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雪(卧底,1V1)》 楔子【一】 这里是腾冲市人民医院。 程云清坐在急诊大厅的公共座椅上,困得睁不开眼睛。 今天去怒江景区玩了一整天,回来后,在当地的玉石加工厂挑了些明天要带回去给父母的手信礼,到这里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原本约好和当年的大学室友邹静见面叙叙旧,谁知和她一起赶到医院的还有一辆120救护车。 邹静只来得及跟她打个照面,就一头扎进了抢救室,这都一个多小时了还没见出来。中途几个科室的医生一同进了抢救室会诊,程云清估摸着是个危急难办的病人。 这座城虽然号称四季如春,但寒冬夜晚的冷意依然有些渗人,程云清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十一分。 旁边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几个医护人员走了出来,程云清抬眼一看,里头没有邹静。一直在旁边等候的家属冲上前,没听医生说两句就嚎啕大哭,哀恸的声音响遍整个急诊大厅,有护士推了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床出来,家属扑上去,泣不成声。 程云清静默着看了一会儿,就把眼神收回低垂对着地面,心里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满是冰冷器械的病房,来往匆忙面无表情的医生,还有刚才那样的生离死别,这一切都是她早就习以为常的。 毕业后分别至今,四年多没见了,程云清很想和邹静聊聊再走。 这次旅游团的时间安排得太满,她又是明天一大早的飞机,然而时间又过去二十分钟,旁边抢救室关上的门仍没有再度打开的意思。程云清犹豫再三,解锁手机想给邹静发条信息,说她先回酒店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刚按动手机键盘输入几个字,旁边抢救室的门又开了。 邹静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还坐在那等她的人,双手抱住头哀嚎道:“云清你还在啊?对不起,对不起!” 程云清笑了笑,站起来说:“没事,刚想给你发短信。我来得不是时候,先回去了,你有病人就先忙吧。” “啊?你有事急着走吗,我马上就完事了,请你吃个宵夜咱们聊聊你再回去啊。”邹静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见面机会。 程云清聚了聚眉心,用下巴指指抢救室,问:“走得开?” 邹静肯定地说:“嗯,我交个班就能走,你再等我一下。” “好。”程云清点了点头,邹静就转身进了诊室。 呼了口气,有白色的雾气散出,程云清将发凉的双手揣回外套的口袋里,往旁边踱着步子取暖。 抬眼随意一瞥,抢救室半开的门里,程云清看见最靠门边那张病床上的病人,但这个视角看不到全部,只是胸部以下的地方。她一下子就注意到那人正在输液的手,那奇怪的摆放姿势,八成是脱臼了。小臂外侧还有一道六七厘米的伤口,伤口整齐,照她的经验,推测应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所伤。 这次出门旅游前,程云清的父母三番五次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原因是看了几个腾冲市抢劫杀人的新闻,加上毕竟是西南边陲,在父母眼里那就理所应当是个遍地强盗横行的地方。 程云清还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抢救室另外半边门也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医生,侧眸打量她一眼,大概以为她是哪个病人家属。程云清垂首别过目光,那医生便步履匆匆地径直走开了。 正打算调头往回走,一抬眼,透过双双敞开的抢救室门,这次程云清看清了刚才那个病人的全貌。 她定睛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点儿矛盾,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准确形容眼前这个人——他的身形修长清瘦,手臂肌肉线条却明显,看起来很有力量感,但此刻双目紧闭,整个人苍白而虚脱,忽然间,他开始全身剧烈地抽搐,血管青筋旋即暴起,端正的五官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不堪。 旁边的护士连声惊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病床前查看情况。 ———— 再次高亮一下,正文OE,番外HE,能接受再进哈[鞠躬] 存稿失败,直接开文,更新频率尽量固定,但无法保证日更 虽然有人追文投珠评论讨论什么的会更有动力,依然建议不爱追连载的读者囤文哦 新的尝试,不确定能不能写好,非常感谢理解和陪伴~ 楔子【二】 “云清,走啊。” 身后传来邹静的声音,程云清收回目光,转头看见她已经脱下手术服,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程云清迎上去,邹静把正在围围巾的手放下来,亲昵地挽住她胳膊问:“想吃什么,烧烤好不好?” “我随便。”顿了一下,程云清转眼,轻笑着揶揄她:“你现在敢吃夜宵了,不减肥啦?” 邹静怪叫着吐槽,“还减什么肥啊,每天累得要死,只能靠卡路里缓解……你呢,你们科室忙不忙?” “也忙啊,这次出来的假都是请了好久才批下来的。”程云清笑起来,从她今夜在这家医院的急诊情况来看,倒还比她轮班急诊时看的病人还少些。 邹静感慨道:“你们是大城市的三甲,又是神外那么厉害的科室,我们这种小地方当然比不了咯。” 两人并肩聊着走到急诊楼门口,正好开过来一辆越野车停在门前,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面容凝重,行色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走进急诊室大门。 浓墨般的夜色里,借着室内透出的灯光,程云清瞥见门口那辆车的车牌,打头是两个红色的字母WJ,是武警的车。 “奇怪,有人报警了?” 邹静回头看向那两人的背影,他们明显是冲着抢救室的方向去的。 程云清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邹静转过脸,见老同学面露疑惑,压低了一点声音,跟她说:“可能是我们同事报的警,刚才抢救了个病人,吸毒的。”停顿一瞬,声音更低了:“……搞不好是贩毒的。” 程云清一愣,邹静又说:“不过一般的量没那么大,刚送过来的时候差点猝死。” 程云清听完反应了下,抿抿唇,也说不出什么,轮急诊时她不是没见过瘾君子,很容易分辨,多是大半夜跑到医院来,神志昏聩,抓耳挠腮,张口就说自己浑身难受哪哪儿都疼得要死,要求打杜冷丁,但像刚才那样的,她还从没遇到过。 回过神,程云清拉着邹静继续往前走:“要是遇到这样的还没人报警,那你们医院的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到位了。” 邹静不以为意,解释道:“我们这小地方,挨着缅甸,吸毒的人不要太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报警,最多不就拘个留罚点儿款,放出来还得继续吸。” 这个话题太沉重,邹静叹口气,语气漠然却不自觉带上点儿矛盾,“真沾上了,这辈子就到头了,好一点儿倾家荡产落个全尸,还有人以贩养吸的,自作孽,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两人边说边走出医院,来到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已经接近凌晨时分,前前后后只有这家店还开着门。程云清和邹静笑着谈起很多读书时的往事,大学的同学,还有目前各自的生活。邹静毕业后便回到老家这边工作,跟她一个同乡校友结了婚,日子过得平淡而顺利。 “你呢,平时很少跟大家聊天,都不知道你们的近况,你该结婚了吧?”邹静问。 程云清低下眼睛笑笑,摇摇头:“没有。” 邹静吃了一口烤串儿,接着问:“有男朋友吧?” 程云清顿了下,欲言又止的样子。见状,邹静皱眉:“怎么,不会一直没谈吧?” “一言难尽。”她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淡笑道:“总之现在就自己,一个人其实也挺好的。”她说的是实话。 后来聊了些这个那个的八卦,时间太晚,程云清还没收拾行李,两个人只好道别。 第二天,程云清乘飞机返回江城,她坐在机舱里,望着窗外的连绵起伏的低山和丘陵,回忆起这些天去过的地方,世外桃源一般的古镇,清澈见底的黑水河,蔚蓝汹涌的怒江,心里突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边陲小城,回到霓虹闪烁的大都会去。 这样新鲜而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就连空气似乎都能让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而城市里那些按部就班、毫无波澜又一成不变的生活,每日身在其中,仿佛能嗅到人慢慢老去而腐朽的气味,生死都无法让人动容。 误会【一】 半年后。 暮春时节。 晚上六点,程云清照例到单位医院急诊楼轮班。 诊室在一楼,推窗刚好能看到病房楼前面,有人在推着轮椅散步锻炼,花坛里栽种的那几株垂丝海棠已经开到荼蘼,花朵细密掩映在浅碧繁芜枝叶里,风吹过,细碎的花瓣打着卷儿飘落枝头,像是一片粉白的湖面掀起层层迭迭的涟漪。 今日程云清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得闲,刚跟前一班医生交接完,救护车马上送来一个心梗需要急救的病人,尽管现在已经过了清明,天气早已回暖,心脑血管的病人数量却没见比年前少。后来又来了两个出车祸的,其中一个脑出血,好不容易才抢回来,整个急诊楼的人都忙翻了天。 全部处理完后,程云清回到外科诊室,刚想去个洗手间,有位被自己养的藏獒咬伤的病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满脸涕泗横流,哭着喊着求医生救命。 程云清低头查看了下他用手紧紧捂着的屁股,并未见血流不止,她手一抬,指着旁边的挂号窗口:“先去挂号。” 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出来,回到诊室,夜色渐深。 程云清坐在电脑前,准备接着叫下面的号,鼠标点击0171号陈鸿江的姓名后,门外那个刚才自称被藏獒咬了的伤者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他才刚到门边,外面忽然乌泱泱地来了好几个人,程云清抬眼,忍不住皱起眉。 “不好意思几位大哥,叫的是我的号……”陈鸿江好声好气地抬高声音提醒。 “叫你妈叫,没看到老子被砍流血了?再废话砍了你!”一个穿黑衣服杀气腾腾的男人一把推开陈鸿江,冲进急诊室,后面几个黑衣人接连跟上,每个人身上或脸上都挂了彩,头一个进来的人嚷嚷着就跟程云清说:“医生,我们被砍了,快帮我们看一下!” 是刀伤,程云清有些愣神地看着他脸上的口子,还未及作出下一步的反应,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她的视线下意识移过去。 “旭哥,让旭哥先看!”几个穿黑衣服的人纷纷让道,有人狗腿子地呼啦啦拉动椅子递过去,刚进来那人没什么意见地顺势坐下来。他没有穿黑色的衣服,一件背心外面套一件不灰不黄的宽松衬衫,左臂上绑着一圈用来止血的布条,已经被暗红的血迹渗透了一半,在他身后的一片乌漆墨黑里反而显得有点众星拱月。 程云清抬眼,不住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人,诊室里随之像是有几秒停滞般的空白。 旁边一个马仔着急地叫起来:“喂,医生,快给我们老大看看啊,他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妈的流了好多血!” 程云清抬起头,看一眼那个说话的人,沉默片刻,平静地说:“你们先出去。” 空气安静一瞬,诊室里旋即炸开了锅。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我们被砍了,你不帮我们治啊?” “医生了不起是吧?” “信不信现在就砸了你这里?” 程云清从椅子上站起来,若无其事地从这六七个人中间穿过,到门外扬声叫陈鸿江:“你进来。” 可眼下这个情形,陈鸿江却有点不敢进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况他只是个奉公守法的普通小市民,这群混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他迟疑地怂在门前,进退两难。 身后有个人恶声恶气地冲程云清嚷:“急诊,什么叫急诊?我们不比他急吗?!” 程云清回头看着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情绪,但这样的面无表情,落在那帮人眼里,却似乎更显得鄙夷。 她默了下,淡声道:“急不急是由我来判断的,你们如果还想看病,就去按医院规定挂号,否则就离开。” 对方叫起来:“没看到我们老大流那么多血啊,失血过多会死的你不懂啊?” 程云清的语气平静无波:“旁边就是太平间。” 站得离她最近的那个黑衣男抬起手作势,怒声喝骂:“你他妈的……” “阿栋——”旁边及时响起的声音阻止了程云清面前那个巴掌的落下,她循声转过脸,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摆摆手说:“去挂号。” 阿栋不服气地嚷嚷道:“旭哥,这女的不识好歹,还咒你……” “叫你去你他妈聋了。”声音不大,甚至没有疾言厉色,震慑力却足。 阿栋明显是怕他的,没敢再顶嘴,低头用口头语低骂一声,转身往分诊台走去。训斥完他,被称作“旭哥”的那人站起来,往门这边走,侧身从程云清旁边经过时,衣摆掀飞轻小的弧度,带起了一点微风。 其他人眼看着他出了门,愤愤地瞪了程云清几眼,也只好跟着出去。 陈鸿江这时才小心翼翼地摸进来,程云清把视线从那伙人的背影上收回来,开始问诊:“过来吧,把门关上,伤哪儿了?” 伤口不深,程云清帮他消毒处理之后,又开了狂犬疫苗的注射单,简单安抚几句,陈鸿江拿着那几张单子开门走出去。 程云清回过眼看电脑,屏幕上比刚才已经多显示了好几行,她从上到下粗略扫一遍,把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的名字上。 ——林旭。 ———— 名字是假的 误会【二】 程云清对着电脑的显示器,轻轻点击两下鼠标,叫了后面一个号。等待病人进来的间隙,她抬起眼角扫向门外—— 那一伙六七个人靠墙或站或坐,脸色均十分不耐烦,还有忍痛忍得时不时龇牙咧嘴的。那个叫林旭的男人则大喇喇伸长双腿坐在一排公共座椅的最左侧,透过半开的门,能看得见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自认记忆力向来还可以,以至于刚才第一眼就让她想起来眼前这人十分眼熟,只是,基本不可能。 从腾冲到江城,近三个小时航程,两千公里,怎么可能? 程云清收回目光,下一个病人进来,是洗澡的时候滑倒摔伤了,她很快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再下一个病人是玩健身器械不小心手臂脱臼,也不是大问题。 刚轮到0174号,那帮混混便一窝蜂地全部挤进了不大的诊室,除了那个叫林旭的。他抱手靠在门边,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屋内。 “医生,你轻点行不行啊……啊,疼、疼——” 刚才叫嚣得最厉害的冯栋,现在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嚎。程云清半蹲下来,叫了个护士帮忙按住他,她才能继续在他腰上的伤口处缝针。 另一个人苦着脸看着他们,斯哈斯哈抽着凉气说:“医生,你缝针都不打麻药的啊?等会能不能给我打个麻药啊?” “就两针还用打麻药?你怂不怂啊,老子当年被砍了十几刀都没打麻药。” “吹你妈逼牛,砍了十几刀你还能站这?” “不信啊?不信你去号子里问刘文忠啊。” “你爹才进号子。” “喂医生,等会儿麻烦你小心点我的虎头啊,前几天刚花几万块纹的,别缝歪了……”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堪比五百只鸭子聚在一起的吵闹程度,嘈杂话音起落的间隙,程云清隐约听见一个很低的轻笑声,她落下最后一针,把手上的线打好结,然后抬起眼,直直看向门边的人。 四目相对,林旭松散的笑意此刻还挂在唇角,见程云清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把笑容收起,视线往旁边转开,撇了下嘴。 “这里是医院,请你们安静点。”程云清注视着林旭出声,实际上,从头到尾他都一言未发,似乎不该冲他发作,但她心知他是这帮人的头目,只有和他说才管用。 林旭回过视线,打量了下她,侧眸对其他人发话:“听到没有,都把嘴闭上。” “疼也不让喊啊?”其余的人嘀咕了几声,见林旭不开口,除了缝针的那人哼唧几下,旁人也没再大声嚷嚷,所以后面几个人的伤口程云清处理得非常快。 林旭最后一个坐到程云清面前,解开缠着的止血布条后,他直接把受伤那一侧的衬衫脱了下来。伤在他右手的大臂上,约七厘米长,刀伤——据程云清目测,应该有五六毫米深,这种程度的伤口处理起来必须要进行局部麻醉辅助。 开了药单,缴费后,护士很快将需要的药剂取来。 抬起林旭的手时,程云清的目光状似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肘窝,那里只有几处小的划伤,除此之外,肌肤平整,未见什么注射针孔之类的痕迹。 事实上,单就他手臂上匀称结实的肌肉来看,也根本不像她之前见过那些瘦骨嶙峋的吸毒的人。 搞不清为什么,程云清觉得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她手持镊子,抽出几根棉签,弯下腰小心翼翼给他的伤口清创消毒,脑海中一边回忆着在腾冲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伤在哪只手,可距离那时毕竟已经过去了小半年,饶是记性还算不错,这种细枝末节,她也没办法记得特别分明。 冲洗的时候,他一声不吭,表情未变,手掌下意识虚虚捏攥成拳,小臂上血管筋络因为忍痛用力些微凸出皮肤,看起来格外显眼。 程云清转眸时无意间与他对视一眼,又迅速别开。 七厘米的伤口缝了九针,整个过程只不过用了十分钟。程云清最后把线剪断,然后抬起眼睛—— 林旭的视线正定格在某处,程云清顺着他的眸光低下头,忽然全身一紧,下一秒,手已经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 “你看什么?!”巴掌声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就像油浇到满是热水的锅里,四周迅速围上来几个人收紧,将她包围住—— “我操你妈的你发什么神经?!” “是不是不想活了?别以为真不敢揍你!” “惹恼了老子弄死你啊!” 程云清攥紧拳头,手指隐隐有些发抖,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嘴里一边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边伸手用力推搡了她一把。后腰随即不受控制地撞到桌子,她重心一倒,连忙扶住桌角借力才堪堪稳住身形。 一旁的小护士已经吓傻了,喊了几声“哎哎,冷静点,不要动手不要打人!” 说着,一路小跑到外面去叫保安。 这个耳光挨得十分突然,林旭怔愣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挨打的那半边脸有些麻木,显然对方是用尽了能使出来的十成力气的,他轻眨了下眼睛,偏过头,眯眼去看程云清,后者呼吸粗重,下意识攥着她不知何时敞开的衬衣领口,牙关咬得死紧,眼睛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过了一秒,林旭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再过了一秒,他轻嘲地呵笑了声。 程云清万万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竟然还笑得出来,眼睛越发不可置信得瞪大。 周围几个人本来正剑拔弩张,恨不得马上冲上来打她一顿,此刻看着他们老大的反应,摸不准是该继续骂还是动手,场面突然一下子寂静得诡异。 林旭漫不经心地笑着起身,左手伸直去够到身后的衣服,略显僵硬地把受伤的右手塞进袖子里穿好,然后回过眼,颇为玩味地盯着程云清脸看了一会儿,目光从她面颊一路下移,落在她胸前的乳房——那个刚才让他挨打的部位。 明目张胆目测两秒,林旭挑衅似的抬眸,与她对视——程云清听他轻蔑地哼笑一声,接着是让她更加难堪的一句:“不就34B,有什么好看的?” 误会【三】 浑身血液仿佛一下子齐齐冲上头顶,程云清登时觉得脑袋像是装进了真空的袋子里,太阳穴酸胀得厉害,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羞恼,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哈哈哈的笑声,始作俑者却没再流连,径直抬步朝外走,转瞬之间就走到了诊室之外,一众人自然要跟上去的,迅速散了个干干净净,空气中只留下几句“什么玩意儿,臭婊子!”“旭哥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啊,还用得着看这种货色?”“她要是34E老子还看看……”之类的污言秽语回荡在医院的过道里。 程云清站在诊室里平复了好一阵子汹涌的情绪,几分钟后,医院的保安和旁边科室的同事轮番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可眼下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后面还有排队等候的病人,程云清只好敷衍几句打发了他们。值班领导闻讯后,过来象征性地安抚了她两句,也没说什么有用的,毕竟这连医闹都算不上,谁见过医闹是医生把病人给打了的?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消停下来,医院很快恢复秩序井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半夜没什么病人,程云清得闲下来,伏在桌上休息,生物钟乱了,自然是睡不着的,她稍眯了一会儿便睁开眼,从胳膊和桌子的缝隙间看向地面。 忽然间,她注意到胸前一个不起眼的东西,顿了顿,忍不住坐直身体。 程云清把别在白大褂左胸口袋上的名牌摘下来,捏在手里看,左上角是她刚进医院那年穿制服拍的寸照,披肩发扎成低马尾,衬衣一丝不苟地系到了最上面那颗纽扣,戴的时间久了,照片表面像是蒙了层雾,右边是行楷印刷的她的名字和职务,脑海中不禁再回忆一遍早前发生的事情——那人眼神聚焦的地方,莫非……他只是在看她的名牌而已? 难道是她先入为主的偏见造成了误会?……可如果是被她误扣上臭流氓的罪名,正常人至少都要辩驳一二的,为什么他一句都不解释,反倒说出更过分的话?除了加深她的刻板印象之外,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还历历在耳,回想起被力道震麻的手感,程云清下意识微微蜷缩了下指节,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样默默放空思绪静坐了一会儿,重新把名牌戴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和同事交完班,程云清回家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倒头就睡。 虽然身体非常疲惫,这一觉却睡得不太安稳,半寐半醒间,程云清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脊椎紧紧抵住那坚硬厚实的胸膛,下意识想挣脱,不知为何,丝毫使不出力气。 窗帘的缝隙透出大亮的天光,眼前轮番出现成年男性手腕的尺骨茎突,滚动的喉结,紧绷的肌肉线条,还有完整的带全英文标注的生殖系统概观图,她对这些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滚瓜烂熟,是《人体解剖学》里的内容吗? 床品是真丝材质,本该爽滑亲肤才对,程云清趴在枕上,贴着额头的另外一只手背却满是细密的汗——好热,这才几月份,温度突然就变得这么高了。 干脆打开空调吧,她思绪混乱地想着,遥控器好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可她浑身虚软,实在没力气爬起来拿。 好像有一双手不断在她的身体上下游走,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阵酥涩的痒感,乳尖挺立起来蹭弄在掌心,触感实在,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 到底是谁的手? 程云清翻了个身,拼命想看清那个人的脸,但只是徒劳的无用功,下体有些微的胀满感,她下意识夹紧双腿,蜷起身体,潮汐般的快感一波波袭来又很快褪去。 阴道内流出的津液渐渐将内裤濡湿,像是一记警钟敲响,将她拖离迷乱的梦境,重新回归现实。 程云清蓦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屋顶悬着的吊灯。 她没着急起床,而是舒展开身体平躺在床上,卧室空间非常充裕宽大,完全没有刚才梦中那种难以言喻的逼仄和潮热感。 这房子是程云清准备跟赵治平结婚的时候一起买的,全款,黄金地段的新楼盘,当时考虑一步到位,所以直接买了小区内最大的户型,一百六十平的江景平层,房本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刚买完就迎来江城房价的疯狂增长,到如今市价几乎翻倍。 房款的大头是赵治平家里出的,装修风格也是按照他们家那个富丽堂皇的审美喜好,其实她并不钟意。 程云清热衷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可若凭心而论,于她而言,赵治平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选择。他们是同行,以后的生活里必然会有共同话题,他家里经济条件非常好,完全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再加上他性格理性沉稳,和她在一起,像是这辈子都会相敬如宾,不可能吵架。 然而,就在他们订完婚,约定好去领证日期的半个月前,程云清和同事一起在商场逛街时,好巧不巧,居然遇见赵治平带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奢侈品店里买包,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得又搂又亲。 程云清的性子,即便是当场撞破这种事,也绝无可能做出撕扯吵闹歇斯底里的样子。 和赵治平坐下来谈时,他倒是坦诚,当下就对她说:“清清,你很好……但你就像一杯白开水,可能适合喝一辈子,而我受不了一辈子都寡然无味。” 本已筹备得差不多的婚事自然无法再继续,赵家家长自觉理亏,主动说房子不要了,权当做是给程云清的补偿。程家却不想受他们这份“恩赐”,坚持将他们出的那部分钱退了回去,程云清父母更是从此将赵治平一家视为仇敌。 反倒是程云清自己谈不上太强烈的意难平,她对赵治平,同样适用那句话。 当初答应和他结婚,更多是无非年纪到了,找个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人,做世俗认为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程云清渐渐有些烦躁,起身洗漱好,随便弄了点东西吃补充体力,就坐到了书房里电脑前,打开一个文件夹,整理之前出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她平时工作忙,业余爱好不多,摄影勉强算一个。 鼠标从上到下划拉一遍,程云清看到几张腾冲的人文风景照,忽然间想起那夜边陲小城医院的急诊室来。 她点开聊天工具的软件,登陆后在列表里找到邹静,对方头像亮着,刚好在线有空,程云清先寒暄着聊了几句,然后才进入正题,问了她一个问题。 邹静看着手机里程云清发过来的信息,好一会儿都还在迷茫,确认般问:“你来我们医院那天我抢救的那个吸毒患者?” “嗯,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程云清重复问她。 “这么久了哪能记得住啊,我今天休息,得等明天到医院找人查一下。” 片刻后,邹静发来一句:“怎么了,突然想起问这个?” 程云清怔愣一瞬,也有些搞不清自己问这干什么,这个小混混的头目和那个冬夜在异乡急诊看到的患者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在电脑前沉默了好几秒,她打字回复:“没什么,不用了。”复又觉得这回答似乎有点敷衍,加了一句:“昨天遇到了个长得挺像的病人。” “哦,那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邹静回复完,很快再敲了一行字过来:“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后来那个人好了一点就被部队的人带走了。” 程云清静静地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又随便跟邹静闲聊了些别的,便关掉了电脑。 ———— 第二次见面:偏见 前夫哥戏份尚未杀青哈 再遇【一】 休息日,程云清按惯例到老城区父母家去吃午饭。 程云清的父亲是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母亲是高中教师,两个人如今双双退休,赋闲在家没什么事,平日里就帮程云清的表姐周仪看看孩子。 周仪的丈夫常年在台湾出差,她自己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财务总监,也是个大忙人。周仪家和程云清父母家离得不远,上班时她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晚上由程云清父母接过来吃饭,等八九点加完班,她再过来带萱萱回家。 站在父母家门口,程云清刚开始拿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就有人叮叮当当地跑过来打开门,程云清一看,笑了下说:“萱萱,放假啦,你妈妈来了吗?” 萱萱怀里抱着个挂着铃铛的小熊玩具,嗲声嗲气地叫完小姨,指着屋里说:“妈妈在洗葡萄呢。” 程云清进屋跟父亲打过招呼,就把买的菜拎进厨房,将母亲推了出去,她这两年腰椎不太好,前段时间还住了半个月的院做中医理疗,从那之后,只要程云清过来都会帮忙做饭收拾。 周仪在客厅转了一圈,跟老人也没太多共同话题,就端着葡萄来厨房往程云清嘴里塞,聊些有的没的。 客厅里不断传来二老一小稚声稚气的对话和笑声,周仪听了一会儿,跟程云清说:“看你爸妈多喜欢孩子啊?我之前还觉得老麻烦他们挺不好意思的,现在看来他们自得其乐。” 程云清笑了笑,没说什么。 周仪催促道:“你抓紧点啊,趁你爸妈还有精力,别过几年等他们年纪大了,到时候你生了孩子都没人帮忙带,你自己工作又忙得要命。”看程云清没作声,停了停,她接着说:“你姐夫有个朋友,家里开电子厂的,他家独生子没结婚呢,条件还不错,我看照片长得也还可以,哎,你多大了来着?二十八?” “二十九。”程云清没什么音调起伏地说。 “哦,还没过生日就是二十八,况且,大一两岁也没关系啊。”周仪用胳膊肘碰碰她:“怎么样,你有兴趣的话我跟我老公说一下?” 程云清放下手上的菜刀,打开水龙头冲冲手,轻笑道:“姐,你还嫌我没受够相亲的苦啊?” 周仪心知肚明她想起了赵治平,“嗐”了一声道:“那是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妈太不靠谱了,当初你们谈恋爱时我就说过,本来整天在医院里工作就这么严肃,还非要找个同行,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估计就算是脱光了躺床上,也是互相对着对方的裸体研究肌肉骨骼吧。” 程云清手里在忙着搅打碗中的鸡蛋液,没搭腔这句玩笑话。 见她不否认,周仪趁势继续道:“我老公说,那孩子性格很不错,也蛮懂事的,家里生意很多事都交给他在管,挺有担当的,肯定比赵治平强。” 那“孩子”……程云清在心里失笑了下,敷衍着说:“好,看等什么时候有空。” 周仪听程云清没把话说死,便没再继续劝。她这个表妹从小模样儿就生得好,人又沉静端庄,循规蹈矩得长大,学业上更是从来没让人操过心,一路名列前茅考取名校,本硕连读,工作没得挑,家境也不错,这样的条件,心气高点儿很正常。 只是周仪觉得,当今社会,再怎么好的姑娘,过了三十岁也只剩下被人挑的份儿,不免替她着急,尤其是去年和赵治平的婚事告吹后,她总忍不住尽快给程云清再物色个更合适对象的念头。 周仪靠在橱柜前吃了个葡萄,又想起别的事情来,问:“对了,下周五,你休息吧?” 程云清以为她还在接着说刚才的话题,无奈笑叹口气:“姐,亲姐,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周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解释说:“不是让你去相亲,我是想问你有没有时间,下个礼拜五我要去一趟台北,机票都订好了。结果前两天萱萱幼儿园的老师通知说,那天他们要开亲子运动会,就上午半天。本来姨妈姨夫说可以去的,可我想着他们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万一崴了扭了怎么办,所以就问问你。结束了你把萱萱送回这儿就行,我回来再来接她。” 程云清有些为难,占用休息时间倒不算什么,反正她待在家里也没事,但运动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故而思忖着犹豫了片刻,转念想再怎么样,对付一个幼儿园的运动会总不成太大问题,便应承下来:“好吧,到时你提醒我一下,免得我忘了。” 这个月,程云清都在急诊轮班,今天昼伏夜出明天夜伏昼出,还没怎么数着时间就已经过去一个周。 程云清翻箱倒柜,找出好多年不穿的运动服,一身的粉灰色,穿上后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但没办法,这是她唯一一套运动装,还是前两年医院组织活动发的,又找了个皮筋,对着镜子把一头长发扎起来。 周五一早,周仪去机场前,把萱萱和她周末要换洗的一些衣物送到了程云清家里。 幼儿园离程云清父母家近,但离她住的医院附近这边却有些距离。 运动会九点开始,程云清估摸着时间,带萱萱开车过去,八点四十五分赶到,停好车后跟老师们陆续打过招呼,顺着指引提示走到操场的草坪上集合,找到萱萱班级的队伍。小朋友在前排列队站好,家长则站在后面一排。其他家长看起来都挺相熟,左左右右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儿聊天,只有程云清是张生面孔。 