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 第一章 我踏进座位区的时候真没想到是他。 是,我知道这批油浸乾蕃茄的肉软了点,可是蕃茄皮的韧度还是挺有个性的。我将绿橄欖换成黑橄欖,青草气息少了,却自问黑橄欖熟成香气带来另一番风味。寻不到redbataan,我用了常见的生菜,叶片较厚,甜味有馀而苦甘不足,对多数东亚人来说,不是正合口味么?我对这次烟肉的脂肪分佈也不到最满意,然而想想养生风潮嘛,就这么一餐少吃点肥肉不好吗? 再说,我卖的是创意融合菜式,实验、游戏,才是王道,又未标榜哪一国、哪一地的料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开张一年不长不短,熟客十来位不多不少,我对自己的创作,信心不大不小,还是有那么一点。 只万料不到,今天竟是你来挑剔我。 一瞬之间,我无话可说,几乎弃械投降。 全球化浪潮里,去哪儿都方便,看你拉着个行李箱,不是刚刚下机,便是要前赴机场。这么多城市,这么多餐厅,你哪里不好去,偏偏上我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店来了? 定了定神,换上自信笑容,大步往前。姑且当作这是开张迎来的第一个专业食评家吧。说不定以后真的有美食家慕名而来呢?单单为了凡夫俗子成名的那十五分鐘(至少我这一生还未有过那十五分鐘,配额仍在),现在便要好好锻鍊。 脑中演练他会批判的环节:蕃茄、生菜、橄欖、烟肉,一一想好应对之策(当然不是上面耍赖的那些藉口)。店面太小,还没演练完,我人已站在桌前了。如果等会儿我被驳倒,全要怪罪这地段店租过高。 「您好。」我灿笑着打了个招呼,作倾听状,就把球发回去了。面对食客投诉这种事,先发不能制人,必得谋定而后动。 ──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今你是不是还真那么懂得吃? 他也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看上去完全不认得我。你失忆了最好,希望你连从前的本事都忘光了。 「我第一次来,你们的菜色非常impressive,单这个starter就已经很棒。不加糖的黑芝麻蓉配上冰镇薯蓉,很有创意,那几片结晶海盐也下得非常好,口感和味道都照顾到了。」他望着空餐盘,回忆刚刚下肚的菜色,眼神颇不设防,看上去的确非常享受。 「谢谢。创意料理最怕大胆过头,让客人不能接受。您喜欢就好了。」 你既先礼后兵,笑里藏刀,我也保持风度。讲甚么英文呀?我最讨厌说话不中不西的傢伙。起源自西方的专有名词就罢了,平日讲话又何必做作呢?yourfatherme也是留过洋的,曾经长达fouryears连dreaming都讲英文,一回到华人社会,立即切换语言模式,you一个sentence中文讲到尾好difficult吗? 「那道紫苏凉拌黄蕃茄也好爽口!剁碎的chives放在这里,简直是画龙点睛啊。大热天吃起来正开胃。」他很动情地说,「当中有一点点鲜甜味,是放了甚么?chickenstock吗?」 「是呀,是放了一点鸡汁。」如果不是座位区回报这人尝到沙律时表情诡异,我差点要被他收买。身为餐厅初开张的生手,遇到愿意向你探讨烹飪门道的客人,又对你的料理享受得这样一脸无邪,我都想拉张椅子开瓶白酒陪他聊了。 「不过……呃,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问问……」 好了好了重头戏来了。记忆之中,你如此结巴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听你这样吞吞吐吐,便知你跟着要吐槽我。且听听你要批评甚么,蕃茄生菜橄欖烟肉?餐巾洗得不够白?桌上摆的是塑胶花不是真花? 「……这盆沙律……橄欖油的味道,好像,似乎……」 橄欖油? ……啊,我死了,橄欖油! 好,你赢了。我立刻想起厨房新来的助手小棋。试菜时她就曾将混合橄欖油加在沙律,我低头一望,沙律盆里只剩些许澄黄油滴,不是特级初榨橄欖油微微透青的黄绿色。方才一时鬼迷心窍偷懒,请她代为淋油,也不曾检查。那瓶混合油是早期试手艺时低温炒菜所用,绝不可流出至客人的餐桌,本就不应摆在厨房惹眼的地方,甚至该丢了就算。考量成本,终究没丢弃,万想不到酿成大错。 客人挑剔甚么我总有话说,但眼前这是原则上的大错,谁也不该担罪,我就是当场切腹也来不及了。 不,更实际一点的方法是将这人客灭口了。若让这人活着走出餐厅去,四处宣扬我把混合橄欖油加在沙律里,我还用做人吗? 「是我的疏忽,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深深鞠躬,掩饰恶念,「我重新做一盘给您,前菜完全不计费,另外招待您一杯白酒,这样好吗?真的很对不起。」 他伸长颈子,像要从我的额头和餐桌的缝隙间找出我的脸,好正对它说话,「这倒不用了,吃得太饱就吃不下主菜了。我只不过……随便讲讲,不要在意。」 「不如您留张名片给我吧!接下来我们会发行电子报,有甚么新菜式、优惠活动,可以通知您。我们即将推出housewine赠送熟客的活动,为了补偿您,第一个加你到viplist,好不好?」 他一怔,很微妙地犹疑了一下,随即说:「好呀。」探手到西装口袋里,掏了张名片,双手递过来。 你怔甚么怔,我也只是想看看你如今做甚么行业而已。瞄一眼名片,informationsecuritymanager,这,这,该说你没变吗,怎么专长跟从前也相去无几。名字是「唐家祥」,这名字真是普通得可以,普通到都不像我们这一代人的名字。你最多三十吧,可能还不到,名字也太復古了一点,这阿伯的名字,像是你的两倍年龄。 ──其实我忘了你从前做甚么,叫甚么,只感觉就是熟悉,虽说我不大确定咱们刚见面时,世上有没有资讯安全经理这头衔。我还依稀记得你从前的名字也通俗得很,通俗到在街上一喊总有五六个人回头的那种,是哪几个字,我却再想不起来。 「现在做资讯安全应该很热门吧,主修cs是很明智的选择。」不否认我有些酸溜溜,你大不了我多少的,穿得倒是人模人样,拉着个名牌登机箱,左腕一枚漂亮手錶,一副白领菁英状,怎么会屈就陋巷里一间新开张的小餐厅呢? 「噢,我不是读cs的……」唐家祥──姑且这样称他吧──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我读中文系的,顺便触碰了点语言学。玩电脑玩出兴趣,又能谋生,语言学的逻辑也有点用处,乾脆转了行。唔,其实我从没做过跟文学有关的工作。」 有你的,读文学能读成个资讯安全经理。脑海深处甚么东西晃了一下,似乎唐家祥说出他是中文系出身,我并不如脸上写的那么意外。「能把业馀发展成专业,那更了不起。」顿了一顿,不知为何要出卖自己,衝口而出:「我读bio的就惨啦,不想做rd,只想做学术研究,可是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国际学生也拿不到当地资助,phd读到一半就滚了。」 「这么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么。」他眼里超龄的激励看来还真诚恳,「其实我一直有个理想,就是赚够了钱修一个文学硕士……然后,也开一间餐厅。」 这么交浅言深,你也不会不好意思?你到底是认得不认得我?倘若认得,拜託告诉我,为甚么踏进座位区的那一刻,我好像见到了儿时玩伴似地?为甚么那儿时又遥远得像罩了团迷雾? 「不过你现在开餐厅也很好呀。说不定这是你的天分。做研究一板一眼,很闷的。」 「就是从小煮菜煮出兴趣,又能混饭吃,乾脆开业了,」我仿效他的句子,「以前在国外,我也在餐厅打过工。」 「喔?甚么餐厅?你在哪个国家?」 「大学在美国,后来去了英国。」我开始后悔交待真相,「也不是甚么餐厅……就是……就是……」我声音越来越细,「……唐人街的中国餐馆。」 「啊……」唐家祥尷尬地停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先是吃到混合橄欖油,现在又知道我在那种骗外国人的餐馆打过工,你一定很懊恼,在热死人的天气里鑽进小巷,紆尊降贵尝试一间没名气的餐厅,最后遇到这么一个上不了檯面的主厨。 天幸小棋端着主菜来救我了,打断了这一场宾主同囧的谈话。橙汁鸭胸,鸭皮涂上些微蜜糖燻过再烩,鸭肉以秘製香草配方醃製,橙皮与融化乾酪互相衬托,奶香柔和,咸甜适度。鸭肉的纤维口感,可是在绵软中还一丝不苟地留存的。 当初为了找出与酱汁里新鲜橙皮最合衬的乾酪,我没日没夜地吃到泻肚子。又为了止泻,从保济丸吃到正露丸,结果味觉大受干扰,试吃过程更久、泻得更兇,恶性循环近一个月。这个故事的啟示是,每道美味料理的背后,可能都是客人不想知道的,厨师与厕所的不解之缘。 唐家祥一见食物眼睛就发光了。这神情也真熟悉,我就记得你是个贪吃鬼。 是时候退场了,我又鞠了一躬,「您慢慢用。沙律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今天的前菜不向您收费。」 唐家祥正全神贯注瞧着鸭胸,百忙中瞟了我一眼,好像怪我破坏了他与鸭胸的神交。「真的没关係,我吃都吃了,一定要付钱的。你们的菜很好,我还会再来。」 被得罪的客人说到这样的话,即使明知是应酬,听起来也舒服。我还是过意不去,不能灭口,那就讨好:「这样吧,我们每晚九点以后是酒吧时间,下次你来,无论是不是happyhour,你点甚么酒,我都全程招待你。」 为了答我这句话,唐家祥放下刀叉,低头吞下满嘴的口水,才抬起头。不过他看上去很高兴。「好呀,我刚刚下飞机,今晚我就过来。」 ……原来你是真心。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离开,他忽然叫住我:「对了,怎称呼你?餐厅名sherman就是你的英文名字吗?那像是姓氏啊?」 「不是。」第一次遇上令我踌躇怎样报姓名的客人,「我叫曾兆文,sherman不是我名字。我的指导教授姓sherman,他非常照顾我,可惜我读不到毕业。我回来之前,说要开间餐厅,以他为名,向他致敬,哪天他到访我们城市,请他享用大餐。就这样,我做到了第一步。」 「那怎么叫你呢?」也许是炎夏阳光太烈,映得他眼底光芒闪动,我错觉他问这话时,有着超越萍水相逢社交界线的期待。 「叫我ariel吧。」起源本是「上帝之狮」的雄赳赳名字,后来倒是女士用得多。幸而在英国我还遇过两位男同学同名。 「ariel,好!」他忙碌地切割鸭胸,响亮地说。都不知是在讚我这名字好,还是在讚鸭胸好。那画面,看起来更像是他刀叉底下的鸭胸名唤ariel,而他正为了跟这叫做ariel的鸭胸之亲密接触而心摇神驰。 §§§ 第二章(上) 所以他就真的回来了,以一副我几乎认不出的模样回来。 时间一过九点,酒客仍稀稀落落,音乐还是敷衍了事,噢不,是慵懒舒缓的bossanova,一个身着电单车夹克的男人便迫不及待边除夹克边走进来。那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的任务性十足,一剎那我联想到了从前留学时所见,午夜骑着车四处衝刺送pizza的移民打工一族。 他看到我,很放松地招呼一声,随手将夹克晾在了门旁衣帽架上,倒像这里他已经光顾过好几遍。 我掠了门外一眼,kawasakiw650,这人的座驾跟名字一样復古,那车的确适合他气质。只没想到白天那样德性的一个人,晚上居然骑重型摩托车出行,一想到这人换下西装骑着这架復古野兽在马路上驰骋,就令我產生一种……看见办公室女主管忽然换上冶艷晚装、跳上酒吧台热舞的错愕感。 还以为你这种人会开休旅车呢。我必须自我克制一下,酸意又冒了上来,就算他开volvo都好,都强过我只能搭地铁。 可是我还是掠了第二眼,接着第三眼、第四眼……我想起自己中学时候骑越野摩托车的小小梦想,那时以为长大了就甚么不如意都能迎刃而解了:包括离了婚又分别移民、将我扔在家乡的父母,包括守着一间脏兮兮小吃店、终年指天骂地的姨婆,包括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老是对不上的尷尬……一概忘却,而后自己可以无拘无束流浪去,将青春流浪净尽,然后决定要不要在三十岁前死掉。 忽尔回神,离三十岁已剩了五年,不如意事没有解决,只是随着年纪换了好几个档期的悲剧。流浪倒是日日发生,全在地铁站与银行贷款窗口之间。我耸了耸肩,将一碟薯片放到编号a4酒客的桌上。还不算坏啦,至少我仍在靠一件无须妥协太多的事情维生,嗯,如果不算上混合橄欖油或被不肖商人掺硼砂的冻虾之类,并无其他难堪的妥协。 唐家祥还没走到酒吧便开心地拦住我点酒:「嘿,ariel,给我1pint的ale,谢谢!」 「你要哪个牌子?」我嗅到他身上一点菸草气,虽然突兀,于我而言却并不恼人。为了储钱开店,甚么钱都要省,我一早把菸戒了,只是戒得有些不情不愿,不是为了对健康的顿悟,只像是年轻时代提早告终。有时嗅到他人身上的菸味,都彷彿自己仍是那个狂狷少年。 敢情这傢伙九点前就到了,在门外吸完了菸才进来。一下机当晚就提前到酒吧,也不见他带朋友,这人的生活也许很乏味,或许性格很孤僻?儘管白日那场对谈令他看上去挺好相处的。 我的脑内剧场主角截断了我的后续想像:「甚么牌子都好,要苦的,酒精度超过6%的最好。另外给我杯冰水吧。」 我应了声,看见他被头盔和夹克闷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挑着眉享受着酒吧里的冷气。这个看似矜持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的狼狈样坦然? 把啤酒和冰水交到他手上时,我突然想到不对:「你喝了酒,怎么骑车回家?换杯黑麦汁吧。苦味足,够你呛的。」职业道德作祟,差点从他手中将啤酒夺回。我不是不喜欢钱,但少年时接连几个死党死在了酒醉驾驶,狂欢后剩一具再不会应我、不能跟我出去玩的身体,于是开张第一日我便想着,对驾车而来的酒客,能劝则劝。 他笑着说:「我醒一醒酒就可以回去。你放心,我都这样,酒退得快。」一仰头灌完了冰水,并没像部份酒客那样扰人地喀喀作响咬嚼冰块,很绅士地放下了水杯,一手就抓住了啤酒。仰头灌水的豪迈与轻搁水杯的优雅,接轨得刚刚好,这人怎能如此刚柔并济。 他对着兀自不放心的我说:「先说好,第一杯酒我让你请,因为我知你一定坚持。第二杯开始,我付钱,第三杯开始,我请你。」 「我在上班,不能喝酒啊。」再说,你打算喝多少杯啊?看不出你文弱书生样的一个人,喝起酒来这么狠。 ──说是文弱,却也还好,「书生」两字前面似乎也不一定要加个「文弱」。大概是天气太热,除去夹克后的唐家祥上身仅穿一件肩线明确的白t恤,虽是休间衣装,质料却极挺帅,又或者,是穿衣者的结实身架,将衣服撑得好看了。文弱身材可办不到。 「那等你下班了我再请,也是一样。今天星期五嘛,我又有时差,喝到几点都可以。」 ……你明天休息我可没休息,我是做饭给人吃的,跟你不同,电脑骇客还可能一天不入侵,人不能一天不吃饭呀!我当场婉拒。他不放弃:「那你们总有公休日吧?哪一天?我就前一天来找你,将酒请回来。我要谢谢你中午那顿好菜。」 你这份热情也太惊人,要不是只认识十小时不到,我真会怀疑你是在追求我。你缺朋友也不是这样吧?「每个星期二公休。不过……公休日我们必须等欧洲食材代理商送货,清早三点我便要去鱼市场,买了海鲜回来我跟小棋要大扫除──」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我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嘮叨琐事的当口,他已经吞下了半杯啤酒,果断下令:「你说个日子,我过来,总之一切照你的方便。」对照我方才的说话,这情景还真有几分像是独酌的丈夫叫黄脸婆闭嘴。 我想到哪里去了,你不是真的在追我吧?一咬牙,二十五岁熬个通宵算甚么。「就今天吧。让你请客还要叫你就着我的行事历,那样太过份了。不过我不能喝多,不然明天中午进厨房会出错的。」 「没问题,我知道。你总是这样,手上有事情就不喝。再给我一杯同个牌子的,谢谢。」唐家祥漫不在乎地答应,说得真像是认识了我二十年。而「唐家祥」这三字我还是今日下午才首次见到,甚至没把握他记不记得起我的中文名叫做曾兆文。 胡扯几句后,小棋递酒过来,他看了她背影一眼:「你女朋友?」 第二章(下) 这句话问得平淡而家常,纯出自然,我毫无被侵犯隐私的不悦感受,一时觉得这样交个朋友也无不可(起因是一瓶错误的橄欖油,日后我绝不承认),也就大方回答:「不是。」 说这话时,不能不想起那个放工后的午夜,小棋在拉下的铁门之前向我表白。这惯穿马汀大夫靴的酷脸捲发女孩,告白起来也非常性格:「你要是也喜欢我,我们便交往。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怎样。明天我照常上班,保证和平常一样。」 她如此果决,男子气概倒像全在她身上,我不想服输,说出来的话却很洩气:「我想……还是先等等。先做朋友就好。」 「好啊!是朋友的话,就要互相帮忙,你说对不对?」 还没意会过来这句问话有何目的,我的嘴已经被她温热柔软的嘴唇封住,出不了声了。一缕女孩子的玫瑰唇蜜香气反而成为我对那晚最深刻的印记,我尝过苹果、薄荷、草莓等等数量不详的口味,玫瑰是第一次。 再之后便没甚么好说,相对无言地上了计程车,回到我住处,依她所言地互相帮忙了,成人的那种「忙」。其后又互相帮忙了几次,接着便到了此刻,我隔着酒吧台,对个素昧平生的人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到底也不算素昧平生,我确信他跟我都听过momentfriends这说法,酒客与侍应,就像乘客与计程车司机,有时也就是这么一种关係。漫漫一生之中,因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物碰头,產生些称不上革命情感但总之是要合力维系的交错,容许一点失控和一点交浅言深,尔后,分道扬鑣。 况且我还在等你解释,为甚么你对着美食双眼放光的模样,彷彿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品评食物的牙尖嘴利,乃至你那学非所用的职业转折,我无不熟知得……像是我生命的一部份,像是我出生时,把唐家祥这个人的未来也都生出来了。可恶的是,经由聊天得知,他二十八了,根本比我老! 携带着他人的生涯过日子,未免太累。在今天下午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可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包袱,这么一想,才发现这个下午之前的自己是多么愜意。 ──真的,生活再难捱,都不会艰难到极致,因为每一日你都会发现昨日比今日快乐,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死亡。 我胡思乱想的同时,音乐早已从bossanova转到了电音,又转到了时不时来一首九十年代grunge的嚣张愤怒。grunge是小棋的提议,好供这些多数处在「后少年时期」的酒客们怀旧一番。说起来小棋是一名万用员工,白日是助手,晚上变身调酒师,公休日是全职清洁工,搬起杂货来又不让鬚眉。她煮菜的功力虽差劲,虽然今天差点令我切腹谢罪,我还是少不了她,而那……与是否在牀上「互相帮忙」,一点关係也没有。 我手头忙着收银倒酒,和唐家祥有一搭没一搭地间扯。第四杯啤酒将尽时,他没头没脑丢了一句:「你又在想灰色的事情了?」 姓唐的,你喝了酒就能通灵是吧?我一惊,脱口说:「我刚刚说甚么了?」 他一笑摇头:「甚么也没说。我看得出。」将饮尽的酒杯腾地放下,又说:「我喝到这里就好,开始醒酒。」好像「醒酒」是一件排定的工作。也不知多久以前,他已习惯这样放纵地喝,喝到了该要享受那涣散的量,他便神智清明地立转节制。而我居然对他这调调甚是熟稔,这才是怪异中的怪异。 他放下酒杯之时,那与他斯文气息不搭调的刚硬小麦色手臂令我失神了一剎。抬眼是他沉实的笑容,那失神又延续了片刻。不是说这傢伙多帅,而是再度席捲而来的似曾相识,浪头似地拍得我脑中一昏。 「我没乱讲甚么冒昧的话吧?我忙昏了。」我越想越不安。 「有些感触你没讲出口来,你是老样子。」他淡淡地说,「所以我要来陪你喝酒。我找了多久,你都不知道。」 找……找甚么?我当然没问出声。要是他说找的是我,岂不完蛋?约会电影里说完了这关键台词,总要旁若无人地当下拥吻的,我真的不想因为一盆沙律而失身啊。 他继续入戏:「有时候人就是想说点废话烂话,想要喝酒喝得甚么也不管,只是人越大,越没机会这样做,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可是,还是想啊,积得久了,就变成了遗憾。」 先生,你醉了,先前还装得一副酒量很好的样子呢。我无声嘀咕着,假装他这话没有击中心里的某块易感地带。口头上,我也相当遵守职业本分:「要不要给你一杯茶?」 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心里有这样的地带,从没有哪个朋友的言语能掀开这地带的真相。而今它轰然扩张,驀地令人寂寞得险些失去自持之力,将眼前这人认作天地间唯一倚靠,就只为了这人说了如此俗套的几句话,就这几句,连续剧都讲烂了的陈腔滥调。 他妈的,我曾兆文难道潦倒成这样,听见真人搬演肥皂对白也会为之感动? 癥结不会只在我一人身上。我怎么觉得等你说这几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然后在不知何时的某一天里,我突然断了希望,知道你不会明白我这点无聊心思的了。又过了不知多久,你若无其事来到我的店里,在我面前,藉酒装疯,猛地将这几句话挑了出来,像是说完了便没了责任。 若让我打个比方,就是一个人苦苦希冀某样东西活着,而后逐渐接受了那东西死掉的现实,接续着无止尽的、死了心的漂流。到头来,在已无任何提防的一刻,那东西现了身,轻轻松松地对你宣告,它復活了。 不但震撼,抑且惊悚。我暗骂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上餐的时候不该让小棋完成淋橄欖油的程序,莫名招来这一整晚沉重到令人害怕的惆悵。 他一定欠我甚么,一定是的,只是我想不起来。好,我决定一会儿下班对饮,便从他的小学时代开始盘问起,看看我们究竟在何时结识,看他欠我的是甚么,是多是少。如果欠的是钱,那更是再好也没有。 §§§ 第三章 餐厅帐目盘点完毕、全员收工的时分,死赖不走的唐家祥似乎真的清醒了,元气满满地从高脚椅一跃下地:「走吧!」 去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泡我? 「我总不能请你喝你餐厅的酒,我们先去便利店买酒买可乐,酒给你,可乐给我,然后去海边。」他一扬手扯下了衣帽架上的夹克,推门出外,这时我看清楚他的w650上缚着两顶头盔,他又从侧袋里掏了件薄薄的萤光夹克给我,完全是夜游装束。 看他这样子不像是有女友,这阵仗不是为了载女朋友准备的。夹克尺寸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他身高与我相仿,肩膀宽了一点,手臂粗了点,胸部……比我大了点。就算他是个孤僻宅男,也是个有健身习惯的宅男。 我愣愣接过夹克与头盔,想起他曖曖昧昧的酒后真言,你,究竟对我有何居心,有备而来啊小子。 他发动引擎的时候我还在犹豫。他胸有成竹地说:「上来啦,难道你不想兜风?」 我当然想,如果有得选,我比较想要抢了你这台车,一个人兜风。只是你坚持,我也乐得有司机服侍。如此这般地精神胜利了几秒之后,我道声好,跨上后座,有些感谢w650的復古平坦座椅设计,使我无须像搭乘越野车型一样倾身向前。算来我俩认识刚满十五小时,我可没准备好要跟他那样亲密。 特别是……当我从他身后看见他的肩背曲线,竟觉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想靠在那上面而不可得。我暗自警戒,如果说方才酒吧的偶一失神是拍在脑里的浪花,那么一旦贴得他身体太近,便会揭起再也应付不来的滔天巨浪。 但是天不从人愿,唐家祥的驾驶速度简直是玩命。性命要紧,我非贴着他不可。为甚么我一个有为青年,要跟这个跑来餐厅糗了我一顿、又喝醉了搭訕我的傢伙一同亡命?我一路在心中把我能想到的各国脏话骂了个遍,从唐家祥本人,问候到他阿妈他姐妹,然后是他阿爸他爷爷,然后是他未来儿子的屁眼,骂完了又倒转回头,重新骂过。心中喧哗的骂声不绝,双手却抱住了他的腰,直至山顶也没放开。 对,是山顶,因为在某个路口,唐家祥回头道:「海边太远,等你的公休日我们早点出发。这次先去山上吧!」我俩就在渐渐转为浅蓝色的夜空下衝上了山顶,而且……一路依偎。 「现在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就能看日出了。」唐家祥望着山间公路上方树荫间的天色,「下车吧。」 为了壮胆,来路上我已灌下两支啤酒,我一斜身窜下了车,用新闻主播的声调冷静地问:「唐……唐家祥先生,你平常工作压力是不是很大?」说着撬开第三支啤酒。 唐家祥有些靦覥:「不好意思,我骑车是快了点。等会儿送你回去,我一定放慢速度。」他转头望着山下远处灰蓝色的海雾,说道:「以后碰上星期五,我们可以再出来兜个风。」 竟是不容我拒绝。我回想方才的歷险,不愿意承认自己心底似是颇为舒畅,更不愿去想,那舒畅大约只有两成是来自追风逐电般的极速,其馀八成……是等待了很久很久的陪伴得到了完偿。 因为我刚刚才认识他啊喂喂,开甚么玩笑! 盘问结果,我俩从出生到这一分鐘,从没有过任何邻里、同窗与同事的缘分,我就是无法解释为何一见他便感到放心,又有些患得患失;为何知道他喝酒的习惯,为何知道他是个老饕;而他一个文科人却在资讯科技领域混得满好,我不知何故也见怪不怪。 只知道上了山,他再也没说过一句怪话,我俩就像真正初识的朋友般聊天。或许,各自还在暗暗定位对方,究竟是酒肉朋友,还是有成为知交的潜力。 于是喝酒兜风真的成为了定例。好几个週五傍晚,我在厨房与小棋错身而过,看见她的眼神,明白她在对我暗示当晚的邀约,可是,我还是遵从自己没来由的意愿,收工后兴冲冲跟着唐家祥到便利商店买酒和可乐,让他带我在城里胡乱绕圈。有几个公休之日,他传了简讯来,晚餐时候带了个饭盒,按门铃闯进店里,一边吃、一边瞧着我系着大围裙忙进忙出,有时很体贴地扔一包面纸过来,让我擦汗。接着,便载着我出了城,直奔海边。 他对海边兜风的路线熟门熟路,在长草起伏的荒路上一阵狂飆,便到了杳无人烟的海岸。我俩一次又一次在夜晚的峡湾,看着海面渔火点点,互相倾谈他所谓的废话和烂话,又时发思古之幽情,想像一下这海边在一百年前的偷渡盛况。直至酒量不如他的我喝到酣醉了,将头靠在他肩上。然后他会趁机跟我说,这一星期以来吃了我哪些菜式,哪些调味令他惊喜,哪些用料可以改进。 是的,他几乎天天都来光顾,次数多到我开始担忧,再没甚么「创意料理」能端出来了。 「那道凉拌马铃薯,你用了蓝霉软酪,」例如,他会这样说,「我个人非常喜欢,只是其他顾客恐怕接受度不高。我在旁边瞧着,好多点菜的人一听是有霉的东西,就却步了。不如改用法国的portsalutaffine吧?幼滑得像牛油,气味温和,针对喜爱乾酪又还未敢尝试重口味的入门客,让他们慢慢接受。」停一停,见我默许,又很开心地说:「至于蓝霉软酪口味,就是保留给我的私房菜色囉。」 这份私房菜单越增越长,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自己也喜欢进厨房吧?」 「喜欢是喜欢,说得出的却未必做得出,只好我讲你做。」他哈哈笑了几声,「我跟你说过我想开餐厅,我同我女朋友,曾经说过要一起开一家餐厅。」 从没听你说过你女朋友。我在海湾的暮色中带着醉意问:「有女朋友还来追……我是说,每个週末怎么都夜不归营?女朋友不会生气?」差点把「还来追我」说出口,幸好悬崖勒马。 「分手好几年了。所以餐厅也开不成了。她的身家比我豪阔得多呀,少了她,我也只是个领薪水的普通人,没有开餐厅的本钱。」 「你不是没本钱,你是将钱都花在买车和养车上了。」相处久了,我对他说话也直接了。 他摊手:「我告诉你,车,是永远不会跑的女朋友,不,是老婆。这个老婆其实超棒耶,带着她一起出来载别人拍拖,她也不会抗议。」说着在我肩上一搂。 真真假假,我也懒得釐清。他既是个交过女友、还和女友论及合伙的人,也没甚么好不放心的。他搂我的时候,我便小鸟依人(这里一定要打个问号)。回程醉得渴睡了,便努力克服两顶大头盔频频相撞的技术难题,能多近就挨他多近。到了家门楼下,就故意向他埋怨:「我们没发生车祸,光是撞头盔都把我撞出脑震盪。」 换得他啼笑皆非:「是你非要靠着我!」 我们从盛夏驶入了深秋,天时移转,终于我的手冻得要塞进他夹克口袋里。红灯的时候,他会把手伸进口袋,隔着皮手套握住我手,直到绿灯起行。那手仿似也有表情,跟他在山顶海边一样若有所思。除此之外,清清白白。 偶尔,他会像初见那日般发作一下,问些我很想答却答不上来的难题。 有次他说:「假设,我是说假设,你在某个前世曾经令一个人伤心,那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你,到了……就算被你杀了都开心的程度,可是你始终不曾回报他。下一世再见到他时,该怎么办?」 这是心理测验吗?我随口道:「今世好好对待他,不就是了。」 「如果轮回太久,那个人认不出你了,甚么都忘了呢?」 我哪里知道,我又没在哪一世欠过甚么风流债。就算有,我也忘了,如果这些民间信仰是真的,我投胎时肯定是个无忧无虑的鬼魂。我很轻快地答:「那不是正好,这笔情债就不用还啦。」 「但是,如果你极度愧疚,愧疚到……」他清了一下喉咙,「……怜惜着对方,那又怎么办?」 这道心理测验到底有多少题?听他问得认真,我的答案也诚恳了几分:「今世从朋友开始做起,慢慢付出,总会补得回来。如果还有补不到的,就等……等下一世吧。」 唐家祥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过了半晌,神清气爽地道:「我也是这样想。」那神情,好像面前有一条迫不及待要探索的道路,风景如画。结果,他一直也没揭晓这次心理测验的答案。 §§§ 第四章 更绝的是那个圣诞夜。 每到圣诞,这座城便欢腾到近乎虚假,以节庆之名行疯狂购物与举行派对之实,明明多数居民也不信奉基督教或天主教。常往国外出差的唐家祥,与曾经惨澹留学的我,均习惯了西方国家圣诞夜寧馨共聚的氛围,早已说好,将我酒吧里圣诞派对主题之夜应付完毕后,我俩不骑车,叫一辆车送我们到城外去,清静清静,天亮了再步行到公路上搭长途巴士回来。 他知道我为了生意,开设这劳什子的圣诞主题夜全是勉强,那夜的菜式无须考究,客人有酒喝便过关。此外,更要特意盯着有没有酒客公然失控呕吐。 圣诞主题夜的快煮菜单,是我想起来便要羞愧的,尽是囫圇下酒之物:德国式水煮猪脚佐原装酸菜,乃是里头最有内涵的;再有就是胡椒炸鸡块脆薯特餐,英国肉肠与德国香肠之大肠拼盘……我是说大份肠拼盘,以及中东烤肉kebab拼盘。不幸的是,原料是工厂急冻快餐,放进烤箱一焗便成。至于那蟹肉奶油汁通心粉,奶油酱除了个「肥」字,没有任何乳酪应有的精神,浪费了我手工剥製的新鲜蟹肉,早知道用现成蟹肉棒便算。总之,这类泯灭良心才做得出的下酒餐,便是咸肉,再咸肉,更多的咸肉,没有最咸肉,只有更咸肉。 唐家祥却不取笑我面对商业竞争的软弱。他像个犯人领牢饭一样拿着食盒凑到厨房,领了多馀的两份通心粉,津津有味地坐在酒吧吃。 我白了他几眼,他正色说道:「ariel,你餐厅的junkfood,也比其他店做的好吃。今晚市区四处乱糟糟,可以吃到这种东西,我超lucky啊!」 除了英文字的掺杂是故意惹毛我,往来半年,我明白他这次真不是花言巧语。 好不容易收工了,滴酒未沾的我倚着他肩头,在后座睡得人事不知,再一睁眼,车窗外已是荒山野岭。十二月底正是旧历满月,月亮比路灯还要亮。 他一手掏钱给司机,一手仍然环着我的肩,我的脸正安安稳稳藏在他颈窝里,鼻腔里全是他的气味。他穿的香氛适合冬季,是麝香、胡椒与柏木。而他微鬚的下巴正抵在我头上。 ──这姿势并不浪漫。因为我理的是平头,对外物──例如说下巴──没有甚么防御能力。他跟司机聊天聊得起劲,下巴动啊动的,打桩似地戳在我的头顶心,我被戳得真难受。这一路上我睡到忘了自我防卫,智商也不知被他戳低了多少! 这晚,坐在下临公路的陡峭山坡,唐家祥和我交换了好些我寧愿没发生过的话题。他问我:「喂,你信不信,人的前世要是有着某一种性情,下一世的性格可能会自动修正,以免重蹈覆辙?」 怎么又来了。「你也是理科人,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些不科学的事情!今天是圣诞夜,你要讲信仰,也应该来段圣经吧?」 唐家祥很得意:「你忘了我是文科,本来就没规定我要多科学。网络逻辑,对我来讲只是另一种意义的语言或文本而已。」 ……好吧,你是跨领域人才嘛,而且我第一天见你,便知道你一直是这么一个怪才。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嗯,譬如讲,上辈子是和尚或道士,这辈子就会纵欲,你是这个意思吧?上辈子常常寻花问柳,这一世就清心寡欲。那你上辈子是哪一种?一定很花吧?」 我这话有一半认真。相识以来,除了那个没能一起开餐厅的前女友,就没听他说过其他緋闻了。这半年里他开始带同事朋友来我店里帮衬,我发现他并不如我想像中孤僻。只是,一群又一群的朋友来来去去,他好像对那些女孩子送去的秋波都绝了缘。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为甚么,我有点庆幸。 他没有正面答我:「我想你前世是个极之任性、甚么也不顾的人,所以现在甚么都照着规矩来,不愿意冒险,没办法将现实拋开,就连开快车都怕。你人生里赌最大的一场,恐怕就是开餐厅了,但这也是为了家境,加上你对自己厨艺有把握。这场赌,怎么看都很安全。我总觉得,你上辈子一定是个拿生命去豪赌的人。」 忽然之间,我心头被甚么一阵衝激,想也不想,就像被施了咒一般反问他:「是『你想』,还是『你知道』?你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人,对不对?」 这句不经大脑的反问把我俩都僵住了。 当下我只是脑中灵光忽现,真的没想过这句话从何而来。说句不科学的,问话的人彷彿根本就不是我自己。一剎时我的心远远悬在躯壳之外,在十世百世之外,操纵着我肉体上的嘴巴。我一句话问出了口,陡然陷入迷惘:刚刚是谁在藉我的嘴巴讲话? 唐家祥恢復镇定得比我快,「当然是『我想』,你以为我是谁,孟婆啊不成?」 我也回过了神,对这冷笑话报以「哈哈哈」三声有韵律的捧场乾笑。唐家祥又说:「哪,我再问你,假如你是孟婆好了,今天有一个非常执着的傢伙死了,路过你这里,你知道这人执着到可怕,所有恩怨都记得要还,你觉得你煮的汤都不会令他忘记生前的事。后来,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这是……急智问答?」 「唉呀不是,答我嘛。」他居然学会撒娇了,这不是我的独门本领吗? 「可能是因为……」我想要给他一个机灵幽默的答案,但那颗悬在远处的心,并不由我:「……可能是生前同那个人过得太伤心了,心甘情愿地忘个乾净。」 唐家祥低声说:「跟我猜想的一样。」声音空得像是听见医师诊断,得知早已料到的绝症。停了片刻,有些恍惚地说道:「但是那时他没有表现出来啊,成日嘻嘻哈哈的。」 「就是那样才伤心啊,」我奇怪这么细腻的人怎会不懂其中道理,「一开始或者是不想对方担心,或者不好意思表现,所以把不知是甚么的念头藏起来。又或者……可能他也表现过的,只是对方不领情,无奈只有藏得好好地,以免再次受伤。藏得越久,就更加害怕哪天讲开了,会没有朋友做。恶性循环嘛。」 「那么,重来一次,在另一世里再碰面,对方记住所有事情回来找他,愿意开诚布公了,你觉得他会改吗?」 「……」我又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你转行转上癮了,这回要跑去当编剧?「也许根本就不在意了吧。如果你讲的是爱情,或许他这次,根本就不动心了。」 唐家祥握着小小的威士忌瓶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被他感染了,对这故事无限演绎,又追加一句:「你看他转世的时候寧可忘记,就知道他下了决心。」 ──「可是,那样便永远没机会修补遗憾了。」沉默了很久之后,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眼看我俩等的早班巴士都快发车了,唐家祥下了这么一个註脚。 凄美的爱情,才会既赚人热泪又赚人钱。你若要转行当编剧,首先要学会洒狗血,明白吗?我很想这么劝他,然而这对话扰得我怔忡不定,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 §§§ 第五章 幸而我俩大多数的对话很正常。在圣诞夜之前,他已成为「sherman创厨」闭门试菜的固定班底,我时时拿一些鬼点子砸他: 「松子酱煮日本乌龙麵,你觉得怎样?」我顺手解冻了一包乌龙麵。 「太噁心了!」他的脸色忽然跟青酱顏色好像。 「那……不要松子,也不要乳酪,就只有研碎的甜罗勒和特级初榨橄欖油,」我快手快脚磨出一盆罗勒碎叶,「以明太子当作乌龙麵和罗勒叶中间的融合媒介,另外加点紫菜,怎么样?」 「咦?不妨试一下。」 「加点辣椒呢?明太子本来有点辣味,多加一把新鲜辣椒,好不好?」我拿起辣椒就要剁。「这包辣椒很香,是我找人从山村带来的。」 「……求求你慢慢来,煮菜不要搞到跟革命似地。我昨天才被你蔬菜汤里的特辣scotchbonnet椒害得大拉肚子!」他苦着脸,拉开笔挺的衬衣领,缓缓打出一个痛苦的嗝。 我抄起矮柜上的胃药,对准他扔了过去。厨房常备两大法宝:止吐止泻良药、消滞解腻清茶,对他这个逆来顺受的品评师,我出不起工资,必备的急救灵丹还是不能小气的。倘若这位品评师故障,我又要沦落到一个人苦吞保济丸与正露丸的时光了。 圣诞夜之后接着操办跨年主题派对夜,一轮人仰马翻后,迎来了可以喘息的旧历新年。不是我想喘息,但一眾工读生都要回家团圆,只剩老家在另一个城市的小棋,和有家直似无家的我。我告诉小棋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们公休三日。」 小棋那时已认识了一个男孩,正在拍拖,只还不到固定交往的阶段。那个男孩也不是本地人,俩人正好结伴买票离开。我自认很体贴。 小棋在打烊的厨房里踟躕了一会儿,理了理狂野依旧的大捲发,抬起头来直视着我,问道:「ariel我问你,你和那个唐家祥,是不是一对?」 我好气又好笑,从前他问我,你是否我女友,现在换你问我,他是否我男友,你们两个不如凑成一双吧!顾虑着我俩曾经的friendswithbenefits关係,我忍住了这太过轻浮的回答,先说了句:「当然不是。」回想一遍与唐家祥的相处细节,又诚实地答道:「不是。」 「是也无所谓。」小棋率性地朗笑,「如果你不是被餐厅绑住了,走出去外面的世界,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那就更不能招蜂引蝶,还是养在深闺吧。」我眨眨右眼,故意回她一个自恋的微笑。 「曾兆文你听着,你长得很好看,你自己知不知道?我那时喜欢你,就是被你的样子迷的,你就算去当明星也合格。」 「多谢你啦,哪有唐家祥好看。」……我说的这是甚么话啊,刚刚还急着否认,现在不是不打自招吗我。 小棋闻言,诡笑了一下,「不一样。唐家祥看起来是个好男人,适婚年龄的女生可能想找他那一型的男生,他像理想老公嘛,你不觉得吗?你呢,你是个浪漫大男孩,谈恋爱用的。」 这是明褒暗贬吧你,暗指没有人想嫁给我?「女孩子找我谈完恋爱便甩了我去跟唐家祥结婚,你是这个意思吧?」再说浪漫的人明明就是唐家祥,深夜山道单骑驰骋的人是他不是我,这年头连浪漫都要资金丰厚。 「没办法啊,你看你今年都快满二十六了,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还是个好漂亮的大学生。」 「长得像大学生有屁用,」俩人早已亲密到了超越一般朋友,她不是女友,有时却比女友更让我感觉知心,于是我甚么话都说得出,「只是个连研究所都dropout、开店还要背债的loser罢了。」惨了,被唐家祥传染,说话常夹英文,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他倒越来越收敛,夹英文字只是戏謔搞笑罢了。 这类自暴自弃之言若是被唐家祥听到,总会恳切地鼓励我,然而小棋只是哈哈笑:「你跟我比?怎么说你都到国外去摸了两下,我连中学都读到被退学呀,大哥!」 这也说的是。我抓抓头说道:「姐姐你赢了,今晚宵夜我请。」 二人在厨房里相对笑了一阵。这样心无芥蒂的说笑,其实也真好,我俩之间的那点粉红往事已然拋远,友谊却牢牢留了下来。而我跟唐家祥鬼混,好像很快乐,却总是隐忧不断。我说不上来到底为何而忧,只觉得跟他一起的日子像是徜徉在一座沁凉的湖,未知湖面下是否暗涌将至。 ──甚至不知道,潮涌来袭之时,他会不会接住乱了阵脚的我。在我既模糊又深刻的情绪记忆中,好像从遥远的年代里,我便这般恐惧着。 旧历新年前,唐家祥这个只懂吃不能做的品评师,开始似有若无地介入餐厅的决策。他提议我过年后推出午间餐盒,开拓在附近上班的客源。「我知道饭盒这种东西怎么做质素都不会太高,你一定觉得这个办法很堕落。但是,你得先拓宽客源。何况你连下酒快餐都做得那么好吃,午间餐盒一定可以做到很吸引人的。」 我认真地考虑了,却没把握人手足够,眼下资金不能请到更多的助手了。他终于露出真面目:「如果你愿意,便让我入股吧。」 趁我带着惊慌的疑虑打量他,他又暖暖地微笑:「对了,虽然我不懂设计,但是可以替你找到人做网站,现时哪有餐厅不上线的?工商黄页都只有电子版了。再说,『sherman创厨』这个名字,不能只在黄页出现,那样是把讯息交给黄页管理人过滤编排,只有纯文字讯息,没有吸引人的画面,要知道视觉吸引对食慾很重要的。」 「你是老饕,这我信你。」 「所以说,你必须让人一搜索就找到餐厅主页,看得见菜餚图片、餐厅装潢,可以线上看menu和订位,甚至投诉。客人不必亲自走一趟,就能看到餐厅和他们互动,双方都收得到对方feedback,这是很令客人安心的。」 「有道理。」 「另外,现在还只有一点跡象,不过再过几年,行动上网一定大行其道,到时手提电话不会只有收发email的功能,人们可能边通勤边查询晚上要去的餐厅。你要做好推出手机版本电子menu的准备。」 「多谢你的远见,到那时餐厅还没倒闭再说吧。」 「呸,不要乱讲话。」他往空中敲了一记,我猜他很想兜头甩我一掌,那在意的模样倒像他是老闆。「不过做生意难免起起落落,你让我入伙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噢……我知道了,你早就计画好了,」我伸手指着他,作哀怨状:「你和你前女友开不了餐厅,就来打我的主意,要我做她的替代品……我是那么随便的男人吗!」 咦?这话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我自觉失言,却怕改口掩饰会越描越黑。唐家祥窒了一下,典型症状再度出动,转过身喝着我冲给他的祛油解腻茶,含含糊糊地说:「听到你这样讲话也挺好的。从前你常对着我满口乱说,现在收敛好多,我都不习惯。」 从前?哪个从前?明明我识得你以来,说话都没讨过你便宜。 ……好吧,其实我也这样觉得。你把我深藏的面貌整个翻了出来,我一边忐忑,一边有些自在,矛盾万分。 这份自在非同小可。有时我半夜躺在蜗居的小小房间,思绪横衝直撞,想着这简直像是浪跡天涯后回到老家,看见湖山依旧。每次想到入睡,都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福是祸。然而一觉醒来进厨房,听见工读生ivy跑来出餐窗口窃窃私语:「噢噢,那个帅帅的西装轻熟男又来了。」我又怡然自得,转头从冷藏柜拿出唐家祥钟爱的brie软酪。 这款软熟的法国淡乳酪得要在室温放置半小时左右,才能呈现恰到好处的柔软与浓郁。我将它摆在炉台边,作弊一下,稍稍缩短处理时间,如此便能作为前菜的伴碟。我会哼着歌,瞄着有时敞开、有时紧闭的出餐窗口,看见西装笔挺的唐家祥捏着下巴端详菜单。我总揣测他今日会点甚么菜,脑海中还很犯贱地浮现「洗手做羹汤」五字。 真的,如果当真有甚么前尘旧忆被我忘在了某处,那时的我,恐怕也为他做过许多顿饭。我煮他吃这两件事,就如同两个契合却相离已久的齿轮,兜兜转转终碰头,这人生便流畅地转动起来。 依然琐碎,依然平凡,不华丽却教人觉得温柔熨贴,「生活正该如此。」大约是这么一句註解。 ──我对幽静湖面下暗涌的恐惧,是不是因为,曾经我也渴盼与你过得这般平稳踏实,彷如晴空下的湖面,到头来却被暗潮击碎了?我把这句疑问往心里压抑,压抑到很小声很小声,不致打扰眼前显而易见的幸福。 ──他妈的,讲错了,不是幸福,我怎么会用幸福二字来总结跟个男人廝混的生活! 我翻翻白眼,接过ivy递来的、唐家祥的点菜单。唐家祥的点菜单往往加註了私房菜色,我感觉上头传来他期许的重量,来自他的胃、他的味蕾、他的饱食中枢、他需要热量的肌肉,还有掌管他嗅觉与情绪的大脑边缘系统……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把他整个人解剖一遍了,用的是一把染了蜜的、甜甜的刀。 总之,想到我做出来的食物把他的身体都取悦了个遍,常令我不由自主背转过身,趁小棋低头忙碌,举起点菜单便亲吻一下,又解释不了自己挥也挥不去的认命微笑。 §§§ 第六章 旧历新年假期前,我把红包钱寄入姨婆的户头,不想回去见她,这也不是第一年如此。