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之火》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 楔子一件事的开头 纽约,1980年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鲁迅《无花的蔷薇之二》 喏,看吧。 是谁说不会有事的? 当时我们在纽约市警校已经修完所有课程和考试,只差明天参加毕业典礼、宣誓、领到警徽,就能到分发地点报到,实现像骑马-有几个同学分发到中央公园的骑警队-、佩枪、捉强盗之类小时候看西部片培养出来的梦想。 在市警局对面咖啡厅参加毕业前夜聚会后,同学的心情都很兴奋,而且都喝了几杯。从平常兑咖啡的威士忌与白兰地、老闆犒赏熟客的葡萄酒和香檳、甚至于吧台后客串酒保的同学即兴调出来,没有名字的鸡尾酒都有。散会后有些意犹未尽的人就挤进找得到、塞得进去的车子里,准备找地方续摊。 这些挤进我车里的同学也是。 结果车子开不到几个街口,就被骑机车的交通警察拦了下来。 除了助手座上的齐亚克看起来还算清醒,其他几个挤在后座的同学还瞇着眼,望向窗外警用机车红蓝两色的闪光灯。 天晓得,搞不好他们以为自己不在车里,是在苏荷区某个酒吧或迪斯可舞厅里呢。 我摇下车窗,窗外浮现一个圆呼呼的黑脸,圆圆的鼻头抽动一下,似乎闻到车厢里飘出去的淡淡酒气。 「您好,」我将驾照递出车窗,「有什么事吗?」 「你们刚才有人从后车窗放拉砲吗?婚礼用的那种。」 「抱歉,」我朝车后一瞥,「我们刚参加一个聚会,可能有几个人太high了。」 难怪刚才听到拉砲的声音,还以为是外面那家餐厅的婚礼宾客放的呢。 这部福斯厢型车是大学时买的二手车,和后座相通的行李厢塞满了四年大学生活的零碎纪念品。两年前同学结婚时,这部车上不了迎亲车队,但还能拿来载运宴会要用的东西,像是酒、果汁、綵带、拉砲之类的。 没想到他们还找得到。 「我闻到有酒味,」警察拿出手电筒,伸进车窗仔细端详。从驾驶座可以看到他扣在蓝色制服胸前,闪闪发亮的警徽,「你们喝了酒吗?」 「嗯,可能一两杯吧,要做酒测吗?」 「那好吧,」他收起电筒,瞥见我们身上和他一样的蓝色制服,「等一下,你们也是警察?」 「只是警校生,」齐亚克拿出证件递了过去,「明天是毕业典礼,几个同学可能喝太多了,抱歉。」 警察低下头,将手上的两张证件翻来覆去看了看。 「好吧,」他把证件从车窗递了进来,「这次算了,开车小心点。」 「这样没关係吗?」齐亚克接过证件。 「我下个月就退休了,」他笑了笑,透过路旁橱窗透出的灯光和路灯,可以看到前额好几道深深的皱纹,「警校毕业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一堆人挤在同学的车里,到处找地方续摊。」 「是吗?」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如果我们能活到现在,你们应该也可以,」他跨上机车,顺便敲了敲车顶,「走吧,小鬼,玩得开心点。」 「谢谢。」 警察驶远后,我摇上车窗,发动车子。 「喝成这副样子,明天典礼不会有问题吧?」齐亚克回头,望向身后倒在椅背上,发出鼾声的同学,蹙起了眉头。 「安啦,跟以后比起来,现在说不定只是预演,」我耸耸肩,转动方向盘,「恭喜你。」 「也恭喜你,」齐亚克倒在椅背上叹口气,「好不容易啊。」 「听说东河那个分局蛮清间的。」 「分局长答应我实习一年后可以升刑警,也可以转文职坐办公桌。」齐亚克点头,明天毕业典礼后,他将到曼哈顿某个紧邻东河的分局报到,担任穿制服的值班员警。 「坐办公桌?拜託,你还不到三十岁。」 「别取笑我了。-说到这个,局里不是推荐你到英国实习吗?」 「北爱尔兰,」我点头,「他们保证只蹲一年,回来马上升督察。」 「你答应了?」 「还没,」我摇摇头,「我说要考虑一下,到毕业前还有时间。」 事实上北爱尔兰只是幌子,实习也是对不知情者的官方说法,只有升官是上级唯一的保证。 但兑现这张支票的前提是,你必须到时候能活着回来,爬到银行门口才行。 「不过最好的还是千帆,」我找个话题,叉开齐亚克的念头,「他不是被-」 「喂,我们不是要到易千帆家吗?」汉斯.拉姆齐的脑袋从我和齐亚克间冒了出来,他是个高大结实的白人,比我们两个最少高出三四个头,欧洲人的浅黄金发推成军队常见的小平头,身上的蓝制服还算乾净,但领带已经解开了。 「啊,你睡醒啦。」齐亚克伸出食指跟中指,在他面前比个v字,「这里有几根手指头?」 「去你的。」拉姆齐伸出像棕熊的大掌一把拨开,「不过几杯啤酒,跟白开水没两样嘛。」 「我们现在才要离开曼哈顿,」我转动方向盘,厢型车驶上通往皇后区的吊桥,「你也知道易千帆跟叶慕华住多远。-亚克,说真的,这要怪你。」 「又关我什么事了?」 「两年前你主动一点,现在就不是我们到法拉盛找易千帆,而是我们载着易千帆在曼哈顿找你跟叶慕华,想想看,这样可以少跑多少路啊,」前面的车子看到绿灯却没起步,我忍不住按了两下喇叭,「妈的,说句『我爱你』、『我喜欢你』、『嫁给我好吗』有那么困难吗?」 「慕华喜欢的不是我,我也只有成人之美啊。」 叶慕华和我们三人都是纽约大学的同学,頎长纤瘦的身形加上一头披肩的黑发,在大学校园中非常醒目。因为是从中国来美的留学生,她在大一时面对教授的美式英语非常吃力,齐亚克不但帮她温习功课,核对笔记,还带她走遍整个曼哈顿岛,熟悉美国大学生的生活。当时我们那一年级的同学,都认为他们会是很合适的一对。 也因为如此,大二开学时叶慕华提着蛋糕到系上,宣佈已经和易千帆订婚时。连一向只关心预算、招生和论文的系主任都吓了一跳。 「成人之美?」拉姆齐侧头想了想,似乎试着把这个中文成语和华埠街头的市招比对,「『成人』...是adult吗?」 「不,是idiot。」我笑了笑,用英语解释『成人之美』这句话的意思。 「不会吧,」拉姆齐听完,转向齐亚克,「你怎么会-」 「或许是我一向尊重她的决定吧,」齐亚克支着侧颐,望向雨滴在车窗玻璃上画出复杂的图形,「而且老实说,千帆比我条件要好得多。」 「就算怎么有成人之美,也不必做到答应当人家婚礼上的伴郎吧。」我说,「换做我就守在教堂门口,等神父唸到:『如果有人反对这场婚姻,请马上说出来。』时-」 「-就撞开大门,大喊:『我反对!』」拉姆齐接着说。 「不,」我说,「应该要讲得更有感情一点:『他~妈~的,我~反~对!』」 齐亚克跟拉姆齐爆出大笑,拉姆齐甚至抓住我的肩头摇了摇。 「对了,我听说千帆调到-」拉姆齐问。 「taru,」齐亚克说:「他的头脑在局里是抢手货,这些技术疯子怎么可能放过。」 『技术援助反应部队』简称taru(technicalassistanceresponseunit),负责研发警局使用的蒐证器材,还有在群眾示威和抗议活动中,协助行动单位蒐证。 易千帆在大学唸机械工程时,设计过许多后来拿到专利的小玩意。不过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直觉和判断能力。 他在大学时是西洋棋社的社长,还曾经到华盛顿参加全美西洋棋赛,在亚克和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输过。警校找来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示范以大型电脑进行交通、人群流向等的模拟课程上,他也常比电脑先一步预测出模拟对象的动向。 就像他常说的:『永远要比别人先看到之后的二十步。』 「咦,你知道?」我说。 「原本他申请进修核生化课程,准备进esu处理化学跟公安意外,」简称esu(emergencyserviceunit)的『紧急应变小组』是纽约市警局的特种部队。除了处理像劫机、炸弹客之类大规模的恐怖攻击,像连环车祸、建筑物倒塌等等重大意外的救援,也是这票疯子的业务范围,「慕华知道后要我提醒他,还有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慕华要你劝他?」 「没办法,毕竟我是子琦的教父嘛。」易子琦是易千帆的女儿。 「上个月他女儿受洗时,你还送礼物过去,」拉姆齐说:「你送了什么?」 「只是木製西洋棋而已,」亚克耸耸肩,「当时我想,他们父女俩应该可以一起下棋。」 「饶了我们吧,」我说:「跟一个西洋棋高手下棋已经够累了。兄弟,你是在增加我们未来的麻烦。」 「我记得易千帆家里有无线电嘛。」拉姆齐边说边伸出胳臂,拿起仪表板上无线电的话筒。 「喂,你做什么?」齐亚克问。 「当然是通知一下易千帆囉,」他回头露出促狭的笑,转动无线电的频率旋钮,「易千帆在吗?哦,你的死党和同学都在这里,要不要和他们讲话?等一下。」 他按下扩音键,喇叭传出易千帆深沉缓慢的嗓音:「是亚克和士图吗?」 「是我们。」我说。 「听声音,你们应该在来这里的路上。」喇叭中可以听到细微的锅铲声,还有小孩子的喃喃自语,「不好意思,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想帮慕华带一下子琦。」 「你现在在做什么?」亚克问。 「和子琦下棋,」易千帆说:「谢谢你上次送的礼物。子琦很喜欢。」 「是你很喜欢才对吧?」一个细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是啊,我也很喜欢,」易千帆的声音变小,似乎在和厨房中的叶慕华对话,「专心做菜,你不是说今天要做糖醋排骨吗?」 「是是是,大老爷,好好看着我们的女儿。」女声含着一丝笑意。 「从b6到b5。」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是子琦。 「子琦,不对,那是d,不是b。」易千帆的声音低了下来。 「不会吧,你教三岁的小孩子学英文?」我说。 「棋谱上都是英文字母,我想反正早晚要学,不如现在先教。」易千帆笑了笑,「不过子琦现在b和d,o和q还是分不清楚。」 「天啊,等子琦进了小学,她的老师会恨死你的,」拉姆齐说:「现在小学老师一开始只准学生听和说,要到三年级才教读和写。」 「哦,是吗?」喇叭中传来门铃声,「对不起,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开门。」 叩地一声,接着是拖鞋懒散的擦地声,似乎易千帆放下话筒之后,趿着室内拖鞋去开门。 「喂,待会要不要找家店,买几瓶酒带到易千帆那里?」拉姆齐说。 「不太好吧,人家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 齐亚克话还没说完,喇叭中驀地传来一声爆响,像有人点了根爆竹,把他没说出口的话炸得粉碎。 巨响把后车厢隐隐的鼾声跟打嗝声一扫而空,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亚克连忙低头,把耳朵凑近喇叭。里面正传来脚步声,和刚才懒散的拖鞋声不同,是胶底工作鞋带点黏腻的嘰喳声。 「喂,你刚刚不是看到有小孩吗?小孩在那里?」一个粗嗄的嗓音说。 「对啊,在那里?」话声来自另一个细弱,听起来肺活量不足的男中音,「会不会到楼上去了?」 「不管了,你上去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收拾这里和厨房。」一声像閂上枪机的金属叩击,帮粗嗓门的话打了句点, 「哦。」男中音回应后顿了一下,「咦?怎么有个话筒放在这里?」 「话-白痴!你怎么还拿着话筒?你不知道-」切断无线电的喀嚓声打断了粗嗓门的咒骂,只留下静电嘶声。 抬头瞟了后照镜一眼,身后原本东倒西歪的同学,都坐起身子往前靠。 「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问。 「易千帆家里出事了,」拉姆齐问,「现在怎么办?」 我踩在油门上的脚增加了力道,厢型车加速后,在皇后区不太平整的柏油路上弹跳。 「谁带枪?」齐亚克转过头问,拉姆齐跟几个同学点了点头。「士图,离易千帆家还有多远?」 「以现在的速度,大概十分鐘吧。」 「大家留意外面,看到从易千帆家方向开过来的车,就把车牌号码记下来。」 齐亚克拿起无线电话筒,转到警用频率。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地点在....」 ### 之前我们来过易千帆家里几次,法拉盛、甚至是纽约市一带少见的独栋住宅社区,髹成白色的两层楼尖顶木屋,散落在绿茵茵的草地跟零星的参天树木之间。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拿着女主人准备的冷饮坐在门廊下,看着小女孩盪秋千、追蝴蝶,顺便挖苦主人没拿到警徽,就开始过退休生活;哪天污够钱应该买一栋之类的。 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会在某个下着大雨的晚上,看到院子外面的马路塞满警车跟救护车。身穿蓝色制服的员警、白色连身工作服的鑑识人员、鲜红色背心的救护员把他们的皮鞋或长靴踩在积着水洼的草地上,在屋子跟马路之间不停穿梭。 我把车停好跳下车,穿过前院草皮奔向前门。 三四个警员站在门口,两个身穿鲜红救护员服装的人正蹲在地上俯卧的人体旁,人体穿着白衬衫跟西装裤,衬衫后腰的白色布料上迸出一蓬鲜红色的血,像某种绽放的邪恶花朵。 「他还好吧?」我蹲在救护员身旁,人体的脸侧向我这边,是易千帆,脸颊上有片紫红色的瘀青。 救护员抬头打量我。「你们是-」 「我们是同学。」肩膀后传来齐亚克的声音。 救护员摇头,在易千帆臂上摸索到血管,扎下输液针头。「有人用霰弹枪的枪托击倒他,朝后腰开了一枪。」 「我们抵达时他已经休克了。现在失血已经改善,但意识还没恢復,」另一个救护员拨弄吊在一旁的血袋,另一隻手拿着无线电。「更麻烦的是,别说法拉盛了,整个皇后区都找不到有能力收下他的医院。」 「我可以带你们走布朗克斯到哥伦比亚大学医院,」我说:「我上个月才在那里受训,授课的那名神经外科住院医师,现在应该正在值班。」 「你知道脊椎受损的伤患路上有什么震动,可是说恶化就恶化的。」 「总比等在这里好吧?而且我在其他小孩刚学会骑单车时,就开车载病懨懨的爱斯基摩老头子到诺姆看病了。」 两个救护员对望一眼,「好吧,麻烦你了。」 我把厢型车钥匙丢给身后的齐亚克,「车子交给你,我们在医院碰头。」 齐亚克点头,继续问门口的警员:「不好意思,我们里面有两个朋友情况怎么样?」 「现在里面有救护员在抢救,待会会送他们出来-」 救护员抬来一副金属担架拆开,塞进易千帆身下,合力将他抬了起来。 我快步跟着他们到救护车,确定担架推进车厢锁牢,鑽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其中一个救护员鑽进助手座,「我们这一部上个月才出厂,你确定-」 「确定什么?」我踩下油门,车身像头蛇般快速而平稳地滑出车道。 我拿起仪表板上的无线电话筒,「安佐,安佐,我是士图,听到吗?」 一阵静电的沙沙声后,无线电响起一个粗嘎的嗓音,「这里是安佐。」 「我同学脊椎被枪击,严重失血,急诊室可以收吗?」 「你同学?」 「是。」 话筒对面的声音停了一下,「带他过来,多久我都等。」 「我十分鐘到,现在救护员会告诉你状况。」 把话筒丢给助手席后,顺手拉开通往后车厢的推窗,「他情况怎么样?」 「生命跡象很稳定,应该可以撑到医院。」 「千帆!千帆!听到我说话吗!」我拉高嗓门,「现在开车的是我,你他妈的不准给我死在车上!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回答我一声,听到了没有?」 跟易千帆隔着一扇窗的我除了握紧方向盘、拚命踩油门,只能不停地高声咒骂、大喊他的名字、使劲捶打车窗,祈祷他的魂魄可以跟紧一点,不要在救护车到达医院前跑掉。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2 上个月在哥伦比亚大学医院的急诊室受训时,值班的住院医师安佐.鲁西迪是个满头蓬松棕发,医师袍被满口袋的器械、手册和肥肚子撑到前襟合不拢的胖子。 一个月后望向刚走出手术室的他,身形似乎更胖了。 「你们的朋友在icu,」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要不要先去睡一下?」 「我等亚克。」我揉揉脸颊,手术室门上的时鐘指着上午七点,清晨的阳光打身后墙顶的气窗射进室内,在大理石地板上画出一个个方格。 「去我的办公室等吧。」他拎着我的衣领站了起来。 安佐所谓的『办公室』是急诊室里一张堆着病歷、x光片的金属办公桌,他拉过一张铁摺椅要我坐下,自己从桌子拉出另一张。 「先说好消息吧,」他一屁股坐在摺椅上,后者发出尖锐的哀鸣,「昨天幸好老闆回来主刀,你朋友的命应该保得住。」 「坏消息呢?」 「那颗霰弹轰烂了你朋友的腰椎跟脊髓,骨头可以用钢钉、钢板接上,脊髓神经却没办法再生,他以后可能要用轮椅代步,要花很长的时间復健。」 「有可能復原吗?」我问。 「你在这里好歹待了一个多月,这个问题你应该很清楚。」 「这样子啊...」我望向对面一排靠墙的急诊床,「昨天晚上外科的主治医师为什么会回来?」 「东区一家小医院昨天晚上急诊室开刀时,气体麻醉剂爆炸,一个打工的技术员冒着大火把病患推了出来,自己全身七成烧伤、吸入性呛伤合併多重器官衰竭,那家医院的院长跟老闆是同学,亲自求老闆一定要治好他。」 「结果呢?」 「医院刚好跟杜邦合作试验一种新型的人造皮肤,就把那个技术员列入实验病患。皮肤会跟病患新生的皮肤结合,不像传统的人造皮或捐赠皮肤那样,只能在皮肤长出来前保护伤口,病患復原的速度会加快,各项器官的负荷也能减轻,但没人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安佐抬起一摞病歷,拿出巧克力棒,抽出一根吃了起来,「况且那个病患器官衰竭比预估严重得多,杜邦那里的顾问医师也说,他不认为患者可以存活,侥倖活下来也不保证不会有后遗症。-比较起来,你朋友的情况还比较单纯点。」 「听完你这样讲,我不太高兴得起来耶。」 「以前不是有个西部枪手说过吗:『只要没被埋起来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安佐伸出外科医师的大巴掌,搧了我背脊一记,「喏,门口那个的是齐亚克吗?」 齐亚克站在急诊室入口四处张望,手上拎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我朝他挥挥手,他一望见随即摇摇晃晃走来,我匆忙跟安佐道别迎上前去。 走到他前面时,只看到他驼着背,双肩垮了下来,像街头常看到扶着砖墙彳亍而行,似乎随时会倒地不起的老人。身上皱巴巴的蓝色制服除了汗味,还透出淡淡的檀香,跟一股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刺鼻化学味。 ...想起来了,是甲醛味。 「....不会吧?」我抓住他的肩头。 「我们找个地方再谈,」他压低声音,「拜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扶着他走到急诊室一角,通往备品室的走廊,让他坐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 「我帮你倒杯水吧。」我说。 「不用,」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千帆没事吧?」 「他现在在加护病房,命是保住了,不过-」 齐亚克把牛皮纸袋塞进我怀里,「我们怎么告诉他这个?」 我拆开封口,抽出两张a4大小的纸,上面印着黑线勾出的人体轮廓跟横条笔记线,顶端用粗体英文印着:reportofinvesigationbycountymedicalexaminer(医学调查员的调查报告)。 上一次亚克跟我看到这张表格,是在警局的解剖室。当时上的,是警局法医教的验尸课。 我心头驀地一沉, 「我刚从警局的停尸间过来,」齐亚克勉强抬起头,「你看一下。」 我拿起其中一张,开始阅读: 『姓名:易子琦 性别:女 年龄:三岁 死因:颅内出血合併胸腔、腹腔内出血...』 我连忙翻到第二张,上面写的名字是『叶慕华』。 「继续读下去。」齐亚克的眼神空洞,彷彿他讲话的对象不是我,是站在我后面某个看不见的东西。 我翻回第一张,继续读下去: 『尸检所得: 体表有多处瘀伤。 颅内严重出血,头盖骨骨折。 肺脏积血。 肝脏及肾脏破裂....』 报告上列出一堆骨头折断、内脏出血或破裂的项目,几乎一个人身上能有的骨头、能长出来的内脏跟器官,这份报告都写齐了。 直到我读到其中一行,还以为自己读错了: 『阴道裂损...』 我抬起头,视线跟齐亚克交会。 「他们连三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齐亚克的声音不像是讲给我听,而是在诵读某种不知名的经咒,「鑑识人员认为入室行抢的至少有两个,他们拿着枪搜刮完可以带走的财物后,一个把慕华拖到厨房,另一个把子琦拖到二楼。法医认为她们奋力抵抗,对方施暴让她们安静下来,所以伤势才会那么严重...」 「好了,亚克,好了,我知道了。」我连忙蹲下扶住齐亚克肩头,否则他讲完后,整个人真的会垮下来,「我带你到安佐那里,找张急诊床睡一下好吗?」 我拉着他的胳臂扛起他,朝急诊室走去。 靠在我肩上的齐亚克吸着鼻子,忍着不让某种东西从眼角流下来。 「哭吧。」我将手心里的报告攥得死紧,如果那是棍子,应该能打死人了。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3 易千帆一直没有恢復意识,亚克跟我只好轮流守在加护病房外,一个人回警校询问消息、跑腿办手续、还有时间就抽空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想办法把自己整理的像个人的样子。 如果你看完那些东西后,还能吃得下睡得着的话。 我还记得带殯葬业者的化妆师到停尸间,帮慕华跟子琦化妆时。我瞥了一眼就把对方丢在里面,自己狂奔到门外,找到某个像水槽的物体,把头塞进去一面放声大哭,像深山里的野兽一样大叫,搥打摸得到的东西,还有把胃里的东西吐得精光。 如果没记错,还是办完差使的化妆师扶着我离开停尸间的。 亚克的情况也没好多少,有一次他被叫去易千帆家协助刑警蒐证,当刑警像广播剧的说书人描述案发经过时,没留意到他倒在地上,最后被同学载到急诊室,躺了一个下午。 当意识到面前的景象,是以前自己爱过、相处过的人承受痛苦时留下的痕跡。她们过去快乐的记忆会像电影胶卷般唰一下飆过眼前。 那种令人心痛的强烈反差,是很难让人承受的。 另一个守在加护病房门口的,主要的工作是签文件。 我不知道一个人死后,会有那么多文件要签。 叶慕华跟易子琦的正式验尸报告,签字。 易家财物的遗失清单,签字。 保险经纪的理赔申请,签字。 案发现场的鑑识报告,签字。 医院要求为易千帆检验和注射特定药剂的告知事项,签字。 等一下,后面还有同意书,签字。 申请冰库,签字。 我们两个人已经机械化到有文件塞进手里就签,直到我在一份看起来像文件的东西上签完字,抬起头发现对方穿着速食店外送员的红制服为止。 搞什么,原来你是问我们中午要吃什么的啊。 幸好加护病房入口的走道上,塞满了警校、大学老师及同学送来的花束。让留守的人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暂时忘记那个晚上,这几天看到的东西,还有验尸报告上那些可怕的字眼。 「你们还好吧?」我抬起头,那天晚上拦住我们的交通警察走了过来,手上握着一束花。 「还好。」我起身接过花束,找个位子放好,「您怎么知道这里的?」 「你们朋友的事情,整个市警局都知道了,」交通警察脱下值勤时戴的白手套伸出手,「我是以利亚.韦弗,对你们朋友的事,我很遗憾。」 「谢谢。」我握住他的手,粗糙的肤触就像攀岩时,吸住掌心的岩体。 「他情况怎样?」 「医生说状况稳定的话,下礼拜后就能转到一般病房,」我回头朝加护病房的入口一瞥,「比较麻烦的是,他的意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恢復。」 「这是我分局的电话跟地址,」以利亚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需要帮忙就打电话过来。」 「好的,」我接过名片,「之前听您说下个月就退休,有什么计画吗?」 「可能去惩教署管看守所吧,他们那边需要退休员警,分局长也推荐我过去,」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 「希望如此。」我点点头。 「老弟啊,」他将我一把按进椅子里,自己在旁边坐下,「你该不会是不想当警察了吧?」 我原本想哈哈一笑矇混过去,笑容却在半路上僵住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他拍拍我的肩膀。 「还真的被您看穿了,」我吁了口长气。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那一期毕业的有二十几个,」以利亚.韦弗说:「猜猜看现在剩几个?」 「应该还有十几个吧?」 韦弗伸出三根手指。 「不会吧?」 「没办法啊,之前很多匪徒车子里面都有自动武器,而他们看到巡逻警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朝他们开枪。」 「您怎么撑下来的?」 「可能是习惯了吧,」韦弗交叉双臂,陷入了沉思,「况且,总要有人去做那些没人想做的事。」 「是吗—」 以利亚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起来,「抱歉,分局在call我,我得先回去了。」 「谢谢您今天过来。」 我目送以利亚走到长廊末端,浅灰色的电梯门朝两侧滑开。露出齐亚克的身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微瘦男子。 两人向以利亚点点头,就朝这里走来,齐亚克还朝我挥了挥手。 「出了什么事?」我迎上前。 「局里要我们马上回去一趟。」齐亚克拉住我的手走向电梯,「他们找到凶手了。」 「初次见面,」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朝我点头,「我是菲利克斯.凯普,承办这件案子的检察官。」 ### 「我不知道检察署有这么年轻的检察官。」 在警校受训时,检察官办公室会派检察官,在课堂教导逮捕跟侦讯犯人要注意的事项。但是站在讲台上的,多半是看起来四十开外,身形高大,光站在那里就可以吓到坐在对面的罪犯或学生不敢出声的那种人。 而现在走在前面的这个人一头褐色捲发理成棉花糖似的蓬蓬头,宝蓝色领带提在手上,衬衫领口没有扣上,倘若再拿瓶酒什么的,只会让人想到刚从大学迎新舞会溜出来的法律系菜鸟。 「我刚进检察署不久,」菲利克斯.凯普扣上领口,套上领带束紧,「可能刚好这几天我刚好在医院,检察署才指派我承办这个案子。」 「在医院?」我问。 「我太太几天前生產,是个女孩。」凯普抓抓乱发。 「恭喜。」我望向亚克,「局里是怎么找到凶手的?」 「局里把千帆家里几样遗失的物品跟家具印成清单,要所有巡逻警员注意,」齐亚克说:「昨天有个骑机车巡逻的员警经过一家电器行的后巷时,瞥见几件家具放在电器行的货车车厢里,还有两个员工正在卸货。」 「两个人的名字是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凯普说:「他们都说车厢里的东西是在路上捡到的,所以我们需要两位协助指认。因为你们是除了昏迷不醒的易千帆外,唯一听过凶手声音的人。」 「没其他证人了吗?」齐亚克问。 「法拉盛有家小卖场的老闆谭十飞,他那天晚上准备打烊休息时,看见那部车经过店门口,快到把店门口的垃圾桶都扫倒了。」凯普说:「他的卖场就在易千帆居住社区的门口,按照谭十飞所说的时间,他们在案发时,应该就在易家附近。」 他在一扇门前面停下,握住门把。「准备好了吗?」 齐亚克望向我,我点点头。 凯普扭转门把推开,门扇后的空间可以让五六个人肩并肩,黑色布幕遮住了左侧墙壁,透过布幕下渗进房里的灯光,隐约能看见布幕前的长桌,还有桌上的固定式麦克风。 一个身穿白衬衫跟牛仔裤的工作人员正坐在麦克风前,朝凯普点了点头。 「单面镜?」我朝布幕瞟了一眼。 「你们只听过犯人的声音,没必要知道长相吧?」凯普说。 「这倒是真的。」 「隔壁房间除了两名嫌犯,还有我们随便找来的三个人。」凯普伸出手,朝布幕点了几下,「待会你们就称呼他们一号到五号。要听他们讲什么,就告诉工作人员。确定声音跟案发那天听到的一样,就把编号记下来。明白了吗?」 「知道了。」齐亚克说。 「真是的,我忘记你们在警校就学过了。」凯普笑了笑,朝工作人员点头。 工作人员按下桌上麦克风的按钮,「人员就位了吗?」 『人员已经就位。』头顶上的扩音器传出声音。 「请他们说『小孩在哪里』。」齐亚克走近工作人员,压低声音。 「一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小...小孩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再讲一遍。」 『小孩在哪里?』 「二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小孩在哪里?』 「三号,请说『小孩在哪里』。」 扩音器响起『啐』的一声,『小孩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耳朵里响起那天晚上无线电传来的声音。 『喂,你刚刚不是看到有小孩吗?小孩在那里?』 脑中的声音跟头顶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完美重叠,是这个人没错。 等五个人都讲完,身后响起齐亚克的声音:「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我睁开眼,转向工作人员,「麻烦他们讲这句:『怎么有个话筒放在这里?』。」 扩音器依次响起五个人的声音,我们各自写下自己认为的人选,递给布幕旁的凯普。 凯普看完我们两个人的纸条,拿起布幕旁对讲机的话筒。 「指认ok,把他们留下。对,我确定留下他们。」 「真的是三号跟一号?」我问。 「你也这么认为啊。」齐亚克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凯普拉住旁边布幕的绳索,「就像你们两个人指认的,三号是艾德格.布雷,一号则是马里奥.莫顿,-要看看他们的样子吗?」 他拉动绳索,黑色布幕朝两端滑开。 隔壁室内日光灯的灯光穿过单面镜,射进黑暗的室内,我瞇起眼睛。 单面镜另一头是没有边界的一片白,仔细端详才看见墙上、地板跟天花板舖满白色的隔音板,实际大小跟这一边差不多。 除了站在一角的制服警员,两个人浮在这片白色的混沌之中,就像白色图画纸上的素描。 其中一个瘦到沾满黑色油垢汗渍的棕色t恤跟牛仔裤像掛在晒衣绳上随风飘拂,棕色的鬈发让人想到华埠杂货店门口成串的洗锅棕刷。他蹲在离镜子最远的角落瑟缩成一团,双掌张开抱着头,从张大的指缝中可以看见两颗圆睁的大眼,似乎看见单面镜的另一头有什么怪物,会打破镜子跳过去吃掉他之类的。 另一个比我高了两三个头,壮硕到塞不进身上划着一道道黑色油污跟红色油漆的蓝色连身工作服,不得不敞开前襟,露出毛茸茸刻着鸡心刺青的胸膛。他站在单面镜前,蹙起鼻头,粗厚的手掌不时拨弄红色的乱发,捏捏鼻子,甚至咧开嘴巴,露出满口污黄色的牙齿。 「我们到楼下去吧,」凯普拉上布幕时,他正在用指甲剔牙,「让你们看一下嫌犯的资料,顺便说明一下到时候你们要怎么作证。」 ### 「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是艾德格.布雷。」凯普说。 我们面前桌上两个摊开的卷宗夹,说明了两个人的一生。呃,大部份吧。 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是在同一家水电行工作的工人,两个人都是单身。 艾德格35岁,在水电行工作两年,高中还没唸完就逃学,在东部各州游荡,进出各州监狱,犯下从盗窃、贩卖毒品、持械抢劫、性侵妇女、重伤害、谋杀林林总总大概二、三十项前科。甚至于他水电工人的专长,还是在某监狱服刑时学会的。 马里奥22岁,一年前因为被逮到在小学的女厕猥褻女童,弃保潜逃到纽约市,在水电行工作不到半年。 「你叫什么名字?」房间角落的闭路电视,映出一张尖削、苍白、怯生生的脸。 「马...马里奥,马里奥.莫顿。」 『对了,艾德格在哪里?』齐亚克问。 『他行使缄默权等律师过来,』凯普说:『不过有你们指认,要他招认应该不难。』 「你今年几岁?」 「二...二十二岁。」 「这个东西你认得吗?」一盏古铜色灯架、彩色玻璃镶嵌的檯灯推到他面前,以前易千帆经常坐在这盏檯灯旁,打开故事书,为坐在膝上的子琦讲故事。 「认得。」 「你从哪里拿来的?」 「上...上个礼拜天晚上,我们从法拉盛...盛一户人家偷来的。」 「偷?你确定是偷吗?」 「不...不是。」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还...还有一个水...水电行的同事。」 「你们怎么会到这户人家?」 「一个月...月前水电行另一个同...同事到这户人...人家修理水管,回来后...后跟我们说这...这户人家很....很有钱,里面的...的东西都...都是名...名牌,艾...艾德就...就问我,要...不要赚...赚一票。」 「你说『艾德』,是说跟你在一起的艾德格.布雷吗?」 「是...是的。」 「上个礼拜天,你们几点到这户人家?」 「十...十一点左右。」 「你们有开车吗?」 「...有,我们开...开公司的车。」 「你们怎么进去人家家里的?」 「艾...艾德按...电铃,男...男主人开..开门时,艾德用霰弹枪的枪...枪托敲...敲昏他,朝...朝他的背脊开了一枪。」 「屋里除了男主人,还有其他人吗?」 「还...还有一个女人跟...跟一个小...小女孩。艾...艾德一进屋就...就用枪押着他...他们到厨...厨房。」 「然后呢?」 「艾德叫...叫我把屋...里几样东西搬...搬上车,我回...回到屋里时,他...他指着小女孩问...问我,多...多久没...没碰过小...小女孩了?」 『他妈的!』齐亚克从椅子上弹起,我按住他双肩,把他压回椅子里。 「你怎么回答?」 「我...我点头,艾德...德就把小...小女孩推...推给我,丢...丢了个保...保险套给...给我,他...他用枪架...架着女人进...厨房里。」 「后来呢?」 『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我贴近齐亚克低声说。 『不,我要看完。』齐亚克双拳攥紧,身子前倾。 如果不是隔着一片玻璃,他可能会跳进电视里,打扁里面正在讲话的那个人: 「我...我把那...那个女孩挟到...挟到楼上,找了...找了个房间,撕...撕掉她身上...的衣服,那...那个女孩一...一直哭,我...我就抓住她朝...墙上摔,直...直到她...不哭为止。」 「你下楼之后,艾德格.布雷在哪里?」 「艾...艾德正在客...客厅等我,我们...走出屋子...上了车。」 「光这样就可以定他们的罪了,」凯普关上电视,「毕竟侦办刑案讲究的就是证据,到时候要麻烦你们出庭作证,你们只要在庭上描述那天怎么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然后指认他们就可以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我问。 「可以,」他瞄了齐亚克一眼,儘管已经没有影像,齐亚克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画面不放,「老实讲,你们要不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喝杯水?齐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我还好。」齐亚克撑着椅背站起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一名警员开门走进房里,贴近凯普耳边低声讲了几句。 「不好意思,案件相关人士找我,我得先离开一下。」凯普离开房间时回头,「哦,对了,医院刚刚通知,你们的朋友醒过来了,先回去看看他吧。」 「真的?」齐亚克拉住我的肩头。 凯普点点头,走出房间。 当时我们都被这个好消息衝昏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实在太嫰、太乐观了。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4 我们衝进一般病房时,易千帆正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叠文件。 「他一清醒,我就把他转到一般病房来了,」站在床边的安佐跟我们打过招呼,转向易千帆,「这些就是为你安排的復健计画,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復健师会过来做评估,大概下礼拜吧。」安佐转过身,朝我跟亚克摆摆手,「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聊。」 他走出病房后,我们隔着病床对望,我好像能听见病房里的灰尘在空中飘浮,掉在地板跟撞上墙壁的声音。 「怎么?不认识我了?」先开口的是坐在病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会?」齐亚克望向我,吁了口气,「不好意思,我们刚刚去办点事。」 「你们拿到警徽了吗?」 「怎么可能?」我咧开嘴,露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市警局对面餐馆的老闆要我带话给你,他留了瓶香檳,准备等我们结业时开。」 「是吗?那他有得等了,」易千帆笑着摇头,望向被单上应该是他的腿的位置,「鲁西迪医师刚刚把病情告诉我了。」 「taru用的是脑子,不是腿吧。」齐亚克说。 「这倒也是,」他左右张望,「慕华跟子琦呢?」 齐亚克转头望向我。 「她们很好。」我说,「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只记得有人按门铃,开门时头上挨了一起。」易千帆转过头,视线飘向窗外。「再醒过来时,人就躺在这里了。」 因为伤损太过严重,警局验尸后不久,亚克跟我就签了同意书,授权警局火化了慕华跟子琦的遗体,安葬在史塔顿岛上的警察墓园。 那天坐在厢型车上的同学都出席了葬礼,每个人都带了像布娃娃、绘本、棋盘、照片、唱片、录音带之类她们生前喜欢的物品,让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头疼了好一阵子。汉斯.拉姆齐代表大家致悼词时,还在讲台上放声大哭,最后好像还是亚克跟我一左一右,把他从台上扶下来的。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我走过去开门。 菲利克斯.凯普站在门外,手上搂着一束奶油黄色的向日葵。 「我去看太太跟女儿,顺便过来看一下易先生,」他说,「他还好吧?」 「对一个下半辈子要坐轮椅的人来说,还不错,」我侧身朝病房里伸手。 凯普捧着花束走进病房,正跟亚克讲话的易千帆朝他望来。 「您好,我是菲利克斯.凯普,负责您家里袭击案件的检察官。」 「我听亚克讲了,您太太好像也在这家医院生產。」易千帆说。 「是啊,」他从口袋掏出一张拍立得照片递给易千帆,上面有张粉红色皱巴巴的小脸蛋,眼睛还没睁开,「產房护士帮我们拍的,是个女孩,我跟太太讨论之后,帮她取名叫『罗莎莉』。」 「美丽的玫瑰?」 「可能我太太待產时,看太多维多莉亚时代的浪漫小说了,」凯普停了一下,「您知道?」 「我太太慕华以前在纽约大学修过英国文学,」易千帆霎地直盯着他,「她们还好吧?」 「哦,检察署目前派人保护她们,你可以放心。」凯普应该看见易千帆身后微微摇头的齐亚克。 「听亚克说,袭击我家里的匪徒已经抓到了?」 「是啊,多亏齐先生跟霍先生帮忙,」凯普朝齐亚克点头,「关于这点,我今天来还要麻烦两位跟我确认一些资料,方便借一步讲话吗?」 「我这几天开车来来去去太累了,」我打个哈欠,朝齐亚克眨眼,「亚克,你就陪检察官过去吧。」 「好吧。」齐亚克跟凯普走出病房,顺手带上房门。 我拿起床头柜的水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易千帆。 「你不是很相信那个检察官的话吧?」易千帆把杯子端近嘴边时说了一句。 刚喝了一口的我喀噗一声,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你看得出来?」我连忙抽两张面纸,擦乾脸上跟身上的水渍。 「士图,说真的,如果你真的要到英国受训,就不要让人轻易看出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易千帆轻轻啜了口茶,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跟那些『英国人』在一起,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下一秒你可能就不在这世上了。」 「拜託,那是因为你比别人聪明太多,好吗?」我将面纸揉成一团顺手拋出,纸团在空中画了道弧线,落在病房门旁的字纸篓里,「况且如果我去英国,谁要帮你设计轮椅?」 「轮椅?」 「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目光落在手心中纸杯里的那一汪水,「我在考虑乾脆不当警察,跟你合伙开家製造辅具的店。想想看,接下来的一年,你会有好几部轮椅可以轮流试坐,我可以装个高效能的电动引擎,让你可以在曼哈顿街头飆车!可以装上履带或雪链,可以用来爬山;我甚至可以围上橡皮艇,装上螺旋桨,你到海滩度假时可以下水-」 易千帆用手掩嘴,遮住上扬的嘴角,「放心好了,你不会的。」 「你怎么认为我不会?」 「我记得以前有人说他来纽约读大学,就是因为不想留在诺姆老家顾交易站,」易千帆说,「连在交易站都坐不住的人,我不太相信换成辅具店就会坐得住。」 「你连这个都记得?」我仰头喝了口水,病房外齐亚克的声音响了起来。 ### 「喂,你们吵到病人了。」我推开门走出病房,外面除了齐亚克跟凯普,还有两个生面孔。 「那好吧,我们到一楼大厅。」凯普带着我们走向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关上时,我开口问道:「这两位是-」 「这位是乔纳.梅尔文,布雷跟莫顿的辩护律师。」 凯普目光射向一个跟我差不多高,但腰围粗上两倍的中年褐发胖子,质料上等的浅灰色羊毛西装,加上架在肥脸上的细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像在第五街高级房车走出来的企业主。 「我有没有听错?他们两个有钱请那么好的辩护律师?」我上下打量了梅尔文。 「霍士图先生,对一个即将任职的警务人员而言,你恐怕要修正一下这个观念,」另一个人开口说,「聘请律师原本就是基本人权,而且梅尔文先生是我聘请的。」 「这位是约瑟夫.皮特曼,『终止死刑促进会』的执行长。」 皮特曼看上去大概二十出头,身形瘦高结实,透过剪裁合身的毛料西装,都能看到他上臂跟大腿紧绷的肌肉。 我的目光落在他浅褐色手腕上戴着的不锈钢潜水表,「你玩潜水?」 「我的家族主要经营户外用品还有相关的服务,像是专业证照的教学、健身房,还有像户外旅行的嚮导之类的,」皮特曼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为了知道对手的服务,还有视察自己公司的运作,我跟家人经常要用假名玩遍对手跟公司的所有服务,不光是潜水而已。-不过,霍先生,你看起来似乎会是我们很好的客户。」 「我老家在阿拉斯加的诺姆开交易站,如果拖木头、赶雪橇、铲雪、到山上砍柴、架陷阱、採野菜、打猎,还有冬天因为大雪,只能呆在屋里盘算怎么把邻居剁了煮汤也算运动的话。那我大概在二十岁以前,就把一辈子的运动量都做完了。」我回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纽约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没有执行过死刑,你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有死刑,不代表没有冤案,」皮特曼说:「我们主要是来纠正司法的错误,让世人看见美国价值的善良。」 「对不起,我确认一下,」我说:「进入屋里打劫,枪伤男主人,姦杀女主人,连三岁小女孩都不放过叫『美国价值的善良』?」 「我们审查过所有的证据后,认为检方的侦办过程有瑕疵,艾德格跟马里奥不是凶手。」梅尔文说,「我们只是过来矫正这个错误而已?」 「错误?」齐亚克说,「我跟士图都指认出是他们了。」 「你们有看到他们吗?」电梯门在梅尔文身后打开,让人想到舞台剧开演时,布幕拉起的瞬间,「根据笔录,您跟霍先生是在无线电听到他们的声音,没错吧?」 「有什么问题吗?」 「皮特曼,你还记得去年您招待我去非洲旅行那时候的事吗?」梅尔文说:「当时因为驾驶听错了无线电里饭店人员讲的方位,害我们多跑了快一百公里。」 「是啊,我我还记得当时进饭店checkin时,都快半夜了。」皮特曼说。 「你们到底想讲什么?」我说。 「霍先生,你在阿拉斯拉住了那么久,应该知道无线电这玩意,非常容易受到大气静电干扰让声音失真,而且照你跟齐先生的证词,当时劫匪只是人在客厅里,声音被话筒意外收进去,而不是直接朝听筒说话,声音会更难以辨识,」皮特曼说,「换句话说,你们当时听到劫匪的声音,只是跟艾德格与马里奥相似,而不是他们的声音。」 