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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最开始时,两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日都以泪洗面。
    他们是许书梵的父母,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许书梵是一个多么完美而幸福的小孩。
    正因如此,他们才愈发怨恨命运的不公,几度想要抛却自己已经抱有了半生的平静和体面,变得歇斯底里。
    但后来,随着许书梵离开他们,选择一个人出去环游世界,他们的心境似乎有了悄然的变化。
    看着许书梵用网络传回来的一张张照片,他们有时候仍然会相拥哭泣,但在更多时候,两人最后只会轻轻叹息,叹息时伴随着或许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虽然没有人明确提起或探讨过“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不负自己来过这个世界”的命题,但其实许长风和安怜梦都知道,虽然伴随着身体上的痛苦,但许书梵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其实过得无比自由快乐。
    到最后,就像那高悬在穹顶上的剑锋逐渐失去了该有的锋芒,两人仰头看时,那锃亮的雪光仍然悬挂在头顶,可若是低头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也逐渐可以做到不被那来自于未来的恐惧侵扰。
    只有在对头顶上剑锋视若无睹的那一刻,在席间饮起葡萄酒来,才最能察觉到它本身的鲜美味道。
    他们是那么爱自己唯一的孩子许书梵,以至于爱到最后,等到呼吸机上的线条终于像电视剧里那样归于一条平直线条,他们的第一感觉是释然。
    许书梵神色平静,在盖上白床单之前,是他们一直注视着他的面容。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怕他们做父母的在亲眼看到自己离开时会精神崩溃,所以许书梵在彻底陷入昏迷时正和祁深阁在室外散步,等到被紧急送回来拉进手术室,也并没有再在里面待上多长时间。
    等到正在楼顶天台吹风聊天的许长风和安怜梦闻讯赶来时,只等了几分钟,抢救室里的灯光就重新灭掉了。
    主治医生走出来,对两人摇了摇头,埋在医用口罩里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眼睛里分明带着悲悯。
    下一刻,许长风和安怜梦相拥而泣。
    祁深阁远远地旁观着这一切。
    从手术室灯光黯淡下来的那一瞬间,甚至都不用听到医生出来之后说法如何,他就已经了然了事情的结果。
    或者说,不必等到现在。早在几十分钟之前许书梵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软了下去,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了。
    祁深阁的反应比他自己原来预想中要特殊一些。
    与刚刚把许书梵送到冲绳的医院来抢救的那一次相比,其实他神志并没有那么不清楚。
    他能够听清楚四周的人们在低语些什么,甚至能够祛除掉那些耳鸣的杂质,从那些自己熟悉的语句里辨认出确切的信息,提交给大脑处理。
    与此同时,他能够进行最基本的动作或者反应,跟着已经被盖上白床单的移动床往前走的时候步伐平稳,每一步都精确得像个机器。
    他的手垂在身侧,微微握紧了,但仍然觉得里面太空,像原本应该牵着些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漫无目的地跟着那移动床走了很远很远,中间似乎进了电梯,平移下去一段距离,最后电梯门开了,他踏出去,察觉到四周的空气很冰,带着种不属于夏天和热带的压抑。
    他有些回过神,回头看了电梯门旁边贴着的牌子一眼,看见日文的太平间三个字。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许书梵了。
    这里是冲绳,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故乡,所以许书梵的葬礼必然不会举行在这里。
    而带着一具尸身乘飞机回国显然又并不现实,所以如果他现在还有理智,就会知道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许书梵的身体会在这里被火化,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之后再带回故土,再一次见到他往日的朋友们。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祁深阁终于踉跄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朝前扑了过去。
    推着许书梵的病床下到太平间的不仅有他主治医生,还有好几个平日相熟的护士。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提不上如何了解,但此刻病人离开了,他们的脸色也都是有些发暗的。