不过几个车站的距离,车资可能都比转匯手续费还低,可是,那又不是我的家。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家。我自小猜想,若非姨婆缺乏一股社会新闻里那些疯婆子的衝劲,一早已把年幼的我闷死丢弃了。肩头膝盖被她烫出的伤疤随着年龄渐淡,她摔打碗盘时我懂得逃得远远,不会再被瓷器碎片割伤,只是心里的刻痕从没消除。我人越大,遇到越多倒楣事,再多的倒楣事也未能覆写掉我对她的怨恨。 我供她生活,只是看在她到底养我到十八岁的份上。十八岁后我打工租屋,贷款留学又贷款开业,自己都捉襟见肘,但要我袖手不顾她的死活,我又做不到。 唐家祥却在年三十傍晚对我说:「我们去看你姨婆吧。」 我知道这人是个举家移民了的孩子,可他家庭比我完整得多,他是有心在家乡打拚,才留了下来。「我知道你过年无处可去,我们干甚么都好,何必……何必去看她……」 唐家祥盯着我眼睛,说:「你再看也看不了她几年了。你自己都说她糖尿病併发肾病、视力减退、手指脚趾坏死,日常生活都料理不到,下一步就是进安养中心了。以后你不会后悔吗?」 我低下头。你管我的生意就算了,现在连我的家庭都要管。「可是,我去她家,总不觉得是回家。团圆之夜跟她在一起,好彆扭,好像……承认了跟她是一家人似的。店里的厨房都还比较像是家。」 「本来就是一家人。听话,就看一眼,陪老人家吃一餐饭就好。」唐家祥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家庭美满的孩子呀,看人看事总是心怀善念,他多半在心里说我冷血无情。「吃完了,我送你回来,我们在厨房吃我们的团圆宵夜。」 我一怔,觉得他最后这话有些逾矩。可理智上想想也没错,两个在城里没家人可团圆的人,凑合着吃团圆宵夜,应该没甚么犯规之处吧。 就这样吧,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大过年的就听你话做一回好人吧。 唐家祥随我上了幽暗逼仄的老旧公寓楼,我从没想过要和朋友一起来的。小时候我就很喜欢跟一大群小朋友一起玩,那时也总是坚守防线,不让小朋友们上我家,不对他们坦承这间飘满不明臭味的出身之地。现在,唐家祥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走着潮湿的旋转楼梯,我忽地停下脚步:「我不去了。」 「都走到这里了,上去啦。」他推了推我的背。 这一下肢体碰触令我心防顿消,我回过身,咚咚跑下了几级阶梯,比他还低了一阶,将脸撞进他怀里。 原来我走得再远,一个人过得再坚强,终究要回来面对缠在身上的种种困顿。我名片上写着国外学府授予的学位,然而我在美国三年,从不敢去一趟加拿大探望我老爸。在英国一年,想起嫁去了威尔士的老妈,也是一次都不敢联络。我在餐桌旁接受客人讚誉,幻想自己未来会熬成时髦光鲜的星级主厨,说到底,我不过是因为自小帮这屋里的暴躁老太婆煮小吃,比别人对灶头菜刀熟悉了那么一点儿而已。 这个世界从未有人期待过我的降临,离去与否也无人闻问。我活到现在好端端地没死,究竟有多少人会因此高兴。 唐家祥不大清楚我发甚么神经,「就真的这么难面对?」 「不是面对不了她。」我豁了出去,「是面对不了我自己。我的人生好烂。」 唐家祥不说话,我不敢抬头,不知他面上有何表情。我不客气地用他的衬衣擦了一把脸,又说:「你不知道从小就没人要你是甚么感觉,一生出来就不受欢迎,死不死也没有人在意。我做了这么多事,都是为了证明自己值得活,不是被我爸妈生错了的。他们生错了我之后,他妈的分头躲得好远,各自去睡他们认为值得睡的人,生他们认为值得生的小孩了。我整天都想,你们当年他妈的避孕不就好啦!干他妈的这社会家庭计画教育做得真他妈烂,两个他妈的高知识份子也会操他妈的搞出人命。操,我操这个世界……」 唐家祥身体抖动了两下,我知他定是忍不住发笑,笑我挑战一句话能塞多少粗口。我讲话就是他妈的不文不雅你干他妈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是罪恶感,你知道不知道?好像我生出来是种罪恶。我到底生出来做甚么?」 唐家祥沉吟了一会儿,拍拍我的头:「我们先上去把这餐团圆饭吃了,回去我搞不好可以告诉你,你生出来做甚么。」 我弯着身体,脸贴在他胸上,他说话因此听来特别大声,轰轰地好吵。可是我竟被吵得心中寧静。思绪仍乱,却多了一分将这齣戏演完的气力。 于是我把脸朝他的胸膛狠狠鑽了一把,鑽到我鼻骨发疼,才恋恋不捨地离开。很奇怪也很顺当,我就是知道自己能向他撒娇,好像他欠着我很多很多份的抚慰,我可以慢慢讨回来。我手插着口袋在梯级上晃荡,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挡在那里,没有要让我下楼梯的意思,套句武侠小说形容大宗师的话,叫做「身形如渊渟岳峙」,便是我打他一拳怕也动不了他。我无奈之下抿抿嘴唇,斜他一眼,转头步上阶梯。 他忽然在身后说:「你刚刚那个表情真是一点也没变。以前我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妥协以后都是这号表情。」 一定是我心乱如麻听错了,不理你。他又咕噥道:「还有啊,你从前的难处比现在苦一百倍,挫折一百倍,那时你很硬朗啊?现在怎么会被这一点童年小事打败?」 我受不了了。往上跑了几级,到了五楼,算准唐家祥会快步跟上,猛地停下转身向着他,唐家祥果然被我吓一跳:「又怎么了?」 「那时我是不是还常常跟你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姑且听你一次话?那到底是甚么时候的事?三岁、四岁?或者你是我小学转学前的同学?你这名字太老土了,满街都是,我真的想不起来。」 唐家祥怔怔地看着我,似正动脑组织一句合宜的答话。 我作弄了他一轮,心中爽快了一点,挥手笑着说:「当我发疯。我姨婆家到了。」不让他有何反应时间,飞快掏门匙开了铁门。 姨婆家没有变,我在此地栖息到十七岁半,曾经打定主意不再回来,而今我回来了,只因有个人跟我说,捱过了这餐虚应故事的团圆饭,他要陪我吃团圆宵夜。这个人我才识得半年多,理应甚是遥远,却感觉无比亲近,好像几个世纪前我就跟他吃过很多顿年夜饭似地。不用说,那时一定也是我下厨。 姨婆快要看不见我了,我瞧着这曾经荒唐半生、临老被甥儿塞了个弃童的老女人,替她摆设碗筷。唐家祥在桌上佈好了路上买来的现成套餐。我说:「姨婆,油鸡腿给你吃。」 虽然介绍过,唐家祥跟我却都没把握姨婆会在乎他的存在,于是他闷着头自管扒饭。姨婆一如既往,并不向我道谢,睁着仅存浑浊视力的一隻眼,忽然问:「阿文,这位到底是唐先生还是唐小姐?」 我瞥了唐家祥的毛线衫与铁灰色衬衣一眼,视线再怎么模糊,看不见他鬍碴也该看见这身男装吧。何况唐家祥的嗓子又不是女声,是稳重得来又不失亲和的男中音。「当然是唐先生。姨婆刚刚没听见他跟你问好吗?」 「听见了。不过不大对。」姨婆神色迷惘,「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他啊,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是我听得出。」 唐家祥倏地抬头,换我闷头扒饭。「是好朋友,不就常常……一起出去……出去玩囉。」 「阿文,姨婆都不知吃不吃得到明年的团圆饭,你跟我讲实话。」姨婆毫无适可而止的意思,你身体差就可以这样不识好歹吗!我大逆不道地在心里顶了一句。反正我中学没毕业就开始忤逆她了。 姨婆继续说:「你十五岁的时候带过一个小女朋友回来,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子。后来你搬出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交过其他女孩子。你对这位唐小姐还是唐先生,嗯……我一听你和他说话,就知道你好喜欢他。」转头空泛地瞧着唐家祥的方向:「你不要介意啊。」 要跟我捣乱是吧,难道我怕了你?我停下筷子,带着笑容问她:「那姨婆你帮我听一下,他喜不喜欢我?」 唐家祥,你一定很后悔逼我来看这老女人,更后悔跟了我上来。我虽然不敢看你的表情,但是眼角馀光里,我瞧见你连饭都吃不下了。 姨婆摇摇头:「他老不讲话,我听不出啊。」偏过头,想了一想,又说:「我看你们两个的动作,模模糊糊这样看了一点,他对你很好吧。你虚岁都二十七岁了,要结婚就快点……请帖不必给我了,反正你也不会想看见我出席。」 姨婆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似现笑容。我知道姨婆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一张脸被风尘糟蹋得不堪细看,这一笑本该令我毛骨悚然,我却不知为何心头一热。 姨婆半瞇着眼,悠然说道:「不管唐小姐还是唐先生都好。阿文,我没有好好对过你,你肯回来同我吃这餐饭,算你有心。以后你也不会来探我了吧,这样,姨婆就祝你们幸福吧。」 我百感交集,说不出到底是厌恶她、感激她、还是庆幸长得够大摆脱了昔日幽黯童年。我看了唐家祥一眼,他深深注视着我,我举起手边的瓷杯,里面装着唐家祥出差带回来的中国古法粮食醇酒。我一饮而尽,然后倒上另一杯,再饮乾,再倒一杯,又饮乾了。这类粮食醇酒若是上品,往往入口温顺,后劲热辣,而这一支正是极佳上品,我胸间一阵痛快。 姨婆皱眉问:「阿文,你是不是在拚命喝酒?你酒量又不是多么好,现在怎么喝成这样?」 唐家祥对我说:「不如你敬姨婆一杯?」 我说:「好。」伸手把他的酒杯拿过来,向姨婆一举杯,不等姨婆反应,又把酒液倒进了口里。 唐家祥跟姨婆一样皱起了眉:「喂,ariel,我不是叫你一口喝乾……」 「姨婆身体要紧,不能喝,我帮她喝。」我偏头看着他,酒意激得我脑门晕陶陶的,我向他绽开一脸笑:「姨婆说你对我很好,我喝醉了你会照顾我的吧?长辈祝福了,你和我想不幸福都不行了,对不对?」 唐家祥不愧是唐家祥。从前我俩相识时(呃,虽然忘了那时他叫个甚么名字),他临危不乱;现在重逢,他处事仍然镇定逾恆。这一顿诡异的年夜饭并没令他这个外人表现出半分仓皇,吃罢了辞别姨婆,他送我回到餐厅里,对我的失态,一直不曾怪责一句。 「我们来做团圆宵夜吧。」他像是带小朋友玩游戏的辅导员一样对我说。 我刷啦啦地把雪柜的门全开了,摊开双手:「甚么也没有,能做甚么?」 「储物柜里总有罐头吧?」 我点点头,将橱柜里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工作檯上,这些东西是:沙丁鱼罐头,肉酱罐头,水浸蕃茄罐头,芦笋罐头,烟鱼罐头,椒盐饼,消化饼,牛油豆罐头,法兰克福肠罐头,以及一袋真空包意大利salami腊肠切片,半截波兰牛肉猪肉混合蒜味u形肠。噢,还有二包糖豆,一包糖莲藕,算是非常应景的年节食品。 「听你『讲菜』听多了,你做菜做得如何,我还不知道,这就做一桌来给我吃吃。」我笑嘻嘻地说,抓出雪柜里唯一留下的东西,两支酒精度为百分之十的修道院啤酒,一支拋给他,一支自己撬开了。 曾兆文,你不能停止喝酒,你不能清醒,否则你就必须反省今晚对他的种种情不自禁。 他面有难色,「用这些东西……」 「作料和乾燥香草随你用,冷冻柜里有牛油。快呀,你要进我地盘,要考试的,想入伙就先做一桌菜来让我打分数。」 「做就做。」他甩开夹克、捲起袖子洗手时,我依稀听到他对着水龙头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跟你比赛做菜。」 考试结果虽不至于不堪回首,我看着还是有点头疼。他将所有的肠类都切出了一小碟,芦笋与牛油豆拌匀,肉酱炒热了淋在这两种蔬菜上,又加了蒜片、芫荽和迷迭香。沙丁鱼很有创意(呃)地配了椒盐饼,幸好还有牛油焗蕃茄助阵,做成三层夹心,儘管汁水不免淋漓;糖莲藕却令人啼笑皆非地放在麦片消化饼上面,最后这点子还真是……中西融合。 我头疼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味道有多罪大恶极,而是业馀食评家唐家祥操弄起食物来,有一种小孩子的滑稽感。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煮过!」我瞧着他小心翼翼切蒜头的逗趣样儿,忍不住想踢爆真相。 「你不要吵我,」他目不转睛盯住那颗小小蒜头,「我五岁就学煮了,煮到现在快三十岁。」 「怎么看起来好像第一天拿菜刀?」 他抗辩:「我切东西的动作就是这样啊,又不是上电视表演,不必耍花招吧!」 你真的……好可爱。我握着啤酒走到他身边,想餵他一口,他别过头叫道:「叫你不要吵我,没听见吗?你不是professional的厨师吗,知不知道做菜要专心?thisiscraft!」 是的,你一直都是这么全神贯注地做菜。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笑吟吟地坐在工作檯另一侧,欣赏他的烹飪程序。你知道么,虽然我不记得那是甚么时候,但我确定,从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喜欢看你煮菜了。你到底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傢伙,平日镇定从容,时不时显得挺有智慧的,一进厨房就戇戇傻傻,天大地大都不及那块砧板大。 大功告成,他拎起工作檯上的抹布擦汗。严冬之中,他做这桌阳春宵夜竟做出一额汗,焦虑程度可见一斑。这时他才开了自己的啤酒,二人酒瓶相碰了一下,他一边咕嘟咕嘟地喝,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开动。 我吃着,说了一句自己都不知用意为何的话:「我怎么觉得,我们以前也这样做过满桌的菜。好像还有个比赛甚么的。」 ……曾兆文,你真的要做得这样绝,要把自己无法直面的疮疤揭开? §§§ 第七章(极微限) 唐家祥正在对付三层夹心椒盐饼,这点心乍看漂亮,要送进嘴里却得有莫大技巧。他漫不经心地说:「是有那么一次。那时是谁赢了,你记得吗?」 「当然是我啊。套用你的理论,再轮回一百世,我煮菜也赢你。」 唐家祥没有立即答我,他竭力维持优雅仪态地把汤汤水水的夹心椒盐饼吃掉,接着很不优雅地用擦过桌子也擦过汗的抹布抹抹嘴,打量我几眼,像是尝试要洞察我的动机,问道:「你记得多少?」 ……甚么? 「你记得我们为了甚么打赌比赛吧?你记得我输了给你,就被你拉入伙了,对吧?我们老早就合伙过一次了,你对那一段,记得多少?」 我垂首不看他,摇了一下头。 「别的事情,我们的工作甚么的,我也不跟你追究,都那么久了。」他又问,「你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甚么事?」 我用力摇了三下头。 「你知道我是来找你的,知道我们隔了这么久才碰面,名字换了,时间地点都变了。」 摇五下头。 「你记得你……你……」他似乎难以措辞。我心想,你又结巴了,接着不知又要怎么嘲笑我了。他搔了半天的头,吐出一句:「……你记得自己……以前……喜欢……喜欢我,对吧?」 以不变应万变,依照等差数列,摇七下头。摇完,我都发晕了。 「好,你不跟我谈从前,那总可以谈谈现在吧,」他霍地站起来,逼近工作檯这侧,「至少你现在喜欢我。」 难道这回要我摇九下头吗?摇头无妨,可是,我不想再撒谎了。 「ariel啊……」唐家祥将我双手一起握住,「你敢说你对我没感觉,我就一句都不再多问了。」 「那,那……那又不关……不关从前的事。」 「所以你记得?那你记不记得这个──」他拉起我的手,从他肩膀缓缓滑下,抚过他的手臂。 我也只记得这个,你要我怎么说呢?我无助地闭上眼,一下又一下在他肩膊来回抚过,第一晚我跟你出游,就知道碰到了这身体会有无穷的后患,而今你拉着我的手去碰,你要逼我再次惹出一场祸来吗?从前就是这样,我曾经多想让这双臂膀环绕,是你不要,是你不要我的呀。 我甚么都不记得,仅仅记得自己是喜欢你喜欢到束手无策的那一个。 ──「假设你在某个前世曾经令一个人伤心,那个人很喜欢很喜欢你,到了就算被你杀了都开心的程度,可是你始终没有回报他。下一世再见到他时,该怎么办?」那天你如是问我。 我怎能回答你?我就是你始终没有回报的那一个啊。 ──「如果轮回太久,那个人已认不出你,甚么都忘了呢?」你又问我。可是我认出你了,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以为自己该忘的都忘了。 都怪你去年夏天好端端地要来我的餐厅吃饭,都怪小棋用错几滴橄欖油,都怪……怪我喜欢你喜欢到过了头。事件可以遗忘,种下的情却盘根错节,全不是轮回清洗得去。 ──「假如你是孟婆,今天有一个非常执着的傢伙死了,路过你这里,你知道这人执着到可怕,所有恩怨都记得要还,你觉得你煮的汤都不会令他忘记生前的事。后来,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我还在琢磨他说过的话,揣测他知道的是不是比我多,唐家祥已揽住我的腰,将我抱下工作檯,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还做过一件事。就那么一次,你要我做的,你也想起来了吗?」 没法思考了,跟他胸腹相贴的一剎那,我顿失理智,狠狠地用双手将他箍在自己身上,乱无章法地吻着他颈侧。那次跟你做那件事,你没让我吻你,现在是否改变主意?趁你还没拒绝我,让我多放纵一会儿,好不好? ──「那么,重来一次,在另一世里再碰面,对方记住所有事情回来找他,愿意开诚布公了……」你自己这样说的,是你说的! 我感觉他的手想从二人毫无缝隙的身体之间挤入。不行,我用你的三层夹心椒盐饼想也知道,这隻手想要解决一下彼此都被撩起的反应,可是我还未吻够,从前的记忆告诉我,要你操了我容易,吻你却难。做那事是欲望,肉欲谁也有,时机到了就能做;亲吻却是心上真情,求也求不来的。 那个忘了名字的你,曾经用一个朋友能付出的最大情感,去爱忘了名字的我,就是没能将我当成你的恋人。那时,终我一生都在告诉自己这已是足够,此刻嘴唇和你颈中肌肤相触,才知道这遗憾多久多深。 肉身换了,魂魄却坚守,记忆残缺了而苦涩完整留存。 唐家祥回吻我脸颊之时,我热泪盈眶,差点哭出来。我从没指望过这能成真,哪一世也没有。于是当他试图转过我的脸,要吻我嘴唇时,我骤地退怯。你曾怎么也不肯爱我,我以为我们就是两条不会相爱的灵魂,换过一百副躯壳都一样,怎么你变了卦?这一点点温柔已令我应付不来。 「我招了我招了,求求你饶了我。」我一时失守,喊了出来,抬手就将脸遮住了。这一遮脸用力过猛,打得自己的脸好痛,我怎么连串演一齣肥皂剧都演得这么可耻呢? 唐家祥捉住我手腕,我死死地摀脸,这厨房里一堆罐头,怎么就没有强力胶,让我把手掌黏贴在脸上算了。 我招了行吧,我记得自己怎样勾搭你,我记得咱们在一处荒野共对,记得篝火之旁你的手让我看得出了神,记得自己毫无尊严地求你说就这么一次,记得……记得自己身下扎人的野草与身上你坚硬潮热的身躯。 后面这番大告解,我当然死咬着唇没说出来。唐家祥掰着我的手指要挖出我的脸,一叠声地问:「你招甚么?你要跟我招认甚么?」 招认我那时是对这段单恋绝望了想着一次缠绵也好,招认这他妈的一度春风甜到极处又痛到极处,招认你让我的心一半冰冻一半却暖得想哭,如果世上有哪种致死剧毒和琼浆玉液一样美味,我想我在那一世早已喝过。那就是你,是你啊。 「你都想起来了?还是你一直都记得?你到底隐瞒了我甚么?」 我不说,我能说么,片片段段就够我慌乱的了。如果你记得全部,求你别说,让我俩把这一世乾乾净净地过完。我跟你说过的,寧可忘记,是因为太伤心了。我只是没想到忘记了那些关键,忘记了你我相遇和相分的场景,仍然教拥挤的零碎情节把心逼得疼痛欲裂。 「ariel……曾兆文!」 叫我名字我也不应你啦。这刻我俩被往事的鬼魂骚扰,再也不是唐家祥与曾兆文,叫名字也没用,这个名字,又真的是我么?我冷冷哼了一声,他的指节用力得像要嵌进我腕骨,我知道自己表情转为异样,更加不能将手拿开。 ──因为,我的上半身为了旧事而痛楚,下半身却回味着那不知多少世代以前的夜晚,与你的紧密相合。上半身懊丧得想死,下半身却热切渴望,这,一个人怎可以分裂若此啊? 我记得你我那晚都好笨拙,你喘着粗气要放弃,我说你怎么弄我都行,只要让我跟你在一起,就一刻的在一起;我又说甚么我都忍得下,求你要我吧。你不知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的春梦,十三岁,就是这情境,明晰又逼真,那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有变性癖,以为春梦里化身为女人! 「喂,你讲句话啊。」 才不要。我头皮发冷,胸口却热烘烘的。那夜我在你怀抱里,而你……也在我身体里。我俩都容纳着对方,像极一个共生共灭的圆。如果我们可以一直是那样的圆,该有多好,或许我便不会甘心遗忘你了。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的手并没放开,气息一阵一阵喷在我手背上。我又不禁妄想,我们刚才若是真的开始做了,他的呼吸是不是也会这样重重落在我身上。下半身感受到他的温度近在咫尺,几乎只剩一毫米要克服,若克服了,便能触到你。不如……你别握住我的手,握别的地方吧?我挪开一根手指,不好意思地垂眼看去,自己的裤襠被顶起,里头的东西正剑拔弩张地阻在二人之间。 唐家祥显然不是个演肥皂剧的料,跟我拉拉扯扯没几下便罢演了,撒手后退,这一退就退到水槽之前,开冷水洗了脸,冷静了一些,才说:「我先问你,你记不记得自己原来叫甚么名字?」 …… 「你是不是……一见我就认出来了?」 ……不告诉你。 「曾兆文,你不要倔强啦。乾脆问你这题好了:你记不记得自己……自己……」他说了要问,却忽地支吾起来,「……怎么死的?」 ……你问就问,一脸壮士断腕的模样干甚么?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怎么死的很重要吗?答案很严重吗?是不是谋害我你当时也有份?你提起你睡了我的事蹟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提起我死掉这么无足轻重的事,竟然怕成这样。我从指缝观察他一阵,慢慢拿开了手,朝他挤出个灿烂笑脸:「玩够了。刚刚那都是年初一贺岁节目,本次主题是古今穿越角色扮演。好收科啦!」 他背后是雪柜玻璃,里头空无一物,灯光已熄,恰成一面镜子。我在镜中发觉自己凄然欲绝的眼神,与这笑容极不搭调。 唐家祥低头沉默片刻,捞起桌上的夹克,回身往外走。我叫道:「你要回家了?」 唐家祥脚步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下令:「要么你就跟上来,要么就别囉嗦。」说着又往外闯。 我莫名所以:「你也要告诉我去哪里,我才好决定跟不跟啊。」 他的背影很快鑽出后门,只有声音留在了原地:「去海边。」门外,他的座驾兼爱妻呻吟两声,引擎已被他发动。 噢,原来你是心里闷,要去飆车。此情此景,我若是放任你出去超速,那不如守着电视新闻看你的收尸地点吧!我也抄起了自己的长大衣和围巾,撳下铁门开关。铁闸隆隆关上,我窜出门隙,像个不放心丈夫的贤妻一样,跟着他屁股追出去。 第八章(限) 城中灯火比平日璀璨得更加庸俗,可是我怎么看怎么感动。我们穿越大街上层层霓虹,像是要把悲伤的过去一口气拋掉那般飞驰。上车前我叮嘱过唐家祥:「哪,车祸的时候,受致命伤的人通常是后座那个。现在你载着我,要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呢,你就骑快车;要是你还不想我死,就小心一点。」 他似乎把这话听进去了,车速尚不至于令人恍惚,偶尔回过手,在我腿上抚摩一下,大概是在确认我没被他的车速甩脱了。只是,他紧绷的双肩使我有些怜悯。 谁叫你记得比我多呢?看你被记忆压成这样子,我就知道从前咱们的人生有多辛苦了。 迷乱间我又有点好笑地想着,刚才何必叮嚀他呢?就这样一起死了,新闻可能会这样报导: 「死者唐家祥年廿八、曾兆文年廿五,死时乘客曾兆文紧拥骑士唐家祥。据悉二人生前为密切好友,相识未久却一见如故。曾兆文的同事兼朋友陈可棋指出,曾兆文所开设餐厅的员工皆不排除二人实为情侣的可能,唯可能顾虑社会眼光,终于不曾松口承认。」 这样,观眾会揣测我们是否选在大年初一凌晨殉情。如此留名,风流又神秘,倒也不算太差。 唐家祥没说错。有次他又嘟囔说:「『我觉得』你前世是个把命不当回事的傢伙,幸好你现在很懂事了。」 我那时骂道:「超速专家,你有立场说我吗?」 他不理我,只说:「可是,你现在照样把自己看得很低啊,你的灰色思想到底哪里来的,怎样才能让你正常一点?」 我的正常与不正常都是因你而起,你要补偿我啊。你说过有一世里有个人很喜欢你,为你死都开心,让你愧疚到怜惜的。 他把我俩在从没到过的一段海岸扔下。这趟车似乎让他宣洩到一个段落,像骂人又像叹气地喝了一声,一歪身便躺进了草丛,也不管长草间有没有碎玻璃还是毒品注射的废弃针头甚么的。 这晚月黑风高,我仰头想看星辰,无奈这城市的污染实在太严重,连城外海湾的天空亦不能倖免,灰红一片,看了倒胃口。我四望一眼,朝他勾勾手指:「打火机给我。」 正爬起身来点菸的他愣道:「你又说早就戒了菸?」 「……我只是想点火看看脚下有没有踏到狗屎。」 可惜没带酒。刚才在厨房大闹一阵,喝剩一半的啤酒当然是丢在了桌上。唐家祥很有默契地伸出手来:「拿去。」 入手微冷,是个手掌那么长的椭圆瓷樽。我手指辨认着容器表面,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酒鬼。」说着当仁不让地喝了一口,这正是他从年夜饭局带回的粮食白酒,他竟然巴巴地藏在身上。唐家祥笑着说:「你姨婆慢性病不能喝酒,当然要带回来了。」 「我承认你酒量好过我,只不过……你怎么一认识我就找我喝酒?」 唐家祥问:「你要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你说呢?」 他站起来,菸头一明一灭地吸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因为从前我始终不愿同你喝到烂醉,说怕耽误了我们的大事,说我们都长大了,不能成日喝酒、言不及义。可是你知道我是酒鬼,只是不跟着你一起疯,所以这次…这次我们再见面,我要常常陪你喝酒说废话。」 我俩的摊牌还没完,是不是?「所以你第一次到我餐厅来,就打算晚上要拐我出城,跟我发酒疯了?这是不是你亏欠我的?」 「那你说,你是不是有一点高兴被我拐了呢?」 我心中依旧乱得无措,「哪有人发现被拐是高兴的,你这变态。」夹手抢过他指间的纸菸,猛吸一口。戒菸已久,这一口浓烟当场令我天旋地转,很好,这正正是我要的效果。我晃了一下,唐家祥扶了一下我的背,我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脸,衝他迷幻地嘿嘿笑,相当得意,好像吸的不是菸草而是大麻一样。 唐家祥香菸被抢,便从我手上夺回他的酒樽,喝了一口,才淡淡地说:「一路上骑车过来,我有感觉,你在后座明明就很高兴。」 ……啊? 他拍掉我手上的菸,捉了我的手往我自己身体下探,「我骑了多久的车你就硬了多久,这还不是很高兴?」 喂,你这前世是异性恋今生也交过女朋友的傢伙,不逗人则已,一逗起来怎么这么大胆!你今晚不睡到我不甘心是吧?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完整地说出了这几个句子,心一横,扭手腕挣开他手,反过来握住了。趁他手里拿着酒,另一手就去扯他的裤鍊。大约是我真说出了那几句话,他回答:「上次是你先hitonme,这次当然换我了。」 我手里忙碌,双手分心二用地对付俩人的下半身衣物。「上次是甚么时候,谁会记得?」 「我记得。」他嘴上淡定,手上也不反抗,气定神间又啜了一口酒,任由我将他的裤鍊拉下,皮带扯开,裤头也拉低了。 ……其实,我重复了无数次的春梦也记得那是何时。更记得梦里依稀俱在少年,我俩或许未如现在世故,我也还有放肆妄为的勇气。 如果让我再对你放肆一次,依然会像那时一样痛心吗?你与我,有没有在一起变成个圆,不伤心不难过的福份? 「bytheway,」此人后来知道我讨厌中英文杂拌,好久不曾洋里洋气地说话,这时不知是紧张了还是怎样,一口一个英文,「你从前也是左右手都灵活。现在虽然变成left-handed,紧要关头还是──」 知道是紧要关头你还这么囉嗦。我接过酒瓶,低身放在地下,正要站起身来,重心忽然不稳,因为有人在我肩膀猛推了一下。 跟着那人扑过来抱住了我。 我们跌撞了两步之后,在地下倒成一团也缠成一团。他的腿很小心地没跪在我的身上,我正暗暗讚许他反应好快,脑中已是乍然昏沉,因为我们裸露的下身正在彼此摩擦。他一手将它们握在一起,另一隻手掌在我髖骨和臀部狂乱地揉捏,既像是在找甚么入口,又像在为我俩的蒸腾欲念找一个出口。我皮肤都被他搓痛了,犯贱的脾气又发作,愈是疼痛,愈觉心神荡漾。 这刻开始,我们的下半身以它俩的节奏宣告,世界全由它们的兽性主宰了。 第九章(限)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今时今日再来偿还,亦未算迟。其实你应该记得,那遥远的上一次,也是我先挑引你,然后让你扑上身来的。你总是这么禁不起激,我好高兴你还是这么容易被我挑起。 唐家祥虽说早有预谋,毕竟缺乏经验──我是说这一世──于是除了个保险套外甚么准备也欠缺,他单身已久,那小玩意不知是从家中哪儿挖出,又过期了没有。我自然是更加茫然,生理心理都不知从何准备起。我俩终究不再是从前那两个没有现代人体医学常识的小鬼,试了一下,觉得不能硬来,他便不再试图进入我。我俩弓着身子,侧身叠在一起,不知怎地这状态竟令我想到厨房碗橱里排排站的汤杓们,忍不住跟他说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杀风景!」 我没办法不杀风景啊。我似乎一定要跟你说点甚么,越搞笑越无厘头的越好,这样我才不至于做着做着感到害怕,怕这又是再一次的饮鴆止渴,怕天明了我俩便要绝口不提,怕……怕自己又是直至死的那一刻,也听不到你提一句我对你的心意,不回头望一眼我放低身段才求恳到的温存。 唐家祥大概没有我想得这么多,他蹭着我后身,时快时急,有时使力猛了,将我一下一下往前推。我知道他想放慢些,想要埋到我身体里再深一些,又抵不住直觉的衝动。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办,春梦情节已经试验失败,何况他这刻比梦里那个他,又或者是那遥远的前生,要温柔得太多太多。这是我甚至不曾妄想的情境,哪里有剧本可以照演? 再说,那春梦里的两个小伙子,笨手笨脚,好像一对发情的雄性小动物在彼此身上张皇地衝撞,实在不堪仿效。我每次做了那个梦,醒来第一件事,都是怔怔地察看身上是否瘀肿,第二件事才是洗牀单。 他忽然一手绕到了我身前帮我。我猜他想分心,可他另一手却控制不了,扳着我的骨盆,朝他自己靠紧。我伸手到双腿之间,出乎本能,便将他的性器往自己深藏胯间的敏感之处塞去。我感觉身体正前所未有地渴望着硬物的填塞,却不知如何安抚那渴望,只得夹紧了大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性器的进退,感受他急切地在那一处的皮肤上揉弄。 我涣漫呻吟,听见自己彷如叹息。他原本就已温暖潮湿的性器似是还要无上限地加温、濡湿、胀大,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身体啊。 怎么能这样美好,天地怎能这样让我失措地圆满呢?这圆满太过份了,会不会打回原形,会不会再破裂,会不会有一朝崩塌呢? 因为感动与惶恐,我嘴巴又痒了,非得说点话才能掩饰我的张皇:「喂,喂……你的酒好像被我们打翻了……这湿湿的东西到底是酒还是甚么…该不是你已经……」 唐家祥喘气道:「不是我!不要讲话……」 我忍住呻吟,又说:「这么冷的天气跑来野合,早知道在厨房做了就好了。」 唐家祥百忙中只「嗯」了一声。可能根本不是在应我。 我被他攻击得气息不调,仍断断续续坚持地说:「人家过年放烟花,那我们这是──」 唐家祥对准我耳朵喊:「你闭嘴!……」大概是急中生智,他原本心不在焉握着我下身的手突然一紧,随着他自己的律动同步加快起来。他阴谋很明确,想催得我的烟花提早爆炸。 这一招太狠了。知道握住自己的是他,是他在设法使我快乐,我的肉体和思想一瞬间双双被攻陷。我果然闭了嘴,瘫软了身体,求生般抓住了他的手。掌心感觉半分不差,是他粗大却匀称的指节,那无论哪一辈子都教我失神的指节。这微茧的手只在我性器上收束了几次,我便抽着身子高潮了。 唉,我真的注定要败给你。 唐家祥差不多也在这时突然猛力埋进我腿间,恨不能鑽进我骨头那样地贴着我。我俩的东西流了我一腿,我慢慢回神,说:「不公平啊,为甚么全流到来我身上?」 「……」唐家祥可能没料到我在这种时候还要多嘴,「我想要你接着我啊。」 你知道我总会愿意接着你的一切。然而我的心呢,若是它朝你身上坠落,你也愿意接着它么?你的喘息像渐渐退去的浪,可是,你胸膛的滚烫从我背上一阵阵传进心里,却激起我心里更大也更难平息的波涛。 唐家祥轻叹口气,侧头吻着我的耳根与耳垂。我有些不敢相信:都做完了,你还愿意吻我?还是你习惯了完事都要吻一吻女伴,迷糊间连我这男伴你也照吻不误?也是,你这样体贴又绅士的男人,一定会有后戏的。 唐家祥吻了一阵,倒头休息。我在他臂弯中轻轻转过身,见他闭着眼,我再度把心一横,对着那平日常常抿着、此时放松了依然好看的嘴唇亲下去。 唐家祥睁开眼,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一缩:「你……」随即吞下了这句子,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心都冷了。又有点骄傲,你看我把你看得多透彻,我知道你方才事后的吻只是无意识的习惯,你可能根本忘了自己刚刚的对手是男是女,更别说会想起那人叫曾兆文。你在激情甫退之际与我对答的那一句话,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吧。 见我没反应,唐家祥迟疑了一下,坐起身来擦身体,拉起长裤。 好主意,正该如此。心一冷,身体冷得更快,的确需要穿衣。这是一月的海岸,午夜早过,黎明将至,平常人穿着羽绒大衣拣这时候来,可能都抵受不了寒气。况且我俩现下没穿裤子,况且还玩了这一场。我有时会想这不知是不是男人的原生缺陷,玩完了特别虚疲。我会这样想,是因为以往女伴完事之后,老是精神奕奕找我聊天,我只有强睁睡眼,无奈傻笑地看着她们。 唐家祥一动作,我立即有样学样,二人各自跳起身来,背对背打理仪容。行动之迅速精准,好像一会儿要出操似的。 毫不意外地,唐家祥燃着了事后菸。有点意外的是他往海洋的方向走出几步,作天地悠悠状吞云吐雾去了。很好,不但身体离开了我,脸也转了过去。心?那更不用说,谁问这问题谁是傻子。 若非城市光害,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背影。这世间真是暗,真是适合掩藏心跡。白日,在高速运行的都会心脏,我守着间小餐厅送往迎来──唔,我自然知道这成语并非这意思,不过你明白就好──以为身处繁华盛世,相当安全;谁知只不过稍稍远离那一堆当代文明的都市系统,人面对黑夜,就像远古时代一样无助。 ──就像那次……那次一样无助,无助得我只好不顾后果地向你寻求慰藉。简直是诅咒,每次和你做这件事怎么都在这个黑暗到无望的时刻。我酸酸地笑了一下,这真是我对你的爱的写照,每次都他妈是。 第十章 天亮前的夜浪特别猛烈。我忽然有点怕唐家祥做出甚么傻事来。我俩的旧事,我或许只记得一点,尚且被折磨成这样子,他记得那么多,要怎么撑下去?我开口叫:「喂──」 唐家祥不睬我。我真有点紧张了,又叫:「唐唐唐,家家家,祥祥祥祥祥──」 唐家祥侧过身子,朝我喷一口烟,「做甚么啦?干甚么把我名字叫成那样。」 「我只是製造点回音效果,看能不能将你叫醒。」 「我又没睡着。」 「那你在想甚么?怎么一副要跳海的样子?」我朝他走去,「喂喂,听我说,你不要觉得被我佔便宜,这种事很平常,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跟男同学玩过这把戏没有,我就跟邻居小男孩玩过,从七岁玩到十几岁,还和我交小女朋友的时期重叠。那个傢伙现在结婚生小孩了,被公司外派去了南美洲,我们一点也不尷尬,还常通信呢。」 唐家祥重重地「哈」了一声,很奇怪的一声,既不是笑,也不是咳,好像要叹的气太多太重,从鬱闷的胸中衝出了口腔。朦胧中我看见他仰起头,或者他被烟呛到了吧?我何必把他想得这么多愁善感? 「你如果还愿意和同事来我餐厅吃饭,我不会有甚么异样的。就算只有你跟我骑车出来玩,我也不会──」也不会甚么?不会再勾引他?明明这次是他先动手的。他妈的,这句话真难收尾。 唐家祥冷不防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我吓了一跳。看见一道暗红色的细小火光弧线飞出,才知道是唐家祥朝海洋那方扔菸头。扔出菸头后,他似乎还没有解气,同样的拋掷动作又做了三四回,越拋越使劲,马步都扎出来了。那发狠拋掷的样子,好像手上钳了一隻寄居蟹。这海岸草丛可没有寄居蟹,牠们一般爬不上这高度的呀。 我莫名所以地生出罪恶感来。「干甚么,你生气了?只有这次,我保证。你也是正常男人嘛,有需要的时候,互相帮忙而已……朋友要互相帮忙呀。」一时不察,搬出了小棋的理论。 唐家祥冷笑一声。这节骨眼冷笑,当真莫测高深。 ──你一直都是有话往心里藏的人,前世是,今世也是,中间我没遇见你的那不知多少世,大概也是这么闷。没有我逗你开心的那几趟生命里,你是否感到无聊? 这么一想,忽觉有些抱歉,这么长时间都未能陪伴你。 「不爽的话,我陪你打一架?……不好?唱歌给你听?不好?那,陪你下海去游泳?……」我无计可施,「怎样才能令你开心点,你讲呀!」 唐家祥长长吁了口气,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叹气了。我正思索那叹气所为何来,他忽然一把揽住我,抱得非常非常紧:「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就一定要这样作贱自己?」 我说不出话。双臂被他箍得发疼,腰身都被抱得扭曲。你抱人怎么不参考一下人体工学呢?难怪女朋友不要你。 「为甚么讲成好像都是自己的错,每次你都这样,为甚么要活得这么委屈?」他凑在我后脑杓说话,声音很低,语气却强硬。 甚么叫每次? 「你不记得了吗,那次我们……也是在这种时间,到处都黑漆漆的。」 唉,这不正是我所想的诅咒么?不过……那年代没有电力照明,当然更黑了。我没法确定那是公元几年,总之爱迪生尚未出生就是,连富兰克林都还没放风箏呢。 「那次……完了以后,你打死都不敢跟我讲话,是我先开口说话的。你那副德性,好像强暴了我一样。」 你真是我知己。我那次的确是这样觉得。 「明明是我──」 这,谁上谁下不必说出来吧!我脸上一阵热,赶紧道:「喂喂,这不是重点。」 「当然是重点。」他拍拍我的背,又揽紧了一点,「哪有人被人睡了还觉得自己理亏的。」 你不要拍我的背不要揽我这么紧不要再对我温柔了,求你了。你不让我吻你,便乾脆一点,别教我放不下,行不行?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甚么错事。你其实都在自责甚么呢?」他喃喃地说。 这句话终究冲垮了我情绪的堤防。我靠在他肩上,死命望着事实上望不清楚的海面,转了好久的眼球,才没有让鼻酸逼出眼泪。「我只是……对你很抱歉。」 「到底他妈的抱歉个甚么鸟?」这文质彬彬的傢伙终于爆粗口了。我被他传染得满口英文,他也该被我反向传染得满嘴粗言才是。 「我应该一直陪着你……可是……」我住了口,咬住嘴唇,再说下去会掉泪的:我应该陪着你,一世一世走到现在,可是我把甚么都忘了,丢下你,自己过得很轻松。我不知道你会记着我,要是知道,就算每一世都要为你心碎一次,我也会留下记忆。 他大概是领会了我的意思,极轻极轻地说:「这不能怪你。」停了一停,又说:「……我们那时候,断得太彻底了。」 我怔住,他很快放开了我,吸了下鼻子,用意不明地握住我的手指,说:「回去吧。」 我将手抽回来,都到这份上,我再也禁不起多一点曖昧了。我微微一笑,很认真地对他说:「喂,有件事应该给你知道。」 「你说……说吧。」唐家祥的声调有些不安。 为了盖过他发车的引擎声,我提高音量,叫道:「刚刚我们那样,不能算是安全性行为。」话一出口,发觉凌晨在海岸山道上大喊这么一句话,实在是滑稽到了极点。 唐家祥骂了一声,转过车头,将车灯打在我脸上:「我以为你要说甚么,原来你要说的是这,这个。你放心,我以前没试过……这种事,我同女孩子上牀,一向坚守安全原则。」 看你那得意的模样,你做事谨慎我还不知道吗。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我伸掌遮住车头灯,笑道:「我说的不是女孩子。听我话,我总算读过两天bio,比你专业。你不要以为没有插就没事。」 唐家祥试图打断我率直过头的发言,我仍滔滔不绝:「你被我开发了,以后说不定还想跟别的男人玩,他们未必有我这么乾净,你可得小心。回去我查查资料寄给你吧──」 唐家祥喝道:「你不准再讲话。上车。」他一张脸虽是背光,也看得出瞬间泛红。 我对他笑了笑,扭两扭,跳舞般跨上了后座。我俩默默地骑出很远,天色像无数次夜游归来一样转蓝,浪声连同这个荒谬的夜晚在身后远离。我心头一松,突然间省起甚么,又大叫一声:「惨了!」 唐家祥大吃一惊,紧急打方向灯靠向公路边沿,猛煞而停:「又有甚么事?」 「……你那瓶好酒,忘在了海边啦。」 第十一章 年后开市,唐家祥没再光顾「sherman创厨」,一次也没有了。这后果我一早料到,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气。你若问我失望与否,我也不会告诉你真话。 从前每晚他会发讯息给我,问我好不好;有时我回答得迟了,他就打电话。到后来我常常故意不回覆他的短讯。再后来,他总在我接起电话时,戳破我的企图:「听到我声音了,你高兴啦?」这样的对话再没发生过。起初我在下班后听见短讯通知声响,还会心头一紧,拿起来看见的不外广告讯息。如此几次,我也习惯在深夜听见短讯声径直当作是广告了。 人说多久养成的习惯便要用多久来淡忘,八个月算甚么,我挺得住。 ──那时我喜欢了他一世,轮回关口不也尽数留在彼岸了。看看这思念几个世纪都未曾发作,就知道我最拿手的便是遗忘情伤。 入伙之事是不必再提了,我却堂而皇之盗取了他另一个主意,开始设计午餐餐盒的菜式。只是试菜班底如今只得一个半人:唐家祥不在了,小棋肠胃不好,我也不敢逼她吃太多,于是保济丸和正露丸又回到我随手可及之处。跟小棋关在打烊后的厨房试菜时,我会避开自己在年初一凌晨和唐家祥纠缠的那侧工作檯,那场戏太搞笑了,以致我见到那舞台便感到羞愧。 有一晚,小棋对于厨房橱柜里罐头被清空表示不满:「怎么一点存粮也没有了,我好饿啊。」 「去7-11或夜市买点新鲜的东西吃。」我塞给她两张纸钞,「吃罐头不健康。」 小棋似信非信地看着我,「不健康?那你又将它们全吃掉?」 「谁说是我吃的?」 「那怎么过了一个年,罐头全没了?鬼吃的?」 「年兽吃的……唉,新年新气象,我全扔了。快去买零食。」我将她打发走,想起一事,又将她拽回来叮嘱:「你买甚么都好,就是不准买罐头回来。我看见那种不健康的食品就有气,这厨房以后不准出现罐头,还有,消化饼跟椒盐饼也不准买。」 小棋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我想她意欲辩解消化饼与椒盐饼健康得很,我不由分说推了她一把,把她从后门赶出去了。 哼,不健康,都不健康,都是吃了会催情的食物,不仅催情,还要教你翻起早应统统洗去的记忆,教你不问下场地表白,教你寧可踩界也要热吻。谁想要同时丧失朋友与尊严,便去吃罐头吧! 我用力将薄荷叶折叠起来,狠狠地切剁成碎末,切了半天,想起自己在橄欖与小蕃茄的香草油醋凉拌中加薄荷,只为了唐家祥说过这配方提振胃口,愣了一愣,然而切也切了,于是又一股劲儿地剁下去。 小棋回来时我浑然未觉,直至她抢到我面前,指着工作檯叫道:「曾兆文你中邪啦!」 我一凛回神,盛油醋的酱汁壶已经爆满薄荷碎末,儼然变成青酱。小棋摇头说:「整间厨房都是薄荷味,我以为我来到润喉糖工厂。你到底在想甚么!」 「我就是甚么也不想才会搞成这样。」我转身洗刀,语带双关地自嘲。 小棋自然没听明白,穿着短洋装的她利索地踮脚一跃,一屁股坐到了工作檯上,开始吃微波烧卖。她叉起一个,朝我伸过来:「来,你也吃一个,你一定是饿傻了。」 我笑一笑,凑嘴从她的塑胶叉上叼下烧卖来吃了。她偏着头看我咀嚼,拍拍我的头:「乖。」 我心里一阵暖。小棋不能再是我枕畔牀边的伴侣,然而正因如此,我俩打情骂俏起来肆无忌惮,好像我真交过这么一个女友,又或者说,我与她真正的相互关怀,是从断绝性关係才开始的。 她又说:「还有小笼包,也是微波的,不专业食品,皮很厚,也太白,馅料也没甚么汤。曾大厨师不挑剔的话,吃不吃?」 「只要你餵我,我甚么都不挑剔。」我甜甜地向她笑。 小棋从善如流,餵我吃了一个小笼包。小笼包餵起来要麻烦一点,她手指拈着白嫩嫩的包子,餵我一口一口咬下,一边嘻嘻笑着:「不要啃到我的指甲油,我等一下还要去clubbing。」 我将小笼包全吞下,故意在她指尖咬了一口。她惊叫一声,缩手检查指甲油是否完好,骂道:「去你妈的,被你咬掉一角啦,还不毒死你!」 亲爱的,你说粗话也比唐家祥悦耳。我继续对她调情:「被美女的指甲油毒死也不错。」 小棋笑容减了几分,下巴一扬,问道:「我问你,你和唐家祥是不是出了甚么问题?」 「我跟他能出甚么问题。」 「一定有问题,」小棋一副审案官的神气,「你本来没这么风骚的,最近越来越厉害,好像没地方发情似的。」 