「我们问过警局对面咖啡厅的客人,」梅尔文说:「案发当天晚上,你们好像跟警校的同学在那里开派对,几个同学好像还喝得,嗯...满多的。」 「士图跟我只在同学敬酒跟喊乾杯时喝了几口,搞不好连一杯都不到,」齐亚克说,「要不然怎么能开车到法拉盛,呼叫警察?士图还开了救护车。」 「每个酒驾的人都会说自己只喝了一两杯,」梅尔文一面发出嘖嘖声,一面摇头,「问题是很多人只要半杯啤酒,就会影响判断跟辨识能力,像是分辨无线电里是不是某人的声音之类的。」 「说到酒驾,对了,警校学生可以酒驾吗?」皮特曼弹了下手指,「我记得不久前曼哈顿才发生好几起酒驾撞死游民的案件,如果警校学生在毕业前一天酒驾,还指认错犯人的事登上报纸,你认为陪审团会怎么想?」 「你是在威胁我们吗?」我耸耸肩,「无所谓啊,我刚才才跟易千帆说要开辅具店,当不当警察没关係。」 「你自己是无所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的同学升迁怎么办?」梅尔文说,「对了,还有那个巡检时拦到你们的老警察,他叫什么名字?对了,以利亚.韦弗,他好像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嘛,如果报上登出他拦检到酒驾的同行却故意放水的报导,你们猜他能不能拿得到退休俸?」 我肩膀朝后一缩,准备挥拳痛击梅尔文的下顎,腋下突然伸出一对胳臂,扣住我的肩头。 「别这样做,他不值得。」背后传来菲利克斯.凯普的声音。 「还是检察官聪明,」梅尔文笑了出来,「我们来这里没有恶意,只是提醒您思考一下是不是能起诉他们,还有我们的提议,先告辞了。」 菲利克斯直到这两个王八蛋走出医院门口,才松开我的臂膀。 「你他妈的就杵在那里,连一句话都不敢回吗?」我转身朝他骂道。 「你也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吧?」凯普说:「我跟你们讲过了,侦办刑案靠的就是证据、证据、证据。光靠我们手上的证据,我们打不赢的。」 「难道现场连指纹、毛发这类的生物跡证都找不到吗?」齐亚克问。 凯普摇头,「艾德格做这种事是老经验了,他们连犯案用的保险套都没有留下。」 「他们到底跟你提议什么?」我问。 「他们问我要不要做认罪协商,拿马里奥换艾德格。」 「我的上帝,你不会答应吧?」齐亚克说。 「你们说呢?」凯普抿着嘴,「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快说!」齐亚克抓住他的肩头。 「我想一下,」凯普压下齐亚克的手,「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有个叫谭十飞的店主,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车经过吗?」 「我记得。」我说。 「如果能说服他出来作证,说不定可以证明当时他们两个人都在案发现场一带-」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5 梅尔文跟皮特曼离开后,铁灰色的云层笼罩曼哈顿,降下连续几个礼拜,似乎要淹没世界的滂沱大雨。 这段期间医院要等待易千帆的脊椎癒合,才能做进一步的復健。 齐亚克、我跟警校的同学轮流到病房,在安佐跟护士指导下协助易千帆翻身(拜託,我们在警校的浴室里都看过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更换床单(有个同学因为打赌输了,轮到他帮忙的那天,他穿了女僕装到病房)、 还有操作电动床,让躺在床上的易千帆可以看看窗外泡在水里的曼哈顿(你连拆弹机器人都玩过了,操纵这个会很困难吗?)。 哦,对了,那个全身严重烧伤的技术员也离开了加护病房,医院把他安排在易千帆旁边的病床,四周拉上深绿色的帷幕。 「我们还在观察人造皮肤在他身上会有什么效果,」安佐耸耸肩,「而且掀开帷幕,里面不过是颗裹在白色绷带里的粽子,有什么好看的?」 齐亚克跟我在病房时,从旁边的帷幕里大多只听到规律而深沉的呼吸声,证明里面不是像安佐讲的,是颗『裹在绷带里的粽子』。 有天我半夜回到病房,在外面听到易千帆跟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唸诵英文字母跟数字。 「有客人过来吗?」我走进病房。 「没有,」易千帆转头望向旁边的帷幕,「我在跟旁边这位先生下盲棋。」 「是吗?你赢几盘?」 「二胜二负,现在正在下第五盘。」 「输两盘?你在开玩笑吗?」 「是啊,你还是先回去好了,现在刚下到一半,我还在找机会翻盘呢。」 这天因为在警校处理一些东西,我直到晚上才到医院。 以利亚.韦弗站在病房外,手上捧着一束花。 「听说你们的朋友病情好转,过来看看。」他说。 「怎么那么客气待在外面?我带您进去。」我连忙打开病房门。 「不用在意我。」 「怎么会呢?」 「那个律师拿我的退休金威胁你们?」 我停了一下,带上病房门,「您知道了?」 「他们找过我了。」 「天啊,」混蛋,「老爷子,真的很抱歉,我们不知道-」 「你为什么跟我道歉?」以利亚拍了拍我肩头,「该说抱歉的是他们。」 「可是-」 「我跟他们说,以前总统跟参议员竞选团队的恐吓我拿不到退休金的那个年头,他们应该还在吸奶嘴,如果我还能活到现在,相信他们应该也办不到。」以利亚说:「你们认为该去作证,那就去作证。不用在意我这个老头子。」 「是韦弗警官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身后响起齐亚克的声音。 我回过头,他刚推开病房门正要离开,蓝色制服全部湿透,膝盖沾满了尘土跟泥泞。 「你怎么搞成这样?」我问。 「没什么,来的路上遇到下雨,又没带雨伞才淋成这样,」他擦擦脸上的水,「拉姆齐还在里面,我有事先走。」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才带以利亚进病房。 「怎么这么晚?」坐在病床旁的拉姆齐弹了起来。 「局里有些文书工作耽搁了,抱歉。」 我走过帷幕时,里面响起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可以冒昧说句话吗?」 我停下脚步,「好的。有什么事?」 「刚才您那位出去的朋友可能有麻烦,您要不要追出去看一下?」 「哦,亚克只是来这里的路上刚好遇到下雨,应该没问题吧。」拉姆齐说。 「如果他是在路上遇到下雨,冒雨过来,衣服淋湿的程度应该有差别,甚至有部份背着雨势的地方是乾的,」帷幕里的男中音说:「但我从帷幕缝隙看过去,他却是浑身湿透,而且-」 「而且什么?您快讲!」我说。 「他的制服膝盖跟小腿全是泥巴,我猜想他会不会在雨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是跪着的?」 跪着的? 该不会- 「千帆,我先回去了,」我转头跑向房门,「以利亚老爷子,谢谢您过来;汉斯,千帆就交给你了。」 「等等,你到哪里?」后面传来拉姆齐的声音。 「我去找亚克,」已经跑去病房的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头探进病房,「对了,这位先生,谢谢您。」 「不客气。」帷幕里的男中音答道。 ### 灰扑扑的天空不停落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雨丝,跌在挡风玻璃上迸碎。 车子转进卖场所在的那条街,人群丝毫没受到大雨影响,在人行道上滑过一家家商店跟门口揽客的店员。就像输送带上等待装配的半成品,不停经过每一个装配站,等装配员装上自己需要的零组件。 我将车停在卖场对面的车格,跳下车穿过马路。 从人潮缝隙中可以瞥见一个蓝色的身影,跪在卖场门口粗糙的人行道地面上。 我挤开人群,鑽到那个蓝色身影前蹲下。 齐亚克低着头,倾泻而下的雨水沿着湿到结成一綹綹的头发,分开成十几道巨瀑跟细流迤邐垂下,浇灌他已经吸饱雨水,变成黑色的警察制服,扶着膝盖发皱的双手,还有膝盖下灰色的人行道地砖。 人群就像遇到摩西的红海般绕过亚克,在他四周画出一个漂亮的圆,路过齐亚克时,有些人间或侧头,凑近朋友耳边私语。 但更多的人是视若无睹,撇开头望向商店跟店员。 「喂,」我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嘶哑的,「你他妈的真的傻到以为跪在这里,谭十飞就会出来帮我们作证吗?」 「还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了,」齐亚克抬起头,雨水不停奔流在他沾满泥灰的脸,画出好几道污黑的印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管这个,」我举起胳臂,用袖子在他脸上擦了几把,「你在这里跪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齐亚克自己也用掌心揩了揩脸,「我只记得一个礼拜前来这里求他出来作证,被他拒绝后就跪在这里。」 「天啊。」我起身顺道把齐亚克拉了起来,把他裤子膝盖上的泥土拍乾净。 一个长着国字脸,白衬衫外面套上绣着卖场名字、标志背心的矮胖中年人正拿着扩音器,站在卖场门口叫卖。 『嘿~各位父老兄弟哦~不要管你在门口看到什么~赶快进来躲雨买好料~买完回家哄老公老婆小孩耶~』 「那个就是谭十飞?」我问。齐亚克点了点头。 矮胖中年人放下麦克风,走了过来。 「你是他同事?」他圆睁着眼珠子盯着我瞧。 「你有问题吗?」我照着小时候在交易站面对奥客时的做法,收起下顎,吊起眼珠子瞅着他,想像视线能打穿他那两颗眼珠子跟肥脑袋,带着血跟脑浆从后脑迸出来。 「告诉你同事,他在这里跪多久也没用啦,」他别过头去,「在我叫警察之前快滚。」 「我们只是求您上法庭作个证而已,」雨水不停渗过齐亚克的发梢,在脸上化成涓涓细流,「有那么难吗?」 「你没听过那个艾德格有多霸道吗?」谭十飞使劲一甩,把肩头的扩音喇叭甩到背后,「整个法拉盛的水电行都知道,谁跑去接他客人的生意,隔天不是信箱塞满狗屎、工具跟料件不见,公司车被洩油,连师傅都会被拖到巷子里揍一顿。你要我上法庭作证,是不是要他来杀我全家!」 「你以为包庇他,你就不会有麻烦了吗?」我说。 「我不管啦,我有妻子、小孩要养,作洋人的警察不要那么嚣张啦,平常不帮我们赶流氓收保护费,出问题要我们给你们『鑽枪孔』,你嘛卡差不多一点点-」 「你说什么!」齐亚克正要衝上去,我连忙从后面架住。 谭十飞踱回店门口装满苹果跟水梨的纸箱,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唸个不停。 我腰带上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上面显示大学医院的电话号码。我拉着齐亚克到隔壁理发店门口的公共电话亭,投进镍币拨了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安佐。 「我是士图,」 「你最好赶快回来,那个律师跟人权团体的傢伙跑到你们朋友的病房闹事,跟你们的同学打了一架,医院的保全人员刚赶他们出去。」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6 「因为他们进来时手里拿着花,我们以为是你们的朋友。」我们跑进病房时,安佐已经缝完汉斯.拉姆齐头上的伤口,从身旁的护理推车拿起一块贴布,准备把伤口盖起来,「结果他们一进来,就对你们的朋友讲了一些话。」 「一些话?」我问。 「他们告诉你的朋友,对于他妻子跟女儿的死,他们很遗憾。希望你的朋友能够放下什么的。」 躺在病床上的易千帆别过头,瞟向窗玻璃上不停扭动、滑落的雨丝。 「当时韦弗老爷子请他们出去,他们不肯,我忍不住推了那个人权团体的执行长一把,就跟那个猛男打了起来-喂!轻一点,很痛耶。」汉斯瑟缩了一下,「多亏旁边病床这位大哥讲了一些话,他们才离开。」 「谢谢,」我转头望向身后的帷幕。 「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烦。」帷幕里的男中音说。 「不好意思,您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不过跟那个律师说自己是其他事务所的秘书,会向惩戒委员会举发他违反执业规范而已。」 「不止吧,」汉斯说:「当时你讲了一堆条文,听起来就像吃了一辈子法律饭似的,唬得那个律师慌慌张张,拉着那个猛男执行长离开病房。-你真的没当过律师?」 帷幕里传出一声嗤笑,「当过律师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谢谢,」齐亚克微微点头,「鲁西迪医师,能不能麻烦你带汉斯到急诊室休息一下?千帆跟我们有事要谈。」 「好吧。—喂,大个子,你杵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我推车,我带你去看护士小姐。」安佐从推车抽出一只空的病歷夹拍拍拉姆齐的肩膀,要他推着推车,自己跟在后面走出病房。 随着安佐带上房门,室内的空气霎时沉静,雨滴不停打在窗玻璃上,连铝製的窗框都微微颤动。 先开口的是易千帆,「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对不起,千帆,」齐亚克弯下腰深深鞠躬,「我们真的不晓得要怎样告诉你。」 「够了,亚克,你这几天跟人低的头已经够多了,」我拉起齐亚克,「是我叫安佐跟同学不要告诉你的,亚克为了你还跑去人家店门口下跪,要怪就怪我。」 「我在那两个人离开后,跟凯普检察官通过电话,他把案情大概告诉我了,」易千帆望向齐亚克,「你该不会是去我们社区门口的那家卖场—」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我说,「其实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再研究一下,有没有别的办法—」 「慕华跟子琦现在在哪里?」 「她们安葬在史塔顿岛的警察墓园,」我说,「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再带你过去。」 「这样就够了,」易千帆点头,「凯普检察官在电话中说他们两个成功定罪的机会非常低,问我能不能同意认罪协议,我答应了。」 原本低着头的齐亚克抬起头,「你为什么要答应?」 「我只是累了,」易千帆别过头,「我接下来还要復健,要重新生活,想到这些,我真的累了。」 「那慕华怎么办?子琦怎么办?」亚克说。 「好了,亚克,我们先回去了,」我连忙从后面架住亚克朝房门走,「让千帆一个人静一下。」 「你不是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爸爸吗?你怎么能擅自为她们做决定!」亚克的嗓门大了起来。 「她们已经死了!」易千帆转过头来,「你、那个狗娘养的检察官,还有那两个人权团体的垃圾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帮我做决定!」 亚克还来不及回嘴,就被我拖出了病房。 ### 过了几天,主治医师认为易千帆的脊椎状况已经稳定下来,可以开始復健。 这代表易千帆每天白天可以从看了好几个礼拜的病房,换换口味到復健科,用机械试着运动他已经没知觉的双腿,让它们不致于萎缩得太严重,还有试着做些像移动身体、捡东西等一般人有时连做都懒得做的动作。 齐亚克跟我有时会透过復健科的单面镜,看另一头的易千帆吃力地爬上轮椅、举起槓铃。在病房见面时,我们也只是谈些像天气、同学、影剧消息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就像一道伤口早已结疤,但没人敢碰触。 就怕一旦伤疤绽裂,里面积聚的脓、血跟痛楚也会一併迸出来,喷得人满头满脸。 这天晚上,我坐在市警局对面的咖啡厅。 不久前才跟同学在这里开过毕业派对,长长的木吧枱,可以看见对面市警局大门的落地窗跟坐起来嘰嘰作响,上面贴着五顏六色补丁的塑胶皮高脚椅都跟当时一样。此刻坐在里面却觉得格外陌生,就像某个在外漂泊旅行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坐在老家的杂货店门口似的。 我不知道在吧枱坐了多久,回过神时,整间店只剩下我一个人,掛在吧枱后酒柜上的时鐘刚走过午夜。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之前招募我到英国见习那个人给的名片,上面没有单位名称跟职衔,只有一个名字跟电话号码。 我拿起吧枱上的电话听筒,投进辅币,拨了名片上的号码。 「喂?」 「是我。」我说。 「关于你同学的事,我们很遗憾。」 「这个字眼我已经听腻了,讲点新鲜的吧。」我喝了口吧枱上的薑汁汽水,「像是有没有办法宰掉那两个王八蛋之类的。」 听筒传来一声轻笑,「杀掉他们是很容易啦,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他们两个就这样死得无声无息,跟拍死一隻虫子那样,你跟你的同学们会甘心吗?」 我笑了出来,「这倒是真的。」 「你应该不是打电话来找职业杀手吧?」 「没错,」我清了清喉咙,「我准备好了,过来接我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了几秒,「你确定吗?」 「我确定。」 「之前我应该跟你说过了,这个工作的风险很高,你可能会无名无姓,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无名无姓,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电话那头响起一声叹息,「那好吧,先跟你讲一下,警校决定后天补办你们这一期毕业生的毕业典礼,你明天应该会收到通知。」 「那么快?」 「你们那位出事的同学已经申请退训,警校希望事件赶快落幕。」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我们不希望你在典礼上露面,所以那天你不用出席,我们会跟校方说明,警徽在结束任务后会补授给你。」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的话。」我说。 「没错,」电话那头的声音停了一下,「顺便跟你讲一下,你同学的案子同样在后天开庭,你可以去旁听一下,顺便跟同学道别。我们会派人到法庭接你。」 「好的。」我掛上电话。 老闆正缩在吧枱一角的木质靠背椅上打盹。我用指节敲敲吧枱,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咂着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某段美梦中。 「还要再来一杯吗?」他说。 「不了,」我摇头,「给我『那个』,还有一枝笔。」 「『那个』?」他圆睁眼睛上下打量我,「你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说。 这家咖啡厅的老闆在开店前,是独立开业的律师。知道他这段歷史,对未来忧心的警员,都会拜託他保管一些东西。 像是给家里存着安家费的银行存摺、债券或股票,给孩子的生日礼物或录音带,给小三的首饰之类的,全是为了万一发生意外不再归来时,准备转交给亲友的东西。 其中老闆保管最多的,就是『那个』,也就是遗嘱。 毕竟老闆自己曾经做过律师,写完之后不但可以审核,帮忙完成法定要件。 而且看到从事危险工作的亲友没事进出律师事务所,很多人都会担心。进出咖啡厅不就是喝咖啡吗?有什么大不了? 「我开咖啡厅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警校生跟我说要写遗嘱,」老闆转身蹲下,转动酒柜最底层保险箱的转盘,「你有那么多财產要写遗嘱安排吗?」 「没有,」我拿起吧枱上的薑汁汽水一口喝乾,「经过那么多事,突然怕万一有什么意外,有些话来不及告诉某些人而已。」 「是吗?」他起身回头,把一张专用纸、一个信封跟一支笔放在吧枱上,「那应该不用审核字句跟适法,你写好后摺起来放进信封封好,在信封上写要交给谁就行了。—我睡一会,写好了叫醒我。」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7 那个人建议我去旁听开庭并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亲眼目睹有人把法庭当菜市场,公然做起买卖的机会并不常有。 『庭上,』我轻轻推开法庭门口,首先听到的,是菲利克斯.凯普的声音,『我们跟被告已经达成了认罪协商。』 『协商内容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马里奥.莫顿认罪换取减刑,同时因为证据不足,撤销对于艾德格.布雷的起诉-』 齐亚克正坐在旁听席,一身警员的蓝制服,我挤到他身旁坐下。 「你怎么没去参加毕业典礼?」我说。 「我跟教官说要过来看开庭,看完直接去报到,长官也同意了。」他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新单位要我立刻到贝尔发斯特报到,开庭后就出发,」我坐定后微微一笑,「还记得吗?警校入学时,长官说我们三个华人会是毕业照上的亮点,他当时大概没想到,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 「你有看到千帆吗?」齐亚克四处张望,「今天早上到医院时,柜台说他今天出院。」 「我到医院时,病房已经空出来了,应该在路上吧。」 『被告律师,你们同意检方提出的认罪协商吗?』坐在法官席上穿着黑色法袍,褐色鬈发,国字脸的中年女性问道。 坐在辩方席次上的梅尔文起身,『是的,庭上。』 「哦,对了,这是我帕钦坊公寓的钥匙。」我拿出一串钥匙丢到齐亚克腿上,「有空帮我打扫一下,开窗户透透风,三不五时开一下唱机,让零件活动一下。除此之外,你可以拿那间公寓藏贿款、养情妇。只要记得一年后把公寓还给我就行。」 「好的。」齐亚克收起钥匙。 我把相关文件全交待咖啡厅老闆了,如果一年后我没回来,公寓就是你的。-这段话我吞进肚子里,没说出来。 『马里奥.莫顿,你是否承认自己犯下侵入民宅行劫,伤害易千帆,性侵并杀害叶慕华与易子琦母女等罪行?』 『我认罪。』站在被告席栅栏后,一身橘色囚服的莫顿低着头,声音细弱到不像出自他口中,而是出自身后那堵跟他头颈皮肤一样苍白的灰泥墙。 「不可能吧,他会那么乖乖认罪?」齐亚克说。 「听说艾德格.布雷託律师答应他给一笔安家费,大概二十几万吧。」我耸耸肩,「别问是谁告诉我的。」 「艾德格.布雷有那么多钱?」 「你说呢?就算真的有,你认为他真的有命出来花?」 『那好,关于艾德格.布雷的所有起诉即刻撤销,至于马里奥.莫顿的量刑,会在下次开庭时宣判,』法官望向被告席,『艾德格.布雷,你可以离开了。』 法庭一角传来欢呼声,被告席后的艾德格.布雷高举右臂,跟着群眾的欢呼摆动,法官连忙敲了两下法槌。 「天啊,我快吐了,」齐亚克说。 「我也是,」我身后的法警打开法庭出入口,旁听的民眾开始起身走出,「趁我们还没在法院犯下重伤害之类的罪行前,赶快出去吧。」 我们跟着旁听民眾走出法庭,身后还不时响起鼓掌、欢呼跟口哨声。 瑟古德.马歇尔联邦法院门口用希腊立柱装饰的柱廊和人行道隔着一道只有几级的台阶,走出法院时,两个人正在台阶下的人行道。 易千帆坐在轮椅上,腿上搁着一只圆桶形的帆布旅行袋。 一个身材瘦长的影子站在易千帆身后,黑色的紧身衣跟贴身的头罩包住他的身体和脸,让他看起来就像易千帆的影子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似的。 我们两个人跑下阶梯。 「我就送到这里,先走了。」那个影子低下头对易千帆说。 「谢谢。」易千帆点头。 影子转过身,沿着人行道离开。 「那个人是-」我问。 「士图,你忘了吗?」易千帆说,「你跟他讲过话。」 「难道是-」 「他还会在医院住一阵子做復健,因为身上的人造皮肤对阳光、风都很敏感,一开始在户外要穿那种衣服保护。」 「你要去哪里?」齐亚克望向他膝上的旅行袋。 「跟士图一样,」易千帆朝我笑了笑,「不过我应该会比较早到,今天下午往伦敦的英航班机,大概会在那里住一阵子吧。」 「你没事跑到英国干什么?」我问。 「可能是想换换环境、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想办法忘掉这里吧,」他笑了笑,「别担心,法拉盛的房子卖的价格不错,加上以前的积蓄,省着用应该可以撑个一年半载。」 身后高处传来鼓噪声,我回过头,拿着标语牌跟海报的民眾,还有拿着麦克风跟摄影机的记者,分成两群步下台阶。 其中一群的核心是菲利克斯.凯普,他身上的蓝色西装从来没这么笔挺过,天蓝色领带看上去就像硬纸板剪的一般挺直。 「凯普检察官,请问您满意今天法官的判决吗?」 「关于这一点,感谢法官重视我们的声音,」凯普点点头,「也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足够的证据,让我们可以成功将被告定罪。」 「这是您检察官生涯的第一件案子,对获得胜诉有什么看法?」 「哦,我只是全纽约市司法体系里渺小的一员,现在就提到未来,未免有点太早了。」 另一群人簇拥着艾德格.布雷步下台阶,乔纳.梅尔文跟约瑟夫.皮特曼跟在他旁边。 「布雷先生,请问您对这次获判无罪有什么看法?」一名记者伸长手臂,把麦克风塞到布雷面前。 「这证明了我们的确是个公义的国家,」梅尔文连忙抢过麦克风,「也感谢司法体系的正常运作,还大家能看见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 「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回答呢?」我大声说,「怕他乱讲话会让你输掉官司?」 皮特曼作势要走上前,艾德格.布雷伸出粗壮的胳臂挡住了他。 「别这样,别这样,」他咧开嘴,「他们不过是对我有点误会吶,我跟易先生解释一下。」 他走到易千帆,俯身凑到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我从眼角瞥见易千帆的手霎时握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右手忍不住伸往腰后藏在夹克下的手枪。 肩头倏地传来手掌的压力跟触感。 「别这样。」身后传来菲利克斯.凯普的声音。 艾德格.布雷直起身,拍了拍易千帆的肩膀。 「我想跟易先生讲得很清楚了,」他咧开嘴巴笑了出来,「我们是个公义的国家吶,只有公义可以审判我。」 「我们待会会在『终止死刑促进会』举行记者会,请各位媒体记得过来...」皮特曼跟梅尔文把布雷塞进路旁等待的轿车后座,自己跟着坐了进去。 轿车发动引擎向前疾行,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前方远处的路口。 「你在媒体做足了宣传,有想过千帆吗?」我看着记者三两成群坐上自己报社的车,忍不住回头朝凯普说。 「很抱歉,我有上级的压力,这个案子我输不得。」凯普低下头。 「去向他们一家人讲吧。」齐亚克望向轮椅上的易千帆。 「不用了,她们已经听不见了。」看着前方石砖地的易千帆抬起头,「士图,帮我叫辆计程车吧,我要去机场。」 「我开车载你过去。」齐亚克说。 「不用了,」易千帆微微一笑,「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鑣吧,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 我们两人把易千帆推到招呼站找了部车,他拉住车门跟前座,把自己拖进后座。 我摺好轮椅塞进行李厢,回到后座旁,亚克正弯下腰靠在车窗旁。 「到了英国之后跟我们联络。」他朝车厢内说。 端坐在后座的易千帆点头,「士图,你有什么话想讲?」 「这个嘛...」我抬头想了一想,「千帆,刚才布雷跟你讲了什么?」 易千帆一愣,随即挥挥手,摇上车窗。 我们两人后退几步,看着计程车转回头,驶向道路的另一头。 ### 之后的五年,我们三个人对慕华跟子琦用生命写下的问题,做了不同的回答。 易千帆在五年内音讯全无,曾经有人看到他在警察墓园,为妻子跟女儿上香、清洗跟修补墓园里没人维护的墓碑。 亚克跟我问过墓园管理人,还在墓园露宿了几个晚上,但连易千帆的影子都没见到。 亚克在分局工作两年后,申请转任不参与刑案侦办的行政职,在欧洲各国轮调,担任市警局在当地的连络人跟公关代表,两年后回到市警局,在教育、法务之类的行政支援单位转了半年,上级要他到调查部门,担任指挥便衣探员的小组长。 「搞什么嘛,」收到任命那天晚上,他拉着我到警局对面的咖啡厅,叫老闆拿出平常只有警校生结业才拿出来的廉价葡萄酒喝到烂醉,「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刑案现场,才要调到行政部门的啊。」 「喂,你现在是调查组长,讲这种话不合适吧。」我啜了口酒。 「少来,其实我们都一样,不是吗?」亚克搭上我的肩头,一股浓重的酒气扑上前来,「只是你用不同的方式面对而已。」 嗯,或许吧。 我『见习』一年之后侥倖保住性命,带着一点也不想要的才能、搁了一年的警徽跟新职衔回到市警局任职,跟当时刚升任便衣侦察员的亚克搭档工作了一年。 亚克在欧洲工作时,我也在国外工作。 市警局跟华盛顿有些名字没人听过的单位,看上我的『见习』经歷和专长,之后两年半派我到非洲、中东、亚洲、南美一些看待人命不像文明社会那么值钱的地方,干一些可能会无名无姓,在不知名的地方丧命的工作。 像是带着二十几个汨汨冒血的枪伤,倒在大坂贫民区的某处墙脚,淋着冷到骨髓的秋雨时; 双脚被砲弹破片跟机关枪弹打中,倒在非洲某个小国的机场跑道上,看着政府军拿着ak-47,轰掉倒在一旁战友的脑袋,耳边还听到那傢伙的笑声时; 亲眼看着自己教导,还不到十八岁的士兵一个个倒在机枪火网下,最后自己也被机枪射倒时。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所谓的死,就是这么回事啊。 但死神似乎不想太快收走我。 祂可能只想让我坐在祂的马车上,陪祂欣赏世间各式各样的死亡。 两年半之后我回到纽约,升任负责侦办刑案的便衣探员,几个月后因为意外辞职,到一家叫『前锋新闻』的报社担任摄影记者。 菲利克斯.凯普在帐面上成功起诉马里奥.莫顿,在检察署站稳了脚跟,五年内成为署里的王牌检察官。 马里奥没从布雷那里拿到安家费,法官也认为他性侵三岁女孩的行为不值得饶恕,坚持判处他死刑。 现在他的案件还在各级法院旅行,不断提出上诉跟异议,好让他可以多活几个月。 艾德格.布雷并没有珍惜『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给他的机会,案件判决后一个月,他持械抢劫夜归妇女被巡逻警员逮捕,在监狱服刑几个月后就假释出狱,之后五年内他犯下从恐吓、持械抢劫、性侵、窃盗、谋杀等等等等罪行,从一座监狱关到另一座监狱。 梅尔文跟皮特曼每次都大声疾呼布雷是社会的底层、资本主义的牺牲者,要求司法体系再给他一次机会,证明『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 而布雷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每次出狱没多久,就犯下更严重的罪行。 谭十飞也从当年法拉盛的小商场扩张到汽车经销、土木建筑、室内装修等领域,甚至承包起市政府的公共建筑工程与设备採购。亚克跟我执勤、看报纸跟中午看电视新闻时,经常看到他带着自己掏腰包从香港、越南、泰国等地找来的舞小姐,坐着自己公司从英国原厂进口的宾利轿车,从法拉盛到曼哈顿的华埠用餐,或是出席市政府新工程完工的剪綵典礼,顺便炫耀自己的财富跟在侨界的地位。 就像俗话说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舖路无尸骸。 易千帆、齐亚克跟我五年前进入警校时,原本以为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当年两个人的死,不但把我们的想法敲到像粉尘一样随风飘散,也让我们三人随风飘散,走上不同的人生。 当时我们大概没想到,五年后我们再回到同一个城市,见到易千帆,也是从两个人的死开始。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1 第一章我的那些花 纽约,1985年 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昔日飞花今何在?) longtimepassing.(悠长岁月匆匆逝) 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昔日飞花今何在?) longtimeago.(遥想当年花开时) -皮特.西格(peteseeger),『昔日飞花今何在?(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 雨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吃力地抓住滑溜溜的表面几秒鐘就往下滑,摔在五层楼底的柏油路面,只在玻璃留下一道扭曲的轨跡。 「士图。」站在落地窗前的我回过头,报社的搭档王万里站在办公桌前,手上拿着电话话筒,「亚克找你。」 我走上前接过话筒,「喂?」 「打了几通电话你都没接,还好吧?」 「没事,刚才看窗外下雨出了神,没听到电话铃声。」我转过头,雨水把对面大楼的黑色帷幕墙,渲染得像是磨光的大理石。 「看下雨?你什么时候那么间?」听筒里传出一声轻笑。 「找我什么事?」 「下个礼拜就是『那个日子』,还记得吗?」 瞄了桌上的日历一眼,叶慕华跟易子琦的五週年忌日,就在下个礼拜。 原来已经五年了。 「知道了,那天我会过去。」 「还要我安排人过去吗?」 齐亚克跟我每年这一天都会到史塔顿岛的墓园,祭扫叶慕华跟易子琦的坟墓,坐到晚上,再跑到警察局对面的咖啡厅喝一杯。 易千帆自从五年前在法院告别后就音讯全无,不过呢,每年那一天早上,我们两人带着花束跟祭品走到坟前,都会在两人墓碑前发现一束玫瑰花,有几年玫瑰花瓣上还有露珠。 第二年开始,我们前一天就躲在附近的墓碑、树木、甚至是刚挖好的墓穴里,指望是否能遇到前来上坟的易千帆。 去年齐亚克还拿在中城的高级餐厅请客,第一个发现易千帆的人外加红白酒无限量开瓶喝到饱当饵,拜託警局里的十几个同事在墓园等了两个晚上。 那两晚我们抓到几个以为警察绝对不会跑到坟场巡逻的通缉犯,帮一些家庭找到他们失智在外流浪、逃学的亲人,跟准备收恋爱税的无赖打了一架,还打扰了部份躲在安静处谈心的情侣。 后来亚克收到其中几对情侣的喜帖,还有人要他在婚礼致词。 局里不得不以局长的名义发布新闻稿,宣称这是经过长期规划后,成功执行的『突击扫荡行动』。至少让亚克高级餐厅跟红白酒的帐单有地方报帐。 但我们还是没发现易千帆的踪影。 「我看算了,」我说:「我们不是常讲他的思考永远比别人快二十步吗?只要他不想让人找到,安排再多人恐怕都没用。」 「那可不一定,你手上不是也有王牌吗?」 「你说万里?」我朝刚走出总编辑办公室的搭档一瞥,「好主意,我跟他提看看。」 王万里是早我一年进入报社的文字记者,瘦高个子配上一袭扣得严实的英式风衣,让他看起来更高,略显蓬乱的浓密黑色直发下是瘦削而线条分明的脸庞,如果大学办公室长廊墙上那些油画里托腮思考的学究有一天走出画框站在面前,大概就会像这样。 我们两人平时在报社跑刑案新闻,採访每个当事人,王万里写稿,我负责拍照,然后刊登在报纸上。 有时这个流程会稍稍更动一下,变成我们採访每个当事人,王万里指出犯人是谁,我们两个人抓住顽抗的犯人,丢给齐亚克去开记者会,然后王万里写稿,我负责拍照,把案情刊登在报纸上。 託比我早一年进入报社搭档的福,后一种情况还满常见的。 「那就拜託了。」 「我才要拜託你,今年可不可以带花就好,不要带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 齐亚克每年上坟时除了带花,还会为子琦带个洋娃娃、家家酒玩具、小洋装之类小女孩喜欢的玩意,放在她的坟头上,开车回警局的路上,我会照亚克指示停在路边,让他把小玩意塞给某个跟子琦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 「我昨天才买了个日本小学生用的书包,还是粉红色的。」 「我只是不想那一带又多了个都会传说,提到某个会乱塞礼物给小女孩的怪叔叔之类的。」 「你是说圣诞老公公吗?」听筒另一头的齐亚克停了一下,「对了,有个老朋友明天午夜要离开纽约,你跟万里要不要过来送他一程?」 「哪个老朋友那么急着走?」我的视线滑过办公桌上几天前的旧报纸,「我懂了,帮我们留个位置。」 「我会安排。」 「谢谢,晚上见。」 我掛上电话,王万里刚走到对面的办公桌。 「有什么事?」他问。 「州长签准了马里奥.莫顿的死刑执行令,明天午夜执行,」我拿起旧报纸递给他,上面的标题写着:马里奥上诉遭驳回。「齐亚克答应留两个媒体见证人的位置给我们,明天有空吗?」 「没问题,」王万里瞄了我一眼,「那个死刑犯是当年你跟亚克抓进去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笑了笑,「关于这个,说来话长了。」 「到比克曼最少要一个半鐘头,这个应该不是问题。」 ### 「换句话说,五年来你们没见过那个朋友一面,但确定他每年都有回来扫墓?」 「是啊。」我握住方向盘,「所以今年可能要麻烦你帮我们想想看,今年易千帆有可能躲在哪里?」 「这样啊-」王万里頎长的颈项缩进黑色风衣的翻领内。 原本纽约州的死刑在离曼哈顿北部的星星(singsing)监狱执行,1963年最后一次执行死刑后,执行死刑的电椅搬到了比克曼镇的格林黑文(greenhaven)监狱。 监狱座落在城郊,维持混凝土原色,让人联想到军事堡垒的高墙跟守望塔,与四周碧绿的草原十分不搭配。我们抵达时夜色已深,只看得到守望塔上的灯光,还有正门停车场连串的车灯。 门口的停车场已经塞了八成满,我找个空位把车插进去,下车走到正门前的圆环。十几个身穿印有白色『终止死刑促进会』字样黑t恤的青年正站在正门前,挥舞着上面写着『政府杀人』之类文字的标语牌。 带头拿着扩音器的,是个瘦成皮包骨,留长发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还是大学生: 『请市政府展现美国的善良~中止死刑~饶马里奥一命~』 齐亚克站在正门旁,朝我们挥手。 「你们来晚了。」他说。 「路上塞车。」我耸耸肩。 「毕竟已经二十几年没有执行死刑了嘛。」齐亚克下巴朝正门撇了撇,「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门口的狱警打开正门一角的小门,齐亚克带我们进去,在里面的柜台核对证件。 一个瘦高个子,一头乱发,大衣搭在右臂的熟悉身影站在柜台旁,正把手上的证件塞回西装口袋。 「这不是我们的检,察,官吗?」转头瞥见那个身影的齐亚克故意强调『检察官』这个字眼。 「齐组长,别消遣我了。」那个身影转了过来,「你很清楚,我只是助理检察官。」 五年光阴像看不见的铅锤,拉下菲利克斯.凯普的嘴角跟眼角。让他的脸多了点让人想保持距离的神气,和当年警校讲台上那个咄咄逼人的形象接近了一些。 他身上那件当年跟我们见面时穿的黑色西装,袖口有几处磨到可以隐约瞥见白色内衬,但是摺线烫得十分笔直。 「这位是-」他望向王万里。 「万里是我的同事。」 「我是前锋新闻的市闻版记者王万里,」王万里伸出手来,「报社跑法庭的同事说,您是下一任检察官的热门人选。」 「您就是王先生吗?检察官办公室里都说两位的报导写的不错,」凯普握住万里的手,「霍先生跟我是老朋友了。」 「是啊,我们两个的交情,跟里面等着坐电椅的那个差不多,」我朝凯普挑挑眉毛:「你女儿还好吧?」 「她今年五岁,」凯普拿出皮夹打开,一个身穿白色芭蕾舞衣的棕发女孩笔直站在里面夹着的相片上,试着把一隻脚跨上身旁的横桿,「今天晚上她的芭蕾舞学校公演,不过我要整理马里奥的案卷,只能让太太陪她。」 「菲利克斯,如果你每天都忙着案件的话,你会错过她们很多重要时刻的。」 一个瘦高个,肤色苍白,身穿黑西装的初老男子走了过来。 「我是利安达.佩奇,幸会。」他伸出手掌,握着的感觉乾瘦结实,像握住老橡树的枝叶。 「佩奇先生是办公室的检察官。」菲利克斯说。 「是齐组长吗?」他朝齐亚克伸出手,「五年前菲利克斯是按照我的指示办那件案子的,对于你们同事的遭遇,我很遗憾。」 「是吗?」齐亚克握住那隻手摇了摇,「恐怕现在有点晚了。」 「不过今天至少正义可以伸张,」利安达拿下扣在鹰鉤鼻上的夹鼻眼镜,收进口袋,「虽然只有很小一部份。」 「不过这一部份未免也太小了。」我说。 「现实有时是需要妥协的,」 「当年警校可不是这样教我们的。」 「我要出门时同事才告诉我,上礼拜那个用中式菜刀砍死老婆的,你也跟他谈认罪协议。」齐亚克说。 「如果你们跟嫌犯一起移送的证据充足点,我根本不用跟他谈。」凯普说。 「很好的建议,下次抓到嫌犯问口供时,我会要同事把电话簿跟铁鎚拿出来。」 「是谁说要拿电话簿跟铁鎚的啊?」一个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五年来梅尔文的身材似乎愈来愈胖,把走廊对面的灯光都遮住了。 「这不是我们的大律师吗?」齐亚克说:「听说五年来你赚了不少,看来他们没乱讲。」 「一个刑事组长,不要动不动就讲像『电话簿跟铁鎚』这种字眼,被媒体听到可不是什么好事,」梅尔文咧开嘴,「提到媒体,想当年市警局可是把你们三个塑造成警队多元种族的代表,没想到一」 「没想到五年后一个残废了,一个被炒魷鱼了,剩下那一个混吃等死多年后,成了警局的万年米虫-你是不是想提这个?」 「别这样,当你们在冤枉、陷害无辜者的时候,我可是很辛苦在拯救他们呢。」他说:「跟你们比起来,光是这三年,我至少就拯救了三十个死刑犯。」 「三十个?」我说。 「是啊,这三年来全州的死刑犯审判,他几乎全包了,」凯普说:「甚至马里奥之前的上诉,也是委託他负责的。」 「不会吧?皮特曼有那么多身家让你花?」我问。 「我是西岸最出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可是有很多人提着装满钞票的皮箱还有支票簿,让我帮他们打官司的。」梅尔文举高右手扬了扬,露出手腕上镶满碎鑽的金表,「像这颗金表就是最近一个当事人,寄给我的谢礼。」 「是吗?那马里奥今天为什么会坐电椅?」齐亚克说。 「谁叫他没钱付律师费!」梅尔文哼了一声,「我的服务可是很贵的。」 「我想我们先进去吧。」菲利克斯.凯普望向通往执行室的走道,「我的实习生应该已经到了,让她一个人在里面等不大好。」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2 执行室的大小刚好够塞进三排教堂里信眾坐着参加礼拜的,硬梆梆的暗褐色木质长椅,配上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跟地板。 扣掉正前方的电椅,这个地方跟市区里的小型礼拜堂根本没两样。 绰号『老火花(oldsparky)』的电椅安装在前方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扶手椅的木料吸饱了六百多名死刑犯的汗水、皮脂、血液,或许还包括他们在极度亢奋或恐惧下,留下的各式各样体液,呈现出乌木般深沉的黑褐色。一道道电线、皮箍跟铁质头套缠绕在扶手跟椅背上,带着哥德式的黑色幽默,像在妓院床上张开手足的娼妇,等待拥抱堕落的浪子入怀,引领他们前往天堂,或是地狱。 里面除了几名正在检查电椅的狱警,一个身穿浅灰色套装的女子坐在长椅上,双臂搁在前排椅背,凝视前方的电椅。 「检座好。」我们进门时她起身,朝佩奇检察官跟身后的凯普点头。 佩奇检察官朝女子点头,「伊莲.西丝莉小姐是办公室的实习生。」 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符合大学法律系毕业生的年纪。匀称的身形、修长的五官跟一头金色长发。 如果不是凯普介绍,我可能会以为对方是从那个时装业者的伸展台跑来的。 「这位是市警局的齐组长,还有前锋新闻的记者,王万里跟霍士图。」 西丝莉逐一和我们握手,眼角和唇际微微上扬,露出浅笑,金色长发随着她的身姿,在头颈间画下优美的弧线。 「第一次看执行死刑?」齐亚克问。 「嗯。」西丝莉说,「我自己跟凯普检座要求的。」 「你要求过来看?」我问。 「对实习生而言,瞭解法律执行上的各个面向也是工作之一,不是吗?」 「另外办公室这里跟监狱也有一些文书工作,要西丝莉小姐帮忙,」菲利克斯.凯普说,「我也很意外啊,毕竟她一个月前才拿到文凭,上个礼拜才来办公室报到。-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谢谢。」 「西丝利法官有这样的长女,应该会很骄傲吧。」王万里说。 「谢谢。」伊莲.西丝莉驀地望向王万里,「不好意思,您认识家父吗?」 「不。」 「家父以前的确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不过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她说,「况且,您怎么知道我是长女?」 「是你的上司跟你告诉我的。」 「我?」凯普愣了一下。 「一个刚毕业一个月,报到一个礼拜的法律实习人员会让办公室身为上级的检察官称呼她『小姐』,也用尊称称呼自己的上级。