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续》》 08. (一) 08. (一) 1930四月末 「瑢生,快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权瑢生一进厅堂就见到许久不见的秦淑媛以及她的母亲。 他望向秦淑媛,微微頷首道:「回来了。」 秦淑媛站在她母亲的身后方,抿着唇礼貌性微笑,「刚回来。」 权瑢生嗯一声,转眼同秦淑媛的母亲问好。 「不过几个月不见,瑢生成熟稳重不少。」秦夫人瞇起眼笑道。 「都要上大学了,能不成熟么。」权夫人亲暱的拉着秦夫人往旁侧椅凳上坐下。 「我会让淑媛去读女子学校,那里单纯点儿。」 权夫人拿起茶壶倒茶,「还是你想得周到。」 秦淑媛步至母亲身侧站着,眸子敛下,面上淡漠,心底毫无波澜。 权瑢生往门边的凳子坐下,翘起脚听她们寒暄,持扇搧风。 「唉哟,都咱俩的话,小俩口可是羞臊了?」 权夫人掩笑续道:「瑢生,你的元表哥不是赠与你几本新青年刊么。」 权瑢生点头,「读完了,搁在房里。」 「淑媛也喜欢看书,手里也有几本不错的小说集,是不是?」 秦夫人拿手肘轻轻碰了碰身后的秦淑媛。 秦淑媛盯着桌上的冒着热气的茶杯点头,「就那几本,不足为道。」 「有同样的兴趣是再好不过的了。」权夫人喫了口茶,笑望权瑢生。 权瑢生能不晓得母亲的用意,再加之他实在受不住她二人曖昧的目光,于是主动邀请秦淑媛进房间看书。秦淑媛进内院时放慢了脚步,她环顾四周,瞧瞧砖瓦望望粱柱,再回神,已经到了权瑢生的房门口。 「你坐。」 「嗯。」 权瑢生随后走到书柜前取起两本新青年。 秦淑媛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不太自在。 权瑢生走过来,将书刊放上桌。 「新青年现在外头买不到了。」秦淑媛对着书刊的封面道。 权瑢生将两本书刊推上前,「借给你,待看完再还我。」 「这怎么好意思。」秦淑媛连忙摆手,「若是弄坏了可怎么办。」 「无妨。」权瑢生无所谓,他坐下替秦淑媛倒茶。 秦淑媛瞧了眼屋外的烈日道:「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就在这儿读。」 「也行。」 秦淑媛阅读书刊时,权瑢生找不到事情做,于是跟着拿起书刊重覆阅读。 房内寧静得只剩下翻页声,以及听不清的呼吸声。 噠噠噠- 房外传来轻快的步伐声。 是崔自安,手里捧着纸包,隐约还冒着热气。 他方才出门替老爷办事,回家途中经过卖大饼的摊贩,身上刚巧带了铜板,于是乎买了一块甜饼一块咸饼,就当犒赏自己今日的奔波。 崔自安站在门口直直凝望秦淑媛,满头愣怔,脑袋瓜反应不过来。 秦淑媛抬起头,下意识的扬起唇口,「许久不见,你可好?」 崔自安开口阿阿两声,见他二人肩并肩读书的模样,双脚更是死死黏着地板,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屋打扰。 权溶生支着下巴,彷彿挑起了眉梢,「进来阿。」 -- 08. (二) 08. (二) 崔自安遂而进屋,他将手里的油纸包往桌上放,对着权瑢生发出几声喉音。 权瑢生将书搁下,奴了奴嘴道:「先坐下。」拿眼神示意自己身旁的凳子。 「你坐。」秦淑媛本要拉开旁侧的凳子,却见崔自安快步绕过桌子往权瑢生身侧的凳子坐下。 「阿阿…」崔自安将纸包撕开来,摊开的大饼不断冒出浓郁的香味。 他将饼推到桌子中央,拉开笑容似在做声邀请。 权瑢生匆匆瞥了眼桌上的两块大饼,没说甚么,便是勾起纯角垂首读书。 「这可怎么好意思。」秦淑媛抿了抿唇,双手仍旧抓着书不放。 崔自安忙摆手,他拾起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随后抓起咸饼撕成几份,将其中一块递给秦淑媛。 「多谢。」秦淑媛赶忙双手接过,靦腆的咬了口葱花咸饼。 崔自安紧接着抓起另一份甜饼,他拉了拉权瑢生的袖口,唤出阿阿二声。少爷向来好吃甜饼,这事儿崔自安是知道的。 权瑢生抬起眸子,双手搁下书接过那块完好如初的甜饼,「这么大块可吃不完。」语毕立即将其撕成两份,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塞进崔自安的嘴里。 秦淑媛看着崔自安大大鼓起的腮帮子止不住掩嘴笑了,「别噎着了。」 崔自安将嘴里的饼拿出,喉咙咳上几声。 权瑢生不予理会,回头一面食饼一面读书。 秦淑媛多瞧了他二人几眼后,与权瑢生同样的食饼看书。 崔自安独自抓着饼啃食,房内除了几声细碎的咀嚼,寧静得不像有人存在。 忽而,一个笑声打破了所有的寧静安和。 是秦淑媛在笑,权瑢生与崔自安听见后纷纷望向她。 秦淑媛抬眼撞上他二人的目光,急忙道:「没甚么。」 权瑢生匆匆瞥了眼秦淑媛手里书的页面,「在看哪篇?」 「孔乙己。」秦淑媛道:「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权瑢生弯起眼,轻声笑道:「他的确可笑无知,却也是个极为可悲之人。」 秦淑媛頷首,「幸而如今没了科举,少了这些只晓得鑽故纸堆的读书人。」 权瑢生应道:「时代变迁得快,老旧迂腐的年代已然逝去。」 崔自安听不明白二人在谈论些什么,自己能做的就是将手里最后一口甜饼吃掉。 -- 08. (三) 08. (三) 秦淑媛离开时手里抱着两本新青年,二位夫人见状纷纷笑得合不拢嘴。 权瑢生房里桌子上的杂乱总得有人收拾,而此人自是崔自安。只见崔自安拿着湿布巾奋力往桌子又擦又抹,再手持扫把畚箕去扫满地的饼屑,进进出出几回,好不忙碌。 权瑢生半躺在矮塌上单手支着下巴,静悄悄的看着房里的一切,待崔自安收拾乾净转身离开之时,权瑢生出口唤住他。崔自安站在原处,阿的一声,等待少爷的指示。 权瑢生不说话,专注的雕刻起那张面目上的轮廓,才晓得那人那双眼瞳可比拟午后耀眼的阳光。崔自安不懂,他再次开口阿一声,正好唤醒了权瑢生。 「崔自安…」权瑢生起身,站在另一端直视他,「我迟早得娶秦淑媛过门。」 这话说得直接坦白,崔自安听见后轻轻頷首,少爷与秦淑媛小姐成婚这事他早就知道的,崔自安能有什么想法,只有傻傻的对着地面再次点头。 权瑢生背过手,沉默半分道:「没事,你去忙吧。」手指头让自己给搓红了。 几日后,秦淑媛抱着新青年过来权宅还书,并顺手将自己珍藏的几本着名小说给带过来,当是回报权瑢生。这一来二去,秦淑媛跟权家下人自也多了份熟捻,安嬤与邓伯,只要听谁提起秦淑媛,无不称讚女孩端庄有礼温柔贤淑,权老爷知道后喜上眉梢,同权夫人道:「盼着的喜事近了。」 这阵子权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那还用说么,成婚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聘金聘礼喜帖喜服,亦或是新房佈置,这些一样都不能够马虎。权瑢生被母亲拉着忙前忙后,而崔自安更是一天到头替权老爷跑腿採办事务。日子一天天的过,忙过头来才惊觉,二个人已有许久没好好说上话了。 权瑢生在后院长廊撞上了捧着喜盒的崔自安,难得碰面的二人一见到彼此竟是有些疏远,往日的亲密已不復以往。 「忙么?」 权瑢生退一步,眼里盯着大大的喜盒。 崔自安垂首,阿阿两声维诺的点头。 一切已成定局,从前的亲暱如今倒成了一种奢求。 权瑢生欲言又止,明明没有话要说却又想同崔自安说几句,他掩藏住沮丧与伤感,黯然甩袖离开。 崔自安抬眼去望那身背影,心口闷得透不过气,他并没有傻到连自己的心思都弄不懂。崔自安发出苦笑,挨着樑柱抬头乞求老天爷能让日子过得再慢些。 -- 08. (四) 08. (四) 时间过得快,明日便是权瑢生与秦淑媛成婚的日子。权瑢生辗转难眠,他走到门口倚着房门望天上的弦月,它何来月光可言,竟是如此黯沉。 权瑢生的眼睛时不时望向对头的房间,兴许那待在房间里的人也在想同样事情。他笑,笑着摇头,又是多看了几眼。 喀— 崔自安打开了房门立在门口。 权瑢生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一霎那,交织的视线在彼此身上拉扯。 权瑢生沉住气抬脚走过去,崔自安紧抓着自身衣襟不敢挪动半步。 「我明日要成婚了。」权瑢生站在崔自安跟前道。 崔自安咬着牙直盯那双仍旧慵懒的眼眸子,衣角就要被自己给扯破了。 「我明日就要成婚了。」 权瑢生朝那双无奈的沉黑眼瞳再次诉说一回,言词里全是无止尽的心酸。 崔自安呼出深刻的气息,松开紧绷的十根手指头。 他张开双手,抱住了权瑢生。 -- 09. (一) 09. (一) 「一拜天地—」 权瑢生仰望那双深如黑墨的眸子,他伸手抚摸那片颤冷的面颊。 崔自安抑制住鼻息,伸手扣住他的后脑,亲上柔唇,一丝不苟的让自己的情感倾泻而出。 「二拜高堂—」 二人绊着仓促的步伐来至崔自安的床塌,褪去襟袍的肌肤紧贴着彼此,狂妄的贪婪的在彼此间留下一吋吋的占有。 是亲吻,是爱抚。 权瑢生拉着那人的手指往自己裸身一握,自己则握住崔自安下方的赤裸。 崔自安被心口炙热的情慾感染得面耳潮红,他轻喘呼息,掌心随着权瑢生的频率上下轻抚着独有的狂热。 权瑢生那双朦胧瞳孔似是秃鹰般狂野的盘旋在崔自安那略带恍惚的眼鼻唇。 「夫妻交拜—」 慾望相继在激烈的手心活动下喷洒而出,他与他凝视着彼此激情过后的面容,心里都明白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崔自安拉起棉被替他二人盖上,手掌意外触动到塌边的一块小木头。 权瑢生小心将它拾起,仔细端详起那块不该存在的事物。 他摸了摸上头深刻下的三个字,唇口不禁发笑。 崔自安跟他要回那块木头,权瑢生不给,他将它紧紧握在手心,收进心底。 崔自安挠挠脸,故而罢休。他望着少爷的脸庞不敢闔上眼,深怕自己再次睁眼时已是天亮,怕在也见不到现在的少爷。但发睏的意识终是会来临,他闭眼又睁眼,如此折磨自己,最后撑不住闔上眼皮后,轻声呼息的睡过去了。 权瑢生没睡,他触摸那人的耳廓,那人的眉目,那人的颈窝。 他轻轻吻住那微动的下唇,「我永远是你的少爷。」 「送入洞房—」 崔自安望着对间房窜出的喜红烛光,外头打更的敲锣声暗示着深夜的到来。 他敛下眼眸转身关上门,随后坐上矮凳拾起木头小刀。 手指用力的刻划,力道是没处发洩般的深烈,一个不留神,大拇指被自己划下了一道刀口,鲜红色液体不留馀地的沾染了木头刻痕,无处可逃。 权瑢生拿着秤桿走至床塌边,虽是春天可却冷得茫然冷的透。 他冷眼望着红色盖巾上头的那对鸳鸯,艷丽的绒毛配上他这註定淡漠的婚姻可真是讽刺。 他往禢边与发妻并肩而坐,瞥了眼桌上的两根红色烛火。 面色不起波澜,却似乎隐隐的暗笑一声。 他,终究是掀起了盖头。 -- 09. (二) 09. (二) 1930初冬 崔自安独自坐在厨房里扒着碗里的早饭,一面嚼着米饭一面回想昨日老爷吩咐待办的事情,这一认真起来连秦淑媛捧着盘子进屋也没留神。 「自安哥。」秦淑媛朝他唤上一声。 崔自安停住鼓动的腮帮子抬起头,他阿阿两声回应,顺便带上微笑。 秦淑媛瞅见那人嘴边掛着几颗饭粒,止不住笑了出来。 「这里。」秦淑媛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边,「黏了饭粒。」 崔自安摸了摸嘴边,果真有几颗米粒,他将指腹上的小东西塞进嘴里,呵呵憨笑。 秦淑媛将盘上的一颗肉包子递上,「自安哥,这个给你吃。」 崔自安摆摆手,将自己手里的饭碗捧得高高的,阿出两声,表明自己有早饭。 「我喝了粥,肉包吃不下,。」秦淑媛拾起肉包子递上去,就等着崔自安伸手接过,见那人迟迟不收,秦淑媛赶紧补道:「留着干活后吃,当作小点心。」 崔自安缓缓地伸出左手,拿走了这颗还残留暖度的肉包子,发出阿阿道谢。 「不客气。」秦淑媛难得露齿而笑,她搁下盘子道:「我去上课了。」 权瑢生和秦淑媛都在今年初秋上学校。 权瑢生上的是普通大学,而秦淑媛则如她母亲所愿去了女子学校。 权瑢生与几名同学相处甚佳,他们拥有同样的理想与抱负,大半时光不是研究课业便是讨论时事,也因此权瑢生待在学校的时间长了,与崔自安见面的次数相对地少了。两个人渐渐的,慢慢的愈来愈疏远,彷彿一堵无形的高墙将他们区隔开来。 崔自安自身没有体会到多大的感受。 自从少爷成婚后便没在跟前伺候了,他被权老爷唤去当差使,有时帮着送信送货,有时帮着收取田租,日子过得忙碌无暇。权老爷信任崔自安的老实勤快,再加上一个哑巴没法与他人说三道四,如今到外地做买卖也喜欢随身带上他。 -- 09. (三) 09. (三) 「权瑢生。」 权瑢生停下脚步回头巡视四周,校园内人来人往,擦身而过的有男有女,没见到呼唤他的人。权瑢生转身往前走,过没几步又是两声呼唤,他再度回头,这次见到了朝自己奔来的她。 「权瑢生,方才叫了你好几声…」柳珊喘着粗气,身着一件青莲色旗袍,手里抱着两本书。 权瑢生愣怔片刻,随而朝她问候,「许久不见,你可好?」 「当然不好,可喘死我了。」柳珊捂着胸膛喘息,又道:「想不到咱们有朝一日会成为同学。」 「嗯,是想不到。」权瑢生的脸色既是嚐不出咸也吃不着甜。 「淑媛可好?都说女子学院相当枯燥乏味,委屈她了。」 权瑢生敛下眸子,「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你该带她进大学逛逛,噯,社团你加入没有?我参加了话剧社,正在学演戏,挺好意思的,要不你有空过来看看?兴许你也会感兴趣,还有呢…」 柳珊像台留声机,霹靂啪啦地扯着嗓门,权瑢生自动关起耳门,他吁出口气匆匆瞥了眼手錶,止不住出声打断她,「没事的话我先走,要上课。」 「这样呀。」柳珊耸肩,在权瑢生转身离去前道:「改日我去探望淑媛。」 傍晚,权瑢生将房门敞得开开的,自己搭着腿坐在桌前读书,一不小心耳闻到外头串串脚步声逼近,他连忙抬起头,眼睛直直凝视前方,见到的却是那面仍旧紧紧扣住的房门。 秦淑媛从外边漫步而入,她身着素白色旗袍,左手搭着一件杏黄色外套,右肩提着蓝色书袋,方是从学校回来。「今日真早。」见到权瑢生时,她确确实的吓了一大跳。 权瑢生眼底心尘落空,沮丧一闪而逝,「没什么活动。」 秦淑媛微微地弯起眼角,走到衣柜前掛上外套,「先休息,待会开饭。」 权瑢生木木的望着对面的房间,嘴里勉强挤出回应,「好。」 脑海随而想起今日的偶遇,他说:「淑媛,今日我碰到柳珊,她向你问好。」 「真的?她人可好?」秦淑媛挽起袖口,兴匆匆的走到权瑢生跟前问。 「人看着有活力朝气。」权瑢生想起柳珊喧闹的声音不禁捏了捏眉心。 「好就好。」秦淑媛的心情不知不觉的飞扬起来,却又暗藏失落。「她真好。」 「她会过来探望你。」权瑢生察觉到那面上那落有似无的失落,又补道:「改日有空,我带你进学校找她?」 「好,谢谢你。」秦淑媛拉着不自在的笑容頷首,「我先去厨房帮忙。」走出房间欲顺手带上门。 「别关门。」权瑢生不明缘由的开口制止她。 「可外头天冷。」 「没事。」权瑢生一脸无谓。 「好。」 那扇门依旧敞得大开,如此才能见到他想见的什么。 -- 09. (四) 09. (四) 「淑媛,你变了。」 这是柳珊见到秦淑媛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有么?我哪儿变了?」秦淑媛皱眉,垂首瞧看自身。 「整个人…」柳珊双手捧着秦淑媛的脸庞东看西看,将她略长的瀏海朝耳后勾,随即笑道:「整个人都变了,像个真正的女人。」 「有了丈夫能不像个女人么?」秦淑媛面上笑着,箇中的苦涩柳珊是见不到的。 崔自安刚从外边回来,一入内院便是听见女子特有的吵嚷之声,他将脚步停在中庭,双眼直直凝视房间里的人物,柳珊手舞足蹈,翩翩回首就见那人那股傻样,不由自主的发出大声哈笑。 「哑巴,傻愣在那儿干啥子呢?不记得我啦。」 崔自安拉开大大的嘴角,急促的阿阿二声然后呵呵笑,他当然没忘记柳珊。 「快进来…」柳珊朝他招手,「给你有好看的,不收钱。」 秦淑媛坐在后边的凳子上,她探出头笑道:「自安哥,没什么事的话坐下来一块儿欣赏柳珊演戏。」 崔自安兴奋的点了头,紧接着徐步踏进房间,往秦淑媛旁的一只矮凳坐下,阿阿的伸手做出个请的动作,意思是让柳珊继续。 柳珊双手叉腰,嚣张放肆的笑着,「哑巴,待会儿你可别入戏着迷了。」 崔自安又是一个点头,阿阿的笑着附和柳珊,圆圆眼珠子发出诚挚的亮光。 权瑢生回来时房间内正上演着好戏,柳珊一人分饰二角,谁泼妇骂街,谁又是楚楚可怜,此景精彩绝伦,看得人目不转睛。权瑢生站在门外进退两难,他瞥了眼煞是兴奋的崔自安以及旁侧沉静观戏的秦淑媛,居然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他轻笑,喉头咳出一声,打断了仨人沉迷的思绪。 「我能否进来么?」 柳珊回过头来,挑起眉梢笑道:「哟!又多了个看客。」 秦淑媛见丈夫折回来连忙起身询问:「不是去参加读书会么?」 权瑢生进屋逕自走到桌边,将手里的书放下,「童大志临时有事,读书会取消。」 崔自安不明白什么叫读书会,自是静静的听他们对话。 「参加甚么读书会呀,一天到晚的之乎者也,不闷都给闷死。」柳珊拿起茶杯啜饮一口,续道:「权瑢生,你真该来话剧社开开眼界。」 「是么。」权瑢生冷漠回应,心里毫无兴致可言。 「咱们角色应有尽有,我瞧你这张脸就适合当个店小二,一板一眼的。」 权瑢生靠着桌边,捧起杯盏,「免了,我没这么大的本事。」 柳珊看着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乏味可陈。」她看向崔哑巴道:「可惜哑巴你不会说话,要不然上台当个男主角绝对没问题。」 崔自安指向自己,阿阿两声,似乎对柳珊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淑媛,你说是不是?」 秦淑媛瞅了瞅崔自安,笑得羞怯,「兴许。」 崔自安搔搔后脑,这样的讚美他还是第一回听到,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柳珊话锋一转,说到话剧社在周末傍晚的表演。 「要在学校的会场表演,你带淑媛过来捧个场。」话对着权瑢生说。 「你想看吗?」权瑢生转而问秦淑媛,只见她点头,「嗯,柳珊演得挺有意思的,能去么?」 权瑢生随口笑,说了句当然,眸子一转就与崔自安的目光有了交集。 他们不约而同的将视线停驻于彼此身上,这眼儿还能挪得开么? 「哑巴,当日你来不?」 柳珊的问句打断了交织的视线。 权瑢生率先错开眼,不动声色的喫起杯中物。 崔自安默默地将视线收回,阿阿的点头应允,他垂眸注视地上的少爷的影子,拉得好长好远。 -- 09. (五) 09. (五) 「这里有位子,快过来!」 男学生好不容易在会场里寻到空位,他兴奋的朝自己的同学招手。 权瑢生本来也相中那处,可惜迟了一步,只好再回头寻寻觅觅,与他同行的崔自安跟着睁大眼儿帮忙找位子。 秦淑媛望了望吵嚷的人潮,不好意思的拉住权瑢生,「要不咱们回去吧?」 权瑢生执意道:「有位子的,我再找找。」 回见崔自安站在角落朝他二人挥手,阿阿的大声呼喊,是寻到了好位子。 权瑢生与秦淑媛过去,看到只有两个位子后皆是默不吭声。 崔自安迫不及待的将秦淑媛与权瑢生推向位子坐定。 「我对话剧没兴趣,你坐吧。」 权瑢生欲起身让座,崔自安却坚持按住他的肩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并阿阿发出声音,指向后边角落,意指自己站在后方观看便可。 「自安哥…」 崔自安逕自离开,甚至没有听见秦淑媛的轻声叫唤。 整齣话剧下来,权瑢生的心神早就神游至九霄云外,在演些什么也记不清,甚而止不住打了几声哈欠,睏意连连。秦淑媛不也如此,她心神不寧的捏着手指头,没法融入话剧给的轻松氛围,心里头的杂念一时挥之不去。 崔自安可就不同,即使身处于拥挤的环境,他仍旧可以沉醉于话剧的美好,待迎来女主角的重头戏,他不单跟着观眾鼓掌,还卯足力气欢呼,给足了柳珊面子。 ....................................................................................... -- 10. (一) 10. (一) 1932初春 这两年时局仍旧不稳,中国彷彿永远有打不完的仗,谁赢谁输待何时能定论? 这日下午崔自安替权老爷至电报局办事,打完了电报后便搭上电车回去。 返家途中,他行经巷口拐弯处时发现了一家新开张的小麵摊,这香气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肚皮,听见里头发出咕嚕咕嚕的叫声遂而停下脚步。 