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爱情主题馆》 一起去看星星?「最初」 一起去看星星最初 『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面对着你。或许你也不曾想到过,我们会有思念起对方的此刻。 今晚微凉,丘陵地的起伏间,有风流动着。我想把这份感觉藏在风里,就送到丘陵的南方,那个你居住的城市。 今天好吗?今晚好吗?我的你,可也思念我吗?』 e-mail寄出去之后,我把电脑萤幕关上,安静地躺到了被窝里,时间刚过凌晨两点,心想也许明天一早,当我打开萤幕时,就会收到回信。但没想到的是我的眼睛还没闭上,手机却响了。 「你不该这么晚睡的。」 「报告刚写完,明天要赶着交哪。」我的声音很慵懒,那跟一整天的疲倦有关。 「那现在要睡了没?」 「本来是,不过恐怕现在又得耽搁了。」 家维问我为什么,我笑了一下,跟他说:「因为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些去年的事情,所以我想我会在睡着之前,又把过去的事情好好地再想一遍。」 「傻瓜。」他的声音里有笑容。 公元两千年的跨年夜,是我这辈子度过最愉快的跨年夜,因为那一晚,我不用待在家。避开了多馀的人潮与车潮。我们齐聚在苗栗山区的一块坡地上,这是我之前参加营队时来过的地方,虽然不过是块小小的旷野坡地,但是却完全没有光害,非常适合看星星。 家维拿了一杯热咖啡给我,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我们是国中的同班同学。或者我应该这样说,那一晚一起露营的,全都是已经五年不见的国中同学。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同学会,我们选择到外地来野营,一起度过这个跨年夜。 「没想到大家都改变了很多。」他看着追逐嬉笑的老同学们,微笑着指点了起来,谁以前有多么内向木訥,谁以前有多么害羞自闭,而今却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时间真是最伟大的魔术师,祂让每个人只剩下名字还令彼此熟悉着,而个性却都完全改变了。」 「不同的际遇,会有不同的转折的。」我笑着,没看那群同学的游戏,我的视线停留在天空的角落,那里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这片夜空像极了我国中时候,在台中市南区看到的夜空。那时的光害不多,我常跟爸爸一起坐在家门口看星星,他会告诉我很多跟星星有关的,古老的神话故事。 而今,好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了穿学生制服的感觉,也已经远离了台中的故乡,爸爸变成天上的其中一颗星星,永恆地守护着我们。 「嗯,的确是。」家维把头转回来,跟我一起看着星空。他说国三上学期,我的改变就很大了,而现在变得更加沉着,而且成熟独立。 「那时候我爸刚过世,我们不得不改变很多,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唸书生活,当然更不能不勉强自己独立呀。」 家维跟这一票国中同学,大家都知道我的父亲在我国三时过世,父母离异的我跟妹妹,当时只能依靠着姑姑生活,我的国三生活,从上学期的活泼爱玩,一下子掉进了沉默安静的世界里。 「不过其实也未必见得现在就真的有多成熟独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有时候总难免要矜持一下,我可不想几年老同学没见,一见面就把自己形象全都砸光光。」 然后家维笑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许多往事,也聊到了国中毕业之后的生活。他很耐心地听我说话。我跟妹妹后来回到台北的母亲身边,我从上管爸爸,下管妹妹,凡事都一把抓的姊姊,变成听妈妈跟大姊的话,乖乖唸书的老二。当妈妈的女儿,这种感觉很好,因为我再不必每天去踹我们家的老三起床,再不用烦恼晚餐要准备些什么,我只需要当好一个二女儿的角色就好。 不过那也不尽然都是轻松的,以前我可以忙完一切之后,就溜出家门,跟国中死党一起去鬼混,可是后来却得每天转搭三班公车,回到新店的家里去,让妈妈放心。 「总之呢,这是两种各有优劣的生活。」 家维点点头,问我怎没带男朋友来,这次活动,有些人带着情人,有些人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如果非要携伴的话,我想我可能只能带我家bally来了。」 「bally?」 我笑着说那我家养的一条小狗。 家维刚退伍没多久,高职毕业后他就入伍了,现在在家帮忙工作,身为长子的他,准备接继家里的工厂。 「这年头什么都难,想走自己的理想很难、想找个安顿心灵的地方很难、跟老同学见面也难,」跟我一样抬头,他苦笑着:「连约朋友看星星都很难。」 「会吗?我就常常来看星星呀。」 「那我以后可以来约你一起看吗?」 「开玩笑是吧,台中到苗栗耶?」 「跨越县的交界很简单,跨越心的交界才难。」他说。 我后来常常想起他说那两句话时的样子,自然,却也靦腆。我对国中时的许家维,印象已经不多了,唯一记得的,是他当初的瘦小。 而我在我们再度见面时,刻意跟他比了一下高度,他笑着告诉我,现在的他有一百七十八公分,那是我得仰头才看得见他面孔的高度。 苗栗的丘陵地区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不过再好玩,都比不上我生长的台中市。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就约在以前唸过的国中母校校门外。 「这次出来要玩几天?」老同学淑萍问我。 「你觉得学校办园游会的筹备工作需要几天,我就可以出来几天。」我笑着跟她说。 「谢雅凌你变坏了你。」有个男生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转个身,仰起头,家维带着笑容走向我们。 这是当年我对家维最深刻的记忆,迎着阳光,他像一阵和煦的风,吹向我。 不过那週末的阳光没有维持太久,我们一群老同学从彰化八卦山下来时,天气就变差了。大家一起淋了一场雨,决定继续衝到鹿港去吃蚵仔煎。 「笑什么?」到鹿港的时候,家维问我。 「觉得开心,所以就笑囉。」 「为什么开心呢?」 「因为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呀,一种很舒服的熟悉感。」我告诉他,其实我是个很怕生的人,刚跟妹妹被接到台北时、刚离开台北,到苗栗来唸书时,我都曾经徬徨地一个人在半夜里哭。 「有这么严重吗?你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他说,不管我是活泼或沉默,感觉上我总像个坚强得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人是真正坚强的,尤其是女孩子,」我说:「况且国中的时候,你又认识我多少呢?我们几乎没聊过什么话呀!」 「那现在开始认识可以吗?」说着,他看着我。 八个月前的那一次週末,是我第一次找理由不回家。一群人在台中、彰化鬼混了两天之后,大家各自回到原本所处的学校或工作岗位,淑萍本来要跟我一起搭火车的,她在台北唸书,我可以在半途下车回我学校。 「让我送你回去好吗?」可是就在我要答应淑萍前,家维忽然问我。 「你要搞清楚唷,我住苗栗,不是住在你家隔壁巷口喔!」我问他。 他没用语言回答,却以眼神给了我答案。 回苗栗的路上又下起雨来,我躲在他背后,沿着省道到了苗栗,家维说他过阵子要买车了,到时候就可以不必让我吹风淋雨。 我没说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追求的我,其实对这些话已经有点麻木,虽然不会接受这些好意,可是我也不会过分直接地拒绝,做人,应该给别人留点面子和馀地的。 「你确定你现在说的是认真的?」 「原本我以为,国中毕业之后,我们再没有见面机会的,这几年来,我经常后悔于当年没有跟你多说几句话,上次同学会的时候,我更确定了我的后悔。」 「别忘了我们之间还好长一段距离,你现在骑的这段路很远。」我还是想用其他的办法来暗示他,想让他知道,我没有想谈恋爱的打算。 结果他没再说话了,一路回到了苗栗。就在我的学校前,当我拿下了安全帽,脱下了雨衣时,家维看着我,跟我说:「距离是距离,而我是我,那不该有任何关联。」 那是个很有感觉的夜晚,但我们却没做什么表现,我带着一身湿的他,去校门口附近的夜市吃宵夜,吃完了他才又回台中。 而八个月后的昨晚,他没开车,忽然又骑着机车从台中跑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开车,他说他一直很怀念当初的感觉,所以特地骑了车来,只是这次他比较笨,路上有点雨,而他忘了带雨衣。我递张面纸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他问我哪里有卖蚵仔煎。 我不记得鹿港的蚵仔煎是什么味道,可是我记得校门口外面那条街,所卖的蚵仔煎放的是什么青菜。来这里唸了一年多的书,昨晚第一次去那里吃,而且一样是淋得一身湿,跟我去吃的,还是同样的人,不过这次没有一大群,只剩下一个,那是我跟家维在一起半年多之后的事情。 「你平常其实可以不用这样接送我的,我可以自己坐车呀。」在校门口,我对他说。从苗栗到台中市,坐火车大约几十分鐘,可是在这种雨天夜里,骑机车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我没有什么可以表现的机会,所以才更要珍惜每一次的见面呀。」 笑着刮了一下他的脸,都已经在一起快半年多了,还在说这种话。 -待续- 距离是距离,爱情是爱情,一开始是没有关联的,一开始是这样没错的。 一起去看星星?「然而」 一起去看星星?「然而」 淑萍曾打电话给我,跟我聊了很多关于家维的事情,还有这份感情的种种困难之处,然后要我考虑清楚。事实上这些话不需要再赘述了。对于远距离的爱情,结果会是怎么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学校在偏僻的苗栗,同学们的对象如果不是自己校内的人,那么就只好经营远距离的爱情,那些相思愁苦的模样,我早已见识得多了。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接受他呀?」我妹问我,佳芳小我一岁,爱情这条路,我们的成绩都挺不怎么样的,我有一大堆乾哥哥,她则只交过一个男朋友。 「我这还不算接受吗?」我问佳芳。把玩着家维送的手机,我回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 「几乎都是他到苗栗去看你,也几乎都是他打电话给你,感觉上你有他没他都一样呀。」佳芳支着下巴,用深奥的语气说:「你觉得你真的接受他了吗?不是简单的一个『男朋友』的头衔,而是一个心里的位置喔!」 于是我愕然。 就从第一次他陪我淋着雨回苗栗开始,我们开始有了比较多的互动。也从那时候开始,我妈觉得我怎么忽然多了很多学校的活动。有时候社团要开会、有时候学会办旅行、有时候同学约了要讨论报告……反正理由都是人想的。 家维的妈妈很喜欢我到他们家去做客,因为她迫不及待想要抱个孙子,身为长子的家维,在开始准备继承家业的时候,当然他的家人也会开始期待他完成终身大事。 「可是你也没多常去他家呀。」佳芳说。 我点头,的确我不是很爱到他家去。因为那让我很有压力。所以我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给妈妈的理由,却跟着家维开车到很多很多地方去,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垦丁,爬到最高的山上则是合欢山,去了台湾的很多地方,可是我就是不爱去他家。 「你说的是你们去过很多地方,不是他有没有走进你心里耶。」佳芳又说。 我相信我的心里一定是有他的,我跟佳芳这样说。因为我逛街时会想顺便帮他买衣服,在每天晚上睡觉前,会写一封e-mail给他,甚至当有人找我办学生信用卡的时候,都会打电话问他意见。 「这样就算是把他放心里了吗?」佳芳还问个不休。 「不然怎么办?才在一起不到一年耶,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我总不可能连爸爸的风水都拿去问他吧?」坐在佳芳的床头,我把手机放下,改抱起bally,跟她说:「我对远距离的爱情实在很没信心,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情变,不管是自己变心还是情人变心,都没一个有好下场。」我解释给佳芳听,就是因为看到这么多失败的爱情,所以我才更不敢把自己的感情放出去,以致于我的乾哥哥们愈来愈多,那些被我拒绝的,后来都加入乾哥哥的行列。这八个月来,我的改变已经很大了。 「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以后你们怎么办?」佳芳又问我。 最后一个学期,我即将二专毕业,妈妈不会让我在完成学业之后还在外面生活,台北确定是我最后依归的城市。 「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办?」家维也问我。 星期三的傍晚,我难得地从苗栗一个人坐车到台中来找他。这段距离搭车的话并不远,所以我们其实不需要等到週末才能见面,家维平常就可以在下班后直接从台中飆过来,只要隔天我来得及上课,那么我们晚上爱到哪里鬼混都可以。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恐怕见面机会就会变少许多了。」我说。 躺在他的怀里,家维面露忧色,问我难道没有想过对应的方法吗? 「这不是我说怎样就能怎样的呀,我妈根本不会让我每个礼拜都在外面过夜的,你懂吗?」 「不然毕业后要不要搬来台中?」他忽然异想天开地说。 看着旅馆的电视所播放的无聊节目,我笑着摇头,问他我搬去台中能干嘛。 「我是说……准备嫁给我之类的……」 「我没听错吧?」从他怀里爬起来,我诧异地看着他。 那是一种我很难描述的感觉。不久前佳芳跟我聊过的话题,霎时间忽然涌了上来。家维在我的生活里,可是是否已经在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在心里」跟「结婚」这两件事情有没有必然的关联,可是我知道我不想结婚。所以我告诉家维,希望可以过几年再说,毕竟我还没有足够的社会歷练,也没有嫁为人妇的心理准备。 「你所谓的社会歷练如果指的是工作的话,我家的食品工厂就可以让你歷练,至于心理准备,你还有半年多的时间……」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妈妈的想法?」我凝视着他。 「我想……应该都有吧。」 没有生气,没有讶异,我只是看着他,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可以确定的是,这次家维真的也站在他妈妈那边了,因为他的表情很彆扭,连讲话都失去了平常的流畅。 苗栗市区没有太豪华的饭店,即使有,我们也住不起。隔着不怎么样的隔间,我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男女欢爱的声音,但我们这边却是一片凝重。 他下了床,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我们早先前买好的啤酒,在我面前一口气喝掉了半罐。然后深呼吸了一下,对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看见了他脸上深深的不安。 「其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但是我会很害怕。」 「害怕?」我皱着眉,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从国中开始,我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因为那些个子比我高、长相比我好看,或者成绩比我优秀的男孩,他们对你告白,写情书给你之后,都只能变成你的乾哥哥,那我呢?所以你会觉得我以前很安静,很沉默。」 我把棉被拉到肩膀,坐起来看着他。家维拿着啤酒罐,在我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我一直觉得,那次同学会之后,还能再单独约到你,之后你会愿意跟我交往,那都是我的福气。」 「没这么夸张吧?」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他咬了一下下唇,又喝了一口酒:「所以我很愿意这样台中苗栗两地跑,也很愿意陪着你唸书,你睡我才睡,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感觉到,我对你的感觉。」 我摇摇头,跟家维说,其实不需要这样,我一样可以明白他的用心的。 「可是现在情形眼看着就要不大一样了,毕业后,你我的学歷不同了,你回到台北之后,那里有更多更好的对象,而我们见面的机会反而愈来愈少,我……」 我本来手上是抓着棉被一角的,这时忽然松了开来,棉被滑落了下去,我怔怔地看着家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些什么?」我努力地让自己回过神来。看着家维的忧心忡忡,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你是要跟我说,这些外在的条件,让你產生了自卑感,而让你对自己没信心?还是说,是我的哪一点,让你觉得对我没把握呢?」我觉得很荒谬,甚至开始生气。 家维的头低了下来,他手上的啤酒罐被他捏扁,我知道那是他心虚的结果。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在你一毕业就结婚,那以后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你知道的,这距离……」 「我们是我们,距离是距离,那不是应该没有关联的吗?」望着他,我说了他说过的话。 -待续- 如果爱情与距离没关联的话…… 爱情跟距离不会没有关联的。 一起去看星星?「于是」 一起去看星星?「于是」 于是我难过地哭了,在回新店的捷运上。流着眼泪回到家,刚好接到上班的大姊所打回来的电话,她要我转告妈妈,交代着说如果有掛号信的话,要帮她收一下,她今天接到男朋友打来的越洋电话,说有从美国寄信回来给她。 大姊在美国留学的那两年,认识了华裔的现任男朋友,交往也一段时间了。姊姊回台湾之后,因为从事景观设计的缘故,所以经常加班,再不然就是到处勘景。以前的我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今天我却感到很不解,为什么她跟她的男朋友相隔千万里远,他们就不会有我跟家维这样的问题?她男朋友难道不担心吗?姊姊的社交圈里,多的是财阀的小开,多的是一样从事设计的才子,这些人经常跟姊姊一起加班到半夜十一、二点,难道她男朋友不会有严重的危机意识吗? 我把这问题拿去问还在睡午觉的佳芳,把她踹醒。 「所以咧?你觉得为什么大姊跟她男朋友就不会有问题?」听完我的疑惑,佳芳搓着惺忪睡眼反问我。 「知道了还需要问你吗?」我一脚又把她踹回床上去。 那一晚,我跟淑萍一起到pub去玩了,淑萍很习惯在这类的地方跑,我们去了一家很有海洋风格的pub,听着音乐、喝着啤酒,然后我又哭了。 「家维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他对自己一向没什么信心的,认识他那么多年,你应该也清楚才对。」淑萍看着小舞池里扭动着躯体的人群,叹口气说:「他当然无法想像当你回到台北之后,会过怎样的生活,在台中根本很少有这类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是他怎样都无法企及的。」 趴在桌上,我看着手机震动,萤幕上显示着家维的名字,不晓得应该怎么接才好。 「我该接听吗?」 「不该接听吗?」淑萍拍拍我的肩膀:「该面对的问题,你怎么也逃避不了的。」 于是我接了,接完之后,我觉得我接错了。 家维非常生气,不只生我的气,也生淑萍的气,他果然如淑萍所预料的,完全不能接受我在pub喝酒的事实。不过他生气的方式并不像一般男生的大声说话,反倒像小女生那样的闷着不开口。 「许家维。」店里的音乐声吵杂,有点微醺的我又不愿挣扎着走到外面去讲,所以只好开始大声说话。 「听得到吗?」连续问了几句之后,他应了一声。问他干嘛不说话,他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跟淑萍出来聚聚,又不是去哪里玩,你干嘛啦?」我有点不耐。 「聚聚需要去那种地方吗?」他冷冷地说。 我压抑着性子跟他解释,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而且我觉得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吵了点,可以喝点啤酒,可以大声说说话而已。 「你知道我为什么担心你回台北吗?」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好不好?」我对着手机嚷着,结果他反而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耗到我的手机没电了为止,幸亏pub里的音乐声震天价响,否则大概全世界都会听到我的吵架声。然而说那是吵架,似乎也有点不对,因为几乎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家维总是沉默着。 『我看不到你,我会担心你;我看不到你,我会害怕失去你。你的世界我会愈来愈陌生,你跟我,距离会愈来愈疏远。你懂吗?我希望你懂。』 回到苗栗之后,我的信箱里有他寄给我的信,寥寥数语,却让我又发了一次脾气。趁着隔天我早上没课,礼拜二的下午我又直接跑到了台中去找他,对他大声嚷了一顿。 家维没有跟我争执,他只是听完我想说的话而已。 「我只想跟你说,不满请你说出来,有话请你说出来,好吗?不要让我闷了一个晚上的气,你却隔天给我一封信,这算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吵架,有时候是最直接的沟通,如果连义愤填膺时都不说的话,那平常哪里还能说得出口呢? 家维点点头,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说他会尽量。 他的声音很温柔,而我开始流泪。 那是我学生生涯里,最后一次自己搭车去台中找他,从此之后,他更努力地勤往苗栗跑,不管是来苗栗过夜,或者接我到台中,总之,我走出校门口时,他总会站在车门边等我,甚至有时还会为我开车门。 我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只是对他的体贴感到窝心。 不过那也不代表一切就此风平浪静了,因为过没多久,我就毕业了。 回到台北之后,妈妈的限制就变多了,一个月不能在外面夜宿超过两次,也不可以跟男生单独在外面过夜,甚至她还直接警告我跟佳芳,交男朋友可以,可是绝对不允许有婚前性行为。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大姊偷偷问我。 「做不到也得点头答应吧?」我哭丧着脸。 「嗯,你乖。」她搓搓我的头。 佳芳在旁边窃笑着,她的男朋友近在台北市,根本不用考虑到外宿的问题,大姊的男朋友在美国,她也没担心这个的必要,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为难着。 妈妈知道我有男朋友,原本她是非常反对的,因为家维的学歷不如我,而年纪还略小我几个月,所以我经常得努力对她洗脑,劝她试着接受家维看看。 家维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他非常胆战心惊,不过我妈对他还算客气,只有在我要跟他出去时,脸色稍微严肃了一点而已。 「我们一群老同学要去阳明山,所以晚上不会回来。」我心虚地说谎。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来接我,只不过以前只需要开车到苗栗就好,现在却一路开到台北来,接了我之后,才又慢慢往台中走。 「我可以自己搭车下去的。」在车上,我对家维说了跟当年一样的话,他的反应也与那时相同,只是笑笑,说这是他认为他应该做的。 「油钱很贵的。」我看着他的侧面,心里觉得很无奈。 「可是我觉得值得呀。」他说。 这教我还能说什么呢?毕业之后,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虽然週休二日,可次我却不能每个礼拜都出门,加上现在住在家里,更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趁着没课的时候跟家维见面。 「听说现在是宜兰童玩节耶。」家维一边开车,一边说。 「你想去?」看他点头,我说那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们走的是南下的方向,现在已经到嘉义了,要折返未免晚了点。 「不然下下礼拜去好了,反正那活动期限很长。」我说。 「可是下下礼拜我妈生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帮她过生日吗?」他皱眉,问我有没有可能下礼拜去。 「有,如果我妈也跟的话,那就有可能。」我笑着说,可是他却蹇眉了。 我知道他的心情变差了,当然也知道原因是什么,可是我没有开口,因为争辨也没有用,我妈的规矩就是规矩。 「你知道的,在我嫁出去之前,我只能听她的约束。」看着前方,我说。 「那不然我们……」 「过两年再说好吗?这问题我回答过你不只一次了。」我知道他又要问我结婚的事情。 南二高的风景比中山高好看许多,可是现在我却无心赏景。呆看着车窗外,我听见家维问我,有没有可能跟我妈做点协调,他说,我妹跟我大姊的情形跟我们都不同,实在不能等同而论。 「我们家没有跟长辈顶撞的习惯,那是不可能的。」我说我们能一个月出来两次,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你平常有时候也会去pub玩到很晚,难道你妈不会生气吗?」 「那不一样呀,至少我都在台北,至少我都会回家。」我说而且我都是跟同事去的,我妈当然没理由说什么。 「你妈没反对,可是我会反对……」 「那是我必须要维持人际关係的原因呀!我也有我的生活圈要经营好吗?」我开始觉得不耐烦,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已经过大的时候,家维又沉默了。 用力吐出一口浊气,我整个人转过了身,看着右边窗外,等车子经过了收费站,他把车窗关上之后,我才又转过头来。 「你要我在规定的时间里打电话给你,我打了;你要我不能跟你以外的人在外面过夜,我做到了,而事实上我每个月能在外面过夜的也不过就那两天,你都在我身边。我跟你说了我需要一点社会歷练,可是你却阻止我增进我的人际关係……」我把本来拿在手上的包包扔到后座去,放软了口气,也放慢了说话的速度:「许家维,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多依赖我一点,多给我一点这样的感觉,我觉得,你已经变得不大需要我了。」他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在一个小时之后。 -待续- 什么样的需要叫做需要? 如果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一起去看星星?「终于」 一起去看星星?「终于」 俯瞰着海湾的景緻,在风吹拂得有点张狂的山顶上,而可惜的是风不能吹散一些深植心底的回忆,一如艷阳无法蒸散心最深处的记忆一般。 「小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在男生的眼中,一个女孩怎样的表现,可以被称之为『依赖』?」在八斗子渔港旁的山上,我问佳芳的新任男朋友。 小武说了很多,什么轻则大事小事都请示,重则没了对方就会死。我听完之后,问他说,如果两个人不住在一起,是否这份依赖就不存在? 「那跟距离无关吧?感情是感情,距离是距离呀,心依赖着心的话,那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跟一个心跳之间的空隙又有什么差别?」小武说:「而且你会依赖他,表示你信任他,反之,如果你对这份感情抱持怀疑,那就当然没有依赖的可能了。」 我转头,看见佳芳赖在他怀里,忽然觉得他们好幸福。 佳芳的前任男友在当兵时兵变,女生被兵变是一件很怪的事情。她现在的这位新男朋友小武是个业务员,专跑中南部的生產线机械买卖。大姊笑着说,我们家三姊妹都注定了是一样的命运,都得辛苦的经营远距离的爱情。 两个月前,趁着佳芳跟她男朋友约在台中见面的机会,我跟她一起搭统联客运下来。在朝马车站看着小武开车来接她,我忽然有点感慨。 「真的不一起走?」佳芳问我。 「不用了,我等我朋友来接就可以了。」我支撑起微笑。 其实我在台中已经没有朋友了。所有在这里认识的人,都是以前的国中同学,我不希望大家因为我跟家维的分手而尷尬。 一个人搭乘公车,回到国中母校,再走到家维他家附近的巷口。没打他的手机,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开机。 后来我们还是去了垦丁,只是谁都没了玩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家维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对他非常体贴,总是关心着他的起居,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 我很好奇,不知道生活规律正常的他,会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女孩,结果他跟我说:「你记得吗?你曾要我多学点技艺,所以我去补习学电脑,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他说,他在这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 「依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后来听了小武的话之后,才开始逐渐开窍,但可惜的是为时已晚。 垦丁回来之后,又过了两个礼拜,家维他妈妈的寿宴我没去参加,那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家维说,这几年来,他始终觉得我在他之上,也始终觉得我对他不够依赖,距离愈拉愈远,心也愈拉愈远,他觉得为了经营一份这样的感情,跑的好累。 而面对着他的无力,我发现自己比他更无力。 距离那晚我跟家维分手,已经过了两个月,小武放假时晃到台北来,听佳芳说我心情差,于是约了出来兜风。 「所有的问题我们老早都争执过了,可是最后还是变成这样子。」吹着海风,我跟佳芳说。 小武从他的车上拿了面纸过来,跟他说了谢谢,也跟他说声抱歉,他们小俩口的约会,却带了我这个电灯泡出来,而且还要听我囉唆一大堆自己的感情事。 「因为你离他太远,所以他看不见你对他的需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佳芳摇头。 「没有赖在对方的怀里,不代表你就不依赖这个人。」小武说:「因为距离把人跟人之间拉远了,所以才要想办法将心与心之间带回来一点。」 「我没做到吗?该付出的我没付出吗?他希望我做到的,我几乎都做到了,不能完全让他满意的,我也尽量让他不要生气了,那还要我怎么办?」情不自禁地又流下了眼泪,我说:「我甚至还体谅他,跟他说我可以自己去找他,不用他这么累地开车来台北接我,难道只因为我不想这么快结婚,只因为我希望在职场上多训练自己两年,他就觉得我不够依赖他?就否定了我的付出?他到底看到了我的努力没有呀?距离的压力不是他一个人在承担的呀!」 「嘿!」佳芳用面纸抹去了我的眼泪,让我暂时止住了哭泣。 「这段距离让他看不见很多事情,他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来接送你,而你一再地拒绝了他在距离这问题上面的努力,懂吗?」小武看着我说。 那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八斗子的风变得很强,云层遮住了太阳,一片凉爽中,我在风里嗅到了秋天即将要来的味道。 这阵风让我想起了那时一个人走到家维他家附近时的感觉。我把他送给我的手机,用在便利店要来的小纸盒装好,直接寄了宅配还给他。然后迎着风,含着眼泪走回旧家。 所以按照小武跟佳芳的说法的话,我与家维之间的问题,是从距离开始的,因为距离的阻隔,使他无法克服自己的自卑,因为我生活在较高层级的城市里,因为我拥有较高的学歷,进而使他对我產生不信任,虽然还不至于怀疑,可是却会忧心于我有朝一日可能的离去。而也因为距离,我无法在每个时候,活生生在他面前,展现出我对他的依赖,所以他累了,他累了。 当有另外一个跟他零距离的女孩,可以让他感受到所有我不能即时给他的感觉时,他就发现,对我的爱情,原来已经让他太累了。 「喂,你们到哪里去了呀?」这时大姊打了佳芳的电话来找我,要我们回家之前,帮他带些包装纸,她说她要寄一份包裹到美国去给她男朋友。 「姊,」我吞下了泪水,问她:「你会不会觉得你跟你男朋友距离很远?会不会觉得这距离让你的感情,经营起来很累?」 电话那头,她楞了一下,然后爆出了笑声:「我不知道距离跟爱情有什么关係,我只知道我爱他,也知道他爱我,然后我们相爱,也因此,你们等等回来时,得帮我买包装纸,好让我寄一份要给他的生日礼物过去。」 笑着掛上了电话,我问小武今天是否要赶回台中,小武还没回答,佳芳已经替他摇头。 「那我们晚上再回去好不好?大姊的包装只让她自己去买吧!」 「要去哪里?」佳芳问我。 「一起去看星星?」侧过头,我决定有一个全新的笑容。 -完- 距离跟爱情有关联吗? 如果你们只知道爱情确实存在,那就无关了。 三十度角的勇气 01 01 「三十度的斜角,球在肩膀甩到最有力时脱手。」他说。 九月的夏末,依然有着艷阳天,我喜欢这种天气,因为秋冬的海风总容易吹乱了头发,也容易让沙子吹进眼里,虽然听说,萧瑟的秋意与凛冽的冬风都适合发生温暖的爱情,不过活了二十四年,我依然寧愿选择单身,开着冷气再抱着棉被,在夏夜蝉鸣里睡去。 学妹窈慧问我为什么这么坚持,我说:「三十岁之前的男人,在心智上严重落后同年龄的女人,我想要的是从男人身上获得爱情,而不是为他们付出幼年时所欠缺的母爱。」 后来球队里流传着关于我的传言,球员们喜欢跟垒包说话,更胜于对我开口,窈慧问我怎么办才好,我捏捏拳头,把那些爱说嘴的臭男生叫过来,问他们这星期的打击率退步的原因,没有理由的就交互蹲跳五十下,还敢有理由的,在交互蹲跳之外,多罚跑操场三圈。 「我是大四的垒球队经理,资歷比现任队长还老,球队经费在我手上,各项纪录由我处理,谁要是不服的,还可以跟我一起比比看,谁的打击率高。」 我喜欢艷阳天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当我站在前面训话时,连队长都得入列,他们要一起低头,看着威严的我,那种阳光照耀脸上的感觉,象徵着女人也应该有的威权性。 「二垒手补位!」捕手站了起来,大声吆喝着,指挥场面。 捕手是个二年级的学弟,他大一的时候常常来看系垒的比赛,我记得他是二b的学生,跟一垒手、中外野手、还有右外野手同班。我始终记不得这几个人的名字,之于我,他们的存在只限于球场上。 窈慧问我为什么不肯费心思去记住他们的名字? 「只要收得到队费,他们的姓名对我来说跟平底锅、闷烧锅一样,都是锅子。」我说。 而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我的转变:我终于记住了捕手的名字,他叫做游敬尧。会记住他的原因,是新学期第一次练球那天,他拎着手套和自己的球棒,走到我面前来,对我说: 「听说你是四年级的学姊,球队经理?」 我点点头,敬尧拿出了两百五十元的队费,对我说:「听说日文系垒有个传说,打击率能比你高的,就可以不用交队费?」 这个男孩不高,头发很长,遮眉盖眼的。 「我记得你,你一年级的时候常常来看球,那你应该看过我帮球队的队员餵球。」这样说,是为了唤醒他的记忆,去年校运会的时候,我还是全校眾多系垒球队的唯一一名女球员,全校打击排行第三名。 「知道,所以在你手上拿到免交队费的资格才更有趣,对吧?」 我说过我讨厌三十岁以下的男生,因为他们太不成熟,几位学妹当场鼓譟起来,中断球队练球,就为了让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而我的表现也完全依照她们的意思,一连十个球,敬尧打出了四支安打,而我则击出六支安打,其中两球打出了学校围墙,按照惯例,那可以算是全垒打。 后来这个不自量力的男孩,乖乖掏出了两百五的队费,为了教训他的无知,我要求他请我吃一碗冰。 当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三年级的队长时,队长摊摊手说:「认了吧,太后下了圣旨叫你请吃冰,你应该偷笑了,不然她应该叫你交互蹲跳兼跑操场的。」 -待续- 这是个不均衡的时代,谁都没有可以依循的道理,所以我相信我自己。 在惊涛骇浪中,坚持扮演自己的主人,我的世界里,我是唯一的queen, 没有国王。 三十度角的勇气 02 02 「看球队打球看了一年,旭甫终于拉我来加入,可是现在感觉好像中计了。」敬尧说。 我挥挥手,叫他甘愿一点去付钱的时候,趁机转头问了旁边的窈慧,同样是球队经理的她说,旭甫是我们一垒手的名字,敬尧的同班。 等他付完六个人的冰钱之后,我们在餐厅道别,免费赚到一碗冰吃的四个学妹开心地回文学院准备上课,我则拿出自己的书,打算在中午的休息时间好好看一下子村上春树。 「我也喜欢村上春树唷。」收着自己的东西,他说。 「是吗?」 看我有点冷淡,敬尧乾脆又坐了下来:「你知道村上的书,想表达的是什么吗?」 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本书是前天才买的,买的理由是因为我念了三年的日文系,要说没看过村上春树,未免有点过分,所以我买了最便宜的一本《听风的歌》,想看看他在写什么。 「寂寞。」他说:「一种没有出口的寂寞,在不断的翻涌,看似平静的文字中,透露中巨大的寂寞。」 我觉得很好奇,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这种寂寞每个人都有,但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只有在一个人的生命走到某种程度时才能体会。」他随手比了一下餐厅里其他桌的女孩们:「问问看,这里一定有一半的人看过村上春树的书,但是有几个人真正看懂了?可能没几个。」 「那你呢?你看懂了吗?」我问他。 「懂一点点。」 我问他是哪一点,他说:「那四个吃白食的学姊也就算了,她们吃完就走是应该的,因为她们不应该存在,可是你居然不大想理我,这样就让我感受到很巨大的寂寞了。」 「这种寂寞也是无法宣洩的吗?」 敬尧很大声地笑了,他伸出手来拍拍我的头,说:「我可不想为了表示我的寂寞,又找你比一次打击,再输你两百五加一碗冰。」 「你刚刚说,这种寂寞是每个人都有的?」 「嗯,每个人都有,我有,你一定也有。」 想了一想之后,我摇头:「我今年二十四岁,除了高中时因为升学压力,感受到一点苦闷之外,基本上我没有什么寂寞,这三年来我热爱垒球队,对日文还算有兴趣,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是我有坚强的人格与自尊,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给我安慰,我有一群要好的学妹,也有一群虽然很愚笨,但是却可爱的学弟,所以,我真的不寂寞。」我两手一摊。 「霪雨菲菲的夜深人静时呢?辗转反侧的黎明之前呢?」他很认真地问我。 我会牢牢记得那天中午曾有过的对话,因为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躺在床上,一直想起他说话时,脸上头发摇晃的样子,还有认真深邃的眼神,我甚至记得他右眼的眼皮是三眼皮,很深的摺痕,很好看的轮廓,虽然样子痞了点,不过说的话却深深打动了我,挖掘开了我从来没有探测过的内心世界,离开前,他说: 「了解自己的寂寞是需要勇气的,村上春树的小说在教你怎样挖掘自己的内心深处,你必须敢于正视,然后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也了解自己欠缺的。」 为了家人的期望,我放弃了美术系,为了未来工作的可能需要,我还辅修了一堆英文系的课程,以前最爱的《红楼梦》变成了我的课外读物,奔驰在垒包之间,我只能让汗水与曾经有过的渴望一同蒸发,然后我又变成开朗笑着的人,虽然今晚没有霪雨菲菲,但是窗外的夜空却更让我若有所悟:当热闹与喧哗都退下时,我竟然空虚得很。 原来我也拥有寂寞,但是我从来不曾勇敢面对自己的寂寞。 -待续- 原来我们都是带着寂寞活着的人,但我没有面对寂寞的勇气。 如果我能面对了,我会不会有勇气去消灭寂寞呢? 明天早上,我会去问你这个问题。 三十度角的勇气 03 03 「窈慧,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日二b在哪里上课?」 第二天,我在系办外面遇见了窈慧,她很纳闷地说:「他昨天不是交了队费,也请吃冰了吗?」 我说我找敬尧是为了其他的事情:「昨天跟他聊了一些东西,所以我想去问问他。」 窈慧问我们聊了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晌,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说好说明。「寂寞」这种东西,该怎样对别人说明呢?最后我说:「简单说就是一些自己的事情,不是球队的事啦!」 而窈慧的反应则是瞪大了眼睛:「学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为了球队以外的事情,去找队上的男生喔!」 是这样的吗?我自己并不是很清楚,也许我曾经去找谁借过什么,也可能曾经去找谁,要回过一些什么,只是没有让大家遇见而已。但无论如何,因为窈慧的惊讶,所以我的决心就缩水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图书馆睡着,也把这些事情留在书架间,从此遗忘。 因为刚开学不久,系上活动甚多,球队始终不能全员到齐,接下来的几天,敬尧都没有来练球,负责点名的我,每天总看见他的位置是空着的。