    除此之外,跟在病床旁边移动的还有许长风和安怜梦。
    他们第一个听见后面的动响,惊讶地回过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祁深阁急促的呼吸声。
    祁深阁伸出手,用十个指节紧紧握住了移动床的栏杆。不知为何,明明方才杂乱间有哪个护士曾经握着这里推动病床过,但他蓦然握上去,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坚硬的铁握在手心里,给人的感觉比这位于地下一层的太平间还要冷。
    祁深阁无知无觉地握着那栏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用上了多大力气。他很有些恍惚,似乎在喉咙深处有种想要大声嘶吼出来的冲动。
    但在一阵耳鸣过后,他抿了一下自己干涩的嘴唇,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过。
    “深阁……”
    这时候,是旁边的安怜梦有些担心地扶住了他。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三人也自然而然地熟稔了起来,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自己儿子男朋友应有的态度。
    许长风和安怜梦打心眼深处怜惜和喜欢这个孩子,甚至跟许书梵没有太大关系。
    此刻,她疲惫地看着祁深阁喉结滚动,睫毛也不住颤抖,忍不住又感到自己脸上流下几道泪痕。她哽咽着拍了拍祁深阁的脊背:
    “好孩子,书梵这辈子的一切都结束了,可你的生活还在继续,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你。我和叔叔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生活着,千万别想不开,别让爱你的人担心。”
    祁深阁觉得自己也许麻木地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没有。他在原地停滞了很短的一瞬间,然后伸出指尖,触碰到了覆盖着许书梵身体的白床单最上端。
    一个小时之前,是他亲眼看着这具身体从自己眼前消失在缓缓闭合的手术室门后的。
    当时许书梵尚且是深度休克状态,虽然不省人事,但身体尚有温度,胸口也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
    但很可惜,那温度似乎只在祁深阁指尖停留了一瞬,随即就被那扇冰冷的大门隔开了。
    这让他如何甘心?曾经那个人平缓的呼吸近在耳畔,午夜当他突然从某个噩梦中醒来,猛然转身,一眼便能对上许书梵宁静的睡颜。
    现在对着那像他一样洁白无瑕的床单,祁深阁抑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此刻许书梵脸上的表情,是否与他深陷在睡眠中时有相同之处?
    再也无法自控,祁深阁颤抖着拉起那床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床单向下拉去。
    许书梵的眉毛和眼睛逐渐回到他的视野。眉毛仍然是黑色的,与他现在身上的颜色比起来显得尤其黑。它们浓淡适中,像一幅大师笔下的山水画作,既不乏留白,又浓墨重彩,甚至于惊心动魄。
    至于眼睛,自然是闭着的。纤长的睫毛像一只疲惫的蝴蝶,在连日流连花丛之后终于感到疲惫,所以停栖在最剔透的露珠上,最绮丽的叶瓣中。
    祁深阁当然会想起来曾经在函馆时,有些早上因为要早些起床去酒吧收拾,他在清晨叫许书梵起床。
    那人体力不好,往往会躺在被窝里装睡,一动不动。
    别的细节倒是逼真,但只要祁深阁凑近看了,细节上的不完美就会卸下他的伪装——许书梵不怎么能控制自己的眼皮,每当他装睡时,眼睫毛总是会在以某种微小幅度不断抖动的。
    认识许书梵这么久,这还是祁深阁第一次看到他睫毛完全一动不动的样子。很安静,跟他此刻没有表情的面庞显得更为适配,但却让祁深阁有些茫然,总疑心这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书梵。
    他在原地呆了两秒,然后手掌几乎察觉不到地抽搐了一下,继续提着那好像没有丝毫重量的白床单,往下掀过去。
    然而,下一秒,还没等许书梵的整个鼻梁完整暴露在空气中,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祁深阁的视线空白了一瞬,然后有些茫然地回过头,看向那只按住自己手腕、使得动作无法再进行下去的手的主人,许长风疲惫的眉眼之间似乎有无尽的悲伤。
    他那么用力、又那么轻地按着祁深阁的胳膊,阻住他的动作,几乎用尽了自己这辈子的坚持,无声地,没有开口,只是和他对视。
    过了大概几个世纪,祁深阁的胳膊一软,重新收回来垂到身侧。
    许书梵脸上的白床单被人重新盖上,在爱人失魂落魄的视线里,穿过光线昏沉的拐角,消失不见了。
    第72章
    这是祁深阁十六岁以后第一次回到中国。
    许书梵的家乡在南方,一个在上世界尾巴曾经勉强搭上改革开放浪潮,现在却放缓了发展的脚步,逐渐恢复到原本舒缓面貌的二线城市。
    这里的气候和人口数量都恰到好处,是很典型的慢节奏城市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