程云清听他们聊的话题大多是孩子在上什么培训班之类的,她不了解,搭不上话,但也没觉得尴尬,只是安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右侧。 前两天的一场雨过后,初夏的空气隐有燥热。早晨起床时本来以为是阴天,此刻太阳却升了起来,周围有怕热的家长用手掌当扇子不断摆动加速空气流通,程云清心中庆幸下车时没忘戴那顶白色的棒球帽。 快到九点时,负责组织的老师在队伍前召集着说:“我们大一班的小朋友都到齐了吗?大家左右看看,还有没有谁没到的啊?” 萱萱把手高高地举起来:“老师,林灏还没到。” 这时,队伍里的另一个小朋友指了指校门的方向说:“他来了!”又大声喊:“林灏,快点!” 程云清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身形醒目的瘦高个子男人正领着个男孩子往这边的方向来,视线定格的一瞬间,她不由得全身僵了下。 这次是不会错的,没有什么像不像一说,他就是十天前的夜晚来医院急诊那帮混混的头目。 程云清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 ——林旭。 再遇【二】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迟到了。”林旭略颔首。 声音也半点不差,程云清想着,忽又不免诧异,印象中似乎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但她居然能把这个人的声音记得这么清楚。 “没关系,还没开始呢。”老师笑着对他们说:“林灏,这位就是你爸爸吗?快带他去排好队吧。” 林灏站在最前面,大声介绍说:“对,他就是我爸爸!” 接着,两人便顺势走进队伍,挨着站到了最边缘的程云清和萱萱旁。 幼儿园园长拿了个扩音喇叭,在升旗台上喊着让各班对齐的口号,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那边,程云清也随之循声望过去。 萱萱和林灏的关系看起来还挺要好的,俩孩子在前面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程云清旁边的人从头到尾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估计是没注意到她,又或许,他根本已经忘了。 并排站在一起,程云清鼻尖隐约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小时候新洗好的校服在阳光下晒得干透残留的肥皂水的香气,很干净清爽,可出现在林旭这种人身上,总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眸,下方的视线中,黑色的运动鞋,黑色的运动裤,垂在身侧的右手,黑色圆领卫衣袖子挽上去一半,裸露的胳膊上露出一截肉色的医用胶布,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换的药,根据时间推测,伤口应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程云清盯着那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抬起脸时,却刚好对上林旭似笑非笑,略带探究意味的眸光,短短一瞬的灼热猝不及防,让她稍显不自在,若无其事地将眼神收回避开。 幼儿园长在台上念完开幕词,接着介绍了运动会的规则。 说是运动会,其实就是大人和孩子一起玩几个趣味游戏,孩子的年龄不同,每个年级的游戏设置也不尽相同。 按年级分好区域后,有两位老师拿着秒表走过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开展。 第一个游戏是带球跑,规则很简单,一段二三十米的距离,小朋友抱着篮球跑过去,家长运球跑回来,把球扔在一个框里,一共十个球,先完成的家庭胜出。 第二个游戏是抢椅子,这两个项目主要拼体力,男孩子和有男性家长的家庭肯定会相对占优势。游戏结束之后,程云清和萱萱自然没有胜出,不过好在也没有垫底。 简单计分后,马上到下一个区域开始最后一个游戏。 天空彻底放晴,碧空如洗,一望无际的湛蓝,微风轻拂树梢,舒缓和畅。 老师在前面拿着喇叭大声说着规则:“好,那接下来我们这个比赛叫做四人五足。就是两个家庭为一组,两个家长,两个小朋友,站成一排,把每两个人挨着的脚用绳子绑在一起。大家看到那边三十米处有个旗杆,绑好绳子以后,从这边画白线的地方走过去,最先到达的家庭就胜出。因为这是个协作游戏,所以这次胜利的家庭是有两倍积分的,刚才没赢的也不要灰心,还有机会……” 程云清第一反应就是这下输定了,类似的游戏上大学时她也玩过,那会儿她就是全队的噩梦,别人让她出右脚的时候她出左脚,让她出左脚的时候出右脚,好不容易出对了,却又不小心同手同脚。 其实她的思维很清晰,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不受控制。 “小姨,我们跟林灏一起吧?”萱萱拽了拽程云清的衣角,仰着脸问。 她没回答,抬起眼睛,正好跟一个目光撞在一起。 林旭静静看着她,没发表意见。 沉默地对视了一瞬,程云清扭头往旁边看,其他人都在呼朋唤友地自发组队,拿计时器的裁判还没过来,组好队的就在旁边积极地进行模拟练习,不到半分钟的功夫,竟然已经没有落单的家庭。 程云清回过脸,林旭看着那些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主动说:“那我们也练练?” 她明明还没有同意和他们组队,不知道林旭这个理所当然的语气是从何而来,然而现在她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好顺势接话说:“怎么练?” 林旭挑了下眉,扭头看向放道具的地方,拍了拍林灏的肩:“去,拿几根绳子来。” 林灏答应一声,很快跑到箱子那边抓了一小把绳子回来,林旭接过来,从中抽出其中一条递给程云清,言简意赅地布置队形,“你站最右边,俩孩子站中间。” 程云清没反驳,事实上她根本没什么头绪,接过绳子,蹲下把萱萱的右脚和她自己左脚的脚踝系在一起。 林旭随意地瞥了眼,他刚才给程云清的那根绳子稍微长了些,她竟然把绳子打了个蝴蝶结,无论是蝴蝶的翅膀还是下面的两根带子,都长得拖到了地面。 林旭站在那里,忍不住轻笑出声。 程云清抬起头,见他微微蹙眉说道:“你这么个系法,绳子被你踩掉也就算了,别把你绊倒还连带着把我们都带倒了。” 这是绳子最常规的系法,程云清不是很明白:“那怎么系?” 林旭欲言又止,估计是觉得说了她也不听不懂。他直接走到她面前,前后脚蹲下,抓住一根带子一扯,把蝴蝶结松开,将绳子拿在手上两头对折,然后重新圈住她和萱萱的脚踝,娴熟地绕了一个单结,最后拉扯着紧了紧。 这种系法结口的部分很牢固,无论怎么拉扯,也不会扯到圈住她们脚踝的绳环。 程云清低头,目光从他拱起的脊背上凸起的脊椎骨移到那个不知名的结扣,忽然想起来好像在哪个犯罪电影里见过,绑架案的歹徒捆人质就是这么系的,她不免狐疑,暗暗瞄了林旭一眼。 林旭系好绳子,刚准备起来,余光一扫,略侧了下身,顺便捎带手似的,把程云清松开的鞋带也处理了一下,拆开重新打了个牢固而标准的活结。 程云清看他瘦长的手指在自己鞋面上翻飞,一时之间怔愣不已,竟然就这样任由他施为,就在她出神时,林旭已经把其他人的绳子都系好了。 他站起来说:“从我开始一二三四,一三先迈左腿,二四先迈右腿,试试吧。” 这话主要是说给程云清听的,孩子的力气小,大人一带,自然知道该迈哪条腿。 他们练了两次,每次都走不过六七步就停下来,程云清好像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她的重心被旁边的力量往前带,脚却跟不上,整个人往前倾,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林旭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给她做了下支撑,程云清刚心有余悸地站直身体,一抬眼,其余三个人都在盯着她瞧。 林旭把双手抱在胸前看她,摇摇头笑说:“看你长得挺聪明的,怎么这么不协调?” 程云清本来就有些抱歉,被他一说,更觉得窘迫,脸上都热了起来。 林灏对着萱萱抱怨道:“任雨萱,你刚才又拽我了,你们女孩子真笨!” 萱萱顿时眼睛有点发红,委屈得瘪了瘪嘴,可怜巴巴看着程云清:“小姨……” 程云清咽了下,破罐子破摔一样说:“要不你们去找别人组队吧。” 林旭脸上笑意更显,轻啧了下,低头去看林灏,说:“谁让你欺负人的,你看人家都不想跟你玩了,快道歉。” 林灏仰头看他,小声地辩解:“是你先说阿姨的……” 林旭呛了一下,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程云清把脸扭向一旁,抬手拨了下额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她耳廓的形状很漂亮,鬓边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不显眼,耳根处那一片飘着碎发的皮肤有一点淡淡地发红,几缕乌黑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林旭就这样默声看了几息,旁边加油呐喊声如火如荼,已经有六组队伍开始了第一轮的比赛。 半晌,程云清听他无奈轻叹口气道:“现在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别人组队啊?” “这样吧,一会儿你和我站中间,我带着你走。”林旭说完,轻拍了下林灏的肩膀,林灏立刻会意,真诚对萱萱道歉:“任雨萱,对不起,我们一起比赛吧。” 萱萱看了下程云清,不像是要反对的样子,点点头“嗯”了下。 程云清不好再说什么,便跟着林旭按照裁判的示意走到指定位置。 林旭让程云清站到萱萱左边,帮她们系好绳子,然后又把自己和林灏的绳子系好,最后才蹲下来,把他的右脚和程云清的左脚绑在一起。程云清低下头,看不见他的动作,但能感觉到绳子和她脚踝上那轻微的摩擦感。 “好,各队伍预备——” 裁判将口哨放到嘴边,用力一吹,哨声响起。 程云清还没来得及将脑海中先迈哪只脚的意识传递到腿上,已经有一股稳定而强势的力量带着她往前去,与此同时,林旭的手从她背后绕过来,环扶在她的腰间,手心发烫的温度透过浮薄的衣料熨在她皮肤上,带起一阵异样的痒感。 她再顾不上思考出腿的顺序,完全是凭着本能跟着林旭在走,居然走得挺顺畅。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超过了旁边所有的队伍,轻风吹拂过耳畔颈侧,额面薄汗淋漓,呼吸随之粗重起来。 这样跑了一半路程之后,程云清还是有些跟不上,就在她即将开始步伐错乱时,肩上扶着她的那只手很快地上移,托到了她腋下的位置,竟然把她整个人往上抬了一把,再落地,腿上的力量继续带着她。 直到最后走过终点线,程云清都有些懵,她甚至觉得后半程的路,有一半她是在飘的。 林灏和萱萱在那里跳起来,不停欢呼着“我们第一,我们第一”,程云清下意识抬眼去看林旭,后者跟林灏击完掌,回过头挑着嘴角笑了下,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举起左手,冲她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再遇【三】 游戏结束后,老师需要时间统计最后的得分。 所有人先到升旗台附近集合,旁边有滑梯和其他一些娱乐设施,外观均被涂成斑斓的彩色,林灏和萱萱在里头和别的小朋友们一起玩,程云清和林旭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叽叽喳喳的笑声和吵闹声不断传来。 清风徐徐,带着浅浅的温燥拂在额面,程云清抬手抹了下鼻尖的薄汗。 隔了片刻,身侧的林旭像是有话要说,刚侧过脸转向她,正色道:“程云清医生——”手机就响起来,他从裤袋里拿出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用口型无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接起来后便往远处僻静的方向走。 程云清看着他一直走到教学楼的拐角处,背影拐了进去,才把目光收回来,用鞋尖踢了踢面前的一颗石头。他知道并记得她叫什么名字,看来——那天他确实看到了她别在胸前的名牌。 没过多久,老师便过来叫大家集合,准备宣布名次并颁奖。程云清朝萱萱招了招手,她和林灏一起跑回来。 林灏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林旭,问:“阿姨,我爸爸呢?” 程云清顿了下,往刚才的方向看了一眼,稍弯下腰说:“你爸爸去打电话了,应该过会儿就回来。” “他去哪里打电话了啊?”林灏嘴巴撅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阿姨,你能帮我去叫他回来吗,马上要领奖品了。” 程云清只好说:“那你和萱萱就在这儿,排好队别乱跑。” “嗯。”两个小朋友答应着点点头,程云清转过身,朝着五十米外教学楼的方向小跑过去。 她来到拐角的地方,还隔着一些距离,就听到林旭的声音,“你们盯紧他,别让他出门,尽量不要动手,我一会儿就到……”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拐角的另一边又说了两句,听不太清楚内容,之后便没有声音再传来,应该是通话结束了。程云清很有分寸地站在原地,想等林旭自己出来,可是又过去了半分钟,依然不见人影,她只好继续往前走到尽头,拐了个弯。 幼儿园的建筑物最高的也只有三层楼,外观墙体主色调都是不饱和的奶油色,在阳光照射下,地面上投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林旭在距离她前方六七步的地方,靠墙站在那片暗沉区域里,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卷,身侧不远处有一个喷绘成色泽艳醴的蘑菇外观和造型的垃圾桶。 程云清的鞋子没有发出任何响动,林旭却几乎是在她从转角出现的那个瞬间就偏过头来,眸光扫过,看清来人是谁后,他本已经提起的肩膀明显松懈下来,没作声,吐出一口气,唇边淡白的烟雾袅袅散开,笼住半边脸,下颏与脖颈戕利的轮廓线条隐入其间。 他面无表情警戒十足的样子让程云清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别有用心的偷窥者,顿了下,才反应过来说:“……要颁奖了,林灏在找你。” 程云清没继续上前,在教学楼垂直墙壁交汇处折出的阴影分割线前停住脚步。 林旭应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低头将手中的烟卷在垃圾桶上熄灭,把烟头扔了进去。大概是错觉,程云清觉得他从那片晦暗不明的暗影里走出来时,脸上明显恢复了一点儿笑意。 林旭来到她面前,站定说:“有件事想麻烦你……” 程云清怔了下,然后幅度微小得点了下头:“你说。” “我有点急事,想请你结束后帮忙把林灏送回家。” 程云清想起他刚才接的那通电话,犹豫了下,心下暗忖这人怎么回事,不过一面之缘,对她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就这样轻易把孩子托付了。 林旭又说:“离这里不远,就在永宁街福佳超市附近。不知道行不行?” 那个地方确实很近,和她送萱萱回父母家的路也顺路,程云清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具体地址是哪里?” “超市往北五百米有个四栋楼的小区,林灏认得路,到时让他指给你,第二栋一单元一楼。” 程云清默默记下,又问:“那你……你家里有人在吗?” 林旭沉吟了下,“那是他爷爷奶奶家,他们在。”顿了下,事无巨细安顿道:“如果他们正好出去了,楼道那个放牛奶的盒子里有钥匙,你直接拿了开门就行。” 她垂下眼睛,“嗯。” 林旭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们一起步行往回走,中途经过一个风口,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把程云清刚才剧烈运动后散乱零落的头发扫到额面,贴在皮肤上有些发痒,她觉得不舒服,抬手将脸颊上的发丝撩至耳后。 随着她抬手整理的动作,鬓边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再次映入林旭眼帘,他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还有件事。” 程云清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由得停住脚步,蹙眉问:“什么?” 林旭动了动唇角,却没立刻出声,默了几秒后,他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程医生,那天在医院,我真的没有偷看你。” 说完,不等她有进一步的反应,便抬脚从她身边走开,径直朝队伍里对他挥手叫爸爸的林灏的方向去。他这样处理反而更好,事实上,程云清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话。 林旭安抚了林灏两句,没等到颁奖就提前离开了。 所有活动结束后,程云清按林旭说的地址送林灏回去,那是个有些年代感的老旧小区,每栋楼只有六层高。 林灏的爷爷奶奶在家,开门时见着陌生的程云清,不免有些疑惑。 程云清解释道:“林旭有些事,刚才在幼儿园,他托我把林灏送回来的。” 两位老人家这才释然,热情邀请她进家里坐坐,程云清客气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牵着萱萱的手走出来,坐进路边停着的车子。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变成了红色,程云清踩下刹车,向窗边转过脸,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和沿街的店铺招牌。 在某些方面,程云清并不迟钝,甚至还要更敏感些,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林旭看她的眼神,流连的目光,跟她说话时的语气,都赤裸裸地带了些不一样的意味,还有比赛时他支撑带动她身体的力量,似乎无论用什么来当借口都过于牵强。 可是—— 程云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在心里失笑了声,眸光随意扫过后视镜,看到萱萱正在后座上玩刚才获得的奖品,一个乐高玩具。 程云清转过脸问:“萱萱,你知不知道,林灏……他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试图让这个年纪的小朋友理解,举例子道:“就像小姨是医生,妈妈是会计……” 萱萱从玩具上抬起头,懵懂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 程云清只好换了个更简单的问题,“那……他经常来接林灏吗?” 萱萱摇摇头,“没见过。” 程云清有些诧异:“那平时都是林灏的妈妈来接他吗?” “不是!”萱萱想了半天:“……是他爷爷奶奶来接的,大家都说林灏没有妈妈。” 后面的车开始鸣笛,程云清这才发现前方路口的信号灯已经由红转绿,她连忙回过身,踩了一脚油门,通过十字路口后汇入车流。 没有妈妈……那是离异,还是过世了?就算这个问题略过不谈,但这个人——程云清一下子想起那夜在医院急诊室,林旭身上深深浅浅迭落错杂的新旧伤疤,身后跟着的那群不法之徒,还有刚才她听见他接的电话。 电话?想到这里,程云清突然意识到,她和林旭之间,竟然相互都没留下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 她很轻地低叹一声,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开着车在路上放空,胡思乱想了一阵,程云清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心里暗暗地自嘲未免想太多,摇了摇头,决定把林旭的事全部抛诸脑后。 ———— 第三次见面:悸动 “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黑白【一】 傍晚,中山路小吃一条街。 前后两三百米堆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饭店,还有很多零星卖饮料烧烤小吃的流动摊位。 人来人往的街面非常狭窄,秩序好时也只能同时通行四辆车,中间用半人高的栅栏隔着。很多的哥都来这边吃饭,眼下街道两旁停满了出租车,只剩下两条车道勉强通行。 林旭走进一家小吃店,在收银台前点了碗萝卜牛杂面。 “十五。”收银员边说,边迅速打出个单子。 林旭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的,收回五块钱找零,然后捏着单子去窗口交了排队等号。玻璃隔间内,师傅正站在操作台前切烧鹅,油亮的深红色脆皮不断发出清脆的咔呲声,随着不锈钢刀刃的起落,油脂在菜板上飞溅,混杂的香气四溢。他放空般定睛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冒着白烟的面碗从窗口里递出来。 林旭回过神,面无表情端走那碗面,在旁边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找了个空位坐下吃。 不多时,对面的位置上有个中年男人端着盘子坐下,林旭掀了掀眼皮,没动声色,低下眼睛继续吃。 五分钟后,他旁边位置的人吃完,起身离开,服务员过来收走盘子,拿抹布利落而迅速地将桌面上残污擦干净。 林旭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面汤,过了几秒,忽然低声开口道:“二十号中午,有一批货会从南湾口岸出去,大概一百公斤。” 对面的人听到他的话,眼睛都没抬,低声说:“这事儿,我联系公安吧。” 林旭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这次出货量比较大,徐建东应该会安排自己的心腹送,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人,身上还有枪,你让公安的人小心点跟,绝对不能让他们把黄金带出去。”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开口道:“之前公安安排进去的那几个特情,都因为些小案子阴沟里翻船,他们不会是故意试探你的吧?” 林旭轻抬起眼,四处扫了扫:“我不管这块儿,目前怀疑不到我头上,是一个内线告诉我的。” “你那线人——” “我会安排。”林旭打断他,“现在出货基本都是徐建东在管,一定要让他狠狠栽一次,降低乔三对他的信任,我才有机会接手过来,跟上面的人接触。” 对面那人会意地点了点头,用勺子扒拉了几口面前盘中的猪脚饭吃,半揶揄半赞赏地笑着问:“你进去得挺快啊,交了什么投名状?” 林旭语气平平:“也就追回几笔高利贷,还跟另一个跟他们有仇的团伙在凤阳南路那边打了一次,那团伙在那一带的势力比他们大,乔三好几个地盘的拆迁都被抢了,正想出气。” “小心点,别到时候真被公安当成聚众斗殴的抓起来判三年,捞你倒没什么,怕打乱计划。” 说罢,瞟见林旭胳膊上露出的那截的医用胶布,不免要关心一二,蹙眉问:“怎么,受伤了?” “不要紧,一点儿小伤。”林旭浑不在意,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垂眸笑起来,“再换最后一次药就好了。” 对方狐疑地看着他不太正常的举动,在桌子底下用力踹了一脚:“想什么呢?笑那么淫荡。” “没什么。”林旭灵巧避过,抬手抚了下臂上伤口的位置,脸上笑意不减,“你慢慢吃,我……去换药。”又问:“我要的钱带了吗?” 对面的人不悦地看着他:“上次才给过你,怎么又要钱,你小子不会嗑药了吧?” 林旭顿了下,无奈撇嘴道:“何队,你也知道我刚进去,拜码头开销大,您体谅一下基层,反正打报告能报销。” “你知道报告多难写吗?”何烨明瞪他一眼,从身侧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桌面推过去。 林旭把筷子放下,拿起信封迅速塞进了裤子口袋里,用口型卖乖地无声说了句“多谢何队”,便站起身,离开了饭店。 从小吃街出来,林旭直接搭了辆公交车,五个站之后下车。他在站牌下抬起头,看到马路对面一栋高大的建筑,夜色里,上面有几个发着白光的大字: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 其实,后面为了给伤口换药,林旭曾来过两回,在外科没见到程云清,还专程跑了趟急诊,却也没见到人。但是,见她要做什么?毕竟在幼儿园运动会偶遇那次已经将误会解释清楚了,不是道歉,那就是道谢?谢谢她帮忙将林灏送回家。 今天距离缝针刚好过去半个月,林旭不清楚医院的排班机制,但同样是星期四,同样是晚上这个时间,权当是碰碰运气。 程云清正坐在医院急诊科的外科诊室里,给一个皮肤过敏的患者开抗敏药。 这个月院里本没有安排她的急诊轮班,是科室有个同事正好今天家里有事,所以请她帮忙调换的。不过今晚的病人不算太多,程云清还能抽出空在手机上看看娱乐八卦。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一开始程云清没留意,后来却又听到几句尖刻的叫声,好像还掺夹着哭喊和辱骂声。 她抬起头,几名听见动静的医护人员从门前神色匆匆地跑过去。 程云清站起来往外走,刚到门边,就看到十米之外的儿科诊室门口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家属模样的人和今日儿科当值的秦医生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手抱孩子的妇女正坐在地上哭,老太太则在用力撕扯着秦医生的头发。 秦医生被弄得狼狈不堪,披头散发地哭喊起来,旁边的医护人员欲上前阻止,却被那些家属恶声恶气威胁着推开。 见状,程云清急忙跑过去。 “你赔我孩子!你赔我的孩子!你给他打了什么东西,这么一会儿人就死了?你们根本不是人,是畜生!禽兽不如你还当什么医生?!” 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夹杂着方言不断传来,刚一走近,程云清就看到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家属拽住秦医生,抬腿朝她后腰窝狠狠踹了一脚。 秦医生哪能经得住,痛呼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程云清大声喝止,上前用力一把推开那个男的,转头跟旁边的一个护士说:“小陈,快去叫保安,打110报警!” “你他妈的还敢还手?”男人愈发怒不可遏,程云清刚把秦医生从地上扶起来,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朝她扇了过来。程云清为了躲避重心不稳,往后跌了两步,额角撞到墙上。 霎时,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对方却不依不饶地上前来拽她的胳膊,明显是要继续打的架势,程云清下意识地往内转了个身,被挤在墙角退无可退,心知大概是躲不过要挨这下了,却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竟然不知被谁从身后抓住手腕反拧到后背,死死按住,伴随他龇牙咧嘴吃痛的大叫声—— 程云清的眸光越过去,看到了林旭的脸。 黑白【二】 那人气急败坏,挣扎得五官扭曲,满脸涨成猪肝色,却不知被林旭使了什么巧劲牢牢禁锢住,完全无法动弹。程云清与他对视一眼,顾不上多说什么,俯下身,想赶紧将倒在脚边的秦医生搀扶起来。 秦医生浑身瘫软,抖若筛糠,巨大的身心屈辱冲击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程云清的头撞了墙,此刻有些晕眩,勉力支撑着她,刚站起来——见儿子在林旭手底下吃了亏,一旁的老太太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铁锤,大喊着要人偿命冲了过来,眼见这致命一击就要落在秦医生的头上,程云清猛地一拉,将人挡到身后,伸手想去推开面前已经近在咫尺的老人,却被一声凄厉的“妈——”弄得迟疑一瞬。 电光石火间,在一片惊呼声中,林旭飞扑上来,替她挡下了那一击。 本该落在她身上的铁锤,就这样直接砸在了他的后背。 程云清整个人被他完全笼在怀中,耳边只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闷哼,她下意识抓住他横在她身侧的手臂,察觉到这是一种全然的保护姿态时,她的心脏像是拧在一起的麻绳不断抽紧。 随后现场陷入完全的混乱,穿着制服的保安终于拿着警棍冲了过来,大声斥着“干什么干什么,都别动!”和那几个家属争吵着撕扯起来。 等辖区派出所的民警赶到,把涉事人员分别控制起来做笔录了解情况时,林旭已经远远地避开了。此刻,他正反着身子跨坐在程云清诊室里的椅子,趴在靠背,上衣撩上去一大半露出脊背,任由她检查察看。 他背部靠近左心口的位置清晰可见一块不小的淤青,横亘在一些新旧疤痕之间,显得十分狰狞而触目,程云清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蹙眉道:“传过来的片子我看了,显示是组织挫伤……” 林旭拉下衣服下摆,坐直,语气散漫而随意道:“说了没事,你非要再看看……”见程云清面色凝重,他轻笑着逗她:“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医生要趁机占我便宜呢。” 程云清站在他身前,静静看着,没笑,没说话。 林旭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问:“刚才那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在他去拍片时,程云清大致了解过情况,言简意赅答道:“孩子发烧好几天了,秦医生诊断是手足口病,开了退烧药,在抢救室里输液观察着,结果八点多的时候,突然就不行了。” 婴儿太小抵抗力弱,重症手口足病的死亡率高。发烧几天,可能已经变成重症。 程云清能理解家属的心情,也无力于医患沟通的困境。 咚咚两声—— 护士小陈敲门,将程云清要的止疼喷雾送进来,插嘴道:“本来还挺可怜那孩子的,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讲理,都病成这样了才送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警察来了不敢了,现在只说让医院赔钱,可他们连医药费都没交呢。” 程云清手里拆着包装,没搭话,听她继续道:“后来来的那个男的,说是干装修的,但那样子,就跟黑社会似的……” 说罢,发觉不对劲,止住话头,不自然地瞟了林旭一眼,“那个……程医生,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程云清见林旭除了脸色有点发白,看不出别的异样,摇晃了两下喷雾瓶,问:“疼吗?” 林旭若无其事地笑,“没事儿。” 程云清不反驳他,只是放下手中喷瓶,去饮水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温度适中的水回来,递到他手里,“喝点水。” 林旭不明所以地道谢,低头喝了一口,含进嘴里,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伴随着吞咽的意图,痛感从后心窝四射蔓延开,瞬时激起一头冷汗,他忍不住闭目暗咒一声,看来是这两年在外头松懈太久了,这具身体的忍耐度大不如前。 程云清看着他隐忍不发的样子,又问:“疼吗?” 后知后觉发现她的意图,林旭轻笑了下,胳膊随意靠在桌边,勉强咽下去那口水,眯着眼缓了下神,坦白承认:“疼。” 程云清示意他转过去趴好,边喷止疼药边问:“你今天怎么来急诊了?” 清凉而苦涩的草本植物的味道旋即在诊室弥散开,林旭抻了下手臂,答:“……换药。” 静了半晌,只有呲呲的喷雾声回荡,程云清问:“怎么不像对那个男的一样制服那个老太太?” 林旭低笑着解释了句,“万一弄伤了她,又是一桩麻烦事。” 当时他被拖住,并无十足的把握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同时保证程云清和秦医生两个人的安全。若是他出手,老人立刻倒地,到时才真是有理说不清。况且,如果因为无端牵扯进这样不相干的伤人案被抓进派出所,影响到后面要办的正事,何队怕不是得犯高血压,非按着让他写三千字检讨不可。 “怕什么?你是正当防卫。”程云清理解岔了,却歪打正着接上了话。她还以为林旭是因为自己有案底,所以才会在民警到达前躲开。 林旭怔愣一瞬,顺势自嘲调笑道:“谁相信我这种人说的话啊?” “我信。”程云清和他对视,“就算警察不信,我也会给你作证的。” 大概是她说得太过斩钉截铁,这样的信任像是突如其来的负担,让林旭沉默了好几秒,终于低下了眼睛。 程云清没再多说,将处理外伤的工具盒端过来,示意他把袖子撸到肩膀处,“……我帮你换药。” 伤口缝合得很漂亮,已经基本愈合,林旭垂眸,看着蘸满药水的棉球轻柔地掠过,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换药应该去普外门诊,为什么特意跑来急诊?”程云清突然问。 林旭一顿,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借口:“……上次麻烦你送林灏回家,想当面说声谢谢。” “这个月我都没有急诊的班,今天是跟同事换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能见到纯属偶然。 林旭上唇与下唇轻轻碰了下,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程云清面容平静地给他贴上新的医用胶布,将医疗垃圾收拾干净,过了好一会儿,他仍然没有说话。 程云清开口道:“药换好了。今天的事,该我谢谢你才对。回去后有什么不舒服,随时来医院……”顿了顿,加一句,“我……平时都在九楼,神经外科。” 话至此,林旭不再多说,起身缓慢地走出两步,低声道:“再见。” 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不会再见了。 诊室门轻轻阖上的声音传来,片刻后,程云清从怔忡中回过神,快步走到窗前,拨开窗帘朝外看。 初夏的夜晚,有风,病房楼前的道路两旁微微摇曳的棕榈树影在暗夜中浓密而阴森。 不多时,林旭从急诊楼走出来。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疏落几盏路灯投射下微弱的光,将长路上那道瘦长身影映衬得颓败而孤独。 有那么一瞬,程云清下定决心,如果他回头,她就出去找他,像交新朋友那样,留个名正言顺的联系方式。 可是,直到那个背影全然消失在黑夜里,林旭都没有停下来。 黑白【三】 从医院出来,林旭打了辆车,到城北老街附近停下,站在路边摊前打包了一些吃的,最后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路尽头处是一家门脸不大的水果店和成人用品店,中间有个幽暗的楼梯,门口摆了张木桌,桌子后坐了个年轻人,旁边挂着个“宾馆”的牌子,周遭烁闪着一圈红绿交缠的霓彩灯光。 来人见到他,笑着直起身子,殷勤地打招呼:“哟,旭哥来了。” “小钟——”林旭扯了下唇角,把手上拎着的一个外卖袋子放下:“我刚吃宵夜,顺便给你打包的。” “还是旭哥最好,每次来都给我带宵夜。”小钟接过来,嬉皮笑脸得把塑料袋解开,打开泡沫餐盒,里面是一份干炒牛河,还有一杯鸳鸯走糖。