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姐与金丝雀》 第1页 [GL百合] 《穆小姐与金丝雀》作者:靳安【完结】 简介: 民国20年,穆家大小姐学成归国,立志要在医界闯出一番名堂,却在回国第一天就被封建迷信下了指令:近女色,保小命。 信奉科学的穆小姐冷哼一声,果断换上男装,呼朋唤友往长三堂子去也,然后…遇上了一只职业金丝雀? 白艳(职业假笑):长三堂子大先生的职业素养,陪吃陪喝陪跳舞,能说能笑也能撩,必要时还能做做饭,穆小姐需要哪一种服务? 穆星(握拳):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包括你的余生,所有,所有。 你是风月 是情种 是鬓边花,是灞桥柳 是厨房昏黄透漏的斜阳 是窗边明亮初升的晨光 是与我并肩的树共生的竹 是云,是雨,也是自由 阅读指南: 1.1v1he 2.避雷见第一章 3.民国半架空,谢绝考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民国旧影,甜文,女扮男装,现代,主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星;白艳┃配角:┃其它: 第一章 三月刚过两日,闻江城便一改暮冬的阴沉晦暗,骤然明艳起来。 猛烈的日光罩住了整座城市,直将躲在巷角街尾的脏雪污霜逼地没了遁身之所,只能老大不愿地咒骂着,消散在阳光下,留下一滩滩惹人嫌的污秽痕迹。 好不容易盼到天晴,无论男女老少,贵人贫民,都急忙忙赶着到街上来,好好透一透这口憋了一个冬天的闷气。一时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相比之下,位于商业街拐角的珠宝店便显得十分安静。 这间珠宝店是洋人开的,店员们为着显示与土货店的不同,也不十分热络地倾情售卖。店里顾客零散地逛着,玻璃货柜上一台唱片机转动着,放出轻快活泼的钢琴声,间或夹杂着人声窃窃,偶尔还能感受到四周冰鉴散发的凉意。整个店里显得格外静谧清心。 “厉小姐,您再试试这一对流苏耳坠吧?这种几何图案设计是我们品牌的原创,法国正时兴的呢,上面镶的这副几何变形樱花呢,又是东洋的元素…” 柜台上,两个女店员正给一个小姐试戴耳环,这副还没上耳朵,那一副已递到了面前,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不知道选哪一副的好。 瞥一眼在旁边闲坐喝茶的人,厉以宁嗔道:“阿璇!你这位西洋留学回来的大学者,不来替我鉴赏鉴赏这是什么西洋东洋的好东西,还在那儿作壁上观!” “哎——” 女伴发话了,被点名的那位公子却也不急,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杂志,理了理衣摆,这才起身过来。 珠宝店大多是为女客服务,便是有男士需要的袖扣、领夹,也多是女伴给置办,因此店员对于男客便也没那么热情。给厉以宁展示耳环的两个女店员这才正眼看了看这位公子哥,但只看了一眼,两人马上交换了一个眼神,察觉到了对方的后悔。 错过了一笔大生意啊! 这位公子哥白西装笔挺合身,一顶软呢帽将头发收拢服帖,外表更是一派潇洒俊俏,引人注目,但在店员的眼里,这些都不是重点。 “看他的胸针,还有袖扣!”店员耳语。 “这种祖母绿可是顶尖的成色,还有这种钥匙拼接宝石的设计,我还没在闻江见过第二个…”能有这样品味的人,必然不会是随意敷衍装饰的男人,只恨她们方才没有注意到,差点儿漏了个大鱼! 耳语未完,人已走到了柜台前,两个柜员忙殷切招呼。 厉以宁转着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耳环:“阿璇,你觉得哪对好看?” 穆星很配合地打量着厉以宁的耳坠。 嗯,很好,这款所谓的“原创”耳坠分明是照搬了法国ED珠宝的款式,还是去年的款。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几天前家祭,自己究竟把这个耳坠送给了谁——要是让人误会是烂大街货可就不好了。 厉以宁也回看着穆星。 阿璇出国的这六年,虽然断断续续也有见过面,但终究仓促匆忙,好像只是一眨眼,当年那个不安分的小霸王已经长成了现在的模样,虽然还喜欢这样扮假小子,却到底不同了… 她思考的时候会微微歪着头,总也改不了。窄窄的双眼皮让那双眼变成了两把锋利的小刀,斜刺在粗而干净的眉下。眼皮一敛,冷淡而认真的目光投在身上,便像被两把小刀钉在了原地,叫人移不开眼去。 顶着穆星盯她的目光,厉以宁眨了眨眼,微微偏开头,想让自己的脸红不那么明显。 阿璇难道也… “噢,是二嫂…”穆星喃喃出声。 厉以宁:“…什么?” 穆星自然而然地移开目光:“我说这种风格在国外叫‘ArtDeco’。” 她指了指玻璃柜下的另一款耳环:“我看这款好,更时兴,长菱形也衬你的脸型。你不是有一套雪纺的波点裙子,这样的明黄色做点缀倒也合称。”而且不是照搬的款式,至少她是没见过。 厉以宁隔着玻璃看了看,也不试戴,便道:“你觉得好就行,这对包起来吧。” 又给厉以宁选了一条项链,穆星功成身退,跟着厉以宁往旁边的时装店走。 第2页 “这样的首饰何不等洋行的人送到公馆时慢慢挑选,品质款式都有保障,何必废脚力来逛街。”穆星说。 厉以宁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装假小子太久,连逛街的魅力都不能体会了。你没有看《玲珑》里说吗,摩登女郎就是要有能够挑选极品的毒辣眼光,这是要通过锻炼才能学到的!” “可不是么。”穆星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又想到什么,拿起手里的书翻了翻:“《玲珑》?你是说这本?” 厉以宁点头:“对啊,哎,你小心点儿,可别弄坏了。” “哟,平时可没见你这么宝贝别的书。”穆星翻了翻。 “这可不是一般的闲书,这才第一期呢,我刚才去买的时候就已经快断货了。”厉以宁戏谑道:“哎,你不是向来对这种书不屑一顾么,刚才我看你可看了好几页呢,感觉如何?” 穆星敷衍一笑。 她刚才看了几页,虽然也有一些诸如《不嫁主义》之类颇有些见解的文章,但有一些实在是标民主口号,行双标之实的东西,不值一提,又往往影响巨大。 但看出厉以宁喜欢,她虽然腹诽,也没有太刻薄:“还好吧,里面有一些…嗯,美容养颜的内容我觉得很值得参考,还提出可以打维生素针美白,那个作者是…叫什么笑何人是吧?” 厉以宁笑道:“连你也会欣赏这本书,看来它确实是所谓进步民主的妇女之友了。” 闲聊了没几句,厉以宁又被半路上一间洋行吸引了目光,穆星只得跟了进去。 … 华荣洋行大楼,一间灯光昏黄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正倚在窗台上,眉头微蹙,静静看着窗外。 不同于现下时兴的平板身材,女人的手肘撑在雕花窗台上,腰窝一弯,满满地凹出一身曼妙弧度,颤巍巍地仿佛要溢出来。一弯鬈发细细密密垂下,随着动作而微微颤动摩挲。 她裹在朱红色旗袍里,整个人像是一朵妖冶火红的大丽花,浑身上下都在响亮地叫嚣着——“看看我多么漂亮!” “艳儿,你究竟要我怎么办?”一个男声打破了“大丽花”迎风的寂静。 “大丽花”身后几步开外,坐着一个公子哥儿。他浓眉拧巴着,搓了搓手,又抹了抹衣摆,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等不到“大丽花”开口,他又急道:“我究竟怎么得罪你了?艳儿,我道歉,行吗?我道歉!我每次约你出来,你总是这样的不高兴,你到底怎样才肯回心转意?你还要我怎么样?” 弹了弹手上的烟灰,白艳默默对着窗棂翻了个白眼。 男人,个个都是睁眼说瞎话的高手!你不知道我要什么吗! 顿了顿,她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崔少爷格是啥话,吾是啥人,侬又是啥人,吾哪里敢有甚么‘回心转意’的意思?不过一切悉听尊便,由着侬适意罢了。” 这一口吴语可谓蹩脚至极,只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又似乎自带了一种柔情蜜意,掩盖了口音的怪异。 崔少爷急冲冲道:“我不懂你这话!我送你东西,你也不要,让你自己来选,你也不高兴!我哪里还能高兴?” 白艳冷哼一声,继续摆谱:“侬阿是勿高兴?侬勿高兴,自别处去,勿要来寻我的毛病!”矫情至极地转身一跺脚,她甩一甩手帕,回身坐到窗下的椅子上,拿起手帕就挤出了两汪红通通泪眼,还不忘撩开裙摆露出一截雪白的腿。 冷脸摆了,这会儿便该上热茶了。 果然,她一红眼,崔少爷便慌了,又伏小做低地给她赔罪。 白艳梨花带雨地哭诉道:“我在那长三堂子里受姆妈多少委屈,你还不能给点儿依靠,只会怪我!” 演到一半才想起来没演够全套,她又换了调子:“侬阿是勿记得侬讲过啥话来?侬说,下个月点过大蜡烛,侬便替我赎身,阿是有这回事?现在侬又装聋作哑不提了!” 崔少爷到底还没混成情场上的老油条,听到情人的质问,他愣了愣,没想出好借口来,只得颓唐地坐回椅子上:“艳儿…” 见他这样,白艳的心霎时凉了一半。 果不其然,崔少爷紧接着道:“艳儿,我,我真的很爱你,可是我父亲…唉。” 白艳柔声道:“我知道你父亲一时不能接受,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崔少爷摇了摇头:“不止如此,我父亲…他听人说我整天和刘公子他们混在一起,已经把我的用度都给断了。别说是赎身,连给你点大蜡烛的钱,都是我典当了未婚妻的首饰来的…艳儿,你再等等好不好?至多半年,我肯定能拿到钱替你…” 未…未婚妻? 白艳怔住。 她当初会勾上崔少爷,就是因为听说他还未娶亲,没有家室,这几个月来,他也从未提到过什么未婚妻!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发紧的喉咙咙:“你,什么时候订的婚?” 没察觉她的异常,崔少爷自顾自道:“上个月的事,你爱吃醋,这种事自然没必要让你知道。而且我未婚妻,哼,一个木头女人,她也不会妨碍我们。” “我是真的没想到老头子这么狠…艳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赎你出去的,只是稍微迟一点。等下个月我成了婚,那个女人的嫁妆不就全是我的了吗…” 听到崔少爷如此说,白艳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感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第3页 她以为他…彬彬有礼,为人真挚,虽然有些软弱,但总归…总归是可以托付的人,没想到他竟也有这样冷酷的时候。他既然能如此对他的未婚妻,将来等到他对她厌倦之时,自然也能如此对她! 若是由他赎了身,只怕是出了狼窝,便进了虎穴! 死死攥住手帕控制着失望的情绪,白艳很快冷静了下来。连同心中那点儿半真半假,畅想着洗手作羹汤的情意,也迅速冰冻了。 甚至暗暗冷笑起来。 她真是被那位大人惯坏了,已经承蒙那位大人的恩惠苟活了四年,居然还不自量力地奢望还有人能将自己救出泥塘…奢望能有人真正怜惜自己!简直可笑! 没有人能做她的英雄,她早该明白的。 她站回窗台边,背对着崔少爷,掩饰了表情的冷淡。 但无论如何,即使姆妈如何不满,她必不能随意糟践了自己。 “我自然理解你的难处…”她一边柔声说着,一边迅速锁定了楼下一个正走向洋行的公子哥。 好漂亮的祖母绿胸针! 还是个生面孔,又带着女伴,后面有跟班,没带行李,恐怕是个会长住的少爷… 泪珠还挂在脸颊上,眼里已然亮起来了精光。白艳蓦地扬起笑脸,倒惊地身后的崔少爷不知所措:“你,你不生气了?” 转过身,白艳笑起来,大而亮的眼睛弯成新月,一派天真烂漫。 “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第二章 走进一间洋行,厉以宁突然才想起什么,转身问穆星:“诶阿璇,你的伤口要不要紧呀?要不你还是坐着休息吧?” 闻言,穆星有些哭笑不得:“我这伤是在额头上,又不是在腿上,何须休息?” 厉以宁蹙眉道:“我不过是关心你一下,天气热,万一发炎了呢?你还非臭美要戴帽子…” 穆星知道厉以宁是一贯的喜欢念叨,只怕她这一提起伤口又要说个没完,忙道:“是,是大小姐,我这就去歇着,你慢慢逛,哎你看那不是你刚才说想买的蜜丝佛陀的口红么?” “嗯?哪儿呢?”厉以宁马上闻声去了。 穆星二人所在的这间洋行,乃是颜料界大亨崔氏的产业,规模颇大,从金银首饰到进口化妆品,各色洋货应有尽有,生意也十分兴旺。 大楼建造的格外恢宏精致,共有四层,穆星跟着厉以宁上了二楼,厉以宁去了香妆品柜台,穆星便找了个窗户靠着等她。 洋行的货品左不过就是那些玩意儿,她自是不缺,何况额头上的伤口被热汗沤着,虽然不碍事,但确实也不太舒服,正好吹风松快松快。 洋行里往来的客人都是颇有头脸的公子小姐,穆星站在角落里,倒也避免了一些无聊的寒暄。 她侧脸看着窗外,精致的玻璃窗隔开了街外的喧嚣嘈杂,街上众人百态,像是一部手法不甚高明的默片,凌乱琐碎,又何等熟悉。 这条街原不过是一片低矮平房,几年前兴建了一座商场,便日益兴盛繁华起来。各色西式建筑琳琅错落,洋货商铺并着西式大菜馆,叫人目不暇接。 又兼这几年国内倡导自由风尚,许多闺阁女子也开始组团出门逛街,穿着也是时新的款式,嬉笑打闹,仪态大方。 如此种种,世殊时异,一切早与回忆大不相同。 当年她远赴美国,原是为了陪同姑母养病,姑母逝世后,她同二哥穆云便留在了美国读书,一晃便是六年光景。几年不曾踏上这片土地,仿佛连空气也显得有几分生疏。 穆星正想装模作样地感叹一下乡愁,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吾勿要!我介个蛮好的呀,勿要破费,侬宁为吾是图侬的钱?” 声音清亮脆耳,娇媚动人,就是一口吴语小调实在蹩脚,听的穆星十分诧异。 她在美国见过装日本人的,装美国华侨的,今儿还见到装南方姑娘的了!真是大开眼界。 穆星正待转头看看是哪位奇人,又听那姑娘道:“说了吾勿要了呀,也没啥特别好看…侬瞧,藏青色阿是勿及上鹅黄好看?那就鹅黄吧。勿好意思叫侬破费…哎现在这种金银头面邪气热闹呀,我看看去。” 好!好一招以退为进,嘴上说着不要,手里可真没客气。穆星差点儿想给她鼓掌了。 刚才看那本《玲珑》上不就有文章写甚么“如何对付男性友人”、“如何争取交际中的女性权利”,看来全不如这位小姐的实际运用有效… 如此想着,穆星一时起了兴趣,倒想见识见识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 她转过身,恰好正与对面柜台的女子对上了眼,一眼望过去,倒惊的她不由屏住了气。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首先,这绝对是张极妩媚的,却不会招致同性嫉恨的脸。 穆星茫茫地想着。 洋行楼顶的彩绘玻璃投下五色斑斓的光斑,映照在女子的身上,她试戴的那只宝石耳环在鬓边晃荡着,折射出一闪一闪的光芒。 她看着穆星,表情似乎有些惊讶,那双大而亮的眼睛上抹了银红的胭脂,厚唇微张,只点了浅浅的粉红,又带着点儿笑,两颊丰腴,看起来无辜而天真。 而这一团孩气里,又无端迸发出了勾人的妩媚,叫人挪不开眼去。 第4页 ——至少穆星是挪不开眼了。 不知看了多久,对面的女子忽而对着穆星灿然一笑,眉眼挑逗,数尽风流。 穆星心头一梗,马上移开了视线。 这是一张极美的脸,她得出结论。 但恐怕不会是一个“美”的人。 穆星正暗自想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肩头。 “这位先生是闻江的生面孔啊,不知贵姓?”却是方才陪那个漂亮女子的男子,他对穆星道:“在下崔元白,是这间华荣洋行的副经理。” 打量了穆星几眼,他又笑道:“不怕兄台笑话,在下经营洋行,也算结识了闻江大部分有头脸的先生公子,只是兄台实在面生,莫非是游客?” 闻江的几户大姓之间或有生意往来,或是沾亲带故,总归都是熟人。穆星与这崔元白幼时自然也见过几面,只是她出国数年,如今又作了男装,也难怪他认不出来。 穆星心头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原来是崔二少,在下穆星,上周方才回国,也难怪二少不认识。” 穆星说着话,余光却瞥见那边的美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倒像是见了块顶尖的钻石。 崔少爷一听穆家的名头,连忙同穆星握手,互相吹捧了几句,崔少爷道:“说起来,穆家我倒认识一位女公子,小名璇玑,同在下是幼时玩伴,听闻当年同穆二少一齐去了美国,不知她此番回国不曾?” 穆星随口胡诌:“喔,璇玑妹妹倒是还在美国,她入学较我与二哥晚了一年,尚未学成,恐怕明年才能回国。”嗯,也不全算假话嘛,我确实晚入学一年,只是得以提前批准毕业而已。 崔二少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面露疑惑道:“穆先生,我怎么记得穆公家中一共只三子,穆大少在南京供职,二少与璇玑同往美国,不知您…?” “啊。” 穆星愣住,迅速在“承认她是胡诌骗人然后闹个笑话”和继续胡诌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道:“崔二少有所不知,我原是穆医生的二子,后来过继给了穆公的妹妹,负雪夫人做养子。我母亲多病,是冲喜的意思。当年我与二哥、璇玑妹子去美国,便是想给我母亲治病,不曾想…” 四年穆家负雪夫人那场葬礼可谓盛大隆重,崔二少自然知道,现下穆星面露痛楚,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得连忙怪自己失言戳人伤口。 穆星笑了笑,转移话题,她示意了一下那边的美人,笑道:“那位是贵夫人吗?二少倒是好福气。”这样初识的场合,谈论对方的女伴并不是一个好话题,但若这女伴并非内眷或未婚妻,但凡男子带了一分谑浪玩弄的态度,想来都会将其作为谈资,发一通议论。 穆星想试探眼前的美人是不是正经女子,倒并非是出于想要惋惜或者恶意八卦,而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兴趣,对于未接触过的事物的兴趣。 果不其然,崔二少神情上带了些扭捏,有些不自在道:“并不是我的夫人,只是,咳…” 穆星忙换上一种心知肚明的神色,道:“啊,这样,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在堂子里四年,白艳很清楚姆妈的手段,她此时要舍弃崔少爷,姆妈必然震怒,即便不至于像小阿宝那样挨顿毒打,恐怕也不会好受。 如此想着,她便满满当当地挑选了两大纸包的洋货,从玻璃丝袜、白玉霜到珍珠项圈,玛瑙耳坠,应有尽有,全是姆妈素日里喜欢的。只希望看在礼物的份上,能少受点罪。 她正选的尽兴,一抬眼,突然对上了那个穆公子投过来的一个眼神。 她不禁一愣。 不是寻常随身跗骨的狎昵猥亵或者嫌恶,也不是所谓的高高在上的“怜惜”。 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顿了顿,白艳回了一个笑容,毫不在意地继续挑选。 有什么呢?管他是什么眼神,男人总归是一路的货色,只要能引的他去月江里钰花书寓找她,能有油水可刮,甚至…能将她赎出去,不就够了吗? 她不过是一只鸟,苟且在污秽之中,靠抢夺舔舐旁人留下的残渣苟活,还能奢望什么呢? 白艳刚拿起一对耳环,穆星突然走过来道:“这位小姐肤白,何不选这对金镶珠翠耳环?若戴银饰,反而沉闷了。” 她莞尔一笑,故意用不甚流利的官话道:“穆公子竟还懂得这些,公子的女伴真是有福了。”话锋一转,她又看向崔少爷,表情犹豫道:“可是这副银的吾都蛮欢喜,侬看搿两件款式阿里个好?” 崔少爷忙道:“这有什么好选,自然两件都要,你何必替我省钱呢!阿福,来把这两对都包起来!对了,穆先生既然说你适合金的,那再把这对也包起来,这对是新到的…” “哎,勿忙!”白艳说着,随手拿过一副袖扣道:“我看这副很适合你,我送给你吧!” 就当是分手礼物了,可别觉得她没良心。 崔少爷不解其意,自然大受感动:“艳儿!” 穆星在一旁但笑不语。 妙啊。 第三章 包好东西,崔少爷和美人准备离开,临走时崔少爷还过来与穆星客套了一番,多来找他聚聚之类的,穆星自然应承。 没想到走到门口拐弯时,那挽着崔少爷的美人突然转头,对着店里的穆星嫣然一笑,意韵无穷。 第5页 穆星看得一愣,回味一番,没忍住笑起来。 这是把她当做可以发展的对象了吗,好一招“遍地撒网,重点捞鱼”,崔少爷真是“有福”了。 “和谁说话呢,笑的这么开心。”厉以宁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问穆星。 穆星笑道:“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厉以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见意中人了呢。我远看着那人像崔元白啊?” 穆星道:“可不就是他,几年不见,他都没认出我来,我还和他说我是我姑妈的儿子呢。” 厉以宁瞥她一眼:“你就爱胡说骗人。不过,幸好没叫我碰上他,不然我可没好脸色。” 穆星问:“怎么,他得罪你了?那等下次见面我帮你揍他…” 厉以宁笑着拍她一下:“说什么呢!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你以为还是小时候呀,你一个人长那么高,他们还谁都打不过你?” 见厉以宁换了套裙子,穆星便帮她整理着裙摆,说:“那是怎么了?” 厉以宁说:“说起来我就来气,你知道他和王伯伯家的依兰订婚了吧?依兰可天天找我哭诉呢,说崔元白不成器,空挂着个洋行副经理的名头,整天只知道上赌场、逛堂子。这还没成婚呢,连她的嫁妆都给典当大半了!你想想,一个世家公子,竟一点儿也不可依靠,我真是替依兰生气。” 穆星回忆了一下崔少爷对那位美人大手大脚,挥霍无度的模样,一时还真无法想象竟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 啧,这美人看人的眼光可有点儿差,崔元白能这样对他的未婚妻,难道就不会如此对她么? 穆星暗暗惋惜了一下美人。 厉以宁又说:“你可得告诉云哥哥一声,他刚回国不清楚,可别跟着崔元白这样的去胡混,连梦维他们我都是不准去见这人的。” 穆星点头说知道了,看看厉以宁,又说:“就选这条有风琴褶的吧,适合舞会穿,比较正式,浅粉的颜色也轻快,你穿着很漂亮。” 厉以宁转了一圈,抿唇一笑:“真的?” 穆星道:“那是当然,你穿这样的颜色最好看,可别在学着那些什么明星穿黑灰色了,跟老太太似的。” “讨厌啊你!”厉以宁嗔道。 穆星笑着去替她找店员包裙子,随口说:“等我成婚那日,你正好可以穿这套,再配上刚才买的那对耳环…” 厉以宁本来正高兴地照镜子,听到她说结婚的话,忽而脸色变了变。穆星背对着她,并未看到她的脸色变化。 只一旁的店员看到了,本还以为这是一对璧人,这会儿也暗暗感叹了一声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厉以宁也没再去把衣服换下来,只道:“我就穿着,不用换了。”她站起身,咬唇看了看付好钱的穆星,突然道:“不早了,我且回去了,准备晚上的聚会。” 穆星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嗯?” “你晚上记得准时来,我先回去了,不必送。” 厉以宁示意外面跟着的随从进来拿了买好的东西,径直坐上车走了,可谓是雷厉风行。 穆星站在店里,十分费解:“这,突然是怎么了?谁得罪她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看周围,几个店员都一脸无辜,再一低头,发现厉以宁买的那本《玲珑》还在她拿着,她更诧异了:“这不是很宝贵的吗,怎么连书也不要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拿着东西出了门:算了,我先替你收着好了,女人啊…” 今天来逛街原就是为了陪厉以宁买东西,现在她回家了,穆星自然也只能回穆园准备晚上的聚会。 回到家,不出意料的,父亲去出诊了,娘在和伯母打牌,穆星便顺顺当当地从大门进了家门,不需要再为自己穿男装出去逛街而被训。 都怪那个劳什子的半仙,说什么她阳气过盛,需要补充阴气,不然就有血光之灾。简直是乌鸦嘴,害她撞到了头,还吓得娘明令禁止她再穿西装。 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穆星没好气地想。 穿男装不就图个方便么,又不是她一穿上就变成男人了,关阴气阳气什么事? 这次聚会,是厉以宁与几个朋友一起张罗的接风洗尘宴,都是亲近的朋友,穆星便没再作男装的打扮,而是换了一套据说现下国内很时髦的旗袍。 “这是什么审美?这样高的领口,夏天不得捂出痱子来…”穆星仰着头,让丫鬟浮光给她扣上一长排的宝石扣,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浮光笑道:“小姐你不知道,这种高领旗袍可是最时髦的款式,月份牌上的美人都这么穿呢。” “我是看不懂,领口已经这样高了,衣摆还这么长,还要束胸,看着倒像是一块木板。”想了想,穆星伸向平跟皮鞋的脚又缩回来:“把那双珍珠扣带的高跟鞋拿出来。” 浮光忙道:“小姐,你身量已这样高挑,再穿上那双高跟鞋,岂不是快和二少爷一边高了!” 穆星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小时候不是一直比他们高么?他们早该习惯了。这样长的袍子配一双平底鞋,成什么样子,快拿来。” 违拗不过,浮光只得把鞋拿来给穆星换上。 如此折腾了半响,时间已经指向六点钟,穆星才终于与哥哥穆云坐上车,一路来到聚会的饭店。 第6页 一走进酒店的休息室,等不及打招呼,她便被迎上来的男子抱了个结实。 “阿璇啊我可想死你了!”他夸张地大喊着,“在美国生活怎么样啊?我看你可瘦多了,美国牛排到底不好吃是吧!咦你怎么又长高了!” 穆星哭笑不得地由着他叫唤。 此人名唤王梦维,同是穆星的发小,当年一群混世小魔王里,她与王梦维是最趣味相投的。 “行了行了。”穆云忙上来把王梦维扒拉开:“老大不小的别拉拉扯扯了,要抱就来抱我,你小子看见我倒跟没事人似的…” 王梦维松开穆星,又嚎叫着抱住穆云:“我的亲哥哥…” 闹了一阵,几人这才归座,穆星顺手把钟型帽挂到了衣帽架上,刚坐下,王梦维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过来:“哟,怎么了这是?” 穆星摘了帽子,原本漆黑浓密的齐耳短发乱乱地蓬着,额前耷拉下一缕微卷的刘海,隐隐约约掩住了敷在额头上的一块大白纱布。 过了一个下午,厉以宁许是消了气,她也忙走过来,柳眉紧蹙:“上午逛街时我还没太注意,现在一看,怎么这么严重!” 只看了一眼,王三少便经验颇丰地断言:“噢!肯定是撞在哪儿了,小伤,不碍事。” 厉以宁瞪他一眼:“你以为阿璇跟你似的皮糙肉厚?” 穆星摆摆手,自己也混不在意道:“前几日回桐花老屋祭拜姑母,不慎撞在了屋檐檐角上,出了点血罢了,过几天就好了。” 王梦维忙问:“桐花老屋那儿还有之前吃的那种菌子没有?你是不是爬上去摘菌子了?” 穆星点头:“对啊,春天正当季嘛,不过我这不还没摘到就摔下去了。” 王梦维很激动:“那等着下次我和你一块去…” 话还没说完,王梦维冷不丁被厉以宁用手戳了一下额头,她蹙眉道:“看看你们!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味地去爬屋顶,偷鸟窝,做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磕到碰到也就罢了,若是摔坏了又怎么好!” 王梦维委屈道:“你怎么就说我,不说阿璇!” 厉以宁不理他,看向穆星:“去年你给我的信上说甚么去学开汽车,我就觉得不妥当,纵然那美利坚多么先进,设备完全,也总有不防备的时候…” 厉以宁是一贯的爱念叨,穆星便也是一贯的左耳进右耳出,一面挪到冰柜上拿汽水,一面应声道:“是,是,瞧瞧,咱们阿宁倒是练了张好嘴,刚见面还没寒暄两句就念叨上了,叫旁人听到了,只当你不是厉小姐,倒是穆三少奶奶呢。” 穆星不过随口一说,厉以宁顿了顿,面上却忽而有些红。 笑闹了一会儿,王梦维看了看手表,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移去辛香阁吧?我想你们刚回国,正式的宴请应当你们办,我便没有发许多帖子,请的不过是小时候关系亲近的夏、刘那几位。自然,幼丞也会来,回国后你们还未见过面吧?” 宋幼丞是穆星的未婚夫,广泽书局总经理的儿子,也是穆星幼时的玩伴之一,当年穆星出国前与他定了亲,此番回国便要准备结婚了。 “没有,正打算过几天去拜访宋伯母呢。”穆星道。 一边说着,几人一边往外走。 几年间,平今饭店多次修缮,其装潢格调早与往日不同,西方哥特式的风格更显气派典雅,赏心悦目,令人惊喜。 虽然楼下便是几大特色餐厅,整栋大楼却并不显得喧哗吵闹,只隐隐听得到楼顶花园传来的歌舞声。 这个吊灯不错,放在大伯书房里肯定好看,不过这镀金托盘不免俗了些… 跟在众人后面,穆星打量着周围的装饰,一转头,她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自拐角处走过。 一个凹凸有致,火红的身影。 午时在洋行里那一笑突然又浮现在脑海里,如惊鸿踏雪,撞得穆星一个晃神。 “梦维,那边的拐角是通往哪里?”穆星问道。 王梦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噢,那是梳妆间,给女宾们照镜子打扮用的。”他揶揄道:“怎么,要见幼丞了,你想打扮打扮?” 穆星还没接话,厉以宁突然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打扮就是为打扮给男人看的?” 王梦维看她一眼:“姑奶奶,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这么大火气?阿璇和幼丞是什么关系,这…” 厉以宁瞪他一眼,一个人径直大步走开了,王梦维更莫名其妙了:“谁惹她了?” 一旁的穆云只得给二人和稀泥,正忙乱着,转头一看,突然发现穆星早已不见了。 第四章 梳妆间严格来说并不算“房间”,只是在拐角处用两扇屏风隔了,里面放置了两张桌子与两面大玻璃镜,还点了熏香,整个环境洁净清香。 在屏风外转了转,穆星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过来干嘛,只是看到那个身影,就鬼使神差地走了过来。 真是莫名其妙。 算了,来都来了,不妨进去看看吧。 穆星正想进去,突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便又顿住脚。 “…绯莲昨日同我说,厉二爷带她去了湖云饭店,说他包了一整年的套房,其他的虽未明说,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一个颇悦耳的女声道。 第7页 穆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个很不得了的八卦——厉二爷,是厉以宁的二哥,与他的妻子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厉二爷本人不沾三俗的好名声更是响亮的很,逢年过节都要抬出来给他们这些小辈做榜样的。 想了想,穆星觉得自己还是走吧。 只是她尚未提脚离开,又有一个女声哼道:“噫,我看得厉二爷那张脸,眉毛眼睛都被褶子淹了,就留得张嘴叭叭地说鬼话。脸上搽的半斤白面粉都兜不住,嚓嚓地往下落。小丫头片子眼皮子恁浅,冇钱冇名,真是晓不得她是图些啥子!” 正是白天那美人的声音,只是现在不再是吴语,而是一嘴西南话,配着苏州小调的甜味儿,又裹着官话,一句话竟说出三种味道来,哒哒地往外蹦。 饶是穆星几年未见过厉二爷,这会儿也想起了厉二爷那张欠颜色的脸。 她一时要笑出声,又觉得仿佛有些对不住厉以宁,忙把笑憋回去。 前一个女声道:“你可小声点儿,省省你的金嗓子。还说小莲呢,我问你,你怎么就要同崔少爷断了?你也不怕姆妈生气?姆妈的手段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你风头正盛,不趁机赎了身出了这堂子,还把到手的鸭子都给飞了!那甚么安德鲁大人的名头又能保你到几时?看你一点都不心急,我倒是要被你给急死了。” 安德鲁大人? 穆星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前两日听父亲与伯父闲聊,似乎提到过这么一个人,据说是几年前闻江的督军顾问,父亲还给他看过病,去年军阀倒台,这位顾问也被刺杀了。 没想到这美人还有这样本事,能搭上督军顾问? 冷笑一声,西南小姐换回了官话,调子也不再急躁躁的,她慢条斯理地说:“这算什么‘到手的鸭子’?你不知道,他自己做不了主,点蜡烛的钱都没有,还说什么赎身?我看他是想先哄着我点了蜡烛,身子骗到了,谁还管我的死活?” “急有什么用?熬在这窑.子里这么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这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不能急。” 听到这话,穆星想了想美人白天时恨不得给崔少爷扒掉层皮的劲儿,倒是有些理解了,也有了兴趣。 她自幼便被父母做男儿生养,又受疼爱而无所拘束,素来喜欢新奇之事,和二哥几个男孩混玩一起,更是无法无天,但到底是个女孩儿,自然从未涉足过堂子里的事。 然而几个家族间,总会心照不宣地流传着一些桃色新闻:谁家爷又包了外室,哪家公子哥又在堂子里欠了债… 这样的事不成体统,但永远不会缺少,何况昔日在美国的学校,也没少听到这样的事,因此她也不算全然不知。不过像今日这样近距离地听闻到这些秘闻,却也是头一遭。 念头一转,好奇心不费吹灰之力便战胜了理智,她没再挪动,而是转头看向花架后的两个身影。 花影丛丛,二人的身影隐隐绰绰地自花叶间显露出来,一红一绿,相映成趣。 只一眼,穆星就确定美人必然是那抹张扬的红色。 果不其然,红色身影晃了晃,继续道:“那些个公子哥谁不是喜新厌旧的,再好看的瓷瓶,玩腻了也不过是把手一松的事。再回到堂子里,难道要做一辈子的堂子鬼么?我若要走,必然是要一气出了这堂子的,没空和他周旋。” 绿色身影道:“那你打算如何?那些老油条混惯了风月场,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寻个乐子罢了,又岂能当真将你赎出去?现下这个好哄的也叫你给放走了,你还能上哪里找去?” 美人啧了一声:“谁说咱们就只能找那些个人?我既然要求赎身,自然不可能去找那些个商人、银行家。这些个做生意学数学的最精明,一个铜子做两个花的,不被他们扒层皮就算好的了,可不敢奢望。” 绿衣服说:“照你这么说,那只能找学文的了?” “学文的就更是靠不住!师范生穷的叮当响,还个个酸不溜秋自命不凡,只瞪着眼想娶秦淮艳、小凤仙,等着你的百宝箱去接济呢!” 美人转着调子地挖苦:“你没听小阿凤那日说,她接了个什么老师的局票,屁股还没坐热呢,那老师啪嗒丢本书出来问她看没看过,要是没看过啊,不配接他的局票!” 绿衣服道:“文不行理不行,少爷不能做主,老爷又有夫人,挑三拣四,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 美人哼了一声:“若由得我选,那自然要是二十出头的世家公子,喝了洋墨水不知本土味儿,看什么都新鲜,这才好由得我忽悠。顶好是学医的,爱干净。” 绿衣服接口道:“最好还要有点儿近视,看不清你眉毛下面这颗痣!” 话没说完,她已和绿衣服笑做一团,绿衣服道:“越说越不靠谱,你上东阳花园去,一口气碰上三个银行家要赎你,只怕都比这个容易。” 顿了顿,美人突然说:“那可不一定,你不知道,我今天遇上了…” 穆星正待要听下去,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她只得忙转身往外走。临走一回头,只瞥见了一片红艳艳的身影,红的亮眼。 第五章 一边往辛香阁走,穆星一边思量。 听美人的口气,她是打算抛弃崔少爷这个摇钱树了,这倒是好事,横竖那崔元白靠不住,这样好的美人要是跟了他,才真是玷污了。 第8页 不过… 那美人说什么“要二十出头的世家公子,喝了洋墨水不知本土味儿,看什么都新鲜”,还“顶好是学医的”? 留过洋,刚回过,二十出头学医的,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指着二哥说的? 啧,可惜了。二哥虽然比崔元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然而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去逛堂子,更别说公然地与她们搅和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穆星已走到了辛香阁门口,听差们候在门口,包厢里隐约传来说话声和杯碟碰撞声,颇有些热闹。 “哼,这群人,我消失了这么久,也没个人来找找,还在这儿谈天说地,我倒要听听你们在说些什么。” 如此想着,穆星便制止了门口听差打招呼的动作,悄悄地走到虚掩的门口,恰好听到厉以宁的声音: “旁的也就罢了,趁他们俩不在,想来我是得说两句。如今阿璇回来,幼丞若还是…我不好劝他,你们难道也要不置一词吗?” 劝幼丞?宋幼丞出什么事了吗? 穆星心头一急,正要进去问,又听到王梦维开口,语气不太好:“阿宁,今天大家出来玩,你说这个做什么?” 厉以宁冷笑:“我倒是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替阿璇心冷!她倘若知道宋幼丞和那日本女人的事,说不准…” 幼丞和…日本女人?阿宁是在说什么? 穆星听的一头雾水,心底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正不知要不要再听下去,突然身后响起二哥的声音:“阿璇,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我找你好半天了。” 包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也才刚到。”穆星控制住情绪,应了一声,推开门。 包厢里已坐了许多人,但众人神色各异,气氛微妙。 回到座位上,穆星看看几人,斟酌着开口:“幼丞他…?” 王梦维突然抢声道:“说起来幼丞怎么还不到,怠慢了咱们没事,可不能怠慢了阿璇啊。金顺,你去打个电话到广泽书局问问,可得催催幼丞!” 门口候着的听差应声去了。 一旁的穆云被王梦维杵了一下,只得莫名其妙跟着道:“阿璇,你刚才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忘了绿水先生的卦辞了么,还不小心着点儿。” 厉以宁扯着嘴角强笑一声:“什么卦辞?” 王梦维连忙起哄:“哎卦辞事儿我也听说了,绿水先生算命可是准的很,阿璇快说来听听!” 被三人一来一往地打岔,穆星虽然还在想宋幼丞的事,但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回答卦辞的事:“那假半仙的话我才不信,也就你们乐意捧着他。” 绿水先生乃一代测字名家,与穆家家主交好,前几日受母亲要求,穆星只得去找绿水先生算了一卦,求个平安。 “那假半仙说我什么‘日元过盛’,又是从美国归乡,要是不去极阴之地养养神,必然有血光之灾。”穆星不以为意道:“你们说这叫什么话,我就问他,莫非要让我去墓地里待着吗?他就只是装神弄鬼笑笑,不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穆云提醒她:“你可记得你刚和伯母说了这句话,转头就在老屋上撞破了头。” 穆星啧了一声:“我看二哥你倒是比我相信许多,不如你也去找这神棍算一卦,看看你何时能给我娶个嫂子。” 厉以宁道:“但绿水先生的卦是真的准,阿璇你知道的,我二嫂的病不就是他看好的?” 刘家的女公子也忙搬出了自己的例子,极赞绿水先生。 穆星不好反驳她们,只得道:“退一百万步讲,即便他果然神准,那我又要去哪里寻这个‘极阴之地’去?” 众人便开始猜测起来。 “诗云:‘秋者阴气治下,故万物收。’莫非是指秋天?” “现下春天方至,秋天还早,想来不是。” “水也是至阴的,绿水先生许是让你多去水乡走动。” 穆星摇头:“桐花镇不就是水乡?我这伤可就是在桐花老屋碰的。” 猜了一阵,都说不通,夏公子突然神色暧昧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阴气最重,几乎没有阳气,而且也符合阴阳调和之理,穆小姐必然没有踏足过。” 穆星有了兴趣:“是么?是什么地方?” 夏公子看了刘公子一眼,刘公子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也是但笑不语。 众人便起哄道:“说呀!” 刘公子沉吟道:“这个地方,倒也不难寻,寻常巷陌而已,但任穆小姐自己去寻,却是绝不能寻到。寻到了便要费些钱财,若是普通男子,可能倾家荡产也难填欲壑,但对于女子而言,却无甚吸引力。” 穆星了然道:“我知道了,是赌场!”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赌场对于女子而言,并不是没有吸引力吧?” “非也非也。”刘公子摇摇头,他目光往外一跃,看到了从包厢门口进来的男子。 一旁的王梦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眉头一皱,正想阻止刘公子开口,却已来不及。 刘公子指着从门口进来的宋幼丞道:“这个地方名唤长三堂子,说的俗一点,也就是窑.子罢了。穆小姐你不知道,幼丞却是熟悉的不得了,他可在那里一掷千金,只为博那日本美人一笑呢!只是不知道——” 他一一扫过包厢内神色各异的众人,笑道:“不知道他可曾也如此真心对待过穆小姐呢!” 第9页 “什…你说什么?”穆星怔住。 她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是聋的,瞎的,听不懂刘公子说的话,也看不到身边所有人近乎默认的神情。 但她不聋,也不瞎。 刘公子看着穆星,用一种怜悯的语气道:“穆星,我说你真是遇人不淑啊,迟雪夫人要是知道她给你选的未婚夫会去砸钱包人喝花酒,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他又指了指王梦维与厉以宁:“还有你这两个朋友,可是亲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穆家三代行医,可小心别被染上了什么病啊!” “你这个混蛋!”穆云豁然起身扑向刘公子,却被夏公子一把扯住,顺势撞向同样暴起的王梦维,两人跌到一处,将桌椅都给掀翻了,杯盘狼藉。 一众女宾吓得尖叫,厉以宁忙去扶起二人,门外的听差也是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公子拉过夏公子便往外走,经过还在门口呆站的宋幼丞时,刘公子冲他轻蔑道:“宋公子,这儿可也有你砸多少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王梦维被穆云压在地上,犹自愤怒地骂道:“别走!两个混账!回来把话说清楚啊!别走!” 耳边是混乱纷杂的吵闹声,穆星转头,茫茫地看向混乱的众人,一一看去,最后目光落在了宋幼丞身上。 她的玩伴、朋友、未婚夫。 她的姑母亲自点选的未婚夫。她说这是一个可靠的人。她说姑母不能再陪着你了,但是幼丞可以。 他怎么可以,辜负姑母的信任?辜负她的信任? 顶不住穆星的目光,宋幼丞只能狼狈地撇开眼,说出一句:“阿璇,对不起。” 后面的王梦维急切道:“阿璇!幼丞他…” “梦维,算了。”宋幼丞打断了他,“阿璇…她不会想听借口。” 穆星没有说话。 她仔仔细细将宋幼丞的面容打量过,突然才发现,隔了六年的时光,面前的人,早就不同了。 她以为今夜是一切新的开始,她回到了朋友身边,回到了未婚夫身边,即将迎来婚姻和友情。 原来却是结束。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王梦维拧着眉,羞恼地应了一声。 厉以宁无声地点了点头。 宋幼丞道:“阿璇,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穆星促狭一笑:“我当然不会怪他们。做错事的人是你,我为什么要怪他们?” 被噎了一下,宋幼丞顿了顿,又道:“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今天来也是想向你坦白。这件事我自会向穆伯伯和我父母说明,取消婚约,只是希望你,希望你能…给穆家与宋家一点颜面,也给我一点时间。” 所以,他不仅做出了这样的丑事,欺瞒了她,还自顾自地把所有的借口、后路都考虑好了,唯独没有考虑她的感受。 不想再听他说话,穆星垂下眼,轻声道:“哥,我想回家。” 见她如此,穆云不由一阵心疼。 应了声好,他起身走过来,突然又冲向宋幼丞,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啊!”众人吓得尖叫,两个听差忙上来拉住穆云。 “我刚才差点打错了人!”穆云甩开听差,对宋幼丞狠狠道,而后伸手拉住穆星,径直向外走去。 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三个自责的人。 “我可没什么需要自责的。”厉以宁看了看沉默的两个人,“今天的事不用半天就能传出去,还是早点想想要怎么应对吧——可别又像现在,被人逼到脸上来!” 王梦维瞪她一眼:“现在你如愿了!” 厉以宁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有什么可如愿的?” “你…”王梦维咬咬牙,“你自己心里清楚!” 心头猛地漏跳了半拍,厉以宁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拿起坤包,她也径直走了。 走出饭店,夜风习习,透着丝丝凉意,凶猛地往身上扑。 穆云忙把外套脱下来披到穆星肩上:“走吧,车过来了。” 裹住身上的西装,穆星闷头往前走,突然猛地被一把拽住,而后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尖叫此起彼伏。 她躲在外套里,朦朦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西装便被一把扯开。穆云急切地看着她:“阿璇!你怎么样?有没有被撞到?还是吓到了?” 喧哗四起,看戏的人议论纷纷,急刹车的司机叫骂不绝,又被穆家的名头吓得躲回了车里,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皱了皱通红的鼻子,穆星委屈地对穆云道:“哥,那假半仙好像真的灵啊,我是不是真的需要去逛逛长三堂子了,你看我差点儿被车撞…” 穆云忙搂住她:“说什么傻话呢,都是封建迷信,别怕,回去吧。” 第六章 “小姐,这可是厉小姐第五次打过来了,你真的不接吗…”还有七次是王三少打来的,都是无一例外地不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浮光有些瑟瑟地站在房门口,实在想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不接,挂了。”穆星看着书,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向站在楼下客厅里接电话的静夜摇了摇头,浮光更加瑟瑟了,走路都不敢出声,只怕小姐突然发火。 其实第五次挂断电话时,穆星的火气就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 第10页 余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沉闷和无力。 她甚至有一刹那以为昨晚的事都是一场梦,因为她实在觉得这件事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她根本不敢相信是真的。 然而不过刚到八点钟,王梦维和厉以宁就约好了似的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逼的她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她最好的朋友伙同她的未婚夫一起,欺瞒了她。 他们甚至还不如夏公子刘公子了解她! 虽然刘公子在昨晚那样的场合说出这个事情,必然是目的不纯,但至少连他们都知道,她对于欺骗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态度。 然而他们还是选择了欺瞒她。 “小,小姐…”浮光瑟瑟缩缩地敲了敲门,“可以下楼吃早餐了,要不要我来给你换衣服?” 叹了口气,穆星合上书:“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高领旗袍的时髦她再也不想领略了。 换上一身简单的方格套裙,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想拿一块坤表戴上。但一伸手,她碰到了一个收在抽屉深处的盒子。 取出来一看,这是一只极古朴的檀木首饰盒。 现下送礼,时兴各种各样的天鹅绒盒子、玻璃匣子,这样充满古意的匣子却是不多见了。 匣子外围细细地刻了并蒂莲花的纹样,中间便是一串串葡萄图案,枝叶蔓延,果实累累,是子孙绵长、家庭兴旺的寓意。 穆星慢慢打开匣子,取出了里面的一对翡翠手镯。 这是当年订婚时,宋家给她的礼物。 当年她还小,又好动,镯子套上去便空荡荡的,只怕给摔坏了,便收了起来。如今尺寸是对了,可这样含蓄内敛的饰物,却也与她不相称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不相称的。 因为还没想好要如何同父母说宋幼丞的事,为了不让父母看出来,吃早餐时穆星只得挤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笑脸来。吃完早餐一回房,顿时又倍感凄凉,痛心疾首。 她正坐着发呆,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阿璇,我进来了?” 穆云走进来,看她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顿时一阵心疼,恨声道:“我现在就去把宋幼丞打一顿,再抓回来给你赔礼道歉!” 他说着就要出去,穆星忙把他拉回来:“算了吧,我怕你会先被打一顿,忘了以前在学校打架,都是我救你出来的?” 穆云只得坐下:“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退婚。”穆星道,“肯定要退婚。” 穆云点点头,义愤填膺:“哥支持你,一定要退婚,我穆家的姑娘怎么能受这种欺辱,宋幼丞这个混蛋,等会儿我就去和婶婶说…” “但不是现在退婚。”穆星又道。 穆云差点儿咬到舌头:“…为什么?” 穆星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你前两日没听到你娘同我娘说,宋家老太太身体不大好吗,这时候说太不合适了。” 穆云皱起眉:“可老太太身体不好,婚事肯定更得赶着办,过几日就要去宋家定日子了,你要怎么办?” 想了想,穆星也很发愁。 穆云又道:“其实,生气归生气,我觉得你还是得和宋幼丞谈一谈,沟通一下。你看他昨天一上来就说要退婚,当然我不是在替他说话,倘若他仅仅只是去玩玩,那实在没必要自己提出退婚。我想,他大概还是遇到了些什么事。” 其实穆星自己也想过得和宋幼丞谈一谈,但绝对不是现在——她怕自己大庭广众和宋幼丞打起来,那未免太不堪了。 “算了,再说吧。”穆星道,“你还是去看看书吧,我记得那个协和医学院是七月份考试吧,虽然你肯定能考进去,但是怎么着也得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吧。” “那是当然。”穆云说,“怎么也不能丢了穆家的脸,只是…唉,阿璇,我之前还觉得可惜,你今年就要结婚,不然以你的能力,绝对也能考进去的。” 穆星一愣。 她和穆云在美国学的是医学,都取得了学士学位,穆云是回来考协和医学院的博士学位,而她回国是为了结婚…她似乎还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原以为自己新的生活是以民康医院和宋幼丞的婚姻为起点,现在既然她不用结婚了… “不行,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穆星道。 穆云不过随口一说,见她当真了,忙道:“我听叔叔说,协和医学院是很辛苦的,而且除了预科的三年,还要再读五年,我是男人,自然耗的起。恐怕婶婶是不会同意你去读的。” “这点不需要考虑,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我想不想做。”穆星认真道。 目送走了穆云,刚发过豪言壮语的穆星又陷入了苦闷。 她第一次经历涉及爱情的问题,想不清楚要如何处理,也不懂自己该是什么感觉。 她生气,愤怒,觉得受伤…但似乎并没有小说里常写的那样,因为爱情破碎而感到天崩地裂。不像《西厢记》中那样“离恨千端,闲愁万种”,也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如痴如狂,撕心裂肺。 她琢磨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情,更分不清她究竟更生谁的气。 琢磨了半响也毫无收获,日上三竿,她干脆换上一身双排扣西装,用发油将头发抿地整整齐齐,然后偷偷摸摸出门去也。 第11页 她第一站就去了假半仙绿水先生的府上。 绿水先生与穆家交情很深,因此她不必预约就可以长驱直入,径直坐到了绿水先生面前。 绿水先生年逾六十,浑身上下都是世外高人的气质。他端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微笑道:“璇玑小友,近来可好?” “老神棍,你上次给我算的卦究竟什么意思?”穆星恶狠狠地说:“我才回国六天,额头碰破了,差点被车撞,现在还被人退婚了!你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高人就是高人,穆星如此无礼,绿水先生也一派淡然:“这,不是正好验证了老夫给小友算的卦辞吗?” 穆星难得地不顾形象翻了个白眼:“别装了,自从当年你收了我一块袁大头就帮着我骗我娘,说要是不让我出去玩就不好养活开始,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信!” 绿水先生保持微笑:“此事老夫毫无印象。” 穆星磨牙:“那你给我说清楚,这回这个是怎么回事?我娘现在都不敢让我出门了!” “天机不可泄露。”顿了顿,绿水先生又道,“因果轮回,果,璇玑小友已经种下了,只有循‘因’而往,才能因果圆满。而这由头,小友已经知道,不必老夫再赘言。” “我已经知道了?”穆星冷笑,“我知道什么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是个骗子!” 她愤愤地端起仆人给她上了半响的茶,一气喝完。 “我看你这儿,只有这个六安茶是真的!”放下杯子,她文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是哪里买到的?” 绿水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锡盒:“是去年谷雨前收的,很好的成色,老夫几日前才收的一罐,其他的已昨日送到令尊那儿上了,这一盒是留给你的,一会儿叫人专送到贵府。” “多谢。”穆星喜上眉梢,做作地作了个揖,扬长而去。 绿水先生看着她离开,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傻。” 新得了一盒六安瓜片,穆星原本沉郁的心情好了一点儿,便盘算着得让浮光把在美国收的一幅画送去给老神棍,她正想着,忽然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红。 …嗯? 是昨日遇到的那位美人? 心里还没转过弯来,她已经抬脚跟了上去。 为什么要跟着她?穆星没想明白,也不打算想。 可能因为她太闲,可能那一口假模假样的苏州话太有趣,也可能是因为那抹红色太红,勾得她不得不往前走。 路上人来人往,那抹红隐隐绰绰,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她一路盯着红色的身影,殊不知旁人也正盯着她。 红色身影消拐进了路口的花店,她忙跑过去,正要拐弯,突然才发觉身边不知几时竟跟了一群女学生。 穆星一转头,女学生们顿时哄然一笑,圈在了一起,窃窃私语半天,其中一个女学生径直走到了穆星面前,开门见山道:“同学你好,我是艾伦女校的学生,我们学校正要举办交际舞会,请问你是哪间学校的学生?能否邀请你届时光临共舞呢?” 后面的女学生们笑的越发大声。 原来是将她当做了男子? 穆星自幼便喜欢跟着哥哥们胡闹玩耍,为着行动方便,便也跟着穿男装,被误会性别之类的事,早已习惯了。 她对女生微微一笑:“承同学美意,不敢推辞,只是不知贵校的晚会竟可以两位女子共舞吗?” “…咦?”女学生呆住,身后的同学们也愣住,瞪眼看着穆星。 趁女生们没反应过来,穆星道声告辞,转身几步躲进了一旁的花店,避开了身后哄然的叫声,又忙抬眼四处找人。 这间花店店面颇大,装潢很有格调,又为着花朵保鲜,放了许多冰鉴降温,店里温度有些低。花香袭人,清爽舒适,很是宜人。 打发走店员,她慌忙地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座花架的空隙见看到了那抹红,一片郁郁葱葱的绿里,那抹红显得格外耀眼。 心头一喜,穆星几步跨了过去。 “这位小姐——” 然而看清红色旗袍上面那张脸后,穆星倒吸一口冷气,话在嘴里急转了个弯,差点儿撞的她晕过去:“…请问槐安路怎么走?”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你站的这条街不就是槐安路吗! 正在看花的陌生大姐看了穆星一眼,可能认为她是用无聊借口搭讪的小赤佬,嫌恶地转身就走。 “…嗯,咳。”穆星抹了抹头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正想往回走,突然注意到旁边一个男子。 这位公子同样西装笔挺,发型一丝不苟,光可鉴人。他浓眉微皱,面有愁容,对上穆星的视线后,他顿时一笑,几步走了过来,客气道:“先生,你知道槐安路怎么走吗?” 穆星:“…哈?” 第七章 言简意赅地和迷路男子解释清楚他脚下这条街就叫槐安路后,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穆星那颗被红衣大姐臊红的心也冷静了点。 她素来喜欢结交朋友,见男子西装笔挺,一表人才,她便道:“听先生口音,仿佛不是闻江人?” 迷路男子点头道:“我原是南京人,几天前才随家父迁至闻江,今日见天气晴朗,便想自己逛逛,不想闻江城实在太大,绕来绕去竟迷了路。” 第12页 “原来如此。”穆星便与男子互通了名姓,方知男子姓唐,单名一个钰字,但她留了个心眼,并未提起自己出身穆家。 她又道:“唐先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方便。在下不才,却也在闻江生活了十数年,对各处有趣之处也算十分精通,日后唐先生若有需要,尽管来问我便是。” 唐钰忙客气推辞,两人啰嗦了一堆客套话,唐钰又道:“其实今日我是想去月江里的,听朋友说月江里正在槐安路往南,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月江里? 这是什么地方! 穆星自幼与哥哥们在外面胡混,上至各处公馆,下至郊外赛马场,确实也算闻江城的娱乐场所了若指掌,不想此刻搜遍脑瓜,却怎么也不知道这月江里是位于何处。 若是平日,她大可以坦然说自己不知道,然而刚说过大话,现在面对唐公子的笑脸,她实在没脸说自己不知道。 要看气氛即将滑向尴尬的深渊,她突然灵机一动,笑道:“在美国留学几年,倒把脑子里的地图给混忘了,还想了好半天。这个地方我是熟悉的,不过虽说就在附近,却也需要废些脚力,不如叫两辆黄包车,我送唐先生过去?” 唐先生的目光在她脸上飘忽而过,笑道:“可以,多谢穆公子。” 穆星松了口气,便与唐先生走至街口,招呼了两辆黄包车:“去月江里。” 墙根下正歇息着两个洋车夫,闻声一愣,并未应声,而是彼此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种心领神会的诡异笑容。 穆星看见了,忽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转头看一眼唐钰公子,见他神色如常,为着不露怯,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颠颠地走了一路,穆星一边同唐钰公子闲聊着,一边暗暗记下这个月江里的路线。 渐渐的,她突然发现不知从几时起,街道两旁的女人忽而变多了。 一排排楼房密密延展开,鳞次栉比,灰白的水门汀上挂了大红的绸子,大约为着喜庆,然而看在眼里倒像是个将死的女人涂了血色的口红,反而骇人。 先过了一排俨然是北地风格的楼面,再往后,便换了江南式的阁楼。楼前站的女人也渐渐不同,从一色的北地胭脂,变成了南朝金粉。 琵琶声响,莺莺燕语,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子劣质脂粉气,仿佛白日都染上了暧昧的颜色。 穆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楼前台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忽而听洋车夫在前面大声问道:“公子哎,你们是要去长三啊,还是二三?” 犹如当头棒喝,穆星这才豁然反应过来,他们竟是到了烟花地! 怪道方才两个洋车夫神色暧昧,想来必是将她与唐公子当成了色中饿鬼,白日宣淫的流氓了! 穆星一时臊得差点儿跳下车去,在她斜前方的唐钰转头看了看她突然通红的脸,心中好笑,便道:“我是头一次来,不懂什么好,穆公子既然谦让,那我这个客人便擅自做主了,去最贵最好的便是。” “可以,可以…”穆星哪里知道什么“长三”、“二三”的差别,只得随口答应,便是唐钰此时说要折返,她也是毫无意见。 唐钰又道:“穆公子真是好说话的人。” 穆星敷衍一笑。 这位唐钰唐公子初来乍到,路都还没弄明白,就一心想着来逛堂子,实在让人觉得诡异。 等下得快些脱身才好。 正说着话,黄包车拐了个弯,穆星顿时只觉耳目一新,连鼻子也得到了救赎。 没有了咿咿呀呀的声乐,也闻不到劣质脂粉熏人的香味。一扇扇黑漆大门各不相扰,只在檐角挂了一盏八角玻璃灯,散发着清幽的光芒。 送到巷口,车便停下了,唐钰先下了车,穆星坐在车上正想着怎么找借口走人,忽而念头一转,不想走了。 那红衣美人不正是堂子里的人吗?歪打正着,现在不是正好可以去找她了? 如此一想,穆星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下车付了钱,两人站在巷口,却谁也不先动。 穆星虽然很想逛逛,但到底不懂,只怕行动间露怯,叫唐钰公子笑话,便不肯先动。 唐钰公子方才看她有些拘谨,便也不急着先走,他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头一回到此烟花之地,穆公子愿意相伴,在下很是感激。” 穆星听他说也是头一遭来,心下便放宽了许多,她想了想,道:“不过,唐公子既然初到闻江,为何只身一人出门游乐?”还直接往堂子里来逛了。 说起话来,两人便顺势往巷子里走去。 “一人出游,自然也有一人的好处。”唐钰道,“说来穆公子莫笑,在下觉得,游览烟花之地,其实是一种十分便宜的,快速了解一座城市的好办法。” 闻言,穆星挑眉道:“此话怎讲?” 唐公子便畅谈了一番他在另一条花街上的观察,譬如从茶饮推断妓院背后承包人的身份背景。 他的谈吐风雅有趣,又颇有见地,倒是让穆星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 说话间,二人恰走到一扇黑漆大门前,八角玻璃灯幽幽亮着,照亮了门堂上的牌匾。 “有凤书寓?”唐钰抬头看了看牌匾,问穆星:“穆公子可想见识见识这间书寓会有何样的‘凤’?” 穆星正想答应,又突然想到,她并不知道红衣美人在哪间书寓,也不知名姓。这条巷子里零零总总只怕也有十数间书寓,要找美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第13页 如此一想,她顿时又泄了气,见唐公子还在等着她做决定,只得道:“就这间吧。” 反正也不知道美人在哪儿,只能碰运气了。 两人走进有凤书寓,刚拐过一面屏门,门口候客的一个穿着皂衣的男人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候——”,倒炸得两人一个哆嗦。 喊完了,那男人便满面堆笑地对二人道:“二位爷是生面孔啊,有没有相知?没有的话这边请,稍等。” 穆星二人便跟着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忙张罗给二人倒茶。 唐钰突然小声对穆星道:“这几个人乃至仆从都是北方人,能在南方开一间全是北方人的书寓,想来很是不容易。方才咱们一路过来,那些下等堂子也多是北方胜于南方。” 穆星不解道:“为什么?” 唐钰看看她:“你可知前法租界督察长正是北方人?” “啊?”穆星愣住,在脑袋里将“前法租界督察长”这个奇怪的名号搜寻了一遍,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位前督察长现任的是什么官职。 唐钰又道:“另一位在闻江看似风头更盛的大人,正是南方人。几日前,我还逛过赌场、浴场、各处饭店,不一而足,都是北方压过南方。想想看如上海、北平的情况,不觉得奇怪吗?” 她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产业…?” 二人正说着,楼上悉悉索索响起一片衣衫摩挲声,下来了几个姑娘,一字排开在二人面前。 穆星忙打住话头,想看看有没有美人。 但她定睛一看,几个女子至小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梳着油光的辫子,平板的身体裹着旗袍,没有一丝起伏曲线。稚嫩的脸上糊着层层脂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把什么都写在了眼睛里。 她顿时大失所望。 中年妇人介绍道:“二位爷,这几个都是咱们的小先生,大先生们都已有了客人,还请不要见怪。” 穆星无甚兴趣,只道:“唐公子是客人,你选吧。”她倒是很想再去下一家寻寻,但唐公子不走,她也不好主动提出来。 唐公子点了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姑娘,候在门口的皂衣男人便替她唱名,叫“金凤”。 看看那姑娘一双三白眼,唐钰对穆星笑道:“好一个金凤。” 选定了金凤,二人便让到金凤的房里,脱了西装外套,又用毛巾擦了一把,又上了果盘茶水,这才坐定。 这金凤可能客人少,并不会来事,只拘谨地坐着给二人剥瓜子,而穆星与唐钰都是头一次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三人便默默对坐着,沉默不语。 这不像来逛堂子,倒像是面壁来了…穆星默默想着,看一眼旁边端坐喝茶的唐钰,只得想了个话题:“我同这位公子都是头一次来,倒是好奇,为何你的娘姨称你作‘小先生’?” 金凤这才小声小气地开口解释,原来在长三堂子里,为着附庸风雅,抬高身价,姑娘们都要学一些风雅的技能,便自称作“先生”。而未破.身的姑娘便叫小先生,破了身,有了自己相熟客人的姑娘就叫大先生。 穆星便顺势问:“那你擅长的是什么?” “啊。”金凤眨眨眼,忽而面上一红,“我人笨,学什么也学不好。” 穆星差点被茶呛到 …这姑娘还真是实诚,一般人怎么也会说得委婉一点吧。 大概是看出穆星无话可说的表情,金凤忙道:“但我能说故事!我给两位爷讲故事吧。” 唐钰这才慢慢开口:“讲故事也使得,只一样,书里有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不如你讲一些就在你们堂子里发生的事来听听吧。” 第八章 东阳花园的樱花还没来得及开,只有粉白的骨朵缀在枝叶间,像没长成的小姑娘,躲躲藏藏。 早莲倒是稀稀疏疏开了几支,摇曳在风里,荷叶密密地连成一片,散发出淡淡的植物清香。只是这点子清香,给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一冲撞,只能余下微妙的气味了。 站在公园门口的阴凉下,白艳一边风情万种地撩拨着头发,一边和绯华抱怨:“姆妈阿是脑子瓦特了?大热天的在这儿站着晒人干呢?” 绯华吸了口烟,淡淡道:“说人话,我北方佬听不懂你们南方话。” 白艳瞅她一眼:“侬脑子也瓦特啦?”调侃一句,还是换回了官话:“究竟是哪个给姆妈出的主意,让来花园里站着展览,我回去非得骂死她!” “我看蛮好,”绯华道,“你没听说那谁的老爷就是在花园里钓的,可舍得花钱了,流水似的什么头面家具就给一路包到明年去了。就是这站着是有点讨厌,跟咸肉庄里站.街的似的。” 白艳冷笑一声:“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出来卖的么。” 绯华看她一眼:“你是不是热疯了?”她随手拿起报纸给白艳扇了扇风,又问:“伤口还疼不疼了?记得回去让娘姨再给你涂一次,效果很好的。” 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掩盖在旗袍下面的伤痕,白艳道:“不疼了,不是你说的吗,不去想就不会疼。” 没扇两下,绯华突然想起什么,把报纸展开看了看,递到白艳面前:“忘记告诉你了,你的新人物来了。” 白艳瞥了一眼:“什么东西…嗯?”她一把扯过报纸。 第14页 报纸是本地新闻报《闻江日报》,在教育消息一栏贴了一张小照,下面写着“本市著名实业家,前工商部主席穆福谦之子穆云携其妹于美国A.M大学获学士学位归国…” “穆云,穆云?”白艳有些诧异,“崔少爷亲口告诉我的,那日那人分明是叫穆星啊,信息也对的上,在美国读书,不久前刚回国…他要真是穆家的少爷,为什么报上只写了穆云一个人?” 绯华凑过来看了看:“指不定是个小赤佬骗人的呢?” “不可能。”白艳笃定地说,“他那一身行头,不是真的有钱,绝对置办不起,而且崔少爷也没有识破他啊。” “哎,可惜了。”绯华指了指那张小小的照片,“本来说没了‘星星’,还有‘云’呢,但是你看,人家连女伴都有了,这么模糊都能看出来长的不错,郎才女貌的。” 那张铜版小照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清人脸。穆家二少长身玉立,旁边一个稍比他矮一些的女人挽着他的手,一身时髦打扮,确实郎才女貌。 但无论怎么看,这张照片,乃至整个报道,都没有穆家三少的一丝身影。 转念一想,白艳又道:“我记得崔少爷说这个穆星在穆家的身份似乎有些尴尬,是寄养的,说不定是家庭内部斗争,他不想出这个风头,或者不能出风头呢?” “那谁知道去?哎别想了,我说,你现在和崔少爷断了,还有什么备选没有?”绯华道。 “你也心知肚明,姆妈是不想逼急了你,也是想借着你那位大人的声名,能把你的名声抬起来。可是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再过两个月,谁管你是督军顾问的义女还是老妈?姆妈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好好的人,可别…最后真像我们一样,臭在这阴沟里。” 白艳眯起眼,看着远处监视她们的娘姨和龟.奴,没搭腔。 沉默了一会儿,绯华又说:“过两天我有个舞会的局票,到时候你同我一起来,男校里的混小子,有也比没有的好。” 白艳这才缓了声调侃道:“你和你那个校长倒是浓情蜜意。” “哼,也就这样耗着呗。”绯华弹了弹烟灰,一抬眼,看到了远处结伴走过来的一群女学生。 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嫩的像刚红了嘴的桃儿,却学着她们这些女人穿了旗袍,扭捏地踩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天真烂漫,又带着点儿肉感的欲的意味。 为首的姑娘是最漂亮的,她骄傲地抬着下巴,打着卷儿的刘海在眉梢垂着,随着步伐轻巧地跃动。绿色的连衣裙让她看起来是一朵骄傲的花,颤颤地散发着香气,眉眼都带着笑——直到她的视线投过来,落在墙角下两个女人的脸上,那笑意顿时垮了。 “哇,那两个女人好漂亮!”有个女学生小声道。 “看她的耳环!好贵的…” 听着身边同学的艳羡声,厉以宁心中顿时腾起一股火气。 一群妖精,不要脸!大白天的就来这里勾搭男人,白脏了这块地! 她瞪着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女人,冷笑道:“窑.子里的女人,可不是漂亮!” 厉以宁的身份摆在那里,同行的女同学平日里都唯她马首是瞻,虽然偶尔她也颇有些刻薄,可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尖酸发怒的语气。大家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再吭声。 厉以宁也没再出声,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走过去,刚经过花园门口,突然那个抽着烟的女人喷出一口烟来,扬声唱道:“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呀——” 声音婉转绵长,稀稀拉拉坐在周围的男人们纷纷暧昧地笑起来,更有甚者还吹起了口哨。 白艳差点儿被绯华这一嗓子吓得撕了手里的报纸,她用报纸掩住脸,偷眼看了看那边的一群女学生,个个都羞红了脸,只当头的一个姑娘怒目圆睁,像要吃了绯华似的。 盯着厉以宁的目光,绯华泰然自若地抽着烟,僵持半响,厉以宁转身就走,吓得女学生们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白艳大笑起来:“我看你才是热疯了吧!” 绯华也笑,她弹开烟头,道:“这位大小姐是厉二爷的妹妹,之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有天厉二爷把我和小莲请到他的外宅去,可被这小姐指着鼻子骂了好一通呢,白耽误我好几天的生意。” “看来绯莲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呀。”白艳叹了口气。 … “那日闻江城下了好大的雪,长长的雪地上,缟素连云,白幡漫天,一路蜿蜒到了码头上。艳姑娘恸哭不止,几次要晕过去,被人扶住才支撑下来。她身穿孝服,素面朝天,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是红的。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连她哭的词都不同凡响,据说是她自己写的,又有古文,又有英语,妙笔生花字字泣血——” 厢房里,金凤说的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喘喘气。 穆星便问:“你说的这样传神,可是亲眼看到听到了?” 金凤抿唇一笑:“没有,这都是说书先生告诉我的,我再背下来。” 穆星:“…你还真是实诚,那要是有客人让你复述她说的悼词,你要怎么办?” 金凤笑道:“那我就说她连哭带唱,哀婉动人,像杜鹃泣血,具体词句早已埋葬在雪中,不可考究,但那样的场面实在令人动容…” 第15页 得,这编起故事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一旁的唐钰问道:“照你的说法,这个艳姑娘全是靠督军顾问庇护才能平安度过这几年,现在安德鲁遇刺去世,她岂不是陷于泥潭,不得善果了?” 金凤点头道:“是也不是。艳姑娘回到堂子,还是挂了小先生的牌。她虽然被耽误了几年,没有立起牌子来,也没有大先生照顾。但得了督军顾问大人义女的名号,自然许多人闻名而去,想要一睹风采。如此一来,自然身价水涨船高。” 唐钰道:“但你说督军顾问是十一月遇刺,现在不过三月,她就已经名声在外了,岂不是督军顾问尸骨未寒,她就已经挂牌了?” 金凤一笑:“有情有义,那就不是咱们了。” 唐钰笑着点点头:“你倒是坦诚!” 他端起茶杯,又看向穆星:“穆公子,好故事已听到了尾罢?” 穆星自然知道他是要走的意思,便率先起身。但就在起身的一瞬,她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艳姑娘,全名是什么?不知在哪家书寓?” 她居然才反应过来,故事里说的督军顾问,不正是安德鲁?那这个故事的女主角自然也不言而喻,肯定是美人了! 没想到穆星会突然问这个,唐钰和金凤都吃惊地看着她。 穆星摸摸鼻尖,尴尬地补充道:“这个故事讲的很有趣,我便入戏了,也想一睹芳容。” 金凤只得道:“艳姑娘全名白艳,是钰花书寓的人。” 白艳,白艳。 光明纯净曰白,好貌色鲜为艳。 将两字细细想了一番,穆星不由感叹。这两个字大相径庭,组合到一起,却除了她,再没人担得起。 看出金凤有些不悦,穆星自然不能再问钰花书寓在哪里,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该付茶资了。 方才金凤给他们介绍过各路堂子的规矩,这会儿她便自怀里摸出三枚袁小头,“铛”一声丢进果盘里,作为“盘子钱”。又拿出一枚,单独递给金凤道:“这是给你的。” 金凤自然喜不自胜,连忙道谢,又亲自端来水盆与香皂,服侍两人擦过手,将外套穿了,这才往外送。 临走到门口,金凤又忙叫住二人,叫自己的娘姨过来,从娘姨捧的匣子里取出两方手帕,送给二人。递给穆星时,面上绯红,似有不舍之意:“公子可要常来。” 怪道那些男人会沉迷于堂子里的温香暖玉,即便知道她的直率与天真或许都是装的,即便这个姑娘是三白眼。面对这样的恳求,倒也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穆星只得敷衍着答应她——也难怪那些男人能如此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出了书寓,穆星心情大好。 此番虽然没有遇到美人,却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算是圆满。 正待想往下逛,穆星一看手表,却已是临近午饭时间,她顿时吓了一跳。 妈妈只怕正在家里,要是正好碰上,她又穿着男装,岂不是抓个正着! 如此一想,穆星只得与唐公子告别。 唐公子道:“我与穆公子可谓一见如故,请一定留下一个电话,周末时我家会有一场宴会,也方便邀请你。” 穆星忙从怀中取出钢笔与便签,将家中的电话记下来。 一边写,她一边暗暗想,一定要再聚,既然知道了美人的名字,想来是命中有缘,无论怎样也该正式见见才好。 第九章 辞别了唐钰,穆星紧赶慢赶回到穆园,正好赶上午饭。 穆医生出诊去了,穆夫人便被穆星的伯母请到主宅一起用餐,刚好撞上穆星一身男装急匆匆地回来,自然少不了一顿念叨。 “多大的人了,还只知道一心出去玩,玩就玩罢,你约上以宁她们聚聚会,逛逛街,我也不会说什么。你倒好,不知道是去玩什么了…”穆夫人没好气地说:“还不上去把衣服换了!” “知道了知道了…”穆星正要上楼,穆夫人突然又叫住她:“你是不是和以宁吵架了?” 穆星顿了顿,神色如常道:“没有啊。” 穆夫人表示不信:“那我怎么听静夜说你今早一直不接她的电话?” 穆星:“我这不是跟她闹着玩么…怎么了?” 穆夫人道:“刚才厉夫人打电话过来,说以宁今天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却哭得不成样子,问是怎么回事又不说话,让我问问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穆星皱起眉:“我不知道啊,我刚是去…去找绿水先生了,我没和她约。” “那你吃完饭打个电话问问吧,你们小姐妹关系好,问一问,别让大人悬着心。” “知道了。”穆星答应着回了房。 换好衣服,穆星琢磨着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厉以宁。 她太了解厉以宁了。以前大家一起玩,闹点什么小矛盾,只要不合她的意,马上就能哭起来,或者告到大人那儿,非得哭到他们道歉为止。 因为玩伴里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儿,大家的妈妈又都很严厉,这一招厉以宁自然屡试不爽,一击必杀。指不定这次也是故技重施,想让她主动打电话过去。 穆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越想越生气。 我又没做错事,才不要主动和好呢!这次非得等她主动不可。 如此想着,用餐时她便敷衍穆夫人说厉以宁说不定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问不出什么,等她气消了,自己会打电话云云,就此糊弄了过去。 第16页 用完餐,大家回到客厅,穆伯父便宣布了唐炳林即将就任闻江市长,周末邀请穆家赴宴的事。 此话一出,在座的诸位都有些吃惊。 穆伯母道:“想来其他几家也会收到邀请,只怕是试探拉拢的意思。” 穆夫人也道:“益谦今天似乎就是去唐公馆出诊?大哥,益谦从来不接触政治,您有什么想法,可得先同他透个气啊。” 穆云发了回呆,问道:“唐炳林是谁?” 穆星却是吓了一跳。 姓唐,刚刚调任闻江,周末有聚会! 方才那唐钰公子,难道是新任市长的儿子? 她忍不住想捂住脸,第一次与人家见面,居然是一起去逛堂子! 面对这么多问题,穆伯父被问的脑仁疼,只得先选了简单的来回答:“这个唐炳林,我做国会议员时曾与他有过接触,那时他还只是‘津保派’的一个秘书。后来做了福徽市的政府秘书长,27年大会战时还曾代理过市长,也是颇作出一番成绩的。去年大刺杀案那事,前市长引咎免职,他才得以右迁闻江。” 他道:“我已弃政多年,穆卿虽在外交部,也不是锋芒所向。即便是穆家,在闻江也排不上顶尖的头一份。世道虽不太平,咱们也只管安稳度日便是,避其锋芒,总不至于惹祸上身。” 总结下来,也只是“好自为之”这一句。 穆星小声道:“万一人家非要找咱们麻烦呢?”比如觉得你侄女带着人去逛堂子,败坏声名之类的… 穆伯父看她一眼,沉声道:“那咱们穆家,也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吩咐完赴宴当天的安排,穆伯父又问起穆云的功课,穆云如实说了。 穆伯父道:“家中只有你们三个孩子,你大哥穆卿自有主张,走了我的老路。你呢,反而和你叔叔一样,学了医。阿璇虽然也学了医,但早晚要嫁人,只有你能继承你叔叔的衣钵了。” 一听此话,穆星想起了之前二哥说的继续学医的话,趁自家娘在和伯母说话没注意到,她小声道:“那如果我也想继续学医呢?像二哥一样去考协和,怎么样?” 伯父笑道:“你若有这样的决心,能吃苦,伯父我一定支持。” “真的?”穆星激动起来。 伯父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就算你婆家不答应,只要你想,伯父会给你做主。” 穆云在一旁小声道:“我婶婶肯定头一个不答应,爸,你还能做主么?” 穆伯父咳了咳:“嗯,那肯定还是要先征求你婶婶的意见的。” “哼!”穆星顿时泄气。 依妈妈的想法,就算幼丞摊了牌,解除了婚约,也肯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婚约等着她,绝对不可能让她继续读书,而且还是读协和——要读整整五年,实行住宿制的协和。 她之前虽然豪言壮语一定要做到想做的事,但事实上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事情都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阿璇你之前不是说要在民康医院坐诊吗?”穆伯父又道:“你最近要忙着举办婚礼,这话还算不算数了?” 穆星又活了过来:“当然算!” 民康医馆是穆家的产业,未回国时,她的规划便是与宋幼丞结婚,而后她在医馆坐诊,也算有一番事业。如今…结婚是不可能了,但事业还是得发展的。 穆伯父道:“这件事我倒是和你父亲商量过了。民康医院有一间善堂,专用来诊治一些无力治病的病人,可以诊断一些简单的病症,并施放药材。如今正值春夏之时,疾病易发,人手总是不够,你父亲便想让你去做代诊医生,每日早晨七时到中午十一时施诊,这是一个磨砺你的机会,你愿不愿意?” 穆星当年正是因为见姑母为疾病所折磨,才立志学医。她虽然目标是做主治医师,但她也清楚自己经验不足,不是正式挂牌行医的好时机。现在能有这样一个实践的机会,她自然十分高兴。 “当然愿意,我肯定能做好的!”她激动道。 客厅另一端正在讨论宴会着装的声音突然一顿。 “嗯?做好什么?你们爷几个说什么呢?”穆伯母问道。 穆夫人也机警地盯住穆星,唯恐她又出什么岔子。 穆星吓得马上收声,小声道:“伯父,你和我爹是商量了,有没有和我娘也商量商量?” 穆伯父:“…我给忘了。” 旁边的穆云十分贴心地替他们叹了口气。 好在穆夫人虽然心疼女儿,却也不是迂腐固执的人,知女莫如母,她自然清楚行医这件事在自己女儿的心里有多么重要的意义,爽快地答应了穆星的请求。 只是… “记得一定要注意安全!一些会传染的病一定要小心!或者干脆让别的有经验的医师诊断,你就不要添乱了晓得嘛?” “我跟你爹去看过那个善堂,早上问诊的人很多的,你不要太劳累知道吗?” “还有你给人家开药方或者打针啊,可别不小心就弄错了,或者糊里糊涂地给人乱扎啊,人家是来治病的不是受罪啊…” 穆星无奈地抱住头:“哎哟我晓得的啦不要再说了,我好歹读过大学的啦!” 穆夫人又说:“记得过两天要去拜访宋家啊,你记得把那天的时间给我空出来,听到没有?” 第17页 穆星:“…哦。” 无奈归无奈,穆星展望的新生活,总算是有一样能够实现了。 第十章 民康医馆是穆星父亲,穆益谦创办的,但因穆益谦平日在协和主治,又忙于私人出诊,因此医馆内日常主持医务的是内科医生赵峥,穆益谦与另一位著名儿科医生只在固定时间来坐诊。 虽然三位医生都是德日派的西医,但出于种种考虑,民康医馆是中西合治的模式,还另外聘请了两位中医。因此民康医馆内中药味与消毒水味混合交杂,叫人头晕目眩。 因为穆星是善堂学徒里唯一的女医生,便被分配到了妇科疾病检查。在单独辟出来的善堂里施诊,虽然避免了药味冲击,却得忍受一些更折磨人的“人味儿”。 会来善堂求诊的多是贫苦人家,生活已是不易,自然无暇顾及卫生问题。然而体味不雅只是最不重要的问题,因为不讲究卫生而引起的疾病,才是最严重的。 整个上午,穆星接诊了七八个女性,多是由于卫生问题而引发炎症,虽然知道真正实施起来很困难,但穆星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要注意卫生。 民康医馆对接的是民康药房,药房是穆星伯父穆福谦的产业,走的是中药西制模式,医馆与药房便与相辅相成。除去一些专门的西药,如阿司匹林、维生素等,或者患者自己要求外,开药多还是开中成药,以照顾民康药房的生意。 这便苦了穆星了。她学到的药都是黄连素、Paincain、磺胺粉之类的西药,可完全不知道什么“女金丸”、“清心丸”、“再造丸”…只得一边下笔如飞地补笔记,一边尴尬地应对病人质疑的目光。 主持事务的赵峥知道穆星的身份,几次派听差请她休息、喝茶,穆星又得分神去应付,真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临近中午闭堂,善堂才终于空闲了一点儿。 穆星刚放下笔,赵峥便又让听差来请她去吃午饭。方才已经回绝了好几次,穆星不好再推辞,只得答应着起身。 不料刚走出善堂,她就看到自家的车停在了医馆门口,浮光正捧着个食盒下来,看到她便高兴地叫道:“小姐,我来给你送饭了!” 穆星瞬间感受到背后无数目光打过来。 她忙不迭走过去,直接把浮光拉回了车里:“这是干什么?谁叫你送过来的?” 浮光不明所以地说:“是夫人让我送来的,说怕你吃不惯医馆供的饭,嫌不好,就让我送来了。” 穆星感觉头大了一圈。 虽说民康医馆是穆家的产业,但就以她个人来论,在医界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小医生,医界讲究的只有能力与资历,她实在没脸显摆家世拿架子。 何况她以女子身份出来行医,纵使众人不说,她从病人的态度上也能感觉到不信任,此时若再与众人分餐,只怕更要被非议。 浮光看看她的脸色,大约明白自家小姐是在想什么,忙道:“夫人说了,小姐你不要担心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自己舒服了才最要紧。更何况,这是穆家的医馆,谁敢说你什么?” “正因为是穆家的医馆,才需要以身作则!”穆星道:“我爹在这儿坐诊多少年,你看他让家里送过饭吗?” 浮光想了想,小声说:“从来没有。” “那不就行了?”穆星道,“你回去吧,明天也别送了。” 浮光顿时急了:“不行啊小姐!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送到的,你让我送回去,我可怎么交差啊小姐!” 穆星摆摆手:“那你和宋叔找个地方吃完了再回去。” 听到这话,前面驾车的宋叔吓得不敢再发呆,也转过来:“姑娘哎,这可是夫人亲自让厨房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要是让咱们吃了,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心意?” 浮光忙忙地点头:“对啊对啊,里面是黄芽菜火腿汤,还有八宝豆腐和虾圆,对了还有葡萄冻呢!” 穆星被他们念的头疼,而且也是真饿了,只得道:“行了行了,你报菜名呢?” 她接过食盒:“食盒放在这儿吧,我打算下午四时再回家,到时候来接我。” “好!”浮光忙答应。 下了车,听差还候在门口,见穆星拎着食盒,他忙上来接过去。 穆星抢在他之前开口道:“是家母命人送来的,只是一些家常小菜,让我送给赵医生他们一起用。咱们快进去吧,别让赵医生等急了。” 到了医馆的小食堂,果然赵医生与两个中医都在,见穆星带过来一个食盒,脸色便有些微妙。穆星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着重强调是送来大家一起用的,众人这才缓和了脸色,客套几句。 中医之一,刘医生道:“穆夫人真是客气,穆小姐能到医馆帮忙,不仅帮我们缓解了人手不够的烦恼,也是给其他学徒树立了榜样。我们这些前辈,也得学习一二呢。” 穆星被他这顶大帽子扣地差点儿砸地上,只得又客套而礼貌地夸回去。 一来二去,终于在饭凉了之前吃到了嘴里。 到了下午,善堂关闭,穆星便跟在赵医生的诊室里打下手。 ——虽说是打下手,但其实赵医生什么都不让她干,甚至都不想让她看,只差亲自把她请出去了。 穆星自然察觉得到他的排挤,只是因为医馆目前的西医只有赵医生一个,她又不够资格自己施诊,要想学习只能跟着赵医生。 第18页 一开始穆星还想忍着,到最后却发现赵医生连写药方都快上手捂着了,比防贼还到位,看着都气闷,她干脆换去了另一个中医的诊室。 这位中医姓张,与其他两个医生不同,他中午吃饭时并未对穆星有什么不友好的态度,对于穆星想来他的诊室观摩学医也表示了欢迎。 只是在观摩了半个钟头后,穆星还是走了——她真的听不懂什么“男女上热下寒、表实里寒”,也不懂什么是“脉有十二经,不宜太过而数,数则热”。 就这么转了好几圈,穆星挫败地回休息室取了自己的笔记准备回家。 打了个电话让宋叔来接自己,穆星去和赵医生告辞,自然又免不了一通麻烦的寒暄客套。 好不容易脱了身,穆星一秒都不想再呆在医馆,干脆直接去医馆外的茶馆里等车。 第十一章 正值午后,凉亭里多是附近居民的小孩儿在玩闹,你追我赶,吵吵闹闹,为了一块糖嚎啕大哭,或者争着抢一只厉害的蚂蚱。 穆星寻了一处干净的位置,用包里的报纸垫着坐下,眯着眼想养养神。 只是她刚闭上眼,方才誊抄的种种药方便争先恐后地涌进了脑海:风痰伤感燥火牛黄清心丸紫荣丸虎骨酒Paincain少用石膏性寒伤肾… 猛地睁开眼,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气的想把手里的糖丢出去——等等,哪儿来的糖? 察觉到不对劲,穆星慢慢展开攥紧的右手,一颗用锡纸包起来的糖正躺在她的手心。蹭到手心里的汗,锡纸亮晶晶地发着光。 “姐姐,你好点了吗?” 穆星这才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歪头看着她。 见她不说话,小女孩又说:“姐姐,你把糖吃了吧,我姐姐说,吃了糖,就不会难受了。”她很认真地说着,只是缺了一颗门牙,说出的话都漏着风,奶声奶气,穆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原来是以为她不舒服呢? 看看小女孩手里仅剩的一颗糖,穆星一时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小傻子,自己都快没有了,还想给别人。 也许是察觉到穆星的目光,小女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握紧,又松开。 “这颗糖是要留给我姐姐的。”她小声说:“那颗本来是给艳姐姐的。” 胖嘟嘟的小脸皱起来,小女孩一脸忍痛割爱的表情,将糖递给穆星:“但是,姐姐你要是想要的话,我给你吧。” 穆星有意逗她:“你都给了我,那你的姐姐和艳姐姐不就没有了吗?” 小女孩叹了口气:“那我也没办法了,下次我少吃一颗,再给姐姐吧。” 小女孩虽然脸面衣服很干净,但一看那身就是大人衣服改小的褂子就知道,家境恐怕有些窘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到糖了。 穆星把那两颗糖收进自己的包里,又翻了翻,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匣子。 玻璃匣子约莫巴掌大,里面盛着太妃糖,是她用来工作时提神的。 “谢谢你的糖,姐姐也送你一盒,可以和你的姐姐一起吃了。”她把糖递给小女孩,笑道。 小孩子还没有养成客套拒绝的概念,一见穆星要送给她,她顿时高兴起来,把糖接过去:“谢谢姐姐!” 开心地举着玻璃匣子打量了好一会儿,她才珍而重之地把糖收进自己的小布包里。 车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穆星便与小女孩聊了聊,知道了小女孩还没有大名,小名唤作小阿珍,才七岁,是来民康医馆看病拿药的,这会儿在凉亭等姐姐带她回家。 一听她来看病,穆星有了兴致,便问她的症状。 小阿珍歪着脑袋一个一个数:“已经好几年啦,经常肚子痛,拉肚子,肚子鼓鼓的,嗯…还发烧。大夫叔叔说我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小阿珍面色有些黄,相对同龄的孩子来说有些消瘦,再加上腹痛,确实是消化不良的表现,但怎么会腹部鼓胀和发烧?而且还持续了好久? 穆星又细问她腹痛的具体表现,但小阿珍太小,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表达,只知道是很痛很痛。 穆星正思考着,小阿珍突然开心地喊道:“姐姐!”她几步跑了过去。 小阿珍不懂,要是能问问她的姐姐,估计也会有点收获吧。 如此想着,穆星便想起身去问一问,但她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之前遇到过的红衣美人! 噢,白艳,她叫白艳。不正是小阿珍说的“艳姐姐”吗? 白艳小姐身旁还有一位女子,小阿珍果然跑向了那位女子,三人说了一回话,小阿珍转头指了指穆星。 穆星一时有些高兴,正想过去,但突然才想到自己今天并没有扮男装。 那日逛堂子,她多少也能感觉出一点,堂子里的先生们首要的目标都是“向钱看”。 即便以女子的身份能够与白艳小姐搭上话,但不能提供消费的需求,只怕也不能更深入地了解她,那岂不是好没意思? 念头一转,穆星正想着怎么开溜,但已来不及,小阿珍已带着两个姐姐走了过来,她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希望白艳已经不记得她偶遇过自己。 知道穆星送小阿珍一盒糖,小阿珍的姐姐自然推脱了一阵,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第19页 说话时,穆星明显感觉到白艳一直在打量自己。 难道她还记得我? 穆星一时有些说不清的高兴,又担心让白艳认出来,以后不好再接触。想了想,她决定干脆先发制人。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穆璇,也是民康医馆的医生。小阿珍以后要是需要拿药,可以来找我。” “小姐姓穆?难道是穆医生的女儿吗?”小阿珍的姐姐惊奇道。 穆星点头。 一直沉默的白艳这才开口道:“难怪我刚才便觉得小姐十分面熟,我曾与令兄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便觉得令兄一表人才,现在见到穆小姐,更加感觉非凡出众了。” 或许因为是与同性说话,穆星感觉她的姿态里少了面对男性的媚态,更添了一分稳重,语调也不再甜腻。就像一枚雪花糖,去掉了外表的纷繁糖衣,只留下了更本真的美妙。 欣赏着不一样的美人,穆星笑道:“小姐遇到的应该是我的胞兄穆星,我们二人确实容貌有些相似,许多人都会分不清。” 说得好!太机智了! 穆星忍不住想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又闲聊了几句,穆星问了小阿珍的病症,这才了解到小阿珍竟然从幼时起便患有关节病,而腹痛呕吐的症状也持续了好多年。 谈起小阿珍的病,姐姐便有些伤感:“医生一直是当消化不良开的药,但说实话,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我们又因为没钱,实在挂不起金医生的号,也只能就这么吃些零碎的药丸养着。” 金医生就是民康医院的儿科医生,他是承穆医生的情,才在民康医馆偶尔坐诊,收费比起在协和医院时已经便宜了很多,但饶是如此,也还有许多人看不起病。 “我虽然还是实习医生,医术不精,但也很愿意帮小阿珍看一看。而且,”穆星说着,看了一眼白艳,“我的哥哥也是学医,偶尔也会到民康医馆坐诊,我会让他也帮忙看看小阿珍的病。” 小阿珍的姐姐自然又是一通道谢。 说话间,穆家的车正好过来,四人便就此作别。 坐在车里,穆星有些累地揉了揉眉间,又拿出一叠纸,用皮包垫着记下了小阿珍的病状。 她刚才会说愿意帮小阿珍看病,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小阿珍说有时候她的姐姐没空,白艳也会带她来拿药;但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小阿珍的病充满了疑惑。 她暂时没有想到什么病能与小阿珍的病状相符,也不能接触检查,但至少她能肯定,这绝对不是消化不良这么简单。 而且,这个病是从小阿珍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又持续多年,近期又开始加重,实在是一个令人不安的讯号。 这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非常想努力做些什么,别让…遗憾发生。 第十二章 穆园。 “小姐好。” “小姐回来啦!” 光亮的皮鞋踢踏出轻快的声响,穆星步伐轻快地跑进客厅,一心只想找父亲讨论小阿珍的病。丫鬟浮光在后面提着手提箱,怎么也赶不上,只能小声喊:“小姐你慢着点,慢点儿!” “亏我盼望佳人,把阑干都倚…咦!” 穆星几步跨上楼,一不留神,差点迎面撞上她的奶奶,穆家老夫人。 她忙退两步站稳:“哎奶奶!您老人家吓到没有?” 老夫人年逾古稀,再怎么保养得当,到底是老了,耳朵很不灵光。她皱着眉毛扯嗓子问:“什么虾?你说什么虾?龙虾还不到季呢!”用力地差点跌下楼。 穆星忙上去扶着她,把她扶下楼:“没什么,我说您可悠着点儿!” “鱿鱼啊?这会儿子吃鱿鱼可不得劲,得吃鲜蚝啊!”奶奶颤悠悠地下楼,还是嚷。 穆星:“不是…哎算了,浮光你来搭把手。” 丫鬟忙上来扶住老夫人。 穆星把老夫人扶到沙发上坐着,又让浮光去把她新得的六安瓜片取来泡上。 “奶奶,您不是说要在桐花老屋多休息几天吗?”穆星问奶奶:“怎么想回来了也不着人通知一声,我和二哥去接你呀。” 老夫人慢悠悠喝了口茶,赞了一声,这才道:“你不是爱吃鲜蚝吗,清明前后的海蛎是最肥的,昨天还在老屋的时候,我就吩咐他们,凌晨的时候就让去海口那儿给拿了,还给带了一箱黄蚬子呢。” 穆星忙道:“谢谢奶奶,您可真是费心了。” 奶奶絮絮又说:“你不是最喜欢吃煮海蛎吗,厨房新来的师傅是西洋厨子,我还嘱咐他一定得多多地放奶皮…” “那肯定很鲜了,今晚我可得多吃点。”穆星很捧场。 正说着,奶奶突然叹了口气。 “唉,我老了,这道海蛎汤分明是负雪喜欢的口味,我记错了,阿璇你明明是最讨厌海蛎的。” 冷不防听到姑妈的名字,穆星不由心头一颤。 她幼时对海鲜过敏,最讨厌的就是海蛎,还因此对喜欢海蛎的姑妈说什么“再也不和有海蛎味的姑妈玩”,从此姑妈就再也没吃过海蛎。 “这么好的鲜蚝,负雪要是看到了,肯定又要办甚么‘海鲜宴’、‘鲜蚝宴’…”奶奶摇了摇头,“你不爱吃海蛎,浮光,你去叫厨房别备这道菜了…” “不用了!不用了…”穆星忙道:“我早就不过敏了,奶奶您忘了?这几年在美国我可是改口味了,海蛎多好吃啊。” 第20页 她轻声劝着奶奶:“奶奶,您累了,先回房歇着吧,我一会儿去陪您,啊?” 把奶奶扶回了房间,穆星关上门,没忍住叹了口气。 奶奶是最宠姑妈的,当年姑妈逝世后,奶奶便也一病不起,精神也时常恍惚,让他们担心不已。 她正伤感着,忽然才看到自家母亲正站在对面楼上看着自己。 她忙一抹头发,压住跑的翘起的裙摆,冲母亲抿唇一笑:“娘。” 穆夫人打量一下自家女儿,确认没有看到一点点男装的痕迹,这才满意地说:“行了,过来吧,我和你爹有话对你说。” 穆星深吸口气,恢复了精神,哒哒哒一路跑到楼梯口,伸手搂住穆夫人:“妈!” 穆夫人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带着她往书房走:“在医馆感觉怎么样?” 穆星便把在医馆的感受说了一通——自然,略去了不友好的部分。 两人走进书房,穆星忙跑到穆老爷书桌前:“爹!您这是什么书?” 穆夫人跟着坐到沙发上,道:“说起来,这几日你有和幼丞见过面吗?” 穆星正摆弄着父亲的听诊器,闻言一愣,才若无其事道:“娘,您提他干嘛。” “咳,我和你娘就是因为这事,才叫你过来的。”穆老爷说。 听到自家父亲发话了,穆星只得放下仪器,规规矩矩坐到穆夫人身旁。 “当初你姑母逝世,你去美国念书前,咱们家和宋家就订了婚的,现在既然你已经留学回来了,这婚事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了。”穆老爷道。 “前天刚从老宅回来,宋夫人就派人来下了请帖,邀咱们去宋公馆一聚,想来就是要说婚礼的事了。” 当年订婚时,穆星不过十六,对婚姻没什么具体的概念,这几年在美国读书,见识了许多“自由恋爱”的事,对婚姻恋爱倒是有了朦朦的想法,但也只是纸上谈兵,空有幻想。 而如今,一切幻想都被宋幼丞打破了。 或许确实有女子能接受丈夫不忠,甚至三妻四妾,但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虽然她打定主意要退婚,但在具体与宋幼丞沟通清楚之前,她还不打算告诉父母。 她试探道:“结婚…还是再等一等吧?我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穆夫人看她一眼:“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嫁过去以后的事才是你需要关心的。” 穆老爷也道:“宋家那孩子这几年也做出了一些事,学历也好,现在在广泽书局任事,我看也是个认真踏实的孩子。只一样,你这孩子从小独立,自有一番主意,我与你母亲也少有拘束。如今出嫁,宋氏乃是书香门第,家规森严有序,我们只担心你在宋家不能适应,多有烦忧。” 家规森严,可不是么。穆星忍不住腹诽。 穆夫人叹了口气,突然红了眼:“其实娘何尝不是舍不得你。我只有你与你大哥两个孩子,你大哥虽未成婚,却也远在南京。你又与你二哥出国这许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出嫁。我真是…唉,管他宋家多么好,我真是情愿你晚几年结婚。” 穆星忙挪过去抱住穆夫人:“妈!你既然如此说,那我就不嫁了,管他什么宋家刘家,我才不稀罕呢…” 话还没说完,穆星突然挨了穆夫人一巴掌:“说什么呢你这孩子!怎么能不嫁了呢!” 穆星:“得,那我嫁…吧,您别哭了。” “妆都给我抹花了…”穆夫人嫌弃地看一眼穆星:“你还是赶紧嫁过去,真是,头发还剪这么短,到时候怎么穿婚纱,成天就知道出去装假小子玩,真不让我省心。你还记不记得绿水先生给你算的卦辞了,看看你的额头!别再穿你那些西装啊长袍的,听见没有?” “哎知道了知道了…”穆星无奈地点头。 接下来在医馆的两天,小阿珍没有出现过,想来是药还没吃完,自然白艳也没有来过。 穆星仍是上午在善堂施诊,下午便在赵医生的嫌弃下尽量学习。好在张大夫心善,将自己整理好的医药笔记送给了穆星,提供了许多方便,让穆星很是感激。 如此忙碌几天后,便到了去唐公馆赴宴的日子。 唐公馆位于英租界内,是被迫北上的军阀遗留下的宅邸,翻新后的公馆气势非凡,流线型的欧式建筑,被繁荣茂盛的花园环绕,其奢华大气不必赘言。 花园外一排排汽车绵延出去,像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内里含着衣冠楚楚的人们,只待一窥繁华的一角。 穆星跟在长辈们身后走进大厅,扑面而来,是悠扬轻快的钢琴曲,是香暖混杂的气息,是与印象里毫无差别的,一贯的繁杂,沉闷,无聊。 长辈们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寒暄,介绍,穆星这些小辈们自然也要被一一拉出来展览。无论愿不愿意,所有人都带着笑,一切是如此和谐——除了穆夫人时不时就不满地瞪一眼女儿:记住你是穆家的“女”公子,不是公子!别以为准你穿西装就可以撒野了! 今天临出门前,穆星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地磨着,好不容易才让穆夫人同意她穿了西装。面对娘亲的警示,她当然只得低眉顺眼地表示歉意,但又意志坚定地绝不悔改。 不然怎么办,难道让她现在穿着裙子去告诉唐公子,你好那天和你一起逛堂子的其实是穆家即将出嫁的大小姐? 第21页 那她这脸大概是不能要了。 长辈们寒暄够了,才终于决定放过小辈,让他们自己去社交。 早在刚进场,穆星就看到了分别在大厅两旁的厉以宁、王梦维和宋幼丞。 这三个人显然都蓄势待发地想捕捉她,但她只想见一个人,于是穆夫人刚松口让她走,她就忙不迭带着二哥溜了——不行,不要二哥。 “二哥你自己去逛逛吧,我要找小姐们一起玩,省得你不自在。”穆星假装自己很贴心。 不明就里的穆云觉得自己妹妹是真的贴心,也忙不迭缩回了男人堆里——可也有很多待嫁闺秀正虎视眈眈盯着他呢! 终于能一个人待着,穆星隔着遥遥人群与宋幼丞对视一眼,然后转身出了大厅,往花园里走去。 她想在婚礼还没有正式开始筹备之前,和宋幼丞说清楚把婚退了,顺便,把这副订婚的手镯还给他。 摩挲着手里的檀木盒,穆星低头往花园里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穆公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竟是唐钰。 他笑道:“莫非是主人招待不周,冷落了穆公子?” 穆星忙收起檀木盒,礼貌而不失尊重地客套了一番。说话间她往后一瞥,看到后面跟过来的宋幼丞身影一顿,退了回去。 也好,她可没做好被人旁听的准备。 “那日竟没有认出唐公子,实在让我羞愧。”穆星道。 唐钰说:“穆公子回国不就,我也是刚到闻江,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与他敷衍了两句,穆星正想找个借口告退,唐钰突然说:“说起来,今日倒是来了不少朋友,宴会上多有拘束,我倒是有再聚一场的心思,自然,也少不了…”他做出一个“大家都懂”的表情,“不知穆公子肯不肯赏脸,一起来聚一聚?” 穆星精准地收到了他的暗示。 他是想…再去堂子里逛逛? 她顿时来了兴趣:“那自然好!” 第十三章 和唐钰约好了九点后一同离开,穆星转念一想,又试探道:“王家与宋家两位公子,想来不会同我们一起去?”她可不想和自己的前未婚夫一起携手去逛堂子。 唐钰想了想:“听闻王二少素来是不去烟花之地的,至于宋三公子…听说他与舍妹订婚了,自然不好再请他。哎,说起来,舍妹今日没有来吗?” 穆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舍妹自美国回来后便因水土不服,卧床休息好几天了。不能来参加宴会,她也遗憾的很。” 唐钰说了几句真是遗憾的客套话,便回大厅招待其他客人。 穆星正要返回去找宋幼丞,突然花丛后面走过来一个人,却是厉以宁。 她蹙眉看着穆星:“你们方才说要去哪里玩,你又怎么要骗唐公子你还有个妹妹?” 知道她要定啰嗦,穆星不愿多谈,只道:“图好玩罢了。” 厉以宁看了看她的脸色:“你还在生我的气?” 其实说到底,这件事主要错的是宋幼丞,厉以宁与王梦维虽有“知而不报”的嫌疑,但大家都是朋友,想来他们也不好插手此事。 穆星便道:“做错事的是他,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见她如此说,厉以宁便放了心,又问:“那你是不是要退婚?” 穆星便把她想与宋幼丞沟通一下的想法说了。 厉以宁神色变了变:“你可莫要因为他说些花言巧语,便又心软了。” 穆星不以为意地说:“自然不会。” 沉默了一会儿,厉以宁突然说:“幼丞包养那日本女人的事,其实宋家是知道的。” 穆星愣住:“什…” 厉以宁道:“幼丞的大嫂曾与我二嫂说,宋伯母说了,年轻人心花是很正常的事,你既然已经要嫁过去了,难道还能因为这种小事悔婚不成。还说女人不应当与男人比事业,你若嫁过去,断不会准你像我二嫂那样自己有事业,这样一来,你自然也没有立场去责备幼丞…阿璇,我实在是很担心你,宋伯母当然是很疼我们的,但是比起她的儿子来,我们这些终究是外人。” 穆星看着厉以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失礼:“我…宋伯母她,她知道我一心,一心想学医的,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不是吗?即便我与宋幼丞结了婚,那是我与他组成家庭,要不要工作也是我与宋幼丞的事,宋伯母连这也要管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动物机械可以任人摆布!” 厉以宁摇了摇头。 “阿璇,婚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更不是你以为的,所谓西式的进步的。也难怪,卿大哥与云哥哥都还未成婚,那些婆媳、翁婿之间的矛盾,乃至婚姻里的利益牵扯,你都不懂。” 穆星皱眉看着她:“你…” 厉以宁只是叹了口气:“我是关心你才说了这许多,你好好想想吧。”她看了看周围,“这宴会吵的我头疼,我先回去了。” 穆星脚步飘虚地回到大厅。 她不知道厉以宁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但她知道,阿宁不会骗她。 记忆里和蔼可亲的宋伯母变了模样,温文有礼的宋幼丞变了模样,曾经的一切幻想,一切期待都扭曲了。 如此看来,她竟要谢谢宋幼丞不娶之恩吗? 穆星苦笑,将杯中的甜酒一饮而尽。 第22页 时间已近九点,宴会方至中场,收到唐钰的暗示,穆星找到穆夫人,借口要与小姐们一同去逛逛,顺利地溜了出来。 而后一众青年人闹哄哄坐上各自的汽车,往大饭店去了。 穆星坐的是唐钰的汽车,她靠在车窗旁,愣愣地看着窗外风景飞逝。 唐钰在旁边介绍着今天一起出来的少爷们,说了半响,一抬头发现穆星并没有在听。 他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穆星回过神:“没什么,我在想今天不是去月江里吗?” 不去的话她就要回去了,实在没精神敷衍。 “不是,今天去平今饭店,咱们叫一回局票。”唐钰道。 “局票?这是什么?”穆星问。 唐钰便给她解释了什么叫局票。 原来去堂子里找大先生,叫做“打茶围”,而在外叫大先生出来陪伴,则要写一张“局票”请大先生出来,通常局票都是叫自己相熟的先生,若是不熟的,很有可能被大先生婉拒。 穆星便暗自想,她与白艳小姐统共只见过三次,其中两次还不能算数,都不算正式了解,要是她不肯来可怎么办? 如此一想,她更加没了兴致,只恹恹地靠在椅背上。 到了饭店,公子哥们前呼后拥地进去,可忙坏了招待们,好不容易坐到包厢了,又是一通互相介绍和打趣。穆星只觉得又烦又乱,又不得不敷衍着。 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喝茶,突然听旁边人说:“哎,这崔元白怎么没来?” 一人道:“这崔少爷啊,可是受了情伤,自己暗自垂泪去了,没空和咱们玩。” 众人便暧昧地笑起来 “这个白艳倒真是不一般。”一个公子哥道:“崔元白这么抠搜的人,也能给她花了这么多的钱。” “你也不看看人家挂的什么名号,军事顾问的养女呢!能把那美国人都哄的服服帖帖,指不定是有多少手段。” “说白了不就是个妓.女么,我看也没什么稀奇,只怪有些人太蠢,拿钱买的爱情,也能算爱情么?”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白艳可是真的金贵,叫她的局票,十回见不到七回,另外三回,还得沾崔少爷的光呢。”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穆星大概听明白了,原来是说白艳抛弃了崔少爷,崔少爷便一蹶不振,整日醉酒,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押着准备结婚了。 穆星听着想笑,暗道白艳杀伤力可真谓巨大。 闲聊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说到了正题上:“我说,这干喝酒也没味道,是不是该叫几个先生来?” 众人便叫听差取了一叠笺纸来,首先便送给了唐钰:“你是主人,自然你先请。” 唐钰与穆星对视一眼,钢笔一划,写下了“有凤书寓,金凤”几个字,看的穆星差点笑出声。 “唐公子可真是专一。”她道。 唐钰也一本正经道:“不独穆公子会救世济人,我今天也救一救独守空闺的凤。” 唐钰写完了,顺手便将笺纸递给了穆星。 未出国前,穆星虽也算是一个混世小霸王,但也只在自己的交际圈里浑闹。如今世殊时异,交际圈更新换代,认识她的人已没有多少,今日同来的人更是全不认识她,只知道是穆家公的人。现在看唐钰待她亲热,众人交换着眼色,对她的神情便更显亲热。 “穆公子刚回国,怕是还没有相熟的大先生,要不要咱们给你推荐一下?”有人道。 穆星摩挲着桃粉洒金的笺纸,勾唇一笑,已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白艳”二字,又学着唐钰,在局票顶头标了一个“穆”字。 她对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还真需要李公子给推荐一下,不知你们方才说的白艳小姐,是属哪个书寓?” 听她如此说,一众人脸色顿时微妙起来。 第十四章 安静了一瞬,一人笑道:“穆公子,你初来乍到,怕是不清楚。这位白艳小姐,从来不接不熟识之人的局票。” 穆星不以为意道:“正是因为不熟,才要请人家过来认识认识,不是吗?” 被拒绝又如何,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糟糕,何况那日听白艳小姐的话音,分明正急着找下家,她可不信白小姐会拒绝。 被穆星如此一回,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同时心中也暗暗想看看穆星会不会被拒绝,丢了脸面。如此想着,他们便将白艳所属的钰花书寓的名号告知了穆星,又整理了众人的局票,派听差送了出去。 趁众人忙乱之际,穆星念头一转,同唐钰低语了几句。 夜色渐深,明灯高悬,掩藏在城市一角的月江里仿佛聊斋里的美妖狐,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人间,隐秘而喧嚣地登场。 整条街的人鱼龙混杂,但只要一踏进那漆黑的门,便如鱼入海,哄哄然进场,而后散入香闺不得踪迹。 钰花书寓里亦是灯火通明,喧嚣一片。大小先生们的调笑一声高似一声,迎着客人往自己的房里去打茶围。暂时没有客人的先生也坐在大堂里煎油似的熬着,望眼欲穿,生怕今日吃了“汤团”,要挨姆妈一顿打。 一众大红大紫的色调里,三楼回廊上的一抹绿便显得格外清爽。 大堂里恩客们来来往往,无数的目光落在那个曼妙的身影上,但又在片刻停顿后移开。 第23页 倚在三楼的隔栏上,白艳拿着一盒洋火,百无聊赖地点燃,而后吹灭,摞到栏杆上。 她很清楚,没有多少人敢冒险点她。 如今战事初平,各地都在清扫“余孽”,但凡与那帮吃军饷的有瓜葛,通通拉去菜市场枪毙了。值得庆幸的,那位大人暂时没有被扣帽子;不幸的是,有些个胆小怕事的也不敢再点她的堂差,生怕哪天风头不对,火便烧到了自己身上。 军机顾问的“干女儿”这个名号,是她的资本,也是她的烙印。 旁边有大先生带着客人走过,瞥一眼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白艳腰肢一扭,投过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顿时惹来许多目光,有客人们的贪婪而胆怯,也有大先生的怒火。 朱唇一抿,她懒洋洋地笑起来。 那位大人说过,她是个自尊的人。 他教了她许多东西,美国话、交际舞、西餐…通通成为了她在书寓立足的基础,但在这些技艺里,自尊大概是最没用的东西。 没有了那位大人的庇护,她迟早也要变成楼下那群女人,用卑微的心机和容貌去抢夺施舍的边角料——或者,她已经是如此了。 今天恐怕不是一个可以自怜自艾的夜晚。 挨了正在楼下接待客人的姆妈一个警告的眼神,白艳笑了一下,以示自己正在努力工作。 从和崔少爷分手到今日,已有九天,她也吃了九天的“汤团”,坐了九天的冷板凳。 身上的伤痕已经渐渐消散,但若今日她还是没有客人,恐怕就不止是挨顿打那么简单了。 交织的衣香鬓影里,一个皂衣男子突然窜进了敞亮的大堂,还未站定,便在门脚下唱道:“局票——” 苦坐一角没客可接的先生们顿时精神了起来,一个个连忙整理仪容,翘首以盼,只巴望着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头一张,唱的便是白艳的名。 “嚓。” 又擦亮一根火柴,白艳垂下眼。 既然有人肯冒险,也许她也是时候努力发光发热了。 紧接着,听差又道:“湖西饭店,穆三公子!” 白艳愣了一瞬。 穆…三公子? 那双刀似的眼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没被点名的先生们纷纷投过来了晦暗不明的目光,小声议论起来,连带着一些素知白艳脾性的客人也谈论上了。 “穆三公子?” “穆家的罢?听说是有位公子从美国回来了。” “这是头一回听说啊,白艳会不会接?” “哎哟她敢不接呢,前儿不才被姆妈…咳咳。” “嘶!” 一个愣神,火苗已将将燎到了手指上,白艳忙忙将火焰吹灭,但慢了一步,涂好寇丹的指甲已经熏黑了一小片。 穆三公子? 摩挲着熏黑的指甲,白艳垂下眼作出考虑的模样,嘴角却勾起了笑容。