她的家族成员应该也是知名、教养不错的法界中人,故意把继承人交给信任的同业磨练累积经验,所以令尊应该不太可能是律师,」王万里望向西丝莉,「另外,你手上戴着哥大法学院的毕业戒指。」 「我上个月刚从哥大毕业,这很正常。」 「你戴的是男用戒指,女性的毕业戒为了配合手指,宝石会比较小,而且是圆形的。」王万里说:「照戒指老旧的程度看,应该是令尊的礼物吧。」 「毕业典礼那天,家父把自己当年的毕业戒送给我,然后自己戴着我的戒指,跟朋友炫耀自己的女儿拿到文凭。」西丝莉一面笑,一面轻轻摇头。 「大部份老人家都是这样,」王万里说:「通常像戒指之类的饰品会传给长子。除非没有男性后嗣,才会传给长女。况且那是男用戒指。」 「或许我兄长过世了,戒指是他遗赠给我的。」 「如果是那样,你应该会把戒指串在项鍊上,而不是戴在手上。」 「我跟西丝莉小姐的父亲是老朋友了,」佩奇检察官说,「她录取时老西丝利还打电话来,要我找机会磨练他的宝贝女儿,还强调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她的身分。」 「老闆,你也真是的。」菲利克斯.凯普说。 「看来我的保密工夫,恐怕做得还不够。」佩奇检察官笑了两声。 「在大学唸书时,家父也要求不要跟学校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份,」西丝莉目光在王万里蓬乱的黑发,苍白细瘦的脸及五官,用深黑色风衣严实包裹的高瘦身形不住游移,「能猜到他是法官的,您应该是第一个。」 「我只是碰巧猜到而已。」 「是吗?」西丝莉侧着头。 「是佩奇检察官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一身黑色西装跟黑领带的典狱长走进房间,跟佩奇检察官握手,身后跟着两名狱警。 「没什么,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执行死刑,过来看一下比较安心。」佩奇检察官说,「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 「没有。」 「典狱长好,我们是前锋新闻的记者。」王万里拿出记者证,「马里奥的情况如何?」 「昨天收到执行令后,我们就把他移到准备室。马里奥的表现还算平静,几个鐘头前刚吃过最后一餐。」 「他点了什么?」 「两盒巧克力饼乾棒,一包奥利奥饼乾,还有一杯牛奶。」 是哦,如果子琦在被他杀掉前,要求吃块奥利奥饼乾,不晓得这个人渣会怎么回答。我心想。 「现在牧师正在带领他祷告。」典狱长瞟向电椅,「电椅正常吗?」 「下午电工检查过,没问题。」电椅旁检查的狱警站直回答。 「通州长办公室的电话正常吗?」电椅旁的墙壁上有支直通州长办公室的红色电话,万一死刑必须停止执行,在办公室里的州长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了。 「刚刚试过,州长正在办公室里。」 「那好,」他的眼光在室内每个人脸上游移,「今天的见证人没有被害者家属吗?」 「唯一还活着的家属,现在应该还在英国,」齐亚克指指他跟我,「我们是他的朋友,应该可以吧。」 「这样啊,」典狱长瞄了眼手表,「离午夜还有十分鐘,你们先坐好吧。」 他转过头朝狱警说:「带马里奥出来。」 ### 在格林黑文的重度戒护区关了五年,马里奥.莫顿的皮肤呈现石膏般的苍白,整个人似乎比五年前,亚克跟我在警局指认室看到时还要瘦,加上为了坐电椅,头发被人用推剪推得乾乾净净,似乎根本用不着电椅,只要吹口气,他就会像电视深夜档的邪典恐怖片那样,化为一堆白骨。 他被狱警带进执行室,看到我们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狱警领着他走到电椅前,跟旁边几个同事扶他坐在上面,穿上手腕跟脚踁处的皮箍用力束紧。 其中一名狱警敲开马里奥的脚蹽,从身边的铁皮水桶拿出一块湿海棉,包住马里奥的脚踁,再拿起连上接地电缆的金属脚环扣在海棉上。 「那个是–」坐在旁边的伊莲.西丝莉低声问。 「电极,」凯普压低声音回答,「用电椅执行死刑时,两个电极分别会接在受刑者的头顶跟脚踁上,这两个地方都会垫上浸过盐水的湿海棉,让电流可以通过。」 「如果没有垫呢?」 「哦,我以前遇过一次,」我说,「当时犯人的脸都烧坏了,执行室里都是烧尸体油脂跟毛发的臭味,就像火葬场一样。」 西丝莉瞄了我一眼,「真的?」 我望向她用力点头。她双手伸向前排椅背,牢牢握住。 「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坐在见证席第一排的典狱长起身,望向站在红色电话前的狱警。 「报告长官,没有。」 典狱长点点头,走到电椅前,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纸展开。 「马里奥.莫顿,」他望向坐在电椅上的马里奥,「纽约市巡回法庭因为你性侵及杀害叶慕华及叶子琦判处死刑,法官已核准于今日午夜执行。有什么遗言吗?」 「对不起,」马里奥整个人微微发抖,连声音也不例外,「不过我没有杀那个太太,我是无辜的。」 「是吗?」他摺起手上的纸塞回西装口袋,朝一旁的狱警点点头。 狱警从铁皮水桶里捞出另一块湿答答,形状大小都跟年轮蛋糕差不多的圆形海棉,放在马里奥头上。然后拿起吊在椅背旁,连上电缆的皮帽戴在他头上,勒紧下巴的束带。 「那个就是放在头顶的电极吗?」我听到旁边西丝莉的低语声。 坐在西丝莉旁的菲利克斯.凯普点点头。 接着狱警从椅背拿下一片带束带的皮革面罩,盖住马里奥的脸,把束带绕到他脑后绑上。 「电椅电流接上后,因为肌肉痉挛的缘故,受刑人的脸通常不会太好看,还曾经有人的眼珠子迸出来过,所以通常会用皮革面罩,把受刑人的脸盖住。」 我用眼角馀光看见西丝莉听完凯普的说明后,搭上前排椅背的手又握紧了些。 「报告长官,准备完成了。」狱警又检查了电椅上的束带跟皮箍一遍,才转头朝典狱长说。 「电闸准备好了吗?」典狱长望向前方一名狱警,他身旁墙上有个操纵盘,上面有两个方形的仪表,底下有根包着木握把的铁质手柄。 「发电机已啟动,」那名狱警望向两个仪表,「电闸已待命。」 「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 「报告长官,没有。」站在电话旁的狱警说。 「好的。」典狱长举起手腕,看着手表,「现在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请各位准备。」 电椅旁的狱警向后退开,确定自己没有碰到电椅,或是坐在上面的马里奥。 站在电闸旁的狱警握住手柄。 面罩下马里奥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开闸!」 电闸旁的狱警往上拉动手柄,合上电闸。 室内响起高频的电流声,啪地一声,执行室内霎时笼罩在漆黑中。 「各位不用担心,」典狱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灯光马上就恢復正常,执行室里也有紧急照明–」 灯光并没有重新亮起。 除了嗞嗞的电流声,远方隐约传来鼓噪跟杂沓的脚步声。 房门方向传来一阵奔跑的足音,「报告长官,执行室这一带的戒护区刚刚跳电,目前正在啟动紧急发电机。」 「收容人有没有什么状况?」典狱长说。 「有小规模的鼓噪,不过都还留在牢房,门锁跟保全系统还在正常运作。」 「要戒护人员维持秩序,我马上赶过去,」脚步声离开后,典狱长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各位留在座位,狱警留在原地,谁有带手电筒?」 我拿出手电筒打开照向电闸。上面两个仪表盘都亮着,显示发电机正在运转。 空气中瀰漫着烧灼油脂的甜腻味,还有一股不应该有的,愈来愈浓重的焦臭。 我将电筒转向电椅的方向,但马上就后悔了。 就像其他过去在电椅上丧命的死刑犯一样,马里奥因为电流引发的肌肉痉挛身子前倾,全身绷紧,如果没有椅子上绑着他,现在勒得死紧的那些皮箍跟束带,他可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路狂奔跑出监狱。 他头上的皮帽边缘冒出丝丝白烟,聚集在头顶后,宛如灵魂般消散在黑暗中。 血液混着大滴大滴闪着油光的液体渗出皮帽跟皮革面罩边缘,咕嘟咕嘟冒着泡,让人想到牛排端上桌时,脂肪落在铁盘上嗞嗞作响的光景。 「我的老天爷,这正常吗?」在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坐在后排的梅尔文拿出手帕,拚命擦着他肥脸上不停迸出的汗水。 「你说呢?」我说。 面罩下的马里奥从呻吟转为尖叫,高亢凄厉的叫声穿过面罩跟虚空,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长官,要关电闸吗?」握着电闸把手的狱警开口。 「不行!继续!」典狱长回答。 伊莲.西丝莉别过头,双手摀住耳朵,凯普张开手掌罩在她耳朵上。 马里奥的尖叫声愈来愈微弱,倏地拉高一声后戛然而止。 典狱长又等了一分鐘,确认面罩下没有任何声音。 「关上电闸。」 狱警把手柄向下拉,吁了一口长气后连忙放开手柄,就像不久前握在手中的是一条蛇。 执行室里瞬间大放光明,所有人不停眨眼,试着适应突然回復的灯光。 马里奥的躯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电椅上。 典狱长打开房门,监狱医师走了进来,戴上听诊器,将探头贴住马里奥的胸口倾听片刻后抬起头。 「我确认受刑人已经死亡。」 「好的。」典狱长点点头,似乎刚才马里奥头顶冒烟的场景并不存在。 伊莲.西丝莉身子一侧,整个人倒在长椅上。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3 监狱原本安静的门口挤满了电视台的转播车,典狱长站在门外,面对一层层手拿麦克风、摄影机的记者。 「知道了,士图跟我会留在这里,一有消息就送回去。」 王万里掛上电话,「老总说昨晚十一点左右,纽约市好几家电视台跟报社都收到匿名传真,写着马里奥的死刑执行会有状况。」 「难怪他们可以那么快赶到这里,」我说:「我已经能看到今天某些小报的头条是:『先生,请问您要几分熟的死刑犯?』」 「或许再加个副标:『马里奥终于洗心革面』之类的–还是要说『改头换面』比较适合?」齐亚克倚在柜台旁。 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马里奥已经『洗心』。 不过『革面』嘛…不久前典狱长、医师跟几名狱警在监狱的停尸间取下了马里奥的皮帽,还有他黏在上面,烧到焦黑的头皮。 接下来医师必须动用手术刀、尖头镊子跟探针,像书画裱褙匠那样,一点点把面罩从马里奥脸上揭下来。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菲利克斯.凯普跟佩奇检察官走了过来。 「那位助理好点了吗?」王万里问。 「好多了,现在在医务室休息,」凯普望向铁门,镁光灯的闪光不时穿过门缝跟窥孔,刺入相形之下安静得多的室内,「佩奇检座要她休假两三天,不过她拒绝了。」 「对一个刚吃这行饭的人,这种经验未免太刺激了。」佩奇检察官说。 那警校毕业前一天同学全家被打成残废、被姦杀的呢?我心想。 「对了,那个律师上哪去了?」佩奇检察官张望四周。 「梅尔文先生说他有事要先回事务所,」铁门发出吱呀一声打开,典狱长走了进来,「因为检座没有指示要留下见证者,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这样啊–」 一名狱警走到典狱长身旁低声报告。 「电工发现电椅的电路动了手脚,两位检座跟齐组长,请跟我来。」他打量了万里跟我一下,「至于两位媒体的朋友,要不要在这里先等–」 「他们是我的朋友。」齐亚克说。 「况且我们是媒体见证者,」王万里说:「如果不让我们瞭解,怎么能算是见证呢?」 典狱长沉吟了一两秒,「好吧,请两位跟我们一起。」 我们跟在典狱长后面,沿着髹上战舰浅灰色的走道走向执行室。 「典狱长在格林黑文这里服务几年了?」王万里问。 「我原本在星星监狱的戒护科,两年多前才调到这里。」典狱长一路上不停留意走道上的管线跟仪表,还有沿路每个狱警的动作,神色中透出一丝紧张。 「当时马里奥就已经在这里了吗?」 「不,」典狱长说,「马里奥去年年底才移监到这里,州里有二十几年没有执行过死刑,监狱里收容死刑犯的区域之前一直是空的,他刚来前几个礼拜,如果不是部属提醒,我有时都忘了监狱里有这个犯人。」 「那马里奥跟狱警的关係怎么样?」 「他在这里非常安静,很少跟戒护员交谈,送饭时,他甚至会躲到牢房离门最远的角落,像是非常怕警察似的。」典狱长侧着头想了一下,「啊,对了,晚上值班的人员回报,他晚上有时会说梦话,像是有人欠他什么钱没还,他开口要那人还他。」 「安家费?」齐亚克说。 「嗯,好像就是这个,」他回过头,「我听押解马里奥过来的戒护人员提过,他最后一次犯案的对象是警校毕业生,难道说–」 「那个受害者是我们同学。」我说。 「刚毕业就发生这种事,还真是难为你们了。」他推开执行室大门。 一个个头矮壮结实,穿着卡其布衬衫跟牛仔裤的中年男子站在前排座椅旁,视线落在椅子上,正用抓着贝雷帽的手搔头。 「这位是我以前在星星监狱服务时认识的外包电工,这次为了马里奥的死刑执行,特别请他过来检查,」典狱长转头问:「出了什么问题?」 「有人在配电盘上接了额外的电路,」电工指着座椅上一块平装书大小的电路板,「从上面的灰尘看,大概有一段时间了。」 「那执行前做检查时,为什么没有查到?」 「这块电路板装在配电盘线路底下,要拆开整个配电盘才看得到,」电工拉开一旁的旅行袋,拿出一块上面栓了好几颗灯泡的木板,「检查时我们只会把这块检测板接到线路上,如果上面的灯都会亮,表示线路都正常。不过装这块电路板的傢伙,显然是个行家。」 「行家?」 「这块电路板上有个计时器,要在午夜才会啟动。平常用检测板检查时,因为电路板没有连接到线路上,所以看不出异状。」电工搔搔头,「这个人不但知道我们执行死刑的时间,连我们检查电椅的流程都摸得一清二楚。」 「电路板啟动时会发生什么事?」齐亚克问。 「这个嘛...」电工的眼光逐一扫过每个人,「首先请问一下,有谁知道杀死一个人要用多少电?」 「我以前遇过一件落雷打死人的案件,」佩奇检察官说,「当时警方的鑑识专家说,落雷的电力大概有几万安培。」 「其实用不了那么高,」王万里说:「要让一个人的呼吸、心跳停止只要五十毫安培,一百毫安培就能致人于死。」 「没错,」电工点头,「通常电椅通电时的电流是四安培,有些州会用到八安培。里面只有相当小的能量会让犯人失去意识,其他大部分是用来破坏他的全身器官,就像油炸锅一样。 「这块电路板的定时器会在午夜前后五分鐘之间,连接电椅跟狱内的供电线路。如果在这段时间开动电椅,发电机大部份的电力会转送到监狱里。」 「电椅的电压有两千四百伏特,远高于一般家庭用电,」我说:「所以当时监狱里的灯光跟电器会失灵,连备用照明也不例外。」 「然后送到电椅的电流只有三十毫安培,虽然不能立刻让他丧失意识,却可以重伤内部器官跟烧伤皮肤,」电工说:「相信我,那不会太舒服。」 「我们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凯普说。 「简单来说,装这个电路板的人瞭解死刑的执行流程、有电工专长、瞭解电流对人体的影响,而且过去曾经待在这所监狱一段时间。」王万里说。 「为什么他会待在这所监狱一段时间?」佩奇检察官问。 「电工刚才说过了,这块电路板藏在配电盘下,」王万里说:「如果不是在待在这间监狱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时间摸熟电路,拆开配电盘,把电路装进去?」 「问题是从我到这所监狱开始,就没人碰过电椅。电工还是上个礼拜为了检查才找过来的–」典狱长说。 「典狱长,我想我可以认出装这块电路板的人是谁。」电工说。 「真的?你快说。」 电工指着电路板上变压线圈的铁盖,上面刻了一个圆圈和一个叉叉,上面蒙了层已经乾涸,红黑色的血渍。 「我以前听同行说过,有个在布鲁克林跟法拉盛开业的水电工,会在做过的工程上用工具刻这个符号,涂上自己的血,警告其他同行不要插手他的生意。」电工说:「附近的水电工每次接到他的客户,就会发生像车子爆胎、油箱被刺破、玻璃被砸、店面被泼漆、被闯空门之类的意外。久而久之,很多水电工看到这个符号都会敬而远之。」 「哪个水电工那么嚣张?」菲利克斯.凯普哼了一声。 「哦,那个同行有提过他的名字,」电工侧头想了想,「好像叫什么…布雷吧。」 「艾德格.布雷?」齐亚克说。 「对,好像就叫这个名字。–这里有长官认识他吗?」 「典狱长,可以借个电话吗?」齐亚克说,「我要打电话回局里一趟。」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4 一个花白头发,肤色?黑,穿着笔挺西装背心和长裤的瘦小初老男子,推着一推车文件走了进来。 「长官,所有跟艾德格.布雷相关的案卷都在这里了。」 「辛苦了。」坐在办公桌的凯普站起身,「车程不太好走吧?」 「以前跑过几趟,路线还记得,」男子笑了笑,「不过换了车,手感还要熟悉一下。」 「跟两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办公室的前辈,吉尔斯.陶特先生。」 「检察官跟两位开玩笑了,」吉尔斯.陶特摆摆手,「我只是法务人员。」 法务人员指的是在律师事务所跟检察官办公室,协助法律专业人员相关工作的职员。他们只受过两年的相关课程训练,没有法律执业资格。 不过他们在实务上的经验,有时比律师跟检察官还要丰富。 王万里跟我上前跟吉尔斯.陶特握手。 「对了,陶特,你说最近换了车?」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后的佩奇检察官抬起头。 「之前跟办公室公务车一起买的自用车,上个月开到红绿灯时,油箱突然自己起火。」陶特说。 「什么?你没事吧?」 「幸好下车得快,人没受伤,只是车烧坏了。」 「两年前代理商通知办公室,那批公务车的油箱帮浦设计有问题,要帮我们把车送回原厂修正,不过当时没通知陶特大叔,所以他的车没有修正,」凯普说:「幸好车子有保险,办公室还有空出来的公务车。」 「太烂了吧,那家代理商代理的车子?」我说。 「十飞车业,」凯普望向我,「对,没错,就是那个谭十飞开的店,两年前他连保养厂也开,市政府很多单位都是他的客户,包括我们。」 检察官办公室的人马跟监狱借用了一个间置的办公室,检查监狱的人事跟收容人档案。虽然典狱长派了两名狱警打扫,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霉味。 齐亚克跟局里通过电话,确认艾德格.布雷在小义大利区的地址后,就要部属把那里围住,然后开车赶回曼哈顿,准备用手銬把他銬回来。 「凯普检座,找到了,」坐在堆满卷宗,公家机关常见铝质办公桌后的伊莲.西丝莉拿起一个卷宗递给凯普。后者看了一会,走到王万里身前。 「看来你的推测是对的,」凯普将卷宗拿给王万里。 王万里打开封面贴着『收容人:艾德格.布雷』的牛皮纸卷宗封面,第一页上面就贴着那张有着蓬乱红发的照片,眼睛直直瞅着摄影机,摆出一副相机后的傢伙欠他钱的表情。 里面的入狱日期写着三年前的一个日期,出狱日期是半年后,罪名是「窃盗」,专长栏上填着「电工」,下面是建议「在狱中担任电工」跟前任典狱长的签字。 之后一摞指头厚的纸张是狱警的观察跟访谈、违纪跟禁闭记录,还有布雷在狱内的工作记录,里面好几次提到了「电椅」。 「当时电椅就已经在这里了吗?」王万里说。 佩奇检察官点头,「早在十年前州政府一直考虑废除死刑,就把电椅迁到这里。」 「规定要求他维护电椅时,旁边必须有戒护人员陪同。」凯普说:「不过因为前几个月他的工作评价不错,狱方后来就没落实这个规定。」 「就算真的有,我想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所以然。」王万里瞟向推车上的案卷,「不好意思,其他的记录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这个嘛-」凯普双手在胸前交叠。 「你不需要媒体帮你应付刚才外面那些小报吗?」王万里盯着他,「你帮我,我就帮你。」 「别忘了,你五年前欠了我们什么。」我说。 凯普转头用眼神询问他的上司,后者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 「谢谢。」 办公室墙上的电话响起,吉尔斯.陶特走过去拿起话筒。 「霍士图先生吗?」他望向我,「市警局齐组长找您。」 「谢谢,」我走上前接过话筒,「抓到艾德格.布雷了吗?」 「鸟已经飞走了。」 「什么意思?」 「我们衝进他在小义大利的住处时,里面只有一个他花钱买的小妞,」听筒里传来一声带着懊恼的呻吟,「她说布雷花钱买了她一个晚上,不过两个鐘头前接到一通电话后就慌慌张张出门,离开时告诉她可以睡到隔天中午,离开时记得锁上大门就行。」 「你的意思是,当马里奥死刑执行时,布雷就已经逃跑了?」 「我们衝进去时那个小姐在床上睡得正熟,她醒来看到我们,以为是哪个帮派老大派去干掉布雷的,吓到像连珠砲一样把所有事情全吐出来,整个人还不停打哆嗦,」齐亚克说:「我想她说的应该是实话。」 「她要知道你们是条子,八成会抓狂吧。」 「或许吧,」听筒传来一声嗤笑,「我会带组员在他住处搜查一下,问问熟悉的线民,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辛苦了。」我掛上电话。 「艾德格.布雷逃掉了?」坐在办公桌旁阅读案卷的王万里抬起头。 「你听到了?」我说。 「难不成他知道马里奥今天执行死刑,所以开始逃亡?」凯普说。 「一个准备当天晚上逃亡的人,会花钱带小姐回家过夜吗?」王万里说。 「这倒也是,」我抬起头,「慢着,万里,你怎么知道亚克在电话里说,布雷带小姐回家过夜?」 「你在电话中跟亚克说『她要知道你们是条子,八成会抓狂吧』,」王万里放下案卷,「亚克可能没抓住布雷,却在他住处发现了其他人。档案中提到布雷从高中就逃家到处游荡犯案,所以他应该没几个亲密到可以同住的女性亲属。就算有,以布雷的前科,遇到警察上门应该也是司空见惯。第一眼没发觉亚克是警察,万一知道可能会抓狂,而且是布雷可能带回家的女性,第一个想到的,恐怕也是阻街女郎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凯普直盯着王万里,就像他是个长着八颗头、十六隻角的怪物。 「就像名片上写的,我只是记者。」王万里拿起案卷。 ### 我醒来时,整个人一整晚束在有扶手的办公旋转椅上,腰背隐隐传来酸痛。 阳光从打开的气窗射进室内,飘进一丝高墙外的草香。门外传进微弱的人声,还有狱警的斥责声。 伊莲.西丝莉趴在办公桌上,金色长发流泻在堆积的案卷间。吉尔斯.陶特就像办公室老鸟一样,挑了张办公桌躺在上面,发出规律的鼾声。 我的搭档跟凯普隔着一张堆满案卷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人不时从桌上取下案卷阅读。 「欢迎回来,要咖啡吗?」王万里望向桌面一角的咖啡壶跟一摞纸杯。 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现在几点?」 「下午一点,」凯普抬起头,「fbi的人刚刚过来,佩奇检座出去应付他们了。」 毕竟电椅把犯人电到五分熟的情形并不常见,是吧? 我喝了口咖啡,细砂般的粗糙口感比味道更鲜明,应该是粗磨的美式咖啡吧,「有什么发现吗?」 「只能说他愈来愈聪明了,」凯普閤上案卷,「以前的布雷每隔两三个月就会被送到法庭,他虽然很清楚怎么湮灭像保险套、指纹之类的罪证,不过他犯下的都是像抢劫、性侵、杀人之类的暴力犯罪,而且犯案手法粗暴,免不了都会留下一些证据,让我们可以起诉他,不过三年前他从这里出狱之后,就再也没有被起诉的记录了。」 「他在这里除了改电椅,应该还遇到了什么好事。」我说,「难怪有些人权团体会说,监狱对某些人来说是职业训练场。」 「是啊,」凯普往后一躺,靠在办公椅装上软垫,但还是太硬的椅背上。 「你要不要打电话回家里一下?」伊莲.西丝莉不晓得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倒了杯咖啡放在凯普面前。 「不用了,她们很好,迪莉雅会照顾家里,」凯普捏捏鼻樑,啜了口咖啡,「说到这个,抱歉昨天让你看到那个场面。」 「没关係。」 西丝莉拿着咖啡壶走出办公室时,我说:「没想到你对部属挺好的嘛。」 「只是比较谈得来而已,她跟我妻子女儿也很熟,」凯普笑了一声,「况且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还想留着这条命。」 「是啊,我瞭解,」我拿起咖啡呡了一口,「跟有八隻手脚的泰拳高手打架,可不是什么好事。」 「嗯,」凯普驀地望向我,「你认识西丝莉的男朋友?」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男朋友是泰拳高手?」 「我说对了吗?」 「她的男朋友目前在市警局是负责护卫要员的便衣探员,几年前去泰国交换学习时认识了西丝莉,」凯普说:「我原本想你们都是警察,应该认识,所以你才会说是泰拳高手。」 「士图,不要卖关子了,」王万里说,「是她提袋上的吊饰吧?」 「那个吊饰是泰拳选手的头环跟臂箍,也代表选手的段位,」我说,「西丝莉提袋上的吊饰跟一般泰国度假区卖给观光客的花样跟大小不太一样,应该是她男朋友亲手做的。」 墙上的电话响了。 我走上前拿起听筒,「喂?」 「听过cnc锯床吗?」听筒里传来齐亚克的声音。 「木材厂里只要输入程式,就可以自动把原木剥皮加工成木板的那玩意?」我按下电话的扩音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找到艾德格.布雷了。」 「那就把他銬住带回来,干嘛还打电话?」 「要銬住他可能有点困难,」电话那头吸了一口气,「布雷被绑在曼哈顿北部某个工厂里的cnc锯床上,被锯成二十几段,我跟部属现在还在满地找尸块,要过来看一下吗?」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5 我们把佩奇检察官、伊莲.西丝莉跟吉尔斯.陶特留在格林黑文,凯普跟我们开车,按照齐亚克说的地址回曼哈顿。 齐亚克所谓的『工厂』,是一座沼泽地上的铁皮屋,墙壁跟屋顶的波浪铁皮覆满红褐色铁锈跟累积数十年的尘垢,有几个地方的铁皮已经翘起或掉落,露出里面同样长满锈斑的工字钢樑。 齐亚克站在铁皮屋前,两个穿着及胸黑色橡胶工作裤的男子站在他旁边。 「fws(鱼类与动物保护局)的人,」齐亚克说:「是他们发现现场的。」 「两位怎么会到这里来?」凯普检察官朝两人頷首。 「前几天有民眾通报在这一带发现鱷鱼。」其中一人视线转向路对面一部灰扑扑的米黄色货卡,货斗里有两架铁笼子,「我们在巡视这一带的空置工厂跟建筑物时,发现厂房里有人类的尸块,就通知市警局。」 「鱷鱼?」 「我们在沼泽地里安放陷阱,抓到两隻,附近的水道里只怕还有更多,」他们带我们走到货斗后,两架铁笼里各装着一隻足足一个人长的鱷鱼,鳞甲流下的水在货斗底凝成一汪浅浅的水洼,「我们会要求华盛顿加派人手,不过还需要市警局支援,不要让民眾跟宠物接近这一带。」 「鱷鱼是从哪里来的?」齐亚克问。 「据说很多年前管制鱷鱼皮革及相关製品进口时,这一带有製造鱷鱼皮件的地下血汗工厂,业者应该自己有繁殖鱷鱼。」王万里说:「可能是工厂废弃后,里面被遗弃的鱷鱼靠吃厂房里像老鼠、流浪猫狗之类的动物维生,这几天厂房设备损坏,就逃了出来。」 「我们的推论也是这样。」其中一名保护局的官员说。 「你们可以试着找看看附近的厂房,仔细检查地面下是不是有不寻常的结构,连接外面的水域之类的,应该会有意外的发现。」我说。 「谢谢。」 「我找其他警员过来,麻烦你们把需要管制的范围告诉他,」齐亚克朝我们挥挥手,「来吧,跟我进来。」 铁皮屋墙上有扇灰白色的铝质单扇门,里面的空气可以嗅出霉味、呛人的灰尘味跟一丝血腥,沼泽地雨后的溽湿渗进皮肤,带着令人不快的黏稠。 屋顶和墙上剥落的铁皮留出几块空洞,让开始偏西的阳光穿过,照亮偌大的厂房内部。粗壮的工字樑横过头顶,跨在樑上的天车吊鉤停在厂房中心一部会议桌大小,髹成鲜红色的机器上方,血液以机器为中心,将周围的地面晕染成铁质土壤般的红褐色。 「没想到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血。」齐亚克拿了几副鑑识人员用的塑胶鞋套,我们套上鞋套,跟着他踩在之前鑑识人员踩出来的脚印上,鞋套踩在血液跟尘土胶结的水泥地上,发出尖锐的嘰嘰声。 一层更为黏腻的鲜血覆盖了机器桌面,数块不规则的物体用束带绑在上面,其中一块露出数个黑幽幽的空洞,上面的头发因为血液胶结成一团,但还能认出是艾德格.布雷的头。 我逐一扫视桌面上的每块物体,认出手臂、手掌、每根指头、大腿、小腿、脚掌跟躯干。身旁的凯普已经掏出手帕摀住口鼻。 「他的眼睛跟牙齿都不见了。」齐亚克拿出几副乳胶手套,塞了一副给我。 「要不然这型机器上面精密加工用的鑽头、铣刀不就派不上用场了?」我戴上手套,齐亚克嗤地笑了出来。 「工具上的生物组织有化验过吗?」王万里走向机器一侧ㄇ字型的加工台,上面的锯子、鑽头跟铣刀沾了一层浓稠的鲜血,上面还黏着几块骨白色跟透明的碎屑。 「跟艾德格.布雷的血型一样,」齐亚克递给他一个文件夹,「验尸报告。」 王万里打开文件夹,凯普跟我从他身后探头。 「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跟莫顿只差了一个小时。这是强心剂,这是肾上腺素。」王万里指着报告上的条目,「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血。」 「为什么?」凯普问。 「布雷被这台机器锯开时,应该是活着的,而且意识清楚得很。」 「不会吧?」 「人死之后心脏会停止跳动,这时候切开他的身体,血只会『流』出来。但是看这里的情况,血几乎是用『喷』的,如果不是因为工厂比较高,只怕连天花板上面都会有血。」王万里抬头朝屋顶一瞥,「这部机器锯开布雷的身体时,他的心脏应该还在跳动,而且因为注射了强心剂跟肾上腺素,即使身体被切得七零八落,维持跳动的时间也比正常人要久。」 「原来如此。-等一下。」 「嗯?」 「你看得懂验尸报告?」 「我在进报社当记者之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唸医学院。」王万里把报告还给齐亚克,「有发现针头或注射筒之类的吗?」 「没有。」 我走到机器角落的操控台,面板被烧到字跡模糊,连塑胶按钮都熔化,打开下方的维修门用手电筒照向里面,只看得到一团烧到扭曲的塑胶跟铜线。 「我们找了专门抢救电子资料的专家过来,他们说烧成这样子,不太可能回復资料。」齐亚克说。 我抬头瞟向头顶的吊车,「那个应该也坏掉了吧?」 「不,那个还能用。」齐亚克递给我一个辞典大小的鲜黄色铁盒,上面有几个按钮跟一支摇桿,「我们进厂房时,这玩意就放在操控台上,试过才知道是吊车的无线控制器。」 我扳了下摇桿,头顶的吊车随即抖了一下,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周围忙着採集证物,寻找尸块的警员都转过头来。 「抱歉。」我推动摇桿,让吊车滑到厂房门口再滑回来,卡在工字樑上的滚轮只发出轻微的嘰嘰声。 「士图,你能不能让吊车移到血跡外面,然后把天鉤降下来?」王万里说。 「好的。」我按照王万里的要求,把吊车移到血跡外降下吊鉤。 「你想做什么?」凯普问。 「亚克,你们刚刚有对吊车跟吊鉤拍照跟採集证物吗?」王万里问。 「对哦。」齐亚克朝鑑识人员挥手,「你们听到了吧?照他说的做。」 两个鑑识人员跑到吊车前,仔细拍摄吊鉤跟採证。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个吊车,刚好就停在这里。」王万里转头说。 「我们刚刚还採集了厂房四周、机器跟束带上的指纹,不过只找到布雷一个人的。」齐亚克说。 「不过这间厂房废弃了这么久,竟然有这么新的机具,」我回头瞄了锯床一眼,「如果用机台编号问一下原厂-」 「我们试过了,」齐亚克说,「吊车是一年前安装的,製造商说当时有人打电话要他们在这里安装,他们看到地址时原本怀疑对方是在开玩笑,不过对方从款项到施工费用都先匯给他们了。至于锯床嘛-」 「锯床怎么了?」凯普问。 「这台锯床原本是加拿大一家木材加工厂订购的,不过半年前运送的卡车司机在途中的休息站喝杯咖啡,卡车跟上面的锯床就被偷了。」齐亚克顿了一下,「当时艾德格.布雷正好在那一带,当地警方在清查可疑人士时,曾经将他列在嫌犯名单中,不过乔纳.梅尔文帮他提出了不在场证明,后来并没有指控他。」 「你的意思是,杀死艾德格.布雷的凶器,其实是半年前他自己偷的?」我说。 「听起来很讽刺吧,如果用来写小说,说不定是个好题材。」 ### 原本市警局里调查组长有自己的办公室。齐亚克任职后把办公室清空,自掏腰包从二手店买了一张咖啡桌跟几张椅子,跟之前同事集资购置,却找不到地方放的咖啡机跟冰箱一起放在里面,当做探员的休息室。他自己则搬到大办公室找了个空位子,跟属下一起办公。 齐亚克跟我们到市警局时已经是晚上,组里只有几个正在准备文件跟查资料的探员,他带着我们走进休息室,打开冰箱拿出几罐可乐丢给我们。 一名便衣警员走进休息室,递给齐亚克一个文件夹。 「吊车的检验报告出来了,」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吊鉤上面抹了一层防锈用的润滑油,而布雷后面的裤腰带内侧有块油渍,两个样本厂牌是同一个。」 「有找到布雷的车吗?」我坐在旁边,拉开可乐罐的拉环。 「停在厂房外面,钥匙在他的裤袋里。」 「所以吊鉤才会刚好停在机台上,」王万里啜了一口可乐,「凶手应该是等布雷进厂房后,先用氯仿之类的短效性麻醉剂弄昏他,用吊车把他吊上机台,拿束带绑紧,等他清醒后开动机台走远,看着机台按照预先设定的程式,把布雷从脚到手一截截锯开。」 「从脚到手?」 「从现场地面喷溅的血跡来看,下半身比上半身范围要广。所以可以推测机台应该是从脚开始锯,锯到上半身时血流得差不多了,血液喷溅范围也跟着比较小,」塑胶桌面上有几滴开罐时溅出来的可乐,乍看之下就像半乾的人血,「现场应该没留下血衣或清洗血跡的痕跡吧?」 「是啊。」 「太可惜了,」我的伙伴叹了口气,「因为注射了强心针跟肾上腺素,布雷可能拖了相当久,甚至可能要到最后机台锯断他的脑袋才断气。凶手事先在机台上装了遥控爆炸或纵火的装置,在离开工厂时啟动。所以机台虽然烧毁,但是四周的血跡上却找不到他的脚印。」 「如果我们的死刑执行能这样就好了。」 听到齐亚克的话,我嘴里的可乐差点喷了出来,「拜託,你这句话千万别让梅尔文还是皮特曼那种人听到。」 「不过这个说法还有疑点,」王万里说:「从布雷的死亡时间推断,他应该离开小义大利后就直接开车到工厂。那通电话到底跟布雷说了什么,让他急着逃出住处,跑到工厂去?」 「会不会是通知他,莫顿的死刑执行出了问题?」我说。 「如果是的话,他应该不会逃得那么急,」王万里说,「毕竟死刑执行时他不在场,事后可以搬出很多理由抵赖。」 「还是告诉他警方已经找到半年前他偷的锯床,要他连夜运走赃物,换个地方藏好?」齐亚克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因为要载走锯床,他应该会开卡车过去,而不是开自己的车。」 「亚克,你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想要把这傢伙大卸八块的?」我说。 「我们换个方式吧,改成找不想大卸八块这傢伙的,好像还比较简单。」 「你们两个能不能坦率一点?」王万里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其实你们一看到现场,就已经知道最有嫌疑的人是谁,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怎么可能?」我哈哈笑了两声。 「是吗?」王万里瞄了我一眼,「就算布雷的体格比较壮硕好了,但是一般单人要在短距离、没多少地形障碍的室内环境下,搬运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体,通常会用扛的、背的、或者是用拖的。会用通常用来吊运货物的吊车搬运一个人体。除了体型相差太大,还有一个可能性。」 「哦?」 「嫌犯应该有什么身体上的缺陷,让他没办法用一般人常用的方法,把布雷搬到锯床上。这个人,我们都很清楚是谁。」他看着亚克跟我,「到监狱的路上,士图把你们同学的事告诉我了。」 一个警员轻敲休息室的门,递了一份文件夹给齐亚克。后者打开文件夹读了一会。 「局里查到了付钱订购那部吊车,还有厂房的所有人,」他把文件夹放在咖啡桌上,「是易千帆。」 「易千帆?」我说。 「根据市政府的记录,工厂是一年前易千帆从银行拍卖买来的,他买来加装吊车后就间置着。布雷偷走锯床后,可能看上厂房里有可以用的吊车,就把锯床藏在这里。」齐亚克摇头,「这还真是巧啊。」 「既然警局查得到,亚克、士图,你们认为检察官那里会查不到吗?」 王万里话声方落,休息室外传来杂沓的皮鞋声。菲力克斯.凯普拿着一份厚厚的卷宗,带着一堆穿着黑西装跟墨镜的男人挤进休息室,将我们三人围在中间。 「你们有易千帆的下落吗?」凯普说,「我们怀疑他杀害了艾德格.布雷。」 「你忘了吗?我们已经找了他五年了,」齐亚克起身,「就算他是嫌犯,也是由市警局逮捕他再移送,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上场了?」 「情况不同了,」凯普拿出一纸公文,用食指跟拇指捏住,举到齐亚克面前,「我们怀疑这起案件跟马里奥.莫顿的死刑执行失误有关。加上易千帆曾经是警察。检察官办公室跟联邦调查局讨论后,授权我必要时可以接手,直接逮捕易千帆。」 「『接手』?」 「另外,这个或许可以帮你一点忙,」他把卷宗放在咖啡桌上,「这是联邦调查局查到易千帆这五年来的行踪。精确一点说,是三年。」 齐亚克拿起卷宗打开,王万里跟我站在他身后。 易千帆在英国无声无息地待了两年多,三年前回国后,买了部二手露营拖车当做住所,他曾经在史塔顿岛的警察墓园住了一个多月,然后在美国到处流浪,只有零星的监视器记录可以追踪到行踪。 他目前主要靠保险公司每月三百美金的伤残理赔金维生,名下稍微值点钱的财產除了露营拖车、那间有吊车的工厂外,银行帐户也只剩下两百美金。 「你们的资料也没比我们多嘛。」齐亚克閤上卷宗,还给凯普。 「另外联邦调查局调阅交通局的监视器记录,发现易千帆的露营车这几天出现在曼哈顿跟皇后区,」凯普说,「他似乎知道有人在追踪他,行踪并不固定,不过我们认为他两天后,应该会在史塔顿岛的警察墓园。」 「你想太多了,」齐亚克说,「我们在那里等了五年,他都没有出现。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今年一定会到?」 「不晓得,或许是检察官的经验吧。」 「笑死人了,当年那个被律师吓到只记得做认罪协商的菜鸟,现在人五人六跟我谈经验?」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朋友,」凯普说,「如果你下不了手逮捕他,就让我们动手。」 「在新闻记者前面讲『动手』这个字眼不太好吧?」王万里微侧着头,瞇着眼睛打量凯普。 「呃?」 「我认为易千帆到时候应该不会抵抗,」他睁开眼睛直视凯普,后者退后了一两步,「不过他毕竟是伤残人士,如果你们执意要自己动手逮捕他的话,真的确定不会出问题吗?」 「我知道了,」齐亚克抬起头,走到凯普面前,「两天后,如果易千帆真的在警察墓园,我会带属下逮捕他,这点你可以放心。」 凯普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游移片刻,才带着他的人马走出休息室。 齐亚克像拉住身体的某条弦断掉般,缓缓瘫软在椅子上,低下头,目光停在桌上的两份文件夹。 王万里拍拍我的肩,右手握掌,拇指指了指外面。我跟着他准备走出休息室。 「万里。」齐亚克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嗯?」走到房门的王万里回头。 「谢谢。」 我的搭档点点头,走了出去。 -- 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6 我在路旁找个位子,试着把车子塞进去。 坐在助手座的王万里看着我像演奏管风琴一样,用手指操纵方向盘上加装的油门跟煞车按钮,好不容易把车停好后,打开车门走下车。 史塔顿岛的警察墓园是一片用黑色雕花铁栏杆围起来,起伏有致的广袤草坪,大小不一的灰色砂岩墓碑跟小树丛散落在剪短的草皮上,遮荫树只有靠车道的几棵,夏天来扫墓时,后颈常被热辣辣的阳光烙到泛红肿痛。 齐亚克跟凯普站在车道旁的一棵遮荫树下。 「切,你还真的带书包过来啊。」我朝齐亚克手上瞄了一眼,除了鲜红色的小学生书包,他还拎了两束花。 「反正买都买了。」齐亚克的视线不停在车道上游移。 我转向凯普,「你那些盖世太保上哪去了?」 「都在附近,昨天联邦调查局还派了狙击手过来支援,一共有四十个。」难怪我总觉得四周墓碑的轮廓有点怪怪的,「我不认为你们的朋友可以逃得掉。」 「如果他想逃的话,就不会过来了,」我哼了一声,「毕竟他躲了我们五年。」 「我们也有几个同事在附近,」齐亚克说,「先说好了,我们市警局的人先逮捕他,再移交给你们。没有我同意,你们不能动手,明白了吗?」 凯普点头,目光落在车道旁一部刚停好的露营拖车,「那是易千帆吗?」 拖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部轮椅从里面放在车道上展开,驾驶吃力地攀着车门跟车身,试着把自己放到轮椅上。 「该死,真的是他。」齐亚克匆忙在我肩上一拍,就朝拖车跑去。我连忙跟在他后面。 他跑到驾驶座旁,把花跟书包朝里面一扔,扶着驾驶坐上轮椅。 驾驶坐定后抬起头,他长到肩头的直发夹了三分灰白,原本瘦削的尖脸微微发胖,逐渐接近国字脸,但他还戴着那副大学时的钢边眼镜,镜片后那双深黑色,似乎不停在打量人的眼瞳,跟五年前我们在警校看到的没两样。 「亚克、士图,」易千帆等了一下才开口:「好久不见。」 「是『不见好久』才对吧?」我说。 「真-真的是你啊!」齐亚克抓住轮椅扶手拚命摇晃,「你这个王八蛋跑哪里去了?」 「我们先看看慕华跟子琦吧。」易千帆朝四周张望,「我猜还有其他人等着见我,不是吗?」 我推着轮椅越过车道,齐亚克提起花束跟书包跟在后面。 我们一越过车道,凯普就走出遮荫树,四周的墓碑跟树木霎时浮现一个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影,小跑步在我们身后匯集。 「还真的有四十几个啊。」我朝身后一瞥,「我太小看他了。」 「是那个凯普检察官吗?」易千帆问。 「看来检察官办公室跟调查局比我们还沉不住气。」齐亚克把书包背上肩头。 离叶慕华跟易子琦的坟墓还有五十公尺时,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倏地消失。 我转头回望,只见王万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在我们后面,他转身面对凯普检察官带头的队伍站定,手中的黑色钢质手杖杖尖轻轻点在草皮上。 一阵强风扫过草坪,队伍停了下来,下意识地举手阻挡,有几个人甚至拿下墨镜,擦去脸上的风沙。 风没有吹动王万里的身影,只将他扣得严实的黑色风衣下襬吹得猎猎作响。 我轻轻吁了口气,继续推着易千帆前进。 ### 叶慕华跟易子琦的墓碑只是两块平舖在地面的灰色砂岩,上面刻了姓名跟生卒年月日。 当年急着让死者入土为安,葬礼能快就快,能简单就简单。一年后或许亚克跟我都看惯了死亡这码事,两个人都觉得如果没来拜祭,坟墓盖再漂亮也没用,就维持现在这样,只在墓碑前加盖了两块鞋盒大小的黑色大理石,上面鑽了几个洞,权充插香用的香台。 齐亚克解下肩上的书包,跟花束放在易子琦的墓碑上,他指尖轻轻滑过粗糙的墓碑表面,就像正握着易子琦的手指。 我撇过头,用随身的打火机点燃带来的线香,将其中一炷递给易千帆。等齐亚克放好花束后,再拿另一炷给他。 「我们开始吧。」我说。 两人点头,拈起线香。 慕华,子琦: 今天你们的丈夫跟爸爸回来了,你们开心吗? 杀害你们的两个人都已经得到制裁了,不管过去如何,亚克跟我会照顾千帆,就请你们好好安息吧。-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千帆,」齐亚克仍然望向前方,手中的线香还没放下,「布雷是你杀的吗?」 「是。」易千帆说。 齐亚克愣了一下,「那莫顿的死刑-」 「也是。-你要逮捕我吗?」 「凯普要我逮捕你,否则他会叫调查局的人动手。」齐亚克说:「不过,我今年给慕华跟子琦准备了其他的礼物。」 「子琦会喜欢那个书包,对了,去年你送的娃娃也不错。」 「是吗?」齐亚克左手伸到领口,一颗颗解下米色西装外套的扣子,露出腰带上塞在旧式枪套里的自动手枪,枪套上的防抢扣已经解开了。 「知道怎么做吧?」他收回手,「快一点,不要逼我求你动手。」 「千帆,如果你要逃跑,千万不要挟持警察当人质,」我说,「你看那些调查局干员,搞不好比起逮捕你,他们对干掉亚克还比较有兴趣。」 「士图!」齐亚克低声说。 「看看我准备的礼物吧,绝对比亚克要好。」我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露出腰间的汽车钥匙,「车子停在车道上,引擎是改装过的,比你的露营车要快。方向盘上有油门跟煞车的控制钮,后座有个旅行袋,里面有假护照跟美钞,应该够你用一阵子。」 「那我要怎么躲过后面那些fbi?」易千帆说。 「这一点可以交给亚克跟我,」我说,「就算我们挡不住,我的搭档应该也可以。」 「站在那边的那个高个子?」 「嗯。」 「他的身手应该比你好得多。」 「事实上我们比过两次,勉强算平手吧,」我说,「你看得出来?」 「我没看过有人光站在那里,就能挡住四十个fbi。」易千帆说,「你应该也办不到吧?」 