权瑢生下午休课,一般的他不是搭电车就是坐黄包车返家。 今日同学童大志拉住他,直道顺路硬是要他送一程,权瑢生耐不过那人的好意于是搭上了这台黑色私家车。 「我父亲说小日本要在咱们东北那儿立个满州国,说是让满清皇帝来执政,你说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皇帝呢真是可笑!」 童大志的父亲在国民政府那儿谋了个官职,消息自然比大眾灵通可靠。 「想必日本人只是把皇帝当魁儡,他们的野心可不止这些。」 权瑢生望向窗外走动的行人,话语虽说得平静可眉头却是深深蹙立。 「可不是,听说日本鬼子的狼爪准备伸向咱们。」 童大志目光炬火,愤恨不平口吐怒气。 「不过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一定打他个落花流水。」 权瑢生点头附和,语气激昂地道:「中国人可不能这么被欺负。」 崔自安食完了麵准备付帐,双手往身上摸了摸,却发现系在腰侧的钱袋丢失了,他仓皇的弯身往桌下方找,随后又起身来回在麵摊里寻觅。 「浓要挺帐?」 麵摊胖子小王瞥见崔自安的空碗便走到桌前问。 崔自安听不懂这人说的话语,他阿阿的几声摇摇头。 「上海话听不懂?」小王问。 崔自安赶紧点头,伸出食指头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儿。 小王盯着那三个字,「你的名字?」 崔自安赶紧微笑頷首,而后指着腰侧比了没有的手势。 「是哑巴,还没钱?」 崔自安点头,随后又是快速摇头否认。 「你个臭哑巴没钱来这儿霸王餐!」小王拿起扫把作势要往他身上招呼。 崔自安立刻抓住扫把阿阿的低声哀求。 「没钱就让老子打一顿。」 小王使出大劲儿甩开崔自安的手就想往死里打,崔自安快步弯身抱住小王的熊腰将人困在墙角处。 「你个臭哑巴以为这样我就没法子么?」小王使着手肘用力捶打崔自安的后背。 崔自安咬牙承受外来的压力,一转眸,霎时见着了站在远处路旁的少爷。他怎也不想立刻松开了小王朝权瑢生跑去,小王只好追随他的脚步奔跑。 权瑢生别了童大志,回身意外撞上了崔自安,视线相交的二人顿时有些无措。 「你怎会在这儿?」 权瑢生将目光挪至男人额角的大汗珠,他看穿了他的惊慌落魄。 「可被我捉着了,你个臭哑巴再跑阿!」 小王迎面而来一把擒住了崔自安。 「这是怎么回事?」 权瑢生瞥看这个陌生人,又眼瞧崔自安。 小王瞅着权瑢生身上的整齐西服又瞄了眼崔自安身上老旧的衣袍,想着此人应会帮哑巴付帐便简明扼要的将事情经过交代清楚。 权瑢生了解来龙去脉后,同小王说明自己与崔自安的主僕关係,并从口袋掏出几枚钱币递上。 「早说你有少爷咱们就不用我追你跑的。」 小王拍拍崔自安的后背,笑脸接过钱币。 那人离开后,崔自安只剩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权瑢生没多怪他什么,转身踏上返家的路途。 崔自安追随前头的脚步,眼望那孤身背影,越来越生疏了,几近要不认得的地步。 权瑢生耳闻背后沉重的脚步声,空洞的瞳孔逐渐失焦,没能再亲近了,是没法了。 -- 10. (二) 10. (二) 崔自安捧着木柴走进厨房,当时秦淑媛正忙着包饺子没发现他的人。 他走至灶台处,弯身将几根木柴置入而后将其馀的放至角落处,匆匆瞥了眼奄奄一息的火苗后,拿起竹筒蹲身往里边吹上几口。 秦淑媛耳朵听到了几声吹呼,回头一望,眉眼舒展,嘴角微弯。 「今天吃饺子。」 崔自安放下手中的竹筒,朝秦淑媛呵笑二声。 秦淑媛多瞄了几眼后,收回视线接续包着饺子。 须臾,安嬤捧着菜篮进屋里来。 「外头可吵着呢。」 「有事?」秦淑媛问。 崔自安疑惑地抬头望向她二人。 「几个日本鬼子在菜市那儿闹呢,摊贩全都让他们给掀了,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安嬤放下篮子,尽是咬牙气愤。 「真是不得安寧。」秦淑媛捏住饺子皮,口生吁嗟。 崔自安愣愣的望着二人的神情,眉头自也跟着深深拧起。 安嬤开始着手整理篮子里的叶菜,「好在咱们上头派人去处理…」 ………………… 夜 权瑢生半躺在软禢上阅读书籍,他兴致而起,多喫了几口水烟。 秦淑媛从房外走了进来,半湿的短捲发,掛在脖颈上的毛巾还有那身白色里衣显示着刚沐浴完。她朝男人匆匆一瞥逕自走向床禢,揉揉手腕又拿起毛巾擦拭发丝。 权瑢生闔上书本,将水烟壶搁置一侧,他起身扭头伸了个懒腰,整理好衬衫衣角后直直望向禢上的女人。 秦淑媛被人这么一看多了些不自在,她悄悄别过眼试图避开那人目光。 「怎么这么看着我?」 权瑢生默然走至她跟前,将手轻轻的放在女人薄弱的肩膀上头。 秦淑媛对于男人此刻的举动感到困惑,于是仰起了头。 「明日童大志家里开舞会…」 权瑢生瞅着这片白润的面颊问:「跟我一块儿参加?」 秦淑媛转了下眼眸问:「很多人去么?柳珊呢?她去不去?」 「不清楚。」 权瑢生接着往床沿一坐,秦淑媛侧头望向自己的丈夫,二人目光相交,到如今仍旧免不了一场彆扭。 「没事,不用勉强。」 秦淑媛低头搓搓自己的手指头,思量几分后道:「明日一块儿去吧。」稍口点头答应。 -- 10. (三) 10. (三) 白色洋房里头,男人一身绅士黑西服,女人一袭紫红透色旗袍。 权瑢生与秦淑媛吃了点洋食并跳了场舞,怎么也称得上是一个愉悦开心的夜晚,但意外如狂风骤雨,在眾人嘻笑欢乐之时却突而断电… 「这怎么回事?」 「是阿,怎么停电了?」 伸手不见五指,摸黑摸不着半片天,男女宾客个个惊慌,场面一度混乱。 「快去外头看看是怎么回事?」童大志站在大厅中央招唤佣人。 「少爷,我这就去。」 一名男僕手持着蜡烛往外头走,不出半响,只见他慌张匆忙的跑了回来。 「不好了!少爷,外头闹哄哄的,缆线也被人给剪断了…」 「怎么回事这是?」童大志脸色凝重。 「说是洋人在外头街上闹呢。」 权瑢生一听到这席话便轻搂住旁侧的秦淑媛,他拍肩道:「没事。」 秦淑媛偏头望着男人镇定的侧脸轮廓,这份安抚使她原本慌乱不安的情绪得到了些微缓和。 「我看这舞会是开不下去了,咱们今日解散吧。」 童大志无奈的摇头,好心情早已被摧残得一乾二净。 权瑢生和秦淑媛跟着大伙儿的脚步从洋房后门离开,漆黑的街道人车杂沓,是吆喝与喧嚣。权瑢生紧紧牵着秦淑媛的手,他环顾四周就怕遇上麻烦事。 「要不去路口拦黄包车?」秦淑媛提议道。 「也好,人多一点也安全些。」 他二人行至大路口时对街正巧瞎闹得翻。 权瑢生匆匆朝那头一瞥便赶紧招手拦了部黄包车。 「先生,今夜可折腾得很呢。」那车伕拿毛巾擦拭斗大的汗珠,无奈叹。 「这话可怎么说?」 权瑢生让秦淑媛先坐上车,自己接着坐上车。 「还不是咱们中国人跟洋人打起来了,说也真是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洋人何苦要来咱么这儿瞎搅和呢…」 车伕踩上踏板正要起步,却让后头的先生开口喊住。 原来权瑢生方才回头朝对街多探几眼,不经意地见着了那孤身背影… 「淑媛,你先回去。」他跳下黄包车。 「怎么回事?」 秦淑媛即刻拉住权瑢生的手,面露疑惑。 「崔自安似乎在对街,我去瞧瞧,这里不安全,你先回去。」 权瑢生话一说完便毫无犹豫的向前狂奔,他的心口骤然涌上一股股狂乱的思绪,他怕那个人出大事,真心怕。 崔自安蹲靠在暗黑的角落,用破烂的布袋与锅盖遮掩住自己,瞧他那残破不堪的灰色衣襟配上骯脏溅血的脸庞,可说是一身狼狈。 都不知自己今日走了什么霉运,经过街口见着一群人在斗殴,不过是在边角多待了会儿就被当成同伙,自己一个哑巴又没法说明解释便被洋人追了好几条街殴打。 崔自安紧捂着嘴轻吐呼息,就怕被人给捉住再打上几拳,可老天无眼,此时出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崔自安慌了! 难不成被发现了?听说洋人会开枪,,今夜他会不会死? 他紧闭双眼全身颤抖的紧抓着布袋,这串脚步最后停在他跟前,崔自安甚至能感受到那人的动作,他蹲下不动,紧盯着自己,要准备捕捉猎物那般。一想到这些就更让崔自安心绪不安,思绪烦乱。 崔自安可不愿就这么死去,他鼓起勇气抓起锅盖就想朝那脑袋瓜砸,谁知一扬手就见着了那个他… 「是我。」 权瑢生那双异常发亮的瞳孔照亮了崔自安头顶的那片天。 鏗鏘- 锅盖坠落地,滚上几圈静止于角落处。 「究竟怎么回事?」 权瑢生盯着那身残破的衣襟,他脱下西装外套递上前。 崔自安接过少爷的外套,摇头傻楞的笑着。 「还笑得出口?」 权瑢生拿衣袖擦拭崔自安左面颊的污痕与血渍。 崔自安收起笑容,他将外套披上后扶着墙起身,并拍拍胸脯表示身体根本没被伤着。 「怎么就被打?」 权瑢生起身问,伸手轻触那人右脸颊的瘀痕。 崔自安急忙地摆手摇头,他指着前面暗街,食指与中指来回在左手心走动。 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过多解释,只要一个眼神权瑢生便是晓得。 他看着那人无辜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尽量走远些,别跟着瞎热闹。」 这一份笑令崔自安想起了往日的少爷。 -- 11. (一) 11. (一) 1933二月 「中国不能亡,打倒日本鬼子!」 「中国不能亡,打倒日本鬼子!」 一二八事变带来的警惕,各地学生纷纷举行了抗日游行,为的是凝聚爱国情操,一同奋勇抗敌。 崔自安一出邮局就遇上这场大阵仗,看着他们每位学生头系巾带手举大布条,心里充满着无数的疑惑,遂而跟在队伍后方想一探究竟。 「中国不能亡,打倒日本鬼子!」 直到听见领头高喊的这句话,他这才终于明晓。 高涨的气势鼓舞他加入队伍,他跟着大喊口号,可惜发出来的不过是几声空音。 「嗯?哑巴你也来。」 崔自安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声腔,回头瞧,这名壮硕男子不正是麵摊老闆么,崔自安兴奋的用力地点着头表达自己此刻高昂澎湃的心情。 麵摊小王拍拍那人的青色衣襟,而后递上一块抗日头巾带。 「你看我多有爱国情操,今日不卖麵特地来支持游行。」 崔自安竖起大拇哥给予讚扬,接着俐落的将那条头巾带往额头绑上。 他二人就跟着庞大的游行队伍绕着市集一大圈。 「哑巴,要不去我麵摊吃碗麵?」 游行结束后,小王见哑巴这人有气概便想同他交个朋友。 崔自安指了指自己,颇些意外的眨了眨眼。 「是呀,去不去?」 崔自安将收在衣襟里的钱袋掏出,他拉开拉绳,数起里头的钱币。 「数什么呢,今朝我请客。」 小王拍了把崔自安的后脑勺,大声哈笑。 崔自安搔搔头也跟着憨笑。 正当二人准备挪步离去时,其中一名学生领头唤住了他们。 「今日多谢你们参与。」 是个身穿蓝长袍带眼镜的男学生,目光闪烁着丝丝感激。 「哪里哪里,方才我可喊得多大声阿,这嗓子都哑了真是。」 小王摸摸自己的喉结,人就爱说笑。 崔自安阿阿几声,点着头附和。 「相信过不久咱们便能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男学生慷慨激昂,期盼安寧的日子早日归来。 「那是当然。」麵摊小王拍着他的肩勉励了一番。 「你们这些学生也得好好读书,将来得靠你们撑起一片天。」 「童大志…」 脆亮的声音从右头传来。 「我在这儿。」 男学生回头朝那身青袍挥了挥手。 是权瑢生。 崔自安看着少爷额上绑着跟自己头上一样的头巾带。 他欣喜万分。 崔自安懵懵的看着那人朝这面走过来。 权瑢生朝他匆匆一笑,而后跟童大志诉说游行的事务。 「是么?咱们回去再做讨论。」 童大志蹙起眉头向回走,权瑢生轻轻地瞥了眼崔自安后跟着转身离去。 小王早已走至街口,却发现崔自安还傻呼呼的愣在原地。 「哑巴你要站到啥时?」 崔自安巴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眉眼藏不住沮丧。 本以为少爷会夸奖自己呢。 他不免发出吁叹,黯然的走向街口。 权瑢生走了几步后似是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 他骤然回首。 「崔自安-」 他唤住他。 崔自安怔上一瞬,回头凝睇。 微弯的眼睫遮藏不住心口的狂喜。 权瑢生疾步上前,抬手朝那人额上的头巾带弹了两下。 留下短促的语句:「心同在。」 -- 11. (二) 11. (二) 「搬去北平?」 秦淑媛停住沏茶的动作,突而收到这个消息免不了一丝惊讶。 「二叔身子不好,工厂又出了些状况,得靠我父亲过去整顿…」柳珊叹息,手指不停地沿着杯缘绕,「现在外头战况频传,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上海。」 「说得也对。」秦淑媛蹙眉叹道:「就怕又得打仗。」 柳珊噘起嘴一脸闷闷不乐,完全没有他日的朝气,「打仗打仗…永远有打不完的仗,你说甚么时候才把安寧的日子还给我们?」 秦淑媛看着窗外的天空,又一声吁叹,「得问问老天爷。」 「老天爷有时比谁都残忍,连普通老百姓一顿温饱都不肯给。」柳珊嗤笑直摇头,「唉,我这去了北平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我会想你的。」秦淑媛握住柳珊的手,「记得稍信给我。」 「那是当然。」柳珊微笑应允,又道:「你自己也多保重,还有…」 秦淑媛见柳珊欲言又止,遂而问道:「还有什么?」 柳珊摇头说:「也没甚么,这阵子权瑢生不是热衷抗日游行么…」 「游行挺好的,我也参予过一回。」 「怕只怕他不单单想着游行…」 秦淑媛眉心一拧,「甚么意思?」 柳珊善意的提醒一直记在秦淑媛的心里,直到夜里,心里头依然是忐忑不安,于是她决定当面确认权瑢生的想法。秦淑媛坐在桌前为权瑢生等门,然而眼看熄灯之时即将到来,却迟迟未见丈夫的踪影,她禁不住疲累,捂住嘴打了几个哈欠。 对间房的光从窗户透射进来直直落在崔自安的面上,他不明不白的睁开眼睛,揉了揉双眼抬眼望向窗外,怎么少爷房间的灯还亮着? 崔自安翻身下床,打开房间木门,一眼望见秦淑媛坐在桌前瞇着眼打瞌睡。 他走到对间房门外,轻轻的发出两声阿阿。 秦淑媛猛然抬起头,恍惚一般,「自安哥,还没睡阿?」 崔自安手指着房内的床塌,阿出三声,示意秦淑媛该就寝。 秦淑媛低头看了看手錶,「嗯,也该休息了。」 崔自安待秦淑媛熄灯后才回自己的房间,他关上房门前特别瞥了眼外头的这一头长廊,漆黑昏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今夜无人归来。 ……. 「请爹亲娘亲体谅孩儿。」 权瑢生双脚踏地,眼望双亲,明亮的双瞳流露出不可磨灭的坚毅。 秦淑媛担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权老爷咬着老烟管,发出怒斥。 「瑢生,上战场打仗不是儿戏,随时会送上性命,你这是要我跟你爹怎么办?」 权夫人在权瑢生身侧拉着他,期望儿子能回心转意。 「现在咱们有难,有多少军人整日浸在血水里,身为中国人倘若再不尽一份心力,我岂能心安理得?」权瑢生早已心意已决,谁说甚么皆是充耳不闻。 秦淑媛站在门边,静静的看着他们,脸色沉重。 「你若想尽一份心力,我这就捐些钱给难民营。」 权老爷气愤的搁下烟壶,拿起茶盏喫上一口。 「所以要我坐视不管,去学校读书去百乐门跳舞?」 权瑢生紧捏着自身黑色长袍的袖口,抬眼朝父亲冷笑。 「瑢生,娘知道你这是为国家,可你想想,战争迟早会过去的,咱们安安份份的过日子不好么?况且你忍心丢下我跟你爹?忍心就这么拋下淑媛不管?」 权夫人轻扯着权瑢生的长袍,又抚摸儿子的脸庞。 权瑢生面对母亲的质问选择不再作声。 他二人正要庆幸自己儿子被说服时,权瑢生却是开了口… 「孩儿自小到大哪一样不是听你们的安排?」 他抬眼直视父亲,又回头去瞧母亲。 这句话他们任何一个也没法反驳。 「这一回就让孩儿自己做主吧。」 崔自安站在屋外睁大眼睛看着,此刻竟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少爷的决心。 只见少爷将双膝朝地一跪,狠狠地嗑了三个响头。 「多谢爹娘的养育之恩,假以时日瑢生真的回不来,能为国捐躯是一件光荣的事,请爹娘替孩儿感到骄傲。」 「你….你这是…」 权老爷恼怒得上气不接下气,愤而大拍案桌。 「瑢生…」权夫人哭倒在一旁,秦淑媛赶紧上前搀扶,「你怎能如此狠心呀…」 权瑢生静默起身,深深一个鞠躬,淡淡的步出厅堂,任由一身傲骨飞扬。 -- 11. (三) 11. (三) 秦淑媛将一壶热茶放上案桌,见权瑢生正提笔写信。 「甚么时候走?」秦淑媛瞥了眼白纸书信,站到侧旁询问。 「最快大后日。」权瑢生抬起头答覆妻子,随后继续书写。 「童大志的父亲会帮我们安排一切。」 「嗯。」秦淑媛倒了盏茶,将它递上前,「瑢生…」 权瑢生见着那盏茶,赶紧搁下笔接过去,他掀开茶盖,热气浑然飘泊。 「你要好好保重。」秦淑媛靠着桌案缓缓地道。 那身清丽的淀蓝色花色旗袍展现出一席丰满的姿态。 「淑媛…」 权瑢生放下茶盏,起身面对女人。 他抬手轻轻触摸女人微捲的发丝,「父亲母亲今后就拜託你了。」 秦淑媛微笑,点头答应。 权瑢生望着女人微闪的瞳孔,嗟叹出一声。 「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另外找个好人家吧。」 秦淑媛即刻拉住权瑢生的袖口,小心翼翼的轻吐呼息,眼眸一晃。 「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你回来。」 权瑢生的心揪紧了一下,他甚么承诺也无法给,此刻唯有轻声呼唤妻子的名字。 「淑媛。」 崔自安立在厢房外,他望着里头的情景,听着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道别,一时半刻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打搅。 权瑢生转眼见着了立在门口的黄衫人影,「崔自安…」 听见这声叫唤,崔自安原本垂着低低的脑袋瓜急促抬起,他拉开嘴角。 「怎么不进来?」 权瑢生看着他,眼神出奇的温暖。 崔自安发出阿阿二声,憨傻的直摇头。 秦淑媛知道权瑢生对待崔自安就像自家兄弟,崔自安对权瑢生也是忠心不二,他二人想必也有好多话要说,于是她识趣的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厨房还有事,我先出去了。」 女人离去后,留下这两个男人。 崔自安跨过门槛走入房间,权瑢生走上前仰起头去望他的脸庞。 「我最快大后日就走。」 崔自安点头,而后焦急的比了比少爷再比着自己,两根指头向下交互挪动着。 「你想同我一块去?」 崔自安点头如捣蒜,眨眨眼等待少爷的答覆。 权瑢生瞅了瞅他那片温和的面颊,他转身保持沉默。 崔自安忐忑不安的伸手扯了下少爷的衣襬,试图做出恳求。 「这不成。」 崔自安不满的噘起嘴,不明白为何自己也想效忠国家却被拒绝。 他一脸困惑的抓着少爷的臂膀,要少爷给个解释。 权瑢生回头,他揪住那几根手指头,将它们收入手心。 「我不放心你。」权瑢生单手摸着崔自安的嘴唇,沿着他的唇线留下自己手指的纹路,「中途若是出了甚么差错,你没法开口求救可怎么办…」 权瑢生反覆抚摸着那人被厚茧覆盖的手掌。 「你得留下来照看爹娘。」 又回回摩挲着五根手指头,轻叹出声。 「还有淑媛。」 崔自安这才想起了老爷夫人,以及秦淑媛。 自己的确不能不管不顾拋下所有的差使跟着少爷走。他无奈的点头答应,又反握住抚着自己右掌心的手,阿阿的几声想让少爷放心。 「崔自安…」 那双墨黑的眼瞳在权瑢生的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记。 「我会想你的。」 崔自安抱住了权瑢生,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用力的抱着少爷。 他发出激动的几声空音。 谁又听得懂那一声声附和。 我也会想你的,权瑢生。 权瑢生笑着,极尽不捨。 只有他听得懂。 -- 12. (一) 12. (一) 瑢生 你走后娘亲跟着病倒了,服了几帖药已有好转,应无大碍。时局不稳人心惶惶,安嬤提着返乡,邓伯似乎也有离去的意愿,爹亲说再过几个月要去天津探二娘与小稜儿,到时家里就只剩自安哥了。最后还有一件事,我有了身孕,约莫四个月,会保重照顾自己。 愿君平安归来。 淑媛字 崔自安站在一侧接过秦淑媛递上的信封,他盯着信封上头密密麻麻的字体,依旧只认得三个字。 