一转头,腰肢一挺,她又变成了那个光鲜亮丽的头牌先生。 “娘姨,”她朗声道:“来给我打扮上。” 第十五章 湖西饭店的包厢里,诸位公子请的姑娘先后都已到了,大家互相介绍着女伴,又是好一通热闹。那日已见过一面的有凤姑娘也应局到场,看见唐钰与穆星,三白眼自是含情脉脉,问了好,便在唐钰身后坐了。 有人故意向穆星道:“穆公子,现在先生们皆已到了,只怕白艳小姐是要来迟,不如你再另下一副局票,方才打的赌便也罢了。” 一听到白艳的名字,刚刚坐定的先生们顿时一阵小小骚动,跟自己的客人叽叽喳喳起来。 穆星微笑道:“不必,若果然美人无意,我也…”话未说完,她看向包厢门口,突然一顿。 众人连忙跟着看过去,顿时只觉眼前一亮。 他们话里的主人公刚走进包厢,她穿着一件碧绿的旗袍,摇曳生姿地走进来,仿佛平地吹起一阵春风,将屋子里一色的红艳春花都吹地没了颜色。 短暂的沉默后,包厢里才渐渐又有了声音。 “哎哟还真来了。” “行啊,还是穆三公子面子大。” “白艳啊,本公子可得有大半月没看见你了,是不是我面子没穆公子大,你才不来见啊?” 白艳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李公子,听闻你前几天升了官,是海陆大元帅呢,分明是我见不到您才是呀。” 李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已经笑上了:“海陆大元帅,人家这是说你‘没空’呢!” 又说了几句俏皮话,包厢里的气氛再次热闹起来。白艳这才走到桌旁,笑盈盈地看着穆星:“穆公子,又见面了。” 白艳走近了,穆星才得以更仔细地打量她。 本以为白艳只适合大红大紫的颜色,看着灼眼,没想到换了这样干净清丽的颜色,还是这般好看。 如此想着,穆星站起身,拉开身后的椅子,对白艳笑道:“这边坐。” 出过那么多次堂差,这是第一次有客人给白艳拉开椅子,她不由脚步一顿。 忽略心头一闪而过的情绪,道了谢,她带着惯性的笑容,坐到穆星身后两尺的位置。 还未坐定,对桌的一个公子突然道:“哎,既然白艳小姐如约而至,那方才的小赌局岂不是咱们几个输了?” “哎哟,还真是,叫酒来叫酒来…” 第24页 什么赌局? 白艳不解地看向穆星,但并未贸然开口问。 原来是穆星见同桌的公子哥们话里话外都在嘲笑崔少爷,对踢开崔少爷的白艳也多有谑浪之语,更露骨者也有之。穆星固不是那等怜花惜玉的男人,但听众人所言也颇觉不入耳。 如此想着,她便打算小小地捉弄一下这几个公子哥。 用活跃气氛作借口,她方才先将想法同唐钰说了,得到肯定后便对众人说,想以白艳应局与否做个赌:若白艳应局,众人便痛饮高度白兰地一杯;若不应,穆星与唐钰便承包今日所有费用——自然,唐钰的名头是他自己要求加上的。 在座的公子哥都是烟花地的常客,一群富贵闲人,对于饮酒对赌之事自然乐在其中,何况大都觉得穆星必输无疑,便也都答允了。 如今既然输了,抵赖也无趣,何况还有大先生们代饮,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叫酒进来,痛饮了一番。 围观了一会儿,白艳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个“赌局”,她一时有些高兴。 按照堂子里的潜规则,与前一个恩客分手后,先生自己是要宴请一番以示自己恢复独身的。但前几天姆妈气急打了她,她又没有其他相好的恩客可以助力,只得搁下了。 如今阴差阳错,只要喝了这杯酒,这些公子哥们就得承认她恢复了独身,只要消息传出去,她以后的道路倒也算打开了。 只是…不知道穆三公子此举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 看一眼身旁的穆星,白艳正想试探一下,穆星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笑道:“上次在华荣洋行,我曾与白小姐有一面之缘,不知白小姐还记不记得。” 白艳点头,奉承话惯性地说了出来:“自然记得,穆公子的风采,却是叫人过目难忘呢。” 话一出口白艳便有些后悔,这是敷衍那些油腻而不自知的男人的话,这位公子显然不是这个路数,如此一说只怕是要叫人笑话。 果然,穆星闻言一愣,面上的表情微妙起来,白艳正想找补,穆星却突然笑起来。 她顿时有些尴尬。 但不待白艳反应,穆星又突然往前一动,凑近了些许,在一个微妙而不危险的距离,那双刀似的眼睛一时柔和起来,看着她笑道:“白小姐手上的橙花香,同样让人难忘。” 第十六章 以往那些男人突然凑近都是为了揩油,白艳本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冷不丁间听到这么一句话,她的反应不由慢了一拍。 橙花…橙花? 脑袋里霎时间翻滚过许多念头,她只得卖力从那些纷乱的念头里挑选出最得体的应对。 法国的橙花香水是最好的,橙花可以凝神,穆公子对香水很有研究…不行,不行,太市侩… 崔少爷最讨厌苦味的香水…苦味,橙花香是,是娘亲的气味… 还没有从脑海里翻出一句合适的话,穆星已经退回到安全的距离,说道:“橙花是苏杭一带常用的一味凝神香,白小姐是江南人?” “啊。”看着面前这双清亮的眼睛,白艳不知为何,突然不想再用那套惯常用来唬人的假身份。 她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祖籍原在云南,只是曾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她往常都是用江南的身份自抬身价,想来这穆公子与崔少爷他们也不是一路人,不要反而被拆穿了才好。 穆星听唐公子说过,江南女子在北方很吃香。 之前听过白艳那口饶舌的苏州话,穆星早猜到她不会是江南人,想来是故意用江南身份做噱头,于是便有些坏心地故意一问,没想到白艳却并没有骗她。 闻江偏北方,云南却是在西南,她千里迢迢沦落到闻江,只怕也是有一段伤心事。 没再继续追问白艳的来历,穆星正要换个话题,同桌的公子哥们突然对她道:“哎哟,这是郎情妾意一见如故哪,瞧瞧,这就聊上了!穆公子,酒咱们已经喝了,你和唐公子这个主位也得喝一杯吧?还有咱们替你和白小姐拉了线,是不是还得有一杯?” 穆星一愣:“呃…?” 她是学医的人,又有医生父亲管教,在烟酒一节上她与二哥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至多在宴会上喝一点甜酒。现下若是像他们一样喝白兰地这样的高度酒,只怕不等她进家门就要被父亲打出来了——不,恐怕她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 但她还没开口回绝,一旁的招待早已取了三只玻璃杯,先倒了一杯白兰地,这是和几个赌输的公子哥一样的酒,又倒了满满两杯闻江老酒,便是她与白艳的了。 一旁的唐钰爽快地答应下来,看着那两杯酒,穆星顿时开始犯难。 该死,一开始怎么没想到会要喝酒呢! 她迅速想了几个不喝的借口,但又被她一一否决。大家都是重面子的人,方才她挖坑让人家跳了,要是这会儿不喝,只怕是要结怨。 酒桌上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唐钰已经端起了杯子,穆星也不好再磨蹭,只得跟着去拿酒杯。 没办法了,喝就喝吧。 酒杯中酒液澄澈,散发着阵阵穆星无法理解的气味,拿在手里只觉千金重。 余光瞥见唐钰已经一口闷了,穆星咬咬牙,正要喝时,旁边的白艳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白艳嫣然一笑:“这杯酒,我替穆公子喝了罢?” 第25页 “噢——美人救英雄哪!” “不行不行,咱们都喝了,穆少也得有点诚意吧?” 穆星一犹豫,手中的酒杯已被白艳接了过去,她笑道:“时间还长着呢,穆少要是这会儿子就喝醉了,可就无趣了。”说完,酒杯一倾,半杯白兰地悉数消失在嫣红的唇里。 穆星都看呆了。 抿了抿唇,白艳将酒杯倒过来,以示她喝完了。穆星看着她脸上迅速泛起的红晕,只担心她会不会要晕过去。 旁边的人开始起哄:“好酒量!”“行啊!”“还有一杯,再来!” 这杯白艳便不能再替穆星了,穆星也没忍心再让她代喝,不知滋味地将老酒倒进嘴里,完成了任务,她忙对白艳道:“你还好吗?这酒度数很高的,要是不舒服,你便去休息一下吧。”说着,她便给白艳倒了杯茶。 白艳正在用手帕擦嘴,闻言,她顿时想笑。 这穆三公子究竟是真单纯还是有什么心思,他花钱请她来,难道是让她去休息的吗? 摇摇头以示自己无碍,白艳道:“公子,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垫胃吧,一会儿还有得喝呢。” 穆星先还没理解白艳这句话,之后的一个多小时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她真是低估了唐钰那句“去玩玩”的真实含义,也低估了这群公子哥们可玩的乐子。 起先大家还只是闲聊,偶尔喝点酒助助兴,后来突然发展到了划拳掷色子,输了的便喝酒。 这可苦了穆星,要说玩乐,文她可射覆打牌对对子,武可掷镖赛马打网球,但这划拳她却是一窍不通,几个公子哥们见她不会便故意刁难,一个劲儿地拉着她玩。没划几圈她便被罚了许多酒,连带着白艳也跟着又劝又替地喝了好几杯。 等到众人叫着要换场地时,她早已是脚下发软,脑中发闷,全靠白艳搀着才坐电梯上了饭店的顶楼花园。 顶楼花园其实是个舞场,上面用水门汀铺地平正,又以各色彩灯装饰,佐以绿植,好不清爽。众人上来时,花园里正放着婉转的音乐,凉风吹袂,舞池里一群人挽臂起舞,叫人不由心生惬意。 但被冷风一吹,穆星只觉一阵头晕恶心,白艳只得将她扶到一旁的藤椅上休息。确定她不要紧后,唐钰等人已进了舞池玩耍,休息区一时只剩下穆星与白艳二人。 喝了口茶缓了缓,穆星有些歉意道:“耽误你不能去玩了。” 白艳坐在旁边,摇了摇头:“玩的也腻了,不去也罢。”这样的舞场对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一个供人揩油的地方罢了,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舞曲渐渐激昂热闹起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舞池里的人影攒动,穆星突然道:“你说,要是一个男人愿意为你放弃他的未婚妻,他究竟会是怎么想的?” 闻言,白艳心头一跳,转头看了穆星一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他想赎她?不,不可能,那是在暗指什么? 斟酌了一下,她只得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许是因为,我有的,他的未婚妻没有?” 这话乍一听未免有些自大,但白艳知道这是实话,穆星也知道。 长三堂子的先生有什么呢?美貌,风情,手段,乃至——那些大家闺秀永远没有机会了解的东西。 仰头看着天上繁星,穆星没有滋味地笑了一声。 是了,宋幼丞大抵就是看上了那个女子这些吧。 那他可真是,可真是瞎了眼! 她便不信自己果然不如那个长三堂子里的女子——除非那女子也是如白艳这样的容貌,那她便也没什么话可说。 但是不可能。 所以宋幼丞还是瞎了眼。 又笑了一声,穆星直起身来,招手从路过的酒水招待那里又拿了两杯酒。 白艳在一旁被她意味不明的两声笑吓得不敢出声,还以为自己的回答得罪了这位公子哥。 这会儿见穆星又不声不响地拿了两杯酒,忙把酒接过来:“穆少,还是别喝了吧?”这人看起来可醉的不轻,别到时候发酒疯付不出资费来,她可就倒霉了。 但穆星一收手,只递了一杯给她,自顾自地仰头便把手里的另一杯一饮而尽,而后尽兴地叹了一声:“啊…” “这酒,可真是好东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她又看向白艳,“你怎么不喝?” 看着穆星已经开始发懵的眼神,白艳忙把酒放到桌上,麻利地又给穆星倒了杯茶:“穆公子,你喝醉了,先喝点茶…啊!” 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穆星攥住,手中的茶杯差点掀翻,她还没反应过来,穆星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 是已经非常危险的距离。 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阵失落的情绪,白艳闭上眼,准备承受下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了等,她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紧紧盯着她的穆星蓦地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一颗痣啊…我还以为是什么灰尘呢…” 缓慢地眨了眨眼,白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穆星是在说她右边眉峰下的那颗痣。她平时都会留意用很厚的粉将痣遮盖掉,现在许是太久没有补妆,痣漏了出来。 她一时有些难堪,想伸手捂住那颗痣,手却还在被穆星轻轻地拉着,一念之差,她又没有将手抽出来。 第26页 察觉到她的意图,穆星微微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遮掩这颗痣?” 抿了抿唇,白艳解释道:“旁人都说我这颗痣不好看。” “不啊,我觉得很好看。”眯了眯眼,穆星确认似的重复道:“我觉得很好看。” 这是今天第三次,白艳不知道该怎么接穆星的话。 这实在不怪她,从来没有人会留意她擦了橙花的香水,没有人会假设如果有人会选择她,更没有人会如此不带任何亵玩意味地夸她好看。 除了那位大人。 可即便是那位大人,看到的也不是她,而是透过她的另一个人。 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看到过她的存在。 所幸穆星也并没有期待她的任何回应。她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一个檀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套在了白艳手上。 “嗯,我就说这个尺寸你肯定可以戴上。”松开白艳的手,穆星自顾自地说:“还是你戴着好看,和你的衣服也很合称。” 舞曲越来越激烈,炸在二人的周身,将安静都卷进了万众狂欢。 “与我无缘的东西,就送给你吧。”穆星道。 “什么?”没有听清穆星在说什么,收回手,白艳看清了自己手上被戴上了一只翡翠手镯。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一只手镯。 穆星再次凑到她的面前,酡红的颜色让她看起来不再一派温文,反而有些可爱。镁光灯闪烁不息,将她的眼睛照映地像天上的星星。 带着七分醉意,她对白艳喊道:“我说,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以后我会来娶你的!” 巨大的烟花在舞场上炸开,响彻天际,看着眼前人亮晶晶的眼睛,白艳愣愣地说不出话。 穆三公子一定是疯了。 她只能,也只敢如此想。 第十七章 聚会到最后,穆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穆宅,等她头痛欲裂地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头疼的像在被穆医生试针,她皱着脸坐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家娘亲冷着的脸。 穆星马上捂住脸想躺回去:“哎呀我头好疼我再躺…” “躺什么躺?”穆夫人一眼就识破了她的拙劣演技,“现在知道疼了?昨晚喝酒那会儿怎么不疼呢?一身酒气地让唐家少爷送回来,成什么样子!” “这不是玩呢嘛,一个不小心就…”穆星缩回被子里,软趴趴地装可怜。听着穆夫人念叨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地问:“我爸…?” “你爸?呵,你还知道怕你爸呢?”穆夫人没好气地瞪她,见她确实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才消了点气,“你爸昨晚睡的早,我是在和你伯母打牌,这才没闹的让你爸知道,要是知道了,怕不是得闹上天去!” 又念叨了好一会儿,直到穆星发誓保证再也不这么玩了,穆夫人才收了神通。 叫人送了醒酒汤进来,穆夫人又道:“我同你宋伯母商量了,咱们明天在平今饭店聚一聚,商量一下你与幼丞的婚事,你今天也别去医馆了,在家里缓一缓,明天别也这乱糟糟的样子去见婆婆。” 把脸埋进碗里,穆星撇撇嘴。 怕什么呢,她便是真金白银地穿戴着去了,到时候把宋幼丞的事一说,再好看不也成了无用?倒是这么蓬头垢面地去,说不定还能赚点同情呢。 穆夫人又说起婚礼的事:“我与你爸,伯父伯母都商量过,待你成了婚,家里那间昌平布坊便划到你的名下。你与幼丞都是不善经济的,便也不必管账,只拿分成便是…” “…饭店我们也有商量,你们年轻人自然是喜欢西式的,但中式也少不得要过一过,做婚纱的店我已看好了,只待你…” 听着娘亲一项一项地说起各项事宜,穆星心中不由愧疚起来。 倘若让爸妈知道了宋幼丞包养女人的事,他们肯定得气坏了… 说起来,她昨日本是要与宋幼丞说退婚的事,被唐公子一打岔,竟就给耽误了。事已至此,今日必须得约出去谈谈才是,如何取舍已不必考虑,她现在只担心会叫长辈们伤心,辜负了这样认真的筹谋。 穆星正想着,穆夫人又道:“噢对了,差点儿给忘了,今早接到了唐家二公子的电话,说叫你务必回他,仿佛是为了什么手镯的事。” 手镯?什么手镯? 穆星疑惑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直到穆夫人走后,她梳洗穿戴齐整,坐到梳妆台前时才突然想到,昨夜,她似乎把宋伯母给她的订婚手镯送给了白小姐! 将昨夜的经过细细回忆了一遍,旁的不大记得,但那手镯确是她自己亲自套在白小姐手上的。 想了一会儿,穆星气地倒在桌上,忍不住用脑袋撞了撞桌子。 天啊,她都干了些什么,那手镯作为订婚的信物,是必须得退回去的! 喝酒误事啊该死,难道要让她现在去找白小姐将手镯要回来吗?那她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但是没办法啊…要不买些其他的首饰作补偿,就当是把那手镯换回来? 穆星懊恼地趴在桌上想了想,似乎只有这么个办法看起来不那么伤情面。 时间不等人,她正准备起身换衣服,突然又想到,昨晚收到那镯子时,白小姐似乎很开心。 “啊…喝酒误事啊…”又倒回了桌上,穆星烦恼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27页 她实在做不到就这么把东西要回来啊! 她正烦着,突然浮光敲了敲门:“小姐,宋公子打电话来了。” 叹了口气,穆星起身走了出去。 实在不行,就只能对不住宋家了,不如趁今天先给宋幼丞打个预防针… 不料刚接起电话,她还没开口电话那头的宋幼丞就急切地问道:“阿璇,你是不是把咱们订婚的那个镯子送人了?” 穆星:“…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什么蛔虫?”宋幼丞听起来非常急,“咱们见一面吧,就现在?” 穆星都被他给带急了:“行吧行吧。” 一直等坐到约好的咖啡馆,穆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宋幼丞怎么会知道镯子的事? 还有,今早娘亲说唐公子也打电话来说起什么手镯的事…难道那个手镯是什么不得了的宝物吗,突然之间那么多人在乎起来? 所幸宋幼丞很快也到了。 “阿璇,你脸色不太好,是没休息好吗?“还没坐下来,宋幼丞就担忧地看了她好几眼。 没心思说闲话,穆星直奔主题:“你怎么知道手镯的事的?” 宋幼丞仍是担忧地看着她:“阿璇,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同唐公子他们去喝花酒?是不是因为婚约的事?我知道你伤心,但也实在不必这样伤害自己…” 穆星挑眉:“我是那样的人吗?” 宋幼丞迅速摇头:“不是!”又说:“但我实在担心,你究竟是为什么…” 担心?既然担心,那为什么还要做出那些事? “为了好玩,行了吗?”穆星忍住没有说太刻薄的话。 迅速接受了这个理由,宋幼丞将一份报纸递过去:“你看吧。” 穆星不解地接过报纸。 这份报纸名叫《闻江繁花报》,乍一看与寻常报纸没什么不同,各个版块分工明确,头条新闻还起了个很耸动的标题:震惊,归国之子身陷情场,顾问养女喜获信物,有评:国姝之光! 穆星莫名其妙:“什么国姝…等等?!”她迅速翻回了头条版块,一目十行地扫视过去。 “这,”她吃惊地看向宋幼丞,“这写的是我?” 报上写着“某M姓”三公子沉浸温柔乡,不惜献天价玉镯只为军事顾问养女白艳一笑云云。 虽然事实不错,但其用词之暧昧狎昵,仿佛她倒成了什么色中恶鬼似的。 宋幼丞叹了口气:“这份报纸是闻江的娱乐报,专门报道一些堂子里的花边新闻,挖掘名妓明星的情事隐私,一方面取乐读者,一方面,也可以给名妓们自抬身价。” 他后面这句话说的很直白,穆星皱起眉:“你是说白小姐用我做跳板?” 宋幼丞摇了摇头:“说不准。”但是受益者是谁是显而易见的。 穆星没应声。 宋幼丞看着她,又道:“不过这不是重点,你用的是假身份,这报上也没有点明你的名姓,不需要担心会被影响到声誉。我方才那样急,只是担心你是因为我才这样去…” “打住,打住。”穆星抬头止住他的话,“我好的很。” 宋幼丞听话地闭嘴。 犹豫了一下,穆星道:“咱们还是谈谈手镯吧,要退婚的话,我是不是得把订婚手镯还给你?” 宋幼丞点头:“是的。” 穆星有些尴尬地耸耸肩:“但现在…?” “刚才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了,不可能让这位白小姐把手镯再还回来。”宋幼丞说道,穆星非常支持地点头。 “这只手镯其实不是孤品,我认识一位玉石收藏家,我曾在她那里见过一只同样的,我可以去向她卖来,再由你退给我奶奶。” “很好。”穆星很满意。 宋幼丞突然又面露难色:“只是…那位女先生现在不在闻江,等她回来估计还有一个多月…” 穆星:“…但是明天我娘和你娘就要谈婚事了。” 宋幼丞叹了口气:“阿璇,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现在不是退婚的好时机。” 穆星点头:“我知道,最近老太太身体不大好。” 杵着额头沉默了一会儿,宋幼丞才勉强开口:“不仅是家里的问题…” 穆星皱起眉。 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宋幼丞才说出口:“我…想要娶她。” 愣了愣,穆星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指那个日本女人。 宋幼丞一鼓作气地说道:“我想娶她,所以一直在努力建造自己的事业,但是现在一切还未妥当,若是让家中知道了此事,只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穆星都懂了。 据说,那个日本女子是舞厅的舞女,一切还未妥当,若是他们现在退婚,宋幼丞与她必然不得善果。 穆星一时有些感慨,感慨宋幼丞竟愿意娶那个女子,甚至做足了各方面的准备;一时又有些伤感… 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过她。 认真看着面前的人,穆星终于把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幼丞,婚约是一定要退的,但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女子?” 甚至愿意为了她,放弃她,和她背后的一切。 宋幼丞沉默了一会儿。 他道:“因为我爱她。” 他看向穆星,认真道:“阿璇,直到遇到了她,我才知道我从未对你有过这样的‘爱’。当然,我知道你对我也从未有过。” 第28页 “或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吧,但是阿璇,你觉得你爱过我吗?” 穆星怔住。 爱…? 这许多天,她伤心过,愤怒过,但她从未想过,这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爱吗? 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占有欲?她的习惯性? “阿璇,这些年你不在,我才渐渐地感觉到,我喜欢你,仰慕你,愿意追随在你的身后,但这仅仅是类似于兄妹姐弟的感情,而不是男女之情。你是我的朋友,姐姐,领导者,但不会是爱人。”宋幼丞道。 “直到遇到了她,我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是时时刻刻都会挂念着她,以她的开心为开心,因她的不开心而难过,是想占有,但更愿意让她自由。” “可这些,阿璇,我们有过吗?” 听了宋幼丞这番话,许多念头在穆星的心中转过,她想否认,想寻找证据论证,但最后,她竟然不得不承认,她真的从未爱过宋幼丞。 甚至这么多天以来,她想白小姐的时间都比想宋幼丞的多…不,现在先不想白小姐。光论过去在美国的那几年,她似乎也根本没怎么想过宋幼丞。 她只知道她回国后要结婚,却不知道为何要结婚,更不知道“爱与不爱”这样的话。 站在此时此刻回顾往昔,穆星突然一阵恍惚。 这些年,她竟就这样不知所谓地过来了吗? 第十八章 说完这番自我剖析的话,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穆星的心中是一片混乱而震撼,无话可说,似乎也不必再说。 她掩饰性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知滋味,目光一转,她问道:“这份报纸,是她给你的吗?”照宋幼丞的性子,应当不会看这样的娱乐报。 宋幼丞一愣,低头笑了笑:“是的,她知道我打算自己创立一个编辑社,觉得这样的娱乐报也是一个新出路,今日便订了份报给我送来。没想到头条却是你,我一看便吓到了,忙着就来找你。” 穆星垂下眼,点了点头。 这样细腻的心思,她未必没有,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要用在幼丞的身上。或许是他们之间太过熟悉,以至于将这点最微末的关心都给忘记。 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与幼丞之间,彼此早已不是那个熟悉的人了。她不知道幼丞的理想抱负,幼丞也未必能理解她的手术医理。山重水远,隔了这许多年,他们已经渐行渐远。 现在看来,即便没有那位小姐,她与幼丞也未必不会变为怨侣,反倒是现在当断其断,或许还能退回曾经朋友的位置上,给予彼此支持。 又与宋幼丞闲谈了几句,二人一致决定先将退婚的事拖一拖,等到下月宋幼丞与银行谈的资金就位,他能够自力更生,顺便也替穆星取到手镯后,再解决退婚的事。 谈妥后,宋幼丞颇有些愧疚地对穆星道,他确实没想到穆星能这样坦然且迅速地原谅他。 穆星促狭道:“要不然,你难道还希望我好好地折腾你一番吗?要不要我现在将咖啡泼到你身上,再嚎啕大哭地冲回家?” 宋幼丞连忙讨饶。 笑闹了一阵,穆星想了想,又低声道:“或许,也因为我遇到的是那样美的女子,便也没办法对你的那位姑娘恶语相向吧。” 商议好婚事,与宋幼丞辞别后,穆星走出咖啡馆,顿时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前几日的烦忧痛苦都一扫而光。 之前之所以那么伤痛,或许只是因为隐约地感觉到引发问题的部分原因也在自己,就想推拒责任。如今面对了,竟然发现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自己也不是那样不堪。 怀着这样舒爽的心情,穆星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绿水先生府上,用一瓷瓶还不知道在哪儿的桐花老酒换了绿水先生一纸卦辞。 “说好了啊,要晚上六点准时送到穆园,那会儿是饭点,肯定能引起重视。”穆星郑重其事地交代。 绿水先生笑眯眯地点头:“一切好说。” 交代完正事,穆星又暗戳戳地想刺老先生一句:“人家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这一瓶酒就给漏了个彻底,上回还敢信誓旦旦地说我血光之灾,嘁。” 绿水先生没有生气,仍是笑眯眯道:“因缘和合皆有定数,老夫今日写下这副卦辞,并非是为小友所求,不过命中注定罢了。” 穆星很不屑:“得了吧,六年前也是你信誓旦旦和我姑母说只要不遇阴劫,这定是一桩好姻缘,结果呢?” 绿水先生很配合:“结果如何?” 看看老神棍一脸想听八卦的样,穆星摆摆手走人:“你不是会算嘛,自己卜去呗! 老神棍很讲信用,到晚上六时,穆家一众人聚首餐厅时,一纸卦辞送到了穆医生手上,打开一看,顿时让穆夫人吓白了脸。 “绿水先生说,近三月红鸾妄动,于姻缘不利,恐怕得推迟阿璇的婚事了。”穆夫人忧心忡忡地说。 气氛阴沉地吃完饭,大家又在客厅讨论起来。趁没人注意,穆云悄悄问穆星:“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穆星叹了口气:“二哥,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因缘和合自有定数,如今绿水先生这一卦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与我有什么干系?” 穆云难以言喻地看她一眼:“你真是越来越像大哥了。”都变成了一群满肚子心眼的老狐狸。 第29页 “我就当你这是夸奖吧。”穆星心安理得地应道。 一切如穆星所料,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到了宋家,两家长辈马上举行了会谈,一致决定将婚期延后,但该准备的还是得准备起来。同时,也有必要让两个“新人”进行婚前的沟通交流——这可是穆星没有料到的。 所以当穆夫人告诉穆星允许她没事就出门玩时,穆星差点儿笑出了声。 都要退婚了,她和宋幼丞可没什么感情好培养。且不说宋幼丞和那个小姐正为未来奋斗呢,就算宋幼丞想和她敷衍一下,她也不打算再和宋幼丞纠结了。 要知道,自那日聚会送了白小姐一只手镯后,穆星在那群声色犬马的公子哥里算是有了名号。每日都有人打电话到穆园来请她出去聚会。 虽说要不是昨日阴差阳错地送了白小姐手镯,穆星后来也没机会和幼丞和解。但即便能给喝酒找一百个正当的理由,穆星也坚定了再也不去喝酒的决定——宿醉之后,头是真的疼啊。 当然,虽然酒不能喝了,倘若能有机会再请白小姐出来玩,那还是必须要去的。毕竟她免费帮白小姐打了个广告,要是不亲眼见证白小姐找到那个“二十出头学医还爱干净的世家公子”,那多么遗憾? 为出去玩乐找了一个充足的理由,又得到了娘亲的允许,穆星便计划好了一堆休息日的日程安排,只等着和唐钰公子再去聚会。 但可惜天公不作美,随着春日的来到,接下来的几日医馆的事务都格外多。面对那么多的病患,穆星不可能撒手不管,每日坐在善堂里施诊配药,忙的几乎连饭都来不及吃,更别说出去聚会了。 但没想到,她竟在这样的忙碌下见到了白小姐。 彼时距离聚会已过去了五六日,穆星刚刚结束了善堂的施诊,到医生的诊室里跟随学习。 恰好那位著名的儿科医生丁医生来坐诊,穆星便自告奋勇去了他的诊室,既可以真的学到知识,也可以避免被其他医生排挤。 丁医生来民康医馆施诊都只收取半价诊费,因此听闻到消息的病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赶过来,几乎将大堂挤满。 大人们吵吵闹闹抢着挂号,生病的孩子们一个塞一个地哭着,就是在这样一团忙乱里,穆星一眼看到了白艳。 没有盛装,白艳只是简单地穿了一件藕色旗袍,淡淡地画了眉,腕上的玉镯莹润光泽。她牵着之前见过的小阿珍走进诊所,一身颜色几乎淡到与晦暗混沌的背景融成一色,却又那样显眼,以至于穆星一眼就看到了她。 而后身影一缩,穆星蹲到了桌下。 正在施诊的丁医生:“…穆小姐?”语气非常诧异。 穆星把手里的记录本盖在脸上,只想假装自己不在。 该死的,她今天可是实打实的女子打扮! 第十五章 蹲在桌下,穆星脑中迅速转过许多念头。 上次在医馆偶遇时,她与白小姐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不甚了解,所以还能用双胞胎的理由敷衍过去。此时他们多少也算熟悉了,神态动作都有了印象,若再用这样粗劣的借口,只怕是要露馅。 又想起上次医馆相遇,小阿珍便说过偶尔白小姐会带她来看病。看来若想再与白小姐接触下去,以后她都得穿男装来施诊了… “丁医生,我突然有点肚子痛,但这会儿人还多,我蹲着给你记录吧?”故意皱着眉,穆星仰头对丁医生道。 “你不要紧吗?要不要先去…”话没说完,丁医生转头看看诊室外拥挤的病人和忙乱的医师,马上改了口风:“那你先忍一忍,要是不行也别勉强。” 垫在膝上把手里的记录艰难地写完,一转头,穆星便隔着桌子看到了白艳袅娜走来的身影,一双穿着雪白丝袜的小腿在墨绿衬裙中若隐若现,越走越近,仿佛腊梅枝上落了新雪,勾的人心中发痒。 “丁医生好,劳烦您给我妹妹看看…”白艳简要地讲病症交代清楚,而后便认真看着丁医生给小阿珍做简单的触检。 蹲在地上,穆星只能看到白艳坐在椅子上的半身。 她坐的很端正,双腿并拢,手交合放下,同那日聚会时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万种很不相同。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白艳,仿佛不是长三堂子里的先生,而是一个普通的,寻常的良家女子。 这样的庄重显在她的身上,像是一件刻意披上的外套。 一心两用也没有耽误穆星手上的功夫,她简洁地将白艳交代的病情记录下来,又微微仰头,注意丁医生观察了小阿珍的手指,又听了脉搏和心跳。 没有直接说观察的结果,丁医生问:“问一下,你是小姑娘的家长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丁医生有些突兀地问:“你是什么工作?” 怎么要问这个! 穆星心头一跳,忍不住替白艳生起气来,但不等她跳起来的心落下去,白艳已毫不犹豫道:“我是一个作家,收入稳定,应当可以支撑医药费用。” 作,作家? 穆星后知后觉地想到,丁医生这是在考量白小姐能承担的医疗费用,从而作出合适的检查安排。 但是,作家?这仿佛不是一个可以随口用来敷衍人的职业,白小姐为何这样回答? 来不及思考,穆星又跟着丁医生说的治疗方案一路记了下来。 第30页 果不其然,丁医生也觉得小阿珍的病很不寻常,从前作肠胃病治疗是有问题的。安排了抽血常规检查和X光透视检查,丁医生写了收费单子,让白艳先去缴费窗口缴费。 待白艳一出去,穆星猛地窜起来:“丁医生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去找点药吃,马上回来。” 丁医生也怕她忍出什么问题来不好交代,自然也催着她赶紧去。 得了赦令,穆星几步出了诊室,找到一个实习医师让他替自己做记录,而后几步跑进了父亲的办公室。 穆医生十分敬业,偶有手术时都是直接住在医馆,办公室里便留下了一些换洗衣物。匆忙找了一件能套上的长袍,穆星三两下将长袍套上,一时没有发油抿头发,只得翻出父亲的一顶毡帽压着头发,又匆忙地出去了。 然而出来在大堂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白小姐的身影,反倒是对上了几个实习医师怪异的目光。穆星只得撑着脸皮,借口说自己不慎弄脏了衣服,只能用自家父亲的衣服将就一下。 一路找到了医馆后门,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穆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了同白小姐说上一句话,连工作顾不上了,还这样匆忙慌乱,简直像小孩儿得到了一件新玩具,激动地没了边际。 哎,成年人,还是好好工作吧。 好好抻了抻身上的长袍,穆星决定回去,不料刚转过身,她便对上了白小姐的笑脸。 站在几步之外,白艳笑道:“方才看见背景只是觉得像,我便跟了过来,不成想果然是穆公子。” 慌忙抬手顶了顶头上宽大的毡帽,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人,穆星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医馆里找了处清静的地方,穆星和白艳闲聊了几句。 “我听我胞妹说起过小阿珍的病状,没想到今日恰好遇上了。”穆星随口胡扯,“如今我在医馆坐诊,既然是你妹妹病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也别客气。”前面是胡扯,最后几句却是真心的。 这样的话白艳自然听的多了,往日她未必会当真,但如今牵扯到小阿珍的病,穆星又确实帮的上忙,她便不得不留心思量。 只是前几日姆妈才让报馆的人借着穆公子的春风给她打了个广告,今日她若再请人帮忙,未免吃相太不好看。因此白艳只是一笑,说了些客套话。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穆星不得不再寻找话题,目光一转,她对上了小阿珍的视线。 距上次相遇不过半月,小阿珍却比之前瘦了许多,脸颊的肉也没了踪影,一双大眼睛挂在黄瘦的脸上,越发显得透亮。 她此刻一个劲儿地盯着穆星,倒叫穆星不由地心虚起来。 都说小孩子心思单纯,便越容易看出端倪,可别真叫小阿珍看出什么来了。 她别扭地撇开眼,余光突然瞥见了小阿珍手里拿的东西。 那是一本小小的书,封面写了《奇心妙语》四个字,仿佛是本小说杂志。 心头一动,她故作自然道:“小阿珍年纪这么小,便会看这样的书了吗?” 果不其然,小阿珍奶声奶气地说:“不是,我不会看,这是艳姐姐的样书…”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白艳突然伸手扶住小阿珍的肩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过是我买来消遣的书罢了,如今国门大开,我们这样的人也少不得多长长见识。” 说着,她便伸手想拿过杂志,然而穆星比她更快了一步。两只手交错而过,指间相触,留下的彼此的温度。 白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强行拿过杂志,她收回手,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头发。 穆星佯装不觉地拿过杂志,翻到目录一页,一边浏览一边道:“这是一本小说杂志吗?这几年在国外,我也看过一些类似的书…” 话音有意一顿,她明显感觉到一旁的白艳不安动了动。 果然“作家”的名头不是假的吗? 穆星顿时有些激动。 显而易见,如果白小姐当真是位作家,这绝对是那些公子哥们都不知道的事,甚至白小姐的鸨.母都不会知道——倘若他们知道,必然要将此事作为一大卖点谈资,大肆宣扬起来。 可见白小姐必定是有意隐瞒着,而现在她发现了此事,这不就意味着,她距离白小姐,比其他的公子哥们,甚至崔少爷,都要更进一步了吗? 这种隐秘的,带有某种让人感到自己的独特性的推论顿时击中了穆星。 她迫不及待地想从这本杂志中寻找到一些端倪,能够论证她的推论。 但迅速看过一排目录,完全没有找到任何与白小姐有明显关联的笔名,穆星不由有些失望。 或许从小说的内容里能有所发现? 不过这就不是在短短几秒钟能够发现的事了。 记下了书的刊号,穆星将书还给了白艳。 “粗略看了一眼,感觉颇有趣味,看来我得自己去买一本了。”她道。 白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小阿珍的检查排到了明日,白艳也要急着回书寓,因此没聊多久,她便带着小阿珍离开了医馆。 穆星煎熬地等到了下班,马上去报刊亭买了《奇心妙语》,回到穆园后便开始迅速翻阅。 但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她不仅完全没有从这几篇小说中观察到任何白小姐的痕迹,还一不小心就被其中一篇小说吸引住了注意力,等她看完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 第31页 她愤愤地合上杂志。 讨厌,写这么好看干什么,害的她都没来得及做明天的准备工作。 打开封面在那篇小说上做了个标记,穆星正要准备休息,目光一扫,突然定格在目录的一处。 笑何人。 这是那位作者的笔名,所著的小说叫《今夜寒》。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个笔名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 第二十章 “笑何人”这个名字实在熟悉,但又只在记忆里露出了朦胧的身影,叫穆星无论如何也抓不到。而她有预感,这绝对是一个能让她发现惊喜的关键。若是今天找不到,只怕她再也睡不着觉了。 然而她翻遍了所有最近看过的书,既不是《英国皇家哲学刊》,也不是《柳叶刀》,更不在《ScreanPlay》里。又把张恨水的《啼笑姻缘》翻了个通透,也没有找到这个字眼。 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穆星挫败地倒在桌上。 “香浓南国,花名含笑笑何人”…不对,不是这段… 将唯一符合的《笠翁对韵》丢到一旁,她失望地回到卧室。 完了,今晚要睡不着了。 满心好奇没有得到满足,穆星恹恹地洗漱过,坐到梳妆台,正要伸手去拿白玉霜,忽而余光一瞥,瞧见床头柜上被帽子压住的一本小小的杂志。 念头一转,穆星伸手将杂志拿过来一看,杂志封面上的照片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恰是周伯伯的女儿淑蘅*,其上舒雅地写了“玲珑”二字,正是数日前,厉以宁留在她这里的新杂志《玲珑》。 是了,这本《玲珑》她不也看过吗? 顾不得擦白玉霜,穆星忙翻到《玲珑》的目录一看,果不其然,“笑何人”三个字恰在作者一行! 指尖自作者一行对过去,作品则是一篇《科学美容之我见》*,写的是女子应当如何通过打维生素针来维持健康与美丽,还写道维生素C可以美白,但必要于晚间注射,以便于吸收。 这种种经验,又兼字里行间的曼丽文风,可知这位“笑何人”必然是位女性。 穆星忙又将先前的《奇心妙语》翻开,先将《今夜寒》一篇的头尾浏览过,并未发现什么关于作者的信息。一直翻到最后,杂志的最后一个栏目为编辑寄语,大致一览,约莫是总结本期杂志看点的。 其中便有一句:“…《今夜寒》一文亦是甚妙,其词句之错彩镂金,情感之婉转缠绵,实乃上佳,作者笑何人可冠‘扫眉才子’之名…” 扫眉才子,意为文采飞扬的女子,可见笑何人必然是位女子了! 穆星又将对其余作品的点评浏览过,并无半字提到其他作者为女性。如此看,倘若白艳小姐果然有作家的身份,恐怕便是这位“笑何人”了。 这个结论不禁使穆星振奋起来,她又反复梳理了一遍:白小姐自称是作家;小阿珍说这本杂志是白小姐收到的‘样书’——只有作家才会收到杂志社的样书;几位作者里又只有“笑何人”一位是女子…答案几乎显而易见了,除非白小姐有意隐瞒性别,否则还有什么可怀疑呢? 梳理了一遍,穆星越发高兴,拿起虚构的一支笔,她便想在脑中的这篇论文背后批上“Q.E.D”——论证完毕。 但,且慢。 她又犹豫了。 倘若白小姐从一开始就是虚构的作家身份呢? 那推理便全是错漏,她也并没有较什么崔少爷李公子更了解亲近白小姐一分。至少他们或许还能看出白小姐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或者,白小姐根本就没有必要隐瞒他们。 她需要这样猜测,不过是因为她与白小姐根本不熟而已。 平白而来的挫败感顿时又叫穆星有些气馁。 其实白小姐是作家与否,并不是重点。她如此折腾,只是想更了解白小姐一些罢了。 白小姐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并不是指性格,单以她与白小姐简单见过的几面而言,她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谈性格的地步。 但她很愿意同白小姐熟悉。她很想了解那些她未曾接触过的事情,那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世界,和白小姐的前世今生。 这一切都叫她充满兴趣,让她忍不住想亲近了解。 拧着眉地将书本整理好,穆星坐回梳妆台前,舀了一点白玉霜慢慢地涂着。看着玻璃镜中自己光洁的脸庞,穆星忽而抬手将头发全都撩了起来。 没有了齐耳短发的遮掩,属于女子的柔美顿时散尽,再将眉毛皱起,眼睛微眯,镜中的脸一时俊朗了几分。 穆星突然下定了决心。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与其独自揣测,莫若直截了当地去接触了解的好。 之前她还只是等着,想借着唐钰公子的邀请去与白小姐接触。但倘若只有像崔公子那般与白小姐交好,才能更深入地了解白小姐的话,那她也不介意学着那些公子哥一般,花出真金白银,去堂子里大大方方地请白小姐出局。 有了明确的目标,穆星顿时又振奋起来。看一眼时钟,她迅速上床盖上了被子——请白小姐出局的第一步,先去挣够真金白银吧! 受激动的心情催使着,第二日天不过蒙蒙亮,穆星便赶忙起床,将一身利索的衬衫背带裤穿了,用发油将头发抿的光溜溜服帖帖。 第32页 装扮好了,她又赶在自家娘亲起床前就坐进汽车,催着要去医馆。倒惊的一众管家丫鬟以为她中了什么邪,手忙脚乱地做了早餐送到车上预备着,忙不迭将大小姐送去了医馆。 然而穆星满心欢喜地在医馆忙了一整个上午,及至下午小阿珍来照X光时,却是小阿珍的姐姐陪着来的,穆星的眼睛都要望到东大门去了,也不见白小姐的身影。 她只得装傻地问:“检查单上签字的这位家属没有来吗?” 小阿珍的姐姐忙道:“白姐姐有事来不了,我是小阿珍的亲姐姐,也是一样的。” 有事…是了,白小姐也有工作的,总不能撂下一班客人,巴巴地来陪小阿珍做检查。 将心底的失望压下,穆星按部就班地带着小阿珍将各项检查做了,又嘱咐清楚何时要来拿结果,小阿珍的姐姐便千恩万谢地带着小阿珍走了。 就这么忙了三五日,期间小阿珍也来过两次,一次看结果,一次准备住院,白小姐都再没来过。穆星也一直忙的团团转,没空应那帮公子哥的邀请出去玩乐,更没空去长三堂子里找白小姐。 直到这日晚上,穆星突然接到了厉以宁的电话。 “阿璇,你最近怎么总也不见人影?”厉以宁抱怨了几句,穆星自然说自己是在忙着医馆的事。 “这有甚么好忙,正经的大事你不放在心上,却不知在忙些什么。”厉以宁意有所指道。 厉以宁几次三番地劝穆星早点与宋幼丞退亲,穆星也只当她是关心自己,并未做多想,只是搪塞过去:“知道了,不急在一时。” 厉以宁道:“这些琐事也就罢了,我过几日有毕业舞会,你陪我去吧?” “毕业晚会?”穆星愣了愣,这才想到厉以宁读的是艾伦女校,与旁的大学不同,艾伦女校时兴在四月与另几所大学举办联合舞会,以促进同学之间的交际。 “舞会是要带男伴的吧,找我去有什么意思?”穆星揶揄道:“那么多的公子都在巴巴地等你毕业,你还不趁现在寻一位如意郎君么?”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穆星正奇怪是不是挂线了,厉以宁才又道:“那些男生一个个愣头愣脑,有什么意思?你穿了男装过来,咱俩一起跳舞,不比和那些男生周旋有意思么?” “穿男装?”穆星一愣,正想说厉以宁不是最不喜她穿男装,但又怕惹大小姐生气,只得道:“好啊,你的邀请,我从来都不会拒绝的。” 厉以宁这才笑起来,将时间地点交代了,又缠着说了许多闲话,这才挂了电话。 舞会当天,穆星一早便打扮好,坐车去了厉以宁家,等厉以宁换了一条又一条裙子,终于选定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舞会是在平今饭店的花园阳台举行,穆星与厉以宁到场时,已有许多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花园阳台的装饰大多都大同小异,平今饭店的舞台亦不例外。一班外国乐队在台上配乐,旁边一色粉紫的时令鲜花装饰,各种彩灯丝带在头顶衔接,看着热闹隆重,十分西式。 穆星对这些东西已是看厌了,便只是陪着厉以宁在人群间交际,说些闲话。自然,她用的身份仍是穆家三公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厉以宁也默认了她“男性”的身份。 “哎快看快看,那个男生不知是哪所学校的?” 某个角落里响起一片小小的惊呼声。 “好俊!是生面孔呢,从未见过的。” “我方才听说是穆家的三公子?” “肯定是了,他是厉以宁的男伴么?太可怜了吧。” “呵,谁敢请厉大小姐跳舞?八成是厉以宁怕丢脸,威逼利诱把人叫来的。” 然后便是一阵打抱不平的议论声, 人头攒动间,一个女生瞥见厉以宁正往这边过来,她忙走过去寒暄几句。同厉以宁打了声招呼,目光一转,她看向穆星:“这位是?” 穆星微笑:“我叫穆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原本冷淡的脸突然一笑,便像春风吹过了富士山,直吹到人面上去,让人无法抵抗。 女生不由看的一呆,反应不及,差点儿直直撞进对面走过来的人怀里,所幸手臂上突然加持的力道让她得以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小心。” 手臂上的力量松开,头顶响起穆公子的声音,凉凉的,像夏天冻在井里的凉瓜,冻地女生红了脸。 但下一秒,她就对上了厉以宁冰冷的目光,吓的她顿时红潮退散,小兔子似的跑开了。 “嗯?怎么走了?”穆星莫名其妙地看着跑开的女生。 “谁知道呢。”厉以宁冷哼一声,和身旁过的一个同学说起了话。 穆星陪在旁边,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会场,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穆三公子?” 只一句,穆星便听出了是白艳小姐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 心头一喜,穆星忙转过身去,正正与白艳对上了视线。 白艳正站在穆星身后几步,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舞裙,一串风琴褶皱缀在裙边,随着微风荡起好看的波澜。会场里有无数的花卉点缀,穆星却觉得,没有一种花抵得上眼前人的风采。 她不由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白小姐,好巧。” 第二十一章 第33页 “没想到穆公子也会到这里来。”向穆星走近几步,白艳笑道。 同艾伦女校联谊的两所大学都不乏家境殷实的世家子弟,她本是托了绯华才拿到舞会的入场券,想来舞会看看有没有好哄的愣头青小子能发展一下。不料人还没看周全,便看到了穆星。 “许是我与白小姐有缘吧。”穆星应道。 一边同穆星说着闲话,白艳眼睛一转,一一将周围的男生看了个遍。 舞会里大多都是初入情场的小雏儿,同女同学说句话便能憋红了脸。另外一些已通人事的,又毛手毛脚,仿佛跳支舞便能跳到床上去,猥琐不堪。 嫩的太嫩,油的太油。不得不承认,在场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不及面前这位的风雅识趣。 其实,倘若能咬下穆三公子这只大鱼,也未尝不是顶好的,只是先前她总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穆三公子的脾性,实在不好下口。 眼下却正是机会了。 没说几句话,舞池的音乐忽而一转方才的轻缓抒情,一时热烈起来,要开始今晚的首支舞了。 成双成对的人纷纷旋入舞池。将手中的香槟递给走过的侍卫,白艳转头,含笑看着穆星,分明是等待邀舞的意思。 穆星先转头看了看已同她隔了一段距离的厉以宁,见厉以宁身边已围了好几个邀舞的男生,她便放心地转向白艳,伸出了手:“不知白小姐愿不愿意同在下跳一支舞?” “自然愿意。” 双手交合,对方的温度瞬间感染过来,穆星虚虚搂住白艳的腰,保持在一个安全的位置。白艳亦将手扶上穆星的肩头,两人的距离一点一点拉近,近到可以清晰地嗅到彼此的气息。 视线一点点往下,穆星细细将眼前人打量过去,这才注意到,白小姐今天的妆容并没有掩住她眉下的那颗痣。 她的眼睛很大,画上红色的胭脂,便显得楚楚可怜。那颗黑痣突兀地点在眉下,便让这点可怜里带上了三分邪气,叫人怀疑眼前的美人不是美人,而是蒲松龄的书里的狐妖美人降临了人世。 穆星只定定地看着白艳,看的白艳不由地害羞起来,脚下一时磕绊,高跟鞋狠狠地踩到了穆星的脚上。 “啊!”白艳小小地惊呼一声,连忙道歉。 “不碍事。”穆星并没有生气,反倒安抚起她来,“怪我没有随着你的步子。” 这个小小的插曲没有让两人停下舞步,反倒提醒了穆星,她应当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白小姐的。 随着轻缓的舞曲舞动着,穆星道:“白小姐的舞步很是伶俐,平时有专门学过吗?” 脑中忽而闪过那位大人教导舞蹈的景象,垂下眼,白艳应道:“曾有幸在安德鲁大人府上学过。” 这是她不知第几次向客人提起这个名字,是自抬身价,也是缅怀。 穆星亦想起来曾听闻的关于白艳与那位安德鲁大人的事,她道:“看来这位安德鲁大人也是很有意趣之人。” “是啊,”白艳说,“他喜欢听琴,唱曲,也喜欢跳舞。那时他的府上常有宴会,我便同他一起跳舞,博得许多掌声,那时我才十六岁,想来竟还像是昨日的事。” 竟然十六岁时就已被安德鲁包下了吗…不知在这之前,她又经历了什么呢? 穆星不由地皱起眉。 白小姐至多不过双十年纪,四年前…便是北伐战争刚结束时,她本是云南人,又是遭遇了怎样的苦难,才在闻江落足呢? 穆星一时沉默,白艳见她眉头微皱,以为是她不愿意听旁的男人的事,连忙换了话题。她故作娇横道:“穆公子打听了那么多我的事,也应当说说你的事罢?” 听她如此说,穆星失笑道:“这算是交换吗?” 白艳挑眉:“可以呀,穆公子说一件自己的事,我便也说一件,这样方才公平。” 穆星点点头:“好啊,只一样要求,不能说谎。”眼睛一转,她倒豆子似的说起来:“我姓穆,单名一个星字。家住英租界穆园,共九口人。曾在美国读了四年大学,学的乃是综合医科,现在民康医馆当差…”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她停下嘴,挑眉看着白艳:“数一数,恐怕有□□件了。到你了。” 此时她们已经舞到了舞池的边缘,干脆撒开手,白艳靠到墙柱上,穆星拿过一杯樱桃酒给她。 慢腾腾喝了口酒,对着穆星期待的目光,白艳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已知道的事情,不算数。” 闻言,穆星微微低下头,眯眼道:“方才可没有这个要求。” 她凑的有些近,深邃的眼睛直直看着白艳,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白艳几乎能从那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酒杯,白艳故作镇定地回望着穆星,眼角含情,她道:“现在有了。” 同她对视了一会儿,穆星笑着移开眼睛,撤开一步:“好吧,那白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穆星从面前移开,白艳突然对上了舞池那边投过来的冰冷视线。 喔,并不冰冷,简直都要烧起火来了呢。 心头好笑,她冲穆星示意了一下:“我现在想知道,那位小姐是穆公子的女伴吗?” 穆星一愣,连忙转过头去,正看到厉以宁站在舞池的那头,咬着唇看向这边,向来优雅精致的脸憋地通红,简直像一只要咬人的小豹子。见穆星看过来,她狠狠瞪穆星一眼,转身就向阳台大门走去。 第34页 谁招惹她了? 穆星被这一眼瞪的莫名其妙,顾不得尴尬,对白小姐说一声失陪,她连忙追了过去。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平今饭店里人来人往,穆星一路追到电梯口,电梯正好关上了门,她只得徒步从楼梯追下去。 待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恰见到厉以宁一人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她连忙跑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顾不得喘口气,穆星忙问。 谁知厉以宁看也不看她,只是冷笑:“没人欺负我。” 穆星莫名其妙:“那你为什么要出来?” 厉以宁继续冷笑:“我不出来,要在那里一个人干站着丢人吗?” 一口气跑了十层楼,穆星累得坐到厉以宁旁边:“不是,我分明看到有许多男生邀请你跳舞呀?刘公子不是也在吗?你之前不是还说你觉得刘公子…” 厉以宁突然生气道:“没有!什么刘公子,谁要他邀请了!” 愣了愣,穆星这才后知后觉道:“你是怪我没有邀请你?” 她失笑:“不过才第一支舞罢了,我是见有旁人邀请了你,就想后面再请你跳呀。毕竟是你的毕业晚会,总不能我一整晚都黏在你身边吧,那其他的男生还不得恨透我了?” 厉以宁转过脸不看她:“说的好听,我看你跟旁的小姐不是正聊的欢么?” 说起白艳,穆星一时又高兴起来,正想同厉以宁分享她认识白艳的事,但又在紧要关头闭上了嘴。 “也没有啦,”她违心道:“方才那位小姐原是我认识的人,不过随口聊几句罢了。” 好说歹说,厉以宁才终于缓了脸色:“反正也下来了,没必要再回去,这舞会也无趣的很,我要回去了,你同我一起吧。” 穆星原本还想同白小姐多聊一会儿,但毕竟是厉以宁的毕业晚会,她如此说,穆星也不好再留下,只得道:“那你等我去同人家道个别。” 厉以宁答应了,先行去车里等穆星。 穆星忙坐电梯回到阳台花园,还没进场,激烈的舞曲就砸进了耳朵里。舞池中人影摇摆,可堪是群魔乱舞。她艰难地拨开人群一路进去,却怎么也找不见白艳。 寻了半天寻不见,她只得失望地出来,正打算坐电梯下楼,走过舞厅外的花台拐角时,却突然听见白艳的声音。 “请你们让开,我还有事。”是冷淡且不耐烦的语气。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事,什么事啊!咱们哥几个也找你有事啊…哈哈哈哈…嗝!” 心头一紧,穆星连忙走过去一看,却是两个看起来是学生模样的男子正挡在白艳面前。两人满脸通红,东倒西歪,看起来是喝醉了。 被围在里面的白艳一见穆星出现,连忙推开两个男生想走过来:“穆公子!”但她还没走出去,其中一个男生就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别走啊!” 手被拧着拽住,白艳痛哼了一声,穆星心头顿时冒火,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捏在男子的手腕关节上,男子顿时吃痛,送开了白艳。 穆星马上将白艳挡在了身后。 “没事吧?”她低声问。 揉了揉被捏红的手,白艳皱着眉摇了摇头:“没事。” 看到白艳雪白的胳膊上被捏出的红印,穆星一阵心疼,转头冷冷看一眼两个混蛋,不欲与他们多纠缠,她对白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然而两个醉鬼却不是容易打发的,见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他们顿时吵闹起来:“喂!你算哪根葱,想走就走?那个美人我们哥俩已经订下了!你赶紧给我滚!” 另一个也叫:“就是!识相就赶紧给大爷滚蛋!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来头!”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把钱,冲白艳挥了挥:“美人,赶紧过来,这些钱就全是你的了!” 醉酒的人丝毫不知道控制音量,吵嚷了几句,舞厅里的人已渐渐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谁在闹?” “那不是王无智吗?怎么和人吵起来了。” 看一眼身旁气地脸红的白艳,穆星心头起火,原本还想与他们理论两句,见有人围观,又担心将白艳的身份给闹了出来,只得带着白艳赶紧走。 只是还没迈出一步,一个醉鬼突然踉跄地扑过来:“喂!没听见老子和你说话吗!” 说着拽住了穆星,抬手就想打下来! 穆星忍无可忍,反手将白艳护在身后,在一众惊呼里,转身一拳就精准地砸在了醉鬼的胃部。 “啊!”醉鬼惨叫一声,胃部一阵痉挛,不等人倒在地上,嘴里已经将红的白的都喷了一地,顿时引开一阵嫌恶的叫骂。 “好小子,你居然打人!”另一个人见自己的朋友被打了,也挥拳扑上来。 穆星也不含糊,上去迎着醉鬼的拳头一扯一折,趁醉鬼脚下踉跄时,膝盖猛地砸在他的胃上! 顿时又是一阵恶臭。 “怎么回事?啊?!谁在闹事!”一片喧哗中,学校雇来的保安队突然冲了过来,一见地上倒着的人,顿时慌了:“少爷!王少爷!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你的?!” 王少爷?居然是王伯伯他儿子? 穆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地上倒着的人究竟是谁,一想到前两天才见过的王伯伯和蔼的脸,她顿时只觉头都大了。 第35页 见保安队过来,一众学生连忙作鸟兽散。正在忙乱之际,白艳突然一把拉住穆星:“快走吧!” “走!”穆星毫不犹豫反手牵住白艳,两人顺着人潮一路跑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停车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厉以宁坐在车里,起先只是靠在椅背上等。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探头左右看着,却怎么也看不到穆星的身影。 沙沙的摩挲声让坐在对面的丫鬟心头一下一下发紧,她抬眼看看自家小姐,提议道:“小姐,要不要叫王叔出去找穆小姐?便是先写信去道别,穆小姐也该回来了。” 厉以宁没说话,丫鬟便憋不住地念道:“也亏得是穆小姐,若换了旁人,哪里敢让小姐等?几年不见,穆小姐竟就不将小姐放眼里了…” “哪里来这许多话?”厉以宁瞪她一眼,“阿璇素来不会怠慢我,这几次不过都是事出有因罢了,你一会儿可别将这样的话说给她知道。” 丫鬟撇撇嘴,没再言语。 又等了一会儿,厉以宁终于也坐不住了,没有叫司机去寻,她径直下了车往饭店走去。 没走出几步,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哎哟,这不是厉小姐吗?”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娇声娇气的声音,厉以宁的眉毛就皱了起来,她冷冷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女人:“我认识你?” 女人捂住唇,故意笑的妩媚到扎眼:“这就不记得人家了?厉小姐可真是比二爷还健忘呢。人家是绯华呀。” 厉以宁当然知道她叫绯华,自从那日她在二哥那里打了这个女人一巴掌,这个女人就开始抓紧一切机会来恶心她。 此时听到绯华提起自己的二哥,厉以宁自然一阵火冒,正要嘲讽几句,突然饭店里一阵喧哗,门口风似的跑出了两个手拉手的人。 面对着饭店的绯华突然惊讶地瞪大眼,厉以宁也不由转头看过去,顿时愣住。 …阿璇? 只见穆星拉着方才和她跳舞的女子噔噔噔地跑出来,身后十数个保安连追带骂,二人却头也不回,游鱼似的穿过人潮,径直往街的那头跑去了。 厉以宁正要开口叫住穆星,目光往下,看清两人紧握的手时,又迟疑了一瞬。 只是一瞬,穆星与那个女子已经消失在了人潮里。 “该死的!居然让他们跑了!” “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臭小子都追不到!” 追丢了人,保安领头已经停下了脚,只有剩下的人还在追过去。领头正在骂骂咧咧地嚷着,突然被一旁的小姐拽住。 气的涨红了脸,厉以宁咬牙切齿地问:“刚才那两个人,那个女人,她是谁?!” 领头的保安自然认识厉家的大小姐,被她怒发冲冠的样子吓了一跳,保安忙不迭说:“我知道,听说是个长三堂子的妓.女,好像姓白吧,还挺有名的。” 一听到“妓.女”两个字,厉以宁就感到一阵反胃。 阿璇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妓.女?! 心头猛地腾起一股恶火,厉以宁转头瞪着绯华,冷笑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妓.女,个个都是这么不要脸?” 绯华自然也认出了白艳和穆三公子,心头正担心着,被厉以宁刺了一句,她便故意笑道:“厉小姐这就觉得不要脸了?那在厉小姐看不见的地方,不要脸的事还多着呢!” 她说的暧昧,厉以宁自然晓得她是在暗示什么,顿时气的发抖,甩手就往车上走了。 正在飞奔的穆星却完全忘记了厉以宁,只顾着牵着白艳一阵狂奔。 一开始还是为了躲保安,跑到后来,却是不想停下了。 手里捏着另一只手,温软又细腻,就这么拽着,渐渐渗出了腻腻的汗水,两只手几次要打滑松开,却又不知是谁更用力地握了回来,谁也没松开手,也没有停下。 就这么手牵着手直跑出了两条街,躲到了一处围墙下,两人这才停下脚步,猛地靠在围墙下,开始拉风箱似的喘气。 “呼,呼…” 拉着手还没有松开,穆星一只手撑着膝盖,一边喘着,一边抬头看着白艳。 白艳仰头靠在围墙上,也再顾不上什么形象,满头是汗地喘着气,对上穆星的视线。 两人此起彼伏地喘着,互相看了一阵,谁也没说话。又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笑意溢出嘴角,向对方蔓延开。 起先还只是细细碎碎的笑容,到后来便忍不住笑开了。 “哎他们居然追不上咱俩,太废了吧!”穆星笑的直抖,“没想到我都二十了还能被人撵着满街跑。” 白艳也笑着:“谁让你动手打人了,可把我吓坏了。” “能不打么,总不能让我看着你被人欺负吧。”穆星很豪气地说:“别说只有两个人,就是再来十个…” 白艳挑眉看着她:“再来十个你也打?” 穆星摆摆手:“再来十个,我肯定比刚才跑的还快!” 两人顿时一阵笑。 笑了一阵,穆星又说:“说真的,甭管人多人少,我肯定都得保护你呀,就是挨打也认了。” 听她如此说,白艳面上还在笑着,心底却蓦地泛起一阵心酸。 曾有许多人对她说过,我会保护你。 他们也曾真的将她捧在了手心里,让她以为从此不用再颠沛流离,最终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狠狠地抛向了更黑暗的深渊。 第36页 白艳正暗自想着,突然发现穆星没说话了,连忙收拾起情绪看向穆星,这才发觉穆星正直直地看着她。 风声渐渐停下,喧哗被远远隔绝在了遥远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和尚未平复就又激烈的心跳。 天气正好,气氛正好。 穆三公子…终于也要对她做那样的事了吗? 睫毛微颤,白艳垂下眼,调整着心情。 就当做是穆公子帮了她的报酬吧。 穆星越凑越近,陌生而渐渐熟悉的木香味一步步将她包围。 阴影遮蔽住所有星光,白艳顺从地闭上了眼。 而后耳边一痒,绒发被说话的气息触碰,轻轻扫过她的脸颊,激起一片战栗。 她听到穆公子说:“这里好像是一座图书收藏馆啊?” 第二十三章 白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穆星已经错开一步,踮脚看向围墙那头,语气非常兴奋:“早听伯父说他们资助新建了一座图书收藏馆,我一直想来看来着,可惜没有机会,今天却是误打误撞了。” 她转头看着白艳,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白小姐来过这里没有?你想进去看看吗?” 没有等来意想中的接触,白艳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诧异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勉强笑了一声:“好啊。” 还是应该高兴吧,出堂差能不被遮遮掩掩地占便宜,简直是她们最期望的事。 但是… 没有再细想什么“但是”,白艳跟着穆星拐过围墙,从大门走进了图书收藏馆。 这座图书收藏馆是庚午年为响应国民政府的教育政策,由闻江工商会牵头建造的,因此规模颇大,建造十分精美。 孔雀蓝琉璃瓦的屋顶在夜色中闪耀着熠熠光辉,高跟鞋击打在花岗岩的石阶上,敲击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两人拾阶而上,门口的保卫细细地告知了闭馆时间,便放了二人入馆。 怀抱着欣赏的心情,穆星十分享受地一路走进图书馆主馆,观赏着图书馆的室内建造。一砖一瓦都那样妥帖得当,不同的空间都可以看出建筑师不同的风格,但组织在一起,又显得格外和谐美观 时间已接近九点,但图书馆的阅览室依然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在书架间翻阅着图书。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阔大而安静,只听得到沙沙的翻书声。 信步走到一处书架旁,穆星细致地观察着图书的分类,白艳跟在她身后,原本只是无可无不可地来打发时间,但余光一瞥,她突然看到书架上的一本书。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集》…? 心脏猛地颤动起来,她难掩激动地,小心地踮脚,拿出这本书。 精装版的硬壳边角已有些磨损,泛出老旧的毛边。轻轻翻开,来自时光的灰尘轻轻扑散,消失在黯淡的辉煌下。 “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她轻轻开口,稍显生疏的英语打破了一方寂静。 正在一旁翻看一本书的穆星惊讶地抬头看向白艳。 白艳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本书,仿佛她的灵魂已被莎士比亚勾走,流淌在那灿然生花的诗意里。 她依然站在那里,眉眼低垂,象征着时髦的鬈发和旗袍依然妆点着她,让她艳丽明媚,可穆星却无端地觉得,她已经褪尽了颜色。 仿佛一朵褪了色的纸花,风吹即散。 她轻轻读着:“…Solongasmencanbreatheoreyescansee,Solonglivesthis,andthisgiveslifetothee。”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穆星怔怔地看着白艳,白艳看着书,谁也没有说话。 半响,白艳才蓦地惊醒,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向穆星,而后又撇开眼。 虽然只一瞬,但穆星还是看到了那双通红的眼睛,像一颗无形的子弹打在了她的心口,激起一片心疼。 她一时有些踌躇,斟酌着该怎么开口,白艳却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这个版本的诗集,”白艳抿唇笑道:“不过是一个无名的小出版社的书,我还以为已经绝版了呢。” 她一贯地笑着,穆星却不由地皱起眉。 白艳继续道:“也不知道贵不贵…” “别笑了。”她突兀地开口,打断了白艳的话。 向前走进一步,穆星抬起手,抚过白艳的头发,她缓和了语气,轻声道:“不想笑的话,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白艳僵住,拿着书的手泛出用力的白色。 “至少,在我这里,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需要讨好我,也不必克制自己。” 说完,穆星放开了手,退开一步,没有再看白艳。 低头紧紧捏着书,白艳咬住唇,眼中却毫无泪意。 隐忍太久,她似乎已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泪流。 过了一会儿,穆星正看着手里的书,突然听到一旁的白艳说:“太久没有说英文,让穆公子见笑了。” 偷偷瞥她一眼,见白艳已恢复平静,穆星这才搭腔:“没想到白小姐也会英文。” “曾经读中学时学过。”白艳泰然自若道:“后来到了月江里,也是因为我会英文,才得到了安德鲁大人的青睐。 知道她这是在变相地解释方才的失态,穆星心中一阵高兴,又有些心疼。 第37页 越是了解多一分,就不由多一分心疼。 翻了翻手中的书,白艳继续道:“这本书是当初我读中学时的课外读物,那时学校为了节省经费,翻遍整个苏州才找出这么一本最便宜的版本。没成想现在竟也只有这里才有了。只是…” 没想到这么贵。 看了看书背后的售价,白艳叹了口气,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 只这一次,她不想像以往一样,向男人索要什么。 “Solongasmencanbreatheoreyescansee,Solonglivesthis,andthisgiveslifetothee。是不是这样?”略略回忆,穆星背诵道。 顶着白艳惊讶的目光,穆星笑道:“说起来,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还没有看过莎翁其他的作品呢。” 伸手拿过白艳手中的书,她说:“就趁着这个机会买一本看看吧。” 手中空了,白艳垂下头。 她已没有资格再看这样的好书,能为它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也是好事吧。 差不多到了闭馆的时间,图书馆的人渐渐少了,穆星与白艳也向门口走去。 在柜台花三块袁小头买下那本《十四行诗》,管理员将书递给穆星时,突然颇感慨地说:“这可是这个出版社的最后一本书,能交到你们年轻人的手里,也是它的福气。” “是啊。”穆星应道,看了看白艳。 能有一个时隔多年还能记住它的人,何尝不是福气呢。 走出图书馆后,穆星将书递给了白艳:“我学艺不精,只怕是看不太懂这本英文原版,只得拜托白小姐翻译翻译了。” 没想到穆星会这么说,白艳一时愣住,原本平静的双眼顿时又泛出浪潮。 穆星又故意道:“这可不是送给你的,我还要看呢。” 深吸一口气,白艳伸手接过书,笑道:“好。” 第二十四章 从图书馆出来,天空已晕成了墨蓝色,差不多到白艳该回去的时候了。 她现在还未点大蜡烛成为大先生,出门多有限制。今日她本是为了寻个堂差才出来的,没想到阴差阳错的,竟耽误到了这个时辰,要是她回去没有银元交差,只怕姆妈要动怒。 摩挲着怀里用黄皮纸包好的书,白艳咬住嘴唇。 若此时让她开口向穆公子要钱,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 此时要钱,不仅是羞辱了她自己,也是羞辱了穆公子。 如果双方都只是逢场作戏,权当一笔交易而已,她当然也能毫无负担地索要钱财。可若是夹杂了哪怕一分真情实意,她如何能开口去贩卖自己的感情呢? 清凉的风携着花香袭来,弦月已露出端倪,钩在薄云的一角,将月华赠向人间。 白艳微微侧脸,只瞥见了身旁人肩头的一片月光。不知为何,不安的心一时沉静下来,与风一同沉浮在夏日的花香里,静静地流淌开。 月色已这样美,何必再聒噪凡尘俗事,惊扰这份难得的安宁呢。 一路并肩走到路口,穆星正要挥手叫黄包车,忽而瞥见什么,转头向白艳道了声“请等一等”,便跑开了。 白艳不明所以地站住,却见穆星一路跑到了马路对面的巷口,在一个阿婆面前蹲下。不一会儿,她又起身跑了回来。 她的速度太快,白艳只来得及看到她手中的一捧白色在眼前一晃,鼻端已被花香萦绕。 穆星笑道:“方才便一路闻到栀子花香,我寻了一路,没想到它不开在花园,也不在路边,倒藏在了巷口。”捧着花,她意外地有些羞涩,“人说名花配美人,这巷口一缕余香,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白艳伸手接过花,鼻尖轻嗅。她轻声道:“世人多道栀子花香浓烈又寻常可见,认为格调不高,我却独爱它的热烈。我若喜欢,何必高贵。” “正是这个道理。”穆星很是赞同,“世人说了那么多话,总不能桩桩件件都循规蹈矩,合旁人心意。人活一世,还是任性一点好。” 恰好路旁一辆黄包车经过,穆星便挥手叫住车,又对白艳道:“天色已晚,不能亲自送小姐回去,还请路上多注意安全。” 白艳点头,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她坐上车,穆星将车钱付了,车夫正要走,穆星忽而又叫住白艳:“白小姐!” 以为她舍不得自己,白艳忙探出头:“什么?” 穆星问:“你知道打维生素针有何效用吗?”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连车夫都忍不住转头看向二人,白艳亦是一头雾水,只得道:“听闻有的可以治疗感冒,补充营养?还有一种维生素c,有美白的效用。” 这原是穆星之前怀疑的“笑何人”在《玲珑》中写的美白方,穆星猜测“笑何人”正是白艳,但又不知该如何试探。方才她一时想起来,便匆忙地问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却没想到白艳确实清楚。 顾不得尴尬,她又问:“不知白小姐如何知道这样的方法的?” 白艳如实道:“从前在安德鲁大人府上时,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书名似乎叫《西方医学基础知识》。” 穆星顿时大喜过望。 笑何人的那篇文章里,也提到了这本书! 欣喜地在心里给自己的推论下了结论,穆星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想将自己的突兀掩饰过去。 白艳被她莫名的高兴弄得一头雾水,亦不好发问,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便各自散了。 第38页 黄包车摇晃着,颠颠地往前走。白艳还在想着方才穆星奇怪的发问,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书。突然手指摸到几个奇怪的凸起,不像寻常硬壳书会有多痕迹。 皱起眉,她将花束放到一旁,拆开包书的黄皮纸,还未将书拿出来,恰好黄包车颠簸一下,白艳清晰地听到了包书纸里响起了清脆的撞击声。 难道是… 心中猛地泛起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犹疑地将手伸进包书纸里。 一个,两个,三个… 五个银元,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正好是一次堂差的价格。应当是方才在图书馆包书时,穆公子放进去的。 月光下,银元映出水一样的光芒,亮的刺眼。花香一路飘散,几乎要追上已经远去的人。 紧紧攥住手里的银元,白艳气尽似的靠在黄包车上,弯起嘴角。 多么奇怪的一位公子。 寻常人来长三堂子,要么是来寻找,要么是来怀缅。可穆公子两种都不是。 她能感觉到他的好奇,可这好奇并不尖锐,并不让人反感。他出手大方,但又根本不打算以此换取什么。 面对她们这样的人,他礼貌地仿佛是在与“正常人”相处,可又坦荡地毫不遮掩,根本不以寻花问柳为耻。 这样的客人,不仅是她,她敢打包票,钰花书寓上上下下数十个大先生,没有一人遇到过。 但是…她本该感谢他的坦荡,为何此时,却又会觉得不甘心呢? 不甘心他的毫无所求,不甘心他的礼貌客气,不甘心…他明明给了她情意,却又这样的“公事公办”。 松开手,她拿出坤包里的手绢,将五枚银元整整齐齐地收在手帕里,掖在了衣襟里。 第二十五章 穆星回到家中时,穆夫人正与伯母在花厅打麻将,她便过去请安。 还未走进花厅,伯母已看到了她,道:“阿璇回来啦?和以宁玩的开心吗?” 穆星惯常带笑地回道:“开心啊,今晚和以宁…”她猛地顿住。 以宁,舞会! 天啊! 她刚才居然把厉以宁丢到了半道上,自己和白小姐约会去了! 穆星心头一哽,原本轻快的心情顿时秤砣似的坠了下去,被清风吹的没了影的脑子也回到了原位。 她,居然真的丢下了厉以宁。 半响没听到穆星说下去,伯母和穆夫人奇怪地转头看向她,却见她抬腿就跑出了花厅:“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马上跑没了影。 看着穆星消失的身影,穆夫人嫌弃地皱起眉:“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莽撞。” 伯母一脸慈爱:“没事儿,还小嘛,结了婚就好了。” 一路噔噔噔地跑到了客厅里,穆星迅速拿起电话拨了厉府的号码,但还差一位时,她又停住了手。 电话还没打通,厉以宁哭闹的声音似乎已经回荡在耳边,穆星光是想一想就感觉脑袋要炸开了。 但这事儿确实是她的错,刚才居然想也不想的就带着白小姐走了,哪怕是先告诉以宁一声呢! 一想到厉以宁在车里不知等了她多久,愧疚就几乎将穆星淹没。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懊恼地将听筒放回去,穆星扶住额头,眉毛拧成一团。 以厉以宁的性子,这会儿可能已经在家里哭过了,她要是现在就打电话过去,恐怕正好撞在枪口上,两家人谁也不得安宁。 但是不打电话过去,她也不能放心,谁知道厉以宁会不会一气之下就做些什么呢? 纠结了一会儿,穆星还是将电话拨了过去。 那头接起电话,她正想开口,却听电话里传来厉以宁的声音:“是阿璇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鼻音很重:“…我等了一晚上,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一听到厉以宁的哭腔,穆星顿时更加心疼,心头泛起阵阵愧疚。 倘若厉以宁一如以往地发火生气,她还可以熟练地安抚,可厉以宁没有。一想到厉以宁眼巴巴地坐在电话旁,一边等电话一边哭的景象,穆星就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用最大的诚恳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你怎么能这样呢…”一边说着,厉以宁又哭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带着另一个女人走了,就把我忘在那里?” 穆星听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是啊,她怎么就能一见白小姐,就把厉以宁给忘了呢? 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形,她认识了其他的玩伴,厉以宁不愿意爬树摘鸟窝、丢鞭炮,她就和其他人玩。可就算再开心,再欢喜,她和厉以宁都是最要好的,从来没有见了旁人就将厉以宁丢下过。如今却… 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穆星只得先放下不提,绞尽脑汁地安慰厉以宁,好不容易才将厉以宁哄地笑起来。 “下次不要再见那个女人了,”厉以宁突然道:“我不喜欢那些女人,你也不应当喜欢。” 穆星不由地心头一沉。 她只说过白小姐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并未提白小姐的身份,厉以宁这话却似乎很有暗示性。 虽然很想亲近白小姐,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在亲友家人眼中,她同白小姐交好是件多么荒唐的事。 她可以穿着男装在外与白小姐谈天说地,与唐钰公子逛堂子,与那些公子哥觥筹交错。但回到原本的生活圈,她只能是穆家大小姐,一旦行差踏错,毁掉的不只是她个人的名声。 第39页 没有应厉以宁这句话,穆星只道:“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挂断电话,她突然感觉很累。 靠在沙发上,穆星摸了摸西装的口袋,摸出了一片白色的花瓣。 放到鼻尖轻嗅,在栀子花的浓烈香味之外,似乎还能闻到一缕苦涩的味道。 橙花的味道。 世事艰难,但是怎么办呢,凡俗无味,而她似乎已习惯了这缕橙花香。 随后几日,穆星惯例每天去医馆施诊,然后又陪厉以宁各处玩乐,算是道歉加赔罪。又为着敷衍两家的父母,她也少不得和宋幼丞约了两顿饭。 这却是便利了穆星,趁着吃饭,她向宋幼丞打听了许多关于“笑何人”的事。 说起“笑何人”,宋幼丞也来了兴趣。 “听说是一位女士,30年才开始投稿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是投给了《新小说》*,据说收到稿的那天,当场惊的《新小说》主编跳起来,大赞捡到了宝。” 见穆星很感兴趣,宋幼丞便将笑何人会稳定投稿的几家杂志都替她定了,往期的杂志也托人寻来送到穆府,甚至还找到了杂志社给笑何人寄稿费的地址。 知道他不过举手之劳,穆星便也欣然笑纳,倒是穆家上下都只道宋公子实在有心,对这位未来的姑丈更加满意了。 过了几日,穆星还记得白艳曾拜托她照看小阿珍,正好这日儿科的丁医生也在,她便询问了小阿珍的病情。 “问题有些棘手,”丁医生道:“前两天安排她做了x光检查,可以看出肠道是有问题的,你看…” 丁医生将片子拿给穆星看了,确实可见小阿珍的肠道有几处奇怪处,但综合小阿珍的症状,却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我觉得是有肠梗阻的可能性,但是另外几样症状又不能明确,血液检查也排除了一些可能性,实在有些难以确诊。” 最后也没有讨论出明确的结论来,又因小阿珍除了一些慢性症状外,并没有其他急性病症,丁医生便安排她今日出院。 在去住院房巡查时,穆星有意去了小阿珍之前住院检查的那间。 小阿珍的姐姐金宝正在给小阿珍收拾行李,经过几次接触,她已知道穆星是白艳的客人,此时见穆星过来,自然又一阵热情的寒暄。 没说几句话,金宝便要去办手续,托穆星照看一下小阿珍,穆星自然答应了。 小阿珍坐在病床上,大眼睛一个劲地看着穆星。 相比初见,小阿珍此时更加憔悴,穆星原本还想找她打听白艳的事,此时见了她的模样,心中不由怜惜,便没又开口。 坐在小阿珍对面,穆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玻璃匣子,递给小阿珍。 她知道小阿珍看病的钱都是白艳出的,虽然不清楚白艳与金宝一家的关系,但小阿珍的病目前必须精心养护,即便有白艳帮助,恐怕也很吃力。 “你现在很需要补充营养,懂吗?这是一种糖药,很好吃的,只能你自己吃哦。”穆星柔声道。 这瓶维生素糖丸足够小阿珍吃一个月,多少也能缓解一些金宝的压力。 小阿珍没有接过糖。她眨巴着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看了穆星好一会儿,突然道:“你是阿璇姐姐吗?” 第二十六章 穆星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小阿珍歪头看着她:“你是阿璇姐姐吗?” 穆星俯下身看着她,装傻道:“阿璇是我的妹妹,我是穆星,是哥哥。” 小阿珍摇了摇头,用笃定的语气道:“你是阿璇姐姐。” 心头一跳,穆星转头确认金宝还没回来,转回脸,她眯起眼:“为什么说我是姐姐?”她自问演得分明还挺像那么回事,白小姐和金宝都没有察觉,怎么会被一个小孩子看出来? 小阿珍也学着她眯了眯眼,一脸小狐狸样儿:“猜的!”她摸出一颗糖吃了,又摇头晃脑地说:“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阿璇姐姐。” 穆星:“…什么?” 小阿珍自顾自地笑起来:“是艳姐姐教我的,她和姐姐说她就是这么唬客人的。” 说着,小阿珍又不解地看着穆星,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呀?艳姐姐和姐姐说你是她的客人,可你不是女孩子吗?” 穆星干脆道:“因为好玩。” 小阿珍一脸恍然大悟。 两人大眼对大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长手一伸,穆星利落地将小阿珍怀里的糖丸拿了回来,小阿珍还没回过神,怀里已经空了。 晃了晃手里的糖,穆星问小阿珍:“好吃吗?” 小阿珍砸吧了一下嘴,确认道:“好吃。” 穆星又问:“还想要吗?” 小阿珍忙点头:“想!” 转头又确认一下金宝还没来,穆星凑到小阿珍面前,低声道:“只要小阿珍你不把这事告诉除了你我之外的任何人,姐…哥哥我就一直给你糖吃,好不好?” 出乎穆星的意料,小阿珍没有立马答应,她皱着天然未修饰过的眉毛,歪着脑袋想了想:“为什么呀?你是要我骗艳姐姐吗?” 穆星循循善诱:“这不是骗啊。骗是想贪图艳姐姐的东西,对艳姐姐不好。你只是帮了我一个忙而已,有对艳姐姐不好吗?” 小阿珍纠结地想了想,迟疑道:“没有…吧?” 第40页 “那不就得了。”穆星继续推进,“你看,你只要不告诉旁人,既是帮了我一个忙,你自己又可以得到糖吃,艳姐姐也没有任何损失,是不是?” 小阿珍屈服了:“好吧!” 将糖罐还给小阿珍,穆星满意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孩子。” 小阿珍一笑,拿出一颗糖递给穆星:“姐…哥哥也吃。” 啧了一声,穆星又反复交代了不可以和旁人分糖丸吃,直到小阿珍保证记住了,她才住了嘴。 正说着,金宝缴完费回来,见穆星又给了小阿珍一盒糖,连忙拒绝:“这可使不得,这个药丁医生与咱们说过,是外国进口的什么‘维素’,太贵重了。之前拍片子抽血,穆医生已给我们行了许多方便了,这实在是…” 穆星自然是一番安抚,只说是白小姐关照,她也很喜欢小阿珍这个孩子云云,好不容易才让金宝收了。 知道这个药对小阿珍很有用,金宝也没再坚持,收了药,又千恩万谢地感谢穆星。 见她如此感激,穆星心中也颇有些不好受。 一盒维生素片,对于她而言确实不过举手之劳,对金宝她们来说却如此珍贵。而这样的情况,在万千贫苦之家只怕更甚。她能帮一个小阿珍,却无力帮更多的人。 穆星正暗自想着,忽而听金宝道:“不去这样吧,今日穆医生到寒舍吃顿便饭可好?我方才在熟食铺称了一斤好猪肉,想给小阿珍补身子的,正好穆医生也一起吧?”她有些羞涩地一笑:“一点心意,还请穆医生不要笑话。” 见她是真的很想表示一些感谢,穆星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便答应了。 此时三人已走到了医馆门口,金宝忽而又道:“唉,说起来,白艳姐姐在那堂子里也少能吃到好伙食,如今她回了堂子,要像以往那样出来吃顿便饭也不容易,真是…” 她说得委婉,穆星却听得十分明白——金宝这分明是在替白小姐拉生意!想来甚么感激她邀请吃饭,只怕都是幌子,原来目的是在这里。 不过,能让金宝这样大费周章,是不是说明白小姐对她也是有些满意的?否则金宝何必这样下心思地引她请白小姐。 心中各种念头转着,嘴上也没有闲着,穆星皱起眉,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是吗…不如这样吧,待我下班,便写个条子请白小姐出来,到时候再一齐去府上,如何?” 金宝自然又说了一番套话,最后还是答应了。穆星看着她分明很高兴,又要假装感激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 先前她还以为金宝是那类温良乖顺的女子,没想到却是同白小姐一样,别有一番玲珑心思。 说定了吃饭的事,穆星又询问金宝家的地址。 “在盈江里38栋的左院里,地方虽小,倒也好找…”金宝细细地说着,却没留意穆星突然瞪大了眼睛。 听宋幼丞说,那位笑何人的收款地址正是盈江里38栋! 她的猜测没有错,白小姐果然是笑何人! 穆星不由地屏住呼吸,以控制自己不要失声笑出来。 想来白小姐是不想让恩客和鸨.母知晓此事,便将汇款地址写在了金宝家,也难怪她们关系这样好,想来也有这一层关系了。 交代好事情,金宝便带着小阿珍去了。临去时,穆星还偷偷向小阿珍做了个封住嘴的动作,小阿珍抱紧糖罐,一脸郑重地将自己的嘴捂上,以表示她的忠心。 回到医馆,穆星高兴地走路都快飘起来,倒惹得管事的赵医生看她好几眼,唯恐这位大小姐要出什么岔子。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穆星忙忙地在父亲的休息室将头发理好,西装裤拉伸平整,又翻出了父亲藏起来的男士香水喷了喷,容光焕发地走出医馆。 然后迅速钻进自家车里,让司机和侍女赶紧回去复命,别耽误她的正事。 “我要…和幼丞去看电影,你们回去就这么和我娘说。”反正宋幼丞肯定也没少打着她的幌子去见情人,有来有往,互相帮助嘛。 侍女浮光表示很怀疑:“小姐,你是和宋公子约会,为什么不好好打扮打扮,倒穿了身男装?” 司机宋叔也很有心得:“姑娘啊,你别听那些什么杂志电影说要学着男人打扮,咱们男人还是喜欢温柔可人的那类啊,假小子可是不行的…” 穆星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贴心建议,然后呲了呲牙:“快走,不然我就要记起那日宋叔你没来接我是去钓鱼了,可能还会记得浮光你和李家…” 话还没说话,两个煞白着脸的人已经开着车飞到了路口,只留下穆星一个人在原地,兴高采烈地往一间大菜馆去了。 照金宝所言,白小姐出局票,必定会有娘姨跟着。她自然不能带着娘姨一起去金宝家吃饭,自然只能另想个法子将娘姨引开了。 点了杯咖啡,穆星向招待要了一张花笺,一如既往地写上名姓,递给招待送去了。 一杯咖啡还未过半,穆星便看见一个窈窕身姿坐在黄包车上遥遥地过来。 隔着玻璃窗,并不能明晰地看清车上人的容貌,但穆星直觉那便是白艳。 满街颜色,只有她的一点风华能够耀眼。 第二十七章 黄包车在餐馆前停下,娘姨扶着白艳下了车。走进餐馆,白艳一眼就看到了靠窗边坐着的穆星,她笑着走过去,穆星已起身替她拉开了椅子。 第41页 趁着落座,穆星又打量了一下白艳的娘姨,三十五六的年纪,光看面相,倒也是慈眉善目。只是够格看管姑娘的人,心中自有一把算盘,她若要与白小姐独处,想来只有钱财是能让人松口的。 念头一转,穆星也热情地招呼那个娘姨坐了,娘姨自然欢喜地应承。 看一眼穆星,白艳翻开桌上的菜单,道:“想来穆公子也还未用饭,不如索性点几道菜一同吃了。” 出来应局,若是先生点的是速饮的饮料,简便的快餐,便是在暗示不想久坐;而若是点了繁琐的大菜,则是可以久坐的意思。像白艳这样说一起用饭,用意不言自明。 娘姨当下便明白了白艳的意思,穆星虽还不甚清楚这其中的关窍,但也大概能意会。她接口道:“如此甚好,不过随我还知道另一个好去处,有一种金银珍宝,不知白小姐感不感兴趣。” 闻言,白艳抬头看向穆星,穆星笑着冲她眨了下左眼,一脸神秘莫测。白艳瞥眼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娘姨,穆星微微点头表示她知道。 白艳垂下眼,暗自思索。 如果只是普通的作陪,并不需要支开娘姨。若是贸然使花招,好处不能到位,惹恼了娘姨,只怕先生自己也会有麻烦。 但她并不打算拒绝穆星的邀请。 合上菜单,她又道:“菜一会儿再点,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看一眼穆星,白艳起身去了。 座上便只剩穆星与娘姨二人。娘姨已熬成了人精,自然知道穆星与白艳这一来一往是什么意思。待穆星问她要吃什么时,她便自己点了两份须得慢慢熬煮的菜肴。 等上菜时,穆星拿出钱夹,将两张钞票递给娘姨:“除了资费,剩下的便给你。” 娘姨接过钱一数,发觉穆星不仅给了出局的资费,又另有一份丰厚的小费,顿时眉开眼笑。 她细细地将钱收好,笑道:“也不知小姐怎么要这样久,穆公子,劳烦你且去寻一下小姐,我便在这里等着。” 两人相视一笑,穆星便径直往白艳方才去“洗手”的方向走了。没绕几步,她已走到了饭馆的后门,白艳恰在门外等着。 见穆星出来,白艳忙问:“她怎么说?” 穆星笑道:“叫我出来寻你呢,只怕是要寻到晚间了。” 白艳往内里看了一眼:“这婆娘只认钱罢了,几个钱也够她数到晚上了。” 两人并肩往街上走,白艳这才问:“要去哪里?” “金宝说要请我去家里吃饭,我想着你兴许也想来,便同她合计着把你请出来了。” 话音未落,穆星清楚地感觉到白艳整个都瞬间精神了。 她转头看着穆星,眼睛瞪得大而圆润,小孩子似的问:“吃什么?”好歹还努力地稳住了声调。 看她这么开心,穆星笑道:“她说是甚么熟食铺的肉。” 白艳顿时喜笑颜开:“肯定是温叔家的铺子,他家的土猪味道最正宗,煮猪脚火锅最有滋味…” 夕阳已至,黄澄澄坠在天边。二人迎着风往金宝家走,谁也没有提要坐车。 许是真的很高兴,白艳的嘴角洋溢着压不下去的笑容,一路上从猪脚火锅说到云腿怎么做最好吃。 “在我们云南宣威那地方,时兴腌制火腿。冬天腌制好了,晾在门廊下面,到第二年端午前后便可细细切了,与清明后起的菌子同煮,或者加入嫩豆腐…” 她说的有滋有味,穆星听着也不觉馋起来。 “说到火腿,我倒是吃过宣和火腿公司的火腿罐头,味道同金华火腿确实不同。”穆星道。 闻言,白艳皱了皱鼻尖,摇头道:“我最不喜宣和的罐头,火腿吃的就是现吃先切的那一分热闹劲儿,装进罐头算什么回事?” 说完,白艳又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自顾自地说了这许多啰嗦话,让穆公子见笑了。” 穆星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闲话。” 这是实话。这样欢喜地谈论着饭食的白艳,比起平日知情识趣但又谨言慎行的白小姐,更多了一分亲切可人的人间烟火气。 穆星不敢说究竟什么样的白小姐最好。但在这样灿烂的夕阳下,在这样轻柔的晚风里,如此轻松地与白小姐走在通往晚餐的路上,谈论着喜欢的食物,如何能不叫人欢喜呢? 听到穆星如此说,白艳低着头抿唇一笑,夕阳撒下光芒,碎金跳跃着,点缀在她的发间,绚烂生花。 穆星又道:“我听金宝说,你们在堂子里的饮食并不好?” 说起堂子里的吃食,白艳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了保持身材,我们平日里吃的大多是各色蔬菜。以往多少还有些油盐,前段时间姆妈看了甚么时尚杂志,便开始给我们安排蔬菜沙拉,直吃的我们‘闻菜色变’。”白艳说。 穆星皱起眉:“这怎么行?且不说口味的问题,这样长期下去,身体也不可能受得了啊。” 白艳摇了摇头:“姆妈坚持如此,我们这些还在堂子里的小先生也没办法。虽说平日出堂差也能遇到饭局,但也不可能吃的尽兴。” 穆星也记得这几次在饭局相遇,白艳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光喝酒了。现在想起来不由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想到白艳可能是饿着肚子的呢。 第42页 二人正说着,恰巧经过了一家饭店,一阵喷香的烤鸭味飘来,光是闻到,便已让人食指大动,涎水直流。 看着身旁的白艳深深吸了口气,穆星灵光一动,道:“说起来,也不好空手去金宝家,我也应当再带着礼物才是。不如就买些熟食带去吧。” 方才已把自己的底抖了个干净,白艳也没必要再假装矜持,点头同意了。 于是穆星先买了一整只的烤鸭,后来经过一间干果铺,又想到小阿珍应当喜欢干果,便又称了一斤花生,买了两袋蜜饯。 这一买可不得了,穆星跟上了头似的。在路旁看见了饼干行,又买了一袋核桃糕,顺路还去旁边烟酒店买了一瓶法国的COINTREAU甜酒。 没有听差跟着,一袋袋东西只能穆星自己拎,她还饶嫌不够。没走几步,隔着半条街闻见了羊肉大包子的味道,差点儿又奔着去,吓得白艳赶忙拉住她:“够了够了,不过四口人罢了,哪里吃得完这许多!” 穆星还嫌不够:“你平日也吃不到这些,要是买多了,带回去也可以存着慢慢吃。” 白艳听了,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甜一阵酸一阵,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人嫌她打扮的不够养眼,有人愁她穿的不够时髦,已经多久没有人问她一句,你会不会吃不饱。 低头深吸了口气,看着穆星手上被各种提绳勒出来的红印,白艳伸出手,想将穆星手上的东西接过来。 穆星忙往后退,拒绝道:“这怎么行,很重的…” 没有多说,白艳看她一眼,第一次用强硬的语气说:“给我。”说着,便把穆星右手拎着的一堆东西接了过去。… 穆星低头看着眼前人乌黑的头发,再看看空了的右手,慢慢地也咂摸出白艳是什么意思,顿时心中暖洋洋的。她往前一倾,凑到白艳面前,偏头看着她:“你这是心疼我了吗?” 白艳抿住唇,面前泛起一片红晕,转身便往前走,穆星连忙跟上去,恰好听到白艳轻声道:“…你如此待我,我自然也会心疼你。” 抬头看着灿烂的夕阳,穆星笑起来。 夕阳照耀着天地,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绵长,面前铺金的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折腾了许久,两人才终于走到盈江里三十八号。 这是一座四方的小院,紧巴巴地住了三户人家,但并不显得杂乱。相反,那座矮矮的门上贴了一色新鲜的对联,矮矮的墙上热闹地钻出一捧三角梅,艳艳地开着;对门的墙角下对着一溜白萝卜,码的齐整。院子中间,几个小孩儿正在蹲着玩,头顶上是拉着一根麻绳作出的晾衣杆,一堆灰褐的衣服飘着,廉价,却干净。 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利落鲜活的劲儿,很符合穆星对金宝姐妹的印象。 穆星刚走进院子,一股喷香的气味便包围过来,狭窄的巷子都装不下这香味,几乎要冲到天上去。 眼睛还没把院子看个明白,旁边一个嘹亮的声音便吓得穆星一抖——真的嘹亮,简直可以去跟着尚小云上场唱两句去了。 “哎哟这不是白姑娘呢!多久没来啦!”嘹亮的声音来自一个大妈,一边说着,她已经从自家小屋里坦克似的冲过来,凑到穆星面前,又唱上了:“不得了呀,瞧瞧!多俊的小伙儿!”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穆星的脸上已经习惯性地微笑起来:“你好。” 大妈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很激动:“听听!还说‘你好’呢!文化人啊!多好啊,白姑娘,这是你对象不是?” 白艳不动声色地将穆星拉回了身后,笑道:“不是,只是一位朋友…” 白艳话还没说完,大妈已经冲到了旁边一户人的家里,喊道:“小陈你快来看看啊!” 穆星莫名其妙地保持微笑。 看什么?观赏动物吗? 她正想着,突然感觉袖子被拉了拉,一转头,对上了白艳歉意的目光。 “李大妈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白艳轻声道。 穆星忙摇头:“不会,挺好的,多热情啊。” 闹哄哄嚷了半响,金宝终于从厨房里探出了头:“白姐!” 这李大妈确实热情,穆星带来的大包小包东西很快被李大妈带头分了个匀称。 但人家又不是白拿,当当当利索地从自家盘出了海大一个铜锅到院子里,热情地嚷:“金宝!大妈晚上要吃火锅呢,你做的什么?哎别做了一起吃火锅吧!小陈你也来…” 一听吃火锅,院子里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嚷上了。 金宝已经做了两三样菜,四个人吃倒也足够,但是李大妈的盛情也不好回绝。金宝犹豫地看向白艳,白艳又为难地看向穆星。 穆公子这样身份的人,能愿意来金宝家吃饭已是十分赏脸,怎么好再让他和这么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吃火锅呢? 她道:“我去和李大妈说…” 知道她的心思,穆星忙拉住白艳:“不碍事,火锅就火锅吧。”她虽然素日里讲究,但也不至于精贵到这种地步。何况这李大妈的热情虽然让人有些吃不消,但她也看得出人家是真热情,要是因为她而惹得邻里出矛盾,岂不是因小失大。 李大妈和金宝张罗着将桌子抬到了院子里,架上铜锅,早就熬好的肉汤悠悠地冒上了烟。金宝将已经做好的几样菜放到了一旁,又忙着去替李大妈切肉。 第43页 隔壁的“小陈”陈姐和李大妈不大一样,看见穆星,她只是腼腆一笑,便张罗着将自家的椅凳收拾出来,一声不响地又进厨房去准备小菜。 大家都在忙着,作为客人的穆星便跟着白艳进了金宝的家门。 金宝的这间小屋只有一扇帘子做隔断,内里一览无余,家具虽少,但胜在干净整洁。小阿珍原本正躺在床上看连环画,见二人进来,便喊道:“艳姐姐!穆…哥哥!” 穆星满意地将蜜饯递给她:“乖。” 同小阿珍说了几句闲话,白艳便去水缸边洗水果,穆星跟在她身后出来,一边伸手要替她洗,一边小声道:“金宝她…有工作吗?” 白艳把盆拉过去,让她摸了个空:“你别冻了手…金宝她原本是钰花书寓的丫鬟,从我刚进书寓就是跟着我的。” 那就不奇怪白小姐同她感情这么好了。 坚持不懈地将盆抢过来,穆星搓着苹果,又问:“后来呢?” 没奈何地将盆让给穆星,白艳只好站在旁边,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她道:“后来…她爸欠了赌债,就将她要回了家…”她顿了顿,才轻声说:“让她在家里做暗.娼替他债,就在这个院子里。” 穆星手上一滑,苹果狠狠地扑进了缸里,激起一片水花。 她皱起眉,难以置信地看向白艳。她没有说话,但白艳知道她想说什么。 白艳试图解释:“这…在这种地方,其实是比较常见的事…” “常见!怎么能说常见!怎么…”穆星低低地吼了一声,白艳住了嘴。 怎么… 穆星说不下去。 她知道她不应该轻松地说出任何质疑的话,尤其是在她没有站在那样的立场上时。 只是她突然忍不住想,想金宝有客人时,小阿珍在那间狭窄的,没有格挡的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白艳看看穆星,垂下眼,继续道:“后来金宝她爸在赌场被人打死了,一个恩客和我替她还了一些债,金宝就没再做了,现在只是在做一些零散的针线活。” 她笑了笑:“最后还是能脱离泥沼,她也还算幸运吧。” 那你呢? 穆星看着白艳,喉间发紧。 那你,也是这样“常见的”,被送进了书寓吗? 你也可以这样“幸运”地脱离泥潭吗? 第二十八章 水缸旁的两人一时沉默,没再继续说下去。 之前穆星一直很想知道白艳为何会沦落风尘,但方才光是听到金宝的经历,已经让她感到可怖与愤怒。若是白小姐也是遭遇了类似的事情… 她实在不敢想,不敢听,更不忍让白艳再剖开自己的伤痕给她看。 叹口气,穆星弯起袖子,伸手将掉进水缸里的苹果拿了出来,将盆里的水倒了。 白艳将苹果接过去,又顺手把手帕递给了穆星:“擦擦吧。” 坐回小桌旁,白艳拿了把小刀开始削苹果,穆星不会,只能在旁边看着。 白艳拿着小刀,通红的苹果皮渐渐从两只灵巧的手里卷出来,长长地吊着。 穆星看着,语气佩服道:“好灵巧的手。” 白艳看她一眼,笑道:“这便是说笑了,穆公子是医生,拿起手术刀是在筋骨上下手,不比削个苹果灵巧么?” 穆星道:“还真不是,我虽然学了四年医,但正经手术却从来没做过。上课时解剖小白兔更是不敢下刀,有时候麻醉没有打好,小白兔半途上醒了,满教室地跑,血都染了一地…” 将苹果切好放在穆星面前,白艳好奇地问:“穆公子的大学是什么样的?” 穆星将自己的母校形容了一番,白艳听的认真,语气艳羡道:“竟还有这样好的学校,我从来不曾见过呢。” 听她这样说,穆星突然才想起白艳曾说自己念过中学。对于大学的生活,想必她也是十分憧憬的吧。 如此想着,穆星便又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在学校里的趣事,细细地说了。 “…那人自称是拿了八大高校的文凭,却作出这样没脸的事情。那日在教室里便有人故意问他,‘阁下留洋数载,想来必是还未到过德国?’,你猜这是什么意思?” 白艳略一思索,顿时笑起来:“这是说他缺德呢?” 穆星点头:“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还颇得意地说德日派的医术他素来是不屑于学的,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到了晚间睡觉时才反应过来,一时羞恼,竟冲至人家的宿舍里打了起来,由此便被辞退了。” 白艳摇了摇头:“这样的庸人,真是白白浪费了念书的机会。” 桌旁的人说的热闹,桌上的铜锅也凑着趣,渐渐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来,来自猪骨的油而浓郁的香味席卷小院。厨房里的女人们手脚麻利,一盘盘厚且肥的肉很快端了出来。 恰好陈姐的老公也干活回来,李大妈的儿子也到了。待一院子的人满当当地坐好,陈姐和金宝张罗着添了饭倒上酒,一大桌人热热闹闹地交杯换盏,相互介绍一通。 李大妈分外豪爽地说:“今个儿也是凑了巧,有这样的好饭食,还有这样的贵客!”她指了指穆星,穆星只得笑着谦虚几句:“算不上算不上。” 李大妈满意地点点头:“都是熟人了,大家也别客气,多吃点!” 刚说完,李大妈就身先士卒地坐下,往铜锅里一下手,满当当一筷子热腾腾肥肉已经下肚,一张嘴,满杯甜辣辣老酒便没了大半。 第44页 那气势,端的是一马当先万军齐发,旁边的陈大哥李小弟都没李大妈这气概,看的穆星是好生佩服——要是公馆里的诸位太太们也能有李大妈这好胃口,恐怕也不需要天天的打着维生素针了。 在医馆忙了一天,穆星早已饿了,正要跟着动筷,突然从旁斜出了一只手,满满一杯酒放到了穆星面前。 原来是李大妈的儿子,虽然不及他妈妈的豪气,但也差不离了。将酒往穆星面前一摆,李小弟瞪着眼睛说:“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哥们儿了!干!”说着就一饮而尽,十分畅快。 陈大哥和陈姐是一样的寡言少语,在一旁也默默地端起酒杯,冲穆星敬了敬,又是一滴不剩,看得穆星的腿直发软。 她可还记得上回在饭店是怎么被喝倒下的呢! 一旁的白艳小声道:“这酒度数不高,喝一点儿也没事。不过你要不行,我便替你喝了吧?” 这怎么行! 一听这话,穆星没再犹豫,端起杯子就干了。苦辣的酒水在井里冻过,凉凉的冒着冷气,一入喉肠便激起阵阵战栗,直辣得穆星缓不过气。 但当酒落进了肚里,又不知是从舌尖还是口齿里,滋滋地泛出了甘甜味道,叫人忍不住又留恋起来。 “爽!”干完一杯,穆星将杯子拍到桌上,“再来!” 李小弟哈哈笑起来,转头就给穆星满上了。 许是气氛太好,许是初尝到酒的甜头,穆星跟上了头似的喝了好几杯。身旁的白艳忙着给她夹菜,碗里尖尖地堆了一堆:“吃点菜,不然一会儿胃疼了…” 一顿饭吃到最后,夜幕降临,饭菜余香已散,三角梅悄悄开放,用清香夺回了小院的掌控权。 小孩儿们都吃得睡着了,金宝抱着小阿珍回房洗漱,陈姐和李大妈忙着撤桌子洗碗。李小弟拉着穆星和白艳喝酒唠嗑,从女明星说到美国电影。 正说着,一旁已经喝地倒在桌上的陈大哥忽而一纵跃起,扯着嗓子唱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哪保定乾坤!” 穆星一群人一愣,炸锅似的笑起来。 “好!好哇!这家伙,赶得上麒麟童了!”李小弟笑嚷道。 唱着不说,陈大哥还舞起来:“…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 穆星笑着,正转头想和白艳说话,忽而胃上一涌,顿时只觉头晕起来。白艳吓得忙扶住她,让陈姐帮忙弄了碗热茶出来。 慢慢地将茶喝了,白艳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方才还打了雷,只怕一会儿会落雨,咱们回去吧?” 穆星缓过来些,点点头:“走吧。” 白艳起身同众人告辞,李大妈他们忙从厨房出来,说了一堆常来玩的闲话,这才放穆星与白艳走了。 出了小院,穆星腿还有些发软,白艳便扶着她往前走。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空沉沉地黑着,没透出半点月光。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陈大哥哭也似的唱:“…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这里没有黄包车,到那边大路上,我给你叫辆车吧?还是让穆公馆来接?”白艳问。 穆星虽然头晕,但心里还有点儿谱,她摇摇头:“不行,不行,别叫我家的人,我娘…” 白艳笑起来:“你还怕你娘呢?” 穆星也醉醺醺地笑:“肯定怕啊,她就是,观世音菩萨,我们小时候没少被她训,紧箍咒似的…” 两人紧紧地挨着,身上的热气互相传递,细语不绝,在巷子里投下绵密的回响。 走到大路上,凉风更紧了,一阵阵吹起来,一转午时的闷热。许是因为要下雨了,白艳前后寻了半响,并不见一辆黄包车,只得扶着穆星继续往前走。 “找不到,就算了,我得先送你回去。”被冷风一吹,穆星感觉更加晕了,嘴里还不忘说着:“不然怎么能放心…” 白艳正要说话,突然天边一道闪电亮起,几乎照亮半边天空,紧接着猛地一声雷响,轰地一声炸在头顶,吓得穆星瞬间清醒。 “…要下雨了?”两人面面相觑,清楚地知道彼此都没有带伞具。而此时已经距金宝家有一段距离,再回去也不现实 “走吧,走快一点,看看能不能找到车。”穆星道。 两人忙忙地往前走,可惜还没走出这条街,大雨便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快跑!”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的人生疼,一把将身上的西装外套兜在白艳身上,穆星顾不得避嫌,拉住白艳就往前跑。 两旁的小店都一关上了门,路上只有幽幽的路灯,橙光的灯光被雨水砸的支离破碎。 白艳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实在跑不快,没一会儿,两人已湿了个透顶。 “前面有个饭店!咱们去里面躲躲!”穆星大声喊。 “好!”紧紧地拉着身上的外套,白艳回道。 猛跑了一阵,两人终于冲进了饭店,站在大堂里,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模样,顾不上抱怨,两人莫名地笑起来。 “这天气也太怪了,突然就下雨。”穆星抖了抖身上淅沥沥的雨水,不慎一滴水淌进了眼里。她正要抬起同样湿淋淋的袖子去擦,一块热腾腾的手帕已经落到了她的脸上。 白艳轻轻地替她擦去了脸上的雨水,穆星见状,这才想起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只是她刚想动,白艳突然道:“别动。” 第45页 穆星便乖乖不动了。 “小心头发上的水甩进眼睛里,会发炎的。”白艳说着,动作轻柔地将手帕擦过穆星的脸。 因为有穆星的外套挡着,她湿的并不彻底,脸上的妆容还完好无损,身上却又透着一股水汽,身上油绿的旗袍泛出一丝奇妙的颜色,仿佛西方神话的海妖塞壬,又像聊斋里雨后竹林的女妖。 穆星看着她,突然小声说:“你现在好像个女妖。” 白艳:“…”这算是夸她吗? 白艳正要开口,饭店的领班已经走到了二人身旁:“二位晚上好,雨这么大,先生和夫人要在小店下榻吗?” 此话一出,正在擦脸的两人顿时神色怪异起来,看得领班一阵心惊胆战。 他…他说错话了吗? 第二十九章 听到领班的话,白艳动作一顿,看向穆星,心跳突然加速。 穆公子…会在这里住一晚吗?倘若穆公子要在此休息,她肯定也不能要求离开,而且雨这么大,她也走不了。 那如果穆公子他…如果… 她还没有点过大蜡烛,若是就这样与穆公子同房了,姆妈非打死她不可! 但是…倘若穆公子愿意给她点大蜡烛呢? 那…应该便无妨了吧? 白艳陷入了沉思。 她与穆公子相处的时日虽短,但多少也看得出穆公子的人品是颇可靠的,而且对钱财也并不吝惜。况且,穆公子愿意和她相处这么久,想来也不可能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那今夜留宿此地,岂不正好是上天成全吗? 穆公子这样的男子,想来她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了,若能趁这个机会抓住穆公子的心,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合计了一会儿,白艳越想越觉得需要抓住这个机会,正想开口暗示穆星留下,穆星却突然道:“不必了,我们先等一等,看看雨会不会停吧。” 心头猛地一颤,白艳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为什么?! 她不解地看向穆星,穆星却没有看她,只是对领班道:“请问贵处的电话在何处?我需要打个电话到穆公馆。” 一听穆星是打给穆公馆,领班马上殷勤道:“没问题,您这边请。” 穆星这才对白艳道:“白小姐,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会把你安全送回去的。”又拜托领班给白艳找了暖炉取暖,穆星匆匆地往柜台走过去,留下白艳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她。 穆星当然察觉到了白艳的目光,但她没敢回望。 她可不是真的天真到不通风月的纯情大小姐,若是与白小姐留在此处,白小姐绝对会有某些想法。 可她是个女人啊! 她是觉得白小姐有趣,愿意了解亲近,可绝对没有真的就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把白小姐当做可以亵玩的对象。 倘若让白小姐知道了她是一个女人,还是在饭店这样的情景下,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白小姐不会生气,女子身份的她也不便于再与白小姐接触,她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当然也全都作废。 虽然她确实不可能一直瞒着白小姐… 念头飞转,停在了此处,没再继续想去。 找到电话,穆星拨了穆公馆的号码,不料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接通,又重复了几遍,怎样也不能打通。 穆星皱起眉,一旁的领班忙道:“许是雨下的太大,线路断了。” 穆星转头一看,雨确实比方才更大了。想了想,她道:“能不能劳烦贵店的听差去穆公馆送个信,让他们派车过来?” 奇怪了,这么大的雨,非要回去做什么… 心中嘀咕着,领班面上作出为难的表情:“先生的要求我们自然不能拒绝,只是这雨实在是大,听差来回一趟也不容易…” 穆星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然不能让你们白忙一趟。” 得了她这句话,领班便又眉开眼笑:“好嘞,我这就去安排人,先生且去暖炉旁坐着等吧,烤烤衣裳。” 穆星回到休息室时,白艳正在用饭店提供的毛巾擦头发,见她进来,白艳道:“怎么样,叫到车了吗?” 方才等穆星的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想通了。 穆星这样的人本就不会是轻易拈花惹草的那一类,世家公子又得顾忌名声,不愿意与她留在酒店也是正常的事。何况这样的雨天,平白地留在外面,穆公馆的人也不会放心。 只是,她虽然能想得通,心中却不由地有些失望。 穆星将派人去穆公馆的事说了,两人便一齐坐在暖炉边烤着。 穆星本就喝得有些醉,又淋了一身雨,此时已有些不舒服,但为了不让白艳担心,她便没有说出来。 “你这么晚回去,书寓那边会怎么样?”她问。 时间过了这么久,即便刚才打点了跟班娘姨,估计现在也不好使了。 白艳垂下眼,道:“恐怕是要挨罚。” 穆星顿时有些急:“那等下我亲自送你回去,同你的姆妈说,她想来总不能不顾及我的情面。” 见她如此上心,白艳心中也宽慰不少。两人便一边烤火,一边说着闲话,等穆公馆的人到。 只是等了许久,饭店大堂里往来的人都已渐渐少了,没有等到穆公馆的车,反而等来了更大的雨。 第46页 磅礴大雨激烈地拍打在饭店的屋顶,琉璃瓦也没了以往叮叮当当的情趣,轰隆隆地在头顶响着,震天之势简直让人怀疑会不会将大楼击垮。 领班在休息室门口徘徊了好几趟,终于忍不住进来对穆星道:“先生,我看外面的道路似乎被积水堵了,我派去的人只怕到不了穆公馆,即便到了估计也过不来啊。” 正说着,饭店门口跑进几个人,同样湿的通透,一边叫骂一边说:“该天杀的,街都被淹完了,只怕是要死个把人,明天又有的热闹!” 领班忙过去问是哪条路淹了,那人道:“不就是到英租界那条路!淹起了半条街呢,我们的车都半路被淹了,硬趟着水过来的。