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 第一章 黄河往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爷爷是被一口棺材带走的,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棺材,很恐怖,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幕,我还是禁不住后怕。当时,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那口棺材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时候,爷爷就不见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当时正好是初夏,跟往常一样,大清早吃过早饭之后,爷爷就带着我去下河。这是一项例行的常事,从我学会走路开始,只要天气允许,下河巡河就是无可避免的。 “爷。”我晚上没有睡好,那个年纪是最缺觉的时候,大早上被硬拉起来,很不满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嘟囔着说:“天天围着河转,转了几十年,你也不烦,到底有什么转头嘛。” “水伢子。”爷爷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跟我下河有多久了?少说十年了吧,十年时间,你吃透这条河了?” “这个......”我尴尬一笑,摸摸脑袋,摇了摇头。 黄河,这条几乎横穿了中国大陆的河流象征着华夏文明的起源,围绕着这条河,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几年,有的朋友知道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问过我一些关于黄河的奇闻怪事,还总会加意问一句:那些事儿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果负责的回答一句,那就是有假,也有真。 1968年,黄河沿岸的怀谷村,曾经在黄河里捕到过一只大王八,这事越传越悬,一直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说挖出的那只王八足足有解放车车头那么大,已经成精了,被抓到时候,天色一下子阴暗下来,而且接连不断的打雷。 光这件事我就被人询问过好多次,每次我都苦笑着跟他们解释,那只王八只有农户家里的水缸那么大,离了水就没有多少行动能力,是被几个村民抬猪似的抬走的。 不用怀疑我的讲述,对这件事,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因为当时捕到这只大王八的人,就是我爷爷。 别人一般听到我的讲述时,都会显得很失望,因为事情的真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离奇,那么诡异。其实,很多内情我不想说出来。当年那只大王八没有不翼而飞,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所以抬回去之后,连夜就被村里的几个人偷偷杀掉煮着吃了。吃过王八肉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后三天时间里,这七个人相继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死状相当难看,舌头伸的老长,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爆了一地,流的到处都是。 所以说,关于黄河里的那些事,有真的,也有假的。 爷爷看到我的窘状,就不再说什么了,笑了笑,抬手扬起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抖,鞭梢在半空卷出一个鞭花,啪的炸响起来。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觉得奇怪了,我们下河行船的人,怎么会带着一根鞭子?这也正是我想说明的一件事情,这根鞭子,很有说头。我爷爷所从事的职业,被称为“河凫子”,这种职业到今天可能已经完全失传了。河凫子两件宝,舢板船,打鬼鞭,那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离身的东西。 黄河很脏,这个脏不仅仅是说它的水不清澈,而且河里面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河凫子每天巡河,往返于大河两岸之间,难免会被一些东西坠上,所以就需要有东西辟邪。打鬼鞭,就是这种辟邪的东西。 河凫子的打鬼鞭一般都用祖辈留下的一缕头发,加上公黑狗的狗毛,还有丝麻,铜线之类的东西,在黑狗血里面泡上三个月,等所有东西都吃透了狗血,再拿出来反复揉打上千次,最后结成鞭子。河凫子巡河回家,走到家门附近的时候,就会用鞭子在自己身后空抽三鞭,不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坠在身后,肯定会被打散。 我和爷爷走到河滩上,一起用力把头天用过的小船翻转过来,然后慢慢顺着推下河。这种小船没有机械动力和船帆,完全要靠掌舵人娴熟的技巧来控制,很见功夫。 “快要涨水了。”爷爷坐在船头,随着小船在水面上下起伏,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了一锅,慢慢的抽。 我们巡河有一条固定的路线,每天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一遍,然后收船回家。我掌船大概有两三年时间了,技巧是掌握了一些,但力气不够,到了天气不好,风势水流变化比较大的时候,都需要爷爷来帮忙。 抽着旱烟,爷爷扯开嗓门,吼起了河凫子才会唱的“巡河调子”。古老苍凉的巡河调子从爷爷嘴里吼出来的那一刻,我不由转头看了看他。他背对着我坐在船头,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他的背影。 孤独又消瘦的背影。 我掌船走了大概有二三十分钟时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顺利。当时我还小,很贪玩,趁着爷爷在船头打盹的时间,偷偷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网,想试着从河里捞些小鱼上来。但是网刚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下水,一直沉默不语的爷爷就慢慢转过头,我尴尬一笑,赶紧就把手里的小网重新收了起来。 “水伢子。”爷爷并没有直接责备我,只是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低头想想,重新拿起自己的旱烟袋,一边慢慢装烟,一边道:“生在河凫子家,是你的命,凡事上心一点,不要......不要和你爹一样......” 爷爷提到父亲,顿时让我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爹死的早,我刚刚出生没多久,他就去世了,死在黄河里的。 “爷......” 我刚想说话,正顺水流而行的小船突然微微震了震,然后猛扎扎的一下子定在水里,纹丝不动,就好像正在疾驰的汽车突然踩了刹车一样。随即,我就感觉到四周的水还是不住的流动,但我们的小船就定在原地,动都不能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当时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船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有点慌神了,想趴到船边朝水面下看,一直稳稳坐着的爷爷嗖的站起身,抬脚跨到船边,左右看了看,眉头就是一皱,说:“水伢子,咱们像是遇见‘尸抱船’了” 这些年走黄河的人可能极少遇见如此诡异的情况,但是在过去,十个在黄河行过船的老人,至少有一半都被“尸抱船”骚扰过。所谓的“尸抱船”,就是行驶中的小船没有任何外力原因,突然定在水流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船给拽住了。 爷爷讲过,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下水一看,肯定能看到船底下的水里,必然有一具直挺挺竖立着的尸体,尸体好像是站在水中一样,两只手托着船底。过去在黄河走船的人,船上常年必备着香烛贡品,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水下面抱船的尸体,肯定要索取什么东西,所以才会拖着船不让走,只有尽力满足尸体的要求,才可能安全逃脱。所以一般遇到尸抱船,老黄河人就会一件一件的朝水里丢东西,直到小船可以再次开动为止。 这种事在我们那边传的很邪乎,朝水里丢贡品到底管用不管用,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村子南边八十里的大荒渡,曾经有一次尸抱船,船上载着十几个过河的人,船家把预备的香烛供品全部丢下去,船只还是纹丝不动,就这样被困了一个多小时,船上的人哭天抹泪,都彻底慌神了。船家直接就跪到船头,不住的哀求,说下次再下河的时候,一定厚厚的备上一份供品。 船家的哀求竟然得到了回应,不久之后,湍流的河面上,水纹散来散去,最后聚集成一个“人”字。事情一下子变的很残酷,船家跟船上的人说,水下面的“东西”,想要人。 最后,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被丢到河里,一直纹丝不动的船突然就能继续行驶了。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不会瞎说。 知道我们的小船遇上了尸抱船,我就很慌,因为走黄河的人都清楚,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一船人能不能活下来,全要看那具抱船的尸体的“心情”。不过对于河凫子来说,他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水伢子,呆在船上,莫乱动。”爷爷就皱了下眉头,随即镇定下来,一把扯掉外衣。 看着他像是要下水的样子,我一阵剧烈的紧张,匆忙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爷爷在黄河漂流了几十年,身上已经被晒的黝黑,他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相当好,从他略显松弛的身板上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他一定非常精悍结实。 “不慌,没有甚大不了的。”爷爷回头看了看我,目光镇定,接着,他把打鬼鞭缠到腰上,深吸了一口气,一头就扎进水里。 正经的河凫子,从来都不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偌大的河面上,一个人钻进水里,就像落进去一粒沙子一样。我一下子看不到爷爷的身影了,只能紧紧扒着船舷,紧张的注视着他下水的地方。从我这个方位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楚水面下的任何情况,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大概两三分钟之后,水面上水花一翻,爷爷呼的从水下冒了出来,纵身一挺,朝我伸出手,我赶紧抓住他的手,用力一带,借着这股力,爷爷翻身回到船上,一把抹掉脸上的水迹。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变的很怪异,也很复杂。打鬼鞭在他手里握着,但是握鞭的手却在不停的发抖。那样子,显然是怕极了。 第二章 石头棺材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爷爷浑身瑟瑟发抖的表情,我的情绪也紧张到了极点。能让我爷爷害怕的东西,可能存在吗?在我的印象中,他虽然不善言辞,但胆子大的异乎寻常,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在我们家哪一片,很多人背后议论,都说我爷爷是一条鲤鱼精转世的,要不然不可能朝黄河最深的地方一头扎下去,连着一炷香的时间不换气。 “爷,你咋了?你咋了?”我心急火燎的问,但一句话尚未说完,从他刚才下水的那个地方,咕嘟嘟的翻起一串一串的水花,好像有一条特别大的鱼贴着水面翻腾。我们走船很少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当时我还小,情绪一紧张,整个身子仿佛都僵住了。 “水伢子!退后!”爷爷身躯一晃,一把就把我拽到身后。 哗啦...... 泛黄的水花滚动如潮,仿佛一道喷泉。过去听爷爷还有村里一些老人说过的各种各样的传闻一起浮现在脑海里,我隐隐约约觉得,水面下似乎不是一条鱼,却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一连串的水花翻滚中,有东西开始上浮,上浮的速度很慢,却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一样。我和爷爷两个人站在小船上,仿佛都石化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之后,水里的东西冒出水面,那一瞬间,我清楚的看到,一具很大很大的石头棺材,从水里慢慢浮了上来。 眼前这一幕颠覆了我过去的所有认知,我根本想不出来,是什么力量能让这么沉重又硕大的石头棺材漂浮在水面上。这具棺材至少有三米多长,古朴厚重,棺盖上满满都是雕刻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花纹,它浮出水面之后就定在原地不动了,好像在和我们的小船对峙。 爷爷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变的惨白,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我完全没了任何念头,只剩下惊恐。 咔嚓...... 就这样盯着水里的大棺材看了一两分钟,沉重的棺盖慢慢的裂开了,头顶上的太阳高高的悬挂着,阳光无比刺眼,把棺材里的一切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爷!”我紧张到了极点,不由自主的抓着鱼梭。 这口硕大沉重的石头棺材里面,躺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我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人,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他枯瘦的就像一只从河底跑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皮包骨头,穿着鲜艳的红衣,嘴角微微一咧,笑的很诡异。 随着这口棺材的出现,一股我至今都无法形容的气息,就在河面上缓缓飘荡起来。爷爷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了,愣愣的站在船边,望着棺材里面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男人。 “爷!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大吼起来,但是身前的爷爷好像完全惊呆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矛盾的问题。 在我的意识里,黄河里的那些“脏东西”是完全见不得太阳的,但是这口棺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那意味着什么?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瞬间渗透到骨髓里面。我怀疑,这口棺材里面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东西”,是活的。 一口突然从黄河深处浮上来的棺材,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活人”? 当年的我,胆子虽然没有现在大,阅历也没有现在多,但却拥有一股我现在所没有的血性。我不知道那棺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然而我能感觉得到,它带给我和爷爷一种威胁,严重的威胁。我怕的要死,不过没有后退一步,从爷爷身后猛然跨出一步,一把举起手里的鱼梭,想要用力掷过去。 “水伢子!不要乱动!”爷爷一伸手拦住我,他的胳膊很有力气,我顿时就不能动了,既愤怒又惊慌的瞪着面前不远处那口缓缓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桀桀桀......” 在爷爷拦住我的同时,棺材里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男人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无比的怪异,好像在夜里飞过村子的黑老鸹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滚滚的黄河乃至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起来,这样的僵持每持续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大概有一两分钟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剧烈的颠簸起来,仓促之下我没能站稳,东倒西歪的翻过船舱,险些落进河里,幸好临危伸手搭住了船舷,半个身子浸到河水里,接着翻身爬了上来。 我们的小船很结实,但在那种剧烈的颠簸中,仿佛要散架了。 “够了!”爷爷的身躯很稳,在颠簸的船中好像双脚长了钉子一样,牢牢的钉在船板上,他冲着那口棺材大吼了一声:“走!” 我满头满脸都是水,紧紧抓着船舷不敢松手,随后,爷爷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不清楚那一眼里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后来回想,总觉得有不舍,有爱惜,有遗憾,有苦楚,五味交杂。但是在我的回忆里,我不愿把这一切想的那么复杂,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垂暮的老人的目光,仅此而已。 之后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也是无法阻挡的。爷爷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就从船上跳进河里。那口石头棺材的盖子咔的合上了,随后慢慢的沉入河中。小船也立即停止了颠簸,我松开船舷,一步跨到对面,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到船外,拼命的大喊。 “爷!爷!你在哪儿!” 水花还在隐隐的翻滚着,但是我看不到爷爷的身影。十来秒钟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动了,顺着水流飞快的冲出去很远,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能力掌控小船立即回到刚才的地方,而且水性没有精熟到一定地步,在这里下水,和找死没有区别。 我从来不习惯流泪,但不流泪,只不过是没有到伤心处。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上放声大哭。我从小失去父母,是爷爷把我拉扯大的,从牙牙学语一直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他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否准确,但从刚才爷爷跳进水里的那一瞬间起,我预感到,这好像是我们祖孙两个之间的诀别,至此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我哭的一塌糊涂,任由小船在水里飘荡,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缓了,我擦掉眼泪,架着船靠岸,然后失魂落魄的沿着河岸朝回跑。那是我一辈子里跑的最快的一次,丝毫不觉得疲惫,几乎一口气跑回刚才的地方。 黄河依然在流淌,好像一百年一千年都没有改变过一样,之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爷爷,还有那口怪异的石头棺材,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不知道在河边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爷爷消失了,就好像从小到大撑在我头顶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来。直到走进家门时,我才感觉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抬都抬不起来。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鼻涕眼泪混成一团。我还得找下去,但茫茫一条大河,沿途几千里,我该去哪儿找? 身体的疲倦和情绪的低落让我累的半死,脑袋昏昏沉沉,哭着就睡了过去。都是从十几岁那时候过来的人,知道那年纪是最贪睡的,以往我只要睡着,肯定醒都不醒的睡到天亮。但是这时候,我睡的一点都不踏实,恍恍惚惚中,总觉得自己睡着了,又醒过来了,接着又睡着了。 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睡了很久,一直在做梦,乱糟糟的梦,梦境虚幻又飘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突然变的真实起来。 我梦见爷爷回家了,和过去一样,拿着自己的鞭子,腰里别着旱烟袋。我梦见他走到我的屋里,站在床边,两只老眼中充满了对我的关爱和怜惜。 “水伢子,咱们河凫子,快要绝种了。”爷爷仿佛刚从水里上来一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但他不擦水,拿着旱烟袋慢慢的装烟,道:“算上你,天下的河凫子至多不超过三个。” 那梦真实到了极点,我想开口说话,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乖孩子,河凫子都是苦命,你更苦。”爷爷在打火抽烟,说着话,他的眼角似乎溢出了几滴老泪:“但是你得撑住,再苦,最多就是个熬,熬过这辈子,也就算了......乖孩子,爷爷不能再照看你了,你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往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走......” 旱烟袋的烟锅一明一暗,点点火光好像把爷爷那张黑瘦的脸庞映照的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在流泪。 “爷爷要走了。”爷爷拿下旱烟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屋子床下贴着墙根第三块砖头下面,给你留了点东西,你保管好,可能你现在看不懂,迟早有一天,你会懂的。” 说完这些话,爷爷深深叹了口气,抹掉眼角的泪,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我痛苦的扭来扭去,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就和被鬼上身了一样,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从那种困顿中挣脱,一下子坐了起来,满头都是冷汗。房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低下了头,觉得沮丧又难过,爷爷回来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是转眼间,我一下子抬起头,因为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旱烟的味道,跟着爷爷那么多年,我对这种味道已经熟悉到了极点。我不抽烟,房间里不可能有烟味儿。 “爷!”我翻身就跳下床,失口大喊,到了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分辨不清了,之前真的只是做梦吗? 在我翻身跳下床的同一时间,借着窗外透过的清凌凌的月光,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有一排湿漉漉的脚印。 第三章 鸡犬不宁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这行清晰的脚印顿时让我觉得刚才的“梦”似真又似假,我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光着脚就冲出屋子。 在我冲出去的一瞬间,眼睛死死的盯着院子的地面,那行脚印依然清晰,从我的房间里延伸出来,直直的穿过院子,然后又穿出院门。我的感觉强烈之极,感觉这脚印就是爷爷留下来的。 我发了疯一样的顺着脚印就追出去,嘴里大声喊着。夜很深了,村子里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狗吠。地上的脚印就像凿刻下来的一样,成为很显眼的目标。我一路跑,脚印始终没有断绝,脚印旁边是还没有干透的水渍,看上去,脚印的主人好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 我跑出村子,最后顺着脚印跟到了河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当我抬眼朝前面张望的时候,就看到河岸边站着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爷!”我不顾一切的大喊了一声,随即朝那道影子飞跑过去,但是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影子不见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浑浊的河水,和岸边一排尚未被冲散的脚印。当时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心酸,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独自望着那条好像没有尽头的河。 那个时候我还小,平时被爷爷呵护惯了,遇事就没了主心骨。我呆呆站在河边想了很久,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等到天亮之后,驾船去找。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爷爷更重要,我要找,一定得找。 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也不知道要找多久,但心里打定了主意,打算回去收拾一些东西,然后在河滩守到天亮,马上开船。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当时的生活条件很不好,村里的人平时各自为生活奔波,一个个累的和土驴一样,我生性又不喜欢求人,当时就想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只不过一条黄河而已,就算把整条河都走遍,也要找到爷爷。 但是还没等我走回村子,远远就听到一阵很异常的动静,整个村子好像炸窝了,鸡飞狗跳。村民们大多被这些响动给惊醒了,开始掌灯,我在村口愣愣的站了那么几分钟,从村子各个角落里猛然蹿出很多黑乎乎的影子,一起朝我这边冲过来。那阵势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转眼间,我就借着头顶的月光看清楚了,黑乎乎的影子全部都是村里的鸡鸭猪狗。 领头的是一只至少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哼哼唧唧的抖着一身肥膘,跑的异常迅猛,我估计着,全村人家里养的家禽家畜几乎全都跑出来了。我赶紧让了条路出来,那头大肥猪带着数不清的“同伴”,跑出村子之后一刻不停,奔命似的沿着村口那条通往河滩的路狂奔。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正常,而且发生在深更半夜,越发让我觉得诧异。成片的鸡鸭猪狗跑过去之后,那些被惊醒的村民也纷纷带着灯跑出来了。那个年头儿,大伙儿日子都过的苦,没有多余的闲钱,老人生病,孕妇分娩,全靠这些家禽家畜补养身子,如果运气好,家里一年平安,那么到了年底肥猪出栏,可以卖一笔钱,好好过个年。所以猪一跑,村民们都慌了,使劲在后面追。 跑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胡老三,也就是那口大肥猪的主人,我看见他脸都绿了,脚底下跟长了风火轮一样,足不沾地一样的追着,嘴里骂道:“你个龟孙!你给我站住!站住!” 村子里的人呼呼啦啦的追着牲口跑向河滩,我本来不愿意凑这个热闹,但是之前河滩上那道一晃而过的孤零零的身影,却让我始终不能安心,想了想,我果断调头跟在村子里那些人身后,重新跑回河滩。 为了追回跑丢的牲口,人人都和玩命一样,不多久就冲到了河滩附近。黑压压一片家禽牲口全部集中在河岸边上,看着滚滚的河水,可能被吓住了。 “龟孙!”胡老三带着一众人跑的气喘吁吁,一眼就在那片牲口家禽里看到了自家的大肥猪,他随口吐了口唾沫:“抓住你马上宰了你个孬孙!” 胡老三看着快要跑进河里的肥猪,就好像看见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要从眼前飞走,他顾不上把气喘匀,马上快步带着人跑过去。那口大肥猪回头看了看,猛的哼哼了两声,接着就一头扎到面前的河里,紧跟着,大大小小的鸡鸭扑棱着翅膀一起朝河里跳,胡老三急了,箭步前冲,临跑到河边的时候朝前一扑,堪堪抓住了猪尾巴。 二百多斤的大肥猪有多大力气,这不好说,但胡老三显然不是对手,那头猪已经很不正常了,拖着胡老三继续下水。只有住在河边上的人才知道这条河有多危险,大家一起停住了脚步,想把胡老三给喊回来。 不能说胡老三贪心,那头猪是他辛苦养起来的,眼看就能卖钱了,他肯定不甘。我站在人群后面,眼睁睁看着胡老三死不松手,最后被肥猪一口气带进了河。不过这个时候大伙儿并没有绝望,毕竟是河边长大的人,水性都好的很,他们认为胡老三拖不回肥猪,自己耗一会儿也会游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月光猛然被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给挡住了,刚刚还满天星星,转眼就就阴沉的和锅底一样。乌云的边缘来回缭绕着电芒,劈啪作响,前后几个呼吸的空当,一道粗大的闪电从云层中直劈下来,震耳欲聋,瞬间就好像把漆黑的河面照的一片通明。 “俺了娘啊......”一些人被这道前所未见的巨雷给吓住了,忍不住就倒退几步,捂着耳朵蹲下来。我并不觉得害怕,然而在闪电划过河面的一刻,我的目光顿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那口石头棺材,悄无声息的漂浮在河里。 但是还没等我看清楚,雷光闪过,第二道炸雷紧跟着又从云层中劈了下来。这一次我看的更加清晰,那道雷仿佛就是冲着河里的棺材而去的。 这真的是恐怖又壮观的一幕,第二道炸雷之后,接连不断的雷密密麻麻的炸响,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意外,所有的雷全部集中到一点,目标就是河里那口石头棺材。 之后,漫天的雷光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了,轰隆声不绝于耳,尽管距离雷光还有一段距离,但在这样的云层和雷电里,任何一个人都渺小的好像一粒沙子。我的双腿渐渐开始发软,虽然还想继续观察河里那口浮在水面的石头棺材,但不由自主的就缩着身子。 炸雷又响了那么几分钟,笼罩在头顶的那层厚重的铅云无声无息的散去了,河面恢复了平静。我迫不及待的揉揉眼睛,一口气冲到了河边。但是,那口石头棺材不见了,连同之前跳进水里的鸡鸭猪狗,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被惊雷震慑的人群这时候开始骚动,他们一起站起来,匆忙的奔向河边,自然,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石头棺材的事,他们所在意的,只是胡老三,还有那些家禽家畜。 村子里的人站在河边张望了一会儿,都开始唉声叹气,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有些事情已经不用证明,刚才的河面几乎被炸雷覆盖了,那种情况下,胡老三还能活下来?人群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村民就暗自叹了口气,说回去通知胡老三的家人,准备后事,人肯定是找不回来了,只能修个衣冠冢。 我的心情相当复杂,隐隐之中,我觉得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好像都跟河里那口石头棺材有关。 随后,我跟着村子里的人回去,然后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东西收拾了两个小包袱,盘腿坐到床上。我不打算睡觉,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熬过去就算了。我刚坐下不久,从窗户里就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那应该是胡老三的老婆孩子在哭。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胡老三一旦死掉,这个家也会随之塌下来。我心里很同情,却帮不上什么忙,转念想想,就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 我总有种感觉,爷爷的事情,绝对不会比胡老三落水死掉的事情更让人轻松。 窗外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可能就被人劝住了,除了一些帮忙的人,其余的村民回去补觉。我暗中想着,计划了一条寻找的路线,我跟爷爷巡河那么多年,对这附近的地势熟悉的很,按照我的计划,这片地域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才能完全找寻一遍。 说实话,脑子里有点乱,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不断的走神,又不断的自己提醒自己不能慌乱。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熬了两个来小时,天马上就要亮了。 砰砰......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思索中惊醒过来,这个时间段,很少有人会敲门,但是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跑出去就打开了院门。 当我打开院门的那一瞬间,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部激灵灵的直立起来,眼珠子似乎都不会转动了,结结巴巴望着敲门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老三!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胡老三! “三叔......你......你......”我跟胡老三很熟,但此时此刻,完全就被他吓住了,一步一步的倒退,额头瞬间就流满了冷汗。 “猪没找回来。”胡老三浑身上下都是水,像是刚从河里出来一样,他低着头,砸砸嘴巴,道:“有两句话跟你说说。” 他这么一说,我的慌乱立即减少了很多,因为眼前的胡老三是活生生的人,会说会动。我长长的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道:“三叔,刚才在河里,是怎么回事?” 胡老三抬起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呆在水里被雷给吓坏了,不敢乱动。他的目光有点呆滞,也有点直,就好像喝醉酒的人一样,直勾勾的望着我。 看着胡老三,我刚刚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一种极度的惊恐瞬间就让心跳加快了不止一倍。因为我看到胡老三的耳朵,鼻子,还有嘴巴里,全部都是沙子。 河边长大的人都很清楚,不会有谁没事闲的去含一口沙子。嘴里含沙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死人。 第四章 坑和臭味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胡老三此刻的表情,还有半嘴沙子,我的头顿时大了一圈,又忍不住退了两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这个时候天还不算亮,我心里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过去爷爷跟我讲过很多事情,在我的认知中,河里那些“脏东西”是从来不会开口说话的。 就因为这样,一时间我又犹豫了,简直分辨不出来眼前的胡老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敢把他让到院子里,就隔着一道院门,死死的盯着他。 “我急着回家,说两句话就走。”胡老三嘴里的沙子一直没有吐出来,说话有点含糊,而且语气和表情跟平常很不一样,他又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道:“你......你爷说,墙根下埋着的东西......不要白天挖出来......” “什么!”我心里猛然一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应该没错,胡老三很不对劲了,但是我没时间细想这些,他一提到我爷爷,就让我难以自持,一步冲到门口,急切追问道:“你说什么?我爷在哪儿?他在哪儿?” “墙根的东西,趁夜挖出来,你爷说,别忘了。”胡老三唯唯诺诺,说完这些话,最后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话说完了,我得赶紧回家去。” “等等!”我顾不上害怕了,冲出门拉住他:“我爷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 “三叔!我爷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急的只想掉泪,哀求道:“你在哪儿遇到他的?你告诉我一声。” “水伢。”胡老三始终不愿再抬头看我,就低着头道:“你爷念着平时乡里乡亲的,能让我赶回家再看一眼,已经是开恩了,莫问了,莫问了......” 我终于真正意识到了点什么,忍不住就是一晃。我抓着胡老三的胳膊,感觉他身体凉冰冰而且硬邦邦的,两只耳朵都被沙子堵满了。那种感觉非常不好,我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猛然收了回来。 胡老三转头走了,朝自己家那个方向走去。我不肯死心,从后面悄悄跟过去,他家里面还有几个留下来帮忙料理后事的人,当胡老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引来一阵骚动,他老婆又惊又喜,其他人则迷茫的看着他,都觉得讶异。 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胡老三和他老婆说了几句话,又抱抱两个孩子,紧跟着,我看见他一头栽倒在院子里。一群人都慌了,乱成一团,我趁机跑到院门外,邻居七奶奶是个女人,但胆子一向很大,她从人群后面凑过来,看了看栽倒在地上的胡老三,脸色随即就变了。 “老三......”七奶奶为难的看着胡老三的老婆,道:“老三他过去了......” 胡老三的老婆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哀嚎,哭天抹泪,扑在胡老三身上使劲的摇晃,好像想把自己男人摇醒,其他人都在劝。七奶奶摇摇头,在旁边道:“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七奶奶的脸色有点怪,但周围的人都被胡老三的事情吸引了,没人注意到这些。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就悄悄问七奶奶道:“三叔是怎么了?说过去就过去了?” 在七奶奶眼里,我当时还是个毛头孩子,所以她不肯说,我来回央求了很久,她就道:“小孩子知道这些没甚好处。” “我不小了,今年十九了。”我辩解道:“柱子和宝山跟我一样大,都已经当爹了不是?” 七奶奶被缠的没办法,抬眼看看那些忙碌着的人,小声道:“老三像是死了很长时间了。” 我的头轰的一下,眼前一黑,事情果然是这样! 那一刻,我心乱如麻,不仅仅因为胡老三的事,更因为他给我带来的那几句话。胡老三不会无缘无故的找我说那些,他既然说了,只能说明,他遇见了爷爷,一定遇见了。 但是胡老三已经死了,这条线索完全中断,我不可能从一个死人嘴里问出什么。 周围的人还在忙,有人张罗着去给胡老三找棺材,我帮不上忙,而且心理负担很重,茫然的从他家走回自己家。我记得在那个似真似假的“梦”里,爷爷就告诉过我,要我挖出墙角埋着的东西,这时候他又专门嘱托胡老三回来跟我打招呼,只能说明这个东西可能非常重要。 而且仔细想一想,我心里感觉到一点宽慰,不管怎么说,爷爷肯定还是活着的。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跑到昨天停船的地方,把自家的小船推下水,然后一路来到昨晚石头棺材出没的地段,在附近搜索了一大圈,浪费了整整半天时间。 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仍然不肯走,足足在河里泡了一天,到天色将要发暗时,才停船靠岸。本来我是想不顾一切的一路寻找下去,但是胡老三带回来的话让我明白,墙根的东西必须取出来。 我重新跑回家,在灶台匆匆弄了点吃的,胡乱填了填肚子。天色一黑,村子里又亮起星星点点的油灯光,胡老三家的丧事已经开始,家门口搭起灵棚,别村的好友得到信儿,都赶了过来,还请到一个响器班子,呜里哇啦的乱吹一气。我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夜深了,才上好院门,拿着家里的手电筒,跑到爷爷的卧房里。 这件卧房,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打小开始,我就在这张床上睡,夏天爷爷给我摇扇子,冬天烧火炕,熟悉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暖。但是此刻,看着这间熟悉的卧房,我的眼角忍不住就湿了,心里很难受。 朦胧中,我似乎能看到爷爷和过去一样,侧身躺在床上,慢慢对我摇摇头,道:“水伢,河凫子能流血,但是不能掉眼泪......” 我清醒了,止住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翻身钻到床下,把墙根处的几块砖头都拿掉,然后开始挖。我不知道爷爷留的东西埋的有多深,但是挖下去可能有半米多的时候,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让人作呕的臭味,好像是世界上最难闻的味道,熏的人头晕眼花,想吐。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继续朝下挖。随着挖掘的深入,臭味越来越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赶紧钻来,跑到屋外猛吸了几口气。 这时候,我心里有点发毛,我能隐约分辨出那种臭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因为这不是第一次闻到。我觉得,那很像是尸臭。 河凫子巡河的时候,如果遇见意外落水还未死的人,会全力去救,假如遇到河里的尸体,也会根据情况分析,决定是否打捞,河凫子的祖规,遇见浮尸,有三捞三不捞,爷爷讲过,那时候我就跟听故事一样的听,很少往心里去,不过这些规矩说白了,宗旨就是打捞那些死状正常的尸体,如果不正常,就要果断放弃,碰都不碰。该捞的尸体,无需任何人央求,也会帮着捞上来,不该捞的,哪怕对方一家人跪在那里苦苦的哀求,也绝对不会动手。 不过河凫子一旦决定打捞,不管过程有多难,都不会收取任何报酬,尸体捞上来以后,还要寻找家属,让他们过来认领。一条泱泱大河,流域广阔,我们在巡河地段里遇见的浮尸,其实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有的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尸体拖到河岸上,盖上一张草席,然后去找家属。有时候不一定可以及时通知死者家人,尸体就要一直留在河滩,尤其夏天,天气那么热,被河水泡了许久的尸体很快就会散发出难闻到极点的臭味。 一想到这个,我的胃就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刚刚吃过的饭给吐出来。爷爷的床下面,到底埋着什么东西?怎么会散发着一股尸臭味? 难道,他的床底下,真的会埋着一具尸体?想着我就冒冷汗,爷爷本人以及胡老三都没说明床下埋的是什么,这是个暂时没有答案的事情,让我心神不宁。 但是河凫子是从来不应该惧怕这些东西的,我在外面吸足了气,又找了块布,用白酒把布浸湿,罩在鼻子上,重新跑回爷爷的卧房。 本来,我只想把爷爷留的东西给刨出来,但是那股隐约的臭味令人作呕,却又让我充满了好奇,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把挖掘范围放大,把小床挪开,又接连掀掉地面铺的砖头,挖下去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坑。我用了三个小时时间,把这个大坑挖下去一米来深。越朝下挖,我的动作就越慢,因为现在不能确定坑里埋的什么,孤身一人深更半夜搞这些事情,我生怕会突然挖出来什么让自己接受不了的东西。 当这个大坑挖到一米多的时候,镐头顿时触到了什么东西,还隐约传来一阵咔嚓声,那种声音让我本就不宁的心神骤然一抖,因为声音就仿佛土里面埋着骨头,被镐头一下子刨碎了。 我赶紧收回手里的镐头,镐头上翻,带起一捧沙土,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终于知道坑里的臭味到底是怎么来的。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再也受不了了,爬都没来及爬出,哇的一声开始呕吐,吐的稀里哗啦一片。 第五章 一件东西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看到了什么? 黑压压的一片死老鼠,在土层中四通八达的地洞里一只挨着一只,看着密密麻麻一片,有的已经死去很久了,有的还没完全烂光,古怪的臭味熏的睁不开眼睛,那已经不单单是恐怖了,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我受不了,还没跳出坑就吐的翻江倒海,一直吐到胃里没有东西了,还在一个劲儿的干哕。 那种情景真的太恶心,我也不想多描述。我踉跄着爬出大坑,跑到院子里面,足足十多分钟才缓过那股劲儿。夜风有点凉,吹的发晕的脑袋渐渐清醒了,慢慢一琢磨,这个事情就有点眉目。那些老鼠全部都是冲着爷爷卧房床下的墙根去的,不过它们没能真正靠近,全部死在了外围。 我不知道那些老鼠是怎么死的,那个刚刚挖出的大坑,说实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但越是这样,就越让我对墙根下埋着的东西感觉好奇。我在院子里调整好情绪,重新用沾了酒的布遮住鼻子,回到屋子里。一路走一路想,我想起过去村子里的人经常跟外村人自豪的说,我们小盘河村从来没有老鼠偷粮食。这是一些闲话,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然而联想到刚刚看到的一切,我心说村里真没老鼠吗?这儿的老鼠估计比任何地方都多,只不过全都打洞跑到爷爷的卧房下面去了。 我强忍着仍然翻滚的胃,蹲在坑边,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观察的也比较细致。镐头在土里继续刨了刨,我就发现出现在这儿的,不仅仅是老鼠,还有一些烂的不像样子的小动物,以及小臂那么粗的蛇。此时此刻,不用任何人解释,我也能隐约猜得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在卧房下面打洞朝里钻,都是奔着墙根所埋的那个东西的。 那究竟会是什么? 不由分说,我重新跳到坑里,这一次调整了方向,完全是顺着爷爷所说的方位朝下挖。其实坑已经很深了,如果不是我为了寻找臭味的来源半路改道,应该已经挖出了那东西。 这次朝下又挖了不到一尺深,镐头砰的碰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只小铁盒就从土里露了出来。小铁盒不到一尺长,外面裹着厚厚的几层油布,缠的很结实,不过油布被我不小心锛破了,露出铁盒本体。 我把油布外面的土屑都拍掉,不用说,这一定就是爷爷留给我的东西。 铁盒并没有上锁,盒盖的缝隙被松香封住了,我受不了那股味,挖出铁盒之后就离开卧房,在院子里借着头顶的月光,慢慢打开油布,有敲掉封口的松香。铁盒密不透风,如果不打开的话,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松香被敲掉了,此时,只要我动动手,就能看到铁盒里的东西。 但我有点犹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如果自己亲手打开这个盒子,又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么我可能会背负一些自己还不能预料的负担。这是我的预感,这种预感可能完全来自爷爷郑重的交代。胡老三明显在河里就已经死掉了,然而他以那种诡异的方式带来爷爷的口信,足以说明一切。 当时,我完全可以把盒子扔掉,或者重新深埋起来,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我以后的生活或许会简单一些,平淡一些,轻松一些。但一个十九岁的人,怎么可能想的那么多,所以,我打开了盒子。 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我之所以摊上这些事,可能就是和爷爷说的一样,那是命。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的眼睛就定住了,捧着盒子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铁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一旦打开就一目了然。 盒子里,是一只手,一只人的右手。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涌上心头,我跟爷爷巡河那么多年,河里的浮尸都见了不止三次五次,一只手肯定吓不到我,但事情的诡异却让我的情绪很难平静下来。爷爷那么郑重的交代的东西,就是一只手? 我仔细的端详着这只断手,可以看出,它是被齐腕从人身上砍下来的,肯定经过了一些特殊的防腐处理,整只手就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我不知道爷爷的用意,也不知道这只存放了多少年的断手能做什么。 我彻底迷茫了,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存放一只人手,这其中的古怪和未解全部都因为爷爷的失踪而断绝。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东西如果随身带着,可能会有点不便,因为我打算去找爷爷,我不知道要独自漂流多久。经过考虑,我回到堂屋,把这只铁盒子重新裹好,然后放到了房梁上。 接着,我又把卧房里挖出的大坑重新回填,本来想彻底的清理一下,但是想想那密密麻麻的鼠尸,顿时就失去勇气。几乎折腾了一夜,胡老三家门口的响器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吹吹打打,我在自己的房里窝着打盹,睡了那么两个小时,等到天色刚刚擦亮,就起身洗脸,带着已经收拾好的东西,走出了家门。 时间还早,村子里的人可能都还没有起床,一村的鸡鸭猪狗全部跳河了,显得异常安静。我走着就觉得有点奇怪,按正常情况来说,每天这个点儿,村子里像七奶奶那样的女人都已经起床做饭,让家里的男人吃了之后好去干活。想到这儿,我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胡老三家门口的灵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给吹倒了,透过半开的院门,能看到一口薄皮棺材孤零零的放在院子里。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不安,却说不清楚自己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我徘徊了一会儿,想到胡老三家里去看看,但毕竟自家的事也很要紧,所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念头,走向河滩。 从村子通往河滩的路,这些年我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然而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我却始终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说不出的烦躁。我暂时抛开心里的一切杂念,闷着头走。当我走到临近河滩的地方时,抬头一看,顿时就发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安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几乎一个村子的人都站在河滩上,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个直立的像一根木头桩子,呆呆的杵在那儿。透过人群,我骤然间看到浑浊的河面上,好像飘着一条船,一条很古怪的船。 那条船并不大,跟我们河边人平时行河的小船完全不同,清晨的河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我看的有点模糊。那条船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好像吊着一口很大的钟。 铛...... 在我满心疑惑的时候,一道钟声从船上飘到岸边,站在河岸上那些村民都像魔怔了一样,直挺挺的慢慢朝河里走,我顿时慌了,快步从远处跑了过去,当我跑到跟前时,走在最前面的一排人,半截身子已经淹到了河里。 “金宝!你疯了!”我使劲拽着平日里很熟悉的人,想阻止他们。但是当我看到金宝的表情时,心里立即一惊,忍不住就想松开手。他可能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半张着嘴,使劲翻着白眼,慢吞吞但是很坚定的一直朝河里走。 “七奶奶!”我转身又跑到七奶奶身边,老太婆披头散发,满脸皱纹几乎全都缩成了一团,和其他人一样,翻着白眼一步步的迈向河中。我听人说过,解放前,七奶奶做过一段时间神婆,胆子又很大,比一般男人都有主见。 我使劲晃她,想让她清醒一点。七奶奶算是停下了脚步,两颗眼珠在眼眶里毫无章法的乱转着,我趴在她耳朵边大声的喊,大概两三分钟时间,七奶奶漠然回过头看着我,好像有了一点意识。 “七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婆的眼睛从一头花白的乱发中直盯盯的望着我,瘦小的身躯猛然一抖,她的面部表情开始急剧的变化,让人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总之很怪异。 “他们......”七奶奶结结巴巴的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我道:“他们是要把一个村的人拉过去填河啊......” “他们?他们是谁?”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正常的话,连忙就焦急的追问。 “红衣老鬼......陈......”七奶奶的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无比的艰难:“陈六斤......” “你说什么!”我大惊,我不知道七奶奶是不是说的胡话,但她说的陈六斤,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站直身子望向河中。那艘古怪的船好像不受水流的影响,尽管看不到有人掌船,但在水流中纹丝不动。就在我眺望过去的同时,猛然看到那具已经不止一次发现过的硕大的石头棺材,就在怪船的旁边,微微露出水面。 “红衣老鬼......”我咬了咬牙,立即回想到初次看见石头棺材时,里面那个穿着红衣服的怪人。 一个村子的人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慢慢扑向河中,最前面那排人已经被水淹到了脖子。我不可能拦住那么多人,狠狠心丢下他们,把停在河滩上的小船用力推下水,箭步跳了上去,撑着小船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那艘怪船,还有石头棺材。 第六章 陈年旧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如果在河面风平浪静的时候,我的经验足以让它箭一般的飞驰,那一刻,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恐慌,因为当自己想要寻找到唯一可以寄托信赖的亲人时,其余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划着小船急速靠近那艘无人掌控的空船,前后七八分钟时间,已经距离它越来越近。 天气很阴,但是河面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将要散去,视线更清楚了。我看到那艘空船的船舷上长满了锈迹般的污垢,船身千疮百孔,船上吊着的大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东西,同样锈迹斑斑。我全力靠近,但在距离空船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它突然就动了,朝着我相反的方向飞快的后退。 石头棺材本来浮在空船的旁边,空船一动,棺材也随之慢慢没入了水面。棺材沉入水中,我彻底就看不到它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追上那艘空船。我把浑身上下吃奶的劲儿全都使出来,想要接近它。这是行船人的大忌,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很忌讳这样行船方式,那样会使体力透支,万一接下来遇到什么情况,就难以从容面对,不过当时的确顾不上那么多。 那艘空船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快的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动它。追了那么十几分钟,空船越走越远,我沮丧的看着它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但是我不甘心,低头在四周小心的辨认着,辨认每一朵翻腾起来的浪花,想观察有没有石头棺材的踪迹。然而那么宽的河面,那么深的水,一口石头棺材如果不浮出来,找到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在河面上茫无边际的飘荡了最少有一个多小时,知道肯定是找不到它了。 这样的情况并不能让我放弃寻找,可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河岸上,所以我调转船头,重新回到刚才下水的地方。随着小船靠岸,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河岸上空了,村子里的人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披头散发的七奶奶,仍然直挺挺的站在河边。 我把船靠岸,朝她跑过去,七奶奶完全像傻了一样,虽然面部表情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生硬,但眼神还是呆呆的,她就望着空荡荡的河岸,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着:“都填河了,都填河了......” “七奶奶......”我心里的失落顿时达到了极点,村子里的人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就是守着他们长大的,爷爷不见了,乡亲们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邪。 我轻轻扶着她,想先把她送回家里。七奶奶像一具木偶,没有什么反应,总之一直在念叨那句话。听的久了,心里越发苦涩。我扶着她离开河滩,顺着回村的路走着,但是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七奶奶就不肯再走。 “七奶奶,回家吧。”我摇了摇头,偌大的村子,转眼间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不回去。”七奶奶转头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目光好像正常了,沧桑,又有一点深邃:“村子不能再进人了。” 我知道七奶奶有个女儿,嫁到离这里一百八十多里外的地方,我理解她的心情,当时就觉得,她可能想到女儿那边住一段日子,我问她是不是有这个打算,如果是的话,我开船送她。 一提到船,七奶奶干瘦干瘦的身躯就晃了晃,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固执,我劝不动。 “水伢。”七奶奶就坐在一片村民种的瓜地旁边,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可能心有顾虑,来回犹豫了很久:“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好娃,咱们的村子毁了,你走吧,走的远远的。” “我去找我爷。”我心里的凄楚说都说不出来,反正酸的要死,一说起这个就想掉眼泪。 “不要找他!”七奶奶的语气突然就凄厉了很多,抓着我的手,道:“你找不到!也不要找!” “恩?”我被她抓的生疼,却不敢挣脱,七奶奶那个样子非常吓人。 “你爷在的时候,这些话我不会说,原本打算烂到肚子里的。”七奶奶可能也意识到吓住我了,语气缓了缓,叫我坐到旁边,道:“现在,该走的都走了,也没啥可瞒的了。” “七奶奶,你想说什么?” 七奶奶还是有顾虑的样子,在我几次追问下,她才重新开口,道:“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过去都说,小盘河的陈六斤是鲤鱼精转世的,你知道这个话不?” “知道。”我点点头,我爷的水性没得说,一头扎进河里,可以很久都不换气,附近那些地方走船的人提起这个就佩服的不得了。 “那你知道不。”七奶奶压低了嗓子,道:“我觉得,你爷他......他不是人。” “什么?!”我一下子就呆住了,七奶奶跟别的做过神婆的人不一样,从来不会神叨叨的说胡话吓唬人,这个话马上让我目瞪口呆,诧异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她这样说,可能我也不会多想。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都是苦命人,谁家有了事,都会相互帮衬,邻里之间关系挺好。但是现在想想,七奶奶从来不到我家里去串门,平时见了我爷爷都是避着走的。 “你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死的不?”七奶奶不答我的话,跟着又冒出一句。 我木讷的摇头,我奶奶死的早,我爹还不懂事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这些事情,我爷爷这么多年就没跟我提过。 “那我就和你说。”七奶奶道:“听完你就明白了。” 七奶奶说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那时候我爷还年轻,刚刚搬到小盘河不久。七奶奶说,当时我奶奶刚生下我爹,家里家外没有旁人,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邻居们帮忙的,所以七奶奶和我奶奶很熟,乡下女人闲话多,凑在一起扯家常能扯上三天三夜,不过我奶奶是那种不太喜欢说话的人,七奶奶说什么,她就抱着我爹在旁边默默的听。 大概是我爹半岁的时候,小盘河南边十几里外的水道上出了点怪事。大概方圆十几丈的河面上,浑浊的河水突然清亮了许多,两个走船的人首先发现了这里,他们看到水面下好像有很多游来游去的影子,那些影子绝对不是鱼,再朝深里看,又觉得深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黄河里的脏东西多,两个走船的不敢下水去看,回来之后把事情告诉别人,村里就去了几个人打探。 没人敢下水,都在岸边呆着,过了没多久,那段河面开始翻滚,好像一大锅被烧开的水,接着就有鱼翻着白肚浮到水面上,全是大鱼。 后来,我爷爷去了,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就脱衣服准备下水去看看。旁边的人都拦,我爷爷不听劝,一头就扎进水里。村里人知道他是好水性,但是当时的情况太奇怪了,所以都捏了把汗。 我爷爷下水之后有几分钟时间,露头换了次气,岸上的人问他下面是怎么回事,他没答。不过等他再下水后,翻滚的河水开始平息,水面下一团一团的影子乱七八糟的扭成一片,接着,河水浑浊了,再也看不到什么。 这一次,最少等了二十来分钟,爷爷还是没有露头,岸上的人慌了,想要捞人,但是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无处下手。最开始,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我爷爷水性极好,说不定可以出来,然而过了个把小时,他们就认定,爷爷肯定死在水下了。 那是个很奇怪的事,一般来说,溺死在河里的人,不久后就会浮上来,所以自古就有浮尸这一说,然而岸边的人等了四五个小时,始终不见尸体。这下实在没办法了,有人跑回村里报信,我奶奶惊慌失措,把我爹托给邻居照看着,跌跌撞撞就朝河边跑。当时,就是七奶奶陪着她去的。 在那个年头儿,捞尸绝对是要碰运气的,因为不知道尸体会不会顺着河面下的暗涡给冲到下游去,反正爷爷一直没有出现。我奶奶坐在岸边哭,七奶奶也是守寡的人,知道一个家没了男人会多惨,所以也一起陪着掉眼泪。他们从半下午一直守到天黑,岸边的人劝我奶奶,说现在不能哭,回去呆着,等到明天,村里会出人到下游去找。 我奶奶可能是那种不说话但很倔强的女人,谁劝都没用,坐在岸边就不起身了。说实话,七奶奶人很好,别的人熬不住,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陪着奶奶在岸边坐。两个女人从来没走过船,守在岸边其实一点用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就这样守到了差不多深夜,我奶奶不再哭了,呆呆的望着河面,一句话都不说。七奶奶时常会安慰两句,到了月亮升到正头顶时,我奶奶擦擦眼睛,站起身对七奶奶道谢,然后说要回去。因为那时候我爹还小,奶奶放心不下,我爷已经出事,绝对不能再让我爹有什么闪失。 两个人刚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原本很平静的水面突然就翻起一股水花,紧跟着,我爷爷浮出了水面。 “水伢,你知道不。”七奶奶讲着讲着就打了个冷战,道:“我看的清亮,河里头浮出来的,是你爷的尸首。” 第七章 是人是鬼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爷的尸首?!”我大吃一惊,虽然觉得七奶奶不会信口胡诌,但她说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如果我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在河里,那么这么多年来,抚养我长大的人是谁?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水伢。”七奶奶抹了抹眼睛,说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流眼泪:“听我讲完。” “好。”我忍住心里巨大的疑问,静静听了下去。 七奶奶说,爷爷的尸首是半夜从河里浮上来的,当时河面很安静,只有那么一股水花。月亮恰好照在这段河湾上,爷爷的尸首仰面朝天浮上来,奶奶回头一看,就和疯了一样要扑过去。七奶奶生怕出事,赶紧把她死死拉住。 说起来很怪,一般死在河里的人,尸体会随着水流飘荡,具体飘到哪儿,这说不准。但爷爷的尸首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着,慢慢靠向了河岸。常在河边的人具有这样的常识,看到水里的人,就知道是死是活,七奶奶没有看错,连奶奶也认定爷爷死掉了,大哭起来。 爷爷的尸首就在岸边那片浅水中慢慢的起伏,奶奶一个劲儿想下水去捞,但被七奶奶给拽着。作为一个旁观者,七奶奶知道她心里的苦。奶奶使劲伸着手,哭着对河里漂浮的尸首道:“六斤!你既然回来,就是放心不下我们娘俩不是!要是你放心不下,就上岸来!” 世间的事,有很多是说不清楚的,奶奶那番嚎哭完全是因为抑制不住心里的悲痛,但是等她哭着喊出这几句话之后,一直飘飘悠悠浮在河面上的尸首,好像被一股翻腾的浪猛的推到了岸边。 岸边的人都走光了,只剩我奶奶还有七奶奶两个女人,七奶奶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当尸首被冲到岸边时,她跟着就跑过去看了看。 “水伢。”七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转头看了看我,道:“那就是你爷爷。” 当时,爷爷已经断气很久了,但他死的有点怪。溺水而亡的人,腹腔肺腔里,会淤积大量的水,猛然看上去,肚子就和被水灌满了一样。但爷爷的样子,不像是淹死的,七奶奶只是觉得怪,不过也没顾得上多想,和奶奶两个人搭手把尸首抬上了岸。 人的确是死了,尸首已经冰凉僵硬,奶奶就在爷爷的尸首旁边哭,男人死了,和天塌了一样,七奶奶劝不住,一同陪着抹眼泪,足足有个把小时之后,七奶奶就商量着和奶奶说,人已经找到了,是不是叫乡亲们先抬回村子,然后料理一下身后事。 “你奶奶当时就问我,人死了,是不是要装棺材埋掉,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七奶奶苦笑了一声,道:“我能怎么说?” 七奶奶照实回答,奶奶很不情愿,流着泪说孩子还小,要是以后再也看不见六斤,她心里没底。七奶奶哄着,当时就以为奶奶是悲痛过了头,所以一直在劝,说了很多话。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七奶奶道,把人好好安葬了,等到以后应龙(我爹的名字)长大,逢清明七月十五之类的日子,还能去坟前烧香磕头。渐渐的,奶奶抵触的情绪减轻了一点,眼泪汪汪的对七奶奶说:“七姐,人进棺材,我就再也看不到了,让我守着六斤一会儿,守到天亮,让我再看看他,行不?” 七奶奶心善,反正已经陪着坐到了这时候,不差那两三个小时,所以点头答应下来。我奶奶已经止住了哭声,只不过坐在爷爷身边不断的默默流泪,七奶奶陪了一会儿,可能真是熬的有点困,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歇了歇。 这一歇就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不过河岸边比不上自己的炕,七奶奶睡的并不沉,前后最多两个小时时间。她是被一阵风刮醒的,即便是在盛夏天,河岸深夜的风也有点凉,一苏醒过来,七奶奶就下意识的朝那边看。 继而,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尸体仍然摆在原来的位置,但让七奶奶目瞪口呆的是,那具尸体,已经变成了我奶奶,而坐在尸体旁边的,是我爷爷。任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前后两个小时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导致这样惊人的变故?七奶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不过她唯恐自己会在初醒时看花眼,所以壮着胆子悄悄从睡觉的地方爬起来,蹑手蹑脚朝那边走了几步。 那段距离不远,天虽然还没有完全亮,但光线足以让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没错,奶奶就和死去了一样,静静躺在地上,我爷爷默默无声的坐在尸体旁边,愣愣的出神。这完全就是个无法解释和理解的事情,七奶奶开始犹豫,开始打算要不要趁现在转身跑掉。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石像一般凝坐的爷爷好像知道七奶奶在暗中窥视,他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对七奶奶道:“七姐,谢谢你了。” 当时的爷爷和入水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在七奶奶看来,他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陈六斤了。七奶奶感觉双腿有点发软,望着面前的爷爷,她感觉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恐慌和畏惧。