「你又不是不知我的私生活,没女孩子要我,当然发情啊。」我坚称,「这跟唐……唐……有甚么关係?」 「一定有关係。譬如说,你本来的风骚指数是五,现在爆表超过十,我的风骚探测器都被你衝爆。我注意到,唐家祥消失以后,你这病徵就出现了。」 真是典型谬误推论,胡乱杜撰因果关係。我差点如此反驳,继而想起小棋一定会耻笑我又来这一套collegetalk,于是绕个弯改口:「唐家祥过完年就蒸发了,要说也该说是过年过到我发情才对。」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过年发生了甚么事,怎么被开发了。」 这却是问心无愧,我挺胸说道:「要说也该说是我开发人,哪轮得到别人开发我。」 「你,你,你……」小棋伸指戳着我面前的空气,我彷彿听到空气被她戳得叮咚响,「你对唐家祥干了甚么好事!」 「怎么讲来讲去都要讲到他身上!」 「那你就是认了!」 「这算甚么认了!」 小棋偷笑两声,揭开一碗粥的包装纸,小口小口地吹着热气吃。我鼓着心中闷气,将事先包好的意大利饺tortellini一隻一隻放进煮锅中的深色滚水,「我包的是沙文鱼和parmesancheese。今晚试一道咖哩茶香鱼饺。」 小棋似乎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咖哩加上茶?哪一种咖哩?」 「印度式madras,」我摇摆着身体,拿出秘密调製的红褐色酱,「这是比较酸比较辣的一种咖哩。你来闻一下,这个锅子里有玄机,我是用茶汤煮饺子。我试试以茶叶中和酸辣味,酸辣味又中和饺子馅的油腻。」 小棋摇手拒绝,「你害得我现在连吃粥都觉得有薄荷味,怎能闻得出茶味?……我看你切薄荷切到发疯也不是因为太饿,只是因为相思。」 「……思你个头。」我将饺子捞起,放在水槽上沥乾。顺手舀起几大杓带有意大利饺子皮小麦香与蛋香的茶汤,倒进炒锅中微微加温的咖哩汁里。 小棋煞有其事地感叹一声,「我又不是第一天怀疑你,你现在才辩解,太晚了。那时你寧可搭唐家祥的车去玩,也不和我过週末,我就知道你有鬼。」 「嘿,要不是我有绅士风度,及时退出,你现在交得到男朋友吗?」 「那个才不是男朋友,只是试试看约会,我还不到真的喜欢他。」小棋说,「你说啊,唐家祥对你的吸引力是不是比我高?」 「我们那时没有交往啊姐姐,怎么能保留每个週末给你?你不知道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比较好玩吗?」我炒着咖哩,有点生气这款汁须在低温拌炒,安安静静,盖不过她的质问之声。 「我知道啊。不过呢,我也相信你和唐家祥在一起是『非一般的』好玩……」 你要逼我出绝招是吧。我回过身来,「你再说一句,我就加十倍辣椒,让你等会在舞池里面当眾拉肚子。」 小棋笑开了,「好,我不说。但是,如果他欺负你,你要告诉我。」 「啊?」 「如果他对你不好,让我去教训他。」小棋被我玩笑叫多了姐姐,当真大姐风范上身,「你是好人,我天天看你做私房菜给他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心一意。我不知道你们读书读得书多的人怎么形容,我只知道那是爱的料理。要是他对你只是玩玩,伤害了你,我来帮你出面。」 你一口咬定我们有姦情就是了。我不想认,也不想不认,举鑊铲朝她挥了一下,闷声把酱汁倒入白瓷深碟,放上饺子,淋上剩馀酱汁,点缀几枚舒展了的茶叶与两隻切半的红辣椒,又以水果刀磨碎少许薄荷叶与芫荽梗,遍洒盘中。 小棋被微波食品塞饱了,对香味冷感,一逕鍥而不捨与我订约:「哪,说好啦。」 我端正放好了这道成品,慢慢抬眼,凝视了她几秒。我不记得从前认识你的,也不知道你与我是否有过我和唐家祥那样的孽缘,瞧你这豪情万丈的样子,前世搞不好是个侠客型的男人,这一世没做十三妹混黑社会真是可惜你这人才了。 小棋不知我诡异地笑甚么,很放心地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又在我头上拍了一下,才跳下地来开动。第一口她便惊艳:「哇,你好棒!」 我与她对坐分食,停下叉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呀。」 「我以为这种怪异组合会很难吃,所以──」她面有愧色。 「所以吃了一肚子的微波食品。现在后悔了吧?组合再怎么怪异,比例调和就会有好味道。」 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自己以后嫁一个跟你一样能煮的人。说真的,不管是男是女,你应该都追得到,谁不想天天有好东西吃呢?」 ──或者唐家祥正好就不希罕吧。是他来追我的,可是吃了一轮我的手艺,他便走了,或者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或者……他找到一个更能煮的人了。我亲爱的偽前女友,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收买吗? 我岔开话头,「试这道菜是有步骤的。今次我用台湾高山乌龙,下一步要实验福建乌龙,因为我觉得半发酵茶最合适。不过第三步我要试绿茶,你觉得碧螺春好还是龙井好?再下一步,我要实验全发酵茶,例如普洱,或者淡一点的红茶,譬如英国早餐茶。」 「说真的,我没唐家祥那么会吃,我这个助手天分很低。」小棋难得害羞地笑了一下,訥訥地说,「这些细小差别,你要找他来才吃得出。」 难道我不知道么。若然唐家祥在这里,他或许会指正我,说这些茶叶除了英国早餐茶都太昂贵,超出午餐餐盒的成本估计。我自己都不愿去想,自己是否期待他见到传单,会与同事订製几个餐盒,吃出了酱汁的奥妙,然后赶上门来,责备我本钱下得太重。 「你做餐盒是要赚钱不是要赔钱的呀。」如果他这样骂我,我会听的。我别开目光,不要脸地想像,他接着便会得意地说,不过那些好茶你买都买了,不如统统列为我的私房选择吧。 于是两天之后,我意气用事地把说过的茶叶全订了,只是买不到好的普洱茶饼。我自己到市场逛了一趟,相当不满意,普洱独有的泥香一块比一块少,如此是达不到预期效果的。 小棋连续吃了一星期的咖哩,终于讨饶了,这也没甚么,我把胃肠药在柜面一字排开,好像供奉了几座神像。不怎么信神拜佛的我,这回诚心诚意朝药罐子们拜了拜,低下头来,义不容辞,独力承担泻肚子的差事。 餐盒在三月底推出了,小棋、我与一班工读生这一阵子便成天在网志上回应午餐订单。第一波餐盒都是冷菜,因为我们没有保温速递的本钱。又因为忙不过来,酒吧暂时改为一星期营业三晚。忙到怕的工读生一个一个走了,不知情不怕死的又一个接一个来上工。 身陷这一回兵荒马乱,我敢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去夏到今年春天的荒唐罗曼史。有时我觉得唐家祥坐在酒吧将啤酒当漱口水的情景是我的梦境;有时我招呼员工租车到海边游玩,故意踏在我俩曾一夜嬉戏的地面,无动于衷;我把小棋当大姐又当哥儿们来倾诉废话;我难得偷间跟朋友聚会时,笑骂担任编剧的中学同学编出前世今生的骗人戏码。还有,我在家上网看影片时,已习惯避开那些身裁与唐家祥相似的演员。 (咦,你问我看甚么影片?这能说吗?大家心照啦。) 只是,厨房食物柜里有一个小小角落,被我用木板死死钉上密封了。小棋问我为甚么这么做,我答她:「雨季快到了,杜绝白蚁入侵!」小棋当然不相信这有违常理的佈置,此时我身为老闆的架子就好端出来了,还她一张扑克脸,对后续提问一概不再回应。 ──那个角落封死了一叠菜单,张张有着唐家祥註明私房菜式要求的手跡。他的点菜歷程是我俩唯一写过的情信,我下不了手丢弃它们,至少狠得起心将之深锁。从前没有你,我也煮菜,如今同样没有你,你又不是我的繆思女神,我的灵感也不会少。 第十二章(上) 我的烹飪灵感没有减少,做梦的灵感也有了惊人的成长。 第一次从生平最紊乱的梦中醒来,窗外市街喧声刚刚扬起,窗帘上的天光还是浅蓝色,正是唐家祥与我夜游后常目睹的天色。我坐起身来,等待心跳平缓,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去拿了杯冰镇凉茶,几口灌下。人说做了乱梦、怪梦,表示身体火气大,我虽然不怎么相信中医,自小养成习惯,也觉得喝了心安一些。 我梦到唐家祥,正确地说是在那场熟悉的春梦里再次见到他,再次逼真地被他压在身下。 一如既往,我俩喃喃说着甚么听不明白的语言,只是在梦里我就是明瞭那意义为何。我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有时是唐家祥,有时是他的英文名frederick,有时不知道是甚么称号,只知道是在叫他。欲望一阵一阵衝高,在我以为要缴械的时候,又去到令我手足无措的高度。四围几乎不见光亮,我在迷糊中总是转着脖颈,想要望他的脸,想记住这个人。 记住是你给我这样的美好。 如果单是这样,当然不算乱梦,绝对不到要喝凉茶消火的地步,要消「这种」火,应该起身上网。梦没有等到我醒来,下一刻我被他翻转过身体,抱在了怀里。我昏沉的脑袋里似泛过一阵温热的泉水,冲遍四肢百骸。 到这一刻我才更加确定,我们或许不是发情乱交,是在做爱。然而他随即放开了我。 他的汗水仍然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看不真他的表情,于是对他微笑,操着奇怪的语言说:「你流了一身汗。都滴在我脸上了。」 唐家祥冷冷地说:「那不是我的汗,是你的血。」 我笑着说:「怎么会呢?」 唐家祥点点头,用一贯的认真表情说道:「我不会骗你。你自己看。」说着在我脸上揩了一把,递到我面前。这时我俩彷彿置身剧场,灯光霎时燃亮。我瞧见他手指上染着一片湿漉漉的猩红。 我错愕地说:「可是我身上哪里也不痛。」 唐家祥漠然道:「是吗?」在我俩这番对白进行之时,他一下也没有停止过衝撞我。 「不痛呀,我很……很喜欢,我好喜欢你……你对我这样做。唉,我都觉得不够,不够……再进来一点,好不好……」记得我还说了这样意思的话,伴随几声杂在喘息中的短叹。 ──后来清醒了回想,这种淫猥的话还真只有梦里说得出口。 唐家祥的回应依旧冷然:「可是我寧愿你怪我。」 我不明白,望定了他的眼睛,想要一个解释,但是没有机会了,再下一个场景,我已远离他的怀抱,站在日光亮晃晃的荒野里看着他伏低了的背影。那背影颤抖了几下,如果我听得没错,从我瞧不见的脸面传来的,是哀切的哭声。 我慌了手脚。我从没见过你哭呀,你看似温顺随和,其实压抑情绪的能力要比许多自詡铁汉的傢伙还强吧。frederick,阿祥,你怎么能哭得这么伤心而不叫我陪你呢?一点也无须犹豫,我立即伸手去搭他的肩头。如果不是知道他善于节制也喜欢他人节制,我会一把抱住他的。 我没搆着他。不知道为甚么,我跨上的几步全属枉然,他的背影依然孤伶伶地在那儿。我听见他说:「你怎么能不怪我,怎么可以啊?」 我当然怪你,我怪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也不跟我说,怪你怎么让我触碰不到。我又赶上几步,伸手再次落空,我俩竟就这样,在宽广到像时间一样永恆的荒野里,没有座标地隔着固定的距离漂移。 我急了,被他将近乾涸的啜泣声打得心都乱了,你到底躲起来哭了多久啊。我叫道:「frederick你给我过来!」一边又追上去。 接着荒野没了,荒野里明媚的天光也没了,我依稀看见唐家祥坐在另一个也不怎么热闹兴旺的地方,一块山石上,像发誓一般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从前我太少陪你喝酒,从今天起,每年的这一天,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 ……死酒鬼,要喝酒你来我餐厅喝就好了,啤酒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供应,喝到你饱喝到你掛,你那张vip葡萄酒兑换券也还没有实现呢,跑上这种荒山野岭来做甚么!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只急匆匆又要赶上去,听见唐家祥苦笑一声:「你要讲甚么废话、无聊话,儘管来找我讲。从前我老是不让你囉嗦,现在想听都听不见……总之今天我哪里也不去,陪着你到半夜,你甚么时间光临,我都欢迎。」 这个白日是科技菁英、夜晚不是酒醉就是飆车的小子,脑袋里不知装甚么,发起癲来真是非同小可。我挥着手大叫:「你快给……快爬回来,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很好玩吗?你在练功吗?」情急之下差点口出「给老子爬回来」,为了避免文质彬彬又很尊重他父亲的唐家祥爬回来后跟我吵架,硬是改口。 我叫了几声,嗓子就沙哑了,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再喊,却发不出声音了。因为唐家祥遮住了脸,又开始哭泣。他第一声哭泣就把我的心撞碎了,连带喉咙也像被绞碎,整个人都无助得快要散开了。你实在威猛,厨房里的名牌蔬果处理器都没这么强大。 于是我只能站在那里,远远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哀伤唤我的名字。阿文,ariel,曾兆文,还有一些我听不出所以然的名号,就像自己唤他的方式一样,然而我知道那是在叫我。他叫得这么迫切,我怎么能不过去,可是……看起来几步路的距离怎么就是走不到呢! 你等我好不好,不要再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你这个平时不哭的人一哭起来看得人心里很痛你知道么,等我一下,等我找到一条过去陪你的路。你静下来擦擦眼泪,我就到了,你别哭。 ──我们一点也不远,只不知为何我就是走不到,摸不到你。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咫尺天涯,根本就是阳世和阴间嘛。 一想到此,我的胸口有甚么顿了一顿,忽然恐慌起来:如果自己这下真是死了怎么办。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未完成的种种梦想,仅仅是厌恶这隔阂令自己到不了他身前,唯有看着他哭而无能为力。难道往后我永远只能看着你伤心,却安慰不了你吗?一个人先死真是糟透了,这一切烂透了,你不要哭呀,等我想法子重活一趟。 谢天谢地,到这里我醒了。虽然是个无神论者,我发誓我醒来时真的吐出了谢天谢地四个字,好像电视剧里的愚夫愚妇。为了不要继续「愚」下去,我便喝了凉茶。凉茶令忽冷忽热的身体平稳了些,我倚着枕头,瘫坐在牀上。最先的那场春梦半点痕跡也未留下,唯一留下的,是梦里无法安慰至爱之人的绝望。 第十二章(下) 呸,在梦里才是至爱之人,现实生活是段露水情缘,是夜游终于擦枪走火的游戏。我从中得到了教训:两个对女人有兴趣的单身汉凑在一起,还是有可能因为欲求不满做出怪事的。做了怪事还不止,还要累到分手以后连火气大做恶梦也梦到,梦得不明不白一身冷汗,梦得……醒来发现眼眶和枕头都是湿的,鼻子也塞住了,喉头还带着一丝哽咽。 做春梦做到哭真是太鲜了。我当下决定天色全光之后再去买两公升凉茶回来备用。 也是个很血腥的春梦,做着做着竟然做出一身血,洒着血继续做,这算甚么东西?为了鑑定这场梦是否有判断隐性特殊性癖的功能,我很浪漫地回忆起平生……的成人片观赏经歷,由小学向小朋友借来的专业演员啟蒙片,回忆到昨晚睡前才看的一部业馀素人片,确定自己从未被sm主题搞到兴奋,潜意识应该也没有这方面的嗜好才对,才略略放心。 (当然,能记住许多印象深刻的成人片内容是一项长才。不过,我对这种长才并不自豪。) 真的不明白梦境的意涵吗?我不答自己的问题,一手在胸前肋骨间摸了摸,没有破口,提起手掌看看,也没有鲜血。自从夏天认识了唐家祥,我有意无意地常在纷乱梦境醒来时这样检查。只是那些梦远远比不上方才的详细真实:情节详细,悲伤真实。 我恍恍惚惚合上眼皮,幕落下一般的黑暗里我又看见唐家祥的脸,是他正在进入我身体的神情。我从没有看过他在那一刻的表情,说到底我们也才做过一次半,梦里一次虚拟只能算半次,大年初一又一次,更没甚么进入不进入。不三不四的一次半之中,我总也没法看着他的脸,这神情只是我的幻想。而这一片黑里,幻觉乍现,我看见了他的面上满是鲜血。 我赶紧睁眼,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以为挨着枕头久了又不慎睡着。不是梦,而梦里我看得真切,他的脸乾乾净净,除了性感的汗水,甚么脏污也没有。脏的是我鲜血漫流的身躯。 不要再想了,想得太清晰,你会有一天后悔莫及。 我告诫着自己,伸手取过牀头柜里一包没有开封的纸菸,盯着上面的品牌商标一会儿,那是唐家祥习惯的法国牌。我将包装拆开,燃起一支,戒菸许久再吸菸加上清早空腹,我胃里一阵不适。味道也不对,一手与二手菸闻起来差别很大。 我将它摆在窗口空烧,彷彿摆了个香炉,只不知道祭的是甚么人或东西。这样闻起来传神些,彷彿唐家祥正站开了享受他在菸雾中的独处时光,又不想离我太远。其实唐家祥在我面前甚是收敛,我闻到二手菸的机会并不很多,可是,能教我感觉他在身边的事物同样稀少。 我发现洗衣服洗得太勤快也是个缺点,他的味道在我屋里一丝不賸了。 「你要吸菸何必跑开,我又不是孕妇。这么麻烦,别抽了吧。」我常对他说。他总会答:「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愿意戒,可是也不想累到你的健康啊。」有时他会在我肚子上一戳,故意损我:「你这个人心理已经病态,身体不能再病了。」 「你心理变态才真。面上规规矩矩,背后干一大堆放纵的事,又菸又酒又超速玩命,不知道还有甚么不可告人的怪癖?」 「不可告人,不也都告诉你了?」唐家祥总淡淡地笑,好像在享受我的揶揄,「我就是这样。」 对呀,我早知你是这样。去年秋天,有次夜游途中大雨忽然降下,唐家祥一摆车头,将我俩送到他邻近的住处避雨。那是我唯一一次到他家,进门之前我福至心灵,随口说:「你家里一定乱七八糟。跟你赌五元,英镑!」 唐家祥嗤之以鼻:「这有甚么好赌。」说着开了门。果然不出所料,好一间典型单身寡佬之家,漂亮质感的衣物飞得一屋都是,有些就摆在陈年泡麵碗旁,桌布似的,也不怕一不留神把牛肉汤泼在那些华服上。音响旁边放了一台小巧流线型高档吸尘器,看似主人曾立志打扫。然而吸尘器本身就覆满了灰尘,上头还掛着一件有汗渍的发皱球衣,大概也无能为力清洁它主人的居室,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踢开地毡上的袜子和报纸,奋力杀出条血路,拿着内壁积满水垢的滚水壶前进厨房。叹道:「能将屋子住得好像才被打劫过,出门依然人模人样,你是怎么办到的?」 唐家祥也不跟我争洗水壶的差事,倒像他是客人。「你有洁癖,矫枉过正,没资格说我啦。」 「你怎么知道我有洁癖?你又没有进过我的屋子!」那时相处未久,我大大愣了一下,「再说那又不是洁癖,那叫生活质素!」 唐家祥悠悠地说:「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厚脸皮地笑了一下,又说:「你信不信,路上找个人来问,他们一定猜这间狗窝是你的,你那间洁癖之屋是我的。」伸了个懒腰:「这,就是人模人样的好处啊!」 你说我看起来生活糜烂就是了。我不客气地开橱柜,从堆放得毫无章法的调料中翻找出一瓶醋,倒进水壶,等待石灰岩地形般的顽固水垢溶解。 这橱柜看起来像回收玻璃垃圾桶,仔细一看,这些调料一种比一种讲究。单是橄欖油便蒐集了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智利四国產品,葡萄牙那一瓶上还贴了个金色星星贴纸,想来是他的心头好。另有一瓶大容量美国货,瓶身黏腻,肯定是最便宜而供作日常使用的。原味橄欖油之外,又有大蒜、罗勒、黑松露、辣椒、野菌等等口味,发挥排列组合之无限可能,看到眼花。 这小子到底能不能煮呀?我瞄一眼同样堆得不成章法的碗橱,每隻锅子看起来都欠缺保养,要是他只懂吃不懂煮,不是糟蹋这些好东西吗!我嘀咕道:「这间厨房要是让给我就好了。」 唐家祥在起居室朗声说:「你如果想,可以常常来使用它。」 「你发鐘点费给我我就来。」我摇晃着水壶里的意大利葡萄发酵醋,闻着一阵阵的熟果与焦糖香气。虽然用价值五十欧元的好醋来洗水壶未免过份,但我想的是,真不知这傢伙喝了多少水垢下肚,以后他老了要是肾结石我绝不会惊讶的。 想着他了然于心的神色,我忍不住又问:「你到底怎么知道我有……我……我特别爱乾净的?」脑中刷刷地闪过从小到大说过我住处过份整洁简单的声音:同学、朋友、女友、甚至姨婆。 朋友讲得好听,说是极简,姨婆可没这么客气。小时候,她发脾气乱骂时,说过我房间像医院太平间,「你打算收拾给死人住?」她鄙夷地问着十岁出头的我。她不知道,那正是我与杂乱污秽外界隔绝、维持一点点净土的方法。 唐家祥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屋子乱的,我就怎么知道你有洁癖的。我们两个,一直都没变。」 我难以接腔,也知道他这句玄虚的话说得有理。我洗出一把光亮如新的水壶,塞还给他:「水壶我洗好了,冲茶的工作主人起码要做一下。」 那时唐家祥说了甚么?我从回忆里挣扎出来,按灭了燻得我昏头转向的纸菸。那时他说:「你真是个贤妻啊。」 ……原来他早就在言语骚扰我了,我此时怎么感觉有些甜,果真心理病态。起身,又灌下半杯凉茶。终于在频跑厕所的狼狈中甩掉这一切。 第十三章(上) 五月春雨袭来。因躲雨而误入,不,是光临本餐厅的食客一如预期地增加了,与前两年一样。这日午后又来了一个客人,来时已是三点,过了午餐时刻,只有午茶了。但是那客人好像很饿,因为ivy在出餐窗口低声叫道:「文哥,客人要点午餐,做不做?」 破例一回,麻烦无穷。若然屈就客人的无理要求之下,怎对得起以往尊重我们的顾客,往后又怎敢自称公平?我更不想打扰自己难得的咖啡时光。「两点以前才供应午餐,这是规矩。向他多说几声抱歉就是了。」 「可是……」ivy欲言又止,「是……是他,他点名指定你做。你做不做?」 你这员工怎么讲话的,好像把我当作应召女郎似地。甚么「是他」,这个他是谁这么威,美国总统英国首相还是中国总理?开店有开店的原则,当世三大势力到齐我都不做啦。「预备材料用光了,我想做也做不成呀。ivy乖,去回绝他。」 ivy「噢」了一声,犹疑着踱开了。不一会儿,又踱了回来:「客人问,有没有失败了的午餐餐盒,给他一个,剩菜剩饭,甚么也好,他原价购买。」 「这客人是来捣乱的吗?给他……给他……」我硬生生吞下「给他餿水吃不吃?」这句无礼的气话,侧身凑到出餐口,正看见那名添乱的客人拿着午餐餐盒的传单细看。 那穿着牛皮褐休间衬衣的体面客人抬头向这边望来,我砰一下关上窗口。小棋抱怨道:「不做就不做,你这么大火气干甚么,你吓到ivy了。」 我吐了口气,再度揭开窗口,ivy正在桌前对客人侷促不安地说些甚么。午后店里多是静静看书上网的茶客,那客人的回答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不要紧,我也只是好奇。那就给我午茶套餐a吧。」 ivy说:「好。还要不要甚么别的?」 「有一件事拜託你。」客人话声篤定,「这包茶砖请你替我交给ariel,告诉他,我前几天研究过午餐菜单,不知道这一道茶香咖哩意大利鱼饺用的是甚么茶叶,不过,普洱解腻,应该可以试试。坊间好货不多,他一定看不上眼,我手边刚好有包上等好货,通过特殊管道拿到的,请他赏脸实验一下。」 从ivy手上接过这包搞得和白粉一样神秘的普洱茶砖后,我对ivy道了歉,轻手轻脚闭上出餐窗口,一转身便将茶砖摔到工作檯上:「我的厨房,他凭甚么出意见?」 小棋正在网志上回应顾客意见,头也不抬,「人家来讨好你了。你可不要太快妥协呀。」 又没有发生甚么事,怎么说得上讨好与妥协?我瞥了点菜单一眼,没有私房菜要求。好,你是不逾矩的食客,难道我当不成专业的厨子?我将手指饼乾在酸奶雪糕上排列成半个扇形,淋好麦芽糖浆,眼角看见雪柜里美国空运而来的蓝莓,一颗颗涨鼓鼓地很可爱,已经淘洗乾净。我手里一阵发痒,想取出来放在成品上,右手反应得快,在伸出的左手上使力打了一下。 小棋问:「你干甚么?」 「……下雨天,蚊子多。」我怎能跟你说,酸奶雪糕伴蓝莓是唐家祥去年秋天的私房甜点。只是那时空运蓝莓已过了季,唐家祥赶上的不过是些过熟的货色,而今年的第一批蓝莓新鲜地收成上市了,我只是想到……他尚未吃过盛產时节的蓝莓衬托酸奶雪糕是何等爽口。 不给你蓝莓不是为了对你赌气,只是遵守自己说过的话,别有任何异样。如果我们必须回到去夏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段没有私房菜也没有过多默契的宾主关係,才能抹掉那个晚上造成的疙瘩,便这样吧。 没有蓝莓的酸奶雪糕端出去了。第二天,唐家祥带着几个朋友来吃晚饭,点了本创厨难得推出的中式主菜,腐皮干贝鸡肉盅。私房菜单上本应註明「腐皮要以香菇水煮过」,这回菜单上乾乾净净,于是我请ivy送出去的腐皮亦清清白白。 不单这样,煮菜之前,我强迫症发作般把锅子洗得一丝异味也无,洗得都快冒出洗洁精味了,就怕锅子馀味附着在腐皮上,被唐家祥误认为奢华的鲜香菇汤汁。 第五天午餐,独自上门的唐家祥点了海鲜芦笋捲。新嫩芦笋配上一焗熟便事先包入饼皮的大虾及黑线鱈鱼。包了海鲜的捲饼,在高温中加热到酥脆,虾肉爽口,鱈鱼细緻,小麦饼皮咬碎便与这两种口感混合。白灼芦笋在上桌前才插入捲饼中,完整封存清甜多水的口感,芦笋是海鲜永远的最佳拍档。 唐家祥意欲入伙本餐厅的那时候,曾经针对这道菜指正我:「平价鱈鱼到处都有,为甚么非得要用贵到要死的黑线鱈?」 这句话很好答。因为这道菜的海鲜要经过二次高温加热,大虾一定撑得过去,一般鱈鱼却很难说,加热多次,肉质便会变得乾又碎,选用黑线鱈才是上策。然而我灿烂笑着答道:「……我怕餐厅倒得不够快啊。」 唐家祥最讨厌我拿餐厅倒闭开玩笑。儘管我不明白,老闆是我,我都不讲究口彩,你紧张甚么劲?果然他听了,伸指指着我:「你,你是小孩子吗,又乱讲话──」 我凑近他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瞧他痛得跳脚,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扬起满意的大大笑容。 他的手指头还是一样有着粗指节,一样生着茧。他的体温依旧偏高,一路温暖到了手指尖。好久好久以前,我便常常这样冷不防咬他一两口,有些高兴咬下去的感觉没变。原来口腔的记忆,倒不只侷限于食物。他工作上打打电脑,是不会打出这样一双手的,不过,我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他这书生常跑健身房。 (你问我第一次见面为甚么要偷看人家身材?我这人就是心术不正,不行?何况,这是他呀,我怎能不从头到脚将他看个仔细,看看我对他的印象,有没有在时间里失真?) 何必多想。我将捲饼放入烤箱,又看了唐家祥的点菜单几眼,没有,没有私房註记。这道菜的海鲜是与些许蒜片一同焗熟,私房菜单版本向来多了一点点生蒜蓉提味,一熟一生,熟的温香、生的劲辣,营造双重层次。可是,这次他没要我这么做。 我掌心里揣着一颗生蒜,一手在工作檯上摸呀摸,将蒜蓉器捡了起来,磨了两下又停下来,好为难。人家没说要,你犯甚么贱呢?这时ivy又递进来两份菜单,点的都是这道海鲜芦笋捲。我突然灵机一动,便快手快脚磨好了蒜蓉。 于是,端出去的三份芦笋捲里,另一桌的两位客人都得到了有蒜蓉的版本。唯有唐家祥幸运中奖,中的是「平淡无味奖」。怎么样,蒜蓉人人有,就是你没有。你有意见,就进厨房来咬还我一口呀。 我刻意晃到座位区,背向着唐家祥,没事找事地对ivy叮嚀,听见身后客人低语讚赏:「生蒜蓉加在这里真是太聪明了!好香啊。」 唐家祥一定也听到了。他的私房设计别人都吃到了,就是他吃不到。我口里说着:「外面如果来了警察开罚单,你要多留意一点,如果是客人的车违规,就赶快通报客人。」忍不住露出胜利微笑。 第十三章(下) ivy不懂客人被开罚单我有甚么好高兴,这丫头为人和小棋一样直接,不解地问:「噢,我知道了。但是这有甚么好笑?」 我摇摇手,晃回厨房去了。小丫头说话声音太大,唐家祥一定也听见了的,他就会知道我在笑他。想要生蒜蓉?你自己磨自己加吧。 唐家祥鍥而不捨,噢,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试探我,总之,第六天他紧接着点了每週一次的不定时特别推介,薄盐香草烤鸡胸。 这一招相当狠手,我看了忍不住当场骂出声。菜单上依然没有私房註记,但我看得出他居心不良,因为这道菜的「frederick私房版」,并不是加点调味料那么简单。 事情要从这道菜的困难说起。这道看似简单的菜我自问还在拿捏,正因为简单,稍一不慎味道便走样。鸡胸必选玉米饲养的走地鸡,通身泛着淡淡金黄色泽,纤维饱满结实,肉汁香气四溢;盐巴为了成本考量,便选了较低价的地中海盐。我曾与唐家祥讨论许久,如何用厨房里有时不灵光的烤箱焗烤、使软骨柔韧而又不致带来火气?我时常校准烤箱计时器,又控制鸡肉解冻时间,为甚么万事齐备,有时烤完的肉质就是柴了一点? 那时他并没提出关键性的改革方法,他的贡献仍旧是把失败的作品尽数吃下去,不过,他也提议鸡肉醃製时只用香料,不加盐巴或酱油等含有盐份之物。我自然知道这样做能令鸡胸更多汁,可是本地客人吃惯了调料醃製后再烹调的口味,这种烤熟再洒盐的作法,怕被客人批评为不入味。 唐家祥那时赖着脸说:「没关係。记得我点的鸡胸单用无盐香料醃製就好。五分鐘也行了,我要吃鸡肉的原味。」 我白眼:「半成品是早醃好的,其它的存货都在仓库里结着冰,谁管得着你要不要加盐?」 唐家祥笑得很轻松:「你明明每个晚上收到我讯息的,明明知道我第二天要去哪,也知道我甚么时间会来找你。你一定不会忘记为我解冻一块鸡胸的。」 他把失败成功作品一股脑吃下去后总会有满足的甜笑,这振奋了因为作品水准不稳而一度沮丧的我。如果那笑容也能算是贡献……唉,这是不可或缺的贡献,这是。我很想承认,但是我又不能。 现在他又来点这道菜了。我取出上午解冻好而未经醃製的一块鸡胸,盯着不动。 那个夜晚之后,唐家祥音讯全无,我怎能知道他哪一天会上门。我只是……只是会在每个供应薄盐鸡胸的日子,总额外解冻这么一块未醃製的肉,然后,在黄昏闷着头蒸熟这块不曾被唐家祥吃掉的肉,撕成鸡丝……拌白饭吃。 小棋暗中观察了几个月,忍不住问我:「你每星期都要多解冻一块鸡肉,为甚么?」 「我在研究台湾鸡肉饭的创意作法。」我头也不抬地扒饭。 小棋不买帐,「这碗饭一无鸡汁二少滷汁,算甚么鸡肉饭。再说,鸡肉饭算甚么融合创意料理,哪个客人会来我们餐厅吃!」 「我就真的开发出鸡肉饭来给你看看!」我赌气说。 如今,额外解冻的鸡胸肉忽然又有了用武之地。我很同情地拿着那块肉,好像在看着苦守寒窑的王宝釧,我拍拍它弹性极佳的表面:「喂,你说,我要不要让你和外面那个人见面呢?」 鸡胸肉自然没有答我。 我又问它:「那你说,那个人看到你,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我傻?」 鸡胸肉还是很沉默。 我再问:「你想进烤箱还是想进蒸锅?进烤箱就是他吃,进蒸锅是我吃。你选一个,自己跳下去吧。」说着将它放在砧板上,把蒸锅盖子和烤箱炉门分别打开。 鸡胸肉不动如山,一点也没有主动跃入哪一个器具的意思。 我说:「哪,我给过你机会啦。是你自己不选的,那我……那我就……」我一咬牙,一把将鸡肉抓起,正要将它放进拌好无盐香料的小碗里,出餐窗口揭开,ivy送进一张别桌客人的菜单。这一瞬之间,我看到唐家祥在座位区低头看报,夏日薄衫下的肩背曲线一览无遗。 还是那么好看。 我忽然怒气满怀。好久不曾倚在那副肩背上打瞌睡了,不曾在急驰之间伸着下巴捣乱似地在上面磨蹭,那晚我到底做错了甚么,令你不肯让我再靠近你的肩膀,连看也不让我再看见一眼!那种事,你也有份,只有我一个人干得出来吗?我向你道歉那么久,你嘴里说不怪我,又为甚么要人间蒸发? 心意已决,我将鸡胸肉扔进了蒸锅,盖上锅盖,开炉煮水。本主厨决定,这块肉要做鸡肉饭! 然后我拿出已醃製好的雪藏鸡肉,划了两刀,刻意在上面多涂了两层盐再放进烤箱。咸死你,渴死你,你以后都不要来最好。 这记反攻似乎很有效。我不知道那块加料鸡胸肉有多难吃,虽然看它出炉的样子就知道挺可怕,活像福马林标本。总之,唐家祥一个星期不曾再上门。倒是有几名他的同事来过,对于这些无辜的路人,我不会冒着口碑崩坏的风险去得罪的。相反地,我把唐家祥私房设计中特别美味的那几项统统搬出来,好好服侍了他的同事一场。 就让他们酒足饭饱地回去公司,刺激唐家祥一下。我知道这样间接的反击很不带种,可是,我又有甚么立场有种,唐家祥又不是我的甚么人。如果他是我男友,我还可以效法sexandthecity里的女主角,藉酒发作,在分手男友的兄弟面前损他两句。现在我和唐家祥这样不三不四,我真说不出他哪一点负了我? (咦,你又问我倘若他是我男友,我真的会效法sexandthecity女主角那么做?……想想她批评的是男人的牀上功夫,我倒有点犹豫要不要照做。) (是,他那晚有点生涩,我们有点笨拙,与其说他那晚把我当伴侣,不如说他把我当棉被。可是,可是……只要是他,我都喜欢。) (还有问题吗?嗯,我为甚么要看这种女人影集? 从前,我有过某位女性「好友」,不要问我和那位好友都做些甚么好事,反正,好事做完以后,她总会要求我,陪着她,一人一杯红酒,在沙发里依偎着看影集。那时百般不耐的我,怎能料到风水轮流转,日后竟有自比为女主角的一天?甚么叫做世情难料,这便是了。) 第十四章(上) 一星期后,被标本鸡胸肉吓到的唐家祥,大概是疗伤已毕,再度登门出招。这一次,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创意。 菜单上是ivy的字跡没错,写的却不是本餐厅菜式,而是:「cajun风味的任何即时料理」。 ivy字跡向来潦草,这一行字工整得不可思议,打个比方,就是童年的小ivy穿越时光,乖乖一笔一划写出来。我自然知道,多半是唐家祥一个字一个字念了要她写。这人出招之馀,还虐待我的员工。 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你。你要cajun味是不是?我就给你最完整最原始的cajun风味。cajun香辛料是多种乾燥香草和辛辣香料组成,厨房自然有现成的一罐,不过,我怎么会用这么马虎的方法敷衍唐家祥呢?我点算了一下厨房里的用料,还能应付,正好座位区没有别的客人,于是我拿过几个小碗小碟,开始不亦乐乎地忙起来。 小棋看我在碗碟里堆食材作料,瞪眼道:「你又在做甚么怪东西?」 我笑而不答,溜到水槽边洗洋葱。小棋追着我:「为甚么你硬是不肯出去和他打招呼?还说你们没有发生甚么事?」 ……也不是没有发生甚么事,只是事情的细节,怎是你一个女人可以听的,更加不是你这曾经身份特殊的女人可以听。况且难道你要我坦承,唐家祥和我玩了一场以后便不理我?那你是不是要怀疑我少了你以后就雄风不振? 我脑内不乾不净,手里一丝不苟。不多时,我请ivy端来托盘,将碗碟一件件摆好,期待万分地说:「端出去给那位唐先生。」 ivy吓了一跳:「这……这一堆端给他?」 「是啊。」 「有客人进来看到怎么办?」 「你放心,唐先生很有风度,有风度到要死要活。」我胜券在握,「杀了他他也要面子,绝对不会找你吵闹的。有别人看到,他还会说谎,替我们餐厅打圆场,我保证。」 「阿文招牌独门特製拼盘」端了出去。 我背靠窗口,耳朵竖直,等着ivy回来叫人。过了煮滚半个麵锅那么多水的时间,窗口终于开了。我险些以为自己错估了唐家祥的风度,而ivy被恼羞成怒的他绑架了。 ivy小声说:「文哥,唐先生请你出去一下。」 我先问:「他看到拼盘,怎么反应?」 「没有甚么反应。只是笑着请我给他一杯啤酒,然后说要见你。你去不去?」 啤酒配辛辣豪迈的cajun料理最好了,不过,只能望着cajun原料喝酒,真是难为他了。我越来越乐了。 我还以为没食物下酒的他会叫那支法国chardonnay。我餐厅小,本钱也小,葡萄酒的酒单长度其实没啥看头,更没有梦幻逸品。北法虽说是此种葡萄的胜地,小店订的却是南法的货。唐家祥某次皱眉对着酒单拣来拣去,最后拣中那支,还被我笑他的口味偏好酸甜蜜香,根本是名少女。平时豪饮啤酒的唐家祥很有个性地说:「我才不怕你笑。」说罢啜饮一口。立体的下唇在杯沿略略停留,一瞬间我真想成为那隻酒杯。 说到底,在自己店里喜欢上一个人的最惨之处,莫过于样样东西都罩着他的阴影,又不能逃走。唐家祥蒸发那阵子,仓库里半打残酒差点被我拿到网上拍卖。 我对ivy说:「当然去。贵客传唤,怎可以不去。」恶戏成功,我乐得看他如何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 ivy习惯性「噢」了声,小声嘀咕:「我想你俩……啊,不是我想,是小棋姐姐说,你俩在闹彆扭,害我替你回绝他,缠了好一阵子。你早说愿意见他嘛,我也不必辛苦了。」 这小妮子,书都还没读完的年纪,就有八卦癖?但我满心期待,并不在意,只招手请她进来,请她协助小棋煮麵,一分鐘后准时回到外面。然后我解下围裙,抚平低价衬衫的皱褶,又对着冷藏柜玻璃门照镜子,抹了几下脸,才慢悠悠走出去。 我在桌边对唐家祥行四十五度偽善鞠躬:「先谢谢唐先生最近常常光临,这餐点合意吗?请问有甚么指教呢?」 鞠躬完毕,我抬起头来,心里一怔。这一坐一站、一守礼一随性的安排,活生生是我们初见的翻版。那一天,他挑剔我们餐厅的油出了错,我也是这么肚里暗骂、脸上假笑,而他也是这么……这么一派不设防。 你怎么能始终对我这样。 你心里是否有些甚么不曾变过。那些「甚么」,比我初遇到你时以为能得到的,要丰富得多,又远较我后来学会期待的要稀薄。 你总是气定神间,甚么都不过多,也不太少,不付出太多,也不稀罕我的牵掛。如果任何情感都是一条双向道路,一头滥情,一头绝情,你永远知道自己的位置何在。到头来,绕着你转的是我,转到连自己的影子都捉不住的,也是我。 够多内心戏了,其实我在桌前从鞠躬完毕到抬头,也不过一秒半时间。唐家祥平日多是businesscasual穿着(因此,你也知道他若加班后不曾换衣便来找我,穿那身衣服、顶着大头盔飆车,多么诡异),今日却休间得多,有些说不出的风流儒雅。他的驼色窄领西装外套已脱下,搭在椅背上,那外套我也熟悉的,一看到便彷彿嗅到他的气味。还穿在他身上的,是一件白色棉麻薄衫,小企领颇具东方风格,又不显拘束。我对时尚搭配没有半分常识,却也知这样的衣服不是人人穿起来都好看。身体太单薄的人,穿了不免自曝其短;身材好但气质不佳的,穿了则显得流里流气。 我不知道这叫情人眼里出潘安还是怎么搞的,总之他穿起来就是好看,要身体有身体,要气质有气质。我看得呆了,脑中突然闪过某些神秘画面。问我甚么画面?说穿了也不神秘,不过是想着白衣卸下后的身体,那个我还没见过全貌的身体,我想着怎么逗弄它,令这张正直温文的脸染满兽性衝动。这张脸很少表现过分的情绪,我想看它渴望、看它霸道、看它如何只剩追求极乐的肤浅。唉,当然,肤浅的是我才对。 姓唐的,你好啊你,专程上门来色诱我? 唐家祥微笑:「好久不见呀。最近每次来,你都躲在厨房。」 你知道吗,我其实最讨厌你穿白色衣服,我讨厌得无以復加。因为纯白顏色里头的你,是我最钟爱、最钟爱的。那是明朗乾净得似一场清凉雨,彷彿可以解我数辈子的贫乏枯燥。我讨厌见你穿白色,因为那会令我钟爱得不知所措。 (我也依然记得从前白衣胜雪的你。然而我们连今世的短短交集都急着要忘记,又谈甚么从前。) 我斜眼看看餐桌上的豪华cajun「百分百原味」拼盘,按兵不动地也对他笑:「不好意思呢,厨房里一直都很忙,分不了身啊。」 说时迟,那时快,唐家祥来了一记我万想不到的绝招。他低眼瞧了两下我交叠身前的双手,陡然间一把将我的左手腕抓起来,力道不重,只是用手指头捏起。他说:「又烫伤了?」 喂喂,有人可以这样找老闆出场来动手动脚的吗?甚么「又」烫伤了,你和我很熟、知道我常常做菜烫伤吗?其他客人听到了会怎么想?这还不是摆明了有姦情?我小臂上被炸油烫起的水泡刚刚结痂,皮肤敏感得很,我反射地要缩手,唐家祥却死不放手,表情坚持。 我不敢和他硬挣,只好说:「在厨房做事,难免嘛!那句台词怎么讲?『将军难免阵前亡』嘛。」 唐家祥一手抓着我还不够,另一手也伸出来了。我愕然看着他替我捲起袖子,原本遮住手肘的反折衣袖现在褪到上臂。为求对称,他又来捲我右手衣袖,搞得我活像在自己家准备油漆或是修水管。 我很尷尬,唐家祥却从容地说:「伤口比较重要。服装礼貌等伤口好了再讲。我看你袖口不停摩擦着结痂地方,用看的也痛。」 我甩了一下头,「做餐厅生意,哪里有不带伤的!要是这也在意、那也讲究,客人点菜我做之不及,小店早就倒闭了。」 我说得洒脱,声音却有点发抖。唐家祥的手指在我臂上仅仅是不经意滑过,我都像是身中电击。坏就坏在不是击到心里,是击到其他地方。我小腹一阵紧张,往桌前悄悄挪了半步,以桌沿遮住下半身,很怕有甚么在餐桌前不该活跃的部位,被他捲个袖子捲到活跃起来。 ──你要勾引我就露骨点,要骂我整你的恶戏也快开口,使甚么美男计,你究竟讲不讲重点! 第十四章(下) 唐家祥似乎听到我心里的哀怨,摊开手,看看餐桌又看看我,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大拼盘,说:「这是甚么?」 我说:「是唐先生点的菜。口味还合么?」 「我似乎没点这么多啊。」唐家祥开始计算:「生洋葱、生蒜、生的青辣椒、生的甜椒、豆蔻、茴香、孜然种子,嗯,这一把罗勒是进口的,这一把百里香……」他拈起生满小巧圆叶的柔细枝条,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你买了一盆以后,我和你一起分成两盆的。」 我耳旁很温柔地嗡了一声。「……甚么一起啊,明明是我自己分的,你都做了甚么呀……」 我记得拣出旧盆分株、在新盆种下的那天。 那当下,我手指还停在泥土上,他的手轻轻落下,有意无意滑过。我心跳溜了一溜,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替我拂去指上泥块,对我温然一笑。 这么细心的你,或者只是找个理由触碰我?那时我的表白衝动已升上口腔,失焦地看着阳光洒落他的手指,连关节上的明暗柔软纹路亦引得我心慌。我还记得自己想的是:「我现在捉起你手指亲一口,这样的暗示你一定会懂吧?」只是终究未曾这么做。 我抗议到一半便无以为继。他问:「那两盆还放在餐厅后门小院,对不对?」 对啊。相依相偎,相知相惜,都不知道多亲爱,植物可比人要来得好运,说不分开,便不分开了。 我勉强分心,找回了该说的讽刺台词,点点头:「唐先生要吃cajun风味料理,我想,总是自然原味最好,对不对?这拼盘可够自然了吧。唐先生带回去慢慢磨粉,这整盘材料小店招待。可惜还少一味红椒,不过唐先生家里厨房调味料很多,一定找得到。」 唐家祥一点也没被我惹怒,似笑非笑,以一种看待淘气弟弟的表情看我,忽然放低声音问:「你记得不记得以前也这样作弄过我?」 「……甚么从前啊?」 唐家祥篤定地说:「就是从前。」眼睛略略低了下去,「我们两个第一次认识的那个从前囉。」 噢,那个从前啊。「记得。」 「为甚么,你记得吗?」 「这个嘛,我就不记得。」我言不由衷。当日那也曾是白衣的你,如何徘徊在厨房门外,想要和灶间假装忙碌的我说话,如何被我的怪招吓了一跳,怎能忘记?或者我忘了对白,却甩不去那份五味杂陈,好像一颗心被人差劲地调味了一番。 你真的相信我对你自称的一切遗忘吗? 「我怪你办一件事下手太狠,我们吵架了。我骂了你,说你怎不会良心不安,然后我们冷战。」他咳了一声,「也不叫冷战,是……是我不理你。你倒是一直在我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好像不相信我是真的生气。」 这傢伙居然当真叙述起旧事来,而且是古装爱情戏旧事。我这时再学琼瑶戏那样摀耳朵叫嚷我不听,也已太迟。我窘得脸皮发凉,也不知脸上是红了还是青了。他继续说:「我不理你,你也不做点心给我吃。过了几天,我嘴馋了想向你投降,只是下不了台。」 「咦,我们冷战过吗?这实在太奇怪了,我们怎么会冷战呢?」我故意说。是啊,如今你更性格了,连冷战也懒得进行,索性消失。教我误以为自己强暴了你,失恋都失得很罪恶。 唐家祥不理我的反话,又说书般地道:「于是乎呢,后来我就打破僵局,向你这大名厨点菜。我点了自己很爱吃的豆酱燜鸡,你给我甚么,你记得吗?」 其实,那些旧事,说记得,说忘记,都不太正确。唐家祥大概是贿赂了孟婆,免饮她的招牌汤,否则怎能将我俩那时的情节记得和昨晚看过的电视剧一样熟。我就不同,我的梦境和现实总是感官回忆为多。例如,看见他穿白色衣服,便彷彿唤醒了我长达两世的依恋和情欲。他说起冷战,说起他责骂我,我记起的是自己在他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像,依稀有过那么一个庭院,我俩都很熟悉的,像家一样的地方。 一想起那儿,便有些微醺似的昏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俩常在那里对饮,或者只因为我对他太过倾心?在那庭院的记忆只有一个污点,便是他对我生气,怪我做事偏激。所有的日常琐事我都记不得了,那几日工作有过甚么惊心大事我也忘了,只记得日日看着冷漠的他走过,穿着不同风貌的浅色衣袍。 于是我拦住他好几次,只换来他正眼不瞧地从我身边掠过。他拋下我时,空中留下他淡淡的气味。我羞愧又愤怒,最多的是委屈。我想绕过去狠推他一把,对他抗议,又想向他索一个拥抱,让那气味充满我的身体。唐家祥方才一提到冷战,我的鼻子里便闻到他的气息,立时回到了过往那具躯壳有过的复杂心情。 可是……你怎么记得这件事的呀?这可是本人和你重修旧好的得意之作呢!一整你,你便投降,你还不是也犯贱,喜欢我整你?我嘴角差点扬起,拚命忍住,转开眼睛,瞟着ivy招呼他桌客人。 「记得。我准备了一大缸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放在你那间房,有黄豆、白米、盐,还有蜜糖,让你自己酿豆酱。」 