官老爷们的道被堵了,赶明儿可又要下大工程疏通…” 一听这话,穆星顿时只觉天要亡我,头顿时更晕了。 白艳伸手拉住她,正要说话,突然惊叫起来:“穆公子,你身上怎么这样烫!” 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穆星道:“不碍事,估计只是着了凉…” “怎么能说不碍事!”白艳担心地说:“今晚就住下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旁的都是小问题,你若生了病,我可怎么办…” 事到如今,也能住下了,穆星点点头,强撑着身体起来,白艳忙扶着她出了休息室。 领班一过来,穆星就抢先说:“开两间贵宾房。” 领班一愣,目光诡异地看看二人,这才去办手续。 白艳只担心穆星受了凉发烧,眼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了,没心思猜测穆星的用意。她张罗着将穆星送到了客房里,又找来体温计,要给穆星量体温。 不料她刚碰到穆星的领口,穆星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哑声道:“我自己来。” 抿住唇,白艳没有说什么,将体温计放到穆星手里,转身去找招待要姜茶。 等她端着姜茶进来,穆星便道:“没有发烧,应当只是着了凉,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白艳放下心来,将姜茶端给穆星喝下。 她坐在沙发上,一时又有些犹豫,不想回另一间房。 这真的是一个大好机会,她实在是…不想放弃。 只要她与穆星有了肌肤之亲,想来穆星是会对她负责的——没有根据,但她相信穆星会对她负责。 只要… 穆星突然道:“白小姐,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去休息吧,记得喝点姜茶驱驱寒。明天我会亲自送你回去向姆妈解释,不用担心。” 精心描绘的眉毛皱起,又松开,白艳抿住唇,起身道:“那你好好休息。” 穆星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十分高兴。 快去吧快去吧,只要安全过了今晚,一切都还是美好的。 顶着穆星炙热的目光,白艳脚步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酒店里预备了一些公共尺寸的内衣裤,方才穆星已吩咐了送到白艳房里。 拿着崭新的白绸衬裙走进浴室,白艳脱掉身上湿黏的衣服,放出热水来,泡进浴缸。 水温稍有些烫,一点点蔓延过身体,让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在堂子里虽然也有浴室,但只能淋浴,还只有大先生有特权多洗一会儿,她已经很久没有泡过浴缸了。 简单地清洗后,白艳坐在浴缸里,蜷起身体,环抱住自己。 身体放松了,精神却永远无法放松。 她这样紧逼着要留在穆公子的房间里,穆公子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没有要她。 为什么?难道是他真的能够坐怀不乱,还是在欲擒故纵,耍小手段? 又或者…他其实还是嫌弃她? 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温腾的热气,白艳紧闭上眼,一点一点沉进了水里。 她讨厌雨天。 磅礴大雨击打在窗户上,乒乓作响。浴室里热气氤氲,恍惚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间阴沉的房间里。 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娘亲去世了。 那座久无人打理的小院处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泥浆从原本漂亮的池塘里溢出来,染脏了她的皮鞋。 那双皮鞋是学校做礼拜时穿的,她读的是教会学校,因为英语好,每次教堂有活动,都是她站在第一排,带着同学们唱歌。 她曾经那样喜欢这双鞋,可现在,她已经忘了皮鞋究竟是丢在何处。 是在她被卖给那个姓陈的阿婆的时候,还是在她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她只记得自己匆忙地跑出那间廉价的婚房,路上的碎石划伤了她的脚。暴雨劈头盖脸打在她的身上,掩盖了她逃跑的踪迹。 灯光撒在浴缸里,水波粼粼。一道闪电猛地划过天空,惊雷震动着天空。白艳猛地从水中冒起来,水花四溅,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茫然无措地瞪着眼。 又一个惊雷响起,她才梦醒似的一颤,急忙踏出浴缸,胡乱擦干身体,裹上衬裙,逃命似的跑出了浴室。 酒店准备的衬衫对于穆星来说实在有些大,洗完澡,她勉强穿上了衬衫,想了想,把裤子也穿上了。 以防万一吧。 头发还没干,她正坐在沙发上擦头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以为是客房服务,穆星走过去打开门,门外却是白艳。 白艳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着水,粼粼地泛着光,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她只穿了一件吊带衬裙,白绸贴合着身体,一阵穿堂风过,白绸波动,隐隐约约勾勒出惊人的曲线。 第47页 没了妆容的掩盖,最本真的天真与稚嫩在她年轻的脸上显露无疑。曲线的性感与面容的天真撞击在一起,透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没想到是她,穆星有些惊讶地瞪大眼,不等她开口,白艳已经贴在了她身上,气若幽兰地在她耳边说:“打雷了,我好怕…”说着,手就想向穆星的身上摸去。 但她话音未落,突然一件厚厚的浴袍兜头裹在了她身上,打断了她的动作。 穆星像抱孩子似的把她裹进了屋,嘴里还念叨着:“怎么只穿这么点就出来了,你也不怕着凉!你的房间没有毛巾吗?等我找给你…” 白艳:“…” 把白艳放到沙发上,穆星又忙寻了块毛巾给白艳擦头发,擦着擦着,她才突然梦醒似的突然松手弹起来。 她怎么就把白小姐带进来了!不是说好要平和地度过今晚的吗! 该死,竟然被美色…不,竟然因为心疼就放松了警惕!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白艳裹着一身浴袍坐在沙发上,湿发凌乱,她看着穆星,幽幽地说:“我还以为穆公子是柳下惠呢。”语气幽怨中带着一丝诡异。 穆星被她一噎,没话可说。 …什么柳下惠,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子啊! 穆星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白艳突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 窗外电闪雷鸣,屋内灯火摇曳,眼前的美人白袍飘散,神色哀怨,简直像一只精魅鬼怪来讨人精气…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倒退三步,穆星直接退到了房门口,磕巴道:“白小姐,你,你…” 这是要霸王硬上弓…不对,这是想逼着她做点什么吗! 第三十章 白艳停在了穆星前面一步,白皙的手往肩头一抹,裹在身上的浴袍散落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裙,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体上。 她幽幽道:“穆公子,你为何如此回避…?” 被热水泡过,她体上的橙花香一转先前的甘苦,变成了暧昧不清的暖香,如天罗地网将穆星笼罩。仿佛被重锤击中,心跳一阵错乱,穆星猛地屏住呼吸,视线一阵飘忽,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原本比白艳高出一头,此时竟被逼地要缩起来了。 不对吧我们都是女人看一眼也没什么…天啊好白,不行不行不行… 脑子里无数念头飘过,穆星明显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在猛升。她虽然实在不愿意暴露身份,但现下情况迫在眉睫,狠狠一咬牙,她决定干脆说出实情好了! 但一转眼,她的视线落在了白艳的唇上。 红唇微张,隐隐看得见里面的贝齿,内里嫣红的舌尖突然在唇角一扫,留下莹莹的光泽。 只一眼,穆星当下就没了说话的力气。 眼眸微敛,白艳看着手足无措的穆星,忽而一笑:“穆公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男人。” 穆星尴尬地笑了笑。 “想一想,竟然像梦一样。”没有再紧逼上前,白艳推开一步,轻声说。 感觉白艳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穆星皱起眉,迟疑道:“白小姐,你…” 白艳抬起头看着她:“穆公子,你会觉得我很轻浮吗?” 穆星连忙摇头:“怎么会呢。” 这是实话。 白艳笑了笑:“我也不希望你觉得我轻浮。”她垂下眼,“我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别这样说。”见她突然有些失落,穆星放松下神经,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浴巾,重新披在白艳身上,“我知道你不是…”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惊雷劈下,猝不及防间,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啊!” 穆星还没反应过来,白艳已整个人扑进了她的怀里。暧昧的气息瞬间折返,以更加强烈而不可抵抗的姿态抓住了穆星。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窗外大雨倾城,旁边的房间此起彼伏地起尖叫,而后变成叫骂声,只有眼前的一隅保持着安静,除了彼此交织缠绵的呼吸与激烈的心跳外,别无它声。 紧紧相贴的身体炙热滚烫,薄薄的衣料按压摩擦,将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敏感起来。仅仅只是拥抱在一起,就足以让血管里的暗涌激荡。 一片混沌中,穆星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裹胸!! 她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白艳压在自己身上的柔软,白小姐自然也能感觉到。 只是因为还有一层浴巾隔着,白艳似乎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常。但从她环绕在穆星身后的手的动作趋势来看,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穆星当机立断,摩挲着拉住了白艳的手:“白小姐,白小姐,这样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无边的黑暗里,她看到白艳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暗夜里闪烁的明星。 “你不喜欢我吗?还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白艳没有把后面那个很伤男人自尊的猜测说出来。 穆星竟无言以对。 她既不能说自己是个女人,更不可能说她不喜欢白小姐…实话说,白小姐真的好软…打住! 既然无话可说,穆星干脆不再说话,她稍微用上了一点力气,将白艳的手收了回来,紧接着想推开身上贴着的人。不料白艳往后退的同时又反手拉住了她的衣摆,两人刚刚分开的身体再次重叠,甚至还踉跄着往后退去,直接撞在了沙发上。 第48页 白艳轻笑道:“穆公子原来喜欢这样。” 穆星快要气哭了:我不是,我没有… 怎么感觉事情好像越来越偏离原本的轨道了… 眼看情况即将滑向可怕的深渊,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解救了穆星。 敲门声刚响,穆星就急忙站起来扑向房门:“我来开!” 白艳没来得及拽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穆星摸着黑打开了门,她只能气恼地裹紧了身上凌乱的浴袍。 门外是饭店的经理和招待,经理一看就是半夜从被窝里解被抓出来的,他瞪着通红的眼睛给穆星解释了停电的原因,又十分诚恳地道歉,最后给了穆星一盏干电池的电灯。 “希望没有打搅了先生…”经理眼睛轻轻地往房内一瞥,“与夫人的雅兴,十分抱歉。” 穆星假笑:“没事。”她简直想说要不要进来坐坐再走。 经理去敲下一个房间门,关好门,穆星捧着昏黄的灯走回房间。 白艳已经裹好了浴巾坐回沙发上,正直直地望着她。 穆星大气也不敢出,目不斜视地捧着灯放到茶几上,然后看着空气说:“嗯时候不早了我先睡了白小姐也早点休息。”语速飞快地说完,她一点没有犹豫,逃也似的跑进了卧房。 白艳裹着浴袍,目瞪口呆地坐在沙发上,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怎么她倒像个强抢妇女的恶霸似的 气归气,白艳并没有回房,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拿着电灯走进了卧室。 唯一能让她稍微宽心的一点大概是穆星没有反锁上门,不然,她简直要怀疑到底谁才是女人了。 一片黑暗里,穆星原本正平躺在床上,听见她进来,马上自以为不明显地将被子蒙到了头上,缩成一团,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白艳看的差点儿气笑。 如果不是她能感觉到穆星一举一动里的尊重,简直都要以为穆星这是在嫌弃她了。虽然她还是想不通穆星为何如此能忍,但至少她能确认,这位小公子真的与那些老油条不同。 他的拒绝是真的,尊重是真的,在黑暗里憋红的脸也是真的。 或许,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吧。 如此想着,白艳看着床上的穆星,故意道:“外面下着雨,我不敢一个人回房。” 黑暗里,穆星没有吭声,只是裹着被子往旁边一滚,给白艳留出了一大片床。 没忍住弯了弯嘴角,白艳关了灯,将电灯放在床头柜上,躺上了床。 那头的穆星动了动,把一半被她捂热的被子挪了过来。 白艳盖上被子,感觉到身旁隔着快一米的穆星渐渐伸展开身体,她故意扯着被子一动,那头的穆星马上又缩了回去。 白艳差点儿笑出声,方才余留的一点郁闷彻底消散。 算了,来日方长,现在就先睡觉吧。 房间里渐渐归于安静,窗外的雨也体贴地收了声势,将清凉送进房间。穆星一开始还紧张地防备着白艳又要做什么,后来困意一点点袭来,便也顾不上防备,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日光刚投进房间没多久,白艳便醒了。 她起先还有些懵,一转头看到身旁的人时还吓得差点儿跳起来,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穆三公子。 昨夜淋了雨,又狂跑一气,现在身上只觉酸软不适。白艳便没急着起床,她侧躺过来,打量着还在睡觉的穆星。 穆星的眼睛不算大,但睫毛很长,密密地排开,小扇子似的,看得白艳不由地有些嫉妒。 这么好的睫毛,都不需要刷那柏油似的睫毛膏了,又漂亮又省事。 想了想,她觉得不对。穆公子本来就不需要像女人似的化妆啊。 不过,不仅是睫毛,穆星的眉毛也很浓密,形状也好看…等等,这是修过的吧? 白艳悄悄地伸出手,圆润的指甲轻轻划过那道修剪后留下的淡淡青痕。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会修眉毛的男人。 但是,何止是眉毛呢,穆三公子已不是第一次让她惊讶,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男人。 出手阔绰又有品位,礼貌,但又不虚伪,最重要的,居然不好色。 简直不像个男人。 指尖往下,落在穆星的唇上。 昨夜被那经理打断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知道这里是什么滋味。 描画着唇的形状,白艳漫无边际地想。 有次堂子里没生意,一群女人闲着无聊,便开始讨论男人。从家世到职位,再到尺寸,全都说遍了,最后突然说到了男人的嘴。 说嘴唇厚的忠厚,贴心;嘴唇薄的便薄情寡义,还抠门,嘴上没一句实话。 那时她还觉得颇有些赞同,现在看来,却是扯淡。 穆公子的唇就薄,但他不比那些厚嘴唇的男人贴心吗?或者说,管他什么样的嘴唇,谁能比他更好呢? 昨夜穆星把被子裹得严实,到半夜便松散了,现下大半个肩背都漏在外面,衬衫的领口也开了,露出一截细腻的肌肤。 嘴唇的形状记住了,再往下,白艳的手落在了穆星的锁骨上。 锁骨之下,便是不该到的位置了。 盖着被子的胸膛起伏着,手掌下的肌肤一片温热,能隐隐感觉到心脏健康的跳动。 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笑意,白艳将手收了回来。 第49页 无论什么原因,他既不愿意,她便不该勉强。 因为他也是这样待她的。 第三十一章 因为昨天受了寒,穆星睡的有些沉,待她醒过来时,头一阵阵发疼。 坐起身,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一低头,她这才发觉身上的被子没了一半,吓得她赶紧检查检查,发现衬衫的纽扣还完好无损地扣着,这才不由松了口气。 可别熬了半夜没露馅,到了大清早倒被揭开皮。 客厅里突然传来白艳的声音:“…嗯,放在这里吧…”接着高跟鞋声响起,她推开门走了进来。 穆星吓得忙又钻回被窝。 昨天是突然停电才没露馅,现在没了黑夜的庇护,只怕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破绽。 看见她的动作,白艳调笑道:“还没睡够呢?” 敏感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亲昵,穆星心中不由高兴起来,但一看到白艳手中捧着她的衣服,马上又紧张起来。 昨夜她换好衣服就交给茶房去烘干了,里面还有她的束胸呢! 担心白艳会翻看她的衣服,她忙捂住头道:“昨夜受了凉,睡的太沉,让白小姐见笑了。” 闻言,白艳忙将衣服放下,几步走过来,将手贴在了穆星的额头上:“头疼吗?要不要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她的手很暖,是天鹅绒一样的触感。神使鬼差地,穆星莫名地希望白艳多贴一会儿。 “没有发烧,还好,你先起床吧,早餐已经放在外面了。”白艳道。 她的言行动作间都带着一种从前没有的亲昵,穆星原本还挺高兴,但转念一想,白艳这样的转变分明是因为昨夜的事,是因为她们有了某种接触,所以才更加亲近。 如此一想,穆星便高兴不起来了。 她心里清楚,无论用再多的借口来掩饰美化,事实上她就是在隐瞒着白小姐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在欺骗白小姐。 但是,如果要让她坦白… 穆星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白艳。 察觉到她的目光,白艳抿唇一笑,眉眼间都是柔情 她舍得吗? 坦白自己的身份,然后和白小姐不再联系? 她才刚知道白小姐的另一个小秘密,才刚和白小姐的朋友吃过饭,才…刚和白小姐更进一步,更加亲昵。 她舍得吗? 确定穆星没事,白艳回到客厅,隔着一扇门,穆星甚至听到了她轻声哼唱着小曲的声音。 收回目光,穆星下了床,走进浴室洗漱。 忘记打开热水,穆星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发晕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些,但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混沌。 她一开始,不就是想要了解白小姐吗?想要亲近,想要探索她的世界。 现在她已经更进了一步了。 那,可不可以让她自私一点,在坦白之前,再稍微沉迷一会儿? 在客房吃完早餐,穆星和白艳刚走下楼,就看到了她的丫鬟浮光和司机宋叔。 两个人正坐立不安地在大堂里等着,浮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从电梯里出来的穆星。 她连忙冲上来:“小——!”余光瞥见了一旁的白艳,顶着自家小姐可怕的眼神,话音迅速在她的嘴里转了个圈:“小少爷!” 穆星满意地点点头。 浮光忙道:“昨夜收到了听差带的话,夫人原本要安排车来接少爷的,但是高德路那一段被水淹了出不来,直到今早通了路才能出来。可把夫人急坏了,少爷咱们赶紧回去吧?” 她不住地拿余光瞥着一旁的白艳,猜测着这位是哪家的大小姐。 穆星道:“不急着回家,我要先送这位白小姐回去。” 话是如此说,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让宋叔和浮光知道白艳是月江里的人。必须先得把他们打发了,她才能送白艳回去。 念头一转,她道:“我的换洗衣服和书还留在医馆,你们先去帮我取来,再替我向赵医生请个假,说我今天不能去医馆了。然后你们便在槐安路那个花店等我。” 浮光虽然很想赶紧把小姐接回去让夫人放心,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公然地违拗小姐,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宋叔去了。 不能再耽误,穆星忙叫了两辆黄包车,送白艳回月江里。 这是她第二次到月江里,不过与上次不同,现在天光大亮,那一栋栋在夜间有着无数欢笑的房子都关上了门,整条街都散发着一种喧嚣过后的冷淡寂静,仿佛是夜里笑得太多,白天便不愿意再多露出一丝声音。 黄包车的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辘辘的声响,偶尔听得见某栋房里传来女人惨痛的尖叫声,或是哪里猛地泼下一盆水来,引来一段叫骂。 穆星回过头去看坐在另一辆车上的白艳,却发现她只是神情恹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带着一种木然的沉默。 终于到了钰花书寓。 这间书寓与穆星上一次去的那间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多了一些南方声调。天色还早,书寓里冷清清的,白艳带着穆星进去,只引来几声小小的请安声。 刚走进大堂,楼上便传来一个女人尖且利的声音:“哟,这不是白艳妹妹吗,还带着客人回来了呀。姐姐我呀,只当你是不回来了呢!” 穆星皱起眉。 但不等白艳开口,楼上一间雕花窗户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冷笑道:“墨兰,大清早的你叫魂还是练嗓子呢?”却是绯华。 第50页 与白艳对视一眼,绯华关上了窗。 前一个女人被噎了一下,正要回嘴,堂子里的姆妈已经从后院走了进来,瞥了女人一眼,姆妈道:“省省你们的嗓子!客人还在呢,别给我丢人!” 尖利的女人愤愤地转身回了房。 姆妈一出来,白艳已经迎了上去,三言两语解释了昨晚的去向,穆星也很客气地道了歉。 昨晚白艳的娘姨回来将白艳与穆星的事一说,姆妈心中就知道白艳是不会回来了。堂子里的规矩,小先生不可留宿在外,这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如今白艳冒犯了,姆妈心里正窝着火呢。 但她没想到穆星会亲自送白艳回来。 她经营堂子里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说白了,一个嫖.客,肯这样小心地将先生送回来,还费上口舌解释,这便是要成好事的前兆了。 心中的秤填上了筹码,姆妈将火气压下去,反而笑盈盈地感谢穆星能送白艳回来。 白艳看在眼里,知道今天她不会受罚了。 将白艳平安送到,穆星便要忙着回家对付自己的亲娘了。 待她一走,原本还笑盈盈的姆妈马上收了笑脸,将白艳带到了后院,楼上已经起来的姑娘们也纷纷跟着出去看热闹。 “你破.身了没有?”坐在后院的椅子上,姆妈问的很直白。 白艳坦然道:“没有。” 围在周围的女人们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方才在楼上暗讽白艳的墨兰马上道:“出去一整晚,还说没破.身,你骗鬼呢?” 此刻穆星不在,白艳便对着墨兰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整日在外边撞尸游魂,就眼巴巴地等着能遇到个男人给你破.身。” “贱人!”墨兰说不过,叫着就要上来撕打。 “安静!”一旁的龟奴很有气势地喊了一嗓子,镇住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 怕姆妈让人来给白艳验身,虽然实在难以置信,绯华也忙道:“姆妈,您多好的眼神哪,看看白艳走路这姿势就知道…” 其他与白艳关系不错的姑娘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鹰似的眼睛盯着白艳看了许久,姆妈这才开口:“我养你这么多年,花了多少精神,只盼着你能点了大蜡烛,撑个门面。之前的崔少爷是你没福气,这回要是再耽搁了,你自己清楚。” 垂下眼,白艳点点头。 说完白艳的事,姆妈又把几个没生意的大先生骂了一通,这才出了院子。 姆妈一走,一群女人连忙拉住了白艳,问她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白艳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只胡乱扯了几句。绯华一把拉住她:“你说实话,他果然没碰你?” 白艳道:“真的没有。” 绯华马上叫起来:“妈呀,这么好看的人都不碰,这穆三公子别是不行吧?”一群女人顿时笑开了花,马上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知道的滋阴补阳的方子,要去记下来拿给白艳收着。 白艳笑着骂:“一群浪蹄子,你男人才不行呢!” 笑够了,一群人各自散去,绯华拉着白艳往房里走,又说:“说真的,你…” 白艳马上捂住她的嘴:“不准再说什么驴鞭汤了!” 直到绯华赌咒发誓不说驴鞭汤了,白艳才松开手。 回到房里锁上门,绯华便问:“这穆三公子,人怎么样?到底有没有要给你点大蜡烛的意思?” 听她如此问,白艳坐到美人榻上,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了实话:“我不知道。”然后将昨晚的事略去细节,大概同绯华说了一遍。 皱起眉头,绯华摇了摇头:“都躺到一张床上了,他居然都不碰你。啧,照你这么说,这穆三公子啊,恐怕真的需要驴鞭汤补一…我说着玩呢别打我!哎呀!” 笑闹够了,白艳躺到椅子上,叹了口气:“希望他没有被我吓到吧。” 绯华啧了一声:“还真说不准。” 第三十二章 穆星虽然没有被白艳吓到,但因经过那晚后,她萌生了一种愧疚感,便一连好几天没敢再同白艳见面。 又逢春季渐渐过去,夏日来临,医馆里的人流量渐少。有了许多的空闲时间,她便在家里翻看宋幼丞送来的杂志。 自然,主要是看笑何人写的那些小说。 这其实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 透过一个个铜版字,能够感受到那些浮于文字之下的,来自作者的情绪与情感。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顺着文字的脉络抽丝剥茧,将那些零碎的情节与情感重构,编织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这是作者的化身,另一面的,深藏的她。 看着那些小说,穆星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更进一步地亲近着白小姐,这是另一个层面的,精神上的沟通,是面对面时不能做到的沟通。 这个全新的感受不禁让她十分欢喜,更加投入其中。 不过,穆星自己是怡然自乐,却是吓到了穆夫人。 以往穆星出去玩,穆夫人总是多加约束;这会儿穆星一反常态地待在家中,穆夫人又以为她在外面受了气,担心的不行,百般地试探穆星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送夏装到穆星房里让她试穿,一会儿又暗示她出门找宋幼丞约会,简直恨不得逼着穆星出门玩了。 穆星一开始还挺开心,后来次数多了,她便烦起来。这日恰好接到唐钰公子的电话,约她出来散散心。 第51页 “穆公子最近可是红鸾星动,艳福不浅啊。有了美人相伴,就不理我们这些朋友了吗?”唐钰在电话里笑道。 “城郊最近新建了一座赛马场,穆公子想出来透透气么?” 最近忙于与白小姐周旋,算起来穆星确实有数日没有与唐钰等新朋友聚会,于是便欣然答应,两人相约在赛马场见面。 初夏的天气极是宜人,城郊更是天朗气清,空旷的跑马场上荡漾着淡淡青草香,叫人神清气爽,好不欢畅。 穆星本就喜欢各样运动,在国外时也很喜欢去赛马场玩,之前事务缠身,倒是许久没有赛马。因此一到赛马场,她便兴致勃勃地想去选马。 唐钰却不是很急,他慢慢地走着,和穆星道:“穆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推荐选那匹叫‘Lucy’的小马,它有德国的血统…” 正说着,迎面走来了几个人,为首的竟是曾与穆星有过几面之缘的金凤。 与初见时相比,这位在有风书寓坐冷板凳的小先生已大不相同。她穿着一身飒爽的骑马装,妆容精致,那双三白眼看起来颇有些动人。 袅娜地走过来,她挽住唐钰的手:“怎么这样晚才来,让人家好等。” 唐钰温柔一笑:“路上有事耽误了。” 金凤扭地像跟红糖麻花:“太阳这么大,人家都快晒化了…” 唐钰忙安慰她。 二人这一来一往,穆星在一旁直看的头皮发麻,尴尬不已。 没想到唐公子竟喜欢这样的感觉,更没想到原本挺直率的金凤也是会这样黏糊的人。 撒了个娇,金凤这才看向穆星,眼送秋波:“穆公子,好久不见呀。” 尴尬一笑,穆星自动移开几步,和两人保持了一点距离。 幸好白小姐不是这样的矫揉性子,不然她可受不了。 不过说起来,这样好的天气,也该请白小姐出来散散心才是。但是已到了这个点,再一来一去,只怕就要迟了,真是可惜… 一边说这话,三人走到马棚,穆星选了方才唐钰推荐的那匹Lucy。 长腿一蹬,穆星骑到了马上,正准备同唐钰一起去赛马场,一转头,却见唐钰正扶着金凤教她怎么踩马镫。 许是因为一直在堂子里呆着,从来没有锻炼过,金凤怎么也使不上劲,又有些畏惧。几次上不去,她整个人累得面色潮红,一滩水似的软在唐钰怀里。 “怎么这么麻烦呀,哎我好累,唐公子…” 唐钰无奈地扶着她,只能对穆星道:“你先去吧,我们一会儿来找你。” 点点头,穆星骑着马出了马棚,往赛马场奔去。 她的速度很快,夏风呼啸在耳畔,速度带来的刺激感让心跳直线上升,旁边路过的骑手冲她吹了声口哨,惊叹于她的速度。 一切都如以往的经验,但穆星并没有感到同样的欢乐。 又跑了一圈回来,她远远地便看到金凤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身后唐钰稳稳地抱着她,两人依偎着往前走,金凤银铃似的笑声随风荡出好远。 哼,要是白小姐也在,她笑的还要更好听! 穆星愤愤地咬着牙。 唐钰太过分了,说好一起出来玩的,居然自己悄悄地带了姑娘,两人还这么腻歪,跟故意气她一样。 速度缓下来,她跟在唐钰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 要是白小姐也在该多好。白小姐曾在安德鲁府上住过,那她应该也会骑马,那她们就可以一起赛马了。 就算不会也没关系,她也可以像唐钰这样手把手地教白小姐。白小姐那么聪明,肯定能学得很快。 而且,白小姐穿上骑马装肯定也很好看。说起来,好像还没见过白小姐穿旗袍以外的衣服… 如此想着,白艳穿着衬裙,浑身带着水汽的模样突然又浮现在穆星的脑海里。 那时灯火通明,她分明看到那件白色衬裙下面,是多么美丽的风景… 打住! 感觉脸上渐渐涌上热血,穆星抿住唇,猛地一扬鞭,冲了出去。 直到天色渐渐向晚,穆星已跑了不知道多少圈,唐钰和金凤还在慢悠悠地转着,但那脸色却比穆星的还要通红。 三个通红着脸的人将马交还,又去了餐厅吃饭。 等待上餐时,三人闲聊了几句,金凤突然道:“说起来,我听说最近药行里有大变动呢,穆公子可晓得?” 穆星的伯父是闻江工商行主席,家中又经营着医药商铺,按理说她应当多少也对商行的事有所了解。然而他们本家兄妹三人,长兄从政,二哥与穆星都是纯粹的医学生,对商业其实一窍不通。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表示不懂,只道:“有所耳闻,不过没有很关注,怎么,金凤姑娘也喜欢关注商业?” 金凤见她似乎有兴趣,看唐钰一眼,又道:“倒也不是,只是前几日出局,听一位老爷偶然说起几句,我便留了个神。” 看来今天的聚会,重点是在这里。 虽然不关注商业,但穆星也不傻,她很清楚自家在医药界的位置。而金凤会如此暗示她,想来也是唐钰的意思。 唐市长上任不过三月,手倒是伸的很远啊。 家风使然,穆星素来对商政博弈兴趣缺缺,更不喜在人际交往中勾心斗角,将友谊与利益掺合在一起。原本她与唐钰交往只是觉得两人脾性相合,现下察觉到唐钰的试探,她不由有些失望。 第52页 但失望归失望,她总不至于做出失礼的事来,何况唐钰也只是试探而已,一切还是要看她的意思。 念头纷转,穆星最终还是说:“我也有些好奇,金凤姑娘若不介意,还请说一说。” 见她如此说,金凤不由松了口气,马上将事情三言两语说了。穆星在心中将一些废话略去,抽丝剥茧,最后得出了结论: 原来近期药行商会准备换届,除去穆家,中药业的几大药铺的人都盯上了理事长的位置。 其中一个叫张德荣的人也有心争取,只是竞争对手们都是家族产业,商行立足多年,根基牢固。张德荣的药铺不过成立数年,与之竞争无疑螳臂当车。于是他便通过唐钰之口,想拜托穆星让他与穆家搭上线,来为自己增加筹码。 梳理清楚后,穆星首先感到一丝诧异。 这张德荣究竟有什么资本,能让唐钰替他搭线?而他又凭什么笃定她一定会答应替他和伯父沟通? 穆星正在思考,唐钰这才第一次开口道:“这件事情,依我看,对穆兄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唐钰没有再称她为公子,这是有意亲近的意思。 穆星挑眉:“何出此言?” “穆兄刚回国,现在还只是在民康医馆坐诊。”唐钰道:“但我听闻穆公的独子,与穆兄一同学成回国的穆二少,七月份就要进协和深造了。”言下之意,穆家对穆星是区别对待。 穆星抿住唇。 完了,唐钰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不过,原本就是她故意编了一个被寄养的身份,也难怪唐钰觉得她在穆家不受重视。 唐钰继续道:“倘若此事办成,张德荣能在理事会立足,穆兄于他就是恩人,往后穆兄若有需要,还担心缺少助力吗?何况,此事对穆家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穆兄若能玉成此事,穆公想来也会十分欣慰。” 顺便也能让唐市长通过张德荣和穆家牵上线,果然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啊。 穆星默默想。 不过,撇去偏见,似乎这事确实对穆家有益,尤其是在伯父离开了工商局后,能够暗中留有一个棋子,还可以避免自己下水,倒也不算坏事。 如此想着,穆星便道:“此事颇有些意思,我会留心的。” 第三十三章 得了穆星这句话,唐钰便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平日与穆星相处时的感觉,但穆星总觉得浑身别扭。晚餐后,虽然唐钰几次挽留,穆星还是客气地拒绝,独自坐车回了穆园。 没有直接去找伯父谈张德荣的事,她先回房间洗了个澡。 许久没有运动,乍一骑马,大腿被磨得生疼。泡在温热的水里,感觉身体渐渐放松,穆星有些疲倦地拨开额前的头发,面前波动的水光隐隐照出她的脸。 她的头发素来长的很快,刚回国时不过刚到耳尖,现在已经长到耳垂了。平日里用发蜡抿好还不明显,现在头发放下来,看起来再没有半分男相。 说起来,本来是打算回国后把头发留长,成婚时好盘新娘头的。但现在这个状况,留长也不行,不留长…恐怕娘亲第一个不答应。 看来以后出门得戴帽子了。 洗完澡出来,穆星换了一身家常便服。虽然已经吃过饭了,但她还要下楼陪奶奶一起坐坐。刚走到餐厅,她就闻到了一股极鲜香的味道。 “这是什么?”她寻到厨房里。 管厨房的刘婶正在指挥着上菜,一见她进来,连忙过来:“小姐你怎么进来了,厨房油烟重,仔细别熏到你。” 穆星问:“我仿佛闻到海鲜味,是什么鲜货?” 刘婶眼睛一转,忙应道:“定是黄鱼了,现在鱼汛到了,黄鱼鲜肥的很哪。今天准备的莼菜黄鱼羹,开胃又下饭,最合老太太胃口了。” 又看了看旁的菜色,穆星坐回餐厅,突然想到之前白艳曾说长三堂子里的饭食很糟糕。 这几日都没请白小姐的局票,也不知她吃的怎么样… 念头一转,穆星忽然计上心来。 即便她天天请白小姐出来吃饭,可饭店里的菜再怎样好,难道还能有家里的好么? 今日黄鱼如此鲜美,何不请白小姐也尝尝鲜呢? 打定主意,穆星便再坐不住,一起身,她又回到厨房。刘婶一见她进来,又赶忙迎出来,深怕她被油烟气熏到。 因为黄鱼等鲜味都要先供给奶奶,穆星没有直接开口要菜,而是先问了黄鱼的份数。刘婶如实说了。 听说黄鱼数量很够,穆星便放心地说:“我明日不在医馆食堂吃饭,中午时还得劳你安排了菜,让浮光给我送来。” “哎哟这种事何劳姑娘你亲自和我说,让浮光来支会一声就好了呀。”刘婶连声答应。 穆星微微一笑,道:“明日的菜,先要两份雪菜黄鱼汤。我方才看蟹籽也上了是不是?还要一份蟹籽炒青笋。五月桃子也正当季了,劳你准备两份鲜桃雪球布丁。对了,火腿还有没有?” 翻了翻永远备在身上的小本子,刘婶道:“有,是云南宣和公司的火腿罐头,香的很呢。” 想到白艳曾说讨厌火腿罐头,穆星皱眉道:“不,不要罐头。算了,那就要一份虾油豆腐,还要鸡油炒青菌…” 起初刘婶还一样一样地记下来,没想到穆星越点越多,一口气竟点了快十数道菜,还犹觉不够。刘婶吓得连声道:“哎哟我的姑娘,可不是咱们托懒有意不给做,这几样菜可太多了,你哪里吃得完呢!就是样样做了,只怕不受用,吃坏了肠胃,那可也不好啊。” 第53页 穆星数一数,发现果然多了,但这几道菜都是寻常她觉得可口的,每一样都很想让白小姐尝一尝,实在不能删减。 刘婶见她发愁,只得道:“既然姑娘真想吃,不如我便交代将数量做少些?不过小碗碟并没有预备,现在只留着曾经姑奶奶给姑娘做的那一套,只得明日现去买了。” 闻言,穆星顿时想起了姑妈做的那套碗,也是极精致细腻的好物,不如一道带给白小姐看看。她高兴道:“如此甚好,也不必去买,就用姑妈给我做的那一套吧。” 刘婶不由有些犹豫:“可是…” 自姑奶奶仙逝后,睹物未免思人,夫人便张罗着将姑奶奶生前给穆星做的各样精致玩意都被收进了储物阁,如今又要拿出来,只怕会引得小姐伤心。 知道刘婶的顾虑,穆星笑道:“没事。我知道姑妈也很喜欢那套碗,不止是这套碗,她必不愿意让那些心意在储物间里蒙尘落灰。往年是我不在,如今也该让它们见见天日了。” 见她如此坚持,刘婶也不再多言,自去厨房筹备。 当天晚上,穆星并没有和伯父商量唐钰交代的事。 这件事其实不需她多挂心,伯父在商政纵横多年,经历多少风浪,扶持一个理事会会长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只要她将事情同伯父一说,伯父自会有考量。 只是,中午唐钰说了那么多,有一点确实说对了。 她很需要有自己的一些经济事业。 如今她在医馆施诊,每个月都是照正式医生的资格领薪资,一个月有四十元。这个数字已经够普通家庭生活两个月,但对她而言,不过是两支金表,几瓶好酒的钱。全用到白小姐身上,也只够请她出半个月堂差罢了。 因为她还未出嫁,家中照例是每个月给她固定的零花钱,要等出嫁后,两家商铺才会划到她的名下。 但是…如果她能展现出一定的能力,让伯父与爸妈相信她有能力打理好药店,或许她就能早点经济独立。 而现在的关键,就在于张德荣这个人是否值得她引荐给伯父,因此在引荐之前,她必须自己做足充分的准备。 第二日在医馆忙碌了整个上午,还未到午饭时间,穆星第一次迫不及待地等着休息,用了最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在主治医师面前频繁看表,憋得她脸都红了。 因为最近她的排班只到中午,好不容易到了午休时间,她马上收拾好东西去了医馆附近的酒楼。 包下一间包间后,她向茶房要了笺纸,正要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忽又一顿笔,含笑写下了“鱼羊先生”几个字。 钰花书寓。 龟公拿着局票进来时,白艳正在绯华房间里写东西,绯华坐在窗旁嗑着瓜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绯华本来已经被艾伦女校的校长包下,校长还给她定了一年的饭店套房。但因为放心不下白艳,校长不在时,绯华都会留在书寓。 见白艳百无聊赖地歪在桌上,有一笔没一笔地写着。绯华故意往窗外一望,说道:“哎,这不是穆…” 穆字还没说完,白艳“铛”一声把钢笔丢到桌上,顾不得钢笔漏墨,整个人已经扑到了窗边。 “哪里?哪里?”她瞪着眼睛往外面看,却怎么也没有看到穆公子的身影。待她反应过来自己被耍时,绯华已经笑倒在了美人榻上。 “哈哈哈…你这都要成望夫石了呀!”绯华笑道。 白艳顿时生气,皱着眉坐回椅子上。 穆公子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叫她的局票了。 原本她还能安慰自己,穆公子有自己的工作,而且还是医生,不可能总有闲暇来找她消遣。但时日一久,她不免有些坐不住了,开始胡思乱想。 然而想来想去,唯一能让穆公子突然不再来找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吓到了穆公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白艳就忍不住自责。 她不应该如此心急的! 叹了口气,白艳道:“你说,穆公子会不会真的是被我吓到了?” 见她认真了,绯华收敛了笑容,安慰道:“不一定吧,可能他真的忙呢?之前那个崔少爷不也整日天南地北的跑,你也没这么心急啊。这次应该也一样,你再等等吧。” 白艳咬住唇。 是啊,之前的崔元白也没少出差,几天见不到人影,她也没有这样烦躁不安。照样地吃喝玩乐,偶尔还出一下旁人的堂差,没有分毫的担心和… 思念…? 两个字刚在心头滚过,白艳登时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否认。 怎么可能!说到底,她是妓.女,穆公子是客人,这不过是一场做戏的情感交易。她怎么可能,也绝不应该在这场交易里用上分量如此重的词。 可是,可是… 失了魂似的,白艳拿起钢笔,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字迹,笔墨氤氲,将两个字沉重地烙在信笺纸上。 思念。 她居然,会开始思念穆公子了吗? 白艳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字,楼下突然响起了龟奴的唱声:“局票!白艳——” 闻言,绯华马上一把丢开手里的瓜子,啪一声打开窗台。 白艳不由一颤,手中的钢笔落到桌上,蓝色的墨水在描龙绣凤的桌布上晕开,染出斑驳的痕迹。 第54页 会是他吗… “味绝酒楼,鱼羊先生!”龟奴唱出了后面的字句,彻底给白艳的心意判处了死刑。 她闭上了眼。 绯华转头看着她,犹豫地开口:“这几天你一个别人的堂差都没出,姆妈已经…艳儿,我觉得,要不还是先…” “我知道。”睁开眼,白艳轻声道:“我知道。” 她不过,是他繁华生活后留下的边角料,是照映在璀璨高辉后的阴影罢了。 还能奢求什么呢。 “我会去的。” 第三十四章 虽然心中波澜起伏,苦辣交织,但白艳知道自己不能,也没有资格敷衍。她照常回房化好妆,换了精致的旗袍。 绯华在一旁碎碎念:“多好看啊,那穆公子是真没福气,早晚会有更好的…” 白艳垂下眼。 她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今年找人将自己赎出去,倘若穆公子果然无意,她便不应当让他绊住自己的步伐。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黄包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白艳看着手里的局票,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这位“鱼羊先生”是生客,味觉酒楼她往日也从没有来过。这些老爷们叫局,通常都会叫自己熟识的姑娘,不然若是被回绝,未免尴尬。这么多年,她唯一一次出生客的局,还是那日穆公子… 不,不要想了。 说回局票,这位客人居然叫“鱼羊”,未免也太奇怪了。而且,她总觉得这张局票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寥寥几字,她实在想不起究竟为何眼熟。 百思不得其解,又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便放任思绪胡乱飘散。但在遥遥地看见民康医馆的招牌后,所有思绪都被风吹走了。 味觉酒楼就在民康医馆不远处,到了酒楼门口,娘姨扶着白艳从黄包车上下来。 高跟鞋甫一落到地上,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想往马路对面走。 无意识地狠狠捏住娘姨扶着自己的手,白艳只觉浑身有千钧之重。她咬着唇,艰难地往前迈出一步。 只一步,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在对穆公子的思念和理智之间的博弈里,她狼狈地丢盔弃甲,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真的很想他。 松开手,白艳对娘姨道:“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不待娘姨回话,她转身就走,急促的脚步让高跟鞋磨得后跟生疼,但她顾不得许多。一路小跑到民康医馆门口,她一把拉住了恰好出来倒垃圾的茶房。 “劳驾,请问穆医生有没有在?”白艳匆忙地,带着满怀期待地问道。 茶房皱起眉:“穆医生?你是说小穆医生吧?小穆医生刚走呢,就刚才。穆老爷的话,他的施诊时间不在这个时段…” 不在,他不在吗…? 没再听茶房又说了什么,白艳皱起眉,又渐渐松开。她怔怔地道了谢,转身走回了酒楼。 “哎哟我的姑娘呀,你跑什么?可仔细崴了脚呀…”娘姨匆匆地跟上来说。 白艳只是往前走着。她一时想笑,又不由想哭。 可眨眨眼,并没有眼泪落下。 或许这是好事。 娘说了,一旦为一个男人落泪了,就再也脱不开身了。 娘亲为父亲熬干了所有眼泪,而她在这堂子里,已不知虚情假意地哭了多少。 这是好事,她的泪已经脏了,就莫要再去沾染了穆公子吧。 白艳怔怔地往前走着,推开眼前的门,再往前走,坐到了桌前。 直到一缕鲜香飘至鼻端,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了客人的包厢里。 她猛地站起身,担心自己已经太过失礼,但一转头,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娘姨不在,听差不在,更没有什么客人。布置清雅的厢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和满满当当一整桌的菜。 白艳不由皱起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仍是没有发现什么人,打开门一看,门口也是空无一人。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得坐回了桌旁,静静等着。 为了不让心里太空,她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面前的饭食。 让她颇有些惊讶的,这些饭食分量很少,也并不像酒楼的菜色安排。一只攒心食盒如同花瓣一样自中心展开,五只小小的碗放在其中,却是个个不同。 不同于寻常的撇口、圆口碗型,也不是稍有创意的花瓣口型。这五只碗却是风筝、青蛙,小兔子之类的形状,形状各有其型,颜色也五彩斑斓。 内里盛着各色饭食,也是极鲜美的菜色:绿春笋,白豆腐,嫩蚕豆…颜色鲜亮,与碗碟相得益彰,看得人不由食指大动。 原本烦郁的心情不由被七彩的颜色冲淡许多,白艳忍不住轻轻拿起了食盒里的一只桃子形状的小碟。 这只“桃子”形状可爱,枝叶栩栩如生,深粉色的碗里盛着一种凝固如琼脂的淡粉色食物,上面妆点了白色的糖霜,想来应该是外国人吃的“布丁”。 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桃子的甜蜜顿时包围鼻尖,不必吃进嘴里,那清甜的滋味仿佛就已经在舌尖滑过。 白艳刚要把蜜桃布丁放回去,突然才看到,食盒里原本放布丁的那一角,放了一张和碗的形状近似的砑花笺。 她的心中顿时漫出难以言喻的情绪,一种猜想渐渐成型。 第55页 不,怎么可能… 白艳微微颤抖着,伸出了手。 这张砑花笺的边缘并不齐整,显然是由人亲手裁剪出来的。笺上的纹路看得出是一个小孩,但因为被字迹覆盖,并不能看得太清楚。 那字迹潦草飞舞却优雅,写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放下布丁,她又拿起那只风筝碗,下面同样有一张风筝形状的花笺,同样的字迹,写着:莫向东风怨别离。 再拿起一只樱桃碗,下面却不再是诗句,而是一句:女儿口色,且鲜且艳。 一只只精巧可爱的碗,一份份鲜美可口的饭食,一张张花笺,寄载着细细絮语。 “莼菜性寒,不宜多食,然黄鱼肥美,不敢辜负。” “火腿难得,愿此鲜能稍慰脾胃之相思病。” … 一字一句,或文艺,或体贴,甚至看到最后,还有一张花笺上写着:唉,手好酸,唯有白小姐一笑能解之。 原本心中的感动与惊讶正汹涌交缠,看到这句话,白艳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满怀着激动,她正要放下碗去寻穆星,身后却已经传来了那个让她思之如狂的声音。 “喜欢吗?” 白艳猛地转过身,便看到穆星正站在她身后几步,含笑看着她。 仿佛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了眼前。 “喜欢吗?”穆星笑着走近几步,坐到白艳身旁。 白艳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想笑。 是啊,为什么方才会如此胡思乱想呢? 穆公子是怎样的人,她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不过是几日不见,却能激起这样多的情绪。现在他站在了面前,她便又觉得方才所有的胡思乱想简直不可思议。 或许,只因为是他吧。 因为是他,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如此不自信,如此多疑而多情。 “喜欢。”白艳看着穆星,字字清晰,“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两人相视而笑,所有的不安与猜测都烟消云散。 “快吃吧,一会儿要冷了。”穆星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两双木筷,递给白艳一双。 心中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渐渐归于平和,白艳接过筷子。 她并没有急着吃,而是先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双筷子果然也别出机杼,在筷头处分别刻了两句诗。 “苍山负雪一壶春,碧海映天半碗泥。”她笑起来,“这诗怎么会这样对?”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姑妈刻的,负雪是她的名讳。”穆星道:“这些碗筷都是她给我做的,或许也只是图好玩吧。” 点了点头,白艳又若有所思道:“负雪…?是曾经那位负雪夫人吗?癸亥年办过画展的那位?” 穆星有些惊讶:“你也知道我姑母?” 白艳笑道:“我们老师十分钟爱负雪夫人的作品,那年夫人开办画展,他便组织我们一起去参观了。负雪夫人当时还免收了我们的门票。” 穆星皱眉一想,叹道:“那时我嫌画展人多无趣,便没有去参加,可惜了。若是我去了,岂不是能提早遇到你?” 白艳也道:“是啊,我若能提早遇到你,那…”顿了顿,她没再说下去。 那一切,或许早已不同。 见她突然顿住,穆星怕引得她伤心,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桌上被白艳一张一张叠好的纸道:“你看,这些碗筷是我姑妈做的,但这些砑花纸却是我昨夜一张张裁出来的。只是手艺不佳,形状远没有碗碟的好。” 伸手拿起那一叠花笺,白艳轻声道:“形状如何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这一片心意罢了。” 昨夜裁剪花笺时,穆星还没有什么很明晰的目的,只是觉得这样能添些趣味。如今见白艳这样爱惜,她才渐渐地觉出高兴来,连手上被剪刀绞出的伤口,仿佛也没那么疼了。 两人便如此对坐着,偶尔说几句闲话。吃完饭后,穆星要叫被安排在门外的浮光进来收碗盘,白艳也跟着一同起身。 穆星视线一瞥,突然才看到白艳的高跟鞋后跟那里有两道干了的血痕,染在她雪白的脚跟上,格外显眼。 她连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白艳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跟被高跟鞋磨破了。她正想说不碍事,穆星已经连忙过来扶着她坐下,又跑到门口让浮光去医馆取药。 白艳见她着急,忙道:“不要紧的,你别…啊!” 穆星竟自蹲到了她的面前,直接脱下了她的鞋子! “这怎么行!穆公子,你…”白艳顿时又羞又躁,想把脚缩回来。 穆星却握着她的脚踝不松手,语气急道:“怕什么,脚都磨破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她查看了一下,心疼道:“幸好只是磨破了,没有别的伤。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是不是穿着高跟鞋跑过?” 垂眼看着蹲在面前的人,白艳抿住唇,突然轻声道:“前几天你一直没有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第三十五章 穆星正担心地检查白艳脚上的伤口,没想到白艳会突然如此说,她不由一愣,抬头看向白艳。 逆着光,那双垂着的眼睛睫毛微颤,泛出盈盈光芒,鼻尖也渐渐地红了。 只一眼,穆星就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这几日没有来找白艳,不是被吓到,不是没有了兴趣,更不是嫌弃抛弃。她只是,无法忽略心中的愧疚感。 第56页 她是在欺骗白小姐,是在拉着白小姐一起越陷越深。她能为自己的隐瞒找无数借口,但永远无法跨越那道底线。 可这些纠结与不安,她不能告诉白小姐。 愧疚与心疼翻涌而起,叹了口气,穆星轻轻放下白艳的腿,略略起身,将白艳搂在了怀里。 “怎么会呢?我只是…太忙了。” 回抱住穆星,白艳埋在她的肩头,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委屈渐渐消散。 她闷闷地说:“以后别一直不来找我,我知道你忙。可我也会想你…” 她每说一句,穆星心中的愧疚就越多一分。 “好。”手在白艳的背上温柔抚过,穆星轻声道:“我会的。” 如果暂时不揭露真相,能让白小姐开心,也能让她更多一秒留在白小姐身边,多看一眼白小姐的笑颜。那她情愿闭上眼,不去看那可以预知的未来。 心事各异的两个人静静地拥抱着,直到包厢门突然被推开。 浮光走进来:“少爷,我拿药…啊!” 小小地惊呼一声,浮光马上移开了视线,胡乱把小药箱放在了门口的立柜上,她强撑着理智道:“我把药放在这里了少爷,我去外面等!” 说罢,不等穆星反应,浮光一闪身退出了房间,还不忘从外面把门闩关上。 穆星与白艳在浮光进来时就松开了手,此时见她如此大反应,穆星顿时只觉头有些疼。 …怎么搞的像她在与白小姐偷情似的? 心虚地没有去想某个暧昧的方向,穆星想,两个女子拥抱是很正常的行为,所以她等会儿只需要吩咐浮光,不要告诉娘亲她又穿着男装出来玩就是了。 如此想着,她顿时觉得自己非常理直气壮。走过去将送来的药拿过来,她又蹲下给白艳的伤口上药。 垂眼看着她,白艳意有所指道:“那是你的贴身丫鬟吧?被她看到也没事吗?” 穆星不以为意道:“咱们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当然没事。” 白艳又道:“你不怕她回去告诉穆夫人,说你在外面与我厮混?” “她不知道你的身份,”穆星说完,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太好,补充道:“即便知道也没事。” 这也算实话,毕竟,想来娘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女儿会女扮男装与长三堂子的先生约会。 给白艳的脚上擦了药,又将药贴剪小贴好,穆星嘱咐道:“晚间休息时记得将药贴撕下,透透气才更好愈合。” 白艳看着她,笑道:“你现在这样却十分像个医生。” 穆星挑眉:“我之前不像医生吗?” 白艳摇摇头:“之前即便在医馆里遇到,总觉得你像是去玩的,这会儿感觉却十分不同,很有医生的样子了。” 穆星叹口气:“我就当白小姐你是在夸我了。” 处理好伤口,穆星这才想起来叫浮光进来收拾东西,又因为要吩咐浮光不要说漏了嘴,她便直接出了包厢。 方才白艳还未到时,穆星就吩咐了宋叔等会儿带着白艳的娘姨去喝茶,只留浮光在这里伺候。 因此一推开门,她就看到浮光一脸紧张地守在门口。见她出来,浮光顿时瞪大眼要说话,穆星马上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了楼梯拐角。 来不及站稳,浮光已经嚎了起来:“小姐我没有看到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穆星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建议你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眼睛一转,浮光马上说:“刚才我送药进去,小姐给那位姑娘处理好伤口,我就把药拿出来了。” 穆星继续笑眯眯:“再想想。” 皱巴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浮光才惨兮兮地开口:“我和宋叔把菜送给小姐吃了,我们就回家了。” 穆星满意地点头:“乖。让你送到医馆的碗收回来没有?去把里面的收拾了,你和宋叔先等一等,我可能还要去别的地方。” 嘴上答应了,浮光眨眨眼,又小声问:“小姐,里面那位小姐是哪家的闺秀啊?长的跟月份牌上的美人像一样。” “那是当然。”穆星的语气带着莫名的骄傲,“比月份牌还好看。” “都说美人配好姓,她姓什么呀?”浮光追问,企图用满脸的天真掩盖她打听消息的本意。 然而穆星早就清楚她的小花招。收了笑容,她看着浮光:“是月份牌上的小姐,你今天看到的是月份牌,记得吗?” 撇撇嘴,浮光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浮光收拾好碗筷,穆星与白艳对坐着喝茶消食。 今天穆星只需上半天班,她原本的计划是与白小姐吃过饭后,便去自家药铺看看,打听打听那个张德荣的消息。 但这会儿白艳走在身旁,她突然又不是很想离开了。 然而久经沙场,白艳早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这会儿看出穆星神色踌躇,她便道:“穆公子,你等下还有什么安排吗?” 知道白艳心思敏感,若敷衍过去,只怕又会惹得她伤心。因此没有打哈哈敷衍,穆星直接道:“本来是想去打听一个合伙人的消息,不过这会儿美人在侧,便不太想去了。” “是吗?”白艳挑眉一笑,“要打听人的话,穆公子何不向我打听打听呢?没准儿我也知道,倒能给公子省点时间了。” 长三堂子本就是打茶围夜话的地方,什么形形色色的人都可能出没。而张德荣又是生意场上的人,说不准还真能打听到什么。 第57页 如此一想,穆星便道:“这人听说是德生药房的老板,叫张德荣,不知你是否认识。” 娥眉轻皱,白艳想了想:“嗯…同名姓的人似乎有些多,须得好好想一想。” 穆星只是含笑看着她,并不着急。 因为刚用过饭,浮光便在包厢里点了一束从穆园带来的香。 醇厚温柔的木香如云飘散,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台,在地上洒下斑驳的痕迹。一只手支在下颌,白艳偏着头看着穆星,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容,眼中却是眷恋的温柔。 光芒照在她卷曲浓密的头发上,可以看到丝丝翘起的绒毛调皮地颤动着,不服帖完美,却鲜活如生命。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缠绵,你来我往,谁也没有移开眼。 直到穆星突然对着白艳伸出手,白艳心中一跳,来不及反应,唇上落下了滚烫的温度。 穆星微微眯起眼,手指轻轻地在白艳的唇上擦过,又折返,如同兽的鼻尖温柔嗅过花瓣,她缓慢而轻柔地抚过白艳的唇瓣,描绘着她的形状。 白艳微微张开嘴,唇瓣颤抖,心跳乱了节拍。 “你的口红好像有些掉色,我给你擦匀了。”收回手,穆星说着,又眯眼确认了一下:“嗯,确实擦匀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穆星的用意,白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脸颊边的两朵飞霞替她说了话。 咬住唇想了想,她道:“我原本想起这个张德荣是谁了,被你一打断,又给忘了。” 穆星笑道:“那我再把口红给你擦掉,是不是就想起来了?” 哼一声,白艳道:“口红是不用擦了,我再想想就是。不过此处太安静,我想不出来。” 隐约知道白艳的小心思,穆星并没有说穿,而是挑眉看着她:“不知何处有利于白小姐思考呢?” 狡黠一笑,白艳道:“听闻临江戏馆今日有好戏上,是冯一楼的《霸王别姬》。大轴更妙,荀慧生从北京过来搭台,唱的是《玉堂春》。” 闻言,穆星也来了兴趣:“冯一楼的戏很不坏,听闻是当年那位冯映天女士的弟弟,也很得了些真传。何况还有荀慧生搭台。” 白艳笑道:“那不知能否劳动尊驾,往临江一走?” 知道白艳是在变相地表示想再陪陪自己,穆星自然愿意,马上决定把张德荣的事再缓一缓。 一拍即合,当下两人便下楼,打发了白艳的娘姨后,两人坐进车里。 宋叔是过来人,一看见白艳的那位娘姨,心中便清楚了白艳的身份,此时见穆星还要带白艳去听戏,当下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心中不由想,咱们家小姐这么聪明秀气的,怎么会和妓.女搅和在一起,怕不是被骗了啊…要不要告诉老爷? 而坐在副驾驶的浮光虽然不懂这些,但见自家小姐带着另一位小姐去戏院,心中也十分别扭。 女子之间,亲近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可是小姐和厉小姐,关系那么要好,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她们一起搂搂抱抱的。更别说什么一起去听戏了,小姐以前分明还和姑奶奶抱怨讨厌听戏的…奇怪,太奇怪了! 一时之间,坐在前排的两个人心中又慌又怪,面上神情各异,连带着气氛也诡异起来。 然而沉浸在愉悦的心情里,穆星与白艳都丝毫没有察觉。 第三十六章 近几年虽然西方的有声电影传进了□□,电影院几乎遍布全国,但在闻江,每逢休息日,还是属戏园门口最热闹。 因为今日有荀慧生的好戏,原本一元的票价竟涨了一倍,许多人乘兴而来,但因囊中羞涩,只得败兴而归。不过这倒是给了穆星便宜,她与白艳赶到戏院时,早已唱过了一处戏,不过因为票价上涨,好歹还有一些空位。 直接买了两张包厢票,招待便带着她们直接去了二楼的包间看台。 担心宋叔和浮光在此处不方便,穆星便打发二人各自去消遣,不必在包厢伺候。招待们上了果盘饮料后也都走了,包厢里只留下了穆星和白艳两人。 上一场活络气氛的打戏已落幕,又一阵锣鼓敲打热场后,诸般器具皆已备好,就等着角儿上场了。 “赶巧了,听闻这位男旦是得了冯家的真传,我好几年没听过京剧,也不知他唱的如何。”穆星一边说,一边拿了瓶汽水给白艳。 白艳接过汽水,道:“我曾听过几次,倒也还不坏。不过我没听过冯家其他人的戏,也没处比较。” “那真是太可惜了。”穆星说:“冯映天的戏可不得了,当年她在海坛一开嗓,名声大震啊。虽然她是学的老生,但是唱起青衣来,也很不坏。” 正说着,八个侍女已经跟着冯一楼扮的虞姬上了场。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 “虞姬”一开嗓,穆星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她摇头道:“不对味,不对味啊。” 白艳道:“我听着也还好,果然比不得冯映天么?” “差远了。”穆星道:“冯女士唱老生无雌像,唱青衣又能幽咽婉转,远不是冯一楼能比的。” 她一番话说的十分激动,白艳忍不住转头看着她:“听穆公子的口吻,仿佛与冯映天很熟识?但我听闻冯女士壬戍年便去世了,那年公子也不过十二三岁吧,竟就喜爱听戏了?” 第58页 说到此处,穆星的眉眼顿时松活,带上了笑意:“是我姑妈带我去听的,她算得上是半个票友,除了画画,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戏院的。” 这是穆星今天不知第几次提起她的姑母,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些精致碗筷,白艳不由道:“想不到负雪夫人还有这样的意趣,既能雕刻绘画,做手工,还会听戏唱戏。有这样的姑母,穆公子幼时一定很快乐吧。” “是啊。”穆星颇有些感慨,“姑妈是我奶奶唯一的女儿,同我伯父相差了近二十岁,所以家里对她很宠爱。那时候还时兴缠足,因为我姑母怕疼,便作罢了。后来我父亲出国念书,她跟着同去,回来就成了‘进步女青年’,坚决不结婚生子,自作主张建了画廊…” 白艳认真地听着,道:“负雪夫人这样受宠,想来穆公子你受到的宠爱也只多不少了。” 穆星点头笑道:“是啊,我出生后很长时间,她都觉得我抢了奶奶的注意力,说我是小丑猴子。但是我那会儿很没眼力劲,不喜欢两个哥哥,一个劲地就要缠着她。姑母起初还嫌我烦,后来没办法,只能带着我一起玩了。” “那会儿她就已经认识了冯映天,经常和冯映天同台对戏,就唱《霸王别姬》。冯映天正经登台时都只唱老生,只有和我姑妈对戏时会唱青衣。她们一般都是在收了场的冯班戏台上唱,她们在台上咿咿呀呀,我就在台子下面趴着听。虽然听不懂,但我朦胧地知道,这是个很美很美的故事…” 穆星语气轻柔地说着,带着深沉长久的眷恋。白艳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忍不住想象:小小的,刚掉了颗牙的小穆星,像小猴子一样趴在坐席上。傍晚的戏院灯影憧憧,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台上演绎着传世的爱情,小猴子在下面懵懂地看着,听着… 那些咿咿呀呀,悲喜交织的故事都渐渐染上时光的颜色,消散在世人的口耳相传中,唯有寄载其中的爱,能够生生不息,经久不衰。 絮絮地说了一会儿,穆星才猛地回过神,带着歉意道:“说了许多无用话,让你不能专心听戏了。” 白艳连忙摇头:“没事,我很喜欢听。” 能够在这些回忆里编织出你的过往曾经,了解你,接近你,如何能不让人欢喜? 她又问:“后来呢?” “后来啊…”穆星垂下眼,“后来我进了中学,又是寄宿制,和姑妈一起玩的时间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只那年冬天,听说冯女士急病仙逝,姑妈也恰好生了场大病,落下了病根,从此我们都再也不听戏了。” “再后来,姑母去美国治病,我与二哥一起去,一边读书一边陪姑母。只过了两年,姑母就去世了。” 虽然平日都可以混不在意地提起她的名字,说起那些经历。可在这一瞬间,看着白艳认真而心疼的眼睛,穆星突然忍不住有些鼻酸。 即便已经过去三年,姑母最后缠绵病榻的身影依然印刻在脑海中。原来那些巨大的悲痛并没有消散,只是潜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它们窥探着机会,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裹挟心灵。 包厢一时静下来,只有戏台上悲切高昂的唱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没有犹豫,白艳伸手抱住了穆星。 语言太过贫乏,让安慰也显得轻浮,不如给予厚实真切的拥抱,压住漂浮的悲切。 埋在白艳蓬松柔顺的长发里,穆星眨了眨眼,将泪意憋了回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难过…” 白艳并没有就此松手,反而抱地紧了些:“我知道,只是我自己想抱抱你。” 只一句,原本控制住的泪意又开始汹涌。 蹭了蹭鼻尖的卷发,穆星喃喃地说:“白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好啊,万一…” 万一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可怎么办呢… 直到下一场戏热热闹闹地登了场,包厢里的两个人才各自做好。 穆星别过脸,有些脸红地揉了揉眼睛。一旁的白艳看得好笑,有意坐开一些看向台上,让穆星自己整理。 不过视线一扫,她突然看到了斜对面某个包厢,里面坐了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子是钰花书寓的一个大先生,名唤绯兰;而那个男人,恰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张德荣。 原来张德荣是绯兰的常客,之前白艳还和崔少爷在一起时,张德荣就没少请崔少爷喝花酒,白艳在旁陪坐,也听了不少闲话。平日在堂子里,绯兰也会抱怨一些张德荣的事,白艳自然多少记住了一些。 其中一条,就是张德荣每周必然要到戏院听戏。 白艳会提议来戏院,一方面是想多陪陪穆星;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遇到张德荣。 张德荣确实在后,白艳便放下心来。 能对穆公子有一些助益,也能让他多记得自己的一些好吧。 不一会儿,穆星已经收拾好情绪,向白艳坐近了些。正好台上在中场休息,白艳便对穆星道:“穆公子,你还记得咱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吧?” 穆星笑道:“怎么,白小姐终于记起那位张老板的事了?” 白艳有意逗她,皱起眉道:“嗯…是有一些眉目了,不过还不是很确切。” 穆星配合道:“那要怎么办?” 没有犹豫,白艳牵起穆星的左手,指着食指上那枚戒指道:“我看这只戒指很好,穆公子就把它当做交换,怎么样?” 第59页 穆星的这枚戒指是她在美国时买的,戴了许多年。虽不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但见白艳要这个,她不由愣了愣。 白艳挑起眉:“怎么,穆公子觉得不值吗?” 笑了笑,穆星脱下戒指,道:“怎么会呢,只是没想到你会要这个罢了。” 她有意将戒指直接递给白艳,没想到白艳反应更快,她刚脱下来,白艳就伸出了左手,笑得很甜:“穆公子给我戴上吧。” 穆星顿时僵住。 果然有问题… 如果她给白小姐戴在无名指之外的手指上,意味不言而喻;但是如果让她戴上无名指…那事情就严重了。 动了动手指,白艳笑眯眯地看着穆星,正想开口。抢在她开口之前,穆星将白艳的手翻了个面,将戒指放进她的手掌。 穆星道:“这枚戒指是我多年来的贴身物,既然白小姐要,那就转送给白小姐。只是恐怕尺寸不合,不如白小姐将它收好,改日再买个新款。” 为表示诚意,她直视着白艳,因此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白艳眼中闪烁的失望。心中狠狠一抽,她不知滋味地移开了眼睛。 低头抿唇一笑,白艳收回手:“那自然好。” 穆星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白艳却又没事人一般说:“我已经差不多想起来了,这个张德荣张老板,大约三十五六岁吧。他是两年前到闻江的。之前听说是在浙江做生意,到闻江来扩展生意,因为发展不错,干脆常驻闻江了。不过我们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了解到他生意上的事,也只能说说这个人本身了。” 努力忽略心中波澜的情绪,穆星问道:“那他为人如何?” 白艳道:“这个张老板跟一般的生意上不一样,他很舍得花钱,时不时就会带着各种人喝花酒叫局。因为出手阔绰,所以才能很快笼络到一些人,打进闻江的圈子。连崔少爷也曾对我说,觉得张老板很大方,人也诚实可信,很愿意照顾他的生意。” 穆星点头:“听起来,是个很圆滑周到的人,但其中有几分是图利,几分是真心就说不准了。” 白艳赞同道:“确实,他这么做是有故意经营形象的意味,但不得不说,他也确实做出了一些实事。比如去年修河堤,听说他还是出了许多钱的,不像一些人名号叫的震天响,一样都没落到实处。” 所以这是一个圆滑世故,手段精明的商人。 这倒不出乎穆星的意料,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是不可能去竞争理事会的。而且,虽然开的是药铺,但这是一个商人,而不是一个医者。这也不失是个好事,只要能够提供利益,商人更利于驱使交易。 而且这人根基尚浅,有急于发展,相比扶持一个早已根基深厚的老人,自然是需要依附大树的新人更利于掌握。 伯父已经离开政界,家中又没有人可以承继,如今时局不稳,一切便显得不可控制。倘若能有一个心思活络又善于钻营的人在前面通气,处于后面的穆家便能更快地调整方向。 如此一想,穆星便下定了决心要结交张德荣,她道:“如此看来,我还是颇有必要结识张老板,只是缺个引荐的人了。” 唐钰固然能替她与张德荣引荐,但自骑马那日后,穆星心中别扭,她感觉若要维系二人的友谊,她必不能再与唐钰有利益上的牵扯。 穆星心中正想着,白艳突然道:“穆公子,你道我今日约你来此处是为什么呢?你且往那边看——”她给穆星指了个位置,“那便那个穿长衫的,不正是张德荣吗?” 穆星先是茫然地往前看,待看到人,又听到白艳如此说,她顿时惊讶道:“竟如此有缘吗?” 白艳笑起来,将她如何听闻张德荣的爱好的话一说,穆星这才清楚,她连忙感谢白艳。 白艳笑道:“如此看来,你方才送我的戒指是不是很划算?” 听她提起戒指,穆星心中越发愧疚,难以面对。她一慌乱,马上起身道:“事不宜迟,我去与张老板会一会。” 不料她刚起身,白艳又拉住了她:“别忙呀,怎么能你过去找他呢?” 穆星一愣:“为什么不行?” 闻言,白艳拉着她坐下,忍不住笑道:“穆公子,你真是太实诚了。” 穆星不明所以,只得听她继续道:“穆公子,我虽不清楚你是要同张老板做什么生意。但即便今日你正是来寻他,有意合作,那也不应当明晃晃地抛出底牌。你如此主动地去了,那张老板岂不以为你果然非他不可,失了矜贵,后面哪里还有你进退的余地?岂不是丧失了主动权?” 穆星这才恍然大悟。 她固然聪慧,但自小都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位。她从来都知道,只要她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既然直来直往已经足以让她得偿所愿,那自然无需再处心积虑地谋算计划。 即便知道商业水深险恶,但她直来直往惯了,一时竟改不过这做派来。 听了白艳的话,她才顿时明白过来,想一想,又不由觉得心疼。 不知这些经验,是白小姐经历了多少才明白的。 她问:“那我要怎么办?” 白艳笑道:“我既然如此说,当然也有主意,只是这个主意也不能白给。” 一听她这么说,穆星以为她又要戒指,不由有些犹豫,又忍不住谴责自己。 第60页 白小姐如此待她,她却还在欺骗白小姐,如今有了这个人情,她亏欠白小姐的便更多了…只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事到如今,她无法再忽视那些异样。白小姐分明对她产生了一些情谊,可是这些情谊却是基于她男子的身份的。换而言之,白小姐喜欢的,是男人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男人,白小姐,还会喜欢她吗…?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竟让她的心抽痛起来。 许是看出了她面色犹豫,白艳笑道:“我也不要金银首饰,穆公子不用担心。”她眼睛一转,视线落到面前的小吃盘上。 她道:“只要穆公子给我剥一些瓜子,待我吃了,自然就有主意了。” 难以言喻的伤心在心中蔓延,穆星躲闪着白艳的笑容,勉强点头道:“好,自然没问题。” 看了看她,白艳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为穆公子走这一趟吧。” 说完,她起身出了包厢,穆星迟疑地回过头,却只看到晃动的门帘。 而在她看不到的门外,白艳靠在包厢的墙壁上,收敛了所有笑容。 她展开左手,看着那枚戒指,轻轻地拿起,套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第三十七章 因为中场休息,戏院二楼上人来人往,忙着净手或者张罗零食,买香烟。 眼瞅着兜售香烟汽水的小贩往张德荣那边的包厢过去,白艳加紧脚步,跟着一同走了过去。 绯兰向来最讨厌看戏,这会儿休息,她肯定要出来活动活动。不过,即便她不出来,也不乏办法见到面。 白艳刚往那包厢外面走了一转,果然见到绯兰掀开了门帘,招呼小贩过去。 绯兰一露脸,白艳便转过头去,只装作是去净手的。没走出两步,就毫不意外地听到绯兰的声音:“白姐姐!这里,这里!” 白艳摇曳着停住脚,转头看过去,对上绯兰的连。她故作惊讶道:“哎呀,绯兰!你怎么也在这里?” 绯兰几步迎上来,小声道:“天老爷见的,果然是姐姐你!” 白艳故意用茫然的语气道:“怎么?平白无故得急成这样?” 绯兰年岁尚小,性子也活泼,素日里与白艳的关系不错,这会儿也干脆地开口道:“这张老板天天只想着泡在戏园子里,可烦死我了!听说后面还有一个多钟头的戏呢。白姐姐,你可是个无往不利的巧嘴儿。你可行行好,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我招呼出去,别让我在这儿受刑了!” 白艳道:“这有什么难,你撒个娇不就成了?” 绯兰嘟起嘴来:“那怎么成,我要是说不喜欢听戏,万一下次张老板就不叫我的局了呢!” 绯兰又央求了一会儿,白艳才答应往她包厢里去一趟,探探张老板的口风。 一进包厢,张德荣原本正在抽烟,见绯兰进来,便顺手掐了烟。又看见白艳,还起身问了好。 白艳看在眼里,心道这样的人,若与穆公子合作,倒也还不错。老狐狸也总比那些整日吸着大烟,滥嫖滥赌的腌臜东西好。 如此想着,白艳便堆起笑容道:“张老爷好雅兴,不知道今日的戏可还合心意?” 张德荣和她客套了两句,绯兰悄悄拉了拉她的手,白艳便又道:“说来也巧,我正在对面和穆三公子看戏呢,过来净个手的功夫也能遇上自家妹妹。便想来打个招呼,想带绯兰过去坐坐,不知道张老爷愿不愿意放人呢。” 她有意轻飘飘提了句穆三公子,张德荣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才转头认真看一眼白艳。 听说这个白艳现在是穆三少爷力捧的红人,就是不知穆三让她过来招呼,究竟有多少分量… 视线一掠,定在了白艳扶着沙发的左手上,一枚钻石戒指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熠熠辉光。 他不是拍卖行的,说不上来这枚戒指有多么好的工艺,但光是看上面镶的钻石就知道,即便谈不上价格不菲,也不会是随手买来哄女人开心的礼物。 看来,穆三是真的挺宠这个女人啊。 心中有了数,张德荣一笑,道:“绯兰年纪小,性子也活泼,跟我在这看戏只怕也会闷坏了她,还请白小姐照顾照顾她。” 点点头,白艳道:“那是自然。”又闲话几句,她拉着绯兰正要告辞,张德荣这才做出一副突然回神的样子道:“对了,说起来,穆三公子回国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苦于没有时机,一直闻名而不得见面。现在刚好有机会,不如一同过去,若能与穆公子认识认识,倒也不虚此行。” 他以为白艳定然一口答应,不料白艳抿唇一笑,却道:“张老爷,却不是我们穆公子托大,实在是这几日许多人请着穆公子见面,门槛都要踏破了。穆公子正是因为耳根子不得清净,我才劝着他来听个戏休息一下。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静,若是我又请张老爷过去,只怕穆公子是要怪我了。” 张德荣原本还想托大,虽是求人办事,但只因觉得穆星是个小辈,便有意说得冷淡。这会儿听说有许多人请穆星办事,他心中不由疑虑起来:难道除他之外,还有人想走穆星这条路子? 如此一想,他面上顿时和缓下来:“这我自然知道,穆三公子年少有为,比不得我们这些碌碌商人,自然许多人求见,听得耳根不爽。只是白小姐应当也知道,穆公子府上做的药材生意,我贴脸与穆府顺了路,日后总有接触的时候。还请白小姐替我引荐引荐,自然有许多好处。” 第61页 说罢,他又看一眼绯兰,得了他的暗示,绯兰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忙道:“姐姐最是个体贴的人,平日又多得穆公子爱护,若姐姐肯帮忙引荐,即便穆公子不喜叨扰,凡事又哪里有不成的呢?” 白艳还是推脱不愿,三两句下来,竟从张德荣说的“彼此认识认识”变成他求见穆星了。 心中估量火候差不多了,白艳一叹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好拒绝张老爷,只一样,还请让我们穆公子清静清静,莫要多说生意上的事。” 张德荣自然一口答应。二人随白艳出了包厢,一路往穆星的包厢走去。白艳一边走,一边悄悄松开手,大了一圈的戒指顿时滑进手掌。 摩挲着戒指,她一抬手,将戒指收到了荷包里。 而这一边,自白艳出去后,穆星一边给白艳剥瓜子,一边心事飞转。 在最开始,她真的没有想到白小姐会对自己动情。 而现在,若说她是在玩弄白小姐的感情,可她确实是真心对待白小姐,半分没有掺假。 可白小姐眼下确实喜欢上男性身份的她,若她再欺瞒下去,后果一定无法想象。如果为着她的一点私心而让白小姐伤心痛苦,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如此说,她必须向白小姐坦白了。至于之后,白小姐若是不能原谅她,那她… 一想到此处,穆星不由手一抖,细碎尖利的瓜子壳猛地扎在了手上,她却没甚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一堆剥好的瓜子。 那她,和她的情谊,又怎么办呢? 难道她要继续死缠烂打地纠缠白小姐吗? 白小姐早就说过,她是要找人将自己赎出去的,到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呢? 是了,她不仅欺骗了白小姐的感情,还耽误了白小姐的时间,让白小姐错失了那么多的良机。 “太坏了你,穆星,你太过分了…”低下头,穆星第一次感到对自己由衷的否定和厌弃。 “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而已啊…” 一进包厢,白艳就感觉不太对劲,看到穆星埋头趴在桌上,她连忙走过去,急道:“穆公子,穆公子?怎么了?” 穆星直起身,没敢看白艳。她瓮声瓮气地说:“我给你剥瓜子呢,扎到手了。”转头看见张德荣,她不由有些尴尬,低声打了个招呼。 闻言,白艳顿时哭笑不得,她先转头招呼张德荣和绯兰坐了,然后捧着穆星的手凑到面前:“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就当真了,还这么不当心。” 她细细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一小块瓜子壳扎进了手里,便从发间取下一支发插,准备用尖针的一头把刺撵出来。她看穆星一眼:“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侧脸看着白艳,穆星点头,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白小姐,今晚之后,再也不属于她了。 “好了。”把刺挑了出来,白艳送开手。 手上一空,穆星不自觉握了握,却什么也握不住。 她收回心神,转头对张德荣道:“让张老板见笑了。” 张德荣自然客气一番,又做了自我介绍,两个人一来一往商业互夸,没说几句,戏台上锣鼓齐鸣,压轴戏已经上了。 之前还没留意,方才听了白艳的话,穆星自觉确实应当转换自己的思维,因此她也不急着谈合作的事,只是看戏,偶尔还和张德荣聊两句。 “张老板也喜欢看戏么?觉得这一出怎么样?”她闲闲道。 张德荣说:“这出戏好啊,听听,这梆子味儿!正宗的荀慧生的味儿。” 穆星点点头:“是,我也觉得好。之前在北京还听过一个据说后起之秀的童伶的腔,自称学的梅派,我听着却不是这么个味儿。” 张德荣忙道:“我知道,李小童嘛,我也听过。唱的尖又急,听的人心里慌脚下乱迷迷瞪瞪,跟急着赶火车似的。” 穆星笑起来,嘴角往一边咧,刀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带着点儿嘲讽的感觉,但那笑声里仿佛又很诚恳,看的人心里有些没底。 白艳坐在一旁看着,不由地也带上了笑意。 穆星平时看着都是很爽朗的模样,热情又温柔,偶尔还透着点儿傻气。这会儿却像换了个人,冷冷的,没有情绪的,但她还是很喜欢。 他的每一个模样,她都会喜欢。 一来一往间,一场戏就这么看了一半。张德荣起先还沉着气和穆星接话,到后面却渐渐地有些焦躁。 瞥一眼坐在一旁,一派闲适的公子哥。他不由想,自己是不是打听岔了消息。 都说这个穆三原是嫡出,又寄养给那位负雪夫人,与生身父母皆不亲热。这会儿回来了,人家嫡出的两位公子,即便一个从政了,也还有个二公子继承家业,远远轮不到穆三。 那位二公子回来两月,从不出现在社交圈里,倒是这个穆三锋芒毕露,同唐二公子都有了交情,想来分明是想出头拔尖儿,引起穆家注意。 他原本以为这个穆三初出茅庐,愣头青一个,只怕是沉不住气。听唐二少说穆三也有意同他合作后,他还暗暗想摆个谱。没想到如今见了,这寄养的公子竟也不必嫡出的差几分,只怕不是能打马虎眼的。 何况方才听那妓.女的意思,分明还有别的人也想通过穆三巴上交情,如果是真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他能拿出来的筹码岂不是大打折扣。 第62页 张德荣自己暗自琢磨着,越想越着急,看穆星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白艳看在眼里,心里琢磨着。 恰逢一场戏终,她便站起身,对穆星道:“公子,我去补个妆。” 穆星看向她,她眨了眨眼,拉着早就迫不及待的绯兰出了包厢。 两人一走,包厢里沉默了一会儿,张德荣终于开口了:“穆公子…” 在戏院售卖点买了一支汽水,绯兰咕噜咕噜直喝了大半,很爽地打了个嗝。 “注意点儿形象。”白艳补着口红,提醒道:“这儿可多的是少年公子,可别把人家吓到了。” “怕什么,我也不像白姐姐你,那么多人认识,我可自由多啦。”擦了擦嘴,绯兰又道:“白姐姐,你和穆公子已经好了两个月多月了,他是不是会给你点大蜡烛?” “啪”地合上手镜,白艳揉了揉了绯兰的卷毛:“别瞎操心。” “才不是瞎操心。”绯兰说:“我可听说了,越是要紧逼着的男人,越不靠谱!” 看着戏院外亮的刺眼的光芒,白艳轻声道:“是吗。” 第三十八章 与张德荣洽谈并没有穆星想象中的困难。 省去一些寒暄互夸的废话,张德荣先和她分析了目前医药界的情况,幸好在会面之前穆星就做足了准备,倒也可以应答几句,没有露怯。 接着张德荣又谈起自己的几间药铺的情况,无外乎是德生这个招牌发展势头良好。并且在目前全国各界抵制日货的风潮下,曾经在日商旗下代营业务的他吸取了许多日商的经验与方法,了解许多东洋先进的制药技术。至于资金周转方面,因为经营状况良好,药货积压情况并不严重... 总而言之,只要穆星能说动穆公扶持他进药行理事会,整个闻江乃至往北一带的医药界。对于穆家而言,正如囊中取物,尽在掌控了。 张德荣一番侃侃而谈,把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错过这桩生意,穆家势必血亏的意思。然而穆星虽然是商场新手,但不至于就被他忽悠地花了眼。而且,她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信息不对等;要利用的,也是信息不对等。 所以饶是张德荣说的天花乱坠,最后她只是微笑道:“张老板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只是如今医药界繁荣,大家的情况都很不错。兹事体大,还是得细细思量才是。”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留下许多余地给张德荣自己猜想。久经商场,张德荣自然知道没有什么合作是能够轻易谈成的,只是他不由想,自己到底是低估了这位穆三爷。又暗自后悔今天预备不够充分,没什么像样的小礼能给穆三热热手。 谈到最后,戏已唱完。戏班众人在场上谢幕,一片喧哗间,白艳和绯兰这才姗姗而回。 “不过在外面多逛了一会儿,这戏竟就唱完了,真是可惜。”白艳说着,看一眼穆星。穆星微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白艳便知事情是谈成了,不由也替穆星高兴起来。 张德荣突然道:“白小姐喜欢听戏,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同冯老板交情不错,他下一场戏是在自家戏馆唱,我这里恰有几张戏票,不值当什么,转头便着人给你送去。” 知道他是在讨穆星的好,白艳便没有推辞,笑着答谢了。 戏院散场后,张德荣还要请穆星二人用晚饭。穆星心中记挂着想与白艳坦白的事,自然推辞。 张德荣也不过客气一下,见她回绝,说几句客套话敷衍场面,便带着绯兰离开了。 走到戏院门口,穆星请白艳稍等,便径自往自家的车走过去。 宋叔和浮光已经等在了车边,见小姐过来,浮光忙打开车门。不料穆星摆了摆手,并不进去。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等下自己回去。”穆星道。 一听这话,浮光顿时有些急,她看一眼不远处的白艳,急道:“小姐,你已经出来一天了,要是晚饭也不回去吃,只怕夫人要责怪啊。你若是想陪那位小姐,不如把人一道请回家里去用饭吧?” 穆星当然不可能答应,她道:“要是夫人问起来,你们就说这半日是在陪我和宋公子逛街,总之不要说漏了嘴。” 浮光撇撇嘴,小声道:“小姐你要真能对宋公子也像对这位小姐这么用心,我们也不用担心了。” “说什么呢。”瞪她一眼,穆星挥挥手:“行了行了快去,等会儿我给你带个闻芳斋的花扣子。” 勉强挤出个笑脸,浮光恹恹地坐回车里,和宋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姐是真的不对劲啊! 看到穆家的车径自开走,白艳便知穆星这是要留下来陪自己,她笑意吟吟地小跑过去,直接挽住了穆星的手。 穆星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脚还没好呢,又这样跑动。” 跟着穆星往前走,白艳笑道:“因为我高兴啊,只要想到是在跑向你,什么疼都会忘了。” 听她如此说,穆星的心头猛地泛起一阵苦涩。攥紧空着的右手,她挤出平静的语气:“走吧,咱们先去吃饭,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由白艳选了一间西餐厅,二人分别点了各样饮食。见白艳很懂得西餐的搭配饮食,使用刀叉也游刃有余,穆星不由道:“没想到白小姐还懂得这些。” 白艳一笑:“都是安德鲁大人教给我的。” 第63页 关于这位前军事顾问大人与白艳的事,穆星一直好奇,只是碍于没有时机,此前与白艳的关系也还没有如此亲近,所以并未发问。这会儿恰好提起,她便干脆问道:“关于这位大人,我曾经也听说过,不知白小姐与他又是怎样结识的?” 自去年那位大人逝世,白艳重新开始接客后,也有许多客人这样问起,但她都只是含糊地敷衍过去,不愿多提。 她自觉用那位大人的名头抬高身价已是不恭,如果再让他的事迹在世间口耳相传,必然会平添上许多肮脏不堪的细节,脏了他的名讳。 但此时是穆公子问起…若是穆公子,她从来无需担心这么多。 “我进堂子那年,虚岁方才十六。”她轻声说:“那时我…安德鲁大人正逢鼎盛之时,是大将军跟前的红人。那年直奉战事初平,钰花书寓是唯一敢开门迎客的妓.院,安德鲁大人便去了。” 她有意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往,穆星的心神却瞬间被那句“年方十六”勾走。 她不由想,十六岁的自己正在美国,可以何等欢畅地玩乐,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因为一点小事闹脾气。十六岁的白小姐,却已经被估算好价格,等待售卖。 那时候的白小姐,该是何等的恐惧呢? “大人喝醉了,在前厅闹着脾气,说没有女人听得懂他说话。恰好那天我刚进书寓,正在后院和姆妈谈条件,我听到了,便硬着头皮直接跑去了前厅。” 白艳笑起来:“当年在学校学英语时,我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和货真价实的美国人谈话,会是在那种情景下。” 隔着桌子,穆星匆忙放下银叉,伸手握住了白艳的手。她自责道:“不必再说下去了,是我不好,突然提起这些…” 她真的没有料想到这个好奇背后会隐藏着这些让人痛心的事情,如果能回到刚才,她恨不得捂住嘴把自己憋死,也不要问这个该死的问题。 回握住她的手,白艳笑着摇了摇头:“穆公子,你不要心疼我。就当我只是在和你分享一个故事吧,憋得久了,我也很想说一说。” 穆星看着白艳,半响,她点了点头,手却没有松开。 白艳继续道:“我跑过去,和安德鲁大人说了一句‘hello’。可能是真的喝醉了,安德鲁大人居然和我聊了起来,当时堂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过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和英文老师完全不同,我拼劲了所有力气才能跟上他。聊到最后,他居然睡过去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谁能想到,从此安德鲁大人一有闲时就会来找我,后来干脆在他的府上分出了一个房间,把我接去了。” 看了穆星一眼,她有意道:“但是他没有给我点大蜡烛。” 反应过来白艳是在委婉地说安德鲁没有碰过她,穆星不由有些尴尬,但也转瞬即逝。她道:“那安德鲁大人那几年一直保护着你吗?” “对,过去那几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府上。他其实很忙,家丁也没有很多,通常我都是一个人看书,弹琴。有时候回钰花书寓,姆妈让我教姑娘们学英文和一些新奇的东西,省了很大一笔钱。” “那…他没有想过,把你赎出来吗?”穆星有些犹豫道。 在那样颠沛流离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帮助自己,这个人在白小姐心中,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分量吧;但是,反过来呢? 闻言,白艳垂下眼,道:“说到底,我不过是他的一个玩伴,他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不是去年…或许他现在已经回国了。” 而她,只会是一个无用的累赘。 没有再问下去,穆星捏了捏白艳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冲淡了哀伤的情绪。 用完晚餐,从饭店出来时,天色已晚。 白艳没有说要回去,穆星也没有提,两人顺着华灯初上的商业街走着。 原本穆星心中愧疚难当,想要今天就与白艳坦白她的欺骗。但话到嘴边,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这么做,不就是第二个安德鲁吗?自顾自地出现在白小姐的世界里,自以为是地给予馈赠,却又在紧要的关头离开。 心中激烈地天人交战着,怯弱的自私和理智互相博弈。最终深吸一口气,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走到岔路口时,穆星停下脚,转身对白艳道:“白小姐,我…” “等一下,”白艳转头看着穆星,突然伸出手,从穆星的肩头抚落一片花瓣,“这里居然还有樱花。”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头顶。 穆星怔怔地看着她,又转头,这才发现两人的头顶上,一株晚开的樱花从围墙上伸出一缕芬芳。因为时节不对,花朵开的羸弱,尚未绽开便已凋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抬头看了一会儿,白艳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穆星:“你方才要说什么?”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瞬间溃不成军,穆星攥紧手掌,咬牙道:“我,我方才说,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等等。”白艳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头,她认真地看着穆星,仿佛从她的表情上寻找到了蛛丝马迹。她斟酌着,小心地问:“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穆星一愣,犹豫道:“…坏事。” 白艳点点头,又问:“会让穆公子你再也不来见我了吗?” 咬着牙,穆星艰难地开口:“…或许,但主动权是在你的手里。”如果白小姐再也不要见到她,那她确实也无能为力。 第64页 闻言,白艳没有说话。 缓慢地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穆星正要开口,却听白艳道:“那我就不要听了。” 话到嘴边又猛地咽回去,穆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白艳:“什么,什么?” 白艳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说我不要听。穆公子说了,主动权是在我,对吧?轮到我做选择的机会太少了,既然现在能有这个机会,那我选择不要听。” 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穆星的心中有个角落悄悄地松了口气。 应该…庆幸吗? 她没忍住,还是说出了口:“但是,如果你不听的话,可能会…” 白艳道:“后果我自己承担。” 至少现在,又有什么样的后果,能比得过穆公子呢? 看着眼前目光坚定而温柔的人,穆星终于再也忍不住,抬手抱住了她。 错过了季节的樱花在头顶绽放,没有壮丽颜色的花枝随风摇曳,在耗尽最后一分力量后,只能无声地落下。可谁能说,它的努力毫无价值? 第三十九章 与张德荣见面的第二天,张德荣就很临促地派了人来请穆星。虽然原话是来喝茶,但彼此心中都清楚,这既是张老板展现实力的机会,也是穆星进一步考察的时机。 穆星自然欣然而至,张德荣的态度也一改之前的轻慢,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一连几天,穆星先后参观了分别位于城南北两处的药铺,又去考察了德生的制药厂。 不得不说张德荣确实颇有经济头脑,他与一些本地固步自封的药商不同,他的制药厂采取了从西方购买的新式机器,人工方面也很舍得下本钱。同时还在工厂修建了员工宿舍,又建有新式的仓库,以保证原材料的品质。 他的经营监管方式也大为不同,安排了三位检查员,并安排了各项精细周到的考核制度,以保证事事有备份,件件有着落。 且因为张德荣采取的是入股制度,没有家族人手掺合,凡事都由张德荣与另一大股东操持,此事虽然有利有弊,但至少杜绝了人事上的混乱,任人唯亲、账本作假的现象也有所控制。 总体而言,德生药房的各方面都十分值得合作,如果能得到穆家的支持,缓解了经济周转和人事上的压力,扩大规模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种种,穆星当着张德荣时虽然面上不显,但她都看在眼里,记在报告中。在经过一整周的考察后,穆星精心整理总结了一份关于入股德生药房的报告,交到了伯父的书桌上。 “伯父,这是我写的一份报告,还请您过目。”虽然在张德荣面前装的沉稳,但一面对自家亲人,穆星就再压不住嘴角兴奋的微笑。她把报告递给伯父,一脸小得意。 “嗯?小丫头,你又搞了什么‘上海一日游策划书’么?”穆公押了口茶,慢慢地说。 一听伯父提到小时候的事,穆星扭起来:“不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快看。” 虽然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但穆公还是笑着戴上他的眼镜,认真看起来。 此事的成败可是关乎着穆星能不能再有充足的资金去找白小姐,因此她不由紧张起来,全程紧紧地盯着伯父的脸色,企图看出什么。 但不知是她太稚嫩,还是伯父太高明,除了伯父精气神不错之外,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报告不算长,没一会儿,伯父便放下报告,穆星马上深吸一口气,一脸期待地看着伯父。 不料伯父并未直接谈报告,而是说:“说起来,许久没问过你,在医馆感觉如何?” 高高捧起的期望落到了空气里,穆星皱起眉毛,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挺好的,新学了许多东西。上周赵医生做了一个手术,我还给他打下手了,他难得赞了我两句。” “嗯,很好,能学以致用,是最好不过的事。”伯父点点头,穆星以为他要说报告的事了,没想到伯父又说:“协和的考试马上就要到了,你二哥整日在家里读书。你性子活泼,没事也该带他一同出去走走,也能彼此交流些经验。” 穆星皱巴着脸答应了。 看她这么急切,穆公笑了笑,终于说到了点上:“我听你父亲说,你这几日在医馆请了两天假。我同你父亲都只当你是熬不住性子,出去玩了。没想到你却是与德生的人接触上,还写了这样一份认真的报告出来。” 穆星顿时笑起来,马上道:“是他先找到我的,我想着能接触一下也挺好,前两天就跟他…” 不等她说完,伯父咳了一声,穆星马上收声。伯父这才无奈地看着她:“傻孩子,你太实诚了。” 听到这句与白小姐所言类似的话,穆星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捂住嘴,小声道:“…我想着我是在同您老说话嘛…” 伯父道:“但现在你是在交报告给我,那我们的关系就是上下级关系了。若要说服我,光有精美的报告和诚意是远远不够的。” 知道伯父是在训练自己,穆星乖乖地点头。 “知道伯父刚才何以要问你医馆的事吗?要与人合作,首先要想到的不是对方能给予你什么,而是对方想要什么。倘若医馆的事十分妥帖正常,你也并不是贪图玩乐才做此事。那么阿璇,你做这份报告的用意在哪里呢?” 说罢,伯父低头喝了口茶,他并没有看着穆星,穆星却莫名感觉自己已经被伯父看透了。 第65页 算了算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知道自己瞒不过伯父,穆星干脆开门见山地把自己想早点拿到一份产业的想法说了,自然,瞒去了关于白小姐的那一部分。 闻言,穆公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慢慢道:“这倒也不是难事。确实,你的婚期将至,铺子早晚都是要放到你手里的。趁现在你还未独立,多锻炼锻炼也是好事。此事我会同你爹娘商议的。” 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想到伯父能这么轻易就松口,穆星还有些难以置信。她愣愣地问:“就,就这么简单?”她还准备了一大堆腹稿准备动之以情呢! 伯父笑容祥和,他看着穆星:“不过是一间商铺罢了,只要阿璇能开心,什么都不算重要。” 眉头一松,穆星感觉自己的眼眶蓦地被热度冲过。 她连忙捂住脸,想笑又想哭:“说这些干嘛呀…” 伯父笑着,又叹了口气,他道:“我同你也说过许多次,医药一业,是穆家传承不缀的产业。只是到了你祖父一代,众人不事生产,相继入仕,才使家业凋敝,是在我与你父亲的手上,才渐渐回转。只是没想到你们兄妹三人,各有志向。从政从医,商业却无人可托,我也老了,只能依靠外家一众亲戚帮忙。没想到啊,咱们的小阿璇,今日竟也能写出这样一份报告来。” 伯父说的动情,穆星也安静地听着。 “只是,唉。阿璇也总有要嫁人的一日,以宋家的身份,必然…罢了,咱们不说这些。” 再喝一口茶,伯父恢复了平静的常态。他道:“这份报告,你写的很好,虽然还有一些错漏,但你还年轻,咱们不着急。过两日我会安排下去,你若还有兴趣,可以跟着去看一看。” 得到伯父的鼓励,穆星心中满是干劲,她连忙道:“好!”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伯父就将几份文件交给了穆星,让她签字。 让穆星没有想到的是,她原本以为伯父会把不甚紧要的小店给她,伯父却直接将民康药房的一间分店划到了她的名下。 伯父说:“不必担心,若是管不过来,你也可以直接撒手,每个月去账房签字便可。”可谓是十分贴心。 签好字后,伯父又让外宗的一位管事亲戚带穆星去药房视察一番。因为是正式出门,穆星便带上了浮光一起。 论起辈分来,穆星该叫管事亲戚一声三叔。去药房的路上,三叔一路给穆星介绍着药房的情况。 穆星认真地听着,但在经过槐安路时,她不由走了个神。 往这条路再过两个路口,拐过两个弯,就到钰花书寓了。 这一整周忙于与张老板周旋,她都没有空闲去找白小姐。 不过不同于上一次的久未见面,现在穆星心中满是长足的安宁与叫嚣的想念,唯独没有不安与紧张。 她知道经过了那一日,白小姐也定是如此。 哪怕短暂,暗流汹涌,但她还是沉溺于这片刻的满足,不愿脱身。 身旁突然有人道:“三小姐,三小姐?你有听我说话吗?” 穆星收回心神:“啊,嗯我听了,只是刚才好像看到一位认识的小姐,多看了一眼。” 阴郁的神情在脸上滑过,只是光阴转换间,三叔又笑道:“那就好,这么多事宜,三叔只担心你在闺阁呆久了,一时适应不过来。” 穆星无知无觉,跟着笑道:“有三叔的帮忙,自然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很快到了药房,今日恰好是进货日,买办在铺间忙碌地对着货,。药铺众人一早就收到了交接的消息,见穆星与三叔和跟班们进来,管事与买办忙迎上来问好。 看了看新进的生药,穆星好奇道:“这是…何首乌?” 买办忙道:“是,小姐好眼力,这是自云南采买来的何首乌,还有当归、血竭。这是青羊参…” 一听到云南,穆星马上想到了白小姐说的云南火腿。她面上不显,待众人转移去后厅喝茶时,她便悄悄地嘱咐浮光:“问问那位买办,他们在云南有没有收到云腿,我可以出高价。” 浮光顿时有些诧异,她小声说:“小姐,这是咱们自家的铺子,收孝敬是常有的事,你还要出钱?” 穆星自然知道每年都会有底下的人送岁供,只是她刚接手,又有三叔看着,公然地收东西,只怕影响不好。 没有时间和浮光细说,她只道:“呆子,你去问便是了。” 浮光只好答应了,待穆星与管事进了屋,她便溜达回了正堂,找到买办,闲聊着问到了火腿的事。 买办能做到包办整个民康药房的地步,自然心思灵活,闻一知十。 听到浮光说火腿,他马上想到穆三小姐,再又想到了穆府。马上在心中将原是给自己收的火腿打包送到了穆府:“这自然是有的,原本就带了几支回来想孝敬穆公,晚上便能送到府上了。” 果然是这样,哪次有好东西,这些买办不是紧供着给府上,何须特特地来问,小姐只怕是忙糊涂了。 不过,小姐几时会对这些如此上心了?一支火腿罢了,还…等等,上次厨房的刘婶是不是说小姐问有没有火腿?那天正是…是小姐去见那位未知名小姐的那天? 天啊,小姐居然为了那位小姐,记挂了一支火腿这么久?这是厉小姐都没有过的待遇啊! 第66页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一联想到某个传闻,浮光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忙不迭地走开了。 第四十章 因为今日只是来熟悉熟悉场地,没坐一会儿,穆星与三叔便告辞了。 一出药房,穆星就忙看向浮光,浮光眼神闪烁一阵,跟到穆星身后小声说了火腿的事。一听火腿晚上就到,穆星顿时心情大好,只觉诸事顺意,回去的一路上言笑晏晏,引得三叔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回到穆园同伯父交流了一下感想后,穆星便回书房整理在医馆带回来的档案与笔记。只是往常工作时总能全神贯注,今日她却怎样都静不下心来。 一时转笔,一时发呆,折腾好半天,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去,笔记却还是停在最开始的一页。定睛一看,写的却是“此病只症状为火腿粥莲藕火腿汤火腿炒豌豆”...狗屁不通的语句和各样的菜谱写了大段,最后通通变成了两个字:白艳。 一笔一划,笔墨如花的两个字,在唇齿间滚过一遭,最后点在唇边,便为一串止不住的笑意。 “浮光,火腿送来没有?” 催促询问了不知几遍,浮光来回往厨房跑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带来了好消息:“送来了送来了...” 丢开笔,穆星蹭的站起身就往厨房跑去,浮光跟在后面,表情纠结,欲言又止。 穆星噔噔噔跑到厨房一看,果然送来了两支成色十分新鲜的火腿,厨娘正安排人把火腿收起来。 确认娘亲没有在厨房附近,她连忙找到刘婶,同上次一样,吩咐出一堆菜色。经过上次,刘婶心里有了数,小本子上一记,一切便顺当地安排下去了。 心心念念的一桩事终于了结,穆星这才能能安心地回房做工作,她转身要上楼,恰好对上了身后浮光纠结的神色,穆星不由皱起眉。 嗯? 这丫头仿佛从下午是就很不对劲,那时她心里挂着事,没空问,这会儿倒是得好好问一问了。 没有直接开口,穆星折回书房,浮光紧随其后,在书房续茶时,她又不住地看了穆星好几眼。 穆星只当不知,待浮光续好茶要出去,她才慢悠悠开口:“浮光啊。” 浮光忙转回身:“哎,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只看着眼前的笔记,穆星道:“你跟着我也有□□年了吧,如今也成大姑娘了,心里藏着不知多少小心思,我这个做小姐的却是一样不知呢。” 听她口气不对,浮光吓得连声道:“我没有啊小姐!天可怜见的,我纵有什么心思,也都在小姐您身上啊!” “是么?”见吓到她了,穆星一时绷不住,差点儿笑出来。紧了紧嗓子,她继续道:“我看你成日魂不守舍的样儿,只当你是在寻思着哪日好配个人家了呢。我看王管家他儿子就是个很成器的,听说是个读书的料子…” 见穆星人选都提出来了,浮光只当她是认真的,吓的脸都红了。赶忙又是一阵辩解,只差指天发誓表白忠心了。穆星见她要当真了,便缓了语气道:“那你这几日是在想着什么,你且说给我听听。” 闻言,浮光面上顿时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表情。踌躇了好一会儿,她才支吾道:“也,也没什么,就是前几日听了一个传闻,心头觉得稀奇,便想了几日。” 穆星不以为意道:“什么传闻?” 浮光偷偷看她一眼,小声道:“就,听说当年那位帕家的大小姐,起了个洋文名字那位,她,她…”犹豫半响,她愣是没敢往下说。 穆星挑眉:“帕家的?”想了好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这么个人,连忙道:“你是说帕安妮?她,你还能听到她的消息呢?我只听说那年她家遭了大火,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你听说了什么?” 咬咬牙,心头一横,浮光干脆道:“我听人说她跟一个女人结婚了!” “哦,不就是结婚了…你说什么?!”差点儿把手里的钢笔摁断,穆星一脸震惊。 “我说,帕小姐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就是常来给夫人做衣裳那家裁云阁的女师傅,她俩结婚了!”说罢,浮光连忙看向自家小姐,以期看出什么“正常”的表现。 女人,和女人,结婚…? 心中不知为何狠狠一震,穆星瞪大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却莫名浮现出白小姐的模样来…不,这种时候想白小姐作甚… 浮光又试探道:“小姐,你也不好奇她们是怎么回事么?” 她虽然整日跟在小姐身边,但偶然也会得空和厨房外门的女人们闲聊两句。便听闻前几日那裁云阁是敲锣打鼓地摆了一屋子酒,把那些个“本帮”裁缝都请了去吃酒。有那嘴碎的,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帕小姐和女师傅成亲了。 厨房那些女人,有说帕小姐是被家里的事吓的变态了的;也有说帕小姐是被那女师傅下了迷药的;更糟心的是谈起人家床上的事,说的腌臜不堪,有鼻子有眼,倒好像亲眼看着人家两姑娘是怎么上的床一样。 穆星没有搭腔,半响,她才皱起眉,道:“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你听一耳朵就得了,别跟着瞎传,知道了么?” “我能跟谁瞎传,我就告诉小姐你一个人了…”浮光撇撇嘴,心下却越发不安起来。 她同小姐说起此事,本就是有试探之意。以她对小姐的了解,小姐必然会觉得十分好奇,要问上许多,然后再发一篇议论。此时的反应,却大有诡异之处,倒像是…欲盖弥彰一般… 第67页 再想及宋叔前两日同她说的…姑奶奶的事,还说这种病是会遗传的… 端着茶盘走出书房时,浮光才惊觉自己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 清晨的钰花书寓,照样是死气沉沉的氛围。 书寓的惯例是从不留客人过夜,因此一到清晨,晚间艳色倾城的姑娘们仿佛脱下了画皮。一个个原形毕露,蓬头垢面,趿拉着拖鞋到处跑。 “小贱人,急着找你男人.日呢!不长眼了…” “大清早的嘴这么臭,是不是没刷牙啊!” 鸡叫似的吵架声顿时响彻楼上楼下,生生听得人头皮都紧绷起来。 “啪”一声关上窗,白艳皱着眉坐回桌前,正要拿起笔,突然听门闩一响,她立马起身把桌上布满的稿纸一把塞进了被窝里。 一转身,姆妈正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起来了?” 白艳十分自然地笑道:“刚起。”说着,忙招呼丫鬟去沏热茶。 坐到白艳对面,姆妈也没卖关子,开门见山道:“你这两个月,都在做穆三公子一个人的生意?” 白艳点头:“穆三公子出手大方,做他一个人的局能抵上旁人两三个。而且,之前也是姆妈你说,要我抬起身价…” 姆妈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这么说过。”抬手看着自己的指甲,她又道:“但是之前了,我要问你的是,现在呢?” 心中早已有所准备,白艳并不慌张,她保持着笑容:“是,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现在要怎么做,我自然都听姆妈的。” “哦,是吗。”姆妈漫不经心地说:“那我说要你不准再接穆三公子的局呢?” 白艳原本预备了是应付点大蜡烛的说辞,却没想到姆妈竟会如此说。 心头一凛,她勉强才稳住心神,笑道:“姆妈这是什么意思?穆三公子是我好不容易才稳住的,这时候放弃了,岂不是人财两空?” 嗤笑一声,姆妈神色嘲讽:“若是再由着你发展下去,只怕我才是真正的‘人财两空’呢!” 她语气严厉,白艳被吓得心头一紧,突然才想起绯华曾与她说的,姆妈不允许自己手下的姑娘与客人产生感情。若是被姆妈察觉,要么被折磨虐待,要么被转卖,最可怕的,是被送到咸肉庄里,做最低贱的妓.女… 可是,她自问分明不曾露出什么马脚,在外出局不算,回到堂子里,她素来不爱参与姑娘们的闲谈。即便说起来,对穆公子也从未表露过什么过火的态度,为什么… 没空细想,白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委屈道:“姆妈这是什么话?咱们应对客人,逢场作戏罢了,哪里会走心?公子们糊涂当真,姆妈你难道也当真?” 姆妈看着她,目光审视,白艳便强自坦然地道:“我若是不做真,公子们哪里舍得花钱?我收的多少东西,又有多少孝敬,姆妈你也不是不知道。” “姆妈在这堂子里叱咤多年,什么没见过?我没有姆妈的见识,但我知道一个道理,拿在手里的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其他什么风言风语,说的轻松,听的却诛心。只怕耳边风一吹,手软就握不住财了,那时候便是人还在,心也凉了,还谈什么财呢?” 她指天誓日说了许多,姆妈才回转目光,拿起茶吃一口,语气缓和不少:“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不过担心你人傻天真,掉进人家公子哥的坑里,才提点你两句,你倒认真起来,说什么‘风言风语’,哪里的话。” 放下盏子,姆妈却又换了语气:“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懂得一个道理。嘴上说的都是空话,拿出实际行动来才是诚意。我找人看了,下个月十七号是好日子,我有心留给你点大蜡烛,别叫我失望。” 白艳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楼下突然传来龟奴的唱声:“穆公子有请——”满栋楼的女人顿时躁动起来,叮叮当当的拖鞋踢踏声在楼板上响起,一声一声像是砸在心口上,直搅得人没了心神。 姆妈已经起身出了门:“客人到了便去迎,其他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第四十一章 钰花书寓的大堂里,穆星本正在听龟奴说话,听到楼上叮叮当当的动静,无意识地一抬头。恰好白艳走到了围栏旁,二人对上视线,穆星原本冷静疏离的表情顿时如冰雪消融,露出盈盈笑意来。 “白小姐!” 她一身西装笔挺,戴了一顶软呢帽,原是潇洒磊落的模样,手里却领了一只花梨木的食盒。本就格格不入,此时再如此一笑,顿时显出几分傻气来。 