“全是我爱吃的,谢谢旭哥……”他正饿着,掰开一次性的木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林旭拿出烟盒,单手磕出一根,噙在唇边,摸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火,轻啧了声。 见状,小钟连忙乖觉地将手边的打火机抛过去,林旭从空中精准接过,背过身,挡住穿堂风点燃烟卷,低下头深吸一口,“那我上去了。” 小钟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抬起头看他,口齿不清问:“该收钱了吗?” 这片花柳街上的风尘女,都归徐建东管,定期要上缴部分收入,这是道上不成文的规矩,美其名曰保护费。 林旭指间捏着烟,吐出一口浊气,嗤笑道:“那是你们东哥的事。” 小钟立刻心领神会,不怀好意地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楼上的妞儿随你挑。我看你怎么脸色不太好,太累了吧?好好解解乏。” 林旭从楼梯上到二楼,在楼道里左右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他继续往左拐,在倒数的第二个房间门前停下,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林旭抬手敲门,先是短促的两下,然后有节奏地又敲了四下。 里面很快有人来应门,林旭进了门,回头把门反锁。 来应门的女人身上只穿了条吊带睡裙,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林旭走进屋内,从衣服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电视机旁的桌上,低声说:“我已经让人帮你妈办了转院,地址在信封里,还有两万块钱。方莹,你收拾一下,今晚就走吧,先不要回老家,找个地方避一避,过个一两个月再说。” 方莹愣了下,有些犹豫:“可是……下面有人看着。” “我给他下了点安眠药,晚一点他就会睡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既然他这么说,虽然迟疑,方莹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顿了顿,林旭冷声道:“知道被抓回来的后果吧?” 方莹心下一惊,想到徐建东折磨人的手段,更加坚定了她必须要远远躲开这里不让任何人找到的信念,“……知道。” 恩威并施后,林旭没再继续给她压力,抬眼环视一圈屋内不大的空间,仅有的那把椅子已经被衣服堆满了,他只好在床边坐下来,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方莹把信封拿起来,里面有一张字条,还有一迭红色的钞票。她抓着信封,偷偷瞟了林旭一眼。 她一直觉得林旭很神秘,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前段时间,她妈生病要动手术,缺钱,林旭得知后竟然帮她垫付了医药费。后来,他来找她打听徐建东的事儿,她便把知道的都对他照实和盘托出了。 方莹本来以为他们是死对头,俩人在钩心斗角,林旭想拿对方的把柄以求上位,可是现在他却突然安排让她走? 心里忽然有点发慌,方莹小心翼翼看了眼林旭,担心问:“旭哥,我走了,你不会有事吧?” 闻言,林旭从屏幕里的晚间新闻中抬起头,挑着嘴角笑了下:“放心,我没事。” 方莹垂眸不敢看他,印象中她似乎还没见林旭这么笑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和不笑时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她转过身,思忖着至少给他倒杯水,可是又想起,林旭不会用她这里的杯子,之前每次来,他都没喝过一口她倒的水。 思及此,方莹只好走到床的另一个角落,和林旭并排坐下。 这栋楼的墙壁都是临时改造的薄板,隔音很差,左右隔壁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肆无忌惮的呻吟和叫床声,听得人身上燥热发痒。 方莹如坐针毡,抿抿唇,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林旭,他正面无表情地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 大概是止疼喷雾的效果渐渐消褪,林旭挺直脊背,调整了下呼吸。 不知怎的,脑海里居然不断掠过程云清给他处理伤口时那双眼睛,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地缝针,消毒,包扎,偶尔和他对视时,眸底清冷干净的就像是一汪碧水深潭。还有那天在幼儿园,她柔软纤细的手臂,耳畔晒得发红的皮肤,以及鬓角那颗小小的痣,总是在他眼前徘徊,挥之不去。 明明没有足够的身体力量,面对不公和罪恶,却从未胆怯过。 第一次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手打了他一巴掌,还有今晚,如果不是他及时到场制止住那人,她怕是要吃大亏。 林旭嘴角轻轻上扬,与她相处时,四周似乎都很安静,到处明亮而让人安心。 但是—— 他突然有些落寞,他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是不能也不该有太多交集的。 好在程云清足够清醒理智,排斥与他继续接触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一墙之隔外,越来越密集急促的粗重喘息,男人的粗口,女人的吟叫伴随着床板的咯吱和啪啪的撞击声不断传来,一时之间,空气仿佛罩上一层密不透风的膜,变得潮热起来。 方莹想不通,她长得在一众姐妹里算是顶漂亮的,一开始,她还以为林旭帮她是为了泡她。可他次次来,次次都是干坐着,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肢体接触。 她用余光瞥林旭,与此同时,垂在身侧的右手,缓慢而悄无声息地从衾被间挪向旁边的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快要碰上他的指尖时,林旭忽然拿起遥控器,捏在手里垂眸把玩起来,就像是对她的意图全无所觉。 静了几息,方莹终于鼓足勇气问:“旭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不干净了?” 林旭抬起头,淡笑了下,“……别多想。” 之后,两人一直无话,就这样各自沉默着。晚间新闻播完,林旭调到体育频道看了会儿球赛。大约大半个小时过去,他拿出手机确认了眼时间,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你……小心点。” 方莹看着他,欲言又止,林旭便抬脚往门外走,走了两步,方莹忽然站起来,双手拉住他的手腕,声音不由自主带了点哭腔:“旭哥……” 林旭回身,低眸看她:“不要怕,有事还打那个电话找我。”他从她指间抽出自己的手,缓声道:“出去之后,别再干这行了,找个正经工作。” 方莹怔了片刻,最终乖乖点头嗯了下,林旭便转身离开了。 下楼时,小钟正哈欠连天地在楼下翻漫画书,见林旭从楼道里出来,他笑得一脸下流,别有深意说:“旭哥,这么快完事啦?下次再来啊。” 说罢,又困倦地揉揉眼,张着大嘴打着哈欠。 “滚蛋。”林旭笑骂他一句:“打起精神来,别半夜条子来了都不知道。” 邂逅【一】 次日,程云清轮休,医科大有个论坛讲座,邀请她们科室的刘主任去参加。可下午刘主任临时加了台手术,他看过排班表,点了她代为出席。 这种讲座,一年到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原本只需要签个到就能走,但过去之后,程云清发现主讲人的课题和她当年毕业论文研究的领域相关,左右回家也没事,便坐在阶梯教室里认真地听了三个小时。 结束时,负责会务的工作人员将台上的教授引出去,其他人也都收拾好桌面,起身陆续往门外走。 程云清刚站到台阶上,便发觉身边走过来个人,她下意识偏过头,看清来人是谁,不免微微诧异。 自从跟赵治平分道扬镳,将近有快一整年没联系了,他看起来倒是没太大变化,依然是一身质感绝佳的不饱和色,赵治平穿搭总会刻意避免满身名牌,不是买不起,只是认为那样很没品位,但也不是一律拒绝大牌,手腕上就是一块蓝金表盘的百达翡丽。 程云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更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打招呼。 赵治平笑问:“这么巧,你也来听讲座?”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当然只是寒暄,程云清随意点了点头,又听他说:“我们挺久没见了,你晚上有事吗,一起吃个饭吧?” “没什么事。”程云清拒绝道:“不过,吃饭就不必了。” 赵治平脸上一时有点僵,程云清却好像根本没看到。 教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她今天没开车,是坐地铁来的,今天是周五,估摸着时间再晚恐怕要赶上晚高峰,于是拎着包便要从旁边过道出去,却忽然被拉住了小臂。 程云清站定,垂眼看了看抓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赵治平顿了下,被她的眼神弄得有些讪讪的,下意识把手收回去,故作轻松道:“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不会还记恨我吧?” 程云清面露疑惑,她倒不是不知道赵治平在说什么,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反应了一会儿,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就算一起吃饭,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治平笑了下:“怎么会没话说?就算没旧情,咱俩总还是有点交情的吧,聊聊你的近况也行啊,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程云清没迟疑,坦诚地摇摇头,“没有。” 见她否认,不知怎的,赵治平心里竟莫名有些高兴。 眼下四处空空如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低下头,语气诚恳地说:“清清,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那事儿是我做的不对,伤了你的心。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找我。” 程云清不解此话从何说起,很轻地蹙了下眉:“比如呢?” 赵治平哑然,再开口时,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比如,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可以给你介绍。” 程云清满脸平静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在思考他提议的可行性似的,片刻后,她的唇角忽然向上挑,笑道:“不用了,你不认识那样的。”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程云清的背影,赵治平怔愣在原地。他承认,最后那句话,他是故意带了恶意调侃成分的,他想看她动容,想看到她生气,甚至是骂他有病呢,那或许说明她在乎,还在意难平。 可她没有,她不会—— 赵治平陷入回忆,从和她谈恋爱到最后分手,大多数时候,程云清的情绪好像都是无波无澜的,想要逗她高兴或者惹她生气,简直比登天还难。诚然,她聪明,识大体,家世学历都很不错,带出去非常体面,是个不能再理想的结婚对象,但是——太无趣了。 刚才,他听到身边俩男的交头接耳说那边有个美女,不知道是哪个医院的,他抬眼一看发现居然是程云清,便多观察了一会儿。 她坐在那排中间的位置上,时而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几行字,时而看向讲台上的多媒体蹙眉思考,沉静认真,神清气定的样子非常吸睛,远观就像是一幅水墨写意画。想当初,跟程云清相亲,他不也是一下子就被她身上少见的清冷气质吸引了吗?总觉得她身上有种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遗世独立的美。 可短暂的新鲜感转眼即逝,他又开始挑剔,程云清的性子实在是太冷淡了。 男人都有征服欲,赵治平当然不例外,他无时无刻都想让程云清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他笑,对他哭,对他撒娇,在他身下辗转,什么都行,那他会把拥有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但他只常常感到挫败。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你不认识那样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赵治平低哼一声,冷脸踹了下脚边的椅子。 紧赶慢赶,到地铁站过安检时,人群已经熙熙攘攘,程云清接到母亲的电话,想让她回来时顺便去永宁街上的中医馆取几贴膏药。 查了下具体位置,程云清应承下来,站在车厢里,她回想起赵治平的问题。 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每个人大概都曾在心中描摹过理想型的样子,程云清交往过的对象,或多或少都有她所谓理想型的影子,但可惜都不是。 那种感觉很宽泛,她只能确定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正确的人,但若让她具象化地说出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她又做不到。 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认为自己无法真正走进一段亲密关系。 耳边传来地铁报站的广播,下一站永宁街站。 程云清突然想起,永宁街福佳超市,不就是林旭让他送林灏回去的家附近吗? 邂逅【二】 这几年,国医馆遍地开花。 中医的理念讲究“治未病之病”,更注重日常的调理,以达到养生的目的。 尤其现今的都市人,几乎都是亚健康状态。程云清的父母几十年来生活都极其规律而平淡,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倒是退休后经常去听中医课。 一年到头,他们都会按时令抓药煲汤,这几贴膏药和艾灸就是为消解暑气提前准备的。 从中医馆取完药出来,距离程家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 初夏的傍晚,气温宜人,程云清平时缺乏锻炼,看着时间还早,便没打车,而是打算步行回去。 永宁街是老城区,不同于经济新区的秩序井然,这里毗邻城中村,夜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得卖,平时直到凌晨两三点才收摊,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虽然不至于人挤人,但大多数摊位前都站着一拨客人,喇叭里循环往复播报着物品价格,震耳欲聋。 衣服鞋子均物美价廉,缺点是没法儿上身试,多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在挑选。 走过半条街,程云清来到一个卖玉石银饰的摊位前,这里人不太多,大概是角落的路灯不够亮,昏暗的铺面不太起眼。 音响也不似别处那样吵,正在播放一首节奏舒缓的粤语老歌,宝丽金时代的经典旋律,听不太清楚歌词。 老板是位中年妇女,坐在里面的椅子上缝十字绣,时不时抬头说句“随便挑”,复又很快低下头去忙自己手中的活儿。 程云清对这些石头说不上有太多兴趣,之所以会心血来潮驻足于此,是因为突然想起,在云南时也看到过许多这种摊贩,但这里卖的翡翠手镯和吊坠的品质,无论是通透度还是光泽度,显然都差得太远,就算是真的,应该也是些边角料做成的。 程云清思忖着,扫了一眼旁边竖着的一块纸牌,上面果然写着天然A货翡翠,100元/个。 旁边的两三对小情侣正勾肩搭背,兴致勃勃地试戴。程云清一无所获,把手上的镯子放下,准备转身离开。 却不料,迎面突然出现了个人,速度之快,甚至她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下一秒,程云清提着药袋,垂在身侧的手腕一下子被对方紧紧拉住了,他顺势把她整个人揽在怀中,往旁边偏了半步,恰好被刚才那对小情侣遮挡住。 她心里一惊,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很低很沉的声音—— “帮个忙。” 程云清一滞,虽然还没来得及抬头,但她已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林旭。 可他手劲儿实在太大,将她的小臂握得生疼。眼下,程云清完全搞不清状况,不明所以地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他却得寸进尺一般,把她另一只手也死死抓住,不让她动弹分毫。 她疼得有些受不了,蹙眉轻嘶一声,生气地仰首质问:“你干什么?林……” 还有半句没能说完,林旭低下头,用吻堵住了她下面未出口的话。 程云清睁大眼睛,睫毛微颤,牙关咬得死紧。林旭温热的掌心熨在她的皮肤,坚硬的虎口卡住她的手腕,他抓得太紧,以至于竟然让她产生指尖上的血液都凝固,无法正常流动的错觉。 两个人在周围情侣的掩护下,紧紧贴在一起,程云清浑身僵硬,感受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和胸腔起伏的明显幅度。 林旭压覆在她唇上的嘴巴,自始至终动也未动,他垂眼看着她,眸光严肃而冷静。 须臾,身旁狭窄的街道中间,有几个人推搡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哗啦啦跑过,一边喧嚣着叫着“站住”,程云清无暇分神去听,如果这算是个吻,那也无关风月,不带情欲,更像是在紧急情况下为让她闭嘴采取的措施,而她在想起昨天自己说过的“我信”之后没有抗拒,选择了配合。 可生理反应却无法自欺欺人,她的心跳依然加速,响如擂鼓,耳道里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气体,鼻尖充盈着一股陌生的烟草味道,微苦涩,干燥而浓郁。 林旭的眼角抬起来,往那些人的背影瞥了一眼。片刻后,嘈杂的声音远去,他把头抬起来,手上的力道也随即松开。 林旭把眼神收回来,低头看着程云清,诚恳道歉:“……对不起。” 眼前回放刚才那幕,程云清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她抬起手臂,下意识想用手指去拂唇,但很快反应过来克制住,停在半空。 林旭一怔,轻笑道:“怎么?又想打我耳光?” 他向前一步,作势将脸伸出来,自我调侃道:“打吧,这次不冤枉,该打。” “你……”想起那天的误会,程云清语塞,暗自决定就此扯平算了,便没追究他刚才原因不明的放浪,默了片刻才问:“你在躲人吗?” “嗯。”林旭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语气稀松平常,“欠了点儿钱,追债的。” 他低眸瞟了眼摊子上的东西,“想买玉?” “随便看看,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个——”沉吟片刻,程云清状似苦恼地问道:“听说云南那边的玉比较好,你……去过吗?” 林旭面色如常,摇头否认:“没。” 很快又问:“你吃饭了吗?” 他的表情和反应明明一切正常,程云清眼前却依然回放过那夜在腾冲市人民医院急诊一闪而过的那张脸,但她没纠结,照实作答:“还没吃。” 林旭提议:“我请你吃个饭吧,谢谢你刚才帮忙。” 程云清站在原地,没答应也没拒绝,此时,远处街角突然再次传来一阵不明原因的喧嚣。 林旭警觉地向四周逡巡一圈,转过身,调头走回五米开外的一个卖衣服的摊子前,扔下三十块钱,从摊位上随手拿了件半截袖的热带印花衬衫,抖开松松垮垮穿在身上,回来说了句“走吧”—— 却见程云清像是还有些发怔,他不再耽搁,直接上前,牵过她的手腕,大踏步往来时的方向穿插着人群走。 邂逅【三】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旭是跟踪徐建东一个手下来到附近的,他怀疑他们在城中村的一栋楼里制毒,好巧不巧有两个派出所的片儿警发现他鬼鬼祟祟的,嚷嚷着就上前质问,一嗓子把里头的人也惊动了,最后两拨人一起追他。 乔三手里的夜场遍布大半座城,除了明面儿上的合法生意,还会卖些软性毒品,但货都是从外边儿运进来的,且这些事不经徐建东的手,估计是他眼红这块儿利润大,所以自作主张偷偷摸摸的做,想分杯羹。林旭不确定,还要继续查。 永宁街道路两旁,熙熙攘攘挤满了旧建筑物,灰扑扑的外墙像是蒙了一层烟尘。林旭默声向前,步子迈得很大,程云清一路被他牵着手腕,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夜风拂过脸颊,人来人往俱都模糊成抽象的背景。 两人来到街边打了辆出租车。 坐进后排时,程云清还觉得有点恍惚,垂在大腿上的手腕仿佛还残留着林旭掌心的余温,怎么次次见他都像是做梦一样,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将她折迭到平行空间,与她现实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割裂与反差。 说来奇怪,理智告诉程云清,她应该拒绝,甚至远离,可行为却像是脱离大脑下达的指令,一发不可收拾,朝着脱离正轨的方向狂飙。 程云清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她安慰自己,不就是一起吃个饭吗?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昨天晚上人家还奋不顾身地舍命相救过你。 也不知道他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思及此,程云清侧眸瞥了林旭一眼,昏暗的车顶灯下,他的鼻梁刀锋一样高挺,但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大概还是疼,始终脊背挺直与座椅靠背保持着寸许的缝隙。 察觉她观察的目光,林旭转过脸,好整以暇地征询问:“吃顺德菜可以吗?滨江路上有家大排档还不错。” 程云清不挑食,平时工作忙时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都行。” 林旭便将具体地址报给了司机。 开始这段路塞车严重,时不时窜出非机动车和行人,还有人蹲在路边洗漱的。这位的哥明显脾气也躁,一直非常不耐烦地狂按喇叭。 见状,林旭抬手轻拍了副驾驶位,笑道:“大哥,调个广播听听吧。” 司机听出来他在变相提醒,从后视镜向后排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抬手按开了车载广播,熟悉的旋律流泻而出。 程云清恍然,是刚才在玉石摊前听到的那首老歌—— 双双的背影,又泛起昨天的邂逅。相识纷飞雨中,但爱恋流逝像风。 他这样解决问题的方式,是能装出来的吗?程云清完全没办法将他和无恶不作的黑社会联系在一起。 这间档口毗邻江边,是半露天的,外面已经摆了十几张桌子。嘈杂的声浪喧嚣,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积累到饱和,四溢飘散,程云清有些饿了,忍不住用力吸了下鼻子,就听林旭促狭问:“香吗?” 程云清没答,跟着他往里面走,最后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木桌前落座。 “有什么忌口的吗?”林旭推过来一张塑封的菜单。 程云清说:“没有忌口,你点吧。我之前从来没来过这里,没想到这么热闹。” 林旭没勉强她,起身朝服务员熟练地报了几个特色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回身时,正好撞上程云清流连过冷柜的目光,里面原本摞满了红豆双皮奶和冰镇甘蔗汁,现下已经卖空了三分之一。 林旭走过去,打开取了一盒双皮奶和一瓶甘蔗汁,递到她面前。 程云清一怔,说了声“谢谢”,然后不自然地低了低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是透明的,所有想法和念头都能被林旭一眼看穿。 餐具都是不锈钢的大铁盘,但味道确实好,明火现炒,锅气十足,和程云清平时吃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尤其是烤猪颈肉,老板娘端上来时还特意提醒要裹着番薯一起入口,两种不同层次的酥脆口感碰撞堆迭,意外的和谐。 林旭吃相很好,进食速度却快,不多时就撂了筷子。见程云清像是也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忙笑说:“你继续吃,我习惯了,吃饭吃得快,如果按你的速度换算下来,最起码还要再吃半个小时才行。” 说完,拿了一副新筷子,将膏蟹蒸肉饼里不太好入口的部分全部拆出来,“老板的拿手菜,你尝尝。” 程云清少言,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只是偶尔搭话。林旭大喇喇地抻开胳膊搭在塑料圈椅靠背,嘴角上扬地看着她。 温煦的江风吹过,原来夜晚可以这样平静而温柔。 饭后,两人似乎都有些意犹未尽,从档口到路边还有一段距离,就这样边走边聊好像也不错。 林旭从收银台抓了两颗清口气的薄荷糖,拆开丢进嘴巴里一颗,将另外那颗递给了程云清。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也许是想多了,她总有种被暗示的错觉。 灯火辉煌的江边,从桥的护栏边随意望向江面,迷离的光反射出粼粼波纹。 他们已经站在了桥上,出租车正在路边排队等客。 林旭看着程云清,不知怎的,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程云清不明所以,语气带了些嗔怪:“你笑什么?” 林旭似笑非笑的,刚要开口说话,却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他低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侧过身接通:“喂。” 程云清静静站在一旁,听他打电话。 无关痛痒地讲了几句后,林旭嗤笑一声,说:“三哥坐庄,我哪儿敢不给面子啊?皇冠娱乐会所是吧,我一会儿就到。” 林旭垂下眼睛,程云清抬起头,与他对视,他们离得那么近,渐渐的,他微微俯下上半身凑近她,越来越低——她忽然轻轻抿了抿嘴巴,无端回想起贴在唇上那微热的温度,耳朵一下子滚烫地发痒。 程云清下意识蜷起手指,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林旭就是要吻她了,可他最终只是轻轻笑了下,低声说:“晚安了。” 然后,林旭从她身畔探出手,拉开出租车后排的门,目送她上了车。 “师傅,春江御景小区。”程云清顺势坐进去,低声报完目的地的地址,司机便发动了车子汇入滨江路上的车水马龙。 她习惯性地看了眼副驾驶正前方摆着的司机牌照信息,头往旁边一偏,眼尾余光扫到了后视镜—— 林旭还站在那里,正偏着头往这边看。 距离渐渐拉远,镜中的人也越来越小,程云清把头扭向身后。 远处,立在原地的瘦高身影逐渐和车灯融为朦胧模糊的一片。 直到出租车远得再也看不见,林旭才把视线收回来,有些颓然地长呼出一口气,坐上路边停着的另外一辆车。 ———— 那首老歌是黄凯芹《雨中的恋人们》 夜场【一】 皇冠娱乐会所地段好,规模大,装潢在江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吃到了这两年新型娱乐场所的红利,尤其受年轻人欢迎,每个月光是合法流水就高得吓人,遑论私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 现下,这里算是徐建东的地盘,但此刻站在门口接林旭的却是乔三的人,叫杨志,为人沉默谨慎。 林旭之前请他吃过两次饭,他笑着走过去,递了支烟,问:“三哥在哪个包厢?” “204。”杨志接过烟,见林旭单枪匹马,压低声音提醒道:“旭哥,小心点,徐建东也在上面。” 林旭微微挑了下眉,笑容慵散随意,拍了拍杨志的肩膀,“谢了,兄弟。” 穿过一楼沸反盈天的群魔乱舞,林旭从电梯上到二楼,走廊灯光暗沉,饶是门墙皆为吸音材质,隔音效果还是不够,时不时传来阵阵靡靡之音。 包厢门口门神似的守着两个人,看到林旭到场,他们面无表情地上前,在他身上前后上下摸索搜查一遍,没发现异常,才转身把门打开。 林旭抬眼迅速逡巡一圈,包间内大约有八九个人,乔三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抽雪茄,左右都是陪酒的小姐,身后站着两个保镖。徐建东坐在左边的沙发,身后也带了个手下。 除此之外,还有个人畏畏缩缩地跪在茶几前。 林旭扫了眼那个背影,笑着和屋里的人打招呼:“三哥。”接着转头看向徐建东:“东哥也在啊。” “来了,过来坐。”乔三用下巴示意了下他右手边的沙发,林旭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这个角度能看清楚跪着的那个人的正脸。 林旭低头从身上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垂着眼问:“小钟,你怎么惹你们东哥生气了,要在三哥面前罚跪啊?” 小钟战战兢兢地抬了一点眼角瞄林旭,对方却好像无所觉,自顾自地伸手在身上找打火机,半天没摸到。 林旭看向沙发中间站着的一个小姐,翘着唇角笑了下,低声问:“阿云,有没有火?” 他这么一笑,阿云顿时觉得骨头都酥了,手忙脚乱地找了个火机打着递到他唇边。林旭侧过脸,直接就着她的手点着了烟卷,挑逗一般,抬起眼皮又冲她笑了下,便没再吭声,随意倚靠在沙发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烟。 乔三是从底层白手起家做大的,平时在底下人面前总是表现得一派斯文,表面上办厂捐款做慈善,私下里把持半座城的非法生意,诨号笑面虎。 包间内就这么静了几秒,乔三偏头看向左边的人,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建东,阿旭已经在这了,有什么要问的你就说。” 徐建东翘着二郎腿,冷冷地盯着林旭看了一会儿,哼了声说:“是关于我的那批货,想请教下旭哥。” 林旭眯了眯眼睛,面露疑惑,像是认真思考了下,半天才反问:“你说哪批?” 徐建东认定他在装傻,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咬紧牙关骂道:“你别他妈跟我装傻,今天被条子查了的那批金条,三千万!七个人全被抓了!” “哦。”林旭恍然地点点头,又吸了口烟,冷笑了声:“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东哥,你什么意思啊?” 徐建东勃然怒道:“我出货的时间地点,除了那七个人和我,就他妈只有一个婊子知道,结果就在出货前,这婊子跑了。”接着抬手指向地上趴着的小钟,恶狠狠道:“昨天晚上小钟在老街值班,他说公司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去过那里。小钟吃了你的东西就不省人事了,这才让那婊子跑了。你给我解释一下,怎么那么巧?” 林旭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建东,片刻后,他倾身将那大半根烟搁在烟灰缸的边缘,就这么任由烟卷燃着,起身走到小钟跟前,弯下腰,缓缓喷了口烟在他脸上。 小钟哆嗦着闭上眼躲了躲,林旭却突然抬手“啪”地一巴掌重重扇在了他脸上。 “你他妈的第一次吃我给的东西啊,敢暗算我,今天我就打死你!”林旭骂着,一脚把小钟踹翻,然后俯下身去,左手拎起他的衣领,右手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小钟又哭又喊,连滚带爬求饶,林旭浑不在意似的,又狠狠挥了两拳,随后便被身后的人冲上来扯住了胳膊。 林旭站起来,一把甩开那两个人,伸出食指警告般指着面前人说:“徐建东,你自己手下不机灵,让人跑了,你他妈找我要人?你当我是你擦屁股的纸啊?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证据,你看我让不让你出这个门!” 徐建东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盯着林旭,身后跟班儿作势要上来,却被他抬手拦住。 乔三开口道:“阿旭,说话就说话,别那么冲动。” 林旭冷笑了声,说:“三哥,你也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他这意思是我串通别人套了消息,然后给条子告了密,这种屎盆子扣我头上,我要还那么冷静,您老人家会怎么看我?” 他转身看着徐建东:“徐建东,我叫你一声东哥,你他妈还真把我当狗了,什么脏水都敢往我身上泼?是不是见三哥看重我,你觉得自己地位不保,才这么想除掉我?” 徐建东脸色变了又变,咬牙切齿道:“你别他妈来这套。” 任何团体组织的上位者都不可能允许手下一家独大,千百年来中国官场文化传承的弄权之道,核心和精髓就是制衡,乔三想掣肘徐建东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之前没出现能真正压住他的人。 林旭冷哼了声,刚要说话,乔三再度开口打断了他们的针锋相对,语气却意外地和缓:“阿旭,三哥我也不是怀疑你。你就回想下,是不是你从那婊子那里听到了什么,然后不小心跟别人说了。” 林旭失笑:“三哥,你们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到底在说谁,你让我想什么?” 乔三沉吟着把手上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掸了掸,抬起眼睛,林旭依然是那副摸不着头脑,满脸困惑的样子。 徐建东插嘴发问:“那昨天晚上,你去老街找了谁?” 林旭用手抚了抚额,轻声呵笑道:“东哥就这么好奇我跟谁上床啊?” 夜场【二】 “我找的阿欣——”林旭转过头看乔叁,赌咒道:“叁哥,要真是她跑了,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把人找出来,当着您的面对质!” 乔叁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了下身后,其中一个人得到指令向外走,大概是去求证了。 林旭站在包间中央,一言不发。 他很清楚徐建东手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弄这么大阵仗不过是要诈他,借此找他的漏洞。即便他真的见过方莹又如何?和放走她完全没有逻辑关系。 何况,他早就留了后手。 没过多久,出去那人就回来了,林旭见他凑近两步,俯身在乔叁耳边低语了几句。 乔叁不动声色地听完,发话道:“建东,这次是你冤枉阿旭了。” 闻言,徐建东就知道没戏了,不服气地冷嗤一声便站起身。 