「没错。还在我房间放了甚么呢?」 「还放了……一隻鸡。」我的脸颊肌肉抽了两下。不能笑,笑了岂不便宜这小子。 「是一隻活蹦乱跳、一边咯咯叫一边满地走的鸡。」唐家祥严肃地补充说明,「煮一锅燜鸡,比起提一隻活鸡放在我房间里,我都不知道哪个比较麻烦,亏你想得出来。」 我还是没有看他,但是我笑了──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你拎着活鸡走到我面前理论的可爱样子,和现世的无可奈何表情,在我眼前交叠在一起。两个都这么好,这么教我放不开手,因为都是你啊。 我听见唐家祥说:「总算笑啦你。」眼角瞄到他变得很开心。我回过头来,果然他一脸成就感满足的模样。 「你高兴些甚么?」 唐家祥眼里闪过一点点奇怪的涩然,大致上仍然是开心的:「逗你笑,很开心啊。我这人这么无聊,平时总是你逗我,好难得让我成功反转了角色!」 反转角色?那你要不要也反转身体,让我上一次? 唐家祥说:「你为了整我,不惜麻烦弄一个不能吃的拼盘出来,使我饿肚子,好像那时捉一隻鸡来一样。这是讨厌我呢,还是在意我?」 讨厌你啊。所以我现在就想把你拖进厨房报復,你穿这身衣服自以为风流帅气,我偏要让你衣不蔽体,斯文扫地。我自然不回答他。 唐家祥应该没有觉察到我内心的猥褻。他摸出皮夹,数了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用喝空的酒杯压住,然后微笑说道:「这是感激主厨辛苦一餐的费用,我点了菜就应该给钱。下午我要见记者,必须走了。最近我在替非营利机构筹画网络安全策略,以免病人的资料外洩,尤其是罕见疾病患者。刚好前阵子爆发医院个人资料外流的事件,所以记者……哎呀,这没有甚么好讲,总之,晚上我来接你。」 喂,你这是甚么意思。回来找我拍拖?老子说过原谅你吗? 「我会骑车来,我们去海边的公路兜风。」 是趁着天气温暖,想把上次急就章露天干完的事重新温习一遍?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事情说完,马上送你回家。明天九点我要开会,最多留你到凌晨两点。」 「事情?」 唐家祥站了起来,穿回外套,语调平静地把话交待完:「对,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话声里的开心感觉怎么没了?我退后一步,因为西装外套扬起的香水味道太易令人动情,我招架不住。 ──他教过我,那是雪松、琥珀和皮革混合的香。我当时说,难怪你的女人缘比我好,我身上只有油烟、葱蒜和地板消毒水味,哪个女孩子要接近我?那时,我们谁也未曾说破曖昧,我可以放肆地把脸埋在他肩颈之间,边闻边说,今天又用甚么香味招桃花? 「不是甚么大事,是我自己的事,只是必须让你知道。」唐家祥抿嘴笑了一下,眼神却没有剩下多少笑意了,只深深地看着我,看上去有点愧疚,又有些释怀的沧桑。 不是好事吧,你要说的不是好事吧。是有感于之前的人间蒸发太过份,铁了心要正式拒绝我吧。那又何必旧地重游?你刚刚的一切体贴言行又是他妈的甚么玩意? 我老实不客气地把钞票收起,也笑一笑,笑得可比他灿烂十倍。 受了伤也要笑得出,哪管是手臂上的烫伤还是心中的破损。小时候无人疼惜的我这样想,前一世烂命一条的我也这样想,同意接受唐家祥的宣判是自寻死路,在死路的开端,我还是要令他记住我的笑容。 我笑瞇瞇地说:「这不是主厨工资,这是陪酒费。你包了我快要十分鐘,光站在这里陪你喝酒。好在你还记得给钱,还算你有良心。」 第十五章(1) 也许我不曾忘记,只不过我真以为自己全忘了。 前往海边的路上,我一点顾忌也没有地揽着唐家祥的腰。起初尚在市区,每到一个红灯路口我便凑近他唤:「唐唐唐,家家家,祥祥祥祥──」他总不答话,敷衍似地侧一下头。我便求他:「要跟我说甚么秘密?先说一点,说一点点就好。」然后抱得更紧。 我看到一些车辆里的驾驶盯着我俩瞧,一辆午夜巴士里的乘客嘻笑着对我俩指指点点。唐家祥和我谁也没有因此拘束,唐家祥只一逕答道:「乖,快到了,看看风景,不要妨碍我骑车。」有几次他将手垂到腰际,在我手上用力握一下。皮手套贴上我的手背,在夏夜里一次又一次带来沁凉。 何必在意他们怎么看?出城前最后一个略嫌壅堵的路段,我猛敲唐家祥的头盔:「有人在吗?开门开门!」他莫名其妙,从后视镜瞄我几眼。摘下头盔的我仍不依不饶地敲,将他的头盔一阵乱推。唐家祥额前的头发掛了下来,无奈只有脱下头盔拨发。 我抓到机会,掐住他下巴,定位,不许动,接着伸长脖子,在他左颊上用力一吻,扬起下巴,朝后视镜现出胜者表情。 前后左右为塞车所苦的驾驶们找到了乐子,纷纷投以期待下文的目光。我微笑看看四周,改由右边进袭,又是一吻。 唐家祥侧过身子看着我。姿势所限,看起来很像在白眼瞪我。我说:「你敢不敢再转过来一点?」 唐家祥并无不悦,只是四面八方的车灯映得他脸颊有些潮红。不至于被我亲两口就过敏吧,我这么棘手吗。他问:「你在干甚么?」 「你有种便转过来一点。」 唐家祥很镇定地道:「算我没种。」 我忍不住大笑,你这张面皮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厚?他在我大腿上拍了一记:「跟你在一起久了,害我变成这样。」 我不去追究「在一起」的错误定义,说:「好,算我错。你转过来,我向你赔罪。你看前面有些车开始前进了,快没有时间了。」 唐家祥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刻意让我得偿所愿,他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吧!」一手扶着头盔,架在手把上,回过身体,那样子有几分像是八十年代老土电视广告的拉风骑士。我捉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拉近,三厘米、一厘米、一毫米、零点五毫米……抵达目标!我在他唇上印了长达五秒的吻。 左后方一辆私家车内爆出欢呼声,后视镜映出车内四名喜孜孜看戏的青年男女。右方一辆刚刚骑到身畔的摩托车却有迥异反应,骑车的大学生模样小伙子在头盔里皱起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我看不见,不过,单凭上半部,也觉得他好像被人强迫餵食了甚么反胃物品。 我没敢太过份,啜住了唐家祥的嘴唇,却并未试图闯关。其实……是有的,舌尖嚐到了他唇上一点嘴唇皮的味道,甜甜的。这段日子他少吃我的料理,却吃着谁人煮给他的温馨菜色,这么甘甜?我将那甜味抿在嘴里,还觉不够,又来回舔了一遍,确定再无遗漏。 ──像是孩提时难得吃到一次甜饼,捨不得一口咬下,先将表面的糖霜舔起,含在嘴里享受片刻。那是盛大的嘉年华,是每一次都可能为最后一次的梦想成真。虽然饼乾的酥脆口感很棒,奶油的醇厚很棒,可是,糖霜才是最开端也最难取代的悸动呀,接触之前总是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不断自问,这怎么会是真的?舌尖一旦舔到那香甜,饼乾就是我的了,谁也夺不走了。 谁也夺不走了。那样多好。 我偷偷睁开眼睛,另一辆货车里的两名中年汉子以白日见鬼的神情朝这儿望。对他们来说,凌晨目击同性接吻,和白日见鬼,不知哪个更可怕些。唐家祥却闭着眼,彷彿我没有强吻他,彷彿我俩早已习惯当街亲密。 我垂眼看着他深黑色的睫毛,以及眼皮上明显的一道摺痕,慢慢离开了他的唇。 然后我挺直身体,举起头盔当作礼帽,展开笑容,向四周车辆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脱帽礼。鼓掌也好,鄙视也罢,瞠目结舌亦无妨,感谢你们这么多位替我见证这革命性的强吻!我穿上头盔,把我刚才的疑问说了出来。 被佔了便宜的唐家祥忙着系头盔,双眼注视前方交通状况,不理我。先头两辆车动了,我们的前一辆车也开了,他连忙追上去,直到下一个红灯,才没好气地说:「……甚么别人煮的菜,那是你刚刚在店里请我喝的甘蔗水!」 但是我没答话。我在后座忙着抚平发抖的身躯,揽在唐家祥腰上的手放松了,我忽然有点不敢抱他了,我只想抱住我自己,叫自己不要再颤抖。 对,方才的街头表演只是遮掩,表面上有多放肆,我内心就有多仓皇。他吻过我一次,在「sherman」创厨的厨房里,年三十夜,在我们海岸嬉戏的不久之前,那次我终究躲开,我太怕了,所以只能算他妈的半次。接着我俩在严冬的海边纵欲,事后他很累了,似睡似醒,在他怀里我尝试吻他,换他逃避。那当下,他切切实实是在逃避,甚至报以怀疑眼神。 饼乾上的糖霜从来也不是我的。当我以为厨房里的表白会造成改变,以为身体交融至少说明甚么,他一把将饼乾抢走,宣告道:这不是你可以碰的!旋即从我所知的范围消失,想回来才回来,下一刻想走便走。 嘉年华是假的,美梦从来也不会成真,几世前第一次相识时是这样,重遇亦如是。这是他越过轮回,变换着身份,始终教育着我的事。 然而这次他没有逃。 相当地超现实啊:在午夜塞车的狭窄马路上,一眾不相干的路人眼里,他竟然由得我胡作非为。我也不是没常识的天真笨蛋,虽然以往不曾和男人交往,也知道这种公然表态不是每一对同性情侣全有福遇上,况且我们连情侣也不是。在我俩私密相处的时刻他不让我吻,怎么蒸发了几个月,突然愿意在闹市里让我得逞! 啜及他嘴唇的那一刻,是童年所有所有糖霜甘美回忆的总和。我等得太久了,唐家祥你这该死的傢伙,你让我等这一吻太久,以致当你穿过时间来让我终于得逞一次的时候,过度的甜美竟然成为苦涩。 是你害的,你害我连亲吻恋人的欢愉亦化作悲伤。 我撤开了原先抱着唐家祥的手,圈住自己身体,我并不想哭,可是比哭出来还难受。我还是觉得不对,如果他要和我说甚么好消息,不会这样任我予取予求。 唐家祥说:「阿文,要转绿灯了。」双手往后伸,将我的手捉回去,放在他的腰间。顿了一顿,又将我左手拉上去,放在他的胸前。 透过夏季薄衫可以感受心跳的胸前。 我们继续前行。他的心跳很稳,每一下都很扎实。他的胸肌儘管厚,胸间却有一个地方能感受心跳。那是你脆弱的地方吗?你是不是也有脆弱的地方,我能保护它吗?如果你真的记得一切,便知道我一直没变,我总是会用自己全部的脆弱,去换取那里的安全。 我没有不识抬举到把这些也说出口,只是在他胸上捏了一把,打个哈哈:「最近健身很勤劳嘛,何必故意炫耀肌肉,穿成这样自以为很潮,我又不是看不到你胸部大!」 出于我意料,唐家祥并未将我俩载到任何一个熟悉的所在。这样也好,尤其是年三十和他乱来的那个海岸,想起来都彷彿飘着淡淡的体液气味,除了你想的那种体液,还有眼泪咸味,一塌糊涂,怎么能讨论正经事。海岸线很长,唐家祥只是右转上了一条没走过的公路,我们最后便身在一个没有灯火的陌生地带了。 引擎声一停,周遭静得教我忐忑。我背向巨兽一般的灰黑山头,一吻过后的颤抖还未平復。我到底在怕甚么?不是怕黑,不是怕静,我都和他夜游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次这样地恐惧? 唐家祥倚在车身上点菸时,我忽尔醒悟。从前无论去到哪里,我总觉得他会伴着我,这一次,我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来时途上我抱他抱得那么紧,唇上温习着他嘴唇的甘蔗水清甜,极度地贴近了,方觉无限遥远。 我斜眼望着一明一灭的菸头火光,等他开口。唐家祥不负我所望,两口菸的时间便整理好思绪,平静地问道:「你记不记得小倩?」 我们这不太年轻的一代人,如今进入二十一世纪也就差不多要迈入三十岁的人,小时候都看过那部风靡华人世界的女鬼片,你到街上找我们这年龄层的人问起「小倩」,十有七八个脑海里都要晃过一个幽怨凄美的白影。但我无心说笑,胸口有甚么沉了下去,血液也好像离开了头脑,脑袋里微微一晕,说:「唔,cynthia谭倩仪小姐,我记得。」 第十五章(2) 这个名字在我俩当中意义向来不大:谭倩仪,和唐家祥年龄相当,也就是大我两三岁,资讯管理人才,和大学时跨院选读资讯工程的唐家祥因此认识。她出社会做了几年事,据闻后来到了西方某国攻读管理硕士。 这名字意义不大,是因为她主动对唐家祥提出分手,我和唐家祥也就是朋友,一点名分也没有,朋友的前女友,能有甚么意义呢?她是那个身家丰厚的女孩,唐家祥曾经梦想和她共同拥有一间餐厅。我从唐家祥处知道,她不想经受远距离恋情的折磨而提议分手,却不知道唐家祥那时有怎样的痛苦。因为唐家祥打从积极接近我以来,一直对我那么专注,专注到我错觉可以要更多。 此时此地提起谭倩仪,意义可就大了。她肯定是从歷史重新登场了。不必唐家祥开口,我都知道他要说甚么。唐家祥再次不负我所望,说:「对,是cynthia。她毕业后在美国做了实习生,又做了一阵子助理顾问。她那一行,从ac往上只有两条路:uporout,要就升作顾问,否则便没戏唱了。她一年半就升顾问,做过几个成绩不错的案子,从超市零售到政府基础建设部门都做过,公司业馀的慈善事业她也参加,cv挺漂亮的,不久前才回来找工作。」 我无谓地笑了一笑,「继续讲。」 唐家祥那头发出滑稽的嗤嗤声响。我是戒了菸的人,不必转头看,也懂得这是癮君子抽菸特别用力的声音,知道这是他心烦。我咕噥:「你不要那么狠地吸,对身体很不好。」 「你别管我。」唐家祥的语气没来由地有点衝。他一言既出,清清喉咙,也不知是否过意不去,接着说:「我说她回来,不只是她离开美国,我是说,她回来找我,要我再做她男朋友。我和她喝了一次酒,当然不在……不在你餐厅里。那时她便问我愿不愿意再在一起。」 我身体发凉,在黑暗里点点头,不管他看见与否。这样也好呀,这下修成正果了你。 「她和我分手,不是我们有甚么修补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是距离太远,时差也不容易克服,两个人上班上课都忙,谁也没法子就着谁。她很怕寂寞的,需要人陪,她是个工作很坚强、私下却好像小女孩一样需要人照顾的人。她说:如果我不和你分手,只会没日没夜想要你陪,分了手,单身了,反倒没得选择,孤独可以自己承担。」 唐家祥的声调有点像浸了水,软软的,似可以掐出泪水来。他那把磁性的声音动起情来,任谁听了都会感同身受。包括不应感同身受的我。 他顿了一下,一手噠噠地不停玩着打火机。我就着火光看见他手指动作,便知他低潮到有点失措。「小倩离开我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的,她也怕自己捨不得。你知道吗,我好痛好痛,吃不下,睡不着。我觉得『伤心』两个字好有道理啊,痛起来就像心放在马路面磨一样,真的会磨出伤口的。我长这么大,只有小倩……只有她有办法这样磨我的心。」 我低着头,想从路面找到自己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磨伤的心。只有她有办法伤到你吗?那就是只有她了吧。都是这么说的:最能伤害你的人,往往是你最少不了的一个。 「小倩一走,开餐厅的念头马上变成一场笑话。我那时还年轻,都不知道原来说好的可以不算。」 真的,阿祥,你真的不必讲这些给我听。说好的自然可以不算,你和她分手时大学都毕业好一会儿了,你是哪个年代的纯情小伙子,还信天长地久?算了,我比你更可笑,说我不曾妄想过我俩的未来,只是自欺。而我和你,连「说好」都没有! 「她是我唯一和我一起建筑过餐厅美梦的人。你不要笑我,开餐厅对我来说不是开一家店那么简单,不是服侍老饕,也不是为了自己贪吃而已。煮食这件事,是一个我平时不会公开的自己。」 这话不能不应,于是我勉强打趣:「对啊。不过,喜欢煮未必等于懂得煮呢。」声音乾燥得比抽完一包菸还糟糕。 唐家祥继续说:「我喜欢泡在厨房,进厨房就变了一个人,这个弱点你最清楚。我十几岁就想过做厨师。可是不知道为甚么,麻木地读了两个正规学位,随便做了工程师,然后又变成了经理人。可是我,我,唉呀,我不想管人,我想管食物!」 我转过去,摸黑找到唐家祥的脸,两手捧住,捏了一把,又搓了两下。唐家祥愕然说:「干甚么?」 我笑道:「没事。我觉得你好可爱。」良机莫失,我要趁还能佔便宜时,多玩你几下。 唐家祥的浪漫自述被我打扰,尷尬着接不下去。我说:「行啦!我明白了,你要和谭小姐去开餐厅,完成以前的梦想,那去吧,开张记得来『sherman创厨』放名片,我们搞一个同业联盟,你看怎样?」说着又在他脸颊上拍了一拍。 唐家祥说:「我等她等了四年了……我也不怕对你承认,我等过她的,等了两年,想她在那边应该也有新对象了,我在分手纪念日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等等,你说甚么?分手纪念日?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我自小到大没听过一个男的记得过甚么纪念日!我毫不遮掩地把这话抖了出来,末了,读台词一般地说道:「了不起,frederick唐先生,你太长情了,如果不是谭小姐还要你,我一定会替你架设网站、投书报纸徵婚,标题就写『绝不忘记纪念日的好男人』,所有曾经因为男友忘记陪过情人节而哭泣的女人,绝对漏夜排队,挤爆你家大门。不然标题这样写吧,『绝种好男人,寻求拯救』,我包你马上找到人替你把……把种给传下去。」 我讲一句,在他颊上拍一下,像古时候人说书打鼓点那样办。漆黑一片里,看不见他被我打肿了脸没有。唐家祥静静听完我的冷嘲热讽,抓住我还按在他脸上的手,却没后续动作。 我说:「好了,我知道你被打怕了,我不打你就是了,快放开我。」 唐家祥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不要乱批评我。讲得那么刻薄,比三姑六婆还厉害。」 他总是这样,再如何不快,还是心平气和,前生后世哪一个他都一样。应该说,他的种种情绪都不会高涨到尽头,说好听是人品温润,说难听是情感瘫痪。他生命里唯一会干到过分的,大概就是美食、速度、酒精、尼古丁之类的欲望。性欲大概也不怎么节制,否则怎会一边思念着谭小姐,一边来跟我乱搞?大喜大怒,此人平生欠奉,不健康的宣洩倒是一大堆。随便他去,横竖以后也轮不到我管他。 我哼了一声,扭了一下身体,我想我该挣脱他才对,手却贪恋他的掌握。无力的我为此生气极了,发洩在他身上:「点评两句也不行吗?搞甚么言论箝制。」 是,我严重失态了。在我不知是多是少的记忆里,似乎不曾为了嫉妒而在他面前如此逾矩。可是,其他逾矩的事当然做过很多,比如说,硬求一个人和自己上牀,这是逾矩行为的最高境界了吧?其他情节轻微的撒赖耍泼更是多不胜数(甚么?你说撒娇?他为了吃到我做的料理,撒的娇才多呢……)。我稍稍靠近他肩膀,闻了一把他的味道,几乎已然想起从前怎么对他胡乱表白的。 第十五章(3) ──在那个他所谓「我俩第一次认识的从前」,我一有藉口便抱住他,只为了说一句我太喜欢你。现在想想,那个年代真是美好,男人和男人动不动就牵手拥抱:久别重逢,抱;说狗屁心事之前,抱;说完了抱,醉酒了抱,看灯赏花是拉着手去,勾着臂弯回家,回我们的家,那一方我已叫不出名字的院落,各自回屋之前若是心有所感,又再把他唤回头抱上一抱。那时我对他胸肌质感的熟悉程度,恐怕还甚于今日。 当然了,他全当那些表白是玩笑,所有朋友同僚都当是玩笑,连我自己,也不当真。 一件事,世上若只有你一人当真,那也就是幻象了,不是么? 这道理用于今生眼下的纠结,也说得通。谁会认真看待我俩的关係?对不起,地球上只有曾兆文一个,除非曾兆文能找到火星人来支援,否则还是识相一点淡出画面罢啦。淡出之前,让我再耍一回赖,从闹市强吻开始,我已经在为这场面铺陈,如果这样可以使他记得有个不可理喻的傢伙爱过他,那也值。 (我说了爱吗?我说了么?) 唐家祥不发一言,等我自己静下来。我像上次一样伸手去抢他的香菸,他却把菸头扔到地下踩熄。 我说:「你又说分手两週年纪念日便决定不等她,又说等了她四年?」 「对,因为直至她回来找我,我才发现,我没有停止等过她,只是我自己不去面对而已。好像心里有个地方空了四年,被她一句话就补起来。」唐家祥握着我的手,述说他等待另一个人的故事,声音越来越是悠远。「她和我喝酒叙旧的那一晚,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发型和从前不一样,短短的……从前她只穿女士西装,现在懂穿洋装了,好有女人味。我却觉得……似乎我和她都没变过。四年前那种痛,又变得好真实。我都搞不懂,难道那种痛没停止过吗?」 没停止过吗?在我身边也没有么? 「一定有的,」唐家祥就这样与我的内心问话对答起来,「我敢说,在我找到你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疼痛了。」 「原来你还记得……是你先来找我的。」要是在平时,这句话我顶多只在心头思量,这刻却再没忌惮地说出口。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的,你很聪明,很擅长看透人心,你不是不知道此情此景会让我多么难堪。 唐家祥说:「对,是我找你的。我找了你好久,第一天见面我便告诉你了。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松开之前,在我的掌心留下一个很柔的吻。 这个吻有三个呼吸那么久,因为他深深地在我掌中呼吸着,我随之计数,每一道气流也令我胸中缠绵到痛,只希望掌心能将他呼出的气息永远留住。所有的躁动和怨愤一下一下被他的气息冲去,我不应该对他发脾气的,我向来不愿意见他不开心,花言巧语也好,佳餚美饌也好,都是我逗他开心的法门。专门逗他开心的人,刚刚居然存心激怒他?这样不对,这样不对。 我用右手将留有他气息的左掌覆盖起来,仿似保管着一件珍宝,「原来你是需要爱情諮商。好,我治好了你的痛,功成身退啦。这就是我的意见。」我还想说下去,突然有点莫名所以的慌张,身体里有甚么被抽空了,于是我把双掌凑在脸前,想要从中呼吸他吸过的空气,好重新将自己填满。 他的人便在我身外不到半公尺,这块洒满了糖霜的甜饼却不是我能够佔有。可是,我到底尝过了:很久以后,等我躯壳老去,等我又一次走上那条背离人间的道路,我想我还会记得那荒唐的闹市一吻。那坚持己见时不由分说的一对嘴唇啊,原来这样柔软,那样地用热度回应着我。 若有谁问我,我会说,霎眼之间我真以为,他携带着记忆来找我,为的就是那一吻。 我把脸埋进双掌,过了一会,抬起脸,很清晰地慢慢说道:「唐家祥,你应该和她去开餐厅,你应该去做所有你以前想和她做又做不了的事。」 唐家祥静了好一会儿,才空洞地问:「你说甚么?」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真要我重复一遍。「你等了多久才有这个机会?你等了她四年啊。」 「那你又等了我多久?」 好问题,这真的要问掌管人间生死的神明才有解答。我忽然觉得没有宗教信仰是件麻烦事,遇上这种提问,心里都不知要向哪一位神仙问卜。「阿祥,不能这样比较的,爱情哪里可以这样比较的呢?不是说谁等你久一点你就可以决定爱谁,轮不到你挑选的!」 唐家祥应了一声,听得出很敷衍,「你不要那么快答我。我的故事都讲完了,时间也到了,我送你回家。」 就这样? 他刷地蹲下身子,在地下不知干甚么,「我就是想问你,我应该怎么做。你就当帮我个忙,帮我想想。过几天我再找你,好不好?」 「唉,我想好了呀。」要怎么表达,你才信我不是赌气?「有一样决定你可以选,就是去追你爱的东西,你爱的人。你爱小倩,那便把她追回来。很简单的……喂,你蹲在地下干甚么,头晕?」 唐家祥啪一下打着打火机,原来他是在摸索着找我俩的头盔。看那样子,完全不想搭理我一番温馨劝说。 「喂你想过没有,你跟她想开甚么样的餐厅?卖哪一国的料理?」 唐家祥拾起两顶头盔,放在膝盖上,举着打火机,盘腿坐在地下瞧着我。火光映着他椭圆脸蛋大眼睛,楚楚可怜,好一个卖火柴的大男孩。打火机燃久了產生高温,迫得他慌忙熄火甩手。他竟然又掏出手机,按亮了萤幕照明,继续盯着我看。 我想一想又说:「这样也不错,你有得寄託,也不必借头借脑跑来『sherman创厨』当股东了。」 「嘿,阿文……」他的声音还是沉稳。我不知这一声呼唤甚么意思,我也无法再去直面他的任何意思。 「对了,唐老闆,有件事我拜託你,你千万、千万不要自己担任主厨,这样你开一家倒一家,开十家倒十家,这个我可以铁口直断。你喜欢煮,回家煮给小倩吃就好。唔……这样叫她好彆扭,我可不可以叫她cynthia?」 「阿文。」 「我觉得你对中式料理比较在行,就卖这个吧。中国菜系很多,照我对你的瞭解,你最懂吃粤菜和川菜,不妨思考怎么融合它们的特色。近年开始坊间已出现了带辣的新派粤菜,传统岭南菜可没有那么呛,新菜色出现了麻辣和鲜辣,麻辣属川菜,鲜辣属湘菜,可见已有人向粤菜加入川菜和湘菜的元素了。但要用花椒等诸多香料,融合出不同于传统川菜及湘菜的新味道,还是一门艺术。你一向很有实验精神,可以藉机考考你的厨师,哈哈,就像你考验我一样。」 「阿文,你不要……阿文。」 「噢,还有,你别不自量力去卖北方菜,你连去哪里请厨师都不知道,我看你啊,只懂吃烧饼。上海菜市场已经饱和,不必考虑──」 「阿文。」 我忍不住了。「你一直念咒一样叫我干甚么!魂都被你叫过去了!」其实,也早都绑在你身上了。不要再呼唤了,除非你愿意让我嵌在你身体里,除非你现在就抱我。因为,在你怀里我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 「你一直说这些又是干甚么?」 「我在给你建议,帮你打算。」 「我没说要你打算这个!」唐家祥霍地跳起来,暴力地把头盔往我肚子上塞,我伸手一拦,唐家祥反应快,手扬起,头盔结结实实地撞在我胸口,密集健身操练果然身手不凡,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揍我。「我叫你多想一下再答我,你没听见?上车,回家!」 那胸口的一记撞击,连同他的不耐烦催促,尽数打垮了我的武装。我退了两步,抓紧了头盔边沿。 唐家祥催动油门,好似在挑衅我,w650原本平和的引擎声骤然拔尖,像鑽子一样侵袭我耳膜,有甚么东西被唤醒了,我的体腔深处驀地里產生一股渴盼到极处的暴力。 ──从尖牙利齿的讽刺,到淡然自若的东拉西扯,无非重重盔甲,我必须在他面前替换着披上,若非如此,他甚么也不用做,仅仅看我一眼便能使我失速下坠。而他却连武装也不让我拥有! 我叫道:「你问我怎么做,和你说了你又不听,整我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我没有一句不真心。」脚下虚浮,我快站不住了。被人冤枉没甚么,被唐家祥冤枉却难以忍受。而真话被他看作谎言,是荒谬到让我险些笑出声的冤枉。 你要假话,那我告诉你假话吧。「我只是不想和一个女孩子抢你。和男人抢你,我可能还有点斗志,和女孩子抢,算甚么?」我戳戳脸皮,「这叫做大丈夫的顏面呀。」 唐家祥慢慢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我冷笑:「你想听甚么,儘管说出来,我照着讲。」 第十五章(4) 唐家祥还在催油门,那时而尖锐、时而平缓的引擎声音,不啻另类的逼供酷刑。他从前就擅长逼人招供,居然带着这本事投生。「你是不是讲真话,自己知道。」 我偏过头,睨视他双眼,「吞吞吐吐的是你吧。你想我求你和我在一起吗?你想我妨碍你和深爱的人復合,想我害你一辈子没婚姻没家庭?他妈的你有受虐倾向?」 婚姻或同居可以到海外去办,家庭可以只有两个人一隻狗或一缸鱼,这些逻辑细节,我当然不管。我不知是气他逼我自陷屈辱,或者恨他犹疑不决,唐家祥你傻了?你想要甚么,自己都弄不清吗? 「阿文我问你,」唐家祥简直是个机器人,身当此境还能够抑住情绪。他妈的你如果是机器人就好办,我当场把你砸成一堆废铁!他伸出手,彷彿想按捺我,又訥訥地缩回去,自顾戴上了手套,「问你一句话就好。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所以不要我了?」 再没有一句话,如斯惊心动魄。 我与他的重遇若是翻天覆地,那也是美好与忧惧交织;这一句问话却把天和地都揭开了,连漫长的时间亦不再是我的屏障。 唐家祥好听的男中音依旧,这句问话又格外低沉,情意格外诚恳,只有性感二字可以形容。然而它杂在引擎声里,却刺耳得教我寧愿没听见。 「或者你从来没有忘过?」 我很可笑地把头盔往头上套,却被他拦住。 「这么久了,我一直见不到你。如果你是因为记得一切所以躲着我,那便真相大白了。」唐家祥一手抚到我胸前,又忽然怯生生地收手,不知在怕我甚么。「躲了这么多年,躲到这么远,你也没想到这次会被我找出来吧?」 ……阿祥,我们回家吧。 不,我是说,是你送我回家,然后离开我,乾乾净净。以前,我们总是一起回家,有一个共同的庭院和厨房,用同一套碗碟,可是我们还是分开了,为了很痛很痛的理由分开。这一次,让我们分开的时候少点疼痛吧? 唐家祥没再逼迫我表态,他已经不敢看我。我陡然全都明白了,谭倩仪这番出现,只是个他能利用的巧合,用来试探我,瞧我有多想留住他。 「你这个人,做事总是甩出去甚么也不理。你想留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尽力留住?我为甚么不是你想留住的东西?」 他的确看透我的为人。如果不是……我说甚么也不会放他走。但是我求你了,让我们各自回家,不要再刨挖我俩的昔日苦难了吧。现世你过得很好,这便足够,我……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最低限度在你面前的偽装,还做得到──哎,哎,不过你和谭小姐将来那张请帖,就不必麻烦寄给我啦。 「你觉得我们从前的缺口,无论怎样也修补不了,所以寧愿不要我,对不对?你甚么都记得对不对?」 这小子,平常口才不好,只懂打电脑和吃东西,斗嘴只有给我佔便宜的份儿。到这紧要关头,又变得这么条理清晰、咄咄逼人。你也真是的,如若我是你想留住的东西,你又怎会出此下策,用前任女友来试探我?我不和你算你人间蒸发的一笔帐,因为情有可原,你无端端跟个男人发生关係,躲起来反省自己清白如何毁于一个大年夜,这哪里能怪你。而你怎么能用我们的往昔当谜题,以我的尊严下注呀? 我戴上手里的s牌高价头盔,他没再阻我。一股衝动升上来,我说:「喂,可不可以借老婆给我?」轻轻踢了一下他车子的引擎殻。向来只见那引擎殻极是湛亮,里头部件我看不到,但以唐家祥的性情,在这个海风侵蚀机身的地带一定尽心尽力地保养。 唐家祥一愣:「甚么?」 「你老婆,车呀!你知道我懂骑车,只是自己买不起。好不好,兜一圈回来即刻还你?」让我逃开你,一下就好,此刻我就是没办法在后座若无其事承接你的背影。 唐家祥这才回过神。「开甚么玩笑!你又没牌。」 我开始拽他身体。车子是停妥的,唐家祥却是不会和我打架的,很好对付。他抬手架了两下,我便拉他衣服,那身唐衫似的白衣还是很诱人,但此时我并无将之撕开的企图。唐家祥捉住我手,不敢用力扭转,我轻易挣脱,又和他拉扯了几下,在他肩窝猛然反推,将他从那一侧推下了车。 唐家祥有点仓促地跳开,姿态可还是很漂亮。他一边叫嚷:「阿文你发甚么疯,不可以!」一边上来阻挡我。我跨上车的时候,顺道抬腿将他踹开。 是扎实的一踢。我的右腿蹬出去时,心中一阵快意,如果有可能,我也不要骑他妈的甚么车,只想就地把他痛揍一顿。我眼角馀光瞧见自己的鞋底踹在他的腰间,唐家祥伸手挡时,手背也被我踹中,我觉得鞋底碾中了甚么柔软的东西,他皱眉叫了一声。不知何故,这一声痛呼有那么一秒撩起了我的情欲。 你也是这样对待我心里柔软的地方,粗糙不留情面。我只是报应在你的身体上,只不过打你一下,纵然你身体上受伤,又哪里像心里的伤难以痊癒! 我不再看他,唐家祥的车载着我衝了出去。 里程高达二万多,你怎么骑的呀,别告诉我你硕士才毕业便富有得购置这部復古车。我想像唐家祥过去怎样在海边的公路上单骑驰骋,没来由地惋惜,不曾早点跟上他的身影。既然总有终点,如果我们童年便相识就好了,如果讲废话的日子多几年就好了。我全速逃开,不愿让他看见我脸上一丝一毫的惆悵。 我垂涎这架车已久,临上车还沿着古典型车把的弯弧摸了一下,速度中我身子前倾,胸前那颗倒水滴状的油箱优雅得装模作样,可是我就是爱。好像它的主人,分不清是绅士呢还是机器人,我却拋不下。w650其实很吵,吵得很高音频,很嚣张,它的心脏不是那种隆隆低音,如此矜持的外观却沿路发出放肆呼啸,我知道这是它的主人矛盾内心的写照。 感谢「唐太太」换档轻易,起步不久便掛成四档,距离出发之处已远。我瞄了一眼前方公路的上山岔道,打算在其上享受一下五档飘游的快感再回来。现下时速不过六十哩,太慢了,太慢了,追不上我俩错过的一切。我的薄夹克两袖在逆风中紧贴手臂,敞开的领口灌入夏风,原来夏天的风也会这么冷的。 七十。还是追不上。逼近八十。我不清楚「唐太太」的极速是多少,可是我要追的东西,世间恐怕没有一架机动车辆能办到。科技根本没有多大用处,飞机可以载着谭小姐,一天一夜便从太平洋彼岸追回唐家祥,却不能带我回到和他一无芥蒂的最初。我要的,是最初的最初,是空手空臂、步履轻快的起点,还不知道会去爱的那一天! ──「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所以不要我了?或者,你从来没有忘记过?」 是我记起来了,或者我没有忘记过?我真的不知道。这能由我作主吗?记忆它自己有性格的,它不是脑里的资料,它是附身的幽灵啊! ──「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可能是生前同那个人过得太伤心了,心甘情愿地忘个乾净。」那个圣诞夜,我回答他。「你看他转世的时候寧可忘记,就知道他下了决心。」 ──「可是,那样便永远没机会修补遗憾了。」那夜他说完这句话,远天也已濛濛放光,繁华文明再度掩盖晦暗不明的残存记忆。 每一世,我们总有生活要过,有责任要尽,他紧抓着遥远的遗憾不放,难道是将我当作他的责任?他永远这么有心,但我不想当他的责任,那有甚么滋味?我俩都欠对方很多,即便这样在一起,只不过是偿还契约! 我约略知道方向,我俩圣诞夜对话的青山步道离此不远,于是我想过去看一看。 让我把这个你远远丢开,驰向已成为歷史的种种痕跡。我会追上相识还不太久的我们,那时的人生宗旨是倾诉废话和酒食作乐;然后,我可能便会追上还没见到你的自己,「sherman创厨」初开张、游戏人间的自己;再接着,是童年孤独受虐又誓不低头的自己;再接着,是尚未降生的混沌。 我会逆向追上时间!终有一日会再见到那个你,和那个我,那时我们都好好活着,不是恋人,却比恋人还更亲密相契,一双一对,暮暮朝朝。一想起那院落地上我俩肩併肩的影子,我怔忡了一下,时速降回到六十哩。时速回升,六十八。时速超越我的预期,八十二,八十五。太久不曾骑摩托车的我,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汗水冒出,又被狂风吹乾,反反覆覆。我的念头很怪诞,可是我别无他法,我只能向前,不能调头回去,我处理不了自己作下的决定。在曲曲折折的山丘公路上,我只能逃。 逃离现世身份,和它所背负的凌乱爱欲。 第十六章 至少有那么一次,我真正离开了俗世的爱欲。至少有那么一次经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只记得有个声音问我:「忘,或者不忘?」打从童年至今,这声音时时回盪在醒睡之间。我无法确知自己到底忘记了甚么,却记得那一次遗忘有多艰苦。 遗忘也是很苦的。不是说忘了便解脱了。我作下那决定时并不知道:遗忘才是枷锁的开始! 遇见唐家祥以后,那声音更形逼真。在从梦寐到清明的时刻,一颗心往往惊得好似沉入了捞不回的所在。我常常在原本模糊平淡的夜梦之后,被那声音所胁迫,怕得不敢醒来,怕醒来才是摔入长长的恶梦。 ──没有他的幽黯长梦。也许心真的沉在梦里了,无从打捞。 一定是太不想忘了,没有第二个解答。说不清何时开始,我逐渐领略真相。我看到自己是怎样在那个关卡犹豫难决。那个关卡的四周,一无风景,也可以说是风景太多太杂,终至混浊。那些风景是甚么呢?全是已然完结那一生里的痴念。 我点算着自己的痴念,百转千回,都绕回同一个人身上。不能忘呀,一忘,心里便没有他了,不就等于心里甚么也没有了?可是不忘记呢,带着他的身影走,也就是带着我俩最不愿回望的记忆走。他如何将我送到他手上的心轻轻放在一边,如何拒绝得若无其事,我都无所谓;就只那一次,最后告别的一次,在我俩之间划下了裂口。 我不后悔,但做出这告别已耗尽我所有气力。自然,也耗去了自己那一世的生命。 是我自己把自己从你身边抽开的,是我害得你伤心一世。那时的我像现在一样,甚么都不怕,只怕这个人难过,没想到他此生最难过的一件事,是我害的。这怎么可以啊? 想到从心里剥下他是那么痛,我又退却。若只是痛,倒也不怕,那一生可不知挫折过多少次,无一不是扬起微笑,一步从荆棘地里跨过便算。那么,别遗忘吧,好不好?他会追上来么?如果他会,我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不,我该如何面对自己? 我不想忘,我真不想忘。只要有他在的记忆,便是哀伤也教人留恋。可是,我没有别的路。生死关前,是谁呼声震耳:「魂魄不得踟躕,是忘是留,就地速决!」 我目光慢慢抬起,如平时微笑,把所有过去复习一遍。疼得这样逼真,像是回復了肉身,而后肉身的肌肤被片片剥下,又像脏腑溃解,血液抽空。在已结束的那一世里,我也许作了很多恶,前头正有刀山油锅等着,我知道折磨是逃无可逃,却未料到,行到这里便遭到如此剧痛,使得刀山油锅也是寻常了。 而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决心遗忘。遗忘又有何难?难在那是他,忘去自己前生后世都不该忘的他啊。 于其他魂魄而言再轻微不过的一个决定,没想到是这么痛。这是用情太深的惩罚。 我说,让我在这里留个记号,好不好?将来他经过此处,看见记号,便知道我在忘记他之前曾经犹豫过,知道我原本不愿意忘记他的。 我才动念,来时路已盛放绚烂嫣红,是火色熠熠的一丛花。眼前灰败世界中,唯有这一抹艳色,在爱恨勾消的人间边缘,成为俗世情衷的最后记认。 该办的事情都了结了。于是我微笑不减,说,好了,现在让我都忘了吧。 这句话一出,我再也不是我。一剎那我以为魂魄已让疼痛撕散。 ──我种下的花,会开放到你来的那一天。你看到了吗? * 后来你终于看到了,对不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留的记号,所以你才暗渡我俩的回忆,甘愿走过一世又一世沉重的追寻?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自己忘了。原谅我的爱情吧。千疮百孔的它,偏顽强到连遗忘亦不准许。对不起。 第十七章 我被似醒似梦的记忆讯息牵引着,脑袋发胀,不由自主地减速,偏转车身,脚在地下一蹬,在无人的倾斜公路上掉转了车头。我朝着来时的路程出发,眼前是那一丛红花影子。既然你都知道了,让我问问你,当日看到它们绽放没有? 他会怎么答?我知道了答案又如何?我俩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可是,我必须问。 车灯照耀下,我已能看见唐家祥在岔路口张开双臂挥舞。 谁要你迎接!我又怯场了,略略减速,驶入对向车道,要绕过他身体。时速六十、六十五、七十二。对向公路转弯处冷不妨冒出一辆车,夏日天亮得早,失魂落魄的我被灰沉天光中突然显现的车身吓了一跳,急摆车头回到这侧车道。 我翻倒了。先是膝盖砰地敲打在坚硬的路上,接着手肘、肩头依次撞击地面,没有手套保护的手部也频频在路面擦过,整个人难以控制地翻滚出不知多远。最后被公路护栏挡下来时,我身不由己地躺平,身体在突如其来的衝击下不断发颤,这是肾上腺素高过了头,而头殻在头盔里磕碰得嗡嗡作响。 那辆私家车安然驶过,「唐太太」则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面罩被揭开。唐家祥捏着我的脸,大叫:「曾兆文!」 我喘了几口气,说:「没死,也没晕。不必喊得惊天动地。」说完,又开始喘。我想叫他别捏得这么大力,脸皮都被他捏出皱纹来了,心跳却快得我说不出话来。一静下来,全身痛得分不清哪里是伤。终于我又感觉回到了现世,真真实实有着一具肉身的现世。 唐家祥瞪我一眼,开始检查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抬动我的四肢,又不忘在我脸上再捏几下,好像怕我在这一分鐘内昏厥。 我把口里衔着的疑问吐了出来:「你看到我留下的记号没有?」老子跌这一大跤,就是为了回来问你这句话。说罢,我才发现嘴唇内侧也在摔跌中咬破了,血腥气衝鼻。 唐家祥搬着我的腿,愕然回顾。我口齿不清地又问:「红红的,我种给你看的花。专门为你留的。」 唐家祥大为紧张,放下我腿,帮我除去头盔,测试伤者意识的问题一叠声溜了出来:「你说甚么?你哪一年生的?我是谁?我们在哪里?今天几月几号?」伸出三隻手指在我眼前晃动:「这数字是多少?」 是我错了,这节骨眼好像不适合问他那么形而上的事情,平白无故被他当我摔坏脑子。我叹口气,抬起抽痛的左手,说:「我不知道那是数字几,只知道这是数字一。」对他竖起中指:「放过我吧!」 唐家祥哼了一声,面上神情却宽了心。他拉起我上半身靠住他,一手抄到我膝弯里,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走路,一手拎着头盔,很体贴地支持着我的后脑,令我的颈部不致有额外的负荷。敢情他刚刚是在确认我有无骨折,才动手搬运我,这小子一定是飆车多了,受伤也多,甚具急救常识。 他抱着我走到路边草丛里放下,一副要弃尸的样子。我说:「你不是要弃尸吧大哥。」 唐家祥突然发怒:「不要乱讲疯话。」他撇下我,站起身跑远了,很像是闹彆扭的小姑娘。我正奇怪他怎么会来这一套,又无力坐起来观看,唐家祥已推着唐太太,慢慢来到我身边,原来是去找老婆。经此一役,我大概一辈子都别想再染指唐太太了。 唐家祥从侧袋取了个绿色十字急救包出来。「你跌一跤,要讲多少句不吉利的话?」 我膝盖上一凉,裤子已被他剪出个大洞。我一惊,大叫:「你干甚么剪我条裤子……唉哟痛!」 唐家祥小心翼翼将沾黏在伤口的布料翻起,仍疼得我冷汗直冒。一阵碘酒味扑鼻,唐家祥正在擦洗我的伤口,然后从一大捆纱布上嗤嗤嗤地撕下一截,缠住我的左膝。接着又如法炮製,来剪我夹克衣袖。我闪躲着,又叫:「不要再剪了……不要剪了!」 唐家祥停下动作望着我,脸上怨气甚浓。我嚷道:「拜託你住手,我又不是你,很多钱买衣服,我穿来穿去就只得这几件,你统统剪烂了,让我出门裸奔?」 唐家祥说:「我不剪也一样,你衣服磨都磨烂了。」说着又动手处置我。动作之俐落,简直令人怀疑他是护理学校出身。「还要等好一阵子才到得了医院,一定要先消毒,否则会感染的。」 他把我翻来翻去地搞了好一会,我疼得难以回嘴。唐家祥一边料理我,一边气冲冲地道:「我再让步借车给你,就不姓唐。你以为踢我一脚就抢得到车?那是我让你!」终于他叹口气:「剩下右边大腿的伤口不能处理,太深了。」 我说:「还有个地方你没处理到。」唐家祥连忙在我身上四处观察,问道:「哪里?」 「嘴唇咬穿了一个洞,很容易处理,亲我一下。」我豁出去地耍赖。你害我疼成这样,给我一点甜头也不为过吧。 出乎意料,唐家祥以一种身赴刑场的姿态点点头,一脸大义凛然,逐渐俯低了身子。漆黑眼瞳越来越近,然后被他闔起的眼皮遮去,救命呀他是来真的,他的呼吸热热地落在我的上唇……我忽然转过脸,大笑道:「逗你的,不必那么牺牲啦!」 唐家祥的双唇停在我脸侧。过了一秒,不知他心里在想甚么,竟然仍在我嘴角吻了一下。我顿时遍身瘫软。摔倒至今,我的反应自问还算硬朗,他一吻却令我感到千般委屈。更要命的是,身为一个血跡斑斑的伤患,居然在这时感觉血液都往下体衝去。希望唐家祥不要再去检查我的下肢,否则会发现我禽兽的一面:伤成这样还心怀不轨。 「来,我们上车。你走得动吗?走不动,我叫救护车。」 「不如你叫车来接我,自己回去睡觉。不要在我身上花时间了,你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唐家祥系上急救包,闻言又变得脸色阴沉,他啪一声把急救包当鞭子似地抽在地面:「这些废话就少讲。」 我凝视他的悻悻然神色。各处伤口一阵刺、一阵麻。他抓着我手指,那是难得没有受伤的地方,他掌里因激动泛起的潮热温暖着我冰冷的指节。他非常在意我,这也够了,我何必分辨那是友谊或者爱情呢? 「好,我可以走。你去发动车子,载我到医院。你想陪我多久便陪多久。」我乖顺地说,「不过我还有一句话。」 「讲。」 「将来哪天我真的要死,也有你在旁边看着,这就好了。」 唐家祥没接腔,我料他也不知怎么接腔。他忿忿地看着我,手里猛然狠捏住我手指。我的妈呀!我没跌到骨折,倒差点被他捏到骨折,这就是他的评论。这一痛真是雪上加霜,我接连大骂数声,差点掉眼泪,却看见他对我施完刑罚后,眼底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 捏断我手指,以后谁煮东西给你吃?还好,没有说出来,证明我真的很清醒,这一摔也未曾把木已成舟的事实摔掉:自然是唐家祥煮、谭倩仪吃了,我在旁边观赏恩爱戏也嫌多馀。 还有件事,我也没说出来,省得他又来对我做伤患意识调查。 ──我那句话,是当真的。因为上一次你也送过我。那次我其实很高兴,离开人世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你,这是多大的运气。 第十八章(1) 这年仲夏,「sherman创厨」的店主兼主厨大腿外侧缝了五针,从肩头到屁股伤痕累累,任何姿势维持久了也会全身酸痛,缠着纱布的手掌连洗菜也洗不了,整个人成了三分之一残废,指骨没受伤已是万幸。小棋和ivy吓死了,新加入不久的二名助理阿梁和joe也愣住。 「这是我戏弄『唐太太』的代价。」我单腿站立,冷汗直流,表情从容,向两位同为男性的助手说,「阿梁、joe,朋友妻不可戏,这句铭言要谨记。」 小棋私下问我:「所以你和唐先生现在没事啦?」我答以:「从来也没试过『有事』,现在当然还是没事。」 