白艳看着,满腔的无措慌乱都霎时消散安定,满心满眼,只容得下眼前这一人,再没有其他。 作为小先生的白艳不需要亲自接客,见穆星点了白艳,白艳的娘姨便迎上来想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穆星忙道:“不必,我自己提。” 不解地看她一眼,娘姨没有多说,径自引着穆星上楼。 穆星一边上楼,一边隐秘地向站在廊上的白艳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食盒,像个藏了宝贝的小孩儿,按耐不住满怀的炫耀心思。 虽然不知她为何要大清早地送饭过来,但看她一副想展现又要憋住的样子,白艳一时觉得好笑,又不由期待起来。 不是期待美食,而是期待那份心意。 走进白艳的房间,穆星道:“前几日太忙,没空来看你,今日才得了点空闲。”一边说着,她一边打量着白艳的房间。 第68页 与设想的相差并不很大,一色描金画银的家具摆设,都是寻常的款式。外间一套檀木的桌椅上搭着石青与月白两色全新的套子,桌上却垫着一块暗红的桌布。 把食盒放到桌上,穆星看清了桌布上半掌大的一块墨迹。 她不由想,白小姐平时便是坐在这里构思她的文章吗? “我知道。你有正事便去办便是,不必时时挂着我。”白艳张罗着倒了两杯香茶放到穆星面前。恰好娘姨端了擦手的毛巾来,她便顺手接过来,直接拉起穆星提食盒的手,轻轻擦拭。 “但是,也不要总想不起我。”她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温柔细致。 穆星仰头看着她,手心的温度降了下去,心中的温度却急剧高升。脑子一热,她故意道:“你倒是放心。” 看她一眼,白艳将手帕放回去,娘姨出去后,她才坐到一旁,伸手打开食盒的盒盖:“我有什么不放心?这大清早的,你还巴巴地给我送…火腿粥?” 不同于上一次的花样百出精致细腻,食盒里只放了两只小小的碗。 软糯的米粥里,碧绿的青菜横卧起伏,色泽稍暗的火腿丁粒粒分明,如红花落雪,点缀其中。旁边是一小碟油油的榨菜。 见她已经打开了食盒,穆星马上道:“是货真价实从云南带过来的火腿,不是罐头做的,你尝一尝。” 缓慢地拿下盒盖,白艳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之前同穆公子说起火腿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罢了,后来穆星安排了那样一桌精致的饭菜,她早已心满意足。没想到这么一大早,穆星便巴巴地送了这样一小碗火腿粥来,只因为她说过怀念云腿。 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穆公子是真的,把她说过的每句话认真地放进了心里。 哪怕早知她待自己如何真心,面对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惊喜时,感动也永不会疲乏退却。 将餐具和粥拿出来摆好,白艳问:“你也还没用早饭?” “小心烫。”穆星笑道:“我原是打算做成其他的菜色,同上次一样给你送来的。但是今早我醒来时,突然想,这样好的清晨,若是你能坐在对面,咱俩一起喝粥,吃同一碟榨菜,那该多好。” 瓷勺在碗上磕出清脆的声响,热气在空中翻卷腾升,渐渐消散,只留下满室喷香。粥分明还未吃进嘴里,白艳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烫的落下泪来。 她轻声道:“你有这份待我的心,我又有什么不放心呢?” 穆星愣了愣,反应过来白艳是在接方才她那句玩笑话。她原本想说那是自然,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 她的脑海里不由响起昨晚浮光说的话:“两个女人结婚了!” 两个女人结婚了! 两个女人! 昨天她还没有细细思量,现在看见白小姐,昨天有意忽略的一些东西仿佛都开始躁动汹涌。可那些东西都太过模糊,她隐约能看清,却又无法触碰。 无意识地舀起一勺粥喂进嘴里,穆星正混混沌沌地想着,突然只觉嘴里一阵刺痛。 “嘶——好烫!”猛地丢开勺子,她捂住嘴跳起来,白艳被她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被烫到了?娘姨!拿凉茶进来!” 一阵手忙脚乱后,穆星泪眼朦胧地喝了口凉茶漱口,白艳给她看了看,好笑又好气:“还说让我小心烫呢,你怎么就不小心?还好没有烫伤,不然怎么了得!” 穆星尴尬地喝茶:“我刚在想事呢。” 白艳这才想起来:“你今日是不是还要去医馆?现在几点了?只怕是迟了。” 穆星抬起手一看表,捂着嘴叹了口气:“已经迟了。”想一想,她又笑起来,“我这也算是一出‘冲冠罢工为红颜’了。” 瞪她一眼,白艳转念一想,又道:“你当真不去上班了?那你怎么同跟班吩咐?” 一说起跟班,穆星马上收了罢工的念头。 今日她本来是要去医馆值班的,因为要顺路来找白小姐,她便让宋叔把她送到槐安路,自己又坐黄包车过来的。因为怕来不及到医馆,她便让宋叔等一等她,倘若时间久了,只怕宋叔要起疑心。 叹了口气,她只得道:“怕是不妥,只得改日再来了。” 匆忙吃了粥,穆星收了东西便要走。白艳一路把她送下楼,到大堂时突然才想起书寓后门有条近道,忙拉住穆星往后门去。 “往这里出去,比走大路近。”拐出后门,她道:“你从这里左拐,再右转,在直走…” 听她说了一堆七拐八绕的路线,穆星哭笑不得:“我怕是记不住。” “我带你过去。”白艳说着,突然伸手拉起穆星的手,不等穆星拒绝便往前走去。她步伐坚定,卷发跳动,藏在头发里的耳朵却悄悄红起来。 展眉一笑,穆星反握住手心里小而柔软的手,跟上了白艳的步伐。 第四十二章 虽说着急回医馆,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加紧脚步。 天光渐亮,盛夏的阳光在清晨便席卷而过,明晃晃洒在肩头。她们一路肩并肩走着,绵绵细语在巷子里传开,留下一路情意。 “这边人少,下次你过来时,若是嫌路上人多繁杂,便可以走这条路。”白艳说着,指着穆星看:“这后面是个花园,偶尔我同朋友会在这里晒太阳,得点清闲。” 第69页 穆星打趣:“好啊,以后我便悄悄地来这里找你,把你带走了,你的娘姨也不知道。” 白艳也笑道:“好啊,我们那栋房子左数第五间便是我的。你若要来接我,丢个石头砸上去,我肯定头也不回地跟着你走。” 穆星故作认真地考虑:“那你可得提前把东西收拾好,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只怕咱们要一起被你的姆妈抓住。” 白艳却摇了摇头:“若是跟着你走,还要什么金银细软?” 心中一软,穆星转头看向她。 白艳笑着,阳光照在她的眼里,光芒闪烁,所有的赤忱都那样明亮清晰,不加掩饰。 就像一只卸下所有防备的小猫,软绵绵地躺到亲近的人身边,翻身露出她柔软的肚皮。 深吸一口气,穆星握紧了白艳的手,认真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的。” 或许带走的方式未必如白小姐所愿,但她一定会带她离开这个泥潭,用她的方式。或许,这是她唯一能补偿给白小姐的东西。 点了点头,白艳笑道:“好,我等你。” 这条近道确实便捷,没一会儿便走到了路口,白艳指了指前面的路口:“我便不送了,你往这里出去,再直走,便到街上了,那里会有车夫等着。快去吧,迟到太久总归是不好的。” “好。等有空我会再请你出来的。”捏了捏白艳的手,穆星说罢,转身便走。 白艳站在原地看着她,等穆星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她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转身打算回去。 但刚转身,突然路口又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担心是穆星有东西忘了带,白艳忙转过身,还没站稳,急匆匆跑回来的穆星便猛地抱住了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回事,便听到穆星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说:“我是说真的,我一定会带你走的!你一定要等我!给我一点,一点时间…” 剧烈的心跳震荡着,几乎要从紧贴的胸膛中跃进白艳的心里。紧紧抱着她的那双手是这样牢固,耳畔的话语是这样坚定而急切,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正在经历生离死别。 听清穆星的话,白艳一愣,不由笑起来:“我知道,我会等你。你…” 穆星却又急切地强调:“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带你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相信我,好不好?” 白艳不解地皱起眉,感觉穆星说的话有些怪异。但没有细想,她点头道:“好,我会的。” 穆星这才松开手,欢喜地笑着摸了一下白艳的额头。但下一秒一看手表,她马上急起来:“遭了,太迟了,白小姐我先走了!” 匆忙地冲白艳挥了挥手,她转身跑出了巷口。 “慢一点!”白艳忙道,直到穆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远不可闻,她才转身。没走出几步,嘴角的笑意便忍不住蔓延开。 “…傻瓜。” 穆星一阵狂奔到路口,又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她送到槐安路。等终于坐进汽车里时,她才有空喘一喘气,没喘两下,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傻了,她刚才为什么要突然跑回去?简直是那些还在读中学的愣头青才会做的事。又傻,又没有风度。 但是…方才那一腔冲动,却是如此无法克制。 好想回去,好想抱住白小姐,告诉她自己的决心。 根本无法克制。 靠在椅背上笑了一阵,穆星摇了摇头。 罢了,傻就傻吧,至少她真的把自己的决心告诉白小姐了。 接下来的事,便是实现承诺了。 即便…即便最后真相败露,白小姐再也不愿见她,这便是她最后能为白小姐做的事。 也算是…补偿吧。 穆星兀自想着事情,坐在前座开车的宋叔面色复杂地看了好几眼后视镜,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姑娘,你刚才吩咐说,你是去找你一个朋友的。这个朋友,是谁啊?” “啊。”穆星回过神来,“啊,什么朋友?噢,是我朋友,回国以后才认识的,宋叔你不认识。” 宋叔并没有被她的胡扯骗到,他直接道:“是上次在味觉酒楼同你一起吃饭的那位小姐吧?” 没想到宋叔会这么直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穆星还想继续胡扯:“噢你们见过,我忘了。就是她,她家住在…在槐安路附近。” 在槐安路附近还至于让你坐黄包车过来,还跑的气喘吁吁吗?宋叔默默想着,还是给自家小姐留了点面子,没有直接戳穿。 他不知道小姐同那个妓.女是在打什么新奇的主意,但他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向来是个喜欢新鲜刺激不安分的主,从小闹出来的新名堂比两位公子还多。 刚开始小姐只是出门不让浮光和他跟着伺候的时候,他并不打算多管,当然也管不了。可如今眼看着情况渐渐地有些不对劲,他实在不能再坐视不理。 不管小姐是被人做局骗了,还是真的只是好奇,或者…走了负雪夫人的老路。如果小姐闹出了事,他和浮光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咳了一声,宋叔道:“姑娘,我知道你不爱听咱们唠叨,但是我还是少不得要说两句。有些人有些事,咱们是千万碰不得的。您还年轻,喜欢新鲜热闹是正常的事,但是有些界限,只要踏过去,一切都晚了啊。” 就像,当年的负雪夫人… 第70页 说罢,宋叔默默叹了口气,后座的穆星忽然语气轻松自然地说:“嗯?宋叔你是说让我别碰烟酒大烟么?我没有啊,我可不敢呢,就我爸那性子,我要碰了肯定了不得。” 宋叔:“…不是。”装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小姐! 他正想着要不干脆更直白一些,穆星却又道:“我知道,您老不用多想,浮光那丫头也是。你们别老整天想着我会被骗或者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只是,在做真心想做的事情罢了。” 说完,她又紧接着说:“宋叔你不准和我爸说啊,打小报告以前在我们学校里是会被孤立的你知道吗?” 宋叔没好气地说:“是了是了,说不过你。” 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不由想,三姑娘啊,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穆星到达医馆时已迟了整整一个钟头,然而医馆里的一众人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她去向赵医生表示今天会加班补回时间时,赵医生才十分惊讶地表示原来你今天迟到了啊。 又和赵医生纠结了一会儿她到底要不要加班后,穆星有些心力交瘁地走出诊室,把赵医生骂实习医师的声音关在了身后。 “…这么粗心大意,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家的医院吗!出什么事都会有人给你兜着…”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样刻意的差别对待越攒越多,穆星难免还是有些难受。 然而她又没办法说什么,如果她去和任何一个人抱怨自己迟到没有被惩罚好不舒服,估计都会被认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无所事事地在医馆逛了逛,穆星干脆躲进了父亲的办公室里。 “唉…”坐在沙发上,她环视一圈办公室里几乎堆满的各种病人家属送的锦旗和礼物,终于不得不承认,二哥的选择是对的。 继续深造,锻炼自己的能力,独自闯出一片天地,而不是龟缩在父辈羽翼的庇护下,被如此“爱护”。 …啧,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 自嘲地笑了笑,穆星干脆从包里拿出笔记,认真地看起来。 笔记上记着的是她之前好不容易参与到的手术经验和病例,既然不能“知新”,那就“温故”吧。 一直看到穆星自己规定的加班时间,她才从办公室里出来。无视了赵医生满脸的“你怎么还没走”,同众人打过招呼,穆星身姿挺拔地走出医馆。 夜色已降临,刚跨出大门,原本挺直的脊背马上跨了下来。 “天啊好酸…”顾不得形象地抬手锤着肩背,穆星正打算走到街口叫黄包车,突然一旁阴暗的角落里跳出了一个人影,幽幽道:“穆公子。”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凛,穆星瞬间挺直了身体,朗声问:“哪位?” 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慢悠悠出现一个人影,穆星定睛一看,竟是白艳的贴身娘姨。 原本烦躁疲乏的脑袋顿时精神起来,穆星忙走过去,却并没有看见白小姐。 看出她的意思,娘姨慢悠悠道:“我们小姐并没有来,今日堂子里有大宴,她脱不开身。” 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穆星问:“那不知娘姨有什么事?” 娘姨伸出手来,穆星这才看到她手里还提了一只食盒。这食盒原是她早晨带过去的,打算下次有空再拿走。 娘姨道:“这是小姐下午亲手做的点心,吩咐我送来给公子。不到五点我便送过来了,但医馆门房说公子已经走了,又不肯告诉公子府上的地址。小姐又说公子肯定不会提前退堂,我想或许是门房私心故意托赖,便在这里等。不想还真的等到了,也不枉了小姐一片心意。” 一听这话,穆星顿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能连声道谢。她原以为这娘姨相当于姆妈的眼线,同白小姐也未必有多么好,不曾想竟也这般尽责。 娘姨将食盒递过来,又道:“只是过了这几个钟,点心只怕冷了,天色已晚,公子小心吃了不消化。” “都是白小姐的一片心意,不敢辜负。”穆星接过食盒,又连忙掏出钱包,拿了几张钞票给娘姨做小费,“劳你费心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娘姨径自走了。穆星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这才小心地打开食盒。 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她看清了食盒里装着一碟四个点心,竟都是上一回“全鲜宴”她用的那几只姑妈做的碗碟的模样。桃子、风筝、青蛙…虽然不十分像,看在穆星的眼里,却是再好也没有了。 笑着将点心一个一个看过,穆星正要盖上盒盖,突然又看到碟子下面压了一张笺纸。 取出来打开一看,上面是一行娟秀小楷,写道:晨起的粥已用过,晚间便一起用点心吧。 不过一句直白的闲话,穆星却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能透过这张纸,看到白小姐是如何在那张染了墨香的桌布上,提笔写下这行字。 终于看够了,将纸按原本的折痕叠好,穆星这才珍而重之地将笺纸收进胸口的口袋里。 回到穆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众人早已用过饭,穆夫人便吩咐厨房单独给穆星再做一份晚饭。见穆星还提着个食盒,穆夫人奇道:“这是什么?” 穆星打开给穆夫人看,带着莫名的骄傲道:“是我朋友专门做给我的,是不是很好看?味道肯定也不错…” 第71页 穆夫人看了一眼,道:“是挺不错的,不过,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朋友会下厨房?难道是以宁?不可能吧。” “呃…反正是个朋友,我回国后认识的,您还没见过呢。”穆星岔开话题:“哎刘婶,这个要热过才能吃吗?” 穆夫人在一旁道:“你看看,你朋友都有这样的手艺,你还整天不着四六地在外面玩,也不知道好好跟人家学学,都要结婚的大姑娘了…” 没想到话题转移的这么彻底,穆星叹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穆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忘了告诉你,我约了裁云阁的师傅,明天来给你量身做嫁衣。虽然绿水先生说最近的婚期都不合适,但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上。” 穆云恰好走进饭厅,闻言,和穆星对视一眼,他皱眉道:“婶婶,我觉得吧,其实婚期不宜还是小事,只怕人才是不合适…” “说什么呢,这孩子,刚才让你给幼丞打电话,你打了没有?”穆夫人问。 坐到穆星身旁,穆云叹口气:“打了,他说明天会过来。” 穆星跟着小声说:“还不如不来呢…” 穆夫人皱起眉:“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阿璇,你明天不用去医馆了,嫁衣的事才是大事。裁云阁也给咱们家做过许多衣裳了,眼光也是不错的…” 拍开二哥伸向点心的手,穆星随口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做成什么花样最后都是一样…等等,娘,你刚才说裁云阁?你请的是哪位师傅?” 穆夫人道:“当然是那个女师傅了,她手艺不错的,眼光也可以。当年以宁大嫂那件嫁衣就是这女师傅做的,你那会儿还说很羡慕呢,你忘了?” 穆星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嫁衣上,一听请的是那位女师傅,浮光的声音就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帕小姐和女师傅结婚了…和女师傅结婚了…结婚了… 再次拍开二哥意图不轨的手,穆星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抖:“知,知道了,我也挺想见见她…见见她做的衣服。” 会选择和一个同性结婚,还这样大张旗鼓摆酒席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交代完事,穆夫人便径自回客厅了。趁饭厅没有旁人,穆云马上小声问穆星:“阿璇,你不是说要退婚吗?这会儿嫁衣都要做了,你跟宋幼丞到底怎么商量的?” 穆星皱起眉:“我也不知道,当初他说的是等上个月月底就可以了,后来我们也没联系过,明天我再问问他吧。你看书…不准吃我的点心!” 怀着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怪异的心情,第二天一大早,穆星就坐立不安地等在客厅里,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又翻书,没坐两分钟就站起来乱走。 被她邀请过来的厉以宁原本正安然地喝着茶,见她这样激动,语气顿时有些奇怪:“阿璇,你有必要这么期待么?” 穆星心里翻腾不息,没注意到厉以宁的情绪。她随口道:“嫁衣嘛,我当然期待了。” 厉以宁哼一声:“早晚要退婚的,以后也用不到了,何必呢。” 穆星正要应声,突然又觉得厉以宁的话有些奇怪。 纵使这次她和宋幼丞退了婚,以后也会和别人用到…或许吧?厉以宁为什么要说她以后都用不到了? 念头转着,她正想问厉以宁,突然客厅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却是宋幼丞。 然而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宋幼丞的眼下挂着两团青黑,虽然有意遮掩过,还是挡不住气色的颓唐。 穆星虽然几次借口和宋幼丞约会,但实际上她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再见到宋幼丞。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他竟消瘦了一整圈,人也憔悴了不少。 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穆星忙把他迎进来,上了热茶。这才小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厉以宁在一旁凉凉道:“三方周旋,又要瞒又要骗,还要哄情人,怕是精力不够了吧。” “以宁!”穆星皱眉看厉以宁一眼,冷哼一声,厉以宁端起茶喝起来。 自嘲一笑,宋幼丞低声道:“以宁说的也没错,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穆星问:“是怎么回事?你具体说一下,能帮上忙的就不要客气。” 摇了摇头,宋幼丞道:“是生意上的事情,梦维那边已经在帮我周旋了。今天要忙着你的事,就不说了。” “那就说一下退婚的事啊。”厉以宁又道:“阿璇,我不知道你和幼丞是怎么谈的,我就说一句,倘若你们不尽快把这事处理掉,到时候丢的可不止是你们两个人的颜面。” 穆星心中也在记挂着此事。虽然她在个人感情上已经与宋幼丞和解,然而还有家族声誉的问题。她可以以朋友的身份体谅宋幼丞替他隐瞒,但时日一久,若是再拖延下去,她又该置家族颜面于何地呢? 宋幼丞低下头,恳切道:“我知道,我在想办法。一切错误都是我的错,无论到时候会有什么情况,我肯定首先会保住阿璇和穆家的声名。” 厉以宁还想说什么,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三人马上噤声,各自换了神情。 穆夫人从楼上下来,与宋幼丞和厉以宁寒暄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儿,便有丫鬟来通报:“裁云阁的师傅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闻言,穆星原本烦扰的心顿时忐忑起来,她马上坐直了身体,紧紧盯着门口。 第72页 得到穆夫人首肯,丫鬟便出去将人引了进来。女师傅甫一进门,穆星便牢牢地盯住了她,不停地打量。 一直到女师傅带着学徒走到客厅里,同众人问了好,垂首立在一旁,穆星才收回了目光。 她有些失望地想,即便这位女师傅容貌颇为出众,可她既没有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甚么摄人霸气,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罢了。 为什么这样一位普通的女子,却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地和一个女人结婚? 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勇气?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穆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女师傅,不料恰对上了女师傅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对视一眼,女师傅的目光坦然而大方,仿佛早已习惯了被人打量。 她礼貌地对穆星笑了笑,穆星马上移开了视线,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红,猛然萌生出一种在背地里议论旁人而被抓包的羞愧感。 她要收回刚才的话,一个能在纷纭议论里还保持这样坦然态度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呢? 如果换做是她,恐怕… 念头一顿,穆星猛地清醒过来:等等,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设? 第四十四章 叶师傅再回到里间时,莫名感觉气氛更加诡异了。 不解地看看相对无语的两个人,她对白艳道:“小姐,我看了一下排单,因为还要赶制穆家小姐的婚纱,你的礼服恐怕15号之前赶不出来,最迟也要到下个月末了。” 微微皱眉,白艳正要说算了,一旁的穆星突然道:“把我…妹妹的订单往后靠吧,先把白小姐的礼服做出来。” 叶师傅犹豫道:“可是…” 穆星打断叶师傅的话:“没关系,我可以做主。” 迎着白艳的目光,穆星对她笑了一下。 如果,白小姐的心愿是穿上嫁衣,嫁给能提供给她一切的男人。那她唯一能做的,只到这件嫁衣为止了吧。 即便,即便…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媳妇儿!我回来啦,你在里面?” 这…是帕安妮? 穆星不由往门外看去。 顶着里间两个人的目光,叶师傅的脸腾地升红,说了声抱歉,她连忙转身出去。 房门不曾掩紧,穆星偏过头,隐约看到了外屋的两道身影,细碎的话语声传进来: “说了有人在的时候别这么叫我,你真是…” “我怎么知道嘛我又没有千里眼。刚差点儿跟那师傅吵一架呢,说了不要姜蒜还放,我一会儿给你挑出来。来你尝尝这个,刚出锅的可香了,张嘴…” “别闹!客人还在呢…行了行了,啊——” 芝麻饼的香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店门前的玻璃投射出昏黄光芒,照映在柜台后面二人的身上,在墙上拉扯出缠绵的影子。只属于女人的影子。 光芒易逝,影不长久,即便是笑容也没有常驻的时刻,但这一幕,永远地保存在了穆星的眼里。 惊世骇俗吗?令人不齿吗? 在这一刻的她们,与寻常的,散发着爱意的夫妻又有什么两样呢? 如果天地能够容下这样的一对眷侣,那她与白小姐… 念头在心间滚过时,穆星不由悚然一惊,清醒过来。 她,她在想什么?! 白小姐自始至终,倾慕的都是男子啊!她已经欺瞒了白小姐,现在竟然还… 何况,即便白小姐愿意,她不似帕安妮孤身一人,父母亲人,宗族颜面…每一样都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可是,如果白小姐愿意… 不敢再想下去,穆星撇开眼,不再看向门外的人。 满脸通红地从外间进来,叶师傅又将穆星请了出去,准备给白艳量体。 出去外间时,穆星有意避开了帕安妮的视线,自顾自坐到沙发上拿了本时尚杂志做掩饰,偷偷打量着帕安妮。 许是因为叶师傅不在,坐在外间看店的帕安妮没有再像方才那样活泼。恢复了一贯的冷漠而不耐烦的表情,她把买来的食物一样样摆开,挑着里面的姜蒜。 穆星悄悄看着,心头不由感慨。 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情谊,能让这位曾经的大小姐,心甘情愿地坐在小小的店面里,给她的爱人挑佐料呢? 很快量好就尺码,穆星付过定金,便同白艳离开了裁缝店。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穆星便打算送白艳坐车回去。 说了几句闲话,走到岔路口时,白艳终于忍不住道:“我方才见你似乎不开心,你是不是不愿意给我做那件嫁衣?” 穆星勉强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想你说的厉二爷和绯莲姑娘的婚事。我同厉家小姐也算熟悉,听我妹妹说她与二夫人关系很好,这次若是参加了厉二爷的小喜事,只怕是要得罪厉小姐。” 这确实是一件需要记挂的事,厉二爷的小喜事,以宁想来也是要参加的,若是让她看到了自己和白小姐,只怕又要得罪她。 白艳点头道:“这位厉小姐的性子是真的厉害。自从厉二爷包了绯莲,听说那位二夫人尚不曾说话,二夫人的娘家倒是上门闹了许多次,直闹的厉府阖府不宁。那位厉小姐气不过,干脆跑到了绯莲的饭店里,狠狠吵了一架。” 闻言,穆星不由一愣。 她竟从未听厉以宁说起过这些事情。 第73页 此前她只知道厉以宁讨厌妓.女,却不知缘由,想来根结是在这里了。 穆府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穆星虽想象不出厉府的情形,但以宁素来最以家为傲,发生这样的丑事,心中定然备受煎熬。 可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还反过来要厉以宁为自己的事操心。而且这段时间因为与白艳亲近,她也许久没有闲暇与厉以宁聚会了。 在心中痛责自己的无情,穆星叹了口气,只觉十分倦累。 她算是明白了一点宋幼丞三方周旋,顾及不周的苦楚了。 替白小姐叫了一辆黄包车,穆星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后面几天我可能会有些忙,等厉二爷的请柬到了,我会请你一起去的。” 点了点头,白艳却没有就此上车,她仰头看看穆星,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埋在穆星的肩头蹭了蹭,她轻声道:“我会让你感觉很累吗?” 反手搂住她,穆星嗅着甘苦的橙花香,原本疲累的心渐渐缓和。 她道:“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值得。” “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白艳紧紧抱了抱穆星,松开手,坐上黄包车。 站在原地,目送着黄包车渐行渐远,穆星轻声道:“可是,你愿意吗…?” … 快到月江里了。 交错盘桓的街巷上,汽油灯黄腾腾地照下来,照在那些站在巷口招徕客人的□□身上。一张张黄白的脸上,蓝的是眉眼,红的是口唇。蔻丹胭脂红一里蓝一里地连绵着,河似的腻腻地流淌开,直流淌到更远的,更深而黑暗的夜里,那些没有光的未来里。 有人喝醉了,倚在墙角呕吐,恶臭混杂着满街的廉价香味,令人作呕。白房子的窗里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留下一串毫无情绪的,沉闷的撞击声。 那些泡影似的美好分明还在眼前,被风一吹,又倏尔消散。只留下了熟悉的,□□裸的肮脏,在等待着她回去,沦陷。 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白艳梦醒似的一抖,后背上猛地渗出密密的汗来。 她无端地惊恐起来,死死攥紧黄包车的把手。直至皮革紧扯,发出几近崩裂的声音,她才颤抖着,松开了手。 仿佛散尽所有气力,她靠倒在椅背上。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把自己卖进了钰花书寓。 十五岁的她知道,只要进了这个地方,她就不用再被转手贩卖,不用再回到那个肮脏破败的“婚房”,不用再光着脚瑟缩在巷口街道,惊恐难眠。 只要进了这个地方,她可以再穿上她的皮鞋,藏进温暖的被子里,假装一切安好。假装她还在学校读书,放学以后回到家里,厨房里煨着火腿豆腐汤。娘亲还在廊下做针线,一天一天地数着阿爹几时能打完仗回来… 这世界太空太大,她只求能有一隅之地容纳她珍藏的幻想,哪怕代价是她仅有的自己。哪怕未来她所有的眼泪都不能再为自己而流。 十五岁的她赌了,将自己明码标价地出卖,最终乞讨来了四年安稳静好。 现在呢?她还要算计吗?还敢赌吗? 为了自己从此能有安身之处,利用穆公子的温柔,让他不得不为自己点大蜡烛。 她不清楚穆公子究竟出于什么样的顾虑,才一次又一次忽略她的暗示。但她知道,只要她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带她走。 她能用无数种手段达成她的目的。 可她真的要这样对他吗? 他可是,这个蒙昧昏暗的世界里,唯一愿意照亮她的人啊。 钰花书寓门口的白灯笼挂了出来,鬼魅一般,向她招着手。 迎着晚风,白艳哭也似的笑起来,颠倒了世界。 卑微与恐惧如附骨之蛆,早已榨干了她的灵魂,可笑她本就一无所有,却还舍不得放手。 “原谅我。” 第四十五章 随后几日,厉二爷的小喜事不出意外地传到了穆园,连带着厉府如何因为此事闹得沸反盈天、如何打点妥协的事也传的绘声绘色,精彩纷呈。 如今社会上的风气虽然主张一夫一妻,但实际上男人在外包人养小也是常事。若不提起,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默许以求安宁。但若是闹起来,必定传作丑闻。 何况厉二爷以往对外都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形象,这下竟直接将妓.女娶进家中,对于正经大家出身的二夫人无疑是奇耻大辱,也难怪二夫人家会不顾体面地大闹厉府。只是不知最后两家人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能让二夫人家收了声息。 听闻此事后,穆星一心记挂着厉以宁,怕她因为家中失和而伤心。但这样的事,厉以宁不主动提起,她也无从安慰。 如此,她只好约厉以宁出门消遣,言语间也小心避讳提及此事,生怕惹得厉以宁伤心。而厉以宁也只当没有这回事,闭口不谈。 这日逛完街回家,穆星便接到了唐钰的电话,称厉二爷有小喜事,有意大办,送了许多请帖,他便特来邀请穆星同往。 虽然穆星以穆三公子的身份出现在交际圈以来,与厉二爷从无交往。但这些少爷公子们的交际圈总有重叠,一来二去,总有攀上关系的时候。而厉二爷会在风口浪尖上大办喜事,估计是彻底撕下了脸面,不想找补了。 其实出于对厉以宁友情的考虑,穆星并不想参加,但一来白小姐已经邀请过她同去,二来她与唐钰那群公子哥们的交情还在,若是不去,未免不妥。 第74页 纠结之下,她干脆分别打了电话给王梦维与宋幼丞询问,他们果然也都收到了厉二爷的邀请。答案也都出奇的一致,虽然尴尬,但总要维系情面,少不得一去。 交流完,王梦维还奇怪为何穆星会清楚宴席的事,被她敷衍了过去。 几番思量后,穆星还是筹备了一些礼物,只希望到时候厉以宁不会到场,还能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不要引起厉二爷等熟人的注意。 喜宴安排在这月二十五号,穆星一早便在医馆请了假,打扮妥当后,便先去钰花书寓接白艳。 大先生赎身嫁人对书寓可算不上喜事,但碍于厉二爷的权势,书寓里仍是张灯结彩,姆妈和一些有头脸的大先生都要去参加,整个书寓忙成了一片。 白艳正在房间里化妆,听见穆星过来,她忙从里面把门掩上,靠在门上道:“你且在楼下等一等,我还未化好妆呢。” 穆星笑道:“怕什么,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即便你不梳妆,到了饭店,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位。”说着,便想推门。 白艳还是不肯开门,穆星又道:“人都说‘妆罢低声问,深浅入时无’,我好歹也是留过洋的人,总能给你参考参考好不好看吧?” 白艳想了想,轻声道:“这句诗原话分明是问夫婿,我即便要问,也当是问我的夫婿吧?” 穆星不过随口一说,不曾想竟给自己挖了个坑。她一时尴尬,正想转移话题,白艳却突然打开了门,道:“还不快进来,留洋学化妆的大博士!”娇嗔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见她并没有不满,穆星暗暗地松了口气,走进屋里。 白艳已经换好了衣裳,在穆星面前转了转,问道:“怎么样?是新做的旗袍。” 穆星打量了一下,摇头道:“你穿着自然是好看,只是何必做这么高的领呢,穿着…看着都喘不过气。领口又硬,还会磨到下巴。” 看她一眼,白艳笑道:“说的这么清楚,倒像是你亲自穿过一般。” 摸了摸鼻子,穆星道:“我听我妹妹说的。” 白艳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现在都时兴这样的旗袍呢,你看了阮玲玉的新电影没有,她就是这么穿的。” 说着,她走到博古架旁,指着一只长颈花瓶比了比,笑道:“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花瓶上长了个脑袋?” 穆星看了看,果然很像,不由笑道:“好一个‘美人瓶’,果然名副其实。” 两人笑了一阵,白艳这才打开衣柜,让穆星来给她选。 穆星给她选了一件藕色旗袍,白艳径自拿着衣服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竟也没有请穆星出去。 穆星先还不在意,及至听到屏风后响起衣料摩挲的声响,她转头一看,瞧见那隐约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突然没由来地红了脸。 红什么脸!不过是换衣服罢了,又不是瞧见了什么… 穆星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突然又莫名想起上回在酒店的那一夜。 当时毫不留心的一些细节,此时突然明晰了起来——白小姐的衬裙,那头海藻一般滴着水的黑发,颤巍巍的水滴是如何滴下… 白艳换好衣服出来时,见穆星并没有在房里,不由奇怪。她打开房门一看,那人却正倚在门外的栏杆上。听到她打开门的声音,穆星这才转过身:“换好了?” 见她一本正经的脸上还有红晕残留,心下了然,白艳笑道:“如何?” 她倚在朱漆的门上,不着粉黛。一身藕色旗袍本是寻常款式,但那一圈缀在袖沿衣边的半透明白纱下,隐约露出了一截玉色的肌肤,引得人移不开眼去。 往日的白小姐或者魅惑妖娆,或者清丽动人,此时却是格外的一种温婉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将她私藏。 穆星看了又看,不住口地道:“我早说过,你怎样都好看。” 时间已经不早,换好衣服,白艳回屋里化妆,穆星便坐在一旁不住地看她,直看得她都忍不住红了脸,手中的黛笔怎么也画不下去。 “你别看我了。”她嗔道:“再看下去,只怕到明天也画不好。” 穆星不动,她笑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的景色。” 说着,她从白艳手中拿过眉笔,道:“我给你画吧。” 白艳挑眉:“什么样的美国大学,还教画眉的吗?” 穆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从我妹妹那里学来的。” 眉笔色重,穆星小心翼翼地落下笔,比做手术还精细地描绘着, 白艳微微仰头看着她,眉眼温柔。 “我在美国时,见外国女子不爱修眉,都喜好天然的浓眉。看的习惯了,回国后见国人女子总是细长柳眉,便心中别扭奇怪。” 手肘撑在小几上,穆星一面画着,一边轻声说:“直到那日在洋行遇到了你,我才知道,没有不好看的眉毛,不过是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画好眉,她端详了一阵,确定十分妥帖,视线便往下走,那点细痣、鼻尖、口唇…眼睛猛地一震,她看到了白艳的脖颈上,挂着她的那枚戒指。 细细红线穿过银白的指环,静静地垂下。 她正怔愣之际,白艳嫣然一笑,道:“我何尝不是呢?” … 时间不过五点,厉二爷定下的饭店门口已然人来人往。一众男侍者女招待裹着一身新浆过的衣衫,满脸堆笑地迎送着往来的绅商巨贾、达官贵客,忙里忙外,汗也顾不上擦一擦。 第75页 穆星与白艳进场时,饭店主厅里已坐满了人。 隔着重重人群,她先确定了宋幼丞和王梦维在的位置稍微有些偏,又看到唐钰坐在最里面的一桌。座位是按照主次亲疏划分,即便要交际,也没有人会随意侵越。而王梦维他们素来与唐钰等人无甚交际,料想不会被他们注意到,她这才安心地走过去。 同唐钰等人打过招呼,穆星坐到饭桌上比较偏的位置,以期不要引起什么注意。不料刚坐下,她就听到有人叫她:“穆三公子?”转头一看,却是张德荣。 十分恭敬地同唐钰打过招呼,张德荣对穆星小声道:“托公子的福,之前拜托给公子的事已算的上稳当了。有一点小礼,我已托贵府的人送去了,改日再隆重请一请公子,还请赏个脸。” 穆星自然答应了,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张德荣的相好绯兰突然附耳说了几句话,张德荣一笑,便托辞走了。 没过一会儿,白艳突然对穆星说想去洗个手,穆星本想跟着去,不料突然有人过来寒暄,白艳便径自去了。 饭店是中式的装饰,白艳一路走到里面园子的月亮门下。此时众人皆在前厅,后院几乎没有人迹。 她在月亮门下等了一会儿,只见张德荣出了前厅,一路往月亮门走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刚走过月亮门,突然听见一声幽幽的“张老板”,登时被吓了一跳:“是谁!” 他转头一看是白艳,顿时愣住:“白,白小姐?” 又左右看了看,张德荣没有看到叫他过来的绯兰,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 知道白艳在穆星那里颇有一些分量,张德荣态度和缓道:“白小姐有什么事想吩咐?” 白艳道:“不敢说吩咐,只是我们穆公子心中有个烦扰,又没有人可以委托排解,若是能办妥此事,定然是比甚么金山银山更能让穆公子舒心的。” 估量着她的意图,张德荣笑道:“穆公子对在下有恩,为穆公子分担烦恼,不仅是白小姐的事,更是我的事啊。白小姐不妨说一说,若是能替穆公子办成,不仅是成全了我,也是成全了白小姐啊。” 幽幽一笑,白艳道:“说起来,这件事确实也算是成全了我与穆公子了。” 第四十六章 白艳再回到主厅时,仪式已经开始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穆星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小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大厅的前面,厉二爷和穿着嫁衣的绯莲并排站着,一个老爷和钰花书寓的鸨.母说了一通话,然后从鸨母那儿接过了一样东西。因为坐的位置偏远,听不太清他们是在说什么。 白艳看了一眼,对穆星道:“那位老爷算是厉二爷和绯莲的媒人,这会儿便做证婚人,替绯莲拿回她的卖身契,以示公证。从此过往不究,绯莲就是厉二爷的人了” 穆星点点头。 白艳又道:“穆公子知道‘点大蜡烛’吧?当初便是厉二爷给绯莲点蜡烛开了苞。在这书寓里,通常点过蜡烛后,恩客都会直接包下大先生。若是像绯莲这般命好的,能被赎出去做姨太太,那是天大的福气了。” 闻言,穆星不由想到了厉二爷的那位太太。一个女子的福气,却是另一个女子的灾难。 暗暗叹了口气,穆星顺口道:“那若是没有被赎出去呢?” 顿了顿,白艳幽幽道:“若是被恩客抛弃,大先生便只能回到堂子里,等着下一个恩客包养自己,循环往复。直到人老珠黄,耗尽最后一点身价。若是能攒一些本钱自己赎了身,要么嫁人,要么也买两个人,变成老.鸨。又或许,染了病,沦落到咸肉庄里,等死罢了。” 被她一番话说得心中梗的慌,穆星想了想,问道:“不知厉二爷给绯莲赎身,大概花费了多少?” “绯莲还有家里人欠了债,一并算下来,少不得是这个数。”白艳比了个“五”的手势。 五千块,对于厉二爷这样的人家,不过半块地皮、几场豪赌的价格,却能卖尽一个女子的一生。 穆星本想接着问“那你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自那日从裁云阁回来,她便下定决心要同白小姐表明一切,如今,只差一个时机罢了。 她深知白小姐从始至终都是想要一个男人,待她表明身份后,白小姐如何怪她怨她,她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而即便她想替白小姐赎身,也该到一切纠结尘埃落定的时刻再提。又或许,到了那时,白小姐也不需要她的帮助了… 那边的各种仪式完成,证婚人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宣布礼已大成。话音刚落,一众宾客纷纷鼓掌,遥遥地举起酒杯恭喜厉二爷。仪式结束,众人便松快下来,开始享受宴席,大厅里一时觥筹交错,气氛热闹。 穆星原本跟着唐钰坐在中心的位置上,跟着喝了几杯酒后,突然看见厉二爷带着绯莲要往主位这边来敬酒,她顿时有些慌。 该死,竟忘了还有敬酒这一茬了! 虽然她与厉二爷数年未见,但穆家与厉家多年交好,可谓知根知底。穆家究竟有没有一位“穆三公子”,厉二爷不可能不清楚。若是被他当堂戳穿,那可了不得——即便她早想与白小姐坦白,也绝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眼看厉二爷同这边只隔着两张桌子了,穆星急着想换个桌,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好理由。正着急时,突然白艳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公子,张老板要请你过去呢。” 第76页 穆星忙转头一看,张德荣果然正往这边走过来,想来正是要来敬她与唐钰一杯的张老板与厉二爷不熟,又有身份限制,因此坐的颇有些远,若要躲,他们那里倒是好去处。 心头一横,穆星正要站起身,突然见一个听差一路小跑进来,附在厉二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厉二爷眉头一皱,也顾不上敬酒,跟着听差出去了。 众人皆在忙着敬酒走动,整个大厅沸反盈天,除了厉二爷正在敬酒的一桌,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穆星倒是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没一会儿,张德荣已经走了过来:“二少,穆三少!方才便想来请酒了,只是贵客们坐一处,小的不好叨扰。”看白艳一眼,他又道:“不知二位爷赏不赏脸,去咱们那桌坐坐呢?” 唐钰与张德荣本就有关系,自然答应,穆星也不想再坐在这里心惊胆战,便跟着张德荣去了他们那一桌。 张德荣这一桌基本都是半路起家的商人,虽然与厉二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也沾亲带故地来吃一杯酒,好多结识一些人。这会儿见唐钰与穆星过来,众人都连忙起身相让,倒了几杯老酒吃了,开始各自攀谈。 穆星与众人并不熟,本也不是来说话的,便安静坐着,吃了一些小菜,只同白艳说话。 她正在给白艳夹菜,突然听一旁的张德荣道:“说起来,三少与白小姐也认识了好一段时间了吧?” 穆星一愣,反应过来他们的话题已经奔向了下三路去,谈起了女人。以为张德荣不过随口一说,她便点了点头:“差不多小半年了,张老板与兰小姐倒是时日长久。” 她本是想转移话题,不料张德荣顺势道:“是了,可惜当初我做宴‘摆房’时还未认识三少,不然定请你喝一杯花酒。” 穆星一愣,她虽听不懂“摆房”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与“点大蜡烛”这种事相差不远。感觉有些奇怪,她正想敷衍过去,旁边一个商人已接口笑道:“这有什么,三少虽然喝不了你的花酒,你倒是可以喝三少一碗冬瓜汤呢!”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摆房”穆星是听不明白,“喝冬瓜汤”她却知道是南方话里做媒的意思。张德荣的意思,分明是想替她和白小姐做媒人! 没想到张德荣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穆星顿时一阵尴尬,她想装傻道:“什么冬瓜汤…” 一旁的唐钰见众人一来一往,心中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因穆星寻常宴席总带着白艳,他以为穆星也有此意,当下便举起酒杯对穆星道:“三少,冬瓜汤我便不喝了,到时候若有喜酒,还请留我一杯啊。” 唐钰一开口,众人便纷纷也举起了杯,直言哪天订下点大蜡烛,一定要请他们一杯酒。 众人三言两语已将事情摆到了台面上,穆星同举杯也不是,不举杯也不行。她转头看一眼白艳,白艳却只看着她不说话,面色绯红,分明是等着她开口答应。 可这件事却是她万万不能应下的啊! 穆星正在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回绝此事,坐在张德荣身旁的绯兰突然开口道:“哎呀我的老爷,这却是好没意思的事情。俗话说狗馋舔磨,人馋说媒,你若保了这桩亲,穆公子以为咱们不止是要碗冬瓜汤,心中顾虑,怎么好开口答应呢!” 以为绯兰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穆星马上点头:“是——” 不料绯兰话音一转,又道:“不然穆公子一心倾慕姐姐,心疼都还来不及,这会儿到了紧要关头却又不答应。知道的说是咱们碍事耽误人家,不知道的,只怕要说公子是不愿意给姐姐‘摆房’点蜡烛呢!以后这话传出去,可叫姐姐和三少如何自处呢?” 这话竟是直接把她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若是她此时矢口拒绝给白小姐点大蜡烛,不仅是她与白小姐的关系岌岌可危,更是相当于当众让白小姐丢了脸面,从此断了白小姐的路! 穆星瞠目结舌,心中发狠着急,却毫无办法。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举杯的手也僵了,白小姐脸上的笑也凝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穆星听到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本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想正式地提出来。既然今日张老板有意玉成此事,我便顺水推舟吧。若是白小姐有心,还请饮尽此杯。” 带着一贯的笑容,她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她已渐渐明白过来,此事必是白小姐同张德荣一起给她布了个局,想逼她给她点大蜡烛。否则以张德荣的性子,若不是得到了保障,必不会做这样风险巨大的事。 可她能给予白小姐的,只到这场镜花水月的欢庆为止了。 她实在不敢也不能再错下去了。 周围响起喧闹的欢呼声,一些旁桌的人闻声也跑了过来,听闻是又成了一桩喜事,连忙跟着举杯相庆。祝福的声音撞击而来,仿佛此时便已是穆星与白艳的婚庆之时。 穆星放下酒杯,白艳看着她,将手中的杯子倒了过来,笑道:“我一滴未剩。”语气郑重而满足。 在桌下伸手牵住她的手,穆星道:“等下散宴后,我想同你说件事。” 然而穆星低估了男人对于劝酒这件事的热爱。 厉二爷匆匆回到主厅时,定大蜡烛的喜事已经传遍了大厅。一众早已喝的上了头的客人借着恭喜祝贺的名头,纷纷来给穆星敬酒,一时推杯换盏,喧嚣不止。 第77页 “是哪家的公子要定大蜡烛了?”厉二爷匆忙地同王梦维他们打听。 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没动过的王梦维摇摇头:“不清楚,听说是唐公子那边的人。” 一旁的宋幼丞低声问:“二哥,刚才是不是以宁…?” 厉二爷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敷衍道:“就是来看看,我已经让人把她送回去了。” 宋幼丞与王梦维本就不想久待,闻言便都起身告辞,厉二爷知道留不住他们,便也随意了。 送二人出门回来,厉二爷连忙带着绯莲走到人群里,朗声问:“这是又有什么大好的喜事?”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一听到穆家的名头,厉二爷皱起眉来,刚想问是哪家的穆三少,身旁的绯莲已经叫起来:“白姐姐!二爷,咱们得敬一杯啊!” 一时被打岔思绪,厉二爷也顾不得多想,马上倒出酒来要敬。 先前穆星虽然几番推拒,但耐不住人多口杂,几杯下来已喝的满面通红,头晕目眩。这会儿听见厉二爷过来了,她也没想起来躲,直直地站起来就把酒杯抵到厉二爷面前,大声道:“二爷啊!祝你,祝你花好月圆!到时候我肯定请你!” 不等厉二爷看清她的脸,她又转头一一指过在座的人:“还有你,你,你——唐公子!都来啊!” 晃了晃,她仰头干了一整杯酒,顿时众人都亢奋起来:“好酒量!来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白艳原本该劝着少喝些,到最后已经恨不得赶紧把她拖走了,她正着急时,穆星突然丢下杯子就往大厅外跑。 “公子!”白艳吓得连忙跟上去,饭桌上的众人哄然大笑。 抱着招待拿来的痰盂吐了一阵,穆星头晕目眩地靠在墙上,白艳忙着让人送来热毛巾和茶水,一边心疼地抱怨,一边替她整理擦拭。 待好不容易处理好了,白艳正想回去告辞,穆星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白艳忙扶住她:“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穆星摆摆手,抬脚就走:“走,走,不坐,吵。我要回家!” 她嚷着要走,顾不得回去告辞,白艳只得扶着她出了酒店。 “别拦着我!”饭店门口,厉以宁瞪着厉二爷的跟班,骂道:“你们是好家伙,瞒着我二嫂在外面做出这些勾当,这会儿子还怕什么呢!” 跟班只是堆笑劝着她上车,并不搭话。 骂了一阵,跟班也只是好声劝着,厉以宁终于泄了气。 虽然木已成舟,但她总气不过,便想来宴会上看看。不想她才刚混进饭店,就被那个该死的妓.女拦住,直接把二哥叫了来。 她与二哥该说的都已说过,不过又是哭闹了一场,毫无意义。 临上车时,厉以宁突然又转过头来,咬牙道:“告诉李校长那个姘头,即便饶了那个贱人,我也不会饶了她!” 知道她说的是李校长的那个相好,跟班随口答应了,正要把车门关上,厉以宁的目光突然一凛,猛地顶住车门。 “…阿璇?” 因为穆星说头晕,白艳便没有叫车,只是扶着她慢慢地沿着街走。 “嗯…?这是个公园吗?”穆星眯了眯眼,指着街对面道。 彻底喝醉酒的穆星软绵绵的,全然没了平时飒爽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变了调,行为举止也像个小孩儿似的。 白艳便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嗯,那是个公园,想进去歇歇吗?” 穆星混混沌沌地应了一声。 接近傍晚,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找了一处石凳坐下,白艳拿出手帕给穆星擦了擦汗。 石凳后面是一株树,穆星靠在树干上,嘴里没个整话:“…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哎我头好晕…” 白艳收起手帕,看她一眼:“谁让你要喝这么多,拉都拉不住。” 穆星笑起来,声音低沉:“…好喝啊,多好喝,那碗,这么大…哎好香,这什么花?”说着,她转过身就抱住背后的树,“我看看…” 白艳看着她的傻样,没忍住笑起来。 伸手把穆星从树下扯下来,她坐近了一些,替穆星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平时看着多可靠的人,怎么喝醉了就跟小孩儿…” 话音突然顿住。 穆星靠在树上,半眯着眼。窄窄的眼皮轻轻颤动,两团红晕挂在脸上,刀似的眼睛醉作了一汪春水,扫过朦朦雾气。 晚风轻起,头顶的树荫沙沙作响,一朵不知名的花缓缓旋下,落到了她的脸颊上,也落在了白艳的心里,激起一片战栗。 “嗯…?什么东西,好痒…”穆星伸出手想拂开花瓣,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手正乱摸着,突然一只凉凉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我帮你。”是白小姐的声音。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白小姐凑了过来。 “好啊,好…唔。” 滚烫的唇上落下了另一抹炽热,软滑如蛇的甜蜜一点一点侵蚀着理智。 树叶不再沙沙作响,玉兰也藏进了花萼,所有的醉言童语,真话假话,都被轻轻地堵在了嘴里。 天与地都静默在这一刻,只剩下晚风,悄悄沉醉。 第四十七章 唇上的缠绵越发深入,急促的呼吸交织不息。白艳的手落到了穆星的衬衫上,冰凉的纽扣早被体温暖热,锁骨滚烫一片,轻轻拂过的手按到了纽扣上,似乎有往下的趋势。 第78页 一片混沌中,穆星突然梦醒似的一颤,按住了胸口的手。 “不,不行,不行…”脑袋昏昏沉沉,她偏开头,口齿不清地呢喃。 “你不想吗…”耳畔的吐息如兰诱人,让她原本就沉重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天色已彻底黑下,转头看看周围没人,白艳还想靠上去,穆星却往后挪了挪,抱住了自己的胸口,大有宁死不屈的意思。 轻笑一声,白艳伸手碰了碰她的鼻尖,轻声道:“穆公子,你居然真的这么纯吗?” 迟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穆星只是紧紧贴着背后的树,胡乱说着:“不行,不行…我不是个男人…我不是男人啊…” “嗯?”白艳原没有听清,凑近了些,待听清穆星在呢喃什么后,她兀自笑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要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一个男人了。又不好色,也不贪财。” 看着穆星紧皱的眉头,她伸出手,轻轻抚平那片纠结。 “你是觉得自己没有担当吗?”她轻声道:“没关系的,没有关系。即便…到最后,你也不愿给我未来,那我…只要能做你一夜新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她再次靠向穆星,落下了浅浅的一个吻。 “咔。” 树皮劈裂的声音十分突兀,但沉浸在小世界里的人毫无察觉。 死死咬着唇,躲在树干后的厉以宁几乎已经要冲过去,但理智又在抬起脚的同时把她生生扯了回来。 干裂细碎的树皮插进了劈开的指缝里,刺痛如惊雷落下,却没有在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无数念头如狂风暴雨刮过。她看着面前不远处的两个人,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触碰,都如针尖扎进了她的眼睛。 再又一个吻落下后,她转身走出了花园。 狂风毫不温柔地扑打在脸上,厉以宁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她脊梁挺直,高跟鞋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新烫好的卷发在肩头跳跃,是一如既往的骄傲。 司机还在饭店门口等她,她径直往回走,快要走到饭店后门时,却突然被人拉住。 “哟,大小姐,你又回来干嘛?可别添乱…”看清厉以宁的脸后,绯华戏谑的声调顿时停下。 一汪眼泪满满积攒,原本被努力地瞪着眼睛维持在眼眶里,却在转头的时候倾数落下。 连那小老虎似的圆润鼻尖都红了,一滴眼泪挂在上面,看起来很滑稽。 对上厉以宁通红的视线,绯华顿时感到一丝尴尬。 她松开手,厉以宁也没有说话,转身要走,绯华却突然又拉住了她:“等一等。” 积攒的怒气在刹那达到了顶峰,厉以宁转过身:“你有病吗!” 眼前一花,一块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 白色绣花的手帕,带着一股子刺鼻的香味,还夹杂着烟臭。一闻就知道是妓.女的香味。 她顿时一愣。 没有如以往那样奚落嘲笑,绯华只是说:“擦一擦再出去。” 满腔愤怒被香气一冲,泄洪似的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尴尬。 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难堪,也知道自己的手包还在车上。厉以宁咬咬牙,接过了手帕,哑着嗓子别扭地说了一声谢谢。 她转过身擦着脸,身后的绯华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这才慢腾腾地说:“真丝的手帕,两块五一条,可以记账,月底再结。” 脸埋在手帕里,厉以宁闷声说:“一块破手帕两块五,你抢劫呢?” 绯华笑了一声:“不然还说做慈善的么?” 香水味廉价又刺鼻,烟味熏人,手帕粗糙扎脸,可埋在那块手帕里,厉以宁却渐渐地平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她转过头,拿着手帕对绯华摇了摇,道:“陪喝酒多少钱?超过两块五么?” 绯华先是有些惊讶地挑眉,而后笑起来。吸了口烟,她突然凑到厉以宁面前,灰白的烟雾喷到了还泛着红色的鼻尖上,引起一连串的咳嗽,和已经开始熟悉的抱怨。 “老熟人了,给你一个友情价吧。” … 穆星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了。 天光从微亮到渐渐强烈,明晃晃地照耀在房间里。 穆夫人已经来训过话又走了,浮光送了解酒汤进来,碗面上热气升腾又消散,最后回归到一片平静。 穆星只是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一片光斑跳跃,从这一头缓慢地跳跃到另一头。看了不知多久,她才慢腾腾地坐起身。 凉透的解酒汤滚进胃里,在唇上留下了一片轻柔的凉意。 像昨晚的某个记忆。 穆星正愣愣地看着碗发呆,突然浮光在门口敲了敲门,有些迟疑地说:“小姐,那位…帕小姐来拜访了,正在客厅里和夫人说话呢。夫人让我来请你下去。” 太阳穴还在突突地疼着,穆星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帕安妮是谁。 是她那个和同性结了婚的朋友。 “知道了。”她点点头,却没有动。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前不久还好奇帕安妮为什么会和叶师傅在一起,现在她也要和白小姐“结婚”了。 却与帕安妮的幸福大相径庭。 洗漱好走下楼时,穆星听到在楼梯口后面议论纷纷的声音。 “就是她呀,前两天来给三姑娘做婚纱那个,就是她俩。” 第79页 “哎哟,夫人是不是不知道这事?这怎么敢拿给她们做啊!谁知道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别把晦气带给咱们家了。” “啧啧,你还别说,这看起来也挺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不知羞耻呢!” “是啊,要是隔当年啊,非得浸猪笼了啊!” “快别说了,三姑娘下来了!” 一群女人顿时散开。 瞥一眼几个已经散开还忍不住往客厅里看的女人,穆星又看向客厅里的帕安妮。 这就是她和叶师傅的代价吗? 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却又足可诛心的一样吧? 穆夫人正和帕安妮说着话,一转头看到穆星,她忙道:“阿璇,快过来!你说说,我都在叶师傅那儿做了多久的衣裳了,居然都不知道安妮就在叶师傅那里。你也是,既然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穆星走过去时,帕安妮早已站起来,两人拥抱了一下,这才坐下,慢慢地将这几年的事说了。 虽然那日已在裁云阁见过帕安妮,对她的经历早有预料,但穆星还是没想到她后来竟遭遇了许多从未想见的事。 帕安妮将这几年的近况大概说了,帕家如何失火,她在学校如何被排挤,又是如何自己离开,得到叶师傅的帮助,这会儿便留在裁云阁做事。 不止是做事,还顺便把婚也结了呢。穆星默默想。 穆夫人感慨道:“唉,这么几年,别说是我和你穆叔叔,还有厉家,都挂念着你啊。那会儿我们就在想把你接到家里来,谁知道再去看时,你已经自己走了…” 絮絮地说了许多事,到中午时,穆夫人原要留帕安妮吃午饭,帕安妮却拒绝了。 “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呢,今天先不吃了。”她笑道。 穆夫人感慨:“也好,没想到你这孩子也已经有着落了么?真是太好了,改日可得带过来给阿姨见见啊。” 听到这话,穆星不由紧张起来,以帕安妮以往的性子,这会儿恐怕就要直接将她与叶师傅的事说了。 不想帕安妮只是点头:“我会的,有时间一定会再来看阿姨。” 穆夫人自然答应,又让穆星送帕安妮出去。 穆园前庭是一个花园,穆星带着帕安妮出去,这会儿帕安妮倒又不急了,在花园里慢慢逛着。 “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这个花园却还是这么美。”她感慨道:“我还记得有次和厉以宁来穆园玩,厉以宁非要爬树上去,结果下不来,还是你上去救她的。好像是还在眼前的事,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是啊。”穆星笑着点点头,“如果是现在再让以宁去爬树,只怕她要把树都给念叨倒了。” 看她一眼,帕安妮道:“不过你倒是没变,还是喜欢扮成假小子到处跑。” 闻言,穆星不由心头一紧。 现在她是一身女儿打扮,唯一一次穿男装遇上帕安妮,只有在裁云阁那天,可那天… 察觉到她惊慌的目光,帕安妮笑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后来和我…叶师傅一说,就觉得你肯定是女扮男装了。” 猝不及防被拆穿,穆星顿时一阵尴尬,她摸了摸鼻子,忙道:“我不是故意去打探你的,只是当时路过,顺便去看看…” “我知道,我知道。”帕安妮安抚她,“你以前就喜欢这样到处去玩嘛。” 顿了顿,她又道:“何况,我还有那样的新鲜事,小叶儿跟我说过,你们这儿议论她好几次了。如果你知道了,无论怎样,肯定也是想来了解一下的。当然,我知道你和那群八婆不一样。” 沉默了一下,穆星低声道:“那你…和叶师傅,是真的…?” 帕安妮点头:“是,我和她在一起了。” “为什么?”穆星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会选择和一个同性在一起?为什么宁愿背负那些积毁销骨的流言蜚语也要和她在一起? 不会害怕吗?不会担心吗? 像是已经回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帕安妮毫不犹豫道:“因为我爱她啊。” 她转头看着穆星:“以前在学校,咱们不是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么,你记不记得?” 穆星点了点头。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她还依稀记得,她们讨论过为什么罗密欧和朱丽叶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 当时厉以宁似乎说过,她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弃家族,而她好像在琢磨那瓶能让朱丽叶假死的药的配方?至于帕安妮… “我当时说我无法理解,因为从商业的角度看,他们的结合是非常失败的一次尝试。可在遇到小叶儿以后,我就懂了。”帕安妮说。 “虽然现在能随意地说什么不在乎,但其实这都是用以往的纠结痛苦沉淀下来的平静。说起来,我做出这个决定,也算是一个商业权衡的过程。我当然害怕过,也畏惧过,但我相信这份感情能够给予我的那些东西,远大于我可能失去的,那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带着沉沉笑意,帕安妮又道:“更何况,我确定她也如我爱她那般爱我。” 垂下眼,穆星轻声道:“只要相爱就足够了吗?可光是确认是否有被爱,是否能够被接受,就足够让人耗尽所有力量了啊。” 帕安妮耸耸肩:“可是不去试,又怎么会知道有没有好结果呢?啧,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你可是最有行动力的了。”她突然凑近几步,戏谑道:“怎么,是不是有什么情情爱爱的事,绊住了小魔王的脚啊?” 第80页 闻言,穆星原本昏沉的脑袋突然如天光照进来似的,顿时清明起来。 是啊,她何曾是这样扭扭捏捏,犹豫不决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如果不是太过珍惜,珍惜到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僭越,喜欢到自私地不去想后果… 可是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所谓的珍惜,反而越将她和白小姐推向了深渊…她早该想到的,早就应该坦白啊! 如果,如果白小姐也能接受她… 一直以来堵塞在心中的情绪突然畅通起来,仿佛宿醉的头痛也再没了感觉,穆星只恨不能瞬间飞到白小姐面前,将所有心意都剖出来! 走到穆园大门,穆星抬手用力抱了抱帕安妮。 “希望你能幸福。”她真诚地说。 帕安妮笑着拍了拍穆星的肩,道:“阿璇,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还是这么傻。 … 盛夏骄阳热辣辣地射下,几乎能闻到柏油路上蒸腾的气味。街上的众人都挤在低矮房屋投下的阴影里,偶尔有卖冰水凉茶的小贩推车经过,瞬间就能引起轰动。 茶棚里的大爷们大声议论着国家大事,国际战争,摇在手里的大蒲扇只恨不能马上飞出国际,扇偏所有枪子大炮的轨迹。 腾腾热气里,一朵花似的太阳伞袅娜飘过。 嘴角噙着一抹笑,白艳步伐轻快地往裁云阁走,娘姨跟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跟着她。 量体那天订下了今天去看打样,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心境却完全不同。 仿佛照在太阳伞上的阳光都在欢呼雀跃地呐喊着:你要和穆公子点大蜡烛了! 一想到昨天的事,白艳就忍不住脸上的笑容。 昨晚从花园里出来,所幸恰好遇到唐公子的车,她便托唐公子将穆公子送了回去。等她回到堂子时,点大蜡烛的事早就传遍了钰花书寓。 昨夜姆妈就把所有事项同她交代了一遍,现在就等着穆公子再去堂子里协商妥当。 十七号虽然赶了点,倒也不算很仓促,嫁衣已经筹备好了…说起来,穆公子昨夜宿醉,今天只怕不会去医馆,她要怎么去寻… 说起来也奇怪,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公子带跟班出门,唯一的几次也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丫鬟。寻常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一堆跟班跟着呢? 嗯…可能只是穆公子自己的喜好吧,他那么多奇怪的性子,也不差这一处了。 走到裁云阁,吩咐娘姨在外面等着,白艳走进去。 店里仍是只有叶师傅一个人,见白艳进来,她便把一早准备好的材料都拿出来。试过样衣后,又讨论了一些细节。 翻看图册时,白艳突然注意到后面有一张十分精美的图纸,她拿过来看了看,忍不住感叹道:“这件婚纱好美,真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才配得上。” 叶师傅看了一眼,道:“这是穆家小姐的婚纱。” 穆家小姐?是穆公子说的那位胞妹吧? 白艳想象了一下将穆公子的容貌放到女子的脸上,竟不觉得突兀。 她随口道:“没想到穆家公子都还未成婚,这位小姐便要结婚了。” 叶师傅道:“是啊,不过也不奇怪,我爱人与穆小姐曾是同学,听说她年少时便订婚了。你不知道吗?” 白艳摇头:“我与穆小姐并不熟,虽然认识她的三哥,不过也不曾听闻这些事。” 叶师傅一愣,道:“她的三哥?”语气十分诧异,“穆家不是只有两位公子吗?名唤卿与云,第三位就是穆小姐,那日还与你一起来看嫁衣,她学名叫穆星…” 并未留意到她奇怪的表情,白艳犹自道:“是啊,第三位就是穆小姐的胞兄,穆…” 她突然噤声。 叶师傅也没再说话,整个里间陷入一片死寂。 叶师傅的话一直回响在白艳的脑海里,声音之大,几乎撞破她的心扉。 …穆家只有两位公子,名唤卿与云,第三位就是穆小姐,那日还与你一起来看嫁衣,她学名叫穆星… 可那日与她来的,分明是穆公子啊… 心跳越来越快,疯狂地向脑海输送着血液,快到白艳几乎怀疑它已经停止,快到太阳穴几乎要炸开。 捧着图册的手颤抖起来,她垂着头,图纸上的婚纱华美无双,在图纸的一角,标着一句话。 “31.5.22绘制,穆园穆三小姐”。 穆三…穆三! 穆公子分明同她说,他有一个胞妹,单名一个璇字。 穆公子怎么可能骗她? 深吸一口气,白艳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干涩地笑道:“叶师傅,许是你记错了吧…?” 不等她说完,叶师傅已经赶忙道:“我也觉得是我记错了,本来我与穆府也不熟…” 门口突然响起脚步声,看一眼白艳,叶师傅匆忙走了出去。 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白艳还是听到了一门之隔的话语: “…你那天不是同我说那个公子是穆小姐装扮的吗?怎么那位小姐说那是穆三公子?” “什么穆三公子,穆星向来都是这样…等下,你刚说哪个小姐?” “就那天和穆小姐来的那位…” 门帘猛地掀开,帕安妮一步踏进来,看到白艳时,她不由一怔。 合上画册,白艳站起身。 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她低着头笑道:“嫁衣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取。” 第81页 “小,小姐…”帕安妮还想说什么,白艳已侧身走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目送白艳出去,叶师傅忙问,“穆小姐和这位小姐是…?” 皱起眉头,帕安妮道:“不清楚,但是,穆星恐怕…” 第四十八章 娘姨原在裁云阁外面候着,见白艳出来,她正要去扶,一抬头看见白艳惨无血色的脸,顿时惊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白艳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一般,狠狠攥紧娘姨的手,她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去民康医馆。” 娘姨不明所以,急道:“姑娘,你这会儿子去民康医馆做什么?穆公子只怕还在坐诊呢,看这天色是要下雨了,咱们先回去罢?便是要见面,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白艳恍若不闻,只是挣着要往前走,娘姨违拗不过,只得跟上。 黄包车颠颠地往前跑,寻常觉得不算遥远的路此时却像远在天边,永远都到不了一般。 白艳蜷缩在黄包车黑黝黝的车篷下,思绪纷乱,无数声音在脑海中轰鸣不息。一时是穆星呢喃着说我不是男人,一时是穆星笑言她是穆家三公子,一时是穆星说她会来娶她… 一字一句的声音如丧钟鸣叫,尖利沉重地砸在她的心坎,最终都化为一句—— “姑娘,姑娘?民康医馆到了!” 一双手突然摇了摇她,一抬头对上娘姨的脸,白艳这才愣愣地反应过来。 民康医馆到了。 下了车,白艳站在医馆门口,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方才所有的急切恐慌,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案的心声都突然消散。仅有的勇气匆忙怯懦地躲进了角落,大声叫嚣着回去吧,不要再去想所谓的真相了!不要去问,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到最后,她还是迈出了脚。 正值午后,医馆没什么人,听差闲闲地在耳房抽着烟。 白艳敲了敲门:“劳驾,请问穆…穆医生在吗?” 撩了她一眼,听差忙放下烟筒,语气和缓道:“你是说穆老爷还是小穆医生?今天穆老爷来坐诊了,小穆医生倒是没来。你要看眼科呢,就去挂穆老爷的号,小穆医生是看妇科的,不过估计这几天都不会来了。” 动了动嘴角,象征性地笑了笑,白艳问:“我是想找小穆医生,他…为什么最近不来了?” 听差道:“小穆医生要结婚了嘛!肯定没时间再来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一直在医馆里呢,来耍一耍,过过瘾,以后就要去做清闲的太太咯!” 见白艳瞬间变了脸色,听差又道:“不过咱们这儿也不止小穆医生一个女医生,你要看病的话也…哎!” 突兀地道了声谢,白艳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医馆大门。 她横冲直撞地往前跑,直到被娘姨拦住:“姑娘!怎么样?穆公子没在吗?要下大雨了,咱们且回去吧?” 惊雷在天边劈过,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刹那间便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压在头顶,逼迫地人几乎喘不上气 所有的情绪都梗在了喉间,白艳没有说话,只是仓皇地点了点头。 不过转瞬,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原本还在茶棚下悠闲喝茶的大爷们手忙脚乱收了茶碗棋盘,匆匆地挤进店里去。 原先还骄傲如皇帝的冰水贩子狼狈地低着头拖着车跑过,买冰水的小孩儿们叽叽喳喳地尖叫着,声音几乎盖过了雷雨声。 繁茂的树叶被雨水劈头打下,仓皇地落进积水里,彻底失了方寸。 娘姨在街头转了两圈,几乎喊破了嗓子,愣是没有洋车肯停下。白艳举着遮阳伞跟在她后面,纯白蕾丝着了急雨,再不复原本的鲜亮明艳,像一块破抹布死死扯在骨架上,摇摇欲坠。 遮阳伞顶不住大雨,身上很快就湿的彻底。白艳跟着娘姨往窄窄的瓦檐下躲,遮阳伞的伞骨不堪重负,彻底折断。雨水顺着头发落下,冲花了她的妆容。 环抱着手臂,白艳失神地看着面前被大雨冲去颜色的城市。冷雨沉沉地坠着旗袍,如一张画皮席卷,沉重地几乎将她压垮。 所有她曾以为能够紧握的东西,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还是那个在暴雨里狂奔的女孩。 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不愿留下。 直到夜幕降临,大雨才收住声势,淅淅沥沥地从琉璃瓦上落下,与积雨汇聚,五彩斑斓的镁光灯在雨水里,倒映着满街繁华。 钰花书寓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白艳刚走进书寓,姆妈就迎了上来。 “这不是咱们的大红人么!怎么…哎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淋雨了!” 怕白艳的狼狈模样吓到堂子里的客人,姆妈忙叫娘姨将白艳带回了房间里。 脱下湿透的衣衫,任由丫鬟给自己裹上厚厚的袍子,白艳木然地听着姆妈说话。 “方才穆公子已经来过了,付了点大蜡烛和铺房间的钱。原还要同你说事的,只是左也等不到,右也等不到,眼看又要下雨,他便先回去了。” 姆妈眉开眼笑地说:“穆公子待你可是情真意切啊,听说还要给你铺房间买家具,直接一出手给了四千块!他吩咐说家具样式都由你自己选,只是首饰头面要等他和你一起去置办…” 姆妈正说得开心,突然只听白艳说了一句:“不,我不要。” 第82页 房间里的人顿时都愣住,姆妈的笑容还没散尽:“你说什…” 原本一言不发的白艳突然回了魂似的,她一把推开正给她擦脸的丫鬟,起身便要往外冲。 “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不要点蜡烛了,他在哪里!”原本润泽的声线几乎破了音。 霎时黑下脸,姆妈冲在门口候着的龟公一挥手,龟公和丫鬟们马上一把扯住了白艳,将她拖回房间,同时关上了门。 以为白艳只是不满意穆公子,鸨.母还想好言劝她:“你有什么好不乐意的?穆公子哪样不好了?有钱有势,还愿意好好对你,这种人打着灯笼你都找不到的,你还要怎样?少做张做势了,乖乖点了蜡烛,对你也是大好的事…” 白艳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原本被大雨浇灭的愤怒,恐惧,慌乱…所有的情绪渐渐在鸨.母口中的字句中死灰复燃,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她? 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安排这些事情? 他…她怎么可以,让她已经沉沦之后,捧出自己唯一拥有的真心之后,又亲手把她扼杀!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娘钱都收了,你跟我说你不办了?”彻底没了好嘴角,姆妈指着白艳的鼻尖道:“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奋力挣扎着,白艳冲她吼:“你放开我啊!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不要点蜡烛了,你让我去找他!” “你发什么疯?!大好的日子说些丧气话!”姆妈彻底失去了耐心,她对龟公道:“去拿麻绳把她绑起来关到柴房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龟公应声打开门,原本去换衣裳的娘姨连忙冲进来拉住龟公,对姆妈道:“可使不得啊!姑娘过两天就要点大蜡烛了,怎么能用麻绳呢,到时候让穆公子看见伤口可怎么好!” 一甩手,姆妈看向她:“我还没问你,这好好的人怎么出去一趟就变疯了?” 娘姨也根本不知道白艳是怎么回事,她只得道:“方才,方才在外面淋了大雨,姑娘怕是生病了,脑袋不清醒,您老多担待点…” 正说着,旁边按着白艳的丫鬟也惊道:“姆妈!白姑娘身上好烫!” 娘姨忙几步过去,伸手摸了摸白艳的额头,惊道:“不得了,好烫手!怕是淋了雨,发烧了!” 走过去看了看白艳,见她确实面容潮红,身上十分滚烫。哼了一声,鸨.母这才道:“先弄点冷毛巾给她敷着,李医生是不是还没走?让他来打一针退烧。” 娘姨试探地问:“那点蜡烛的事…?” 赚钱的事情,鸨.母自然不可能松口。她道:“明天等她清醒了问问是怎么回事,要是还不松口,干脆别让她再见穆公子。关到点蜡烛那天为止,我看她还敢犟!” 龟公问:“那穆公子那边怎么说?” 鸨母冷哼一声:“我自有办法。” 鸨.母吩咐完便走了,众人各自忙开。娘姨忙叫着丫鬟将白艳扶上床。 垂死一般低下头,白艳只是剧烈地喘息着,黏湿的头发掩住她的面容,只能听见声声呜咽:“…为什么…” 第四十九章 夜已深了。 送走喧嚷的宾客,一切收拾妥当,固守着这片欢愉之地的朱漆大门沉重地关上,将一切悲欢都吞进了腹内,艰难消化。 女人们笑了一整日,到了晚间,终于消停下来。疲倦沙哑的声音如鼠,悉悉索索地响遍每个角落,渐渐地,又归于平静。 白艳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的青纱帐出神。吃了药,刚发过汗,锦被里一片潮热,捂得人心中发闷。 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摸黑寻了一件外裳披上。睡在外间床榻上的丫鬟迷蒙地唤了一声,白艳轻轻按住她:“不必起身。” 呓语几句,丫鬟便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推开房门,深沉压抑的黑暗瞬间袭来,烛台上瘦幼的烛火不禁瑟瑟发抖,摇曳不息,但它依然执拗地照亮了小小的一寸方圆。 端着烛台,白艳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往后院走去。 闻江沿海,夏日雨水充沛,到了夜间,又渐渐地下起雨来。宽大的芭蕉叶横在院里,素日里挺拔的叶片恹恹地垂下,被大雨洗刷成了浓郁深沉的颜色。 将烛台放到围栏上,白艳抱膝坐下。朱栏冰凉,她将头靠在上面,汲取了片刻宁静。 蓬勃燃烧的愤怒已渐渐熄灭,只留下满地尘埃,风一吹,便也就散了。但那火焰留下的焦黑痕迹,却无法洗净。 点燃一只烟,白艳试图理清眼前纷杂的事实。 穆…穆星,是一个女人。 她惊讶地发现,仅仅只是这样一个事实,似乎并不足以让她太过痛苦介怀。 可是,她骗了她。 想到这一点,那一点早已熄灭的灰烬便又隐隐燃烧起来。 她从一开始就蓄意在骗她,甚至,甚至在她分明动情之后,也没有打算坦白! 所以她会一直推拒她的感情,一直假装看不懂她的意图,直到被她逼迫答应点大蜡烛,才勉强决定坦白——可是一转头,她又若无其事地真的开始筹备点大蜡烛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 她明明是个女子,明明已经订婚了,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她? 第83页 颤抖着手捂住脸,白艳埋在冰凉的掌心里,艰难地呼吸着。 她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穆星是故意在戏耍她。 穆家的大小姐,堆金叠玉的家世,天之骄女,什么样新奇的东西没有见过? 对于生在象牙塔里的大小姐而言,一个窑.子里的妓.女,不正是一个新奇的,陌生的,新玩具吗? 所以她便要看着她被她的财富吸引,再一点一点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里,而后在她自以为幸福的时刻,再亲手将她摔碎。 多么有趣,多么可笑! 随着猜测一点点成型,记忆里那个笑的温柔的人影骤然扭曲起来,露出了残忍的恶意。 心脏猛地攥紧,白艳无声地笑起来,绝望如手中的烟雾将她包围。 铸就在心中的城堡摇摇欲坠,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可在一切轰然塌陷的边缘,一个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轮到我做选择的机会太少了,既然现在能有这个机会,那我选择不要听。” 这是某日穆…穆星送她坐车时,她对穆星说的话。 当时,穆星究竟是想与她说什么? 白艳突然迟疑起来。 当时沉迷在自以为浓情蜜意里的她,究竟拒绝了什么? 若是,若是穆星那时候就想坦白呢? 原以为破碎的一切突然又模糊起来。 如果说穆星是在故意玩弄她,可那些温柔,那些体贴,那些点点滴滴的细节,难道也是假的吗? 那些分明闪烁在那双眼睛里的情意,分明是如此的真切啊! 究竟要怎样的心机,怎样的无聊,才能将假意演作真情? 她分明是那般赤忱的人啊… 原以为明晰的一切再次模糊起来,白艳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仓促拿起烛台,她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逃开。只留下满院芭蕉,氤氲待发。 … 前一日没有遇上白小姐,第二日一早,穆星便又到钰花书寓里来寻,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心绪都说给白小姐。没想到却又吃了闭门羹。 “公子呀,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也是为了你与姑娘的感情着想啊。”老.鸨一脸诚恳。 “你看那些正经人家婚嫁,都担心‘喜冲喜’,破坏了婚礼当天原本定好的良辰吉时,所以不能见面。咱们姑娘虽说是这样的出身,难道公子就不怜惜姑娘,只想满足一时的冲动,半点不为姑娘考虑吗?” 老.鸨如此说,自然是吃准了穆星不会翻脸,才敢这么随口忽悠。 担心拖的越久,到时候越不好解释清楚。穆星又问:“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我有事情与白小姐说,耽误不了多久。” 担心白艳咬死不肯点大蜡烛,老.鸨自然不可能让步,但也不能太过强硬,惹恼了穆星。 她便装模作样地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对在厅里候着的丫鬟说:“你上楼去问问姑娘,看她怎么说。” 丫鬟早得了老.鸨的吩咐,装佯上楼往白艳房间里走了一趟。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块手帕下来。 “姑娘说,虽然也很挂念公子,但堂子里的规矩,她不敢冒犯。只好赠公子手帕一块,聊解相思。” 穆星忙接过手帕,一阵橙花香扑面而来,再看图案雅致,确实是白小姐的手帕。 既然白小姐也这样说,她也没办法再强硬地非要见面。只得道:“既如此,那只能守着规矩了。” 又问了一下“铺房间”的各样家具置办得如何,得到鸨.母的百般嘱咐后,穆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出门坐上黄包车,没有去医馆,她一路往药房去了。 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所谓“铺房间”,原来是要恩客给小先生置办家具,将一应家私摆设,乃至床铺被褥都一一换新。一是为了给小先生抬身价,以示宠爱,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堂子故意要坑钱的缘故。 虽然清楚最后大多数钱都会被老.鸨收入囊中,但为了白小姐,穆星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贴身的首饰头面,担心鸨.母故意敷衍不置办好货,她原是想自己与白小姐亲自去选的,如今见不了面,只能她自己去选了。 置办东西只是细微的事,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她手中的存款不多了。 她虽然每月有工资,又有家中补贴,但素来随意花费,从不存款理财。近来在白小姐身上已花费许多,这次点大蜡烛又花费数千。而之后无论她与白小姐结果如何,她已打定主意要给白小姐赎身,定然又是一笔开销。 虽说穆家不缺这几千元,但一来她不愿动用家中的钱;二来,她也没有正当理由解释这数千金额的去向。 如此,之后的花销只能往药铺的利润里拿。这几日她连夜清算了药房的账本,发现一些错漏,若是之后想要有足够的来源,少不得费心整顿一番。 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穆星叹了口气。 自从那日下定决心,她便收起了玩乐的心思,静下心来做事。也是这几日,她才真正地领会到宋幼丞的苦楚。只是宋幼丞与那位日本小姐心意相通,苦也是甜。她与白小姐却还隔阂重重。 希望她的一番心意,白小姐能够最终理解原谅吧。 … “奇怪,前日打了针水,本该恢复才是,为何病情又会加重呢?” 第84页 疑惑地问了几句服药的情况,医生收起听诊器,写了一张药方,吩咐丫鬟如何去取药。 坐在一旁的姆妈脸色不大好,白艳躺在床上不说话,只当看不见。 这几日她总睡不安稳,半夜又吹了风,自然好不了。 眼看置办的各色家具一样一样送进堂子,原本陈旧的房间焕然一新。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怎样,也想不明白穆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一方面想见到穆星,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心中却又暗自希望,能一直这样病下去,仿佛一切都还是如表面一般喜气洋洋。穆星还是那个温柔缱绻的公子,她依然期待着那件属于她的嫁衣,那场虚假却足以□□的婚礼,永远不用去面对太平之下暗涌的波涛。 把医生送出去,姆妈又折回来,假意劝慰道:“你安心养病,不用担心其他的事情,也不要见一些不相干的人,好好歇着就是。十七号眼看就要到了,你若能好起来,穆公子也会开心。” 没有心情再敷衍她,白艳只是默默点头。 “对了,你的嫁衣听穆公子说你们之前就定好的,我方才派人去取了,一会儿可能就送来了。你若有力气,便让他们服侍着试试,要改也方便。” 姆妈阖上门走了,白艳慢慢地躺回床上,闭上眼想休息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记忆翻滚不息,像一只巨兽嘶吼,在脑海里狠狠撞击。 她一时看到穆星对她大喊“我会娶你的”,无数绚烂的烟花在她身后炸开,转瞬即逝;一时又看到樱花纷纷扬扬,落到穆星的肩头,她的怀抱温暖又坚实… 她看到最初的最初,在华荣洋行的走廊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支离破碎的颜色纷纷落下,映在穆星的身上。 她抬起头看过来,那双刀似的眼睛将她钉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那个眼神,干净,纯粹。 纯粹到仿佛她正在瞩目的人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人,而只是一件可供观赏的事物。 那个眼神在说,她路过了,欣赏片刻,然后便要离开,不带一丝情绪。 光芒流转,一切都烟消云散。一转眼,白艳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雨里。 她弄丢了她的皮鞋,只能光着脚竭力地奔跑。用尽全力,不敢停下,不能停下。 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丢下我! “艳儿,艳儿?醒醒!” 迷蒙地睁开眼,水雾短暂地停留,很快便消散而去。 清醒过来,白艳看向床边坐着的绯华:“绯…咳咳!咳!” 绯华忙把她扶起来,又端了茶给她润喉。 见她缓过来了,绯华面色凝重地说:“艳儿,我有件事要想同你说。” “你怀孕了?”喝了水,缓解了喉间的干涩,白艳勉强笑道。 绯华皱起眉:“认真的!关于穆公子的…” “我知道了。”不想听那个事实再被提起,白艳打断了绯华的话音。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是指…穆小姐的事。”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绯华一时有些压不住情绪:“你已经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 见白艳皱起眉,她这才放缓了声调:“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别告诉你突然生病…是因为这事。” 不想多谈,白艳只是点点头。 知道她的意思,绯华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道:“你…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告诉姆妈?” 白艳轻声道:“有什么用呢?” 叹了口气,绯华道:“我知道的时候,本想去找穆…她对质,但是又担心如果惹恼了她,不再给你点大蜡烛,只怕你从此…” 白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点点头,突然想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顿了顿,绯华状似随意地说:“听厉大小姐说的。” 白艳皱了皱眉。 绯华与那位厉小姐的关系有多差,她很清楚,平白无故的,厉小姐与她说这个做什么? 但没有多问,她只是说:“不需要做什么,我…自会处理。” 看看她,绯华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柜台:“你的礼服送来了。” 白艳转头看过去,一只大紫檀盒放在柜台上,旁边还放着一只小盒。 被灼痛眼睛似的,只看了一眼,她就连忙转回了头。 “那只小盒是什么?”她问。 绯华起身把小盒拿过来,连带着一个信封。放到白艳面前,她的语气有些复杂:“是…方才穆公子送来的,你自己看吧。” 心脏猛地颤动起来,白艳犹豫地起手,又不敢伸出去。 见她如此,绯华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去了外间。 几番犹豫,白艳才终于拿起了那只小小的盒子。 一看到盒子的形状,她就已经知道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她极缓慢地将盒子打开。 深红的绒面盒子里,垫着一层深蓝的天鹅绒垫料。在幽深的衬托下,中间那枚戒指便显得格外耀眼。 是一只足够璀璨的钻戒。 女款的钻戒,却绝对不是她的尺寸。 颤抖着手放下盒子,白艳又拿起那封信,几乎撕裂地打开,拿出里面的信纸。 “那日在戏院,白小姐曾向我要一枚戒指。当时百般未妥,不能使你如意。前几日去定做了一对戒指,原该由我先收着,等待你我两心如意之时交换。只是这几日因俗礼不能见面,心中急切,便想将我的这枚便交由你保管,一如你我相见一般。万千思念,望能如意。” 第85页 在信纸的最后,原本已写下遒劲的“穆星”二字,但在落款的下面,却又龙飞凤舞,略显仓皇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很想你”。 信纸单薄,字字句句却如千钧压在白艳的心口。 她几乎都能想象出,这些词句会如何从穆星的嘴中说出来。 那腔低沉,却不失清朗女气的声调。 她几乎不敢想,穆星在写下这些字句,把这只戒指送来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态。 不知什么时候,绯华已经走到了床边。 她轻声道:“艳儿,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说到底,无论什么性别,什么身份,穆…她是恩客,咱们是妓.女。只要付了钱便都是同样的对待,又哪里说的上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话?” “重要的哪里是身份和…性别呢?这个人究竟待你如何,才是最重要的啊。” 第五十章 “艳儿,我与你不同。我十岁被卖进这阴沟里,怎样的人事都可说是看过见过。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妓.女也好,恩客也罢,最难能可贵的唯有这一点真情。你与她相处时是何等欢喜,我都看在眼里。”绯华一字一句地说。 “可爱情到底是不能当饭吃,且不说她隐瞒你的目的,即便她果然也倾心于你,可你们能有什么未来呢?她能包养你一时,哪怕将你赎出去了,可她是穆家的大小姐,总也有成婚嫁人的一日。若是男子,还能将你纳作妾,难道到时你也同她一时嫁过去不成?到那时,你又怎么办呢?难道要再回到这堂子里来?” 原本拿着信的手猛地收紧,纸张不堪重力,一寸寸皱起。 是啊… 白艳失神地想。 这数日的痛苦纠结,是无法接受穆星的性别吗?还是痛心于她的欺瞒?抑或是… 穆星…要结婚了啊。 无论她如何想,穆星如何想,那件华贵的婚纱都早已替她们做下了选择,不是吗? 拍了拍她的肩头,绯华字字慎重:“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艳儿,无论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想想你最初的目的吧。咱们接客,可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如今紧要关头,你可更不能错了主意。穆家小姐可以肆意妄为,可咱们的人生,早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白艳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而后才自嘲似的一笑。 是呀,她原也不是为着爱情才接近穆星,本就是逢场作戏,穆星固然骗了她,可她难道一开始便是真心吗? 她怎么忘了,她原本的目的,不过是寻找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曾经她可以不顾情面地将那位大人的名头作为自己的垫脚石;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开崔少爷;如今,应该也能做到吧。 无论这场闹剧最终以怎样的难堪收尾,穆星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她固若金汤的人生里,披上嫁衣作他人妇。 而她,最终还能留下什么呢? 一件嫁衣,一枚戒指,和一段永无结局的回忆? 至少,现在结束,她还能保留下那些甜蜜的过往,在暗无天日的未来,聊以安慰。 说完话,绯华便起身离开了。门框阖上的声响如砸在心坎的钝痛,声声沉重,刀刀见血,却绵绵不肯断绝。 轻轻抚平皱起的信纸,白艳缓慢起身,从衣柜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只木盒。 打开木盒,她将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装着手镯的檀木盒,五枚银元,一本《莎士比亚诗集》,一束早已干枯的花束,一叠砑花笺… 一样样东西放到桌上,承载的回忆也一点点翻涌而起,如浪潮拍打,几乎将她淹没。紧紧攥在手里的戒指硌痛了手心,可她终究没有放手。 就当是最后一次吧,让她再沉醉在这没有归路的海中,让那些曾经宽广的温柔缱绻将那颗失落的心脏安抚包裹。而在此之后,她再也不会让它跳动,即使它曾那样热烈地燃烧过。 送出那枚女式戒指时,穆星是满怀忐忑的。但就在隔天,所有的忐忑都被巨大的惊恐席卷了。 “你说什么?!”她几乎是在嘶吼。 “冷静,冷静…阿璇,我们是真的没有想到啊。”帕安妮愧疚难当,只能一直道歉。 “小叶儿不知道你们的事情,我虽然有些猜想,可也万万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情况啊。直到昨日小叶儿亲自去送礼服,打听了两句,我们才知道,你…唉。” 失魂地跌坐在椅子上,穆星只觉如遭雷殛,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帕安妮努力想安慰她:“但是也没准儿,可能,可能白小姐没有听清呢?又或许,她其实不在意?” 叶师傅坐在旁边,低声说:“我昨日打听了,听丫鬟说白小姐一切安然无恙,说不定…” “不会的,不会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穆星面色灰白,喃喃道:“我就奇怪为何突然不能与白小姐见面了,定然是她不愿再见我了。我,我居然还像个傻瓜一样毫无察觉!哪怕早一天,哪怕!…” 她说不下去了,捂脸靠在桌上,帕安妮也自知无话可说,只能陪穆星坐着。 坐了一会儿,穆星突然猛地窜起来,吓得帕安妮连忙拉住她:“你要干嘛去?” 穆星道:“我要去找白小姐,把话说清楚!” 帕安妮急道:“你们的日子就在明天了,何不等明日再说?你也说了,那老.鸨不让你们见面,你还要强闯不成?” 第86页 穆星的脸都急红了:“大不了我找警卫闯进去!就说那堂子偷税漏税,把那老.鸨抓了,一了百了!” 顿了顿,帕安妮没再拦着穆星,反而也蹭地站起来,她道:“真的?有用吗这招?真有用我便也跟你一起去!” 穆星一愣,马上道:“我前几日就打听了,这些堂子都是在当局注册过的,我听唐公子说,之前就抓到一个利用阴阳账本偷税的…” 帕安妮一拍掌:“那还得拿到他们的账本是不是?我觉得可以…” 见两人竟真的一本正经合计起来,叶师傅站起来一把扯住两人:“清醒一点!人家的账本还能让你们拿到?你当人家这几十年的饭是白吃了不成?” 她又看向穆星:“且不说你这一闹究竟能不能见到白小姐,即便见到了,你又能怎样呢?把话说清楚,然后不办喜事了?你想一想,倘若如此,那老.鸨对你是无可奈何,却会如何对白小姐呢?那妓.院里对付姑娘的手段,可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 穆星一愣,被恐慌冲昏的脑袋渐渐清醒下来。她颓唐地坐回去,喃喃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叶师傅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等你们的仪式办完,到时候把场面撑过去,让白小姐在老.鸨那儿过了关,之后的事情,你们再说也不迟。不是我事不关己无所谓,只是现在已经迟了着许多日,再等一日,也没什么差别了。” 见叶师傅如此说,帕安妮也忙道:“阿璇,你放心,到时候我和小叶儿也一定会帮忙说情,咱们是过来人,多少也有点经验…” 叶师傅拍了帕安妮一掌,把她剩下的话都拍了回去:“少说些浑话。自然,穆小姐若是需要帮忙,我和安妮一定不推辞,毕竟,此事也是我嘴快惹出来的…” 自嘲一笑,穆星摇了摇头。 她轻声道:“哪里怪的到你们呢,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存心骗她,如果我早点坦白…她现在会有多伤心,我简直不敢想…”眼眶渐渐泛起血红,穆星哽咽一声,没再说下去。 对视一眼,帕安妮叹了口气,带着叶师傅起身出去了。 六月十七日,冲羊煞东,宜嫁娶。 一大早,整间钰花书寓就忙乱起来。各样大红灯笼与红绸装饰都已经准备妥当,整间书寓的大门墙柱都贴上了硕大的喜字。聘请来的大西门厨师在灶台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菜色,丫鬟小厮忙里忙外地跑着。 天色刚晚,受邀的客人们接连到场,喜笑颜开,彼此攀谈着。 “真是没想到,连崔元白都没到手的姑娘,能被穆三公子收了去!” “我也是真没想到啊,那白小姐眼高于顶,独独他穆三能入眼去,也是了不得!” “真是可惜了,今日不能见白小姐一见,真不知道那样的容貌,穿上嫁衣该是何等好看,啧啧…” “哎,你这话可不行啊,朋友妻不可欺啊…哈哈哈哈哈” 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大厅,坐在主位上,穆星却只是看着眼前的菜色失神。 坐在一旁的唐钰察觉到,轻轻碰了碰穆星:“穆公子?你怎么了?” 穆星还未反应过来,一旁已有人笑道:“哎,新郎官,你怎么跟失了魂似的,是不是迫不及待入洞房啊!” 顿时又惹起阵阵哄笑,穆星回过神,也没滋没味地跟着笑了一声。 见唐钰还在锲而不舍地看着自己,她只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在想旁的事。” 盯着她看了看,唐钰这才转过脸去:“好吧,来喝酒。” 喜房中红烛摇曳,橙黄的电灯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颜色。盖着红盖头的白艳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听着楼下欢声笑语,歌舞喧天。 喧嚣一阵盖过一阵,直闹到夜色深处,酒酣饭饱,众人才渐渐歇下,又笑闹着让新郎官入洞房。 一片繁杂声中,轻轻的脚步声显得那样不起眼,但一声声都敲在了心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似平常轻快有力,而是一步重似一步,一声沉过一声,仿佛彰显着来者的心情。 终于还是捱到了房门口。 静默了不知多久,静到所有的心声都无可躲藏,房门才“吱”一声打开。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后,一个人影站到了白艳的面前。盖着盖头,白艳只能看到地上的那双脚。 皮鞋铮亮,几乎能照出人影,显出心事。 她从前为何没有注意到,比起其他男人,这双脚实在小的可疑? 仿佛酝酿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穆星掀开了她的盖头。 白艳微微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穆星站在她的面前,还是那张珠玉似的脸,那双窄窄的,刀一样的眼睛,却没有了顾盼生辉的光芒。 静默的对视,千言万语都胶着在这一刻。 没有任何言语,白艳豁然起身,自己将还半掩在头上的盖头扯开,不顾一切的力度让满头的珠翠横飞四散,玉碎的声响像极了屋外的喜乐。 “艳儿。”穆星只能仓促地说了一句,余下的所有话都被泛着冷意的唇堵在了嘴里。 这是一个颤抖的,慌乱的亲吻。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在否认着什么。 白艳凶狠地,野蛮地吻着面前的人,搂在穆星脖子上的手像是要勒死她。毫无章法,也毫无美感,只有无法掩盖的,真相的气息。 第87页 灯影憧憧,昏黄的房间里,只剩下唇齿纠缠的声音,和两个交织在一起的人。 “呼——呼——” 终于放弃继续肆虐彼此的嘴唇,白艳埋首在穆星的怀里喘了口气。而后“砰”的一声,她一把将穆星推到了墙上,穆星闷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将手护在她的身上,担心她的蛮狠让自己摔倒。 可她越是沉默,越是隐忍,白艳越是绝望。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穆星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 “艳儿,艳儿!”穆星想攥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挣脱。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她等不及再细细地解开,干脆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在巨大的撕裂声中,指甲和纽扣一起劈开,纽扣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在两人脚边滚出绵长的声响,像是眼泪落下的声音。 “艳儿…”穆星唤了她一声,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 劈开的指甲上轻轻划过穆星胸前起伏的弧度,留下细碎的血痕。 所有躲藏在不可琢磨之处的侥幸,都在那浅浅却无法忽视的起伏上轰然破碎。 “穆…小姐。”白艳感觉自己分明在笑,却听到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 第五十一章 听到白艳的哭腔,穆星的心顿时一阵刺痛。顾不得再纠结,她一把抱住白艳道:“艳儿!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红烛摇曳,沉重的光影闪烁不息,阴影笼罩在两颗惶恐不安的心上,想靠近,却又闪躲,逃离。 一句“穆小姐”已耗尽了白艳所有气力,她像一张浸了水的纸,轻飘飘地依附在穆星的身上。 穆星搂着她,低声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三月的某日,我曾在华荣洋行与你见过一面。” “在那个楼道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才知‘美人’二字,究竟是怎样书写。” “说来你可能不信,后来有一日,我在街上走着,将一个女子误看作是你,竟阴差阳错到了这月江里,知道了你的名姓。” “‘光明纯净,好貌色鲜’,我原是被你的明艳吸引,可这数月相处,我早知你不仅仅只有‘好貌’。我知你是何等玲珑,我也清楚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情,我不敢辜负。可我这一颗心,你也知晓吗?” 靠在穆星的怀里,白艳没有出声,只有手掌下单薄的颤抖,能让穆星感受到她的情绪。 “我是女子,这是事实。我欺骗了你,这是事实。可我这一颗真心,我对你的所有情意,也是事实啊。即便你一时不能再相信我,难道以往所有的情意,你从未感受到吗?” 用尽所有勇气,按捺住所有痛心,穆星艰难道:“艳儿,无论你如何怨我怪我,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愿意承担,只要你还愿意接受我。但我也知晓身为女子,我对你的这份感情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若你…若你终究是不能接受,也是你的自由。” “你若是因此而拒绝我,从今往后,我再不纠缠。” 字字句句如钝刀在心口滑过,说完这番话,穆星也终于力竭,她颤抖着闭上眼,等待宣判。 良久,她只觉怀中的人动了动,一只手轻轻拂过了她的眉眼。 “…我怪你怨你,从不是为了你的性别。”白艳轻声道:“这数日以来,我所痛心怨怼的,不过是疑心你不是以真心待我。可现在,我再没有疑虑。” 胸腔猛地一震,穆星连忙睁开眼,看向白艳。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可白艳的下一句话,却直接将她砸进了地狱,粉身碎骨。 “可我和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穆星抱着白艳的手难以抑制地收紧,几乎要将白艳嵌进自己的血骨之中。 她急切道:“我道歉,艳儿,你要我如何补偿都可以,只要你不是因为性别才拒绝我,我如何补偿都可以…还是…是因为我的婚约吗?是你听说了我的婚约吗?我马上就会退婚了啊,这婚约早就名存实亡,只要我退了婚…” 听到“退婚”的话,白艳怔愣了瞬间,但她很快收回了心神。待穆星指天誓日地说完,她才道:“即便能退了这个婚约,你也总会有下一个。” 穆星摇头道:“不,我会和我的父母说清楚,他们都很开明,我可以试试…” 白艳继续道:“不,你的宗族,你的父母,那些所有支撑着你走到今天的东西都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你还不明白吗?你有你的责任,或许你可以推拒,可以闹可以拒绝。在一定的限度里你总有回转的余地,可你不可能违拗…” 穆星急道:“可是我们甚至都还没有试过啊!难道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能拥有吗?我愿意去尝试去努力…” 白艳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可我不愿意!” 迎着穆星愕然的目光,白艳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穆星,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资本去和你试一试!”虽然颤抖,虽然哽咽,却依然坚决。 “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尝试,而不必担心你固若金汤的人生溃散倒塌,可我不一样!我仅剩的所有只有我自己了,我没有勇气,更没有资本去和你赌这个未来。” 惨然一笑,白艳轻声道:“若是我选择了你,我们能在一起多久?三年,五年?等我年华耗尽,等你终于抵抗不了压力,到时候,我们又能怎么办?” 第88页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穆星多么想反驳,想否认。她想说你相信我,想说我一定会保护你,她想说太多太多。可到最后,她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她知道这些话有多么可笑,也知道白艳的顾虑有多么正常和正确。 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白艳为了一场没有未来的爱情而冒险。 如果没有遇上她,或许白艳还有机会遇到一个良人,被赎出去,光明正大地穿上嫁衣,结婚生子。 这是寻常女子都能拥有的最普通的幸福,更是白艳期待了那么多年的,渴望回归的“正途”。 在她自以为是地沉浸在什么欺骗隐瞒的小情小爱中时,却全然忘记了,白艳所需要的,从不是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烛泪低垂,淹没了摇摇欲坠的烛心,大红的婚房渐渐昏暗无光。铺满天地的红沉沉压下,几乎逼地人喘不过气。 劈裂的指间轻轻滑过穆星的脸颊,扫落那一滴热泪,却又留下一抹血痕,火一样的颜色,却没有火一样的生命。 缓缓闭上眼,白艳踮起脚,含住了穆星颤抖的唇瓣。 “至少在今夜,我只是你一个人的新娘…” … 晨光熹微,穆星已经走出了钰花书寓。 把人送走,鸨.母忙不迭回到白艳的房里,抓着在门外候着的娘姨皱眉问道:“怎么回事?穆公子怎么这么早走,你们是不是没伺候好?” 娘姨小声道:“没有吧,穆公子好像有急事呢。刚还赏了我和小娟儿两块银元,不像是不高兴的意思。” 鸨.母方才也收了赏,见如此说,便也只当穆星是有急事。吩咐娘姨一会儿去把厨房新做的茶点送一份好的给白艳,这才喜滋滋地走了。 门外窃窃私语时,白艳正合衣坐在床上,愣愣地出神。 昨夜直到最后,穆星都没有碰她,她们就这样相拥而眠,合衣睡了一夜。 方才穆星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句“请给我一点时间”。 她不知道穆星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想,不敢知道。 昨夜与穆星说那些话时,她的心跳其实并不算剧烈。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感情都冰封起来,所以才能那样有条不紊地陈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才能冷漠地说出那些言语。 原来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所有被冰封的情绪一点点融化,不剧烈,不刻骨,只如温水流淌而过,却无所不至,无处不在。 