林旭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怎么,平白无故耍了我一顿,这就想走?徐建东,你当我林旭多好欺负?” 他的身量比徐建东高了大半个头,压迫感十足,对方仰着头怒目瞪他:“你想怎么样,这里全是我的人,你讨得到好吗?” 林旭轻笑了下,转向沙发上的人:“叁哥,您给评评理。” 乔叁蹙眉,明显息事宁人的口吻:“建东,你给阿旭道个歉。” 徐建东脸色一凛,还没发作,就听林旭冷笑道:“道歉就免了,我受不起。” 乔叁叹气道:“那你说,想怎么样?” 林旭轻飘飘地眨了下眼睛,淡声道:“这场子的分红,我要叁成。” “你他妈狮子大张……”徐建东举起拳头,被乔叁制止打断:“好了,就给你叁成,让你的人也过来几个,跟建东的人一起管。”说着站起来,“我先走了,过几天应该还有批货要出,到时候我再找你。” 林旭卖乖笑道:“谢谢叁哥。” 乔叁往门口的方向走,顺便推了徐建东一把。 徐建东忍着一口恶气跟在乔叁身后,却听到林旭似笑非笑地揶揄他:“东哥,你的人你不带走啊?” 他回过头,眼神扫过还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小钟,漠然道:“他得罪了旭哥,就随便你处置吧。” 一行人离开后,林旭重新到沙发落座,重新拿回那没燃尽的半根烟,手搭在扶手,轻掸了下长长的烟灰,瞟了眼还留在屋子里的那几个不知所措的陪酒小姐,哼笑了声:“你们还不走,等着我翻牌子啊?” 听他这么说,她们知道他大约是要关起门来教训小钟了,纷纷面色惶恐地逃了出去。 门轰隆一声关上,隔绝掉走廊内的嘈杂。林旭抻开腿倒在沙发里,继续抽烟。 林旭在道儿上是出了名的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要钱不要命,要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上位。鼻青脸肿的小钟明显惧怕再挨打,连滚带爬地到他跟前,满脸涕泗横流地解释:“旭哥,旭哥我不是故意的,是东哥他逼我,说八成是你给我下了药,然后向条子告的密,让我配合他……” 小钟絮絮叨叨不停,“旭哥,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饶我这一回……” 林旭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有些厌烦地用拇指指节抵了抵眉心,像是根本懒得说话。 出乎小钟意料的是,直到抽完这根,林旭都没再动手,他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熄灭,垂眸看他:“我不会收你,徐建东也不会再容你,是走是留,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林旭起身越过他,走出了包间。 — 周四下午,异常闷热,天边的积雨云层层堆迭,眼看着一场暴雨即将落下。 程云清科室的刘主任召集开病例讨论会,各自汇报完手头患者的情况,又把一个重点病例拿出来会诊研究,一直到傍晚七点多才结束。 散会之后,门诊早已下班,程云清回办公室换衣服,有人敲门。 是医科大学的几个实习生,算起来都是程云清的直系学弟学妹,年龄差别不大,时间一久便熟了。 打头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叫江恬,猫在门边问:“云清姐,你下班后打算干什么去啊?” “没什么,回家休息。” 程云清答完,又听她问:“你明天不也休息吗?我们晚上想出去聚聚,要不要一起来?” 年轻人的聚会,无非是吃饭电影KTV,要不然就是打打麻将玩玩桌游。程云清整理了下桌面,低头把抽屉关上,推辞道:“我不太会那些,怕扫了你们的兴。” 门边另一个男生秦峰接话:“不用会什么啊,会喝酒就行。云清姐,我们可都听钱副主任说了,你是千杯不倒,比男的还能喝,聚餐的时候神外全靠你一个人撑场。” 程云清没反驳,随口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说着,她起身走到门边,见那帮师弟师妹们满脸神秘的笑,都没接话。 程云清关上门,扭头看了江恬一眼,小姑娘低声却难掩兴奋地说:“我们想去夜店逛逛,这附近不是有一家皇冠娱乐会所吗,秦峰的一个同学去过一次,说里面好多帅哥美女!” “夜店?那我可没经验……”程云清往电梯走的脚步忽然顿住,回过头问:“你刚才说什么会所?” “皇冠娱乐会所啊。”见程云清似乎有些感兴趣,江恬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怂恿道:“跟我们一块去吧云清姐,别一会儿我们喝醉了,都没人送我们回宿舍。”旁边几个人也“去吧去吧”不停地撺掇着。 程云清站在原地,垂下眼思考了片刻,最终抬起头来笑了笑:“好。” 那几个实习生纯粹是出于好奇才想去凑凑热闹,程云清之前只去过一些幽静的酒吧,这样的夜店也从没去过。 他们先到医院附近的小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穿着普通的便装打了两辆车到达皇冠娱乐会所门口。 门前迎客的制服小哥看见这样的客人,知道他们只是来图个新鲜,连是否预定了包间卡座都懒得问,直接带去了散台。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十分,场内开始逐渐热闹起来。他们坐的散台在角落里,离舞池还有段距离,但最低消费也要一千起。江恬和秦峰几个拿着酒水单咂舌,研究半天才点了几瓶啤酒和几杯鸡尾酒,程云清跟着随便点了一杯。 夜场【三】 “喂,你们看那女的挺正的啊。” “正什么正,浓妆艳抹的,一看就是整容脸!” “哎,你们说她们这样的是只陪酒呢还是也出台?” “干嘛,你还想叫个外卖?” “随便问问……” “嘁,说到底不都是钱的事,说不出台的给她十万你看她出不出?” “哪有那么贵?我有个富二代同学说,也就两叁千包一晚上,好点的就再加点。” “好点的是指什么?长得好还是技术好?” 江恬秦峰几个人凑在一起兴奋而好奇地大声聊着天,满斥着荷尔蒙和酒精的环境里,喧杂动感的音乐掩盖中,无论说什么都好似百无禁忌。 程云清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她的嗅觉一向有些敏感,空气中夹杂了各种不同的味道,高端或廉价的香水混着酒精,比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呛人。 坐了一阵,舞池里的领舞开始热场,召唤着所有人上台,他们一行人中的两个男生第一波就冲了上去。 程云清拿起面前的薄荷绿鸡尾酒尝了一口,舌尖上冰镇刺激的触感让她很轻地皱了下眉。她放下酒杯,环顾左右,光怪陆离的四周,视线变得朦胧,满目只有陪酒小姐端着高脚杯腰肢摇曳地游走在两侧的卡座间。 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真是魔怔了。程云清笑了下,心下暗自摇头,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该叫守株待兔还是海底捞针。 程云清站起身,拦住一个服务生问:“洗手间在哪里?” 对方朝舞池东南的方位角指了指,程云清顺着标识,穿越人流,刚走到最靠近舞池右侧的第一个卡座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内容没有听得太清楚,但却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字——旭哥。 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住,视线朝声音的来源移了过去。 那个半弧形的卡座里坐了有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穿插着,也分不清是谁的胳膊搂在了谁的腰上,谁的腿缠绕在谁的腿间。面前的桌上零乱地堆满了香槟果盘和各种颜色的酒杯,散落着数不清的烟蒂。 林旭就坐在正中间,和往日完全不同的装束,穿一身白衬衫黑西裤,明明和周围人同款,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领口敞开了大半,露出坚硬的胸膛,袖子卷至肘弯,箍住紧致的肌肉,也不知之前玩的什么游戏,衣服已经被酒水浇得湿哒哒的—— 浮薄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勾画出结实的腰线,晦暗不明的灯光闪过,描摹过他的侧脸轮廓,像是蒙上一层复古的滤镜。 阿栋起哄道:“旭哥你他妈好不容易才输一次,还想耍赖啊?喝,喝!对瓶吹!” 林旭挑着嘴角无所谓地笑,右手拿了一支别人递过来的香槟,站起来,对着瓶口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个头高,这下子更像是鹤立鸡群,程云清看着他微撇过来的视线,乌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修长的颈项,滚动的喉结,还有动作转换间凸出的锁骨,呼吸竟窒了一瞬,忙别过目光。 舞池连着过道,到处都是人,空间逼仄而拥挤,旁边突然有人推搡着撞了程云清一下,待那人回过头看清她的脸,原本不耐烦的表情霎时就舒展开了,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正是这声口哨吸引了卡座里那群人的目光。 阿栋的座位在最边上,离程云清不过一步之遥,抬头认出了她。他早就喝高了,眼花似的揉揉眼,乐呵呵地喊道:“旭哥,这不是你那34B吗?” 其实林旭刚才就看到了程云清,只是,她怎么会在这儿?是来找他的还是?但这样的情境下,他本不想也不该和她有什么接触的。 林旭还没开口,他旁边站起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是徐建东手底下最得力的助手,在皇冠镇场子的李六。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半眯着眼睛,“旭哥的老相好啊?” 林旭呵笑,抬脚踹冯栋,“少他妈胡说八道,谁老相好?我都不记得她是谁!” 程云清的目光瞟向林旭,他却躲开了,醉意十足地嚷嚷道:“李老六,咱们敞开门做生意,你挡着客人的路算怎么回事儿?” 李六看着程云清雪白的颈侧和嫣红的唇瓣,戏谑心起,不依不饶道:“对不住啊,阿栋认错人了?喝了这杯酒,就当是我给您赔罪吧。” 程云清不欲多作纠缠,抬脚想离开,却被李六全方位堵住,她丝毫不惧,冷眼瞪他。 林旭下巴一撇,面色轻飘飘地说:“怎么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不就一杯酒,我替她喝——” 冯栋和那桌子人互相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想必平时林旭就是这副德行。 像是突然被激到,也不知是从哪儿涌出的一股邪气,程云清从李六手里接过那杯酒,没像先前那样小小地啜一口,而是一饮而尽,冰凉刺激的液体从舌尖一直浸透到喉间,透骨的凉意被压在舌根底下,不知多久才能消融。 程云清放下酒杯,冷声道:“让开——” 李六没再拦她,只是若有所思瞥了眼默不作声的林旭。 从洗手间出来,程云清回到位置上,那几个实习生都去舞池里蹦迪了,只剩下一个人看着包,见程云清回来,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 坐了几分钟,程云清有些无聊,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忖度着和他们说一声就提前离开,却察觉到有人走到身边,抬起头,和那人目光相对。 林旭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把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 “和朋友来玩?”周围很吵,林旭的声音不大,只够他们两个听见。 他低着头看程云清,虽然她素面朝天,但眼神清澈而沉静,漂亮的五官在靡靡溢目的灯光下愈显柔和,身上穿得是和格格不入的衬衫和牛仔裤,却不见任何难堪和局促。 林旭心口处轻轻跳了下,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程云清没有回答他这个多余的问题,“不是装不认识吗?” 林旭无奈笑叹口气,却无法解释什么,旁边正好有个酒保路过送酒,看到他,恭敬地叫了声:“旭哥。” 林旭回过神,抬起头,挑着下巴示意道:“这桌算我的。” 酒保瞟一眼程云清,满脸了然地应声:“知道了旭哥。” “不用了。”程云清容色冷淡地把脸别了过去。 僵持片刻,林旭对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酒保笑了下,“那就算了。” 那人如获大赦地微微鞠了一躬,赶紧转身走开。 潮热【一】 台上一只舞曲终于放完,几个实习生满头大汗地回到位置上。程云清像是完全忽视掉了林旭的存在,起身说:“不早了,你们玩儿吧,我先走了。” 江恬说:“啊?才十点啊。” 程云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从包里拿了两百块钱放在桌面上,径直转身向外走。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夜色中雨幕如梭,花池内遍植半人高的阔叶植物,此刻被雨水冲刷成暗沉沉的墨绿色,岭南夏天常有的天气,闷热而潮湿。 会所门外停了一溜儿的豪车,也有出租车开过来,但大多都是会所叫来送喝醉的客人的。 这边不太好打车,程云清打算到对面路口去,她双手支起来盖在眼帘上往外跑了几步,却因为雨势太大折了回来—— 重新迈上台阶的时候,她脚下踩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紧要关头被人伸出手臂稳稳扶住,头顶随即出现一把宽大的黑伞,遮住了漫天的雨丝。 程云清抬头,看到了林旭漆墨般的眉眼。 他向前半步,把她整个人笼进伞内,低声说:“你喝的那杯是度数很高的烈酒,掺了冰块,刚喝可能不觉得什么,后劲儿大。” 原来林旭是以为她喝醉了才追出来的,程云清没解释,虽然今晚她确实喝了不少,几种酒混着喝,此刻头难免有点发懵,但神志是清醒的。刚才不管不顾冲进雨里,衬衣已经洇湿了大半,透出里面贴身内衣的形状,垂在胸前的长发发梢纠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 她不自然地抬手遮了下,就见林旭扬手招呼门口的侍应生,“叫辆车过来!” 立刻有人小跑着殷勤地引了辆出租车到他们跟前,点头叫,“旭哥。” 林旭示意他去忙,垂眸看见程云清泛红的耳珠,和鬓角痣边明显不正常的潮红,迟疑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程云清沉吟了下,不知为何,不置可否。 见她这副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机灵,反而有点呆板的样子,林旭不放心,直接推她坐进后排,接着索性收起伞一起坐了进去,“我送你回去吧。春江御景小区,对吗?” “嗯。”程云清不再说话。 瓢泼大雨哗啦啦地打在车窗上,封闭空间内气味复杂,渐渐的,她觉得胸腹间有点烦闷欲呕,瞟了眼无声凝视眼前空气,不知在想什么的林旭,程云清呼出一口气,勉强压下去不舒服,头抵着车窗,阖目靠在椅背。 半途,车子忽然在路口拐了个大弯,林旭的身体往车门的方向一偏,下一秒,程云清被惯性从车的另一边晃了过来,头近乎以九十度的角度歪在他肩上,只挨了个边。 不知何时,她竟然睡着了,密闭安静的空间里,甚至呼吸可闻。 林旭放在腿上的手蜷握了下,窗外是晦暗不明的暴雨夜色,车内是一灯如豆的昏黄顶灯,他整个人慢慢地往左边挪动寸许,动作很轻,然后抬起手,把她的头稍稍一抬,稳当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原本只是隐约传来的清淡香气变得清晰可辨,发丝笼在他颈间,带起一阵异样的酥痒。 到达小区门口时,还在昏睡的程云清被司机师傅打单子的声音弄醒。 林旭递过来伞说:“给你,外面还在下。” 程云清垂眸,没有接,“那你怎么办?” 林旭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中,轻笑道:“没事,我回去就淋几步路。” 程云清不再推辞,推开车门撑伞,结果停靠的位置刚好是一片被积水掩盖的下水道,她本就有点晕沉,一阵天旋地转后,脚腕不小心在缝隙卡了下,尽管她很快就拔出来处理好了,听到动静的林旭依然跟着下了车。 他弯下腰查看她的伤情,见除了红肿还有几片擦伤,不禁蹙眉问:“还能走吗?” 程云清撑着伞,向他倾斜了下,似乎有点拿不准,语气迟疑,“呃……应该可以。” 雨越下越大,积水渐深,一路走回去必然要蹚水。林旭付了车费,示意出租车离开,在程云清面前半蹲下来,“我背你吧,赶紧回家处理一下。” 程云清本可以拒绝的,但是她没有。 这个雨夜像是大坝的闸门,将过往在她心湖中积蓄已久,满溢的自矜,冷淡的持重统统打开,释放,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程云清手里撑着伞,趴在林旭背上,风雨交加,两个人的衣服基本都湿透了,潮腻,黏连,温热——隔着微不足道的衣物,林旭只觉身后整片相贴的皮肤陡然变得滚烫,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体温很高,连呼吸都是热的,清香混杂着轻薄的酒精气息,湿热热地喷在他的颈窝里。 林旭微微僵了一瞬,用手臂勾着她的腘窝,稳稳地站了起来。 背后的重量很轻,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他机械地按照她指挥的方位一路走到单元楼门口,按密码,进电梯,打开门——好像彼此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些什么,但又都装作不知道,教养尚佳,君子以待。 昏暗的玄关,林旭微微低头,问程云清:“灯在哪里开?” 程云清却没继续按开关,她靠在墙边,抬手抚上林旭的侧脸。他呼吸一窒,下意识偏过头,温热的鼻息喷薄而出,像是在轻吻她的手掌心。 她不敢开灯,也无法再做任何别的事,否则,以她平日里卫生习惯的吹毛求疵程度,至少要先去洗个澡,而不是先满足莫须有的性冲动。但是不行—— 程云清上前半步,双手环住他的肩,收拢,捧着他的颈侧,踮起脚尖,贴吻了下他的眉心,又低下寸许,去含吻他的唇。 微凉,湿腻,冷冽,还有清苦的烟草和薄荷气。 很奇怪,明明日日纵情声色,他身上却为何不见任何纵欲过度的味道。 程云清的吻不带任何技巧,几乎就是单纯的贴触,但是温柔,轻巧,就如一片布满绿植的沼泽,让他弥足深陷,无法自拔。 林旭上不来气似的,呼吸瞬时变得粗重,更像是喘,他强抑着调整过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极度克制的沙哑。 “程云清,你喝醉了。” “我没醉。” 潮热【二】 “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他吁出一口气,用疏离的,低沉的,划清界限的口吻反驳。 可话虽如此,林旭撑扶在程云清后背的手却半分都未挪动。 气氛凝滞一瞬,程云清稍稍收回攀着他肩膀的小臂,声音异乎寻常得冷静,“林旭,是我误会了吗?你对我……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她仰着脸,他垂着眸,微弱的光线下,他眼底沾惹的情欲分明热切,睫毛长得过分。 程云清突然有些不懂他的暧昧辗转,像他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应该对男女关系很随意吗,为什么要流露出这样隐忍自持的表情? 程云清之前谈过几场恋爱,分手原因各不相同,但每次或多或少都逃不开她的身体对男人的亲吻抚触没有任何反应这一条。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学医,对人体的构造太过熟知,所以失去了新鲜感和探索欲,直到赵治平略带调侃意味的指出,说她不会是性冷淡吧,程云清才开始真正正视这个问题。 而林旭,从他出现的那一刻,每一幕都虚假地像是在落入了电影胶片,是刺激的,鲜活的,与她一成不变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但却又是真实发生的。 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怦然,那种最原始的冲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渴望他,她内心急切地想要与他靠近,尽管她清醒的知道,这是她既定人生轨迹的偏航,是非理性的,是不正常的,甚至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可前所未有的悸动依然拖她沉沦进欲望的浪潮。 等待的每一秒钟都很漫长。 程云清终于低下头,手也从林旭的胸膛拿开,“对不起,我……理解错了,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羞耻,给你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将程云清扯到了近在咫尺的墙边,她的背抵在墙上,卸掉了对脚腕的压力,一阵翻转的晕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唇边便落下了一连串急切而热烈的吻。 林旭垂着头,两只手分别扶在程云清的下巴和颈侧,炙烫的气息裹挟着潮热,与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清淡香气纠缠在一起。 “你没理解错,是我的问题……” 说完这句,林旭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揽着她肩颈的手掌愈发收紧,吻的更加热烈而绵长,一开始,程云清还企图回应,但很快就被接近窒息的快感入侵、吞并,酒精混杂着雨腥气本不会太好闻,程云清却丝毫没觉得反感。 他吻的太热切,她不太会换气,只一味张开口唇,依靠粗重的喘息平衡。 大概因为缺氧,程云清整个人晕沉沉的,大脑浑浑沌沌,完全无法思考,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几个瞬间——他这句话提醒了她,想到林灏。 夹杂着断续的低喘,细碎的呻吟,程云清终于在接吻的间隙找回自己的声音,确认问道:“林旭,你……现在有别的女人吗?” 这个问题意义不大,脱口而出的瞬间,程云清就后悔了,难道在此之前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林旭顿了下,凝眸望着她,手再次从额角而下抚上她侧脸,“没有。” 说完,他用力地拥抱住了程云清,头垂在她的肩窝,鼻尖蹭弄过她的耳垂。 两人本就单薄的衣衫已经变得凌乱不堪,袒露彼此的皮肤,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尾椎骨附近温柔的摩挲。他的手上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粗粝的触感与柔滑的肌肤接触,像是砂纸擦过珍珠,顷刻间为她带起一阵足以辐射到全身的酥痒酸软。 程云清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压抑的半声呻吟中,她哑涩地唤他的名字,“林旭……” 他凑到她耳边低笑,“你可以叫我……阿续。” 程云清还以为他需要这点代表距离拉近的亲昵感,便没有吝啬,顺从地叫了句,“阿旭……” 却没想到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亲吻一刻不停的压下,微凉的唇瓣蹭过她的下巴,舔吮过耳珠,还有鬓边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他近乎迷恋的反复蹭弄。 程云清的身子软得发热,根本使不出力气,他还顾忌她脚腕的伤,完全是半抱半扶地带动程云清,一路脚不沾地辗转到客厅。 窗外暴雨如注,宽大的全景落地玻璃上映衬出城市江景的阑珊灯火,在混沌的水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林旭抱她坐在桌子上,一手握住她的腰身,禁锢,一手按在她的后颈,支撑,分开她的双腿站在之间,再次俯身亲吻。 晦暗的光影勾勒出林旭的侧脸,程云清抬手,回拥住他。 夜色和雨声掩盖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她从未想过平日里用来吃饭喝茶看书写论文的桌子竟然可以用来做这些事。想到此处,程云清无端羞赧,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她偷偷打量他的身体,手臂,斜方肌,腰线,若隐若现的腹肌,像是教科书上绘制的示意图,她甚至能想象到每一根线条轮廓蕴藉着的力量。 程云清立刻暗自摇头,想要赶走脑子里煞风景的想法,提要求道:“别在这里,去卧室。” 林旭停下动作,无声一笑,“我抱你。” 接着,他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凌空抱起,程云清连忙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借力,听他似笑非笑道:“别怕,不会摔的,你这种体重,我一下子可以抱叁个。” 不知怎的,她有些恼了,不忿道:“你又知道我多重?” 林旭突然坏心眼地轻轻向上抛着掂了下,程云清吓得惊呼一声,揽住他脖颈的手不由得收拢,就听他促狭笑道:“九十到九十五斤之间。” 她一噎,偏过头不看他,嘴硬否认道:“不准。” 林旭不禁又笑了,“哦?” 似是心有灵犀,他忽然明白过来她羞恼的原因,不是他开玩笑说一下抱叁个,而是34B,他的目光不断向下游移,落定在她胸前,她身上那件衬衫的纽扣已经解开了大半,两团雪白的圆挺在内衣的掩映下,呼之欲出。 ———— 咳……男主名字半揭秘 潮热【三】 林旭一本正经地轻轻挑眉,问:“真不是34B?” “你……”程云清瞬间面红耳赤,气得挣扎了两下,就从他怀里下来,却被林旭低笑着反手揽住腰身,一手勾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再次吻了上去。 程云清无法抑制地回应着他的热情,他们一路抱着吻到卧室,亲得乐此不疲,一而再再而叁地反复尝试。气息交缠之间,炽烫的潮热涌动,程云清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堆可燃物,就连血管里的血液都轻而易举地沸腾起来。 卧室依然没开灯,也没拉窗帘,夜景的光线透进来,并不黑,玻璃外面远眺出去,能看见大雨中的跨江大桥。 林旭的手从程云清的后腰窝探进去,“啪嗒”一声解开了她背后的内衣搭扣,肩带滑落,露出嫣红的乳尖,她下意识想抬手去挡,他却已经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薄而出,湿腻的唇舌摩擦拂过,这让她再次浑身颤栗起来。 程云清整个人半挂在林旭身上,任由上衣剥落,半阖着眼睛去解林旭的衬衣纽扣,好像是在梦中,她浑身软得使不出力气,伸出手拆他的皮带,但皮带扣很沉,她又太过生疏,手忙脚乱地拆了好几次,才听到“咔哒”一声—— 林旭的腰已经露了出来,再往下就是将裤子薄薄布料顶出一团的性器,她垂眸看到,又迅速别开眼。 即将到来的陌生体验让程云清不安,但又有些欲罢不能,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察觉到她动作的凝滞和情绪的紧张,林旭侧过脸,亲了亲她的鬓角,哑声问:“后悔了吗?” 借着昏暗的光线,程云清认真打量林旭的神色,站在他的角度,不过是欲望男女屈从于肉体冲动的一场交锋,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的确认? 林旭很快恢复成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无声笑起来,“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程云清没回答,抬起头,流连而缠绵地反复地亲吻他凸出的喉结。 答案显而易见。 林旭圈环住程云清的手臂越收越紧,翻身将她在床边压下,一只手按上她饱满的乳,低低哼笑一声,“我认错,是34C……” “不许说!”程云清气恼,想要挣脱他,林旭却不由她,一只手找到她的手,举过头顶,与她十指紧扣,将其牢牢钳制。 程云清没再动,林旭坚实的胸膛近在咫尺,她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手指和身体的力量,任由他柔长的手指揉搓过她的乳尖,酥痒麻流动至全身,她忍不住呻吟出声,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更加用力地搂住他的肩膀。 她出了很多汗,他亦然,像是粘合剂将他们黏在一起。 肌肤熨帖在一处,摩擦地难分难舍。 程云清只觉下面正不断涌出湿热的液体,林旭的手一路向下,抚上她身上仅存的内裤边缘,手却被突然按住,听她低喘道:“等一下……” 林旭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云清指了下床头柜,声如蚊呐,“抽屉里……有安全套。” 那还是之前程云清和赵治平订婚后,某次去超市结账时,在收银台顺手买的,但各种阴差阳错,一直没用上。而这些事,她是不会也没必要跟林旭解释的。跟赵治平退婚后,程云清曾经听到医院里那些小护士私下议论,说她这不是跟离婚一样吗?真是吃了大亏了,倒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浪子回头金不换。 吃什么亏?无非是觉得他们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 林旭伸长手臂拉开抽屉,里面有一盒全新未拆封的杜蕾斯。 他没多说什么,拿出来拆开,套在又硬又烫的性器上,轻笑了下,“尺寸不合适,有点小了。” 程云清不知道该怎么接,光是听这种话,她就恨不得要把滚烫的脸藏进枕头里,好在黑暗掩盖了一部分她的含羞带怯。 林旭单手褪去程云清碍事的底裤,分开她的双腿,将粗胀的阴茎抵在她半张的阴唇,大约是怕弄痛她,他先是试探着浅浅插入一截,果不其然,她的甬道太紧了,一开始进入的有点艰涩,但很快就被里面的湿黏绞缠住,他挺了下腰,往里顶了顶,试图进的更深。 微不足道的刺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快感。 黑暗放大了撞击声和粘腻的水声,呻吟声和粗喘声此起彼伏,程云清后仰着脖颈,双腿缠在林旭的腰上,想让他慢一点,又想让他更深一点。 林旭的核心力量惊人,像是头矫健的猎豹,明明贴在程云清身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重量,很明显是靠手臂和腿部力量支撑的。 意乱情迷中,她抬眼看他,林旭的头发全部湿了,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眉眼霁明,看起来年纪小了些。 程云低声呻吟着,手指抚在他的后颈,捻着他短而锋利的发梢,耳边听着他急促的粗重喘息,感受着下身强悍的疯狂抽插,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个雨夜就像是一场梦,原来接吻不是干涩乏味的,抚触不是令人反感的,做爱不是了无趣味的。 高潮的余韵中,程云清像一滩水软在了林旭的臂弯中,他也终于放任自己松懈下来,伏在她肩窝,缓慢地长出一口气。 进退【一】 半晌。 程云清深陷在大床上,伸长手臂,按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光线照在林旭的背上,那处可怖的淤血看起来已经消散了不少,但这具身体上的伤疤数量却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受这么多伤? 程云清的眸光扫过他修长的双腿,被右腿髌骨上叁寸一处圆形疤痕吸引。 陈旧贯穿伤,左右都留有火山口样瘢淤,难道是……枪伤?她还从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所以一下子无法确定,但看起来很符合教科书和法医小说里的描述。 林旭随手扯了条薄被,拉开一角遮住下半身,笑得满脸不正经:“怎么?程医生刚才还没看够吗?” 程云清没理会他,而是说:“我要去洗个澡。”说着起身,赤着脚叁步并作两步,到衣柜前拿了条睡衣披上,侧眸看他,“我给你拿换洗的衣服,你稍等一下。” 很快,程云清便从次卧拿了套新的运动装和男士内裤回来,她站在床边,将手中的衣物递出去,“我爸妈偶尔会住这里。这都是新的,你先凑合穿吧。” 林旭坐起来,看了看T恤和长裤,又拿起内裤,有些欲言又止。 空气中划过一丝尴尬,程云清咳了声,“码数可能不太合适……呃,换下来的湿衣服,外面有洗衣机和烘干机。” 林旭仰着脸,没说话,静静听她说:“你今晚就……睡客房吧。” 默了一瞬,林旭应声:“好。” 程云清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这个依然很没有实感的夜晚,转身前,她下意识道:“林旭,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有任何变化。所以你……” 她想说,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我也绝对不会缠着你,可换位思考,又觉得这种先发制人划清界限的行为似乎有点渣,但这种话由她来说总好过反过来,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不说,至少不会让她觉得那么难堪。 林旭却像是没听懂一般,蹙眉望着她,“你的意思是,一夜情?” 程云清被他看得眼神微微闪躲了一下,抱臂裹紧身上的睡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以后我们……” 林旭自嘲地笑起来,垂眸,用指尖掐了下眉心,“……玩儿我呢?” 这下子轮到程云清不解了,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竟然想认真地和她发展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吗? 但漫长的沉默过后,林旭没有继续解释。 思忖片刻,程云清试图用理智而清醒的逻辑重新组织语言:“或者,你需要我做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我听说你们那边的价格……叁千,够吗?不够的话,你可以把卡号给我——” 林旭蓦地从床上站起身,他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程云清后退半步,立刻被他伸手握住小臂禁锢,无法再动弹分毫,她只得面颊滚烫地别过脸,换上了平跟拖鞋后,身高差让她完全被笼住,头顶上有片阴影罩下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镇住,仰着脸与他对视。 近在咫尺的距离,林旭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他身上那种清苦的薄荷和烟草气变得浓郁而厚重起来。 程云清的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到他的唇角,接吻时那柔软湿腻的触感一闪而过,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静默几息,面前的人轻叹一声,低低地笑起来:“想嫖我?