「自安哥,麻烦你了。」 崔自安点头,双眼朝桌上另一枚信封瞄上几眼。 崔自安寄了信后便跑到麵摊找小王。 自上回的游行后,他发现小王人虽粗鲁了些,却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时常请自己食麵。他们你来我往互相关切,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成了好兄弟。 崔自安一到麵摊就急拉着小王往角落去。 「作啥子你?」小王捧着一碗热汤麵好奇问。 崔自安搔头憨笑,赶忙从青色的衣襟里掏出一枚信封。 他将信封打开,拿出信纸递给小王。 「给我看?」 崔自安欢笑点头,期待般的望着小王。 小王接过信纸,迅速读完上头的几个字。 「给我看这个作啥?」他将信纸还给崔自安。 崔自安手指着上头的字,随后指着小王的嘴巴。 小王这下可明白了,「你这是要我唸给你听?」 崔自安阿阿二声,兴奋得笑了出口。 安好勿念,瑢生。 小王极为鄙视那双煞时明亮的眼瞳,「就这几个字你也要我唸,真是个傻子。」 他撇了撇嘴,起身不再搭理这人。 崔自安望着信纸上平淡的隻字片语,心口的担忧与鬱卒一扫而空。 平安就好。 崔自安大可去问秦淑媛信上写了些什么,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没曾想过要从秦淑媛口中听到少爷的消息。 ………………………… 权瑢生与童大志被安排至热河部队的运送组。 毕竟他们不是真正被训练过的军人,连枪都没摸过更别说是上战场。 他们大多时间都在帮忙运送粮食,到了晚上就跟着部队老兵学习换弹射击。 这样的日子儘管辛苦,但权瑢生却过得特别踏实。 一想到自己过不久就能上战场,心中的激昂跟着不断涌出。 「在想甚么?」 童大志见权瑢生尚未退下军服,一人呆坐在帐棚外,便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 权瑢生摩挲着握在手心里的那块木头,只是浅笑摇头。 「想家?」童大志挨着他身旁坐下,拾起地上一根枯草叼着。 「你呢?」权瑢生反问,指头反覆在木头深刻的印痕上勾勒。 「能不想么?」 童大志摸着军靴苦笑,又扶了扶眼镜。 「但我不后悔。」 双瞳的坚定与权瑢生的意志不谋而合。 权瑢生多少是想家的。 不知家里的人是否安好? 寄回去的平安信不晓得收到没有? 他垂下眸子去瞅手心的木头。 咨叹一个不小心从口中溢出来。 这块木头最后被谨慎的收进胸前口袋。 抬起头见到的只有黑夜。 黑夜,夜黑,不容许一丝光的存在。 -- 12. (二) 12. (二) 日子到底是这般过去的。 安嬤与邓伯各自返乡与家人团聚了。 权夫人思儿成疾,身患重病,一夕之间变了样,人看着老了十多岁。秦淑媛儘管有了身孕,仍然守在夫人身边无微不至的日夜照料。 这世道乱哄哄,如今儿子走了,权老爷心里便惦记起天津小口子的安稳;但若在紧要关头之际,自己扔下所有人前往天津,可谓是不仁不义。 这一夜,崔自安被叫到老爷的书房里,他安静的听着老爷的吩咐,好好地守护权宅。 秦淑媛切实的明白自己的身份。 权瑢生不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是。 倘若今日没怀上权家骨肉,定会如同崔自安一般被主人无情的拋下。 权老爷本就不打算带崔自安走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 外头打仗,老百姓的生意也没以前那样好做,自己的孩儿尚且未知何日归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顾好天津那口子才成。 「自安哥,保重。」 秦淑媛单手提皮箱,脸色沉重。 崔自安挥动双手,硬是裂开嘴巴拉开笑容,他轻拍秦淑媛的肩头,又瞅着女人凸起的小腹,发出阿阿二声同她道别。 「自安,你好好顾着宅子,这世道就这么的乱,自己小心着。」 权老爷轻轻的拍了那人的背脊,另隻手则搀扶着虚弱的权夫人。 崔自安阿阿的点头,他明白,眼睛看看老爷又去瞧瞧夫人。 「自安…」 病懨懨的权夫人拉起了崔自安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无奈的摇头。 「孩子,你多珍重。」 崔自安并不是个傻子。 他知道他们全都要走,知道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面。 他知道这个家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三人入了车站,人群淹没了他们,身影成了泡影。 崔自安黯然转身,走不出五步便是被人给一把拉住。 他回首,是身着素黄色旗袍的秦淑媛。 「会回来的,我定是会回来的。」 这句的安慰触动崔自安的心,他掛着憨笑同她做最后的道别。 ………………… 崔自安孤身回到这间空荡荡的大宅子。 他走过厅堂厨房,穿绕中庭长廊,往日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跑过。 不过须臾,全都一一消逝,半分不留。 这双脚最终停在一间厢房外。 他推开权瑢生的房门,徐步至软塌,眼望那曾几何时的水烟壶。 嘴里渗出的是苦笑。 他转身走到案桌前,拾起一支毛笔,紧握着细直的笔桿。 随手抓起桌上的白纸,沾上有些乾凅的黑墨。 一横一竖的,不急不慢的,写下六个字。 这是少爷亲手教他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泪珠,滴落在白纸上,一颗接着一颗,沾染了黑字,糊成一团。 -- 13. (一) 13. (一) 1934二月初 崔自安将信纸对折整齐收回信封,那是秦淑媛从天津寄来的信,今日问了小王信里头的内容,除了简单的问候外,便是权夫人没了,秦淑媛生了。 崔自安抬眼望向窗外飘扬的雪花,去年这时候全家人都在的,本该热闹的春节,今年却只剩他孤身一人待着。 他拾起筷子,捧上汤麵,朝升起的热气呼了几口,而后大口吸上。 本该朝气十足的眼瞳弱弱无神,就往窗外灰黑的天空中晃转。 搁下了空碗筷,崔自安又抽出了信封里头的信纸。儘管认不得上头的任何一个字,却坚持的逐字读过一遍。 丧事喜事一桩桩,他既是悲伤又是欢喜,不晓得远在天边的少爷知不知情? …………………………… 战况频传,抗日没有中国人想像中容易结束,这来来去去的经过了一年,被侵略的范围反倒是越渐扩大。 权瑢生被分派到另一个部队,他的枪法拿捏得准,于是很快得到队长的赏识,参与了几次的突击。这段期间虽受了点轻伤,但只要见敌人被他们逐一剿灭,心里尽是畅快激昂。 「瑢生。」队长走到权瑢生的身边拍他的肩。 权瑢生手持着水袋本欲啜饮,「队长。」他恭敬的放下水袋起身。 留着撇小鬍子的队长摘下军帽,「来,咱们坐下聊。」 他往右侧石堆处坐,权瑢生挨着他坐下。 「今日天气真好,也不太冷。」 队长从口袋取出一包香菸叼上口点火,而后抽出一根长菸递给权瑢生。 权瑢生接过香菸点火抽上,「春节都过完了。」 他吐出一口烟雾,眉目有些垂丧。 「但愿今年就能把仗打完,我都有好几年没回去见妻儿了。」 队长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手指着上头的人物呵呵苦笑,「你看…」 权瑢生将照片取过,端详队长的全家福合照。 坐在队长大腿上的是身穿小绵袄年约二三岁小男孩,身侧坐着是一位温柔婉约的长发女人,女人的手拉着一名扎着两条小辫子约莫五岁的女孩儿。 「队长很有福气。」权瑢生将照片还给他,抿唇称羡。 「不晓得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孩子长多高了呢?有没有长胖阿?」 队长抹了把脸,哎声连连。他痴痴的看着照片,反覆触摸照片上的笑容,只有这么做他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今年咱们再加把劲儿,很快就能团圆了。」权瑢生拍肩安慰道。 「恩,咱们再拼一拼。」队长将相片收入口袋回头开口笑。 -- 13. (二) 13. (二) 崔自安每日都去小王的麵摊打下手,倘若麵摊没生意就回家,坐在宅子门口乾守着,双眼托腮直望街道,在等甚么人回来。 每每他望得发愣时,小王都刚好收摊从权宅经过。 「哑巴…」 一声叫唤清醒了他的思绪。 崔自安抬起眼,以为看到的依旧会是小王的大脸,没想到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柳珊,于是赶紧起身打招呼。 柳珊身着褐色大衣,大衣里头是件亮丽的鹅黄色旗袍,是来拜访秦淑媛的。 崔自安当然也明白,他阿阿的几声指着权宅里头,而后摆摆手示意家里人不在。 「你在比啥呢?」 柳珊困惑的看着这个有点呆愣的人,崔自安又将动作比上一回,打算解释清楚。 「都不知道你想说啥…淑媛呢?她在不在?」 柳珊朝权宅里头探了几眼,而后逕自走入,「写信给她怎么都没回呢?」 崔自安跟在女人身后,原来家里最近收到的信都是柳珊寄过来的,难怪信封上头没有少爷的名字,他闷闷的阿了几声。 「怎么都没人呢?」 柳珊一走入内便查觉出不对劲儿,这大宅子除了哑巴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她眨动起长睫毛,回头问:「怎么全都不在?」 崔自安点头回应,他将放置于桌边的那封信递给柳珊。 柳珊快速拆开信封读着秦淑媛寄回来的信。 「原来是去了天津,淑媛生了个女孩儿。」 她唇角微微勾起,将信归还于崔自安,而后拾起桌上那壶茶自顾自倒上一杯。 「都渴了我。」 这喝着喝着回头视线停在男人的身影上头,崔自安正小心翼翼的收好信纸。 「就留你一个在这儿?」 柳珊看着那人点头,眼瞳不禁烙上了几分同情。 「你有钱吃饭没有?」 崔自安憨笑点头,权老爷会固定寄钱回来,虽说数目微薄,但对他而言不能再足够的了。 「这就好。」柳珊安心道。 二人随口寒暄后,柳珊从自己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张红色帖子。 「我今日是特意来送喜帖的。」差一些就忘了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我要成婚了,在北平,不过我想淑媛大概没法来观礼。」 崔自安接过那张帖子,他看着上头印的人名,怎么比别人多上几个字? 「不过你还是帮我寄去天津吧。」 崔自安回神点头应允。 翌日一早,崔自安照着吩咐就将帖子以及过往的信件寄去天津,回到宅子时却发现大门敞得开开的。他兴奋的以为有人回来了,快步衝进宅院,谁知里边的所有事物被破坏得不堪入目杂乱不整。 崔自安不知所措的望着厅堂里东倒西歪的桌椅,须臾回神奔至权瑢生的房间,照样是被人翻箱倒柜,看来是遭小偷了。 此时,脑海突然闪过些什么,他跑到对面自个儿的房间,慌忙急迫的找着自己的木箱子,里头的东西可不得不见。 崔自安翻找了许久才在床塌角落处找到那支残缺半毁的旧木箱,落在一侧的黄色锦囊似是被人踩过好几脚般的骯脏。他拍拍又吹吹姓氏沾染上的灰尘,并将其谨慎的收进衣襟里,随后回头寻找着事物。 当崔自安见到那三张被人撕毁的纸张落在桌底下时,胸口犹如被百针刺穿的疼痛,他拾起一块一块纸片,努力拼凑成完好如初的模样。 那是少爷写的,是少爷给的,不可以就这样被毁掉。 无奈,任由他怎么拼怎么凑也没法拼出个完整。 他绝望的摊坐在地上,收紧手中的纸片,固执的默念起他与他的名。 -- 13. (三) 13. (三) 这是一场防卫战,日本人攻佔了河南安阳,权瑢生所属的部队试图抵抗,可奈兵力不足,最多撑不过半日。 「快撤退!」队长见大势不妙回头发号司令。 「退!」只见眾人举着枪快步向后方退去,队长的脚步却仍留在原地尚未有动作。权瑢生见状,折返跑回至队长身侧,「队长,咱们快走。」 「你先走,让我再观察情势。」 队长冷静的躲在墙后望着外头日本军队的趋步迈进。 权瑢生紧抓着手抢挨着队长就是不肯走。 「还不退?」 队长回头望着权瑢生。 「要走一块儿走。」 队长拍了下权瑢生的军帽,笑出二声,「好小子!」 煞然,砰的一声,子弹呼啸而过,击碎了二人眼前的红砖墙瓦。 「快跑!」 队长拉着权瑢生向后撤退,紧跟着他们脚步的是一颗颗不长眼的子弹。 子弹颗颗的逼近让二人越是仓皇紧张,队长的胳膊中弹了,血流不止,权瑢生单手支撑男人虚弱的身躯向外逃脱,再撑几步就能见到烈日下的战车。 砰砰- 权瑢生双腿瘫软,身子不堪负荷的向前倾,最终倒下了。 眼前一片漆黑,再无知觉。 -- 14. (一) 14. (一) 1938春 「花儿,花儿…」 扎着条辫子的黄衫小妞儿手持了朵小红花跑至男人身边,男人停住正踩着乌梅渣的脚跟弯下身,他眨动眼睫瞧看。 「小花儿。」 小女孩拉过男人粗糙的手指仰起头,并将手中的小红花举得高高的,男人接过那朵红花阿阿的发出几声呵笑,女孩跟着一声嘻笑,褪下小黄鞋踩进那一盆乌梅渣。 「叔叔…」 小女孩那双小脚丫正学着男人有模有样的踩着乌梅渣。 崔自安轻轻地拉了拉女孩的小辫子,而后捧住她小巧的脸庞,将那朵花塞至耳后,他深深的瞅着那对略带慵懒的眼眸,脑海闪过曾几何时的身影。 「偌清,你又调皮了!」 秦淑媛一步出厅堂便见着了权偌清在大木盆里跳上跳下。 「妈妈,我在学叔叔呢。」 权偌清双手怀抱着崔自安的大腿淘气的噘起嘴。 「赶紧出来,别耽误叔叔做事。」 秦淑媛步至木盆边,她先把手中的盘子搁下,而后将女儿从木盆抱出。 「别打扰叔叔了,同妈妈一块儿送饼去给隔壁的大婶。」 秦淑媛蹲身从袖口掏出一条帕巾准备替权偌清擦脚跟,权偌清一个箭步立刻又跳进大木盆,那双小手紧拉着崔自安膝盖边捲起的蓝色裤管摇头。 「不去不去,我答应帮叔叔了,不能走。」 「又不听话了你。」秦淑媛好气又好笑,她捏捏孩子那片白里透红圆滚滚的面颊。 「真的真的。」权偌清睁大双眼,仰头问:「叔叔,对不对?」 崔自安弯身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瓜点头附和,他朝秦淑媛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放心,秦淑媛见状只好摇头作罢,她无奈的笑了出口,里头概含着一抹踏实,接着转身出门往隔壁宅子走去。 一九三五那一年,秦淑媛兑现了她给的承诺,独自带着权偌清回到了上海。若不是柳珊的那张喜帖,她未必有勇气离开天津那个家。秦淑媛是不喜欢天津的家,她始终不是二娘的儿媳妇,待遇自然是有着分别,再加之她生的是个女孩,权老爷更没惦记上她们母女俩。 秦淑媛没上北平找柳珊,而是选择回到上海。 她知道上海那个家还有个人在等着他们所有人回去。 崔自安当年见到她们母女俩站在大宅门口时,先是张口惊讶,阿阿几声叫不出全因,过上一会是欢喜的憨笑,真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机会再同她们见面了。 权偌清当时虽刚满一岁,可眉目神情像极了她的父亲。 崔自安总想着,少爷人在这儿就好了。 就这样,哑巴与她们母女俩一同生活了三年之馀。 「叔叔,你的脚好大…」 权偌清故意踩上崔自安的右脚掌,崔自安阿出一声装疼,捏捏她小小的右耳垂,又指着女孩的鼻子直阿阿似是在说教。 「甚么甚么?我不知道你要说甚么。」 权偌清吐出舌头顺道拉下左眼瞼耍赖。 崔自安往后方的小矮凳坐,踩着乌梅渣的频率仍在持续当中。他张开双手一把抱住权偌清让她坐上自己的大腿,随后拿脸去蹭蹭孩子的眼鼻唇,又亲亲她的小面颊,将其当作亲生女儿般的疼爱。 「叔叔,你说话你说话。」 权偌清把玩着崔自安额角落下的瀏海。 崔自安阿阿的几声,指着自己的喉咙无奈摇头。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权偌清搂着崔自安的脖颈耍小脾气,崔自安就本着憨愣跟她大眼瞪小眼的。不出半刻,权偌清对着那张面孔止不住的胳胳笑。 「叔叔,叔叔…」她将面目埋入哑巴的颈窝撒娇。 崔自安拍打着怀里人的后背,反覆回应着那几声稚嫩的叫唤。 一个阴暗的身影立在大宅门外许久。 他沉着的盯着那人那孩儿的任何动静,不作半声。 他,权瑢生回来了。 -- 14. (二) 14. (二) 权瑢生跨过门槛走入宅子,他慢慢的越过那开着朵朵红花的小花圃,漫步过厅堂前,在大木盆前方不远处站定,他凝视坐在矮凳上抱着小女孩的男人,保持沉默。 崔自安眸子一抬,那身军装那顶军帽那双皮靴便立在眼前。 一如往昔的面孔多了些鬍渣与眼袋,慵懒冷漠的眼眸夹杂了几分沧桑。 是少爷。 崔自安那双紧抱着权偌清的胳膊禁不住直直打颤,任何呼息喘不上口。 权偌清感到哑巴的不对劲,她抬眼,歪头蹙眉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你是谁?」 权瑢生瞥了眼小女孩后立刻又将目光挪回崔自安身上。 他雕琢着这个面目没有多大转变的男人。 儘管多了分成熟,憨傻却一点也没少上几分。 「她是什么人?」 这是他回到家面对崔自安发出的第一句话。 崔自安连忙抱起权偌清起身跨出大木盆,他顾不得自己那双沾满梅渣的大脚丫硬是将权偌清塞给少爷。崔自安此举反让权瑢生感到莫名其妙,忽然面对这个来歷不明的孩子的他更是手足无措。 「你把她给我做甚么?」 权瑢生将孩子扔还给崔自安。 「叔叔,好可怕。」 权偌清搂着崔自安的脖颈,乌黑的双瞳使劲蹬向权瑢生。 崔自安拍拍女孩的后背温柔安抚,随即阿阿的几声指着权偌清的眉眼,又指指权瑢生的眉目,试图要向少爷说明他二人的血缘关係。 权瑢生似乎有所感应,他重拾理性,由上而下的打量起小女孩的五官轮廓,细细琢磨后,他将目光放在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眸上头打转,仍旧不敢肯定心中的猜测。 崔自安阿的发出好几声,直直点头。 看样子权瑢生心中多少有数,他期盼男人给予反应。 「那是你的女儿…」 权瑢生回首,望着站在宅门外身穿橘红色格纹旗袍的女人。 秦淑媛步进宅院,面对久违的丈夫面上竟是毫无波澜。 她使着平淡如水的语调道:「她是权偌清,是你权瑢生的女儿。」 -- 14. (三) 14. (三) 权瑢生未料到自己这一走家里的变化竟是这么大。因为调离部队,没来得及接收到秦淑媛寄送的家信。这五年的离开换来的是一切的陌生。 一是母亲没了,二为父亲留在天津,三则秦淑媛替自己生了个女儿。 面对这一切的变故,他百感交集,甚至不知该用什么心态去接受现实。 权瑢生瞅着自己的妻女,眸子里有着说不出的空洞,回头去看崔自安,那人正笑眼瞇瞇的食着自己的饭菜。他还是那个他,无论这五年歷经了多少事,这个男人依旧是从前的哑巴。 权瑢生低头盯着碗里食不过半的米饭,突而沉重的搁下碗筷,漠言:「我吃饱了。」 -- 15. (一) 15. (一) 「我吃饱了。」 权瑢生拿起湿巾擦拭指腹,他一根根细磨地擦着,抬眼瞄着眼前三人的举动。 秦淑媛正餵着权偌清吃饭,权偌清则时不时拉着的崔自安说小话。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了无形的隔阂? 就像一条鸿沟,将他与此三人切分开来。 他的双脚就站在悬崖边,想过去对岸却提不起勇气向前跨跃。 崔自安察觉到那人隐隐颤动的眉心,他夹了块油鸡放入一侧的空碗。 权瑢生瞅了眼碗里的鸡肉,他搁下湿巾,那漠深的眼瞳转望崔自安。 「谢谢。」 面色如寒冰,他起身踏出饭厅。 秦淑媛眨着眼睫,手里搅动权偌清的饭菜。 从权瑢生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的脖颈就像被人掐得喘不过气。 她,她在不安。 崔自安见权瑢生离去便也赶紧搁下了碗筷,正起身想追出去之时却被权偌清拽住了衣袖。 「叔叔,你的饭没吃完。」权偌清噘起嘴盯着崔自安。 崔自安匆匆拍了下权偌清的后脑勺,接着挣开了孩子的小手跑了出去。 秦淑媛瞥了眼那人慌忙的背影,敛下眸子,又勺一口饭菜凑至权偌清的嘴角。 「偌清乖,来,张嘴。」 ……………………………… 权瑢生站在房间正中央,他两眼环顾这里头的任何一处。 软塌、水烟壶、案桌、毛笔、衣橱还有床塌。 他看得茫然,看得出神,恍如隔世。 崔自安站在门外望着这笔直的背脊与略显凌乱的头发。 他走到了权瑢生身后,欲将少爷看得更仔细。 权瑢生依着这串脚步声回神。 他缓缓转过身来,阴沉不清的眼瞳落入崔自安的视野。 崔自安伸手触碰权瑢生的脸庞,抚着眉眼、鼻翼、双唇,来回不捨的摩娑。 