学弟说,敬尧是系上活动组的组员,刚开学,他忙着办迎新活动,所以必须请假。 「刚加入就请假,那我们怎么帮他安排守备位置?」我有点生气。 气的是这样很难让大家培养默契,也是我会很难有机会问他问题。 和学妹一起整理球员资料时,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敬尧的那一张,他是台北人,就住在学校附近而已,但却还是另外租了房子,我问窈慧,窈慧开玩笑地说:「说不定是女朋友多呀,总不能每一个都带回家见爹娘吧?」 她没注意到我发楞的样子,而我自己也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再见到这个忙碌的学弟,是一个星期之后,他晒黑了很多,听说是带新生到台东去玩了几天。我今天也向球队请了假,因为大四的毕业成果展,我负责总务,要忙一整天,直到下午结束时,我才在系办外面遇见他。 「你在这里干嘛?」身上的汗早已湿了又乾,我拿着一堆厂商的收据走出来,恰巧遇见他要进来。 「来找你。」他很自然地说。 原来早上在练球时,窈慧对他说了前阵子我找他的那件事。 「你说过,每个人其实都寂寞,那当你发现这些寂寞的时候,你怎么办?能够消灭它们吗?」 走在往操场的路上,我问敬尧。 「每个人的寂寞,来源都不同,我只是不喜欢闷着自己而已。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只要不伤天害理,那就不必压抑,当然也就可以消灭一部分来自于这里的寂寞感。」 「这么简单?」 「嗯,所以我想来找你,我就来找你了。」 他的表情像在告诉我:找你,只是找你这件单纯的事情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我的心却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不免想再问他,找我,然后呢? 以前的我的确就如敬尧所说,想的与说的,都很直接,从来不曾犹豫或胆怯过,但是不晓得为什么,现在我却说不出口,也不敢再想下去。 「对了,你家住在学校附近,你干嘛不住在家里,却要搬到外面来?」我想转移一个话题,好逃避自己的想法。 「为了放纵自己呀。」他笑着打开了器材室,拿了自己的手套和两颗球,我跟着也拿了自己好久没拿出来过的内野手套。 敬尧说,他不喜欢跟家人住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家风保守,太多的限制让他无法好好做他自己想做的。 「我在快餐店打工,赚自己的房租与生活费,所以我无所谓。」 相隔了大约五公尺,他把球传给我,然后我回传给他。明明今天我已经累得半死,中午去厕所时还发现自己大姨妈来了,感觉身体很虚,很想回家休息,但是现在呢?我竟然在傍晚的夕阳下,跟这个看起来很玩世不恭,但是又很喜欢讲些怪话的男孩练球。他把球拋给我,顺便喊着:「三十度的斜角,球在肩膀甩到最有力时脱手啦。」 我的打击率很高,那是因为我可以运用我的腰力,可是我的手臂其实很软弱,加上累了一天,我连球都投不准。 「拿点力气出来呀,也给自己一点勇气,投球跟爱情一样,你要有点勇气,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看我的手套,这里是寂寞,丢颗球过来,把它干掉吧!」 我的球很无力,因为寂寞的方向原来在他手心里,当我终于投准的时候,他的手套捞起了我的球,而我用自己的手套,捞起了一颗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心事,所滴下来的眼泪。 -待续- 空旷的球场上,我手心里的球,飞往你的方向。 带给我寂寞的人,你会不会也带给我勇气? 三十度角的勇气 04 04 是的,我决定承认,他有吸引我的特质。我的外表很坚强,玩遍台湾的游乐场,没有我不敢上去的游乐设施;我的胆量很大,不畏惧神灵鬼怪;我很好胜,只要决定投入的就不打算失败告终。但是其实我很脆弱,因为我有从来不敢面对的东西,叫做感情。 虽然三十岁以下的男人,思想与成熟度远逊于女人,但是原来不是全部。敬尧骑着机车,到我的宿舍外面来找我。 「原本还笔记应该是我的主要目的,不过我想你会比较喜欢听到我说我来送巧克力,因为你应该是正常人。」 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到天母吃巧克力火锅,我说:「送我巧克力,又请我吃巧克力火锅,你想让我身材变形吗?」 「变形又怎样呢?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你如果可以吃得很开心,那就够了。」 他总是把话说得很轻松,却让我感到有点沉重。 「你怎么能够过得那么轻松呢?你身边的人要怎么适应你的想法?」 「我身边目前没有人,有的只有你而已,而你正在努力吃晚餐。」他笑着。 我想起那天窈慧说的话,搞不好他有很多女朋友的那句玩笑话。 「你的女朋友呢?她能接受你的任性吗?」 敬尧的手撑着下巴,很俏皮的表情问我:「如果我有女朋友,你觉得今天坐在这儿的人会是你吗?」 是这样吗?敬尧说:「我很喜欢朋友,不管男生女生,所以我常常带朋友到我的宿舍去玩,我知道大家会有所误会,不过其实当事人自己知道就够了,我不喜欢对别人解释太多,这是个愈描愈黑的世界,你急着撇清什么,只是更增加自己的困扰。」 回家之后,我在阳台发呆了半个小时,细细回想他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想他挥洒自如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我对敬尧说了自己的事情,告诉他我觉得自己原来活得很空虚,他要我鼓起勇气做自己真正想做的,还说:「你就是把自己塑造得太强势了,所以当你要面对真正的寂寞时,你反而会失去勇气。」 那当下我很想对他说,其实我还发现,这阵子以来,寂寞总伴随着他出现,当我想到他的自由,我就想到自己的寂寞。 这是爱情吗?可能是,但是我不肯定,因为我没谈过恋爱,也可能我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所以我羡慕,而且嚮往罢了。于是我开始买一些我从不会想看书来看,五六本畅销排行榜上的爱情小说,对照着感人的爱情故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感染了爱情这种细菌。 听说爱一个人,会很愿意为他付出,可是我吃了敬尧请的冰、巧克力、巧克力火锅,还有一大堆他在练球时带来给我的零食,我却从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 听说爱一个人,会对他朝思暮想,甚至废寝忘食,但是我一样在过我的生活,打击率低落的学弟照样在受酷刑,里面常常都有敬尧,他的状况不大稳定,又喜欢找理由,所以我看着他跑操场的机会比我想念他多很多。 那我真的喜欢他吗?我又却步了,因为我不敢想像,万一我确定自己喜欢他的话,以后该怎么面对他,更不敢想像,当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一个二年级的学弟时,他们会怎么嘲笑我当初说过的话。 拿着放在我房间,球队的队员资料卡,我看着敬尧的照片,那张他穿着44号球衣,蹲在本垒板前面的模样,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我在想着我喜不喜欢你,应不应该喜欢你,我没有勇气确定自己的想法,所以更没有勇气对你说出我的想法。」 当一个精神力量强大的人,遇到自己完全无法处理的情绪时,他会选择逃避。我一个人坐公车到八仙乐园玩了一天,从几十公尺高的滑水道上滑下来,享受惊险刺激的感觉,一直玩到了傍晚,坐在贩卖部里,看着一对对的情侣,这才逐渐把我悬吊的心慢慢收了起来。 「喂,我是陈云仙。」 「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了你一天。」 天色虽然还没暗下来,但是乐园里的人已经逐渐散去,我鼓起勇气,打了一通电话给敬尧。 「对不起,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你说的,我没有勇气去对自己坦诚,所以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 「你在说什么呀?」他很纳闷。 「我照着你说的,想跟你一样的自由自在,可是……可是我没有勇气面对那些,当我对自己坦诚之后,可能要面对的一切。」 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对我说: 「面对不了就算了,你管那些做什么?告诉我,你人在哪里,我们去逛士林夜市好不好?我知道那里有一台很好夹的夹娃娃机喔!」 不晓得为什么,我又哭了。 「别哭,不要因为我我不能第一时间在你身边,为你拭去泪水而难过,正因为我的不在,你才难得有机会这样难过着,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难过,不过至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敬尧骑着我已经坐了很习惯的机车,在八仙的大门前等我。他的表情很狼狈,想来刚刚骑得很快。 「你怎么了?早上球队练球你没来,中午我难得拿麵包去请你,你也翘课,下午五点鐘,你居然跟我说你人在八仙乐园?」 他的脸色有点狐疑,也有点疲倦,但是却没有责怪我什么,塞了一顶安全帽到我手中,他说: 「走,我们顺路去士林,我夹一隻娃娃给你。」 -待续- 身体坠落的片刻我超越生死,心起伏的瞬间却绵亙永恆。 爱情需要勇气,否则便没有开始的机会。 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这样够不够? 三十度角的勇气 05 05 后来我常常把心事对着书桌前的大头狗说,也常常穿着比较有女人味的衣服到学校,我想让他发现我的改变,虽然用暗示的方式比较隐晦,可以让我稍稍偽装自己的心意,但当他的眼光望向我时,我却难免还是羞赧难当。 「大小姐,会不会太夸张了,你居然穿这样来练球?」敬尧很纳闷地看着我。 「请修正你的用词,我不是来练球的,我是经理,负责做纪录,跟为大家加油打气的,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应该是你们的责任才对唷。」我说。 系垒有固定的练球时间,但是却不硬性要求队员非来不可。今天的人不多,不过依队长的意思,还是分成两队做练习赛,由一二年级对抗三四年级。 敬尧是二年级的捕手,负责调度球场上的守备,我和窈慧坐在场边负责纪录。 「云仙姊,这样有点明显了喔。」窈慧说。 「什么?什么明显?」我还以为自己的衣着哪里走光了,低头一看,不可能,我今天穿的是长裙呢! 「我说的是眼光啦!」她抿嘴笑着说。 忽然被戳破心事的我,差点没有吓得掉头就跑,窈慧小声地说:「你在看他对不对?」 我赶紧把她指向敬尧的手拉回来,问她怎么知道的,窈慧说: 「你从来不会因为别的事情找球队上的男生呀,还记得上次吗?我就觉得怪怪的,果然没猜错,对吧?」 我感觉自己的脸,从额头一直热到脖子,连目光都开始涣散了。而唤醒我的知觉的,是敬尧的声音: 「太后,去换装下来帮忙守备吧,我们人比较少,内野守不住啦!」 今天一二年级有四个学弟没来,内野守备吃紧,原本一二三垒手加上游击手,总共有四个人,今天只剩下三个,所以频频被击出滚地安打,敬尧看不下去了,要我上场帮忙。 队长也走过来,对我说:「云仙姊,帮忙一下学弟吧,不然他们会被惨电的喔!」 换下了长裙和衬衫,我穿起了球衣,拎着手套走出更衣室,敬尧拉起了捕手面罩,走到我身边说:「还记得我教过你怎样传球吧?只要垒包没人,我的本垒就无关紧要,所以我们把对方拦在一垒之前就够了。」然后,他对我比出一隻大拇指。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有秋天的气息,我不晓得是不是该在秋天寻找自己的爱情,吹着微风,我看着蹲在本垒前的敬尧,看他用手抹去颈间汗水的样子,看他和投手互相加油的样子,忽然觉得,其实未必所有的男生,在三十岁之前都是幼稚的,原来他们也会有很认真的时候。 才刚加入球队没多久的敬尧,很勇于表现自己的实力,现在已经是主力捕手了,而我呢?我依然在挣扎着怎样面对自己,还有面对他。回头看看独自为两队做纪录的窈慧,她先对我露出很灿烂的笑脸,然后又看了敬尧一眼,像在对我暗示,叫我趁机会表现一下。 该表现什么呢?我今天本来是很有女人味的,结果竟然变成上场奔驰的球员了。 「云仙,准备接球呀!」敬尧的忽然一声断喝,让我从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原来对方打出了一个滚地球,滚到游击手的方向,游击手捡起球时,打击者已经跑到我身边,眼看将要踩上垒包,游击手慌忙间,又漏了一下,我看得两眼发直,忘记这时候我应该把脚微蹲,将手套摆到胸前,做出准备接球的动作,然后游击手终于处理好这个失误,他把球捡起来,朝着我的方向用力传了过来。 「还发呆呀!」敬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跑到我的身边,轻拍了我肩膀一下,伸出他左手上的手套,准备替我接球。而我忽然全身一震,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我把他轻轻推开,自己接住了球,再把球往二垒传,让二垒手顺利地将从一垒继续衝往二垒的跑者触杀出局。 「你怎么了?」敬尧问我。 「我是一垒手,球本来就应该我来接,我来做动作,你其实可以不必跑过来帮我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在发呆。」 比赛结束之后,一二年级终究还是输了,我没再换回长裙,穿着球衣,跟敬尧走在校园里。 看着他关注的眼神,我不知如何啟齿,只能玩着自己的手指。 「嘿,女孩。」他忽然停下脚步,说:「你有心事。」 「我是有心事,不过……」 「不过什么?」 我提了一口气,想对敬尧说:「不过我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是因为心事的主角是你。」但是这口气在填满我的胸腔之后忽然都消失了,我的肩膀软了下来,只好说声:「没事。」 过了两天,窈慧忽然跑到教室来找我,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问她有什么事,今天晚上我还有个家教班要上课。窈慧张望了一下四周,悄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八点鐘,敬尧约了一个女孩,在女生宿舍外面,他们有话要说。 「约了女生?有话要说?他约女生要说话,关我什么事呀?」我还故做镇定。 「云仙姊,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跟我拗说不关你的事了,我知道你很坚强,可是我们不是铁人,顺从自己比较简单的欲望吧。我看到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你会在乎他的事情,我可也是女人耶!」她很骄傲地说。 看我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窈慧说:「那女孩是我们春暉社的社员,她同学是我隔壁室友,我也是听她室友说起才知道的。这女孩很喜欢你的敬尧,所以之前常常找他,不过听说敬尧很少给人家回应,事情拖了一段时间了,今天晚上可能是关键,所以我才跑来跟你说,要你去看看。」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看看,偷窥吗?还是乾脆去搅局呢?两者都不是我会做的事情,窈慧搔搔头,又帮我出了一个主意:「这样吧,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在女舍外面等你,他们可以约了谈事情,我们也可以,充其量,我们这个叫做巧遇,好不好?」 没有主意的我,决定跟着窈慧的计划走。打电话向学生家长请假,晚上七点五十分,我抱着一叠日文时态公式表,在女舍外面等窈慧,跟她演这场戏,手上的东西可以拿来做掩蔽,不让他们看见,而倘若万一被敬尧发现了,我还可以说我是拿东西给窈慧,所以才会在这里出现。 结果我等到了八点十五分,窈慧没来,敬尧跟那个什么春暉社的女孩也没来。正当我以为自己是白痴的时候,手机响起。窈慧说她被教授拉去帮忙整理旧资料,到现在还走不开身,问我结果如何。 「结果个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我脚上被蚊子咬的三个包。」窈慧一直说对不起,但是又坚持她没有记错时间,要我无论如何多等一下子。 我正想说我要放弃时,墙角路灯下,我看见了敬尧。本能地想要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可是我刚抬起脚步,就又看见了跟在他后面的女孩。 女孩不高,有着及肩的头发,路灯下可以看见她的脸,哭泣的脸。 我想我大概可以猜到结局了,敬尧拿了一包东西给她,装着一些小饰品,看来向是那女孩曾经送给他的东西,有些甚至还没有拆封过。 「真的很抱歉,不应该让你陷入这么久,这么深,原谅我一直无法对你说清楚,那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拒绝一个人的爱情,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狠下心来,一来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以后更难过,二来是我……」 敬尧的声音很轻,我在转角听着,偶而才会探头稍微看一下,我听见敬尧的声音有点颤抖,完全不像他向来的洒脱和无所谓。 「念了两年大学,我每星期都去看她三次,可是直到最近我们才有交集,我喜欢那个女孩。」 谁?是谁?我的心忽然麻了一下,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压迫着,他拒绝了眼前这女孩,原本是对我利多的消息,可是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又让我感觉自己变成自由交割股,我待在围墙的这边,整个人都傻了。 脚步声渐近,有个人跑到我旁边,对我说:「云仙姊,结果呢,结果呢?」 隔着九十度的墙角,被同一盏路灯照耀着,我可以听见敬尧很小声地对那女孩说话,我想,他们没理由听不见窈慧大声喊我的名字。 -待续- 看见了我的失神,是否也表示你注意到了我的转变 三十度角的勇气 06 06 这次我拒绝再去天母吃巧克力火锅,因为我果真胖了两公斤。敬尧说:「心宽体才会胖,你心事未了,所以这不是胖。」 我问那不然是什么,他居然说:「可能是宿便吧?」 气得我差点当场揍人。 坐在西门町的茶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抽菸。 「那天的事情,如果解释成巧合,你认为会不会可以少点尷尬?」他说。 那天窈慧的突然出现,让我跟敬尧都傻了眼,他很尷尬地对我道别,那个女孩红着眼睛,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而我差点掐死窈慧。 「那女孩长得很好看,你不喜欢那一型的吗?」 「爱情不只是长相类型的问题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其实不会抽菸,一根菸在手上玩了半天,也没见他吸过一口,反倒是被呛到两次。 「我只是一直不晓得怎样拒绝她才好。要对一个人告白,需要很多勇气,但是你知道吗?要拒绝一个人的爱情,其实需要更多的勇气,因为你必须铁了心才可以。」 「这件事情从没听你提起过,为什么?」 「因为我连提起的勇气都没有,追求自由与洒脱的外表底下,我是个想消灭寂寞,但是却也不够勇气的人,所以我收了她很多小礼物,好像我很快乐,但其实大部分我连拆开的勇气都没有。」他笑了。 对一个人告白需要勇气,我问敬尧有没有。他点点头,说如果连这都没有,怎么当个男人? 「我不是个观念很保守的人,但我不能接受由女生主动表达的爱情,这会让我觉得这男人很不体贴,也很不礼貌。」 我开始觉得自己脑袋有点混乱,一时间不晓得怎样接着说才好,于是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转个话题,我问他: 「既然如此,你不是看一个女孩看了一年多吗?最近不是有点交集吗?你干嘛不主动一点?搞不好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察觉自己口气有点酸,像是,在妒忌的感觉。 敬尧说他以前不敢说,是因为他怕对方不喜欢她,前阵子他不敢说,是因为还有春暉社那个女孩的事情没有解决。 「那现在呢?你已经很自由了,去呀,你去说嘛,你不敢说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呀,当你的好男人去吧!」漫不经心地说着,即使知道自己口气很不好,但是我实在忍不住。 「云仙,你好像很不高兴?」他瞪大了眼睛看我。 「哼哼,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呢!」 天哪!我到底在说什么呢?低头喝了一大口的梅子绿茶,我想让自己的火气消减一下,冰凉的饮料衝入喉间,我的脑袋一阵痛,抬起头来时,敬尧撩开他额前那一大搓头发,递给我一枚雕着蝴蝶形状的银戒指,他说: 「除了刚刚说的那些,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万全把握,我是绝对不会做出傻事的。」 他把戒指戴在我已经麻木痴呆的手指上,对我说:「前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窈慧,确定了之后我才敢约你,我说过,我不喜欢女孩主动,而且反正你也没那勇气拉下脸来说出口,所以你的心事由我来替你说,其实你喜欢我,对不对?」 无视于我的目瞪口呆,他舔了一下嘴唇,握着我的手:「要大胆猜测对方的心事,还要把它说出来,这也很需要勇气,现在我替你说了,万一事实不是这样,你也不会那么难堪,这罪过就由我来承担,好不好?」 「嗯……这个……你问我好不好,我要回答什么才好呀?」我笑得很尷尬。 「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反正戒指已经戴在你手上了,我也不可能要回来吧?」 摸着戒指,我问敬尧,答案是怎样的又有什么差别,他说,这关係着下一个天大秘密。 「给自己一点勇气,然后你会看见更美好的明天。」 「呃……可是……我很少带勇气出门耶,不然……借点勇气来用用好不好?」 我扭捏地说着,敬尧轻轻地笑了,他用手拍了一下我的额头,对我说:「好啊!哪!都给你囉。」 今天的阳光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温和,秋天正要来临,我其实非常渴望爱情,讨厌抱着棉被吹冷气,于是我点头,嚥下一口口水,努力说出了这辈子第一次说的话:「是,我……我喜欢……喜欢你。」 茶店里的音乐声很吵,不过我知道他已经听见我说什么了,我听见敬尧说,他暗恋一个学姊,一个很兇的学姊,会叫学弟交互蹲跳,有时候还要跑操场,那个学姊今年大四了,但是听说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他喜欢她,因为他觉得这女孩真是既活泼又善良,而且很会打球,可以陪他打一辈子的垒球。 他大二的时候,因为怕过了这一年学姊就要毕业,所以决定加入垒球队,想更接近她,然后找机会对她告白。 「其实不该拖到今天的,但是没办法,我们其实是同样的人,对爱情总是缺少一点勇气,所以临门一脚常常踢不出去,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好久,也让我自己等了好久。」他的眼神很认真,像极了第一次来找我较量打击率时的模样。 我们等一下翘课去打球好不好?我决定等一下就换掉这一身讨人厌又麻烦的洋装,今天我们再来比打击率,输的人请吃冰,晚上再去士林夜市,你帮我再夹一隻大头狗,我书桌上那隻好孤单呢! -完- 真相其实非常简单,但是谁都说不出口。 爱情原来需要很多勇气,可惜我们都缺临门一脚。 自由与坚强都一样,你说,我们是同种人。 你的鞋带 01 01 一开始的开始,有这样一个男生:他会打棒球,也会做模型,还会用灵巧的双手,拼出一千片的拼图。有时候也会在厨房里,舞龙舞狮般地拿着锅铲,舞出一桌好菜来。偶而他也喜欢做做家事,让偌大的三合院一尘不染。在我眼中,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擅长的完美程度,让人感觉不出来他只是个国中生。 可是,他就是不会打绳结。不会打绳结,不会影响他打二垒安打;不会打绳结,不会妨碍他做出精緻的坦克车模型;不会打绳结,更不会让他的厨房佳餚少了味道,不会打绳结,看来只证明了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绝对完美的这个道理而已。 但事实上其实不只这么简单而已:因为不会打绳结,所以他就不会绑鞋带,不会绑鞋带,你就很可能在马路上看见一个长得很清秀文质的小男孩,「噗」地跌个狗吃屎。 我的曾祖父是过继到他曾祖父家的养子,所以我们算是一种变相的亲戚。乡下地方,几栋三合院,都是同一个族群。各种称谓的亲戚都有,而且几乎谁都认识谁,由于几乎都同姓,大家都姓杨,所以,这个大约只有一百来人的村落,被合併为一个邻里,然而直到现在我都不晓得我们是第几邻,因为大家都叫这里一个很古风的名字:杨家庄。 庄子里的小孩不少,很多小男孩都穿着他以前穿过的衣服;而很多小女孩都穿着我以前穿过的裙子。我小他一岁多,我们是村子里这一辈的小孩当中,年纪最大的两个。 乡下孩子的国中课馀生活里,是很少出现「补习」这字眼的,不管几年级都一样。所以国二那时的我,放学后最常做的除了帮外婆整理田务用具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村子里跟其他小朋友玩,也因此,我经常遇到从别的村子里过来,要找他的男生。 「杨政尧在吗?」几乎三天两头,我就会遇到几个不认识的傢伙这样问我,或问我身边其他的小女孩们。 要找他,可以先从他住的三合院找起,不过如果他擦完地板,洗完衣服,他就会暂时蒸发。这时就得到大晒榖埕附近,或到圳沟附近,甚至到田野里去找。他会带着一群小男孩,到处去烤蕃薯,抓青蛙,甚至是钓水蛇。 而偏偏他太聪明,什么事情都拿一把抓,谁家的东西在哪里;谁家养的牲畜最多,连鸡贩子到村里来收买土鸡蛋,都知道要去找他问,所以村子里面常常听到大人在找他的声音。 「阿尧……」那个尧字的尾音会拖很长,拖到村子尾的人家都听得见为止。 说完了一个这样的男生,要来说另外一个跟他完全相反的女生,当然就是经常被拿来跟他一起做比较的我。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做菜;不会做家事;成绩也不怎么样,就连英文单字都背不了几个。我只会一样他不会的:就是绑鞋带。 所以阿尧他妈妈要我每天跟他一起走路去上课,一来因为我们是村子里目前唯一两个唸国中的小孩子;二来我妈怕我迷路;三来,我可以帮杨政尧绑鞋带,这个则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通常我会比他早起,到他家外面去等他。阿尧的妈妈通常不会注意到他鞋带没绑,她只会多拿两颗馒头给我,我要说:「谢谢姨妈。」 为阿尧绑鞋带是我的例行工作,在他家外的围墙边,他要帮我捧着书包,我要弯腰低身下去帮他绑鞋带。 「你很烦耶,我不要绑啦!」他会不耐烦。 偶而我也会懒得理他,就让他乾脆拖着鞋带走路,不过通常过不了村口的小桥头,他就已经摔个两三次了。 「活该,谁叫你不让我绑鞋带。」我搓搓他头上肿起来的包。 他会鼓嘴巴,偶而还会装哭,每次看到他可怜兮兮的表情,我总会很捨不得,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叫喜欢。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外婆没教我,跟我最亲近的小阿姨也没教我,我爸妈当然也没教我,老师则更不用提了。那是个什么都很稚嫩的年代,我只知道从我念国中开始,每天都会跟阿尧一起上下课,一开始家长们的安排,后来是我习惯,阿尧则永远都是嘻皮笑脸的样子。记忆的画面到这里为止,停格,以上种种的一切彷彿都罩着一层淡黄色的滤镜,而那时的我以为,这世界不过如此,蓝天白云底下是全部的天地。 杨家庄就是杨家庄,其他的一切只出现在世界地图与电视机里,这种想法直到我国三,他高一那年。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分离。 -待续- 你的鞋带 02 02 从来,我都不知道从村子走到学校的路有这么远,绕过了村头的杂货店,会经过一座水泥砌成的小桥,然后是一畦又一畦的田野,穿过另外一个村落,再过去才会到我就读的国中。 背着书包,我一个人去上学。 从来,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村庄平时是这么的安静,当我做完功课,没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凝神听不见村落某处可能会传来的男孩们的嘻笑声,只有偶而几声鸡啼鸟鸣,或者蝉声蛙唱而已。 杨家庄里,没人让我绑鞋带了。 阿尧在台中的高职唸书,穿的是皮鞋,也不必每天绑鞋带了。 一个在台中寄宿;一个在埔里唸书,我们变得很少见面。除非是週末他回来,我又刚好经过他家附近,才有可能遇得到。不过国三的我没有太多时间出去间晃,高一在台中玩疯了的他,也很少回来。有时候我会听邻居说起阿尧,听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谁又托他从台中带了什么东西回乡下来,我知道时间,甚至知道他会从哪一条小路踏进村子里来,可是不知怎地,我竟从没有想过要去找他,这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或许是种矜持,更或许,是种胆怯。我害怕任何我在自己脑海里天马行空构想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儘管我其实连自己究竟幻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我也没料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去找他,却是他来找我。星期六的下午,我碰到他,他打扮得很休间,也很有都市气息。穿着宽松的上衣、滑板裤,还有一双球鞋。而我,穿着小阿姨以前的旧衣服,一件旧裤子,还光着脚,正在扫门庭那棵龙眼树的落叶。 「你怎么还是那么矮?」多时不见,溜到我家门口来的阿尧劈头就给我这句话。 「你也没多高呀,有什么了不起?」我拿扫把盯着他。 他的样子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但那神情却始终如一,那是那样的飞扬跳脱,活像隻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猴子。 「走开,我要扫地。」我拿扫把赶他。他蹲在我面前,挡着我要扫的方向。 「而且我听我妈说,你的英文还是一样烂。」他又说。 「又怎样?我数学很好。」 「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你也没有比较漂亮。」 「关你什么事?你还不是一样,也还不会绑鞋带。」我哼了一声,一扫把朝他脚边挥过去,他纵起身子往后跳时,我看见了没绑好的鞋带。 顺着我扫把的指向,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黑色的nike球鞋,两条黑色的鞋带拖在地上。 「别乱动。」我叫他站过来,自己放下扫把,蹲下去帮他绑:「听说你很少回来。」 「嗯,放假回来很无聊。」阿尧说,当初觉得跟一群小朋友在田野间奔跑就是种快乐,可是现在他更喜欢都市的繁华与热闹。「等你明年考上学校,一起到台中来,我带你去玩。」 「谁要跟你去。」我啐了一口,把鞋带系好,站起了身子。以前我帮他系鞋带,系好后我起身的同时,他会向后退一步,可是这次却没有,害我站起来时额头差点撞到他下巴。 「是不是姨妈叫你来找我妈?我妈不在啦。」说着,我自己退了一步。 「我来找你。」而他又进了一步,那是一个我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距离。 「找我干嘛?」 「找你帮我绑鞋带。」 「已经系好了。」我说着,低头指指他的鞋子。 「然后……」 「然后什么?」 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直接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用很淘气的声音对我说:「来说我喜欢你。」 -待续- 你的鞋带 03 03 我是不聪明,可是我没有蠢得像白痴一样,我还知道这个叫做「初吻」。只是我不能肯定,那时候,从我眼里流出的眼泪,是开心还是生气,又或者是悲伤。 刚好到耳根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左边额头上有一颗青春痘。镜子里的我,真的没有女大十八变的样子。变的人是他。不用再理平头的高中生,他前额的头发拉直可以到鼻尖,眼神也变得比以前更有光彩,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我摸摸自己的嘴唇,想着昨天下午的「初吻」。 他真的喜欢我吗?我承认我对这个男孩有种不可言喻的好感,我知道我喜欢时时盯着他鞋带是否有松脱的感觉,可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喜欢。 他喜欢我的原因难道是是因为我会帮他绑鞋带吗?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几个不会绑鞋带的高中生吧?我看看自己的手,心里一片迷惘,而眼前似乎又回到昨天下午最后的画面:我拿着大扫把一路追着他打,就这么跑出了我家门口,穿着绑好鞋带的球鞋的他,跑得比赤脚的我还要快了许多,追了一段路之后我远远落后,就听见他得意的笑声愈来愈远,直到巷子的转角。 这是开心吗?还是生气呢?我摸摸自己眼角依然的湿润,却半点心情都整理不出来。 「筱如!你在干嘛?」小阿姨敲了我的头。太过于专心地看镜子里的我,连小阿姨走到我旁边来都没发觉。 「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 「你有什么秘密?」 我特别要求她不能跟爸妈说,还逼她发誓,小阿姨很疑惑地发誓了。 「阿尧昨天来我们家。」把手上的镜子放下,我开始说。 「他来我们家?这算新闻,可是跟秘密有什么关係?」小阿姨自然知道我跟阿尧曾经一起上下学,也知道我跟他是相当程度上的好朋友。这两个人会有什么秘密?他很好奇地坐到我窝着的床上来,凑得很近地问我。 我指指自己的嘴唇:「他亲我这里,还说他喜欢我。」 我妈有十一个兄弟姊妹,刚好凑十二生肖。小阿姨最小,她今年大学刚毕业,在我们村子里面,念到大学毕业的人可以说是奇蹟中的奇蹟,更是我们眼中见多识广,具有崇高地位身份的人,可是她也傻眼了。 「他不是才高一吗?」 我点点头。 「你才国三耶!」 我又点点头。 小阿姨差点没昏倒,她猛然站起:「这什么世界呀!我要去他妈妈说!」 我赶紧拉住她。小阿姨看我神色扭捏,问我到底怎么回事,被一个男生给强吻了,难道我不生气吗? 「不是强吻啦,他很轻的亲我一下而已,后来我还拿扫把把他赶走。」我赶紧解释。 「那还不是一样!不行,我一定要跟他妈说去!」小阿姨依然激动,而且义愤难当。 「不是啦,因为我……」 小阿姨觉得很纳闷,回头问我:「你怎样?」 我觉得很尷尬,早知道不要跟小阿姨说了,现在却愈说愈多。 「我……他……」 「说呀。」 「他先亲我一下,说他喜欢我,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然后你不是拿扫把把他赶走?」 「是呀,可是在他亲完我之后,到我拿扫把赶他走中间还多了一点点东西。」 小阿姨瞪大了眼睛,一张脸离我更近了些,盯着我的眼睛,问我还多了点什么东西。 「我也亲了他一下,说我觉得我也很喜欢他。」 「噢,你们这些神经病!」 -待续- 你的鞋带 04 04 他是第一个吻过我的男孩,也是我第一个吻的男孩,我没再跟其他男孩亲过嘴,因为半年后,我考上了台中女中,课业压力重得我没时间再去想谁。 小阿姨没有出卖我,也没去跟任何人说过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她只叫我想清楚,虽然我跟阿尧没真正的血缘关係,但毕竟还是亲戚,况且,感情的事情会影响一个人很多层面,绝不是小男生,小女生想像中,谈谈恋爱这样简单而已。 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反正后来我也没多少时间懂。从那天中午之后,阿尧常常打电话给我,我唸书到晚上,等到爸妈都睡了之后,他会打电话给我,只是,除了电话之外,我们没有再见面,他很忙,我也没空。 高一上学期我没有住宿,上下课都通车,从埔里直接到台中,因为外婆对都市始终没有好感,总认为花花世界会让人迷失,所以她很强烈地主张要我通勤。 这种方式才一个学期我就受不了了,妈妈也觉得太麻烦,于是让我搬到学校附近租房子。但即使是我也来到了台中,我们却仍然没有见面,依旧维持着电话联络。 只有过年时,我到他家去送我爸爸自己写的春联时,见到他赤脚在洗地板。他对我笑一笑,眨眨眼,我知道他妈妈就在旁边,很多话,很多事情都不能说。 台中很好玩,有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百货公司、很大的夜市、很好吃的小吃,而且还有一大群四面八方来的好朋友。 我对台中愈来愈熟,功课也愈来愈差,压力大的时候我常常在电话里对着他哭,他每次都只是安慰我,要我好好唸书。而我哭得很难过时,会开始乱发脾气。 「我没有你的头脑,我就是笨啦!我不要唸了,我要回家。」 一开始,他很有耐心地在电话中教我英文、国文,可是他自己上了高二之后,课业也变重了,我们的电话从每天一通,变成三天一通,最后,一个星期才一通。 这让我们有什么改变吗?没有。因为他一直在我心里,听到他的声音固然令我开心,听不到,也无损于他在我心里的感觉。 朋友们都知道我有个既是远房亲戚,又是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大家都很疑惑,为什么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里唸书,大家又都没住校,可是却从来不出去约会。我说我也不晓得。 也许就像以前在杨家庄里的生活一样,我知道他在家,可是我不会去找他;他上台中之后,我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可是我一样没去找他,现在亦然。儘管,他「应该」是我的男朋友了。 当然我没有忘记他自己承诺过我的,说有那么一天,等我上了台中,他要带我一起去玩的诺言,可是我不想去问他诺言几时兑现,我在等待,等他哪一天自己来跟我说。 就这样,一直等到那一天,我在逢甲夜市遇到他为止。 那阵子我的成绩终于有点起色,同学们约着星期六下午去逢甲好乐迪唱歌。唱完之后,决定再去逛逢甲夜市。 星期六的逢甲商圈,人潮挤得水洩不通,我们几个女孩,很开心地在人潮中穿梭着。有人买了可爱的小发夹,有人买了很花俏的小外套。而我不喜欢穿太亮色的衣服,对那些小东西也没多少兴趣,不过我喜欢逛银饰品的摊子。 除了基本的生活费之外,家里给我的零用钱并不多,所以我通常只能看,不能买。所以逢甲夜市对我来说一向都只是个吃小吃的地方。 唯有今天例外。因为,下个月,十月二十日是阿尧的生日。 他缺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送他一条银项鍊。他不高,可是他的脸很乾净,但是就是太乾净了,所以,需要一点亮的东西,好做衬托。我挑了一条不算太粗的,有个十字架坠子的银项鍊,花去我这个月所有的零用钱。 「筱筱,看不出来唷!不买则已,一买惊人呀!」大家都很惊讶,因为我逛了一晚上,没买任何东西,但是却在这里花了一千多元,只买一条银坠子。他们都以为坠子会掛在我的脖子上,不过我却没跟大家解释,只是微笑着把装着坠子的包装盒收好而已。 一群人逛到尽头之后,决定掉头回来,再逛一次,因为刚才我们只逛右边的摊位与店面,左边的都没逛到,所以,现在折返再来一次。 我不时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摸那个包装盒,跟在大家后面,慢慢逛回来。我很开心,两年来,我们没送过彼此任何东西,我想约他下週末一起回埔里,先不要回家,可以先到街上去喝茶。我会把坠子送给他。 是的,等不到下个月他生日了,我等不急了。 逢甲夜市的尽头,人群比较少一点,大家分散到各摊位去看东西,我则自己到休间小站去,想买一杯百香绿。不过休间小站排队的人很多,我站在队伍后头等着买饮料,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盯着旁边的电影海报店看,海报都很精緻,可是我却心不在焉,我在想像着他收到坠子时会有的惊喜表情,让他知道,女大十八变,变的不只是外表,还会有慧詰的心思。 「一杯芋香奶茶,谢谢。」前面有个男孩的声音,他点了一杯芋香奶茶。 在他的右旁边,有个女孩很甜美的声音,说:「芋香太甜了,你应该喝淡一点的嘛。」 百香绿很冰,我接到手中,喝了一口。冰的感觉,从嘴里进入喉咙,从食道穿透肠胃,又从肠胃,直透我的心。 我没有回过头去看。因为我不想看到,不想看到他。 一直等到他们走远了,我才敢转头过去,即使我们已经很久不见面,我还是记得他的背影。 他被一个女孩揽着,那女孩的背影很纤细,他们也是一群人来逢甲夜市,只有阿尧身边带着一个女孩。那个什么都会的男孩,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即使是背影,还是很突出。我看着他宽厚的肩膀,还有攀在他肩膀上,那女孩的手,直到,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湿润。 没有人发觉我的异态,我只是擦乾了眼泪,话变少了而已。 回到家之后,我洗过澡,把房间整理了一下,过了十二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问他星期六怎么没出去玩。他说,今天有跟朋友去逢甲夜市逛逛。 「你跟你同学呀?」 「对呀,都是自己班上的。」他唸电机科,全班都是男生。 「没约女孩子一起去呀?」我想试探看看。 「没有,哪有女孩子可以约呀!」他笑着,抱怨说电机科的男生最可怜,大家都没有女朋友可以约。 