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怕我爷爷,就是觉得怕,觉得似乎有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占据了爷爷的躯壳。 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却变成了一具尸体,这让七奶奶接受不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慌慌张张找了个借口就朝村子跑。爷爷没有追赶,一直跑了许久之后,七奶奶回头看看,爷爷还站在原地,守着奶奶的尸体。 七奶奶回到家,蒙着头大睡了一场,等到她醒过来之后,爷爷已经带着奶奶的尸体回村了,村子里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惊讶,有好事的人问过爷爷,爷爷说,他在河下被一股暗涡冲到了下游,奶奶因为心神慌乱,在河边沿途寻找的时候失足落水,不幸身亡了。 “村子里的人有的信,有的不信。”七奶奶道:“你知道村子里的疯子是怎么回事不?” 七奶奶说的疯子,是村里一个村民,大概六十多岁了,已经疯了很多年,无儿无女。当年爷爷出事的时候,疯子其实还没有疯,只不过嘴碎,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搬弄是非。事情发生之后,疯子专门找七奶奶问过,但七奶奶心里有数,闭口不提那晚河岸上发生的一切,推说自己不知道。疯子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答,接着就自己胡乱瞎猜,他跟人说,我奶奶肯定不是溺水死的,爷爷背尸体回村的时候,疯子亲眼看见过,那尸体绝对没有溺水的痕迹。 这些流言在村里传了几天,几天之后的一夜深夜里,疯子家突然就无缘无故的开始着火,而疯子本人也无缘无故的疯了,光着脚在院子外面看自己家被大火一点点吞噬,不仅不去救,反而拍着手大笑。 疯子家是怎么着火的,疯子本人又是怎么疯的,这不好说,但七奶奶心里始终觉得,那肯定跟爷爷有关。疯子发疯之后,有一次七奶奶和爷爷在回村的那条路上碰见了,七奶奶心慌,当时就央求般的说,说自己什么也没有泄露出去,疯子说的话都是他本人瞎说的。 “我知道不是你说的。”爷爷淡淡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七奶奶惊魂未定,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感觉,感觉这个“陈六斤”迟早会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时隔几十年,她当年的感觉终于得到了印证。整整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被拉去填河了。 “七奶奶。”我接着追问道:“村里人在河边跳河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陈六斤,还有......还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老鬼......”七奶奶说起这些就浑身发抖,忍不住闭上眼睛,摇着头道:“他们坐在棺材里,棺材在河上飘着......” 当我听到这里时,就认为七奶奶不像胡编乱造,她没有说谎。全村人莫名其妙的从睡梦中跑到河滩,又行尸走肉般的自己投河,惟独七奶奶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这是为什么?难道是爷爷为了报答当年七奶奶照顾我奶奶的恩情?除了这个解释,我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水伢,不要再找他,不要再找,村子也不要回了,你还年轻,到哪儿都能落脚,走吧,走的远远的。”七奶奶站起身,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能那件事在她心里憋的太久,一直到今天完整的讲述出来,心里才轻松了一些。 我想,如果爷爷还在的话,她肯定不敢对我说这些。七奶奶是善意的,她在提醒我,要提放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爷爷,不管我自己是什么看法,但七奶奶始终认为,那不是我爷爷,而是从河里面跑出来的不是人的东西,附了爷爷的身。 七奶奶走了,没有回村,直接步行到她女儿那儿去。我自己坐在瓜田边想了很久,我不会因为七奶奶这番话而放弃寻找,她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但人必须还要继续找。石头棺材这两天一直都在小盘河村附近出没,我希望它还没有走远。 第八章 多管闲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整个村子完全空了,我没有再回去的必要,在瓜田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朝河滩那边走,静谧的河滩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人却一个都不见,想想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的跳进河里,那种诡异让我心里一个劲儿的发冷。我把小船重新推进水中,跳上去就朝之前那艘空船消失的方向走。 这一次我走的很慢,尽力观察周围一切不正常的迹象,这条河段不知道曾经走了多少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其实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想找到那口石头棺材,除非它肯自己露面,否则的话,难如登天。 年少人总有股倔强,自己认准了的事,就会硬着头皮走到底。和我所预料的一样,我从早上晃悠到了中午,又到下午,全力以赴的找,却一无所获,天色发黑的时候,我停船靠岸,就在小船上凑合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去找。 就这样,我在周围连着寻找了四天,把平时和爷爷巡河的那段河道彻底找了一遍,渐渐的,我走出了小盘河村流域,打算到大盘河村那边去打听一下,问问平时走船的人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 大小盘河村之间有六十里的水路,那段水路位于一个河道的大转弯处,河道猛然拓宽,让水流的速度变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晚饭前,天又很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所以我就打算靠岸,免得被风雨波及。但还没有真正靠岸,我就看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两个人,弯腰望着河面,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绳子还有铁爪,估计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河边的人靠河吃饭,有走船的,有打渔的,有采砂的,还有专门在河里捞东西的,这不足为奇,本来我并未在意,但是走的近一些,我就看到那两个人的衣着跟走船的人不一样,似乎是城里来的,其中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正因为这样,他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想捞什么东西,然而随着距离的拉近,我一下子看到他们脚下的河面上,慢慢的漂浮着一丛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对于常年走船的人来说非常熟悉。 头发,肯定是一丛淹没在水里随着水流慢慢浮动的头发。这样的情况毫无疑问,头发的主人绝对已经死掉了,是一具浮尸。 看着那团头发漂浮的样子,我的心就立即一紧,忍不住冲着岸上的两个人喊道:“别动它!” 我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具浮尸相当危险,如果不是本事通天的人,一旦真正招惹到它,会死的很惨。 在河里溺水淹死的人,绝大部分会呈一个俯卧的姿势飘荡在河面上,这是很正常的浮尸。还有一种浮尸仰卧在水面,这种浮尸不好惹,没有多少经验的走船人如果试图去打捞,可能会被缠的手忙脚乱,不过归根结底,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最要命的,就是眼前这种像是直直站立在水里的浮尸,凶的紧,传闻都是带着极度怨念而死在河里的人,会不顾一切的把任何靠近它的人缠死在水里。 这种浮尸就是河凫子祖训中“三不捞”里最戒备的一种。 我一嗓子喊出去,立即就引起了岸上那两个人的注意,双方距离不算太远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抬起头,朝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触景生情,一股难以自制的伤感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我揉揉眼睛,道:“别再捞了。” 过去和爷爷巡河的时候,偶尔遇见这种像是行走在水里的浮尸时,爷爷的脸色就难看的一塌糊涂,他会不顾祖训,强行把浮尸给想办法拖到河岸上,让太阳暴晒。 爷爷恨透了这种东西,因为,我爹就是死在这种东西手里的。 我爹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两岁。不管过去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我爹从小就是个没娘孩子,爷爷很疼他,一把手一把手帮衬着把他带到二十多岁娶妻生子。我爹那人血性重,是个直爽人,那年巡河的时候,大盘河村的河道上有条载人的船,估计是碰到了尸抱船,困在河里走不动了,一船人吓的要死要活,大盘河村的人就心急火燎跑了很远的路过来求爷爷帮忙。巡河是河凫子每天例行的公事,雷打不动,爷爷不想坏了规矩,所以想了想,留下我爹继续巡河,他本人则跟着大盘河的人赶路去救人。 当时,我爹已经跟着爷爷巡河巡了十几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几乎都见过。爷爷知道爹的脾气,临走时专门交代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乱惹麻烦,爹满口答应。 爷爷跟着大盘河的人走了之后,我爹就继续巡河,大概走出去两三里地的时候,河岸边几个趴在地上大哭的人就引起了爹的注意。我爹驾着船靠近了一些,马上就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在哭。 靠近河岸的水面上,有一具直直站在水里的浮尸,那尸体很怪,好像脚上拴着秤砣似的,定定的停在水里一动不动。岸边那几个人应该是死者的亲友,顺着河岸一路找到这儿,估计他们是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捞,就围在岸边哭的很惨。 如果是我爷爷巡河遇见这样的事,可能不会管,他的年纪大了,对祖训看的重,三捞三不捞,不能无故违背。但我爹当时还年轻,一腔热血,看到那几个死者的亲友哭的悲痛,就忍不住开口问。这一问,岸边几个人像是遇见救星一样,噗通跪了一地,央求我爹给他们帮忙,把死者给捞上来。 我爹虽然没那么细的心思,但也不傻,知道这种直立在河里的浮尸很难缠,所以心里就犹豫了,驾着船停在原地不知所措。岸边那些人里,有个年轻女人,应该是死者的妻子,哭的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当时这女人带着身孕,挺着肚子跪在岸边,一个劲儿的跟我爹磕头。我爹最见不得这个,最后答应试试。 那具河里的浮尸相当凶,我爹下水之后,就被缠住了,当时,我们家里只有一条打鬼鞭,是爷爷随身带着的东西,我爹什么都没有,遇见那样的情况,只能凭自己去拼。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长大之后我爷爷偶尔提过,我爹下水就没能再上来,被浮尸活活缠死在水里。 爹的早逝让爷爷痛苦到了极点,河凫子家的打鬼鞭一直是父子相传,老辈人不死,下面的人就拿不到鞭子。但因为爹出了事,爷爷唯恐我再发生意外,所以专门取了家里最后一点祖师爷的神血,给我做了条打鬼鞭。 我知道这种浮尸的厉害,所以不想让岸上的两个人触霉头,停下船使劲对他们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长的很清秀,可能对我的出现也有点好奇,站在岸上跟我遥遥的对话。这事情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何况我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信,所以我没说废话,就让他们停止打捞。 “你是什么人?怎么管的那么多?”河岸上另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绳子,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满。 这人的年龄不算大,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魁梧而且英俊,和我们这些河边的土包子不同,他的衣着打扮很整齐,也很干净,然而语气和表情都不怎么友好,神色里有些看不起我的样子。 “我只是说句话,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我从来不肯让人看低,见那人的语气不善,心里就有些冒火,驾着船准备走。 “小同志,你等会。”岸边的女孩子朝我挥手,她是个温和的人,很有礼貌,瞪了身旁的同伴一眼,对我喊道:“聊两句行吗?” 我不想管这些闲事,本来准备走的,但是女孩子一开口,我又有点不忍,不想眼睁睁看着她等会儿出现什么意外。所以忍住心里的气,重新调头对她道:“那具尸体不能碰,离它远一点就是了。” “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吗?”女孩子笑了笑。 她长的清秀,笑起来也很好看,那种笑容突然让我有种微微羞涩的感觉,不由自主低了低头,握着船篙道:“总之是很危险,不要多问了。” “你这个人立场是不是有问题?”那个二十八九岁的人皱起眉头,他的脾气可能有点暴躁,指着我道:“你有没有读过书?有没有受过教育?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你不要危言耸听的吓唬人。” “我没读过书。”我顿时又冒火了:“你随便吧。” 他那种盛气凌人而且狗眼看人低的神情很让我反感,干脆就不理他们了,驾着小船调了个头,准备绕行过去。 但是调过头之后,我有点不放心,可能还是怕那个温和的女孩子会受到什么牵连,所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望过去,心里顿时有点发毛,因为我看到他们脚下的河面上,那丛漂浮着的头发突然就消失了。 紧跟着,我感觉脚下的小船微微一颤,定睛一看,那丛漂浮着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顺着水面飘了过来,已经浮到小船的旁边。 乌黑的头发从水面稍稍的上浮了一些,我一下子看到头发下面,有一双上翻的眼睛,眼睛睁的有些夸张,带着一丝凶异的邪光。 第九章 水下激斗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那双死鱼一般冰冷的眼睛,我有点心慌,虽然巡河那么多年,但过去有事都是爷爷出面去料理,只不过我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即便慌乱也无济于事,这浮尸明显是盯住我了。 最糟糕的是,这时候日头已经西沉到了山下,只露出模模糊糊一轮昏黄的光晕,我的小船开始左右摇晃,水花翻滚,岸上的两个人可能看不清楚具体情况,那个长相英俊却又有些刻薄的男人道:“在搞什么鬼?” 啪...... 骤然间,从脏兮兮的水花中,突然伸出一只被泡的有些发胀发白的手,一下子搭住了小船的船舷,我的船不大,被这只手扒着之后,立即就开始倾斜,水花一股一股的涌来,好像要把小船推翻。爷爷曾经说过,在这种情况下,死都不能下船,呆在船上跟浮尸斗,还有活下来的希望,一旦船被推翻落水,绝对会被缠死在水中。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紧绷了一圈,二话不说,举着鱼叉猛刺过去,鱼叉每天都会打磨,光亮锋利,顿时就把那只胀的发白的手给刺穿了。我用力拔下鱼叉,操起船篙,顶着那具浮尸,想把它推远。 哗啦...... 水花翻滚的有些异样,那具浮尸像是在水里生根了一样,我几乎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但无法把它推动一步,小船摇晃的越来越猛烈,我不得不压低身子保持平衡。手忙脚乱之间,翻滚的水花好像顿时蜂拥到了一定程度,水下如同有一颗手榴弹突然爆炸了,哗的一声,浪花奔涌,裹着那具浮尸,一下子冲出水面,朝小船里劈头盖脸的扑过来。 绝对不能让它上船!我心里发毛,但抵抗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我的手朝腰里一抓,抓出那根爷爷亲手做的打鬼鞭,兜头甩了出去。 我这根打鬼鞭跟家里祖传的那一根比不了,不过也是很厉害的东西,里面掺着老祖爷的一缕头发,还有血。陈家的老祖爷我没见过,关于他的传说也只流传在后世儿孙中间,爷爷说,老祖爷一身刚阳之气,百邪不侵,有时候半夜路过乱坟岗子,老祖爷用力一吼,能把坟头那些星星点点的鬼火都压下去。 河凫子秘传的打鬼鞭一甩,精准的抽在那具涌上水面的浮尸身上,将要扑到船里的浮尸就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打击到了,倒飞着翻了个身,噗通落进河里。我飞快的擦掉脸上的水迹,眼睛睁的很大,在它落水的地方紧张观察着,不能有一丝疏漏。只要我防备得当,牢牢的守住这条小船,浮尸纠缠的时间长了,觉得没有机会,就会飘走。 这完全就是考验人耐力和毅力的事情,出身河凫子家的孩子,和普通船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自己能够承受的住,心里有一点隐隐的自傲,但又有点酸楚,要是爷爷在场,他可能会感觉欣慰,觉得自己的孙子长大了。 但是,他看不到。 “你这个人在神神鬼鬼的捣鼓什么?故弄玄虚吗?”岸边那个刻薄的男人因为光线越来越暗的原因,看不到具体发生的事情,只瞧见我蹲在不停摇晃的小船里,可能认为我在耍什么花样,他皱着眉头道:“年纪不大,怎么不学好?” “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了?”清秀又温和的女孩子朝这边看着,道:“你没发现吗?我们刚才想要打捞的尸体已经飘走了。” “河里的水是动着的,尸体不可能一直停在一个地方,这是常识。”那男人跟我说话很刻薄,但对着那女孩子就换了个样子,笑着道:“亦甜,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就在他们交谈间,我的小船摇晃的更猛烈,好像被一条超大的大鱼给缠上了,水花不断的涌起,涌到船里,我连眼睛都不敢眨,只要稍一松懈,隐没在水花里的浮尸就可能借机扑上来。 咔...... 在水浪拍打船舷之中,我突然听到一声不怎么清亮却很刺耳的声音,低头一看,船梆上猛扎扎的被掏出了一个洞,河水哗哗的就顺着窟窿朝里面涌。我吃了一惊,顺手脱下外衣揉成一团,就想去堵那个窟窿。难怪这种直立在河里的浮尸被爷爷叫做铁爪尸,它的手劲很大,如果面对面的遭遇上,能硬生生把活人的胸膛掏个窟窿出来。 但是衣服刚刚堵住船梆上的窟窿,我就感觉它被浮尸的手给拽住了,接着,衣服从窟窿里被拽走,水又开始涌。 “去帮帮他吧。”岸边那个清秀的女孩子看着我模糊的影子一直在随船晃动,觉得有些不安,对那男人道:“他还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嘴巴倒是很硬的嘛。”男人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随后就脱了外衣,露出一身精悍的肌肉,来回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走到水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别!”我满头满脸都是水,正匆忙的在船上寻找之前预备好的木头橛子,看到那男人大模大样的下水,我马上就急了:“别过来!” “到了这时候,嘴巴还是这么硬。”那男人的水性挺好,从水里露出头,潇洒的一转身,朝这边游来,一边游一边道:“非要喝两口水你才甘心?” 我忍不住头晕,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仗着手里有打鬼鞭,还能勉强跟浮尸耗着,最后把它耗走,但这男人一下水,情况立即就变了。对于河里的尸体,河凫子有三捞三不捞的祖训,但是对于落水的活人,那是一定得救的。 小船距离岸边不算远,那男人又游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水花翻滚的边缘地带。他踩着水停下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道:“你不道歉,就让你在这儿多受会儿罪。” 我当时又急又气,这个根本不知道凶险的二缺货华而不实,已经被阎王爷拽到鬼门关跟前了,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装逼。我全力呼喊,想让他知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对方理都不理我,转头朝岸边的女孩子看了一眼。 等他回过头的时候,水中隐藏着的浮尸呼的从他面前猛然冒了出来,浮尸出现的非常突然,把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脸色唰的就变的惨白。这个人可能是从城里来的,根本不相信死在河里的尸体还能作怪,惊呼之后发现那就是之前自己想要打捞的尸体,所以随即稳住心神,吐了口唾沫,想顺手把浮尸给扒拉到一边。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脚底板,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一眨眼的功夫,浮尸紧紧的把这个人给缠住了,咕嘟咕嘟的朝水下沉。在水里面,没有几个人能跟这样的铁爪浮尸抗衡,除非是水性通天。那人拼死挣扎,但只冒了一次头,张大嘴巴连呼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咕咚灌进去一口水,又被拖了下去。这一次,他再没能上来,水面跟着平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岸边那个清秀的女孩子也着急了,但她可能不会水,只能站在上面干着急。 我飞快的用木头橛子把船上的窟窿堵住,等到站直身子之后,心里就和驴踢了一样,极度不安。如果没人下水去救,那个人绝对死定了,我很犹豫,想要救他,但念头刚一冒出来,就想起我爹当年是怎么死的。 但我能就这样看着不管吗?那男人说话刻薄,有些看不起乡下人,然而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帮我才下水的。我们河凫子家行走黄河两岸这么多年,为人处世原则分明,人敬我一尺,就必须还人家一丈。如果现在我看着不管,那就是犯了祖师爷的忌讳。 我只犹豫了那么几秒钟,因为时间太紧张,心里就打定主意。岸边的女孩子焦急到了极点,我没说话,只是看看她,一手抓起鱼叉,深吸了口气,噗通就跳进水中。 水性这个东西,跟普通人说的游泳技术其实并非完全一回事,水性也不是说在水里扎多深的猛子,憋多久的气,爷爷教过我,我没文化,解释不清楚,总之有些复杂。在我下水的时候,眼皮子一翻,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薄膜就覆盖住了整个眼球。这可能是我们陈家子孙之间的遗传,正经陈家的后代,眼皮子下面都会长着一层和白内障一样的薄膜,下水的时候裹在眼球外面,可以视物,爷爷被十里八乡的人传的那么神,其实跟这些也有关系。 水面下光线非常暗,视力不能发挥完全的作用,感觉也很重要,那个男人下水的时候,手里可能套着一把手电,此时此刻,在水中不断翻来翻去上下起伏的手电光就成为很明显的目标。我能看到两团几乎纠缠到一起的影子在水里不断的晃动,那男人撑不住了,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被浮尸拖着,越沉越深。 我把手里的打鬼鞭握成一个圈子,然后飞快的游过去,接近他们之后,来回绕了两圈,看准机会,打鬼鞭从背后套到浮尸的脖子上,双脚蹬着它的背,双手则死命的朝后猛拉,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一点主动,想办法把浮尸拖出水面,再拖到岸上。只要能够支撑到上岸,就可以比较轻松的收拾它。 爷爷过去就是这样对付那些浮尸的,我觉得自己做的没有纰漏,然而毕竟经验和力气都不足,就这样死命拖着浮尸体想要上浮的时候,浮尸的身子猛然一转,硬生生从打鬼鞭的禁锢中转了个身,没等我再做什么,它的一只手就伸过来,紧紧卡住了我的脖子。 第十章 救命之恩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心里一凉,暗道糟了!打鬼鞭其实不能真正弄死黄河里带着邪气的“东西”,它的作用在于震慑和恐吓,我的经验欠缺,拿着这条鞭子和爷爷比起来就差了很多。任何一个在黄河走船的人都知道,只要在水里被缠上,那么生还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活明白,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有一种本能的反抗意识。我抽手把鞭子收紧,紧紧的拽着浮尸的脖子,双腿猛蹬,想要尽力浮出水面,但是浮尸的手就在我脖子上,力大惊人,几乎要把脖子给活活的卡断。 紧随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我来回挣扎,一只手迫不得已的放开,伸手拔下腰里的鱼叉,冲着浮尸的脸就插了过去,鱼叉的一根尖刺噗的捅到浮尸的眼窝里。但鱼叉还没来得及拔出,我就觉得手被重重咬了一口,疼的钻心,怎么甩都甩不脱,最后几乎硬生生被咬掉一块肉才挣脱出来。 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活不了了,一定会死。黄河里有些浮尸带毒,老辈人都说过,遭河里的浮尸咬了,九死一生,最后整个人都会烂成一团,死的非常惨。那种说法不知道靠谱不靠谱,但十几年之后,我学到了一点文化,也有了相应的知识。河里的尸体漂浮了不是一天两天,有时候看着尸体只是被泡的发胀,其实内脏早就烂了,这可能会滋生一些异样的微生物,被浮尸咬了,也就等于细菌传染,微生物会导致伤口急速溃烂,且不易痊愈。早些年,连青霉素都没有,被咬了的人十有八九会死。 我心知肯定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但并不想就这样等死。伤口的剧痛还有心里的悲愤瞬间化为一股力量,我的肺腔已经因为窒息而被憋的想要炸开,可身体里却平添了无数的力气,我拿着鱼叉不要命般的猛捅过去,来来回回捅了至少十多下,浮尸的脸完全被捅的稀烂,然而这不能让我脱身,它就死死的卡着我的脖子,丝毫不松。 身体里那股力气用光了,窒息让我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还在挣扎,但挣扎是那么的无力,我的大脑严重缺氧,眼前突然涌起花里胡哨的一片片混乱的幻觉。我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意识,我知道这片幻觉之后,我会很快失去反应,然后葬身在这片浑浊的河水中。 和我想的一样,那片幻觉就像一堆浮游的泡沫,消失的很快,在我将要失去知觉前的一瞬间,我恍惚中看到,有一道闪亮的光分开水波,猛冲过来。但我没有机会再分辨这道光,眼前骤然一黑,昏死过去。 等我再次苏醒的时候,下意识就大口的喘气,呼吸非常顺畅,那种感觉是一种享受。我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一轮明亮的月光。脑袋还是发沉,好像足有一百多斤重。 “你醒了。” 我听到了那个清秀女孩子甜甜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好像可以给人平添活力,我想我的样子可能有点狼狈,呼的翻身就坐起来。 月光下,女孩子的模样看的更加清晰,她清秀且甜美,就像冬天里一朵盛开的花,并非美丽那么简单,她的笑容可以让人感觉到希望。我依稀记得,那个刻薄的男人喊她亦甜。 “师傅,他醒了。”亦甜冲着我一笑,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水,除了头晕,我感觉不到什么不适。显然,是有人在危机中把我救了上来,我下意识的摸摸鼻孔,救我的人很有经验,黄河不比别的河流,在黄河溺水的人,会吞入大量带着泥沙的河水,即便被救上岸,这些泥沙也有可能阻塞呼吸道,但是我鼻孔里干干净净,残留的沙子都被清理掉了。 而且,手上的伤口处理的很仔细认真,包扎的规规矩矩。 月光下,我看到那个刻薄的男人还直挺挺的躺在旁边,估计他比我还要惨,一直到这时候都没有醒过来。在那男人旁边,坐着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听到亦甜的喊声,老头儿转身望了望我。 那一瞬间,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两道闪电给穿透了,老头儿的样子很普通,一脸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像两把刀子,被他看一眼,浑身上下不自在。 他正坐着想什么事情,手里把玩着我的打鬼鞭。我忍不住就想找他要,河凫子的打鬼鞭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身的。 “想要这个东西吗?”那老头儿举起打鬼鞭,道:“是个好东西。” 不用谁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当时被河底的浮尸缠的几乎死去的时候,就是这个老头儿下水救了我,还有那个刻薄的男人。 他走到我面前,把鞭子递了过来。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我面对这个陌生的老头儿时,心里总有一股形如不来的畏惧。 “小伙子,莫担心,你的伤口用了药,已经没事了。”老头儿的眼睛很厉害,但说话却慢吞吞的,很和气,他在我对面坐下,抽着卷烟,道:“哪儿的人?” “我......”我顿了顿,平生从来不喜欢撒谎,然而这个老头儿却给我一种想要逃避和躲闪的感觉,我飞快的考虑了一下,撒谎道:“赤子沟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头儿淡淡笑了笑:“一个人就敢半夜走船。”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越来越感觉不自在,转头看看,自己的小船就在岸边停着,我低头喝水,想找个理由尽快离开。 “赤子沟离这儿有多远?” “大概七十里。” “你是在这儿长大的?家里都是走船的?” “恩。”我点点头,很少会说谎的人,一说脸就会发红,幸好还在夜里,我觉得老头不会注意到我表情的细微变化。 “找你打听件事吧。”那老头儿摁灭手里的烟头,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本,打开之后递到我面前,道:“你们家附近,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小本本里夹着一张照片,为了让我看清楚点,亦甜在旁边打开了手电筒。光线明亮,那张照片无比的清晰。 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尽管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却仍然感觉头大了一圈,手里的杯子微微一抖,热水溅到了脚面。 照片看样子被保存了若干年,但保存的非常好。照片上是一个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他好像是一个被抓起来的囚犯,手上还有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镣铐粗的让人难以置信,但那人的腰身依然挺的笔直。 尽管这是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尽管照片上的人只有四十来岁,然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爷爷,肯定是! 我有些迷茫,有些不敢相信,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就是个河边生活的河凫子,他守着那条固定的路线数十年如一日,从未离开过。但他什么时候被人抓了?又是为什么被抓的?看爷爷当时的年龄,我应该还没有出生,即便出生了,也很小,不可能知道这些往事。 我无法很好的控制情绪,所以看到这张照片后,就开始发愣。亦甜在旁边轻轻推了推我,道:“认得他吗?” “不......”我回过神,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从来没有见过。” “那就算了。”老头儿并不勉强,也不追问,把照片重新收起来,道:“这么晚了,你走船干嘛?捕鱼?捞水货?” “姐姐出嫁,前两天回门子,我是送她回娘家的,正往家赶,遇见了他们。”我指了指仍然直挺挺躺着的刻薄男人,又抬眼看了看亦甜,站起身道:“我该走了,回的晚,爹娘会着急。” 我急着离开,不由分说转头就朝自己的小船走去。亦甜可能还想拦我,但老头儿阻止了她,在后面悠悠道:“夜里走船当心着点,这段日子,不怎么太平。”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心里七上八下,这个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怎么会有一张爷爷早年的照片?而且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得出,他也在寻找我爷爷。 我驾着船离开,一口气开出去十多里,才重新靠岸,把船上的窟窿修补好。我还得继续找下去,不可能因为某些意外就放弃自己的决定。接下来,我在这段河道上下百里的区域内找了几天,白天还好说,忙碌着就过去,每每到了夜晚,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小船上的时候,才会想起广袤的黄河两岸,能让我容身的,也只有这条小船了。我没了爷爷,也没了家,如果找不到他,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 寻找在继续,而且范围也越来越大,往常我一直都呆在小盘河,几乎不会离开村子,这一次一口气找出去这么远,才隐约从别人嘴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可能就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说的一样,这段日子,这段河道上的确不怎么太平,怪事频出,几吨重的铁皮船有时候在河心说翻就翻了,船上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这就把那些平时走船的人给坑惨了,守着河却不敢下。 这天早上,我驾着船继续朝北走,在距离三道湾还有十多里的地方,一下子看到了一群人聚集在河边。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艘大船,大船甲板上架着一具很大又很老的绞盘,可能是想从水里捞什么东西。 第十一章 打捞沉船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第十一章 打捞沉船 远远的望过去,那艘大船以及周围的人群显得喧闹又隆重,我驾着小船越走越近,想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但还没等真正靠近,那边的人就发现了我,厉声让我停下。 “排教行河,闲人回避一下!”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子站在大船旁边一条小舢板上,叉腰对我大喊道:“不许靠近!” 我一听,心里就微微一惊,难怪大船周围那么多人,原来是排教在做事。 说到排教,可能很多人觉得陌生,提起排教,就要先说说“放排”。所谓的放排,就是在江河上游的林场里,大批原木被砍伐之后,直接推到水边,然后十几根原木钉成一排,前后十几排这样的原木再串联到一块儿,木排可以漂浮在水面,顺着水流的方向移动。这样做的话,能够利用天然的河流进行运输,不过那么多木头在漂流的过程中需要人照看管理,第一架木排上,会搭一个小窝棚,有人吃住在窝棚里,负责木排从出发点到终点之间的各项事宜,这种人,就被称为放排人。 放排和行船一样,充满了危险,遭遇到恶劣的天气,或者木排触礁,放排人就有可能丢命。解放前,十次放排,至少得有两三次事故,放排人死在河里,再也回不来了。和南方的“玉帮”,还有“矿教”一样,这种从事高危职业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为了生存,也为了利益,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团体。排教的教祖是唐朝人陈四龙,据说是个术士,他把放排人聚到一块儿,教他们用术法行河,减少放排时的事故。排教就是从那个时候兴起的。 黄河上游没有林区,本来不存在排教,但是从清末开始,采砂行河的人多了,每年可以从黄河里捞出很多东西,那时候,可能南方的水路还有漕运都被势力强大的团伙控制,某些地区的放排人被挤兑的难以生存,被迫北迁,在黄河边落脚安家。北迁的放排人已经不再从事单纯的放排工作,不过还延续着排教行河时的种种规矩。 说实话,这附近靠河吃饭的人平时几乎不怎么招惹排教,因为那些放排人过的是提头混饭的日子,一个个粗壮高大,悍不畏死,而且排教成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聚在一块,其中不乏本事很大的人,寻常的走河人是不会触这个霉头的。 前两年,我重回小盘河老家,随便走了两天,已经听不到关于排教的任何消息,他们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但在八十年代初期,排教经历了解放之后几十年的蛰伏,声势很浩大,垄断了两岸很多“沾水”的生意,搞的热火朝天。 我也不想惹麻烦,所以那个壮汉子一嗓子喊出来,我马上就调转方向,慢慢靠岸,大船的不远处,聚集着一些当地人,都在看热闹。我找老乡们打听了两句,心里随即就是一沉,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 “你刚来,还不知道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当地老乡指了指排教的大船,神秘兮兮对我道:“他们的船前几天在这里出事了。” 出事的是排教一艘运送水货的船,一条黄河流淌了千万年,决堤改道无数次,被河流冲刷淹没的东西不计其数,有些走船的人专门打捞河里的东西,这些东西被笼统的称为“水货”。水货是排教在黄河两岸最大的一笔生意。前几天,他们的一艘船走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天黑,所以想休息一晚,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那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附近的村民来到河边的时候,发现船已经空了,船上的七八个人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傻愣愣的站在甲板上,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那是排教的船,当地村民不愿意招惹,但是从清晨到正午,船就停在原地,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依然在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有好事的人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跟对方搭话,但汉子不理,这个时候,村民就隐约听到,那汉子看似絮絮叨叨的嘟囔,其实翻来覆去说的就是两个字。 棺材。 显而易见,那人可能是神经出现了什么问题,反正不正常了,傻愣愣的戳在船上。当地几个胆大的人凑到一块悄悄商量了一下,这艘船上的人虽然都不见了,但满船货物都还在,一船水货五花八门,对村民来说,是笔不菲的横财,胆大的村民就想趁机到船上搬点东西。 但是他们试探着想接近船的时候,船上的那个傻乎乎的汉子呼的就跳起来,然后急匆匆的钻进船舱,村民们摸不清虚实,一下子就又不敢乱动了。汉子钻进船舱之后,岸上的人隐约听到一阵接连不断的闷响,不久,船就开始下沉,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那汉子钻进船舱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动手凿沉这艘船。 船在不断的下沉,村民们被吓到了,打消了趁机揩点油水的念头,眼睁睁看着那条船慢慢的沉没下去。 那样一艘装着水货的船不见了,排教肯定不会不管,他们打听了两天,一路就找到这儿,接着就派来一艘更大的船,想打捞沉船,就算捞不上沉船,也得把一船水货弄出来。 让我兴奋又害怕的是,那汉子在凿沉船只前,曾经不止一次的嘟囔过棺材这两个字。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石头棺材,但有种预感在心里不断的上浮,我预感那十有八九会是石头棺材,那口带走爷爷的石头棺材。我惧怕那口石头棺材,可我知道,只有找到棺材,才有可能找到爷爷。 这样一想,我就越发注意那边的情况,把船停稳,跟附近的村民一起驻足观望。 其实,排教的人也是常年在河里行走的,对这条河无比的熟悉,他们估计知道,沉船很不正常,所以在大船赶到之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在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但那个年头里,在河边混的人没有先进的装备和技术性工具,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经验。排教的船扎稳架子,绞盘上粗大的绳子被放下去一截,紧接着,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看样子是想下水。 “他们下去就没好果子吃。”一个村民低声骂道:“这些龟孙平时太欺负人了,龙王爷会把他们都收了。” “都是些天打五雷轰的,不收他们收谁?” “最好把这艘船也给弄个底朝天,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平时敬奉龙王爷,这些狗日的排教是外来户,龙王爷是神仙,能分清楚远近亲疏。” 排教可能平时在这附近有点霸道,让当地人很不满,两个汉子还没下水,就被咒骂的狗血淋头。我没有参与咒骂,一直在仔细的看,排教的意思很明显,这两个要下水的人只负责摸摸情况,要等情况完全摸透了之后,他们才能决定具体如何打捞。 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喝了白酒之后,从大船的船舱里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瘦的和鬼一样,长着两撇山羊胡子,老头儿穿着一件粗布的大褂子,头发很长,盘在头顶扎了个发髻。这老头儿长的比我们村的大丑都要难看,但排教的人对他很恭敬。 山羊胡子老头儿走到两个汉子身后,那俩人噗通就单腿跪了下来,旁边有人捧上调好的朱砂,山羊胡子提笔在汉子后背鬼画符一般的画了两个怪模怪样的符。 “祖师庇佑,百无禁忌。”山羊胡子画完之后,随手丢下笔,在两个汉子头顶各拍了一下。 这应该是排教奉行的一种秘法,他们的教祖本身就是个非僧非道的术士,流传下来的一些规矩也神叨叨的。我不知道这种鬼画符到底有没有效用,但是两个汉子顶着背上鲜红的符,一脸轻松,仿佛有这道符护身,下水之后就真的百无禁忌。反正我是不信这些,采砂走船河凫子,那凭借的是真本事,打鬼鞭之类的东西只是外物,是辅助,如果一个没有经验本事的人,即便拿着打鬼鞭也无济于事,比如我。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大船的船头竖起一面牛皮大鼓,那鼓相当的大,敲动起来声势惊人,鼓声如雷。这才是排教最正宗的规矩之一,行船以法鼓开路,鼓声能震退水里的邪祟。 山羊胡子背着手,有人搬出来一张太师椅,他稳稳坐在椅子上,略一点头,旁边一个人就大喝道:“开路!” 两个准备下水的汉子猛吸了一口气,但是就在这时候,水面上突然咕嘟嘟冒起一串水花,水纹卷着泥沙混成一团,让本来就不怎么清亮的水变的更加浑浊。 嗖!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骤然间就翻滚的水花里冒了出来,蹿出水面两三米高,然后噗通落进水中,漂浮在水面上。这一下,两个准备下水的汉子都停下脚步,船上的人,岸边的人,一起伸脖子去看,看水里浮出的是什么东西。 水里漂浮着的东西有点奇怪,我说不上那是什么,好像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茧子。我站在小船上没有靠近,倒是岸上的村民壮着胆子走近了一些。 “俺了娘啊!” 几个靠近的村民朝茧子望了望,嗖的就退了回来,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第十二章 茧子的话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几个村民的诧异表情让我感觉到,那团如同茧子般的东西里面,包裹着什么。本来我也想亲眼去看看,但驾着小船目标太大,走不到跟前就会被排教的人给拦住,所以我只能拉住一个当地的老乡,找他询问。 “那到底是个啥啊,吓死人了!”那老乡吐吐舌头,咽了口唾沫,道:“前几天凿沉船的傻子,就在茧子里包着!” “是他?”我也顿时一愣,前几天排教的船是傻子亲手凿沉的,当时目睹沉船过程的村民不止一个两个,从头到尾,他们没有看到傻子逃出来,所以都认为傻子肯定随着船一起沉到水底死掉了。 但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傻子还会出现,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走河的人并不是没有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很多邪气的事情大多发生在黄昏或者夜间,太阳正毒的时候,河面不会发生太过离奇的情况。走河的人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很少会走夜路,就是这个原因。 “柳爷。”大船上有人探明情况,转身就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山羊胡子道:“是前几天咱们走丢的一个人。” “人先不要下水,弄上来瞧瞧。”山羊胡子可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长的很磕碜,但气度非凡,淡淡的喝着茶,神情自若。 船上的人接到命令,七手八脚就开始准备打捞,那团茧子就浮在水面上,想要捞上来并不困难。然而没等排教的人动手,茧子周围的水花又突突突的翻滚起来,那种情况毫无疑问的说明,水底肯定有异动,像是有东西想钻出来。 哗啦...... 水花一翻,一口白瓷缸随着浑浊的水上浮出来,紧跟着,几个油光锃亮的唐三彩跟着一起上浮,这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水货赶集似的浮出水面。船上的人看了几眼,都开始叫唤,说这些就是沉船中所装的那批水货。 水货,全部都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反正从很久之前,打捞水货的人就一直存在,捞了那么多年,水货还是源源不断,好像捞不完一样。河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我曾经猜测过,这两年和一些朋友探讨过,目前最合理也最让人信服的一个观点是,黄河在历史上改道很多次,一旦决堤改道,河水淹没的区域就被冲刷一遍,有人认为,黄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人文历史底蕴丰厚,正是黄河无数次改道,冲开了很多原本位于陆地上的古墓葬,古墓葬中的陪葬品随着河水滚滚而去,冲入新的河道,沉积在河底。这些陪葬品就是水货的由来,这个说法到底准确不准确,我不敢发表意见,很多年来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自己吃不准的事情,绝对不能乱说,否则会误导别人,同时也会给自己一个错误的信号。 这批水货的价值很昂贵,船上的人又惊又喜,大船周围的小舢板都开始移动,想把水货捞上来。场面顿时有点混乱,山羊胡子踱步到船头,朝下望了望,眉头就皱起来了,道:“先别慌,叫下头的兄弟们住手。” 我估计,山羊胡子应该是这片流域里排教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物,排教没有教主,过去放排的时候,几支排队里有一个排头,负责震鼓开路,是放排时绝对的核心。排头演变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地区实际意义上的排教领导者。不过我知道,山羊胡子不是排头,我听人说过,这片流域的大排头是个女人。但山羊胡子拥有很大的权威,他一发话,忙的一团糟的人群立即停止下来。 “水货冒出来的太不对劲,不要妄动。”山羊胡子眯起眼睛,仔细的盯着水花翻滚的河面,这老货和一只成精的黄皮子一样,三角眼睛里带着精明到了极致的精光。 就在船上的人,岸上的人,一起盯着水面的时候,那些翻腾的水花有节奏的汇聚到了一起,好像万花成莲。水花一层一层的拨开,骤然间,一条至少一米多长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好像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一样,鱼尾一甩,水点雨一般的洒落到四周。 在场的都是常年混在黄河边上的人,在大鱼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很多人立即察觉,那是一条鲤鱼,硕大的白鲤鱼,罕见到了极点。白鲤鱼身上的鳞片像是用汉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一样,在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些年里,黄河中的生态系统没有遭到很严重的破坏,捕鱼的人偶尔会捕到一米来长的红尾巴鲤鱼,然而像这样通体纯白的鲤鱼,估计任谁都是第一次见到。 “柳爷!一条白鱼!白鲤鱼!”有人大呼小叫的跟山羊胡子汇报。 这一下,连山羊胡子也坐不稳了,甩掉手里的茶杯,两步跑到船头,那条白鲤鱼不断从水面跃起又落下,鱼尾拍打水面连连作响。山羊胡子瘦小的身躯开始发抖,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贪婪的光。 “抓......抓住它!”山羊胡子抖了一阵子,喉咙里咕隆了两声,接着大声叫道:“给我抓住它!” 所有的人在水货刚刚出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山羊胡子一声大喊,几条舢板就朝白鲤鱼出现的地方靠拢,有人直接从大船上噗通跳下水,还有的拿出了鱼叉和渔网,兜头扔了下来,跳进水里的人扯开渔网,迅速的围拢。那条白鲤鱼相当机敏,看着人开始抓它,马上钻进水里,踪影皆无。忙碌的人群顿时扑了个空,几个人扯着渔网刚一愣神,距离他们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又是一阵翻腾,白鲤鱼的影子哗的冒出水面。 “在哪儿!在哪儿!”山羊胡子站在船头,视野开阔,白鲤鱼重新出现的一瞬间,他马上就察觉到了,立即伸着手指挥周围的人追过去。山羊胡子的样子有点发狂,明知道这样去捕捉一条大鱼几乎不可能,却仍然不甘心。 排教的人马上调整方向,朝着白鲤鱼蜂拥而去,那条鱼不紧不慢的游着,时不时就会浮出水面,它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排教的人也顾不上封锁现场了,沿岸的村民一窝蜂似的跟着水面上的人跑,想看个清楚。 我在犹豫要不要凑热闹,但是我知道凭脚下这艘小船的速度,就算跟过去,那条白鲤鱼也游的无影无踪了。不过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当时我还小,好奇心很重,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决定过去看看。 我用船篙在岸边一点,可是突然发现小船划动的有点迟滞,就好像陷在一片粘糊糊的水里一样。下意识的低头朝船边的水面看去,我马上感觉头皮一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团半透明的如同茧子一样的东西,无声无息的飘到了小船旁边。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注意力都集中在白鲤鱼身上,如果不是低头看看,根本就不会发现那团茧子飘离了原地。 之前那老乡说的没错,距离这么近,我看到那团茧子里包着一个人,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心里明白,这就是排教出事的那艘船上唯一幸存的傻子。 这团茧子飘过来干什么?我心里发慌,忍不住就用船篙推它,想把它推远一点,这个东西离的太近,会让人心里膈应。但是船篙刚刚触到茧子的一瞬间,茧子突然裂开了,这样一来,被包在里面的傻子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我说不清楚他死了没有,但样子有点吓人,这个人三十来岁,胡子拉碴,眼皮使劲朝上翻着,眼眶里只露出半颗黑眼珠,一动不动的望着头顶的天空。我越看心里就越不踏实,下意识就想赶紧走。 但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是让自己感觉害怕的东西,还越是想看个究竟,仿佛不看清楚就不会死心一样。我一边用力撑着小船想要离开,一边又忍不住的转头看着茧子里的傻子。从我的判断上看,傻子应该是死了,没有人能在水里活那么长时间。 骤然间,傻子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呼的转动到了眼眶正中,他躺在茧子里,眼珠子咕噜噜的晃了几下,虽然脑袋没有动,可是眼神已经盯上了我。 “走......”傻子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痰,呜呜咽咽的,他的嘴皮子动了动,含糊不清的发出几个音节:“快点走......” 我愣住了,茧子里的傻子好像并不想攻击我,他从那边飘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暗中停下小船,望着傻子。 “快点走......别再跟着了......”傻子又一次嘟囔了几句,那声音沙哑又沉闷。 在这一刻,我无法理解傻子究竟想跟我表达什么,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我和傻子从来都没有见过,陌生的很,然而他却从这么一大堆人里面找上我,是什么意思? 我趴在船边,想试探着跟傻子进行语言上的沟通,我也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正常的说话。连着问了几句,傻子始终都是那句话。 “你!你是什么人!” 我正想办法,从不远处的大船上传来了山羊胡子的叫声,抬头一看,他站在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我了,山羊胡子居高临下,能够清楚的看到茧子已经飘到我的小船边,而且他的眼睛很毒,似乎还能看出,我正跟茧子里的傻子说话。 “快走!”傻子闷声又说了一句。我有点慌了,不由自主就站起身,撑着船想要走。 “停下!停下!”山羊胡子看见我要走,立即招呼身旁的两个大汉,道:“去!把那个娃子给我弄过来!” 第十三章 身陷不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山羊胡子发话的时候,恰好一大堆人把白鲤鱼追丢了,正悻悻返回。我没有白鲤鱼那种速度,只有脚下一艘小船,排教的人按山羊胡子的吩咐,哗啦就围过来,我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小船勉强调了个头。立即让人给堵住了。 “娃子,胆子不小。”一个站在小舢板上的汉子抬手抓住小船的船梆,道:“不知道柳爷的名号么?他老人家喊你,你装作听不见?” “我不认识他。”我很少跟外人打交道,被堵住之后就手足无措。 接着,我还有茧子里的傻子直接被带到了排教的大船上。茧子里的傻子毕竟是排教的人,那些汉子把他轻轻放到甲板上,有人过去看了看,就摇摇头,对山羊胡子道:“柳爷,他死透了。” 山羊胡子无动于衷,翻翻那双三角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娃子,哪儿的人?驾船在河里走,难道不知道排教的规矩?货是我们的货,人是我们的人,你偷了这个茧子做什么?” “我没偷,是他自己飘过来的。”我一听就知道山羊胡子误会了,他开始注意着白鲤鱼,转眼间看到茧子到了我的小船边,以为是我趁乱偷走的。 “这么巧。”山羊胡子呵呵的冷笑一声,这个人的疑心很重,看上去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自己飘过去的,你就任他飘,你从船里探出身子,是想把他弄到船上去?” “我没捞他!”我年轻气盛,最不能受人冤枉和指责,山羊胡子一说,我脱口就道:“他飘过来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啧啧啧。”山羊胡子咂咂嘴,指着那茧子,对我道:“人已经死了不是一天了,还能飘过去跟你说话?说的什么?” 旁边的那些汉子都双手叉腰,怪怪的笑着,可能在他们看来,我说的就是句很假的假话。从山羊胡子的调侃还有旁边汉子的怪笑中,我知道他们不信,心里暗暗后悔,埋怨自己口无遮拦。 “娃子,到了排教的地头,你眼睛放亮些。”山羊胡子坐回太师椅上,从旁人手里重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说吧,你是谁家的细作?”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颤了颤,排教霸着河道,把很多采砂走船的人挤兑的没有办法,但沿河两岸,也并不是他们一家独大,一些势力比较大的家族会跟他们对着干,但凡和利益挂钩的事情,争斗就很激烈,排教对这个非常忌讳。有时候,他们相互抓到对方过来摸底的人,会严酷的惩罚,摸底人的下场很惨。 “快说!” 我发着愣,山羊胡子身边的汉子就厉声斥责我,其他一些人也七嘴八舌的乱哄哄,我心里有些发虚,想要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对方已经深深的怀疑了,现在说再多可能都没用。 这时候,一直悠然自得的山羊胡子眼睛猛然一睁,下意识就转头朝旁边甲板上的茧子望过去。 紧跟着,一船人都随着山羊胡子的目光望着茧子,相互间面面相觑,惊的说不出话来。 茧子里的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脑袋依然一动不动,但眼珠子却在眼眶里来回乱转,最后盯住了山羊胡子。 “他娘的诈尸了!”有人喝了一声,不过很短时间里,船上的人就恢复了镇定,排教走水,遇见的怪事也多,诈尸这样的事,最多让他们粹不及防时惊一惊,却吓不倒这些人。 “柳爷!”一个人随手从身后拿起沾着朱砂的笔,双手递给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年纪大了,可一旦有事,动作却异常的快,抬手抓起毛笔,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表纸,唰唰的画了张符,啪的就贴到傻子脸上。 看到这儿,我就完全明白了,山羊胡子肯定是排教里的“大造”,是除了大排头之外,地位最高的人。过去,排教走水时,排头负责放排人的安全,到后来,大排头演变成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极少自己动手亲自领队,转由大造负责。大造是排头的助手,无可置疑,能坐到大造这个位置上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黄纸符贴到傻子脸上,其余人都松了口气,像是对山羊胡子的本事很放心。但是还没等他们完全平静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贴着甲板嗖的刮过来,一下子把傻子脸上的黄表纸吹掉。黄表纸并没有落地,就在傻子脸上大概一尺高的地方来回打转。 “放了娃子。”傻子的嘴皮子又微微动了动,之前听到的那阵沉闷沙哑的声音飘荡出来:“谁动他一根头发,我就要谁的命!” “反了!”山羊胡子闪身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随手把大褂的下摆结了个疙瘩,三角眼睛烁烁生辉,盯着茧子里的傻子:“来!有东西附了咱们兄弟的身!让他死都死的不干净!大排头不在,我替大排头行事!” “娃子,走。”傻子仿佛听不到山羊胡子在说什么,道:“走,没人敢动你。” 我当时完全没了主意,听到傻子的话,就愣愣的迈动脚步,想要下船。 “当我们排教是吃白饭的!”山羊胡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干瘦的手指一弹,傻子头上那张一直在打转的黄表纸符轰的就烧了起来,蹿起的火苗足有二尺高,火苗上蹿下跳,青幽幽一片,过去听爷爷偶尔提过,这是会“法”的人招出的阴火,沾在身上就扑不灭,一直烧到底,相当邪门。 这两年,我身上受的旧伤年年复发,不得已就开始注重养生之道,读了一些书,也交了一些相关的朋友。中国传统中医认为,气是人之根本,世间万事万物,都有阴阳相济一说,人体也不例外,阴阳相辅相成,一旦失衡,身体的某些平衡就会随之被打破,各种各样的病症接踵而来。我在洛阳北邙山偶遇过一个挂单的老道士,跟他聊了几天,受益匪浅。老道士见识很渊博,我把过去遇见过的一些至今没有答案的事情和他讲,他也给予了相应的回答。我提到过当年屡次目睹过的阴火,老道士就道,那不是道家的术法,可能来自旁门。阴火其实不是在烧,而是在抽,人体内的阴阳,其实就是水火之象,阴火撩动,抽走那股“阴气”,导致身体内阴阳急速失调,没有“阴”的压制和调和,只剩一股阳气,自己都能把自己烧死。我当时就觉得有道理,当年我一个朋友被阴火烧过,所幸碰到高人救了一命,人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留下一辈子都治不好的隐伤,常年心火肝火极旺,眉毛胡子头发都不长,脑袋光的和冬瓜似地。 同理,这种阴火如果碰上了尸体之类的东西,那就从抽变成真正的烧,直到把尸体烧成一捧灰,阴火烧起来,用水都浇不灭,是排教走水灭尸时最有效的利器。 青幽幽的火苗很快就燃到了傻子身上,我加快脚步,但是还没走到船板边上,立即被一个汉子揪着头发提了回来。放排人的力气大,揪的我头皮生疼,可是我生性就倔,疼的要流眼泪了,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排教好大的气魄!”傻子的身体渐渐就被一团幽幽的火苗给笼罩了,但是那阵沉闷沙哑的声音却没有断绝:“我说了,谁动这个娃子一根头发,我就要谁的命,你是排教的大造,置若罔闻?那我就平了你排教的祖坟!” 尽管我一句废话都没说,但山羊胡子已经猜出来,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他不理会傻子的话,转身就吩咐人把我吊到大船的桅杆上。这是走水时的一种私刑,尤其是在夏天日头正毒的时候,把人吊在十多米的桅杆上,头上是太阳,下头又有水汽蒸着,身体不好的人吊上半天,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可能真是我自己倒霉,山羊胡子在这个时候绝对不可能把我放掉,岸边都是看热闹的人,如果山羊胡子因为畏惧服软,那就等于砸了排教的威风和名头,让人传出去,以后就没法直着腰杆子在河道上混了。 周围都是身强力壮的放排人,我根本就没有反抗和挣扎的余地,顺着桅杆上的绳子被人一口气拉到了顶端,晃晃悠悠的,我还勉强能看到甲板上的情景。傻子的身体已经被烧的焦黑,沉闷沙哑的声音完全消失,再也没有响起。 “就这么点能耐?”山羊胡子一阵冷笑,重新坐回椅子上,用手遮住眼睛,抬头朝上看看,道:“捞水货,货捞上来,沉船不要了,这个娃子带回去好好问问,我不信他的嘴是石头长的。” 我听到山羊胡子的话,心里又是一沉,今天这个事情看上去是没完了,如果真被他们带走,免不了又要吃很大的苦头。实话实说,我见的事多了,那个年头的走河人,命不值钱,河道几乎每天都要死人,人死了就地一埋,连坟头都没有。想到这些,我就很紧张,但傻子的尸体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岸边那些当地人也不会帮我出头。 排教的人开始张罗打捞水货,但是之前还一直在水中上下起伏的那些水货,突然就呼的沉到了水底。 砰...... 甲板上傻子的尸体发出轻轻一声炸响,好像是骨头被烧裂的声音。河面上起了风,阴惨惨的风,风卷着云铺天盖地,之前还阳光刺眼的天气,一瞬间变的昏沉无光。 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从很远的地方,响起一道模模糊糊的钟声。 第十四章 百鬼日行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不知道船上的人是否听到了那阵模模糊糊的钟声,但我却听的一清二楚,随着这阵钟声响起,我浑身上下的汗毛立即就竖了起来,因为我总觉得,那阵钟声,就好像是当时引着村里人去填河时的钟声。 我使劲抓着绳子,弯着腰把身体放正,然后抬眼望过去。头顶的太阳完全被云给遮盖住了,狂风呼啸,仿佛有很多很多死不瞑目的人在呼号惨叫,听的人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毛。排教捞货,提前就把河道上的船只给清理了,宽阔的河面一望无际,什么都没有。但是就在我努力远眺的时候,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就冒出一个黑点。 黑点在河面上风驰电掣,快的惊人,不多久已经在视野中呈现出了轮廓。那一刻,我觉得惶恐,又觉得隐隐兴奋,因为我察觉到,在河面上出现的黑点,好像就是之前被我紧紧追赶了一阵子的无人空船。 空船上吊着的那口大钟在不断的发出钟声,沉闷闷的,像是在敲打一块破铜烂铁,丝毫没有清远悠扬的意蕴。空船来的飞快,已经完全超过了船只正常的行驶速度,好像发了疯一般的猛冲而来。 不多久,空船靠近了大船所在的水域,船上的放排人看到了空船,一下子全都跑到甲板边上,连坐在椅子上的山羊胡子也无法再淡定,表情一阵慌乱。 “鬼船!那是鬼船!”一个放排人定眼望了望,失声大喊起来。 一船人全都慌了,包括山羊胡子在内,从他们的慌乱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过去可能见过这艘空船,而且这艘空船是他们对付不了的东西。 吊着大钟的空船飘到距离大船还有三四十米的地方,猛的就停住了,好像在水里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大船上的人手足无措,他们带着很多武器,甚至可能还暗藏着火枪,但是那些东西对空船来说完全没有用处,空船本来就没有人,拿着枪去打谁? 阴惨惨的风伴随着哑嗓子一般的钟声,听起来非常诡异,让人心里发冷。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丢下手里的绳子,头下脚上被倒吊在桅杆顶端,空船在视线里成为一个倒影。 骤然间,空船上的钟声开始急促起来,当当当的响个不停,虽然我被吊在半空中,但是当钟声开始急促的时候,我就敏锐的感觉到,周围仿佛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说不清楚那些变化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身子一弯,重新抓住桅杆,抬眼望过去。 阴风呼啸的河面上,开始一层一层泛起巨大又有序的波纹,大船开始随着波纹来回的摇晃,船上的人脸色都变的很难看,山羊胡子还有点主见,什么都顾不得要了,急忙吩咐人收锚开船,想要仓皇离开。然而那艘空船静静停在对面,就好像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水面上的波纹不断变化着,渐渐聚拢到了大船周围,岸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被吓住了,一窝蜂似的朝后退了很远。在那些波纹闪动的水面中间,慢慢升起一根像是沉船桅杆样的东西,上面缠着一块湿淋淋的破布。 初开始看到这根冒出水面的桅杆时,我以为是水底的沉船因为什么原因上浮出来了,但是看着看着,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因为那根桅杆冒出来大概有三四米长之后,突然出现了一双手。 那双手紧紧握着桅杆,随后,手的主人浮出了水面,我说不清楚该叫它人,或者尸体。它赤着上身,双手握住桅杆,就好像握着一杆旗。它没有任何表情,脸庞干硬的像是一块石头。 这个握着桅杆的人浮出水面之后,波纹浮动间,密密麻麻的冒出一大片赤着上身的“人”,那些人的相貌各异,但表情却出奇的相似,数不清的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我被吊在桅杆上,心里一阵发慌,前后几分钟时间,大船周围的水面至少冒出来二三百个这样的“人”。 “老天爷啊!”岸边有人大呼起来,可能是怕到了极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龙王爷的巡河阴兵!” 在我们家附近的民间传说中,有些人落入河里,就再也不会出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非常彻底,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对于这种离奇失踪的人,家乡人并不认为他们是死了,而是被龙王爷拉走填河,收了当自己的巡河兵丁。据说,每一年,龙王爷拉走填河的人是有数的,拉够了数就作罢,拉不够的话,那么河道上肯定还会出事。所以沿岸的龙王庙每年举行大祭之后,会有人把烧的硬邦邦的泥人穿上衣服推到河里去,老辈人讲,这样做等于给龙王爷凑够了人数,人数凑够,活着的人走水就安全了很多。 在过去,我对巡河阴兵半信半疑,这个传说至少流传了几百年,但几百年间,到底有没有人亲眼见过,还是个未知数。当初村子里的何老歪跟人闲扯,说自己跟老婆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见过阴兵出没。 那是七六年八九月份的事情,何老歪老婆娘家在山东高青,夫妻两个回高青住了一个多月,将要回家的时候,遇到了那一年接连不断的洪峰。从八月到九月,洪峰六次,县里组织老百姓护堤自救,但是那年的水实在是太大了,县区内二三十个村子糟了水,房子塌了几千间。何老歪不是当地人,不过公社里的干部不管那么多,只要在村子里住着,那就必须到河堤去抢险。 何老歪丈母娘家的村子附近,有一座当地最大的龙王庙,那座庙被传的有点神,解放前就香火不断,解放后,尤其进入文革,没人敢再明目张胆的搞封建迷信,不过有些老人还是偷偷的跑去祭拜一番。 文革的时候,一群从淄博来的红卫兵在各地搞破四旧,曾经想拆了这座最大的龙王庙。但是动手拆除的第一天晚上,三十多个红卫兵里,二十多个莫名其妙的吐血,一口一口的吐,止都止不住,把公社里的人吓坏了,唯恐这些革命小将会死在自己的地头上,千方百计的劝,估计那些红卫兵心里也有点怯,找了个由头离开村子,算是放过了那座龙王庙。 大水一来,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没有见过黄河决堤的人,可能想象不到洪峰来临时是怎么样的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平时看上去坚固无比的黄河大堤,一旦遭遇到洪峰,就和饼干泡水一样,一个大浪头一卷过来,大堤就被冲掉一大块。当时,防汛队,预备队,还有当地的部队都上了,死守在第一线。 大水一过来,铁人都守不住,到最后实在不行了,防汛队的人开始撤离。队伍撤退时,电闪雷鸣,何老歪是外来户,受当地人挤兑,被迫发扬风格,留在队尾负责善后。在他将要离开时,冲垮大堤的水位已经很高了,一道道闪电划过大雨淋漓的夜空,何老歪无意中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当时就吓的差点尿裤子。 他看见很多很多赤着上身的人,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一个个和木头桩子似地,挺立在那座破旧的龙王庙四周。何老歪大喊大叫,最后还差点被当做旧社会封建思想余毒拉去挨批斗。 等到那次洪峰平息,整个村子被冲成了一片平地,所有的房子全部倒塌了,惟独那座龙王庙,丝毫无损的留在原地,似乎连转头瓦块都没有少一块。何老歪老实了,不敢再随便说话,但是心里就很清楚,那是因为大水过来的时候,有龙王爷的阴兵在守护神庙。 我一直把何老歪的话当成吹牛皮,当成个故事,听听就算了,但我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周围就会出现这么大片的阴兵。 “龙王爷怒了!”岸边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一个个跪到地上,有人念叨道:“光天白日的,就派阴兵出来,这些排教狗日的无法无天,终于有人收拾他们了!” 山羊胡子可能也听到了这些咒骂,但他完全顾不上计较了,拼命让人起锚开船,但是船锚好像在水底被什么东西卡的死死的,七八条汉子使劲拉都拉不动,山羊胡子又叫人过去帮忙,最后勉强把船锚拉了上来,然而船锚刚出水面,船上的人就看到两边的锚头上,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两个小孩死死的抱着船锚,从水面抬眼望着船上正在拉锚的人。 “快开船!”山羊胡子跑到船边,拨开众人,抬手甩了两张画好的黄表纸符,两张符贴在两个小孩儿的正脸庞上,一下子把他们从船锚打落到水里。 铛...... 空船上的大钟最后响了一下,嘎然而止。在钟声停止的那一刻,四周密密麻麻的阴兵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大船船边,不知道多少双手齐齐伸出来,顶着大船的船底,我被吊在桅杆上,顿时就感觉大船猛的倾斜成几十度,大船的人粹不及防,翻滚嚎叫着从甲板一端滚落到另一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随着空船出现的阴兵,是想弄沉排教的大船。 