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每天都给相公预备着葬礼》 第1页 《婚后每天都给相公预备着葬礼》作者:大锤子【完结】 简介: 相公: 得你垂怜数载,我倍感幸运。 但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信了,你还那么年轻,却只能就此留予我一面冰冷墓碑。我会带着孩子好好过下去的,若下辈子还能遇见,我一定会在初见的那场大雪里,握紧你的手…… 南肃在碑前放下一朵蓝色小花。 他笑中带泪,手指温柔地拂过他的名字,仿佛那一笔一划,都是他。 小厮走过来递上一张帕子:世子,爷肯定不愿见您如此伤心。 南肃:我忍不住…… 真是可怜。 小厮跟着抹眼泪:世子,请节哀。 南肃真的忍不住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一下子爬起来,大手一挥:来人,上DJ! 音乐声放得实在太大,动作摇摆得实在太猛。 南肃压根没发现,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从泥土中伸了出来…… “娘子玩够了没,不够的话,我再躺会儿。” 阅读指南: 一篇完全放飞自我的狗血文。 He/1v1/生子 欢喜冤家,从头打到尾,各种意义上的。 不喜勿喷,就酱。 第一章 一个馊主意 南肃“唰”地将长弓收起,疑惑道:“国舅不肯答应你婚事?” “如何能答应?” 秦世泽抿着的嘴角隐隐带着些许傲气,两指一松,利箭登时激射而出,稳稳地钉在了靶子中心。 侍卫跑过去一瞧,连忙举起一面小旗远远地挥舞:十环~ “好箭法。”南肃眉梢一挑,将弓箭丢给小厮,刚一在椅中坐下,猎场的侍女就连忙为他奉上一盏雪山香茶。 他吹了吹茶叶:“你浪荡多年,突然回心转意了,国舅该感到高兴才是,又为何要阻拦?” 秦世泽再提一箭,继续瞄准靶心:“我想娶的寡妇带了两个孩子。” “噗——” 南肃一口热茶喷出,当即竖起大拇指:“买一送二,论品女人,我就服你秦世泽。” 秦世泽冷冷地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话音一落,登时再中十环。 不管再射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秦世泽失了兴致,跟着在椅中坐下:“你脑子活,给支个招吧。” 南肃捕捉到他微微落寞的声音,不由惊诧地凑近了些:“你当真要娶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啊,不开玩笑的。” “带着两个孩子怎么了?” 微风刮过秦世泽的锦缎衣袍,轻飘飘的,一如他的语气:“她做的饭菜,味道和我母亲很像......” 看来,这位哥哥是动真情了? 南肃顿时身子前倾,一只手肘搭在修长的大腿上:“那我要给你支了招,让你如愿娶上那女人,你怎么说?” 秦世泽缓缓抬眸看他:“那我就给你将暖香阁包下,一切花销我出,直到你成亲为止。” “好!” 南肃折扇一展开,光润的墨发被气流带得飞了一下:“这再简单不过,但且在带那女人回家之前,你先带个男的回家不就是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届时两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二十个,公舅也得含泪收下!此事若不成,我割头给你!” 秦世泽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权衡。 看天色差不多了,南肃轻笑一声,起身道:“那就告辞,等你好消息。” 秦世泽问:“你去哪?” “还能去哪,暖香阁。” “狗改不了吃屎。”秦世泽横了他一眼,顿了顿,起身召来小厮:“……等我换个衣服,一起去。” 南肃扭头看他背影:“狗改不了吃屎。” 南肃是青渊世子,秦世泽是当朝皇后的亲外甥,他俩如此尊贵身份,自然是打小便含着金汤匙长大,想玩什么都能玩。 南肃不成器,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人懒嘴贱,放肆得无拘无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入朝为官那不是人干的事儿,我这辈子啊,玩到弹尽人亡就是尽头了。 但秦世泽不同,他在年轻之辈中当属第一佼佼者,不仅文武双全,更得皇帝青睐,早早地便封了个小将军。 而要说这两人为何能走到一起,除了父辈关系以外,全凭一个共同爱好:俗人将这称之为,寻花问柳,但南大世子不是俗人,他更愿意把这称之为——风雅闲趣。 当然,风雅闲趣也是很耗精力的。 南肃深夜回到世子府中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方被贴身侍卫路尧推醒:“世子,小秦将军来了。” 哟,好消息竟来得如此之快? 奢华的客厅中,南肃笑吟吟地刚坐下,就见秦世泽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绝望地道:“我爹同意我娶男子了。” 