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有眼泪在喧哗。 「喂?」电话那头阿尧似乎觉得有点疑惑。 而我没有应答,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好好说话。 「筱如,你在吗?」 「对不起,我没事。」挣扎着,我说。 他问我怎么了。但我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筱如,有话就说,好吗?」 「我今晚,也去了逢甲夜市。」 换他沉默了。 「我有看见很像你的人,在你买芋香奶茶的时候……」我说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喧哗到我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地步了。我很喜欢听到他的声音,但是第一次,听得我如此心痛,所以我掛了电话。 之后的两天,无论电话响得再久,我都不想接。 -待续- 你的鞋带 05 05 週末,我自己回埔里,哪里都没去,只是窝在房间里,盯着手上的小坠子发呆。 杨家庄的人口外流很严重,老一辈的不断凋零,年轻人在我和阿尧之后,也不断地离开这里,到外地去求学了,到处都是空的三合院。 午后的寧静与国三那时候所感受到的寧静似乎有了哪里不同,同样是偶而的鸡鸣狗吠之声,可是却不是当年的那种感觉。 小阿姨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说不要了,请她帮我把坠子,拿给阿尧他妈妈就好。 「你跟他怎么了?」小阿姨拿着项鍊坠子,很担心地问我。 我没出声,眼泪在为我回答。 她很生气,又说要去找阿尧他妈妈。 「算了,是我自己笨。」我坐在床上,背靠着红砖墙,手抱着膝盖:「他本来就比我聪明,功课赢我,即使是爱情,他也赢我。」 「筱如,长大点,那些以前的事情,就算了吧。」过了良久,小阿姨安慰我。 小阿姨说,她不知道我跟阿尧之间究竟是怎样,即使知道了,她也无法为我们做什么,因为,这是我和阿尧之间的事。 我只能感谢她的关心,其他的,我不想多说。 从此,我们没再联络过,他像断了线的风箏,从此离开我的世界。有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到他,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以后想干什么,想去哪里;他喜欢怎样的女孩,想要怎样的爱情,我通通不知道,也笨得没有想到要去了解过。对阿尧的一切认识,原来全部都停留在国中时代。 所以,他也没有错,他只是去喜欢一个他喜欢的女孩而已,那应该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好,不应该这样让他总是一个人生活在台中。 我们既然都脱离了乡下的封闭世界了,为什么我不能多给他一点关心?多主动为他付出一点什么?所以,他是应该不爱我的。 那个女孩对他应该很关心,会叫他别喝太甜的芋香奶茶。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顺着他的意,他爱喝什么,我都不会反对。 阿尧自己能打理很多事情,所以生活上不必人家照顾,但是他也会寂寞,他的寂寞,或许不是像我这样,一通电话就能安慰得了,不过我想那个女孩会陪在他身边,陪他聊天,跟他出去散步,就像阿尧说的,想逛街的时候想要有个女朋友可以约。 我很想知道那女孩是谁,想知道她的电话,因为我想提醒她,阿尧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打绳结,如果你要爱他,首先你得学会打绳结,因为你得经常帮他系鞋带。 不过这些到了最后,终究都只能成为我自己的空想而已。因为我很快地搬了新的宿舍,埔里也很少回去,就算回去,也比以前更少出门。 我很安静,可以整天在学校都不说话。回到宿舍,我可以安安静静唸书,什么都不想,逼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唸书就好。 小阿姨知道我会难过,所以常常到台中来看我,她会告诉我一些家里的消息,还有阿尧家的消息。但每次说到最后,小阿姨都会劝我,如果他真的不好,就别再想他了,好好唸书,上了大学之后,会有更好的对象可以选择。 「通常小时候的事情,到了长大之后都会觉得很荒谬。也许你们现在不见面也好,或者再过几年,当你们又在村子里再度重逢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对当年的这一段感情会心一笑,彼此释怀吧。」小阿姨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这样,也许可以,也许不行,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日子过得很难受。那是一种压抑着自己不去想的生活。 看着掛在檯灯上,每天陪我唸书的那个坠子,小阿姨最后还是没帮我把它送到阿尧家去,她说这东西不如我自己收着,也是一个纪念。 -待续- 你的鞋带 06 06 高三下学期,考完联考之后,我终于搬回埔里。这一年半来,我的成绩进步很多,大家都认为我会考上不错的学校。可是我不想,我想去唸台中大肚山上的一所大学。 因为,去年小阿姨告诉我,阿尧考上的技术学院,也在那座山上。 我想见他。这个念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想去见见那个不会系鞋带,会抓青蛙,钓水蛇的男孩,见见那个,在我嘴唇上轻轻一吻,对我说,他喜欢我的男孩。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我经常想起童年跟国中时候的他。然后就有股想去找他的衝动。可是我没有他宿舍的地址,也不知道怎么去要,甚至我害怕见了面之后反而没话说,种种令我胆怯的可能都有,以至于,最后我还是只能想想。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尽头的暑假,我在等成绩公佈下来,所以间着在家的时间,我会阅读,读小说,练习写诗。我想在顺利上了大学之后,能很快适应学校生活。除此之外,其他的时间,我在跟妈妈学习煮饭、做家事,也跟小阿姨学英文。 剩下的时间,我喜欢拿着大扫把,光着脚丫子,一个人在门庭扫树叶。只是七月底,没有太多落叶。我不敢随便走出家门,不想跟太多亲戚照面,因为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我国三那年,阿尧已经离开乡下之后的日子,我知道一个人走出村子的路会变得很遥远,更知道听到阿尧的消息,自己却无从参与时的感觉有多么教人难受。我害怕,那是一种害怕。 但是,儘管害怕,我却依然盼望着,盼望着在我这样扫着落叶的时候,还会有一个他,轻轻巧巧地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今天我遇见的人却不是他,是个胖胖的,像座山一样高壮的大男孩。 「请问,你是杨筱如吗?」我抬头看他,他看起来很像多拉a梦里的胖虎,他手上抱着一个背包。 我说我就是,问他找我做什么。 「对不起,我是阿尧的同学。」他说着,问我现在有没有时间,看我点头,于是这才打开了包包,从里面倒出一大堆的信件。摊在门庭的水泥地上,略看一下,至少有五、六百封信。每封信上面,都写着一个名字,写着我的名字。 -待续- 你的鞋带 07 07 那个像胖虎的男孩告诉我。 他跟阿尧是高职时候的死党,现在还是技术学院的同学。 去年秋天,他们一伙人去逢甲夜市,阿尧身边的那个女孩,就是这个胖虎的妹妹。他妹妹很喜欢阿尧,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跟着去,才会一直缠在阿尧身边。 「他说,他很想跟你解释这个误会,可是你不接电话,而且没多久之后你就搬家了。」胖虎说:「他也很想来你老家找你,可是你又很少回家,而且他也不敢来。」 看着我的目瞪口呆,胖虎继续说:「我经常看他在写信,有时候都快把写信当成他的休间活动了,问他说那个女孩是谁,他说,是他亲戚,说了你的名字。」胖虎说,从那天之后,阿尧每隔一两天会写一封信给我,有时候,甚至一天两、三封。 「可是他不知道你在台中的住址,又不敢寄来你家,想寄去学校,又怕不方便。我们现在还住在一起,我就看他还是习惯这样写。」 所以这个暑假,胖虎主动找阿尧来南投玩,还说要到阿尧家去住几天,他们班上约了六七个人,大家骑着机车,通通跑到阿尧家去寄住。 「出发那天,我故意拖延时间,后来才赶去跟大家会合。」胖虎指着这堆信,对我说:「我想,我应该为他,来向你说清楚,不然我怕他唸不到大四毕业,不是手写断掉就是脑袋会烧坏掉。所以,我把他写的信偷出来,然后在这附近到处问人,才问到你家在这里。」 阿尧的字很漂亮,信封上面的字都是同一种顏色的蓝墨水,可见他都用同一个牌子的笔写信。写五、六百封信,会用掉了几支笔蕊呢?我没办法数清楚详细的数目,因为我的眼泪早已流满了脸。 「我为我妹妹的事情跟你道歉,对不起。」胖虎说。 我摇摇头,眼前一片模糊,思绪一片混乱。放下了大扫把,我蹲下来,随便翻了翻几封信,有的信很厚,用了可能不只一张信纸。 「他在家吗?」我看着满地的信件。 「没有,他说要去村口的桥头那边走走。」胖虎说。 桥头?那是我们以前上学的必经道路,他如果没让我绑鞋带,一定会在那个地方摔倒。 「我不知道他要去那里干嘛,他也没跟大家说……」 「谢谢……」我用很低沉,很哽咽的声音,打断了胖虎的话,对他说谢谢,然后把那堆信件通通塞回包包里面。我忘了我还是光着脚丫子,抱着大包包,奔出了家门。 我家离桥头大约五百公尺,路上的柏油路吸收了炙热的阳光,然后烫着我的脚底板,但那又如何呢?我很笨,所以我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的时间,现在,我不想让他多等片刻。 分别后整整两年过去了,每跑一步,彷彿就回溯一点时间,桥头那地方是我国中的印象,我正在从准大学生跑回五六年前的世界里。那里没有繁华的城市风景,没有聚少离多的恋情,更没有后来一切的一切,就只有杨家庄小小的天地而已。 一边跑,我还一边摸摸自己的脖子,虽然迟了点,但今天我要把那东西交给他。 跑过了小巷道,过了杂货店跟村头那排龙眼树,就可以到老旧的水泥桥边。我抱着一大包的信,转过了树林子。有个人坐在桥的栏杆上面,他用手在搓额头。 「筱如!?」他瞪大了眼睛。 我咬着下唇,抱紧了包包,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同学说的,还说了很多,很多你的事情。」我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把信都拿出来,因为阿尧仔细一看,就知道那是胖虎的包包,然后也就明白了意思。 夏天的午后没有什么风,天空一片湛蓝,一切又是如此寧静。我跑得一身大汗,没穿鞋子使我脚底生疼,但那都没关係,因为这是两年来我头一次有如此动力,去完成我早已梦想久的重逢。 -待续- 你的鞋带 08 08 他又是天真的笑着,一边笑一边搓头。看着他的笑容,我觉得很庆幸。庆幸的是时间没有改变他,也没有改变我。原来有些事情是不管时间经过了再久、两个人分隔了再远,也都不会改变的。 所以我们都不说「对不起」,因为已经不需要说,我知道是不需要的。 「你头怎么了?」我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脚抬起来,指着他的脚给我看,还是没绑鞋带。 「我很想学会怎么绑,可是老是学不会,所以平常我都穿拖鞋,刚刚想说穿球鞋比较好走路,结果,走到桥头就摔跤了。」 看着他肿得老高的额头,我觉得很心疼,把包包塞给他,我蹲了下去,帮他绑好鞋带,他把包包放到旁边,在我站起来之后,他抓住我的手臂,就像,我国三那年一样。该退一步的时候故意站着不动,让我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微微的风开始在吹,小村子里一片幽静,我耳中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那些信你看过没有?那句话我后来没有机会问,所以写在每封信的最后一句,这样以后你如果终于看到了信,那么不管你从哪一封看起,你都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问,而我摇头,因为根本来不及看。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问你,不过以前你的年纪还太小。」他说。 「你也不过大我一岁而已。」我顶了回去。 「囉唆。」他笑着要我别打岔,自己继续说:「原本我以为这句话再也没机会问你了,因为你后来就像蒸发了一样离开我的世界,让我找不到你,也不敢找你。」 咬着下唇,我没有说话,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心情。谁都希望再见对方一次,好好把话说清楚,却其实谁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都在害怕。」 「高一那年来你家找你,除了说喜欢你之外,其实,我一直有一句话还想问你。」 「嗯?」 「从我国二那年,你开始跟我一起走路去学校的时候,我就很想问你。」 「到底什么话?」 我猜得到,我猜得到,可是我要听他亲口说出来。他的脸很清秀,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投射出亮与暗的对比。他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这辈子,都帮我绑鞋带……」 -完- 我替你绑好鞋带,你得好好带我一起走。 再将坠子掛上了你的脖子,你得带我一起好好的,慢慢走。 城南的精灵 01 01 在我失恋之前,我都一直以为我拥有的是真爱,直到失恋之后,我才懂得,原来付出再多,都不能换到对方的一颗心,除非,她自己愿意给你。 因为不懂这些道理,人才一直跌跌撞撞、遍体鳞伤,但却始终执迷不悟。所以我哥说:「有句俗话说,人永远学不会教训,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现实的环境那么让人痛苦,为什么你不懂得要转个头,换个方向去看看不同的世界呢?」 人除了现实的环境之外,还可以看点什么?我哥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然后,他跟我要了三百五,买了个怪光碟回来,他说要带我去看的世界,叫做「吞食天地」。 对于这件事情,我一直很不能谅解,明明我是失恋,为什么他叫我打电动? 「为什么你的等级这么高?」砍杀着模样其实相当可爱的小兵,我一边在游戏中传讯息给我哥,他人在高雄,我在新竹,我们俩兄弟,这二十几年来从不曾像这个月一样的热络,从小到大,聊的话可能都不会多过于这个月用键盘的交谈。 「那是因为我勤勉不怠,俗话说精诚所至……」他说。 「放屁,有没有什么好宝物,分一点过来好不好?」 「这是个不能依靠别人的时代,俗话说一分耕耘……」 「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呀?你怎么对我这么不好?」 我被一群围攻我的小兵打败了,只能落荒而逃,逃出战圈时,赫然发现我哥就从旁边经过,我已经打开参战模式,让他可以过来伸出援手,但没想到他居然只是从我旁边经过而已。 不想再跟他囉唆,我逃出混乱的场景,退到游戏最初的「涿郡城」,没有优良的武器,等级又低得可怜的我,只能依靠在客栈休息的方式补充体力。 网路与单机游戏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可以结合许多玩家的力量,一起开创基业,以前我对这一直没太大兴趣,因为那时的我很忙,既忙社团,也忙课业,还要忙着照顾我的女朋友,这种生活直到我大四开学之后有了改变:我的社团这学期多了一群又高又帅的学弟,他们造成女性社员的骚动,让我这个不高也不帅的学长逐渐失去光彩,从此我从坐上客,慢慢变成门外汉。 接着崩坏的是我的爱情,原因还是那群社团学弟,中秋节之后的一次社团烤肉,我带了我的女朋友去参加,那天晚上结束时,我的机车拋锚,一个学弟帮我送我女朋友回家,本以为这将会是媲美关二哥千里送嫂的一次壮举,岂料最后的结局,是关二哥送到最后,把刘大嫂送成了关二嫂。 从此,我忙碌而丰富的生活不再,现在的我除了上课之外,每天都只能窝在宿舍里,对着课本发呆。 「老弟,怎么你落魄成这德性呢?」我哥问我。远在南部的娘亲,听闻儿子失恋,特地要我哥开车,载她到新竹来看我,我哥看见满地的书跟泡麵空碗,非常难以置信。 「失去一个女孩,你可以换来整个世界,别窝在孤独的世界里,我想你需要多一点跟外面的接触了。」他说。 「我没心情,我畏光,我怕风。」 「谁告诉你接触世界一定非得打开房门的?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然后,在我娘认真帮我收房间的时候,我哥出门去买了些怪东西回来,坐在地上,我看着他们各自忙碌着,过了莫约十分鐘,我的房间焕然一新,电脑里也多了些东西。 「从这一刻开始,你重生了,来吧,让为兄带领你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幻想的天地里,将有我陪伴着你,不要客气或紧张,俗话说打虎不离亲兄弟……」 我把眼镜戴起来,萤幕上是一个网路游戏的啟动画面,那游戏我连听都没听过,叫做「吞食天地」。 -待续- 在现实世界中失去的,在虚幻世界里找回来,这很荒谬,却很有趣。 城南的精灵 02 02 「你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人话吗?兄弟是这样做的吗?」我觉得愤恨不平,不过就是跟他调点头寸,借几样宝物而已,我哥居然对我百般推託,于是我用线上一对一谈话专用的「密频」骂他。 「你有时间抱怨的话,表示你已经从失恋的伤痛中復原了,现在,你可以到城门口去看看,谁有廉价宝物要卖的,滚开一点,不要烦我。」他说完之后,带着自己的队伍离开了,留下一脸错愕,孤零零一个人。 我知道我不该沉溺在这里的,经常翘课在家疗伤的结果,是英美文学赏析课的老教授三次点我名字不到,他要我用英文写一篇八百字的报告,解释我屡次翘课的理由,所以我本来应该是在打报告的,然而事实却不然,我刚走到城门口,心里怀着对教授的愧疚之意,却用跟大家沟通的「轻频」发了一个广播: 「请问谁有不想丢又卖不掉的烂宝物?可以便宜卖给我吗?」 我得这样说,我,徐霽安,绝对不是个可怜兮兮,到处求人的窝囊废,我只是个被拋弃在网路游戏当中的小孤儿,我哥除了教我基本玩法之外,其馀一切完全三缄其口,逼得我只好来这里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买。 瀏览了一下之后,我就觉得我被骗了,这里随便一样东西要价都得上千,甚至破万,我查询自己的金钱,只有寥寥五百元出头。 「徐霽全,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借个个把万来花花好不好?」 「俗话说,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懂吗?」 懂,我懂,于是我决定明天打电话给我妈,告密说他教坏我。 有时候我觉得网路游戏的世界就很像现实世界,你有时可以遇到善心人士,有时则会遇到打落水狗的人,而大部分的时候,大家都冷漠,甚至无情,只因为谁都不认识谁。 端了一杯咖啡,我走回书桌前,发现依然没人理我,于是我又问了一次: 「我是可怜的孩子,流浪在疯狂的幻想世界里,可是这个幻想世界里,我买不起一把廉价的武器,请问有没有人要贱卖傢伙的?」 存着搅和的心态,过不多时,果然我看到一堆回应的话了,有人叫我甘愿一点,自己挖矿赚钱,有人更绝情,直接叫我关机,滚出游戏。 没钱难道是一种错吗?我对着萤幕,心里喊了一声。我是个被学弟排挤,被女友跟兄长拋弃的可怜人,难道连买把廉价武器的权利都没有吗?顾不得刚泡好咖啡有多热,我先喝了一大口,正想乾脆一点,直接关掉游戏时,忽然有人用「密频」传了一个讯息给我: 「或许这世界很疯狂,但有些事情则依然不变,比如人情味。」 除了我哥之外,在这游戏里我不认识半个人,她的暱称叫做「发簪精灵」。 「要武器是吧?我在城门南边,你过来,我送你点东西。」她说。 「你好,谢谢你,我叫徐霽安,你叫什么名字?」用极廉价的价位,跟她买了一把长枪之后,我客气地问她,而从她人物的模样看来,是个女孩。 「这里名字不管用,大家都叫我小精灵。」她这样说。 我再说了一声谢谢,结果她说:「买得到的东西都不叫宝物,所以不用道谢了。」 那种感觉很复杂,我想起我跟以前的女朋友之间的相处,她总为了我拿零用钱买给她的东西开心着,我很穷,能买的东西都不会很高贵,而这样拮据的情况下,所能送给她的东西,益显珍贵。 「嗯嗯,比如心,是吧?」我感叹着。 「说得对,再珍贵的宝物,都换不到一颗真心的。」她说着,给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要我好好加油,然后对我说:「这游戏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大意义了,我只想窝在城南,把东西卖掉而已,日后需要什么,你就回头来,城南总有我在这里。」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说法,一般来说,在玩线上游戏的人,通常都富有冒险犯难与力争上游的精神,虽然我接触这类游戏的时间甚短,但我可从来没听说有人以卖东西为乐的,这种人不应该玩游戏,她应该去参与游戏製作,负责编写各类道具店经营的程式才对。 「你总会在这里?」 「嗯,直到该卖的东西卖完为止。」女孩说。 我不知道精灵的宝物什么时候会卖完,不过我牢记着她说的话,她说我是她见过唯一一个敢在游戏里公开到处喊着要廉价宝物的老实人,为了我的老实,尔后她那边所有的宝物,都会以三折不到的价码卖给我,而且这优惠只有我有而已。 拿着便宜又好用的武器,我游走在大地图上,恣意征讨,的确较之前更加犀利,不过我的心里是存在着疑问的,那个名叫精灵,只窝据在城南的女孩,为什么她不跟别人一样玩游戏,却说这游戏对她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又为什么她只想把身上所拥有,那些别人亟欲囊收的宝物变卖光呢? 这疑问我没有问我哥,因为我怕他自己跑去找那女孩,搞不好他会在我之前把好东西都买光,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宝物最后会没我的份,我在乎的,是怕以后没机会再遇见那个奇怪的精灵女孩。 -待续- 我说出最诚实的愿望,你打开最深沉的封闭,那么,一起去冒险好不好? 城南的精灵 03 03 我的大四生活并没有想像中的轻松,选了中文系当辅系的我,在同学们愉快地打工或旅行,甚至专心准备托福考试时,却还得抱着一大堆的课本到中文系的教室去上课。 中文系平常的考试不多,但是报告或作业可不少,而且一次比一次麻烦,要查询跟参考的资料愈来愈复杂、难找,那感觉就像在玩线上游戏,遇到的对手总是愈来愈强。 课业上的问题,我还可以找那些中文系的朋友帮帮忙,线上的问题,套句昨天晚上我哥说的一句话,他说:「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慢慢研究,不要吵我。」 我很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妈生的,明明他人在研究室忙着写论文,线上角色也是间置着,借点东西给人家到底会怎么样呢? 做完声韵学作业之后,我又在吞食天地的世界中间晃盪,其实升级与否对我并不是首要目标,打再多怪物也不会让我有成就感,我是个正常的二十二岁青年,我需要的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活与丰富的人际关係,打一隻锡怪可以换取多少金钱,这根本不在我关切的范围之内。 只是,就算我再怎么无欲无求,我也没办法接受一天到晚打不过就逃跑的事情。所以过了几天之后,我决定再回城南一趟。 涿郡城是我凡上线进行游戏,就一定会来的地方,因为这里可以提供休息,补充能量,但是自从上次廉价买到一把长枪之后,我却从没有再来这里找过那女孩。 不找她的原因有很多,一来是我不大懂得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二来是我并不喜欢用如此低廉的价格买东西,儘管她是好意,我的自尊心却老是让我觉得怪怪的。若非今天万不得已,也许我永远都只会路过城门,却不会绕到城南来。 「你的进步有点慢,上次遇到你至今,你的等级几乎没有增加。」她问。 我说我不但等级停滞不前,而且还身受重伤,不过其实升级或什么的,原不在我玩游戏的原始目标当中,然后我跟她说了我现实中的遭遇,还有我哥凌虐并遗弃我的事情。 「那你错了,这款游戏不适合你,倘若想要多认识朋友,你应该玩玩别的,这游戏,可能只有人物好看而已呢。」她说着,又教我如何不花钱而可以恢復体力的办法。 我想她说得对,这款游戏的确很难让我增广见闻,玩了那么多天,我就只认识她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怪人。 「你玩过很多游戏?」 「看过,以前看过。」 精灵说,几乎所有市面上的网路游戏,怎么玩她都略知一二,不过自己真正喜欢的,只有这一款。 「不用上班或上课吗?你怎能有这么多时间?」 她沉默了。或许这属于网路游戏世界当中的一种禁忌吧,我不懂,也许我不该在虚拟的世界中,问及别人现实中的生活,所以她才只好以沉默来回答我。 过了良久之后,精灵说:「以前,我男朋友很爱玩线上游戏。」 然后换我沉默了,那意思是说,她以前交过一个很爱玩线上游戏的男朋友?还是她现在这个男朋友以前很爱玩线上游戏?唸语文的我不由自主地就从这句话去揣想她的意思,不过我不敢冒昧,所以我选择沉默。 「怎么你无声了?」过了片刻,她传讯来。 「我……正在抄笔记。」这当然是藉口。 她「嗯」了一声,我可以想见她在萤幕彼端点头的样子,彼此不再交谈,又过一会儿,当我真的决定开始唸书的时候,她却叫我点选指令收信。 『既然你在忙,那就不打搅了,我唸的虽然是夜间部,不过也有功课要做,如果有游戏上的问题,你可以用系统的信件寄信给我。』 那么,如果不只是游戏的问题呢?我并不是什么登徒子,也没有打算藉着游戏追求哪个女孩,只是我会认为,如果是朋友的话,即便仅是萍水相逢,或许可以认识更多一点,这样彼此在言谈中,也会懂得该避忌什么,于是我也回了信给她: 『其实,我不大知道在这里应该怎么跟人对谈,也许我的言语有冒昧的地方,但我没有恶意,也请你见谅。』 发信之后,我决定开始唸书,翻阅着借来的笔记,我边整理重点,边想着这特别的女孩,然后我发现不管我抄写什么,脑袋里总是会浮现她说的话,也会想起她卖给我的超廉价武器,最后我放弃了,又撇过头看电脑,却发现她回信了,信不长,但很贴心的几句话: 『既然想当一个精灵,我就不会太在意多馀的人间礼节,或许你可以更自然一点,说你想说的,问你想问的,就像你到处高喊着要买廉价宝物一样就好。』 看着简短的信,我微笑了,本来已经翻开的笔记本又被我摆到旁边,直到我又看完两遍这封短信,甚至数清楚上面总共有六十个字,然后才肯甘心地回到我的英文笔记上面去。 不过这一晚我没再问她什么,我想有些话不应该急着问,就算是交朋友,也没必要这样调查人家身世吧? 隔天上课的时候,班上的人都问我干嘛傻笑,摇头,我的确是不知道。这并非是一种春天将要到来的感觉,现在是耶诞节前夕,正是彤云密佈的隆冬时候,不过我想我是开心的,因为我认识了一个对我很不错的朋友,虽然,我们从没见过面,在线上,我们也只聊过两次话,但那又怎样呢?就像我离线前写给她的信,我说:『也许人类跟精灵之间总有些不同,不过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是朋友吧?』 而她回的是:『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我的朋友?我姓何,我叫何亚茵。』 -待续- 我跟精灵是朋友。 城南的精灵 04 04 从一句简单的「陪我走走,好吗?」开始,精灵离开了城南。为了我总是跑来问一些游戏的问题,亚茵终于觉得回答得很烦了,所以她说:「这样吧,就当作我带领你闯关,而你,则算是陪我走走,好吗?」 我收到邀请组队的讯息,加入之后,她带着感到非常新鲜与好奇的我,走出了涿郡城。 亚茵告诉我,在这种游戏中,联手一起练功是最快的,可是我们花了一晚上时间,却大多是在聊天,根本没有练到什么,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我说本以为线上游戏都是男生在玩的,可是亚茵告诉我,她班上有不少女同学其实也很着迷于此。 「不会吧,可是网咖里面男生佔绝大多数呀,那些女孩都到哪里去了?」 「孩子,你要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个人家用电脑呀!」她说。亚茵住在宿舍里,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她老家住彰化,今年大二,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台中唸书,学校在台中市的南边,所以真的是名符其实的城南的精灵,不过除了晚上上三个小时左右的课之外,她每天做的事都跟我差不多,掛在游戏上,人窝在房间看书、睡觉,偶而则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吹吹口琴跟陶笛,休间活动是开窗户看风景,我还知道她是双子座的女生,喜欢穿水蓝色的衣服。 其实我觉得有点怪,因为今晚的她,跟平常大不相同,这隻精灵今晚似乎转了性儿,会想走出城来透透气,而且话说个没完。 「嘿,姓徐的小子!」她忽然叫我,「小子」是我在游戏里的名字。 「又。」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在想,怎么平常话很多,问题很多的你,今晚却安静了不少?」她说。 「嗯,那是因为今晚的你话多了不少的缘故。」我端起了咖啡,看着萤幕上面,穿着一身水蓝色盔甲的她,斟酌了一下之后,我说: 「有时候一个话少的人,忽然说个没完时,表示她心里出了点状况,或者,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正在想,你是不是怎么了。」 我说:「城南的精灵离开城南之后,你的下一步要去哪里?」 会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今天晚上离开城南之后,我们走在地图上,却没进入任何一座真的可以练等级的关卡。 最后,双手不断打出讯息的她,忽然无声了。那是一种绝对的沉默,不只是不再有讯息传过来而已,甚至也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我们的队伍就停在大地图上,如此沉默着,哪里也没去,什么都没做。 「小精灵?」直到手上的咖啡都冷了,我这才叫她。 「以前有个勇者,他跟精灵约好了,要一起在这虚无的世界中努力,他们走了很久,去过很多地方,也蒐集了很多宝物,勇者把东西都交给精灵保管,有各式各样的武器与装备,精灵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勇者的一切,却没想到,勇者没有把心也给她。 所以早在半年前,勇者离开的时候,精灵就已经失去精灵的样子了,我叫亚茵。」她说:「有时候我不懂自己一直存在于这里的理由,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想不出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所以只好在这里。」 我没说话,任由冷空气在房里流窜,也任由她一个人独白着。 「直到我觉得等不下去的时候,我开始变卖他当初寄放在我这里的所有宝物,等到宝物都卖完的那一天,就是心都掏空的那一天,我们蒐集了这么多东西,却换不来他的心,既然如此,那我要这些干什么呢? 城南,是当初我们约好要一起闯天下的地方,所以我一直留在那里。今天,他的朋友在线上,看到我还窝在那儿,所以跟他说了。而他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要我删除这个角色,别再在这里继续折磨自己了。」 如果我的表达能力再好一点,也许我会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但可惜的是,我什么都没有说,连线的那端,变色的精灵哭泣了吗?原来,以前他男朋友也很爱玩这游戏,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原来,她之所以不想离开城南,一心只想卖宝物的原因是这样的;原来,今天她走出城来,为的,是想多看这张大地图最后一眼,而我,只是个她即将完全离去前,陪她走走的一个人而已。 「很抱歉,跟你说了这些,我怕我无法完成对你的承诺,也许,下次当你走到城南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精灵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正在蔓延着。 「有时候我一个人窝在城墙边,不禁会想着,究竟怎样的人会发明这样的团体游戏呢?那个人,一定很孤单吧?因为怕孤单,所以才想出这么热闹的游戏来呀!你看,闯关可以结伴,解任务可以结伴,甚至可以组队伍、组军团,人跟人的距离好像很近,生死与共,可是,其实我们谁都孤单,我连走出门去吃碗鸡丝麵,都只有我的影子陪着我,想听一点别人的声音,我只能打开电视或收音机。」 「嘿,别走哪,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了你的回忆,不过还有我喔。」我说。 「你?」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陪你在这里罚站了很久的人是谁呀?」 不会说安慰或甜蜜的话语,所以我失去了一个女朋友,现在,我依然如此,不过我想,精灵应该比较能了解我的意思的,所以我说:「游戏在更新,时间在更新,人当然也在更新,儘管还是老地方,可是故事却是新的,不是吗?」 「还能怎么新呢?你在游戏中会进步,以后也许不再需要我帮你解开难题,而现在时间是半夜三点四十八分,我肚子开始饿了,走出门买泡麵的,依然是我一个人跟一个影子,一切都如此,不是吗?」 放下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最讨厌的,不是人老是只能窝囊的在低潮中打转,而是明明低潮已经很久了,却还死赖着不肯起来,果然精灵不是精灵之后,她就变成一个死脑筋的女孩了。 「这世界到处都有意外的,只要你够胆量去经歷。」我说:「我很笨,所以我会需要你一直在这里帮我,你可以不必再窝在城南,以后,陪你打天下的人是我,而现在我没有任何宝物可以寄放在你那里,我只有一颗心,你要不要?」 「心在哪里?我看不到。」 「我拿心去给你,你请我吃一碗泡麵。」 然后,我穿上了外套,抓起了机车钥匙,新竹到台中而已嘛,亚茵说:「好呀,你要是真的来了,我就请你吃泡麵,以后陪你打天下。」 风很冷,我还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可是我的机车已经发动了,口袋里,有一个暖暖包,还有刚刚抄下的,亚茵的电话跟地址。 -待续- 精灵你哪里都不用去,我送泡麵来就好。 城南的精灵 05 05 一出门,我心中的天秤就失衡了,古道热肠的那一端,根本不敌入冬以来最冷的一波寒流。我想停到路边,打通电话给亚茵,跟她说我看还是算了好了,我们再怎样都不过是朋友嘛,她还记掛着那个「勇者」,我也还在为了爱情感伤着,大家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就不要大老远赶去见面了。 我很想这样做,真的很想,拿起手机,我冷得几乎连拨号都有困难。颤抖着把手套拿下来,电话却在我开始按下按键之前响了,没有来电显示,接起来,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小子,是你吗?」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亚茵的声音,轻轻细细,非常无力而飘邈的感觉。 「精灵?呃,我是说,你是亚茵?」我很惊讶。 亚茵说,她忘了今天晚上开始,有寒流到来,不管我是用什么方式要去台中吃这碗泡麵,她都不想看见我冻死在马路上,所以打电话来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去台中? 这段路大约有一百公里左右,虽然现在是半夜,不过由于天气太冷,骑车还是有一定的难度,预计至少要两个小时才到得了。 「说真的,我已经出门了,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其实我可以停在7-11,买颗茶叶蛋就回家的。」我抖着说。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自认为虽然我还算是个讲义气的人,可是实在没理由这样冒险犯难,结果她笑了:「傻瓜,我想我没有任性到这种地步的,如果冷,你就好好窝在家里吧,新竹的风很大,你要这样跑来,我才会担心你的。」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有些事情经常都是这样,你不愿这么做,也觉得不该这么做,可是偏偏就是做了,而且还无怨无悔。 「没关係,反正我窝得很久了,出来透透气也好,如果我有继续往南走,那么天亮的时候我应该就会到台中,如果没有,大约半小时之后,你会在线上又遇到我的。」 带着矛盾,我在7-11买了一罐热咖啡,把耳机掛好,音乐开到最大声,沿着省道,开始在黎明前乘风而行,这是我到新竹唸书三年多来,第一次,这么讨厌风城的风。 一路上我在想,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纯粹的关心吗?年轻人特有的疯狂吗?不,其实我真正的意图,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那个对我来说,充满神秘与曲折故事的女孩长什么样子,一个城南的精灵,不是约在麦当劳或新光三越外面就可以见到的,要去见一个特别的人,就应该约在特别的时间,所以我选择像现在这样的凌晨四点多,飆着机车,从新竹到台中。 从接触网路以来,我认识了很多人,也曾经见过不少网友,这些网友有男有女,人品长相各异,不过大抵来说,素质都不会太高,而且,发现感觉往往作不得准,天晓得对方脱去文字的掩饰之后,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这种疑虑发生在我狂飆的半路上,冷冷的风吹着我的脸时,我在想,对方如果打开门,是个一百八十斤重的胖妹妹,那我该怎么延续我对她的好感与热情呢?并非是我对胖的人有偏见,只是我个人喜欢瘦一点的女孩。不过外型终究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我有好感的人,不想看她伤心或鬱闷而已,所以迎着风,满怀着对亚茵的想像,我在公路上,刚到台中市。 天正灰濛濛的要亮,我曾来过台中市几次,对这里的主要道路还算清楚,亚茵的宿舍就在中兴大学附近,这里我去年参加社团活动时来过一次,根据印象,我来到抄写地址的纸条上,所显示的巷口位置。 「喂,是我,徐霽安。」我打了电话给她。 「过去了两个半小时,你不在线上,却又能活着打电话,你人在哪里呀?」 「如果你没说错,而我也没抄错的话,我想我现在在你家外面巷口的莱尔富超商了。」 亚茵忽然沉默了一下,我想这让她很惊讶吧,大约过了十秒鐘之后,她说:「帮我买一碗来一客的泡麵,我要海鲜的,等我,我马上下来。」 -待续- 省下浪漫的情话,就先吃泡麵吧。 城南的精灵 06 06 她是一个跟我想像中完全不同的女孩,亚茵的个子很高,几乎也有一百七十五,可是腰却瘦得惊人,来接我的时候,她穿着水蓝色的睡衣睡裤,整个人看起来很清新,一对大眼睛闪亮着,只是,眼眶是红的。 「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都说了,反正间着,想出来走走,做点疯狂的事情。」我心虚地笑,正在担心几个小时之后,我的声韵学小考。 亚茵住的地方就在便利商店楼上,我们从旁边的楼梯间上去。这里的摆设很简单,房间没有大灯,却有两盏透出亮黄色光线的立灯,气氛很优雅,也没有多馀的东西,就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脑,跟衣柜、书桌,这样而已。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她在床边,摆了一张小沙发床。 「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想来看我?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交谈的也不多。」她倒给我一杯温开水,然后开始泡麵。 坐在她的书桌旁,我看见她的电脑,还留在吞食天地的游戏画面中。 「很意外吗?事实上我个人也相当意外,不过我想这可能是我哥叫我玩这游戏的意义吧,让我从现实的世界里跳出来,做一点跟平常不一样的。」 亚茵笑了一下,把麵端到我面前。 「说真的,我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人,你的确,跟很多玩游戏的人不同。」 那些玩线上游戏的人是怎样的,这问题我没问,也不想问,因为我知道亚茵以前的男朋友,跟她男朋友的一群朋友都喜欢玩这些游戏,没必要徒惹她去回想往事。 我假装认真地吃着泡麵,看着亚茵一边吃麵,一边操作游戏,她对我解说了很多我平常老是学不会的技能,还有应该注意的细节。不过我的视线其实不在萤幕上,我在看着她,对我来说,她清秀的脸颊,与纤细的颈子,都具有很强大的吸引力,非常迷人。而为了什么,那个勇者却会离开这样一个精灵呢? 「懂了吗?」她忽然回头问我。 「不懂。」 这是一种很巧妙的感觉,如果我的眼睛是看着萤幕的,那么我所谓的不懂,指的就是游戏技巧,但我现在看的是她的双眼,所以我不懂的,就是她的事情了。 「你相信在游戏中发生的感情吗?」放开滑鼠,转过身来,她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接触这游戏的时间太短,而且我认为两个人只在这虚拟世界中相处,大家都忙着升级练功,爱情能怎么发生?除非……除非以下的内容我不敢多想,因为我跟亚茵都不以练功升级为目标。 「我跟他一开始也不是为了升级。」亚茵告诉我,那个勇者是她系上的学长,两人因为系学会的活动而熟识,后来经常在线上聊天,进而有了感情,至于网路游戏,则只是他们一起进行的游戏而已。 「在这个游戏中,我逐渐了解他的个性,看着他急着求进步,我知道他很力争上游,不满于现状,看着他乐于帮助别人,我知道他个性大方,可是我不知道,看着他不仅只是带着我一起练功成长,那竟然意味着最后总有一天,他可能过马路牵着的,会是别人的手。」 