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就是这么可爱,敢反对就杀了你》 1 血。 满地的鲜血,浸湿了精心维护的庭院草皮。 如果跟着断断续续的血跡走进宏伟的大厅,上了楼梯,最后会来到主卧房。 宅邸的男主人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了。 他腹部紥着绷带,遮住那丑恶的伤口,却无法阻挡泉涌而出的鲜血。 男主人的眼睛闭着,是别人帮他闔上的。 他死不瞑目。 沾满血跡的女用睡袍和贴身睡衣被丢在地上,原本穿着衣服的人不见了。 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僕从都被赶回家,灯也熄了大半,整座宅子静得有如坟墓。 只有走廊上沉稳的脚步声。 全身黑衣的男子,怀中抱着失去意识的女主人,大步走向客房。 屋里很暗,却远比不上他身上的黑暗气息。 恶魔的气息。 男子把女主人放在客房的床上。她一身血衣已经换下,脸上和手上的血跡也都擦乾净了。平常大而明亮的双眼紧紧闭着,脸色惨白,一头金发却仍然光彩灿烂。 黑色的男人用手帕擦去女孩额上的冷汗,然后低头在她眉上印下一吻。 这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抱她上床,亲吻她,然后默默退开,眼睁睁看着她变成别人的新娘。 这回可不一样了。 这一次,不管上帝、父母,和这个世界允不允许,她是他的新娘。 就算没有婚礼也一样。 恶魔轻轻抚摸她微凉的额头,最后一次退了出去,留下他的新娘独自沉睡。 这一年,教皇亚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瓦伦提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带领罗马与法国联军大破弗利城,生擒波吉亚家族的宿敌卡特琳娜?斯福尔札,光荣返乡,而这还是年轻的公爵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战场。 但是就在罗马全城欢腾庆祝的时刻,公爵的妹夫,那不勒斯的阿方索王子却离奇地在自己家中被暗杀。教皇立刻下令缉兇,可惜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只有一些隐约的耳语:兇案发生当晚,屋子里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就是死者的妻舅,罗马的大英雄,切萨雷?波吉亚。 2 “你会再度赤裸,纯净,远离血腥。而且只属于我。” 恶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冷的声音像箭一样窜进骨髓。 露克蕾莎?波吉亚倒抽一口冷气,从梦中惊醒。 房间里没有恶魔,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手上捧着她的丧服。 「时间到了,夫人。」 丧礼由教皇亲自主持,排场很隆重。 照礼节,应该由身为妻子的露克蕾莎护送阿方索王子的灵柩回到那不勒斯下葬,她自己也有意愿陪伴丈夫走最后一程。 但是,撇开各种错综复杂的政治因素不谈,她哥哥第一个不准她离开罗马,经过一番不甚热烈的争论(没人敢跟瓦伦提诺公爵唱反调),最后决定把阿方索葬在本地。 露克蕾莎站在教皇父亲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棺材里的丈夫。她知道自己好歹应该挤出几滴眼泪,至少哭嚎几声。但她做不到。 一来她已经麻木到什么感觉都没了,二来不想作戏给旁边的人看。 罗马是个虚偽的地方。尤其是她父亲统治下的梵蒂冈,更是集天下虚偽于一身。 隔着黑面纱,她看到她哥哥。 切萨雷?波吉亚。跟他妹妹一样,长着天使般的脸孔,清澈沉静的大眼,足以放在教堂壁画上的完美面容。 问题是,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黑暗之气,让人直觉联想到恶魔。 在正式领军出战之前,他已经有过好几次在刀光剑影下生存的经验,对死亡和残酷有充分的体会。 他直视棺木里的死者,脸上没有一丝愧疚或心虚,即使阿方索的死,他是最大,不,唯一嫌疑人。 这个血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教皇原本为了和那不勒斯结盟而把女儿嫁给阿方索王子,但是随着局势演变,阿方索对罗马越来越没有利用价值,甚至造成阻碍,所以切萨雷直接把碍事的妹夫给清理掉了。 还有另一个解释。关于切萨雷、阿方索,以及露克蕾莎三人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骯脏到极点,让人难以啟齿的解释…… 参加葬礼的人与其说是来为阿方索哀悼,倒不如说是专程来看切萨雷,看他会用什么表情面对妹夫的遗体。他们通通失望了。 就算眾人不时朝他投来诡异的目光,或是在他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切萨雷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表现。 露克蕾莎漠然看着眼前的戏码,思绪不知何时飞到几年前,不解人事的少女时代。 在院子里,跟哥哥尽情追逐笑闹着,一起在草地上打滚。身体贴身体,鼻子碰鼻子,非常温暖又安全。 “切萨雷,你不爱上帝吗?” “胜过我爱你吗?” 那时她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兄妹间的嬉戏,没有半点问题。 回头想想,就算是亲兄妹,那种玩法也实在是太过分了。迟早要付出代价的那种过分。 现在代价来了:她丈夫的命。 年轻、英俊、无辜的阿方索,死得冤枉无比。 而她永远无法赎罪。 葬礼结束后回到城里,露克蕾莎简单地向父母道别,啟程回家。 她身后照例跟着大队人马,侍女、随从、保鑣,都可以办游行了。 这些人全是切萨雷的手下,负责随时注意露克蕾莎的行动。 打从阿方索还活着的时候,这十几双眼睛就一直盯着他们夫妻俩,就算阿方索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切萨雷虽然公务繁忙,仍然想要了解妹妹的一举一动。 不止如此,切萨雷还打算亲自护送妹妹回家,却被斯福尔札枢机主教挡住去路。 「波吉亚大人,您的父亲要见您。」 3 教皇亚歷山大六世,本名罗德里哥?波吉亚,在自己的寝宫内换下法袍,略带疲倦地迎接儿子。 「吾儿,这次的事件实在太不幸了。想到你妹妹年纪轻轻就守寡,本座难过得不得了,连着好几天睡不着。」 别担心,只要找到更好的对象把妹妹卖掉,您就睡得着了。切萨雷心想。 从懂事开始,他没有一刻不爱他父亲,但是只要一想到父亲总是把妹妹到处乱嫁,他就满腹怒火。 「大家都在问,你不是在他们家四周都布满守卫吗?阿方索怎么还会被杀?」 「因为阿方索多次向我抗议,嫌那些守卫碍事,我为了表示尊重才把守卫撤掉,没想到……」 「守卫撤掉的当晚,阿方索就在家里被杀了?这么巧?」 教皇叹了口气,对这个没有说服力的回答很不满意,却又想不出别的说词。 「我们都承认,露克蕾莎和阿方索的婚姻已经糟到非处理不可的地步,但本座实在希望能够有个不同的结局。」 切萨雷没有反驳。这次确实做得不够漂亮,他无话可说。但这也不是他的错。 谁叫阿方索蠢到那种地步? 「万一真相揭露,你要本座如何向全义大利交代,你的前后两任妹夫都『恰好撞到你手上的刀剑』?」 「这回是真的,父亲。」真的就是这么蠢。 教皇瞇着眼睛打量他的长子。年轻、俊美,野心勃勃的儿子。 一般的认知都是,教皇偏爱次子胡安,对长子切萨雷诸多挑剔,甚至处处防备。正因如此,切萨雷才被激怒而杀死胡安—当然,这是传闻,无法证实,也没人敢去证实。 事实是,教皇比别人所知的更疼爱切萨雷,疼爱的程度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切萨雷是他的得力助手,他的骄傲,也是儿女中最像他的一个。就算父子之间曾经有过衝突,现在也全成过眼云烟。 切萨雷跟他是一心同体,他无条件信任这个儿子。 只是,他隐约感觉到切萨雷身上有某个部分并不是那么像他,而且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部分。 「儿子,我们家族树敌眾多,所以本座从来不去听坊间种种流言丑闻……」 「那就别听。」 「可是这回实在太过分了!」 教皇的火气喷了出来。「他们居然说你是为了佔有你妹妹才杀死阿方索,简直岂有此理!他们还说……说……」 一想到那不堪入耳的传言,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切萨雷扶着父亲在床边坐下。 「他们说什么?」 斯福尔札主教用他一贯冷静的声调开口。 「我来说吧,那种言语不值得玷污圣父的金口。传言说,波吉亚大人杀死了阿方索,然后就在阿方索的尸体旁边,对波吉亚小姐胡作非为。」 「谁会那么猴急?」切萨雷想也没想。 「什么?」教皇差点跳起来。 「我是说,任何人声称自己知道那晚的详情,就等于承认私闯宅邸,也就成了杀死阿方索的嫌疑犯,我们应该严加查办。」 教皇思索了一下。 「没错,就这样处理,不过要让人以为流言是那不勒斯的人放出来的,存心破坏你跟你妹妹的名声。事实上,杀阿方索的嫌犯可能就是那不勒斯国王派来的,因为国王担心阿方索叛变。这样一来,以后我们就有更多理由攻打那不勒斯了」 切萨雷不得不钦佩父亲物尽其用的本事。 「最重要的,一定要维持你妹妹的名誉,不然她以后要再嫁人就难了。」 「别开玩笑了,她丈夫今天才下葬呢!」 一听到妹妹的婚事,切萨雷的火气又往上冒了。 「所以我说『以后』啊。好了,先不谈这个。最重要的,你现在是教皇军掌旗官,又即将就任罗马执政官,这个没事乱捅人的习惯一定要改掉。」 「您说的是,父亲。但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喜欢跑来我面前找死。」 听到这理直气壮的回答,教皇深深觉得教训这儿子实在是很累的一件事。 切萨雷正要告退,父亲又把他叫回来。 「因为阿方索的丧礼,原本庆祝你战胜的庆典只好延后。对你很过意不去,但本座总得考虑露克蕾莎的心情,希望你不要介意。」 切萨雷笑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个真正愉快的笑容,明亮无比,足以穿透满天的乌云。 「等我拿下整个义大利再庆祝也不迟。」 4 再一次,他撤掉宅邸周围所有警备,把僕人也赶回家。就像阿方索被杀当天一样。 走进寂静的宅邸,女主人不见人影。 「露克蕾莎?」 叫了几声,妹妹的回答才从院子里传来。 「在这里,哥哥。」 事实上,她不在院子里,而是站在院子二楼的围栏上,一手搭着柱子,毫无支撑作用。她身上的黑色丧服随风飘扬,只要风再大一点,就会把她颳下来摔断脖子。 「……你在做什么?」 切萨雷的声音很冷静,但是胃里已经有东西在翻腾。 「看风景啊,这里视野特别好。哎呀,当初阿方索就是倒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呢,真巧。不准过来!」 切萨雷收回脚步留在原地。 「你又在玩什么游戏了?」 「暗杀游戏,站在这里等人来暗杀我。警备这么森严,我丈夫居然还平白无故在自己家里被『暗杀』,实在很奇妙,你不觉得吗?」 「不会啊,很正常。还是你要我对外宣布阿方索无缘无故挑衅我,明知我手上有剑还衝过来,结果被一剑戳穿又没戳到要害,鬼哭神嚎了两个鐘头还死不了?这么丢人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呢。」 这就是切萨雷的观念:杀死妹夫不丢人,妹夫死得太蠢很丢人。 露克蕾莎的脸颊微微抽动,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我打赌你一定为他安排了更『光荣』的死法,所以不要跟我假装一切都是意外!」 没错。 切萨雷正好新收了一名刺客鲁菲欧,打算试试他的本事,让阿方索乾净俐落地消失。没想到阿方索那蠢蛋忽然发疯,不但鲁菲欧没了表现的机会,还搞到所有的嫌疑跟责难都落到切萨雷头上。 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就是了。 「当然不是意外。」 切萨雷冷冷地说。 「阿方索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那天晚上只是借来的时间刚好用完而已。早在我发现他根本配不上你的那一刻,他就死定了。」 「配不配得上由我决定!」 「这种旁边没人看就硬不起来的货色你也要?」 露克蕾莎和阿方索新婚没几天,就闹出了没有圆房的风波。为了避免婚姻无效,在男方家属的强力要求下,新人只得在双方代表的见证下重新圆房。 切萨雷万分不幸,被指派担任波吉亚家的代表,留下严重的精神创伤与怨恨。 因此阿方索在他心中就成了「没人看就硬不起来的男人」。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干嘛……」 「那你说啊,他有什么好?」 「他比你好太多了!你满脑子只想着军队跟战争,阿方索脑子里只有我!」 「拜託,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是个废物!」 「他是『我的』废物,是我选择他的!这很重要,你不懂吗?」 「我就是懂才让他活到现在。本来以为他会长进一点,结果一天比一天堕落,我有什么办法?」 露克蕾莎冷笑。 「任何男人跟你一比都成了废物,你不知道吗?更别提你派来那群狱卒,每天把我们当成囚犯跟前跟后,别说阿方索,我自己都快被逼疯了!」 「那是为了你的安全。」 「是啊,我觉得好安全哦,就像现在一样,我还可以放手哦!」 她的手离开柱子,身体晃了一下又立刻扶住。 「住手!」切萨雷的眼睛快喷火了。 「还是单脚站?像这样?」 「别闹了露克蕾莎,我知道你不会跳下来的。你不会这样对待父母,还有你的孩子。」 还有我。他忍着没说出口。 「你太小看我了,切萨雷。之前我的保罗被杀,我不是还想带着孩子一起活活饿死去陪他吗?我什么事做不出来?」 保罗是露克蕾莎的初恋情人,也是她儿子乔凡尼的生父。露克蕾莎早有觉悟,她和保罗的恋情绝不会有结果,但她可没想到保罗会惨死在自己二哥胡安手上。 她伤心欲绝,不但做出一堆让她父亲跟长兄头痛的事,跟二哥胡安闹得可兇了。 「那时候你心碎了。现在你也心碎了吗?为阿方索?」 露克蕾莎答不出来。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也非常愧疚。但是,心碎? 这时她脑中浮现了,当她为了保罗的死吵着要自杀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呀啊啊!」 脚下一滑,她摔了下来。 切萨雷使尽全力往前衝,在妹妹撞上地面之前接住了她。不过他脑子里某个叫做自制力的东西彻底撞坏了。 露克蕾莎看他整张脸都白了,本来已经够大的眼睛瞪得快掉出来,再傻也知道他真的气疯了。 她跳起来逃走,跑没两步就被他从身后紧紧抓住。 「你要受罚了,妹妹。」 切萨雷平常的声音温柔悦耳,只有在怒到极点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冰冷的喉音说话。 露克蕾莎忍着背后的寒战。 「什么处罚?」 「你自己知道。」 院子旁边有一间卧室,两步就到了,非常方便。 坊间传言,切萨雷?波吉亚杀死妹夫之后,大喇喇地在妹夫的尸体旁边佔有了自己的亲妹妹。 就像所有爱传八卦的人一样,人们用厌恶与兴奋交杂的语调,聊得不亦乐乎。 事实上他没做那种事。没必要。 该他的就是他的,不用急在一时。 等到丧礼结束也无所谓。 5 “切萨雷,我一定要结婚吗?” “不用啊。你可以跟我一样进修道院,天天祷告过活。我们就可以像阿伯拉与哀绿綺思一样,靠写信传达思念。” “他们很相爱吗?” “他们的爱是纯洁的,就像奉献给上帝的爱一样。” “那我就当修女吧,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像爱你一样地爱丈夫。” 天一亮,切萨雷就醒了。 虽然一夜没睡,他还是神清气爽,大概是因为长年的鬱闷终于得到宣洩的关係。 他起床更衣,一转头,看到露克蕾莎把自己埋在枕头堆里,显然是醒着。 「再过不久父亲一定又会开始帮你物色下一桩婚事。虽然很想实现我的愿望,让你永远不要结婚,实际还是有困难。不过我可以保证一件事:只有经过我同意的男人,才能成为你的下一任丈夫。」 意思很清楚,不管下一次嫁给谁,她永远逃不出切萨雷的掌心。 「随便。」 露克蕾莎的声音有点沙哑。她全身虚脱,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愿。 「可是哥哥,你跟我永远也成不了阿伯拉和哀绿綺思的。」 切萨雷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当教士,你也不适合当修女。」 看着他走出房间,露克蕾莎苦笑。 是啊,既然可以拥抱,谁还要可怜兮兮地写信呢? 现在的切萨雷,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被枢机主教职位束缚,苦苦压抑的忧鬱少年了。 现在他脱掉了最厌恶的主教长袍,得到了自由,还有权力、权力、权力。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挡路谁就死。 就算他杀死妹夫,厚顏无耻地宣告妹妹属于他,又有谁奈何得了他? 说出来一定没人相信,少年时代的切萨雷?波吉亚,居然如此嚮往纯洁之爱。 不过,再怎么纯洁,把自己跟亲妹妹比喻成「无法结合的恋人」,本身就是件不伦不类的事。 只能说,真不愧是切萨雷啊。 6 露克蕾莎睡到太阳高照,才被院子里的声音唤醒。 「来,乔凡尼,过来,来这边。小心慢慢走。一,二,三,四,五。走了五步呢,好棒啊,不愧是波吉亚家的男子汉!」 然后是乔凡尼?波吉亚,她心爱的儿子,用咯咯笑声回应着男人的称讚。 露克蕾莎已经很久很久,没在这屋子里听见笑声了。 阿方索还在的时候,这屋里无论晴雨,总是笼罩着阴影。阿方索凝重的表情,喃喃的抱怨声,还有薰人的酒臭味,成了宅邸的三大名產。 阿方索从来不和乔凡尼玩耍。对他而言,乔凡尼只是他妻子的私生子,是她的必要附属品。他给她面子,承认孩子是家里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他对孩子没有一点感情,只会偶尔抱一下乔凡尼做个样子,大部分时候无视孩子的存在。 切萨雷可不是。 从乔凡尼出生那天开始,他就常抢着抱他,还常常替露克蕾莎照顾孩子。乔凡尼哭闹的时候,四次总有一次是他哄停的。就男人而言是相当了不起的成绩。 总而言之,现在的院子里,上演着露克蕾莎梦想了很久,天伦之乐的景象: 灿烂的阳光下,父亲抱着还在学走路的儿子,用亲吻奖励他的努力。孩子无邪的笑容就像天堂。 这景象只有两个小问题:第一,这院子不久前出过血案,第二,抱着孩子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舅舅。 不过她也不能奢求更多了。 切萨雷抱着孩子走向她。 「他学走路比你快多了。」 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早安,妹妹。」脚步轻快地走进屋里。 一切都如此自然,如此和谐,却让露克蕾莎眼睛发酸。 难道一定要阿方索死掉,阳光才会照进来吗? 7 孩子玩累了,让保母抱回房间睡觉。露克蕾莎沉默地吃着早餐。 切萨雷毫不客气地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手上剥着水果。 「我把你的丧服烧掉了。」反正也撕破了。 「还有我大半个衣橱。」害她只剩晨袍可穿。「你的法国新娘没有教你,不要乱碰女人的衣服吗?」 切萨雷的妻子是阿伯列的夏洛特,法国国王的表妹。因为她不习惯罗马的气候,在结婚当初两人就约定好,妻子婚后继续留在法国,切萨雷则独自回到罗马。 「我妻子的衣服可没有那不勒斯的臭味。」 他自认有充分的理由痛恨那不勒斯。他因为那个鬼地方而碰到的倒楣事足够写一本书了。 「我身上也有那不勒斯的臭味,你要把我一起烧了吗?」 切萨雷拒绝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裁缝待会就来了。反正你需要很多新衣服,要参加我的执政官就职典礼,还有茱莉亚?法奈斯的婚礼。」 茱莉亚?法奈斯,罗马着名的美人。她在亚歷山大六世继任教皇后,取代了两兄妹的母亲梵诺莎,成为教皇的情妇。 照理她跟波吉亚家人的关係很尷尬,但茱莉亚就是有办法和露克蕾莎成为好友,和切萨雷和睦相处,甚至母亲梵诺莎也和她结成奇妙的同盟,是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总之对波吉亚一家而言,她也是「家人」。 后来教皇逐渐冷落茱莉亚,她不哭不闹,从容退出,给自己找了个年轻俊美的金龟婿。结果这下换教皇陛下脸绿了。 「我不去。」 「你当然要去,茱莉亚还为了你专程把婚礼延后呢。」 他理所当然地把话题限制在茱莉亚的婚礼上,他的就职典礼不在讨论范围内。 没有人可以拒绝参加切萨雷?波吉亚的就职典礼。 「寡妇不适合参加那种欢乐的典礼。」 她的意思很明显:是谁害我当寡妇? 「我说过很多次了,生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哀悼而停止。」 「是啊,尤其是当你造成别人哀悼的时候。」 切萨雷微微地变了脸色。 上次他们有类似的对话,是在波吉亚家的二儿子胡安死后。 而胡安和阿方索,死在同一个人手上。 切萨雷吃了一口水果,把怒气压下去。 「我是说,参加婚礼对你有好处。有鲜花、音乐、愉快的气氛,还有我们父亲眼中晶莹的泪水……」 露克蕾莎噗哧笑了出来。 她有一个不幸的习惯:总是被她哥哥轻而易举地逗笑,即便是这种状况。 看着满脸通红的妹妹,切萨雷眼中泛起笑意,继续吃水果。 然后他站起身来。 「还有,我已经找好房子,明天搬家。」 露克蕾莎一声也没吭。 搬就搬吧。反正不管住在哪里,她的身分都不会变──笼中鸟。 8 光辉的典礼。 切萨雷正式就任罗马执政官,兼教皇军掌旗官,成为罗马的第二号人物。 他的父亲主持典礼的时候向来拘谨严肃,举止合宜,这次却紧紧地拥抱了他。 切萨雷很开心。父亲的拥抱,他永远也不嫌多。 典礼结束后,他拥抱了母亲,然后走向他妹妹。 「妹妹,今天真是美艳动人啊。」 露克蕾莎穿着刚做好的礼服。衣服极尽奢华鲜艳,完全依照切萨雷的吩咐。为的就是向全罗马宣示,露克蕾莎?波吉亚早已不是守丧中的寡妇。 可惜妹妹脸上的寒霜不捧场。 「我想我该谢谢你送的衣服,还要感谢你没命令我只能穿哪些样式。我知道你最喜欢下命令了。」 「我何必下那种命令?你穿什么都好看。丧服除外。」 露克蕾莎冷冷地凝视他。 「那么我们最好祈祷,我不会短期之内又得穿丧服。」 「啊,女儿,过来一下。」 父亲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切萨雷,你忙你的吧。」 切萨雷很清楚,父亲把妹妹叫过去却打发他走,一定别有用意。但他总不能在这时跟父亲唱反调,所以只是在妹妹手臂上轻轻握了一下就走开了。 「露克蕾莎,最近还好吗?本座很担心你。」 露克蕾莎心想,您要是真的担心,为什么要纵容切萨雷杀死我丈夫? 「我很好,父亲。」 「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本座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那次真的是不幸的意外,希望你不要太责怪切萨雷。他现在已经是罗马执政官了,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家人的支持。」 露克蕾莎心中冷笑。原来父亲不是担心她,是担心切萨雷啊。 亲爱的哥哥终于如愿以偿,成为父亲最钟爱的孩子了。可喜可贺。 「切萨雷说他要照顾你,但本座觉得你一直留在他家里不太恰当。你还是搬回梵蒂冈来吧。」 没错,搬回梵蒂冈就不用天天面对切萨雷,心情应该会平静一点。 但是露克蕾莎很清楚,搬回来之后,要不了多久父亲又会开始帮她物色求婚者。 随着切萨雷的声势水涨船高,父亲的野心也越来越大,接下来一定会急着物色新的同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而她是波吉亚家族里唯一一个单身的人,最好用的棋子。 她游目四顾,从身边经过的人,侍从、侍女、修女、枢机主教,人人都努力避免跟她四目交会,但是脸上奇怪的神情瞒不过她的眼睛。 ──通姦乱伦又剋夫的婊子。 他们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好刺眼。 同样通姦乱伦,同样害死阿方索;切萨雷是大英雄,她却是婊子。很好。 身为波吉亚家族的一份子,对于他人的流言蜚语应该早就习惯了。但是,为什么她非得忍受一群不相干的人对她品头论足呢? 尤其是那群枢机主教,一点也没比她高尚啊! 「我想,我还是留在切萨雷那里吧。」 「露克蕾莎……」 「这里太吵,我受不了。在切萨雷家里,我只要忍受一个烂人就够了。」 「这是什么话?你还綺年玉貌,大好人生在等着你,没有理由让哥哥养啊。」 「切萨雷自愿养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父亲您就别再担心了,不会有事的。就算有流言又怎么样?什么『切萨雷在我的新婚之夜强姦我』之类的鬼扯,全都是笑话,我才懒得理。」 「什……」教皇瞪大了眼。 「我们该出去了吧?大家都在等呢。」 她搀着错愕的父亲,笑靨如花地走出门外。 罗马的群眾正聚集在街上,等着瞻仰新上任的执政官。 切萨雷站在梵蒂冈的台阶前,接受群眾欢呼。 看着哥哥意气风发的背影,露克蕾莎觉得很寂寞。 非常非常地寂寞。 9 典礼结束后,教皇把切萨雷叫过来,把露克蕾莎讲的话告诉他。 切萨雷的表情几乎没变,背后却一阵寒冷。 关于他强姦妹妹的传言早就满天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是「新婚之夜」对兄妹两人可是个不得了的字眼。 妹妹在向他宣战。以后可有得闹了。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切萨雷的心情稳定下来,一脸无辜。 「就像她说的,可笑的流言啊。」 「本座可没听过这种流言!」 「您该不会每天追踪最新的版本吧?太辛苦了。」 「不要装傻!为什么露克蕾莎要说那种话?」 「这还要问?不就是她把丈夫的死怪在我头上,存心让我难看吗?」 教皇瞪着儿子。 比起全身颤抖的父亲,切萨雷显得泰然自若。 「如果您不相信我,不如我把露克蕾莎叫进来,您直接问她?」 哪问得出口啊! 教皇决定接受他的解释。一切只是女儿的幼稚报復而已。 「总之事情已经闹得太过火了,马上让露克蕾莎搬回梵蒂冈。」 「她嫌梵蒂冈太吵,不想回来。」 「谁管她吵不吵?流言已经传成这样了,你还要跟她住在一个屋簷下?」 「如果我为了流言就回避我妹妹,不就等于默认了吗?」 「这不是重点。既然她对你这么不满,你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要是这个时候分开,我跟她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解了。」 「你是想让她到处去跟人说你强姦她吗?」 切萨雷苦笑。 「只要她高兴,爱说什么都行。」 说他是杀人兇手也好,强姦者也好,不管露克蕾莎怎么指控他,他都承受得起。即便前者是事实,后者却有待商榷。 「别傻了,再这样闹下去,她要怎么找新对象?」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切萨雷头上。 讲了半天,为的还是这个? 「赶快让她搬回来,好好调整心情,然后……」 「父亲,父亲,」 切萨雷打断他。 「您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急着卖女儿?」 「我是『嫁』女儿。」教皇狠瞪他。 「抱歉,我说错了。如果是卖女儿,我们至少可以得到钱,但是露克蕾莎两次结婚,我们都付了大笔嫁妆。也就是说,」 他怒气勃发。 「我们捧着大把银子去拜託别人糟蹋我们的家人!您觉得这样合理吗?」 「不然你是想怎样?让你妺妹一辈子留在家里?」 「没错!」切萨雷衝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来不及了,他已经一脚踏上最糟糕的道路。 他比谁都清楚,最实际的作法就是向父亲争取由他自己负责露克蕾莎的婚事,这样就可以慢慢挑选一个容易控制,不会胡说八道做蠢事的妹夫。但是现在,他再也无法克制长年累积的怒气,和内心真正的想法。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碰露克蕾莎。休想。 「您既然对我委以重任,就应该要听我的意见。从现在开始,请您再也不要为露克蕾莎安排婚事。她由我照顾,她的生活由我全权负责。钱留在军队里,妹妹留在家里,就是这样!」 「胡说什么?本座再穷也不会担误女儿婚事!我再说一次,立刻让露克蕾莎搬回来,本座要马上帮她找对象!」 切萨雷怔怔地看着脸色涨红的父亲。 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又和父亲起衝突,父亲会不会又处处防备他?就像胡安死后,总是用猜忌的眼光看他? 他不是好不容易才赢回父亲的爱和信任吗?为什么又变成这样? 如果父亲发现他和妹妹做的好事,眼前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父亲不会处罚他。至少不是看得见的惩罚。 波吉亚家族里不管出了多大的乱子,家人一律保持沉默,绝不会丢脸给外人看。更何况父亲已经亲手把大权交给切萨雷,要是再跟他为难,等于自打耳光。教皇绝对丢不起这个脸。 切萨雷在乎的是父亲的感受。 如果事情揭穿,父亲一定会心碎。他不想这样。 照理说,自己这辈子应该再也不会惹父亲生气才对。 他可是教皇最骄傲的长子啊。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他听话把妹妹送回来…… 「然后呢?我又得证婚了吗?又得看着别的男人把我妹妹抢走?」 露克蕾莎的第一次婚姻就是由他证婚。那时他内心流的血足够染红十件枢机红袍。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还在叼念什么?而且你早就不是枢机主教了!」 对,他早就离开神职了。但是当年那个眼巴巴将至爱交到别人手上,满怀愤恨的少年枢机主教仍然活在他心里,从来没消失过。 如果不能确保妹妹留在自己身边,辛苦打仗建立帝国又有什么用? 「父亲,您只要记得一件事:我会一辈子照顾家人,尤其是露克蕾莎。其他的就请您不用担心了。」 「帮露克蕾莎安排婚姻是为父的权利,你没有立场插手。」 「您说的没错,不过我也有我能做的事。」切萨雷冷冷地说:「当您写信邀请求婚者的时候,请记得帮我问一下他们的身高。」 「……做什么?」 切萨雷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 「一人送一具棺材给他们。」 「你……」 ──你跟你妹妹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种问题,教皇绝对问不出口。 看着切萨雷走出去,虽然很想把他叫回来骂一顿,却还是作罢。 长年的经验告诉他,父子吵架没有半点好处。 况且,儿子的眼神里有种东西,让他全身恶寒。 10 「你在开玩笑,是吧?」 看着满脸怒容衝进花园的哥哥,露克蕾莎仍是眉头都不动一下。 「是开玩笑啊,我一开始就说是笑话了。」 「你想跟他说实话吗?去啊,他就在书房里。」 露克蕾莎失笑。 「我又不是傻子。」 「当然不是,你聪明得很呢。」切萨雷咬牙切齿,「故意丢出这话让父亲跳脚,然后他就会用最快速度把你嫁得远远的,你就可以摆脱我了,是吧?」 露克蕾莎微笑着。不愧是她哥哥,非常了解她。 反过来说,她也很清楚切萨雷的盘算。 他打算就近找个男人把她嫁掉,新妹夫不但要有适当的家世,还必须够笨,不会发现自己戴了绿帽;或是够聪明,懂得闷声不吭戴着这顶绿帽。 这样一来切萨雷就可以瞒着父亲,瞒着法国,随心所欲跟自己妹妹玩个痛快。就算搞出私生子,也会有现成的姓氏和头衔。 至于婚姻中的谎言和罪恶感,就由她一人承担。 休想。 她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轻轻松松一手遮天。 如果她註定要一辈子当笼中鸟,被父亲和哥哥当成棋子操弄,亲爱的哥哥也得断几根羽毛才行。 「干嘛说成这样,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体验一下女人的恐怖而已。」 「真是感谢你的关心,我早就充分体会过了。」 「差远了,哥哥。差远了。」 只不过被卡特琳娜?斯福尔札白嫖两天又戏弄一番,有什么大不了? 切萨雷露出狰狞的笑容。 「托你的福,我确实清醒不少。本来打算等你心情稳定一点,帮你找个听话又伶俐的丈夫,这样至少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你解闷,我现在改变心意了。从现在开始,任何男人靠近你十步之内,就准备进棺材。同样的,你也该清醒了,妹妹。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哥哥,你的自大真是比罗马城墙还坚固啊。」 「很遗憾,妹妹,虽然你穿婚纱很美丽,但你永远不会再结婚了。你是属于我的。你自己很清楚。」 这个决定非常不智,他心里明白。 如果想要跟妹妹维持关係,一个傀儡妹夫是必要的。 但是被露克蕾莎这样一闹,他只剩两个选择。 第一是任由父亲为她安排政治婚姻,把她嫁到千里之外。第二就是把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而第一种绝对不是选项。 就算是父亲,也不能逼他放弃妹妹。他的心口已经被挖了好几次大洞,不能再挨刀了。 「你考虑清楚啊,切萨雷。惹怒父亲还好解决,一旦惹怒法国,后果不堪设想。」 「不劳你费心,你只要担心惹怒我的后果就行了。」 「还会有什么后果?我已经没有丈夫可以杀了。」 真的,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反观切萨雷,万一出了差错,代价将是无比沉重。 这时父亲走进花园里,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露克蕾莎,既然你决定留在哥哥家里,就随你的意吧,等心情平静一点再回梵蒂冈。至于你刚刚提到,那个愚蠢的流言……」 他深吸一口气。 「这种不堪入耳的话,还是别再提起了。再怎么说,你哥哥也是罗马执政官,不该受这种侮辱。」 教皇国才刚刚嚐到胜利的滋味,在这种时候,教皇决定以和为贵,不要轻易刺激这对有如火药桶的儿女。 露克蕾莎露出甜蜜的笑容。 「是的父亲,切萨雷的名誉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来维护它。」 一切都是为了切萨雷。懂了。 切萨雷移开视线,父亲也有点窘。 「不是这样说。这谣言就已经够无聊了,你还去覆述不是更无聊吗?」 「也对。哎呀,糟糕了。」 露克蕾莎天真无邪的表情让父亲一颗心直往下沉。 「因为我觉得流言必须彻底澄清,所以刚刚已经跟好几位枢机主教提过了。」 11 茱莉亚?法奈斯的婚纱式样很简单,没有太多繁复的花纹,也没有点缀珠宝。 因为是二度婚姻,加上前任教皇情妇的身分,她决定不要太铺张,免得引来不必要的批评。 但她可是鼎鼎大名的「美人茱莉亚」,一生没有难看的时候。当她穿着简单大方的礼服站在试衣台上,艳丽的光芒仍然足以照耀整个房间。 「你丈夫真是幸运。」露克蕾莎窝在椅子上,真心地评论。 茱莉亚对她嫣然一笑,却为她黯淡的眼神暗自心惊。 「你还好吗,亲爱的?」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好像不久之前,你才帮我看过婚纱呢。」 露克蕾莎在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结婚,嫁给年纪大她一截的乔凡尼?斯福尔札。 那时她穿着有如仙女的礼服,握住那个表情严厉的男人的手。虽然心中惶恐不已,仍然抱着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期待。 结果一夜之间她的期待就毁了,她的纯真也没了。 至于她的第二次婚姻嘛,现在是全罗马聊天嗑牙的话题,娱乐效果十足。 「噢,亲爱的,我真希望你的婚姻不是那样……」 「算了。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根本不适合结婚,以后就不会再犯错了。」 「千万别这样想。下一次教皇陛下一定会帮你挑个更好的对象。」 「然后我哥哥再把人家杀死吗?」 「呃……」 乔凡尼?斯福尔札因为背叛与波吉亚家族的盟约,被波吉亚家以「性无能」为由强迫退婚;不久之后,切萨雷就像切西瓜一样把他的肚子剖开了。 现在阿方索又是那种死法。 虽然两次事件都有政治上或亲情上的理由,但是已经足以让人怀疑切萨雷是不是杀妹夫杀上癮了。 茱莉亚只好转移话题。 「晚上一起用餐吧?文森佐会来,还会带一位朋友,一起朗读诗歌。」 文森佐就是她那位年轻俊美又多金的未婚夫,是个诗人。 露克蕾莎实在不想打扰幸福的小俩口,况且切萨雷不喜欢她太晚回家── 话说回来,他能拿她怎么样?一刀捅死她吗? 12 见到文森佐带来的客人,露克蕾莎后悔了。 拉菲尔?帕拉维奇尼修士。 他是热那亚的富商,帕拉维奇尼家族的次子,当年陪伴兄长卡尔维诺前来罗马向露克蕾莎求婚。 父亲对卡尔维诺非常中意,正因如此,露克蕾莎对他兴趣缺缺,对拥有温柔眼神的拉菲尔却很有好感。 僵持了一阵子,她又觉得其实卡尔维诺也不错,所以决定答应哥哥的求婚,私下和弟弟大玩爱情游戏。 然而拉菲尔一时衝动向哥哥摊牌,卡尔维诺愤而取消婚约,两兄弟都被教皇赶回家。 「好久不见,露克蕾莎小姐。」拉菲尔脸上看不出表情。 「很高兴见到您,阁下。」 「我现在已经在修道了,请不要称呼我为『阁下』。」 没有继承权的次子总是得自营生路,进入修道院也是一个选择。尤其经过上次的事,拉菲尔和兄长关係破裂,家里一定待不住。 「原来两位认识?太好了。」文森佐兴高采烈,「修士是一位很有才华的画家,对诗也很有研究呢。」 茱莉亚知道事情始末,尷尬得不得了。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却不时对露克蕾莎投以抱歉的目光。 露克蕾莎倒是很平静。更难看的场面她都碰过,这点小事算什么? 文森佐朗诵了几首诗之后,罗马执政官驾到了。 露克蕾莎实在很不愉快:连跟朋友聚会也不行吗?他到底要紧迫盯人到什么地步? 茱莉亚招呼切萨雷就座,他婉拒了,显然不打算久待,只是站在露克蕾莎身后,听文森佐介绍他的朋友。 「帕拉维奇尼?哦,您曾经陪令兄一起向我妹妹求婚嘛。那时我刚好在佛罗伦斯出公差,没机会见到你们两位。不过我说真的,你们兄弟都太想不开了。为了一点小事撕破脸,真是不值得。听说那时的状况很热闹,没亲眼见到实在太可惜了。」 茱莉亚长叹。大家整个晚上努力回避这件往事,他一来就…… 切萨雷对自己造成的骚动很满意,将一隻手搭在露克蕾莎肩上,姆指停留在她的锁骨上轻轻来回摩挲,宣示着他的主权。 露克蕾莎倒抽一口气,全身僵硬。 她知道自己的体温在昇高,切萨雷当然也知道。 拉菲尔俊美的脸顿时扭曲。 「恕我直说,大人,我真的不认为那段不幸的往事,可以为您带来多少娱乐。」 「不幸?」 切萨雷非常讶异。 「你得到露克蕾莎?波吉亚的垂青,还有她的温柔陪伴,已经算得上全义大利最幸运的男人了,你不但没有心怀感激,居然觉得自己不幸?」 「我本来也觉得很幸运,直到她答应了家兄的求婚……」 「不然呢?你以为基督教世界的公主会嫁给你吗?」 「我……」拉菲尔快速地瞄了露克蕾莎一眼,「我只是误以为,波吉亚小姐对我的感情,和我对她的感情一样深。」 这回切萨雷真的大笑出声。「想太多了,朋友。」 「您说的是。而我想太多的结果,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之外,家兄还跟我彻底决裂,让我有家归不得。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哦,这就真的很冤枉了。事实上您救了你们兄弟一命,也帮了我个大忙。」 切萨雷露出冰冷的笑容。 「如果令兄真的娶了我妹妹,我就得一路追到热那亚去杀掉你们。不但路途遥远,一次杀两个也实在很累。托您的福我得以省下这趟远路,真该好好谢谢您。」 屋内一片寂静,拉菲尔和文森佐的脸,都因为恐怖而冻结,彷彿看到了撒旦的微笑。 只有茱莉亚非常冷静地喝着葡萄酒。 「为了表示谢意,我提供一点建议:回家去,找人把哥哥暗杀掉。等您得到继承权,要向谁求婚都行。如果要再找露克蕾莎试一次也可以,如果您想死的话。」 他的目光越来越冷。「您、想、死、吗?」 「呃,执政官大人您真爱开玩笑……」 露克蕾莎清了清喉咙。 「才不是玩笑呢。修士,您要知道,我这哥哥向来是婚姻的敌人。他最大的嗜好呢,就是杀掉一个丈夫,好佔有人家的妻子,有一次还把美人儿吓得逃进修道院。幸好他最近忙着带兵没空跟别人老婆勾搭,不然罗马的修道院就爆满了。」 屋内再度陷入恐怖的沉默。 茱莉亚知道她指的是谁:厄休拉?博那代尔男爵夫人,又叫做玛莎修女。 正如露克蕾莎所说,切萨雷暗杀了男爵,和夫人度过一段热情如火的时光。但是厄休拉很快地发现自己成了害死丈夫的共犯,羞愧之馀进了修道院悔罪。