那这个价格可差得远呢……” 程云清依然僵着,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 林旭松开她,俯下身将地上已经湿透的衣服捡起来,一件一件的重新穿在身上。 程云清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向窗外瞥了一眼,雨势丝毫不减。刚才出去时,她拿起手机看了下,收到两条市政发来的升级暴雨预警等级的短信,提醒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眼看着林旭已经扣上了最后一颗衬衣扣子,程云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现在就要走吗?很晚了,又下雨,外面打不到车的……” 林旭微挑着唇角笑了下,“总有办法的。” 不知为何,程云清竟然从中听出了些赌气的意思,她从卧室一路跟着他走到玄关,欲言又止。 林旭站在门边,到底还是回过头来,彼此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磁性的尾音有点沙哑:“以后,不要再去皇冠找我了。” 门阖上的瞬间,程云清吸了口气,轻轻闭了闭眼睛。 大半夜,林旭终于回到住处,他用钥匙拧开了门,机械地把墙上灯的开关摁开。 这所房子位于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一室一厅的格局,屋内陈设简单,算得上是大件的家具只有一个两人位的深灰色布艺沙发,一台电视机,一张茶几,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桌子。 进了门,林旭直接走进卫生间去洗澡。不多时,他出来靠在沙发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头发还湿着,也无暇分神顾及。 他并非理解不了程云清的欲进还退,只是他连向前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罢了。 林旭觉得自己正处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头有点晕沉,想尽快睡过去,但这样阴湿的雨夜,几年前腿上受的枪伤好像又复发了,疼得睡不着。 眯了一会儿,林旭睁开眼睛,窗外依然大雨滂沱,却没有在程云清家里看到的旖旎夜景。 他已经很久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东西上面了。在边防时,静夜阒寂,他总是很怀念城市的夜晚,那种浓重的市井气息,璀璨的街灯次第连绵,照得连星星都看不见。可等他回来,还来不及喘息,又一脚踏进这浑噩黑暗的深潭里。 世界换了张面孔,对他还是一样冷淡。 进退【二】 江城水系发达,滨江路沿线毗邻河道有两条老街,路两旁满满当当都是茶馆。 包间里,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摆在正中。 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窗户只开了一条缝,烟雾沉在半空,缭绕着散不出去,席间连脸都看不清。 林旭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摸牌,蹙眉看了一眼,是张八万,挪了挪插进牌墙里,又丢出去一张三条。 “操,他妈的倒是给我来个自摸啊……”下家罗斌摸了牌,一看是张没用的五万,气急败坏地拍出去。 “哎,我碰!上听!” “等等,胡了。”林旭垂着眼,把烟从唇边拿开,双手推倒自己面前的牌。 一把万字清一色。 “我靠,罗斌你他妈今天点了旭哥多少个炮了,傻逼啊?”冯栋见牌这么大,翻着白眼骂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纸钞。 “上一把是谁放的八筒啊?还他妈好意思说我。” “没你放的多。” “你什么都放得不多就他妈屁放得多!” 冯栋嬉皮笑脸地感慨道:“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搁旭哥身上,这也不准呐!” 林旭接过钱,任他们七嘴八舌地争吵,没说话,只是随手把钱推到一边,然后单手把牌推进机麻桌中间洗牌的圆盘里,懒懒地靠着椅背,吸了口烟。 其他人见他赢了钱好像也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揣摩了下,冯栋率先开口道:“旭哥,场子最近那么热,分下来的钱却越来越少,徐建东那帮王八蛋分明就是在搞事!” 罗斌立刻接话,告状说:“操,老子那天差点就跟李六干起来,我要去上个厕所他妈的还让我走另一边,路是他们修的啊。” 冯栋插嘴:“修个鸟的路?就该狠狠干他一顿,前两天他还找我打听旭哥的事儿,问那夜喝酒的靓妞儿到底是谁?” “谁?” “还能有谁,就那34B啊。” 罗斌好奇追问:“那你跟他说了吗?” “我疯了啊?” 林旭像是根本不在意,没听见一般,甚至完全没动声色,只是有些倦怠地垂下眼皮,将头向后搭在椅背。冯栋见他不肯搭腔,也觉得没劲起来,转回之前的话题,轻嗤一声,说:“不就是和一帮客人在包间里溜冰,谁他妈不知道啊,整天搞得神神秘秘的。” 坐上家的吴智杰一边摆牌,一边觑了林旭一眼,不平道:“旭哥,依我看,份子钱里面肯定没包含徐建东卖毒品的那部分,客人和货都在他们手里,他们卖了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账还不是随他们说?” 林旭从鼻间呼出一口雾白的烟,手里整着牌,指间捏住一张象牙色的麻将块翻来覆去地把玩,依旧沉默不语。 吴智杰小心翼翼瞄了眼林旭,低下声音道:“旭哥,要不我们也自己干?我认识个人,摇头丸麻古冰毒什么的他都有货……” 闻言,林旭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住,顿了下,眼角一抬扫过去。 吴智杰一下子哑了声,林旭眼神里的狠厉寒光无端让他胆颤,霎时,他觉得额角冷汗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静了几息,林旭转过视线,挨个扫过他们三个人,冷下脸沉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碰那玩意儿,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准碰,谁他妈要是敢沾毒品,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很少跟下面的人发脾气,重话也几乎没说过,遑论这样突如其来的无名之火。一时之间,几人惊愕地愣在原地,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刚才出去给他们买酒的两个人扛着四箱啤酒走进来。 “等了半天不给送货上门,还他妈要自己扛上来,累都累死了。” “怎么样了?谁输得最多赶快滚下来!” 这俩人迟钝,没觉察屋里气氛的凝滞,大大咧咧地走到桌边,其中一个弯腰瞧了下罗斌的牌,推着他的肩说:“你这把烂牌输得连裤衩子都没了吧?起开让我玩儿两把!” 罗斌回过神,他输了不少,又跟着挨了顿训,也没了玩牌的心情,刚作势起身,就看到林旭在烟灰缸摁灭了烟卷,一推牌墙,“你们玩儿,我走了。” 冯栋嚷嚷:“啊?旭哥,还早啊,这么快就走啦?酒都还没喝呢。” “少喝点儿,中午才刚喝完几斤白的,当心喝进医院……”不知想到了什么,林旭止住话头,神色懒散地拿起椅背上的短袖衬衫往肩上一搭,瞥了眼桌角刚赢的一沓钱,示意冯栋:“请兄弟们吃宵夜。” 从打牌的地方出来,楼下停着几辆出租车,林旭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辆,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他一上车,司机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酒混杂的味道,不由得皱眉从后视镜打量一眼。林旭报过地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把衣服盖在身前,闭目养神。 这几天天气不好,他腿上旧伤复发,疼得厉害,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昨天弄得他几乎整夜没睡,又打了整天的牌,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之前,他跟乔三要皇冠娱乐会所三成的份子,是考虑那里鱼龙混杂,这个犯罪团伙的许多消息都会从中散播出来。可是徐建东防他防得很紧,所以一直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上次他在永宁街城中村被徐建东的手下发现后,他们立刻就换了窝点,他跟了几次都没找到,心下难免有些焦灼。 乔三那头明着给他面子,以便达到掣肘徐建东的目的,却也只让他带人销了两次货,涉及的黄金数额微不足道,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 虽然进来之前早有准备,这帮人还是比预计的要难办许多。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林旭的思绪,他睁开眼睛,摸到手机接起来,是林灏的爷爷打来的,老人家是明事理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原来下周四幼儿园有个活动,林灏闹脾气不肯吃饭,非要让他出席参加才行。 林旭没立刻答应,迟疑了下才说过两天给他答复,便挂断了电话。 隔着灰蒙蒙的车窗,外面是连成一片散发着橙黄色光晕的路灯。 来往的车辆喧嚣交错,诡谲朦胧。 说不清是为什么,林旭突然觉得胸口沉闷,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东西吞噬了。 出租车遇到红灯,在路口前缓缓驻停。 视线因此得以定格—— 车窗外一杆路灯上,挂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有风吹过来,袋子鼓着风,拽着路灯晃动了一会儿,终于抵不过风力,飘向更远更黑的上空,很快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金色的尘埃,茫茫地漂浮着。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 那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孤独。 进退【三】 礼拜天,周仪约程云清一起去逛街。 商场女装店里,周仪在导购的推销下,选了好几条当季新款连衣裙,走进试衣间。程云清则百无聊赖地坐在等待区,拿着手机低头查看消息。 隔了一会儿,周仪走出来,探头过去扫了眼屏幕,看清楚发信人的名字,狐疑道:“你怎么又跟赵治平扯上了?” 程云清语气难得带了点儿不耐烦,“他说有个亲戚得了垂体微腺瘤,想来我们医院做手术,问我能不能帮安排。” “你欠了他的啊,居然还有脸来找你帮忙?”周仪嫌恶地吐槽完,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跟他旧情复燃!” “怎么可能?”程云清把手机放回包里,连话都懒得说。 周仪边对镜自揽,边催促她,“清,你也去试两件啊,我好像都没怎么见你穿过裙子。” “平时穿裙子上班不方便……”程云清坐着没动。 “可以相亲穿啊,就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家里办电子厂那小开,你姐夫可追着问过我好多回了。” 程云清随口找借口道:“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才有空。” 周仪立刻说:“人家都表过态了,只要你说个具体时间,他随时恭候。” 程云清没再接话,轻笑着转移话题,赞她的裙子,“好看。” 周仪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下,却也没再坚持,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等会儿你还得陪我去儿童服装城看看。 “下周萱萱幼儿园要搞活动,演童话剧,让自己准备衣服。”周仪抱怨道:“你说他们幼儿园整天弄这些烦不烦?最累的是家长,到时候我又得请假去给萱萱拍照。” 程云清顿了下,偏过头看她:“什么时候?” “就下周四。” 程云清低下眼睛,沉默了片刻,说:“我那天休息。你要是忙的话,我可以替你去。” “真的啊?”周仪顿时喜出望外,想了想又拧起眉毛:“你能帮我去当然好,但我总是不去吧,怕萱萱对我有意见。要不然这样,他们活动是晚上六点开始,要弄到八九点呢,到时候你先过去,我下班了就赶过去。” 导购主动凑上来,笑眯眯道:“我给这位小姐也挑了一件,别家店都还没上的新款。” 程云清瞥了眼她手里的裙子,看得出来料子的质感很好,没有太多的装饰,更注重剪裁,下摆是窄的,颜色是不夸张的米白。 周仪趁机又推程云清去试试,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她居然接了过去,走进试衣间。没过多久,周仪在外面,刚随手翻了翻店里摆放的画册,就听到店员由衷的赞叹,“您的气质太好了,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周仪抬头看过去,程云清平时的衣服多是衬衫T恤长裤,乍一下穿起裙子,感觉很不一样,不夸张地说,她觉得画册上那位穿同款的明星代言人都有些相形见绌。 裙子腰身的地方收得很细,长度到脚踝之上,程云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无端觉得有些陌生。 周仪极尽溢美之词,“太适合你了,简直就是量身定制,我给你买!” 说着,根本不给程云清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选好的衣服一股脑全部拿给负责的导购开单。 周四下午三点,程云清醒过来时,头还有些晕沉。 周二那天她做了一场八个小时的手术,虽然只是给主任当副手,一天站下来也筋疲力尽。原本她该是昨天休息的,但为了腾出今天的时间,又跟同事换了班,连轴转了两天,体力有些跟不上,睡了大半天。 程云清看着表,赖了一会儿床才爬起来,迅速洗了个澡,吹干头发,然后走到衣柜前把周日新买的那条连衣裙拿了出来。 这条裙子很衬肤色,程云清换上后,对着镜子简单化了个淡妆,擦完口红后轻轻抿了下唇,然后将脑后的发卡解开,长发随即披散,她撩起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忽然间,程云清的动作停住了,过了两秒,她自嘲笑了下,摇摇头。 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林旭去或不去只是随机事件,概率未定。何况,即便见面又能怎么样呢? 上次他不是都已经拒绝过你的提议了吗?也明确表示过,让你不要再去找他了。 如果不能只保持单纯的肉体关系,那么,和他认真发展一下恋爱关系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的瞬间,耳边立刻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有人在摇晃着她的双肩咆哮—— 你在想什么呢?清醒点吧,程云清!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你已经不是十几岁心智不成熟的小女孩了,还在做什么拯救失足爱人的玛丽苏梦吗? 太荒谬了。 可是,这些天,尽管她一再压制,企图用繁重的工作填满每一刻,但只要闲下来,她依然会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潮热的雨夜——他充满力量的身体绷紧时轮廓分明的线条,他被情欲裹挟时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他望向她时眸光复杂到难解的眼睛。 她觉得脑海中就像是放置了一个弹簧,她正拼尽全力反复按压下去那些不知名的冲动,但不知何时就会被反噬。 压得越凶,反弹得越厉害。 五点半,程云清开车到达幼儿园。 她将车停好,坐在驾驶位,转身将后座上周仪交代要买的一小捧鲜花拿到前排,抬头在内后视镜里整理过仪容,才打开车门下来,跟随人流一路走到汇报演出的小礼堂,里面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三分之一的位子。 程云清站在门边,视线扫了一圈观众席。 离开场还有一刻钟,有几个家长结伴跑去后台找自己的孩子。程云清没有跟去,走到后排,挑了个角落坐下,又用花占住旁边挨着的座位。她朝门边的方向目测了下,这个角度,无论前后门,都能一眼看到进教室的人。 五点五十八分,礼堂内几近坐满,演出厅里熄了灯,熙攘的空气逐渐安静下来。 一束追影圆光打在舞台中央,热情洋溢的主持老师走出来,和家长们问好。 开幕词结束,场下掌声四起。 程云清没有拍手,低下头,有些无聊地拨了拨自己的指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刺激【一】 节目都是童话故事里的节选,孩子们表演得很卖力,童真可爱,只是程云清兴趣不大。快七点的时候,她收到周仪的消息,说她已经打到车向这边赶了,最多半小时就能到。 程云清低头握着手机打字,回复让她不要着急,萱萱的节目还排在很后面,她赶得及。 “这里有人吗?”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程云清心跳蓦地漏掉一拍,抬眸,正好与微微弯腰压低声音征询的林旭四目相对。 凝滞一瞬,她连忙将那捧花拿起来放在身前,“……没有。” 但林旭还要进去一个位置,程云清站起来,打算给他让出移动的空间,他们在狭窄的前后排缝隙错身而过。她的鼻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胸膛,只是一秒钟正面互相贴近的姿势,就让他身上的似有若无的烟草气和清淡的香皂味一下子变得近在咫尺。 程云清下意识绷紧身体,尽量扩大和他的间隙,林旭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座。 舞台上,小朋友们正在伴着音乐富有感情地念诵。观众席氛围很好,随即爆发出一阵鼓励的掌声。聚光灯一开一合的瞬间,程云清侧眸,余光看到林旭唇角依稀有松松的笑意。 他迟到了,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 程云清兀自发怔,恰好在此时,林旭转头对她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她皱眉,用气音问。黑暗中连口型都看不太清楚。 大概是为了让她听清内容,又不得不兼顾此时公共场合的静默守则——虽然现场算不上太安静。 林旭突然毫无预兆地侧过脸,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太宽裕的距离。大概是刚洗过澡,他身上残余的香皂的柠檬薄荷香气,刹那间变得浓厚而密集起来。 他的额头低下来向她颈间靠近,对着她耳垂的位置说:“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林旭口鼻腔的震动喷薄而出的热气,从程云清的耳廓顺着颈椎一路向下到达脊背,她的身体蓦地酥麻了一半,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 四下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林旭的眼眸正带着明亮的水光注视着她。 程云清点点头,迟疑了下,起身时还是将那捧花留在座位上,拎着小挎包往出口走。 果然,刚走出小礼堂就接到了周仪的电话,问她具体坐在哪个位置,程云清把座位号告诉她,又说准备的捧花就在位置上,她有点事要处理,得先走。 挂了电话,程云清发觉林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路灯昏黄,他站在操场前,身后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儿童游乐设施,滑梯跷跷板的线条棱角都很圆润,无端中和了他身上坚硬的气质。 “有事要处理?”林旭轻笑着揶揄她。 程云清不理会,而是问:“你不看林灏表演吗?” 他跟萱萱同班级,是同一个节目,按理来讲,林旭不该冒着错过的风险邀请她出来。 “他爷爷奶奶都在。”林旭避重就轻。 其实他今晚原本不打算来的,但冯栋突然告诉他,收到消息说李六派了一帮人在偷偷跟踪程云清,不出意外肯定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不知道徐建东到底在密谋什么。 可这话听起来很不负责任,果然见程云清蹙眉问:“你不怕林灏对你有意见吗?” 林旭没解释,任由她误会,低声道:“我有事跟你说,能找个方便的地方谈谈吗?” 夏季的夜晚,闷热异常,灯光照亮的地方多蚊虫。站这么一会儿,程云清裸露的脚腕上已经被叮了两个包。思忖片刻,她说:“去我车上谈吧。” 程云清的车买了有两年了,是台白色的小型SUV,美系车,空间很充足,就停在幼儿园附近的一个露天停车场,车头正对着一片茂盛的灌木丛,是随处可见的红鳞蒲桃。 林旭坐在副驾驶,问程云清要她的手机。 程云清不明所以,但没问,而是直接解完锁递过去,就见林旭调出拨号界面,输入一串电话号码,然后拨打出去,接着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这是我的号码,以后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给我打电话。” “麻烦?” “上次你去皇冠,那个让你喝酒的人,叫李六,他可能会……因为我找你的麻烦,你最近要小心点儿,如果上夜班,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但也别害怕,不一定……” 林旭说完,看着她,低声诚挚加一句,“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不关你的事,那天是我去找的你。”程云清侧过脸,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何况,他们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我和你……又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林旭怔了下,轻笑起来,“有备无患。” 倒不是程云清不在乎,她很难有太多实感,在她眼里,江城的治安一向很好,派出所随处可见,辖区民警经常去小区普法。尤其,她的人际关系简单,笃信正义公平,那些见不得光的黑暗和罪恶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离得很远。 而林旭,则更像是月的阴暗面,吸引她沉沦,她却从未想过堕落。 中控台的格子里放着一罐绿色的留兰薄荷味脆皮软心糖,程云清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倒出一颗含进嘴巴里,递给林旭,“要吗?” 不仅黑暗,相对密闭的空间也会将人的感观成倍的放大。 程云清凝视着他,车厢顶灯的光影投射在她眸中,像是盛着一弯月亮。 林旭沉默地与她对视,心火轰然燃起,燎过荒芜的原野。 明明车载空调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冷气,空气中的温度却好像突然变得炙热起来。 林旭倒吸了口气,眼睛却没避开,“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程云清似是不解,又像是故意,问:“什么眼神?” “让我想亲你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下一秒,他们便凑近,气息纠缠,唇舌相抵——裹挟着不容抗拒的情欲力量,林旭一手爱抚地覆在她纤细的颈侧,另一只手在中控台上与她十指交握,紧扣,程云清的呼吸陡然紧促,声音都被他吃掉一般,只余空乏的喘息。 清凉的留兰香混着刺激的薄荷味道在两人的口腔内炸开,碎成渣的糖果随之在舌尖辗转,融化——他的吻太过急切而绵密,她几近窒息,刚刚缓一口气,立刻又被吻住。 刺激【二】 这次没有酒精的作祟,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却依然不知不觉沉沦其中。 他们相互向前倾着上半身,想愈加靠近彼此,横亘在中间的中控台却成了楚河汉界,程云清气喘吁吁地搂住林旭的肩背,感受着他小臂和脊背蕴藉的力量。却不料,下一秒就被他伸长手臂捞起,她低呼一声,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不是抗拒,而是下意识蜷缩着配合,顺利地从驾驶位挪到了空间更大的副驾驶。 当然,是面对林旭跨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他向后靠在椅背,仰面凝视着她,手掌心尽职尽责支撑在她后腰窝,在他专注的目光笼罩中,程云清垂眸,看到他腿间胀大将裤子顶出的形状,只觉自己内裤的湿热感变得鲜明起来。 她穿的是裙子,动作转换间,衣摆已经被撩起到臀部,腿迭着腿,胯贴着胯,他像是察觉到什么,轻笑着用指腹蹭过她的唇边,流连地抚过耳廓,他的力道很轻,声音很低,“你今天……裙子很漂亮。” 这话听着有意思,程云清喃喃反问,“……裙子漂亮?” 林旭笑了下,却没说话,拉过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细细吻过每一根手指,又一次亲吻上她的面颊,下巴,唇角,鼻梁,眉眼,再到额头,一一细致地吻过去。 颤栗感一刻不停,程云清的睫毛柔软地刷过他的皮肤,将同样的快感传送。 她的手心腻满了汗,却被他与之交握的手指卡住,像是丝毫无法动弹,遑论逃离。 明明只是亲吻,但衣衫凌乱,意乱情迷,怎么会感觉即将要失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程云清勉强止住喘息,呼吸紊乱地蹙眉,有些排斥,却又像是有些期待似的,声音低到听不见,“在……这里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林旭停了下来。 调整了几下呼吸,他哑声哼笑,“怎么,程医生又想……嫖我吗?”紧接着沉吟一瞬,跟她开玩笑,“在车里的话,那可是另外的价儿。” 他原以为程云清要红着脸叱他闭嘴,却没想到—— 只是稍微停顿,她便扬起脸,接下了他的话,半真半假调情般问:“……多少钱?你说个数。” 她不肯服输的样子很可爱,林旭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不要钱……要人。” 话音未落,隔壁车子便响起了“滴滴——”的开锁声,大灯旋即亮起,近在咫尺传来清晰可辨的人声交谈。 程云清心里重重一沉,不由得有些慌乱。她这辆车前挡风玻璃是没有贴防窥膜的,万一有好事者探头过来看,那岂不是?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正打算立刻起身,却见林旭食指压唇,冲她比了噤声的动作,“嘘——”紧接着他三下五除二,游刃有余地伸手按下熄火键,然后摸到副驾驶右侧的按钮,将座位放平。 动作利落而迅速,将车伪装成里面根本没人的样子。 此刻,有人拉开了旁边停车位上那辆车的车门,程云清顿时心如擂鼓,羞耻心占据上风,她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挺着身体趴在林旭的胸口。 但熄了火,车载空调便停了。 隔壁发动车子,却没立刻驶离。没过多久,竟然响起了动感音乐声,这下子真是骑虎难下。 身下弄巧成拙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自顾自笑得胸口颤动,“怎么办?他们好像在等人。” 程云清觉得更热了,不由得卸力,大汗淋漓地小声抱怨:“你刚才干嘛要熄火啊?” 林旭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你不是不好意思吗?” 程云清无话可说,无奈轻嗤了下。 林旭一手枕在颈下,一手拍拍她的背,轻笑着提议,“要不然,我们现在起来下去?要是被别人看见了问,就说车坏了,我们在修车。” 程云清不同意,急忙道:“那不是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哦,不行的话,就只能先这样躺着了。”他低叹一声,“都怪我,考虑不周。” 话虽如此说,程云清却半点儿没看出来他不好意思,她有些气不过,黑暗里,扶着他小臂的手指并拢,使坏地揪起皮肉,用力掐了两秒。 林旭吃痛般夸张“啊”了声,就被人虚虚捂住了嘴。 程云清压低声音警告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林旭没否认,佯装不正经道:“你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 见程云清哼了声,生气不理人,林旭低头吻了下的头发,无声笑道:“上次跟你在一起,也是黑灯瞎火的……” 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成功让她面红耳赤起来,尤其他腿根的凸起正顶在她的小腹,隔着浮薄的衣料,滚烫硬胀的触感清晰,耳鬓厮磨,股间纠缠。 调整姿势时,程云清无意间将耳朵贴在林旭的左心房,却感受到里面剧烈的跳动,“……你心跳得好快。” 林旭默不作声。 她打算扳回一城,抬头看他,“正常成年人的心率是在70到80次每分,紧张,运动,刺激,高热,亢奋……都能引起突然的心跳加速,你呢,你是什么原因?” 默了片刻,林旭抬手拂过她凌乱的额发,低声答:“……是你。” 我是因为你而心跳加快。 他们再次吻起来,熨帖在一处的肌肤互相摩擦,滚烫地气息拂过彼此赤裸的颈项和额面,程云清闭上眼睛,嗓子里溢出低抑而难耐的喘息和呻吟。 大概是幼儿园的活动接近散场时间,一拨又一拨的家长带着孩子过来开车。 隔壁的那辆车终于等到要接的人,从停车位离开。 四周重归安静,程云清勉强坐直又热又软的身体,满脸通红,喘着粗气捧着林旭的脸问:“怎么办?” 林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挑眉笑了下,“要不然,请我去你家喝杯茶?” 言下之意的暗示很明显,既给了她问题的答案,同时又给她留足了拒绝反悔的余地,那种时刻盘旋在林旭身上的违和感再次从程云清的脑海中冲出。 只是思忖一瞬,她便点头同意了。 林旭没让程云清再下车,留在她副驾驶坐好,自己则绕到驾驶位,发动车子。 刺激【三】落地窗play,h 路上的每一个红绿灯路口,他们都忍不住接吻,仿佛无意间的一个对视都能轻易点燃彼此的欲火。 哪怕每次的时间都很短,有时甚至只有一瞬间的贴触,完全称不上任何唇舌的交缠,但那种灵魂出窍般新奇的感觉,总勾着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 程云清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激素打败理智,占据上风,控制了一切。 林旭在她的指挥下,一路开进春江御景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单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目测了下位置,倒车,入库,严丝合缝。 程云清的车位靠着柱子,买的时候被顾问忽悠了,她每次停车都不太顺利,要借助倒车影像和雷达反复调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行云流水的操作,却被察觉,“怎么了?” “没什么。”她像是从虚幻中跌入现实,恢复成平时清清淡淡的样子,沉默着下车,径直向电梯间走去。 从负二升到一层时,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一对刚遛狗回来的邻居,年轻夫妻很热情,主动跟程云清寒暄。 程云清轻轻颔首算是应了,和林旭却像是不认识,距离站得很开,他们相互用眼神碰了下目光,又迅速别开。 家门打开又被关上的一瞬,程云清便被林旭从背后紧紧拢在了怀里,他的脑袋垂在她的肩窝,低声笑笑,“原来程医生好这口?要我扮演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小腹,不安分地沿着腰胯到腹股沟,缓慢向下游走,轻柔摩挲。 黑暗像是什么神奇的开关,释放出程云清的隐藏人格,那是和现实中她背道相驰的,狂放的,无所畏惧的。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粗重,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对,这样才……刺激。” 林旭一滞,一语双关道:“你可真够大胆的……” 说罢,他便像是变了个人,强势地扳住她的肩,“呲啦”一声直接将那条连衣裙背后的拉链撕开,大片雪腻的肌肤袒露,他低头吻了上去。程云清被他亲的浑身发软,半裸着转过身,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带着他向里面走,倒在沙发上。 她的衣服褪尽,脊背抵着靠背,退无可退。 林旭的手撑在她的身侧,呈一个半包围的姿势,低下头,将脸埋进她的乳沟,白皙翘挺的乳房轻颤两下,程云清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裹挟,阴道深处收缩扩张,有湿润粘滑的液体流出。 林旭正失神地舔弄着她的锁骨,听到她呻吟中的抽气声,手下移摸到内裤,脱掉,“……又湿了?” 程云清不答,皱眉低叫,承受也享受着三角区的酥麻酸痛。 落地窗外是一览无余的无敌江景,林旭亲了亲她鬓角那颗小小的痣,低声征求意见,“我们换个地方做吧?” “哪里?” 话音刚落,程云清就被林旭像抱小孩那样托着臀瓣轻松抱起,来到了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前。外面虽然不是楼宇林立,但江对面便是中央商务区,隔得远,却清晰可见霓虹闪烁,灯火通明。 他放下她,压在她的耳边,低笑说:“这里才够刺激。” 程云清难免有些过不去心里那关,小声骂他,“你……不要脸!” 林旭没反驳,仿佛置若罔闻,又笑了几声,让她双手按在玻璃上,手指从后面向前探,摸索着插入她紧窒的穴口,淋漓的湿热水汽迅速将他修长的指节包裹,程云清“啊”地叫了一声,不禁仰起头,人不断哆嗦着,臀腹肌肉却绷紧。 落地窗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光可鉴人,将她的意乱情迷映照得一清二楚。 程云清逃避似的闭上眼,又被他的吮咬和抚触勾得睁开,玻璃里男与女正痴醉地交缠,她从中观察他的微表情—— 林旭很警觉,立刻对上她的眸光,他不再眯眼,一手从她腋下穿过固定,一手从后面扶住粗长的性器抵入她的腿间,没着急进入,耐心十足的蹭磨她的腿根。 程云清的身体又热又软,动作转换间,她整个人都推挤在玻璃上,他自制力惊人,此刻竟然还能有节奏,硬挺的性器先是浅浅没入,再由浅及深,越来越深,进进出出,撞出啪啪的水声。程云清咬着唇,一波波过电般的快感反复来袭,她蜷缩起脚趾,试图抵御。 程云清自幼受东亚女性性压抑的影响,很多事在内心深处都觉得不该放纵,却又控制不住地一再沉沦。 林旭的手与她的手交迭在玻璃上,抽插的动作愈发深而急,一下比一下更加刺激。 呻吟,喘息,和低叫声纠缠,高潮巅峰,程云清颤抖着声音制止他,“不要……不要在里面……”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破破碎碎,还夹杂着零零散散的哼唧和呜咽声。 