可是整家餐厅只有我一个能煮,小本生意一旦休息,马上会被客人遗忘,我只得每天身残心不残地去上工,只是在晚上九点提前下班,委託小棋独力支撑下半场。养伤期间的公休日清晨,是最对不起她的时候,惯例的渔市採买进行不了,货物运到时也少了一个主要劳力。我也很感激两位新助手,上班不久便见店东掛彩、生意滑落,竟然待得下去。 小棋的隐藏本领在非常时期大放惊人异彩。她自谦不擅长品嚐,我也总觉她是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曾几何时,她竟然将准备用料的步骤记了个烂熟,手势练到极为滑溜。残废店东坐在板凳上调酱汁时,那些该片的该剁的该刮该捆的各色食材,已在她手中条理不紊地魔幻变出。 我大叹:「陈可棋女士,本店主身体有恙,能力欠缺,今考虑顶让餐厅,请问您是否愿意接手?」 依旧是大捲发如夏日热浪的陈可棋女士,白我一眼之后,也依旧是直来直往:「我回家偷偷练习很久了,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助手。没道理我干了这么久,还不能当备选二厨吧?」 我爱她,真的爱,这种爱与我对唐家祥的情感全不一样,但千真万确,是一个「爱」字。我将薄沾香草醋的parma火腿薄片放到碟子里,轻推回去给切好了酪梨和苹果的她,好捆扎起来做一道前菜。她的手指在碟子那端抵住了,彷彿知道我在想甚么,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容是罕见的温婉。 那手指……我和她曾手指交缠,在我的破陋居室里,让彼此最羞耻的地方紧密嵌合,做一对表面上的深宵爱侣。正因这般渊源,才能心照不宣,当真是「地球上死剩对方一个也不谈恋爱」的完美默契。如果这时有谁问我,唐家祥和陈可棋只能选一个,我要谁长久陪伴?我的答案是小棋,绝对之中的绝对。 恋人终有一日会选择别人的餐桌,朋友却会和你窝在逼仄湿热的厨房,对你说,我一直都在练习,我想称职地帮助你。 至于连恋人都不算的唐家祥,对此非常时期的说法是:「你要是早点让我入伙,顺便帮你的店理财,一早已经帮你请多两位厨师,也就不必一受伤就弄得差点停摆。」 然而他并未趁虚而入。我们都还记着我给他的建议,儘管不提,他到底是谭倩仪未来餐厅的人马了,不会再来打我餐厅的主意。养伤期间,他只是担任着店主的司机,还有私人厨子。 对,他进驻了我的小小出租套房,掠夺了我的厨房地盘自主权,每晚耍弄我的锅碗瓢盆。 我看着他煎牛腰,一边用锅铲死死压着牛肉,一边很享受地闻着不断上腾的香味,便问他:「你在干甚么?」 唐家祥被肉香逗得像个小孩,乐陶陶地答:「我学你啊,把肉汁封住。」 我在沙发里挪动发疼四肢,笨拙地伸展筋骨,像哪个小孩的中风祖父。「错了,错了,你刚刚把它太快速翻来翻去,已经糊里糊涂弄成炒牛肉,四面熟,来不及了。而且从头到尾用中火煎,能漏的都漏光了。失败!」 或者是,他把竹笙鸡汤送到我面前,要我进补,脸上却有点做了坏事的良心不安表情。我闻到气味不大对劲:「两个问题:第一,你竹笙是不是没有焯过水?一阵臭泥味。第二,你加了甚么人工东西到鸡汤里?」 唐家祥忸怩着说:「第一,你答对了。第二,我下班的时候全鸡已经卖完,只得几块鸡胸肉可以用,我怕不够香,加了两个高汤罐头,可是,可是……我买了全超市最贵的罐头呀!」又逼迫我:「我是想你早点喝到汤,才会这样赶工,有总好过没有,快喝!」 更惨的是连煮也煮不出。唐家祥认为病人容易上火,某日要煮白木耳海带绿豆沙给我吃。我说,到便利商店买现成的就好了,他坚持道:「不行不行,工厂货用的是白砂糖,对身体有害无益,」很兴奋地扬一扬手上两个塑胶袋,「看,我从家里带了很好的冰片糖和陈皮来,都是古法製造,没有添加物,对身体最好了!」 结果,那夜我等呀等的,一直没见到厨房端出甚么绿豆沙。终于唐家祥很委屈地跑过来:「你家这包绿豆很奇怪啊,煮得软却怎么也煮不烂。白木耳和海带都煮得快看不见了,绿豆还是一粒一粒的,压它们,明明又会烂?」 「煮之前浸水过夜没有?」 「……浸水?」唐家祥恍然大悟,然后搔着头踱下楼去,从便利商店买了一罐添加白砂糖的绿豆沙糖水来给我。 他也进驻我身体了。他对这事,也有一项说词:他说这叫做帮助伤患入眠。不过,那是他的版本。 从医院回家的那一晚,早已不是说好的凌晨两点而是四点半。唐家祥在电梯口说:「我送你上楼。」 上到我的套房门口,他又说:「我送你进去。」 我想证明自己还有独立生活能力,拖着身体进了家门,倒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只觉全身骨骼都要散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说:「我送你上牀……咦,你家真的好整齐!」他现出邀功的模样:「你看,我很早已猜到了,你的住处果然是洁癖患者住的。」 「这有甚么。我们不是早就有了共识?你是在外面人模人样,回家睡在垃圾坑。我和你相反。一个人出外再怎么不体面,还是个人。睡狗窝的,我就不知道是甚么。」 斗嘴的模式没变,我永远是说最后一句刻薄话的那一个,唐家祥则还是一脸君子不与小人相争的道貌岸然。我们明明甚么都没变,明明还是这两个人。 唐家祥甩了一下手,有些心不在焉。「你留点力气,不要都花在一张嘴上。」 「没问题。我要留力气洗澡。」我说着就从躺椅翻身下地,不要脸地向淋浴间爬行。不幸的是,膝盖受伤,连爬行都痛,大腿肌肉更是一切动作的枢纽,爬两下便痛到我几乎浑身抽筋。我爬也不是,躺也不是,像被带到陌生城市遗弃的小狗一样,无助地僵在现场。 唐家祥站到我面前,「你的洁癖也太过份,自来水多脏,伤口感染怎么办?」 「这么热的天气,至少擦一擦身体。我是靠劳力赚钱的,不是你们吹冷气的白领啊!」我毫无尊严地对着他的深灰色西装裤管说话。 唐家祥拍了一下手:「好,准你洗。睡衣放在哪里?我替你拿过来。」 「不是吧唐老闆,你要服侍我更衣?」 「我先服侍你脱衣擦身。」唐家祥很冷静地说完,再度将失去抗拒之力的我打横抬起,迈向浴室。若不是将我抬起时他很不唯美地吆喝了一声,只怕电影里新婚入洞房也不过如此。我大叫:「我不要人服侍,你快放我下来!快回家睡觉!」 「现在还不行。」唐家祥打开花洒,在淋浴间的玻璃门前解开我皮带。说真的,两条裤管被剪烂了,皮带还好好地系着,这种打扮实在很逗趣。我虽能直立,却无法抗拒他的进袭,残缺的长裤很快分崩离析,有甚么暖暖的东西探到我内裤里,迟疑着探索一下,又规矩地退开了,试图扯下我内裤。 第十八章(2)(限) 我全身绷紧,抓住裤头,猛地将他的手拍开,「你快出去,不要性骚扰我!」 「好,好,不玩了。」他很严肃地说。 必须承认,受伤时有人服侍真的很美妙。唐家祥真应该去做看护,又懂救伤、又懂帮人洗澡。他帮我脱去上衣时,细心妥贴至极,我简直像是脱掉一层棉絮那般轻松。他转过我身体,拿着水流调节得恰到好处的花洒,在我身上细细冲过。所有不应碰水的患部,他不让水滴溅上半点。那掌控水流方向的得心应手,很像拿着大笔在画一幅水墨图。 于是连下肢也洗过了,剩下中间那一截。这种关键地带绝无请人代劳之理,我反手去抢花洒:「你出去,我自己来!」手臂一扭,手肘伤处又是一阵发疼。我在心旷神怡的蒸气里,很不合时宜地惨叫一声。 「让我帮你嘛,我……保证……不玩你。真的不玩。」 ……才怪。方才从我肩后向前滑落胸部的一隻手,为甚么要在抹沐浴乳时偷捏我一下?洗我双腿时,为甚么放着水哗啦啦地往地上冲,手却在大腿内侧无意义地撩动?当我自始至终背向他,以为他不会看见我长裤一脱便胀硬起来的东西时,是谁几次伸手向前,停留在我的小腹,用指尖确认是否有甚么挺立在那儿? 蒸气持续瀰漫。我半闭着眼,力图如常进行清洗程序,不理会热水如何冲在磨损的手掌。眼见快要完成,唐家祥将它拨开了。水流和他的手一起探到了我臀间。 「受伤很痛的,你一定会睡得不好,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睡好一点。」 一隻宽厚的手掌贴着我会阴的要害之处前进,将它温柔地覆盖,旋即转为揉动。另一隻手,则假正经地还在「清洗」紧贴小腹的挺直阳物。甚么污秽也都应该洗去了,分泌不停的液体却被他越「洗」越不可收拾。 花洒早被扔在了地下,水流暖暖地淌过我俩脚边,像一条浅浅的温泉小溪。 在小溪的上方,却洩流着我俩情欲的瀑布,迷惘而激昂。我转过头,谁的呼吸再度落在我唇边? 唐家祥很谨慎地避着我下唇内侧的伤口,像是喝着热汤一般啜着我上唇。再后来,我们谁也不管甚么伤口了,我整个人都转了过去,衔住他伸进来的的舌尖,引导它恣意去它想去的地方,我要你进来我身体,用尽方法、用尽气力进到我身体,让我用这法子留住你!血腥味再度瀰漫口中,这是我尝过最甘甜的血腥味。 他的安眠药方,即是满足我在公路边的禽兽念头。原来他还是发现了,一定是破损的长裤洩漏了秘密! 他轻声说:「我为了洗你,自己也弄得一身湿。」 我早看见了,肉色从濡湿的白衫透出,胸肌上咖啡色的乳头看得我口乾舌燥,从未想过男人的胸部可以教我如此欲发如狂。除了你自己也脱光了洗一场,还有甚么选择? 你设下台词要我回答,我则从提议洗澡开始便布好陷阱了,一番苦肉计,半推半就,全为诱姦。挣扎是在逗你,斥骂是在逗你,我偏不信引不起你的征服欲!你说你要帮助伤患入眠,却不知伤患比你想像的更加如狼似虎。 水龙头关上了,只剩了两具一丝不掛的水滑身躯。其中一个缝了好几针、黏满了大小纱布,像是缝满补丁的陈旧布偶,另一个、另一个……我形容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瞧见他的全貌,我全身乾渴,只想让他,让这身体,让这个人,像溪水一样不留情地冲进我的深处。 后来想想,那一个早晨,真可谓敝人生平首次濒临sm边缘,从少年时期开始,我还没做过这么痛的爱,正确地说,我根本不知道做爱会痛。过往我怎会想到伤患也会被人挑逗?依照唐家祥向来的理智作风,他原本只是要亲吻着我,用手替我发洩完便算。是我疯了,非要玩个彻底。是你自投罗网的,猎物自己送进屋,这还不吃,岂不枉我曾兆文中学开始浪荡十年的花名?难道要等到以后,你对谭小姐矢志不移忠贞不二,才来后悔吗? 从淋浴间到卧室的路上,两个身体又想拥抱,又屡屡被疼痛分开。跌跌撞撞,拖泥带水。我揽住他头颈,将口鼻凑在他后脑杓,闻着他散着汗味的发际,也清清楚楚闻到他情欲勃发的气息。 第一次,我还会在意他当我是甚么人,是男是女,为何选我,是否委屈。这一次,我们之间只剩下了性,目的只在满足低等肉欲。极度纯净。 伤患曾兆文软软地躺在牀上,看护唐家祥跪在他身旁,此等居家照护的场面,看起来没甚么不对,只除了……看护的手正握住伤患的性器官,一手握住他自己的。裸身的看护很养眼,但是伤患需要照顾的器官,远不只眼睛。 我伸手捉住他手腕,「等一下,你拉开牀头柜。」他的指掌带着些微粗糙,这样的摩擦把我的魂都摩掉一半,要阻止如此销魂的动作,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啊。 唐家祥立时明白我要干甚么。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样不好,你全身都是伤。乖,不要多说,很快就让你睡……」手掌又在我下身滑动起来。 「你怕了?」我挺一挺身,「你不敢上我?」 你以为我为甚么非要洗澡不可? 唐家祥听见这露骨的问话,呼吸骤然变得更加粗重。我穷追不捨地说:「我是伤患都不怕了,你怕?」 洗澡不只是挑情而已,亦是献祭前的洁净。反正,心都被他穿透了,身体更该被戳刺,被撞击。我忽然觉得性交是一种近乎谋杀的暴力,这想像非常痛快。 「我,我不想让你更痛……你这样子怎么,怎么做……」 「那你想不想?想,就不要怕!」 这个「怕」字第四度出口,唐家祥再无法忍耐,嘴唇从我的脸一路吻下,爬过锁骨,在我胸上左右来回地轻啃,呼吸一阵阵喷在我胸膛上,一手已将我两腿分开,把骨盆塞到我双腿之间。他的重量一落到我身上,我屁股上的伤处便在牀铺上压得发疼。我呻吟一声,他竟似受到鼓舞,身体更加急迫地往我的两腿间挤来。我这才发现受伤了特别敏感,单单感受硬物抵在我腿间的凹陷,已令我濒临失守。况且他赤裸的下腹又在我自己的东西上磨蹭? 「你快……快拉开牀头柜!」 唐家祥忙乱地伸手去拉抽屉。拉开第一层,见到一本精装拉丁美洲料理食谱与一本香草种植大全,怔道:「你要我拿这个?」 「不是这层!」 唐家祥拉开第二层,见到一本非洲野生动物图鑑和一本动物学辞典。他张大口,跪坐起来,直起上半身,脸上满是「失敬失敬」的表情:「这,这个?」 「不是这层!」我气急败坏。「下面,下面那层──」 唐家祥又拉开一层,这次是最新一期的美国外交形势评论杂志《foreignaffairs》。矜持的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原来你都是看这个来打──」 我颓然靠在枕头上,「再开错我就不玩了!我都软了……」 唐家祥这偽君子,方才欲拒还迎,现下说甚么也不让我退场了。他正确地拉开了最下层抽屉,将里头的几件要紧物品一把抄起,麻利地单手拧开蓝色的瓶盖,倾倒一下,液体流了他满手。他转手就将那一堆湿滑急切地擦在我股间。「没关係,我会让你硬回来。」 我又说不出话了,他正一下又一下地顶着我,好像在等待长驱直入的一刻。你这色鬼,你自己又是甚么时候硬起来的?我对你有意图那是天经地义,也就罢了,你对着个一身医院酒精味的病人,也有办法起色心? 第十八章(3)(限) 此时我管你用甚么心态对我动念,我只要你上我,或者让我上!我俩谁都没有这种经验,更加没有在事前做过甚么研究,我的套子和润滑剂儘管花样齐全,却都是过往和女孩子玩耍的道具,怎能想到有一日用在这种场景?我伸指逗着他阳具前端,轻而易举地把套子戴上。唐家祥在我下身胡乱润滑了两下,便要进入,说真的,那当下有些可怕,我的心里突然一凉。他大概感觉入口太紧,旋即放弃,塞进一隻手指,隔了一会,又加一隻,那动作绝不能说是温柔。若非他惯于将指甲修剪到极短,我又要多几处伤口了。 他急切摩擦着我的内壁,喘着气问:「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儘管觉得自己很像是被填塞香料的春鸡,我却并未回答。都引诱到这份上了,不想令他扫兴,我怕他的理智随时会回魂,下次再要诱捕他,让他这么急不可耐地侵入我的双腿之间,恐怕就难了。他等不到我回答,抽出手指,便要将阳具放进我身体,过软的牀铺却使我俩一再错过。 他急中生智,拉过一个枕头塞在我腰下,这动作牵动我伤口,又令我痛哼出来。唐家祥有点着慌:「你不要叫了,搞得好像我在虐待你。你车祸当时一声也没有叫!」 「你本来就在虐待伤患。你虐待得很爽,对不对?」我拚命舒展紧皱的双眉,投给他一个淫荡微笑,忍着手掌创口疼痛,双手探到下面,将两根器官握在一处揉擦。在淋浴中湿透的纱布与皮肤是双重质地刺激,令他也从喉间低呼一声,极是情色。 我睁着朦胧的眼睛,挑战似地望着他,听,你也叫了,我赢了。 我越擦越快,我们的灼热器官急速涨大,它们不断地从我的双掌之间滑出,透明液体淌满我的肚皮。唐家祥求饶地道:「慢点,我很久没有……这样我会……」 很久没做,还是很久没射?总之这说明了他和谭小姐并未来一段復合性爱。从我口中吐出了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会讲的话:「那你快点进来,我要你进入我!」 一如方才双舌交缠时的念头:我要你用尽气力、用尽方法进入我! 身体里好像亟需被填满,我按着他的腰,要他进来充填我,不由自主地摆动下身。大腿一用力,膝盖和腿上的伤口登时剧烈抽痛,我斜眼看向下方,果然几处伤口已鲜血溢流。手掌的纱布也脱落了,我的下体还染着自己手掌的血。 我不在乎,因为经过了几下迟疑又惶急的试探,他已然在我身体里。 当然,那一刻并不唯美,疼痛指数堪比适才的公路车祸,我好像被迫转性为女,正在分娩一个巨婴,这巨婴又不知何故,竟然结胎在我的肠子里。我痛得发出此等荒谬联想,痛得脑中剩下很搞笑的两个字:「破处」── 所有过往曾选择我作为第一次性对象的女孩啊,曾兆文对不起你们,我真想向你们一一下跪!我曾兆文是禽兽,你们个个原来都被我欺负得这么疼,我却一无所知。现在我遭到报应啦,而且这傢伙更没技巧,我和你们上牀还知道循序渐进,他一口气便戳了进来,也不理自己的尺寸如何可观(甚么?你问我,他和我的谁比较可观?在这要命的当口,请容我没心思再去比较!总之我的绝对未落下风──),我好像被凶器夺命似地。真的,真的,我发誓,以后打死我都不敢和处女上牀了! 唐家祥察觉我腰背的僵硬和下体的软垂,这种尷尬的软硬对照,充分显示我生理上只有痛苦没有快乐。他抽出一些,又不敢妄动了,有点紧张地问:「要不要我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走。我摇着头,揽住他腰臀,咬着牙,又再开始摆起身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舒服,体内隐隐却有个地方,期待他的再次探触。刚才空虚的体内现下是充满的,是被你充满的。你难道不知道,如果可以永远这样留着你多好。这再不是梦了,也不是前生记忆,是实实在在的体验,是── 男人的性思想是很直接的,我心中浮起赤裸的一个句子:是唐家祥在上曾兆文!是我爱的人在插我!一想到这么下流又爽快的说法,我的欲望轰地甦醒,后背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痛觉神经变得麻痺,手里的阳物一阵跳动,又恢復了鲜活昂头的姿态。 我拉着他的手,要他来握住我。那粗糙的指掌再度掌控了我的意志,上下滑动的节奏和他下身进出的节奏有时一致,有时错开。我俩都忍着没叫出声,低吟和喘息却一次又一次彼此共振。 在这双重低吟之中,是下体皮肤与黏膜被反覆搓揉的轻响,那是他握着我。然后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水声,随着他在我身体的进出荡漾开来。当我在女人们的体内抽送,我对这声音很熟悉;当我成为另一个男人阳具的容器,我感觉它好陌生。陌生得极其淫贱,又无比美好。 唐家祥在忘我的激情之间,连连撞到我膝上伤口。伤口的刺痛与体内奇特的酥麻一齐涌来,我已快因错乱而疯癲。我不愿意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儘管伤处疼得我想闭起眼,我还是用力地望向他迷乱的面容。我想看他这副带着兽性又仍极俊朗的面容,已经想了不知多久。 用力地记住你,记住你在我里面的每分每秒,正如你用力地衝撞我,从里到外地掠夺我! 他的衝撞停止在深深的一次埋入。我痛到麻木的双腿陡然感觉他的背和臀一阵颤动紧缩,我自然知道男人在这时是发生甚么事。他喘了几口气,低下头,垮下身子,湿发垂在我额上,握着我下体的手掌突然收紧,换我颤动着射了。 我瞬间虚脱。快感一去,全身上下的痛楚剎那间铺天盖地,还包括被他进入当下那种很新鲜的痛,被他撑开的孔道也立时变得过份敏感,好似下身变得很纤薄,他一动,我就将爆裂。 男人高潮后清醒得很快,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主动求欢根本是病态发作:他妈的,曾兆文你是伤患哪,竟然如此自虐! 我第二件意识到之事,是性行为守则。我推推唐家祥:「有没有女孩子教过你做完了要赶快退出?你这样留着不动,会害女方怀孕。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十九岁就做人老爹。」 他迷茫地说:「你又不会怀孕。」他显然醒得比我慢,脸上尽是满足。 我尽量忽略他迷人的事后神情,正色说:「你要是跟男的上牀,这样也不好,容易染病。」 「可是你明明很乾净,不是吗?我又不想和第二个男人这样玩。」他嘟囔着抽开了我身体,撂下一句我几乎难以拒却的话:「我好想……一直在你里面。」 我的心极缓极缓地陷落了,一陷落便再不会补起,终我一生,也许都有一处空虚等不到他填满了。我也想的,也想你一直在我里面。 唐家祥在我的指示下,换上新牀单。旧牀单上洒满各种体液,连血都有,这还不是破处是甚么。他替我重新包扎了伤口,又把我抬到牀上。「快睡觉。」 六点整。我暗讚我俩真是精力充沛,看着他在我身边瞇上眼,有些过意不去:「你马上要去上班了呢。」唐家祥打个呵欠,说:「所以我叫你快睡。」 我们没有睡。 他那句话起了神秘的催情作用。本该是疲累至极的我们,歇息到一半,两具裸身又似有若无地相互试探起来。我不知我俩为甚么如此飢饿,如此渴切,都不是十来岁的血气少年,竟和交配期的小兽一样。唯一的解释,便是过去几个月间,单身的我们各自被迫守身如玉,以致一旦有个衣衫尽褪的身躯躺在身旁,便求生一般地需索个没完没了。我还不会傻到以为这是真爱的象徵。 第十八章(4)(限) 大学时期,教授介绍过一个实验。让老鼠压按一个槓桿,槓桿连接到电击装置,于是老鼠每压一下槓桿,牠的性快感中枢便被电击,令牠欢悦不已。结果,上了癮的老鼠无休无止地高频率压按槓桿,终于疲倦至死。那时,一眾同学包括我,整堂课嘻笑不已,嘲笑这隻真正「快活到死」的老鼠。这刻我觉得自己也就是那隻老鼠。我的境界更高,车祸后二小时便忍痛交配,还交配不止一次。人家老鼠起码还没受伤,体力充沛,要快乐到死,总还需要一段时间。伤患曾兆文奄奄一息,竟还自陷地狱。 ──只因地狱即是天堂。快活到死!这个清晨的终极追求,不外如是。 我们正是交配期的小兽,为欲望而生。他在我身后翻过身来,手搭在我腰间,又慢慢向前滑落时,我下半身的猛火又被点燃了,拉住他手便去抓揉起来,他生茧的手掌一握住我的阳具,我又兴起了要他戳刺掠夺的欲念。而他坚硬的器官已顶在我的臀间。 我背朝着他,挪动伤痕累累的双腿,让他顶到我最敏感之处,像那晚在海岸的交媾姿态,低声问:「你想不想再进来我里面?」 在我的主动摩擦挤弄下,他不再顾忌地呻吟了几声,照做了。 这次他在我背后进入,两个疲累的傢伙(其中一个更是如假包换的伤患)很像一对体力不足的老夫妻,色心不老,只能缓缓地抽送磨蹭。痛楚之中,我正感觉他又探到了那个令我愉悦得通身发麻的地方,唐家祥突然顿了一顿,很快地退出,声音焦虑:「你流血了。」 我转头去瞧,他拉下的保险套上有着淡淡血跡。不怪得我那么痛,果然被他开多了一个伤口,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伤的,他果然身怀凶器,我果然是他妈的破处! 我俩没有放弃,面对着面,用手服务着对方并未被受伤吓退的充血器官。这是第一次,我这么清楚地看着他一阶一阶攀向高潮顶峰。在海岸那一次,我背着他,方才那次翻云覆雨又过于疯狂,过于耽溺自虐,今时今刻的我们,才终能细看对方每个幽微表情,追随对方每一个惘然与清醒的瞬间,记住对方每一下皱眉和低喘,与此同时,相濡以沫。 纵然明日相忘于江湖,亦足够惦念半生。 从衣柜扯出另一条新牀单时,唐家祥没头没脑地说:「你家里衣服不多,牀单怎么这么多。」他的手臂已在微微发抖。俩人在公路上折腾一夜,回家又大战两场,饶是他身强力健,卒之被我玩到这步田地啦。 「牀单很重要呢,你都不知道我存了多久。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嘛。」我二度诱姦得逞,轻松地说。作为一个在车祸伤势中接连性高潮两次、精力搾尽的病人,我真有此生不枉的感慨。 他勉强换好牀单,再也抱不动我了,倒在牀上,招手要我过去。我喊着痛,像个一身慢性病的老先生,自己滚上了牀。我俩恍惚着十指交扣,嗅着二人交融的汗气,一起沉沉睡去,这次是真的入梦了。 其后,我被他的凝视唤醒。 不,这是美化了的说法。有此一说:人们闭着眼睛是能感知他人的凝视的,有人称其为第六感,我向来不怎么信,这次我也依然不信,因此,其实我是被他凝视我时呼出的气息扰醒。 以及他带着薄荷清香的低语。 抵死交欢之下,被掏空的两个人均没想到要校闹鐘,唐家祥却是个尽责的员工,嗯,或许就和我一样尽责,总之,我俩皆在该醒的时候醒来。只是他先我一步,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去刷了牙洗了脸,又跑回来对着我说话,迫得我只好闭眼装睡。还是累,如此短促的睡眠对车祸伤患来说确实是件酷刑,我死尸一般闭眼不动,倒不全是为了诱骗他说出真话。 ……等等,你哪里来的牙刷?我又嗅到他脸上还有残馀的刮鬍泡沫味与洗面皂香,都不是我惯用的牌子,难道他的车上除了急救包还有盥洗包?这城市短短几条干道上的通勤,他当自己是越野远征吗? 我按捺下好奇心,因为他连连沉吟。依他作风,肯定是有要紧事要说。他连对着个睡美人……呸,我是说睡梦中的人,说话也会吞吞吐吐,平时到底怎么收服职场上那些合作伙伴的? 他犹疑半天,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躺平的我。牙膏味、剃鬚泡沫味、洗面皂味……忽然一股脑儿掩向我,他已将脸埋在了我脖颈里。「阿文?ariel?」 这是在测试我清醒与否,我按兵不动。 「你听不见就好啦。」他叹了一口气,「阿文,有件事,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主意,我老是不知道怎么说、甚么时候说,不知道你听了会有甚么反应。」他在我颈子上吻了一下,「我是说,我很想,很想……唉,我很想好好照顾你。」 凌晨那样的「照顾」,也挺不错啊。 「你很需要人照顾的,你自己知道吗?」他又似讲述,又似叹息,「那时候,你在你姨婆家门外靠着我哭的那一次啊……我就觉得你还没有真正长大。曾阿文是一个成熟得太快的小孩,这是环境和命运逼你的,但是在我看来,你心里还有好多地方跟不上。」 额头上一阵温热,是他在轻抚我前额。「你需要一个保护你的人,唔,不是保护你身体,是你的……你的心。你自以为天生天养,把自己搞成一个怎么糟蹋都可以的人,在感情上也是……不是的阿文,你太好强了,应该要有人好好照顾你的。」 如果你早说这些话就好了,在我想起一切之前说,在谭倩仪登场、在你和她的罗曼史回温之前说,在你拿她来试探我之前说,在我下决心之前,在…… 「如果有人要担当照顾你的责任,那应该是我,对不对?」他陷入自问自答,「我也想过,会不会其实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在等着认识你,在未来,搞不好就是下星期,或者明天,如果我佔了你旁边的位置,便阻碍到你的幸福了?对啊,没道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呀,你说得对,不是谁等得久,就能决定爱谁。我找了你两世,不等于你只能选我。」 原来是两世。装睡果真有很大好处。我胡思乱想,睡美人被吻醒之前,说不定也是装睡过来的,说不定她是听了王子倾诉衷肠,才决定要「醒」,搞不好在那之前她早就醒了,很多国家的王子都曾来试吻她,只因说的台词不合她心意,她才辛苦装睡那么久。她的沉睡哪里是甚么女巫的诅咒?那是古典时代矜持女性过滤追求者的秘诀! 而这位王子还在说个不休,「阿文,我不想放你走,又找不到理由不放你。我没想到你说放弃我便放弃我了,弄得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你讲出口就不会改了,对不对?」 ……而睡美人不能停止胡思乱想,只能在脑中插科打諢下去,只因若是多专注一点在王子的台词上,便会落泪。 「喂,踢我一脚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爽啊?我知道你这个人,在那种时候一定很想做点野蛮的事。我也是活该。你没办法揍我,只好抢我的车。」他喷了两口气,搔得我颈子好痒,想来他是在笑。「你很过份,你知不知道你车祸我吓成甚么样子?我们重型车有个club,你这种小车祸我看多了,朋友跌断手的也有,我从来没试过慌张成那样。」 他捏了捏我鼻子,「不行,你太过份了,以后你想骑车,记得绑我在后座,要死一起死算了。」 怎么办,我现在还想多踢你几脚。把你也踢出眼泪来,我便可以放任泪闸打开。 「曾阿文,我真的……我真的很想爱你。我又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他话声仍是轻柔,可我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恶寒,睡美男曾阿文再不想流泪了。在这黏腻燠热的夏日早晨,我打着无形的冷颤,冷得彷彿睡在千古不曾日出的一处荒野。那很好,我明白了。 第十八章(5) 若他已然爱我,或至少曾经爱我,便不可能这样表态。一个人倘若爱上了,便再无须去强调他的意愿,他不会去思索自己有多想爱,因为他根本无得选择,要煞车也煞不住。如果说有甚么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是我无条件相信的,那不是第六感,而是超乎生物繁衍本能、超乎意志力的爱。用不着解释,它总会发生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刻,你从此惦念一个人,无论他愿不愿意让你惦念。 唐家祥又吻了吻我的颈子和锁骨:「你肯定不知道我多在意你。我想你被我保护得好好地,你要去甚么地方,我跟着你,这样,我就能确保你很快乐,确保有人陪你讲无聊话。对了,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这次酒量还是比你好,我们上次遇见时,你也是没有我这么能喝,所以啊,你喝醉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做你的沙发和枕头……这些我都想为你做,一直都想,我就是分不清楚这算不算喜欢你……」 「如果我可以爱你,那有多好。」他声音渐低,一张脸闷在我的胸前说着话,似乎想将这句话直接送到我心上。 够了。 我动了动身子,准备「醒来」,唐家祥却忽而跳起身。我以为他发现了,正要开口,却听见冷气低声运转,几丝凉风飘送下来。唐家祥赤裸的上半身又呼一下靠到我肩上:「我帮你开了冷气,凉爽啦,你乖乖睡觉,睡得越多,伤好得越快。我去上班了。」 说着,替我拉过薄被盖在胸口,在我手上握了一下,语气转为报告式的正经:「十点鐘你们的店其他员工要上班,我会打电话去你餐厅,帮你请假。如果公司会还没开完,我briefing完了即刻找藉口偷走出去打电话,绝对不会耽误。你放心。」 是时候出击了。我闭着眼道:「请假就不必了,你先别走。」接着我睁开眼,迎向他那双在东方人当中算是相当深邃的眼睛。 唐家祥瞬间冻结。 我忍住笑,说:「我有一个问题,及一个邀请。」 他手足无措,紧张地拚命抿着嘴唇,快三十岁的人变成个可怜兮兮小朋友,清澈的圆眼睛骨碌碌地转不停,八成是在思考我听见了哪些不该听的话,正在脑内沙盘推演我会如何质问他。 我若无其事地问:「你牙刷洗面皂哪里来的?」 「……喔,你问这个!不就……不就是楼下便利店,门口左手边那个架子上的男士toiletries旅行装嘛,有两个牌子,我都没有用过,随便买了包顏色看上去舒服些的。」他不意我问的是如此易答的问题,如释重负之馀,答案的资讯量未免有点超过正常的程度,谁要知道那套旅行装放在商店的哪里、包装是甚么样? 他有自爆之嫌的答案还没有说完:「我又不是你男朋……男……唉呀,我是说,我又不能用你的东西,当然要早起去买。」 我装作没看见他下頦边缘和颈侧的吻痕,他自己梳洗时一定发现了,却也不能在大热天系围巾,只能带着我留下的激情记号去开会。我拍拍他脸:「好孩子,又早起,又懂作客礼节。咦,等等,不要坐起来。」我拽住他手臂,趁机吃了一下他肌肉的豆腐,暗暗吞下口水,微笑道: 「我的邀请呢,就是你带cynthia谭小姐来『sherman创厨』用餐。小店没有本钱招待整餐饭,招待一支葡萄酒是没问题的。」` 他被我彻底吓住了。小麦色的一张脸豁地红起来,很像煎熟的鸭胸淋上红酒醋汁。「你,你要见她,做……做甚么?」 「这还不简单,」我灿烂地笑着说,「我要把你嫁出去,总要看看你嫁的是不是良人吧。」 第十九章(上) 所以你之前看见的一切居家煮食情节必须全部重写。 没有错,养伤的一个月期间,他的确替我煎牛腰、燉鸡汤、煲(失败的)绿豆沙,可是我的心头无时无刻不有一个谭倩仪,是我无法比拟的风华绝代,倩影款款,那倩影监视着我,亦守望着他。 我和唐家祥的厨房生涯早已迈入新一个纪元,过去厨房是舞台,二个角色对手戏的剁剁炒炒、嘻笑怒骂,如今谭倩仪的幽灵已无所不在,这是一齣三人戏码了。有时我不禁怀疑,我思念谭倩仪的次数和程度,只怕比唐家祥对她的记掛还多。 你问我怎能想像出谭倩仪的模样?因为唐家祥确实接受我的邀请,与她联袂到我餐厅作客了。 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美到我不会去追求的那程度。并不是她五官身材多么绝世,而是整体气质动人。动人之外,还有「正确」,一个人的气质怎能「正确」呢?这么说吧,我一见到她,便知道这才是配得起唐家祥的人。 是,唐家祥在我面前了无尊严。他一丝不掛的高潮神情我也看过了,他站在我锅子旁边猛吞馋涎更是司空见惯。我也见过他吃我煮的墨鱼汁直麵时,将落到桌上的麵条拈起来,咻地一声吸进口里,嘴角却漏出两滴黑色墨鱼酱汁来,平日人模人样做给同事看的tablemanner,统统扔到了九霄云外。可是这不妨碍我对他的瞭解:他始终是体面人,现今默默耕耘,将来还有更大事业。他的衣着、车款,和饮食健身一样讲究,他也比我更关心这个社会。从收入到品味,他都是上个世纪末流行至今的那种优皮阶层,稳佔其中。 而谭倩仪便是合该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中產家庭出身的他俩,也许称不上特权新贵份子,亦不热中成为风云人物,不至于大富大贵,然而,他俩那一派新兴菁英的眼光和身段,却是街头多数人汲汲营营之馀,附庸风雅去追求的。 而他俩不必特意追求,已够风雅。我却算甚么东西? 当我们还只是单纯夜游伙伴的时候,唐家祥有次给我看一隻新买的手錶,黑陶瓷与雾面不銹钢相间的錶带,以及低调中暗渡风骚的海底深蓝錶盘,十足是这个男子该有的配件。他对我说:「我找了好久才选到一隻哑光处理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光闪闪的东西,太招摇;太暗的也不喜欢,太压抑。你看这隻多漂亮!」他翻过透明錶殻,又喜孜孜地献宝:「你看你看,机械机芯的每个零件都好清楚,你看到它的工艺,多感人呵!可是唯有戴它的人才能把玩。我要的就是这份『专属我自己欣赏』的感觉。」 他佩戴着那隻錶,与谭倩仪一同出现在「sherman创厨」小小的空间。谭倩仪粉青色雪纺洋装的领口,是一条雾银色、细鍊身的单颗鑽石鍊。俩人各自一身不卑不亢的优雅。唉,炎炎暑天,人人热得狼狈到不行,他俩不知怎能保持得那么清爽而耀人?这二人的组合令我一度看呆了,他俩正是泛着含蓄雾面光辉的一对璧人。 他俩是ivy接待的。小棋不让我出去,她的第一个理由是「你受伤不要乱动,在里面配料就好」,此一理由被我驳回。她又说:「你车祸到现在还没有出去过,我以为你顾及餐厅形象,才不出去丢人现眼。午餐时间,你不要出去吓其他客人!」这说法虽然很可恶,但无可辩驳,我只好老实守在厨房里,揭开出餐窗口,怔怔地望着谭倩仪。 搞得好像我喜欢的人是她一样。 谭倩仪的肤色并不很白皙,和唐家祥一样是健康阳光派的。一般本地女孩要是有这样的肤色,即使不紧张着美白、涂上泛白粉底,也不敢穿青绿色衣服,只怕显得肤色黯淡,这是我从歷任女伴处学来的常识。谭小姐却落落大方,便这么穿着onepiece粉青色衣裳,淡妆上街了。我这才发现,只要有着红润的脸色和光泽肌肤,穿甚么顏色都好看。只要有着自信,便是低头点菜也美丽过人。 我痴痴望着这位大美女的时候,唐家祥也注视着她。她像个天之骄女似的,两个男人一远一近,一里一外,眼光均被她牵着走。而她只不过是伸出匀称手臂,握起玻璃杯,啜了一口平淡无奇的冰水! 小棋问:「你看的到底是哪一个?」 她太瞭解我了。我诚实地说:「看女的那一个。」 小棋哼了一声,说:「各人有各人风格,你不会变成唐家祥,也不会变成这个……这个女人。看一百年也没用。」 「二厨女士,我看一下,你也有意见?」 「你又不是只看一下那么简单,哼哼,当我不知道。」小棋在我久未修剪的平头上点了一下,「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这样子没甚么不好,我觉得你很好。」她拉起油锅前的椅子,在地下一顿,「我连高脚椅都搬好给你了,快点给我爬过来炒蕃茄酱!」 「好好,你赢你赢。」我举起双手,「可是我求你一件事,现在厨房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百无禁忌。阿梁和joe马上就进来,你千万不要在他们两个面前乱讲话!」 「乱讲话是甚么意思?我这个人有甚么说甚么的。」 嘿,你还以此自豪啊你。「就是要你有甚么就『别说』甚么。唐先生也好,谭小姐也好,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其他人不能听的。」 小棋嘴巴还在动,不服气地想争辩:「每个人都有眼睛看──」我指着她:「没得商量。我以上司身份命令你!」 第十九章(中) 谭倩仪点的是鲜菇杂菜燉饭,费时特别长。我在砂锅里注入上汤时,想起唐家祥曾建议:「下次试试鸭骨熬的上汤,不用鸡汤,应该很香,而且还有中西融合的感觉呢,好不好?」他总是有这些偏门点子。我节奏有致地搅拌米粒,想像着他提议的味道,忽然有些遗憾:唐家祥这么多奇怪心思,原是私房提供给我的,我未能一一实验,往后只能由他们俩去玩耍了。 是我错过了他,抑或他从来也不愿让我抓住?假使我们相识以来的时间以十倍慢速前进,我便能以十倍份量佔有他么?或者,他一样会闪避,一样退缩,使得我煎熬的时间拉长为十倍? 小棋伸过来一根小木匙,帮我在锅中抹上一小块牛油。有了受训完成的阿梁和joe从旁分担工作,她越来越多馀裕专注于习练烹调,抓取调味的时机也更加精准了。牛油在温煦的热度之中融化,使我手上的木製饭杓滑顺地拂过米粒,risotto米在一圈又一圈的搅拌中转为饱含蔬菜香气及上汤精华的淡黄色,我盖上砂锅锅盖,任锅中化学变化继续作用。 我望着这把厚实的砖红色老式砂锅,这是唐家祥慷慨捐赠的私家货,导热的均匀程度与速度控制均是一流。锅中米饭细密的煮滚之声很轻快,这整个过程是一场仪式,锅中成品是要呈献给谭倩仪的,要帮唐家祥取得她的欢心,于是,彷彿我是在替唐家祥炼製一炉幸福灵丹。 既是幸福灵丹,炼丹的人也应该开心才是。老想着唐家祥,燉出来的食物是会变得沉重的,那便想成是替外边那个大美人煮饭吧,这样,我更心甘情愿一点。 想到谭美人,我精神稍为振作了些,鼻子也灵敏了,突然发觉不对:「小棋,你加的是哪一种牛油?」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她连忙赔罪,「原来的牛油用完了,一直没买进新品,我用另一种替代,前菜麵包篮附赠的那款。」 两款牛油等级有别,怎么能用抹麵包的来燉饭?香味岂不大打折扣?我正要抱怨,突然想到,是我受伤才导致採购人手不足,又怎能怪她?我一阵气馁,轻叹口气:「不必道歉。临机应变也都算是厨师的技术,还是谢谢你帮忙。」 有谭倩仪在,唐家祥在他自己点的那道蕃茄麵上并无加註私房需求。可是我仍然炒了一些他独家要求过的羊奶乾酪夹心青欖到酱汁里,盛盘时又淋了少许日晒乾蕃茄的蒜香橄欖油,作为提味点缀,更不忘舀起一些漂浮于橄欖油中的蕃茄种籽,均匀洒布于麵条堆成的小小塔顶。这是他说过喜欢的,儘管我不知道这些种籽哪里特出了。 我盼望他吃到时,明白我很清楚是在为他煮食,明白这滋味只为他一人调配。 我知道自己很矛盾,都说了要退场,又计较着一时半刻的剩馀戏份。你知道的,临时演员总是不甘心从镜头前被赶下去领片酬的嘛。 我苦笑一下,我真是够临时了,只得一年多的戏,谭倩仪才是贯穿全剧的正角,人还没有出场,我已望风遁逃。她三两下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岂不知武侠小说中越迟现身的神秘客本领越高吗! 亦不必来提醒我,我还多演了那么几百年、一千年的。正因为演了这么久也未曾和人家真正凑成一对,更没有资格赖着不走,临时演员也有万年客串的呀。有时,我疑心唐家祥是找我找了太久,才误把我当成宝贝。依他固执的性格,越是求不到的,越不肯放手,我不过是他一个很难达成的目标,他这个死硬脾气的孩子,一心只想找到我,根本就不知道找到我之后要拿我怎么办。 (还有,让我们大家都面对现实吧:无论街头运动口号喊得多响亮,同性爱题材小说电影如何在专业奖项中大行其道,各国政治人物文艺人士又怎样纷纷出柜,你扭开黄金时段的婆妈剧,看看那些千家万户等着、追着、为之又哭又笑的故事,哪一部是男一号和男二号终成眷属的?) 大美女被我的幸福灵丹餵食得很开心。我对小棋说:「人是我邀请来的,不出去打声招呼不行。」围裙也不解下,便带着笑脸出去了。这笑脸不是假装,因为我并不是对唐家祥笑。 说真的,我原本便喜欢女人,欣赏美女是天经地义。看见令人瞳眸发光的一位女子在自己的烹调手艺之下绽开欢顏,会有几秒鐘的时间,错觉自己在厨房一番辛苦,要掳获的是她的芳心。女人总是柔软似水,举手侧头之间彷彿都有幽香,唐家祥再如何温雅好看,在她身旁,终不过是个硬梆梆的臭汉子。 ──臭唐家祥,我是离不开你,可这不妨碍我意淫你身边的美女。你以为自己是甚么好东西吗?以为我非爱你不可吗?那是因为我孽缘缠身,才会当你是宝! 「真的很不错,我好喜欢。」谭倩仪正视着桌边的我,没有过多人工化妆修饰的双眼极其恳挚,「我在美国,有个唸书认识的好姐妹常在家里做燉饭给我吃。她是北义人,模仿的是她印象里家乡妈妈的手势,很有人情味。你知道留学生的家常饭嘛,配料总是很简单,但是每样东西的滋味都发挥出来了。」 我微微一笑。 她偏头回忆,又说:「我们那时是学生呀,商学院学费高,外国学生津贴又低,要精打细算,于是她将松露换成超市的普通蘑菇,都好好吃呢。是她教我吃食物的原味,再普通的材料也能很丰富。你煮的饭令我想起她,完全是那个感觉,连米粒的硬度也抓得恰到好处。」 她伸起纤纤手指,俏皮笑着在我和唐家祥中间点了两下:「你一定也是对味道很敏感、很懂珍惜食材的人。frederick输了,他就只会吹牛。」 她在活泼与稳重之间的拿捏,比唐家祥更胜一筹,是好人家的女儿才有的动静合度。虽则刚刚才回到华文世界,她也没有唐家祥初次见面时满口零碎英文的笨拙。她知道我和唐家祥交情非同一般,也知道我清楚他俩的关係,因此也不刻意装作疏远陌生。人际距离的掌握得当,衬上她亮丽脸蛋上的无害微笑,只令人看着舒坦无比。 唐家祥噘了一下嘴,好像在吃醋我和谭倩仪的互动。 「他啊,他……」我瞄着她领口半露的弹性酥胸线条,想要叫自己分心,却止不住自惭形秽,「他,他没那么差啦。煮饭是我的本分,他是……是客人,他懂吃饭就行啦!」 「谢谢你,ariel。我今天回去要写email给我那个好姐妹,」谭倩仪说,「跟她说我吃了一顿很棒的午餐,令我好想念她。」 绝招啊绝招!身为一个厨子,最难抗拒的回馈意见,莫过于食客吃下料理后,对你说,感动从嘴里传到了心里。我斜眼瞪了一下唐家祥:她也吃,你也吃,你品嚐的深度比得上人家吗? 第十九章(下) 唐家祥似洞察了我的怨懟,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将餐盘里仅剩的一颗乾酪青欖送进口中,随手将餐叉精准地推到四点鐘位置,拿起篮子里馀下的四分之一条ciabatta,洗餐盘一般把麵包浸满浓郁茄汁,塞住了自己嘴巴,一副不予置评的模样。 谭倩仪轻声对他说:「这个麵包本身这么好吃,蘸麵汁吃好可惜,太重口味了。」 唐家祥无辜辩解:「酱汁丢掉不是更可惜?把餐盘清乾净是基本礼仪耶。」 谭倩仪看来是个懂得以小女人的娇柔包装心中主见的高手,她露出浅笑,换成是我便拒绝不了:「可是……这种麵包不容易做呀!人家一番心血怎么就这样糟蹋了。反正你食量大,那块ciabatta就蘸橄欖油吃,你还要吃茄汁,再点几片法国麵包就好啦。」 唐家祥显然也拒绝不了,耸肩望着我求救。我只有接口:「餐包篮的所有东西都是现成品。是合作厂商的作品,可不是在下的劳力成果。」 唐家祥当即心满意足又胜券在握地靠向椅背,回望他对面的大美女,一条手臂还插在了腰上。 我看了看他衣袖下微微鼓起的肌肉,那手臂动不动便抱着伤腿的我在家中走来走去,在替我煮饭时被我偷咬过好几口。我冷感地放任他俩之间浪漫张力继续发酵,爱情似有还无,欲望呼之将出。此时此景,乃至来年来日,又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不管,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大美女私下倾诉,我拚着一条伤腿走出来丢人现眼,乃至当初开口邀请他俩作客,都是为了心里那几句要紧话。于是我在心里默唸,我要大美女,我要大美女,你该死的唐家祥快把美女借给我十分鐘。我默唸,我默唸…… 终于,默唸收效。谭倩仪将餐巾放上桌面,淡淡的唇膏脱落了一些,她挟起化妆包,微笑道:「唐先生,可否让我缺席一下?」 唐家祥挺直身体,斯斯文文地笑答:「这位女士请便。但若是去得太久,请恕我必须逃走。啊,当然,我是不会留下信用卡的。」 谭倩仪白他一眼,站了起来。我这才明白,方才两人那套做作身段的礼貌对白,也是玩闹演戏的情趣。 我抢先往洗手间方向一摆手,微微躬身:「请走这边。」 唐家祥仍打着矫揉作状的腔调,向谭倩仪补充道:「容我为你介绍,这位店家呢,很骄傲自己的餐厅有洗手间,而且还是应有尽有。本区地狭人稠、寸地寸金,一般小本生意餐馆多数难以配备洗手间,『sherman创厨』新来乍到,竟然闢得出一间proper的厕所,简直可说傲视本区餐饮群雄!等一下你进去,可要好好享受。」 儘管心里有些钝钝的难受,我仍感觉得出,唐家祥是有我在,加之美人相伴,左右逢源,才会如此昏了头地放肆。不知他春风得意些甚么,嘴巴变得比我还轻浮,人家端庄的女士进洗手间享受不享受,你管得着么! 我急忙一拐一拐地把谭倩仪领走,一手伸到背后,依照惯例向唐家祥竖起中指。唐家祥所坐方位是狭长区域的最后一张餐桌,担保没有其他客人瞧见我的咒骂。我目送谭倩仪走向洗手间垂帘,她的裙襬在翘臀下方轻摇,俐落中不失性感,我彷彿听到唐家祥在背后轻声一笑。 我往洗手间追了上去。