她不过刚走,她便已经开始思念。 缓慢地起身,白艳拿过一支发簪划破了手指,看着殷红的血滴一点点浸透喜帕,留下一个虚假的象征。 应该省着点想啊。将手指含进嘴里,白艳愣愣地想。 往后余生,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缅怀啊。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零星的人影在雾气中显现,又倏尔消散。 穿过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月江里,她抬手唤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尚有些睡眼惺忪,口齿不清地问:“老爷,往哪里去?” “英租界,穆园。” 药房的问题账本和管理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必须把实权握到自己的手中;还有张德荣此前与她说的药方一事,她一直没有着力去处理;至于解除婚约的事,也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黄包车轻轻地晃动着,穆星疲倦地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处理完这些事情,即便不能让她马上独立起来,至少也能有一些底气和积累。让她能够快一点站在白艳面前,告诉她,我会保护你。 所以,请等一等,请你再等一等。不要这么快放弃,不要这么坚决。只要你点一点头,我愿意翻山越岭,披荆斩棘。 为你,为了我们。 … 第五十二章 一个月后。 “这就是你最近在忙的事?”放下策划书,伯父看向穆星,目光包容而温和,“你这几个月总是早出晚归,伯父也好久没和你谈谈心了。说吧,你这个策划是怎么打算的?” 丫鬟端上一杯茶来,穆星喝了一口,完成策划后浮躁雀跃的心态在清苦的茶香中渐渐沉稳。回想了一下早就组织好的语言,她沉声道:“最初我是核对了药房分店的账本,发现了一些错漏…” 因为本家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承继穆家产业的意愿,在穆公退居二线后,除了医馆,穆家的几处药房和厂房商铺都分摊交给了几位本家亲戚共管,穆家只收取抽成后的利润。 而人多手杂,难免便生出许多腌臜事情。或是争权夺利,中饱私囊;或是滥用“民康”的字号,私自牟利,药材品质却不能保障,败坏名声。 “甚至我还听闻,几位叔伯都在总店里安插自己的售货员,寄卖自己的药丸。”说起此处,穆星不由动气,“好好的药房,都被这些私心搅弄地乌烟瘴气!” “不止是总店如此,分店的管理也十分不妥。我上月对账时便发觉不对劲,四月份买办在药市进了整一千元的西洋参,账本上对西洋参的出售记录定价低不说,损耗也过于夸张。我上周提出要去仓库核对,李管事千方百计想拒绝。这其中必然有蹊跷,恐怕也不会只这一桩事。” 听她如此说,伯父却并未表露什么情绪,只是道:“所以你就想通过改革管理形式来转变现状?” 穆星点头道:“是,不过我只是想先在我名下这间分店试行。清除其他药房的寄售,改变对伙计的提成薪制。统一发薪,但允许伙计入股…” 第89页 拿过策划书,穆星将自己的设想一一与伯父解释清楚。 伯父认真听着,不时就其中一些问题提出一些疑问和设想,穆星听了,原本的思路也开拓了不少,对于计划的设想也完善了许多。 这一讨论,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结束了第一轮讨论,穆星高兴地把笔记合上,道:“等我回去再改一改,拿给您过目,如果合适,我想尽快施行下去。” 喝了口茶,伯父突然道:“不过,你这个经营方式,我看着倒有些眼熟。” 见被伯父点破,穆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这个模式,是我从张德荣老板那里得到的思路,之前也和他讨论过。不得不说,这张老板在经营管理这方面确实很有一套…” 听她说完,伯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张老板那套在他的商铺里能够施行呢?” 穆星想了想:“嗯…他人手比较少,又已经有一套能够自给自足的制药系统,还掌握了一些日商的药方…” 她一样一样地数完,自觉没有什么遗漏,这时伯父又道:“既如此,那阿璇,你觉得穆家的情况,比之张老板的情况,又有什么不同?” 闻言,穆星一愣。伯父没有再说话,她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有些犹豫地说道:“伯父,其实这数日来,我心中便有疑惑。我不过初初接手,便已发现这许多问题,伯父您何等清明,不可能不清楚。” 没有反驳,伯父只是道:“阿璇,改弦更张,并非易事。” 穆星皱起眉:“古言‘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如今的形式正是国货兴盛,国内经济发展之时,若是咱们还不通权达变,只是一味抱残守缺,穆家要如何发展呢?如今国内不是正时兴‘改良改革’吗?我看穆家产业的改革,正可从这间分店开始!” 合上茶盖,伯父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可是阿璇,伯父已经老了啊。” 原本还在慷慨陈词的穆星一梗,忙道:“伯父!怎么会说起这样的话呢!” 摇了摇头,伯父道:“阿璇,你是年轻人,追求进步,这是好事,但凡事不能只能看到前方的光明。你大哥与二哥都不参与生意上的事,我与你父亲也早退居二线,咱们家这几处产业能够维持下去,很大程度上都是你几位叔叔出的力。他们也都各有家庭,仰事俯育,不是易事。所以偶尔贪图一些什么,我也不愿意去计较。” “虽然如今你愿意参与一些管理,但你光看那份契约,便也该知道,伯父并不是安排你进体系,而是直接将产业给你。就是知道你的性子,即便要做什么改动,也只是在分店中进行,不会深入到这边的体系中去,打乱维持多年的平衡。” 起先听说伯父不想改动,穆星还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她却又明白了什么。 二叔他们数年共管下来,早已形成了一个互相牵制的网络,如今提出改革,无疑是打乱了平衡。反而提供了他们一致对外的契机,如今伯父退居二线,大哥二哥也不管事,若是出什么事,穆家只怕要大伤元气。 这些关窍都是穆星从前从未考虑过的,现下被伯父点破,她不由感到一丝恐慌。 原来她一直以为在沉稳前进的大船,其下竟也并不平稳。 许是看出穆星的所想,伯父适时开口道:“但你也无需太过顾虑,反而束缚了手脚。你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在分店里施行,伯父会支持你。年轻人啊,总要多历练尝试才好。如今不论,未来却总是你们的。” 默默地点头答应,穆星收回心神,决定还是先把自己的分店处理好。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一蹴而就,她应该等得。 又闲谈了几句,见伯父面有倦色,穆星正想告辞,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伯父道:“听闻药行商会理事长的选举已经结束了,张老板不负众望,成功竞选了理事长一职。昨日他就着人送来拜帖,说恭候伯父光临呢。” 伯父摆了摆手:“你代我去便是,还有你二叔,此事是他去交涉的,到时你便与他同去吧。” 穆星答应着退下了。 然后她转头就打电话联系了张德荣,随便找了个借口表示自己想私下里和张德荣庆祝,不愿出席正式的宴席。 开玩笑,她才不要和二叔一起出席,且不说二叔知道她是穆家小姐,而张德荣还只当她是三公子。到时候若谁多嘴,岂不是太过尴尬。 而且她之前理账时查到的假账问题,有一部分就是出在二叔的名下。 虽然方才听伯父说了各种利弊问题,但她心中还是觉得别扭,感觉无法再直视看似温和可亲的二叔。 回到房里,穆星才突然想起问浮光:“之前让你打电话去厉府,你打了吗?” 浮光忙道:“打了,那边说厉小姐吩咐了,她要赶制毕业的论文,最近没有空闲。” 穆星皱起眉。 自厉二爷的小喜事后,她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厉以宁了。 之前是因为…白小姐的事,顾不上联系。这一个月多却也总是联系不上,以她对厉以宁了解,实在无法相信写论文这种借口。 可她自问最近并没有得罪过厉以宁啊! 百思不得其解,穆星想了想,对浮光道:“等明日你再打个电话,就说我过两天去厉府拜访她,请她务必留空。” 第90页 浮光答应了。 张德荣定下的宴会时间是后天,在此之前,穆星还要忙着去处理药方的事。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忙碌——核对账本,思考改革管理的事,写策划…顺便还通过宋幼丞,联系到了他的女友,那位日本女子。 此前她从未见过这位名唤小百合的姑娘,那日一见,她却有些明白了宋幼丞为何会情深至此。 小百合名如其人,有着百合一般清新淡雅的容貌气质。她很温柔,说话轻言细语,举止之间都格外地优雅动人。莫说是宋幼丞,就连穆星见了,都不由地放缓声调,生怕她的气息唐突了这朵娇柔百合。 小百合曾在舞厅做舞女,穆星便想通过她了解一下有可能掌握药方的那位工藤先生的事。 日本人有一种奇怪脾性,在中国也只愿与日本人或欧洲人接触,而闻江与上海不同,少有外国人。因此不出意外,小百合曾经果然接待过工藤先生。 通过小百合,穆星知晓了工藤先生的一些情况,又了解到工藤先生有一个侄子,名叫工藤大喜。二人亲如父子,只是这个侄子不大争气,沉迷于黄.赌毒事业,让工藤先生很是心烦,与小百合抱怨过许多次。 这自然是个非常有用的信息,穆星忙里偷闲,找了几个常混迹赌场的公子哥一打听,果然听说了这个工藤大喜的事。通过介绍和有意的接触,穆星与他已颇有些熟悉。 工藤大喜和那些本土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仰仗着自己舅舅的财势而挥霍无度,光是在闻江新建的那间赌球场就已投入了万金之数——其中有一些还是借贷的款子,利滚利下来,早晚会变成一笔巨款。 而严苛的工藤先生对此行径深恶痛绝,虽然宠爱侄子,但若知晓此事,绝不会轻饶。因此如今欠下巨款的工藤大喜已在末路边缘徘徊,却还不知死活地继续豪赌。 穆星与他认识后,冷眼看此人行径,只觉真是无药可救之徒。只是为了接近工藤先生,少不得与他周旋一二。一来二去,二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她甚至还借了一些钱给工藤大喜,以便他维持生活。 穆星原本便打算今日与伯父沟通好改革的事,就继续去和工藤大喜接触。 再次换上一身男装,站到穿衣镜前照了照,看着镜子中自己眼下的两团淡淡青黑,穆星突然感到一丝疲倦。 这一个多月,她也没少参加各种饭局。有男人的地方,自然会有堂子里的姑娘。犹豫之下,她也几次曾写局票请白艳出条子,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送出的局票张张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那日点大蜡烛时,白艳所说的言语还回荡在她的耳畔。白艳的意思,分明是要继续寻找下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能够为她提供稳定生活的男人。 穆星知道至少在目前,自己没有任何资格阻拦白艳,可只要一想到白艳会对着另一个人言笑晏晏,会被不知身份底细的男人带去不知何处,她只觉得自己要发疯! 可除了努力加速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拼命地奔跑向前方,她没有任何缓解焦虑和痛苦的办法。 沉沉吸了口气,她起身走出门。 … 钰花书寓里,又是纸醉金迷的一夜。 白艳独自坐在房间里,面前放着几张局票。腕上的手镯在桌上碰出清脆的声响,手指一一抚过局票。 平今饭店、醉花楼、海伦咖啡馆…局票的抬头各不相同,上面却都写着同一个筋骨遒劲的“穆”字。 这个字端庄有力,舒展在局票上,竟像那个人亲自站在了她的眼前。 她没有再见她,却能通过一张张局票拼接出她的所有行踪轨迹,仿佛她依然站在她的身旁,挽手陪她去经历一次又一次旅程。 自那日点过大蜡烛,起初的几天,除了穆星的邀请,白艳没有收到任何局票。但自她一次又一次回绝穆星的邀请后,一些来自其他人的局票渐渐地纷至沓来,较之那位大人仙逝,她初回堂子里那几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无意之间,她竟又一次把她放在心里的人当做了垫脚石。 房间门突然被敲响,白艳忙将桌上的局票收起来:“进来。” 鸨.母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的,竟也是一叠局票。她满脸堆笑,还未开口,白艳已知道她要说什么。 “姑娘啊,这几日穆公子也没发局票给你了,你还不赶紧地接新客,坐在这房间里闷着做什么?” 自点过大蜡烛后,姆妈对白艳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毕竟,现在白艳是真正能给她“赚钱”的人了。 白艳没有说话,鸨.母毫不在意地走过来,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正要开口,鸨.母眼尖看到白艳手里的局票,眼睛一转,又道:“你们年轻人啊,就喜欢搞些什么情啊爱啊的事。你不是说穆公子惹你生气了,才故意推了他的局票吗。你这会儿子接了旁人的局票,不正好激将激将穆公子?” 这自然是白艳骗鸨.母的话,她本打算再不见穆星,想要回到最开始的心态和轨道上。可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论理智如何叫嚣,那颗曾爱过的心都无法再伪装和欺骗。 她没有再接过任何一个局票,因为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着穆星。 可梦终究会醒,人也总要活下去。 第91页 “今日又有局票吗?”她轻声道。 见她有松动的意思,鸨.母忙将手里一叠局票罗列开:“你想接哪个,自己看吧。天色也不早了,若是晚上不回来,记得让娘姨回来说一声。” 恹恹地看着一堆形形色色的局票,白艳随手抽出一张:“就这个吧。” 鸨.母接过来一看,忙道:“新世界球场?这可是个好去处。” 白艳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起身开始收拾。 … 工藤大喜日常混迹的赌球场原是一间跑马场,在今年年初翻修后,改名为新世界球场开始营业。因为赌博方式新奇有趣,在营业之初就十分火爆,每日人声鼎沸,往来不绝。 穆星对这种赌博手段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了解,每次都是买一张门票进去,再随便买一个球员的“独赢票”,随后便专心于和工藤大喜的周旋,之后无论输赢,她都无所谓。 刚走进球场,她正找着工藤大喜,突然听一旁有人叫她:“穆公子!” 转头一看,竟是唐钰。 穆星不由奇道:“唐公子?没想到这里也会遇到你。” 唐钰似乎也是刚到,走上来笑道:“之前听林公子说你最近常来这里,这一个多月咱们可都没碰上面了,我便也想来看看能不能遇上你。刚好这间赌场是我一个朋友开设的,顺便也来玩一玩。没想到刚进门就遇上你了,你赌的是哪支球队?” 穆星实话实话:“我都数不清究竟有几支球队呢,都是看哪支顺眼买哪支。”说着,她顺手把票拿起来看了看,“噢,我买的是3号,叫…‘Misfortune’。” …厄运? 穆星没由来感到一阵不适。 唐钰也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倒霉鬼队’啊,我也买了这支,听说这支队伍虽然名叫‘厄运’,球运却是相当的‘lucky’,每次出场都赚疯了。咱们今天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呢。” 穆星敷衍地笑了笑,正想是要去找工藤还是再和唐钰聊一会儿,唐钰已主动道:“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不如同我一起去和我朋友坐一坐如何,大家互相认识认识。” 工藤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何况忙碌了一个月,穆星也实在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便欣然答应:“也好。” 不同于普通的环装看台,唐钰的这位朋友是在视野最好的单独看台看球,看其地形,像是一片海洋中的孤岛。 “听说这个看台视野最好,千金难求呢。”唐钰道。 穆星心不在焉地应声,往那座“孤岛”瞥了一眼。 一方小小的看台上,此时已坐了两个人。还隔着几步,只能看到人的半幅背面。正侧脸说话的男人应当就是唐公子的朋友,旁边那位正在笑的… 只一眼,穆星只觉瞳孔如遭重击,猛地一颤,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即便隔着整个宇宙,隔着万重山水,只需一眼,她也能认得出,那分明是… “到了。”带路的侍者对看台里的人道:“少爷,唐公子和他的朋友到了。” 闻言,正在说话的两个人起身转过脸。 白艳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未退散,在对上穆星视线的瞬间,便已迅速凝结干涸,夸张的笑容像一张滑稽的面具,掩盖住了她的美丽。 穆星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却什么也看不清。身后喧嚣海潮似的拍打上来,她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孤岛,寂静到令人恐惧。 “白…小姐?” 第五十三章 在对上穆星视线的刹那,白艳只觉原本塞满脑袋的所有程序化的言辞举止都被瞬间击溃,一片空荡荡透风的心里,首先涌上来竟是难以遏止的羞愧。 她知道自己应该笑,应该落落大方地应对,谈笑风生,就像应对任何一个曾经的客人那样。 可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穆星脸上的震惊沉痛,任由自己被羞愧淹没,而说不出一个字。 没想到白艳会在此处,唐钰也愣了愣,连忙看向穆星。见她面色发白,心中直道糟糕。 他早听人说自那日穆星的喜宴后,白艳就再没出过穆星的局。风月场上分分合合都是常事,只是这前脚刚分手,后脚就又搭上了旁人,还在这样的场合被旧恩客碰上,即便是对妓.女来说,也太不体面了些。 若请白艳的人是寻常的公子哥,穆星气不过要动手,他也不介意帮一帮。但现在面对的是球场的主人,若是动手,只怕是要伤了情面。 担心穆星会恼羞成怒翻脸,唐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佯装自然道:“益民,我们来晚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穆家三公子…”一边说着,他一边暗暗捏了捏穆星的胳膊,示意他说话。 可穆星只是看着白艳,一言不发。 她不能说话,她只怕自己一开口,伤人伤己。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白小姐已经拒绝了她,她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一种尝试而已,她不应当索求回报。可光是看到白艳坐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谈笑风生,就足以让她所有的理智都炸成了球场上的礼花。 她没有办法不怨怼,不愤怒,所以她只能选择闭嘴。 察觉到穆星的视线,孙益民心中有些诧异。转头看白艳一眼,他笑道:“看样子,穆公子与白小姐认识?” 白艳一时回过神,忙移开视线,扯了扯嘴角道:“是认识…” 第92页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穆星突然生硬地开口道:“不熟。” 此话一出,不仅白艳和唐钰愣住,孙益民也不由挑起眉。又看了穆星一眼,他这才道:“在下孙益民,单名一个培字,刚从德国回国不久。早听含光提起穆公子,可惜今日才得一见。” 含光是唐钰的字,以字相称,可见二人感情不错。虽然心中愤然,但不好拂了唐钰的面子,穆星言简意赅道:“穆星,字璇玑。贸然到访,失礼了。”君羊八二四五二零零九 说了几句客套话,孙益民这才请众人坐下。 环状的沙发,孙益民坐在主位,左边是白艳,唐钰和穆星是客,便坐在了孙益民右侧。依次坐下,穆星恰与白艳可以对上面。 面无表情地看白艳一眼,穆星移开了视线。 只是一眼,白艳顿时只觉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周身的空气都炸开了小小火花,烫得她无法恢复原本的状态。 她原以为以穆星的性子,方才便会当场发怒,或是直接拂袖而去。若是这样,至少她还知道穆星是生气了。可现在穆星越是平静,她越是心慌,不知道穆星究竟在想什么。是气极反而平静,还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一想到此处,白艳顿时只觉心头一阵刺痛。 痛到深处,她甚至想笑,笑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分明已经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穆星的感情,现在居然还妄想穆星会因为自己而生气动怒,真当自己是怎样的值得留恋吗? 白艳心中正千回百转间,身旁的孙益民突然靠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喷洒到她的鬓边。 “白小姐,你要喝橘子汽水,还是原味汽水?” 不必抬头,白艳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射了过来,几乎要将她刺穿。不自在地往一旁微微偏过头,她道:“…都可以。” 点点头,孙益民对一旁的侍者道:“上四瓶汽水。”说罢,他才转头看向唐钰:“含光,可以吗?” 唐钰正要点头,身旁的穆星突然道:“她这几天不能喝冰汽水,换成花茶吧。” 闻言,众人不由一愣,一时面色各异,气氛突然有些诡异。 穆星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但强调了“这几天”和“冰汽水”,显然是在暗指白艳身体不适。 可她分明方才还说与白艳不熟,为何现在又会知道这样私密的事,还记得这样清楚呢? 一片沉默里,白艳的脸腾地红起来,忍不住咬唇瞪了穆星一眼。穆星却面不改色,只是看着眼前的矮几。 唐钰以手握拳捂住嘴,想让自己的笑意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没忍住转头看了白艳一眼,孙益民这才对招待道:“既如此,就上三瓶汽水,和一杯热花茶吧。” 招待应声去了。 说话间,球场上比赛的球员已经就绪了。作为球场的主人,孙益民自然对这些球员如数家珍,十分了解。 “穿红衣的这支队叫‘Misfortune’,脚力很不怪。他们最擅长的技术是‘横过冲撞’,这可是一个很难得的技术…” 孙益民滔滔不绝地和白艳讲解着,末了才突然想起来道:“哎,都怪我,白小姐你不知道什么叫‘Misfortune’吧?这是句洋文,意思是‘厄运’。厄运你知道吧,就是倒霉,这支队的绰号就是倒霉鬼呢。” 白艳有些尴尬地微笑。 她自然知道洋文的意思,只是她从未了解过球赛,对孙益民满嘴的专业术语实在不理解。她只看得出下面的球员在满场乱跑,却不知究竟怎么判罚,实在一窍不通。 听着孙益民的激情解说,她只能勉强地应和。 渐渐的,原本跟着孙益民挥来指去的手指的视线,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一处。 她似乎有些瘦了。 白艳怔怔地想。 从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不如以往服帖,有些毛躁地翘起。原本就不甚丰满的双颊似乎更加单薄了些,那双或锐利或温柔的眼睛也不再一如既往地精神满满。两团青黑晕开,让她看起来格外疲倦。 她是在忙着生意上的事吗?是在…想要努力“试一试”吗? 眼睛里满是穆星的身影,渐渐耳边也不再听得到孙益民高谈阔论的声音。她的视线,听觉,她的所有心神,都随风飘向了她的方向。 她听到穆星对唐公子道:“…说到书,我最近看杂志,看到《奇心妙语》里一个女作者的文章,此前她的文章一直是苦情悲剧,近来的文章却一改前风,变成了团圆喜剧,反响非常好,我实在有些好奇她为何会如此转变。” 原来她也会看闲书消遣放松…等等? 《奇心妙语》?女作者? 原本漂浮的心神猛地回到原位,回想了一下穆星说的话,白艳心中顿时一阵猛跳。 因为曾经在学校有一些底子,闲暇时她偶尔也会写一些稿子投给杂志社,聊作消遣。其中《奇心妙语》这间编辑社是她常投稿的一家,据她所知,这本书长期供稿的作者里,只有她一个女子。 为何穆星会突然看这本杂志…? 白艳忍不住向对面看过去,偏偏恰好对上了穆星的目光。像一只惊慌的小鹿躲开陷阱,她慌忙撇开眼,心神却怎么也不肯收回来。 因为对球赛没什么兴趣,唐钰便也认真想了想穆星的问题,笑道:“许是这位女作者往日闺中寂寞,才作悲音。如今深陷情场,所以笔意如心吧。” 第93页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穆星道:“但这杂志今日送到我手中,我看了看,发觉她的文章又回到悲苦哀婉的风格,照你的说法,是她又情路坎坷了。但若团圆喜剧能让她自己开心,也能让读者开心,她为何又要抛开喜剧,一意孤行地回到悲伤中去?” 唐钰道:“说不定她就喜欢悲剧?团圆喜剧虽然好,但不是她喜欢的,反响再好也不能让她改变吧。倒也算一种风骨了。”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直直看着白艳,穆星一字一句道:“是她害怕,所以不敢做出改变。她不肯相信完满的故事真的能让她得到快乐,所以她畏惧,退缩,不敢去尝试,宁愿退回到原本熟悉的世界里。可她应该感受到了,保持原状并不会让她更快乐。她分明值得更好的幸福,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她说话的声音平稳清晰,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长,甚至有些太过露骨了。 孙益民解说的声音已经停下,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唐钰也没有再出声。 穆星依然看着白艳,目不转睛。 良久,就在孙益民皱起的眉头越来越深时,唐钰突然转头对穆星道:“穆公子,你方才不是说你还要去见…见那个谁吗?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唐钰甚至已经做出拖走穆星的打算了,但没想到穆星只是深深地再看白艳一眼,而后便爽快地站起身,向孙益民告辞。 直到穆星和唐钰走出看台,白艳都还未回过神。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站起身追出去,可就在她微微一动的瞬间,孙益民的手已经牢牢地握在了她的手上。 “白小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太舒服,喝点花茶缓一缓吧?” 温热的茶水涌进唇齿间,除了苦涩,什么都没有留下。 周遭是一浪高于一浪的喧哗,被握住的手心渗出黏腻的汗水。灯光闪烁,整间球场几乎比白日更加明亮。 可那盏属于她的光,已经被她亲手熄灭了。 第五十四章 走出看台没几步,穆星余光一瞥,突然察觉到身旁的唐钰似乎在偷笑,她不由一阵郁闷,干脆道:“唐公子,收一收笑罢。我正伤感呢,你这样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闻言,唐钰反而更放肆了。他转头看着穆星,笑道:“穆公子,你知不知道,近来酒桌上传了一段关于你的小诗。” 穆星最近很少与唐钰一派的人聚首,自然不清楚,便道:“是吗,唐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收敛了笑容,唐钰严肃道:“这首小诗是,‘洞里桃花初相见,新娘垂泪穆郎羞。莫谓穆郎空皮囊,还需驴肾补起来。’”还没念完,他就差点儿笑破功了。 穆星:“…” 驴肾是什么?曾恶补过中医知识,穆星当然知道驴肾就是驴鞭的别称。综合全文,这首打油诗分明是在说作为穆公子的她在某方面不行,所以白小姐才再不见她了! 即便穆星时常在外面野,可还从未有过人如此直白地对着她说荤段子。何况这诗根本是在歪曲事实,恶意诽谤!她怎么可能不行! 一时羞也不是,气也不是,她竟生生把脸都憋红了。 保持着认真的表情,唐钰甚至拍了拍穆星的肩,沉痛道:“没关系,如果是我…不,没有这种可能。总之,也难怪你会伤感了。我认识一个这方面很有经验的医生,改日可以引荐给你。”一番话语十分贴心。 “呵呵。”冷笑一声,穆星咬牙道:“竟有如此神医,真不知唐兄是因怎样的难言之隐,才会结识啊。” 唐钰:“…咳。” 说笑归说笑,唐钰还是关心了一下穆星的坎坷情路:“说回来,你与白小姐是怎么回事?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也不要客气。” 关于白小姐的百般纠结自然不便于与唐钰说,穆星只道:“多谢了。不过是一时心意不能相通,还需假以时日罢了。我愿意等。” 唐钰原想说,即便你愿意等,看此形情,只怕白小姐是等不了。 但看穆星表情认真,不想刺激她,唐钰只说:“既如此,祝你早日如愿吧。” 说罢,两人换了话题。闲聊几句后,唐钰又问起穆星来赌场的用意。知道唐钰和张德荣有关系,穆星也没瞒他,把工藤大喜的事说了。听说与工藤先生有关,唐钰不由也起了兴趣,两人便一同去看台另一边寻工藤大喜。 小看台上,自穆星走后,白艳便一直坐立不安,孙少爷又一直在谈一些无聊的话题,让她实在难熬,疲于接话。 她暗自苦涩地想,不得不承认,穆星当真是将她宠坏了。连这些曾经牢记于心的应付技巧,都不愿再回忆运用。 终于等到上半比赛终了,不等她开口,孙少爷突然主动道:“这里有些闷,不如白小姐与我一起去外面逛一逛,透透气如何?” 白艳自然答应。 结束一半场比赛,看台上的人都成堆地往走廊上挤,或是解手,或是买小食饮料。熙熙攘攘间,孙少爷突然将一只胳膊搂到了白艳肩上。 他凑到白艳耳边道:“小心挤。” 沉重的力道压在身上,白艳心中别扭,却只能佯装自然地往前走。 刚走到球场中心的出口,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潮,穆星的身影猛然撞进了白艳的眼里。 穆星正转头和一旁的唐钰说着什么,一时还未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白艳,白艳心里却无端端地发慌。 第94页 她不想让穆星看到有人搂着她,更不想让穆星看不起她——哪怕她知道穆星绝不会看不起她。 慌乱间,冲动裹挟了理智。孙少爷还在犹自说着话,手上突然一空,白艳已转身就往一旁躲开。 不料旁边恰好走过一个卖冰汽水的小贩,一时躲闪不及,白艳猛地撞在了放冰汽水的兜篮上! “哗啦!”一阵玻璃瓶撞击破碎的声响接连在耳边炸开。五颜六色的汽水瞬间浸透了白艳身上薄薄的蕾丝旗袍和鞋袜,冰凉的寒意爬满全身,旗袍下的曲线也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来。 小贩尖声吼道:“没长眼啊你!你这…这个小姐,你伤到没有?” “少爷!”孙少爷的跟班在玻璃瓶刚刚炸裂的瞬间就将他围了个严实,生生在白艳周围划出了一个界限,以便围观群众能够迅速地锁定热闹的来源。 议论声七嘴八舌地包围上来,一地狼藉中,白艳愣在了当场。 她想将湿透的身体遮拦起来,却发现自己遮无可遮。满地细碎的玻璃,毫不留情地照映出她的窘境。 在羞愤几乎将她淹没之时,突然一件热腾腾的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一抬头,她对上了穆星散发着寒意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眸几乎将她吞噬。 把一张钞票递到小贩手里,一个眼神都没有投给重重包围中的孙少爷,穆星冷着脸,一把拉住白艳的手,带着她径直走了。 一只手拢着肩头的外套,白艳有些踉跄地跟着穆星的步伐,高跟鞋在地上砸出连绵的踢踏声。她正想开口让穆星慢一些,穆星却已放缓了步调,不再似方才匆忙。 两人就这样前后走着,一言不发。 一拐弯,穆星径直拉着白艳走进最近的一家饭店,开了一个套间。 一路沉默地走进套间,等侍者退下后,穆星才道:“你处理一下。”说罢,她竟转身就走。 白艳一时心急,伸手想去拉她,指尖却堪堪在穆星的衬衫上滑过,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痕迹。 穆星头也不回地匆忙走了。 房门阖住的声响被地毯吞噬,只余下一室寂静。 低头看了看掌心,白艳抿住唇,拿下穆星的外套。外套上原本有着淡淡的清香,被橙花的香水纠缠住,顿时混沌暧昧起来。 近乎贪婪地嗅了嗅,她将外套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在沙发上,这才起身走进浴室。 慢慢擦干净身上黏腻的汽水余渍,白艳穿着浴袍回到房间,看着脱下的染脏的旗袍,一时有些发愁。 她原本想打电话到堂子里让丫鬟送衣服过来,但又不想废口舌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是让姆妈知道她出了这样的丑,还把客人丢在了球场… 她正打算干脆直接穿上脏衣服,突然房间门响了响,穆星竟又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一只纸袋。 白艳连忙迎上去:“你这是怎么…” 喘了喘,穆星将手上的纸袋递给她,道:“里面是新衣服,有外衫和里衣,还有…月经带。” 顾不上害羞,白艳忙拿出没被弄脏的手帕,给穆星擦汗。穆星也没推辞,只是看着她。 一边擦,白艳一边道:“你方才是去买这些了?” 穆星点点头:“本来让女招待去买也行,主要是,我怕她买不到月经带。” 月经带这种新奇东西,还只在一些特定的洋行有销售。就白艳知道的最近的洋行,也远在几条街之外。 一想到穆星巴巴地跑去给她买这些东西,她就止不住鼻酸。 汗还没擦完,穆星便催道:“你快先去把衣服换好,仔细着了凉,肚子痛。” 说着,她便起身想出去,方便白艳换衣服。但她刚转过身,白艳突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双手环过身体,与另一双手紧握在一起。卷曲的头发调皮地探进衣领,激起一片颤栗。身体交叠,两颗心隔着胸腔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那样远,又如此靠近。 谁都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 半响,穆星才拍了拍白艳的手,轻声道:“去换衣服吧,小心被冻到。” 白艳点头,她放开手,交握的手从掌心离开,却又在指尖纠缠,但终于还是松开了。 收拾妥当,白艳刚走出里间,便闻到一股甜蜜中略带辛辣的气味。 “换好了?”穆星坐在沙发上等着,见她出来便道:“我给你点了杯姜茶,可以祛寒。” 说着,她又细细地打量了白艳一会儿,露出一丝笑意:“这件旗袍是我之前就看好的,你穿上果然好看。” 虽然只是细微的微笑,落在白艳眼里,顿时只觉心头萦绕的所有苦闷都瞬间消散,忍不住也露出了笑意。 仿佛连姜茶也更加甜蜜起来。 白艳喝着茶,穆星静静地看着。 方才在球场已说过太多话,原本她打算现在少说一些,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紧迫。但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 “…不是我想多嘴,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方便,就不要为了客气喝什么汽水。你说一句,对自己也有好处,也不至于就惹恼谁了。” “还有,汽水有什么好喝的,冰了那么久,全是外国的什么添加剂,对身体多不好。不好喝就算了,还不懂得体贴人,最讨厌的是毛手毛脚的,看着都烦人…” 说到最后。分明不是在说汽水,而是在抱怨人了。 第95页 白艳低头喝着姜茶,忍不住地想笑。待穆星终于絮叨完了,她才软软地说:“你光知道汽水不好,难道就不知赌场更不好吗?好端端的…大小姐,来这样的地方,也不怕人担心。” 穆星看着她,突然问:“谁担心,你担心吗?” 娇嗔地看她一眼,白艳低声道:“你既知道,便少来这种地方罢。” 沉默了一会儿,穆星转移了话题,她道:“这一个多月,我在准备改变药房的经营模式,我之前与你说过的,你还记不记得?现在我想把权力握到自己的手里。” “…我还打听到,之前张老板和我说的那个古板的日本人有个侄子。我想把侄子作为突破口,去接近那个日本人,如果能掌握到药方,也不用愁再进一步掌握市场了。” 穆星絮絮地说,白艳也认真地听着,用耳,也用心。 一字一句,没有任何一处提到一丝感情的事,却字字句句里都透露着情意。 她听到穆星分明在说,她在努力,她在改变。 她想起穆星曾说你等等我好不好,她原只把这句话当做放弃的结尾,没想到却是坚持的序言。 一番商业计划说到最后,两人竟都红了眼。 摸了摸鼻子,穆星咳了一声,道:“你快喝吧,喝完我送你回去。” 白艳默默地喝着,只怕自己一点头,泪水便会坠进碗里。 第五十五章 一切处理妥当后,穆星与白艳走出酒店。 天色向晚,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走过。没有谈那些沉重的话题,二人说着闲话,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沿街一路并肩走去。 “方才你说你的字是‘璇玑’?你家里人也是这么唤你吗?”白艳问道。 穆星说:“嗯,我原本大名是叫穆璇,娘亲她们就叫我‘阿璇’,启蒙后我自己做主把学名改成了穆星,璇玑是我姑母给我起的字。” 白艳点点头,默默想了一会儿,突然道:“阿璇。” 穆星随口应了一声。 白艳又道:“阿璇。” 穆星又应了一声,转头挑眉看向白艳,白艳也笑吟吟地回看她,道:“我也要唤你阿璇,和他们一样。” 穆星笑道:“那么礼尚往来,从此我也要唤你的小名。” 她刚想叫艳儿,白艳却抢先道:“舒晚,叫我舒晚。” 她认真地,一字一句道:“舍予舒,日免晚,舒晚。” 穆星一愣,马上从善如流道:“晚儿。” 白艳抿唇一笑,很快地应了一声。 这时两人已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天色暗了下去,乍现的金光在巷中流淌,白艳嘴角噙笑,欢喜如晚风拂过,轻缓却真切。 “很好的名字。”穆星道:“月出皎兮,舒窈纠兮。是宁静舒畅的美意。”她面上不显,心中却一阵狂跳。 舒晚,白舒晚吗?这…是白艳的本名吗? 犹豫了一下,她才有些踌躇地开口道:“舒晚…是你的本名吗?”她有些担心提起过往,会让白艳伤心。 白艳却并未显出伤感之色,她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突然深深巷中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巷子幽深不见底细,这一声呻.吟显得十分诡异。 心头一凛,穆星马上伸手护住白艳,脱离了欢愉的情绪,她这才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又一声痛苦的呻.吟低低传来,较方才更清晰一些,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紧张地抓住穆星的衣服,白艳小声道:“怎么回事…?好像是个女人?” 拍了拍白艳的手以示安抚,穆星转头看了看身后相距不远的巷口,心中十分纠结。 血腥味和呻.吟,毫无疑问有人受伤了,医者的天性让她无法坐视不理。但天色已晚,又是在这样的地方,若是贸然动作,只怕会有危险。若只有她一人也就罢了,但身边还有白艳,她实在不敢冲动行事。 念头纷转,穆星正想开口让白艳去安全的地方等着,白艳已轻声道:“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她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许是曾经历过无助,哪怕知道或许有危险,同为女人,她实在无法就此转头离开。 想了想,穆星反手握住白艳的手,低声道:“你靠在我身后,若是情况不对劲,咱们就赶紧走。” 白艳点头。 下定决心,两人牵着手,屏息凝视地往声音的来源走去。 随着他们靠的越近,沉重激烈的呼吸声越重,血腥味浓郁不散,地上也渐渐出现了斑驳的血迹。 连绵不断的血迹起先只是星星点点,越往后,渐渐连成了浓重的一片,看得人不由心惊胆战。 握紧白艳的手,穆星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终于在拐角处看到了一个晦暗的人影。 察觉到沙沙的脚步声,原本正在缓慢移动的人突然猛地往前挣了一步,但很快她就闷哼一声,整个人顺着墙根跪倒下去。 “呃啊…” 示意白艳站到一旁,穆星忙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小姐?你…” 不料她话还没说完,那女人便嘶声道:“要动手就少废话!你们这些走狗——”转头看到身后吃惊的两人,她突然又顿住。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和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显然和追杀她的人不同… 急喘了几息,女人才哑声道:“你们是谁?” 第96页 穆星皱起眉,道:“我们是好心的路人,我是医生,你需不需要帮助?” 借着蒙蒙星光,她勉强能看清女人的伤在大腿上,如此大的出血量,八成是穿透伤。这年头能和枪伤扯上关系…穆星直觉事情不简单。 见义勇为和惹祸上身可不一样,她并不想惹太大的麻烦,如果女人拒绝帮助… “让那个女人过来扶我。”沉默了一会儿,女人突然道。 穆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她道:“我是医生,你如果需要帮助,让我先帮你止血。” 女人捂着腿上的伤,咬着牙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穆星才反应过来,她无奈地说:“我是女人,行了吗?”她明显感觉到了女人震惊的目光。 她继续道:“你有没有感觉头晕?你已经失了很多血了,如果再不止血…” 急促地喘了几声,女人想扶着墙站起来,但像是为了应证穆星的话,呼吸一滞,她突然脱力地往下一滑。穆星忙几步过去扶住了她,白艳也连忙过来帮忙。 光线太暗,穆星只能勉强看清女人的伤是在大腿内侧。没有犹豫,她先将怀里的手帕拿出来在女人大腿的上部紧束住。确认女人有刀后,她又直接脱下外套将袖管划开,迅速给女人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 “幸好没有伤到动脉…这里太暗,不能确定有没有火器残留,我得把你送去医馆检查一下。” 说着穆星就想扶女人起来,但女人突然一把攥住她,急促道:“不,不能去医馆…”但话没说完,穆星已经将她架了起来,道:“废话什么,再耗下去你就要失血性休克了!” 女人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变得惨白,因此不顾她的意愿,穆星和白艳迅速扶着她出了巷子,随手招了两辆黄包车。 因为要手动给女人止血,穆星便和女人挤在了一辆车上,白艳单坐一辆,一路往民康医馆去了。 到达医馆,所幸今天值班的刚好是负责外科的张医生,一班茶房也还候着。见大小姐满身血污地进来,一群人瞌睡都吓飞了,说清情况后,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进了手术室。 年头不太平,没少处理持械斗殴的混混们的伤,张医生驾轻就熟地给女人处理了枪伤,把白艳安置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穆星也忙进手术室给张医生打下手。 在巷子里的止血虽然简陋,但多少也起了些运用。穿透伤也没有伤到动脉,因此清创后,再进行填塞和包扎,又等血压平稳后手术止血。处理完枪伤,又由穆星给女人处理了一些其他地方的擦伤,很快手术便结束了。 考虑到女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穆星做主将她转移到了单人病房里休息。 经过一番折腾,穆星都已浑身脏污,更别提女人了。本来穆星已经累的要喘不上气,但见女人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又有些不忍心。 护工已经下班,想到方才女人误以为她是男人,碰她一下都很抗拒,穆星只得又亲手去打了盆水,端回病房想简单地给女人擦擦脸。 穆星刚拧好毛巾想给女人擦脸,不料女人把头一偏,躲开了。 穆星顿时有些不高兴,压着气道:“你若愿意脏着,随便你。”说罢,她就要端着水盆出去。 余光瞥她一眼,女人这才又转过头,低声道:“你果然是女子?” 闻言,穆星无奈道:“…你还怕我轻薄你呢?” 听她如此直白,女人抿着唇偏过头,脏兮兮的脸上也能看出红了一片。 穆星还端着水盆站着,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高跟鞋声。知道是白艳过来,她刚转过身,白艳已几步走了过来,将水盆接过去放下。 穆星忙道:“怎么出来了?这边病人多,你先去外面等等…” 白艳手里却也拿着一块热毛巾,当着病床上女人的面,她径直给穆星擦了擦额头上忙出来的汗,语带埋怨道:“忙了好一会儿,你还不快去休息,要在这里和人家折腾。” 穆星忙说自己不累,白艳却瞅她一眼,道:“哼,你当然不会觉得累。” …怎么感觉这话有点奇怪? 不等穆星想明白,白艳已推着她出了病房:“我来给她处理,你出去休息。” 拿着热毛巾,穆星一头雾水地看着白艳把病房门关上。 照顾病人而已,谁来不都一样吗? 换了白艳进来后,女人便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没有了方才面对穆星的拘谨抗拒。 公事公办地给女人擦干净脸,洗毛巾的间隙,白艳不动声色地看了女人好几眼。 平心而论,女人的容貌…也还算上乘,属于耐看的类型,但白艳就是觉得看得不顺眼。 脸长的不错,那腿又会是什么样? 哼,为了疗伤看了人家的腿也就罢了,还想给人擦脸! 不,其实擦脸还是小事,以阿璇的性子,指不定要和人家白话些什么,打扰了人家休息多不好… 自觉有理有据地想着,白艳手下不停,很快给女人收拾好了。 低声说了句谢谢,女人转过头,明确表达了想静一静的意思。 白艳刚端着水盆出来,在门外坐着的穆星就凑了上来。 “怎么样?你们有没有聊什么?你觉得这位小姐会是什么身份…”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她便对上了白艳的瞪视。 第97页 柳眉压低,水汪汪的眼睛小老虎似的瞪圆,白艳道:“想知道啊?你问人家去呀。” 说罢,她转身就走,穆星一愣,连忙跟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 将水盆交给茶房处理,两人回到穆星的办公室里。拿起桌上的丝巾系上,白艳正要说话,身后的穆星突然道:“这房间里怎么一股子怪味儿?” “嗯?”闻言,白艳转过头,“有吗?” “有啊。”穆星说着,突然凑近几步,往白艳身上嗅了嗅,皱眉道:“好像是你的味道呢。” 闻言,白艳不由有些窘,忙背过身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腕,却不曾闻到什么怪味。她正要问穆星,穆星却突然靠过来,凉凉的鼻尖在温热的耳垂擦过,留下一段暧昧的气息。 “我可是闻到好大一股醋味儿呢。” 热潮瞬间在脸上腾升而起,白艳转过身瞪着穆星。 穆星低声笑了小,一把搂住她,下巴摩挲着细发,道:“我可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人偷偷倒醋呢。” 半倚在穆星怀里,白艳道:“我还以为你对每个女子都那么上心。” 手指缠绕在白艳颈间半系的丝巾上,穆星道:“怎么会呢。这世上人间,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哼了一声,白艳道:“撒谎,那你父母亲人呢,还有…那位厉小姐又怎么说?” 穆星失笑:“这怎么能一样呢,敬重父母,亲近友人,但我所倾慕的,只有你一个。” 尤其在经过一个多月的冷静与反思后,她的心丝毫没有冷却,反而越发热烈与不可回转。只要白艳不再推拒她,只要她表露出一丝愿意接受她的迹象,她就不会放弃。 摩挲着白艳细密鬈曲的头发,穆星又道:“已经快十点了,我不能在外面留宿,今晚…一起去我家吧?”这是一个尝试,她不想显得太过紧逼与莽撞,但也绝不会放松每一个机会。 不知是谁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良久,白艳才轻声道:“改日吧。”担心穆星会因此不高兴,她又紧接着补充道:“今日贸然将孙少爷丢在了球场,还不知姆妈那边是什么情况,少不得要回去一趟。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无论是看眼前,还是作长久论,这满身枷锁,让她不能,也不敢走进穆星的另一半世界。 那个充满了光明和美好的世界,那个未知的世界,至少在现在,她只能满怀胆怯地期待着。 早做好白艳会拒绝的心理准备,穆星倒也没有十分失望。她点头道:“好,来日方长,我愿意等。” 看了看表,她道:“我方才已让茶房打电话让派车来接我了,现在也差不多到了,咱们走吧。” 想了想,白艳问:“那位小姐,你不去问问她的底细吗?万一惹来什么麻烦…” 穆星故意道:“我可不敢问,怕又打翻了谁的醋坛子。” 白艳拧了她一下,自己也没忍住笑起来:“说正经的呢!” “没事。”穆星这才笑道:“她若想说,方才便说了,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至于惹麻烦,我可不怕。” 白艳还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也做罢了。 以穆家的能力,想来也不会怕麻烦,何必杞人忧天。 抱在一起说了半响话,穆星这才后知后觉地说:“嗯?怎么好像有股怪味?” “你够了啊。”白艳说着,自己也皱了皱眉,“仿佛真的有什么味…啊!你身上还有血呢!” 这才想起来方才染了一身血迹,虽然进手术室时匆忙换了干净衣服,但到底有味道。穆星忙松手退开几步,皱眉道:“哎,好端端地,将你的旗袍也弄脏了。” 笑着上来揽住她的胳膊,白艳道:“好了,咱们快回去吧。” 二人出了办公室,穆星先去与值班的张医生道了谢,又去茶房处吩咐了几句关于女子的事。说就当女子没有来过,只在私账上记一笔就是,不必多写,所有费用也都记在她的账上。 正说着,门外有灯光闪过,浮光打着灯一路小跑进来:“小姐!” 一路跑到里间,她才看到一旁的白艳,顿时脸色一变。她只知自家小姐在这位小姐面前是瞒着身份的,也不知这一个多月的变故,只怕自己说漏了嘴,迅速语调一转:“…少爷…?” 穆星笑着拍她一下:“你睡懵了不成,什么少爷。” 一窥二人脸色,浮光眼睛一转,恢复了正常道:“小姐,车在外面了,咱们走吧?夫人正担心着呢。” 穆星点头:“走吧,对了,告诉宋叔一声,咱们顺路送白小姐回去,送到槐安路便好。” 明明一点都不顺路好吗! 默默想着,浮光只能假装习以为常地先出去和宋叔沟通。 看方才那丫鬟便知道,穆家不会清楚穆星在外面的事。上车后,白艳便有意和穆星坐的很远,有些做贼心虚地不想让人看出端倪。 车厢里昏黄的灯幽幽亮着。一片昏蒙里,一只手突然悄悄地爬上了白艳放在身侧的手上。 白艳起先惊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穆星,却见穆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心中好笑,她微微屈掌,从穆星的手掌里脱离出来,弹了一下便想收回手。不料穆星反应很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反手按到皮垫上,挠了挠掌心。 第98页 白艳怕痒,一时要笑出声,但又不敢做声。两只手便如此你来我往地悄悄缠斗着。渐渐地又安静下来,十指交扣,没有再松开。 到达槐安路后,穆星本想再步行将白艳送到钰花书寓,但白艳拦住了她:“快回去吧,没听丫鬟说吗,穆夫人还等着你呢。我叫辆黄包车就回去了,不用担心,那边还热闹着呢。” 见她坚持,穆星只得答应。因为浮光和宋叔还在车里看着,不好多说什么,她只能伸手捏了捏白艳的手,轻声道:“晚安。” 白艳亦道:“晚安。”顿了顿,她又小声道:“晚安阿璇。” 忍不住笑起来,穆星也道:“晚安,舒晚。” … 第二日,穆星一早便先去医馆,想看看昨夜的女人,却被茶房告知那女人一早就走了。 茶房很是不解:“那真是拦都拦不住的架势啊,腿还有些渗血,非挣着要走。咱们拦不住她,想着姑娘你也没交代不准她走,张医生就做主给了她一副止痛药,便让她走了。对了,那女人临走时还说,有机会一定回来答谢姑娘。” 穆星自不缺什么答谢,虽然想不明白那女子的身份,但想及她如此神秘,也没有了深究的心思,便就此放下了此事。 处理了一些事物后,按照计划,穆星要继续去球场陪赌。 她已借了工藤大喜不少钱,这几日正是球场催债的日子,而工藤大喜决然还不起这笔重账。到时候作为债主之一,见到那个深居简出的工藤先生应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一想到昨日的事,她又不禁有些犹豫。昨日当众下了那孙少爷的面子,也不知她还能不能进球场。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过去。 敢作敢当,大不了就把事情摊开来说明白就是。 意料之中的,穆星刚走进球场,就有招待直接冲她过来,说孙少爷请她过去谈一谈。 十分坦然地答应了,她一路跟着招待往昨日的那个“孤岛”看台过去。 距离看台还有一段距离,她便看到了唐钰和孙少爷都坐在看台上,听闻她过来,两人都忙起身接待。 客套地握了握手,穆星偷空看了唐钰一眼,唐钰眨了眨眼,不知是在暗示什么。 落座后,孙少爷倒也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道:“穆公子,十分对不住。关于白小姐,我确实不知你与她之前的关系。” 闻言,穆星挑眉看向唐钰,孙少爷又道:“确实是含光告诉我的,所以我理解你昨日的行为。为表歉意,穆公子这个月在大环球场的所有消费和债务,都可以一笔勾销。” 见他如此有诚意,穆星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无论如何她昨日的态度确实算不上友好。她正想也道个歉,顺便婉拒他的安排,不料孙少爷又道:“但道歉归道歉,对于白小姐,我依然不会放弃我的追求。” 穆星差点被自己喉咙里的话噎住。 坐在一旁的唐钰大概早已知道孙少爷会如此说,此时已十分尴尬地转过了头,想假装自己不存在。 孙少爷慷慨陈词:“现在讲究恋爱自由,穆公子也是开明之人,想来不会不认同这个道理。白小姐虽然是那样低微的出身,但她也配得上这样的自由!而穆公子,我早听闻白小姐已拒绝了你很多次局票,你却依然没有停止追求。不得不说,这恐怕会给白小姐,和我这样想要追求她的人带来困扰。我觉得你应该接受我的公平竞争…” 穆星差点被气笑了。 我家舒晚是什么出身,轮得到你说什么配不配的话吗! 原本的尊重和歉意都瞬间化为乌有,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穆星没有和孙少爷争辩。她直接站起身,平视着孙少爷,一字一句道:“孙公子,我不会和你争,因为不需要。而你的赠礼,谢谢,我同样不需要。至于你的‘怜惜之情’,我替白小姐答复你,这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说罢,对唐钰示意了一下,她转身便离开了看台。 第五十七章 穆星刚走到门口,唐钰已追了上来:“穆公子,请等一等!” 穆星虽然心中气盛,但到底没有昏了头。孙益民此举唐钰不会不知道,但想来他也没有立场可说什么,自己不该迁怒于他。因此闻声便站住了脚。 唐钰几步赶上来,面带愧色道:“穆公子,实在抱歉,益民他…我也不好多嘴,还望你体谅。” 穆星道:“我知道。但我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倘若孙少爷还想做些什么,也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就是。” 唐钰点头表示自己清楚,又说:“但其实,益民方才说的销账一事,也是咱们日后可以利用的一个筹码,我觉得…” 其实方才孙益民说愿意替她销账时,穆星就想到了工藤大喜的赌债。那笔债务已十分可观,而因抵制日货的影响,工藤先生的事业近来阻力多多,想要偿还,恐怕多少也有些吃力。这未尝不是她卖好的一个办法,恐怕这也是唐钰所想。 但在孙益民说那一通废话之前,这场合作还算好事一桩。而现在,她才不需要孙益民的帮助! 因此她毫不犹豫道:“不必,我自有别的办法,用不着孙少爷的‘好意’。” 早知她会如此说,唐钰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有多言,只说后续也会帮她一起想办法。 此时二人已走到了赌场外,再次为方才的事道歉后,唐钰仿佛不经意地说:“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昨夜城里发生了枪击事件?” 第99页 心头一跳,穆星顿了顿,想及那女子神秘莫测的态度,便道:“仿佛听到几句闲话,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 唐钰转头看向她,道:“听巡警说,是一桩抢劫案,劫匪逃走了。枪击发生的位置据说就在穆医生的医馆附近,你当时没有在医馆吧?” 抢劫案,劫匪逃走了…不知那位小姐究竟是劫匪,还是受害者? 一想到昨日自己竟带着白小姐距离危险如此之近,穆星顿时后怕不已。她随口道:“我昨日没有在医馆。竟是这样,也不知是哪家小姐如此倒霉…” 话音未落,唐钰突然道:“嗯?穆公子怎么知道是‘小姐’遇事?” 穆星一噎。 唐钰又道:“此事是我今早在家父办公室听闻的,并未有报道,事发当时也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穆公子是如何知道有女性在现场的?” 他的态度算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显得莫名的紧迫。穆星一面暗悔失言,一面不禁觉得奇怪:倘若仅仅是一桩抢劫案,唐钰何必如此上心,而且这态度,倒仿佛是在怀疑什么… 但唐钰已发问,她来不及思虑,只得佯装镇定道:“是吗?我倒没想这么多。只是想来寻常劫匪见财起意,要袭击的对象肯定是柔弱者吧?否则若是你我这样的男子,岂不是有风险?” “不过,一桩寻常的抢劫案罢了,怎么至于上报到市长那里去?”她故意压低声音,做出好奇的样子,“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唐兄若是知道,可得说一说,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好做好心理准备。” 她说的真切,又如此发问,唐钰不好再多说,只得收起方才的声色,道:“原来如此。消息倒确实有一个,最近南京下了命令,要准备组织剿匪。城里不太平,穆公子尽量不要夜间出门活动便是。” 闻言,穆星便知道那女子的事果然是个大麻烦,只庆幸没有牵连过深,否则她倒是无所谓,若是牵连了舒晚… 当下决定回医馆交代众人一定不可多嘴,穆星告别唐钰,往医馆去了。 不料刚到医馆,门房一看到穆星,就忙迎上来道:“小姐,方才园里打电话来,说若你过来,让咱们告诉你赶紧回去呢。”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穆星不解道:“是什么事?” 门房摇头道:“没有细说,仿佛是和宋家少爷有关系吧?” 一听说是宋幼丞的事,穆星直觉定是与退婚的事有关系。顾不得再细细交代,她只得匆忙对门房道:“你支会下去,昨夜我带回来的那位小姐,原是我的一个同学,是贵家小姐,关于她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只当不存在,知道了吗?” “哎哟,这可不好办。”门房顿时皱起脸,“方才大房那边的二爷过来,咱们只当一个热闹事,同他说了呢。但二老爷是自家人,应当不碍事吧?” 二叔?二叔不是只管药房的事么,没事来这边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穆星只道:“之前不管,之后不准再提起,知道了吗?” 门房连忙答应,穆星又匆匆往穆园赶去。 回到穆园,在花园外时还没感觉,刚靠近正厅还未进去,穆星便发觉不太对劲。 一众丫鬟皆不似往日谈笑的模样,一个个屏息凝气地候在外面,大气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里,只有客厅里隐约传来激烈的话语声。 穆星刚想问问是什么情况,一个丫鬟看见她,忙往厅里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浮光神色紧张地蹭着墙匆匆出来,一看见穆星,顿时顾不得仪态地小跑过来。 “什么情况?”穆星忙问。 浮光压低声音,急道:“是宋家公子的事。半个钟头前,宋老爷突然带着公子就来了,说宋公子在外面…”顿了顿,浮光打量着穆星的神色,小声道:“说公子在外面包了女人,还要,还要和小姐你退婚…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要稳住啊!” 穆星早就知道此事,此时顾不上伤心,她问:“然后呢?娘亲和爹爹怎么样,奶奶知道了吗?” 浮光正要说话,里间已传来了穆夫人的声音:“是阿璇回来了吗?浮光,带小姐进来说话。” 闻言,穆星忙不迭走进去。 一走进客厅,穆星首先便对上了宋幼丞的目光。 穆夫人,二哥,伯父和伯母,还有宋家伯父与大哥等皆在座上,只有宋幼丞一个人立在一旁。见她进来,他勉强笑了笑,却比哭还凄惨。 庆幸了一下奶奶不在场,顾不得再说什么,穆星直直冲娘亲过去,穆夫人也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她。 伸手拍了拍穆星,穆夫人原本还撑得住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她对宋幼丞道:“幼丞,你说你,你做出这样的事,怎么对得起我的阿璇啊!” 一听到娘亲的哭腔,穆星顿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忙安抚道:“没事,没事,娘…”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宋伯父已厉声道:“还有脸站着!你还不快向穆小姐道歉!做出这样的丑事,莫说是穆小姐,连宋家也容不了你!” 宋幼丞依言走过来给穆星道歉:“阿璇,我…是我对不起你。” 近距离看到他的憔悴模样,穆星于心不忍,只低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宋伯父又道:“穆小姐,作为长辈,没有教导好这个孽子,以致今日这个局面,实在是我的过失。” 第100页 穆星连忙推托,宋伯父又将发现宋幼丞“丑事”的过程简略说了说。 “…我之前只当这孽子是诚心向好,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不曾想,最后竟是那凯宁书局的刘公子来亲口告诉我此事!”说到此处,宋伯父不禁有些情难自禁,又痛骂了宋幼丞数句,还是穆伯母开口劝了下去。 一时骂声劝声,哭声叹声充满了整个客厅,满满的晦暗情绪几乎如乌云罩顶,几乎能将人闷死。 对于此事穆星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这个局面时,面对这些无法避免的争吵,责备,眼泪,她才知道自己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看着立在一旁的宋幼丞,看他满身狼狈,颓唐挫败,承受着父母的痛心失望,亲人的不理解,和暗处的所有指点嘲笑。她一面不忍,一面感到了一些无法言语的情绪。 宋幼丞如此遭遇,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舞女,还要退婚,让宋家颜面扫地。 那如果是更加出格的她… 如果她告诉爹娘,她要与白小姐在一起…她又将面临什么? 转头看着娘亲通红的眼眶,看着伯父的叹息,看着伯母的愤懑… 她自以为不怕所有艰难险阻,她愿意为了未来去苦心经营;她可以忽略旁人的恶言相向;她可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坚持,只要自己好言相劝,父母也未必不能接受她与白小姐的感情。 可在这一刻,仿佛只是娘亲的一滴眼泪,就足以将她的脊骨压垮。 第五十八章 责骂了宋幼丞一番后,宋伯父道:“总之,事已至此,万事只请阿璇你体谅体谅,宋家也一定会督促宋幼丞改正…” 言下之意是不愿退婚? 收回走远的心神,穆星正要开口,不料一旁的宋幼丞突然直直跪下,吓了众人一跳。 宋幼丞道:“父亲,伯母,我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对不起伯父伯母,更对不起阿璇。我愧对天地,但也不可回转!如今唯有退婚可,才可保全两家,还有阿璇的名声…” 他还未说完,宋伯父已勃然大怒:“你说什么胡话!”起身便想要动手,坐在近处的穆云连忙起身将他拦住,众人也连声劝慰。 宋伯父连声道:“不要拦我,让我打死这孽子,也落得干净!” 一片混乱之时,始终没有开口的穆伯父这才道:“好了!书野,还不劝住你宋伯伯!” 伯母亦道:“是了,还不快拉开。你这孩子,你宋伯伯有气,你倒糊涂了不成,混闹成这样,不劝着点,倒跟着起哄!” 穆云莫名被点名,也没空委屈,只得连声劝着宋伯父坐下。 穆福谦这话虽然是指着穆云说的,但到底也落进了宋家人耳朵里,几人渐渐也冷静了下来。 咳了咳,穆伯父道:“宋老爷,你也不要着急上火。事已至此,一切只看我们穆星和幼丞如何决定。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长辈多说无益啊,还是让他们自己定夺吧。”说着,他看向穆星。 众人目光也汇聚过来。 顶着宋家人灼灼的目光,穆星一字一句道:“伯父,既如此,勉强也无益。我与幼丞的婚约,还是作罢了吧。” 话音刚落,宋大哥突然问:“穆小姐,恕我冒昧,听闻幼丞的事,你为何还能如此冷静?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此事?” 沉默片刻,穆星只是点了点头。 穆夫人顿时惊道:“什么…阿璇,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何不与我们说?” 宋伯父也怒道:“你早就清楚此事?你们,你们是打算瞒到什么时候?!瞒到让满闻江都知道这桩丑事吗!” 见他如此生气,穆伯母忙道:“宋老爷,你莫着急呀。想来我们阿璇也是刚知道不久吧?年轻小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难免心慌,没有决断啊,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是不是?” 穆星也道:“是,我也刚知道不久。如今见此情形,勉强也无用,还望伯父成全。” 宋伯父气地坐不住,想要再说什么,伯父适时打岔道:“自然,此事也不必逼迫于一。阿璇刚回来,她父亲也还不知晓此事,还需多多考虑。究竟如何,宋老爷,咱们先缓几日再决定吧。”说着,他便起身请宋伯父移步书房,说有一些闲话想说。 此举是为了缓和气氛,也是想给穆星考虑的空间。 而宋老爷虽然生气,但也懂得无论此事结局如何,断不能为此伤了两家和气。如此,宋家一行人便跟着伯父起身去了。 宋家人刚走,穆夫人便骂道:“你这孩子,这样大的事,你知道了也不与长辈商量,还自己悄悄地藏着,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知理亏,穆星没敢搭话。只能低眉顺眼地抱着娘亲。 一旁的伯母又问穆云:“还有你这孩子,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你也真是,无论如何也该先与我们说明白,该怎么做也能提前准备,不至于闹的这样难看。阿璇不懂,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明白吗?还不赶紧跟你父亲过去,杵在这里守着咱们做什么?” 穆云又无辜被骂了一通,也不敢回嘴,只得苦着脸出去了。 看娘亲脸色,知道现在不能说实话,穆星只能捡着不要紧的说。她道:“伯母,你也别怪哥哥,他知道这事的时候可狠揍了幼丞一顿。只是我觉得宋幼丞也不容易,想缓一缓再商量,没想到那刘公子竟会如此不顾忌地说出来了…” 第101页 伯母听得直摇头:“你这傻丫头,人家背着你做出这样的事,你还帮他瞒着。” “是啊,我怎么也想不到,幼丞那孩子看着多乖巧的人,怎么会也跟那些个纨绔子一样。”穆夫人也叹道。 关于此事的说辞穆星早有腹稿,她说:“娘亲,伯母,你们不晓得。幼丞与他相好的那位小姐是真心相爱,我若偏要嫁过去,又能怎样呢?即便幼丞回心转意,难道就能当无事发生过吗?何况,天下可爱之人比比皆是,我何必嫁一个不爱我的人?” 说着,她也低头下头,红了眼眶:“只是女儿不肖,要因此让父母伤心,让家里遭到非议。” 擦了擦眼泪,穆夫人叹道:“什么颜面不颜面的话,你是娘的骨肉,只要你能开心,比什么颜面都重要。你若要退婚,我与你爸也会支持,断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只是,幼丞是你姑母为你选的人,她当初垂危之时,挂念的也无非是你奶奶和你。谁能想到,幼丞这孩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我平日里多上点心,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说着,穆夫人又哭起来。 伯母安慰说:“你也别太伤心,事已至此,能在最坏的境地前悬崖勒马已经非常好了。若人心如此,想来即便没有这次的事,只怕以后也不太平。阿璇方才说的也是,咱们穆家的女儿,没有眼巴巴上赶着的道理。” 正说着,伯父回到客厅,说已经送走了宋家人,又问穆星如何决定,穆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伯父叹口气道:“你能想得开是最好的,想来你父亲也是一样的想法,等你父亲回来,与他也商量商量。若最后决定了,再请你宋伯父和本家亲戚来说清楚,将契帖和信物交还,此事便也作罢了。不过我最近有一件事要忙,还是等你父亲回来主持此事吧。还有最紧要的,老夫人那边不要急着告诉,她与负雪是一道的心思,就记挂着你们兄妹的大事,若此时知道了,只怕不好。” 众人皆点头称是。 待穆益谦回来,穆夫人与穆星将退婚的事与他说了,穆益谦不免生了一阵气,但他与穆夫人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绝对不能委屈了穆星。 既如此,退婚的事就彻底定下了。 到第二日一早,穆夫人便着人去了绿水先生府上,想请绿水先生来算上一卦。 穆夫人揉着太阳穴,道:“我想来想去,当初你与幼丞订婚时,绿水先生的卦辞分明是好的,为何又会突生变故呢?少不得再请先生算一算才是。” 穆星向来不信那神算子,闻言也只道:“这不就说明他算的不准吗?娘你忘了,我刚回来那会儿,他不是还说我会有血光之灾么。现在我不还是好端端的,可见这老神棍不准…” “不准胡说。”穆夫人瞪她一眼,“这种话也是可以胡说的吗?还不快喝水咽回去。” 穆星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端起牛奶把话都咽了回去。 用完早餐,穆星陪着穆夫人在客厅等绿水先生。 心头还挂念着与舒晚的事,穆星看看穆夫人,小声道:“娘,昨天那事,皆因宋幼丞移情而始,但其实我自己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他。你看,你与我爹,我伯母与伯父,都是两情相悦才结了姻缘。若我退婚之后,能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假如,假如她的家世不如宋家雄厚,也不像宋家那样正统…” 她还未说完,穆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昨夜我与你爸谈了许久,当初咱们同意订婚,无非是觉得幼丞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也算知根知底。至于什么家世财力,我们穆家虽然不过中等家庭,到底也不缺那点助力。” “可饶是这样费心,却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事。说到底,再好的人也是会变的。幼丞会变心,到底也是因为你出国那么多年。都是年轻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哪里谈得上什么矢志不渝呢?这年头,早已与我们那时不同了。” 摩挲着穆星的手,穆夫人分外感慨:“所以啊,这以后,你若是能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咱们也不需要他如何富可敌国,志气雄伟,这些都是虚的。只要他能喜欢你,真心地对你好,便也不图其他的了。” “嗯,我知道。”靠在穆夫人肩头蹭了蹭,穆星默默想,舒晚就是这样的啊,喜欢我,真心地对我好。即便她想躲想逃,可我自己知道,她所有能给的一腔感情,全都在我这里了。 这世间纷扰,只有她是不群的青山,一头撞进了我的眼里。 等了半日,派去的人才赶回来,只道绿水先生云游而去,只留下一句卦辞,吩咐他送来。 穆夫人拿过卦辞一看,只见笺纸上写道:“慎防勿蹈前车覆,宁可改弦另更张。快活不知时日过,警醒不可意疏狂。”* 翻来覆去看了看,确定没有注解,穆夫人问听差:“这是何意?绿水先生没有别的交代吗?” 听差摇头道:“没有,先生府上的人说,什么‘愚顽无解,能懂便通’,没有其他的解释。” 穆星在一旁道:“我就说这神…绿水先生是故弄玄虚,肯定是一听说我要退婚,怕被砸招牌,就裹着细软跑了。” 瞪她一眼,穆夫人道:“我看这卦辞不是好意象,这几日我与你父亲会处理退婚的事,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家里,不准乱跑,听到没有?” 穆星嘟着嘴答应了,待到下午时,却还是偷偷地换了男装溜了出去。 第102页 宋家的镯子还在舒晚那里,当初穆星不方便取回,这时想来还是要取回才是。要退婚便退干净才好,到时候另送舒晚一个,才算是她自己的心意。 何况,点大蜡烛那日,舒晚分明很在意订婚的事,如今退婚了,当然要去告诉她才好。 最后,哼,那孙益民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可不是得看紧了吗? 出门时便已是五时,穆星忙忙地往珠宝店去,想另买一件首饰给白艳。不料常给穆家提供珠宝首饰的那间店今日的货色都不大好,她挑了许久,总觉得不能入眼。 又往另外几家店看了看,也还是不满意。等好不容易灵光一现,在宝路华选定了一块坤表时,竟已接近七点了。 坐着黄包车一路颠颠地到了月江里外,穆星余光一瞥,突然想起白艳之前与她走过的那条近道,仿佛比黄包车走大路更近一些。 想及此处,她干脆结了账,将表盒装在夹克的口袋里,独自往巷子里走去。 一栋栋白房子外,镁光灯闪烁不息,将天空都渲染出一种暧昧的烟蓝色,昏沉沉地压在头顶。 穆星走在喧闹的背后,只一墙之隔,却是两种声色。精致的饭食点心的气味从后窗飘出来,夹杂着肮脏的泄物气味。淫.词浪语一阵高过一阵,伴着夜猫的叫声,显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来。 一边赶着路,她一边不禁开始思考白艳往日徘徊在这条甬道中时,会想些什么。 天色还挣扎着不愿暗下去,小道里没有灯光,又被两侧房屋掩盖,有着晦暗不明。随着喧闹越来越繁杂,慢慢便显出小道中寂静来。 一片嘈杂中,穆星突然听到身后仿佛有石子被踢到的声音。 嗯?还有其他人也抄近道啊,还是来巷子里小解的嫖.客? 她起先还漫不经心地想着,但渐渐地,一种莫名的不安猛地涌上了心头。 后面不止一个人。 常年观察病人状态的习惯,让她敏锐地听到了接连不断的呼吸声,要么她身后是一个哮喘病患者,要么,就不止是一个人。 这年头,小解也要拉帮结派了吗? 心中不安,穆星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但很快她就发现身后的人也加速赶了上来。原本还不甚清晰的脚步声踢踏而起,在狭窄的巷子里此起彼伏的撞击着,像一曲猛烈刺激的交响曲。 他们要干什么? 她首先想到了之前唐钰说的抢劫案,但她之前便觉得抢劫案乃是唐钰的杜撰。这个区域的保卫亭主要集中在街口,若只是要抢劫,何必跟她这么久? 若是别的事…难道是之前那个神秘的小姐? 来不及仔细思索,身后的动静已越来越大,穆星突然想起白艳曾说前面有个废弃已久的花园,若是他们想做些什么… 一抬头,余光突然瞥见前面一个黑影闪过,一时穆星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大脑,思维空白了瞬间。但很快,她看清了那个人只是在冲墙根上撒尿。 最重要的,这人打开的后门没有关上! 看到那扇门里散发出的幽幽黄光,穆星的心顿时如重锤击下,凶猛地跳动起来。 她强自镇定着,步伐不停地向前走。就在穆星走过去时,那人抖了抖腿,提上了裤子。 就在男人转身的瞬间,穆星大步跨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你谁——” “撒尿啊你!”心脏激烈地跳动,穆星大声道:“一起进去吧!” 身后的脚步声猛地加速,不等男人反应,穆星一把将他推进门里,反手关上的门的同时便脚步不停地往里面跑。 “你谁啊这里不准进来!”男人一头雾水地想要拉住她,但手刚伸出来,身后的木门已猛地被一脚踢开。 “站住!” 穆星头也不回地往前猛跑,但她闯进的也是一间妓院,不等她跑到前厅,听到后门动静的人已经堵了过来。 “哪儿来的小崽子!敢乱闯老子的店!” 前后夹击,眼看前路不通,仓皇之下,穆星只得往后堂的桌旁一绕,复又冲出了被踢开的木门,脚刚踏在石板路上,便一刻不停地飞奔起来。 虽然又回到了巷子里,但这一绕多少也为她争取了一点点时间,而且她也看到了追逐自己的人都是一色黑衣打扮,是统一的服装,必然不会是流窜作案的混混那么简单。 “站住!”身后很快响起了追逐声,穆星自然不可能停脚,幸好她平时喜欢运动,一阵猛跑,竟也没有被追到。 而他们这一阵追逐,两旁的白房子里竟也没有一个人伸头出来看一看。 眼看之前路过的废弃花园越来越近,心头一横,穆星决定干脆翻墙窜进花园里,趁一片混乱跑到街那头的保安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还不等她跑过去,身后竟响起了枪声! 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她亲眼看到身旁一片石墙如何炸开,四散的石灰几乎迷了她的眼睛。 然而她已别无他法,一脚蹬在花园的围墙上,她两手向上一攀,腹部一卷一伸,整个人已经跃到了墙头上。但就在同时,卷曲的腰部一阵撕裂的疼痛袭来,穆星一时脱力,猛地往墙里栽了下去。 第五十九章 整个人砸在地上的瞬间,穆星的大脑空白了片刻。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耳朵里一阵嗡声,天灵盖仿佛涨热的要炸开。趴跪在地上,她一时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哪里在痛。 第103页 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跪坐起来,她胡乱往身上抹了一把,沾染出一手黏腻湿热的东西,血腥味弥漫开来。 流血了?哪里流血了… 胃部一阵阵反胃,头晕目眩的穆星只知道必须离开。 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她勉力扶住了一颗树,挣扎着站起身,往前走去。 耳鸣渐渐消散,身后的追击声不止为何停下了,整个花园里只听得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一声重似一声的喘息。 满目漆黑和混沌,只能勉强辨认出森森树影,凭着一点点记忆与直觉,她终于找到了公园另一边的铁栅栏门。 破败的栅栏下破开了一个狗洞,两端的断口在月光下散发出锐利的光芒。顾不得犹豫,穆星跪倒在地上,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勉强爬过了那个洞口。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咬着牙,纯粹凭借着记忆向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隐有歌舞声响起,鲜活的人声如钢锯割过她的神经,阵阵发疼。 呼…呼…舒晚…在哪里—— “我才半个多月没回来,怎么你就又勾搭上了个孙少爷?” 弹了弹烟灰,绯华戏谑道:“我听校长说,这可也是条大肥鱼呢。怎么着,人家这凶猛攻势,比起那穆…公子,可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少胡说。”白了她一眼,白艳道:“那些东西我都给他退回去了。” “哎哟,咱们艳儿这是要从良了?”调笑一句,绯华压低了声音,“你跟那穆小姐,究竟怎样了?” 书寓里的人都在前厅忙碌,阳台上没有其他人,迎着凉风,白艳低声道:“我想通了。” 绯华皱了皱眉,道:“你确定?那可是条没有保障的路。” 转着手里的美人扇,白艳转头看向绯华:“你跟着张校长,又觉得十分安心了吗?” 张校长家中的那些事,绯华也曾与白艳说过,何等严苛手辣的正房太太,旁的又有多少花似的女人。绯华自己也清楚,她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白艳慢慢道:“倘若都是不知明日的路,那何不选一条至少在今日能让我欢喜的路呢?” 沉默了一会儿,绯华才低头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听你如此说,我竟也有些羡慕你了。” 白艳正要开口,突然手上一松,白玉扇子脱了手,随风坠向了楼底。 “啊。”顾不上说话,白艳忙探出身找扇子。 知道那把扇子是那位大人送她的,绯华也跟着看下去:“楼下有人没有?让他们送上来吧。” 但阳台是在书寓的背后,面朝后巷,此时前厅正忙,并没有人往这边来。 白艳只好转身下楼:“罢了,我下去捡吧。”索性闲着也没事,绯华也跟着白艳一起去了后巷。 拿了扇子,白艳正要吹一吹灰,突然感觉不太对劲:“这是什么气味?” “好像是有什么味…”余光一瞥,绯华皱起眉道:“…那是…谁?” 白艳闻声转过头,也看到了在巷子口的墙上仿佛瘫着个人。只一眼,她只觉眼眶仿佛被重击了一拳,几乎要背过气去,后背瞬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一把丢开扇子,她几步快跑过去,一把搂住那人,扳过脸来一看,那张惨无血色的脸分明就是穆星! 她似乎已失去了意识,姿势扭曲地靠在墙上,捂在腰上的手上满是血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艳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她想将穆星扶起来,颤抖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几次打滑。 那厢的绯华感觉到不对劲,早已回堂子里抓了白艳的娘姨过来。 娘姨小碎步跑过来:“姑娘是什么事这么急…啊呀这是怎么回事?!这,这不是穆…” “别在这儿嚷嚷!你快去扶她起来!”绯华一边说着,一边拉开白艳,“艳儿,你别急,先让娘姨把她扶上去再说,你别慌,你别慌…” 最初的恐惧过后,白艳也渐渐镇定下来。想起之前那日穆星是如何给那个女人止血的,她仓促地抹一把眼睛,也学着拿出手帕用力压在穆星的腰上。又指挥着娘姨小心将穆星扶起来,三个人慌忙地回了白艳的房间里。 “轻一点,轻一点!”怕伤口被再撕开,白艳用力地撑着穆星的上半身,跟娘姨一同用最轻的力道将穆星放到了床上。 “她这是伤在哪儿了?是不是腰上?”绯华说着,便想动手将穆星早已破破烂烂的外套脱下来。 一把拉住她的手,白艳转头对娘姨道:“大姨,去烧热水来,多备一点。再让个丫头去把刚才巷子里的血擦了,快点!” 娘姨应声去了。 白艳这才回过头来,颤抖着手轻轻解开了穆星的外套,再拉起她的衬衫。 绯华及时拿过一盏电灯来,橙黄的光芒照出了穆星腰上狰狞的伤口。 腰部原本流畅紧实的线条生生被断开,一指长的狭长伤口拖带着丝丝缕缕的残肉,血似乎止住了一些。 只看了一眼,白艳就止不住地鼻酸,她竭力地喘着气,想要冷静下来。 阿璇还需要她,她不可以崩溃,不可以崩溃… 绯华也被穆星的伤吓到了,她急道:“这肯定是被枪之类的打到了,是不是该先清理伤口?我去找姆妈拿药,你等一等!” 她刚跑出去,娘姨便送了热水进来。白艳先用干净的衣裳掩住了穆星的身子,又去翻了块新手帕来想给她擦一擦伤口。 第104页 沾了热水的手帕刚碰到穆星的伤口,她就感到那腰部猛地颤动了一下,同时穆星低低地哼了一声。 怕弄疼她,白艳顿时吓得停住,一时间有些不敢再下手。 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穆星勉强半睁开眼,哑着嗓子低声道:“…舒晚…?” 一听到她的声音,白艳连忙凑到她的面前:“阿璇,阿璇!你怎么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急喘了几息,穆星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吓,吓你了,是不是…你不要怕…” 听她如此说,白艳原本控制好的情绪瞬间又溃不成军,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砸下来。 明明她才是重伤的那个人,这种时刻却还在担心会吓到她… 仓促擦了眼泪,白艳道:“阿璇,你不要睡过去,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先给你包扎好,你清醒一点…” 穆星闭上眼缓了缓,就在白艳以为她又晕过去时,她才嘶声道:“我,我刚才自己检查过…是枪伤,但是,没有残留物,也没有伤到骨头…你帮我,帮我清理一下伤口,再用,用棉花之类的…” 穆星说着,白艳迅速记下来,然后便依言开始处理穆星的伤口。 清理伤口时,她清晰地感受到穆星的阵阵颤抖,心中何等刺痛,却只能咬着牙一点点将所有浊物清理干净。 怕她太过紧张,穆星说完处理的步骤,歇了歇,又说:“我今日来找你,原是想告诉你…我的婚约,已经取消了…” 白艳咬着牙,不想带出哭腔:“好。” 穆星又道:“只是可惜了…我原是想让你放心,没想到,反而惹你担心了…” “既知道我担心,你就快点好起来。”清理完伤口,白艳拿过绯华找来的垫料和纱布,要给穆星包扎。 先将垫料固定在伤口上,白艳起身跪坐在穆星身旁,扯着纱布一圈圈裹在穆星的腰上。 微微挺起的腰上显出坚韧而流畅的肌肉弧度,白艳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拂过柔滑的肌肤,擦过略微显露的耻骨…直到将那片腰肌都紧紧束起,彻底显露出了属于女人的弧度。 终于处理好伤口,白艳正想给穆星喂点水,绯华突然匆匆地推门闯进来,神色仓促道:“听李叔说,有一队警员从有凤那边开始搜查人了!说是有匪患流窜到这边,拿了搜查令来查的!” 白艳心头猛跳,问穆星:“什么!他们是来查你的不是?” 穆星喘了喘,道:“估计是…那天咱们救的女人,有问题…才牵扯到我身上。” 闻言,白艳顿时又一阵愧疚,那日若不是她说要救那女人… 但时间紧迫,没空再去纠结对错。白艳和绯华一合计,堂子里从来不准客人留宿,这个时间段正是客人四散的时候,不如就借着混乱之时,直接将穆星送出月江里。 想了想,绯华又道:“但是那些人就是在着重搜查男人,她这满身血的,一查就露馅了啊!” 转头看一眼穆星,白艳咬住唇,一字一句道:“他们查的是穆家三公子,与穆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绯华和穆星具是一愣。 绯华先反应过来,马上道:“可以,我先去外面周旋,给你们拖延点时间,你…你们快点处理吧。” 叫娘姨进来把所有血污的手帕拿去厨房烧了,白艳把窗子打开散血腥味,又点了一柱香,而后打开了衣柜。 穆星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甚至比点大蜡烛那日更加忐忑。 即便早已坦白了身份,但穆星始终还是以男人的外表面对白艳。 而白艳虽然也表示愿意接受穆星的女性身份,但在一切还未彻底尘埃落定之前,这一身男装就像她的最后一层画皮,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脱下这层伪装,她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遮掩了。 她…会后悔吗…? 因为穆星的伤在腰间,白艳没有选寻常的修身旗袍,而是拿出一件几年前时兴的宽松袄裙。 月白色马甲,丁香色衬裙,再拿出一双杏红绣花布鞋。是与惯常穿黑白两色的穆公子截然不同的感觉。 是穆小姐合该有的感觉。 门外喧嚣一浪高过一浪,通通隔绝在了此时此地之外。 一片默契的寂静中,白艳轻轻扶起穆星,让她靠在架子床上。 茜色幔帐在穆星的脸上拢下一层虚假的胭脂,让惨白的脸显出几分血色,甚至染出了诡异的曼丽之姿。 脱下虚掩的衬衫,背心…最后,是那层抹胸。 穆星微阖着眼,像是在经历某种微妙而隆重的仪式。白艳凑到她的面前,伸出手,颤抖着落在了肩扣上,轻轻解开。 一滴不知是谁的眼泪,无声地砸进繁花锦被上,像是冬夜里最后一枝梅花落下,终于旋转着迎来了它的春天。 第六十章 换好衣裳,白艳又用热水梳开穆星头上的血污与发胶。那头挺立的黑发一点点柔顺下来,软软地贴在穆星的脸上,收敛了所有眉眼间的锋利与野性。 随着木梳的动作,“穆小姐”这个概念,终于渐渐成型。 门外的喧嚣越来越近,属于警察队的硬头皮靴一声声砸在地上,砸地人心头发慌。 梳好头发,白艳又匆忙在穆星脸上扑了一层胭脂,让原本惨白的脸看上去如醉酒一般,也算是一层掩盖。 “慢一点,慢一点…”她扶着穆星一点点挪下床。 第105页 脚刚落地,穆星混沌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 她呢喃道:“等一等,口袋,口袋里…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白艳忙又伸手拿过破破烂烂的外套,方才脱衣服脱的急,她还没发现。现在一拿到外套,她便清晰地感觉到外套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坠着。 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几乎炸开的礼盒,血液浸透了垫料,染成污浊的模样。她忙递到穆星眼前:“是这个吗?” 失血的后遗症正在侵蚀着意识,穆星根本看不清东西,只是喃喃地说:“送你…换,换镯子…” 反应了一会儿,白艳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什么。眨着酸涩的眼睛,她将破烂的礼盒攥在手里,道:“是要你送我的那只手镯吗?我现在把它带上,一起送回你家去,你等等我,你等一等…” 马上起身去翻出玉镯,白艳找了个包将两样东西放进去,想了想,又将她收在锁柜里的钱也拿了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刚收拾好,二楼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喧哗。 “开门!警察厅搜查!”接着便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器具破碎声,女人男人的尖叫谩骂声此起彼伏。 若此时直接出去与巡逻队对上,被识破的风险实在有些大,但房间里血腥味还未散尽,断不能让巡逻队闯进房间。白艳一咬牙,将拿来给穆星消毒的酒通通倒在了房间里,又抹了一些在穆星的身上,直接撑起她便往门外走去。 踢踏的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白艳用脚踢开门时,恰好几个拿着枪的巡警走到了这边。听见动静,几个巡警看过来,叫道:“站住!紧急搜查!” 白艳只当听不懂,拖着穆星往楼梯挪,一边看着那些警察道:“搿眼人做啥事体呀?介闹猛!” 穆星的气力早已耗尽,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一边吃力地撑住穆星,一边又故意大声骂道:“小蹄子,早讲把侬听,少切介许多老酒,就是勿听!” 警察几步围上来,一靠近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还混杂着各种古怪气味。及至听到白艳说这人刚吐过,几个警察连忙捂住口鼻,直拿眼睛瞅着白艳与穆星。 白艳自不消说,而穆星靠在白艳身上,头发掩住了大半脸颊,但光看她的身量和那双脚,也看得出是个女人。 上头交代要搜查的是个男人,显然跟这两个女人没关系嘛。 如此想着,领头巡警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两人,丝毫没有放松。 扶着人的美人叫白艳,多少也有些名气,他们素日里也见过,倒是她扶着的这个女人… 视线往下,落到了白艳伸手搂着的那握腰肢上。单薄的纱衣隐隐露出内里芊芊一握的轮廓,被如此一勒住,越发显得纤细灵动,袅娜勾眼。 越看越眼热,那巡警几步跟上去,正想伸手去扯穆星,突然身后一只手缠了上来。 “哎呀,这位老爷~咱们这活色生香的还在这儿候着,您倒去看什么醉鬼呢…”不等巡警反应过来,绯华已经贴到了他的身上,呵气如兰,直勾得那人酥了耳朵,再顾不上什么腰啊腿的。 绯华一打岔,白艳已艰难地拖着穆星走到了堂子门口。绯华方才便吩咐娘姨去给她寻了一辆汽车来,此时正候在门口。 一见白艳出来,娘姨连忙要上来接,白艳一错身避开她碰穆星的手,低声道:“我送穆三爷的妹子回去,顺便去应三爷的局,明日才回来,晓得不晓得?” 娘姨一愣,正要说话,一叠钞票已塞进了她的手里。 “记住我的话,以后有的是大姨你的好处。” 不等娘姨再说话,白艳放好穆星,跟着钻进车里,径直去了。 吩咐了去英租界的穆园,白艳靠在靠垫上,只觉身心俱疲,紧绷的神经仿佛随时都要断开。 但她还不能休息。 车开出去没多远,她便察觉到穆星的体温陡然升高,整个人都在无意识地发抖。涂上的胭脂早被汗水化开,血泪似的凝在苍白如纸的脸上。 咬着牙,白艳托起穆星的脑袋,一边用手帕给她擦汗,一边低声说:“马上就到了,阿璇,你等一等,马上就到了…”是安慰穆星,也是安慰自己。 然而穆星已昏迷过去,无法做出任何的回应。 像极了那时的娘亲。 白艳抚着穆星紧皱的眉头,感受着手掌下热得惊人的温度,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砸在穆星的脸上。 漆黑沉闷的车厢仿佛一座小小的棺木,将她们二人囚禁其中,无声无息地漂浮在空荡荡的世界里,驶向更广阔无边的黑夜。 终于到了穆园,白艳推开车门,不顾一切地冲到栅栏下,破声地吼道:“来人啊!来人!穆星受伤了!” 像一座被鸟雀惊醒的森林,一朵朵灯火在各个窗口接连亮起,破开了浓重的黑夜。 一群人如潮水涌来,打开铁栏门,七手八脚地将穆星抱了进去。 白艳被挤在人群之外,她原想跟上去,但手脚突然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星被人群围绕着,消失在那栋通明透亮的庄园之中。 喧嚣瞬间消失,正如它的突然出现。穆园门口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颤抖着跪坐在地上,白艳无力地低下头。 她正想闭上眼缓一缓,突然头顶又笼下一片小小的光芒,一个女声怯怯道:“你…白小姐?” 第106页 白艳慢慢抬起头,眼前竟是她曾见过的,穆星的丫鬟和司机。 宋叔拿着灯,浮光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白小姐,你也进去歇一歇吧,谢谢你将我们小姐送回来。”通红着眼,浮光低声道。 “小姐她…要是醒过来,肯定也想看到你。” 并没有直接走进主厅,白艳跟着浮光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来到了另一栋三层小楼前。 浮光道:“这里是咱们老爷的实验室,里面跟医院差不多。小姐她就在里面,夫人…夫人也在。咱们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劳小姐你说一说…” 刚走进楼里,白艳就听到了一阵悲痛的哭声。 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女声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怎么就会受伤…阿璇啊…” 另一个女声安慰道:“你先不要急,刚才益谦不是说了吗,包扎的很及时,问题不是太严重…” 白艳一步步靠过去,终于走到了那片光明之下。 客厅里,一群人正围坐在沙发上,守着中间痛哭的夫人。 虽然心神未定,但白艳还是迅速观察了一下。 痛哭的这位定然是阿璇的娘亲,旁的那位想来便是伯母了。做手术的是阿璇的父亲,这位肯定是伯父了… 浮光刚带着她走过去,大伯母已看到了她,皱眉道:“这位小姐,你是…?” 勉强笑了一下,白艳道:“伯母好,我是阿璇的朋友,方才是我送阿璇回来的…” 她还没说完,几束尖锐的目光已经投在了她的身上,穆夫人抬起头紧紧盯住她颤声道:“是你送我的儿回来的?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 怕吓到白艳,穆伯母连忙安抚地拍了拍穆夫人的背,请白艳坐到对面,又道:“小姐,还请你体谅一下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把你知道的事与我们说一下吧。” 白艳当然能体谅穆夫人的心情,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甚至也想痛哭一场。但眼下要想知道穆星究竟为何会被枪击,她必须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以穆家的力量,想做什么调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调整了一下情绪,白艳简单地将前几日她们如何遇到被枪击的女人,又是如何将女人送到医馆的事说了。 “之后如何,阿璇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清楚。直到今天九点左右,阿璇出现在月…我家楼下时,便已中枪了。之后又有警察厅的人来我们那边搜查,说是搜寻‘匪患’…” 白艳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打量众人的反应。说到神秘女人的事时,她敏锐地察觉到穆星的伯父神色有些不对劲,在说到“匪患”时,穆伯父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怎么回事? 阿璇曾说过穆家内部并无矛盾,总不可能是话本里那些家族斗争… 按耐下心头的疑惑,白艳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说完,首先便看向了穆伯父:“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了,背后具体的情况,只能请伯父伯母们费心了。我…我也非常希望阿璇能早些好起来,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她说完,穆伯父已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穆夫人则哭道:“可怜我的阿璇,怎么这样傻,好端端地要去招惹些来路不明的人…” 闻言,白艳又想到那日是自己先提议去救人,再看穆夫人如此痛心,一时愧疚自责后悔…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不由也红了眼。她哽咽道:“…若不是因为我一时心软,阿璇也断不会招惹上这些事…” 看到她落泪,穆夫人反而冷静了一些,她招手让白艳坐过去,搂住她道:“傻孩子,你也不要自责。我的儿是什么性子,我这个做娘的还不清楚吗?那种情况,即便你不说,阿璇她肯定也是会去救人的…她这么个傻孩子,就这点子热心肠,不知要招来多少事端…” 白艳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被长辈搂抱过,靠在穆夫人的怀里,感受着穆夫人的手抚过自己的头发,她一时竟差点收不住情绪,只恨不能痛快地哭上一场。 但她清楚这里不是适合哭的地方,勉强控制住自己,白艳又安慰起了穆夫人,又将话题引到了穆星中枪的事上。 不知想了些什么,穆伯父又问起关于神秘女人的事,问白艳是否还记得那女人的容貌长相。白艳一一答了。 穆伯母问道:“福谦,这事你打算如何做?你是不是有些头绪了?” 穆伯父没有回答,只道:“明日我会去查一查,今日先等着看阿璇的伤势如何吧。” 正说着,手术室那边突然疾步走过来一个丫鬟道:“夫人,小姐的手术结束了。” 众人连忙起身过去。 穆益谦先满脸疲倦地走出手术室,对穆夫人道:“放心,阿璇没什么大碍,休息几个月就好。她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今晚先不挪动了,就让她在这边的房间睡吧。” 几个丫鬟将穆星的手术床推出来,穆夫人连忙跟过去,众人围绕着送进房间里,白艳只来得及在间隙里仓促地瞥了一眼穆星的脸。 穆夫人又跟进穆星的房间里哭了一场,作为“普通友人”的白艳自然不能过去掺合,只能坐回客厅里。 穆伯父也坐回客厅里,看看白艳,他道:“刚才太急,真是失了体统,还没请教小姐的名讳。” 白艳忙说伯父客气了,犹豫了一下,道:“我…姓白,名舒晚。” 第107页 穆伯父又道:“今日幸好有白小姐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之后一定重谢白小姐,还请不要客气。” 白艳连忙推拒了一番。 正说着,穆夫人擦着眼睛出来,也向白艳道了谢,又道:“天色不早了,白小姐今日就歇在寒舍吧,不知家中是否方便,要不要打个电话去贵府说一声?” 白艳本也希望能等明天看看穆星恢复的怎样,闻言也没有推辞,应下了穆夫人的安排。又说家中人都知道此事,不需再通知。 穆家安排了一间客房给白艳,实在太过疲倦,简单地冲了个澡,她坐到床上,拿出了之前穆星口袋里那个被损坏的盒子。 阿璇说,这是用来换那只镯子的。 没有去思考这个举动的意义,白艳打开了盒子。 被暴力贯穿的盒子里,躺着一块同样支离破碎的坤表。原本精致的表盘上纵横着干涸的血液,恐怖而狰狞。 阿璇她…就是为了送这块表,才在傍晚抄近路来找她吗? 拂去泪水,她皱起鼻尖,瞪着表盘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我忍了这么多年的眼泪,今天全都流在你身上了。” “所以,为了那些爱你的人,为了你的娘亲,也为了我…” “快点好起来吧,阿璇…” 第六十一章 天刚蒙蒙亮,白艳便醒了。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看着头顶上的蕾丝织金幔帐,她慢慢地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这里是穆园。 她在穆园,阿璇的家里。 她在阿璇的家里睡了一夜,还见到了阿璇的爹娘,伯父母。 她甚至还和阿璇的娘亲搂着哭了一会儿! “天啊…”埋进被子里冷静了好一会儿,白艳才艰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居然在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与阿璇的父母相识了。 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开始回想昨夜她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然而在昨夜那样的情形下,她能把话说完整都算万幸了,哪里还能顾及措辞形象呢。 叹了口气,白艳复又倒回床上。 不知阿璇现在如何了。 听昨夜穆伯父的意思,应当是无恙的。而且穆伯父是名医,肯定会没事的… 虽如此想着,但她一心挂在了穆星身上,也无法再继续躺下去了。在客房浴室洗漱好,她便打算去看看穆星。 白艳刚推开门,外廊上的丫鬟便忙过来问好,又问她是否要用早餐。 心中记挂着穆星,白艳先问了她的情况,那丫鬟道:“方才有人来通报过,大小姐的情况很好,夫人刚过去看大小姐。您要先去看一看吗?” “劳烦你带路了。”白艳道。 穆家的主宅十分庞大,在二楼绕了一会儿才到楼梯口,白艳已有些心急。然而刚走下楼梯,她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楼梯口后面便是餐厅,此时餐桌上正坐着一位老太太在用早餐,数位佣人环绕左右,都在伺候她一人。 …是阿璇的奶奶?或者外婆? 昨日大伯父曾着重交代过,不能将穆星受伤的事告诉老夫人。而不说此事,白艳便无法解释自己如何会出现在此处:若说是她穆星邀请过来的朋友,那穆星又在何处?若不是,那她又是什么身份? 念头一转,白艳正想退回楼上,只当自己没下来过。不料在前面带路的丫鬟已出声道:“老太太早。” 白艳抬起的脚一时顿住。 闻声,在餐厅里的众人皆抬头看了过来,包括那位看起来对面前的早餐心不在焉的老夫人。 亮出微笑,白艳将脚落定,径直向餐厅走过去。 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昨夜便听闻了大小姐受伤的消息,正想着要怎么瞒住老夫人,不料大小姐的这位朋友还在家里,她一时也想不出要怎样解释。 丫鬟正纠结时,白艳已走过来道:“老夫人早上好,我是穆星的朋友,我叫白舒晚。” 老夫人已看了白艳好几眼,闻言,她慢慢地笑道:“是阿璇的朋友啊,挺好,瞧瞧,多好看的孩子!”说着,她转头对大丫鬟道:“阿璇呢?是不是还在赖床?你去叫她,就说是奶奶说的,朋友都起来了,她怎么还在睡觉…” 丫鬟正不知如何回复,白艳笑道:“奶奶,阿璇方才便已出门了。听说医馆那边有事,她一早便去忙了,我才是起晚了呢。” 听她如此说,奶奶点了点头,道:“这样,那还好,但也不该将朋友丢在屋里才是。这孩子,就像我的负雪啊,总爱到处野…” 负雪,是说负雪夫人? 不知老夫人为何突然提起负雪夫人,但见旁边丫鬟的脸色,白艳直觉这不是个好话题,何况看老太太的精神状态,仿佛也有些不大好。 眼睛一转,她道:“是,不过阿璇今天去的早,也不知吃早餐不曾。奶奶您这吃的是沙拉吗?” 奶奶很容易就转移了注意力:“早餐…噢,静夜,怎么不给阿璇的朋友端早餐上来,就上一份我这个菜吧。” 察觉到丫鬟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迟疑,白艳一时有些奇怪,而在看到送上来的沙拉后,她理解了这份迟疑。 蔬菜沙拉这种洋东西,她原也没少吃,但气味如此诡异奇怪的,她却当真是第一次见。 搅拌好的蔬菜上淋了一些色泽诡异的酱汁,散发出一阵浓重的酸涩,其中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辛辣… 第108页 白艳差点被熏地崩了微笑。 但见老太太十分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实在不好拒绝,只能颤抖着拿起叉子,叉起一大片生菜,塞进了嘴里。 唔—— 顶着老太太期待的目光,白艳紧紧握着叉子,笑容不减:“很独特的口味,我还从没有试过这样的沙拉呢,真是别有风味。” 老太太顿时露出了一种孩子式的笑容,她道:“是不是很不错?这是我自己主张调出来的味,他们都不爱吃,没想到你这孩子这样有眼光。” 说着,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咱们家里啊,个个学医,讲什么养生,倒把好好的人养的没滋没味。” 白艳笑道:“可奶奶您有这样好的福气,伯父伯母们何等敬爱,阿璇与哥哥们又孝顺,想来便是嘴里淡些,心里也是甜的。” 奶奶这才乐呵呵地笑起来。 正说着,穆伯母突然从后院走进来。见老夫人与白艳坐在一起,她忙走过来对老夫人问好。 老夫人指着白艳笑道:“清嘉,你看这孩子,人出落的好,品性也这样好。我一看到她啊,就想起负雪,当年可也是这样的可爱…” 一听老夫人提起负雪,穆伯母忙用话岔开,顺着老夫人说了几句,这才又对白艳道:“白小姐,昨日阿璇想请你看的那鸟儿醒了,正在后院,让浮光带你过去看罢。” 闻言,白艳便知穆星是醒了,又佯装镇定地说了几句话,这才起身告辞,跟着浮光忙忙地往后院去了。 几步赶到病房,还未走过去,白艳便听到穆夫人的声音。病房门没有关,她悄悄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病房里,穆医生与穆云站在一旁默默站着,穆夫人正坐在床上,听声音是刚哭过,此时正在骂穆星让人挂心,骂几句,又自己哭起来。 穆星刚醒不久,脑袋还不大清醒,只能昏沉沉地靠在穆夫人怀里,缓慢地思考着。 听娘亲的口吻,她伤的应该不重,抢救的也及时,这倒不出乎意料。 只是…还有什么事没想起来… 穆夫人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交代了一通好好休息的话,这才想起来道:“昨夜送你回来的那位白小姐,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是救命的恩情啊…” 舒晚? 是了,舒晚呢?昨日那样慌乱,她只怕要吓坏了… 穆星正要问白艳现在在哪儿,余光突然瞥到门外的人影,她顺势抬头看了过去。 看见门外的白艳,穆星先是一愣,而后才渐渐地反应过来。 舒晚在这里。她有些迟缓地想。 劫后余生的脑袋让她无法产生出什么太过激动的情绪,只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温柔蔓延到四肢百骸,而后涌上了眼睛。 幸好,舒晚还在这里。 门外,刚与穆星对上眼,白艳只觉自己的眼睛迅速地热了起来。她忙抬手捂住脸转过身,暗骂了自己一句哭包,阿璇刚醒,实在不应该哭的。 但眼泪不讲道理,薄薄的水雾迅速充盈眼眶,替她穿山越岭,拥抱住了穆星。 第六十二章 终于想起穆星还需要多休息,穆夫人准备出来,一转头看到在门口站在的白艳,忙又将她请进去,道:“白小姐,昨日实在匆忙,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实在抱歉…” 看看穆星,白艳忙说不必客气,都是她应当做的。 话还没说完,穆星就小声笑道:“是啊,除了你,也没旁的人该照顾我了。” “说什么呢,这孩子。”穆夫人瞪穆星一眼,“怎么人家好好的姑娘就该照顾你?还不快谢谢人家呢,倒说浑话。” 穆星兀自偷笑,只拿眼睛看着白艳。 方才在门外偷偷对视,白艳只觉看不够,现在当着长辈的面,她又心中发虚,全当自己不是来看穆星的,只顾着同穆夫人与穆医生说话,一眼也不看穆星,也不接话。 一番推辞客气后,穆夫人这才想起病房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见白艳是过来看望穆星的,便请她稍后再去客厅细说。 白艳自然答应了。 待穆夫人等人出了病房,白艳跟过去悄悄把门掩上,转头便靠在门上,一双眼睇着穆星道:“喔,我合该伺候大小姐是不是” 穆星半靠在床上,笑道:“寻常夫妻情人,稍有头疼脑热,另一半都是何等悉心照料。你昨夜待我那般小心仔细,你说,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没料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白艳一愣。 穆星看着白艳,原本调笑的神色突然温柔下来。 她轻声道:“舒晚,你知道昨夜你送我回来时,我在想些什么吗?” 心中没由来地一颤,白艳慢慢走过去。 “那时咱们仿佛是在车上,我捂着伤口,看着车窗外面倒影匆匆,感觉仿佛是在回看自己的半生。那些锦绣繁华,鲜衣怒马,当真是如泡影一般,转瞬就被丢在了脑后。我想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留不下。” “除了你。” “当一切都不回头地离我而去,我才发现自己唯一还能拥有的,只有爱我的人而已。” 伸手握住白艳的手,穆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生命如此短暂无定,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矜,畏惧,恐慌…当真比我们所渴望的还要重要吗?” “之前我只想自己能迅速强大起来,能让你看到我们的未来,能让你放心,我希望你能等。可我现在终于知道,你等不了,我也等不了,人生更是经不起这样无望而漫长的等待。倘若明天我就要死去,我多希望今天是与你在一起,而不是依然在等…” 第109页 “不要说了,不要说这样的话…”心跳如擂鼓,白艳蓦地捂住穆星的嘴。 无论如何,她不愿从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假设。 放在脸上的手细腻而冰凉,穆星伸出手,包裹住白艳的掌心。她微微一动,在白艳的掌心落下了一个吻。 这个吻如此细微,却炽热如火,以燎原之势窜向四肢百骸,灼痛了白艳的心,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感受着交叠的手掌中传递的脉搏,穆星抬头看着白艳,轻声道:“舒晚,我们…” 她还未说完,白艳已道:“好。” 穆星一怔。 她想说什么?她又在回应什么? 白艳低头看着穆星,而后坐在床沿,她们平等地注视着彼此。 “好。” 无需再多言。 又说了一会儿话,见穆星面露倦色,白艳便催着她赶紧躺下休息。 刚互通了心意,穆星哪里肯睡,小孩似的耍无赖:“我不睡,刚不是说了,人生苦短,我得多看你一会儿呀。” 白艳心中好笑,面上却瞪起眼来:“再不好好休息,以后也不必看我了,只天天看着医院的天花板就是。” 穆星撇撇嘴,只得嘟嘟囔囔地躺下。怕她扯到伤口,白艳忙着给她拉枕头盖被子,见她嘟囔,便道:“说什么呢?” 穆星把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看着白艳,又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什么。 白艳听不清,又怕她是口渴或者饿了,只得弯腰凑到她面前,把被子拉下来一点,又问:“你方才说…” 话还没说完,原本躺着的穆星突然一伸脖子,在她的嘴上啄了一下。 很响的一声。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口,白艳一时呆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穆星又猛地倒回去,直叫起来:“哎!好疼,腰好疼…” 闻言,白艳顾不上骂人,忙把穆星扶正:“是不是扯到伤口了?”拉开衣服确认了伤口没有渗血,她又帮穆星把衣服穿好,将被子盖上。 看着倒在床上哼哼的穆星,白艳抱着手,嗔道:“舒不舒服了现在?” 穆星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 看她这样,白艳当真气也是,笑也不是。看了看房间里的时钟,她道:“你睡吧,我得先回堂子了。” 闻言,穆星马上不哼了:“你要走?” 白艳当然不想走,只是堂子里的规矩,她不得不遵守。 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穆星一皱眉,终于把早就打算的事问出口:“舒晚,给你赎身,需要多少钱?” 旖旎缱绻渐渐消散,终于还是得面临最现实的问题。 对于那个数字,白艳几乎每日都在心中咀嚼消磨,此时不必再算便能说出来:“少说也需得一万五百元,若是姆妈再贪,只怕也要上两万。” 不出白艳所料,这个数字让穆星沉默了一会儿。 这很正常。她想。 之前的崔元白,在听到这个数字时有过更长时间的沉默。 两万元是什么概念? 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糊口耗用至多也不过两三百元,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恐怕究其一生也攒不下两万元的存款。 而这两万元,就能买断她的一生。 “有一些困难。”沉吟了一会儿,穆星道。 白艳默默点头。 其实即便穆星愿意赎她,她也不打算让穆星全额承担这笔巨款。这么多年,虽然姆妈克扣压榨,但她多少也有一千多元的存款,虽然杯水车薪,至少也是她的一份决心。 白艳正想着,穆星又道:“舒晚,可能还得委屈你两个月。” 白艳正要点头,又愣住。 “两…个月?”她迟疑开口。 她原以为至少也得要数月甚至一年?当初崔元白就要她再等数月,当初她没有等,但如果是穆星,多久她都愿意等。 只是…两个月? 这个时间段实在短的让她不敢相信。 穆星伸出一只手算着:“我的那间药房,近来因为是淡季,每月大约利润不到一万。除去各项开支和给爸妈他们的孝敬,只能剩下五千左右…”* 白艳听她一项一项地算着,这两个月要攒出两万元,竟是将穆星自己所有的开支都完全革除,又要在药房与医馆两处操劳才能凑够。 “嗯…所以这两个月只要我少开支一些,很快就能凑够了。”算罢,穆星愧疚道:“只是还要让你在那堂子里多呆两个月,我心中总是愧疚…” 咬住唇,白艳低声道:“相比起你,我所能做的事如此之少,不过是在堂子里再等两个月,又算的了什么呢?” 她甚至要羞愧起来。 穆星适时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不必说这些。” … 说过话,穆星实在疲倦,白艳伺候她睡下,便回了主宅。 她原本打算先告辞回书寓处理一些事,不料穆夫人等人没在客厅,只有老太太在客厅坐着,见她要走,老太太竟十分地不愿意。 “白姑娘啊,是不是咱们招待不周,不然怎么才来了半天就要走?”奶奶说:“都怪阿璇这孩子,有客人在,还自顾自地跑出去,等她回来,奶奶一定训她一顿…” 白艳忙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想回家处理一些事情…” “那你何必急着走呢?多留住几天,这宅子里也热闹…”话还没说完,老夫人顿了顿,突然显出几分颓色。 第110页 她慢慢道:“是了,是我糊涂了,人家孩子是有正经事要做的…益谦忙,福谦也忙,云儿要考什么试,现在阿璇也常常不在家里…忙,你们都忙,是好事情…” 叹了口气,奶奶摆了摆手,道:“你回去罢。静夜,你送白姑娘出去,让司机送一送,可要给人安全送到家里。” 闻言,丫鬟便过来引路。白艳本已站起身,看看老太太,突然又坐了回去。 