权瑢生伸手覆上了那双贴着自己脸孔的手掌,他笑望着崔自安,苦苦的笑着,而后用力的抱上这个人。 他闭上双眼蹭着男人的颈侧,崔自安手紧搂着那人松懈的脖颈与头部。 「我没有死…」 听到权瑢生低声呢喃,崔自安点着头,吻着他的额头回应。 「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权瑢生靠上颈肩手紧抓那臂膀将话说得更清晰。 崔自安搓揉着他的发丝心疼的唤出了几声。 他们紧搂着对方,只能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 15. (二) 15. (二) 全国上下奋力抗战,人民苦不堪言。 权瑢生稍信去天津那儿报平安,权老爷知晓后多寄了些钱过来,说要回上海团聚,可这都一个月过去,人还留在天津。 权瑢生认为自己该找份工,他得照顾自己的家人,可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一来时局不好没什么工作机会,二来则是他大学没唸完没法选择好的职务。 崔自安仍然会一大清早上小王麵摊帮忙卖麵,虽说少爷回来了,可老爷不在,他间着没活儿可干,出来赚点小钱当是贴补家用。 「甚么事这么开心?」小王盯着崔自安的憨笑好奇的问。 崔自安阿阿二声,在桌上写下权瑢生的名儿。 「你家少爷他怎么着了?难不成是回来了?」 小王收拾起桌上杂乱的碗筷,崔自安在一旁拿着抹布擦拭桌椅欢悦的点头。 「回来就这么开心,你真是天生伺候你家少爷的。」小王摇头嘲笑起来。 崔自安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自己卑微的身份,哪怕就这么跟着少爷一辈子他也愿意。是这样知足,情愿。 ……………………………………………………………………………………………………………….. 权瑢生每日早上都会坐在矮塌上阅读小报,他对着这篇佔据大版面的战败消息拧起了眉头,却不知权偌清正躲在墙角处盯着以前自己的房间。 回来都两个多月了,权偌清跟权瑢生依旧不亲近,二人怎么样都不对头。 她不曾喊过他一声爸爸一声爹,权偌清极度排斥权瑢生那张没有色彩的脸孔。 自从权瑢生回来后,她就跟着妈妈搬去其他房间睡,也没机会再进入这间房。 权瑢生抬起头瞥了眼墙角处的小人影,他翻了几页小报轻声问:「不进来?」 权偌清手里边抱着一个木偶,她慢慢的走近房门口,站在门外朝里头的摆设探了几眼,而后转身就想走。 「过来。」 权瑢生唤住了人。 权偌清转身,眨眨眼站着不动,权瑢生又叫了一声后她才进房。 权瑢生放下小报,起身走到权偌清跟前。 他对着这个矮小却不娇弱的辫子姑娘轻唤:「权偌清。」 弯身,直盯住这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眸子。 权偌清紧抓着手中的小木偶,那是叔叔特地为她刻的。 「我是你的爸爸。」 权瑢生望着小女孩儿。 权偌清不出声不回话。 「权偌清...」 权瑢生唤着名字,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女儿。 「叫爸爸。」 一个命令,权偌清动都不敢动的垂头不吭声。 权瑢生凑近细瞧那张小脸庞,鼻息打上了孩子的眉角。 「清儿…」 他唤着,竟多了几份温柔。 「我是爸爸。」 权偌清抬起头,勉为其难的发出低语。 「爸爸…」 权瑢生抚了抚权偌清的小辫子,眉目添上了笑意。 ………………………………………………………………………………………………………………….. -- 16. (一) 16. (一) 权瑢生盯着这丛生的杂草,伸出手拍去石碑上的尘埃。 将手中的水果篮和鲜花一一摆设整齐后点燃线香,接着朝黄土重重一跪。 「孩儿不孝,来晚了。」 他低声咽语,神情悲痛。 插上线香。 「母亲的恩德瑢生来世报答。」 三叩首,眼角拋出的滚滚泪珠融入尘土。 权瑢生在天津待上四天,权老爷的二房面上虽是温和客气,可心底不高兴了,就怕这个权大少爷把权老爷带回上海,但一想起权老爷特别宠小凌儿,心里又没来由的舒坦。 「瑢生,不如带着淑媛她们一同搬来天津过吧。」 权老爷始终盼着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 「不成,打扰到二娘和弟弟就不好了。」 权瑢生毫不迟疑地回绝。 这并不是权老爷第一次开口,之前寄去的信中就曾提起搬家的事,但权瑢生一向不待见他二娘,无论权老爷说多少好听话,权瑢生仍然无动于衷。权老爷没法子,这事儿就这么搁着,暂且不提。 权瑢生同父亲说了些话后,买了火车票回上海。 他手持票根走入车站,回头轻轻一瞥,那个男人正站在人群中朝他挥手道别。 到如今才发现爹老了很多。 ………………………………………………………………………………………………………………………………….. 崔自安手持竹扫把低头清扫着权宅外头的落下树叶,一个转身,一双气派的皮鞋就立在他眼前,抬头瞧,是一个男人。 「瑢生在不在?] 崔自安对着那人那口瀟洒的笑摇头。 「不记得我了?」那男人摘下顶上的礼帽笑问。 崔自安打量起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倒有些熟悉,可怎么就想不出来人名堂。 「我是瑢生的表哥,元然。] 崔自安歪起头思忖,他转了转眼珠子想起了当年的颐和酒家与戏园子,欢悦的阿阿指着男人憨笑。 元然朝那人无奈摇头,身子朝宅里探了探说:「那我改天再登门拜访。」 他转身要走却被崔自安拉住了胳膊,「怎么着?」 崔自安指着宅内,而后做出仰头喝茶的动作。 「要请我饮茶?这倒不必了。」 元然摆摆手拍拍西服想走却又被一名女子唤住。 「是瑢生的表哥?」 秦淑媛从厅堂缓步走向二人。 「你是淑媛吧,见过。」 元然优雅的躬身,秦淑媛微笑回敬。 「客气,要不进来喝杯茶?瑢生约莫就快回来了。」 女主人都开口邀请了,元然此时也不好再拒绝,于是他跟着秦淑媛进了宅子,崔自安则跟在他俩身后。 元然拿起茶盏喫了几口,他同秦淑媛并不熟捻,二人没什么话好说,目光一转,瞥中旁侧崔自安怀里的小女孩。 「叫什么名来着?」他笑问小女孩。 权偌清眨眨眼不回应。 「叔叔在问话呢。」 秦淑媛摸摸权偌清的辫子,权偌清仍无动于衷的低头玩木偶。 崔自安伸手弹了弹权偌清的额头,阿阿的几声教训。 小女孩摸摸额头不满的噘起嘴,哼的一声捏了把崔自安的脸颊,随而回望这个陌生的男人。 「我叫权偌清。」 口气参杂着丝丝的不甘心。 「这小样儿跟瑢生真像。」 元然笑看小女孩,又捧着茶盏喫上一口。 权瑢生一踏进家门便见着了厅堂里的表哥,他快步走了进去。 「表哥。」 「瑢生。」” 元然放下茶盏,起身拍拍权瑢生的肩,摸摸权瑢生的头。 「打过仗果然是不一样,看,这不成了真男人了。」 「表哥你说远了。」 权瑢生笑,是一份带着傲气的笑。 他们两兄弟好些话要说,崔自安和秦淑媛在这儿反倒突兀,于是他们识趣的离开厅堂让二人叙叙旧。 「工作可有下落?」 「还得努力。」权瑢生替元然倒了杯清茶。 「我准备接管我爸重庆的工厂,我爸朋友多人脉广阔,我让他去帮你去问问,兴许有空缺。」元然抿了下唇。 「谢表哥。」 「瑢生...」 元然突而上下打量起权瑢生。 「嗯?」 权瑢生掀开茶盖吹着热气。 「我知道你打仗时受了枪伤。」 「恩。」 权瑢生放下茶壶,泰然地把玩起茶盖。 「我有个熟识的上校跟我透露当时挺严重的。」 元然面露忧心的搭上权瑢生的肩膀,「你没事吧。」 「没事。」快速俐落的回应,眼瞳往瓷杯里的青色茶液留转。 「淑媛她…」元然盯着权瑢生毫无神色的面目。 权瑢生摇头,他敲敲茶盖抿紧唇口,「她不知情。」 元然轻叹,手拍拍权瑢生的肩膀道:「不会有事的。」 崔自安捧着刚沏好的铁观音站在门外,这段始末不明的对话令他胸口发闷。 怎么少爷曾受过严重的枪伤?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从未听他提起? 崔自安转身往回走,忐忑不安的反覆思索。 -- 16. (二) 16. (二) 元然离开的第二日,崔自安趁着下午秦淑媛带权偌清上街,主动去找权瑢生弄个明白。 权瑢生瞥见了门口的身影便放下小报,「怎么了?」 崔自安走进房,两眼直盯着权瑢生的身子。 「你做甚么?」权瑢生对这个意味不明的目光產生狐疑,他起身走到崔自安跟前。 崔自安伸手上下摸索少爷的身躯,又试图掀开那人的衣襟似是在找些什么。 「你给我住手。」权瑢生急忙拉住崔自安的手,他退后两步,抬眼怒斥:「你到底要做甚么?」 崔自安阿阿两声,撇开权瑢生的手。 权瑢生激动的情绪添上了几分可疑,崔自安的心这下就更不踏实了,他不顾一切的扯着那身衣物继续搜索。 「你不要碰我!」 权瑢生冷眼怒吼,用力推开了崔自安。 崔自安愕然,怎么也想不到少爷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要碰我…」 权瑢生颤抖的声音出卖了躲在心口处的恐惧。 崔自安吁着呼息,上前一把抓起权瑢生的领口将人抵上房门,他阿阿的叫了出来,恨自己是个哑巴不能表达,只是想关心少爷的安危这样有错? 「你到底想说甚么?」权瑢生冷冷地问。 崔自安比起手枪的姿势,阿阿两声像在询问。 权瑢生了然,「那天你听见了?」 双眼无神的盯着崔自安,「你知道我受伤?」 崔自安急促的鼻息喷打权瑢生的脸孔上,他要确定一个事实。 「想知道我受了甚么伤?」 崔自安松开了权瑢生,仔细瞅看男人憔悴的脸庞,心口只剩下心疼。 权瑢生顿上半刻,回头将房门牢紧的关上。 低头解开钮扣,毫不迟疑的褪下衣物。 「不就是这样么。」 他转身,回首苦笑。 -- 17. (一) 17. (一) 崔自安震惊得直打冷颤,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事实。 权瑢生上前几步,他拎起自己的上衣试图让男人看得更加清楚。 「这就是你想看的。」 腿间原本该有的囊袋如今残缺得只剩一半不到,右腿跨处的圆形伤疤更张显得此人的悽凉无助。 崔自安回神想要提起权瑢生的西服裤,试图遮掩他的下半身,权瑢生却抓住了崔自安的双手拦阻。 「可怕么?」他苦笑。 崔自安却看得见眼眶藏匿的湿润。 「事实便是如此,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权瑢生无神低语,他别过崔自安逕自往里边走。 崔自安不顾一切向前环住了权瑢生,阿阿的大声呼喊力图安抚那颗脆弱的心。 「你出去吧。」 权瑢生拉开那双环绕自身的手臂,一派死寂的走向床塌。 崔自安吁叹,他快步扯过权瑢生。 权瑢生敌不过这股强大外力被人锁入胸怀。 崔自安掐住权瑢生的下顎,张口用力吸允那片淡漠的唇口。 权瑢生睁着毫无情感的双瞳任人摆佈,崔自安察觉到便失落的松开嘴唇。 怎么才能解开男人心口的死结? 他一时慌张直接将少爷压上床塌。 权瑢生见着那双手往自己下身挪动,他伸手阻挡并冷眼喝斥。 「够了没?」 崔自安喘着大气,右手拼命的在那东西上头琢磨。 权瑢生的面颊泛起了红晕,「叫你放手听见没?」 崔瑢生不予理会持续温柔地上下扶摸,手指更不忘搓揉着倖存下来的囊袋,他俯身吻吻男人的唇,时时垂眼笑看这逐渐產生反应的男根。 「别再弄了。」 权瑢生闔上双目舒缓着鼻息,他不敢面对现在的自己。 正当男根被招惹得挺立不像话,崔自安停住了手,阿阿的几声要权瑢生张眼瞧,彷彿像个小孩子做了善事讨个称讚。 权瑢生缓睁了眼眸,只朝那话儿匆匆一瞥便挺身死咬住上头男人的嘴唇。 二人陷入孽海深渊,分不开离不了。 -- 17. (二) 17. (二) 崔自安听见哽咽声,睁开眼见到权瑢生的眼泪早已溃堤。 他抱着那人的头拥他入怀,轻轻的拍打着那人的后背,阿阿几声说着没事。 待权瑢生进入梦乡,崔自安放下担忧,他低头吻了那片额头,跟着闔上双眸。 「叔叔...」 崔自安以为自己作梦了,但这声叫唤不断逼近,逼得他不得不惊醒。 他小心翼翼的松开了怀里熟睡之人,将棉被盖妥后下塌,轻手轻脚的来到门边透过小窗见着了权偌清正在对间房寻自己。 此时要是出去该怎么解释,他站在门边等,等着适当的时机。 终于,权偌清失落的跑走了。 崔自安抓紧时刻拉开房门踏出房间,心口忐忑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正要快步穿过中庭时却突而被一双手拉住。 「叔叔,可让我抓到你了。」 崔自安慌得回头,手脚不知该往哪处放。 权偌清指着他的鼻子取笑他,「叔叔好笨。」 崔自安弯身抱起她,故意拿额头撞了撞女孩的。 权偌清摸了把额头笑道,「这次换我躲。」崔自安阿阿两声应允。 -- 17. (三) 17. (三) 权瑢生将天津寄来的信纸递给秦淑媛,秦淑媛阅过后不禁拧起了眉心。 「咱们过去天津么?」 「不去。」 「那房子...」秦淑媛的眉头深深一皱。 「得尽快找处地方。」权瑢生暗默的捏着糕饼。 秦淑媛搁下信纸,稍稍抬起头道:「我们家在广东有一栋祖厝,祖母就住那儿安养,前几年人没了就这么空着,要不我回去跟我父亲商量...」 「不成。」权瑢生扔下糕点冷言,「我权瑢生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 秦淑媛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依着你们家过活,日后岂不成了眾人的笑柄。」 秦淑媛噤声,垂首咬紧下唇。 她将信纸折起收入信封,不去看权瑢生,「当我没说过便是。」 权荣生查觉到自己口气甚糟,连忙将一块糕饼递给秦淑媛,似做补偿。 「再加之你哥哥他们都在,你父亲想必也难做人。」 「明白。」 秦淑媛接过糕饼,暗自发愁。 权宅要没了。 权老爷投资的舶来品在海上遇上了波折,他打算抵押上海的宅子来填补钱坑,于是捎信让权瑢生一家三口尽快搬到天津跟他一块儿过。 权瑢生早已下定决心日后绝不依靠父亲半点,这几日他便与崔自安四处寻觅出租的房屋,一间看过一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够容纳他们四人的房子。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权瑢生的表哥报来了好消息... 元然在信上写道:重庆的一所小学堂有个教书先生的缺,而学堂的创办人正巧与他的父亲是旧相识,他们已帮忙打点好一切,就等权瑢生过去接职。 这是个好的开始,兴许。 -- 18. (一) 18. (一) 崔自安拿出藏在塌下的旧木箱,朝上头的那层灰又吹又拍,接着轻轻的将木箱掀开来,里头搁置的黄色锦囊完好如初,就是那几张碎纸片显得格格不入。 他咨嗟出口,在这儿生活的十年岁月即将终止,再不久就得离开了,难捨之情涌上心头。 放下木箱,走出房间,他徐步往宅子四处兜转。 厅堂的热闹 厨院的走水 后院的柴堆 中庭的烟花 脚步停在权瑢生的房门口。 水烟、字帖,还有亲密,所有的一切歷歷在目。 一回首,却见少爷正跟他做一样的事情,站在对头自己的房间外。 权瑢生朝那间房瞅上好几眼,转身对上另一个恍然的面容。 他轻声唤,「傻楞甚么?」 崔自安笑,又是挠脸又是摇头的。 他快步穿越中庭走到权瑢生跟前,阿阿的几声拉着人进房。 「做啥子你?」 权瑢生不免困惑,却见崔自安将塌上的木箱递给自己。 他打开木箱拾起里头几张碎纸片,来回瞄了一会问道:「这甚么来着?」 崔自安伸出手指头朝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又转身往橱子翻找东西。 权瑢生直到人将白纸毛笔搁在自己眼前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仅只一次。」权瑢生拾起毛笔。 崔自安欢喜的直点头。 房间没炭墨,于是他们移步至权瑢生的房里写字。 权瑢生站在案桌前大气凛然的往白纸上写下三个字。 瞟上一眼,又沾了些许墨,往旁侧多写下三个字。 崔自安的眼珠子就跟着那一笔一划挪动,静静的等待成果。 「可以了。」 权瑢生一搁下毛笔,崔自安立即拿起白纸吹吹上头半乾的黑墨。 秦淑媛手捧着衣物走进屋,见他二人站在案桌前,眼瞧到崔自安手上的白纸, 不经意地问:「在写字?」 崔自安看到秦淑媛进来便赶紧将纸张收起,他朝女人抿唇一笑步出了房。 权瑢生理了理手袖,走到女人跟前问:「衣服都理好了?」 秦淑媛转身打开衣柜拿出几件衣袍西服,「就剩些长袍与棉袄。」 权瑢生点头,想想也没甚么要事便上软塌看书。 一人理着衣物 一人读着小书 二人溺毙在这一片片沉默 秦淑媛抽出衣柜下层的衣物,其中里头有一套旧破的军服,她将它翻开重新摺上一回,但口袋里的那块硬物却增添了阻碍。 她掏出隐藏在口袋里的事物,是一小块圆长型木头,表面被磨得平滑顺手,上头的纹路没什么特别之处。 手指将木头转了一圈,刻字的那一面执拗的出现在她眼前。 秦淑媛咬着牙根,沉住了气,静静的将木头收回原位,煞有介事的将那套军装摺理好,抬起头直与权瑢生那双黑如沉渊的瞳孔相交。 「我理好了。」 秦淑媛将行李箱扣上,起身至房门口。 权瑢生的目光跟着女人的脚步转移,淡然。 秦淑媛回头望着权瑢生,半句话都不愿多说,漠然。 -- 18. (二) 18. (二) 1938秋 崔自安离开上海前匆匆到麵摊同小王道别,小王这个铁汉子竟是有柔情的一面,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送别好兄弟,并自己醃晒的蜡肉塞给崔自安,声声叮嚀那人好好照顾自己。 崔自安亦是不捨,他掏出一袋酸梅汁回送人家,而后跟着少爷一家人搭车离开上海了。 权偌清一入这片新环境便拉着崔自安问:「叔叔,这是哪儿?」 崔自安紧抱着小女孩,阿阿的两声,摸着那小后脑杓。 秦淑媛轻抚权偌清的额头道:「偌清,这里是咱们的新家,以后咱们就住这儿。」 「为什么?以前那个家不好么?为什么咱们要来这儿?」权偌清拉着秦淑媛的袖口问。 「这儿环境可比以前的宅子好呢。」秦淑媛缓缓而道。 「才不呢,这儿好小…」权偌清睁着眼珠子环顾四周,并嘟起嘴巴抱怨,「以前咱们家里还有花圃,这儿什么都没有。」 权瑢生听见,随而回头斜睨女儿,口出嘲讽。 「怎么你这是不高兴了?」 权偌清向来抗拒权瑢生的冷面孔,她哼的一声,将面颊埋入崔自安的颈窝,不再吐出半句话。 这屋子是狭小,位于重庆郊区小村的旧式套房,上下二层楼,租金居于中等价位,至于里头的摆设,桌椅床垫老旧残破,全都得换过。 权瑢生也不想亏待妻儿,但他没办法,手里的钱最多只能租上这样的房子,自己还得跟学堂校长预支薪资来修整家里。 嘎吱— 权瑢生推开了窗,外头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得隐叹不出半响。 崔自安走至男人身侧拍了二下肩,唇角翘得高高的。 权瑢生朝他点头。 他得振作,像崔自安那般不畏惧任何事物,微笑面对。 ……………………………………………………………………………………………………………………… -- 19. (一) 19. (一) 「夫人您的手可真巧!」 女人站在镜子前端看自身的蓝布绣花旗袍,转上一圈,又是轻摸滚边,又是拍揉缎面的。 「哪儿的话...」秦淑媛站在一侧笑望女人接口问:「腰身要不再改窄一些?」 「不会太窄?」女人回头开起自己的玩笑,「我的肚子可不小哩!」 「怎么也没我大。」秦淑媛摸着自身的素黄色旗袍回笑。 「夫人爱说笑了。」 「改窄些吧,腰身会更挺些。」 「就听你的。」 「后日来拿便成。」 秦淑媛拿起笔在记事本上划下几笔。 女人欢悦的点头,多瞅了几眼身上旗袍后便到后边的更衣间更换。 权瑢生上学堂教书,秦淑媛则在家找了点事挣钱。 她自小跟着父亲学裁缝自然传承了父亲的手艺,于是慢慢接起单子,虽说一件衣服只赚几块钱,但多少能贴补家用。 秦淑媛送走女人后,她回到客厅打开裁缝机,一针一线的在那片紫红色缎面上鑽磨。 崔自安一回家就见秦淑媛埋头干活,他擦擦颈侧的汗珠放轻脚步减少惊扰。 「自安哥...」秦淑媛抬起头,「回来了。」唇角舒心的扬着。 崔自安阿阿二声,点头微笑,而后逕自走入厨房开水洗把脸。 来到重庆后这仗还在打,物价又涨得老高,日子可过得比以前还要艰苦。 在这节骨眼儿上,崔自安东奔西跑寻找差事,但一个哑巴要想找到稳定的工作堪比登天还难。在这样的状况下,崔自安遂而在巷角自己卖起酸梅汤。 崔自安喝了杯水后走出厨房,他往客厅门边木矮凳一坐,掏出腰际间的钱袋往地上一倒,叮叮噹噹几声,钱币们纷纷往地板滚动。 他算了算数目,脑中生出种种疑惑,于是再算上几回。 秦淑媛见状便关上裁缝机,她起身走到崔自安身旁。 「怎么了?」 她蹲身瞄了眼那人手心上的几毛几块钱币。 