结果切萨雷又滥用身为枢机主教的职权,追到修道院里纠缠不清。 要不是修道院毁于法军的魔掌,这笔烂帐可能还会拖更久。 切萨雷面无表情地看着妹妹。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用这种语气谈论在你待產时照顾你,又不幸惨死的女人。」 「哪里不幸?亲爱的玛莎修女为自己的信念而死,是充满荣耀的死法。」 「她死在法军手上,哪里荣耀?」 「哦,就是你现在指挥的法军吗?」露克蕾莎毫不留情。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文森佐浑身发抖,低声问茱莉亚:「我可以回家了吗?」 「别这么没用!」 「我想我们该回家了,妹妹。」切萨雷的语气完全不容拒绝。 露克蕾莎乖乖跟着他起身。今晚已经闹够了。 茱莉亚越想越不妥,快步追了出来。 「切萨雷。」 「什么事,亲爱的茱莉亚?」 茱莉亚本想劝他收敛一点,别把妹妹逼太紧。但是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和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顿时出不了声。 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会自我克制,会至少尝试听别人意见的稳重年轻人。 如果不小心得罪他,可能会送命……她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请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执政官。」她只能说出这句话。 切萨雷对她微笑,搀着妹妹走了出去。 13 「保,罗。你会说『保罗』吗?」 切萨雷坐在床上,逗着他的外甥。 「帮我个忙,你越早学会叫你父亲的名字,你母亲就越高兴。只要她高兴,大家日子就好过了。」 乔凡尼完全听不懂舅舅在说啥,只顾啃他的手指头。 他听见露克蕾莎走进房间。 「老实说,我真搞不懂你选男人的标准。像这孩子的父亲就蛮像样的,有胆识,有担当,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何时该退出,不敢奢求太多,是个聪明人。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轻捏乔凡尼的脸,试着找寻那位年轻父亲的影子。 「如果不是运气太差,他可以成为很好的军人。」 这已经是他对其他男性的最高讚美了。 对那位一度得到妹妹芳心的马夫,他确实很嫉妒。但是仔细回想,他对保罗的欣赏程度胜过许多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完全没交谈,那小子总给他一种很投缘的感觉。 光凭保罗捨身保护露克蕾莎这一点,切萨雷就必须大大嘉奖他,承认他有资格当他外甥的父亲。 「但是刚才那个傢伙,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还一直抱怨,简直不成体统。」 露克蕾莎原本准备接纳母亲的建议,嫁给卡尔维诺,再跟拉菲尔维持情人关係。对于婚姻不自由的贵族而言,这是非常合理的作法。 拉菲尔却无视自己是没有成家能力的次子,硬要撕破脸,实在愚蠢。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觉得自己 有错,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张充满幼稚嗔怨的软弱脸孔,让切萨雷联想到另一个人,更是厌恶至极。 「你该不会对废物有特殊喜好吧,妹妹?」 「意思是说,你又要出手把废物清除掉了?」 「这就难说了。他能不靠人扶自己走路吗?会不会莫名其妙撞到别人的剑尖上?」 「……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那就好。只要他两天之内离开罗马永远不再回来,我虽然不能保证他长命百岁,至少他不会死在我,或我的部下手上。如果两天之后还被我看到他,我只好送他去见天主了。」 看着那副独断独行的嘴脸,露克蕾莎觉得很不愉快。 「你听好,我对拉菲尔,或他的哥哥都没有半点留恋。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们任何一个!」 「我知道。」 「那为什么一定要赶走他?他没有碍到你啊。」 那个人为了她被逐出家门,过着到处飘泊的生活,好不容易在罗马落脚,交到新朋友,现在又要为了她被驱逐?她到底还得背负多少罪孽?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靠近你的男人都得死哦?赶走他已经算客气了。」 「……」 「况且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心中怨恨很深吗?他之前在罗马受了委屈,为什么还要专程跑回来?他是来找你,找我们家报仇的,我不能容许这种人留在罗马。」 「想必连明天太阳要不要出来都还要经过你允许是吧?」 「是啊,怎么样?」 露克蕾莎气得眼前发黑。 「好,很好!我找人带话叫他离开总行吧?」 听到母亲讲话音量提高,小乔凡尼开始哭了,露克蕾莎把他抱起来哄,虽然自己也很想哭。 「不用,我请茱莉亚转达,你没有任何理由要跟他联络。」 露克蕾莎转头看着她哥哥。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个狂妄自大的混蛋是哪来的?她温柔讲理的哥哥哪里去了? 「什么?」 露克蕾莎念头一转。 「不对,你根本没变,一直都是这样,只是现在有了权力,不用再假装而已。」她感到背后恶寒。 「一旦认定某个女人是你的财產,你就一定要做得这么过分对不对?难怪玛莎修女离开你。」 提到他红顏薄命的前任情人,切萨雷不禁怒火上涌。又要扯这个? 「你知道可怜的厄休拉为什么会死吗?因为她不是你。既然现在你在这里,我想同样的错误就不必再来一次了。」 「所以呢?你要用鍊子把我锁在家里吗?你以前好像就说过这种话哦?」 妹妹的眼中闪烁的,是恐惧吗?为什么她要怕他?他几时做过伤害她的事? 切萨雷的嘴角微微扭曲。 「难说哦,如果有必要的话。你觉得有必要吗,妹妹?」 露克蕾莎想也没想,抱紧孩子往门外衝。 再一次,走不到两步,才刚踏出门外就被从身后紧紧抱住。 耳边是切萨雷苦笑的声音。 「三更半夜的,你穿着睡衣,还抱着孩子,想跑去哪呀?」 露克蕾莎全身颤抖,眼泪不停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能去哪里? 切萨雷叹息,伸手轻拨她的头发。 「开玩笑的,我们之间哪需要用到那种东西呢?」 他放低了声音。 「我自有办法让你走不掉。」 连串的轻吻落在露克蕾莎耳后和颈上,她全身战慄。 「太狡滑了,你……」 为什么要在吵架的时候做这种事?根本就吃定她抵抗不了! 她确实抵抗不了。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说来可笑,她居然散播谣言说切萨雷强姦她。他犯得着做那种事吗? 他只要像这样贴在她耳边呢喃,这具没出息的身体瞬间就不归她管了。 身体好热,心却好冷。 对切萨雷而言,她到底算什么呢? 到底算什么…… 「乔凡尼还在这里……」 「他也该睡了不是吗?」 切萨雷在孩子头上一吻道晚安,朝不远处的侍女一招手,侍女立刻过来把孩子接过,快步离开。 这是在罗马生存的基本技巧: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看到波吉亚兄妹在一起,马上使出吃奶的力气,闪得越远越好。 切萨雷将露克蕾莎拦腰抱起,进了房间。 14 圣西西莉亚修道院已经重建,但他并没有进去。事实上他连看都不想再看这地方一眼。 切萨雷在墓园里行走着,很快地找到他的目标。 小小的墓碑,下方躺着玛莎修女,也就是厄休拉?博纳代尔男爵夫人。 他在墓前放下花束。 年纪轻轻就惨遭法军蹂躪而死,这样真的叫做荣耀吗? 不过,她的确遵循着修道的誓言,死守着修道院直到最后一刻。 寧愿一死,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切萨雷还记得当初的感觉:愤怒、伤心、羞辱。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荒谬。 他是在露克蕾莎和乔凡尼?斯福尔札的婚礼上认识她的。 那一天,他逼不得已把可爱的妹妹交到那个粗鄙傲慢的男人手上,心头的伤口还在滴血,一回头就看见了厄休拉。 另一个纤细柔弱的金发姑娘,嫁给另一个粗鄙傲慢的男人。 当她楚楚可怜的眼睛看着他,低声求他解救她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义不容辞。 厄休拉非常完美。她就像一帖良药,止住他心口的闷痛。 他可以为她奋战,尽情追求她,尽情拥抱她。 因为她不是他妹妹。 男爵是他第一个亲手解决的人,之前都把骯脏事交给亲信做。下手的时候,他心中只有兴奋跟紧张,还有美好的期待,以为自己从此可以得到幸福了。 谁晓得厄休拉无法忍受手上沾血的男人,更无法忍受自己手上也沾血。 现在想想一切都很可笑,他弄脏了自己的手,毁了厄休拉的人生,却一点也不值得。 因为他真正想杀的是另一个丈夫,要夺的是另一个妻子。 只能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至少他现在可以从错误中学习。 他真正想要的人已经得到了,所以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死也不能失去她。 用鍊子虽然有点过分,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 也难怪露克蕾莎会用那种眼神看他,连他都对自己有些恐惧。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一言难尽啊,妹妹。 马蹄声接近,来者下了马走进墓园。 「大人。」 这人是鲁菲欧。原本是斯福尔札家族的专属刺客,切萨雷击败斯福尔札家族之后,把他收为己用。 「说吧。」 「帕拉维奇尼今天早上已经离开罗马了。我跟了他一段路,直到确定他走远为止。不过我有个感觉,他一定还会再回来。」 没错。 不愧是擅长暗中行动的专家,直觉非常敏锐。切萨雷心想。 他一看就知道那个帕拉维奇尼是来惹事的,露克蕾莎就是不相信。 那个人不是做大事的料,但是他绝对有能力引起骚动。他之前就在梵蒂冈引起大骚动,毁了他哥哥和露克蕾莎的婚约,还把教皇气得半死。 「只要您下个令,我马上折回去解决他。」 这是最方便的作法,但是…… 「我已经答应我妹妹要饶他一命了。」 「我会把尸体清理掉,不留半点痕跡,小姐不会发现的。不过您自己也必须把这事完全忘记才行。只要心里有一点点在意,脸色有一点不自然,就有可能被发现。女人有时是非常敏锐的。」 切萨雷冷笑,「你自以为很了解女人是吧?」 「至少比米凯莱托了解。」 切萨雷忍不住翻白眼。 米凯莱托是切萨雷的前任亲信,也是他唯一全心信任的人。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时为米凯莱托的离去惋惜。 而这位令人怀念的手下爱将,向来只对美男子感兴趣。 说到女人的敏锐,他不得不承认鲁菲欧说的有理。尤其当那个女人是露克蕾莎的时候。 他妹妹很擅长从他脸上读到不寻常的讯息,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虽说他现在更能隐藏情绪,但是,万一被她发现…… 露克蕾莎还在为阿方索的死耿耿于怀,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激怒她。 对于妹妹这阵子卯起来给他添乱,说不生气是骗人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以她为傲。 不愧是他妹妹,波吉亚家的女人。就算当年孤身和残暴的乔凡尼?斯福尔札困在佩札罗,她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这样的女人,要她放下怒气,全心全意投入杀夫兇手怀抱,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唯一的遗憾是,他跟最亲爱的妹妹居然会闹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他早就不是那个光是牵着妹妹小手在院子里散步就可以满足的哥哥了。 想要更多东西,就必须付出更多代价。这很公平。 况且,她花招越多,他越有干劲,越想赢回她的心。 他热爱战争,情场也是战场,不管再辛苦他都会乐在其中。 「算了,等那傢伙真的回到罗马再处理,到时露克蕾莎也无话可说了。你要随时警觉,只要看到他的踪影立刻通知我。」 「是。」 他放弃了最方便的作法,只因为他是个遵守承诺的哥哥。 跨上马背,最后一次凝视厄休拉的墓碑。 对不起。 他心里说着。 15&16 15 寧静的夜晚,柔软的床铺,情人的怀抱。 她转过头,想好好看着最心爱的脸孔。 躺在那里的却是阿方索。 惨白的脸,白浊的瞳孔圆睁着瞪她,七孔流血。 「呀啊啊!」 露克蕾莎惊跳起来,逃出了恶梦。 她坐在床上,心脏狂跳不已,喘到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了?」 她哥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露克蕾莎仍然无法说话,只是摇头。 切萨雷伸手想安慰她,露克蕾莎直觉地躲开。 在这种时候,她不想被沾着阿方索鲜血的手碰触。 切萨雷的表情僵住了。 不祥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露克蕾莎下了床。 「我去院子里散个步,你继续睡吧。」 「你这样子我怎么睡得着?」 露克蕾莎想也没想。 「那你搬去法国住好了,保证夜夜好眠。」 她走了出去。 16 「枢机大人。」 「执政官大人。」 达布昂斯枢机主教来自法国,当切萨雷第一次见到他时候,他还是鲁昂大主教,负责接待远道而来的切萨雷。 虽然表面客气,切萨雷仍然感觉到他内心对自己的不屑。 「教皇私生子」本身就是一个很尷尬的身分。 但是,当切萨雷主动拔擢他当枢机后,他马上态度大改,像隻小狗一样跟着切萨雷。 即使如此他仍是法国人,必须提防他在法王路易面前嚼舌根。 例如现在。 切萨雷来到达布昂斯的办公室,手上拿着路易的来信。 「陛下通知我一个好消息,我的夏洛特已经顺利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露易丝。」 「那真是恭喜您了。」 「谢谢。但是陛下也传达了他的忧虑,因为他听到一些恶毒的传言,关于我和我妹夫的不幸事件。他还写『希望你不会让夏洛特伤心』,我实在是很无奈。」 传言?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你把妹妹带进自己家了,还需要传言吗?枢机主教心想,同时也把皮绷紧了。 「那不勒斯人故意编出这种谣言离间陛下与我,还利用我妹妹的不幸,简直卑劣到极点。万一传言传到夏洛特耳中,她才刚生產完,我真怕她受不了打击。」 他脸色暗了下来。 「如果夏洛特出了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乱传流言的人。」 达布昂斯冷汗直冒。他只是照惯例向国王报告切萨雷的平日举动而已,万一真惹到这隻大老虎可就不好玩了。 「呃,大人,流言这种东西,有时真的不需要太在意……」 「您不像我这么了解流言的恐怖。有时只是一件小事,别人就是有办法大作文章,搞到不堪入耳。比如说吧,有人跟我说,您常常把十一、二岁的贫民窟女童带进宅邸里。我觉得很正常,您应该只是在义务教育孩子读书写字而已,但是如果被其他人看到,真不晓得会想成什么样子。」 看到枢机主教脸色大变,切萨雷微微笑着。 这傢伙自以为把他的「嗜好」隐藏得很好,其实根本避不开波吉亚家族的眼线。 「我……明白了。我会劝告陛下,不要被那不勒斯的奸计动摇。」 「非常感谢您。」 达布昂斯叫住了他。 「大人,既然您以前也当过枢机主教,我想跟您讨论一个神学的问题。」 「请说。」 「您觉得,为什么会有人无视上帝的戒律,犯下乱伦的大罪呢?自己兄弟姐妹原本就不该有亲情之外的慾望不是吗?况且再怎么美若天仙,从小看到大也应该早就没感觉了才对。但是这种事总是层出不穷,我实在想不通。」 这哪是神学问题? 切萨雷很清楚他真正说的是:「你他妈的混帐王八蛋娶了我家老大的表妹居然还敢乱来跟自己妹妹搞不伦你到底哪根筋不对?」 他耸肩,「我也不是很了解呢。您有什么高见吗?」 「我想应该是,刺激吧。触犯禁忌的刺激快感,总是会给某些人带来病态的乐趣。」 乐趣? 切萨雷不自觉地开始细数自己得到多少乐趣。 长年的彷徨和孤独,一次又一次的忍耐压抑,走到最后已经没有回头路的恐慌,悔恨到喘不过气来,最后脸上和心里都挨了记大耳光,像逃命一样地跳上船去法国…… 他嘴角咧出微笑,心中的黑气彷彿也随着微笑流出,让枢机主教全身恶寒。 「是啊。超乎想像的乐趣。我猜。」 走出书房,他心里念出下半句。 ──把碍事的人全干掉更有乐趣。 17 午后,她坐在窗前看书,看了半天都停在同一页。 切萨雷进来了,他很少在这时候回家。 「你有睡吗?」 露克蕾莎默默点头。 她每天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脑中马上浮现阿方索的脸,只有在白天累得不得了的时候才会昏睡过去。 一阵沉默。 这种事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两人见了面总是会有说不完的话。 但是现在,就算晚上相拥入眠,他们白天也总是无言对望。即使开口,可能也只会吵架。 他又说话了。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你应该知道吧?手下不是都会按时报告吗?」她很难不开口讥刺。 「我想听你自己说。」 「如果你那么想知道,就自己来盯着我呀。」 如果他真的把一群眼线全部辞退,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她,她倒是可以奉陪。 就算他们可能会不到三天就把彼此掐死,至少死得甘愿些。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切萨雷苦笑。 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她心想。 「好吧。我今天绕着罗马城走了十圈,因为寡妇时间多。」 「你一定要这样讲话就是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以后会常常不在,」他说:「要准备进攻佩札罗。」 那里是斯福尔札家族的最后根据地,要彻底清除才能安心。况且他早就想踏平那个烂地方了。 佩札罗是露克蕾莎的第一任丈夫,乔凡尼?斯福尔札的领地。她对那里有无数恐怖的黑暗记忆,但也有幸福的回忆。 那里是她和保罗相遇,怀上小乔凡尼的地方。 「佩札罗城堡里的僕人对我都很好,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没办法活着回家。」她低声说。 「把他们的名字给我,我进攻的时候会注意。」 「别傻了,战争的时候谁有办法去照顾几个僕人?况且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只管写就是了。」 不得不承认,她哥哥这种说一是一的个性让人相当欣赏。 她写下那些善良僕人的名单。 「你什么时候出发?」 他轻轻摇头。 哦,军事机密。她想。机密到连对她都不能说。 忽然一股衝动涌上。 「带我去。」 「你在开玩笑吗?」他瞪大眼。 「那里我很熟,可以帮你带路。」 「我自己认得路,谢谢。」 「只要我一直跟着你,你就不用僱那么多眼线监视我,可以省一大笔钱。」 切萨雷被她的天才点子弄得啼笑皆非。 「等我快破產的时候会考虑的。」 他苦笑。 「你还真是想离开罗马想疯了呢。」 「……」 「我让你厌烦了吗,妹妹?」 她把视线移回书本,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很抱歉杀死阿方索,我现在很后悔,希望从来没做过那件事。但是这样一来……」 露克蕾莎冷冷地接下去。「你就是在说谎,兼侮辱我的脑力。」 「没错。」切萨雷笑了。 「后悔只会带来更多后悔。所以对于我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有什么后果,我一律把它视为理所当然,绝对不会悔恨也不会请求原谅。」 「真有智慧。」 「也不是什么智慧,就是搞清楚最想要的东西而已。」 「有道理。既然从法国国王手上拿到大批军队,当然就不需要悔恨了。」 切萨雷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令人怀念的温柔触碰。 「我指的不是军队。」 他在她额上一吻。「晚上见,妹妹。」 露克蕾莎趴在窗口,看着他上马,临走前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晚上见,哥哥。」她低声说。 18 「母亲?」 露克蕾莎才踏进院子,就倒抽一口气。 这屋子的女主人梵诺莎,兄妹两人的母亲,正坐在院子的躺椅上,不,应该是一个体格精壮的青年男子坐在躺椅上,母亲坐在他腿上。而男人正将脑袋埋在她的颈边,一手解着她的衣服。 这实在太尷尬了。 「露克蕾莎?」 母亲追进屋里,她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整理凌乱的衣衫。 「真对不起,我不晓得你要来……」 「不,是我不好,应该先通知一声。」 「你今天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正式介绍潘德里欧给你认识。」 「潘德里欧?名字不错。」 母亲笑了。她的眼睛水亮,双颊緋红,彷彿又成为少女。 「说来有点羞耻,他年纪还比你哥小呢。只是……」 「恭喜您,母亲。」 母亲很快乐,太好了。至少母女中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等等。」 母亲拉住她,一手抚上她憔悴的脸庞。 「亲爱的,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 「很好。」 这种回答当然说服不了梵诺莎。 「这样吧,我叫潘德里欧先回家,你留下来陪我聊天。我也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不用了母亲,不用这样。」 「露克蕾莎……」 不知何故,一股怒气涌上。 「我之前就跟您谈过话了,不是吗?我说过罗马快要发生可怕的事,您却叫我回家。现在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丈夫死了。所以……所以我还是回家吧。」 母亲平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吗?为了你丈夫的死来责难我?」 露克蕾莎深吸一口气。 「不。我只是一时糊涂,以为还可以像儿时一样,躲在母亲怀里尽情哭泣,现在知道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了。请您好好享受人生吧,母亲。连我的份一起。」 她站在街头,茫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父亲坐在梵蒂冈的王座上,睥睨整个基督教世界。 母亲找到新情人,沉醉在爱河里。 哥哥刚当了父亲,每天意气风发地策划战事。 茱莉亚忙着筹备婚礼。 每个人都各得其所,过得很愉快。 只有她孤独一人。 现在切萨雷每天晚上回家吃个饭又马上回军营,家里只剩她和孩子。除了小乔凡尼牙牙学语的声音外,整座宅邸静得像坟墓。 她无处可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来到一座小小的教堂。 教堂很古老,许多壁画因为保存不善都剥落了,正在整修。露克蕾莎认得负责修復壁画的人。 维托里奥,一个年轻的画师,很得她父亲和兄长的信任。当初就是这个人为切萨雷造了一百尊石膏製的假加农砲,才顺利逼退进犯的法军。 这人身上还有另一个秘密,不过完全不影响他的工作。 露克蕾莎坐在座位席上,远远地向他点头招呼,示意他继续工作不要多礼。 她很羡慕维托里奥,甚至嫉妒。他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赢取荣耀和地位,而她就只能结婚,或是躲在父兄的羽翼下,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想要合起双手为亡夫祈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 羞辱阿方索最甚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直到此时,她还在羞辱他。丧礼一结束,她就天天和杀死他的兇手同床。 而她甚至不能为此懺悔,立誓永不再犯。因为她一定会再犯。 那天,虽然早料到丧礼结束后的气氛会很火爆,但是当气炸的切萨雷把她扔到床上,撕破她的丧服时,她还是吓得眼泪直流,不堪的回忆全部甦醒。 她强忍恐惧,咬牙切齿地说:「干得好啊,切萨雷,让我彻底想起第一次的新婚之夜了。」 她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撕破的衣衫,无止尽的暴力和羞辱。 切萨雷微微笑着,脱下自己的外套。 「你记错了。」他轻拭着她的眼泪,「你的新婚之夜什么事都没有。那晚你在宴会上睡着了,还是我抱你上床的。」 「咦?」 她这才想起来,真的是这样。 新婚之夜是她最后一次以一个小女孩的身分,享受兄长的关爱。 离开切萨雷的第二天,童年结束,噩梦正式开始。 她正要纠正自己的口误,切萨雷已经吻了上来。 然后…… 然后就天亮了。 她再次深切地体会一件事:无论切萨雷是要像传言一样,在阿方索的尸体旁边上她,甚至更嚣张一点把她压在教堂的祭坛上,她都不会反抗。 因为她对他没有抵抗力。 因为她就是这么贱…… 她呜咽一声,眼泪迸了出来。 不行,维托里奥就站在几公尺外,更别提她哥哥的一群手下,坐在后面离她三排的位置上。她可不想哭给他们看。 她飞快衝进一间空的告解室,坐在里面掩面啜泣。 哭了一阵子,旁边的告解室有人进入。这些跟班真是麻烦! 「出去!我再坐一会就回家,可以吧?」露克蕾莎头也不抬。 「您这样子回家不太好吧?」隔壁传来的却是从没听过的声音。 原来是个神父,年约四十,温和的眼神,耐心的笑容。 露克蕾莎满脸通红。 「对不起,神父,我认错人了。我……我这就出去。」 「小姐,您来到教堂,又坐在告解室里哭泣,应该是来寻求帮助吧?我怎么能让您这样就离开呢?」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没有人能帮助我。」 别的不说,她很早就知道,在告解室里是找不到救赎的。 「当然不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神父,没有任何力量。但我可以听您倾诉,让您恢復心灵的平静,找到自己的力量。这不就是告解的用意吗?对了,我是布里诺神父,只要您不嫌弃,我乐意为您效劳。」 露克蕾莎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好好睡觉神智不清,或是心情太差,或是太寂寞想找人说话,总之她重新坐了下来。 「我是个……糟糕透顶的妻子……」 19 露克蕾莎知道自己在玩火。每週两次去教堂找同一个人告解,这话早晚会传到切萨雷耳中,万一切萨雷决定採取行动就惨了。 但是,再不找个人听她说话,她就要疯了。 幸好她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波吉亚家人,很清楚嘴巴关不牢的下场。虽说有一肚子苦水要倾吐,她仍然不忘对重要细节稍做修改。 就算对方代表上帝,她也绝不会告诉他,那个杀死她丈夫又占据她身心的男人正是自己如假包换的兄长。反正上帝早就知道了。 布里诺教她要找回平静乾净的心灵,认真回想自己人生中最幸福,最接近天堂的时刻,而她脑中想起的片段全都跟切萨雷有关。这点上帝大概也早就知道了吧。 这天,她在约定的时间走进告解室,隔壁的人却不是布里诺神父。 「小姐,我是这里的见习修士,神父要我向您道歉,他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和您谈话。」 声音很沙哑,但又点耳熟。 「哦,我知道了。」 正要出去,隔壁的人却又开口了。 「露克蕾莎。」 她一惊,这次她很确定她认得这声音。 「拉菲尔?」 拉菲尔的外表整个变了,头发剃光,眉毛变成灰色,眼睛半闭着彷彿睁不开,脸上多了无数条皱纹。 「你怎么变成这样?」 「没什么,我只是把对绘画的喜爱转到改变外表上而已。如果不这样做,我根本进不了罗马。」 「你还回来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向我哥哥求情饶你一命……」 「你为我求情?」 看到他眼中绽放光采,露克蕾莎不禁叹息。 「别想太多,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为我死了。」 那光采并未消失。 「我没有看错人,你真的是个善良的女人。」 善良?她?误会大了。 拉菲尔开始滔滔不绝。 「露克蕾莎,之前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怪你。生活在那种家庭里,就算是天使也会蒙尘的,也难怪你会想藉着嫁给我哥哥离开这里。我不愿批评你的家人,但是他们一直在毒害你。你的教皇父亲一心只想把你卖个好价钱,完全不考虑你的感受,你母亲也不肯保护你,你二哥根本就是个穿着锦锻的街头无赖;至于你那大哥……」 他打了个冷颤。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个恶魔!你告诉我,那些流言该不会是真的吧?他对你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还把你关起来当他的禁臠?」 「说禁臠有点严重……只是跟监的人多了一点而已。」 「你知道他看着你的眼神有多可怕吗?我光想到就快吐出来了!」 「他眼神本来就很兇恶,你看不顺眼就离罗马远一点不就好了?」 「不,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任他蹂躪,我一定要救你!」 「切萨雷没有伤害我,他对我很好,从小就……」 伤脑筋,真的不该乱造谣的。 「你不要再说谎了!不需要怕他,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听她讲话就是了? 虽然不甘愿,她还是得承认切萨雷是对的,这人是个完全没有自知之明,没大脑的废物。 她费尽口舌才帮他保住一命,他居然随随便便跑回来送死,还自以为可以救她?到底是谁救谁? 「露克蕾莎,我知道你并不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没有关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的。虽然我现在没有力量,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请你等我。」 只要她开口叫一声,外面的随从就会衝进来把他逮个正着,让切萨雷把他大卸八块。 但是,严格说来拉菲尔并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总不能只为了几句蠢话就要他的命。 她真的不希望再有人死了。至少不要死在她手上。 再怎么说,这里是教堂,人们寻求心灵平静的地方。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他早晚也会被切萨雷逮到。 「随便你。如果你自认可以跟罗马执政官为敌的话,你就试试看吧,后果自己负责。还有,帮我转告布里诺神父,我以后不会再找他告解了,谢谢他这段时间的聆听!」 她走出告解室。 20 露克蕾莎晕倒了。 不是因为她这阵子食欲不佳又睡眠不足,而是因为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的一连串变故。 首先,她的一个侍女跑去找布里诺神父,恳求他拯救露克蕾莎。因为露克蕾莎活在长兄的淫威之下痛不欲生,只是为了孩子的安全不断忍耐。 布里诺听了这话,立刻跑去找裘比诺枢机主教求救。 裘比诺来自那不勒斯,早就想找机会对付切萨雷,一看机不可失,联合了几个同党,在枢机主教团里指控切萨雷乱伦、谋杀,教皇不得不召开听证会审判此案。 结果做为重要证人的侍女在听证会上大翻供,说她没有讲过那些话。 理由很简单,这侍女从头到尾就是切萨雷派去的。 最后裘比诺被革职放逐,家產充公。布里诺剥夺神职,脸上被盖了个大烙印。 总而言之,露克蕾莎用来整切萨雷的谣言,成了他清除政敌的工具。 除此之外,以后没人敢再乱传兄妹乱伦的流言,真是方便得不得了。 当露克蕾莎看到布里诺和其他人拴着脚镣手銬游街示眾的时候,她晕倒了。 「你跟布里诺说了什么?」 切萨雷回到家中,脸如寒霜地逼问她。 露克蕾莎冷笑。 「什么都说了。我还告诉他,我哥哥和他亲爱的心腹米凯莱托曾经发生过不可告人的关係。」 「很好笑。」 「你要是不喜欢我跟别的男人说话,就把我舌头割掉吧,不要再牵连无辜了!」 「无辜?那个小人在听证会上,当眾把你告解的内容全说出来了!关于你那段无聊苦闷的婚姻,还有某个破坏你婚姻又害死你丈夫的禽兽……」 「我没说过那种话!」露克蕾莎满脸通红。 「同一个故事换人来讲就会变个样子,这你不知道吗?更别提他是神父,发过誓要保密的!连我当教士的时候都不会洩漏告解内容!」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在听!」 切萨雷的脸快抽筋了。虽然她没说错。 才十几岁的小鬼头,被父亲硬押去当神父,谁会有那个耐心去听张三李四的烦恼? 但是这不是重点! 「如果不是你派人去引诱他,他又怎么会洩密?」 「你想太多了。他听证会上说得理直气壮,『我只是遵从上帝的旨意,清理教廷中的败类比保密更重要。』还上帝的旨意哩!不过他也不算全错,我确实好好地清理了一番。」 看着他狰狞的笑容,露克蕾莎心中恶寒。 虽说布里诺确实违背了她的信任,但是如果不是她想找人听她说话,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切萨雷没有发现拉菲尔又回到罗马,这次的处刑名单上也没有他。 「你没必要针对神父吧?我没有提到你名字,也没有说出你的进攻计划啊!」 「这不重要。如果我们的敌人得到他,会得到多少材料来大作文章?」 「所以我以后就要这样过日子?把每个人都当成敌人跟间谍,连话都不能讲?」 「你到底为什么要向个陌生人告解?」 「难道要我向父亲告解?」 「……」当然不行。 「还是枢机主教?抱歉哦,我查过那些人的帐本,他们才没资格赦免我。」 「你为什么会需要赦免?阿方索又不是你杀的。」 「罪最重的人是我啊。你只不过是清掉一个绊脚石,既不痛也不痒。而我呢?我成了通姦又剋夫的婊子,所有的罪过都算在我头上!」 「是谁这么说你?」切萨雷的声音透出怒气。 「问题应该是『谁没有这么说我』!」 露克蕾莎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对你和父亲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个面子放他一条生路,我真是傻瓜,我的面子值几个钱?最冤枉的是,别人还当你是为了上我的床才杀我丈夫呢!你只想着拿下那不勒斯讨好法国,几时想过我?」 他们两人中间卡着法国,卡着那不勒斯,卡着路易和夏洛特,这么远的距离,她根本无法跨越。 切萨雷胃里怒火直往上窜。居然说这种话! 他这辈子满脑子想的就是让她开心。她是真的不懂吗? 「如果你现在还这么不了解我,那我跟你真的没什么好说了。」他咬着牙说。 「哦,难不成你杀阿方索还是为我好吗?」 「我没办法忍受你跟那种疯子住在一个屋簷下。」 「他只不过是喝醉酒对你挥剑而已,什么大不了?」 「你敢确定他不会对你挥剑吗?」 「至少他没有把我关在家里!你到底当我是什么?宠物吗?」 「那你又当我是什么呢?只要跟阿方索一起衝突就跑来找我,气消了再回去伺候你丈夫?」切萨雷强忍怒火。「你也知道我向来很乐意尽兄长的义务,但是陪妹妹解闷可不是我的义务!」 「……」露克蕾莎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切萨雷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正视着妹妹,眼睛像两池清澈的湖水。 「露克蕾莎,你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希望阿方索没死?如果他活着,你们就能幸福快乐过日子吗?」 她到底想怎样?就像切萨雷说的,留在婚姻里敷衍阿方索,尽一下夫妻的义务,有空再去找哥哥打发时间吗? 不可能,切萨雷绝不会一直忍受下去。他跟阿方索之间,迟早要做个了结。 而把他逼到这地步的人,正是她自己。 更何况,在阿方索死前那段日子,情况已经糟到极点了。 没有人能改变阿方索的自暴自弃与堕落,他们两个就像被鍊条拴着一起往下沉的尸体,一天天地腐烂下去,连带着把切萨雷一起困住。 切萨雷不喜欢被困住。当情况陷入僵局时,他会杀出一条血路。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总是挺身而出,去完成非做不可的事,即便会弄脏自己的手。 「就当我脑筋不好吧。我实在想不出留他活命,又能让你幸福的方式。如果你有办法的话就尽管说,我马上辞去教皇军掌旗官的职位向你赔罪。我说到做到,这你总该相信吧?」 露克蕾莎冷笑。 她的幸福?这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笑话! 「你真大方。不过就算真的辞职,父亲大概又会马上封你更大的官职吧。你现在可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啊。」 「……你是不是扯远了点?」 「有吗?你为了得到父亲的宠爱做了多少事,我比谁都清楚。连命令你妹妹跟丈夫公开圆房都做得出来……」 「那是父亲的命令!」 想到那屈辱的一夜,切萨雷的怒气瞬间涌上。 「你不也快快乐乐地服从命令吗?为了『家族的利益』。恭喜啊,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你现在已经跟父亲一条心了。我敢打赌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为我寻找下一个买家,保证做得比父亲还顺手。」 她早就知道,对父亲而言她只是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当她发现切萨雷也跟父亲一样的时候,心里某个东西瞬间死掉了。 切萨雷紧握着拳头,暗自祈祷妹妹别再开口,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露克蕾莎轻笑一声。 「啊,不对,我得说句公道话。你会自己先玩够本再把我卖掉,这点父亲就做不到了。」 一声巨响,切萨雷把一个花瓶狠狠扫在地上,瞬间把她逼到墙边,脸孔扭曲成恐怖的面具,喷火的双眼狠狠瞪着她。 露克蕾莎觉得自己心跳一定停了片刻。 他发狂了吗?真的要对她动粗了吗? 那就…… 随便吧。反正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她早该觉悟了。 她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仍然毫不认输地瞪回去。 切萨雷深吸了几口气。 「以后别再告解了,妹妹。还有,我觉得我们两个这几天最好不要见面。」 21 「枢机,关于本座的儿子,是不是有些事情该让本座知道?」 除掉了裘比诺和他的同党,波吉亚兄妹乱伦的谣言也随之平息,照理教皇应该松一口气才对,但他反而更加不安。 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家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异常状况。 不管切萨雷再怎么担心露克蕾莎嫁错人,禁止妹妹结婚,甚至出言恐吓,这也实在太极端了。 还有露克蕾莎的态度更奇怪。 如果兄妹两人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为什么要跑去告解? 至于她亲口说出的那句话…… 「切萨雷在新婚之夜强姦我」。她是这么说的。 不是一般传言的阿方索被杀当晚,而是新婚之夜。 那个乍看喜气洋洋,事后却闹得天翻地覆的新婚之夜。 露克蕾莎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他不能直接问女儿,更不可能去问切萨雷,只好对副大法官问了这个含糊的问题。 阿斯卡尼欧?