南肃笑容僵住:“?” 空气中静止一瞬,旋即南肃起身,神色自若地往后院走去:“……我出个恭。” 然而,当他刚收拾好一个小包袱,准备先逃出京城避避风头时,路尧忽然又道:“世子,小秦将军闯进来了。” “你拦住他,我先走一步!”南肃急忙将包袱往背上一甩,却还没迈开步子,转眼秦世泽就踏进他的卧房,脸色铁青,外面跪了一群唯唯诺诺的下人。 第2页 “南世子,你去何处?” “啊哈~”南肃一脚将包袱踹到床底下,从腰间摸出那把青竹折扇,呼呼地扇起来:“天热,我换件衣服准备去暖香阁,欸?你怎么过来了?” 大清早去逛窑子?呵呵,秦世泽下颌骨顶了几下。 可奇怪的是,他竟也不揍南肃,反倒过了一会儿后,突然低下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也知道,我除你之外,没有别的信得过的人。” 南肃眉头一皱,用折扇挡住嘴巴:“所以?” “我爹知我品行,常年花中过,落叶不沾身。他是如何睿智之人,想必你也清楚。” “所以?” “我若随便带回一个男子,他必不会相信。此事重大,平民只怕连小命也保不住,可又有哪个身份高贵之人,愿意同我演这场戏?我思来想去,能跟我回家且又能让我爹相信的——” 南肃突然有点心慌:“讲重点!” 秦世泽的语调一瞬变得又急又快:“我跟我爹说,想娶的人是你,他就同意了。” 南肃:“……” 秦世泽:“……惊不惊喜?” 南肃盯着眼前男人,片刻后,平静地挽起袖子,露出砂锅大的拳头…… 路尧拉上卧房的门,一如往常地守在回廊下,只是,今天的叫骂声和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显然比以往激烈得多—— “王八蛋!坑我是吧!” “究竟谁坑谁?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想着找你出这馊主意!” “那来啊,秦狗,一决生死!” “正有此意,打死你个烂嘴巴!” “打死你个王八蛋!” “圣旨到——” 忽地一个尖细声音响起,南肃和秦世泽一起望向门外时,抓着对方衣领的手还没松开。 ...... 金碧辉煌的怀武殿中,皇帝看向跪在案前的两个年轻男子,无奈一叹:“成何体统?” 秦世泽跪在右边,低垂的俊脸上布满淤青和抓痕,一言不发。 “皇上~” 南肃感觉鼻血又要落下来,连忙仰头吸了吸,这才悲痛地拉长音调:“我如何能嫁给秦世泽,求皇上收回成命啊~~” 皇帝扶着玉案,身子略略前倾:“肃儿,我大燕民风开放,男子婚配未尝不可,朕也是看着你俩长大的,总会为你们做主。既你俩将此事都求到了国舅面前,你又何必在此刻羞怯?大好男儿,该坦荡些。” 天爷,南肃几乎快哭出来:“这是一场误会,皇上您看,他打我是下死手的,如何能印证他想娶我一说?我和他之间真的清清白白,压根不是国舅说的那样!” 皇帝:“哦?可你俩不是要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吗?国舅说,你俩已经洞房过了,这件事已无转圜余地。” 南肃激动了些,两道鼻血终于喷涌而出,他连忙揪出一截中衣塞进鼻子里,就那么哭着跪行过去:“皇上,真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是秦世泽拉我下水,他要娶一个寡——” “臣与南世子相识十年,情愫深厚,今得皇上成全,臣叩谢龙恩!” 突然间,秦世泽强硬地截断了南肃的话。 南肃霎时懵了,猛一扭头看去,只见秦世泽挺拔地跪在那里,面无表情,眉梢眼角尽是冷峻。 “你俩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龙颜震怒的前兆:“一个说清清白白,一个说情愫深厚,当朕,是耍弄对象?” 南肃犹如当头一棒砸来,立马跪伏在地,拿胳膊肘捅了一下秦世泽的膝盖,压低声音急道:“秦狗…说啊…” 沉寂片刻后,秦世泽微抬下巴,铿锵道:“臣愿娶南世子,谢主隆恩!” 什么混账玩意儿!? 秦世泽话音一落,南肃顿觉五雷轰顶,身子猛的一个后仰…… 却也正巧,刚才他鼻血止不住,早早就有内侍去请了太医,前脚他刚晕过去,后脚太医便到。 皇帝命人将南肃抬到殿后诊治,老太医一番摆弄后,嗫嚅着道:“世子没甚大碍,只是欢喜得过了头,太激动啦......” 激动你个得儿! 南肃本来半晕乎着,猛听见这么一句,霎时激动得清醒过来,抬起手刚想骂人,却突然被一个宽阔怀抱揽进其中。 他怔了怔,抬头一瞧,秦世泽温柔地注视着他,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担忧:“阿肃你醒了,可好生让我担心,你若有个好歹,我如何能活。” “yue~” 南肃吐了,是真的吐了。 今天南肃从起来就一直没吃过饭,现下被这么一恶心,登时吐了秦世泽一身苦胆水。 秦世泽眉头一皱,强压下不适感,体贴地给他拍着脊背。 南肃吐得呕心沥肺,哪还顾得上那只手,好半晌他才缓过来,大喘着气倒在了秦世泽怀里。 太医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眉头一皱,脱口而出一句:“世子有孕?”