崔自安眼盯钱币,阿阿的几声抬起头,手指着搁在门外的扁担和汤桶。 秦淑媛自然明白,「数目不对?」 崔自安点头,他将手中的钱币递给秦淑媛。 秦淑媛数了数,只有五块三。 「没回本么?」 崔自安垂眉点头,不禁苦闷的呼出吁叹。 他暗自发想,今天酸梅汤全卖光了,怎么也得有八块钱,看来又找错钱了。 「自安哥...」秦淑媛将钱币塞进崔自安的双手。 「别不开心,还有五块三呢。」她盯着男人眉宇间的汗珠浅浅笑着,试图安慰男人遭遇的挫折。 崔自安想了想后勉为其难点头放宽心,他自己拣了三毛,而后将钱币全数放入钱袋交给了秦淑媛。 「自安哥...」 秦淑媛轻声唤。 眼望那双温柔似水的瞳孔,平復心中泛起的莲漪。 「你辛苦了。」 -- 19. (二) 19. (二) 这间学堂不大,教室只有三间,村里七至十岁的孩儿都送来这里读书,权瑢生是四位教书先生里头最年经的一位。 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虽说对孩子们态度冷淡,但教课认真又负责,这些看在校长眼里,自然是好多过于坏。 「玉不琢,不成器...」 权瑢生手持一本三字经缓缓唸道。 底下的孩童们跟着他唸上一回。 「人不学,不知义...」 阵阵童音环绕着他的漫步。 他步到教室后方,稍稍瞥了眼角落那个趴在桌上画图的辫子姑娘。 「为人子,方少时...」 他拿手中的三字经往小姑娘的后脑杓敲了下 权偌清先是愣怔,接着抬眼狠瞪那人。 「亲师友,习礼仪...」 权瑢生沉稳的继续唸道,随后弯身朝权偌清暗笑。 「这注音没写完可画起图来了?」 「写了!写了!」 权偌清忿忿地拉出图纸下那张注音练习本,「这不正是!」 并抓起练习本往权瑢生眼前挥动。 权瑢生这下可吃了鱉,他直起身子故作镇定理着自身衬衫,咳了几声走回讲台。 权偌清见自己父亲那副模样不禁哈笑出口。 她还小,年纪不到五岁。 权瑢生认为她该早点学习,便请求校长让女儿也上课堂。 每当学童们背伦语念经文时,权偌清就学着写注音记部首。 二人相处的日子一久,权偌清对父亲往日那般彆扭与排斥也逐渐消磨逝去。 ……………… 权瑢生拎着权偌清下课回家时不过下午时分,一踏进家门便见秦淑媛正趴在桌上打盹儿。权瑢生低头朝女儿嘘一声,示意她别多做打扰,权偌清原本欲开口的童音也只好缩进嘴里边。 「去房间拿件被毯。」 权瑢生吩咐,权偌清点头听话,放轻脚步穿过桌椅踏上楼去了。 权瑢生放下书包来到桌侧,他拿起桌上风情万种的旗袍一一摺理。 此时,权偌清双手捧着蓝色小被毯跑下了楼。 「爸爸。」并将被毯举得高高的。 权瑢生接过,顺手摸了下女儿的头顶,权偌清被父亲这么一摸竟是害臊得抿起唇。 权瑢生摊开被毯,轻轻的替秦淑媛披上。 权偌清爬上一侧的木椅,眨巴眨巴地盯着妈妈沉睡的脸庞,也因这样的大动静惊扰了秦淑媛。 一睁开眼眸就见权偌清朝自己呵笑,秦淑媛直起身子。 「下课了?」她问,又抬头望身侧的男人。 「是呀,妈妈你睡好熟。」 权偌清伸手拉住即将掉落地的被毯,秦淑媛查觉,赶紧拉住被毯,侧头回谢权瑢生。 「谢谢。」 「没事。」权瑢生说。 秦淑媛收起被毯接着问:「回来很久了么?」 权瑢生摇头,「刚到家不久。」 「饿不饿?我下碗麵给你们吃?」 秦淑媛回头拉拉权偌清的辫子,起身问。 「今日到外头吃吧。」 权瑢生回应,转身要往楼上走,到达楼梯口时又煞然回首。 「淑媛...」 他轻唤。 「嗯?」 权瑢生沉静的望着女人。 「怎么了么?」那般神情令秦淑媛百般不解。 权瑢生似有似无的蹙起眉,「别把身子给累坏了。」 秦淑媛点头笑道:「你也是。」 这一夜,他们一家四口在街边的麵摊子用晚饭。 虽是粗茶淡饭,却嚐到异想不到的满足。 待他们漫步走回家门口之际,元然早已在外头等候多时。 「瑢生。」 他手里捧着礼品身靠车头。 权瑢生见状赶紧上前问候。 「表哥。」 元然朝他一笑,对着那人的妻儿点头示意,瞥了眼那人的家僕略微收起笑容。 -- 20.(一) 20. (一) 男人观摩起房子里头的摆设,略微倾斜的缺角木桌,凹凸不平的斑痕墙壁,还有那套旧时的黑色沙发椅。 「表哥,地方小,见笑了。」权瑢生领着元然坐上沙发。 「哪儿的话。」男人嘴上虽这么说,眼角却藏匿着嫌弃。 「我去拿凉茶过来。」秦淑媛笑道,自往厨房走去。 「瑢生,学校那边如何?孩子教得还行吧。」 「挺好的,没什么差错。」 「那生活呢?钱够用么?过不过得去?」 「可以,够我们一家人过的。」权瑢生抿嘴,勉强道。 元然回头朝庭院他二人瞥上几眼。 「ㄅㄆㄇㄈㄉㄊㄋㄌ…」 崔自安坐在庭院的大石头上听着怀里女孩儿发使出的甜腻轻巧童音。 权偌清一手抓着练习本,一手指着上头的注音缓缓唸道,崔自安的脑袋不自觉的跟着那口声音那根手指头点晃附和。 元然多瞟了外头后转头望向权瑢生道:「以为来重庆前你会打发他走。」 「你说崔自安?」权瑢生抬眼冷声。 「这年头大家都没那么好过,甭想养什么奴才了。」 「崔自安他很照顾我们...」权瑢生压抑着呼息。 元然不以为然地续道:「我爸把家里的僕人都打发走了,现在就只剩一个康伯在身边伺候。」他侧头瞄着外头的崔自安,「瑢生,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你爸带回来的,你不如趁早…」 权瑢生开口打断,「表哥,他有在挣钱,为我们为这个家付出不少。」 「挣钱?就凭他能挣多少?」 权瑢生这下哑口无言。 的确,崔自安卖酸梅汤的钱不多,最多只能当几个粗菜钱。 「瑢生,表哥说的话可能不中听,但一切是为你好。你想想,若是家里去掉一人开销,你们生活也会好过些,偌清还小,难不成你忍心让她跟着吃苦?」 「表哥,」权瑢生勉强出声,无论有多难堪,他得拉下脸试试,「工厂那边可还有缺?」 「缺?」元然想了想,回道:「倒是有几个。」 「能否让崔自安他…」 「他?」不等权瑢生说完话,元然便激动道,「他一个不会说话又不识字的人,我要这种人做啥子我!」又是摇头又是回绝。 秦淑媛走出厨房时正巧听见这句讽刺的言语,她端着两碗酸梅汤走上前。 「来,喝酸梅汤。」她将汤碗端上桌。 元然正是口乾舌燥,随即捧起汤碗喝几口,「嗯,不错,清爽不甜腻。」 秦淑媛朝元然使着笑,「这是自安哥熬的。」逕自回厨房。 元然被这句话噎着,自是露出困窘,他搁下碗,这凉汤看来是难再喝下去。 「崔自安虽然是个哑巴,可为人踏实做事认真,但求表哥给个机会。」 元然止不住叹息,「这我知道,只是...」眼睛再度瞟向庭院石头上的男人,摇头道:「我看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拿着礼帽起身。 「崔自安的事儿…」 权瑢生跟着起身,拧起眉头,就怕表哥拒绝。 元然见权瑢生难得这般低声下气,心还能怎么硬。 「现在工厂虽然是我接手,但用人方面还是得看看我爸的意思。」 「那么劳烦表哥在舅舅面前说几句好话了。」 「尽力而为吧。」 -- 20.(二) 20. (二) 时代不同了,人们喜欢用洋货吃西餐,崔自安旧时的酸梅汤自是比不上新潮的洋人汽水。 崔自安用扁担挑着半桶酸梅,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往回家的路。 与影子对应下的他是疲惫不堪的身躯与失去活力的瞳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崔自安进屋前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得提起笑容才行,说什么都不能倒。 推开门见没人在家后重重的松了口气,他迈开腿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身上骯脏的衣物完全褪去,想清洗掉所有的不开心。 权偌清跟着秦淑媛上街领米,顺道去菜市。 回到家,一见着搁在庭院处的汤桶就知道叔叔回来了。 「叔叔!」 权偌清快步奔上楼找寻男人身影。 「偌清,小心摔跤!」 秦淑媛笑了口转身走入厨房准备晚饭。 「叔叔!」 权偌清跑入崔自安的房间,「怎么人呢?…」 她看着地板上的衣物听着隔壁间传来的滴答水声,知道叔叔正在洗澡便待在房间里头等他。 权偌清躺上崔自安的床塌,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回头瞥见枕头边压着一条红绳子。她伸手将绳子拉出来,这一拉却拉出块精緻的小木头。 原来是木头的顶端系了绳子。 权偌清开口哈哈的将这东西掛上脖颈,捧超越自己掌心大小的木头把玩。 「妈妈,妈妈...」权偌清跑下楼,「你看这个。」 她跑入厨房拉扯着秦淑媛身上的旗袍边角说话。 秦淑媛忙顾着冲洗叶菜,就朝女儿匆匆一瞥。 「偌清,一边玩去。」 「妈妈,这个这个,叔叔的宝,藏在枕头下呢。」 权偌清捧着掛在颈上的木头仰头笑。 「宝?你怎么能乱动叔叔东西呢。快放回...」 秦淑媛回望,声音即刻打住,弯身仔细盯着女儿手心上的木头。 一模一样的大小 一模一样的木纹 只是那上头刻的是另一人的名字 秦淑媛偋住呼息抚摸着上头的刻痕,一块歪曲的暗红血渍衬得它更加突出,一切是如此简单,她能不看清? 「妈妈。」 权偌清见秦淑媛失神便唤了一声。 「偌清,把木头放回原位。」秦淑媛深吸口气,直起身镇定道。 「这个木头我喜欢,我要跟叔叔要去。」 权偌清抓着那块木头转身就往楼上跑。 秦淑媛低头望着菜叶间的水流,咬紧牙根,颤动眼睫。 水珠划过白皙的脸庞滴答滴答的落入水盆。 崔自安一进房就见着坐在地上玩耍的权偌清,他阿阿的发出几声笑,忙用毛巾擦拭湿透的发丝。 「叔叔,这个能给我不?」 权偌清起身抱住崔自安的大腿,举起那块木头天真的问。 崔自安霎时睁大双眼,忙不迭地蹲身取过木头,并倏地将它往枕头下塞。 「叔叔,」 权偌清眨眨眼,拉着崔自安泣道:「我也要木头...」 崔自安连忙往角落的大木箱里翻找,将一块刻着小狗的木头递上前讨好。 权偌清哇的一声,瞳孔顿时发出光芒,照亮了整间房。 -- 20.(三) 20. (三) 1939年夜 餐桌上置着三盘饺子与几盘热菜,今日是他们来到重庆后的第一个除夕夜。 「妈妈,能吃饺子了么?」 权偌清坐在餐桌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仰头问。 「等爸爸回来才能吃。」 秦淑媛摸摸女孩儿的额头,转身煲热汤。 坐在女孩儿身侧的崔自安双手也跟着托起下顎,傻盯着水饺嚥口水。 权瑢生迟迟未收到元然的消息,便想着年夜打电话过去问候顺道提一声。 无人接听,兴许到外头围炉了。 权瑢生隐隐咨叹,掛上电话。 「先生,新年快乐。」戴着老花眼镜的杂货店老闆一脸和蔼笑着说。 权瑢生轻轻地拉起微笑,「新年快乐。」随手拿了两份大饼结帐。 权偌清瞪大眼儿盯着权瑢生带回来的饼。 「这是饼阿!」 「当然。」权瑢生扶摸女儿的后脑杓,「咱们吃完饺子就吃饼。」 「怎么还买了两块?」秦淑媛看着餐桌上的另一块大饼问。 「打算后天去拜访我舅舅和表哥。」 权瑢生夹了几颗饺子放入权偌清的小碗,又瞅眼吞着饺子的崔自安。 「崔自安得一块儿去。」 -- 21.(一) 21. (一) 权瑢生跟崔自安大清早搭上电车前往重庆市区。 他们搭了一刻鐘的车,而后走上一段路依着纸上的地址寻着那栋气派的洋房。 权瑢生在按下电铃前回头替崔自安整理衣领,伸手抚平那衬衫上头的皱褶。 「崔自安,」 崔自安垂眼盯着权瑢生挪动的手指头。 「待会儿听到什么都别放心上。」 崔自安紧抓着手中大饼点头知晓。 元然见着大门外的二人有些诧异、惊慌、不知所措。 「这…瑢生,你怎么不说一声便跑来了?」 他瞥了崔自安又回望权瑢生尷尬的笑出了声。 「大过年的不来表哥这儿拜年说不过去。」 元然赶紧领着他二人进门,脚步穿过偌大的庭院。 权瑢生接口道:「除夕夜我打过电话。」 「凑巧呢,那天我们到外头围炉去了。」 他们踏进大屋,坐在正中央白色沙发椅六十多岁的老大爷便是权瑢生的舅舅。 「舅舅。」权瑢生躬身问候,站在身侧的崔自安也跟着动作。 「瑢生。」元老爷轻唤,「快过来给舅舅瞧瞧。」 权瑢生快步走到元老爷跟前。 「这都多少年没见,你小子成了老大人了。」 他笑上几声,抬手摸了摸权瑢生的耳廓,又拍拍额头。 「舅舅还是一样身强体健。」 权瑢生扬起唇角,他二人聊起了家常间话。 崔自安愣在门边呆站着,处于这样的大环境他茫然若失,认为自己的身份跟这些人天差地远。 一名身穿翠绿色洋装的女人从内头捧着茶盘走出来,她见着门边那失措之人便唤声,「快过来坐。」 崔自安稍点头,他轻步走至沙发往权瑢生身旁坐下,垂首不敢望任何事物。 「喝茶。」 女人替男人们添上几杯热茶。 「谢谢表嫂。」权瑢生抿唇笑。 「别这么客气。」 女人坐上对面的沙发,元然的身边,双眼瞅着不甚自在的崔自安。 崔自安将大饼放上桌后便不敢乱动上半分的听这几人的一言一语,听着他们说起权夫人,扯着打仗,接着提到物价,最终说到今日权瑢生来此的目的。 「舅舅,是这样的,崔自安他做事认真,我爸爸以前时常带着他跑生意,并让他独自办事。」崔自安一听到少爷提着自己便微微抬起头去瞅元老爷的脸色。 元老爷摸摸自己的鬍子笑望崔自安,「元然跟我提起过,看来真是个不错的人。」 「是的,他肯吃苦耐劳,是个会做事的人。」 「是么。」 「不知舅舅能否让崔自安到你们工厂做事?」 「瑢生呀!」 元老爷靠上椅背,搓摸着手上的玉鐲子,「在工厂工作得识字,替工厂送货得开口说话,你说他能办到么?」 这席话真巧戳中崔自安的弱点,他自卑的垂下头,双手紧抓着大腿膝盖。 权瑢生望着桌上冷却的茶盏问:「难道这样就代表他没法做事?」 元然见状赶紧缓颊,「瑢生,这你也知道工厂的工作不昰这么容易的。」 「是呀瑢生,爸爸他有他拒绝的道理。」 一侧的表嫂也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元老爷泰然自若的拿起茶盏喫了几口。 「瑢生,你看舅舅家可还有任何僕人?」 权瑢生的眼瞳左右打转,确实没见着任何下人。 「就连我身边的阿康过年前都告老返乡了,你说身为一个男人,谁想当一辈子的奴才?」 元老爷放下茶盏,「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想成家的?」 他瞥着崔自安发颤惨白的脸孔接问:「崔自安,咱就问你一句,你可有想过成家娶媳妇儿?」 崔自安抬起头望向这名老先生,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 到底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这几年他一心就只想着伺候少爷一家人,因而忽略了自己的处境。 「瑢生你何必拴着他一辈子呢,趁现在让他出去成家立业岂不更好?」 权瑢生紧捏着茶杯,冷吐鼻息,不发一语。 「的确,崔自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讨个媳妇儿。」 元然点头附和,又回头问元老爷,「爸,你上次不是说坊儿她在找亲事么?」 「是呀,怎么没想到坊儿呢?」 元老爷欢喜的讚道:「以前伺候我的坊儿手脚麻利又能干,人长得也还行就是年纪大了些,听说家里现在开了小餐馆,这崔自安你要是娶了她,日后也不愁没活儿干。」 「要不咱们就安排让他二俩见个面喝杯茶?」元然的妻子笑问。 「事情要是成了,聘金这部分别担心,舅舅我会解决的。」元老爷对着权瑢生拍胸脯掛保证。 崔自安面色铁青,咬紧牙不出哼声。 是不是就如他们所说的自己该成家立业了? 他转动眼眸偷偷望着身旁的少爷,原来自己早已成为家里头最多馀的人。 权瑢生蹙眉默然,脑中思考着舅舅所说的一言一语。 自己竟自私得从未想过崔自安的未来,只想着让他待在权宅里。 这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无形中在贬低崔自安的身份。 「待会还有事,瑢生先告辞了。」 权瑢生冷哼,起身向他三人鞠躬。 崔自安愣的立即跟着起身道别。 「不留下来用饭?」元老爷急问。 「是呀,就快中午了,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吧。」女人起身绕过桌子说。 权瑢生摇头,转身直走到门口,头也不回的踏出大屋。 崔自安朝三人又鞠躬几次,快步离开大屋跟上前头人的脚步。 回程的距离因为之间的静默变得特别遥远。 他们各自想着心里事,拖着疲惫,都倦了。 -- 21.(二) 21. (二) 秦淑媛见他二人自春节拜访后便是鬱鬱寡欢,自是明白崔自安的工作无下文了,亦不多问。就在这日,元然突如其来的造访令她深感意外... 「弟妹,崔自安在么?」 元然穿着优雅整齐的西服站在门口。 「他在呢,表哥来是为了...?」秦淑媛的不安从心里涌起。 「太好了,今日大伙儿都不用上工,我便是来带他去相亲的。」 秦淑媛怔了怔后问:「相亲?」 「上次跟瑢生他们提过,是以前伺候我爸爸的姑娘。」 元然朝屋里头探了探,「赶紧叫他出来,可不能让姑娘等着。」 「他…」秦淑媛哑声,突如其来的消息只觉震撼错愕。 崔自安这时从楼上走了出来,他早就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知道自己躲不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呢。」元然见那人身穿普通的白衫黑裤不禁叹声摇头。 再看看手錶,「算了,咱们别让人等太久。」 元然赶紧的推着崔自安出门,并将面目无神的他塞入后座,「弟妹,我们先走了。」回头朝秦淑媛挥手。 直到车子驶离她的视线,秦淑媛仍然失魂的靠着门边,回神听见楼梯传来的脚步声,她转头,失望夹带着愤怒佔据着满脸。 「你要让他走?」 权瑢生没回答,他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想让崔自安自己选择,要走要留全依男人。 秦淑媛看着这张毫无温度的脸孔,她压抑自己,捏紧拳头,徐步走近踏上楼梯,冷眼别过男人,「你以为这样就会好过?」断然走上楼。 权瑢生笑,靠着墙跌坐在阶梯上,他笑着摇头,是註定谁也不会好过的。 -- 22.(一) 22. (一) 这是一家精緻的西式餐馆,浪漫风情的水晶吊灯,乾净舒适的素白餐桌椅。 崔自安对着桌上的那份套餐冒出疑问。 这块肉排真是大,该如何下手呢? 他望左探右的就是找不着筷子。 「找什么呢?」坐在身侧的元然见他慌张的模样便问。 崔自安见那人使着刀叉将牛排切成方形小块,顿时恍然大悟,他盯着元然手里的动作点头意会,连忙拿起左右侧的刀叉依样画葫芦,对座的姑娘见他这般怎么也止不住笑了出口。 「崔自安先生以前曾吃过西餐么?」 年约三十一二的坊儿使着刀叉问,她身着一件墨绿色方格秀丽旗袍,长相尚可,丹凤眼,鼻形中等,嘴小带了对兔牙。 崔自安摇头,笨手笨脚的使力切割牛肉排,餐盘上的汁液溅得一蹋糊涂。 「坊儿,崔自安他为人老实,做事又认真...」 元然饮了口红酒续道:「你看看,这相貌也不错。」 坊儿偷偷瞅了眼崔自安,对着那双黑深的瞳孔掩嘴笑,似是害臊了,居然羞红了脸。 崔自安对那姑娘无动于衷,他仍在跟自己那块肉排对决。 「不如这样,咱们就选个日子,简单摆个桌,礼仪当然得按传统规矩走,我爸爸答应会出钱帮忙做安排。」元然兴致勃勃说。 对头的坊儿持叉子羞臊的戳着青豆,「谢过老爷和少爷。」 这场饭局,崔自安没留多少心思。他只想着少爷他们还没吃过西餐呢,直至这道甜点蛋糕上桌时才将他那飘走的魂给勾回来。 崔自安好奇的盯着白色餐盘上的三角棉状物体,又用叉子去戳上头的红色果子。 「这个是蛋糕,上头呢是草莓。」 坊儿为他解释,崔自安愣愣的点头。 「崔自安,这可比凤梨酥好吃多了。」 元然已将蛋糕解决得一乾二净。 崔自安挖了一小口放入嘴里品嚐,意想不到的好滋味令他振奋,眼珠子瞬间睁得比龙眼还大。 这么好吃的东西得带回去给偌清,他就吃了这么一口便搁下叉子。 「怎么了?不好吃么?」坊儿见状便开口问。 崔自安摇头,紧捏手中的餐盘。 「那怎么搁着不吃?」元然拾起餐巾擦了擦唇。 崔自安阿阿的几声指着蛋糕,又指着外头,食指与中指头朝下来回挪动。 「想带回去?」元然这下终于明白, 崔自安勾唇欢笑。 元然瞥着这块蛋糕无意问道:「瑢生他们可会上西餐厅吃饭?」 崔自安盯着蛋糕摇头,咽了咽口水。 「唉,怎么苦到连西餐都没碰。」 元然唏嘘,他举手唤来服务生。 「先生,需要什么服务?」 「将这块蛋糕打包,另外再包二份套餐。」 「好的,请稍候。」 崔自安回到家时已接近傍晚,元然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顺道给了他餐馆的地图。 