第十五章 无休无止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阴风贴着河面不断呼啸,头顶的日头完全被一片厚重的乌云遮盖住了,排教的大船晃晃悠悠的倾斜成了几十度,我被吊在桅杆顶端,钟摆一样的左右摇晃,船上的人乱成一团,我虽然暂时不会受到波及,但吊的这么高,大船如果真的翻了,等下肯定会摔的非常惨。 我觉得很不对劲,黄河两岸的人只要经常行船,那么肯定多少肯定要遇上点怪事,传来传去的,就成为最原始的神鬼故事,那些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黄昏或者夜晚,这时候虽然乌云蔽日,但终归是白天,这些阴兵敢在白天露头?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说,大船越来越斜,山羊胡子是有些本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那点本事就不够看了,再也无法淡定下来,随着一船人在甲板上滚动着,使劲扒着可以借力的东西,勉强支撑身体。一条庞大的河船像是耍戏法一样,最后将要呈九十度直立在河面上。 排教的人噗通噗通不断的落水,那条空船上吊着的大钟微微一动,聚集成一片的阴兵好像骤然再次发力,已经倾斜到一定程度的大船轰的翻了个底朝天,在我将要触及水面的那一瞬间,脚脖子上的绳子不知道怎么脱落了,身子一甩,钻进河里游出去一段,重新浮出水面。 这时候,我忍不住回想起傻子在没有被烧成灰之前所说的话,那种警告完全变成了现实。 在我落水的时候,所有的阴兵围住了底朝天的大船,那些排教的人失魂落魄,哇啦乱叫。 哗啦...... 密密麻麻围成一片的阴兵仍然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大船被弄翻的同时,最前面的一排阴兵突然就像是一片泡沫,它们的身影顿时变的渐渐透明一般,烟气一般的消散了,无影无踪。紧跟着,后面的阴兵一排一排的,如同水汽挥发,很短时间里,彻底消失在河面。 这让那些落水的人长长松了口气,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使劲游向大船,山羊胡子无比的狼狈,身子浸透了水,像一根顶着头发的腊肠。 嗖...... 那条吊着大钟的空船在阴兵消失之后微微一颤,接着就箭一般的朝远处驶去。我很想跟上它,但没有那个能力。空船在视线中变成了一个黑点,这时候,我感觉身旁的水咕嘟嘟翻动了几下,一条硕大的白鲤鱼从水里冒出来。 这条鱼把我吓了一大跳,但是它冒出来之后就绕着我游了几圈,然后顶着我的身子,把我朝小船的方向推,我顿时明白了它的意思,身子一转,飞快的游向小船,翻身跳到船里,那条硕大的白鲤鱼就在我的船头引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这条白鲤鱼在,我总觉得划船的速度快了很多,小船嗖嗖的朝前蹿着。 “这个娃子......给我......给我拦住他!”在大船旁边刚刚稳住身子的山羊胡子抬眼看到我的小船,当时就火了,这绝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自己的船被弄翻了,竟然死不悔改,立即让人过来拦我。 排教的大排头还有大造在放排人的心目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山羊胡子一发话,两个水性很好的汉子顺势就游了过来,想要扒着我的小船翻上去,但是还没等他们完全靠近,水里的白鲤鱼闪身迎上去,从水里哗啦跃出来,鱼尾巴啪啪的甩过去,当时就把两个人拍的几乎昏厥。 接下来,我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挠,那条白鲤鱼一直引着路,把我引到上游大概十多里的地方,身子一钻,没入水中,好像就此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空荡荡的河面,什么都没有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受过今天这样的欺负,尽管有惊无险,但心里依然隐隐约约的委屈,看着河面滚滚而流的浑水,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顺着眼角就溢了出来。 “爷!”我哭着,冲那片空荡的河面大喊:“你在哪儿!爷!你在哪儿啊!” 没有人应我,身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我驾着小船慢慢的朝前走着。很多年过去了,但当时的一幕我永远无法忘记,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第一次无奈,还有迷茫。 我呆呆的望着河面发愣,不知道多久之后,才意识到就算前面的路再难,我也要走。爷爷说过,人这一辈子,最多是个熬,王公贵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熬完这辈子,朝土里一埋,大家就没什么分别了。那都是命,抗衡不了的。我打起精神,继续朝前划动小船,到了河段这个位置,已经远离了大小盘河村的流域,我没有来过这儿,对地势不熟,头顶的日头已经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我独自晃荡了有几个小时,天色一黑,我就打算找个地方落脚。 但是小船还没有来得及靠岸,从正前方就冲出来三四条船,他们是顺流而下的,速度非常快,那种船是平时各个渡口载人过河的船,轻便快捷,这段河道流速不快,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很多手电筒散发亮光,朝四周的河面上照射过去。天一黑,走船的基本都收船回家了,河面没有多余的船只,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我还有脚下的小船立即成为明显的目标。 小船被对方锁定,就那么一两分钟的功夫,我听到船上有人大声喊着:“就是这娃!” 光线一时间有点混乱,杂七杂八的全部照到我身上来了,借着光亮闪动的机会,我隐约看到最前面那条船上,站着几个排教的人,他们的大船翻了之后,估计是走陆路赶回去报信的。 除了那几个略显眼熟的汉子,船头上还站着一个看上去最多十八九的女孩子,叉腰站在船头,她的头发黑乌乌的,很长,在后面用红头绳扎了个马尾辫,身上穿着一身红衣,看上去惹眼但又很飒爽。跟其它常年行船走水的人不同,她估计没有做过什么出力活,脸皮子白净净的,模样是挺好看,但脸上隐隐带着股霸气。 “九妹!就是这娃!没错!”一个旁边的汉子遥遥指着我,扯嗓子叫道:“就是他!” “找你找的好苦。”那个女孩子冷哼了一声,随意摆了摆手,道:“搬家伙。” 一面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大的大鼓,被人从后面搬到了船头,排教最初走水的时候,靠大鼓开路,后来日子久了,那面祖鼓就会被珍藏起来,作为镇场面的看家货,平时不会随意拿出来用,除非有什么镇不住的东西,排教人才会请出祖鼓。 大鼓搬动到船头,从船上又放下来几条舢板,十多个壮汉子驾着舢板朝我这边猛冲。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在这条水路上,我的小船绝对跑不过对方,如果这时候调头逃跑,不用多久就会被截在半途。身在水道,被截住的话就等于成了一只瓮中之鳖,连跑的路都没有。我止住心头的慌乱,随手一撑船篙,朝岸边划去。他们的大船无法真正靠岸,我只能朝陆路上跑,运气好的话,可以借着天色脱身。 小船本来距离岸边就近,不等它靠岸,我就纵身跳下来,踩着齐腰深的水,一路奔向岸边。舢板上的人穷追不舍,三条大船也在靠近,船上的人呼啦啦跳下来一片,我跑的飞快,甩着一身水珠子登上河岸,天气始终不好,入夜之后月隐星稀,黯淡的光让我有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什么都顾不上想,一脚高一脚低尽全力逃窜。 “娃子!这个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有人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恐吓道:“停下!给你留条命!要让咱抓到你,点你的天灯!” “龟孙......”我吐了口唾沫,不敢回话,唯恐憋着的那口气一松就会被追上。虽然对这里的地势不熟,但沿河两岸的河滩大多都是那样,我跟爷爷巡河那么些年,体力还算不错,撒丫子玩命一般的跑出去一里多地,这应该是一片荒滩,不知道谁种下了大片的瓜,至少十来亩,我绕着瓜田继续跑,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子身轻灵敏,跑着跑着就越过十几个大汉,离我最多十几米的距离。 “九妹,你退后一些。”一个汉子道:“这娃好像有点邪门,别遭了他的道。” “我就不信邪!”女孩子可能很倔,不理会旁人的话,看样子非要亲手逮到我才甘心。 他们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自己被抓到后下场会很惨,所以不要命的跑,绕过瓜田之后,地彻底荒了,我隐约记得这里应该是川字崖村的地头,但从来没有来过,不知道村子的具体位置,无奈下只能慌不择路的逃。 我跑,后面的人追,不知道跑了有多久,反正已经累的不行了,完全是靠骨子里那股犟劲儿在坚持。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累炸的时候,前面的地头一转,一个村子出现在眼前。 我不认得这个村子,抬眼望过去,一片低矮的草房子,本来快要绝望的心顿时又有了点希望,只要跑进村子,情况多少会好一些,所以我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的跑到村口,一头就扎了进去。 我转了下头,想看看那些排教的人离自己还有多远,但是这一回头,立即看到那个叫做九妹的女孩子正抬手拦着一群汉子,他们全部停在了村子外面,没有追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又慌了一下,因为我模模糊糊看到,九妹,还有其他那些汉子骤然停下脚步,表情也随之变的有点怪异。 第十六章 月夜荒村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有的时候,人的恐惧并不一定非要亲眼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恐慌,往往来自他人的目光,。譬如说走在夜路上,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长大了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那么自己也立即会感觉害怕。所以,当我看到九妹和一群排教汉子的表情时,马上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 但是我能怎么样?停下来让他们抓住?当时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排教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一急之下真会把我拉去点天灯。点天灯是黄河沿岸从古到今最残酷的私刑,受刑人的头皮上被划开一个十字花,然后朝里面塞粘了油的棉花,塞满之后,最上面的棉花捻成指头粗的灯芯,然后烧火点燃,天灯的火苗绝对不会大,因为烧的太快,人也死的快,浸透了油的棉花会在头皮下面慢慢的燃,最后顺着头皮一路烧下去,受刑人往往半个脑壳都焦了还没死透。 想想这个,我就头皮发麻,把其它念头都丢到一旁,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抓到。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九妹叉着腰在不远处笑了笑,道:“听人说你有点邪门,看样子真是,不过我倒真想看看,你的头皮究竟有多硬!” “九妹,犯不上跟这娃子趟浑水,你先回船上去,我们兄弟留下来收拾他。” 看到他们的举动,再听到他们的话,我心里顿时一片雪亮,排教的人好像对这个村子有所忌讳,追到村口就不敢再跟进来了,徘徊不前。我不知道他们的忌讳从何而来,但只要他们不敢进来,我心里就多少踏实了一些。 下意识的,我抬头朝村子里面看了看,现在还不到午夜,村子的深处亮着星星点点的油灯光,但是看不到人的影子,估计村民都在家里窝着,准备睡觉了。排教的人不追进来,我也没必要闹的鸡飞狗跳,转身看看守在村口的九妹他们,然后调头就朝村子里走,我想着穿过村子,然后从另一个方向悄悄离开。 “你真不要命了!”九妹看见我义无反顾的朝里面走,立即跺了跺脚,喊道:“给我回来!咱们就是问你点事情,不会把你怎么样!” “鬼才信你的话。”我一边走一边道:“排教的人,都不是啥好鸟。” “混蛋!” 九妹还有一些汉子在外面骂,但我理都不理,穿过村子最外面那排低矮的草房。这个村子规模挺大,至少比我住的小盘河村大许多,不过整个村子好像都是那种用野草混着河泥晒干后搭起的房子,简陋的一塌糊涂。走了一段,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微微的感觉心慌。我就觉得,排教那些人的胆子一向不小,但是怎么会不敢进这个村子? 想着想着,我觉得脚底板升腾起一股凉气,一下蹿到心窝里,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现在原路退回去肯定不可能,我就想快一点走,尽早离开。 接着走过了五六排房子,留在村口的那些排教人慢慢淡出视线,我嘘了口气,伸手一摸,满头都是汗水。走到这里的时候,眼前的草房子都亮着昏暗的灯光,本来,我还想敲开一家的门,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再问问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排一排低矮的草房子,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初开始不觉得如何,然而越看越有种无形的诡异气息,飘荡在四周。我打消了问路的念头,几乎一路小跑着继续走,抬脚转到另一排草房跟前时,我终于看见了人。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汉,蹲在草房的门边,我估计这也是走了一辈子船的人,腰身佝偻了,脸被晒的黑黝黝,皱纹密布,一脸的褶子几乎挡住了眼睛,我看不见他的目光。老汉身边,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娃娃,也和老汉一样就地蹲着。 这时候的天气有些热,一老一小两个人赤着上身,像是在家门口乘凉一样。老头儿看了看我,一言不发,转而就低下头,摆弄着脚下两根杂草。倒是那个五六岁的娃娃,一副好奇的样子,抬眼看着我。这娃娃好像很久都没洗澡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个木头雕出来的小人儿。 “大爷。”我站在旁边问道:“问个事行么?” 老头儿不答话,仿佛聋子一样,那娃娃也傻愣愣的抬眼一个劲儿的看,不知道为什么,我让看的有点发毛,咳嗽了一声,强压住心里的慌乱,就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吱呀...... 在我刚要迈步的时候,另一间草房的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脸白的像死人一样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年纪还不大,至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出门就蹲到门边,怀里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儿。一边抱着,一边轻轻拍,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随着这个女人的出现,一排草房的门接二连三的被推开了,从草房里走出来的人毫无例外的蹲到自家门口。我越来越感觉心慌,中间试探着找人问过,但是没人理我。这让我又尴尬又害怕,脚步踉跄着,一点点后退,想要绕过这排房子,还有那些怪怪的人。 “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到这儿做什么?”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终于开口和我说了句话,她脸上漠然,没有一点表情,不过抱着孩子的时候我能看出,她对怀里的孩子很怜惜,爱的不得了。 “我是小盘河村的,走亲戚,迷路绕到这儿来了......”我一看有人搭话,马上停下脚步,想跟对方再说两句,但是我的目光一瞥,无意中看到她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可是我看见小孩儿的半张脸完全烂透了,露着白生生的骨头。 那一刻,我让吓的差点叫出声来,蹬蹬的后退了两步,脚下被绊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一瞬间,那些蹲在草房门边的人都慢慢转过头看着我,我说不上他们的目光里有什么敌意,但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息把自己笼罩住了。 铛铛铛...... 就在我魂不守舍的时候,一阵破锣声从村子的西边传了过来,锣声非常刺耳,听着就让人心里长刺一样的不舒服。锣声传来的时候,那些正呆呆望着我的人立即被吸引了,一个一个站起身,朝着锣声发出的地方走。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那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慢慢道:“赶紧走吧。” 我顾不上答话,逃命般的调头就走,一口气越过七八排房子,有一条小胡同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死寂一片,我从这条胡同开始跑,跑到胡同尽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就在村子的西边,足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看上去被人整理过,很平坦。 月光不明亮,但是我仍然能看到一个个身影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汇集到这片空地上。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慢慢的排成几排,我数了数,约莫有七八十人。 一盏油灯骤然亮了起来,空地的中间,竖着一根四五米长的木头杆子,拿油灯的人把灯挑到杆子上挂起来。他旁边有辆破旧的平板车,平板车上堆着成堆成堆的衣服。 这个人把灯挂好,然后抱着一叠衣服走到最前面那排人跟前,一个一个替他们穿衣服。人群里虽然有老人,但还没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但是没人出声,都老老实实的任由这个人帮他们把粗布衣服换上。 昏暗的月光下,老村旁边,一群人僵尸般的伸着手,麻木的换上崭新的白粗布褂子。那场景说不出的渗人,我再也不敢看下去了,觉得村子里鬼气森森,多呆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煎熬,我躲在胡同的尽头,朝四面观察,想找到一条可以马上离开这里的路。 就在我想要逃走的时候,头顶的云彩被一阵风吹散了,月光顿时明亮起来,那个替人换衣服的人恰好转身到平板车上拿衣服,他转身的一瞬间,我的眼睛就顿住了,感觉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是金宝?村子里的金宝?我使劲揉揉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些。我心里清亮亮的,当时村子里出事,全村人被那条空船召去填河,金宝也去了,我使劲拉都拉不住。但是隔了这段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感觉诡异,但同时又忍不住的好奇,我站在原地,分辨了半天,金宝和我的岁数差不多,平时在村子里很熟,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那个在月光下忙忙碌碌的人,就是村子里的金宝。 但是我不敢马上出去喊他,诡异的气息一直在四周飘荡。我静下心,趴在地上注视着那边。金宝的动作很麻利,不多久,就帮那些人换好了衣服。紧接着,换好衣服的人全部慢腾腾的调头走到空地的西段,在那边等着。 金宝肯定没有发现我,推着平板车朝这边走过来。这是个机会,我不想错过,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我很想问个清楚。所以我悄悄的爬起来,等到跟金宝距离很近的时候,喊了他一声。 金宝被吓了一跳,当他看到我的时候,目光顿时直了,一下子丢掉平板车,转身就跑。 第十七章 水洼地洞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金宝!”我愣了一下,看见他转身跑,下意识的就去追,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去十多米,他不时的回头看,说实话,他怕,我也怕,当时全村人除了七奶奶,全部都填河了,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完全是硬着头皮追下去的,金宝绕着村西头的空地朝北边跑了好远,我猛追不舍,渐渐的和他越来越近。 “水伢子!”金宝正在奔跑中,突然就停下脚步,他回头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角已经开始淌泪了,冲着我大喊道:“非要赶尽杀绝是不是?” “金宝,你在说啥!”我也随之停下脚步,被他的话搞的晕头转向:“你还知道我是谁,就不该说这样的傻话!金宝,看看我,我是水伢子,水伢子啊......” “你从哪儿来的?跟谁来的?” “就我自己,被人追的没办法,闯进来的。” 我们两个面对面的说了几句,和金宝真的很熟,三言两语的一说,他渐渐就安静了一些,朝我身后的黑暗中望了几眼,低头想了想,道:“水伢子,那些事,你真的不知道?” “你说的我很糊涂。”我摇摇头,道:“我知道当时村里人都去填河了,我使劲拉你,可你跟魔怔了一样。” 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彼此之间是什么脾气秉性,谁也瞒不过谁,我不善撒谎,这一点金宝是清楚的,所以谈了一会儿,他的顾虑减少了,在原地揉揉眼睛。我不知道金宝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好像被吓的不轻,尽管已经相信了我的话,可还是忍不住的犹豫。我没办法,继续跟他讲,讲我得罪排教的事。 “水伢子,我信了。”金宝点点头,道:“跑了那么久,还没吃饭的吧?跟我来吧。” 我笑了,心里感觉暖烘烘的,除了爷爷,还是有人挂念我的。 金宝带着我朝旁边走,在这期间,我认真的分辨过,通过各种迹象,我觉得金宝还活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让我意外但又高兴。我们走了一会儿,看到两间孤零零立在村子边上的小草屋,这可能是金宝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搬到这儿了,而且刚才发生的怪异的场景让我觉得这村子透着邪气。 “金宝,你在这个村子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小盘河了?” “在这儿......给人干活,扛长工。”金宝在前面带路,很快走到了草房边上,屋子里亮着灯,门也是虚掩着的,金宝一推开门,我就看到里面有人。 那是金宝的媳妇,抱着孩子,坐在屋里的炕上。金宝媳妇看到我的时候,呆呆的没有什么反应,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在我的印象里,金宝媳妇是个勤快女人,过去跟爷爷巡河,偶尔打到鱼,巡河结束之后就提着跑到金宝家里,让她媳妇烧火炖了,几个人一起吃。 但她现在是怎么了?看着傻呆呆的,连熟人也认不出来了。 “金宝,这......”当着他媳妇的面,我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但心里就是觉得怪,忍不住看看金宝。 “这,就是我干活的工钱。”金宝闷闷的朝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接着,他弄了点汤面给我吃,顺便也给他媳妇喂了一些。吃过东西,我们两个蹲在草房外面,我心里的疑惑已经浓的和一片雾一样,搞不清楚的话会很不甘心。 “整个村子都空了,剩下七奶奶和我两个人,我们都没回村。”我道:“金宝,你这边呢?当时是看着你下河的,拉都拉不回来,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村子里其他人呢?他们在哪儿?” 金宝没有说话,我既然这样说了,他肯定会相信我的讲述,也就是说,他相信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水伢子,有的事,你知道了未必好。” “不对,不知道的话,会更不好。” 当年的我,年少无知,总觉得遇见一件事,就要搞个水落石出,但是现在想想,真是傻的冒泡,人,有时候还是要糊涂一点,因为如果当你把所有秘密都弄个一清二楚的时候,可能就是对一切都彻底绝望的时候。 很多谜底,都是我们脆弱的心灵无法接受的。 金宝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忍不住又问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宝你说句话,村子里其他人现在都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村子里其他人,都在。”金宝被问的没办法了,抬起头看着我,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突然发现他好像苍老了许多,我们两个年龄大小是差不多的,他就比我大个两三岁,但是隐隐约约的,我看到他额头爬上了几道皱纹,黑发间多了几根白头发。 “他们都在哪儿?” “你真想知道,那就跟我来吧。” 金宝站起身,回去看了他老婆娃娃一眼,然后带着我朝刚才来的地方走。那片空地的一端,几十个刚刚换上衣服的人仍然死气沉沉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金宝没理他们,绕过人群,接着朝前走。我总觉得膈应,一接近这些人就忍不住头皮发麻。金宝对我说,没事,这些人不会怎么样。 走出这片空地,又走了大概半里地,就离开了村子。远远的,我看到了一片水洼,每年黄河汛期涨水的时候,河水往往会挣脱河道的禁锢,流的到处都是,遇见比较低洼的地方,河水就淤积在里面,形成这样的水洼,不过水洼的水是死水,过段日子就会干。眼前那个水洼约莫有三四十米长,水干的差不多了。 金宝一直带我走到水洼边上,用手在土里刨了刨,土只有薄薄一层,下面是一块很大的木板子。拿掉这块木板,就露出一个大洞,黑乎乎的。这个洞口一露出来,我腰里的打鬼鞭就好像隐隐约约动了一下,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种气息让人从头到脚都感觉不踏实,但是里面太黑了,月光透不进去,我也看不到洞里有什么。 “进来吧。”金宝抬手举起手里的油灯,光线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地方,我看到那个洞应该是人挖出来的,从水洼边上斜斜的挖下去,一直延伸着,好像直接就挖到了水洼的正下方。 “这是什么地方?”我心里发憷,尽管知道金宝不会坑我,但那股阴森森的气息真的让我感觉很不适应。 “有的事儿我说也说不清楚,说了你不见得信,自己亲眼看看,比我说一万句都强。”金宝弯腰钻进洞口,在前面举着灯,道:“村子里的人,都在这儿。” “那就去看看。”我不再犹豫了,金宝已经把话说成这样,如果我再推三阻四疑神疑鬼的,那就是对朋友的不信任,会让对方心里憋屈难受。 从洞口钻进去之后,里面的洞就宽了,两米多宽,三米多高,人可以轻松的走过去。和我想的差不多,洞肯定是斜着挖到水洼下面去的,虽然洞里没有风,但一走进去就感觉很冷,好像钻到了一个冰窖里,周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难闻的紧,让人感觉别扭。 我一边走一边默默的估算着洞的长度,顺着洞走下去大概有十几二十米左右,眼前一下子豁亮了,空间变的很大,像一个地底的大屋子,长宽都有三四十米左右,和地面上水洼的面积差不多。里面很黑,金宝换了一把手电筒,光线照射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站着许多人。 “他们都在这儿。”金宝依然慢慢的带路,走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正常了,那些人影子都靠着洞壁,一个挨着一个,站的整整齐齐。他们都穿着崭新的白土布褂子,脸冲着墙,我能看到的只是背影。 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从脚底板直冲到顶门,如果不是金宝就在身边,我说不定会撒丫子就逃回去。 “这是贺老实一家。”金宝走到墙根,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那人木愣愣的就慢慢转过身,我看到了村子里的贺老实,他的眼神呆滞的像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淤泥,直勾勾的望着一个方向。 “这是石头一家。”金宝又走到旁边,拍了拍另外一个人,那是村里的宋石头,一家老少六七口子人,全部贴墙根站着,当他们慢慢回过头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惨白惨白的脸,和毫无生机的眼睛。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因为潜意识里能够意识到,这些都是死人!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人!一村子的人都填河,死在黄河里,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水洼下的地洞中?我心里又是惊恐,又是疑惑,这不知道金宝到底是在做什么。 “金宝!”我一下子跑到金宝前面,道:“你是不是疯了!” “水伢子,我没疯,你以为我想这么做?我说了,我是在替人干活。”金宝忍不住咧着嘴,想哭却没哭出声:“我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我的工钱,就是老婆娃娃从河里捡一条命回来,能让他们活下去。水伢子,难呐......我怕,又累啊......” 金宝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个水洼下的地洞,明显是用来囤尸的,从古到今,刻意囤尸的人,动机十有八九不良。我拍着金宝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才停止了抽泣。 “金宝,是谁让你做这些的?” 金宝的表情一瞬间就变的有点复杂,嘴唇来回蠕动了好几次,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脸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舔舔干裂的嘴唇,呐呐道:“是你爷。” 第十八章 晾尸山崖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金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我却听的一清二楚,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惊讶,还是什么,总之像是被他的回答给震到了,本来就纷乱的脑子一下子糊里糊涂的一片。 “金宝,你说,是......是我爷要你这么做的?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金宝摇摇头。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就是村里人填河那天。”金宝把我从水洼下的地洞带出来,我们就在水洼旁边停下脚步,他接着道:“就在那天,见到你爷的。” 金宝被拉去填河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完全混混沌沌的。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他可能已经死在黄河里。对于昏迷之前的事,金宝不知道,没有任何印象,他苏醒的时候,返现自己是在一口巨大的石头棺材里,那口棺材漂浮在河面。 棺材里坐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男人,长的很吓人,金宝不敢看他,仿佛看一眼就会折阳寿一样。除了那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我爷爷也在棺材里,金宝一下子懵了,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穿红衣服的和鬼一样的男人阴测测的问金宝,想不想活命。金宝只是个乡下人,没有太多的见识,已经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吓惨了,红衣老鬼那么一问,他就拼命的点头。我爷爷当时没说话,反身就从石头棺材跳进水里,不久之后,他一手拖着金宝的媳妇,一手拖着金宝的娃娃,把她们娘俩从水里带到了石头棺材上。 爷爷没有说别的废话,交代金宝以后该怎么做。只有那么做,他才能保住一家人的命,当时那种情况,金宝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爷,要你做什么?” “要我在这儿给人换衣服,换好衣服,先赶到这边的地洞里面,等到凑够了数,再趁夜赶到河边,让他们下水。” 金宝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是做了几天他就受不了了,想带着媳妇和娃娃跑。然而逃跑不久,他媳妇就突然喊了一声,倒在地上翻白眼,跟犯了羊癫疯一样,浑身抽搐吐白沫,金宝被吓坏了。他媳妇昏过去大概一个来小时,等到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傻乎乎的不知所以然。 这让金宝意识到,逃跑不是出路,第一次逃跑,媳妇就变傻了,如果再有第二次,后果必然更严重。为了老婆和娃娃的命,金宝打消了一切念头,人被逼到这地步,能活下去已经是唯一的心愿。 “不想别的了,叫我咋干,我就咋干......”金宝流着眼泪,道:“一家人能活着,这就行了,行了......” 我默然无语,因为隐隐中感觉到,陪伴自己十几年的那个爷爷,好像不像我想的那么慈祥,那么简单。七奶奶曾经的讲述再一次浮现在心头,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黄河岸边上,我爷爷和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抚养我长大的爷爷,他到底是?是人?甚或就和七奶奶说的一样,不是人? 我心乱如麻,同情金宝,又对爷爷的事情充满了怀疑。我不敢撺掇金宝逃走,那是在害他。 “水伢子,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赶紧走,找个地方安身。”金宝擦掉眼泪,道:“你要知道,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我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我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心里的孤苦瞬间就变的很浓,苦恼,郁闷。 “去哪儿都行,别在这儿呆着,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从这边可以出去。”金宝提起了自己的油灯,道:“我还有事要做。” 经过自己老婆那件事,金宝再也不敢怠慢了,做事很用心。他给我指明了方向,然后提着灯走到村子西边的空地上,七八十号换了白衣服的人仍然在等。金宝在人群前一声吆喝,那些人就和一群失去了灵智的躯壳一样,晃晃悠悠的跟着金宝,一路走到水洼旁的洞口,一个挨着一个的钻了进去。 看完这些,我浑身都在发抖,那种诡异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在我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金宝喊了我一声。 “水伢子。”他低头想了想,道:“要是以后,你能见到你爷,和他说一下,放我们一家一条活路,我没什么,娃还小,他不能跟我一样,一辈子被栓在这儿。” “放心,我会说,金宝,好好的,会好起来,一定会的......” “快走吧,天快亮了。”金宝对我摆摆手,他有点不舍,但还是咬着牙,挥手让我快走。 在这个荒村里差不多停留了一夜时间,我不知道排教的人还有没有守在村口,按着金宝指的方向,我一路小跑着离开,沿途还能看到很多低矮的小草房,我一口气从村西头的空地跑到了东边,等到将要离村的时候,天色正好蒙蒙发亮。 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很远,一直离开村子,才放缓了脚步,停下来擦擦头上的汗。当我无意中回头眺望已经走出的荒村时,目光瞬间就呆滞了,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嗡嗡的像是要炸开一样。 所有的草房全部都看不到了,在蒙蒙发亮的天色中,我看到的是一片乱坟岗子。无数不知道堆起来多少年的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惟独在乱坟岗子的边缘,竖着两间破旧的小草房,隐隐约约中,我仿佛看到金宝的身影,他正拿着一把镐头,在那些葬进来不久的新坟边上,用力的挖着。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昨天在一排排小草房看到的那些蹲在门边的人是怎么回事。那是荒村的村民吗?根本不是,那都是新埋到乱坟岗子的人,金宝要做的事,就是把尸体挖出来,赶到水洼下的地洞里,之后再赶到河里去。 这一夜的经历,我完全无法忘记,记忆犹新。前段时间故地重游,我特意到了那片乱坟岗子,乱坟岗已经不见了,彻底成了一片滩地,有人在那里种了大片的西瓜。当地人打开刚从地里摘的瓜,吃的淋漓尽致,当我看到鲜红的瓜瓤时,心里就一阵忍不住的恶心,但什么都不敢说,逃似的离开了。 在我离开乱坟岗子的时候,对脚下的路彻底迷茫了,但是心里的那个决定,却更加坚定。我得找到爷爷,在现在的我看来,寻找他,不仅仅是寻找我唯一的亲人,而且,同样也是在寻找一个答案。那些事情,只有找到他的时候,我才有可能弄明白。 我偷偷跑到昨晚的河岸,排教的大船连同我那条小船,已经看不到了。我失去了小船,又买不起新船,只能靠徒步行走在沿河两岸。速度一下子慢了很多,我走在河滩上,第一次感觉,这条熟悉的河,竟然那么长。 接下来差不多有十来天的功夫,我没有再遇到什么危险,不过也没有什么发现。这段日子里,沿河十几个村子,多多少少都出现了一些怪事,有人莫名其妙的死了,但是更多的还是村子里养的家禽家畜,和疯了一样朝河里跑,拦都拦不住。这个月份里,上游的水大了,又时常下雨,快到黄河的汛期,村里人不敢下水去捞那些牲口。往往是过了一夜之后,那些跳河的牲口会重新从水里浮出来,不过都只剩下一张皮,血肉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这些事情把两岸的村民吓的不轻,平时经常走船的人都在家歇了,想避避风头。 我要一边走,还要一边找,所以走的慢,十多天时间,朝北走了约莫有一百三四十里,这里离小盘河已经非常远了。我觉得,这条寻找的路,我可能要走很久很久,三五天是不会有结果的,靠两条腿肯定不行。我没有多少钱,所以琢磨了两天,就打算和其它走船人一样,到河里捞一些东西,运气好的话,能捞到件值钱的水货,就能换点钱,购置条小船。 河凫子家里的祖训,靠河却不吃河,从来不会打捞水货度日,有时候捞东西,是迫不得已,大多数东西还会原封不动的丢到河里。我没有船,所以只能在岸边找个合适的地方,搭一个木头架子,然后安个小绞盘,把网撒下去。那种地方最好是临河的山崖,地势比较高,方便操作。我又走了两天,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那是一段临河的山崖,很低,不过足够了。 我兴冲冲的就朝河岸的崖边走,先爬上去,把大致的情况熟悉一下,但是刚刚爬到崖顶,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还是尸臭,臭味浓的几乎能把人顶个跟头。我赶紧就遮住鼻子,心里一晃,猛然就想起这片临河的山崖是什么地方了。 晾尸崖,肯定是一个晾尸崖。 黄河两岸没有义庄,有时候走船的人出于好心,顺手把河里的浮尸捞上来,放到河滩上,等着死者家属认领,但一些尸体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家里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这边儿,尸体又不能长时间停放在河滩,所以放几天无人认领之后,就会被搬到比较高的崖壁上挂着,这样不会影响走船人正常出入河滩。 我心里暗道晦气,被熏的想吐,顿时就打算放弃这个地方,转身想走。但是还没等真正调头,我突然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 临河的崖边水声很大,已经开始进入汛期的河,水位猛涨,河水翻滚着拍打到岸边,水浪滔滔。但是那阵奇怪的声音一阵一阵的从崖壁传过来,清晰可闻。 我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那好像是指甲在挖挠石头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听的人牙根子发痒。 第十九章 水魈暗算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指甲抓挠石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近在耳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声音这么大,晾尸崖面朝着河的一面就是用来悬挂尸体的地方,我只要再走两步,伸头就能看到。这时候是在白天,但是我一想到那些烂的不像样子的尸体就没有勇气再朝前迈动一步,忍了几忍,我打算原路返回,不管那阵声音有多么奇怪,装作听不到就是了。 我转身走了几步,那阵抓挠石头的声音仍在继续,骤然间,一阵模模糊糊的婴儿的啼哭声从山崖向河的那边传了过来,啼哭声哇哇不绝,顿时就把所有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我顿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距离不算太远,我的耳朵又好使,听上去,那就好像是石崖的另一边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哭。 不是我夸赞黄河两岸的人,在当时那个年代里,自私贪婪的人有很多,但古道热肠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我这种在村里长大,没有接触过真正社会的人,看见什么不平事,心里就忍不住想管。这个事情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不过我没有想那么多,听到婴儿的哭声,立即转过身,重新朝那边走了几步。河面的风携裹着孩子的啼哭,一个劲儿朝耳朵里钻。 难闻的臭味铺天盖地,我从腰里解下酒壶,喝了一口喷在衣角盖住鼻子。走河的人大多爱酒,常年在水里泡着,白酒能活血去湿,我没酒瘾,不过还是按着走河人的规矩,带着一个酒壶。用粘了酒的布捂住口鼻,感觉就好一些,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一路爬到山崖边,探头朝向河的那边看下去。 跟我想的差不多,晾尸崖上挂着十来具尸体,最下面那几具已经很长时间了,估计家里人没有认领,风吹日晒,看上去惨不忍睹。我移开目光,挂的比较近的,可能是最近才被走船人放在这里的。 一具比较特殊的尸体,马上就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具尸体身上衣衫褴褛,头发有一尺多长,披散着遮住了脸庞,挂在晾尸崖的尸体,都是从前胸穿两根绳子,然后绕过手臂兜着,拴在崖边的石头上,尸体耷拉着脑袋,脸庞完全被头发给遮盖了,不过看着应该死去不久,身体大致还是完好的。这具尸体本来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偏偏挺着个大肚子,像是怀孕的孕妇。 我的心立即抽紧了,腿肚子转筋,在河道两岸的民间传说中,不管是投河自尽的,还是失足溺水的人里面,怀着孩子的孕妇,绝对是最难缠的,没有之一。一大一小两条命死在水里,怨气比任何人都重,走船的人遇见河里的孕妇尸体,都会躲着走,不敢招惹。我当时就感觉纳闷,是谁把这具孕妇的尸体给运到晾尸崖的? 更让我心惊的是,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仿佛就是从这个孕妇的肚子里面传出来的,从尸体的外观看,死的不算久,但至少也有七八天时间,大人都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能保住?自然而然的,我就想起过去村里人说的鬼婴的传闻。 老辈人都说,河里的鬼婴很少害人,大多都是恶作剧一般的戏弄,把人吓一跳也就算了,不会把无辜者朝死里弄。我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的事,恐慌中又有很多好奇,下意识的抓住腰里的打鬼鞭,继续探头观察着。 啼哭声接连不断,听着有点凄惨,让人怜悯。生命这个东西其实很难说,说脆弱,很脆弱,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就过去了,说坚韧又很坚韧,解放前,小盘河村有一次遭遇了百年难见的特大洪涝,整个村子都被淹了,决堤千里,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没来得及逃走,两口子带着一岁的孩子,临危爬到一棵老榆树上,在树上被困了七天七夜,一粒粮食也没带,一家三口竟然硬生生熬到水退。 我当时没有想别的,就想着那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难道真的活了下来?但我毕竟不是傻子,那婴儿的哭声很清晰,一阵一阵的从崖边孕妇的尸体肚子里传出,不过怎么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所以我没有乱动,在原地继续看着,不把事情弄清楚的话,最好是不冒险。 河风强劲,一股一股的从河面吹过来,晾尸崖上十来具尸体随着强劲的河风不断的摆动,那样子看着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不过河风一吹,臭味消散了不少,我揉揉鼻子,把衣角放下来,借机吸了两口气。 就在这时候,那具孕妇的尸体来回摆动了两下,满头乱发被风吹散,顿时露出脸庞。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尸体被放的有点腐烂,一只眼睛可能在入水的时候受了伤,看上去像个黑乎乎的洞,很吓人。然而让我吃惊的并不是他的样子,而是别的。 这货看上去浓眉大眼,满脸的胡须,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都是干了的河沙。这分明就是个男人!男人怎么可能会挺着一个大肚子?! 我惊讶的同时,这具尸体突然就扭动起来,两条腿剧烈的颤动了几下,胳膊像是上了发条的一样,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角度朝身后转了个弯。最开始的时候,我认为是遇见了诈尸,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能在太阳底下诈尸的尸体,当时也顾不得多想,打鬼鞭抡起来就朝下抽过去。 噗...... 一鞭子抽在那具尸体上,鞭梢啪的轻响了一声,紧跟着,尸体的肚皮突然就裂开了,从里面蹿出来一团小小的影子,一把就抓住了我的头发。那东西虽然不大,但是来的很突然,让我粹不及防,被它突然一抓,整个人顿时朝崖下坠了一截,差点栽下去。 就这么很短暂的一瞬,我看到那团小小的影子,长的有点像娃娃鱼,但是浑身乌黑,又有点像穿山甲,它的两只前爪有四根指头,几乎跟人的手一样灵活,把我的头发拽的很紧。这东西一直都藏在尸体的肚子里,猛然钻出来,带着一股腥臭的粘液,它的眼睛只有花生那么大,但是眼珠子血红,有一种凶光。 这东西比人灵活的多,拽着我的头发,身体悬在山崖下,使劲的朝下拖。它的牙齿像两排锯齿一样,密密麻麻,细密锋利,嘴里不断发出那种和婴儿啼哭一样的叫声。我被拽住头发,头皮都疼了,却突然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水魈,肯定是水魈。我没有见过,只听爷爷讲过,前后联想一下,必然是这东西了。 在家乡附近的传闻中,黄河里的水魈都是不足岁的小孩子淹死后化出来的,经常潜伏在水道比较浅的河滩附近,它能发出和婴儿一样的叫声,借以吸引来往的船只。传说里面,有水魈的地方必有大鳌,水魈负责吸引船,大鳌则一下子把船掀翻,反正是很招人厌的东西。 民间传说有一定的依据,并不是完全胡扯,但也不能全信。后来我专门查过,水魈是一种两栖类爬行动物,正因为是活的东西,才敢在白天作祟。 我被紧拽着头发,想朝后面退,但是水魈的两条后爪紧紧攀着崖壁,身体几乎绷直了在和我僵持。我猛然一发力,忍着疼朝后一缩身体,水魈虽然凶,不过体型和体力都有限,被我用力拖到了崖边。 但是不等我喘过这口气,水魈另一只爪子就在我耳边抓了一下,这东西的爪子很锋利,经常趁半夜爬到岸边的石头上去磨,幸亏我闪躲的快,耳朵边留下一道不深的血印子,堪堪躲了过去。 然而我随手摸了一下,发现那道伤口流出来的血,有点点发黑,与此同时,一种隐隐头晕脑胀的感觉就顺着伤口,迅速蔓延到了脑袋上。趁着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我又猛然想起来,水魈喜欢随着浮尸到处游荡,而且在尸体肚子里钻了那么久,它的爪子,能干净的了?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一阵寒意。 大概就是那么几次眨眼的功夫,眩晕感更强了,手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一样,想勉强站起身,却双腿发软。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和水魈搏斗,那东西狡猾的和狐狸一样,就拽着我的头发,使劲朝山崖那边拖,我大口喘着气,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浑身的力气好像都随着小小的伤口流逝掉了。身体歪歪斜斜的滚了几下,立即就滚到了山崖的边缘。 水魈哇哇的叫着,借着我无法控制平衡的空挡,揪着我的头发不松爪子。我想甩脱它,可是身体完全就失衡了,稍稍一滚,立即觉得整个身子猛然一空,从崖边直直的掉落下去。 随即,我的脑子也完全空了,残存的意识告诉我,很快,我就会落到崖下的河水中,会不会摔死,会不会淹死,这不好说,但那只水魈就在旁边,我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然而身体已经坠下去了,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就在我急速朝下坠落中,山崖上挂着的那些尸体中间,有一具突然动了动,动作无比的快,两只手一前一后探出来。我虽然瘦,好歹也有一百来斤,再加上从上面坠落的惯力,一般人根本是接不住的。但是那具突然动起来的尸体力气大的有点离谱,就凭一只手,稳稳的抓住我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则闪电般的抓住水魈,时间力道拿捏的分毫不差。 第二十章 红衣老鬼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坠崖的时候,我的意识是恍惚的,只能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堪堪抓住了我,当时心里模模糊糊在想,崖边悬挂的都是尸体,怎么可能有一双手伸出来。眼皮子沉甸甸的,我使劲睁开,视线已经不清楚了,然而睁开眼睛的一瞬,我看到一具挂在崖边的尸体好像突然活了,就是它伸手抓住了我。 模模糊糊中,我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咧着嘴冲我笑。脑子完全是混乱的,我记不清楚在哪儿看到过这张脸,总觉得有点熟悉。被水魈咬过的伤口发作的很快,就在我将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骤然间回想起来,是他! 黄河,硕大的石头棺材,穿着一身红衣的男人! 就是他,红衣老鬼!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惊呼出声,我一直寻找的石头棺材,终于有了点眉目,但已经来不及再说一个字,脑袋一歪,整个人彻底昏厥了过去。 等我悠悠醒转时,已经是半下午,半张脸微微有点发麻,我睁眼看看,自己已经被抬到了河滩远处一片稀疏的榆树林子边上。 我呼的坐起来,转头一看,红衣老鬼正弯腰在不远的地方捡林子里的枯枝烂叶,他脱掉了那身红的和血一样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件破烂外套披在身上,抱着一堆枯树枝走了回来。 对这个人,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尽管始终都在找石头棺材,但是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害怕,忍不住就暗暗的朝后面退了退。 “你这个娃子,笨的有点出奇。”老鬼丢下手里的树枝,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团刚刚被剥了皮的肉,道:“要不是老子刚从河里出来,挂到崖边去晾晾水,你是不是就他娘的蹬腿了?” “你刚从河里出来!?”我突然觉得不那么怕了,因为寻找爷爷的渴望强烈到了极点,我马上朝老鬼那边凑了凑,急切的问道:“那口棺材呢?石头棺材?” “老子真有些疑心,疑心你是不是陈老六的孙子。”老鬼开始点火,把那些枯枝烂叶堆在一起,一边斜了斜眼,对我道:“你娃跟陈老六一点都不像,没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被水魈咬过的伤口没有大碍了,头脑也很清醒,我觉得老鬼好像不存在恶意,否则之前我昏厥的时候已经死过十次。所以我心里的恐惧一点点消失,索性就蹲到火堆旁边,想和他聊聊,问问具体的情况。 这也是我第一次离老鬼那么近,把他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他精瘦精瘦的,但是捂的有点面色发白,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跟我爷爷是同辈人,却又苍老一些。他脸上的皱纹很多,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很长的刀疤。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身上总有一股微微的腐败的气味,带着阴森森的气息,就好像河边那种职业的捞尸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尸体打交道,久而久之,自己也沾染了洗不褪的阴气。 老鬼显然认得我,知道我是陈六斤的孙子,这就方便了许多,和他交谈也不用拐弯抹角。 “老子刚出水,本来还想着要找你得费点功夫,没想到就是那么巧。”老鬼把那团洗剥好的肉架在火上慢慢的烤,我看出来那是水魈的肉,顿时感觉有点想吐。 当初第一次在石头棺材里看到老鬼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人,恐怖异常,然而真正面对面的和他坐在一起,才会慢慢的感觉,其实他没有那么可怕,他会说,会笑,尽管咧嘴笑起来非常吓人,却能让我知道,这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我顺势接着他的话问道:“我爷呢?他在哪里?” “你爷?”老鬼呲牙一笑,脸上的刀疤和皱纹挤到一起,像一颗核桃,他翻动着火上的肉,道:“上工去了,至于找你,肯定有点事情。” “我爷上工了?上什么工?” “顶老子的班,老子已经在河里飘了五十年,该上岸换换气了。”老鬼笑着,但是那双几乎被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却突然深邃起来,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当时我还年轻,看不懂,等到很多年后仔细回想,才明白过来,那种东西,叫做伤感。老鬼咳嗽了一声,慢慢道:“五十年,一晃就过去了,老子当年下水的时候,腰杆子笔直,现在,已经佝偻成虾米了......” 老鬼的话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当初爷爷遇到石头棺材的时候,虽然有点慌张,但现在回头想想,他那种慌张里面,总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看样子,你是陈老六的命根子。”老鬼接着道:“我出河的时候,他专门让我找你,不为了别的,就为看看你现在活的欢实不欢实。” “我爷,他在哪儿?” “不要找了,找不到的。”老鬼翻翻眼皮子,道:“这个工,本来该你上的,但是陈老六把你看的比命都重,自己顶上了,老子不管那么多,陈老六叫老子找你,现在找到了,带你去做两件事,老子无事一身轻。” 我不肯死心,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找到爷爷,我继续追问老鬼,但老鬼的嘴巴非常紧,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说。问的急了,他就有点躁,加重语气呵斥我道:“你个不知道屎香屁臭的娃娃!问那么多做甚!问清楚了,你能扛得住结果?” 我对老鬼本来就畏惧,他一发脾气,我就不敢再多嘴。老鬼喘了两口气,把差不多烤熟的肉撕了一半扔给我,水魈经常跟浮尸出没,那肉有股腥臭的味道,闻着就感觉干哕,但老鬼吃的很香。 “娃子,和你说。”老鬼吃光了肉,语气也变的缓和,道:“一只水魈就差点要了你的命,要是你知道什么事情,能保证这些事不被人从你嘴里掏出来?你没有陈老六的本事,陈老六也知道你这个孙子的斤两,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你也不要问。” 我被老鬼说的有点脸红,也有点想恼,但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今天如果不是老鬼凑巧在晾尸崖挂着,我可能已经没命了。 然而,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从话语里我却能分辨出来,我爷爷的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我和老鬼在这里坐着,他有点怪怪的,时常会望着远处的河发呆,一愣就是个把钟头。我很无聊,又不敢随便乱说话,两个人坐到天色发黑,他就站起身,道:“走吧,歇一晚上,老子带你去做点事,这是陈老六交代的,老子跟他还算有点交情,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老鬼一边说着,一边带我走,走了一会儿,我就依稀认出周围的地势,这个地方其实离晾尸崖不是很远,我们走的路线也是渐渐通往晾尸崖的。 “怎么还要去那个地方?”我觉得有些奇怪,问老鬼道:“还要做什么?” “老子身上阳气太重,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拉来上工,晚上得找个死人堆睡觉。”老鬼道:“你就在下边睡着。” 老鬼说完就不出声了,我们一直走到晾尸崖,他蹭蹭就爬到崖边,然后抓着一条草绳坠到向河的那一面,挤在两具不知道吊了多久的尸体中间,夜里的风有点大,吹的尸体来回晃悠,一股股臭味扑鼻而来,但是老鬼仿佛呆的很安逸,几分钟之后,甚至还传来隐隐的呼噜声。 我躺在崖下,这一夜都没有怎么合眼,睡不着。小盘河村,爷爷,石头棺材,这些事情在我心里突然变的更复杂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熬了一晚上,天色还没有亮透,老鬼就从崖边翻了过来,抖抖身子,在河滩上发了疯一般的来回跑了几趟,等到头上微微冒汗,他才收住脚,趁着这个机会,我问他道:“我爷叫你带我去做什么?” “陈老六让老子带你去翻几笔旧账。”老鬼一捏拳头,胳膊一甩,身体的骨节咯嘣嘣来回轻响了几下,道:“娃子,你知道绕梁沟子的抱柳村吗?那地方现在还在吧?” 老鬼一说绕梁沟子的抱柳村,我的心就砰的一跳,沿河两岸的人,估计没有不知道那地方的,抱柳村的名字由来已久,但黄河的走船人很少叫抱柳村,提到哪儿,人们总以鬼村称呼。 抱柳村的人都姓宋,整个村子是一个家族,从民国时候开始,宋家人就开始从事捞尸这个职业。在普通人眼里,捞尸是沿河两岸最神秘也最诡异的职业之一。那个村子据说常年都缭绕着一股阴气,而且宋家人本身就是个江湖中的草莽家族,这两年排教的势力那么大,却轻易也不会跟宋家人过不去。天高皇帝远,地头蛇就是王,偏远的黄河滩上,还没有吹来多少外界的风。 “走吧。”老鬼一声吆喝,漫步向前,一边走,一边扯起嗓子,吼出那首我听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巡河调子。 我不知道爷爷跟鬼村的人有什么旧账,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但是跟在老鬼身后,听着那苍凉的巡河调子,我骤然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杀气,让我顿时打了个冷战。 第二十一章 抱柳村子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老鬼身上那股突然就迸发出来的杀气让我心里迟疑而且畏惧,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走了好半天,他吼完了巡河调子,回头看看我,皱起眉头道:“你这个娃子,有时候让老子看着烦气的很,怎么?一听要去抱柳村子就怕了?陈老六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孙子?” “谁说我怕了!”我年轻,受不得人挤兑,听老鬼说的不客气,心里也微微有点冒火,一挺腰板,小跑着跟上他,道:“走就走!” 去鬼村的外人,没有不怕的,我心里不是那么安稳,不过怎么说,既然事情是我爷爷让去的,那就没错,他不会害我。 “这就对了嘛。”老鬼看我有点发脾气,随即就舒展眉头,咧嘴笑着,边走边道:“陈老六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一身血性,老子也佩服的很,提刀追人三百里,不把对方剁了绝不罢休,你练练自己的胆子,不要给你们陈家丢脸气。” 我看着老鬼,心里有点无奈。这老货其实也贱的很,我好好的恭恭敬敬和他说话,他又是这又是那,横眉竖眼的拿架子,真要带着火气跟他顶撞,他倒很开心。这么想着,我干脆就把心里的那些畏惧和忌讳全部都丢下了,无遮无拦的跟他聊。 我很想多问问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们陈家人丁单薄,在小盘河就扎根了三代,说起来算是外来户,对于家里过去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但老鬼说归说,一到紧要关头就岔开话题了,看样子,他不想跟我提及这些。 绕梁沟离这里不近,走陆路太慢了,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我们在河岸遇见了载人的船,老鬼根本不问价钱,带着我就跳上去。我琢磨着,老货从石头棺材里爬出来的,身上可能有钞票吗?反正我是穷的叮当响。那时候脸皮薄,生怕坐船到了地方没钱给船家,被人家说风凉话,所以私下里就问老鬼:“咱们坐船,你带着钱么?” “钱?什么钱?”老鬼愣了一下:“袁大头还是国票?” “算了吧。”我咂咂嘴巴,猛然想起来,老鬼有多久没有上岸了?他说的袁大头,普通人都知道那是银元,至于国票,就是民国时候发行的法币,日子太久了,老鬼其实已经跟社会脱节:“你没钱,我也没有,等下怎么给人船钱?” “屁的船钱。”老鬼眯起眼睛,抱膝坐在船边,朝茫茫的大河望了一眼,道:“半条河都是老子家的,还用给船钱?” 我们低声交谈着,行船的人一无所知,随后就开了船。老鬼神态自若,白坐人家的船而且坐的理直气壮,我就没那么洒脱,看着船家,心里微微发虚。 小船一路朝绕梁沟走,老鬼就一路和我说话,昨天他不怎么搭理我,估计是嫌我唯唯诺诺的不对他的胃口,现在完全放开了,话倒是稠了起来。 “老乡,坐稳了。”船家回头对我们道:“前头就是望山崖,水急,我加把力气,稳当点过去。” “望山崖......”老鬼的眼睛在白天总是眯着的,几乎看不到眼珠子,他听到船家的话,独自吧嗒着嘴,像是在回想什么。 望山崖,在我们家乡那段漫长的河道上是个挺有名的地方,河道在望山崖有一个转弯,所以水流比较急。有个传说,不知道在两岸流传多少年了,望山崖是黄河的小龙门,因为水流急,到了冬天水位锐减的时候也是不结冰的,鲤鱼化龙要跃龙门,小龙门是第一道坎,所以一年四季里,望山崖前后大概六七里的河道中鱼影不断。但是望山崖河道水流猛,一般的渔家很少会过来捕捞,如果真有手艺精熟的老渔家,在这儿时常可以捕到大鱼。 “你载着他朝前走,不用等我。”老鬼回过神,望山崖已经近在眼前了,河道紧缩,水流加速,无形中也把河底淤积的泥沙给冲到下游去,所以这段河道一直很深,水花不断拍打着小船,水珠子溅了一身,老鬼不等船家多说什么,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烂衣服,身子一歪,头下脚上的就扎进水里。 “这!这!”船家顿时就傻脸了,急的冒汗,望山崖这段河道连驾船都难,谁敢大大咧咧的就跳进去?但是连声吆喝也来不及,我急忙转头一看,哗啦啦的水在不断流淌,老鬼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听他的话,朝前走。”我有些心慌,不过心里并不是很担忧,老鬼又不傻,不会自己作死。 船家完全没主意了,可能觉得遇见两个怪人,下意识的点着头,全力驾驶小船。我们在浪花里逆行了大概两根烟的功夫,小船后头的水面呼的冒出老鬼的脑袋。 啪嗒...... 老鬼踩着水,两只手和两个铁钩子一样,死死的抓住一条大鱼,用力扔到船里。那是一条望山崖特产的金丝鲤,一尺五六长,离了水还在不停的甩动尾巴。这条鱼被扔到船里,老鬼并不罢休,转眼就没入水中。 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时间,老鬼又从水里赤手空拳的抓到两条鱼,浑身水淋淋的翻上船,一抖水花,像一只刚刚收翅的鱼鹰。 “走船的。”老鬼摸摸脸上的水,道:“老子没钱,这条大的给你当船钱,剩下两条,拿锅炖了当饭。” “中!中!”船家一辈子第一次见到能在望山崖水道赤手下水抓鱼的人,心里早就服了,连声答应。其实,他不赔本,望山崖的金丝鲤在宋朝的时候就是贡品,古都开封的名菜糖醋黄河鲤鱼焙面,就来源于宋朝皇室的宫廷菜,正宗的糖醋黄河鲤鱼,用的就是一尺八长的红尾金丝鲤子。 河上的船家有时候一天飘行上百里,入夜了来不及回家,小船预备着柴米油盐,随时可以做饭。船家只有一口锅,我动手把两条鱼洗剥干净,河鲜无需多么高超的烹饪技巧,白水一炖就是一锅好汤。 炖鱼吃饭浪费了些时间,等到吃饱喝足的时候,小船恰好就走到了绕梁沟子旁的水路上,我们下了船走陆路,我没来过这个地方,但老鬼看样子还是熟悉的,五十年风尘岁月,当地的人变了,但那片土地不会变。 “娃子,先和你说一声。”老鬼道:“宋家人的头皮一向很硬,老子估摸着,直接谈是谈不拢,那帮王八蛋都是属驴的,顺毛不听话,就只能动手揍。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说,陈老六叫你过去,只是混个脸熟。” 我懵懂的点头,但是不怎么能听懂老鬼的话。我心说这都是爷爷的交代,老鬼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抱柳村离绕梁沟子大概有十二三里的距离,河两岸的居民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很信,抱柳村被传的邪,而且一村子捞尸人,普通人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怕沾染晦气,平时也不会到抱柳村的地头来,所以除了抱柳村本村的人,极少有外人在这里出没。我跟老鬼顺顺利利走了十多里地,已经能够望见不远处的鬼村。说实话,民间传说不一定都是空穴来风,走到抱柳村附近的时候,一股很淡但是难闻的味道,就在村子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这是鬼村特有的味道,多少年没有变过。 那种难闻的味道都是从村子外面一座露出地面两米多高的地窖里散发出来的,那地窖常年存着冰块,从河里捞出的尸体都是有主的,得暂时放在地窖里,然后通知家属认领。 黄河上各种古老的职业,都有他们的故事,我讲的事情跟捞尸人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既然提到这儿,就啰嗦两句。宋家这种捞尸人,和现在黄河长江上的打捞队不一样,比如长江上的打捞队,什么尸体都要捞,不管有主无主,全部捞上来,有主的让家属领走,无主的,过去裹张草席子埋到浪尸山,现在则送进火葬场。而宋家那样的捞尸人,只接受死者家属的委托,在河道上寻找家属指定的尸体,如果是无主的尸体,宋家人动都不动,任由尸体继续随河漂流。 捞尸人有多少故事,没人知道。前几年,电视台和报纸报道过一个长江上的老捞尸人,老头儿大概六十多岁了,捞尸几十年,记者采访的时候,老头儿说的平平淡淡,好像那些尸体就老老实实的浮在江面,绳子一拖就拖走了。但实际情况呢?我不想惹麻烦,所以也不能讲的太详细,毕竟很多东西在现在都是受到限制的。其实,被电视台报道过的那个老捞尸人,是我一个朋友三服外的远亲,去年路过武汉,专门拜访过,我们请老头儿吃饭,酒过三巡,老头儿私下讲了一些过去的事,他的一生都在看似平静的江面上度过,但是经历的事情,不比我少。举个例子,大概十年前,老头儿遇到过两个投江自杀的女孩子,尸体手拉着手浮在水面,就因为这两具尸体,老头儿的船在原地被困了三天,差点就交代在哪儿。 不在这一行,不操这个心,这些事情当成故事听听就行了,其实没必要刻意的去探知真假。 我和老鬼就顺着那股淡淡的臭味继续朝前走,抱柳村不大,估计六七十户人,在进村的村口,有一个非常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搭着六七个五米长,三米宽的小筏子。 “娃子,知道那是什么不?”老鬼指着木架子上的筏子,道:“说出来你又要浑身发抖。” “不就是下水的筏子么?”我咽了口唾沫,隐约感觉老鬼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是筏子。”老鬼撇了撇嘴,吓唬人似的在我胸前指了指,道:“人皮筏子。” 第二十二章 威风八面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老鬼的话真的让我猛一哆嗦,木架子上那些筏子外,裹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沾染的污垢多了,那东西已经发黑,鬼村外漂浮的臭味,还有那种筏子都透着说不出的邪异,普通人走到这里估计就会两腿发软,难怪没有人会跑到鬼村的地盘来。 捞尸是过去黄河三十六旁门之一,既然是旁门,多少都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说起来,捞尸的过程不复杂,驾船或者筏子行走水面,遇到尸体的时候,或者用绳子套着尸体,一路拖到岸边,或者用钩子钩衣服手脚,拉到筏子上。捞尸人常年和阴惨惨的尸体打交道,为了提高在水中的安全性,他们一直有一个老风俗,用人皮包裹捞尸的筏子,据说这样可以用人皮的阴气裹住筏子上的捞尸人,一般的水鬼和浮尸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这个说法有没有根据,我也不知道,反正宋家用人皮筏子的历史不是三年五年了,很信赖这东西。一架五米长,三米宽的筏子,得用多少张人皮才能裹起来?而且筏子得经常更换,他们就得不断的寻找“原材料”。 “浮尸的皮不能用?”我问老鬼道。 “你懂个屁。”老鬼看着那些木架子上的人皮筏子,竟然咕咚咽了口唾沫。河面上的浮尸往往被浸泡的发胀,有时候一具尸体泡的足有二三百斤,如果对刑侦类小说或者资料比较感兴趣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尸体学名叫做巨人观(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去网上搜索巨人观的图片,否则会做三个月的噩梦),那种尸体的皮肤已经完全被泡坏了,取下来也用不上。 宋家人的名声臭就臭在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为了寻找裹筏子的皮,宋家人善于挖人家的坟,尤其是新埋的人,只要让宋家人知道,必然连夜去刨,然后取下死者的皮。往往都是头天下葬的尸体,一夜之间就被刨走了,剩下一座空坟。 “娃子,走吧。”老鬼摆摆手,一路走,身上骨节中噼噼啪啪的轻响又接连不断:“事情是陈老六让老子来办的,但宋家人欠的不是陈老六的债,而是老子的债。” 我又感觉到老鬼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杀气,那杀气里,有一股怨意。这让我很怀疑,宋家人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老鬼的事? 他带着我绕过木头架子,直直的朝村子里走,抱柳村的人总挖别人家的坟,名声臭,平时也很小心,唯恐有人恼了过来报复,所以村子里经常有来回晃悠的人,负责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我和老鬼刚在村口出现,立即被人看到了,大概有六七个年轻力壮的宋家人,一路小跑围了过来,把我们两个堵在进村的路上。 年轻力壮的走船人,几乎个个都是火辣辣的暴脾气,但是老鬼被六七个人堵住了,一点都不慌,晃着手腕子,道:“你们的掌灯宋百义死了没有?没死的话,叫他出来,老子要见见他。” “老东西!你来作死么!”六七个人顿时就怒了,老鬼说的宋百义,是抱柳村子的村长,同时也是家族里的领头人,在解放前,这种江湖家族的族长,习惯性的被人称为“掌灯”,一说宋家的掌灯,其实就是在说宋百义。 我就觉得老鬼是在没事找事,同样一句话,用不同的方式问出来,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六七个年轻人呼啦啦的把我和老鬼前后围起来,但是不等他们动手,我就觉得眼睛一花,身边的老鬼用一种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蹿了出去,就那么两秒钟时间,我听到一阵很惨痛的嚎叫,一个宋家人被老鬼抓到了。