斯福尔札枢机主教生平最擅长的本领,就是深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绝对不能说。 就凭着这本事,即使他所属的斯福尔札家族和波吉亚家族长年敌对,即使他的堂弟乔凡尼?斯福尔札因为虐待露克蕾莎而被切萨雷开膛破肚,他的堂姐卡特琳娜?斯福尔札被切萨雷拴在笼子里载回罗马游街,这位枢机主教仍旧安坐在副大法官的宝座上,泰然自若地服侍波吉亚家族。 「陛下,我不能乱传谣言。凡是我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一概不能发表意见。」 「这样很好。那么,有什么事是你看到而本座没看到的?」 斯福尔札知道要是不给个答案,教皇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陛下,我只知道要了解一个人,重要的不是看得到的东西,而是他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教皇心中瞭然,转身命令侍童。 「帮本座备马,本座要去执政官宅邸。」 「需要通知执政官准备迎接吗?」斯福尔札明知故问。 「不用。本座要给他个惊喜。」 要知道这对兄妹到底在搞什么鬼,就必须在两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杀进去突击。 当他来到执政官府邸的时候,儿子一脸平静地出来迎接。 「父亲,真巧,我正好想向您报告攻打佩札罗的计划,您就大驾光临了。」 之前跟露克蕾莎大吵一架,他气得好几天没回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来跟妹妹讲和,鲁菲欧就在这时紧急报告,他父亲来探查了。 「……你妹妹呢?」 「她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晚上一直睡不好,刚刚才睡着。要我去叫她吗?」 「不用了。」 教皇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居然以为可以让切萨雷措手不及?这小子早就在城里布满了密探,只怕连梵蒂冈的厨子打破盘子都知道! 话说回来,像这样衝进儿子家里,到底想做什么?他以为自己会发现什么? 他摇头苦笑。真的是想太多了。 「好了,来听听你的计划吧!」 22 走在漆黑的长廊上,赫然发现阿方索挡在身前。 他还是一样,脸色惨白,七孔流血,无神的双眼盯着她。 露克蕾莎轻叹一声,朝他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绕过他身边继续前进。 「他会被烧死。」 很难得的,阿方索开口了。正是他临死之前,喉咙里卡着血,努力挤出来的乾哑声音。 露克蕾莎转身面对她死去的丈夫。 「您是指我会被烧死吧,大人?」 她向来叫他「亲爱的」,不过现在不适合这种讽刺的称呼。 死人缓缓摇头,鲜血不住从嘴角流出。 「不,是他。你最爱的人将会永生永世饱受地狱之火的焚烧,而你,我亲爱的,只能站在旁边看。」 他咯咯笑着。 「这就是你的惩罚。」 露克蕾莎正要反驳,身边的景象却变了。 一望无际的荒原,空气中瀰漫着血腥味和火药味,地上布满折断的刀剑,旗帜,还有尸体。 露克蕾莎转头不想再看,却总觉得有什么在呼唤她,让她无法拒绝。 忍着全身恶寒在尸堆中行走,心里的不安和呼唤的声音一样,越来越强。 然后她看到了。 在倒地的马匹旁边,躺着一具躯体。美丽的黑发在风中飞扬,那双无数次拥抱她,给她温暖和力量的手仍握着剑,却再也不会动了。 自从听说切萨雷得到军队那一刻起,一直埋在心底的恐惧,全都涌了上来。 「不要啊啊啊───!!」 露克蕾莎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衝了过去。 「切萨雷!切萨雷!」 「露克蕾莎,小心前面!有楼梯!」 忽然两隻有力的手臂紧紧抓住她,她拼命挣扎。 「不要!切萨雷!」 「我在这里啊!」 熟悉的声音让她顿时清醒。 一回头,看见切萨雷瞪大的双眼。而她的前方就是楼梯,如果切萨雷没有及时抓住她,她就会摔碎脑袋。 切萨雷的心脏差点跳出来。她居然在睡梦中跳下床,一路衝到楼梯口!到底做了什么恐怖的梦? 没撞上墙壁真是奇蹟。 露克蕾莎呆呆地看着哥哥。意识逐渐恢復,惊恐却完全没有消失。然后她哭了。 自从丈夫死后,第一次崩溃痛哭。 「好了,没事了,只是梦而已,只是梦,别怕。」 切萨雷柔声劝慰她,将她搂进怀中。露克蕾莎整个人埋在他胸前,哭到几乎无法呼吸。切萨雷轻吻她的额头、发际,紧紧抱着她。 看着这一幕,教皇觉得自己彷彿掉进了结冰的河里。 他试着说服自己,这没有什么,只是哥哥在安慰作恶梦的妹妹,非常正常,不需要担心。但是…… 身为风月场上的老手,教皇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对彼此的身体非常熟悉。 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的拥抱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让父亲肠胃打结的,是他们看彼此的眼神。 彷彿这世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人都死光了,不,是根本不存在。除了对方之外,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让他们多看一眼。 教皇以前就知道切萨雷对自己妹妹的关爱超乎常人,但他并不认为切萨雷真的会对露克蕾莎出手,更不敢相信,儿子居然连在父亲面前也如此肆无忌惮。 就像此刻。切萨雷怀里抱着妹妹,转头直视父亲,眼中没有一丝心虚愧疚。 「真的很抱歉,父亲,今天只好请您先回梵蒂冈,我明天再去向您报告。」 露克蕾莎直到此刻才知道父亲来了,不禁全身一震。她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离开切萨雷怀抱,像这样在父亲面前黏在哥哥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她实在没力气动,切萨雷也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 切萨雷当然知道状况不妙,但是如果推开露克蕾莎,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况且现在是妹妹最需要他的时候。 露克蕾莎在恶梦中呼喊的人是他,不是阿方索。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父亲因此发现真相……就让他发现吧。 心里一直担忧的事真情的发生了,他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教皇知道自己再不离开这屋子,铁定会当场倒地。 「那……明天见。」 23 「延期?」 第二天,切萨雷告诉父亲,他想延后进攻佩札罗的日期。 「露克蕾莎最近状况不好,我放心不下。」 昨天露克蕾莎在他怀里一直哭到睡着,在睡梦中也紧抓着他不放。直到今天早上,他还得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指轻轻掰开才能起身出门。 「策划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你居然只因为你妹妹做恶梦就要延期?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好笑吗?」 教皇低头假装翻阅文件,其实只是避免跟儿子视线相接。一看到切萨雷的脸,他就会想到昨天这小子跟自己妹妹紧贴在一起的景象,然后就觉得整个胃快要烧掉。 「等我打完仗回来,看到妹妹病得剩一把骨头就更好笑了。」 如果不能跟妹妹分享战胜的荣耀,打仗要干嘛? 「你想太多了,罗马多的是义大利最好的医生,只要露克蕾莎搬回梵蒂冈……」 「父亲,我再说一次:办不到。」 教皇再也忍不住,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做出丑事的人居然还敢顶撞父亲,真是反了!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露克蕾莎会生病就是你造成的?如果你不在,她搞不好復原得更快呢。」 这话有如一剑刺在切萨雷胸口。他深吸一口气。 「我承认,露克蕾莎会弄成这样是我的错,但我的结论跟您恰好相反。」 教皇瞇起眼睛看着他的儿子。这小子还真是理直气壮啊! 他甚至可以想像当末日审判来临的时候,切萨雷用现在这副表情看着基督,眼睛眨也不眨地问:「你找我干嘛?我很忙哩。」 越想越不明白,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东西? 如此狂妄,如此无耻,如此大胆,如此……耀眼。 「过来,陪为父喝一杯。我们好久没聊天了。」 切萨雷心里叹息。当父亲变得异常感性的时候,就表示麻烦大了。 「儿子,你多久没告解了?」 「呃……不记得了。最近实在太忙,不必要的事就省了。」 父亲凝视着他,「既然你都来了,为父又正好有空。如果有事需要告解的话,就趁现在说出来吧。再怎么忙也不该忽略你的灵魂,否则你会被悔恨吞噬。」 「我的灵魂目前还很硬朗,不过我之前确实煎熬了一阵子。」 「说来听听。」 「有一次,我以为我做错了一件事,非常后悔,后悔得快死掉。」 他指的,正是「那一夜」。 上床睡觉时还是个尽责顾家的好儿子好哥哥,天亮的时候却成了乱伦的禽兽,这变化让他很难接受。 他羞愧不已,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她。 更别提后来又引来更糟糕的事件,更大的屈辱。 如果不是「那一夜」,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如果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如果更坚决拒绝她就好了…… 教皇深吸一口气。 「你做错什么事?」 「有趣的就在这里。我后来才发现我根本没做错事,所以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什么要后悔。」 「……你在说什么?」 「是您问我的。」 那时,他拨开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发前往法国。他一点也不认为可以在法国找到幸福,只是想把一切的罪孽和痛苦丢在脑后。结果他什么都没丢掉,唯一丢掉的是自己的心。 人在异乡,每当心中烦闷无法入眠的时候,他就会无法克制地思念「那一夜」。 和无可取代的女人一起度过的,无比美好的夜晚。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再度回到那一夜。后悔?羞愧?省省吧。 一生最渴望的女人,流着眼泪到他怀里找安慰,他要是把她推开那才叫有病。 然后他真的后悔了。 那样决绝地离开,到底为了什么? 他不是亲口承诺过,要让她快乐吗? 要是以后再也不能亲吻那可爱的小手,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怎么办? 想到临别时她受伤的眼神,胸口就像被巨石辗过一样,痛到差点断气。 「后悔只会造成退缩,退缩造成更大的损害,又带来更深的悔恨,一点也不值得。」 从法国回来后他去见她,只想告诉她他错了,她才是他的幸福。他从此再也不会回避她的目光,再也不会背对她离开。 结果她已经适应了那不勒斯的生活,一心只想陪着丈夫和孩子安心过日子。 被迫见证圆房的痛苦,比起让她失望,甚至放弃他的打击,简直不值一提。 「所以我决定了,不管我做了多离谱的事,后果多严重,绝对不后悔。」 他不是神,没有办法说不爱就不爱。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后悔。 就算会让父亲伤心也没办法。 父亲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愿意假装听不懂,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如果父亲不愿意…… 他会让父亲改变心意的。 亚歷山大六世本来想劝儿子悬崖勒马,听到这话,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把露克蕾莎佔为己有,顿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教皇是个多情的人,对美女没有抵抗力。而对每个曾与他共枕的女人,他都充满感情。 无论是艳丽聪慧的茱莉亚,不幸早逝的比安卡,才貌兼具的维多莉亚,在他心里都有一席之地。 即使是年华老去的梵诺莎,他也对她独特的风韵倾心不已。 因此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儿子要把如此激烈的爱全部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他不知道这样会把人压垮吗? 更别提那个女人正是他的亲妹妹! 问题是,现在这个状况,谁先说破谁就输了,而且切萨雷也不是会被父亲的权威唬倒的人。 要制住他,只能靠父亲的爱,还有父亲的智慧。 「虽然听不太懂,很显然的你还是太莽撞,不懂得忍耐之道。」 「您误会我了,父亲,其实我是很擅长忍耐的。只要有必要,该忍多久就忍多久。」 他熬过了两次露克蕾莎的婚姻,甚至坐在帘幕后面眼看着自己的情人被别的男人上,这种奇耻大辱他都撑过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只是,当我说我忍够了,我就是忍够了。」 教皇苦笑着摇头,眼中充满哀伤。 「这只表示你还太年轻而已。」 切萨雷正想反驳,父亲摇手。 「总而言之,进攻照旧不准延期。既然你不懂得后悔,至少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这你总该懂吧?」 「我哪次不是自己解决?」切萨雷丢下这句话,悻悻地离开了。 24&25&26 24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哦,因为全是我的错。」 露克蕾莎在家里不住绕着圈圈行走,嘴里喃喃自语。 僕人们站在旁边看着她,每个人都很惶恐。 「所有的事都是我害的,通通都怪我。所以我只能待在家里给人暖床,因为我是个婊子……」 她不小心把一个玻璃杯扫在地上,砸得粉碎。 僕人们连忙上前收拾碎片,却没人注意到,有一片碎片正踩在露克蕾莎的脚下。 她命令僕人们烧水让她沐浴。 浴盆装满热水后,她要侍女们通通退下。 「不行啊,小姐,大人说不能让您自己一个人。」 「哦,大人的命令是命令,我的命令就不算数是吧?没关係。」 露克蕾莎咧开笑容,那模样像极了切萨雷。 「你们不妨打听一下,得罪我的人常会莫名其妙死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而我由衷希望下一个不是你们之一。」 侍女们像逃命一样地出去了。 坐在温暖的水中,露克蕾莎把玩着手上的碎玻璃。玻璃在阳光中,反射着不祥的光芒。 那场崩溃大哭,把她的精力全部带走了。 她再也无力跟切萨雷斗法,无力忍受这种生活。 这种充满阴谋诡计,每件事都逃不开政治考量的生活。 满身的罪孽无法洗清,每夜恶梦不断的生活。 完全以她那个心狠手辣的哥哥为中心的生活。 一看到他就一肚子火,但是如果看不到他,更是苦不堪言。 这种日子,她真的过不下去。 好累,已经不行了…… 25 既然父亲不准他延期,他只好更拼命工作,只求快点把战事结束掉。 而且每晚一定要回家。 露克蕾莎最近的状况非常差,整天坐在房间里发呆,脸色越来越憔悴。 以前她还会跟他斗嘴,现在几乎不说话了,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 有一次他傍晚回家,看到她面无表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动也不动,心脏差点停掉。 杀死妹夫变成兇手,触怒父亲,羞辱妻子,还闹得自己名声扫地,难道他做出这些事,只是为了把妹妹变成木偶吗? 他甚至不敢让她独处,生怕出事。 然而他也知道,僕人们跟得越紧,她的压力越大。 这种时候,叫他怎么放心出战? 但是父亲说的也没错,耗费了那么巨大的人力物力,怎么能说延期就延期? 还是在他出战的时候,先送露克蕾莎回梵蒂冈? 不过,她一回梵蒂冈,父亲八成又会开始帮她物色结婚对象。 他可不希望等他从战场上回来,才发现妹妹又被嫁掉了。 「大人。」 进来的是宅邸的总管,前来做每日的例行报告。 「说吧。」 「小姐今天也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没有跟任何人见面。」 她已经在家里关了好几天了。没有人能伤害她,也没有人能抢走她。 这正是他的期望。但是他为什么这么不安? 切萨雷还在沉思,总管又说话了。 「不过,小姐下午一直在家里毫无理由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 「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了,白痴!」 切萨雷跳了起来,往宅邸衝去。 所有的僕人全部聚集在楼下大厅,一脸忧虑。 「小姐呢?」切萨雷急着问。 「她在房里沐浴,已经洗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叫我们进去加水,也没有动静,可是我们不敢进去……」 切萨雷衝上楼,露克蕾莎的房门从里面锁上了。 「露克蕾莎!」 他死命撞开门,看到她坐在浴盆里,美丽的脑袋歪向一边,双眼紧闭。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 「露克蕾莎!露克蕾莎!」 叫了好几声,妹妹的眼睛睁开了。 「如果你要叫醒我,搬一尊加农砲来就好了,不用叫得这么辛苦。」 「你……」 切萨雷气得说不出话来。 「啊,好痛。」露克蕾莎揉着因为一直靠在浴盆上而酸痛的肩颈,「水也冷掉了,真讨厌。」 「谁会在浴盆里睡觉?」 「因为很睏就睡着了呀。我老公死了,我就连睡觉都不行吗?」 关你老公什么事……切萨雷眼前发黑。 侍女拿来浴巾和浴袍,露克蕾莎从浴盆里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锁门?万一溺死在里面怎么办?」 「我有那么笨吗?」 「这跟笨有什么关係?你可不可以小心一点……」 「咳咳!」 「……怎么了?」 露克蕾莎摀着嘴。 「我好像真的很笨呢。」 26 「咳咳!咳!」 看着咳得满脸通红,额上因为发烧而冒汗的女儿,教皇心疼不已。 依照波吉亚家的惯例,父亲烦心的时候,儿子就得倒楣。 「你不是说要全权照顾你妹妹?怎么顾成这样?」 「真的很抱歉,父亲。因为我人品太差,所以全世界只有我家的热水会冷掉。」 露克蕾莎笑出声来,牵动了气管,咳得更厉害了。 父亲更激动了。 「你别逗她笑啊!」 「……」他果然是人品太差。 教皇做了决定。 「把露克蕾莎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带她回梵蒂冈。」 「不行!」 「她病成这样,你又天天待在军营里,要怎么照顾她?还是你要她整天朝着你咳嗽,你再把病魔带进军营?」 一想到全军病倒的恐怖景象,切萨雷不得不让步。 僕人们忙着整理露克蕾莎的私人物品,一名侍女胆战心惊地来到切萨雷身边。 「大人,这个是……清理浴盆的时候找到的。我们之前准备浴盆的时候明明没有……」 尖锐的碎玻璃。凭空出现在露克蕾莎的浴盆里。 切萨雷握紧拳头,玻璃刺进了手心。 东西都收拾好送上车了,露克蕾莎在侍女搀扶下走向门口。切萨雷面无表情地帮她扶着门。 「我要走了。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哥哥。」她低声说。 切萨雷看到父亲已经先上车,冷冷地回答:「是我要谢谢你吧?谢谢你没留一具尸体跟一盆血水给我。」 露克蕾莎这才想到,她忘了拿走碎玻璃。 切萨雷的表情,已经不是「生气」可以形容了。 「我……」 她张口想解释,却忍不住先咳了好几声,切萨雷飞快地闪开,避开病毒的攻击。 「快上车吧。」 露克蕾莎一走出屋子,大门立刻在她背后关上。 27 露克蕾莎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白晰柔软的手腕。 手腕上的痕跡已经淡到快看不见了。 那痕跡原本就不深,根本算不上伤口。任何人都有可能不知不觉受到这种程度的擦伤,又在不知不觉间癒合。 然而,当时只要再加点力道划下去,切萨雷就得帮她收尸,还得向父母解释。 如果真的想为阿方索復仇,没有比这更狠毒的作法。 「我办不到,虽然真的很想这么做。」这样的话,也只能在好友面前说。 很累,很想解脱;也想让嚣张的切萨雷受点教训,让他知道他不是这世界的主宰,更不是她的主宰。 「光是想到他看到我的尸体会是什么表情,我就……」 坐在浴盆里哭了又哭,最后她接受了事实:自己永远没办法这样对待她的哥哥。 「我真高兴你没这么做,亲爱的。」 茱莉亚吻着她的手。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啊。我亏欠阿方索那么多。」露克蕾莎说:「他不该碰到那种下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他也没有保护过任何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甚至连试都没试过。」茱莉亚毫不客气地丢出她对阿方索的评价,「恕我直说,这样的人根本不该结婚,更不该娶波吉亚家的女人。」 露克蕾莎沉默了。 她还记得阿方索跟她初识时的模样。 纯真的眼神,甜美的笑容,温柔的举止,让她怦然心动,还以为这次终于可以摆脱权力斗争和政治计算,拥有真正纯粹甜蜜的恋情。 在政治婚姻里面找真爱,本身就是件傻事。 订婚之后就隐约有些跡象,到了新婚之夜,她确实地发现自己选错了人。 她甜美的新郎,在该表明立场的时候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却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在新婚夜弃她而去。 原来所谓的纯真温柔,和「幼稚软弱」往往是一体两面。 阿方索和切萨雷一样长着端丽的五官和大眼睛,但是切萨雷眼里有千言万语,阿方索的眼里只有无知任性。 他只是个在优渥的环境中被宠坏的小孩,跟切萨雷一比黯然无光。 切萨雷虽然没有王室血统,远比他更像个王子。 无论是小乔凡尼的身分问题,或是后来的公开圆房风波,阿方索都毫无主见,任由他舅父牵着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受苦。 他一生只会等别人帮他把事情处理好,从来不曾为自己奋斗过,所以下场就是任人摆佈。 先是被自己的表哥软禁,逃到罗马又被切萨雷盯得牢牢的,毫无自保能力。 直到目睹自己妻子和妻舅间的曖昧举动,又听到关于兄妹俩的流言,他才开始动怒,甚至挑衅切萨雷,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然后他明白了残酷的现实:自己永远不是切萨雷的对手。于是他开始酗酒,酒后四处惹事出丑。 原本被她称为「像苹果一样甜美」的男人,成了腐烂的苹果。 仔细想想,早在她答应阿方索求婚的那一刻,就已经註定了这样的结局。 她和切萨雷是波吉亚家的儿女。在丑闻中出生,在阴谋和斗争中成长茁壮,用鲜血滋养爱情。这不是阿方索可以踏进来的世界。 切萨雷跟阿方索,一定会以流血告终。问题是要流谁的血。 「也对。再怎么说,切萨雷杀死阿方索,总比阿方索杀死切萨雷来得好。」 虽然不太可能,万一那晚情势逆转,换成阿方索一剑戳在切萨雷身上,她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 话说回来,如果真发生这种事,她大概会在瞬间做出最无可挽救的行为,当然也什么都没办法想了。 是的,她为丈夫的死感到庆幸。她就是这么丑陋的人。 茱莉亚大大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只要你不要恨切萨雷我就安心了。」 露克蕾莎苦笑。 「这你不用担心,切萨雷从法国回来以后我就没再恨过他了。」 「所以说,他去法国的时候你很恨他?」 「我恨不得多给他几个耳光,让他脸上带着淤青去法国找新娘。」 「我爱我亦恨」,那是露克蕾莎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身体验这首诗。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痛恨切萨雷的时候。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萨雷处处躲避她,不跟她说话。因为他无法面对「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萨雷把家族利益放在她的利益之前,要求她和阿方索公开圆房。 她气疯了,把几天以来的鬱闷全化为暴力,重打他一个耳光,并且要求他担任他们家族的见证。 ──凭什么只有我要受这种侮辱?敢叫我做这种事,你自己就给我坐在旁边看清楚! 当她躺在阿方索身下呻吟的时候,转头看到切萨雷的脸。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哥哥痛不欲生的表情。他脸孔扭曲,咬紧牙关,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然后她笑了。 明明心里在哭,她却笑了…… 到了第二天── “过去就过去了,跟你我的未来再也无关。都结束了。你回去好好爱你丈夫,我也可以出发去找个新娘,也许我们都可以得到幸福。” 这就是切萨雷的结论。 真的,听到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时,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最好给我死在法国永远不要回来!」 讲得活像他们之间的事可以三言两语一笔勾消一样。 在恨意勃发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怜悯他。 经过前一天晚上的折磨,两人都是脸色灰败,目光黯淡,有如行尸走肉。 这种情况下,切萨雷大概也讲不出什么好话了。 看着他毅然决然前往法国娶新娘,她以为自己的心死了,她一生最深刻的爱死了,兄妹两人从小到大累积的浓厚情谊也死了。从此他们就是世界上最疏远的兄妹,只有婚丧喜庆会见面,就算见面也形同陌路。 最后她决定听从他的建议,放下一切继续过日子。 好不容易释怀了,不再每晚睁着眼想他想到天亮的时候,那混蛋却回来了。 他回来了。像以前一样对她温柔微笑着,眼神却更加炽热。 在那一刻,她的决心跟怨恨瞬间消失。 「可恶透顶……」她喃喃自语。 「呃,露克蕾莎?」 露克蕾莎微微一笑。 「放心吧,茱莉亚,那都过去了。我不恨切萨雷,只是很生气而已。他自己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却派一群跟班死盯着我,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我想他只是反应过度了。毕竟你的前两次婚姻都让你陷入险境,要是再来一次他大概会发疯吧。」 「也对啦。想想看,第一次还得靠你来救我呢。」 想到当初两人趁天色未亮逃出佩札罗城堡的惊险遭遇,她心中顿时对眼前的好友涌出无限温情。 茱莉亚笑了。 「而第二次呢,你靠自己救了全家人。」 她用迷药迷昏所有人,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僕逃出那不勒斯,在半路上遇上了正准备前往救援的切萨雷。 那时切萨雷用足以留下淤青的力道紧紧拥抱她,顾不得一群部下,甚至阿方索就在旁边,一次又一次地狂吻她。 他还说:「再也不会了。」意思就是,他再也不会让人夺走她了。 就为了实现这句话,才冒出那一大队的跟班。切萨雷向来说到做到,这也不能怪他。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被人深刻、狂热地爱着。爱到失去理性的地步。 如果不是这样强烈到令人昏厥的热情,是没办法满足她的。 她想要的东西,她也得到了,却还是抱怨连连,到底是为什么呢? 茱莉亚握住她的手。 「你是个坚强的女人,露克蕾莎?波吉亚,你绝对不是受害者。答应我,千万不要让自己落到厄休拉?博纳代尔的下场。」 听到茱莉亚把自己和厄休拉相比,露克蕾莎心里明白,她已经知道了。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茱莉亚向来聪明过人,她要是真看不出来才奇怪。 正因她聪明过人,露克蕾莎很确定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答应你。」 28 现在切萨雷几乎不回梵蒂冈睡了,整个房间冷冷的没有人气。床上也没有他的气味。 露克蕾莎躺在床上,回忆着彻底改变兄妹两人命运的那一夜。 现在想想,真的不该造谣说切萨雷那晚强姦她。完全羞辱了那晚的记忆。 那天晚上的事情……跟强姦完全相反。 一开始只是一时衝动而已。 原本欢欢喜喜当新娘,却在新婚之夜发现自己选了个脾气有如三岁小女孩的丈夫。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进切萨雷房间了。 照理她应该对着切萨雷大吵大闹,责备他胡乱恶作剧激怒阿方索,毁了她的新婚之夜才对。但是她只想投进他怀里,把所有的委屈拋在脑后。 说来说去,她根本就想做这件事想很久了。 就算只有一夜也好,她想要在这个註定无缘的男人怀里度过,这样她才有力气去面对将来二三十年的苦日子。 那时两人都很紧张,很害怕,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她知道切萨雷是如何对待以往的床伴:粗鲁、猛烈地发洩精力,然后就跳下床穿衣服,看都不看女人一眼。就算一小时后在街上巧遇,他八成也认不得人家。 但是对她,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碰坏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神,彷彿凝视着天使。即便不久之前,她才被新婚夫婿遗弃在宴会厅里,觉得自己又丑又贱。 在这张罪恶的床上,她第一次感受到神圣。 当她匆忙套上衣服衝回自己房间,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自己了…… 无法自拔。 切萨雷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亲吻,全部化成鬼魂纠缠着她,除非回到他身边,否则永远不得安寧。 那种被人全心全意怜爱的感觉,她戒不掉。 拒绝和丈夫圆房虽然很愚蠢,但是经过那样的夜晚,要她如何再接受其他男人的拥抱? 不要说二三十年了,她连新婚的第二天都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所以,当第二天早上,切萨雷开始回避她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现在他又在回避她了。 半小时前,切萨雷回梵蒂冈向父亲报告事情,兄妹两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切萨雷只是冷冷地瞄她一眼就立刻移开视线,一声不吭从她旁边走过去,头也不回,差点把露克蕾莎气死。 不过这次他的理由比较充分。 他心里一定在想「这就是寧可自杀也不肯跟我一起生活的妹妹」,也难怪他脸色难看。 但是露克蕾莎并没有自杀,只是在浴盆里睡着而已。 她只是发洩一下,有什么大不了?打从一开始不断推开她,还逃去法国的人可是他自己耶! 真是小心眼!她恨恨地想。 「露克蕾莎,你在做什么?」 梵诺莎到处找女儿,发现她大剌剌躺在哥哥床上,觉得有些怪异。 「我在征服我哥哥的床,就像我哥哥征服城堡一样。拿个旗子往地上一插,『我宣布此地归我所有!』」 她仰头看着母亲,「他是这样说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快起来吧,要是你哥哥回来就尷尬了。已经不是小孩了呀。」 「他才不会回来呢,天天在军队里发号施令,开心得不得了,干嘛回来?」露克蕾莎气呼呼地说。 她说的没错,切萨雷和父亲谈话结束后就直接回军营去了,完全没回房间,更没跟她打招呼。 「露克蕾莎,我知道你对切萨雷很不谅解,但你再怎么生气,阿方索也不能復活。你总该相信,你哥哥绝对不会故意伤害你吧?就不能试着原谅他吗?」 露克蕾莎哀伤地笑着。 天哪,母亲,您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梵诺莎也隐约感觉到,眼前的状况和阿方索毫无关係。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况且你之前一直抱怨切萨雷盯你盯太紧,现在你回到梵蒂冈,他不能再干涉你了,你应该很开心才对。」 露克蕾莎霍然翻身。 「不,母亲。除非我能用鍊子把切萨雷锁在家里,整天从早到晚派人看守他,顺便把他所有来自法国的东西烧光,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开心的!」 她发起狠来,猛力搥着切萨雷的枕头。 「那是什么态度啦!明明就是你不好啊啊啊啊!大混蛋!」 梵诺莎从没见过端庄斯文的女儿这样发狂,不禁退了一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再怎么想把事情归因到阿方索身上,理智实在不允许。 看着女儿搥完枕头又翻身躺下,顺手把枕头抱在怀里,母亲忽然背后一阵寒冷。 「老实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露克蕾莎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我也听不懂。」 照理切萨雷应该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绝对不会伤害她的男人才对,为什么让她气成这样呢?真的搞不懂啊。 「露克蕾莎,不管怎么样,你不能闹孩子脾气了。不然怎么当总督呢?」 「我才没……咦?」 她坐了起来。 「总督?」 29之1 「啊,那不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总督─本座的女儿吗?」 等露克蕾莎身体復原,教皇继之前让她暂代教皇职务之后,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惊讶不已的事:任命她为斯波莱托总督。 但是她不需要搬去斯波莱托,仍然留在罗马处理公务。 最重要的是── 教皇拍着女儿的手臂,愉快地说:「我今天约了斯卡拉公爵的姪儿一起喝酒,你母亲也会来。人家大老远来祝贺你就任,总得在人家回维洛那之前答谢一下,你说是不是?」 「父亲──」露克蕾莎连翻白眼都嫌累。 「怎么啦?你现在也是一方之主了,当然要跟各地的大人物打好关係。如果藉着这个职位遇到合意的人,不就表示是上帝的旨意吗?」 是您的旨意吧?她心想。 藉着祝贺她就任的名义,父亲又广邀各地望族的未婚男子前来罗马跟她会面,目的无非是要她挑选下一任结婚对象。 最妙的是,因为名义是「祝贺」,不是「求婚」,切萨雷那句「求婚者一人一具棺材」的威胁就无从实现。 不只她和切萨雷整天斗不停,父子之间也得这样耍小手段,露克蕾莎觉得自己和家人都病得不轻。 「我是指,您不用小心翼翼提防切萨雷。他现在整天只顾带兵准备战争,才没空理我呢。」 教皇听到女儿用这种深闺怨妇的口气谈论自己哥哥,蹙紧了眉头。 那天在执政官宅邸目睹的事件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虽然切萨雷强姦妹妹的谣言满天飞,事实上兄妹两人的关係绝对是合意的。就算目前正在为了某些理由闹彆扭,他们早晚会联手对抗父亲。 所以非趁早把他们拆开不可。 「而且,」露克蕾莎低声说:「您这样刻意排除他,他会很难过的。」 父亲慈祥地笑着。 「放心吧,亲爱的,你哥哥不会为这种小事跟为父计较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会一时心里不舒服,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本座的用心良苦。」 露克蕾莎有种感觉,父亲其实是在说「总有一天他会放弃你的」。 维洛那的斯卡拉送给露克蕾莎一本巨大的圣经。木刻的封面精美绝伦,镶嵌着许多珠宝。 「谢谢您,真是太美了。」露克蕾莎真心讚叹着,「而且重量也很适合。」 斯卡拉露出有礼而困惑的笑容。 「请问您说『适合』是指……?」 「拿来砸我哥的头。」露克蕾莎想也没想地回答。 教皇尷尬一笑,眼角却狠瞪女儿。 「斯卡拉阁下,本座的女儿有个坏习惯,喜欢乱开玩笑,真是献丑了。」 「哪里哪里,总督大人的风趣就和美貌一样动人……」 这时罗马执政官驾到了,母亲连忙把圣经从露克蕾莎手上抽走。 鲁菲欧紧跟在切萨雷身后,当然是为了看清楚下一个暗杀对象的长相。 「家族聚会居然没找我,真是伤感情啊。」 教皇早有预料,面不改色地抽着雪茄。 「因为你太忙,所以不想吵你啊。既然来了,当然要一起喝一杯。」 看到切萨雷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露克蕾莎心里在偷笑。 总算把这大忙人从军营里逼出来了呀。 不过,把他逼出来是一回事,要是再出一条人命可就不好玩了。 她得想想办法,救救眼前这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斯卡拉。 他正痴痴地欣赏她的美貌,还不晓得切萨雷已经在他背上画了靶子,准备让鲁菲欧来个一箭穿心呢。 切萨雷举杯。 「那么就由我祝贺我亲爱的妹妹,斯波莱托总督大人。愿你官运亨通,永远不用再嫁给一些比烂玻璃杯还不如的男人。」 「玻璃杯?」 母亲一脸疑惑,教皇摇摇头,要她别管了。 发现那片碎玻璃时,切萨雷气得快发疯。 虽然心里有数,露克蕾莎在他身边并不快乐,但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准备自杀给他看。 真的那么恨他吗?他为她付出那么多时间心力,到底算什么? 然而仔细想想,他还是必须感谢妹妹手下留情。 万一真的割下去,她顶多一走了之,他却会一辈子活在地狱里。 而且他想通了一件事。 当初他以为露克蕾莎跟阿方索一起喝下毒药,惊得魂飞魄散,但她没有。 这回也一样,露克蕾莎并没有划破自己的血管。 她不打算离开他。至少不打算永久离开他。 只要再想想办法,她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任由父亲把她嫁掉。他已经发下重誓,绝对不会再放弃露克蕾莎。绝不。 29之2 露克蕾莎轻笑一声。 「说到结婚嘛,我正打算告诉斯卡拉大人,我对婚姻的看法。在婚姻之中,我最看重的美德,就是诚实。」 「什么?」 切萨雷衝口而出,马上挨了父亲一记狠瞪。 「诚实。」露克蕾莎字正腔圆地重申,「比如说吧,很多贵族老爷对女僕都有特别的偏好。曾经有位伯爵对我说,他觉得女僕身上有种贵妇没有的性感魅力──」 斯卡拉立刻澄清,「您放心,我绝对没有这种嗜好!我一旦结婚,一定对妻子忠贞不二!」 切萨雷差点笑出来。这年头只有像阿方索那种男人才会对妻子忠贞不二,也就是说,命中註定要戴绿帽的男人。 露克蕾莎摇头。 「您误解我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将来的丈夫有这种喜好,我完全可以接受,只要他对我坦诚就行了。因为老实说,我个人也非常容易被僕人吸引。」 「露……咳咳!」 教皇急着要阻止女儿,不慎被雪茄呛到,切萨雷只得上前为父亲拍背。 「父亲,您没事吧?」露克蕾莎天真无邪地问。 「你……」 教皇还在呛咳,切萨雷端了水给他,回头给妹妹一记警告的眼神。 露克蕾莎才懒得理他。 「像我可爱的小乔凡尼呢,他的生父保罗,就是全世界最英俊,最甜美最温柔,也最聪明的马伕。我真是以他为荣。」 看到斯卡拉震惊的表情,她心里默念着:傻瓜,我是在救你的命,要感谢我,懂不懂? 「可惜我的保罗运气不好太早死,不然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枢、机、主、教。」她刻意加重后面几个字。 切萨雷说保罗很适合当军人,她才不要。军人一出门就跟蒸发一样,枢机主教才可以天天陪她。 切萨雷实在很想问她,一个不识字的马伕要怎么当枢机主教。不过,为了她死去情人的出路吵架,这种超越愚蠢极限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除了保罗之外呢,我哥哥的随从米凯莱托我也很喜欢,我们当年在那不勒斯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我现在还是好怀念。」 