「你这几天有空就去这儿找坊儿,联络联络感情。」 他拍拍崔自安的肩膀笑,又塞了些钱给他。 「这钱给你买衣服,男人呢,出门得穿得体面些,面子里子都得顾。」 最后就是告诉崔自安,婚事这方面用不着掛心他们会筹备齐全。 崔自安手捏着钱心不在焉,他从未想过要成亲娶媳妇儿,但一想到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这儿依附着少爷,这生活又该怎么过下去? 难道自己今生注定让人肆意支配? 他突然好累,活得好累。 -- 22.(二) 22. (二) 权偌清的那双眼珠子直在盘上的蛋糕打转,崔自安挖了口蛋糕将其凑至女孩的嘴边,权偌清张开嘴将软绵的甜品含入。 「好吃,好吃...」她扬笑喜悦。 崔自安拨拨女孩的瀏海,又扶摸起她的额头。 坐在另一端的二人没动上半分。 权瑢生驀然起身走出厨房上楼去了,秦淑媛接着起身收拾起餐盘。 崔自安颇为失落的看着那两份完好如初的套餐。 「自安哥...」 秦淑媛捧着餐盘,愧疚与无可奈何。 「谢谢你。」 崔自安笑,心里藏着事苦苦的笑着。 ………… 两日后的晚上,崔自安来到少爷的房门口,他伸手敲了敲房门。 「进来。」里头传出回应。 崔自安扭开门把走了进去,并轻轻将门带上。 权瑢生抬起头,见到崔自安先是愣了愣,而后搁下书本问:「甚么事?」 崔自安的脚步停在桌前,他将手中的餐馆地图和几张纸钞放上桌。 「这甚么意思?」 权瑢生起身走至崔自安身侧,拿起桌上的那张地图瞧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 见崔自安点头,权瑢生心口的结隐隐松懈下来。 崔自安此时又从口袋里掏出家门钥匙递还给权瑢生。 「这又是甚么意思?」权瑢生紧捏着钥匙抬头问。 崔自安向后退上几步,双膝往地板一跪,向少爷嗑了三个响头。 「你要走?」 权瑢生向后倾靠上书桌,眼睫抖动着。 崔自安坚定的点头。 权瑢生捏紧手中钥匙,试图平缓呼息。「准备上哪?」 崔自安想了想,随手指了指上头。 「回东北?」权瑢生冷声。 崔自安歛下眼没回应。 「明日就走?」 崔自安垂首点头。 儘管捨不得,可若他再不走日子会过不下去。 他爱少爷,自然希望少爷过得好。 崔自安再往地上嗑几下,答谢少爷多年的照顾。 赐予他名字,牵引他情感,值了。 权瑢生来到崔自安面前跪了下来,他紧紧的抱住那个男人。 「这辈子有缘无份...」 权瑢生的嘴唇贴着崔自安的耳廓。 「咱们下辈子再续。」 崔自安搂紧权瑢生,用力的点头,禁不住发出几声悲鸣。 权瑢生在没人见着的时刻落下了斗大的泪珠。 捨不得放手,逼不得已松开了手。 -- 22.(三) 22. (三) 崔自安离开时只带走简单的简单衣物和一只木箱。 临走前特意在熟睡的权偌清额头上留下几份亲吻,想听听女孩再叫自己几声叔叔,再没机会了。 他温柔轻抚着上头的眉目鼻唇,想像起权偌情长大成人的模样,端详了许久并替女孩盖妥棉被。 崔自安舒心地起身回头朝站在门边的秦淑媛笑,他走到女人身侧拍拍她的肩。 「真的决定要走?」 秦淑媛尽量让自己的手指不发出颤抖,她还想抓住最后的希翼。 崔自安阿阿的点头,做出最后的道别。 秦淑媛看着那人离开房间,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凝视他的背影。 那个男人不会知道有个女人在为自己啜泣。 崔自安提着行李走到这紧闭的房门前,伸手轻轻敲了几下,阿阿发声的告别 少爷会听见的。 权瑢生身靠门,心口那缸冰水随着这几声空音左右波动。 他紧闭双眼,抑制吁呼,深怕被察觉。 崔自安最后踏出了这栋老旧的套房。 回首这人事物,免不了伤感。 重庆,再会了。 -- 23.(一) 23. (一) 崔自安漫无目的走在清晨大街上,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 他掏出钱袋,松开拉绳往里头探,只有十多块钱。 他走入市集大街买了两颗白馒头,一面啃食,脚步一面随着流动的人群挪动,总会有出路的他想。 ……………………… 权瑢生对着窗外久久没有回神。 那人消逝的身影直至此刻还残留在他脑海里,有一日会忘掉的。 几声吵杂从房间外头传来,男人死寂的眼眸仍旧无动于衷。 「爸爸,爸爸…」 权偌清撞开了房门,焦急的跑到父亲面前扯着他的衣袖。 「怎么办?叔叔他不见了!」 女孩的眼眶不停的溢出泪水,面颊佈满道道的泪痕。 「叔叔他跟我玩捉迷藏,故意让我找不到他...」 权瑢生倚着窗,面朝窗外不动如山。 「妈妈说…妈妈说叔叔去好远的地方…不会...不会回来了...」 权偌清声声哽咽,泪珠滴滴落上权瑢生的袖口。 「爸爸,快点…快点去找叔叔…求求你...」 哭得像隻可怜的小花猫。 权瑢生回眸,他伸手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痕。 「叔叔他...」 「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找不回来了。」 女孩心碎的哭声直至日落都未能断歇。 她恨父亲,恨母亲,但更恨叔叔,那个拋下她离去的叔叔。 -- 23.(二) 23. (二) 1940开春 崔自安拿着毛巾将座椅擦拭乾净,回头又往把手清理。 这是他的生财工具可得好好保养才行。 「哑巴,喝不喝粥?」 女人从房子里头走出来,她靠上门边手捧两碗清粥朝庭院的男人问。 崔自安抬头,向女人扬起笑容,他阿阿的几声欢喜的走到她跟前。 「吶,得趁热喝才好喝。」 女人那双大眼瞳明亮媚人。 崔自安赶紧伸手接过女人右手那碗清粥,两人便坐上门槛喝起热粥。 崔自安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回到上海,更没想到自己会碰上柳珊。 那日跟着人群走到车站,买票时选了看来特别熟悉的两个字,这一下车才知那二字便是上海。 他这般落魄实在没脸回去找小王便自己兜转找粗活干。 一个哑巴能有多少活干,最多就到码头帮忙搬运货物挣几块钱。 这有一餐没一餐的又露宿街头自是被人当成乞丐,正当崔自安以为自己要这么过完下半辈子时,他偶然遇见了柳珊。 柳珊身着白色大衣青色洋装站在百乐门外头候车,转眸刚巧与角落处那骯脏不堪之人对上眼。 「哑巴?!」 柳珊快步至男人面前,她一眼就认出他来。 「你是权瑢生的哑巴跟班对吧!」她弯身盯着那张乌灰的脸庞瞧。 崔自安赶紧起身,他摆摆手转身藏住自己的面目。 「哑巴你怎么成这副德性?」 柳珊拍他的肩膀,关心他。 崔自安欲快步离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 「在问你话呢,你跑什么跑!」 崔自安知晓自己是跑不掉了,只好回头面对女人。 只见他怎么比手划脚解释,柳珊还是搞不清楚来龙去脉。 「算了,咱们先去吃东西,肚子饿死了。」 柳珊摇头晃脑,什么也不管的拉着人就走。 崔自安被柳珊收留下来。 他住楼下,女人住楼上。 听柳珊说这房子是她们家以前的老宅,现在家里人全都在北平。 崔自安疑惑那她的丈夫人在何处。 柳珊说他有事回去了,但有一天会回来接她走。 崔自安就不明白怎么都过去一年了还是没见她的丈夫来。 崔自安跟柳珊借钱买了部旧时的三轮车。 虽然当三轮车伕只能挣取那么一点钱,但这份工他干得特别踏实。 由于崔自安并不识字,柳珊便教他记下上海所有大地标的所在位置,其次是人多繁杂的大街。那一阵子,他每天载着她往上海巷弄转,勤奋记下她口中唸出的每一个路名。 「哑巴,这给你。」柳珊往钱包掏钱。 崔自安回头,一见到钱整个人懵懵的傻在那儿。 「这些是你这几天辛苦挣来的,拿着。」柳珊将钱塞入男人手里。 待崔自安将第一个月赚来的钱还给柳珊并打算付上房租时,却被女人推拒。 柳珊说她不缺钱,但崔自安知道她在百乐门唱歌挣钱。 柳珊又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唱歌跳舞,于是崔自安自愿当起了柳珊的司机接送她上下班。 「哑巴...」 柳珊放下汤勺,从口袋掏出一张信纸。 「我丈夫来信了。」 崔自安放下汤碗接过那封信,上头的字形却跟汉字不相同,类似的信柳珊给他看过好几回。 「他说他新年会找机会过来。」 崔自安望着女人那口灿烂的笑容以及期盼的目光。 他跟着笑了出来,深信男人这次真的会来。 -- 23.(三) 23. (三) 1942四月 秦淑媛带着权偌清回娘家探望父母。 权偌清指着秦淑媛桌上相框里的照片问:「妈妈,这是你么?」 照片里那两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笑得靦腆天真。 秦淑媛看着以前青涩的模样点头,并指着照片笑着说:「这个是妈妈的好朋友,柳珊阿姨。」 「阿姨也住上海么?」 「阿姨的老家就隔着咱们家两条街,妈妈以前时常过去拜访。」 「那咱们现在就过去拜访。」权偌清兴致勃勃的拉着秦淑媛的手道。 「柳珊阿姨人在北平,那间房子现在空着没人住。」 「妈妈你没去怎么知道空着,兴许阿姨回来了呢?」 秦淑媛让权偌清给推着拉着出了门去了。 彩霞映天,夕阳西下。 秦淑媛看着紧闭的大门,早料到如此,「清儿,咱们这回可真白跑了一趟。」 权偌清使劲伸颈探了探里头,「真的没人么?」 隔壁的大婶正在外头扫地,见两人对着这栋套房东张西望,「你们是来找人的么?」 「是的,请问柳家人有回来么?」 「有,就那位小姐一个人回来。」 「一个人?」 「是呀,不过这两年多了一个男人,应该是她的先生,在拉车的。」 「拉车?」秦淑媛摇头否认,「柳珊的先生不会是个车伕。」 「这我就不晓得嘞,柳小姐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她先生每次也只会笑,不说话的。」 除了这些,秦淑媛还从大婶口中得知柳珊在百乐门当工作。 「妈妈,我睏。」 权偌清刚用完饭,就揉着眼睛说。 秦淑媛拉着她走出餐馆。 「刚会儿还吵着要找阿姨。」秦淑媛拍拍女儿的头顶笑道。 「可是我睏。」权偌清打哈欠。 「百乐门就在前面,走几步路就到了。」 「我想回家。」 「真拿你没办法。」秦淑媛无奈,一把抱起权偌清。 秦淑媛站在餐馆外头寻看马路来去的三轮车,权偌清抱住秦淑媛的脖颈打起瞌睡。转眼之间,冥冥中註定,秦淑媛见着了对街骑着三轮车过去的男人,视线离不开他的身影。 秦淑媛退到门柱后观望,她看着那辆三轮车停靠在百乐门外头,崔自安望着百乐门的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出来。秦淑媛的心开始惴惴不安,所有的猜想佔据了她的脑袋。直至她亲眼见到柳珊走出百乐门,欢喜的迎向崔自安,所有的猜想不再只是猜想。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目睹这样的场景。 为什么他们能够旁若无人的亲暱说笑? 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块儿? 在见到柳珊拿出手巾替崔自安擦拭额角的汗水,秦淑媛再是受不住闭上眼。 秦淑媛咬着牙,她转身缓缓睁开双眼,伸手拭去那颗不经意落下的泪珠。 她悄悄的离去,脚步刻意加紧,避免让孩子见到她久违的哑巴叔叔。 ……………………………………………………… 权瑢生一直认定秦淑媛有事瞒着,自那日从上海回来后,妻子面露苦闷,说什么也得问问才行。 权瑢生夹了块东坡肉放入秦淑媛的饭碗,「有什么事儿说出来,一块解决。」 秦淑媛摇头,「没事。」勉强的拉起唇角。 「爸爸妈妈那边可有困难?」权瑢生又问。 「没有,真的没事。」秦淑媛垂眸,口里嚼着青菜。 权瑢生欲再开口问清楚时却被权偌清打断。 「爸爸,三字经我背到习礼仪了。」 「没唬弄?」 「不说大话。」权偌清噘着嘴巴。 「那背给爸爸听。」 权瑢生欢悦的摸了女儿的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秦淑媛听着女儿的声音盯着丈夫的笑容想着那日的情景。 心里交织起万般情绪,她默默地放下碗筷。 倘若说出来,又有何用呢? -- 24.(一) 24. (一) 1945晚秋上海 抗战结束,人们沉溺在欢悦的气氛中,此时的电影娱乐事业更是蓬勃发展中。 崔自安如常骑着三轮车到百乐门等柳珊,今日外头难得比以往还要热闹几分, 只见眾人围着这个大声吆喝发着传单广告的男人,崔自安跟着上前凑热闹跟他要了一张纸。 「后日百乐门要举办电影新星选秀大会...」男人这么的大肆宣扬。 崔自安盯着上头的女明星大图示想起了柳珊那双如墨深邃的眼瞳。 「喂!愣着做什么呢?」 柳珊一步出百乐门就见哑巴正盯着张纸出神。 崔自安赶紧指着传单对着女人发笑。 柳珊垂眸瞥了眼广告,「原来是这个,说是要在我们这儿举办选秀呢。」 逕自拉着崔自安走向三轮车,「怎么,想来看热闹?」坐上后座。 崔自安摇头,他手指着柳珊的面目再指了指那张传单。 「我?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柳珊摇头,抬脚踢了踢崔自安的腿,示意人快点上车,「走了!」 崔自安认为柳珊拥有一副好皮囊,不去当影星实在太可惜。后日一早,他自作主张的拖着未施脂粉的柳珊来到百乐门外头等开门排队报名。 「你这个傻子,都跟你说不去了!」柳珊身着淡色旗袍唸叨。 崔自安噘着嘴阿阿的指着百乐门外告示传单叫着。 「我去多丢人,不去!」 柳珊转身想走,崔自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他怒视着女人,口中奋力吐出一团团怒息,柳珊见状唉出一声叹息。 这人平时脾气好归好,怎么欺负都成,可一旦发怒,她可拿他没辙。 「你总不能让我就这个样子上台...」 崔自安总算是绽放了笑容。 ............ 崔自安坐在矮凳上双手托着下顎等待。 不久,便见柳珊轻步走下楼... 「好不好看?」 她对着那双略带恍然的男人问。 崔自安就知道点头。 鹅黄白碎花旗袍,淡而不艳的妆容,以及梳理整齐的捲发衬托出女人的优雅,更隐藏了女人的真实年龄。 看到那人憨傻憨傻的,柳珊忍不住捂起嘴笑。 「咱们走还不走么?」 百乐门的影星选秀只许嘉宾参与观赏,其他间杂人等不得进入。 崔自安本想在外头等候消息,但听人说结束时约莫是晚间九点鐘,于是他打消念头骑着三轮车离开挣钱去。 ………………………………………………………………………………………………………………………….. 1945秋晚重庆 「童大志,辛苦你了。」 权瑢生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与这位老朋友相聚。 童大志不也如此,虽他二人没在同一部队,但尽忠报国的心意是一致的。 「你也是,想不到仗打了这么多年才结束。」 童大志苦笑,接着关心起权瑢生的状况,「听说你受伤了?」 「嗯,我提前回来了。」 「人没事就好,咱们好多弟兄都…」 童大志叹了好几声,没法再继续往下说。 「成婚了没有?」 权瑢生随口问,童大志摇头。 「我妈一直催着呢,三不五时拉我去相亲,当初我真该学学你,这不,孩子都大了。」他瞟了眼坐在权瑢生身侧低头写字的权偌清。 「你好好打算打算,有不错的对象就把握着。」 权瑢生替童大志斟了杯茶。 「你的妻子也好,愿意等你...」 童大志回头瞥了眼厨房内忙活的秦淑媛。 「我听说好几个弟兄回去时才发现老婆早跟人跑了。」 权瑢生静静的凝视秦淑媛的背影,笑而不语。 「差点儿忘了,这次来顺道给你送这个...」 童大志从包里掏出一叠信封。 「你被调离后,这些都是从你家寄过来的信。」 权瑢生接过那七八封信件,「谢谢你替我收着。」 「哪里,本想着丢掉,但不知怎么的还是带在身边,就想有一天亲手送到你手中。」童大志喫了口茶。 权瑢生将信封随意搁置桌边。 「瑢生,有没有想过搬回上海住?」 权瑢生轻摇头道:「现在教书工作稳定,没想这么多。」伸手扶摸权偌清的头顶,「待在这儿也挺好的。」 「难道你没想过要把以前宅子给买回来?」童大志放下茶盏问。 权瑢生歛下略带忧愁的眼睫,「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不和我同作生意?」 「什么样的生意?」 「咱们一起做古董买卖如何?」 -- 24.(二) 24. (二) 由于上个客人路程远,导致崔自安回到百乐门时已几近十点鐘。他在外头来回走动,四处张望的寻找柳珊的踪影。 「老兄,人都散了,你还看啥呢?」 百乐门外头的绚丽灯彩一颗颗暗下。 崔自安想着柳珊应是自己回去了便骑车离去,待他骑回家门口时,仰头一望二楼的灯火果然微微亮着。 崔自安欢悦的跑上二楼,只见柳珊站在窗前眺望星空。 他走到女人身侧观察,张开了口却没出声,只因他察觉到女人不太对劲。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柳珊回眸。 崔自安摇头。 柳珊笑,却笑得特别卑微。 「他们说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跟着人家选什么秀,该回家带孩子。」 崔自安轻轻抚着女人的肩表示安慰。 柳珊回首遥望这片黯淡的星空。 「他是不是也嫌弃我?」 泪珠不着痕跡的向下坠落。 「若不是如此,为何迟迟不回来找我?」 崔自安下意识的抱住了女人。 柳珊躲在男人的颈窝处哭了许久,甚至哭到忘却时间。 崔自安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除了给予微不足道的安慰,他想不出自己究竟能为柳珊做些什么。 柳珊抬起头去看男人,去看他那双诚挚如昔的眼瞳。 崔自安摸摸柳珊的额发,微微地拉起他的唇角,像在对女人说无论如何,他一直都在。 夜,他们相拥交融。 ………………………………………………………………………………………………………………… 权瑢生送童大志去车站搭车,刚进家门就见女儿正在拆读桌上的信封。 「爸爸,你看。」 权偌清将一张信纸递给权瑢生,「这是妈妈写的。」 权瑢生接过信纸端详一番,「是的,是你妈妈写的。」 那是他上战场没多久秦淑媛寄过去的。 信纸的内容是关于母亲重病妻子怀孕的消息。 权偌清又拆了一封信,但这回面露狐疑。 「爸爸,这画的是甚么?妈妈画的么?」 权瑢生盯着信纸上头粗糙的线条说不出话。 权偌清又立即拆了好几封信,「怎么每一封信都是用画的呢?」 并将信纸摊开给父亲瞧。 除了两封秦淑媛书写的信,其馀的信纸内容皆是杂乱不明的手写绘图。 权瑢生手指轻抚着上头残留的木炭痕跡。 他知道是他,那人是不识字的。 权瑢生细细品嚐起每一张信纸上头的图案。 他将他离家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全数绘出来,右下角还註明着自己的名字,若不细瞧,很容易被人给忽略。 「清儿,洗澡了么?」权瑢生问。 权偌清摇头,「我正打算去。」也不再执着于信件的事,抓着功课本就上楼。 权瑢生将信纸完好如初的收回信封,触碰着信封上头熟悉的笔跡。 那人这辈子就只学会六个字。 不知为何他笑了,好久没笑的他,笑得分外心酸。 -- 25.(一) 25. (一) 清晨鸟语,暖和空气以及那不算刺眼的阳光。 四个字来形容男人睁开双眼后的行为,「连滚带爬」。 崔自安是这般衣衫不整地逃回一楼房间,他从没想过自己跟柳珊会走到这一步。想起女人眼眶里头的泪水,想起躲在自己胸膛的柔弱,昨夜种种激情瞬间往他脑海一闪而逝。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是烧红了耳根子。 柳珊醒来下楼见到崔自安正在厨房下麵。 她靠上门板望着男人的背影,「也帮我下一碗。」 接着慵懒自在的往餐桌椅坐,彷彿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场春梦。 崔自安回头见到柳珊就觉难为情,他羞怯的点头加紧动作。 匆匆煮好汤麵,他将一碗放上桌,自己捧着另一碗想到别处去吃。 「不坐下,你上哪儿去?」柳珊拿起筷子搅动麵条。 这下崔自安不得不硬着头皮坐至柳珊对头。 他捧着麵侧身埋头吃食,就是不看女人。 柳珊见这男人一副怕羞的模样止不住笑了出来。 「我说,你是第一次吧。」 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崔自安咬紧麵条,顿了顿,稍稍点头。 「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多了。」柳珊喝了口清汤笑道:「你这是为了谁守着贞操呢你说,真该立个贞节牌坊给你。」 