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混进太医院的!!! 南肃一口气又没顶上来,骤然便有无数句脏话在他脑中形成,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因为…… 秦世泽已经用一条锦帕死死堵住了他的嘴。 【作话】 秦狗不是攻,攻下章出场。 第二章 害人又害己 瞧着秦世泽替南肃温柔擦拭嘴角的模样,老太医暗自感慨时代变了,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第3页 可想了想,他还是踟蹰着多说了一句:“小秦将军,世子吐得厉害啊,可要我重新诊治一次?” 南肃不停地挣扎,奈何刚吐完正值虚脱,竟无论如何也掰不开那只无情铁手。 “安静!”秦世泽凑他耳边低喝了一句。 旋即,秦世泽抬脸淡淡地道:“不必,他就是酒喝多了,劳烦太医给皇上回复一句,就说世子身体无碍,婚礼可照常举行。” ...... 十日后,夜色再一次降临京城。 横贯中天的银河伴着喧嚣灯火,依然将这座帝都装点得美轮美奂,只是,南肃已失去了往日那份对月酣歌的兴致…… 客厅里,他看着满屋堆金砌玉的聘礼,良久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别过脸,开口道:“秦世泽,你太自私了。” 秦世泽瞳孔微微一动:“我那日若不阻止你,你必会公诸秀娘与我之事,到时候我爹只需要动个手指头,她和那两个孩子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说到底,你又何尝不自私?” 话讲到这份上,南肃就知道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他果断起身,冷冷地下了最后通牒:“我可以答应你守口如瓶,但作为交换,你得将这门婚事退掉。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只看最后的结果,秦世泽,不要逼我与你翻脸。” “南肃。” 秦世泽忽然抬起眼眸:“事到如今,你就没想过,嫁给我未尝不可吗?” 南肃的脚步仿佛被拖拽住,猛地回过身喝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后来才突然意识到,我终究不能做主自己的婚姻,就算要娶秀娘,也只能让她当个妾。” 秦世泽走到他面前:“不管我娶哪家小姐为正妻,秀娘都会有委屈受,娶你,反倒避免了诸多麻烦。你我有名无实,你又是一个大男人,总不会阻拦秀娘过门,往后更不会给她脸色瞧,是吧!” “……” 南肃再一次竖起大拇指:“一网打尽天下鱼,你他妈想得真美。” “我知道这对你有些许不公平,可难道我会亏待你吗?但且你答应,我给你包一辈子暖香阁,咱俩依然各玩各的,我绝不会限制你任何自由。” “你当真觉得我是缺那几个钱?” “南肃!!” 秦世泽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语调冰冷了几分:“如此荒谬之事,皇上却一口答应了,你当真没想过背后深意?等到明年,你就要回青渊封王了!” 分明还是八月天,可南肃却突然觉得有些冷,微风拂过他墨黑的鬓发,四下飘散,他淡淡地打掉秦世泽的手,说道:“我青渊之事,不劳你费心。” 秦世泽的骨子里总带着几分傲气,一如他此刻的语调:“既然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你我何不双赢?” “我从没想过要赢,我只是不想当一个傀儡,替人挡病挡灾!”南肃扭头就走:“秦世泽,死也不嫁给你!” 秦世泽太了解他了,登时冷笑一声:“咱俩的酒瓶子里,可还有半满的人生可以挥霍,我不信你南大世子真的舍得去死!!” 于是乎—— 当夜南肃就真的去死了。 他说到做到,搬了个小板凳,将脖子套进白绫里,刻意等到门外有人经过时,他大力踢掉凳子,舌头吐出老长:“欸......” “来人啊,世子自缢啦!” “快来人啊!” ...... 第二天,南肃再一次哭哭啼啼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似乎也没想到他对这件事能抗拒到如此地步,沉寂许久后,眸中冷光一闪而逝,慈声道:“肃儿,你爹把你托付给朕,你若有个好歹,朕如何向千万青渊百姓交代?难道世泽那孩子当真让你讨厌吗?” 这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啊,我的亲娘,真是服了! 南肃垂下眼眸,又是悲痛地哭开:“皇上,此事当真荒谬啊~” 嘴上喊着荒谬,可其实他清楚得很,只要他留在京城一日,皇帝就能掌控青渊一日,而秦家竭力要促成此事,不过也是揣测到了圣意罢了——青渊物资富饶,四处金银铁矿,这样一块地盘谁不想握在手中? 皇帝注定不会让他轻易回去,然而,他入京为质的这些年,除了名声不大好以外,余处没有半点过错。