正确地说,是拖着腿、跳着赶上了谭倩仪。这一阵跳跃引发的伤口疼,令到我在抵达她身后,面肉差点抽筋。 谭倩仪听到背后诡异的声响,转过身来,惊见残废店主风风火火地扑过去、表情扭曲,不禁吓了一跳。这么一位态度从容的美人被我吓着,使我罪恶感维持了一秒,随即恢復厚脸皮状态:「不好意思,谭小姐,你出来以后,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谭倩仪微笑点头:「现在说也一样。我只是补妆。」 矜贵的美女说要补妆通常是客气话,天晓得人家有多大的内急?我有点惭愧地说:「没关係,我可以等。」 谭倩仪却说:「我也可以等啊。真的,说吧!」 我急了。在她面前我有太多理由手足无措:第一,她是唐家祥的女人;第二,她是和我不同阶级的体面人;第三,她是会令我心猿意马的美人。她集此三种「人」的身份于一身,搞得我全无勇气捍卫自己的任何立场。于是我说:「好。谭……谭……」 她说:「叫cynthia就行啦,你和他这么熟。」 听见个「熟」字,我心里又篤篤跳了两下,不知她是否洞悉一切而意有所指,专指我和唐家祥在牀上那种「熟」法,好用来讽刺或是埋怨我。一剎那,我像初恋少女一般脸上发烧。 然而,「sherman创厨」虽然离「傲视本区餐饮界」还差得远,本小店暂时也无须烦恼被黑道收取保护费的问题,可是要在住宅商业混合区开业生存,店主也是有几分周旋本事的,否则眾位邻里怎能容许夜晚酒吧时间、客人手持酒杯在楼外谈笑又兼吞云吐雾?我直视她晶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说:「好,cynthia,我有点事必须和你私下谈一谈,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哪天与你在这里会面?到时,要耽误你两个鐘头的时间。」 谭倩仪微笑道:「在洗手间门口吗?我ok呀。这里毫无异味,待两个鐘头完全没问题。」 该死!谭美女不愧是和唐家祥棋逢敌手的狠角色,一脸无害,岂知该低级的时候跟我一样低级。只是她明艳照人,我再投生三次也赢不了她,这么一位知情识趣的佳人,唐家祥哪里能抗拒?我说:「好啦,你赢啦,我自然是说在正经的座位区了。我招待你。」 谭倩仪不再搞低级,低声问我:「你是以『sherman创厨』店东的身份和我谈,还是以他兄弟的身份?还是更多别的?」 「都是,你所想的统统都是。」我豁出去般地说,「你真的很聪明。」 谭倩仪一笑,含蓄地掩去了眼中的淡淡失落,「不是聪明。很多事他从来不说,但我看得出,再与我自己、与我跟他的情形一经比对,猜出来便八九不离十。有个说法很老套,连续剧已经讲到烂了,不过你可不要不信,那就是──」 我与她异口同声:「女人的直觉嘛。」 这份女人直觉不知是否感应到了我对她颈子、胸口与腰线的邪念,我又害羞了几秒。但我想,她有此殊色,肯定对这种事相当习惯。我说:「既然你甚么都猜到了,可不可以暂时保密?」 「难道我会猜不到你要我保密?」谭倩仪仍是淡定微笑。妈呀,我快要爱上她了!她纤手一摆:「说吧,我们定个日期时间,我一会儿留我email给你。」然后她眨眨眼:「专属我们的约会,我一定保密。」 我已然彻底被她收服。唐家祥伴我夜游那么多晚,又陪酒、又倾谈、又做车伕、还被我佔便宜,搞得自己像贵妇俱乐部的牛郎,才换到我好不容易重新开啟的心;谭倩仪仅是出场吃一份燉饭、开两句玩笑便令我心仪了。唐家祥「嫁」给这种人,我退场也甘心。「对,我们的秘密约会。只要你不嫌弃我跛脚又邋遢,言谈不够得体,到时你将是我约过最重要的女孩子。」 这番话的后半部,我真心诚意。因为唐家祥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人,而他下半生最重要的女人,亦无庸置疑是我目前摆在至上尊位的(她对他的下半身也是最重要吗?你问我?那我当然不服输啦,可是不服输又能怎样?)。我对她如此諂媚,并不是为了巴结美人,或许我有那么一点管不住的调戏心情,但我是真切地希望,和她谈过之后,我们可以联手带给唐家祥幸福。 那句话怎说的?当你看到一个人幸福便于愿足矣,那么你是真的爱了。 我多么不想承认……我却也只有承认。 第二十章(上) 直至大腿上又长又深的伤口拆线,再到拆线后继续护理以免它再迸裂,我就这么多了一个月的时间,处理我计画中的事,也放任唐家祥的味道与声音盘据我的厨房和卧室。 他盘据我卧室,我无能为力阻止,可是我已然对自己诚实,我其实庆幸自己无能为力。有时我甚至异想天开,早知道那个凌晨在公路上不要减速多好,跌得重一点,伤得惨一点,说不定能再多半年。 (你问伤重到多一辈子不是更好?我倒是打从心里不想。面对势必放手的、这不清不楚的关係,本人大好青年,何苦用后半生的健全身体来换……) 「sherman创厨」是中西融合料理,唐家祥却更拿手东方菜式。他把握这段时间为我煮了许多菜,大有替自己手艺平凡形象翻案的姿态。为我煮疗伤生肌之鱸鱼汤的前一晚,还为此打越洋电话去请教他母亲:银花鱸鱼和七星鱸鱼哪一种对伤口修復更有功效?有甚么美味又补身的煮汤秘诀?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我将午夜电视购物频道转到静音,偷听他母子谈话,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唐伯母的叮嚀,唐家祥则是一叠声地说:「是,是,噢,好,明白了……」又问:「那薑丝好呢还是薑片好呢?老薑还是嫩薑好呢?……改天我想换换口味,煎鱸鱼也一样有效吧?甚么油能用,甚么油是禁忌?……」 唐伯母不知说了甚么,唐家祥不好意思地说:「喔,我这里是真的有个病人,不能拿他做实验呀,一定要一吃见效……不要笑我了,我知道薑丝和薑片都是薑了啦!」 唐家祥垮着眉头苦笑的侧脸又变了个小男孩,比厨房里的他还更愣头愣脑。这是我没曾尝过的天伦乐,纵是深广的海洋也隔不开的母子同心。我有些明白了:唐家祥的淡定和独立,或者有一部份是来自于原生家庭赋予的安全感,让他在事业和情场上都是有恃无恐,不像我。若说我的闯荡是赌徒风格,他的大胆便是从城堡出征的王子。而他入厨煮饭和享受美食时那孩子模样的无邪,亦是由于自小受宠,那率真的一面得以保存。 我车祸那天,装睡骗来了唐家祥的真心话,那时他说我是个半大半小的傢伙,一半成熟得太快,一半又追赶不上。他自己何尝不是一半成熟、一半童稚?只是他的「一半半」,比起我的自卑人格平衡太多了。 我又听见他问:「那,土鯪鱼好不好?淡水鱼和海鱸鱼一样补吧?……拜託啦妈,不准笑我,我想鱼肉都很有营养吧?我打算塞给他很多蛋白质……」 我小小地欢呼一声,又偷偷叹了口气。欢呼是因为不久就有鲜美鯪鱼吃了,叹气是为了可想而知唐伯母不知道这个「他」是怎样和她儿子纠缠不清,害得她要迟一点才能等到儿媳妇谭小姐进门。 唐家祥的各式中菜,一度差点令我撤回对他手艺的严厉批判。例如,他果真煮了鯪鱼给我吃,用原油豆豉配上櫛瓜来煮,这是三两下能变出的家常菜,家常菜却最考验功夫。櫛瓜清甜绵软,唐家祥有个很童趣的说法,称它是「冬瓜的远亲」,也就是说多煮一阵便烂了,也失去了甜味。唐家祥却有办法维持它的爽口与甘甜,恰好配上新鲜鯪鱼突出的鲜味,鯪鱼则被唐家祥叫做「鲤鱼的远亲」,这小子生物学得不怎样,对食材的来源倒有一番研究。 大功告成前最后几分鐘,他又淋下少许黑芝麻油提味。我的第一时间感想是:「哇,做你情人不见得幸福,但是做你儿子想必不错。如果你是我老爸,我放学马上乖乖回家吃饭,绝不在外逗留。」 儘管身在餐饮界,我的私家厨房配备却比他家还不如,唐家祥也就当仁不让地将大批用具配料搬来我家。我问过他:「等我拆了线,你又要统统搬回去?」 唐家祥耸肩说:「不必了。为了搬过来我还要搭车,再搬回去实在麻烦,统统送给你。」 便是这样,我的厨房一下子多出好几个欧洲国家的橄欖油,多出中国北方的几款老陈醋和辣椒油,多出玫瑰盐,就连原粒黑胡椒也多了两种,又有了牛排测温器、烹煮温度计、一整组花式蔬果刀、以及大半组名牌陶土锅盆。不过,除了这些好东西,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赶着清掉的食品,显然有快过期之嫌。我指着一块奶酪问:「这是真的英国stilton蓝霉软酪呢,还是法国brie发霉又变硬了?」 唐家祥冤枉地叫道:「是stilton!」 我又指着一罐腐乳:「那一粒粒的是蒜头呢,还是虫蛋……」唐家祥叫:「是剁碎的蒜头!你看标籤上写着蒜味腐乳!我看起来是那么脏乱的人吗?」 我嘻嘻笑道:「我又不是没进过你厨房。你在家里是甚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他为了平反自己厨艺的臭名,稍有讲究的菜式也做了几道。同是鯪鱼,他便多煮了一道茶树菇鯪鱼,以腐竹细心捲起,不幸他太过贪心,想要来个豪华版,于是切碎了罐头鲍鱼混进去,鯪鱼的锋头当即被鲍鱼抢光了。我咬下半条鯪鱼卷,隔着半空在他鼻子前点了点:「你呀就是甚么都想要,不想损失这个、又想留住那个,弄得乱七八糟。」 他愣了一下。我一看他的表情,马上也省起了,「……我没别的意思。」 他说:「我也没想到别的意思。」 两个言不由衷的人默然共对数秒,我摇摇头,又提起了筷子。不管了,今朝有好菜今朝吃,这道菜的用料虽然有点……好大喜功,可是三鲜齐至,更有腐竹增味,确实也很有奢侈快感。我能在这里吃他一顿亲手煮的饭,如今也是奢侈,每吃一餐,便少一餐,又何须在有限的奢侈中平添烦恼。 他关注地看着我,眼睛眨呀眨,我知道他有两件事想问,可是我偏偏只答其中一问。 「很好吃。真的,」我饱啜一口茶树菇和鲍鱼的汁水,说,「所以你记好啦,你开创意餐厅真的不要做西方菜,一定会有人赏识你的中餐的。」 另一天,他休假,我上班的时候他便整天耗在我家,接我回家时他将门一推,得意地说:「先不要进去,站在这里闻一下。」 「我是病人啊!你叫我半夜站在家门口不准进去?」我歪着身体,靠着他肩膀,苦哈哈地说。 「你闻闻看嘛,五秒鐘就好。」唐家祥央求,「是不是站在这里就能闻到好香?」 真的好香。就算不到香闻十里,起码已经香闻电梯间和防火梯。我吞着口水说:「好浓的高汤味。你买了上海餐厅外带?」 「嘿嘿,终于也有我令你吞口水的时候了。」唐家祥差一点搂着我跳起舞来。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熬出一锅扁尖笋火腿鸭骨鸭肉上汤,就等我到家,好煮麵给我吃。正宗上汤煨麵的麵身要煮到略带软烂才对味,唐家祥却是aldente口感的忠实拥躉,世上凡是麵条,他一律当作意式麵条处理,乃至于南台湾的关庙麵、中国陕南的裤带麵,竟也难逃被他煮得半生熟的命运。所幸,在我坚持之下,他对此道煨麵妥协,耐住了性子站在炉火前等细麵吸饱汤汁。 细麵的少许麵粉香混着汤头味不断飘出,衬着麵条滚汤的浓稠声音,不到几分鐘,沙发里的我已经嘴馋得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康復中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跑到炉前一起等麵。 第二十章(中) 掀开锅盖时,我望见汤面的晶莹薄油,不禁斜了他一眼,心想你为我用了这么大功夫,难得一天休假也不和谭小姐约会?却又觉得,这一问未免太贱,人家已摆明为我费心费力一整天,我又小家子气地吃甚么天外飞醋呢? 见过谭倩仪后,我有意无意地总把自己和她的雍容大度比较。当我和唐家祥并肩站在热气蒸腾的汤锅前,想起她,彷彿听见她的幽灵在我们背后轻快地笑道:「不要紧,你是病人,现在是你比较需要他,我少一天和他相处,又有甚么关係?」 真实世界的谭倩仪或者不会说出如此着痕跡的话,她肯定有更聪明又宽慰人心的言语。只是我们三个人心知肚明,他和她是来日方长,我和他是去日苦多。我们的一年多过去了,好几个世纪也过去了,无论对于屡屡错过多么不甘,我俩的日子终究也该走到尽头。 也是在唐家祥大摇大摆夜宿我的卧室后,我才知道他喜爱机械机芯手錶有一个很可爱的理由,那便是他容易失眠。他老觉得大部分的鐘和錶都吵死人,他家没有时鐘,在家只看电脑和音响显示的时间,而机械錶便是他认为「感受无声无息之时间流逝」的最佳选择。 ──这说词很浪漫,如果我是纯真少女一定当场倾倒。不过我素知这傢伙为人,他不经意说出来的老实话往往听上去无敌浪漫,而他自己还傻傻地不知道,自己的浅白表达在他人听来很像是文艺青年强说愁。 于是为了他,我只好把卧室里的鐘錶统统收到起居室。岂知这样还是不够。在他第五个夜宿我身边的夜晚,他终于发难了。那时我的缝线伤口与跌肿的手脚还很疼痛,睡到一半有时痛醒,其中一次朦胧醒来,由窗外透入的微弱街灯,我赫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黑暗卧室里飘游。 我啪噠一下拧着了牀头灯,骂他:「你起牀尿尿就尿尿,在房间里游来盪去地扮甚么鬼?你梦游?」 「sorry,sorry,ididn'tmeanthat……」恍惚的唐家祥也被我吓到忘了中文怎讲,简直旧毛病发作,「我不是要去厕所,我在找牀单……」 今晚我又没和你……好好地换甚么牀单!我没好气地喝道:「你尿湿了牀?」 唐家祥小声地说:「不是,你不要生气,我……我想把起居室那一堆鐘錶包住。」 「都放到沙发里了你还不够?」你是童话里的豌豆公主吗,这么敏感! 唐家祥说:「不够哪,我真的听得到,到现在也没睡着。它们一起嚓、嚓、嚓的,我快崩溃了。」 「我已经放到沙发垫下面了呀,你明明是心理作用!」 唐家祥有点着急地说:「不是,真的不是。不信你现在去起居室,拿起一个鐘来,看着它秒针,我在这里数给你听,你听我和它是不是同步,便知道我是真的听得见。」 大半夜谁要和你玩这种无聊游戏,我哇啦啦叫道:「好了好了我信你,灯也开给你了,快给我处理完毕爬上来睡觉。」 唐家祥早已熟门熟路地从衣柜揪出一条牀单,这时才松了口气,「嘘,小声一点,你听你自己那把隔夜声多难听,平常声音那么好听,现在形象完全破灭啦。」 「哈囉,唐先生,这里是我家,我爱用隔夜声讲话、爱放屁、爱剔牙、爱讲梦话,你管我。」 我用棉被蒙住了头。唐家祥睡觉不但怕吵,也怕热,以一种破坏环境的方式猛开冷气,他自然愿意负担全月电费,其实他连水费也包办,带着手提电脑入住我家更是把上网费用也包了,只是我俩必须夜夜裹着大棉被睡觉,令我对地球大气层过意不去而已。 他将起居室里的时鐘手錶统统包扎好又塞进沙发垫后,躡手躡脚爬上了牀,熄了牀头灯,轻轻碰了碰我:「你还没睡着吧?」 「……我在装睡,不要吵我。」 「你觉得刚刚那样像不像刚开始同居的情侣吵架?」 「你有同居经验吗?」 唐家祥说:「没有。你看我多单纯啊。」 「放屁,才不是纯,是缺乏亲密关係歷练,所以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在被里闭着眼睛说,「讲话像夜鶯一样悦耳的人,刚睡醒也会有隔夜声,再美丽的天仙也会放屁和大便,屎屁都跟正常人一样臭。至于她会不会讲梦话甚至打鼾磨牙,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当然知道这些,我又不是没和女朋友一起旅行过!你真的当我纯情少年,不记得我还比你老啊?」唐家祥说,「我的意思是,像我容易失眠、对秒针噪音敏感这种事,不就很像同居初期会引发争吵的话题吗?」 我从棉被里探头,「而且第二天早晨还会因为其中一个人弄错牙刷而吵架。」 「没错,就是这样。」 「那我问你,鐘錶噪音的事你为甚么前几晚不说,到现在才讲?你前几晚到底有没有睡?」 「……讲真,等于没睡。」他闷闷地说,「在公司精神恍惚,还被下属纠正。我本来以为可以忍的。你看吧,这也是同居初期症状之一,不想破坏两人感情,只有委屈自己。」 说得像真的一样,敢情我的疗伤期成了蜜月期,这小子是来跟我试婚的。「我们的感情你可以尽情破坏没关係。还有,我另外有句评语要给你。」 「……甚么评语?」唐家祥听起来很畏缩。 第二十章(下) 「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复杂,才会失眠。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自寻烦恼天下第一。哪有人连缺点都生生世世带着走的,真是无……无……」 我吞下了后半句:「无药可救的灵魂」,他诚然是,而我自己无药可救地陷溺在这缺点处处的灵魂里,实在并无资格多嘴。 唐家祥不语。隔了一会儿,我逐渐堕回昏沉状态,胸口却被他的手轻轻搭住了。 「你难道不是想很多的一个人?我对自己比你诚实,起码,我从不装作大而化之,不会把苦包装成甜。」他用气音一字一字地说,掌心温柔地在我心口和腹部抚着,直至我真正睡去。 清醒的时候他断然不会对我说这些,虽然我们的确像同居情侣一样在餐桌上打情骂俏,甚至在淋浴间事件后他再次帮我洗过一次澡。我们依然彼此「帮忙」──唔,对,就是本店二厨、陈可棋阿姐的名言,好朋友之间那种生理需求的「帮忙」──我们做起来也不再像第一晚那么自虐又虐人了,他被我流血吓得差点不举,不久马上发挥宅男精神,偷偷上网查了大批实用资料,头脑甚好的他把各网站的教战守统统铭记在心,还交叉比对,以免受到网上谣言误导,一副打算长期搞男人的态势。我就不信他会把这些用在谭小姐身上! ──如果我不说,没有人会看出这两个人在倒数着即将到来的分别。 在餐桌上我品嚐他怀着战斗精神整治出来的菜餚,在卧室中我品嚐他身体。有时两者的时间相差不远,有时我乾脆便在餐桌上把菜餚和他的男体一起吃了。好一段时间他无暇去健身房,可是天天抱着我这伤患走来走去,他的腰背一点也没见发福,肌肉一点也没变软,美味依旧,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更多的打情骂俏发生在厨房,他站着,我坐着,为了苹果燉肉的粉红苹果要不要削皮而拌嘴,也为了应以酪梨还是碌柚做明虾青蔬凉拌而争执。他替我煮鲜菇马蹄排骨的那次,我才见识到他如何把马蹄肉连同外皮一起厚厚削去,我忍不住像老妈子一样惊叫起来:「浪费食物会被雷劈的!」 唐家祥最讨厌人家说他浪费食物,实则他收入虽高、花钱虽慷慨,却有着爱惜物力的老式美德,只不过削皮的手法太笨,一颗小小的马蹄削完了皮剩不到三分之二。他嘟嘴说:「我才没有浪费。」 「ok,对不起,是我说错,你只是手太不灵巧,小棋都不知比你好多少倍。」我招招手,「统统拿来,我来削。给你处理不行,削完皮一斤变半斤,你以为你在削椰子殻?」 看见他拿出新买的排骨,我又有话说:「为甚么买这么肥的?」 「肥才好吃。你见过全瘦肉的排骨盅吗?又不是医院减肥餐。」他拨弄着排骨上的油花,振振有词。 「我没说肥的不好,我是说『太』肥的不好。」我摇头叹息,「谭小姐好可怜,以后老公年纪轻轻便血管硬化了。况且全肥也不好吃,我看你不如别用排骨,用猪油来煮好了?」 唐家祥举起双手,「行了,我投降,我知道全肥不好吃,可是我只和排骨煮出来的样子熟,看到生肉就分不清甚么脂肪比例最好呀。」他操起自己的德国老牌割肉刀,要切除多馀脂肪,瞪我一眼,又把生排骨和刀都推到我面前:「你来切,免得你又嫌我刀工差。哼,你学生物的,解剖过的动物多。」 「你要刀工好,首先别用切大块肉的割肉刀来起这么小的脂肪……」我推开那把又尖又长的雪亮肉刀,换上一把阳春的小小果刀,嘴里还不放过他。「你这是用油漆刷子来刷牙,用钢笔画水墨画,你要是练得出好刀法,我头给你。啊,不过,你砍我头时可能又用错刀子……」 唐家祥正在砧板上切香菇,被我不留情地取笑了一顿,嘟起的嘴一直没回復原状,香菇被他赌着气越切越薄。最后,那一道排骨盅算是半失败,因为片得太薄的香菇煮着煮着便默默消失在锅子里,虽然鲜美滋味一样渗进了排骨之中,可是整体少了大块菇片滑润的口感,不免美中不足。而这自然也怪到我头上了。 唐家祥并未因此受挫,甚至他仍不时挑战西式餐点。伤口拆线后,我重回公休日採购岗位,前一晚,唐家祥说:「你早餐需要吃得丰盛一点,才能去做苦工。」公休日的渔市採购我还去不成,因此无须凌晨四点随眾人出发。五点鐘爬起身,我的小居室中瀰漫咖啡香与酥皮香,唐家祥正在厨房烘烤肉肠捲。他回头,挥舞着塑胶钳子灿笑:「这味道你熟悉吧,你们英国人的餐点。」 好傢伙,仲夏清晨的日光里,他裸着上身,只着围裙和短裤,围裙是我的极简粗布黑色围裙,短裤是他自己的浅灰色埃及棉休间短版裤。围裙和棉裤质料一硬一软对照,烘托着他比实际岁数年轻许多的麦色胴体。 「呸,乱讲话,我好端端地才不是英国人。」儘管被厨房里的男色生香弄得目瞪口呆,我还是强忍扑上去的衝动,表面镇定地为自己的身份认同辩护。 「我和小倩都是留美的,你混过英伦三岛的在我看来当然是英国人啦。」唐家祥指了一下餐檯上的凌乱包装袋,「我没有时间做手工酥皮,不过这一盒超市酥皮很新鲜,可不是冷冻货。我这次用林肯郡肉肠,特别挑选的,猪肉里面包着新鲜百里香和鼠尾草,一闻就知道。」 坊间肉肠捲通常流于油腻,难为他还特意挑选富含香草的肉肠来製作,那便清香开胃。但我不谈食物,只说:「你一大早穿成这样做菜,有甚么企图?」 他神秘地笑道:「天气这么热,我天天早上都是穿成这样做菜。只是你之前醒得晚,错过好风光。」 「唔……」我走近两步。小小厨房里有了这么一幅裸体围裙景观,温度果然节节上升。围裙象徵口腹之欲,布料后的身体象徵下身肉欲,教人难以分辨想要先满足哪一种。 我很快便作了决定,问道:「你烤箱有没有校好定时装置?」 唐家祥点点头:「你要不要先来杯牛奶?烤箱一『叮』就可以吃啦。」 我说:「不必。你把我餐檯搞得好乱,快把垃圾清理一下。」 唐家祥不疑有他,转过身便去收拾餐檯上散落的包装袋,整个光滑挺拔的背脊显露在我面前,结实的腰部与臀部之间还很曖昧地系着我的围裙绑带,活生生是礼物盒上的丝带结。我深吸一口气,猛然把那个礼物丝带结拉开了,另一手探进短裤里。 ──去寻找我的早晨礼物。 第二十一章(微限) 「我们分株的那两盆百里香呢?甚么时候让我看看?」被我从头到脚当成早餐吃了个遍的唐家祥,后来便坐在餐檯上,一边系回围裙,一边这么问我。 烤箱早不知「叮」了多久,肉肠捲始终哀怨地躺在烤箱里的瓷盆中。坐在椅上的我趴在唐家祥大腿上,睨着眼看了看烤箱玻璃门后的肉肠捲,不是不想吃,可是,请让我先嚐尽方才这一道激情餐的馀韵。正确地说,我不是趴着他大腿,是鑽在大腿中间,围裙裙襬因此呼一下盖住了我的头。我将脸埋入他腿隙,那儿散着早晨沐浴皂香,也飘出另种谜样体液气味,那可全拜我口技之赐。我软绵绵地说:「你怎么裤子也不穿就绑围裙。」 唐家祥说:「你压着我的腿,我下不了餐檯呀……」 我掀开围裙,仰头看他,贼笑道:「就算我不压着你好了,你现在有力气下来吗?」 「你想我承认甚么?」唐家祥一如平常自若。 「你觉得我想你承认甚么?」 「唔,我承认,你很厉害,搞到我腿软。行了吧?」他拍了拍我的后脑,用一种会议简报的语调作出宣告。 「excellent,唐先生,本董事会接纳你的结论,不过──」我在他的腿间某处逗了逗,那儿高潮方过,正是极端敏感之时,我这动作惹得他大腿一紧,下腹轻轻震了一下。我很严肃地说:「本董事会裁决,由于你回答的方式太过不懂情趣,处分你今晚将刚才所有步骤再演练一遍,你可有异议?」 唐家祥努力用正常的音调说:「没问题。你先把早餐吃了。」 我这才放他去穿裤子,取出被忽略的肉肠捲,心中感谢房东太太这台保温功能一流的烤箱。我们重新煮了咖啡开始吃,以鲜肉製作的林肯郡肉肠焗烤后分外嫩滑,咬开一口绷得饱饱的肠衣,油汁便流淌在层层酥皮之间。而略带辛味的百里香和鼠尾草配搭,则使得浓郁酥皮和纯猪肉内馅吃起来不至于过腻。我鼻间满是百里香的气息,忽地想起调情之前他问的那句话。「你刚刚说甚么百里香?」 「你终于想起来了,血液流回大脑里啦?」唐家祥先损我一句,才答:「我问你呀,那两盆我们一起分株的百里香呢?好久没有进你餐厅的厨房,也好久没看到它们了。」 他说得这么纯出自然,好像他随时都能再踏进「sherman创厨」的后台一样。我没有立即回答,我俩都把握着酥皮软化前的紧要时刻,咬嚼滚热的油香脆皮。他也没催促我。我回思他最后一次踏入创厨厨房的情景,是那个年三十晚,我俩终于摊牌,从我俩的前世旧事,到今生我患得患失的倾心,再到他的吻……一下子揭开太多张牌,我招架不住,而他也鬱闷至顶,抓起夹克便往外衝,我怕他飆车出事,小妻子般巴巴地跟在后面。 那一衝一追之后,我俩便再不曾回到创厨厨房里的试菜时光了。而那一个晚上他在创厨的厨房做甚么呢?却是头一次做菜给我吃。我们说了要煮自己的团圆饭的,他陪我走出曾与姨婆共住的家,走出原生家庭的纷扰,与惨淡童年和解,我彷似走进他臂膀中另一个家。 过了这么多个縹渺的、灵魂飘盪的年岁,那是我再次瞧见他全心烹调的傻气神情。 姓名变了,身躯变了,两个灵魂一到厨上灶头,就都认得出了。 不知道为甚么,这租赁单位的小厨房里明明是今世的阳光,楼下明明传来早起上班族的引擎声,一切都是当代楼宇的声和色,我却油然想起一些今生已记不清的古典句子来。 唐家祥在一旁擦着嘴,满意地自称自讚:「frederick唐,你太棒了,你果然有办法做欧洲菜。」 我差点把嘴里的碎酥皮喷出,「这样就叫做有办法做欧洲菜?那你煮杯咖啡算不算南美洲料理啊?」 唐家祥转过脸来认真地瞧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甚么,终究用咖啡杯挡住了口。我握住他的杯子,不让他往嘴里灌咖啡:「你想说甚么就说好了。」 「我只是觉得,我会一直记住。」 我一时口快:「记住我刚刚一句话之仇?那我们之间的仇你报到下辈子也报不完。」 话一出口我也窒住了。我俩甚么都能说笑,包括我的单恋,我俩种种糊涂又飢渴的性事,包括谭小姐即将坐上的正宫宝座,就只有这种前生后世的恩怨不能拿来信口开河,因为我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曾经有过多少名字,是切切实实背负着未了牵缠来找到我的。 「……倒也可以这么说。我会一直记住你嘲笑我的样子。」 他慢慢放下杯子,转过手掌,盖住我手背,眼睛却看着桌面,好像难以面对这种真情场合。「就像我记得你以前一张嘴多坏多贱一样。」 我将手抽出。「你不是问那两盆植物吗?它们还在厨房后面的小空地,现在又多了好几个同伴,有薄荷,有这肉肠里的鼠尾草,还有迷迭香。小棋那个人粗中有细,把它们照顾得很好,新来的助手阿梁也很懂园艺,听说他在山村长大的。总之,你放心。」 我的手很想再回到他手掌与桌巾间的位置,想要尽情吸收他带茧皮肤的温热,可是刚刚那齣告白戏码太肉麻了,那是爱侣才能在早餐桌上做的事,我和他在早餐桌上只能干一干别的猥褻事,一分一毫的心也不去触动。 唐家祥微笑道:「你们餐厅还缺甚么香草植物?让我去买。我自己很喜欢把植物当宠物养的,希望你餐厅也可以,可以,唔……『六畜兴旺』。」 我没笑,却突然抑不下衝动,「既然这样,那我问你,如果你做了那两盆百里香的主人,会好好照顾它们吗?」 「甚么意思?你要将它们送给我?」 「你不要管,你就好好回答我,会不会细心照顾它们。」 唐家祥想也不想,便说:「一定会。」面上表情是在说,你怎么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哪,那你记住了,」一霎时我懂了老妈嫁女儿的心情,「它们原本是同一棵植物,被分成了两盆,它们很需要看到对方、和对方交流的,分开了会死的,你要谨记,不可以让它们分开太远,不可以……不可以……」 下面一句守则我却讲不出口。唐家祥把话接上:「你怕我一盆留给自己,一盆给小倩。放心,我不会。我一定遵照它们的意志,它们想在一起,我便让它们在一起。」 骤然听到这承诺,我安心了几秒鐘,旋即想起,这不就表示他不排除指日要和谭倩仪同居了吗?或者是他俩交往已久,復合起来可以跳过不少步骤,从我与谭倩仪私下会面得到的资讯看来,他与她这一对适婚年龄的旧日情人,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与地点,早已达成了为长相廝守努力的共识。 然而他俩的决定又岂是我所能追问,算了,真的不关我事。我起身洗餐具,唐家祥一直坐着观察我,看我将餐檯一丝不苟地擦拭光洁。我瞄了一眼烤箱萤幕的时间,该是赶往餐厅的时候了,早到一个小时,还能先躲在厨房点数,看新手上任夜班的阿joe有没有再犯上星期误将两张钞票当作一张找还的错,也安排一件极之要紧却不能对唐家祥出口的事宜。 我洗手的时候,脑子已进入店主运转模式,穿着薄睡衣的腰部却被一双坚硬手掌扣住了。 「我想过了,我对董事会的处分不服,决定上诉。」唐家祥从肩后含住了我耳垂,「想我平日七点八点才起身,今日为了你要採购,四点半就爬起来洗手做羹汤,这样我上班精神会很差的。」 打从耳垂与他湿热的舌尖相遇,我后颈就大大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脑中血液又抵受不住地心引力,瀑布般流往下半身,「店主大脑」模式宣告停摆。「你,你要怎么样?」 「我需要做晨间体操来醒神,请董事会准许我提早执行今晚的处罚……反过来执行。」 「甚么叫做反过来执行?你要倒立着让我……让我来一场口头服务吗?这样会不会太炫技猎奇了一点──」我嘴里还在嚷嚷,已被他拖到了餐檯边,将我按倒。窗台上的夏风拂过我下身肌肤,一点遮蔽也没有,因为他已将我裤子拉下。 紧接着,温软潮湿的口腔裹住我不需晨间体操便精神抖擞的性器,这是我全副意志所能感受到的唯一事物了。 他将种种该吸的不该吸的照单全收之后,方始一脸成就感地放过我。「我翻查了很多资料,才敢上场。你无论如何要让我试验一次。」 我仰躺在餐檯上,无力的双腿告诉我,他真的将理论与实践的接轨发挥得非常到位。「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拿甚么食材练习过,我不想听。」 「反正不是林肯郡肉肠。」他眼睛转动,看上去十足说谎样。 除了这种唯有男人和男人可以十足「平等互惠」的游戏,我在养伤期的泰半心力都花在和两个女人的相处上。如果你问,事实上我与谭倩仪秘密会面了不只一次,小棋总是随伴在侧。到后来唐家祥要来接我时被我婉拒多次,我不能再以伤病为由放纵自己,因为我和小棋有太要紧的事必须处理,我们的时间不多,白日还须与经纪公司交涉,只剩午夜能够闭关筹划了。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吵架。吵到几度心力交瘁。 第二十二章 小棋与我以往很少情绪化的争吵,为了公事辩论也多能理性就事论事。一则我是她上司,二则我俩不忍心伤害如此默契的搭档,有时我觉得我和小棋才真的像老夫老妻,ivy、阿梁和阿joe是我俩收养的孩子,爸妈倘若吵到不可开交,也对不起孩子们。可是,这一个多月我俩对彼此的严重情绪攻击猛然增多,一点点事端也可能引爆下一秒的战争。 轮班的一眾兼职店员,从豆仔小陈chris和伦伦,到与小棋同英文名、暱称「少女版kate」的小蓉,不管甚么时段来值班,都曾经看见「爸爸妈妈」气呼呼地冷战,或是在流水线上交接一盘麵时对着空气冷嘲热讽。 「少女版kate」甚至偷偷问过已晋升为资深座位区助手的ivy:「我以为他们是一对哩?不然怎么会这么不留情面向对方讲话呢?我以为只有情侣或夫妻才会这样?」 ivy向我爆料了员工的揣测,实则她自己也怀疑我移情别恋,从熟客唐先生转爱二厨姐姐了。她刺探的技巧太青涩,我当然知道她是要藉此打探真相,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没喜欢过客人,也没和二厨勾搭过。是我的错,是我控制不了情绪。是我对不起小棋。」 然而一转身我又和小棋吵起来了。例如,我们寻找可与白酒鱈鱼芦笋相衬的东方麵条,我说要用乌龙麵,小棋想试价格较低的圆身麵,就这样,我也可以骂她欠缺天分,她骂我不顾成本。我回嘴:「你还当不上老闆就跟我讲成本?你上星期不小心把一盆新鲜大蜆养死,一隻隻还没吐沙,便统统死掉,你赔钱了吗?」 「我看那盆蜆根本是买来就奄奄一息了,」小棋扬眉说,「你规定我们要向那个阿婆买,其实我看她就是个骗子。渔市场几百家卖蜆的,你只找那个看起来可怜的阿婆,原来『sherman创厨』是慈善事业我怎么不知道?」 我拍桌道:「以前我来养就没事,你一接手就出事。以后反正我不管了,材料出问题你出面去顶,你喜欢跟那个小白脸买虾是吧?他才是骗子,冷冻硼砂虾当新鲜虾卖,」我指着她鼻子,「客人吃出病来,你去出庭当被告。」 针对座位区的装潢,我们也吵。ivy说过a区和b区之间动线不够流畅,出餐时常受阻碍,我始终想不出解决妙方。若然撤去两区交界处的二张四人餐桌,收入自然减少,我们尚无把握其馀餐位的周转率能平衡这个损失。 小棋说过要换成双人餐桌,我问她:「那交界处是给团体客坐的,双人座位有甚么意义?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来这里约会好了,要你们坐在一家餐厅正中间,人来人往,你愿意啊?」 小棋说:「那里根本就没有团体客想坐,都是单独带着电脑来上网的,坐哪里都一样,搞不好根本不在意那里的餐桌撤掉。」 「不好意思,我正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我抓到另一个重点,说,「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开图书馆,那些来上网赖着不走的,以后你最好想个办法在尖峰时间之前请走他们,不然乾脆不开放wi-fi密码好了。」 「以前你又愿意让人上网看书一整天?你这样反反覆覆,弄得我很难做事。你想清楚了再讲话行不行?甚么时候变得这么现实?」 我忿忿地说:「对,我很现实,我现在只看钱不看人情,怎么样?以前刚开店,求到一个客人是一个,把餐厅搞成咖啡厅,简直乱来。现在我满身铜臭,好了吧?看到只点杯咖啡、屁股黏在椅子上的人,我就讨厌!你要维持初衷,那也随便,反正餐厅倒闭是你们的事。」 「是呀,是我们的事。」小棋气得脸发红,冷笑道,「所以我要怎么搞,是我跟cynthia的决策,轮不到你这个自私的人拿主意,你最好滚远一点。」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你说我是甚么人?」 「我说你自私!你只想逃避唐家祥,想离开这个城市,你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一句话把餐厅顶让出去了。」小棋顺手将工作檯上一张写着「sherman创厨」的外卖广告单撕成数片,「你看着吧,你一走,我马上把这鬼名字也换了。sherman是甚么人、甚么东西呀,我见过吗?谭小姐见过吗?你以前的指导教授干我屁事?关cynthia甚么事?无聊!就算以后菜式都一样,也只是掛羊头卖狗肉。」 我将广告单碎片扫到地下,「好,你儘管换,本来就不关我事。你喜欢换名字,喜欢用硼砂虾煮麵,喜欢摆两张莫名其妙的双人桌,喜欢在厕所放臭死人的人工香料,我无权过问。再不到一个月你便是这里的女皇了,恭喜你。」 「哈哈,不必客气,多得你让位,不然我还没机会乱搞你的餐厅呢。」小棋踢开地上纸屑,「现在你可以走了吧?我要打扫『我的』厨房了,请你离开。」 我踏出后门时,她在背后追加了一句极之刻薄的话。「一边把餐厅拱手让人,一边又跟她的男朋友不三不四,cynthia真可怜,真是可怜!」 我回头说:「你不要乱讲疯话。唐家祥和cynthia都没说现在在交往,我们三个都是自由身。」 「谁都知道他们认定彼此是未来的伴。难道你顶让餐厅是顶让给鬼吗?你就是想让给他们这一对来经营,难道不是?你夹在中间,他们当然不能正式交往。」 「我们三个人的私事你插甚么嘴?」 「感情向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三个人是病态。」小棋像是要把我攻击到体无完肤才愿罢休,「反正你很伟大嘛,你想成全他们呀,餐厅物业都当成祝贺他们復合的大礼送出去了,那怎么还不赶紧退出?还让人家未来的男人每天睡在你牀上?这样可有损你的伟大情操呢。」 我和客人从餐厅熟到牀上的事,从前小棋只能猜测,如今唐家祥几乎日夜接送,再也瞒不住。事实我也不想再对她隐瞒,我跟唐家祥只得这最后一小段坦然出双入对的时光了。 愤怒至于顶点,我反而冷静下来,「你说得很对,我犯贱。我现在要出门去等他来接了,我要趁cynthia告诉他真相之前利用他,要他服侍我,我就是喜欢佔用人家的未来男友。」我怒昏了头,丢出一句不应该对小棋说的偏激结语:「你也知道我是下半身思考,而且我很变态,我一想到他是别人的男人,就干得更爽。」 小棋被我气哭了。我很少看见小棋哭,情感丰富的她看电影会哭,日常生活却很坚强。她曾经喜欢过我,曾经用身体与我彼此抚慰,后来又将我当成最亲密的异性朋友,然后我们变得像兄妹又像伴侣。她在我打造的空间里,从冒失的助手成长为可以担当经理的二厨,店务学得更优于烹调;若不是重情为义,她已有资格向规模齐备的大餐厅报考行政总厨。她和之前约会的男生分手,却朗然笑说,二十七岁以前不谈情、只打拚我俩的事业。可是我在拋下餐厅远走前的最后一段合作日子里,没有对她更好,反而无所顾忌地一次一次反脸。 所以她对我拋出一大串粗口,眼泪却不停淌下来。我并未回心转意,昂首离开了午夜的厨房。 统统烂掉了最好。事业没了,朋友也离了心,这样我再没有留恋。 第二十三章(上) 我只剩一个实际的步骤,那便是在不惊动唐家祥的情况下将家具物什收拾乾净。我只在白天约见房东太太和经纪公司,于是会见顶让中介人与谭倩仪的时间又必须进一步分割。唐家祥自然產生疑惑,他是何等细密多疑的人,数次发现我接听电话时避到一边,又在电梯门口看见我来不及丢弃的旧寝饰,关上家门,他问我:「你打算在年底搞装潢?还是想趁自己生日前办妥?何必躲躲藏藏,我来帮你出主意呀。」 我的生日在十月,距此还有好一段时间,我笑道:「不是喔,是想趁你的生日前搞好,再向你求婚。所以不能让你知道。」 唐家祥是八月诞生的孩子,除了用钱大方,实在没有甚么狮子座的影子,实则他用钱也只对三个人大方,那便是他老兄自己、我、还有谭倩仪,从不见他在我餐厅慷慨请同事们喝酒吃饭的。当他身处一群朋友与摩托车club兄弟之中,你永远见他谦虚微笑,看似笨口笨舌又很好相处,只有我知道他脑中正在想东想西,说不定忙着调阅脑中的朋友八卦资料库。 初相识时,我对他说,由此可见星座乃是唬人的理论,我餐厅的女生都说狮子座单纯又豪爽,更有照顾人的王者之风,你哪里有甚么王者之风啊,呸,王者身边鬼头鬼脑的奸臣还差不多。 唐家祥当时并未回击。现在将前生旧事揭开了,他才问我:「喂,关于生日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记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糊里糊涂的生日?」 「我每年生日都过得糊里糊涂的。你想想,变老有甚么好庆祝。」 「我不是这意思。」他摸了一下我的头,「那时……那时你是捡来的孩子,大概是社会太乱太穷,弃婴也多。收养你的人不知道你哪一天生日,索性指定捡到你那天为你的生日,因为你才出生不到几天,和实情相差也不会太远。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与我讲过这个故事。」 「你昨天趁我睡着以后看了甚么dvd?你租了民初背景的时代剧?」我装傻。 他自然知道我睁眼说瞎话,一逕说下去。 「比民初可遥远得多了。你是在很冷很冷的年底被捡回去的,所以你的生日就在过年前不久。现在看来这个年是旧历年了,我觉得很有道理。当时的你,说是魔羯座也行,说是水瓶座也行,古古怪怪,出牌永远不按牌理,心里面却有很多死硬坚持,坚持到寧可委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现在的你更麻烦,你变得保守了,却又成了个天蝎和魔羯、水瓶的混合体,该有的怪脾气一应俱全。」 「你穿凿附会够了没,你的科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再度脱口说出这句一定会被反驳的评论。果然换来他第n次回应:「我不是迷信,只是比较开通,懂得欣赏超自然的奥秘。你明知我大学是读中国文学的!硕士才转资讯科技。」 这次他的无耻更加变本加厉:「你看,这就是我,文理兼修,知性感性兼具。」 他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不要脸之极。趁我两手一摊无言以对,他又说:「所以那个时候呀,每年你『生日』,我陪你喝酒,我们两个都是望着雪景的。酒一下子就冷了,冷了又煮,煮了又冷。现在好办了,你出现在这个炎热的城市,又被我找到了,到十月也还可以一起喝冰冻啤酒。」 十月,到今年十月你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啦。我胸中泛起一股奇异的轻松自在,轻松到……令我惘然惆悵。 他一提起雪景,那座幽深院落便涌现我眼前。记起的已越来越多,原来我不记得和他在那个院落有过多少交集,此刻却有若回到石阶前、小窗下,枕在他的手臂上,喷着酒气胡言乱语。我抓起唐家祥的手,低头一看,明明是戴着那隻雾钢黑瓷手錶的手臂,我却彷彿还能看见一幅洒满细雪般的亮白衣袖。 唐家祥问:「干甚么?」我说:「没事没事,我看看时间。」说着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才放开。 他扬起脸,伸着手任我咬,喷了一声鼻息,不知是笑还是叹。 我们的时间像是新旧相叠,每一天现世的日子过去,每一丝前生的记忆便跟上来,我再如何讲究科学实证,也寻不着解释。说到根本,也是耽溺着不愿去追寻解释。但教能让我想起你,想起你如何陪伴过我,想起何种交情才能让你不怕累世寂寞地一路寻来,多馀的解释又有甚么必要? 他没有提起庭院,没说到那扇小窗,可是我俩都知道,我们好早好早以前喝酒讲废话的场所正是那模样。或者,那不是家,只是乱世中的栖身处,然而有他伸出手膀让我靠着,我便认作是家了。不需记忆名字,我也知道那时他是第一个令我安心撒赖的人,他这个特质,至今犹然。那时我在他面前永远像个孩童,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如今能够这样。 我和他是被死别分开的,现在回想那些如烟波远去的年月,都诧异当时的世道怎么如此危殆,人命如此微贱。我们差一点点便在此世把缺憾补起了,真的,就差一点点。 都过去了。我轻松地想,差一点点也好,从未接近过也好,并无分别。一样是到不了那终点,一样是必须垂头,服输,离开。而我确然正在离开,一步一步,再不多久,便能从他生命中消失,一步,又一步。 我拍拍他肩膀,「行啦,不必找藉口了,你想喝啤酒随时可以开我柜子拿,要雪藏的也有,来我餐厅消费还有七八个进口的牌子由你选。我跟你讲正经的,我打算提前帮你过生日,不过,当然不是要装潢我家来向你求婚。你说好不好?」 「变老有甚么好庆祝。」他撒娇似地学我说话。「你不要提,我还可以维持二十八岁,至少再多一个月……」 「提早过生日又不等于提早老化,那我帮你过十二岁生日让你回春算了。我是在想,这是你二字头最后一个生日了,应该过疯狂一点,过了明年,你只能怀缅青春啦。怎么样?找一天出去玩?」 他想了想,眼里神色显然是动心了,又问:「怎么要刻意提早过?」 说你精明,有时却又呆蠢得不近人情。我赤裸直接地说:「难道我能跟cynthia一起帮你庆生?你齐人之福不是这样享的吧?」 唐家祥瞪着我,又在怪我说话不知轻重。我说:「好了,你想要请脱衣舞孃到府表演、还是想自己包场跳猛男钢管,计画好了就跟我说。唔,我看你一定想自己跳钢管舞,市区钢管club的包场费太贵,要租市郊的舞厅。到时你想邀哪些观眾?你同学、同事、玩摩托车的朋友、所有前任女友?至于你那栋大厦的管理员阿伯,样子就长得好咸湿,还是别邀请他比较好。总之你把名单给我,我替你email邀请信──」 唐家祥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瞪大的锐利双眼又恢復了清澈温柔,抗议道:「你是帮我庆生还是帮我开告别单身派对?心术不正,想的尽是这些东西。再说,也没人规定三十岁以后不能看脱衣舞,不能跳猛男钢管舞。就算四十岁再来玩这些,不行吗!」 我点头道:「噢,原来你打算四十岁生日才跳猛男钢管舞。不是说不行,你一定还会健身的,肌肉松不了,只不过你吃东西和喝酒要节制一点,三四十岁以后新陈代谢转慢,很容易发胖的。对了,你到时是想卖胸、卖腹肌、卖手臂、还是卖大腿?根据本人亲口品嚐结果,这些部位都很优质,记住要维持十一年啊……」 唐家祥被迫放出威胁:「你再不住口,我吻你了!」一手抓住了我下巴。 我调皮一笑,拨开他的手,满意地说回正题:「好啦,那你说,你二十九岁这次想怎么过?」 第二十三章(下) 「真的,没甚么好特别过的。你一定要,那我们来吃蛋糕吧。」 「吃蛋糕你就满意了?不会是指定那些三颗星星的餐厅吧……」我偏着头说,「那也可以,我请你吃餐后甜点,限定蛋糕一块,咖啡不计,餐酒免谈。其馀由你这个小布尔乔亚买单。」 唐家祥摇头笑道:「餐厅买的有甚么稀罕?随时都可以去。我要自己做。咦咦你先不要插话……我想我的天分应该是在中餐和甜品。我的中餐你吃得很多了,甜品你可没有见识过。」然后他很郑重地补充:「如果能够得到你讚赏,那就是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自己做蛋糕自己吃,这么凄凉?」 「一点都不凄凉,这是最隆重的庆祝方式了。」唐家祥孩子气地说,「你知道我从以前就胸无大志,喜欢鑽在厨房里,叫我杀鸡都比功成名就快乐,这个心愿到这一世也没变过。可是你那时一点称讚也不肯给我。」他挺身宣佈:「好不容易找回了你,我要令你心服口服、衷心讚好。这就是我三十岁前的目标。」 「好啦,你想做就做吧。」不意他的计画这么简单,我比寿星还失望。去年他的生日我俩只在公路边喝酒,临行前最后一个陪他过的生日,却也是如此冷清。「一句称讚而已,讲得好像我欠你几世的债。又没甚么大不了,我现在就可以很真心地预先给你:蛋糕好吃,很好吃──」 唐家祥用微凉的嘴唇阻止了我的无聊嘮叨。四唇相遇,很快各自变得温暖,随即微微发烫,一如我们不由自主紧贴的下腹。 我将他推开,不能随他把亲吻当平常,即使前戏也不应亲吻太多,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太像一对,我的离开也就显得负心薄倖。