母亲倒抽一口冷气,父亲的眼睛瞪得快掉出来,至于可怜的斯卡拉,已经完全陷入僵硬状态。 「啊,鲁菲欧不好意思,」露克蕾莎朝哥哥的现任随从招呼,「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米凯莱托,相信我哥哥也是。」 「呃,呵呵……」 原本躲在墙角的鲁菲欧挤出一个尷尬的笑脸。 教皇终于恢復冷静。 「抱歉,斯卡拉大人。本座忽然不太舒服,今天只好先散会了。」 看到斯卡拉飞也似地逃出去,切萨雷忽然有点羡慕他,不用留下来面对后面的好戏。 「你……你……」教皇指着女儿,「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在跟他讨论婚姻啊。这不是您要的吗?」 「谁叫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恕我直说,父亲。我老公死了,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切萨雷开口,「奇怪,我养的猎鹰也死了,你有听到我乱讲话吗?」 「你的猎、鹰?」露克蕾莎瞪他。 「哦,我们不是在讨论宠物吗?」 露克蕾莎气堵咽喉。居然说这种话!阿方索才不是…… 「如果不是你杀死斯福尔札──」 「很好,又是我的错了。」 「──我也不需要结第二次婚啊!然后你杀了人就跑去佛罗伦斯,留下我被逼着天天相亲,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我又不是去佛罗伦斯玩,我去办事啊!」 「每次都这样,只要一出状况,你马上逃得不见人影!」 切萨雷真的受到侮辱。 「我几时逃跑过了?」 「要我数给你听吗?」露克蕾莎比他更大声。 「好啊,反正你最擅长翻旧帐。」 「又怎样?有什么不满的话,你就搬去法国住啊。」 「你就只会讲这句吗?」 「那你下次结婚娶西班牙人好了。」 「什么叫『下次结婚』啊?」 「有什么不对吗?」她挑眉,「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向全世界宣扬离婚和再婚的乐趣,怎么可以只有我一直再婚呢?」 「你搞清楚,不是我叫你结婚的!」 梵诺莎自从上次被露克蕾莎吓到之后,再度惊得目瞪口呆。这对兄妹从小到大从来没起过衝突,现在居然吵得面红耳赤? 然而教皇很清楚,这不是兄妹吵架。 29之3 「好了好了,本座还没说完!你说,你跟你哥那个刺客,叫什么米──」 「米凯莱托。」切萨雷说。 「谁管他叫什么名字?你的手下跟你妹妹乱搞,你居然不知道?」 「父亲──」 「你该不会纵容他吧?别开玩笑了!」 「父亲!」切萨雷打断他,「米凯莱托对女人没有兴趣。」 「……哦。」 教皇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回头瞪他女儿。露克蕾莎面不改色。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呀,相信我哥哥也──」 「请不要扯上我,总督大人。」 教皇想到另一件可怕的事。 「等等。他对女人没兴趣,也就是对男人有兴趣?你跟他该不会──」 露克蕾莎大笑出声。切萨雷实在是讲不下去了。 「告辞了,父亲。」 「等等。」 这回换母亲说话了,声音带着怒气。显然今天全罗马的女士都跟他卯上了。 「你派人去监视潘德里欧跟他的家人是什么意思?」 露克蕾莎忍不住叹息。切萨雷这坏习惯怎么老是不改啊? 「母亲您跟他这么亲密,我总得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可靠吧?」 「你当我瞎了眼不会看人吗?非把别人当贼才行?」 「我就是怕您被爱情矇蔽才这么做。就算他本人靠得住,他的家人也有可能被利用来伤害您,我不能掉以轻心。」 「儿子你太过分了吧?就连本座都不会这样干涉你母亲的生活!」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不是您的。」 「你有什么责任要把他们的家族亲戚全部查过一轮?只差没把五代前的祖先从坟里挖出来了!」 「您太夸张了,母亲,」露克蕾莎说:「我相信切萨雷一定只查到他邻居的外婆而已。」 「女儿,请不要帮倒忙。」父亲提醒她。 「还有,你怎么可以把我挡在军营外面?我是你母亲!」 「军营重地本来就不能让人衝进去吵闹。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等回家再说。」 「可是你都不回家啊!所以我还得排队才能见我儿子吗?」 切萨雷的火气都快衝到头顶了。这就是他努力保护家人的回报吗? 「母亲,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您的安全,您要是不能理解,我也没有办法。那个男人如果为这点小事就埋怨您,那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我可以告退了吗?」 「最后一件事。」他父亲偏偏还要考验他的耐心。「那个斯卡拉,你不准动他。」 「咦,为什么我要动他?他不是来祝贺的吗?或者说,他其实是来求婚的呢?」 教皇忍着气。 「总之你绝对不可以伤害他!本座可不想又跟维洛那结仇。而且人已经被你妹妹吓跑了,你没有理由杀他。」 没错。斯卡拉莫名其妙被捲进家庭闹剧确实挺可怜,就连切萨雷也有点不忍取他性命。 「我话早已出口,求婚者死。如果就这么算了,以后我会很难做事的。」 「你……」 「不过呢,既然他不是求婚者,我当然没必要杀他。只是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能如期动身回家,这段期间的医疗跟住宿费用,只好请父亲您全数负责了。」 他离开后,露克蕾莎站起身来。 「父亲,您也许觉得我丢尽您的脸,事实是我救了斯卡拉一命,也避免了一场外交危机,您应该嘉奖我才对。不过我不想再这么累了。从此以后,不管任何人死在我哥哥手上,都跟我无关,特此声明。」 「所以你站到你哥哥那边去了?」 「我站在我自己这边。当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只爱权力、金钱、土地跟军队的时候,我当然只好爱我自己了。」 「既然如此,你也不需要总督的位置了?」 「您要撤我职吗?可以呀。」 教皇想了一下。 「不。我要你坚守岗位。就像每一个波吉亚家人一样,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露克蕾莎却完全没有动摇。 「遵命,父亲。」 30 到底为什么老叫他搬去法国住? 的确,当一个男人娶了法国公主,又生了个女儿,搬去法国是很合理的。 但是切萨雷?波吉亚可不是这种人,他不是为了享受婚姻生活才结婚的。 他的家在这里,他一生一世的伴侣也在这里。 说真的,美丽聪慧的夏洛特与其说是元配,更像是情妇。只是这位情妇刚好有嫁妆,有头衔,有妻子的权利。不但如此,她拥有情妇的魅力。 在法国那几天,他们玩得开心极了。 在她床上,他暂时忘记了和露克蕾莎不欢而散的痛苦,却一次也不曾忘记,总有一天要夺回妹妹的决心。 不过,显然对露克蕾莎而言,他的婚姻就只是丢下她逃走的手段。 这也不能怪她,那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像个逃跑的懦夫。 好吧,他确实逃了几次,但没严重到像她说的「你一辈子都在逃离我」吧? 况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情况早就完全不同了,她还不知道吗? 话说回来,人在生气的时候本来就是什么蠢话都说得出来。何况她现在气疯了。 幸好她不是为了阿方索在生气。 她生气的理由很多,嫉妒是其中之一。 与其整天为阿方索哭哭啼啼,切萨雷寧可她为了他打破醋罈。至少可以证明她一直是爱他的。 酒会上的那场大闹虽然把他气得眼冒金星,却更确定了一件事:对于三度婚姻,她的立场跟他一样─门都没有。 他一度以为她用尽心机只为逃离他,看来是多虑。 这样很好。只要她永远留在他看得到碰得到的地方,爱怎么耍脾气胡说八道都行。不管她闯多大的祸,惹多大的麻烦,他都会帮她收拾。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这是他一生的心愿,不管遇到多少事都不会改变。 况且,她逼退求婚者的手段真是一绝。 一想到斯卡拉落荒而逃的惨状,他就忍不住失笑。 为了答谢斯卡拉带来的这场好戏,他遵守诺言留他一条小命,只让那小子胃痛躺了三天,灰头土脸地回家去了。 当然这三天的一切费用,还有那些昂贵的药物都由教廷负责,父亲的荷包一定很痛。 下次父亲在背着他搞鬼之前,应该会多考虑一下吧? 切萨雷看着手上的军队补给纪录,微微地笑着。 31 天气很好,风也不会太强,很适合坐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里处理公事。 露克蕾莎读着公文,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那扇圆窗。 「你怎么了,一直发呆?」 母亲坐在她旁边查帐。虽然跟潘德里欧打得火热,她并没有因此废弛家务,仍然用心打点自己的產业。 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她的钱会被小情人骗走。 露克蕾莎微笑,脸颊有些发红。 「我只是想到小时候,我常常趴在那扇窗外偷看切萨雷,和他的女伴。」 梵诺莎白她一眼。 「一个小女孩,干嘛去偷看那种事?」 「很有趣呀,而且每次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都不一样。」 「唉……我那时跟他说,如果要带女人回来就用院子旁边的房间,不要让我碰到。没想到他还真的物尽其用,几乎每三天一次。没办法,那时他太年轻了。」 露克蕾莎摇头。 「他是寂寞。被父亲逼着当主教,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身边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只好拼命找女人发洩了。」 「你很了解他呀。」 对。正因如此,兄妹两人一直很亲密。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 「至少他现在很快乐,所以已经不需要……」 终于可以尽情在战场上驰骋,切萨雷现在已经满足了。 母亲问:「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妹妹的安慰了。 露克蕾莎苦笑,「不需要那间房间了。」 就在这时,切萨雷走进他从小生活的家。 「母亲。」 「哟,是谁终于赏脸回家啦?」 梵诺莎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总忍不住想损儿子两句。 「我跟你妹妹正好谈到你呢。」 切萨雷并没有转头看他妹妹,只是把几个手捧木盒的随从叫过来。 木盒里是各式珠宝、布料,另外还有一幅袖珍画像。 「夏洛特专程从法国寄了礼物给您,还有露易丝的画像。您看,这是您的孙女。」 梵诺莎顿时心花怒放。 「天啊,她好可爱呀!眼睛好像你。露克蕾莎,快来看看你姪女!」 「我待会再看,母亲。」 她的语音轻柔,但切萨雷仍听得出话中的杀气。 和「法国」、「夏洛特」有关的东西,对露克蕾莎全是禁句。 他知道露克蕾莎这几天都在母亲的宅邸里,原本打算等她不在再过来,转念一想,为什么他回自己老家还得避开妹妹呢? 「啊,可爱的小宝贝,」梵诺莎看着画中的婴儿感动不已。「我好想亲手抱抱她呀!」 「总有机会的,母亲。」 梵诺莎因为太激动,情不自禁抓住儿子的手。 「你一定要说服夏洛特,让她带着露易丝搬到罗马来!」 切萨雷立刻感觉到露克蕾莎的视线钉在他背上,像两隻箭。 「不行啊,母亲,当初结婚的条件就是她留在法国,我不能强迫她。」 事实是,当夏洛特说她不想住在罗马的时候,切萨雷立刻认定她是他最理想的妻子。 罗马是属于他和露克蕾莎的,不能再多一个人。 「我是要你说服她。再怎么说你也得生个儿子啊,像这样两地相隔根本办不到。总不能要你搬去法国吧?」 背上的两隻箭着火了。 「儿子的事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怎么可能不急?就算不能长住,至少请她来待一阵子吧?我们家人都还没见过她跟宝宝呢!而且你们是夫妻,本来就应该一起生活。」 母亲,您知道您儿子的背快要烤熟了吗?切萨雷心想。 「要她带着婴儿走那么远的路不好吧?总得等孩子大一点再说。」 「难道你可以忍受一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吗?你连一次都没有抱过她呢。」 切萨雷苦笑。 「这是必要的代价。」 他做的每个选择都是有代价的,而他会欣然接受。包括他妹妹的怒火。 梵诺莎叹息。 「好吧,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老是认为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至少你以后多回来几次吧。」 切萨雷亲吻了母亲,向露克蕾莎微微点头就告辞了。 夏洛特当然也送了礼物给露克蕾莎,他觉得最好换个场合再交给她。 梵诺莎这时才注意到,兄妹两人从头到尾都没交谈。 「不会吧?你们两个还在吵架?」 露克蕾莎只能苦笑。 她自己也知道,切萨雷那么疼爱她的儿子,她却对他女儿反应冷淡,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但是…… 到底该怎么说呢? 从母亲手上接过姪女的画像。露易丝的确很可爱,粉嫩的小脸蛋,明亮有神的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切萨雷的孩子。 露克蕾莎泪流满面。 真好。婚生子真好。 能够在合法的婚姻关係中,生下合法身分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露克蕾莎?」 梵诺莎这才惊觉,她口口声声「夫妻要一起生活」,一定伤到女儿了。 「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兴奋过度了,对不起!」 露克蕾莎在母亲怀里摇头。 不是的,母亲,不是的…… 32 「不要啊啊啊啊!」 「小姐,小姐,您醒醒!」 露克蕾莎睁开眼睛,看到侍女惊恐的脸。 又来了。她又在睡梦中厉声尖叫,把侍女吓掉半条命。 露克蕾莎再也克制不了,跳下床就往教皇寝宫衝去。 教皇也听到了叫声,正要起身查看,就看到女儿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撞进来。 「亲爱的,你怎么──」 「别让他去,父亲!我求求您,千万别让切萨雷去作战!」 「冷静点。你又做恶梦了?梦是假的,别放在心上。」 露克蕾莎死命摇头。 那不止是梦,逼真得过头了。她现在还记得,那带着腥味的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还有那具冰冷、毫无生气的躯体…… 「只要您阻止他上战场,要我结婚也没关係!不管怎么样,别让他去就是了!」 「女儿,你愿意结婚本座当然很高兴,但你真的不该干涉战事。你又不懂战争──」 「战争会死人!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父亲板起脸来。 「对,很多人死在战场上,但也会有人凯旋归来,站在世界的顶端,这个人就是你哥哥!你应该要全心全意支持他,而不是说这种丧气话。」 「只要我支持他,他就会刀枪不入吗?有这么简单吗?」 「所以呢?你要本座革他的职?你要本座对切萨雷说『对不起,儿子,因为你妹妹做了恶梦,所以你不能再当教皇军掌旗官了,你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就好』,是吗?这样可以吗?」 露克蕾莎怔怔地听着父亲说话。 她脑中浮现一个画面:她的哥哥骑着马在战阵之前奔驰着,目光如炬,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切萨雷?波吉亚应有的模样。也是他对自己的期望。 他盼望了一辈子,忍受了无数挫折,总算等到这一天。 对他而言,上战场是他的奖赏,他的权利。剥夺他的权利,比杀死他还要残忍。 关于这点,露克蕾莎比谁都清楚。 所以她比谁都难受。 「好了,亲爱的,别哭了。」教皇慈爱地拍她肩膀,「切萨雷也知道你很担心他,本座相信他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露克蕾莎擦去脸上两道变凉的泪痕。 「那可难说。伟大的将军没必要在意寡妇的无聊恶梦。」 「露克蕾莎──」 「晚安,父亲。」 33之1 为了忘记恶梦,露克蕾莎给自己排了一堆工作,并且决定去斯波莱托巡察。 这天傍晚,她心里计划着巡察的行程,一面走回寝室,一进门就发现哥哥坐在她床上,吓得她倒退三步。 「哈囉。」这是他的招呼。 「想吓死谁啊……」 她低声抱怨着,这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条镶着珍珠和绿松石的金项鍊。 「那是什么?」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 「夏洛特送你的礼物。」 「哦,谢谢。」 想到她得写信答谢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嫂,还得回礼,头就开始痛了。 「就这样?我还以为你会拒收哩。」 「笑话,寡妇养小孩很辛苦的。」 也就是说,那条项鍊很快就会进当铺吗?切萨雷苦笑。 「还有,可不可以请您不要满身沙土坐在我床上?」 刚从军营出来还…… 「我换了衣服才来的。」 露克蕾莎在他肩头拍了几下,果然没什么沙土。 「啊,抱歉哦。」 话才刚说完,她被一把拉到他腿上。 「喂,你……」 切萨雷托着她的下巴,专注地端详她的脸。露克蕾莎立刻就脸红了。 「你气色很差。晚上还是没睡好?」 她默默点头。 切萨雷知道她一定又做了恶梦,恶梦铁定跟他有关。但就算是罗马执政官也无法让恶梦停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顺势在她头上一吻。就像从小到大,他给她无数次的吻一样。 露克蕾莎没有挣扎,将脸贴在他胸口。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自然地触碰对方了。此刻她只觉得之前那些争吵冷战从来不曾存在过,全是假的。就跟她的恶梦一样。 没错,梦是假的,此刻才是真实的。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心跳声,实实在在地包围着她。 因为太温暖。露克蕾莎觉得眼眶发热。 他们坐在床上,她又坐在他腿上。换了别的男人早就得寸进尺了,但是切萨雷就只是在关心她的健康而已。 说来讽刺,这个手上沾满鲜血,光是走在路上就足以威吓所有人的男人,却是这世上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心的人。 几天累积的疲倦一涌而上,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 「总督大人。」 就在坠入梦乡之前,敲门声和侍从的叫唤把她惊醒。 「教皇陛下请您和执政官大人过去一趟。」 兄妹两人互望一眼,心里都知道八成没好事。 切萨雷跟着露克蕾莎起身,却不由得嘖了一声。腿麻了。 露克蕾莎格格笑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教皇看到儿女一起出现,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 他儿子没事就赖在妹妹房里,早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却完全没看出端倪,事到如今再来责怪自己盲目也于事无补。 他挤出他最拿手的「看我怎么治你们」笑容。 「儿子,本座最近好好思考了一下,觉得你说得有理。我们一家人整天为了你妹妹的婚事吵吵闹闹实在太不智了,一来根本选不到好对象,二来你马上要出战,总不能让你一直为这事烦心。」 「我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 切萨雷小心地回答。直觉告诉他,不要高兴得太早。 「所以本座决定,将露克蕾莎的婚事交给你全权处理,以后就由你来为你妹妹挑选求婚者。」 这话可就很不入耳了。 虽说切萨雷原本就打这算盘,但他现在想法已经完全改变了。 身为教皇的女儿,露克蕾莎势必要和外邦统治者联姻,不可能如他所愿,待在他每天都看得到的地方。 就算他有办法说服未来妹夫婚后住在罗马,从阿方索和拉菲尔的例子就知道,贵族这种东西,不管能力再低下,个性再软弱,自尊总是高得要命。 一旦自尊受损,他们一定会卯起来添乱。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别的男人靠近他妹妹了。 「父亲,您似乎没有搞懂我的意思。我要求的是『永远不安排婚事,更不会有求婚者』。」 父亲摇手。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我的意思也很清楚。等你打仗回来,露克蕾莎的婚事就交给你来办。任何人想娶你妹妹,都必须经过你这关,本座没有任何意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也就是说,就算我决定没有人可以娶我妹妹,您也可以接受?」 父亲的笑容更慈祥了。 「切萨雷,你要知道,你的父亲对你完全信任。本座毫无怀疑,你一定会基于家族的利益,做出最好的安排,就像以往一样。」 教皇知道自己在豪赌。 如果切萨雷真的抓住父亲的话柄,坚决不为露克蕾莎安排婚事,钱留在军队里,妹妹留在他床上,一切都完了。波吉亚家族从此再也摆脱不了丑闻和耻辱。不是别人造出来抹黑他们的流言,而是自己家人亲手犯下的骇人罪孽。 但是硬碰硬不是办法。他决定赌上自己对儿女的了解,用最有效的方法动摇他们。 上帝保佑,他赌对了。 33之2 切萨雷觉得背上一阵寒冷,耳边听到露克蕾莎苦涩的轻笑声,脸上莫名地隐隐作痛。 「家族利益」。 上一次,当切萨雷对露克蕾莎谈到这字眼的时候,她重重赏了他一记耳光。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话背后的残酷意义。 所谓的「家族利益」,就是每个人都必须有所牺牲的意思。 他是长子,维护家族利益是他永远无法逃避,也无意逃避的责任。 父亲的意思很明显,要他在对妹妹的爱和家族利益之中选择一个。而每个人都知道他会选哪边,尤其是露克蕾莎。 为了家族利益,他必须强迫她和阿方索在别人面前圆房,任由她的尊严被践踏。 直到今天,他仍然为那件事对露克蕾莎愧疚不已。他是多么地让她失望啊。 「那真是太好了。我向来认为,比起把露克蕾莎嫁给一堆废物,建立无用的同盟,让她留在家里贡献她的才智才是波吉亚家族之福。」 「露克蕾莎,你也这么认为吗?你留在家里,对你哥哥的战争可没有什么帮助哦。」 切萨雷不用转头,也知道妹妹的脸色变得惨白。 「父亲,请不要侮辱我,我不靠我妹妹卖身也会打赢!」 「反应不要这么大。没有人怀疑你的能耐,但总是会担心啊。你自己也看到了,露克蕾莎已经担心到一直做恶梦。她甚至还说,只要能让你平安,要她结婚也行呢。」 露克蕾莎倒吸了一口气。父亲居然连她的恶梦都要利用? 而且她不是这样说的! 切萨雷瞪着她。 「我、真是、感谢你对我的信心。」 露克蕾莎两眼刺痛。所以变成她的错了? 「对不起,我不该没经过罗马执政官允许就乱作恶梦,你吊死我吧!」 「谁在跟你说这个……」 「别吵了。」 教皇制止他们。 「儿子你还不懂吗?家人间的爱是永远无法控制的,难道你要责怪你妹妹如此爱你吗?如果能够让你得到更强的盟友,更好的军备,增加你战胜的机会,就算要嫁去土耳其,她一定也愿意的。」 切萨雷的火气瞬间爆炸。 「您拿我当白痴吗?整天嚷着要对土耳其发动圣战的人,讲这什么鬼话?」 「本座只是举例而已,当然不是真的。你老是对一点小事反应过度,小心身体受不了哦。」 父亲那副轻松愉快的表情,看在他眼里更是火冒三丈。 「父亲您说的是,我万分荣幸地接下您交给我的任务。我现在马上写信邀请全义大利合格的未婚男子前来罗马,然后一个一个用坎特雷拉毒死给你看!」 「切萨雷!」露克蕾莎受不了了。「借一步说话。」 她拖着哥哥来到走廊上。 「你疯了吗?这种时候跟父亲闹翻?」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有必要这么惊讶?」 就是为了在父子之间製造裂痕,露克蕾莎才会造自己的谣,到了这地步还在操什么心? 「没错,所以我才叫你适可而止。否则将来你后悔了,一定会全怪在我头上。」 「你要是以为我会为了得到父亲的爱把你卖掉,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让他更生气的是,妹妹的大眼看着他,彷彿无声地问着:「是吗?」 认识切萨雷?波吉亚超过一星期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渴望父亲的认可。 露克蕾莎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叫你冷静。你是靠着大吼大叫活到现在吗?」 当然不是。 切萨雷努力压下火气,虽然脑袋还是很热。 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真的很厉害。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让这对不肖儿女吵翻天。 这只是给他一点小教训,对吧?让他知道这个家族,还有教皇国到底是谁当家。 露克蕾莎是对的,他必须冷静才行,否则一定会输得很惨。 不,不是输赢的问题,他根本不能跟父亲开战。 即使遭遇多年的误解与冷落,他从来没有半点反抗父亲的念头。就算当初未经允许带着法军登陆,把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他也不是要叛变,只是希望父亲正眼看他而已。 因为他就是这么地爱父亲。 但是,就算为了父亲,他还是不能放弃露克蕾莎。这跟个人意志无关,他就是做不到。 每次失去露克蕾莎,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气绝身亡。如果再来一次,搞不好真的会没命。 「总之,你乖乖留在罗马当你的总督就好,其他事通通不用放在心上,懂吗?」 露克蕾莎默默点头。 她脸色苍白,眼下全是黑圈。因为担心他,所以每晚作恶梦没办法睡觉。 而他却为了父亲的几句话,对她大吼大叫。 ──难道你要责怪你妹妹如此爱你吗? 啊,父亲真是太高明了。 「至于战事……不要担心,好吗?不要担心!」 他朝她伸手,露克蕾莎却不自觉地躲开。之前的亲密依偎又消失了。 「我明天要去斯波莱托巡察,必须早点休息。你也快回去吧。」 她离开后,切萨雷瞪着空盪盪的走廊。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走廊,竟是如此地深,如此地黑。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中涌起的不安压下去,对着走廊露出微笑。 ──父亲,您很行,真的很行。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最敬仰的父亲。 他心想。 ──但我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34&35 34 巡视完城外的果园,露克蕾莎正打算带队回城里休息,却看到大批的农民成队往山上走。明明是大白天,却人人手持火把。 在队伍后面,用绳子拖着一个女人,踉踉蹌蹌前进,全身都是血。 见到那女人的脸,露克蕾莎倒抽一口冷气。 “你爱的人,并不是你丈夫。那人跟你很亲近。太近了。” 那个女人,教露克蕾莎认识了一种新毒药,曾经一度欺骗她害她被那不勒斯王软禁,却也帮忙解救她,让她得以回到切萨雷身边。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光凭手相就读出了她无法出口的心思。 那不勒斯森林里的女巫! 露克蕾莎策马衝到队伍前。 「你们在干什么?居然集体凌虐一个弱女子!」 「总督大人。」 带头的中年男子向她行礼,但语气中的轻蔑仍然清晰可闻。毕竟女人当总督是闻所未闻的事。 「这个女人施行巫术,被我们人赃俱获。根据上帝的律法,我们必须烧死她。」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教皇国,怎么可以随便动私刑?」 「总督大人,斯波莱托不比罗马,只是乡下小地方,这种事我们向来是自己解决的。建议您还是赶快回城里,城外风大,会吹乱您精心梳理的秀发。」 「你讲话给我小心点。」 「真抱歉,乡下老粗不习惯跟高雅的贵妇讲话,言语就是这么粗鲁。不过,教皇的女儿总不会偏袒女巫吧?」 露克蕾莎看着一大队杀气腾腾的村民,自己只有几个侍卫还有侍女,万一起衝突确实不是好玩的。 况且,正如这人所说,在乡下只要一牵扯到「女巫」、「异端」,地方官向来是能避则避,让老百姓自行处理,免得沾上一身腥。 但是她不是一般的地方官,是教皇的女儿。 「谁偏袒女巫了?我只是告诉你们,这里是教皇国,只有教廷可以审判跟处决女巫。如果你们不想被教皇军当成暴民歼灭的话,就给我乖乖照规矩来!」 她逼视着所有人。 「我不只是教皇的女儿,也是教皇军掌旗官的妹妹。你们在乱来之前,最好考虑清楚。」 35 在军营里,切萨雷的火气足以烧死一队人。 「马上就要出战了,你们在这种时候给我弄坏加农砲!除了找麻烦,你们还会什么?」 他怒气的箭靶──奥西尼兄弟只能强忍着不满,试着挽回场面。 「大人,请放心,出发之前应该可以修好。」 「那还用说?不但如此,修理的一切费用都由你们两个负责!」 「大人,这样不公平啊!物品会损毁是自然现象,不能硬要责怪别人吧?」 「哦,就像人的脖子会断一样,也是自然现象吗?」 这时,军营的入口传来急速的马蹄声,卫兵蜂涌而上把骑士拦住。 然后是切萨雷最熟悉的声音。 「给我让开!我老公死了,我爱去哪就去哪!」 切萨雷长叹一声,对身边的鲁菲欧说:「看到她老公变得这么有用,我真是万分欣慰啊。」 他迎向快步跑来的妹妹。 「妹妹,我说过了,有事回家讲,不要随便衝进军营胡闹!」 「哦,真抱歉,不该褻瀆你的圣地,但是现在人命关天啊!」 切萨雷很清楚她在说什么。 几个鐘头之前,在斯波莱托总督卫队的护送之下,一队农民从斯波莱托押来一名女巫,要求教廷加以审判处刑。 审判只是个形式,自古被控以女巫罪名的女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监狱的。 「审判女巫是教廷的权限,你找我也没用,应该去跟教皇说。」 「教皇一定会判她有罪的,他们拿到一堆东西,硬说是施行巫术的证据……」 「那就表示她有罪。」 「她只不过是帮人算个命,医治妇女病而已啊!这样就要烧死她?」 「你知道当女巫的第一要件是什么吗?『不要被抓』!她自己笨到被逮住,我有什么办法?」 一般而言,帮人看病算命的乡下女巫要不是做人太失败,是不会被举报的。既然她被抓,想必是惹错了人,当然得自己认命。 露克蕾莎赤红的双眼逼视着他。 「那你知道我做人的第一原则是什么吗?『有仇必报』!因为有那个女人,我才能逃出那不勒斯,所以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朋友被处死,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讨回公道的。听到没有?我一定会讨回公道的!」 切萨雷忽然发现,他妹妹咬牙切齿的样子,还真像女巫啊…… 36之1 在梵蒂冈,枢机主教团正在争论着。 「既然是女巫,又证据确凿,应该不用犹豫,直接判有罪吧?」 「但是波吉亚总督似乎希望救那女巫一命?」 「教廷要是为了偏袒波吉亚总督纵放女巫,以后一定会威信大伤。而且为了波吉亚总督的名声,那女巫还是杀掉比较好吧?」 「不过是个乡下女巫,为什么要劳动枢机主教团呢?事情闹这么大更难善了,到头来只是给西班牙人看笑话!」 教皇也很为难。 说真的,除非是严重影响教廷权威的异端事件,他寧可让那些乡下人自行处理。露克蕾莎硬是把案件带回罗马,摆明着要他救女巫一命。 然而一旦进了教廷,这事就会受到各方瞩目,如果他看在女儿份上循私,开了先例,以后就很难做事了。 正如前面所说,西班牙的依莎贝拉王后设立了宗教裁判所,整肃异端毫不手软。如果堂堂的罗马教廷反而轻判女巫,一定会被西班牙人看扁。 但是,如果处死女巫,又怕女儿伤心。她才刚经歷丧夫之痛,教皇实在捨不得。 斯福尔札枢机清了清喉咙,「总之,我们就先指派一位审讯官来审理吧。」 原本争论不休的枢机们立刻安静无声。 万一接下这职务,下场不是背上包庇异端的罪名,就是得罪教皇的宝贝女儿,谁想扛这烂摊子? 「不用了!」 罗马执政官大踏步走进会议厅,黑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扬。 「一旦进入审讯就要拖上好几天甚至好几週,要调查证据,搞不好还要用刑才能得到口供,根本就是浪费教廷的人力物力。我要求教皇把案件移交给我处理。」 教皇说:「你已经工作过量了,还要插手这件事?」 「就是因为我很忙,所以我保证半个小时之内解决。」 这话又引起一阵骚动。 「儿子,你可千万别乱来啊。」 切萨雷懒得再争辩。 「半个小时。」 他先把女巫单独监禁,再把所有请愿的村民都叫到办公室里。 桌上放的,是所谓的「证据」:用潦草的密码书写的药方,一些很可能有毒的乾药草,一些用来装神弄鬼的兽骨。 切萨雷靠在椅背上,双脚毫不客气抬到桌上,斜眼盯着这群村民。 「你们知道为什么教皇把这个案件交给我处理吗?因为我是这屋里唯一一个亲眼见识过焚烧女巫的人。不久之前,在佛罗伦斯。你们呢?以前有人烧过吗?还是见过?」 只有几个年纪较大的人点头,年轻人则一脸茫然。显然对这些活老百姓而言,烧女巫是人生少见的大事,比巿集还热闹。 「老实告诉你们,那次我非常失望。本来以为那个女巫会召唤恶魔啊还是其他怪物来救她,或是念咒把在场的人全部咒死,没想到什么事都没发生。那女人就一路尖叫着被架上火刑台,叫到被烧成灰为止,这到底算什么?一个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女巫,算是女巫吗?」 有个老人低声说:「本来就是这样啊……」 「本来就是这样?就没人想过可能烧错人了吗?当你们像白痴一样围着冒牌女巫的尸体又跳又叫的时候,真正的女巫可能已经躲在暗处害死一堆人了。」 「可是大人,我们有证据啊!就在您面前,那女人就用桌上那些东西下咒害人!」 「那被害者在哪里?」 眾人面面相覷,然后有人开口:「我家老婆才刚怀孕就流產,她壮得像头牛一样,一定是被下咒!」 女人流產是那么稀奇的事吗? 切萨雷冷冷地说:「恕我直说,你确定不是你老婆自己打胎吗?听说有些女人对老公不满的时候就会干这种事哦。」 旁边的维特里接口:「在那之前,还得先确定孩子是不是你的哩。」 切萨雷和其他诸将放声大笑,请愿者的脸色难看无比。 36之2 「也许……也许她还没有动手害人,只是预谋而已呢?总该在她使用巫术之前阻止她吧?」 「没错,但是她真的有办法使用巫术吗?我桌上虽然有这些东西,却无法证明它们到底有没有效果。现在合理的作法,就是由梵蒂冈指派的专家,在教皇的允许之下尝试使用这些物品重新下咒,判断它们的真假。问题是,」 他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 「下咒必须要有对象,所以就需要你们其中之一挺身而出。不如就由你来吧,先生。」 他指向带头的男子。 「要……要我自愿被下咒?」 「是啊。」切萨雷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受到精神或肉体上的损伤或是丧命,就表示那女人真的是女巫,我会立刻把她处以火刑。」 「那……我怎么办?」 「你?教皇会亲自为你祈祷祝福,确保你死后进入天堂,这不是天大的殊荣吗?」 他心中有些担忧:如果这傢伙想上天堂想疯了,爽快答应怎么办? 不过根据他的经验,带头煽动别人兴风作浪的人,对自己的生命总是特别爱惜。 他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妻儿要养,万一我死掉或是残废,他们怎么办?」 「你是为了替乡里除害壮烈牺牲,你的邻居一定会负起责任照顾你的家人的。」 他蹙起眉头。 「当然啦,如果你被下了咒却没事的话,就表示你诬告,你跟你这群好兄弟通通都得坐牢。不过既然你们这么确信她是女巫,一定没问题的,对吧?」 一片寂静。 「怎么?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愿意为了维护天主的尊严牺牲哦。」 看到领头的人还在支支吾吾,切萨雷不再理他,直接对其他人发话。 「既然这位仁兄不愿意,还有没有别人自愿为天主献身的?」 那群乌合之眾看到首领畏缩的模样,气势也都矮了一截,没人敢开口。 「我可告诉你们,要是我把那女人绑上火刑台,却发现跟佛罗伦斯一样,烧到一个冒牌女巫的话,我绝对会拆掉你们的房子,没收全部家產,来弥补我浪费掉的木柴跟时间。好了,来个人出声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基督徒精神啊!」 又沉默了半晌,带头者訥訥地说。 「大人,我……仔细想想,也许……我们太衝动了点,误会了那个女人……」 「误会?意思是说,你觉得她不是女巫?」 「应该……不是……」 「所以你们是要撤销指控嘍?既然如此,本案不成立,嫌疑犯立即释放。」 既然是指控者撤销指控,当然没有教廷包庇的问题。 「还有人有意见吗?」 当然没有。一说话就被会抓去施咒,或是以诬告罪逮捕,当然是每个人的嘴巴都像上了胶一样黏得死紧。 「那么……我们告退了……」领头者訕訕地说。 他们转身走向门口,却听到切萨雷冰冷的声音。 「谁说你们可以走了?」 村民们惊讶地回头看他。 「你们放下工作跟家人,大老远走了几天的路跑来罗马,只为了烧死一个无冤无仇的女人,想必日子过得很宽裕,才会这么清间。但是我呢,跟在场这几位将军可是每天忙着军务跟公务,累得跟狗一样,还要被你们佔用宝贵的时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你们不觉得吗?」 「我们也只是普通的平民老百姓而已啊!我们根本不想来罗马,是您的妹妹说……」 切萨雷目光如电地瞪着开口的人:「你敢把责任推给我妹妹?有时间烧女巫,却不会去好好赚钱缴税,居然还责怪总督的不是?」 「呃……」 「总之呢,因为维持军队需要庞大的经费,既然各位的日子过得如此舒适,就请大家热情捐献嘍,教皇陛下会祝福各位的灵魂的。奥西尼兄弟,你们两个负责接待诸位先生,好好处理这次的徵收。」 他让较年轻的奥西尼负责把村民们带开,把哥哥叫住。 「彻查每个人的来歷,交代不清楚的一律视为间谍处理,尤其是带头的几个人。还有,我不管他们是要光着脚还是打赤膊回斯波莱托,修理加农砲的钱一定要给我挤出来!」 年长的奥西尼领命,赶上了他弟弟和一群哭丧着脸的村民。 小奥西尼低声抱怨:「到底是捐献还是徵收啊?我都搞糊涂了!」 「是抢劫。」他哥哥一针见血地回答。 37 他走进露克蕾莎的房间,妹妹正在陪孩子玩耍。 「托你的福,那群人里揪出了几个有间谍嫌疑的傢伙,修理加农砲的钱也凑齐了。」 「那么,你原谅我闯进军营了吗?」 「再说吧。」 切萨雷一侧身,招手让门外的女巫进来。 「来,乔凡尼,跟舅舅出去,妈妈有话要跟朋友说。」 他牵着外甥,丢下一句话:「你有一刻鐘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女巫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他不想为一点小事跟个女巫计较,但是这女人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实在不可取,难怪会被抓。 女巫当然不能留在罗马,这算是露克蕾莎和故人最后一次交谈了。 「你怎么跑到斯波莱托去了?」 女巫沧桑的脸上露出苦笑。 「干我这行本来就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以前去过斯波莱托,觉得那地方很好混,谁知这回好几个家族在抢教堂执事的肥缺,就拿我来做贡品了。」 「你算不出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自己这回命不该绝,你信吗?」 这回换露克蕾莎笑了。 「说不定哦,你向来看得很准。你之前说我的未来不在那不勒斯,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我想我下半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不是待在罗马跟我父亲和哥哥吵架,就是去斯波莱托跟那群乡下人斗智。」 女巫的表情变得严肃无比。 「……怎么了?」 「老实说,你的未来不在罗马,也不在斯波莱托,而是在更北的地方。远离家人,远离过去。」 她考虑了一下,继续说:「也远离你爱的人。」 露克蕾莎全身发凉。「什么?」 看到女巫的表情,她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很难啟齿,也很难入耳。 「他就像一颗彗星划过天空,瞬间照亮大地也瞬间熄灭,燃烧殆尽。」