老鬼那双手枯瘦的鸡爪子似的,可是随手一抓,几乎从对方脸上抓掉一块肉。 第一声惨叫响起之后,老鬼的身影就在我眼前不断的晃动,每晃动一下,就有一个宋家人哀号的倒在地上来回挣扎翻滚。黄河滩上练武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我自己也亲眼见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老鬼这样厉害的,毫无疑问,他年轻的时候肯定下过苦功。 老鬼出手太重了,一巴掌拍过去,就几乎拍掉人半条命。我看见老鬼两只手上全是血,一直眯着的眼睛仿佛睁开了,有种快意的光芒在眼眶中来回闪烁。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他好像是在宣泄心里的怨气。 短短两三分钟时间,六七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已经倒了一地,惨叫连连。 “起来!”老鬼随手抓起一个宋家人,那人最多二十六七岁,身子很强壮,但是胳膊脱臼了,脸上的冷汗黄豆般大,疼的直打哆嗦,老鬼硬生生把他提起来:“老子这双手,从五岁开始就插铁豆子,插了十五年,你的脑壳硬,还是铁豆子硬?滚进去!把宋百义喊出来!今天他不露头,老子拆了抱柳村!” 说着,老鬼把对方用力一推,那人被老鬼打怕了,抱着脱臼的胳膊,屁滚尿流的朝村子里面跑。望着他的背影,老鬼长长嘘了口气,拍拍手,若无其事的带着我继续朝前走。 我们只走出去一会儿,从村子里面呼啦啦跑出十几个人,都拿着棒子还有刀,那些人后头,跟着一个大概六十多岁将近七十的老头儿。老头儿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体很结实,年轻时估计就是好身板,足足一米八多的个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一群人气势汹汹,一鼓作气的朝我们这边跑,但是当那个老头儿看清楚老鬼的时候,魁梧的身体突然就是一晃,揉了揉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当时就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都......都给我住手......”老头儿愣了那么几秒钟,突然就大喊着制止正在猛冲的那帮子人,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老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圆了,他背着手站在原地,无声的望着奔跑过来的老头儿。 当双方距离很近的时候,老头儿生生的顿住脚步,一眨不眨的望着老鬼,身子不断的发抖,嘴皮子哆哆嗦嗦了好久,才呐呐的说了一句:“是?是大哥?” “宋五爷。”老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还认识老子。” “大哥......”那老头儿本来威风八面,但是一看到老鬼,气势顿时就萎了,在原地晃了几晃,双腿一软,噗通就跪了下来,他很惶恐,极度的惶恐,就好像看到一个死去的债主重新活生生站在脸前。 一群人随即就傻了,搞不清楚老鬼是什么人,也搞不清楚家里的掌灯为什么好端端就跪下来。 “大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老头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等到抬头时,一双老眼里已经带着泪花:“总有四五十年了吧,兄弟想你想的苦......” 那一瞬间,我看到老鬼圆睁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温和,还有缅怀。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事情,身上的杀气顿时减了许多。 那个叫宋百义的老头儿一流眼泪就止不住了,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扑扑的落泪,他对老鬼很忌讳,老鬼不发话,他连站都不敢站起来,在原地跪的端端正正。 周围鸦雀无声,只剩下宋百义隐隐的抽泣,老鬼默默望着他,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老子一肚子火,本想拿你几个儿子孙子开刀,看你还认的老子,还能掉几滴眼泪,就不跟你计较了。” 老鬼这么一说,宋百义如释重负,从地上爬起来,亲自把我和老鬼迎进村子。我没想到进鬼村竟然这么容易,但事情很明白,宋百义完全是看老鬼的面子。 宋百义把我们带到村子祠堂旁边的大屋,那里可能是宋家人平时商量事情的地方,别的人都被挡在外头。宋百义亲手给老鬼端茶送水,恭敬又虔诚,老鬼让年纪这么大的人伺候着,没有一点不自在,好像宋百义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大哥。”宋百义在我们对面坐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出来了,现在是谁在镇河?” “老子以为你早就忘了镇河这回事了,得蒙宋五爷你费心。”老鬼眯着眼睛,身子半歪在椅子里,道:“老子等了几十年,该来的人都不来,没法子,逼着陈老六去顶班了。” 老鬼说话很不客气,一字一句都像带着刺,说的宋百义一张老脸青红闪烁,却不敢还嘴。我在旁边听着,虽然听的有些糊涂,但隐约也好像是懂了一点。我再一次意识到,最初和爷爷驾船巡河时遇到石头棺材,那应该不是偶然,老鬼跟爷爷之前就是认识的。 “大哥。”宋百义又试探着问道:“既然你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打算......”老鬼抬头望着屋顶,愣愣的出神,过了好半天才慢慢道:“还记得当年的槐树林子不?” “这些,兄弟不敢忘。”宋百义眼睛亮了亮,接口道:“一辈子都不敢忘,记在心里的。” “你记得就好,当年大伙儿一起拜过关老爷,同生共死,老子不敢想,那是奢望。”老鬼道:“这次来找你,就想问问,老子现在说话还作数不作数?” “作数的,大哥说话,永远都是作数的。” “好!”老鬼突然就坐直了身子,眯着的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指了指我,道:“你给老子记住这个娃子,老子想让他做七门的大掌灯!” 第二十三章 奇思妙想 为所有读者加更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七门大掌灯?”宋百义不由自主的望了望我,又望望老鬼,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我不知道老鬼说的七门大掌灯是什么意思,不过听着很威风。 “怎么?你觉得不行?”老鬼道:“老子看准他了。” “不是不行,只不过......”宋百义犹豫了半天,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道:“大哥,你镇河那么久,可能不知道现在的世道,跟过去不同了,改天换日,大掌灯那个名头,已经过时了,吃不开。” “老子不管现在什么世道,要他做,他就做,现在就问你一句话,认不认他?” “大哥。”宋百义的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在老辈人手里,其实已经过去,你镇河那么多年,都是冤枉的,白白浪费了时间。大哥,现在的世道清平,再也不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掀不起多大的浪头来了。” “放屁!”老鬼的脾气很暴躁,看见宋百义犹犹豫豫的样子,马上就急了,拍着桌子道:“你觉得老子在鬼扯?什么叫过去了!” “大哥,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兄弟说的都是实话,咱们当年做的那些事,现在讲给人听听,人家都会觉得,是我们疯了,说的胡话......” “是么?”老鬼本来已经发脾气了,可这时候突然压住火气,阴森森的笑了笑,道:“你知道,老子一辈子从来不屑跟谁说瞎话,现在告诉你,老子为什么这次要出来。” 老鬼阴森森的笑容有点可怖,但是那种阴森的背后,是一种庄重和肃穆,让人毫不怀疑的认为,他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宋百义的表情顿时变的不自然,嘴唇又哆嗦了几下。 “你给老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清楚。”老鬼探出身子,朝宋百义那边凑了凑,直直的盯着他的脸,道:“老子一直在镇河,那些事情,比你们看的都准!老子相信自己不会算错,现在距离天崩,至多五年!” “什么!”宋百义的脸色顿时变的惨白,身子猛的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好像被老鬼的话触及到了内心最深处一些隐藏许久的东西,不仅脸色惨白,而且额头立即冒了汗。 “你知道,一旦天崩,会有什么后果,你现在的日子安稳了,儿孙满堂,管着一个家族,很惬意是不是?”老鬼冷笑了一下:“老子不怕告诉你,最多再过五年,你想把这群人拉去填河都迟了!” “大哥,你......不要说笑......”宋百义完全被老鬼的话吓住了,双手来回颤抖,慢腾腾擦掉额头上的汗。 “老子没心跟你说笑。”老鬼收起冷笑,顿了顿,语气变的柔和了一些,道:“老子是让你们坑了,镇河五十年,没人过去看我,也没人接我,老子心里虽然有气,窝了很大的火,但是已经熬了那么多年,想想就算了,便宜了你们这帮王八蛋,如果不是天崩,老子也懒得挪窝,更懒得跟你们计较什么。老五,自己想想吧。” 宋百义皱着眉头,起身在椅子旁边来回踱了几步,有点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看着老鬼,道:“这个娃子,是谁?” “是陈老六的孙子,你给我记清楚。” “大哥,你的意思是?”宋百义咬了咬牙,道:“兄弟说句心里话吧,从你当年走了之后,宋家就开始洗手,想过几天踏实日子,这么多年下来,混的不好也不坏,总有口安稳饭吃,下面的小辈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现在真要把宋家再拖下水,大哥......” “随你。”老鬼变的很平静,淡淡看了宋百义一眼,道:“要是老子说话不算了,也不强求,只不过从现在起,就把宋家彻底从七门里踢出去,靠着河吃饭,将来家里人真有三长两短,别求到老子头上。” 宋百义的脸顿时死灰一片,老鬼的话像是有巨大的震慑力,让他进退两难。老鬼眯着眼睛不再说话,宋百义焦躁的在屋子里最少走了十几圈,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对老鬼点了点头。 “不要答应的那么快,你想清楚,这不是儿戏。”老鬼幽幽道:“你知道七门的规矩。” “大哥,你说的明白,至多五年就要天崩。”宋百义苦笑了一下:“我不答应,还有别的法子吗?” “你明白就好,老子少费点口舌。”老鬼看见宋百义答应,立即站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这些年,你跟谁走动的多一些。” “老六彻底没来往,老七家断后了,二哥三哥还有那边,我想法子找他们,四哥也没音讯。”宋百义跟在后面,道:“你知道的,四哥脾气怪,住的地方那么阴,连我都不敢去,所以这些年来往少了些。” “告诉他们,老子回来了。”老鬼带着我出门,头也不回的道:“老子自己去找老四,一个月之后,在你这儿见。” 老鬼没再停留,带着我离开抱柳村,我满满的都是问题,在村里不敢乱说话,憋的心里很难受,一离开村子就连珠炮般的朝老鬼问出来。 “什么是七门?什么是天崩?什么是镇河?” “该告诉你的时候,老子会告诉你,不要一直追着问。”老鬼道:“你爷教你练过把式没有。” “扎过马步。”我想了想,在我的印象里,我爷爷最擅长的是水性,功夫好不好,我的确不知道,因为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没跟谁动过手打过架,很小的时候,爷爷叫我扎马步,每天巡河扎马步,那是雷打不动的惯例。 “老子教你点东西,你好好学着。”老鬼正走着,突然就停下来,回头对我道:“娃子,你是要做大事的,你爷托老子照看你,但时间不多,过些天,老子要出远门,等我一走,你就要自己去闯了。” 我自己细细想着今天听来的话,老鬼和宋百义交谈的时候没有避讳我,他们说了什么,我都记在心里。当时虽然傻愣愣的,但也不是没有心眼,我琢磨着,老鬼在石头棺材里呆了很多年,听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他还不会出来。 自然而然的,我就想到了他说的天崩,我估摸,老鬼从石头棺材里出来,十有八九和这个有关。 “我要做什么大事?是你交代的,还是我爷交代的?” “不是老子,也不是你爷。”老鬼的神色凝重起来,道:“是天。” “做什么?”我从老鬼的表情里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他说的很认真。 “要做什么,你迟早会明白,老子没念过书,这个事情有多重要,老子和你讲不清楚,只跟你说一件事吧。”老鬼转头看看不远处的河,道:“知道这条河是怎么来的吗?” 我顿时就愣住了,心说老鬼问的这个问题怎么这么无聊,泱泱黄河,从古至今就流淌在中原地区。 “娃子,不要自以为是,你觉得,你知道的就是真的?”老鬼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大河,道:“这条河,是有人故意挖出来的,你信不信?” “胡扯吧!”我感觉老鬼在说胡话,黄河有多长,我当时没有具体的概念,但是至少我知道它几乎横穿了整个中国,这不是一条小河沟,说挖就挖出来了:“蒙人呢?从大禹治水,这条河就在了。” 走船人大多出身贫苦,从小就得为生活奔波,除了家境富裕的,穷人家的孩子极少念书,但是走船人熟悉黄河,每一个关于黄河的传说,都熟记在心。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听人讲过很多次了。 “那就对了。”老鬼也不管我信不信,道:“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条河才刚刚被人开出来,如果它没被开出来,大禹还治什么水?” 我站在原地就愣住了,老鬼这个人虽然让我觉得神秘而且可怕,但他不像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也不会毫无来由的欺骗我。但是他说的话太过离奇,黄河是人开出来的?我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个问题,呆呆的站了半天,才拔腿追过去,但老鬼只说了那么多,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算了算了。”我有点赌气,但是转念一想,就明白老鬼怕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又少不更事,把这些事给泄露出去,他嘴巴紧的和石头似地,用锤子敲都敲不开:“不说就算了,以后你也不要问我啥事,问了也不会告诉你。” “脾气还不小。”老鬼咧嘴笑着:“跟老子小时候一样。” “不跟你瞎扯淡。”我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边走边问:“现在咱要去哪儿?” “阴山峡。” “你快拉倒吧!”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就拽着老鬼的袖子:“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第二十四章 河凫传说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的确很吃惊,老鬼说的阴山峡,是大河沿岸最让人腿软的一个地方,其实,去过那儿的人很少,大多都是风传。那是距离绕梁沟子大概一百三四十里的一个山峡,非常深,关于阴山峡的传说,由来已久,很多人都说,大河的龙王爷管水道,阴山峡则是地府阎罗囤纳阴兵的地方,阴气森然,就算在大白天,太阳光也照不穿峡谷中飘荡的那层阴惨惨的雾。 这些话肯定是在胡扯,阴山峡的由来,跟黄河的地理位置其实有很大关系。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从老祖先们开始生息繁衍一直到后来,黄河流域所在的中原地区都是诸多朝代和政权的文化政治中心,兵家必争之地。从古至今,黄河流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重大的战役。每次大战过后,河面浮尸百里,几乎淤堵河道,阴山峡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一个抛尸的地方,成千上万的浮尸被集体打捞出来之后丢到峡谷中,那简直就是阴气最重的积尸地。这种地方,如果不出点什么怪事,那才叫做怪事。黄河三十六旁门里头,在解放前多半都是江湖草莽,但几乎门门都有祖规,不到阴山峡去讨生活。 “娃子,没有人不能去的地方。”老鬼拿开我拉着他的手,突然一本正经的对我道:“练练你的胆子,知道今天跟宋家掌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老子要你做七门的大掌灯。” “不知道。”我摇摇头,尽管我能听得出来,七门大掌灯好像是个威风凛凛的角色,但还是不了解具体的含义。 “一边走一边说,跟老子闯闯阴山峡。”老鬼带着我走,本来还是想顺水路走,那样快一些,但汛期临近,水涨的厉害,绝大部分走船的都开始歇业,空荡荡的河面没有一条船,水浪汹涌,我们只好继续靠两条腿赶路,老鬼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爷跟你讲过河凫子的事没有?” “讲过。”我跟着老鬼跑了两天,其实觉得他并没有在石头棺材里看着那么阴森,所以心里的畏惧在无形中慢慢减少:“但没说的太多。” “他不讲,老子跟你说说。”老鬼示意我走快一点,道:“不知道河凫子是怎么来的,你就不配当一个河凫子。” 老鬼开始对我讲,但是我怎么听,都觉得那像是一个虚无又毫无边际的民间故事。老鬼说,在很久之前,黄河就经常在汛期大规模的泛滥,洪水滔天,改道无数次,每次改道,淹田淹庄稼,所以沿岸人烟稠密的地方,譬如说开封那种古城,就会修筑河堤防洪保地。像我们盘河村那种地处荒僻的小村子,人少地薄,没有能力修筑大堤,因而往往是方圆一二百里所有的村子,把力量集中在一起做一些事情。 我不懂水利,不过却知道,黄河决堤的主要原因,是上游带过来的大量泥沙,在流势缓慢的下游沉积到水底,经年累月,导致水位越来越高,如果平时还好,一旦汛期到来,水位一涨,绝对会破堤而出。所以过去民间治理黄河防汛,除了在汛期期间修堤抢险,还在汛期之前把河道疏通一下。 有一年,在清理河道沉淤的时候,有一段河道就出了怪事。老鬼没有说那段河道具体位于上面地方,只告诉我,河道最近的一个村子边,是一片槐树林子。河道里的水本来已经干的只剩正常水位的一小半,按道理说清淤比较容易,但无论怎么挖,河底的泥沙好像根本不会减少。 “一连七天吧。”老鬼想了想,道:“每天都要死一个人。” 人死的很惨,都是在清淤中不慎落水的,两岸的人水性一般都不错,但是落水的人掉到水里仿佛就游不动了,很快沉到水下。 不用人救,沉到水底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浮上来,但浮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死者的脸如同被什么东西抓的稀烂,面目全非,而且最重要也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尸体浮出水面的时候,右手都不见了。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一下子,顿时就想起从爷爷卧房墙根下挖出的那只手。不过我咽了口唾沫,没有打断老鬼的讲述,这老东西脾气不好,我不想招惹他。 连着七天,死了七个人,清淤的事情还没有一点进展,汛期将近,人人心里焦急,到了第八天,众人提心吊胆的上工,因为都被前七天死的人给搞怕了,有人隐隐意识到,是不是第八天还要接着死人? 但他们都猜错了,第八天一开工,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赶工的人大喜过望,干的热火朝天,人们觉得,虽然死了七个人,但是只要能在汛期前做好一切准备,大水过来的时候可以保住村子还有田地,那也算是值得了。 紧跟着,他们就在河底挖到了一个东西,很大的东西,足足有十几米那么长,横亘在河底,随着泥沙的减少,这东西渐渐就从河底露了出来,有水性很好的人潜下去看了看,觉得那好像是一根大柱子。 那个年头儿离现在很远了,除了一些很简陋的工具,人们做事基本要靠双手,本来,他们是想把水里的东西给挖出来,但东西太大了,估摸着重量也会很惊人,如果想挖,必须要付出很多人力和时间,汛期将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人们就想放弃,毕竟黄河河底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挖也挖不尽。 后面发生的事,有点像神话传说,但老鬼讲的一本正经,就让我感觉那些事好像都是真的。 在人们放弃了挖掘那个东西的念头当天夜里,至少有一大半人都在晚上睡觉时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梦见从河里游出来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儿,对他们说,河底的东西一定要挖上来,否则的话,沿河流域会有大祸。 第二天睡醒之后,人们就开始议论这个奇怪的梦。人睡觉做梦,那一点都不稀奇,但是那么多人同时做同样的一个梦,就很耐人寻味。沿河的居民历来信奉神鬼,很多村子的族长凑在一起商量,认为这个事情非同小可,肯定是有神明暗中提点,不能轻视。所以经过商量,他们决定,把河底的东西挖出来。 为了挖掘河底的东西,他们做了大量的准备,赶制出来十几个土制的大绞盘,还特地绞了几股胳膊那么粗的绳子。第九天,绞盘都被放在岸边,然后有人下水,把水里那个东西周围的泥沙杂物全部清理干净,十几米长的东西,两头各套了一股绳子,然后岸边十几个绞盘同时发力,一点点把东西拖出水面。 挖掘进行的还算是比较顺利,至少没有人员伤亡,但就在那东西将要浮出水面的一刻,天空阴云密布,开始打雷,都是很粗的雷,从云端直劈下来,那场景太吓人了,整个河面还有河岸几乎都被雷霆给笼罩了。那些雷很奇怪,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专劈正在绞动的绞盘,一道雷劈下来,绞盘就轰的燃成一团熊熊的火,紧跟着天又开始下雨,大雨倾盆,淋的人几乎站不稳脚跟。 这样的场景是绝对可以把普通人吓的手足无措的,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当时在场的人觉得,河底的东西非同小可,必须要挖出来。很多人冒着雨,顶着漫天的雷霆拼命的拉,用剩下的绞盘一点点把河底的东西拖上来。那东西露出水面的一刻,雨和雷瞬间就停了,阴暗的天空立即放晴。 一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河底那个被人开始误认为是柱子样的东西,其实是一尊十几米高的人像。人像是用一整根巨大的原木雕刻出来的,外面包着一层铜皮。此时此刻,头天夜里刚刚做过那个奇怪的梦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因为他们能清楚的看到,晚上跟他们托梦的那个长着胡子的老头儿,跟这尊铜皮木像几乎一模一样。 是它在托梦? 有人产生了怀疑,但是已经把铜皮木像拉出了水面,他们觉得,至少得弄上来再说。所以就继续拉,不过铜皮木像到了岸边就再也拉不动了,这时候有人发现,几根粗的吓人的铁索,拴着铜皮木像的手脚还有脖子。接下来又找铁匠,把这几根铁索硬生生凿断,说起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那几根粗的吓人的铁索被凿断的时候,竟然一股一股的朝外淌血。 一群人脸色唰的就白了,都感觉这东西是不是什么被锁在河底的邪物?但是后悔也来不及,铜皮木像已经被运到了岸上。一些村子的族长心里实在放不下,商量着明天到别的地方请个大仙来看看。 铜皮木像就被暂时搁置在岸边,留下几个人看管,其余的收工回去吃饭睡觉。当时的天气有点热,看管的人喝了点酒,很晚才睡,天蒙蒙亮的时候,其中一个起来解手,一泡尿撒完,才突然发现,岸边那尊十几米长的铜皮木像,竟然不见了。 在铜像消失的地方,睡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的胡子很长,手里握着一把铁铲子,跟他们在梦里梦到的一样。 第二十五章 家世由来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第一个发现铜皮木像消失,又发现老头儿的人惊慌失措,赶紧就扯嗓子把剩下的同伴喊起来。几个人围过来的时候,拿着铁铲子的老头儿悠悠的醒了过来。老头儿说让他们村子的人费心了,表示感谢,然后又说,黄河年年泛滥,危及两岸,清理河道,修筑河堤都是不管用的,必须治本。 住在河边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这条河能消停几年,让人过过安稳日子,所以老头儿一说,几个人的慌乱顿时减少很多,都想继续听下去。但是老头儿不肯说了,拿着铁铲子站起身,慢慢朝远处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因为自己要从河里出来,所以伤了七条命,作为补偿,他会还村民们七个护河神。 老头儿越走越远,几个人不敢追,等到天亮之后,大批上工的人来到河岸时,老头儿早就走的踪影皆无。当地人分辨不清楚这老头儿到底是神还是妖,反正心里忐忑不安,惶恐了好一阵子。 本来,人们觉得老头儿这一走就不会再出现,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天,就有人在别的地方看见了老头儿。 “娃子,你猜猜,是在哪儿见到他的?”老鬼可能觉得自己一个人嘚吧没意思,讲了一阵子之后问我道:“猜猜看。” “这我哪能猜的出。”我听的很入迷,不想让老鬼停止讲述,这两天算是多少摸到了他的脾气,所以故意激他,说他自个儿可能也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放屁!”老鬼果然吃不住激将,当时就急了:“这条河上上下下,还有老子不知道的事情?” 人们再次见到老头儿的时候,是在灵棚里。我们家乡在过去一直奉行土葬,死者要入土为安,当时护河修堤的人来自各个村子,打捞铜皮木像之前死在河里的七个人,事后都被接回家,准备埋葬。在入葬之前,家里头设灵棚,尸体摆放七天,等到亲朋好友都祭拜过了,才会真正埋进坟地。 七个不同的死者,来自七个不同的村子,都是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子,死的很可惜。拿着铁铲子的老头儿消失的时候,后面几个死者还没过头七,在家里的灵棚里放着。入夜之后,有人起夜,模模糊糊看到拿着铁铲子的老头儿在一个村子的灵棚外出现,当时那人还以为是村里的泼皮闲汉趁机去偷灵棚里的祭品,所以跟过去就想制止。但是在灵棚外露头的一瞬间,那人就被吓的几乎要发疯。 他看到拿着铁铲子的老头儿就站在棺材旁边,棺材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已经死了几天的尸体,正晃晃悠悠的从棺材里朝外爬。 之后,尸体就跟在老头儿身后,慢慢的离开了村子。一夜之间,老头儿连走了六个村子的灵棚,六具尸体一连串被他带走了,死的最早的那个死者已经过了头七,老头儿又到坟地,亲手把埋进去的尸体重新挖了出来。七个在清理河道时意外死去的人,全部被老头儿收拢起来。 自那之后,老头儿才算是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那老头儿是谁?他带走七具尸体干什么?”我不由自主的就开口问,心里模模糊糊的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是那么清亮。 “谁说那是七具尸体?”老鬼瞪了我一眼,道:“躺在灵棚的棺材里,他们是尸体,一旦出了棺材,就是活人。” 自老头儿消失,直到十几年之后,有人曾经在河里见到过断了右手的走船人,断手人虽然缺了只手,但水性精熟,好像河里的一条鱼,又好像一只水鸟,他们时常驾船巡游大河,唱着巡河调子,对这条河无比熟悉。河凫子这个称号,就是从那个时候而来的。 “那七个人,就是河凫子七门的祖师。”老鬼道:“庞刘王孙宋陈唐,七门七家。” 如果不是老鬼对我说这么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河凫子的家世。河凫子传男不传女,虽然庞刘王孙宋陈唐七门里面可能有些门户人丁兴旺,儿孙一群,但是那一户里正经的河凫子,只有一个人。爷爷在世,他就是河凫子,除非等他死了,下头的接班人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河凫子。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早些年,河凫子七门虽然都是异姓,但有统一的门规,有统一的首领,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民国期间,七门出了些变故,这些变故导致七门联盟的破裂,有些家族,比如宋家,就洗手脱离了河凫子这一行,改做捞尸人,一旦破门而出,那他们就不算是真正的河凫子了。 “怪不得,爷爷说过,天底下的河凫子,加上我,最多不过三个。” “你爷还有些先见之明,难道预感到了老子要拉他顶班?”老鬼一咧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道:“刘王宋,这三家洗手了,末门的唐家没儿子,所以,天下的河凫子,一共三个,老子一个,你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老鬼朝远方看了看,神情中有点唏嘘,眯着眼睛道:“还有一个在阴山峡。” 老鬼讲的很清楚,把河凫子的来历说的明明白白,虽然说的有点玄乎,不过至少给了我一个说法。但是听着这些,我心里更加迷糊,河凫子的出现,不可能仅仅就是巡河那么简单。 “那你说的七门大掌灯......” “娃子,咱们有件事要做,那件事比天都大。”老鬼的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很凝重对我道:“过不了多久,老子要出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件事,要七门联手,你爷不在,老子出远门,那帮王八蛋,谁做大掌灯,老子都不放心,你懂么?”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老鬼让我做什么七门大掌灯,完全就是个虚名,我能有什么本事去统领七门?只不过我年纪小,没有那么深的心机城府,比别的人更好驾驭而已。 “不管懂不懂,就这样决定了。” 接下来,我跟老鬼一直在陆路赶路,水道完全走不成了,找不到船。不过距离不算是特别远,我们走的慢,一路走,老鬼一路教我一些东西,他的确很厉害,手上的功夫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之后,我们终于远远的望见了阴山峡。我不知道是自己心里太慌,还是确有其事,走到阴山峡附近时,就感觉那边飘着一层发灰的雾气,头顶的太阳照在雾气上就被阻住了,因为这样,整个阴山峡一年四季都阴沉沉的。 那是个诡异之地,路过阴山峡的人曾经看到过一支队伍从外面冲进阴山峡,那支队伍浩浩荡荡,但是看上去却飘飘忽忽的,好像是一个个透明的影子,举着大旗金刀,阴气铺天盖地。普通人不要说进阴山峡,就算从峡谷边经过,回家之后也要害场大病。 阴山峡不是什么险要的地方,峡谷入口就在那儿,只不过无人敢出入。老鬼没有一点点畏惧的意思,带着我直挺挺就朝入口那边走。一走进阴山峡,光线立即黯淡了,我看到前面模模糊糊又黑压压的一片,一团一团仿佛终年都散不掉的灰雾,贴着峡谷上方不断的慢慢起伏。 抬腿走进来,仅仅那么一步,就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地界,阴山峡里气温低的很,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一股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顺衣服朝皮肉里钻。但是老鬼不怕这些,他瘦小的身躯就像一个火炉,腾腾冒着热气,我忍不住紧贴着他,感觉好了很多。 河滩附近的地域总是潮湿的,阴山峡底部,是一层粘糊糊的烂泥,好像一片沼泽地。我一脚踩下去,半条腿就陷到泥里去了,老鬼对这里有点熟悉,把我拉出来,溜着边走,这样好一些,但是走了不到十分钟,死沉沉的峡谷深处,好像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在上下翻滚,让人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毛,总觉得周围某个角落里,隐藏着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 轰...... 前面突然就炸起一团绿光,活脱脱就是乱坟岗子里夜间冒出的鬼火,但那么大一团凌空炸开,星星点点的绿光把周围照射的一片惨绿,让人毛骨悚然,我身上的寒意更重了,不停的和老鬼说话,想减轻心里的压力。 “娃子,慢点走,泥窝子很深,不要踩进去。”老鬼在前面带路,一边对我道:“一直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近水......”我额头直冒冷汗,连说话也开始发颤。 “你爹叫陈应龙的是不是,你叫陈近水......”老鬼顿了顿,突然就笑起来,道:“老六到底念过两天书,比老子肚子里的道道多,给你们起的名字好歹像个名字,不像老子,给儿子起名的时候,连着想了三天,最后起名叫狗娃子......” “狗娃子也不错。”我一边紧张的朝四周不断乱扫,一边搭话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是也得算个河凫子?” 老鬼的脚步突然就停下来了,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但是我看到他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过了半天,他才慢慢开口道:“狗娃子命不好,已经死了。” 老鬼的语气第一次显得有点人情味,很苦涩,也很无奈,同时还有深深的伤感,可能是想起早已经死去的儿子。就在这一刻,我觉得他其实很普通,一点也不可怕,是一个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老头儿,可怜的紧。 “事情都过了,别往心里去......”我想劝他,但是脚下步子一滑,身子随即歪歪斜斜的打了个趔趄,右脚噗嗤踩到一团烂泥里头。这是个泥窝子,非常深,右脚一踩就陷下去了。我赶紧朝外拔,但是刚刚一动,就感觉右脚的脚脖子被什么东西一下抓住了。 第二十六章 阴山峡谷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脚陷在粘糊糊的泥窝子里,我感觉不到是什么抓到了脚脖子,但隐隐约约中,觉得那好像是一只手。本来我的情绪就非常紧张,脚脖子被抓住,忍不住失声叫了一下,用力想把右腿拔上来。 “娃子,怎么回事。”老鬼在前面回过头。 “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老鬼的畏惧少了,心里反而又多了一点点依赖,总觉得和他在一起,或许会比较安全。但我不想在老鬼面前把自己搞的那么狼狈,所以赶紧稳住心,道:“没事儿。” 我用力一抬腿,把右脚从泥窝子里拔出来,在脚掌离开烂泥的时候,我顿时看到脚脖子上,挂着一只不知道浸泡了多久的手,那只手完全化成了骨头,皮肉不存,它就保持着一个很奇怪的姿势,被我从烂泥里带了出来。那一刻,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右脚陷进去的时候无意被这只手给挂住了,还是它有意的抓到我。 “没事的,一只手。”我嘘了口气,对老鬼道:“烂泥里头估计很多这东西。” 老鬼不说话,盯着烂泥窝子看了几眼,又把目光投向阴山峡的深处。我心里还是发虚,忍不住低头朝那只被我带出来的手看了看,我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只手似乎在烂泥里动了几下。 “老鬼!”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拖着满腿的烂泥,两步跳到他身后,指着烂泥窝子:“看!快看!” 一急之下,我把平时在心里对他的称呼都喊出来了,但是老鬼丝毫都不介意,嗖的转过头,盯着烂泥窝子,道:“怎么?” “那只手,在动,在动......”我惊魂未定,不是胆子小,只是处在阴山峡这地方,难免会被环境影响。 老鬼眯着眼睛,盯着烂泥窝,但那只手就躺在烂泥里,一动不动。我心里真的希望是自己看花眼了,否则的话,肯定会有麻烦。我站在老鬼身后,惦着脚尖望过去。有那么两三分钟时间,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我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不知不觉中,汗水已经把衣服都打透了,凉气一激,乱冒鸡皮疙瘩。 “是我看花眼了。”我拉拉老鬼的衣袖,道:“没事的,接着走吧,早点办完事,我真不想在这里多呆。” “不能走......”老鬼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死死盯着那潭烂泥。 咕嘟咕嘟...... 老鬼的话音还没落,死气沉沉的泥窝子里突然开始冒泡,这种泥窝子很深,如果下面没有东西翻腾的话,绝对不可能冒出这么多气泡。一串串气泡,慢慢从泥窝子的深处翻滚上来,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是底下烧着一大把火。看到这一切,我再傻也能察觉,泥窝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要出现。 随着烂泥中的动静,一股更寒冷的气息随之把我裹了起来,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泥窝完全沸腾了,方圆十多米的泥潭表面上,全部都是从下面钻出来的气泡,咕嘟不停。 “娃子,躲到后面去!”老鬼伸手又把我朝后推了推,我紧紧贴在泥潭旁边的石壁上,大气都不敢喘。 气泡翻滚的泥潭中,慢慢探出密密麻麻一大片手,说不清楚有多少,阴山峡前后抛入的尸体不计其数,估计泥潭深处都被扑满了。一只只没有血肉的手,带着淤泥和磷光,从烂泥里朝外伸,隐隐约约中,峡谷里好像起了风。 阴风呼啸,夹杂着人吼马嘶,好像成千上万人从四面八方猛冲出来。方圆十多米的烂泥里那些手拼命朝外伸着,无穷无尽。当白骨嶙峋的手臂伸出一大半时,无数头盖骨已经从泥里显现出来。 唰...... 一刹那间,老鬼的眼睛彻底睁开了,我感觉到一股火热的气息从他身躯里爆发出来。他很瘦小,但站在泥潭边上威风凛凛。他的腰杆挺的笔直,冲着泥潭中正在上浮的那些手吼了起来。 “回去!”老鬼的声音好像峡谷中一道闷雷,震的我耳朵隐隐作痛。 无数只正在拼命朝外伸着的手随着老鬼一声怒吼,好像猛然顿住了,浮出烂泥一半的头盖骨硬生生停在半途,老鬼抬腿朝前走了一步,又是一声大喝。 “回去!” 在那一刻,我有点惊呆了,过去听爷爷说过,我们陈家的老祖爷半夜经过坟地,一声大吼能把乱糟糟的鬼火都压下去,那时候总觉得爷爷是在夸大其词,但看着眼前的老鬼,我突然就相信了。 很多年过去之后,每每回想起往事,许多人的影子都会在脑海里来回的闪现,但是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阴山峡中,老鬼那道挺的笔直的身影。 “给老子回去!”老鬼第三次出声如雷,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光芒在闪烁。烂泥中无数浮出一半的头盖骨突然就缩了回去,紧跟着,密密麻麻的手也收回泥窝里,消失的很彻底。之前还沸沸腾腾的泥窝子立即平静下来,那股携裹着人吼马嘶的阴风也仿佛无影无踪了。 我心头的紧张也因为老鬼的威猛而平息下去,他站在泥潭旁边,久久都没有回头,我走过去轻轻拉拉他的衣袖。老鬼慢慢的转脸,那双睁的很圆的眼睛重新眯了起来,自失一般的摇摇头,望着我,道:“我,老了。” 我一下子没能明白老鬼在说什么,但他的语气里,老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倒退回去二三十年,老子吼一下,就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都震回去。”老鬼转身继续贴着石壁朝阴山峡深处走,一边道:“要是没记错,老子今年大概七十四了,大半辈子都在镇河,若不是那样,七门不会散成一盘沙,我那傻小子,也不会临死了都没人救......” 我第一次觉得老鬼和其他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喜欢絮叨,喜欢说说过去的事。但是他像是自言自语,我没发插话,跟在后面默默的听。 “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活了一辈子,还是弄不明白。当年的槐树林子,七个人一个头磕在地上,对着关老爷喝了血酒,发了毒誓,老子以为那都是真的。”老鬼停下脚步,回头对我道:“娃子,你知道不,我那傻小子临死的时候,宋老五就在跟前站着,他不管,要是伸伸手,狗娃子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我心里震了震,难怪老鬼在去抱柳村的时候,火气显的那么大,也难怪宋百义看见老鬼的时候心虚的站都站不稳,有些话,他们没有明说,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谁是什么样子,彼此心里有数。 老鬼可能心里孤苦,被往事撩动的有些难以自制,不过说了一会儿,他就闭上嘴巴。我们朝阴山峡里走的越深,光线就越黯淡,头顶笼罩着一层灰雾,阳光照不进来,老鬼拿了一盏气死风灯,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团鬼火。 峡谷入口的那片泥窝子总算是走出去了,眼前遍地都是遗骨,一层叠着一层,当年黄河两边每次大战之后,死尸几乎都是胡乱抛进来就算完事,最初的时候,还有人搬进来一些薄皮棺材,让死去的将士有个安身的地方,但是后来就没人管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么多尸体的遗骨,尽管知道都是些没有生命的骨头架子,不过在烂泥潭的时候就把我吓住了,一直到现在心里还在发颤。 老鬼若无其事,我们朝前走了大概有五六十米,地面上的骨头架子仿佛被人收拢过,隐约扩出一条路,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模模糊糊的小山,几乎把通往前面的路堵死了。 “有山,咋办,要翻过去?”我问老鬼道:“到底还要走多远?” “翻个锤子。”老鬼道:“娃子,你的眼睛用来撒尿的?你瞅瞅那是山么?” 老鬼如果不说,可能我真的会产生混淆。说着,他又走了几步,把手里的气死风灯举过头顶,这点光线不足以让视线完全清楚,但是有了他的提示,我再仔细看看,就猛的抽了口凉气。 棺材,密密麻麻的棺材,杂乱无章的堆积在一起,一摞一摞,拢的像一个小山头。时间过的久了,棺材烂的千疮百孔,我不知道棺材里面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但那么多堆在一块儿,隐约还露着半截没有清理掉的人腿骨,凄惨又可怕。 我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从右边还可以勉强走过去。但是老鬼的眉头渐渐皱的很紧,站在距离棺材山还有二十来米的地方,脚步像是在地面上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娃子,找好退路。”老鬼卷了卷自己的衣袖。 “又怎么了!” 棺材山里突然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不高,但接连不断,茂密如潮。那种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棺材板子,让人听着牙根子都发痒,又好像沉睡了许久的东西骤然复苏过来,庞大的棺材山仿佛随着这些响动而活了。 啾啾...... 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两下怪怪的声响,那声音像是笛声,又好像是人嘴里含着一片草叶子吹出来的声音。 轰隆...... 这阵轻轻又怪怪的声响,就好像是一个讯号,本来就响声不断的棺材山突然塌下去一片,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像是一大波翻涌的浪潮,从棺材山里汹涌而来,地面瞬间就被这东西铺满了。 “老天爷!”我站在老鬼身后,看到这些汹涌而来的东西,双腿立即开始抽筋,脸都绿了。 第二十七章 棺山虫海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娃子!躲一躲!”老鬼比我的反应更快,在我腿脚发软脸色变绿的同时,他就把我朝后用力一推。 我连滚带爬的后退了好几米,那片从棺材山里汹涌而来的黑压压的东西吱吱作响,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虫子,还有和小猫那么大的老鼠,翻翻滚滚的挤成一团,朝我们这边猛蹿。那些东西让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壁上,恶心又恐怖,虫子和老鼠就和疯了一样,硕大的老鼠踩着拳头那么大的潮虫,吱吱乱叫着奔了过来。 啾啾...... 那阵轻轻的又有些奇怪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在昏暗的阴山峡深处飘飘荡荡,一瞬间,乱七八糟狂奔而来的各种虫子还有老鼠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跑的更快。老鬼站在我前面,一瞬间就被黑色的浪潮给淹没了,我根本跑不及,不等翻身爬起来,几只最前面的老鼠已经跑到我面前。 “去恁娘的!”我完全被吓的有点麻木了,一脚把一只老鼠踹到后面,手脚并用,匆忙爬起来,转身就跑,但身后不远就是成片的遗骨,再后面是泥潭子,躲都没有地方躲。一个迟疑间,几只好像土鳖一样的东西顺着裤管就爬到我身上,每一只足有巴掌那么大,我甩着身上的小包袱把虫子拍打掉,调整方向,一口气跑到附近的石壁旁边,现在完全没有路走了,只能顺着石壁爬上去,居高临下的跟那些东西对峙,熬过一会儿算一会儿。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爬的最快的一次,但是双脚刚刚离地,几只很大的老鼠打着滚就咬住了我的裤脚,我惊的双腿乱蹬,两只手紧紧扒着石壁上凸起的石头,身子悬空着,把裤脚上的老鼠甩了下去。我爬的很快,直直的爬上去四五米高,石壁上没有合适的地方,只能侧身贴着石头,一只脚踩着一块石头。 那种感觉没办法形容,在我爬上去的同时,一大片老鼠虫子已经涌到了石壁的根部,贴着石壁连连打转。这时候,那阵很要命的“啾啾”声又飘了过来,贴着墙根打转的老鼠随即就开始朝上面爬,我抽手扯下腰里的打鬼鞭,这根鞭子没有我爷用的那么顺手,但好歹也下了几年的功夫。鞭子一甩,一下子把想要爬上来的两只老鼠给抽了下去,我力气用的很足,两只被抽中的老鼠掉下去之后就四腿乱晃,吱吱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就这样挺着,凡是想要爬上来的东西都被一鞭子抽回去,情况稍稍好了一点儿,我才有机会注视老鬼那边,老鬼依然提着那盏气死风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揪过来一把锈的铁坨子样的刀。锈刀舞的虎虎生风,一刀拍过去,一片老鼠虫子就被拍出去很远。 “老四!”老鬼冲着棺材山那边喊道:“是你不是!” 但是没人回应,那阵“啾啾”声反而更急促了,在这阵声音的催促下,围着老鬼的无数虫子挤成一团一团的,像球似地朝老鬼涌过去,老鬼的刀子一挥,噗的打散了一群虫子,就这个节骨眼上,一只大老鼠死死咬着老鬼手里的锈刀,怎么都不肯松嘴。老鬼急了,另只手一下把大老鼠扯下来。老鬼那双手上的力气不知道有多大,抓的大老鼠连声乱叫。 “跟老子比狠!你瞎眼了!”老鬼可能真的恼了,手上一用力,那只大老鼠的肚子顿时被挤爆了:“你吃财神肉!老子就吃你的肉!” 老鬼开始跑,想从那片无穷无尽的虫堆里冲出来,但是他只要一动,就会有一阵“啾啾”声传来,所有的虫子立即跳转方向,一路紧追着老鬼。老鬼那么大年纪了,不过年轻时肯定打熬的一副好身体,灵敏的像只兔子,一时半会之间,他可能不会有事,但棺材山里涌出来的虫子和老鼠太多了,我躲在石壁上,眼睛都不敢眨,一想到如果两个人力气用尽被虫海包围起来,头皮就忍不住发麻。 “老四!你逼老子翻脸是不是!”老鬼气的不轻,一边跑,一边冲着棺材山那边大喊,但是始终没人回应,他喊的越凶,那阵“啾啾”声就越急促。我就觉得事情肯定是不对了,我从老鬼和宋百义当时的交谈里察觉出,之所以来阴山峡,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人大概是河凫子七门里头的孙家。 老辈人的事,爷爷根本没讲过,还是从老鬼嘴里听来一些。河凫子七门里头的人,在槐树林里磕头喝血酒,一起拜关老爷,用我们这里的话说,就是拜了把子。老鬼几十年没有露面了,但宋百义看见他的时候,依然畏惧恭谨的很,然而阴山峡里的孙家人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该对老鬼下手?想着,我心里就更紧张,觉得今天的事情难以善终。 始终没有人回应,老鬼就闭上了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他飞快的跑,一边把追过来的大虫子老鼠打散,一边在分辨。这些虫子老鼠完全是跟着那阵奇怪的“啾啾”声而动的,我想,老鬼可能是在分辨声音的来源。 那阵声音很飘渺,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而且发出这阵声音的人或许一直都在不停的移动,目标很难确定。老鬼来来回回跑了很久,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我看到有几只老鼠虫子顺着从他身上爬到后背,一只大老鼠已经离老鬼的脖子很近,被这个东西啃上一口,下场可能会很惨。但是我离老鬼太远,根本帮不上忙,只能惊叫一声。 老鬼头都不回,两条手臂一振,后背上的虫子都被硬生生弹了出去,他吐了口唾沫,对我喊道:“娃子,顾着你自己,比这吓人的东西老子都见的多了,没事!” 啾啾...... 话音未落,那阵让我讨厌到了极点的声音又一次飘到了耳边,老鬼的头猛然一转,这一次,他可能察觉到了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舞着锈刀开路,风驰电掣一般的朝棺材山那边扑了过去。我躲在石壁上不能乱动,看着老鬼绕到棺材山的后面就无法再观察下去,心里火烧火燎的。但是过了不到几分钟,从棺材山右边那条很狭窄的小路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老鬼,可是再一看,不是他。我当时就猛一激动,这人应该就是发出啾啾声在驱赶老鼠虫子的人,终于被老鬼给逼出来了。 一旦被老鬼发现,那人就再也躲不掉了,对方可能对阴山峡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但是老鬼追的太紧,那人连调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顺势朝入口那边逃。他的身影灵敏轻盈,跑的很快,在快要接近层层叠叠的遗骨时,猛然一转,冲着我这边就跑过来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手下意识的一动,打鬼鞭啪的甩过去。 那人确实很灵活,这一下没能抽中他,但是却让他的动作一慢。老鬼追的非常近,借着这个机会纵身一扑,从后面抬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子,几乎硬生生把他给提了起来。紧跟着,老鬼另只手呼的就握拳捣过去,他被惹火了,力道很猛,这一拳头要砸在脸上,绝对会打成满脸花。 “啊!!!” 被老鬼揪着的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我心头一紧,因为从尖叫声中能听得出,这是个女人。我一下就从石壁上跳下来,伸手把自己的手电筒打亮,光线的照耀下,我看到被老鬼揪着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可能是常年都不见太阳的缘故,她的脸很白,乌溜溜的眼睛在我和老鬼身上来回乱转,目光里全是畏惧和惊恐。 老鬼皱了皱眉头,估计没想到被这样一个小女孩给搞的焦头烂额,但是他的拳头硬生生在对方脸前止住了。啾啾声一停,大片的老鼠虫子顿时就失去了指示,在我们不远处围了一圈,却没有冲过来。 这个女孩子可能很倔强,尽管吓的发抖,却一句求饶话都不肯说。老鬼放下拳头,想了想,语气柔和了很多,道:“娃子,不要怕,跟我说,孙世勇在哪儿?” 我很怀疑这女娃子没有跟外人接触过,天生有种强烈的排斥,她咬着嘴唇,那张白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不管老鬼怎么问,她都闭着嘴不肯说话。老鬼脾气不好,耐着性子问了几句就有点焦躁。 “你这个娃子,是聋了还是哑巴?”老鬼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老鬼焦灼的表情突然凝固在脸上,声音微微有一点点发颤:“娃子,跟我说,孙世勇,是你爷?还是?” “嗯!”那女孩子突然就咬着嘴唇应了一声,拼命的点头,眼睛里顿时涌起了一股泪,她不说话,只是嗯嗯个不停。 “不怕。”老鬼的语气又变的柔和了许多,松开那女娃子,缓声道:“不怕,我是你爷的朋友,几十年没见了,专程过来找他,娃子,跟我说,你爷呢?在哪儿?” “在那边。”女孩子眼睛里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伸手朝棺材山后面的方向指了指,她极力忍着,却还是没有忍住,哭着道:“爷爷不理我,自己在那儿坐了好久,我给他端饭,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应,一个人坐了好些天......” 第二十八章 孙家七七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这女孩子一哭,我心里之前的怨气就少了些,仔细想想,她一个女娃子,为了自保,对付擅闯到阴山峡来的外人,也不算过分。想到这儿,我也放下手里的鞭子,打量着她。从她的讲述里,可以听得出她爷爷像是出了什么事,我心里就有点急,小声催促老鬼,要他赶紧过去看看。 “娃子,我跟你爷好些年的交情了,带我去看看他,行不?”老鬼对女孩子说了一句,之后又冲我轻轻摇了摇头,他的表情说不出的沉重。 不知道是不是老鬼柔和的语气让女孩子放下心里的戒备,甚或是河凫子七门里头人与人之间存在某些感应,老鬼这么一说,女孩子就跟着点点头,捏着手里一根小管子,放在嘴边吹了吹,那种刚才让我头皮都发麻的啾啾声又一次传出,不过随着这阵声音,围在不远处那些虫子还有老鼠潮水一般的退到了不远处的棺材山里面。 女孩儿带着我们走,她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到了极点,仿佛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一步路。我们一直走到阴山峡的最深处,那边的遗尸虽然都被清理光了,但阴风裹着灰云,在头顶上流云般的翻动。我们在峡谷深处右边的石壁看到了一个洞,洞被烂布帘遮挡着,估计是住人的地方。 “就在这里。”女孩儿指了指布帘遮盖的洞口,回头看看我和老鬼,她虽然止住了哭,但眼睛还是有点红,可怜巴巴的等着老鬼说话。 “看看吧。”老鬼的表情更深沉,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变的很慢。 山洞口那块布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一股很难闻的臭味就顺着里面飘了出来,阴山峡里头本来就不怎么好闻,但这股气味尤甚,我不由皱起眉头,洞不大,但光线更黯淡了,老鬼手里的灯折射出去,我依稀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我看的不怎么清楚,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和胡子长的杂长纷乱。但是当我闻到山洞里那股气味的时候,顿时就知道老鬼脸庞上那种沉重的表情从何而来。山洞里飘着一股尸臭,虽然已经不浓,却隐隐中说明,那个坐着的人已经死了很久。 “世勇......”老鬼低低的念叨了一句,身躯晃了晃,抬腿就走进山洞,我跟在后面,只走了那么几步,心里的猜测就成真了。山洞里坐着的那个人烂的斑斑驳驳,死了最起码有半年左右。 这是河凫子七门里的人,默默无闻的死在了阴山峡里,那情景悲凉又让人心酸,我的余光看到女孩子站在山洞一角,眼巴巴的看着老鬼还有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老人。这时,我似乎理解她的心情,自幼长在这种地方,几乎没有见过外人,当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也远走之后,她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她守着祖父的尸体,心里固执的认为,爷爷没死,只不过不想理她而已。 想着,我的眼睛就酸了,因为也想到了自己的爷爷。 说实话,那具尸体真的惨不忍睹,看一眼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老鬼丝毫不以为意,他举着灯,在尸体面前站了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五十年岁月,这世间说不上沧海桑田,可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 “娃子。”老鬼慢慢转过身,走到女孩儿身边,轻声问道:“你爹在什么地方,你有没有叔叔,伯伯?” 我有点嫉妒般的看着他们两个说话,老鬼的语气不但柔和,甚至还一丝不易觉察的慈祥。我瞬间就有点恍惚了,这个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在石头棺材里初见的时候,他显得那么可怕又阴森,紧跟着,小盘河一村的人都被残酷的拉去填河,这些事情让我始终觉得,他是个鬼,冷冰冰的鬼。但之后的经历,却让我心里对他的印象一点点的改变。 “爹走了,掉到河里,在河里飘着。”女孩儿总是哭,说着又忍不住,眼泪汪汪道:“我爷带我把爹捞出来,埋到那边了。” 女孩儿一边哭,一边讲,事情过去很久了,她爹死去的时候,她大概只有四五岁,但是这种悲事,给她的印象很深刻,一直到今天都无法忘怀。 在我听她讲述这些时,心里就猛的一震,双手微微的发抖。因为她爹死去的过程,跟我爹那么的相像。 这女孩儿必然就是河凫子七门中孙家的孙女,她家和我们陈家一样,人丁不旺,在她小时候,她爹也保持着巡河的习惯,只不过和我家巡河的地段不在同一处。那一年,她四岁,还住在阴山峡外面,父母亲出去巡河,许久都没有回来,深更半夜时,母亲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哭天抹泪,说她爹死在河里了。 她爹是被浮尸缠死在水里的,同样是直立在河里的铁爪尸,一群沿着河岸寻找尸体的死者家属遇见了她爹,苦苦央求帮忙打捞尸体。其中有个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跪在河岸上哭,她爹跟我爹一样,当时还年轻,一腔热血,尽管知道危险,却经不住对方哀求,最终冒险下水,再也没能上来,活生生死在河里。她爷爷赶过去的时候,她爹的尸体还在水面飘着,可能因为这件事,她爷爷心灰意冷,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带着她搬进了阴山峡。 我心里就想,孙家和我家一直没有来往,至少没有明面上的来往,相距又这么远,我爹的死,和着女娃娃父亲的过世,绝对不会是一种巧合。 我就觉得,有人故意在害他们。 咯嘣...... 我正想着,老鬼的身体猛然一抖,拳头紧攥,骨节一声声的爆响,他额头上的青筋来回跳动了两下,咬着牙道:“河凫子家的后人,就这么让人糟践!老子这次出来,不想惹事,但是看起来,不搅个天翻地覆是不行了!” 那女孩子可能心里孤苦的很,听到老鬼要替她家出头,哇的就哭出声了。老鬼顿了顿,道:“娃子,不哭,你爷和爹都死了,爷给你做主。” 我当时那个年纪,争强好胜的心很重,我也可怜这女孩儿,但是平时老鬼对我说话要么就凶巴巴的,要么就爱理不理,我心里那个酸劲儿一股一股的朝上冒,觉得老鬼厚此薄彼。 “她爹和爷都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你起码还有个爷,她有什么?”老鬼转眼看看我,似乎知道我撇嘴挤眼是因为嫉妒了,慢慢道:“死了儿子的爹,心里苦,但没了爹的娃子,心里何尝不苦。” 听了老鬼的话,我顿时就觉得惭愧,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鬼动手把山洞里的尸体安葬到了阴山峡,前后忙了很久。女孩子给我们拿了些吃的,是她在峡谷外头的沙土地里种的红薯还有花生,没有粮食。 “爷,你吃。”女孩子捧着一把花生递给老鬼,又转头给我抓了捧,道:“哥,你吃。” “娃子。”老鬼接过食物,却一口都没吃,摸摸那女孩的头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七七。”女孩子站在老鬼面前,尽管她也隐隐知道,我和老鬼跟她们孙家有很深的渊源,但是毕竟不熟悉,说话怯生生的,低头揉弄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道:“我爷说,我生出来的时候可胖,七斤七两......” “好,七斤七两,七七。”老鬼笑了笑,慢慢拿了颗花生放在嘴里嚼:“以后不要再哭了,好好吃饭。” 当天我们就离开了阴山峡,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到什么地方去,老鬼就跟我说,要去找个东西。他没有明说要找什么,但我却有种感觉,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都是断了一只手的人,我爷爷离开之前再三叮嘱我挖出的东西,就是一只断手,这些线索连在一起,就让我觉得,断手,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河凫子七门七家,每家都会有一只。老鬼想找的,是孙家留下的断手。 “是不是,要找那只手?”我试探着问老鬼。 “你怎么知道?” 我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下,反正老鬼本身就是七门里的人,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秘密,无需隐瞒。 “你这个娃子,终于让老子看到了一点点盼头。”老鬼道:“猜的不错,是要找那只手。” “要去哪儿找?干嘛不在阴山峡里头找?”我道,孙世勇最后十几年都是在阴山峡里度过的,如果要藏什么东西,我估计会藏在阴山峡里头。 “你不懂。”老鬼道:“家里不断后,一代传一代,那东西肯定不能离身太远,但家里断了后,东西必然会放进祖坟。” 河凫子死后,下葬的时候不起坟头,埋进去之后,坟地是平的,外人看不出来,就算本家人,也只记得大概的位置,每年清明还有鬼节,家里人就在坟地旁边画圈烧纸上供,等到过了几代,子孙可能对具体的下葬位置也很模糊。这是一种保护措施,每个河凫子,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不想让人挖自己的坟。 “娃子,你爷叫你挖出来的东西,你放在哪儿了?” “在家里。” “胡搞!”老鬼瞪着眼睛道:“那东西放在家里,安稳么?” 我叹了口气,整个小盘河村已经空了,谁还会去家里乱翻东西,再说那只断手被我放到了正屋的房梁上,即便遭了贼也不会丢。 “我一直想问问。”我朝老鬼身边凑了凑,小声道:“那只手,是做什么的?” 第二十九章 蛤蟆逃命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那只断手有什么用处,这一直是我心底的一个谜,我望着老鬼,希望他能给我答案。 “那是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留下的东西。”老鬼道:“娃子,这个事情你不要问,你爷心里对这些很清楚,他不说,是怕你守不住,有的事,迟早会知道。” “又是这句话......”我嘟囔了一句,其实我知道老鬼说的有道理,但心里总是不服。 “娃子啊,老子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是跟在老辈人屁股后面问个不停,总觉得自己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就和捡了大便宜一样。”老鬼背着手,带着我和七七朝前走,道:“但是现在想想,就知道当年自己有多蠢,老子时常在想,如果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情,那老子这辈子,是不是可以活的更轻松一点。” “你要真觉得心里憋屈,可以跟我说说嘛,我也不会外传的,我嘴巴很紧。” “你知道那河里,埋着什么吗?”老鬼指了指不远处已经开始涨水的黄河,道:“就在河底。”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如果知道就不问你了。”我一边回答,心里一边独自琢磨,老鬼这句话肯定不是信口开河,河凫子巡河,镇河,并非没有道理,他们从生到死都不离开这条河,说明,河里有他们要守护的东西。 “七门河凫子,七尊护河神,娃子,老子保证,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真的知道了这些事,你也会和老子一样,追悔莫及。”老鬼顶着河风,背手而行,一头黑白参杂的乱发被吹的迎风舞动,道:“这事关系重大,就像一座山,在老子心头压了几十年,卸也卸不掉,只要活着一天,就要被压一天,那滋味,你不懂。” “能有多大的事?”我不以为然,爷爷偶尔喝酒,喝的多一些就会跟我说,头掉了至多碗大个疤,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是黄河走水人惯有的心态,因为每天都在刀尖上打滚,心胸没那么宽,就吃不了这碗饭。 “你真觉得做个河凫子,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老鬼嗤之以鼻:“老子不耐烦跟你这样不懂天高地厚的娃子胡扯淡,前头说的话,转脸就忘个干净,老子没告诉过你这条河是怎么来的么?你以为禹王当年治水,真治的是水?老子告诉你,他治的,是河底下的东西,算了算了,不知道屎香屁臭,老子犯不上跟你扯这个急。” 说着,老鬼甩袖子就自己朝前走,我赶紧追,心里想着他虽然气冲冲说了一番话,但那好像不完全是气话,里面带着某些隐秘。他说过黄河是许久之前有人开出来的河,这种说法让人难以置信,可是我跟着老鬼这几天,总觉得他不是开口就胡诌的那种人。 黄河的河底,是什么?大禹治水,治的不是水? 我还追着问,但老鬼一句都不肯再说,我拿他没办法,只能转头去跟七七说话解闷。七七在阴山峡里呆的久了,一出来就觉得不习惯,她是那种比我见识还少的女孩子,纯真的有些可笑,又让人心疼。她用水洗干净了脸,尽管脸色很苍白,不过模样俊俏的紧,我和她年纪差不多,讲了很多事给她听。七七偶尔会笑,可是眉宇间总有种怎么都丢不下的忧郁。 孙家的祖坟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老鬼也只是知道大概的地方,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发生变化。河水已经开始四处蔓延,顺着过去汛期时冲出来的水道和河淤塘四溢出来,河面上的行船几乎断绝了,老鬼带着我们走了五天,才到了孙家当年的祖地怀西楼。 黄河两岸的村子太多了,过去的自然村,解放后的行政村,就算总是走船的人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村子都记在心里。我对怀西楼村的印象完全来自别人的讲述,据说那里在解放前有一座戏台子,有戏的时候,附近的人会经常过来看。民国初期,军阀在那边打仗,村子荒了,戏台子还留在原地。有个从河南信阳过去的戏班子,本想到开封落脚,走到怀西楼附近的时候,遇见有人请他们去唱戏。如果是当地的戏班子,可能马上就会怀疑,因为一打仗,村子里的人跑光了,怎么还会有人请戏班过去唱戏。但外地的戏班不了解情况,反正半路接个活,挣些钱也是极好的,所以立即就答应了。 但是等到真正开戏,戏班的人才开始发慌,戏台子在村口,一共只有两个观众,一老一少,蹲在戏台子前头,看他们唱戏。戏班班主跟两个人搭过话,年龄大些的那个表情木然,一句话不说,年纪小笑嘻嘻的望着戏台上唱戏的人,嘴角口水直流。戏班班主就觉得不对,戏一演完,匆忙就想带着人走。一直到所有的人收拾好行头准备连夜离开的时候,猛然发现,戏班里那个最年轻的小花旦,被困在戏台子上下不来了。 戏班子的人跑过去救,但不管谁接近戏台,就会感觉好像有人在用力把他朝外推,那力量很大,一群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小花旦在戏台子上哭,却无能为力。 小花旦在戏台上被困了两天,第三天快要天亮的时候,就吊死在戏台前头。之后,怀西楼村的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乡,但是只要入夜,时常都有人能从空荡荡的戏台里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后来,这座戏台子被拆了,不过夜间的时候,已经拆掉的戏台原地,经常会有白影子在飘,附近胆子大又觉得好奇的人专程跑过去看,一来二去,越传越悬,怀西楼就是这样出名的。 一般来说,生在这个村子,那么死后的坟地肯定就在村子旁边,不过孙家是河凫子,坟地很隐秘,离村子不远也不近。汛期到了,村里的人很忙,老鬼不想跟生人多打交道,带着我们绕路走,河滩基本都是沙土地,不长粮食,我们走到离怀西楼大概六七里的地方,老鬼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汛期的河水沿着一条已经干枯了大半年的河道,流到了这里,有一大片荒地,什么都没种,但是被河水冲塌了一块,露出一个七八米长的大口子,水不停的顺着口子朝里灌,那块荒地下面好像是空的,那么多水不停的灌下去,仿佛流进了一个无底洞。 “糟了。”老鬼皱起眉头,看样子,这块荒地应该就是孙家的祖坟,前后多少代孙家的河凫子死去之后全部安葬在这里。河凫子都不信佛,但是信因果,相信有前生来世,他们的坟地隐秘,不过修坟的时候都下了老本,坟墓内部很气派。这片荒地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坟,被水一冲一泡,估计地面下已经贯通了。 “娃子,知道黄河为啥年年都决堤吗?”老鬼望着那片荒地,和不停流进地下的河水,突然就问我道:“前后决堤了几千年,没有断过。” “下雨了,到了汛期,自然就决堤。” “不是。”老鬼摇摇头,望着我,道:“是有人想让它改道。” “你说什么?”我一惊,黄河涨水,改道,那是人能说了算的事?全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我被老鬼的话弄的有些头晕,追问他。 但是老鬼总这样喜欢说半截话,接着就不开口了,朝那边走了几步,郑重其事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这儿不是他家的祖坟,河凫子七门一脉同源,对孙家的祖坟,老鬼还是很恭敬的。一边磕头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听的不那么清楚,不过知道老鬼肯定是在念叨后世儿孙失礼了,到祖坟里取个东西,让先人们不要见怪之类的话。 “娃子,你听话,守在这儿。”老鬼把七七留在外头,带着我到那道被水冲塌的口子看了看。口子下面并不是真正的无底洞,水一直在流,积到洞里大概齐腰深,我把手电筒递给老鬼,不过他用不惯这东西,还是点上了气死风灯。 “跟老子进去,你长长见识,也练练胆子。”老鬼二话不说,在洞口看了看,就钻了进去,我不想让他看扁,也跟着钻,刚一进洞,半截身子就被水给泡起来了,那水比河水都浑,好像一潭泥浆。 周围的土完全被水泡松了,如果下面不是修起来的坟,估计这块地会完全塌下去。水不断在流,深度始终保持在齐腰,我总觉得里面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反正很不舒服,不过想想就释然了,这是坟地。 水冲进来,下面的坟地就完全面目全非,我们走进去大概十几米远,看到有修成半圆顶的墓室。水在哗哗的流动,上下起伏,正走着,哗啦一下,一大块土被水泡的发松,在身边塌了下来,土层掉落的同时,被埋在里面的几根木头隐约出现,老鬼看看那些已经腐朽的木头,突然就开始发脾气。 “谁在害孙家的人!”老鬼的脸色很难看,我不知道那些木头是什么来历,但老鬼一看到它们就火气冲天。 呱呱呱...... 就在这时候,从前面骤然传出一片叫声,我就长在河边,对这种声音很熟,那是蛤蟆的叫声。声音传来的同时,一大群蛤蟆密密麻麻的朝这边游动过来,我以为蛤蟆是冲着我们俩人来的,当时就浑身冒凉气。 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大群蛤蟆游过来,根本就顾不上理会我和老鬼,逃命似的从旁边一口气游到洞口,然后争先恐后朝外爬。 我再傻也能看得出来,后面有什么东西,肯定有什么东西把这一大群蛤蟆吓的逃命般的朝外爬。 第三十章 水洞魂灯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和老鬼立即停在原地,大群的蛤蟆已经呱呱的逃到了洞口,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只,仍然在不要命的朝外游。水洞的前面黑咕隆咚一片,手电筒照不到那么远,越是这样,越让我心里和打鼓似地,砰砰跳个不停。 “会是......会是什么......”我忍不住小声问老鬼,我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紧张到了极点,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唯恐会突然跳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老鬼还没有回话,前方浑浊的水面上无声无息的飘过来一个影子,从前面转弯的地方一下子出现在视野中。我把手电筒一晃,立即看到那是一口棺材,很普通的木头棺材,半截淹没在水中,像一条阴森森的鬼船,微微在水面打着晃。 我朝后面稍稍退了一步,整个荒地下面的坟都被水泡坏了,里面的棺材浮到水面,这个其实说不上是什么怪事。但是那具有点腐朽的棺材晃晃悠悠的飘过来,总带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感觉。 “各位祖宗。”老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那口棺材,缓声道:“小辈儿来这取个东西,扰了各位清静,念着七门的交情,求祖宗们不要怪罪......” 那口棺材好像没有什么异样,径直就飘了过来,这肯定都是孙家的先人,也算是我们河凫子的祖辈。它一直无声无息,让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那么一点,我和老鬼站在一边没有动,棺材顺水飘到了身边,年头儿太久了,棺材烂的一片一片,长着数不清的黑不溜秋的霉斑。 那一大群癞蛤蟆,就是被这口棺材给吓退的?