此番话一出口,崔自安立即将麵放上桌,阿阿几声做出反驳。 他的身他的心早给了少爷,他是这么认定的。 柳珊搅拌麵上的葱花收起笑容,抬眼望这朴实的男人。 「昨夜...」 搁下碗筷,将手放在崔自安的手背上头。 「谢谢你,哑巴。」 崔自安感受的她手心的温度,始终认为自己该对昨夜的事情负起责任。 -- 25.(二) 25. (二) 「她近日胃口可有改善?」 「仍旧吃得不多。」 「成日昏昏欲睡么?」 权瑢生点头。 「多带她出去走走,心放宽了,病自然会好转。」 医生多瞥了眼床上女人那紧握的手心,隐隐生叹。 夜,权瑢生坐上床边,凝视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庞。 是那样静静的,冷冷的,睡得死沉。 他拉起秦淑媛的左手,摊开那紧握拳头的手心,去扶摸那一条的陈旧疤痕。 为什么他从没发现? 这条疤很深,深得像是能刺穿整个手掌。 权瑢生轻轻的放下女人的手,就怕吵醒她。 他垂首,伤叹。 想不通秦淑媛为何会如此这般。 秦淑媛打开紧闭的眼睫,眼瞳印着身边垂头丧气的男人的影子。 权瑢生抬起头,看见她醒了便伸手轻抚额头。 「你醒了,饿不饿?吃东西么?」 秦淑媛没反应,只是无神的看着男人。 权瑢生将秦淑媛扶坐起,「我倒杯水给你。」 他先拿着湿巾擦拭这出着冷汗的额头,接着递水给秦淑媛。 「我做了个梦...」 秦淑媛紧握着水杯,低头看着杯里无暇清澈的水。 「梦见同心湖,那一条扁舟,那一场大雨。」 权瑢生看着神智不清的妻子,专注的听她诉说。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却可以将每一幕记得如此清晰。」 秦淑媛拉起唇角,似笑非笑。 「我嫉妒你们...」 秦淑媛抬起头去看权瑢生。 「你们从他的身上得到了那些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权瑢生伸手握着秦淑媛那握住水杯的手,「从谁的身上?」 眼睛盯着那笑成月弯形的眼眶,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他给你写了这么多信,在木头上刻着你的名字,还傻得替你照顾妻儿…」 秦淑媛拉开了权瑢生的手,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权瑢生眉头一皱,才知他口中的那个他是他,「你心里边惦记着他...」 从没想过秦淑媛一直对崔自安深藏着汹涌的情感。 「最多只能做到惦记。」 秦淑媛搁下水杯,「我是个有丈夫的女人,我是你的妻子,註定这辈子只得守着你一人。」 权瑢生再次紧握住女人的手,久久无法松开。 ………. 秦淑媛比从前更加静默了,昏昏欲睡再加上食慾不振,人瘦了大半圈,憔悴了不少。她的眼神在对待任何事物都是如此的冷漠,除了自己的女儿。 「妈妈。」 权偌清爬上秦淑媛的床撒娇。 「清儿,去睡吧。」 自从秦淑媛大病,权偌清便挪到隔壁房睡去。 「妈妈,别不开心。」 权偌清抱紧母亲的身子。 秦淑媛抚摸女儿的瀏海与那两条小辫子微笑。 低头亲吻着她的心肝宝贝,环抱着那小身躯不撒手。 女孩睡着了以后,秦淑媛打开抽屉将那瓶药丸,将药完倒在柜上,拾起一颗吞下,接着拿起床头柜上的甜汤吃了半口,又拿起药玩往嘴里塞,这样反反覆覆,忘记自己吞下了多少颗药丸。 打开窗,眼下的道路很暗,像条噬人的迷宫。 她找不到路,又岂能走到出口。 -- 25.(三) 25. (三) 崔自安骑着三轮车来找麵摊小王。 打自他在上海有了固定工作后便与那人联系上了。 小王在经歷了几年的动盪蜕变成老王。 崔自安三不五时过来吃麵捧场,听听老王抱怨家里的黄脸婆。这次老王一见崔自安便是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与以往不同,确切是何处不同,同是男人的他又怎会不知晓。 「一看就知你面带桃花。」老王端了盘滷豆干过来。 崔自安顶着大红脸拉着老王坐下。 他羞怯的竖起两根大拇指,弯了弯慢慢凑近。 「你这是…」 老王挑挑浓眉,摸了摸腮帮子的鬍渣。 「可是跟你住一块儿的房东小姐?」 老王只见过柳珊几回,喜欢她的坦率直接。 崔自安点头,害臊得搔搔后脑勺。 「这可是好事。」老王大拍他的肩替他高兴。 崔自安转转眼珠子抬眸,他来就是为了问老王自己是否该娶柳珊过门。 「我说呢,你未婚而她的丈夫又刚好跑了,不如趁现在就娶了吧。」 老王拍拍崔自安的肩膀接口勉励,「她待你好想必心里也是有情的,你呀还傻呼呼的不把人抓牢,要再遇到像柳珊这么好的女人,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生个娃儿才是。」 崔自安心里有底,回到家他立刻打开床底下的铁盒子,将所有的纸钞钱币倒出来数了数,这是他所有的积蓄。 他捧着铁盒走上楼见柳珊正忙着擦桌椅,有些羞怯,像是个情竇初开的男孩。 柳珊哼着曲儿一个转身撞上男人,「你做啥呢?站在我后边不出声的...」捂着胸口倒退一步。 崔自安急忙将手中的铁盒递上,阿阿的几声拉起柳珊的手交给她。 「这是什么?」 柳珊打开盒盖望着里头的钱。 「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崔自安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柳珊,竖起两根大拇指而后凑近相贴。 柳珊怎能看不懂他的意思,她瞪大了双眼问.「你要娶我?」 崔自安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真的想娶我么?」 崔自安阿阿几声直点头,双瞳诚挚的望着女人等待她给个答覆。 「你这傻子…」 柳珊手紧抓着铁盒。 本是枯旱的心口被那一阵温暖的春雨浇淋得透彻。 ……………………………………………………………………………………… 这些年过去,上海街上仍旧可以看到三轮车载客的情景,在这其中有个特别的车伕,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那人总会扬起微笑看待一切。 崔自安依然骑着那辆旧式三轮车在上海日夜奔波。 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与他会有重逢的一刻。 崔自安专心望着前方的道路踏着踏板,他什么也不敢多想,甚至不敢想起以前的日子,寂静的沉默就这么一直持续在二人之间。 三轮车停靠在宅门口的那瞬间,他那颗慌乱的心也跟着徐缓跳动。 「崔自安...」 几根冰冷的手指轻柔的抚着直直打颤的脖颈,崔自安闭合双眸偋住呼息。 「还记得这名儿是谁给的么?」 ………………………………………………………………………………………………………………. -- 26. (一) 26. (一) 1950春 崔自安僵紧后颈目盯那即将静止的风车,他眨眨眼睫呼声吁。 没有得到回应的权瑢生只好收回手指头,他下车去望那人微弯的侧身。 「过得好么?」 语态平和,如一口温水。 崔自安转眸,掐紧把手,点了头。 「那就好。」 权瑢生点头,转而打量起崔自安那微肿的小腿肚。 崔自安的目光绕过权瑢生来到那身后的古宅。 曾经熟悉的地方,如今看来倒有些陌生了。 「这些年在当车伕?」 权瑢生呼出口暖气。 崔自安回神点头,阿阿两声指着自己的三轮车露出憨笑,额上的几条深刻的抬头纹毫无保留的浮起。 「都一个人过么?」 崔自安先是点头,却又摇上几下,最后还是点头。 权瑢生轻轻勾唇角不似明白。 「现在一个人过?」 还没等到崔自安回答,内宅先传出口口女孩子的声音。 「是爸爸么?」 崔自安这下心可急了,他惊得立即踩上踏板,没与权瑢生道别一声就急忙的逃走了。 权偌清从里头走出拉住权瑢生的手臂问:「爸爸,刚刚你在同谁说话?」 权瑢生紧盯着远去的三轮车不应声。 …………………………………………… 崔自安莫名的惧怕,怕自己与那早已不是小女孩儿的权偌清相见。 这种惧怕就好比今日他与少爷相遇的那般折磨。 他回到小屋停妥了车,坐在门槛边上发愣,直到天色转黑才起身走入屋点灯。 崔自安来到木桌前伸手打开抽屉,里头放着几张相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头的女人与男人笑得无忧无虑,是他跟柳珊。 双手拿起相片,一边触摸泛黄的边角,一边看着自己和柳珊。 这一看就是一个鐘头。 「哑巴,你有没有爱人?」 柳珊叼着根菸坐在窗边问。 崔自安点头,他想起那个人的轮廓,那个人的声音. 柳珊将手中的照片递给了崔自安,「这是我爱的人。」 崔自安瞅着照片上搂着柳珊的男人。 人高马大,相貌端正,跟柳珊很是相配。 想起自己跟少爷连张照片都没有,不禁感慨吁出声。 「不过,现在没了。」 柳珊将照片取回,随后将照片从中撕成两半。 她持着菸头燃上男人的那一部分,点点灰烬埋葬了死心眼的留恋。 -- 26. (二) 26. (二) 崔自安想不到权瑢生会这么快就找到他这儿来。 他顶着那头凌乱如鸡窝的头发朝门口的人怔了又怔。 「还在睡?」 权瑢生拎着油条烧饼站在门外。 崔自安显然是尚未回魂,仍旧傻呼呼地站在原地。 「你继续睡,我先吃。」 权瑢生逕自走进屋,他往堂内的长凳坐下,将打开了手里的烧饼,拾起一块自顾自吃了起来。 崔自安跟着进屋,搔搔头,转身入内梳洗一番。 权瑢生趁着空档观察起这间小屋子。 一张木头方桌二张长板凳,桌上搁着一个小茶壶与碗公。 周遭除了停在外头的三轮车没什么其他杂物,一切都明摆着主人孤身于此处。 权瑢生回头发现左侧角落有个神桌,上面供着一尊观音菩萨。 他放下烧饼,走到那头双手合十拜上几回。 眼睛一瞥,发现旁侧小桌立了个牌位,权瑢生看到上头的名字,瞳仁不禁诧异闪烁。 崔自安换了身舒适衣物后步了出来。 他坐上板凳拿起桌上的烧饼啃上几口,现在不管怎么看坐在对头的少爷都觉得彆扭。 权自安泰然自若的喝着热豆浆,手指往木桌角边抠了抠。 「你跟柳珊在一块儿?」 崔自安停止咀嚼烧饼,他抬眸朝男人点头,稍稍放下饼。 「你同她成婚了?」 崔自安低头不看权瑢生,阿阿两声点头。 他跟她的确好过几年,但柳珊只说他傻并未收下他的存款。 二人没有行过传统礼数,只去相馆照了相片。 崔自安起身打开右侧木桌的抽屉,他将里头的几张照片和信封递给权瑢生。 权瑢生瞟了眼相片后将它搁置一旁,接着取出信封里的信纸快速阅读。 哑巴 有你真好,有你真好,人生有你真好。你对我真好,这辈子,除了父母亲之外,再没有人对我这般好的了。我曾想过,倘若你没出现在我身边,我该如何度日子?想都不敢想。 这些年我过得很欢乐,想想人生这样便是足够了。当初我嫁的人是你该有多好,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笑我傻笑我蠢,但是真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如此,决定要走的路是绝对不会回头的。你要好好地生活,我抽屉里的那些钱你留着,别再给自己饿肚子了。 我走了你可别不开心。 柳珊绝笔 权瑢生搁下信纸,眼眸如一潭冰水的哀戚。 面上的法令纹越发沉重阴鬱。 他将信纸收起,伸手拍拍男人打颤的肩头。 崔自安回想起当初看到被打捞上岸的柳珊。 当时他哭到肝肠寸断精疲力尽任谁也拖不走,人生头一回这么伤心难过。 那是他喜欢的人,是与他一同过了好些年日子的人。 所有的欢笑亲密,一夕之间全灰飞烟灭。 他连笑柳珊傻的力气也没有,紧紧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任由他人指指点点。 「回来看看吧。」 权瑢生的话打断了崔自安悲痛的思绪。 虽然很想念权偌清,也掛住秦淑媛,但他始终没有回去的勇气。 过了这么多年,就怕她们谁也记不起他这个人了。 崔自安拾起烧饼头啃食,没有回话。 权瑢生道:「改日回来看看吧,宅子同以往一样,人也是。」 -- 26. (三) 26. (三) 崔自安理好了思绪做好准备后来到权宅。 他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才伸手敲敲门。 权瑢生打开门瞅着立在宅外的人。 那人理了头发,身穿乾净的蓝衫白裤,与前些日子重逢时的模样相比格外有精神。 「进来,偌清在学校上课。」 权瑢生淡然一句,领着崔自安进屋。 崔自安松口气,他走过熟悉的红色花圃来到厅堂。 权瑢生回头问:「喝茶么?」 崔自安摇头,只是疑惑的朝四周张望。 权瑢生看出了崔自安在寻秦淑媛。 「淑媛在小院晒太阳。」 权瑢生浅笑,领着崔自安出厅堂往中庭走。 崔自安远远就看见秦淑媛在躺椅上瞇眼打着扇子。 他们走到女人身侧,崔自安发出阿阿两声同秦淑媛问候。 谁知秦淑媛这一睁眼却懵然冷淡,她坐起身子打量着这张脸孔。 彷彿不曾熟识。 「淑媛,是崔自安。」 权瑢生蹲身轻抚秦淑媛的额头,「记得么?」 秦淑媛听见后转眸朝崔自安微笑,却不吐隻字片语。 崔自安蹙起眉心看着她,转而望向权瑢生欲问究竟何故。 「淑媛生病了...」 权瑢生拉着女人的手缓道:「状况时好时坏,这些年就是这样过着。」 他按揉着女人的手指头声声叹息。 崔自安跟着蹲身仰望女人,眉心一直无法抚平。 「不过讽刺的是,她现在这样倒比从前过得开心得多。」 权瑢生笑,愧疚的滋味填满唇角。 「没有烦恼是好事。」 崔自安张着嘴急喘呼息,盯着女人身上旧时的旗袍。 「崔自安...」 秦淑媛呢喃,像是想起了什么。 「自安哥…」 她笑,手持折扇一派悠然的起身,声声欢笑的转身入房。 不过一场别离,秦淑媛竟疯了。 -- 27.(一) 27. (一) 权瑢生陪着崔自安往宅子兜转,最后脚步停留在那人以前的房间。 正当崔自安站在门口踌躇着自己是否该踏进去,权瑢生已率先推开紧闭的房门。 一霎那,时间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光。 房间里头的摆设没有多大的转变。 床塌桌凳依旧在那处,该有的橱柜也少不了。 崔自安小心翼翼的踏进房间。 他走至窗边上前推开了窗户,伸手挥了把窗槛上深厚的灰尘。 外头和徐的微风迎面拍上他的脸颊,身子一暖,心也跟着舒服起来。 转身回首,少爷就站在那儿。 二人相隔五大步,却是心连心的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少时的模样。 光影一帧,恰似初见。 啪- 窗户被风吹得啪达一声闔上。 他们恢復原貌,你我已不再年少。 寧静的氛围持续在他们之间流动。 崔自安阿阿两声,指着少爷脸上歷经沧桑的纹路,再指着自己的脸,而后傻笑,似乎想对权瑢生说,「人到底是抵不过岁月的摧残。」 权瑢生笑看他,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怀透过目光投射在那人身上。 现在他只想好好地看看这张脸,只要能再多看几眼都好。 沉默忽地被女孩声声打破,「爸爸...」院外传来唤声。 权瑢生回神,转身走到门口去望远处过来的女儿。 权偌清提着书包面露疑惑,「你在这间房里做甚么?」 「还记得谁曾住过这间房么?」 权瑢生挪开身子让权偌清探清房里头的另一个男人。 权偌清步上前一瞧,这个轮廓,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却相对陌生。 「请问你是?」 崔自安缓缓步走至门口,一见到权偌清,曾经的亲暱感顿时捲上心头。 他望着女孩的两条辫子以及那对长开的眉目,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以前还这么小一个娃儿,现在都长到他胸膛了。 崔自安发出细小的阿阿声,拳头紧握等待权偌清的反应。 「你是叔叔么?」 权偌清早已猜到一二,在父亲问她这房间的主人是谁时。 崔自安阿阿两声,扬起笑容,执着肯定的给出答覆。 「许久不见,你好么?」换来的却是权偌清生分的问候。 崔自安多少是预料到的,心里头有着说不出的伤感,但面上仍然笑着回应。 这不怪权偌清,十几年不见,情感是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崩解的。 还能如以前那般对她表达亲暱么? 像是摸摸女孩的头,或是拉拉女孩的辫子。 崔自安心底是明白的,那些全都停留在过去,没有跟着他回到这里。 -- 27.(二) 27. (二) 天色转黑,权瑢生要崔自安用完晚膳再走。 崔自安见权偌清一人在厨房忙里忙外,于是挽起袖子主动帮忙。 权偌清看着崔自安蹲在灶前挑动木柴帮着顾火,「谢谢叔叔。」 崔自安阿阿两声,笑了笑表示没什么。 权偌清回头接着洗叶菜,可那双眼却偷偷去瞅崔自安的动静,她想同他说些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崔自安拿起菜刀准备剁鸡肉时,权偌清问:「叔叔平时都自己做菜么?」 崔自安点头,将菜刀往空中挥舞了几下,倒真是有模有样。 权偌清被他如此夸张的举动逗得笑开怀。 崔自安搁下菜刀,憨憨而笑,原来距离并没有他想得这么遥远。 晚饭三菜一汤,四个人吃恰恰好。 「明早要上工么?」 崔自安点头回答权瑢生的问话,竖起拇指与食指,是七点的意思。 「叔叔辛苦了。」权偌清夹了块烧鸡放在崔自安的盘子上。 崔自安回夹了块肉给权偌清表达谢意。 「今天走路过来的么?」权瑢生悠然的嚼着菜根。 崔自安点头,赶紧扒了扒饭,想着该早些回家休息。 「晚上在这儿过夜吧。」权瑢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权偌清附和,「待会我拿枕头棉被过去。」 容不得崔自安婉拒的机会。 权瑢生回眸发现秦淑媛早已剩下空碗,于是放下碗筷替女人添汤。 「淑媛,汤趁热喝。」 轻轻的拉起秦淑媛的手递上汤匙。 秦淑媛朝丈夫微微一笑,捧起汤碗静静的喝着,自始至终未说半句话语。 权瑢生没事般的再度拾起碗筷吃饭。 崔自安望着这一幕,心口的感叹又是一波波涌出。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事能够预测的。 但,平安便是福。 「妈妈没事的。」 权偌清瞅着崔自安紧拧的眉头道:「有爸爸在,妈妈没事的。」 ………………………………………………………………………………. 原来人是会认床的,崔自安一躺上这张床塌就舒适的睡到翌日清早。 天才刚濛濛亮,他已经梳洗收拾好。 临走前,崔自安回望床塌桌椅矮凳。 十几年前的光阴一一走入他脑海,他依依不捨的多看了几眼,随后关窗。 走到房门口准备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瞥上几眼,怎么都得说声再见。 崔自安关上门后走到对间房,敲了敲两下,跟权瑢生打声招呼再行离去。 权瑢生打开门,「要走了?」睡眼惺忪。 崔自安点头阿阿两声,手指了指天空,挥挥手示意权瑢生再多睡会。 「我送你。」 清晨六点鐘,两个男人肩并肩走在人烟稀疏的街道上。 春天不像夏天这般热,不似冬天这般冷,它处于中间地带,是暖和的。 明明有风,却不冷,因为有阳光照着。 他们一路沉默,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 地上照映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有些扭曲,尤其是手与手的影儿,时而相连时而分离。 「大饼,热腾腾的酥饼—」 老摊贩一早就摆好早点做生意,「先生,嚐嚐好吃的酥饼。」 崔自安脚步停下,阿阿两声问权瑢生的意见。 「买吧。」权瑢生点头道。 「先生要几个?要葱花咸饼还是奶酥甜饼?」 崔自安各要一个,将奶酥甜饼给权瑢生,自己留着葱花咸饼。 权瑢生仔细品嚐甜饼后,轻声道:「传统自有传统的厉害之处,酥饼无论怎么吃怎么香,相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过时。」 崔自安嘴里嚼着饼嗯两声,对于这番见解是不能够再同意的了。 「人若也能如此,你说多好。」 -- 28.(一) 28. (一) 1952秋 过了今晚权偌清便满十八足岁,权瑢生特地来颐和酒家办了桌酒席庆祝,崔自安这两年与他们来往频繁自是获得邀请。 即便时代变幻大,这栋酒楼的外观却没有多大转变。 崔自安一踏入此处便想起当初唱曲的小妞儿,他朝坐在对头的权瑢生唤出口,接着用手去指门边摆设的老旧二胡。 权瑢生笑道:「这时代没人唱曲儿了。」 