她握住露克蕾莎的手。「你要做好准备。」 露克蕾莎想甩开她,想大叫她不相信。这个女人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凭什么预言别人的生命? 但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她,女巫是对的。 姑且不论这女巫每次算她的事情都很准,她自己一直心里有数。 「我要准备什么?活在黑暗中吗?」说到最后已经变成呜咽。 女巫的脸上写满怜悯。 「你必须要为自己点亮一盏灯。」 38 大军出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这次不用掩人耳目深夜行军,直接让罗马巿民在街道两旁列队欢送。 教皇和枢机主教们在梵蒂冈的台阶上设了看台,为士兵们祝福,掌旗官的母亲梵诺莎也牵着外孙乔凡尼?波吉亚,专程来给儿子送行,掌旗官的妹妹,斯波莱托总督却不见人影。 「露克蕾莎呢?」 切萨雷实在不明白,他都救下女巫一命了,妹妹居然还不肯来送他? 「她身体不舒服,你父亲跟我叫她不要过来。」母亲回答。 「我去看看她。」 「别傻了,你马上就要出发,哪能耽搁?」父亲说:「况且你见了她又能怎么样?只是白担心而已。」 「我就算不见她还是会担心。」 「没事的,她也很想来送你。只是这几天没睡好,气色很难看,我们觉得那个样子出来欢送士兵不太恰当,让她留在房里好好休息。你就……就别胡思乱想了。」 母亲的脸色不太好看,一直回避他的目光,彷彿他的视线里有刺。 这只代表两个可能:第一,她在说谎,第二,她也知道了。 也罢,反正差不多全义大利都知道了。他现在没有心情在意别人的目光,露克蕾莎的态度才是他最头痛的事。 教皇看切萨雷表情凝重,拍拍他肩膀。 「打起精神来,罗马所有巿民和士兵都指望着你呢。本座都已经答应了,绝对不会趁你不在把你妹妹嫁掉,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对,只是会有人趁我不在,天天跟我妹妹说我要把她嫁去土耳其而己。」 「怎么可能?谁会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不就是您吗?」切萨雷气堵咽喉。 「儿子啊,你整天把为父几句玩笑放在心上,影响自己的情绪,这样要怎么带兵呢?伟大的将军应该心胸更开阔才对。好了,快去吧!本座与全罗马会天天祈祷你战胜荣归的。」 切萨雷亲吻了母亲,安抚了哭不停的外甥,一肚子怨气地上了马,心中发誓:他将来绝对不要变成父亲那种狡滑的老头。 壮盛的军容让他十分自豪,但是离罗马越远,他的心情越沉重。领着大军 为什么露克蕾莎又没睡好?她是真的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吗?还是女巫跟她说了什么? 他有点后悔,不该轻易放走女巫。 其实父母说得也没错,在大军出征的重要时刻,看台上如果出现一个睡眠不足无精打采的女人,对士气总会有些影响。 但是,出门远征却不能好好跟妹妹道别,这到底算什么?天晓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这段期间,他父亲又不晓得会出什么花招来动摇她。等他出征回来,露克蕾莎是不是又会回避他的视线?会不会对他说「父亲说的没错,我还是结婚比较好」? 「父亲,您真是太狠了。」 他的低语被身旁的鲁菲欧听到了。 「大人?」 切萨雷并不介意被听见,反正对方是贴身随从。 「他以前不信任我,搞得我人仰马翻。现在他信任我〈至少他是这么说〉,还是让我烦得要命。」 「所以您现在不信任他?」 切萨雷回头狠瞪他。 「你讲话小心点。」 鲁菲欧仍是一派气定神间。 「我的意思是,信任必须要赢得,就像我一直努力尝试赢得您的信任一样。」 他的意思很清楚:你父亲曾经尝试赢得你的信任吗? 切萨雷很想回答「父亲不需要赢得儿子的信任」,但他说不出口。 长久以来,他一直努力试着赢得父亲的信任,多少委屈都忍下来。但是直到今日,即使对他赋予重任,父亲还是毫不考虑他的感受,用尽心计离间他和妹妹,因为吃定了他不会动怒翻脸。 这种感觉真的很寂寞。 更别提父亲明知露克蕾莎饱受恶梦之苦,还要拿她的梦做文章,实在太没水准。 没办法,谁叫他是父亲。他赐予儿女生命,所以儿女的人生也只好任他作弄,谁管他信不信任? 话说回来,露克蕾莎之所以一直跟切萨雷保持距离,也是因为失去信任的关係。 他非常确定,露克蕾莎的身体和心都属于他;唯独信任,先是在圆房风波时受到重创,然后又跟着阿方索一起死了。 如果没有信任,总有一天父亲会如愿把妹妹从他身边夺走的。 信任必须赢得。权力和军队,没有办法赢得女人的信任。 他一咬牙,把手下维特里和巴里昂尼叫过来。 「我先回罗马,你们照原定路线前进,等我办完事再赶上你们!」 在赢得战争之前,他必须赢回露克蕾莎的信任,否则就无法前进。 维特里不敢置信。 「你要回去?可是……这跟计划不一样啊!」 「不照计划你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切萨雷丢下这句话,带着鲁菲欧转头奔向罗马。 维特里气得脸色发青。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啊?」 旁边的巴里昂尼苦笑。 「这大概是宇宙最大的谜团吧。」 39 军队的尾端还没有走远,从窗口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但是她哥哥早就不见人影了。 露克蕾莎对自己很失望,居然为了个走江湖的女巫随便一句话连哭三天,哭到早上一起床就头晕目眩站不起来,被父亲禁止去送行,只让小乔凡尼代表她。 直到现在,她的脸仍然白得吓人,活像刚从坟墓里爬起来。 父亲是对的。士兵们远离家园,马上就要面对血战,谁愿意在出发的时候还看到她这张脸? 万一她控制不住在切萨雷面前哭出来,那就真的顏面尽失了。 ──这一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谁还管什么顏面尽失啊! 不管再怎么压抑,脑中一直响着这句话,无法停止。 「啊,终于结束了。」 父母牵着乔凡尼走进来,孩子眼睛红红的,还在啜泣。 「嘿,宝贝,怎么了?」 露克蕾莎抱住儿子,孩子的眼泪才刚停住又哭了出来。 「舅舅啊啊啊……」 露克蕾莎苦笑。真不愧是她儿子,把她的心声全讲出来了。 「你们母子都不要担心。」教皇气定神间地说:「佩札罗那种地方,以切萨雷的实力,轻轻松松就打下来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谁说「不懂战争就不要乱讲话」的?露克蕾莎心想。 她哄着儿子,忽然一股衝动涌上。 「父亲,既然您对切萨雷这么满意,是不是也应该对他宽容一点?」 「本座对我的长子向来很宽容。」 「那为什么还要老是用我的婚事来让他痛苦呢?」 「这话真奇怪,没有一个兄长会为妹妹的婚事而痛苦的。」 「他不是『一个』兄长,他是『我的』兄长。我们跟别人不一样。」 梵诺莎呻吟出声。 「拜託,女儿,我求你别再说了。」 她直到几天前才从教皇口中听到自己儿女之间的事,到现在还处于震惊状态。幸好她也算经过风浪的人,在送行典礼的时候硬是撑着,没在儿子面前昏倒。 「对不起,母亲。」露克蕾莎低声说:「我……我们并不打算让您痛苦的。」 教皇轻笑。 「那你却认为本座存心让你和你哥痛苦?」 「恕我失礼,比起儿女的快乐,父亲向来更加重视儿女的义务。」 还有「家族的利益」。她恨恨地想。 教皇招手要侍女把孩子带走,然后一脸严肃地坐下来。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受到什么委屈,伤心流泪的时候,总是切萨雷为你拭去眼泪 ,逗你破涕为笑?」 「当然记得。」 「记得最好,因为那才是一个哥哥该做的事。兄长应该让妹妹停住眼泪,而不是让妹妹为他从早哭到晚。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敢跟本座说什么『快乐』?」 露克蕾莎脸红了一下,却仍然不服输。 「那我应该为谁从早哭到晚呢?您为我选的丈夫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 「父亲,我再请教一下,您曾经哭过吗?我从来没见过呢。」 「胡说!你二哥过世的时候我哭得多惨,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还有,还有可怜的比安卡,就在本座怀里断气──」 想到这里,教皇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 「是啊,」露克蕾莎轻声说:「父亲您只为失去而哭,而我是为了爱而流泪。所以我,一点也不期待您的了解。」 父亲只有在身边的人永远消失之后,才会为自己的损失落泪。他怎么可能会明白,就算受尽痛苦也想跟某个人长相廝守的心情? 他更不会了解,只有凝视着切萨雷的双眼,她才有活着的感觉。 她寧可天天为切萨雷哭得双眼红肿,也不愿对着阿方索和他那群蠢亲戚假笑。 但是跟父亲说这些是没用的。 「你,你真是冥顽不灵!」 「这早就不是新闻了吧?」 露克蕾莎终于笑了出来,擦去眼角的泪水。 「现在请恕我失陪,我得去整理行李了。今天我要搬回宅邸去。」 「都回到梵蒂冈了,你还要住进切萨雷的房子?」 「切萨雷亲口说我可以住,他不会那么小气的。梵蒂冈实在太吵,我受不了了,尤其是那群只会碎嘴的枢机主教。从今天开始那里就是斯波莱托总督的官邸,有公务就到那里找我,求婚者就免了。等切萨雷回来,我也会在那里等他。」 ──不管是活着回来还是抬着回来…… 她咬牙把脑中这个不吉的声音挥开,留下快发疯的父母,逕自去忙自己的事。 用最快的速度收完行李,她带着孩子回到那座她一度逃离的屋子。 才正要踏进大门,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露克蕾莎!」 露克蕾莎简直不敢相信,照理现在应该正领着军队远征,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切萨雷,居然出现在这里。 他丢下军队和战争回来了。为了她。 露克蕾莎张口却出不了声,喉咙彻底堵住。 切萨雷勒住疾衝的马儿,自己还没缓过气来,开口正要说话,座骑却忽然受到惊吓人立起来,把他狠狠摔了下来。 「切萨雷!」 40 如果天底下还有声音什么比加农砲的砲击声更刺耳,一定非父亲的责骂莫属。 「你在开玩笑是吧?大军都走那么远了,主将居然受伤躺在床上!」 切萨雷自知理亏,耐着性子回应父亲的怒火。 「我已经派人传讯,要他们先在预定地点扎营,等我伤好了马上就可以进攻,您不用担心。」 「说得好听,你就不怕一旦时间拖延会出事?」 「不然您是要我拖着断腿去打仗吗?」 「你只不过是扭伤而已,不用说得那么夸张!」 教皇说的没错。切萨雷虽然从马上摔下来,居然奇蹟似地只有扭伤,腿骨没断。不过几週之内是铁定没办法出征了。 「父亲,军队本来就受过训练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如果稍有变故就撑不住的话,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突发状况,说的真好。主将半路上跑回家,结果在家门口摔马,这种突发状况还真少见哩。」 教皇恨恨地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跑回来?」 这根本是废话,但他实在忍不住。 「我说了,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好,没办法安心。在家门口摔马总比在战场上摔马来得好吧?」 「你还真是想得开啊!」 「因为我不想为一点小事烦恼伤身体。反而是父亲您,还是不要大吼大叫比较好,毕竟年纪大了要多保重啊。」 看到父亲气得发青的脸,切萨雷心里暗叫痛快。这一摔真是值得啊! 「而且我已经运气很好了,搞不好还会发生比摔马更严重的事。」 「什么意思?」 「大白天的,家门口出现毒蛇未免太不自然了吧?」 一条毒蛇忽然窜出来,吓到切萨雷的马,才把他摔下来。幸好鲁菲欧及时杀死毒蛇,才没造成更大的损伤。 「你是说,有人想行刺?」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最重要的是,刺客不可能知道我会临时折回来,所以那条蛇不是衝着我来的。」 切萨雷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 「有人想伤害露克蕾莎。」 这时露克蕾莎推开门大步走进来,她脸上带着红晕,双眼发光。 「父亲,您是不是该回去了?切萨雷是病人,要休息呀。」 侍女端来切萨雷的午餐,用小几放在他面前。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双眼只顾盯着他妹妹。 她好像很……高兴? 「因为扭伤脚就不能跟自己父亲说话?没有这种道理吧?」 「恕我直说,父亲,您有照顾过摔马受伤的人吗?没有吧?可是我的经验非常丰富。当初我那个死不足惜的第一任丈夫,就是摔马受伤,害我每天辛苦照顾他,他居然不肯安分在家里到处乱跑,结果腿又断了一次──」 「不是你在地上泼水害他跌倒的吗?」切萨雷插嘴。 「如果他乖乖躺在床上,泼水也没用啊。话说回来,我实在应该直接在楼梯顶端泼油的。要是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脖子,今天佩札罗城堡就是属于我跟小乔凡尼,你就不用去打仗,也不会摔马了。」 想到这一连串神奇的因果关係,她忽然万分感叹。 「我为什么当初没想到呀?」 切萨雷不是第一次被妹妹追着问怪问题,但像这样舌头打结还是第一次。 「……这就恕我无知了。」 他觉得她亢奋得有点奇怪。 「妹妹,你还好吗?」 父亲无力地说:「她整整三天没睡觉了。所以我们才叫她不要去送行啊。」 「我好得很呢,只是想到往事有点感伤而已。如果当时我做了不同的决定,今天的局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们不觉得很奇妙吗?」 她顺手拿起切萨雷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再把空杯还他,「年轻人真是傻呀。」 这是什么结论?波吉亚父子心中同时浮现这句话。 「总而言之,因为这里只有我是专家,所以从现在开始,由我全权照顾切萨雷的健康,他的生活起居一切由我负责。也请父亲不要打扰病人休息,有事让我转达就好了。」 「什么话!本座见自己儿子还要你允许吗?」 女儿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啊。如果是来关心切萨雷的身体,随时欢迎,如果是专程从梵蒂冈跑来骂人就不必了,父亲您自己也很忙不是吗?」 「呃,露克蕾莎,不用讲成这样吧?」 切萨雷觉得有点毛,这样跟父亲讲话真的可以吗? 「这屋里的事由我决定,请哥哥不要插嘴。还有呢,从现在开始,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请先通知我,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她抬头挺胸地走出去,姿态有如女王。但切萨雷由衷觉得她喝醉了。 「报应来得真快啊。」 之前他把露克蕾莎半软禁在这屋子里,现在轮到她原样奉还了。 父亲目瞪口呆。 「她到底在开心什么?」 「呃……」 「不用回答!」 41 「大人,我已经遵照您的吩咐放出风声,说您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现在全罗马都在为您祈祷。」 听着鲁菲欧的报告,切萨雷心想,很快就可以知道是哪些人在祈祷他快点死了。 「我询问了附近的居民,之前没有人在这一带见过蛇,也没听到有杂耍的人弄丢毒蛇。当然,就算真的弄丢他们也不敢承认,不过目前还是意图暗杀的可能性最大。」 鲁菲欧继续说着: 「还有,画师维托里奥告诉我,他工作的教堂最近夜里常有可疑人士出没,我今晚会带人去查看。」 「很好。」 切萨雷对这位新随从的满意程度再次提高。及时杀死毒蛇,做事也有条有理,确实是个得力助手。 而且,他和米凯莱托一样会适时点醒他,这点更是难能可贵。 这时露克蕾莎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身后是捧着药盒的侍女。 她看起来比之前清醒多了,但仍然心情很好。 「换药嘍。」 鲁菲欧识趣地告退了。 露克蕾莎自称专家果然不是吹牛,换药手法非常熟练。只是切萨雷一直听到一个奇妙的声音。 「你在哼歌吗?」 她一脸受到伤害的表情。 「我亲爱的哥哥受伤,我在哼歌?在你心中我是这种人吗?」 「我明明就听到了。」 「哦。」她脸颊泛红,「因为太习惯,我就没注意了。在处理重要事情的时候,哼个歌比较容易集中精神。我有这个习惯已经很久了呀。」 「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露克蕾莎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是从你去法国的时候开始嘍。」 「……我到底为什么要问啊?」 露克蕾莎格格轻笑,「这就恕我无知了。」 切萨雷苦笑。 哼歌也罢,跳舞也罢,只要她开心就好。 「早知道摔马会让你心情变好,我就早点摔了。」 露克蕾莎满脸通红。 「就说了我不是那种人!」 「随你怎么说。」 收拾东西走出房间,露克蕾莎还是忍不住偷笑。 她知道自己有点兴奋过头了。再怎么说,自己哥哥受伤绝对不是值得欢欣鼓舞的场合,更别提之前在父亲面前的失态。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正如父亲所说,她三天没睡,一旦脑袋发热就无法控制自己了。 切萨雷的伤势没有生命危险,还让他必须在家里多待一阵子,以她的立场来说,确实是可喜可贺。 最重要的是,他回来了。他放下马上就要开始的战争,专程回来看她。 她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加倍开心。 况且,现在他哪里都不能去,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须依赖她,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当初切萨雷用大批眼线把她困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心里八成也是这种感觉吧? 她不禁苦笑:他们果然是兄妹啊…… 42&43 42 夜深了,露克蕾莎正想在睡前再去看看切萨雷,却在转角忽然被人拉到一边,嘴也被摀住。 「别出声!是我。」居然是拉菲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拉菲尔恢復了本来俊俏的外表,只是脸上涂了灰,扮成一个脏兮兮的小贩。 「我等了一天,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从厨房混进来。我是来救你的,你快去带孩子,我们快离开吧!」 露克蕾莎甩开他。 「你发什么疯?我从来没说过要跟你走!」 「是你叫我尽力而为试试看的,不是吗?我准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哥哥离开罗马,总算可以行动,没想到他又跑回来,我辛苦养的蛇就白费了──」 「蛇?那条蛇是你放的?」 「我只是想救你,这不就是你要的吗?不然你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我是要你逃命,不是回来放毒蛇谋害我哥哥!」 「不是的,我──」 这时露克蕾莎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高级轮椅的轮子转动磨擦的细微声音。 拉菲尔吓得魂飞魄散。 照理「重伤垂死」的罗马执政官,居然好端端地坐在轮椅上。他面无表情,眼里的杀气足以杀死一营人。 露克蕾莎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傻,居然以为切萨雷会一直乖乖躺在床上? 他随便找个僕人推着他在宅邸里转个几圈,就这么刚好地把拉菲尔和露克蕾莎的对话全听了进去。 现在他的表情,比之前露克蕾莎「疑似」自杀的时候更恐怖。 「帕拉维奇尼阁下,好久不见啊。」 拉菲尔全身发抖,伸手想把露克蕾莎拉到他身后,但露克蕾莎已经闪到他碰不到的地方了。 「执政官大人,您放过您妹妹吧!你以为用权势就可以得到她吗?她一直想要逃离你!」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露克蕾莎气炸了。 「你明明告诉布里诺神父,你很害怕,很想逃走!」 露克蕾莎终于知道,一个嘴巴关不牢的神职人员有多么要命。 「我是说──」 切萨雷的笑声打断了她。足以让炉火结冻的声音。 「阁下,你的脑力跟我想的差不多,不过胆量倒是超乎我预期。希望你在面对圣天使堡的刑具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么勇敢。守卫!」 原本站在大门外守卫的教皇军瞬间衝了进来,把拉菲尔带走了。 只剩下露克蕾莎,面对她面无表情的哥哥。 「他说的话不是真的。」她也只有这话可说了。 「你隐瞒他回到罗马的事,也不是真的?」 「我,我只是想救他一命,已经死太多人了──」 「然后他现在回来要我的命。真是明智的抉择。」他冷笑,「话说回来了,有必要用到『逃离』这种字眼吗?如果你真的想离开,又有谁能拦你呢,总督大人?」 「切萨雷──」 「晚安。」 僕人推着轮椅,背对她离去。 43 废物就是废物。切萨雷躺在床上想着。 拉菲尔?帕拉维奇尼。 身陷在敌营里,马上就要被逮,但眼前阻挡他的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伤者和一个没有武器的僕人,他居然乖乖地束手就擒,连稍微尝试逃走都做不到。 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种废物摆一道,就觉得非常不痛快。 等鲁菲欧回来,非好好修理他一顿不可。叫他留意那废物的行踪,他是这样留意的吗? 露克蕾莎到底为什么要袒护那种废物?这世界一定是疯了! 可是…… 真的不该对她那么兇。 当他策马衝回梵蒂岗,却听到侍女说露克蕾莎已经动身回宅邸,那时的讶异直到现在仍然清晰无比。 他本来以为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她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充满悲伤痛苦,所以即使自杀也要逃脱,不是吗? 但是她回来了。回到他身边。 她带给他这样的幸福,就算要他跪下来感谢她也行,而他居然为了一个废物对她发脾气。 开什么玩笑! 他把女僕叫进来。 「去请小姐来,就算把她吵醒也没关係。」 「大人,小姐到您母亲家去了。刚才有信差说您的母亲身体不适,小姐立刻就带着乔凡尼小少爷去探望。」 为了静养,他的房间位在屋子最里面,听不到信差进屋,也没听到露克蕾莎的车子离开。 切萨雷觉得不太对劲。 母亲生病?她早上气色确实不太好,但是这也太突然了点。 一名士兵敲门进来。 「大人,运送拉菲尔?帕拉维奇尼前往圣天使堡的囚车,刚刚被劫了!」 切萨雷瞬间明白了,一切都是敌人的诡计。 「立刻去把我妹妹追回来!还有把鲁菲欧叫来!」 44之1 什么嘛,堂堂的罗马执政官,居然为一点小事就生气,真幼稚! 坐在马车上,露克蕾莎忿忿不平地想着。 还好意思说「如果你要走没人能拦你」,也不想想他之前是怎么紧迫盯人,只差没把她关进鸟笼了! 但是露克蕾莎并不打算跟切萨雷翻这笔旧帐。 的确,她曾经对着母亲抱怨,幻想着远走高飞。但是只要切萨雷出现在她面前,离开的想法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当她造谣说切萨雷强姦她的时候,确实料到父亲一定会急怒攻心,下令把她嫁掉。 而她真正想赌的是切萨雷的反应。 如果他遵守命令让她结婚,她就可以摆脱这段孽缘,只当做了场恶梦。 但切萨雷选择了第二条路:反抗父亲。 露克蕾莎不由自主地颤抖。 那个从小一心一意取悦父亲的切萨雷,为了她和父亲大吵…… 既然他已经选择了,她当然也会做好陪他下地狱的心理准备。 如果切萨雷真的不明白这点,就表示他已经没救了。 话说回来,以他那种控制狂的个性,发现自己下令追缉的对象居然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家里,当然会火冒三丈。更何况她确实隐瞒了他,也难怪他加倍不满。 不过她并不担心他的怒火。 过个一两天,切萨雷就会气消了,一切都会恢復原状。 就像她不能没有切萨雷一样,切萨雷同样不能没有她。 这是在这混乱的世界上,她唯一确信的一件事。 叹了口气,她往窗外一看,顿时全身恶寒。 「车夫,你要去哪里?我母亲家不是走这边啊!」 不管她怎么叫唤,车夫都充耳不闻,加快速度继续前进。 露克蕾莎探出窗外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回应她的,只有漆黑的夜晚。 紧抱着被她吓哭的儿子,她咬紧牙关,准备面对接下来的灾难。 马车停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她之前告解的小教堂。 「请下车吧,小姐。」 一下车,贴身女僕立刻被打昏了。 一群男人在教堂外迎接露克蕾莎,其中一个是刚从囚车里被救出来的拉菲尔,还有另一个她认识的人。 「布里诺神父?」 「好久不见,小姐。」冷峻无情的表情,配上丑陋的烙印,一点也不适合上帝的僕人。「托令兄的福,我现在已经不是神父了,不过我对上帝的忠诚是不变的。」 露克蕾莎心想,可惜上帝没教你要对告解保密。 「这边请。」 露克蕾莎抱着乔凡尼,默默跟着他们走进教堂。 她瞄到走廊上有个人影飞快闪过。似乎是画师维托里奥。露克蕾莎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来到后方的修士卧房,男人们搬开一张床,露出一道秘密楼梯。 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楼梯很长,长到让她以为快要走到地狱了。最后来到一个地窖。 地窖里摆着简单的圣坛,另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文件,和一套文具。 「小姐,劳驾您在深夜出门,实在很抱歉。我们本来希望白天就把您请来的,没想到你哥哥忽然出现,打坏了整个计划。」 露克蕾莎明白了。 白天那条毒蛇不是用来行刺切萨雷,是用来製造混乱,方便他们趁乱绑架她。 「请问各位找我有什么事?冒这么大的风险应该不是要钱吧?但是我除了赎金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绑架的价值呢。」 「您太谦虚了,我们这次的行动,绝对少不了您。」 布里诺指向他身后的几个男人。 「这几位弟兄,是来自那不勒斯的教会。」 那不勒斯……露克蕾莎心里一寒。 他们是为阿方索而来的。 44之2 「这次请您来,就是恳请您在桌上这张诉状上签名,控告瓦伦提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杀害您的丈夫,阿拉贡的阿方索王子。」 「要我控告我哥哥?」 「上次指控失败,是因为我们太疏忽,没有仔细调查证人的可信度,这次我们不会犯同样的错了。身为阿方索王子的遗孀,您比谁都有资格提出控告。况且事发当晚只有您在场,那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您最清楚。」 「别傻了!」 布里诺无视她的抗议,继续说:「一旦您提出控诉,教皇就无法再包庇他儿子,一定会展开调查。切萨雷?波吉亚再也不能逍遥法外,也不能挑起战争了。」 「战争老早就开始了,又不是切萨雷造成的。」 「但是他把整个义大利都捲进战火中,这是不可原谅的。身为上帝的僕人,我们一定要阻止他。请不用担心,您签名之后,这几位弟兄会护送您跟儿子回到那不勒斯,负责保护两位的安全,直到正义伸张为止。」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因为您曾经哭着对我说,您愧对丈夫,希望有机会赎罪。」 露克蕾莎冷笑。 「您真是好记性,或者是对别人的隐私记得特别清楚?神父,对于您的凄惨遭遇,我也很遗憾。但这难道不是您自己造成的吗?」 布里诺的脸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復。 「我没有善尽义务为您保密,自己也很愧疚,但是至少我不说谎,我更不会坐视邪恶漫延,而令兄正是邪恶的代言人。小姐,这里是神圣的场所,在天主面前,您应该不会说谎吧?难道您不曾对我诉说您的恐惧?还有对逃离的渴望?」 「我的确说过我很害怕,想逃走。但我有说过我害怕我哥哥吗?」 「不然您怕什么?」 「我怕我自己。」既然是在天主面前,露克蕾莎乾脆直说。「因为我丈夫死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把他给忘了。我说我愧对他,那是真的。我对他除了愧疚,什么都没有。」 原本趴在阿方索尸体上流泪,以为自己的心跟着死了。但是当切萨雷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跡,在她耳边呢喃「你是我的」,那一刻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在乎了。 好可怕。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怪物,她打从心里害怕。 布鲁诺认为告解可以让她找到力量反抗切萨雷,事实却是随着每一次的告解,她更加确认自己对兄长的感情。 也就是说,告解除了让她发牢骚之外,没有其他效果。 她为了剩馀不多的同情心,忍着没把这话告诉布鲁诺。 反正此刻他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 「你对丈夫愧疚,却不愿为他申冤?」 露克蕾莎心里纠结了一下。 「我只能告诉你,不管那晚发生什么事,都不是切萨雷的错。听懂了没?不、是、他、的、错!」 她没说谎。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嫁给阿方索。 拉菲尔忍不住大喊:「够了!不要再袒护他了!我知道你难以啟齿,但是全世界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因为嫉妒就杀死你丈夫,然后强姦了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你哥哥,不值得你的保护!」 「噗哈哈哈!」 露克蕾莎尖锐的笑声在地窖里回盪,让人毛骨耸然。乔凡尼也吓到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 「你……你笑什么?」拉菲尔脸色苍白。 「说到强姦我就想到,当初切萨雷被我从睡梦中挖起来,一脸惊恐活像我要强姦他一样。真是好可爱呀。」 「你到底在说什么?」 露克蕾莎止住笑声,冷冷地望着拉菲尔。 44之3 「我说,我在新婚之夜,把丈夫丢着不管,爬上了我哥哥的床。所以你说切萨雷嫉妒阿方索,根本是天大的笑话。谁会嫉妒在新婚之夜就弄丢新娘的冤大头?但是切萨雷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吭任由我胡乱造谣,把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啊,可爱的切萨雷。永远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不管为她吃了多少苦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一次也不曾说过「是你先来勾引我」── 「我掩护你,是因为我在跟切萨雷呕气,不想让他事事顺心,你居然还真以为你可以英雄救美?你以为是童话故事吗?真抱歉啊,在现实世界里,切萨雷?波吉亚才是英雄,而你什么都不是!」 拉菲尔彷彿被雷劈中,呆若木鸡。 布里诺冷冷地说:「真遗憾。我本来以为你是波吉亚家族中唯一乾净的人,原来也是一丘之貉。既然讲道理没办法说服你,只好用强硬的手段了。」 旁边的男人一伸手,把孩子从露克蕾莎怀里夺走。孩子吓得大哭。 「乔凡尼!」 露克蕾莎不顾一切扑上去想抢孩子,却被用力拉开。 「比谢列公爵夫人,我再次恳请您在诉状上签名。就算您无视妻子的责任,与做人的廉耻心;身为母亲,总该为孩子的安全着想。」 「你们……」露克蕾莎咬牙切齿,「是上帝叫你伤害无辜的孩子吗?」 「为了避免更多孩子被你们波吉亚家伤害,这是必要的牺牲。」 露克蕾莎四下张望,没有一个人对幼小的乔凡尼露出同情的表情。至于那位温柔多情的拉菲尔,只顾同情自己受伤的心灵。 她擦去眼泪,深深看着儿子,在心里不断对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好吧,给我笔。」 接过笔,她二话不说,将坚硬的笔尖狠狠刺入自己的右手掌,当场血流如注。 「抱歉啊,手受伤了,没办法签名。」 「你!」 「我怎样?我姓波吉亚,你还指望什么?告诉你们,我是个说谎又杀人的婊子,我为爱说谎,为爱杀人,我也很乐意为爱而死。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叛我哥哥!至于我儿子,他就算死了也一定可以上天堂,因为他没有拖累从他出生前就一路保护他疼爱他的舅舅。你要杀就尽管动手吧!」 当她看到已经出征的切萨雷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心里完全觉悟了。 她愿意为这个人牺牲一切。绝不后悔。 布里诺咬牙切齿。 「就如你所愿,后果你自己负责!」 抓着乔凡尼的人把孩子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上摔。正当露克蕾莎准备咬断舌头自杀的时候,大批武装士兵涌了进来。带头的人正是鲁菲欧和画师维托里奥。 看到教皇军的阵仗,布里诺等人只好乖乖投降。露克蕾莎顾不得手痛,衝上前夺回她的孩子。 维托里奥衝到露克蕾莎身边。 「小姐,您没事吧?天哪,您的手!」 「对不起,乔凡尼,对不起……」 露克蕾莎紧抱着哇哇大哭的乔凡尼,全身抖个不停。 鲁菲欧靠过来。 「小姐,对不起来迟了。我马上帮您包扎,然后送您回宅邸。」 露克蕾莎摇头。 「不要……我不要切萨雷看到我这样……」 他会发疯。一定会发疯。 看着士兵把布里诺等人押出去,露克蕾莎咬牙,高声下令。 「鲁菲欧!不能让他们说一句话!」 「遵命。」 鲁菲欧朝士兵们做了个「割掉舌头」的手势,然后跟着出去。 直到此时,露克蕾莎才倒在维托里奥怀里,放声大哭。 45之1 罗马城在两种时刻最热闹,第一是庆典,第二是处刑。 今天,又有大批巿民围在刑场旁边,看着绑架斯波莱托总督母子的歹徒被执行绞刑。 那群人里面据说还有一个是贵族出身,另外一大群是来自那不勒斯的神职人员,却自甘堕落成了间谍,让人不胜感叹。 照理死前可以留一句遗言或是懺悔,但是死刑犯没有一个讲得出话来。 教皇站在他的寝宫阳台上,听着刑场上传来的喧哗声,知道那群绑架他女儿和外孙,还意图行刺他儿子的恶徒已经正法了。 「下地狱去吧。」他冷冷地低语。 喧哗声同样传进了梵诺莎?卡塔内的院子里。 「吵死了。」 躺在躺椅上享受阳光和微风的切萨雷喃喃抱怨着。 他母亲照例坐在老位子上对帐。 「大家都喜欢看处刑,没办法。」 「真奇怪,犯人完全没经过我的审问,甚至也没问我的意见,轻轻松松就判了绞刑。我到底还是不是执政官?」 「这样比较省事啊。如果交给你审问,八成得拖上两个月。」 「没那么夸张,我顶多把圣天使堡的所有刑具在每个人身上用个五次而已。」 儿子冰冷的语调让梵诺莎背后发凉。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是露克蕾莎要求速审速决的,她不想拖太久。」 切萨雷恼怒地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露克蕾莎现在怎么样?我从那天以后就没见过她了。」 「她没事,只是乔凡尼受了惊吓,她得整天陪着他。」 「搞得这么严重,居然还不让我修理那些人?」 面对不开窍的儿子,梵诺莎不禁提高了声音。 「如果你把绑匪一个个碎尸万段,乔凡尼就会好得比较快吗?」 切萨雷这才乖乖闭嘴。 「而且你是病人,不能太劳累。」母亲补充。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啊,真是神速呢,让人不敢相信。」 切萨雷深受伤害。 「居然嫌我康復得太快?您确定您是我母亲吗?」 「我只确定一件事:你先对罗马巿民说谎,说你受了重伤,然后又对家人说谎,把你的扭伤夸大了十倍。」 切萨雷笑了。 「因为我『受了重伤』,那群毒蛇才提早现形。另外呢,我的伤势越重,我妹妹对我的不满消失得越快。您所谓的说谎,我称之为『策略』。」 居然对着自己家人用策略…… 「你不用这样吧?阿方索的事,露克蕾莎已经原谅你了。」 「没错,但是去法国娶新娘的罪恶是永远无法消除的。虽说就算娶西班牙新娘也一样。」 打从他告诉妹妹,自己要开始物色结婚对象的那刻起,露克蕾莎的愤怒就一路满到喉咙,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 现在她的怒火一直维持在头顶。稍有不慎,他就会像庞贝城一样永远埋在火山灰下面不见天日。 梵诺莎紧握着笔,几乎把笔桿折断。 她原本很高兴有机会跟儿子相处,但是一想到儿女间的……秘密,就觉得全身恶寒。即便她原则上是个温柔文雅的女人,从来不曾打过孩子,还是有种衝动想要痛殴这孽子一顿。 「也许是人老了,我最近特别容易回忆往事。」她低声说。 「人变老的两大徵兆,第一是回忆往事,第二是教训儿子。所以只要避免做这两件事就可以青春永驻了。」 梵诺莎不理切萨雷的讽刺,继续说:「我想通了一件事,我们家四个儿女之中,你父亲最疼爱的其实不是胡安,也不是乔佛里,甚至不是露克蕾莎,而是你。你相信吗,切萨雷?」 沉默了一会,切萨雷点头。 「我信。」 这是实话。每个父亲都会对长子特别严厉,要求特别高,但这并不代表不爱。这是切萨雷付出无数血泪代价才体会到的道理。 「你不觉得愧对他吗?」 「会啊。」这也是实话。 当他终于了解父亲对他的远大期许,还有长年的苦心栽培;想到自己只会没完没了地埋怨父亲偏心,真的是惭愧不已,觉得自己没资格接受这样的看重。 别的不说,染指亲妹绝不是好儿子该有的行为。 「既然会愧疚,你不是应该努力求取父亲的原谅吗?还有上帝的原谅?」 切萨雷报以苦笑。 45之2 「母亲,我不是教皇,没办法判断上帝的想法。况且现在上帝忙着跟父亲打交道,应该没什么时间理我。所以在见到上帝之前,我先原谅自己比较实在。至于我父亲,既然他这么爱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 梵诺莎倒抽一口冷气。 这小子疯了! 不,他没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胡安死了,乔佛里对战争和政治都不拿手,能够为他们的教皇父亲打天下的人,只有切萨雷一个。 他确实有理由相信父亲会原谅他。 教皇对这种天理难容的事一路隐忍到现在,就是最好的明证。 切萨雷早就盘算好了…… 梵诺莎觉得自己到极限了,再讲下去她可能会疯掉。 「好了,儿子,你好好休息,我要出门了。」 「您一直抱怨我不回家,现在我回来了,您却要出门?」 母亲勉强一笑。 「人难免有事需要外出嘛。」 「您想去找潘德里欧对吧?居然丢下受伤的儿子去会情人,您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的伤明明就好得差不多了。梵诺莎心想。 「就算是年老的母亲,也有权利得到欢乐。」 「跟家人相聚也是欢乐呀。」 「没错,所以你应该赶快去法国,为我带来孙子。」 「请代我向潘德里欧问好,母亲。」 切萨雷非常乾脆地放弃纠缠。 母亲出门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眼前没有公事要处理,暂时也不能上战场,没有任何事可做,好无聊── 切萨雷才想到这里,就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熟,没注意到一个轻盈的身影走进院子。 露克蕾莎在躺椅旁坐下,凝视着他的睡脸。 切萨雷只有在睡梦中,才会露出这种无防备的脸。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触那张脸。 然后她想起一件有点严重的事:她哥哥永远只是「看似」无防备。 切萨雷本能地跳了起来,伸手到椅垫下抽出匕首朝她刺来。 当他看到自己的刀尖在妹妹粉颈上戳出一个红点时,心脏差点停掉。 「别再干这种事了!」 这到底是她第几次在他睡觉时跑来吓人? 飞快地拿出手帕按在她的伤口上,摇铃叫僕人拿药箱来。 露克蕾莎小心地问:「你连在自己家里都不放心?」 他瞪她,「你知道这屋子里进过多少刺客吗?」 「不知道。」露克蕾莎很诚实地回答:「你总是在我们发现之前就把刺客清理掉了。」 「谢谢你啊,我还当没人知道呢。」 露克蕾莎想着住在这屋子里的日子,还有搬进梵蒂冈之后的生活。 无论何时切萨雷总是站在最前面,挡住外界的恶意和所有的寒风,还要面对父亲种种不合理,哦,是求好心切的要求。 