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但愣在当场,却总说不清楚到底是那儿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棺材从身边慢慢的飘过去,骤然间,老鬼猛然拉了我一把,用力朝后一扯,他的力气很大,硬生生把我拉到贴墙的位置,脑袋被土层里的木头撞了一下,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噗...... 就在老鬼把我拉走的同一时间,从烂哄哄的棺材里,噗的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肯定是想抓我的,但一下子抓了个空。我嗅到一股形容不出的味道,不等有任何反应,棺材盖子砰的就裂成了两半,一条影子直挺挺从里面跳了出来,伸着手一抓,水洞本就不怎么宽,这一下就把我们逼到了墙根。 这一刻,我看到了从棺材里面跳出来的影子,那必然是具尸体,烂的差不多了,骨骼的缝隙间充斥着一层烂糟糟的东西。我心里一惊,终于知道这个水洞里为什么不对劲,爷爷以前说过,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死人肯定不会作祟。 老鬼很沉着,在那具尸体将要扑到我眼前的一刻,他骤然一拳就捣了出去。老鬼那双手结实的很,力道十足,棺材里的尸体被放了很多年,骨头差不多都糟了,老鬼一拳把尸体打的倒飞出去,没等落下来,已经稀里哗啦散成了几块,噗噗通通的掉入水中。 就在这时候,一点忽明忽暗的灯光从水洞那边飘荡过来,很像是盏小油灯,但在光线的照耀下,我看到那是半颗头骨,头骨里放着不知道什么样的灯油,豆大的火苗烧的不是很旺,但无比顽强。 “娘的!”老鬼额头上的青筋又跳了跳,忍不住压着嗓子骂道:“难怪祖宗的棺材会作怪!有人在动手脚!” “怎么?”我看着那盏显得有点诡异的小灯油,它好像一直飘飘忽忽的跟在棺材后头,从水洞的深处飘到了这里。 “有人在害孙家的后人,现在又坏他们的祖坟!”老鬼捏着拳头,示意我不要乱动,那盏小油灯一直在轻轻的晃,刹那间,已经被老鬼打散又落入水中的碎骨头,就像一条条鱼,哗啦哗啦的翻出水面,我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全神戒备。 那些乱七八糟的碎骨头飘在水面上,时不时都会跳动一下,我用打鬼鞭把飘过来的碎骨头全部拨远,但是还没来得及收回鞭子,眼前的水面上水花一翻,尸体的头颅带着半截身躯一下子冒了出来,距离这么近,又来的这么突然,我没有反应的余地,立即就被尸体的一只手抓着衣领,另只手朝我的脖子上抓过来。 我拼命的挡住那只手,这一次老鬼没有管我,直接扑向那盏晃晃悠悠的小油灯。我隐约察觉出,尸体之所以作祟,好像和这盏用头骨做成的小灯有关系。老鬼上了年纪,但动作丝毫不让年轻人,一下跳过去,接着伸手就把小油灯拍到水下。 那个年代的人,大多不懂什么自然科学,但很多常理还是明白的,水火不相容。然而这盏诡异的小油灯被老鬼拍到水面下,火苗竟然不灭,咕嘟嘟重新冒了上来,豆大的火苗依然在顽强的燃烧着,尸体的手指尖已经触到我的脖子,就那么一碰,让我浑身上下坠入冰窖般的冷。 “老子弄不灭你这盏鬼灯?!”老鬼一抄手就把小油灯抓了起来,那盏灯好像很滑,在老鬼手里来回乱蹦,模模糊糊间,有人的阴惨哀号在空洞的水洞里缭绕,听的我毛骨悚然,手上下意识的用尽全力,想把尸体给弄开。 老鬼伸出两只手,死死的卡住半颗头骨做成的油灯,猛吸了一口气,对着晃晃悠悠的火苗噗的吐了口唾沫。昏黄的火苗连水都浇不灭,但是被老鬼一口唾沫吐上去,顿时打蔫儿,老鬼接着又吸了一口气,第二口唾沫喷过去,火苗挣扎了几下,噗的就灭掉了。 火苗灭掉的一瞬间,抓着我衣领子的那只手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的垂下去,连同半截身躯,噗通掉进水里。老鬼反手把小油灯里的灯油倒掉,把头骨按到水面下,油灯的火苗一灭,再也没从水中浮起。 我赶紧把身上那些黏糊糊的脏东西都拍掉,老鬼抬手示意我轻一点,他朝水洞深处看了看,道:“娃子,留点心,孙家的祖坟肯定不对劲了。” “刚才那盏小油灯是什么东西?” “阴山道的引魂灯,没这个东西,尸体做不了怪。”老鬼皱着眉头,看上去火气很大。 阴山道,最早的时候其实是道家的一个旁门,他们擅长各种邪法,解放前,一贯道在黄河两岸到处度人,每个一贯道的分坛,都有阴山道的人坐镇。阴山道的确是有些本事的,神神鬼鬼,唬住了很多老百姓,当年国民党炸开花园口大堤,黄河水一泻千里,逃荒的人不计其数,一贯道还有阴山道借机在难民里面度人,据说有一次,阴山道的人当着很多难民的面,在一片石头地里种出了西瓜,绿油油的瓜藤在石头缝里一个劲儿的朝外钻,一盏茶的功夫,开花结果,拳头大的西瓜蛋蛋转眼就长的脸盆那么大,很多难民都吃到了那些西瓜。 老鬼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发毛,坟地本来这么阴,如果再有人故意捣乱,麻烦就大了。老鬼指着身边土层里露出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几根木头,道:“这是槐木,破孙家祖坟的风水。” 槐木是最阴的木头,如果不相信,可以到各地的坟场或者墓地去看看,任何一个坟地里头,都不会种槐树。过去,在离小盘河大概八九十里地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就叫大槐树村,汛期黄河涨水,把村子完全淹了,还淹死了不少人,大槐树村荒了之后,村里的房子塌了一片,只剩下村口一棵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槐树,孤零零的留在当地。村子一荒,那棵大槐树也跟着慢慢枯死了,但是之后至少一二十年时间里,只要半夜从大槐树经过,往往能看到月光下,有一群人蹲在树下头,等到天亮之后,那些人就不见了。我爷说,那是村子里遭水时淹死的人,被大槐树压的走不脱,死了也会被拴住,总之非常邪。 老鬼的话让我重新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但是经历了事,就不得不朝深里想想。我开始觉得,河凫子七门凋零落没,除了自身的原因外,肯定还有别的因素,老鬼说的很明白,有人在害我们。七七的父亲,还有我爹,死的不正常。不过身在这里,暂时也没办法想的那么周全,老鬼的头皮很硬,明知道这里不对头了,还是要闯。 水洞前面有一个三十度的转弯,绕过去之后,地势低了些,而且周围的墓室被水冲成了一片,水流变急,哗哗的分流出去,我们脚下的水位顿时变低,但是一片烂泥,没到小腿那里。我走的提心吊胆,越是害怕,就越觉得周围有什么响动。 双脚完全陷在泥水里,偶尔会被泥里的杂物扎一下,我情绪太紧张了,一块木头岔子可能扎透了鞋底,刺到脚心上,我忍不住轻声叫了一下,老鬼随即回过头,在我后脑勺上啪的拍了一巴掌。 “不要出声!” “没忍住,让东西扎了。”我嘀咕了两声。 “瞅你那点出息!出去以后不要说跟老子认识!”老鬼一边走,一边全力观察着前面的情况。 我晃晃脑袋,把鞋底的东西拔下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前头,余光一瞥,我突然看到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从身边嗖的跑了过去。 但是我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看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我真的分辨不清楚是不是我自己看错了,却又不敢随便乱说,唯恐老鬼再揍我。 我很紧张,来回的转头到处乱看,始终没有看见东西。瞅了一会儿,我就觉得真是自己看花了眼,情绪紧张,往往会导致各种错觉发生。我嘘了口气,但是就在转过头的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的衣服后襟被什么东西给拽住了。 我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感觉到被东西拽住,马上条件反射般的转过头,那一瞬间,我的头皮几乎要炸了,极力的忍,却没忍住。 第三十一章 冤家路窄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在我回头的一瞬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一低头,眼珠子就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在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两个小孩儿,三四岁的样子,手拉着手,一人拽着我的一边衣襟,正抬头直盯盯的望着我。两个小孩儿穿着红的刺目的肚兜,脸上像扑了一层白粉,瘦的和一根柴火一样,皮包着骨头。 “我!”我一直在控制情绪,但猛然看到这些,马上忍不住了,一嗓子就喊了出来,拼命的朝前跑。 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儿紧紧拽着我,甩都甩不脱,我跑到老鬼身上,已经紧张的喘不上气了。老鬼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随手从我手里拿过打鬼鞭,抡圆了抽过去,他用鞭子的手法跟我爷爷差不多,娴熟的很,一鞭子就把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儿抽的倒飞出去,噗通落在泥水里。老鬼还要追,但是两个小孩儿在泥水里打了个滚,随即就看不见了,泡沫般的消失。 老鬼收起鞭子,眼睛再一次睁的很圆,我惊魂未定,水洞前面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但是过了不到两分钟,前方十多米远的地方,轰的暴起一团火光,那火光就好像有一根绳子在牵引着,一边燃烧,一边缓缓朝我们这边飘过来。我隐约看到那是一张很大的黄表纸。 黄表纸飘到离我们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终于烧完了,一片纸灰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紧跟着,我和老鬼一起听到水洞周围开始卡啦卡啦的响,甚至连整个水洞都开始微微的发颤,好像有人要把整片坟地一起拆掉。 轰隆...... 肯定有什么地方的土层被挤塌了,我听到不断有大块的土掉落到泥水里的声音,砰砰声不绝于耳,有什么东西在相互不断的碰撞着。老鬼没有后退,就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两具烂木棺材并排顺着泥水滑了过来,在两具棺材后头,好像整片孙家祖坟历代埋进去的棺材全部都冒了出来,一具接着一具,从水洞各个角落里顺水而出。 哇...... 我好像听到了一阵哭声,至少五六盏那种头骨做成的小油灯在棺材两边不断的晃动,只有一尺来深的泥水里像是沸腾般的翻腾起来,望着一具具慢慢滑过来的棺材,我不由自主的开始倒退,但是仅仅退了四五步,泥水里突然翻出来几条小小的影子,劈头盖脸的打着滚抱住我两条腿。 “滚!滚!”我顿时慌了,都是瘦的和鬼一样的小孩儿,穿着刺目的红肚兜,我两条腿被抱的死死的,再也挪动不了一步。 “把这个挂上!”老鬼抬手猛抽了两鞭子,在我手里没有多大用处的打鬼鞭,到了他手上就完全不一样了,鞭子发出犀利的破空声,两下就把我周围几个打着滚的小孩儿抽出去很远,接着,他一把摘下自己脖子里一面生了锈的铜镜,挂在我脖子上。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显然是上了年头的东西,镜子完全生锈了,挂着一层绿斑,镜心处微微的发亮,折射出一点点昏暗的淡光,我挂着镜子退后了几步,几个在泥水里连滚带爬的小孩儿还想逼近,但是那面镜子好像带来了巨大的威慑,镜心的暗光一闪,刺的它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嚎叫着又离我远了一些。 老鬼挺身站到我前面,这些棺材里都是七门中孙家的先人,但是被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顾不上什么礼法了。 老鬼站的笔直,抬手扬鞭,腰身微微一扭,鞭子发出爆响,啪的抽向前方,我没有念过书,是到了以后日子安稳下来,才补习了一些知识,按照正常的常识,一根鞭子抽出去,完全不可能把沉重的棺材抽翻,但是怎么说呢,这世间的事,无法用常理来一概而论。 嗖...... 鞭子抽出去的同时,两具最前方的棺材硬生生的停住了,后面一连串的棺材也被挡的结结实实,再难滑出一寸。老鬼接连几鞭子猛抽,棺材被一点点的赶的朝后滑去。但是不等老鬼停手,几具棺材盖子开始扑腾扑腾作响,里面的尸体像是要出来。 “祖爷们,得罪了!”老鬼翻身就跳到最前面两具棺材上面,抬脚一踩,把两个棺材盖子硬生生的踩下去。五六盏头骨油灯在旁边的泥水里滴溜溜的打转,老鬼健步如飞,风驰电掣般的从棺材上跳了过去,抬手抄起两盏油灯,吐着口水把它们淹灭。 接连几下,五六盏油灯都被老鬼给弄灭了,一排棺材全部停在原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抬眼望过去,危机好像被解除了一大半,但是转眼间,一声沉闷的爆响连同一团火花,从后方的棺材后面砰的传出,老鬼翻身跳下来,可还是迟了一步,我看到他踉跄了一下,身子砰的靠到旁边的土层上。 我一惊,从那沉闷的声音还有爆出的火花上,我察觉到那是我们乡里人称呼为火铳的一种武器。火铳是火枪的原型,填装火药还有铁沙子,杀伤力很强,尤其是近距离时,一团铁砂能把人打的稀巴烂。那个东西很危险,掌握不好装药量就会把持铳人的手给炸烂。 当时的情况太紧张了,老鬼不可能防备的面面俱到,他从棺材上翻身跳下来的一刻,腰上就被一团铁沙子打了进去,他抬手摸了摸腰,顿时一手鲜血。火铳喷射之后,需要重新装药装铁砂,不可能和枪一样连续射击,老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抬手把衣襟紧紧的扎了个结,裹住腰上的伤,翻身又冲了过去。 但是对方手里显然不止一支火铳,老鬼想要前冲的时候,第二团火光连同闷响又一次发了出来,不过老鬼有了防备,身体灵巧的顺势一转,从一具棺材旁边绕了绕。大团的铁砂砰的打到陈腐的棺材上头,噗噗作响。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老鬼已经借着棺材的掩护冲到了前方,他伸手朝下面抓了一下,顿时,一个体壮如牛的汉子被拽着头发硬生生提了起来。我真不知道老鬼到底有多大的力气,那汉子少说也得一百七八十斤,被提起来的一刻,老鬼另只手握拳就砸了过去。我仿佛听到一声类似西瓜突然被打爆了的微微闷响,鲜血四溅,那汉子嚎了一声,接着就没动静了。 棺材后面藏着三个人,剩下两个想反扑,被老鬼三五下收拾的满地找牙。这里肯定还有其他人,老鬼丢下他们,眼睛闪电般的朝前瞥了一下,紧跟着就飞快的蹿出去。我看着没什么事了,心急火燎的也爬到棺材上,跟着老鬼一路跑。跑到刚才敌人藏身的地方,有个汉子还有知觉,晃晃悠悠的想爬起来。 “龟孙!”我噗的吐了口唾沫,顺手掀起一块棺材板,用力拍过去,那货已经被老鬼收拾的差不多了,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一板子下去,翻着白眼就噗通躺到了地上。 老鬼比我跑的快,再朝前面,棺材就没有了,还是一地泥水,我没有来得及跟上,那边就闪过几道光,明显是手电的光。我听见几声怒喝,接着就是打斗声,但速度太快了,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糊里糊涂的一阵翻腾,几个人被打倒在地,光线一下子集中起来,全部照到老鬼身上。这时候,视线清楚了很多,我一眼就看见老鬼对面站着几个人。 我对那些人并不熟悉,然而却在他们身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当时差一点就把我给抓走的山羊胡子。 “先护着柳爷走!”一个汉子道:“我们来对付这老东西!” 我心里顿时雪亮,山羊胡子是排教的大造,他既然出现在这儿,就说明对孙家祖坟下手的,是排教。 “谁都走不了。”老鬼的衣服已经被血给浸透了,被铁沙子打中的人一般很难再灵敏,因为肉里的铁沙子会不断的随着肌肉移动,痛楚异常,老鬼皱巴巴的脸上隐约开始冒汗,额头上的青筋像一条蛇一样来回乱跳。他显然也吃痛了,却不肯出声,冷冷的望着对面那些人:“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子同意了么?” “你好大的口气!” 骤然间,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略微有些熟悉,紧接着,从水洞一旁的拐角处亮起了几束光,随着光线,快步走出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一身红衣,乌黑的长发上扎着一根红头绳。 是她,我心里动了动,就是当初带人把我逼到乱坟岗子的那个女孩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下面的人都喊她九妹。 上一次我被追的鸡飞狗跳,肺都喘爆了,根本来不及分辨这女孩儿,现在看看她,觉得她长的俏,但是表情神色间,都有种高人一等的意思,语气刁钻蛮横,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排教行事,闲人回避!”那女孩子叉着腰站在众人前面,瞥了老鬼一眼,道:“你活腻了?” 这话一说,后面几个人,连同山羊胡子在内,都不由的皱了皱眉头,挖人家祖坟,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如果真的行河,那么抬出排教的名头,可能还会吓唬住一般的走船人,但是挖人祖坟还要报自己的家底,这就属于脑子遭驴踢了。 “好,好。”老鬼眯着眼睛看看眼前这帮人,道:“有名号就好,老子还恐怕不知道你们的家底。” “我是排教的小九红。”那女孩子叉着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听说过吗?” 第三十二章 一场恶斗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小九红趾高气昂,不知道是仗着自己人多还是天生孤傲惯了,总之根本就没有把老鬼放在眼里。我在后头躲了一会儿,心想着现在出去也给老鬼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他的后腿,所以忍了忍,继续留在原地观望着。 不知道小九红有没有看到刚才老鬼闪身躲避火铳时的灵敏和果断,但是下面那几个汉子却目睹了那一幕,都清楚老鬼大概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所以一直在劝小九红还有山羊胡子赶紧走。 “你们都是怎么了!”小九红皱起眉头,不满道:“就是瘦干巴筋的老家伙,把你们吓成这样?说出去丢脸不丢脸?” “不错。”老鬼缓缓注视着周围这些在孙家祖坟里肆意妄为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道:“看看瘦干巴筋的老家伙是怎么要你们命的!” 老鬼的心里似乎一直憋着一股火,再也没有耐性跟这些人废话了,话音一落,身子嗖的就冲了过去,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也跟着动起来,都围到小九红和山羊胡子前头,一个壮汉子抬手就举起火铳,这种火铳没有激发装置,需要明火点燃药捻子。老鬼快的就像一道在黑暗里飘忽的影子,对方刚刚抬手,他已经冲到了脸跟前。 嘭...... 老鬼一巴掌拍了下去,小臂那么粗的火铳一下子从那汉子手里被拍落,紧跟着,那汉子眼前一花,被老鬼硬生生捏住脖子,嗓子里尚未发出一声呼叫,我就听到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声。汉子的脖子可能让拗断了,头颅软塌塌的垂下来,老鬼随手把他丢到一旁,继续冲向第二个目标。 我看的有点目瞪口呆,我爷他们那辈的人年轻的时候,在黄河两岸行船混饭,全靠一身力气和两只手上的功夫,来不得半点虚假,老鬼也是这样,尤其在暴怒中,威猛的像一只冲进羊群的虎。他的经验也相当丰富,一下子冲到人堆里,排教的人动起手来心有顾虑,唯恐伤到自己人,三五下的功夫,又一个人被卸掉了胳膊,捧着脱臼的手臂,在泥水里来回打滚,苦不堪言。 “闪开!”小九红看的不耐烦,厉声呵斥众人,看上去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身子一闪,从几个汉子后头跳了出来。 老话都说,牛犊子不怕虎,之所以不怕,是因为牛犊子不知道老虎只要一爪子就能拍死它。小九红的确有两下子,身段灵巧,一闪身就显的有板有眼,但是没等她真正靠近老鬼,一个汉子怕她遇险,抢着冲到前面,老鬼抬手扣住那汉子的脸,他的手枯瘦却强劲有力,像两只铁铸的爪子,刺啦一下,硬生生从那汉子脸上撕掉了一块皮。 痛苦的哀号声充斥在水洞里,嗡嗡作响,老鬼抬手把血淋淋的半张皮丢了过去。我躲在后面看的心惊肉跳,老鬼根本不会留手,河凫子的后人被如此糟践,或许就和他说的一样,不搞个天翻地覆就绝不罢休。 “带着小九!走!”山羊胡子险些被老鬼甩出来的半张皮糊到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转身就朝后面的小洞跑。 但是小九红却无动于衷,一张俏脸和扑了粉一样,顿时唰白。明知道不是老鬼的对手,但是为了面子,还要硬挺。我躲在后面就觉得她很蠢,这么做不仅要把自己搭进去,还会连累其他人。 果然,小九红硬着头皮跟老鬼周旋,几个汉子不敢丢下她不管,就转脸的功夫,又被老鬼放倒两个。 “九妹!还不走!”一个人被老鬼一拳砸在胸口,骨头都差点爆裂,靠在水洞的洞壁上,大声吼道:“非要大伙跟你陪葬不是!” “这笔账!迟早跟你算!”小九红死死咬着嘴唇,尽管心里万分不甘,但她也不算傻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来回犹豫了几下,也转身朝刚才山羊胡子逃跑的小洞钻过去。 “现在走,迟了!”老鬼阴沉着脸,紧追不舍。水洞被泡塌,几条路四通八达,小九红他们估计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对地形比较熟,但是老鬼的速度太快,追的他们没有喘气的机会,我捡起掉在泥水里的一支火铳,也抽身跑了过去。 小洞弯弯曲曲,脚下的积水时深时浅,跑起来很不顺畅,前后追了一会儿,我隐约看到前方透下来一束昏黄的光,小洞可能到头儿了,这里可以通到地面。洞口有点窄,只能两个人并排钻出去,小九红被人护着,朝外面爬。老鬼追的很近,对方的人还没有完全逃掉,他已经追到跟前,一伸手抓住最后一个人的头发,那汉子很有力气,勉强挣扎了几下,被老鬼制服,但耽误了这么一点点时间,情况就又变的危险,老鬼没怎么犹豫,膝盖一顶,把那汉子硬生生的顶到洞外,自己则猫腰躲在后头。 轰轰...... 那汉子露头的一瞬间,两声沉闷的火铳声就在洞口两边炸响,硝烟味顺着洞口飘了进来。老鬼硬推出去的汉子被两团铁沙子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失声惨叫,整个人顿时就像一个筛子,千疮百孔。老鬼借着这个机会翻身跃出洞外,随后又有两个人被老鬼放翻,我看着没什么危险了,拎着火铳就爬出洞口。 在我爬出洞口的一刻,恰巧遇到正在来回躲避老鬼的小九红,她身边的人都让放倒的差不多了,最后剩下一个,拼命缠住老鬼,想让小九红趁机逃走。我跟小九红脸对脸的遭遇,都有点发懵,她仿佛认出我来了。 “你!你......”她指着我,脸上青红闪烁,可能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你什么你!”我心里也一个劲儿的发慌,因为我知道自己斗不过小九红,一急之下,抬手举着火铳对准她,道:“别动!敢动老子就把你打成渔网!” 小九红的年纪并不大,又急又气,但她可能也晕头转向,没发现我手里的火铳铳口一个劲儿的朝外滴水,竟然真的怕了,哆嗦了一下,那目光里充满了恨意。 这时候,拼死缠住老鬼的汉子被一拳打倒在地,鼻子嘴巴一起朝外冒血,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腰都直不起。 我下意识的朝老鬼那边看了一眼,躲在不远处的七七也跑了过来。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脸颊上重重挨了一下子,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在泥里,小九红抓住机会,转身就跑,但老鬼不是吃素的,小九红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跑出去十来米远,就被老鬼绕路追上,提着衣领子给拽了回来。 “放开我!老东西!”小九红一个劲儿的挣扎,嘴里骂个不停。 “说!”老鬼对小九红没有什么好脾气,厉声道:“为什么破孙家的祖坟!” “愿意!”小九红被老鬼一只手压的抬不起头,但脾气很倔,顶撞道:“看他不顺眼!就想挖开!怎么了!” 老鬼是什么样的脾气,额头上青筋一蹦,另只手慢慢抬起来,小九红眼神里都是惊恐,她很清楚这一拳砸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但脸都吓白了,一张嘴巴还是很硬。老鬼没有多少耐性,被小九红呛的火大,拳头猛然一抬,呼的就冲小九红脸庞而去。 “爷!”七七在后头叫了一声,跑过来拉着老鬼的衣襟,小声道:“别打她,她是个女娃......” 老鬼的拳头停在小九红面前,转头看了看七七。 “爷,别打她,别打......”七七眼巴巴望着老鬼,拉着他的衣襟,道:“打了她,她爹娘会难受......” 七七性子温顺,心又善,她从小生活在阴山峡,很少跟外人接触,不知道这个世间有多险恶。老鬼平时对我凶巴巴的,但是他可怜七七,对七七异样的宽容温和,听着七七劝,老鬼紧攥的拳头就慢慢松开了。 “算了!”老鬼心里明显还有火气,但是咬了咬牙,道:“老子从来不打女人,看在娃子的面子上,今天放你一次!” “有种你别放......”小九红还在嘴硬,被老鬼放开,却还不服软,嘀嘀咕咕的翻着白眼。 老鬼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本来心里就不顺畅,听到小九红嘴巴那么硬,火气蹭的又蹿了上来。旁边受伤不能起身的汉子趴在一堆粘糊糊的烂泥里,冲小九红喊道:“九妹!不要嘴硬了!” 老鬼拽着小九红,走到旁边,把地上受伤无法起身的汉子抓了起来,山羊胡子他们肯定是逃走了,必须要从这人嘴里逼问出一些事情。 “在一山就说一山,你们和孙家有仇?”老鬼盯着那汉子,道:“说个道道出来,老子不明白,这些已经死了的人,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那汉子算是比较硬气的,被打的满脸花,强撑着不吭,老鬼一问,他的嘴唇来回哆嗦了几下。 “老子没那么好的脾气!数到三,你不说,老子先杀了她!”老鬼身上的杀气轰的就爆发出来,压的人眼皮子发沉,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尽管眼睛已经眯起来了,但眼皮缝隙里露出的那一丝丝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一,二......” 那汉子犹豫不决,看看老鬼,又看看旁边垂头丧气的小九红,最后咬了咬牙,道:“我说了又有什么用!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不说,怎么知道老子信不信,别卖关子了!” “我们和孙家没仇。”那汉子喘了口气,道:“是河神跟他们有仇。” “河神?”老鬼愣了一下,我在旁边听的也稀里糊涂,当时就想着,河神应该是一个人的外号? “河神。”汉子点点头,道:“黄河里的河神。” 第三十三章 天灭七门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黄河里的河神,说的好。”老鬼冷笑了一声,也没有说相信不相信对方的话:“接着说。” 老鬼的脾气暴躁,但毕竟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一边听一边在分辨对方的话里有没有水分,但是我在旁边听了就觉得这是瞎扯淡。 那汉子开始说,小九红一言不发,七七看她的头发衣服都乱了,想帮她整整,但小九红抬眼一瞪,七七唯唯诺诺的就不敢再动了。我皱皱眉头,心说这个小九红太不知好歹,把七七朝旁边拉了拉,道:“别理她。” 小九红就和一只刺猬一样,谁招她她就扎谁,转眼又瞪着我,可能是后悔当时在乱坟岗子外头没有一鼓作气抓住我。 那汉子把事情交代了一下,里面丝丝缕缕扯到了很多旁枝末节。他们之所以对孙家的祖坟下手,完全是从一次祭河神的祭祀开始的。土生土长的黄河人,信奉龙王爷,从古至今,黄河两岸不知道修了多少大大小小的龙王庙,而排教属于外来户,他们从当年的始祖开始,一直信奉河神,认为天下所有的江海湖泊里,都有各自的河神。六七十年代,政策很紧,没有人敢顶风作案,所以那些古老陈规销声匿迹了,直到这两年,才开始慢慢复苏,上了年纪的人给龙王庙添香火,排教的人则奉行一年一祭,他们祭的,是黄河里的河神。 排教的大排头平时很少参与各种事物,但是每年的祭河神必须由大排头亲自主持。前年的时候,排教搞了两艘大船,大排头亲自领着,下河祭祀。古时候的祭祀过程很繁复,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祭祀一直在被简化,到了现在,就是焚香擂鼓,放铳上供。祭河的船到了河心的时候,大排头燃了祭河的祭文,祭文烧成灰,飘飘洒洒落到河里。 就在这时候,两艘大船突然像是撞在了礁石上一样,猛然一震,然后定住就不动了。黄河走船会遇到尸抱船,但被困的一般都是小船,像那样的大船,浮尸困不住。一船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派了两个人下水去看。然而下水不久,两个人就咕嘟咕嘟随着水花飘到了河面,人死透了,死相非常难看,鼻子眼睛嘴巴都在淌血。 排教的人认为,他们的船上带着分水辟邪的祖鼓,一般的邪祟不敢靠近,如果在祖鼓震慑的情况下还有人横死,那就只能说明,他们惹到了河神。排教的人对河神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以及畏惧,那是千百年来传下的风俗和习惯,两条船上的人,包括大排头在内,噗通噗通就跪下了,随船带着的各种各样的祭品雨点一样朝水里扔,但是大船还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的困着,寸步难移,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开始心慌,有人尝试着放下小舢板,看看能不能坐舢板离开,不过舢板刚一下水就被什么东西给掀翻了。 排教的大造,也就是山羊胡子当时跪着跟河神起愿,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全是河神的徒子徒孙,要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求河神宽恕,河神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来。 这本来就是类似于唬人的一番鬼话,但是山羊胡子起愿之后不久,大船周围的水面就一点一点的荡起水花,一条硕大的白鲤鱼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紧跟着,河里开始朝上飘鱼,大大小小的鱼,全都翻着白肚飘上来,密密麻麻的一片,至少好几百条。 这些从河下翻上来的死鱼并没有随着水流飘走,它们慢慢聚集在一起,微微的打着转儿,前后十来分钟时间,成百上千条死鱼堆在大船旁边的河面上,聚成了三个字。 “这个事儿,当时满船的人都眼睁睁看着,我不说假话,你可以随便去问,要是我说了谎,你拿刀剁了我,我没二话。”那汉子说到这儿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的讲述太离奇,唯恐老鬼不信,所以接连发毒誓。 老鬼的眼角嘴角一起抽搐了几下,闷着头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道:“接着说吧。” 河面上那些死鱼最后聚集起来的三个字,是:灭七门。 三十六旁门里,各有各有的称谓,沙场,排教,引财神(其实就是捞尸人),水老鼠等等等等,其中唯一一个一派七门,七门一体的,就是河凫子。船上的人相互低声议论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七门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开始嘀咕,因为河凫子不捞水货,不霸沙船,跟排教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两帮人相安无事了好多年。 但是山羊胡子已经起了愿,而且河神也明确提出了要求,排教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商量了一下,常年走水的人都知道,今天他们的大船被困住了,就算船上的人想尽办法逃出去,也无济于事,除非整个排教上上下下全部洗手改行,否则的话以后只要行船,肯定要遭报应。 为了所有人的安危和利益,最后大排头出来说话,山羊胡子写了黄表纸,烧了丢在河里,意思就是会按河神的吩咐去做。纸灰落在河里的一瞬间,大船猛的就能动了,河面上漂浮的死鱼顿时散成一片,顺着水流呼啦啦的飘远了,那条硕大的白鲤鱼又晃了晃,然后钻进水里无影无踪。 排教的人一直都靠水吃饭,从来不做陆路上的生意,自从这次出事之后,他们不得不抽出一部分人,到处打听河凫子的下落,七门河凫子已经凋零落没了,除了宋家还有点家底子,其余的散落各方,每一代河凫子行事都很低调,从来不到处张扬自己的身份,所以想寻找他们的下落有点困难。孙家是败落的最彻底的一家,排教打听了很长时间,终于摸到了孙家的祖坟,他们做事一向都信奉鬼神,所以对阴阳风水前生来世这些东西也信,山羊胡子跟大排头说了,不管孙家还有没有后人,反正要破了他们的祖坟。 那汉子说,他们其实不愿意做这种事情,每一门都有每一门的规矩,排教就是排教,不是土爬子(盗墓贼),但是被逼的没办法,不这么做就等于得罪了河神,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话就是这些,没半句假话。”那汉子看着老鬼,道:“要是你不信,把我留下,放她走。” 老鬼默然不语,一直闷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汉子说了两句就不敢再说了,唯恐把老鬼惹急。 “你们,走吧。”过了好几分钟,老鬼抬起头,对那汉子道:“回去和你们的排头还有大造说一声,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打七门的主意,老子绝对不会手软!” 那汉子如释重负,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招呼小九红离开。那丫头的脾气倔的和一头驴一样,直到这时候还是不肯服软,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九妹,走吧!”汉子拉着小九红,转身就走。 他们走的很快,不多久就消失在视线中。天近黄昏,老鬼呆呆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和七七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站在后头不敢出声,过了好半天,七七走到老鬼旁边,轻轻道:“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鬼终于慢慢的回过头,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讶的发现,他满头白里带黑的头发,好像全都花白一片,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蔫巴巴的,无精打采,他眯着眼睛看看我们,最后望着七七,道:“娃子,去那边,给爷找点水,爷渴的很。” “恩。”七七点着头跑到旁边,在积水里舀出一点,慢慢的澄清。 “人呐,人是个什么?老子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摸透。”老鬼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把脸转到一旁,望着天边即将落下的一抹残阳,慢慢道:“老子累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老鬼转过头的一刻,我看到他眯起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淌出来几滴眼泪。那泪水浑浊的像是河水,就挂在老鬼的眼角,不停的打转。看到他的泪水,我惊讶莫名,老鬼这样的人,也会落泪? “你,这是怎么了?”我慢慢凑到老鬼身边,低头看看,他腰上的伤已经积淤成一片黑红的血迹,我的包袱里带着我爷爷配制的外伤药,很管用,当时就拿出来准备给老鬼敷上。老鬼挡开我的手,解开衣襟,在包袱里翻出一把小刀子,用火烧了烧,然后一点一点的,把伤口里的铁沙子挑出来。铁沙子全都钻在皮肉里,刀尖得割破皮,挑开肉,才能慢慢的找出里面的铁沙。那肯定非常疼,但是老鬼眉头都没皱。 “说话啊?这是怎么了?”我看着老鬼的样子,隐隐觉得有点心疼,他再厉害,再暴躁,也是个七十多的老人,比我爷爷的岁数都大:“排教的人说的话,惹到你了?前头还好好的,怎么转脸就这样了?那种河神起愿的鬼话你也信?” 老鬼挑着肉里的铁砂,道:“不是鬼话,老子相信。但是那不是河神如何如何,是有人在搞鬼。” “就是嘛,什么河神不河神的,肯定是排教的人自己搞鬼。就算你信,也要信龙王爷,怎么可能去信排教人的话?” “搞鬼的人不是排教。”老鬼叹了口气,突然放下手里的小刀,抹抹眼角,对我道:“你知道那条白鲤鱼什么来历不?” “白鲤鱼,我不知道。”我对白鲤鱼并不陌生,当时被山羊胡子追击的时候,就是白鲤鱼出现,给我带来了一点转机。那排教汉子说了,他们祭河神的大船出事后,白鲤鱼就在船边一个劲儿的游。 “那条鱼,是人养的。”老鬼慢慢道:“养它的人,就是你爷。” 第三十四章 黯然神伤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白鲤鱼,是......是我爷养的?”我感觉震惊,心里却很不愿意接受老鬼的话,不由自主的声音就开始发颤,如果那条白鲤鱼真是我爷爷养的,那么排教河心遇到“河神”挡路,继而千百条死鱼组成灭七门这三个字的事情,会跟我爷爷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脑子有点乱,道:“我爷也是七门的人,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老子也很奇怪,他,为什么那么做?”老鬼的神情里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心灰意冷。 “排教那汉子说的,难道你都信?他不会撒谎吗?”我替爷爷争辩,绝对不肯相信爷爷会对七门有什么不利,从我记事开始,爷爷和我说的最多的就是河凫子如何如何,河凫子应该怎么怎么做,他是个标准的河凫子,不会对七门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那汉子说的,绝对不是谎话。”老鬼站起身,朝着已经开始发黑的天边望过去,道:“老子有点难受。” 我不知道再怎么说,我突然就明白老鬼为什么了听到排教那件事之后顿时神色黯然,眼角甚至开始流泪。他孤独了几十年,把人生最宝贵的时间都留在了泱泱大河中,他老了,他的儿子死了,他惦记着七门,惦记着当年槐树林子里的结义之情,但是,他得到了什么?当他知道连我爷爷都有隐瞒着他的秘密时,他可能承受不住那种沉重的打击,他的生命里,没有一个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鬼,只是个人,只是个上了年纪,日暮西山的老人而已。他倔强,暴躁,但当他遇到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伤害时,也会难过,也会流泪。 “河凫子七门镇河,是轮流的。”老鬼站着,头也不回的道:“一家十年,大家都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断,二十岁去镇河,三十岁回来,仍然大有作为。老子当年去镇河,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十年,但是下头的人竟然没人接班......” 老鬼絮絮叨叨的,终于让我知道了这些事情。河凫子七门镇河,一家十年,七十年一轮,这样不会耽误一个人太多的时间,但是老鬼当年镇河之后,剩下的六门里,再也没人过去接班,让他一个人孤独的漂流在漫长的大河中。 “老子当时恼啊,恨啊,恨那些人怎么这么无情,又无义。”老鬼低下头,慢慢把已经挑干净铁沙子的伤口上了药,又紧紧包裹住,道:“但是想想,那又有什么?都是磕了头拜了把子的兄弟,难保谁家里有个急事,所以,老子不恼了,他们不来,老子就继续镇河。” 老鬼今年七十四了,镇河足足五十年,如果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问题,觉得自己非出来不可,或许还会孤独的继续飘在大河中。当时一直保持巡河习惯的,可能只剩下我们陈家,而且五十年过去,七门镇河的顺序,恰好到了陈家,所以,老鬼才会找上我们的小船,才会把爷爷招过去。 “水娃子,说句实话,当时拉你们陈家去替我镇河的时候,老子心里着实宽慰了一阵子。你知道不,本来,陈家该去镇河的人,是你。”老鬼裹好了伤口,慢慢看看我,道:“老六抢着替你巡河,老子就在想,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至少护自家的犊子,一个人只要还有良心,那就是好的,但是,老子真的没有想到......” “我爷是好人,他是好人。”我赶紧争辩道:“他不会做对不起七门的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一定!” “河凫子七门里,谁最厉害?”老鬼也不接我的话,突然话锋一转,道:“你知道么?” “谁最厉害?”我想了想,其实跟其它几门河凫子家族,我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就我现在所知,最厉害的,无疑就是老鬼了。 “错了,娃子,你错了。”老鬼摇摇头:“老子脾气暴,早年虽然练了点功夫,但那些不值一提,黄河走水的人,不能只靠功夫混下去。七门里头,有些人好,有些人坏,只有老六,像是一团雾,这么多年,老子总以为懂他,了解他,可是到了现在,老子也糊涂了。” 我的年纪还小,我理解不了那么多,但是很多年后回头想想,我才觉得,他是那么孤独。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替我爷爷辩解,因为在我的意识里,那是世上和我最亲的人,我想替爷爷辩解,同时也想让老鬼轻松一些,但是刚一开口,老鬼就摆摆手,道:“算了,老子原来不信命,现在不信也不行了。” 排教的人被老鬼打走了,但不知道还不会不会卷土重来,老鬼让七七留在洞口处,观察外面的情况,接着又带我进了荒地下孙家的祖坟。坟地被完全冲垮了,不过依照河凫子历来的规矩,老祖爷的坟,是在最南边,然后子孙后代的墓地依次向北延伸。 “记住,家里断了后,那只手,必然要埋在老祖爷的棺材下头。” 我们顺着已经七零八落的坟地,慢慢走到了整片祖坟的的最南边,坟地里很多棺材都被山羊胡子用引魂灯驱赶到了外头,但是孙家老祖爷的棺材,沉重而巨大,像一块压舱石,牢牢的放置在墓室正中。这是当年被黄河里那个长胡子老头儿带走的七个人之一,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日后的河凫子七门。 老鬼郑重其事的在棺材前头重重磕了四个头,棺材太大了,重的几乎推不动,他就从旁边的泥水里开始挖,两个人弄的土驴一样,最后,老鬼从棺材下头大概两三米的地方挖到了一只盒子。那盒子,跟我爷留下的盒子不太一样,不过打开之后,里面也装着一只断手。 之后,老鬼带着我们匆匆离开,现在距离当时离开抱柳村已经有段日子了,宋百义可能找齐了剩下几家七门的人,该是商量正事的时候。 我们重新回到抱柳村,几个守村的人看到老鬼就浑身发抖,估计是上一次被打怕了。老鬼和宋百义单独聊了聊,我和七七这几天都很疲惫,好好睡了一觉,到了第二天,老鬼带着我进了宋家祠堂旁的大屋。我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 七门里面,我家,孙家,还有唐家的老辈人已经不在了,剩下四家都有人到,那些老家伙们早年都是水里来火里去的角色,年纪尽管大了,活的都还很硬朗。老鬼进门的一瞬间,宋百义和剩下三家的老辈快步就走出来,噗通跪了一地。 我说不清楚他们的神情,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满脸都是惶恐。他们都很自私,把老鬼一个人丢在河道里镇河几十年,可能他们不会想到,时隔这么久,老鬼还会重新现身。 “大哥,总有几十年都没见了,你还好?” “兄弟们时常都会念叨的,挂念的很。” 老鬼默然不语,静静站在原地,听着几个老家伙一串一串的肺腑之言,过了很久,他才抬眼看看对方,道:“老子镇河的时候,你们这些话,都是说给谁听的?” 几个人立即被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面相觑,尴尬的老脸通红。老鬼没有继续挤兑他们,抬脚带着我走到了大桌的上首,坐了下来,我没有位置,就站在他身后。大略扫了一眼,屋子里除了几个跟老鬼同辈的人,剩下还有几个年轻的,可能是宋百义的儿子孙子,除此之外,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保养的很好,这应该是唐家的人,唐家断后了,老辈子一死,就轮到外姓的女人当家,按照七门的规矩,其实已经不算是正经的河凫子家族。 “别的废话,老子不想说了,当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揪着不放,显得老子心眼小。”老鬼毕竟是七门中长门的庞家,平时不怎么看的出来,但是七门齐聚,他隐约就有了一种过人的气势。 “大哥还是当年的样子,不见老!” “大哥的气度,做兄弟的一辈子都赶不上的。” 几个老家伙因为理亏,都显得心虚,陪着笑奉承了几句,然后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屁股都不敢坐稳,只压着半边椅子,反正看上去可笑的很。倒是宋百义的两个孙子大大咧咧,扫了老鬼一眼,自顾自的喝茶。 “上次的事,老子跟老五说的很清楚了。”老鬼可能也不耐烦跟人打哈哈,想赶紧把事情说完:“七门散了这么久,如果没事就算了,老子也不想管那么多,但是现在不行了,事情要命,老子也不得不出来活动活动,你们都清楚了吧?老子要老六的孙子,做七门大掌灯。” “大哥,这个......按规矩说吧,您是大哥,又是七门的长门,选谁做大掌灯,咱们没话说,只不过......”宋百义想了想,道:“只不过上次说的那个事情,就是,天崩的事情,大哥确定瞅准了么?” “老子会没事骗你们?”老鬼的情绪不怎么好,皱着眉头道:“这事的分量,别人不清楚,你们几个老东西心里应该有数!天崩真的到了,有什么后果,自己掂量吧!” 第三十五章 三刀六洞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几个老家伙可能都知道老鬼的脾气,不会撒谎,所以老鬼斩钉截铁的确定自己的话,他们立即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彼此对视了一眼,神情变的很不自然。我在后头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越发对天崩感觉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让这些早年间提头泼命的草莽汉子都忍不住变色? “大哥,这个事情要是真的,你这次出来,打算怎么办?”宋百义又问道:“大掌灯,按理说应该是你做的。” “老子不做,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老鬼瞥了瞥他,道:“怎么?老子说话是不是不算了!说了,老六的孙子来做大掌灯!” 老鬼一发脾气,几个老家伙就都不敢出声了,但是宋百义身后的两个孙子却有点不服,瞥瞥嘴,其中年纪稍大点的那个忍不住插嘴道:“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什么大掌灯小掌灯的?说出去也不怕人家寒碜。” 老鬼的目光立即就转到那个说话的人身上,听人说过,宋百义三个儿子,只有大儿子家里养了两个男孩儿,其余的都是闺女,所以宋百义对这两个孙子宠的厉害,宋家捞财神,一般的人不愿招惹,两个孙子年轻气盛,平时跋扈惯了,他们没有阅历,可能总觉得老鬼老了,不把他放在眼里。 “大武!给我闭嘴!”宋百义当时就慌了,赶紧劝老鬼。这些年七门一盘散沙,早年间的规矩丢的差不多了,若真是过去门规森严的时候,就凭宋大武两句不干不净的话,就得拖出去打个半死。 “现在的娃子,都这么没规矩?”老鬼看看宋百义,又看看其他三个老家伙,道:“你们的儿子孙子,是不是也这个样?” “大哥你不要恼,下头的娃子们还小,不懂事的,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消气,消气......”宋百义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劝,老鬼不高兴,但还是收回了目光。 “我说的是实话,现在黄河滩外头是什么世道,你恐怕不知道吧?”宋大武一点都不胆怯,坐在宋百义身后的椅子上,道:“改革了,世道早就变了,你还在这里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黄历,谁会买账?” “混蛋!”宋百义刚把老鬼劝下去,没想到自己的孙子又开始大放厥词,他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更怕老鬼突然暴怒,一转身,抬手啪的抽了宋大武一个耳光,道:“给我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这一巴掌抽的很清脆,但我在后头看的清亮,宋百义是在演戏,他当年也练过功夫,一巴掌下去看着抽的结结实实,其实自己孙子脸上连红印都没留下一个。 “怎么的!我说的是实话!”宋大武也恼了,呼的站起身,他身旁的宋小武也跟着站起来,兄弟两个都炸毛了,几乎扯着嗓子喊道:“说规矩!那就先说说,七门的老黄历,别以为我不知道,七门镇河,各家换班之前,那是要起香案拜老祖,七门七家一起点头,正经把接班的人送到河边,没祭祖,没接班,擅自出河,该怎么办!” 宋大武说的话,我略微知道一些,过去七门鼎盛的时候,规矩很多,尤其是镇河,那是一等一的大事,隆重的紧,拜祖祭祀,七门过场,有一套交接仪式。老鬼一直都在镇河,五十年无人顶替他,这次因为大事才不得已出河,虽然拉了我爷爷去顶班,但从根子上来说,还是不合规矩的。 宋大武这一嗓子喊出来,其他几个老家伙就不说话了,悄悄的望着老鬼。我看着就心里冒火,他们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话说了吧?”宋百义第二个孙子也在旁边冷笑道:“自己不守规矩,还给别人立规矩?谁会服气?” “别再说了,大哥是长辈!不许顶撞他!”宋百义呵斥两个孙子,但是他一开口,立即就把老鬼逼到了绝处。 “我是个女人,也是唐家的外姓,本不该插嘴的。”屋子里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这时候站起身,道:“五十年没人去镇河,谁先乱了规矩,还不好说。” “既然知道自己是外姓,就不要乱说话!自己没本事生儿子,让唐家断后,这就是罪过!还好意思在这里打圆场!”宋大武牙尖嘴利,咄咄逼人:“断后的,从七门里清出去!” “是嘛,要讲规矩,先把规矩撕扯清楚,免得有人不服。”宋小武也在旁边不阴不阳的拉偏架,我越看越气,很想揪住他猛抽几巴掌。 老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脸前这些神态各异的人,许久都没有说话。我怕他一发脾气又要搞的鸡飞狗跳,就想轻声劝他,不要和这帮人一般见识。 “他们故意气你,想把场面搞乱的,别理他们。”我小声道:“这个大掌灯,我不做了。” “不,我说要你做,你就做,谁也挡不住。”老鬼摆手止住我的话,看着前面的人,慢慢道:“老子是七门的人,坏了七门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擅自逃河,三刀六洞!来!拿刀!” “现成的刀子,拿去用。”宋大武抬手就扔了把刀过来,那是村里乡间平时常用的杀猪刀,名字虽然不好听,却锋利异常,刀身差不多一尺长,三指宽,锋利的刀子扔到老鬼面前的桌子上,寒光闪烁。 “扯淡!”我赶紧就去拦,老鬼说的三刀六洞,是七门过去一种对待门人的惩戒,刀子从大腿捅进去,要一刀捅穿,一刀两个伤口,一共要捅三刀。 “老子坏了规矩,三刀六洞,应得的。”老鬼拦住我,他很有力气,一条胳膊一挡,我就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另只手慢慢拔下桌上的刀,抬起右腿踩到椅子上,一尺长,三指宽的杀猪刀抬手就捅到大腿上,力道十足,刀子没腿而入,一下子从另一边露出刀尖,鲜血淋漓,顺着伤口哗哗的朝外冒。 “你们他娘的还是不是人!”我看着老鬼腿上还没有拔出来的刀子,当时就急的脑子一片空白,挣扎着想跳出来,冲着那些人喊道:“他今年七十四了!替你们几家镇河,一镇就是五十年!腰上刚受了伤!你们逼他立规矩!还有没有良心!” “是他自己坏了规矩,怨的了谁?”宋大武显然没想到老鬼真的会三刀六洞,语气已经不自然了,气势明显蔫了一截,但仍然不肯嘴软,嘀嘀咕咕的说闲话。 “大哥,算了吧,小辈不懂事,您犯不上的。” 老鬼不理会任何人的话,唰的拔出刀子,眉头都没有皱一皱,第二刀跟着就捅了下去。我甚至能听到刀刃穿过皮肉,跟骨头摩擦出来的那种让人压根发痒的声音,我眼睛一酸,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老鬼还是当年的脾气,时间,能磨灭一个人的生命,但磨不掉他的风骨。我流着眼泪拼命想拦住他,但是老鬼不肯。 接着,老鬼又拔出刀子,那是划皮见血的刀,活生生割开皮肉,痛楚之极,但是老鬼始终没有出一声,没有皱眉头,第三刀捅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生生的哆嗦了一下。 他也是个人,他也知道疼。 捅完第三刀,老鬼随手丢掉刀子,鲜血已经流了一地,他的身子轻轻一晃,嘘了口气。我扑过去,拼命捂住他腿上的伤口,眼泪止都止不住,一个劲儿的朝下流。我把身上的伤药撕开,哗哗的倒在伤口上,伤口太大了,血流的太快,药粉刚撒上去,就被冲到一旁。老鬼扶着我的肩膀,重新坐下去,低头止血上药。 “你何必这样!”我哭着对他道:“我不做什么大掌灯,你和他们争什么!” “水娃,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老子坏了规矩,不自罚,怎么堵人家的嘴。”老鬼头上的汗顺着已经白成一片的头发里一股一股的流到脸上,对我道:“老子钢筋铁骨,这点伤,三五天就好,不算什么。娃子,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得站着活,被人戳着脊梁骨,那滋味比三刀六洞更难受。” 我呜咽着,眼泪不争气的一直在流淌,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大掌灯,此时此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让这个镇河镇了半辈子的老头儿能多活几年。 三刀六洞,无声却又充满了震慑,老鬼丢下刀子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宋大武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是老鬼已经做到这一步,即便胡搅蛮缠,对方也没有理由。 “老子犯了规矩,已经自罚,现在,该说说你们几家的事了。”老鬼慢慢裹着伤,头也不抬的道:“老子二十四岁镇河,十年之后该谁接班?二十年后该谁接班?轮到自家镇河,畏缩不前,有意逃脱,该怎么说?三刀六洞都是轻的!谁犯了规矩,自己站出来!” 几个老家伙顿时脸色发绿,谁都不敢再放一个屁,老鬼并不想真的捅谁几刀,看着一群人都不敢说话,接着道:“老子是七门长门,现在说话,作不作数?” “大哥,作数的,肯定作数。”宋百义和其他几个老家伙擦着脸上的汗,争先恐后的点头,唯恐自己会慢一点。 “那就好。”老鬼停手起身,把我朝前面慢慢推了一下,道:“老六的孙子,陈近水,七门大掌灯!” 第三十六章 离别之痛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七门大掌灯! 老鬼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全部投向我,顿时,身上就好像突然压上了一座山,沉重的要死。时代不同了,环境也不同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在无形中变化着,但某些东西,意义非凡,七门大掌灯,就算是个虚名,但同样要让人背负上一个大包袱。 “是老六的孙子。”有人道:“长的跟老六当年的确有点像。” “反正都是七门的子弟,年轻人有活力,脑子好使,我们这些老家伙跑跑腿,其实也是好的。” 老鬼一声不响,听下面那些人絮叨了半天,我转头看看他,他的脸有点苍白。 “好了,不要再啰嗦了,下面的小辈都出去。”老鬼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腿上的上虽然包好了,但是我看着还是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望望已经不怎么敢作声的宋家两个孙子,又收回目光,道:“老子和你们说些事情。” “都出去吧,出去。”宋百义赶紧就赶着下面那些小辈朝外走,随后把屋子的大门关上。唐家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有点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显得茫然。 “你也坐下听听吧,刚才那两个小王八蛋说的恼人,但有句话还是对的。”老鬼对那女人道:“世道不一样了,过去的老陈规该改就要改,唐家还是唐家,儿子丫头,都是唐家的种。” 几个老辈人坐在一起,这都是当年和我爷爷同辈的河凫子,尽管有的洗手多年,但河凫子世家中的那些秘闻,都藏在他们心里。 “大哥,事情到底怎么个章程,你说说,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你们跟着大掌灯就好。”老鬼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我看得出来,他想尽力走的稳一些,但腿上受了伤,由不得他自己。他从窗户朝外面望去,慢慢道:“老子要出去一趟。” 我还小,对过去的事知道的不多,所以老鬼这么一说,我暂时还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几个老家伙心里雪亮,相互看了看,宋百义就试探着问道:“大哥,你是要到西边去?” “西边就是根,不管行不行,老子要去试试。” “话是没错的,只不过......”宋百义道:“当年的大掌灯,就是去西边,然后一去不回的,咱们一家人,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但是,要是大掌灯没事,好歹都会回来的......” 我对这些陈年旧事了解的的确太少,是后来慢慢才清楚的。河凫子七门上一代的大掌灯是老鬼的父亲,老鬼年轻的时候被派去镇河,他父亲孤身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大掌灯没有了,七门陷入混乱,接着就散成了一盘沙。 说到底,为了镇河,老鬼丢弃了太多,半生飘在河上,亲爹亲儿子都没有机会再见最后一面。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总想劝他,可是场合不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就不用说了,老子心里有数,你们做好自己的事。”老鬼看着几个人,道:“大掌灯还小,上上下下,要靠你们提点,老子一辈子从不谢人,但这次,要替他先谢你们几个。” “这是哪儿的话,都是该当的,该当的。” 原本,我想从他们几个的交谈中得到一点别的线索,但是几个老家伙心照不宣,很多话都不说透,老鬼交代了几句,事情就算谈完了。实际上,我确实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老鬼要远行,我坐镇在这儿,让七门有个名义上的主心骨,不至于和以前那样散的乱七八糟。 “大哥,什么时候动身?” “怎么,急着要赶老子走?”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有那意思。”几个老家伙赔着笑脸道:“只是问问,兄弟们要准备准备。” “就这几天,现在,老子要你们做点事。”老鬼道:“把王钟请出来。” 老鬼说的王钟,是河凫子七门历代相传的最重要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口很大的铜钟,具体有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这口大钟一直都被珍藏,但其实没有别的用处,唯一能用的,就是七门轮流镇河交接时,大钟抬到河滩,钟声一响,无论镇河的河凫子有多远,都能听到。 几个老家伙有点迷糊,河凫子镇河,那是最要紧的事,如果不到交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把镇河的河凫子招回来,他们心里不清楚,但我就忍不住一阵紧张,老鬼刚刚拉了爷爷去顶班,现在又要用王钟招他,只有一个可能:老鬼不再信任爷爷了。 我心里紧张,却不敢说出来。下面几个人听了老鬼的吩咐,马上就去着手准备。老鬼默默坐在原位上,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小心翼翼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道:“娃子,走吧,到河滩去看看。” “是不是?” “是。”老鬼知道我想问什么,点点头,慢慢道:“老子还是想看看,老六,到底听话不听了。” 我感觉一阵憋屈,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虽然跟老鬼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愿意让老鬼跟爷爷之间发生什么冲突,无论他们谁受伤了,谁死去了,对我来说,那都是沉重的打击。 但是我阻止不了什么。 宋百义他们几个抬出了王钟,已经五六十年没有用了,巨大的王钟要三两平板车合在一起才能拖的动,上面布满了灰尘和铜锈,我看着这口钟,略略觉得有些眼熟,再一分辨,就发现这口钟和那艘空船上的招魂钟很像。 汛期的河滩都是水,三辆大车拉着大钟,一直走到实在走不下去时才停在齐膝深的水里。老鬼不顾腿上的伤,默默站在水中,眺望着大河。钟声被敲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角来回跳动了几下,尽管他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和我一样的忐忑。 他希望当年拜把子的兄弟,不会让他太过失望。 活了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心里怎么想,跟现实会怎么样,完全就是两码事。 当年的黄河滩上,老鬼失望到了极点。大钟被连着敲了很多次,一群人守在河滩上默默的等。老鬼就站在水里,谁劝都不听,使劲望着河面,但是河面上始终波澜不惊,那口石头棺材没有出现,爷爷也没有出现。在那时候,我心里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爷爷,他是什么立场?难道排教的那个汉子讲的都是真的?他是七门的人,为什么又要和七门作对? 不由的,我想起了老鬼之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七门里的人,好坏都写在脸上,谁是什么样子,看看就知道了,惟独陈六斤,像一团雾一样,没人能够看得透。 “罢了吧......”老鬼在水里站了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一直到腿上的伤口被泡的发白发胀,那口石头棺材,依然无影无踪。他好像泄气了,也累了,慢慢的转过身,可能是站的太久了,刚刚一动,老鬼的身子就猛的一歪,差点摔倒在水里。 我赶紧扶住他,老鬼的嘴唇哆嗦着,苍老的好像弱不禁风,他的眼神里茫然,而且失落,他好像在说话,但是声音很低,我扶着他朝回走,听了很久,才听清楚他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老六,你到底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我心酸的不行,把他扶到河滩边上,当老鬼面对下面那些人时,脸上的失落就完全看不见了,他挺了挺腰身,对宋百义道:“老子走了之后,大掌灯带着你们巡河,要找到老六。” “可是,他在镇河啊。” “老子让找,你们就去找,已经这时候,还镇什么河!” 别的人可能还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明白老鬼的意思,他觉得爷爷靠不住了,让一个靠不住的人去做这么要紧的事,显然不合适,所以他要找,要找到爷爷。 老鬼一说话,就没人再敢顶嘴。一群人朝回走,因为爷爷的原因,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和老鬼说什么了。不声不响的走了很久,老鬼才转头看看我,道:“娃子,你心里不要犯嘀咕,老六是老六,你是你,不是一回事,不管他怎么样,你安心做你的大掌灯。” “恩,我知道。” 我们回了抱柳村,老鬼腿上的伤没有触及骨头,但是皮肉损伤的严重,休养了三四天,等到稍稍好了一些,他就准备动身了。他的脾气就这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谁说都没有用。我心里很担忧,因为宋百义说过,上代的大掌灯就是去了一个地方后彻底消失了,话说的含糊,意思却很明显,大掌灯肯定是死了,否则不会丢下七门。上代大掌灯的本事,不比老鬼小。 我很怕,很怕老鬼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一去不回。 那是一个早上,我们都起的很早,给老鬼准备了一些行李。然后送他离开,老鬼坚决不让人送,到了村口的时候,他就发脾气把我和七七都骂了回去。 “两个娃子,都是好的,好好的。”老鬼背着自己的包袱,一瘸一拐的沿着村口那条向西的路,慢慢的走了,他没有回头。 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消瘦的,衰老的背影,一点点从自己的视线中变淡。 “哥。”七七的大眼睛里都是泪,问我道:“爷去哪儿了?还回来不?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第三十七章 恶鬼压身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七七眼睛里的泪,我难受的说不出话了,却不想让她哭,我勉强打起精神,道:“不哭,爷出门去办事,过段日子就回来,昨儿个他跟我说了,叫你好好吃饭,养的白白胖胖的,你听话不?” “听,听,七七听话。”七七赶紧就点头:“听爷的话。” “那就好,不哭了。” 老鬼走了,我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当我带着七七回村的时候,就看到宋大武兄弟两个抱着胳膊站在村里那条路上。老鬼在的时候,这两个人不得不夹着尾巴,但老鬼刚刚一走,他们就开始神气。 “现在的大掌灯好他娘的滋润。”宋大武嘴上挂着怪笑,看着我和七七道:“做着事还得带个娘们。”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听着就火了,本来不想理他,但是扯到七七身上,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丫头,我呼的转过身,盯着他道:“再不干不净,我抽你!” “你敢!”宋大武腾的就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胸口一挺:“老子就站在这儿,你动动试试!老子说了,你做事带着个娘们!怎么了!” 我一时火大,抬手就是一巴掌抡了过去,宋大武身上有功夫,但是根本没想到我会说打就打,匆忙中一躲,脸颊就被几根指头扫了一下,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这一下在他脸上留了几道红印子。 “你作死呢!”宋大武火冒三丈,抬手揪着我的衣领,另只手高高扬起来:“打死你!” “你打!”我冲大吼了一声:“长门还没有走远!要不要把他喊回来评评理!” 一句话立即把宋大武说蔫了,巴掌举的很高,打也不是,放也不是,样子很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闪了几下。 “哥,算了算了。”宋小武阴森森的在旁边拉架,拦开我们,道:“谁也不能让人护着一辈子的不是?是黑是白,以后走着瞧呗。” 我整整衣服,瞪了他们两眼,拉着七七就走。走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兄弟两个还站在原地,冲着我们的背影嘀嘀咕咕,我心里开始犯愁,老鬼走了,宋百义他们几个顾忌着年龄身份,或许不会把我怎么样,但下面这些王八羔子,该怎么对付?我很想撒腿就走的,然而身上担着大掌灯这个名头,做事不可能那么自由。 “哥,别跟他们生气。” “不生气。”我笑了笑,心中本来犯愁,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瞬间就想起老鬼远走时的背影。 他老了,却仍然是条汉子,他交代的话,我不能忘记,男人,要站着活。 老鬼吩咐要宋百义他们跟着我去巡河,我找过宋百义,他说这几天水实在太大了,船也开不动,等等再说,让我和七七在村子里安心住上几天,身子养好了,再说别的事情。在这个鬼气森森的村子里,人完全没有什么心情,我也不想看见宋家的人,整天就闷在屋子里。 大概住了六七天,我等七七睡着了,然后回自己房里。每天不做什么事,困劲儿就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勉强睡着。不过那个年纪太贪睡了,一睡就死沉沉的。 按往常来说,这一睡肯定要睡到天亮的,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从睡梦中苏醒了一些,那是种很奇怪的状态,没有睁开眼睛,脑子里却像是有了点意识。我感觉浑身上下都是汗水,身子仿佛被压着什么东西,沉的要命,压的我不能动,气都喘不上了。 那感觉非常难受,我想翻身,想喊,然而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我感觉身上压着的东西在动。 可能完全是心理上的恐惧,让我突然生出一股力气,身子一翻,意识更加清醒了。我没有睁开眼睛,却像是能看到周围的情景,这一刻,我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直直的竖了起来。 我看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白影子,头发很长,却没有脸。这个白影子死死的趴在我身上,来回晃了几下。我真的是怕极了,但真的没力气翻身,也没有力气挣扎。 那影子就在我身上来回的晃,我的意识仿佛完全清醒了,只是眼皮子很沉,沉的睁不开。 “说......” 朦胧中,我好像听见一道飘飘渺渺的声音,一丝一缕的钻进耳朵里,听的很清楚。 “说......续命图,在哪儿......” 我感觉那道影子已经贴到了我的脸前,我甚至能感觉它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不停的打晃。我根本说不出话,就想拼命的摇头,想把这道影子赶走。 “你爷爷,没有告诉过你么......河凫子,有两条命......说吧......续命图,在哪儿......” “啊!!!”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死沉死沉的眼皮子随着这声大叫而猛然睁开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道影子不见了,我满头都是汗水,大口喘着气,在屋子里左右看了几眼。屋子很正常,什么都没有。一直到我醒来的时候,那道飘飘渺渺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我听的非常清楚,续命图,它说到了什么续命图。 我真的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个梦,还是自己被鬼上身了,总之后面半夜时间再也没有睡着,提心吊胆的熬到天亮。天色一亮,我赶紧去找七七,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好像夜间没有遇到什么事,我就稍稍放下心。 这件事让我心神不宁,总感觉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这样清晰的梦。照例吃过早饭,宋百义就跑过来找我,两个人聊了几句,他说,日子差不多了,汛期期间,河滩上的水不可能会落,老鬼交代的事情也不能不做,他就问我,要是休息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做事了。 “可以。”我点点头,这个事情是老鬼交代的,而且,我还是想找到爷爷。 “长门吩咐过的,叫我们几个老家伙都跟着你。”宋百义苦笑着,道:“你也看到了,几个叔爷上了年纪,走路都打晃,要是跟着你上百里上百里的巡河,可能吃不消。”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我道:“要我自己去吗?那也成,给我弄条船吧。” “不是不是,长门的话说的那么清楚,我们都是他兄弟,敢不听吗?”宋百义赶紧就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叫下头的年轻人跟着你一块去,实话实说,宋家脱离七门好久了,常年捞财神,下头的儿孙们没有巡河的经验,正好也跟着你学学。” 我不说话,也不明白宋百义的意思。但是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勉强。 当天上午,宋百义就喊了一些人,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大概有六七个,再加上宋家的两个兄弟,几个人弄了两条舢板,大呼小叫的就冲出村子,那样子根本不像做正事,而像是出去撒欢。 我心里有点不满,生生忍了下来。在汛期行河,本来就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宋家人捞财神出身,一个个水性非常好,驾船的技术又高,把舢板推到河里,在汛期大涨的河水里猛冲。我倒没什么,七七却受不住了,她从小在阴山峡长大的,没怎么进过水。不到十分钟时间,七七的小脸就一片惨白,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眉头皱着,坐着坐着就开始晕船干哕。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周围都是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抓着我的胳膊,一边转脸偷偷的捂着嘴。宋小武坐在另一边,嘎嘎笑了几声,道:“怎么滴?这才几天,就怀上了?” “放屁!”我瞪了瞪他:“前几天说的话,全忘了不是!” “开个玩笑吗,心眼子那么小。”宋小武依然嘎嘎的笑,无意中还瞥了瞥另条舢板上的宋大武。宋大武脸色阴沉沉的,一句话不说,但是那种表情让我心里很不自在。 