「既然如此,就赶快开始吧,」齐亚克说。 「心领了,」易千帆把线香交给我,「不过我不想逃跑,待会我会投案,亚克,就麻烦你了。」 齐亚克连忙把手上的线香递给我,「你在开玩笑吗?」 「凯普以为逮捕我就可以解决问题。」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事实上,我还要给他上几堂课呢。」 不等齐亚克回答,易千帆就将轮椅转了半圈,移向后方fbi干员的方向。 「检察官,听说您找我?」他停在凯普面前。 「看在他是残障人士的份上,手銬应该不用戴吧?」后面赶上来的齐亚克说。 「米兰达警告什么的,应该也省了吧。」我说。 凯普看看亚克跟我,叹了口气,「好吧。」 「谢谢。」易千帆说。 「你为什么回来?」凯普直视面前坐在轮椅中的男子。 「只是为了执行所得税法第十条第三十四款。」 「所得税法?」凯普转头吩咐一名探员,「推他到侦防车。另外留两个人搜查他的露营车。」 「所得税法第十条第三十四款?」齐亚克等探员走远,挥手通知四周市警局埋伏的警员集合,「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指的不是税法。」身后响起王万里的声音,「记得十二门徒之一的圣马太在追随耶穌前,是做什么的吗?」 「税吏?」我说。 「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三十四节,『你们不要指望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王万里把手杖放在肩上,望向易千帆的背影,「你们这位朋友,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善荏啊。」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1 第二章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 纽约,1985年 从你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的大小来看。 我已经知道你将要到手东西的大小了。 虽然我想祝你幸运,不过你应该不会接受; -不对,你应该不会拒绝,但是你不会指望它。 -梦枕獏,眾神的山岭 王万里跟我从史塔顿岛回到曼哈顿,到报社交待事情后,开车朝下城出发。 缩写mcc,又被叫做『纽约关塔那摩』的大都会惩教中心是栋十二层的棕色建筑,夹在华埠跟下城行政区之间。建筑的两翼顺着街道向斜后方舒展,让人想起某种星际战舰的舰桥。 但屋顶一圈圈明显后来补强的铁丝网,似乎在警告路过的人:收起你的幻想吧,这里面关的可都是狠角色呢。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跟着和警察以闪亮的钢质手銬相连,并肩而行的嫌犯鑽进建筑正面的黑色玻璃门。 嫌犯在门后柜台办好手续,移交给惩教署的狱警,把衣服跟随身物品放进塑胶盆交给柜台,换上依照罪名跟危险性区分顏色的囚服后,就被带到楼上的单人或双人囚室。 齐亚克正倚在入口旁的白色塑胶柜台,斜着头任由警员、嫌犯,还有来探视的民眾经过眼前。摺痕爬满他的灰色西装上衣,呈现岩石般的质感。 「你是不是都没回去休息啊?」我朝他说。 「怎么休息?我一直跟着千帆到这里办好手续,局里还有两个人在史塔顿岛那里,跟鑑识人员搜查他的厢型车。」他站直身子,招手要柜台人员拿出文件让我们填写。 「千帆还好吧?」我一面填写文件一面问。 「还好。」齐亚克说:「这里安排他跟一个诈欺犯住在同一间牢房,凯普那傢伙跟他老闆也过来了。准备今天就在这里讯问他。」 「他们那么急啊。」 「你也知道,有人可是急着要立功升官的。」他耸耸肩。 「亚克,」王万里把文件上签名,交给柜台,「你还记得易千帆缴交了什么随身物品吗?」 「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只有一个钱包。」齐亚克说,「钱包里有驾照、一张百元钞,还有一些零钱。我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张慕华跟子琦的照片什么的。」 「只有这些?」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没什么,-如果厢型车的搜查结果出来了,警局会马上通知你吗?」 「会,你怎么那么在意这个?」 「这个嘛-恐怕我们的检察官先生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 狱警推开走道上的一扇门,我们三个人走了进去。 门里的空间跟惩教署管理的收容设施一样漆成白色,十几部电视萤幕佔据了左侧整整一面墙,右侧数座金属机柜靠墙排开,中央的操控桌上面塞满了各式仪表、按钮跟转盘。 利安达.佩奇站在操控桌后,侧头指示旁边的狱警调整转盘后,视线落在墙上其中一面萤幕上。 萤幕里居高临下,映出一个大概单人房大小的空间,四壁跟地板的一片白,让中央的银色不锈钢桌像浮在虚空中,易千帆一身代表轻罪的绿色囚服,直挺挺坐在不锈钢桌后。 一个身穿笔挺黑西装的身影鑽进画面底部,伸手摸了不锈钢桌底下一把,天花板原本响着噝噝静电声的喇叭在『嗒』的一声轻响后,转为一片死寂。 「检座,侦讯室的麦克风好像坏掉了。」狱警转了几个转盘。 「没关係,继续。」佩奇检座微微摇动放在操控台上的手掌。 萤幕里穿着黑西装的菲利克斯.凯普走到易千帆身旁,俯身靠近他耳边,口唇无声地蠕动。 我靠近王万里跟齐亚克,放低声音到只有他们两个清楚听见的程度, 『首先,我要代表纽约市政府谢谢你。』 『你帮我们除去了两隻危害社会的蛀虫。』王万里也侧头,压低声音。 『虽然我们感谢你的所作所为。』 『但我是执法者,只能公事公办,希望你原谅。』 「天啊,我快吐了,真是够虚偽的。」齐亚克说,「你们两个会读唇语?」 「在英国受训时学的,工作时很好用,」毕竟你永远不晓得面前的黑帮老大会不会在你面前保证会叫属下好好招待你,然后背地叫属下待会把这个智障带到四下无人的地方,朝他脑袋开一枪之类的,「不过我不晓得万里也会。」 「我以前有好一阵子躺在病床上,就拿门外交谈的医生跟护士练习读唇,」王万里说,「人生病一久有时就会疑神疑鬼,怀疑医生护士没对他们的病情讲实话。」 「结果有读到什么吗?」 「很遗憾,大部份都是午餐吃什么,哪个医生跟哪个护士搞瞹眛之类的。」 「你们在说什么?」佩奇检座望向我们。 「不,没什么。」王万里说。 佩奇检座又朝王万里打量片刻,才把视线落回萤幕。 萤幕里的凯普走到易千帆对面,背对我们坐下。 他右手伸到不锈钢桌底一摸,天花板的喇叭再度响起『嗒』地一声后,传来他的声音。 ### 「你的名字是?」 「易千帆。」 「你杀害了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吗?」 「我恨他们。」 「所以你杀死他们?」 「很多人都想杀他们,不是吗?」 「是吗?谢谢你合作。」 凯普正要站起身,易千帆抬起头,「不好意思,凯普检察官,你谢我什么?」 「你刚刚承认杀害艾德格.布雷跟马里奥.莫顿。」 「你确定?」 「刚刚我们的谈话都有录音,我可以放给你听。」 「真正要听录音的恐怕是你,凯普检察官。」易千帆说:「我刚刚只说我『恨』他们,可没说我『杀』他们。况且这几年艾德格犯案累累,『想』杀他的人恐怕不只我一个,如果『想』就是承认杀死他们两个,恐怕检座大人您会忙不过来喔。」 「你-」 「好了,检座大人,回来坐下吧,」易千帆笑了笑,「五年前你不是告诉我,要有证据才能指控我吗?你以为站在那里,证据就会自己生出来吗?」 凯普面对易千帆站立了半响,又坐了下来。 「我们先从艾德格.布雷开始,」他说:「你买下那间工厂做什么?」 「一年前,我想回来经营废五金生意,就买了下来,吊车也是当时叫人装的。」易千帆拍拍覆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不过后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如想像的好,计画就停了下来,厂房也空到现在。」 「那为什么艾德格.布雷会死在你买的厂房里?」 「我怎么知道?」易千帆两手一摊,「布雷不是把偷来的锯床藏在我的厂房吗?搞不好他回来要把锯床运走,却遇到黑吃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算是受害者,不是吗?」 「你以为这样能说服陪审团吗?」 「你说呢?」易千帆说,「你在现场连我的一枚指纹都找不到,光靠对方死在我的工厂就说我是犯人,到时候陪审团跟法官看见我坐着轮椅出庭,你认为他们会怎样看待你?」 操控桌上的电话响起,佩奇检察官拿起话筒。 『利安达.佩奇,是迪莉雅啊,哦,菲利克斯正在侦讯犯人,不能接电话,好的,我会转告他。』他放下话筒。 「出了什么事?」王万里问。 「哦,没什么,」佩奇检察官说,「菲利克斯的太太要他早点回去。」 「五年前你不是跟艾德格谈过交易吗?」萤幕中的易千帆说,「现在要不要跟我谈?」 「交易?」 「我可以告诉你杀害艾德格.布雷的人是谁,还有他是怎么做到的,」易千帆说,「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一个忙?」 「你知道我下半身瘫痪这五年来,最想念的东西是什么吗?」易千帆咳了一声,「马桶。」 「马桶?」菲利克斯.凯普的音调拉高了八度。 「你知道吗,如果不让我可以安心坐在马桶上一整天,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易千帆一面说,手还不断挥舞,就像他谈论的是美食跟旅游,「帮我在牢房里加装一个我个人专属的马桶,让我坐在上面想一两天,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这是不可能的,要跟惩教署-」 「听说日本那里这几年出了一种新型的马桶,可以帮你把屁股洗乾净顺便烘乾,装那种怎么样?」 操控台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利安达.佩奇。迪莉雅,菲利克斯现在还在忙,等下他出来我会-什么?』 佩奇检察官的神色霎时绷紧,一面听着电话一面点头,『好吧,我叫他马上打电话给你。』 他放回听筒,按了操控台上一个红色按钮,喇叭传来电话铃响。 萤幕里的菲利克斯拿起不锈钢桌上的电话话筒。 佩奇检察官朝操控桌上的麦克风说:『菲利克斯,今天就到这里,迪莉雅要你马上打电话回家。』 菲利克斯掛上电话,起身消失在萤幕底端,没多久房门乓地一声弹开,他走了进来,拿起操控台上的话筒拨了号码。 『迪莉雅吗?我是菲利克斯,出了什么事?什么?你跟罗莎莉没事吧?有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好,我马上回去,要不要我先叫警察过去?好,等我一下。叫罗莎莉不要担心。待会见。』 他掛上听筒转向我们,「有人寄了一卷上面印着小飞侠彼得潘的录影带到我家,我女儿以为是卡通,放进放影机后才发现是艾德格.布雷活活被锯床锯成好几截的影片。」 嗯,我现在瞭解凯普他老婆,为什么打那么多通电话找他老公了。 「你家人还好吧?」王万里问。 「她们吓坏了,要我马上回去。」 「录影带有照到易千帆吗?」佩奇检察官说。 「没有。」 『菲利克斯检察官,你在听吗?』喇叭传来易千帆的声音,萤幕里的他抬起头,似乎正在张望萤幕前的我们,『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可以等到明天中午。』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2 「你的意思是,电视里那个叔叔是在变魔术?」 罗莎丽.凯普整个人瑟缩在印着星星跟公主图案的水蓝色棉被里,只露出靠在枕头上的脑袋,她完美地遗传了父亲的鬈发跟母亲的瓜子脸,一对圆眼骨溜溜地盯着我。 「可不是吗?来,我表演给你看。」 坐在床旁的我张开右手掌,手背朝向她,然后抽出一条手帕,包住右手大拇指,再用左手握住, 「注意看喔,我现在要把我右手的大拇指变不见。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我左手用力一拉,右手的大拇指霎时不见踪影,只剩下四根手指。 罗莎丽轻呼一声,从被窝伸出双手遮住眼睛。 「看到没,猜猜看我右手的大拇指在哪里?」我左手拎住手帕的一个角抖了抖,让从指缝偷看的她确定没有手指掉下来,然后再用手帕包住右手拇指原来在的地方,同样用左手握住,「我们不要让大拇指离开太久,对不对?」 罗莎丽点了点头。 「所以我现在要把大拇指再变回来,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我左手一把抽走手帕,露出完好无缺的右手大拇指。 罗莎丽放下双手,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 「看到没,右手大拇指不是好好的吗?那个电视里的叔叔也是这样。」 「现在放心了吧,」菲利克斯.凯普把他女儿的手塞进被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好好睡,不用担心,爸爸在外面。」 我看着罗莎丽安心闭上眼睛后,跟菲利克斯走出房间。 「谢谢。」菲利克斯说。 「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门外的走道上贴着米黄色壁纸,上面用巧克力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卡通图案,「去年罗莎丽生日时,我妻子请了魔术师过来表演,不过你的技术比他还要熟练。」 「在警校时,教官要求我们多学几样手艺,毕业后出席公开场合时,才能给市警局做宣传。」我将手掌举到眼前,动动手指,「当时我在华盛顿广场实习巡逻,那里有个表演戏法的黑人街友,就跟他学了一个月,顺便请他吃午饭当学费。」 凯普家座落在公寓的三楼,走道通往可以塞进一张四方餐桌的餐厅兼厨房,另一头通往客厅。 身形纤瘦的迪莉雅.凯普躺在椅背放平的沙发上,双眼微微闔上,听见菲利克斯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勉强撑起身子。 「亲爱的,没事,你躺着休息就好。」菲利克斯连忙上前,把妻子扶回沙发上。 「罗莎丽还好吧?」迪莉雅的声音细到几乎听不见。 「她刚刚睡着了,放心。」 「只是受了惊吓,睡一觉就没事了。」坐在旁边的王万里閤上黑色手提袋,「让她在这里休息吧,我们应该整个晚上都会留在这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尊夫人应该会比较放心。」 「辛苦了。」 「我原本想打一针镇定剂的,」王万里朝厨房一瞥,「不过亚克车上急救箱里的小瓶威士忌,好像还比较有效。」 威士忌的主人坐在餐桌旁,瞪着桌上一颗监控用的小萤幕,旁边接着从客厅拆过来的录放影机。 餐桌另一头有个拆开的牛皮纸信封,上面贴了张白色的邮寄标籤,还有一个书本状的白色塑胶录影带盒,上面可抽换的封面纸上印着身穿绿色短上衣的彼得潘。 两个身穿白色连身隔离衣的鑑识人员挤在信封跟录影带盒前,不时从一旁桌上黑色的皮盒里抽出一两管试药,用棉棒仔细抹在两样东西上。 「组长,两样东西都没有检测出指纹,」其中一人抬头对齐亚克说,「能不能带回局里做进一步鑑识?」 「好吧,辛苦了。」齐亚克从萤幕抬起头。 鑑识人员连忙提起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将信封跟录影带盒放进去。 「看得很过癮吧?」我对齐亚克说。 「或许是。」萤幕里步进马达控制锯床闸门沿平台上的轨道滑到布雷的下半身,旋转的锯刃向下咬进他的小腿,血跟着喷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画面调整成静音,应该早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尖叫了吧。 「这才刚开始而已,」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写着一列列的人体名称跟时间,「我把带子上切割每个部位的时间都记了下来,跟万里推测的差不多。」 「这样啊-」王万里说。 「还有,鑑识人员拍摄了一堆易千帆露营车内外的照片,」他拿起旁边桌上一叠照片递给我们,「你们或许会想看看。」 万里、凯普跟我轮流交换手中的照片,驾驶座跟一旁的助手席乾净到找不到一张纸屑,后车厢里原有的床舖、流理台跟炉灶拆得乾乾净净,连墙上的镶板都拆下来,露出里面的木樑、铅灰色的车壳跟管线残桩,提醒其他人曾经有这些设备存在的事实。 「他可能把车子开到无人的空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把里面的装潢全部拆下来,」我指了指万里手上照片里的水管残桩,压低声音,「正常的水管工人,这截水管不到一分鐘就锯下来了,但是对方试了很多次,所以残桩上才会有那么多刀口。」 「不妙啊。」王万里轻轻吐了一句。 客厅响起电话声,凯普拿起厨房的分机。 「菲利克斯.凯普。佩奇检座吗?哦,迪莉雅跟罗莎丽都很好。谢谢。不,录影带没有拍到。是,好的。」他听了好一阵子,掛上听筒。 「佩奇检察官?」齐亚克抬起头。 「是啊,」凯普望向躺在客厅的妻子,「他打电话来问我妻子跟女儿有没有好一点,还有-」 「是易千帆的认罪协议吧?」我说。 「检座要我同意,」凯普摇头:「毕竟拿一个马桶换易千帆认罪很划算。不是吗?」 「我认为你不应该答应,」王万里说,「易千帆不会认罪的。」 「为什么?」 「资料上说,易千帆在美国流浪了三年,」王万里说:「流浪者会沿途收集家当放在身边,经常随身都是大包小包的。但是易千帆不但身上跟住所没有物品、没有财物,甚至连露营车上原来的家具,都事先处分掉了。」 「你想说什么?」 「一个什么都拋弃的人,会在乎区区一个马桶吗?」 ### 狱警把附了仪錶板的白瓷马桶放在四轮推车上,小心翼翼推出电梯,就像推车上放着帝王即将加冕的宝座。 走道两旁囚室里的犯人用钢杯敲打铁质牢门,发出嘈杂的鏮鏮声。 就像他们早就知道,现在正运进牢房的玩意儿是什么。 不过最吵的还不是他们。 在易千帆的囚室里,工人拿起围在脖子上脏兮兮的毛巾匆忙擦了下汗,重新拿起电槌,抵住墙角的不锈钢带水槽马桶底部摁下按钮,准备像牙医师拔掉烂牙一样,把马桶从地板上待了好几年的窝拔出来。 楼板霎时剧烈颤抖,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回盪在整层楼的每一个角落。 「很抱歉,这次给贵单位添麻烦了。」望向旁边面色铁青的监狱长,菲利克斯.凯普的脑袋几乎快缩进西装领子里。 「该说抱歉的不是你。」监狱长瞪向牢门旁,坐在轮椅上的易千帆。 「监狱长,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易千帆吹了声口哨。 「你做了个愚蠢的决定,」监狱长说:「监狱里最忌讳的就是差别待遇,你认为这样在监狱里会多好过?」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易千帆说。 「喂,老兄。」易千帆的牢友眼光停在推车上的白瓷马桶上,囁嚅地问道:「那个马桶...我也可以用吗?」 「可以啊,欢迎。」易千帆迸出一声轻笑。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3 「好了,现在马桶给你了。」监视器画面里,菲利克斯.凯普起身,双手放在桌上,「艾德格.布雷是不是你杀的?」 「是。」易千帆往后靠在轮椅的帆布椅背上,指尖在面前相叠成金字塔,「一个月前我回到纽约,想要暂住在以前买下的仓库,无意中发现艾德格.布雷把偷来的锯床藏在里面。我就把锯床接上电源,在上面设定好程式等他回来。」 「然后呢?」 「艾德格回来时,我躲在工厂的角落,用准备好的兽医用麻醉枪射倒他,然后用吊车把他吊到锯床上绑好,在嘴巴塞进堵口球,」易千帆闭上了眼睛,似乎眼皮里有看不见的银幕,正在重播当时的一切,「他在麻药退了后,发现自己被绑在锯床上,再看见我坐在旁边,就开始不停挣扎。我给他打了肾上腺素跟强心针,开动机器,执行程式后就退开。因为程式设定啟动后一分鐘才开始执行,所以当锯床开始锯开他时,时间刚好够我退到血喷不到的大门旁。」 「那锯床的仪表板也是你弄坏的?」 「我在仪表板上装了简单的引爆装置,只要用遥控就可以啟动。」易千帆说:「如果你需要证据的话,勿街有间叫『电台屋』的电器专卖店,我把锯床的数据程式磁片放在一个叫『乒乓』的游戏盒子里,藏在店里放电脑游戏磁片的花车上。」 「藏在花车上?你不担心有人无意中买下那个游戏?」 「我在那家店观察很久,电脑游戏几乎没人买。」 「那好,谢谢你的配合。」菲利克斯.凯普收起桌上的卷宗,转身准备离开。 「凯普检察官,」易千帆说:「今天午餐,可以麻烦你帮我带点中国菜吗?」 凯普回过头,目光停在易千帆脸上,「什么?」 「你知道我离开纽约那么久,很想念这里华埠的道地料理,」易千帆的双手在空中比划,如果不是背景的白墙跟不锈钢桌,你真的会以为他是在什么谈话节目中讨论美食,「像是『粤皇』的烧卖,『来来』的饺子,对了,听说『小故宫』最近菜单里多了卤水鹅?能不能帮我叫个半隻来尝尝?」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凯普把卷宗朝桌上一扔,两条胳臂随即压在桌面上,像是要把那张不锈钢桌压垮似的,「凭什么你要我帮你做这个!」 「我们可以再谈个交易,不是吗?」 「去你的!你有什么可以跟我交易的?」 「这个嘛-」易千帆往后一靠,脸上的笑容倏地收了起来,「乔纳.梅尔文的下落怎么样?」 凯普原本高八度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在唬人。」 「你的上级现在应该在打电话,先坐下来吧。」易千帆侧着头,欣赏凯普脸上的表情。 我转头望向操控台,佩奇检察官就像易千帆讲的,正拿着话筒: 「是,什么?从莫顿执行死刑那天就下落不明?好,我知道了。」 他放下话筒,按了按操控台上的红色按钮。 『菲利克斯。』那头侦讯室里的凯普拿起电话听筒。 「乔纳.梅尔文打从莫顿执行死刑那天之后就没回家,也没回事务所,」佩奇检察官朝麦克风说:「因为他以前经常出门好几天蒐集证据、跟证人密谈什么的,所以家人跟同事都没有多注意。」 『好的。』凯普掛上听筒。 「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打从莫顿执行死刑之后,就没有出现了吧。」易千帆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 「检察官可以放心,我没有拘禁梅尔文,他现在还活着,很安全,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可以回家或回事务所。」易千帆说:「不过时间再拖久一点,我可就不敢保证囉。」 凯普盯着桌子对面,原本应该是他审讯的对象。 「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让我吃到我指定的料理,我就告诉你乔纳.梅尔文的下落。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能在自己的牢房用餐,」易千帆说:「怎么样?检察官,这个交易要不要做?」 ### 他们真的不用开车过来的。 或许是来自检察官办公室的订单,三家餐馆都派了在外烩场合才会用到的餐车送餐,每家餐馆还派了两个跑堂。 嗅觉敏锐的犯人们知道外面停了三家餐馆的外烩餐车,整个都炸锅了。 跑堂把餐点送进惩教所之后,发现他们剩下的工作是杵在那里,看着狱警用探针、手电筒、x光机之类平时卫生局稽查员不会用的玩意儿,翻查他们送来的料理。 「对,那隻卤水鹅再给我过一次x光机,谢谢。」面无表情的监狱长指挥狱警。 「这跟平时卫生局稽查不太一样吧?」我侧头贴近一位堂倌问道。 「是啊。」堂倌从烫得线条笔直的上衣口袋抽出平时当装饰的手帕,擦了一下额头。 「检察官,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我身旁的王万里问道。 「至少上次交易并没有像你讲的那么严重,」凯普说:「如果能用三道菜换到梅尔文的下落,为什么不试试看?」 「我认为这次不会那么简单。」 「你想太多了。」凯普转向监狱长,「监狱长,能不能快一点?时间快到了?」 「检察官,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监狱长回头吩咐狱警,「那笼烧卖再给我检查一下。」 墙上的时鐘时针跟分针无声交会在顶端。我塞在左耳,连接监听无线电的耳机传出警车的呼叫声。 「中央公园有公寓发生火灾,」我摁住耳机,「等一下,好像还有人从楼上跳下来。」 「是吗?」王万里说。 天啊,这一天真是够了。 ### 直到十二点十分,料理才装在推车上,推进易千帆的牢房。 虽然离做好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同一层楼的犯人仍然试着把头挤出牢门上的开口,吸嗅空气中稀薄的香气。几个比较性急的用钢杯敲打牢门,催促狱警让他们看看是什么好料。 除了装在惩教中心佈满刮痕的暗灰色铁盘上,三道菜跟平常它们在华埠被端上餐桌时的样子差不多。 「喏,你的午餐。」凯普对坐在双层床下层的易千帆说。 「现在几点了?」易千帆问。 监狱长抬高手腕,瞄了眼手表,「刚过十二点。」 「真的吗?」易千帆朝窗户瞄了一眼,「这里是曼哈顿,我可是听得到学校跟教堂的报时鐘声喔。」 「好吧,好吧,现在是十二点十分。」凯普说:「现在是午餐时段,你知道在华埠餐馆吃顿饭要等多久吗?」 「有餐具吗?」 监狱长拿出一个塑胶免洗汤匙递给易千帆,后者从铁盘上舀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易千帆的牢友双手放在背后,站在牢房最里面的角落,直盯着推车上的料理。 「乔纳.梅尔文在哪里?」凯普问道。 易千帆又舀了个烧卖。 「喂!」 「西八十八街有栋叫『绿色森林』的出租公寓,」他边咀嚼边搔着头,「梅尔文在那栋公寓的七零二号房。」 「七零二号房吗?知道了。」凯普听完就跑了出去。 正要跑出牢房的我想到一件事,转身望向易千帆,「你说『绿色森林』?」 「我早说过,要他们十二点送过来的。」易千帆目光和我相对,轻轻摇头,「快去追上他吧。」 我们直跑到惩教中心外的停车格,才追上正要鑽进车里的凯普跟佩奇检察官。 「做什么!」凯普转过身来。 「你们应该不用急着过去了。」我说,「『绿色森林』刚刚失火,有人从七楼窗口跳了下来,摔在人行道上,当场死亡。」 「难道-」 「没错,是乔纳.梅尔文。」我点头,「反正他现在哪里也去不了,齐亚克跟你们办公室的人已经在那里蒐集证据,我们可以慢慢过去。」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4 「柜台人员说刚敲过十二点的鐘,七零二号房的火警警报就响了,」齐亚克说,「他们衝上七楼撞开房门,只看见窗户是开的,梅尔文正趴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你想说什么?」凯普说。 「如果易千帆十二点准时吃到饭,或许梅尔文就不会死了。」 凯普瞪了齐亚克一眼,嘴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决定转回头端详室内。 『绿色森林』是栋浅黄色大理石跟红砖立面的十二层建筑,三层楼以上全是长租套房,给需要在纽约待上一阵子,但还没打算待上一辈子的商务客租用。 住客在外面忙碌一整天之后,可以在一楼的交谊厅休息片刻,在二楼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后在餐厅跟咖啡厅解决晚餐。 不过今天中午用餐的客人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在餐厅看到像律师从楼上跳下来这种曾经在经济大崩溃年代出现的戏码。 房间在塞进一张单人床跟书桌后,剩下的空间大概够容纳两个人双手双脚摊开,躺在舖满米黄色地毯的地板上,正对床是敞开的对开窗,盥洗室的门则在房间最内侧。鑑识人员像蚂蚁一样从房门进来,在房间中央的床舖、正对房门的书桌或窗台採集证物,封进各式各样的箱子或证物袋,再沿原路退出房间。 「你们来这里时,梅尔文还在楼下吗?」我问站在窗前,手上拿着记事板的伊莲.西丝莉。 「嗯。」其实她根本不用回答,从微微发青的脸色,有时停下工作,神思不属四处张望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在英国受训时,有个老刑警告诉我们他干了三十几年,有时看到刑案现场还是会想吐,」我望向窗台,「不用觉得难为情。」 「谢谢。」 我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探出身子。 救护车早在我们抵达之前,就把梅尔文载到停尸间。底下人行道上的水泥地面只剩下一个粉笔画出来,四脚摊开的人形,提醒过客不久前有个人脑袋像砸碎的西瓜,趴在这里的事实。 「最早发现火警的,是在楼下人行道拍照的两个观光客,」吉尔斯.陶特站在窗台旁,端详手上的笔记本,「他们拍摄建筑正面时,发现烟冒出这个窗口,梅尔文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他们还来不及喊出声,他就摔出窗户,落在他们面前的人行道上。」 我从窗台收回身子,「窗台有点高。」 「而且梅尔文比你要矮,」窗户旁倾倒着一张木质扶手椅,两支前椅腿断落在一旁,齐亚克捡起一支递给我,「他当时应该把椅子放在窗前,踩在上面探出窗口求救,结果椅子支撑不了他的体重前脚折断,让他失去平衡,掉出窗外。」 椅脚从接口整齐脱离椅面,接口还能看见上面闪闪发亮的钉头。 一张铁梯架在烧得焦黑的空调系统通风口下方,我爬上铁梯,打开随身电筒,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线路跟机件碎片,就像某个三岁小孩的玩具箱。 「这里是起火点?」我转过头,一名鑑识人员正趴在地毯上,用镊子将碎片夹进证物袋。 「或该说是爆炸点。」他抬起头,「里面的空调机组全部炸得粉碎,爆破小组来看过了,可能是冷媒罐引发的爆炸。」 「谢谢。」 「梅尔文在这里住多久?」王万里左右张望。 「柜台人员说,莫顿执行死刑那天晚上,梅尔文就住进来了,」凯普望向房门,「我有找经理过来,应该就快到了。」 门口传来两声敲响,一个身穿黑色西服,打着黑领结的男子站在门外探头进来。 「我是『绿色森林』的经理,」男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几岁,瘦高的身形站的笔直,连头发都用发油梳得方方正正,「听说检察官有事找我?」 「只是请教一些问题而已,」凯普朝室内伸出手,「请进。」 经理走进房间,「对于梅尔文先生的事,我们全体同仁感到很遗憾-」 「慢着,」凯普说,「你认识乔纳.梅尔文?」 「梅尔文先生租用七零二号房已经有三年多了。」经理说。 「三年多?」 「是的。当时我们收到梅尔文先生的来信,里面提到他为了在出庭后或准备开庭时,能有个安静休养的地方,希望能长期租用我们的七零二号房。信里附了张足够支付一年房租的支票。希望我们能先把房间钥匙寄给他,让他可以在不被外人打扰下住进来。」 「你们同意了?」 「是的。」经理点头,「因为他先付了一年房租,于是我们把钥匙先寄过去。几天后我正好在大厅值班,梅尔文先生走进大厅没到柜台报到就准备上楼,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这里的房客,当时他回答自己预订了七零二号房。我才认出他是谁。」 「梅尔文经常会过来这里吗?」 「大概每个月一次左右,每次大概-一两个鐘头吧,」经理伸出手指算了一下,「因为他在一开始的信中提到,希望工作人员不要打扰他。只在有信件寄给他时,要我们放到房间。」 「有人把信寄到这里给他?」 「是的,而且每次有信寄过来不久,梅尔文先生就会过来。」 「那他怎么付房租?」 「哦,每年他会寄租金的支票过来。」 「那张椅子是这里的吗?」王万里望向窗台前的扶手椅。 「不是,」经理摇了摇头,「是梅尔文先生一个礼拜前用快递寄过来的,上面还附了一封信,交待我们将椅子放在房里。」 「那封信还在您那里吗?」 「我们跟客人的来往信件都有存档,等一下我请人送上来。」 「这样的话,如果我们想看梅尔文先生在这里所有的往来文件,不晓得方不方便?」 「麻烦你了。」凯普说。 「对了,我们刚刚进来时,听柜台人员说,这里有提供饭店服务。」王万里说。 「是的,」经理说,「像帮客人代订餐点,收取待洗衣物之类的饭店,我们这里都有。」 「梅尔文先生从前几天住进来到发生意外,有打电话给柜台吗?」 「没有。」 「工作人员在这段时间有进来房间吗?」 「没有。」经理说,「因为之前梅尔文先生交待不要打扰他,连清洁工作,我们都是等他离开后再做的。」 「这样啊-」王万里的手指点着前额。 经理离开后没多久,一名身穿黑西装的工作人员端着一个银托盘,放在空荡荡的书桌上后,鞠躬退出房间。 托盘上放着一叠文件,凯普跟我们用戴上乳胶手套的指尖小心搛起文件展开。 『您好,因为工作关係,请问是否能承租七零二号房。....』打字机敲出来的正体字母在市售的米白色打字纸上一列列排开。 「文件全是打字的。」凯普蹙起眉头。 「这样看来,验指纹大概也没什么用。」齐亚克把文件放回托盘。 「是吗?」王万里抬起头,瞄了齐亚克一眼。 房间床头的电话响起,凯普大步跨到床头,拿起话筒。 『是,我是凯普,什么?好,我马上回来。」 「出了什么事?」齐亚克问。 「你们的朋友刚刚杀了他的狱友,」 「怎么可能?喂,他是残障人士耶!」 「我知道,」凯普转身走向房门,「惩教所已经把他移监到重度戒护的单人牢房,我现在正要回去,要一起来吗?」 ### 大片的鲜血溅射在牢房髹上白漆的水泥墙面跟双层铁床上,让房里的灯光暗淡下来,带着妖艳跟颓废的昏暗氛围。地板积了层薄而黏稠的血,几个脚印像浅浮雕般,刻印在上面。 「那个倒楣鬼的尸体还在医务室。」一名狱警站在牢房门口,王万里、齐亚克跟我只能透过栅栏朝里面张望。 「到底出了什么事?」齐亚克问。 「你们离开后没多久,易千帆就问他的狱友要不要一起吃,他的狱友听到后连忙跑到桌边,用手拿起饺子跟烧卖吃了起来,」狱警转头朝牢房瞟了一眼,「当时我们也没有多在意,监狱长跟其他同事就回到岗位,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后来呢?」王万里收起手上的袖珍电筒。 「几分鐘之后,他突然抓住狱友的头压在大腿上,另一隻手上拚命往下猛戳,」他握紧拳头往下挥,「血马上喷得到处都是,我连忙按铃呼叫支援,然后衝进牢房把他们两个拉开。」 「当时易千帆手上有拿什么东西吗?」 「这个嘛...」狱警拿下帽子搔搔头,「当时我们忙着拉开他们两个,把那个倒楣鬼送到医务室,所以没有注意到。」 我们跟狱警道谢,走进向下的电梯。 佩奇检察官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医务室中央的轮床旁,四壁深灰色不锈钢的橱柜贴着舖面的白色磁砖,看上去让空气降低了好几度。 「喏,看到了吧,致命伤在这里,」医生从轮床上尸体脖子的伤口抽出橡皮探针,「深度不深,大概两到三公分吧,但是已经可以割断颈动脉了,」 「凶器大概会是什么样子?」佩奇检察官搓了搓已经长出短鬚的下巴。 「这个嘛-」医生四处张望,走到墙边,从矮柜上拿了件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昨天装修工人留在这里的,」他张开手掌,掌心里有一把穿帆布用的粗针,「大概就像这样,刀锋不宽,长度大概不会超过五公分。」 「我会要求警员找看看,谢谢。」 佩奇检察官走出医务室,我们跟在后面, 「你们看过现场了?」他回过头问。 「看过了,」王万里说,「到处都是血,要做血跡检测恐怕有问题。」 「我们原本以为可能是送饭来的堂倌,把凶器藏在餐点里面,或是找机会把凶器递给他。」 「不过堂倌不过送菜过来,连易千帆的影子都没见到。况且那些菜监狱里里外外都验过,就差没找人试吃了-不会吧?真的还有人试吃过?」 齐亚克的话让佩奇检察官笑了出来。他咳了两声,收起笑容。推开监控室的房门。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萤幕里的凯普站在桌子一头,瞪着对面换上橘红色囚服的易千帆。 「只是觉得那个人很讨厌而已,」易千帆耸耸肩,「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申请精神鑑定?」 「你-」 「问题是我们有协商,不是吗?」易千帆往后靠在椅背上,「你们违反了协商,就要付出代价,不是吗?」 「不过晚了几分鐘而已,有必要杀掉一个人吗?」 「凯普检察官,你连布雷那种人渣都能遵守承诺,为什么对我连准时送顿饭都做不到?」易千帆把手肘搭在桌面上,「难不成只有梅尔文的命才是命,我的妻子跟女儿不是吗?」 「你以为我五年前不想为她们讨公道吗?」凯普说:「我讲过很多次了,我当时没有证据,怎么起诉他们?」 「说到证据,凯普检察官,」易千帆说,「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梅尔文吗?」 凯普停了下来。 「如果有,你就不会在这里朝我大吼大叫了。」易千帆侧着头,斜睨着凯普。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还想再做个协商吗?」易千帆坐直,「我或许会告诉你。」 凯普没回答他,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没过一会,监控室的门碰地一响,不久前还在萤幕里的那个人大跨步走了进来。 「检座,我想不到办法了,」他扯下领带,丢到监控台上,「这傢伙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不过把棋盘盖起来而已。」王万里说。 站在监控台前的佩奇检察官回头,「把棋盘盖起来?」 「对不起,王先生,你能不能讲清楚一点?」凯普说。 「听过下盲棋吗?」 「就是下棋不看棋盘,只说出每局怎么走那样?」 「跟一般人下盲棋时,棋手会盖住棋盘,让自己看不到盘上棋子的位置,但对方却看得到。」王万里说:「易千帆会杀掉牢友,说穿了是要排除掉所有跟外界接触的可能性。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在牢里杀人,就会被关进独居房,断绝跟外界的联络。在这个情况下,你们可以知道外界的一切,但是他却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向你挑战,」王万里说,「易千帆正准备杀更多人,而且他很有把握,你们根本抓不住他。」 「你在开玩笑吧,」凯普说,「他现在关在重度戒护的独居房里,凭什么做得到?」 「要不然梅尔文怎么死的?」齐亚克说。 「我们可能要把易千帆移监到戒护等级更高的设施,」佩奇检察官说:「不过这也得要法官同意才行。」 我们走出监控室时,我放低声音问:「喂,万里。」 「嗯?」 「易千帆到底是用什么凶器杀死牢友的?」 「是凯普要餐馆送过来的,」王万里回过头,「不过不只凯普不知道,只怕连餐馆都不晓得。」 「什么?」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5 「是,您说的没错,」站在舖上红布圆桌后的堂倌不断点头,似乎在模仿柜台旁髹上金漆,不停招手的电动招财猫,「当时灶上也很纳闷,为什么惩教所没事会点这个。」 「好久没听到『灶上』这个词了,」我的搭档抽出一张纸钞,递给堂倌,「辛苦了。」 堂倌伸出指尖,刚碰到钞票连忙缩了回去,「先生,不用那么多。」 「多出来的算压惊费吧,毕竟今天遇到这种事。」王万里说,「而且待会我们还有个朋友要来。」 「谢谢。」 我们两人望向有点斑驳的红漆雕花窗,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镶上灯泡跟霓虹灯管,写着南北货、时令美食、各色时鲜、丰俭由人等广告词的店招映出各色光华,照亮了整条街跟穿梭其间,欣赏橱窗和挑选商品的路人。 王万里跟我离开惩教所后打了电话回报社,问在梅尔文之前,租用『绿色森林』的人是谁。 半个鐘头后车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主编尤金用慢腾腾的学者在无线电中说,报社里有个知道前任租客的同事,不过他现在正在国外採访,晚上才能回到纽约。我们请主编转告对方,晚上在这间不久前易千帆指名的餐馆见面。 晚餐时间刚刚过去,餐馆只剩下几个成天泡在里面看报纸的常客,大都是住在华埠数十年的退休老人,用枯瘦的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地呷饮,一杯茶可以磨上一整天,望着他们的身影,时间彷彿也慢了下来。 为四周空气重新捲起发条的,是窗外一抹红色的影子。 「他来了。」王万里起身望向入口。 「你确定?」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入口一瞥。 「在曼哈顿背着那么大的高山登山背包到处跑,没多久就会虚脱的。」 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大汉,背着比他高一个头的登山背包,低着头大跨步走进餐馆。他四处张望,看见我们后走上前来。 「什么事找我那么急?」他解下背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刚从巴基斯坦坐飞机回来,正准备回去补眠。」 「巴基斯坦...是k2吗?」我倒了杯茶,跟菜单一起推给他,「吃点什么,康尼留斯?」 严格来说,康尼留斯.拉姆齐并不是万里跟我的同事。 他是登山家跟自由撰稿人,报社有时会聘请他前往我们这种四体不勤的记者爬不上去的高山,贴身採访准备登顶的登山队,或是搜集像山难、高山垃圾、地球暖化之类的新闻。 长年在比海平面更接近太阳、空气更稀薄的地方工作,让他的皮肤晒成油纸般的深棕色,一头棕色的乱发跟同色的鬈曲大鬍子遮住了脸的大部分,只留下中间一小块,露出像蒜头的大鼻子跟黝黑的眼瞳,加上长年攀爬岩壁锻鍊出来的粗厚关节跟肌肉。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漫画周刊跟週末影集里看过身上披着兽皮,跟狮子、老虎、巫师格斗的野蛮人,如果把他的冰斧跟红色羽绒衣换成石质战斧和兽皮,就可以在那些作品里担任男主角了。 他老兄几乎点了菜单上所有的菜,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鐘里,从堂倌手上接过餐盘,嗑光上面的东西,然后把盘子放回桌上。 「你这次到底跟哪一支登山队啊。」如果不是在馆子里,搞不好连桌上的空盘、桌子外带送菜上来那个有点胖的堂倌,都会被他嗑到肚子里,我想,「他们伙食真的那么差?」 「英国,」他拿起盘子,熟练地用筷子让一隻隻肥胖的饺子滑进嘴里,让人想到牧羊人拿着手杖,把绵羊赶进羊圈,「他们今年想挑战无氧攀登,但是失败了。幸好没人出事。」 「那就好。」 「谢谢,我吃饱了。」他把筷子放在桌上,坐直身子,「你们问的那个人,叫安德鲁.马洛。」 「圣母峰的看守者?」王万里说。 「你认识他?」 「现在恐怕大部分的纽约人都认识他,」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安德鲁.马洛现在正在纽约,做再度攀登圣母峰前的宣传活动。每天报纸跟电视都有他的报导。」 「他老兄攀登圣母峰多到连哪个祈祷石堆是哪个登山队建的,那个罹难者没运下山的遗体在哪里都清清楚楚。」我说:「攀登圣母峰对他而言,恐怕跟我们每天开车到报社上下班差不多。」 「甚至只要他人在基地营,哪天天气好不好,能不能攻顶,其他登山队都会听他的判断。」康尼留斯咳了一声,「五年前他前往巴基斯坦攀登k2前,因为参加赞助商安排的活动,在『绿色森林』住了一个礼拜。」 「那么久?」 「当时的赞助商帮他在纽约市安排了一系列活动,像是演讲、签书会、指导中学的攀岩社团、帮登山用品厂商和环保团体拍摄广告之类的,」康尼留斯说:「毕竟马洛是出名的登山家,而且他们出了不少钱,当然希望在他出发前,先把一部分的成本捞回来。」 「才怪,恐怕赞助商担心他一去不归才是真的。」我挟了只虾饺。 「或许吧,哈!」康尼留斯爆出一声大笑,「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赞助商其实租用了『绿色森林』两个礼拜,但是马洛等了一个礼拜才住进去。而且-」 「而且什么?」 「你们听好了,这件事是跟一个朋友喝酒时,他无意间告诉我的,」康尼留斯压低了嗓子,「据说马洛退房离开时,赞助商付了超过租金好几倍的金额给『绿色森林』,双方还签了保密协定,不准把金额跟付款的原因洩漏给其他人。」 「那位朋友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王万里问。 康尼留斯摇头。「后来他好像忘了讲过这件事,我试着跟饭店跟赞助商可以接触到的人侧面打听,对方大部分都回答不知情,看来不是这个秘密只有高层知道,就是这个保密协定的罚则很严厉。」 「你这次回纽约,应该会待好一阵子吧。」 「恐怕是,」康尼留斯伸了个懒腰,「英国登山队希望我把照片整理好寄给他们,尤金留了未来一个月的版面要我写特稿,加上准备下一次出门的题材、资金跟装备,至少一个月跑不掉。」 