这一切他全都承担了下来,即使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害怕到双手颤抖,他还是一声不吭地面对。 露克蕾莎恍恍惚惚地想,这个人本来就有资格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至少,她希望他得到。 药箱来了。切萨雷在她脖子上的小伤口先擦了药。 「手给我。」 拆掉绷带,看到妹妹手背上的大洞,他眼前发黑。 「你饶了我吧……居然就这样刺下去!」 他这辈子做过不少傻事,但是伤害自己绝对不在其中。 所以他完全无法想像,一个柔弱的女子要下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把利器戳在自己手上。 在妹妹手上吻了一下,他帮她换药。 「乔凡尼呢?」 「比较平静了。我让他去茱莉亚家,她家今天有很多亲戚的小孩一起玩。」 露克蕾莎转移了话题。 「等你打完佩札罗,下一步要做什么?」 「很难说。本来是想一鼓作气打下罗马涅,不过我现在更想灭掉那不勒斯。」 居然派人到罗马来绑架他妹妹,真是好大的狗胆。 露克蕾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你不先休息一阵子吗?去看看你的女儿,顺便如母亲所愿给她个孙子──」 「要我说几遍都行,我结婚是为了领地和军队,不是为了爱情,我也不急着生儿子。所以我绝对不会搬去法国,夏洛特也不会来罗马,麻烦你不要再老是为这些事生闷气了。」 「我才没有生闷──」 「哈哈。」切萨雷非常乾脆地驳回了她的否认。 露克蕾莎不禁失笑。 45之3 「能怪我吗?你从法国回来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唾弃着自己,说的是什么鬼话? 早在她爬上他的床的那刻,一切就不一样了,根本不该推给他的婚姻。更别提她自己嫁了两次,没资格埋怨他。 但是,当他带着军队回来后,那股吓人的气焰真的让她完全认不出他来。当时的恐怖感觉到现在仍然挥之不去。 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夏洛特也不是露易丝,而是母女两人背后代表的东西。 切萨雷轻叹一声,平静无波的双眼直视着她。 「你寧可我没去吗?一辈子困在罗马一事无成,去谈判没人要理我,敌人在我们家里嘲弄我,我却什么事都不能做,也不能保护你的尊严。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露克蕾莎无言以对。 确实,如果是现在的切萨雷?波吉亚,绝对没人敢开口要见证他妹妹圆房,除非是活得不耐烦。 之前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他不该被关在罗马,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在等他。她去不了的世界。 她轻轻摇头。「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拜託……」他苦笑,「跟快乐无关吧?你在那不勒斯有看过费南特的餐室吗?」 「谁要去看那种东西?」 所谓「费南特的餐室」指的是标本室。那位国王生前把他的政敌毒死做成标本,摆成「最后的晚餐」的构图,用来威吓其他的敌人,成为那不勒斯最可怖的观光景点。 「不是要吓你,但是如果稍微不小心,可能下次就变成父亲或我坐在那里,你有想过吗?」 露克蕾莎默默点头。 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隐忧:暗杀、阴谋,永远跟她和她的家人分不开。 她还担心另一件事:现在切萨雷对付敌人,顶多是一刀捅死往河里丢,将来他会不会也弄出这样的房间? 现在的他们,跟当初在这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少年少女已经大不相同了。再过几年,他们到底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好怕会认不得自己,认不得她哥哥…… 「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露克蕾莎。我答应了父亲,我会保护家人,还要为他建立一个帝国,而我一定会做到。不过你也知道,父亲年纪大了。」 她点头。 「等他走了,帝国就由你继承。」这很合理。 「由『我们』继承。我和你。」切萨雷纠正她。「再也不需要政治婚姻和一些没屁用的同盟,我们就是彼此的同盟。而我永远跟你同一边。」 前无古人的雄心壮志,无人能及的强烈情意,让露克蕾莎全身发颤。 「这听起来很……吓人。」 看似美好的东西都很吓人,因为美好的东西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切萨雷苦笑。 「从父亲选上教皇之后,我们的日子哪天不吓人?这游戏不好玩啊,妹妹。」 他忽然沉默下来,盯着她手上的伤。 这次手受伤还算好,万一她下次又遇到危险,伤口会在哪里? 「切萨雷?」 他又考虑了一下。 「不过,这是我的游戏,不是你的。如果你不想捲进来就直说吧,天底下总会有个我杀不了的男人可以让你嫁的。」 看着他的眼睛,露克蕾莎的心瞬间涨得满满的。 她作梦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这对他来说,一定就跟咬掉舌头一样难受吧? 啊,为什么她会认为切萨雷跟以前不一样呢?他始终是那个处处替她着想的哥哥呀。 当年嬉戏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还在这里。就算变得面目全非,他们一定还是认得彼此。 ──他就像彗星划过天空,瞬间照亮大地也瞬间熄灭。 但是他现在在这里。他在这里啊── 她伸出没受伤的手,抚摸切萨雷的脸颊。 「原谅我,哥哥。」 「原谅什么?」 「原谅我给你带来的痛苦。」 切萨雷笑了出来。 「我要是会记得那种事,我就不是我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毕竟一路以来已经说了太多废话。 露克蕾莎不再言语,直接吻上了他。 46 切萨雷隐约觉得用这间房间不太恰当。 这里是他当年跟无数个来路不明,姓名不详,连长相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女人打发时间的地方,怎么可以带露克蕾莎进来? 不过,两人都没有心情再走到楼上的房间了。况且他也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里思念他的妹妹。 他对这里的记忆其实并不愉快。藉着沉迷肉慾忘记心里的苦闷,但是洩慾结束后,总是加倍苦闷。 话说回来,不管何时何地,跟她有关的回忆总是带着苦涩。 在她的第二次婚礼之夜,当两人终于清醒,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之后,她慌慌张张抓起衣服跑了出去。 他从法国回来之后,他们相隔两地,还隔着阿方索,就算偶尔见一次面也必须匆忙分别,徒留更多鬱闷。 阿方索死后,碍事的人没了,换成重重的心结挡在中间。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悔恨,没有防碍者,也没有误解和不满,只有他们两个。 虽然筋疲力竭,精神上却无比满足。 即使身体已经分开了,灵魂仍然继续交融着。 对方的气息和体温都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是一种,自己终于完整的感觉。 墙上的圆窗微微开着。当年总是有个小女孩趴在上面偷窥。 她还会故意弄出声响,引他出去逮她。 那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当然除了此刻之外。 切萨雷盯着那扇圆窗。 「没人在偷看啦。」 露克蕾莎懒洋洋的声音近在耳边,温暖柔软的身体贴在他身上,金发微微抚着他的脸颊。 他轻笑,「谁像你那么无聊?」 「很吵耶,每天都被一大早吵起来。」 「哪有每天?我也不是只会在这里做那种事好吗?」切萨雷抗议。 「那你还会做什么?」 「祈祷。干嘛那么惊讶,我好歹也当过主教,祈祷很奇怪吗?」 「那你祈祷什么呢?我猜猜看:亲爱的上帝,求求你帮助我快点辞掉主教的职位,我快要受不了了,每次穿长袍走路都差点跌倒……」 「谁会那么笨啊?」 「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私心。每次看到一群枢机主教走在一起,我都好希望他们摔成一团,一定很壮观。」 「我的天,你快要比我没良心了。」他摇头,吻着她的手。「辞掉神职是我自己要处理的事,跟上帝没关係。」 「那你到底祈祷什么?」 看到他的眼神,她顿时明白了。 「是跟我有关吗?」 切萨雷苦笑。 「说起来有点傻,我那时一直祈祷,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永远留在家里,永远无忧无虑不要知道这世上的骯脏事,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用脏手碰你。」 说来说去,这要求实在太为难上帝了。且不论要如何让妹妹永远不要长大,他家里的骯脏事还少了吗? 至于「长着脏手的男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露克蕾莎宝石般的大眼睁得更大了。 「哥哥,你真的很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耶。」 「所以上帝不理我啊。」 露克蕾莎摇头。 「怪不得老想拐我当修女。」 「你自己也说了,年轻人真是傻。说真的,你不适合当修女。」 黯淡沉重的修女服穿在妹妹身上……嗯,不好。 「不要乱想像啦!」 切萨雷一笑。 「后来我就想,既然上帝不理我,我就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吧。」 「所以你现在不信上帝了?」 切萨雷想了一下。 「要说完全不信也不太好意思,祂好歹也救了我几次。应该是有时候信吧。」 「你……你是不是太老实了点……」 明明说谎功夫一流,有时却诚实到欠揍。 「你小心下地狱哦。」 切萨雷摇头。 「天堂跟地狱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露克蕾莎笑了。怀念已久的,阳光般的笑容。 「我百分之百赞成。」 柔软的唇又贴了上来。 47 梵诺莎现在快疯了。 她跟儿子讲话讲得头痛欲裂,在情人陪伴下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回到家中却看到自己的一对儿女手牵手从那间幽会专用的房间走出来,在门口还吻个不停。这景象就像一记闪电打在母亲脑门上。 最可怕的是,即使转头看见母亲,两人仍然面不改色地向母亲道别,然后准备回宅邸。 眼看露克蕾莎先上了车,梵诺莎再也忍不住了。 「听好,我真的认为,成年的兄妹不该单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但切萨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非常欢迎您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母亲。啊,把潘德里欧一起带来吧。」 「啪!」 他脸上挨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母亲,您别怪他……」 露克蕾莎急着想下车打圆场,切萨雷却摇手要她不要动,自己面对气得全身发抖的母亲。 「你敢!居然这样跟我说话?真以为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你不需要上帝原谅,也不需要求你父亲原谅,那你母亲呢?就算我永远不原谅你也没关係是吧?」 切萨雷非常平静。 「我们进屋里说话吧,母亲。」 「怎么,罗马执政官被当街赏耳光,面子掛不住了吗?」 切萨雷笑了笑,向母亲比了个「请」的手势。梵诺莎知道一直在大街上吵闹不是办法,带头走进屋里,儿子跟了进来。 「我今天打你已经太晚了,切萨雷,要是早十年打就不会弄成这样。但是十年前根本不需要啊!当年每次露克蕾莎跑去你床上睡觉,你总是会把她抱回她自己的床,我还很安心,以为你懂分寸。结果呢?这就是你的分寸?」 然而切萨雷说的话让她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您不太爱坐船,对吧?」 「你现在扯坐船做什么……」 「我倒是很喜欢呢。小时候坐船,我最喜欢从船头跑到船尾,到处嘲笑那些晕船的人。可是我最近才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非常不适合坐船。」 他指的,自然是前往法国谈婚事的那次航行。 「待在船上没地方可去,没太多事可做,也没人可以说话,就只有我,还有我的心魔。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不是普通难熬了。如果不小心多喝了两杯,就会觉得黑色的海面很像床铺,看起来很好睡,一跳下去正好睡一辈子。」 那是他这辈子最错乱的航程。 白天意气风发航向光明的前程,开心得要死。 到了晚上,他只想去死。 梵诺莎嗤之以鼻。 「我才不信你会跳海。」切萨雷?波吉亚绝不是那种会自我了断的人。 「我当然不会,但是某部分的我确实跳下去了。」 「哪个部分?」 梵诺莎知道自己问这问题一定会后悔,但就是忍不住。 「我想,应该是会把妹妹抱回她床上的那部分吧。」 看到母亲快要吐出来的表情,他也只能苦笑。 「我没有任何话可以辩解,母亲。我只能告诉您,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们兄妹两个,都不是那种间着没事干,跑到自己手足床上找乐子的人。 发生这些事的原因只有一个:再也受不了了。 不管再怎么努力维护婚姻,拼命克制对彼此的渴望,最后总是失败。 当他发现他自己,绝不退缩也绝不放弃的切萨雷?波吉亚,居然站在船舷边,认真考虑往下跳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非选择不可了。 丢掉无用的羞耻心,坦率拥抱他的情人;或是死。 他不想死。 反正他身为兄长的立场,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在露克蕾莎爬到他床上那晚……不,早在胡安死时,他就已经是世上最不孝的儿子,最无情的兄长。 所以他选择了男人的立场:紧抓着自己的恋人,绝不放手。 「所以呢?意思是说如果我再阻止你,你就要去死吗?」 「怎么可能?」 切萨雷绝对不会用这么贱的方式对待自己母亲,他更不是个以死逃避的人。不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会更残忍。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让您心碎,就请您当我淹死了吧。」 对母亲说这种话很可恶,但他并不是在示威,而是哀求。 ──如果您不愿意原谅我,那就放弃我吧。这样您就不会受苦了。 ──不管怎么样,不要叫我离开露克蕾莎。 ──因为我办不到。 ──办不到啊…… 他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走出屋外和一脸担心的妹妹会合。 马车缓缓驶向那座充满罪恶的宅邸。背弃了父母的不孝子女十指紧扣,从此将要在那里相依为命。 48 「执政官大人。」 在梵蒂冈的走廊上,切萨雷被斯福尔札与法奈斯两位枢机主教叫住。 「啊,法奈斯主教,大日子终于要来了,恭喜令姐。」 亚歷山德罗?法奈斯,正是茱莉亚的弟弟。 茱莉亚和文森佐的婚礼因为各种理由一延再延,现在终于要举行了。当然是由年轻的法奈斯枢机主教证婚。 「是,而且执政官这次可以前来观礼,我们全家都很荣幸。不过现在有个问题要处理,就是乔凡尼大人的封爵事宜。」 切萨雷提出了要求,将自己的卡梅里诺公爵头衔让给小乔凡尼。 小乔凡尼身为马夫的私生子已经够不利了,加上自己母亲和舅舅的传闻,对他日后的发展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必须赶快确认他的身分地位。反正切萨雷的头衔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怎么了吗?」 「一般来说,爵位的转让应该是由父亲让给长子,可是乔凡尼不是您的儿子,这样转让有点……」 「应该没有规定不行吧?」 「对,但是根据世俗的看法……」 「我不是问您世俗的看法。」切萨雷冷冷地打断他。 「呃,也对。」 法奈斯不像他姐姐那么冷静,加上年纪尚轻,两下就被唬得冷汗直流。 「不过,为了册封爵位,我们必须登记乔凡尼的生父姓名,请问我该怎么写?」 「切萨雷?波吉亚。」 「呃,什么?」法奈斯的眼睛差点掉出来。「您说?」 「您不知道吗?那是在下我的名字。」 「可是……」 斯福尔札开口打断了法奈斯。 「执政官大人,法奈斯主教说得很清楚,是生父的名字,不是教父。」 「我也说得很清楚,就写我的名字,乔凡尼的所有身分文件通通拿来给我签名。从此以后,我不要再听到有人说乔凡尼是马夫的儿子。懂了吗?」 ──马夫的儿子总比舅舅的儿子来的好吧? 法奈斯和斯福尔札同时心想。 「波吉亚大人,」身为教皇的老臣,斯福尔札也不跟他客气了。「请恕我直说。您到底有没有常识?」 「有。不管用。」 切萨雷想也没想,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可是,可是……」法奈斯欲哭无泪。 斯福尔札摇头。 「算了吧。那种人你就算跟他讲到血管爆掉也没用的。」 就这样,乔凡尼?波吉亚成为卡梅里诺公爵。几百年后,仍然不断有人争论,在他的身分文件上签名的那个人,究竟是他的父亲还是舅舅。 49 「他看起来好苍白哦,生病了吗?」 在茱莉亚的婚礼上,露克蕾莎和切萨雷并肩坐在观礼席的最前排,看着王座上的父亲,忍不住有些担心。 「在这种情况下,气色很难好得起来吧。」切萨雷说。 教皇的气色确实很难看,但是很难确定到底有没有生病,因为可能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第一,他的前任情妇,美丽的茱莉亚正容光焕发地挽着年轻丈夫的手,接受自己的弟弟法奈斯主教证婚,毫无留恋地放下跟教皇的过往。 第二,跟他生活最久的情妇,孩子们的母亲梵诺莎?卡塔内也在观礼席上,她的年轻情夫坐在她身边,不时亲吻她的手,或讲些肉麻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第三,他的一对儿女正在窃窃私语。这其实不奇怪,这两人从小就是这样,越是庄严的典礼,越是交头接耳悄悄话讲个没完。但是经过最近这些惊人的演变,原本熟悉的景象变得刺眼无比。 「明明就是他自己冷落茱莉亚,到底还想怎样?说真的,既然捨不得,为什么还要分手?」 切萨雷苦笑,「这就恕我无知了。」 以他的个性,只要还有留恋就绝不会放手,天晓得父亲脑袋里装什么。 「该不会是身体不行了吧?」露克蕾莎恶毒地说。 「不要乱讲!虽然很有可能……」 他在会场内张望了一阵,回头低声对妹妹说: 「放心,有人会让他脸色变好。」 那人正是画师维托里奥。当维托里奥和教皇视线相接时,他红了脸,露齿微笑,教皇的表情果然和缓多了。 露克蕾莎看着这齣默剧,凑在她哥哥耳边。 「从做假砲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关于维托里奥的秘密。 「对啊。」 「所以那件事结束后,你们就可以製造更多秘密嘍?恭喜恭喜。」 她的语气很酸。当初切萨雷告诉她维托里奥的秘密时,她并没有多想。现在才忽然想到,原来这两人默契这么好耶! 切萨雷白她一眼。 「我跟你说过,父亲比我更早知道!」 他再怎么荒淫无耻,也绝不会对父亲的宠儿出手。 「是哦?」露克蕾莎想像着,当切萨雷发现维托里奥已经被父亲先得手的心情。「节哀顺变。」 切萨雷呵呵轻笑。 「你再扯吧。」 说着,他一隻手探到她腰间一捏。露克蕾莎吓得差点跳起来,红着脸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虽然两人都拼命忍着别笑出来,种种举止已经引来教皇的狠瞪。 两人都很了解波吉亚家的游戏规则:家丑不外扬。所以不管做了多离谱的事,父亲绝对不会当场发作,顶多私底下骂人而已。 活像他们一辈子没被骂过一样。 「我看我们还是收敛点吧,父亲快受不了了。」露克蕾莎多少还是有点良心。 「没差吧,他都亲手把你交给我了。」 「他是把我的『婚事』交给你。」露克蕾莎很客气地更正他。 切萨雷面不改色,「那只是文字游戏而已。」 就算他坚决不为露克蕾莎安排婚事,父亲又能说什么? 露克蕾莎看到他这回下定决心跟父亲唱反调,说不开心是骗人的,但也不能不担心。 「要是父亲指责你没有考虑家族利益怎么办?」 「这话就不对了,家族的未来握我们两个手上,我们的利益就是家族的利益。」 露克蕾莎很吃惊。他还想得真彻底呢!该不会是…… 「我、没有、摔坏脑袋。」切萨雷看到她的表情,立刻回答。 露克蕾莎满脸通红。「我才没说──」 「你以为我认识你多久了?」 切萨雷摇头,「反正我在你心中就是没信用啊。」 「不要讲得这么哀怨啦!」 看着像两个小鬼头一样窃笑的儿女,教皇眉头的结更深了。 50 「你的脚还好吧?」 在舞会上,露克蕾莎问。 「老实说,不太行。可能不能跳舞跳太久。」 露克蕾莎在他耳边说:「其实我们不需要一直待在这里。」 切萨雷一笑。 没错,婚礼原本就是尽情狂欢的时候。有美酒,还有独一无二的美女。 不过眼前他还是想享受这支舞,毕竟他曾经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妹妹跳舞了。 就算没有满天飞的谣言,波吉亚兄妹在舞会上黏在一起的景象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有人特别在意。除了某两个人以外。 新娘茱莉亚?法奈斯和她的舞伴,梵诺莎?卡塔内。 当初罗德里哥选上教皇之后,便以「维持贞洁」的名义和梵诺莎分手,没想到不久就纳了更年轻貌美的茱莉亚为情妇,这犹如重打了梵诺莎一巴掌。 当初狂怒的梵诺莎衝进梵蒂冈对着教皇发飆的场景,很多人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在这情况下,梵诺莎和茱莉亚的关係自然很紧张。 不过,在经过一阵子的敌对之后,两人都发现,一个亦敌亦友的伙伴,远比随时会变心的男人更值得珍惜。 「我可以再提供一个建议吗?」梵诺莎说。 「随时欢迎。」 「只生一个孩子,或是乾脆不要生。孩子一多,烦恼就加倍。我本来以为两个儿子处不来是我最大的失败;没想到儿子跟女儿感情太好,反而带来更大的灾难。」 茱莉亚长叹。 「您不能责怪自己呀。」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又不是完全没跡象。切萨雷连『如果妹妹出事他就去死』这种话都说出口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注意到。」 「您是位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会想到这种事的。」 梵诺莎移开视线,不去看舞池另一头那两个难分难捨的身影。 「我现在连看到他们两个都觉得痛苦。您呢?难道没有反胃的感觉吗?」 茱莉亚迟疑了一下。 「老实说,我觉得很……佩服。」 「佩服?」 「我第一次认识您的儿女时,就注意到那两个人感情非常好。过了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波折,他们的感情还是一样坚定,如此强大的牵绊使我不得不佩服。只是看到您和教皇为此受苦,还是很遗憾。」 梵诺莎苦笑。 「没办法,孩子大了,父母说什么都没用。看来我只好学他们的父亲,装聋作哑过日子,假装看不见他们两个。」 「呃……」 看到茱莉亚的视线,梵诺莎心中了然。 「已经不见人影了,是吧?」 阴暗的花园里,两个人影交缠着。 「你心情很好呢。」露克蕾莎有点喘不过气来。 切萨雷的嘴唇贴着她耳边。 「我本来就喜欢婚礼,只要不是你的婚礼。」 「说到这个我就觉得很不公平,别人的婚礼都比我的婚礼好玩。」 「这是当然的吧?自己的婚礼是工作,别人的婚礼才是用来玩的。」 露克蕾莎噗哧一笑。 「你讲话越来越中肯了耶,哥哥。」 「这向来是我的专长──」 看到另外两个人影走进花园,两人立刻躲到花丛后面。 原来是茱莉亚,和维托里奥。 「画师,您的工作状况如何?」 「托夫人的福,已经快要完成了。」维托里奥低声回答。 「那您应该有时间多陪伴他了。尤其是最近,他的烦心事很多,特别需要安慰。」 所谓的「他」,指的自然是教皇。 「是,我会尽力的。」 「记得不要让他熬夜,最晚到午夜一定要请他就寝。就寝前为他热一杯酒,他会比较好睡。他有时会腰痛,要帮他按摩一下。」 「我记住了。」 茱莉亚叹息着,轻轻抚摸维托里奥的脸。 「他老了,可能……可能相聚的时间不长了。现在的他,比起激情更需要温柔。我相信您一定会温柔陪伴他的。」 「我会努力向您看齐,就算不能做到像您那么好。」 茱莉亚点头,「那就好。本来我也想陪他到最后的……」 想到往事,她顿时语声哽咽,维托里奥连忙劝慰。 「夫人,夫人,请不要哭,我保证绝对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好……那就拜託您了……」 花圃后的切萨雷恨不得鑽进地底。 「天底下有比听到别人交接自己父亲更尷尬的事吗?」他在露克蕾莎耳边说。 他妹妹低声回答:「有。不但听到别人交接自己父亲,还被当场活逮。」 「有理。我们快走吧!」 51 露克蕾莎在公文上签好名,在封口滴上蜡,仔细地将火漆印盖上。那万分谨慎的神情让切萨雷不禁失笑。 「你想要我拿烛台丢你吗?」她头也没抬。 「我可不敢啊,总督大人。」 切萨雷走到她身后环抱着她的腰,吻着她的颈子。 「看来你当总督当得很起劲呢。」 露克蕾莎正准备在斯波莱托重新採用母亲之前教她的策略,大力资助城内的青楼与妓女户,改善她们的卫生条件与生活环境。 一来可以避免花柳病大流行,二来只要得到青楼女子们的感激,就等于得到满城消息最灵通的密探。到时城内半数的男子,无论平民或贵族的动向,她都能掌握。 看到她忙得兴高采烈,切萨雷也安心了些。因为…… 「我过两天就要回去跟大军会合了。」 「嗯。」 露克蕾莎低垂着头,收拾着桌上的文件。 没办法,教皇军的掌旗官总不能老是赖在家里。 「正好,我也想动身去斯波莱托。总督一直不在辖区也很奇怪。」 「你还是待在罗马比较安全吧。」切萨雷皱眉。 「待在罗马铁定会被照三餐叼念。」 也对。只要他不在,父母一定会把气全出在露克蕾莎身上。 「这样吧,我让鲁菲欧跟你一起去斯波莱托。」 「咦?可是你也需要鲁菲欧啊。」 「战场上刺客没有什么发挥的馀地,而且我需要的情报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他说:「还有,我会派一队教皇军贴身保护你。」 「什么啊,我又得被一堆人盯着?很麻烦耶。有鲁菲欧就够了。」 看到切萨雷摇头,她低声问:「你不信任鲁菲欧?」 「除了米凯莱托,我谁都不信。」想到这里他就火大,「结果那个混帐居然给我不告而别!」 露克蕾莎苦笑。 「你命令他杀死自己的情人,却指望他保护你的情人?天底下没这种事的。」 「他那个情人是间谍誒。杀死间谍有什么不对?」 米凯莱托和美少年帕斯卡共筑爱巢,后来却发现帕斯卡竟是斯福尔札家族的间谍。 切萨雷本来命令米凯莱托反过来从帕斯卡身上套情报,一方面也是给爱将机会保全自己的恋情。没想到帕斯卡却和那不勒斯国王互通声气软禁露克蕾莎。这一来就等于签了自己的死刑令。 米凯莱托服从命令杀死帕斯卡,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切萨雷。 露克蕾莎摇头。 「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啊,哥哥。」 间谍当然是非杀不可,但是破碎的心没人补得起来。 切萨雷把脸埋在她肩头。 「以前有米凯莱托在,我有自信可以保护全家安全。但是现在……」 露克蕾莎终于明白了。 那一大群让人窒息,有如狱卒的跟班侍女,代表的并不是切萨雷的专横,而是他的恐惧。 可以託付全家性命的人已经消失了,也许他一转头,所有的亲人就会惨遭不测…… 露克蕾莎心头刺痛。 为什么她没有早点想到呢? 换了她自己还不是一样?如果可以保证切萨雷平安的话,她也会用十几道大锁把他关在家里。 ──他就像彗星…… 女巫不祥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咬着牙把声音挥开,挤出笑容。 「哦,我懂了。我亲爱的哥哥就是因为米凯莱托不在太寂寞,才会没事在屋里塞一大群人。」 切萨雷呵呵两声。 「我说亲爱的妹妹,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啊?」 「呀啊啊!」 没一会儿,两人滚倒在地上,笑成一团。 露克蕾莎照着长年的习惯,轻轻摸着哥哥下頦的鬍渣。 「早点回来。」 切萨雷蹭蹭她可爱的鼻尖,作为回答。 52 向父亲辞行后,露克蕾莎走出教皇办公室。 她脸上化着大浓妆,为了掩饰昨天送走切萨雷又抱着他的斗篷哭整晚的惨状。 「总督大人。」 迎面而来的是斯福尔札枢机主教。 「您不需要这么担心,我相信掌旗官一定会大获全胜。」 「枢机,佩札罗是斯福尔札家族的根据地,您难道不为它的命运担忧吗?」 斯福尔札摇头。 「我是教廷的人,教皇国的胜利是我唯一的期望。不过,我现在比较担心您。毕竟您没办法像我这么容易满足。」 「您是什么意思?」 「令兄的目标是统一义大利成为帝王,等他如愿以偿之后,他的王后自然是阿伯列的夏洛特。到时候,请问您会在哪里?鼎鼎大名的露克蕾莎?波吉亚,难道要在斯波莱托终老一生吗?」 露克蕾莎苦笑。 「这又关枢机什么事呢?」 「您一天找不到好归宿,教皇陛下就一天不得安寧。我身为副大法官,担心是应该的。」 讲得活像她是全世界最不孝的女儿一样。话说回来,他八成也没说错。 「小姐。」鲁菲欧快步迎上来。「恕我失礼,我可以借用一下斯福尔札主教吗?」 「对哦,你们两个是老相识嘛,也该叙叙旧了。那就恕我失陪了。」 露克蕾莎快步走开,剩下来自斯福尔札家族的刺客和来自斯福尔札家族的枢机主教对峙。 「阿斯卡尼欧,承蒙你向切萨雷推荐我,我才找到新主人,我非常感谢。正因如此,今天的事我暂时不向我的主人报告。如果再发生一次,而切萨雷下令要我处理你,我可就顾不了旧情了。」 「别傻了,鲁菲欧。切萨雷?波吉亚绝不会笨到暗杀他父亲的副大法官。」 「我可没说『暗杀』。但是要让你生不如死,办法多得是。」 「老友,不必恐吓我,利害关係我清楚得很。但是你要知道,我也是有主人的。而在罗马,唯一可以事事顺心的人是我的主人,不是你的。露克蕾莎?波吉亚迟早会嫁掉,在那之前,让她哥哥开心一下也无妨。」 斯福尔札丢下一句话。 「代我向你的女主人道歉。」 鲁菲欧飞快地赶上露克蕾莎。 「小姐,阿斯卡尼欧跟教皇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您不必在意他说的话。」 露克蕾莎耸肩。 「我当然没放在心上。找不到丈夫又怎么样?有人要分我半个帝国呢,我有什么好怕的?」 虽说比起半个帝国,她更想要完整的切萨雷?波吉亚,不过做人还是别太奢求的好。 前往斯波莱托的马车已经等在梵蒂冈门口。露克蕾莎压下心中的不安,大步走进刺眼的阳光里。 53&54 53 佩札罗城堡和弗利城一样,城墙特别厚,大砲很难攻破。除此之外,它还占了地利之便,居高临下,更增加了攻城的困难。 因此,接替乔凡尼?斯福尔札统治的加莱亚?斯福尔札得以站在城墙上对着教皇军叫嚣。 「滚回去吧,波吉亚,你在城外待十年也攻不进来的!到时候你妹子床上早就换了新男人了!」 他身边的部将们哄堂大笑,有人开始帮腔。 「应该已经换了吧?」 「露克蕾莎?波吉亚怎么可能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呢?」 「哇哈哈哈哈!」 教皇军的官兵们个个倒抽一口冷气。这群人到底有多想死啊? 切萨雷回头问巴里昂尼,「我要的人在你那里吧?今晚带来见我。」 「是。」 切萨雷转身走回营地,脸上带着笑容。 看着那天使般的笑脸,所有士兵都知道加莱亚活不久了。 夜里,巴里昂尼带着一个满脸惊惶的瘦弱女子来到营地。切萨雷在树下等着他们。 「您是佛兰契丝卡,对吧?」 「是的,大人……」 看到切萨雷摘下帽子向她行礼,佛兰契丝卡吓得快晕过去。 「舍妹露克蕾莎当年住在佩札罗的时候,承蒙您多方照顾,我代表波吉亚家族向您道谢。这里是我的一点心意。」 佛兰契丝卡正是当年在佩札罗城堡服侍露克蕾莎的女僕,露克蕾莎在城里夜夜遭受斯福尔札的暴力侵犯,佛兰契丝卡成了她的诉苦对象。之后她和保罗相恋,也是佛兰契丝卡和其他女僕联合起来掩护她,私情才没败露。 女僕看到切萨雷的侍从手上那一箱满满的金币,快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了。 「谢……谢谢大人……」 「当年城堡里的其他僕人我找不到,你有办法联络他们吗?」 「应该可以吧……」 「我实在很想好好答谢他们,只是眼前有个大问题:我得先攻进城里才行。要是可以找到城墙守备的弱点,死伤就可以减到最低,城里的百姓也不需要因为长期围城而受苦。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我不知道……」 「佛兰契丝卡,我想斯福尔札家族应该没什么人缘吧?否则你们何必帮助我妹妹和保罗?看到乔凡尼?斯福尔札的下场,就知道我是怎么对待仇人的。而今晚,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对待恩人。重要的是,你是想当我的恩人,还是我的仇人?」 佛兰契丝卡差点哭出来。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个女佣,丈夫是渔夫,什么城墙的弱点,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切萨雷点头。 「我信你。那么,有谁可能会知道呢?」 54 教皇军包围佩札罗城却久攻不下,开始传出内部不和的流言。先是有人抗议领不到军餉,然后某些和切萨雷合作的领主把自己的兵要回去,可说是内忧外患。 最后教皇军终于撤退了。 加莱亚?斯福尔札非常得意。 「哼哼,切萨雷?波吉亚也不过如此嘛,只会用借来的兵,一旦军队被要回去就什么都做不了,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这天早上,加莱亚一睁开眼睛,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一点用都没有」的切萨雷?波吉亚正坐在他床边,笑容明亮如阳光。 「早!」 整个寝室里都是切萨雷的部下,加莱亚和他身边的女人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你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哦,其实也不难啦。因为你提到我妹妹,刚好提醒了我要跟她以前的朋友打招呼,结果找到她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朋友的亲戚,亲戚的邻居,来了一大群。我跟他们聊了一下,发现一件事:他们每个人都非常讨厌你呢。」 切萨雷轻轻摇头。 「我真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人比我人缘更差。」 小奥西尼低声说:「我也不敢相信。」被他哥狠瞪了一眼。 「反正聊了半天,就有人自愿带我进来你家了。这中间花的赏金,大概是一桶火药的价钱。乍看之下不便宜,但实在是非常值得。」 切萨雷笑得灿烂无比。 「不晓得是哪个人说,我再过十年也攻不进来?」 加莱亚明白了。切萨雷撤军是为了让城门重新开啟,方便和城里的人互通声息,并在内奸的协助下潜入,种种内鬨的传言全都是假的。 「不要得意,你还没有拿下整座城!你们就这么几个人,马上就会被我的军队歼灭的。」 「没错。但是在你的军队衝进来之前,我还有时间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吊在屋顶上,再把你家里的金银珠宝搜括一空,大摇大摆走出城外。接下来我只要安心等你的手下内鬨就行了。啊,不对,我还要放火烧掉这间脏屋子。」 想到当年乔凡尼?斯福尔札就是在这间卧室里凌辱年仅十四岁的露克蕾莎,切萨雷眼中杀气满满。 「我们来猜猜看,等你死了以后,哪个手下会接你的位置呢?」 加莱亚吓得连嘴巴都快闔不上。 「我我我……求你别杀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还会要你做什么?当然是开城投降啊。」 「只要我投降,你就饶我一命?」 「那有什么问题?我最恨的人是乔凡尼不是你,乔凡尼都已经烂在坟墓里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只要你投降,我就送你出城避难。毕竟城里想要你命的人不少呢。」 几个小时后,切萨雷拿下了佩札罗城。 照理已经「撤退」的教皇军,用最快的速度进了城。 等整座城都在教皇军控制下之后,切萨雷派两个部下护送加莱亚?斯福尔札搭船前往威尼斯。 然而他们在途中不幸翻船,两名深諳水性的士兵平安获救,加莱亚却再也没浮起来。 该怎么说呢?切萨雷确实答应饶加莱亚一命,但大海可没答应,绑在加莱亚身上的石块也没答应。 55 露克蕾莎在荒野里走着,金色的头发随着清凉的夜风飞扬。 她抬头望着夜空,天气很晴朗,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忽然间,大地震动,一个小小的光点由高空开始往地面飞,越变越大,化成一团巨大的白色光团,占据了整座天空,亮得她睁不开眼。 她登上小山丘,将白光看得更清楚。 然后光团在她面前坠落地面,熄灭了。 白光消失了,天上的星星也不见了,世界只剩一片漆黑。她的胸口也掏空了。 「不要……」 她伸长手臂,想要把坠落的彗星捡起来抱在怀里,让它重新绽放光芒,但是…… 「小姐!」 她忽然被人拦腰抱住往后拖,回头一看,是鲁菲欧。 「小姐,您做恶梦了吗?好险啊。」 露克蕾莎这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爬上三楼阳台的栏杆,差点就掉下去了。 自从来到斯波莱托后,她的精神非常差,每天动不动头晕全身无力,也没有胃口。虽然疲倦不堪,夜里仍然无法入睡,只好拼命工作。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她居然开始梦游,又差点摔断脖子。 这回可没有切萨雷来接住她了。 「您这几天工作太辛劳了,请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巡视城墙的修筑工程呢。」 第二天,难得露克蕾莎精神好转,天气也很凉爽,适合巡视工程。 当巡视结束后,鲁菲欧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切萨雷已经拿下佩札罗了。 露克蕾莎大大松了口气。这时她只觉得全身虚脱,很想赶快回官邸好好睡一觉。 回程路上经过巿场,一个女人衝出来对着她大吼大叫。 「波吉亚贱人!你算什么总督,居然把我们交的税拿去救济那些骯脏的娼妓?果然婊子生的女儿也是婊子,剋死丈夫就算了,连自己哥哥都睡,简直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骂不到两句,她就被卫兵拖走了,队伍继续前进。 「鲁菲欧,这只是件小事,我想就没必要让切萨雷知道了。」 要是传到切萨雷耳里,那女人绝对会没命。露克蕾莎倒是觉得犯不着跟个卖菜的泼妇计较。 「小姐,您身为总督,不能放任平民公然侮辱您。而我身为切萨雷的部下,也不能放着这种事不处理,否则令兄就要来处理我了。」 露克蕾莎叹了口气,看来是无法善了了。 「如果非流血不可,就要发挥最大效果。不要杀她,杀她的丈夫,偽装成街头斗殴或是抢劫都行。过不了多久那个女人就会流落街头,必须依靠我的施捨。」 「您怎么知道她有丈夫?」 「有丈夫的女人才会自认有资格对别的女人指指点点。」 鲁菲欧惊叹不已。 「小姐,您的睿智真是让我佩服。」 露克蕾莎苦笑。 「你是说残忍吧?」 「对统整大局的人而言,残忍是美德。说得实在点,连上帝都是残忍的。」 「哦哦,这种褻瀆神明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尤其别在教皇的女儿面前说。」 「遵命。」 「呜!」 露克蕾莎忽然腹部剧痛,在马背上弯下腰来。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该不会是…… 天哪,她为什么这么糊涂? 头晕、疲倦、反胃、没有食欲,这种事她以前也经歷过啊!她居然没注意到? 因为这阵子的事情实在太多,占去了她全部的心思。 糟糕了…… 「小姐!您还好吗?」 露克蕾莎紧紧抓住鲁菲欧的手臂。 「我猜……上帝来了……」 56 当维特里走进城堡议事厅时,他的主将正站在大厅中央,拿墙上乔凡尼?斯福尔札的画像当飞刀靶。 「那傢伙不是早就被你杀了吗?」 「所以后代子孙没必要认识这张丑脸。」切萨雷又是一刀射在乔凡尼的鼻头上。 