舢板在河面上来回飘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七七就撑不住了,吐的昏天黑地,肚子里的东西吐光了,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汛期的水很大,舢板经不住,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的朝船上扑,那些汉子无所顾忌,一个个脱了个光膀子,七七浑身被水打的透湿,靠着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不行!靠岸吧!”我看着七七,像是要昏过去的样子,心里就急了。 “这才多大功夫?”宋小武摇摇头道:“别忘了,巡河,那是长门的吩咐,你是长门肚子里的蛔虫,不会不听他的话吧?” “别跟我扯淡!他是长门,我是掌灯!” “掌什么灯,油灯,还是电灯?”宋小武嗤之以鼻:“那老头子说的话,你也当真?” 我心里顿时一凉,这些人果然是要找碴子,老鬼前脚走了几天,他们就蠢蠢欲动了。 “叫你靠岸就靠岸!”我一急,声音就越发的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的面子朝哪儿搁!老老实实坐着!” 我那时候脾气也很倔,两句话就说的脸红脖子粗,如果不是碍着七七在旁边,当时就会扑过去动手,打架可能打不过宋家的人,但进了水,我不怕他们。 “哥......”七七皱着眉头,靠在我身上,勉强睁开眼睛,对我道:“别跟他们吵......我熬的住......巡河是爷说的,听爷的话......” 七七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浪哗就扑了过来,我们脚下的舢板本来就很小,在浪头里来回翻了几下,咯咯吱吱来回作响,紧跟着,整条舢板突然就松动了,被浪花噗的冲成两半,舢板上的人哗啦全部掉进了水里。 “哥!”七七惊叫了一声,整个人瞬间就被大水给吞没了。 第三十八章 孤苦伶仃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汛期的水势非常大,人一掉进去就看不到了,宋家那些人的水性好,一群年轻人很快就从落水的劣势中适应过来,光着膀子击水而进,不但没有惊慌,反而一边随着浪花的翻滚起伏,一边连声怪叫着。但七七不行,她不懂水,落水的一瞬间就完全惊慌失措,忍不住大声叫起来,越是这样越被动,我抓着七七的衣服,尽力把她拖出水面,七七乱成一团,脸色都发白了,紧紧拽着我的衣角,不肯松开。 “哥......”周围都是水,汹涌奔腾,七七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刚喊出一个字,大水立即淹过头顶,我用力把她重新带出来,这样反复了几次,七七不知道接连被灌了几口水,在这样的大水中,我可以自保,然而带着一个根本不会水的人,难度就变的非常大。 “你们!”我一边用力脱着七七,一边朝那边大喊道:“过来帮忙!” 一群人在波涛中做着捂耳朵的姿势,脸上挂着幸灾乐祸一般的笑,宋大武他们那条舢板开始捞人,把落水的同伴一个个的捞起来,我全力在坚持着,想撑到获救的那一刻,但是让我根本料想不到的是,当几个人七手八脚的爬上舢板的时候,竟然不管我们。 “你们这群......”我大为火光,却没有力气骂他们,只要我一泄气,可能就顾不上七七了。我忍着心里的火,想把七七拖着朝舢板那边游,但是水势太猛,我冲不过去。 一条舢板上的人就坐在上面,指指点点的笑着看我在水中挣扎,我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们。宋大武站到舢板前头,阴阳怪气的大声喊道:“大掌灯,你这是怎么了?就这点水,就把你困住了?没一点本事,怎么让七门的人服气嘛。” 我没有功夫跟他斗嘴,只是心里气的要死。我不知道是因为老鬼力推我坐上大掌灯的位置让宋家兄弟记恨,还是因为之前骂过他们,总之,这些人的意思很明显,故意在整我。但是这不是恶作剧一样的整治,七七落在水里,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要我坚持不住松开手,她马上就会被水冲走。 那一刻,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识到人心这个东西。就和老鬼说的一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来啊大掌灯,朝这边游,都说陈六斤是鲤鱼精转世的,你是孙子,总不会太差吧?” “死到临头了,还舍不得手底下的小娘们。” “松开她,自己爬上来。” 一群人在嘻嘻哈哈的调笑,我已经明白了,不能指望他们在这个时候伸手援救,但是我真的拖不动七七,一急之下,干脆就完全放松下来,拖着七七的身体,两个人顺流而下。小舢板在后面一路不紧不慢的跟着,我不知道被冲出去有多远,在笔直的河道里,没有停脚的机会,一直被冲走了十几里地,前面有一个河道的转弯,水势受地势的影响,缓了一缓,我借机抓住一棵飘在水面上的树,费劲全力,终于拖着七七飘到了水浅的地方。 在出水的那一瞬间,我立即就慌了,七七的眼睛紧闭,脸色白的像刚刚死去的人,一动不动,我心惊肉跳,疯了一样把她抱到河滩,她被灌进去不少河水,已经昏迷不醒。 “七七,七七!”我拍拍她的脸,但是七七完全没有了知觉,我定定心神,反手抓着她的两只脚踝,用力把她头下脚上的提起来,这是老辈的河凫子救人的独门手法,灌了一肚子水的人,往往口鼻里会积淤泥沙,不能硬朝外挤,抓着人的脚踝倒过来,然后轻轻的抖,差不多的时候再在背上不轻不重的拍两下,落水者就会连水带泥的吐出来。 我的手法没有爷爷那么娴熟,当时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要是七七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老鬼回来,我该怎么跟他交代? 在我救七七的时候,宋家的一群人也慢吞吞的爬上河滩,我不理他们,全力救着。过了几分钟时间,七七有了点反应,我赶紧稍稍把她放斜一点,哇的一声,七七开始吐,吐出一滩黄洼洼的水。 没等我把七七重新抱起来,天气猛然阴沉,汛期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七七微微睁开眼睛,脸上沾着河沙,迷迷糊糊的轻声道:“哥......我们在哪儿......” “不要紧,七七,现在没事了,不要紧的,你乖乖的别动,哥抱你走。” 我不理会那些宋家人,抱着七七就走,但是只走出二三十米,大雨哗啦啦就和天裂了个口子似地朝下落,连着阴了好多天,一下雨,气温骤降,我还撑的住,但是七七慢慢的就开始发抖。 河滩一望无际,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我把身上的衣服脱掉,盖在七七身上,快步抱着她走。宋家人一窝蜂似的跑过来,有人故意踩着地上的泥水朝我身上溅,我忍不住捏了捏拳头,如果不是七七需要照看,我马上就会冲过去跟他们拼命。 “大掌灯,这是要去哪儿?河凫子巡河,风雨无阻的,你是大掌灯,可不要带头偷懒。” 我加快了脚步,一路跑着离开了河滩,天地仿佛都被雨幕给包裹住了,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对这地方不熟,周围也没有村子,跑了大概有一里地,终于找到一个看瓜人住的小窝棚,我抱着七七跑进去,把她放下,然后堵了堵四周漏雨的地方,两个人浑身透湿,但是随身的包袱在河里的时候就被水冲走了,我把上衣拧干水,这时候,宋家那些人全部挤到窝棚里,那么多人冲进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瞪了瞪他们,把七七朝墙角挪了挪。 外面在稀里哗啦的下雨,那些宋家的年轻人拆了窝棚的门板,烧起一堆火,他们带的东西多,拿出一些食物,还有酒,围着火大吃大喝。我什么都没有,坐在七七旁边照看她。 这场雨下了有半夜,窝棚里乌烟瘴气,七七在不断的咳嗽,我想把衣服烤干,但是宋家人不让用火。 “大掌灯自己想办法嘛。”宋小武咕咚喝了口酒,嘿嘿笑着道:“住我们的村子,吃我们的饭,坐我们的船,现在又要用火,你也是个男人,什么都求别人,害臊不害臊?” 我憋着一口气,立即坐回原位,这辈子最不习惯的事就是求人,宋家人在刁难我,现在找他们商量什么事情,那肯定是自讨没趣。 “哥......”七七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动了动。 “没事,哥在这儿。”我看到七七的脸庞潮红一片,心里一紧,摸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显然是发烧了。她的身子太弱,掉进河里那么久,又淋了雨,身上一直湿漉漉的,半夜再一着凉,就顶不住了。 “哥,七七头晕的很......”七七的意识又一次混乱起来,她额头和脸庞滚烫,嘴唇干裂,闭着眼睛轻轻的摇着头,含糊不清的对我道:“爹在河里,在哪儿飘着,爷哭了,下水去捞爹,爷说,他什么都不管了,把爹埋了,爷坐在哪儿,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不动......” 七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旁边慢慢的抓,我赶紧伸出手,她滚烫的手抓着我就不肯松开了,嗓子里呜咽着,说她怕水,掉进水里就吓的不敢动。 “不怕,不怕,七七,哥在这儿守着你的。”此时此刻,我除了满腔的愤怒,什么都没有了,没吃的,没喝的,没有药,看着七七一个劲儿的发烧,却无能为力,让大雨堵在窝棚里出不来。 “情深意切嘛。”宋大武慢慢喝着酒,在旁边瞥了我一眼:“你还做什么大掌灯,叫这娘们给你生个娃,凑合混一辈子算了。” 我恨的牙根发痒,却不能不忍。我用衣角在外面蘸着雨水,给七七擦脸,但是这样肯定不行,熬了半夜,七七的状况愈发的不好,身上热的吓人。 雨到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七七一个劲儿的小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我对她轻轻说道:“七七,雨停了,哥带你走,找个村子,给你治治。” 接着,我把七七抱起来,想离开窝棚,离开这些让我恨的咬牙的宋家人。但是刚刚一动,七七就摇着头,道:“哥,七七口渴,想喝水,口渴的很......” 我放下七七,转头朝四周看了看,那些幸灾乐祸的宋家人吃饱喝足了,歪歪斜斜的在窝棚里躺了一地。说句实话,虽然守着河滩,但是这个时候想要找口热水喂给七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能怎么样?除了去求宋家人,我还能怎么样?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如果是自己渴了,宁可渴死也不会朝他们开口,但七七撑不住。 我咬了咬牙,走到宋大武面前,闷着头道:“给我点水。” “什么?”宋大武身上一股酒气,睁着眼睛望向我,故意侧着耳朵对我道:“你说什么?” “给我点水!”我压着嗓子又说了一遍。 “想要水?”宋大武揉揉鼻子,拿起身旁的水壶,道:“这里有水,但是不给你。” “你!”我的眼睛顿时就睁圆了,心里感觉愤怒,又觉得委屈。 “要不这样吧,你跪下磕三个头,爷们发发善心,赏你一点水。”宋小武呲牙咧嘴的在旁边道:“不磕头,连尿都没有。” 我眼睛里几乎要喷火了,一转头走出窝棚,天气微微有点冷,从热烘烘的窝棚里走出来,顿时被激的打了个冷战。刚下过雨,周围其实全部都是积水,但是那水太脏,我跑到瓜地里,从已经摘过西瓜的瓜秧叶子上,一点点的弄了些水,存在手心里。 看着手心里的水,我心里的愤恨还有委屈全部混在一起,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但是这个时候怎么能示弱,怎么能让宋家人笑话?我把所有的委屈还有气愤全部压在心里,捧着手心里的水,快步走回窝棚。 我可能有点心急了,走进窝棚的时候,旁边的人故意伸腿绊了我一下,我顿时就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水洒的一干二净。 第三十九章 大快人心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从手心中洒出去的水,再看看躺在墙根连嘴唇都已经干裂的七七,我一忍再忍,却终于忍不住了,翻身爬起来,抓着那个把我绊倒的人,劈头盖脸的一顿拳头,对方粹不及防,被打的鼻血横流,但是我一动手,旁边七歪八倒躺着的人全部跳了起来,宋大武一转身,一步走到我面前,抬手就掐着我的脖子,硬生生把我逼到墙根。 “妈了个巴子!反了你这兔崽子了!还敢打我们家的人!”宋大武练过功夫,手上的力气很大,我被掐的呼吸困难,脸庞很快就涨红了,拼命想挣脱,可是宋大武掐的很紧,丝毫不给我还手的机会:“说你是大掌灯,你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盘菜了?” “就是,也不在四周打听打听,方圆几十里,谁见了我们宋家不得躲着走?” “兔崽子,跪下,不磕头,今天打死你!” “给我跪下!”宋大武可能蓄谋已久了,找到这个借口,咄咄相逼,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一手按着我的头,想让我跪下来。 我艮着脖子,拼死抵抗,他越压的紧,我就越不肯低头。两个宋家人一左一右的过来帮忙,一个人按着我,另一个用力在我腿弯上踹了一脚,我支持不住,左腿猛的一弯,但是膝盖刚刚触地,就全力想要重新站起来。 “今天不跪下,就打你个半死!”宋大武噗的吐过来一口唾沫,恶狠狠道:“前几天不理会你,你以为有了那老家伙撑腰,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长门......长门回来.......会要你的命......”我的脸涨的通红,脖子仍然被人掐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吧!你以为那老东西还能回来是不是?”宋小武在旁边冷笑着道:“他这一走,就会死在外面,你还巴望着长门回来给你出头?去你娘的,给我揍他!” 我被人按的死死的,头都抬不起来,脸上前后挨了两拳,感觉嘴里涩涩的,像是溢出了血。 “哥......”七七可能被屋子里的动静惊醒了,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眼看到我被几个人按着乱打,立即挣扎着从地上支起身子,爬到我旁边,扯着宋大武的腿,抬起头:“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滚!”宋大武抬脚就踢过去,他是练过功夫的人,七七弱不禁风,被一脚踢到了墙根,再也站不起来了。 “孙家都绝后了,还在这儿添什么乱!老老实实呆着......”宋小武拿起手边的水壶,砰的就扔到七七身上:“不是要喝水么,拿去喝吧......”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就硬生生的顿住了,我感觉按着我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手里的动作,一瞬间,宋大武的手抖了几下,身子就像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 我头上脖子上压着的手都松了,一抖身子站了起来。在目光移到窝棚门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压抑的情绪突然就控制不住了,想哭,又想笑,有一种兴奋和惊喜。 屋子里的宋家人呆呆的站在原地,像是石化了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鬼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窝棚的门边,他的眼睛睁开了一半,眼珠子微微发红,目光冷的和冰似地,死死的盯着窝棚里的人。 “你......你.....”宋大武的牙齿格格作响,打了个冷战,望着老鬼,满脸都是惊恐和慌乱。 “好,很好。”老鬼的腿还没有康复,瘸着腿慢慢走了进来:“七门的后人,都是好样的,老子一走,娃子病着,要喝口水都不给,很好。” 到了这时候,宋家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我突然就明白了,老鬼一直都没有走。 “老子要是真的走了,你们是不是要活活折磨死他们?”老鬼一步一步的逼近,那一刻,我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杀气,呼的浓重起来。 宋家人噤若寒蝉,随着老鬼的逼近,一步一步的倒退,一直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宋小武突然就跳了起来,大喊道:“这是个老家伙,没什么可怕,操家伙跟他拼......” 话音还未落,老鬼的身影立即一闪,硬生生抓着宋小武,把他拽到眼前。老鬼咧嘴笑起来,笑声听起来有点阴森,却又有说不出的悲戚。他并不是傻,借口自己远走,却暗中跟着,就是想看看其余几家人会怎么对待我这个大掌灯。 “七门上下,谁敢对老子不敬!老子就算死在外面,今天也要清理门户!”老鬼骤然止住笑容,脸色阴沉,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娃子想喝水,你不给,那点水就那么金贵?既然水金贵,老子就放你的血。” “你......你敢......”宋小武的脸都绿了,吓的浑身发抖,嘴巴却还硬挺着顶撞道:“我爷放不过你......” “老子不敢!”老鬼抬手一巴掌抽在宋小武的脸上,我怀疑他动了真怒,这一巴掌力气极大,宋小武被抽的嘴角冒血,噗的吐出两颗被打掉的牙齿。 “老子不敢!”老鬼毫不手软,第二巴掌接着就抽了过去,清脆的响声在窝棚里回荡,宋小武对我很凶,但在老鬼手里却软塌塌的像团棉花,两巴掌过去,抽的他鲜血横流,半条命几乎都没有了。 “三刀六洞,老子自己立了规矩!现在谁不守规矩,老子不会手软!喊宋百义过来收尸!” 啪! 第三巴掌抽过去的时候,宋小武整个人就像一只麻袋,被打的倒飞出去,轰的把窝棚撞塌了一角,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抽搐了几下,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能活了。 老鬼的目光一转,转到宋大武身上,没等他开口说话,宋大武噗通就跪在地上,脸上的汗和雨一样,哗哗的朝下流。 “起来!”老鬼皱起眉头:“两个没爹没娘的娃子,你下得去手作践!老子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你这么下作的男人!” “我......我......” “你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老鬼呼的拽着宋大武的衣领子,把他提起来,紧跟着右拳霹雳闪电般的砸出去。一拳之下,我听到宋大武鼻梁被打裂的脆响,倒在地上直接就没了动静。 我有些惊讶,其实我跟老鬼接触的不算多,却已经了解他的性格,他嘴巴硬,心却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下手这么狠,不给人留余地。 当时的我,不明白这些,一直到真正长大,回想往事时,才恍然大悟。老鬼那样的人,一辈子都是替别人活着的,他可以委屈自己,可以自己流血流泪,然而一旦危及到了他眷顾的人,那么他会愤怒。 一屋子人全部都傻了,稀里哗啦跪了一地。老鬼慢慢擦掉手上的血,道:“抬他们走,回去告诉宋百义,这两个孙子丢了七门的人,糟践大掌灯,长门出手惩治了,宋百义还有儿子,不会绝了后,但是以后再养孙子,让他教好,要是还跟这两个东西一样,即便老子不收他们,天也要收!滚!现在就滚!” 几个人抬着已经没有生气的宋家两个兄弟,逃似的钻出小窝棚。我跑过去把七七抱起来,她用力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老鬼,嘴巴一撇,当时就哭了出来。 “娃子,莫哭了。”老鬼抬眼看看我们,递过来水和干粮。 我烧了些水,喂七七喝了,她昏沉沉的睡过去。我就觉得老鬼既然还没有走,一直都跟着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出来,要是他早点出来,我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窝囊气。 “老子出来的太早,你怎么能认清这些人的嘴脸?”老鬼低头抚摸着自己腿上缠着的伤口,道:“人心,是最脏的东西,你看不准,就会吃大亏!” 我知道老鬼说的对,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不懂的事情太多,有些事,别人教也教不会,除非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 老鬼看看昏睡中的七七,就摇了摇头。河凫子一般年轻时就开始打熬身体,强壮的很,从生到死,很少会有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他们身上会常备一些药,不过基本上都是外伤之类的土药。七七的身子弱,生病就不见好,如果再不吃药,可能会更严重。汛期一到,瓜田附近的村子里的人都赶去救灾,老弱病残被转移到了远离洪区的地方。我想了想,不能再等了,所以让老鬼照看七七一下,我到别的地方去找药。 我步行离开窝棚,一路都在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足足跑出去二十多里地,才遇到一群从这里赶往房山峡大堤的人,我身上没有钱,不过那些人听我的口音,就知道是附近的当地人,所以白给了一些药。我惦记七七,拿着药继续朝回跑,但真的是太累了,跑一段休息一段,过了好久才跑会窝棚。 然而当我跑回去的时候,脚步一下子停在原地,瓜田旁的窝棚,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塌了,我愣了愣,飞快的跑到跟前,老鬼和七七都无影无踪,窝棚旁边的瓜秧上面到处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触目惊心。 第四十章 老鬼是鬼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看着一滩滩红的刺眼的血迹,我的心马上就慌成一团,血迹很新,显然是不久之前刚刚留下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呼的就冒上来。我定下心,仔细看了看,血迹在不断的延伸,一直向北边走出去很远,都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血,但是约莫有半里地之后,所有的血迹都不见了。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宋家的人又转回来找老鬼和七七的麻烦?但是想想又不对,宋家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 血迹断绝了,我唯一可以追寻的目标也就此消失,茫茫无际的河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急的冒汗,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老鬼和七七。我只能暂时朝北走,一路找下去,足足一个多小时过去,一无所获。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只要我心神一乱,眼前晃动的全是老鬼沾满鲜血的身影,那种感觉糟糕到极点,我不由加快脚步,飞快的跑。 我从瓜田旁边一直跑到了三十多里外的小狼滩,汛期到来,黄河两岸多少里都可能不见人烟,再朝前走,几条过去的老河道全都进了水,无形中把陆路截断了,我绕进小狼滩边缘的一小片山地里,刚刚走进山地的同时,一眼就看到很远的地方依稀有两道身影。 距离非常远,我看不清爽,但这个时候任何线索都是我的目标,我甩开胳膊狂奔过去,跑的近了一些,我顿时心惊肉跳,本来就吊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差点跳出来。 最少有四五个人躺在地上,鲜血淋漓,我看到了老鬼,他就趴在一滩积水旁边,跟我之前的预感一样,浑身上下浸透了血,七七半截身子淹在积水里,嘴里叼着那根小小的竹管子,啾啾的吹。斑斑驳驳的积水洼地里,到处都是蛇,大大小小的蛇,少说有七八十条,最大的一条跟人的小臂那么粗,两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汉子被蛇围住了,看样子他们也受了很重的伤,挣扎着想扑向老鬼,但是被那些蛇缠的死死的。 “老鬼!”我立即就想扑过去,可是脑子一晃,立即分清了眼前的形势。我不知道那两个汉子到底是谁,但他们是潜在的危机。 “哥......”七七看到我的一瞬间,拿下嘴里的小管子,颤巍巍的指了指老鬼:“爷他......他......” 那一刻,我的预感可能最终得到了印证,老鬼趴在水边一动不动。他是什么性格?是那种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躺着活的人,如果还有一口气在,可能这样一动不动吗?我的脑子轰的就像是要爆开一般,什么都顾不得想了,一把拽下腰里的鞭子,啪的就抽了出去。 这根鞭子,我好歹练过几年,我就觉得老鬼不死也是重伤,全身上下所有的怨气变成一股力量,顺着长鞭甩了出去。那两个被群蛇缠住的汉子显然不是普通人,但是受了重伤,其中一个被鞭稍抽到脸上,整张脸顿时就肿起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毫不手软,跟着又是一鞭子,把另一个人迎面抽了个四脚朝天。七七啾啾吹动小管子,七八十条蛇慢悠悠的停止了攻击,我冲过去提着鞭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抽,直到两个人只剩下微微抽搐的力气时,才停下手,但是还没等我去查看老鬼的伤势,余光就看到从那边的小山山头后头,急匆匆的钻出来五六个人,距离相当远,我也分不清对方是什么来历。不过看到这些人出现的时候,我隐隐感觉,他们不是善茬。 “七七,不要动!”我立即俯身趴了下来,对方五六个人,如果老鬼还能动,那估计还不成问题,但是只有我一个,就算拼命也拼不过对方。我脑子转的飞快,抬眼一瞥,看到了脚边丢着一支小臂粗的火铳,已经装好了铁砂和火药,铳口用油纸堵着,没有进水。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慢慢的伸出手,把火铳勾了过来,又从旁边一个人身上摸到了油纸包着的火柴。我看着引信的长度,在估摸合适的时机。从小山山头翻过来的五六个人跑的非常快,转眼间已经离我们不远,他们明显看到这里东倒西歪的躺着几个人。 我很少接触火铳这种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掌控的好,但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不行也得行。我耐住性子等,一直到对方距离已经非常近的时候,才慢慢抽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火铳的引信。这种引信很粗,燃烧起来青烟滚滚,五六个刚刚疾奔过来的人发现了突如其来的烟,立即就是一惊,我唯恐他们分散之后不能一铳打翻,举着火铳就猛然站了起来。 几乎就在我站起来的同一时间,手里的火铳砰的一声闷响,大片的铁沙子从铳口随着火光打了出去。近距离之下,这种古老的土制武器有惊人的杀伤力,铁沙子完全把对面几个人给覆盖住了,惨叫声连连不绝,在地上翻滚哀嚎。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反应比较快,火铳响起的时候临危躲了一下,身子没有受伤,一条腿上却钻进了不知道多少铁砂。他看着旁边受伤后倒地不起的几个同伴,猛一咬牙,转身就拖着伤腿想逃。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肯定不能让他逃走,免得回去报信,引来更多的人。我提着刚刚发射过的火铳,到那几个捂着脸打滚的人身旁,一个一个把他们砸昏过去,接着就去追那个逃走的络腮胡子。络腮胡子强壮,拖着一条伤腿也跑的很快,我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所以不敢追的特别猛,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小山山脚下,络腮胡子手脚并用的朝上爬,我在后面跟着,一直等到爬到山顶时,才追上对方。我拿着手里沉重的火铳,抬手就抛了过去,络腮胡子的腿站不稳,在山顶上一趔趄,一头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等他滚落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无法动弹了,我不敢大意,这个人如果诈死,我前脚走了,他后脚也跟着离开跑去报信,那么我带着已经不能行动的老鬼还有七七,肯定跑不快的,会被追上。 我也顺着山坡朝下走,但坡太陡了,一不留神,脚滑了一下,整个人立即收不住,顺坡而下,身子脑袋在滚动中被连撞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连喊疼的余地都没有,刚一落稳,翻身就抓起旁边一块石头,朝络腮胡子头上砸了两下。 我松了口气,重新翻过小山,但是这一次跑回去的时候,我看到老鬼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就站起来了,晃晃悠悠的在旁边走了几步,当时心里又惊又喜,这个老家伙命硬。 七七也从水洼里爬了起来,呆呆的站在原地,我跑到跟前,急切的询问老鬼怎么样了,但是他看看我,眼神有点点呆滞,一言不发。那个年头儿,黄河滩还有些闭塞,平时受些外伤,没有绷带,就用大眼薄棉布,裁成长条,拿开水煮了晾干备用。老鬼用棉布裹着脖子上的一处伤,来来回回裹了很多圈。 “先走吧。”一直等到他裹好伤,才木木的说了一句,转身就朝小狼滩远处的山地走去,当时可能我脑子还不清醒,老鬼的声音有点闷,跟平时不怎么一样,不过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他还活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扶着七七,路上给她吃了药,七七的身子还很热,完全是强撑下来的,走着走着就软软的没有力气,我把她背起来,跟着老鬼一直走到崎岖的山路之间。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老鬼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没有问出口。 我们走了很远,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找到了一个背阳的小山洞,老鬼可能真的坚持不住了,一句话不说,走进山洞,立即歪倒在地。我过去看他,就觉得他平时火炉一样的身体此刻像冰一样的凉,没有一点点温度。 “你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他的年纪毕竟大了。 “没事,累的紧......”老鬼闭上眼睛,微微的摇着头,和发了烧一样,开始说乱七八糟的胡话。我跑出去看了看,这里很偏僻,那些人不知道我们的行踪,就算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儿。 我想法子弄了堆火,想让老鬼暖和一点,他的样子始终不好,一会儿说着过去的事儿,一会儿又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骂谁。我一下子要照顾两个病号,负担很重。下意识的,我回头看看七七,她躲在山洞的另一角,浑身瑟瑟发抖。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想等老鬼和七七的情况好一点之后,带他们离开这儿,到别的村子,看能不能讨点药。 “哥。”正想着,七七在山洞角怯生生道:“找点水吧。” “好。”我点点头,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水米没沾牙,现在静下来,就觉得又累又饿。 天色已经微微的发黑,我走出小山洞,在旁边看了看,这个地方估计很难找水。这时候七七也悄悄的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拉着我就走。 “恩?七七,怎么了?”我觉得她样子不对。 七七不说话,一直拉着我走出去十多米远,才停下脚步,她回头看看我,嘴角一抖一抖的,像是要哭,又像是要说什么,总之样子很奇怪。 “七七,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摸摸她的头,河滩人很少吃药,吃了就有效果,她的额头没那么烫了。 “我怕......” “怕什么?” “爷......”七七白生生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恐惧,带着哭腔道:“爷他好像不是人了,他......他是鬼......” 第四十一章 死而复生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如果是别人说了这样的话,我可能会马上反驳,甚至翻脸,但是七七太单纯,她不会撒谎,也不会危言耸听。 “七七,你不要急,慢慢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七缓了口气,一边紧张的朝山洞那边张望,一边哆哆嗦嗦把事情说了一遍。在我跑出去找药之后不久,一些人就无声无息的摸到了瓜田的窝棚附近,尽管他们手脚很利索,却瞒不过老鬼,那些人来意不善,见面就直接动手。老鬼腿上带着伤,还要护住七七,放倒了两个人之后,就在原地呆不住了,带着七七朝远处跑。 一群人紧追不舍,如果没有七七拖累,老鬼就算有伤,也能轻易把这群人收拾掉。跑出去很远,也就是我在小狼滩遇见他们的那个地方,又有一群人出现了,前后围堵,把老鬼和七七困在正中。 “那是些什么人?你认识吗?” “认不得。”七七摇摇头,她在阴山峡住的太久了,很少跟外人接触,但是转脸想了想,又接着说:“我只记得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穿红衣服的女人?什么样子?” 七七说,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说不上有多大年纪,看着像是很年轻,但又像是年过中旬,约莫着有三十多四十的样子,长的很漂亮,穿着一身红衣,被一群汉子簇拥着。 我独自琢磨,黄河滩很大,两岸混水讨生活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我不可能见过每一个人,但叫的出名号的人,至少都听说过。我一直在想七七的描述,整片黄河滩上,千百年来都是男人的天下,混的出名号的女人少之又少,想了半天,那个穿红衣服的中年女人,只有一个目标。 排教的大排头,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但是两岸走水的人都喊她红娘子。这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难道又是排教? 外面的传言一点都不虚,红娘子相当厉害,老鬼带着七七,对付那帮汉子,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红娘子一出现,形势立即逆转。这个传闻中神秘的女人给老鬼带来很大的压力,老鬼左右都是敌人,跑也跑不掉,最后发了脾气,完全拿出一股跟人拼命的架势。 我没有见过红娘子,也不否认她有多厉害,但是我知道老鬼的本事,如果他要拼命,那会非常可怕。别的人几乎插不上手了,只有老鬼在和红娘子剧斗。七七没练过功夫,说不清他们是怎么斗的,但我想的出,一定很惨烈。 “他们打着,有人要来抓我,爷回头瞧见了,过来挡他......”七七又怕,但眼神里都是感激,道:“爷来拦他,穿红衣服的那个女人就追......” 老鬼毕竟是个人,难免会有疏漏,他一心只顾着七七,左右都是涌来的敌人,红娘子跟过来,趁着老鬼疏忽的瞬间,一刀砍到了他的脖子上。红娘子用的刀,在我们这边的土话里,叫做“分水”,是宰杀牲口之后专门剔骨的刀子,只有一指头宽,但锋利异常。这一刀下去,几乎砍断了老鬼半边脖子,当时,七七就看到老鬼的眼睛猛然睁圆了,脑袋顺着脖子被砍开的地方歪了歪。 我听着七七说,心里跟着就紧了紧,被砍断了半边脖子的人,还能活吗? 但是老鬼并没有马上倒下,反而更凶猛了,他一翻手抓住红娘子的手腕,兜头一拳,那一拳可能比当时惩治宋家兄弟的一拳更重,老鬼的呼喝震耳欲聋,好像头顶飘下来的一道炸雷。这一拳几乎就要了红娘子的命,旁边的人都慌了,顾不得全力围攻老鬼,一些人抬着红娘子心急火燎的离开,可能想去救治,只剩下五六个人。老鬼又勉强放倒三个,终于坚持不住了,踉跄着卧倒在水洼边。七七没办法,被逼到那个地步,吹着小管子,招来一些长虫。就在那个时候,我正好赶到。 “七七,那你怎么说,说爷不是人,是鬼?” “爷的脖子被砍断了,他倒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翻白眼,一口气吐出去就没有动静了......” 七七不懂事,但是人死没死,她还是能分辨出来,老鬼被红娘子那致命的一刀砍死了,倒在水洼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动弹。 一直到我拿火铳打散了后面赶来的几个人,又去追络腮胡子的时候,被火铳打中的人没有死透,其中有一个蹬着血红的眼珠子,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七七完全没了主意,不由自主就想用啾啾声把那些长虫再引过来抵挡一下,但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倒在水洼旁边无声无息的老鬼,突然开始爬动。 “爷歪着半拉脖子,调了个头,慢慢在地上爬......” 老鬼当时就和一具已经死掉了的尸体突然诈尸一样,头也不抬,拖着一行血印子,在地上慢慢的爬,朝那个想要起身的壮汉子身边爬过去。那一幕我没有目睹,但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走水的人胆子都不小,然而老鬼这样诡异的爬过去,那汉子顿时就懵了,哆嗦着,两条腿蹬着地面朝后退。 老鬼一直跟着他,虽然爬的很慢,但不知不觉中,离那个汉子越来越近。那汉子可能完全被吓傻了,退到一处洼地的时候,朝后一仰,摔到里面。老鬼仍然在爬,顺着爬到洼地里头,七七当时也害怕了,慢慢站起身,走到那片洼地旁边,伸头朝下看了看。 老鬼整个人仍然像诈尸了一样慢慢蠕动,那汉子开始惊叫了两声,但是老鬼跟着就慢慢爬到他身上。当时七七看不清楚老鬼的脸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到那汉子大张着嘴,眼睛瞪的和鸡蛋一样,嗓子里咯咯咯咯的发出一阵不像人的声音,手脚乱抽。 当时七七就吓坏了,她以为老鬼已经被红娘子一刀砍死,但是根本没想到竟然还能坚持着爬出去那么久。那时候我追络腮胡子没有回来,七七不知所措。站在水洼边愣住了,接着,老鬼晃晃悠悠站起来,爬出水洼,七七不敢说话,就在旁边看着,老鬼用棉布开始裹伤,七七甚至看到他用力扶了扶自己的脖子,好让脑袋移回原位。 后来,我回来了,七七心里很怕,但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一直到老鬼昏昏沉沉的在山洞睡过去,她才找机会喊我出来。 “爷是不是......是不是变成鬼了......” “不是,不要瞎想。”我皱起眉头,按照我的判断,老鬼肯定是被那一刀砍死,由此,我突然想起了七奶奶过去对我说的话。当年,爷爷下水,尸体都从水下浮了出来,但是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尽管过程有点让人吃惊,却还是活了。 “那......那爷是怎么回事......他都死了......怎么又?”七七小声跟我商量着,说了一半,突然硬生生的顿住了,眼睛望着山洞,微微张开了嘴巴。 我下意识的回头一看,老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山洞边,正默默无声的听着我和七七的交谈。 “爷......”七七怯生生的叫了一声,朝我身后躲了躲。 我能看到老鬼那张布满皱纹又苍白的脸,我不怕,我知道这个老家伙无论是死是活,哪怕真的变成了鬼,也不会来害我。 “回来吧。”老鬼朝我们招招手,转身走进山洞。 我带着微微发抖的七七走回了山洞,老鬼靠着石壁,坐在哪儿,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有气无力。我怕他伤口没有弄好,想过去看看,老鬼摆摆手,示意我在对面坐下。 “老子这次没走,悄悄留下,只是想试试那些人的心。”老鬼默默看着我,道:“你已经是七门掌灯了,老子要是不把路铺好,能走的安心?” “你还是要走吗?” “娃子,有些事情,老子不做,别人也不做,最后死到临头了,悔之不及。”老鬼道:“你爷看你看的太金贵,小时候不舍得让你吃苦,现在再教你什么,已经迟了,老子能给你的,就是个保命的本事。” 我预感到,老鬼肯定要提及当年的事情了,他跟我爷爷都是正经的河凫子,他们身上发生的,必然都是只有河凫子才知道的秘密。 “娃子,知道不,你爷爷,陈六斤,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老鬼道:“如果他不是河凫子,就算你长大,也见不到他,只能逢年去给他上坟烧纸。” 果然是这样!我心里一动,预感成真,老鬼真的提到了当年那件怪事上。那是七奶奶亲眼目睹的怪事,也是让我感觉非常疑惑的谜案。 “这件事,不久之前,老六跟老子讲过,老子是长门,他把河凫子最宝贵的东西用掉了,不能不跟我说一声。”老鬼道:“他还年轻的时候,你爹刚落生不久,他下水被东西缠住了,丢了命,要不是老子年轻的时候跟他交情好,他逃不过那一劫的。” 老鬼说的含糊,细节也不清楚,但是我很清楚的听出来,他说的就是七奶奶告诉我的那件事,爷爷因为下河而遇险,尸体浮出了河面。 “那到底是怎么弄的?”我忍不住追问道。 “娃子,告诉你。”老鬼晃了下头,盯着我,道:“正经的河凫子,都有两条命。” 第四十二章 续命宝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正经的河凫子有两条命,这句话耐人寻味,我不怀疑老鬼的话,有些事儿已经无形中说明他没有瞎说。 “河凫子的两条命,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七门的老祖爷得到的补偿。”老鬼道:“没有他们,河凫子的子孙就不会有这个保命的东西。” 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当年是白白死掉的,都丢了一只手,长胡子老头儿说,会留给当地人七尊护河神,护河神肯定不存在,其实暗指的就是那七位老祖爷。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长胡子老头儿留给他们一张图,那张图,叫做续命图。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顿时想起前几天半夜做恶梦,梦到被一只白影子上身,对方曾经隐隐约约的问我,续命图在什么地方。 过去,七门河凫子巡河镇河,出生入死,每天在黄河上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打交道,他们不能有任何畏惧,那张续命图,就是最后的保障。这绝对是个不可外传的隐秘,不管七门在历史中发生过什么样的变故和混乱,这个秘密始终都被严严实实的隐藏着,如果传扬出去,肯定会给七门带来灭顶之灾。 河凫子的祖训,基本上都是从七个老祖爷那里就传下来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不能损人利己。过去混迹江湖行船走水的人,大多都以一个“义”字作为出来混的基本准则,这是一种自我标榜。话谁都能说,但能否做到,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之后的经历让自己明白,损人利己的人,做不了河凫子,绝对做不了。 续命图的秘密,在七门中代代相传,我不否认,七门在过去可能出现过一些甘愿同生共死的铁血汉子,但是人这东西,怎么说呢,既然长着心,就会有私心。七门出现过大的波折,甚至内讧,虽然最后都平息下来,可是很多东西一旦改变了,再想回到以前,就完全不可能。大概到了清中期的时候,七门里不得不加了很多规矩,方便大掌灯用来约束掌控门人。 到了老鬼的父亲那一辈时,续命图已经被七门长门收回,这是掌控门人最有效的手段,想要第二条命,就要听大掌灯的差遣。但老鬼父亲那一辈,注定是七门将要落没的时代。老鬼本人顶了唐家的班,被派去镇河,他的父亲则远走他乡,一去无音讯,按宋百义他们的猜想,上辈的大掌灯肯定早已经死在外面了。 “续命图,传子不传女,娃子不成年也不会传。” 河凫子家的子孙,年幼的时候不传续命图,为的是怕小娃子嘴巴不严,把秘密泄露出去。 “实话实说,不管老六这些年做过什么,当年,老子是很欣赏他的。”老鬼慢慢叹了口气,当年槐树林结义时,他们都还年轻,都血气方刚,一腔抱负,他们可能有很多理想,有很多未来。七个异姓兄弟里,老鬼跟我爷爷的交情最好。 “没有大掌灯的允许,续命图绝不能私传。”老鬼接着道:“不能不说,老六这个人,让老子一辈子都没有看懂过。” 我爷爷跟老鬼走的最近,有一次,爷爷单独问过老鬼关于续命图的事。老鬼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机,爷爷问了,他就说了。之后,爷爷试探着问,能不能把续命图传给他。老鬼很为难,因为他父亲专门叮嘱过,七门里头不管有谁问起续命图的事,都不能乱说。续命图,是七门长门唯一的优势,如果连这个优势都没有了,那么七门很快就会散掉。 “老六当时看我为难,就笑着说没事,只是随便问问,但老子看得出他的失望。” 老鬼重情,而且重义,总觉得这么着对不住一起磕头喝血酒的兄弟,他犹豫了很久,最后把续命图传给了爷爷。再之后,老鬼去镇河,大掌灯远走,爷爷是七门中唯一知道续命图的人。 “老六没有遵守他当年的承诺。”老鬼看看我,道:“至少,你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已经把续命图给你了。” “给我了?”我一惊,当时就摇头反驳,我不会欺骗老鬼,因为从小到大,爷爷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什么续命图之类的东西。 “来,喝了!”老鬼拿出贴身放着的酒壶,半壶烈酒,酒气直冲鼻子,我很少会喝酒,不知道老鬼是什么意思,但他说要我喝,我就喝。我拿着壶,捏着鼻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呛的咳嗽。 酒烈,上头又快,我的脸很快就红扑扑一片。这时候,老鬼让我脱掉身上的褂子,他慢慢站起身,在我背后举起那面斑驳的铜镜。铜镜只有镜心那一块光滑照人,火光映照镜面,我回过头的一刻,立即看到镜子里折射出的情景。 在我后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片血红的图案,殷红刺目。 “这是?” “就是你爷给你的续命图。”老鬼放下镜子,重新慢慢坐回原位,道:“钢针蘸着鸽子血刺上去的,皮肉消肿,纹身就看不到了,除非喝酒,才会显出来。” 续命图,是河凫子第二条命,但老祖爷当年有过重训,续命图不能轻用。世间的东西,冥冥都有定数,河凫子多一条命,那么某些人就会少一条命,他们的第二条命,要用别人的命来换。祖训不准损人利己,河凫子也不能随便就拿别人的命来续自己第二条命。 “就因为这样,你奶奶才会死。”老鬼叹了口气:“河凫子家的女人,都是命苦的。” 有了那条祖训,河凫子身带续命图,也不一定就会有第二条命,很早之前,就有七门的河凫子守着续命图甘心赴死,因为不愿随意糟践别人的性命。 爷爷当年遇难的时候,身边只有我奶奶和同村的七奶奶,如果按远近亲疏来说,爷爷能拿七奶奶的命来续自己的命,但他心里还记得祖训,没有别的法子,他只能夺走奶奶的命。 这残酷吗?我不知道,当时的我,还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但是如果要我拿七七的命来续自己的命,我怕我做不到。过去的河凫子如果死在外面,被家里人抬回来之后,如果真要续命,就得从最亲近的人那里讨。 我听着老鬼的讲述,再看看他身上干涸的血迹,心里就突突的乱跳,想了很久,我问他道:“你的续命图,是不是已经......已经用了?” “没有谁可以不死,五十年是死,一百年也是死,那都没什么,老子活的够本了。”老鬼好像全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摸着脖子上缠的棉布,道:“娃子,你爷把续命图给你了,但没告诉过你,老子今天跟你讲的清清楚楚,你有第二条命。” 我没有因为这个而兴奋,年纪小,不懂得生死的重要,我只是单纯的觉得,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如果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那就算了,如果真的是个无辜的人,那么我该怎么抉择? “娃子,老子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一定还会回来,事情有点棘手,老子不回来,摊子就完全乱了。”老鬼想了想,道:“今天跟老子动手的那个红衣服女人,活不了,必然会死,但是以后你要小心,事情明显不对了,有的事儿,显然都是冲着七门而来的。” “你,真的要走......”老鬼还没有,我已经感觉到孤苦伶仃了,他如果真的走了,我和七七两个该怎么办? “娃子,七门剩下那些王八蛋,这次受了教训,他们不敢再拿你怎么样,你们两个相互照应。” “留着我这个大掌灯做什么?”我垂头丧气:“就顶着这个虚名?” “不,老子有要紧的事,你同样也有。”老鬼道:“老子走了以后,你去找你爷,七门的王钟已经招不回来他了,你是他唯一的孙子,只有你才能喊的动他,让他回来,不要再镇河了,如果见了他,你告诉他,念着当年和老子那点结义之情,让他在这儿等老子。” 老鬼并没有说的那么仔细,但是我听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爷爷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到底做了什么?让老鬼这么忌讳。 老鬼的伤很重,我们熬到天亮,然后又转移了地方,连着几天东躲西藏,最后重新摸回了抱柳村。抱柳村的村口扎着灵棚,宋大武死了,宋小武只剩下半条命,还在养伤。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毕竟闹出了人命。 但是当宋百义那些人见到老鬼的时候,一个个面如死灰,噗通就跪下了。七门散了,但老鬼的威势还在,宋家做了亏心事,很怕老鬼回来清算。宋百义跪着不敢起来,说话都打哆嗦,他估计知道老鬼的脾气。 “作践大掌灯,你一家去填河都补不上这罪过。”老鬼淡淡看了下面那些人一眼,道:“这笔账,暂时记着。” 我很不情愿住在这儿,但是老鬼想让我适应。我们在村子里住了十多天,老鬼的伤不可能好的那么快,不过他的底子很好,养了这么久,可以自己活动。这期间,他和我说了一些事情,大多都是河凫子的隐秘,可是最关键的,还是没有提,估计仍然不太放心。前后差不多二十天,老鬼要走了。 “娃子,这个东西你带着,不要离身。”老鬼摘下那面铜镜子,郑重其事的挂在我脖子上,摸摸我的脑袋,道:“年头太久了,可能没有老祖爷当年那么好使,不过,有就总比没有的强。” 我拿到的,就是一面镜子,老鬼却走了。 尽管他说了,尽力很快赶回来,尽管我相信他的话,但是当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视线中时,我知道,他真的走了。 第四十三章 夜半惊魂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老鬼一走,我的心顿时就空了,就如他所说,给宋家的教训足够沉重,他走了之后,抱柳村的人对我客气了很多,也恭敬了很多,但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记得老鬼临走时的交代,每天都在巡河,想找到那只拉着大钟的空船,也想找到爷爷。前后差不多有七八天时间,周围的河道已经全部找过了,如果要再找,我就得把路线拉长。宋百义说过这个事,他说可以叫村子里的人陪我去,不过上次的事情给我留下了阴影,我完全怕了,拒绝了他的建议,只说给条小船就行,我能自己去找。 话是这么说,宋百义也给了船,不过每天我驾船出去的时候,后面就会有宋家的筏子在跟着,他们的人皮筏子跟鬼船差不多,河里那些脏东西很少会找他们的麻烦,我说不清楚这是好意还是监视,反正觉得不自在。开始的几天,还能在天黑的时候驾船回来,路线越走越远,就赶不回了,除非带的干粮什么的吃的差不多了,才会回抱柳村一次。 没人知道在涨水的时候每天走船有多累,连着折腾了几天,我回了村子一次,让他们准备点干粮。身体乏的要死,吃了晚饭回房倒头就睡过去,睡的很沉,断断续续做了些梦,我梦见老鬼在一条路上走着,还梦见爷爷穿着红衣服坐在石头棺材里。 就这样睡到后半夜的时候,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周围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动静,但猛扎扎的就醒了。天气很热,窗子大开着,我躺在床上,总觉得气息有点诡异,却说不清楚那阵诡异到底从何而来。躺了两分钟,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消失,一阵夜风顺着窗子飘了过来,我嗅到了一股臭味,很难闻的臭味。抱柳村的人捞财神,味道本来就不怎么好闻,但这股气味尤甚。我翻身坐起来,跑到窗边,朝外看了那么一眼,头皮顿时就开始发麻,唯恐是自己看错了,赶紧揉揉眼睛。 这两天难得的放晴了,月光皎洁,我看到窗户外头那条路上,慢腾腾的爬着两个人,像是两只脱了壳的蜗牛,慢慢的蠕动。看到这两个人的一瞬间,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宋家人又在搞鬼?然后又看了两眼,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板。 那两个,可能不是活人。 它们一边爬,身上的皮肉一边一块块的朝下掉,一路爬过来,地上留下两道黄渍渍的印子,那种发黄的印,是尸水。顺着窗子飘进来的臭味,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的头大了一圈,首先想到的是七七,她就在隔壁的房里,不知道这时候醒了没有。那两个爬动的“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沿着路朝东边爬走了,越来越远。我转身就想打开房门,过去把七七叫起来,但是刚刚跨出去一步,就听到有人在敲门。 那敲门声显的很不正常,一声声沉闷的敲门声,就好像一把锤子在敲打心脏,每响一下,心头就震一下。我立即紧张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没有开门,扒着门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心里又发毛了,敲门声一直在响,但是门口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不见。 怎么回事!? 我不敢乱动,就觉得腿肚子突然转筋了,一转眼的功夫,我突然发现,那阵敲门声是从门槛哪儿传过来的。透着门缝视线太狭窄,我慢慢蹲低身子,沿着门缝朝下移,等到完全蹲下来的时候,我差点就叫了起来。 门槛外面,趴着一个已经不像人的“人”,可能是死掉的时间太久,浑身的皮肉烂了一半,白森森的骨头从溃烂的皮肉中显现出来,泛黄的尸水把地面浸湿了一片。这个“人”埋着头,趴在地上,举起烂糟糟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着房门。 在我贴近门缝看到它的同时,它一直埋着的头突然就抬起来了,脸上的肉烂了一半,露出颧骨,一只眼眶的眼球不见了,另一只就像糟了的葡萄,挂在眼眶外头。 “娘的!”我一下子吓的坐到地上,气都喘不匀了。 但是门外那个烂糟糟的“人”反应好像比我还大,这一刻,我才发现,脖子上挂着的那面镜子,微微的折射出一点点光,透着门缝钻了出去。那个“人”头一甩,抽手在地上爬了几下,然后顺着门槛外的几级台阶滚了下去。 “七七!”我心里虽然怕的要死,却不能不管七七,翻身爬起来,壮着胆子打开门,门一打开,一股股熏人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我有点懵了,整个抱柳村好像死寂一片,我能看到至少五六个烂成一团的“人”,正在月光的照耀下爬来爬去。 我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抬脚冲出房间,冲出去的时候头一转,本就紧张的心好像要炸开一样。七七的房门大开着,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跳下台阶,左右张望着,如果在平时,抱柳村的人不会睡的那么死,总会有守夜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整个村子好像完全空了,黑灯瞎火。头顶的月光洒落下来,只能看到几个在地面上慢慢蠕动的“人”。 惊恐和紧张让我慌乱不堪,我绕着那些爬动的“人”,心急火燎的到处乱看,抱柳村不大,除了几条四通八达的小路,就是直通村口的那条大路。我全力躲避那些爬来爬去的“人”,从大路旁边一丛杂草上跃过去,但是身子还没站稳,草丛里哗啦一响,一个烂糟糟的人不知道怎么陷到路边的水渠里头,扒拉着杂草想向外爬。我脑子里顿时一空,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去你娘的!”我抬脚就踹,一脚把这个正想爬出来的人重新踹到水渠里头。抬眼一看,视线有点模糊,但是眼前通往村口的那条大路前方,隐隐约约有道瘦小的身影,正慢慢的蹒跚而行。 我看的不清楚,却能感觉到,那好像是七七。 我想张口喊她,但是不敢,因为知道村子里已经不对劲了。我立即转到路边,猫着腰朝前走,一路跟上她。我走的很快,快要接近村口的时候,我终于看到,那就是七七。 这一夜的事情太诡异了,一直到我走到这儿,才看清楚七七并不是一个人在走,她前面有一个“人”,一边爬,一边引着她。 我完全慌了,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那些爬动的人,就好像只有七七一个人在慢慢的走。我稳稳心神,再朝前走了一点,就发现大路的尽头,也就是出村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拉起了一块很大很大的黑布,黑布挡住了前面的路,无形中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急的要死,心里却清醒了,这个时候不能贸然而动,七七一个人不对劲,我还能救她,如果我也陷进去,那就只有等死的份儿。我一边让自己尽力平静,一边跳到路旁的水渠里,掩护着身形,又一次加快脚步,希望能赶得上七七。 但是这时候已经吃了,我看到七七木木的被那个烂糟糟的人引到黑布的前面,七七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顺着黑布的一角,慢慢走到黑布后面。光线很暗,我看不到那块巨大的黑布后面有什么东西。 然而走到这儿,我已经能够看到,村口那座低矮的地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宋家平时行船捞上来的浮尸,都在地窖里存着,地窖的门被打开,里面的尸体全都诡异的爬了出来,满村都是。 这一刻,我就感觉到,可能不是宋家人在搞鬼,他们不会让这些脏东西在村子到处乱爬。村里守夜的人肯定不在了,四周寂静无声,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越是这样安静,越让我害怕,望着那块巨大的黑布,双腿在微微的发抖。 七七就那样顺着黑布的一角走到了黑布后面,走进去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不敢妄动,可是总害怕时间久了,她会出什么事。那块微微随风抖动着的黑布,让我觉得恐惧,到处都是腐烂的死尸留下的发黄的尸水,臭不可闻,连路边的水渠里的水,好像都散发着一股臭味。 我只呆了几分钟,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不敢想象掀开那块黑布的时候会看到什么。老鬼走的时候专门交代过,七七是孙家的孙女,孙家的人已经死绝了,就剩她一个,绝对不能让她出现什么意外。 想到这些,我的畏惧减少了很多,我相信,如果老鬼在这里,可能早已经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 我弯着身子,从水渠里爬上来,浑身都是臭水。我一步一步走到那块黑布前头,斑斑驳驳的黑布,烂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大小小的窟窿。我到了黑布跟前,透过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窟窿,望了过去。光线尽管很暗,但我还是看清楚了。 整整一个村子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全都蹲在黑布后头。 第四十四章 风波迭起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一村子人都在黑布后面蹲着,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走过去的七七,接着又看见宋百义。他们的脸已经很不对劲了,木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呆板,蹲在地上,就像一群弯着腰的尸体。 “七七!”我实在承受不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七七混到了一群行尸走肉之中,她和其他人一样,呆呆的望着前方,慢慢的蹲到地上。我一急,顺着黑布上的窟窿,一下就把黑布撕开了。 我钻过去,冲到那些人跟前的时候,耷拉着脑袋的宋百义抬起头,隐隐约约,我突然听到一声锣响,好像是裂开了口子的破锣,声音特别难听。一声锣响,那些蹲在地上的人都慢慢站了起来。 我惊恐的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一幕太吓人了,我在努力分辨那锣声的来源,但是刚站起身的那些人,慢慢朝我这边走了一步。我看到宋百义木讷的望着我,嘴唇就像是被一根线牵动着,来回乱抽了几下。 “大......大掌灯......”他的眼神呆滞,但是直勾勾的望着我,很恐怖。 我明知道这些人不对头,却又不能转身逃走。我咬咬牙,移开目光,就当看不见他们,拔腿就从旁边绕了过去,直奔后面的七七。 铛...... 那阵让人耳朵都忍不住颤抖的锣声,又一次响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能震碎人的心,我在奔跑中猛的一顿,感觉心突突乱跳,烦躁不堪。我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跑,七七越来越近,但是她好像看不到我一样,依然呆呆的望着前方。 “七七,走!”我伸手就去拉她,但是还没拉住七七,从人群里突然蹿出来一道一米来高的影子,那影子非常快,转眼间就到了脸前。 我的神经本来就绷得紧紧的,看到这道影子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乱冒凉气。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算不算是个“人”。 他就一米多一点,穿着件绿褂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铜锣。黑的像块刚烧出来的木炭,他的脑袋很大,但是头顶是平的,这样看上去就好像只有半颗头,咧着嘴巴,一口乱糟糟的牙齿。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对他应该很陌生,但是一看见他那颗仿佛被削掉了一半的脑袋,心里立即就想起过去听过的一个传闻。 这个东西,已经不完全是个“人”了,在我们家那边,管这样的“人”叫半寸丁。这是神婆养出来然后驱使的东西,跟东南亚的降头师养的小鬼一样,危险又邪气。半寸丁其实是先天发育残次的侏儒,乡下人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信,有时候生下的孩子不健康,会被认为将要给家里带来霉运,遇到这样的孩子,大人往往就包在襁褓里,然后塞进去一点钱,丢到很远的村子村口去。 除了神婆,没人会收养这种弃婴。以前村子太穷,人捡到弃婴后,拿走襁褓里的钱,再倒手把婴儿送到当地的神婆哪儿去,神婆也会给些钱。这些婴儿送到神婆那里之后,不被当人看,好几个婴儿丢在黑屋子里,不喂奶水,任由他们乱哭乱爬,最后,神婆从里面挑一个活的最久的,用我们这边的话说,这样的孩子命硬。 再然后,就很残酷了。小孩儿的脑壳会被硬生生取掉一半,为什么取掉一半脑壳,我不清楚,但是神婆养的半寸丁基本上没有自己的思想,神婆可以随心所欲的驱使。黄河边的人,偶尔可以看到有些半寸丁趁着深夜跑到河里捞东西,或者到乱坟岗子里去挖坟,久而久之,这种东西就被传的很邪乎。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半寸丁是谁养的,最开始发现村子里出事,我以为是针对我和七七而来,但是现在看上去,完全不是这回事。对方的目标非常明显,是整个抱柳村,也就是宋家。 眼前的半寸丁呲牙咧嘴,眼神里有种滑稽却凶狠的光,他绕着我飞快的跑,抓着身上的铜锣一个劲儿的乱敲。这种锣声让人烦的要死,破锣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去很远,我隐约看到那些在地面上俯着的尸体,开始随着锣声乱爬,一时间,整个抱柳村仿佛变成了地狱,恶尸横行。半寸丁就像是一只围着猎物打转的豺狗,围着我跑,时时还想蹿过来抓我一把。 我连恐慌的念头都没有了,完全顾不上。跟着他对峙了那么一会儿,我隐约发现,他不敢靠近我,心里一琢磨,立即就低头看到脖子上挂着的那面古老的铜镜。这是老鬼留下的东西,肯定有用。我心里稍稍有底了,提着打鬼鞭,瞅准机会,一鞭子抽出去。 嗷...... 半寸丁被鞭子硬生生抽的一踉跄,翻滚在地。我借着这个空档,拉着七七就走,这时候,那块巨大的黑布哗啦落了下来,把一群人全部罩在下面。我感觉有点窒息,喘不上气。心里就猛的一抖,之前可能是脑子被吓的有点糊涂,没想起来这块黑布的来历。 确切说,这种黑布,是神婆用的赶尸布。这些年,这种特殊运尸手段已经在黄河滩彻底消失了,黄河滩的赶尸,跟通常意义上湘西的赶尸不太一样。有的从河里捞上来的浮尸烂的不像样子,挂在晾尸崖时间太久,家属找过来的时候,尸体已经惨不忍睹,想抬走都下不去手。这时候,家里人一般都会找神婆帮忙,趁夜间人少,半寸丁爬上去把尸体弄下来,然后搭上一块黑布,连夜赶路,这样的死者不能再搭灵棚或者办白事,家里已经选了坟地,被黑布罩着的尸体会被直接赶到坟地去,马上埋掉。 过去黄河滩的老辈人,大多在走夜路的时候遇见过这样的事,很晦气,没人敢靠近。对于这种赶尸,说法很多,前几年在老壶口遇见过一个中年人,自称家里有老人做过神婆,他说黑布下面的尸体其实是放在一个特制的小板车上的。但是真真假假,现在已经不好说了。 反正当时紧张的要死,我拖着七七就从黑布下朝外面钻,一群抱柳村的人就像一堆虫子,在黑布下头慢慢的蠕动,我有点犹豫,宋百义那两个孙子欺负过我,但怎么说,都是七门的人,然而这时候我顾不上那么多人,能救出七七已经很吃力了。犹豫了一下,我狠狠心,丢下别人不管,拖着七七就跑。 村口边有几棵老榆树,平时蝉鸣不断,但是这时候所有的响动全部都消失了,榆树的叶子里面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动,看也看不清楚,我头皮一直在发麻,只想着先跑出去再说。七七完全没有什么反应,和一截木头似地,身子死沉死沉,我一扯急,干脆把她抱起来,闷着头猛跑。 转眼之间,就要离开出村的大路了,我不敢松懈,又怕七七就这样一直木木的沉睡下去。骤然间,不知道从头顶什么地方,哗啦啦的飘下来一大片纸钱,好像下雪了一样,飘飘忽忽的纸钱落的到处都是。我咽了口唾沫,眼神一转,立即瞟见身后的地面上,有两道被月光映出来的影子。 有人跟上来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跟在身后的。猛然一转头,我的眼神就定住了。身后最多四五米远的地方,立着两个纸扎出来的纸人,是我们这里办丧事时候用的纸人,玉米杆子扎出来的身体,糊上各种颜色的纸,纸人纸马,埋人的时候在坟头前面烧掉。 两个纸人,一人来高,手臂上连着一根扎着白纸条的哭丧棒,一黑一白,脸上用尺红画出鼻子眼睛,惨白的纸人,鲜红的五官,在月光下面看着无比渗人。 “这些纸钱,本来是留给宋家的,现在都给你......” 我不知道是自己太紧张,还是脑子出现了幻觉,当我转头盯着这两个纸人的时候,就感觉那个白纸人,好像在张口说话,声音如同夜里飞过村子的老鸹一样。我全身上下乱冒鸡皮疙瘩,调头就跑。脚步一动,一阵风就呼啦啦刮了起来,两个纸人随着大风,晃晃悠悠的在后面飘,越飘越近,好像脚不沾地一样,歪歪斜斜的跟了过来。这东西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膈应的很,我跑着就感觉两条腿发软。 我一直跑,风却一直刮,一黑一白两个纸人就像是魂一样,甩都甩不脱,最后真的把我跟烦了,弯腰捡起旁边一根木头棒子,一转身,劈头盖脸就一顿猛敲。 “跟你娘的跟!烦不烦!”我大声的呵斥,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两个纸人被棍子砸的体无完肤,外面糊着的纸全都碎裂了,露出里面的玉米杆子。我把所有的恐惧和压抑全部发泄出来,一口气把两个纸人砸的稀烂。 “怪不得呢......” 就在两个纸人被砸烂的同时,我突然听到大风里传来一阵人说话的声音。那是个老太婆的声音,阴气四溢,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冷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怪不得百邪不侵。”那声音继续随风飘荡着,不知道从东南西北那个方向传过来,一个劲儿朝耳朵里钻:“身上带着七门的镇河镜子。” 公告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刚更新完了以后看了读者留言,有两个读者都说章节更新字数越来越少,每一章更新出来,标题下面都有本章节的具体字数。所有的读者都在,可以从第一章一直翻到最后一章,如果任何一章的字数少于三千字,就算我是个没操守的作者。 有的事情,没有看清楚之前请不要乱下结论,随便一句话,传的久了,就变了味道。书以后上架,字数和大家付的阅读费用是挂钩的,你说我字数越来越少,那些付费读者心里会怎么想。我写书一直很低调,对某些读者的评论避之不及,人言可畏,网络时代,请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四十五章 再遇他们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那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好像一个老太婆临死的时候呼哧呼哧的遗言,我丢了手里的木棍,转头看了几眼,黑漆漆的夜,什么也看不见。我总感觉声音是从身后某个地方传过来的,所以抱起七七,一边回头,一边继续朝前跑。当时心里很慌,也没有什么目标,就想先跑远了再说。 但是我回头张望了半天,始终不知道那声音到底从何而来,干脆就不想了,然而在我回过头准备撒丫子狂奔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太婆。 我说不清楚这个老太婆究竟多大岁数了,老的像一截干枯的木头,腰身佝偻的如同河虾,拄着拐棍站在那里,头顶上稀稀拉拉的白头发挽了个小发髻,脸上的皱纹比老鬼都要多,眼皮子松弛的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她嘴里就剩两颗牙齿,站在那边无声无息的咧嘴冲我笑着,那感觉,和半夜走路遇见鬼都没有什么区别。 嗖...... 我还没有完全看清这个老太婆,从身后的大风里,呼的穿过来一条影子。那是三寸丁,可能被我之前一鞭子抽怕了,再加上脖子里的铜镜,三寸丁对我有点畏惧,绕着我跑过去,躲到老太婆身后。 “你瞅瞅,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老太婆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摸摸半寸丁,一老一小两个鬼里鬼气的东西,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人。 但是我很清楚,半寸丁就算了,这个老的不像样子的老太婆,绝对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是谁?”我喘了口气,顿住脚步,整个抱柳村的人都已经遭道了,这肯定是针对河凫子七门的袭击,我不知道河凫子七门还有没有别的敌人,但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排教:“是排教的人?你们有完没完了。” “排教,排教算什么东西?”老太婆咯咯的笑,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后发出的声音,干瘪瘪的嘴巴露着两颗牙,道:“娃子,你脖子上的镜子是谁给的?摘下来给我看看。” “你到底是谁!”我越看这个老太婆,越觉得不自在,心里胆怯,不由自主就提高了嗓门。 “太倔的娃子,我不喜欢。”老太婆慢慢朝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半寸丁哐当哐当敲打身上的破锣,老太婆一边颤巍巍的走,一边慢吞吞道:“以前吧,有个娃子,不听话,跟我顶嘴,我也不恼,给他饭里下点东西,他吃了就犯困。我把他绑起来,挖他一颗眼珠子,泡到酒里,等他醒了,就把酒瓶子递到他跟前,他自己能看见自己的眼珠子,你说稀奇不......” “滚你娘的!”我让说的浑身发毛,一鞭子抽过去。打鬼鞭,只对付邪祟的东西,对活人就没有太大的用,老太婆看上去老态龙钟,但是身子一晃,鞭子贴着她的身体唰的抽下去。 “你这娃子不听说,让我抓到你,会一刀一刀割你身上的肉。”老太婆瘪着嘴,不知道在嚼什么东西,她抬手撒出来一串纸钱,那纸钱挥洒如雪片,我赶紧就朝后退,不想被粘上。 纸钱一片片的落下来,我圆睁着眼睛,全神戒备,但是一片片飘飘荡荡的纸钱在视线中突然就模糊了,变的层层叠叠。看着眼前的老太婆,也好像生出了虚影,跟喝醉了酒一样,我身子来回晃了晃,感觉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很多,几乎要抱不动七七了。 我想跑,但脚下跟长了钉子一样,动都动不了,漫天飞舞的纸钱轻悠悠的落在地上,四周的黑暗里仿佛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跟着,一群黄鼠狼,有大有小,好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样,拖着大尾巴,四面八方的围拢过来。我转不过身,却朦朦胧胧的感觉到,那些被黑布罩着的宋家人,也在慢慢的朝我靠近。 我完全不能动了,眼皮子发沉,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地面上的黄鼠狼像是潮水一样的涌过来,顺着我的腿开始朝上爬,那么多黄鼠狼,瞬间就像是一片雾,把我给裹住了,我让缠的死死的,无数黄鼠狼在身上来回乱爬,怎么甩都甩不掉。我能察觉到那个老太婆在一步一步的朝我走,然而我却没有挣扎的余力。她越走越近,不到几分钟时间,罩着宋家人的那块黑布,也到了身后。 哗啦...... 我感觉眼前突然一黑,好像整个人完全被盖在黑布下头,视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但是我能看见平时熟悉的宋家人,现在都木着脸,身子刚刚一动,不知道多少只手慢慢伸出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大掌灯......”宋百义也挤在人群里,和之前那样直勾勾的望着我,拽着我的衣领,道:“留下,做个伴......” 我就像是睡觉时被恶鬼压了身一样,动不能动,喊不能喊,我隐约看见那个老太婆慢慢钻到黑布下头,伸出手慢慢朝我脖子这边抓过来。 “啊!!!”