「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王万里说:「如果有空的话,帮我们蒐集一下五年前马洛攀登k2的相关报导、如果马洛有登山日记或着作的话更好,然后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对劲的?」 「就是在你这种专家看来,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我说:「像是路线、行程、装备、甚至同行的人有哪些跟一般爬k2的登山队不同。」 「你们跑的是刑案新闻,没错吧?」康尼留斯坐直,「难不成马洛-」 「你想太多了,」王万里说:「不过往好处想,如果运气好,你下一次特稿的题材,说不定已经有了。」 「是吗?」 我放在桌上的手持无线电响了起来,「士图?我是亚克,听到我讲话吗?」 我拿起话机,按下通话键,「我是士图。」 「赶快到瑟古德.马歇尔联邦法院这里来。」 我举起手看看表,「那么晚还有开庭吗?」 「另一个法庭有。」话机里传来巡逻车的警笛跟哨音,「佩奇跟凯普检察官拜访千帆的承审法官时,有人从法院大楼对面开枪轰掉了法官的脑袋,现在检察官办公室跟警局封锁了四周的大楼要找出枪手,要过来看看吗?」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6 马歇尔法院的法官办公室四壁围绕着一柜柜用橡木书柜装起来的法律书籍,半圆雕花天花板上垂下深棕色的铜质吊灯灯架,乳黄色的玻璃灯罩散发出稍暗的光晕,让办公室笼罩着一股像英式大宅的起居室那种古旧而安静的氛围。 不过英式大宅的起居室可能找不到四处不停张望,不时从西装外套扬起的下襬露出手枪枪套的便衣员警,还有捧着各式各样的箱子走进走出,全身被白色隔离衣跟同色头套罩住的鑑识人员。 哦,对了,我还没提到尸体呢。 林娜特.汤法官侧身倒在办公桌后的腥红色地毯上,身上的铁灰色格子套装上找不到一丝摺痕,如果没看到被乱发跟血覆盖得看不清楚轮廓的脑袋,会让人以为她可能是工作累了躺在地毯上打个盹,就像四周大楼里的那些上班族那样。 「其实你见过她。」站在我旁边的齐亚克说。 各式各样的画面从我脑中逐一闪过,最后停在五年前的某个场景,就在楼下的审判厅。「该不会-」 「对,」他吁了口长气,「她也是五年前同意认罪协议,放走艾德格.布雷的那个法官。」 「易千帆不会在这里吧?」 「我们跟惩教所确认过了。」菲利克斯.凯普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棕色皮沙发上,「易千帆正躺在独居房的床上,狱警怕他玩起以前那种在毛毯下塞枕头的把戏,还打开牢门走进去,确认他真的躺在毯子下面。」 「你们还好吧?」王万里说。 「我还好,」佩奇检察官拍了拍坐在身旁凯普的背脊,「不过凯普可能还不习惯。」 可能是刚看到一个人的脑袋当着自己面前,像七月四日的烟火一样爆开。凯普的脸色有点苍白,从已经松开的领子可以看见脖子上暴出一颗颗毛孔,让人想到躺在砧板上,剥光毛待宰的鸡。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今天晚上我跟凯普来这里,申请将易千帆移到其他的惩教机构-」 「佩奇检座,还是我来说吧。」佩奇检察官点头,菲利克斯.凯普接着说道:「过程中法官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一拿起听筒,我们就听到窗玻璃有碎裂的声音,然后法官的头就炸开了。」 「炸开?」王万里转头望向尸体。 「法医,有什么发现吗?」佩奇检察官朝蹲在尸体旁,一个身穿白色鑑识装的高瘦人形招呼。 法医抬起头,从白色头套的开口只能看见一副架在鹰勾鼻上的钢边眼镜。 「射入口在右侧头部,没有明显的射出口,」他将细长的手指抽出地毯上从那团血跟头发的混合物,像医学院的解剖学老师那样在上面比划,「在地毯上可以找到几块左侧头骨的碎片,刚才鑑识组用探测器在脑部探测有金属反应。子弹应该是从右侧射进头部后,在里面炸开。不过可能要在解剖室锯开头部,才能确定是那种子弹。」 「您说法官是在接电话时中弹的?」王万里转向凯普,后者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一个公文夹大小的夹链袋。 「电话就在那只夹链袋里,」凯普说,「鑑识人员说子弹的威力太强,连听筒都打碎了。」 一部白色的办公室分机电话躺在夹链袋薄薄的透明塑胶下,听筒原本贴着耳朵的部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截溅了血的残桩。 我瞥了电话机身一眼,上面贴了张小贴纸,印着代理商的名称,「十飞电信?」 「对,也是谭十飞开的店,」凯普说,「两年前,他们标到了法院电话总机系统更新的案子。」 「查到电话是谁打的吗?」 「我们问过电信厂商,他们说这段时间没人打电话过来。」 「什么?」 「子弹是从这里射进来的?」我的伙伴走到窗台前。 「是啊。」凯普说,「我们认为狙击手在对面,所以封锁了对面的大楼,目前还在逐层搜索,清查大楼里所有人的身分。」 窗户的双层玻璃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弹孔,或许因为办公室主人是爱好整洁的女性,窗台收拾得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一个银相框,还有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绽开小而密集的浓绿叶簇。 王万里仔细检查窗台后,抬起头,「不用封锁对面大楼了。」 「什么?」凯普愣了一下。 「子弹不是从对面射进来的。」王万里指了指窗台,「如果子弹是从窗外射进来的,窗台上应该会有玻璃碎屑。」 「那可能只是巧合。」凯普说。 「法医说子弹击中法官的头部后,在里面炸开。」他望向办公桌,「如果子弹是从对面射进来的,必须穿过两层窗户,电话听筒,才能打中法官的头。为什么子弹可以击穿玻璃跟听筒,直到击中法官的头骨才爆开?」 「恐怕还不是普通的玻璃喔,」我说,「这种高层办公建筑为了防风雨跟隔音,窗户用的都是双层强化玻璃,可能比法官大人的脑袋还要硬得多。」 「那你的意思是-」佩奇检察官说。 「发射那颗子弹的不在外面,」王万里指了指脚下的地毯,「在这间办公室里。」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检察官朝彼此一瞥,转头望向我的搭档。 「不,我不是指开枪的是两位,」王万里嘴角微微一挑,「当时两位跟法官面对面,如果开枪的是两位,子弹的射入口不太可能在侧脑。」 我的脑海中浮出一个景象。 不久前王万里跟我应一个朋友的邀请,前往台湾一个山村採访当地的地方庆典,主持人却在庆典举行到一半时,侧头被子弹击中。 想到这里,我轻轻哼起『水舞』舞曲前面的几个小节。 王万里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的伙伴已经知道了,」他望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检察官,「有人在电话听筒里装了微型的爆炸装置,会啟动电话的响铃,等到有人接听时,听筒里的装置会爆炸,把子弹射进接听者的脑袋里。」 「慢着,我有问题,」凯普说:「如果子弹是从听筒里射出来的,为什么窗户上有弹孔?」 「因为射出来的子弹不是一颗,而是两颗。」我说,「你看过德国人用的反坦克火箭筒吗?他们的火箭筒在发射火箭弹时,筒身后方会射出橡胶块,抵消发射时的后座力。那个听筒里的爆炸装置在射出子弹击中接听者时,另一头应该也会射出子弹,照法官当时的位置,另一颗子弹会击穿窗户,飞到外面。」 「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麻烦?」 「为了让人以为,子弹是从外面射进来的。」王万里说:「而且老实讲,他差点就成功了。」 「不过防爆小组检查过电话,」齐亚克说,「他们没有在里面发现计时器之类的机件。」 王万里四处张望,「亚克,能不能帮我请法官的秘书进来?」 齐亚克招来一个警员,吩咐了几句,对方走出办公室,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灰色套装的高?女子走了进来。 「我是汤法官的秘书。」女子微微点头。 「您好,」王万里说,「平时法官的来往信件包裹,还有这间办公室的摆设,都是您负责的吗?」 「是的。」 「请您回想一下,这件办公室的陈设,有哪些是这几天拿进来的?」 「这个嘛-」秘书的目光四处搜索,最后停在办公室靠墙的壁炉上,「有了,那个时鐘。」 「时鐘?」我顺着秘书的视线望去,落在壁炉上一方深黑色的木块,木头正面的金属框中心镶着液晶萤幕,上面闪现着浅绿色的数字。 「那座时鐘是三天前寄到法官办公室的,据说是南非的猢猻木,」秘书说:「因为法官以前曾经在南非住过一阵子,认为应该是当地朋友寄过来的礼物,就要我们将时鐘放在办公室里。」 「亚克,能找防爆小组检查一下吗?」王万里转头望向齐亚克。 齐亚克朝某个进门的鑑识人员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走了出去。 「你认为引爆器可能在里面?」齐亚克说:「问题是,那个时鐘跟电话有一般距离,不是吗?」 「时鐘里面应该有定时线路,」王万里说:「在指定的时间会发射无线电讯号,引爆听筒里的爆炸装置。」 「如果防爆小组可以分析那个时鐘的结构,就可以知道炸弹设定在什么时候引爆-」 我话讲到一半,壁炉上的时鐘外壳霎时迸出数道火花,烧穿深黑色的木质外壳后匯聚成一团红燄,开始吞噬整座时鐘。 王万里解下风衣展开,挡在齐亚克跟检察官面前。我连忙抄起壁炉旁的红色钢瓶灭火器,拔出插销,瞄准时鐘握紧手把,喷出的白色泡沫倏地盖住了壁炉上半部。 几名警察衝进办公室,「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齐亚克回过头,两个检察官整个人几乎陷进沙发里,挡住脸的手臂还没有放下来。 我放下钢瓶跑到壁炉前,抽出衬衫口袋里的钢笔,试着拨开上面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 泡沫下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料,还有一些黑色碎片。 我回过头,王万里正站在身后。 「最后的证据也不见了?」他说。 「如果防爆小组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的话。」我将钢笔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插回衬衫口袋。 凯普望向佩奇检察官,后者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王万里面前,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张a4纸。 王万里接过那张纸,「支付梅尔文『绿色森林』房租的匯款帐户清单?」 「西丝莉跟陶特先生在办公室跟银行联络,试着找出每个匯款人的身份。」 我从王万里身旁看去,纸上印了几个名字: 『汉赛尔.葛拉罕(hanselgraham) 葛丽特.布朗(gretelbrown) 康纳.乔登(conorjordan) 迪伦.欧尼尔(dylano'neill) 凯特琳.斯图尔特(caitlinstewart) 派崔克.昆(patrickquinn) 梅金妮.麦克劳林(mckinleymclaughlin) 肖恩.麦康纳(seanmcconaughey)』 「很遗憾,大部份都是用假证件开立的人头帐户。」凯普说。 「不,这份清单很有用。」 「喔?」 「你看前两个帐户的名字。」 「汉赛尔.葛拉罕跟葛丽特.布朗?」 「汉赛尔与葛丽特是格林童话里的一对兄妹,当他们被父母遗弃在森林里时,靠着沿路撒下的麵包屑找到回家的路。」王万里点了点额头,「匯款的人给帐户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告诉我们,沿着这个名单,就可以找到他。」 「这可能只是巧合而已。」佩奇检察官说。 「或许吧,」王万里说,「另外整份名单除了汉赛尔与葛丽特是德国名字,其他全是爱尔兰人常见的名字。甚至葛拉罕跟布朗,在爱尔兰也是常见的姓氏。」 「可能那傢伙搞到纽约市某个分局的人事档案,用上面的名字开立人头帐户,」齐亚克笑了笑,「不是有人说过,纽约警察大部份是爱尔兰人吗?」 我的目光在名单上转了几圈,然后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肖恩.麦康纳?」 「有什么问题吗?」齐亚克说。 「万里,你说名单里大部份是爱尔兰名字?」 「是。」 「我以前在英国受训时,教官提到部份北爱尔兰的武装独立团体,会用固定的化名在公开信件,还有跟警方联络时使用。其中有一支团体『夜行军』,他们使用的化名就是肖恩.麦康纳。」 「『夜行军』?」凯普问。 「这支团体原本以攻击银行、政府机关、劫持民航机等暴力手段为主。大概从七年前开始,他们改在公共场所安放定时炸弹来威胁英国政府,据说他们当时吸收了一个机械天才,製造出来的炸弹,甚至连军方的防爆小组成员都拆不掉。」 「你怀疑在听筒装爆炸装置的人,跟『夜行军』有关係?」齐亚克说。 我点头,「我可以问一下在英国的朋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今天太晚了,最快也要明天。」 ### 诺曼.夏普少校是英国特战空勤队(sas)某中队的指挥官,三年前我带着纽约市警局的参访团,到英国赫里福sas的训练基地访问时,他负责接待我们。几个月后他带着自己的部属来市警局访问时,换成我招待他们。 当时我们所谓的『接待』这回事,就是白天在训练屋跟靶场试着打烂所有手上有枪,而且会动的东西;然后晚上在酒吧试着打倒所有手上有傢伙,而且准备打倒我们的人。 隔天上午我在报社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转了几个单位,拨通了夏普办公室的电话。 「这是夏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像张砂纸,磨擦着耳膜。 「我是霍士图。」 听筒里爆出一声大笑,「听市警局的人说你辞职当记者了?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我说,「你怎么调到预备役中队去了?」 「年纪大了,想休息一下。不过你还年轻,当记者会不会太浪费了?」 「还好,有时市警局的朋友也会丢给我一点活儿,多少赚个零用钱,」我按下话机上的扩音键,让坐在对面的王万里可以听得见,「还记得肖恩.麦康纳吗?」 「夜行军?」 「市警局发现了一个爆炸装置,製作者有用到这个名字,」我说:「我们怀疑对方是不是跟『夜行军』有什么关係。」 听筒对面的声音停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还能听见背景隐约传来的沙沙风声、鸟叫、操练的答数声,我恐怕会认为电话线路断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这不可能。」 「为什么?」 「『夜行军』在七年前开始使用定时炸弹,当时一个叫尤利克.汤普森的大学工科教授加入他们,帮他们设计了很多精巧的爆炸装置,」诺曼.夏普说:「我们的防爆小组给他取了绰号:『敲鐘人』。意思是说拆除他设计的炸弹,就像在敲响自己的丧鐘。」 「那他有可能在纽约吗?」 「不可能,」诺曼的声音顿了一下,「他三年前已经死了。」 「死了?」 「当时『夜行军』在曼彻斯特的一间小学安放炸弹,威胁政府释放他们在牢里的两个地区领导人,」诺曼说:「炸弹不晓得出了什么问题,他被迫溜进学校修理,结果他进入安装炸弹的校舍没多久,炸弹就爆炸了。」 「不会吧?」 「当时我指挥队员撤离学校的师生,所以记得很清楚。」诺曼说:「或许组织里再也找不到跟他一样善製炸弹的天才,那个事件之后,『夜行军』就没再用过那么精巧的爆炸装置了。」 「是吗?我懂了。」我叹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 「看样子这条线也断了,」掛上电话后,我拨了电话给齐亚克。 「防爆小组回报说,那个时鐘毁坏情况太严重,没办法重建整个装置,」齐亚克说:「不过他们也提醒我,搞不好真的有狙击手,那个时鐘不过是个失败的ied。」 ied指的是『简易爆炸装置』(improvisedexplosivedevice),就是用身边拿得到的零件,紧急做出来会爆炸或燃烧的玩意儿。 「秘书说时鐘是寄到法官办公室的,」王万里说:「能查出是哪里寄出去的吗?」 「跟邮局确认过了,包裹是从中央车站附近的邮筒投递的。那个邮筒附近没有监视器,就算有,那一带每天都有数百万人经过,很难确定投递的人是谁。」齐亚克说:「哦,对了。知道昨天凯普他们找法官要干什么?」 「不是说要移监吗?」 「他们跟那个法官提议,把千帆移监到莱克岛。」 「莱克岛?」我笑了出来,「难不成他们认为他会偷溜出来,所以要把他关在孤岛上?」 「是啊,搞不好他们幻想他乘他们不注意时,从牢房偷溜出来,到处偷装炸弹,」听筒里传出一声嗤笑,「拜託,他坐在轮椅上耶,连行动都有问题,怎么还有可能偷偷溜出去?」 「是啊,那个法官虽然被爆头,但她脑袋不见前至少签了文件,大概今天就会移监。」 「亚克,」王万里说:「你可以跟莱克岛的惩教所那边讲一下吗?士图跟我这一两天想带点东西去看易千帆。」 「我试试看,」亚克说:「我可以问是什么东西吗?」 「几样小菜,」王万里说:「我们两个最近可能会离开纽约一阵子,临行前想跟他聊聊。你要过来吗?」 听筒那头停了一下,「好。你们要去莱克岛的时候跟我讲一下,我跟你们过去。」 「那就麻烦你了。」 我掛断电话,望向我的搭档,「我们要去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7 我们在办公室处理稿件跟照片直到傍晚,从纸堆中抬起头,夕阳的馀光正从对面大楼的帷幕外墙反射进办公室,让办公室看上去多了点老照片的泛黄质感。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按下扩音键。 「是我,」是诺曼.夏普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电话来。」 「不会,」我说:「怎么这么客套起来?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我来纽约时,你请我去喝琴酒跟苦艾酒的那间酒吧?」 琴酒跟苦艾酒?我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记得。」 「我有个孩子在那里需要帮忙,」诺曼有时会称呼他的年轻部属『孩子』,「你三十分鐘内方便赶过去吗?」 「没问题。」我掛上电话。「万里,我们出去走走。」 「琴酒跟苦艾酒?」王万里转身拿起风衣,「是我想的那家店吗?」 「搞不好你讲的没错,」我套上夹克,「走吧,这种路况三十分鐘到那里,我们可能要快点。」 三年前我带夏普去的酒吧,是在华埠一间叫『边界』的小酒馆。 要找到酒馆,得穿过华埠贩卖清甜雪梨、湖南腊肉等各式时鲜的摊档,跟沟渠里流淌着的污水,还有跟手臂一样粗的老鼠一起,沿着必须侧身而行的窄巷鑽进迷你城市的深处,拉开某栋建筑旁水泥地上覆满黑锈的铁门,走进一道向下的楼梯,就能看到l型的吧台跟三张卡座,被头顶罩上红灯罩的电灯泡染成让人晕乎乎的深红色。 万里跟我踏进店里时,吧台上陈旧的黑色电话机正发出像闹鐘的铃声。 吧台后瘦高个子,留了两撇老鼠鬚的老闆接起电话,「士图,找你的。」 我接过电话,「多亏你想到琴酒跟苦艾酒这个点子。」 「当初你可是这样告诉我的。」诺曼.夏普在电话另一头说。 这家酒馆在禁酒令颁佈前就已经存在,为当年在洗衣房跟饭馆没日没夜打工的华工们,提供买醉跟思乡的地方,所以里面找不到威士忌跟伏特加,而是中国的茅台、竹叶青、茵陈跟五加皮。 三年前我在这里请诺曼喝的,就是茵陈跟五加皮。反正跟琴酒和苦艾酒一样,都是药草浸出来的嘛。 「我长话短说,」诺曼说:「这几天我到爱尔兰出差,要过来一起喝杯酒吗?」 「我们坐明天晚上的飞机,后天早上到,」我朝万里点头,「有个靠得住的朋友会一起去,可以吗?」 「好。后天我在机场接你们。」 「那后天见。」我掛上电话。 「又在办新案子?」老闆放了两个玻璃杯在桌上,从身后的架子拿出一个玻璃瓶,将其中一只杯子倒满。 除了在颁佈禁酒令时卖酒,这间店也会藏匿受不了雇主苛扣跟移民局追捕,从血汗製衣厂、洗衣房、餐厅、或是更多你在太阳下看不到的地方逃出来的非法移民。因为家暴从夫家逃出来的邮购新娘。从人蛇集团逃出来的未成年少女之类的。 第三代老闆之前在电话公司工作,接下酒馆后动用了过去工作上的一切关係跟技术,把电话线路藏在纽约市电线迷宫的最深处。 所以只有几个老闆信任的熟客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不会出现在我们以前威胁要鎚打嫌犯腹部之前,拿来垫的那些电话簿里,老闆自己也会固定联络几个熟识的骇客,要他们试看看能不能追踪线路到店里。 如果有人还能窃听诺曼跟我的电话,要不是我们运气太差,就是老闆的问题囉。 「爱尔兰?」王万里说。 「嗯,」我驀地望向王万里,「你怎么知道的?」 「爱尔兰的武装独立团体不太会在自己家动手,」王万里说,「如果他做了我们想的事,在爱尔兰会比在英国安全。」 「爱尔兰吗?」老闆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盘跟两只装满了液体的玻璃杯,盘里有两颗褐色的水煮蛋,就像两颗瞅着我们的大眼睛。 我拿起筷子挟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股浓郁的酒香窜进鼻腔跟脑门。 「用五加皮煮的?」王万里也挟了一颗。 「一个客人教我做的,我打算拿来当店里的小菜。」 我拿起酒杯,「这是水吧?」 「你不是要开车吗?」老闆专注在面前的砧板,准备下一道小菜。 「这样看来,我们只有明天早上能到莱克岛看易千帆,」我喝了口杯中淡而无味的水,天啊,如果这是酒就好了,「你说要带几样小菜过去?」 王万里喝了口杯中的酒,慢慢讲了起来。 「这样啊。」听完他的话,我说。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王万里说。 「嗯?」 「易千帆会选那家店,要不是对店里的菜单很熟悉,就是那家店对他有很珍贵的回忆,」王万里放下酒杯,望向我,「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个嘛-」我凝视老闆身后酒柜上一排排中文字的酒标,「老闆,还是给我来杯酒吧。」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8 车子刚开上弗朗西斯.博诺大桥,就可以看到另一头莱克斯岛上,疏疏落落的灰色平房。 这座位于皇后区跟曼哈顿之间的小岛,曾经是军事训练营跟垃圾掩埋场,半个世纪前,晚上掩埋场垃圾產生的沼气经常引发燐火,据说从曼哈顿看过去,就像一棵长在东河对岸,发光的圣诞树。 现在垃圾掩埋场跟军事训练营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几座围着铁丝网,髹上办公室风格深灰色的建筑。用来收容刚被逮捕的嫌犯、羈押中等待出庭的刑案被告、生病疗养跟服刑中的收容人。 简单来说,就是看守所跟监狱。 大桥另一头接连着的道路在岛上结出一个个圆圈,围出各个不同的看守所跟监狱。把车开进看守所入口,隐约能瞥见齐亚克跟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站在建筑正门前。 停好车走上前时,那个高个子开口说话。 「好久不见了。」汉斯.拉姆齐说。 -「亚克,你真的很讨厌,」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里有熟人?」 「我也是带千帆过来才知道的,」齐亚克说,「而且人家在这里也是组长喔。」 「只是戒护部门的警长而已。」和五年前刚毕业时相比,拉姆齐的金发夹了几片银白,方脸上多了好几道深纹,让他原本突出的脸部轮廓加了些深思的神气,「我在市警局工作两年后,有一次遇到以利亚老爷子,刚好当时惩教署正在招人,他问我要不要试试看。」 「其实这小子上当了,」以利亚.韦弗呵呵笑着,他的鬈发已经转成大片大片的灰白,让人想到曼哈顿岛上的灰白云层,「我调来这里当所长时,进来的都是矮个子,需要多几个人高马大的当苦力,没想到这小子真的那么听话。」 「不会吧?」 「你在我那里搭了那么久的伙,饭钱算一算,应该也扯平了吧。」 看守所里的走道跟墙壁漆成纯白,维持水泥原色的天花板上用钢架吊着黑色的电线管跟灰色塑胶的管路,让人想起军舰的舱房,不过窗玻璃里纵横交叉的铁丝网线条,无声地提醒访客跟里面的住客,这里是关押嫌犯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上自由自在的船隻。 「那个-」拉姆齐走在前面,作势摸了下天花板悬吊的钢架,「那些事真的都是千帆做的?」 「你说呢?」我说。 「昨天我们在骑警队的同学打电话过来,我们谈了一阵子,」他压低了嗓门,「如果,嗯...」 「如果你是指『那个』的话,亚克跟我之前试过了,」开玩笑,我们那时候还准备槓上四十个fbi呢,「但是千帆没有这个意思。」 「我有听见喔。」身后传来以利亚老爹的声音。 「检察官有过来吗?」王万里说。 「没有,」齐亚克转头,瞥向走道旁的玻璃窗,「我只跟他说,我们几个警校的同学带了点东西来探视他,他应该不感兴趣吧。」 汉斯.拉姆齐拿出钥匙,打开走道旁一扇灰色的门,「他在里面。」 一张铅灰色的折叠式长桌横在深邃的房间里,将灰色的空间切成两半,也让坐在对面,一身橘红色囚服的易千帆格外醒目。 看到带头走进房间的我,他的嘴角上扬,露出微笑,「怎么了?今天不是检察官大人吗?」 「没想到你们关係那么好啊。」跟着我后面走进来的齐亚克说,「我们几个朋友买了点东西,大家打打牙祭而已。」 「而且,上次检察官招待你的那顿午餐少了道菜,」王万里略低着头走进房里,不拿手杖的那隻手拎着一个用红色塑胶绳绑住的pizza纸盒,「我们是来补足这个遗憾的。」 「你是上次那个帮我挡住fbi的人吧?」易千帆望向我的搭档,「你说少了道菜,是怎么回事?」 「上次你并没有跟凯普讲实话,」王万里把纸盒放在长桌上,解开绳子,「如果你真的只是想单纯吃顿饭,你叫的应该是这个。」 十几个拇指粗细的白麵捲在纸盒里一列列排开,透过毛玻璃般的麵皮,可以看到底下交织着红褐色和鲜绿色的纹理。 「这是-」第一个开口的是汉斯.拉姆齐。 「『小故宫』的烤鸭,」易千帆抬起头,「是士图还是亚克告诉你的?」 「昨天万里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小故宫』的烤鸭时,我才知道他要带这个过来。」我说。 「我还是刚刚才知道的。」齐亚克说。 「我怕看守所不能带筷子进来,就请堂倌先包好了,」王万里拿起一个白麵捲,坐了下来,「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要不要坐下来?」 亚克跟我坐在易千帆对面,各拿了个白麵捲。 「话说回来,我们有多久没到『小故宫』打牙祭了?」我把麵捲塞进嘴里,青葱的清脆、鸭肉的浓醇和皮的焦香霎时在口中爆开,「大概有八年多了吧?」 「当时你还是因为『小故宫』,才认识慕华跟我们的。」亚克说。 「当年我们都是穷大学生,打工攒了一点钱,亚克跟我就合资请叶慕华去『小故宫』,」我说:「吃完鸭肉后,亚克问堂倌有没有白菜汤时,堂倌告诉他没有-」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那傢伙就开口说,『小故宫』只有炒骨,没有白菜汤,」亚克望向易千帆,「结果下次休假,这傢伙就请我们到他家,吃了一顿道地的鸭架燉白菜粉条汤。」 「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啊。」易千帆笑了出来,拍着齐亚克的肩膀。 「可不是吗?」齐亚克也跟着咧嘴大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子,易千帆倏地收起笑容,直视我的搭档,眼神像两根冰冷的针,「所以说你知道了?」 「如果真的像你讲的『离开纽约那么久,很想念这里华埠的道地料理』的话,『粤皇』的烧卖跟『来来』的饺子,都是他们出名的拿手菜,你会点不意外。」王万里往后一靠,让看守所铁质摺椅硬梆梆的椅背接住背脊,「不过『小故宫』是道地的北方馆,对一个在纽约住过好几年的华人而言,为什么不点烤鸭,偏偏要点他们用来应付分不清北京菜的观光客的卤水鹅?」 「观光客?」齐亚克问。 「我们跟『小故宫』的堂倌确认过了,」我说:「这一两年很多观光客不晓得中餐馆有分地区,坚持要点以前在香港跟台湾吃过的卤水鹅,所以他们才把这道菜列在菜单上。」 王万里身子前倾,双臂撑在桌上,指尖交叠支着下颐,视线停在易千帆脸上,「是因为『那个』吧?」 「『那个』?」齐亚克说。 「烤鸭是把皮跟鸭肉从骨架上削下来,所以肉跟骨头是分开的;」王万里拿了个麵捲,「但卤水鹅是用中式菜刀斩成块,每块鹅肉里可能都留着相当大块的骨头,大到-像是能握在手里,割断某个人的颈动脉之类的。」 「你是说千帆他-」 「他应该在开口向凯普点那三道菜时,就打算要杀掉牢友了,」王万里的目光回到易千帆脸上,「西方人的饮食习惯里,大部份食材里像骨头、壳、籽之类的东西都要事先去掉,检察官自然不会想到这一点。-我说得没错吧,易先生?」 易千帆不开口,跟王万里对望了一阵子。 正当我以为他准备保持沉默到我们离开时,他爆出一声大笑。 「真是的,」他摇头,「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 「你跟士图可能是我最大的误算,」易千帆收起笑容,「你只不过少说了一点。」 「哦?」我说。 「我不点烤鸭,还有另一个原因,」易千帆望向亚克跟我,「如果没有『小故宫』的烤鸭,我可能不会认识士图、亚克,甚至于有可能不会遇到慕华,当子琦的父亲。这些回忆是我现在仅剩的东西了,不值得被血弄脏。」 「我的老天啊,你为什么要杀那个诈欺犯?」亚克压低了声音。 「那个人,是我进来这里的通行证。」易千帆说。 「通行证?」 「你很清楚在看守所内杀人会被关到独居房,或是更与人隔绝的环境。」王万里说,「早在进看守所之前,你就已经计划如何杀害五年前所有的当事人。待在这里无非进一步告诉凯普,你根本不能接触到其他人,所以他们是生是死全凭天意,跟你完全不相干。」 「凯普听到了一定很生气,『天意』?那是什么?可以当证据吗?」易千帆嗤地轻笑一声,「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天意』杀了梅尔文跟那个法官?」 「他们只不过做了错误的选择,」王万里说。 「如果凯普有你一半的能力,梅尔文跟那个法官或许就不会死了。」易千帆说,「不过你并没有证据。」 「士图跟我今天要到爱尔兰。」王万里说。 「爱尔兰吗?」易千帆抬起头,瞟向头顶铅灰色的铁架跟铁皮浪板。过了一会才低下头,伸出手来,「祝你跟士图一路顺风。」 「谢谢,」王万里握住他的手,「希望在我们回纽约之前,不要再出人命了。」 「石头已经从山上推下来了,要挡住恐怕很困难,」易千帆说:「而且被石头打中的人,可能比你看得到的要多。」 「你就不能停下来吗?」我握住易千帆的手。 「如果换做你,你会停下来吗。」 我们起身准备离开时,易千帆突然开口,「对了,王先生,你知道『小故宫』的烤鸭为什么好吃吗?」 「为什么?」王万里回过头。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宰杀鸭子会最好吃,」易千帆说。「鸭子太早宰杀,会失去风味;太晚宰杀,肉又会太韧。一流的烤鸭师傅,都知道鸭子要长到多大,才可以用来做烤鸭。」 「是吗?谢谢。」 直到走出侦讯室,身后还传来易千帆的声音: 「注意啊,掌握宰鸭子的时间,是很重要的-」 -- 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9 王万里和我拿着护照、机票跟登机证,拖着旅行箱走在机场连接空桥的长廊。 一旁大幅的玻璃落地窗映出外面漆黑的夜色,远处跑道上不停起降的客机机身上各色的指示灯,和跑道上的指示灯在夜空中交织出各式各样的星座。 准备搭乘红眼班机和刚下机的旅客手上拿着各式文件报纸,拖着行李箱、公事包、或是用塑胶袋跟百货公司纸袋装起来的各色行李,穿梭在偌大的空间中,快走到登机闸门时,我才看见柜台旁穿着像公务旅客的凯普检察官和西丝莉。 「天啊,」我笑了出来,「你是要逮捕我们?还是要跟我们一起到英国去?」 「只是过来送你们一程,」凯普说:「机场大厅太吵了,我们走公务门过来,待会还要回去。」 「是吗?」我的搭档说。 「你的字条我收到了,」凯普望向王万里,「我们会把易千帆困在莱克岛上,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 「其实你们根本不用跑这一趟。」 「犯罪学者常说,追捕怪物之前,要先瞭解对方是如何变成怪物的,」王万里说:「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有机会可以跑在他前面。」 「跑在他前面?」 「不要因为他的残疾跟被关在岛上就认为没事,他的手可能早就伸在你前面了。」 「是吗?我会留意。」凯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西丝莉走到我们前面,「不好意思,一堆案件的关係人出事,检察官的压力有点大。」 「叫他不要想着升官就行了。」我说。 「这句话夫人已经跟他讲过很多次了,」她笑了笑,转向我的伙伴,「如果像您讲的,检察官要怎么做?」 「就像士图讲的,」王万里说:「只要他忘记自己是检察官就行了。」 「忘记自己是检察官?」 「只要他不做检察官会做的事,易千帆就对他没有办法,」我的伙伴望向正朝西丝莉挥手的凯普,「不过对他而言,恐怕很困难吧。」 西丝莉跟我们道谢,转身朝凯普跑去。 ### 如果当时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万里和我恐怕就会选择留在纽约了。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 第三章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爱尔兰,1985年 intothisuniverse,andwhynotknowing norwhence,likewaterwilly-nillyflowing; andoutofit,aswindalongthewaste, iknownotwhither,willy-nillyblowing.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亦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池亦不知吹向何许。 -奥玛.开儼(omarkhayyám),鲁拜集 诺曼.夏普站在香农机场的大厅,并没有像大厅里其他等待的导游或当地人一样,举着上面写着旅行团和旅客名字的纸板。 仔细想想,也没这个必要。 他的个头至少比大厅的其他人高出两个头,宽阔的胸膛配上当地人常穿的黑色针织毛衣和牛仔裤。乍看会让人以为是机场故意放置在这里的某种巨型摆饰,像是摩艾像或假山之类的。 一看到万里和我,诺曼随即挥着手,跨着大步上前,人群被他巨大的身形挤开。让人想到西部时代,火车头用排障器挤开铁路上牛群的盛况。 他走到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坐五望六的年纪让他接近平头的短发跟围着下巴的鬍鬚像扑了一层白粉,国字脸上围着深蓝瞳仁的眼眶周边因为长年贴紧望远镜,呈现像肌肉的浮凸线条,彷彿就算他放开手,望远镜也会被眼眶牢牢夹住似的。 「兄弟,好久不见了!」他一把抱住我,两条胳臂擂鼓般拍打着我的背脊。 「轻一点,我的背快要断了。」 「不可能吧?当年我带过去的孩子们,可都不是你的对手啊。」他松开双臂,望向王万里,「这位是-」 「我姓王,是士图的同事。」他把装着波本威士忌的纸袋塞进夏普的胳臂里,「一点小礼物。」 「谢了,」他抬起手腕瞄了一眼,「现在刚好快中午了,我在车上也带了这里的威士忌,先出机场找个地方吃顿便饭,顺便喝两杯吧。」 「那再好不过了。」王万里点了点头。 夏普领着我们走出机场,他的深绿色奥斯汀迷你跑车旁。 「哇,你怎么还开这辆活古董啊?」我说。 「别小看她喔,」夏普巨大的手掌拉开黑色的帆布车顶,收到后座。「在某些乡间的石板路上,这辆车还是满好用的。待会可能会挤一点,麻烦多多包涵。」 我们两个跳进车里,夏普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子滑出停车格,驶向机场联外的快速道路。 「这位王先生也是记者吗?」滑过挡风玻璃的风灌进夏普和我的上衣,就像吃满了风的帆,发出震耳欲聋的拍击声。 「是的。」坐在我身后的王万里说。 「我听到齐亚克说你改行当记者时吓了一跳。」 「不过我们跑的是刑案新闻,应该也没差吧。」我说。 「刑案新闻?」 「是啊,有时候被採访的人就是凶手,还会拒捕呢。」 「事实上,士图帮了我不少忙。」我的搭档说。 「话说回来,备役中队应该很轻松吧?」我说:「反正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扛住。」 「谁讲的?有时候现役单位人手不够,还要我们过去支援。」 跑车沿着快速道路穿过树林掩映的香农镇。不久后驶下匝道,两旁金黄色的土地一路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有些土地上还零星堆着几綑圆柱形的乾草,远处隐约能看见木条钉成,髹上黑色或深绿色的农舍和穀仓。 夏普张望四周,似乎在挑选一个适当的地方。行驶一段后他靠边停下,开门绕到车尾,打开行李厢,拿出一只藤篮,撇撇下巴示意我们跟上。 万里和我跟着他走下路缘,踏进刚收割完,还留着金黄色茎秆的麦田。 四周看不见乾草綑和建筑物,不远处有个微微隆起的山丘,几块深灰色的巨石平躺在丘顶。 夏普带着我们走上丘顶,把藤篮放在差不多有腰部高的巨石上,拿出一瓶爱尔兰当地的威士忌和几个纸杯。他扭开瓶盖,将里面像橡木般深棕色的液体倒进纸杯。 小说『简爱』和『咆哮山庄』中提到的狂风扫过光秃秃的田野,把耳道当成风箱不停抽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即使四周装了最好的窃听器或收音设备,大概也只能听到这种声音吧。 夏普放下酒瓶,拿起一个纸杯。 「欢迎到爱尔兰来。」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只隐约可闻。 「谢谢。」万里和我拿起酒杯,仰头一口喝乾。 浓厚的烟燻味窜进鼻腔,我忍不住咳了两声,「我们可以帮你带他回美国。」 「谢谢,」夏普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不是把他藏在这里,要人带他离开吗?」我说:「我们可以帮你。」 「我的上帝!」他跨步上前,两隻大手掌按住我肩头用力摇晃,「是谁告诉你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夏普先生,您冷静一下,」我的搭档上前按住他肩膀,「是您告诉我们的。」 夏普回过头,「我?」 「士图刚问完您尤利克.汤普森的事,您就回电邀请他来这里,打的还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店内电话。 「我们认为尤利克.汤普森并没有死,所以您才会要我们过来,好当面告诉我们他的下落。 「如果他的下落必须当面告知,代表其他人也在追查他的下落,而且这些人会对汤普森不利。 「我们认为汤普森应该帮助过您,被『夜行军』当做叛徒追杀,所以您把他藏匿在这里。」王万里停了一下,「最近可能『夜行军』已经查出了汤普森的下落,甚至您自己的单位也有人私底下在追杀他。所以您才会要我们过来,看能不能带他离开这里到美国藏身。」 「我自己的单位?」夏普愣了一下,「你们怎么连这个都-」 「这还用说吗?」我说:「如果不是怕部属知道,你干嘛不搭座车,连个驾驶都不带,自己一个人开车到机场接我们,还载我们到这个杳无人烟,连窃听器都没用的鬼地方?」 「你们不过听了一通电话,就能猜出这么多东西?」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带这个搭档过来了吧?」我说:「放心就松开手吧,现在这样不太能谈事情耶。」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2 「三年前『夜行军』在曼彻斯特小学装设炸弹前一天晚上,我在酒吧喝酒时,有人打电话到酒吧给我,是尤利克.汤普森。」夏普喝了口威士忌,「他告诉我他刚在曼彻斯特的某间小学装了三颗炸弹,『夜行军』计画隔天早上先引爆其中一颗,要求政府释放他们在牢里的同党,他可以告诉我三颗炸弹的位置,还有拆除炸弹的方法。」 「为什么?」我说。 「他原本是大学工学教授,妻子跟独生女在某次支持北爱尔兰独立的游行时,被镇暴警察误杀,他一气之下加入了『夜行军』,帮他们製作炸弹跟诡雷。」夏普说:「他告诉我他的敌人是英国警察和军人,但是他不能接受『夜行军』要他用炸弹杀害无辜的老师和学生,所以他才会告诉我炸弹的位置跟拆除方法。 「隔天我按照他提供的资料,指挥孩子们找到全部炸弹。不过其中一颗装在校舍地下室的炸弹太过精密,我们的拆弹小组无法拆除,校舍地下还有当地空军基地的航空燃油管线,跟镇上的瓦斯管线经过,如果炸弹爆炸,不止整间学校会被炸掉,半个曼彻斯特都会陷入火海。 「我用汤普森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给他,他要我让所有人离开,没过多久他自己溜进校舍地下室,亲自拆除炸弹。」夏普停了一下,「炸弹拆除后,我发现有几个『夜行军』的人尾随着他,我杀掉了几个,但是有一两个人逃走了。我担心这些人回去后,必定会向『夜行军』报告汤普森跟我合作的事,于是我要汤普森用手上的东西临时拼凑出一个小得多的炸弹引爆,对外宣称炸弹故障没有引爆,他溜进校舍修理时意外被炸死。 「不管怎么说,汤普森在那次小学事件中毕竟帮了我们的忙,衝着这一点,我们就应该保护他。问题是就像你们讲的,不光是『夜行军』把他当成叛徒,我们sas自己也有很多同僚,基于个人的理由在追杀他。毕竟这些年我们有很多人的战友、保护的对象、甚至是亲朋好友,都是死在他製作的炸弹跟诡雷之下的。」夏普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于是我动用了一点,呃...私人的关係,让他隐姓埋名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在哪里?」王万里问。 「西北角多尼戈尔郡(countydonegal)一个小渔村的小教堂。」夏普说:「爱尔兰的恐怖团体不管疯到什么程度,应该不会疯到在自己家里动手。那个教区人少到可怜,不会有多少人多嘴多舌乱传消息,而且神父是我的朋友。我甚至没跟他说汤普森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个刚退休,想在教堂找个栖身之所的亲戚。 「不过几个月前,赫里福的情报单位截获『夜行军』的电话通讯,提到在那个教区发现汤普森。别说夜行军自己了,我自己有好几个孩子就跟我申请休假,虽然他们不讲,我也知道他们要抢在『夜行军』之前杀掉汤普森。甚至教廷在一个礼拜前把我朋友调到另一个教区,换了一个陌生的神父执掌教堂。」夏普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幸好你们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否则我真的不晓得要找谁商量。」 「这样啊-」我的搭档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夏普望向我,「那你们呢?为什么要找汤普森?」 「这样说好了,」我的搭档说,「我们那里最近也有个炸弹高手,他几年前在英国居住过一阵子。」 「我们想找汤普森确认一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关係。」我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同学。」 「看来你的麻烦不会比我小多少,」他花了点时间,告诉我们那个小教堂的位置,「你们确定可以搞定吗?我是说,毕竟你们只有两个人而已。」 「你一个人都能把他藏上三年了,我们两个人会有什么问题?」我抬起头,「对了,你说那间教堂一个礼拜前换了新神父?」 「听我朋友说好像是某个苦修会出身的,」夏普说:「上任时除了身上的衣服,只扛了个将近一人高的雕花木头十字架,就掛在讲坛后面。」 「雕花木头十字架?」一个影像从脑海深处迸出,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万里跟夏普望向我。 「有什么好笑的?」夏普皱着眉头。 「抱歉,」我止住笑意,「夏普,我想你可以放心了,你的朋友没问题。想听真正的坏消息吗?」 「坏消息?」 「你朋友藏在那间教堂的事,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应该已经不是秘密了,」我望向我的搭档,「万里,这次我们恐怕会遇到一堆真正的高手喔。」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3 打几个世纪前开始,人们就把无力抚养的、或是有残疾的婴儿丢弃在教堂门口。 