我觉得麵汤有一点苦涩,那种滋味很难以言喻。 「抱歉,让你大老远来听我说这些。」她忽然微笑,但微笑中,充满感伤。 抱以一笑,我说:「除了那样等他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她摇头,淡淡地说:「什么挽回的办法都试过了,如果半年的守候还不够证明的话,我想,我可能没有其他办法了。」 很难想像,一个人半年来一直在等待着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我的女朋友离开我的第七天,我就决定放弃了,虽然难过伤心,不过我竟没有想过要去挽回什么,亚茵说,那可能是我不够懂自己要的爱情吧。 我也感到很纳闷,游戏角色濒死之前,我们都还会挣扎半天,为什么爱情消逝前,我们却反而会选择逃避呢? 天亮的时候,我睡在亚茵房里的双人床上,一人一边,中间还隔着一隻好大布娃娃,听到她沉缓的鼻息,猜想她已睡着之后,我决定还是自己趴到书桌上面睡,儘管这世界暂时小到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无论怎样,我都不想在自己心里佔这便宜。 不过我这种君子的行为只维持了十分鐘而已,片刻之后,她便睁开了眼,轻轻地骂了我一句「傻瓜」,然后拉着我回床上去睡。 背靠着那隻超级大布偶,感觉非常奇幻,这简直是像梦一样,我居然在一百公里外的台中,居然在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孩房里跟她吃泡麵,甚至还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世界虽然无奇不有,但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会是向来拘谨的我所会干出来的事情。 「喂,我徐霽全。」亚茵傍晚有课,所以睡醒之后,我们又一起去吃了饭,然后我在冒着风霜赶回新竹之前,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哥。 「是我,我是徐霽安。」已经习惯在线上跟他聊天的我,忽然很不适应他本人的声音。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屁你就放吧。」 我把我跟亚茵的事情说了,他非常难以置信,直嚷着说自己玩了这游戏那么久,怎么就从来没遇过城南的精灵。 「可能因为我才是那个有缘人吧。」我说,然后又跟他说了今天的事情,我还说我正要赶回新竹,还说我今天不但翘课,连考试都没去。 「銬,你一定很喜欢她对吧?」 我「噗」的笑了出来,说这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以往也只在线上聊天,认识还不到一个多月,怎么可能喜欢对方呢? 「放屁,我听你现在声音就知道,你正在散发一种求偶专用的荷尔蒙。」 「荷你的头,我只是打电话跟你说一下,有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俗话说,一见钟情,这种事情你没听说过吗?」 懒得跟他囉唆,我才不相信这种事情,想当年我追我那个前女友的时候,可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培养出感情的。 傍晚五点半,头顶上的天空已经黑了,但是左边还有一抹相当灿烂的橘色晚霞,陪着我一路缓缓前行。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我哥说的话。 对于亚茵这样的女孩,的确很难不生好感,我不大懂得什么是一见钟情,对我来说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传给我的第一个讯息,也忘不了她回给我,告诉我她名字的那封信,更忘不了她明亮的双眼,还有粉嫩的颈子,跟我睡在她身边时,那不断传到我鼻子里的,她身上淡淡的女孩清香。 这是一见钟情吗?这是吗? -待续- 是。 城南的精灵 07 07 「你相信人与人,因这游戏而產生的感情吗?这是我问你的问题,那时,我也问我自己,答案与你相同。 不得不承认,你是我玩这游戏至今,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留下印象的人。虽然理由不同,但我们都一样,不求什么进步或升级,这样的人,在一个激烈竞争的世界中,非常难得的少见。 在你来之前,我哭了最后一次,然后把他留下来所有的宝物通通都拋弃了,丢在一个平常没有人会去发现的角落中,等你改天上线时,我带你去找,那不再是他留在我身上或心里的遗跡了,将是你我共同发现的宝藏。 很高兴认识你,让我找到了在这里继续存在的理由,这理由会持续很久吗?我并不知道,我想我不是个善于表白的人,所以只知道要傻傻的等待,这是我希望当一个小精灵的原因,至少,不必像人与人之间一样的复杂,需要不断的沟通。未来也许我的蠢笨依然,但我想很多事情,不需要我说,你应该都会了解的,因为我所想的都很简单,就像你只是单纯的想要买到廉价武器的那么简单。 现在的你好吗?希望我的床你睡得惯,路上小心。喔,对了,不要纳闷着我为何能在上课时给你写信,脱去精灵的身分之后,我可也是个会翘课的正常大学生。」 回到家,收到信的那晚我又遇见她,在线上,我们去把宝藏挖了出来,一样很不长进,我们一隻怪物也没打,两个人窝在大地图的角落里聊天,还约好了过两天平安夜,换她来新竹吹吹风。 关于这中间关係日后将怎么演变,我想大家应该都是乐观其成的吧?唯一懊恼跳脚的,只有俗话说得很多的我哥而已。 「嘿,小子!」在我端了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亚茵叫我。 「又。」这是我的一贯回答。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的心突了一下,怎么她也想到这里去了?问她干嘛这样问,她却笑着不说,只说她一直想起我吃泡麵的样子。 「而且,那天晚上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说。 「请讲。」我有不妙的感觉。 「我有把泡麵的钱给你,你呢?答应给我的东西呢?」 虽然我只能看到萤幕上,那个穿着水蓝色盔甲的女孩,但彷彿,我已经见到她走出阴霾后,嫣然一笑的样子了。 -完- 「嘿,小子。」她忽然叫我。 回过头,我看见她从厕所出来,脸上洗得水亮,神情灿烂地问我:「你要给我的东西呢?」 幸运带 01-青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啟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席慕蓉青春 下巴,爬满了一片微髯,叼着菸的嘴在颤抖着。 曙光打百叶窗的叶片间隙里鑽进来,在我的身上画出一道道光影,我睁着眼,看着沉睡的你。 这是第七天,我忘了床,也忘了回家。菸没点着,因为这里禁菸,因为你不喜欢菸味,因为我已戒菸。 但我喜欢窝在这里,静静地,望着你,随时感受,突如其来的惊喜,哪怕,这惊喜不过是我一夜浅眠之后的幻觉,随时落空。 我,总感觉,你的手指,正轻轻摆动着,像是,你的音符,轻舞着自己的节奏一般。 幸运带 02-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 「咳,咳。」女孩轻灵的脚步经过瀰漫着菸味的楼梯间,发出了浅浅的咳嗽声。 阿烽问我那是谁。 「不知道,管她。」 谁会在乎呢?短短的五分鐘,我们只有短短的五分鐘,得抽完这根菸,还要设法除去一身菸味,才能够避免被教官闻出来。所以,任由菸味继续瀰漫着,我无心去理会经过身边的女孩。对于那些拒绝菸味,又故意惺惺作态地只发出乾咳声的人,我向来懒得理会。 阿烽是我的死党,从小一起长大。 「阿軻,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那女孩长得不错耶!」 我不知道如何从一个女孩的背影去判断她的长相,从二楼的楼梯间,我只能看见她长长的头发,还有纤细的腰,跟她修长的双腿。 「应该是一年级的,制服这么新。」他说: 「可惜,一脸苦瓜相,连笑一个都不肯。」 因为上个学期,我们的操性只有六十二分,所以这学期,被罚要来帮忙参加学校新生训练的工作,做点功德,赚点分数。教官说,这是给我们机会,作一天,赚一分。 所以我们的高三生涯,就从一年级学弟妹的新生训练开始,拉开序幕。 阿烽原以为可以在正式开学前,就抢先看尽今年的新学妹的,哪知道,教官根本不让我们两个走进人群里,他派给我们的,是不断到处送公文的杂役。 「我个人认为,这是极大的侮辱。」阿烽说。 微笑着,我把要给教务处的公文放下,对阿烽说: 「这样好了,等一下我会把你的宝贵意见告诉教官, 请他给你个机会,让你上讲台演讲,面对面的把全 一年级新生看个够,怎么样?」 阿烽给我一隻中指,我们嬉笑着走出教务处。 「喂!你们两个的傢伙。」童山濯濯的主任,唤住了我们。他说的那些话,我不愿意记得,只能简单的说,就是他希望我们两个高三生,为了自己的操性分数,能够认真帮忙学校公务,别再嘻嘻哈哈的意思。 『你们,一个把教学计划表送去影印室,一个把今年 的行事历送去总务处,分开来,免得狼狈为奸,沆 瀣一气。』 走出教务处时,阿烽问我: 「他刚说啥?沆个什么一气?」 「沆瀣一气啦!」 「什么意思?」捧着一叠行事历的他,呆头呆脑地问我。 「说你跟我真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的意思。」 「喔,那是应该的。」阿烽自顾自地说着。 总务处在教务处隔壁,所以阿烽向右转。影印室在旁栋大楼的二楼,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把计划表夹在腋下,手插着口袋往前走,穿过校园,走往另一栋大楼。 上了大楼,转角有间女厕。远远地,我瞄了厕所一眼,看来没人。等一下送完计划表,还可以进去,再抽他一根菸。 不过我错了。 离开影印室之后,我才正要闪进厕所,就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从女厕出来的女孩。 而更不幸地,她就是十分鐘前,我跟阿烽遇见的那女孩。 『你很变态耶!刚刚才在对面大楼楼梯抽菸,现在居 然跑到这里的女厕来,你想干嘛呀?』睁着圆圆的大眼,她生气地问我。 「我…」 我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但却不知从何讲起。许多时候,我不喜欢跟人家解释什么,尤其是面对那些根本不懂你的人时,通常都是白讲。所以我直接从口袋里面掏出香菸,当着她的面点了一根,让她知道,我只是来抽菸的。 而点菸的同时,我低头看见了她崭新的校服衬衫上面,还没绣上任何学号与科别。 女孩横了我一眼,对我说: 「学长,请你尊重一点,这里是女厕。」 懒得理她。我靠在墙边吸起了菸。女孩站在原地,不断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坚强的意志,像是对抽菸的坏学生,强烈的敌意一般,我感觉她正企图用眼神谋杀我。 但那是没有用的。她有很圆很深遂的双眼,还有白净的脸庞,虽然不脱刚由国中生蜕变而来的稚嫩,不过总算是有点小女人的模样了。 当然,我没有这样近距离研究一个人长相的习惯,会这样盯着她看,是因为她也同样直盯着我看。 「你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不高兴的话你可以出去呀, 我只是来抽根菸而已。」我放弃了坚持,对她解释。 女孩忽然有点嘟嘴,我看见了她脸上正露出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种转折在她秀气的脸上开始蔓延,她刚才的坚决,忽然变得有点松动,然后,现在是开始有点无辜。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图文传播科的教室怎么 走?」 什么? 原来,她这样死盯着我,是因为她…迷路了? 「我知道你这种人一定不会告诉我的,算了,哼!」女孩看着我诧异地瞪大了眼,却忽然又生气起来,转身就要走。 「学妹,你等一下。」我赶紧叫住她。 翻着今天早上教官给我们的新生训练手册,我找不到教室。女孩距离我大约一公尺远,只把头伸过来,却刻意与我隔着一段空间,我知道她在怀疑我的人格。 「学妹,我身上没有毒,没有病菌,没有炭疽热,你 不要这样好不好?」 「怎样?」细细的声音,有点高亢。 唉,我说算了,我带她去好了,手册上虽然没有确切标明,但是唸了两年台中高工我还可以大略知道在哪里。这不能怪我,谁叫学校太大,大楼太多,而我在学校清醒的时间又太少。 这是第一次,走在校园中时,我背后跟着的不是狐群狗党,不是猪朋狗友,而是一个女孩。她不高,可是腿很长,也不算漂亮,但是却有着相当吸引人的秀丽与稚气。 带着她到教室,里面已经有一群她们班上的新生。我对她说了我的班级,叫她以后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指着远远处,我说:「那边就是电机科,你来,说找阿軻就可以。」我还特别强调,是荆軻的軻,不是鹿鼎记里面的那个阿珂。 女孩笑了,而且是带点善意地笑了,她说: 「谢谢学长,我叫郁婷。」 有耳朵的郁,玉立的婷。 「『微风拂过时,便化作满园的郁香』的郁是吧?」 她睁大了眼睛。 那是席慕蓉的《七里香》这首诗里的句子。 我的成绩差,不是因为我不爱唸书,只是我觉得平仄格律唸起来,往往比电路学公式有韵律得多。 幸运带 03-铜版画 若我早知就此无法把你忘记 我将不再大意我要尽力鏤刻 那个初识的古老夏日 席慕蓉铜版画 有点无聊。 冷空气流动的速度比时间快,所以下课时间还没到,我已经快要冻死了。但是老师还在认真讲解着高压电的运输过程。 「阿軻。」阿烽坐在我后面,用手指头戳戳我的背。 「又是那个学妹耶!」他说。 我说过,有任何事情可以到电机科来找我。可是难道你不知道那只是一句客套话吗? 郁婷送来了一盒巧克力,她告诉我,这是她妈妈自己做的。 第一次有女孩到教室来找我,是上上个月的事情。 那一天,阿烽在福利社前面,把一个建筑科的男孩打得流鼻血。对方搬了救兵,追到我们教室来,我拿起口袋里面的手机,又替他打破了另一个追兵的脑袋。 大伙搞得一团乱的时候,她刚好来找我。 于是我拍拍身上的血渍,收下了她报答我指路之恩的一瓶热咖啡,然后,校内广播器,响起了教官破口大骂的声音: 「杨承軻、李永烽,立刻给我到教官室来!」 郁婷说,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 一句客套话,让我多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学妹。 点起了菸,我把置物箱里的外套拿出来套上。阿烽今天很倒楣,新学期不到一个月,第三次抽烟被逮,教官罚他站在司令台前唱国歌唱到下午五点半才能走,所以我决定拋弃他,让他自己坐公车回家。 戴起了龟壳安全帽,发动机车时,郁婷唤住了我。 「是你呀。」 「欸,学长。」 这个月里面,我收到了她送来的热咖啡、巧克力、泰国芭乐,还有一次是波萝麵包。 「怎么,你…又要拿什么奇怪的东西给我吗?」 郁婷笑得很尷尬,她说,她想问我,去台中市的公车怎么坐。 「你平常怎么来学校的?」 「我妈平常会载我来,可是她今天加班,所以…」 我点点头,告诉她,一路走到復兴路口麦当劳前面,随便哪一辆经过的客运都可以上车,反正都会到得了台中市。 「那…学长,你可不可以…」 「怎样?」 「换一下零钱好不好?」我看见郁婷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千元钞。 这是个很烦的学妹。 摸摸口袋,我身上只有两块钱。 「算了,上车吧!」 反正都是要出卖阿烽的,既然空着一顶安全帽,不如给郁婷戴着吧! 她家在美术馆附近。 听说,台中市这一带住的都是有钱人。 在路上,郁婷告诉我,她出门如果不是坐公车或家人载她,她就只会骑脚踏车出去,而且,距离就只限于这附近而已。嘲笑着她的胆小的我,一路载着她飞驰。 小dio在一条小街前停车,我目送郁婷走进一栋很豪华的公寓大楼里,管理员还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高楼华厦、锦衣玉食,那是跟我有八千公里远外的世界中的故事。距离很远,而且极不真实。 我又点起一根菸。 刚才郁婷上车前,对我说,她不喜欢菸味,希望我可以戒菸。 为什么你不喜欢菸味,我就要戒菸呢?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相关的理由。我只是很客气地把当时手上那跟菸给丢了而已,说好听点是尊重,一般来说,我会解释是给女性友人一个面子。 阿烽问我死到哪里去了,连手机也不接。 「反正你在唱国歌嘛!」 「想得美,不到五点我就溜了,可是你居然拋弃我!」 听到我说我载郁婷回家,阿烽非常诧异。 「莫非?」 「没有莫非,没有任何可能,我只是单纯顺路而已。」 「顺路?她家住在美术馆那边,我们住在学校附近,天南地北的叫做顺路喔?那你怎么不顺路又回来学校载我?」 笑一笑,我没有回答。 因为这真的不需要理由。 幸运带 04-如歌的行板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为力的 席慕蓉如歌的行板 我这样想着,郁婷。 是的,我是想着她。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蹲在厕所里,会这样想着她。 也许,是刚才肚子痛得急,忘了把席慕蓉诗集带进来的关係。 阿烽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爱看席慕蓉,为什么我会想黄郁婷。 我说,不是每个混混都不爱唸书,混混,也可以很有品味。更何况,我们还是国立台中高工的学生,名校里的混混,当然不能太差劲。 至于郁婷,我则找不到答案。 因为我说我不喜欢吃麵包,不爱啃芭乐,而且痛恨吃甜食,所以她昨天送了一本书给我,是叶慈的诗。已经说了太多我不喜欢的结果,使得我不好意思再说:抱歉,我不喜欢读外国诗。 「既然会想到她,为什么你又不要她?」 我尝试着对阿烽解释,关于爱情的道理,但显然他不能认同。 「她不丑,身材不差,而且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对你好,你为什么不 要?」 爱情需要一点缘分,需要一点剧情,需要一点浪漫。 「你跟她很有缘呀,你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学长,也很有聚情呀,每次 抽菸都遇到她,你们很浪漫哪,浪漫到你可以『顺路』绕半个台中 市,送她回家。」 然而爱情绝对不是这样简单就能够形成的,爱情还需要一点…感觉。 「你认为感觉还不够吗?我觉得那个黄郁婷对你的感觉,已经快要满 出来了。」 不是这样的,我认为绝对不是这样的。 我想,所谓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要甜甜蜜蜜,分开后则要朝思暮想的,是了。我对阿烽说: 「你知道思念吗?爱情会带来思念。」 「我知道呀。」 「但是我没有思念她。」 「一次都没有?」他不敢相信地问我。 嗯…我想了想,说: 「有,我有认真地想过一次。不过那次我在大便。」 当然你不可能对一个三不五时出现在你身边的人毫无思念之意,可是我都在看见波萝麵包,看见泰国芭乐,还有造型诡异的巧克力点心时才会想到郁婷,大部分时候,我会想着关于下一顿便当的钱要从哪里来的问题。 「阿烽,我觉得我跟她不可能啦!」 「为什么?」 「你看,我们这么穷,她家那么有钱。」 这是事实,昨天下午,我跟阿烽正要其上我的小dio时,就看见郁婷的妈妈开着宾士320经过我们身边,郁婷还对着我们挥手说再见。 「我拿什么去喜欢人家?」 那是第一次,我跟阿烽谈到是否可能喜欢郁婷的事情。 因为接下来,我们有一堆课要上,有一堆进度要赶,教材太多,可是下学期时间很短,每一科的老师都想赶进度。对我跟阿烽来说,这简直是恶梦。 虽然我们一群男生住在一起,但是大家年级,科别各不相同。你帮不了我,我也教不了你。所以阿烽很早就放弃了,他抱着吉他,坐在床边,对我说: 「你看,校庆园游会我们还要不要上台?」 「上哪!干嘛不上?」一边计算着电阻值,我一边回答。 「可是这样很丢脸耶。」 校庆园游会有社团成果展,我跟阿烽将代表吉他社上台,做双吉他的表演。而且学校今年很体贴,为了让大家玩得开心,特别将园游会摆在段考之后,让我们玩得没有后顾之忧。 「前一天补考名单才被公佈在教务处,后一天就上台表演。」他皱着眉头说。 但是那又怎样呢?这叫做各有专精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补考名单与成绩是同一天公佈的。 我一个人站在教务处前面,找到了李永烽的名字,心里面想着,阿烽,你完蛋了你,他一共有四科不及格,真是悲惨。 循着各科排列,我开始找我的名字。 「阿軻学长,你在找补考名单吗?」清脆的声音,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嗯。」我看见了我的名字,沿着平行线,我数着我被当的科目。 「电路学,电子学,输配电…」郁婷走到我的身边,她手上还抱着一叠考卷。 「英文,数学…五科耶!学长,你能当的都当光了嘛。」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知道我的脸色很难看,但是我的心里却漾晃着另一种奇怪的感觉,而这感觉,来自于我鼻子所闻到的,一阵阵清淡的香气。于是我转头看着她。 郁婷盯着名单笑了许久,这才发现我的目光所在,她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我赶紧摇摇头。 她帮老师送考卷过来,刚好看见了我,一场如此单纯的校园偶遇,却让我忽然,忽然,觉得怪怪的。 对于阿烽的讥笑声,我选择充耳不闻,因为我的脑海里面,一直想着那个画面。 有个女孩,她的脸距离我大约只有十五公分,她扎着马尾,露出乾净而白皙的耳朵,甚至我彷彿可以看见她耳朵上面细微的汗毛,还有她的侧面,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唇,以及她寻找着我的名字时,随目光移动而不断颤动着的长睫毛。是呀,她当时的目光,可是正搜寻着我的名字呢! 于是,我身上沾惹了她身上的气味,一股淡淡的,略带花香的气息。 「你在思春吗?」一句话,打破了我的遐想。 「如果你很间的话,拜託来练一下吧!明天就要上台了耶。」阿烽说。 为了这个表演,我们早已练习许久,五科不及格,如果要找藉口,我会推给这次表演。 因为一首歌,我们竟花了一个月去练习。 风,渐渐地愈来愈冷了。 面对着整个操场的摊位,川流不息的学生,还有一堆外面来的游客,阿烽很陶醉地弹起了前奏,我开始唱着属于我们自己的第一次表演。 表演曲目是老鹰合唱团的,加州旅馆。 英文歌词很长,我几乎是用背的,连歌词在叙述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无所谓,反正学校的烂音响也无法清楚传送出我的歌声,所以我唱得很随便。这首歌的重点,是后面的吉他独奏。 我不敢看着台下的观眾,大部分时候,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在吉他琴格上的移动。直到我们的表演结束,台下传来掌声时,我这才呼了一口气,抬起来来,把嘴凑进麦克风,对大家说谢谢。 风,真的很冷,吹得我的头发有点乱,心也有点乱。上台前,阿烽说希望下面不要有认识的人,以免到时候尷尬。 被风吹的眼睛半闭的我,在对大家致谢时,眼角便即略扫过人群,我想看看下面这些忙着吃喝玩乐的人,有没有我认识的,而他们有没有发现我。 有吗?有。而且是我最怕被看到的那个人。 「阿軻学长。」 「你,还是叫我阿軻就好了,五科被当的人,实在不敢被人家叫做学 长。」我汗顏地说。 郁婷笑了,她端给我一碗汤圆。 「你…刚才都看到啦?」我问。 她点点头,还说我唱得不错,至少,忘词的时候还矇得挺像个样子的。害我一颗汤圆差点噎在喉咙。 她陪着我把吉他拿回社窝,一起走过满地落叶的中工校园,回到园游会场,然后,她从她们班的摊位后面,拿出一个纸盒。 「汤圆是我们班卖的,这个是我送给你的。」 眾目睽睽之下,我接过一个褐色纸盒,同时感觉有千百对眼光正向我投射过来,我还听见郁婷的同学们小声地在研究我: 「那个就是杨承軻喔?」 「对呀,对呀,常常打架记过那一个。」 这些女人… 「阿軻。」 我抬起头来看她,这是第一次有个女孩这样叫我。 「打开看看呀!」 一件毛衣,水蓝色的针织毛线衣。 织功有点粗糙,可以想见是郁婷织的。她要我当场套上,试试看是否合身。 在眾人目光下,我有点为难地脱下外套,把这件毛衣穿上去,冰冷的毛线与身体肌肤接触时,我忽然感觉有股暖意,当然,同时也听见不少人的欢呼,害我当场真想把头埋在毛线衣里面,一辈子不要伸出来算了。 郁婷开心地说:「嗯,看样子不会差很多喔,可以不用改吧?」 我微笑着,没有告诉她,其实左手袖子比右手袖子短,而且短了大约有十公分。我只是将袖子捲起,好掩饰过去而已。 一个天真单纯而善良的女孩,所谓你作的一切,你都应该善意接受,并且回应给她最真挚的笑容。 这是阿烽说的。 「是吗?那不然毛线衣送给你好了。」 阿烽诡异地笑着,对我说: 「她现在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唷!」 有吗? 「而且,其实早在你接下毛线衣时,你的潜在灵魂,早已接受了她的邀约了。」 「邀约?」 阿烽说我最近其实常常下意识地提起郁婷,他说,我在抱怨学校的麵包难吃时,会说:「郁婷上次拿的波萝比较好吃。」而当我嫌弃便当附赠的水果太小时,我还会不小心说:「上次郁婷拿的那颗芭乐真是经典中的经典。」 我很怀疑我是否有说过这种话,基本上,我不认为我的生命过得真有如此浑浑噩噩,于是我问阿烽: 「真的吗?」 「真的,你连看a书时都还会说,郁婷的腿比她们长。」 不会吧! 然后,从来没过恋爱的阿烽告诉我,所谓的思念没有主题,没有形象,那是在无意间生成的一种情绪才对。所以其实我早已在心里接受了郁婷对我的邀约,一种,无声而诚挚的邀约。 幸运带 05-生命的邀约 生命中有些邀约不容忘记 我已经答应了你只等 只等这雾散尽 席慕蓉生命的邀约 有一种这样的可能:本身我自己的认知中,并不承认这份感情存在,我只是习惯了总是有一个人对我注目的感觉罢了,连带着,她所给我的付出,我也就坦然收下,但是却不曾想过来由与原因。不过阿烽并不能接受这说法,他说: 「如果真的有那么单纯的话,你也就不会在梦中说那些话了。」 「什么话?」 「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后,忽然叫了一声:郁婷,我想你。」 这一次,阿烽眼中没有闪过狡獪的光芒。 独自蹲在厕所里面,我想着这个问题。 关于我对郁婷的思念,究竟存不存在的问题。 三楼的电机科教室就在厕所旁,厕所再过去是楼梯,可直接通达一楼。这样偏僻的位置有个好处,就是很少有纠察队会巡过来,不管是晨间自习,或是午睡时间,我们都可以随性地在厕所里抽菸,而这里,也就变成了教官口中的罪恶渊藪。 被郁婷的问题所困扰的我,就这样,一个人在午休时间开始后,蹲在厕所,让烟雾陪伴我度过这段恼人的时间。 「喀喀喀…」响亮而规律的皮鞋声响起,我很直觉反应地踩熄了菸。因为光听这种机械式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纠察队来巡视校园了。 趁着脚步声离我还远时,我先一步出了厕所,瞥眼间,他们距离我还有大约几公尺远,我得赶紧离开这间满是菸味的厕所。 但不料我转身时,刚才因为一时紧张,随便塞进口袋里面的香烟盒居然掉了出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了,三人一组的纠察队学生,马上举起了手中的登记簿,向我走了过来。 投降吗?任人宰割吗?开玩笑,门都没有! 「站住!」 我已经跳下了一排楼梯,吃定纠察队那身盔甲服仪的笨重,我决定在他们没有认清我的长相前拔腿飞奔。 二男一女组合的纠察队员,在后面追逐着我。我把刚才思念着郁婷的情绪完全拋开,脑海中只有下一步该转往哪个角落的念头。 从三楼直接奔到一楼,我转过了实习工厂,鑽进了围墙边的树丛里,再从树丛后绕到电工大楼后面,后面追兵还在不在?拒绝被检查之后会换来的是什么惩处?我的操性这学期能否及格?谁管他那么多呀!计算着逃命路线的我,心里头只闪过唯一一个片段,就是可恶的黄郁婷,都是你害我的! 安静的校园午后,我死命地跑着。 我们学校的纠察队什么都没有,就是体能都超级好,不管男女都一样。多少人绕了大半个校园之后,还是被生擒活捉。 跑得喘呼呼的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西边,一路逃到东边,直接跑到了学生餐厅外面,正打算闪进餐厅躲一下时,却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这个学校很大,学生很多,可是该被你遇上的人,你就是到哪里都会遇见她!我差点撞上的,是穿着纠察队制服的郁婷。 「阿軻?」 「…」看着她穿着纠察队制服,我当场傻眼。 「你来这里干嘛?午休时间了耶!」 原来我这才知道,纠察队的学生是轮班吃饭的,有的人吃饭,有的人巡视校园,我刚刚躲掉了一组,现在又遇见另一组。 「我…我…我刚才没吃饱,所以想来看看…看看餐厅还有没有饭吃。」 我相信我这话一定是破绽百出的,因为郁婷摆明了不信,她用很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是吗?」 我乾笑了几声,很尷尬地说:「你加入纠察队啦?」 「嗯,今天第二天执勤。你…」 「我没事,这个…餐厅关了是吧?嗯嗯,没关係,算了…」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看见自己手脚随便摆动着,像个被技术欠佳的操偶师所操纵的木偶。 「阿軻。」郁婷忽然板起了脸。 「嗯?」我则努力装出天真的表情回应她。 「香菸还是戒了吧!你要知道,你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的喔!」说着,她的嘴角,冒出了会心一笑。 后来,纠察队经常巡逻巡到我们三楼电机科来,而且,我经常在巡逻的队伍里面看见郁婷。而曾几何时,我发现我原本非常重视的午睡习惯,竟然从此没有了。 如果巡逻队伍里面有她,我会觉得很开心,因为郁婷也会偷偷将眼光瞥向我,给我一个安寧的微笑;反之,我则会觉得非常惆悵,那种连心都要空虚的惆悵。不过这种感觉我没告诉阿烽,我知道他会嘲笑我,并且炫耀自己的先知。 郁婷还是会常常到教室找我,全班都知道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学妹,而且居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不消说,这肯定是阿烽传出去的。 她会带各种奇怪的东西来给我,有时是新唱片,有时是她买来的小玩偶,更有时候,她会把她出去玩拍的照片带给我看。种类繁杂,但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件我始终不曾穿出去过,袖子长短不一的水蓝色毛线衣,因为那是她亲手做的。 而我自己也已开始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感觉,那种…近乎思念,却始终无法定义的感觉。 阿烽问我,既然彼此各有情意,何不进一步交往?我总是笑着摇头,解释着家境差距,说我即将毕业,郁婷才高一,或者说彼此成绩、品行差太远等无关紧要的藉口。但实则我知道,我们谁都不愿去破坏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可以藏在心里面,想到了,就会甜甜一笑的感觉。 高三生没有寒假,我们每天都在学校辅导。 即使我的成绩很差,不过还是得被迫参加,谁叫我们是号称高职第一把交椅的名校呢?郁婷参加了救国团活动,到处去的时,她还是会不断寄来名信片,要我多认真唸书,好准备半年后的学测。 半年,很快,但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半年里面,阿烽跟我的成绩都略有起色,我也几乎快要戒菸成功,那是因为郁婷讨厌菸味。而更值得开心的,是我认识了郁婷的母亲。 有一个放学的下雨天,我在校门口遇见郁婷,她没带伞,所以我陪着她站在校门口,用我的书包帮她挡雨,挡了半小时,直到黄妈妈来接她为止。 隔天,郁婷带了一大包粽子来,为我提前庆祝端午节,她说: 「这是我妈妈说要包给你吃的。」 她的头发变长了,但还是遮不住明亮的双眼。 那当下,接过粽子的瞬间,我很想跟她说:我喜欢你。 但我没有,我知道,我还没有这勇气,于是她的背影远走,于是我又继续惆悵,惆悵着,与一次的美丽擦肩而过。 幸运带 06-灯下的诗与心情 不是在一瞬间就能 脱胎换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试探 席慕蓉灯下的诗与心情 你是否,一如我所惆悵着的而惆悵着呢?如果是,你又是否嗔怨着我没有在你转身之前说明白呢?没有办法多想什么,因为当我努力回想着这一切的变化时,我人已经坐在毕业典礼的会场里面了。 看着讲台上领奖的同学,我想着的,是约我待会见面的郁婷。 「你…终于要毕业了。」她今天很羞怯,丝毫不像平时来教室找我时的坦然。 「嗯。」我没有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对她表白。 「那…以后就没办法送什么东西给你了。」她小声地说着。 「嗯。」我该怎么表示呢? 郁婷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条幸运带来。 用深蓝色的棉绳做底,串入海蓝色的珠子,一共有十一排,然后,再串入红色的珠子做字,排列成「iloveu」的字样,我可以看得出来,这是她亲手做的。 接过幸运带,我简短道声谢谢,却只能楞在原地。 郁婷总是比我主动,对我付出深刻的感情。我在悲与喜之间交错着,悲,是因为今天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喜,是我与她之间,终于有人打破了长期以来,互相牵掛却始终隐晦的僵局,把漫溢的思念与爱恋,用一条幸运带串联起来。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戴不上那条幸运带,我焦急地拼命想将幸运带戴到手腕上,却老是收摄不住自己紊乱的心神,我一边努力着,一边则回忆起这一年来,从一开始的敌意,到慢慢的接触,再从第一次送她回家,到园游会那天的针织毛线衣,最后,从校园里的追逐,餐厅的相遇,到每天我期待着见到她的心情。 虽然,郁婷就在我身边,但是我却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试了很久,却一直没能成功地戴上幸运带,最后,我只好抬头看着她。但是,我却发现,她已经哭了好久了。 眼泪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她泪湿的眼眸闪动着光芒,我手里握着幸运带,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郁婷,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终于,我能够勇敢地告诉她了,匯聚了一年来的思绪与惆悵,我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心情,那些不经意表达而出的感觉,原来如此真切。 我喜欢你。 毕业典礼的隔天,是郁婷的生日。 因为我的手始终颤抖着,所以她为我把幸运带收进我的口袋里,告诉我她的生日是明天,并且希望,我可以陪她度过这个生日,然后,她将亲手,为我戴上。 这是我陪我「女朋友」过的第一个生日。 郁婷说,她会先跟她妈妈讲好,由她妈妈送她出门,我们要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街,要把这一年来的思念,用一天的甜蜜来填满,然后,再开始我们更美丽的下一个故事。所以,我明天早上可以先打电话给她,确定时间地点。 没跟阿烽说这件事情,我希望多保留一点。 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我的思念并没有因为这样一次告白,这样一次坦白而转化成浓郁的爱恋。 郁婷家的电话没有人接。我提着昨晚为她买好的生日礼物,一个人站在公用电话前,呆然了五分鐘。 纳闷着的我,叼着没点火的香菸,在宿舍门口坐了一个小时,心想,即使有事外出,她也应该会儘早回家的。于是,我又拨了一通,响过数十声之后,同样的,我又掛上了没人接听的电话。 你在忙吗?别忘了你我今天的约定呢!这不像你的风格,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把香菸丢掉,把礼物放到车上,带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灰色阴影,决定直接到郁婷家去找她。 今天的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但是湛蓝的天空,却为我罩着一层阴霾。 我在郁婷家外面的五权路边看见一个车祸,警察用鲜黄色的封锁带封住现场,围观的人潮,阻挡了我看向里头的视线。 但那重要吗?不,那不重要。 因为我已经到了郁婷家的大门口,比起上次来,今天这里很不一样。大门口的守卫被挤到角落去,门口站了一群警察跟吵嚷的人群。 停妥了车,我提着郁婷的生日礼物,有点惊疑不定地走向前去。 有个警察唤住了我,但我没有理会他,因为我看见了已经哭倒在地上的黄妈妈。 她告诉我,早上郁婷骑脚踏车出去时,被快速经过的轿车撞倒,现在人已经送到医院急救,黄爸爸已经赶到医院陪女儿,黄妈妈回来帮郁婷收拾简单的住院替换衣物,同时接受警察问话及备案。 我手上的礼物在不知不觉间落地,包装袋里面的玻璃瓶发出清脆响亮的破碎声,与我的心,一起同时粉碎。 幸运带 07-歷史博物馆/青春 可是究竟在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着的时刻擦肩而过 席慕蓉歷史博物馆 我在等你醒来,等你,为我戴上这条幸运带。 虽然医生说,你这一觉可能要睡很久,但没有关係,因为我也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着你。 以前我不相信爱情来得可以如此轻易,但是后来,不断涌现的思念之意,让我证明了我自己,证明我是爱你的。 现在,我思念着你,思念着你的笑容,你的窝心。看着你稳定起伏的胸口,我知道,你始终不曾离去,所以我相信,我对你的思念,你总有感受到的一天。 人家说,植物人是有知觉的,只是他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与反应来。既然这样,那我就继续诉说着我对你的思念之情,等你想有动作时,你就告诉我,用一隻手指的轻颤也好,用一滴眼泪的滑落也好,我都会摒气凝神,专心聆听你的反应。 是的,正因为你的不曾真正离去,所以我该欢欣,因为我还有期待的一刻可能来临。瞧,我连菸都戒了,这是我们当初相识的理由,你是否依然记得? 又是一天的清晨,百叶窗不好,总有光线照进来,耀眼生疼的光线一定让你很不舒服,没关係,我陪着你。 听见了吗?我在想你,我在想你,我在,想你。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啟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席慕蓉青春 -完- 界桥 01 01 其实寂寞是一种藉口,无聊也是藉口,甚至连作业也是藉口,我的电脑已经连续开机长达七十二小时,一直停留在网路游戏里,当我的良心有点不安的时候,我就会跟自己说,那是因为我空虚寂寞,那是因为无聊的教授出了一个无聊的题目给我们,要我们从网路游戏去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係。 我不懂为什么英文系的学生要做这种作业,从头到尾,我除了游戏一开始输入的帐号密码是英文之外,其他一切使用的都是中文,做这个报告的意义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我没时间去想那问题,因为我已经突破了界桥,在「吞食天地」这个网路游戏中,沟通幽州与冀州的界桥,被视为是冒险旅程的重要里程碑,能来到这里,也是对自己实力的一种肯定,花了七十二个小时的苦练,我终于跟着我的同伴们过了桥。 「小子,你是铁人吗?干嘛死不睡觉?」在游戏中,丫头传讯息问我。 在游戏中,我的暱称叫做小子,想过十八种我认为幽默风趣或者意义深长的绰号,但由于全都有人使用了,所以最后我只好叫做小子。 「因为我空虚寂寞,因为我要做报告。」 「什么报告?」 「调查人与人之间,在网路游戏中,一些感情发展的关係的报告。」 「好像很有意义呢。」她说。丫头是我社团的学妹,如果不是因为要做报告,我就不会四处打听有什么游戏好玩,如果打听消息的脚步没有走到社团,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整个社团的人,竟然有一大半都在玩这个游戏。 「可是我有点怀疑,因为这三天来,我看你都在练等级,到处打怪物,好像也没看你在跟谁往来呀。」 我觉得很心虚,事实上的确如此,忙着到处闯关的我,认识的人非常少,跟我熟的还是那几个,他们都是社团的人,在游戏中自组军团,社长自己就当了军团长,丫头虽然加入不久,可是等级也高我甚多。 「话不是这样讲,我得先具备生存能力,才能有活着的机会去找人聊天,对吧?」我辩解。 「是吗?那你报告什么时候要交?」 我很想叫她闭嘴,在这个新的冒险即将开始,充满了豪情壮志的时候,真不想听到这么尷尬的问题。 「对于过于尖锐的问题,本人向来拒答。」我说。 「喂喂,小子你别装死唷,报告几时要交?」 「明天啦!」 「哈哈哈哈哈哈……」 说是明天,其实也只剩几个小时而已了,四年级的报告都很难做,教授动不动就要求字数要上万,而且绝对不准迟交,迟交的话就是死当。 「嗯嗯,我想我当初选择观光系是正确的。」丫头说。 「少在那边幸灾乐祸,给点意见吧。」气馁的我,看着萤幕上穿着盔甲,拿着大刀的角色,刚刚那些意气风发的光彩彷彿瞬间都褪尽了,这时好像一隻斗败的公鸡,就站在界桥边,一副准备要跳下去的样子。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吗?那你写跟爱情有关的嘛,网路最多爱情了,不然还有什么好写的?」 「爱个屁情,谁都不认识谁,哪里有爱情可言?」我没好气地说。 「怎会不认识呢?军团里面你认识不少人,连个性你都很熟,不是吗?」 我说这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我认识他们是因为社团,现实与虚拟的两个世界岂能混为一谈?我当然认识大家,就连这个丫头我也很熟,我知道她家住台北新店,我知道她有两个妹妹,唸观光系三年级,还知道她大一一入学就失恋,甚至我知道在吉他社里,她的技术以烂出名,因为她的吉他就是我教的。 