她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不好时常叨扰奶奶您休息,您若是不嫌弃我嘴笨又吵闹,我也很愿意多住几天的。” 闻言,老太太一时又高兴起来,连说几声好。 白艳又说需得回家与家里人交代一声,老太太便让丫鬟去安排车,说一定要安全地将白艳接回来,又催着去另给白艳收拾出一间房。 又说了几句话,白艳跟着丫鬟出去坐车。 带路的这位叫静夜的姑娘,方才看着似乎是贴身服侍老夫人的。想了想,白艳斟酌道:“看样子,老夫人好像很喜欢热闹呢。” 早听浮光说这位白小姐与穆星关系很好,静夜也没遮掩,说道:“是的,自从姑奶奶仙逝后,老夫人便喜欢家里热闹些。只是老爷们和公子们都忙着事业,璇姑娘也有自己的事,家里人少,老夫人便不大舒畅。今日小姐你能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可高兴了呢。” 点了点头,白艳又道:“说起来,我也听阿璇说过一些负雪夫人的事,真是一大憾事。” 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料静夜脸色一变,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她勉强一笑:“原来是这样,只是…不知璇姑娘与小姐你说过些什么,怎么会说起‘憾事’这样的话?” 她这话问的奇怪,白艳不由看她一眼,放缓语速道:“也没什么,只是一些阿璇自己的幼时往事罢了。比如,负雪夫人会一手好雕功,还醉心于各种艺术,还会唱戏…” 说到唱戏时,白艳明显感觉到静夜面色一僵。 怎么回事?关于负雪夫人唱戏的事,阿璇所言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情况啊? 迅速思考了一番,白艳道:“对了,阿璇还说起过一位名伶,仿佛是叫…”她一时卡住。 她对戏曲实在不甚了解,因此一时没想起穆星说过的那位名家。而静夜见她似乎不记得了,马上道:“名伶?负雪夫人似乎是认识一位名伶,只是交情寻常,说起来也没那么熟,没想到璇姑娘还记得这个呢。” 关于那位名伶,白艳一时也想不起具体的事,只是听静夜的语气,实在有些奇怪。 来不及多问几句,她们已走到了停车场,白艳只得收了心神,坐进车里,往穆园外去了。 今天的司机并非常见的宋叔,白艳便让司机送到槐安路附近,又自己坐黄包车回了钰花书寓。 刚进门,鸨.母便忙上来,神色诡秘地将白艳拉到后院,急匆匆问道:“那个穆公子到底什么身份?昨夜我还没注意,那群巡警是不是来抓他的?人今早连告示都贴出来了!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那姓穆的要是有问题,少不得也要牵连了咱们!” 闻言,白艳不由心头一沉,她强自沉住气道:“你说的什么告示?” 鸨.母叉着腰念:“就贴在那城墙底下的,说那姓穆的是那劳什子‘共.匪’啦!你回来没看见?我问你,这话是不是真的?这要是真的可不是什么小罪,我告诉你,以后可不准再去见他,鬼知道几时就他就被穿铁皮鞋的拖去枪毙了,可别拖累了我!” 闻言,白艳的脑袋里顿时就炸开了锅。 共.匪! 这定然是那天救的女人引来的事! 她没少看报纸,自然知道“共.匪”是什么,更知道与“共.匪”勾结是多严重的罪名! 要是,要是… 心头发慌,白艳转身就要往外走,鸨.母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去找那拆白党?老娘告诉你,刚才来问话的铁皮鞋可说了,人家已经往英租界去问话了,还要抓你去局子里呢!你还敢出去晃荡,到时候出了事可别作妖拖累了我!” 白艳哪里还听的下这么多话,她掰开鸨.母的手,强装冷静道:“姆妈,你这是急糊涂了,说的什么话?穆公子是什么身份,与我们什么相干?这么几个月,他又没欠过账,花酒钱也给了不少。咱们做生意的,这不就够了,你管人家在堂子外面干的什么差使呢。” “人家现在要抓他,难道咱们还能摘的清了?横竖咱们也没做什么事,还怕人家抓不成?咱们要是躲躲闪闪的,那才是心头有鬼了!你现在让我出去,我回穆园看看情况,要是不对劲,我也能回来跟你支会一声不是?” 她虽然一通话说的颠三倒四,面上装的却挺像这么回事,鸨.母听了,反而松开了她:“行,那你快去,要是不对劲就赶紧回来,再商量怎么撇清关系。” 不等她话说完,白艳早已跑出去了。 而在穆园,穆伯父等人早已收到了消息,方才避开老太太,正是在商量此事。 收集了一早上的消息,穆伯父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差不多已了解清楚。他简单地向穆夫人她们解释了一下,穆星以“穆公子”这个身份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总得来说,阿璇跟唐家二少爷的那群人,都是以男性身份接触的,至于其他的事…”不知是想起什么,穆伯父的脸色变了变,继续道:“其他的也没什么,至于这次惹上的事,公安厅那边认的也是‘穆三少’这个身份。” 第111页 对于自己女儿惹出来的事,穆夫人已经没力气再动怒了,她冷静地说:“大哥,你的意思,难道是…” 穆伯父道:“对,只要否认‘穆三少’这个身份,就能把阿璇,把穆家摘出来。” ——就算不能摘,也必须想办法摘出来。如今“共.匪”这个罪名,即便是穆家,也万万担当不起。 “可行吗?万一他们不认呢?”穆伯母忧虑道:“你方才还说阿璇与那唐家公子关系不错,昨夜的搜查追捕,若说那唐公子不知情,你信吗?” 言下之意,这事是有意冲着穆家来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穆伯父突然说:“此前唐市长曾与我说过资助修建天门外那两条铁路的事,我没有答应。” 穆伯母惊道:“他这是想贪那笔国防拨款?” 穆伯父沉声道:“只能说,阿璇救人这事,恰给了他借机发作的一个契机罢了。” “贪心不足!这分明是想逼穆家站队!”穆夫人骂了一句,转头看到自家丈夫一直不说话,又怒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穆医生沉稳地喝了口茶,充满理性地说道:“我想,此事不用担心。” “穆家本就没有追捕令上的‘穆三少’,他们要查,尽管来便是。” 白艳赶回穆园时,刚好目睹到公安厅从穆家铩羽而归的情形。 领队的副厅长连声给穆伯父道歉,一副他完全是被上级逼迫来搜查的模样,简直只恨不能剖心自证了。 然而穆伯父软硬都不想吃,三言两语将公安厅的人打发了,还要忙着安抚收到惊吓的老太太。 老太太在客厅里哭:“我可怜的阿璇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要瞒着我。我这身子骨不要也罢,还不如跟着我的负雪一道走了…” 这会儿换穆伯父们剖心自证了。 终于将老太□□抚好送回房,穆伯父转头看到在一旁候着的白艳,目光一沉。 白艳被他盯的心里发毛,顿时一阵忐忑。然而不等她做出猜测,穆伯父已换了和蔼的神情,对她道:“白小姐,我有事对你和阿璇说,劳你先去阿璇的病房里等一等。” 第六十三章 白艳先往病房过来,穆星正醒着,见她进来,忙问:“你几时回来的?遇上那公安厅的人不曾?” 她连比带划地说:“你没看到,方才那公安厅的人冲进我房里,拿着画像往我脸上一看,哈,直接吓傻了!直说什么这这这分明是位小姐啊!哎可乐坏我了…” 被她学的那副厅长的语气逗乐了,白艳跟着笑了一会儿,这才道:“我才刚到没一会儿,方才你伯父吩咐我过来,说有话要与我们说。你说,你伯父这是要说些什么?” 闻言,穆星顿时收了笑容,她皱起眉道:“不好,伯父方才与那副厅长说话的样子,分明是知道我在外面那些事的样子,莫不是…”她看向白艳,“难道,伯父已经知道咱们的事了?” 白艳心里一沉。 她方才便已想过这个可能性。 倘若穆伯父知道此事,他会如何做,几乎是不需思考的事情。 看看低头不语的白艳,穆星咬牙道:“若是伯父当真知道了,那便干脆…” “不行!”白艳突然打断她的话,她道:“不行,绝对不能承认。” “你如今在病床上,万事不得自由,到时候…若你父母发难,将你一关,咱们岂不是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何况,想来你伯父再神通广大,打听到的也不过是咱们那些明面上的事。咱们究竟如何,他未必当真能想到。想要应付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被她一说,穆星也渐渐明白过来,她想了想,道:“既如此,那也只能先用一些幌子瞒着了。” 将可能用得到的说辞都想了一遍,两人互通了说法,一时各自沉默下来,在心中琢磨。 看着穆星一脸忧愁,再想及一墙之外的穆家人们。白艳坐在椅子上,只觉突然间压力如山,层层压倒。 这不是前日那样的突发状况,即便仓促紧急,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如果穆家不赞同她与穆星的事,这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抗争——更有可能,不必等她们拿起矛伐自卫,便已不战而降。 然而这些是她早就考虑过的问题,也是穆星早就决定直面的问题。若她此时便感觉疲倦,想要退缩,穆星又该如何自处? 深吸一口气,白艳打起精神道:“不过,情况也未必就这样糟糕,说不定,穆伯父忙着处理此事,无暇顾及我与你那些细枝末节呢?” 她们都清楚这个可能性又多低,但更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安慰。穆星没有反驳,她笑了笑:“还真有可能,毕竟伯父日理万机,说不定还真没注意…” 正说着,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原本还在强颜欢笑的两人顿时紧张地噤了声,瞪着门口。 门打开了,首先走进来的人不是伯父,竟是那日穆星她们救的那位女子。 不同于那日相见时的狼狈不堪,此时女人穿着妥当,还打扮过,那双总是冷硬的眉眼此时也软了下来,看起来已大为不同。 “是你…?”看到门口的女人,穆星惊地想坐起身,白艳又一把将她按了回去:“小心伤口!” 闻声,女子忙赶了几步,想快些走过去。 穆星被按在床上,只能忙道:“你慢些,你那腿还没好吧!” 第112页 几步走到床边,女人勉强笑了笑,道:“已经不碍事了,只是…是我连累了穆小姐您,实在对不住。”说着,她便弯腰想要鞠躬。 穆星连声说不必,白艳原想伸手拦住女人,但转念一想,又并未伸手。 穆伯父就跟在后面,也并未阻拦,待女人直起身,他才道:“医者仁心,这也是阿璇该做的。王小姐不必挂怀。” 王小姐道:“穆公客气了,纵然是穆小姐善心之举,如今我没有报答,反而连累了穆小姐,实在愧疚不安。” 白艳冷眼看着她一番恳切的道歉,终于忍不住道:“话是如此,但小姐你既知可能有后患,当初何不直接将话说明,也能让我们心中有数,总不至于让阿璇平白遭此一劫。” 她这话说的不客气,却是维护穆星的意思。闻言,穆伯父和穆星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是个中滋味,大不相同。 听她怪罪,王小姐自然也无可辩驳,只是道:“此事确是我的疏忽,只是其中的无奈,穆公已经知晓,如今说与穆小姐,还请体谅我的隐瞒。” 说罢,她便将自己此行的因缘际会一一道来。 原来这位王小姐——自然,她自称为王同志,乃是某与当局敌对党派中的一员。 自从两党合作破裂后,当局便对敌对势力进行了大规模的围剿行动,如王同志的成员则据此展开了各种反围剿行动。而就在四月初,某位成员背叛了他们的组织,投靠当局,出卖了组织名单。此举不仅给组织带来巨大的危机,也致使数位组织成员惨遭杀身之祸。 而王同志原本潜伏在北平,后来身份暴露,只能撤离往闻江,寻求帮助以转移至新的根据地。 “至于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王小姐惨然一笑,“我的行踪暴露,遭到追捕,那日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竟遇到了穆小姐。” 她看向穆星:“若不是穆小姐愿意施以援手,只怕我已经…” 伸手给穆星掖了一下被角,白艳道:“所以后来你是被你的接应带走了?照你的说法,你既然被带走就应该赶紧撤离才是,怎么又会知道穆星的事,还会与穆伯父联系上?” 她这话问到了关键,王小姐一顿,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穆伯父。 顶着穆星和白艳充满疑惑的目光,穆伯父只是简单道:“既然穆家平白被戴了个帽子,不如就彻底坐实了。” 穆星顿时惊道:“伯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穆伯父无语地看她一眼,还没说话,白艳已拐了穆星一下,道:“你这是以为伯父与你一样莽撞不成?穆伯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是有成熟的想法,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这番话说在了穆伯父的心坎上,他满意地点点头,补充道:“总之,事已至此,我与王…王同志自有打算,阿璇你好自养病便是,后续的事情不必你再考虑。王同志与你们说这些,也是想让你们心中有个数,之后该怎么做,自己多衡量衡量便是。” 留意到穆伯父说的是“你们”,白艳心中一时有些高兴,但在听到穆伯父对穆星说“我还有些话要与你说”时,不禁又顾虑重重。 穆伯父的意思显然是要与穆星单独谈话,与穆星对视一眼,白艳只能与王小姐退出了病房。 沉重地阖上门,白艳正想着要不要在门外等一等看看情况,王小姐突然道:“白小姐,穆公有话与穆小姐说,咱们这些客人还是去外间等吧?” 透过窗户,看到里间的穆伯父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白艳不禁有些恼地皱起眉,又很快松开。她转头对王小姐笑道:“好,你这边请。” 两人坐到外间小客厅里,浮光恰在客厅候着,见状忙走过去,问白艳道:“白小姐,您要喝花茶还是绿茶?” 白艳转头看向王小姐,笑道:“还是先问过客人吧,王小姐,你想喝什么?阿璇曾说夏日饮莲心茶最好,清思静神,摈除杂念,是最好不过的夏茶。” 王小姐只点头道什么都好。 待茶上来,白艳心思还挂在病房里,并不想再多话。王小姐先是夸了茶很不错,又对白艳道:“看样子,白小姐与穆小姐是闺中密友吧?” 白艳点头道:“是,是很好的朋友。” 王小姐先说:“看得出来。” 想了想,她又道:“其实我原以为,像穆小姐这样住在象牙塔里的大小姐,想来都是一色的骄矜轻狂。没想到穆小姐不仅有勇气在外面闯荡,有一手好医术,还如此有胆识,实在令我钦佩。” 白艳听她如此赞赏穆星,心中一时有些不大舒畅,但又莫名生出一种小小的骄傲来,她道:“阿璇当然是不一般的。” … “什么叫做‘她是不一般的’?” 病房里,穆伯父皱着眉,语气有些晦暗不明道:“阿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星的脑内飞转。 伯父只是问她为何要与舒晚接近交往,语气里并没有透露出察觉她们的实际关系的意思。想来也是,她们的关系,又岂是能寻常想到的? 如此想,她便只要将她与舒晚的亲近解释为一种心心相惜,姐妹闺蜜之情便是。 这是应当是这个世上,对于女子之间的关系最寻常,也最能接受的解释吧。 经过方才与白艳的沟通,穆星心中有数,纵然她有多么想用爱人的身份在父母亲人面前介绍白艳,此时此刻都不是坦白的好时机,更不是她贸然逞能的时候。 第113页 纵然有情,但更要有分寸。 因此按照方才的商量,穆星道:“伯父,我与舒晚确实是在烟花之地相识,但她真的与寻常的烟花女子不同。她虽然身在那样的境地,她的心思见地却与我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坚韧,更聪颖。” 看着面前的人,她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对于我而言,她是最特别,最好的‘朋友’。” 第六十四章 穆星将她与白艳的相知相识都细细讲给伯父听,自然,也隐去许多具体的细节与感情。 穆伯父认真听着,目光深沉,不知究竟作何想法。 良久,他才道:“你说白小姐品性好,我也看得出来,她确实将你放在心上。至于你说她是你的朋友,伯父也希望,你和白小姐,会和以宁一样,永远是‘好朋友’。”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穆星几乎不敢去想背后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诺诺点头:“那是自然。” 说完,穆伯父也不再提此事,而是道:“还有你在外的身份,我与你爹娘商量过,决定对外宣称是有歹人假借穆家声名行骗。这个决定,是为了你,更是为了穆家。” 对伯父的这个决定,穆星心中早有预感,她本也不拘什么身份,唯一的顾虑,只在白艳身上。 她是以穆三少的身份与白艳接触,如今这个身份成了污点,难免会影响到白艳。只是她也清楚兹事体大,断不能因为她的私事影响到穆家。 如此,只能等下再与舒晚商议对策了,反正早晚要将舒晚带走,这些暂时性的问题,便也不算太困难。 穆伯父又道:“我与你父亲虽望你成龙成凤,但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也该有女儿家的样子。自然,你的事业依然可以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我们的支持,你想做什么事,以女子的身份照样可以做。还有,你也长大了,有些事该做不该做,心中应当有点数。这段时间你也做了许多实事,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也反省反省。” 听着伯父训话,穆星自然没得反驳,一一地应了。 说罢,嘱咐穆星好好休息,穆伯父便出去了。 想着白艳肯定要过来说话,穆星巴巴地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不料没等到白艳,倒又等来了王小姐,她少不得又撑着精神应付。 王小姐先又诚恳道了谢,穆星自然推辞说不必,而后王小姐又问起她伤口的情况,穆星简单地说了一遍,王小姐点点头,两人一时便有些无话可说。 穆星本以为王小姐只是随便再来看看她,现在便该走了,不料王小姐没走。怕两人干杵着太尴尬,她只好又绞尽脑汁找话说,又因为顾及王小姐的身份敏感,她只得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不过将话题打开后,穆星竟发现王小姐与她在人生历程和生活喜好上颇有些相似,甚至王小姐也在美国读过书。 在聊到在美国的生活时,两人又惊觉居然彼此曾在同一时段都参加过BlueBridge的北野夏令会,又都对北野的一处跑马场格外喜爱,不禁萌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跑马场的冰梅汤十分得我心,每次去必要豪饮一番,那个亚裔酒保还被我吓到过。”王小姐笑道。 穆星点头:“我也很喜欢那个冰梅,后来我也去过别处的跑马场,却再没品尝到那样爽口的果汁了。”说着,她又往门口看了一眼。 奇怪,舒晚怎么还没过来? 察觉到她总在看门外,王小姐低头笑了笑,道:“穆小姐与白小姐的关系可真是好啊。” 回过神来,穆星不禁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王小姐又悠悠道:“不过方才穆伯父过去时,说有话对白小姐说,将她请到另一处去了,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来不了吧。” 闻言,穆星登时什么闲情逸趣都吓飞了,她急道:“怎么不早说…”不料话说的太急,不慎吸了一口冷气,顿时被呛地一阵狂咳。 王小姐忙要给她拍背,又怕动到伤口,不敢下手。见穆星咳的脸都红了,她手忙脚乱地又去倒了杯茶。 穆星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王小姐刚要把茶递给她,白艳刚好走到门口,见状忙道:“等等!那茶水是凉的!” 她几步走过来,将手里端来的热茶放到桌上,又将王小姐手里的茶接过来放到一旁,自倒了杯热茶端给穆星。 一边看着穆星喝茶,白艳一边慢慢道:“我不过去倒杯茶的功夫,怎么脸都红了?” 穆星正喝着茶不好说话,一旁的王小姐忙道:“都是我不好,忘了穆小姐还需要多休息,倒引着她说话。” 白艳没有看她,只是瞅着穆星,点头道:“噢,原是与王小姐说话把脸说红了。” 穆星半张脸埋在茶杯里,无辜地眨着眼睛看白艳,白艳也睇着她,一脸似笑非笑。 见气氛有些奇怪,王小姐在一旁道:“穆小姐要休息,那我便也不叨扰了。” 白艳这才转过来笑道:“好的,王小姐慢走。”说着,她笑眯眯地将王小姐送到门口,然后“啪”地将门关上,转头看着穆星。 穆星这才把黏在脸上的杯子放下,嘴角的笑压也压不住,她故意道:“你方才说的对,我得休息了。” 瞪她一眼,白艳冷笑:“那我也走便是,不打扰穆大小姐,你可还要好好回味和人家的欢声笑语呢。” 说着,她当真转身就打开门。 第114页 穆星见她真要走,忙把杯子一丢,马上捂着伤口嚷起来:“哎哟我伤口好痛!” 白艳靠在门上凉凉道:“这会儿知道疼了呀?没事,多和人家笑笑就不疼了。” 见她不上当,穆星只得收了神通,服软道:“我没笑啊,我刚是听人王小姐说你被我伯父叫了去,心里着急,被呛到了。哪有什么笑不笑的话…” 白艳哼一声,关上门走过去,扶着穆星让她躺下,这才道:“你伯父知道我的身份了。” 穆星点头,把刚才与伯父说的一通话告诉了白艳,又问她伯父说了什么。 白艳道:“也没什么,无非也是一些关心你的话。我虽不如你父母伯父是你的亲人,但待你的心也少不了半分。我将我的态度告诉他,便也没什么了。” 穆星伸手握住她的手。 白艳又瞥她一眼:“结果我刚在一边跟你伯父表真心呢,转头就听见你在这儿跟人家笑。” 穆星挠她的掌心:“哎呀,就普通地聊聊天嘛,王小姐她人也…”看着白艳脸色,她马上改了口风,“也没什么可聊的,我等你等的心慌,哪里顾得上聊什么。” 白艳本也只是闹了玩,见穆星如此说,自然也不会再纠结。 说了一会儿话,穆星又提起伯父说的抹去她男子身份的事,白艳沉吟一会儿,道:“这也是应当的。即便不出此事,你每日在外行走,我也心悬的很,更别提你父母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至于我,无非也就是被人议论几句,这也没什么。只是之后赎身的事,恐怕需要托旁人的面才能做成了。” 一番商量下来,无非也只是一句“走一步看一步”的话。 “我方才听伯父说,奶奶很喜欢你。”摩挲着白艳细腻的掌心,穆星道:“奶奶很喜欢聪颖漂亮的姑娘,之后…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伯父他们也是。” 白艳默默点头。 老夫人愿意留她多住几日,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的几日,穆伯父便请了几家熟识的报社记者来,宣称有不法分子假借穆家的名声在外行骗,引起穆家与公安厅的高度重视,穆家强烈谴责这种行为云云。 至于穆家小姐,则因为与宋家公子退婚,深受打击而病倒。 消息放出去后,曾与“穆三公子”结交过的人自然一阵哗然,除去与穆星有商业上的往来如张德荣等人讳莫如深,其余人也不过感慨几句,多了一段谈资罢了。 至于唐钰,倒也闻声来穆府探望了一回穆星。 自然,用的是看望病人的名头。 对于唐钰究竟在追杀一事上参与了多少,参与到哪一步,穆星已没有心思探究。躺在病床上,她只是露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疑惑,表达了对唐钰这位“素未谋面”之人到访的感谢。 唐公子到底是个聪明人,他的视线在穆星与侍坐在旁的白艳身上看了个来回,最终只是礼貌得祝穆小姐早日康复,而后留下一个果篮便离开了。 接着便是接连到访的各种认识不认识,沾亲带故的亲友,一时皆拖家带口地来看望穆星这个“为情伤身”可怜人。顺便找穆伯父拖个关系,和穆医生求个手术安排。一时穆家可谓是门庭若市,门槛都要被踏坏。 穆星当真是烦不胜烦,私底下对白艳抱怨了好几次伯父干嘛说她是为情所困,真是堕了她的气势。 白艳一阵好笑:“不然你还要怎样?说穆家大小姐是不满退婚而与前未婚夫当场大打出手,最终以1比0光荣负伤么?够不够气势?” 穆星大笑:“很够气势,你不如拿这个消息去卖给宋幼丞的小报,也算救救他的销量。” 说笑归说笑,客人还是得接待,然而接待多了,穆星心头不耐烦不说,影响了休息倒是真的。 最终还是老太太心疼孙女休息不好,决定把穆星送回桐花老屋去,落得个清闲,也能放松放松心情,这才是养病的道理。 穆星原本还不愿意去,嫌桐花老屋离闻江太远,她见不到白艳,天高皇帝远,那姓孙的还在旁边虎视眈眈,谁知道这一养病会养出个什么情况。 因为已经报备过白艳的身份,穆星倒也不遮掩,直接把顾虑说了。 最后又是老太太拍的板:“这有什么,你嫌没有伴,那便请舒晚一起回去玩玩又怎样?” 穆星高兴地大呼奶奶您可真贴心。 然而奶奶下一句就是:“不如也叫着以宁一起去吧,你们小时候那会儿,往年夏天不都是回去消暑吗?一起去玩玩,也热闹。” 穆星吓了一跳,但她还来不及拒绝,说曹操曹操就到,已经快两个月没见面的厉以宁,终于来探病了。 第六十五章 厉以宁是和王梦维一起来的。 彼时穆星正躺在床上和奶奶、白艳说话,刚听到丫鬟的通报,门外高跟鞋哒哒哒一阵响,厉以宁已小跑进来,一头扑在了穆星身上。 她哽咽道:“你怎么回事!外面传你生了病,我还不信,怎么真就躺在病房里了!”她这一哭,这几个月不见的疑心隔阂霎时便散了个干净。 穆星忙道:“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不小心撞到,伤了腰,小外伤罢了…”说着,忙伸手拿了手帕给厉以宁擦眼泪,又让丫鬟拿椅子来招呼王梦维坐了。 厉以宁擦着泪,犹自嗔道:“小外伤?小外伤还至于躺到床上去?”她转向老夫人道:“奶奶你听阿璇说的这话,一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第115页 老夫人笑呵呵地招手让她过去,道:“阿璇什么性子,你不是最清楚的?奶奶可管不住她呀,还指望你管一管呢,你这孩子倒好,都多久没来看奶奶啦?” 说着,奶奶又拍了拍一旁白艳的肩:“现在阿璇也病了,只有舒晚还肯陪陪我这老太婆了。” 白艳正要说话,厉以宁便靠过去撒娇道:“哪有,这不是刚毕业,忙么。我刚从北平那边回来,还带了茶点打算送给奶奶呢,这不一下飞机就听到阿璇病了…” 直接没有接白艳的话茬。 察觉到厉以宁的微妙对待,穆星躺在床上咳了咳,伸手拉住白艳的手,道:“晚儿,帮我倒杯水吧。” 白艳正夹在厉以宁和奶奶中间,闻言一笑,起身绕到另一边的桌旁给穆星倒茶,顺便冲王梦维笑道:“王公子好。” 坐在一旁的王梦维一早便看到了白艳,正瞠目结舌地瞪着穆星,要不是顾忌老太太还在一旁,他早要叫起来了。 这不是那什么堂子里有名的那位小先生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早便听闻有位公子在厉二爷的小喜事上包了这位小先生的大蜡烛,后来在生意场听说是位姓“mu”的公子,却也不曾多想。没想到,没想到这… 趁老太太和厉以宁说话没注意,王梦维小声道:“阿璇,你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 穆星无辜地眨着眼睛:“我一个病人,能干什么?” 王梦维咬牙:“别装傻!” 穆星也冲他龇了龇牙:“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还有,你一会儿留一下,我有事与你商量。” 王梦维正要说话,那旁的奶奶已抬起头冲他道:“正好梦维也在,你们一起去吧?” 王梦维马上露出笑容:“哎,奶奶您说去哪儿?” 奶奶将请他与厉以宁、白艳一道去桐花老屋消暑的事说了。 看着穆星悄悄地冲他挤眉弄眼,王梦维只得道:“啊,咳,今年怕是去不了了,奶奶,我手边正好有个项目要做呢。” 闻言,奶奶直道可惜了:“听说桐花今年有社戏上呢,你们小时候不是最爱看了吗?我还记得那年,负雪还在,你还吵着要她带你们去看…”她拍了拍厉以宁的手,“以宁,你不会也有事要忙吧?” 看着穆星,厉以宁似笑非笑道:“我倒是想去,只是怕阿璇嫌我多余呢。” 闻言,穆星顿时感觉一阵别扭。 虽然她确实想和舒晚独处,但以宁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奇怪呢?倒像是…她发觉了什么似的… 她正想说话,一直没开口的白艳突然道:“怎么会呢?我听奶奶说桐花是水乡,水清的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照得通透,看得明白。本就多鱼,想来也不会再嫌多。” 厉以宁原本笑的甜蜜的脸霎时冷若冰霜,直直地向白艳看过去,一言不发。 白艳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奶奶耳朵不大好,本也没听清厉以宁的话,闻言便点头道:“是,老屋那儿可多鱼了,渔汛也差不多到了,你们去那儿也少不得河鲜吃…” 冷笑一声,厉以宁道:“好啊,阿璇,你打算几时回老屋?” 穆星差点儿哽住,想直说咱俩改年再去成吗我想和舒晚两个人去玩啊! 但她的理智最终还及时拽住了气管,把到口的话生生扭成了:“十二号,就是后天。” 她默默想,也行吧,正好也很久没和以宁一起玩了,总不能让她觉得我有了晚儿就不和她疏远了。反正以后与晚儿的日子还长,也不缺这一次… 不料厉以宁低头沉吟一会儿,却道:“我后天有事,恐怕是去不了了。” 穆星不禁一愣,没来得及感到开心,她反倒疑心起来。 若是以往的以宁,说到要一同去玩,无论如何也会排除万难一定去的,怎么今天反倒… 某种失落竟油然而生,但又很快消散。 毕竟连她自己都为了白小姐,几次放了以宁鸽子。以宁也会渐渐地拥有排除她之外的生活,这很正常。 或许,这就是友谊吧。 说了一会儿话,主宅那边派人来请老夫人和厉以宁他们过去坐,又说了几句,厉以宁便主动扶着老夫人出了房间。 穆星忙叫住王梦维,让他等一等。 待老夫人一走,白艳也自觉退出房间让他们说话。门刚关上,王梦维就嚷了起来:“祖宗!你这是,这究竟怎么回事!” 穆星无奈道:“冷静,冷静,你这么大反应干嘛。舒晚她是…是我朋友。” 王梦维皱眉瞪着她:“她最好只是你的‘朋友’。” “就是朋友…不是,等等。”穆星也皱起眉,“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还很耳熟。 不欲多言,王梦维道:“你又想让我干嘛?” 穆星呵呵笑起来,把她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对外的身份已经废弃,自然也不能再用这个身份去请白艳出局,更别说最后赎身的事了。 因此经过她与白艳的商量,决定先找一个可靠的人,用包月的形式,先将白艳从堂子里包出来。作为赎身前的缓兵之计,这至少能保证白艳个人的自由和安全。 自然,她对王梦维的说辞和对穆伯父是一样的,只说她不过是想帮一帮朋友罢了。 王梦维瞪着她:“你倒也真不怕被我爸知道,他老人家要知道我在外面包粉头,我只怕也要像幼丞一样惨。” 第116页 穆星先笑道:“怎么会呢,你可不像幼丞,在长辈眼里是温良恭俭让的代表。你什么事没干过啊?哪儿还差这一样呢,是吧?” 经不过她磨,王梦维到底还是答应了。他跟穆星打小调皮事也算做了一箩筐,哪怕现在知道此事恐怕不妥,从小养成的习惯也让他不得不答应了穆星。 何况,在宋幼丞的事上,他到底是瞒了穆星,心中总有亏欠。 白艳一直在门外站着,听到门锁响,她忙转过身,冲出来的王梦维笑了笑。 王梦维看她一眼,本只想点点头走人,但想了想,他又低声道:“白小姐,希望你也是真的把穆星当朋友。” 白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这是自然。” 点点头,王梦维这才走了。 白艳回到屋里,穆星笑道:“他答应了。” “那便好。”白艳道:“我今日必须回堂子了,出来了三四日,你那名声又传了出去,姆妈指不定以为我跑了呢。” 攥住穆星的手,她低声道:“有时候我还真想直接跟着你跑了。” “说什么傻话。”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穆星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名正言顺地站到太阳下。” 靠在她的手上蹭了蹭,白艳点点头:“嗯,我等着这一天。” 到了下午,白艳便告辞回了堂子,奶奶只当她是要回去准备同穆星去桐花的东西,还百般叮嘱她一定要与父母说明白,不能让父母担心。 白艳自然答应。 回到堂子里,鸨.母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先是痛骂了“穆三公子”一顿,又骂白艳一去几天不回。她骂的难听,可白艳心中欢喜,只当耳旁风。 待第二日一张署名“王少爷”的局票传到堂子里,白艳出去独在咖啡厅里坐了半日,回来鸨.母就马上见风使舵转了口风,只差没把她供起来了。 鸨.母一阵嘱咐:“绯华那丫头,前两天就跟着张校长去出差去了,明日才回来。我看这样子,只怕也是跟绯莲一样要‘嫁’出去。她是赔钱货,以后这堂子里的大先生,也就只有你和绯兰他们几个能撑门面了,你又是个拔尖儿的…” 这堂子里的身价地位,说出去不过是个笑话,却是大小先生们以此自矜的唯一凭仗。哪怕知道不过是泡影一捧,却依然趋之若鹜。 白艳从前听到这种“鼓励”只觉得悲凉可笑,如今落进耳朵里,只如听过耳清风,惊不起半分涟漪。 到第三日,白艳本还想等绯华回来说几句话,不料王梦维一早就亲自到钰花书寓来交钱接人。 鸨.母喜滋滋地收了一千块的包身钱,便急着催白艳走。不好耽误人家时间,白艳只得上车走了。然而到了约定好的河口,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远远地看到穆家的车过来。 原来为着不受拘束,穆星在半路上突然耍赖撒泼,把穆夫人非要她带着的丫鬟佣人都送了回去,自己又颠颠地带着浮光拉着宋叔一路轻装上阵赶过来。 刚到河口,她就忙忙地叫:“晚儿快上船快上船,一会儿我娘得带着人杀过来,咱们快走!” 当着王梦维的面,白艳不好说什么,只是嘴角忍不住地往上弯。 宋叔和浮光手忙脚乱搬行李上船,穆星还不太好走路,被白艳扶着蹦上船,靠在包下的船甲上冲王梦维挥手:“谢谢啦,老王!” “可去你的吧!磨人精!”王梦维骂了一句,又道:“玩的开心点!” 穆星大喊:“怎么会不开心!”迎着江风,她被灌了一嘴水腥味,呛得想咳嗽。白艳忙给她拍背。 而在船身的遮掩之下,穆星一边咳嗽,一边悄悄握住了白艳的手。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直烫到心尖上。 有你在,怎么都会开心。 第六十六章 晨雾未散尽,河面上烟波浩渺,船桨打下,激起一片片浪花,粼粼地映着金光。 穆星同白艳还很兴奋,在船舱里坐腻了,便靠到甲板上透气,聊着桐花镇。 桐花镇与闻江相距不算远。 它被闻江包含,夹在北方的刚烈和江南的温柔之间。烈的是老酒,柔的是小荷;握锄头的手筋骨遒劲刚似铁,捻绣针的指纤细灵动巧如蝶。 仿佛连江风也是热情而轻缓的结合体。 穆星说:“小时候那会儿,我最喜欢和姑母她们一起回来。那时候还不兴什么电影,城里虽然热闹,到底是玩腻了。我们便天天想着来桐花镇,可以钓虾子,捉鱼…” 她细细地讲着怎么在河边上堵口挖坑,放水捉鱼。白艳从未听过这样的玩法,更从未有过如此玩的心思,自然听的十分有趣。 穆星见白艳听得高兴,恨不能马上夸海口要带她抓住一江的鱼。可转念想到自己的腰伤未好,她又不禁叹口气:“可惜现在是不能带你这么去玩了。”否则不是来此处养伤,倒是来自残了。 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而后,白艳笑道:“急什么,咱们有的是时间。这次玩不了,还有下次。” 穆星接着她的话说:“也是,就算下次不行,还有明年,后年…一直等到咱们都老了,皱巴着脸,再一起杵着拐杖到那河边去。你就坐在岸边帮我拿着拐,我晃悠悠地去刨土,一边刨还要一边喊,‘哎哟,我这老花镜上溅泥点儿了!’…” 听她越说越没谱,白艳笑着拍了一下她比划的手,道:“说什么呢,只怕到那会儿,不等你晃到河边,你这老腰就不行了。” 第117页 听白艳说到腰,穆星没由来地想到此前唐钰同她说的,那群人对她的腰的猜想。她一时不知脑子哪儿一抽,突然反手握住白艳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的腰到底行不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耳畔江风呼啸,鬓发纷飞,裹着穆星沉沉含笑的嗓音,转着旋儿地钻进耳窝里,激起一片痒痒。 闻言,白艳还未有所反应,却见还凑在眼前的穆星自己一愣,一片绯红霎时从她的耳根迅速蔓延开,直爬到脸上,把鼻尖都羞得红成了樱桃果儿。 眼睁睁看着穆星自顾自地红了脸,顾不上回应她的浑话,白艳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噗…” 见她居然笑起来,穆星的脸顿时更红了,她恼地要去捂白艳的嘴:“不准笑,不准笑!” 白艳笑着要躲,穆星眼疾手快地揽住她,伸手便捂在她的红唇上。修长的手掌将白艳的脸遮了一半,只留下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眨巴眨巴。 揽着白艳,穆星小孩儿似的得意道:“看你还笑话我!”眼睛一转,她反而生出一种越挫越勇的豪情来,正想再说一句“浑话”,却见白艳露出来的眼睛一弯,小狐狸似的狡黠。 穆星顿时觉得不对劲,她正要开口,突然只觉掌心被轻轻舔了一下。 那片柔软如灵蛇扫尾而过,转瞬即逝,只留下了点点湿润。 不过轻轻一点,穆星却像被烫伤了一般,蹭的收回了手。她只觉自己心跳迅速飙升,若非腰伤未愈,只怕她当场就要蹦进河里了。 看着穆星如此大反应,白艳嘴角噙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甲板后面绕过来一个人,直向这边走过来,她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走过来的人是浮光,她低着头垂着眼蹭过来,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对穆星道:“小姐,刘大爷说,马上雾气更大了,你伤还未好,不能着凉,请你回船舱里歇着呢。” 穆星支楞着手,不过脑地应付:“哦,好,知道了。” 一直到被白艳和浮光扶回船舱里躺好,又盖上了小毯子,穆星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和浮光说话的白艳,她悄悄地握紧了方才被白艳舔了一下的手心。 仿佛有火在烧。 接近下午时,大船终于抵达桐花的码头。穆园早通知了老屋这边的守屋人,很快两头便交接上,两顶小轿将穆星与白艳抬回了大宅。 桐花老屋这边原是穆家的根基所在,后来国门洞开,穆家祖辈顺应洪流踏向闻江,进京,开启了几代人的道途。 只留下这栋老屋,与穆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驻留于此,等待着子孙们的归来。 守屋的韩大爷比穆伯父还要年长几岁,原是穆家老祖那辈的家生男仆。如今谈人权讲文明,早不兴再买卖奴仆,韩大爷的子孙们都各有事务,韩大爷却还是留在老屋里,遵循着他们那一辈的使命。 安排了人将穆星送进了上房,韩大爷又端了茶进来,颤巍巍地要给穆星磕头问好,吓得穆星连声说不必了。 好不容易劝住韩大爷,穆星又请他坐着谈了一会儿子话。 韩大爷道:“姑奶奶那边,我一早就着人去料理好了,姑娘要是想去祭拜,随时都可以去。” 穆家的规矩,逝世的族人皆得藏在闻江,负雪夫人自然不例外。 穆星原也打算带白艳去给姑妈看看,只是如今腰伤未好,光是坐这半日船便有些受不住,祠堂与墓地又远在青山那头,少不得歇几日再去。 将打算与韩大爷说了,韩大爷答应着,便退下去带人收拾穆星带来的行李。 穆星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白艳忙过去扶她。碰到白艳的手时,穆星只觉手心那一点湿润仿佛又烫到了她。 直烫到心尖上去,惹出一阵悸动。 一边翻身,穆星一边木木地想:不行,看来…这几天得多吃点莲子粥降降火了。 在白艳看来,相比闻江,桐花老屋实在十分安静宜人。那些热闹繁华的东西她早已看腻,如今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何能不舒畅? 但穆星却丝毫舒畅不起来。在桐花休息了几日,她不但没有心静,反倒莫名地烦躁起来。 桐花这边还没有电影院之类时髦的消遣,不年不节的日子,白日里,穆星与白艳无非就是躺在院子的凉椅上看书闲聊。晚上不到九点,家家户户便都熄了灯,除了鸡鸣狗叫,便只剩蟋蟀喊的震天响。 白天能与白艳说说话,穆星倒也不觉得无聊。到了晚上,这漫漫长夜便显得有些难捱了。 桐花并不算热,但因近水,雨水丰沛,便显得有些潮湿。一连几日,穆星躺在青纱帐里,想着一墙之隔的白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倒躺出一身汗来,腻腻地窝在肩背上。再听着墙角的蛐蛐儿叫,更是心头一阵发躁。 记忆里那样美好有趣的桐花仿佛与此时此地不是同一个地方,所有的趣事都失去了它的颜色。 白艳自然也察觉到穆星的情绪,她只当穆星是伤口愈合不舒服,又不能出门去玩,心头不高兴。她便找了些轻松的话题想让穆星转移注意力,又跟韩大爷去集市上买了一些小玩意儿,来逗穆星开心。 但饶是众人这般小心伺候着,穆星却总觉得不痛快,手里那一点湿润像一把火烧在她的心头,把平时的理智都烧的没了边际。 第118页 她想干点什么,却自己也弄不明白,那点火究竟要在何处才能发泄出来。 到了这日吃饭时,穆星终于受不了了。 恹恹地将勺子放回莲心粥碗里,她像小孩儿似的撇开头,道:“我吃饱了。” 因为穆星不好移动,白艳这几日都是跟她在房间里单独用饭。见状,白艳道:“你才刚吃了一点儿,怎么就饱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穆星摇摇头,有一眼没一眼地瞅着白艳。 白艳察觉到,再想想穆星这一连几日的郁闷,她干脆也放下碗,将小桌子移到一旁,看着穆星道:“阿璇,你这几日究竟是身体不舒服呢,还是心里不舒服?” 穆星缩在躺椅上,看着白艳没上妆的眼睛,手心又是一阵发热。 “都怪你。”她突然道。 白艳差点气笑:“怪我什么?你还倒打一耙,明明是你一直在闹人。” 穆星一本正经地说:“你说你,要是你长的丑一点,眼睛不这么大,头发不这么黑。可能我就会愿意好好地躺在凉椅上休息,静静地看看书,到晚上也能好好睡觉了。但是你偏不丑,偏要这么好看,那我只看着你就够了,一心也只想着看你。哪里还能好好休息,还需要看书?你连不描眉画眼也这样好看,分明是存心要让我不舒爽,你说,是不是怪你?” 被穆星一阵抢白,再细细想一想她的话,白艳一时竟不知是该脸红害羞,还是该瞪眼睛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半响,白艳才终于先有了反应。 她突然蹭地站起来,双手撑在躺椅两边的扶手上,一下凑到了穆星面前。倒把躺椅上的穆星吓得一抖,不自觉往后靠了靠,一脸惊恐地瞪着她。 睫羽微阖,白艳由上俯视着穆星,目光一一描摹过她薄而淡色的唇,挺立的鼻梁,再到由狭长瞪圆的眼睛… 白艳忍不住笑出了声:“阿璇,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害怕吗?” 明明像个小兔子一吓就炸毛,嘴上还偏不松口。 真是…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尝一尝她的味道啊。 第六十七章 阴影笼下,将穆星罩在其中。 呼吸渐渐缠绕交织,再不分彼此,看着越靠越近的那抹嫣红的唇,她轻轻阖上眼。 起先只是轻轻的触碰,如雨滴轻落草地,缠绵轻浅;渐渐的,不知是谁加重了力度,搅弄追逐,如兽的厮杀,戏耍玩弄。 穆星撑起身体,沉重而炽.热的吻.落在白艳眉间的痣上,碾磨轻.咬,将那一小块皮肤吮.地发红;灵巧的舌描摹着唇的形状;再往下,咬.住了小巧精致的下巴,轻轻厮.磨,感受着来自喉间的战.栗与颤抖,还有那似有若无的,声声低吟… 忍着腰痛,她与白艳拥抱着,交缠着,跌跌撞撞倒在了床上。 白艳仰面躺在床上,鬈发如花顷散。半开的旗袍玉扣已被暖成温热的触感,露出内里半截红艳艳的吊裙,欲.遮.欲.露。 凉凉的指间在穆星的腰.间划过,她挑眉看着身上的人,不染而红的眉眼如女妖惑人。 “你之前说,要让我如何见识你的腰…是时候了罢…” 舌.尖在白艳的锁骨上滑.过,穆星伸出始终在燃烧的掌心,探向了白艳的衣.摆,探向那处能缓解所有无可宣泄之火的地方… 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如此顺畅地进行着。 呼吸一声重过一声,低吟已要冲破喉间,房门不知何时已关上了。浅浅的日光透过窗棱跳进来,拥抱住所有被羞红了脸的尘埃,它们漫舞着,无声地欢庆这一时刻。 待一切终于平息,天已彻底黑下去了。 没有人进来点灯,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尚未冷静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渐渐归于平静。 俯趴在被子里,穆星侧脸看着身旁的白艳,用视线勾勒着她的轮廓:饱满的额头,脸颊旁微微翘起的头发,有些翘的鼻尖… 白艳也转头看着她,眼睛在黑暗里映出亮亮的颜色,像一只藏在黑夜里的小狐狸,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或是爱人。 她们静静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眼神在黑暗中胶着,缠绵。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痴痴的笑声震荡着空气,点燃了莫名的笑点。 “噗…”把脸埋进被子里,穆星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 她笑的热烈,将床架都震出吱吱的声响,笑地震到了腰间,一阵生疼,直蔓延到更深处。可她没有停下来,也停不下来。 像一个小孩儿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只风筝,她终于也彻底拥有了她的爱人。 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的点点滴滴,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爱语呻.吟… 通通都属于她了,而她亦如此。 穆星埋在被子里笑,白艳便凑过去,在她露出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笑什么呢?”虽如此问,她自己脸上却也挂着笑容。 “笑你是小狗,爱咬人。”穆星转回脸来,“一会儿我可要数数,以后得咬回来。” 哼了一声,白艳道:“那你方才舔了我几下,是不是也得记下来,穆小狗?” 仗着黑暗掩盖了脸红,穆星不过脑地讲浑话:“好啊,那再来一次,这次咱们拿个笔在旁边画正字…” “说什么呢你!”白艳笑着,故意伸手往被子里探过去,激地穆星一抖,差点儿夹不住腿。免费阅读舞舞妻舅一柒伞一伞 第119页 收回手摸了摸穆星腰上的纱布,白艳道:“认真的,你的腰方才有没有扯到?” 方才虽然一直是穆星在主力“开垦”,但多少也有腰上用力的时候,少不得会碰到伤口。但不想露怯,她嘴硬道:“我没事儿啊,我腰可好了,倒是你…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说到后面,她声音小下来,带了点儿心疼。 说到这,白艳少不得也有些羞涩,她缩回被子里,道:“我听绯华说,第一次都会有点儿不大舒服…” 穆星学医,多少也了解过一些男女之事,她本来想说咱们这情况不一样吧,但又觉得这话不大对劲。寻思了一圈没扭过劲儿来,她傻愣愣道:“是不是疼?要不…要不我给你吹吹?” “吹…”白艳差点儿噎住,她哭笑不得地点了一下穆星的额头,“阿璇,你是不是连带着伤到脑了?” 跟着回过味来,穆星顿时大窘,一头埋进被子里,卷成一团想装死。 白艳失笑,伸手戳她:“咱们阿璇害羞了啊?阿璇?穆小狗?穆毛毛虫,穆小馒头…” 穆星不反应,她便伸手塞进被子里,隔着半掩不掩的衬衫,一把按住了穆星的胸.前,指间一捻,被子里顿时发出了闷闷的一声急喘。 白艳轻笑一声,正要再接再厉时,被子突然猛地一掀,穆星翻身压过来,狠狠在她的唇上啃了一口,凶巴巴的模样惹得白艳大笑起来。 而后便是红浪翻滚,又是一度春.宵罢了。 一直闹到了深夜,穆星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早过了收碗筷兼洗漱的时辰,浮光却一直不曾出现过。 白艳也想到了这茬,她看向穆星:“怎么办?”此时激情褪去,她一时便有些自责。 穆星心大,怎么她也跟着肆无忌惮地闹起来。倘若浮光以此告诉了穆家长辈,只怕是… 看出了白艳的顾虑,穆星道:“舒晚,不用担心。浮光从小跟着我,她是个聪明姑娘,心中有数。” 白艳尤有些不放心:“你确定?” 穆星握住她的手:“即便真有什么,咱们一起面对,总会过去的。” 听她如此说,白艳也渐渐放下心来。不是真的可以相信浮光,而是穆星的态度,让她愿意放心。 起身披了衣裳,她扭亮电灯,看了看时间,竟已接近十点。又端着灯往门外看了一眼,门外漆黑一片,众人皆已歇下,只有她们的房门口亮着两盏壁灯,以供照明。 告诉了穆星一声,白艳先往烧水的厨房过去,本想自己烧些热水去清洗一番,不料厨房里亮着一盏电灯,她心中疑惑,推门进去一看,浮光竟还在厨房里。 坐在厨房的脚踏上,浮光本已昏昏欲睡,被白艳的灯光一照,她登时惊醒:“啊小姐!” 待看清是白艳,一阵不自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低着头没敢看白艳,只道:“是,白小姐是要热水吗?热水一直备着的,我…我给小姐你们送过去。” 早已有心理准备,白艳神色自若道:“不必了,夜色也深了,劳你在这里等了半日。你先去睡吧,我自会替阿璇料理。”不在意态度是一回事,她怎么可能让浮光去看到她们弄的那一摊乱摊子! 浮光本担心穆星,但又不好违背白艳,只得勉强答应,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在堂子里也算锦衣玉食,不会做什么粗活,但白艳也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很快便拎了几桶热水到房间里。 她先自己清理了一下,又扶着穆星要给她擦一擦。 虽然已经“坦诚相待”过,但被服侍洗澡擦身又是另一回事,穆星本有些别扭,但奈何腰上无力,只能别别扭扭地顺着白艳让她清洗。 待终于都处理好躺回床上,穆星只觉神清气爽,夜色宜人,掌心的那一点燥热早已消散。她躺在床上,像一只食饱餮足的小老虎… 不,肚子突然有点饿… 清理好杂物,白艳坐回床上时,便见穆星一脸忧伤地躺在床上。 以为她是伤口不舒服,白艳忙着要给她检查:“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扯到了?刚才不是看过没事吗…” 穆星有些羞涩地把被子拉到脸上盖着,瓮声瓮气道:“舒晚,我饿了。” 白艳这才想起晚饭时穆星只吃了一点点粥,就同自己胡闹起来。而穆星这么一说,她自己也顿时觉得有些饿。 然而…她道:“李婶已经家去了,我…不太会做饭。” 李婶便是这几日来老屋给穆星做饭的厨娘,每日三餐做完便回家去。而现在这点,要是再把韩大爷和浮光叫起来做饭,未免太不厚道。 闻言,穆星登时埋进被子里要哭出声,她念道:“我好想吃酱鸡腊肉八宝鸭,醉虾墨鱼清蒸蟹,布丁圣代梅花糕,再来二两桂花酒…” 天知道,李婶以她要清养为由,翻着花样地给她一连做了好几天的粥。而她要是稍微表示不想吃,韩大爷马上便要愧对祖宗愧对天地不能伺候好姑娘地露出来,穆星只得含着泪乖乖喝粥,吃的她都快哭出粥来了。 这会儿能点个菜过过嘴瘾,都已经是奢侈了。 白艳在堂子里时也没少喝清粥吃沙拉,自然也知道穆星的心酸。只是为着穆星的伤好,她也没办法。 这会儿看着穆星可怜兮兮的样,她不由地心软。她咬咬牙,道:“这样,你想一个简单清淡的菜,我做给你吃,顺便我也吃一点儿。” 第120页 听她如此说,穆星一时又精神起来,老虎尾巴马上甩上了天,她高兴道:“好,我可也是有丰富的指导人做饭的经验的!” 白艳很怀疑:“指导人做饭?怎么指导?” 穆星很自豪:“用嘴指导!” 第六十八章 厨房每夜都要留一个煤炉子存火,这倒是方便了两只馋猫。 忍着阵阵腰疼,穆星先带白艳找到一口小锅烧水,又从厨房里翻出一小把早晨用剩的小葱和新送来的虾皮,白艳还在灶台上找到了半包用干荷叶裹起来的面条。 她问穆星:“这面条是下午李婶刚做的,原说她要带回家去,想来是忘了。现在应当还能吃罢?” 穆星过来看了看:“还好,虽然是活面,保存得好,还能吃。唔…咱们做干虾鸡蛋面如何?” 虽然老宅人少食物不多,但各种干鲜货倒也不缺,只是穆星腰伤未愈,少不得要忌口。如今贪馋想鲜,也只能用鸡蛋和小虾皮过过干瘾了。 白艳从未下过厨,自然一切都听穆星的。 穆星便让白艳先找火钳子来将煤炉子拨松,待原本的小火转大,就架上小铁锅,倒进热水。 “等水煮开了再下面条,现在我先将配料切出来。”穆星说着,将找到的小葱和小白菜洗干净放到砧板上。 白艳忙过去:“我来切。” 穆星看她一眼:“你会用刀吗?” 白艳还真不会用,但她担心穆星腰疼,便道:“学学就会了,想来与刮眉刀削笔刀也没什么差别。”说着便要去拿砧板。 穆星眼疾手快,一下将砧板举高,躲开白艳的手,她笑道:“照你这般说,以后过年宰牛,也不用屠宰场那边费心,全交给咱们白大手便是了。” 白艳够不着砧板,见她又这样大的动物,直跺脚道:“小心你的腰!” 故意用腰部挤着白艳将她挤过去,穆星道:“你先过去,这还有刀呢。”放下砧板,她又说:“你的腰也不舒服呀,方才还拎了水。我就是切个菜而已,一会儿其他的事还得你做呢。那边水快开了,你快看看。” 听她如此说,白艳心中一暖,便也不再抢。她走回炉子边守着水,看着穆星手法娴熟地切菜。 刀声阵阵,大小均匀的葱花从刀峰下滚出来,渐渐堆成了一座碧绿的小山。 手下一顿,穆星转头挑眉看着白艳,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被我的刀法惊呆了?”只差没得意地甩小尾巴了。 白艳确实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手刀工,闻言便道:“了不得啊,穆大厨。我简直看呆了,要不要给你鼓个掌?” 穆星抬起下巴,一副矜持做派:“谢谢,白小姐谬赞了,我的刀工也就一般吧,顶多是厨师长的水准。” 白艳笑道:“够了啊,太欠了这幅样子。” 拿过小白菜,穆星一边切一边道:“我的刀工确实不错嘛。当初在学校,我和同学吃腻了餐厅,就在那时候的住宅里下厨。每次煮火锅,都是我负责切菜的。今天你是看不到了,我切小牛肉那叫一绝…” 听着她吹了一火车牛,白艳不由问道:“可是穆园那么多厨师伺候,总不能让大小姐下厨吧?你怎么练的刀工?” 穆星道:“一开始是跟姑妈学的,姑妈对饮食方面挺讲究的,不仅自己爱吃,她还爱下厨,我那会儿可有口福了。后来她有时候偷懒,就让我给她打下手,那会儿就学了一些。” 把菜装进碗里,她转头看了白艳一眼:“至于刀工,其实是在医学院切标本煮骨头练…” 她还没说完,白艳马上捂住脸嘴:“别说了!” 穆星大笑。 切好配菜,这边的水也开了。估摸着量,白艳下了一把面条进去。 穆星在一旁洗手,见她一脸紧张地等着汤锅,不由好笑。洗好手便拿了一双长筷给白艳:“不用这么瞪着,一会儿面被你吓得不敢飘起来,咱们就得等到明早了。用筷子搅着让它不粘锅就行了。” 白艳马上拿过筷子开始搅。 准备好涮面条的冷水,穆星一边找油和平锅准备煎鸡蛋,一边道:“可惜啊,我空有一手好厨艺,平时也没空显摆显摆。” 白艳说:“那感情好呀,我这是算不算白赚了一个厨娘回家?以后咱们家里也不用请厨娘了,省钱。” 她原是随口一说,穆星顿了顿,突然道:“舒晚,你想要个家吗?” 白艳心里一跳,手上搅和着面条,一时没明白穆星这句话的意思。 她慢慢道:“当然想啊。” 穆星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你想要什么样的家?”说着,她伸手给白艳揉着发酸的腰。 汤锅热气氤氲,腾在两人交叠的身上,沾染下烟火气。 白艳搅着面条,想了想,道:“光说房子吗?我觉得吧,房子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够住了。” “说起来,其实我一直想住一住上海那种电梯公寓呢,小院儿太吵了,又潮湿。最好是在三楼,这样偶尔走走楼梯也不累,而且也安全。” 她捞起面条过凉水,又把穆星准备好的小锅架上炉子,倒油。 穆星问:“还有呢,装修成什么样儿的?” 本也只是不走心的闲聊,白艳也就顺着她道:“嗯…墙上米白色的墙纸怎么样?配浅灰色的地砖。闻江气候好,墙纸也不怕潮,几时嫌不好看了,要换也方便。” 第121页 穆星点头:“挺好的,可以卧室里贴墙纸,客厅刷漆。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草绿色的沙发。” “草绿的沙发?那便可以配浅色茶几了呀。那些个黄花梨啊红木之流,我真是看腻味了。” 两人便就着家具认真地讨论了一番,末了,白艳笑道:“说得这样认真,倒好像当真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布置似的。” 穆星正要说话,白艳顺手把打好的鸡蛋倒进了冒烟的锅里。不料油锅太烫,一遇鸡蛋液顿时炸开了锅,噼啪作响,油点四溅。 白艳猝不及防,被吓得叫了一声。 以为她被油点烫到,穆星马上伸手丢开锅,拉着白艳直退出好几米,连声问她有没有烫伤:“怎么样?烫到哪里了?” 白艳惊魂不定,自己也不知道烫到没有。等确定并没有被烫到后,两人看着地上躺着的锅和一地碎鸡蛋面面相觑。 穆星懊恼道:“都怪我,不该跟你说话的。” 白艳安慰她:“没事没事,再煎一个就好了。” 另打了一碗鸡蛋,穆星这次没敢再说闲话,给白艳示范了一遍,亲自炸了一锅蓬松松香喷喷的鸡蛋出来。 炸好鸡蛋,又下虾米和小白菜炒香,加入热汤,放进过了冷水后更加劲道的面条。熬住一分钟,装碗盛出,撒上碧绿的小葱,两碗鸡蛋虾米面就完成了。 懒得再挪到餐厅里,两人就这么坐在厨房里吃面。捧着鲜香的面条,穆星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终于不用再吃粥了。” 听她说的可怜,白艳道:“明天我跟李婶一起去市场上吧,看看有什么你能吃的鲜货。” 穆星猛点头:“好!” 吃完面条,两人打了水洗漱好,白艳原打算各回各的房间里,不料穆星拉着她不松手。 白艳推她:“别闹,快回去。方才浮光便已留意到,这会儿再闹下去,明日众人都知道了,成什么样子。” 然而穆星就是不撒手,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白艳的房间。 穆星抱着白艳扭:“怕什么,就当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就是了。”又撒娇说:“我就想抱着你嘛,你舍得我走么?” 白艳心中本来也舍不得,感情很快打败了机智,便由着穆星躺到了床上。 夜色已深,又折腾了这大半宿,两人早已困倦起来,躺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便相拥睡下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白艳醒来时,身旁空荡荡一片,穆星已不在房里。 …去了也好,省得让他们看到。 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她一翻身,趴到了穆星睡的那边。埋头在被子里蹭了蹭,属于穆星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鼻尖,让人留恋不已。 又一翻身,白艳躺到床沿上,一半雪白的臂膀露在锦被外,感受着清晨的微凉。鬈发四散,在光滑的背上搔出细微的痒痒,像是…昨夜穆星的亲吻。 青纱帐外,明亮的阳光透过门窗上的雕花扑在地上,扭出斑驳陆离的图案。 屋外有人在轻声说话,轻快的脚步走来走去,鸟雀叽喳。在更远之外,她仿佛能听到山移水转,船桨打破平静的水面,惊醒夜荷。一支支白蓬小船,送走游子,迎来归人… 静静看着日光下飞舞的尘埃,白艳趴在床上,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需要去想。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一抬头,穆星已推门走进来。 “醒了?我让李婶做了云吞面,一个人吃也无味,原还想端着来馋醒你的。”穆星笑着走到外间,把餐盘放下。 看着餐盘里腾腾冒着热气的两只瓷碗,白艳也站笑起来:“原只是身体醒了,这会儿魂也跟着醒了。”她坐起身,锦被从身上滑下,半边吊带跟着落下,玫粉色的吊裙下,风光旖旎。 穆星原还规矩地坐在外间,见状,忍不住走了过来。白艳已披上外裙,她便伸手从后面搂着她,伸手给她扣盘扣。 盘扣从颈间蜿蜒而下,像山路盘旋,直绕到青山之间。灵巧的指如青蛇自云间飘落,衔住了山间的灵果。 白艳微微仰头,靠在穆星肩上,长长舒了口气。 又是一日浮生… 第六十九章 穿好衣服,穆星便叫浮光打热水来给白艳洗漱。白艳站在盆架前洗脸漱口,穆星就坐在一边看着她。 白艳刷着牙,含着一嘴泡沫,被她看得有些羞,转头要别过脸去,便听到穆星笑了一声。吐了嘴里的泡沫,白艳嗔道:“你笑什么?” 穆星仍是看着她,笑道:“那些个文人都说什么‘小轩窗,正梳妆’,极力称赞美人理妆的姿态。我看啊,改日我应当也写一首诗,赞美人洗漱,更是别有风韵。” 白艳哼一声:“写什么?‘铁盆架,正刷牙’,还是‘懒起刷皓齿,弄水擦洁面’?” 穆星马上一本正经地鼓掌:“好诗好诗,还押韵了呢。” 说笑归说笑,怕穆星一直等着饿到,白艳很快洗漱好,坐到桌前。 绉纱小馄饨伴着细滑爽口的面条,比起昨夜她做的鸡蛋面,还是好吃了不少。 吃着面,穆星轻描淡写地告诉白艳,宋叔先回闻江了。 白艳感到奇怪:“怎么现在回去,是不是家中有事?” 穆星道:“一些闲事罢了,我让他先回去处理着。怕宅子里没人守着,我让韩大爷另找了个守夜的人。” 宋叔是有家室的人,想来也不能一直跟她们呆在桐花,白艳便也没再问,只道:“你要吃些什么,一会儿我同李婶一起去集市看看,再告诉她如何做。不然这样当面地说,只怕李婶要多心。” 第122页 穆星点头:“我要吃酱鸡腊肉八宝鸭醉虾墨鱼清蒸蟹…” 白艳无情地打断了她:“别做梦了。”她道:“别忘了你还得忌口呢,鸭肉和蟹都是寒凉的,别的也太重口。你说点实际的。” 穆星只得皱巴着脸,把自己能吃的想吃的综合了一下,列出长长的一个单子。 吃完早餐,差不多也到了集市热闹起来的时间,白艳便收拾好与李婶一同出了门。 “路上小心啊,仔细别让人挤着了,还有那边的路不好走,你注意别滑了脚…”目送着白艳出了门,穆星一转头,盯住在院子里嗑瓜子的浮光。 被她盯起一背的白毛汗,浮光瑟瑟缩缩挪过来,把手一伸:“小,小姐,吃瓜子。” 穆星不为所动,冷酷地哼了一声:“跟我进来。” 浮光哭丧着脸跟着她进了房间。 坐到躺椅上,穆星看着浮光把房门关上,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站定。 意味深长地咳了咳,穆星正要说话,不料浮光被她盯的腿一软,咣当一声就跪了下去,倒把穆星吓了一跳。 她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快点起来,我几时教过你要跪我了?” 浮光不肯起,她低着头没看穆星,只是大声道:“小姐!我可不能看你这么下去啊!浮光不知道你和…你和她是怎么回事,浮光只请小姐你三思啊!往大了说,这事关穆家宗族颜面,往小了说,小姐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被她一席话堵了一嘴,穆星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她道:“停停停,给我打住,你这是酝酿了多久了?” 偷偷瞥她一眼,浮光扯着衣摆:“我这,也没多久,也就,也就一两个月吧不是其实也没多久我只是想预备着以防万一…” 穆星:“…你可真是慧眼如炬。”懒得去想浮光是如何看出来的,她说回正题:“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也没什么话要说。浮光,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 浮光猛摇头:“不不不小姐我不聪明,我要真聪明我一开始就不该让小姐这么一步一步地陷进去,我,要是让老夫人大夫人知道了,我可得掉层皮啊小姐!” 渐渐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穆星认真道:“我是惯常闹着玩,但唯独这件事不是。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既然担心不能独善其身,我也不会不顾及你。只要你在娘亲那边不要说漏了嘴,等我伤好,早晚会搬出穆园。到时候再出什么事,也闹不到你身上。” 听她如此说,浮光惊愕地抬起头,眼泪马上淌了下来。她哭着道:“不是这样的话!我跟着小姐这么多年,烂摊子也没少处理,难道当真还会怕自己惹上事?” “只是小姐,我不懂什么情爱,但我知道这断不会是条好走的路,看看帕小姐她们就知道了。我人微言轻,可是小姐你也该为夫人他们考虑啊!夫人他们怎么会舍得小姐你去走这种离经叛道的路?” 听她如此说,穆星这才软下态度。她先起身把浮光扶起来,又抽了手帕塞给她:“说这么多话,你怎么不想想我腰还疼呢,倒要我来扶你。” 浮光抽噎着擦眼泪。 穆星又道:“该考量的,你知道,我又岂会不知?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愿意尽人之事。天命尚可一搏,我还怕什么闲言碎语,积毁销骨?”说着,她又露出一抹笑,“何况,我并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她道:“总而言之,往后你待舒晚,便与待我是一样的。她是很好的,也不会亏待你。以后的事,我自有成算。” 其实早就知道劝无可劝,浮光也没再多话。她复又跪下,给穆星磕了个头,道:“小姐做了决定,我也没什么好说,不过是跟着小姐走。以后有什么事,少不得先替小姐舍了这幅身子骨罢了。” 穆星扶她起来,笑骂道:“说的什么话,哪里就能抽筋拔骨了,有什么事,总有我在呢。” … 不出半日,白艳便回来了。 李婶拿了菜回厨房准备午饭,找到正在院子里看书的穆星,白艳说:“你没看见,庙台那边搭起了戏台子呢,说是冯家的一个小辈应邀,带自己的班子来做唱年中社戏。” 想起奶奶说过这几日要搞社戏,穆星道:“冯家人?有没有打听到是哪位?” 白艳摇头:“那边太挤了,我和李婶就没过去,只是听说唱的也很好。” 见她仿佛很有兴趣,穆星便问:“你想不想去?” 白艳其实颇有些想去看看,在大宅里拘了这么几日,虽说有穆星陪着,到底也想活动活动身子骨。但想及那社戏还要坐船去江对岸才能看,又吵闹拥挤,对穆星的伤不好。而穆星若不去,她也没趣。 如此想着,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看她一眼,穆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拉住她的手。 两人正坐在院子里,周围都是眼睛,白艳心头一紧,忙想抽回手,穆星却不愿放。 白艳低声道:“你是不是偷偷吃了熊心豹胆了?” 穆星也低声道:“不止呢,熊心豹胆、鸡毛掸子,鸭蛋鹅蛋蛇胆…全天下的胆子,这会儿都在我身上了。” 白艳笑起来:“那想来今夜大家也不必看戏去了,只看你一个人秀胆就够了。” 第123页 摩挲着她的手,穆星轻声道:“有你在,我什么胆子都不需要。” 到了黄昏时分,吃过晚饭,街上果然热闹起来,锣鼓喧天。李婶早早就收拾好,准备回家带孩子去看戏,韩大爷的儿子也来接他。 浮光是喜欢热闹的,听到外面闹,一刻也坐不住。她靠在大门上,往外面瞅着,望眼欲穿。但等隔壁家的公子来约她一起去,她又摇摇头。但等她把门阖上了,人却又贴到门上去,心更是不知已飞去哪里了。 白艳看见,向穆星使眼色。穆星心领神会,她把浮光叫过来,道:“你在那儿晃什么,还不去换件好衣裳,就穿那件我买给你的旗袍吧。” 浮光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换衣裳做什么?那件旗袍我还没穿过呢。” 穆星啧了一声:“不然你要穿着这身衣服去和杨家那公子去看戏么?” 见她戳破了心事,浮光一跺脚,扭头就想跑回后院。白艳忙起身拉住她,笑道:“有了好衣裳,也得有好容色配才是,你急什么。” 浮光还在发愣,白艳已拿了自己的脂粉盒出来。 见状,浮光忙道:“白小姐,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配…” 白艳拉她坐下,拿出了一盒香粉:“这粉是我新买的,还未用过,你拿去用吧。”又拿出一支眉笔,这才道:“说什么配不配的话,阿璇如何待你,我自然也是一样的。” 浮光彻底愣住了。 替她将粉调匀,白艳道:“你待会儿见到那杨公子,记得大胆问问他,可喜欢你的新妆。” 浮光不解地问:“为什么?”想了想,她又嘟起嘴,“我才不要问他,这么一问,我岂不是太主动了。” 与穆星对视一眼,白艳低声笑道:“你若果然喜欢他,又何必怕把自己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呢。他若值得,看到了,自然会珍惜。” 低头自己想了想,浮光抿唇一笑,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化了妥帖的妆容,浮光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总是看不够。换上那件明艳的鹅黄旗袍,她雀儿似的蹦到门口。但抬手打开门,她又顿了顿,转身一路小跑回来,站到白艳面前。 “谢谢白小姐。”她有些扭捏地说。 白艳笑道:“去吧。” 看穆星一眼,得到同意后,她马上噔噔噔地飞出了宅门。 小院一时静下来,穆星躺在凉椅上,啧啧有声:“某位女士对爱情这回事,很有心得嘛。” 转头看她一眼,白艳起身坐过去。 穆星笑道:“干嘛,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么?” 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白艳蹭着她的鼻尖,轻声道:“什么都想做。” 舔了舔唇角,穆星直盯着她,哑声道:“我腰可还没好呢。”话如此说,她已凑了上去。 夕阳斜照,桐花洒落一地,与光同舞,掩藏了细密的爱语。 第七十章 黄昏时分,夕阳慷慨地馈赠余晖,为桐花河上的白篷船们铺就一席粲然金毯,一路送到对岸的戏台下去。 外面喧嚣,便衬得大宅里越发寂静起来。房间里,两个闹够了的人坐在书桌旁,各自看着书。 然而此次回来,穆星也不过带了两本杂书回来,之前早已翻遍。此时再听着窗外热闹,早就心浮气躁,坐不住了。 终于丢开书,她趴到桌上,眨巴着眼睛道:“舒晚,舒晚,要不,咱们也去看看吧?” 她在椅子上转过来转过去,白艳早看在眼里,只是故意不开口。此时见她说了,白艳瞥她一眼,只道:“方才我可听见,有人又嚷着腰疼呢。” 穆星装傻:“是吗,谁啊,我怎么没听到。”见白艳不为所动,她皱起脸来,“哎,好无聊,好无聊,我想出去玩…” 放下书,白艳叹了口气:“祖宗,闹了这几日,你再不好好养养,日后落下病根,还有的你无聊的时候呢。” 道理穆星自然都知道,只是此时食饱餮足,心神便浪荡起来,故意地惹着白艳撒娇。 她在桌上扭了半天,转头一看窗外,突然灵机一动,蹭地直起来道:“既不能出门看,隔空看总行吧?” 白艳失笑:“隔空看?你怎么不用千里眼看呢?” 拧着老腰站起来,穆星顺手拿了一盏电灯,死活拽着白艳起身往房间后门走。 白艳问:“去哪儿?要找个地儿发功施展你的千里眼么?” 穆星哼道:“千里眼算什么,等会儿就给你看看我的大宝贝!” 白艳起先还不明所以,一路跟着穆星走到她的房间后面放杂物的壁间里。 杂物间虽然时常清扫,但多少也有些灰尘未散。用手帕捂着口鼻,白艳道:“什么大宝贝,还藏在这里?” 穆星没说话,她在壁间里转了转,在一个高大到顶住天花板的橱柜前站定,伸手一推,打开了柜门。 白艳只觉猛然一阵风灌进了壁间,将灰尘悉数惊起。来不及咳嗽,穆星一把拉住她就往橱柜里钻。 “快走,趁这些灰还没反应过来!” 钻进橱柜,白艳反手把门关上,转头一看,面前竟是一个狭窄的楼梯。 她很快反应过来:“楼梯?这是上屋顶的?”这几日只在前厅与卧室活动,她还从未发现这里藏着这样一个通道。 橱柜很窄,刚刚好能容纳下窄窄的一道木梯,直通而上。穆星站在高几阶的台阶上,电灯照在她的身后,将她的眉眼掩住,颀长的身影与逼仄的楼梯相映成趣,像一幕滑稽剧。 第124页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艳,伸出一只手来,沉声道:“女士,请允许我邀请你,进入我的城堡。” 白艳没忍住笑起来,但穆星依然保持着邀请的姿态,神情严肃。收了收笑意,白艳微微仰头,骄矜地将手放进穆星的手里。 “我接受你的邀请,女士。” 穆星牵着白艳的手,两人有些艰难地挤在狭窄的楼梯上,没走几步便到顶了。 伸手推开顶头的窄板,穆星先爬上去,又转手拉白艳上来。 “小心碰到头。”穆星蹲着道。 屋顶太窄,白艳也学她蹲在地上,展眼一看,这竟是个小阁楼。 阁楼大约二十平左右的大小,屋顶很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才能勉强站下。在阁楼的最左端,一个小小的窗户透着光芒,能让人勉强看清眼前的环境。 阁楼虽然小,倒也五脏俱全,一张小小的桌子,一把叠椅,甚至还有一张刚好能容下一个孩子的床榻。整个阁楼收拾还算整洁——如果忽略四周墙壁上贴的乱七八糟的纸张的话。 拿过电灯,白艳姿势不甚雅观地挪过去,一一看过那些彩色的纸。 “这里是我小时候藏好东西的阁楼,是姑妈帮我收拾出来的。”穆星在她身后道,“连我娘亲都没来过呢。” 摸了摸鼻子,她又补充:“当然,以宁他们倒是来过啦。每次来桐花,我们就在这里开小会,由大指挥官我发令牌给梦维他们,让他们去执行任务…” 转过身,白艳指着某张贴在墙上的纸,笑道:“我倒是看出来了,你这个大指挥官很不得人心呢。” “嗯?谁说的,我可称职了…”穆星跟着挪过去,往墙上一看。 那张已褪成黄绿色的纸上,是一行端正的小楷,一笔一划都在散发着怨念:“阿璇是大笨蛋!” 穆星叫起来:“啊,我居然从来没发现过!这肯定是以宁写的!”她笑起来,“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是去抓鱼挖泥鳅,以宁是娇滴滴的小公主,不肯跟我们一起去。每次我发令牌都不给她,就留她在这里守家,她可生气了。” 端着灯,两人又往后面看去。时光流转,色彩缤纷的笺纸早已褪了色,承载的那一抹欢喜,也早成了记忆里发黄的一页。 “哦这个国文老师!我可还记得呢,我背不出书来,他居然当众打我手心!气得我一夜没睡,发狠把两篇课文都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第二天居然不问我了!” “这个?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去北平回来写的吧,山鸡肉松包真的很好吃啊,我记下来回味回味怎么了!” 白艳又指着一个,挑眉问:“那这个呢?什么叫‘这学期新来的英文老师挺好看的,听说也在美国留过学呢’?” 穆星一愣,冥思苦想:“嗯,这个…这个不记得了…我记这个干嘛啊,早忘了。” 白艳冷笑:“这么好看的英文老师,还比山鸡肉松包难记?” 穆星一把搂住她就啄:“什么好看,不知道!” 一路看过来,终于走到了那扇小小的窗边。 伸手将窗子的闩子打开,穆星扭头道:“来,带你隔空看社戏!” 屋顶的风很大,白艳刚爬出窗口,差点儿就被风兜头拍了下去,穆星连忙拉住她缩进自己怀里。 搂着怀里暖融融软绵绵的人,她用下巴磨蹭着白艳头顶的旋儿,轻声道:“你看,这大好山河。” 湛蓝晴空渐渐染血,直到整个世界都印上夕阳的颜色,金光蒙蒙,为远山苍黛掩上一层洒金轻纱。 在更远的远方,环山绵延起伏,像蛰伏多年的兽。兽脊耸动,蓄势待发,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席卷田野村庄,叫天地变色。山脚下的水田里,青色浅浅地连成片,一两点人影飘动,大水牛也化成黝黑一点。 “好美。”看着眼前的风光,白艳喃喃道。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点宝藏能藏着。”穆星说,“现在通通分给你,全都给你。” 放眼远眺,不需费劲,便可寻到那条金灿灿的桐花河,与河边乌泱泱的人群,和戏台上插着满身旗,大公鸡一样骄傲抖动的戏子。 静静看了一会儿,穆星道:“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一开场大多是打戏吧?”白艳道,“倒是听李婶说中间有一出是《打严嵩》,她的小儿子抱怨的紧呢。 穆星不由笑起来:“这小子怎么和我一样啊?” 她道:“我小时候跟着姑妈听戏那会儿,也听过一场麒麟童的《打严嵩》。那会子小,只喜欢看武生虎虎生威地打,或者听青衣咿咿呀呀地唱,顶讨厌的就是老生打着摆子地念,老太太似的。有次我闹着要走,仿佛冯女士也在,把我好一顿念。” 说起冯女士,白艳这才蓦地想起什么,她道:“说起来,之前我曾与老太太贴身丫鬟谈起过冯映天,怎么那侍女说不熟?” 穆星奇道:“你是说静夜?怎么可能,我记得冯映天还去过好几次家里,奶奶还很喜欢她呢,静夜不可能不知道,许是她记错了。” “可能吧。”白艳点点头。恰好大风刮过,送来暗香阵阵,低头一看,她不由喜道:“你看,桂花开了!”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穆星也有些惊讶:“啊,今年居然这么早就开了?” 白艳笑道:“这下倒好,咱们可以打桂花下来酿桂花酒,还可以做糖渍桂花。” 第125页 穆星故意说:“哟,昨夜某人不是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吗,怎么今日又能簪花酿蜜了?” 顿了顿,白艳轻声道:“这是我从我娘那儿唯一学到的手艺。” 第一次听白艳说起她的亲人,穆星不由心头一紧,她收回心神,静静地听白艳说。 靠在穆星怀里,白艳道:“我与你说过的,我原是云南人。” 穆星点头:“我记得。” “我爹不赌不毒,唯独喜欢喝两口酒。老白干、玫瑰酒、松子酒…他都喜欢。他那时在讲武堂做教官,讲武堂管理严苛,他只有每月休假时,才能在家里喝上两口。”白艳慢慢说着。 “我娘很重视这两口酒,每逢我爹月假,娘亲总是要去城里最好的那家酒庄打一壶顶好的酒,让我爹过过瘾。” 看着虚空的一点,白艳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道:“后来几次战乱,我爹离开讲武堂,跟他的朋友一同跟随了直系,我们家便跟着我爹搬到了苏州府。” 听到“直系”二字,穆星已大致能想象到之后的情况。她伸手搂住白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难怪你会说苏州话。” 白艳点头:“我那时还不到十岁,在教会学校念书,一开始还被同学笑过一阵,说我有口音。” 穆星啧道:“可惜了,我没福与你一个学校。要是我在啊,谁敢笑你,我保准把他打趴下。” 白艳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八九岁的时候肯定招猫逗狗惹人嫌,要是咱俩一个学校,我才不理你。” 穆星撅起嘴,伸手哈她的痒:“你说什么?你敢不理我?” 白艳笑着想躲:“别闹,别闹,仔细跌下去。” 穆星不依不饶,她把白艳紧紧抱住,在她的额角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只恨没有那时候就认识你。”她说,“要是那时候能遇到你…” 她没说下去。 白艳却都懂了。 若是那时候她们能遇到,或许…娘亲不会去世,她不会被人拐卖…她们,也能有一个更好的开始,更好的未来。 可是,世上百般事,终究遇不上一句“如果”。 第七十一章 两人静静抱在一起,看着金光渐渐被乌云吞没。 越发喧嚣的歌舞声里,白艳慢慢道:“那时候,我爹嫌苏州的酒柔,不够烈,我娘就学着自己酿。桂花酒、番薯酒、杨梅酒…娘亲学着酿酒,我也跟着学。” “娘学酿酒,原是想给我爹喝,但是后来战事吃紧,爹爹渐渐地不回来了。酒酿好了,没人喝,娘就自己喝了,我也跟着喝。所以我手艺学的不精,酒量却是练出来了。” “后来,后来…” 穆星垂下眼,看着怀抱里白艳颤抖的睫毛,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紧了手臂。 白艳渐渐平静下来。 她低声道:“一开始爹只是回不来,后来,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抚着白艳的手臂,穆星问:“是甲子那年的事吗?” 民国二十四年的那场战事,战火几次蔓延到闻江。穆星虽然在学校里,多少也能从父辈的言谈声色中察觉到战况的严重性。 二五年的大决战后,直系军阀从此败亡,作为直系的一员,舒晚的父亲又岂能独善其身? 白艳点头。 “具体的情况,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如今却是没有机会明白了。” “那时候因为战事吃紧,学校放假。我正在家里与娘亲织着绦子,一个男人突然来拜访,告诉娘亲说,我爹没了…” 她哽咽了一声,但不等穆星开口,她又捂住脸,道:“讨厌,明明已经不会再哭了。想了这么多年,也早该不哭了…” 穆星搂住她,心疼道:“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改天再说也行。” 靠在穆星怀里静了一会儿,白艳摇摇头:“说一说也没什么,我是这样一个人,前世今生,总该让你看明白。” 穆星狠狠地亲了她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 蹭了蹭穆星的手,白艳继续道:“我娘每日每夜都要烧香拜佛,祈求爹爹能平安回来,可是,最后却连我爹的遗体都不能见一面。” “娘亲病倒了,那人又催着我们上路,说他是我爹的一个朋友派来的手下,我爹临终托付他的朋友,务必要将我们母女俩送回老家。” “后来呢?你们回去没有?”穆星刚问出口,便觉自己真是傻了。 倘若舒晚果然回到了家乡,又怎会流落到闻江? 果然,白艳摇了摇头。 “那人催着我们收拾了细软,遣散了家仆,只留下一个嬷嬷照顾我娘。他先将我们接去上海,要坐火车回云南。可兵荒马乱的时候,哪里能抢到火车票呢,那人说他去想办法,谁知这一走,就去了一个多月。” “我们住在旅店里寸步难行,眼看战火要波及到上海,娘亲的病也越来越重。我们没办法,照顾娘的嬷嬷就做主说不等了,又带我们回了苏州府。” “回苏州府不到一个月,娘亲她…就病逝了。” 盯着天边的那团光芒,白艳不敢闭眼。 她怕,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回到那一天。 纸钱烧过的焦臭味久久不散,白绸子还挂在门上,被大雨淋成惨白的颜色。她躲在门后面,看着嬷嬷一枚一枚地数着铜板,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再不见半点和蔼,满满的都是比夜叉更可怖的笑容。 第126页 她被卖给了一个女人,在娘亲头七还未过的时候。 后来又是几经转手,白艳已不记得了。直到最后,她被一个老婆婆买下,想给她痴傻的儿子做媳妇儿。 年迈的老婆婆,憨痴的男人,破败无人的小院…她终于逃了出来,然后将自己卖进了长三堂子。 拢在白艳身前的拳头死死攥住,穆星克制着怒火,压低声道:“他们该死。”面对爱人口中的那些过往,那些难以想象的绝望和灰暗,她却只能无力地说出这句毫无意义的诅咒。 她痛恨这种感觉。 白艳伸手摇了摇穆星的手,将她紧攥的手掰开,轻轻抚平她的无力。 “我也恨啊。”她道:“恨到睡不着觉,恨到梦里惊醒,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后来遇到了那位大人,能得到一檐避雨,渐渐地,恨意便也淡下来了。” “再后来,又遇到了你。”凉凉的指尖描画着穆星手心的纹路,白艳的声音终于轻快了许多,“遇到了你,我哪里还有空去想那些恨呀,仇呀的。你个子这样高,手脚这样长,我这心里光是装下一个你,就已经够呛了,哪里还稀罕再想着他们呢。” 下巴搁在白艳的肩上,穆星狠狠蹭了蹭,眼眶里细微的水珠都蹭进了白艳的衣裳里。她耍赖道:“哼,那你还时时记着那个安德鲁大人。” 白艳道:“我与你说过呀,那位大人虽然将我接去他的府上,像小姐一样对待。可他每每看向我,装扮我,看进眼里的却不是我。” 她动了动,艰难地在瓦檐上挪动,终于转过身,与穆星面对面看着彼此。 夕阳洒下的碎金跳跃在她的发间,她逆着光,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 “这天地浩大,能容纳我的,却只有你的怀里。” “你说,要让我如何不爱你呢。” 第七十二章 那日,两人一直到众人回来,才带着可疑的红晕从屋顶爬下来。 韩大爷吓得不停念:“造孽啊,姑娘你是不记得上回怎么摔到脑袋的吗?现在可还带着伤呢,怎么又上去了?” 来不及嘴硬,穆星直打了三个喷嚏:“哈啾!” 这下白艳也吓到了,怕她吹了风得热感冒,几个人忙又裹着毯子把穆星塞进被子里,灌进一碗姜汤去。 “难喝,难喝死了。”穆星缩在被子里嘀咕。 随手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白艳道:“还怕苦,你才三岁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穆星振振有词:“我可不是还小,我二十一岁的生日才刚过…半年呢。”说着,她这才想起来问:“说起来,舒晚你哪年月的?生辰又是几时?” 白艳看她一眼:“怎么,你要给我过生日么?” 穆星笑:“当然啊,咱们家的人,每年生日都要好好办的。” 白艳想了想,道:“多少年没过生日,如今时兴公历,我自己也搞不懂究竟哪日才是正日子了。” 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穆星道:“慢慢想,以后啊,每年我都陪你过。” 拿过痰盂给她漱了口,白艳说:“过生日先不急,倒是你该睡觉了,昨夜就没休息好,今天早点睡才行。” 闻言,穆星把被子掀开一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白艳挑眉:“做什么?” 穆星很坦然:“睡觉了啊。” “别闹。”白艳瞪她,又笑起来,“你怎么跟刚开荤的小狗似的。” “哇,你想到哪里去了。”穆星故意叫起来,“我只是想省得你再回房折腾,替你省点事而已。” 白艳挑眉看着她,没说话,穆星这才放低声音:“就,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嘛。” 白艳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顺便’啊?” 圆不回来,穆星开始打滚:“一起睡嘛一起睡嘛…” “别闹。”白艳把她塞回被子里,“韩大爷怕你晚上不舒服,吩咐了人来守夜呢。让人看到了,影响多不好。” 知道彻底没戏了,穆星怏怏地趴床上:“你不在,我睡不着。” 白艳失笑:“那我就坐在这儿等你睡着再走。” 穆星撇嘴:“你在这儿坐着,我更睡不着了。” 白艳很有耐心:“那你要怎么办?” 眼睛转了转,穆星道:“你哄我睡觉吧,讲故事,或者唱歌。” 白艳笑:“你当真只有三岁了啊。” 穆星耍赖:“唱嘛,唱嘛…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磨不过她,白艳只得答应,想了想,她道:“给你唱个小调吧。” 穆星认真地看着她。 清了清嗓子,白艳清唱道:“夜迷离,花苑睡,子规啼,苦断人魂…”刚唱了一句,她就感觉不大对劲:“是不是…太凄惨了点儿?” 穆星苦着脸:“是啊。有没有欢乐一点儿的歌?这我听了怕不是要做噩梦。”她又道:“不过晚儿你唱歌挺好听的。” 白艳有些小骄傲:“当然,中学的时候我还参加过唱诗班呢。” 至于后来到堂子里,唱歌不好听,是要被罚打的。自然,这种话不必要告诉穆星。 然而白艳连想几首歌,流行歌也好,评弹也罢,竟无一不是苦情歌,全都是堂子里教她们学唱的,为的自然是惹恩客怜爱。 眼看穆星都快自个儿睡着了,白艳才终于想出了一首曾偶然听到过的小歌。 第127页 想了想调子,她轻轻开口:“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歌声清灵,如夏日夜风,吹去所有疲乏困倦,吹去所有忧愁烦扰,将人直吹进了梦乡。 隔了几日,穆星还记得白艳说的打桂花的事,与李婶说了的第二天,李婶便兴冲冲地将家里的竹蒿和油布带来了。 韩大爷问:“是只打后院这一棵吗?哎哟,这棵树是散养的,没多少花。要不要去村里问问,找一家树种好、花肥的,去打了玩儿呢?” 白艳连忙摇头:“不用了大爷,咱们就是闲着玩一玩,不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韩大爷还挺着急:“我是怕姑娘你们不尽兴啊…” 虽然多年无人照管,但其实后院这棵桂花树的长势还算不错,嫩黄的桂花一簇挤着一簇。若是乡里打下来去卖,自然不值当甚么,但自娱自乐却是很够了。 白艳兴致很高,一早换下旗袍高跟鞋,穿了一件几年前时兴的袄裙和绣花鞋,又将宽宽大大的袖管卷起,方便活动。这身装扮若在城里,肯定会被嘲笑太土,但看在穆星眼里,反而有了一种新奇的意趣。 李婶带来的竹蒿又粗又大,需得两个人才能举起来。穆星自然举不动,她把油布在树脚下铺开,便坐到一旁看白艳饱眼福了。 挽好袖子,白艳便与浮光举着竹蒿开始打桂花。 细细碎碎的桂花抱团躲藏在树叶之间,不被发觉还好,一旦被看到,马上要遭到竹蒿痛击。竹蒿摇晃,对准桂花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穷追猛打,桂花们顿时纷纷坠下,沙沙地痛哭着,连花带叶地砸在油布上。 如此反复,在桂花的鬼哭狼嚎间,一棵树便被打的差不多了。 白艳经验丰富:“差不多了,现在打掉一大半,到后面第二波花的长势会更好一点。” 穆星没搭腔。对着白艳一阵偷笑。 白艳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她扒拉一下头发,又看看衣裳,并没有哪里不妥。 穆星一边笑,一边招招手:“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白艳转头一看,浮光和李婶正忙着处理花,没人注意她们俩,她便凑过去。 示意白艳低下头来,穆星凑到她耳边道:“我们舒晚扮村妇也这样好看,我相当于一下娶了两个人,你说我是不是赚大发了?” 闻言,白艳直起身,故意上下打量穆星一阵,摇头叹道:“可惜我倒是娶了个又懒又馋还腰不好的,等于一下娶了三个懒虫,真是亏大发了。” 穆星:“…说谁呢!谁腰不好了!”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要做的。白艳先与浮光她们一起把打下来的桂花枝叶捡出来,又用簸箕筛了几道,直到天色暗下去,一小簸箕才粗粗筛好。 看着那一盆多的桂花,穆星很惊讶:“折腾这么半天,居然只有这么点儿?” 白艳道:“也差不多了,全做成糖渍桂花的话,大概能有三小罐。到时候送韩大爷一罐,送你家里一罐,咱们自己留一罐,可以煮汤圆和泡水。” “那桂花酒呢?”穆星问。 “桂花酒就用下一波花吧,至少也得酿小半年,反正现在是喝不到了。” “小半年啊…”躺在躺椅上,穆星看着头顶的浩瀚星空,突然一阵恍惚。 她们在桐花已歇了一个多月了。 白艳也叹了一声:“到那时候,不知道又会怎样呢。” 又过了半月,糖渍桂花正是入口的时候,穆星终于能长久地活动了。 而首要的事,便是去看望姑母。 这日一早,她便与白艳一齐出门往桐花河里去,坐在采莲舟,推来密匝匝的蓬蓬荷叶,往湖心过去。 盛夏时节,荷花亭亭,采莲的小娘子扎着色泽鲜艳的丝巾,玉似的手与碧绿的枝叶相映成趣。皓腕一转,碧梗脆生生地一响,一支荷花便折到了手中。 坐在船头,穆星与白艳也学着采莲女,亲手采下数支荷花。回到岸上,又顺便在河边称了二两剥好外壳的莲子,用硕大的荷叶捧了,边走边吃。 “璇姑娘慢走~”卖花的姑娘清凌凌地喊着,听得人也不由地欢喜起来,“大荷花,嫩莲子来买嘞~” “喏。”剥去莲子皮,穆星把手里的一把莲子递给白艳。 伸手接过来,白艳顺手喂了一颗给她。 寻常而迅速的动作,并不惹人注目,她们也自然而然,毫不矫饰。 坐在歇脚的茶馆里,穆星挑出一支最漂亮的荷花,用一张家藏的宣纸将它的茎包住。 她对白艳道:“你说说,好好的宣纸,姑妈非要拿去包荷花,是个什么道理。” 白艳笑道:“这些艺术家,有些癖性也是正常的。” 穆星直摇头:“多么好的纸,拿去画了才是正道,你都不知那几年,她浪费了多少。”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纸包裹好,抚平褶皱。 想了一会儿,穆星低下头,又笑了笑:“所以这几年,我常想,竟不知有多少好纸逃过了她的毒手呢。” 穆家的祠堂修在桐花山下,墓地则在山中。因只是日常祭拜,穆星并未进祠堂,只是在门口磕了头,便由管山的家仆带着绕路往墓地过去。 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时,穆星突然眼尖瞥到前面下来一个人。 这一片是属于穆家的坟山,除非大年节与清明祭拜,素日只有管山家仆会来日常巡山,少有人迹,怎么会突然出来个陌生人? 第128页 “那是谁?”穆星皱起眉道。 前面下山的人也没想到会遇上人,一时愣住。听到穆星的问话,已有一个家仆走了过去问话,又将人带过来。 待那人走近,不等家仆说话,浮光已叫起来:“这不是冯家的少爷吗?” 她忙对穆星道:“小姐,这就是那日摆台唱戏的那个冯家小少爷啊,叫…叫什么来着…” “在下冯玉楼,穆小姐好。”正说着,那男子已走过来,对穆星作了个揖。 韩大爷像刚反应过来似的,也道:“姑娘,这是冯家的孩子…” 原来是冯家的人。确认不是歹人,穆星这才缓了态度。问了好,她又道:“不知冯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我家的坟山上?” 瞥了韩大爷一眼,冯公子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啊,原来此处是穆家坟山,是我唐突冒犯了,十分对不住。我初来桐花,本是想临走前游玩一番,不料在那边走岔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边。” 穆星还未开口,韩大爷已道:“这样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韩二,你送冯公子下山去吧。” 三下五除二,冯公子已经走远了。 穆星犹自不解:“奇怪…他从哪边能绕到这里来?” 白艳道:“应当没事吧,寻常人想做什么,想来也不会特意到坟地做。” 点点头,穆星也没再纠结,继续往坟地过去。 穆家的坟地十分规整宏大,一路过去,看着一座座墓碑上的字迹,仿佛能看到穆家的一代兴衰。 属于穆负雪的墓地在最里面,是最新的一处。 还未走近,穆星就看到了墓碑前的那束新鲜的花。 皱起眉,她几步走过去,拿起那把香水百合。 百合看起来是新摘下来的,露水尤在。 她奇道:“怎么回事?姑妈素来不爱百合,谁给她送的?”她看向韩大爷,“大爷,你前两天不是才来收拾过吗?之前还有其他人来拜访过姑妈?” 韩大爷垂着眼睛:“没有吧…?我并不清楚…” 穆星又看向负责管山的人,那人也是垂着眼睛,一问三不知。 “今天怎么回事…”纠结也无用,穆星将百合放到稍微靠边的地方,把自己带来的荷花放上去。 将带来的东西放下,浮光带着人退到远处,只留下穆星与白艳在这里。 白艳拿过提篮递给穆星,穆星接过来,拿出油布铺在地上,拉着白艳坐下。又拿出酒壶和三只酒杯,一一满上。两只在这边,一只推到了墓前。 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她咳了咳,道:“嗯…姑妈,今天来看你,也不是有什么大事儿,只是…” 伸手揽住白艳,她对照片上的姑妈笑道:“我就想告诉你一声,我找到我的爱人了,白舒晚。”她很嘚瑟,“怎么样我们舒晚是不是很漂亮?我之前就跟她说来着,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白艳没有说话,她默默坐着,看着照片上笑得肆意张扬的女子,听着穆星与往日不同的声音。 穆星拉着白艳,絮絮地说着:“这几个月发生了挺多事的,几句话也说不完。反正,虽然有出入吧,但是总体和你的希望也没什么差别。” “我找到了真正心爱的人,虽然不是幼丞吧,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也喜欢舒晚的。她是很好很好的,我很喜欢她。” 穆星转头看着白艳笑,白艳轻轻抓了抓她的掌心。 “我以前不是跟你说我提前毕业了吗?我最近也做了好多正事,我在家里的医馆…”穆星顿了顿。 “最近…最近倒是没怎么去医馆了,我在忙药房的事。” “家里的大家也都挺好的,奶奶身体还不错,协和的考试好像就是这几天吧,二哥肯定能考进去,大家都很好,都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 穆星带白艳去看姑妈,一方面是想念,另一方面,也有一种暗戳戳地“过明面”的意思。她想,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愿意接受她和白艳的感情,那个人一定是姑妈。 “姑妈这关都过了,以后的事肯定也没问题。”她这么安慰白艳,但实际是在安慰自己。 她需要力量去面对未知。 公历八月初,两个人坐着那只鲨鱼似的白篷船回到了闻江。 终于踏到实地上,白艳正在思考自己究竟要回哪里去,穆星直接拉着她上了车。 “咱们去哪儿?”白艳问。 穆星一脸神秘莫测:“带你去看个东西。” 汽车飞驰,左拐右拐,拐进了英租界。 “去你家?”白艳有些犹豫,“我先不去了吧?”许是“做贼心虚”,她总感觉在穆家的下一秒,穆夫人就会发觉她和穆星的关系。 穆星摇头:“不是。” 如此言简意赅的回答,不禁让白艳充满了猜测。在看到面前一排五层的粉白小楼后,那团猜测几乎要跳出喉咙。 宋叔带头,领着两人七拐八拐,拐进了小白楼的其中一栋。站在楼下,他将钥匙给穆星:“三楼301。” 白艳的心狂跳起来。 坐电梯到三楼,出门左拐走到301门口,穆星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朱红的门。 转头看着白艳,她缓慢地推开那扇门:“进去吧,这是咱们的家。” 听到这句话,白艳顿时一阵恍惚,她迈出腿,只觉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都那么的飘忽不定。 第129页 生怕一步踏错,就会跌出梦境。 她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硕大的窗台,淡绿色的窗帘束在窗台两侧,明媚的阳光倾洒,照亮了整间客厅。 褐色木地板一路铺开,墙壁漆成了米白色,配上客厅里蓝白两色的沙发与茶几,显得十分清新。 房间里并不空,墙上挂了一些装饰画,窗台边的高几上还放了一只美人瓶,百合花开的正艳。 客厅右边是厨房与餐厅,换了淡绿色的墙漆,配着米白的吊顶。左边是阳台,铁艺围栏圈出了一道小小花园。往前,是两个半掩着门的房间。 站在客厅里,白艳一时竟不知该先往哪里走。 “喜不喜欢?”关上门,穆星走到了她身旁。 “你…”转头看着她,白艳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穆星伸开手,把她搂进怀里。 “舒晚,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第七十三章 白艳埋在穆星的肩头,细微的泪水一点点渗进衬衫里。 感动太多,她理不清该从何处谢起,更讷于言语,只能透过朦胧的泪眼打量着周围。 这是她们的家。 不是长三堂子的绣房,不是破败荒芜的小院,不是藏娇偷情的饭店。 这里有坚固的墙壁,踏实的地板,清新淡雅的装饰…只是站在这里,她便已经能想象到未来的模样。 一定会是同样的隽永,长久,温暖和坚实。 “你怎么,怎么能做到这样…”紧紧搂着穆星,白艳哽咽道。 深知她的感动,穆星故意笑道:“怎么回事,我原是想让你开心,怎么倒哭起来,岂不是成我的罪过了?” 拉着她在沙发边坐下,穆星拿过手帕给白艳擦眼泪。 稍微冷静一些,白艳这才一边打量着客厅一边问:“你之前让宋叔回来,是不是就是来办这件事的?” 穆星点头道:“这处地产原是我之前就看过的,不过之前是与张老板商量分店,勘察的是对面的商铺,顺便也看了看这里,当时便觉得很不错。那日恰好与你说起家的事,我便动了心思。” 看了看周围,她也有些感慨:“宋叔这事办的很不错啊,虽然赶是赶了些,不过原就是成品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看看身下的钩花沙发垫,白艳有些诧异:“难道家具装饰也是宋叔选的?没看出来,宋叔还有这份情趣呢。” 穆星大笑:“怎么可能,要是宋叔来选啊,肯定一屋子都得是些个红木啊,楠木的。” 她道:“家具是我让宋叔参照我在穆园的房间选的,还让他委托了我的朋友,就是裁云阁那二位小姐帮忙参考,这沙发垫,想来便是裁云阁出品了。” 说着,她站起身,对白艳伸出手:“来,一起熟悉熟悉咱们的新家。” 她们先往白艳最想要的阳台转了一圈。阳台很宽,当头是两把藤椅和一张玻璃圆桌,旁边放了两架晾衣杆,另一边则砌了一圈小小的花台,已铺好了土。蓬松的土壤里夹杂着零星的幼芽野草,在晚风里微微颤动着。 穆星道:“不知道你想种什么花,我便只让宋叔选了好泥土来,花种咱们可以之后慢慢选。” 在阳台转了两圈,白艳靠在栏杆上,笑道:“应该先把你种下去,结出一树的穆星来。一个穆星去医馆造福社会,一个穆星回穆园陪你父母,剩下一个便留给我。我在阳台上晒衣服,种花,你就坐在这里看书,喝茶…” 穆星哼一声:“做梦,我这么好的人,世上哪里还能有第二个?” “是,是,咱们阿璇最好了。” 看过阳台,两人又往厨房去。 厨房与餐厅连在一起,用的是淡绿米白两色,装修的很清新。但两人只在门口看了看,便退出来了。 白艳摇头:“可惜了,我不会做饭。” 穆星果断地拉着她往外面走:“这里交给做饭阿姨看就够了。” 厨房旁边是卫生间,用的西方的样式,配了热水管,还有浴缸和抽水马桶。客厅后面是书房,是完全参照着穆星的书房设计的。 “嗯?怎么书架已经满了?”白艳有些好奇地打开书架,随手拿出一本书来。但只看了一眼封面,她就惊愕地看向穆星。 穆星只是笑:“打开来看看呀。” 抿住唇,白艳翻开那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杂志。杂志其他页面都很崭新,只有其中的几页有被翻阅过的痕迹。她翻到那一页,当头便是作者的笔名:“笑何人”。 放下手中的这本,白艳又另抽出一本书,同样是熟悉的《奇心妙语》杂志,同样的被翻阅过的痕迹。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旁,另有一笔肆意潇洒的字迹,细细地标注着自己的读书心得: “此文之女主角,心神哀忧,情思之细腻幽微之处,大有作者自描自伤之意…” “此处写景,春花之绚烂者繁硕,伊独取樱,何谓也?盖因晚樱之青春绝色,奈何囚困园中…” “此段描写与众不同,峭而异癖,是有炫技之意,又自骄矜,稍露用意使人觉察,可爱可怜…” 字字句句都如此贴合心意,一页页看过去,不必费心回忆,便已能记起当初写作时的心意。甚至于当初写出一段得意妙笔时的小小骄傲,也再次涌上心头。 但是…都说文如其人,文章近似于作者心路历程的另一种呈现,被陌生读者阅读,与亲近之人浏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被翻阅到曾经的文字,难免会让人不由生出一种近乎恼怒的羞涩来。 第130页 合上书,白艳瞪向穆星,嗔道:“你早就知道了?” 看着她颊上飞霞,又要拧起一双柳眉。穆星不禁闷笑道:“也不是很早,也就…小半年前吧。” 看着白艳的脸色,她又道:“怎么样,我写的文评是不是很有深意?我当初就想,等哪日一定得给你看看我写的书评,啧,真是非常有文采了…” 没有被当面评论自己的文章,多少让白艳没那么羞涩了。理了理被她抽出来的杂志,她道:“其实这些都是闲暇时候随手写的,没有什么深意可谈,倒难为你看完,还写了评论。” 穆星马上顺竿爬:“我觉得挺好的呀,说起来,你前不久的那篇连载故事的后续我还没看呢。” 提起这茬,白艳才突然想到:“坏了,我都多久没有寄稿件去了?” 穆星帮她算:“从我受伤那会儿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吧,你这段时间也没有偷着写过稿子吧?” “之前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我便没寄稿子了。后来又遇上你受伤…这么一算,居然也有小半年了。”白艳叹了口气,“恐怕最近金宝家都要被催稿信塞满了。” 穆星不解道:“金宝?你的催稿信怎么会发到金宝家?” 没必要瞒着穆星,白艳便都交代了个清楚:“我虽然只是偶尔写个稿子,但多少也有一些稿费,若让姆妈知道,恐怕都要被她榨干了。所以我通常都是将稿子给金宝,让她帮我寄给编辑社,稿费也是挂到她家的。” 穆星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到此,白艳这才想起来问穆星究竟是如何发现她的笔名的。 穆星便将她是如何察觉到端倪,如何翻阅众书,最终通过试探白艳得到了答案,种种过程都交代了。末了,她还挺得意:“如何,我是不是特机智?” 白艳哭笑不得:“我竟不知该夸你心细如发,还是该说你太无聊了。” 穆星啧了一声:“明明是我那时便对你如此上心,才会发觉这些事情呀。不然若换了旁人,哪里有这份心思呢。” 她说的毫不脸红,白艳笑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该给你点奖励才行了?” 穆星摇着大尾巴:“是啊是啊,什么奖励…” 话还未说完,白艳已微微踮脚,在她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偏开头,她轻笑道:“奖励给你擦我的口红一次,如何?” 体温与心跳都开始迅速飙升,血色与□□一同涌进脑袋,将气息都冲撞成暧昧的节奏。 盯着眼前润泽的红唇,穆星舔了舔嘴角,道:“既然要擦,也该擦均匀才是…” … 第七十四章 一直闹到傍晚,穆星才磨磨蹭蹭地准备回穆园。 扣着纽扣,她道:“晚儿,暂时只能委屈你了。你先在家里住着,我有空一定过来陪你…” 知道穆星的顾虑,白艳从新床上坐起身,靠在她的肩头:“好,我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照之前商量的,我先赎了身,你也慢慢从家里出来,铺垫够了,再与你父母交代咱们事。” 亲了亲她的额头,穆星站起身,伸出手:“送送我吧。” 笑着牵住她的手,白艳趿拉着拖鞋,两人一路歪缠着,终于还是到了门口。 “还缺些什么东西,你便去买,或是等我来了,咱们一块儿去看。”穆星絮絮地交代着。“要是房间漏水了,或者哪儿出问题,你就打电话到医馆来,等我带人来修理。不然你一个人,我总不放心。等过几日,我再从家里带一个阿姨过来,知根知底的人,也放心…” 白艳看着她直笑:“这几句话,翻来覆去都说了多少回,还是说不够。这会儿子不是穆小姐,倒是穆老婆婆了。” 穆星伸手捏她的脸:“嫌我啰嗦是不是,告诉你,我可得了娘亲唠叨的真传,以后还有得你受的呢!” 白艳一边笑着躲她的利爪,一边道:“好了好了,快去吧,浮光还在下面等着你呢。一会儿回去晚了,家里人该着急了。” 狠狠在白艳的额头亲了个响,穆星这才松开手:“我走啦,过两天来看你,有事就打电话来啊。” “去吧,路上小心。” 打开门,白艳靠在门框上,目送着穆星一路走进电梯,又消失在那扇铁门里。 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电梯井里传来抵达目的地的一声响,白艳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守在一扇门里目送亲近之人离开,她本该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的。但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演里,落寞总是不减分毫。 深吸一口气,白艳振奋了一下精神。 没事,以后总会好的。 她正想回房,一转头,突然注意到斜对面的门户是开着的,一个小男孩儿正从门口伸出脑袋来,居然在探头探脑地看着她。 此时见她看过来,小男孩儿脸上一红,马上躲回了屋里,厚重的房门重重阖上,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沉沉回响。 是邻居家的孩子吗? 又往走廊看了一眼,白艳关上门。 方才过来时只匆匆看了一眼,她只看出这几栋公寓还很新,住家也挺多。这一栋的三楼一共有四户,光看另外三户门上有些褪色的对联,还有对门门口那块半旧地毯,估计是老住户了。 斜对门与旁边那户的对联是同样的字迹,想来邻里关系应当不错。 第131页 新式公寓的生活虽说与以往的独门独院不同,避免过多的相互窥探与冒昧亲近,但礼节上的一些应酬也不能少。比如,新户入住时的往来人情。 家里倒是有不少从桐花带回来的特产,不过今天有些晚了,还是等明天… 白艳正想着,突然门铃响了。 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小姐你好,我是303的住户。” 303,是方才小男孩儿的家。 白艳过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小男孩果然也在,正躲在妇人的身后,偷偷看着白艳。 出于习惯,白艳迅速打量了一眼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齐刘海,剪了发,耳边的坠子,围裙,还有一双天足,端着东西的手有些微红。不算多美,但很秀气,大约是一位时髦的新新家庭主妇,多半还读过书。 看到白艳的正脸,妇人那双圆眼睛瞪的更圆了些,没忍住打量了她几眼。待对上白艳的视线,妇人仿佛又才想起这样不礼貌,仓皇收回眼。 攀在妇人腿上的小男孩儿突然叫道:“妈妈你看,我就说新来的姐姐很漂亮!” “这孩子!”妇人顿时尴尬,轻轻拍了拍小男孩儿的大脑袋。白艳笑了笑:“谢谢你,小公子。” 小男孩咯咯咯地笑起来。 略微尴尬的情绪便在这段笑里消融了。 至少是位知情识趣的邻居。白艳如此想,面上的笑容更轻柔了些。 “小姐,我是303的住户。”示意了一下自家大门,妇人道:“这301空了许久,前几日听见装修,我还有些期待新邻居呢。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开口。” 她又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白艳这才注意到那是一只小食盒:“这是我中午新作的点心,还请不要客气。” 接过食盒,白艳道了谢,又请妇人进屋坐一坐,妇人推说丈夫快要回家,不好多坐。又聊了几句互通了姓名,妇人便带着小男孩儿回家了。 白艳端着食盒坐回客厅。 303是马太太和马先生,还有一个“小马驹”。据马太太所言,304,也就是与303同款对联的,是另一户三口之家,302则是一个独居的男老师。 打开食盒,看着里面那叠小小的,可爱的红豆糕,白艳轻轻呼了口气。 楼道里不失响起电梯上下的声音,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走过,片刻后,小男孩儿的笑声在走廊响起。 楼上有高跟鞋与皮鞋交替走过的声音,不知是哪户人家在准备迟到的晚餐,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一阵响。窗户没有关,鲜香辛辣的气味裹着四方邻里的嬉笑怒骂,随着风隐隐地飘进来。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正常”的生活。 她一定不能搞砸。 穆星自觉回到闻江后的日子,与以往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因为之前“为情伤身”,与宋幼丞退婚的仪式她并不需要出面,在上月便由父母主持着退回了婚贴与定礼,余下的事无非是各种亲戚慰问往来,自不必多说。 至于对外,她与唐钰那群公子哥的交际已彻底断了,这原不算什么,唯一有问题的,只在张德荣那边。 遇袭之前,穆星与张德荣本正计划着尝试合作一款新药丸的制作创新,还有日本人那边的药方问题也没有解决。 如今遇袭,又变回了“穆小姐”的身份,她与张德荣等人交际合作尴尬的问题且不论。最主要的,张德荣原是唐钰那边的人,此前与穆家牵线,原也是唐市长认为可以拉拢穆家一道“发财”的缘故。现下穆伯父拒绝了修筑铁路的提议,又有穆星遇袭的事梗在两家之间,张德荣的位置便显得微妙起来。 穆星虽然不乏信心,但还是向伯父请教了一番,而穆伯父只说了一句话:“张老板是商人,什么选择是最有利的,他自会分明。” 揣摩着这句话,穆星还是联系了张德荣,希望能会面谈一谈。光在电话里,她倒是不曾察觉出张德荣有什么态度上的变化,一如既往爽快地答应了。 但到会面时,不同之处便体现了出来。 不同以往的饭店戏馆,这次会面,张德荣选在了人来人往,开阔明亮的咖啡厅,且没有带相好。 穆星自然也没有再着男装,而是穿了一身得体的套裙,配件首饰一样不少,还带上了浮光与宋叔——用浮光的话来说,总算有了点儿世家小姐的气势。 到达咖啡馆,两方刚落座,张德荣就问询了“穆小姐”的病还有无大碍,又说此前不知穆星病情如何,不好贸然登门叨扰,方才已派人送了上好的滋补药材去穆园云云。 那股自然而稍显亲近的感觉只多不少,仿佛从来不曾有过甚么“穆公子”的插曲似的。 感谢了一番,穆星也不想扯废话,直接道:“我这一病,倒是耽误了许多事,比如张老板商量的药丸制作一事,不知张老板进度如何了?” 她没有问张老板还想不想合作,张老板也完全不提这一茬,直接拿出了一叠企划书递给穆星,将他在穆星修养的这一个多月所做的事交代了一遍:如何联系穆星选定的医学院协商合作,如何签订合同;又如何采买制药器材,新定的厂房在何处… 种种事务,竟都已安排妥当,万事俱备了。接下来的,便是穆星所负责的争取投资赞助和抢占市场方面的问题了。 第132页 而这也是穆星笃定张老板不会背信弃义的筹码——构筑爱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若是这个项目落空,只怕不仅白艳赎身的事要延后,连她最后的资金周转都要出问题。 所幸,张老板是聪明人。 张老板交代完,穆星自然也得拿出些东西来稳定军心。她这一个多月虽然沉浸爱河与山河的双重滋养中,脑袋到底还是在运作的。投资方面她早已有了基本的策划,只待回到闻江便能开展。 就投资问题商议了整个下午,敲定了基本的步骤后,两人才中场休息一会儿。 喝了一口黑咖啡,穆星道:“还有一件事,也还挂在我心上,不知张老板有没有留意过,关于工藤那边…” 她刚说出口,张老板已接口道:“哦,说起此事,我还忘了恭喜穆小姐呢。” 穆星愣住:“恭喜?” 张老板一脸自然:“是啊,我都没想到,那日本人的侄子,就是那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居然还欠了穆小姐那么大一笔钱。上月末事发之时,那日本人可是差点儿打断了他的腿。因为那时穆小姐还在病中,唐公子便替穆小姐出面,给那阿斗销了赌场的债务。那日本人感念小姐的恩泽,少不得要送谢礼嘛。”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张信封:“药方便在此处了,不敢越庖代俎,我一直等着小姐你回来,好揭开这幅‘神秘的面纱’呢。” 他抖了个机灵,穆星却没被逗笑,反而皱起了眉。 用销账换药方,未遇袭时,唐钰曾与她说起过这个主意,当时她分明拒绝了。如今两家关系微妙,唐钰却来了这一手,又是什么居心? 是补偿,还是想要缓和关系的信号,或者…又在给她挖坑? ——不怪穆星要多心,被毫无防备地狠狠坑了一次,她多少也该学会警惕才是。 许是看出穆星的不悦,张德荣面色不变,笑道:“穆小姐是在恼唐公子擅作主张吗?还请穆小姐勿怪,毕竟那时小姐还在病中,作为朋友,唐公子也希望能减轻你的负担呀。” 朋友,貌合神离,勾心斗角的朋友? 心神一转,穆星也没再多说什么,接过了药方。 或许她也该学学张老板,懂得在商言商这个道理了。“朋友”嘛,谁会嫌多呢? 第七十五章 药房方面的问题交接好,之后自然就是按部就班地执行下去。穿梭在各个银行之间,穆星也没忘记去看一看宋幼丞——在解除婚约的当天,宋幼丞就被盛怒之下的宋伯父逐出了家门。 对于这个结果,饶是穆家也没有意料到,自然又是一番感触。 而对于“受害者”穆星来说,她与宋幼丞是多年好友,或许是因为确实不曾有过爱情的火花,对于宋幼丞,她始终还是以朋友的态度相待。 如今宋幼丞被逐出家门,因为家中作梗,事业上也不顺利,陷入如此窘境,作为朋友,她自然十分担心。 原本担心一群人去看望,会让宋幼丞太过难堪,但顾忌自己“前未婚妻”的身份,穆星还是邀约了王梦维与厉以宁同往。 据王梦维说,宋幼丞落脚的房子还是他帮忙置办的,如今是王梦维与那位日本小姐同住——听到此,穆星不由想到了自己与白艳。 然而在宋幼丞打开那扇小小的房门时,穆星才惊觉,不同于她与白艳的自由阔绰,宋幼丞与他的爱人所住的小屋,实在窘迫地让人难以置信。 “你们来了,请进吧。”尽管努力振作精神,宋幼丞面上还是难免显出了一些疲乏。 一行人走进那间狭窄的客厅,穆星迅速看了一眼周围,简单但整洁干净的环境让她略略放下心来。 至少他们还在努力地生活,而不是困顿地生存。 趁宋幼丞与他的爱人在厨房准备茶饮,穆星小声问王梦维:“你怎么找了这么一处房子?” 王梦维也很无奈:“钱我借了不少,但都被幼丞拿去维持出版社的运作了,我也没办法。” 厉以宁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没有看穆星。她道:“你以为能有办法,我们会不帮忙吗?之前我二哥的银行,原本愿意答应给幼丞借款,但是…又驳回了。资金周转不开,幼丞自然不可能再铺张。” 她没说是什么“但是”,但大家都心领神会。 穆星有些奇怪地看了厉以宁一眼。 方才过来的路上,厉以宁就很奇怪,仿佛不愿意与她说话,但是她要是说句什么话,厉以宁又要阴阳怪气地反驳。 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哪里得罪了厉以宁。难道是前几日送到厉府的河鲜厉以宁不中意?不至于吧?她可是还把舒晚辛苦做的糖渍桂花都特特地送了一瓶过去啊! 没空多想,宋幼丞与他的爱人小百合已经端着茶过来,他们忙接了,几个人坐下说话。 感情上的事自然不必再赘言,顾及小百合的感受,穆星她们自然也说不出什么“等宋伯父消了气去赔礼就行”之类的话。只能商量着宋幼丞事业上的事,想看看有没有哪里可以帮帮忙的地方——与宋家有生意往来的“大人”需要顾忌宋伯父的态度,有意孤立宋幼丞,不代表他们也会如此。 宋幼丞做的是出版事务,他原在自家书局管理发行业务,又自己与朋友合办了一间小小的出版社。如今他在自家书局的职务被撤,自己的出版社又被几大书局联合挤兑,原本自己主编的杂志刚创刊便已停刊。 第133页 其他的出版项目,原本是靠银行的借款才定下的,结果如今刚刚定稿,便因资金问题无法印刷发行。人员方面也因工资无法结账,美工与编辑都相继辞职。此时,几乎已走进绝路了。 最大的资金问题,穆星与王梦维都答允可以借款。厉以宁刚大学毕业,又不急着找工作,也同意可以暂时去代任校对和美工的工作。 只是穆星还要攒钱,王梦维的酒店也是大投入慢回收的生意,手头资金皆有限。没有资金,厉以宁也无法长久地代工。商量半天下来,也都只是权宜之计,只能延缓时间罢了。 四个人商议半天,气氛反而更加沉重了。 穆星勉强道:“没事,咱们就先将那几本教科书印刷出来,如今各处兴办学校,最缺的不正是教科书吗?幸好你之前已经将样书交给教育局审过,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到时候咱们去各个学校宣传宣传,也不怕不能卖出去。” 虽如此说,但接触过这方面的人都清楚,如今市面上的几种主要教科书基本都是被几大书局垄断出版,谁会冒险来使用名不见经传的新版教科书呢? 