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鐘人卡西莫多,一开始也是个在復活节后的週日,被丢弃在圣母院门口的弃婴。他的名字『卡西莫多』,就是指復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 这天神父拉开教堂正门看到的,应该比弃婴要大得多。 一个手脚修长的身体随着门扇打开落在他跟前,身上的蓝色连身工作装被街道流淌的污水和泥泞染上深浅不同的棕色,透着一股酒臭跟呕吐物的酸味。 神父揭开盖在他脸上的破旧草帽,露出一张覆满黑色乱发和鬍渣,双眼和嘴巴微张,一看就是酒刚醒时茫然的脸。 「不好意思,请问神父在吗?」神父抬起头,几个身穿褐色粗布长袍,腰间束着麻绳的苦修士站在门外。 「你们是-」神父问。 「我们从罗马来,刚拜访过主教,正在教区内参访,」为首的苦修士个头不高,戴着一副老学究的圆眼镜,他瞄了地上的男子一眼,「要我们帮您送这位教友到医院吗?」 「不,不用了,」神父摇摇手,「他不是教友,是教堂的马伕。」 「马伕?」 「前任弟兄僱用他管理教堂后面的马厩和草场,人很勤劳,不过经常喝得烂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神父望向教堂内,「方便的话,能帮我把他扛到后面他的房间吗?」 苦修士朝身后的同伴点点头,几个人抬起地上的男子走进教堂,神父领着他们穿过一排排长椅,推开讲坛旁的门。 门后延伸出笔直的长廊,清晨稀薄的阳光从长廊一侧整排的窗户射进室内,可以看见窗外被树林和矮篱围绕的大片翠绿草地。 另一侧十几扇上面掛着塑胶号码牌的棕色木门一字排开,有几扇门里传出均匀的鼻息声。 「这里以前是修道院,迁移之后前任弟兄改成民宿,多少贴补一下教区的收入。」神父搔了搔自己已经半秃的头顶。 「现在有人住吗?」苦修士说。 「有几个自助旅行的美国大学生,一对从都柏林来的退休老夫妻,还有几个来这里找看看有没有工作的船员。」 「教堂的工作人员只有您跟马伕而已吗?」 「有一个负责打理花园的园丁,另外因为民宿供餐,前任弟兄僱用了一对老夫妻,每天过来做午餐跟晚餐。」 神父推开走廊尽头的木门,一阵带着青草香味的风涌入室内。 「这里就是草场,」神父带着苦修士踏进草地,「修道院迁移之后,前任神父收养了几匹附近农家退休的劳役马跟赛马,让牠们啃草,这几年也让观光客跟民宿的客人在这里体验骑马,所以才僱用了马伕。」 一道木头钉成,髹上白漆的木栏杆在教堂的石墙和草地间围出一片空间,里面挤满了盛开的雏菊、玫瑰等各色花卉,看上去会让人想起当地市集和庆典中,几乎埋在一片花海中的摊车和提篮。 「我想您应该注意到我们的花圃了,」神父望向花圃,「花圃由我们的园丁负责打理,前任弟兄说多亏他,每次教堂办弥撒跟各项祭礼时,我们的礼拜堂都有最美的花卉装饰。」 「园丁也住在这里吗?」 神父望向花圃一角,用不上漆的旧材钉成的斜顶木屋,「他平常住在那里,只有在午晚餐,还有需要花卉时才会到教堂。-旁边是马廐,马伕就住在二楼。」 苦修士们跟着神父爬上挑高的马廐二楼,踢开一地的空酒瓶和啤酒罐,把马伕放在靠墙一块用木箱垫高舖上白床单,应该是床的地方。 马伕似乎感觉到自己已经到家,打了个醉汉的酒嗝。 「这样应该可以了。」苦修士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神父又搔了搔头顶,「如果不介意的话,方便留下来吃顿早饭吗?」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4 饭厅在礼拜堂后方,从一人高的窗户,可以看见窗外的花圃和草场。 里面五张用整棵树木削成的长桌只有一张坐满,十几个大学生身穿色彩鲜艳的滑雪外套,低着头轻声谈笑,吃吃的轻笑声沿着石墙和拱顶,回盪在饭厅中。 「做过静默修行吗?」坐在前方桌的神父问。 苦修士的领队点了点头,「以前在某个岛上的修道院待过六个月。」 他的同伴和来自都柏林的退休夫妻坐在同一桌,丈夫身形頎长,身穿退休人士常见的衬衫、灰色西装裤和多色针织背心,苍白的皮肤薄到可以看见下面肌肉和骨骼的轮廓,夹杂几星灰色的白发有张线条利到像刀的长脸,目光从两星灰白色的眼瞳穿过鼻樑上的夹鼻眼镜,落在面前手中的报纸版面。穿着中年妇女的洋装和围裙,相形之下个头娇小,微胖,一样苍白和戴着夹鼻眼镜的妻子坐在他身旁,正端详自己手中叉子上的蔬菜。 另一张桌子坐着四五个体格健硕,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被油污跟海水染上斑驳色块的厚毛料上衣跟牛仔裤,毛织背心上透出盐硷、海草和渔获的咸腥味,每个汉子都有张晒成古铜色的宽脸蛋,几个人还留了遮住下巴和两颊的大鬍子。 「找到船了吗?」神父向汉子那一桌问道。 「还没有,神父,」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有着黝黑眸子的汉子举起装了牛奶的杯子,「看样子还要打扰您一阵子喔。」 「他叫欧布莱恩,是这群渔夫中带头的。」神父向苦修士低声说。 「神父,抱歉,」大学生那一桌,一个棕色头发,瘦高个头的学生转过头来,「今天可以让我们骑马绕镇上一圈吗?」 「恐怕不行,马伕昨天病倒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神父说。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带他们出去吗?」苦修士低声说,「我在牧场长大,带马出去散步应该还难不倒我。」 神父沉吟了一下,「同学,待会这位弟兄带你们出去,可以吗?」 「请多多指教。」苦修士朝学生点了点头。 「是吗?那太好了。」学生咧开嘴笑了出来,「我叫汉斯,请多多指教。」 「今天真是多亏你们了,」神父说:「对了,我还没请教要怎么称呼-」 「维洛利,」苦修士说:「大家都叫我维洛利。其实,我们也有一点事,需要神父您帮忙。」 「哦?」 「是这样的,」苦修士望向前方自己的伙伴,「我们从罗马一路到这里,大家都累了,不晓得,嗯...可以让我们在这里借住一阵子吗?」 「这没问题,」神父望向和其他苦修士同桌的老夫妇,「卡拉汉先生,卡拉汉太太,今天天气不错,要跟年轻人一起骑马出去走走吗?」 「谢谢神父,不用了,」老妇人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我先生跟我在草场散散步就好。」 「对了,那个园丁呢?」苦修士四处张望。 饭厅一侧的木板门发出枯涩的吱呀声缓缓推开,一个个头矮小、微驼的初老男子踱进饭厅,他身穿棕色粗布背心和同色长裤,蓬乱的黑发盖住瘦削到能看见颧骨的脸庞,还有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深棕色的大眼。 「抱歉,给玫瑰接枝,忘记吃早饭了。」他朝神父点头。 「没关係,请坐。」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5 维洛利牵着马,准备推开教堂后通往草场的栅门时,发现欧布莱恩和渔夫靠在栅栏上。 「你们不是去找船吗?」维洛利问。 「今天所有的船都出海了,」欧布莱恩望向他身后,七、八匹毛色、高矮不同的马排成一列,一两匹已经不耐烦地原地踱步,似乎急着想甩掉坐在背上的年轻人,「唉,管他的,这几天再找不到可以上的船,我们就到别的港口碰运气。-要我们帮你把马牵进去吗?」 「可以吗?」维洛利抓住他的手掌用力摇晃,「真是太感谢了。」 欧布莱恩向同伴使个眼色,其他人一个人牵住一匹马,跟在维洛利身后。 「欧布莱恩先生,」维洛利推开栅门,带着马队走进通往草场的小径,「今天天气这么热,您怎么还戴着毛线帽?」 「这个嘛-」欧布莱恩搔了搔头上的毛线帽。 马队里响起一个声音:「因为我们老大是秃头啦。」 欧布莱恩朝后瞪了一眼,牵着马的渔夫们爆出一声大笑。 「不会吧?」维洛利说。 「-你也知道的嘛,在海上一天到晚海风吹,海水泼,日子一久就变成这样了。」他转头朝同伴骂道:「笑什么?你们早晚也会!-话说回来,你今天带这些小鬼头去哪里?」 「就整个镇上绕一圈而已。」维洛利耸耸肩。 「多亏维洛利修士帮忙,」坐在马上的汉斯说:「我们有几个同学从来没碰过马,要不是修士,根本没办法骑回来。」 「你们在大学唸的是-」欧布莱恩问。 「大部份同学的主修是商科。」汉斯说:「这次因为教授要我们写农业经济史的报告,有人就提议到这里度假,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灵感。」 一行人牵着马走进草场。几个不想骑马的学生和修士正在打棒球,一名修士刚打出一支安打,正提着褐色修士服的下襬大步奔跑,试着在学生接到球前跑上垒包。 老夫妇坐在马廐前的扶手椅上,丈夫的膝上放着一叠报纸,下垂的脑袋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压在报纸上的双手还捏着眼镜跟拭镜布。妻子的头微微低下,专注自己搁在膝上,打着毛线的双手。 「喂,老太太,今天还好吗?」欧布莱恩对老太太招手。 「很好,谢谢你们。」老太太抬起头。 「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两位出去走走好吗?」维洛利说。 「谢谢,」老太太点头,「我跟先生年纪都大了,在这里晒晒太阳就可以了。」 维洛利点点头,把马领到马廐门口,引导学生爬下马背。 穿着粗布衬衫和褪色的帆布吊带裤的马夫走出马廐,仔细抚摸每一匹马的颈项和脸颊和四肢,确认没有问题后,牵进马廐里的隔间。 维洛利望向旁边,另一头的墙上掛着像草耙、镰刀之类的农作用具,底下有一具用来切草的铡刀,一个人高的刀身已经卸下来,搁在粗木削成,像小型独木舟的刀架旁。 「身体还好吧?」维洛利望向马夫。 「谢谢。」马夫轻轻頷首,带着最后一匹马走进马廐。 园丁站在花圃旁,手上的剪子慢慢剪下一根根玫瑰,放在脚旁的籐篮中。 「下午教堂要用的。」园丁瞥见维洛利的目光。 「我帮你带进教堂吧。」维洛利说完,提起籐篮往回走,冷不防脚尖嗑到一块石头,整个人向前仆倒,籐篮里还带着尖刺的玫瑰飞向坐在扶手椅上的老夫妻。 维洛利惊呼一声,只见老先生睡醒般抬起头,张开双臂伸个懒腰,还拿在手中的报纸近风展开,玫瑰被报纸弹开,落在两人脚下柔软、修短的草地上。 「你们没事吧?」维洛利连忙爬起来,跑到老夫妻身旁,仔细查看他们的衣服。 老先生放下双臂转向他,目光却没落在他脸上,「啊-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没事。怎么了?」老太太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回过头。 「哦,没事。」维洛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飞快扫过,确定玫瑰没扎中对方后,松了口气。 「修士先生,玫瑰在这里。」汉斯将籐篮递给他,里面玫瑰一枝枝整齐堆起,「我全捡起来了。」 「是吗?」维洛利拍拍汉斯肩头,回过头时,老太太正从膝上针线篮里的五六根长针中抽出一根,插进手中正在编织的活计中。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6 这天晚上,维洛利拿着手电筒,缓步走在民宿的走廊上。 所有人大概都因为白天的活动忙坏了,大部份房间传出规律的鼻息声。 淡薄的月光沿着远处森林和山脉的轮廓,在窗玻璃上漆黑的夜色裁出浅灰色的剪影。 维洛利正准备返回礼拜堂时,长廊通往草场的门把传出轻微的嘰轧声。 他连忙关掉手电筒,推开通向礼拜堂的门躲在后面。 从门缝可以瞥见通往草场的门缓缓打开,园丁走进长廊,左右张望后,一步一步朝礼拜堂走来。 他走到卡拉汉夫妇的房门前转身,左手握住门把微微施力。右臂贴在身侧,手上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确定他右手握住的东西时,维洛利推开门,快步走到园丁身后,双臂从后面环抱。 「借一步说话。」他抱着园丁走进草场,回到花圃旁的小屋,扭开门把。 屋里正对着门靠窗有张木桌,他将园丁按进桌旁同样简陋不上漆的木椅中。 「你干什么?」园丁直瞪着维洛利。 「你要对卡拉汉夫妇做什么?」维洛利问。 「只是巡房而已。」 「带着这玩意巡房?」维洛利把园丁右手握着的东西丢在木桌上,跟桌面一般坑坑疤疤的木质手柄插上镶着寒光的半圆形漆黑刀身。虽然只是当地铁匠舖打造,用来割草的镰刀,但是要拿来割断人的喉咙,倒是一点都不费力。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维洛利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能讲给我听听吗?」 「讲给你听有什么用?」 「至少比你半夜拿着镰刀去人家房里要好吧。」他反过椅子,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放心吧,我发过守密誓约,我们谈话的内容只会存放在上帝和我之间。你讲出来,或许会轻松一点。」 园丁嵌在乾枯脸庞上的眼瞳在维洛利和房门间跳动,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开口的动机,「十年前,卡拉汉夫妇杀害了我的妻子跟儿子。」 「卡拉汉夫妇?」 「当时我在伦敦金融城一家保险公司工作,那天下午我太太去学校接完儿子,到金融城的银行准备领完钱后,再到公司等我下班。 「下午我在公司办公室里,同事突然要我打开收音机。里面的新闻快报提到一对男女劫匪抢劫金融城某间银行,他们挟持了两个人质和警方对峙。」园丁停了一下,「人质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维洛利点头,「后来呢?」 「我吓到顾不得工作,跑到那间银行门口,只见我的妻子和儿子直挺挺站在门外,两个身影躲在他们身后。躲在我妻子身后的,是个高瘦、弯着腰的男人;另外一个圆滚滚的女人,躲在我的儿子身后。 「当时他们跟警方要求一辆车,没过多久,一部厢型车就开到银行门口停下,车子刚停好,从警方防线突然射出一发催泪瓦斯,四周马上罩上一层厚厚的白雾,带着刺鼻的辣味,我忍不住蹲低身子,耳朵边只听得到枪声、轮胎磨擦地面的声音、催动引擎的声音跟尖叫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睁开眼睛,只看到我的妻子和儿子躺在地上,救护车停在旁边,两个救护员正蹲在他们身边急救-」园丁的双肩开始颤动,维洛利伸出手按住他肩头,「-警方告诉我,那两个劫匪趁乱开枪打死了她们,坐上厢型车跟抢来的赃款逃跑,因为他们故意开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警方根本不敢追得太近。 「后来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在英国和爱尔兰到处流浪。直到三年前,这里的前任神父收留我在这里当园丁。」园丁吸了口气,「几天前卡拉汉夫妇来这里投宿时,我一眼就认出,他们夫妇就是十年前那对劫匪。」 「你确定?」 「虽然过了十年,我还记得他们两个人的样子。」园丁点头,「我一直等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除了为我的妻子跟儿子,他们两个人毕竟是还没落网的劫匪,天晓得他们会对神父跟这里的客人有什么企图?」 维洛利抬起头,望向小屋顶上未修饰上漆,覆上一层薄灰的横樑。 「我知道了。」他望向园丁,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你能怎么处理?」园丁瞪着维洛利,就像看着某个要拔出石中剑,名叫亚瑟的侍童,「你只是个修士而已啊。」 「这个嘛-」维洛利嘴角一扬,「您知道我们天主教会让罪人悔改的方法,不只有让他们信教而已喔。」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7 维洛利走进马厩,马夫身穿当地农民常见的粗布上衣和吊带裤站在墙边,将铡刀靠在墙根,用手上的磨刀棒反覆刮磨刀刃,发出钢铁磨擦的刺耳声响。 「那把刀有什么好磨的?」他说。 「有用。」马夫转头望向门外。 草场上堆了好几个乾草垛和木栅,卡拉汉夫妇坐在一旁,看着学生骑着马跃过栅栏和草垛。 「那些草垛和木栅是你放的?」维洛利右手撮了撮下巴,眩目的阳光打外面射进马厩,他忍不住用手掌轻轻抹过已经开始冒汗的颈项和喉头。 「障碍赛。」马夫点点头。 「马匹跳来跳去的障碍赛?在这里?」维洛利揉了揉太阳穴。 马夫视线落在远方树木枪尖般的树梢,彷彿心思随着落在远方。 「秋天。」马夫微微頷首,手掌张开,指尖指向背负着学生,准备跃过木栅的马匹。 学生双腿一夹,深棕色肌肉结实的马身越过木栅,四蹄轻轻落在草皮上,门外响起一阵鼓掌和欢呼。 「我很想留下来,但是怕时间不够。」维洛利摸摸头顶。 「难说。」马夫手背揩了揩前额。 「真的像您讲的就好了。」修士瞄了斜靠在地上的铡刀一眼,「谢谢。」 「再见。」马夫点点头,视线又回到手中的磨刀棒。 维洛利走出马厩,欧布莱恩和手下的渔夫正朝他走来。 「你过来找马夫?」欧布莱恩说。 「只是过来看看,」维洛利回头朝马厩一瞥,「毕竟几天前,我们才跟神父扶他回来。」 「听神父说这个马夫酒喝得太多,脑子几乎都泡在酒精里,一年说不了几句整话。你们有什么可以聊的?」 「很多啊,」维洛利微笑,「说到这个,您找到船了吗?」 「哎呀,不行,」欧布莱恩咧开嘴笑了出来,「看来我们得去别的港口碰碰运气才行。」 「要不要再等一两天看看?搞不好会转运也不一定。」 「这算神职人员的直觉吗?」 一名渔夫跑上前,贴近欧布莱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 渔夫转身时夹克下襬掀开,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枪柄落入了维洛利的眼瞳。 「哎呀,被你看到了。」欧布莱恩察觉了维洛利的视线。 「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维洛利说。 「别告诉别人喔,」欧布莱恩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在海上生活,有时候会需要一点保险,改天我再讲给你听。先走啦。」 维洛利站在那里,望向欧布莱恩跟渔夫们的背影,欧布莱恩推开门走进民宿前,还朝他瞥了一眼。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8 凌晨三点,正缩在被窝里发出鼾声的卡拉汉夫妇,听见房门传出低沉的嘭嘭声。 卡拉汉鑽出被窝,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眼镜戴上,起身上前,他一扭开门锁,整扇房门倏地朝里弹开,退了两步,差点没跌倒的他还来不及反应,四五个渔夫已经挤进房里,两个分别拎着他跟他刚在床缘坐直的妻子,按在房间最靠里的墙上。另外几个抬起他们的床,竖直挡在前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卡拉汉说。 「晚上那些学生偷了我们的枪,还在找你们两个,」一名渔夫回头说:「欧布莱恩先生要我们先过来保护你们。」 「那他呢?」 「他去找园丁跟神父。」 房门的方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从床板边缘可以看到几个人影。 「喂,你们的枪在我们这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把老先生跟老太太交出来。」 「想得美,我们这里也有枪。」渔夫说。「有种就过来啊。」 「是吗?」那个声音的主人伸直手臂,末端隐约能瞥见左轮枪的轮廓,「我数三下,你们不交他们出来,我们就要过去抢人囉。一,-」 一道银光划过那隻手臂,左轮枪跟着一声惨叫落在地上,那道银光掠过人影,横在床板前方。 渔夫从床板边缘看到马伕站在床板前,双手握住他这几天专心打磨,现在泛出冰冷寒光的铡刀刀背,斜立在身前。 「看好卡拉汉夫妇,」他转头说:「别让他们离开视线。」 「喔,好。」渔夫连忙说。 「枪就在那里,要捡儘管捡。」马伕的眼瞳在刀背后闪闪发亮,「要试试看吗?」 那个刚才握着枪的现在死命按住被铡刀切断的手腕,拚命用头撞地板,发出持续不断的哀嚎和哭声。 窗外从乌云探出的月光射进室内,照亮了房里好几张稚嫩的脸。 「去他的!我就不信!」其中一人暴吼,面容狰狞,俯身朝落在地上的左轮伸手。 马伕持刀斜挑,银光一闪,对方胸腹喷出鲜血,硕壮的身躯往后弹出,撞上房门后仆倒。 「不用怕!」其他人迟疑了一下,脱下滑雪夹克裹住手臂,「他只有一个人!那把刀没有那么利!他打不过我们的!」 「还真是不怕死啊。」马伕舞开手中的铡刀,鑽进学生的人缝中。 躲在床板后的渔夫只看到一道银白色的光带飞快穿梭在学生间,学生一个个不是身上爆出伤口倒地,就是朝后弹出撞上墙壁,滑雪夹克根本挡不住铡刀刀锋纷纷爆开,破碎的布料、棉絮和羽绒在房间中飞舞,就像隆冬降下的大雪,落在满地不断痛哭、尖叫的人体上。 空气随着碎屑飘落逐渐清澈,浮现马伕单手横握铡刀的身影。 他望向床板后,「没事了。」 渔夫们扶着卡拉汉夫妇走了出来。没人扶持的床板倒在学生身上,几个被压中的发出一声哀嚎。 「哎哟。」渔夫轻呼。 「这个不能算在我头上喔。」马伕说。 「他们-没事吧?」渔夫轻轻踢了踢地上的人体。 「我留了点力,大概住院一两个月吧。」 「说真的,你到底是谁?」 「英国空降特勤团第二十三团萧恩上尉。」马伕伸出手,渔夫连忙一把握住,「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救了我们,」渔夫望向房门,「我们现在要去帮欧布莱恩先生吗?」 「放心吧,欧布莱恩先生安全得很,」马伕朝礼拜堂的方向望去,「我的同僚现在应该跟他在一起。」 ### 「什么!」维洛利大吼:「你的枪在汉斯那个小鬼的手上?」 「还不都是你!」欧布莱恩说:「因为你看到了我部下的枪,我只好把枪集中收起来,没想到就被这些学生给偷走了。」 除了欧布莱恩的枪,学生们不久前在教堂门口捡到一口木箱,里面装满了步枪、手枪和弹药。 和进攻卡拉汉夫妇的学生相比,现在在礼拜堂的学生每个人至少都有一把枪,还有满满的弹药。 现在祭坛跟后面墙上一排排纵横交错的子弹孔就是证据。 「神父,你的伤不碍事吧?」欧布莱恩转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神父。 「我还好。」神父按住渗血的右肩,脸色比后面房间墙上的灰泥还要苍白。 神父肩上的伤是欧布莱恩拉他进礼拜堂时,被流弹打中的。 他拖着神父躲进祭坛后方时,苦修士们跟园丁早就躲在哪里了。 「你们以为躲在那里,我们就打不到你们吗?」祭坛前传来汉斯的声音,上方的木雕霎时迸出一排子弹洞,木屑像雨滴般落在维洛利等人身上。 「没办法了。」维洛利望向吊在祭坛后方,一人高的木质十字架,十字架的直槓上镶着细长的银色菱形饰条,「神父,那个可以借我一下吗?」 「那不行,你-」神父刚出声,维洛利驀地一跃,伸手抓下十字架,紧跟着前翻跳过祭坛。 学生们扣下扳机,呼啸的子弹和火药爆炸声让欧布莱恩马上将神父和园丁拉进祭坛。 「天啊,这傢伙死定了。」枪声止歇后,他忍不住从祭坛后探出头。 维洛利在祭坛前起身,木质十字架倒在他脚前的红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双手握着十字架上分成左右两半的菱形饰条,在膝盖前交叉成x形。 「不会吧...他会用『马克西米连之剋星』?」欧布莱恩身后传来神父的声音。 「『马克西...』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回过头。 神父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我们这次...或许...有救了。」 欧布莱恩回过头,看见站在礼拜堂大门旁的汉斯爆出大笑。 「你以为手上多了那玩意就可以打赢我们吗?」他举起手枪瞄准维洛利,扣下扳机。 维洛利右手一扬,饰条划了个半圆,子弹击中饰条弹开,只爆出一丝火星。 「不会吧,我是不是眼花了?」欧布莱恩说。 「马克西米连是十五世纪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在位时召集工匠,做出全欧洲最精良坚固的鎧甲。」他身后传来神父的声音,「那两把长剑连那种鎧甲都斩得断,才会叫做『马克西米连之剋星』。」 其他学生也跟着举起枪,对准维洛利射击。 维洛利旋转长剑,舞成两团炫目的剑圈,擦中剑身的子弹像落在伞面上的雨滴朝四周弹开,有几发还打中了学生。 他将双手长剑合成一把,瞄准学生扣下剑把上的机括,剑尖射出一颗颗拇指大的弹头,被击中的学生口喷鲜血,身子后弹,撞在教堂四周的白墙上。 看见四周的同学一一倒下,汉斯紧靠着墙跑到门旁,推开礼拜堂的大门吹了声口哨。 十几个戴着鸭舌帽,穿着夹克的汉子衝进礼拜堂,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猎枪跟大口径左轮。 「他...他就在那里,杀了他!」汉斯指着维洛利大吼。 维洛利把剑插在地上,朝地上十字架的顶端使劲踢了一脚。 十字架正面分成左右弹开,一根铁支架升起,支架上锁了把mg-42机枪。 维洛利拉动枪机上膛,扣下扳机,一排子弹挟带尖锐的呼啸声擦过对方头顶,大汉们倏地趴在地上。 「在老子真正抓狂之前,马上给我滚出去!」他压低枪身,眼珠子贴着照门,彷彿一扣下扳机,眼珠子就会跟子弹一起飞出去似的。 大汉们连忙爬起身,奔出礼拜堂,地上留了十几把大小枪枝。 汉斯双膝一软坐下,慢慢朝门口挪动身子。 维洛利起身拔出长剑,大步走到汉斯前方,剑尖对准了他的脑袋。 「小子,你刚才不是很嚣张吗?」维洛利说:「这把枪的子弹可以打穿五百米外的野牛,有什么遗言吗?」 「我...我...」汉斯屁股底下的红地毯慢慢湿润,隐约还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维洛利就像逛菜市场的家庭主妇挑选鸡鸭般一把拎起汉斯,左手举起长剑用力抽打他的屁股。 「你以为这很好玩是不是!」他一面抽打一面骂:「现在你的朋友全死光了!开不开心啊!爽不爽啊!」 「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去你的!还想有下次咧!」维洛利将他扔在一跛一跛走出祭坛的欧布莱恩面前,「你应该有带手銬吧,把他銬起来。」 欧布莱恩连忙拿出手銬,銬住地上汉斯的双手,「他们不是美国大学生吗?怎么会-」 「这几年很多恐怖组织到美国招兵买马,他们告诉年轻人这很潮、很时髦,他们做的是侠盗罗宾汉跟苏洛的买卖,组织会提供他们机票、旅费、武器跟弹药,跟玩生存游戏没两样。问题在于就是有人会上当。」维洛利踢了地上的汉斯一脚,「就像这傢伙跟他的同学一样。」 「那他们的身份是-」 「爱尔兰的恐怖组织『夜行军』,传统上他们不在自己家里搞恐怖活动,就叫这些被吸收的美国大学生当白手套,很贱吧?」维洛利说:「放心吧,刚才被我打中那些人我避过了要害,大概只要在医院躺一两个月吧?」 「真的?」 维洛利走到由园丁和其他苦修士搀扶,身子靠着祭坛的神父面前,跪下单膝。 「英国空降特勤团第二十三团维洛利中尉,抱歉让您受伤了,」他说:「请代我们向宗座大人问好。」 「今天多亏你了,」神父伸出手,轻拍他的肩头,「你不是宗座大人派来的吗?」 「我和二十一团的同僚奉命到这里执行任务,为了不引人注意才扮成苦修士,」维洛利朝神父身旁的苦修士们一瞥,「我们还有一个同僚在后面,待会为您包扎好之后,可以过去跟他们会合。」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9 维洛利推开房门时,马伕跟渔夫刚把最后一个裹好伤的学生拖到墙边。 「你们没事吗?」欧布莱恩上前。 「马伕靠他手上那把刀把对方都摆平了,」渔夫抬头说:「卡拉汉夫妇没事。」 「马伕?」欧布莱恩望向站起身的马伕,「你不是-」 「您以为喝醉酒跟酒吧的顾客大打出手,顺便砸烂整间酒吧,可以没事拍拍屁股回来,在门口睡大觉吗?」马伕嘴角微微上扬,「他至少还要在拘留所待一个礼拜,我帮他赔偿了酒吧的损失,就顺便在这里乔装他一阵子。」 「他也是我们的人。」维洛利说。 「说到这个,您好像也差不多嘛。」马伕望向欧布莱恩,「曼彻斯特警局的欧布莱恩警长?」 欧布莱恩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好啦,再扮就不像了,」维洛利拍了他的背后,「什么秃头咧,你戴着毛线帽不过是为了隐藏前额警帽的晒痕吧。」 「如果你们是爱尔兰当地的警察,应该知道真正的马伕现在还在拘留所里,而且你们没有知会爱尔兰警方,武器也只带了几把。」马伕说。 欧布莱恩拉下毛线帽,一头像花椰菜的蓬乱棕发霎时爆开。 「真是的,」他从上衣口袋拿出委任证打开,「我们这次来是为了-」 「唉呀,遇到警察真是太好了,」卡拉汉先生张开手,朝欧布莱恩走去。 他刚迈出脚,右肩霎时传来冰冷而锐利的触感。马伕的铡刀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右肩。 「年轻人,你这是干什么?」卡拉汉的语音像铡刀刀锋一般冰冷。 「我话还没讲完,」马伕说:「最好不要让他们夫妇离您太近,欧布莱恩警长。」 「两位是『夜行军』的史宾塞夫妇吧。」维洛利双手握紧长剑,指向卡拉汉夫人。 「胡说,我们只是一般的退休公务员,什么『夜行军』?」卡拉汉太太的脸颊像果冻一样不停抖动。 「知道为什么这些学生,看到我砍掉他们两个同学之后,还前仆后继衝上前来吗?」马伕说:「因为你们夫妇是他们的上级。比起我,搞不好他们更害怕你们。」 「关于这点,我们可以做个实验。」维洛利伸长左臂,把押在欧布莱恩身后的汉斯拉上前。 汉斯一看到卡拉汉夫妇,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史宾塞先生,救我-」 「谢谢。」维洛利把汉斯塞回欧布莱恩身后的渔夫手中,「老实说,你们干嘛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这种人嘛。」 「史宾塞夫妇是-」神父问。 「五年前我在贝尔发斯特受训时,经常有爱尔兰共和军的变节者跟线民跟我们约定碰头,但等我们到达时,发现对方倒在椅子上或地上,已经断气了,只在头上和脖子上留有小伤痕。」维洛利说:「法医验尸后认为对方可能是被人用细长的锐器插入大脑和脊髓,询问目击者后,发现现场附近经常出现一对老夫妇,高瘦的老先生戴着眼镜,矮胖的老太太手里常做针线活,比对老照片后发现,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夜行军』里专门处决变节者和线民的史宾赛夫妇。」 「他们怎么可能-」 「用长针处决变节者是部份恐怖组织的专长,他们通常会在身上准备好几根针,接近目标时一隻手掩住对方的嘴,另一隻手抽出针,从对方的太阳穴等弱点刺进大脑。运气好的话,对方几乎是马上倒地。」维洛利伸手取下卡拉汉先生的眼镜,一把拔出钢质镜脚,把磨尖的尖端举到欧布莱恩眼前,「一般人的眼镜镜脚有必要磨得这么尖吗?如果拿去做鲁米诺检测,搞不好让能验出血跡呢。」 「不讲别的,卡拉汉太太打毛线时用的毛线针,未免也太多了一点点。」马伕说:「几天前维洛利把整篮玫瑰打翻到卡拉汉先生身上时,正在打瞌睡的卡拉汉先生却能把玫瑰挥开,可见他当时应该只是装睡,而且平时身手应该相当敏捷。」 「一般人看到整篮玫瑰洒在老人家身上时,大部份都会先看看老人家有没有事。」维洛利说:「汉斯当时却只记得把玫瑰收起来交给我,显然他很清楚这两个老人家的表现只是假装,不用担心受伤。或许他也怕跟卡拉汉夫妇交谈,无意中会露出马脚。」 「那些学生跟我们是同党?」卡拉汉夫人的语音尖的像她针线篮里的针,「开什么玩笑,刚才他们还威胁要找我们呢!」 「他们威胁我们把你们夫妇交出去,事实上是要跟你们夫妇会合,好带他们找到来这里真正的目标。」马伕望向搀扶着神父,站在门边的园丁,「尤利克.汤普森先生?」 原本和园丁站在房门边的苦修士和渔夫们转身朝房里退了两步。 「什么?他是尤利克.汤普森?」欧布莱恩说。 「很讽刺吧?我们三组人马彼此或许是朋友或敌人,但我们来这里的目标都是同一个。」窗外草场的方向传来直升机旋翼的轰隆巨响,连窗玻璃都在微微颤动。 维洛利将长剑对准园丁,「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吧。」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0 「喂,老兄,你不是要救他吗?」欧布莱恩连忙说。 「谁说要救他了?」维洛利脑袋贴近剑柄,在园丁身上计算最佳的弹着点,「不像你只是要抓他归案,我可是要他的狗命呢。」 「冷静点,」欧布莱恩张开手掌,「把他交给我,让我跟部下带他回曼彻斯特归案。」 「那太便宜他了,」维洛利瞄了卡拉汉先生一眼,「你们带这些学生来这里,不也是为了杀掉他吗?」 「什么时候空勤团也开始干起我们的买卖了?」卡拉汉哼了一声。 「这纯粹是个人原因,」马伕朝园丁喊道:「尤利克.汤普森,还记得五年前在主教门地铁站,被你设计的炸弹炸死的劳伦斯神父跟茱丽叶修女吗?」 「劳伦斯神父?」园丁眼睛转了两圈,在脑海中思索这个名字。 「他们在东伦敦经营一家孤儿院,」维洛利的声音有点哽咽,「萧恩跟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 「这五年来我们一直寻找你的下落,最近才知道你藏在这里。」马伕说。 「别担心,你马上就会跟他们一样了。」维洛利说。 「两位,请等一下,」神父连忙说:「前任弟兄把他交给我,我必须保护他-」 「太迟了,神父,」 「神父,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园丁向前跨了一步,「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准备好了。」 「是吗?」维洛利扳动长剑上的开关后,扣下扳机,「去死吧!」 诺曼.夏普带队衝进长廊,就看见胸口爆出大朵血花的尤利克.汤普森弹出房间,颓倒在走道上。 他大步走进房间,维洛利刚放下手上还冒着烟的长剑。 「这里是怎么了?」他的大嗓门震得房间里每个人耳膜都嗡嗡作响。 「报告指挥官,」一名苦修士朝夏普举手行了军礼,「我们在这间教堂发现了尤利克.汤普森和『夜行军』的史宾塞夫妇,汤普森企图反抗,被维洛利中尉击毙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夏普瞪了苦修士们一眼,「你们几个不是休假吗?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报告指挥官,这个-」 「啊,为什么这些属下动不动就要挖这种天坑让我跳?」他向后使个眼色,几个夜行衣上掛满弹药的汉子鑽进房里,开始将一旁的学生扛出门,「听好了,这里交给我摆平,你们待会跟大家一起回赫里福,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明白了吗?」 「是!长官!」 「知道了还不快动手!」他确认部属押出史宾塞夫妇后,转向渔夫们,「欧布莱恩警长,您怎么会在这里?」 「夏普指挥官吗?三年多没见了,」欧布莱恩看向自己和部下的服装,「这个嘛,嗯-」 「没关係,没关係,今天的事,还要麻烦您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啊。」他拍拍欧布莱恩的肩膀,力道大到后者幌了一下,「我们待会坐直升机回赫里福,要搭便机吗?」 ### 「史宾塞先生,我们现在人在哪里?」汉斯抬头望向头顶单调的混凝土天花板。 「大概是北爱尔兰吧。」史宾塞先生说。 直升机起飞后没多久就降了下来,几个人把用黑色布袋套住头的史宾塞夫妇和汉斯拖下直升机,走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后丢下。 他们拉下头套后,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没有窗户和家具,只有头上一盏日光灯照明的房间,可以隐约听见外面直升机起飞的旋翼声。 「为什么他们不带我们回赫里福?」史宾塞太太问。 「大概怕我们会说出他们私下杀掉汤普森的事。」史宾塞先生说:「那些空勤团先把我们关在这里,等到向上级解释完了-」 「天啊。」汉斯抱着头坐在墙角,似乎试着把自己藏起来。 「老伴,别这样,」史宾塞太太拿起丈夫的手,轻轻拍着手背,「至少汤普森已经死了,不是吗?」 「问题是,不是我们下的手,亲爱的。」 「有什么差别吗?」 「我说不出来,只不过-该怎么说呢?」史宾塞先生伸出右手食指到鼻樑想推推眼镜,却发现没戴眼镜,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能让我看看他的尸体,或许我会安心一点。」 「抱歉,史宾塞先生,」他转过头,发现汉斯正蹲在门旁,仔细端详门上的锁孔,「您或是夫人那里,有像回纹针之类的工具吗?」 「我这里有,」史宾塞夫人走上前,从脑后圆圆的发髻拔出一根针,递给汉斯,「你可以打得开?」 「这种锁跟我们学校办公室的锁差不多,」汉斯把针插进锁孔里抽动,另一隻手拉下门把,感受里面锁栓的触感,「以前我在学校经常偷开舍监的办公室,进去拿没没收的违禁品。-喏,门开了。」 汉斯轻轻扭动门把,将门微微推开,探出头张望确定没有人后,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史宾塞夫妇跟在他身后。 门外有条笔直的走廊,走廊一端有张不锈钢檯,上面放了个一人长的黑色橡胶袋。 「到那里去。」史宾塞先生拍拍汉斯的肩膀。 三个人走到不锈钢檯旁,史宾塞先生拉下橡胶袋上的长拉鍊,尤利克.汤普森的脸,还有被鲜血染红的胸膛露出袋口,他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上露出松弛的表情,就像能剧舞台上,演员脸上戴的面具。 「老伴,你看,」史宾塞先生身旁响起他妻子的声音,「真的是我们的朋友汤普森耶。」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用指尖再确认一下,他跟妻子奉命要杀掉那个人的脸。 「喂!你们做什么!」走廊传来一声怒喝。 史宾塞先生连忙收回手四处张望,房间另一侧有条走道,末端隐约能看到汽车轮圈的闪光。 「快,从这里走!」他握住妻子的手跑向走道,汉斯跟在后面。 「不要动!给我站住!」那个声音紧追在后面。 走道末端的水泥车库有辆货车构型的迷你跑车,史宾塞先生把妻子推进后车厢,自己坐进驾驶座,等汉斯跳进助手座后发动引擎。 跑车跃出车库,在不平整的山路上弹跳着,对方原本开了一部美式跑车跟在后面,但在狭窄颠簸的山路上,后照镜上美式跑车的影子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下后方铅灰色的天空。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1 我把车驶进车库停好,下车时,诺曼.夏普站在走道入口。 「维洛利中尉,辛苦了,」他举起手朝我行了个军礼。 「别挖苦我了。」我露出苦笑,「还是叫我的本名吧,汤普森还好吗?」 「萧恩-不,你的搭档正在帮他治疗。」夏普笑了出来,「走吧,我带你进去。」 我跟着夏普走进走道,四处张望油漆已经剥落,略显残旧的水泥墙面。 这里是大英帝国在四零年代,建立的十几个无名机场之一。 二次大战时,英军的轻型轰炸机和攻击机从这里起飞,侦察和攻击在英国四周海域巡弋的德国潜艇。 战后驻扎在这里的部队復员,飞机送进废铁厂跟博物馆,曾经繁忙的机场成为英国政府的间置资產。 三天后我跟夏普所在的建筑,外面不久前直升机起降的跑道也即将拆毁,改建成让游客游泳、喝鸡尾酒、欣赏海景的度假饭店。 尤利克.汤普森坐在不久前放着他尸体的不锈钢檯上,已经换上风衣装束的王万里拿着笔灯,检查他的眼睛。 「ok,没有问题,」我的搭档抬起头,「你把他们追丢了吗?」 「是啊,还丢得很远呢。」我笑了出来。 史宾塞夫妇和汉斯当时看到的,是注射麻醉剂,正在昏迷中的汤普森。 当时我躲在旁边的房间,当他们要碰到汤普森时就出声制止,顺便在后面追他们一程,给他们机会逃出这里。 「有他们三个人作证,加上之前在教堂的欧布莱恩警长、还有跟着你的那些空勤团成员。」王万里说:「用不了多久,大家应该会相信,尤利克.汤普森已经死了。」 几天前我们一到镇上的酒馆,就遇到喝得醉醺醺,在酒馆四处破坏、殴打酒客的马伕。 我们跟几名酒客制服了马伕,送进当地的警局。 我的伙伴赔偿了酒馆的损失,然后扮成马伕。 我跟帮忙我们制服马伕的酒客续摊喝了几杯后,套出他们也是空勤团的成员,知道汤普森在镇上的教堂后,请假到了镇上,但却没办法混进教堂。 以前在市警局工作时,接触过不少国家的特勤部队。我自称是他们的同僚,弄了几套苦修士的粗布衣服,以苦修士的身份混入教堂。 「谢谢,」汤普森点点头,「神父还好吗?」 「听说我们离开后不久,当地教区派了几辆黑色厢型车,载着继任的神父跟装饰品到教堂,随车的人清理了里面,顺便把神父送到医院。哦,他们离开时,连那个十字架也载走了。」夏普转向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是『信使军团』。」 「信使军团?」 「听过宗教裁判所吗?宗教裁判所原本是为了对抗传说中的『基督之敌』而成立的组织,后来宗教裁判所因为愈来愈专制、暴力和独裁,不得不取消时。有很多神职人员认为『基督之敌』仍然存在,于是他们组成不公开、不接受任何封赏和品位的武装组织,对抗违反教义,甚至会危害教会存在的个人和团体。」我说:「不讲别的,你真的以为靠我们警察的斤两,抓得住那么多『喜欢小孩』的神职人员?」 「那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应该是你的神父朋友向教廷报告,『信使军团』认为需要保护汤普森,他们才会派那个新神父过来。」我说:「大部份『信使军团』的成员,会携带一个存放装备的武器匣,所以你一提到新神父上任时带了个大型的十字架,我才会怀疑神父是不是『信使军团』的人。」 三年前在各个佣兵团体为市警局蒐集情资时,『信使军团』透过市警局找上我,为他们设计一副内含武器的装备匣,还有一对可以斩断马克西米连鎧甲的长剑,长剑可以合成一把双手重剑,剑身内还藏有可以发射多种弹药的枪支。 我在瑞士和义大利边境山区,一座有很多古董鎧甲可以试刀的城堡工作了一个月,最后交给他们一副原型跟设计图。 「他们有时必须生擒对方,所以长剑上的枪枝可以发射削减威力,里面装了灌血浆布袋的衝击弹,弹头击中目标时里面的血浆会喷出来,衝击力能让一个成年人昏死过去,但是一个鐘头内就会醒过来。」 「当你拿着那把剑瞄准我时,我原本以为你是来真的,」汤普森说:「直到你伙伴提到劳伦斯神父和茱丽叶修女。」 「劳伦斯神父跟茱丽叶修女?」夏普说:「难不成-」 「『罗密欧与茱丽叶』里,劳伦斯神父给了茱丽叶一种服用后会假死的药,让她可以逃离家族的监视,」王万里点头,「不过士图不但能编出孤儿院的故事,还知道要补一句『你马上就会跟他们一样了』。」 「说到这个,」夏普说:「欧布莱恩告诉我,真正的马伕一天根本讲不了几个字,如果你扮成他,怎么跟士图交换消息?」 「用手语,」我的伙伴说:「那一次士图来找我,我们表面上谈马匹的障碍赛,实际上士图提醒我史宾塞夫妇是以长针为武器的暗杀专家,我则提醒他学生也是恐怖份子,还有欧布莱恩其实是警察。」 「所以你才会一天到晚磨那把铡刀?」汤普森问。 「以前中国的农民遇到盗匪袭扰村庄时,把铡刀拆下来当成武器使用。而且铡刀的刀身厚重可以练力,有些武术门派就把铡刀当成正式的武器设计招式,还取了『战身刀』的名字。」王万里说:「这种刀看起来笨钝,但只要使用得法,可以剋制大部份的近战武器,或许也包括史宾塞夫妇的长针跟改装眼镜在内。」 「您应该早就知道史宾塞夫妇的身份,那晚才会拿着镰刀要去袭击他们吧。」我说:「被我发现后,您应该用自己妻子跟女儿的故事,改编成史宾塞夫妇抢银行的版本。不过里面有个小小的问题。」 「哦?」 「我以前在纽约市警局工作了五年,如果绑匪跟我们要车,我们不会给他们可以容纳所有人的车款,」我说:「当车子在面前,劫匪却发现坐不下他们跟人质时,就会开始慌张。有时我还会扮成驾驶,趁他们慌张时朝他们开个,呃,一两枪吧。」 汤普森笑了出来,「夏普,你说这些人是美国来的记者?」 「承认吧,老弟,」夏普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他们可不是没事跑来这里救你喔。」 「谢谢你们救了我一命,」汤普森坐直,望着我们,「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两位从美国跑过来?」 我拿出当年在警校时的照片放在不锈钢檯上,指着身穿蓝色警服的易千帆。「您认识这个人吗?」 汤普森低头仔细端详,「我看看...等一下,这个人...他是不是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上?」 「没错,您认识他?」 「他是我的徒弟,不,应该说是助手。我跟『夜行军』里的人都叫他『安徒生』。」汤普森说:「他以前是警察?」 「不。」我摇头,「因为意外,他在警校毕业前就退训了。」 「难怪啊,」汤普森把粗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就像个准备要讲故事给蹲在一旁小孙子听的老爷爷,「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觉得他像七年前的我。」 