我完全被吓懵了,不知道从哪儿爆出一股力气,勃然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如同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我眼皮子下面那层薄薄的膜,突然就落下来罩住眼睛。 就在这层膜盖住眼睛的一瞬间,视线突然就清晰了,尽管被一层膜盖着,看东西有点点模糊,但是那感觉却无比真实。顺着身体来回乱窜的黄鼠狼全都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老太婆,正摸摸索索的想摘掉我脖子上的铜镜。 我手上没有什么武器,被那老太婆一摸,浑身就打颤,说不出的恶心,我条件反射般的抓起胸前的铜镜,用力朝她头上盖了过去,铜镜子有了年头,但非常厚重结实。老太婆可能根本没想到我能突然惊醒过来,完全没有防备,铜镜子结结实实砸在她脑门上,铛的一声闷响,溅出一片血。老太婆再妖异,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下就把她砸的晕头转向。我使劲挣脱开旁边的人,抱着七七弯腰掀开黑布钻了出去。半寸丁仍然在外面匡匡的敲锣,我猛冲过去,抽出鞭子一晃,半寸丁连滚带爬的滚到了一边。 我根本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命的跑,但是抱着七七,不能跑的特别快。一口气跑出去约莫有半里地,周围已经想要减弱的风突然又猛烈起来,村子外面有一个很高的木架,是平时用来晒网的地方,从旁边跑过去的同时,一根绳子突然就垂了下来,堪堪的套在我脖子上,完全没有防备,差点就被卡的喘不上气。 我一下子跑不动了,惊恐中回头看看,那个老太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额头脸上全都是血,稀疏的头发也被弄乱了,迎风乱飘,看上去就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一样。 “我还真是看走眼了。”老太婆一边走,一边瘪着嘴来回蠕动:“以为你是宋家的崽子,没想到,是陈家的人?陈六斤是你什么人?” 套着脖子的绳子微微有些紧,我只能踮着脚尖才勉强可以呼吸,手上完全没了力气,不由自主丢掉七七,双手拼命扒着绳子,想减轻些压力。尽管这样,但我还是听的很清楚,这鬼里鬼气的老太婆是什么人?她不是排教的人,但是对七门好像很熟悉。 不由的,我就想起老鬼临走前所说的话,已经有人开始对七门动手了。 但是我什么都顾不得问,嗓子已经被绳子卡的喘不上气。老太婆走到不远的地方,道:“陈六斤在哪儿,喊他出来,让我见见,今天他不露面,就把你活活吊死在这儿!” 我感觉自己眼珠子都充血了,不用多久就会被勒死。脑子一缺氧,各种问题随之而来。老太婆就站在哪儿,无动于衷的看着我挣扎。 骤然间,我的余光突然瞟见从不远处的沙堆后头,慢慢走出来三个人。心里先是一惊,然后又觉得有了获救的希望,但是喊不出声,只能拼命掉转了一下身体的位置,望向他们。 一转眼,我就觉得那三个人好像很眼熟,脑子反应的还算快,立即想起来这是之前遇见过的人。我记得那个老头儿,也记得那个叫亦甜的女孩子。 “已经够了。”那个老头儿走在前面,望着老太婆,道:“不管你是谁,这只是个孩子,放他下来。” “这年头儿,作死的人越来越多,都活的不耐烦了?”老太婆又露出两颗牙齿,无声无息的笑。 “你怎么了?”那个叫亦甜的女孩子明显还认得我,匆忙就跑过来,抬手想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子。 “管我的闲事,你们死的快哟。”老太婆慢吞吞的一抬手,捏出一把纸钱,随着就丢了出去,离开村子之后,风就更大了,但那些纸钱没有被吹散,滴溜溜在半空打转。 “你这种人,还想在这儿装神弄鬼的糊弄人?”那个骄傲又自大的年轻人皱着眉头,从老头儿身后走出来,指着老太婆道:“给我老实点......” 话音还没落,年轻人的眼睛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身子蹬蹬的倒退了几下,啊的叫了一声,开始伸手在面前来回的乱拍,一边拍,一边连声大喊:“滚!滚!离我远点!远点!” “够了!”老头儿盯着老太婆,低低的喊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老头儿的一双眼睛,像是两只灯泡,闪出一道淡淡的红光。 第四十六章 那段往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虽然还没被完全放下来,但是脑子却是清醒的,我能看到那老头儿的眼睛好像充血一样闪过一片微微的红光,顿时,一片我形容不上来的强压就好像滚滚而来的雾,让我压力倍增。 “你没事吧?”亦甜微微皱着眉头,看见我的脸都已经憋红了,脖子上套着的绳子勒的很紧,亦甜抬手就帮我解,但是手触到绳子的一瞬间,她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然退后了一步。 与此同时,我感觉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滑腻腻的,好像在脖子上来回慢慢的蠕动,膈应的要死。那老头儿一直在跟老太婆对峙,听到身后的响动,回头看了看,接着一步就跨过来,手腕微微一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刀子。 那刀子猛然看上去像是一把杀猪刀,但是刀身上的血槽很深,有几个我认不出的古篆字,刀子锋利的好像吹毛断发,身上的汗毛都被激的根根直立。老头儿握着刀子随手一挥,我脖子上的绳子立即就断掉了,感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猛的吸了两口气。绳子断掉的一刻,我突然发现,那不是绳子,是几条正在地上来回扭动的鳝鱼。 “没事了。”亦甜把我扶到后面,关切的看着我的脖子,那个自傲的年轻人终于挣脱出来,也跑到我们身边,大口喘着气。 拿着刀子的老头儿慢慢回过头,举起手里的刀,对着老太婆道:“你该认得这把刀,走不走!” 老太婆佝偻的身躯哆嗦了一下,被眼皮子遮挡住的眼睛突然就翻了上来,我看得出老太婆的眼神里有一丝畏惧,她死死盯着老头儿看了几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消失在大风呼啸的夜色里。 “那边......”我抱起七七,立即又想起仍然被裹在黑布下面的宋家人,那些人我说不上有多牵挂,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我不知道那老头儿叫什么名字,只觉得他拿的那柄刀子特别锋利。 我带着他们朝后走了一段,老刀子可能真的把那鬼里鬼气的老太婆给吓住了,走的无影无踪。我们看到了那块黑布,宋家人完全像是一群无头苍蝇,在黑布下面团团乱转。老刀子看了看,伸手把黑布一点点的掀掉。 “他们没事了。”老刀子道:“过一会儿就会好。” 老刀子可能不想跟陌生人多打交道,趁着宋家人还没有苏醒的时候立刻就走,我想着,宋百义他们醒过来会收拾烂摊子,所以抱着七七就跟上老刀子的脚步。这个老头儿很神秘,尤其是当时给我看的爷爷的照片,我觉得他知道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恰好也是我想知道的。 “你们怎么招惹到那个老太婆的?”老刀子一边走,一边问,他完全恢复了正常,语气虽然有点冷,但我听得出来,他已经尽力在温和的跟我讲话了。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半夜正睡着,就发现这些事了,那老太婆是什么人?” “我没见过,很难说。”老刀子琢磨了一下,道:“你知道纸人章吗?” “知道。” 老刀子说的纸人章,是黄河滩三十六旁门里的一家。这一家在很早之前是专门制作寿衣棺材的手艺人,他们家扎出来的纸人纸马特别精致。当时的大户人家要办白事,宁可多花钱,也要请章家做全套的白事物事。传到第七代的时候,章家的八爷手艺愈发出神入化,据说,他扎出来的纸人能在地上跑,甚至能从河里捞鱼。这些都是传闻,我估计着,章家的八爷肯定是学了什么旁门左道的秘术,把秘术跟扎纸人手艺混杂在一起,神神鬼鬼的。从章八爷开始,纸人章的名头传的更远,家里已经不再仅仅靠制作寿衣棺材之类的营生,背地里会做些私活,渐渐的融入到了三十六旁门里面。 “那老太婆很像纸人章家的人,但又不完全像,看着有些奇怪。”老刀子念叨了两句,道:“她很不好惹,得罪这个人,以后还会有麻烦。” “她有什么不好惹的!”那个自傲的年轻人额头上青筋乱蹦,估计是肚子里憋的全是火气:“我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有那么厉害,搞急了,给她一枪......” 我看着他的样子就想笑,刚才被老太婆折腾的连叫带跳,现在弄的很激昂慷慨。老刀子一皱眉头,看了他一眼,道:“大伟,已经多长时间了?你难道不知道沿河两岸有多少古怪?” “我们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些旧社会的封建迷信糟粕,经不住科学的考验。”叫大伟的年轻人转头看看亦甜,道:“亦甜,你说是吧?” 亦甜笑了笑,没有答话。我有点心慌,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让人心跳加快。 老刀子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一个人的思想和信仰是很难改变的东西。 我们沿着涨水的河滩走了很久,我很想趁机问老刀子一些事情,不过没有机会开口,走了大概七八里地,天还是黑漆漆的。老刀子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让大伟烧了堆火,大伟虽然性子比较傲,但还是非常负责的,我们围着火堆喝水吃东西时,他就在附近巡逻。 “孩子,多吃点。”老刀子不怎么会说话,但是一直非常的和善,递给我一些在黄河滩很少见的饼干。这时候,七七终于悠悠的醒转了,她看到眼前的陌生人,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大伯。”我没心吃东西,把食物都塞给七七,想了想,道:“大伯,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时候岁数小,跟人套词也没有经验,就这么直愣愣的问出来了。 “我们?”老刀子喝了口水,道:“河务局,你知道吗?我们是河务局的人。” 当时黄河滩还很闭塞,一些新生事物对黄河人来说比较陌生。我努力回忆,隐约记得从前听谁提到过河务局。黄河是中原的母亲河,但同时也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河,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消停过,每年清淤修堤,打捞河里的杂物,在上游保持水土植被,乱七八糟的事情非常多,河务局管理的就是这些事。我还不明白河务局具体是个概念,不过一听老刀子的话,就意识到,他们是公家的人。 我在想着,该怎么套老刀子的话,我很想知道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但想来想去却找不出一个好的借口,我总不可能直接说那是我爷爷。跟老刀子闲聊的期间,我就来回考虑,等到老刀子把自己的来历说完后,我试探着道:“大伯,你上次给我看见的那张照片里的人,我后来见过他。” “恩?”老刀子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在哪儿?” “离这儿很远,望山崖。”我道:“约莫有半个来月了吧,望山崖那边有金丝鲤子,我在岸边捞鱼,那个人驾船过去,中间还找我讨过火。” “驾船?什么样的船?” “就是寻常的小舢板。”我说的全都是瞎话,感觉脸皮微微的发红,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接着问道:“大伯,那人是做什么的?我瞧着就像是走船的人。” “他?”老刀子笑了笑,好像并不打算隐瞒我,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老刀子说起了一段往事,没说具体年代,但是我一想,大概就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爷爷四十多岁,身体还很结实。 老刀子几十年都在河务局里头,他是登封人。每年汛期,还有旱季河水干涸的时候,都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要来回奔波。那一年,老刀子跟一些人处理一段可能会出现问题的河堤,意外发现那段河堤的水里头,有个很大的东西。他们毕竟是公家人,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走船人带的东西多,派了两个人下水,下水的人应该有老旧的潜水服一类的装备,所以把情况勘察的比较清楚。 据说,那段河堤的河底,横放着一根很长的大木头,就像南方水道里偶尔会发现的超大的阴沉木。但是负责勘察的人经过几次观察之后,又说,那应该不是单纯的木头,而是一尊很大的木像,木像外面包裹着一层镂花的金属皮,长度在十米以上,被河底的泥沙埋了一半。 铜皮木像?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就犯嘀咕,觉得黄河里不可能有那么多铜皮木像,那尊铜皮木像不是已经在河凫子七门老祖爷的时代就被捞上来了?然后变成一个长胡子老头儿?怎么到了二十多年前,还在河底埋着? 我心里清楚铜皮木像的事,却一个字都不敢说,连讶异的表情也不敢流露,忍住疑问,继续听老刀子讲。 黄河河底一旦被发现有什么东西,三十六旁门的走船人先考虑的,是这水货能值多少钱,值得不值得费力打捞,而老刀子那样的公家人,考虑的是这东西有没有研究的价值。经过商议,他们决定把铜皮木像打捞上来。黄河里稀奇古怪的东西非常多,但是十米以上的木像,非常罕见,过去有人说从河里捞上来过十几二十米高的大铜像,那是胡扯,绝对不可能。这尊木像已经是极限了。 当时,老刀子的岁数也不算大,他是很有经验的人,为了彻底把事情搞清楚,亲自下水了一趟,这一下去,他就发现,那层金属外皮包裹的木像的原料,也就是木像的木头,很不寻常,甚至不寻常到了几乎接近传说的地步。 第四十七章 莲花木像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那是什么木头?”我一愣,在我的印象里,只接触过榆木杨木桐木之类的大路货。 “说了你可能不知道。”老刀子道:“雕刻那尊木像的木头,是莲花木。” 如果不是老刀子加以解释,我确实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一般的木头,会有各自的木质纹理,如果是经验丰富的人,完全能够凭借这些纹理来判断,这是什么木头,生长了多少年,甚至连出产地都可以分析出来。那尊沉在河底的木像纹理非常特殊,一圈一圈,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传说中,从古至今,只有一棵莲花木,这棵莲花木长在今天的孟津,大禹治水的时候,唯一的这株莲花木被挖掉了,当时的人不清楚莲花木的用处,事情过后,这根莲花木下落不明。 “不就是一根木头?”我有点纳闷,木头,那能是多金贵的东西?海黄梨,小叶紫檀,酸枣枝,金丝楠,说白了就是个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拿金丝楠雕张床,天天在上面睡觉,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几年。 “你不懂。”老刀子可能很少会跟我这个年龄的人打交道,说着就又笑了,估计觉得我的思维太简单,他对我道:“莲花木,不会死。” 一棵树能活多少年?我不清楚,但是我不相信会有什么不死的东西。老刀子摇摇头,道:“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我们这儿有句老话,人没脸,树没皮,就不能活了。可老刀子说,莲花木哪怕被砍了,剥掉树皮,随便放着,过上很多年,只要栽到土里,还可以重新扎根,抽枝生叶。那是传说中的神树,中国古代的人,对不死的东西很崇拜,一说活了多少多少年的老龟王八或者其它东西,立即就会当神物一样供起来。莲花木的传说由来已久,秦始皇和汉武帝当年都曾经想找到被大禹伐掉的莲花木,然而从大禹治水之后,那颗莲花木就完全失去了下落。 但是老刀子一说,事情就很明显,那棵莲花木难怪没人能够找到,因为它被雕成了一尊像,然后沉到了黄河河底。 莲花木只存在于传说中,谁都没有见过,但是看到木像上那一圈圈如同莲花般绽放的纹理,老刀子当时就激动万分。这件事的重要程度立即提升,修堤的事情暂时被放到一旁,老刀子他们调来一些车辆,都是很大的卡车,铜皮木像非常沉重,人力难以打捞,有比较专业的人设计了合理的杠杆滑轮组合,装在大卡车上。为了防止木像顺着河底流动的泥沙被水继续冲走,他们还在木像两边各打进去四根桩子,把木像卡住。 这套工序有点费时,连着搞了三四天,才算大概差不多。干活的工人也累的人仰马翻,老刀子他们就打算好好的休息一夜,第二天正式开始打捞。但是入夜不久之后,几辆大卡车突然着火,火势凶猛,河面下开始微微的发出一层白光,好像有很多灯在水下一起散发光芒。浑浊的河水夹杂着一层层白光,在老刀子他们被惊动之后,骤然就看到一条硕大的白鲤鱼,正在拼命撞击几根竖在河里的桩子。 那片白光越来越强烈,河水翻滚着,隐隐带着雷声,河底的沙子咕嘟嘟的朝上翻,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冲水而出。几根木桩像是要倒了,老刀子他们一阵紧张,赶紧就让人下水。然而下水的人刚刚钻进去,很快就浮出水面,别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老刀子的眼光毒,一眼就看到,那些人是被人在水下硬生生弄昏了的。 当时为了保证打捞工作的进行,他们还带着一些当地的民兵,一出事情,所有的民兵全部围到河边,不管三七二十一,举着枪一阵猛扫。没看见打到什么东西,那条白鲤鱼也钻进水里不见了。 老刀子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在凌乱的枪声还有河水奔腾声中,借着夜色猛然发现了一个正沿着河堤对岸奔逃的身影。 “他被枪伤了腿,否则我追不上他。” 说着,老刀子慢慢撩起上衣,我看见他腹部有一道很吓人的疤瘌,好像要被开膛破肚一般,从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 那个人,也就是我爷爷,当时的确被枪打伤了腿,老刀子带人追上他。但是爷爷手里的功夫出乎老刀子的预料,老刀子差点就死在爷爷手里。 “其实,对这个人,我没恨,也没怨。”老刀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下子变的深邃起来,望着旁边的夜色,道:“当时他留了手,不想要我的命,如果不是这样,我活不过那一晚。” 就因为爷爷重伤了老刀子时,犹豫了一下,让老刀子临危反扑,再加上别的人在帮忙,最后把爷爷抓住了。那个年头,谁干扰了公家的事,就是一等一的大罪,几个民兵很不客气,知道爷爷很有力气,直接就用铁链子把爷爷绑了,河务局的人当时拍了照。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老刀子想了想,道:“那是我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一件事。” 当时老刀子重伤,但是脑子清醒,他已经意识到,这尊铜皮木像,还有爷爷本人,可能都不会很简单,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隐情。所以他专门交代过,要把爷爷看管好。 这个命令一下,当地那些民兵就很认真,五六个人端着枪,把爷爷给围起来,准备等到天亮之后押他回郑州。当时的天气很晴朗,别的人收拾了一下残局,事情差不多就算结束了。老刀子让人盯着河面,如果再发生异状也好有个缓冲的余地。大概过了有一个来小时,晴朗的天空突然炸了几道雷。 那雷来的非常突然,毫无征兆,说劈就劈下来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老刀子伤很重,躺着起不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惊慌失措的跑过来告诉他,刚才那几道雷,把看守爷爷的五六个民兵劈的焦炭一样,但是爷爷已经不见了。从那之后,老刀子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尊木像呢?” “木像,也没有了。” 爷爷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人们没办法,守到天亮的时候,他们仍然继续进行打捞,但是昨夜还沉在水底的那尊木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影无踪了。那么大的木像,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肯定是顺着水流被冲到了别的地方。老刀子他们沿着河道寻找过,但没有找到。 我心里一下子就起疑了,第一次遇见老刀子的时候,我没有想那么多,但是现在转念琢磨,老刀子当时肯定是跟爷爷动过手的。他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给我看?问我认识不认识照片上的人?这不符合常理。 瞬间,我心里就清亮亮的,肯定是爷爷当年亮了打鬼鞭,而老刀子从河里把我救出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打鬼鞭了。 这老家伙,埋的真深!我心里一咯噔,老刀子显然已经猜到我和爷爷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不明说。 想到这儿,我谨慎了许多,爷爷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还不很清楚,估计是不想老刀子他们捞走河底的木像。但是老刀子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家底,我还敢乱说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老刀子讲完了,拿出一支烟,点了抽起来,一边对我道:“你在望山崖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是一个人?驾着船朝哪儿走了?” 我随口敷衍了几句,本来觉得能从那个鬼老太婆手下逃出来,应该很庆幸的,但是这时候心里顿时不感觉轻松,我叫七七快点吃东西,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跟老刀子道别。 “那个人,当时在望山崖就是跟你讨火吗?还有没有说别的呢?”亦甜一直在旁边默默的听,等到老刀子说完后,她才插嘴问我。我对这个女孩子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她很亲切,但是又觉得她很遥远。跟她说话,我会紧张,我想着自己是个黄河滩的穷小子。 她一问我,我就下意识的把脚上那双又脏又湿的鞋子朝后缩了缩。本来就是编谎话,这一下更不自然了。 “别紧张,我们就是聊天。”亦甜看着我的样子,抿嘴笑了笑,我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傻了吧唧的跟着咧嘴乐。 这时候,那个叫大伟的年轻人从远处回来了,估计是转了太久,想坐下来休息休息。他一屁股坐到火堆旁,重重喘了口气。 “大伟,接着。”亦甜抬手丢给他一块饼干:“辛苦了。” “辛苦个什么嘛。”大伟把饼干塞在嘴里,但是话还没说完,老刀子望着他,突然就抬手捏住了他的嘴。 “你怎么了!”老刀子盯着大伟,上下慢慢的看他。 “没......没怎么啊......”大伟被吓住了,嘴里还没有咽下去的饼干碎屑一个劲儿的朝下掉,含含糊糊的道:“我没怎么啊......” 老刀子不说话了,慢慢松开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大伟。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师傅,你弄的一惊一乍的,干嘛啊。”大伟嘟囔着。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大伟的眉头皱了一下,正在咀嚼饼干的嘴巴突然停住了,喉结艰难的蠕动着,接着,他猛然张开嘴,一下子吐出来一条足足有半尺长的虫子。 第四十八章 纸人成群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当时就被吓了一跳,而且恶心的要死。那条黑乎乎的虫子落在地上还在爬,像一条特大的蚯蚓。我惊讶的望着大伟,七七还有亦甜都觉得恶心,紧皱着眉头。 “啊......”大伟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愕的看着地上的虫子,就一转眼的功夫,我看到他的肚子像是被吹气了一样的膨胀起来,那种感觉估计很痛苦,大伟头上开始一片一片的冒汗。 “还没完!”老刀子不动的时候像是一块石头,但一动起来,动作就和老鬼一样快。他一步跳到大伟背后,眼睛在四周晃了一下。大伟的肚子胀的很大,手捂着脖子,一个劲儿的干哕。老刀子在他后背上摸了摸,又伸出巴掌不轻不重的拍了拍。 顿时,大伟就像是忍不住了一样,张口开始吐,一条条虫子,结成一团一团的从嘴里吐出来,看的我都差点要吐。 “离远点!快!”老刀子看见我们在发愣,低低的催促我们。 嘭...... 那些半尺来长的虫子在地上成群结队的打着滚,老刀子的话音还没落,虫子好像原地就化成了一片烟气,贴着地面蔓延着。猛然看上去,那好像是一片黑烟,但仔细看看,就能看清楚,那其实是很多很多密密麻麻的小虫子,细的和线一样,在地面上绕过火堆,飞快的蠕动,朝我们爬过来。 这次根本不用老刀子提醒,我就和屁股被针扎了一样,腾的站起来,拉着七七几步就跑出去很远。老刀子抬腿跑到火堆旁边,出手如闪电,把正在燃烧的火炭扒拉开,细线一样的黑虫子遇见火就刺啦作响,被烧成了一片飞灰。 “都小心点!”老刀子的眼睛不断在四周扫视,尽管周围的黑暗还是静悄悄的,但是一种很压抑也很渗人的气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荡过来。我紧紧护着七七,紧张的左右乱看,老刀子跑到我身前,道:“应该这样用你的镜子!” 不由分说,老刀子抓起我的左手,我就感觉指尖一疼,被划出一道口子,他抓着我的手,把指尖对着铜镜,滴上去几滴血。长满铜锈的铜镜猛然一亮,一种淡淡的血光顺着镜面氤氲而起,老刀子放开我,道:“镇河镜,百邪不侵。” 亦甜已经很紧张了,大伟歪倒在地上,肚子里的虫子可能全部都被吐了出来,却仍然干呕不止,亦甜把他扶起来,没等他们跑到身边,西面一阵强劲的大风,好像一片阴惨惨的云,各种响器的声音隐约从阴云里飘过来,那是家乡附近办丧事时吹打的响器。翻翻滚滚的阴云一团一团的涌向我们,七七从身后探出头,抓着我的胳膊,小声道:“哥,那边有人来了。” “那......”我仔细看了看,感觉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直冲天灵盖,我下意识的又把七七朝身后拉了拉:“那都不是人。” 呱啦呱啦的响器声连绵不绝,西边那片阴惨惨的云里,慢慢走出来一队一队整整齐齐的队伍,猛然看上去,就好像乡里办白事出殡的队伍,但是我瞧的清亮,那全都是一排排的纸人,随着风,在阴云里面晃晃悠悠的靠近着。 “换个方向走!”老刀子并不害怕,但是大伟吐的不像样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有气无力,七七也弱不禁风,我们几个人的处境并不好。 我拉着七七就走,然而刚一转头,从南北两面都涌起了一团团阴惨惨的雾气,不知道多少纸人纸马晃悠着慢慢围拢过来,一下子把我们堵在原地。这时候天还没亮,在夜色里看着数都数不清的纸人逼近,心惊肉跳。一排排纸人开始在地上蹦,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它们。 河滩上都是沙地,土质松散,我们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三面包围过来的纸人身上,我拿着打鬼鞭,就打算要硬拼了,反正总不能站在这里等死。但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眼神一晃,突然就看到脚下的沙地里,一团一团东西隆起又移动着。我退了一步,几团隆起的东西移动过来,在我和七七旁边滴溜溜的乱转。 就在这个时候,亦甜猛然叫了一声,她扶着大伟,本来动作就慢,走了没几步,一下子被什么东西从沙地里拽住了,半条腿顿时陷到沙子里,整个人连同身边的大伟噗通摔倒在地。 我很紧张,亦甜摔倒的同时,我就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紧紧的揪住了。不过我还没有动,老刀子已经跑到她身边,在地面上看了一眼,一探手就抓了下去。 “出来!”老刀子的一条膀子力道很大,单手插到沙土里,跟着用力一提,一个烂哄哄的“人”顿时被硬生生的抓了出来,黄稠的尸水啪嗒朝下乱滴,被老刀子抓着还在慢慢的动。老刀子用力把它掼到地上,抬脚踩住脖子,胳膊一扭,把它的骨头拗断。断了颈骨的“人”扭动了几下,但是已经不能动弹了。 “到那边去!”老刀子推着亦甜和大伟跑到我身边,可能是那面滴血的镇河镜的原因,沙地下的东西在我旁边乱转,但是始终不敢露头。 就耽误这么一会儿,三面的纸人群已经离我们非常近了,蹦蹦哒哒的纸人看起来有点滑稽,却带给人阴森的压力,纸人群涌动过来,挡都挡不住,我拿着鞭子用力抽过去,但是一个人根本阻拦不了,我们顿时像是被淹没在一片纸人的汪洋里。 “镇河镜,蛇篆刀,到底有多厉害?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在我们被纸人淹没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就从前面的阴风里传到了耳边,听起来,他的年纪应该不算大,嗓音也算正常。 “听我姐说,镇河镜还有蛇篆刀的传人今儿个都露面了,难得。”声音的主人慢慢从阴风里走了出来,他拿着一根约莫有两尺长的小木棒,木棒挥动间,成群结队的纸人就好像被透明的线驱动了,这人一边走,一边道:“我喜欢热闹,专门跑过来看看,看看这两件老物事是不是真和传闻里一样,神的邪乎。” 这个男人看上去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精精瘦瘦的,眼睛不大,五官也很端正,但是眼睛上面长着两道八字眉,一下子把端正的五官搞的有些丧气。 我心里抖了一下,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完全可以推断出来。今天跟我们照面的人,只有那个纸人章家的老太婆,而这个男人张口就是他姐姐怎么样,就让我很纳闷。那老太婆今年多大了?少说也得八九十,而眼前这个男人,只不过三十出口而已。他们会是姐弟两个? 我心里感觉奇怪,但是顾不上问,左右前后全部都是纸人,绕开我,一窝蜂的扑向老刀子他们,沙地里还有一些东西在来回的乱钻,很难提放。相比之下,那个三十来岁的八字眉就显得很轻松写意,握着手里的木棍,慢慢吞吞从那边走过来。 “有什么本事,露一露嘛。”八字眉咧嘴笑笑,就是这一笑之间,我突然发现他的长相的确和那个鬼老太婆有点相似。 “蛇篆刀出来就要见血!今天已经破例一次了,你想作死么!”老刀子跟老鬼一样,阳气十足,驱赶着周围晃来晃去的纸人,沉声道:“逼我拔出刀,不见血就收不回来了!” “哎哟哟哟。”八字眉捂着心口,龇牙咧嘴道:“爷爷是吓大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我看到老刀子的一双眼睛里,又氤氲起一片淡淡的红光。形势很不利,大伟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被亦甜费力的拖着,那些纸人虽然看上去是死的,但是只要被它们围住,就会感觉好像有很多无形的手,在拼命拉扯我们。 一道锋利的刀光在老刀子手里唰的划了出来,周围一片纸人就像是被粉碎机切割了一样,哗啦哗啦的碎成了一团纸屑。八字眉本来气定神闲,但是老刀子的刀光绽放的一瞬,他的眼神就猛然凝固了。 “你护着他们!”老刀子可能有点扯急,已经放了鬼老太婆一次,谁知道对方并不罢休,他拔出刀子之后就没有留手,把亦甜还有大伟都推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拿着刀子就从纸人堆里冲出去,纸人遇见刀光,就好像冰块遇见的火,一团团的消融,老刀子跑的飞快,瞬间冲到八字眉跟前,一刀挥了出去。 八字眉显然不是一般人,尽管被老刀子手里的刀弄的有点不自在,但反应灵敏到了极点,拿着手里的木棒去挡。锋利的刀光砍在棍子上,铛的一响。 “恩?”老刀子忍不住一停,沉稳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你从哪儿找到的莲花木!” “爷爷的事,还要你管?蛇篆刀,不过如此。”八字眉根本没沾到什么光,但是嘴巴硬的和石头一样:“你觉得三十六旁门的头把,还跟以前一样威风?” 第四十九章 乘胜追击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隐约能够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对话的内容听起来有点含糊,但是很显然,老刀子手里那把锋利异常的刀,肯定有什么来历。 前后都是纸人,尽管暂时还没有近身,但是我们被围着,心里堵的慌。脖子上挂着的镜子仍然在散发着一片几乎察觉不到的红光,纸人在身边滴溜溜的打转,白晃晃的一片,非常渗人。这些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我在安慰七七,也告诉亦甜不用太慌。 “没事的,这些家伙,随手就可以打的粉碎。” “你很勇敢。”亦甜的脸色有点发白,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但是她扶着大伟,微微对我笑了笑。 这笑容就像很暖很暖的风,把我的心一下子吹开了,那样的感觉很奇妙,心在跳,却又暖暖的甜。 但是没等我再说第二句话,眼前突然一花,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我突然发现一个眉心点着红砂的纸人咧开了嘴,嘴巴咧的非常夸张,一下子咧到耳朵根儿。那模样像是在哭,又像在笑。 “娘的......”我一紧张就会忍不住骂人,然而一句话没骂出来,纸人咧到耳朵根的嘴巴里,噗噗的吐出来一团和缝衣针那么粗的线虫,黑乎乎的一团。虫子刚落出来就散开了,贴着沙土地爬过来。那种光线下,我根本不可能看的很清楚,随后就觉得脚脖子上一麻,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一样。 我心里一慌,知道这虫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忙弯腰撩起裤管,一条线一样的虫子已经在脚脖子上的皮肉里钻进去了一半,我伸手一拽,一下子把它给拽断了,断在肉里的一截虫子嗖的无影无踪,我又恶心又害怕,回想起大伟之前乱吐虫子的情景,头皮都麻了。反手掏出刀子,紧咬着牙,一刀豁开脚脖子上的皮肉,用刀尖把断掉的半截虫子给挑了出来。 弄完这些,疼的我有点头晕,视线一转,看到不远处的老刀子。他已经完全把八字眉给压住了,一把蛇篆刀虎虎生威,八字眉嘴巴硬,但其实很油滑,看见打不过老刀子,转身就想逃,老刀子在后面追。经过一片水洼的时候,八字眉纵身跳过去,可是没等落地,老刀子在后面呼的一刀。 “蛇篆刀,不见血就收不回!” 八字眉忍不住叫了一声,身体噗通的落在水洼边上,抱着右腿抽搐了几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没能成功。他右脚上的脚筋可能被砍断,整条腿顿时废了,两条手臂撑着地面还想逃。 老刀子肯定不能放过他,紧追过去。我想着,只要把八字眉给按住,那么眼前的困境立即就能被化解。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前的纸人突然停止了转动,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像是一只只被吹起来的风筝,离着地面一尺来高,碰碰撞撞的晃动。 亦甜本来离我很近,但是纸人挤到一起的时候,她突然扬起脖子,好像头发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住了。亦甜迫不得已松开大伟,整个人被拽着朝后面拖,我一惊,转身就想去拉她。 这时候,那片飘忽的纸人下面,突然就钻出来一团影子,一头朝我撞过来,我粹不及防被撞的一歪,眼神晃动间,看到那是鬼老太婆养的半寸丁。半寸丁头上顶着一个布套,上头沾着发黑的血迹。顶着这个布套,半寸丁仿佛不那么畏惧我脖子里的镇河镜,我顾不上和它纠缠,因为心思全都在亦甜身上,我翻身爬起来,打鬼鞭一晃,缠着半寸丁的脖子,转手一刀捅到它心口。半寸丁好歹算是有活气的东西,一刀就把它捅倒了。 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就被半寸丁拖住的这一眨眼的功夫,亦甜已经让拖出去了七八米远。她的眼神里有惊恐,却没有放弃抵抗,双手拉着自己的头发,两条腿来回的乱蹬。我拉着七七,从纸人中间冲过去,抬手住亦甜的脚,想拉回来她。 当时乱成一团,我顾东就顾不了西,抓住亦甜,好容易让她停了一下,但身后的七七又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她被半寸丁拖着朝后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该丢下手里的亦甜,还是暂时不管七七。亦甜大声的叫,正在追击八字眉的老刀子不得不停下脚步,风驰电掣般的朝回跑。他一回来,形势顿时好转,蛇篆刀一挥,亦甜身后噗的爆出一团鲜艳的血红,老太婆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在不远处传出来。 “回来!”老刀子抓着亦甜,一把把她拽了回来,鬼老太婆从旁边的纸人堆里显出身形,胳膊上挨了一刀,尽管已经全力躲避,但蛇篆刀太锋利了,几乎把她枯瘦的手臂一下子砍断。 看到亦甜安然无恙的被老刀子救回来,我终于松了口气,但是七七的叫声还在不断的响。人,总要分个远近亲疏的,老刀子顾着亦甜和大伟,只能我去救七七。 “蛇篆刀没什么了不起!”老太婆肯定也恼了,捧着胳膊叫道:“拼到最后,谁死谁活还说不一定!” 我没工夫听她在这里鬼喊,拿着镇河镜就转身去追半寸丁,脑子完全乱了,镜子握在手里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猛抡,纸人东倒西歪塌了一片,我从纸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半寸丁已经跑出去了二三十米远,而且受了伤的八字眉也从另一边瘸着腿蹦跶着朝半寸丁靠拢。我拼命的跑,越跑越快,等到他们汇合到一处的时候,亦甜从后面跟了过来,她手里有一支枪,然而顾忌着七七,没敢乱动。我跑到离半寸丁还有几米远的时候,一把甩出鞭子,缠住它的腿,亦甜抓住机会跟上来,抬手就是一枪。黄河滩的人很少会看见这种制式的枪支,用起来比火铳更精准,八字眉另一条腿被打中了,身子一踉跄,扑倒在地。 “跑!跑!还跑不跑!”我收紧打鬼鞭,几步跟上去,抬脚踩住半寸丁的后背,又一把拽掉它头上的布套,拿着镇河镜,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猛砸。半寸丁本来就忌讳铜镜,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鼻子都歪了。 我把它打的吐血沫,才站起身,七七还没被完全吓蒙,半寸丁被打倒的同时,她已经跑到亦甜身边。八字眉和一条毛毛虫一样,两条腿都受伤了,却在地上扑腾的非常快,我们就在河滩边上,他不顾一切的想逃走,扑腾一段就跳进水里,顺着想游走。 这个时候本来不适合猛追他,但是之前老刀子的话,还印在我心里。八字眉身上有莲花木,那和铜皮木像有关,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在陆路上,可能我会放弃追击,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过八字眉,即便他受了伤,我也很难对付,然而一见他入水,我就改变了主意。正经的河凫子,从来不怕水,我功夫不行,但对自己的水性有信心。 “照顾好她。”我回头看看亦甜,拔脚就走。 “不要追了!”亦甜显得有些紧张,道:“让他走!” “没事。”我头也不回,但心里却意外的感觉有种淡淡的甜味在飘荡,她像是担心我。 我紧紧盯着水里的八字眉,顺河跑了一段,一头扎进水里。水势很汹涌,在这种情况下下水,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情。我游的非常快,八字眉的功夫很硬,但水性明显不如功夫,而且我们是顺水流而游的,只要控制好,比陆路上追击更快。不多久,我就追上在水里漂浮的八字眉,一个猛子进水,眼皮下的那层膜盖住眼球,双腿一蹬,身子随着水流蹿出去,猛一伸手,从下面把八字眉硬生生的拖到水里。 八字眉激烈的反抗,但是下过水的人都知道,没有水性,哪怕就是本事通天,在水里也要当只王八。我被折腾了大半夜,心里早就憋着一股邪火,眼下终于瞅准了发泄的机会,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身体死死缠着他,用力朝深处拖。 水流的速度太快了,不一会儿,我缠着八字眉不知道被冲出去多远。每过上两分多钟,我才会冒头换一次气,八字眉开始还行,后来就不停的被灌水,三番五次,肚子几乎灌圆了。我解下腰带,直接就在水里把他绑了,拖着浮出水面,但是一冒头就傻脸了,水流那么急,顺着河简直连停顿的机会都没有,下水容易上岸难。 但是没有办法,我估摸着足足被冲出去二三十里,才临危抓住一棵被卡在河道边上的树,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带着八字眉爬上河滩。 一上岸,这家伙就不行了,开始吐,我抓着他的腿,帮他出水。乱七八糟的污水泥沙吐完,八字眉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时候,我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根棍子,那根棍子约莫有小擀面杖那么粗,被拿的时间久了,磨得光滑发亮,木头散发一种黄灿灿的光,上下不满了一圈圈细腻的纹理,猛然看上去,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老刀子说过,世上唯一一颗莲花木被雕成了木像沉进黄河,但是八字眉这根莲花木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拿走了木棒子,抬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揪着他的衣领子问道:“说!这根木棒从哪儿来的!” 第五十章 木棒来历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八字眉吐的稀里哗啦,被折腾惨了,我揪着他一个耳刮子抽过去,他的眼睛就猛的一睁,估计这人有点本事,平时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所以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使劲的挣了挣被紧紧绑着的手,在河滩上想要站起来。 “说!”我也不管他满意不满意,抬手又是一个耳光抽过去,加重了语气:“这根木棒哪儿来的!” “小兔崽子。”八字眉噗的吐了口唾沫,突然就开始笑:“我提头换命的时候,你娃子还没从你娘肚子里出来,你觉得就这样就吓住爷了?来来来,爷身上痒痒,再来两下,用着点力,别让爷小看了你......” 我一听就恼了,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很忌讳人家提起父母,更何况是这样带着侮辱的言语。我一把拿起那根木棒,抬手一棍子打过去,八字眉手被帮着,腿又伤了,在地上和一条麻袋一样,躲都躲不及。这根莲花木硬的和铁似地,一棍子砸在八字眉的右脸颊上,连我都替他觉得疼。 “嘶......”八字眉倒抽了一口凉气,咳嗽了两声,噗噗的吐出两颗牙,身子一翻,想要爬起来,嘴上厉声道:“小崽子!爷爷抓住你!剥你的皮!” “你脑袋遭门掩了?都这时候了还说狂话!”我又一棍子砸过去,八字眉仍然没能躲开,两边脸颊顿时就肿了,嘴角渗着血,连同鼻子嘴巴里还没有控净的河沙,咳咳的朝外吐。 “出去打听打听!爷爷是服软的人?今天你不弄死我,回头爷爷弄死你!有种你杀了爷爷,告诉你,杀了我,也别想从爷爷嘴里掏走一个字儿!” “你以为我不敢!”我很恼火,这货已经被绑的和麻脚虾一样,还一口一个爷爷,听的我冒火,一把揪住他,使劲朝靠河的地方走过去,走到水淹没小腿的时候,抓着八字眉,一下把他按进水里。 我一点都不留情,足足把他按进去两三分钟,才从水里揪出来。八字眉被泡蔫了,出水的同时就呼呼的大口喘气,眼神也呆了一些。我问他,他还在骂骂咧咧的,二话不说,揪着又按下去。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八字眉已经有点熬不住了,我反手把他拖上来,掏出刀子架在他脖子上。 “说不说!黄河滩上死个人,跟死只蚂蚁没区别!我只问最后一次,不说,杀了你丢到河里去!” 八字眉喘着气装死,眼睛耷拉着不肯开口,我手上加了点力,当时脑子里都是被人追杀折腾过后的愤恨,而且我性子倔强,如果八字眉真硬顶着不开口,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捅死他。 手上一用力,刀子在八字眉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我不断的加力,等到差不多了,又揪着八字眉准备朝水里按。 “别按了!”一直耷拉着眼皮的八字眉突然就叫了起来:“我说!” 我收起刀子,重新把八字眉提回去,他喘了一会儿,望着我,道:“要问什么。” “这根木棒的来历。”我拿着木棒,道:“我知道莲花木,也知道别的事,你别指望说谎混过去,我说到做到,你说一句假话,我就捅你一刀!” 八字眉是那种外强中干的人,斗不过老刀子就想逃跑,抵不住折磨嘴巴也就不硬了。 老刀子之前猜的没错,那个鬼气森森的老太婆是纸人章家的人,不过她不是章家的本家人,是嫁到纸人章家里的,熬了很多年,下头儿孙一群,在家族里头说话很有分量。 “她是你姐姐?” “是。”八字眉可能被水灌的害怕了,我一问,他马上就答。 “你觉得别人傻?”我心里之前的疑问又冒了出来:“你多大,那老太婆多大?” “你不是在问这根木棒的来历?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八字眉说了几句话,可能觉得我不会再揍他,言语中又微微有些放肆:“你要是不信,干嘛问老子。” “别废话!” “你爱信不信。”八字眉盯着我手里的木棒,嘴角歪了歪,道:“你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整的我这么多年都回不了家!” 八字眉的确跟那老太婆是姐弟两个,老太婆嫁到章家的时候还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当时,八字眉才两岁,跟着老太婆一块儿到了章家。他在章家长大,学的是章家的手艺,老太婆也教了一些。 当时那个年代,大环境吃紧,混江湖的走船人都很低调,而且隐秘,行事非常小心,所以那些年里面发生的事,很少会散播出去。大概二十年前,章家跟人联手,要从河里捞一些水货,八字眉也参与了,不过他毕竟不是嫡系的章家子弟,所以没有被分派正经的差事,就在河道附近,属于机动人员。 具体要打捞什么水货,其实八字眉心里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可能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去的人比较多。他们弄了大概七八条船,都带着很粗的绳子,本来天气没有异常,可是下水之后,天就下雨了,雨非常大,那在旱季水位很低的月份里是相当罕见的。 八字眉没有具体的任务,在河道附近把风,远处的人冒雨作业,先后派了几个水性很好的人带着绳子下水。约莫有两支烟的功夫,只剩下平时一半水位的河面突然像是有颗炸弹爆炸了一样,轰隆作响,几条船全部被掀翻了。水底下涌起的大浪迅速的扩展到四周,把在远处把风的八字眉他们的船也掀了个底朝天。 八字眉的水性不是很好,落水之后比别人要惊慌。但是非常奇怪,按道理说,旱季的河水更加浑浊,然而八字眉落水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河里,有一个巨大的而且发光的影子在动,逆流而上。一股一股的浪花从水下翻腾上来,把落水的人冲的七零八落,但是八字眉没能逃掉,感觉水里有一股力量,像掐着他的脖子一样把他朝下面拉。 “幸好,当时换气的时候猛吸了一口之后才被拉下去,否则,当年就挂在河底了。” 八字眉被拉下去的同时,就感觉到一片几乎和河水混为一团的黄灿灿的光。他终于看到水底那个巨大的影子是什么了。 “是一尊神像,外面包着铜皮。”八字眉咂咂嘴道:“你爱信就信,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你那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接着说!”我厉声呵斥他,对这种人不能给好脸色,给他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我呵斥他的同时,心里就想,八字眉的话可能是真的,起码不会全都是编出来的谎话。 那尊铜皮木像,到底是什么东西?从老鬼当时的讲述可以判断,它至少在黄河里飘荡了一两千年。 八字眉不能像我一样,眼皮子下面有一层膜,本来走水人下河之后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八字眉却清楚的察觉到,那尊巨大的木像一边在河底滑动,一边微微的发颤。黄灿灿的光几乎把水底照的通明,前后不到半分钟时间,那尊木像胸前包裹着的铜皮突然炸裂了,铜皮下的木像也咔嚓一声,崩裂出一道口子。 那股无形的吸力,仿佛就是从那道口子哪儿散发出来的,八字眉一下子被拉到了河底的木像跟前。莲花木无比的坚硬,刀都砍不动,但是铜皮和木像一起崩裂的时候,崩出一块小臂那么粗的碎块,八字眉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人在水里,遇见东西就会死死的抓住,他被吸到了木像前面,两只手下意识的就去抓。 “然后呢?” “然后......”八字眉的眼角抽了抽,接下来他看到的,是之前根本没有想象过的,水底有这么大一尊木像,已经很让人吃惊,但是八字眉被吸到木像跟前的时候,一眼就从木像胸前裂开的口子里,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你知道那木像里头,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很想保持淡然,然而那尊神秘的木像已经完全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它在河里飘了那么多年,可能有些人一直在寻找它,我想着,单纯一尊木像,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诱惑,木像的价值,不在它本身。八字眉这么一说,果然如此,木像里头,有别的东西。 “木像里头,有一个人。”八字眉似乎还能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 “一个人?什么人!?”我吃了一惊,因为完全想不到铜皮木像里头会有一个人。 莲花木像是用整株原木雕出来的,非常粗,透过木像胸前的那道裂纹,八字眉看到木像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那是个老头儿,尽管被泡在水里,却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随着水流缓缓的起伏。 从八字眉入水到这时候,其实时间并不长,在看到木像里的人的时候,八字眉完全惊呆了,走船的人会时常遇见怪事,但这样的怪事,几乎不可想象。 在八字眉惊呆的同时,仿佛一直在木像里沉睡的老头儿,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第五十一章 三十六门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他真的睁开眼睛了!”八字眉在纸人章家里长大,胆子肯定不小,但是那一刻他真的被吓住了,木像里的那个老头儿没有一丝邪异的气息,就好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样,然而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带给八字眉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压力。而且当时还在水里,八字眉一口气憋着不敢张嘴,一下子,那口气仿佛呼的冲到心口,整个人顿时就昏厥过去。 他的运气算是非常好的,在水里昏过去之后浮出水面,在大雨中随着水流漂了很远。一直到雨停了之后才醒过来然后爬上岸。之前经历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一场梦,但是八字眉醒过来的时候,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根小臂粗的莲花木,就是这根莲花木,才让他觉得,那并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后来想想,当时昏的真不是时候。”八字眉舔舔嘴角边的血迹。 他当时被一口气憋的上不来,昏过去。但是在临昏迷之前,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那个躺在木像里的老头儿,像是要说什么。可八字眉回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河水依然在流淌,河底的木像已经无影无踪。那根小臂粗的莲花木,可能就是八字眉唯一的收获。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把这块碎块磨成了现在这根木棒。当时,八字眉只是觉得这根木头金贵,但是自从带着这根木棒之后,又发生了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八字眉的年纪,比老太婆小了二十来岁,但他带着莲花木棒之后,仿佛就不会老了,而且模样似乎越来越年轻,就和道家典籍里提到过的返老还童一样。最开始几年,问题还不大,然而时间久了,纸人章家的人肯定会怀疑,八字眉知道,这肯定和黄河河底那尊巨大的木像有关系,或者说,和自己手里的莲花木棒有关系。 日子一久,他不得不离开章家,一旦被对方怀疑,必然会找他问,还会拿走这根木棒子,八字眉又不是章家的嫡系,在利益冲突下,他只能作为一个牺牲品。所以这十几年,八字眉一直流浪在外头,连章家的门都没有再跨进去一步。 我来回摸着手里的莲花木棒,心里就渐渐有些明白了。老刀子说过,莲花木是不会死的,不管离土多少年,只要栽回去,依然可以抽枝长叶。这样的神木,放在人身上,会有什么结果? 我正琢磨着,八字眉就开始来回乱动,说自己被绑的太紧,膀子里的血流不通,难受的很。我叫他老实点,接着就问道:“那老太婆为什么半夜去对付抱柳村的人?” “老子......” “别他娘的老子老子!谁老子!”我举起木棒子,八字眉心里有火,但是被绑的结实,不敢发作,马上就改了口。 “我不知道。” 老太婆对付抱柳村宋家的原因,八字眉不怎么清楚,本来是想要帮忙的,但是老太婆觉得没必要。然而老刀子突然出现,顿时就打乱了老太婆的计划,所以找到八字眉去而复返,想弄死我们。我看着八字眉,在分辨他说的是不是谎话,关于铜皮木像,跟八字眉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也没必要撒谎,可是半夜偷袭抱柳村,这明显是针对七门的大事,说不定还有更重要的隐情,八字眉恐怕就不会那么老实了。 “另外......”八字眉挤挤眼睛,打断我的思路,道:“你怎么跟那老家伙混到一块儿去了?” 我一愣,随即就意识到八字眉说的是老刀子。 “干嘛,我和他也不熟。” “我说呢。”八字眉叹口气,道:“他拿着蛇篆刀,你还和他一起,是不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他?”我想想,老刀子跟我说他是河务局的人,我也不怀疑,但是他手里那把蛇篆刀肯定不同寻常,是有相当来历的。 “你拿着镇河镜,肯定跟抱柳村的宋家一样,是河凫子七门的人。”八字眉有一种挑拨离间的意思,咂着嘴道:“你不知道蛇篆刀的事?” “你想说什么?”我看着八字眉,他心机比我深,三两下就套问出我和老刀子的关系,越看他的样子,就越觉得他在挑事。但是那把蛇篆刀,跟七门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过去爷爷从来没有说过,老鬼也没有说过。 “不知者不罪,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也难怪。”八字眉道:“知道黄河滩三十六旁门不?” “废话。” “那我就告诉你,在很早以前,根本没有三十六旁门这一说。”八字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道:“三十六旁门,就是为了对付河凫子七门才出现的。” “瞎扯吧你!”我当时就反驳起来,一个是不相信八字眉的话,另一个,就是觉得河凫子七门怎么那么讨人厌,我是七门的人,自然不愿意这样想。 八字眉也不急,慢慢的开始讲。在过去,黄河两岸行船走水的人,其实就是江湖人,各种各样的人,从事各种各样的营生,久而久之,就会有一些利益团伙出现,有的是家族,有的则是关系密切而且特殊的人。这些人没有共同的目标,各自为政,一家占据一块地盘,跟占山的土匪差不多。 那些事儿发生在什么年代,八字眉也没说明白,总之是很久了,那时候,河凫子七门已经出现,当时的七门非常团结,他们只巡河镇河,不捞水货,也不跟人争什么利益,所以黄河滩上的大大小小的帮派也不为难七门,相安无事。 有一年,从西边来了一些人,具体从哪儿来,没人知道,反正一提起这些人,都会用“从西边来的”来代称。那是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尽管人数少,但是非常厉害,而且相当狠,在黄河滩上杀了两年,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都杀怕了。那个年代里,什么教条王法都是虚无的,在黄河滩混,谁的拳头硬,那就是铁板钉钉的王法。这些人杀的那些帮派闻风丧胆,最后又把他们归拢起来,然后根据情况,分出了三十六旁门。 其实,三十六旁门里并不是准准确确的就分了三十六门,那是一个统称,那些西边来的人用各种手段划分了三十六旁门之后,只交代给他们一个任务,就是灭掉河凫子七门。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你也是七门的人,对祖上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八字眉咧着嘴,道:“你觉得七门的人都是吃素的?” 河凫子七门一向不跟任何人联手做事,独来独往惯了,如果跟三十六旁门比起来,那么七门的人数是很少,不过就因为人少,行踪才更加隐秘。那些西边来的人肯定已经料想到了,要彻底灭掉七门,不是三五年就能完成的事,所以才会划分三十六旁门,把这件事长久的进行下去。 “三十六旁门,当家主事的叫做头把,西边那些人划分了三十六门后就不见了,他们推出来的头把,是黄沙场的胡家。” 黄沙场,一般指的是在沿河两岸采砂的团伙,采砂的利润低,但是常年都有进项,不跟其它捞水货的人一样,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黄沙场除了采砂,遇到水货的时候也不会放过,在过去,他们还跟南方的盐商有交易,所以黄沙场是最有钱的。有钱就会有势力,胡家能被推做三十六门的头把,并非没有道理。 三十六门其实跟河凫子七门一样,在刚刚出现的时候,有一种严格的约束,头把的命令必须执行,是个比较完整的整体。蛇篆刀,是西边来的那些人留给三十六门头把的东西,是一种权力的象征,门下有人违抗头把的命令,随时都可以用蛇篆刀把他们做掉。 三十六门刚刚出现的时候,几乎把七门逼的没有活路了,那么多人每天什么都不做,就搜寻七门的人,一旦找到就马上杀。如果放到别的人身上,被这么多人追杀着,可能早就顶不住了,会背井离乡。但是七门的人始终坚持不懈,不管形势多严峻,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大河,依然按着祖上的规矩,巡河,镇河。 所以说,三十六门的蛇篆刀,跟河凫子七门是绝对的死对头,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十六旁门完全变成了一个虚名,但是对于七门来说,那些往事是不能忘记的。 听完八字眉的话,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感觉我跟老刀子呆在一起比较奇怪。本来,我对老刀子就比较戒备,一旦了解到这些往事,心里的抗拒就更强烈。 “你小心着点。”八字眉接着道:“那老家伙,是黄沙场胡家百年都不出一个的血眼。” 据说,黄沙场胡家当年的祖屋,是修在一片道馆的遗址上的,那座道馆,俗称仙人观,传闻是三丰真人赴元大都的时候途经的地方,他在哪儿盘桓了一段日子,从此以后,这座仙人观就成了一处人尽皆知的场所,是唯一能在黄河两岸跟龙王庙抢香火的圣迹。仙人观后来毁于战火,黄沙场胡家占据了道馆的遗址之后,每过上一两个甲子,家里的子孙中,就会有一个“血眼”诞生出来。 第五十二章 致命沙扑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八字眉一说“血眼”,我立即想到老刀子在逼走老太婆时双眼中迸发的淡淡的血光。所谓的血眼,跟我们陈家子孙眼皮下都有膜,能在水里视物一样,是一种异像。血眼被各种各样的传闻传的很邪乎。据说天生血眼的胡家子弟,从很小的时候就要抱着到坟地里去生活,看各种各样的“脏东西”,那种先天性的异能就会被慢慢的激发出来,等到长大成人,血眼完全成型,百邪不能近身。这种人是走水时一等一的人选,所以每到黄沙场胡家诞生血眼的时候,就会迎来家族中又一次鼎盛时期。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八字眉看我沉吟不语,接着道:“那老家伙的血眼你没看见?还是他手里的蛇篆刀你没看见?” “你先闭嘴!”我打断八字眉的话,在清理思路。这家伙估计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老刀子是不是血眼,是不是河务局的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得提放他。我最关心的,还是七门里头的事。当年从“西边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们为什么对河凫子七门这样痛恨?还有那尊莲花木像是怎么回事?那长胡子老头儿,是当时七门老祖爷遇到的老头儿吗? 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想的我头晕脑胀。我有点后悔,为了追击八字眉,把七七留到了亦甜身边,现在就必须要回老刀子哪儿,一旦回去,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顺利脱身。八字眉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嘀嘀咕咕,让我很心烦,但是我心里总觉得,老刀子不是那种邪气的人。尤其是亦甜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真,会是坏人? “和你商量个事吧小老弟。”八字眉在旁边又插嘴道:“天快亮了,河滩要涨水,咱们一直呆着也不是办法不是?不如这样,你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我们两个先从这儿走,另外,那根木棒子,还给我成不成?你要什么东西,可以直说......” “赶紧给我拉倒吧!”我想了想,总不能在这儿真杀了八字眉,但也不能这样轻易放他走。河滩开始涨水,我把八字眉朝旁边拽着走了一段,心里打定了主意,肯定是要回去的,至少要把七七带走。 “小老弟,真的,肚子痛......”八字眉又在旁边哼哼唧唧道:“放我去解个手。” “解毛!拉你裤子里!”我想着八字眉之前差点把我们都给收拾了,心里就冒火,站起身朝来路那边望了望,如果老刀子他们那边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路顺河岸过来找我的话,双方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后腰上猛的一沉,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嘭的撞了一下,身子忍不住前扑着摔倒在地。转头一看,八字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挣脱了手上的裤带,他两条腿都受了伤,跑肯定跑不动,但是在我摔倒的同时,他呼的伸出手,用力抢过我手里的莲花木棒,紧跟着在脚下的泥水里一划拉,一头扎到沙地里。 我根本没料到这家伙还会有这一手,翻身爬起来追了几步,但是八字眉整个人已经完全没入了沙地,没有一丝痕迹,河水渐渐淹过了脚面,我不敢追的那么紧,唯恐会突然遭道。所以追了那么一会儿,就慢慢停下脚步,准备放弃。 陡然间,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头皮微微感觉发麻,就好像某个地方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的注视我,又好像背后跟着什么东西,总之非常让人不安。一种危险的气息正无形的弥漫着,我连忙转头到处乱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那种气息就像一片雾,挥之不去。 这样的感觉糟糕到了极点,我一步都走不动了,慢慢的后退,一边东张西望。大概那么两三分钟时间,八字眉突然就从十几米外的沙地里跳了出来。 “快......” 他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就张口说出一个字,然后呼的重新陷到沙地里。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想拿回那根木棒。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考虑,我犹豫了一下,拔脚就跑过去。 当我跑到跟前的时候,一下子惊呆的,八字眉没有完全消失,他的身子都在沙里,脑袋露在外面,仰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生气了,很呆滞。 噗...... 一股鲜血从他嘴里慢慢的流出来,八字眉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他努力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八字眉的嘴巴越长越大,眼睛也睁的和鸡蛋那么圆,咯咯咯咯的声音接连不断,在还没天亮的环境下,听的人心里发毛。那根木棒就在沙地上,我弯腰把它捡起来,但是还没等站直身子,八字眉的脸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样,鼻子嘴巴耳朵哗的化成一股浓浓的血水,顺着渗到了沙子里头,只剩下一颗带着血丝的头骨,头骨上两个深深的眼窝子,像是两个黑洞,仿佛仍然还在注视我。 这一幕把我吓住了,之前感觉到的那种危险的气息一瞬间就紧张到了极点,我顾不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身就跑。在我转过身的同时,突然觉得后面的沙地下,有东西猛的一翻,湿淋淋的沙子带着水点,雨一样的打在身上。 头顶的月光把河滩照的白惨惨一片,我迈步猛跑的同时,一下子看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很大的影子。下意识的回头一看,一张好像席子一样的东西,卷动着从沙子下面翻了上来。 那一刻,我的心顿时就沉到脚底板,感觉后背一阵刺骨的寒意。那东西是什么?如果我没记错,肯定是遇见“沙扑”了。 “沙扑”绝对是整片黄河滩走船人的噩梦,遇见各种脏东西,还有应对的办法,但是遇见沙扑,除了逃跑,然后等死,就没有第二条路走。这是一种像席子一样扁平的东西,最大的沙扑展开之后能有两丈宽,最喜欢隐藏在浅滩的泥沙里,只要有人从附近经过,会被一下子卷住,很短时间里就被沙扑强腐蚀的体液融化。三中全会刚刚开完的时候,省里有一位领导下来视察,专门巡视了几段位置比较重要的河堤,那领导估计也是土生土长的河南人,对黄河滩很亲切,但是在某段河道视察的时候,距离人群二十几米的浅滩上突然翻出来一只沙扑,负责警卫的人过去拦,沙扑一卷,等再展开的时候,卷进去的人就只剩下一堆骨头。最后死了四五个人才把沙扑赶走。 我没有别的念头了,转身就跑,身后的沙扑身子一伸一张,像一个圆筒一样在后面跟,它太大了,四五米长的身体,稍稍一动就撵过来一大截。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臭气,心乱如麻。没有人能单枪匹马的对付沙扑,我估计老鬼和老刀子那样的人可能还有希望,但是我不行。 我跑的非常快,沙扑也追的非常快,这是活生生的东西,脖子上的镇河镜不起一点作用。跑了那么一百多米,身后的沙扑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身体卷动翻滚时发出的腥风。 要死了么?在恐惧的同时,我突然有点悲哀。当时,我还很年轻,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死亡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至少我知道,如果死了,可能很多事情我再也做不了,很多人也再也见不到。 我感觉自己真的是逃不掉了,速度跟对方差的太多。我不想就这样闭着眼睛等死,骨子里那股从呱呱落地就一直存在的倔强,轰的冲到了头顶。 “去你娘的!”我一下子停住脚步,转过身,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打鬼鞭趴的就抽了过去。 但是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我抽出的鞭子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沙扑在沙子里一钻,然后紧跟着拱出来,大片的沙子就像一阵暴雨,把我硬生生的掀翻在地。我双腿使劲的蹬,想要后退,距离如此之近,我能看到沙扑席子一样的身体,还有不断滴滴拉拉落在沙地上的粘液。 跑都跑不过沙扑,何况是双脚蹬着沙子后退,一眨眼的功夫,四五米宽的沙扑呼的在沙地上直立起来一半,像一堵随时都会倒塌的墙,它的影子已经把我包裹住了,我抬起头,看着慢慢倾斜扑来的沙扑,顿时心如死灰。 “滚你娘的!滚!滚!”我一下子翻身爬起来,用手里的莲花木棒使劲砸它,知道这样没用,但我却不能束手待毙。在将要死去的一刻,我耳边回荡的全都是老鬼的声音,男人,可以站着死,不能躺着活。 沙扑直立起来的身体马上就要冲着我压下来,就在这千均一发的时候,一阵嘶哑的如同破铜烂铁般的钟声,从黎明前的河面上飘荡过来。这样的钟声,我曾经听到过,它来自鬼船,来自鬼船上吊着的那口破烂的古钟。 直立着的沙扑陡然就顿住了,我突然一下子忘记了死亡的威胁,因为我知道,鬼船一直都伴着石头棺材出现,它们相隔不会太远。 鬼船出现了,石头棺材还会远吗?我脑子完全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石头棺材要出现了吗?爷爷,是他来了吗? 第五十三章 爷爷来了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沉闷的钟声彻底触动了我心底最脆弱的那一块,钟声响起时,我不顾一切的爬起来,想要冲向河中。天色还暗着,我不能把一切都看的那么清楚,但是隐隐约约中,我察觉到那条空无一人的鬼船,像是一根离弦的箭,在滔滔的河面上飞快的划了过来。 钟声让直立起来的沙扑顿住了,但是并没有惊退它,我朝着河里跑了没多远,沙扑已经开始反应过来,重新卷动身体,随后猛追。我不害怕,心里的恐惧全部都消失,所有的精力全都在河面上。 我看到了鬼船,和原来一模一样,停在浪花翻滚的大河中,在我脚步迈动的同时,一片滔天的大水从河岸边席卷而起,模模糊糊显出了许多人的影子。那都是我之前见到过的巡河阴兵,它们从水里浮现,像是脚不沾地一样,驾着层层水浪冲向河岸。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没有思考的余地。几十个巡河阴兵从我身边蹭蹭的蹿了过去,这些全部都是鬼船的钟声拉去填河的人,它们的相貌各异,但是木然没有表情,脸上像涂了一层白垩,从我身边冲过去之后,猛追而来的沙扑顿时就被缠住了。阴兵不是活生生的人,毫不畏惧沙扑,几十个阴兵像是几十条有形的魂,把沙扑缠的死死的,我看到它巨大的身体在沙地上剧烈的翻滚。 不出几分钟时间,沙扑挣扎的动作就减弱了,那些阴兵在沙扑的身体周围转来转去,我几乎看不清楚具体的过程,反正又过了几分钟,沙扑渐渐的就折腾不起来了,像是一条已经快要死透的鱼,巨大的身体偶尔会轻轻扑腾一下,看样子再也翻不过身了。 等到沙扑一死,阴兵如同退潮的水一样,一刻都不停留,朝着河中就奔了过去,走的很快,瞬间就被大水完全淹没,踪影皆无。那条船还在原地停着,我使劲的看,却看不到石头棺材。 “爷!我知道你在!你出来!”我大声的冲着河面喊,那滔滔的水声,盖不过我的声音,为了让自己的喊声传的更远一点,我扯开嗓子:“爷!我是水娃子,我在找你啊,爷,你出来,看我一眼,就看我一眼行不行......” 我喊着,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不顾一切的朝前跑,水势非常大,如果进水了,我肯定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会被顺流冲走,但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冲进水里,拼命朝鬼船游。 “爷......你出来......”不知不觉中,我的嗓子好像哑了,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出来看看我,爷,我想你啊......” 我一下子跳到水里,要朝鬼船游过去。鬼船的钟声已经停了,像是扎了根一样停在河心,就在我将要入水前的那一刻,鬼船旁边的水面咕嘟嘟冒起了水花,我赶紧退回来,在水中站稳甚至。 硕大的石头棺材,终于慢慢从水面下浮了出来,飘到鬼船旁边。棺材盖子随即就打开了,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头顶月光如镜,把河面照的亮晃晃一片,那一刻,我停止了抽泣。 我看到爷爷就站在石头棺材里,穿着那身大红色的衣服,手里握着他的打鬼鞭,我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爷爷,他的腰板子还能挺直,但是他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 “爷!”我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冲着爷爷大声的喊,仿佛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又想朝水里跳。 “不要过来!”爷爷在棺材里站着,身躯抖了一下,厉声对我喊了一下。 我愣住了,不敢不听他的话,站在已经淹过大腿的水里,愣愣的发呆,望着爷爷流泪。 “乖孩子,乖孩子......”爷爷站在棺材里,语气随即就温和了,他也能看见我,但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我想让他上岸来,不为别的,在见到爷爷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他再像我幼年时一样,拉着我的手,无忧无虑的漫步在黄河滩上。 “爷,你回来吧!”我哭着喊道:“长门发话了,不要你再镇河了,爷,你回来......” “乖孩子,不行。”爷爷站在棺材里摇头。 我哭的撕心裂肺,这个世界上,唯一带给我亲情的人,就是他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爷爷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雪白的头发被河风吹的纷乱,我看的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他那双衰老又干涸的眼睛里,已经慢慢的淌下了泪。 就在这个时候,从很远的地方,闪过了两道手电的光。我泪眼朦胧的转头看了看,如果不出意外,那应该是老刀子过来了。 “乖孩子,快走,快走。”爷爷站在那边对我慢慢的摆手。眼泪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滔滔的大河,立即变的模糊昏暗,我能看见的,只剩下爷爷的身影,还有一头白发。 “爷爷!”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一下子跪倒在水里,失声痛哭起来。 我想,没有人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每每想到当年那一幕时,我的眼睛还是会发涩。 我不肯走,跪在水里,好像生根了一样,一步都不愿挪动,我只怕自己动动脚步的功夫,爷爷就会再次沉进河中。 老刀子他们明显也发现了河里的鬼船,跑的飞快,不多久就来到了我附近。老刀子显然没有想到,他一直寻找的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突然出现,一下子就停住了,手里的手电呼的朝河面上照射过去。我不看他,也不管他,什么三十六旁门,什么黄沙场胡家的血眼,那都没有爷爷重要。 老刀子在岸边顿了顿,马上加快脚步,淌着水跑到我身边。他毕竟是见过了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尽管刚看到爷爷的时候很惊讶,但跑过来的时候已经完全镇定了。 “很久没见了。”老刀子站在水里,像一颗钉子,他遥遥冲着爷爷道:“你老了,头发也全白了。” “师傅!这是照片上那个人!?”大伟在后面跟着,看到这时候才隐约分辨出来,神情一下子兴奋了,他身体看上去还微微发虚,但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呼啦啦踩着水跑到老刀子身后。 老刀子不理会大伟,依然面对河面,道:“上来聊聊吧,有的事,是该说说了。” “三十六旁门,跟我们七门间的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你们死了人,我们也死了人,那些旧账揭过去了,闭口不提,当年我伤了你,但是要谢谢你,嘱咐下面那些人不难为我,这笔账,是不是也两清了。”爷爷情绪恢复的也很快,语气淡淡的,对老刀子道:“我只是露个面,马上就走。” “真的不能坐下聊聊?” “没什么聊的,你和我,走的不是一条路。”爷爷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这个孩子的,但是,不要为难他,放他走。” “走!往哪儿走!”大伟不等老刀子说话,突然就从后面伸手搂着我的脖子,随即,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支枪,一下子顶到我头上:“上来!你给我上来!否则的话,后果自负!” 我知道,大伟可能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只不过看得出爷爷对我很眷顾,拿我去威胁他。但是他一动手,亦甜和七七都急了,老刀子猛然回过头,沉声道:“大伟,别胡闹!” 铛...... 爷爷的身影猛然一晃,鬼船上的古钟也跟着响了一下。他满头的白发像针一样根根直立起来,语气变的凄厉而且可怕。 “谁动他一根毛,我就要谁的命!”爷爷被激怒了,鬼船上的大钟嗡嗡作响。 “大伟!放手!”老刀子厉声呵斥大伟,大伟很自傲,但老刀子的话,他不敢不听,悻悻的哼了一声,松开我,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啊,你别往心里去。” “不要逼我!”爷爷在石头棺材里完全恼怒了,一挥手里的打鬼鞭:“我们河凫子千百年来做了什么,别人不清楚,我心里清楚!七门的后人七零八落,遭人算计,死的死,伤的伤,别家的事,我管不来!陈老六就这么一个孙子,是我的命根子!他少一根头发,我就到岸上杀个天翻地覆!” “我没那个意思!”老刀子赶忙就解释道:“有些事,是该谈谈了!” “话,我撂下了,听不听,在你!”爷爷对老刀子说了这些,又把目光转向我:“乖孩子,你走,现在就走。” 说话的功夫,鬼船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在水里开始滑,石头棺材也一点点开始朝水下沉,爷爷不肯上岸,可能马上就要进水了。老刀子的眉头紧皱,显得非常为难,他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在寻找爷爷,从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到现在,这估计是第一次面对面的遇见爷爷,他不肯就此罢休。 骤然间,老刀子突然就一头扎进水里,他的功夫很好,水性也出乎我的意料,一个猛子过去,再浮出水面的时候,已经在十多米开外。 他的目标很明显,想要拦住爷爷。 第五十四章 龙争虎斗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老刀子的动作飞快,我没想到他的水性也好的出奇,在波涛汹涌的河中一个猛子扎过去,再冒头之后,灵巧又快速的游向石头棺材。石头棺材停止不动了,爷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而我却有点担心。 “大伟!我们能帮什么忙吗!?”亦甜的脸色中都是焦急,忍不住跑过来问大伟:“河里太危险了!” “我想想。”大伟朝河面那边看了看,然后比划一下,看样子是想下水过去帮忙。 “不要去!”我拦住他们,没有人可以靠近石头棺材,黄河两岸关于填河的传说并不是假的,但是拉人填河收阴兵的并不是龙王爷,而是石头棺材。阴兵就在石头棺材附近,我唯恐谁再下去之后,被阴兵缠住。 “你这个人,思想真是有问题!”大伟转身怒气冲冲的望着我,亦甜也有点点埋怨,对我道:“如果能帮点忙的话,可以帮帮吗?师傅一个人下水,很危险,你……” “不要求他!”大伟丢下我们,迈步就朝河里走,然后一头扎了下去。我不想解释那么多,但是转头看看亦甜,我只是怕她心里不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老刀子已经靠近了石头棺材,此时此刻,沿河两岸肯定都有阴兵,但是爷爷笔直地站在石头棺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老刀子,并没有唤阴兵去对付老刀子。眨眼间的功夫,老刀子在水里一蹿,借势就翻到了石头棺材上面。 “我愿意让你过来,你才过的来,让你过来,没有别的意思,见识一下蛇篆刀。”爷爷平时沉默而且低调,就像一个普通的老走船人,然而此刻,他的腰杆比任何时候挺得都直,语气也有些傲然:“另外,还想让你知道,陈老六虽老了,还杀的动人,我那娃子命苦,谁再敢欺负轻视他,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事情,难道真的不能谈谈?”老刀子一身是水,他可能真没有动手的意思。 “没什么谈的,看看你的蛇篆刀吧!”爷爷慢慢抬手,那根打鬼鞭悠悠的垂了下来:“这把刀上,染了多少河凫子的血!” 唰…… 打鬼鞭就像一道突然闪过的电芒,划破了黎明前的大河。我们距离非常远,却隐隐能听到鞭子犀利的破空声,这根鞭子拿在我手上和拿在爷爷手上完全是两个概念,老刀子一下子就被逼的没有退路,迫不得已亮出了蛇篆刀。 “师傅!我来帮你!”大伟没有老刀子的水性,在汹涌的水流里渐渐就掌握不住了,但仍然挣扎着冒头,在水里大声的喊道:“还有那老头儿!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告诉你,态度放端正一点,现在的黄河滩已经不是你们这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的天下,法制社会……”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大伟周围的水面上突然就齐刷刷冒出了四五个阴兵,白惨惨的脸庞,好像是水里浮出的几尊渗人的雕像,大伟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马上就被围得死死的。 “大伟!”亦甜在岸上急的大喊,那边石头棺材上的老刀子听见大伟的惨叫,心神明显不稳了,被爷爷两下就逼到将要落水的地步。 噗通…… 亦甜顿时就跳到水里,想朝大伟游过去。说句实话,当年的我,没有太多的思想,只是单纯的根据心里的感觉来判断一个人的善恶,我是自私的,如果大伟被阴兵缠住,我可能不会有什么,然而亦甜一下水,我的心里就嘭的一跳。 “回来!亦甜!”我不顾一切的跳到水里,拉住她朝回拖,亦甜的水性不好,在水里挣不过我。 “别拉我!”亦甜一边挣扎,一边道:“我要去救他!” “我去!”我把亦甜拖到岸边,然后恐怕她再倔强的下水去,所以抢先一步重新下水,朝大伟游。 我不管别的,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危险,我只是不愿让亦甜送命。 大伟已经被折腾的差不多了,在我全力靠近他的时候,他被几个阴兵缠住拽到水里,河面上只剩下一只抓来抓去的手。我游过去,用力抓着他的衣领朝上提,但是还没等把大伟拽上来,就觉得自己的手脚也被拉着了,随即,两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白惨惨的面孔从水里浮出来。 “娃子,不要过来!回去!”爷爷在石头棺材上看到这些,反手一晃鞭子,抽在旁边的鬼船古钟上,古钟嗡的一响。 缠着我和大伟的阴兵,随着嗡嗡的钟声立即沉没在水中,我拉起大伟飞快的朝岸边游。一直到了浅水河滩,亦甜和七七踩着水迎过来。大伟应该没事,只不过喝了一肚子水,接连被折腾,脸都绿了。 我和大伟都上了岸,爷爷和老刀子之间也没有什么顾忌了。爷爷的攻势很猛,一条鞭子密不透风,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人动手,今天这一看,才知道老鬼当初为什么说河凫子七门这一辈人中,陈老六是最厉害的。 “真要这样!”老刀子被逼的实在没办法,那双血眼不由自主的就泛起了一片微微的红光,拿着蛇篆刀,退到棺材一角:“你们在找西边的人,我们也在找!” 我在岸上听着这些话,心里突然想起八字眉刚告诉我的那些往事。西边来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七门与世无争,唯一对他们怀恨在心的,就是西边的人。时间过去那么久,七门一片散沙,三十六旁门也早已经成为一个虚名,但是针对七门的袭击仍然没有完全停止,尤其是在老鬼拉了爷爷去镇河之后,袭击愈演愈烈,再加上十几年前,我爹还有七七她爹相继被人谋害,这让我意识到,西边的人,其实并没有消失,他们肯定还在黄河滩上某个未知的角落里。 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石头棺材里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天将要破晓,但是我看不清楚爷爷跟老刀子争斗的具体过程,两个人的动作都太快了,就在那口方圆不大的石头棺材里翻翻滚滚的搅成一团。我们在岸上很紧张,我怕爷爷出事,亦甜怕老刀子出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边,约莫过了有七八分钟的时间,一条身影踉跄着翻出棺材,然后落进水里。 紧跟着,我看到站在棺材里的,是爷爷,落水的是老刀子。老刀子在水里转了一圈,他仍然很不甘离开,因为这一走,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石头棺材,但是他斗不过爷爷,二十多年前斗不过,现在依然斗不过。 “你和我,走的不是一条路。”爷爷静静站在棺材里,那身鲜红的衣服在破晓的晨阳下显得那么刺眼。他拿着鞭子,指了指还在周围徘徊的老刀子,接着转头冲我喊道:“娃子,现在就走。” 我不想离开,但是我已经很清楚,爷爷不可能上岸,不可能回来。 “娃子,路还很长,你要自己走,记住我的话,人,就那么一辈子,横竖都是熬……”爷爷站在棺材里,慢慢的朝水面下沉:“但是你该做的事,都要做完……” “爷!”我一下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用尽全力,把手里那根沉甸甸的莲花木棒朝石头棺材扔了过去。棍子划过一道弧线,爷爷伸手抓住了它。 我心里很不舍,不知道舍不得什么。 我站起身,擦掉脸上的泪,拉着七七转身就走。我不想,也不敢再去看亦甜,我怕自己看到她的时候,会难受。 我什么都不管了,拉着七七走的很快,从破晓一直走到日头高照,老刀子他们没有跟过来。 “哥……”七七转头看看我,道:“咱们要去哪儿?” “是啊,要去哪儿?”我顿时迷茫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酸,老鬼走了,爷爷走了,抱柳村空了,我要去哪儿? 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我带着七七朝小盘河村那边走去,老鬼说了,老祖爷留下的东西很重要,放在家里始终不安稳,现在完全没有目的地,就想着把留在家里的东西再转移个地方。 这一路很远,又在汛期里,沿途连个人都看不到,我和七七饥一顿饱一顿的熬了几天,靠两条腿走回了小盘河。村子荒了很久,一点点生气都没有了,我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从村口走到了家门口。推开门的时候,我一下子又恍惚了,觉得一切都回到了事情发生之前,跟爷爷在这儿简单又快乐的生活着。 “七七,在这儿等着。”我晃晃头,让自己清醒下来。许多天没回来,家里还是老样子,我越想让自己静,脑子却越乱,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的面孔在脑海中出现。心里乱着,推开堂屋的门,但是一步跨进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却想不起到底是怎么不对劲。我低着头,看看脚下的门槛,一下子想起来当初离家的时候牢牢的在房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然而这时候房门却一推就开了。 下意识的,我就觉得不安,抬头扫视着堂屋。太阳还在东边,光线照不进来,堂屋很高而且面积大,屋子里黑黑的一片,当视线适应了黑暗的同时,我一眼看到堂屋房梁对面的墙根,蹲着一个人。刚开始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是看看那人,好像蹲着一动不动。 然而过了不到十秒钟,我骤然觉得,他不是没有动,而是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在动着。 第五十五章 堂屋密语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那个蹲着的人没有转身,但是就像农村的小脚老太太那样,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一点一点的挪动。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手一晃,触到放在墙边的一把铁锹,随手就拿了起来。 咯咯嘣嘣...... 那个人身体僵直着,一点一点的背对着我挪动,我听到一阵骨节爆响的声音,立即把铁锹举了起来。这时候,这个人的脖子来回扭动了几下,然后慢慢侧过脸,他只侧过一半就停住了,我看见他的脸几乎也是僵的,和罩着一层人皮面具一样。 紧接着,他的两条胳膊开始慢慢的朝上抬,动作非常怪,看的我头皮一个劲儿的发麻,紧紧握着手里的铁锹,大吼一声,冲过去抡圆了就朝他拍。那个年头的东西,都造的很实在,家里的铁锹面宽厚重,锹把是两米长的白蜡杆,一铁锹抡过去,锹面结结实实拍在那人的脑袋上,邦的一响,一下子就把他给拍倒在地。 轰...... 那人在倒地的一瞬间,一群黑压压的影子就从他身体各个部位钻了出来,全都是老鼠,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成了老鼠窝。我踮着脚尖,想避开这些东西,但是那些老鼠钻出来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围着那个人滴溜溜的打转。那一刻,我才隐约意识到,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家里的人,应该是已经死了。 在我盯着那个人的时候,一条很大的长虫,从他怀里慢慢的游了出来。七七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异动,跑到门边一看,拉着我朝后退了退,然后取出那根小竹管,啾啾的吹起来。那声音让屋子里的老鼠长虫开始躁动,但是还是绕着尸体不肯离开,七七的脸慢慢憋红了,啾啾声越来越急促,终于,一屋子老鼠嗖嗖的开始朝外跑,那条大长虫也晃晃悠悠的爬了出来。 我丢下手里的铁锹,跑进屋子,从墙根踩着柜子爬上横梁,但是横梁上的那只盒子已经不见了,只在灰尘上留下一个印儿。我的身子一晃,差点从上面掉下来,这个东西是老鬼几次交代的。不由自主的,我就把目光投向那具尸体身上,只有这个人进过堂屋。 我蹭蹭的爬下来,跑到那具尸体跟前,这个人进来的时间绝对不会太久,身上只是被老鼠咬的千疮百孔。我从来没见过他,大概三十来岁,样子很普通。当我离他很近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他虽然已经死掉了,但是双手死死的抱着盒子,搂在怀里。 看着我就觉得很渗人,这人的两只手被老鼠啃的斑斑驳驳,十根手指上的皮肉几乎都让啃光了,白骨森森。然而他的手抓着盒子,抓的非常紧。我用力拿都拿不下来,最后掏出刀子,硬把他几根指骨给撬断了,才掏出那只盒子。 那只硬的和铁一样的断手还在盒子里,我松了口气,东西总算没有弄丢,但心里隐隐一阵后怕,家里已经被人发现了,如果再迟来那么一步,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我感觉这里不能久留,拿了盒子就想先走了再说。 七七在外面啾啾的吹着竹筒,把那些老鼠引到了墙边的洞里,我带着她朝大门走去,但是还没等跨出门,就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暂时看不到是谁来了,然而那些人的脚步非常快,而且离大门已经很近。我顿时就不敢再走了,拉着七七重新退回来,在院子里左右看了两眼,翻墙逃走也来不及了,别的地方藏不住人,犹豫了一秒钟,最后还是迈步跑进堂屋,然后躲到墙角一堆杂物后头。 整个村子都是空的,来的人没有任何顾忌,推门就进来了。我看不到他们有几个人,但是能听到对方在院子里翻来翻去的找,找完院子又找屋子,那具尸体留在堂屋,一下就被人发现了,至少四五个人涌进来,蹲在尸体旁边看来看去。尸体的脸还保存的比较好,几个人随即就把他认出来了,冲着外面道:“是马二!就是他!” 紧跟着,从外面又走进来三个人,尽管屋子里很黑,但是在对方走进来的时候,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就大了一圈,感觉万分的不可思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模样很好看,虽然到了这个岁数,但身段和小姑娘一样轻盈,年轻的时候一定俊俏的紧。她穿着一身红衣,英姿飒爽。在她身后,站着排教的小九红,依然那么冷傲。 让我感觉不可思议的,并不是小九红突然出现了,排教在针对河凫子七门,找到小盘河村,这不足为奇。但是那个红衣服女人呢?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就是红娘子。 这可能吗?我完全转不过弯了,之前老鬼跟红娘子恶斗了一场,连续命图都用上了。但是他虽然吃了大亏,却杀掉了红娘子。老鬼那种人不可能说谎,他既然说了红娘子活不了,就肯定活不了。因而,在我的印象中,排教的红娘子已经是个死人,可她怎么还能好端端的出现在这儿? “他,死了?” 在我思索间,红娘子慢慢问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有点冷,然而却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淡淡的威严。 “大排头,马二是死了。”有个汉子恭声答道,排教的大排头在门人心里如同神明一样。听到这儿,我的疑惑顿时就浓的化不开了,这必然就是红娘子,她真的没死?我不相信老鬼会判断失误,但是红娘子就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我该怎么想? 在我的印象里,续命图是唯一能让人有第二条命的神物,那是七门老祖爷用命换来的东西。就连河凫子七门里的人,都不可能人人拥有。难道红娘子是用续命图续到第二条命的,那可能吗?可是除了这个解释,我再也想不出她起死复生的理由了。 这样一想,她和河凫子七门之间,有关系?我越来越感觉脑子乱,如果红娘子有续命图,那说明她在七门里也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既然这样,排教怎么会针对七门下手? “找找他身上,有没有东西。”红娘子对几个汉子吩咐一声,带着小九红站在原地。那具尸体真被啃的有点离谱,小九红佯装着在堂屋里扫视,但是我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尸体身上的盒子已经被我取走了,几个汉子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红娘子还没说什么,小九红就在后面道:“找仔细点,看看他身上,再找一遍,有没有个扁平的盒子,盒子里头是一只......” 她的话还没说完,红娘子突然就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小九红那种脾气的人,对谁都不服气,总以为自己最强,但是红娘子显然是她的克星,就这么瞪了一眼,小九红马上闭上了嘴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们把他抬出去,再仔细搜了,如果没东西,带回去葬掉。”红娘子收回目光,对几个汉子道:“派出去的其它人都要找回来,一个不能落下。” 几个汉子立即抬着尸体出去了,红娘子淡漠的脸上有一点不快,等到别的人都出去了,她反手关上房门,低声对小九红道:“跟你说了多少遍!那只盒子的事,不要随口乱说!” “妈!”小九红不敢明着顶撞,撅着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下头那些人怎么可能听得懂。” “祸从口出!当年就是一句话,差点坏了大事!整个排教差点就没了!你知道不知道!”红娘子可能真是被小九红气住了,重重喘了口气:“要不是出现点意外,你以为你今天还能神气活现的使唤下面那些人?早被人一锅端了!” “妈,别总是凶巴巴的。”小九红显得有点委屈,道:“咱们排教那么多人,哪儿就那么容易被人一锅端了?” “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红娘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孩子,但小九红这个人眼高过顶,又艺疏才浅,除了耍横,什么也不会,大事小事都办不成,嘴巴又松的和裤带似地,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让红娘子发脾气了。 “干嘛这样嘛,我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哪儿就有那么大的祸,这儿又没外人,下头那些人还敢出去嚼舌头?” “哼哼,你总觉得没事是吗?我告诉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红娘子顺着门缝朝外看了看,可能外面那些人正忙着收拾尸体,没人注意到这边,红娘子转过头,压低声音,对小九红道:“过去的陈年旧事,不想说出来吓你,但是你怎么这么不长进?你真觉得排教就是最大了?告诉你,当年杀陈应龙的时候,就是下头有人多嘴,喝饱了黄汤在外面随口说了一句,最后不知道怎么被陈六斤打听到,陈应龙是他的独子,陈六斤什么都不管了,一个人差点把排教杀绝!” 我一直躲着不敢出声,但是红娘子这番话一说出来,我的拳头顿时就攥紧了,几乎忍不住要跳出来。当年设计害我爹的人,就是红娘子? “那老头儿有那么厉害吗,我不信。”小九红撇着嘴,有点不屑一顾。 “要是你抱着这样的念头出来混,迟早被人弄死!”红娘子道:“到最后,要不是陈六斤网开一面,大家都要死!更不用说你!” 第五十六章 河眼漩涡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我躲在堂屋的一角,心情难以自制。爹当年死的那么惨,那么冤,我一直以为爷爷找不到仇家,所以只能把这段过去埋在心里。然而红娘子一番话却让我彻底明白了,设计害爹的是排教,而且爷爷找到仇家,最后,却放过了他们?爷爷的性格,我很清楚,爹是他唯一的儿子,如果真知道仇家的下落,爷爷肯定要一杀到底。 “妈,那老家伙为什么会网开一面?”小九红还是有点不服气。 红娘子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才抬起头贴着小九红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那声音实在太低,我听不清楚。 “好了,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就好,不要再对任何人说。”红娘子摆摆手,开始在堂屋里慢慢的看,我心里一阵紧张,这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如果真被她发现我和七七的踪迹,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红娘子慢慢扫视堂屋的时候,门外有人喊着大排头。红娘子打开门,一个下头的人小声对她说了些什么,红娘子点点头,回身对小九红道:“有点事,我过去看看。这里是陈家的老宅,陈六斤隐姓埋名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你带两个人好好把这儿再仔细的搜一遍,不能漏下任何地方,明白了么?” “妈,知道了。”小九红叹了口气,翻着眼睛道:“我又不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嘛。” 红娘子带着人匆匆忙忙就走了,小九红没她那样的心机,根本想不到我就躲在堂屋里,一下跳出堂屋,叉着腰对留下帮忙的两个汉子道:“都用点心!” 看着她离开堂屋,我终于松了口气,但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回想着这对母女刚才的对话。爷爷到底是怎么了?连杀我爹的凶手都会放过?这是为什么?红娘子又怎么可能续到第二条命?这些问题我不可能想出答案,自然而然的,目光就慢慢转向窗外,盯住外面的小九红。 我得抓住她,问一些事情。小九红的本事,我知道,稀糊松,只要想办法把院子里那两个汉子放倒了,我觉得能收拾小九红。我跟七七商量了一下,她说可以试试。 我们暂时没有乱动,必须得等到红娘子他们彻底走远,同时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那两个汉子被小九红监督着,干的很起劲,几乎要把整个院子给翻过来一遍。约莫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终于起风了。这个季节的风一般都很大,带着湿湿的潮气和沙粒,吹的人睁不开眼睛。七七取出小竹管,有节奏的吹着,那阵啾啾声顺着风飘出去,朦朦胧胧。这是孙家传了多少代的手艺,很有用,啾啾声传出去不久,屋子里还有院子里那些不见光的犄角旮旯,就哗啦啦的开始乱响。 这阵响动被风声掩盖着,但是小九红也不是十足的傻子,听着听着就起疑了,开始疑神疑鬼的到处乱看。我拍了拍七七,示意她动手,顿时,啾啾声变了个节奏。 哗啦…… 犄角旮旯里隐隐约约的响动立即大了很多,先是一大片老鼠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紧跟着,后面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长虫。小九红连同院子里的两个汉子马上就被围住了,手忙脚乱。 “他娘的!这是搞什么!”一个汉子破口大骂,挥着手里的铁锹在驱赶老鼠,一铁锹一个,稀里哗啦拍死了十多只,但是没等他收手,十几条蛇已经缠了过来,其中有两条蛇只有大拇指那么粗,黑不溜秋的毫不起眼,但是蛇脑袋像是三角烙铁一样,剧毒。 黑不溜秋的三角烙铁比任何蛇都要灵敏,两个汉子挥舞铁锹锄头,已经引起了它们的敌意,吐着细长又微微发黑的蛇信子,在地上飞快的蜿蜒,嗖的一下,直接顺着铁锹朝上延。 “快!快弄死它们!全都弄死!”小九红的腿明显发软了,没有几个女孩子不怕这些东西的,她一边嚷嚷,一边发抖,不知不觉中,一条五彩斑斓的蛇从旁边绕了个圈子,在小九红背后晃了一下,顺着她的腿就爬了上去。这种鲜艳的长虫,在我们当地叫做“菜花”,看着很吓人,其实没有毒,被咬了也只不过疼一下。但小九红对这种东西好像怕的要死,当时就差点尿了。 但是小九红的话还未落地,两个挥舞着铁锹锄头的汉子先后捂着手大喊了一声,踉跄着退到墙根,一屁股坐到地上,紧接着,两个人就开始抽,明显是被三角烙铁给咬了。我趴在门边看到这里,立即胸有成竹,被三角烙铁咬的人,如果没有特效的蛇药,肯定要挂。 我拎着打鬼鞭就冲了出来,那条菜花长虫在小九红身上慢慢的爬,吓得她浑身和筛糠似的,脸色惨白,动都不敢动。当看到我的时候,小九红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但是平时的那股傲气完全被一条蛇给压了下去,她的眼睛转了几下,一咬牙,转身就跑。 红娘子肯定是走远了的,我毫不迟疑,带着七七就追。小九红一跑,那条菜花呆不稳,直接就盘到了她的脖子上,小九红失声尖叫,脚下跟长了风火轮一样,跑的那叫一个快。村子离河不算远,这样飞快的跑着,不久就到了河滩,小九红停都没停,踩着水朝河里跑。 我猛追不舍,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小九红是被吓昏了头,慌不择路,但是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她好像故意引我下水。排教的人常年打捞水货,一个个都是好水性,小九红在排教长大,可能也专门练过。 “引我下水?”我一边跑一边就卷起袖子,小九红瞎眼了,到了水里,有她的苦头吃。 浑浊的河水涨到河滩,跑了不多远已经淹到了腰间,我叫七七机灵点,在河滩藏好,然后闷头猛追小九红。水深的足够游水了,小九红一下扑腾到水里头,那条菜花见水就离开小九红,飘在水上慢慢的游着。我一鼓作气游过去,当接近小九红的一瞬间,她猛然就停止了扑腾,身子灵巧的一转。 “跟我玩阴的!”小九红的水性果然很好,之前装着不怎么会水,现在灵活的和一条鱼一样,恶狠狠地瞪着我:“淹不死你,我跟你姓!” “那你以后就叫陈九红吧。” 我嘴上说的轻松,但是看着小九红的架势,心里就轻松不起来了。我们距离很近,各自揪着对方的衣领子,使劲朝水里拖。可是在水里的招式差不多,谁也奈何不了谁,小九红恨得要死,拳打脚踢连说带骂,恨不得一下就弄死我。 “再打,就到河心去了!”我不怕她,但是总觉得在这里拖得时间太长了不好。一旦扭打到水势汹涌的河心去,肯定要被冲走。 “就是到河心去弄死你!”小九红自然也知道被冲到河心的后果,但是这丫头倔的和驴一样,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服软。 两个人就在水里扭打着,很快就随着水势身不由己了。水势一大,就不能完全揪着对方不放,要腾出手来划水控制身形。我迫不得已松开一只手,但是小九红仍然两只手拽着我拽的很紧。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我大声呵斥她,遇见这样倔到极点的人,完全没有办法。 “不要了!死也拉你垫背!” 骤然间,从湍急的水中,突然出现一股吸力,挡都挡不住,那种力量跟水流的力量完全不同。我顾不上跟小九红扭斗了,心里乱成一团,两个人随着这股吸力朝前涌动了一段。浪花奔涌的河面上,猛的像是被一把刀子给劈开了,一个方圆六七米的漩涡,呼的顺着水花出现在河面。 这个季节的流水量很大,平时旱季时的漩涡基本都见不到了。但是眼前这个六七米的漩涡,黑乎乎的一片,好像是河中间的一个黑洞。 “这是什么!”小九红也顾不上和我厮打了,这个漩涡跟河里的暗涡不一样,熟悉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次不倔了吧!”我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河眼!这是河眼!” 在黄河滩的传说中,对这种跟平时寻常暗涡不一样的漩涡,叫做河眼,据说,这是黄河的一个“窍”。河眼这个东西一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说,河眼是通到黄河龙宫的通道,有的人则说,河眼是黄泉路的起点,进了河眼,就等于走上了黄泉路。 黄河龙宫,黄泉鬼路,这些传闻肯定都是虚无的,但是河眼的玄机,没有人能够猜透。有的事情,可以不相信,却不能无视,更不要费心的去验证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河眼在黄河出没的地点不定,可能这一瞬间还在这儿,但下一瞬间就到了百里甚至千里之外。八六年七八月份的时候,一条采砂船在黄河孟津段的水域里被突然出现的河眼给吞了,当时,这条采砂船的附近,还有其他船只,眼睁睁看着这条船没入了河中。可是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采砂船出现在了大概二百公里之外,船只搁浅在浅水里,船上的人却不见了。这个事情,沿河的人都知道,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出结果。 面对河眼,人的挣扎是无用的,我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拽着小九红,呼的就被黑乎乎的河眼吞了进去。 大家请进来看看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自这本书开书以来,受到很多新老读者的支持,大概有一个月时间了吧,字数也将过18万字。前两天接到了上架通知,在周四,也就是后天,黄河古事会正式上架。 说到上架收费,肯定会有部分读者不理解,在此之前,就有读者问过,会不会上架收费。有的情况,很多读者都知道,不过还是要和大家解释一下,上架之后的稿费,对于我样专职写书的作者来说,就是唯一的经济收入了,衣食住行要靠这个,有事有病,也要靠这个。写书三年,龙飞的颈椎已经很不好,为了生活,在透支自己的健康。但是没有后悔过,因为当初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至少,我还要在这条路上走一段。 我希望,你们可以陪我一起走下去。 无数的读者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过我,有些事情不用跟人解释,懂你的,什么都不说,依然会懂,不懂得,说再多,依然无用。以前的老读者都知道,龙飞并不刻意要求每位读者付费阅读,因为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或者经济条件不好,或者充值不方便,这些,我理解。付费的,不付费的,都是我的读者,我得成长和坚持,离不开你们。 大概算一下,按每天两章更新量,付费阅读的话是三毛钱。龙飞更新的章节都是足量了,两章绝对在六千字以上。要和大家说的是,这三毛钱,我只能拿到其中一部分,而且拿到一部分之后,还要交个税,总之,收入不多。我不贪心,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然后每个月赚的钱够生活,够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吃药看病,这就差不多了。 在黑岩的页面顶端,有充值字样,渠道很多,网银,话费卡之类的都可以充值。决定付费阅读的读者,可以先看一看。周四上架,怕临时通知会迟,大家没有准备,看不到最新章节。 谢谢你们。 第五十七章 密闭空间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被吞入河眼的一瞬间,四周完全黑了,看不到任何东西,漩涡转动的速度非常快,让我的脑子都恨不得甩出脑壳,当时来不及考虑别的,连恐惧的心理都没有产生,下意识的紧紧抓着小九红。 没有相关经历的人猛然被拉到那种急速旋转的漩涡里面,脑子完全就混乱了,昏天暗地。幸好被吞进来的时候憋了一口气,不至于马上呛死。但是我很清楚,这样下去,迟早要死。 分辨不清楚河眼的漩涡到底把我们卷到了什么地方,我想松开小九红,然后试着能不能全力挣脱出去,但是她抓我抓的更紧,根本甩不开。我们糊里糊涂的被卷进去大概两分钟,我就有点憋不住了。 窒息的感觉难受的要死,再接下来,我已经被憋到了极限,身体随着卷动痛苦的来回扭曲,但是我不敢松口,只要一口气憋不住张开嘴,那么让水呛一口,就等于已经死定了。我不相信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也不相信老鬼或者爷爷能突然出现来解救我,我面前只剩下一条路,死路。 就在我因为大脑缺氧而产生些许的感官错觉时,咚的一下,头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这一下就把我撞的昏昏沉沉,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量一扯,随即失去了知觉。 昏迷的时间不知道有多久,等我悠悠苏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半个身子在水里飘着,但那好像是一汪死水,感觉不到水流的流动,而且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水声和风声。额头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已经鼓起了一个很大的青包。随即,我就感觉身处的这汪水其实很浅,伸手就能探到底,周围依然黑咕隆咚的一片,我挣扎着翻身在水里站直身子,这时候,就感觉小九红还在身边,而且依然紧紧的抓着我的衣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怨她还是恨她,反正心里有点来气,想挣开她的手,但是她抓的非常紧,甩都甩不脱,我一扯急,就去掰她的手,三两下的功夫,小九红突然就醒了,反手抓着我的手腕。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斗!死了都活该!”我挡着她的手开始骂,因为心里火气真的很大。 “就打!就打!打死你个龟孙!”小九红的嘴巴那绝对是比石头还硬的。 “够了!”我使劲把她的手推到一边:“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看清楚了再打也不迟!” 在我们两个说话间,我就感觉声音空洞洞的,好像是在一个密闭但又宽敞的大房子里头。我站在原地没动,掏出了用油纸包着的火柴,划着一根。火柴的火光很微弱,但在这样完全黑暗的环境下却是足够用了,火光燃烧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因为抬眼就能在左右两边看到粗糙的墙壁,脚下积着一些水。我慢慢的走,接连划了几根火柴,最后在左边的几个墙窝里,看到了很多燃过一半的松明子。这东西是过去乡下人用来照明的东西,上好的松木缠上破布,然后浸透油,慢慢烤干,接着再浸一次油,继续烤干,反复十来次,松木和破布都吃透了油,点燃了能够燃烧很久。 我一下来了精神,抓过一根松明子点燃,火光更大了,小九红在旁边也要,我斜眼看了看她,不知道该不该趁机找机会先把她给收拾了逼问一些事情。但是眼下的情况不明,我不想惹麻烦,所以递给她一根松明子,想先把周围的情况完全摸清楚。 两根松明子一燃烧,火光顿时把周围照的通明。毫无疑问,我们肯定是顺着河眼被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在火光照亮周围的同时,我惊呆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在我的左边,是左右两堵墙的尽头,我看到尽头的墙壁仿佛是透明的,如同用整块的水晶雕凿出来的一样,拿着火把凑过去,可以看到墙壁的另一边,是奔流的河水,带着来回起伏的泥沙。 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身在何处。我们,现在肯定是在黄河的河底!这就是河眼的终点? 我走过去,摸摸那面几乎透明的墙,很结实,硬如钢铁,完全找不到一丝缝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河眼带到这里的,但是摸过一遍之后,我就肯定,从这堵透明的墙是出不去的。 不由自主的,我就转头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两面墙延伸出去,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如果从透明的墙壁出不去的话,就只能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找一条出路。墙壁粗糙但是厚重,这显然是人为修建出来的,我一时间就迷糊了,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和气魄,竟然在黄河的河底造出来一个这样密闭的空间? 周围很安静,但是我被带到这里来的过程有点点诡异,所以心里不怎么踏实,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之后,我就尽力带上足够的松明子,慢慢的朝前走了走,脚下的水越来越浅,很快就干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就觉得身后有点点异动,呼的一转头,立即看见小九红在蹑手蹑脚的慢慢靠近我,在我转头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正在偷东西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一样。 “告诉你!”我喘了口气,道:“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在找路!我们身上没东西,要是找不到路,就准备困死在这儿吧!如果你想找麻烦,我就先把你弄死在这儿!” “你有那本事么。”小九红收回手,嘴里嘟囔了几句,不过看样子已经放老实了。 “过来!走旁边!”我把小九红拽到身边,免得她再背地里搞什么手脚。 两面墙壁之间的通道让我感觉很漫长,我们慢慢走了有十几米远,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走到这里的时候,松明子的光在远处隐约照出几个模糊的人影,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个地方有人? 但是我们连躲的余地都没有,手里的松明子这么扎眼,对方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我立即顿住脚步,眯着眼睛看,足足有那么两三分钟时间,对面的几个人影一动不动。与此同时,我突然发现前面像是有一个十几米长,四五米宽的坑,那几个人就站在坑边,好像看着坑里的东西发愣。 “一,二,三,四……”小九红暗中数了数,小声道:“七个人,我对付五个,留两个给你,怎么样?” “你赶紧找个地方把你那张糟脸洗干净吧!”我根本没有搭理她的心情,已经这时候了,她还是那副好像自己能够摆平一切的的架势。 我心里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小九红数的没错,那个坑边零零散散站着七个人,都面朝着深坑纹丝不动。我看不清楚坑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但是那个坑仿佛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牢牢的引住了坑边的七个人。 我和小九红顿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对方始终没有任何声息,让我心里毛毛的,我不敢动,只能拼命看,再之后,我心里的怪异更加浓重,我隐约看到离我最近的人,右手断了。 “是谁?”我开口喊了一声,声音在四周来回的回荡,余音袅袅。 “你们什么路数,报个名字上来!”小九红在旁边叉着腰,大声道:“我是排教的小九红,听说过么!” “你闭嘴吧!”我皱皱眉头,对方肯定能听到我们的喊话,却依然无动于衷,像几尊石像一样,死死的盯着那个深坑。 “都是石头么?”小九红可能也心里发毛,低低的嘟囔道:“把他们都放翻了不就行了。” 我不理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跟对方照面了,那么横竖都要去面对。我拿着松明子试探着慢慢的继续朝前走,走了一段,距离那个深坑和站在坑边的人,已经很近了。一直走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小九红好像说的没错,那七个人,真的是石头。 确切说,是七个用石头雕凿出来的石人,被摆放在坑边。我的心顿时就稳了,加快脚步,靠近距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一点都不错,的确就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石人,直挺挺的立在原地,七个石人在这个坑的周围零散分布着,我还没有完全把它们看清楚,但是我能感觉的到,这七个石人,都断了一只右手。 七个断手人,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 因为距离近了,视线也清晰了很多,我发现石人面前的那个坑其实并不深。七尊石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放在这里的,不过时间估计很久了,石人的身上落了一层潮潮的水气,还长着绿斑。 “娘的。”小九红抬腿踢了踢石人,道:“真是石头人,吓的老娘出了一身汗。” “你放规矩点!”我呵斥她不要乱动,我还不知道这七尊石人的来历,但是它们都断了手,跟河凫子七门老祖爷必然脱不开干系。 “凶什么凶!别以为我真的就怕你了!” 我不跟她斗嘴,沿着坑小心的走着,我原本一直以为坑里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走了几步,用火光照下去,坑里却空荡荡的。我走了几米远,到了另一尊石人旁边,石人雕刻的栩栩如生,就连脸上的皱纹都一条条清晰可见。我是河凫子的后代,我相信,这七尊石人里,肯定有一个,是我们陈家祖先的原型,看着石人,我有点呆了,从老祖爷那辈开始,河凫子七门,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哎哎哎。”小九红突然就跑到我身边拽着我,我发现她的脸色有点点怪异,青红闪烁,她咕咚咽了口唾沫,道:“你说,石头人长着腿的没有?” 第五十八章 石人真身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你在胡扯什么!”我恼怒的瞪了她一眼,越是情况很被动,她就越啰嗦,乱七八糟的屁事层出不穷。但是呵斥了她一句之后,我就觉得小九红的脸色的确很不对劲,张着嘴巴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 “别凶巴巴的,快说啊......”小九红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不跟你置气,你说啊,石头人长着腿没有......” “没有。”我缓和了一下语气,在周围看了一眼,依然那么安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道:“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咱们两个的帐,等出去再算。” “既然没腿......”小九红的眉毛一下子就塌下来了,哭丧着脸,抓着我的那只手不但很紧,而且还在微微的发抖:“那怎么少了一个......” “什么?你说什么?” “石头人,七个,现在少了一个。”小九红转过头,从我们刚才驻足的那个方位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 我根本没注意这些,但是小九红一提醒,我骤然察觉到,原本在坑边矗立的七尊石人,现在只剩下六尊了! 我唯恐自己眼花,接着又仔细数了两遍,石人的数量不多,只要留神数,绝对不可能数错,数过两遍之后,我额头上的汗也开始朝外冒,之前还清清楚楚的七尊石人,果然只剩下六尊,剩下的那一尊,无影无踪了! “石人跑了!跑了!”小九红心高气傲,但毕竟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胆子有限,在这样密闭又黑暗且未知的环境中,立即就被吓住了,抓着我的胳膊,一边跳一边道:“哪儿去了!它到哪儿去了!” “安静点!再嚷嚷就踹你出去填河!”我擦掉头上的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躲肯定是来不及了,我们即便后退,也只能退到之前的死路上。我把打鬼鞭握在手里,又刻意的把脖子上的镇河镜摆正,然后慢慢的朝前走。 我不知道这些石人摆放间有没有什么既定的顺序,但是认真一看,就发现消失的石人是距离我们最远的那一尊。小九红一步不离的跟在我后面,她紧张,我也紧张,就走了那么七八步远,从前方的地面上突然就跳起一道身影,飞快的朝相反的方向跑。 “有人!”小九红猛扎扎的喊了一声,她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是真遇见活人,那还真没有能吓住小九红的。老鬼那么厉害,小九红当时也敢大大咧咧的挑战,一发现那道身影,小九红就来精神了,松开我的胳膊,蹭的就蹿了过去:“站住!让老娘担惊受怕这么久!我是排教的小九红,听说过么......” 她一追,我也拔脚跟了过去,那道人影跑的非常快,但是空间的地形有限,她始终都在视线里,而且被我们越追越近。我们追赶着朝前跑了二三十米远,面前骤然出现了一个大水潭,很大的水潭,估计直径最少有二十米左右,水潭挡住了去路。那道人影跑到水潭边的时候一下子就顿住了,他不想被我们追上,但是好像又不敢下水,顿了顿之后,对方继续沿着水潭的边缘朝旁边跑,但就是那么一停顿,小九红已经追到了跟前。 “还跑!”小九红跟红娘子比起来肯定差得远,不过好歹算是练过,抬手就朝对方后背抓过去。我也赶过去帮忙,一挥鞭子,贴着地面卷到对方小腿上,用力一拉,那人立即被小九红给抓住了后心的衣服。 我抬脚就冲过去,绕到前面,跟小九红一前一后把这人堵在正中,在绕到对方面前的一刻,我一下就呆住了,因为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会是这个人。 “大......”这人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面部表情非常复杂,她有点心虚,又显得有点胆怯,低着头不敢看我,嘴里结巴了半天,才喏喏的道:“大掌灯......” “怎么会是你!?”我看的很清楚,这个人,当初在抱柳村见过,就是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唐平川的老婆。唐平川跟我爹是同辈的,不过得病死掉了,他没儿子,唐家断了后,在七门里不被重视。 我很讶异迷惑,其实,我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很不错,当时宋大武兄弟两个还有其他几个老家伙明里暗里为难老鬼,只有她帮着说了两句话。 “大掌灯......”唐家婶子一被我们追上就完全老实了,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低着头,小声道:“这个事,是我错了,大掌灯不要怪罪......”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收起手里的鞭子,唐家婶子出现的很突然,但是她应该是个很守规矩的人,当时老鬼推我坐了大掌灯的位,七门里没人肯真正承认,可是至少唐家婶子还愿意认我这个大掌灯。 唐家婶子慢慢抬起头,有意无意的看看旁边的小九红,她不知道小九红是什么人,可能有些话也不愿当着小九红的面说。我看出她的顾虑,就叫小九红先到一边去。小九红顿时不乐意了,嚷嚷道:“人是我抓的,凭什么叫我去一边,我还想说叫你去一边的!”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我道:“等下你自己走!遇见什么鬼里鬼气的东西,你自己对付!” 小九红就怕这个,看看周围的黑暗,一下子不敢还嘴了,一边小声的骂,一边不情愿的朝旁边走了几步,我嫌不够,又催着她走了一段。 “唐家婶子。”等到小九红走远了,我才小声道:“咱们都是七门的人,我不为难你,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好好说清楚了,咱们还是一家人。” “大掌灯,这事是我做错了,没什么说的。”唐家婶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咬着牙道:“我当家的不在了,可我还是七门的人,该受什么惩治,我都认。到这儿来,是为了......为了取一截莲花木。” “这儿有莲花木?”我吃了一惊,但是唐家婶子的话却像一盏明灯,瞬间把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给照亮了。我想起那个坑,坑有十几米长,四五米宽,并不深,这样的长度和宽度,恰恰能黄河里的莲花木像给装进去。 “大掌灯,你该知道铜皮木像的事。”唐家婶子很戒备小九红,压着嗓子道:“我过去听当家的说过那么几句,谁知道,还是算错日子了。” 河凫子七门的老规矩,一向传男不传女,家里的妻女不可能知道什么。但是唐平川没有儿子,肚子里闷了那么多事,这么多年下来,或多或少就给唐家婶子讲了一些。 我猜的一点都没错,这个地方,就用来存放莲花木像的。莲花木像一直漂流在黄河里,三十年一个来回。每过三十年,莲花木像会飘到这个地方,留上八个月到一年,之后重新开始漂流。莲花木像的奥秘,七门里有很多人都知道,但是那是神物,没有谁敢妄动。 “七门散了,长门远走,我就想着,取那么一点点莲花木,应该不碍事的。”唐家婶子一脸愧疚,道:“家里头老人年纪大了,就想指着莲花木,让他们多活几年。大掌灯,我虽是个女人,但是会受规矩,该受什么惩治,我没二话。” 唐平川如果还没死,唐家婶子估计没有胆子私自跑到这儿来取莲花木,但是算来算去,她还是把莲花木漂回来的日子给算错了,跑过来落了个空。没等离开,我跟小九红就到了这儿,唐家婶子当时来不及跑,干脆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想见机行事。 “算了吧。”我想了想,这也说不上是什么错不错,我估计宋百义那些人是不很清楚这些事,否则的话,早就把莲花木给砸了:“没事就好,唐家婶子,你是怎么到这个地儿来的?还记得出去的路吗?” “记得。”唐家婶子道:“离河滩很远有出口,不过,大掌灯,这一路走过来,我几乎丢了半条命。” “很不好走?” “这地方很邪,我加了小心,却还是碰到一些东西。” “唐家婶子,当年唐叔没有跟你说过,这到底是什么地儿吗?就只是存放莲花木像的?” “当家的说的很含糊。”唐家婶子想了想,道:“大掌灯,你来。” 说着,她站起身朝回走,我随后跟了过去,小九红在旁边一个人蹲着生闷气,可能赌气不想搭理我,但是还是熬不住也跟了过来。唐家婶子带我走到了之前的那个坑旁,指了指几米外的地方,道:“大掌灯,你看看吧。” 我目测了一下,几米之外,应该是这个密闭空间最中心的地方。唐家婶子手指的方向,有一片平平的浅浅的凹痕,只有两指深,这片凹痕看不出什么,然而我总觉得,这片凹痕的大小,跟石头棺材的大小,应该是一致的。 这里,原来也是存放石头棺材的地方?换句话说,莲花木像,石头棺材,都是从这里漂出去的? 莲花木像,石头棺材,断手石人,这一切一切,都让我意识到,这个地方,跟河凫子七门之间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站在这里,我不由自主的又看到了仍然矗立在坑边的六尊石人。 “唐家婶子,这些石人有什么用?唐叔过去说过吗?”我总觉得,不会有人费尽力气弄进来六尊石人当摆设。 “大掌灯。”唐家婶子忌讳的看了小九红一眼,把我朝旁边拉了拉,贴着我的耳朵道:“其实,这不是石人。” “恩?不是石人?”我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不是。”唐家婶子的语气很镇定,不像在说谎,她接着小声道:“这是河凫子七门老祖爷的真身。” 第五十九章 家灭户绝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七门老祖爷的真身?我疑惑了一下,随即就了然。河凫子七门的老祖爷说穿了只是人,或许会比平常人出众一些,却依然会死,所谓的真身,想必就是七门老祖爷死后的遗体了。 唐家婶子继续小声的说,她一说,果然就跟我想象的一样,那几尊石人,其实外面只是一层石皮,里头都是老祖爷的断手遗体。 我明白了一些,但是转眼看过去,心里突然就觉得奇怪,河凫子七门,七门七祖,但是坑边现在只剩下六尊石像,剩下那一尊呢? “唐家婶子,你来的时候,就只有六尊石像吗?” “是六尊。”唐家婶子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道:“剩下那一尊,很久之前就没有了。” “那到哪儿去了?” “大掌灯,有些话不能随便说,说出来会让人觉得我一个女人家在嚼舌头。”唐家婶子想了很久,才慢慢对我道:“老祖爷有七位,裹着他们宝体的石人肯定是七尊,但是有一尊,被人弄走了。” “被谁弄走了?”我立即追问,这样的石人充其量只是一种象征,对七门河凫子来说可能很重要,但外人搬走了却没有什么用处。 “是......六爷。”唐家婶子说话显得犹豫,可能是有些忌讳:“是六爷弄走的。” “我爷爷?”我一下愣住了,唐家婶子说的六爷,毫无疑问就是陈六斤,是爷爷。 “大掌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也不知道迟不迟,我们当家的还在的时候就闭口不提,如果不是你问,我也不可能说。”唐家婶子道:“六爷当年搬到小盘河,不是没有原因的。” 七门老祖爷因为打捞莲花木像而死,又因为莲花木像而生,那个长胡子老头带走他们,传了一身本事,同时可能也交代了河凫子七门的责任,那是一等一的大事。在老祖爷那一辈的时候,就已经料定,这些事情三五十年不会有结果,需要儿孙后代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七门老祖爷没得说,可是谁都无法保证后世的儿孙里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或者出卖七门,或者脱离七门,所以,七门老祖就守在莲花木像的旁边,同时也在信守自己的承诺。 “七门老祖爷当年是立下毒誓的。”唐家婶子道:“叛七门者,家灭户绝,鸡犬不留。” 我一瞬间就想起当年爷爷无意中提过的七门陈规,七门里头大大小小的规矩非常多,像老鬼曾经的三刀六洞,其实不算是最重的惩戒。七门祖规的第一条,就是叛七门者,家灭户绝。我一直都以为这是危言耸听或者夸大其词的规矩,但是今天一听,才知道那些竟然是老祖爷们立下的毒誓。 “大掌灯,以前我们当家的跟我说闲话,他说,一家一户,一人一丁,命数其实都是注定的,能影响命数的,只有运。”唐家婶子叹了口气,道:“这东西确实有些邪门,由不得人不信,大掌灯,你知道不,抱柳村的宋家,绝户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当时抱柳村虽然出了事情,但是老刀子一出现,就逆转了局面,我追击八字眉,之后老刀子赶过来跟爷爷照面,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老刀子和纸人章家的鬼老太婆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老刀子他们既然能赶过来,就说明肯定把鬼老太婆给收拾了,至少是给赶走了。然而宋百义他们怎么会出事?要知道那不是三口两口人,而是一个村子。 “抱柳村没有死绝,但宋家的嫡系都死了。”唐家婶子看着我张着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赶紧就解释道:“这个事刚发生,但是已经传开了,我不会瞎说的,大掌灯出去之后随便找附近的人打听,肯定都听说过。” 唐家婶子比我的消息更灵通,抱柳村的事情闹的很悬,一发生就收拾不住了。我听唐家婶子讲的,心里就琢磨着,他们出事肯定是在老刀子收拾了鬼老太婆之后的第二天。出事的时候很惨,宋百义连同他下头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家十几口,都在村口的榆树林子边上,一人抱着一颗榆树一动不动,等扳过来一看,全都断气了,被开膛破肚,内脏肠子流了一地。抱柳村那些旁支不敢声张,匆匆把人收拾了在村子里设灵堂,过了头七就要下葬。 我不怀疑唐家婶子的话,宋家已经被人盯上了,纸人章或者其他人都可能暗中动手。我不是震惊宋家上下死绝,而是在猜疑,宋百义家绝户,难道真的跟七门的祖规,跟当年老祖爷们立下的毒誓有关系?七门虽然散成了一盘沙,但只有宋家一家明着洗手退出七门做了捞尸人。 叛七门,家绝户灭! 想着这条若真若假的祖规,再联想到宋百义一家的死状,我就觉得头上冒汗。 “大掌灯,这些事,不能不信的。”唐家婶子摇摇头,看了看我,道:“我们当家的不愿意惹事,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这个地方,却不敢来取莲花木,知道一些事,也不敢随便乱说。陈家老祖的宝体,是六爷弄走的。如果不是这个地方就在小盘河附近,六爷当年就不会搬到这儿来住。” 爷爷为什么要搬走老祖爷的宝体?我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搬走守在莲花木像旁边的老祖爷宝体,就是为了想办法解掉老祖爷当年立下的毒誓。如果这么想的话,那爷爷的目的就非常明显,他要退出七门! 难怪!难怪!我拍拍自己的脑袋,很多过去的事情立即就有了答案,爷爷每天会带我巡河,也会讲一些河凫子的往事,但是最紧要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跟我说,该教的本事,也一点都没教。如果不是临时被老鬼在河上拉走镇河,他估计还会守着那只断手的秘密,一直到死都不会告诉我。 他已经在为退出七门做准备了,假如老鬼不拉他去镇河,那么到了我下头那一代,可能会对河凫子的事情了解的更少,至多两三代,就会完全退变成普通的河滩人。 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是因为爹的死,也让他心灰意冷,让他想要从此脱身?但是爹死之后,爷爷照样巡河三十年,一日未变。 我不可能知道爷爷的真实想法,这些,只有他心里是最清楚的。然而在此时此刻,我第一次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他身上的秘密,跟河凫子七门的秘密一样多,就连老鬼也猜不透。 “大掌灯,事情就是这样,我没说谎。”唐家婶子看着我,道:“一时糊涂,犯了贪念,以后真到下头,我们当家的肯定要骂。” “婶子,这事就算了,你不要出去说,我也不会说,就算将来长门回来了,我也替你掩着。”我想想,唐家婶子这人还是不错的,起码心里还有个长幼尊卑之分,老鬼不在,爷爷不在,我不能把别的人全都得罪。 “谢谢大掌灯,谢谢大掌灯。”唐家婶子可能心里最忌讳的就是我把事情告诉老鬼,老鬼那种观念古板的人,必然要找唐家的麻烦。一听我肯帮她保守秘密,当时就很感激,一个劲儿的道谢。 “婶子,帮个忙吧。”我转头看看小九红,小声道:“这个是排教的人,我们在水里扭着被带到这里来了,她是红娘子的女儿,性子很倔,我想问她一些事情。” “明白。”唐家婶子一听就知道我要干什么,道:“来真的,还是唬唬她?” “算了。”我想了想,轻轻摇摇头,我恨排教的人,那是杀我爹的元凶,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小九红可能还没出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说了该说的事情就算了。” “成。”唐家婶子点点头,拿着自己的手电,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转身朝小九红走过去。 小九红一人蹲在墙根,一副很没意思的样子,看到我和唐家婶子慢慢凑过来,立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看看我又看看唐家婶子,道:“你们,想干什么?” “起来!”唐家婶子对我客气,那是因为我的身份,但是对小九红就没那么厚道了,厉声呵斥道:“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撒一句谎,我就撕烂你的嘴!” “哎哟!你们两个现在穿一条裤子,可长本事了是不是,小姑奶奶是吓大的?”小九红一下就跳起来,但是我跟唐家婶子两个人,对付她没有什么难度,一左一右伸出手,死死的把她给按在原地。 “就问你几句话,老实说了,什么事情都没有。” “不说!”小九红被按的不能动,但一下就把她骨子里的倔劲给激上来了。 “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我朝前面指了指,道:“这是镇河阴兵进进出出的地方!前头阴兵多的是,你不说,我也不动你一根头发,就把你绑了扔前头去!” “你......敢......”小九红一听这些东西就蔫了,虽然还在嘴硬,但底气明显不足。 “绑了她!”我也不和她废话,直接招呼唐家婶子把小九红牢牢绑起来:“扔那边去。” 我和唐家婶子硬架着小九红朝前走,前面的水潭寂静无声,再往后就黑漆漆的一片,小九红开始发抖,梗着头走了一段,当被推到水潭边的时候,终于撑不住了。 “这么着有意思吗!”小九红抵死不肯再走一步,身子使劲朝后顶,一边喊道:“你要问什么嘛!” 第六十章 水潭白衣 黄河古事 作者:龙飞有妖气 小九红嘴一软,我就把她朝回拉了拉,道:“说,当年,排教为什么杀我爹!” “你爹?”小九红愣了愣,可能一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我爹就是陈应龙,只知道陈应龙是陈六斤的儿子,所以立即摇头道:“谁认识你爹嘛!” “我爹,叫陈应龙。”我的鼻子酸了酸,一想起那些往事,心里的酸和痛一起涌上心头。 “陈应龙......”小九红马上又蔫了,她之前刚跟红娘子议论过这些,现在想抵赖都抵不掉。 “这水里头,不干净的东西很多,你尽管赖着不说。”我揉揉鼻子,强行压住心里的痛,冷着脸道:“我就数三声,你不说,我马上松手把你丢下去。” “别啊!”小九红使劲朝我这边挤,想离水潭远一点:“杀你爹,那也不是我们排教的主意啊,是有人要排教做的。” “谁!谁要你们做的!”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让我离这儿远点行不行!”小九红也快急哭了,拼命解释道:“我没说谎,真不知道。”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小九红这样的姑娘,虽然惹人烦,而且口气比自己腰都粗,但是我看得出,她心性其实没那么复杂,而且心高气傲惯了,不屑于撒谎,也就不善撒谎。 “孙成,也是你们诱杀的,是不是!”我接着问,孙成就是七七的爹。 “大概.....大概是吧。”小九红嘟囔道。 “不要大概!”我把她猛的朝前一推,心里恨的要死:“就说是不是!” “好汉做事好汉当,是就是了。” “好,好。”我心里那股堵着的气愈发膨胀起来,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排教的人杀了两个父亲,留下两个孤苦的孩子,那种心酸和恨意,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你们的心,为什么那么狠!” “别推我!别推!不是排教心狠。”小九红有些站不稳,连声叫道:“当时杀庞狗子的时候,你爷爷陈六斤也在啊!你们七门的人他都不管,不是比我们更心狠......” “放屁!”我猛然一清醒,暂时把心里的酸痛抛到一旁,揪着小九红的领子,厉声道:“胡说什么!” “没胡说,这是我妈说的,她何必跟我撒谎。” 我有些心慌气短,庞狗子,那是老鬼的儿子,如果不出意外,庞狗子日后会是七门的长门。我只知道庞狗子死的时候,宋百义在场,就因为他没有出手阻拦,让老鬼相当恼怒,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爷爷当时也在场?以他的性格,以他跟老鬼的交情,怎么可能看着老鬼的独子被人杀了都不管不问? 我一下子想起老鬼当时提起自己儿子的时候,眼神中那种掩饰不住的失落和心痛,他那么可怜,一人镇河五十年,连儿子死了都没人肯帮!那一瞬间,我突然对自己一直依赖又亲近的爷爷,产生了一丝怨气。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你别这样行不行,最多以后咱们再见面了我不打你。”小九红看我发愣,唯恐我手一松就把她丢到水潭里,赶紧大声提醒我:“别这样啊!” 我回过神,接着又问了一些事,但小九红可能真的不知道,红娘子清楚自己女儿的嘴巴不严实,再加上年纪小,很多重要的事情不会告诉她。我一下子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失策,早知道小九红一问三不知,何必要冒险追她。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我松开小九红,她明显就老实了很多,使劲朝后退,想离水潭远一点。我问唐家婶子,从这儿出去还要走多远,她说不算很远,但不好走。 “我搬进来一条一字排,但是顺水漂到那边去了。”唐家婶子指了指水潭的对面,她说的一字排,是河滩上最简便的一种小船,其实就是类似独木舟一样的东西。水潭的水看上去是死的,但是四角不停的有水朝下滴,小船已经漂到了对岸,想过水潭就得游过去。 “走吧。”我招呼唐家婶子马上动身,七七还在河滩上,我不怎么放心。但是小九红不干了,死都不走,可能是被之前的话吓的够呛。我看看她,道:“刚才是吓唬你的,水很干净。” “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不要糊弄老娘。”小九红半信半疑,伸头朝水潭看了看,那水很平静。 水潭到对岸只有二十来米,对于长在河滩边的人来说,游过去和走路一样轻松。我拿着唐家婶子的手电筒,第一个下水,那水非常凉,双腿一进去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唐家婶子跟着下来了,小九红磨蹭了半天,直到我和唐家婶子游出去两米远,她才哆哆嗦嗦的跳了进来。 我在前头,她们两个在后头,一块朝对面游,但是游了大概有七八米左右,我就觉得这水凉的有点不对劲,怎么说呢,河水的温度不会太高,就算最炎热的夏天,只要跑到靠河的地方,仍然能感觉一股明显的凉意,然而这水潭的水凉的邪乎,就好像一潭冰水,游了这么短一段,手脚好像就要冻僵了似的。 骤然间,一种危机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下子涌到了头顶,那种感觉让我非常不踏实,不由自主的就放慢速度,踩着水,拿起手电在周围照了照。水潭很大,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遗漏过去一些东西。当我慢慢扫视周围的时候,突然就觉得有一个白影子出现在视线里。 “那是什么东西?”我回头喊了唐家婶子一声,用手电光柱朝那边照,注意力一旦集中,那道白影子就看的比较清楚了。 那是挂在水潭右边石壁最顶端的一道影子,猛然看上去,好像是个穿着白衣服的人,而且是个女人,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很长。手电的光朝旁边挪了挪,隔着不远,挂着第二道白影子,看了一圈,右边一共有七八个这样的白影,转过头看看,左边的石壁上也有七八个。我看的不是特别清楚,感觉就如同石壁上挂着很多吊死鬼。它们的身体被垂下来的白衣服完全挡住了,头发又披散的那么长,连脸都看不清。 自然而然的,我就感觉头皮一麻,那些白影子虽然一动不动的挂在石壁上,但是它们的袖子软塌塌的垂着,披头散发,一眼看过去就心里很不舒服。 “大掌灯......”唐家婶子的语气顿时变的很紧张:“可能要糟!来之前我怎么没发现这些个东西!” “怎么了!”我本来就不踏实,被唐家婶子一说,心里立即毛了。 “你看。”她抓过手电,着意在一个白影子头上照过去。经过她的指点,我随即就看了个大概,那道白影子的脑后,斜斜的挂着一面镜子,很陈旧的铜镜,光线照射过去的时候,镜子折射出一点点黯淡的光,一下子就把白影子映照到了下方的水面。 “怎么游到这里才发现这些东西!”我心里顿时就慌了,现在三个人恰好就在水潭的正中心,朝前朝后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我们快点!游过去!”唐家婶子把手电塞给我,语气很焦急,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埋头就想一口气游过去再说。 就在这时候,沉寂的针落可闻的空间里面,突然响起一阵袅袅的咿呀声,就好像一台唱片机在播放老唱片,那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唱戏,但是听了一下,我的头皮忍不住紧了一圈,那咿咿呀呀的声音,竟然是巡河调子。我听过无数次的巡河调子,不管是爷爷吼,还是老鬼吼,都雄浑苍凉,然而让这女人的声音唱戏般的哼出来,就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我被这鬼音一般的巡河调子吓的呆了呆,晃晃脑袋就想继续游,但是胳膊刚刚一动,手指就觉得触到一团软绵绵又滑腻腻的东西,条件反射一般的抽回手,低头一看,一大团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的浮到了身下。借着手电筒的光,我又看见那大团的头发下面,是一条白白的影子。 我看不到影子的脸,只能看到它身上白色的衣服在水里慢慢的起伏飘动,我被这影子吓了一跳,想要顺水游走,但是身体还没动,所有的力气仿佛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眼皮子死沉死沉,不由自主的就慢慢沉入水中。 一进水,脑子也跟着开始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的影子在水里飘着,离我越来越近。身上没力气,躲都躲不开,等到那女人飘到跟前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我抱在怀里。 她的样子很好看,唇红齿白,五官精致的紧,一边抱着我,一边慢慢的哼着巡河调子。她身上凉凉软软的,被她抱着,那感觉怪异恐惧,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她抱着我在水里飘着,一只手来回的轻轻抚摸,好像是幼年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唱着儿歌哄我入睡一样。我的眼皮子更沉了,脑子将要陷入彻底的瘫痪。 她一边游,一边轻轻的抚摸,那只凉凉的手渐渐摸到我的心口,骤然间,我感觉心口一阵刺痛,整个人立即随着这阵刺痛清醒过来,在清醒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是一张几乎风干成了腊肉的脸,在起伏的头发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