谭倩仪的幽灵再度出现在我俩身旁,有如天使传道般,说道:「他吻你和吻我大不相同,你不必多心。阿祥永远很清楚自己要甚么,不会因为多亲你一下便昏了头。」 我向着那虚空,认命地点了点头,日前在早晨厨房浮现的朦胧句子又像鬼魂一样缠上来,我看着空气,想要找出上下文。唐家祥留意到我这妄想症似的举止,在我眼前挥挥手:「你怎么了?」 我敲敲头,想不起的究竟想不起,「喂,我问你,你不是读文学的么,有几句话还是歌词甚么的,你有没有印象?」 「……你要先给我点提示啊?」任是唐家祥如何自詡看透我心思,这道没前没后的谜语他照样答不出。 「你说,你陪过我生日喝酒。」 「陪过好几次呢。从屋子里喝到野外,从我们很年轻很年轻陪到一起长大,可是…」他忽地现出自嘲笑容,「我们告别的时候,也不算很老,比我们两个现在的年纪还要小。这辈子怎么老得这么快,一下子就要过二十九岁生日了,唉啊。」 「那你记不记得总是有人喝醉了唱歌?」那个人是他还是我,我真的想不起。这份记忆唯有酒香阵阵和歌声昂扬,倒像是喝了好多酒又跑去听一场演唱会。 他想也不想,顺口便说:「是你唱了,我很拘束的。那时,学过音乐的是我,可是你的节拍、音准、音色,无不是上上水准,在你身边我怎肯献丑?其实你也没有醉,唔,你那时的声音和现在一样好听……只不过,哈,那时我没听过你半夜骂人的隔夜嗓音,因为我并没有厚脸皮赖在你牀上睡觉。」 我们都曾是时代洪流中的无名氏,那一段沉积在歷史里的平民苦乐,亏他说得像是我俩童年往事一般自然。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左右看了看,确定上面的表情真的叫做满足。原来你听到我骂你的隔夜声这么满足啊。可惜,以后不能常常半夜起身骂你了。 我问:「好吧,那我唱了甚么歌词?甚么秋风、甚么树叶的?」 不知是唐家祥果真记忆无误,又或者他学生时期温书很勤劳,他回答起来彷彿在背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那么顺,只是抑扬顿挫悦耳多了:「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 我忽然佩服起那一世的自己来,现在我只有「牀前明月光」担保不会默错。 「下面还有好多句的。你那时超喜欢这一首,因为你总觉得人生苦短,世情变化多端,身强力健的年轻人转眼也会老,没一样东西是长久的。」他活像打学生人格评语的老师,「你的思想比现在还要灰色,如果那时代已有虚无主义,你一定是虔诚信徒。」 我无话可说。 「那个你啊……在笑得很开心的时刻,眼神常常突然会飘走,好像想起甚么忧愁的事,事实上你的人生也真多磨难。可是跟着又看到你很得意的样子,因为你不喜欢被人可怜,是很骄傲的一个小弟弟。那个你,只愿意……只愿意在我面前示弱。」 我总算找到插嘴的空隙。「甚么小弟弟!那时你又大我很多吗?明明我记得……我……」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是不去承认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已是歷歷在目。这一世都搞不妥了,我更不想令他以为我单单是为了那些旧帐才离开他的。 ──无法直面的歷史只佔了不到五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更大原因,是他没有选中我作人生伴侣,那个一起开餐厅的人选从来也不是我。感情不能自讨没趣,这说法很庸俗,也很透彻。 「生理年龄小我一两岁,心理脆弱起来就小我五岁,耍起赖来小我十岁。」唐家祥气定神间,「这一次有没有长进,也不必我多说。」 小棋的「自私」指控骤地在我心上撞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的决定算不算一种幼稚的行径。我推开通往露台的门,万家灯火之外是隐约的远山。我看着被楼房分割的夜空,都市光害依旧严重,通天诡异的暗红,只有靠近山的地方才有一些些天空的黑蓝原色。 我们从多远的地方来?怎么克服时间阻碍的?他要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找到我,又为甚么不守住那份意志呢? 或许他的心愿,毕竟只是陪我一阵、说几句废话而已,这是一个极好强的灵魂,烹调也好、事业也好,总当成挑战来办,我就是他所争取的挑战之一。 「还有几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在我身后说。 我似已知道他要说甚么。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小时候总是不把分手当一回事,」他淡淡地说,「及尔同衰暮,非復别离时。到我们都老了,就回不去那个随随便便讲分手的时候了。那时你连在我面前,也怕我笑你太重感情,老是装得一副想闪就可以闪的洒脱。」 他来到我身后。「所以你远征的时候写信来,用同一首诗的后半段答覆我:勿言一尊酒,明日难重持。你一张嘴倔强,心里明明就很怕没机会再跟我喝酒乱讲话。你不是怕死,你是怕再见不到我。」 我仍望着那不受光害侵袭的一线远天。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我那一生里面唸了很多、很多、很多次,第一次是读你写的信,然后……」他说不下去。 我不再抗拒他的拥抱。他的脸从身后埋入我肩颈之间,身体软软的,驀然变得很无助,他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无助。这个拥抱一点色欲也没有,又比朋友兄弟多出一些甚么,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我几乎以为那多出来的东西是依恋。 我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哭泣的他,和身后这个时而稚气的男子重合起来。那一世他变老时我未能跟上,因为我一直停留在某个任性抉择的关口。当时我无意间做错了一件事,欠他很多,使得他连亲人故旧都没有了,我付出再深的情也还不起的,更遑论用金钱与劳力补偿,我只能用性命去还。 「对不起,最后一句我没办法读出来,太多回忆了。如果你忘记了而又想知道,」他闷着声音冒出一句很搞笑的话:「……自己上网查吧。」 所以,第一次,他唸的是我的信;往后无数次,纵然我未亲身听见,也猜得到,他是唸给幽冥中的我听。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第二十四章(上) 唐家祥的生日在八月中旬,我在他生日前十天吃到他的手工可可蛋糕。认识这傢伙这么久,前生后世统统算上,只有那一个蛋糕堪称经典。 那一天就和其他所有日子一样,他没有休假,我工作量亦未减少,我们没有邀请任何朋友,两个为了生活而劳碌的傢伙默默共乘他的w650回家。只除了几件事不同:我的伤早就好了,谭倩仪和我会同顶让中介也谈妥了顶让费;谭倩仪向创厨的房东大方开出加租的数字,因为她要连巷内的停车位一併租下,以利竞争;ivy和阿梁答允了我,在我搬迁的过渡期间供应我摆放杂物的空间,我们很快讲定了日程。 ──其实不能说是搬迁,因为我是要将大批杂物寄存到租赁的迷你仓库里,我再不会留在这个城市,我今后的落脚地,不需要这么齐全的家居用品。 小棋和我不知是吵累了,又或者事到临头毕竟重新看见对方的好,从那个伤透彼此的晚上以后,我们从火爆对骂与冷战转为疏远。 尔后,在某个晚餐时间开始前的空档,阿梁正帮我致电私人仓库询问发票事宜,我则在另一条线上预约运输服务。小棋路过,站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我们分头关上手机时,她说:「他们那个运输服务可不可靠呀?会不会乱丢乱放,把你收藏的餐具都打烂?」 我愣了片刻,一时以为她要找碴,才淡淡地道:「我收藏的餐具又不是贵重逸品,更不是啥古董,再说我十几岁以来在外流浪这么多年,打包装箱没甚么问题,应该垫应该绑的我都懂。」 「你在现在这地址已经住了很多年,杂物一定很多,」小棋说,「细碎物品需要细心分类包扎,免得几年以后你从那甚么鬼地方回来,不认得自己的东西了。」 他们均知我受雇的新工作为何,秋天开始要在甚么场所服务,虽说可想而知环境杂乱、文化生疏,但也不能叫做鬼地方吧。我仍然淡然回应:「我知道怎样处理。」停了一停,瞟了阿梁一眼,微笑道:「也搞不好不回来了。」 阿梁很有默契地坏笑:「老闆,你要娶金发妞拿便宜居留权呀?」不愧是我员工,上任未久便摸透上司心情,臭味相投。 我朝他摇手指:「我就快不是你老闆了。而且,又不一定是娶金发妹。跨境火车跑的地方那么多,还有印度女孩、土耳其女孩、还有那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边界国家的女孩子,黑发红发甚么发都有,异国风情超标,大眼睛翘嘴唇,要从中选一个都好难啊。」 阿梁一脸嚮往,问:「你将要经过的那些国家,女生身材都很好吗?」说着两手在胸前和屁股后挥了挥,似乎想比划,偷看小棋一眼,两隻手乖乖放下了。我扬眉:「我眼光挑的那一定超正呀!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等一下,是我娶又不是你娶,要你在那边意淫甚么?你给我收心!」 小棋打断我俩的男人妄想:「曾兆文,你才要等一下。你快讲个时间,我去帮你打包。」 我又是一愣。阿梁看「爸爸妈妈」很像是又要开战,立即识相告退:「我去放洗手间的肥皂和厕纸。」从柜子里捧出洗手间用品补充包,转身便溜。他前脚一出去,我便问小棋:「你要来帮我打包?为甚么?」 小棋说:「不就怕你东西没包好,被仓库工人弄坏?还有个原因,阿梁在,我不方便讲。你现在跟唐家祥每天纠缠在一起,你怕被他发现,不免拖慢你打包进度,你去他家睡几晚吧,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住你家,帮你统统打包到好。」 我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我们初相逢的那段时光,她正是我那极乾净却寒酸的小居室常客,她要睡我牀我都不介意,甚至她要像从前那样光溜溜地睡我牀,我也没有第二句话。只是我们不会再有何牵连而已。她一语道破,如今和我纠缠的是唐家祥了。 儘管这纠缠很快也要告终,等到我登上跨境火车,成为餐车基层服务员的那天。 好一段时间未曾感受到小棋毫不保留的热诚,我不由得訥然:「你想得很周到。」 她点头道:「你需要一个人帮你周到地打算。还有,那间仓库标榜冷气抽湿一应俱全,可是冷气校到几度?湿度又设定几度?会不会为了省电偷工减料?这些你都亲自去看过了吗?」 我说:「我有想到,只是没时间去看。」 小棋轻声叹道:「你不是没时间,你也是怕唐家祥发现。明天cynthia要开车载我去选洗手间的新掛帘和防滑地砖,仓库名片给我,我去帮你巡视一下。」 我凝视她,静默了一会儿。 小棋等了又等,等不到我回应,大剌剌地问:「干甚么一句声也不出,你傻了啊?」 我低头笑一笑:「大概是吧。好,我拿张仓库的名片给你。」决心离开以来,这是第一次我心头只有纯粹的温暖而无隐忧。 ──依然爱,我们还是爱对方。甚么是老夫老妻一样的交情?不就是又吵又闹伤透了,才发现爱也爱得透了,离不开? 想起唐家祥和我越来越多的旧事以后,我也记起小棋曾经是谁了。甚么?你猜她是我上辈子的老婆?不,差多了,我才不会娶这个男人婆呢。那时我们勉勉强强算是哥儿们般的异性朋友吧,用现在的话来说,连同唐家祥,我们三个差不多便是感情比较好的公司同事,而那也并不重要,反正人们来来去去,生死交替,魂魄重新碰头也不是多稀奇的事。重要的是,这一辈子,小棋与我会是一世的伙伴。 我突然有点后悔说出「不回来了」的玩笑话,实心眼的小棋会当真的,我得找个机会向她解释。 小棋按计画进驻我家,因此我和唐家祥吃生日蛋糕的地点,是在他的狗窝。为了找藉口骗过唐家祥这隻狐狸,我费了好大心机去构思,总觉每一种说词都有破绽。到最后是天外飞来的道路工程救了我:通往我住所的马路即日起封闭数日,晚上十一时后返家必须绕路,绕路时连连遇上单向路,折腾甚久。若从「sherman创厨」返回唐家祥那清静社区的大厦,是往市郊方向,大路直达,倒需时较少。 这下当仁不让,第二日我便揹着一袋内裤牙刷毛巾去作客了,顺便偷偷传讯给小棋:「目标已引开,立即行动!」钥匙自然一早已给了她。 我就说嘛,人一行起运来,连政府交通部门都会帮你。无神论者如我,并不怎么信天意,但是运气彩头之类我就很信。运气好,说明我的离开有个好兆头,说明我的决定或者正确。 第二十四章(中) 我在唐家祥的垃圾堆沙发中挖出空位坐好,开了香檳。唐家祥拿出当日凌晨烤好的蛋糕,蛋糕已雪藏到略现硬实,在常温中放置五分鐘后,唐家祥满意地说:「下手吧。这是它的最佳状态。」 蛋糕面的可可糖霜异常厚重,我不免担心它会甜腻过分。唐家祥则强调这层糖霜只有百分之四十来自超市的德国调理粉,另有百分之四十则和蛋糕本体一样,来自法国的高价可可砖,绝对不会过甜。这蛋糕是椭圆形的,我皱眉问:「你是不是太粗手粗脚,把蛋糕模压扁了……」 唐家祥在桌上拍了一下:「它本来就是这个形状!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设计感吗?还有,我在过生日,你不要一直笑我好不好?」 我连忙敬酒道歉,再恭请寿星切开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寿歌,我看着他爽快地一刀切下,赶紧捉住他手腕:「打火机拿出来,我准备了蜡烛。」 他面有难色:「一定要?这样好sissy呀!我一群朋友从来不这样搞,举杯讲一声生日快乐就算了,吹蜡烛许愿是女孩子的把戏。」 「嘿,你这讲法大有问题,又歧视女性,又歧视蛋糕蜡烛,你平时不是很政治正确吗?」我捉着他的手摇晃,「快点,一定要。你要许愿,还要许足三个愿望。」 这次再不逼你许愿,照你那套自以为很man的庆生方式,以后你更有甚么机会许愿?都是你,害我一起迷信起来,我只是想让你对未来多一点盼望,让那些希冀多几分实现的可能。 唐家祥就范了。他望了一眼我点着的三根小小红烛,便闭上了眼。他闭眼低头的时间很长,我差点以为他白天上班太累睡着了。好不容易他抬起头,打开那对加班疲累却仍神采温润的双眸,把蜡烛吹熄了。 「来,按照惯例,要讲出前两个愿望。所有的愿望才会一一实现。」 「你到底吃不吃我蛋糕!主角是蛋糕!」唐家祥委屈地拿着刀,爱怜地注视着他的心血。 「讲一下又不浪费几分鐘。」 他想了一下,说:「其实也就是很俗的愿望,连世界和平的抱负都没有。第一个愿望我祝老爸老妈在海外健康快乐,出入平安;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下一年不要时常开夜车。我快三十了,加班太多我四十岁就肝硬化了。」 「喂喂喂喂,寿星可以这样乱讲话诅咒自己的吗?」我打了一下他的脸,以示掌嘴处分。心下嘀咕,这二个愿望有甚么值得他沉思那么久,第三个多半是希望和谭小姐交往顺利永结连理,也不至于要沉吟再三。刚刚他肯定是偷偷睡了一下。 唐家祥说:「你再不吃,我便说更多诅咒。我开夜车心烦,菸癮变重,会得肺癌。我加班之后疲劳驾驶,又难保不出车祸──」 他越来越懂撒娇了,嘴里吐出的话也一天比一天贱,我再不离开他,他便成为曾兆文第二了。我一手捏住他嘴唇,一手叉起一口蛋糕送进自己口中。 唐家祥「呜呜呜」地从被捏住的嘴唇中间发出一串声音,很像一句问话。我松开了手,他盯着我的脸,眼睛发亮地问:「你服了对不对?我看你这副脸色就知道你服了。」 我握住叉子瞧他,猛然把叉子戳到他脸上。他「唉啊」叫出来,闪避着我的叉子,脸颊却被叉子拨得靠过来。 我像是叉起一块肉一样将他的脸移至我面前,狠狠在他唇上啄了两下。 我扬起下巴说:「我不想大声讚你,我这个人很斯文,刚才已经把讚赏的话都小小声讲完了。没听清楚是你的事。」 唐家祥迟疑了一下,说:「对,我没听清楚。你再讲一遍……」他凑近,一口含住了我下唇,「……这次讲慢一点。」然后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啜了起来。 餐叉鏘然落在玻璃茶几面,才一触到茶几,唐家祥伸手便将它按住,止住了噪音。电视机和音响都没有打开,这间居室的隔音很好,里头没有任何吵杂的鐘錶,于是世界剎那安静,除了口腔与嘴唇的湿滑声响,以及彼此气息的交拌。 我只听到我们如何互相索求到不知羞耻,缠绵到失去自己的存在。 我将脸向后一仰,暂时离开了他无止尽的吸吮,舌头在口里搅两搅,怨他道:「你把我嘴里的蛋糕味全抢走了……」 他的微笑很甜,果真是盗去了蛋糕味的甜度:「这样我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吃啊。」 我再度迎上去,用舌头把他舌上齿畔的蛋糕香味抢回来了。他一息不停地吸吮着我舌尖时,我背上开始发烫,听着那熟悉的情色声音,一手朝自己被撑起的裤襠伸过去,只想掏它出来,让他用同样的方法吸着我。他察觉了我的举动,悄声说:「不可以,你要先吃完我的生日蛋糕。」 我说:「那么,吃完以后我要跟寿星玩。」 他说:「寿星让你玩。」 幸亏那个蛋糕真的美味至极,否则在如此火辣的引诱之下,我的消化系统都会停工,血液专供某部位使用。糖霜真材实料不说,气孔密集的扎实可可蛋糕夹着香橙奶冻,香橙奶冻中的微醺酒味伴着全脂奶香。我从表层糖霜一口咬到微微发硬浓缩的底部,一点苦、一点甘、一点果酸、还有一点炭烧气息,步步探索、次次新鲜。糖霜上的海盐碎片更是神来之笔,充分惹出可可脂的馥郁。香橙奶冻是开胃点缀,与蛋糕层之间又有薄薄鲜奶油缓衝,略增湿润,鲜奶油既不过多也不太少,他那双手怎么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呀── 这小子没有吹牛,他果然有潜力!我知道他懂得品嚐,知道他偶然也有杰作,却没想到他将心中所想实现出来能有如此成绩。果然他不应该做正餐,应该专做糕点! 唐家祥静静在一旁埋头大吃,如狗儿一般温顺,他一吃到美食便是这模样。我忍不住又损他:「喂,你为甚么不是女人?」 「唉呀,刚刚谁才说我歧视女性?现在你又有性别成见啦?为甚么只有女人可以做好吃的甜品?」 「对,我有成见。」我由着香橙奶冻融化口中,蛋糕底层的焦香涌上,他应该是在烤好后又用铁架稍微炙过了。「男人不是都爱吃酸溜溜的柠檬蛋糕吗?或是甜到底、很没层次的东西?除了个甜字,甚么都没有的那种?就算有些男人对甜品内涵很敏感,也轮不到你啊!」 唐家祥说:「不是我的问题。我那天中午去买材料,在超市里想,要做甚么蛋糕和你一起吃。你是唯一的『目标眾』嘛,所以我一边逛超市,一边想着你。」 「唔,那又怎样?」 「一想到你,我很自然就想到这样的组合。」唐家祥又出现会议简报般的神情语调,「所以是你的问题,你在我心里就代表了这道点心。」 「……意思是我很美味?」 「不是。哎,你让我想一下怎么表达……」他搔了搔头。不调情的时候,他的口才马上变差。 第二十四章(下)(限) 我嚼着蛋糕等他讲。他一边思考、一边吐露,说得很慢,可是每个字都很用心:「……我是说,和你相处很甜,不时听你酸酸地讽刺自己又讽刺我,下一秒又被你甜蜜蜜地哄回来。但是我知道,你老是有甚么不说的心事,苦苦的,以酸和甜去包装。对了,还有一点酒香,那是我们一起喝醉的感觉。又有一些油腔滑调,那是你讲话的样子,还把我带坏,可是你的油滑有时听得我也很爽,像最新鲜的鲜奶油一样,很清新。」 他的匯报进入总结阶段:「这就是我对你的印象,不管哪一次认识你,我心里的你都是这样。你有些地方始终没变过,就算我原本不认得你,无意间遇上了,和你相处下来,也会知道你是我找的那一个。」 我观察他的表情,找不到一点花言巧语的痕跡。 「真的,我真的会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他又笨拙地说了两遍:「真的,真的。」 我点点头,让他在我头顶摸了摸。我也知道是真。 这是他的无双大绝招。平淡无奇的实话实说,却这样甜,再怎么精心设计的花言巧语也比不上。如果能多听几年,如果他永远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明知是幻想,却无法停止编织美梦,这便是贪婪。不怪得贪婪乃是罪恶之一,可是我不愿为了对他的贪念而懺悔。都已贪他贪了那么长的岁月,都已将他留在身边,又从头到脚好好享用一回了,这时再说懺悔,未免虚情假意。 ──有些话,倒真的只能说给我听。例如前几日在我的厨房,他低头切碎洋葱,切到走火入魔,誓要切出每粒边长不超过零点二厘米的正方体。我不以为然:「你想想洋葱原本是甚么形状?怎么可能统统变成正方体?」 他被洋葱熏到双眼发红,流着眼泪、吸着鼻水,坚持道:「能做到怎样是怎样。圆滚滚的洋葱微分到极小也可以逼近正方体。」 连这种谬论都出来了,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微分一个洋葱!我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强迫症。「你再不停手,鼻涕眼泪都滴到洋葱上了。」 「不然你帮我把墨镜拿来,我遮住眼睛?」 我一口回绝:「不要。我拒绝戴墨镜切洋葱的诡异景象出现在我的厨房。况且你闻到那些挥发物质,不是一样会流眼泪?」 「那你帮我把挥发物质用嘴吹走,快。」他推我。 「开风扇就好了,干甚么欺负我!」 「那这样,你来切,我帮你吹。」他将菜刀一摆,退到一旁,深呼吸几下,彷彿在运气功。 我执起菜刀,瞥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帮我吹甚么?你讲清楚。」 他微微一怔,即刻会意,「吹甚么也可以。先吹洋葱,煮完吃完进房间,你要我吹哪里,我就吹哪里。」 是的,也只有这些下流话,我有把握他只会在我一人面前讲得浑若无事。我问:「这也是伤患家居服务?我已经不是伤患了,那么这是创伤后症候群的心理復健,高潮治疗?」 他有些忸怩了,毕竟还是不如我。「对啦,你说是就是啦。」 我切洋葱的手感受到他细而绵长的呼气,竟有如听着摇篮曲的祥和。如果这一生煮饭都有你在旁边照料,我甚么也都够了。可是,我没法子。我知道你也没法子。我的伤势早已尽数痊癒,你这名看护随时会卸职,我们只是缺乏一个明确设定的分手日期,而你便像从前一样,不敢用激烈的拒绝伤害我。却不知你单单只是「不动心」,已足够令倾倒的另一颗心变得粗糙。 那天我们没等到煮完吃完,便把进房间的步骤优先处理了,谁吹了谁,吹了哪里,也不必细表。此时,我听他针对蛋糕的人格特质发表了整篇演说,倒换我不自在起来。此等真心话他原本只在我醒睡之间偷偷说,如今越来越大胆。我很想用甚么下流话岔开话题,脑筋却一片空白。 他又切了一块蛋糕给我,拍拍我的手背,「在想甚么?」 「我在想你切洋葱的事。」我诚实回答。 他竟然脸红了:「你从刚刚我亲你到现在,一直都在想……想要我……我帮你……」他窘得像是被我诱拐的处男,可见我们不是老夫妻。 是你自投罗网,可不是我误导你!我的思想明明是精神层次,你硬是要拉到肉体层次,那便不能怪我。我说:「我本来清清白白,想的就是切洋葱这件事,是你自己要想到切洋葱的后续发展。那你惨了,我为了迁就你,只好让歷史重演了。」我从茶几下翻找出玻璃罩,一把罩住剩下三分之一的蛋糕。他问:「不想吃了?」 「想。但是,」我抓起他手,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强抢民女,「寿星一言九鼎,说要让我玩,一定要兑现诺言。所以,我要先吃寿星。」 当下那刻我没有料到,那一场性爱是我俩最温柔又最绵延的一次。有过那么多次的露水孽爱,我们彷彿终于学会探索对方的一分一寸,在对方身上每个只愿属于自己的隐密地留下浅浅嚙痕,从后颈到小腿,从乳头之旁的心搏清晰之处,到溢流着汗与精的大腿内侧。用尽全身所有肌肤去爱抚,用所有罅隙温存,敞开灵魂纳入眼前人对自己的渴望,恨不得彼此寄生。 我们一次次地兴奋,一次次在高潮后苦笑着自嘲,再这样玩下去,两个人迟早被玩得残坏掉。尔后性器又再度潮红挺起,动情时的清澄滑腻体液再度润遍对方身躯。 而我已料到的是,那是我远走之前最后一次这么鉅细靡遗地品嚐他。 第一次进入他的时候,极度的欢悦麻彻了我的脑门和脊椎,眼眶边却竟险些落泪。假如你的心也能如我容纳你一般容纳我,假如我可以成为你的一部份。 假如,假如有遥远的一日,我们能够变成彼此的一半。 不要怪我啊,阿祥,你是我最不愿意不告而别的一个人,却知那一日到底尚未来临,而我又太想太想要成为半个你。 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我。即使曾遗忘你,现在的我,依然是从前你身边忠实的那一个,对你讲话带着酸气,却是再油滑亦不对你虚假,爱得越苦,笑得越甜。 像刚刚那样,你藉着甜点对我作剖析,不是偶然,不是今世重逢才有的领悟。在你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看透了我。 你只是未曾爱上你早已看透的一个灵魂。 第二十五章(上) 笑闹影剧中有一种很常见的桥段,老公闪电归家,正在偷汉的老婆慌了手脚,光着身体的姦夫急急忙忙从窗台溜走,或是躲入牀底。那一天我便亲身演出了这样一段戏码,只不过我衣衫整齐,事发时并非在做姦夫,身边自然也没有淫妇或淫夫;同时,我并不是吊在窗外或趴在牀底。此事不可不澄清。 我听着电梯叮一声响,来到我这楼层,楼下保安正朝对讲机懒洋洋地问我家中那两名搬家人手:「曾先生在吗?你们叫曾先生去应门,有位唐先生正在上去──」 我瞬间拉开一条门缝,斜身窜入了邻居何太太家。 这是我离境之前最后一次看见唐家祥,万万想不到这一场未完成的道别会把我搞得像个姦夫。我不谢天、不谢地,只感激晨早买菜回来的何太太。她尚未看清从电梯出来的是熟面孔唐先生,我已光速掩上了门,只留窄窄门罅。 挽着菜篮的何太太小声问:「上来那个人这么兇啊?你这么怕他?」 我说:「他不是兇。他是爱上我了,一天到晚去我餐厅纠缠我,我说我不爱男人他还不死心。现在我辞职出国,他还要跟来,闹得我搬几个箱子也不得安寧。」 何太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现在这时代同性恋也很公开,我是不懂的,不过你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也不能怪人家喜欢你。」见我表情一变,她急忙改口:「可是你不喜欢男人,那还是赶紧躲着他吧。这个人是不是变态?要不要我报警呀?」一手已抄起了话筒。 这下换我紧张地说:「不必,不必,姐姐,请你忙你的吧。」 ──唐阿祥,对不住了,我把你说成穷追不捨的单恋痴男不是要佔你便宜,不是得不到你才意淫你,实在是形格势禁,我不这样说,何太怎能收留我?我若说你是债主或黑社会,恐怕被撵走的是我。 唐家祥站在我已然几乎清空的居室门口,向里边问:「ariel是不是在这里?我想见他。」 我蜗居数年的小单位眼下只剩了几个未运往仓库的大纸箱,于是唐家祥的略低男中音便出现了回音效果,有点惹笑,很像廉价卡拉ok的音响,可是我笑不出。 当年从海外失意归来的我,沿路打着杂工,从这个空荡荡的居室出发,打造起一个烹调度日的小小梦想,在梦想中结识了那么多患难良朋。而今这个梦想亦并未破灭,它只是去了更值得它的人手上,那就是陈可棋和谭倩仪,两个各有各大器的女人。一个美艳,另一个清丽;一个对我很重要,另一个是唐家祥未来的皇后。 我的小小煮食梦将会被她们造得更加华美灿烂,超出我所能达成。这个梦的交接,我无须遗憾。 小棋在屋内说:「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出发了。」 唐家祥说:「前天我才见过他,昨天他在电话上说你们要开会,不让我去接,怎么会现在、今天、刚刚才到中午,突然间就出发了?他难道不亲自运他的箱子?」 小棋说:「这里有我和阿梁,仓库的人即刻就到。其实很容易搬运的,连我都不必出力呢。」 「不好意思,我、我有点急,我不是不信你们,可是我……」他说话仍然很是含蓄守礼,「……我只是很想再见他一面。能不能请问,还有没有办法可想?他的手机没有停话吧?为甚么我早上打,他没有接?」 「我不知道。可能很快停话。」小棋说,「毕竟都不定居在这里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凑到窄缝上,唐家祥一身西装,整个人光洁漂亮得那么耀眼。这傢伙一定是赶着公司早晨会议结束马上杀过来。太迟了,你公司周会不在星期一开而是星期二,这我也算计好了。 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找寻灵感,一手不安地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猜这菸鬼肯定是心一急便犯菸癮了。「所以……所以cynthia说的没错吗?他要去北方的长途跨境火车上工作?哪一间铁路公司呢?哪一条线?跨甚么国家?中亚诸国?还是西伯利亚到中国?还是欧亚洲际呢?」 小棋答:「详情没有人知道,也许将来他寄明信片到餐厅里,我们就知道了。」 唐家祥放低了声调,轻声说:「……可是我等不及。」 小棋说:「对不起,我们也都没有办法。唐先生,我有个好奇的问题想请问你。」 「请说。」唐家祥仍站得笔直,双肩却频频起伏,压抑般的深深呼吸一阵比一阵响,到后来有如叹息。 「你是怎么在两天之内突然发现的?」 我们结婚吧,陈可棋小姐!你怎知我想问这一题的?我又想将耳朵压到缝隙上听个分明,又不愿错过偷覷唐家祥的任何一分鐘,为难了一秒后,决定还是让眼睛保有优先接触他的位置。 唐家祥听到这问题竟放松了几分。我看见他的侧脸很浅地苦笑了一下,才给出解答:「那天我打电话给cynthia,她接听时的环境很静,说是在路上关起窗子开车。我跟她说笑间聊,问怎么没有放她喜欢的音乐?她说等一下再放。这时候有人在她旁边说了一句话。」 我不由得像是听推理广播剧一样期待了起来。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的是『陈小姐,发票按月寄吗?』,那个陈小姐说了甚么,我没听见,可是那个男人声又说:『要开一张也可以,反正曾先生已经付了两年的钱了。』」 小棋说:「这样你都能猜到?怎么不猜是我跟厂商订购食料?」 「单有这件事当然猜不到。」唐家祥道,「可是我已经知道cynthia说的不是真话。我随后就问她车开到哪里了?很久没见,中午一起吃个饭好不好?一点鐘准时见?可是她说,她会走a209路再接着上高架路,那儿一到中午便塞车,于是和我约一点半。」 他低头踱起步:「a209路上有一家老字号的私人仓库。而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我在ariel家的浴室地毡上,无意间看见一捲胶带和一把剪刀,连续放了三天都没有移走。他这个人洁癖出名,每样东西有每样东西的位置,再忙也不会随手乱摆,怎么会容许这种跟梳洗毫无关联的杂货放在浴室地面,还放了三天?」 原来那时他已经怀疑我了。一切逃离的步骤都太狼狈,难免破绽处处。而我被闭关廝守的甜蜜幻象冲昏了头,竟以为他与我一般沉浸其中。 果然他又补充:「我也在他家见到纸条上抄着五码代号,没头没脑,可是我常飞行,一看就知道是航空订位代码……还有一些家居细节,怎么看也觉得他要远行,而且是很匆忙的远行,逃难似地。不过那些事涉及他的隐私,我不好说。而他一个字也没有漏出口风,顶让的事情更是瞒得密密实实,又令我以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小棋没有回应,倒是阿梁忍不住鼓掌讚赏:「精彩!你应该去做侦探,或者帮人捉姦。」 我差点在何太太家噗嗤笑出来。唐家祥挤出一点笑容:「哈,谢谢你的提议,我将来如果转行,会考虑考虑。」 小棋说:「你试试打给他吧。可是他这时到底在哪里,全餐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顿了一顿,问他:「cynthia告诉你餐厅的事了吧?」 「上午email说了。」唐家祥又恢復了焦虑神态,「可是你们先别叫我老闆。老闆是cynthia,我还不是股东……我……我现在没法子想这些。」他一瞬辞穷,「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祝你们顺利。」 他仓皇鑽往电梯间,撳了按钮,岂知突然又走了回来,吓得现身一半的我身体一弹,缩回何太太家里。原来他是为了尽一尽未来老闆的礼数:「我想我们很快又会见面了,谈正事以前先找个时间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你们公休日的时候,我可以订外卖去探班。」 阿梁很重实际:「你还没有入伙就先破费呀?」 唐家祥说:「拜託,我探班的时候就是ariel的朋友。」 他重新告辞的仪式很大方,大概是在电梯口整顿过自己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把朋友当同事或下属之时,是怎样应对进退。这个人木訥虽木訥,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相当保护自己,却不至于刺着他人。原先我还有点担心他的笨口笨舌会误伤我的昔日下属兼患难兄弟,现下看来,是我多虑。 真的没甚么放不下了。小棋与阿梁随同搬运工人离开我的净空住所之时,我们三人拥抱在一起。我并未单独拥抱小棋,在我们三副肩膀搭在一块的时候,小棋叮嘱:「边境火车常常有抢匪,各国国界治安很差,一天到晚都有新闻,你举目无亲,可不要被打劫啊。」我在她的额头上蹭了一下,意思是你放心。 阿梁则说:「不管你交甚么顏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们的照片记得多寄几张回来。」我再度挑眉:「一张就好了,你没事要好几张,想用来干甚么勾当?」 我倚着露台的门,看他们背影离去。小棋临出门我叫住她:「喂,你记不记得──」 小棋回过身来,大捲发在空中画出一道波动的流线。 我的本意是要问她,记不记得和我有过遥远的情缘牵扯,是不是初见我便似曾相识。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确淡淡地喜欢过我,那时的她甚至是我第一个女人,这种不上牀不相识的交情竟在今生重演。可是那时我对她几乎不曾留心,我们始终没有说开任何曖昧情愫,也各自有了钟情对象。见她转身,我改变了心意:「我问你记不记得,我叫你每个月要修剪一次瀏海?」 「你真无聊。你说是因为你喜欢看,可是你又不是我老公。况且少了你在旁边囉嗦,我乐得省理发钱。」 我说:「好,你不修剪也好。」小棋瞪眼:「对呀,你管我那么多。」 我微笑道:「等你瀏海很快遮住了脸,你早晚变成女鬼或疯婆子,註定单身到底。这样,等我回来就有指望了。」 到这空屋真正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走出露台。手机忽然来了一条讯息,是阿梁,「唐先生还在楼下,你下楼时小心。」 第二十五章(下) 这下把辞别戏演成警匪片了。我删去讯息,手机接着响起。我拒绝了来电,顺手关机,便望见唐家祥身影出现在楼下,一手果然在点菸。他脸上身上原先焕发的光辉变得黯淡,无助地举头四望,另一手握着手机,偏着头,好像那一隻小小的手机是他浑身气力的来源;好像那是一堵墙,若不靠着它,他的身体立刻会垮下。 唐家祥打不通我电话,毅然将只抽了两口的香菸拋进菸灰筒,身影又进了楼。我登时有不好的预感,赶紧锁上了门,还紧紧拴上。在外头的人不会知道里面上了閂,除非他发了癲,叫来消防队破门而入。 我在空无一物的居室里,从门上透镜看见丧魂落魄的他来到我门外。他在外面走廊上晃了一阵,直着脖子仰着头,看来看去,好像一隻鸟在找甚么东西,然后他立定在一处,很像艺人上台表演找到了萤光定位胶带,这才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我正疑惑他弄甚么玄虚,他对着手机那端、我的录音信箱讲开了,还讲得有点大声:「阿文,我在找你。你刚刚一定躲在邻居家里,我看见那门没有关上,就怀疑和你鬼鬼祟祟的行踪有关,可是我不好意思去骚扰何太。阿文,你这支号码还有效,我现在留言给你,这样你就知道我急着找你。 「我现在站在你家门外,如果你在里面,会听见我的声音。如果你真的不在,我的行动也会被我头上这支cctv录进去。cctv通常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这里这几支不知可不可以录音,总之,我好好站在这里讲话,留下影像证据。这样,一共最多可以有三道纪录了,全都证明我在找你……证明我找过你。」 这……我服了你唐家祥!居然想到要设下三重证据。我在微湿的眼眶上抹了一把,无声笑了出来。你来我家到底是找我道别,还是要蒐证打官司!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做得很绝,不但连『sherman创厨』都不要,还送给了我和小倩,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也不会跟你拉拉扯扯,让来让去。你在海边就说过要我和小倩去开餐厅,你坚持的事,没人可以改变你,我也……也很感激你送我这份大礼。可是现在,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我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我很怕。」 最后这段话说得有些慢,大约是到了录音留言的长度限制,他停下来,按了几下手机,才继续往下说。 「我要告诉你,我为甚么怕。我失去过你一次,很激烈、很快速地,在…在意外中失去你。你知道原因的,否则你这次不会退出得这么快。当时你一死很轻松,但是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你为我想过吗?」 「我第一次失去你以后,你知道我怎么做的?每年我都在你走的那天喝酒,一边喝,一边把这一年家里的大小异动全部报告给你听,家里粉刷墙壁啦、家门外边马路多铺了一条啦、多请了两个佣人啦;当然还有我的事,你叫我收养的那个孩子健康不健康、又新读了甚么书、我自己做了几笔怎样的生意、我肥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新的白头发长出来……事无大小,统统流水帐匯报,硬是要你听,往往一讲讲到三更半夜。 「为甚么我这样做?因为我不想你来找我时感觉陌生呀,我怕你的鬼魂走错了路、认错了人,那样我们又少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唐家祥人间蒸发的那段时间,我在恶梦里听过他发誓一般的宣言,那宣言此刻回盪: 「因为从前我太少陪你喝酒,从今天起,每年的这一天,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 这些,连同他年復一年痴心不移的流水帐报告,都不曾唤得我回头去找他,只因我选择了遗忘。如果早知终究忘不了,我当时又何惜于多飘盪数十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他到老? 「一年过去我没等到你,下一年便说得更详细一点。我一直等你来,一年又一年过去,到我变得很老很老了,终于等不到。」 如果我不曾令你如此失望,那有多好。 梦里他那场哭泣是真的。他哭得像被拋弃在洪荒宇宙的一角,把我的心哭碎成捡拾不回的尘埃。很久以前他哭泣时,我失去形体的手碰触不到他,梦里也安慰不到他,甚至在这光天化日的现实里,一样只能附耳门上,听门后倾诉依稀。 「我想过要快点去找你,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便想要跟上你了,免得你到轮回里漂流,那怎么找啊?可是那一世我又有责任要尽,要等到养子成家,还要安排我的旧部属养老。你看,做人到底是很不容易的,你是我的责任,还活着的人们也是我的责任。」 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不论哪一个我,均盼望你的体谅。人活着总有责任的,我们那时之所以闹翻,之所以使我有了拿生命相偿的念头,根源也就是责任的两难而已。我俩运气不好,我们的责任并不一致,总须各走各路。 「不要以为我那一世甚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虽然知道得有点迟。你是故意的,失去你以后,我越想越通透,你完全是借个理由向我赔罪,顺便解脱罪恶。我知道你不想死,你只是因为伤害了我,再也背不下对我的愧疚,才会藉那……那场……那场意外,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人世。可是,令得我们不小心伤害对方的,也只是各自的责任而已啊……」 他的话语不断被录音留言的长度限制打断,他便反覆地拨号,面上满是倔强。 「我没等到你来,所以后来我自己去找你,我不信追不上你!每一次,我重新出生在世界上,都是不容易快乐的小孩子,好像有甚么该做的事没做到,可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遗憾呢?小倩在大学时就说过我是老灵魂,你跟我的往事,她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不过她不是很信。其实何止她这样形容我,大学死党、摩托车club友,甚至连我老爸都笑过我!我爸爸说,我在这个世界的资歷怎么好像比他还长呀。 「你留下的记号一直印在我的脑海,好鲜艳的红花开了满地。我童年时常梦见自己死了,站在一个甚么也看不见的关头东张西望,很徬徨,只有那些红花,开在一片灰暗里,告诉我下一世还有东西值得去追求,去找回来,然后紧抓不放。开始我很怕这梦,后来我学懂了这是暗示,肯定有甚么该找回的东西,很重视的东西,被我遗失在世间了。」 ……那是甚么呢? 「然后,我想起了我们的一切。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看看他过得怎么样,然后把那些无聊的事接着做下去。我觉得我们本来就应该成天一起鬼混的,一旦拆开,状况就不对了。」 他忽然抬手在我门上碰了一下,吓得我屏住呼吸,心想没理由连呼吸都听得见,又缓缓松口气。虽说这间居室已退了租,搞到自己在自己的旧居像是作贼,也是很闷的。 他拿着手机,录下他对着大门的说话:「阿文,你偷偷躲在一边听我讲话吗?现在你知道了,我好怕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对着空气讲,不知道你在哪里,听不听得见我声音。这和我第一次失去你的情景太像了,我明知你现在活着,还是会怕。如果你在里面,应我一声好不好?我不会强迫你开门,你只需要出一声,我便安心。」 说着,他很滑稽地探头过来,朝着门上小小透镜摆出正经表情,微露不安,好像在拍摄证件照。 我憋着笑。当然不睬他了。 他徒劳无功,退回到cctv下方。「阿文,我好累,记得所有事情,好累。但是我不想忘,我们之间还不到可以了结的地步。我还差很多事没为你做。 「你记得你要我对蜡烛许愿吧?那第三个生日愿望,我但愿能很快找出一个解决办法,把你、把小倩和我三个人都安顿好。途径a,如果我和小倩结婚,那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做最好的朋友。途径b,如果我和小倩重新交往,结果发现不适合婚姻,这情况,我和你又应怎么办呢?我还是希望,无论如何都能是你的好朋友,但是中间岔路比较多,还要考虑小倩的变数,如果她再变了我前女友,我和她生意合伙,却没有联姻,人生由串联变成并联,要怎么加你进来才最好呢……」 他似乎也被自己搅得懵懂了,「……哎呀,总之,我那天许愿,想的就是这些。」 我翻了翻白眼,暗自大呼救命。这小子没救了,许个愿也弄这么复杂,难怪他许愿不灵。你以为你在写程式还是资金筹募专案!还分途径a途径b,还有变因,啥三个人的串联并联也想得出,听得正常人类脑神经打结,我要是生日许愿神,也懒得理你! 唐家祥放下手机,站在cctv之下,凝望这一方,好像要用目光把门洞穿,搜出我藏匿的位置。可是那目光还是很柔和,带着一些痴。我驀地明白,不知从多久以前,他已想要这样凝视着撇下他的我,如今好难得我总算又是个能被瞧见的活人了。他那眼光,就像是求证某些事物是否已改变。 我看看手錶,与房东太太约定归还钥匙的时间快到了,他再不滚,我便会错失前往机场的班车,与即将离境的飞机。更糟的是我还想上厕所,本社区建筑隔音没有他的居处那么高级,我可没把握马桶冲水的声响会不会外传,在门外听不听得出是哪一家的马桶…… 唐家祥的眼神逐渐转为空洞,如果我在街上看见有人带着这眼神站立不动,我会以为是他错过了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不,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没人烟的山路上,错过一年只有一班的车,甚至十年一班也不为过。 我心里着急,念头无一不和赶车赶机有关。幸亏我一早已向航空柜台寄了行李,可是我的人还是必须带着护照去登机啊,难道让行李帮我去铁路公司报到吗?只能盼望这小子速速赶回去工作,别再用一副孟姜女看长城的样子瞧这道门,他根本不必哭,单用望的,长城也快被他望倒了。我求你,放我走吧。 情况终于出现转机。唐家祥将手机揣回裤袋,转身便走。他的步伐一如平常,既不特别沉重,也不轻快。 