「不错嘛,这些现实的你都知道,那虚拟的呢?」 「虚拟的我知道你等级三十六,属性是火性,打架最会逃跑。」我说。 「那你知不知道我还没找到我的『公』?」她问。 网路游戏因为有许多地方,需要集眾人之力一起完成,所以大家经常会有机会认识对方,也可以从中找到不错的异性朋友,然后就会互相暱称为「公」、「婆」,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像我这种人例外,因为我讨厌跟别人一起分享很难取得的经验值,所以总是独来独往,即使偶有合作伙伴,也不会去计较对方的性别。 「关我个屁事。」我说,对这个一向都很调皮淘气的学妹,以及她这种看起来颇像捣蛋的行为,我决定不把她放心上。 「哼,那你准备明天拿头去给教授吧!」说完,她竟然气冲冲的就下线了。 一头雾水的我,愣在这里,完全摸不着边际。刚刚一直在聊天,我的游戏角色还站在桥边,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角色的神情好像更凄凉了。 -待续- 我可以找一百个理由玩游戏,可是我不懂你暗示的唯一一个理由。 界桥 02 02 昨天我把报告大纲拿给教授看,跟他说我已经写好了,可是电脑硬碟坏了,资料读不出来,送修之后,电脑公司说要两天时间。教授用非常不相信的眼光看着我,跟我说:「孩子,二十几年来,我听过几百种可笑的迟交理由,你的已经有人用过了。」 我吓得差点尿裤子,这学期的学分数,我可是计算好的,要是这一科被当,我就得唸大五了。看着我哀求的眼光,教授冷冷地哼了一声,威胁我最好两天后快点把报告生出来,送到他研究室去,否则依然是死路一条。 『喂喂,醒来,我有重要事情找你。』丫头一直掛在线上,但是人却静止不动,我猜想她人可能不在电脑前面,所以用游戏的信件功能留言给她。 过不多时,丫头回了信给我,却叫我到界桥边找她。我一边思索着关于报告内容的问题,然后移动人物到桥边,果然看见她在那里。 「找我什么事?」她问我。 我说还不就是老问题,为了报告,所以又来找她,毕竟他们一伙人玩这游戏的时间比我久,在这个地方,人跟人怎么相处,她会比我清楚得多。 「想知道吗?陪我过桥吧,小子。」她说。 我问她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因为过桥时必须跟桥上的敌人对决,这些敌人非常强悍,不过只要过了一次桥之后,就可以在桥的彼端做纪录,如果日后需要再过桥,可以直接使用宝物回到纪录点,根本不需要拼着再去跟桥上的强敌大干一场。 「虽然很蠢,可是可以让你看看,人跟人是怎么互相帮助的。」她说。 一般而言,等级在二十以下的,要单枪匹马过桥,那种举动叫做送死,即使约齐了两三个等级差不多的,闯过去也还是尸骨无存,除非有个像丫头这样的好手在侧,否则根本没有生还希望。 我记得前几天我过桥的时候,是跟着一群高手,大家三拳两脚,在混战中闯过去的,今天只有我跟丫头,这让我有点忐忑不安。正想问她是否需要多找些军团的人来帮忙否时,她却丢了一些价值不菲的武器跟护具给我,另外还附赠一大包的补药。 「把东西换上,生命值补满,我可不想你拖累我。」 「这些……是借我过桥用的吗?」儘管我们交情再好,可是这些东西在游戏中可以变卖不少金钱,对衝锋陷阵也大有助益,如果说是礼物,我想我受不起。 「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杨翠敏的个性你不知道吗?既然交给你,当然就不会要回来了。」 「可是……」我来不及把话说完,因为我已经加入了她的队伍,所以当她大踏步地往敌人云集的桥上走时,我根本不能说不。 这场战斗很激烈,我们都竭尽了自己所有的各种攻击技巧,强攻硬打或魔法幻术通通出笼,战斗中,我使用了大量丫头给我的补药,她赠与的武器也派上了用场,丫头一边打,一边对我说:「平常一起练功,只是互相帮忙,甚至像是利用对方来当肉垫子,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正愿意的付出,了解吗,臭小子?」说着,她纵身跃过桥面,照着敌方首领的头上就是一刀。 心是纠结的,只是我无法分辨,那是源自于战斗的紧张,抑或是对她今晚的态度,这不像平常总是引得我莞尔一笑的丫头,她很认真,又像在赌气。 所以我没有回话,而实际上我也没时间回话,像她这样的老手,在战斗中都有点接应不暇了,我这种菜鸟更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击败了为首的敌人,丫头开始为自己,也为我提供救援,将那些嘍囉交由我解决。 「这场战斗,如果有其他的伙伴在场,会更显得得心应手,可是我不要。」在我致力于交锋还击之际,她忽然开始跟我说话。 「很多人在这里认识异性朋友,从互相支援作战,到资源分享,他们暱称对方叫做『公』、『婆』,我接触这个游戏以来,很多人找过我,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没见过他们,也无法想像怎样在虚无的世界里,怎么去对一个暱称或一个游戏中的人物付出感情,所以我选择跟他们当伙伴,当战友,却不是『公』、『婆』。」 我感觉自己手上的刀都快砍出缺口了,虽然没有血流遍地的血腥画面,可是桥上也倒了不少口吐白沫的敌人。 「但即使是再好的伙伴,我都不会把自己珍藏的武器或宝物拿出来分享,人跟人之间的往来,付出的程度应该有差别,不是吗?」说着,她忽然纵身上前,替我解决了一个敌人。 「我讨厌那种公、婆的称呼,可是我同样在找一个值得我一起努力的对象,不管是游戏,或现实。」 如果我连这都不懂的话,那我一定是白痴或智障,可是我没有回应,只是一刀又一刀往敌人身上招呼,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画面跳到了一个桥边的近景,就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佇立桥边。 「这就是这种游戏中才会看到的感情,完全的互相保护,人与人之间。」说完,她解散了队伍。 -待续- 在虚无的世界中,要证明感情的方式很多,你选择陪我出生入死。 界桥 03 03 有些时候,我并不喜欢藉由网路或电话与人沟通,讲电话的时候只能听见声音,我猜不着对方的表情;更甚者,在网路上我只能看见文字,我连藏在声音里的情绪都无从得知。所以,我不懂丫头那天晚上对我说这些话时,她的心情或情绪。 因为已经大四了,所以我很少去社团,大家平常有事,都选择在线上,一面进行游戏,一面互相告知。可是后来的这两天,我都埋首在报告中,直到这份讨人厌的作业做完,我把厚厚一叠报告放到研究室桌上,才开始有时间好好来思索一下,丫头前两天对我说那些话,所表示的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我是她想要找的那个「公」,不过这不合常理,因为通常互称「公」、「婆」的男女,男生的等级都高于女生,没有女孩子会像丫头那样,对一个弱等级的烂脚这样掏心掏肺的,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那些话,我就不解其意了。 天秤座的人虽然优柔寡断,但可不喜欢左猜右想,为了乾脆找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决定趁着报告写完,偷间的片刻,到社窝去一趟,希望可以遇见丫头,把话跟她说清楚。 通常下午时段的社团都不会有太多人,尤其今天是星期五,很多住宿生都回家了,我知道丫头习惯在週末的时间跑到社窝去窝着,所以应该很好找人,但没想到我错了,星期五下午的这里满坑满谷竟然都是学弟妹,一问之下才知道,过几天就冬至了,今晚社团办活动,大家几乎都没回家,要在这里煮汤圆。 我感到万分尷尬,因为实在太久没来这里跟大家搅和了。三年级那个喜欢恶搞的社长兼军团长,他说今天晚上简直是另一种形式的军团联合网聚,想要大肆庆祝一番。 看着很多新社员,我有一大半不认识,而社窝里有很多摆设也都跟以前不同了,我想找一些乐谱的时候,竟然发现柜子里装的锅碗瓢盆。一个人无奈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忽然对现实与虚拟有了点怀疑,当两边都一样陌生的时候,我几乎分辨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我触手可及的世界了。 「发什么呆?」有个清亮的声音在我旁边,无须回首我也知道是丫头。她名叫杨翠敏,但是从以前大家便都习惯叫她丫头。看着我一脸傻笑,她扯扯我的袖子,对我说:「这点汤圆不够大家吃,我们去买点咸酥鸡回来,陪我去吧!」 我反正是来找她的,虽然现在我还不晓得该怎么问,不过总比窝在这里继续鑽牛角尖好,于是我让她像以往一样,拉扯着出了社窝。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喔。」站在路边,我的双眼盯着满摊子的佳餚,与热锅里翻滚的食物,耳里听见丫头说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你知道的,我这两天都没时间上线玩游戏,所以……」 「所以怎样?」 我试着想找一些什么来说,可是我发现这真的相当困难,于是我摊手,摇摇头。 「小子,不要跟我卖关子,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同生共死都经歷过了,你耍什么害羞呀你?」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们都笑了,对我来说,翠敏既像一个妹妹,但更像一个兄弟,她很豪爽,而且开朗。拉拉她头上的两搓辫子,我笑她装可爱,她则骂我搞忧鬱。很多事情也许是我多心,也可能不要再提会好一点,我听说上线玩游戏的人都是孤独的,所以才会寻求一个大家目标一致的地方,让自己有一点归属感。 嘻笑着,有两个女孩走近了摊子,她们的模样相当亲暱,其中一个被搂着的短发女孩,脸上有幸福的微笑,另一个长发的女孩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问她想吃什么。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对女同志。 「唉,好可惜,」我说:「看起来像是女同志,但是偏偏又都是美女。」 「哼。」我听见丫头哼了一声。 「这是给你机会学习,虽然她们像是女同志,可是女人味依然十足,像她们这样的仪态跟姿色,如果在线上游戏里要找个『公』,可能一举手就是一箩筐的男生跑来报到了。」 结果我被踢了一脚,丫头说:「不会说话的话,你就闭上嘴巴,不要讲些废话。」 我说这怎么会是废话呢?我说的句句属实。不过话说回来,美女大概也不会有时间玩游戏,因为她们很忙,要约会、喝下午茶,晚上还要看电影,回家还要来买咸酥鸡。 看着看着,我忽然起了一阵童心,于是我开始对着被搂着的那女孩挤眉弄眼,还做了一个鬼脸。 「吴政颖,你是白痴吗?」我的上手臂被狠狠捏了一下,回头发现丫头正在瞪我,然后我看见连卖咸酥鸡的老闆娘都以一种看到疯子的表情在看我。 -待续- 当虚无与现实严重混淆时,我庆幸,至少两边都还有你。 界桥 04 04 所以事情大概就这样过去了吧,我不觉得我跟丫头之间的关係有什么改变,反倒是我自己不大对劲,起初我玩「吞食天地」,只是为了了解线上游戏当中的人们怎样接触与往来,可是现在报告都做完了,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竟然也跟之前一样:打开程式、连上伺服器,然后输入帐号密码,而我觉得更惊讶的,是我在游戏开始的时候,不再是检查自己的各项数值,我居然在查询丫头有没有在线上。 当她在的时候,我会主动传讯给她,如果她回讯了,我们会互相通报自己的位置,一起联手去闯关冒险,如果她没回应,则表示她可能只是掛着,人在唸书或做别的事情,那么这会比她不在这让我更难过,就好像坐牢的囚犯,看得见天空,但伸手却不可及,因为人与天空之间隔着一道铁窗,而我与丫头之间,则隔着一条传输线与一个虚拟的介面。 不得不承认,那天一起闯关过桥的壮举,在我心中起了一点化学作用,儘管偶而我们在学校巧遇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得像个活泼的男孩,但在这里,我则总觉得她多了一份温柔,而那是给我的温柔吗? 平安夜的前一天,我的等级练到了二十二级,在这个游戏中,这依然只是肉脚的程度。游走在大地图上,我一边间晃着,一边与社团的另一个学妹聊起天来,学妹的等级比我高出不少,也比丫头高出一截,这位学妹平常貌不惊人,但在游戏进行战斗时,可真是心狠手辣,因为丫头今晚不在线上,所以我只好跟学妹一起联手进行游戏。 一边玩,学妹一边向我说明一些游戏的技巧,这让平常只是自己摸索的我获益匪浅,然后学妹问我:「说来也奇怪,学长你玩这游戏也玩一阵子了,怎么好像没多少进步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虽然我直觉的想跟她说,那是因为我都不认真,只顾着跟丫头聊天,不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也许丫头不希望别人误会她跟我的关係也不一定。 「可能是脑袋不好这样。」我自嘲。 她也给我一个微笑,然后问了我一个很突兀的问题:「我想那是没有人陪你一起练功的缘故吧,你一定没有找到你的『婆』吧?这样好了,我来当那个人,帮你一起进步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忽然僵硬了,如果我可以打开自己脑壳的话,我想我会看到我的脑浆忽然凝结成果冻的样子。 倘若没有记错,这位学妹今年大二,吉他弹得好,个性也很温柔讨喜,除了容貌与丫头不相上下之外,个性简直是天差地远。 「怎么样呢?反正我这里库存不少适合你的宝物跟补品,正好你都可以用唷!」学妹继续问我。 这让人相当心动,可是我很乾脆地拒绝了,我说因为我的等级实在太低,怕耽误人家进步,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等我练得更强一点之后再说好了。学妹很礼貌地说,既然这样,那她把一些目前用不到的东西给我,让我至少可以保命。 收过了东西,道过了谢,我检视一下她给的礼物,发现那跟丫头给我的毕竟有所差别,丫头几乎是把所有高级的东西都给了我,在那场界桥之战中,她纯粹是凭着游戏角色的高战斗力在支撑着,所以我等于是靠着吃她给的补品,躲在她的背后过关的。 这就是有没有掏心掏肺的差别吗?我沉默了,不只是人沉默了,连游戏角色也沉默了,没有丝毫移动,我瑟缩在角落中。也许那就是丫头与眾不同的地方吧!所以我接受不了学妹的邀请,纵然所谓的「公」、「婆」,在游戏中并没有谁能赐予一纸证明,但那种精神上的意义却超乎一切。 再查询了一次丫头,她依然不在线上,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半,按照习惯她已经洗完澡,唸完书,开始在这里闯关冒险了,可是今天却意外地没有,失落感像黑夜笼罩大地一样,覆盖在我头上。 -待续- 即使虚拟,当我知道没有人能代替你时,你会不会也很开心? 界桥 05 05 最后我决定今天晚上不关机,游戏角色留在人来人往的新手城门口,这里平常虽然人多,不过到了半夜之后,行人就变少了,我留在这里,相信倘若更晚一点,丫头有上线的话,她会很轻易看到我。另外,我也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说我有事想跟她谈谈,请她看到我的时候传讯给我,万一我睡死了,那么也可以打电话叫醒我。 闭上眼,躺在靠窗的小床上,我思索着想跟她说的话。在大家努力搞曖昧的时候,我们心里都存在着不肯说出口的心事,又或许其实她已经说了,只是木头的我因为老喜欢等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才对她的暗示视而不见? 可是我明白,我终究是能够在自己心里找出一些线索的,在抽丝剥茧之后,拒绝跟那位学妹搭档成为「公」、「婆」的理由,是因为我心里原来也有一个默定的人选。 今晚我想对她说,但那个人竟然意外地没来。 反覆而复杂的思绪,在没有结论的朦胧中睡去,直到半夜四点半,我被电话吵醒为止。 「喂……」我用懒洋洋的声音说话,那边则是病厌厌的也喂了一长声。 「丫头?」 「我头好痛喔……」 这两天都有寒流来袭,我都想裹着棉被去上学了,她居然还在穿秋装。当我赶到丫头的宿舍时,她正窝在床上哆嗦着。 这里离我住处不远,但我却从没有上来过,只有一次大家出去唱歌回来,送她到楼下,我才知道这个地方。抵达的时候,我拨打室内通讯机给她,让她为我开门。进来一看,桌上有好几瓶的感冒药水,还有一枝温度计。让她又量了一次体温,居然高达三十九度半,摸摸她的手臂很冷,但是额头却极温热,像是全身的温度都集中到脑袋了似的。 「去医院!」我拉着她就要起来,可是丫头却死也不肯,因为她全身无力也就算了,稍微动一下就肌肉酸痛。 「再不去你就要死了!我不要包白包给你啦!」我很生气。 我们就在她的床边挣扎拉扯着,丫头虽然已经没了力气,不过重量着实不轻,要我这样背她出门,也许她看完感冒之后,得换我看骨科,因为我的脊椎骨可能会被压断。最后我只好让她半躺,拿起桌上的大瓶矿泉水,先灌她半罐再说。 「躺好,我去帮你找药。」我说着抓起了刚才吓得丢在地上的机车钥匙。 天气很冷,我有点后悔刚刚出门时因为匆忙而穿得太少。以往总以为廿四小时营业的药局很多,可是要找的时候却偏偏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了药局,我又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只好冒着寒风再找邮局领钱。 一种连骨头都要冷起来的感觉,鑽透了身体,我没有心思再去想,为什么那么多朋友,丫头却选择在这种时候要找我。领了钱,买了药,我匆匆忙忙赶回她的宿舍,三步做两步的跳上楼梯,但是却在最后一阶上摔了个狗吃屎。 「你去哪里买药呀?很晚了耶……」扶起她的时候,丫头几乎快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买药当然是去药局,笨蛋。」说着,我把药塞给她,让她服下。 这时我终于才有时间好好瀏览一下这地方,丫头吃了药之后又继续睡着,因为她嚷着冷,所以我还把她的毛巾用热水泡湿,敷在她的额头上。 这里的摆设很简单,不过格调相当高雅,房里不用一般的日光灯,却有两盏很艺术的立灯,另外有一组看起来就不是我这种穷人买得起的床头音响摆在床边。 她的电脑是关着的,我打开之后,一个人无聊的瀏览着各种网页,却完全没有想玩游戏的欲望。这种感觉很怪,平常的我可不是这样的。 是了,我猜想得到原因,因为我进入游戏之后,总是第一个想找丫头,而现在她就躺在我旁边的床上了,我还上去干什么呢?从她病得严重的模样看来,她也根本没收到我寄给她的留言,纯粹只是因为感冒头痛,受不了了才打电话给我的。 「傻瓜。」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丫头嚶嚀一声,安稳地正睡着。在这个游戏中,我始终进步不大的原因是她,我们光顾着聊天,互相调侃,根本不专心力争上游;这个游戏中,我始终孤家寡人,连温柔可爱的学妹想当我的「婆」,我都拒绝了,原因也还是她,如果我要找一个可以带我一起进步,一起开创基业的伙伴,我没有理由选择别人。 不过那都无所谓,因为即使网路游戏中我与丫头的等级实力天差地远,在现实中,凌晨四点半她头痛欲裂的时候,要搬救兵的对象,还是我。 -待续- 也许虚拟的世界中永远只能让你帮助我,但无所谓,因为现实中你需要我。 界桥 06 06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耶诞节我孤单单的过了,平安夜那天晚上,我陪躺在床上的丫头聊天到十二点,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家。跨年的晚上,可能唯一陪我的,依然只有我的电脑而已。 丫头的身体还没痊癒,这两天我帮她到她们系上去请了病假,拉着她去看医生,甚至还包办了她的三餐。这样的身体状况下,她竟然还妄想着要跟同学去看跨年演唱会。 「可以呀,想怎么去呢?」我怀着杀意,笑吟吟的问她。 「嗯……可以坐火车呀,不过可能买票有点难,不然搭客运也可以呀。」她还很天真地回答。 「这样呀,不如坐轮椅吧,你看怎么样?」 对嘛,女孩子就应该要这样,柔柔腻腻的多好?看着她嘟着小嘴,一脸委屈的样子,我说:「病还没好之前,不要随便乱跑,就跟等级低的人不要到处去找死一样,你给我乖乖窝在家里。」 「跨年耶!大家都出去玩了,我才不要留在家里。」她抗议。 「就算是跨世纪也一样。」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瓜,说:「你不会孤单的一个人过的,我保证。」 我当然可以保证,因为我也是个没有伴的人。 不过我们都错了,本来我们都认为,这天晚上的吞食天地可能不会有什么人玩,可是偏偏在倒数最后一天的下午,我收到一封手机简讯,那位身兼社长跟军团长的学弟传来的消息,他说: 『为抚慰每一个孤单的灵魂,让大家有个美好的跨年之夜,本军团特举办公婆配对大赛,凡配对成功者,可获得军团长,也就是在下我所提供的大礼一份。欢迎努力求偶,共襄盛举。』 看着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讯息,我手上的手机彷彿也要崩溃了。 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帮还虚弱无力的丫头擦过了她房间的地板,还帮她把凌乱的书桌整理乾净,回到家以后,则洗了自己堆积了许多天的衣服,顺便也把放了快一星期的垃圾给拿出门口去。 当然,在忙着我自己狗窝的清理时,我的电脑是打开的,游戏正在进行着,我的游戏角色坐在神仙旁边,慢慢地修行。 「你收到那封手机简讯了吗?」忙完一切,冲过澡之后,我发现丫头已经上线了。 「看……到……了……」她连打字都露出懒洋洋的样子:「这就是你说的不让我孤单吗?真是够了……」 我大笑着,两个人的角色都窝在新手村的民宅中,这里空无一人,正适合我们独处。 「我说真的,你的报告早就完成了,为什么却还在继续玩这游戏呢?其实你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才对吧?」 我说了好几个理由,包括游戏好玩、人物可爱,以及动画优美等等。 「你以前说你玩游戏除了因为作业之外,是因为你空虚寂寞,小子,怎么你现在还是那么空虚寂寞吗?」 笑了笑,我说这里的朋友这么多,他们填补了我心灵上的空缺,虽然我的现实生活依旧贫乏,不过这里真的开始吸引我了。 「骗人,我也没见你跟他们多要好,如果你真的跟他们混很熟的话,今天晚上那个无聊的什么配对,你应该会很热衷的才对吧?」 我在键盘上用符号打出一个笑脸给她,当作是我笑而不答。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说得太明白,这几天来,我暂时脱出了虚拟的游戏环境,回到充满真实感觉的世界中,陪着有血有肉的女孩,不断照料着她,才发现她真的有很多细腻的地方。 从她住处出去,要帮她去买三餐时,她会叮嘱我记得带钱,别再发生像上次一样的窘事,也会提醒我记得多穿几件,因为之前我冒着风寒去帮她买退烧药,后来她退烧之后,接着感冒的人变成我。 买了虱目鱼粥回来,丫头细心为我剔出鱼刺的样子,又让我惊讶万分,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要嘛可能完全不吃鱼,否则可能就会乾脆连鱼刺都通通吞下去的。 对一个人產生感觉,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往往我们凭藉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些个起源往往只是为了一些细微之处的触发,转头照照镜子,虽然映出来的人影,跟游戏中那个角色一样,都没多大改变,不过我知道有些机制被啟动了。 「又在那边装死,你最好给我乖乖回答,否则的话,我现在穿好衣服出门,还赶得及看跨年演唱会唷!」她居然警告我。 正思索着我该怎样解释我现在喜欢玩这游戏,是因为这游戏有她的时候,我们那个无聊到爆的军团长,这次用线上对全军团广播的方式通知我们: 『各位亲爱而孤单又没有人邀约只能在这里鬼混的伙伴们,你们伟大的军团长所策划的活动,就快要开始了……』 我跟丫头用私人对话的频道,一起骂了一声:「呸。」 『现在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分,我刚刚看了一下,目前本军团在线上的人数共有十九位,扣除你们伟大的军团长我,还有十八个,刚好可以凑成九对,各位别再计较男女的问题了,今天不管你们配出来的是男女,还是男男或女女,你们伟大的团长我……』 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叫丫头乾脆关闭军团专用的频道,我说:「如果『公』、『婆』这样配得出来,那么感情还有什么意思?」 我要丫头加入我的队伍,她问我要干嘛,我说: 「我说过了,今天晚上,不让你孤孤单单,我想跟你见面,但是每次见面,很多到嘴的话就变得说不出口,既然有些事情说不出口,那就让我们用行动来证明好了。」 「小子,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我提醒过你,我要是现在出门的话……」 她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我的脚步走得很快,已经离开了新手村,一边移动脚步,我说: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你一直没有找到你的『公』,对吧?」 「那又怎样,套句你说的,关你个屁事?」 我对着萤幕哈哈大笑,这是当初我们的对话内容,而在那对话之后没多久,我就被她带去参加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界桥之战。 「臭小子,你疯啦!?我没有吃补药回血耶!」 她惊呼,但那已经来不及了,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军团长无聊到要大家随便乱配对,根本不会有人来帮忙过桥,所以这座桥,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经常感到很模糊,在现实与虚拟之间,也经常感到困惑,常常不晓得该怎么思考或说话,这是我,你认识的我,不管在哪一个世界都一样。」这次我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一面吃补药回復生命值,一面攻击迎面而来的敌人,还可以一面有条不紊的打字。 「有时候我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也会做出愚笨的事情,可是我想有一些东西它存在于我的心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我的特技已经练到了一个程度了,不过我选择用丫头当初送给我的武器,做直接的肉搏战,刚刚打倒其中一个敌人,我说: 「再没有比今天晚上更适合的时刻了,当大家都在没有头绪地寻找自己伴侣时,我很庆幸,至少不管虚拟或现实,我在两边都能找到你的身影。」 最后一个把关的强敌,在我跟丫头同时纵跃攻击之下,应声而倒。这一回,我们过桥过得很顺利,再没有手忙脚乱的慌张,也没有以前朦胧不明的胜负局势,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让画面带着我们转移到桥边的近景,仔细看,这张图画很美,这个画面很诗情画意,那些刀光剑影恍如隔世。 「你……」从过桥的战斗开始至今,一直都没开口的她,终于说话了。 「这座桥对我来说意义深远,它区隔着爱与无爱的两个世界,桥的这一边,是原来懵懂的我,而跨过了桥,就跨入了真的有你存在的新世界,我喜欢你,我确定我喜欢你,终于确定我喜欢你,想要你在这个游戏中,当我的『婆』,想要你在现实世界里,当我的女朋友。」 「……」她无言,只给了我一串点点点。 看了一下手錶,现在外面迎接跨年的庆祝活动正要开始,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可以离线,买一包咸酥鸡,一起去看跨年的烟火,我保证,这次买咸酥鸡,我不会再乱看美女。」 风还是一样冷,不过都被挡在外套上了,我的心很温暖,丫头给了我一个首肯的「嗯」一轻声。我知道,五分鐘后,到了她宿舍楼下时,会有一个绑辫子的女孩在等我。而现实中,我们不必过界桥,不过应该会有好长一段路,可以一起走。 -完- 别再管虚拟或现实有何差别了,我说,就让我们都在一起吧!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01 01 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把香菸捻熄,我想找个起头的地方,好叙述这漫长的过程,但最后我失败了。房间里瀰漫着残存的咖啡香,一个人独处,才发现原来害怕拥有大的空间。一切依旧,我彷彿还活在原来的美梦中。 时间是中午刚过十二点,我搭上了往台中的客运,准备转车到机场。一万英呎不算太高空,还看得见陆地与海洋,也就还看得见会令人神伤的世界,那种苦闷是可以飘洋过海的,人到哪里,这滋味也跟着会到哪里。机翼掠过云层时,拖曳出长长的白色云线,彷彿一路拋弃着什么,但我知道,那白色的云线里,并不包含我的问题。所以当螺旋桨飞机降落在金门的尚义机场,当我拿了随身行李,走到公车候车处的时候,我还是会打开手机,拨那一通台湾的电话。 「我到金门了。」我说。 「嗯,很抱歉没能送你去机场。」 「没关係。」 然后是沉默,是沉默,倘若我们可以多说点什么,或许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无奈的是,我们谁都不是能够多说点什么的人。 「下个月……什么时候回来?」素云问。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是负责排休的人事参一,这并不归我管。 从尚义机场到金门县最大的城镇金城镇,再由金城镇转车前往水头码头,搭乘小渡轮过海,才会抵达小金门。这段路程需要的时间很漫长,足够延续我今天下午一个人在咖啡店里的思绪,让我在脑海里,把美丽的回忆重新播放一遍。 -待续- 只能播放的回忆,通常表示现实中是已不可得的。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02 02 大四的学生们为了参加校内的视听媒体创作展,计划拍摄一部单元剧,他们自己编写剧本,也找来同学当演员,至于拍摄技术上问题,则找了素云帮忙。她是剪辑室的教学助教,又跟学生处得来,所以剪辑室多得是登门求教或求援的学生。 今天是我假期的最后一天,非得飞回金门不可,因此无法过去帮忙,听说学妹们挑了大安港的海边做场景,那地方还是以前我帮她们物色的。趁着出发到机场前的最后一小时空间,我独自走到跟素云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店,点了一杯自那之后,没再来喝过的冰拿铁,趁这短短几十分鐘,我想安静想点什么。 星期日下午的咖啡店里有不少年轻的学生逗留,独自佔着一个靠窗的座位,我轻轻打了个呵欠,想起素云的睡脸,那张连睡梦中,似乎都不安稳的脸。 一个人睡眠的时候,有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会反映出这个人心理或生理的不安定,素云总是这样,儘管睡得再深沉,梦回间老会忽然抽动手脚,甚至容易惊醒。我曾承诺过,这辈子都紧紧拥抱着她,让她再没有担心受怕的一个晚上。 当然从这里开始做叙述,会显得有点突兀,但我能做的实在太为有限,有很多、更多,是我穷尽脑力也无法想得透彻的,那些开头美好与后来的挫折,在我的脑海里怎么都无法取得平衡。 ********************************************************************** 两千零一年,跟着新世纪一起开始的,还有新的爱情。放弃了全世界的期待,背对着所有人的责难,我跟素云在小茶馆里决定了我们要在一起,见证这场爱情的,则只有珠宝店,把戒指卖给我们的三个店员。 「也许生命中总有不能预料的不安,但至少你的不安里,不会有我。」我承诺。 「也许你这个人这辈子注定了安定不下来,不过我相信你的旅程里,身边都会有我。」她也承诺。 于是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从音乐与文字的创作,到天南地北的旅行,当我慢慢遗忘因为不顾一切地只想跟素云在一起,而遭受身边的朋友与家人的不谅解时,我收到一纸兵单,奉召入伍。当素云终于摆脱了那看似简单,却其实复杂的办公室争端,卸下了行政助教的工作,改任教学助教,把工作范围迁移到文学院四楼的剪辑室去,她说:「如此,我可以不必再捲入麻烦的人事问题,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知道她想避开的,是那些无谓的争端,也包含别人对她爱情的质疑。我曾是她的学弟,在我大学生涯的最后半年,她是我们的助教。学生跟助教之间的爱情,并不适合一般人的理念,更何况,为了廝守在一起,我还不惜跟交往了将近四年,虽然已经形同朋友,但却背负了太多同学祝福的同班女朋友分手。 翻开皮夹,有一张素云笑得很灿烂的脸孔。那是入伍前我们在台东太麻里的金针山上拍摄的,她戴着一顶银白色的安全帽,和我骑着车从山上一路晃下来,我们在山路弯处,看得见海的地方停下来拍了这张照片。我不记得我那时可曾说过些什么,但我还记得后来我们跑到无人的海边去,对着太平洋大吼大叫的放肆心情。 「这种感觉,离我们都有点远了,对吧?」看着照片,我自言自语,浑不理会候机室里别人对我的异样眼光。 副中队长在我执勤时过来巡视勤务,顺便问我怎么了,他说打我下午回到中队,脸色就不大好看。 「也许是咖啡喝多了吧。」我说着,摇晃自己手上又一杯喝完的咖啡杯。 「没有这么累吧?喝这么多?」他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台湾那边怎么了。在这个中队里,我跟副中队长的年纪相当,因为他是志愿役军官,我是大专兵入伍,比起其他的小朋友们,我跟副中队长是比较能聊得来的。 「还不就是老样子吗?一个月放一次假,回去把问题解决了,然后回金门二十天,继续累积问题,等下一次再回去处理而已。」我摊手,放下咖啡杯,拿起手电筒往外面的海岸线照呀照,权充作是一次潦草的巡逻。 「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呢?」没谈过恋爱的副中队长有点疑惑。除了微笑之外,我不晓得如何解释,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说了也是白说。 垫在咖啡杯下的,是一本写剩不到几张的信纸本,打从入伍开始,只要一有时间我便会努力写信,儘管内容只是生活琐事,只是一点感想或感觉,我都会落入文字之中,寄给素云。 「今晚什么都没写?」他也看见了我桌上空白的信纸。 「写多了,不知道还能再写什么,来来去去每天几乎都是一样的事情。」我把安检站的灯打亮一点,拿起咖啡杯,闔上了信纸本:「可是不写,又老觉得自己一天少做了点什么事。」 这是一个可以使用行动电话的单位,可是我一直以来都还是喜欢写信,毕竟,化成文字的句子,是经过思考的,不像说话的时候,我们经常不经大脑就说出一些没意义,甚至有杀伤力的言语来。 「过多的关心,会让对方以为你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不然,你就自己好好斟酌吧,我们人在外岛,很多事情是不能怎么强求的。」离开前,他这么说。 我又冲了一杯咖啡,静僻无人的码头边,只有这座小小的安检站还透出灯光来,我放了一张陈昇的专辑进随身听,然后外接到唱片行买来的便宜小喇叭,陈昇跟彭佳慧在合唱着「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我很喜欢其中的两句歌词,他说:「撇开不好的情节,彷彿还是美梦,所以我决定要一个人住在梦里面。」 我跟素云之间,有一些不大美好的情节,那些不足以让美梦变质,至少当我在这里思念时,我不会去想起我们为了放假时间敲不定,影响她排年假,或她老是有约不完的社团学弟妹,经常让我找不到人的那些不愉快,以及争执。 喝了两杯咖啡之后,跟我一起执勤的学弟过来问我是否要去支援,听说西边据点有状况,两艘大陆渔船近岸,可能有小额的走私活动。 「这种事情你拿主意就好。」我说着点了根菸。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两个人在一起,一主一从是最简单的方式,最悲哀的则是两个人都不懂得怎样做决定,那就只好一起浪费生命。我喜欢凡事都掌握在手中,除非必要,否则我不喜欢听命于人。而素云也是个固执的人,对很多事情,她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两个过于自我的人,如果能够取得协调,那会让生活更加丰富,但不幸的,如果两个人都过于坚持己见,就会像昨天晚上一样,我想请素云送我去机场,她说她答应了学弟妹的邀约要拍摄单元剧,排定的行程,她不喜欢更改。 「到机场只需要一下子,顶多花一个小时罢了。」我说。 「你知不知道摄影机要取自然光?也许一天只有那一个小时可以拍摄?」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玩摄影机的时间比她更久,但问题是,这一天是我要回金门的日子,过了今天,我们又要等二十来天才能再见面。 「难道你要我自己骑机车去机场,把车扔在那边?」收拾着行李,我有点不悦。 「不然问一下你的朋友嘛,星期日大家应该都有放假,总有朋友可以送你去吧?」 我无言了,很想问她是否已经遗忘,在我们决定廝守的时候,我放弃了多少原来的人际关係,而这当下夜已深,又要我上哪里找人去? 于是隔天的我自己上了公车,辗转回到金门,那通报信的电话里,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因为彼此都觉得有愧于对方吧?我没能体谅她的工作,她没能体谅我的心情。 「学长,有船声!」在外面收听无线电通报的学弟,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我关掉了音乐,停止了自己漫无方向的思考,抓起了电击棒与手銬便往外跑。那漆黑的海面上,隐隐传来柴油引擎的声音,听起来至少有三四艘大陆渔船,正往西侧海域过去。 于是我要学弟立即通报,请那边的查缉人员留意动静。然后我拿出手机,心想,或许我应该打通电话给素云,跟她说今晚我这边有点状况,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聊。 「学长,那边请求支援了!」学弟联络完之后,又跑过来对我说。 今晚的天空是一片乌黑,云层遮住了星空明月,插在口袋里手终于没把手机拿出来。不希望素云今晚因为我们又要出机动任务而担心,我不要她睡得不安稳。 「走!」转身抓起了小卡车的钥匙,我对学弟说。 -待续- 撇开不好的情节,我会好好活在有你的美梦中。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03 03 我想应该不只素云而已,大部分我在台湾的朋友,都无法想像我在这里执勤的状况是怎样的。就拿这一晚来说好了,无线电里传来求援的消息之后,我们抓起了装备就往指定地点衝,但结果那些想要靠岸交易的大陆船隻却怎么就都不靠过来,只是在近海徘徊着。 稍后赶到的副中队长,研判状况还未解除,于是我被分派要留下来继续守卫,安检站的警戒工作则交由其他同仁负责递补,我跟学弟得留在这里盯着海面。 「必要的时候就找掩蔽,等他们上岸来交易的时候再一网打尽。」副中队长交代着。 这种守卫工作有个专属的名称,叫做「埋伏」。我们会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找好观测点,趁着大陆渔船靠岸的时候,衝到海边将他们的人、船、货尽皆查扣下来。这是岸巡工作当中最危险的一种,因为我们无法预料将会遭遇到怎样的抵抗,甚至攻击。 等待的时间里,学弟拿出了手机,打给他在台北的女朋友,而我则给自己点了一根菸,开始望着漆黑的海,轻轻唱起了歌。 刚开始听「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的时候,是我跟素云刚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回我在家里弹吉他,唱起了这首歌,素云还说这首歌听来颇有感觉,就可惜我没喝酒,少了点放肆的味道。于是我把专辑拿给她,我们开始练习合唱。 那当时并不能深切了解歌词里的意思,也总以为那歌词里的故事不会跟我们有关,我总以为靠着信念,就可以将不在一起的两个人的心,牢牢栓在一起,还天真的以为靠着电话跟信件,我们就能完全了解彼此的状况,甚至帮对方想出所有问题的解决办法。 不过那都只是想像,就像现在,没来过金门的素云,无法理解我们的勤务跟一般陆军究竟哪里不同,也无法想像为什么明明我是在当兵,却尽干些像警察一样的工作。有些事情说了也是白说,于是我开始习惯沉默,不希望她又担心得睡不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都已经半夜快两点,我以为素云应该已经睡了的时候,她却打了电话来。 「在忙吗?」她问我。 我说其实还好,正在海边遥望大陆那方向的渔火呢。 「你不在安检站吗?」 「晚上有点状况,我过来支援埋伏组。」 「又是埋伏。」她的声音有点怨懟之意。 我试着说明今晚的状况,也告诉她不用担心,就我自己在这里当兵当了快一年半的经验看来,今晚那些船隻应该不会靠岸,而且,就算他们靠岸了,在场没有比我更资深的士官,我也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身先士卒的衝下海去,只需要在岸际指挥人员就够了。 「话不是这样讲呀,你明明是安检站的,为什么要过去支援那种勤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在部队里凡事都听命令,人家要我过来,我总不能抗命,单位人少,互相支援本来就是应该的。 「只是偶而嘛。」 「他们知不知道你有老婆在家里?为什么要派你做这种危险的工作?」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其他同仁家里一样有人在担心他们,我不能说不来就不来,况且我们也还没经过真正的结婚程序……」试图说明时,我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刻着图腾的银戒,这是我们决定廝守在一起时,互相送给对方的一枚戒指。我很认真地看待我们自以为的婚姻,不过别人可不这样想,大多数的人只认得身分证上的配偶栏,也只把我们当成小儿女甜蜜时的戏言罢了。 「算了,你知道我会担心就好了。」 沉默了一下,我问素云还不睡的原因。 