林旭却听懂了,竟然真的在最紧要的关头撤了出来,粘腻稠滑的液体顺着她纤白的腿根流下来,异常淫糜。 结束后,他们各自去洗澡。 林旭动作很快,不过十分钟就出来了,身上是程云清给他拿的换洗衣服,灰色的圆领短袖老头衫和五分短裤。 程云清吹干头发,客厅里依然只亮了她之前打开的盏昏黄地灯。林旭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前烧水,几缕半湿的头发垂落在额前,和印象中的坚毅气质不太一样。 程云清转身抬手按开了顶灯,灯亮起的那一刻,也许是正巧被光照着,他的眼底像是染上一层琥珀色。 她独居惯了,眼前这一幕,无端令人有些恍惚。 林旭笑问:“……不是说要请我喝茶?” “嗯,但今天太晚了,还是喝点不含茶多酚的养生茶吧——”她熟稔地走到他身边,踮脚打开顶柜,“百合玉竹酸枣仁茶,宁心安神还能助眠,怎么样?” “还有这种茶?” 程云清取出茶叶放进茶漏,然后把烧好的沸水注入泡茶壶,“我妈妈找中医配的,就是上次……永宁街那间老字号国医馆。” 林旭了然地点点头,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倚靠在流理台前,离得非常近,程云清的视线垂落,不由自主落在林旭大腿上那处伤疤。 犹豫一瞬,她还是问出口:“是……枪伤吗?” 危情【一】 林旭一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认得?” 程云清摇头否认,“不认得,但我是医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她转身打开柜子,取出两只和茶壶同样花色的白瓷杯,青花唐草纹,杯壁薄薄透透的,握在手里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程云清将泡好的茶分别倒进去,“没关系,不想说可以不说。” 林旭轻叹口气,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也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不小心被人给骗了,干过一段时间的传销,那些基地要么在废弃的工厂要么在深山老林里,四周的墙挂满高压电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进去就先扒光了,一丝不挂用高压水枪冲一遍,晚上几十个人睡一屋,那味儿别提多难闻了,饭更不可能给吃饱,怕你跑啊,不听他们的话还要挨打,我受不了,逃跑被人发现了,这一枪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林旭一本正经地说着,边用拇指和食指对着腿上的疤痕比了个手枪的动作,“砰——” 空气静默着,程云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林旭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端起杯子遮掩似的抿了口水。 刚泡好的茶水很烫,他难得狼狈,皱眉轻嘶一声。 程云清却没笑话他,良久,才说:“骗人!” 林旭怔了下,倚着流理台哼笑,“……不信啊?你没看过类似的新闻吗?” 他对着杯子吹了吹,低头喝了口茶,味道微甜,后味略苦,但很快回甘,带着清淡的药气,继续道:“如果平时不经常联系的朋友和亲戚突然要给你介绍外地的工作,约你去旅游……就要当心了。” 程云清像是随口接的话,“知道,前段时间,社区的李警官做入户普法宣传,跟你讲过同样的话。” “哦?”林旭笑了,不疾不徐道:“那看来这工作我也能干。” 语气自然而然,甚至有点轻松,听不出任何异样。 程云清不再多想,见他很快喝完了一杯茶,回想起,不管是吃饭还是喝水林旭好像都跟赶场子似的,速度很快,便问:“不烫吗?” “习惯了。” “这种习惯不利于身体健康。” 林旭从善如流地哦了声,然后看她转身打开水龙头,清洗他用过的那只杯子,流动的水拂过白瓷青花,在她纤长细瘦的手指里翻飞,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低下头说:“很漂亮。” “嗯?”她侧过脸看他。 林旭笑着解释,“杯子——” 他今天晚上称赞她的裙子漂亮,杯子也漂亮,明明看起来是很直截了当的人,每当这种时候反倒含蓄起来了。她忍不住跟着轻笑,“这是前年我在景德镇买的,一套一壶六杯,叫唐草。” 林旭完全不懂,但谈兴很高,虚心求教问:“唐朝的草?” 见他感兴趣,程云清一笑,“意思差不多,就是唐朝流行的花草纹样,最早起源于古埃及,忍冬、牡丹、石榴、兰花比较常见,这套是流云纹加莲花。” 她把擦干净的杯子托到他眼前,顶灯照射下,唐草的花纹简直要穿透薄薄的杯壁,“你看,留白很有意境。” 程云清一身浅色轻便的家居服,素面朝天,刚洗过的头发松松扎起来,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灯光温柔而缱绻,将她的皮肤映衬得如白瓷般莹润柔和。 林旭垂眸看她,声音愈发低沉,“你喜欢收集杯子?” “谈不上。”但刚才打开顶柜时露出的各种形制的杯碟盘壶,又让说这话的程云清有点心虚,“偶尔买一下。” 林旭继续问:“你还喜欢摄影?” 程云清诧异地看向他,微微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复又下意识自谦,“也算不上……摄影,就是拍拍照片。” “玄关的照片墙是你拍的吧?” “那也可能是我打印的网上的照片呢。” 林旭眸光转向远处客厅沙发旁的小圆几上的一些摄影器械,“还有你的相机和镜头。” 程云清点评,“你的观察力很好。” 林旭挑挑眉,笑道:“没办法,傍身的技能。” 气氛太过轻松缱绻,程云清半打趣半揶揄道:“那你还不如多掌握一些急救技能,那才是真正的傍身。” 林旭顺势道:“巧了,我正想学一下心肺复苏呢,程医生能不能现场教学一下?” 程云清没反应过来,“那有什么难的?”接着眼神逡巡一圈,“你跟我来。” 林旭欣然答应,按照她的示意在客厅的地毯上平躺下来,程云清则跪坐在旁边,“首先要确认患者心跳停止,意识丧失——” 林旭一幅勤学好问的好学生样子,“然后呢?” 程云清在脑海中回想着步骤和动作,双手覆在他胸部,“然后找到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界处的位置,双手手掌交叉重迭,覆于胸上,手臂垂直,掌根用力,从一开始默念计数。” 有点痒,微痛,还有别样的酥,林旭眯着眼看着居高临下满脸认真教学的人,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后知后觉发现被他套路,气得不行,蹙眉在他身上锤了下,“你……讨厌死了。”却被他拉住手腕拽到了自己身上,她的长发发梢软软地垂在他的颈侧,彼此心跳的噗通声撞在一起——林旭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团巨大的云朵中,又像是被流沙吞没,没有缠缚感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程云清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睑下面隐隐发青,眼白里也有红血丝,应该是最近累坏了,没有休息好。 “今晚,睡……客房吗?” 但林旭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手机铃声便响了,他利落翻身起来,拿过来看一眼来电显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瞬间,程云清觉得他就像是换了个人。 林旭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哈欠,声调困倦,“三哥啊,这么晚了您老人家还没睡啊?” 他呵笑两声,“我还能在谁的床上啊?有事儿尽管吩咐……” 不知道对面又说了什么,林旭收起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放心,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林旭没再继续靠近程云清,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凝眸望去,言简意赅道:“我得走了。” 林旭并不清楚是不是最近办事得力,终于过了乔三的考验,所以肯松手交了笔大货给自己,可明显对方还有疑虑,所以才在出货前两小时临时通知他。但无论如何,这批货不能在他手里出差错。 天擦亮时,林旭回到住处,进了门,倦怠地在沙发上倚着静坐了会儿,才起身走进卧室。 他趴下来钻进床底,从地板下的一个暗格里抽出一个本子,然后坐到书桌前。 他摸出烟盒,点了根烟,抽了几口提神。 左手夹着烟,右手拿了支笔,林旭皱着眉,开始回忆。 刚才交出去那批黄金的数量,金额,对方来接货人的特征,车牌号等信息一一在他脑海中回放。 林旭低下头,开始记录今天的日志。 危情【二】 程云清今天在住院部值班,十点多时,护士来叫她,说六楼有个病人出了点状况。 她连忙跑过去查看,是刘主任负责的一位老年患者,六十多岁了,颅内淤血,家属觉得年纪大不想折腾老人,下不了决心动手术,一直住院观察着。刚才却发现老人头疼,好像还有点认不得人了。 程云清耐心地跟他们解释半天,说考虑淤血已经压迫到中枢神经,让他们明天再找主任聊聊,看是否需要调整治疗方案。 从病房里走出来时,程云清接到了邹静的电话。两天前的晚上,林旭离开后,她再次联系邹静帮忙查那夜在腾冲急诊室那个吸毒患者的病例。 邹静很诧异,但也答应下来,这会儿应该是有消息了。 程云清边接电话边低头走回值班室,巡视的护士见到她,打了声招呼。 她抬起眼,淡笑着点点头,就听电话那头说:“查不到。” 程云清脚步一顿,“查不到?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医院系统里压根没有那个人的任何资料,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那晚你刚好去找我,我印象深刻,我甚至会觉得是记忆出了错。” 程云清依然觉得不可置信,低声反问,“怎么可能?” “就是这么离奇。” 默了下,她又问:“那这种情况,之前有过吗?” 邹静沉吟片刻,“你还记得吗,我们出来时不是刚好看到部队的人过来了?据我推测,他大概是牵扯进什么大案要案了,而且是暂时不方便公开那种,那倒是可能会有人出面协调处理医疗记录。” 挂掉电话,程云清握着手机站在两栋住院楼间架空的通廊上,想到林旭亲手存进去的那串号码,忽然很想拨过去,将在心头盘桓已久的疑问弄清楚,但是,他会坦诚以待吗?大概又会胡乱编个故事糊弄过去吧。 金云山在江城最北边,这两年逐渐开发成了旅游休闲地,虽然平时不算热门,周末时人流量也不算少。 林旭正坐在山顶一处僻静的廊道,静静俯瞰这座城市。 何烨明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站在林旭身边,用手指着他的脑袋控诉,“你……你小子,给这么个接头坐标,是要公报私仇吗?” 林旭笑笑,“何队这体力可大不如前了,坐办公室太久了,多锻炼锻炼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何烨明坐下来,掏出烟,也递了根给林旭。 “少废话!管好你自己吧,就你每次执行任务那拼命三郎的架势,还轮得着你劝别人注意身体了?” 林旭接过来,“少抽点烟,嫂子不是让你戒了吗。” “山高皇帝远,她现在忙着在昆明陪儿子读书,眼里哪还有我啊?” 何烨明慨叹一声,他们中年夫妻常年两地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林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前阵子我在老城区那边跟踪徐建东的一个手下,我怀疑他们在城中村的一栋楼里制毒,但不小心打草惊蛇,他们转移了阵地,具体位置我还在查。” “制毒?”何烨明顿了一下,“之前怎么从没收到过这种情报?” 林旭指间捏着烟,却没点燃,“应该是刚开始做没多久,还瞒着乔三……这事你先搁着,别往上报,我……有用,而且还要再查一查。” 听他这么说,何烨明深吸一口烟,“注意安全……别太勉强了,交给你的任务里不包括这些。” 林旭笑了笑,“上次出货成功后,乔三很满意,说过几天带我去见大老板。” “金矿的实际控制人?” 林旭摇摇头,低声答:“不一定。” 见他面有倦色,何烨明拍拍他的肩,“……不着急,一步一步来。” 林旭沉默了一会儿,“还有件事——” 何烨明见他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有屁快放!这可不像你,吞吞吐吐的。” 林旭长出一口气,正色道:“何队,这次任务结束后,我想调职回地方。提前跟你报备一下。” 何烨明满脸惊诧,“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声音沉下来,“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就是太执着,太想证明什么了,明明有那么多条康庄大道可以走,非不听劝啊,像个傻子似的冲在最前线,哪里要命去哪里。” 林旭敷衍地轻笑了下,“我没你说得那么高尚。” 何烨明又点了支烟,“怎么突然不钻牛角尖了?” 林旭的目光投向山底下的城市,语气罕见的带了些惘然,“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 何烨明瞬间来了兴致,“姑娘?” “嗯。” 但想到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何烨明不免担心追问,“正经人家吧?” 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林旭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她是个医生,长得很漂亮,也……对我很好。” 何烨明放下心来,“行啊,你这个臭小子,别看现在一无所有,没房没车没钱,还是个混混,就这条件都有人喜欢——”他若有所思地用目光上下扫过林旭的脸,“长得帅就是了不起啊,想当年我追你嫂子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林旭佯装得意,“别太嫉妒我。” “滚蛋。”何烨明笑骂一句,低叹了声,“你的口头调职申请我收到了,放心,回去后我会立刻上报的。” “谢谢何队。”林旭起身,“我们下山吧?” “这么快,我还没歇够呢。” 林旭笑得一脸揶揄,指了下不远处的标识牌,“有索道啊,何队,你爬上来前没问问山下管理处吗?” “我怎么没看见?”何烨明一噎,刚想扬声叫骂,又忌讳惹人注意,只得吃了这哑巴亏,和林旭前后脚去乘索道。 休息日晚上,程云清在父母家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才刚刚七点半。 她的车这两天在4S店保养,打车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家里的一些日用品快用完了,便在小区附近的沃尔玛下了车,进去采购了一番,推着购物车,不知不觉就买多了,拎着两个最大号的购物袋,她下意识选了条相对近一点儿的小路。 这条路沿河,盛夏绿植茂盛,白天还不觉得什么,晚上没人还是有点阴森森的,尽管能听到远处广场热闹的音乐声。 但走了一阵子,程云清无端想起林旭说过的话,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身后似乎真的有个人在跟着她,亦步亦趋,离得不太近。 程云清有些不敢回头确认,用余光瞟过河道里的影子,确认确实存在,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只要转过去,就是小区前面那条大路。好在对面碰巧走过来一对散步的夫妻,她立刻腾出手来掏出电话,拨通那个号码,“你催什么啊?让你陪我你又不肯来,我十分钟后就到家了。” 林旭反应很快,只默了一瞬,沉声问:“有人跟着你?” “好像是。” “别挂电话,我马上到。” 危情【三】 林旭到达春江御景小区门口,才反应过来之前来要么是程云清带进去的,要么是开车,这次不光要登记,保安还特意用座机打了门禁电话,确认业主在家才放行。 过程中,他们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所以几乎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程云清就从里面推开了家门。 “你怎么样?”林旭跑得满头是汗,利落乌黑鬓角被浸湿,看起来水淋淋的,大概是直接从皇冠赶来,穿一身白衣黑裤的制服,袖子卷到肘窝处,露出绷紧的肌肉线条轮廓。 程云清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玄关换鞋凳旁边摆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里面是各式日用品和一些休闲零食。 程云清径直向客厅走,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刚才坐在这里时,她脑海中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倒也不是后怕,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而是选择给林旭打电话。虽然这种莫须有的跟踪,派出所也不一定会出警,但不知不觉间,她对林旭的信任已经达到如此可怖的程度了吗? 程云清,你是彻底疯了吗? 再怎么神秘违和,他也是混黑社会的人。 想象中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管你的初衷是屈从于肉体的欲望,还是放飞长久以来的性压抑,此刻都必须要面对现实——和他在一起,不光有刺激和新鲜感,还有危险和你解决不了的麻烦。 尽管上次林旭说了,是因为她出现在皇冠,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但就这么被那些社会败类缠上,依然让程云清觉得很荒谬。 扪心自问,你真的能忍受得了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吗? 答案显而易见。 林旭将两袋东西拎进去放在餐桌上,走到沙发前,撑着膝盖蹲下来,仰起脸看程云清,问:“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没有,天太黑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林旭的掌心覆上她垂在身侧的手背,触感凉腻,“……害怕了吗?” 他的手温暖极了,带着潮热,相触的瞬间,好像有一丝极细却极其强烈的电流从程云清的皮肤表层沿着手腕一路向下,来到小腹——她却没像以往那样沉溺,而是十分克制地抽出了手指,扬声道:“法治社会,他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林旭只觉手下一空,可大概是想让氛围变得轻松些,他竟然笑了,语调熨帖,“不会的,他们是冲我来的,最多就是吓唬吓唬你……” “他们是你的仇家吗?”程云清突然打断他,插话问道。 林旭沉吟一瞬,轻声哼笑,“仇家算不上,死对头吧。” 其实程云清很想问问他平时具体都在做些什么事情,除了拆迁,收高利贷,在街上跟人打架对砍,在夜场和一堆人醉生梦死,还会做更过分的吗?但不管是指责还是劝诫,似乎太过越界,她了解这些要做什么? 毕竟,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危险关系,随时都可能终止。 多说无益,想起刚才还买了些冻品和需要冷藏的牛奶,程云清打算起身,“我去收拾一下……” 但林旭还挡在她身前,微垂着脑袋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程云清以为他是故意的,有些不高兴地推了下他的肩膀,“让开——” 却不料,林旭按住膝盖歪了下,手撑在地上勉强没摔倒,神色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程云清骇然,慌忙拉住他的小臂,“林旭,你怎么了?” 岭南的夏天,高温多雨是常态。 尤其是最近,每一场雨的落下,对林旭腿上陈旧的枪伤而言,都是一场无异于凌迟的折磨,刚才着急赶过来,频繁连续的剧烈跑动牵动残缺的肌肉和脆弱的骨骼,疼痛不合时宜地发作起来,来势汹汹地要将他吞没。 林旭攥紧手指,牙根咬到酸痛,程云清看他咬肌紧绷,眼角通红,连脊背都像是在细细的抖,忙蹲下来查看情况,一针见血问:“腿疼是吗?” 林旭嘴唇都是白的,像是根本说不出话来,冷汗涔涔地点点头。 程云清用手撑住他的胳膊,扶他在沙发落座,然后迅速取了药箱和一杯温水回来,接着掏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倒出两颗,想了想,又加了两颗——本来是递到他手里的,垂眸却看到他掌心指甲掐出的血痕,索性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止疼药。” 林旭痛得发昏,眼前一阵阵的重影儿,没推辞,就着程云清的手喝了口水,将药丸送服下去。其实可以不吃的,硬生生熬也能熬过去,接受持续的痛苦,是突破自身极限测试的一部分。 可为何在程云清面前,他突然不想再受这种折磨了。 林旭昏昏沉沉地阖着眼,恍惚中瞥见程云清忙前忙后的身影,不多时,药效渐渐上来,他睁开眼,看到身旁正在认真观察自己的人,不正经笑道:“再看要收钱了……” 程云清不客气地接话,“那你先把药钱给我。” 林旭的笑容更深了,“麻烦你了。” “一直这么疼吗?”程云清职业病发作一般,用的是问诊的口吻,“我的意思是,最近半年有没有做过检查?去医院拍过片子之类的,CT或者核磁的结果有吗?” “没事。”林旭面色恢复如常,勉强坐直身体,“也不是每次都这么疼。” 今天疼成这样明显是超负荷造成的,程云清心里有点发涩,追问道:“那平时是怎么个疼法儿?” 林旭看着她就笑,“我也说不上来……” “反正能忍,是吗?” “嗯,能忍。” “是不是有点像被针扎,还有点像被蚂蚁咬?” “嗯,有点像被针扎,也有点像被蚂蚁咬。” 程云清不乐意了,啧了下,“你是鹦鹉吗,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林旭继续笑,“你说是,那我就是吧。” 程云清彻底放弃与他做口舌之争,把刚才翻找出来的药油握在手里,张了张口——到底还是面子薄,她偏过头不看他,“把……裤子脱了,我帮你看看,顺便擦点药。” 夏夜【一】 “脱裤子?”林旭立刻笑着捂住腰带,身体后撤,一副马上要被人占便宜的样子。 见状,程云清无语极了,举着手里的药油,“我帮你看看,顺便擦点药。” “哦。”林旭拖长声音,手撑了下沙发扶手,灵巧了抬起身体,将裤子褪下来,紧接着扯了下衬衣下摆,似乎想要遮住内裤下大腿根处的凸起。 “怎么,还害羞啊?医生眼里没有男女之分。”程云清云淡风轻地说完,倾身抽了张消毒湿巾细细擦一遍手,然后双手合十,揉搓焐热,再将药油倒在掌心,“挂我的号要十块钱,每天限量,还要排队。谁占谁便宜?” 林旭失笑,“这么说,是我占了大便宜了。” 程云清的手刚贴上来的瞬间,他就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然后仰着头闭上眼——她的手温热而柔软,动作小心翼翼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掌根从枪伤处缓慢地向四周揉开,那种如附骨之疽般,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刹那间像是被放大了。 但很快,不知是在她的手还是在药的抚慰下,筋络和血管内热流涌动,紧绷的肌肉久违地松懈下来,痛楚降至微不足道,继而被酸胀感取代,然后是酥涩的麻痒。 “……这是什么药?回头我也去买几瓶。”他靠在那里,声线虚浮,神色却轻松。 程云清手下动作没停,抬下巴示意他看桌子上摆着瓶身的标签,“就药店随处可见的那种。” 他翘了下唇角,“程医生妙手回春,改天我得送面锦旗给你。” 程云清一本正经道:“那你可要送到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四号楼九楼神经外科,最好是周三送,那天我们主任在。” 这下子林旭是真的笑了出来,他舒展了身体,任由她的手反复在他的大腿摩挲,按揉,流连,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血管的在她指节和掌根下的跳动,交感神经兴奋刺激荷尔蒙分泌,竟能带来类似于性爱的快感,林旭放松了咬到发酸的槽牙,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程云清垂眸,发现他勃起了,十分明显地将搭在上面的白衬衫下摆撑了起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她依然下意识偏过头避开了,手指也收回,蜷缩着,结结巴巴说:“……差不多了,先,先就这样吧。我刚才出了很多汗,我,我要去换件衣服。” 复又后悔,突然间害什么臊?该觉得不好意思的是他才对。 可林旭却仿佛丝毫没觉得抱歉,而是直接伸手拽住了要落荒而逃的程云清,用力拉到自己身上坐着。 他的手臂缠着她的腰,耐心地将她转过去的脸扳回来,手指温柔地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刘海,呼吸的热气散发到她的皮肤上,那种熟悉的颤栗感悄然降临,她听他低哑着声音,问:“今天晚上,我可以留下吗?” 程云清不答,只觉他勒住自己腰侧的手臂越收越紧,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和喘息,又或者二人皆有。 一切都变得急促而火热。 还要继续沉沦下去吗?即将从悬崖边上坠落的失重感,让程云清无端感到慌乱,连忙从他身上起来,“随便你,我要先洗澡……” 林旭也站起来,一手箍着她的腰,低声笑道:“一起洗。” “你……”程云清语塞。 “我不要脸。”林旭微笑着抢答完,手抚上她的颈侧,静静地用迷恋的目光看着她。 程云清扭捏了下,没拒绝,但也没同意。 却不料,下一秒她就头重脚轻地惊呼出声,林旭这家伙,竟然直接把她扛在了肩膀上,程云清只觉浑身血液齐齐倒流进脑袋里,她像是吓坏了,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抬手去锤他的后背,“林旭!你疯了?!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林旭一路低笑,轻车熟路地扛着她向主卧走去,这是程云清从未有过的体验,耳畔有风倒灌,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她稍稍拧转了下身体,他的肩膀厚实而坚硬,顶在她的腰腹之间,这个姿势并不算舒服,但很新奇,好在,不过半分钟就到了浴室。 林旭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在花洒下,程云清还有些头晕目眩,她倚靠在墙壁的瓷砖,视线从昏花中恢复,慢慢看清眼前人的表情。 他似笑非笑,伏在她耳边问:“刺激吗?” 她低骂,“疯子!” 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腰窝,又问:“喜欢吗?” 她没回答,他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颈侧,耳鬓厮磨间,他的鼻尖蹭过她的鼻尖,他的睫毛擦过她的睫毛,无需更多的言语,她闭上的眼睛和粗重的喘息声让答案昭然若揭。 程云清分出手臂,去掀开花洒的开关,温水落下,将两人身上残存的衣服浇得湿透。 水汽氤氲散开,一切变得潮湿而朦胧。 林旭褪去碍事的衬衣,然后一件件剥去程云清的衣服,从T恤,到内衣,再到内裤,他把她抵在角落里,她细白的手被他按在滑腻的瓷砖上,手指纠缠着手指,唇齿依偎着唇齿,他的唇热烈而殷切地滑过她的颈侧,肩头,锁骨,一寸寸向下蔓延到乳沟。 不知谁的身体碰到了花洒,水流调转了个方向,程云清背后冰凉的瓷砖被密集的热水冲刷过,变得暖融融的。 他湿滑的舌舔上她殷红的乳尖,温热的唇吮磨过白皙的乳肉,牙齿松松衔住她薄薄的皮肤轻轻的咬。 痛,微不足道的痛中升腾出酥麻的爽。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被无边无际的巨大快感攫住,根本无处可逃,她只觉身体变得很虚软,无力感让她不由自主攀着、扶住他支撑、借力,唇角溢出一阵又一阵含糊而细碎的呻吟。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程云清无比确信自己是舍不得林旭的,可那又如何? 她觉得心烦意乱,明知道继续强留他在身边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而幻想,恰恰是最致命的东西。 夏夜【二】花洒play,h 温热的水流将两人环抱,将抚触和摩擦变得更加柔软,程云清拥住林旭,看到他睫毛上热气凝结成的水滴,摇摇欲坠。 周围都是湿漉漉的,唇舌比湿更添了一份腻和热。 她被他亲得喘不过气,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几近窒息,多奇怪,明明是甜蜜的,却好像随时能被杀死。她张着口,仿佛只能靠不断与他接吻来延续呼吸。他翘得高挺的粗大性器正抵在她腿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但鬼使神差的,她突然很想握在手里,试试是不是与书本和网络上描写得如出一辙。 “你摸摸它……”竟然被看穿,林旭低沉的声音在喘息间隙响起。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念一句蛊惑人心的咒语,她稍作迟疑,便顺从地伸出手,覆了上去,接着轻轻地用指腹摩挲,有点烫,很坚硬,她摸过他的腰线,精瘦又结实,像是雕像,很有力量,但和这种又不太一样。 林旭闭上眼,急促喘息着,时间和空间都变得虚空起来,他仿佛回到了雨季的热带森林,伤口持续发炎带来的高烧无休无止没有穷尽,他觉得自己快要烧死了,从内而外都是热的——快感堆迭,那种濒死的解脱感如此强烈,让他忍不住再次紧紧拥抱住程云清,胸膛的皮肉紧贴着她的乳,唇齿缠绵不分。 他是个对欲望极度克制的人。 从小到大,从未任意挥霍过家世给他带来的特权和便利,无论是对金钱、权利还是性,始终保持警戒,甚至是划清界限,倒不是他自我标榜多么清高,只是,有了欲念,便有了弱点。 而克制,并不代表没有。 第一次见到程云清,他就被莫名地深深吸引住了,想靠近她,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她。他想克制,但是怎么可能呢?那个潮热的雨夜,就像是一盏酒精被点燃,轰得一声将他的克制燃烧殆尽。 她是欲望之源,让他弥足深陷。 程云清觉得自己的唇都要被林旭狂风暴雨般的吻咬破了,但又有些舍不得推开。她的手指描摹着他肩背上的肌肉线条,叫了句,“阿旭,阿旭……” 仿佛一支肾上腺素直直扎进心脏,一下子让林旭心跳加速到近乎耳鸣。 林旭一僵,调整了下呼吸节奏,稍稍撤离寸许,然后抬手摘下花洒,将水量调到最低的档位。 他们对视着,却好像没办法聚焦彼此的眼神。 雾气蒙蒙中,她看到他轻笑,“试试这个?” “嗯?” 细密的水流近距离冲刷刺激着程云清的乳尖,花洒的水和他抚触及亲吻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规律的酥痒带来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酸麻,她不由得向后仰着脖颈,无力地哼喘着,根本分不清腿根流出的液体到底是水还是别的东西。 他却尤嫌不够,冲刷过她的后腰窝,一路游移向前到敏感的三角区。 “舒服吗?” 程云清意乱情迷地嗯了下,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的腿根,坚硬的性器水淋淋的,耐心而温吞地碾磨着她的穴口,温热的水流潺潺滑过,阴蒂像在水中被翻来覆去的挑逗,无法形容的新奇快感,甚至让人心生期盼。 她终于开口,“你……进来。” 他听不懂一般坏笑,“进哪里?” 程云清立刻恼了,抬手去掐他小臂,林旭又笑了,唇瓣贴在她鬓边那刻小痣,“挠痒痒吗?程医生,你的力气太小了。” 她不服气,用力去锤他的胸膛,却被他抓握住不得动弹。她立刻趴在他的锁骨上深咬了一口,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他变了调儿的一声叹息。 林旭无奈笑笑,眼神逡巡一圈,将她抱到洗手台上,冰凉的大理石激得程云清一哆嗦,瑟缩了下肩膀。 林旭将她的双腿分开,完全裸露的穴口已经沾满了晶莹粘腻的液体,她的脚掌撑在石台边缘借力,这个高度恰好可以让他毫不费力地深入,在充足前戏的撩拨下,她早就湿透的甬道几乎在他进来的瞬间,就将那胀大的性器紧紧绞住。 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背固定,以确保她不会被向后顶到镜前。 水雾淋漓的镜面将他迷乱的表情和她的背影模糊,相对密闭的空间放大了撞击的啪啪声,色情的喘息和低吟回荡,他的抽插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更加有力量。 她的腿缠在他的后腰,脚底心滚烫,手臂酥到酸软,连呻吟都是断断续续的,终于,过山车般的失重感让她眼前一片空白。 林旭继续搂着程云清猛烈地冲刺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怎么……这次不推我出去了?” 她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但没回答,只是将他拥抱得更加紧。她的脑袋垂在他的颈窝,用唇温存地含吻他的耳垂。 这种默认同意的态度让林旭一愣,他没再克制,完全射在了能到达的最深处,因为太多了,甚至有一些顺着她的腿根流出来,想象这个画面的淫糜下流的程度,程云清不禁脸颊滚烫,耳根通红。 但很快,她就从失神中找回理智,不再沉溺其中,而是像下定决心般深深呼出一口气,兀自推开他的扶持,从洗手台下来,径直去淋浴冲洗。 静了静,林旭走近到她身边,见程云清扯了条浴巾裹住身体:“我……马上好。” 说着,就要给他让开位置,他挡住她的去路,沉着声音问:“你不高兴了?” 程云清眼眸微垂,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下来,“没有。” 他的口吻像是认为自己做了错事,“是因为我刚才……” “不是。”程云清打断他,一板一眼道:“你……放心,我是医生,能处理。72小时之内我都可以吃紧急避孕药。” 她加一句,“你先洗干净,出来我们再谈。” 他不解,蹙眉问:“谈什么?” 程云清已经走到门边,对流风让浴室内迷蒙的水雾渐渐散去,她握住门把手,回过头看他,“林旭——” “我在云南见过你。” 夏夜【三】 这句话,程云清故意挑了个比较突兀的时机说出口,譬如现在。 林旭脸上却立刻浮上一丝讶异,声音也充满了迷惑,“你认错人了吧?我没去过云南。” 他的反应太正常了,正常的像是真的从未去过那里。程云清却一股脑地说:“我没有认错人,去年冬天,在腾冲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当时你被注射了过量毒品,重度昏迷……” 她停下来,继续观察他的表情——疑惑,荒谬,可笑,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林旭质问她,“你在说什么?” 那个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的认错人了吗?