我贴在门上看他消失在电梯间,追到露台上等待,忽然心感遗憾:不应该选星期二走的,他要开公司隆重周会,一定全套西装,我没能看见他素日略带飘逸的商务休间衣着,明明衬得他男人味尽显,我却在心头浮现「美丽」二字。那些衣服进了房间便往往被我三两下剥光,可是,此刻,多看两眼也好。 因为在我的手机中、电脑里,他的相片已然被我删尽。 最后,送我上机的人你一定想不到,是谭倩仪。我果然错过了机场交通车,午后的市区不知发甚么神经,竟拦不到一辆空计程车,是谭倩仪开着车紧急来援,瀟洒飞驰,秀臂使舵,飞速之中,从容若素,把我安然送到了机场客运大楼。她又兜了一圈去将车停妥,便伴着我走向离境楼层。 临入安全检查区之时,我回头望她,她站在送机的人群中向我微笑挥手,用唇形祝福:「一路顺风!」 她挺直着身子,米色洋装下曲线曼妙,颈际的细细鑽鍊在天窗透入的日光中闪动了一下。有美人送行,我顿时虚荣起来,有点顾盼自得的味道。 ──那些偷偷看她、又嫉妒瞪我的眾多男士,谁想得到这名诱人女子和我之间是何种关係? 第二十六章 满廿六岁的秋天,我受训完毕,掛上号码牌,套上侍者制服,开始另一段煮食生涯。 只是这次不需要甚么创意,我甚至不太有机会摸到生食材,唯一的例外是帮忙搬货,隔着塑胶袋和纸箱去摸。除此之外,到我手中的总是煮熟或无须煮熟的食物,通常是从快餐吧的雪柜里取出已包装好的汉堡,拆开纸袋,放入烤箱,设定一下时间;或是从大果汁壶里倒一杯果汁,在杯沿插上柠檬和薄荷叶。有时被叫到厨房帮忙,把加热已毕的即食麵条与蕃茄肉汁搅拌一下,端出去供应客人。这便是我能做与必须做的全部烹调了。 可是我也去了很多地方。某些长途跨境火车全程长达三个月,我初时服务的列车行程是三天三夜,再来被调派至十日十夜的跨时区列车上支援。我已惯了窗外的景色永远倒退着变换不停,有时在目的国度的旅舍醒来,瞥见固定不动的窗景,还错觉看见了壁画。 我有一大群语言不甚相通的同事,我很高兴让他们开啟了我更大视野,嘿,尤其是吃的视野。其中一人来自南国印度,口头讲授,教我怎么做窑烤鸡肉和印度麵包。这时,我想起唐家祥执着于烤鸡外皮脆度的理论。 另一名同事来自北国俄罗斯,他有熬鸡汤的习惯,我们在冬夜的火车上交流了熬汤步骤的异同。我对于他将烟肉加入杂菜清鸡汤的作法表示好奇,他对我家乡将蜜枣陈皮与猪骨一同煮汤的混搭也很诧异。可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是俄罗斯传统平民菜蔬甜菜根,因为唐家祥对这种带有泥土青草气、口感润如冻的清甜食材,可说情有独钟;他有一件白上衣的袖口,便曾染上甜菜根的鲜艳紫红色,几乎洗也洗不去。 我听中国陕西的同事说起他家乡小镇的槐花麦饭,问他,槐花也能当菜吃?麦饭没有米也没麦粒,只是麵粉和马铃薯?他打着乡音说,怎么不能,味道美得很,哪天你到俺们家来,我做给你吃。我便想,唐家祥酷爱各地特殊餐饮,他会喜欢一边旅行一边让舌头探险的。 在另一班火车上,我途经或许是我俩在好久以前曾定居的城市,把我俩或许踏过的路线再走一趟。我并未特别激动。火车很快再发动,不回头地出站,将我和他相关的每一世都拋得远远。 前尘俱已一笔勾消。可是,瀰漫蓝色夜雾的八百里平原上,当车身向西一晃而过,我眼前影影绰绰,又是那方庭院。在院里的一角,灶下灯色昏黄,那个我揭开炊锅,那个他心旷神怡地漾起笑容。 ──这次你还有甚么话说? ──我只要嚐一口,下次照做,一定做得出。 ──那便打个赌吧。 赌你做不出,赌你会追着那一碗一碟的滋味,迈过时间,前来找我。 后来我一度离开餐车侍者的职位,随意而行。每去到一处,便找大使馆办理下一站的签证,为了省钱,有时便径直前往无须签证的国度。间中也曾短于现金,却在前后只见牛羊的乡间找不着地方提钱,为了提一点钱专程搭车进城,然后在巴士上对车窗露出囧脸自拍。 我去了印度同事的故乡,凑在窑洞前飢渴地闻着全麦麵包的麵粉和酥油香,在我居住的城市,那是没有一家餐厅做得出的超绝滋味,我以为自己听见了唐家祥在一旁吞口水的声音。 我北上到了藏印边境,享用进入西藏的第一块青稞糌粑。旅舍主人把碗递给我,要我练习刚刚学到的抓拈技巧。我搅动着炒製过的青稞粉、小小粒的乾型酸奶酪、奶茶和犛牛油,碗中飘出核桃糊般的浓郁果仁香气,我希望转身便瞧见唐家祥在等着我餵食。 这种种念想自然并未发生,我只是,总是,一个人在途上,搜罗我足印沿线的配方,在陌生的炉灶前锻鍊秘技般的异国手艺,滚着舌尖学师傅们发音。 接着我盘川告罄,又投奔了一家铁路公司,重上餐车,换回制服。晚间在狭小的工人卧舖,同一车厢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汗臭味,把我熏个满头满脸。我努力忽略此起彼落、各国语言的开口梦,在记事本上写下没有机会做给他吃的食谱,想像他嚐到这些新鲜玩意时的笑顏。他大快朵颐时总有一张朗朗笑顏。 那么真,纯善得令人揪心。如此心思复杂又性情压抑的一个人,这是他最难得的样貌。而我有幸见到过,甚至见了两回,识得他两次。唉,我曾经多么幸运。 如果可以再看见一次,远远地望一眼就好……只是后遗症非我能承担。两次便够我元气大伤,这一次我还可说全身而退,拼不完全的心不能再撞碎一次。我早应该学会分辨祸福,任他多甜美的毒药,终究是毒药。 也许终有一天,我的异地美食秘诀不再为了他而写。也许到那时我吃东西再不去想像他在一旁如何细细碎碎地评论。吃着虐人的铁路劳工伙食之时,也不再盼望他能出现,听我如何把这些伙食痛骂到体无完肤。 一定离得开的,一定能把「曾兆文」里面被「唐家祥」贴上了名字的那一半刨出来,扔在我自己也算不清多少里的放逐路途之上。 第二十七章(上) 我已离家二十个月。而其实我这生,从未试过拥有一个实质的家,离开得再久,也不会感觉漂泊无根。 那是个北地草原的初夏天气,午间还很凉爽,我正在一趟九日九夜的跨境度假联运火车上,穿着白衣黑裤侍者制服,偕一名同事沿着走道,向各卧舖隔间送午餐。 派这类餐盒时,我习惯带着失焦的眼神移动,因为我不想看清楚递到旅客手上的食物有多难吃。我曾经是以煮食取悦顾客的人,已自然而然将自己放在服务人客味觉的位置,即便这些烂糟糟的食物并不是我煮出来的,一见客人那失落的表情,我始终良心不安。 走道尽头的隔间里,我遇见这名腆着大肚腩的客人,要求我给他多一份。他身边同等吨位的的老婆也是一副嗷嗷待哺之状。我心想你们以为在坐飞机?表面上却很客气地解释:「是这样的,先生,如果您多要一份是没问题的,但是车上实在没有再多另外一份了。不过,餐车还有现做的菜式,是更美味的,请问有甚么可以帮你加点的?」 「餐车东西那么贵,」客人老婆冷笑说,「反正都一样难吃,我们干么上餐车去给你们宰?你多拿一份来,我们将就吃饱就是了。你别骗我,车上也没坐满,我就不信没有多的餐盒。」 那大肚子男客人说:「你是新人是吧?这条线我们坐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少给过餐盒,你怎么骗人呢?」 你妈才骗你,你爷爷才骗你,东西难吃你还吃两份?正牌的猪公猪婆。我心中低级怒骂,仍掛着诚恳微笑,说道:「本列车的确是满座的,多馀的餐盒也已经在其他车厢发送完毕,剩下一份了。您看到的空位,应该是客人暂时有事离开。」停一停,又问道:「请问我可以为两位拿餐车的menu过来吗?」 一位资深同事走过我身边,在我背上轻轻弹了一下。我知道他这一弹的用意,这是共事以来约定的暗号,叫我对无理取闹的客人别太客气。我总是放不下从前经营餐饮的规矩,对无须亲身负责的事件太过在意,殊不知在这些越境奔跑的列车上,龙蛇混杂,多数资深服务员不是能躲起来摸鱼便躲,要不便是粗声粗气敷衍,只盼旅客少来找自己麻烦。我以餐厅与航空公司的规格来礼遇客人,客人没见过,还以为遇到难得的出气筒了。 猪公猪婆自然没有放过我,一高一低地数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已有其他隔间的旅客暗暗过来窥看。他们先是指责东西难吃,又诬衊我们偷藏餐盒,逻辑颇为矛盾,不知难吃的餐盒有甚么好偷藏?然后他们又骂到了火车联运的网上订票系统常常故障,跨境证件检查时间太久,上车来的移民局人员态度恶劣。我退到隔间外的走道上,连连鞠躬道歉。 待他们骂到口渴停下来喝水,我假笑着说道:「是,是,多谢两位的意见。两位需不需要我拿旅客意见表过来?」一边寻思,如何转变脸色给他们好看,才不至于看起来人格分裂。恨不得手上就有两张旅客意见表,塞入他们两张冒着油光的猪嘴。 突然有个人来到隔间门口,在我身旁叫道:「不好意思!」 我们三个人,不,一个人两隻猪,同时转了头。那名穿着亚麻绿色薄针织衫的旅客说:「我这里有一份没开过的饭盒,不如你们请用吧。」 长途火车一如飞机,旅客在走道上来来去去很常见,这名旅客从走道另一端过来,那是我同事的服务范围,因此他靠近时我并未留心。他将一份餐盒递到那隻猪公面前,有些靦覥地笑笑,操着与我腔调类似的口音,向猪公说:「我吃零食吃饱了,不需要吃午餐。请用吧。」 猪公失去了清算我的引火题材,立即安静了。猪婆则指着我说:「你最好拿意见表过来,记住多拿几张。这么黑的铁路公司,我一张纸可写不完。」 我弯腰道:「好的。另一份餐盒马上送过来,我也会很快拿几张意见表给两位的。」 那名旅客似乎想替我们调解,又訥訥地不知怎么开口,只一直站在我身畔,直直盯着他们,以表明对我的支持立场,显然这是个不擅辞令的人。猪公猪婆开始张嘴大吃他们批评了一轮的饭盒,二张油嘴被塞满,无暇再骂。我解脱了,于是低声向那名旅客说:「谢谢您。」 我的声音发颤。被客人怒骂时我从不介怀,这一对夫妇也并非我服侍过最不可理喻的顾客,我撞见过在洗手间集体偷抽菸的,劝阻时差点被那群酒鬼拿菸头攻击,害我以为他们吸的是亢奋毒品,当时老子赤手空拳,可还是镇静以对。可是此刻我的语调就是难以平復,那名旅客身上的清新气味几乎令我神智溃散,皂香、木香与体味混合,闻起来那么舒服。 ──那么熟悉。 我不敢望他眼睛,不敢望他嘴唇,不敢望他套着柔软线衫的胸膛。我又向他浅浅鞠了一个躬,转过身去,推动饭盒车,便往另一卡车厢前进。 他跟随着我直到两卡车厢交界处,在我身后才刚关上的自动门又被他撳开。 我回头,这次把他看得很清楚。他额前的头发比我印象中要长了一些,加上人在旅途的悠然模样,更多了几分不羈况味。针织衫下方是未系皮带的灰色丹寧长裤。在这季节,旅行此地仍须保暖,而那不太单薄的裤管显得他硬挺俊秀。这趟列车没有空调,北方初夏的微凉空气里,他体温烘出熟悉淡香水的味道,绕遍我全身。 我说:「你不吃那个餐盒的原因,应该不是吃太多零食。」 那旅客摇摇头:「唔,不是。」 我说:「是因为餐盒太难吃。」 「对。而且连样子都难看,菜不像菜,肉不像肉,实在糟蹋食料。」 我又说:「上车前你一定早有准备,自己带了粮食,足够吃好几天,再到中途停靠城市买食物。」 那旅客頷首说:「是。」 我问:「是甚么?」不等他回答,我接着说:「等等,让我猜。一定有蒔萝香蒜橄欖油沙丁鱼罐和丹麦甜醋洋葱生鯡鱼罐头,一定有种籽杂穀麵包。至于青菜,应该是去餐车点greenpestowarmsalad,或者乡村浓汤,又或者两种轮流点。」 「完全正确。不过那个greenpesto酱不是很好呀……」那旅客苦恼地说。 我接口:「我知道。你觉得松子不够多。」 「而且很像冷冻过又解冻,油份的分佈很奇怪。乡村浓汤的麵包糠也不是很香。」那旅客说。 对话至此结束。我转身进入隔壁车厢继续工作,他也总算肯让那扇自动门关上休息。那一日我未再踏进他的车厢。 第二十七章(下)(限) 晚餐时间过去了,各车厢逐渐静下来,凌晨二时,我和那位旅客在车厢交界的这空间再度相遇。我还穿着服务员标准制服,他也衣着未变。 我们事前没有订下任何约会,可是我时常藉故来到此处等待,我知道他也来过好几次。见了面,我们没有马上说话。我张望了一下,看前后车厢的旅客是否均已沉睡;他则在洗手间的门上推了推,门板应手而开,空无一人。 我们来到洗手间内,锁上了门。我笑了笑,道:「那对夫妇说得也没错,这班联运车缺点无数,不过,厕所环境很好。」第一天登上这班列车时我便想过:若有人想要避开同一卧舖隔间的陌生人,好干甚么坏事,来洗手间就对了。 他一手缓缓抬起,落在我腰上。 「而且我这个餐车侍者,常常做事中途被派来扫厕所。」我用一种爆料的语气说,「我这样说,明天你去餐车点菜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他的手从我的腰向下移动,挑逗地抚过前襠,往后滑到臀上。开始揉捏时,另一隻手伸过来解开我白衬衣的钮釦,一颗解完,又是一颗,直至我衣襟全部敞开,裤头被他扯低,露出下腹些许毛发。 「你穿这身制服,好可爱,真是……」他低低地说,「……我没见过你这样……」 嗓音蒙上情慾之雾,那隻解开钮釦的手从敞着的衬衣中间探进来,在我胸上和腰间来回摩挲。另一隻手塞入低腰裤头与肌肤的空隙,试图往内里入侵。 我拉下了他灰色丹寧裤的裤鍊,一下子拨开了他的双手。他怔了一怔,针织衫已被我粗鲁地拉起。他柔顺地举起手臂,由得我除下他衣服掛在壁上,只偏着头看我,面上的忧伤与慾望像平原上瀰漫的雾,在我们曾落脚半辈子的那块地方。 我们不再说话,没有时间忧伤,必须先处理色慾。我们旋即身躯紧贴彼此,衣衫不整的我和裸着上身的他,慌乱解开对方裤子,放出对方潮湿又涨得暗红的挺立器官,知道它们都找寻着想念的入口。他很快给了我一个入口,跪下身去,噙住我的性器,吸吮着包覆下去,口腔肌肉在前端一下轻、一下重地按摩。接着他双手急切地分开我双腿,手指伸到深藏会阴的最敏感之处,沾着液体搓揉,又在预演甚么似地,不断向深处规律地顶着。 我酥麻得几乎缺氧,想忍住不用嘴巴呼吸,毕竟随着他的节奏吐出了一连串哈气声音。性器越涨越大,好几次令他含不住。我觉得这名旅客在过去二年之中,一定缺乏练习。 高潮瞬间,我没有弄脏洗手间,甚至没有弄脏洗手盆,他很熟稔我的身体,早已感觉我要射,把精液都嚥下去了,一点也不曾呛到。我有点过意不去,铁路员工伙食这么差,不知道会否有甚么不好的气味。可是我只思虑了一秒,便被站起身的他推转了身体。壁上的小镜子倒映出重叠身影。他面色迷乱,舔了舔手指,用极度温柔的方式,开始往我体内推送他略为粗糙的指节。然后我被他推得上半身俯伏下去,再也看不见镜子。 他进来的时候已太过兴奋,那尺寸一度将我撑得锐痛难当。他颤抖着一点一点深入,儘管入口已经被弄得很湿滑,他仍然小心翼翼。被硬物填满的感觉我已十分陌生,本来需要更长的适应时间,然而他在抽送间很熟练地找到了最刺激我快感的一个点。我攀着墙壁,用尽腿上与腰间力气维持前俯站姿,若非如此,我便会因快感过高、无间无断,而脱力地跪跌下去。 在我的声息之外,洗手间内现在又多了他抑压着喉音呻吟的抽气声。 他也没有弄脏环境。他离开我身体时我回手摸了摸,想确认一件事。他过了一阵子才牵起我的手,将一枚保险套扔进垃圾桶。我不知道这名乘客为甚么带着这种东西出来旅行。我的行李中自然是老实不客气地装了一整盒家庭装的套子,但那是因为我单身呀。单身男人若不想半途搞出一个「家庭」来,便谨记要随身携带家庭装的套子。 他拉着我手,让我挺起身子,我脑袋里一阵骤然从高峰落下的晕眩。我们没有亲吻,亦无事后的爱抚。牵着的手很快地放开,各自默默洗了手和脸,将自己衣物穿回。 我们甚至没有向对方多望一眼,便两下里转身离去。然而我在车厢自动门前侧过脸,正看到他倚着对面车门,注视着我,抿住双唇,一隻手在心口缓慢却扎实地按下去。 彷彿要藉着那一按,把甚么物事妥妥当当地收藏到心里。 第二十八章(1) 三日之后的清晨,列车驶入一个中途停靠的小车站。在此之前,我和那名旅客没有说过一句话。有几次我去到他的卧舖隔间,收取客人用过的餐具,他总是不在,餐具和废弃物都由同一隔间的另三名乘客交给我,都是异国人士,都是陌生人。 以长程度假为卖点的跨境火车有一个特色,时而停靠一日半日,让旅客在沿线景区游玩。这座小城以草原湖泊着称,全车旅客有一天的时间在此停留。我并未下车散步,而是站在人走得差不多的车厢中朝外眺望。一边车窗面向通往城中的窄路,另一边则接上一片广阔原野。这个车站太小,月台长度根本无法容纳全部车身,尾端这车厢的客人大可以直接走出去,一跨过铁轨旁低矮的围篱,你便离开车站了。 北方的初夏原野还是浅嫩的绿色,更远处有些墨绿色的高耸针叶木,淡黄日光把整个原野浸成了一场梦。 那名乘客下了车,没有出站,走过月台来到车窗前,问我:「不下车?」 我还没下班呀。可是餐车关闭,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在车上将无事可做,于是我东张西望了一下,坦然偷间,跳到月台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个问题也真该问,当初在「sherman创厨」初遇,我就该问他了,错过了发问时机,谁料他还有办法再找到我一次。我怀疑身上被他安装了千年前人们秘密研发的地理定位系统,肯定是很强悍的一组古智慧系统,可能还配备了巫术,使我鑽入地心也会被他掘出来。 「你中途离职的期间,寄明信片到『sherman创厨』,一路走一路寄,都有线索的。」他说,「最后一张明信片,你说你又要回火车上做事了。我看你寄出明信片的地点,再一整理你熟悉的旅游和服务路线,便推敲得出你大概的动向。」 「然后怎样?」 「我就到这条线的联运火车网上订票,一班车、一班车坐。」他抓抓头发,「我知道最后这一步很笨,可是我急着上路,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那你也游山玩水好久了呀。怎么不必工作?」 他说:「我现在是sabbaticalleave,公司有甚么非要我做的,网上联络交件便行了,只要我找到上网地方就可以。」 「你怎么会想到要在这时候休年假的?」 他略有迟疑。「为了……为了找你。已经快找满一年了,再找不到,我只好回去上班了。」 「你找了我一年?」 他理直气壮起来:「你现在要我去计较这短短的一年?那以前那么多年,那么多、那么多年,又怎么说呀?」 「你找我的里程数,也超过一万英哩了吧?这种旅游线火车很贵的,供吃供住,等于旅行团,你把存款都拿来坐火车?」 「钱怎么花,是我的事,你不必帮我拿主意。」他坚定地说,「我就单跟你讲里程数。我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找你和等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经歷的地理距离又是多长?你觉得一万英哩跟那些距离比起来,算不算一回事?」 我没法回答,垂下目光看他手指。那一晚在车上的偶然交合,我不记得他手指上有着订婚戒指。再怎么被色欲迷了心窍,只要那手指上有着婚戒,我便不会让它进入我身体。倒不是怕破坏他家庭,我只是不想伤害谭倩仪那个好女人。为唐家祥这臭傢伙担心,还不如拿力气去怜香惜玉。 「我知道你在找甚么。没有,没有戒指,我和小倩没有订婚,现在也没有交往。」 「你说甚么?那,那……」我大吃一惊,莫不是餐厅出了非同小可的问题,迫得他用这么戏剧性的手段来搜捕我?我当即把心头第一等紧要疑问提出来:「那餐厅呢?餐厅还好吧?谁在经营?」 唐家祥很意外我关心餐厅比关心他的爱情生活还甚,一怔之间流露失望。「餐厅当然还是小倩作主,事实她很多事情都要请教kate……就是小棋,你别那样一脸迷惘,我不好意思用你叫她的称呼而已。另外,我想你会好奇我干甚么,我在『sherman创厨』还是有股份的,而且持股和小倩一样多。我也是隐形的店主呢……」 这群人,到底在我撒手逃跑的二年之中搞了甚么把戏?我被距离太遥远的变化弄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一件事才好,又顺口问:「你究竟找我做甚么?弄得这么大事,我以为餐厅出状况了。」 「我……」他似乎被我问倒,竟然需要思考半晌,才说:「……一步一步来吧。首先,我要你辞职。」 我倒不意外他说出这句话,他的理由也在我想像之中:「这工作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少了你,还有大把人想做,他们不像你这样有经验,你何苦委屈降级?这里没有人希罕你的才能,没有人知道你懂得煮。你除了薪水,很微薄的薪水,甚么别的利益也得不到。」 我说:「谢谢你帮我着想。那,我能去哪里?」 「去哪里也好。如果你愿意回来创厨做厨师,设计餐单、训练新人,小倩会很欢迎你的。如果你不要,她也有经营之道。」 不,这些话没有解答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可是那件事我问不出口,只好再低眼看着他没有婚戒的手指。那晚我并未仔细看清这对厚重又线条俐落的手,那晚只谈肉欲,不谈心,我以为天一亮就可以当作一场逼真的春梦。 唐家祥收到了我的沉默发问,可惜说出来的回答乱七八糟。「我和小倩……我们不是……不是对方的那个人。唉,不,我们……是那个人,可是……又不是那个人。」 你是不是中途在哪里摔下过火车撞坏脑子了?到底想说啥? 「你一走,我们便开始约会了,同时间我也入了伙。我们把对方当作共度终身的那个人,很谨慎地经营关係,我们不再是学生,不讲热情,只讲陪伴和支持。而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她……她是结婚的好人选。她也这样描述我。」 「那又为甚么不要?到底出了甚么问题?你们在我心里根本是模范夫妻候选人。」我淡淡地说。「你到底对她做了甚么?」 唐家祥看着我,道:「到十一月的时候,我们依照西洋风俗,商量要不要联名寄圣诞卡给朋友。我是这样提议的,因为我觉得迟早也会走到那一步,先让女孩子安心也好,她年纪也不算太小了。那时她说:『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我只看见半个你。』」 「你真是……你不要恋爱了,你他妈的去做和尚算了,」我无名火起,替谭倩仪感到愤慨,面对这个我记掛了几万里路途的人,我竟忍不了指责他的鬱闷衝动。「你在太多事情上理性到不近人情,有时候偏偏又太放纵自己的感性,难怪你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和女生同居过,因为你左右脑矛盾,根本不懂得怎样经营亲密关係。你不做和尚也行,去娶你的炒菜锅吧,或者去和你的电脑结婚,和你的摩托车结婚……噢,我忘了,你的确将你的车当成正宫大老婆哩!唐太太近来可好?」 第二十八章(2) 「我引用了小倩那一句话,你就能发挥这么多?」唐家祥微见不满。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么?亲爱的,我认识你两次,两次呀。」我伸出两指朝他比了一比,又反过手掌,在他脸前晃,那是英国人咒骂的手势,他知道的。「你记得你在海边对着我回忆失去她多痛?分手以后,你一直在等待復合的可能,你一直想补回那个很痛的伤口的。现在人家给你机会,你他妈的又搞砸。」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只有我在恋爱关係里面呀?你能不能不要事事都以我为本位去想?」他的表情似是快要气结,「不是只有我做决定,不是我全权主导,不是我在做皇帝、选皇后,她也有她的原则的!我是,我是──」他噘了噘嘴,「我是被她甩,还甩了两次呀!」 我立起手掌,在他心胸轻拍了一下,「cynthia干得好。你又再痛一次,这份惩罚很公平,现在你知道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人家了。那你便再去追回她呀,你这个人死硬脾气,恐怕连她嫁给了别人你也追得回。我……我不要看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 「你停两秒鐘行不行?我这次不是──」 我不让他抢话,「你很年轻的时候和她分手,你记得多惨?我记得。你说你痛到吃不下、睡不着。你大概不知道这种症状叫甚么,我教你,这是爱她。你的理性认为她是好太太,感性也爱她,我看不出你有甚么正当藉口,只肯付出一半心思去復合?」 唐家祥嘴角微扬,向月台空处拋出一个冷笑。我不知这有甚么好冷笑。这个貌似温谨的傢伙一旦冷笑起来,那副模样……真他妈的贱。 「你笑甚么?」 「我笑你全弄错了。」 我们互相瞪视,一阵子没有说话。月台上的和风吹起他额前头发,我忽然发现,将近二年未见,这个人却从来没有陌生过。我曾那么决绝地出走,可是我们重新见面以来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一搭一唱地批评餐车菜色;第二件事,关起门来洩欲,彼此的快感地带甚至无须摸索;第三件事,吵架。 彷彿我们从不曾分开。 他说:「你知道她为甚么要我们结束关係冷静一下?因为她觉得我不够完整。不是没放心思在她身上,是我这个人缺掉一块了。」 这也说的是。唐家祥要对一个人好,肯定面面俱到,因为他有设身处地的细腻心机。内心深处是内向人格的他,总是担心伤害人际那一条和平界线,即使对你再无心,周到起来亦能令你如沐春风。 「那个缺口,是你走以后才有的。」他慢慢地道,「少了她,我曾经很痛;可是少了你,我连『我』都不是了。」他抬头回忆:「小倩说,如果frederick还是完整的frederick,那么或者她会重新產生恋爱的感觉,不是只看重唐家祥这个『好丈夫』的空殻。然而我那时根本就不是我。每次你不见了,每次我都缺掉一块。」 有几名火车乘客从我们身边走过,嘻嘻哈哈地拿着合成照片的风景画卡。有些好事者,不免面露八卦欲地打量面色凝重的我们。谁叫我还穿着制服。不能怪他们,我坐飞机时也很低级,很喜欢偷听客人如何追求空姐。 「我的里面,一定有甚么东西,跟着你一起离开了。」他说,「我一回想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情况,便恍然大悟。这次我们只认识短短时间,可是我的意识早已一直有你在,是你令我变成这个人格的。」 我觉得这说法很熟悉,有几秒失了神。一时没察知是他具体说出了我对他的感觉。 「三年前,我在餐厅遇到现在的你,我们一起生活,又有更多的你加进去,很像……熬汤那样地熬,精华混杂,熬了一年,将我变成两年前的我。如果有人叫我把你的成分抽出去,我都不知怎样下手。」他停顿,别开眼光,才道:「我也不想下手,我想一直留着那些你……在我的性格和意识里面。 「小倩听我交待了实话,便说,那你还不去把那些遗失的自己找回来?难道要等整个人都空了,要等阿文进入别人的生命和性情?你受得了么?」 他瞧着车窗上我的倒影,专心致志地陈述,就是不转脸看真实的我。他皱紧眉头,脸上的血色有点淡。「一想到那种事会发生,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出发了。」 我突然间想起一个逻辑问题。在这种时候我只能学他,专注在无谓的细节推理,「那,等你找到……等到你变得完整,你就是会令cynthia有恋爱感觉的人了。」 唐家祥总算回头看我了,只不过那表情,怎地好像老师在看提出刁鑽问题的学生。我挺了挺胸,以示找碴到底。 「她在美国公司做ac那时,交过同家公司的男朋友。她说她小时候不知道自己适合怎样的恋爱关係,听我说要开餐厅,便开开心心地和我一起做大梦。她说现在她成熟了,她可不要和男友或老公做同事,更不想在合伙人里找老公。我很冤枉地说,那你不是拐骗我吗?一边和我合伙,一边心里早就在扣我分数了,外在内在的分数都被你扣完了。这个狡猾的小女人笑着说,她准我入伙她的餐厅,是看在ariel一片厚意的份上。」 我闭上眼,胸臆间吸入草原丰盈的清香。唯有在其中捕捉元气,我才能问出这句话:「那么,你想要我们怎样?你想令自己完整,想我们回去一起鬼混的日子,这样过下去,你和我的收场会是甚么?」 * 高纬度地带的春夏阳光斜斜映射在他眼睛,一剎那神采闪耀。他眼珠偶然反射的这点点亮光,正似三年前我在座位区陡然见到他的一幕,那时我记起来的有限,只觉他对我多了额外期待,不知那期待背后,是我俩歷史的厚度。 在这人烟稀少的草原,我却似回到了喧嚣市区,置身那小小一块温馨又忙碌的烹调梦想地。 唐家祥说:「你让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关于我煮菜的故事。唔,你知道我喜欢煮。可是,好像又少了点天分。」 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啊呀,谢谢你,你总算承认了。我打击你那么多次,你再不承认,我都以为我看走眼了。」看他表情受伤,我好心地补充:「好吧,你的中菜很不错,蛋糕更是上乘之作。不过,你的手艺有时灵、有时不灵,这实在……不算是称职的厨子呀。」 他哀怨地白了我一眼,「可是你也知道,煮东西吃的时候,我是非常非常快乐的。和吃东西一样快乐,尤其是吃你煮的好东西。」 我点了一下头。是的,这么内敛的人,只在厨房里奔放,一旦握住刀柄便是整个身心投注,洗一把菜也似轻抚情人脸庞;下调味料,则彷彿进行着拯救全人类的关键实验。至于我的作品投其所好时,他享用时的极度亢奋神态,像是吸了一公斤安非他命。 第二十八章(3) 「我又想过,会不会是我根本不喜欢煮?只不过想吃,对过程其实没甚么感觉?所以,遇到你之前曾有一段时间,我刻意禁止过自己进厨房。」叙述之间,他一直带着涩然的微笑。「我把微波炉搬到起居室,专吃外带菜和即食品,连碗也不洗,逼迫自己只用一副刀叉和一个餐盘,随便在浴室洗一洗就算。我叫自己不要再做梦了,以免浪费材料。我守这条严禁煮食的戒律,守了九个月。」 有你的,只有你这种病态的自我控制狂,才会想出这等主意来。「后来怎么样了?」 「我失败了。九个月当中,我买了一大堆好好吃的食物给自己,三天两头找朋友出去,吃遍城里的高评价餐厅,休假还一个人飞到海外去吃,收集到的星星也不知有几颗了。我当然很享受那些美食,可是我心里有甚么地方空掉了。好像不站在砧板前面,不握一握汤杓,我就不是我了。」 我不由得叹气,「唉,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煮。」 「没错,所以我是真的喜欢煮。技巧再怎么差劲,我还是要试。你想我这么懂吃,没道理练不成烹飪对不对?一定有一天会出师的对不对?」 我摸着下巴,回想我们相处最后一个月他源源不绝的好菜攻势,半是诚恳、半是安慰地说:「好啦,算你有道理。对,有可能。」 「阿文,你就是我的厨房啊。」故事说完了,他却越来越显得气馁,「我不懂怎样对你好,我少了爱的天分,我将你弄得很伤心,将我们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百分之一百地失去防备,快乐得好像当初那个立志作厨师的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认定没有烹调的天分也无所谓,只要真心喜欢,一定会成功。那时我没听人感叹过甚么『现实是残酷的』这一类的说话,就算听了,也不明白。 「我可不可以有机会试一下?就像是……」他努力想了想,说出一个很有他风格的譬喻来:「像是我熬汤给你喝,第一锅煮得失败了,重来。第二锅眼看差一点点便成功了,又被我的自以为是给搞砸。fine,倒掉,我再去买齐所有材料,第三锅,我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开始转身离去。我行得很快,他却亦步亦趋地跟着,有点像记者追访不愿曝光的名流。 「我很迟钝,但是我要试。有一天,我一定会出师的,一定学得懂怎么对自己爱的人好。我不是不爱,我是没有弄清楚怎样是爱。我蠢得透顶,连这两件事的差别都搞不懂!开始戒掉你以后,我才学懂。你说走就走,逼我一下子戒掉你,好像我逼我自己戒掉厨房一样。」 我稍稍停顿了脚步。他也瞬间停了下来,肢体尷尬。我知他一定在精心计算着两个人的身体距离,不想给我压力,又怕我逃出他掌握。我望了望他。 「……我不想戒呀,阿文。」他双手交握,不安地扳着指节,像个期末报告被老师打不及格的学生,露骨的话说不出口,可是求情的姿态已低到微尘一般渺小。那一声接在语句末尾的叹息,已酝酿了数百乃至上千年──倘若五百年一趟的轮回之说属实。 「我不懂煮,你可以教我。我不懂怎么让你快乐,你也教我。我保证自己是很好的学生,你不会嫌我天份差的对不对?……因为我是真心喜欢这个科目。」 他把双手指节轮流扳过一遍,仍死命交握着。我看了他手一眼,那拳头的皮肤都发红了。他没有感觉,只问:「……现在你告诉我,我有没有机会重修这堂烹调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抑制着恐惧的结果。二人均心知肚明,即使我包容了现世的他,只要我还记得上一世那裂口的最终真相,我们之间,几乎是耗费多少心力也不可能重新补起。 「现在是你的决定,阿文,你说,说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这么清朗的初夏郊野,怎么会像深冬雨季一样教人鼻塞呢。我抬手看錶,时间尚未算晚,于是我轻而易举跨过了无人看管的窄窄月台,翻过仅作象徵的单薄围篱,向梦境一般的嫩绿草原大步走去。 野花灿放。我上一秒的足印下一秒便被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遮没。 我回头一瞥,唐家祥在身后一百公尺外跟随,却也不敢再迫近。我接着再行,草原上没有路,我便自己踏出独一无二的路;唐家祥不愿放弃地踏着的,却是我的轨跡。 这永远拉不近的距离恍若我们曾经的生死界隔,是一先一后的轮回落差,令到人们不得不拋下旧怨、从头寻思起,想想最割不断的是恨还是爱,最教你惆悵的是自己未竟的志向,还是那人思念你时的无助。心上最剥不下的,是彼此执念的衝突,抑或那人某年某日投向你的一缕微笑。 如果这一次离弃了不再回头,我唯一的心愿是回头再望一眼,看那笑容是否和煦如旧。 曾阿文,从前是你迫他放弃你的,你自己忘了吗?是你把命交在他手上的,你换了个名字和身体,便忘记自己那时的抉择了么?你那样做,是想要打开你俩之间的结,以为那样是个了断呀。 你只没想到,结果是累他一路追过千百个寒暑,只为了来偿还没陪你喝到的酒,没与你说到的间话,来捡拾起你不曾停止孤寂的灵魂。 他想要做的,只是没有尽头的陪伴。 这不会只是责任而已。的确,那时的他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可是若他对你俩没有别的念头,不会在自己的生命消逝后,只因路过你留下的记号,便选择记忆一切。对你而言,选择遗忘是痛楚;他却曾经是遗留下来的那一个,看着你呼吸停止、看晴空都被掩埋成死灰的那一个,选择记忆才是他永世的刑罚。 他为甚么这样做? 你们都想要更多,而你知道那是只有彼此能给得起的,曾兆文。 第二十八章(4) 在轮回里惘惘独行、只为找到我的他,在生死关前屡屡回顾、割捨不下的我,这样的两条灵魂,再度碰上,一度相缠了,又有甚么放手的理由? 我站定了脚,转过身来。 唐家祥像中了雷击一般煞住了脚步。我觉得他已不安得快要转身逃走了,可是他还是挣扎着站在那儿。他慢慢地看了四周一眼,眼神空荡荡的:「阿文,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第一次我失掉你,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很美的原野,很清爽的天,一点都不像是会发生伤心事的场景。我……我……从那时起,我这个人便少掉一半了。」 我也记得是在这样的情景瞧你最后一眼。那时我还感激命运待我甚厚,又怕眼前黑得太快,只能看着你的样子一点一点消逝。我记得我越来越着急,却没法将意识拉回身躯里,望着你的最后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还贪心想要多一眼,再多一眼,再更多…… 「我想当场跟你走的,是你不让我跟的,」唐家祥像是被冤枉的小学生。这几句委屈的辩解,他都不知已经盘算了多少个世纪。「我真不应该听你的话。早知道我不准你多嘴就好了。怎么连我死或不死,你也要管?明明平常你最听我话的。那时你是一个比现在还要放肆很多的人,你非常高傲,非常叛逆,全世界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怎么临死前就反过来管我了?」 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会害得你这么难过。那一世我甚么都算到了,甚么时候该送命,该对你交待甚么遗言,一早推算得清清楚楚,偏偏没算到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那一世我看不开,只想了却责任,想超乎恩怨之外。可是,我也要怪你这臭傢伙,谁叫你那么矜持?谁让你把话都闷在肚子里? 「不到你……你走掉,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一部分就是你。」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流泪,鼻头和眼睛却胀红得有些滑稽,「从那一天开始,我始终在找那个不见了的一半。没想到旧事重演,我找到了,又遗失一次,到现在还在找……」 找到了我,你还不是一样矜持,一样难搞,自己喜欢不喜欢都弄不懂,弄懂了又讲不出口,讲出口又转弯抹角,非要等到被拋下了才觉悟。真是蠢才!我怎会爱上你这样一条蠢猪?怎会连这头蠢猪转世了我都爱?我真是没眼光到了极点。 「阿文,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找你已经变成我的习惯……我找你就是为了找我自己。」 他在唇边很快地擦了擦。阳光之下,他流到唇角的眼泪已无所遁形。「拜託你说句话吧。我刚刚说的那些往事,你也有印象的吧。如果你……你没法子面对,我……我可以理解。」 无谓再浪费生命了。如果我连自己要不要也弄不清楚,我和这条大蠢猪又有甚么差别? 我向他微微地笑开,说:「真的吗?我不记得了。」 他求证似地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老实说,你讲那一堆我都不知道,」我串进临时编出的戏份里,期盼自己能演得真,「你记得比我多,我便姑且相信那些都发生过吧!那又怎样?总之,你想说的就是我那一世比你短命,对不对?人都会死,这也没甚么好大惊小怪。」 ──是死在你手上,这或许值得大惊小怪一下;故意要你杀我以偿还旧怨,还能佈置得像是意外,那也很富戏剧性。只是,这一世我依然料得很准,唐家祥永远不会将这一段关键记忆说出口来。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多数时间很精明,这一世为了将我留住,就算我切开他大脑去找,他也会把那一小段真相深深埋在解剖不到的地方。他如今干的是哪一行?与从前一脑子情资的他很相似的?不正是资讯安全吗! 「你说得也没错。」他苦笑着说。 「假如我那时没死掉,成了千年妖怪,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曾兆文。你不也是么?你只是迟死了几十年,跟几百年一比,也就没甚么大不了。说起来是很诡异,我的确记得不少,记得我们怎样斗厨艺、怎样喝酒抬槓、怎样出生入死,记得我们一起有过一个家……」我搔着头,「……偏偏忘记了自己最后怎么死的啊。」 他定定地凝视我,似想看穿我真正的心思。「可是你又说过,记得我怎样陪着你到最后一刻。」 「在那之前又发生过甚么事?我总不会无端端暴毙吧。」 他装出烦恼回忆的模样,摇摇头。「我也忘了。」 这句谎言一出,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改口。他做戏的本领比我差,但他有一副将戏演到底的牛脾气。「你讲了餐厅的近况,讲了你禁止自己入厨的幼稚戒律,讲了这么多我没有印象的生生死死,你真正想要的,是甚么?」 他走近一步,「我只是想你答应我,往后离我再近一点。」 「要多近?」 他一步一步向前,直至靠得太近,阳光已晒不进我俩之间的缝隙。他双臂环住我身体,令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不由分说地啜了啜我嘴唇,然后手膀把我越攫越紧,被泪水沾湿的双唇从我耳朵和颈侧慢慢滑过,又缠绵,又苦痛。我被狠狠地嵌进他怀中,只能从他肩头望见他背后无边无际的明媚原野。 这是我们都不识得的异乡原野,像是我俩的新生命,像终究盼来的一方梦土。 「要这么近。」他哽咽着说,臂膀与身躯不停发颤,分不清是使力过度,或是在压抑大哭一场的衝动。「除了这样,别的距离都太远了,我统统不接受,没得商量。」 「……进厨房怎么办?」 「一样,照例办理,」他用一种快要把我压碎的力道拥着我,「只要你准许我,我就要一直在你身边煮菜,一伸手就能抱到你。还要在你身边吃每一顿饭,能和你这样煮煮吃吃,颓废度日,我就非常高兴。我只想同你这个人过这一世,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可以再让我四处去找,不可以和其他人过这种日子,这种日子要过到我们很老很老。」 他肩头的衣服慢慢被我濡湿。他还箍着我的手,害我连擦一下眼泪也办不到。我问他:「没节制地又煮又吃到老,你不怕我们两个阿伯吃到慢性病上身?」 「那我跟你挤同一张病牀吊点滴。」 「一定有一个人会先走,那,怎么办?」我拋出大绝招。 唐家祥震了一下,答不出话。臂膀松开了一点。 我趁机挣脱出一隻手臂来,兜起那副我渴盼了二十个月的厚实肩膊。 「这还不容易,如果有一个人先走,那便照我的老方法做,在前后两世的关卡留下记号。这样,后面那个看到了,无论隔了多久,总有一天,又可以重新追赶得上。」 第二十九章 从餐车侍者再变身为旅客的生活,奢华得有点过份。 首先是物质奢华。唐家祥极为不愿半夜委屈地躲在洗手间,何况我们一见面便化身配种期的兔子,吃完了饭,接着便想吃对方身体当甜品,却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进佔厕所,所以我们一个人总购买两个卧位,应该说是他一个人买下四个卧位。这样,在景物飞驰的大车窗畔,隔间之中只有我俩,做甚么都能重温他所钟爱的速度感。只不过以往骑车时我们没想过,可以一边飞速前进,一边进行……必须锁上隔间门板的事。 其次是友情与口腹之欲的奢华。我们换了一班列车,开始东向的返程,却遇见了几个我昔日餐车同事。我没有机会再踏进餐车厨房,但他们老是偷偷帮着我们,将路上採购的材料拿到厨房烹煮。我取回来的成品,往往冒出一些外乡风味,那是他们在烹调时惯性用上了自己家乡的手法。一碗朴素的杂菜燉犛牛肉,原本是我用当地高原食材仿效北义料理的农家菜,可是端回来后,我和唐家祥无论怎吃,总吃出一种印度咖哩的酸香辛辣。 我晃到餐车找那位印度同事对质。他只嘿嘿一笑,从口袋掏出一小把混合香料,那是他的秘密武器。 唐家祥看着我们推打玩闹,用中文问我:「怎么你连上餐车打杂,人缘也这么好?」 我扬眉说:「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他们,所以对他们好。我又不是你,喜不喜欢一个人都糊里糊涂……」 「我现在不糊涂了。」唐家祥说。 虽则他仍讲中文,语气平静,但那一望而知要扑过来热吻的神情,任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幸而印度同事个子不高,我急急用脑袋遮住他的视线。 在一处车站旁的菜档,我买来了一种叫做「地皮菜」的真菌藻类混种食材,深色的地皮菜又脆又弹,很像木耳,又比单面微涩的木耳更为光滑。我拿着这扎东西,去问那位对我介绍槐花麦饭的中国西北同事:「这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处理?」 他毫无犹豫:「今天中午包饺子,我给你剁碎了包进去。」 我想起当日的排骨盅,便说:「你们拌馅的时候,要是有多馀的肥肉,可不可以多包一些到我们点的那一份……」指了一下唐家祥,「这个人喜欢吃肥肉。」 「当然没问题,」同事很乐地说,「现在客人挑剔得很,肥肉太多还不吃。有人要吃,那可太好了。」 我说:「那便让这个人去消耗剩货吧,当他垃圾桶来办。我以前开餐厅,他就是我的剩菜桶。」 我被唐家祥拉进了隔间,质问我怎么可以在新朋友面前破坏他的形象。我灿烂笑着赔罪:「等一下吃饺子,我餵你,这样好不好?」 饺子上桌以后,他自然等不及我餵食。滑嫩的五花肉混着弹脆的地皮菜丝,用他最爱的老麵麵皮裹起来,将他又变成了那个全无心防的大男孩。不小心吃得太快,被饺子烫着了嘴唇皮,他无辜地转向我,要我亲他一口止痛。 我倚着窗框,偏着头微微带笑,看他在澄净的日光里不停专心咀嚼,有些像一隻小动物。 窗外依然是开阔平野,我们很快会经过一些很久以前共同安身的所在,我们可能会再次流连,也可能携着手,看旧山河远远掠过,便算。 从前我们嚮往过很多地方,在我那一世短促的生命里,遗憾没能一起把那些地方走遍,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前往,可以走得比所有嚮往过的地方更远。我们的生命里再没有流离和扰攘了,这是一个空前的太平年代,我们何其幸运重生在这个时代,时间真的对我们太宽容、太慷慨了。儘管两条灵魂都被过往的杀伐与斗争伤得有些憔悴,依靠在一起,也就能彼此修补。 如果有一半的自己,来自另一个人,如果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在身边才能认出完整的自己,这样的两个人,早已是一双一对。只是他们未必一开始便能发现。 他们一旦发现,便再没有落单的理由。责难、埋怨和误解,都不是理由;连时间和空间也不是,因为他们已习惯跨越着时空找寻彼此。 我们擦不掉淌下已千年的眼泪,至少能重新逗得对方展露欢顏。我们的灵魂很旧,至少日子很新。我们补不回过去,至少追得上未来。 ──因为是你陪着我追。一如千年前风雨同路,亦是此世拆解不开的柴米油盐,我们这一对,本该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