这心眼到底是有多小…… 维特里看着那幅被戳得七零八落的画像,心里嘀咕着。 「我有件事要问你。」 切萨雷把插在画像上的刀子拔下来,口气一派轻松。 「听说你的部下在城里抢劫民宅,还动刀杀人?」 维特里心中暗叫不妙,只好试着淡化事件。 「一切都是误会,士兵和平民起了一点小衝突,对方先动手,士兵反击结果就失控了。」 「哦,你是说,一个六十好几的病老头,为了保护家里的妇孺兇猛地攻击士兵,造成重大危害,所以你们不得不杀了他和几个女人?」 「……那老头只要乖乖听话把钱交出来不要抵抗,事情就不会恶化了!」 「我已经明白告诉过你们,一定要严格要求军纪,你给我当耳边风吗?我们攻城是为了要统治,你把人都杀光了我还统治个鬼?你是嫌攻城没死伤太无聊,一定要引发暴动闹个几条人命才会爽是吧?」 维特里脸上掛不住了。 「你干嘛只怪我啊?攻城拖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一点军餉根本不够!要是不让士兵们捞点油水,我们自己人就要暴动了!」 攻下城池之后,切萨雷虽然把斯福尔札家的金银珠宝拿出来犒赏士兵,但是斯福尔札家近年时运不济,库房里的一点点财物满足不了几千个人。 「你还得要我教你怎么弄钱?」 面对那让人全身发寒的怒气,维特里硬着头皮回答: 「对!因为我不姓波吉亚!」 切萨雷笑了。 「好吧,那我就指点你一下。去找城里排行前十名的有钱人,尤其是神职人员或行会的高级干部。告诉他们城里现在治安不好,有人趁火打劫,教皇军自愿提供保护,以教皇与天主的名义。」 切萨雷又朝画像射出一刀。 「并且收取合理的费用。」 维特里恍然大悟。「懂了。」 「维特里。」切萨雷叫住他。 维特里一回头,一柄短刀从他脸颊旁掠过,插在柱子上。 切萨雷冷冷地说:「下次再出这种错,刀子就会插在你额头上。」 维特里哪里受得了这种恐吓? 「你明明就想杀我,只是射歪了,是吧?要杀就乾脆点,不要糟蹋人!」 切萨雷没有回答他的怒骂,只是作手势要他站远一点。等距离拉开,他又是一刀射出,不偏不倚射中同一个地方。 「你说呢?我射歪了没有?」 其他诸将拼命朝维特里使眼色,他只好悻悻地走出去。 巴里昂尼小心地开口。 「大人,为了避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想先弄清楚某些规矩。」 「例如?」 「如果有人造谣毁谤您跟那位,呃,跟您同名的女士,是不是要处绞刑?」 「只是讲几句间话,犯不着要人家一条命吧?」 切萨雷继续朝乔凡尼?斯福尔札丑陋的脸射飞刀。 「一根舌头和保释金就够了。」 「了解了。」 切萨雷又补上一句。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再加一顿鞭刑。」 巴里昂尼一点就通。 「犯人如果要免除鞭刑就得多付钱?」 「你真是聪明过人,吾友。」 这时信差送来鲁菲欧的急信。切萨雷读了信,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巴里昂尼,这里交给你负责,我要回罗马!」 57 看着脸色惨白躺在床上的女儿,梵诺莎实在不知该打她一巴掌,还是该紧紧抱住她痛哭一场。 想来想去,也只能挤出最平常的安慰。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每个女人一生几乎都会碰到,我当年也流產过,差点就没命,还能活下来也算万幸。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如果是普通的农妇,等血止住就得回去下田了,那才叫做凄惨。」 露克蕾莎没有回答。 没有几个女人流產会不难过的,但她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现在其实震惊和自责远大于伤心。 因为自己的粗心,还没成形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母亲? 母亲直直地看着她。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露克蕾莎想了一下。 「谢谢您来照顾我,母亲。」 母亲大可不管她死活的,却还是来陪伴她,当然要道谢。 然而梵诺莎想听的不是这个。「还有吗?」 露克蕾莎心想,还要说什么?一切的厄运都是她自找的,她罪该万死?这个她早就知道了! 「等切萨雷回来以后,请您不要责怪他。每次我出了什么状况,大家都怪在他头上,感觉不太公平。」 梵诺莎差点笑出声来。 ──不然要夸奖他吗?「切萨雷你真行,把自己妹妹肚子搞大了,真是了不起!」要这样说吗?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有趣,你之前不是带头造谣吗?」 露克蕾莎苦笑。 「是啊,我还真做了不少坏事呢。所以今天才会遭报应吧。」 梵诺莎说了句奇怪的话。 「也许不是报应呢。也许这次流產并不是你的惩罚,而是上帝的恩赐也不一定。」 「什么?」 「流產虽然很不幸,但是把这孩子生下来,对他才是真正的残忍。我们应该感谢上帝的慈悲,没有把这孩子送到世上面对世人的眼光,还有种种艰难处境。」 露克蕾莎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用冰冷的眼光看着母亲。 「你……怎么了?」 「阿方索死后,我确实是卯起来跟切萨雷唱反调。不是为了阿方索的死,而是因为切萨雷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有了权力跟军队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样的哥哥我不喜欢。」 她语音平静,即便心中的怒火让她全身发抖。 「但是我又有什么权利责备他呢?我自己也早就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天真纯洁的小妹妹结婚不到两年就怀着私生子回家,对他而言一定就像脑袋被马踢中一样吧?但是切萨雷什么话都没说,无条件接受了我。」 「身为哥哥,本来就该这样。」 露克蕾莎冷笑。 「您去跟胡安说吧。」 兄妹关係到底代表什么? 同父同母所生,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水长大,又代表什么? 同样是兄妹,胡安跟她不共戴天,切萨雷却正好相反。 「我说过,只有波吉亚家的人会真心爱另一个波吉亚家人。我说错了,只有切萨雷会真心爱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说的没错,这孩子是罪恶之子,一出生就会面对世人嫌恶的眼光,就连亲生的祖父母都会诅咒他。但是我和切萨雷都会非常爱他,用尽心力保护他。所以我绝对没办法认同,我的孩子流掉是好事!」 「我没说是好事,我只是说这是上帝给你们的指示,让你们快点觉悟……」 房门猛然打开,风尘僕僕的切萨雷快步走进来。他随便向母亲点个头,便衝向床边。 「啊,我的爱!」 他紧紧拥抱露克蕾莎,彷彿她随时会消失。然后就像之前在森林里巧遇一样,吻遍她泪湿的脸蛋。 梵诺莎再也看不下去,离开了房间。 58 教皇到罗马执政官宅邸去探望生病的女儿,他那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儿子,换下衣服匆匆出来迎接他。 「露克蕾莎刚睡着,父亲。」 「那就别吵她。」 教皇在梵诺莎身边坐下。 「这次的事情确实很不幸。但既然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也只有接受了。」 切萨雷微微扯动嘴角,露出扭曲的笑容。 「如果是上帝的旨意我当然没话说,只怕是上帝代理人的旨意。」 教皇眉头一皱。 「这话什么意思?你认为是你父亲专程派人跑去斯波莱托,在你妹妹的食物里下毒害她流產吗?」 「哦,原来是这样做的啊。」 梵诺莎跳了起来。 「你够了吧!把自己父母当什么?所以我们家现在堕落成这样了吗?坏事发生的时候,第一个先责备家人?」 「不,母亲。坏事发生的时候,先责备因此受益的人。」 「谁会因为这种事受益啊!」 「那可难说。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跟床上的病人说,流產是上帝的恩赐?」 梵诺莎脸孔涨红。不出所料,她对露克蕾莎说的话全被切萨雷听进去了。 看到儿子的冷笑,她竟然感到羞愧。为什么她要羞愧?做出丑事的人又不是她! 「对,我是说了。那又怎么样?你笑什么?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当着你母亲的面说啊!」 「我没有不满,只是很感动:怪不得我这么聪明,原来我母亲是天才。」 梵诺莎气得眼冒金星。 「你还是别再说话了。」 「没问题。」 没办法,就算是罗马执政官,也只有一个娘。 教皇轻笑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总之你是认为,因为你的孩子为家族造成困扰跟耻辱,所以本座,或是你母亲,暗中下手把孩子弄掉了?是这意思没错吧?」 切萨雷没开口。 别说他完全没证据,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纯粹只是气话而已。 他的孩子没了,他的恋人在受苦,这满肚子的怨气,到底该向谁发作才好? 「儿子,你是内行人,不要说外行话。我敢说你一定早就想好了,如果弄出小孩该怎么安排。既然你想到了,本座会没想到吗?一个小小的私生子要让罗马教皇困扰?早着呢。」 没错,教皇亚歷山大六世向来是安置私生子的高手。兄妹乱伦的孩子虽然惊世骇俗,但只要用点手段弄个假身分,照样可以粉饰太平。 简单的说,只要波吉亚家族权势不坠,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事实上,本座巴不得那孩子平安生下来,让你好好头痛一下,体会你自己犯的大错。就算你可以找到冤大头当孩子的假父亲,以后一定也会有吃不完的苦头伤不完的脑筋,结果被你脱身了。所以本座建议你,火气不要太大,要心怀感激。」 切萨雷冷笑。 「是,害您还得另外想办法惩罚我,真是对不起您。」 「惩罚?你现在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为父怎么可能再把你吊起来打?不,本座不会惩罚你,我们早就过了这阶段了。」 教皇苦笑着摇头。 「你已经有露易丝了,以后还会生更多孩子。等到你的孩子彼此完全处不来,或是处得太好,到时你就会明白本座的心情。」 ──那就是你的惩罚。 父亲无声地说着。 切萨雷完全无法反驳。 其实不需要想那么远。假设这次露克蕾莎顺利生下他的女儿,而这女儿天天跟在小乔凡尼身后跑,就像当年露克蕾莎跟在他身后一样,他该怎么办? 光是想像那副景象,他就觉得胃里无比寒冷。 天哪,他做了什么事?他对父母又做了什么事? 这时僕人报告,露克蕾莎醒了,想见切萨雷。 切萨雷正要回房,教皇叫住了他。 「儿子,你这次在佩札罗表现得很好。」 父亲哀伤地笑着。 「照理我们现在应该在庆祝的。」 看着儿子逃命似地离开,父母两人沉默了很久。 梵诺莎开口了。 「你觉得他会悔悟吗?」 「谁知道?只能等着瞧了。」 「『只能等着瞧』?这样不行吧?都搞成这样了!」 梵诺莎提高了声音。 「不能再纵容他们,一定要採取行动才行!」 「不然你要本座怎么做?在他们两个脖子上套上铁鍊,硬把他们拉开?根本行不通!」 「你可以威胁把切萨雷革职啊。再不跟露克蕾莎分开,他就没资格领导教皇军,到时他非听话不可。」 「你疯啦?谁会把打胜仗的将领革职?把他革职了,谁来带兵?你那个小白脸吗?」 「哦,打胜仗比较重要,是吧?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一路装聋作哑?只要切萨雷帮你拿到大片领土,他犯下多大的罪过都无所谓,对不对?」 「你还好意思说我?孩子是你在带,十几年来兄妹两个天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又搂又亲,你居然一句话都没讲!你这个母亲是干什么用的?」 「真是抱歉啊,我要管家务,要拉拔四个孩子,要紧抓着你给我的那么一丁点家用,还得小小翼翼讨好你,免得你在外面玩女人,实在没力气整天挡在他们两个中间!」 「又要扯这个?而且我给你的钱哪是『一丁点』?几十年来你哪天不是吃好穿好?」 「哈!你给其他女人的钱跟时间可是三倍以上呢!」 火爆的争吵声响遍整座宅邸,当然也传进了主卧室。 切萨雷几分鐘前还对父母愧疚不已,现在却深深地同情自己和妹妹。 他们能平安长大真是奇蹟啊。 「搞什么鬼,明知道有病人还吵成这样!」 露克蕾莎苦笑着拉住他,不让他出去参战。 「算了吧,不吵就不是我们家了。」 切萨雷心想,这话还真是难以否认啊…… 60 露克蕾莎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声音。 「让你妹妹去当那不勒斯摄政?亏你想得出来!」 切萨雷冷静地回答:「我只是诚心诚意提出我的建议,接受与否是路易的权利。」 教皇冷笑。 「如果他接受了,以后那不勒斯就变成你的行宫了,是吧?」 「总比留在罗马羞辱您来得好吧?」 「真是谢谢你这么替你父亲着想啊!」 父亲气呼呼地说: 「你知不知道,本座为什么平白无故先后和你母亲跟茱莉亚分手?」 「我知道您为什么跟母亲分手。」 不就是因为梵诺莎年老色衰吗? 「至于茱莉亚,我听过一个很有趣的理论,不过您还是亲口告诉我吧。」 「为了减少执着!男子汉大丈夫把所有的爱情放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等于自取灭亡,你不知道吗?」 门外的露克蕾莎心想:明明就是身体不行嘛! 切萨雷显然也这么认为。 「所以我之前听到的答案也没错。」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你身为教皇军掌旗官,居然一点定力都没有!就算你妹妹爬上你的床,你也应该把她赶下去啊!」 当一个人听到脑袋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语时,直觉反应往往只有一个充满困惑的字眼: 「嗄?」 露克蕾莎由衷认为这不是哥哥的错,毕竟光是从父亲口中听到「男人的定力」就已经够离奇了。但是,这一时口误已经让父亲气得快讲不出话来。 「在你父亲被你一个字气死之前,滚出去。」 「非常乐意。」 切萨雷走出书房,在门口和妹妹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现在换露克蕾莎进来挨骂了。 「你听到了吧?你的天才哥哥向法国提议让你去当那不勒斯摄政,路易非常『婉转』地拒绝了。这餿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吗?」 「我完全不知道啊。他是什么时候提的?」 「据说是攻打弗利的途中。打仗都来不及了,还有时间想这些,我真服了他。」 看到女儿满脸通红,他皱眉。 「又怎么了?」 「没事。当时我还以为他一上马去弗利,就会把我忘得一乾二净呢。」 「你是在感动什么?他八成也是在那时候决定杀死你丈夫!」 没错。杀死阿方索,打下那不勒斯让露克蕾莎去当摄政,从此两人在那不勒斯逍遥自在过日子。这就是切萨雷原本的计划,用阿方索的命来换他们的幸福。 但是现在早就过了为死者纠结的时期了。无论是阿方索,还是她早夭的胎儿。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父亲。」 教皇冷笑。 「你还真会轻描淡写啊。被拒绝是小事,但是他居然傻到以为法国会让他在那不勒斯分一杯羹,这实在让本座全身发凉。法国从头到尾就只想要他出力帮忙打仗而已,谁会让他插手内政?不公平,我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这么需要法国?」 父亲冷冷地看着她。 「偏偏切萨雷为了你,正一步步跟法国决裂,你说怎么办?」 「不会的,夏洛特那边根本就不知道……」 「你以为封住达布昂斯的嘴,消息就不会传去法国吗?就算他们本来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一般而言法国人不会在意你哥哥跟谁睡觉,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受到侮辱的可不止你们的父母而已。」 没错。无论男人在外面养多少情妇玩多少女人,元配都无法发表任何意见。乱伦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没办法证明。」 「废话,这种事谁有办法证明?问题是,一旦牵扯到夏洛特和露易丝的继承权,法国绝不会坐视不管。」 露克蕾莎叫了出来。 「怎么可能?谁会去抢她们的继承权?」 「你说呢?夏洛特还没有生儿子,切萨雷就把应该传给长子的卡梅里诺公爵头衔给了小乔凡尼,法国那边会怎么想?」 「那时候您也同意的啊。而且切萨雷已经向夏洛特解释过了……」 「第一,本座再怎么反对,他不理我也没用。第二,解释有用吗?现在全义大利,不,全欧洲都知道切萨雷为了你会做到什么地步。接下来他们一定会问:既然他让你的长子当卡梅里诺公爵,那么将来等你生了第二个儿子,他又会送什么爵位给他?瓦伦提诺公爵?还是罗马涅公爵?」 她的第二个儿子。切萨雷的亲骨肉。这回运气不好没生下来,但是将来…… 「那两个爵位都是由露易丝继承啊。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我和我的孩子绝对不可能继承切萨雷,您又何必操心?」 「对,有常识的人。偏偏你哥哥的名言就是『常识不管用』。」 露克蕾莎暗自决定回去要把切萨雷的嘴黏起来。 事实就是,波吉亚家族是全义大利最乱来的家族,切萨雷偏偏又是波吉亚家族最乱来的人。没人能保证他不会做出吓人的事。 可以保证的是,他会不惜代价确保露克蕾莎和孩子的地位。到时就麻烦大了。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吧?你已经成了切萨雷的累赘,不但让他陷入险境,你自己和乔凡尼也成了法国的箭靶。这样值得吗?」 教皇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座找你来,是希望你能让切萨雷恢復理智,因为本座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听好了,这是你们父亲的底线:你马上结婚,嫁到外地去。你哥哥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探望你。」 后面几个字让父亲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露克蕾莎苦笑。 「也就是说,再找一个阿方索来践踏?」 「没有别的办法了啊!先讲清楚,本座可不是认同你们。绝对不可能认同。但是,看不到的事情本座也管不了。你如果真的替切萨雷着想,就把本座的话转达给他。」 「刚才,您跟他提过现在讲的话吗?」 「我说了,他不听。」 老实说,露克蕾莎不相信父亲的话。 一谈到她和小乔凡尼的安危,切萨雷总会考虑一下的。 父亲根本没有向切萨雷提起这番话。他要的,就是由她去向切萨雷说「我觉得我应该结婚」。 这样一来,就等于再度在兄妹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光是背着切萨雷和父亲达成协议,对切萨雷而言就是如假包换的背叛。 只要她开口,切萨雷一定会答应,也一定会心碎。 但是,心碎总比没命好。 父亲说的没错,如果真的为他着想…… 露克蕾莎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手。 刚才,和切萨雷在门口擦身而过时,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和她的手指交缠。 短短一瞬的触碰,胜过千言万语。 切萨雷没有放弃她,一次也没有。 他去法国时,她以为他放弃了,他没有。 他动身去弗利的时候,她也以为他放弃了,还可怜兮兮地问他:「你会不会有一点点想我?」 结果他一路上一直在想着她,想着他们的未来。如果亲兄妹有未来的话。 这样的男人,她没有办法背叛他。 他们的未来要由两人一起决定,不是父亲说了算。 「父亲,您说的没错。我的确给切萨雷造成很多困扰,自己也很惭愧。而我补偿他的方式,就是相信他的判断。」 「什么?」 「如果切萨雷认为我结婚对他比较有帮助,我就结婚。如果他说,我留在家里可以让他快乐,那就这样吧。」 「愚蠢!你明知道他会嘴硬死撑到最后!」 「父亲,切萨雷没有您想的那么笨,该做决断的时候他自然会开口。而我会以他的希望为优先,不是您,不是家族,更不是其他人。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只能这样回报他。所以就算是父亲的命令,我也不能从命。很抱歉。」 看着女儿的背影,教皇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指望这丫头让哥哥恢復理智?这两人早就疯到没救了! 61 露克蕾莎的身体恢復得差不多了,切萨雷带她骑马出游。 树林里很凉爽,两匹马脚步一致地在小径上轻快前行。 露克蕾莎不由得想起当年在佩札罗,她趁着斯福尔札摔断腿休养的时候,天天和保罗骑马出游的往事。 那真的是非常幸福的回忆,即使两人住在地狱里。 保罗是个有骨气有胆识的血性男儿,但他自知身分低微配不上她,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她把自己从罗曼史和诗集里读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理论全部丢给他,什么「年轻的恋人註定要受苦」、「这样的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也照单全收。 那时她还非常年轻,根本不曾体验恋情破灭的痛苦。但是她已经做好准备,随时会跟保罗分开。 然而现在…… 她现在的恋人,虽然身分比保罗高得多,却更加不可能。不,光是说出「我们不可能」这话,都显得可笑至极。 但是,不要说预先准备,她一刻也无法想像失去他的日子。 即使在流產之后,一直隐约感觉到两人的终点就在前方,她仍然不愿去想。 他们在树下休息,谈到她被撤职的事。 「父亲说我工作太劳累才会流產。才不是那样,我当总督明明当得正顺手。」 藉着和斯波莱托的交际花、青楼女子的利益交换,城内许多权贵的隐私都握在她手里,没人敢反抗这位外表柔弱的女总督。她本来可以在斯波莱托好好发挥一下,偏偏天不从人愿。 切萨雷心中很清楚,父亲不能革他的职,就拿妹妹开刀,实在太阴险了。 他轻抚着她的秀发。 「等你身体好了,要什么职位都行。」 她苦笑。只可惜她不能当那不勒斯摄政。 然后切萨雷告诉她,他在回程中的遭遇。 「我赶着回罗马急得要死,偏偏下大雨溪水暴涨,只好在旅馆先住一晚,结果居然还碰到两个傻子决斗。」 「为什么决斗?」 「一开始就是有个白痴多喝了两杯,开始胡说八道评论各家族的女人。提到费拉拉的伊莎贝拉?埃斯特,那傢伙就说,只有长得丑的女人才得靠多读书弥补。」 「埃斯特家的伊莎贝拉小姐向来是以才华闻名而非美貌,但这样讲也未免过分了点。」 「精彩的还在后面。在场有另一个人,恰好就叫做阿方索?埃斯特,伊莎贝拉的弟弟。」 「天哪!」露克蕾莎惊呼。 「可不是吗?埃斯特当然不能容忍别人公然侮辱他姐姐,所以就决斗啦。虽然我很欣赏他的荣誉心,费拉拉公爵的长子如果死在这种白痴手上也未免太不划算,幸好埃斯特剑术不错。」 「他赢了?」 「当然,我才懒得记输家的名字。决斗结束后,我请他喝一杯,他提到他父亲正在帮他和路易国王的姪女玛丽亚小姐谈婚事,但他自己比较想娶义大利新娘。我就劝他不用担心,那位玛丽亚小姐是绝色美人,只是脸色苍白了点。结果他更担心了。」 「玛丽亚小姐身体不好吗?」 就政治婚姻而言,新娘的外表并不重要,但是如果男方对新娘的健康有疑虑,婚事可能会生变。 「我根本没见过她。」切萨雷说得一派轻松。 「那你为什么……」 露克蕾莎顿时领悟。 「如果费拉拉跟法国关係太密切,你会很困扰吧?」 「任何人跟法国关係太密切,我都会很困扰。」 切萨雷的目标是统一义大利,一旦义大利其他城邦跟法国结盟,就等于在他的帝国路上摆一颗大石头。现在佛罗伦斯跟法国已经关係好得让人烦躁,要是再加一个费拉拉公国,他可受不了。 他随口几句话,如果真的可以让费拉拉和法国的联姻破裂当然是最好。就算婚事照旧,他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损失。 没成本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看来你还真不笨呢。」露克蕾莎只希望自己不会变成那个害他做蠢事的人。 切萨雷翻个白眼。这算什么称讚? 「谢谢你啊,虽然全世界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露克蕾莎做了个鬼脸。她不久前才听到有人严重质疑他的脑力哩。 切萨雷看到她的表情,马上补充说明:「每个父亲都会怀疑儿子是白痴。这是他们的天职。」 两人大笑了一阵,切萨雷又加了一句。 「说来虽然很奇怪,但我真怀念那段时光。」 「哪段时光?」 「他忙着搞别人老婆,没空找我麻烦的时候。」他摇头。「而且你不觉得他一天比一天离谱吗?居然说什么……」 「男人的定力。」露克蕾莎帮他接下去。 「我们应该把这句话刻在梵蒂冈的大门上。」切萨雷下了结论。 露克蕾莎又很没良心地笑了。 「你认了吧,以后一定会越来越累。」 「这也实在太惨了。一辈子辛苦爬上世界的顶端,结果到老唯一的娱乐只剩叼念儿子。」 「有什么办法,人总会变老啊。」 「早死就不会了。」 听到这句不吉利的话,她狠瞪他一眼,他耸肩以对。 回程的路上,忽然乌云密布,隐约传来雷声。 「糟了,骑快点!」 两人策马狂奔,眼看离家门只剩一步,倾盆大雨已经毫不客气地浇下来了。 露克蕾莎看到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报销,心疼不已,忍不住重重捶了切萨雷一拳。 「干嘛打我啊!」 「不打你打谁?」 切萨雷心想,说的也是。 两人全身湿透,像两个青少年嘻嘻哈哈衝进家里,侍女连忙送上毛毯,准备烧水。 这时鲁菲欧出现了,脸上的表情比屋外的天空还要阴沉。 「大人,抱歉破坏您的心情。有坏消息。」 切萨雷接过信件,只读了几行就破口大骂。 「该死的维特里!」 62 维特里趁切萨雷不在的时候,私自攻击佛罗伦斯的领地。 佛罗伦斯当然立刻跑去向老大哥法国哭诉,所以现在切萨雷必须面对达布昂斯枢机主教滔滔不绝的抗议。 「国王陛下感到非常遗憾。罗马和佛罗伦斯都是法国重要的盟友,教皇军的偷袭已经严重破坏了罗马和法国之间的信任……」 「枢机,我说过很多次,维特里的私自行动不能代表教皇军。我已经下令要他退兵了。」 「大人,法国对您在罗马涅的伟业向来是全力支持,但是如果您有意将势力扩展到托斯卡尼……」 「我没有这个意思!」至少现在没有。 他忍着气。 「您是觉得维特里退兵还不够吗?莫非要我亲自去佛罗伦斯向麦第奇道歉?」 「那倒是不必。」 达布昂斯自从上次被切萨雷抓住把柄后,在他面前一直缩头缩脑不敢出声,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国王陛下认为,您为了令妹的婚事和健康太过劳心伤神,所以才疏于管理部下。毕竟您已经两次为了露克蕾莎小姐从战场上折返……」 「我没有从战场上折返。」切萨雷冷冷地说:「第一次根本还没开战,第二次已经打完了。请不要把我说成阵前逃亡的懦夫!」 达布昂斯抖了一下。 「是,非常抱歉,我失言了。但是,陛下迫切地想要减轻您的负担。现在他的堂弟,布列塔尼公爵安东尼已经啟程前来罗马。等他抵达之后,陛下强烈希望,露克蕾莎小姐能够答应公爵的求婚。」 他说完这话,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生怕切萨雷一怒之下出手杀了他。 切萨雷没有动手,也没有发怒,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法国果然出手了。 正如父亲所说,路易不会对他和露克蕾莎的关係视而不见的。 他冷冷一笑。 「『强烈希望』是吧?我也常常强烈希望一觉醒来,整个罗马涅自动落入我手中,但是从来没实现过。」 「大人,您去哪里?」达布昂斯看他起身,忽然心里发毛。 「当然是去准备接待公爵啊!」 63 布列塔尼公爵安东尼刚满三十岁,不久前才丧妻,正急着寻找下一个能替他生下继承人的女人。 而这次他追求的目标是罗马的露克蕾莎?波吉亚。 法国国王路易在他啟程之前再三保证,关于露克蕾莎和她兄长间的不伦传言绝对是假的,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 如果能娶到教皇的女儿,对他日后的政治生涯将有莫大的帮助,也让他的国王堂哥欠他一次人情。 最重要的是,这桩婚事还能向全世界宣告法国的国威,连嚣张跋扈的切萨雷?波吉亚也不得不低头,这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跟这些利益比起来,传言緋闻根本算不了什么。 抵达罗马后,教皇热烈欢迎安东尼,这完全在预期之中。 只是罗马执政官的态度就让人有点吃惊了。 切萨雷非常亲切地问候安东尼,并为他举办盛大的宴会,脸上完全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些关于他对自己妹妹强烈佔有慾的传闻其实并不可信。 但是有点小遗憾,那位以美貌闻名的教皇千金并没有参加盛宴。她因为儿子发高烧,必须留在宅邸里照顾。 切萨雷再三向安东尼保证,第二天露克蕾莎一定会在梵蒂冈和他正式会面。 安东尼一点也不担心,波吉亚家总不可能把露克蕾莎藏起来吧?所以他尽情享受宴会,和眾多罗马美女跳舞同乐。 跳到半夜,他已经有点累了,到院子里吹风,一不小心跟一个柔软的身体撞了满怀。 「对不起……」 跟他相撞的是个金发的妙龄女子,女子低声道了歉,便慌张跑开。些岗之中的并为他头。 「喂,你等一下!」 这时他看到两个带着三分酒意的男人,似乎正要去追逐那女子,安东尼站出来挡住两人去路,两人一看到是主客,瞬间酒意全消,连连鞠躬退下。 安东尼逼退两个登徒子,回头想安慰那饱受惊吓的女人,但她已经没了踪影。 虽然只有惊鸿一瞥,院子里的火光已经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端丽的五官,和楚楚可怜的媚眼。她身上迷人的香气,更是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第二天,安东尼来到梵蒂冈,被带到会客室。 在走廊上,会客室的门外,教皇的前任情妇茱莉亚对身边的人低声嘱咐了几句。 「准备好了吗?」 「我不会让您失望。」 安东尼独自在会客室等待露克蕾莎,心里仍在记掛着昨夜的女子。 真是个娇媚的少女啊,看来吓得不轻呢。 可惜昨晚慢了一步没能留住她,再怎么说他也帮她解了围,她实在应该好好「答谢」他才是。 「啊,对不起!」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安东尼跳了起来。 来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手上提着画具箱,显然是个画师。他身材瘦小,眉目秀丽。 安东尼并没有断袖之癖,见了这少年却不由自主心跳加速。 「我走错了,请恕罪!」 「等等!」 安东尼飞快拦住少年,「你是谁?」 少年画师低头回避着他的视线。 「大人,我叫维托里奥,是刚出师的画师。承蒙执政官大人不嫌弃,准许我为他画像。我……我大概记错时间了,打扰您实在抱歉。」 他的声音轻柔悦耳,但似乎是刻意压低。那闪烁的态度也让安东尼觉得诡异。 这时他发现,维托里奥深褐色的短发下方,露出一綹金发。 安东尼想也没想,伸手将维托里奥的帽子连同假发一起抓了下来。 随着清脆的惊呼,亮丽的金色长发流泻而下。 维托里奥那惹人怜爱的惊慌表情,跟昨天夜里的少女一模一样。 安东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梵蒂冈的宫廷画师是女的! 「失礼了!」 维托里奥把画具箱一丢,转头要往外跑,安东尼决心不让她再逃一次,飞快将她拉住。 「你为什么要逃?」 「请放开我!」 她挣扎着,安东尼再次闻到昨夜的香气,不禁血脉賁张。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要假扮男人?昨晚……」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轻敲,维托里奥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呀啊啊啊啊!」 安东尼还没搞清楚状况,几个男人衝进了会客室。 其中一个是罗马执政官切萨雷?波吉亚,另一个是他父亲,教皇亚歷山大六世,后面还跟着几个枢机主教和外国使节。 「维多莉亚!」教皇衝口而出。 女扮男装的画师维托里奥,本名维多莉亚,教皇最年轻的床伴,用力挣脱安东尼,抓着自己领口哭着扑进教皇怀里。 「教皇陛下,救我,救我啊!」 教皇紧抱着她,「乖,别哭。」 切萨雷冰冷的目光像两枝箭直射向安东尼。 「公爵,波吉亚家族诚心诚意招待您,您的回报居然是在我们家里调戏我父亲心爱的女人?我记忆中的法式礼仪可不是这样的!」 安东尼脑中一片混乱。 「我没有!因为她穿着男装……」 「女人穿男装没有碍着您什么吧?现在看起来,维多莉亚小姐选择穿男装是正确的,为了避开您这种好色之徒!」 看着依偎在怀中不断颤抖的小美人,教皇气得脸色涨红,打断了儿子和公爵的争执。 「公爵大人,难为您专程跑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显然您并没有诚意迎娶小女,这场会面也没必要举行了。本座必须请您立刻返回法国。」 严格说来,情妇被调戏并不是不能和平解决的事,但是如果放任客人在梵蒂冈公然撒野,他这个教皇也不用做了。 「教皇陛下!您这样对待布列塔尼的公爵,不觉得太失礼吗?再怎么说,毕竟是您要求我来的!」 切萨雷脸色大变,狠狠瞪着父亲。 教皇面无表情地说:「本座一定会找时间和路易国王讨论礼节问题的,在此祝您一路顺风。」 看着安东尼被「护送」出去,教皇注意到长廊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前心爱的女人,茱莉亚。 这位绝色美人有三项绝活:管理财政、诱惑男人、用美人计把男人推下地狱。 教皇察觉到另一个异状:他全身发热,心跳加速。 当然,看到茱莉亚美丽的身影,怀里又抱着年轻性感的维多莉亚,身为男人很难不激动。但是教皇此刻的亢奋有别的原因。 维多莉亚身上的香水里加了催情药。 再看到站得远远的儿子,教皇立刻明白了:一切全是切萨雷的诡计,加上茱莉亚的策划和维多莉亚的执行。 「你们……」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64 说来尷尬,儿女的不伦情事对教皇的健康没有造成影响,情妇「受辱」却让他气得病倒了。 「茱莉亚和维多莉亚是被我强迫帮忙的,别怪她们。」 切萨雷去探望病榻上的父亲,不忘为两个同谋缓颊。 「我当然不怪她们,该死的是你这个出贱招算计自己父亲的孽子!」 教皇脸色苍白,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 「那么,跟法国联手胁迫自己儿子的父亲又算什么?」 「什么胁迫?本座只是担心女儿的幸福,拜託法国推荐让你无法拒绝的人选而已!」 「您的阴谋诡计是小事,但您居然以为我会蠢到被路易制住,实在让我非常遗憾。」 教皇冷笑。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先是没管好部下,现在又陷害他堂弟,真以为路易会这么算了?你……你早晚会毁了你自己,让全家族给你陪葬!」 「这还用说?我出了罗马要跟外人作战,回到罗马又要跟自己家人作战,不毁也得毁。」 切萨雷怒火狂涌。 「我为家族付出的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受这种待遇?您就不能更支持我一点吗?」 「支持?」 教皇差点喷泪。 「可以啊!本座早就下定决心,看你要官位,要土地,要军队还是钱,要什么本座通通给你,要女人更不是问题。但你偏偏想要不能碰的女人,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放任你就不是支持,变成诅咒了!」 他深呼吸几口才恢復说话能力。 「你八成以为,等你父亲进了棺材,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是吧?不要傻了,你虽然年轻力壮,在战场上过活的人离死神并没有比较远啊。」 「您想太多了,父亲。」 「是你想得不够。别说本座诅咒你,万一哪天你真的死在战场上,露克蕾莎怎么办?如果那时本座还在,我至少可以把她嫁掉,但是如果本座比你先走一步呢?她会有什么下场?」 无依无靠── 切萨雷脑中瞬间浮现这个字眼。 「不管接下来教皇国落入谁的手中,那个人绝对第一个拿你妹妹开刀,你有想过吗?」 切萨雷全身恶寒,咬着牙没开口。 教皇已经没力气骂人了,躺下来闭上眼睛。 「儿子,时间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敌人。你应该做的,就是趁着你父亲还活着,赶快给你妹妹找个好归宿,不然就得在本座寿终正寝之前打下整个义大利。你办得到吗?」 他挥手要儿子离开,显然并不期待他的答案。 这正好,因为切萨雷没有答案。 65 「乔凡尼,快出来,舅舅很忙,不要吵他。」 露克蕾莎快步走进接待室将调皮的儿子抱起,向切萨雷以及他的客人低声道歉,又快步走了出去。 切萨雷勉强挤出笑容,目送她和孩子离开。 虽然顺利赶走安东尼,父亲的病情也有好转,他仍然觉得肩头一天比一天沉重,彷彿整个义大利都压在他身上。 他现在正筹备进军法恩莎,又开始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现在还可以待在家里工作,再过不久又得丢下露克蕾莎母子了。 父亲说的没错,时间是很残酷的。他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永远会是个精力充沛的色老头,这次终于明白父亲正在一天天衰弱下去,教皇的权力也随之慢慢减弱。 不管再怎么捨不得妹妹,他终究还是得踏上征途。 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没办法停下来了。趁着父亲还健在,必须加快征战的脚步,得到更多胜利,打下更多城巿。快点,快点…… 「真是抱歉,最近太忙没空陪他,小孩子有点不开心。」切萨雷向他的客人道歉。 佛罗伦斯共和国的大法官尼可洛?马基维利轻轻摇头,深沉的双眼平静无波。 「任何时候看到天真无邪的孩子,总是让人愉快。况且得以再度拜见令妹的美貌,也实在荣幸。」 他直到刚才进入府邸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露克蕾莎。他对女主人的印象是:跟她哥哥一样,外表人畜无伤,骨子里是爱恨分明的西班牙性格,万万得罪不得。 「幸好维特里的行为并没有影响佛罗伦斯和罗马的友情,不然刚刚衝进来的就不是天真的小孩和美丽的女子了。」切萨雷说。 「国家跟国家之间,变数实在太大,难以预料。但我可以保证,我个人对大人的友谊永远不变。」 马基维利说的是真心话。 当初他在佛罗伦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枢机主教就十分赞赏,觉得切萨雷应该可以达到更高的位置,事实果然证明他的判断。 只是,当他某次失言对切萨雷提到他妹夫的时候,切萨雷那兇狠冰冷的目光着实让他背后发凉。 切萨雷有高远的志向,和与之相应的能力,但是他的弱点也实在太明显。 「所以请恕我斗胆,以朋友的身分向大人提出建言。您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佛罗伦斯,而是您心中的恐惧。」 切萨雷并没有笨到回答「我什么都不怕」。对马基维利这种人,虚张声势是没用的。 「恐惧可以让人提高警觉,没有什么不好吧?」 「是的,但是您必须把恐惧深藏在内心,不能让您的敌人发现,更不能让您的部下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部下。维特里、巴里昂尼、奥西尼兄弟,整天虎视耽耽,等待机会往他背后戳一刀。 他只不过稍微离开一下,维特里马上作怪。一旦让他们察觉自己内心的恐惧,随之而来的一定是叛变和流血。 马基维利又补了一句。 「况且,您并不是为自己而恐惧,不是吗?」 是的。为了露克蕾莎,他一天比一天更怕死。 但是,如果不能奋不顾身衝锋陷阵,他只有毁灭一途。 所以他只好把恐惧留给露克蕾莎,让她独自承受。 到底是他会先统一义大利,还是露克蕾莎会先被恐惧压垮呢? 他绝对不能容许第二种答案。 66 露克蕾莎在鲁菲欧的指导下拉开弓,瞄准几呎之外的箭靶,松手射出。箭飞向距离箭靶十万八千里的柱子,被弹了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箭往后飞的。」切萨雷走进来。「你到底在瞄哪里呀,妹妹?」 「我瞄得很准,是箭飞不准。」露克蕾莎理直气壮地说。「不过可能是因为手在抖。看完夏洛特写给你的信之后,我的手就一直抖到现在。」 切萨雷这才看到,在凉亭的桌上,压着一封信。 