如果他在装模作样,那可真是影帝级别的演技。 程云清咽了下,没再继续,转身道:“……我在外面等你。” 林旭收拾好出来,程云清已经在流理台前准备好了两杯茶,还是上次的位置,但是和上次用的那套唐草骨瓷杯不同,这次是朴拙的青瓷杯,小小的,半只手掌握得过来,杯壁分别用毛笔手绘了一支菡萏和莲蓬。 林旭走过去,倚靠在那里抿了口茶水,将主动权交给程云清。 她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开门见山:“林旭,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林旭愕然道:“就因为你在云南见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逻辑也正常,竟然没有漏洞。 程云清继续说:“如果你非不承认,坚持说只是长得很像,那就算是吧。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今天被人跟踪,让我彻底正视了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根本无法解决。我承认,一开始是我太冲动了,所以现在我后悔了……我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林旭一直没作声,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下,然后突然翻转了下身,两只手分别撑在她身侧的台面上,他的身高摆在这里,很容易就呈现一种压迫感十足的半包围姿势。 程云清不断后撤上半身,睁大眼睛盯着他,“你……你想干什么?” 他抬手,眷恋地抚上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地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不知为何,她竟没避开,脱口而出:“坏人。” 像是没忍住,林旭挑着唇角笑了下。 话一出口,她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脾气,她偏过头调整情绪,尽量多出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正不是好人。” 林旭冷嗤一声,“坏人能忍得了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有多大的胆子,敢让坏人上你的床?又凭什么认为能在坏人手里全身而退?” 程云清无言以对,半晌才说:“你……你就当我是得了失心疯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她提高了点声音,语速也加快,“所以我说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行吗?” 彼此对视着,沉默几息,林旭重新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上唇与下唇轻轻碰了下,却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程云清平静地看着他,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林旭深深吸了口气,轻轻闭了闭眼睛,“有人跟踪你这件事,你不要太担心,我会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我保证,很快……” 她抬眼看着他,追问:“那你能离开你现在的……公司吗?” 林旭默不作声与她对视,眸底黯然情绪一览无余。 她像是有些激动,语无伦次地开口道:“林旭,我认为你完全可以尝试换一种生活方式,我能帮你找一份其他的工作,或者你想开个店,租个车跑出租也行,再不然网约车,那天我看你车技很好,我的车可以给你……” 他漠然打断她,“不能。” 盛夏夜闷热异常,大概是室内空调的温度调得太低,空气登时像是结了一层冰碴子,不仅冷,还疼。他们都沉默着没再作声。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程云清似乎突然冷静下来,她双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那你可以走了。” 林旭没再看她,也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门锁阖上的那个瞬间,程云清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整个人如同陷入了永远不停歇的阴雨天,那种密密麻麻的不舍得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让她浑身虚软无力。 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了,她踱步到沙发前坐下,目光怔忡地看向桌上那瓶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油,不由自主回想起他满身的伤疤来。 还有他的隐忍,风趣,他开的那些带着分寸感的玩笑话。 幼儿园他们一起赢的比赛,医院里他奋不顾身扑上来替她挡住了那把铁锤……他究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程云清将脑袋抵在身前交握的手上,恼恨自己被激情和刺激冲昏了头,仅剩的理智在脑海中尖叫,别再找借口继续沉沦下去了,谁稀罕你来当救世主?你要知道,不管他有多少无可奈何,他走上这条道,并且不打算改邪归正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到此为止。这是目前程云清能做出的最正确选择。 落地窗外,轰得一声惊雷——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代价【一】 不知林旭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之后一连多日,程云清都没再发现有任何人尾随跟踪她的迹象,他们也没再见面。 她的生活仿佛真的一下子从异常的变调中恢复平静。 赵治平到底还是托别的关系,把亲戚安排进了三附院,患者的病情并不复杂,是常见的颅内良性肿瘤,但因为想让刘主任主刀,所以要等排期。 他经常来探病,一来二去的,很容易能遇上程云清查房。每次过来,他都会以沟通病情为由找她聊天。 午饭前,外送员拎着二十份盒饭,推开了九楼神经外科办公室的门。 特别定制的木质和风打包盒,花色繁复的棉布袋子一角印有餐厅名称,无声彰显着不菲的价格。 最近,赵治平不是果篮就是甜品,和餐食、宵夜轮番地送过来,挑的还都是程云清在岗的时间,美其名曰感谢医护人员辛苦照顾家人,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可无论送什么,赵治平从来不会只送一份,程云清没办法自作多情,更不可能替所有人拒绝,只得装作不知情。 这些日子以来,江恬那帮实习生私底下聚在一起,都快把这位“前未婚夫”的履历扒烂了,最终得出结论,赵治平虽然犯过错,各方面条件却均超出一般的普通人,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洗心革面,说不准程医生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程医生,今天是你喜欢的鳗鱼饭——” 江恬主动承担,热情地将饭盒一一分发,程云清那份则是专程放到了她的办公桌上,却没想到对方依然如往常一样没接,而是漠然起身,往外走,“你们吃吧,我不用了。” 程云清身后,秦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怎么觉着,程医生最近心情不太好啊。” 不知是谁说了句玩笑话:“为情所困吧。” 此刻,程云清已经转出了办公室的门,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却没再回头。 她最近情绪是有点差,具体缘由她亦自知,但已经明显到这种程度,甚至轻而易举地被同事们看出来了吗?其实,沉浸在繁重忙碌的工作中时倒还不觉得,只要一闲下来,她的整颗心就像是被剜掉了一块,空荡荡的,不由自主就会盯着一个地方发怔。 在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站了一会儿,程云清掏出手机,给周仪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晚有空,可以约见之前她说的那个家里办电子厂的小开。 “今天晚上?”周仪讶异道:“这么突然。” “不行吗?”程云清抿抿唇,“……那就算了。” “哎,别别别,怎么不行?肯定行。”周仪兴致盎然地笑起来,“只要你肯见,其他一切都好说。你等我电话啊——” 周仪的行动力强,下午三点就确定了两人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程云清从病房回来,看到一个未接来电和一个短信,晚上六点半,海记牛肉火锅店,月圆厅。 程云清简单回复了个“好”字。 下班后,她卡着约定的时间点到了火锅店,在门口停好车,服务员上前一路引导领着她走到包厢门前。 推门进去,里头坐了个男生,看起来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样子。听到响动,他连忙放下手机,热情洋溢地笑着站起来,“是程医生吗?” 程云清走过去落座,“你认识我?” “之前在周仪姐的朋友圈里看过你的照片。”他弯腰拿起水壶,倾身给程云清倒茶,自我介绍道:“我叫山辉。” “你姓……山?哪个山?” “泰山的山。”山辉开朗地笑起来,“这个姓氏很罕见,对吗?” “我倒是知道一个姓山的人——”话匣子自然而然地打开,程云清放松地轻笑了下,“竹林七贤里的,山涛。” 山辉笑道:“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子呢。看来程医生不光精通医术,还对历史很熟悉啊。” 程云清没接他的恭维,而是止住话头,“……点菜吧。” 等菜上桌的间隙,山辉另起了个话题,说他父亲有颈椎病,总是头晕,问程云清有什么好办法。 程云清推辞道:“我不是很懂这个,但是可以看看中医,做做针灸和理疗。” “那你有认识的靠谱的中医介绍吗?这里头水还挺深的。” 山辉满脸真诚,程云清略作迟疑,才道:“我不认识,但我可以回去问问我爸爸,他平时对这些比较感兴趣。”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顺势说着,山辉已经拿出手机打开了二维码,举到程云清面前让她添加。 程云清不好推辞,只得加了。 一顿饭边吃边聊地吃了快两个小时,交谈中,程云清得知山辉比自己小两岁,还忐忑说怕她介意,特意没告诉周仪准确年龄,想先见面。 程云清倒不是非要找个比自己年纪大的——她忽然想到,好像还不知道林旭的年龄,但单看面相,大概和自己差不多。 见程云清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山辉适宜地体贴道:“上了一天班,应该有点累了吧,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改天再约。” 山辉抢着付了钱,考虑到对方的家境,程云清便没管。 她婉拒了山辉要送她回家的好意,“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开了车。” 山辉立刻说:“那下次。” 程云清笑笑,挥手与他作别后,发动车子汇入车水马龙。 等红灯时,接到了周仪的电话,手机蓝牙自动连接上车载音响,程云清抬手接通,听对面问:“怎么样啊?” 程云清抬眼看了下后视镜,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啊——”周仪苦口婆心道:“这孩子各方面的条件摆在桌面上,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性格更不用说了,开朗大方热情。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清,你老大不小了,抓紧机会啊。” 绿灯亮。 程云清挂断电话,继续开车。 诚然,山辉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一些,但是—— 路口突然窜出一辆电动车,“呲——”的一声,程云清凭借本能反应稳住方向盘,大力将刹车片踩到底,才来得及在撞上那人前一秒堪堪将车停住。巨大的惯性将她整个人向前甩,要不是有安全带勒住,她的半个身子都要撞上前玻璃。 那人回过头骂骂咧咧两句,继续骑车横穿马路。 程云清刚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就被后面的车子用喇叭催促着向前开,紧接着电话再次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原本这种有广告推销嫌疑的电话她是一律拒绝的,但鬼使神差的,她按下了接听键。 却不知为何,一直都没人说话。 程云清心里莫名一紧,将车子停靠在路边,“喂?” 车载音响将电话那头的呼吸和喘息声通通放大,似乎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电波声,默了片刻,程云清听到自己问: “林旭,是你吗?” 代价【二】 “是我。” 林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虚浮地飘在半空中不落地,程云清不由得追问了句,“你怎么了?” “我……”几声低抑的喘息过后,“我受了点伤,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程云清立刻握住方向盘,“你在哪儿?” 林旭报了个地址,程云清没再耽搁,划开手机将目的地输入导航栏,显示位于偏僻的老城区。车子后备箱里虽然有急救包,但里面能用的东西实际非常有限,中途,程云清停车跑了两家药店,将处理外伤必备的药品和器械尽量买齐全了。 老小区没有足够的停车位,程云清开车绕了一圈,心里不免着急,便直接把车停在了两个路口外的路边,拎着急救包和两个大塑料袋一路小跑着往林旭所在的楼栋去。 他住在七层,顶楼,楼道里每层都堆满了杂物,没有电梯。 夏夜异常湿热,程云清一口气爬上去,平时缺乏锻炼,此刻心脏狂跳不止,她顾不上擦额面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敲了两下门。 内层的铁门从里面打开,隔着栅栏防盗门,程云清看到了林旭失血到苍白的面孔。 紧接着,她就直接被拽了进去。 屋子不大,陈设更是极其简单,程云清站在门边,望向林旭,他满脸的冷汗,左手下用力按住的右肩膀,伤口看起来已经做了初步处理,但依然在不断往外渗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和身上半边衣服,衬着他血色褪尽的脸,在灯光下愈发触目惊心。 程云清没直接上前,而是根据出血量判断了下,“你这伤,得去医院才行。” “是枪伤——”林旭抬眼注视着她,“不能去医院。” 其实这一路上,程云清并非没想过他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打电话求助于她,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枪伤。 她之前参加过警医联合培训,且据她所知,医院一般都有强制性规定,门诊收治枪伤病患要第一时间向警方报告。 显而易见,林旭在躲藏行踪。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继续说话。程云清静静看着林旭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慌乱和躲避,但是没有,他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眸中万千情绪难解。 大概是伤口疼,他像是有些站不住,一声不吭地咬着下唇,往后撤了一步,勉强撑着自己靠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程云清克制地攥了下手指,“那你……就不怕我报警吗?” “怕——”林旭竟然扯着唇角笑了下,用气音沙哑地问:“你会吗?” 程云清没回答,但是向前迈出了两步,她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旭闭了闭眼,佝偻着脊背忍痛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程云清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明明说过不再见面的,他一个电话你就巴巴地跑来了,要知道,如果他是在犯罪,那你就是在包庇。 又转念想,还来得及——留下来,说不定会牵扯进未知的罪案,甚至成为共犯,但如果立刻转身出去,依然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你真的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她默了片刻,最终选择蹲下来,仰着脸看他,“林旭,你……是有苦衷的,对吗?” 程云清鼻尖酸涩,眼眶温热,一双含着泪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林旭——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泫然的样子,平时高兴不高兴都是淡淡的,林旭心里蓦地抽痛,本来到嘴边的话变成了点头。 听他低声应下,仿佛就只是需要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信号,程云清立刻利索地将急救包和药品在茶几上摊开,撕开他简单包扎的肩膀,凝眸查看伤口。锁骨下方,子弹没入血肉,但没贯穿。 当务之急要先清创,取出异物。 林旭显然对自己的伤势心中有数,低声道:“是经过改造的非正规制式手枪,离得远,子弹中途碰到障碍物,减过力,进得不深。” 程云清没搭腔,沉默地给手术刀和镊子消了毒,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见她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林旭轻笑了下,“别怕,不要紧。” 程云清轻叹口气,犹豫道:“麻醉药品受严格管制,所以——” “我知道。”林旭突然坐直身体,右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带动着往前拉了下,利刃准确破开血肉,他闷哼一声,“……取子弹吧。”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让程云清吓了一大跳,但外科医生的基本素质在紧急关头依然让她的手能保持四平八稳,她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多疼一秒,所以不再迟疑,转动手术刀尖在里面探索,好在很快触到那枚坚硬的弹头,她迅速将其挑出来,然后消毒止血。 明明痛得身体都在发颤,但不知道林旭怎么忍下来的,从头到尾硬是一声没吭。 处理完伤口,程云清让他靠着沙发扶手平躺,自己则逡巡一圈,将卧室里的简易衣架推出来当点滴架,给他吊上了消炎药水。 林旭唇色惨白,眸底乌黑,浑身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鬓角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程云清俯身用湿巾细细给他擦了一遍,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才说:“你不要以为我帮你处理过就没事了,不去医院,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挨过疼痛巅峰,林旭像是稍微感觉好了点儿,他放松地翘着唇角笑了下,“不会,我命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根本提不起音量,更多是用的虚浮的气声,程云清见他兀自强撑眯着眼,在沙发旁的椅子坐下来,“你睡吧,放心,我不走。” 林旭低低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任由思绪涣散。 程云清坐在窗边,拿过手机划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新消息提示,但她没顾上看,科室群里正在刷屏,内容全部都是关于收治的那个头部中枪的重症患者的。 说什么的都有,江恬最活跃,一直在分享小道消息。 程云清上下滑动着,大致拼凑出了事件经过。 警方捣毁了一个位于东城区待拆迁的民房里的制毒窝点。傍晚,双方发生枪战,其中有个叫徐建东的毒贩头部中枪,被就近送到了医科大三附院。 程云清几乎能肯定林旭与这件事有牵连,只是,他到底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呢? 代价【三】 满屋子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程云清站在窗前,用眼角余光瞥向林旭,沙发的空间不足,他长得高,腿搭在扶手外,赤裸着上半身,微微蜷缩起阖眼躺在那里,扎着点滴的手随意搭在胸腹间,脸色苍白,眉间轻蹙,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她继续向下划拉着手机屏幕。 江恬很兴奋,不断在她们科室几个女生约饭的小群里刷着屏,说有两个受轻伤的干警就在住院部六楼,正好归带她的老师管床,医院工会打算明天组织人过来慰问下,她要趁机去看看能不能混个合影。 下面马上有人接话,应该不能拍照的,怕公开照片会引发报复。 程云清下意识点开朋友圈,看到几个平时比较活跃的同事都在发似是而非的感慨,无非是惊觉原来犯罪分子近在眼前,致敬出生入死的人民英雄之类的。 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城市,阴暗角落里却时刻都在滋生罪恶。 而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中处理枪伤。 一袋药水很快见了底,程云清走过去用指腹捏着增加压力,将底部剩余的那些滴完,又换了一袋新的,垂眸刚好对上林旭的眼睛,不知道是被吵醒了还是根本没睡着。 “怎么了,不舒服吗?”程云清弯下腰,低声问。 林旭费力地缓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渴——” “你失血过多,不能大量补水。”程云清的语速放得很慢,是那种无端让人觉得安定的和缓。 林旭半阖着眼,舌尖无意识蹭过干燥到起皮的唇,含糊地嗯了下。 程云清蹲下来,把茶几下堆放的瓶装水拿出来拧开,吝啬地倒出半瓶盖,喂到他嘴边,“喝一点可以。” 林旭咽下道谢,疲惫地低笑了下,紧接着极轻地闷哼了声。 “疼?”程云清正在收拾桌面上的杂物,忙伸手去翻带过来的塑料袋子,“要不然,再吃几颗止疼药吧?” 虽然按照他的体重来说,已经过量超服了。可无麻醉操作本就不符合常规流程,看见他浑身绷紧挺直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她实在于心不忍,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继续给药。 林旭艰难地摇摇头,轻声拒绝,“不用。” 静了片刻,程云清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我们科室晚上收了个头部中枪的病人,说是个毒贩子,持枪拒捕,现在刚从手术室推出来,躺在ICU呢。” 林旭明显一僵,注意力成功被转移。 程云清听他失笑道:“这么巧。” 她继续道:“上学的时候,我曾经有幸听过一场301医院教授的讲座,他说,和平年代,如果不做军医的话,在我国这辈子应该都没太多机会见到枪伤。但……单在你身上,我就见了两回。” 林旭虚弱地笑了笑,故意说俏皮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程云清佯装嫌弃地接他,“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程云清瞥一眼来电显示,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接通。 但整座屋子空间都很有限,即便拉开对角线的距离也不可能阻隔声音的传播。 程云清把手机贴在耳边,将听筒音量调至最低,山辉活力十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程医生,你安全到家了吗?我给你发消息,你一直没回,有点担心……” “哦……”程云清随意找借口道:“我刚才没看手机,已经到家了。” “那就好。”山辉又提醒说:“你别忘了有时间帮我问下叔叔中医的事情。” “嗯,放心吧,我明天就问。” “对了,我还有个朋友他从小就偏头疼,这毛病是你挂你们神经外科的号吗?” “不是。”这类问题,身为医生,程云清不免要多些耐心认真解答:“挂神经内科,医生会给他开个核磁,再做个发泡实验,排除一下卵圆孔未闭合。” “还是你专业,我都听不懂,感谢——”山辉再接再厉道:“我知道一家评价很不错的西餐厅,在南山附近,要不下次我们约那边吧?吃完还能一起去爬山,周仪姐说你喜欢吃牛肉,那家牛排品质……” “山辉——”程云清打断他,“很晚了,我……有点累,要收拾一下睡了。” “哦,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我们改天见。” 挂断这通电话,聊天节奏也被完全打乱,程云清有些无所适从,重新坐回来,想解释些什么,又觉得多余。 林旭笑得有些勉强,涩声问:“追求者?” “不是——”否认完,程云清眼睫低垂,与他对视,照实加了句,“相亲对象。” 林旭一怔,手搭在伤处的纱布轻轻压了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似的,似笑非笑问:“……条件怎么样啊?” 听他这么问,程云清忽然不想控制情绪了,赌气道:“家里介绍的,反正……比你好。” 林旭轻轻咳了两下,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黑雾骤起,他深一口浅一口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她半晌,最终却无奈卸掉了劲儿,只是低声说:“……我条件也不差的。” 程云清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轻叹口气,“什么条件?黑社会大哥吗?” 林旭闭眼一笑,顺势道:“还不是大哥,过了今晚,就是了。” 上位【一】 徐建东已经废了,毒窝里持枪拒捕的现行犯,即便不死,余生也要耗在监狱里,乔三原本灰色地带的生意被牵连进涉毒,不可能再信他,他手底下一时之间也无人可用。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开始,皇冠娱乐会所会被警方查封一段时间。 而自己不在场,手机更是故意落在了阿欣那里,底下的人联系不上他,肯定乱成一团。 最迟明天一早,冯栋就会找到这边来,到时候—— 林旭勉强撑着睁开眼,看了下一旁默声观察自己的程云清,他其实早已疲倦到极点,脑海中不断计算着剩下能休息的时间,但却没放任地不管不顾睡过去,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伤口的剧痛被灼烧感覆盖,一点点在加重,头也变得愈发昏沉。 程云清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温凉的掌心覆下来,贴在他的额头上,面色变得凝重。 “林旭,你发高烧了。我会给你物理降温,再加大剂量的抗生素,但明天早上如果还是不退烧,你必须得去医院。” 林旭只觉皮肤滚烫,整个人由内到外热得难受,意识还是清楚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等明天再说。” “伤口感染的并发症是会要命的!”程云清气得不行,手下一刻不停拆开一瓶新的酒精包装,用棉签蘸了,反复擦拭他的前额、脖颈、腋下。 林旭努力牵了下唇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有你在,死不了。” 程云清不欲多言,直接上手去脱他的裤子,林旭连下意识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任由她施为,无声笑了下。 冰敷袋堆在他颈肩的位置,冰凉的酒精棉签不断擦拭过腹股沟和大腿根的位置,半夜,林旭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一些。 程云清长出一口气,趴在椅子扶手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风了,温度稍降。 天色刚擦亮,林旭就被疼醒了,手背的点滴不知何时已经拔掉了。他侧过脸,从恍惚朦胧中回神,看清椅子上用很别扭的姿势窝着的程云清,内心五味杂陈。 他只是稍一动作,浅眠的程云清便被惊动了,倾身过来去试他额上的温度。 林旭看她明显放松的神情,勾了下惨白的唇角,“我就说吧,我命硬……” 程云清不理他,抬手把长发拢起来,望向窗外,“天气预报说今天台风提前登陆,待会要下暴雨,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帮你买回来。” 林旭将腿支在地上,用左手肘撑了下沙发借力,大概是想坐起来,但是伤口的剧痛迫使他歪了下。 程云清连忙伸手去扶,“哎——”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程云清趴在他赤裸的上半身,肌肤直接贴触在一起,她顾不上羞赧,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林旭掌心抚上她的颈侧,“穿衣服。” “你……还要出门吗?” 林旭轻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不出门,也得上厕所吧……” “我扶你去。”程云清站起来,却被林旭拉住手腕,他仰着脸看她,“麻烦你,帮我到卧室拿一件黑色的上衣。” 虽然不解,程云清还是照办了,拿出来后顺手帮他穿上。 林旭只觉右臂仿佛被灌进了千斤重的水泥浆,抬起时疼痛跟浪潮似的一阵阵袭来,只是穿进袖子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又激出一头冷汗。 程云清问:“疼得厉害?” 林旭语气轻佻地低笑,“程医生,你跟我说实话,昨天是不是往我伤口上撒盐了?” 程云清愣了下,见他刚恢复了点精神就立刻变成平时那副死样子,心下稍微放松了点,嗤笑道:“是,我撒了两斤盐,疼死你——” “还行,能忍。” “你再这么逞强,右肩膀会废掉的。”程云清没好气地说完,坐在他身边的位置,目光灼灼地警告道:“林旭,你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之前就有过病例,只是手指头上一个非常小的伤口,最后发展到要截肢。枪伤感染,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林旭挑挑眉,一副模范患者的口吻,“我都遵医嘱,听程医生的。” “那好——”程云清竖起一根手指,“程医生的第一个要求,严格卧床一周。” 林旭半眯着眼,他也想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能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可身在泥潭,暗流涌动,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才将局面打开,如今制毒窝点被扫,徐建东一倒,他不仅可以趁机在乔三面前上位,也再不会有人为找他的漏洞,伺机从程云清那里寻找突破口。 乔三如今人在外地,就算单为避风头,暂时也不会露面。 这边的烂摊子,顺理成章要交给他处理。 程云清有些不明所以,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看什么?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林旭动了动嘴,刚要回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然后是粗犷的男声,“旭哥,旭哥,你在里面吗?我,阿栋——” 林旭用手指压在程云清唇上,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 就听冯栋在外面边敲边喊,“出大事了!旭哥,旭哥——” 林旭撑着膝盖站起来,往门边走,从里面打开了一点,隔着防盗栅栏门,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你叫魂儿呢?” “你在家啊?快开门让我进去,出大事了!” 林旭没动,左肩背懒散地倚靠在门框,“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什么事?” “你先让我进去。” 林旭别有意深意地侧了侧身,缝隙里刚好露出程云清放在茶几一角的女式挎包,不耐烦道:“不方便。” 冯栋瞬间了然,他是昨晚半夜收到徐建东挨枪子的消息,打林旭电话却是阿欣接的,说人刚走,搞半天原来是在家来第二场了。 冯栋满脸意味不明的笑,“旭哥,你这体力够好的啊,从阿欣那里出来还能……里面是哪位啊,小雅还是阿英,我认识吗?” 林旭根本不往上头捋,“关你屁事!” 冯栋好奇心重,没完没了的,恨不得踮着脚从防盗门的栅栏缝里挤进来,程云清怕他看到茶几下堆放的药品,不由得调整了下位置,试图更严实地遮挡住。 冯栋眼力好,瞠目结舌问:“啊,她…她她她……那不是34B吗?” 林旭顺着他的视线向里面看了下,程云清侧脸清俏优越的线条轮廓映入眼帘。 他低笑着冷嗤一声,“什么34B,叫大嫂。” 上位【二】 冯栋愕然,回过神后服气地竖起大拇指,感叹道:“旭哥,你是这个……魅力无边,兄弟我服了。” 林旭笑着接下他这恭维,又问一遍,“到底什么事?” 冯栋欲言又止,但好歹跟着林旭几个月,总归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的,迟疑片刻后,冲着屋里扬声道:“大嫂,不好意思啊,我能不能把旭哥带楼顶天台上借一步说话啊?” 程云清装聋作哑,继续保持静默。 林旭抬手拉开了门栓,用安抚的口气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室内重归寂静,程云清连忙起身把刚才没来得及收拾的药品器械归置好,全部收进卧室里的衣柜里。做完,又在心里暗暗自嘲,你真是不要命了,这是打定主意要跟他站同一阵线了吗?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雨滴奋不顾身在玻璃上撞得粉身碎骨,像极了她现在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雨太大,没过多久林旭就回来了。 程云清将视线收回,转眸看见他身上透着水汽的衣服,不禁走上前,蹙眉道:“伤口不能沾水的,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 林旭躲了下,“不用,没淋湿。