「那您跟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王万里问。 「五年前在伦敦,」汤普森咯咯笑了一声,「当时他还威胁要杀掉『夜行军』的几个组长跟我。」 「五年前在伦敦,」汤普森咯咯笑了一声,「当时他还威胁要杀掉『夜行军』的几个组长跟我。」 他抬头望向头顶闪烁不定的日光灯,语音有点朦胧,听起来就像降神会里灵媒被神灵附身后的喃喃低语。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2 五年前我们一个成员告诉组织,有一个人想和我们见面。除了那个成员,还指名伦敦当地的组长跟我。 因为那个成员的资歷相当老,我也很好奇对方为什么会指名平时不参与第一线行动的我。 约定那天晚上,我们按照对方的要求,到东伦敦一间已经歇业的酒吧。 酒吧在一栋楼房的地下室,我们打开楼房侧巷的一扇门,走过一道向下的楼梯,楼梯下的空间大概跟我以前教书那间学校的教室差不多,大部份空间堆满了切割过跟还没切割的木料,一台木工的锯床,地上像凿子、锯子之类的工具埋在一层杂物跟刨屑里,组长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里面唯一完好的东西是一座吧台,前面有四台高脚椅。我们坐上高脚椅,才发现一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人坐在吧台后的轮椅上。 「谢谢三位今天到这里来,」他把三个玻璃杯放在我们面前,拿起威士忌酒瓶,「先喝一杯吧。」 「免了,」组长用手掌盖住杯口,「我们今天不是来喝酒的。你是谁?」 「就叫我安徒生吧。」 「安徒生?」我哼了一声,「如果你是安徒生,我们就是阿拉丁、彼得潘跟虎克船长了。」 「那就这样吧,阿拉丁先生。」 组长跟我都笑了出来,组长松开了盖在玻璃杯上的手。 那个人为我们三个倒了酒,也为他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四个人一口喝乾了酒,组长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好吧,安徒生先生,有什么事?」 「我想加入『夜行军』。」安徒生把玩手上的酒杯。 「你在开玩笑吗?」组长瞄了他的轮椅一眼,「我们不是慈善团体耶。喂,走了。」 安徒生拿出一个掌心大的黑色盒子,按下上面的按钮,我们旁边那张没人坐的高脚椅垫霎时爆开,红色的人造皮跟泡棉飘散在空气中,喷得到处都是。 「如果你们任何一个人站起来,每个人的屁股就会像那样,」他说:「这可不是治疗痔疮的好办法。」 组长跟那个成员拔出手枪,瞄准他的脑袋。 「哦,对了,这把轮椅下面也装了同样的东西,开枪吧,你们只会死得更快。」 组长和成员使个眼色,两人收起手枪。 「要再来一杯吗?」安徒生说。 「你想做什么?」组长说。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重新斟满每个人的酒杯,望向我,「汤普森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您的手下工作。」 「我?」我愣了一下。 「您已经见识过我製作炸弹的能力了,」安徒生说:「我跟您一样也有大学工科学位,应该会是个很有用的助手。」 「你有什么要求?」我说。 「要求?」 「你会拿自己跟我们的命,要胁我们让你入伙,应该有什么要求才对。」 「我为你们工作两年后,给我一千万美金。」他说:「以我的工作能力,这笔钱应该很值得。」 「如果我说不呢?」组长说。 「组长,您看见我坐在这里,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我望了望四周,酒吧唯一的出口是那座楼梯,连个运货用的升降机都没有。 「你怎么下来的?」我问。 「不愧是汤普森先生,」安徒生笑了笑,「我先用绳子把轮椅跟工具放下来,自己再慢慢一阶阶爬下,花了快半个鐘头。」 「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你要怎么离开这里?」 「我进来这里时就打定主意,不是你们把我当成同党带我出去,就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你在威胁我们吗?」 「我来英国时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死在这里或别的地方,应该也没什么差别。」 「没什么差别?」我问:「你以前出了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我只会告诉信得过我,我也相信的人,」他啜了口酒,往后靠在轮椅上,「做好决定了吗?」 组长望向我,我点点头。 「好吧,我答应你。」组长说:「汤普森,他就交给你了。」 「谢谢。」安徒生点头。 「算我怕了你了,先把炸弹解开吧。」 「哦,椅子里其实没有炸弹。连轮椅里都没有。」 「什么!」 「炸弹只装在那张空的高脚椅里。」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空下哪一张高脚椅?」我问。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们为了在必要时可以逃跑,应该会选靠楼梯的位子。最里面的那张自然会空下来。」安徒生笑了笑,「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除了高脚椅,其他地方就没有炸弹喔。」 当时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或许觉得未来两年,这个人应该会很有趣吧。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3 「以后两年,安徒生成为我的助手,协助我设计『夜行军』在行动中使用的各种诡雷和爆裂物。」汤普森说:「他的工科专长帮了我不少忙,我则教导他在实务上,爆裂物是怎么製作的。其中他最感兴趣的,是冬眠炸弹。」 「冬眠炸弹?」夏普和我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们两个应该遇到过很多次,没错吧?」汤普森笑了出来。 福楼拜曾说,当你在小说中提到一支手枪,这支手枪在小说里就一定要击发。 照理说,小说中提到一颗炸弹,这颗炸弹就一定要引爆。 但现实中往往并非如此。 在福楼拜的年代,时鐘上一次发条顶多走一个礼拜,而且大部份又大又笨重。 现代的鐘表可以走好几年才换一次电池,而且体积愈来愈小。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定时炸弹设在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后,等到大家都忘记时才引爆? 1984年,爱尔兰共和军(ira)的成员帕特里克.马吉(patrickmagee)以化名罗伊.沃尔什(roywalsh)入住布莱顿酒店时,在酒店套房里安装了一颗小型的冬眠炸弹,准备暗杀一个月后,在酒店参加保守党大会的英国首相柴契尔夫人。 炸弹逃过了警方跟炸弹探测犬的法眼,准时在一个月后引爆,造成五人丧生,三十四人受伤。甚至摧毁了柴契尔夫人套房的浴室。 但是託饭店坚固的维多莉亚建筑庇护,柴契尔夫人和先生毫发无伤,只受了虚惊。 「而且现在我们除了定时器,还有很多电子感应器可用,」汤普森摊开手,让人不禁纳闷,他以前是不是就这样在台上讲课的,「所以我们现在不只能设定炸弹什么时候引爆、甚至还能设定有多少人在场,甚至谁在场的时候才会引爆。」 「你的意思是,那个傢伙...把这些都学会了?」夏普吞了下口水。 「或许吧。」他耸耸肩。 「我的老天爷。」 「两年后,『夜行军』真的让他离开了?」王万里问。 「这两年他唯一接触的人只有我,组织认为他能洩露的秘密很有限,」汤普森说:「组织按照他的要求,把一千万美金存进十个他指定名字的假帐户里,就放他离开了。」 「那么容易?」 「他用炸弹威胁组长跟我的故事传开后,组织里很多人都害怕他。而且他跟了我两年后技术更成熟,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追杀他会没事。」汤普森坐定,「他之后回美国了吗?」 「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来找您的。」我从五年前那场毕业前的轰趴开始讲起。 讲到易千帆为什么会坐轮椅,他为什么会失去自己的妻子跟独生女儿。 五年后莫顿的死刑执行失误,布雷如何被斩成碎块,他们的辩护律师跳楼,承审法官的脑袋被打穿。 哦,当然,我没忘记那个被鹅骨头插中颈动脉丧命的狱友。 汤普森跟夏普听完之后,坐在当地好一阵子。 「天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夏普才开口。 「有一次我们在装配一颗比较大的炸弹时,他突然说:『如果士图在这里就好了!』 「我问他『士图是谁』,他只说是他的同学,就没再讲下去了。」汤普森望向我:「你就是他说的那个同学吧。」 「他讲的太过头了,」我说:「换成我,炸弹可能马上就引爆了。」 汤普森瞄了我的双手一眼,「除了警察跟记者,你应该还有做过其他的『工作』吧?」 「是啊,不过我追求的没有一样成功,连死亡都不例外。」 汤普森微笑,「我认为他的行动应该还没结束。」 「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我的伙伴把两个文件夹放在檯上,里面是过去三年来,纽约市司法部门所有改建过的建筑物资料,「我们想请您评估一下,如果是您,会将炸弹放在哪里?」 汤普森打开文件夹,像坐在巴黎时装店的贵妇翻阅型录般,一页一页仔细端详。 最后,他停在照片上有幢中央有鐘楼的三层楼大理石建筑那一页停了下来。 「市政厅?」我探头望向那一页。 「去年这幢建筑大厅的穹顶加装了水晶吊灯。」汤普森指向那一页的一楼平面图,「换做我,就会将炸弹藏在里面。」 「这个穹顶看起来不那么好摧毁吧?。」夏普说。 「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他的手指在图面上比划,「穹顶是一种兼具坚固和脆弱的建筑结构,每一块石头互相嵌合,让穹顶非常坚固,但只要缺了一两块石头,结构就会瓦解。要是我就先轰掉拱顶石,穹顶结构瓦解后会跟吊灯一起垮下来,等吊灯掉到地上再引爆炸弹的其他部份,摧毁建筑物的核心部份。 「因为穹顶的位置刚好在建筑物的中央,在里面的人就算没被穹顶掉落的瓦砾压中,没被第二次爆炸波及,也会因为建筑物中央引发的大火和崩塌逃不出去。」他停了一下,「而且,这颗炸弹根本没办法拆除。」 「没办法拆除?」一个字眼蹦进了我的脑海,「傅科摆?」 「傅科摆?」夏普问。 「吊灯吊在穹顶下,原本就会自然摆动,」汤普森点头,「我会在炸弹上装上感测器,当炸弹的移动幅度跟模式不如预期时就引爆,即使拆弹员吊在半空中,因为干扰了吊灯正常的摆动,炸弹还是有可能直接引爆。」 「你这么有把握?」 「安徒生还在时,有一次组织要求我们设计一颗炸毁类似建筑物的定时炸弹,当时是我教他如何设计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想他应该会沿用当时的设计。」汤普森说:「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作品。」 「那你有办法拆除这颗炸弹吗?」 汤普森低下头,鼻头近到差点要贴在纸页上。 过了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给我两天时间,我会开需要的器材清单给你。还有-」 「还有?」 「我需要这位小兄弟帮忙。」汤普森望向我,「毕竟安徒生说你的本事不错,让我见识一下吧。」 -- 第三章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 14 『各位旅客请注意,往费城的美国航空班机在六号登机门,请旅客准备登机-』登机大厅响起广播声。 「好了,我该走了。」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头发灰白,身穿黑西装跟小帽,看上去跟旁边准备从伦敦转机到特拉维夫的犹太人没两样的初老男子挺直背脊,提起公事包,跟夏普、万里和我握手,「谢谢你们。」 「到了费城就联络我的朋友,」王万里说:「他会完成剩下的部份。」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夏普仔细端详初老男子的脸,「现在就算他们再看见他,恐怕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这两天汤普森除了帮我们组装他所说的『器材』。王万里用了身边可以找到的材料,修饰了汤普森的容貌跟体型。 「有些地方我用了舞台剧的化妆技巧,最多只能撑一个礼拜吧。」王万里说。 「谢谢。」汤普森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您说这是什么话?」我说:「光是帮我们製作那个『器材』,就不知道帮我们多少忙了。」 「关于这个-」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只黑色的皮袋递给我,「小兄弟,这是这两天的工钱。」 我接过皮袋,里面有数十个硬币,随着掌心掂量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我想的那玩意吗?」 「以前藏身在教堂时带在身上的,」汤普森说:「我未来的旅程已经不需要这个了,不过你和你的伙伴应该会需要。」 「是吗?」我朝万里一瞥。 他又跟我们握手,才转身走向登机门。 「你在费城的那位朋友是-」等汤普森走远后,夏普问。 「他是整形外科医师,我们是医学院同学。」王万里说:「我在医学院的教授跟几个人几年前私下组成了一个团体,专门保护那些被人威胁、有生命危险,但是政府的证人保护计画不能或不想保护他们的人。那个朋友也是成员,他会给汤普森一个新的身份,藏到连政府都找不到他为止。」 「那个东西会用外交邮包託运,应该会跟你们同时到纽约。」 「如果机组员知道运的是什么玩意,或许会吓坏吧。」我说。 夏普爆出大笑。 ### 走出入境闸口,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对面机场入口的齐亚克。 菲利克斯.凯普站在他旁边,还有一个身量瘦小,理着小平头,肤色像浅焙咖啡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旁。 他的深蓝色西装袖口上别了一个饰品,是泰拳选手的臂箍。 而且是烧得焦黑的。 王万里伸出手,正要搭住我的肩膀。「喂,士图-」 我早一步跑了出去,最后几步根本是用跳的, 「他妈的!」我曲起右膝,对准菲利克斯.凯普胸口。 年轻男子挡在凯普身前,双手交叉挡住了我的膝盖和拳头,他人朝后退了好几步,跟凯普一起撞在入口的玻璃门上。 「我们离开时,你那副嚣张样子哪里去了!啊!」我一拳把凯普身后的玻璃门打得粉碎,紧接着几拳重重挥向他耳旁,凯普整张脸就像教堂角落的石膏像一样灰白,「现在人全死光了!你满意了吧!高兴了吧!」 「不要再打了,」年轻男子说:「凯普检察官知道错了。」 「你干嘛护着他!」我退了一步,「难道西丝莉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就是因为这样,」年轻男子放下双手,大口喘气,「在接下保护他的工作前,我已经打过他一顿了。」 -- 第四章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 1 第四章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纽约,1985年 countryroad,takemehome.(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totheplaceibelong.(回到我归属的地方) westvirginia,mountainmamma.(西维吉尼亚,眾山脉的母亲) takemehome,countryroad.(带我回家吧,乡间小路) -约翰.丹佛(johndenver),『乡间小路带我回家(countryroad,takemehome)』 在回曼哈顿的车上,我们问了齐亚克、凯普、西丝莉的男友,还有其他活着的人。 综合他们的说法,才知道我们在爱尔兰时,曼哈顿发生了什么事。 ### 菲利克斯.凯普和伊莲.西丝莉走到机场停车场的车子旁,吉尔斯.陶特坐在驾驶座上,瞇着眼睛倾听收音机里流泻而出的爵士乐。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陶特回过头。连忙伸手准备关掉收音机。 「不用了,陶特先生,我也很喜欢爵士乐。」凯普打开后门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陶特发动引擎,「请问要去哪里,凯普检察官?」 「今天就先回家吧。」凯普往后靠在椅背上,「西丝莉小姐?」 「嗯?」坐在助手座上的西丝莉转头。 「明天麻烦你和陶特先生跟法院申请命令,向银行要求我们查到那些人头帐户的往来记录。」凯普揉揉眼睛,「晚上我们在办公室加个班,比对一下那些帐户是否跟易千帆有关。」 「好的,」西丝莉回过头,望向前方挡风玻璃映出停车场闸口的灯光,「检察官,这样好吗?」 「你的意思是-」 「刚才王先生不是建议说,尽量不要依检察官的习惯行事吗?」 「他跟那个霍士图只是记者,」凯普的声音带点疲倦:「我们是政府官员,政府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我们就要按照政府官员的标准程序处理。」 「好的。」 凯普闭上眼睛,试着在回曼哈顿前先睡一下。 ### 随后几天凯普、伊莲.西丝莉、吉尔斯.陶特三个人,拿着新承审法官签发的命令跑遍在曼哈顿有分行的银行,请他们提供某帐户的往来记录。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们抱着装满文件的纸箱,回到藏在哥伦布公园旁,某幢灰色砂岩贴面高楼中的检察官办公室。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叫外卖吗?」警卫提着几个塑胶袋走进办公室。 「谢谢。」凯普连忙跑出自己的小办公室,接过塑胶袋,「有检查过吗?」 「用x光检查过,外卖小弟也核对过身份了,」警卫点点头,「佩奇检察官指示的。」 「辛苦了。」警卫离开后,凯普提着塑胶袋走进办公室,「大家休息一下吧。」 「不会吧,是检察官请客?」吉尔斯.陶特从自己的办公隔间起身。 「是啊,」凯普在会议桌打开塑胶袋,「这里有汉堡、薯条、鸡块和马铃薯沙拉。大家挑喜欢的吃吧。」 「听说佩奇检察官今天才指示,办公室不能叫华埠餐厅的中国菜,」吉尔斯.陶特说。 「毕竟我们不确定,华埠的某家餐厅会不会是易千帆的内应。」凯普拉开椅子坐下。其他人也跟着坐了下来。「恐怕有好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吃速食了。-有什么发现吗?」 「这几个帐户大部份的往来,都在股市和房地產上,」伊莲.西丝莉伸手在桌上停留片刻,好不容易才选了盒马铃薯沙拉,「三年内里面的钱大概增值了一半。我想可以从这里着手,清查股票和房地產的转手记录。」 「除了支付『绿色森林』的租金,这些帐户的往来对象,还包括了像汽车租赁跟维修、律师事务所、物业管理之类的厂商。」吉尔斯.陶特拿了杯咖啡,「有些厂商在欧洲,要打电话过去确认。不过-」 「不过什么?」 「往来对象中包括了梅尔文的律师事务所,还有十飞车业。」陶特搔了搔头上已经花白的鬈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怀疑这些帐户是易千帆的吧?」 「如果这些帐户真的是易千帆的,」凯普说:「他为什么要付钱给当年拒绝帮他作证的商场老闆,还有为杀害他家人的凶手辩护的律师?」 「还是这些帐户其实是梅尔文的?」西丝莉说:「他用人头帐户付租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而已。」 「那他为什么要付钱给十飞车业?」陶特啜了口咖啡。 「会不会当年梅尔文和谭十飞达成了某种协议,只要谭十飞不出庭作证,梅尔文就每年付给他一笔钱当封口费?」 「很有趣的想法,」凯普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要找证据证明谭十飞真的和梅尔文勾结。西丝莉小姐。」 「是。」西丝莉点头。 「另外,陶特先生,想办法联系那边的业者,看当初他们收到钱后做了什么。」凯普抬起手看看腕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工作吧。」 ### 伊莲.西丝莉敲敲凯普办公室的门。 「请进。」门里传出检察官的声音。 她开门走进办公室,将手上抱着的文件放在桌上,朝正低头阅读文件的检察官一瞥,转身准备离开。 「有问题要问我吗?西丝莉小姐。」凯普抬起头。 西丝莉回头,「您看得出来?」 「当年我想问问题但不敢开口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佩奇检察官的。」 西丝莉站直身子,「如果再让您负责当年艾德格.布雷的案子,您还会跟他谈认罪协议吗?」 「会。」 「即使在看过当事人五年后的情况后?」 「你以为我不想起诉他们吗?」凯普说:「当年我们没有证据,对方却有像梅尔文那样长年为重罪罪犯辩护的老鸟。连佩奇检察官都建议我谈认罪协议。」 「问题是,我们检察官不是要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吗?」 「官司赢不了,立场再正确又怎么样?」凯普说:「当年如果没谈认罪协议,可能两个人都会无罪开释。 「对,没错,布雷后来没能被起诉,但至少我们起诉了莫顿,伸张了一部份的正义。 「我知道我们的工作是代表受害者争取正义。 「刚开始干这一行时,我也说要受害者争取百分之百的正义。说真的,哪个学法律的没这么想过? 「但在现实上,我们只是有偏见、弱点,会受到现实约束,需要妥协、甚至低头的人类,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神袛。 「如果百分之百的正义拿不到,即使正义只有百分之八十、七十、六十,甚至只有百分之一的正义,我们都要接受。 「儘管只拿得到百分之一的正义,总比成天高谈正义,却两手空空要来得好。」 凯普吁了口气,发现伊莲.西丝莉正望向他。 「对不起,我是不是讲得太激动了?」他连忙说。 「不。」她唇际一扬,笑了出来。 「真是的,」凯普向后一靠,将背部埋进办公椅柔软的皮质靠背中,「可能我太久没回家,压力太大了,才会没事跟你抱怨这个。」 「萝莎莉只是有点想您而已,」西丝莉说。 「哦,对了,你常常帮我去接萝莎莉回家嘛。-说到这个,你男朋友好吗?那个叫什么『小船』的。」 「他叫訕攀。」西丝莉说:「我们通电话时,他常说为什么我都抽不出空约会,还说有空要来找您讨论一下。」 「泰国人的名字我老是记不起来,」凯普停了一下,「等这件案子办完了,我跟佩奇检察官讲一下,给陶特跟你放几天假。不,可能我自己也要休几天。」 「那就说定了。」西丝莉说。 办公室窗外的天空已经被曙光照亮,可以看见对面哥伦布公园的草皮和树木。 「你出去跟陶特收拾一下,坐公务车回去休息吧。」凯普朝窗外一瞥,「这里我收拾就可以了,下午再回来上班。」 ### 「检察官,我可以送西丝莉小姐回去。」吉尔斯.陶特摇摇双手。 「没关係,反正司机也要去接其他主管来上班,他们不会介意的。」凯普握紧他满是纹路的双手摇了几下,「你们昨天都累坏了。听好了,要下午才能回来上班喔。」 陶特点了点头,和西丝莉走向地下停车场入口的公务车停车处。 凯普等到两人坐上公务车,才关上入口玻璃门,转身走向电梯,按下上楼的按钮。 一声轰然巨响击碎了凯普身后的玻璃门,衝入室内的风压从背后推着他一头撞在电梯门,再摔倒在地上。 凯普用手撑起身子,不管自己前额正在渗血,疾步穿过已经没有玻璃的入口。 陶特搭乘的公务车变成一块只能勉强看出车身轮廓的焦黑铁块,火燄和黑烟还在不断从底部冒出。 伊莲.西丝莉和司机正不停扳动车门、敲打车窗,试着逃出原本要载运他们离开的交通工具。 看到凯普时,她停止了动作,双掌贴在车窗玻璃,双眼直视凯普,彷彿试着将他当时的神情,全部刻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这也是凯普最后一次见到伊莲.西丝莉。 下一秒车底爆出一蓬火燄,霎那间吞噬了西丝莉和司机的轮廓。 -- 第四章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 2 「防爆小组鑑定后,认为是油量监测系统的电路冒出火花,引爆了油箱里的汽油。」佩奇检察官说。 「两辆车都这样?」 「毕竟这款车曾经因为同样的理由回厂过。」他递了一方手帕给凯普,「你还好吧?」 「一点也不好。」凯普坐在长廊旁的塑胶椅上,长廊另一头的门扇没有完全关上,可以从门缝瞥见驼着背、皱纹多到看不见五官的西丝利法官拄着拐杖,在家人扶持颤巍巍走过的身影。 门扇嘭地一声弹开,一个个头瘦小的男子大步走进长廊,齐亚克快步跟在他身后。 他走到菲利克斯.凯普面前,「我是干哈.訕攀(khnhasangphan)。」 「是西丝莉的-」凯普话没讲完,脸上就挨了一记,然后领子一紧,整个人被提起来按在墙上。 「记得这个吗?」他一隻手叉住凯普的脖子,另一隻手上拎着一个烧焦的缩小泰拳臂箍饰品,举到凯普面前,「这是现在我女朋友唯一剩下的东西。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老弟啊,你找错人了。」齐亚克从后面扣住他的臂膀拉开。 凯普揉着刚松开的喉头大口喘气。 「绅士们,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吗?」一个微胖的初老绅士从入口走进长廊,是市长。 「我们市警局负责侦办这件案子,」齐亚克说:「我的一名部属刚好是死者的男友,跟检察官发生了一点衝突。」 「有过滤出嫌犯吗?」 「有,」凯普说:「不过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他目前被关在莱克岛上的看守所。」齐亚克望向两位检察官,「如果没记错,之前还是两位检座申请送他去那里的。」 「因为之前他被关押在大都会时,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我们才向法官申请将他移到莱克岛。」佩奇检察官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看守所里有个待在里面,还能在外面杀人的人?」 「我们认为他应该有内应,」凯普说:「不过我们还没找到是谁,还有他们如何联络。」 「如果他真的有内应,为什么不救他出来?」齐亚克说。 「绅士们,我要看到的是结果。」市长拍了两下掌心,「有空在这里争吵,不如赶快找到可以起诉他的证据。」 「是的,市长。」佩奇检察官点头。 「齐组长。麻烦你为两位检察官指派警员护卫。」 「市长,以嫌犯的危险性,我不敢保证我和部属有能力保护他们。」 「那就尽力去做。」市长望向訕攀,「这个小伙子身手不错,让他保护凯普检察官吧。」 「我?市长-」 「老西丝利上车时跟我说,他把你当儿子看待。我只不过照顾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有问题吗?」 「没有,市长。」 「那很好。」 「报告市长,」凯普说:「我们希望近期能举办公开葬礼,将四名殉职职员安葬在史塔顿岛的纪念墓园。」 「报告市长,」齐亚克说:「在没有确定凶手前,我认为这一阵子执法单位不应该有任何公开活动。」 「正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们更要向纽约市民宣示,执法单位不会跟任何犯罪者低头。」 市长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就照你说的办吧,凯普检察官。」 「谢谢市长。」 市长离开后,齐亚克望向凯普。 「天啊,真是噁心死了,」他说:「『向纽约市民宣示,执法单位不会跟任何犯罪者低头』?如果你真的做得到,艾德格.布雷早就不晓得坐几次电椅了。」 「只要你们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不认为他在墓园会有什么作为。」 「看到没?老弟,这就是你的新老闆,自求多福吧。」齐亚克拍了拍訕攀的肩膀,转身走向门口,「你先留在这里,我到前面打电话调弟兄过来。」 「谢谢。」凯普说。 齐亚克回过头,「为什么谢我?」 「原本我以为除了西丝莉的男友,连你都会揍我。」 「不,我只是把这个乐趣留给士图而已。」齐亚克说:「跟我这种坐办公桌的米虫不同,他这五年可是几乎都在靠杀人放火过日子的喔。」 -- 第四章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 3 「你杀了我的助手。」凯普说。 「我看过新闻了,很遗憾。」易千帆坐在他对面的轮椅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深灰色的摺合桌,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凯普说的是水电费之类的琐事。「不过凯普检察官,您的话可能要修正一下。如果没记错,当时我应该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如果我人在这里,怎么能跑到外面去杀人呢?」 「你以为我找不到证据吗?」 「你要有证据才能起诉人,」易千帆靠在轮椅椅背上,「五年前你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吗?」 干哈.訕攀和汉斯.拉姆齐站在两人身后,环顾看守所会客室里全部髹成深灰色的墙壁。 「陶特跟西丝莉跟你有什么仇?」凯普说:「你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那我的妻子和女儿跟布雷又有什么仇?」易千帆说:「你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证据起诉他!」 「问题是你有像自己的助手被杀掉那样,跑去质疑他,逼他认罪吗?」 「我-」 「很多人除非刀子砍到自己身上,否则是不会觉得痛的。」易千帆把手放在桌上交叉,「要再谈个认罪协议吗?」 「你在开玩笑吗?」 「不,」易千帆双手托着下顎,「今天释放我,让我离开纽约。」 「你要拿什么来交换?」 「只要让我离开纽约,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否则又会有人丧命?」 「让上帝给咱们裁决吧。拣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一粒可以获生。你拣剩下的一粒我吃。让咱们瞧瞧,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或者咱们都是在碰运气。」易千帆摊开手,就像在传播某种奇异的教义,「运气可能会眷顾你,也可能不会。现在纽约市的治安这么差,你的妻子和女儿,好运也不可能永远陪伴她们-」 凯普扑上桌子,一把揪住易千帆的衣领,「你敢动迪莉雅跟萝莎丽试试看!我保证会杀了你!」 訕攀和拉姆齐连忙衝上前,抓住两人的臂膀和衣服拉开。 易千帆喘着气,笑了出来。 「很好,你终于比较像个人了,凯普检察官。」他说。 「你还不懂吗?」凯普一面说一面点着桌子,「如果我像你说的起诉他们,最后两个人都会无罪开释!」 「如果你什么事都要十拿九稳才出手,你为什么不他妈的去唸商学院做生意算了?」易千帆说:「我们是要你去帮我们讨公道的!不是要你去做生意的!」 「我-」 「况且五年前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谈认罪协议?是为了我?为了慕华和子琦?」易千帆说:「还是怕打输官司会影响你的升迁跟你老闆的官运?」 凯普只是盯着他。 「你不反驳,表示我说对了,」他说:「从五年前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偏离执法者的正道了。」 凯普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我-」 「你是检察官,不是商人。」易千帆朝后一躺,似乎放尽了全身的力气,「如果你还是用做买卖的心态办案子,相信我,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訕攀扶着凯普离开后,汉斯.拉姆齐低下头,望向过去他的同学和此刻他管束的对象。 「千帆。」 「嗯?」易千帆回过头。 「你不会真的对他的老婆跟女儿下手吧?」 易千帆沉默片刻,「汉斯,带我回牢房吧。我累了。」 ###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罗莎丽从厢型车后车窗探出小脸。 「你跟妈妈去西雅图休息一阵子。」凯普说。 「爸爸会跟我们一起来吗?」 「爸爸还有事要忙。」凯普伸手拍拍她圆嘟嘟的脸颊,「在西雅图乖乖听妈妈的话,爸爸晚一点会过去。」 坐在她身旁的迪莉雅.凯普伸手握住凯普的手,仔细感受每一个指节,「万事小心。」 凯普点头,坐在靠窗座位的黑衣男子摇上车窗。 厢型车驶远后,凯普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齐亚克,「没有问题吧?」 「车上有四名警员,全受过护卫和反恐训练,警局还送他们到洛杉磯跟英国,和当地的反恐单位进行演习。」齐亚克说:「她们在西雅图会住在当地警方的安全屋里,屋子是三天前过户的,当地人以为是一般民宅,旁边还有警局和消防队。」 「谢谢。」 「这是我的职责,你不用谢我。」 「葬礼现场呢?」 「昨天防爆小组跟侦爆犬清理过,就由警员换手轮班封锁到现在。」齐亚克朝凯普一瞥,「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 凯普点头,望向站在公务车旁的訕攀,「我们出发吧。」 -- 第四章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 4 「耶穌说:『你兄弟必然復活。』 「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时候,他必復活。』 「耶穌对他说:『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么?』 「马大说:『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讲台上的牧师讲得相当精采,女性弔客有不少已经拿出手绢,轻轻拭着眼角。 站在旁边的齐亚克伸手松了松刚刚急着在车上打好,有点紧的黑领带,转头扫视四周。 警局特地选了墓园里远离叶慕华和易子琦的角落,安葬陶特、西丝莉和两名司机。以佩奇跟凯普两名检察官为首的弔客在四具灵柩和牧师前整齐坐定,齐亚克和几名身穿黑色西服的便衣警员松散地围在外圈。 「这里是零号,各单位回报。」齐亚克按下腰带上的无线电按钮。 『一号正常。』 『五号正常。』 『十二号正常。』墓园门口管制车辆、人员进出的警员回报。 齐亚克仔细听完每个点回报,收回视线望向弔客。身穿蓝色警察礼服的以利亚.韦弗和汉斯.拉姆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韦弗老爷子跟陶特先生是朋友,今天过来送他一程。」葬礼开始前,拉姆齐跟他说。 「易千帆还好吧?」 「在牢房里睡觉,我们过来时,韦弗老爷还加派了一名同事守在门口。每隔几分鐘就会检查一次。」 「那就好。」 牧师閤上圣经,弔客起身看着殯仪馆的人员将四具灵柩吊入后方的墓穴,覆土盖上墓碑后,三三两两走向停在车道上的车辆。 「不好意思,是以利亚.韦弗先生吗?」佩奇检察官朝前方的韦弗和拉姆齐招呼。 韦弗回过头,「佩奇检察官?」 「多亏您还记得我,」佩奇检察官上前握住,「还记得吗?当年那个纵火案还是靠您帮忙才破案的,今天怎么会过来?」 「陶特先生跟我是老朋友,我过来送他一程。」 「您今天怎么过来的?」 「看守所刚好有车到史塔顿岛,我跟同事搭便车过来的。」韦弗望向身旁的拉姆齐。 「那跟我搭同一部车吧,我可以载你们回去。」 「老爷子,我搭同学的车先回莱克岛,」拉姆齐指了指齐亚克,「您可以跟检察官聊聊。」 「那就麻烦你了。」 拉姆齐走向齐亚克,「可以搭便车吗?」 「不行,我还要载讨厌的检察官回去。」齐亚克朝正向他们走来的凯普检察官一瞥,拍了拍拉姆齐的肩头,「开玩笑的,你坐我旁边吧。」 两人打开警车前座门坐了进去。 「准备好了吗?」他们刚坐定,凯普就打开后座门鑽了进来,稳坐在后座中央。 拉姆齐向凯普瞄了一眼,再望向齐亚克。 齐亚克点点头,视线转向前方的黑色轿车,后窗映出韦弗和佩奇检察官的后脑轮廓。 「这里是零号,十五号准备好了吗?」他拿起仪表板上的无线电话筒,按下通话键。 『十五号准备好了。』无线电传出前导车的回答。 「出发。」 前方传出引擎声,片刻后前方的黑色轿车也跟着移动。 齐亚克等车道上所有的车都驶出停车位,才松开煞车,紧跟车队。 「警车后座还好坐吧?」齐亚克说。 「还不错。」凯普说。 「小心点,千万别坐上癮。」 拉姆齐跟凯普轻声笑了出来,「易千帆还好吗。」凯普问。 「他还在看守所里。」拉姆齐回答。 「看样子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我可不这么认为。」齐亚克转动方向盘。 「哦?」 「因为易千帆-」前方一声低沉的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车队停下,隔着窗玻璃传来模糊的尖叫声。 齐亚克踩下煞车,拿起话筒,「这是零号,出了什么事?」 『十五号回报,「甜点」出事了。』「甜点」是警局为佩奇检察官的代号。 前方的车倒退越过齐亚克的车朝后驶去。 「所有人维持秩序!」齐亚克朝话筒喊完,随即打开车门往后大喊,「停下车!不要动!」 那辆车越过齐亚克的车没多远,车道两旁的墓碑炸开,白色车身瞬间迸出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洞,车窗玻璃也跟着炸成粉碎。 齐亚克连忙躲进车内,躲过了击打在车身上的石砾和玻璃碎片。 已经下车的人群响起尖叫,有几个已经朝两旁的草地跟前方狂奔。 「大家留在原地!不要动!」他朝前方大喊。 草地和前方传来两声爆炸,两具手脚不受控制的人体弹上铅灰色的天空老高,再重重落在前方车队的车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该死,」他从腰间抽出佩枪,朝天空扣了好几次扳机,直到所有人被枪响吓到蹲下为止,「不是很爱跑吗?跑啊!跑啊!可以飞高高哦!为什么不跑?」 拉姆齐跟凯普早就下了车,「出了什么事?」凯普问。 「有人在四周埋了爆炸装置,」他将佩枪插回腰间,「我们到前方看看韦弗老爷子跟检察官吧。」 ### 「车刚开出去没多久,发现皮鞋鞋带松了,就弯下腰系鞋带,」以利亚.韦弗坐在柏油车道,背靠着车身,让汉斯.拉姆齐跟员警把领带绑在他渗血的额头和胸腹上,「这时外面响起两声爆炸,车身震动了几秒,一抬起头,就变成这样子了。」 两侧路旁的石质墓碑完全粉碎,大大小小的石砾洒了一地。 黑色轿车两侧车门和车身的钢板佈满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弹孔,齐亚克拿出原子笔插进其中一个弹孔,原子笔掉了进去,发出落在车内地毯的沉闷微响。 「怎么可能?」凯普在齐亚克身旁蹲下,「这是防弹车,里面还加装了钢板。」 「克雷莫。」齐亚克说。 「克雷莫?」 「以前有一次听士图讲的,」齐亚克拨开地上的石砾,捡起几颗大小不一的钢珠,「克雷莫是越战时美军使用的一种地雷,里面装了钢珠和铁块,引爆后会同时朝一个方向射出。路旁的墓碑里装了自製的克雷莫地雷,从墓碑都炸得粉碎来看,地雷里的炸药和钢珠都比军用的要多了好几倍。所以能轰掉防弹车的玻璃,跟车身补强钢板比较薄弱的部位。」 以利亚.韦弗在爆炸前一秒弯下腰,击碎车窗的钢珠只擦伤了前额,但还是被在车内反弹跟击穿薄弱处的钢珠打中了腹部。 不过跟当时车内的其他乘客相比,韦弗老爷子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凯普拉开后车门,一个身穿西服的人体斜倚在车窗后柱,原本应该是头部的地方,只看得到一团发丝和血块缠结的物体。 「佩奇检察官-」他拿出手帕摀住口鼻。 「想吐就在这里吐吧,我不会介意的。」齐亚克望向他,「附近可能还有好几个像这样的装置,我要是你,就不会跑太远。」 「好几个?」 「刚才你看到我们身后那辆车,还有那两个飞高高的仁兄了吧,」齐亚克抹了把脸,「这去两三年有人说在这里看到易千帆,如果是真的,他在这里应该不光是祭悼他的妻子跟女儿。况且两三年不算短,他在这里有很多时间,可以製作跟安装像刚才你看到的那些东西。」 「防爆小组呢?」 「如果只有一两个爆裂物还可以,这里可能有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不同型式的炸弹,还是故意隐藏起来的。」齐亚克说:「你知道军方怎么对付地雷的吗?扫雷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所以军方发现地雷后会把雷区围起来绕过去,等作战告一段落后再来扫雷。问题是我们可能等不了这么久-」 「组长,」一个便衣警员跑上前,「西丝利法官气喘发作,急救后情况已经稳定,但弟兄们认为要快点送医比较好。」 「知道了,跟大家讲小心点,附近可能还有爆炸装置,不要让其他人跑太远。」警员跑远后,齐亚克按下腰带上无线电的通话钮,「史塔顿岛纪念墓园发生状况10-33,有人需要送医,请问最近巡逻中的空警单位在哪里?」 在纽约市警局的无线电代码中,10-33指的是『爆炸装置及威胁』。 『这里是空警10号,十分鐘后到。』 「谢谢。」齐亚克关上无线电,「如果直升机管用,我们或许可以先把人全送出去,再封锁整个墓园,交给防爆小组处理。」 「那佩奇检察官-」凯普朝车内望了一眼。 「放心,我们也会送他出去,」齐亚克打开无线电,「各单位注意,直升机快到了,让所有人在原地休息,有人不舒服的话,车上有急救箱跟水,有状况向我报告。」 凯普靠着车身坐了下来,望向张望四周的齐亚克。 「齐组长。」他慢慢开口。 「干嘛?」齐亚克笑了出来,「我什么时候升格叫『齐组长』了?」 「呃-」 「要讲那三个字的话就免了,」齐亚克望向远处,「士图还在爱尔兰,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眾人头顶传来旋翼搧动的猎猎声,一部蓝白色涂装的直升机飞到车队上方,慢慢放下一个系在红色尼龙吊索上的铁质吊篮。 「所有队员维持秩序,我马上过去,」看着朝直升机挥手的人群,齐亚克在无线电吩咐完,就朝车队中西丝利法官的方向跑去。 车道旁的草地响起颼地一声,他连忙转头,只见一个物体从草地向上弹到直升机的高度炸开。 直升机的引擎冒出黑色浓烟,机身倾侧,吊篮往一旁滑开,被击中的人像刈刀下的玉米一排排摔倒在地。 『空警10号引擎受损,准备迫降。空警10号引擎受损,准备迫降...」无线电传出声音,红色尼龙吊索系在直升机的一头断落,跟吊篮一起掉在车道上。直升机拖着黑烟侧向东边,最后隐没在墓园边的白樺树梢。 「那是-什么?」凯普怔怔望向直升机消失的那片白樺树林。 「反直升机地雷。」齐亚克走向他,「这种地雷会感应直升机的旋翼振动声,把弹头打到直升机悬翔的高度再爆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其他人还好吧?」 「我们没能救走西丝利法官,吊篮还打伤了五个人,」齐亚克也跟着坐了下来,「现在证实连直升机也行不通囉。」 他腰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空警10号在史塔顿岛东部海面迫降,乘员安全,等待救援-』 「至少直升机的乘员没事。」他伸手拉下无线电耳机,「这大概是到现在为止,唯一的好事了。」 -- 第四章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吧 - 5 「汉斯。」 「韦弗老爷子,您还好吗?」拉姆齐连忙转头,望向坐在旁边的以利亚.韦弗。 「我还好。」以利亚.韦弗说:「小伙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 「扶我到前导车那里。」 「您要做什么?」 「做就是了。」 拉姆齐把他主管的胳臂扛在肩上,起身拉起以利亚.韦弗,一步步走到前导车。 以利亚.韦弗扳了扳驾驶座的门把,确定没上锁后,不等拉姆齐反应,他一把拉开车门、鑽进驾驶座,顺手带上车门上锁。 「韦弗老爷子,您在做什么?」拉姆齐发现车门锁上,拍了拍车窗玻璃。 「这辆车也是防弹的,太好了。」从厚敦敦的车窗防弹玻璃,隐约传出韦弗的声音。 「不行!」汉斯跑到前导车前方,趴在引擎盖上。 「汉斯,你在做什么?」 「您要开这部车一路引爆炸弹,帮我们开道,对不对?」 以利亚.韦弗愣了几秒鐘,才笑了出来。 「你还记得刚进惩教署时,看守所很多同事跟犯人叫你傻大个吗?」他说:「看来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我们可以等亚克找人手来,用不着这样做!」 