「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 大多数的情人有事情要「谈谈」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是好事情。我把夜视镜交给学弟,自己走到岸边的大石头旁来。 「我在想,要你学着更设身处地替我想,这似乎还是很难。」她说。 我自然明白,那是为了今天回金门的事情,也当然明白,类似的事情绝对不只发生在今天。比方说,她想骑着机车到大甲或清水那边去吹吹海风,我会说:「可不可以等我回台湾再陪你去?」我担心的是她的安全,她不高兴的是那当下心情的鬱闷竟必须等待近半个月之后才得以宣洩。 又或者她因为工作上的人事问题,烦恼得想要离职走人,我总说不然等我回来再一起商量。可是素云会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被那些人逼疯或上吊了。」 没有待过办公室职场的我,并不能非常理解这当中的生态平衡问题,尤其在一个小小的系办里,系主任只有一个,可是努力想往上爬的助教有很多,即使素云不刻意去争什么宠,别人同样会把矛头指向她。 「我知道你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跟问题,我只是不希望这些要由你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我在电话中说。 「但问题不会等到你回来才发生,我的心情问题也不能等到你回来才解决呀!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要独自去面对多少事情?」 「我知道,我在这里同样不比你好过呀,很多事情,都会让我有鞭长莫及的无奈感,我也会很希望能帮得上你的忙……」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真的想为我好,拜託让我有一点喘息的空间吧!」说完,她掛了我电话。 这种不耐,或者说是不满,其实我是可以理解的,素云的个性很拗,她不喜欢拖拖拉拉,也不喜欢被过度的保护,对于生活上或工作中遇到的许多问题,都希望可以马上处理掉,只是,处理的方法,她习惯用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 当两个太有主张的人碰在一起,因为距离而无法有效沟通协调时,就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我们总是在累积问题,累积压力,也累积脾气,然后冷战,然后争执,争执到严重时,她又要觅死寻活一次。 单位里每个月的假期共分三梯次,每个月每梯次的假期是八到九天不等,我习惯把假期固定排在第一梯次,以便于控制我跟素云之间的问题,可以在累积到一定时间的时候回去解决。只是为了要多让她感受我的存在,要好好陪在她的身边,所以每次放假回去,我变得比当兵前更少回我老家。 ********************************************************************** 「我知道,你很害怕,总是太倔强,可是我以为这样你才接近我……」我变得愈来愈喜欢这首歌,陈昇的唱腔跟彭佳慧的嗓音都恰到好处地把歌曲的感觉给唱了出来,而除了好音乐可以让人感动之外,歌词的意境也把我的心情恰如其分地呈现出来。 九月的那个假期,我们发生了一次严重的肢体衝突。 剪辑室里,为了一个无聊的问题,我们吵了起来。我收假前两天,素云跟我提了分手。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我们应该彼此冷静一下。」她冷冷地。 吵架不是我的擅长,我也不喜欢在争执的过程中失去理智,即使已经到了言词激烈交锋的时候,我都还希望可以把道理说清楚,那可能是一个胜负,也可能是一个明白的交代。然而素云却不一样,不高兴的时候,她选择安静,连叫唤名字都三次才回一次,更遑论开口把话说清楚了。 「我不觉得我们需要的是冷静,我想我们需要的应该是沟通跟信任。」我说。 「我很信任你,可是我发现你跟以前一样难以沟通,而且你其实不够信任我。」她瞪着我。 这张脸在此刻看来有点陌生,单眼皮传递过来的不再是往常的温柔,嘴角也失去了平常有的微笑,我看到的是冷漠跟怨忿。 「我不信任你?」有点啼笑皆非,我上前了一步,她却退后了一步,我忍着心里的气说:「你不相信我对你的限制是关心,却认定我只是想要绑住你,想干预你,这叫我怎么解释?」 她不语,只是瞪视着我。 「你要我替你多想一点,那你要不要也替我想想?你知道一个人被拘束在那样的穷乡僻壤里,这个人会对他的爱情感到有多么无力吗?」 我不知道这样说能让她懂得几分,可是我知道我激怒她了。素云伸手抹去了垂掛的眼泪,她在剪辑机上重重拍了一掌,嚷着:「那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又是过怎样的日子?你知不知道楼下系办里面那些人为了自己要往上爬,又是怎样拼了命的要踩别人的头,连我躲到楼上来都还不放过我?你再忙再累再危险,都还是躲在那个岛上过你的日子,下了哨就没你的事了,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一天要在这里忍受几个小时的痛苦!?」 看着她说着又流出来的满脸眼泪,听着把所有的压力跟委屈都释放出来,我的气忽然软化了,轻轻地说了句:「我知道」,我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然而素云却一把推开了我。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天下午,我们约束此生都不把手上的戒指拔下来的信诺被她打破了,素云一把扯下了由我帮她戴上,那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从离我两公尺远的地方,朝我一把扔了过来,银白色的戒指掉在剪辑室的地毯上,激盪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说、怎么做也无法让她镇静下来的我,激动地走过去甩了她一巴掌,抓起笔筒里的美工刀,我在自己左手臂上划开了长长的一条伤口,鲜血滴落时同样没有任何声响。举起手臂,我冷冷地说:「要看证明吗?你觉得这样够不够?」 -待续- 我们都脱不下倔强的面具,但却不知道那更突显出背地里其实各有的害怕。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04 04 「学长,下个月你的假打算怎么放?」学弟拿着假表来问我,当我已经是全单位最资深的士官时,我却变成最不喜欢放假的人。 「没关係,你们先放,你们先放。」端着咖啡杯,我走出业务办公室。想逃离人多的地方,不想被人问起关于我的事情。 副中队长在上个月服役届满五年,已经退伍了,我的役期也即将结束,剩下时间不到三个月了。 九月的那场流血争执,为我们换来了短暂的和平,手臂上缝了六针,看来似乎有获得一定的报偿,我把戒指戴回了素云的手上,希望也把两个人的心重又系在一起。 只是这期望也未免又破碎得快了一点,当我回到金门之后,该发生的问题一样在发生。十月开学之后,换了一个新的系主任,整个人事上都有极大变动,几个开课教授要需要媒体影音支援,素云忙得焦头烂额,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一切又像过去一样的糟糕着。 我想起去年五月,我在桃园受士官训的那些日子,刚开始发现居然可以带手机的时候,我乐得一天到晚打电话,东聊西扯的也很开心,然而却忘了顾虑素云的环境是否适合,结果我们那时吵了一架,素云要我自己自立一点,别老是依赖着她,要学着自己独立起来,不能一有风吹草动就狂打电话过去影响她上班或休息。 事隔一年多之后,这局面忽然反转了过来,这阵子我们在电话中的争执愈来愈多,素云在受了压力之后,经常打电话给我诉苦,我能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但是却无法给她最直接的帮助,两个人讲到最后总不免要吵了起来,现在我最常听到的结论,是她说:「够了,我受够了,你根本不懂我的问题,我要跟你分手!」 如果我识相的话,我就会让她冷静一点,等以后再说。但如果刚好遇上我状况频繁,心情也闷的时候,我们会吵得更激烈,她的结论就会变成:「你想放着都不管是吧?好,你自己继续窝在那个岛上过你的太平日子,我死给你看!」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恫吓时,我简直吓坏了,那是个金门初冬寒雨的夜晚,我着急的用手机拨打救难专线,再转到台中当地的分局,警察跟消防队员急急忙忙赶到台中我们的住处,发现素云把房间里的东西砸的粉碎,哭得不成人形。 「学长。」学弟追出来叫我。 「嗯?」 他囁嚅着,问我是不是感情的问题还没解决。 「还没解决就还没解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我笑着,手上的咖啡杯已经空了,让我无法喝口咖啡,掩饰自己的无奈。 「不是,你看我们都放了两梯假回来了,可是你到现在还在积假,规定上你在金门不能待超过六十天,而且,我们几个都认为,你这样不肯回去也不是办法……」 我笑着,环看四周的黄土绿树,抬头是一片秋天过去后,湛蓝无云的天空,抖擞身上的外衣,我说:「有些问题回去了也解决不了,不是吗?」 昨晚在小金门九宫码头的安检站,素云又一次嚷着要分手,然后掛了我电话,对于爱情,我不觉得这种狠话能有什么正面意义,或许这样的台词可以震慑对方,使对方屈服,或许这种衝动的言论,可以宣洩心里巨大的不平,可是相对的,也对两个人的关係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你真的认为每次吵到最后讲这句要分手的话,会让你心里比较舒坦吗?」我坐在码头边,吹着冷冷的海风,又打了电话过去给她。这一年来,没有一个月的电话费是低于一万块的,什么网内互打几分鐘内免费都不管用,吵起假来,谁还会去管他到底讲了几分鐘? 「我们现在还像情人吗?」她反问我:「你就这样躲在那边快活,不管我的死活,你觉得我们像情人吗?」她大声质问我。 「所以呢?」不晓得为什么,当我终于疲倦不堪,瘫坐在码头边,脚都快要沾到大涨潮的海面时,我忽然有种只想全部都放弃了的想法。 「你要是不打算回来,那以后也就都不需要回来了,我会把你的东西全都寄回你家去。」 「这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说气话?」我懒懒地说。 「这不是气话,我在跟你说真的。」 「分手?」 「分手。」她的语气简短,但饱含愤恨。 长长地吐出胸口里的气,我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掏空了,听着汹涌的海潮声,在一片漆黑的夜空里,我说:「好,分手。」 说完,我掛了电话,那隻我们当初为了表达情意,特别买了一模一样,各带一支的手机,就这样被我奋力拋掷出去,沉入了无尽的大海之中。 ********************************************************************** 「现在你和我的问题,已经不是距离,我还坐在你的面前,你已视而不见……」这次我再也没有唱歌的心情了,戴着耳机,陈昇跟彭佳慧还在唱着这首我们都爱听的歌,但我想听歌的时候,心情应该是两般各不同了吧。 窝在住处外面,我在等素云回来,晚上九点是她的下班时间,最晚预计九点半会回到租赁的地方。我回到台中机场之后,转乘公车回到这里,一个人在附近晃盪着,还走到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没有住处钥匙的我,只能窝在楼下吹着冷风。 学弟把我的假排在最后一个梯次,距离我上次回台湾,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从来只有人被罚禁闭而不能返乡,没想到我居然自愿留营,情愿割草洗厕所也不肯回来。现在碍于规定,我人是回到这里了,却发现原来比窝在金门还孤独。 在等什么呢?我跟自己说,因为我的机车在这里,所以我得牵我得车走,我得找素云拿我的钥匙,才能自己骑车回南投老家。可是其实我知道,我是想见她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见她一面,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她可以拋得开,我可不行。 就这么等到十点半,一辆我分不清楚厂牌的轿车忽然驶进巷子里,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时,车内灯也跟着亮了起来,那是素云。 我撑着冷得颤抖的身子站了起来,想走过去看看那开车的人是谁,但他们同时也看见我了,素云下了车之后,快步走到我面前来,挡住了我前行的路,那辆车就在我面前快速啟动,开了过去。 「那是谁?」我问。 「我朋友,你不认识的。」 「怎不跟我说?」 「我怎么说?你愿意听吗?我连你电话都打不通了。」她说着逕自开了门,我跟着走了进来。素云不知道我把手机扔进了海底,我也不想对她说。 这房间现在变得好陌生,我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被她打包好了,就堆放在门口玄关处。拿起以前我爱用的杯子,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隔张我们一起去买回来的和式四方桌,我跟素云面对面坐了下来。 「我只是想拿我的钥匙,很久没回来了,我想回我家看我妈。」过了良久,我啟口。 「嗯。」她点头。 「不会耽搁你太久,我喝完这杯咖啡就走。」 沉默着,看着素云的脸,我想起很多从前,那一年多来我们聚少离多的日子,那争执多过于恩爱的日子,我在想,若不是当兵的缘故,或许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可以陪在她的身边,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一起面对彼此的问题,那么也许今天不会走到这样一个局面。 我问自己,是不是依然爱着素云?这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只是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一晚在九宫码头,我终于悲伤得说分手的心情。 她紧锁着眉头,神情透露着我所不能跨越的藩篱,那藩篱的后面,有她这一年多来承受的压力,有我们谁也摆脱不了的悲哀。 喝了一口已经逐渐冷去的咖啡,我想再给她一点什么温暖,却看见素云手上戒指又不见了。 「你把戒指拿掉了?」我问。 「嗯。」 一时之间,我茫然地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在这个连是情人或朋友都分不清楚的片刻间,我能做的只是把咖啡喝完而已。而当我一口饮尽失去香纯,徒剩苦涩的咖啡时,却看到桌上有一张火车来回票的票根,地点是台中到中壢。 「你去了中壢?」我疑惑。在我记忆中,素云应该没有认识住中壢的朋友,就算有,也只有一个很多年没有联络,她高中时代的前男友而已。 她的脸色一闪,有股莫名的变化。 「你去找他?」我想应该不需要指名道姓,而事实上我也不记得她那个前男友叫什么名字。 「嗯。」 我问素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连络上的,素云告诉我,前阵子她回高雄老家,几个老同学相约吃饭,这才又有了联络。 剩下的我已经不敢多想多问了,看着那张票根,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为什么?」过了也不知道多久,我只问了这三个字。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跟我在一起了……」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刺骨的寒风吹得我身体不断发抖,我狂飆在回家的路上,带着懊悔、忌妒还有愤怒交织的心情,风吹得我呼吸困难,但我知道真正让我透不过气来的,是这场完全完全的悲剧。 -待续- 我已经坐在你的面前,但问题已经不再是距离,是心与心的隔阂。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05 05 那之后又之后的,都像一场暴风过后的景象,残破而悲凉。回金门之后,我重新办了手机,沿用之前的门号。这是我在军中的最后一个月,剩下三十五天就退伍。 之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发现自己竟没半点头绪。有些认识的朋友问起我之后的打算,我总说:「流浪吧。」 坐在晴空爽朗的码头边,风吹过淡淡的咸味,十一月乾冷的风让人冻结了思绪,我的回忆都在离开素云的那一晚停格。 之后素云打了几次电话给我,再听见她哭泣的声音时,不晓得为什么,我竟觉得麻木。当她哭着要我别走,问我会不会再回到那地方时,我想起她睡着时也不得安稳,经常抽动身体或惊醒的毛病,心中感到一阵黯然。 很想跟她说:「会,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在你身边。」但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学弟问我为什么不肯復合,我摇头:「我不轻言分手,而分手之后,我不习惯回头。」 海天一色,我望不见台湾,以前渴望踏上的土地,现在让我丝毫生不出回去的心。 这算是一个结束吗?对于最后我没有去釐清的真相,我想那似乎并不重要了。素云跟她的前男友怎么了,这其实不是事情的关键。我们的问题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沟通上的失衡,自我中心的倔强身段,都让我们不得不背弃自己曾许下的诺言。谁都有怯懦的时候,却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逞强。 我跟素云说:「就这样吧,我答应你,让你去选择你想选择的,来或走,去或留,都由得你自己决定。」 但是我没跟她说,我已经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挽留,因为我知道,我能做的太也有限,无法帮她处理问题,也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即便今天復合,还有三十多天才退伍,这三十多天里又要发生多少问题呢?我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又喝完一杯咖啡,这阵子我老爱等咖啡都凉了才喝完它,那么我就会记得那一晚我离开时的感受,也会记得初见面那一晚,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的开心对谈,更会记得当我藏不住内心的感受,大笔写下「风飘一页春秋去,雨弥万缕相思来」时的心情。 就说再见吧,喝完这杯咖啡,让我们一起转身,从爱情走开。 -完-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开。 猴子的心事 01 01 孙孝晴出院的那天下午,我的心情非常不好,这个人一向自大、骄傲,目中无人。自己班上的同学生病住院,基于礼貌,我曾和大家一起去看过他两次,没想到他对别人都万分客气,但却都给了我白眼,故意对我不理不采,现在这傢伙回来了,看着一群臭男生围着他道贺恭喜有加,我却是一堆蚯蚓堆上了额头,脸皱成一团。 「怎么,你很不想看见他回来吗?」雅璇问我。 「哼。」鼻孔哼这一声,是我最简洁有力的回答了。 「嘿,班代大人。」猴崽子走到我的面前来,睥睨地看着我。 「贵干哪,孙同学?」翘起了腿,我凭窗瞄了他一眼。 「大人为何如此生份,小弟可是专程过来跟大人报到的,点名表上记得把小弟名字加回去,我,孙孝晴,回来了。」他把自己名字唸得响亮,「回来了」三个字更是字正腔圆。 「嗯,知道了,让一边去,别碍着姑娘我吹风赏景。」我索性摆过了头不理他。 孙孝晴在离去前哈哈哈,非常挑衅地笑了三声,说:「住院几天,疏于练习,下礼拜的辩论赛,姑娘请嘴下留情。」 我又冷冷哼了一声,旁边的雅璇凑了过来:「对喔,他回来,你就棘手了。」 说话带着古风,是我们歷史系由来已久的传统,大家歷史唸多了,老是喜欢把自己当成古人。不过我们可没有古人那种敦厚纯朴的习惯素养,这个班说大不大,但也还有五十几个人,男女人数接近各半,然后问题就来了。 男生们经常抱怨,为什么班上那么多虎背熊腰的女生,却要他们这些文弱书生负担起一切苦力工作?如果这社会的男女平等,真的已经进步到女生可以自由出入男生宿舍的地步,那为什么每年运动会的时候,女生总是习惯将一切女子组比赛都弃权,却要求男生拿不到奖牌就别想要有女啦啦队?带头抗争,非常激进的人,就是孙孝晴,那张利嘴让他拿到上一届文史学院合办的辩论赛亚军。 女生当然也不会客气到哪里去,一边之乎者也的时候,女生也会在班会上叫嚣着,为什么男生老是要求女生做这做那的,但每次联谊他们都只找女生多的科系参加,三个男公关都一致崇洋媚外,只会找外文系、法文系的女孩出游,却留我们一群女人在宿舍发呆,置我们的幸福于不顾?看官须知,一群女人经常会发生人多嘴杂的毛病,一有意见就大家争着发言,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发生,削减了我们自己的战力,所以我们有固定的发言人,不消说,我是班代,这个人选当然捨我其谁,而比较对不住孙孝晴的地方是,去年他唾手可得的辩论冠军奖盃,现在就摆在我宿舍里。 「雅璇、瑶织、美惠,你们三个过来。」我挥挥手,这三个人可是我的心腹亲随。指着一群窝在角落的男生,我说:「去给我探听一下,那猴猻在弄什么鬼。」 我不想输掉这场辩论赛,又或者我应该这样说,我什么都不想输,只要我的对手是姓孙的猴崽子跟他那群虾兵蟹将,我就绝对不能输,这是面子问题,也是为女人争一口气,所以我已经蝉连了两年的班代位置,人家四年选一次总统,我们半年就要廝杀一次,另外还有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竞争,辩论赛只是其中之一,反正只要可以见真章、分高下的,我们都乐于参加,而且非常嚮往那种在对手头上狠狠敲他一记的感觉。 「他们在讨论刺客跟法师打架的问题。」雅璇说。 「还有骑士跟弓箭手谁比较厉害的问题。」瑶织说。 「孙孝晴说他的骑士才是王道,没有人比得上他。」美惠说。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群人到底在说什么,搞话剧呀?骑士、刺客、法师,还弓箭手咧,简直是不知所云,难道孙孝晴割个盲肠,连大脑都割去了一半吗?也不对呀,就算他割大脑好了,其他人怎么也跟他一样发疯呀?我在温暖的冬阳中伸展慵懒的四肢,看着那群男生聊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有点恐怖的感觉,彷彿他们正计议着一桩惊天动地的大阴谋,瑶织说想再去探个究竟,美惠则说不如直接抓一个男生过来拷问,雅璇的想法最是别开生面,她说既然这群臭男生在聊什么骑士、法师,那我们不如来聊将军、尚书好了。 「神经病,课上得还不够多吗?什么将军、尚书,我还皇帝、丞相咧!」瞪了雅璇一眼,我又看着那群男生。 那缘由为何,实则早已无从考证了,或许是因为班上的女孩们读了太多古人男女尊卑的问题,因此才发生现在这样的激烈反动,这群男生说真的也并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但偏生就是如此刚好地有个孙孝晴在带头起哄,所以才成了我们的箭靶子而已。这两年来,不管是文攻武斗,我率领的娘子军跟孙孝晴的齐天大圣军团,始终来来回回,反反覆覆斗个不休,我看着他坐在椅子上,一群男孩围着他,听他高谈阔论的样子,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那感觉是怎样的,我并不大明白,不过我想总不会是太糟糕的。 「喂,神游太虚呀?」雅璇叫我,让我回过了神。 「不行,我看我得亲自出马。」站起了身,我决定自己过去一探究竟,省得在这里胡猜。 「大人有何赐教?」孙孝晴兀自坐在椅子上,很俐落大方。 「唷唷,什么风把谢家大小姐慧镁女士给吹了过来,我们这边男生都很臭,你过来干嘛?」孙猴子麾下第一员嘍囉说话了,那是许胜凯。 「欸……」我走到他们面前了才觉得自己鲁莽,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头。 「木訥并不适合拿来形容你唷。」孙孝晴瞪着眼,闪烁着狡獪的目光看我。 「我是来跟你们说,快要上课了,请你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话剧的角色请你们稍晚再讨论吧。」我强自镇定。 「话剧?」 「我们学校有话剧社吗?」 「我们班有话剧表演吗?」 一群男生一连串的疑问,让我以为我好像说错了什么似的,于是我说:「不是你们自己要演吗?什么骑士呀,法师的……」 这群男生在听我说完之后,完全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像是看到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场面一样,都露出讶异的表情,我知道我背后那群女孩们也在看着我,她们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而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非常没有礼貌的一个笑声,从许胜凯的嘴里喷了出来:「噗!」 一群大男人猛然爆发出哄堂大笑,几乎要掀翻了教室屋顶,孙孝晴笑得最大声,哈哈哈哈的笑个没完。 我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在眾人面前被剥得精光那样的羞赧,从我的脖子,一直热到我的耳根,又从我的耳根,热到我的面颊,孙孝晴还笑得差点翻到椅子下面去,他捧着肚子狂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笑……笑个屁呀,谁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有点生气。 「我……我们说的不是话剧啦……哈哈哈哈……」他几乎无法好好把话说完,这时旁边有个男生笑着搭腔了:「你嘛帮帮忙,我们在说网路游戏啦,ro啦,可以扮演骑士或法师这些职业的啦……哈哈哈哈……」 -待续-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接触网路游戏,来自于一个天大的笑话,而这笑话,是我闹的。 猴子的心事 02 02 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我毕竟难掩尷尬的心情,这尷尬让我恍惚,结果我忘了准备点名条,老师跟我要的时候,我还跑回系办去拿,拿来的时候又忘记把孙孝晴的名字从病假栏勾掉,结果他今天人虽然来了,可是却还是被老师记了一个缺课。 礼拜五的下午,本週缺旷情形一统计出来,我就知道这个错误了,不过既然孙孝晴没来找我质问,我也就乾脆当作毫不知情。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我跟雅璇她们约了晚上一起吃饭,准备欢度週末,然后收拾了书本,走到教室外面时,孙孝晴才唤住我。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他拿着缺旷单,斜着眼瞄我。 「意外,纯粹是意外。」我冷淡地说。 「这算不算挟怨报復,公报私仇?」 「我们之间向来都是良性竞争,有何怨可挟?又有何仇可报呢?」我甜甜一笑。 「是吗?该不是因为我们嘲笑你不会玩ro,你就故意阴我吧?」 「笑话,老娘要阴你的理由随便抓都一大把,需要为了一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o?」 「ro,中文名称叫做仙境传说,一个在网路上面玩的游戏。」他用很受不了的表情回答我。 一边说话,我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慢慢地走过校园,来到停车棚,孙孝晴的样子总是似笑非笑,到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他说:「我只是很难想像,这年头居然有人连网路游戏都不懂,」 「笑话,我又不玩,我干嘛懂?」 他嘖嘖两声,直呼可惜。 「可惜什么?」 「大人您要是不来玩玩,那岂不是徒留小弟在那边孤单?棋逢对手方可难藏倖,将遇良材才能不敢骄,你不来,一来是跟时代脱节,二来,让我在那边罕逢敌手,多么无聊呀,对吧?」 这就是我讨厌孙孝晴的主要原因之一,臭屁,自大,以为地球是以他为中心在运转,什么ro,什么网路游戏,还扯到我会跟时代脱节的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网咖里面都是一些鬼混的不良少年,吸毒的,摇头的,在那个枪声大作,乱七八糟的地方玩游戏,能玩出什么东西来嘛!? 我用不屑的态度做回应,孙孝晴也没再多说什么,不过却在临走前,把他上网玩游戏所登录的伺服器跟他自己的帐号抄写给我。 「给我这干嘛?」 「嘿,别这样,你需要一点不同的刺激,有本事的话,就上来找我,我的骑士向来是把剑磨得很利的喔!要是你上来就找我,我跟我们的『齐天大圣军团』,会恭迎芳驾的。」他露出骄傲的微笑,骑着他的哈雷机车走了,这跋扈的富家子弟,哼。 一群女人在饭后,七嘴八舌地讨论着nono杂志上面的衣服跟彩妆,美惠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你又开始神游了?在看什么?」她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纸条,登时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然后事情就开始了:先是瑶织怀疑孙猴子邀请我上去玩游戏的动机,她说:「搞不好他在上面早就邀集了大批人马,你一上去就会一直被pk到死。」瑶织的弟弟有在玩网路游戏,所以她倒是很清楚这些术语。 「我看搞不好是他想追你,故意想多製造一些跟你的接触机会。」雅璇又开始幻想了。 「呸,平他那猴头猴脑的样子也配吗?这傢伙连盲肠都没有,凭什么追慧镁?」美惠一说完,我们大家都笑了。 因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我们决定,输人不输阵,孙孝晴既然下了战帖,我要是不赴约,可就失了脸面,到时候他要是出去宣扬,说他在线上等我,而我因为不懂网路游戏,又怕人家对我不利,所以竟然不敢上去跟他玩,那我面子往哪里搁?我们这群娘子军以后还要不要挺起胸膛来做人? 「老闆,我们要买开卡包,ro的。」瑶织用带着三分心虚的口气,跟网咖老闆买了这东西。 原来并不是每一家网咖都如我想像的那么糟,至少这一家不会。我们四个女孩沿着街走了好远,每一家网咖都探头进去看看,最后才选定了这里,禁菸,每台电脑都附有耳机,而且还有无限畅饮的饮料跟柔软舒适的沙发。 站在同一阵线的她们,每个人都买了一组帐号,网咖柜檯的年轻老闆非常热心地教我们如何註册,又为我们稍微解释了一下游戏,然后才帮我们端上饮料。 原来这游戏的一开始,大家都是一样的,必须练到一个程度之后,才能开始分工,选择自己想要的职业。我们登陆在孙孝晴所在的那个伺服器,但是这个游戏里的地图实在太大了,又加上我们都是新手,所以其实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不过那样也好,我们找不到他,当然他也找不到我们,更何况他又不知道我们都来了,一明一暗之间,我方佔了极大优势。 这个游戏的人物画面都很可爱,相当吸引人,我对这样枯燥无味的打怪物练等级虽然颇感无聊,不过衝着它画面可爱,所以还是跟着继续玩了下去,而网路游戏会叫人无可自拔的原因其实也就在这里,当我们包台三个小时时间到了之后,除了我之外,她们三个人竟然没人想回家。 「唉唷,明天又不用上课。」美惠说。 「对嘛,快升级了耶,马上就可以开始挑职业了,我要当法师!」瑶织很兴奋。 「当法师有什么好?我要当弓箭手!」雅璇没理会我皱起的眉头,问我想当什么?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一点概念都没有,随手翻开使用手册,看看上面的选择,我心想,好吧,既然孙孝晴你要当什么王道的骑士,那老娘跟你拼了,我要当盗贼! 「我要当美丽的暗夜女王,来无影去无踪的盗贼。」我篤定的回答。 于是路就这样确定了,当我们都顺利升级之后,为了各自所选择的方向,参加游戏里面的工会考试,顺利地成为盗贼、法师、弓箭手跟服事。 我是盗贼,速度奇快;瑶织是法师,根据网咖老闆所言,这将是未来左右战斗胜负的关键;而雅璇是弓箭手,放冷箭是她的专长,至于美惠最奇怪,她的个性很泼辣,可是却选择最温和的服事做职业,服事,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专门帮大家补充后援的职业,我们是一个阵容完备的集团,组成一个小队伍,开始到处征讨,雅璇给我们取了个团名,叫做「如来佛祖队」。 「干嘛叫这种难听的名字呀?」我首先抗议。 雅璇的解释非常好,她说既然孙孝晴的队伍叫做「齐天大圣」,那我们当然要叫做「如来佛祖」。「要吃他,就要吃得死死的。」她说。 -待续- 所以我说,我们这四个人玩ro的开始,根本上就是件怪事情,人家是为了好玩,为了交男女朋友,为了实现自己的冒险梦,而我们,居然是为了抓猴子。 猴子的心事 03 03 「大人最近好像很沉寂?连辩论比赛都不放心上了呀?」一个礼拜之后,我输掉了辩论比赛,不过那是意料中事,因为我这几天都忙着练等级,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所以当孙孝晴调侃我的时候,我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笑笑。 「余意不在此也,就让别人拿拿奖吧,对不对?」我笑着反问他,他的表现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是一样输了。 孙孝晴很调皮地做个鬼脸,问我开始玩ro了没有。 「嗯。」 「不给我你的帐号吗?也许我们可以联手闯荡江湖喔。」他愈是兴致勃勃,我就愈是想吊他胃口。 「你有没有去看过人家在徵公婆的地方?那里很多人在配对喔!」他不死心继续问,我说我去看过了,不过没有中意的对象。 「那是自然的,大人慧眼高观,天下碌碌之辈,岂能入眼?」我们又从教室一路朝下走,来到停车场。 「所以依阁下高见,我是应该选个像阁下这样的高手来当我的公囉?」换我反击了,看他訕訕地笑,我说: 「或者你是打算介绍贵工会里的人才给小女子吗?还是不如乾脆就将小女子收入麾下呢?」 孙孝晴答不出这三个问题,我又问:「阁下的骑士现在几级了?」 「不多不少七十五。」总算有答得出来的了。 「嗯,今天晚上十一点上线来,你将会收到一个美丽的夜之女王的邀约,我们竞争了这么多年,是应该分个高下了。」我自信地说。 「你是说,要pk?」他很惊讶。 我对着他嫣然一笑,这一回我不想再看着他嚣张地骑着哈雷机车远去,发动了自己的小绵羊,我很轻快地离开了停车场。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pk功能可能是那么多种网路游戏,最大的共同点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四个人每天都窝在网咖里面,让年轻的大鬍子老闆教我们玩游戏,鬍子人很和气,也很间,除了耐心指教之外,偶而在他半夜看店无聊时,还会用我们的帐号上线帮我们练功,对他这个人,我们是都很信得过的,所以才敢放心的把自己的帐号密码都给他,而因为他的协助,我才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让自己等级大跃进,现在我已经从盗贼转业成刺客了,等级有七十级。 前天晚上我问他,七十级的刺客,在这游戏中算不算高手,鬍子说勉勉强强可以称得上是中上程度了,我又问他,如果要去打骑士的话,我的胜算有多少,鬍子则说,对方若在七八十左右的话,应该可以势均力敌。既然有了势均力敌的能力,那么我想也就是时候了,所以今天我才敢跟孙孝晴提出邀约,要他晚上准备好来受死。 「这个人是谁呀?老实说,这游戏我玩了这么久,没看过有人来学游戏,竟然是为了针对某人的,他是你前男友?」鬍子端来了柠檬红茶,问我。 「别傻了,他是一隻没有盲肠的笨猴子,怎么可能受我们家大姊的青睞?」美惠翘着嘴说。 我不置可否,轻轻一笑,连上了线。 「那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呀,真奇怪。」鬍子离开前还是百般不解。 若要问我一个理由,我想就跟今天下午我对孙猴子说的一样吧,有些恩怨总是要解决的,男人女人之间的问题,瑜亮情结的疙瘩,这都是我们长期以来,一直比个没完的原因。 「可能是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只好在这里一决胜负。」我下了结论。 我们大约是三四天前,在冒险的路途上遇到了孙孝晴和他的队伍的,那次先发现他的是瑶织,她对着电脑大喊孙孝晴的名字时,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后来我们就经常跟踪他,偷看他和他那群朋友练功的情形,一边观察,也一边自我提昇。 骑士的攻击力非常强悍,而且孙孝晴的骑士还有一匹坐骑,在这游戏里骑士骑的不是马,是一隻大怪鸟。遇到这些骑士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因为他们堪称ro的血牛,不过也因为装备多的缘故,所以他们的速度并不快,我的等级虽然弱于他,攻击也在他之下,但是如果要论速度,那他可就远不及我了。鬍子说这是我可以致胜的关键。 以往我们都是四个人坐在邻近的电脑一起练功,讲话很方便,所以根本不需要使用队伍的发讯频道沟通。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发出在这游戏中,第一次的对外讯息,是给孙孝晴的: 「是我,谢慧镁,你无可躲避的黑暗女王。」 「喔,女王阁下晚安。」他很痞的回答。 「来吧,让我引领你走向黑暗的深渊吧!」我试着用奇幻世界里的口气说话,可是这猴崽子却丝毫不入戏,他还是很中国的回答:「阁下先行,在下执蹬相随便是。」 鬍子在一旁指导,我带着孙孝晴跟他那一干人眾,进入了城市里的pk场。 「你我一对一,旁人概不许插手,这条件没问题吧?」我说。 因为这游戏里有专属的pk场地,随时可能有人挑战,所以我先跟他说好,我们就是一对一,只有彼此对打,再不接受旁人挑战,也不让任何人插手。 「自然。」 我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可是我知道他是信心满满的,这个人向来如此,做什么都是一副自信满到溢出来的样子。 打斗开始的时候,我凭藉着速度,一开始是佔了上风的,雅璇她们不断鼓譟,鬍子也看得忘了要帮客人开台或结帐,甚至旁边还有一些客人因为好奇而凑过来,毕竟ro是一个还算热门的游戏,懂它,会玩它的人不少。 骑士的攻击虽然颇有气势,可是我因为速度快,所以应战起来还算顺手。 「孙猴子,你只有这点能耐吗?」我传讯息给他。 「那是因为我旁边有一群人在围观,我得做戏给他们看,不能让你三两下就倒。」他这样回我,气得我双手剑连续攻击,连砍了他好几刀。 「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你们这些沙猪,臭男人。」 「没有男人,你们女人化妆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边说话,手可没有停下来,我稍显忙乱了一点,错失攻击机会,结果捱了他一枪。 「别以为男人哪里了不起,你还不是上课上到被抬进医院!」 「至少我活着走出来了,而且还可以干掉你!」 我想如果我们是真人廝杀的话,现在他一定是东跳西窜,火冒三丈的,瞧他打出来的讯息,我就知道他被我激怒了。 「凭你怕还不够格!」 画面接连闪动,我们各出奇招,我把我现阶段所能用上的特技都用上了,果然如鬍子所言,我的速度是一大优势,而且双剑的盗贼攻击力又强,这的确让孙孝晴有点招架不住。 「臭猴子,认输投降吧你!」我意气风发,虽然我已经失血严重,但眼看着他的生命力不断降低,或许我有机会赢他了。 「哈哈哈哈,孙某何许人也,躺下吧!」 说着,我看到骑士使出了这场打斗中,我从来没看过的招式,他的长枪对我发出连续的刺击,我的速度在这时居然完全派不上用场,接连中枪,美丽的夜之女王竟然瞬间被他打败,我就像个保龄球瓶一样被他打飞。 安静,完全的安静,我张大了嘴巴,无法接受这种事实,而不仅只是我,我身边的雅璇、美惠、瑶织,还有鬍子都一样,大家都傻眼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孝晴说话了:「女王,不好意思,我让你飞了出去,你不碍事吧?」 「你……你现在到底几级?」 「喔,刚刚忘记跟你说,我从下午就开始狂操,现在等级大概比你多十级了,真是不好意思哪,哈哈哈哈哈哈……」 挫败的感觉让我心情低落,不管鬍子请我们喝多少杯饮料都一样,我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没想到苦心练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女刺客,最后竟然还是被骑士打败,那打败也就算了,竟然还败得如此难堪,这才是真正的侮辱。 我大骂孙孝晴是骗子,他说这叫做兵不厌诈,我说他不懂尊重女性,他说刀斧临身,还谈什么尊重? 「你小子有种,我会讨回来的!」我赌咒地说。 「嗯,随时候教。」 我丢了两张百元钞给雅璇,要她替我付账,然后连下线都懒得下线了,逕自走出了网咖。晚风既强而且甚冷,吹得我衣角翻飞,可是我却一点都没有寒冷的感觉,原来当人的心够冷的时候,身体的感觉就相对减弱了。 仰望天空,什么都没有,今天下午到来的冷气团,遮住了我看星星的视线,我很有想哭的心情,是受了伤的心情,是压抑的心情,是非常,非常疲倦的心情。 -待续- 疲倦。 猴子的心事 04 04 一个人坐在空盪盪的教室里,我翘掉了下午的英听课,独自留在歷史系的教室中,想安静,好好回想一下过去这两年多来的生活。 这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我拥有了好多,朋友,掌声,还有班代工作的权威,可是相对地我也失去了很多,社团没时间参加,恋爱就更不用说了,我根本没有人追。这群好朋友当中,就属雅璇最有男人缘,她经常找我跟她一起去参加夜游或联谊,但我从没答应过,有时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在等待什么吗?我在坚持什么吗?我不知道。 