「请问你为什么要看我妻子写给我的信呢?」 「这样我才能帮你回信。」 她没有办法忍受他跟别的女人通信。即使那个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切萨雷叹了口气。他要是讲得赢露克蕾莎,基督早就再度降临了。 重要的是,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让她那么激动? 一开始读信,他的火气顿时直往上冒。 露克蕾莎拉开弓正要再射,又放下了弓。 「我猜路易也写了一封一样的信给父亲,只是他不会称呼父亲『亲爱的』。」 看到切萨雷衝出去,她苦笑着加了一句。 「搞不好会哦。」 教皇的手也在抖。他抓着路易的来信,祈求上帝帮他把一对儿女塞回他们母亲肚里,永远别再出来。 「『对布列塔尼公爵安东尼的行为,朕甚感歉疚。为弥补伤害,特此邀请露克蕾莎小姐前来亚维农作客,法国必热诚接待,并将由瓦伦提诺公爵夫人夏洛特以兄嫂名义,为她在法国宫廷中另行挑选青年才俊作为夫婿,相信罗马执政官必能信任自己爱妻的眼光。』」 他大声念出信的内容,怒视着儿子。 「你是嫌你父亲痊癒得太快,想让我再倒下去吗?」 「如果我记得没错,安东尼是您找来的。」切萨雷说。 「本座是要你妹妹成为布列塔尼公爵夫人,不是法国的人质!她要是真去了亚维农,我们的脖子就被扠住了!」 其实夏洛特和露易丝待在法国,多少也有人质的功用。但是既然要找人质,当然要找能真正制住切萨雷的对象。 切萨雷暗暗咬牙,看来只好用最后一招了。现在的露克蕾莎一定可以谅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教皇冷笑。 「你不用开口,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打算到贫民窟去找个傻子,随便封他个爵位让他当你妹妹的傀儡丈夫,用来搪塞法国,对吧?」 「……干嘛要去贫民窟找?」 没落的贵族多的是,总会有一个愿意为了钱和地位乖乖听话。 「嗯,想得很週到。那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婚礼一结束,法国马上又会送来一封邀请函,邀请露克蕾莎和新婚夫婿去法国做友好的拜访,顺便探望夏洛特和露易丝。你要是再找理由推托,就等着跟你手下的法国军队说再见。法国不确保你和露克蕾莎一刀两断,是不会甘愿的,你现在还不懂吗?」 切萨雷无言以对。 教皇军虽然已经整备完全,他手下战力最强的军队还是来自法国。一旦得罪法国,不但法国军队会被抽走,其他和法国友好的领主也会把军队要回去,甚至连僱佣兵也会四散。 他自以为离顶点已经不远,其实他的背后始终插着芒刺。 没有法国的协助,他没办法稳住脚步。但是要得到法国的协助,他就必须先在自己心口戳一刀。 「你如果还有别的妙计,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儿子。」教皇说:「你还找得到别人借你大批军队吗?」 看到儿子哑口无言,他也不再怒骂,反而轻笑了一声。 「关于你跟你妹妹,你们的母亲一直怪我太过平静,她认为我应该反应更激烈一点。但是老实说,真的没必要。这种事虽然不光彩,实在也犯不着呼天抢地。你们是我的孩子,波吉亚的血脉,命中註定要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这是你们的天性。只不过,行不行得通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微微摇头,再次强调他的重点。 「不管你怎么做,绝对不能让露克蕾莎去当人质!懂了没?」 切萨雷走出梵蒂冈,满脑子盘算着解套的方法,没注意身边的状况。 「大人,小心!」 一座教堂在修屋顶,工人一个没留意,墙上的天使雕像没装稳掉下来。要不是鲁菲欧及时把切萨雷推开,他现在早就脑袋开花了。 一看到执政官差点被砸中,大家都慌了,路人异口同声痛骂工人,而闯祸的工人吓得呆若木鸡。 「大人,您没事吧?」 切萨雷根本没注意眼前乱哄哄的场景,也没听到鲁菲欧的询问。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刚才,如果稍微差个一点点…… ──如果你死了,你妹妹会有什么下场? ──您必须把恐惧深藏在内心。 他办不到。办不到…… 接下来三天,切萨雷不见人影,连鲁菲欧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罗马城里谣言四起,有人说他在妓院里喝酒狂欢,也有人猜测他在某个贵妇床上,但是没有人能证实。 正当露克蕾莎快要发疯的时候,他回来了。 她强忍着给他一巴掌的衝动。 「我真是太失望了,还以为你会等我们帮你办完葬礼再回来──」 切萨雷没回答,只是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拖进房里。 「记不记得我跟你建议过,我们两个逃到海边小渔村去隐姓埋名过日子?」 「呃,记得,但是……」 那只是在开玩笑啊。 切萨雷的表情,跟开玩笑一点边也沾不上。 「我们今天晚上动身。」 67之1 切萨雷找了两个代理人,一个在海边渔村附近租了房子并僱好女佣,另一个找来十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十个车夫,还有九对穿着一样的男女,每对都带着一个小孩。 到了夜里,切萨雷和露克蕾莎搭乘自家马车出了城,立刻换搭租来的马车,其他九辆马车也同时出发,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切萨雷还特地要求一个不识字的哑巴车夫,免得洩露行踪。不但如此,他另外还准备了在中途换车。 这么周详的计划,总该可以拖延追兵一阵子。 他这几天当然不是在泡妓院,更不是待在别人的老婆床上,而是筹划这一连串的事情。几天来全心投入,忙得很起劲,现在照计划实行了,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微微将头探出车窗,看着罗马城在黑夜中后退,胸口一阵凉意。 从他懂事以来,他一直四处奔波处理各种事务,有的光明正大,有的污秽不堪。为了父亲,为了家人,为了教会,为了罗马。不管负担再重,他从来没想过要逃避。 但是现在,他居然真的丢下罗马,丢下父母出走了? 露克蕾莎坐在他对面,怀里抱着乔凡尼,轻轻哼歌哄他入睡。 从睡梦中被挖起来带上车的乔凡尼,好不容易又睡着了。 露克蕾莎抬头和切萨雷四目相对,微微一笑,又低头看孩子。 切萨雷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 照理说,私奔逃亡应该会很紧张兴奋,或是害怕,当然也会有几分失落,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她很平静,很愉快。总之心情很好。不过还是会发问。 「你觉得父亲会怎么处理我们两个的失踪?」 切萨雷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应该会宣布他的儿女不幸得急病死亡,因为是恶性传染病所以必须快速下葬不能开棺,然后他一定会泪流满面,编造各种理由,向法国要求一大笔慰问金。」 露克蕾莎噗哧笑出来。切萨雷确实很了解他们的父亲。 「其实,他大可把我丢给法国任人宰割的。」 这种不听话又不能嫁掉的女儿,交给别人教训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切萨雷皱眉。 「我不要再听到这种话!他说『不管我怎么做』,我只是照他的吩咐,防止你被法国抢走而已。」 露克蕾莎点头,车内一片寂静。但是两人心里想着同样的事。 父亲从来没想过要拋弃这对专惹麻烦的不肖儿女,他们两个却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样真的好吗? 况且,切萨雷无故失踪三天又忽然冒出来,从头到尾没跟露克蕾莎商量就决定要私奔,她实在应该先拿本书从他头上敲下去再说。 但是她也知道,当切萨雷这样的人会想要逃离的时候,就表示他已经被逼到极限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连夜赶路,在正午时分来到中继点。换了车之后又走了一天,来到切萨雷找好的房子。 这屋子位在渔村的近郊,原本属于一位富有的渔夫,切萨雷的代理人花下大把银子向屋主租下,他们两人将以「屋主的远亲」身分长住。 这房子在小渔村里算得上豪华,比起在罗马的房子当然是不值一提。 露克蕾莎并不在乎,小房子至少比较不容易藏刺客。而且离其他村民有一段距离,感觉比较清静。 他们安顿下来,到附近小山丘上欣赏夕阳和海景,然后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光是思考未来就够花脑力了。 露克蕾莎早早就上了床,眼睛一闭就没声音了。想必真的很累。 切萨雷轻叹一声。 也好,等到明天早上,他们精神变好了,会有更多时间熟悉陌生的环境。 他才刚躺下,旁边的露克蕾莎立刻翻身跳起,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看到他惊讶的表情,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咯咯笑个不停。 「吓到了哦?」 「你干什么啊?」 「是你自己太没防备。」露克蕾莎理直气壮地说:「第一晚住进新房子,哪能这么简单就睡觉?」 切萨雷不禁失笑。 是啊,好不容易搬进新家,哪有不试床的道理? 两人深深地吻了好几分鐘,之前三天没见面又忙着赶路,直到此时才能重温对方的气息,一时差点忘了自己在哪里。 切萨雷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全身都紧张起来。他用手指贴在露克蕾莎唇上要她别出声,自己侧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会吧?才第一晚就…… 露克蕾莎强忍惊恐,低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也没有。」 连女佣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直到刚才,女佣还在楼下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乡下女人比较粗鲁,大老远就听得到她的脚步声。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了。 切萨雷伸手拿床边的剑。 「你去看着孩子,把门关上,千万别出声。」 屋里的灯几乎全熄,只有玄关旁的一盏小灯亮着。 切萨雷走下楼梯,看到女佣昏倒在餐桌旁。 他心中一紧,随即感觉到身后有人,想也不想转身一剑刺了出去。 67之2 对方快速地挡住他的攻势,两人在黑暗中过了几招,切萨雷立刻明白这人不但是职业级的杀手,而且还是他认识的人。 「米凯莱托。」 这人曾经是他的心腹,最得力的部下,切萨雷可以毫不犹豫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交给他。现在他却只想在他喉头刺上一剑。 「好久不见,切萨雷?波吉亚。可以把剑放下来吗?」米凯莱托瘦骨嶙嶇的脸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他即使把敌人活生生分尸也是这张脸。 「抱歉,我不太想呢。」切萨雷的剑仍然指着米凯莱托的咽喉。 米凯莱托自从帕斯卡事件后就离开了切萨雷,但是之后在切萨雷攻打弗利的时候,他短暂出现在切萨雷的营帐里,提示他攻城的秘诀,帮了切萨雷的大忙。 切萨雷绝不是不感激米凯莱托长年的贡献,但有两件事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米凯莱托是他见过最优秀的刺客。第二,米凯莱托早已不再听命于他。 「我绝对不会信任拋弃主人的人。」 「那拋弃父亲的儿子该怎么说呢?」 「说得好。你又给了我更多不能信任你的理由。」 「我不是来杀你的。」 「现在还不是,等你的下个主人对你下令就难说了。」 米凯莱托轻叹一声。 「我现在没有主人。也许不保证以后没有,但我今天是依照自己的意愿来见你,以朋友的身分给你一个建议。快点离开这里,带你妹妹回罗马去。你们没办法在这里生活的,永远不可能适应。」 切萨雷冷冷地说:「波吉亚家的人到哪里都不适应,也不需要适应。」 说完他忽然想到,背弃波吉亚家族的人有资格说这话吗? 「没错,所以你们应该回到罗马去不适应,而不是在这里不适应。因为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新的访客出现在这屋里。如果是来自罗马的人还好,他只是要你们回家。如果是来自别的地方,就是来取你们兄妹的命。不管你们逃到哪里,他们都会追上。」 「……」 「义大利没有你们容身之处,你更不能去法国。而你跟法国的同盟已经得罪了西班牙,更别提你弟弟的西班牙老婆正等着要宰你为胡安报仇。运气好的话,你们顶多被押回罗马,运气不好就全完了。别做傻事,切萨雷,这不像你。」 「傻事?我可不是那个蠢到跟间谍上床,把机密全部洩漏光,差点把自己和主人一起害死的人!」 米凯莱托并没有生气。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蠢蛋。正因为你的情人绝对不会背叛你,你更不该拖累她。」 切萨雷一股气往上涌,正要反驳,却看到阴影里又出现另一个人,挥剑朝米凯莱托砍去。 鲁菲欧。他终究是找来了。 切萨雷飞快闪开,让两个刺客相斗。 当两人暂时分开的时候,切萨雷开口。 「啊,米凯莱托,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鲁菲欧,你的继任者。我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了,毕竟你那个间谍情人就是他派来的。」 两名刺客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听到这话,眼神都闪烁了一下。 「鲁菲欧,你是来杀我的吗?」 「大人,我奉教皇之命来保护三位,直到你们平安回到罗马为止。」 「是吗?那你先把你的前任杀了,我们再谈吧。」 「非常乐意。」鲁菲欧早就想跟米凯莱托较量了。 切萨雷看着自己前后两任随从生死相搏,他缓缓退回楼梯上,打算趁机带着露克蕾莎和乔凡尼离开。 这时米凯莱托和鲁菲欧的剑双双折断,米凯莱托拿断剑指着鲁菲欧。 「够了!我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了,今晚没必要损伤人命。切萨雷?波吉亚,你如果还有理智,就跟你的新走狗回去吧。如果你没有理智,那么愿上帝保佑你。」 他飞快地窜出屋外。 鲁菲欧看到切萨雷的表情,知道此时不能多说废话,朝他一鞠躬就退了出去。 切萨雷回到房里,打开婴儿室的门。露克蕾莎立刻扑了上来。 「你没事吧?没事吧?」 「别担心。」 她苍白的脸上全是泪痕,全身颤抖,虽然努力保持冷静,仍然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切萨雷心中刺痛。如果今晚来的是别的刺客,可能…… 「刚才米凯莱托和鲁菲欧在楼下打了一场。」 「咦?那你怎么不阻止他们?」 切萨雷苦笑。 「我拿什么阻止他们?」 米凯莱托绝对不会听他的话,至于鲁菲欧,他的主人是罗马执政官,不是逃离罗马的切萨雷?波吉亚。 此刻的他,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情。 而且…… 露克蕾莎读懂了他的表情。 「如果他们两败俱伤,或是至少死掉一个,我们大概会比较安全吧?」 完全正确。 他光是应付米凯莱托就很吃力,如果再加上鲁菲欧,他必输无疑。唯一取胜的方法就是挑拨他们两个对战。 切萨雷很早就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偶尔还是会为自己没良心的程度吃惊。就像此刻。 米凯莱托从他还是大主教的时候就一直跟随他,和他併肩作战。是他最可靠的心腹,最体贴的知己,最亲近的朋友。 鲁菲欧跟他的感情虽然没那么深厚,但是长久以来听命办事,样样都处理得妥善週到,也是个优秀的随从,同样值得他的信赖。 即便如此,一旦他认定自己和妹妹的性命受到威胁,唯一的念头就是除掉这两个人。 这就是波吉亚家人的生活方式。每天不是算计别人就是提防别人算计,这种习性早就已经深入骨髓了。 就算最怀念的老友上门,他也不是请他喝酒,而是拔剑相向。 露克蕾莎柔软的掌心贴着他的脸颊。她的手心很凉,而且还在微微颤抖。 「没事了,哥哥。没事了。」 68 乔凡尼从来没看过海,非常兴奋。他在沙滩上大笑奔跑着,快快乐乐地捡贝壳,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鲁菲欧一直远远地跟着,在不造成干扰的状况下保护他们。或者说是监视。 要摆脱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但是,该怎么暗杀一个早有防备的暗杀专家呢? 切萨雷和露克蕾莎在沙滩上铺了毯子坐下,低声讨论着。 「你可以先带孩子躲起来,我假装放火烧房子,鲁菲欧一定会过来救火,我就趁这机会杀掉他。」 露克蕾莎微微一笑,一言不发。 切萨雷自己也知道这计划不够完美。太简单,鲁菲欧一定想得到。 况且,还得确认鲁菲欧身边是否带着其他眼线,甚至收买村民当他的眼线。 招揽手下这种事,米凯莱托和鲁菲欧都比他擅长多了。 露克蕾莎眼睛盯着儿子,提防他跑太远。 「除掉鲁菲欧之后,我们要去哪里?」 「现在港口一定都加强了警戒,必须避开。我们得先过一阵四处躲藏的日子,等风头过去,就搭船去法国。」 米凯莱托认定他不能去法国,他偏不信邪。 法国那么大,只要他离亚维农远一点,谁有办法逮他? 只是不知道港口什么时候会开放,这点比较伤脑筋。况且在那之前,还得先摆脱鲁菲欧。以及日后不断冒出来的,来自各方的追兵和刺客。其中还有不少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 「我知道,这种日子刚开始会很难熬……」 「我们会习惯的。」 露克蕾莎温柔地打断他。 「只是,也许习惯才是最大的不幸。」 看着切萨雷疑惑的表情,她微微苦笑。 她曾经向父亲宣示,一切以切萨雷的意愿优先。但是当切萨雷自己也看不清方向的时候,她还是得讲出该说的话。 「老实说,之前你摔伤的时候,我一直考虑在药里动手脚让你伤势恶化,再也不能骑马打仗。」 「妹妹,你实在是──」 「但是那样就等于杀了你。」 「……」 「我一直以为,只要你不再上战场,就可以长命百岁。但是就算窝在家里当大少爷,也有可能被暗杀。如果待在渔村里当渔夫,搞不好会死在海上。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况且,我打死也没办法想像你当渔夫的样子。」 老实说,切萨雷也没办法。 「不能征服城堡,不能赢取荣耀的日子,你真的受得了吗?」 「我说了,我不是为了好玩开心才做那些事!」 「这么说吧,我最想要的生活,是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坐在院子里读书听演奏,或是陪孩子玩耍。即使如此,当总督的职位被拔掉的时候,我还是难过得要命。想想看,手上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做多少事啊?如果连我都会这么留恋,那你呢?你是要改变世界的人啊。」 切萨雷不禁失笑。 「改变世界?辛苦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可能还比较大呢。」 「总比留在穷乡僻壤,慢慢凋零枯萎来得好吧。我还记得你以前当主教的样子,每天强顏欢笑,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那样的你,我不想再看到了。」 彗星虽然很快就会殞落,至少它可以照耀天空,那才是切萨雷的归宿。 切萨雷火气上涌。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回罗马?回去以后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一旦回罗马,整个世界都会联合起来拆散他们。 看她垂下眼睛,切萨雷瞬间明白:她早就知道这次私奔绝对不会成功。所以她才会这么平静,因为对她而言,这只是一次快乐的郊游而己。 最后一次的郊游。 「我一直觉得罗马很骯脏,到处都是谎言和阴谋诡计,所以一直吵着要离开。」露克蕾莎苦笑,「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像这样躲在纯朴的乡下假装善良老百姓,这种事我们真的做不来啊。」 的确,不合他们的天性。切萨雷心想。 「也就是说到此为止了是吗?花了那么多力气,一切都白费了?」 露克蕾莎摇头。 「没有白费。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答应我的每件事都做到了。所以我们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为了不要留下遗憾,必须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为止。 如今眼前是大海,终点已经到了。 切萨雷一时无话可说,只能紧紧抱住她。 「我不知道没有你要怎么活下去。那一定是一片黑暗。」 露克蕾莎握着他的手,强忍呜咽。 「你必须要……为自己点一盏灯。」 他们又在村子里待了三天。白天陪着乔凡尼在沙滩上玩耍,晚上等孩子睡了就尽情作爱。疯狂地,热烈地拥抱对方,为了纪念这段全心全意投入,一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恋情。 到了第四天,切萨雷命令鲁菲欧驾车,动身回罗马。 教皇亲自在梵蒂冈门口迎接他们。 「旅行开心吗?」父亲问。 兄妹两人互望了一眼。切萨雷简短地回答: 「风很大。」 他领着妹妹走进屋里。 69 达布昂斯枢机主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执政官大人,您不但拒绝法国对令妹的邀请,还要求路易国王取消法国和费拉拉公国的婚约,让露克蕾莎小姐嫁进费拉拉?这……虽然国王陛下个性温和寛厚,您也不该提出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啊。」 「我的要求非常合理。」切萨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路易国王显然是为了那不勒斯的战事太过劳心伤神,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事。第一,我妹妹现在的头衔仍然是那不勒斯的比谢列公爵夫人,而法国人向来看不起那不勒斯。我敢说全法国除了夏洛特和露易丝之外,没有人会欢迎她。」 「您太多虑了。」 「是吗?」 切萨雷把几封信丢在他面前。 「我妹妹已经连着好几天收到恐吓信了,『贱人,别想用你身上的那不勒斯臭气污染法国的土地!』我怎么可能把我妹妹送到有人写这种东西的地方去?」 那些信根本就是你自己写的吧?达布昂斯心想。 「法国一定会保证露克蕾莎小姐的安全的。」 「哦,那你们能抓到写这东西的人吗?」 不就在我眼前吗?枢机主教心里吶喊着。 「此外,我妹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丈夫的死虽然跟她无关,她仍然一直自责,前一阵子病倒,就是因为伤心过度每晚梦游造成的。现在病才刚好,就要她搬去那不勒斯的敌国长住,对她根本就是折磨。要是她在亚维农出了什么状况,法国负得起责任吗?」 「……」切萨雷强词夺理的功力,绝不是达布昂斯应付得了的。 「如果国王陛下真的有意帮助我处理妹妹的婚事,与其把她拖到亚维农去造成罗马和法国双方的困扰,直接把最合适的人选让给我们,不是更简单吗?她的前两次婚姻,我都没有立场说话,这次我一定要选择一个我看得最顺眼,能放心把妹妹交给他的人。而这个人就是阿方索?埃斯特。」 这是最后一次,他要把身为兄长的立场从海里捞出来,好好地为露克蕾莎选一个最可靠的丈夫,让她真正得到幸福。 埃斯特家的长子,未来的费拉拉公爵。那个为保护自家姐妹的荣誉挺身而出,剑术高超的男人。比起露克蕾莎的前两任丈夫都优秀十倍的男人。唯一一个不会让切萨雷一看就想杀他的男人。 「据我所知,费拉拉公爵虽然为他儿子安排和玛丽亚小姐订婚,阿方索本人其实更想要迎娶义大利新娘。如果法国宽宏大量成全,就会同时得到罗马,以及未来的费拉拉公爵的感激,你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话不是这样说,事关法国的尊严……」 「等我处理好妹妹的婚事,我就可以全力投入战争,也有更多时间协助国王陛下攻打那不勒斯,这才是法国最想要的吧?」 路易耍这么多手段,目的无非是两个:第一,要切萨雷和露克蕾莎分手免得影响夏洛特的权利,第二,要切萨雷专心处理战事。切萨雷只要做到这两件事,路易没有理由反对。 「既然大人如此理直气壮,您自己去说服陛下就行了,不需要我。」 「多几个陛下信得过的人帮我说话,陛下才会理解我的用心。况且,枢机您也该替自己打算了。」 「您是什么意思?」 切萨雷苦笑。 「枢机,我父亲已经老了,这点不容否认。虽然我非常不希望这天来临,下一次教皇选举总是要举行的。到时候,您觉得谁能够为您争取最多利益,是我,还是路易?」 达布昂斯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切萨雷,他现在还只能窝在法国当鲁昂大主教,等级跟枢机完全不能比。 一旦教皇选举来临,他就算选不上教皇,好歹也要捞个肥缺职位,到时还是得靠切萨雷帮忙。 的确,他不能得罪切萨雷。 「知道了,我会尽力说服陛下的。」 70 法比欧爵士全权代表费拉拉公爵和罗马谈判婚约,所以他自认有资格和费拉拉公爵一样傲慢。 「公爵大人对于波吉亚家强行介入费拉拉与法国婚约的蛮横行为十分不满,看在法国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答应。为了弥补埃斯特家受到的屈辱和损失,请罗马务必同意以下条件,否则就请你们知难而退。」 他抬高下巴,冷冷地念出种种要求。 「第一,嫁妆金额为十万杜卡特,波吉亚家并且需为新娘准备表列的各项珠宝,供新娘在各种公开场合配戴,以荣耀埃斯特家族与费拉拉公国。」 听到这金额,在场许多人都倒抽一口气。 光嫁妆就不是小数目,而表列的那堆珠宝更是让人心惊,以现在的国库状况…… 只有切萨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没问题。」 「第二,费拉拉公国每年缴给教廷的贡金,由四千五百杜卡特减为一百杜卡特。」 这回脸上变色的人更多了。这摆明是挑战教廷的权威! 切萨雷望向父亲。教皇火气已经满到喉头,但是自己儿女惹出的乱子,做父亲的也只好帮忙收拾。 「可以。」 法比欧看到连教皇都低头了,更是得意非凡。 「第三,有鉴于罗马执政官对妹妹生活的过度干涉,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纠纷,为了避免旧事重演,波吉亚大人在婚礼后三年之内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露克蕾莎小姐回罗马探亲,更不得前来费拉拉探望露克蕾莎小姐。」 全场哗然,连斯福尔札都摇头了。 不准回娘家就算了,他们凭哪一条禁止兄长去拜访妹妹?虽说大家都知道埃斯特家做这要求的原因何在,但是有这种婚约,谁还需要战书呢? 所有人都生怕切萨雷当场跳起来杀人,但他只是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阁下,您倒是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男方太差劲,哪个家庭会希望拿了大笔嫁妆的女儿又跑回娘家吃间饭?后半段更可笑,我忙着进行战争,怎么可能有时间跑去找妹妹和妹夫聊天?我还要拜託你们不要製造理由,让我带着大军去拜访哩。所以第三条是你们的问题,和我们家没有关係。不过如果您一定要我答应那也行,反正对我没有影响。」可以 囼 「呃……」 法比欧一时想不出话可以回答,气焰也消了一点点。 「不管怎么说,能够达成共识总是好事。」 散会之后,切萨雷留在座位上目送每个人离开。教皇转向他。 「儿子,本座以你为荣。你终于学会忍耐了。」 切萨雷一生最想要的,就是让父亲以他为荣。 他没想到必须让自己的心死掉一半才能得到。 晚上,切萨雷设宴招待法比欧。 法比欧喝到满脸通红,正打算邀请几个美女一起到房里继续开小型宴会时,切萨雷走过来邀请他去欣赏自己珍藏的宝物,不由分说硬是把法比欧从宴会里拖走。 跟着切萨雷走下楼梯,法比欧以为是罗马的地下宝库,没想到却是一条又黑又长的地道,只靠两边墙上的火把照明,有如通往地狱的道路。 没一会,法比欧发现这里真的是地狱。 通道两边全是牢房,铁栅里关着奄奄一息的犯人,手上沾满鲜血的狱卒忙着修理犯人,连向执政官行礼的时间都没有。 「波吉亚大人!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了,想请您欣赏我的珍藏啊。」 「您的珍藏就是这些刑具和半死不活的人?」 「当然不是啦。来,这边请。」 法比欧早就被吓得酒意全消,不由自主地后退,脚下绊了一下。 「哎哟,大人请小心一点。现在婚约已经成立,您得为自己多保重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请您多保重的意思啊。」 在火光的照射下,切萨雷无辜的笑脸看起来有如恶魔。 法比欧忽然明白了。 现在婚约已经正式成立,就算切萨雷把他一辈子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或是活活虐死再丢进河里,然后向埃斯特公爵回报说他无故失踪,对婚约的双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开始后悔之前不该态度那么差,但是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心里还在琢磨如何开口,切萨雷已经领着他走进一间房间。 很幸运的,房里没有刑具,只是墙上掛着两件看起来很不妙的东西。 一把餐刀和一柄长剑,上面都沾着黑色的痕跡,连瞎子都知道那是血。 「这就是……您的宝物?」法比欧张口结舌。 「哦,这可是独一无二的宝物呢。」 切萨雷热心地为他介绍墙上的凶器。 「这是我用来剖开斯福尔札那畜生的餐刀,而那把剑呢,是杀死阿拉贡的阿方索的武器。虽然动手的人到现在还没抓到,我由衷认为那人真是干得好。糟蹋我妹妹的人,本来就该不得好死。」 法比欧终于明白了,切萨雷这趟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 「如果您认为埃斯特大人跟令妹前两任丈夫一样糟糕的话……」 「当然不是,不然我怎么可能把妹妹嫁给他?埃斯特大人是个值得尊敬的男人,我曾经亲眼看他为自己姐姐的荣誉挺身而出,非常佩服他。问题在于,他会为我妹妹挺身而出吗?」 法比欧深吸一口气。 「大人,埃斯特家族对家人的爱一点也不输给波吉亚家族。露克蕾莎小姐成为埃斯特家人之后,一定会得到她应有的关照。」 切萨雷点头。 「很好。为了阿方索着想,请您随时提醒他您刚才说的话。我实在不希望这面墙再掛上第三把血刀。」 照理法比欧应该开口抗议他的无礼恐吓,但是他之前已经吓到腿软,再看到眼前这张面无表情,雕像般的脸孔,他知道切萨雷是说真的。 「我……知道了。」 切萨雷这才笑了出来。 「这样我就安心了。我们回宴会去吧!」 曲终人散后,切萨雷独自坐在壁炉前沉思,直到母亲出声叫他才回神。 「切萨雷,我也许没资格说话,但这回的嫁妆实在高得太离谱,我们要去哪里弄那么多钱?」 「母亲,您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你该不是想从军队的经费里面挪出来吧?不行啊!虽然我很希望露克蕾莎结婚,但是如果军队费用不足,在战场上会出大事的!你总该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切萨雷打断她。 「我的确是在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母亲。」 他微微一笑,说出很久以前就说过的话。 「因为如果露克蕾莎出了什么事,我就去死。」 完结 阿方索?埃斯特确实向切萨雷提过,他很不满法国人的骄横,希望迎娶义大利新娘;他可没想到切萨雷会把自己妹妹下嫁,顿时喜出望外。 虽然他父亲再三警告他,切萨雷只是把自己玩腻的婊子塞给他而已,要他不要兴奋过度,但他一见到露克蕾莎的画像就昏了头,一心一意要完成婚事。 加上法比欧从罗马写信回来,大力称讚露克蕾莎容貌美丽,举止端庄而且多才多艺,完全不像传言那么不堪,让他更加期待。 费拉拉公爵也不再说话了。埃斯特家从这桩婚事中捞了这么多好处,傻瓜才会拒绝。 在大家喜气洋洋开始筹备婚事的同时,远方的战端也逐渐昇起。 婚礼前一天夜里,露克蕾莎站在乔凡尼的小床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不由得热泪盈眶。 「很抱歉,这回还是没办法让你带他一起去。」切萨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露克蕾莎摇头。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已经想开了。」 她以前一直以为真心爱她的男人一定也会接受她的孩子,现在终于明白在政治婚姻中不可能奢望这种事。 就算不是政治婚姻,天底下唯一能做到这点的男人也只有切萨雷。 「至少这次是因为他在法律上是你的儿子,而不是因为对方嫌弃他的出身,感觉比上次好多了。况且……」 乔凡尼讲话越来越流利,万一他去了费拉拉,公然说出「妈妈跟舅舅亲亲抱抱」之类的话,一切都完了。 正如切萨雷所说,天堂跟地狱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们现在就待在自己打造的地狱里。 「我想再过个两三年,等他懂事学会不能乱讲话以后,我们可以送他去跟你住。他现在是个公爵了,埃斯特家一定会欢迎他。」 露克蕾莎微微苦笑。她的哥哥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替她着想。 「我得跟你道个歉,婚礼结束我就必须马上离开,不能去送你。法恩莎那边情况不太稳。」 露克蕾莎想到他为她的婚事花掉那么多钱,军备跟军餉可能都会出问题,不禁全身发冷。 「你千万要小心。」 切萨雷看着她忧虑的脸,笑了出来。 「不用那么紧张,没钱有没钱的作法,打仗靠的是计谋。」 「我想婚姻也是吧。」 两人笑了一阵,切萨雷又说了。 「鲁菲欧会跟你一起去费拉拉。」 「不用了……」 切萨雷打断她。 「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你知道鲁菲欧的本事,只要你给他机会发挥,他不会背叛你的。」 他伸手贴着她的脸。 「祝你幸福,妹妹。」 「别担心,这回我会拼死拼活维护婚姻的。」因为是他牺牲奉献为她换来的。「至于幸福,从生为你妹妹那刻起,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切萨雷不晓得该说什么,也没必要再说了。 他慢慢退开,两人交缠的手指也缓缓解开。 然后,永远地分开了。 正如切萨雷所说,婚礼一结束他就立刻上路,所以只有教皇和梵诺莎去送露克蕾莎。 费拉拉距离遥远,再加上那条三年内不得回娘家的约定,父母和女儿都知道以后大概很难再见面了,三人在马车前抱头痛哭,直到不得不出发的时候为止。 「父亲,母亲,你们别再哭了,三年一到我就会马上回来看你们的。」 梵诺莎一时衝动,紧紧抓住女儿。 「露克蕾莎!你……你千万别恨我们啊!」 那晚跟切萨雷谈话之后,母亲终于体会到,这段婚姻说穿了就是把女儿从世上最爱她的男人身边硬生生拉开,同时也让儿子痛不欲生。不管有什么理由,带来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我怎么可能恨你们?你们生下了我们,不是吗?」 带着无悔的笑容,露克蕾莎?波吉亚离开了罗马,走进新的时代里。 ※ 教皇缓缓走向寝宫。他虽然哭得全身虚脱,脑袋已经渐渐恢復清醒,开始做下一步的计划。 他得颁发一个詔书,宣称小乔凡尼其实是他和某位不知名女性的私生子,他那对乖巧的儿女为了避免父亲困扰,主动把孩子带去扶养,但他现在决定正式承认乔凡尼。 为了切萨雷和露克蕾莎的前途着想,必须尽快把世人对于「波吉亚兄妹乱伦养孩子」的记忆抹去。 当然,熟悉波吉亚家族的人一定不会相信这份詔书,但是也绝对没人敢异议。再过个几年,世人只会记得这份詔书,而不是一堆耳语流言。 人都是健忘的。 回到寝宫,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维多莉亚。仍然穿着男装,怯生生地站在床边。 「你怎么来了?」 「我是想,露克蕾莎小姐出嫁了,教皇陛下今天心里一定很难过,也许可以来陪陪您。不过,也许您看到我会更不开心也不一定……」 教皇苦笑。 「为什么会不开心?因为本座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命令你帮忙陷害安东尼,你不敢拒绝吗?别傻了,本座怎么可能为了那种傻事责怪你?」 维多莉亚高兴得泪流满面。 「教皇陛下……」 「别哭了。」教皇擦去她的眼泪,「老实说,本座今天还真的挺需要人陪伴的,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将维多莉亚搂进怀里,但是过了没多久,他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颓丧。 「又来了!本座的女儿离开我还不够,现在居然连男人的尊严也消失了!」 维多莉亚连忙安慰他。 「陛下您想太多了,您只是因为最近烦心事比较多,加上小姐出嫁心里难过,所以才……」 「不要傻了!你知道本座几岁了吗?本座已经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尽情欢乐了。」 他将脸埋进双掌。 「从此以后,我就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每天只能跪在床上祈求上帝快点把我带走。」 「陛下,您别这样……」维多莉亚的眼泪又掉出来了。 「好了,不用安慰我,回家去吧。你还年轻貌美,不用浪费时间在一个糟老头身上。」 维多莉亚知道教皇之前也曾经为不举所苦,因而冷落了茱莉亚,走上分手一途。她下定决心绝对不踏上茱莉亚后尘。 「您……您为什么这样说?您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留在您身边吗?光是看着您,我就能确实感觉上帝的慈爱,看到您一次一次度过难关,对我而言就是真正的神蹟展现。如果不能留在您身边,青春跟美貌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怎么样,我求您别赶我走,求求您!」 教皇想到自己雄风不再,已经是生不如死,当然不愿在身边留个看得到吃不到的女人,天天刺激他的自尊。 但是看到维多莉亚楚楚可怜地流泪哀求,眼中充满崇拜爱慕,心里确实相当受用。 他扶起她,捏捏她泪溼的脸颊。 「我们改天再去夜游吧!」 ※ 教皇在午睡,维多莉亚站在梵蒂冈的阳台上,着手打草稿。 「在画街景吗?」茱莉亚走了过来。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把眼前的景象画下来。」 「我不懂画,不过今天的风景真的很美,尤其是这片夕阳。」 半边的天空被染成火红,彷彿连大地都要跟着烧起来。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壮观的晚霞,希望至少能在天黑前画个大概。」 茱莉亚点头。 「是啊,晚霞稍纵即逝,只有画入图中才能化为永恆。」 这话一出,两人都僵住了。脑中同时浮现一句话。 ──世上没有永恆的东西。 维多莉亚忽然没了作画的兴致,茱莉亚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看着那片赤红,愤怒的天空。 ※ 切萨雷?波吉亚勒停了马,站在山丘上,远远地看着送嫁的车队驶向和他完全不同的方向,带走他一生的至爱。 他知道自己还有光明的未来,还有很多场胜仗要打,很多土地等他去征服。但是人生中最灿烂,最刻骨铭心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从此以后,只剩回忆安慰他。 他掉转马头,奔向他的天命。 在他身后,夕阳缓缓落下。 72 教皇亚歷山大六世,俗名罗德里哥?波吉亚,于一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死于不明恶疾,享年七十二岁。 切萨雷?波吉亚,于一五○七年三月十一日死于战场,享年三十二岁。 露克蕾莎?波吉亚,于一五一九年六月二十四日死于產后併发症,享年三十九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