但知道她这番话是为了鼓励自己,宋幼丞也没有扫兴,只是点头。 一旁的厉以宁默默想了想,突然道:“幼丞,你那几版教科书,先主印《普通英语教学》吧。印出来,发售我帮你去找门路。” 她说的十分笃定,此话一出,几人都惊讶起来。穆星原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由王梦维问道:“你几时竟有这样的门路了?” 厉以宁皱眉,含糊地解释道:“艾伦女校用的就是这版教材,左不过都是用书罢了,我去与校长协商,他未必不会同意。” 王梦维有些不相信:“你确定你去说了,那校长就能同意?” 厉以宁瞪起眼来:“反正我能做到就是了,你问这么多!” 王梦维马上改口:“行行行,发售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肯定能办好的。” 他们争着,穆星便问宋幼丞:“还有,你之前不是与我说,你主编的那本杂志销量挺好的吗?如今以宁可以做美工,我也能帮一些忙,我看,也可以试着再重新办起来吧?” 宋幼丞苦笑:“发不出稿费,谁愿意来供稿呢?不过,倘若那几本教科书可以卖出去,或许也能试一试吧,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穆星默默点头。 将事情商量好,又由穆星请客,五人去外面吃过晚饭,他们便打算告辞了。 这几日忙碌奔波,穆星只能偶尔趁空去看一看白艳,坐不了多久就得回家。直到今日来看宋幼丞,她才找到借口说要外宿,趁机去找白艳。 因此吃过饭,趁众人不注意,穆星悄悄拉了拉王梦维的袖子:“大哥,等会儿劳你打个电话去我家,就说我在平今饭店住一晚上,让我娘放心。” 王梦维狐疑地看着她:“阿璇,你别是在干什么坏事吧?我可警告你,你那腰伤刚好啊,别又整些幺蛾子。” 穆星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不是好哥们儿了?晚上回家喝了我那黄鱼汤,打个电话也就顺手的事,多简单啊。” 两人正说着,厉以宁已经看了过来:“你们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冲王梦维作了个眼色,穆星道:“我和梦维有事商量,今晚准备歇在他那儿了。我们差不多也告辞了吧?” 意味不明地看穆星一眼,厉以宁没再说什么。几人与宋幼丞告辞后,穆星先佯装与王梦维同路,待过了几个路口,马上改路直奔爱巢。 门铃响起时,白艳正在厨房里向马太太学习煮菜。听到门铃声,她差点儿把汤勺丢进了锅里。 马太太忙接过汤勺:“白小姐,你去开门吧,我帮你看着火。” 道了谢,白艳忙忙地往门口走,但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捧包扎好的花。硕大的花将后面拿着花的人遮了大半,只能看到那人头顶戴着的“馨香花房”的帽子。 白艳登时愣住,握在门把上的手落下来。 她原以为是穆星来了。 见她没反应,送花人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小姐,请签收一下。” 白艳这才回过神,忙接过花,转身放进客厅里:“请稍等,我将花放好再…” 话音未落,她突然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 心头一惊,白艳差点儿将手里的花砸过去,但不等跳进来的心落回去,耳边已响起穆星的笑声:“白小姐,你只要花,不要人吗?” 白艳猛地转过身一看,那顶小黄帽下面,不是穆星,又是谁呢! 顺手将白艳手里的花丢到沙发上,穆星在她的鼻尖啄了一口:“想什么呢,怎么连我都没认出来?” 白艳还有些发愣:“你…” 话没说完,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了马太太的声音:“白小姐,是哪位…呃…?” 看到马太太诧异的目光,白艳这才想起来穆星还抱着自己,她忙挣了挣,想从穆星怀里挣开:“这是…” 不料穆星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把她搂的更紧,直接按在了怀里。扭头看着马太太,她慢条斯理道:“我是舒晚的…”冷不丁被怀里的白艳拧了一把,她顿了顿,继续道:“…最好的朋友,也是房东之一。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马太太依然瞪着眼,顶着穆星的目光,她莫名有些发虚:“我,我是对面303的住户,来教白小姐煮饭的…” 第134页 白艳终于挣开了穆星的怀抱,她退开一步,道:“马太太,这位是我的朋友,她叫穆星。” “噢,穆小姐好。”马太太莫名有些尴尬,她指了指厨房,“汤再过两分钟就好了,嗯…我就先回去了?” “不多坐一会儿吗?好吧,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还要想你讨教呢,慢走。”白艳笑着送马太太出门,转头时顺便瞪了穆星一眼,穆星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待大门关上,又听着门外马太太走回自家开门又关门,白艳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穆星:“你…” 话没出口,穆星已经抱着手坐在沙发上,一脸怨妇样道:“好啊好,我在外面奔波劳累,你居然在家里…”她一时没想好用什么词,“在,在家里勾搭女人!” “哈?”看着穆星理直气壮的样子,白艳差点儿气笑了。 她也学着穆星抱起手来,靠在门上道:“你也很好啊!我在家里都操劳成黄脸婆了,你居然家也不回,就知道在外面鬼混!” 第七十六章 歪斜在沙发上,穆星作西子捧心状:“我好痛心啊,好难过啊,我这才几天没来啊,我媳妇儿都开始凶我了啊…” 白艳就抱着手靠在门上看着她表演,冷笑:“再大点儿声,你这不带劲儿啊。” 穆星马上吊起嗓子来:“香莲状告陈士美,破镜不曾望重圆,他身登龙门把心变…” 没唱完一段,白艳已走过来笑骂道:“唱的什么,你是负心汉还是秦香莲呢!” “你不是嫌我不带劲儿吗?”说着,穆星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一偏头,吻住了白艳凉凉的耳垂,“现在带不带劲了…?” 两人歪缠在沙发上,将相思情通通抒发在了嘴角指间。 直到厨房里突然响起一阵噗嗤噗嗤的声响,白艳才猛地跳起来:“坏了!灶上还煮着汤呢!” 把窗户打开也散不尽满厨房的糊味儿,坐在餐厅里,白艳看看面前散发着怪味的汤,又看看穆星。 穆星憋着笑,转过脸去只装没看到。气的白艳伸手掰过她的脸,将一勺凉好的怪味汤喂进她嘴里,还笑眯眯地问:“好不好喝啊?” 穆星皱巴着脸将汤喝了下去,还要装佯:“好汤啊,好汤!昔有怪味豆,今有怪味汤,真是美食届的一个重大突破啊!” 白艳又笑眯眯地舀起一勺:“好喝,那你就多喝点吧。” 穆星马上捂住了嘴:“我错了舒晚我真错了,呕…” 方才因为没有及时关火,汤扑出锅,沾了火气,好端端一锅奶油玉米浓汤就变成了一锅泔水。知道确实喝不了,白艳将一锅汤悉数倒了,气呼呼地念:“我今天就学了这么一个汤,还给煮坏了。” 穆星马上道:“你还没吃饭呢?走咱们去吃大餐…” 白艳原想说别出去浪费钱,但闻闻满厨房的糊味儿,看看糊了一块的锅,没办法,只得一起出了门。 “方才那位就是马太太,我之前与你说过的。”白艳说,“这两天她没事做,就过来教我做汤。” 穆星点头:“能有人同你说说话也挺好的,不然你一个人在家,我也怕你闷坏了。” 白艳没说话。 她没有与穆星说过,一个人在那栋房子里,不仅仅只是发闷。 起初几日还好,她可以每天下楼逛一逛,熟悉熟悉环境。到了这几天,她每日不过起床,看书,吃饭,与马太太闲聊几句,然后便是睡觉。 不需要出局卖笑,她再也用不着逛街购置行头华服。公寓里与月江里也大不相同,没有夸张的欢声笑语,没有喧嚣的吹拉弹唱。到了晚间,四周静地几乎让人害怕。 日复一日,她重复着那些固定的环节,竟不知是在消磨时间,还是在生活。 但她也知道,穆星是在为她赚赎身钱,她不可能要求穆星天天过来陪自己。 而且,这样的日子,相比在堂子里时,已不知好就多少,她实在不该再要求更多的陪伴。 等穆星与家中坦白了,搬出来,总会好一些的。 她只能如此想。 “吃西餐还是炒菜?”穆星转头看向白艳,见她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笑道:“是饿慌了么,怎么还发起呆了?” 回过神,白艳笑了笑,掩饰下情绪:“都可以,你看你想吃什么?” 方才穆星便已吃过晚饭,此时不过是陪白艳罢了。她想了想,道:“你方才不是在煮玉米浓汤么,去吃西餐吧。” 在公寓附近找了一间大菜馆,两人点好菜,穆星将今日去看宋幼丞的事说了一遍。 戳着餐盘里的牛排,白艳道:“如你所说,宋公子失了势,又被家里故意针对,现下除了与那位小姐的爱情,几乎可以说是已经一无所有了。” 穆星点头:“其实这个局面,我往日与梦维他们谈起,都已有所担忧了,只是到底没想到,宋伯父会当真如此狠心。宁愿不认幼丞这个孩子,也不愿接纳小百合小姐。” 慢慢嚼着牛排,沉默了好一会儿,白艳才道:“你觉得他能坚持下去吗?或者说,能坚持多久?” 抬头看着穆星,她道:“倘若连仅剩的爱情也终于被拿来果腹充饥,宋公子会怎样做?那位小百合小姐,又会如何呢?” 体味着她的言外之意,穆星道:“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但我想,我们作为朋友,能给予的帮助终究有限,是消耗品。无论是事业也好,资金也好,甚至他与小百合的爱情也好,却不能如此被消耗。” 第135页 “非得在窘境里也不放弃生长,让这些东西都能生生不息地运转繁衍下去,才不致坐吃山空,最后将感情也都吃下。” “我总觉得,两个人顺境时的浓情蜜意,到底只算小甜点。若能在困境里将甜品转变为粗茶淡饭,到了每日非吃不可的地步,那即便有再大的难关,也一定可以饱着肚子应对了。” 晃了晃银叉上的西兰花,穆星一口吞下去,笑道:“咱们中国人嘛,只要能吃饱了肚子,在哪里都可以再造出一个尧舜禹的帝国的。” “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他的爱人呢?” 她说的空泛又绕山绕水,但白艳本也只是在问题的边缘打转,谁也没有——或者不敢,冒冒然地去触碰她们本心所想的那个问题。 不能急,不能急。 两人都是如此想着。不能因为因见了兔子困在了牢笼里便急着开始抱头痛哭。反而是见了兔子的窘境,更该反思如何改变路线才是。 穆星换了话题,说起自己这两天的进展:她需要投资,但她没有再向伯父伸手,而是找到了别的医院,说服对方投资新药的生产。 “这是一个双赢的路线,到时候我们这边生产出来,少了以往从日本进口来的费用,定价自然较现在市面上那款更低。到时间只托寄在这一间药房出售…” 对于一些外围的商业沟通,白艳这几年见识过一些,倒也能说上一些话。但若涉及到更深入的方面,她便没有那么了解了。 但她依然听的认真,不懂的地方,也会不遮掩地提问。穆星自然乐于与她细细解释,也会尽量避免太专业的术语。 她们都很清楚,世上哪有生来便合拍的爱人呢?她们所能有的,不过是愿意倾听了解的耐心,和一颗努力靠近的心罢了。 回到家里,天色已不早。洗过澡,两人将少儿不宜的事干过一遍,洗过手,这才靠在枕头上说话。 白艳慢慢道:“你方才说,宋公子的出版社里,美工和编辑都辞职了?” 手指缠着白艳的卷发玩,穆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全都走了,小百合倒是可以画点画,但都是日本那儿的风味,现在不时兴这个了。如今就厉以宁答应了去他那儿帮个忙。” 白艳默默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穆星不住地看了她好几眼,白艳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穆星啧了一声,道:“某个人偷偷摸摸地想着事,也不愿意和我这个当家的商量商量,让人好伤心啊。” 白艳不承认:“说谁呢,我哪儿有偷偷摸摸的。”说罢,她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怎么说。” 穆星“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我这儿宽阔的肩膀还不能让你依靠么?怕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天塌下来,我这高个儿的还顶着呢。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谁敢欺负我啊。”白艳笑着靠过去窝在穆星的肩上,慢慢道:“其实…我在想,我能不能也去宋公子的杂志社打打杂?”一边说,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穆星好几眼。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紧张什么。她知道穆星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也一定不会像一些恩客那样,要求自己包养的女人必须藏在饭店里,只需要等待他们的临幸即可。 她知道穆星不是那样的人,可当说出她的请求时,紧张与忐忑依然无法克制。 如白艳所料的一样,穆星先是一愣,然后便笑道:“你就在琢磨这事儿啊?我还以为是什么难题呢。你要想去,我明天就与宋幼丞说去,他正愁找不到人手呢。你若愿意去,也是帮他一个忙了。只是工资…” 白艳忙道:“我也不需要什么工资,只要有事做就行了。” 穆星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这么困难,也不好叫他发工资,我只是怕你太累。”说着,她又低头看着白艳:“舒晚,你在家里是不是太无趣了?” 没有多言,白艳只是笑道:“只是想找点事做,你在外面那样操劳,我也该做点事才行。其实我刚才还想,我要继续给《奇心妙语》投稿才是,虽然稿费不多,但也可以给家里提供几顿饭钱的开销吧。” 穆星原想说不需要她操心开销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她笑道:“好啊,那我就等着哪天咱们的白大作家养我了,我可时刻准备着呢。” 白艳也道:“那我可得努力了,你这样挑嘴,只怕一两份稿费是养不起的。” 穆星大笑:“若是你养我呀,便是每日啃面包喝清水,我也是情愿的。” 第七十七章 过了几日,穆星忙里偷闲,将白艳想去宋幼丞的书局做编辑的事与宋幼丞说了,宋幼丞自然求之不得。 待听穆星说了白艳就是那位小有名气的“笑何人”后,宋幼丞几乎要跳起来了。 “太好了,白小姐若是愿意给我们的杂志供稿,那也不愁打不开销路了。”他激动地搓手,“不行不行,阿璇你看,我是不是得亲自去请白小姐才是?” 穆星忙按住他:“不用这么隆重,我们知道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自去忙就行。舒晚那边我会送她过来,不用拘礼。至于供稿的事,想来她也愿意。不过此时谈杂志的事还为时尚早呢,你先把资金的事解决才是。” 宋幼丞这才点头:“是,是,我太激动了。”他苦涩一笑,“这几个月,原本敲定好又被临期改口的事不胜枚举,我也是被拒绝怕了,遇到事总想赶紧确定下来。” 第136页 穆星道:“不用担心,舒晚自不会如此,她与我亲近,自然也不会坑你们。” 说着,两人又就白艳的薪酬谈了谈。 穆星本意是不用给工资,但宋幼丞坚持不肯,最终还是定下了原编辑工资的三分之一数。宋幼丞又再三保证,等书局的发展回到正轨,一定会提薪并补偿。 谈罢,宋幼丞还有事要忙,穆星今日的工作已解决,便去找白艳,想将此事告诉她,顺便一起用午饭。 刚打开家门,穆星便看到白艳坐在沙发上,对面也是一个女人,两人正在说话。一看到看到她进来,白艳忙起身:“你回来了,事都忙完了?”说着,她迅速低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穆星笑着走过去:“事都做完了,便想来看看你,顺便说点事。我记得这位小姐…”她正要与沙发上的女人打招呼,低头一看,却被女人脸上的伤吓了一大跳。 女人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竟布满了红印,还有许多抓挠出来的血痕,直蔓延到高领旗袍之内,看起来应当是遭到一场狠打。 控制住表情,穆星勉强说完了话:“…是你的朋友吧?” 沙发上的女人仿佛也有些不自在,她偏了偏头,卷发遮住半张脸,站起身道:“穆小姐,我是绯华,在钰花书寓也曾与你见过几次。” “你好你好,请坐。”穆星忙点头,又转头看一眼正在倒茶的白艳,示意自己要不要去书房避一避。 白艳刚摇了摇头,沙发上的绯华收起了些微的局促,笑道:“穆小姐是刚工作回来吗?” 见她不需要回避,穆星自觉坐到斜旁的小沙发上,避免直视绯华脸上的伤,又道:“是的,刚得了空,便想来陪陪舒晚。” 白艳曾与穆星说起过绯华,知道她了解自己的事,穆星也没回避。 闻言,绯华对白艳笑道:“你倒是有福,穆小姐对你还是这样上心,不像咱们校长啊,不知道又去哪里听新人笑啰。” 端了杯茶给穆星,白艳一边给绯华添水,一边道:“哦哟,侬不得宠?望望侬搿一身行头,阿是街上捡来的?倒是勿敢悄悄发财,也要带带吾呀。” 绯华顿时咯咯咯地笑起来。 穆星在一旁听着两人互相打趣,倒也饶有趣味。 这样的腔调,除了刚认识的时候,她再没有见白艳展现过。 白艳曾与她说,苏州话只是自己的一种手段,她其实不喜欢,甚至厌恶。但这么多年下来,这种腔调仿佛已根植进她的骨子里一般,当她面对着朋友肆意调笑时,总是不自觉地用上这样的语调。 不同于平时的温婉,软软的吴语陪着她的笑语,带着点刁蛮劲儿,还有点儿辣辣的市斤气息。 穆星很喜欢这样的白艳。 就像她喜欢她的任何一面一样。 那边,绯华接着谈起了自己的那位校长,穆星在一旁听着,原来是那位校长要将绯华赎出去了,她想来请白艳回堂子里聚一聚。 穆星默默想:张校长是艾伦女校的校长兼董事,若绯华是他的人,寻常人断不敢下如此重手打她,想来恐怕只有… 正想着,绯华突然对她道:“真是对不住,原该也请穆小姐去的,只是堂子里的几个姐妹也会来,怕堂子那头不好交代。” 穆星将白艳包出来,用的是王梦维的名头,她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带着白艳在堂子里进出。 点点头表示理解,穆星正想恭喜绯华几句,脑子一转,她突然才想起,之前厉以宁说过要找张校长谈收购教科书的事。而以绯华与张校长的关系,若是请她吹吹枕边风,想来收购的几率也能大大提升。 主意打定,趁一个话题的间隙,穆星委婉地说道:“说起张校长,想来女校最近也该筹备下学期的教科书之类的事宜了,绯华小姐近来恐怕时常奔走在各种出版社的饭局中呢。” 听穆星提起教科书的事,白艳自然也明白过来,与绯华使了个眼色。 多年周旋应酬,绯华也听出穆星的画外音,没有继续打太极,她直接道:“穆小姐是有什么合作想与校长谈吗?不妨说说,若是我能帮上什么忙,也是一份心意。” 见她如此坦然,穆星也不再绕弯子,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不料穆星刚说完,绯华莫名笑了起来。 她道:“真是巧了,这几日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扎堆地想找教科书的路子呢?” 穆星吓了一跳,忙问是哪家出版社也想走这个门路。 绯华眼睛一转,却没有明说,只道:“既然是穆小姐开口,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这几日校长去南京开会了,若要谈事,还请等几天。” 穆星连忙道谢,又许下一些酬谢,绯华也没有客气,坦然接受。 又闲聊几句,已是饭点时分。虽然穆星与白艳再三挽留,绯华还是起身告辞了:“你们也没多少空相聚,不用管我啦。” 一路将绯华送到电梯口,穆星与白艳正要回屋时,对面304的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男人来。见到迎面过来的两人,男人面上莫名显出几分怪异神色,嘴上嗫嚅着,不知何意。 看到男人,白艳招呼道:“蒋老师好,出门上课吗?” 穆星正想跟着打个招呼,不料听到白艳的话,蒋老师突然神色大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仓皇地疾步赶上来,从两人身旁挤了过去。穆星连忙伸手拉住白艳,怕她被撞到。 第137页 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居然听到那蒋老师嘴里的念词:“父啊,赦免她们,因为…” 不等她回过头,那蒋老师已经奔向楼梯,消失在走廊里了。 “他,他这是?”穆星瞠目结舌。 白艳习以为常地将她拉回家里,一边系围裙,一边道:“那是对面的蒋老师,听马太太说,他是一个什么教的教徒,很讨厌女人呢。帮我系一下带子。” 穆星还是感到一丝不可思议:“讨厌女人讨厌到避之不及的程度?我在美国也有同学信教,可还没见过这么夸张的呢。” 系好围裙,白艳走进厨房:“我也不明白,据说他声称不会结婚,还曾经在马太太家做客的时候,痛斥马先生居然选择和女人结婚,差点儿被马先生打了一顿。这几天我好几次在走廊里遇到他,他都跟见了鬼似的,就差没往我身上泼狗血贴符了。” “真是稀奇,可见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穆星跟着进来,“吃什么?” 经过隔壁马太太的帮助,白艳现在已经能简单地做一些家常菜了,有穆星打下手,很快做出了两菜一汤。 吃着饭,穆星这才问出口:“我刚就想问了,绯华那脸上,是怎么回事?” 白艳叹了口气:“张校长之前说要给绯华赎身,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张校长在上海的夫人知道了。那女人就趁着张校长出差,带着几个人找到绯华,在饭店大闹了一通。” 穆星皱起眉,一时竟不知道该同情被打的绯华,还是该同情被“停妻再娶”的张夫人。想了想,她只能说:“看来这夫人还真是彪悍。”看绯华那一身伤,可真是不是弱质芊芊之流能打出来的。 白艳摇摇头:“绯华至少还能来找我,那夫人可还在医院躺着呢。” 穆星震惊了:“还打进医院了?你不是说夫人还带了人吗,这都没打过绯华?” 忍着笑,白艳道:“不是,那夫人留了一手两寸长的青葱指甲,她打绯华的时候太激动,指甲勾在了绯华的衣服上,被生生劈断了。劈断也就罢了,她被呲出来的血吓到,自己把自己吓晕了,砸在了饭店大堂的茶几上,可不就砸进医院了。” 穆星:“…啊。” 她由衷地感慨:“真是一位奇女子啊。” 想了想,穆星又道:“这位夫人这样彪悍,绯华若是嫁进去,日子还能好活么?” 白艳说:“嫁进去不一定好过,可是不嫁过去,一定不好过。” 穆星皱眉:“难道绯华没有其他恩客可以选择?” 白艳数给她看:“你知道张校长的家底吧?大学校长和董事长,家里还有地产,在信建银行也有股份。比他年轻,没娶妻的公子呢,没他有钱;比他年长,家中夫人不管事的呢,早已经三妻四妾成群。就算方方面面都比得上张校长了,可还有会抽大烟的,好赌的,会打人的。相比这些,只是夫人厉害点又算什么呢?” 穆星点头称是,又臭美道:“那看来像我这样,既有钱,又不抽大烟,又不好赌,更不可能打人,家里也没有妻妾成群的,真是奇货可居了啊。” 白艳笑道:“可不是么,我真是捡到宝了。”她夹了一块排骨到穆星碗里,“来,给咱们的大宝贝吃肉。” 穆星笑眯眯地一口吃了。 低下头,白艳又道:“不必比我,光是比堂子里的其他人,绯华已经是顶好命的了。等张夫人一走,她照样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坐在饭店里,什么都不需要想,不需要知道。闲下来可以去逛街,去和其他老板的夫人打牌,她只需要知道什么衣服时髦,什么钻好,怎样才能讨好张校长就足够了。” “只是从众人的玩物变为一个人的宠物,就已经如此的不容易了啊。” 第七十八章 看着白艳垂下的眼眸,再听她有些低落的语气,穆星莫名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突然想起那日白艳说想去书局做事时的神情。 期待,开心,还有一丝丝…在与她商量时的小心翼翼。仿佛她不是在与她讨论事情,而是在…征求同意。 想了想,穆星道:“对了,我方才不是说有事与你说吗。我中午去找幼丞了,他很高兴你能去帮忙,说还指望借着你笔名翻身呢。” “真的?”白艳马上抬起头,一扫方才的低沉,“你怎么与他商量的?” 穆星将她与宋幼丞协商好的薪资条件说了说,又说等明天就带白艳去书局熟悉熟悉,即日便可以上手。 白艳登时笑起来,道:“太好了,宋公子既然觉得我的笔名还有一些价值,那我也可以去给他供稿。说起来,正好我还有几个构思,若是能得到一些专业主编的指导,说不定还会更完善呢…” 见她对于能去工作如此高兴,穆星一时感慨万千。 说实话,一直到方才之前,穆星都只是觉得等攒够钱,把舒晚赎出来养在家里就行。但如今看来,又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她当然可以养着舒晚,但如果只是养着她,这和豢养一只宠物又有什么区别? 一边听着白艳说话,穆星一边兀自思索着,而后惊异地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留意过的重点。 那日白艳与她说想要工作的事时,她还只是漫不经心地以为白艳是太无聊,想找点事做而已。 到此刻,她突然才意识到,出去工作这件事对白艳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138页 舒晚是不是在担心,总有一日,她也会如她方才所言,变为一个没有思想的,一个人的…玩物? 想及此处,穆星的后背竟生生浸出一层汗来。 她可以发誓,她绝无将舒晚视为“玩物”的想法。但在潜意识里,她还敢保证吗? 保证她没有觉得舒晚不需要出去工作,不需要去了解知识? 这绝不是简单的咬文嚼字。穆星想,她早应该反省反省,她在对待舒晚时,是不是也曾不经意地流露出那些仿佛理所当然的想法,那些毫不尊重的,却潜移默化的想法? 她确实一直认为自己该去工作,去交际应酬,去维持这个家,却从没有考虑过,舒晚是不是想待在家里“享福”。 她也可以感觉到,舒晚曾经似乎是想走上绯华的那条道路,但如今她突然有了想要工作的意识,难道不正是她自己也意识到,她不该被人“豢养”吗? 若像之前她们所料想的那样,将舒晚赎出来,再用一个“家”将她藏起来,真的就算是爱了吗? 看看刚被打到绯华,难道她也要让她的爱人如那些从枷锁进入另一个枷锁中的女人一样,只是妆点华美,然后日复一日地在等待中消耗着自己的颜色,渐渐枯槁吗? 舒晚不是她的宠物,她应当是自由的。哪怕她将她赎出来,可也不该事事自作主张替她包圆,甚至凌驾在她的意愿之上。否则,这与又一次将她作为商品买下,又有什么区别? 白艳正说着今早买菜的事,对面的穆星突然“啪”地放下了筷子。 白艳吓了一跳:“怎么…”话未说完,穆星突然起身站过来,向她伸出双手。 虽然不解其意,但白艳还是起身顺从地抱住了她。 感受着相叠的胸膛中彼此的心跳,白艳笑道:“你怎么了,突然要抱抱。” 摩挲着她的头发,穆星闷闷地说:“我刚才自己在脑袋里演了一出戏。” 白艳道:“是吗,咱们的穆老板新得了什么好戏,也同我讲一讲吧。” 紧紧地抱着她,穆星慢慢道:“这出戏太新太奇,我竟从未料想过,实在震动了我的心房,我一时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想,咱们也该学一学戏里的道理才行。从前我不曾考虑过,但从今以后,无论你是想去做编辑,还是要做旁的什么,你都可以尽力去试,我总会支持你。” 白艳一时愣住,斟酌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 沉下心来,穆星认真地问她:“你突然想去工作,是不是想攒一些赎身钱?” 没料到会突然被戳破心事,白艳抿住唇,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忙补充:“当然,我知道你是有能力攒够的,我只是想多少也凑一点…” 拉着她坐下,穆星道:“这是好事,原也该如此。这家是咱们两个人的家,虽说有什么‘主内主外’的话,但在我们这里都是一样的。不论多少,咱们要一起给家里做贡献才是。之前是我没有想到,以后你也去工作了,咱们的家也会更好的。” 默默揣摩着她的话,渐渐地,白艳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她道:“好!从今往后,我也该出一份力了。” … 到第二日,穆星早早地便来接白艳,两人一起往书局过去。 路上,白艳道:“昨天忘了与你说,前两天我去了金宝家,想去收催稿信,顺便看看她们。” 说起金宝,穆星也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也好久没有见过她们姐妹俩了,小阿珍的病怎么样了?” 白艳摇了摇头:“不太好,我看她的模样,竟已瘦的脱相了。” 穆星皱起眉:“她还是会腹痛?” 白艳便将小阿珍的病状细细说了,穆星直摇头。 小阿珍的病,莫说是她,便是儿科圣手的丁医生都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家父亲,但也没有结论。 白艳叹道:“之前说只能慢慢将养着,但如今却是一日比一日差了,唉。” 金宝曾服侍她好几年,小阿珍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看她受罪,自然也不落忍。 没说几句,已经到了书局门口,收拾了心情,两人一同进去。 因为昨天已说好,今天宋幼丞便等在书局里,见二人进来忙迎过来。 大家都已是熟面孔,寒暄几句后,宋幼丞便带着白艳往编辑部过去,想先参观熟悉一下。 三人走到编辑部,刚推开门,穆星便首当其冲看到了在里面收拾资料的厉以宁。 “阿璇?你怎么过来…”看到跟在穆星身后走进来的白艳,厉以宁的笑脸瞬间冷了下去。 见状,宋幼丞忙道:“以宁,这位是白小姐,我方才忘与你说了,以后白小姐也会来编辑部帮忙。” 无视宋幼丞的示意,厉以宁直起身,抱着手冷哼了一声:“哟,幼丞,你这书局到现在,可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帮忙了?” 她又看向穆星:“阿璇,你平日里爱怎么跟人混我也管不着,如今可是幼丞困难的时候,你还什么人都往这里带,不觉得不合适么?” 穆星皱起眉,刚要说话,白艳突然上前一步,微笑道:“阿璇对宋公子的事上心,我是阿璇的好友,想帮忙的心自然与厉小姐是一样的。” 宋幼丞也忙打圆场说:“以宁你不知道,白小姐也是有丰富的写作经验的。” 第139页 厉以宁还想说什么,看看穆星,到底没有说下去。她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藏书室。 当着宋幼丞的面,穆星不好多言,只能抚了抚白艳的手,以示安慰。白艳对她笑了笑:“没事。” 参观完编辑部,趁宋幼丞与白艳介绍事务,穆星往藏书室过去,在书架后面找到了正在整理东西的厉以宁。 不料她还没开口,厉以宁就看着她冷笑道:“怎么,我才不过是说了一句,你就这么急赤白脸地来说我了?” 穆星不想与她争,只说:“怎么会呢,我就是看你这两天心情不好,想来关心关心你。” 厉以宁拍拍手站起身,语气讥讽:“哦,你还有空来关心我呢?我只当你满身心都被你的白小姐勾了去了!” 她说话实在不中听,穆星又怕白艳在外间听到,只得直入主题道:“以宁,舒晚是我的…朋友。她是很好的人,我知道你对她的身份有芥蒂,但你若愿意放下成见去了解…” 厉以宁打断她:“她是你的朋友?只是朋友?” 这话说的大有深意,穆星心头一跳。不等她说话,厉以宁继续咄咄逼人道:“她只是你的朋友是吧?那我不愿意你结交这个朋友!你以前不是说我不喜欢谁你就不和谁玩吗?那好啊,你现在就去找她说,你不把她当朋友了!” 没料到她竟会如此激动,突然被好一通吼,穆星一时也恼了。但在看到厉以宁通红的眼睛时,那团刚冒出来的火不等旺盛,便又委委屈屈地灭了。 这么多年,从来如此。 叹了口气,穆星靠在桌上,揉了揉太阳穴,说:“以宁…” 厉以宁仍是瞪着泪眼:“你去啊,你怎么不去?” 穆星耐着性子与她说:“我们别这么吵,行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说?你还想怎么说?!”像是憋了太久突然得以爆发似的,厉以宁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她直接道:“难道要我说你们那些腌臜事不成?!” 穆星僵住。 看着她的脸色,厉以宁讥笑一声:“怎么,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是,除了我,梦维,幼丞都知道你们的事,都是你亲口说的,除了我!你多会瞒啊!” 说到此,积攒已久的眼泪终于滴落。但厉以宁依然挺直着腰,哽咽道:“你自己说,你回来这大半年,究竟还有没有把我放在心里?你心里除了那个女人,那个妓女!伯父伯母,我,家族脸面,你还能装下什么!” 穆星终于忍不住了:“你别这么说她!” 深吸几口气,她强行冷静道:“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至于这几个月,我承认我们确实不如从前亲密了。但是以宁,我们已经成年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有我的事,你当然也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看梦维、幼丞他们现在也不常于我们相聚,但难道就能说我们的关系变质…” “这怎么能一样!”厉以宁突然吼道:“我和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 穆星皱起眉,一时没有领会厉以宁的意思。她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待你的心与他们自然都是一样的!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朋友,朋友!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厉以宁看着穆星,“连一个妓女你都能爱,我却只能是你的朋友,永远是朋友!” 不想再听厉以宁讽刺白艳的身份,穆星激动道:“这无关她的身份!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我…” 她突然顿住。 “你…是什么意思?” 第七十九章 话刚出口,穆星就闭上了嘴。她不敢再继续细想下去,去深究其中的究竟,她甚至期望此时此刻只是一个梦境,一觉醒来,她还能欢乐地打电话给厉以宁,抱怨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但她们都清楚,这不是梦境。 厉以宁也没有再说话,她泪光闪闪,看着穆星,又像在看着曾经。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破碎的光柱中尘埃如蛾子扑朔,却永远找不到燃烧的那一点火光。无数亟待迸发的力量,终究都会消亡。 良久,久到门外的声音都已静下了,厉以宁才动了动。 始终挺立的脊骨终于开始酸痛,她垂下眼,从衣袋里取出一块白色绣花的手帕,细细将眼泪擦去。 穆星依然在看着她。 “我没什么可说了。”厉以宁哑着嗓子说:“你走吧。” 犹豫地看了看她,穆星皱起眉,复又松开。 厉以宁不愿明说,她也只能当做无知无觉。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其他的什么身份,她都没有立场去安慰厉以宁了。 从怀里拿出一方叠好的丝帕,她轻轻放到厉以宁面前,低声道:“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厉以宁没有动,穆星也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从藏书室出来,穆星看到白艳正坐在编辑的工位上,她揉揉脸,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感觉怎么样?” 白艳正在写字,闻言,她马上举起手冲穆星示意:“你看,这是羽毛笔!我还只在外文书上看过呢。” 这是一支在羽毛中嵌了笔尖的装饰笔,并不算稀奇。见白艳如此喜欢,穆星便道:“这个笔我有一套很好的,收在穆园,你若喜欢,下次我带来送你。” 白艳笑起来:“好啊,但是无功不受禄,我用这个与你换吧。”她将桌上铺着的笺纸抄起来递给穆星。 第140页 穆星接过来一看,纸上竟画了一只小小的母鸡。它嚣张地仰起头,抖擞着尾巴,十分神气。在母鸡圆滚滚的肚子上,还写了一个十分秀气的“穆”字。 看到这副活灵活现的画,再看看白艳得意的笑容,穆星只觉原本阴霾密布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她笑道:“我是嚣张的母鸡,那你是什么?” 白艳歪着头想了想,晃了晃手里的羽毛笔:“唔…我是从你肋下取的一支羽毛,又被做成了漂亮的羽毛笔。” 小心地将纸叠好收进衬衫口袋里,穆星笑道:“那你现在就是一支远比鸡毛更美丽,更有用的羽毛笔了。” 接下来的几周,无论是穆星还是白艳,都比之前更加有活力——药房和书局同在英租界的商业区,相隔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无论穆星在忙什么,中午都一定要排除万难去找白艳吃午饭;而白艳虽然刚上手编辑工作,但因书局还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也颇有些空闲。 当然,她也开始着手准备新的书稿,当穆星不能在家里过夜时,羽毛笔划过稿纸的声音也足以慰藉寂寞。 不过空闲到底是有限的,午饭时两人都忙着填补空虚的胃,嘴上难免不够充实。但仅仅只是坐在一起吃一顿无声而匆忙的午饭,就已经足够扫光疲惫。 穆星没有告诉白艳厉以宁的事,起先她还有些担心厉以宁故意刁难白艳,但据白艳所言,似乎并不存在这种苗头。 “不过,我看厉小姐这几日似乎总是心神不宁,你要不要去问问她?”某日床头夜话时,白艳问道。 穆星多少有些愧疚:“嗯…我过两天去问问她吧。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参加绯华的小喜事吗,怎么样了?” “挺好的,张校长毕竟还是疼她,花费巨数,大概是这几年最多的了。”白艳道:“不过她与我说,张校长似乎是想去北平发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了。她这一走,我…” 穆星搂住她:“没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咱们也去北平了呢。” 白艳点头:“那也挺好的,听说北平的烤鸭很好,若是咱们去了,非得屠尽北运河不可。” 穆星大笑。 第八十章 接下来的几周,穆星一直忙碌于新药开发的事,资金就位,也找到了医院合作代销,只等药丸大规模量产。另一边,药铺制度改良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只等运作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如何。 如果一切能继续顺利进行下去,不出两个月,白艳的赎身钱就能凑够八成,剩下的两成,白艳想自己也出一部分,穆星自然愿意。 眼看前程在朝心愿的方向奔进,直到那日,二哥穆云的录取通知书抵达穆园。 这张协和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对穆云个人而言自然意味深重,对家族来说,也象征着穆家在医界的更进一步。 虽然收到通知书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穆家上下还是郑重地摆下一桌宴席,庆祝了一番。 宴席上,两位长辈都十分感慨,穆医生拍着穆云的肩,好好地嘱咐了一通医德医风,穆云一个劲儿地点头 看了看穆星,穆医生又说:“其实啊,之前若不是阿璇定了亲,我也很愿意让阿璇也继续深造下去。如今的医生多,可女医生却很少。这几年里报考协和的学生里,女子也颇有几位,但最终坚持下来的却是寥寥。那位林巧稚医生,便是很好的一位。我心中,也总盼望着…” 穆云忙道:“阿璇现在没有婚约了,明年还能考呢。” 穆医生摇了摇头:“阿璇啊,现在心思已不在学医上了。” 他叹了口气:“当年,你和阿璇是为了你们的姑母学医;从今以后,你便是为万民学医了。” 穆星在一旁听着,原想说句俏皮话,听到这句,所有话登时都梗在了喉咙里。 她突然想起八月在姑母的墓前,说到学业时,自己的沉默。 刚回国去祭拜时,她曾对姑母说自己一定会在医馆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一定不会让姑母失望。 当时的她,本以为自己下次再去时,能够骄傲地展示自己亲自操刀的第一例手术案例。 可她没有。 她…原是想要学医的啊。 宴席散场,众人都移步花厅继续闲坐,而穆星还要回书房整理账本,早早便退了场。只是她在书房坐了半个钟,摊在面前的账本却总看不进去。 账本上满是字迹,看在她的眼里,却是“消化系统病征诊断公式”,是“空气栓塞的应急预案”;一张张收益报表,也全都成了解剖图:颅内、心肌、肺部… 看的心烦,她将报表一推,想回卧室休息。不料坐到床边时衣带一甩,竟将床头柜上的牛奶带翻,玻璃杯重重砸在桌面上,牛奶迅速浸透了床头柜旁一叠摞着的书堆上。 “啊!” 穆星手忙脚乱地把书从牛奶滩里拿起来,候在门外的浮光闻声,也忙带了丫鬟进来收拾。 将书放到桌上用毛巾吸水,穆星见水渍浸透了好几页纸,顿时心中气闷,骂道:“是谁偷懒,怎么不将书放回书房去!” 丫鬟将玻璃杯和牛奶收拾出去,浮光过来小心地擦着书,又窥着穆星脸色道:“是我没留心,这书小姐你原说是要留着在卧室看的,这几个月倒一直没看,要不现在擦干净就收回去吧?” 闻言,穆星顿时一愣,她伸手拿过一本擦干的书。 第141页 这是《柳叶刀》。 翻开一页,她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自己夹在书中的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笔记。 这本《柳叶刀》,原是她从父亲书房里偷拿的。时局不稳,饶是父亲也不容易拿到这样一本原版书。所以她连笔记都不敢在书上记,只能用笺纸记下来,以便随时温习。 可她已多久不曾打开这本书了? 这小半年,除了舒晚的小说,她看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报表,策划,药方。脑袋里想的最多的,除了舒晚,依然是各种报表策划,哪里还能记得这些知识? 恐怕现在让她操刀去做最简单的小白鼠实验,她都做不到吧? 穆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握手术刀磨出来的已渐渐软了,拿钢笔压出来的印迹也浅了。 这分明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了。 自嘲地笑了笑,她低声道:“不怪你们,原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她太贪了,太急了…吗? 第八十一章 几日宴饮欢庆后,穆云计划着去北平安排上学的事宜,穆星便也想跟着一同过去,去看一看协和。 这天两人得空在小家里相聚,混玩一通后,穆星便将此事与白艳说了。 “那年协和举办开幕典礼时,邀请了我爹做嘉宾,沾他的光,我也有幸得去见识见识。可惜那时年纪小,只感觉又吵又乱,什么都没看明白,如今想来,实在是可惜。” “后来虽然也去过几次,但那时也不过觉得是所大学罢了,没觉得有多么…向往。”她顿了顿,到底没有将这几日的困顿迷惑说出口。 白艳看着穆星,亦是若有所思。 自从穆二少拿到了通知书后,穆星每每与她说起此事,眉宇之间总带着几分犹豫神色。她虽然察觉到,只是穆星不说,她便也没有问。 想了想,白艳只道:“你想去便去吧,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可惜最近书馆那边事太多,不然我也很想去看看。” 穆星捏了捏她的手:“以后有机会了,咱俩单独去也很好。” 然而不过转天,穆星还在药铺查账,便收到了白艳打来的电话。 “阿璇,你快来民康!小阿珍她突然肚子疼,流了好多血!这会儿我和金宝都在医院这里…”隔着电话都可以听出白艳声音的颤抖。 一听到“便血”,穆星顿时直觉不好,顾不得废话,她马上赶往民康医馆。 穆星已近两个月没有踏足医馆,骤然闻到医馆里浓郁混杂的各色气味,甚至让她一度头晕目眩。 白艳正等在大厅里,一见穆星进来,她几步跑过来,焦急道:“小阿珍在诊察室里,丁医生正给她做检查…” 穆星忙问:“是哪里疼?上腹部还是下腹部?粪便成块吗?” 白艳勉强回忆着道:“是…是右下边疼,血水里只有零星的粪便,她的肚子很硬…” 所幸被封存的知识还未落灰,穆星一边迅速地在脑海中构建相关的病征,一边回办公室换上手术服,再拿上之前做的病历记录,赶向诊察室。 几间诊察室内外挤满了人,哭号与哀鸣此起彼伏。一些病人家属一见到穿白大褂的人,不管不顾地便往上挤:“大夫你看了我家孩子了吗?”“大夫你先去看看我家男人啊!”“大夫…” 几位护工看见穆星,忙上来给她开路。穆星一边艰难地往里走,一边问:“怎么这么多人?” 一个护工道:“小姐你不知道吗,上月底南边发大水,把些个江苏湖南都给一气冲了!大老爷和咱老爷组织了个‘救济委员会’,把一些近处的灾民都接过来了…” 八月初汉口洪灾的事,穆星自然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她与白艳刚回闻江,注意力都投在了资金上,并未瞩目。今日看来,情况竟如此严峻。 勉强将注意力收回来,穆星终于破开人群跋涉到了小阿珍所在的诊察室。 久未谋面的金宝正在诊察室在候着,一双眼已哭成了红桃。看到穆星,她只抽噎着打了声招呼,嗓子已是哑了。 简单安慰了她两句,穆星打开笔记本,与金宝一问一答将小阿珍近来的情况做了个比对。 大概了解后,穆星走进诊察室,丁医生见她来了,忙招手让她过去。 穆星走过去,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小阿珍。 小阿珍半合着眼,不知是梦是醒。她面色惨白,整个人几乎已瘦的脱相,身下的床单血迹斑斑,混合着一股恶臭,几个护士正在给她换床单。 只看了一眼,穆星便不忍再看下去,跟着丁医生走到了隔间。 没有废话,丁医生直奔主题道:“这孩子吃过止血药,肠道出血已经勉强控制住了。方才我给她做了X光,目前只能看出结肠处有瘘管,但是大出血的原因实在不明确…” 一边听丁医生解释,穆星一边翻看记录本。 持续性腹痛,腹部肿块,大量便血… 穆星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对小阿珍的病情如此上心,不仅仅是白艳的原因。 她在美国时曾了解过一位导师正在做的课题,课题涉及肠道方面,而小阿珍的种种病征,都指向了这个尚未定性的肠道疾病。 因为研究方向不同,她对这个课题知之甚少。除去一些表面的病征,她唯一了解到的,是这个疾病在美国尚未有治愈的案例,并且只要出现了大出血的症状,死亡率便大幅提高。 第142页 这是当今医学上的一个盲点,而小阿珍是她遇到的第一例病人。 可作为医生,她是如此无力。 穆星将她了解到的情况简单与丁医生解释了一下。 丁医生叹了口气:“我从医数年,她的这个情况,其实也颇遇到过几例。”他压低了声音,“结果不甚乐观啊。” “方才我与赵医生探讨了一下,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尝试将结肠上的几处瘘管切除,看看情况能否好转。但第一是小姑娘的身体素质太差,不适宜马上手术;第二是这例手术不是易事,恐怕只有市立医院的李医生能做。但她的出血情况太严重,即使李医生愿意出手,市立医院也未必敢收。” 穆星忙道:“入住不是问题,既然您认为可行,那我便先将她转过去,看看到底能不能安排手术。”想了想,她又道:“这几日医馆事多,等我将小阿珍安排妥当,便会回医馆帮忙。” 丁医生看了看穆星,似乎想说些什么,沉吟一会儿,他只道:“说起来,我曾与你父亲交流过,作为长辈,也作为前辈,我与你父亲其实都很希望你能继续在医界开拓啊。之前你不再来医馆,我还很是叹惋了一段时间,如今你愿意回来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等穆星说话,丁医生又笑了笑:“多说几句,小穆你也别嫌烦。我也年轻过,自然知道相比起缩在实验室里,在外闯荡更吸引年轻人。只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难免目光会放到更长远的地方。在如今的形势下,南京不缺一个女商人给他们纳税;但这个社会,却实在需要一个女医生,去给她的同胞一个更安全完善的手术环境,更缺一个有能力的好医生,去填补更多医学上的缺陷。” “说的更功利一些,有你的父辈在前,你作为卖药商得到十分名利,有几分不是来自你父母的荫庇呢?但在医学上,你之所得,全因你所能。小穆啊,人活一世,功名利禄、贯朽粟红究竟享受得了多少?炎凉交加之下,又能留下多少?只有学术不会骗人,不会蒙了人的心智。” “如今你能有这样好的时机与条件,已是万万人所不敢想不能有的了,你又是这样聪明的孩子,作为前辈,我实在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啊。总之,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吧。”说罢,拍了拍穆星的肩,丁医生走出诊察室。 猛听了一袭话,穆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转过头,只看到丁医生的背影。 丁医生实在不年轻了,他微驼着背,挤上来的病患几乎将他淹没。那件白大褂罩在他的身上,似乎将他压地抬不起头,但看一看门外焦急等待的病患,压在他肩头的,又何止是白大褂呢? 一晃眼,丁医生已消失在门口,收回心神,穆星也走出诊察室。白艳正与金宝说着什么,见她出来,忙问:“怎么样了?” 穆星将方才与丁医生讨论的结果告诉金宝,又斟酌着说:“李医生不难请动,现在最要紧的是恐怕小阿珍的身体不适合做手术,只能先转院去做检查,再做商量。” 金宝默默点头应了,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口:“若是做不了手术,那阿珍她,她…会怎样?” 白艳在一旁道:“没做检查,一切都还不确定,你先不要着急,现在让小阿珍转院才是首要的。” 金宝稍稍宽慰一些,便进去给小阿珍收拾东西准备转院,穆星又叫了两个护工来给她帮忙,然后将白艳拉到一旁。 到一处避人的角落,穆星说:“依小阿珍的情况,能不能做手术还是两说,单是住院费一样就不是个小数目,金宝她未必能负担。你…”她看向白艳。 白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信得过金宝,方才已取了一笔钱给她。那笔钱原是我之前在堂子里存的,虽然不多,至少也能让小阿珍捱过了这几天。” 穆星这才点头:“那我先帮金宝安排好住院的事,后续若是能做手术,钱的事可以再说,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把主意拿定,穆星几人便张罗着将小阿珍转移到了市立医院,通过穆老医生的情面才被市立医院接收。 等忙乱着住下后,穆星对金宝道:“今天已晚了,做不了检查,等明日我托我父亲去问问,看能不能请肛肠科的李医生给小阿珍做检查。” 金宝红着眼要谢她,穆星忙将她劝住,又张罗了饭食来一起吃了,给金宝安排了陪床的床位,这才与白艳出了医院大门。 “阿璇,你之前说的…阿璇?”白艳本要问穆星去北平的事准备的如何了,不料穆星却恍若未闻,径直地往外走,白艳忙伸手拉住她:“阿璇!” 穆星这才回过神来:“嗯?你同我说话?” 叹了口气,白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最近,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第八十二章 在冷饮店买了两支汽水,穆星拉着白艳坐到一旁的凉椅上。 汽水清凉沁人,初秋的风也格外体贴,柔柔地直往心里吹,将心中残存的那点儿暑气燥热都给吹透,留下一片宁静。 虽然心中担忧,但白艳也没催促着穆星开口,两人只是静静地喝着汽水,看天,看景,也看彼此。 直到汽水喝快干了,吸管在瓶底跳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穆星才慢慢地开口:“舒晚,我同你说过的,我当初学医,原是因为姑妈。” 第143页 白艳坐在圆桌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点点头:“我知道。” 不想增加白艳的心理负担,穆星没有说心头的烦扰,只挑着重点,将她这几日遇到的事一一说了:二哥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的感慨,方才在医馆时丁医生的劝导,还有最初,姑妈对她的冀望。 穆星低着头,没滋没味地笑了笑:“虽然他们都没有明说,但我也感觉得到,现在的我大概是让他们失望了。” 皱着眉头看看穆星,白艳没搭话,只道:“阿璇,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冷不丁被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穆星顿时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赚钱,将舒晚赎出来,她想和舒晚安稳生活,也想以后在面对一些不可避免的事情时能让自己不那么被动。而这些想法的所有基础都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 可难道她不想回到医院吗?那些枯燥却依然吸引人的实验和手术;那些饶舌却充满故事与动人精□□词和术语;锋利的手术刀,干净清爽胜过任何华衣美服的白大褂,刺鼻却早已习惯的氨水味…那些陪伴她度过漫长青年时期的点点滴滴,如果说她不怀念,那一定是在撒谎。 但这世间万万事,又岂能事事如你所想。 “我不知道。”想到最后,穆星只能如此说。 白艳轻轻叹了口气。 她握住穆星的手,道:“你哪里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罢了。” 听到她这句充满暗示的话,穆星顿时有些急,慌忙便想开口解释,但白艳止住了她:“先听我说。” “阿璇。”白艳问道,“你之前一直不提这事,是怕我会多心吗?怕我会以为…你是不想再给我赎身?” 张了张嘴,穆星本想辩驳,但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向来细腻多思,闻一知十。如今一切还未妥当,我莫名生出这样的心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妥,何况于你。” 闻言,白艳摇了摇头:“傻阿璇,你光知道我是如何,岂不想我难道就不懂你?你若是那样会临阵脱逃,推卸责任的人,我必也不会与你走到这一步了。” “你忘了吗,阿璇,我们是彼此的爱人,若能一同欢喜快乐,也应当要一同分担彼此的压力苦恼。你只怕我多心,岂不知你越是闷在心中不说,我只会越发担心,反倒凭添多少忧思。” 闻言,穆星顿时呆住。 她本不愿与舒晚说及此事,即便到了方才,也还暗自字斟句酌,想该如何将事情简化说出,而不至于增加舒晚的心理负担。直至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担忧的多余。 既是知心爱人,何必平添嫌隙,她愿意为舒晚排忧解难,难道舒晚待她之心不若此吗?何况舒晚并非见识短浅之人,若她能早将心事与舒晚商量,想来也不必每日牵肠挂肚,钻牛角尖了。 想及此处,穆星这才豁然开朗。低头想了想,她歉然道:“是我不好,原想让你别挂心,反倒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白艳笑起来,伸出手点了点穆星的鼻尖:“傻阿璇,何必这样郑重其事地道歉。” 穆星突然抬手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间轻轻一触:“因为你值得。”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白艳还是吓了一跳,她忙收回手来,小兔子似的探头向周围忙忙看了几眼。穆星被她的模样逗笑,小声笑道:“别怕,没人注意到咱们。” 闻声,白艳转回头瞪她一眼,还没说话,穆星便撅着嘴倒在桌上:“舒晚凶我,我心好痛…” 白艳一时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干脆伸手弹了穆星一个脑蹦,看着穆星泪汪汪地捂着额头闹,她也没忍住地笑起来。 冷饮店迎着街,欢声笑语一路飘过了人群,飘过了马路,终于撞碎在一片沉默里。 路边黑色的别克车里,穆医生盯着窗外,昏黄的暮光在他的金丝眼镜上折射出光影,掩盖了其后的神情。 “走吧。” 油门声应声而起,别克车一路向前,驶进市立医院。下了车,穆医生沉默地往办公室走,身后的跟班老金提着穆医生的公文包,也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 跟了老爷十几年,多大的世面老金也见识过了,方才姑娘与白小姐的作态,分明跟当年姑奶奶与冯家小姐是一路意思… 他没敢再往细处想下去,因为穆医生已经开口了。 站在办公室门口,穆医生沉声道:“晚上让阿璇的丫鬟和司机去我书房回话。” 老金连忙应声。 想了想,穆医生又道:“还有,告诉民康药房的账房师傅,明早带上账本来见我。”说罢,他低下头,推了推眼镜:“我想先歇一下,你先下去吧。” 窥了窥自家老爷的脸色,老金没敢提醒他会议已经时间已经到了,他将公文包交给穆医生,诺诺地退下了。 经过在冷饮店的一番谈话,穆星终于坦诚地将心事与白艳和盘托出,但因小阿珍与医馆的事已使穆星焦头烂额,白艳亦是奔波在书局与医院之间,两人只得暂时将此事放下不提。 等了一日,穆星才请到市立医院的李医生来给小阿珍做检查,得到的答覆却与此前丁医生的判断相差无几:可以考虑切除结肠瘘管,但小阿珍的身体实在不宜进行手术,无论做与不做,情况都实在不容乐观。 第144页 几次商量考虑后,最终决定先给小阿珍打几天营养针与止血针,看看她的身体是否好转一些,再考虑安排手术。 营养针与止血针价格不菲,但若非如此,小阿珍必然不能撑到做手术。商量以后,穆星与白艳决定借一笔款子给金宝,如此才撑住了几天。 但小阿珍的身体每况愈下,手术时间越拖越久,眼看着竟是不能好了。这日在民康医馆安顿好第二批受灾民众,穆星便往市立医院赶去看望小阿珍。 仅仅只是一日不见,小阿珍的面色已经不能说是惨白,而是一种恐怖的灰败之相,让人不忍直视。她躺在病床上,手上因打了两天的止血针,已然青紫一片。看到穆星,小阿珍动了动嘴角,本是想笑,却实在无力。 她小声地说:“璇姐姐,你,你又变成…姐姐了,你没有和艳姐姐玩游戏了吗?” 摸了摸她的额发,穆星勉强笑道:“对,我现在是璇姐姐。我和艳姐姐的游戏结束了,现在不玩了。” 小阿珍点点头,又道:“璇姐姐穿裙子好看。” 突然想到什么,穆星忙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只玻璃盒子,递给小阿珍看,“你看,姐姐以前给过你这种糖,还记不记得?” 小阿珍点头:“记得,很好吃。”她皱起眉毛,“现在姐姐不让我吃了,连饼干都不能,不能吃了。” 穆星把糖递到她的手里:“所以小阿珍要快点儿好起来,等你好起来,姐姐带你一起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约好明天再来看小阿珍,穆星走出病房,一抬头,白艳正在门外等着她。 “你看怎么样?”白艳小声问她。 穆星咬住唇。 虽然她始终不愿意将那个肉眼可见的结果说出口,但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再用医生的身份给金宝任何无谓的希望。 她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白艳道:“方才…医生也是这么对金宝说的,他们说止血针已经不敢再打,小阿珍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不能安排手术,也没有别的法子,让金宝不如把小阿珍带回去。小阿珍一直说想吃糖葫芦和酥饼,金宝方才便出去买了,顺便…把之后要用的‘那些东西’打点好。” 闻言,穆星不由攥紧了手。 看着穆星的神情,白艳牵着她坐到病房外的一处僻静的角落:“你也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刚坐下,穆星便靠到了白艳的肩上。 她是真的累了。 白艳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穆星的头发已长了许多,她也没再用发油,而是用发带梳起,垂在脑后。忙乱了一整天,发带早已松散,头发柔软地垂下,掩住她的脸。白艳慢慢地将那些不懂事的头发一一撩开,别在穆星的耳后。 半响,穆星轻轻叹了口气,在白艳的肩头蹭了蹭,拖长了声:“晚儿,晚儿,晚儿…” 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白艳柔声道:“我在呢。” 第八十三章 “1931年9月2日,国军对…围剿行动虽败犹荣…前线记者于15日发来电报…” 迅速扫视了几眼报纸,穆星将最后一口吐司塞进嘴里,站起来便要走,坐在对面的穆夫人忙叫住她:“快回来,把牛奶也喝了!” 穆星只得又返回来喝牛奶。 奈何穆夫人并不放过她:“你这孩子,之前医馆清闲的时候,你偏要去药房做甚么‘改革’,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革’完了,人家掌柜都闲了,你倒好,又要回医馆凑热闹了!啊?不是妈妈不讲道理,是担心你呀!那么多难民,你要在后面打打杂也算做贡献了嘛!偏要去挤着…” 穆星往外跑:“哎呀我晓得了嘛,公文包,我公文包呢?”候在一旁的静夜忙拿了公文包递过去。 “对了浮光…不对,静夜。”穆星突然才发觉不对劲,“咦,这几天忙,我怎么一直没见到浮光那丫头?” 静夜垂着眼睛:“浮光的娘身子不大好,前日早早就请人来接回去了。” “噢这样,那确实该回去。”穆星又看向还坐在餐桌上的穆医生:“爸,你还不走吗?那我先走了?” 一直在念叨的穆夫人跟着转移了目标:“益谦你也不说说她…” 穆益谦只是坐在餐桌前,混沌地应了一声。 穆星忙忙地走了,穆夫人这才收了神通,开始和穆伯母一同享用美容餐,穆伯父坐在一旁看着报纸喝咖啡。花园里的花匠在浇水,厨房里不时传出几声厨娘们的说话声,一切与平日的清晨没有任何不同。 除了一反常态,没有赶去医院的穆益谦。 等众人都用完了早餐,准备离开时,穆益谦终于咳了一声。 “大哥。”他叫住了穆伯父,“你,清不清楚白艳,就是阿璇的那位…朋友的身份?”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种不相关的话,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穆夫人不解道:“白艳不是阿璇的朋友吗,挺好的一位姑娘,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顿了顿,穆伯父斟酌地开口:“如果你是指她的‘职业’,那我算是知道。” 闻言,穆益谦没有搭话。 他垂下头,将面容藏进阴影中,只有发间零星的白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但并不能再增加半分风采。那双掌握过无数生死的手此刻仿佛失去了安身之地,扯住桌布,又烦躁地蜷缩起来,终于只能无助地搅握在一起,与那颗高昂的头颅一同垂向阴影。 第145页 “…益谦?”终于确认了丈夫的不对劲,穆夫人担忧地站起身,向穆益谦走过去:“益谦?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一旁,穆伯母放下茶杯,冲在一旁候着的静夜使了一个眼色,客厅里的丫鬟们马上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客厅,静夜则上楼进了老太太的房间,顺手阖上了房门。 穆夫人捏了穆伯父一把:“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儿对什么暗号呢?那白小姐怎么了?” 穆伯父皱起眉:“益谦,如果你是为白小姐的职业担心,这点我可以担保,在她…跟穆星成为朋友之后,就换了工作了。” “你在想什么?”坐到穆益谦身旁,穆夫人拉起他的手,关切道:“益谦,你在担心什么?告诉我好吗?” 穆益谦摇了摇头。 “我真的希望是我想错了,想歪了,清嘉,我真的希望…” 穆夫人耐心道:“是什么事?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深深吸了一口气,穆益谦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妻子,说出了他的猜测:“清嘉,阿璇她,或许…与负雪走了一样的…路。” 穆夫人起先并未反应过来:“负雪?你是指什么?” 穆伯母亦是不解:“什么一样的路?嗨,难道阿璇突然又不想学医,想去学画了不…” 话语声戛然而止。 客厅的空气似乎在瞬间抽离,让一切情绪都陷入了巨大的,苍白的沉默之中。 “怎,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什么?”穆夫人震惊地看着穆益谦。 穆益谦只是沉默,而那沉默一秒一秒地割裂着穆夫人的神经。 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你方才问那白小姐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是她和阿璇…是不是,是不是?” 穆伯母压住情绪,几步上来拉住了穆夫人:“清嘉你先别急!”又看向穆益谦益谦,“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听了外面的什么言语才作这般猜测?” 摇了摇头,穆益谦缓慢地,沉重地说出了那些盘桓在他心中多日的东西:那日在他在市立医院外如何察觉了穆星与白艳的事,如何盘问浮光与宋叔,查穆星的项目明细,追究去向…终于一步一步地编织出了一个令他几乎要发疯的事实。 “…其他都不重要,唯一的一点,我查到八月初阿璇在药房支出了五千元,问了老宋后,他告诉我阿璇拿了她的手印,让老宋在西门街新公寓买了一套公寓。” “那套公寓,我昨天让老金去问过了,一般只有那位白小姐在,但是每一个…阿璇说她要加班,要出去玩的日子,门房都能看到她出入公寓。” “天啊…”听到此处,穆夫人终于忍不住捂住脸,滚下泪来:“这孩子,这孩子!我说怎么隔三差五的不着家,居然…居然…” “在此之前,阿璇还…”看了看自家兄长,穆益谦改了口:“之前的事也不必再提,总之事到如今,基本已可以确定了。” 穆夫人早已痛哭失声,穆伯母连声安慰着,亦是红了眼圈,想了想,她小声对穆益谦道:“益谦,这个话原不该说,只是,那年负雪她…你们不是说,西方洋人都说这种事可能是…精神上的问题?有没有可能是,负雪…传给了阿璇?” 穆益谦还没说话,穆夫人已哭喊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也要像,像当年那冯家对冯姑娘那样,对我的阿璇吗?!” 怕穆夫人的哭声惊动楼上的老太太,穆伯母忙搂住穆夫人,对一旁的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牵着穆夫人往后厅去,边走边劝道:“不会的,你别急啊,咱们这是讲科学的,是西方的说法。当年冯家那是拿迷信说事儿…” 客厅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响,穆益谦抬起头看着穆伯父,终于开口道:“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或者说,猜到了?” 剩下的半句话,穆益谦没有问出口,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制止?为什么? 穆伯父只是微微转过脸,避开了穆益谦的视线。 “我只是,想到了负雪。” 沉默。 “益谦,九年了,我总是忍不住想…”穆伯父转过头,看向穆益谦。 “如果当年我们能换一种方式,换一个角度,负雪,冯家小姐,还有…娘。我们的这个家,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第八十四章 虽然随着南方水患灾情的逐步控制,灾民们开始有组织地返乡,但医馆依然人满为患。直忙到午后,穆星才得空赶去市立医院。 经过数个日日夜夜的折磨,金宝终于决定将小阿珍接回家去——明面上所谓的“归家静养”,但所有人都知道,回家对小阿珍来意味着什么。 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一支止血针50元,一管营养针30元,现在小阿珍的命已全系在了这两针药上,如果有需要,无论白艳还是穆星都愿意解囊相助,然而针剂仅仅能缓住小阿珍的命,并不能真正地救活她。在生与死之间,连金钱都显得如此无力。 以现在的医学水平,没有人能救她,救那些曾死于同样病状的,万万千人。 穆星赶到医院时,白艳还没来,小阿珍已从单人病房挪了出来,找到病房,穆星与金宝打过招呼,便坐到一旁替金宝填写出院证明,好让金宝喂小阿珍吃东西。 烧饼、雪花糖、豆沙卷…这些都是小阿珍以前最爱吃的零食,生病时也念念不忘,可当金宝喂给她时,她却不愿意吃。 第146页 金宝红着眼劝她:“多少吃一点吧,吃完了咱们回家,好不好,阿珍听话啊…” 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小阿珍缩在枕头上,小声问:“姐姐,回了家,咱们还来医院吗?” 闻言,金宝拿着豆沙卷的手不由颤了颤,烤焦的碎屑落到了垫单上,慢慢泌出了星星点点的,泪一般的痕迹。 “咱们…咱们回去过中秋,过中秋…”金宝勉强地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着吃月饼吗?姐姐带你回家,过完了中秋,咱们再回医院打针,好不好?” 定定地看了看面前的姐姐,小阿珍抿着唇,一边摇着头,一边瑟瑟地往被子里缩,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不要,阿珍不想过中秋了,我不要过中秋了,我就要在医院…” “别闹。”金宝想去拉她,小阿珍不管不顾地扭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我不要回家,姐姐我们不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原本吵吵嚷嚷的病房不知何时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小阿珍嚎啕大哭的声音。 终于看不下去,穆星刚要开口安慰几句,一直在安抚小阿珍的金宝却突然爆发了:“够了!你以为我想接你回去吗?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好起来吗?!” 小阿珍顿时被吓地收了声。 像一只充满血泪的,不堪重负的气球终于爆炸,金宝涨红了脸,不管不顾地吼着:“我没办法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还能怎么办?你以为我不想救你?我只恨不能替你去死!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吼到最后,金宝浑身战栗着,无力地低下了头,从未在小阿珍面前流过的泪一滴一滴砸在床单上。 “爸爸活着的时候,我要给他还债,他死了,我以为会好一点的,至少…至少让我们能活下去啊…为什么,为什么…” 穆星无措地立在一旁,小阿珍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金宝,突出的眼球早已失了颜色。 没用太久,至少比穆星以为的快很多,金宝很快缓了过来。 抹干净眼泪,她将零食都收了起来,拿出给小阿珍准备的衣服:“你不吃的话,穿上衣服,咱们回家吧。” 没有再闹,小阿珍乖顺地伸出手,任由金宝将衣服套在她的身上。 穆星站在后面看着,却是越看越心惊。 绢棉布料,蓝白配色,五蝠捧寿的图案,布带扣…这分明是寿衣的款式!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在看清那身衣服的瞬间,穆星仍是浑身战栗。不想再看下去,她拿起出院证明往外走去。 手续办好,金宝收拾好东西,穆星替她们雇了一辆车回家,自己复又回了医馆。一直忙到傍晚,刚走出医馆,她便看见了等在医馆门口的白艳。 诸事冗杂,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但在看到彼此的一瞬,一种柔情总能如水般自心头涌出,抚平所有灰暗的情绪。 “走吧。” 两人并肩向前走去,没有牵手,仅仅只是肩与臂的触碰,就足够温馨。 一路往金宝住的四合院走,不知是否受心情的影响,穆星只觉连巷道里都透着一股灰败的气息,墙头的三角梅也枯黄了许多。 “该买的东西,昨天我已买了送到金宝家了,一会儿咱们看看就走吧,否则留在那儿叨扰着,也是无益。”白艳道。 又想起午时金宝给小阿珍穿的那件“衣裳”,穆星的心中便一阵阵难受,只默默点了点头。 转头看看她,白艳伸出手,轻轻勾住了穆星的手。 穆星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没有多说,白艳只是一笑:“我陪着你呢。” 闻言,穆星一愣,鼻尖顿时一阵酸涩,反手紧握住白艳的手。 她想到了她的姑妈,而舒晚想到了她。 刚走近,四合院里突然传出一阵声音。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这小孩夭折,多大的晦气!我今儿就来知会你一声,要真死了,不准白天的时候下葬!要哭要葬的趁晚间弄清楚,若是白天见到半点纸钱灰,我准找你们算账!” 穆星一愣,白艳已反应过来,拉着穆星几步走进四合院一看,只见庭院里站着一个穿长褂的男人,一旁还跟了两个跟班。金宝站在自家廊下,脸已气的涨红,同院的一干人也都在,一个个瞪眼皱眉看着长褂男人。 李大妈同金宝关系好,试图替她说句情:“二爷,话不是这么说,人家孩子只是回家静养…” 不料男人胡子一撅,张嘴就骂:“静养什么静养?打量谁傻怎么着?这血浆子把个床都淹完了,还在这儿望乡台上唱大戏当不知死的鬼呢?我看…” 男人话没说完,白艳已在后面冷笑道:“我看你是后背梁长疮骨脐眼流脓,烂心肝没人性的东西!” 穆星顿时惊呆了。 同样惊呆的还有长褂男人,没料到会有人敢接自己的话茬,他眼睛一瞪正要开骂,白艳已逼到他面前:“你瞪什么眼?觉着自个儿有理了还?人医生都说了孩子要静养,你在这儿嚎什么嚎?天还没黑你就在这儿给自个儿叫魂,巴望着你爹从棺材里伸出手来要纸钱烧怎么着?” 有了白艳带头,一旁早上了火的李大妈马上接口:“就是!说话不会好好说是怎么着?孙老板,你不就打量着金宝孤家寡女好欺负吗?换成隔壁上房高官家,你还敢嘴里这么不干不净?只怕不是要跪着舔去罢了!” 第147页 “你,你!”被一通抢白,男人登时臊红了脸,一跺脚就想动手,穆星马上眼疾手快拉开白艳,护到她身前。一旁一直捏着拳头的两家男人也急忙冲了上来:“怎么着?!还想动手了?!” 护住白艳,穆星转头正想和长褂男人讲讲道理,不料长褂男人看见她的正脸,登时变了脸色:“穆,穆医生?” 穆星愣住:“啊?” 长褂男人仿佛深得川剧变脸之精髓,也不顾维持自己颐指气使的做派,瞬间换上了笑脸:“穆医生,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张先生手下的账房呀,您之前还给我内人做过手术的,我家那大胖小子,七斤八两呢,您忘了?” 一提起张德荣,穆星顿时想起了面前这位的尊姓大名,平日里见惯了这位孙先生客气的模样,方才隔了那层张扬的“脸谱”,她还真没认出来。 既然是熟人,那… 有意上下打量了孙老板两眼,穆星微笑:“啊,原来是孙老板,您瞧瞧,这换了个地儿,我还真没认出来。” 孙老板也笑,一边笑一边看看周围,十分自然:“没事,没事,这会儿认出来就好,这是…您朋友家?” 穆星挑起眉点了点头,不等孙老板说话,她紧接着道:“不过没关系,不用管我,您方才在通知什么来着?” 常在商界翻爬打滚,孙老板早已练就了强大的心理,他面不改色道:“也没什么,就是穆医生你也知道,我家刚‘捡得’个胖小子,总有些避讳,您也可以理解,对吧?” 穆星没说话,看看白艳,白艳接口道:“孙老板可说笑了,我们没什么需要理解的呀,你该怎么通知就通知吧。只是你看,我和穆小姐是来看望我那位回家静养的义妹的,这可耽误好一会儿了。” “啊,对,对。”孙老板点点头,转头看向廊下的金宝:“那什么,我就是说一声,我宅里有避讳,你们…若是之后有什么事儿要办,还请来告诉我一声,再商量要怎么避讳,是不是?” 金宝没说话,点了点头。 孙老板便舒了口气,又看看李大妈几个人:“您老几位也能理解,对吧?” 众人不置可否。 最后看向穆星:“那穆医生你们慢慢聊,我就不叨扰了,改日请您上寒舍喝茶,还请不要推辞。” 穆星微笑,说了两句客套话,才终于打发走了这位川剧变脸表演艺术家。 第八十五章 送走房东,金宝红着一双眼向院里的众人看了看,黑油油的头发压住了她的面庞,遮出一片暗暗的影。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垂下头,闪身回了房里。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院子里的,站在家门口的,众人不再作声,默默地都回了各自的家门。只留下穆星与白艳一起,站在那逼仄的,灰蒙的院子里。 看着白艳,穆星本想说些什么,却也是无言。察觉到她的目光,白艳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穆星才终于憋出来一句:“真厉害,你刚骂孙老板那一串儿。” 白艳一愣,无奈地笑了笑:“以前在…那个地方,嘴上不厉害点儿,可熬不下去。”转念一想,她抿了抿唇,瞥一眼穆星:“吓到你了么?” “怎么会。”穆星摇了摇头,“我觉得挺好的,你这样…”自觉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穆星没再说下去,白艳会意,又暗忖金宝应当缓和了心情,两人便一同往金宝房间里走去。 房间里的灯蒙蒙亮着,小阿珍躺在床上,金宝正在给她换床单,见二人进来,哑着嗓子道:“…阿珍又出血了,味道这么重,白姐你们现在外面坐一会儿吧。” 白艳伸手想帮忙,金宝忙挡住她:“不用,不用…白姐,真的不用,你就让我忙吧。”顿了顿,金宝哽咽着低声道:“我怕,白姐,我好怕我闲着,就这么看着阿珍她,她…” 白艳忙搂住她:“别怕,别怕,要不然…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陪陪小阿珍,怎么样?” 折腾了这么久,金宝终于再承受不住,她捂着嘴,胡乱地点了点头。 又安抚了金宝一会儿,白艳帮着给小阿珍换下染血的床单,金宝去洗床单,穆星便坐到床边想给小阿珍诊脉,然而手刚碰到小阿珍,穆星心中顿时沉了下去。 “阿珍…?”她推了推小阿珍,“醒醒,小阿珍?” 小阿珍躺在床上,面色泛出青白,胸膛浅浅地起伏着,毫无反应。 “怎么了?”见状,白艳也察觉到不对劲,怕吓到外面的金宝,她几步凑过来小声问。 穆星皱起眉:“嘘,你听。” 白艳忙噤声,房间里一时只听得到外间哗哗的流水声,和一阵细微的鼾声。 伸手探了探小阿珍的心跳和体温,穆星咬着牙,对白艳道:“晚儿,你唤她几声。” 白艳依言喊了小阿珍几声,不时伸手推她几下,过了好一会儿,小阿珍才闷闷地“嗯”了一声,渐渐醒转过来——说是醒转,也不过是能眯起眼,迷蒙地应声罢了。 看到这个光景,不必穆星解释,白艳也明白了。 看看窗外,她对穆星道:“天色也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了,且回家吧,我留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金宝也有个照应。” 穆星本想留下,白艳不同意,又念及家中不好交代,只好作罢。 “穆园的电话你是知道的,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想到金宝家里并没有电话,穆星又改口:“或者派人来找也行,我一定赶过来。” 第148页 白艳答应了,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之前你说要同你二哥一起去北平的,可我昨日看新闻,说协和医学院已经开学了?” 穆星点点头:“二哥前几日已去了,我下次有机会再去吧。”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巷口,白艳看看穆星,想了想,慢慢道:“我这两日在考虑一件事,思来想去,或许是可行的。” 穆星奇道:“什么事?” “或许…”眼睛一转,白艳改口道:“罢了,过两天再同你说罢。” 穆星顿时急了:“不行不行,现在就说,好奇心都被你勾起来了!” 白艳不为所动:“现在还不是时候。”看到路边过来一辆黄包车,她忙伸手拦住,把穆星推过去:“车来了,快走吧,一会儿又打不到车了。” 穆星七手八脚坐上车,还不死心:“究竟是什么事?你多少透个底呀。”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等我准备好再说。”白艳挥挥手,“快走吧,路上小心。” 黄包车师傅很贴心,张腿就跑,穆星只大声嚷:“真是…行吧行吧,有事记得叫我!” 不自觉带上了笑意,白艳站在原地目送着黄包车消失在拐角,想了想,她又伸出手数着:“16号,17号,唔,还有四天…只有四天了。”满意地点点头,她转身往金宝家走去。 穆星回到家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黑云沉沉地压在穆园上空,透不出半点星光。 已经过了用晚餐的时间,客厅里空无一人,估计自家娘亲与伯母都在花厅打牌,穆星混不在意地先上楼给老太太问过好,正要下楼补晚餐,老太太的贴身丫鬟静夜突然叫住了她。 “姑娘,方才夫人吩咐了,请你先去书房说话。” “嗯?有什么事么?”穆星不解。 静夜一贯地垂着眼:“我也不清楚,请姑娘先去书房罢。” 虽然不知道究竟,穆星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只是她刚要走,身后的静夜突然又道:“姑娘!” “姑娘,浮光已回家六天了。”静夜一字一句道:“宋叔也被调去了外宅,六天了。” 穆星懵了,但不等她说话,静夜已转身回了房。穆星无法,只得一边琢磨一边往书房走。 “六天…” 六天前是十一号,那天…她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往前一天的话,十号那天,小阿珍住院了,她们忙了一天,她还和晚儿敞开了心扉,就在市立医院的外面… 书房门虚掩着,隐约可以看到穆医生和穆夫人都在里面。出于习惯,穆星正要敲门,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阿珍住院那天,她曾打电话给爸爸请他出面要一张床位,当时在电话里,爸似乎说,过一会儿他也要到市立医院,有一个会议要开… 一个猜想还未在脑中彻底成型,穆星已僵立在当场,只觉太阳穴如遭雷殛,心跳在瞬间震彻全身又恨不能当场停止跳动让一切都一同死寂在此刻。 十号夜晚异常早睡的父亲,十一号被调离的浮光和宋叔,父亲早晨晦暗的脸色,安静到反常的家宅,无端的约谈…这一切的反常,都指向了那唯一的答案。 “…到了不进来,站在门口做甚么?” 门内传来了穆夫人的声音,伴着无法掩饰的情绪,然而穆星此刻几乎要爆炸的脑袋已无法分辨那是怎样的意味,只是听到了判决的声音。 举起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哪怕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脑中构建了无数次画面,但当终于面对这一刻时,一切都崩溃了。 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尖叫,要转身夺路而逃,但终于,穆星还是推开柜门,走了出去。 第八十六章 推开门,穆星浑身僵硬地走了进去,坐到沙发上。柔软的沙发,优雅的法式电灯,桌上咖啡冒着热气,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场景,气氛却截然不同。 短暂的沉默后,坐在穆星对面的穆夫人终于开口了。 “我听厉夫人说,以宁最近心情不大好,你知道么?” 穆星一愣,原本在爆炸边缘的脑袋顿时陷入一片混沌。 以,以宁?娘亲不是要谈舒晚的事?为何突然提起以宁? 反应过来娘亲还在等着自己回话,穆星缓了缓情绪,努力保持平时的语调道:“我不太清楚,最近太忙,我们都没怎么联系。” 穆夫人点点头:“吵架了?我看你最近也没怎么提起以宁。” 虽然穆星心中一直提醒自己,父母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绝不可能是想和她聊这种家常话题,但突然温和的氛围里,她的心情还是不自觉地一点一点舒缓了下来。 她摇头道:“没有吵架,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大家都长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无忧无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不同了,聊不到一起,偶然会觉得有些陌生。”这是心里话。 穆夫人道:“是吗,这也是难免的事,但是友情这种事,多开拓话题总能维持下去的。以宁是个好孩子,你们也一起长这么大了,能继续相处的话,不要就这么生疏了。” 穆星答应:“嗯,我知道,等手头的事处理完,我会约她出来好好聊聊的。” 说起来,距离那日在书局…也过了这么久了,她本也该约以宁出来聊一聊的,毕竟无论以宁如何想,她对以宁这么多年的友情依然是存在的。 第149页 穆星正兀自想着,穆夫人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道:“说起来,你与那位白小姐认识多久了?” 心中悚然一惊,穆星原本飘散的思绪在听到舒晚名字的瞬间骤然紧绷。顶着来自对面娘亲的目光,她几乎感觉自己的心脏不是在胸腔中跳动,而是被放在了面前的瓷盘中,整个书房都在随之震颤。 “…快,一年。”穆星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唇齿和心跳。 “还不到一年?”穆夫人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寻常闲聊,“那也不算长,不用与你和以宁认识的二十年相比,这点时间,甚至不如你和随便一个中学同学认识的久。” 穆星皱起眉:“娘,认识一个人不一定非要三年五载才能认清。” “我当然知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是不是?道理娘亲都懂,但往往很多时候,人们自以为遇到的知己都未必如实,因为人是会欺骗会伪装的!尤其是…”攥紧手,穆夫人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穆星咬住唇,迷惑的思绪渐渐清晰。 她终于明白了自家娘亲的意图——毋庸置疑,他们已经清楚她与舒晚的事了,而现在,娘亲是在从根本上否定她与舒晚的感情基础。 但即使清楚,穆星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主动交代,还是被动承受。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天然地不具有主动权,除非… 咳了咳,始终沉默的穆医生终于开口了。 “阿璇,我和你娘谈了很久,总觉得,这几年对你还是过于放纵了。你还年轻,纵使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懵懂不通世事,在一些事情上,难免会受人蛊惑欺骗,做出一些…‘越轨’的行为。但你要知道,这不要紧,被哄骗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能一直蒙着眼,不能一直错下去!”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与你娘对你抱有的期望决不比对你大哥少半分,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此时此刻我们不是出于对你的期望来说这些话,而是…单纯的,出于父母对女儿的关心,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能看着你在错误…不。”顿了顿,穆益谦皱起眉,艰难地说下去:“在那条,艰难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沉默。 秋风在黑暗中呼啸,书房灯火通明,房中的人却都如行在夜中。 “不是欺骗。” 穆星终于开口。 “不是欺骗,没有蛊惑,更不是懵懂无知的决定。”死死掐住掌心,抬头看着父母,穆星一字一句道:“爹,娘,你们何必这样,委婉地暗示?是,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她叫白舒晚。” 电灯足够明亮,穆星清晰地看到了娘亲眼中迅速积攒的泪水,那张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面具迅速裂开,崩坏。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无法掌握主动权。除非,她不惜去刺痛她的父母,正如他们刺痛她一般。这是一场双方参与的赌局,筹码是他们想象中的,对方对自己的爱,双方都期待着能够以此换来对方的怜惜妥协,或者…彻底的决裂。 穆星继续道:“娘,我确实只认识了舒晚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不够了解她或者我与她的感情不够深厚!寻常世俗夫妻,多少素未谋面而嫁娶者都能够相伴相守,何以我与她不能?” “荒谬,荒谬!”穆夫人含泪怒道:“这年头连有一纸婚约束缚的正经夫妻都可能有离婚的一天,你和她又能算什么?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出身!你愿意和她相伴相随,你敢保证她也同你这般想吗?你敢保证她绝对不是冲着你的家世吗?” 穆星正要开口,穆夫人的追问已出口:“你不要说你能保证!你用什么保证?如果你现在一无所有,再也不能给她提供物质上的需求,你确定她还会守着你吃苦?还是会马上转头另觅‘良人’?” “退一万步说,即使她果然和你一心,阿璇,你真的能保证,你的感情绝不会改变?”主动权已回到了穆夫人手上,“你才二十一岁,你未来能见到世界只会更大,如果你又遇到了其他人——无论男女,你改变了心意,那白小姐又怎么办?倘若你是男人,那至少还有一张婚约束缚着你,你必须供养白小姐,可你是个女人!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你永远是穆家的女儿,玩够了你可以脱身就走,可白小姐不一样。她是那样的出身,年华耗尽,她要如何活下去?你口口声声爱她怜她,可你有真正地为她考虑过吗?” 穆夫人一句句质问砸进穆星的脑海中,一句接一句直接冲散了穆星组织好的所有言语,而不等她再重新思考,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砸在了她的心坎上。 舒晚! 蹭地跳起身,穆星正要往外跑,穆夫人眼疾手快地起身拉住了她:“不要去!” 穆星挣扎:“娘!你放开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穆夫人丝毫不放松:“人命关天的事那也该是找你爹!我们对你的放纵实在太过,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在医馆药房还是其他地方四处跑了,好好在家里待着倒是正经事!” 两人正吵着,门外已有女仆敲门道:“夫人,是找小姐的电话,对方自称姓白。” 穆夫人看向穆星:“这便是你说的,人命关天的事?”她转向门外,“吩咐下去,从今以后打给小姐的电话统统不必接。老金,静夜,进来!” 女仆应声退下,老金与静夜闻声而来。 第150页 “把小姐带回她的房间里,好好静静心!” 听到这样的命令,穆星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娘!” 没有再看她,穆夫人背过身去,穆益谦起身搂住了她。 穆星还不死心:“爸!你们…” 打断了穆星的话,穆益谦低声道:“阿璇,听话,不要再让你娘伤心了。” “小姐,走吧。”虽如此客气,老金紧紧箍住穆星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穆星挣扎不得,行至走廊处的电话时,她喊道:“我要打个电话,你们放开我!” “小姐!”静夜低声道:“老夫人刚服过药睡下了。” 穆星咬住牙,终于红了眼眶。 她的努力挣扎除了让自己精疲力尽以外毫无意义,她的胆怯,希冀,尝试都是无用,她的情感,她的情感… 房门沉沉闭上,钥匙叮叮当当地上了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一切沉寂下来。 穆星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 闹钟哒哒哒地跑,封死的窗外,所有声音撞在玻璃上又无功而返,唯有沉默。 恍惚间,穆星突然听到了几声隐约的唢呐声,浑身一颤,她猛地跳下床跑到窗前。 巨大的玻璃窗被锁死,窗外是穆家的花园,此刻只剩下几盏零星的守夜灯鬼火似的闪烁着,再往前,是一片黑暗。 按照习俗,夭折的孩子下葬是不会有唢呐的。 穆星愣愣地想,即使有,又怎么会出现在英租界呢。 可在此刻,万籁俱寂的夜里,尖利,悲切的唢呐声依然冲破浓夜,送到了她的窗前。 多么奇怪啊。 穆星靠在墙上,慢慢坐下。 墙壁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服几乎能刺痛骨血。 伸手捂住脸,穆星强迫自己慢慢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她能再冷静一点,如果她能早点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 “…没有如果。”坐在黑暗里,她轻声道。 她甚至无法克制地想笑。 一切终于还是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无论是她与舒晚的感情,她和爸妈,小阿珍,她的生活,学业,姑妈… 兜兜转转,到最后,原来她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吗? 第八十七章 9月17日凌晨,小阿珍去了。 早便知道房东家忌讳,金宝把早先联系好的两个扛夫请过来,又有白艳与隔壁李大妈和陈嫂帮忙,一切收拾停当,连夜悄无声息地将小阿珍葬到了她爹身旁。除了一地黄纸,一撮烟灰,谁也没惊动,谁也没打搅。 赏钱打发了扛夫,两人回到院子里,天已蒙蒙亮。金宝呆呆坐在床上,发了半响呆,才喃喃地说:“她之前说要吃月饼的,还没吃上啊。” 白艳挽着袖子蹲在院子里想生火,奈何手生,怎么也点不着,最后还是李大妈给送来了两碗粥。端着粥进来时,白艳恰听到金宝说话,没做声,她把粥碗放好,又把金宝拉过来坐下。 “吃吧,吃完,还要活下去。”递了把勺子给金宝,白艳一边吃粥一边说:“我工作的书局在招厨娘,一个月四块钱,不算多,但也够了。之前我还看到百货大楼也在招柜员,买服装鞋袜的,你也算有经验。我问了,人家是按销量发工资…” 她絮絮地说着,金宝只是愣愣地坐着,白艳也不管。吃完粥,她拿出手帕擦了擦,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到金宝面前:“我方才说的那些工作地址都写在这里了,也不急着上班,但也别拖久了。我等会儿还要上班,就先走了。” 起身走到门口,想了想,白艳又道:“你以前同我说人活着不总是为了自己,以前为爹娘,再为姐妹,那现在就当为了我,你也该好好活着。” “之前的账我也没算,我知道你有记着,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那些原是我攒的赎身钱,你晓得的,那就是我的命。现在我的半条命是阿璇帮我撑着,剩下半条全在你这里了,有一分是一分,你都得还我。” 小小的房间安静下来。 清晨的迷雾渐渐散开,带着暖意的阳光洒在不大的院子里,洗干净的床单微微飘起,院墙上的三角梅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 眼泪砸进粥碗的声音微不可闻。抖着手,金宝拿起勺子,把凉粥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她鼓动着腮帮,咬牙切齿地吞咽着,凉粥混着眼泪,混着委屈,痛苦,解脱,统统都吞进了肚子里。 照例是平常的一天。校对稿件,核对印件,处理排版…因为前一日晚间基本没有休息,白艳总有些昏沉,哪怕喝了咖啡也不顶用。到午间,宋幼丞察觉到她精神不济,以为是工作过多所致,马上紧张地请她回家休息。白艳拗他不过,又记挂着找穆星说小阿珍的事,便答应了回家。 收拾好东西,她便往医馆赶去。 昨夜白艳借到电话打去穆园时,女仆说穆星已休息了。想及穆星听闻小阿珍逝世可能有的反应,白艳只觉揪心不已,一路思前想后地设想了许多安慰的法子。不料到了医馆,门房却说穆星今日并未来医馆。 “没来?为什么呢?是不是生病了?”白艳忙问。 知道白艳是穆星的朋友,门房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是穆园里家人来直接与赵医生通知的,我们这些底下的人也不清楚。” 咬住唇,白艳道过谢,闷闷地往家走。 第151页 莫非是生病了?这几日阿璇这样忙碌,又正是换季日子,保不齐就着了凉…如此想着,白艳忙赶回家,又打了个电话去穆园。 接通后,她照例报了名姓,便问阿璇是不是生病了。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白艳只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那头回道:“小姐并未生病,还请白小姐放心。” 皱了皱眉,白艳疑惑道:“既未生病,怎么今日不见她去医馆上班?” 那头顿了顿,说:“医馆原不过是小姐的一个消遣罢了,本也不是非去不可的。白小姐还有其它事吗?” 白艳一愣,慢慢道:“没,没有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白艳闷闷地坐了一会儿。 “应当没事吧…没生病,或许只是想休息休息?本也应当休息了,忙了这么久,穆夫人那样疼阿璇,想来也不舍得她那么忙碌。”白艳点点头,“定是如此,阿璇好不容易能休息,小阿珍的事等明日再说罢,之后要祭拜也是容易事。” 如此想定,她便放下心来,坐到书桌前拿出一叠纸来。 “…9月19日结算稿费一千元…”将合同确认过一遍,白艳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9月21日是中秋节,这便算作是她送给她与穆星两个人的礼物,算上之前她自己攒下的一些钱,已将近有她赎身钱的一半了。 她的这份钱,用来赎她的前半生,而其后余生,都给穆星。 这是她的决心,也是她的证明。 锁好柜子,白艳一一除下衣衫鞋袜,满带笑意地躺上床,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八十八章 9月18日,是绯华离开闻江的日子。 在书局工作到中午,白艳同宋幼丞告过假,来到火车站给绯华送行。 绯华与张校长坐的一等座,候车厅也是贵宾级的,白艳一路走过去,远远便看见在门口候着的绯华。 看清她的模样时,白艳差点儿笑了出来。 绯华抱着手立在那儿,没有如以往那样穿红着绿,旗袍高跟,倒穿了一身倒大袖的白蓝两色学生服。原本蓬蓬的鬈发用一支珍珠发卡夹住,长眉淡扫,手里还拿着一束红艳艳的花,乍一看还真像个女学生。 “你这是什么时髦打扮?”几步走过去,白艳忍笑道:“可真难为你找出这么一身衣裳了。” 绯华带她进了候车室,闻言一挑眉,倒还是那副妩媚张扬的模样:“怎么,只兴人家女学生学着咱们开高叉,还不准咱们也新鲜新鲜,装装女学生了?” 同一旁的张校长问过好,白艳暗笑:“你是哪门子女学生,只怕校门还没进,先被你们校长制裁了。”指指绯华手里的花,她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这个季节还有郁金香?” 单支的红色郁金香用白色勾花网纸精致装点,根部却坠了一坨根茎,很有些煞风景。 绯华含笑不语,一旁的张校长佯装抱怨道:“白小姐,你是不知她有多磨人,转眼深秋的季节,非吵着要郁金香。家里花匠都说了,这九月十月正是郁金香沙藏培种的时候,我可上哪里去给她找呢?费了多大劲,才从远郊一个花农那儿寻了来,为着能长久,干脆连根都挖来了!” 白艳笑道:“自是因为校长宠爱,也知道这点事必难不倒校长,她才敢这样任性呢。” 张校长满意地笑笑,便说不打扰姐妹告别,自去坐到了不远处,给二人留出了空间。 该说的话,此前皆已说尽,此时两人只是玩闹取笑,不见半点别离感伤。 终于闹够,两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自此一去,不知几时能再相见,你好自珍重,我对这里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 曾经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倘若不是还能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左右,只怕她们谁都无法坚持下来,熬出这样的结局。 白艳低声道:“好歹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多少人情冷暖也见过了,你这一去,可也不光是享福就够的。该给自己留的退路,你也当警醒着点。” 低头看着手里的郁金香,绯华漫不经心地笑着:“我自然知道,左不过就是同以前一样,活下去罢了。” “哔——呜呜呜…’” 不多时,火车已进站,鸣笛声悠扬,人群熙熙攘攘自出站口出来,神色匆忙,摩肩接踵,匆匆投入再一次旅程。 不远处的张校长已站起身,一旁的随从们也纷纷提起了行李。 “去吧。”紧紧握了握绯华的手,白艳松开手,轻声道。 听到鸣笛声,绯华始终平静的神情却突然飘忽起来,她站起身却不走,而是转头向候车厅门口看去。 正午阳光倾洒一地,将门外的人影都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人们进进出出,而她始终没有看到想等的人。 “…终究还是不来吗…”她喃喃自语。 “绯华,绯华?”瞥一眼一旁在低头看表的张校长,白艳拉了拉绯华的衣袖,低声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等的人在那儿站呢。” 回过头来,绯华已收敛了所有情绪,她将手中的那朵郁金香递给白艳:“送给你罢。” “给我?你不带着去北平吗?”白艳不解。 垂着眼,绯华道:“原是我想错了,这样金贵的花,哪里会受得了北平的风沙?不若将它留在这里,不负芳华,倒是成全。” 她话中有话,白艳却知这是绯华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没有多问,她接过花来:“一路保重。” 第152页 “保重。”最后抱了抱白艳,绯华转身向张校长时,已扬起了精心刻画的笑容。 “走吧!” 车站人多,白艳小心护着那朵娇弱的郁金香一路出来,叫了辆黄包车回了书局。 回到办公室,白艳打量着郁金香,思考该如何好好保存这份礼物。 郁金香的球根是用薄薄的湿纱布层层叠好束起来的,以提供水分。但即便如此,恐怕也不能维持太久。待她回家便得移植到土里才行。只是她虽然也会侍弄花草,却还未养过郁金香,真不知绯华为何会… 她正看着,宋幼丞从旁走过,看到郁金香,不由道:“郁金香?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会有郁金香?” 白艳笑道:“据说是从远郊带回来的,这一朵恰好长的迟了些,便留到了现在。” 宋幼丞点点头:“原来是开错了时节的花,倒也颇有些浪漫,白小姐是想养在家中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了解,白艳忙问:“宋公子知道要怎样保养郁金香吗?” 宋幼丞道:“不算很了解,只是以宁最喜郁金香,以前帮她一起养过罢了。这样,白小姐你回家后,要等郁金香彻底枯萎,然后将球茎…” 宋幼丞将种植方法说了,白艳一一记下,想了想,她又问道:“说起来,厉小姐已好几日没有来书局了,是在忙其他的事吗?” 宋幼丞摇摇头:“我也不大清楚,前几日给她打电话,她只说心情不大好,我也不好再问。” “这样啊。”白艳点点头。 她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察觉到厉小姐对阿璇的感情,而这段时间厉小姐对她和阿璇态度的转变,也说明她必是知晓了她们的事。 若仅从她的立场看,自然不需要管厉以宁怎么想,但她不得不顾及阿璇。阿璇是重感情的人——光看她与宋幼丞还能维持朋友关系便知道,若是厉以宁与阿璇彻底崩了,阿璇肯定会伤心。若能做些什么稍微挽回一些,白艳也并不介意。 当然,她也并不着急。 毕竟谁会真的喜欢自己的情敌? 到了下班时间,白艳收拾好东西,又小心地将郁金香带回了家里。 在打开家门的瞬间,她有那么一刻,期待着能看到穆星像往常那样随性地靠在沙发上,看影星杂志或者财务报告。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穆星会用怎样的姿势转过头看她,她的语气,她的眼神,她后脑勺调皮翘起的发梢… 仅仅只是想到,就已经足够让白艳热血上涌,涌进心里,涌进脑海,激起所有的热情与爱意。 “吱——哐。” 门框被门轴拽住,发出绵长的吱吱声,回荡在昏暗无人的家中。 “啪。”打开电灯,白艳走进屋里,将郁金香放在桌上。 没事,这很正常。她努力告诉自己。 阿璇有自己的事,还有穆家的限制,偶然几天不来这边是很寻常的事。 …但阿璇从未像这样,连续两天毫无消息。 没有来书局找她,没有电话,没有托人传来只字片言。 陷进沙发里,白艳撑住额头。 昨天她刚打过电话给穆园,阿璇并没有生病,如果是出了什么事,刚才宋先生也不可能不告诉她。 但她完全无法放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思绪纷乱,心脏一下一下砸在胸腔中,胃部一阵扭痛,白艳几乎要呕出来。 一把抓起电话,她迅速打通了早已熟记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穆园…” 不等女仆说完,白艳已道:你好,我是白艳,我想找穆星,请问,请问她在吗? 沉默。 仅仅只是短暂的沉默,几乎已经要磨断白艳的神经。 终于,电话那头又有了声音:抱歉,小姐暂时不方便接电话。 没有再委婉,白艳直接问:“为什么?” 女仆却只是道:抱歉,请您改天再联系小姐吧。 电话挂断了。 白艳缓缓放下电话。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但不等她再细究,房门突然被猛地拍响,白艳一悚,不等细想随后传来的怪异声响,她几步跑过去打开了门:“阿璇!你…” 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门外烂醉如泥的人,白艳目瞪口呆:“厉,厉小姐?” 厉以宁四仰八叉毫无仪态地蹲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对着门把手笑得毛骨悚然:“阿,阿璇?哈,我可不是,什么阿璇…我,我…” 一边说着,她一边往下滑,口齿不清地念叨:“我是…绯…华…” 第八十九章 没听清厉以宁在说什么,白艳蹲下身去唤她:“厉小姐,厉小姐?” 厉以宁眉头紧皱,自顾自地缩成一团,毫无反应。没办法,白艳只得连拖带拽把她扶进家中,安置在了沙发上。 放好厉以宁,白艳这才有空打量她。 令人惊讶的,这位往日总是穿着淑女套裙的大小姐今天竟穿了一身俏皮的工装背带裤配衬衫,一头秀发塞进了贝雷帽里——当然,现在已经散乱地不成样了。她眉头紧锁,脸蛋酡红,乍一看还真像个清秀的男孩, “…不,应该说是浑身酒气的臭小子。”白艳一边嘀咕,一边动手给厉以宁挪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再取下贝雷帽和散发着甜腻酒味的外套放到一旁。 第153页 “寇丽莎这种甜酒都能喝醉,还真是大小姐啊。”啧了一声,她又起身去浴室接出一盆热水,用毛巾给厉以宁擦了擦脸和手,顺便倒了杯水放到一旁。 简单收拾一通,白艳坐到一旁,挑眉看着厉以宁。 不过七点,这大小姐就喝成这幅模样,看来是真的心情不佳啊。只不知是因为阿璇,还是因为其他的事… 但最重要的一点,厉以宁怎么会知道她与阿璇住在这里?这事阿璇连宋先生都没有告知,更不用说厉以宁了。 白艳正想着,沙发上的厉以宁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一把打开了垫在她头下的靠枕,皱着眉小声嘟囔:“…硬…讨厌…” 哭笑不得地捡起垫子,白艳也哼:“既然嫌硬,那你就落枕去吧。”她起身进了厨房。 无论是厉以宁遇到了什么事儿,还是她如何知晓她的住所,都只能厉以宁才能解答,否则多想也无益。既如此,不如先填饱肚子罢了——更重要的,一旦闲下来,她便会忍不住想阿璇。 平日穆星不来的日子,白艳做的菜都简单且清淡:煮鸡蛋,蔬菜沙拉,熬粥…曾经在堂子里时恨绝了这样的餐饭,如今出来了,反倒不适应餐餐鱼肉。 粥锅在灶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白艳想了想,还是多打了两个鸡蛋在煎锅里。 来都来了,也不好让人饿着回去不是。 不多时,一顿简单的晚餐做好了,白艳端着碗出来,冷不丁看到站在客厅里的厉以宁,吓得差点儿叫出了声。 她简直要怀疑厉小姐今天是专程来吓人的了! 平稳地放好粥碗,白艳佯装镇静地问:“你醒了?要一起吃点么?” 厉以宁直直站在那儿,长发披散,神色晦暗不明地低着头。闻言,这才抬头看了白艳一眼。 看清厉以宁手里拿着绯华送的郁金香,白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厉以宁开口了。 “白小姐,这朵郁金香,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闻言,白艳突然想到宋幼丞说厉以宁喜欢郁金香,或许她可以趁机请教一下栽培方法,再“顺便”向厉以宁打听一下知不知道阿璇的情况。 念头一转,白艳顿时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走过去道:“是我朋友送的,听她说是从远郊弄到的,怎么,厉小姐也感兴趣吗?” 厉以宁低头看着手里的花,没有搭腔。 这是她十分熟悉的包装手法。 白色蕾丝纸裹住碧绿的根茎,系上朱红绸带,越发衬得郁金香红得亮眼,红得像血,像爱。 或许…只是像而已? 虽然厉以宁没有开口,但白艳已经精准察觉到了她的渴望。 看来厉小姐是真的喜欢郁金香。如此想着,白艳继续道:“厉小姐对郁金香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厉以宁打断了她的话:“你那位朋友,是绯华吗?” 白艳一愣。 她突然想起绯华曾与她说,厉家小姐很讨厌她。 如果是这样,厉以宁为什么能认出绯华的花? 不等白艳思考出结论,厉以宁已道:“多少钱可以买这朵花?” “什…”白艳皱起眉,果断道:“不卖。” “为什么?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厉以宁急道。 这话实在有些俗,白艳冷笑:“厉小姐不应该比我更懂,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白艳本有些不耐烦了,但她还需要厉以宁的帮助。 她猜测穆园是故意在隐瞒关于阿璇的消息,但她还无法确定,这个隐瞒是针对所有人的,还是…仅仅针对她。 如果能利用花拜托厉以宁打电话去穆园… 话锋一转,她道:“我倒是更好奇,你要这朵花作甚么?” 因为它本就该是我的,她也本…残存的理智遏制住了厉以宁的冲动,她到底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口。 看一眼明显有些不悦的白艳,厉以宁原本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一些。她没有继续纠结花,而是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就是你与…阿璇的,住处?” 感到一阵不妙,白艳正想开口,厉以宁紧接着道:“说起来,阿璇怎么不在?” 白艳原本打算利用郁金香从厉以宁这里打探穆星的消息,但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说实话,她并不能提出她的要求。最终在假装一切如常和实话实说之间犹豫了几秒,白艳选择了实话。 虽然这意味着主动权交到了厉以宁手里。 “我连续三天联系不到阿璇了。”白艳说。 不出意料的,厉以宁露出了嘲弄的表情:哦,是吗?我可真是不意外。” 白艳努力维持住表情,看向厉以宁:“你这几天联系过阿璇么?” 厉以宁冷哼一声:“如果我想联系阿璇,随时都能联系到。” “是么。”白艳挑眉,“听这意思,你也很久没有联系阿璇了,你就这么自信?我打电话去的时候穆园那边说他们有事不方便谈,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在这个‘不方便谈话’的名单里?” 皱起眉,厉以宁捏着郁金香几步走过去,拿起电话迅速拨通了穆园的号码。 盯着厉以宁的表情,白艳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听到了话筒里传来的“抱歉厉小姐,小姐暂时不方便接电话”。 厉以宁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白艳则在瞬间的放松后又紧张起来。 第154页 连厉以宁的电话都不接,阿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下电话,厉以宁看向白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艳摇头:“我也不清楚…从16号开始,我再也没联系上阿璇。” “这不对劲。”厉以宁终于也担心起来,她打给阿璇的电话,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被拒接过,一次都没有。 沉默片刻,白艳提出了她的筹码:“厉小姐,你与阿璇交往十数年,我相信你一定有能联系到她的方法。如果,你能帮我联系到她…”她指了指厉以宁从未放下的郁金香,“这朵花送给你。” 厉以宁嗤笑一声,嘲弄地看着白艳:“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如果你还没有傻的话,应该看得出我恨不得今天这个局面早一点出现。” “噢,我当然知道。”白艳点点头,“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绯华在北平的住址。”抛出这个筹码,白艳的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了汗水。 但当看到厉以宁瞬间紧绷的表情后,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赶在厉以宁像只刺猬竖起刺之前,白艳道:“你帮我找到阿璇,我告诉你绯华的住址,这朵花也送给你,双赢的结果,如何?” 咬着牙思考了断断几秒,厉以宁抬起眼盯着白艳:“成交。”她自问对阿璇的关心绝不少于白艳,即便没有郁金香,她也同样会去找阿璇,带上一个白艳…也不过顺便而已。 白艳忙问:“你要怎么联系阿璇?” 厉以宁毫不犹豫道:“吃过饭再告诉你。”要找阿璇并不能现在去找,而且也得有体力去找,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的胃早就在嚎叫了。 白艳:“…好。”她起身走向餐桌,“我只做了清粥和沙拉。” 厉以宁跟过去,将花放到桌上,她自然而然地拉开椅子坐下:“是什么米?不是五常稻花我可不吃。” 家里的米是此前宋叔购置的,自然不会差,但听厉以宁如此一说,白艳忍不住道:“那可真不好意思,普通小米,只怕入不了厉小姐尊口,厉小姐也不必勉强吃了。”说罢,她自顾自坐下便开吃。 厉以宁本是习惯性地想嘲讽,她料想白艳平日做人圆滑,还有求于她,此时恐怕也会忍了,不料她会如此说,顿时一愣。 …不吃便不吃! 皱起眉,厉以宁本想起身就走,但余光一瞥,她看到了手旁的郁金香。 沉默了一会儿,厉以宁抬手拿起了勺。 察觉到她的动作,白艳本想说一句可千万别勉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样小孩儿似的忍不住想拌嘴,倒像被阿璇传染了似的。 想及此,白艳不自觉地想笑,但一想到对面坐着厉以宁,不得不又别扭地憋了回去。 沉默地吃完饭,白艳刚放下勺,对面的厉以宁开口了。 “等天黑我们再去找阿璇。”她说,“你去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再换双平底鞋。” 白艳问:“我们要怎么去?走正门穆园必然不会让我…们进去。” “我当然知道。”厉以宁严肃地说:“所以我们钻狗洞去。” 第九十章 白艳:“…狗洞?” 厉以宁点头:“对,狗洞。那狗洞在穆家后花园的花房后面,当初穆园特地辟出来给负雪姑妈的京巴狗出去玩的,后来就被阿璇占了,给我们用。” 白艳的注意力完全偏了:“…总觉得你这话有点奇怪。”阿璇为什么要用狗洞? 厉以宁瞥她一眼,意有所指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同阿璇自幼一同长大,像这样只有彼此知道的小秘密还多着呢。” 白艳忍不住幻想穆星要用什么姿势用狗洞,并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道:“照你的说法,阿璇的姑母去世多年,阿璇也在外留学,那狗洞早就被封起来也未可知。” 厉以宁啧道:“当年怕狗洞被封起来,我们便另挖出一个洞来,让木工封了那个。原本的洞阿璇找来许多藤蔓植物将它盖了,当年阿璇每每贪玩跑出来时我们都是在那里接应。若是这几年被发现了,阿璇肯定会告诉我,可见必然没有被发现过。” 厉以宁熟练地提出了一个计划:“这样,定一个时间,到时间我先去穆园拜访,如果见到了阿璇,我便及时出来;倘若去拜访也见不到,过了约定的时间,你便去爬狗洞去找阿璇的房间,如果我见不到阿璇,她也不在房间里…” 她的脸色凝重起来:“以我对阿璇和穆家长辈的了解,那必然是出什么事了。” 白艳虽然觉得不妥,但她也别无他法,只得听厉以宁的安排。 “穆园外围四角门上白天有女仆工作,晚上是保安巡逻,夜里九点正是交班的时候,东角门的四叔十数年如一日的爱迟到,我们便利用这个空隙。到时我先带你找到地方,再从正门去拜访,如果过了十分钟我还没有出来,你自己便从狗洞爬进去。这是从后花园到阿璇房间的路线,我画给你记着…” 厉以宁拿起纸来正要动手,突然又想到:“等等,若是找到阿璇,你要怎么办?” 