经歷那场大败之后,我并没有放弃游戏,在哪里跌倒的,我们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这观念二十几年来,我从未改变过,所以隔天我又回到网咖,要求鬍子再教我,如果人生没有什么好积极争取的,那至少我还可以追求一下等级跟面子。结果练不到两个小时,我遇到一堆搭訕的人,他们都问我要不要当他们的「婆」。我说我这个人脾气大,要当我的「公」,除非能够打赢我。结果靠着鬍子的帮忙,我连战皆捷,一一打退了这些无聊男子。 然后呢?那时我就迷惘了,打败了这些人,为何我丝毫没有成就感呢?在我离开网咖前,看我一脸闷闷不乐,鬍子说了一句很微妙的话,他说:「或许,你的快乐来自于他,你的不快乐,也来自于他。」 那个「他」是谁,我想我是知道的。 「孙……孝……晴……」我拿着粉笔,在乾净的黑板角落,轻轻写下这个名字。一写完「晴」字的最后一个笔划,我就急忙着用手把它抹去。 「难怪我老觉得那个英文听力课上得心神不寧,总感觉耳机里的英文有杂讯,原来,是有人在想我哪!」有个轻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一咬牙揪脸,暗叫不妙,什么时候不出现,这时候这傢伙出现干嘛呀!? 「不过就是把你打飞而已,你居然在黑板上面写我名字,是不是想要对我下蛊下降头呀?」他把手插在大外套的口袋里,慢慢踱了过来。 「瞎了你的猴子眼睛,谁在写你名字了?」我故做镇定,只希望他其实没看到我刚刚写的字。 「嘿嘿,说谎之前要先做好安排,你瞧瞧,字跡都没擦乾净呢!」他往黑板一指。 我的心突地一跳,回头去看,简直差点要跌足而叹了,早知道我应该拿板擦擦字跡的,用手压根儿就无法擦得彻底,黑板面上的字跡虽然模糊了,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得出来「孙孝晴」三个字的。 「我……把你名字记牢点,这辈子也许帐算不完,下辈子我还要继续讨回来。」 他一屁股坐在讲桌上,对我摇摇手指,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辈子能还的就尽快还一还,下辈子寧可你爱我,不要恨我。」 我拿粉笔丢他,可他却微一侧身便闪了过去,我听见粉笔落地摔折的声音。 「要我爱你,除非你不再当猴子。」 「我本来就不是猴子。」 「你姓孙,孙悟空是你祖先,敢说自己不是猴子。」我赌气地拿起板擦,把残馀的字跡擦得一乾二净。 「欸欸,老实说,我觉得很累。」他说。 「是呀,你人缘好,外务多,家里事业做得又大,累是应该的。」 「拜託你不要老是说话带刺,我说的是真的,这是我的心事耶,偶而让我真心一次好不好?」 「那也拜託你不要老是阴侧侧的耍心机,有本事我们再打一场,你赢了,我就听你说你那些猴子的心事。」 孙孝晴又笑了,他说:「坦白讲,你跟我等级不同,同等成长速度下,你永远打不赢我的,这样吧!」他跳下讲桌,走到我身边来:「按照自己的等级做区分,我们各自去找适合的敌人pk,不管对手是谁都要打,谁能撑着超过三十分鐘不被敌人打飞的,谁就赢,好不好?」 我点头,而除了点头,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比我高一个头,鼻孔呼出来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脸上,我想起那天鬍子说的话,我的快乐与不快乐,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结果英听之后的剩下四节课,我们都翘掉了,坐在孙孝晴的哈雷机车上,我显得非常娇小,孙孝晴骑着车,载我到了网咖,我说我讨厌菸味,也讨厌噪音,他说那我们大概只能去计中pk了。 「有个不错的地方,我带你去!」我说,于是我们到了鬍子的店。 鬍子见我带来的居然不是三个娘子军,感到有点诧异,介绍的时候,我特别说明:「这位仁兄,就是那天把我打飞的臭猴子。」 「噢,久仰大名,猴子你好。」鬍子呵呵地笑着,还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久仰什么大名?你在我背后是怎么中伤我的?」一起坐下,孙孝晴迫不及待问我。 「我被你一枪捅死的那一天,你知道这家网咖有多少人围在电脑旁边观战吗?今天兇手大人本尊驾到,当然老闆要跟你握手寒喧囉。」我露出了笑脸。 坐在孙孝晴的身边,他比我先登入了伺服器,我才知道他现在等级已经九十多级了,真怀疑到底玩游戏跟唸书,哪个才是他的本业。 ro的pk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它可以依据自己的实力,去选择你单挑的对手,这样可以避免弱肉强食的状况发生,所以我们虽然在同一个pk场里面,但对手却是不同程度的。鬍子端来了饮料之后,我们请他计时,每隔五分鐘报时一次,最后倒数三分鐘的时候,每分鐘也请他报时,比赛时间是半小时,这半小时里面我们各自携带相当程度的补给去找人单挑,谁要是先被打败,那就算输了。 「准备好了吗?go!」鬍子一喊,我们便立刻展开这场竞赛。 下午的时间,线上人数并不多,我没有空暇去看孙孝晴的战况,因为我遭遇的第一个敌人,就是一个法师。法师的特长在于远距离攻击,这对其他职业的玩家非常不利,幸亏我有速度上的优势,所以可以接连抢攻,花了我几分鐘时间,我才把法师击退,自己也损失不少。 「不要急,你这人就是这样,受不了刺激,容易急躁。」孙孝晴一边打斗,一边好整以暇地说。 「干你啥事呀!少来批评我,哼!」我横了他一眼。 第二个对手是个弓箭手,这个好对付多了,我的实力在那人之上,没几下便解决了他。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这样比来比去,是不是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互相欣赏?你说呢?」 「我从来都不会欣赏过于自大的人,尤其这人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猴子。」我冷冷地说,开始进行补给。 孙孝晴又笑了,很招牌的自信微笑,他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好好说话,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接连说了三次「不知道」,可是我想我不知道我在不知道什么,我只看到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补药会吃错,路会走错,明明要攻击对方,可是我却按下了防御。 「我想我应该感谢这个游戏,因为它让我终于有机会坐在你身边,跟你好好说上几句话。」 「先省省吧,你还没赢了这场比赛,等你赢了再说都不迟。」 他哈哈大笑,我偷瞄了一下,他的骑士发出奋力一击,那个对手被他一枪刺倒,赢得真是乾净俐落,跟我比起来,我几乎每一场都是侥倖获胜的。 「如果我跟你说,这两年来每次跟你做对,我都是存心故意的,你会不会很生气?」他又说,真是一隻聒噪又没盲肠的猴子。 「我不会很生气,但我会希望我们都是活在游戏里的角色。」 「为什么?」 「这样我就有机会亲手用我的双剑捅死你!」说着,我故意用我的手肘去碰了他一下,孙孝晴没拿好滑鼠,错失了一次攻击机会,对方狠狠给了他一箭。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故意跟你做对吗?」 「你没有了盲肠,我做不了你的蛔虫,所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拜託不要告诉我。」我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鬍子说过的话又开始在我脑海里產生一些化学作用。 我的快乐来自于孙孝晴,因为当我在某些方面胜过他时,我总是比胜过别人还要开心,我的不快乐也来自于他,但不是因为他赢我而让我不开心,我会忧鬱忧愁忧伤,是因为他总是在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之后,却从不看我一眼。 呼吸急促了起来,我听到鬍子说比赛时间只剩下四分鐘,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有人败下阵来,所以这仅存四分鐘将是关键时刻,但我已经无力再去看他那边的状况了,我遇到一个实力高强的骑士,他骑着怪鸟朝我衝撞过来,若非我的速度够快,大概我已经输了,而即使我还在强自支撑,却也已岌岌可危了。 「很多事情我知道说了可能没用,也可能会更糟,可是不管会怎样,我都觉得时候到了就该说明,不然会留下遗憾的。」他还在囉唆。 「拜託你闭嘴,不要企图干扰我的注意力。」我说得软弱无力,既没有时间听,而根本也不敢去听,长达两年多的对立,倘若有一天不但消失,而且还整个大翻案的时候,我很怕我会脑溢血。 曾几何时,当我开始明白自己始终潜藏着,连自己也不了解的那份感觉时,我觉得好像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时间像跟我无关,学校像跟我无关,那些纷纷扰扰的竞争好像也跟我无关,对于这份如烟似雾,朦朦胧胧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云端之上,非常不真实。所以现在我的眼睛只能专注在电脑萤幕上,我的对手还在对我节节进逼,我想打赢他,好像我只要打赢他,我就可以确实握住这份感觉,也可以赢得了全世界一样,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心态在作战。只是这种疯狂是不外显的,我的外表还是一样平静。 「我……」我开口:「看来我要输了。」说话时我听见自己声音的疲软与沮丧,对手实在太厉害,我的速度已经不足以凭恃了。 「你不会输的,相信我。」他镇定地说。 「信你才有鬼。」我喃喃回答。 而就在这时刻,有件怪事情发生了,我的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那也是个骑士,不晓得什么缘故,明明是我跟对方在打斗的,怎么会有人闯入了我们的单挑呢? 「我得装作对你不在意,因为我怕一旦看着你,视线就会永远离不开你。」孙孝晴说。 我看到我身边这个骑士,开始向前俯衝,他猛力地给了对手一击。 「但我要你看着我,所以我得一直得罪你。」 对方受了一击之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我身边这位不请自来的战友又给了他一记。 「我,喜欢你,一直,一直。」 终于,我看到那天晚上把我打飞的连击招式了,我的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退出了战圈,输了这场比试。 当战斗结束时,我的心还怦怦颤动着,那一部分来自于最后一场打斗的惊心动魄,而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我自己的心,自我发现与受到刺激的双重打击。大口喘着气,我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又慢慢张开,这是现实,是的,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时间快到了喔。」坐在我们后面的鬍子,笑着提醒我们。但其实,比赛已经分出胜负了,我输了,按照约定要听孙孝晴说心事,而他也已经说完了,他说,他说,他…… 「你确定你还很想捅死我吗?虽然,我是一隻囉唆又没有盲肠的臭猴子?」他转过头来,给我一个很靦腆的笑容。 而我也笑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就轻易地笑了,这一次,我输得很开心,没来由的在开心着,我只记得我在笑,一种终于释放开来的,坦然的笑。 -完- 输给你没关係,反正你连盲肠都没有了。 菜虫 01 01 热,很热,用比较流行一点的形容词,叫做爆热。蓝天底下的这世界是个大烤炉,这世界里的我们学校是个中型烤炉,学校里头的我们教室是个小烤炉,我是被放在小烤炉当中,最前面第二排的小馒头,半熟的那种。 以馒头来说,我左前方的那一群臭男生,肯定是发酵失败的麵粉团,不用靠近,光闻那一阵阵随着电风扇飘来的酸味就知道。三五个人一下课就往篮球场跑,球打得不怎么样,班际比赛每次都惨遭滑铁卢,不过汗倒是流得很起劲,搞得大家上课时候都得忍受这股酸味。 然后我再往右边看过去,三个女孩做成一个角落,味道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不排斥别人使用香水,但这里是教室哪,上课擦香水是要擦给谁闻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香水味跟那一堆汗酸味混合之后,其效果更让人不敢恭维,耳里听着讲台上老师讲解着英文片语的使用方式,我看着三个女同学,悄悄地将她们想像成三颗水果口味的馒头。 为什么不过几坪大的教室里,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味道呢?为什么学校每年用这么多经费去添购新的教学用具,却不愿在教室里面装一台空气清净机呢?我叹口气,手上转动着的笔不小心便滑落右边地上。就在笔秆坠地的那一瞬间,我立即弯腰伸手去捞,一把抓住之后随即起身,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的那么自然。 但是,当笔桿脱手而出开始,直到我抓住它又坐回原来姿势为止,其实我是完全屏住呼吸的。不得不这么做呀!因为除了发酵失败与水果口味之外,我身边还有一隻菜虫哪!一隻味道百变,但是全都很难闻的菜虫哪! 大约是两个半月前,快接近期中考的时候,有个男生转学来我们班,打乱了酸味与香水味的微妙平衡。 我瞥眼看看正在打瞌睡的菜虫,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从左边转过头来看看坐在我后面的嘉綺,她也已经昏昏欲睡。 「你怎么还能睡得着?」我小声问她,然后用手上的笔,指指一旁的菜虫。 「那是因为坐他旁边的人不是我。」嘉綺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 于是最后我放弃了。前面的同学老早睡死了,旁边的菜虫自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油腻味道,而嘉綺正准备入定。我靠着墙壁,努力吸着三楼教室窗外的一点新鲜空气。我要大口呼吸,我要大口呼吸,我不要在美丽的暑假到来之前,就死于呼吸困难。 菜虫其实不姓蔡,他姓武,我听见几个男同学叫他武大,大概带点嘲讽之意,谁教他个子矮。不过我们还是习惯叫他菜虫,因为两个多月来,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好多种菜餚的味道,这个人家里不知道是做什么行业的,白色学校制服永远泛黄,身上也老是带着一些奇怪的味道。说真的,如果是肚子饿了的话,他身上的味道确实可以让人產生望梅止渴之感,不过姑娘我向来食慾不怎么样,而且我极端讨厌油烟味,更讨厌那种看起来就带点脏的男生。 菜虫转来我们班上的那天,班导师说得很含糊,只说这位同学到高二了才转学,是因为家里工作的理由,还说希望大家多多帮助他,让他尽快熟悉环境,好准备即将要来的期末考。 那时我问嘉綺,都什么时候了才办转学,他不如下学期再来就好。嘉綺拍拍我肩膀,要我想开一点,我说我想得很开,否则我老早像班上前面那三个香水女一样,用我妈的香水跟他做最后决斗了。 菜虫身上的味道,每天都会有点变换,有时候我可以闻到比较浓厚的酱油味,有时候则带点醋酸,而通常以油炸的油烟味居多。坐在教室最右边的倒数第二个位置,除了在我后面的嘉綺之外,我可以看见全班同学们的动静。班上座位是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学期之初原本还以身高做为座次排列依据的,不过这种排列不到两个月就被我们打乱了,小团体会自成一团,然后盘据班上各个角落。 我不属于任何团体,所以跟同为游离份子的嘉綺特别交好,当所有好位置都被抢光之后,我们就慢慢地移动到了教室最角落的扫具堆旁边。这里蚊子多,嘉綺还带了电蚊香来,而也因为这样,所以当身上有怪味道的菜虫转来我们班上时,很理所当然的,他就被分派到这一区来,班长是香水女之一,她不能忍受班上有味道比她更强烈的人。 「所以我们活该倒楣。」嘉綺说:「看开点,就快学期末了,按照身高排列,下学期我们一定可以远离他。」 我想也是,我身高一六七,嘉綺已经突破一百七,菜虫外号叫做武大,我看下学期班上第一二排肯定有他的位置。 我们都讨厌他身上的味道,但却没有人有兴趣去研究那股味道的来源,我想这与菜虫的外型有关。他不多话,可能因为是后来才加入的班级成员,大家有事情需要讨论时,也不怎么尊重他的看法,大多数时候,菜虫只能跟着眾人的意见而行事。打球他被分到比较弱的一队,搬讲义的时候肯定算他一份,而且很顺理成章的,教室隔壁的厕所,打扫名单里就多了他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很多不公平的待遇,所以让他更少于跟人往来,他一天跟别人说话的次数,只怕还少于我上厕所的次数。那不是他的错,我想也不能说是别人的错,要怪,就怪我们的嗅觉都很正常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也跟嘉綺一样期待的。夏天的闷热会很快过去,考完期末考,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大烤炉,去过空气新鲜的暑假,然后等到九月份开学时,矮冬瓜菜虫就会被分到教室最前面的位置去,尔后谁要把他往后推,我们都会坚决反对。 是的,一定可以这么顺利的,下课时间,趴在走廊栏杆上,远眺校园的我,如此坚信着。 「同学。」然后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那声音有点陌生。 「同学,你是黄聿婕对吧?我听她们叫你小婕。」那个人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想回头,因为这声音虽然陌生,但声音主人的味道却让我想到了北平烤鸭的油味。 「早上班长有说,关于歷史作业的事情,说暑假的时候,班上同学要分组去学着做田野调查,我跟班长说我不认识其他同学,她叫我来找你,说你这一组缺人,要我加入你们这边,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心里吶喊,人也迅速转过身来。那一转身的瞬间,我差点把早上吃下去的烧饼油条吐出来。菜虫就在我正对面不到三十公分的近距离,我清楚看见了他满腮的鬍渣,以及一双看来颇为疲倦的双眼。 然后我要更正,我闻到的原来不是烤鸭的香味,而是滷猪脚的味道。一股原本应该是滷猪脚香味的味道,混合了黏腻的汗水之后,所產生的腐败气息毫无阻隔地窜入了我的鼻子,直击我的心肺! 「可以吗?」菜虫又问我。 「……」我没回答,我需要马桶,或者痰盂也好,我想吐,我要吐。 -待续- 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肯先洗个澡,洗去那一身味道。 菜虫 02 02 再来说说关于菜虫这个人吧。 这个人在班上的成绩表现,跟他的人际关係一样糟糕。我并没有很刻意观察他,然而毕竟我们之间只隔一条课桌椅间的走道,我很轻易地可以知道有谁来与他攀谈。一般来说,最常找他的人是学艺股长小雨,小雨接近他的时候总是毫不客气地捏着鼻子,尖着声音问他关于作业的事情。高二的学生有许多额外作业,小雨所担任的干部职位被公认是最苦难的,而造成这份苦难的理由,菜虫绝对是原因之一。 除了小雨之外,不得不跟菜虫有所接触的则是总务股长,不过我们的总务股长非常有风度,他不会当着菜虫的面捏着鼻子跟他说话,顶多只是憋着气,涨红了脸而已。 「你看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者只是假装没这回事儿?」我问嘉綺。老实说,我不相信菜虫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大概是久入鲍鱼之肆了吧。」她已经懒得管这些了。 后来班上开始出现一些离奇的传说,有人说,曾经在学校餐厅的餿水收集桶附近看见菜虫出没,他可能想偷扛一桶餿水回家,至于扛回去要做什么用途则无人知晓。这传说的来源,有人说是卫生股长带人到学校餐厅做打扫工作时所无意间看见,不过卫生股长已经郑重否认。 另外,又有人说,其实菜虫同学家境清寒,父母老迈而多病,颇有孝心的菜虫只好肩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每天早起做便当,所以才会沾染一身菜味、油味。这个传言我想大概是从香水女集团那边流出来的。班长是香水女集团的首领,对班上成员的背景最了解,有人说,在某个炎炎夏日的午后,香水女班长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找导师,结果导师不在,而她看见了导师桌上的学生基本资料。此一传言从菜虫每天的精神萎靡跟自己带便当可以得到佐证。不过我有一点存疑,因为地利之便,我经常在午餐时间偷看见菜虫自己所带来的那个便当盒,老实说,如果我们每个学期交钱所吃到的营养午餐算是学生型餐点的话,那么菜虫的那个便当盒里面的菜色,则可以算是行政院长级的。 他会家境清寒?我一点都不相信。 当一群男同学正在进行激烈的分组篮球赛时,我看见菜虫安静地坐在榕树下,他不参予运动,也没有人邀请他。那一身的菜味恐怕沾染的不只是他的制服而已,连体育服装上面都有。 「想想这人也怪可怜的。」我指着远远处的菜虫:「这种环境他怎么待得下去?要是我的话,我老早就又转学了。」 「搞不好他是已经没得转了,才只好转到我们这里来。」嘉綺说。 我们的对话引起了一群女孩们的注意,香水女集团于是首先发难,有人说菜虫所到之处,旁人莫不掩鼻走避,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自己身上製造怪味,好来影响别人上课情绪的。然后又有人说,搞不好菜虫天生的嗅觉障碍,以至于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道。 我不想参予太过无聊的讨论,拉着嘉綺到了旁边一点的地方。我更在意的,是暑假期间我们要忙的田野调查,那会让我们不只在学校时得忍受菜虫身上的味道。 「想到要调查什么了吗?」我问她。 「做城隍庙的你看怎么样?」嘉綺说,既然歷史老师如此重视台湾歷史的沿革,那么我们不妨做一些台湾本土化的,嘉綺的男朋友是个大二的学生,以前做过类似的报告,有些参考资料我们多少还用得上。 「但是问题是,我们不可能只做一家城隍庙,」嘉綺说:「这意味着我们小组的成员,势必然得要一起跑到外县市去,到处去找城隍庙,拍摄跟访问。」 「一起跑到外县市去?」我瞪眼。 「我男朋友有车。」她脸上透出喜悦,高二学生没有多少交男朋友的时间与精神,像这种能够结合爱情与课业的活动,嘉綺当然不会放过。 「你希望你跟你男朋友在车上浓情密意的时候,后座老是传来阵阵的怪味道吗?」我一想到就觉得噁心。 然后嘉綺的笑容也不见了。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呢?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应该去拒绝他的加入,那会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是歷史老师应该会很不高兴。当然也可能我们让菜虫独立作业,不过这样又未免太显得我们排挤他,班上每个人都不喜欢菜虫,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只是身上的味道难闻了点,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倘若因为这样就拒绝与他合作,要是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一起行动,那我们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想着想着,我觉得很烦恼。体育课在第七节,经过了一天的疲劳轰炸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无法做到像那群男生一样,竟然在这时候还有力气奔驰于球场上。几个女生们还在不远处吱吱喳喳地不晓得说些什么,而我昏昏欲睡,嘉綺在我旁边也快闭上眼睛了。一切彷彿都离我好远,篮球场上廝杀的吶喊声、榕树正对面操场上打垒球的加油声,还有另一边其他女孩们的碎语声,很远,什么都很远。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进入梦境之中,在体育课睡着是很夸张的事情,但我怎么也止遏不住睡神的召唤,我感觉自己正拖着缓慢的步伐,蹣跚向前,要走往一个未知的深渊。 「啊!」然而就在我接近那沉睡的世界之前,我的脚步忽然一颠,整个人全身一震,猛然惊醒过来。不过让我惊醒的是嘉綺,那一声尖叫也是她发出来的。 「干什么……」我正想问她发生何事时,就看见一个穿着垒球服装的男生跑了过来,满脸歉意,对着我们猛说对不起,然后捡走了一颗就落在嘉綺身边的垒球。 「搞什么飞机呀!」嘉綺很生气,真该庆幸那颗球飞过来时已经软弱无力,否则恐怕要打扁了嘉綺的鼻樑。 我拍拍她肩膀,安慰了她几句。嘉綺说这位置太可怕,她要换个角度睡。 「拜託,那一边更危险好吗?」我指给嘉綺看,转过另外一边去躺的话,不但可能会遇到更恐怖的篮球,而且体育老师就坐在篮球场边,在体育课上,对着体育老师睡觉,那可是一件大不敬的罪过。「还是这里好啦,至少垒球场离我们比较远,而且除非他们老打擦棒,否则是不会常常有球飞过来的。」我说我以我专业的职棒球迷素养保证,垒球要打出擦棒的机会,比要在高速公路上遇见行人还要困难。 「真的吗?」她当然不放心。 「相信我。」我带着镇定的笑容。 不过我的笑容并没有让嘉綺维持太久的安心,她都还惊魂未定呢,那瞬间她又忽然尖叫一声,整个人缩到地上,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又是垒球队的人把球给打了过来,百忙中我一屈身,然后回头,就看见一颗劲道强势的垒球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而落下目的地正是我们的所在位置。 那当下我几乎忘了要移动脚步闪避,就在嘉綺跟我准备闭目就死的时候,有个人影晃到了我们身边来,他伸出手去拦下那颗球,垒球打中了他的手掌,「拍」的一声落在我们脚边。那人弯下腰来捡球时,我隐约闻到了炸排骨的味道,然后就看他把球抓在掌心,朝着垒球队那边用力拋掷过去,那一球在空中飞驰的速度很快,而且力道十足,完全不亚于球棒所打出来的威力。 顺着球的动线,我跟着移动目光,球在半空中划了半圈之后,准确无误地落入打击者身边,那捕手的手套之中,然后,我听见了垒球队员们的鼓掌声。 「难道是称讚我们躲得好?」嘉綺问我。 「想太多。」看着菜虫脸色平静,若无其事,慢慢走开的样子,我觉得他很落寞,但又彷彿有哪里不太一样,那是一种,一种我怎么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待续- 谢谢,我想我那时候应该这样对你说。 菜虫 03 03 我不能说这件事情让我对他有所改观,但某种程度上的影响绝对是少不了的,至少,对于是否要让菜虫一起参加报告製作的这件事,我已经不再抱持强烈的反对,甚至有时候,当菜虫在教室里,当着老师的面呼呼大睡时,我还会用脚尖踢踢他,叫他起来,给老师一点面子。 然而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依然没有多大改变,当他跟我借尺或借立可白,我把东西借他使用而归还时,我还是会稍微遮掩一下,然后闻闻我的文具上面有没有怪味道。 对于我们班上原有的成员而言,菜虫依然如此神秘而陌生,他怎么样都像个外来客,而且也乐于当一个外来客。 为了商借教具的问题,小雨跟隔壁班的学艺股长起了口角,事情迅速演变为班级对班级的敌对,当我们二年三班的学生,在午餐时间聊起隔壁二年四班的那些傢伙们时,每个人无不异口同声的大加挞伐,甚至颇有不能同日月的仇恨声势,只有菜虫,他还是安静地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我们,吃着他自己带来的便当。 而当隔壁班的学艺股长带着人马,过来我们教室外面叫嚣,二年三班这一群只敢耍嘴皮子,却不敢出去据理力争时,也只有这位英勇无敌的菜虫同学,敢走出去洗他的便当盒而已。 「你好像完全不能融入这个班级喔。」当他幸运地「生还」,走回座位上时,我问他:「都已经国仇家恨成这地步了,你居然还在外面认真的洗你的便当盒。」 「没有人叫我出去动手吧?」他把便当盒用塑胶袋包好,然后收进书包。 「至少你应该表现出一点同仇敌愾吧?」 「我跟小雨又不熟,干嘛替她出气?」他反问我。 「大家同学一场呀,而且这总是攸关于班级的面子呀。」我说。 「我们又不是来学校争面子的。」他好整以暇地说着,然后就往桌上一趴,我听见他闭眼前说了几句话:「同学只是学校安排给我的,面子只是有钱有间的人才需要在意的事情,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吧。」 那些话说得很细微,多亏了班上同学已经趴了一半,我才听得清楚他说的内容。这些话让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在趴下后,继续看着他,并回想着他说那些话时,语气中的无奈与萧索。 菜虫不高,长得不帅,论外型,他是引不起别人注意的那种。毫不起眼的他,拒绝与这世界接轨。我看着睡着的他,心里想,会这样子,或许是因为他是转学生,也因为那一身的味道吧?我开始很想认真地去探询他那一身味道的来歷,可又总感到有些不妥。想问问嘉綺的意见,不过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午休时间向来都是嘉綺跟她男朋友的热讯时间,这时候她手机不断发出按动简讯时的「嘟嘟」声响,哪里还有空理我? 操场接球事件过后不久,学校发布了一个消息,今年暑假期间要举办一次露营活动,规定全校二年级学生都要参加。班上同学大多表现出雀跃的情绪,因为除了高三上学期寒假期间我们可以去毕业旅行之外,竟然天上掉下来又一次课外活动。不过当然一个班上五十个学生,也会有几个人的脸上不太好看,其中两个是我跟嘉綺,因为露营活动预定的时间,就是我们要去做田野调查的日子,而且嘉綺说,她男朋友的行程也排得很满,绝对不可能配合我们学校的露营而改期。 「所以呢?」我看着她。 「两条路,」嘉綺说:「第一条是我们放弃露营,去做田野调查;第二条则是想办法拗拗看我家那口子,在学期结束之前,找个假日我们就去。」 我沉吟了一下,看看坐在自己位置上,一语不发的菜虫,他没等我开口,很简单的直接给我一句话:「你方便就好。」 讨论在这里结束,菜虫很悠然自得地又趴了下去,据我观察,不管什么时间,他是那种只要一趴下去就可以立即睡着的人。 我计算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先就附近几个县市的城隍庙做起,先去拍照、蒐集资料,有机会的话,或许还可以访问一下庙祝。只要不跑太远,那么凭我们自己,应该还办得到。我想把这个决定告诉菜虫,不过他却早先一步被体育股长叫醒,我顺着体育股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个穿着棒球装的高个子正站在门口。菜虫愣了一下,我听见体育股长对他说:「他们对你的投准跟长传能力很有印象,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垒球队?」 「没有,一点都没有。」菜虫动也没动,跟外面那几个人点了个头,然后我看见他又趴了下去。 这是个怎么样的怪人呀?我不懂,真的很不懂。 -待续- 我早该知道他说的意思,「你」方便就好。 菜虫 04 04 期末考结束的隔天,我收拾起所有考烂了的心情,搭上市公车,慢慢往车站方向过去,准备跟嘉綺还有她男朋友会合,大家约好了一点鐘见面吃饭。 嘉綺的男朋友远从外县市开车过来,带来了不少对我们有帮助的资料。这位好好先生原来念的是中文系,喜欢台湾文学与文化,关于城隍庙的田野调查,就是他帮我们出的主意,而且相同的报告,其实人家早在好几年前就做过了,我们只是拾其牙慧而已。不过毕竟大学生跟高中生在做报告的方式上面有所差异,所以他带给我们的只是一些较为粗浅的内容。我跟嘉綺讲好,今天暂且不约菜虫,这些资料我们自己先看过,做些简单筛选就好。 到了车站,我才正要下车而已,嘉綺的电话就打来了,问我是否已经出门。 「当然出门了呀,现在都已经下午一点十五分了。」我说,然后也问她人在哪里。 嘉綺说起话来支支吾吾,问我吃过饭了没有,也问我下午是否另外还有事情。 「吃你个大头鬼,当然没有呀。」我没好气地问她到底到了车站没有。 「这个嘛……」嘉綺吞吐了半晌,我想我大概知道她的意思了,不用等她自己鼓起勇气来说话,我直接跟她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说,因为你跟你家那口子好久不见,所以你很希望今天下午的约会取消,好让你们更妥善地运用这难得的春宵一刻?」 「这个嘛…」 「当然你一定会先顾虑好我们的报告,所以我猜你也一定会跟我说,那些资料你已经看过了,内容完全没有问题,非常合乎我们的需要,相信我们可以省去很多讨论的时间,对吧?」 「嘿嘿……」她尷尬地笑着。 「所以现在你一定在等我跟你说:『嗯,好的,没有问题,那就改天再见。』对吧?」 「宾果。」 「銬!」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当自己的好朋友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只能祝福她而已。掛电话前,嘉綺一直跟我说对不起,我说这可以免了,两个人不管要做什么都好,记得「你不套招、我不过招」的原则就好,这年头要年轻男女谨守男女大防已经不可能了,我只希望自己的好朋友不要搞大肚子就好。至于我,抬头看看烈日当空,我想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打发这下午的,或许可以逛逛书店,或者去看场电影,必要时也可以独自跑到ktv去高歌一番,只要我想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哪里,一个人不成问题,一个人非常自由,一个人只是自己吃饭时有点无聊而已。 是呀,我摸摸肚子,我好饿。 佇立在车站外面,正前方是麦当劳,一份餐点上百元,那是奢侈品;左前方有三商巧福,大热天的不太适合吃牛肉麵;右前方是贵族世家牛排馆,我又不是神经病,一个人吃什么牛排呀我!? 走过火车站,行经客运转运站,顺着路,我还在犹豫着可以吃点什么。路边有个小市场,市场外头是蚵仔麵线,我想吃,不过摊子看来脏乱,隔壁就是肉品批发,血水流了一地,在那种地方吃麵线无疑是一种折磨。我经过麵线摊子时,忍不住掩鼻,而且加快脚步。 而当我掩住鼻子时,我忽然想到菜虫,那个一样有股怪味,会让人忍不住暂时停止呼吸的菜虫。他现在在干嘛?期末考考完了,他考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出去玩了?还是他正在等我们通知他一起去做报告的时间? 我发觉自己忽然有点怀念他身上的味道,那股菜味,闻起来可以是糖醋排骨,也可以是葱爆牛肉,或者可能是炒高丽菜、四季豆…… 看来我一定是饿坏了,早知道嘉綺要放我鸽子,我就应该在家吃完饭才出门的。背着背包,我经过了麵线摊子,也经过了肉圆摊子,一路过去还有好几家卖吃的,我想我最好快点找到适合我的食物,虽然这个市场极为老旧,而且真的脏乱不堪。 一步一步,我努力往前走,阳光毫不客气地烤着我的皮肤,我感到连睁眼都是一种困难。 「小婕?黄聿婕?」然后我听见有人叫我。 我愣了一下,转个身,有个人蹲在路边,正在柱子旁的水龙头下洗着一只大铁盘,污水带着油腻与菜渣,缓慢流进水沟里。 「菜虫?」我傻住了。 他叼着香菸,一手拿着铁盘,一手握着菜瓜布,穿着邋遢的衣服,还绑了一条污腻不堪的围裙,怔怔地看着我。 -待续-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非同学」的身分。 菜虫 05 05 那是一个我没向任何人说起的秘密,没说,是因为我始终无法向菜虫求证,而且现在已经暑假了,就算我得到什么答案,我也没有对象可以说,嘉綺整个暑假都不见人影,打电话给她,通话也都极为简短。直到大露营前几天,她才主动给我电话。问她最近究竟忙些什么,她说她人都在台北,在她男朋友的宿舍里。 「好玩吗?」我们约了出来见面,我问她。 「这个嘛……」嘉綺犹豫着。她说这暑假之初,刚到台北她男朋友的宿舍时,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她男友的室友是个化工系的研究所学长,经常在自己家里做些简单的小实验,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有好几次甚至还差点把房子给烧了。 「你受得了?」 「一开始当然受不了,在学校有个菜虫,去到台北还有个化学怪h。」她苦笑着说:「不过说真的,慢慢就习惯了,那味道其实也不怎么难闻,我觉得,只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闻而已。」 「味道跟心态有什么关係?」 「如果你打从心底就带着歧视跟排斥,这味道不管有多香,对你来说都是臭味了呀。」嘉綺说:「可是如果你放开心胸,试着去接受跟包容,就会觉得,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还没开学,还没遇到菜虫,不过我想,我应该也比较不会像以前那么排斥他了吧。」 她的话在我心里起了一点作用。这个没有嘉綺在的暑假,我其实就已经做到了她说的那些了。偶而无聊的下午,我会一个人搭公车到市区,去逛逛金石堂书店,或者去唱片行晃晃,也会跑到车站附近的公园去漫步,这些地方以前我都没兴趣,而后来会去,则纯粹是要到达这些地方,中途都得经过菜虫洗盘子的自助餐店。 只是,我很少看见他在洗盘子。更多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搬运还没处理过的蔬菜,或者清洁自助餐店。 那是他家吧?我猜想。有一次我特地在市场附近绕着,从市场里面的小巷子,踩着一地泥泞,走到菜虫他们那家店的后面,想去看看另一边是否别有洞天。结果我看见的是一堆老旧破烂的建筑,那甚至连「建筑」都谈不上,勉强只能说是一堆由货柜屋堆叠起来,勉强可以住人的空间而已。出入口狭窄而杂乱,停了几辆机车,也堆了一堆杂物。我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以免自己滑倒在这污水横流的霉青水泥地上。数着大概的距离,我想这里应该是菜虫他们自助餐店的正后门。站在那小出入口外,我抬头上望,有一支好大的排烟管从货柜屋的夹缝中延伸出来,排烟管的出口上弯,有阵阵白色由烟冒出,而顺着那油烟的方向,我解开 了菜虫身上的怪味之谜。 这里的确是他家。我看见油烟上飘,飘过了一排悬掛在货柜屋后面的衣物,那其中有一件,是我们学校的体育服装,从油黄的样子看来,是菜虫的没错。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抬头盯着那套体育服装发呆,却没注意到体育服装旁边,有个人探头,正对着我看。 「我……」那瞬间我错愕:「我买菜。」然后我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 「你要吃饭的话,我家大门在另外一边喔。」他说。 「谢谢。」我尷尬地笑了一笑:「不过我不饿。」 那之后他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阳台上与我对看。这场景让我想起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不过不同的是,故事中是女生站在阳台上,男生则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而故事场景是茱丽叶她家富丽堂皇的建筑,这里则是脏乱又腥臭的菜市场。 「我得下去帮忙了,我爸在叫我。」良久之后,他说。 「嗯。」不知怎地,我却不想说再见。 「露营你会去吗?」 「会。」 「那我要下去囉?」 「嗯。」我还是不怎么想说再见,或者说,我根本忘了我现在该说的就是再见。 「报告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目前还不用。」 「那我真的要下去囉?」 「嗯。」我点点头,可是一句「再见」却依然没有说出来。 这次他没再找话题,我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铁栏杆前。带着一点悵然,我又凝立许久,然后才慢慢走出市场。 那天下午我在金石堂书店里,对着店里满满的书本发愣,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回程时我又经过他们家的自助餐店,那时间不是营业时段,有辆小货车停在他家外面,菜虫跟着几个工人,正把一大包一大包的白米扛下车。 没敢过去跟他打招呼,我低着头,很快步地走了过去。 打破了那些没有根据的谣传,菜虫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家是开自助餐的,他是个在自家店里打工的学生,如此而已。自助餐店每天要煮几十道菜,各式做法都有,那些油烟顺着排油烟机的管路,会排放到货柜组合屋的后方,朝上喷窜,刚好就经过了菜虫家的晾衣间,这就是他身上为何老是有种怪油烟味的原因。 油烟加上市场里的腥臭,还有男孩子夏天不可避免的汗味,于是菜虫成了大家的拒绝往来户。因为别人拒绝他,所以他也只好拒绝别人,而家庭环境的关係,所以他多少有点自惭形秽,因此更加不愿与人往来。我还记得当他说出「同学只是学校安排给我的,面子只是有钱有间的人才需要在意的事情,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吧。」这几句话时的语调与神色。开自助餐不好赚吗?我对这行业不甚了解,然而从市场环境与他平常简朴的样子看来,他除了便当菜色会比别人好之外,手头恐怕的确不是充裕。 嘉綺说,试着包容与接纳,就可以用更客观与公平的态度去面对。我没有试着改变自己什么,那改变是在瞬间豁然而来的。当我看见他在水龙头下洗盘子时,我就放开了。 而放开之后呢?躺在床上,垫着一隻好大的哈姆太郎娃娃,我望着房间粉刷得净白的天花板,心里想着的,是那天我在市场里跟菜虫对望的画面。他那时在想什么?我猜不着问题的答案,因为我连自己那时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茫然的思索,直到半夜里才结束。我那晚睡得很差,隔天我跟嘉綺解释自己的黑眼圈,说是因为露营活动的兴奋,然而其实自己明白,那是因为菜虫。 -待续- 我承认昨晚我在想你,那你昨晚想我吗? 菜虫 06 06 露营的营地是日月潭青年活动中心,靠近水边不远的地区。甫到营地,我们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扎营,而是先询问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一大群都市小孩来到这荒郊野外,所有的野营经验全都是纸上谈兵,那些木柴、木炭、帐棚、睡袋,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外太空的產物。我们班共分五组,按照男女分配,女生共有三个营帐,男生两个。我们一大群二十多个女孩,面对着这些装备束手无策,而男生也没好到哪里去,平常耀武扬威的体育股长现在成了缩头乌龟,我特意看看菜虫,结果事实证明,他只会洗铁盘跟扛大米,要他扎营或起火,对他来说跟要他登陆火星一样。 「怎么办?」嘉綺问我。 「这里离饭店区不远,」我露出绝望的笑容:「我看我们收拾收拾,过去住饭店算了。」 后来多亏了主任教官,他带了几个登山社的同学过来,指导大家扎营,告诉我们一些野外露宿的法门,然后沿着露营区一路过去,继续指导下一组同学。 「教官,」香水女班长叫住教官,赶忙着又问:「可是你还没教我们怎么起火煮东西吃呀!」 「那是人类的本能呀!」教官不怀好意的笑笑,居然用这么一句话敷衍了过去。 看着他跟登山社同学轻松自在的走远,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后悔,早知道不来了。 抵达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分配好场地,等主任教官教会我们扎营,然后我们把帐棚终于撑起来,已经接近下午三点。 眾人飢肠轆轆,看看其他组的同学们有的还在为帐棚而努力,有的则正在努力起火,我们几个女孩决定不落人后,开始分头寻觅可以砌建烤炉的石块,另外几个则将分配下来的食物先做简单处理,准备起火之后就开始烤肉、煮汤。 我跟嘉綺走在不知名的树林间,分别寻找适当的石块,不觉间两个人逐渐隔出距离,她慢慢往山坡上走去,我则往树林角落过去。这附近有很多跟我一样目的的同学,大家的目光都是地上草间。 这游戏到底哪里好玩呢?学校的主办单位希望训练大家野外求生的能力,所以居然连个烤炉都不肯发,我找得有点心浮气燥,心想,要真那么想训练大家的话,不如乾脆连帐棚、食材,还有木炭都不要发算了,我们自己去狩猎、捡拾枯木就好,搞不好还可以盖个树屋……胡思乱想着,我慢慢走到树林深处,手上才捡了两块石头而已。 眼见得再过去就远离露营区了,我有点胆怯,看来虽然无法顺利达成使命,然而好歹也还有两个石块之功,不如就直接回去好了。才刚转过身,我就看到不远处,菜虫也低着头走了过来,而不同的是,他手上的石块已经堆叠成堆,早就捡得够多了。 「你这些应该够了吧?」我唤住他。 「嗯,差不多了。」他缅腆的笑了一下。 一起往露营区慢慢走回来,我用力吸了几口气,比起在市场闻到的那些味道,菜虫身上的油烟味其实淡了很多,而且好像也已经不那么难闻了。我不晓得是否因为我们此刻身在树林之间的缘故,抑或是我真的已经不再那么在意他身上的味道,总之,我就是觉得其实一切都还好。 「怎么你会被分配来捡石头?你家开自助餐,应该让你烤肉煮汤才对吧?」我问。 笑了一下,他说:「大概他们怕我煮出来的东西也有怪味道吧。」 「他们不知道你家开自助餐?」 「其实那不是我家开的。」菜虫说,他的父亲之前做的是其他行业,因为生意不顺利,所以暂时才搬到市场那边,帮他伯父经营自助餐店:「这应该不会太长久,毕竟我父亲还有我,都不喜欢那个环境,只是时势所趋,暂时安身立命而已。」 「所以你还要搬走?」 「嗯,」他点头:「或许下个学期就又转学了,就看我爸的意思而已。」 我嘴里哦哦连声,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又要走了,就像那时候转来我们班上一样,忽然地来,然后过了一个学期之后,又要忽然地走了。 「你不会想留下来吗?」我试着问他。 「会也不行呀。」他苦笑:「我爸的身体不好,我又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我不帮忙,谁帮忙呢?」 「你妈呢?」 「过世了。」他淡淡地说,让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慢慢走回到营地,先到我们的小组,几个女同学们看见我跟菜虫一起走回来,无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 「这些给你。」菜虫把自己手上的石块放下,还帮我们直接堆起了一个小石炉。我愣了一下,问他空手回去怎么交差。 「反正还有其他男生在捡石头,而且,」他笑了笑:「就凭那些傢伙呀,不要说石炉了,我就算砌了黄金炉,凭他们的手艺,烤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吃哪。」 大家都笑了出来,看着菜虫慢慢走远,我还盯着他的背影。嘉綺过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个我也不晓得应该怎么解释。 「你们这个暑假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她用一种很不单纯的眼光看着我。 「没呀,」我笑着说:「我只是去了他家几次,在他家吃过两次饭而已。」 果然,就像菜虫说的,不管砌的是怎么样的炉子,大家煮出来的东西都一样糟糕,而且这种情形不是只有男生而已,我们这群女生的小组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分的食材下锅或上架,最后能吃的东西不过三分而已。大家又开始哀声叹气,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们应该多带点零食的。 午餐之后是团体活动,全二年级分成几个大组,然后再区分小组下去进行。活动时我常常回头,在人群中搜寻菜虫的身影。他跟平常一样,不怎么参予,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大家的喜悦。 为什么大家不愿意接纳他呢?为什么他不试着也放开心胸,主动地加入大家呢?在慢慢了解他之后,我知道这跟他的个性有关,可是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才好。而也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跟他说的话这么少。真是怪了,那过去半年多来,我们是怎样当隔壁座位的同学的呀? 活动在夕阳西下后结束,大家又开始煮食晚餐,晚餐的效果跟午餐一样,都是一些不能吃的垃圾,要嘛肉烤焦了,不然就是菜汤的甜不辣没熟。大家洗过澡之后,窝在营帐外面,四散分开来自由活动,女孩们对荒郊野外的鬼故事没什么兴趣,跟在学校一样,小集团又都各自带开去了。我想找嘉綺聊聊天,不过看来她没间功夫理我。日月潭青年活动中心在荒野郊外,嘉綺最关心的是她的手机能不能接收到讯号,因为她男朋友要跟她热线。 我无聊地坐在帐棚后面,看着稍远处,围着营火而坐的一群同学。想过去一起聊天,总觉得自己有点生疏,现在去就寝,未免又有点早。间得发慌时,我闻到一阵菜味。 「很奇怪,我把衣服换到其他地方去晾,味道还是一样耶。」带着笑,菜虫从树林黑暗中鑽了出来,手上拎了一个小包包。 「那个已经洗不掉了啦,你省省吧你。」我也笑他。 「为什么不过去跟大家聊天?我没闻到你身上有怪味道呀。」他调侃我。 「有点格格不入吧,老觉得跟大家没多少话聊似的,嘉綺又忙着讲电话,也没时间理我。」我懊恼着,然后问他:「你呢?」 「大家聊的话题都跟我无关,跟我有关的大家不会有兴趣,而且我想我一坐下,他们就会一个接一个的逃了,那还聊什么?」他笑着,问我怎么不觉得难闻了。 「现在肚子饿,更想念你家的自助餐呢,所以我还怪你身上菜味少了咧。」 「是吗?」 「是呀。」我笑着,看着坐在我旁边的他,远处火光映在他侧脸,我觉得菜虫其实不难看嘛。 「那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个。」他笑着,把手上的包包递给我,打开一看,赫然是他的便当盒。 「你自己带来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想饿死在这荒山野岭。」说着,他从包包里面又掏出筷子来,拆开之后交给我。 「给我吃了的话,那你吃什么?」 「无所谓,饿一餐死不了人,」他的声音渐小:「你吃饱了就好。」 那筷子在我手上,忽然像有了千斤重,一时之间我不晓得应该先挟什么才好,耳里尽是菜虫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刚转来你们班上的那一天吗?」他忽然问我。 「嗯?」我怎会记得呢? 「没有人要让位置给我,也没有人要管我坐哪里,我走到你旁边的空位时,只有你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说什么?」 「你说:『没关係,你方便就好。』」他说着。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很感动的感觉。有些话我想应该就不必说了,虽然我很想跟他说对不起,也很想跟他说谢谢。 -待续- 有些话我们现在说不出口,不过没关係,因为我们没有说再见。 菜虫 07 07 后来他终究还是走了。高三上学期开学时,班上同学加额称庆,这重要的一年里,终于不再需要忍受上课时有怪味道了。只是我怎么也无法像大家一样,带着喜悦的心情去讨论菜虫转学的事情。看着旁边又空了的座位,我只觉得悵然若失。 「你干嘛发呆?」嘉綺倒转了笔,从后面戳了我一下。 「放开了心胸也还不够,其实爱情需要的是告白的勇气对不对?」 「什么?」她愣了。 「没什么。」我微笑。 开学前,菜虫打了电话给我,那是第一次,我听见他电话里的声音。他问我最近好不好,又问我有没有开始考虑一年后我想考哪间大学。那时我就猜到了,他真的要转学了。 「我会跟我爸到南部去,他那边有朋友,要一起合作。」他说:「以后我们不做餐饮业了,换了新学校跟新制服之后,我应该就不会再有那一身怪味了。」 「恭喜。」我说得殊无笑意,却有一种鼻酸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情,因为恐怕没有机会见面了,所以我很想跟你说,现在。」 「嗯?」 「同学是学校安排给我的,朋友则是我自己选的,」他的声音很淡:「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然后我真的哭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最后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不要说再见,好吗?」 那是我们头一次讲电话,却也是最后一次。高三上学期开学的第一週,大家都还在兴奋之中,我还接替小雨,担任了本学期的学艺股长。那天傍晚,将英文作业送到办公室,然后我独自上了公车,回到我家楼下,却看见我妈在门口跟邻居的阿姨聊天。 「小婕。」我妈叫住我,拿了一张名信片给我。 名信片是从高雄寄来的,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那上头说的是一个「朋友」的关心: 『最近好吗?小婕: 高雄的艷阳天很惊人,以后可千万别考到这里来,我曾听到你跟嘉綺说,你最怕热。 我在这里很好,至少没了那味道之后,开始会有同学约我一起打球。 你的志愿决定了吗?我很期待知道你的预定目标。记得吗?我们约好了不说再见,所以我会朝着你的目标努力。 有些话,那时电话中我说不出口,而我想你一定懂,希望我得到的不是拒绝的答案。 祝平安,喜悦』 像个傻瓜一样,我站在自家楼下,流着眼泪,看完名信片,还不断点着头。好不容易,我忍着泪水,把署名看了一下,还是跟他以前的绰号一样,「菜虫」。 他姓武,大家都叫他武大,只有我叫他菜虫。那是我的菜虫。 -完- 菜虫,我的。 幸福花嫁 01 01 每个人上车时都把积水给踩了上来,公车的走道上漉漉成片,我没有认何表情,看看窗外细雨街景,又看看车窗上雨水斜划过一条条的痕跡,很有感觉,像是自己正经歷在哪位歌手的音乐情境中,然而其实下午三点多,虽非交通尖峰时刻,但因为雨天缘故,每辆车的车速都慢,坐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也不怎么舒服。 早上出门时就觉得身体不太对劲,喉咙有点痰,接着就陆续出现感冒症状,四肢痠痛加上头晕目眩,还有鼻塞跟耳鸣,原本打算撑到傍晚下班再看医生,但午饭后我就决定投降,因为鼻涕根本就在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这样子要给客人看到还得了,最后只好请假,白白损失了这个月的全勤奖金。 都说这是个很速食的世界,凡事讲求要快,但有些似乎快过了头,有些该快的却又牛步前进,比如那个诊所,从我开始叙述感冒症状到拿药离开,前后并不超过十分鐘,但搭公车去看医生的来回时间去耗掉整整两个小时。 车上没书没音乐,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好无奈地看着车窗外的雨景,把自己想像成正在拍摄音乐录影带的女主角,这种感觉还不赖,但可惜的是公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却始终不见男主角上车来。待会会不会有个身上找不到零钱的男主角呢?他会惶然无措地站在车门边,口袋里怎么掏就是掏不出铜板,当他满头大汗时,我才很瀟洒地走过去,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投下硬币,帮他解围脱困,然后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把男女角色互换过来,这是梁静茹唱过的故事,是每个对爱情有过憧憬的少女都曾想像过的画面,不过可能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曾经歷过,就像我。这年头公车已经改用感应卡片了,没几个人付现金,何况就算有个那样的男生,很抱歉,我身上除了百元钞票也没半个零钱,丢钞票进去有点太浪费,而且我现在非常虚弱,站着都摇摇晃晃,恐怕还没走到投币箱前就晕倒了。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这就是非常现实的廿一世纪,而我只是个缩在公车座椅上,正因重感冒而憔悴疲惫的,还没了全勤奖金,很倒楣的廿四岁女人。 不过我在想,这世界上倒楣的应该不只我一个,比起今天早上出门时遇到的那傢伙,我想自己算是幸运多了。十二层的电梯大楼,里头几乎都是出租的小套房,我的房间就在七楼转角边间,同层的还有两个房间,除了一间空房,另一个房客也是上班族,平常很少遇见。但昨晚隔壁一直有骚动,我好奇地打开房门,隔壁的女孩正在搬家,有个个子很高,长得很帅的外国男生正在帮她打包行李,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而今天一早,当我结束了品质很差的睡眠,打点好走出门时,却看见那女孩门口有个男的,他手上捧着一束粉红色玫瑰,一脸懊恼地站在那里。这个人我曾在电梯里遇过几次,他是昨晚搬家那女孩的男朋友。 「你来找她?」我愣了一下,看看那男的,再看看那紧闭的房门,我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点残忍:「她昨天晚上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我猜大概是吵架分手,女方才会狠下心来不告而别的吧?瞧那位仁兄一脸无奈跟苦楚的模样,我觉得似乎不该把真相说出来,当他很疑惑地问我,这女孩是怎么搬的,我还告诉他:「有个外国男生来帮忙,他们看起来好像很熟。」 「外国男生?」 「很高,淡褐色头发,长得还挺帅的外国男生……」我不敢继续形容下去,因为眼前这个男的看来好像已经快哭了。 赶着上班的我没有跟他多说,这种事也不是陌生人应该探听的,下了电梯,外头阴云濛濛,走一小段路到公车站牌,等了两班公车,但却完全挤不上去,正考虑要不要乾脆搭计程车时,却看见刚刚那个男人,玫瑰花还拿在手上,外头光线好一点,我瞧见他脸上有鬍渣,头发凌乱,整个人很憔悴,魂不守舍地走了过来。 「你没事吧?」有点担心,我问他。 「你说呢?」他说话有气无力。 「搭公车?」小心翼翼的语气,我又问。 倒楣鬼点点头,他下巴朝对面车道一努,说:「那是我刚刚停在你们楼下的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面车道有两部拖吊车,其中一部已经拖了辆看来有点破旧的红色小车,正停在旁边,等另一部拖吊车把路边的违规车辆搞定,两个司机还互相帮忙,说说笑笑的好不讽刺。 「你不去把车要回来吗?」我吓了一跳。 「刚刚就问过了,他们说如果我再囉嗦,要告我妨碍公务。」倒楣鬼真的倒楣到不行,他垮着肩膀,超级无奈地问我身上有没有零钱。 「没有。」我摇头。 「那算了,我走路好了,这束花送给你好吗?一个大男人捧着花走路很奇怪。」无奈的对我说完后,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一週运势还说这两天我很走运,会遇到幸福的,幸福幸福,幸个鬼福……」 苦笑着,我摇头,跟他说这种东西我上班的地方很多,他还是转送给其他人好了。 「你在花店上班吗?」 「不是耶,我在专卖幸福的地方上班,」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残忍了,我说:「喜饼门市部。」 -待续- 一週运势没有骗你,真的。 幸福花嫁 02 02 那是第一次跟他说话,可能他也难过吧,话不多,只简单地告诉我关于他和那个不告而别的女孩的故事,他们交往没几个月,始终聚少离多,男生是一家大公司的业务,说忙很忙,经常到国外出差,但说间也很间,他想休息的话一样可以整天躲在家里只接客户电话。老实说我觉得这男人的条件并不坏,可能只是挑对象的眼光差了点,那个女孩经常带朋友回来,偶而也有男生单独来找她。 等了好几班,当我终于上了公车,找到一个座位,正感觉喉咙里怎么有点痰时,也刚好看见他将那束花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一个落寞的背影踽踽独行。公车开动,超前了走在人行道上的他时,我特地多看几眼,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淡淡的无奈。 「这种男人一定哪里有问题,搞不好个性很幼稚。」 「没错,否则怎么会吵架吵得那么严重,逼得女朋友弃家潜逃的?他自己也很怪,一大早拿花去道歉?真是莫名奇妙。」 事隔几天后,当我大病初癒,比较有点活力了,上班也恢復正常后,跟同事聊起那天早上的经歷,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大概是女人不想非难女人的天性吧,说来说去都是男人的坏话。 「有时间聊八卦,还不如快点帮我把东西摆好吧!」我的叙述都结束了快二十分鐘,已经开始忙活了,她们还议论不休。 新一季的商品刚到货,整个橱窗都要重新佈置。拿起一盒新的喜饼盒,看着华丽亮眼的包装跟粉红色缎带,我觉得很漂亮。当初会选择这份工作,也许就是希望能够常常感染人家新婚的喜气,这种幸福的感觉会让人很舒服,虽然,跟客人议价对我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忙了大半天,中午休息时我坐在柜檯边,一边吃饭,一边翻阅着新的商品型录时,店门口的风铃忽然晃动,很清脆的声音响起,进来的赫然是那个男人,我立刻搜索起几天前他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多天不见,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衬衫笔挺,精神奕奕,下巴的鬍子也刮得乾乾净净,简直是容光焕发。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笑着,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公司的名称跟名字,「叫我阿昇就好。」 这就是天生的业务员吧?他笑得很自然,没有半点客套。同时我也注意到他背后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很艳丽,一脸幸福的模样。才刚分手被甩没几天,就跟另一个女生来挑喜饼,这世界的脚步真的有这么快吗?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天你穿着制服,手上提着喜饼公司的提袋,猜也猜得到吧?」他笑着,转头看看那个正在瀏览新商品的女孩,又对我说:「介绍一下吧?数量多的话有没有好折扣?」 原来是为了折扣而来的,想也是,我们非亲非故,他没有来找我的理由,况且还带着新女友,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来聊旧情伤吧?介绍了半天,一脸幸福的女子属意的全都是昂贵价位的礼盒,还拿了型录要回去参考。一路送他们到门口,阿昇伸手招了计程车,很奇怪的是他却没跟着离开,反而又走回来。 「这个就拜託你了。」看着远去的车,他说:「很不错的女孩吧?」 「还不赖呀,跟你很配。」我想起早上同事们的冷言冷语,这男人果然大有问题。 「我?」他咋舌。「有那么走运就好了,拜託,那是我们总经理的女儿呀,我只是刚好猜到你应该在干这一行,才自告奋勇介绍来的,新郎不是我哪!」他的脸垮得像压烂的麵包,刚刚的神采飞扬瞬间全都没了。 这个人的业务范围还真广,不但要卖公司的產品,还得陪总经理的女儿挑喜饼?阿昇说这叫做全能,想在竞争激烈的业务部里求生存,就是得有这种本领。 「所以你今天又放自己假了吗?」一连几天,他偶而就会晃过来我们店里,每次总带着其他家的喜饼型录,这不稀奇,毕竟我们店就在婚纱街上,走出去到处都是婚纱、喜饼店,他沿路一趟下来确实可以拿到不少广告。 「算,但也不算。」阿昇说他这几天不务正业,都在帮那位大小姐跑腿办事,总经理为了弥补他少于工作的损失,反而帮他介绍了几位大客户,让他业绩还好过平常。 这些天里,他只要经过,总会晃进来打招呼,今天正好我要去买便当,于是乾脆一起出来。 在简餐店等待时,我很想问他关于那段情伤的后续,但又自觉失礼,正迟疑时,没想到他却开口了:「知不知道昨天我遇见谁?那个她。」阿昇说昨晚他跟一群朋友在酒吧喝酒,混了整晚,正打算结帐离开时,居然看见他那个前女友也踏进来,还带着一个外国男生,果然又高又帅。 「然后呢?」我端详一下,确定他脸上没有伤痕,看来昨晚的狭路相逢没有发生流血衝突。 「没怎样,两个人擦肩而过,她看看我,我则看看他们,大家就像不认识一样。」 「这么简单?」 「不然呢?过去就过去了,对不对?」叹口气,阿昇说:「好聚好散吧。要怪就怪自己当初没看清楚,还以为那就是可以廝守一生的对象。」 「你原本打算跟她结婚?」 「不跟她,难道跟你?」一句开玩笑的话却让我心头一震,二十多年来,可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 阿昇说那女孩原本是他梦寐以求的最佳人选,活泼、乐观,而且聪明,重点当然是漂亮又身材好。不过分手后自己想了几天,却又慢慢明白,结婚的对象不该如此。所以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遗忘这段糟糕的爱情,好好继续新生活。 「总不成以后你要把活泼、乐观、聪明跟身材好都列入删除条件里?这样的话你可能永远讨不到老婆喔。」 「会吗?这种人比比皆是呀。」 「在哪里?能同时具备这么多不幸条件的女人可不好找,有的话你介绍一个给我认识。」忍不住笑出来了,我问他。 「那边不就一个?」又是那个招牌动作,他的下巴一努,这次我顺着他视线而转头,看到的是简餐店里掛在墙上的镜子,照出来的刚好是自己跟正在包便当的老板娘。 「当然我说的不会是年过五十的那位欧巴桑。」也微笑,他说。 -待续- 有些玩笑不能开,开了,我可就赖定你了喔。 幸福花嫁 03 03 同事们说这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是很辛苦的,而抱持这种想法去谈恋爱的人则都是太死脑筋的。不过我不怎么认为,至少在阿昇身上似乎看不太出来。他爱乱跑,也爱窝在家发呆,不过当然这些都是平常的样子,我没当过他的女朋友,他在爱情里的样子如何也无从得知。 「不过我觉得结婚也不错呀。」看着新上架的粉红色喜饼盒子,我说:「每天带着微笑醒来,用早餐的香味把老公叫起床,傍晚就一起散散步,还逛个公园或菜市场,假日要是天气好,也许就牵着手到郊外走走,晒晒太阳。不错吧?」 「小孩呢?生几个好?」同事阿玲问我。 「两个可以了。」想想,我说。 「房子需不需要有车库?」 「车库还好,不过最好是有小花圃。」说着,我已经神游太虚,想像起那样的画面来。 「小妞,我觉得咱们公司根本不需要请明星代言或找人拍广告了,瞧你这样子就够了。」阿玲苦笑着说:「你真是入对行了,要是有客人上门,你就把这号表情拿出来,他们就会花钱买喜饼了。」 这种调侃我还挺喜欢的。本来女人的一生就只有短暂的青春年华,灿烂过后,每个人终究需要一份幸福,但幸福通常都是平淡的,不过刚好适合我这种不怀大志的人,我曾有过许多梦想,但几乎一个也没成真,甚至连很想自己开车走一趟南部横贯公路,看看辽阔的云海的心愿都没实现过。刚送走一对下了订单的新人,我们将样品摆回柜子上,正聊着,阿玲忽然又问我介不介意闪电结婚,或者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闪电结婚无所谓,结婚有时就靠衝动;一见钟情可能不太行,至少应该有点朋友间认识的基础,对吧?」 「外型很重要吗?」 「还好。」 「需要很聪明吗?」 「有时候男人蠢一点比较可爱。」 「有年收入的限制吗?」 「够养活一家人就可以。」我正想问她是不是打算帮我做媒,结果她笑得很贼,手指偷偷往外一比,说眼前就有个适合对象。橱窗外头的骑楼边有个笨蛋,连部机车都停不好,东挪西挪,手上还提着一袋东西,行动不便的他衣袖被机车把手给勾住,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后一仰,连着机车一起倒下,还碰翻了旁边好几辆车,最后只好满脸倒楣地一辆一辆慢慢扶起。 「这些条件完全符合。」阿玲大笑着:「尤其是蠢的那部份。」 该怎么说呢,我也很想跟着一起大笑,不过那笑意在萌生的同时也被打消,因为很快地,我看见了他之所以小心翼翼要提好,结果反而害他跌倒的那袋东西,原来是几天前我曾跟他说过,就在附近的摆摊,有空请他帮我买来当点心的小笼汤包。 我喜欢这个人吗?当然喜欢,不过程度如何则说不上来。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每天都看见阿昇,虽说业务范围可以自己决定,不过他也把框框缩得太小了点,问他这样真的没关係吗,他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聊着,还拿出一份知名高科技公司的录取通知,这个人居然在上班时间跑去别家公司面试,而且竟然还通过了。 「不过我没打算去上班,这纯粹只是无聊,想知道自己够不够格而已。」阿昇说那公司所需要的上班地点根本不在台湾,他可不想搬到陌生的世界去。 「你这种人应该会喜欢国外的生活吧?」 「但这里有些东西却是其他地方没有的。」他摇头,「没有小笼汤包、肉圆、碗粿,当然也没有珍珠奶茶跟古早味红茶冰。」 「怎么都是吃的?没有其他的啦?」 「也没有你。」结果他这样说。 让我好好分析一下,以前在宿舍电梯口遇过阿昇几次,但从没讲过话;几个月后,他大概花了几天调适被拋弃的心情,然后来到我们店里。那位总经理的女儿很中意「花嫁」系列的喜饼,也为我们创造一笔可观的业绩,基于这个贡献,这人从此变成大受我们欢迎的人物,当然那也跟他每次来都带着点心有关。我们算得上是朋友,而且交情并不差。可是两个人没有去看过电影、没逛过街,没一起去剪过头发,也没一起去租过漫画,有的只是吃过几次饭,最多的是他陪我去帮同事们买便当。然后他说他不想出国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见鬼了。 「日久生情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玲说。 「想太多了吧,你。」 「我想的是他每次带来的食物,至于想他本人多的则是你。」阿玲说:「是谁说有点无聊,好像生活里少了点什么的?」 这是事实没错呀,这阵子他奉派出差,去了印度。临行前一晚,他打电话给我,除了简单地知会出差工作外,还不忘提醒我一个人也要乖乖吃饭、睡觉。接电话时,我心里有些温暖的感觉,也很理所当然地,叮嚀他别忘了带礼物。一个星期下来,在店里确实有点寂寞。往常他总是中午前后会出现,但现在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几个员工在发呆。 傍晚下班时,天濛濛的,云里像蕴饱了水汽,但鼓满的云层却落不下一滴雨,感觉很像我的心情。我相信日子久了一定会有感情,也肯定自己是想他的,毕竟这是种习惯了。当一个几乎每天都出现的人忽然消失,悵然是在所难免的吧?只是倘若仅只如此,那我为何又觉得自己似乎却回不了以前简单的一个人的生活呢? 闷闷地回到住处楼下,或许今晚不适合独自在家。走到电梯口,墙上有每一户的小信箱,在七楼之三的那信箱里我看到一张明信片,背景是有点荒凉的风景照,翻过来,另一面写的一样简单:「找了印度几个地方,这里没有土產可当适合的礼物,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很好笑,没土產当礼物就算了,需要特地写个明信片回来讲?而且出过国的人都知道,机场免税店不就是最好买礼物的地方?难道印度的机场没有免税店? 不过也算有心了,至少他还能凭着跟前女友的印象,记得我家的地址。带着明信片上楼,先冲澡,然后我换上轻便的衣服,踩着布鞋出门,今晚想走几步路。结果出了门,进电梯,从七楼缓慢而下,门再打开,我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徘徊,旁边还拖着一个大行李箱。 「你不是应该在印度吗?」我愣住。 「如果两个星期就可以搞定,又何必浪费整个月?那个客户本来就对我们的產品很有兴趣,谈好合作方向后,细节的交给后面的人去处理就可以了呀。」不晓得是不是印度的食物他不习惯,阿昇的脸颊居然消瘦了些,他看看我的信箱,问我前几天有没有收到明信片。 「前几天?我刚刚才收到的。」我说。 「真是的,看来我高估了印度的邮政效率。」阿昇搓搓脑袋,问我是不是要去吃饭,他这几天非常想念台湾的滷肉饭,要我请他吃一碗。 「还我请你?也不想想自己明信片上头写些什么,没带半点礼物,居然还敢要我请你?」我瞪眼。 「也不是完全没礼物呀。」他说下了飞机就先赶回来,到店里才知道我下班了,所以又往我宿舍过来。打开行李箱,他掏出一堆东西,有手染的衣服、裙子,有民俗风的耳环跟坠饰,也有好几盒的印度线香,甚至还有一隻木雕的大象,这些全都是要给我的同事们,但偏偏没有我的。 「我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东西哪里不适合我耶。」真想一脚踹过去,那些东西我明明都可以用得到,为什么不给我? 「因为适合你的东西只有台湾有生產。」他笑着说:「產地在台北三峡我老家,生產线是我老爸跟老妈,產品独一无二。」 那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好,他走过来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盒,不用说也知道里头装什么,他说:「那產品应该就是我。」 -待续- 我真的不认为电梯口是示爱的好地方。 幸福花嫁 04 04 没接受那个戒指,这未免太快也太突然了,我只是下楼散步顺便吃饭而已,没有心理准备就在电梯口接受男人的求婚示爱。阿玲说我是傻子,按照大家对阿昇的了解,他家境应该不错,加上工作收入,那盒子里的戒指一定价值不菲。 「这不是鑽石多大颗的问题吧?时机才是重点呀。」我说有哪个女人会希望在电梯口被求婚的? 不想让他尷尬,我也说得坦白,谈爱情好像还太早。不过为了表示感谢他的青睞,最后我还是招待了一碗滷肉饭,瞧他吃得津津有味,我觉得挺开心。自己很清楚,时间地点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家境背景也不算要紧,阿昇这个人没多少心机,个性也很温和大方,其实是很好的对象。但不知怎地,没有爱情时渴望爱情,当爱情似乎就要来临时,我却反而却步了。 难道我在害怕些什么吗?夜深,坐在窗口边,我捧着热茶,安静地看着外头还依旧车水马龙,心却沉沉沉地沉了下去。阿玲说我想得太复杂,爱情没有那么难,喜欢一个人就交往看看,感觉对了就考虑结婚,人生不过如此。真有那么简单吗?要真那样容易就好了,我自觉对阿昇的了解好像还不到那地步吧?好感真的可以当成跟一个人廝守的唯一条件吗? 「所以你因为这样而找我出来?」想了大半夜,最后我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然后又过半个小时,阿昇居然是骑着脚踏车出现的。 「为什么要送我那个戒指?你知道戒指代表什么吗?」不想拐弯抹角,劈头我就问。 「那你知道我是以什么为前提在选择恋爱对象的吗?」他也直接回答。 「但为什么是我?」 「因为没有理由不能是你。」 「我们认识还不深吧?当朋友不好吗?」 「多深才算深?情人的关係里有一部份也是互相扶持的朋友,只是更深而已。」他说:「然而不管认识一个人再久,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彼此的,不是吗?如果现在就完全懂了彼此,那么未来还有什么相处上的乐趣呢?」 「至少该有些告白前的基础不是?」 「听着,小妞,」他跨下了脚踏车,走到我面前来,很认真地对我说:「爱情没有什么理由可言,唯一能凭恃的只有感觉。而我深信,如果人的一生不想有后悔或遗憾,那么当感觉到来时,不要刻意压抑或勉强,就勇敢说出来。虽然结果谁也不能预料。所以,如果你现在又问我的想法,我还是会说我喜欢你,至于理由则依旧无解,也许我只是爱上了你蹲在橱柜前整理喜饼礼盒的样子。人哪,不能永远畏畏缩缩,有时候得鼓起勇气来,去做一些自己虽然没有把握但却真的很想做的事。」 「照你这样说的话,那么现在我也可以再拒绝你一次吗?」我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的坦率让我整晚的鬱闷一扫而空。 「当然可以。」也笑了,他说:「对男人来说,有些对象可以很快死心,但有些则值得一再坚持。」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人家坚持,早上公车紧急煞车时,我因为没站稳还摔倒,在车厢走道上滚了一圈,惹得旁人哄堂大笑,这种蠢蛋有什么好值得坚持的? 不过阿昇说的好,人有时应该鼓起勇气,去做一些渴望但又没有绝对把握的事。半个月后,当他临时接到通知,要紧急飞一趟美国纽约,去帮分公司的业务员收拾一个烂摊子时,就在他要上飞机的那一刻,我也跟店里请了假,上了车。路程不算太远,所需时间不会很长,顶多三五天,跟老爸借了车,那是一部很老旧的手排车,从没开过山路的我,很想去实现自己长期以来的心愿。而他登机后,在关手机前还传了简讯来,说这次回来会带一个真正且像样的礼物给我。 其实没有礼物也无妨,真的。当我将一袋行李丢到后座,发动车子,引擎发出粗獷声响,准备出发往南,去走一趟南部横贯公路时,心里想的是:也许我永远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勇气,也可能自己只能当个在喜饼店上班,偷偷羡慕别人的小角色,但至少这段日子以来,我很感激他的照顾跟陪伴。如果能看一眼那梦寐以求的云海,也许我会想通一点什么,那么或许可以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一天晚上先在台南过夜,没找饭店投宿,我在车里盖着毯子就睡,隔天也在路旁的田埂边刷牙洗脸。很优间地吃过乾粮才又继续上路,我在想,一样的时间,我都要上横贯公路了,阿昇应该还没下飞机吧? 路很蜿蜒陡峭,花了两个小时才穿越几处浓雾路段,接近天池一带,发现手机已经完全收不到讯号。仰头向天不见湛蓝,只有厚厚的云层。嘿,那个人,你今天好吗?我不太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是真的想看风景吗?还是想好好沉淀一下自己,又或者,我只想逃走?可是我该逃往哪里去?什么样的风景是好看的风景?我能沉淀出怎样的自己呢?这些问题全都无解? 顺着山路继续走,穿过好长的大关山隧道,终于抵达南横的最高点埡口。车外是极寒冷的低温。走下车,拉紧外套,沿着步道慢慢走,眼前是盼望已久的云海画面。满天云雾山嵐飘涌,几乎笼罩眼前的世界,在那飘渺的风云中走不了几步,头发已经沾了水汽,人也开始发抖,而正当我想折返回车上时,却看见前面转角处有一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在这种地方拍照,新娘肯定冻坏了吧?摄影间隔时,新郎赶紧脱下西装外套来披盖在新娘身上,替她遮住暴露在寒风中的肩膀,但自己却冷得发抖。两个人小小声地说着话,新娘紧握住她准丈夫的手,脸上不时有幸福的微笑,那瞬间,我像忽然懂了些什么似地,整个人呆住,久久不能自己。 -待续- 幸福,就是艰苦时还能一起笑着的感觉。 幸福花嫁 05 05 那就是幸福吧?是再好的朋友都给不起的幸福感吧?当置身在寒冷严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时,只有这样关係的人能给彼此温暖,甚至牺牲自己而给对方温暖。以往在喜饼店里,我只看到挑选喜饼,洋溢着喜悦的新人,但却没看见藏在那份喜悦之后的感动。 「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于是我决定不走完这条横贯公路了,比起来,我好像还有另一条更重要的路要走。折返下山,到台南时,手机忽然响起,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来不及跟他分享我旅行的心得,阿昇先说话了:「我很想放一把火把美国分公司给烧了,然后把那几个愚蠢的同事一个个都推到海里去。」 「为什么?」 阿昇气呼呼地告诉我,美国那边根本没什么困难的案子,称职的业务员要懂得拿捏进退,只要不让公司遭受损失,赚多赚少权衡好也就是了,他到了纽约,直接先去拜访客户,还刻意拖着大行李箱去,就是为了展现谈判诚意。果不其然,斡旋几个小时,对方已经答应合作方案,甚至还立刻签署合约。 「这么神?所以呢?难道你打算连饭店都不去了,要直接回来?」我咋舌。 「如果现在赶去机场,顺利弄到一张机票,也许廿四小时之内可以回到台湾,刚好赶上。」 「赶上什么?」我愣了一下,廿四小时后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都不是,既非谁的生日,也不是任何节庆,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店里有一批订货要送达,我如果立刻销假上班,刚好碰上这场忙碌。结果阿昇什么也不讲,还说如果赶得上,讲了才有意义。 我满腹狐疑地回家,把车还给一脸茫然的老爸;隔天,每个人也都投以纳闷的眼神。不想一一细说,我只含糊地告诉他们,既然店里要忙,自己还是别混太多天,赶紧回来帮忙。 整理到傍晚,终于将所有礼盒全都搞定,我们另外製作了一张超大的卡片,要送给订购喜饼的新人。这次的忙碌给我截然不同的感觉,我不断想像着的,是那对新人在婚礼的喜悦后,将有多少漫长的未来要走,中间会经过多少考验跟苦难,而他们将会如同我在南横所见的那对新人一样,互相保护跟扶持着,不离不弃。 「你不是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忙?」回到宿舍时已经晚了,很累且毫无食慾,我在电梯口居然看见阿昇,他果然又拖着大行李箱。「别以为这样也可以对我展现诚意喔。」指着行李箱,我笑着说。 他得意地拿出一份契约来,我原以为那是他在美国谈判的成果,但没想到却是一份租屋契约,阿昇说这是他赶回台湾的两件重要工作之一,第一个已经完成。 「我带着行李箱不是来展现诚意的,事实上,我现在就正在回家的路上。」说着,他按了电梯,门开时,他又按了往七楼的按钮。 「该不会?」 「对呀,就是。」他得意地笑着:「不是说要更认识一点?那邻居互相认识的机会应该更多一点吧?」 该说他真是天才吗?居然想出这种办法。电梯的速度很慢,他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但我想了一天一夜后,此刻却又忽然完全没了说话兴致,也奇怪,跟他一起站在电梯里时,我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等到电梯门又打开,我忽然问他:「你喜不喜欢逛黄昏市场?」 「可以杀价的那种我就喜欢。」他点头,先让我出电梯,自己拖着行李箱也跟出来。 「假日在傍晚时候出去散步,你觉得如何?」不急着进门回家,我又问。 「能骑个脚踏车会更好。」 「你那个房间有阳台,对吧?」 「对呀,我正考虑种点小花小草,你觉得如何?」 接下来就不问了,再问,我就要问他小孩想生几个了。最左边是我房间,最右边的依旧空着,中间这个套房原本是他前女友的住处,现在变成他的,而门口堆积满箱子,上头还贴着搬家公司的封条,看来都是今天下午载来的。 「你刚刚说你赶回台湾有两个重要工作,第一个是完成租屋签约,那第二个呢?」我忽然想起。 「第二个其实已经完成了。」他脸上忽然害羞一下:「第二个就是看到你,这样而已。」 「看到我?这简单呀,不过看到我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你知道吗?」我极力压抑住一股想笑出来的喜悦,板起脸来对他说:「那礼物呢?不是说好会有礼物的吗?」 「这……」这傻子又愣住了,大概赶着回台湾,根本没时间准备吧,只好其其艾艾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礼物你也敢来?」 「我身上勉强能算礼物的东西只有这个而已……」说着,他蹲下身子,打开大行李箱,在里面东翻西找后,终于找出那个被我退货过的戒指盒子,这姿势多么刚好,就像求婚者该有的样子。 「就这个?」 「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我来不及去买其他的……」 「谁告诉你我不喜欢了?」我把戒指盒子接了过来,「你看过最新的一週运势没有?我前几天看了,你跟我的星座都不错,会找到幸福的唷。」给他一个嫣然的笑,我说。 - 完- 幸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