刚下雨我就进楼道了。” 见她满目惆怅,林旭低声安顿道:“外面天气不好,你待会儿上班路上小心点,我……就不送你了。” 明知他在下逐客令,默了下,程云清却没遂他的意思,而是说:“我今天值夜班,晚上六点走都来得及。” 林旭怔愣一瞬,无力地苦笑了下。 程云清一语中的,质问道:“命重要还是办事重要?你别想就这么出门去。” 林旭没立刻接话,冯栋过来无非是要跟他说昨天晚上徐建东拒捕被抓的事,他佯装惊诧地听完,其实他本人就在现场,根本不用旁人转述,各种细节都很清楚。更重要的是,冯栋到阿欣那里把他故意落下的手机拿了过来,乔三打了两次电话,他刚才回拨过去,对方得知他是被女人绊在床上后,反倒放下心来。 林旭平时本就是风流多情的人设,又处心积虑想上位,现在机会来了,肯定要好好表现一番。 皇冠娱乐会所只是乔三背后庞大的黄金走私集团的冰山一角,如今因为涉毒被暂时查封,重整旗鼓收拾局面需要有人协调各方,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林旭抬眼与程云清对视,叹了口气,“我……有些事,一定要做。” “什么事?”程云清轻叹,望着他自问自答,“还是不能告诉我,对吗?” 林旭躲不开她的目光,皱着眉喘了口气,沉默不语。 “阿欣是谁?”程云清突然问。 林旭倒抽口气,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有小雅,阿英?她们又都是谁?” “没谁,是阿栋在胡说八道——” “是吗?”程云清像是不以为然,正色道:“林旭,你骗我,我问过你,你说你没有别的女人。” “我没……”林旭疼得话都说不利索,只是抬高声音说话就会撕扯胸腔带来剧烈的疼痛,他下意识想去压伤口,用气音强调,“没骗你。” 程云清知道他在强撑着精神应付自己,他累,她也觉得累,“林旭,我跟你说过不再见面的,是你昨天晚上的电话,把我重新拖了回来——” 她垂眸,轻嘲一笑,“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罪?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哪天你被警察抓了,我会不会也要坐牢?还能继续当医生吗?我的父母和老师会怎么看我……” 犹豫再三,林旭走到程云清近前,抬手扶住她的肩,低声说:“……对不起。” 程云清的眼眶热起来,她忍不住抽了下鼻子,“我不想听对不起。” “我保证,你说的那些都不会发生。” 程云清抬眸,正对上他的眼睛,“你怎么保证?” 林旭没办法解释,看着她眸中越聚越多的水汽,只觉尖锐酸涩的痛感一刻不停从伤口密密麻麻往外钻,他微微弯下腰试图抵御,扶着膝盖呼出一口气。 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颊边滚落下来,程云清哽咽着,继续说:“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觉得,就算你真的骗了我,你没有任何苦衷,只是权宜之计,想让我帮你处理枪伤,也没关系,如果……同样的情况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 窗外雨水瓢泼,天空黑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程云清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情绪,冷声道:“我走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刚迈出一步,她的手腕就被林旭抬手拽住,往怀里带了下紧紧拥住,程云清下意识挣扎,却在听见他忍痛的闷哼时,恼火地停住了所有动作。 “你放开我!” 可惜林旭手上使着劲儿,她一时间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他滚烫的掌心贴按在腰后。 林旭太阳穴突突直跳,半晌没开口。 “你又发烧了?”程云清握住他绷紧的小臂问。 林旭眯着眼嗯了下,脑袋垂在她的肩上,“没事儿,让我缓缓……” 风雨声渐渐止息,天色昏暗。 静默片刻,林旭沉沉呼出一口气,稍稍撤开一点距离,双手捧在她的颈侧,低声道:“云清,给我一点时间,最多……半年,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程云清不解,“半年?” 林旭闭了闭眼,“嗯,这半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等我,也可以随时抽身而出,和别人相亲、谈恋爱。我……如果半年后,我还不能……那我们就不再见面了,好吗?” 一开始,他明明最介意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竟然摆出这样一副低姿态主动提起? 那么,她可以继续放任自己沉沦吗? 程云清迟疑着,没立刻回答,林旭克制地收回手,松开她,“现在我必须要出门了,阿栋还在楼下等着——” 程云清心中酸涩,最终选择妥协,温声道:“……你晚上来医院找我吧,你这伤口还要缝合、换药。” 林旭低头一笑,“好,我都听程医生的。” 上位【三】 坐上出租车,天地之间垂挂的雨幕再次密集起来。 林旭一言不发靠在后排椅背闭目养神,左手臂搭在眼睛上,让人看不清表情,耳边听着冯栋的絮叨——他难免幸灾乐祸:“要我说徐建东真他妈活该,李六那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也进去了,只是连累场子关了,不知道要多久没钱收。不过,也算是件好事,他倒了,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好几个人找我,说要跟着旭哥你混……” 大概是失血过多,林旭只觉昏沉得厉害,意识都有些迷离。 他深知还是太勉强了,四周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冯栋说十句他才淡声低应一句,好在平时他也不怎么搭理手底下人的废话,冯栋以为他在想事情,并未往心里去。 下车前,林旭不着痕迹抬手朝着伤口位置轻按了下,痛觉神经被唤起,汹涌翻滚成潮,剧痛驱散浑噩,脑子瞬间清明不少。 麻将馆门口,杨志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迎上来,毕恭毕敬叫了句,“旭哥。” 又说:“兄弟们都在里面等着呢。” 满屋子的人,本来歪七扭八瘫坐着吹牛的,喝茶玩牌的,做什么的都有,在见到杨志跟着林旭身后两步远出现时,齐刷刷站起来叫旭哥。 训话时,乔三专门打电话过来,强调这边的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林旭知道他无非是在考验他的能力和忠诚度,便特意在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表衷心说,请三哥放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保证让皇冠一个月内重新开张。 傍晚,骤雨初歇。 离开牌场前,林旭语焉不详地说要去哄个人,冯栋心照不宣地起哄一定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 林旭不过一笑,叱他别胡说。 冯栋的性格,哪肯放过当大哥绯闻唯一知情人的机会,立刻煞有介事比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任由旁人怎么追问都不吭声。 医科大三附院附近有一片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处在半拆迁的状态中,到处是蓝色的铁皮围挡和大红色圈起来的拆字。平时人烟稀少,遑论台风天。主色调是黑灰色,因为荒废,已经初显破败,尤其每逢阴雨,更是暗沉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刚转过路口,何烨明就看到了林旭。 他眯着眼,靠在一栋荒废建筑物的黑色栅栏旁,远远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院内疯长的杂草和阶梯上深绿色滑腻的苔藓。 何烨明敏感察觉他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有点不对劲,神色微变,快步走上前。 林旭睁开眼,稍稍挺直脊背,打起精神笑着打招呼,“何队来了。” 一时之间并未看出不妥,何烨明只当他是夜夜笙歌没休息好累的,接话道:“昨天的联合行动非常成功,缴获了超过三百公斤的各类毒品,几乎将以徐建东为首的贩毒分子一网打尽,等你回来,给你报个二等功。” 林旭低头笑了下,随意道:“谢谢何队。” “说吧,什么事?” “领导,你想想办法放个水,尽快让皇冠重新开张,万一拖几个月,后面的事就都不好办了。”林旭也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要求道:“最好能找找公安和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关系,让他们行个方便,但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说得轻巧。”何烨明哼了声,抱怨道:“你以为这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事儿?你这一句话,我得跑断腿到处求人赔笑脸。” 林旭低低地笑,“辛苦何队了,回头我请你吃烤全羊。” 前几年在边防执勤时,每逢胜利完成重大任务,炊事班都会大张旗鼓地张罗烤全羊庆祝。想到过往军中的峥嵘岁月,何烨明不禁跟着笑起来,抬手锤了下林旭的肩膀。 却不料刚刚还笑嘻嘻的人蓦地脸色巨变,神色痛苦地虚按住肩膀,弯下腰去。 “受伤了?”何烨明压低声音,“让我看看。” 说着,就上手来扯他的领口,待看清尚未干透渗出血渍的纱布时,不由得蹙眉,“怎么伤的?”林旭不答,何烨明是干刑侦出身,三两句话就把过程还原了个八九不离十,“枪伤?昨天行动你在现场?徐建东怎么这么巧刚好也在,是你引他过去的?” 林旭没啰嗦细节,强行压下急促地喘息,哑声道:“我在日志里做了详细汇报,各种细节都有,给你写报告用。” 看到他额上不断痛出的涔涔冷汗,何烨明苦口婆心地吵嚷起来,“你太冒险了!五十克就能判死刑!这种亡命之徒,敢干这行就肯定做好了随时拼命一搏的准备。提供情报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留个口子又怎么样?你当其他人都是白拿国家工资的?就你拼命,就你能耐,就你最厉害是吧?” 林旭没作声,静静听着何烨明的批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万一让徐建东跑了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成败在此一举,他别无选择。 缓了会儿,终于像是好些了,林旭反复调整呼吸平复,右手依然无力地垂在身侧,兀自强撑了一整天,他的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只要不施加外力,痛感倒是不明显了。 见状,何烨明长叹一口气,惋惜道:“伤成这样,你以后怎么提枪?” 林旭曾在武警云南总队大比武中拿过很多次狙击冠军,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不单整个武警系统,放眼军中现役狙击手里,也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正因为何烨明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两年眼看他在泥潭里翻滚挣扎,油煎火熬一般游走在黑白之间,明明做的依然是隐蔽伏击的任务,明明还像以前一样开朗积极,爱笑爱打趣人,掩在眸底的倦怠却愈发浓重。 林旭忽略掉何烨明眼里的沉痛,轻描淡写道:“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休个长假,养养就好了。” “就算能不影响活动,你也没办法恢复以往的狙击水平。” 林旭淡声道:“没有人能永远在巅峰状态。” 何烨明没在这个话题做过多无谓纠缠,又问:“你这伤,谁给你处理的?” 林旭侧过脸,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顶上竖着的那块牌子将夜色照得亮如白昼,他轻笑着说:“三附院的程医生。” 何烨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问:“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林旭默声轻轻摇头。 静了半晌,何烨明沉下声音,语重心长道:“阿续,记住,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背后还有我们,有组织,有国家。” 升温【一】 “我知道。”林旭轻笑着说:“您突然整这么煽情,我都快哭了。” 何烨明抬脚欲踹,“好好说话,别吊儿郎当的。” 停顿一瞬,又说:“前几天,我去军区开会见到你父亲了……” 林旭一怔,听他继续说:“首长把我留下来问了你的近况。阿续,纪律范围内,你完全可以定期联系家里报平安,免得他们担心……” 林旭嘴上打趣道:“都滥用职权问到你那儿去了?看来真是想我想得不行了。” 何烨明低哼一声,打抱不平道:“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两年还是三年,记不清了? 倒不是林旭不想联系家里,只是近情情怯,自古忠孝难两全。打一通电话,要撒无数个谎言来圆,他无法做出任何确切的保证,满心愧疚无处宣泄,久而久之就想再等等,等这次任务结束,等下次休假回家。 何烨明也清楚这个谈话契机不太合适,“行了,你约在这里是不是要就近去医院?别耽搁了……” 林旭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三附院的方向走去。 天气不好,车祸尤其多,其他各类意外事故更是高发,科里不在岗的同事基本都被临时叫回来去急诊那边帮忙了。 相比其他人而言,今夜程云清在住院部值班反倒清闲,她从七点钟开始就频繁看表,时不时起身到门边茶水柜倒水,也要往走廊瞅一眼。 程云清心里记挂着林旭的伤,昨夜条件十分有限,她只做了初步的清创处理,自觉应对的经验不足,白天查了一天外文文献,想着晚上见到他时实施,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正胡思乱想着,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程云清立刻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抬眸看到是赵治平,复又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 赵治平手里拎了两个精致的果篮,“别人探病买的,吃不了,放着就坏了,你明天分给大家吧。” 程云清不理会他,赵治平干脆直接走到她的办公桌前站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程云清终于不再忍,“……你跟我来。” 她起身走出办公室,将赵治平带到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处,语气中暗含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了。” 赵治平总觉得程云清最近对他的态度和以往的古井无波完全不同,每次面上似乎都很不耐烦,仿佛情绪正处在一个临界点,有时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程云清越这样,他越兴奋,他认为只差合适的契机就能改变他们的关系。 默了片刻,赵治平语气平缓地开口:“清清,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道个歉,再争取一下,我看你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是受了我的影响吗?” 程云清愣了下,她的情绪是不高,具体缘由她当然心知肚明,但罪魁祸首绝无可能是眼前这位。可她没否认,而是说:“你就当是吧,我也再说一次,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是不可能的。” “对喜欢的人花点儿心思,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 程云清无奈,低叹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看你这种反应就有意思。” 程云清努力克制,强调道:“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赵治平轻嗤,自顾自说:“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哪个人分手像你一样狠心?完全当没谈过,恨不得我立刻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找你帮个小忙还推三阻四的,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程云清完全搞不懂他的逻辑,声音不由自主抬高,“赵治平,我们不是昨天才分的手,你不要告诉我,你神经天生迟钝反射弧超长,现在才突然后悔了?”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赵治平笑笑,“清清,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程云清没好气地说:“我也觉得你变了很多,以前我还当你性格成熟稳重,绝对不会纠缠不清,没想到……现在这么幼稚可笑。” 赵治平笑容更大了些,“我喜欢你这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 程云清无语,双手抄在白大褂兜里,抬脚欲离开这里,却没想到赵治平竟然直接上手扳住了她的肩膀。 程云清一惊,不断挣动着,“放开我!” 赵治平手下力道随之加重,捏得愈发紧,“你听我说完,上次在医科大听讲座,回去我就在考虑,经过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清清,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赵治平,你放开我——”大多数病房里的灯已经熄灭,程云清怕吵到旁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正欲继续剖白,赵治平的右手手腕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抓握住,然后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拧到肩背之后,关节霎时痛得像是脱臼。程云清只觉被禁锢的力量蓦地一松,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清来人的脸,漆眉墨眸,鼻梁高挺,双唇淡成藕色——是林旭。 赵治平吃痛地弯着腰大叫出声,下意识想用另外一只手去自救,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动弹,只得徒劳嚷嚷,“放开我!” 程云清连忙向前两步,绕到了林旭身边。 林旭这才收回左手,把脸色铁青的赵治平松开。 “你哪位啊?”赵治平站在原地,皱眉抬手用力理了理衬衫领口,“多管闲事……” 林旭与程云清交换了个眼神,见对方微微摇头,便没作声。 赵治平上下将他打量一遍,直觉让他本能地感觉到敌对,若有所思问:“你跟清清……你们认识?你们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又或许是为了面子,想找回刚才被绝对压制的场子,话音刚落,他突然上前挑衅似的推了下林旭,“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管!” 猝不及防—— 饶是林旭反应极其迅速,侧身避了下,但动作转换间不免牵动脆弱的肩膀,随之而来的剧痛依然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程云清近乎急切地横插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她仰着脸扬声道:“男朋友。” “他是我男朋友。” 升温【二】Рo⒙āsīā 天边滚过轻雷,轰隆隆—— 豆大的雨点落到病房楼玻璃幕墙上,滑出一道又一道狭长的印痕。 “男朋友?”赵治平无语道:“你……你上次不是还说没交男朋友吗?” 林旭往前站一步,将程云清护至身后,“你想怎么样?” “我——”赵治平语塞,眼前这位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力气却不小,刚才差点把他的胳膊拧断。 林旭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低笑道:“感情这回事,还是要你情我愿才行,胡搅蛮缠是最不入流的做法。” 多说无益,言尽于此。看書請dǎò首髮棢詀:ЯiЯĩⓦ𝕖𝔫.℃ ö М 赵治平悻悻离开后,林旭问:“前男友?” 程云清摇摇头,补一句,“前……未婚夫。” 林旭挑了挑眉,佯装得意,轻叹道:“条件不如我。” “别误会,说你是男朋友,只是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 “哦——”林旭拖长了声音,故意与她玩笑:“那今天早上我让阿栋叫大嫂也只是权宜之计,别当真。” “你……”程云清不再接他的话茬,“跟我来。” 他们一同来到操作室,落锁后,程云清才将提前准备好的各类药品拿出来,准备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但刚用镊子小心翼翼掀开纱布,林旭就抑制不住抖了下。 纱布几乎快被血浸透了。见他痛得脸色惨白却始终不发一语,程云清抱怨道:“你这一天,是去打仗了吗,看来我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林旭脸色不好,精神却放松,轻笑着说:“别担心,我体质好。以前……我赤手空拳跟人打架,对方不讲武德,捅我那刀得有半尺长,还淬了毒呢。”他指了下右下腹的位置,“你看,刀疤还在,第二天爬起来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程云清手下动作一滞,没真往心里去,点评道:“吹牛——” 谁不是肉体凡胎?这种刀枪不入的玄幻故事,她只当成是林旭哄她玩儿胡诌的。 林旭不过一笑,并不辩驳。 左右今晚也没其他人在,程云清便把林旭领回了医生值班休息室,给他吊上消炎镇静的药水。这里空间不大,设施简单,除了门边墙根堆放的一些杂物箱子,只有两张铁架上下铺床,两个书桌。 林旭躺的靠窗边的下铺是程云清的,枕头衾被间满满她身上的气息,混杂着一点点消毒药水气味的冷香,他鼻尖微动,忍不住笑了又笑。 程云清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刚才就想问你,不疼吗?” 林旭沉吟着低声说:“不怎么疼。” “你一直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违规给你用了管制类麻醉药品。” “那不行,不能让程医生犯错误。” 程云清轻嗤,“为了你,我犯的错误还少啊?” 林旭半眯着眼咂摸一遍这话,笑得愈加荡漾,美滋滋地低声重复,“为了我……” 程云清拉开抽屉取了支耳温枪,弯下腰倾身探进下铺,又测一遍他的体温,“滴——”的一声过后,她用掌心贴触着他的额头,“……还是有点低烧,这药打完大概需要三个小时左右,你睡一会儿吧。” 闻言,林旭睁开眼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心有灵犀般,程云清竟然完全了然他的意思,用下巴指了指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我不走,有论文要赶,医院内网的数据库是最全的,我刚好查点资料。” 林旭淡声与她闲聊,“毕了业还要发论文?” 程云清坐在书桌前看雨,随口答:“要啊,评职称涨工资都要满足一定核心期刊论文发表指标的……而且,我明年打算读个博士,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申请的导师是业界大牛,对这方面的要求很高。” 走廊突然传来四轮平车轱辘滚过的声音,还有护工低声的交谈,程云清起身,走到门边把门锁从里面拧上。回过身却发现林旭已经睡着了,应该是太累了,眉头紧皱着,看起来不算安稳,但好歹比清醒时舒坦点。 程云清轻手轻脚地走回去,点开文献,对着电脑屏幕边看资料边观察林旭的情况。 雨下了大半夜,天光乍亮时终于停了下来,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休息室内只亮了盏台灯,昏黄如豆。程云清抬手按了下僵硬的后脖颈,正做着活动筋骨的拉伸运动,忽然听见床上的人低声嗯了下,然后半个身体蜷缩起来。 饶是林旭手背的针头早就已经拔掉了,程云清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冲到床前,按住他的右手,以免扯到伤口。 “哪里不舒服?”程云清坐在床边,抱着他的头。 林旭睫毛颤巍巍抖了几下,熬过大腿剧烈的抽搐过后,人终于清醒过来,哑着嗓子说:“没事……” “腿疼?” 林旭喘着粗气,说:“嗯。” “你等等,我去拿止疼药……”话音刚落,程云清就被林旭虚虚拽住了手腕,他勉强一笑,摇摇头,“不用。” 见他确实像稍微好些了,程云清便没坚持。 倒是林旭发现新大陆一般,很是盯着她鼻梁上的眼镜瞧了半天,才问:“你近视?” 程云清平时披垂的长发此刻被一支铅笔随意松散的盘在脑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气质。 她扶着眼镜腿低声嗯了下,“有一点儿,不过度数不高,平时不戴也不影响。” 他们距离非常近,林旭左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程云清立刻塞了个枕头在他背后。默了片刻,林旭忽然低头问:“那现在,眼镜可以摘掉吗?” 程云清不明所以,林旭的手已经伸过来替她将那副眼镜摘了下来,但仅限于此,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她。 程云清像是有些明白过来,低头一笑,“就这样?” 像是得到允准,他笑着将手覆在她的颈侧,主动倾身吻了上来。 他们在晨光熹微中,十指紧扣交换了一个绵长悠远的亲吻,唇含着唇,吮得舌尖微微发麻。 太阳怎么还没升起来呢? 程云清脑海中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身体却本能回应着他的吻,她小心避过他的伤处,单手攀着他的肩,吻得愈发动情,她急促喘息着,直到走廊灯全部亮起,两声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护士在外面叫,“程医生——” 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程云清平复几息才应声,“稍等,这就来。” 他们对视着,她似有不舍,松开他的手,“我去交个班。” 程云清走后,林旭立刻起床洗漱,刚折身回来将床铺收拾好,其中一只完全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便十分突兀地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如果不是他习惯性独自一人时拿出来确认消息,很可能会错过这通电话。 林旭思考了下,才接起来:“喂。” 对面的声音清晰传过来:“你好,请问是连续吗?我是南城区七里河派出所的民警。” 升温【三】 林旭一顿,“派出所?” “连泽是你弟弟吧?他出了点儿事,麻烦你现在到医科大叁附院的病房楼来一趟。” 林旭面无表情,“你们弄错了,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对方明显愣了下,听筒那边的声音变得很小,像是在跟别人说话确认信息。林旭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手机里再响起声音时,已经换了个人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喂,哥啊?是我啊,我骨折了,要做手术,得家属签字,你不就在江城吗?” 骨科病房就在同一栋的叁楼。 林旭没告诉程云清,直接下楼找到连泽。病房里有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正在做笔录。 “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连泽呵呵笑起来,满脸惊喜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林旭。 林旭凑近,查看了下他那个被紧急处理过还没消肿的支棱成鸡爪子一样的手,问:“怎么回事,撞车了?”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在休息,其中一个民警说:“情况有点儿复杂,到外面说吧。” 林旭跟着两个民警到走廊里,听他们讲了半天。 昨天暴雨,许多路段都有积水,连泽一大早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清淤活动,遇到一个专门在公交站盗窃老人现金的四人盗窃团伙,见义勇为,与他们发生了冲突。 对方见打不过他,就跳上了两辆摩托车,他冲上去把一辆车的人扯下来,摔断了其中一个的两根肋骨,另一个胳膊折了,另一辆摩托车看这情形直接就对着他冲了过来,连泽被撞出去两米,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就骨折了。 连泽也是真够勇猛的,就这还操起路边的自行车把那两个人砸了下来。 谈完事情经过,民警跟林旭交待了后面要办的事情,说损坏的自行车可能会牵扯到民事赔偿,也已经联系了学校辅导员,回屋里跟连泽再次道了谢,这才离开。 连泽身上没带什么钱,林旭拿着医生开出来的单子到一楼收费处缴费,站在窗口时,接到程云清的电话,他按下接听键,刷卡机的功放器好巧不巧提醒着请输入密码。 “你……在哪儿?” 林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手机移开,低笑道:“有点闷,到楼下溜达一下透透气。你交好班了?” “嗯。”程云清心中难免存了个似有若无的疑影儿,但一下子似乎也抓不实,所以没再多问,只说换件衣服就能下楼,两个人约定在小花园里见面。 林旭找到负责连泽的医生,简单了解完伤情,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回到病房时,只剩下连泽一个人,他正在单手剥橘子,边剥边往嘴里塞。看到病床旁柜子上的果篮,林旭问:“哪来的水果?” 连泽笑起来:“刚才被偷钱包的那个大姨送的啊,她还说要给我们学校写感谢信呢。你和我妈都不准我当兵,事实证明,不当兵也能当英雄……”又费劲地从果篮里拿了一个橘子丢到床边:“哥,你尝一个,特别甜。” 林旭靠墙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连泽瞟了眼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有点不敢吭声了。 林旭冷哼了声,“砸了车,还伤了人?” 连泽讪讪的,他才二十岁,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梗着脖子辩解道:“他们有刀,四个对我一个,我又没你那么能打,没办法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吧?” 林旭没好气地说:“既然干了这么漂亮的事,你怎么不给爸打电话,要找我过来?” “我手机摔坏了!”连泽无奈地叹了声,又卖乖地笑说:“奇怪,唯独这个没存的号码我脑子里记得滚瓜烂熟。再说了,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外面怎么样了,我这不是想你了么。” “你想我早点死。”林旭瞪他一眼:“以后这种小事不许给我打电话!你还敢把号码给别人?” “这不警察嘛又不是别人……”连泽撇撇嘴,委屈地小声道:“你现在被派去做什么了?比之前在边防还神秘。” 林旭懒得搭理他,“我不能在这儿待了,你打电话给爸或者……辛姨,跟他们说明情况。” 连泽无语了两秒,懒洋洋地说:“是,首长。” 林旭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病房。 花园里的垂丝海棠早已过了花期,满目皆是葱郁的绿色。 程云清下楼转了一大圈,都没找见林旭的人影儿,正想再给他打电话,远远看到病房楼里有一位老年家属推着轮椅上的病患从无障碍坡道下来,但力道没控制好,差点被带歪向前扑倒。 千钧一发时,林旭抬手拉住了将要失控的轮椅。 阳光和煦,只照亮了他半边身子,许是站位的关系,另外一半隐没在暗处,而他自己却仿佛完全无所觉。 见他这会儿才刚出来,程云清心中的疑团变得更大了,不是老早就下楼了?怎么还一直在病房楼里转悠着呢。但她终究什么都没问。 本来程云清提议去附近的茶餐厅吃早茶,发动车子时临时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买点东西回家吧。 林旭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程云清表情有些不自然,讷讷道:“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悠,不害怕吗?” 林旭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得笑起来,“怕什么?被警察抓?” 随后又一本正经去逗她,“放心,我就算落网了,也一定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他明显故意摆出一副严肃脸,程云清反倒轻松许多,踩了脚油门,“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把你送去自首,戴罪立功,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那个夏天和随后而来的初秋,就如同他突如其来的登场,像是一场不知结局的奇遇,更是一场没有地图的冒险。 林旭的伤口需要隔叁差五的换药,这成了他们见面的最合理的借口。 白天,他们有时会一同逛逛菜场,海边渔港每次去都有新鲜的靓货,叁目蟹,海钓的鳗鱼,野生金鲳鱼,买回去随便白灼干煎一下就很鲜甜。 港口附近不好停车,他们每次去都会牵着手走一段路。 这里毗邻开阔的海湾,都是石头滩,灰蓝色的海浪翻涌成白色泡沫一遍遍将其冲刷得圆润而没有棱角,海鸥低鸣着盘旋而过。 不着调的玩笑话林旭一向是张口就来,经常逗得她伏在他肩膀上笑个不停。程云清有时会带着相机随便拍拍照,镜头对向他时,他会收起笑容,却又配合地比剪刀手。 天黑之后,他们长久的肌肤熨帖,接吻,爱抚,紧紧相拥,尝试一切想象中的姿势,彼此将身体负距离地嵌合在一起。 无限缠绵,不知疲倦,甚至永不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