「来不及了,小子,我在越南看过越共的地雷阵,连军方的扫雷部队都要花好几个礼拜,何况是警察?况且-」他拉开制服外套,露出被渗出的血染红的衬衫,「我的伤势连撑过两个小时都很勉强,更别提好几天了。」 「那也用不着这样啊!」拉姆齐吼道:「我怎么跟您家人交待!」 「你知道吗?上礼拜我出席了警校最后一个同学的葬礼。我那一届的同学毕业后,有人办案时被歹徒击毙,有的死在抢救火灾、地震、海啸之类的灾害,有人指挥交通时,被喝醉酒的驾驶撞死,甚至还有人巡逻大楼时被神经病推下楼。跟他们比起来,我已经算活够久了。」韦弗说:「家人问起来,就说我去找同学了。」 「我办不到。」拉姆齐搥着引擎盖,大滴大滴的泪水迸出眼角。 「还记得你刚来惩教署时,我说过什么吗?」韦弗说:「我们做的是违反人性,而且可能会被人憎恨的工作。所以只要是不违背良知的应为之事,就算要跪着、爬着,也要想办法做下去。」 韦弗打开车上的收音机,johndenver的『takemehome,countryroads』穿过防弹的挡风玻璃,隐约传了出来: 『almostheaven~westvirginia~(就像是天堂,西维吉尼亚州) blueridgemountains~shenandoahriver~(有蓝色山脊的群山和雪纳杜河)』 「我要回家了。」 他放开煞车,转动方向盘,前导车的车头向右,甩开了趴在引擎盖上的拉姆齐。 「老爷子!等一下!」拉姆齐试着抓住车门把手,跑不了几公尺就摔倒在地。 齐亚克、凯普和訕攀正在车队中央检视西丝利法官,还有被吊篮撞伤的伤者,听到前导车的引擎声和拉姆齐的大吼,三个人连忙往前跑去。 齐亚克扶起拉姆齐时,前导车就引爆了前方第一颗克雷莫地雷。 ### 据墓园门口待命的员警说,他们先是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像是johndenver的嗓音跟好几响爆炸,紧跟着一部轿车从墓园内衝出,一头撞在门侧的石门拱上。 车顶已经被地雷的爆炸威力掀开,车身外表的钢板被钢珠轰到可以看见里面的补强钢板和机件,车窗和挡风玻璃消失无存,号称被子弹击中也不会漏气的防弹轮胎此刻根本就找不到,只留下已经变形的轮圈。 坐在驾驶座上的以利亚.韦弗全身中了数百枚钢珠,已经没有生命跡象。警员花了快半个鐘头,才将他搬出已经扭曲变形的驾驶座,送上救护车。 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还用残存的气力和已经被钢珠击断的四肢,握紧方向盘跟油门。 ### 在独居房听到韦弗死讯的易千帆,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 汉斯.拉姆齐正要离开时,独居房里传出声音:「汉斯。」 「什么事?」拉姆齐回头。 「关于韦弗老爷子,我很抱歉,」易千帆说:「时候到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知道了。」 ### 「我在曼哈顿开律师事务所时,就认识利安达.佩奇了,」市长从办公桌后起身,「至于以利亚.韦弗,去年我颁服务奖章给他时,还约定今年要在市警局为他过生日。」 「是。」菲利克斯.凯普端正站在市长对面。 「但是现在,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市长直视着他的眼睛,「几天前你才告诉我『执法单位不会跟任何犯罪者低头』,结果这次葬礼有八个人死亡,六个人受伤,如果不是以利亚.韦弗,这个数字或许会更多。-有什么解释吗?凯普检察官。」 「有的,市长。」凯普从西装外套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办公桌上。 「这是-」 「我的辞呈。」凯普说:「佩奇检察官也是我的上司,我负全责。」 「你负全责?」市长拿起信封掂了掂,目光停在菲利克斯.凯普脸上。 过了几秒鐘,市长将手上的白色信封撕成两半,拿起办公桌上电话的话筒。 「地区最高法院法官到了吗?请他进来,顺便带本圣经进来。」 「难不成-」站在凯普身旁的齐亚克低声说。 「你不能这样走人,」市长掛上电话,「下届地区检察官选举前,就由你代理利安达.佩奇的职务。」 凯普停了一下才回答:「是的,市长。」 「齐组长,防爆小组清理墓园的进度如何?」 「已经清理出一部份的爆炸装置,不过大部份都是用民用器材组装,要追查来源会比较困难。」齐亚克停了一下,「另外我们有两位专家在爱尔兰找到一些证据,他们今晚会回到甘迺迪机场。」 「是吗?」 -- 最终章 驛马车 - 2 饭店凡尔赛风格装饰的交谊厅里挤满了脑袋和胳膊,每条胳膊上都拿着麦克风、摄影机和相机。只留下前方舖着白巾的长桌隔出的一块狭长空间。 「我的老天爷,」我站在入口门边朝长桌眺望,「他们还真的希望他一去不归啊。」 「士图。」站在身旁的王万里说。 「我有说错吗?毕竟他攀登圣母峰那么多次,阿波罗十三号那时记者是怎么讲的?『登月已经像开车上班那么无聊』?」 康尼留斯挤到我们身旁,饭店的空调显然比不上海拔八千公尺终年呼啸,冷到可以撕裂灵魂的寒风,穿着帆布夹克的他已经开始冒汗,「我把你给我的信封交给我朋友了,他会转交给马洛。」 「谢谢。」 「说真的,上面写了什么?」 「是『那个东西』吗?」王万里嘴角微微上扬。「『前人消失的足跡』?」 「是啊,」我笑了出来,「不过如果马洛想要的不是那个,我们就糗大了。」 几个身穿黑西装,戴着墨镜,身形魁梧的大汉簇拥着一个身形瘦小,像高中生的男子,从长桌旁的入口走进交谊厅。他们把高中生送到长桌中央坐下后,就在他身后一字站开,让人想到宫殿墙上柱边的眾神雕像。 高中生抬起细瘦的脸,一双錚亮的大眼缓缓扫过面前的每一张脸。 「各位媒体朋友。谢谢大家今天能够拨空前来。」他的语调缓慢,似乎每个字都要思考过才会开口。「相信现在很多记者朋友都在怀疑,已经登上圣母峰山顶多次的我,为什么还要再次攀登圣母峰? 「就像牛顿说的:『我们都是侏儒,只不过站在巨人的肩上而已。』 「没错,我登上过圣母峰山顶很多次, 「但是每登上一次,就越觉得心虚。 「因为我们这些有幸能够登上山顶的人,其实都是靠踩着许多已经登顶,或未能登顶的前辈,甚至是朋友的肩膀,才能站在上面的。 「所以我这次攀登,并不以登顶为目标,而是在寻找这些前辈和朋友留给登山界的遗產。 「因为行程的缘故,我现在只能讲到这里,至于更详细的内容,等我回到这里后,再向各位报告。」 他起身在黑西装大汉的保护下走向长桌旁,把记者们『请留步,马洛先生』的呼喊声拋在身后。 「请问是王万里先生、霍士图先生和康尼留斯.拉姆齐先生吗?」 我们三个人回过头,一个身材纤细,一袭黑色套装的女子站在身后。 「我们是。」王万里说。 「我是安德鲁.马洛的经纪人,」她微微頷首,「马洛先生在后面的休息室想见三位,请跟我来。」 ### 休息室的门一打开,只见坐在沙发上的安德鲁.马洛一跃而起,上前跟我们三个人握手。 「谢谢你们过来,」他一面握手,一面打量我们,「请问那张纸条是谁写的?」 「是我。」我说。 「很高兴认识您,」手上传来和对方身形不符的巨大力道,从对方的每节指尖传来,「您以前应该也是登山家吧?」 「以前有一阵子在工作上需要。」 「是吗?」他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忘了招呼客人,请跟我来。」 他招呼我们坐在他对面。 「关于那张纸条-」他说。 「三年前我跟朋友在八千一百公尺左右发现的。」我说。 「是吗?」安德鲁.马洛点点头,「不过三位来这里,应该不只是要送给我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吧?我能帮你们什么?」 「一些您五年前攀登k2时的事,」王万里说:「当年您为了宣传活动,在『绿色森林』住了一个礼拜。是吗?」 「没错。」 「当时的赞助商是不是私下改装了您那间套房的空调系统,能够把室内的空气抽出去,形成空气稀薄的低氧状态?」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后来您攀登k2时,只花了三四天就抵达基地营。」我的伙伴说:「一般在三千公尺以上,就有可能引发高山症,所以在三千公尺到直接攀登时,很多人都会放慢脚步,让身体逐渐适应,也为了万一高山症发作时,可以快点退到高度较低,氧气较浓的地方。 「但是那次您只花了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就到达五千公尺的基地营。」他停了一下,「我想或许是因为您在纽约进行宣传时,就开始在适应高海拔的低氧环境了。」 马洛直视我的伙伴片刻,然后爆出一声大笑。 「您应该不是登山家吧?」他一面笑一面拍手。 「不是。」 「说得没错,」他收起了笑容,「五年前赞助商要求我延迟出发去巴基斯坦,先留在纽约帮他们做宣传。问题是高度适应攸关生命安全,是不能讨价还价的。我以前参加国际登山队时,他们用减压舱检验成员在高海拔环境下的适应和体能状况。于是我跟赞助商讲,如果他们能在纽约弄个像那样的环境,让我不工作时在里面做高度适应,我就留在纽约帮他们做宣传。 「我原本只是想找个难题让他们放手,没想到他们只花了一个礼拜,就瞒着饭店改装了套房的空调,于是我按照协议留在纽约,不做宣传时就留在套房,适应高海拔的环境。」 「那为什么您退房时,赞助商会付好几倍的租金给『绿色森林』?」康尼留斯问。 「是因为租赁契约吧?」王万里说。 「租赁契约?」 「饭店的租赁契约规定,租客在未经许可下,是无权更动套房里的设备的。」 「虽然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升级了套房的空调,但是天晓得八卦媒体会怎么写。那笔钱除了是违约金,或许也是堵口费。」马洛摊开手,「还有其他问题吗?」 「非常感谢您。」我的伙伴朝我点头。 我拿起面前茶几上的便条纸和笔,写了三行数字和一个名字。 「『那个』的经纬度和海拔高度,」我将便条纸交给马洛,「虽然过了三年,但应该还在那里。」 「这个嚮导在南崎吧?」马洛仔细打量纸条上的字。 全名南崎巴札(namchebazaar)的南崎(namche)是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的一个小镇,也是雪巴人的聚居地。很多登山队在前进基地营之前,会在这里僱用嚮导和挑夫。 「我当时只僱了一个嚮导、一个挑夫跟一头犛牛。我们一到基地营,就要挑夫把犛牛带下去,所以只有嚮导跟我知道地点在哪里,」我说:「您把纸条交给他,说是我要您去的,他就会带您过去。」 「三年来,我在喜马拉雅山也僱过这个嚮导很多次,」马洛说:「他为什么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申请攀登许可,」我笑了笑,「而且当时我去那里,也不是为了攀登圣母峰。」 「哦?」 「喜马拉雅不只是山,也是很多国家的国境线。」我说:「会去那里的人,不一定只是为了登山和健行。或许也因为这样,当时我没有把『那个』带下山来。」 「是吗?我懂了。」 「希望您平安把『前人消失的足跡』带回来。」 「谢谢。」 我们起身告辞,正要离开时。马洛突然说:「康尼留斯先生?」 「是。」康尼留斯回过头。 「听经纪人高小姐说,您这次要跟我们一起出发,」他说:「现在这个时间,从曼哈顿开车到甘迺迪机场不太方便,如果不介意的话,愿意跟我一起搭直升机到机场吗?」 「可以吗?」 「就当是我对各位的一点谢意。」 我搥了康尼留斯的肩膀一下,朝马洛点头告别后,跟万里一起走出休息室。 腰带上的无线电话机响了起来,是齐亚克的声音:『士图在吗?』 我拿起话机,按下发话钮:「我是士图。」 『有空到法拉盛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 最终章 驛马车 - 3 我们按照齐亚克讲的位置,把车停在法拉盛的一个加油站。 髹上业主商标的鲜红色大球在泵岛上缓缓旋转,两座泵岛都没有车停靠,身穿模仿美国国旗红白蓝配色衬衫的职员不时打着哈欠。旁边的旧车商停满了各种色彩的车辆,数十条绑满各色小旗的长绳从最里面两层楼的办公室拉到车场各个角落,在车顶和车身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 一旁的马路此刻都没车,安静到会让人想跑到路中央,玩玩像滚铁环、跳房子的游戏。 齐亚克站在加油站入口,抬头望向泵岛上的大球。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他转头望向我们,「我们有一次借调到法拉盛支援一个月,奇怪的是,不管是我开车还是你开车,都会有意无意避开这里。」 「怎么会忘得了?」我张望四周,「五年前那个雨天,你不是就跪在那里吗?」 「是啊。」齐亚克点点头。 「这里是谭十飞的商场?」王万里望向加油站。 「你们不会觉得奇怪吗?」齐亚克说:「检察官办公室的车子是谭十飞进口的,法官那支电话是也是谭十飞的电话厂商提供的。所以你们在爱尔兰时,我另外调查了一下谭十飞。」 「很有趣,结果怎么样?」 「谭十飞原本只在法拉盛经营一个小商场,五年前那桩案子后,他开始投资汽车、房地產、物业管理、电信等各式各样的產业,而且几乎都成功。不到两三年,就成为华人商界的巨头。」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说:「你有跟他本人谈过吗?」 「没有,」齐亚克说:「他本人一年多前就去世了。」 「去世了?」王万里问。 「他暴富之后,在法拉盛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幢豪宅。一年前一伙盗匪袭击了他家,杀死他、妻子跟两名子女,临走时还放了把火,消防队赶到时,房子只剩下一片瓦砾。还是后来消防队清理现场时,发现遗体的状况不太正常,才通报警方接办。」 「有找到嫌犯吗?」 「有,」齐亚克说:「而且那个嫌犯我们都认识。」 「该不会是-」 「没错,是艾德格.布雷,」齐亚克说:「不过当时乔纳.梅尔文提出布雷的不在场证明,法拉盛警方第一时间就将他剔出嫌犯名单,真凶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董事长全家突然掛掉之后,其他的董事和股东开始争夺经营权和公司的產业,公司四分五裂,被其他同业吞噬。连这块谭十飞起家的破商场也被法院标售,最后变成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我望向加油站,眼前浮现那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在阴沉天色下来往的撑伞行人和车辆, 淋着雨跪在人行道上的齐亚克, 还有拿着大声公,朝我们两人叫嚣的谭十飞。 身后一个男中音响了起来。 「当纳粹来抓共產党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共產党员。」 我回过头,只见我的搭档缓缓唸道:「当他们关押社会民主党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社民党员。」 「当他们来抓工会会员时,我没有出声,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我接着唸道:「当他们来抓犹太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现在他们来抓我了,但是,再也没人为我说话了。」齐亚克停了一下,「是马丁.尼莫拉的诗吧?」 「嗯。」 「那个爱尔兰寄来的外交包裹现在在机场,我找了几个兄弟看管,」齐亚克说:「你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把尤利克.汤普森告诉我们的故事讲了一遍。 「不会吧,」齐亚克说:「你的意思是,易千帆在那个组织待了两年?」 王万里点头,「而且,尤利克.汤普森应该还有话没告诉我们。」 「哦?」我说。 「他说他认为易千帆的行动还没有结束。事实上他也在暗示我们,应该有其他易千帆预定的目标还没找到,」我的伙伴转向齐亚克,「你知道那个人权团体的执行长,约瑟夫.皮特曼住在哪里吗?」 -- 最终章 驛马车 - 4 约瑟夫.皮特曼的家,在中央公园旁的高级公寓。 「我丈夫出差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皮特曼太太端了四杯咖啡,放在茶几上。 「皮特曼先生有说他要去哪里吗?」齐亚克问。 「没有,」她在齐亚克、王万里和我面前坐下,「大概在那个死刑犯,叫什么马里奥-」 「马里奥.莫顿?」我说。 「是,他在那个死刑犯执行前几天突然说要出门,」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因为他常常到处拯救死刑犯,还有找赞助人募款,为了怕检察官跟法官知道后会加快执行进度,还有赞助人临时改变心意。他去哪里,见什么人从来不会告诉我们。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王万里说。 「我原本也是基金会的志工,」皮特曼太太微微一笑,「除了『终止死刑促进会』,因为家里经营户外运动事业,他有时候要假扮成顾客,参加同行业者的活动,为了怕被人发现,有时他也经常跑出去,一两个月才回来。」 「您辛苦了。」我望向四周,墙上掛满了镶在橡木框里的照片,照片里身穿各色狩猎背心的皮特曼露出笑容,背景可以看到非洲的猢猻木、大西洋和太平洋吊在港口堆高机上的马林鱼和鮪鱼、太平洋岛屿的平房和珊瑚礁。 「不过他每次在家里时,每天只要到十一点,他就会准时下来吃午餐,」皮特曼太太说:「或许就是他在家这么贴心,每次他一出门,我就会想像他回家时会带着什么样的故事回来,光这样想,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是吗?」我的伙伴点了点头,起身告辞。「谢谢您的咖啡。」 我们三个人走出公寓,坐上齐亚克的车。 「你认为约瑟夫.皮特曼现在在哪里?」齐亚克发动车子,朝北驶去。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在待会我们要去的地方。」王万里说。 「我们过来时fws(鱼类与动物保护局)的人告诉我,他们在那一带抓到三十几隻,全锁在附近一个间置的水塘里。」齐亚克转动方向盘,「问题是他们毕竟是动保机构,不可能每一隻都检查。」 「不要紧,」他把头缩在风衣领口里,「多亏皮特曼太太,我应该能找出是哪一隻。」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是易千帆告诉我们的。」 ### 「他在那里做什么?」fws的工作人员说。 之前我们见过他跟他的同事,是在附近一间仓库的门口。他身旁还有辆载了两隻大鱷鱼的旧货卡。 不过跟现在的情况相比,之前的情况只是小儿科。 我们现在人在曼哈顿北部的一口红色货柜里,货柜前方开了个镶上玻璃的窗口,可以看见外面一个网球场大,半乾涸的水塘。 王万里坐在水塘里一块突起的巖石上,俯视下方三十几隻懒洋洋潜入泥褐色的水中,还有瘫在泥巴地上晒太阳的鱷鱼,他拄着手杖,闭上双眼,如果不仔细看,搞不好会以为是另一块石头什么的。 「如果照他说的,他要在那三十几隻鱷鱼里,找出我们需要的那一隻。」齐亚克说。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放心吧,曼哈顿里有很多东西,都比鱷鱼要危险多了。」至少鱷鱼不会开枪,我心想。 时间接近正午,即使货柜屋里的冷气开到最强,都还能感受到透过铁皮传进来的热气。阳光透过水面反射映入屋内,照得人一阵目眩。 fws的工作人员望向货柜壁上的时鐘,时针刚懒洋洋地越过十一点。 「他不会在哪里待一整天吧?」他说。 一个细小像虫鸣的滴滴声响了起来。 「你们听到了吗?」我抬起头望向窗外。 「什么?」齐亚克张望左右。 我推开货柜一侧的门走出外面,顺着声音望向水塘。 滴滴声来自水塘里,露出水面的一对眼睛。 转头望去,我坐在石头上的伙伴,也在盯着同一个地方。 「我想你也听到了。」他望向我。 「我的上帝,」齐亚克呻吟了一声,「难不成皮特曼在-」 「应该只有一部份吧。」王万里说:「亚克,能安排我们跟市长,还有凯普检察官一起见个面吗?」 「我要怎么跟市长讲?」 「这个嘛,」我说:「告诉他市政厅有一颗炸弹如何?」 ### 踏上市政厅往上的楼梯时,我从口袋拿出观剧用的望远镜,望向从穹顶垂下,大概有一部迷你车大小的吊灯。 数不清的水晶坠饰和灯泡随着吊灯上的金属配件悬垂而下,随着不时溜进大厅的微风互相碰触,发出轻微的叮噹声。 我调整焦距,试着看清吊灯中央的机件。 「吊灯中央的机件尺寸超过了调整灯光应该有的大小。」我说:「如果里面装的是炸弹的话-」 「不会吧。」齐亚克望了眼吊灯,带我们继续向上走。 秘书打开市长办公室的门,坐在办公桌后的市长起身,跟我们两人握手。 「你们就是齐组长说的专业人士吗?」市长朝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伸手,凯普检察官和刚升职警长的汉斯.拉姆齐正坐在上面,「请坐。」 等齐亚克、万里和我坐定,市长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听齐组长说,你们在爱尔兰有发现一些东西。」他说。 「是的,」王万里望向我,「士图,由你先开始吧。」 「好的,市长,」我朝亚克和汉斯看了看,「整个案件,要从五年前开始讲起,事情是这样的-」 我大概讲了五年前易千帆的案件,汉斯、亚克和凯普检察官在某些环节补充了一点。 接下来,王万里讲述他的判断和发现。 「你说那个人在市政厅装了一颗炸弹?」市长说。 「我在进市政厅时检查过了,」我说:「因为原设计者警告过,我没有实际碰触炸弹,但目测大小后估算,如果吊灯里真的有炸弹,要炸毁大厅屋顶,造成大火并不是问题。」 「你们可以拆除掉吗?」 「不行,」我摇头,「炸弹里有防止拆除的一系列装置,安排的顺序和拆除方法只有组装者知道,其他人拆除时稍有不慎就会引爆,恐怕只有组装这颗炸弹的人,才可以解除它。」 「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我的伙伴说。 「想办法?」凯普问道。 「原设计者告诉我们,这颗炸弹可以设定在指定日期后,只要安装地点的目标个数超过设定值就会爆炸。」万里停了一下,「请问市长,下一次市政会议在什么时候?」 「后天下午。」 「到时候请市长准时开会。」 市长笑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建议我不要开会的。」 「准时开会,炸弹的确有可能会爆炸。」王万里说:「但如果市长只是为了怕炸弹爆炸不开会,我认为只会更糟。」 「哦?」 「易千帆可能在全市装了数百颗类似这样的冬眠炸弹,但我们只知道这一颗的位置。如果市长为了怕爆炸躲掉这一颗,天晓得以后会不会在市区里遇到更大、更危险的炸弹?」王万里停了一下,「而且到时候被爆炸波及的恐怕不只有公务员,连一般市民都有可能受害。」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成功的话,易千帆不但会认罪,我们还能得知所有冬眠炸弹的位置。」 「你想怎么做?」 王万里转向汉斯,「拉姆齐先生,后天下午能安排易千帆跟我下盘棋吗?」 「这么简单?」拉姆齐愣了一下。 「是的。」 「王万里,你这样是拿所有市政团队成员的性命去赌。」凯普检察官说。 「凯普检察官,如果我记得没错,所有市政团队在竞选时几乎都斩钉截铁地告诉市民,他们愿意为市民鞠躬尽瘁,用生命为市民服务,」我的伙伴说:「现在正是全体市政团队向市民证明的机会,不是吗?」 「但也用不着这样啊!」凯普检察官说:「他只是个怪物-」 「和怪物对战者不只要猎杀怪物,也要知道怪物是如何变成怪物的。」王万里说:「况且这位您称为『怪物』的人,好像还是您一手造成的,不是吗?」 「到时候不只有市长跟市政团队,连我们都会加入,」齐亚克说:「凯普检察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命不值钱吗?」 王万里望向站在凯普检察官身后的訕攀,「干哈.訕攀先生?」 「是。」訕攀愣了一下。 「如果市长同意我的计画,有个工作可能要麻烦您,」王万里说:「不,应该说只有您才能胜任。」 「我很乐意。」訕攀说:「我想西丝莉也会这么回答。」 我的搭档回头望向市长,「请问市长意下如何?」 -- 最终章 驛马车 - 5 王万里选择的地点,在看守所的室内球场。 下午的阳光穿过两侧气窗,沿着阶梯式看台一路向下,投射在球场中央一张放着棋盘的长桌上。 易千帆被汉斯.拉姆齐推进球场时,笑了出来,「以下棋来讲,这里未免太大了吧?」 「古人不是说过吗?『虚谷可养静』。」早就坐在棋盘另一头的王万里说。 「那是围棋吧?」易千帆在棋盘前停下,「士图可能没有告诉你,我下棋没有输过几个人。」 「亚克想必没告诉你,我也很少输过。」王万里朝看台上的齐亚克和凯普检察官一瞥。 「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吧。」易千帆瞄了眼棋盘:「你是白子,你先下。」 王万里将白色的卒向前推了一格,另一隻手拿出一隻夹链袋放在桌上,「认得这个吗?」 夹链袋里有只不锈钢潜水表,易千帆瞄了一眼。 「是皮特曼的手表嘛,」他笑了笑,「你找到他了?」 「只有一隻手。」我的伙伴说:「其他部份应该在另外几隻鱷鱼肚子里。」 「知道吗?你比看台上那个穿着西装的傢伙聪明多了。」易千帆推动黑棋,望向看台上的凯普检察官,「我已经提醒过他了,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要找那些鱷鱼。」 「提醒过我?」凯普检察官探出上半身。 「检察官,你还记得易千帆寄给你录影带时,用了印着小飞侠彼得潘的盒子包装吗?」王万里说:「其实易千帆指的不是彼得潘,是虎克船长。」 「虎克船长?」 「在彼得潘的故事里,虎克船长被鱷鱼吞噬了一隻手跟一隻脚,那隻鱷鱼还到处追寻虎克船长,想要吞掉他的其他部位。因为那隻鱷鱼在吞下他的手和脚时,也吞下了一颗时鐘,所以虎克船长害怕听到时鐘的滴答声,担心那隻鱷鱼就在旁边。」王万里说:「易千帆用那个盒子应该是在提醒你,他已经用鱷鱼杀掉皮特曼了。 「他在曼哈顿北部寻找可以用来杀害布雷的货仓时,应该意外发现有货仓私下蓄养用来製革的鱷鱼,于是他改装了货仓,引诱皮特曼走进货仓。」 「毕竟他以前一天到晚说再凶恶的罪犯都可以被感化,」易千帆说:「我只是想试试看,是不是也包括鱷鱼在内。」 「皮特曼大概一走进货仓,就被鱷鱼撕成碎片,然后他打开地下水道的闸口,让鱷鱼从地下水道爬出去。所以fws才会收到通报,在那一带发现鱷鱼。」 「不过我怎么要皮特曼进货仓里?」易千帆说:「他可是我的死对头耶。」 「因为你告诉他要再赞助他的组织,要他到货仓详谈,」王万里说:「你在『夜行军』工作两年后,用他们给你的酬金回到纽约,用假名投资营利,同时投资谭十飞、指导他经营事业,赞助布雷,教导他怎么犯罪不会被捕,就算他被捕,你也会僱用梅尔文帮他辩护,要皮特曼声援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易千帆往后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打了个呵欠。 「是你告诉我的。」 「我?」 「我们要去爱尔兰的那天,你说:『掌握宰鸭子的时间,是很重要的』。」王万里推动白棋,「你赞助他们其实是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到时候要杀掉他们会比较容易。而且,他们可以协助你进行未来的计画。 「你赞助谭十飞,要他投资相关產业,介入公共事业,是为了将你设计的各种冬眠炸弹,装置在检察官办公室、法院跟市政厅里你指定的地方。 「赞助布雷,是要他在监狱电椅动手脚,还有杀害谭十飞全家。 「赞助梅尔文跟皮特曼,除了要他们帮布雷脱罪,也是要确保三年内除了马里奥.莫顿,不会有任何死刑执行。」 「不会有任何死刑执行?」凯普检察官说。 「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就算有皮特曼,视钱如命的梅尔文为什么会肯在三年里为三十个死刑犯辩护?」王万里:「如果在莫顿之前有执行死刑,之前布雷改装电椅的事就会曝光了。」 「我们继续下去吧。」易千帆说:「那我是怎么杀掉梅尔文的?」 「你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安德鲁.马洛的赞助商改造『绿色森林』套房空调的事,就用梅尔文的名义租下那间套房,同时你告诉梅尔文,把那间套房当成联络地点,要他为死刑犯辩护或要付给他酬金时,就叫他到那间套房去。 「莫顿执行死刑那天,你寄了金表给他当成酬劳,同时要他到那间套房等待委託。」我的伙伴停了一下,「你事先改装了空调系统,那个金表里应该有无线电信标,带着那个进入套房就会啟动空调的附属功能,把空气抽出到类似高山的低氧状态。」 「低氧状态?」齐亚克说。 「很多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在低氧状态下会意识模糊,但是本人完全不会感觉到,」王万里说:「nasa训练太空人瞭解低氧危险的方式,是把他们关在减压舱里,然后要他们做算术。几乎每个人作答的时候都很有自信,但是算出来的结果却一塌糊涂。」 「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易千帆说:「比起死在他辩护那些人渣手下的受害者,他那几天迷迷糊糊的,可是幸福得很呢。况且,我还给了他两个机会,不是吗?」 「你在空调里装了定时装置,到了你要凯普送餐来那天中午,系统就会关闭,然后短路烧掉整个空调系统。如果凯普真的准时送餐过来,他应该有时间可以赶到『绿色森林』救出梅尔文。 「另外如果梅尔文因为系统关闭神志清醒,同时闻到系统失火时的浓烟时,选择直接开门逃跑的话。或许也会捡回一条命。」 「但是他选择了开窗呼救,」易千帆说:「毕竟一般人闻到浓烟的直觉反应,就是开窗透气。」 「窗旁的椅子的两隻前脚钉痕是旧的,应该是被人硬拔出来再装回去。只要人站上去,两隻前脚会折断,人就会摔出去。 「汤法官办公室的电话,还有检察官办公室的公务车,是你要谭十飞动手脚的,不过他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或许你告诉他是某种功能增强装置,他大概也看在你以假名提供的那些资金,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王万里停了一下,「不过,还是出了一个紕漏。」 「紕漏?」凯普检察官说。 「检察官,你还记得谭十飞的车厂曾经要你们办公室的公务车回厂检修吗?」王万里说:「原来易千帆要谭十飞装在公务车上,接收信号引爆油箱的爆炸装置,易千帆发现遇到遥控红绿灯的信号会引爆,所以才会要办公室的公务车回厂修改,但是当时一起购车的陶特先生车子却没有跟着回厂,所以后来才会在红绿灯前意外引燃。 「法官办公室收到的那个猢猻木时鐘是引爆器,只要侦测到办公室内有多出正常人数的人类热源,就会用无线电解除电话听筒上的保险,当有人拿起听筒,里面的炸弹就会爆炸。」 他转向对面的易千帆,「你应该知道案件到了这个阶段,检察官办公室的人就会熬夜研究案件,也知道隔天早上,凯普会用公务车送他们回去。所以你设定在指定日期之后,当公务车早上发动引擎,后座有人,而且多部公务车同时发动时,油箱就会引爆。」 「难不成-」凯普握住看台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发白。 「这就是我会在机场建议你『忘记自己是检察官』的原因,」我的伙伴望向凯普,叹了口气,「如果你那天的判断有一个跟平时不一样,陶特先生、西丝莉小姐、甚至佩奇检察官跟韦弗老爷子就不会死了。」 「公务员或许是世界上行为模式最固定的人种了,」易千帆侧着头,斜视着凯普检察官,让人想到在动物园栅栏外观察动物的游客,「我的妻子跟女儿,她们的命难道不是因为你这种心态牺牲掉的吗?」 「你装在市政厅入口大厅顶上的那颗炸弹,应该也是这样吧。」王万里说。 「在死了这么多人之后,市长为了向社会大眾交待,一定会开个会,然后跟大家讲些废话之类的,」易千帆说:「所以我设定只要这个时间有足够多的人在市政厅,炸弹就会引爆。」 「是吗?」 「如果你想拆除那颗炸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易千帆说:「那颗炸弹里面有好几个暗桩,连移动都不可能。」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的伙伴说:「要抬头看看四周吗?」 易千帆抬起头。 刚才只有凯普检察官和齐亚克的看台,有好几个人走了进来。 「千帆,还记得我们吗?」其中一个身穿骑警制服的男子向他挥手。 「不好意思,我要亚克跟士图把你警校那一期的同学全请过来了,」王万里手握桌板,用力推到一边,桌上的棋子撒了一地。 两人之间的地上有个深黑色的金属圆柱。 「你-」易千帆盯着我的搭档。 「这是你要谭十飞装在市政厅的东西吧。」王万里说。 「你怎么搬过来的?」 「我有个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任教的朋友,她祖父在上海是知名的大盗,可以拆卸、搬走很多原本不可能移动的东西,」王万里说:「我只不过借用了她的专长。」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原本只是想拿这个当证物而已。」王万里抬起头,「难不成-」 「什么难不成!」易千帆拉开一块盖板,里面有一红一绿的两盏小灯交替闪烁,「你的小聪明现在啟动了炸弹!不久就要引爆了!」 看台上一阵鼓噪。 「那现在怎么办?」王万里说:「要疏散所有人吗?」 「不行!如果炸弹侦测到有太多人离开,就会提早引爆!」易千帆回过头,「汉斯!快找个工具箱来!」 拉姆齐连忙跑了出去,提了个橙色的工具箱回来。 易千帆打开工具箱,拿出工具,拆开圆柱体的金属外壳,露出里面层叠的电路板和感应器。 「叫所有人坐着别动,」易千帆拿出斜口钳,开始剪断线路,「如果感应器测到的热源个数差太多,我们就完了。」 王万里抬头向齐亚克使个眼色,后者做了个手势让大家缓缓坐下。 电路板随着易千帆剪断线路和感测器,像洋葱一块一块拆下,直到剩下中央包装成圆柱形的炸药,连结一组上面全是按键的电路板,每个按键上都印着一个英文字母。 「按下密码之后,炸弹就解除了。」易千帆说。 「那就好。」王万里说。 易千帆伸出手指,准备按下按键,指尖却在电路板上停了下来。 「怎么了?」王万里问。 「等等,不对劲。」 「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我想一下。」 指尖悬在电路板上不晓得过了多久,收了回去。 「王先生,今天士图有跟您一起来吗?」 「你在说什么?」我的伙伴望向身后,「士图不就在我身后吗?」 「如果他是士图的话,现在不可能在你身后,而是在我旁边。我们在一起当了四年同学,我不相信他看到这个不会动心。」易千帆抬起头,「士图,你现在应该在市政厅,对吧?」 -- 最终章 驛马车 - 6 他妈的。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正被几根登山客常用的尼龙登山绳,吊在市政厅大厅的穹顶下。 传说中给蜘蛛餵食毒品之后,蜘蛛会无法结出正常形状的网。 甚至蛛网的形状,还会随着餵食毒品的种类不同而有差异。 大概就像现在的我这样子吧。 只不过当时的实验人员应该不会站在蜘蛛面前,嘲讽牠们的失败。 但是此刻吊在我面前的七吋小电视中,却映出易千帆的脸。 易千帆在看守所里看到的『炸弹』,是尤利克.汤普森那三天在那个废弃的机场製造,不会爆炸的复製品。 我在前一天用携带型x光机扫瞄了市政厅吊灯里的炸弹,按照拍出来的线路配置,将复製品的线路改得一模一样。 看台上的警校同学是亚克和我联络来的,目的是让易千帆以为炸弹已经啟动。 为了保住同学的命,他一定会拆解炸弹。 当他忙着拆解炸弹时,他的一举一动全透过专线,转播到我面前的小电视上。 之前跟汤普森待了三天,大概已经知道拆解的手法。 所以我还能跟上易千帆的速度,直到最后那块上面布满按键的电路板。 王万里还特地将干哈.訕攀化装成我的样子,站在他身后,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也在看守所。 没想到就是这个地方出问题。 他妈的,我又骂了一句。 ### 「訕攀先生,把面具撕下来吧,」王万里回过头,「我自己也戴过,那个盖在脸上太久不会很舒服的。」 「谢谢。」他身后的瘦小男子双手连忙抓住自己的头发和下巴猛撕,露出干哈.訕攀的头发和脸。 「我还是第一次看过这玩意。」易千帆望向訕攀手上的假发和面具。 「年轻时一个吉普赛老爷子教我的。」王万里说。 「没想到你那么早就认输,」易千帆说:「搞不好我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人生就是这样,」王万里耸耸肩,「有时候得要见好就收。」 「什么意思?」 「你已经杀了十个人,」王万里说:「难道还不够吗?」 「要不是他的决策,」易千帆望向凯普,「很多人其实可以不必死的。」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其实你原本就想杀那些人,只是拿凯普当挡箭牌而已。不是吗?」 「你知道当年布雷因为这傢伙的认罪协议被放出来时,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吗?」易千帆指着凯普,「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凯普愣了一下。 「『幸好有这个智障检察官帮我撑腰,我才能活着出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上过像你老婆那么正、那么有劲、叫得那么骚的女人。』」易千帆直盯着凯普,就像要用目光在后者的前额轰出两个乾净俐落的洞,「你明明知道布雷是个死一百次都嫌不够多的人渣,你还要跟他谈认罪协议? 「为什么死的是你的同事,甚至是你的妻子女儿时,你就把什么认罪协议丢到九霄云外了? 「难道只有你的妻子、女儿、同事、上司是人,我的就不是吗?」 「我-」凯普嘴巴半张着,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如果你要为一个愚蠢检察官的决策束缚住一生,那是你的问题,」王万里说:「但并不代表你有权决定别人的生死,不然你跟那个你憎恨的对象有什么差别呢?」 「你不懂-」 「不,是你不懂,」王万里说:「五年前跟你有同样遭遇的人,不只你一个。」 「不只我一个?」 「五年前在加州有个刚拿到法律学位和律师资格的年轻人,未婚妻因为医院的医疗疏失丧命,他用尽所学却没办法帮她讨回公道, 「未婚妻临终前要求他照顾在纽约唸大学的妹妹,他隐姓埋名流浪到纽约,在一间医院打工当外科技术员,却遇上手术室的气体麻醉剂爆炸。 「哥伦比亚大学的医院帮他换上了实验中的人造皮肤,教授则给了他新的名字,让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唸医学院, 「但他认为站在某些地方能救的人,会比留在医院救的人要多。于是他和另外一个五年来出生入死,只为了逃离当年那场恶梦的前警察在报社工作,顺便帮助警局的朋友侦办案件。」我的伙伴停了一下,「这一切,都是缘自五年前跟他住在同一间病房,那个半身瘫痪的警校生。」 易千帆的目光停留在我搭档的脸上,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原来是你呀。」 「地球真小,不是吗?」我的伙伴说。 「五年来,你找到当年害死你未婚妻的那些人了吗?」 「不,」王万里说:「但我还没堕落到要靠杀一堆无辜者,来彰显自己理念的程度。我想士图应该也跟我的想法一样。」 易千帆抬起头,「士图,听到了吗?炸弹可能随时会爆炸,马上离开那里。」 「我拒绝。」我拿起夹在领口的麦克风,「还有机会,我试着猜看看。」 「你疯了吗?」易千帆说:「那个系统没有容错设计,打错一次就会爆炸。」 「真的这样,那只能怪市长运气不好囉。」 「市长跟市政团队值得你这样卖命吗?」 「这个嘛-」我笑了出来,「老实讲,我上次好像没有投票给他。」 「那为什么-」 「千帆,」我说:「五年来我杀过很多人,杀到市警局要派人到国外,把我銬上手銬脚镣抓回来的程度。背了那么多条人命之后,我唯一的感想是:就算我再厌恶他们,我的灵魂也不允许自己背负那么多条原本可以救的人命活下去。」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也许年纪大了之后,会有些想起来开心一点的事吧。」 易千帆沉默了片刻。 「我要开始囉,」我说:「我想你用的密码应该是『daddy』,毕竟这是子琦第一个学会的字,没错吧。」 我朝电路板伸出手,准备用食指按下『d』。 「不对。」易千帆开口。 「不对?」 「你忘了吗?我教子琦读英文时,她经常分不出d和b,o和q也是。」 「我懂了。」我依序按下b、a、b、b、y,再按下印着『确定』的按钮。 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耳边响起一声轻微的『嗶』声,像是在森林里听见远方古寺的鐘声。 炸弹上原本不停闪烁的灯号,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炸弹应该解除了。」我说。 看台上的人群纷纷拍手,细碎的掌声在球场中回响。 「做得好。」王万里说。 「谢谢。」我朝下方躲在角落的保全挥手,要他们把吊灯放下去。 易千帆转向凯普,「我会告诉你其他冬眠炸弹的位置。」 「我不会再跟任何人谈认罪协议了。」凯普说。 「只是一个受刑人的要求,你不同意,我还是会告诉你。」易千帆说:「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到史塔顿岛,见我的妻子和女儿一面。」 「好,我答应你。」 「谢谢。」 汉斯.拉姆齐走到易千帆身后,准备将他推回牢房。 他望向我的搭档。「如果还有时间,再来个五战三胜,该有多好啊-」 他向汉斯打个手势,后者推着轮椅转了一圈,朝出口前进。 ### 几天后的晚上,齐亚克、凯普、王万里和我坐在帕钦坊的酒吧『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们四个人坐在不上漆的木吧台前,听着一旁收音机缓缓流泻到空气中的爵士乐。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颗『裹在白色绷带里的粽子』啊,」齐亚克说:「难怪你可以认出那个加油站是谭十飞的商场。」 「不过那次手术留下了后遗症,」王万里说:「手术团队没料到人造皮肤刺激人体后,长出比正常情况下更多的神经组织和感受器,所以皮肤的感觉比正常人要敏锐,虽然有些场合很好用,但大部份时间要用服装保护,免得像三叉神经痛那样,连风吹到都会痛的程度。」 易千帆花了两三天,把所有冬眠炸弹的位置和拆除方法,写在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上。. 之后几天我跟着防爆小组,在纽约市大部份的公部门里,找到并拆除了四十几颗冬眠炸弹。 「因为大部份都藏在政府机关里,如果老实按照标准作业程序,恐怕市政府要休假一个月。」齐亚克啜了口威士忌。 「毕竟是三年内陆续设下的,他应该准备了很多备用方案,保证在各种状况下都有炸弹可以使用,」王万里说:「就像憎恨一样,都是沉睡在不被发觉之处,等待爆发时机来临的火燄。」 「沉睡的火燄吗-」我的目光随意扫过酒柜上的一个个酒瓶,欣赏上面五顏六色的标籤。 「昨天我妻子跟女儿回家了,齐组长,我太太说要向你道谢,」凯普放下酒杯,拉了拉西装外套,似乎在斟酌一个适当的开头,「另外,我想跟你们说-」 「如果你敢说那个s开头的单字,我就宰了你。」齐亚克说。 「五年来被这件事影响一生的人太多了,想用一个字就打发啊?」我拿起装着薑汁汽水的玻璃杯,「把这个字放在心里,有空时拿出来看看吧。」 吧台旁入口碰地一声打开,我们转过头。一个身穿警察蓝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入口。 「检察官,我们今天按照您指示,带易千帆到史塔顿岛的墓园-」他一面讲一面喘着大气。 「出了什么事?」凯普问道。 「回程的渡轮航行到半途,我们将易千帆推上甲板时,轮椅突然爆炸了-」 「有人受伤吗?」 「没有。不过易千帆被弹上半空,掉进上纽约湾水域里。目前市警局的巡逻艇还在那里搜救。」 「继续搜救,有任何进展告诉我。」警察离开后,凯普喃喃说:「怎么会-」 「他恐怕一开始就准备好,把最后一颗炸弹留给自己了。」王万里说:「还记得吗?他连露营车上的东西都处理得乾乾净净。」 「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怕巡逻艇也找不到他,」我说:「虽然那一带水不深,但任何东西掉进水里,都可能被厚厚一层沉积物埋起来,而且很多人即使没有脚,用手也能游得很快。」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样啊,」齐亚克说:「只要他不想让人找到,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问题是,他现在在哪里?」凯普说。 「这重要吗?」王万里说。 「我们研究这个问题已经五年了,」我说:「从现在开始,这是你的工作了。加油吧。」 我转过身子,和万里跟亚克一起望向窗外枝叶摇曳的樗树。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