崔自安听见后不得不对二胡收起眷恋,拾起盘中的花肉饼埋头啃食。 权偌清问:「爸爸与叔叔以前常来么?」 「年少时来这儿喫过酒,同你的表伯。」 「看来这栋酒楼可有些歷史。」权偌清环顾四周古早的摆设。 权瑢生突觉光阴似箭,他瞅着身旁亭亭玉立的女儿。 这不都多少年过去了,心中暗自感叹。 「清儿,你长大不少。」 权偌清将目光转回父亲身上,「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怎能不大呢。」 「当初你还不肯叫我声爸爸呢。」权瑢生捧起茶盏笑道。 权偌清故意说:「那是因为当时的我不受爸爸待见。」伸手帮侧旁静默的秦淑媛夹甜糕。 崔自安见状立即放下肉饼,他极力摇头叫出声尝试为这句话作出辩驳。 只见他单手指着权瑢生,接着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将它推向身侧的权偌清。 「叔叔,这些我明白的。」 权偌清止不住笑意。 崔自安吁叹,又想比些什么让女孩能够透彻些。 权瑢生赶紧制止,他拿起酒壶起身要替那人斟酒。 「喝杯酒吧。」 崔自安连忙点头,拿起自己的酒杯去接。 权瑢生接着斟了杯酒给自己的女儿,「你也该喝一杯。」 权偌清放下碗筷,有些迟疑的接过酒杯。 「喝了这杯酒便不再是小孩子,今后得为自身的行为负责任。」 权偌清一口气乾了这杯酒,并神态自若的搁下酒杯,「知道了,爸爸。」 崔自安心中涌起一股骄傲感,他也将手中的那杯酒给乾了。 权瑢生笑道:「吃饭吧。」帮静默一旁的秦淑媛夹肉菜。 待四人用尽晚膳,权偌清突然说:「爸爸,有件事我要跟您说。」 权瑢生拿着湿巾替秦淑媛擦手,「什么事尽管说吧。」 权偌清慎重道:「我想去北京唸大学。」 权瑢生煞然停下手边的动作,淡然的看着权偌清,不发一语。 倒是崔自安,他放下手中的果子,焦急的拉着权偌清的手袖,出声直寻问。 「我想去北京唸大学。」权偌清重覆一遍,证明她的决心。 「怎么上海没有大学给你唸么?」权瑢生拿起另一条湿巾擦拭自己的手。 「爸爸您知道这是不同的,您刚刚也说过今后我得为自身的行为负责任,这是我的选择,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权瑢生眼睛看着桌上的空碗盘笑道:「支持?咱们在北京无亲无故,你可有想过日后生活起居遇到困难该找谁求助?上北京读书可不是扮家家酒这么容易。」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生活绝不是难事,何况学校有宿舍,学生们都是住在一块儿的,请父亲别替我担忧。」权偌清没有因此退缩。 权瑢生冷言:「鸟儿长大了自然得往空中飞翔,可翅膀若不够硬,你说牠能飞多高。」 崔自安见局势紧张,阿阿两声,双手拾起盘里的两颗桃子,往他二人各自递一颗过去,试图缓打圆场。 「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北京,不管您怎么想。」 「随你。」 -- 28.(二) 28. (二) 自从权偌清表达自己想上北京唸书,她与父亲的关係可说是降到了冰点。 崔自安眼见一个半月过去,俩人仍僵持不下,于是充当和事佬,每日清早送早点过来拉拉线。 「叔叔早。」权偌清打开大门正巧遇上拎着豆沙包过来的崔自安。 崔自安阿阿两声,将手中热呼呼的豆沙包举高,要权偌清吃完再走。 权偌清摇头,「不吃了,没胃口。」 崔自安还是将袋子里的其中一个纸包塞到权偌清手里。 权偌清抓着纸包,漠然道:「我去上课了。」 崔自安看着她离去,内心暗自发愁起来。 「你管她做啥。」权瑢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崔自安回首,低头阿阿两声,不见开心。 「今天带了甚么过来?」权瑢生逕自抢过崔自安手中的袋子,打开瞧了瞧,走进屋去。 崔自安跟着进屋,一见秦淑媛端坐在厅堂喝茶,阿阿两声打招呼。 秦淑媛认得他的,笑着回应。 权瑢生将豆沙包递到秦淑媛的手中后,自顾自吃起豆沙包,并将手边的小报打开来阅读。 崔自安坐立难安,这回他想说服权瑢生去服个软,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权瑢生斜睨,「你怎么不吃?」 崔自安指着门口,随后指着小报,手里做出阅读的动作,阿阿出声。 权瑢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翻过小报,「与我何干,她要上那儿唸书是她自己的事。」 崔自安叹息,摇头再摇头,眼睛盯着墙上掛着的军帽。 权瑢生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一时不语。 崔自安忆起当年毅然决然从军的权瑢生,不正与权偌清如出一辙,他想着想着,嘴角止不住笑了出来。 「这能一样么,我当年是为了国家,为了抗日。」 权瑢生推了推镜框,忿忿道:「岂能混为一谈。」 见那人恼羞成怒,崔自安赶紧收起嘴角,拿起豆沙包吃食,将目光转向茶杯里头漂浮的茶叶碎末。 -- 28.(三) 28. (三) 1953夏 眼见大学开学将近,权偌清与父亲僵化的关係仍然毫无转机,崔自安化成热锅上的蚂蚁,乾着急起来,他拿出一笔钱交给权偌清,让她赶紧缴了学费。 「叔叔,这笔钱以后我一定还你。」 崔自安摆手再摆手,阿阿两声,拍了拍女孩的肩要她只管读书便成。 「无论如何,谢谢你。」权偌清感激在心,红了眼眶。 权瑢生知晓崔自安帮忙缴学费这件事后,斜睨那人好几眼,「多管间事。」 崔自安垂着头不敢去瞧权瑢生脸上的表情,他早知道先斩后奏的下场是什么,但求权瑢生别发太大的怒火。 权瑢生起身打开柜子拿东西,崔自安抬起头,回神眼前已搁着一叠钞票。 「扣除学费,剩下的钱替我交给她,让她带去北京。」 权瑢生冷冷地拿起报刊,顺手翻阅。 「不许透露这些钱是我给的。」 崔自安点头,他知道那人的脾气,就算要主动向人低头也会先拐个弯子的。 权偌清搭车上北京那日,崔自安一早载她到车站,并且将装有生活费的信封交给权偌清。 她打开信封一见里头装的是钱连忙推拒,「叔叔,这些钱我不能收,爸爸以前给的零用钱我都存着,就够用的了。」 崔自安笑着摇头,他将信封硬是塞进权偌清手里,随即推着女孩入车站。 搭上车后,权偌清本想立刻将信封塞进行李袋夹层,可双眼却不由自主的停留在这枚信封上头。 是个普通的素色信封,上头标写着权瑢生三个字。 权偌清的嘴唇微微颤抖,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 29.(一) 29. (一) 权瑢生打开这封从北京寄过来的信,动作有些急迫。 信封里头装的并不是信纸,而是一张小相片。 那是权偌清与同学们的合照,背景是校园草坪。 相片里的女孩笑得开朗,权瑢生无比欣慰。 「淑媛,看,清儿在这儿。」权瑢生指着相片里的权偌清给秦淑媛瞧。 秦淑媛搁下手里的饼,目光转向相片,勾起微笑,连声说好。 「的确好,的确好。」 权瑢生将相片小心翼翼的收进信封,待崔自安过来一同分享。 崔自安连着四天没来权宅吃饭,权瑢生心里头不由得產生疑虑。 那人就算再忙也会过来打声招呼,怎么这回早晚都见不着人影。 隔日,权瑢生一早便去敲崔自安的大门。 叩叩 里边没人回应。 叩叩叩 似乎听到脚步拖挪的声音。 崔自安一开门,权瑢生开口便问:「这些天怎么没过来?」 那人挠挠脸,不好意思地阿了阿两声。 待权瑢生见到崔自安跛着脚请他入屋时,他起了恼火。 「怎么伤着的?」 崔自安坐下,拍了拍肿胀僵硬的小腿,摆摆手,表示并无大碍。 是旧疾,从早到晚的工作,双腿再怎么强壮也会有吃不消的一天。 「医生怎么说?」权瑢生语气冰冷。 崔自安拿起桌上的药帖给权瑢生瞧,这双脚一疼就去中药铺抓药煎着喝。 「还真当自己年轻力壮...」权瑢生忿忿的搁下药帖。 崔自安低头不敢吭声,不说这事儿是不想让那人操心。 「搬过来一块儿住,大伙儿好有个照应。」崔自安听见,即刻抬起头。 权瑢生双眼一睨,续道:「免得你断气也无人知。」 -- 29.(二) 29. (二) 1953冬晚 崔自安拿着扫把清理庭院四周的积雪。 再过不久就要迎接新年,这些天他抽空将宅子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打扫一回,除旧佈新嘛。 老王知道他回去权宅住,笑道:「是阿,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世道要指望你再娶个老婆比登天还难,你家少爷那口子算是有心了。」 也因如此,崔自安心里头就想着要付诸行动来报答权瑢生。 「还不睡,还扫甚么?」权瑢生站在房门口不知看了崔自安多久。 崔自安抬起头,瞥了眼权瑢生,手指着阶梯上的雪,阿阿叫了两声。 「雪自己会融,没事找事干做甚。」 崔自安搔了搔头,摇头发出呵笑。 权瑢生盯着他迟迟不语,崔自安不得不纳闷起来。 他发出声音,表达疑问。 「要你回来住不是让你当奴才...」 权瑢生走向他,看了看落在那人肩上的雪花。 「你是家人,是我权家的一份子,明白么?」 崔自安似懂非懂的点头。 砰砰砰— 天空烟花四射,美不胜收。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直到朵朵烟花绽放结束,二人这才收回了眼。 「睡吧。」 他们各自走回房间。 待崔自安准备推开房门时,听见那人问。 「崔自安,今年过年还放烟花么?」 他莞尔一笑,答案是肯定的。 -- 29.(三) 29. (三) 1956夏 日子飞梭,一转眼权偌清已升上大学三年级。 放假期间,权偌清带了个男孩子回家来,嘴上说是同学,可权瑢生心底早猜到是何等关係。 「这是我父亲。」 权偌清拉着男孩走向坐在厅堂圆桌前的权瑢生。 「伯父,您好,我是姜士云。」 男孩对着权瑢生鞠躬。 权瑢生嗯了一声点头,唇抿一线不露声色。 「这是我母亲。」 「伯母好。」 男孩朝正认真织毛线衣的女人问候,可秦淑媛却如没事人般的低头不理睬。 姜士云对于她如此反应倒不意外,权偌清跟他提起过母亲的状况。 崔自安从外头抱着一颗大西瓜走进来。 权偌清拉了拉姜士云袖口,「这位是我的叔叔,平时很照顾我。」 「叔叔好。」 姜士云上前问候,顺手帮崔自安将西瓜抱上桌。 崔自安阿阿几声表达谢意。 权瑢生暗中观察起这个小伙子的眉目举止。 长相虽不属上等,但大方得体,还算投缘。 「家里从事哪方面的事务?」 权瑢生瞥了眼桌上的西瓜,开门见山问。 「父亲是书法家。」 姜士云扶着西瓜让崔自安方便剖开。 权瑢生点头接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下面还有个妹妹。」姜士云将西瓜一一递给他几人。 「妹妹多大了?」权瑢生接过西瓜,啃上一口。 「十九,跟我和偌清上同一所大学。」 姜士云将一片西瓜掰成对半,一块递给权偌清一块留给自己。 权瑢生冷冷的瞥了一眼,「瓜还多着,毋须客气。」 「他肠胃不太好,不能吃多。」 权偌清吐了西瓜籽,撇撇嘴。 权瑢生续问:「将来想做什么方面的事务?」 「正在学建筑,打算朝这方面前进。」 「不错,国家正在发展,日后会吃得开。」 崔自安拍拍姜士云的肩膀,举起拇指大讚。 秦淑媛虽是安静的吃着西瓜,双眼可瞅着姜士云瞇起眼笑。 「待会儿留下来用饭。」 权瑢生放下啃得乾净的西瓜皮,拿起手巾擦拭唇口。 「我们要上街,不在家吃晚饭。」 权偌清擦擦嘴道。 崔自安阿阿两声,对着权偌清眨眼,暗示女孩。 权瑢生难得提出邀约,可代表他对姜士云的第一印象是正面的。 「伯父,真是抱歉,已经事先买了电影票,所以..」 「是么。」 权瑢生打开一侧的书籍翻看,面上不太搭理。 「听说中央圆环附近新开了家中式餐馆,叫做德院,料理独到,相信伯父会喜欢,不如明日一块儿去品嚐?」 姜士云看出权瑢生的不悦,他僵起嘴角,力图挽回局势。 权瑢生连眼都不抬,随口回应,「再看吧。」 崔自安对着姜士云阿阿两声,摆手表示无碍。 姜士云擦擦冷汗,勉强松了口气。 -- 30.(一) 30. (一) 1957春 「这回我过去香江就再也不回来了。」 童大志喫了口茶继续叹道:「光一个土地改革就死了这么多人,自己打自己人天下大乱,嫌抗日死的人不够多么?国共内战闹得还不够大么?你说中国还能住人么?」 权瑢生拧起眉心问:「都想清楚了?? 「世道不同了,老天爷已经告诉我答案,这里不是我要待的地方。」 童大志摇头看向天外天。 权瑢生不语,心里有数。 「要不你们也一块走?」童大志看了看权瑢生与他身旁的秦淑媛。 权瑢生仍旧不吭声,心里明摆着动摇。 崔自安跛着脚走进厅堂,将一盒酥饼放上桌,阿阿两声向童大志打招呼。 童大志微笑道:「崔大哥您也坐。」 崔自安坐下后,拿起一块酥饼递给童大志。 童大志向他道谢,接着对权瑢生说:「这事要就得尽快办。你们三个,再加上偌清,四张船票我能搞得定。」 权瑢生低头摩娑手里的茶杯,「容我再思虑思虑。」 童大志知道那人放不下的是对中国的情怀,还有这间旧宅子。 权瑢生最终选择留在上海。 他曾经问过崔自安想不想过去香江,崔自安不知该摇头抑或是点头,他甚至不知道香江在何方。 童大志一走,权瑢生也不再干骨董生意,他决定回到老本行上小学堂教书去。 至于崔自安,耽搁已久的腿疾得花时间诊治,现在连踩个踏板也没力气,这不得不把发财工具三轮车给卖掉,。 「这汉字都成什么样了...」 权瑢生对着学校发给的课堂资料喃喃。 崔自安不解,阿阿两声。 「你看看,这都什么字...」权瑢生满脸气愤地指着上头简化的字形,「这还是咱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学习的汉字么?」 崔自安瞥了几眼,他不识字,看不明白。 「真是荒谬至极!」权瑢生将纸张扔到一旁,不去阅读。 「要我将这玩意儿教育给下一代我做不到。」 崔自安赶忙替权瑢生斟杯凉茶,让他好消气。 那人喝了一口后突道:「不行,我得去跟校长说清楚。」 权瑢生这一反应可真真不得了,闹得整间学校鸡飞狗跳,教师们更因此分成两派斗争,想当然是何方胜出。权瑢生的硬脾气不愿屈挠的,职位自然不保。 「咱们得喝西北风了。」 回到家后,他对着秦淑媛和崔自安苦笑。 崔自安先是皱眉,而后着急,接着起身跛着脚要去房间拿他藏在床底下的小金库。 「慌什么?」权瑢生连忙伸手拉住他,「家底还有着呢。」 崔自安坐下,重重地吁了口气,真当这个家又面临穷途末路了。 「这些年做生意挣来的钱,还有父亲留下的部分家產,只要咱们省吃俭用,少说也能再用个七八年。」权瑢生道,面露哀愁。 秦淑媛面带微笑拿着扇子替那人搧风,无人知晓她究竟明不明白。 崔自安拍了男人的肩头两下,唇角翘得高高的。 这个男人从来如此,不畏惧任何事物,凡是遇到挫折只管微笑面对。 权瑢生慢慢地拉开唇角,一切无须过多言语。 -- 30.(二) 30. (二) 1957晚秋 「你的腿还行么?」 老王间暇的嗑起瓜子与崔自安谈天,近日生意惨淡,麵有一碗没一碗的卖。 崔自安拍了拍腿跟,阿阿两声竖起大拇哥,表示自己已经康復。 「跟你说,人到了年纪,什么毛病都有,你看我...」 老王将右手向后摆,小力的捶了捶脊椎骨,夸张道:「成天腰痠背疼的,幸好有老婆子帮我按,要不这腰都挺不直了。」 崔自安大笑,用力拍了下那人的背脊。 「唉呦喂呀!」老王疼得嘴巴鼻子皱到一块儿去。 老王回头咬起瓜子儿突而道:「我说你啊,怎么没想过再讨个老婆?难道还对柳珊念念不忘?」 崔自安一听到柳珊的名字便低下头,顿时收起笑容。 「人都走了这么久了,你看开点儿。」老王拍拍他的肩续道:「吶,我老婆子乡下有个好姊妹,先生也去世好些年,要不帮你撮合撮合?」 崔自安摇头,手抓起盘里的瓜子又放下,反覆动作。 「人生在世总要有个伴,难不成你想孤独终老?」 崔自安抬起头,食指头往杯里沾水,在桌面上写下权这个字。 老王意会到他指的是权家那口子。 「我知道,我知道,权瑢生待你是一家人,可你不想找个同床共枕的伴么?家人跟爱人是两回事啊老兄。」 崔自安抓了抓头,就知道自己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也罢。」老王无奈摇头,「要你这傻子明白只怕是难。」 天色转黑,老王见没人光顾,起身收摊,崔自安在一旁帮忙。 「我打算把麵摊收了」老王的眼眸里有着道不尽的感叹。 崔自安一听,激动得阿出声响,手又是比摊子又是比桌子,彷彿在质问老王为何出此下策。 「我六十岁了,身体吃不消,儿子也不肯接手,你说这摊子不收能怎么办?」 老王坐上矮凳清洗碗盘,心存不捨的说:「我也不想大半辈子的事业就这样结束。」 崔自安蹲下来,手指着自己,连续发出肯定的阿语。 「你来?」老王质疑的盯住那人,「你行么你?」 崔自安胸有成足地点了点头,好歹自己曾帮忙过老王几年。 老王见了不禁呵笑,「这行可不是傻人想得这么简单。」 的确不容易,崔自安将麵摊顶过来做后,不出一个月人就病倒了。 -- 30.(完结) 30. (完结) 他推开房门,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双脚直往床塌处走。 躺在床塌上的人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甚至打了小呼嚕,看来并被任何杂音干扰到睡眠。 权瑢生遂将药碗搁至一旁,拍了拍崔自安的肩唤:「醒醒。」 崔自安眼皮动了动,听见了声音。 「崔自安,醒醒...」权瑢生坐在床边唤着,那人睁开了眼儿。 崔自安半闔半开,脑袋混沌,魂还没回神就闻到浓厚的中药味。 「起来吃药。」权瑢生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人扶坐起,并将药碗端上前。 崔自安迷迷糊糊的将药碗接过,嘴贴上碗边,啜了一小口,随即蹙起眉心。 良药苦口,还热得烫着了舌头。 「趁热喝。」权瑢生板着张脸对他道。 崔自安接连吹上好几口热气,缓慢的让一口口药水入喉,为了身子不得不将它饮下。 「劳碌命。」权瑢生嗤笑,「平日干的活儿不够多?」 崔自安迟钝的摇了摇头,提不上力气出声。 「也没急着用钱,麵摊的事儿先搁着,待你身子好了咱俩一块儿干。」 权瑢生伸手将碗收回。 崔自安听到这一席话,先是安心的点了点头,随即诧异地望向权瑢生,这么说来那人的意思是... 「两个人就不怕干不起来。」权瑢生直接推着人躺下,「再睡一会儿。」 冬日来临,气温骤冷,人们棉袄毛帽一件件戴上,却仍驱不走寒气。 崔自安养病已有个儿把月,病情依旧,再加上天冷,更加懒懒散散没生气。 老王来探病过几回,一脸愧疚的说自己不该将麵摊交给崔自安因而让他生病,直怪罪自己,崔自安勉强挤出笑意,搥了搥老王的肩佯装没事。 权瑢生一如往昔端着药碗过来,他走到床塌边同平日那般拍了拍被窝欲唤醒他喝药,崔自安没反应,权瑢生不意外。 「醒醒,崔自安。」 崔自安眼睛闭起垂着头坐靠着,有个平稳的睡相。 权瑢生先是摇了摇他的肩头,后拍了拍他的脸颊,见那人始终无动于衷僵硬般地坐着,心里头不由得慌乱。 「崔自安,崔自安醒醒,崔自安...」权瑢生双手颤抖,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崔自安彷彿置身于无他的世界,脸上掛着朴实无华的笑容。 「崔自安,崔自安,崔自安...」 权瑢生全身发冷,除了那人的名字,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他将他抱住,嘴里不断唸着那人的名,一时之间竟忘了如何哭泣。 崔自安冰冷的脸庞毫无力气的垂靠在他的肩上。 「崔自安...」权瑢生紧紧抱住他,不愿将手放开。 他未曾想过崔自安会再次从他的生命中离开,而且是生死相别。 还想着未来的年月该如何扶持对方,还想着一同变老后的光景。 可那些想终是想,是从脑海中飘过的几块浮云。 阿阿— 耳边传来只有哑巴会发出的声音,权瑢生下意识的松手去探。 崔自安茫然地望着那人失措的模样,还有那一颗及时落下的泪珠。 权瑢生将人完全松开,冷冷地将泪珠拨掉,「以为你走了。」 崔自安将左手心贴上权瑢生的脸庞,拇指去抚那条逝去的泪痕。 他发出阿声,情深意动,向前紧紧抱住权瑢生,这回换是他不放手了。 似水流年,一切不过是随波逐流。 一九二九直至今日,细数多少年华过去。 世间万物一变再变,可他们谁都不曾变过,是幸。 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201603.初稿 201910.改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