白艳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出什么事,如果她没事,我便原路返回,不会给你添麻烦。” 厉以宁本想问那如果找不到呢,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应当发散恐慌情绪,便没再说什么,唰唰几下画出了路线图。 看着她画图,白艳这才想到:“等等,我怎么记得阿璇的房间是在二楼?” 第155页 “对啊。”瞥她一眼,厉以宁道:“怎么?两层小楼就难住你了?” 回想了一下穆家住宅的结构,白艳咬牙道:“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想办法。” 计划完备,白艳回房翻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出一套穆星留下的衣服,把几处边角叠了又叠,这才勉强穿上。 白艳换好衣服出来,厉以宁正靠在窗边转着手里的花,闻声抬起头,看清白艳身上的衣服时,她不由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又转回了头。 没空和她置气,白艳翻墙倒柜找出了一把剪刀和手表,又装了一把洋火柴。一番准备完毕,两人踏出了门。 黄包车一路跑进英租界,穆园庞大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现形。根根高耸的尖角铁栅栏如狰狞兽齿,含住盘桓数远的别墅,在暗夜里宛如蛰伏待发的凶兽,令人惊心。 与那日…阿璇受伤,她送阿璇回家何等相似。忐忑不安的心情,迷茫未知的前景,还有她对阿璇的满腔爱意和担忧。 离穆园还有一段距离两人便下了车,借着夜色的掩护,厉以宁带着白艳绕到了穆园的东角门附近。 两人远远地躲着,厉以宁指给白艳看:“看见墙角那捧三角梅了么,从这里往那边数15根栅栏,第十六根下面的基石是松动的,你往前一推就可以把栅栏掰歪,清理一下藤蔓挤进去就行。那里的路被花房堵住,你想办法绕过去,按着路线走就行了。” 攥紧手里装着小工具的包,白艳点点头。 看她一眼,厉以宁顿了顿,又道:“你倒也不怕我害你,等你进去了,我叫人来把你抓住,你还穿着阿璇的衣服,那可就是人赃俱获了。” 笑了一声,白艳摇摇头:“你不会。” 厉以宁冷笑:“你哪儿来的自信?” 白艳看向她:“因为要是那样,阿璇一定会伤心,你舍得阿璇伤心么?” 拧起眉毛瞪白艳一眼,厉以宁转过头去。 “谢谢。” 厉以宁回过头,有些惊讶。 白艳看着她,神色认真:“谢谢你愿意帮我。” 神色复杂地看着白艳,厉以宁突然道:“你想好了吗,即便这次你真的进去找到了阿璇,你还能天天来爬狗洞吗?仅仅只是几天不见,你就已经毫无办法,往后你和阿璇又要怎么办?” 白艳没说话。 厉以宁继续道:“你不会愚蠢到以为你和阿璇能瞒很久吧?连我都能随便打个电话就向你的编辑要到你的汇款地址,你觉得穆家会更难吗?我没有用那些下作手段为难你是因为我不屑于,但对于穆家而言,你动了他们最重要的人。只需要穆家轻轻的一句话,便足够让你在闻江无立足之地。” 沉默了一会儿,白艳慢慢道:“如果没有遇到阿璇,怎样活着于我而言毫无差别,但我遇到她了,我怎么能还没有争取就准备放弃?” 厉以宁冷笑一声:“你敢说什么争取的话不过是因为你没有什么可舍弃的。但是阿璇不一样,她明明有安稳的生活,受人尊敬的身份,还有她的理想,但因为你,这些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崩坏!” 白艳并没有生气,她坦然道:“我知道,相比我,她要牺牲的东西更多。但是她愿意,我也绝不会辜负她的愿意。” “不可理喻!”厉以宁反而动怒了,她紧皱着眉,原本转身要走,迈出几步,复又转过了身。 “值得么?”她盯着白艳,“为了这种虚无缥缈毫无保障的所谓‘爱情’牺牲原本安稳的生活,值得么?” 指了指厉以宁手里一直拿着的郁金香,白艳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一直拿着那朵花呢?” 眉头一皱,厉以宁恼羞成怒:“你管我!” 白艳轻轻笑了一声,道:“厉小姐,就像你手里的花一样,难道开错了季节,它就不美丽了吗?它努力绽放,我便也愿意拼尽全力去呵护。哪怕…最终它会凋零,至少我见证过它的美丽。” 沉默了一会儿,厉以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看了看表,道:“现在是八点二十分,我到穆园主宅大概八点四十,如果我九点还没有出现,你看到换班的人走了就直接进去,九点半我来这里接你。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便走。 等厉以宁离开,白艳慢慢往方才说的三角梅花丛靠了过去。 花房外有一只壁灯,她果然看到几个女仆在灯下摘花瓣,几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仆们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不多时两个女仆先走了,随后的两个人收拾好东西,便也离开了。 白艳忙凑近几步,借着灯光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然指向了九点二十六。 厉以宁依然不见身影,说明…她并没有见到穆星。 按耐住心中的不安,白艳迅速找到了厉以宁说的基石,果然是松动的,她马上拿出剪刀,开始粗鲁地清理藤蔓。 … 穆园主宅的二楼主卧房里,穆老太太躺在摇椅上,满目慈爱地看了看手中的照片,转头看向身旁的女仆:“静夜,那四家的小子,派出去了不曾?” 静夜毕恭毕敬回道:“方才四叔便出去了,老太太指事给他,他高兴得很呢。” 老太太满意地点头:“那就是了,我记得这四小子,当年办事也是个得力的,让他看门也太委屈了。” 第156页 静夜随声附和。 老夫人又道:“对了,桌上那几把钥匙,你去拿给阿璇看看,我记得里面有一把是负雪有只箱子的钥匙,我老了,看不出来,你拿去给阿璇看看。” 没有迟疑,静夜应声拿了钥匙便往穆星的房间走去。 “咣!!” 还未走到门口,静夜便听到了穆星房里传来的砸东西声,她恍若不闻地拿出方才老太太给的钥匙中的一把,打开了房门——然后被一道铁锁链从内拦住。 “说了我不吃…静夜?” 顿了顿,穆星放下了从床头柱上踹下来的黄铜柱头,再松开窗户上惨不忍睹却依然坚守岗位的锁头,走到门口:“怎么?” 静夜从只能打开半尺的门缝里把钥匙递给了穆星,交代了老夫人的吩咐,而后关上了门,守在门口。 不多时,她便听到了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晚风徐徐在耳边吹着,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一下砸在紧贴着的墙壁上,穆星几乎怀疑墙都要被自己的心跳砸出坑来了。 别想了,专心,专心… 如此想着,她死死抓住外墙凸起的浮雕装饰,踩着窗沿,又挪了一步。 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她实在有些手软,作为一个医生,她非常清楚以此时自己的身体状态,想像小时候那样翻到隔壁书房里再跳下二楼完全是在找死。 但她已经等不了了。 要么在房间里疯掉,要么在找舒晚的路上死掉。 根本不需要犹豫的选项。 “砰!” 在脚着地的瞬间,穆星已经向书房另一边的巨大阳台跑去,那里有长长的美国进口水管,完全能够承受她滑下去的力度。 扑到阳台扶手上,穆星疯狂喘着气,正想打量一下四周是否安全,一转头便看到了隔壁阳台上坐着自家奶奶。 “啊!”她差点儿吓得跳下去,拽住阳台扶手,穆星很惊恐:“奶,奶奶!” 娘亲不可能把她的事告诉奶奶,所以奶奶还不知道她被禁足的事,那静夜怎么会有钥匙… 处于低血糖状态的脑袋完全无法运转,穆星只能拽着扶手一边调整气息一边非常失礼地盯着隔壁阳台上的奶奶。 老夫人倒是很淡然,她坐在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穆星:“负雪,你要去哪儿呀?” “…奶奶,我是阿璇。”穆星小声说。 老夫人疑惑了一会儿,渐渐反应过来:“啊,阿璇,是咱们的阿璇。”她继续笑眯眯地问:“阿璇,你要去哪儿啊?” 或许是重获自由冲昏了穆星的头,或许是风太凉,心太热,闻言,穆星鼻头一酸,突然大声道:“奶奶,我要去找你的孙媳妇儿!我,我要去找我的爱人!” 像一口浊气堵在心口终于排了出来,穆星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隔壁迷迷茫茫的老夫人看着她,渐渐也笑了起来,她笑道:“好啊,好啊,你去吧,负雪,你快去吧。” 猛一点头,穆星甩了甩恢复了些许力气的手脚,翻出阳台,一把抱住管道便滑了下去。 阳台上,老太太犹自笑着。 “负雪,你快去吧,可别,又迟了啊…” 好不容易从栅栏里挤进来,如厉以宁所言,白艳被夹在了栅栏和花房后墙之间,前后的路都被满山堆积的藤蔓堵住,要是想用剪刀开路,估计白艳得明天早上才能出去。 四处转了转,白艳才在一间花房后面找到了一扇小小的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翻起来后,她终于知道穆星为何长这么高了——肯定是天天跳起来翻窗练的! 灰头土脸地跳进花房里,白艳顿时被浓郁的花木香味熏了一跟头。 灯光都被关闭了,她只能从包里拿出火柴点了一根勉强照路。看样子,这间房是用来收纳晾晒的花瓣的。 随便打量了一下,白艳便开始找出口。 放置花瓣的格子柜重重叠叠,一豆灯火实在不够看清路,白艳绕来绕去,半天没有找到关上的门,正着急时,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她明明看着仆人们离开的!难道… 心脏猛地揪紧,来不及多想,白艳手忙脚乱正要躲起来,房门已被猛地打开,一个人影窜了进来,两人恰打了一个照面。 光影摇曳,暗香浮动,一寸一寸描摹出了面前人的模样。 “你是…” 思绪还在反应,身体已经给出了最诚实的回答。 “哗啦——”花架倾倒,簸箕中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出,惊起香尘无数。 “是你…” “…是我。” 第九十一章 不知是谁先吻住了谁,气息交织缠绵,唇齿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神智早已抛向九霄云外。此时此刻,她们眼中只有彼此,天地再大,也只有彼此。 过了许久,直到气息耗尽,几乎要溺死在对方怀中,她们才渐渐轻缓下来。 “呼…呼…晚儿,晚儿…”依然慌乱的,颤抖的手指游走在熟悉的身体上,腰肢,肩背,卷曲的发梢,柔软的脖颈…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丰满湿热的唇一张一合,轻轻唤她:“阿璇,我来了…” 激烈的心跳终于能够飘飘然回归心窝。 “…就是这样。”穆星三言两语解释了这几天遇到的事。 白艳也将厉以宁帮她的事简单说了,这才想起来问:“现在…要怎么办?” 第157页 花房昏暗,穆星只能看到白艳亮晶晶的眼睛,她问:“晚儿,你怕不怕?” 握着穆星的手,白艳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 亲了亲白艳的眼睛,穆星说:“事情总要面对,即便逃得了今日,也不能逃一辈子,我不可能抛弃父母,但也绝不辜负你,不若此时我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 “好。”白艳坚定地点头,但又道:“咱们一起去面对不是问题,只是方才我与厉小姐相约九点半离开,此时若贸然去见你父母,只怕要连累了厉小姐。” 穆星咬住唇:“也对…”她已亏欠以宁太多,不应当再为了自己的事连累以宁。 原本冲上头的热血渐渐凉下来,白艳想了想,道:“阿璇,我此行也只是想确定你的安全,如今知晓了情况,便也不着急了。这样,等明日,我正式地上门来同你爸妈谈一谈,好不好?” 闻言,穆星也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确实不应当如此紧逼,她正要答应,突然半掩的花房门外猛地亮起了灼眼大灯,同时出现的,还有穆医生强压怒气的声音:“阿璇!” 骤然通明的灯火几乎要灼痛眼睛,穆星一把将白艳护在身后,转过身去。只见一众家人几乎全都汇聚于此,打头的穆益谦与穆夫人不知是急是气,脸色煞白一片,穆夫人已是红了眼。而在二人身后,厉以宁神色复杂。 护着白艳,穆星勉强镇静道:“娘…” 一句话没说完,穆夫人已几步走了过来,猛地抬起了手,穆星顿时吓得闭上了眼,下一秒,却被抱了满怀。 “你是要吓死我啊!你这孩子!”抱着穆星,穆夫人痛哭失声,“你是想吓死我们不是?!你还想跑哪儿去?你连你爸妈都,都不要了是不是?” 手足无措地愣了好一会儿,穆星才后知后觉地单手搂住了哽咽的穆夫人。 “娘…我哪儿也没去呢,我没想去…” 灯光灼目,哭声震耳,躲在穆星身后阴影里的白艳看着面前痛哭的母亲,轻轻地松开了拽着穆星的手。她往后退了退,正想彻底掩进黑暗里,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却突然又被一把牵住。 惊诧地抬起头,白艳只看到穆星逆光的背影,和无论哪边都没有丝毫放松的手。 哭够了,一群人才浩浩荡荡地往主宅走。 穆益谦搂着穆夫人走在前面,厉以宁跟着安慰穆夫人,穆星便牵着白艳走在后面。背后还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白艳只觉臊得慌,几次想放开穆星的手,穆星却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纹丝不动地牵着她往前走。 趁还未到主宅,厉以宁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走到穆星身旁,低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都要准备走了,伯母大概是怕我担心,突然又说叫你下楼送送我,谁知道你倒好…”瞥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她冷笑一声,“倒是默契得很,一起准备跑了。” 穆星没有多说,只道:“谢谢你,以宁。” 不自在地皱皱眉,厉以宁转过头去,手里转着始终没有放下的郁金香,低声道:“也不是白帮的。” 正说着,已到了主宅偏门前,穆夫人突然转头道:“以宁,你既是来见阿璇的,如今见到了,伯母也不多留你,你且回吧。”哭腔还未收住。 知道这是要解决穆星的事,厉以宁忙扬起笑脸,道:“伯母,伯父,那我便先告辞了,改日还要来叨扰,可别嫌我烦呢。” 客套几句,厉以宁又转身抱了抱穆星,小声对白艳道:“你们好自为之了。”说罢,干脆利落地走了。 一进客厅,穆星便看见了一同在客厅等着的伯父伯母,知道事情闹大了,她也不含糊,等穆益谦扶着穆夫人一落座,穆星咣一声跪下,身后的白艳也忙跟着跪下。 穆夫人还在平复情绪,一旁的穆伯母便眼疾手快起身拉住了白艳,语气不咸不淡道:“白小姐这是做什么,无亲无故,不年不节的时候,我们可不敢受你的跪。” 白艳较着劲儿,膝盖到底还是落在了地上,她没有做出委屈的模样,只是平静道:“阿璇此番贸然翻窗冒险,让伯父伯母们误以为她要不告而别,起因原是在我,我自然需要道歉。” 闻言,穆伯母也不好再拦着她,只得放开手。白艳挪了挪,同穆星跪到了一处,便是一拜:“因我之故让伯父伯母担心,还请伯父伯母们原谅。” 穆星忙跟着磕了个头,正想把责任拉回自己身上,不料白艳话锋一转,又道:“但此番阿璇冒险,根本原因不在于我,却在于伯父伯母。” 心头一跳,穆星猛地抬起头看向白艳,本在擦泪的穆夫人已愤笑道:“怪我们?是我们逼阿璇跳楼的?是我们让你去,去带坏阿璇的?!” 穆星急道:“娘!我没有被带坏,舒晚也不是…” “阿璇你住嘴!”穆夫人眉头紧皱,看向白艳:“白小姐,你也不必再绕弯子或者想反过来让我们愧疚,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必让阿璇禁足!让她冒生命危险的人是你,让她背负不堪舆论的人是你,让她背弃家人的也是你!” “我承认确实是我让她不得不面临这一切,但是如果你们愿意接受,阿璇还需要面对这些吗?”白艳认真道。 “伯母!我绝对没有要求你们必须要理解阿璇与我的感情,你们完全可以不接受。我知道作为父母你们有多爱你们的女儿,也理解你们的顾虑担心和痛苦,我只是,只是作为同样爱着阿璇的,一个女子,我希望,我祈求!祈求你们愿意给阿璇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 第158页 “白小姐。”穆益谦开口了,“白小姐,作为阿璇的父亲,恕我冒昧,我,和阿璇的母亲,对你的身份非常地清楚。阿璇还年轻,许多事她都还不懂,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我对这个社会,对你们这样一个“群体”或多或少也算有些了解。我们实在是,不敢相信你的所谓‘感情’。” 紧紧攥住手,白艳急切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不奢求你们马上毫无芥蒂地接受我,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向你们证明的机会,证明阿璇和我在一起同样可以得到幸福。”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来见证你们幼稚的爱情玩笑,阿璇同样没有时间!”穆夫人看着白艳,努力想稳定住情绪,“白小姐,你一直在希望我们理解,那我同样希望你能理解,我和阿璇的父亲,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我们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阿璇能够安稳快乐,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冲动被背负舆论的指责,世俗的目光!” 不等白艳反应,坐在一旁的穆伯母接口道:“白小姐,其实何止阿璇呢,你同样耗不起时间,不是吗?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即使我们给了你机会,你能保证未来你和阿璇就能长久吗?五年十年,激情总会过去,到时候我们穆家可以毫无芥蒂地保护阿璇,而你呢?你有几个五年十年可以挥霍,可以尝试?” 诛心之语如风霜刀剑劈来,刺骨的目光几乎能穿透皮肉。 经过一整晚的担忧跋涉,白艳早已疲惫不堪,跪在地上的膝盖忍不住颤抖起来。咬着牙,她正要开口,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她发颤的指尖。 “爸,妈,伯伯,伯母。”牵着白艳的手,直视着眼前的亲人,穆星一字一句道:“女儿自幼顽劣,做过许多荒唐无稽之事,让你们多有费心。但这次,我绝不是因为贪玩,绝不是因为有趣,舒晚之于我,已是不可割舍的爱人!我自知人生漫长,一切都是未知。所以也不敢无知地空口许诺一个白首。” 穆星转头看了看白艳,白艳红着眼,对她一笑,穆星便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愿意试一试,五年十年,我都愿意试。这一生那么长可是又那样短,至少现在,我爱着她,我知道她也同样爱我,我真的不想因为那些还是未知的可能的磨难而放弃眼前真实的她。” “所以,倘若,倘若爸妈你们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们,那么…”顿了顿,穆星垂下头,终于滴下泪来,“女儿唯愿终生不嫁,以明我志。” 说罢,她沉沉下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瞬间红了眼,白艳忍着鼻尖酸楚,亦跟着穆星一起,重重磕下头。 沉默蔓延,再开口时,穆夫人声线颤抖:“阿璇,你是在威胁你的爹娘吗?” 穆星没有抬头,闷声道:“我只愿爹娘成全。” 穆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绝望,浑身发颤地靠倒在身旁的丈夫肩上。穆益谦胸膛剧烈起伏着,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楼梯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抬头一看,顿时吓得站起身:“娘!” 闻言,众人顿时惊地纷纷起身转过头,果然看见本该早就休息了的老夫人立在楼梯上,垂着眼看着客厅。穆星忙起身要过去扶,不料跪得久了,一起身差点儿扑到茶几上,吓得白艳忙扶住她。 “咳,咳,别忙了。”有静夜扶着,老夫人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又是跪,又是哭,我只当是出什么事了,下来瞧瞧。” 慌忙擦了脸上的泪,穆夫人过去扶住老太太:“娘,原没什么事,只是…只是阿璇半夜要跑出去玩,被我看到,正训她呢。” “噢,是吗。”老夫人不咸不淡道:“就是我让静夜放她出去玩的,老话说擒贼擒王,你们要训话要让她跪,那不如来训我罢。” “…娘,你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是管教孩子罢了。”穆夫人尴尬解释。 指了指白艳,老夫人又道:“看看这孩子可怜见的,你们还训人家!” 闻言穆星一转头,这才注意到白艳竟穿着一身她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娇小的身上。方才又是爬墙又是割藤,衣服脏兮兮地不说,脸上也花成一片,看着当真是我见犹怜。 方才又急又慌没顾得上,这会儿听老夫人一说,白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必然十分不雅,一时也臊红了脸。 老夫人还在念叨:“有甚么天大的事,非得现在说!” 一直沉默的穆益谦终于忍不住道:“娘,我们在说正事,您这会儿也该休息了,静夜,扶老夫人…” 话未说完,老夫人打断了穆益谦,道:“说正事?甚么正事是我不该听的?好啊,我现在是个不能管事的了是不是?” 穆益谦原是气晕了头,出言冒撞,也没料到老夫人会如此生气,马上跪下道:“儿子不敢!”穆伯母他们亦是不敢再说话。 一一看过厅里的众人,老夫人急喘几息,慢慢道:“你们都当我是老糊涂了,凡有甚么事也不愿同我说,我也晓得,你们是怕我担心。但有些事,我虽老了,到底还算能看清!” “当年,我昏了头,跟着你们逼死了负雪,如今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逼死我的孙女!” 第九十二章 “娘!” “什…么…” 穆家长辈的痛呼声几乎盖过了穆星的声音。 第159页 始终一言不发的穆伯父也终于忍不住道:“娘!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什么意思?”穆星只觉自己几乎要昏死过去,“奶奶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姑妈被爸妈们…逼死? “阿璇,阿璇?”白艳勉强支撑住穆星,慌忙唤她。 面对孩子们的震惊呼声,老夫人恍若不闻,坚持道:“福谦,益谦!我,我们已经做错了一次,难道非再错一次才能让你们清醒吗?难道这么多年,你们没有一点愧疚痛苦吗?!” 老夫人一点一点红了眼眶,静夜忙扶着她坐下。 “我看着阿璇那样高兴,那样开心地跑下去,我就忍不住想起那年,那年…我的负雪是怎么从三楼上跳下去的,又是怎么…怎么抱着冯家的姑娘回来…那样大的雪啊!她到底是怎么找到冯家姑娘的…遗体,我根本不敢想…” 泪水再一次流下老夫人的面庞,像十年间的每一次那样,沿着经年留下的深深泪痕蜿蜒而下。 穆星已彻底呆住。 穆福谦颓唐地垂下了头,穆益谦亦红了眼眶,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老夫人的痛哭声回荡不息。 “…怎么可能忘,我怎么可能忘记。”半响,穆伯父才开口。 像是被撕开了巨大的伤口,他极缓慢地,哑声道:“我永远都忘不了,负雪她…拖着冯姑娘回来,就在门口,她跟我说,‘哥,她死了’,她的眼神,我怎么可能忘记…” 穆伯母起身抱住了穆伯父。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娘,我真的后悔了…”仿佛天生就一派稳重坚韧的人也终于被撕开了经年累月遭受着捶打的,脆弱不堪的面具,终于有机会直面内里的虚空恐惧。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那样逼负雪,如果那时候我们这些亲人能给她一点支撑,能给…冯姑娘一点保护。冯姑娘不会被逼死,负雪更不会…她到那时候,直到那时候,她都没有原谅我们…” 察觉到怀里的穆星在颤抖,白艳努力想安抚她,却无济于事。 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穆星只觉自己仿佛快要窒息,快要死去。 记忆里那些无解的事情,那些奇怪的经历,仿佛都有了解释。 一度十分压抑的家庭气氛,冯姑姑突然的逝世,姑妈同时染上顽疾…姑妈临去世时命令封死再不打开的箱笼…还有那些,她曾朦胧察觉到的,却始终不曾懂得的所有情意与暗涌… 张了张嘴,穆星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 她想说姑妈和冯姑姑是不是和我一样,她想问冯姑姑是怎么死的,她想说难道真的,真的…是爸妈,是伯父伯母,甚至是当时顽皮不懂事的她…是她们这些亲人逼死了姑妈? 曾经无比坚信的一切都在瞬间支离破碎,变成了狰狞的,残忍的,真相。 “负雪,我的负雪…”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思绪勉强收了回来,她看向站在一旁的穆星和白艳,招了招手。犹豫了一瞬,白艳牵着穆星走了过去:“奶奶。” 拉着二人坐下,老太太对默默流泪的穆夫人道:“清嘉,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回找绿水先生算卦,先生是怎么说的?” 擦了擦眼泪,穆夫人道:“先生当时说,‘慎防勿蹈前车覆,宁可改弦另更张。快活不知时日过,警醒不可意孤行。’还说,此劫原是种因得果…”突然想到什么,她惊讶抬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道:“‘慎防勿蹈前车覆’…这一句,不正是应在阿璇的事上吗?负雪是好孩子,她到那时候了都没有向我抱怨哭诉过一句,可我知道,她越是不说,才越是心寒。为了冯姑娘,负雪怨了我十年…” 一滴泪狠狠砸在了地毯上,穆益谦低声道:“为了负雪,您也怨了我们那么多年…” 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儿子,老夫人闭上眼,叹道:“我怨了你们那么多年,可我更怨自己,更恨自己…负雪是我的女儿啊!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能理解她,保护她,这世上还有谁能保护她?她怨恨我,是应该,我怨你们,也只是我在恨自己无能啊…” 穆星犹自在出神,白艳忙伸手轻轻抚了抚老夫人以示安慰,老夫人转头看看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们忘了,这孩子还救过阿璇的命!自然,一码归一码,但我看得出,这孩子乖巧懂事,本也是个好孩子。这年头乱,再好的家世遇上了事都难说明白,只要人是好的,出身差点儿又怎么样?我们穆家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何必这样为难孩子?” 穆夫人连忙分辩道:“娘!我们当然不是嫌贫爱富!要说爱富,满闻江也没谁值得咱们爱去,我们不过是担心阿璇…”顿了顿,她低声道:“遇人不淑…” 老夫人道:“既是怕遇人不淑,那我便给这孩子担保了!” 穆夫人哭笑不得:“娘!这您要怎么担保…” “清嘉。”老夫人严肃道,“还有你们,都好好想一想,你们到底是怕阿璇不幸福,还是怕阿璇丢了宗族的脸,被旁人议论耻笑?” 穆夫人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怕阿璇不幸福。” 老夫人又问:“那么,难道像…我的负雪那样,就能幸福了吗?”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当年的所有事情都还历历在目,所有的争吵,痛哭,崩溃…与冯家的争锋相对,指责…终于,一切都结束在了冯家的祠堂里。 第160页 冯姑娘被吊死在了祠堂,一同死去的,还有负雪的心,和整个穆家的幸福。 还要再次重演吗? “铛——” 巨大座钟敲尽责地报出时间,平常细微而不经意的声音在此刻却能震撼身心。 咳了咳,老夫人想起身,白艳忙将她扶起来。 老太太道:“你们且自想着吧,我去休息了,白姑娘你留在这里,房间已给你安排好了,就在阿璇的隔壁…” 白艳忙应声,穆星听见有人提自己的名字,跟着浑浑噩噩地站起身。 恰在此时,客厅里的电话突然一阵急响,穆伯父顺手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他已煞白了脸,若非多年沉淀下的理智,他几乎快要握不住听筒。 穆伯母问:“都多晚了,谁的电话?” 艰难地滚了滚喉咙,穆伯父说出了他听到的事实:“日本人炸了沈阳的铁路,然后…穆卿被软禁了。” 第九十三章 穆福谦此言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雳,把满宅的人都吓得没了言语。 “你,你说什么?你说卿儿怎么了?”穆夫人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态瞬间崩溃,她猛地扑上去,“大哥你说,你说卿儿他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会被软禁了?!” 不止是穆夫人,老太太、穆益谦、穆伯父和穆星一众皆乱了心神。 此事原不应该当众说出惹出恐慌,穆福谦方才被负雪的事牵住心神没了思量,此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压下心头泛起的悲痛,穆福谦喝道:“都冷静点!这许多年,多少事都经历过来,不至于便乱了手脚!” 沉着气,他道:“电话是卿儿身边的金源打来的,说他跟着卿儿刚从沈阳回来,在火车站就被控制住,卿儿和秘书都被带走了,只有他趁乱跑了出来。打听了半夜消息,这时候得空打电话回来通报。至于沈阳那边,恐怕夜不是小事,具体他也说不清楚。” 说罢,又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多说无益,反添烦扰。娘,清嘉,你们都自去休息罢。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同益谦将事情弄清楚,要做什么打算,也得等天亮再筹谋。” 老夫人亦是难得清醒,赞同道:“福谦说的是,咱们在这里哭闹也是无济于事,只是添乱。该做些甚么,福谦有数,待明日有了准数再商量也不迟。”说着,便让穆伯母扶住穆夫人,指挥着一家子人各自散了。 道理自然都懂,然而被软禁的是自家亲人,哪里能安下心来休息? 从姑母的事中清醒过来,穆星本想留下看伯父和父亲要如何打算,但白艳在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别去,穆伯父方才说了要打探消息,自有他的方法,你向来不参与这些事,若留下来,只怕反而不方便。” 穆星想了想,她确实对伯父在外的事务一概不知,对大哥那边的情况更是不清楚。咬住牙,她只得拉着白艳跟着老夫人们一同回到楼上房间。 穆夫人犹在哭,穆星又去她房间里安慰。怕穆夫人看见自己反而心里不痛快,白艳便跟着静夜回了老夫人给她安排的房间。 “浴室里有热水,衣橱里的衣裳都是小姐新买还未上过身的,白小姐请自便。” 天色实在太晚,这一日又惊又惧,白艳早已疲惫不堪。简单梳洗过,她打开衣橱想换一件睡衣便睡觉,看清衣橱里的衣服时,原本的困倦却又散了一半。 衣橱里的衣裳裙衫罗列齐整,暗香扑鼻。电光绸带风琴褶的舞裙、层纱细叠的曳地旗袍、雪纺波点的西式套裙…这些摩登的服饰白艳并非没有,但方才静夜说这些衣服是穆星的,这便很有趣儿了。 即便是在两人互相倾心后,穆星穿的衣服也还是以简单方便为主,多是女式裤装,这些华丽繁复的裙装,白艳还从未见她穿过。若非现下情况不对,白艳都要忍不住想象穆星穿那些衣服的模样了。 随便换了一身蕾丝睡裙,白艳躺在床上闭着眼,拉了窗帘,房间里极静极黑,原本隐约的哭声越发显得凄厉,间或还夹杂着细细碎碎的低语;楼下电话铃声一个接一个,急促而尖锐…一切声响绵密地像一张网,将她包裹住。 不知过了多久,白艳刚迷迷糊糊地想睡,身后的床垫忽而一陷,冰凉的触感靠了过来。摸索着,白艳翻过身,抱住了穆星。 她小声嘟囔:“…你怎么来了,不怕你娘…发现…” 穆星躺好,掖了掖被角,在白艳的额头亲了一下:“没事,睡吧。” “嗯…”动了动,缩在穆星身旁,白艳这才渐渐睡着。 而穆星睁着眼,不敢睡去。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烙在了她的眼睛里,耳朵里,她不敢闭上眼,只怕会再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痛。目光在黑暗中漫无边际地漂浮着,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落脚点。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穆星不自觉地收回目光。 浓密的头发将那张白净的脸掩去大半,只留下一个小巧的鼻尖。大抵是姿势不太舒服,白艳小小地“嗯”了一声,又动了动,鼻尖轻轻蹭过穆星的肩头,像小猫的胡须挠过,留下一片痒痒的触感。 当反应过来时,穆星的嘴角已不自觉弯了起来。 飘荡不安的心,也终于沉沉地落下了。 第二日一早,穆园的众人都聚集在了楼下,穆伯父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给众人解释情况。 第161页 原来,穆卿时任外交部情报司副司长兼外交委员会主任委员,近来正外派东三省收集情报,昨日夜里回到南京,刚下火车便被中统局的人押回家软禁了起来。当时得亏穆卿的秘书机灵,使跟班趁人多浑水摸鱼跑了,才得以给穆园通风报信。 而据穆伯父在南京的朋友说,中统局调查科的徐主任本是想对穆卿动手,谁料还不等他到达穆卿家,沈阳情报部便传回了日本人炸铁路的消息。徐主任先还高兴,打算借机治穆卿一个渎职罪,谁知道他下手太快,东三省的情报原都握在穆卿手里,还没来得及整理上报组织就被他关了起来,这笔账真要算,只怕还要算到他自己头上。如此。穆卿才暂时保住了命,被命令暂在家中整理情报,后续如何,还未可知。 “他凭什么就把卿儿关起来?”穆夫人气愤道,“先抓再定罪,他以为他是秦桧再世?!” 穆伯父对情况很了解:“这个徐主任,是‘俱乐部’的人。卿儿一直保持中立,又是在情报科这个位置,他拉拢不成,自然要换上自己的人。” 穆伯母问:“那其他几派的人就这么看着他动手脚?” 穆伯父摇了摇头:“中央几派互相倾轧,斗争纷繁复杂,变节之人比比皆是。卿儿纵要保持中立,其他几派又岂能真的相信?恐怕,即使‘俱乐部’不出手,他们早晚也会有其他的动作。” “那要怎么办?难道…卿儿就只能任人鱼肉?”穆夫人对政治上的情况不甚了解。 穆伯父叹了口气:“我已离开政治中心太久,所能做的事实在有限。我同益谦和几个朋友商量后都觉得,要让‘俱乐部’收手,现下无非两种办法:投向‘俱乐部’,或者,投靠向其他派系,争取庇护。” 穆星皱起眉:“那咱们岂不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说到底,他们是贪得无厌,还想将咱们家也拉下水,替他们挣钱卖命!” 穆伯父摇了摇头:“世事如此,如今闻江其他几家明里暗里也都各自投门,穆家又岂能独善其身?” 穆星惊讶道:“难道…” 穆伯父点了点头:“厉家王家自然也不例外,今日一早,你王伯父已打过电话来,说如果我考虑好了,他愿意帮忙牵线。” 穆星咬住唇,说不出话来。 她与二哥都对政治一窍不通,如果要卷入那些肮脏投机者的战争当中,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大哥和伯父。然而当年伯父退隐闻江,正是因为不愿被当权者玩弄于股掌之中,朝夕悬心。如今难道真的要亲自将提线送到旁人手中吗… 始终沉默坐在穆星身旁的白艳突然道:“那么伯父,您已考虑好要投靠哪一股势力了吗?” 闻言,众人皆抬起头看向了穆伯父,穆星亦才想到,若是没有把握,伯父必然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办法,这许多年向穆家抛投橄榄枝的人亦比比皆是。该做出怎样的打算,恐怕伯父心中早已有数。 穆益谦对伯父严肃道:“哥,这许多年,穆家大事皆由你主持,如今也同样如此。如果你做了决定,直说便是,我们都没有异议。” 擦干眼泪,穆夫人亦应声。 叹了口气,穆伯父道:“我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只是…始终差一个能够引荐的人。” 穆伯母忙问:“方才王老爷不是说愿意帮忙?” 摇了摇头,穆伯父道:“这个人不属于厉家王家投靠的政学系,他原是黄埔出身,但严格来说,他也不能算是黄埔系的人。因为当年是跟着那位在战争里走出来立过大功的人,所以说话也很有一些分量。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羽翼不知盖及何处,即便想要与他拉拢上关系,一时之间我也有些不得门道。” 穆星急道:“这人是谁?爸爸也好,二哥也好,将我也算上,这么多人总该能找到一些联系的!” 穆伯父道:“此人姓蔡,名骏尧,现任军政部部长。如今恐怕正与那位在上海,日本人要是想在东三省做些什么,只怕他也要跟着行动。咱们的时间实在紧迫…” 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皆开始思索讨论是否有什么门路能够接触到。穆星转过头想去白艳说话,却见白艳愣愣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皱起眉,穆星轻轻唤道:“晚儿,晚儿?” 白艳渐渐有了反应。 她红着眼转过头看着穆星,难以克制自己的颤抖:“阿璇,我,好像认识这个人…?” 第九十四章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硝烟伴着春雨弥漫在苏州城中,经久未散。少时的白舒晚停学在家,每天与娘亲编织着各种织料,同厨房中静静发酵的春酒一起,等待着父亲回家。 直到那日,大雨漫过青石板,迎来了一位神色匆匆的客人。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我是蔡少将的秘书,奉命前来护送白夫人及小姐返回滇南。’说完,他还拿出了一封信,那封信的落款,正是‘陆军第三军军长蔡骏尧’!” 白艳不自觉攥紧了穆星的手,道:“这么多年,我从不敢忘,因为我实在想弄明白,当初我父亲,他究竟是…如何牺牲的…只是这么多年,我从未打听到这个‘蔡骏尧’究竟是什么人,身在何处。倘若现在这个部长果然真是他…” “恐怕,正是这位了。他的履历我也有所听闻,当年正是在冯玉祥的第三军手下做事,后来直奉交战时,冯玉祥临阵倒戈…”沉思了一会儿,穆伯父斟酌道:“白小姐,你的父亲…是否叫做白信忠?” 第162页 白艳蓦地抬起头,颤声道:“伯父您…认识我父亲?” 沉默了一会儿,穆伯父道:“你父亲,听闻是牺牲在了山海关。那时冯玉祥倒戈,放任奉军直入山海关,势如破竹,白军长…激战至死,毫无退避。当时我还是国会议员,所以对此事有所耳闻。” “啊…”短短的惊呼后,所有情绪都被白艳掩在了手中,她捂住脸,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穆星忙揽住她:“晚儿,晚儿…”安慰的话竟无从说起。 “白小姐,你方才说,蔡部长是受你父亲所托而派人来照顾你们母女。而据我了解,当时冯玉祥所率的第三军都返回了北平,没有理由能接到你父亲的托付。所以,你若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除了蔡骏尧,没有人能告诉你了。” 哽咽一声,白艳渐渐冷静下来。 她听懂了穆伯父的话外之音,穆家众人也都明白。 穆家要想救穆卿,势必要投靠某一势力,而这些虎狼之中,蔡骏尧背后的黄埔系是最稳妥的选择。但蔡骏尧蛰伏多年,相投无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是比旧友相托的遗女更合适的敲门砖? 在场众人都看向了白艳,唯有穆星皱起眉,护住白艳道:“伯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谁知道那蔡骏尧还记不记得舒晚这桩事?何况,您方才说他是叛将的手下,和舒晚的父亲立场相悖,万一…”念及白艳,她没有将猜测再说下去。 穆伯父道:“二五年战乱未平,正是鲸吞直系残部,各方势力争夺北平的时候。蔡骏尧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派人来照顾白小姐母女,且不论结果如何,至少能看出他对白军长的托付是上心的。” 咬住唇,白艳抬起头看向穆伯父:“伯父,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 穆星急道:“这风险太大…” “阿璇!”白艳打断了她的话,“试试也无妨,即便他不记得我与我的父亲,也不过是再找一条路来帮大哥罢了。何况又能有什么风险,一个军政部的部长,总不至于和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而且…如果他还记得当年的事,我娘在九泉之下,也终于能安心了罢…” 白艳决心已定,穆星思前想后,事情关涉到白艳的父亲,她到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切只能听穆伯父吩咐。 而穆伯父在打过几个电话后,很快便有了计划:由白艳亲笔写就书信一封,只写白艳自己的事而不提穆家半分,由穆伯父找关系将书信送上。届时蔡部长若愿意相见,自然有办法了解到白艳的现状,那就能与穆家牵扯上,一切便有了办法。倘若不见,那只能再另寻门路罢了。 穆伯父做决定时,同在书房的还有穆家几位长辈。听罢计划,穆夫人几番踌躇,终于还是道:“倘若…这条路行得通,最后救出了卿儿,那算上此前阿璇的一次,咱们家可是欠了白小姐两条性命!我们能拿什么还?” 沉默一会儿,穆益谦问:“你的意思,是怕白小姐以此为要挟,逼迫我们同意她与阿璇的事?” 攥紧手,穆夫人咬牙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她要报酬,莫说金银钱财,便是让我用我的命换卿儿的命,我也愿意!但要以此让我同意她与阿璇的事…那我岂不是在卖女儿来救儿子?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清嘉。”穆伯父道:“白小姐的事,咱们暂且放过不提罢,当务之急,是救卿儿出来。何况,我冷眼看着,以白小姐的品行,也不像是那等挟恩图报的人,她若有这样的心性,在一开始大可以不用管我们长辈如何想,自将阿璇哄骗走便是,何必来请求我们的认同?” 穆益谦亦道:“为今之计,也不过此一招。拖的越久,对卿儿只会越不利,一旦他将报告整理完毕,中统那边就再没有任何顾虑。时间紧迫,实在容不得我们再犹豫了。” 考虑良久,最终,穆夫人还是点了头。 了解了穆伯父的计划后,白艳当然也没有异议,马上与穆星来到书房开始着墨。 在书局工作了小半年,写书信难不倒白艳,倘若只当做写故事,也算易事一桩。但若要注入真情实意去写时,拿起笔来,却是笔笔是血泪,处处见辛酸,一时之间竟无处可落笔。 见白艳难以下笔,穆星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想了想,她干脆拿过笔来,自己开始写,却是下笔如有神助一般,很快便写出大段。 白艳心中奇怪,倒也顾不上伤神,凑过去一看。只见穆星照着自己所了解的事,将白艳当年至今几年之间的事用极简的笔法书写下,又哭诉失怙之痛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辛酸。但一切皆点到为止,不作过分铺陈以致起反作用。通篇看下来,竟是悲而不怨,哀而不伤,倒也适宜。 通读一遍,穆星将信纸递给白艳:“你照着誊写一遍罢,省得多思伤神。” 白艳揶揄道:“没想到咱们阿璇还有这份文采。” 笑了笑,穆星道:“这是我照着当年我的家教替我写给学校的请假条改编的。当时姑妈逝世,我什么事都不管,家教先生便替我写了请假条。我后来一看居然还挺好,便把原文背了下来,这几年但凡请假就把这篇往请假条上套,百试百灵。” 闻言,白艳又想笑又心疼,叹了口气,只能拿起信纸开始誊抄。被穆星一打岔,她心头再次翻滚的阴郁不觉冲淡了许多,很快便将信誊抄好。 第163页 想了想,白艳又在信尾画了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穆星问。 吹了吹信纸,白艳道:“当年父亲每每寄信回来,信封上总会戳一个这样的图章,我想应当是他们军队中的某种符号。我将它画上,那蔡部长应当会更信几分罢。” 这边写好信,穆伯父那边也将一切人事打点妥当,安排了最快的一条途径,将信送了出去。 从事发到穆家送出信,不过半日而已。 但这半日,已足够发生太多事情:奉天铁路被日方炸毁后的当夜,中国军队在奉天的驻地北大营和奉天城遭到日军大举进攻,到十九日上午,奉天等几大城镇沦陷。随后而来的是南京政府对日提出抗议,各方外驻大使向国际提出申诉或求助… 相关消息尚未在民间大规模报道,往窗外看去,街头巷尾串游的行当,榕树下嬉笑的孩童;赌场球场千金一掷砸不出半点儿声响,长三堂子咸肉庄里淫.词浪语笑似哭也,乱哄哄密匝匝的声歌言语直要哄向天上去,太平盛世的光景! 只是那屋檐下的黑影,祥云后的阴翳,早已蠢蠢欲动地等待着吞天食地。昨夜那奉天城里一声炮响,已快要传过山海关了啊。 第九十五章 9月20日,《申报》刊登了《日军大举侵略东省》的新闻,奉天城军队并未进行反抗的小道消息亦不胫而走,举国哗然。 9月21日,小规模的学生请愿运动已如潮涌起。 而随着东北军队溃不成军,缴械不战,东三省几大中心城镇相继陷落的消息传来,这股爱国浪潮终于逐步汇聚成了汪洋大海,如疟疾病毒迅速感染了全国,各行各界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以《申报》为首的几大著名报刊纷纷以评论文章和新闻为旗帜,分析评判奉天事变所传达出的危险信号,宣传国患日亟之现状而呼吁民众应团结抵抗日军之无耻侵略,乃至掀起了抵制日货的风潮。 同样的,学生们也纷纷走上了街头,用虽手无寸铁而愿以身殉国的意愿一呼百应,要求政府不再实行不抵抗政策并做出强行回应,更有热血沸腾者已向政府请愿开战。 在此风起云涌,爱国热情无比高涨的时刻,闻江政府内部也做出来相应的对策,穆家牵头组织的赈灾救援会还未解散便又向东三省的逃亡同胞敞开怀抱。自19日寄出信后,穆家两位长辈都自觉地隐忍住心头所有情绪,投入了救助流亡同胞的工作中。 穆家其余人自然也义不容辞地跟随家主的脚步,由穆伯母牵头,穆星与其他几位世家子弟小姐联系了上海的救济总中心,组织了募捐援助会。而白艳也被宋幼丞急电召回了书局,加急撰写奉天事件的相关评论文章。 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身处何地,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 自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星与白艳的事在穆园内部也没了下文,就此放下不再提起。 幸运的是,大约奉天城一战也实在出乎南京中统局的意料,根据穆伯父的线报所言,穆卿一直只是处于软禁状态,这也为穆家提供了喘息之机。直到23日,一封来自南京的私函送到了穆园,而与信同来的,还有蔡部长的私人秘书。 秘书刚抵达穆园,穆伯父马上亲自出来迎接。在花厅双方坐定,秘书呈上蔡部长的私函,却没有立即谈起白艳的事,而是道:“部长早闻穆公大名,赞穆公清廉正直,其志可佩。只是早年间国事未宁,民生正困,不得相识,部长也颇为遗憾。不曾想喜从天降,穆公今日竟替蔡部长了却一大心事!” 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私人秘书不可能径直来到穆园,穆园更不会平白无故突然联系蔡部长。话说到此,双方皆已心知肚明这场戏该如何唱下去了。 穆福谦郑重道:“如今奉天战事又起,穆某坐居山野,若能为蔡部长效劳分忧,也算为天下做一点微小的事罢。” 早在秘书抵达穆园时,穆星便去书局将白艳接了回来,两人此时正躲在花厅外面听墙角。 白艳有些忧心:“…如果伯父投向蔡部长,其他事尚且不论,厉小姐家,宋公子家又会如何?如你所说,厉宋两家掌握着闻江的学生群众的领导权,当时为你与宋公子的…那件事已有了冲突。如今更是立场相悖,往后该如何相处?” 穆星眉头紧皱,一边绕着白艳的卷发一边道:“短时间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梦维家早就投向了另一边,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想南京的神仙们如何打架,到底和闻江隔着一层,相比那边,我们这些根植闻江的家族之间短时间内更算一个利益共同体。除非南京再变天,否则…哎,总之伯父能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可靠的。” 叹了口气,她看着白艳道:“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你…”视线落到白艳的身上,看着那一身簇新的旗袍,穆星咬住唇,没有说下去。 白艳低着头,并未注意到穆星的脸色,她道:“之前我说过了呀,我不过是想去问个明白,他一个部长,何必为难我?”说着,她转过头,用手里的花点了点穆星的鼻尖,笑道:“何况,有你陪着我,更不必担心了。” 看着白艳的笑脸,穆星勾起嘴角,点头道:“我会陪着你。” 可是…到了南京,见过了那位部长,旧友的托孤之情会让他如何做? 听着白艳讲她这几日写的文稿,穆星忍不住地失神。 第164页 倘若他要留下你,你会怎么做? 实在不怪穆星多心,只是人的思维一旦绕进了死胡同,轻易便出不来。穆星本只是担心白艳的人身安全,想着想着便又想到了反面——倘若蔡部长是个好人呢?辜负了战友的托孤之情又失而复得,有了弥补的机会,他会怎样做?还能怎样做? 几次张开嘴,穆星想如此问,道德感却让她无法问出口。 她甚至忍不住唾弃自己。 舒晚从不是她的所有物,她有为自己找寻幸福的权力。蔡骏尧是军政部的部长,与舒晚的父亲又有那样的交情,倘若他想留下舒晚,舒晚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舒晚拒绝? 何况,她还听闻那蔡部长有个儿子!如果,如果… “阿璇,阿璇?你想什么呢,这样专心。”戳了戳穆星的额头,白艳拉着她站起来,“伯父让咱们进去呢。” “啊,好。”愣愣地应了一声,穆星站起身跟在白艳后面走进花厅。盯着眼前那尾袅娜的旗袍摆尾,她苦涩一笑。 与穆伯父的预想一样,见到白艳,秘书丝毫没有表现出疑心,问候完,便开门见山地邀请白艳往南京走一趟——自然,也要带上穆园的人。 该收拾的东西早已准备好,该交代的工作也早就安排妥当。穆伯父思儿心切,根本懒得顾虑拎起包袱就走会不会显得过于“不矜持”,当下便安排了飞机,直抵南京。 穆星原担心白艳第一次坐飞机会晕机,一路百般照顾。但不知是否激动的心情压住了身体的不快,白艳下机时分明煞白了脸,却还说并未不适。穆星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一行人抵达南京时已是夜间九点钟,纵使再心急,穆伯父到底没有急到半夜扰人的程度,本想先安排自家人在酒店歇一晚,顺便见见穆家在南京的人,好安排之后的事。不料秘书打了一个电话后,却说蔡部长忙了整日,这时恰好有时间会客,请众人到府上一聚。 秘书还十分客气:“一路舟车劳顿,穆公实在辛苦。只是这几日东北不太平,部长辛劳不止,唯有这点儿休息时间,还请穆公体谅。” 对于穆伯父而言,时针每一步都是割在穆卿脖子上悬着的铡刀绳上,能越快谈好事做下一步安排越好;对白艳来说,自然也是越快见到父亲故友越好。 只是苦了穆星,一边替大哥高兴,一边又瞅着白艳发愁,喜也不是,忧也别扭。一路皱巴着脸到了蔡部长的府上,倒吓得白艳以为她晕机了,好一阵嘘寒问暖。 蔡公馆之富丽堂皇自不必多言,对于来访众人都说那都已是见怪不怪之物。一行人进了待客的花厅,蔡骏尧与白夫人正等在那里。 一见到白艳,蔡骏尧未曾说话,蔡夫人几步走过来一把搂住白艳,打量了一眼,马上把白艳摁在怀里,哭出了声:“吾额囡儿呀!日盼夜盼,终于是寻到侬了!侬瞧瞧,搿个痣同侬小辰光一样的呀!” 白艳愣在蔡夫人的怀里,思维还未反应过来,眼睛已经熟练地染上了泪色:“夫人您别难过…” 接着便是公式化的引见,客套,一行人轮番劝蔡夫人不要哭。终于落座,白艳坐到蔡夫人身旁,一边安抚,一边不自觉地打量着蔡部长。 喝很浓的茶水,和爹爹不一样,爹喜欢淡口。 说话的语气很硬,没有西南口音,更像个北方人,和爹爹不一样。 眼神很凶,有些眉压眼,跟爹爹不一样…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描摹着对面男人的模样,然后一点一点,在脑海中刻画出另一个形象。 一个许多年来,她都不敢想像的形象。 白艳正看着,突然蔡部长转过头来看向她:“白…舒晚?” 白艳一愣,忙答应:“是,伯…部长。” 看着眼前的姑娘,蔡部长仿佛想笑一笑,但嘴角却像弯不起来似的,只能维持在假笑的弧度。常年紧皱的眉头已留下深刻的印记,让他即使放松眉眼也是一脸凶相。 终于放弃和表情较劲,蔡部长道:“舒晚,你同我到书房去一下,有一件东西我想交给你。” 白艳先答应,又转头看看一旁的穆星,小声道:“没事。” 穆星抿着嘴点头:“去吧。” 白艳这才起身。 跟着蔡部长一路往书房走,白艳悄悄地偏过头,继续打量着侧前方的男人。 肩膀很宽厚,腰板挺直,与记忆里的父亲一样,是在讲武堂中锻炼出来的姿态。但大抵因为经年在前线奔走作战,又或许是上了年岁,他的脚步略显蹒跚。哪怕他努力挺起腰板,拉直裤管,也无法掩盖那一丝疲乏。 看着蔡部长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白艳眨了眨眼,给脑海中构建的人像添上了最后一笔。 她突然一阵鼻酸。 倘若爹爹还在,应当…也会是这般模样罢? 第九十六章 在书房里,蔡骏尧告诉了白艳当年发生在山海关的所有事情。 隐去所有敏感的政治因素,也不过是战争年代里最寻常的,早已见怪不怪的一段故事罢了:因为盟友的背叛,驻守山海关的白军长腹背受敌鏖战至死。本该随主帅北京先发制人的蔡骏尧临危抗命赶赴山海关,却终究来不及了。 “信忠到最后只念着你们母女,所以在战况稍稳后我便派亲信方秘书去护送你们母女二人返乡。但过了整整两月,直到政府成立,我才收到方秘书在上海遭到暗杀的消息…后来我几乎寻遍上海与苏州城,却始终没有找到你们母女的踪迹…” 第165页 蔡部长老泪纵横,白艳沉默地听着,眼中落下泪来,脑袋里翻滚过许多念头,许多画面,终于尘埃落定,却是思无可思,想无可想。 原来如此。她愣愣地想,原来如此。 所有的怨愤感伤都已在时光中慢慢磨平,并非消逝,而是融进了肌理骨血之中,她早已接受。如今前来,除了悼亡之意,不过是想求一个明白。 原来这许多年的曲折蹉跎,百般磨难,皆是如此而来。 蔡部长从书柜深处取出了一支檀木盒,递给白艳:“这些是我后来从你父亲的遗物中找到的,所有都在这里了。” 白艳接过盒子,手指放在弹簧扣上,却又迟迟不敢按下。 蔡部长叹了口气:“如今物归原主,以后慢慢看,也是一样的。” 白艳轻声答应。 清了清嗓子,蔡部长平定下情绪,又道:“这么多年你的经历,伯父伯母也都略有些了解。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我们也无从补偿,只能向前看罢了。舒晚,你从此便留在伯父这里吧。” 眨了眨泪眼,白艳蓦地收回心神,忙摇头道:“不必了,伯父,不必如此。当年的事命定如此,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伯父,更谈不上甚么补偿的话,反倒是我该谢谢伯父多年牵挂。今日相见,一是为着让伯父伯母们知道我过得很好,免得你们忧心;二是为了却我母亲去世时的牵挂,让她能够安息罢了。我如今也过的很好,何必再叨扰伯父伯母呢。” 蔡部长又再三相劝,白艳只是拒绝,毫不松口。 蔡部长叹道:“既然你坚持,伯父也不好强留你。只是一件,你的户口…还落在长三堂子一档里,待明日我着人去拿回你的契书,再…” 话没说完,白艳已急道:“伯父,其他事情尤可商量,只这一桩是万万不能麻烦伯父的!” 蔡部长皱起眉:“这话怎么说?难道…你还舍不得离开那里不成?” 白艳本想说自己有能力赎自己,但转念一想,推托了这件事,必然又有另一桩,然而除去爹爹托孤之情,她其实不愿再与蔡家有任何牵扯。 她实在太过清楚,在这样的官宦之家,养女究竟有多少“作用”——并非她小人之心,只是她的出身,她的所有经历,让她不得不警惕。 退一万步讲,即使蔡部长是真心爱拂她,想要弥补当年的过失,她也不愿再寄人篱下。 “伯父。”咬咬牙,白艳干脆道:“伯父的心意舒晚全然明白,也不敢辜负。只是我被那个地方囚困数年,不得自由,现如今,我想自己去拿回我的契书。” 这话已经十分直白,蔡骏尧闻一知十,终于也不再强求。只是一连被拒绝两次,蔡部长的脸色不由有些微妙,白艳忙道:“不过,舒晚确实有一件事,只有伯父能帮忙,也恳请伯父帮忙。” 终于有用的蔡部长便问:“是什么事?” “是关于穆家,穆伯父的事。” 白艳刚从书房出来,穆星已急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白艳道:“都很好。” 正说着,身后的女仆便过来请穆伯父去书房。 得到白艳的回答,穆星知道大哥的事可算成了一半,心便放下了一边,另一边却还悬在喉咙里。只是碍着蔡夫人还在,一时也不能开口问询。 所幸蔡夫人虽然爱哭,倒也不是话篓子,两人陪蔡夫人坐了一会儿,蔡夫人便道天色不早,请两人去安排好的客房休息。 于是在自己的房间坐了几分钟,趁侍女还在放热水,穆星便借口想闲聊,光明正大进了白艳的房间。 穆星推开门时,白艳正拿着蔡部长给她的盒子,见穆星进来,忙招手让她过去。 “这是我爹爹的…遗物,我不想一个人看,你来正好,同我一起看罢。” 穆星忙坐过去。 “啪”,白艳打开弹扣,盒盖应声弹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穆星不由地屏住气,小声问:“…这是什么?” 与预想的不同,盒子里只放了两样东西,一张照片,和一枚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胸针。 “这是,这是…我中学拿到的第一个奖励。”颤抖着手,白艳拿起胸针,摩挲着上面已被战火染黑的印迹,“上面印着学校的徽章,是给考试第一名的学生的奖励。当时爹爹很高兴,说要带到军队里,给他的战友看…没想到,居然还在啊…” 没有打扰白艳的怀缅,穆星默默拿起那张照片。 不出意料的,照片上是一位夫人,身旁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褪色的照片几乎快要看不出人像,承载的柔情却半分不曾减少。 穆星问:“这是你几岁的照片?” 白艳凑过来看一眼照片,不等回答,忙伸手便要拿回来:“难怪方才蔡夫人只一心记着我眉毛上的痣了!” “嗯?哪儿…”闻言,穆星定睛一看照片,差点儿笑出了声,“原来这是你的那颗痣?我刚还以为是个大墨点儿呢!” 白艳抢回照片,又看了看,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当时怎么没发现照成了这样儿呢。” 穆星凑过来伸手搂住她,在她的眉毛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什么样的都好看。” “媒婆痣也好看么?”白艳故作嫌弃地推了推穆星,“走开,眉粉都给我染没了。” 靠在沙发上,穆星小声哼哼:“哼,你还画眉毛了,还扑了粉,旗袍也穿一身新…” 第166页 看她一眼,白艳把照片和胸针收回盒子里,说道:“方才蔡伯父说让我留下,还想替我把堂子里的契书要回来。” 穆星蹭一下直起身,差点儿蹦起来:“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当然是拒绝了。”把盒子放进手袋里装好,白艳好整以暇地看着穆星,“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啊。”穆星愣愣地应了一声,缩回沙发里,“没有,我就是…好奇嘛。蔡部长还真挺上心,多好。就是…晚儿,你,你真拒绝了?” “当然拒绝了,我留在这儿做甚么?书局的人手还差的多呢,我要留在这儿,宋公子非得忙疯了。”眯了眯眼,白艳凑到穆星跟前,“你以为呢?” 穆星移开眼睛,小声嘀咕:“我,我没怎么以为啊,我都没想到蔡部长会留你,我哪儿想得到这个。”话虽如此,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哼了一声,白艳只道:“反正我拒绝了,咱俩在闻江挺好的,甚么南京北京,我都没兴趣。”看一眼在一旁偷着乐的穆星,白艳又道:“不过,只要你在,哪里我都可以有兴趣。” 第九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蔡部长与穆伯父便一同出了门,穆星与白艳则留在公馆陪蔡夫人。与闻江几大家族的忙乱不同,蔡公馆丝毫未受东北战事的影响,一整天公馆中人来人往,无一不是高官亲眷,贵家小姐。 对于交际,穆星与白艳自是游刃有余,应对自如。而蔡夫人因为没有女儿,往日茶话会少一处谈资,心中总有些不得意。如今有了两位小姐撑场面,又都很得体,她便越发地兴致高昂起来。 早晨十点刚过,蔡夫人便邀约出一群夫人小姐坐在花厅里狠抹了几把麻将。穆星记挂着伯父与大哥的事没心思玩,而白艳在堂子里待了数年,岂有不会的道理。坐在蔡夫人下首,白艳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通喂牌送牌把蔡夫人赢的是眉开眼笑合不上嘴,手上戴的大钻戒都要抖落下来。 几场牌局散罢便到下午茶时间,挪回里间,几位太太又就着茶选了十几套冬季新款服装。蔡夫人便拉了白艳出来做模特,一会儿试旗袍,一下穿裘皮,试衣效果自不必说,几位夫人小姐或真或假地都惊叹不已,大赞蔡夫人会□□人。 到了晚间,蔡夫人本还想举办小聚会,被底下的人劝了劝才想起东北打仗的事,为着低调行事,这才作罢。 蔡部长与穆伯父一连几日早出晚归,白艳与穆星也连着几日给蔡夫人作玩伴,逛街、置办首饰衣服、看电影…几日下来,光是试衣服都把白艳累瘦了一圈。 终于到这日,外出的穆伯父突然差了跟班金荣回公馆,把穆星与白艳送上车,一路拉到了某处公寓。 一下车,穆星的眼泪便下来了。几步跑过去,她一头扑进在门口等着的穆卿怀里:“大哥!” 在小房间里关了六七日,体虚无力的大哥差点儿被她扑倒,劝了好半天才让穆星松开手,几人进到屋里。 “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看看屋中满地狼藉,穆星泪眼婆娑地问,“伯父这几日早出晚归的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样了,那些人还会找咱们麻烦吗?” 大哥体虚说不上话,还得穆伯父来解释。 穆卿被软禁本是派系斗争的结果,若没有外部原因,穆卿必然成为牺牲品。但“恰好”蔡部长在中.央会议上提出需要情报局提供日军在东三省的侵华资料,以此争取国际上的舆论支持,这才使政府想起了这位一直在东三省进行情报工作的情报局副局长,并下令让中统释放了穆卿。 穆星急道:“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是吗?等相关工作完成,中统照样可以再抓捕大哥,届时又怎么办?难道就不能让大哥回闻江做事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穆伯父摇了摇头。 穆星问:“为什么?” “阿璇,这是我的使命。”一旁的穆卿突然沉声道:“守在南京,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理想。就像你学医一样,我也希望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至少目前,情报局就是我的归属。” “大哥…”穆星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白艳看看穆伯父与大哥的脸色,伸手扯了扯穆星:“阿璇,我想大哥和伯父肯定是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他们思考的一定更深远,不是吗?” 闻言,穆星咬住唇,看看大哥,终于道:“我知道了,大哥,我相信你的决定。” 揉了揉穆星的头发,穆卿又看向白艳:“白小姐,谢谢你愿意出手相助,穆某感激不尽,等有机会,一定报答白小姐。” 白艳忙道:“不敢当,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伯父和蔡伯父的努力。再说…”她转头看看穆星,“您是阿璇的大哥,我当然要帮忙。” 原本还皱巴着脸的穆星一时精神起来,偷偷看一眼旁边仿佛没听到的伯父,穆星转头对着白艳笑了起来,小声嘀咕:“是啊,都是一家人…” 不等穆卿反应,一旁的伯父终于忍不住咳了咳:“行了,你大哥还要工作,政府还等着他的报告,时间紧迫,我们也不能久待。等情报局的工作处理完,回闻江再叙吧。” 如此,穆星依依不舍地与大哥告别,穆伯父又嘱咐了几句,一行人这才回到蔡公馆。蔡部长与蔡夫人都在公馆等着,自然又少不得一通答谢和客气。 为此事忙碌数日,闻江的工作虽然都做了安排到底不能完全,因此伯父也趁机告辞,蔡夫人自然百般挽留。虽然宴会不能举办,最后蔡夫人还是尽量低调地办了一场小酒会,当做践行礼。 第167页 公馆客厅里,音乐轻扬欢快,预示着又是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一夜。 作为主客,白艳和穆星在楼上装扮着。 仆人们都被遣出房间,穆星蹲在地上,给白艳整理旗袍下摆的流苏,白艳便站靠在椅子上,看着她的动作。 穆星还没换衣服,只穿着一件衬裙蹲在地上。她时常在外面走动,脖颈上的颜色较身上略深一些,但半长的头发披下,便也不大明显。她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流苏,从上看下去,平日里锋利的眉眼拉成了一线,因为用心,嘴便不自觉地微微撅起来,像个小孩儿。 流苏细密,穆星耐心地一点一点梳理着,修长的手指穿插在电蓝色的流苏里,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白艳看在眼里,只觉这双手如同挠在她的心口一般,隐隐地发痒。 “好了。”放下流苏,穆星又顺着往上拉抻旗袍,把每一丝褶皱地拉平。指间温热的触感慢慢划过小腿上的白丝袜,旗袍的开叉在大腿中部,稍稍往里动了动,便不小心碰到了大腿上的袜带,细细摸过,确认了是蕾丝的质感。臀部的曲线往中间收束,腰间有一小块白纯白纱网的设计,隐隐约约地透出其中丁香色衬裙的颜色,但不必亲眼看见,也能想象出其下藏匿的肌肤颜色,那是比丁香更柔,比纯白更净的,属于舒晚的颜色。 再往上… 白艳微微仰头,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 穆星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看向对面的穿衣镜,看着镜子里相叠的身影。 白艳也在看。她突然说:“那天,我在你的衣柜里看到一条电光绸的舞裙。” 穆星的鼻尖碰到她的耳朵,凉凉的触感很快被温热包围:“好像是有。” 白艳笑起来,伸手拂过穆星的手臂:“我忍不住想,你穿上那样的舞裙会是什么样子。” 穆星也笑:“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我都有。” 白艳突然转过身,搂住穆星的脖子,带妆的眼睛在电灯下晶莹如星光。 “其实,我最想看你穿婚纱。”她慢慢说,“我也穿着婚纱,我们站在一起,像现在这样。” “楼下所有的音乐都为我们而奏响,蛋糕,香槟,门口炸碎的红鞭炮…所有的欢笑,所有的祝福,一切都是属于我们,属于我和你。” “但是,我最想要的,最想看到的,只有你。只要有你,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你知道吗?” 紧紧抱住白艳,穆星应声:“嗯,我知道。”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电流声穿梭在天花板上,楼下的音乐似乎也远在天涯。华美的灯光映射在穿衣镜上,拥抱住镜中的两个人。 “所以,你是不是担心过我会留在南京?” “…嗯…” “傻瓜。” 第九十八章 回到闻江后,一切都回到正轨。穆家为东三省救助忙碌,穆星也奔忙在医馆和救援会之间,现在还得再去药房管事——托《申报》呼吁抵制日货的福,国产西药销路大畅,事情自然也相应地多了。 白艳这边也同样繁忙,为着紧跟时事,她这个编辑不得不兼职作者,撰写时事评论文章。从原本自由的小说创作转变为议论文本就需要适应,何况议论的是国事,越发地需要谨小慎微又不失犀利,为此白艳真是头发都快要挠掉一把。 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穆园也好,两位当事人也罢,谁都没有再提起关于两人关系的事,没时间,也没有了突破口——所有人都在为民生奔忙疾走,倘若这时候穆星突然蹦到父母面前谈论儿女私情,不等爸妈做反应,恐怕她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于是穆星便只能假装着若无其事,照样的上班下班,照样的回家,照样的…去找白艳。对此,穆园也毫无反应,大有一种“默许”的意味。 然而人性本贱,未事发时穆星只求着家里别发现;等家里发现了,又希望能装无事发生;到如今众人都装无事了,她却又焦急地希望能赶紧把话说透,是死是活给个明白,脑袋落了碗大个疤… 总之,穆星很焦急。 到了中秋节前夕的一日夜里,她正在书房一边焦急一边核对募捐书目,穆夫人突然敲了敲门。 穆星忙站起来:“娘,您怎么还没休息?” 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穆夫人把餐盘里的热牛奶放到桌上:“这几日你这样忙,睡眠怕是不好,我让她们热了牛奶,你睡之前记得喝。” 穆星向来是闻一知十的性子,怎么想这杯牛奶都有问题,登时有些忐忑。她惴惴地坐下,再看面前的账本,只觉字都是扭曲的。 穆夫人坐在穆星旁边,先只是问一些医馆和募捐的事,穆星一一照实说了,正揣测娘亲究竟要怎么引入话题时,穆夫人突然从餐盘下面拿出一本书来。 翻了翻书,她道:“你之前说,白小姐她现在是在幼丞的书局做事?” 穆星眼尖,瞥见了穆夫人手里的书正是宋幼丞主编的杂志,忙应声:“对,她先前只是做编辑,最近书局想转型,她便也帮着写一些小文章。” 穆夫人啧了一声,指着她正看的文章说:“这篇就是她写的吧?我看署名是她。这篇说女子也应该多关注时事政治,为国家发展献一份力量。她这政治立场…是不是有点儿‘左’啊?” 穆星差点儿吓的跳进杯子里:“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她真是被大哥的事吓怕了,“这会儿舆论上就是主张国民关注政治,她只是迎合读者罢了。” 第168页 穆夫人不置可否,又看了一段,念道:“‘吾观国患日亟,思之难寐,值此危难之际。唯愿祖国荣光自万千女子中发扬,共抗日寇之暴行…’文字倒也通畅,用词也好。白小姐之前说她上过中学,但也是经年往事,怎么现在提笔也不见困难?” 穆星便将白艳曾在督军顾问宅上学习过,在长三堂子里时也偶然写文章发表之类的事细细说给了穆夫人。 穆星有心想让娘亲喜欢白艳,话里话外总是赞扬不绝,说到兴头上,还将她收在床头柜里的各种杂志拿出来,翻出白艳写的小说给穆夫人看。 这一说就更是刹不住车,等穆星意识到娘亲半响没说话时才忙停下,沉默一会儿,她不由羞红了脸。 但想一想,她还是坚定地,认真地看着穆夫人说:“娘,舒晚她真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也很喜欢她。我不敢说什么这辈子非她不可的话,可是至少此时此刻,我很想她。” 穆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红彤彤的脸,一并染红的眼睛,看着她说起白小姐时藏不住的笑意…这样的笑容,不正是他们做父母最想看到的吗? 轻轻叹口气,穆夫人拍了拍穆星的手:“娘知道了。” … 第二日忙碌依旧,下班后穆星没有回穆园,而是往她与白艳的小家过去。脚步轻快地上楼,刚打开房门,她便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听到开门的响动,白艳从厨房探出头来,一见是穆星,她笑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想你了。”放下东西,穆星走进厨房。 锅里正煮着小白菜豆腐汤,淡白的汤汁咕咕冒泡,刚下的蜂窝豆腐随之翻滚,蛮横地把香味甩向鼻尖。白艳站在灶前搅动着汤,不似往日穿着各式艳丽新奇的旗袍,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琥珀色格纹旗袍,中规中矩的长度,普通的款式,不算惊艳,却与面前的锅碗、热汤;与这间小小的厨房;与一切的琐碎冗杂平淡,分外相衬。 白艳一边舀汤一边与穆星说书局的事,半响没听见回应,转过头来,恰见穆星正直直地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怎么这样看着我。”放下勺,她抚了抚身上的旗袍,“这条裙子不好看吗?” “好看,很适合你。”穆星回过神,“晚儿,我有事与你说。” “是吗。”白艳道,“刚好我也有事与你说,等一下。”她转身往卧室里走,穆星便将汤碗端出来放好,坐在餐桌旁等。 不多时,白艳拿着一个白信封回来。 信封里是此前出版社承诺给她的稿费,前几日耽搁了没与穆星说,这时正好可以做一个惊喜。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白艳笑盈盈地将白信封放到桌上,一抬头,只见穆星也拿出了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白艳一愣:“这是什么?” “这是,穆园的谢礼。”穆星说。 白艳不由地慌道:“什么意思?阿璇,我说过不需要任何谢礼的,这…” “晚儿,你先听我说。”穆星忙伸手牵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白艳咬住唇,轻轻点头:“你说吧。” “我不会赎你,穆家也不会赎你。”穆星一字一句道。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白艳顿时愕然,愣愣地看向她。 穆星也坦然地回望,目光澄澈。 这个眼神白艳曾见过。 在最初的地方,在崔家洋行里,穆星也是这样看她的。干净,纯粹,不带一丝猥亵,只有欣赏。 但曾经的穆星只是一个好奇的路人,现在她知道,穆星对她不只是欣赏与怜惜。 “你救了大哥,穆园必然是要报答的。而除了钱,家里也再没有其他东西能答谢你,也不需要。”穆星又道。 “这笔钱你拿了,不仅能让你给自己赎身,也够你寻一个好地界安家。你可以继续写作,也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你自己想做的工作。” 白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成型,心头不由重重地一颤,叫她顺不过气来。 “我与我娘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不需要因为你的恩情而勉强自己接纳你。因为你的本身,就值得,也一定能够让她喜欢和接纳。” 穆星微笑地看着她,素来锋利的眉眼也柔和下来,钝成了温柔的模样。 “我爱你,我会在你倒下时候接住你,会给你做饭,会珍惜你拥抱你,但我不会拯救你,我不想掌握你的生命,你也不需要英雄。你可以拥有自由,但这不是因为我的爱,不是因为我的钱,而是因为你的勇敢,你对穆家的援手。晚儿,你可以自己拯救自己。” “你不必依附于我,为我歌唱;你也不是我的陪衬,需要为我妆点。你可以拥有你的意志,你的选择,你的尊严。” “你是自由的,而我就站在你的身旁,随时可以和你一起前进。” 在白艳的思维反应过来之前,她眼中的泪已先一步掉了下来。 在这一刻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曾与穆星谈起过的,曾经为之困扰的… 她曾与穆星说过,即便像绯华那样被富贵之人赎出去,也仍是囚鸟而已。她还说过不愿意让蔡部长替她拿回契书,因为那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这些事她与穆星谈起时不过有感而发,可穆星都记住了。 第169页 她也必须承认,自己曾经暗暗地希望过,希望穆家能因为她帮了忙,而允许她与穆星在一起。哪怕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哪怕带有怨怼,哪怕…名不正言不顺,她都无所谓。她愿意悉数奉送给穆星,她的自由,她的声名,她的一切。 只要她能和穆星在一起。 而穆星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因为她爱她,所以她愿意给她自由,给她独立,给她选择的权力。 她不再是一只被人玩弄的鸟儿,她不必再困囿于一方天地,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仓惶无力的小姑娘。 她终于可以脱掉这身华丽的囚服,站到阳光下,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了。 “哭吧,舒晚。”穆星上前抱住白艳,轻轻吻在她的眼角,“从今以后,你的眼泪可以为自己而流了。” 第九十九章 中秋节当天,白艳与穆星一同乘车到了月江里。数月未曾踏足,今日一见,却仍是昔日景象。 当初是王梦维挂名将白艳从书寓带出来的,此番自然免不了要劳动王公子,替穆星陪白艳到堂子里同书寓姆妈周旋赎身的事。 与白艳估计的差不多,姆妈客套半天,最后还是抛出了两万元的要价。白艳本不想多费口舌浪费时间,谁料一路都没说话的王公子此时突然大发神威,拿出了他商人的本事,同姆妈一通唇枪舌剑讲道理摆事实,竟生生将赎身钱压到了一万五。 白艳简直惊呆了。 从月江里出来,穆星还要带白艳去办户口,三人便在路口分别。王梦维看看穆星,再看看白艳,半响才叹了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就是。” 穆星狠狠地抱了抱他:“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王梦维冲白艳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扬长而去。 按照规定,在堂子里挂牌的女人都要去警察局办理许可证,如果要揭牌,也要去吊销执照,改换户籍本的信息。因为穆伯父早先与警察局打过招呼,到了人事处,白艳很快便吊销了执照,又办好了户牌。 走出警察局,白艳突然顿住脚,看着手里的普通居民户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穆星以为她要感叹几句,便在一旁等着,不料白艳将证件装进包里,随即转过脸来:“走吧。” 穆星挑起眉:“我还以为你会想感叹几句。” 白艳笑了笑:“没甚么需要感叹的,早已预料到的事,哪里至于如此有仪式感?” “今天是中秋节,奶奶让我请你到家里坐坐。”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穆星说。 白艳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会不会太唐突了些?伯母怎么说?” 时隔不过几日,即使穆夫人他们默许了她们的关系,想来也该再缓一缓,给伯父伯母们一些适应的时间才是。 穆星耸耸肩:“这事是早餐时奶奶当着大家的面说的,我娘没说什么,大伯倒是说确实应当请你去过节。” 白艳没说话,沉默好一会儿,她才猛地停住脚,梦醒似的小声嚷:“那我应当送点见面礼吧?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应当送礼的吧?送什么合适?奶奶喜欢些什么…” 看着她着急,穆星不由失笑:“不必了,都是一家人,哪里用说这些。” 白艳不依,拉着穆星便往洋行走:“不行不行,前两次到你家都很不体面,今天又是过节,怎么也该正式点才是。” 两人在几间洋行逛了半天,最终在穆星的建议下,白艳选了几对胸针给奶奶和两位伯母,又挑了两支钢笔分别送给两位伯父。 到了晚上五点半,穆园的汽车准时停在了白艳家楼下,白艳坐进车里,才发觉车里都是熟悉的面孔。 “白小姐好。”替她关上车门,浮光坐到副驾驶上,对一旁的司机笑盈盈地说:“宋叔,走吧,今儿是中秋节,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呢。” 穆星听见,在后座哼一声:“回家歇了大半月,还没歇够呢?” 浮光笑嘻嘻地说:“哎哟我的小姐,我倒是还想服侍你,只是怕到时候成了那西洋进口的大电灯,倒惹你嫌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白话,笑个没完,倒像是要将半个月少说的话补回来似的。 听着耳旁聒噪,白艳不仅不觉得烦,反而越发的放松下来,心中原本的忐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平和与愉悦。 到了穆园,因为事先说过不是正式的拜见,白艳便不曾行敬茶礼,穆家长辈待她也一如既往。一家人自然而然地聊天吃饭,没有生疏客套,也没有刻意摆谱刁难。 自此,一切都恢复了往昔的模样。穆星照样地医馆药房两头跑,白艳仍在书局工作,得空时两人便在小家相聚,唯一不同的,只有心态:再没有忐忑与惶恐,再不必患得患失,每天夜里互道晚安时,她们都知道,还有明朝。 1931年10月1日,东北军黑龙江洮南镇守使张海鹏投敌。 1931年11月19日,日军攻陷齐齐哈尔。 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犯上海。 1932年2月5日,日军占领哈尔滨,至此东三省全部沦陷。 战火虽未蔓延至闻江,恐慌与怒火却通过报纸浸透在每一个爱国群众的心中。小半年间爆发了多次由学生组织的□□示威行动,政府则想方设法进行镇压,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心惶惶。 第170页 彼时,穆星与白艳刚结束了南京之行,给蔡部长拜过年,两人本打算往北京去游玩一趟,顺便去参观一下协和医学院,同二哥一起回家过年。然而经过一月底上海的惨案,日军进犯北京的传言甚嚣尘上,顾虑再三,两人还是没有北上,只能打道回府。 临近新年,虽然硝烟未散,但大街小巷渐渐地还是挂上了红灯笼,新年市场也应时而生,搭上红棚子,一连串地在街上铺开。棚子里做买卖的人个个笑逐颜开,脸蛋儿都让红棚子映出血色。细雪窸窸窣窣地跳进棚子里,红白相应,却也喜人。不通世事的娃娃在雪地里闹着,把些个响炮乱扔,一时滚进过路人的脚下,叫人吓了一跳,看着孩童稚嫩的笑脸,又说不出重话来。 宋幼丞的书局早早放了假,离年三十还有好几天,穆星便迫不及待地请白艳住进了穆园,帮衬着两位太太置办年货,打点给诸位亲戚的礼物、家仆的过年钱。诸般事务打理清楚,二十九这天,一家人照例回到了桐花老屋。 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在老屋大堂刚坐下,白艳首先便奉了香茶到奶奶面前,接着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也一一奉上,穆夫人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手也到底是接过了茶。 白艳红着脸也红着眼,对众人说:“奶奶,伯父伯母…爸,妈,大哥,二哥。你们是阿璇的亲人,往后,便也是我的亲人,我一定同阿璇一起孝顺你们,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说罢,她看穆星一眼,两人齐齐跪下磕了头。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笑呵呵地着人将两人扶起,拉过白艳的手拍了拍,“好孩子,以后,咱们阿璇也算托付给你了,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的。老话常说,姻缘前定,‘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如今缘分叫你们相知相遇,往后的相亲相守,却只看你们自己如何对待了。” 白艳自然点头应承,又转向一旁的穆夫人二人:“爸,妈。” 摆摆手,穆夫人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和你…爸,也没什么说的,你们以后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 穆益谦也道:“阿璇向来脾性跳脱,舒晚你是沉稳的性子,以后还得你多管着她。她若欺负了你,或是你管不住,便来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教训她。” 不等白艳答应,穆星已哼起来:“爸!您这话说的,我哪里舍得欺负舒晚呢!疼她还…” 闻言白艳忙暗暗扯了穆星一下,红着脸答应:“爸,我知道了。” 敬完茶,一家人收拾着准备往祠堂去祭祖,老夫人突然叫过穆星,将一把钥匙交给了她:“这是负雪的嫁妆箱钥匙,如今便交给你了。” 穆星当然知道姑妈有一只嫁妆箱,是当年爷爷还在世时亲自为她打的,只为装一些最珍贵的压箱宝给姑妈。想及此前听闻的关于姑妈的那些事,穆星不由皱起眉:“嫁妆箱?奶奶你怎么会收着这个钥匙?” 奶奶摇了摇头:“这是当初负雪…快走的时候,交给我的。那只箱子就在她的房间里,这么多年,我从未打开过。我想,负雪她也更愿意由你打开吧…” 离上山祭祖还有一会儿,穆星拿上钥匙,悄悄带着白艳打开了姑妈的房间。 因为时常有人专门清扫,房间里很干净,画案上的笔架方砚,宣纸湖笔;花瓶里的长颈荷花、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架子床上半旧的青帐…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甚至空气里还隐隐闻得到姑妈最喜欢的荷花苦香。 走进房间,穆星没有直奔梳妆台下的箱子,而是在房间里转了转,白艳亦随着她。好一会儿,穆星才轻声笑道:“总感觉姑妈一会儿就会从院子里赶进来,骂我又调皮动她的画了。” 白艳看了看周围:“我依稀记得那年负雪夫人的画展上有一副油画,画的似乎是西式的闺房,我当时神往了很久。如今看来,却还是这样的房间更衬夫人。” “姑妈就是这样的,又中式,又西式。”终于走到了梳妆台前,穆星慢慢挪出脚架下的箱子,放到正屋的桌上。 手中钥匙重若千钧,深吸一口气,穆星打开了箱子。 “这是…一幅画?”白艳不太确定。 “还有一个信封。”穆星拿出画轴和信封,箱子中再无他物。 看看面前的两样东西,穆星突然有些紧张:“这应该算是,姑妈真正的遗物吧。应该先看哪个?” 白艳想了想,坚定道:“先看信封。” 深吸一口气,穆星打开了并未封口的信封。 “‘映天吾妻,见字如晤’…这,这是写给冯姑姑的?”小小地惊呼一声,穆星咬住唇,同白艳一起看了下去。 沉默地看完信,穆星与白艳谁都没有开口。 轻轻将信放回信封,穆星打开了画轴。 这是一副人物水墨画,画面正中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绘出了一套京剧中虞姬的扮相:黄底蓝滚边的斗篷,其上寥寥几笔勾勒出锦鸡刺绣,斗篷半撩,露出了内里的鱼鳞甲式云肩和佩剑。 但斗篷的束口束住的并非虞姬的脖颈。 “这是,百合花?”穆星有些不敢确定。 一朵色泽清雅的百合探出了衣襟,骄傲地盛开。 半响,穆星喃喃道:“黄底蓝边佩剑,这是虞姬的扮相,应当是冯姑姑吧…” 白艳沉默一会儿,才道:“阿璇,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八月份,咱们去祭拜姑姑的时候,曾遇上了冯家的那位角。后来咱们到姑姑坟上,正放了一束百合。” 第171页 穆星一愣:“而且方才姑妈的信里说…” 静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同穴而眠,见朝暮知春秋,姑姑也许…唯愿如此了罢。” 看着那只以螺钿、红金石嵌制,细细刻画出石榴、葡萄、牡丹的百宝箱,白艳道:“我曾听说,闻江有用院中树制女儿嫁妆箱的传统。当年爷爷做这只箱子时,想必也是满心爱意。” 抚过箱子上精致的纹样,穆星低声道:“所以姑妈最终也没有辜负爷爷的心意。”咬住唇,她抬起头看向白艳,“晚儿,我有点想哭。” 微微踮脚将穆星拥进怀里,白艳笑道:“我在呢。” (正文完) 第一百章 番外一 1912年的春天,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斗争,北京政府的“神仙斗法”终于尘埃落定,袁氏大获全胜。自此,各地终于一改往年硝烟更比云烟盛,乐声岂敢压枪声的惨淡气息,渐渐地浮现出春日的景象来。 相比之下,并未处于战争中心的闻江自然越发热闹了。 这日春分,恰逢前朝小王爷、如今袁氏跟前当红的富察督军的高堂寿辰,督军府上大摆筵席,自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此外又在花园中摆下三天堂会,请来临江戏园子的冯老板做戏提调,更有新晋女老生,年仅十六岁的冯家小姐的戏。 因此到了晚间七时,督军府前厅大摆筵席,后花园口亦是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呈了贺礼却不入宴席,而是只奔戏台而去,竟纯是冲着冯家戏班而来! 前厅门口,收下一份不菲的贺礼后,管账向面前的男子笑道:“敢问公子尊名,好方便登记。” 年轻男子穿一身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软昵帽,帽檐压的极低,正四处张望着。闻言,他又往身旁看了看,才弯下腰凑到管账跟前,小声道:“穆家,穆负雪。” 见男子神经兮兮的模样,管账先还有些奇怪,此时闻言登时惊道:“穆大小姐?!您怎么做这幅打扮…令尊令堂皆在席上,快,着人来请小姐…” 穆负雪忙拉住管账:“先生且勿声张!我昨日已拜见过老夫人,此番原只是来看戏罢了,不必惊动府上。” 组织剪发游.行、投资开办女性公共浴室、画展上公然展览人体画像…穆家大小姐虽然年仅十九,离经叛道的声名却早已传遍闻江,管账自然也略有耳闻,当下便也顺从地收了声。 将贺礼记下,管账又安排下人送穆负雪入园:“小姐,府上特留了一些上等座,请下人带你去吧。” 穆负雪摆摆手:“不必了,上等座还是留给我父亲他们吧,我的丫鬟方才已进去占座了。”说罢,她压了压帽檐,已混进人群往园子里去了。 督军府的花园虽大,但耐不住慕名而来的人太多,穆负雪找了半响才在边角找到了自己的丫鬟。 园子里人多气杂,同样女扮男装的静夜一边拿帽子替穆负雪扇凉一边问:“小…公子你怎么偏要坐边角上的位置?我方才进来占位的时候可还有好些好位置呢!在这儿又偏又斜,能看见什么呀?” 穆负雪指了指两人正对着的舞台出口:“看见上面的‘出将’没有?一会儿冯家小姐从这儿出来,我便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了。” 静夜撇撇嘴:“少爷看见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认识咱们,看多少眼都是白费。” 穆负雪一瞪眼,弹了静夜一个脑瓜崩:“就你话多!” 静夜吃痛,皱巴着脸道:“这是实话!再说,少爷你就听过她几次戏,连人家什么脾□□好都不晓得就这样巴巴地踩着点来找她,像什么样子!” 不知被触动了哪般心事,穆负雪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兀自笑道:“不用接触,只听她唱的曲儿,我便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了。” 不等再说话,台上的锣鼓声起,戏已开了,正是冯映天的成名剧目《空城计》。一段垫门起,冯映天出现在舞台左边,甫一现身,台下即时响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好!” 穆负雪离得近,虽然灯光炫目,仍是一眼不错地看着舞台上的人。看她的扮相,看她的身段,看那张油墨重彩的脸,看那双明亮含情的眼… 叫好声不绝于耳,潇洒飘逸的腔调在恰到好处的伴奏中更加撼动人心,一段一段砸在负雪的心里。光影炫目,燥热沉闷的空气如雾浮于眼前,将台下的人都掩去,将耳畔的嘈杂都屏蔽…只看得到她,只想看到她。 音乐戛然而止,叫好声如浪潮淹没园子,待穆负雪回过神来,台上的角儿早已不见踪影。 “人,人呢?”她愣愣地问。 静夜道:“早下场了呀,冯小姐今天只这一场戏,下一场戏是…哎小姐?小姐!” 仓皇起身,穆负雪拨开人群直往后台跑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看见这牌子了没?闲人免进,公子您请回吧。” 穆负雪急道:“我只是想和冯小姐说一句话,就说一句!” 此情此景安保早已见怪不怪,只道:“捧角儿可不是这么捧的,公子,下回您多赏钱,咱们的角儿肯定会见你。当然,今日你是有钱也没缘,咱们姑娘有事赶着要走呢!” 天地良心,今天是督军高堂寿诞,谁敢越庖代俎赏钱? 没空再分辩,穆负雪一剁脚,干脆往外跑。然而恰是精彩的一场结束的时候,下一场又是没趣的唱工戏,许多客人都起身离场,摩肩接踵,推推挤挤,哪里有穆负雪跑的余地。等她终于跑出园子,寻到供戏班子出入的角门,却只见一辆黄包车渐行渐远。 第172页 看着黄包车,穆负雪已累极,再追不动。她干脆靠在粉墙上,一边喘气,一边没由来地想笑。 她正喘着,突然听角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两个人来。那两人本说着话,没防备旁边还有人,顿时吓了一跳。 护住身后的冯映天,丫鬟斥道:“你是什么人?!” 不曾想还能遇上,穆负雪已呆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冯映天,说不出话来。 冯映天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又是那等轻薄子弟,心中不悦,只道:“别管他,走吧。” 冯映天一动,穆负雪这才反应过来,她忙道:“冯小姐!” 冯映天素来不喜与纨绔子弟接触,何况还被堵上门来,便不欲理人,只是往前走。 孰料穆负雪并不放松,几步跟上来道:“姑娘,姑娘!且听我这一句如何?” 眉头微蹙,冯映天站住脚,冷着脸转过身,道:“一句,你说。” 穆负雪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姑娘,你像一个壶。” 从未听过人对自家姑娘这般无理,丫鬟登时柳眉倒竖:“你好大的胆!” 伸手拦住丫鬟,冯映天看着穆负雪,目光清冷:“我看阁下却是半碗泥,水平有限,臭不可闻。” 说罢,她转身要走,穆负雪没再拦她,只是朗声道:“你外表是一只刀剑不入的铁壶,内里却盛了一捧春天,在下有心想敲碎了你的壳子,一窥内里繁花。” 冯映天又停下。 穆负雪看着她的背影,笑意盈盈。 半响,微微侧过脸,冯映天道:“你若能拿到穆园负雪小姐的画展邀请函,便有机会来敲一敲了。” 夜风骤紧,静夜终于在路上寻到了自家小姐,连忙跑过来将披风给小姐披上:“小姐!你怎么跑这样快,人这么多,出事怎么…小,小姐,你笑什么?这可一个人都没有您别是中邪了…” 伸手弹了静夜一个脑瓜崩,穆负雪笑道:“就你话多,走吧!接下来可要办大事了!” 静夜撅着嘴捂着脑门:“办什么大事?” 抬头看着沉沉月色,穆负雪笑得温柔:“办画展——只对一人开放的那种。” (完) 映天吾妻: 见信如晤。 我于昨夜回到桐花,此刻是凌晨三点一刻,我正在书桌前给你写信。 上封信我曾告诉你,我回国了。起先以为回国后便不必再受检查之苦,然而世事总不如意,我再次辗转于各大医院,每日不是抽血,便是做X光(记不记得你曾说这项检查实在败坏人伦?),检查繁琐,药剂难咽。终于到前几日,医院给我下达了病危通知书,阿璇伏在我膝上痛哭,却不知我心中何等痛快。 今晨早起,我给你画了一幅画,设想中不必多时,不料却自晨起一直着墨到晚间。放下笔时,我的手浮肿如起士林咖啡店的麦香面包(我前日还得吃了一个,感谢阿璇),只是不如面包色泽鲜亮,饱满充盈,只会叫人倒胃口罢了。 我老了。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我也老了。若是十年前有人告诉我,总有一天我终会丧失所有活力与青春,彻底从精神上开始衰老,恐怕我会将他丢进闻江中,即便是你也拦不住。但到今天,我愿意承认,我已经老了。 从失去你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切都在步向衰老与湮灭,只为终有一日与你团聚。 回到闻江后,我让静夜去打听了冯家的消息,他们一切都好,冯一楼也终于成角儿了。能够不再作为“冯映天的弟弟”存在,我不知他是否会感到欢喜,又是否会感到悲伤。 至少我非常高兴。那日亲手将你送进祠堂的人,怎么配再以你的名字作为前缀? 你看,这么多年我从未释怀,所以我也希望没有人能够释怀,所有人都应当陪着我,一起坠入地狱。你常说我爱计较,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便容许我计较一回罢。 … 天快亮了。 映天,痛别六载,请你奈何桥上等等我。 到那时,我唤你一声,你便回过头罢。 汝妻穆负雪 1928年12月17日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二(1) 1933年,夏。 月光跳进窗中,将书桌前的花影打到稿纸上,摇曳生姿。白舒晚握着笔,在纸上写写停停。笔尖摩擦着稿纸,沙沙作响,一时停下,换做香云纱裁成的内衬沙沙,沙沙——实在撰不出文章,白舒晚终于不耐烦地丢开笔,一会儿卷卷头发,一会儿趴到桌上瞪着废稿,小孩儿似的动来扭去。那贴合着柔软腰肢的香云纱便也随着动作作响,细微,而难以忽视。 穆星从浴室出来时,恰看到白舒晚在椅子上扭动,不觉失笑。 “写出来了么?” 头顶笼下一片阴影,来自沐浴露的腾腾香氛顿时淹没了白舒晚。她叹口气,靠到椅背上仰头看着穆星:“没有,一点儿灵感都没有。” 倚在椅背上,穆星一边给舒晚按摩肩膀,一边伸出左手拿过桌上的稿纸,细细看了看。 僵硬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白舒晚随着穆星的按摩作肩部的舒展,突然察觉到脸旁垂着一缕长发。 黑亮的,末端微微卷曲的,属于阿璇的长发。 原来阿璇的头发已这般长了呀… 她不自觉地微微偏过头,看向穆星。 自去年七月穆星通过协和医学院的入学考试,正式入学至今,已有一年了。 第173页 穆星一直有重回学校的打算,白舒晚自然清楚,心中也一直有考量。恰好去年一月时二哥放假回穆园,穆星分外积极地向二哥打听医学院的事,白舒晚便借机同穆星表明了自己愿意支持她继续读书的想法。 “那你的工作该怎么办?”穆星仍有顾虑,“你刚熟悉了书局的事务,若同我一起去北平,我只怕你不能适应。” 白舒晚只道无妨,又将宋幼丞同样打算北上的计划告诉穆星。原来宋家依然不能接纳宋幼丞的妻子,工作上也处处打压排挤,虽然近况稍有好转,但终究不是长久计。 “倘若宋公子也搬到北平,你去上学,我便仍在宋公子的书局做事。若不然,我也总能有其他事情可做,何必因小失大呢。” “何况,这世界这般大,我也很愿意去看一看。” 至此,穆星便开始准备考试。 出于国情与实际需要的考虑,协和医学院是八年制院校,三年医预科,五年本部。头三年的医预科是为了让学生们储备基础的医学理论知识与逻辑头脑。穆星本已有学士学位,因此在普通的预科考试后,她还额外参加了一场正式的入学考试,最终与穆云一样,以优异的成绩免去三年预科学习,直接进入了本部攻读博士学位。 协和医学院的课程设计与教学风格同穆星的本科母校相仿,她又有良好的基础,因此在第一学年的学习中,相比其他需要适应的同学而言,她的压力并不很是重。 穆星从来不是勉于自苦的人,努力归努力,能够合理放松时她也绝不强逼自己学习。何况她也不似其他同学是只身一人求学,她身边有爱人作伴,心态自然也大为不同。 因此刚一入学,她便提交了书面申请婉拒了学校提供的宿舍,而是在学校不远处单独置办了一间公寓。每日同学们结伴出入于宿舍时,她便径自回家——偶然也邀请单身独处的二哥一同去家中做客。 整个医学院中独宿在外的学生屈指可数,穆星又是跨级入学,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只是有穆医生的情面在,学校自不会与她为难,而其他同学虽然一开始略有言语,但后来见穆星成绩优异,为人也并不如想象中矜娇,渐渐也与她交好了。 而白舒晚这边,在穆星准备考试时,宋幼丞早已举家迁至北平。待书局再次开业,白舒晚也一如既往的上下班,每月撰写一些文章发表。偶然得空,还能约着同在北平的绯华一起吃饭逛街,竟比在闻江时还要惬意许多——倘若绯华自过年后没有又跟着张校长去出差了的话。 医学院每周末都有两天休息时间,学校偶尔会组织一些远足活动,或是教授家中举办小型聚会,穆星便会带舒晚一同参加。但更多的时候两人还是过着二人世界,这一年多,两人已将北京城游历过大半了。 而在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渐渐有了变化。 白舒晚开始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偶然的也会受邀参加一些出版界的酒会聚餐,只是现在,她不再坐在众人身后陪衬,而是作为宾客与主角。她依然会在夜里点亮阳台上的灯,等待阿璇回家,但陪伴她的不再是惶惶不安的心,而是明天的工作计划,和最饱满的爱意与安稳。 而阿璇… 还未干透的长发在指间留下湿润的痕迹,仰头看去,面前的这张脸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依然俊秀,依然锋利,但再不见半分男子的气息。 穆星已看完了文稿,低头见舒晚正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日日夜夜都在看,还看不够么。” 白舒晚腰肢一挺,伸手勾住穆星的脖子,穆星心领神会地微微弯腰,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气息未平,白舒晚的手往下游走,指尖一挑,勾下了穆星肩头的吊带。衬裙下滑了一些,轻薄的蕾丝透出其下微红的颜色,舌尖轻轻滑过… 呻.吟从唇边滑出,穆星一只手搂着白舒晚,低声道:“…你的稿子不写了吗?” 瞥了一眼胸前正在解旗袍纽扣的手,白舒晚轻笑:“先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给我提意见吧…” 夹在指尖的稿纸已不知飘到了何处,脚步声凌乱又促停,白舒晚腰肢一软,躺在了桌上。原本整齐的书堆四下坍塌,钢笔滚落,墨水瓶一点一点往外推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手臂一扫,终于呯然落地 整个房间一时只剩下了香云纱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一晌贪欢,待两人终于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时,已是深夜。 明日早晨穆星有一场实验,下午便放周假。两人先前已计划下午时坐车去乡下小镇参加乡会,观赏异乡风情。待洗漱完,白舒晚便催着穆星快睡。 “美人在怀,我若能睡着岂非有问题。”穆星笑道。 白舒晚伸手关了壁灯,躺到穆星身旁:“照你这样说,咱俩从此都不用睡了。” “半日不见,自夸水平见长啊。”穆星啧道。 摸黑亲了亲穆星,舒晚道:“所以顺带夸夸你呀,睡吧。” 伸手搂住白舒晚,穆星道:“晚安,晚儿。” “晚安,阿璇。” 第二日一早,穆星去学校做实验,白舒晚将昨天打点好的行李确认了一遍,便又开始写稿。直写到下午,估摸着穆星快回来了,白舒晚收好稿件准备打电话叫车,门铃突然急促地叫了起来。 第174页 “又没带钥匙吗?”白舒晚忙去开门,“怎么这样急…啊!” 猝不及防被门外的人扑在身上,白舒晚惊恐地尖叫起来,她想推开身上的人,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奇异的凸起,仿佛是…孕妇的肚子。 白舒晚一时愣住,半挂在她的身上的女人已喃喃开口:“…是,我…” “绯,绯华?!” 穆星刚进家门就差点儿滑了一跤。 然而不等她站稳,随后看到的画面差点儿吓得她魂飞魄散:“怎么回事?!”她几步冲到沙发边,“这,这是绯华?” 躺在沙发上的绯华腹部高耸,惨白的脸上红肿一片,已说不出话来,让人不忍直视。 白舒晚已急的满头大汗,一见穆星便语无伦次道:“她是不是要生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挪到沙发上,我我本来要打电话但是她,她喊疼,我…” 穆星忙道:“不要急,不要急,我来看。”与舒晚一起将沙发上的绯华挪正,穆星掀开绯华的裙衫,给她检查了一下。 “宫口已经开的差不多了,所幸流血量不多,情况还算正常。”穆星迅速道,“现在送医已经来不及了,晚儿,把我书房的手术箱拿出来,再接一些热水和毛巾。” 白舒晚忙去照办。 “绯华,绯华,你能听到我说话对吧?保持清醒,有没有感觉到宫缩?放松,好,放松,用胸腔呼吸,不要太紧张…”穆星一边替绯华将身上肮脏的衣衫解开,一边鼓励她,“宫口已经差不多了,你缓缓用力,不要怕…” 仰倒在沙发上,绯华依照穆星所言用胸腔呼吸着,疼痛以□□为中心炸开,仿佛全身的肌肉都被片片撕裂,但她死死攥住身下的沙发罩,始终一声不吭。 终于,身体与意识一同坠入了一片深沉的海洋,在漫无目的的漂浮中,她隐约听到了婴儿的一声啼哭。 绯华努力地想睁开眼,脸颊上骇人的红肿却阻拦了她的动作,不知是汗是泪的液体滑下嘴角,只激起刺骨的疼痛。 “…是个女孩儿…” “…这是究竟怎么回事,只是半年没见…” “绯华,绯华?” 脸颊上落下热毛巾的触感,温柔将嘴角的刺痛拭去,抓住残存的意识,她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厉以宁…”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二(2) 厉宅,一众仆人正忙着东奔西走。 厉以宁坐在客厅里,正一边看手册一边支使仆人:“我所有的皮氅都要带走,记得收拾的时候小心些,不能有折痕。” “还有那件海虎绒大衣,过年时从巴黎带回来那件,也要带走。” “刚才不是说了这些书要单独装吗?线装书和铜板彩印必须分开我说过多少次了?还有记得线装书那箱里放些花椒防潮。” “还有阿虎呢?把阿虎最喜欢的那个窝也带上,美国可找不到那样好的棉花作成的窝了,万一阿虎认床怎么办。” 仆人忙又跑去花园拿狗窝。 在穆星备考入学的这一年多来,厉家同样发生了许多事:半年前,厉二爷在银行做假账贪污的事,不知如何让他此前娶的妓.女绯莲知晓,拿到了证据,直闹到府上来,厉二夫人这才晓得自家丈夫在外究竟是什么德行。 原本为迎娶绯莲的事已经夫妻离心,亲家之间嫌隙丛生,如今再生贪污一事,着实让二夫人寒了心——一半是为丈夫德行有亏,更是因为此事并非自己察觉,而是由妾室揭发甚至以此要挟,大损主母尊严。 因此,百般手段用尽才打发了绯莲后,二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向厉二爷提出了离婚。 纵然如今社会风气大改,离婚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对于厉家而言依然无法接受。何况这位二夫人贤良淑德,上至长辈下到佣人没有不喜欢的,厉以宁更是与二嫂十分要好,倘若离婚,对厉府上下无疑是重大的打击。 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厉家本就理亏在先,牵扯数月后,二夫人终究还是离开了。 突然间妻妾皆散的厉二爷也好,失去当家主母的厉府也罢,在真真假假的忧愁过后,妻子还能再娶,主母位置从不会缺人,日子总能够过下去。 但对于厉以宁而言,她终于受够了。 阿璇带着她的爱人去了北平,宋幼丞也同样离开,留下的王梦维也不知在做什么,如今唯一算得上知心的嫂子又变回了生疏的“高小姐”。偌大闻江,厉以宁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而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家,几位兄嫂早就对主母位置虎视眈眈,整日明嘲暗讽,言语间刀光剑影令人作呕;二哥遭人撕破温良恭俭让的脸皮,干脆自己将整张脸都丢在地上,每日呼朋唤友吃喝女票赌再无避讳。有他做“榜样”,其他几个兄弟也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什么酸的臭的都敢往家中带。 几番规劝无果,厉以宁心中发狠,既然众人都不将家视作家,她自觉也不必再惹人嫌,干脆写信去美国申请了一所大学读书,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落得清静。 学校九月份开学,厉以宁便叫人订了明日的机票,早去熟悉一下环境。 厉以宁正看着计划清单,突然一个女仆走到她面前:“小姐,这盆花要带上吗?” 正在勾画的笔尖一顿,看着面前的郁金香,厉以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先放在这儿吧。” 第175页 女仆把花放到茶几上,自顾自去忙碌了,而厉以宁盯着眼前的花,再顾不上忙碌。 距离厉以宁上一次见到绯华,已经快两年了。 那天,厉以宁去找王梦维谈事,路过饭店的包厢时,意外看到绯华在里面敬酒,王梦维告诉她,那是在庆祝张校长高迁。 虽说是张校长主办的酒席,却并不见他,满桌男人都在听着绯华说笑。 一连串的敬酒词又动听又顺耳,端着酒杯的绯华也同样动人,站在包厢外的厉以宁如此想,包厢里,张校长的上级同样如此想。 当那只原本搭在肩上的手落在腰上的时候,绯华才终于看到了门外的厉以宁。 但她仍是笑着。 再抬头时,门外的人已不见踪影,额头的汗水流进了眼睛,刺痛一片,却激不出半星泪水,她只能忍着,痛着。 哪怕腰间的那只手已经捏痛了她,哪怕门里门外的人皆目光鄙夷,她倒酒的手依然稳稳当当,涂满口红的唇依然喋喋不休,一杯接着一杯,一句接着一句,永无尽头。 散席后,绯华又在饭店门外看到了厉以宁。 “厉小姐也是来送行的吗?”兜兜转转绕进巷子里,她笑着问她,一如既往的戏谑,“不知是来送张校长,还是来送我?” 厉以宁没有笑,而是递了一只礼盒给她:“给你。” 绯华一愣,接过礼盒打开。看着礼盒中那张轻飘飘的支票,终日灿烂的笑容终于冷了下去。她盖上礼盒,冷眼看着厉以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厉以宁只是道:“你陪我喝过二十六次酒,还有那晚…一共50元,你既然要走,总该把账结清。” 价值五千元的支票被砸在地上,绯华猛地推了厉以宁一把,逼到她面前:“厉以宁!你既然记得那晚就该知道,应该知道我…”她气到浑身战栗,却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她不能说下去。 也深知,不配说下去。 法琳娜香露的味道扑上了厉以宁的鼻尖,她闭上眼,背后冰凉坚硬的墙壁化作了小旅馆中硌人的钢丝床。 那日,她躺在床上,绯华头发上的水珠滴下,在她耳边晕成一片一片恼人的湿意。 她抬起手,碰到的是丰盈的脸颊,不似阿璇;滑过的背部细腻绵密,不似阿璇;那对挺翘的…同样不似阿璇。 不是阿璇,但她依然闭着眼,任由绯华躺在了她的身边,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从此也日日夜夜留在了她的梦里。 只能在梦里。 双目通红地瞪着厉以宁,绯华胸膛几次起伏。终于,她松开了手。 长风在巷中哭啸。 弯腰将支票捡起来收进了手袋,再抬头,绯华笑意盈盈:“厉小姐这般大手笔,我倒是受宠若惊,不知该怎样感谢了。” 厉以宁靠在墙上,轻声道:“若要谢,就替我看一看北平的郁金香,与闻江的有什么不同吧。” 绯华答应了,又道:“我18号走,你来送我吗。” “…” 没有说话,绯华转身离开了巷子。 厉以宁最后看到的,只有她的背影。 两年来,厉以宁也去过几次北平。 有时是去找阿璇和宋幼丞,有时是去购物,也去游玩过。但白小姐告诉她的那个地址,她每每都会忘记,直到回到闻江才能又偶然记起。 错季而生的郁金香枯萎又开花,浇水的是丫鬟,修根的是花农,她从不经手。 一生太漫长,短短四五月的时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段意外之外的关系在彼此固若金汤的人生中甚至算不上是调剂品,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阵风罢了。 厉以宁很清楚,绯华也应当同样清楚,她总会忘了她。 至少理应如此。 厉以宁正看着手里的郁金香发呆,突然丫鬟走到了她的身旁:“小姐,穆小姐那边来电话了,说有急事找您。” 回过神来,厉以宁起身去接电话。丫鬟正要去做自己的事,却见自家小姐脸色陡然大变,声音都在发颤:“联系去北京的飞机,快去,快点!!” … “你先睡吧,今晚我和阿璇都留在医院陪你,孩子我们会照顾,你好好休息。”给绯华掖了掖被角,白舒晚道:“医生说了,还好你身体健康,孩子虽然早产,但是影响不大。现下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的身子。” 轻轻点了点头,绯华又看向一旁的穆星。 领会她的意思,穆星忙说:“我方才已打过电话给以宁了,她说她马上过来,闻江到北平最快也要五个小时,现在天也黑了,她恐怕要明天才能…”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护士的喊声:“小姐请你安静些!这里都是需要休息的孕妇…” 脚步声一顿,房门被猛地推开,厉以宁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门口。她长发凌乱,身上还穿着家居的长衫,同样因为疾跑而凌乱不堪。 顾不上整理,厉以宁走到了病床边,直直地看着床上的绯华。 绯华轻声道:“你…” “我来了。”厉以宁喘息未平,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绯华的手,“我来了。” 她以为,她总会忘了她。 可她们都没有想到,她已在例外之外。 对视一眼,穆星牵住白舒晚的手,两人一齐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176页 绯华因为轻伤和早产住了一星期的院,出院后因为新生婴儿不能乘飞机,又在酒店住了一个月。 而这一个月,厉以宁借口称在穆星家玩,寸步不离地陪着绯华,并亲自指挥人照顾她: “鸡汤要熬浓一些,红枣不是越多越好,枸杞要选云南的…” “这个枕头太硬,劳烦换成河北棉花的芯,没有就去买…罢了,我让家里送过来可能更快。” 绯华早已习惯她的挑剔,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如今彼此际遇不同,中间又隔了两年,心中总有些别扭。 这天得空,趁孩子睡着,厉以宁陪着绯华聊了聊天,将这两年彼此遇到的事分享了一下,一时无话,厉以宁随口问了一句:“想好要给小宝起什么名字了么,总不能一直叫小宝。” 绯华瞥她一眼,道:“你觉得起什么名字好?” 厉以宁说:“我倒确实有几个想法。”她正要说,绯华慢条斯理道:“我是她母亲,所以她随我的姓,你若给她起名,你又是什么立场呢?” 这话十分直白,厉以宁顿住,明白过来绯华试探的意思,一时近乎羞恼地红了脸,皱起眉。 绯华还以为她要如当年一般,以口出恶言来挽回颜面,正暗自懊悔想要出言回转,不料厉以宁却红着脸,慢慢道:“你赐姓,我给名,你是什么身份,我自然也当是什么身份。” 绯华一时呆住,愣愣地看着她。 厉以宁马上红着脸瞪了回去:“你这是有意见?” 嫣然一笑,绯华仍是看着她,厉以宁瞪着瞪着,又自己心虚似的,悄悄撇开了眼。 这一个多月,穆星和白舒晚也时常拜访二人,顺便分享了一些八卦:出差回家的张校长突然以张夫人好赌的名义迅速与之离了婚,并且饭局上再不见他那位能言巧辩的爱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而不久后,回到闻江娘家的张夫人突然得知自己的总经理哥哥被任职的银行辞退了,携妻带子去上司厉董事长家拜访却吃了闭门羹,一时间整个家庭可谓愁云惨雾,张夫人耳闻也终于治好了好赌的毛病云云。 某日得空,穆星与厉以宁聊了一下午,终于弄明白了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有了牵扯——原来就在她身陷“点大蜡烛危机”的同时,绯华用一条两块五的手帕给厉以宁擦了眼泪,从此她的恩客名单上又填了一个名字。 打听完八卦,穆星开始问正事:“你真的决定,带绯华一起去美国?” 厉以宁垂眼看着面前的咖啡,道:“她拼了命才保住了自己的孩子,我自然也要保住她。” 穆星皱起眉:“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若说要保护绯华,舒晚绝不会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的意思。”厉以宁本不愿与穆星聊绯华的事,但知道她是担心,只得道:“我带她一同去美国,在家里看来不过是养个朋友作伴而已,三两年内不会有问题。但你若要问我以后,我不愿想那样长远的事,也没有能力去想。” “我能拥有的,只有当下罢了。” 道理大家都懂,见她如此说,穆星也没有再劝,只道:“以后若有什么事,你记得告诉我。” 厉以宁看她一眼,转过头:“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永远一样。” 顿了顿,她又道:“现在就有一事,绯华说她的契书被张夫人烧了,那理论上她与张校长已是‘死无对证’,倘若张校长找到白小姐这里来,你们只当不清楚便是。” 穆星点头:“我知道,之前绯华住院,我登记的也不是她的本名。” 厉以宁道:“如此便好,过几天我先带她回闻江,将她出国的手续办好,到时候再一同去美国。” 如此,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一个月后,穆星与白舒晚回到闻江,在机场送别了厉以宁与绯华,还有她们的孩子,雏澄。 送走二人,穆星与白舒晚走在久违的闻江街道上,正想好好逛逛,白舒晚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绯莲?” “嗯?”穆星自然听说了厉二爷的事,不由惊讶:“哪儿?她惹恼了厉二哥,还敢出来逛…二嫂?!” 看着不远处挽臂同游,语笑嫣然的绯莲与厉家“前”二夫人,穆星与白舒晚目瞪口呆。 穆星喃喃道:“这,看来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