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虚情假意,抑或是唇亡齿寒,总之帝国其他藩王一直在共同施压,皇帝虽对他有杀心,却也不敢轻易动手。谁料秦世泽此事一出,竟顺水推舟搞了这么一个困局—— 毕竟,谁听说嫁人了还要回娘家的? 想到这里,南肃扬起脸便放声大哭,当然,也是好让皇帝更清楚地看见他脖间的勒痕:求你别逼我了,我真的会死给你和天下人看的...... “唉,罢了。” 皇帝终究叹了一口气:“朕总归是疼你,可肃儿,国舅那边非要你当儿媳,朕又金口玉言,圣旨岂可随意收回?” 南肃见他面色松动,不由心中暗喜,哭得却更加大声:“皇上,只要不嫁给秦世泽,怎样都行!” “当真?” “嗯嗯。”南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死也不嫁给秦世泽!” 皇帝终于笑起来:“那你就嫁给朕的儿子吧。” 南肃:“......” 一个字,绝! 身为长期执掌大权的九五至尊,皇帝的喜怒收放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凌厉:“怎么愣住了?肃儿,你看不上世泽,难道,竟连朕的儿子也看不上?” 第4页 其尾音微微上扬,南肃毫不怀疑,他如果胆敢再拒绝,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 皇帝不敢轻易杀他,可这绝不等于皇帝不敢杀他:他对他的容忍,终究是有限度的! 见南肃哭声止住,皇帝又恢复了之前的慈祥,竟同天下所有父亲一般掰起手指,喃喃地道:“前面三个都成婚了......老四与你多有不和,只怕你俩凑一起要将京城闹翻天......老五也跟你一样不着调……老六,对,老六不错!” 六皇子? 南肃惊愕地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嗓子仿佛被人掐住。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皇帝是铁了心要将他困死在京城!秦世泽不行,皇子也得补上! 可娶男妻这种事实在荒唐,皇帝也心疼自己的血脉,由此竟抛出一个最不受宠的六皇子来糊弄自己!更甚的是,那位六皇子打小就一直在弘福寺里养病,是个天生的药罐子,难道自己嫁过去后,还得伺候那人吃药洗澡倒尿盆? 天,还不如嫁给秦世泽,最起码他俩还能结伴去逛窑子!! 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悔这种事,南肃也没有胆量再做第二次了,聘礼已经抬进世子府,他若此刻再出尔反尔,恐怕,皇帝真的会派人将他举起来,帮他把脖子挂进白绫:乖,这一次没意外,柿子你挂上两天,一定熟得透透的...... 这一次,真的玩大了…… 南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皇宫,也不知道后来的半个月是怎么过去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上了妆、跨火盆、拜天地的,直到凤披霞冠地坐在了喜床上,他才恍惚地想:哦,爷嫁人了...... 震耳欲聋的礼炮声和欢呼声已经远去,南肃坐在宫殿里,脑海一片空白。 “请六皇子揭盖头。” 忽然有一个太监喜气洋洋地喊道。 南肃猛一回神,只见从盖头下方伸进来一柄黄金挑杆,不知怎地,他妈的竟然有点紧张? “唰!” 被众人簇拥着站在南肃前方的,是一个一身大红婚服的清隽男子,剑眉星目,鼻梁细挺,明亮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削瘦,又微微带着平和,仿佛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态度无关。 见南肃一双瞳孔黑漆漆的盯着自己,男子嘴角一笑,略有病态的脸颊挂出一个温柔的梨涡:“殿辰,见过娘子。” 南肃:“......” 娘子...... 南肃有点想打人,却也知道眼前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被逼的。最后,也只得叹息一声,拱手做了个抱拳礼:“江湖幸会。” 殿辰低眉看着自己的彪悍新娘,笑意浓烈几分,提摆坐到他旁边。 皇帝和嫔妃大臣们还在宴席上,房里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内侍嬷嬷,登时就有一个内侍捧着酒水上来,两个嬷嬷则斟酒递给二人,眉眼里都是止不住的欢喜。 南肃接过夜光杯,下意识碰了男人的杯口,惆怅地道:“干。” “哎哟我的王妃呀!”老嬷嬷忙拦下,牵着他的手绕过男人小臂,笑着提醒:“合卺酒这么喝才对呢~” 合卺? 此言一出,饶是南大世子也不禁有些尴尬。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殿辰,只见男人俊脸好似一副水墨画,浓淡相宜,不急不缓地道:“娘子,请。” 真是…… 让人好不羞恼! 第三章 小爷嫁人啦 对于喝习惯烈酒的南肃来说,这杯清酒实如无味,可吞咽下去后,他却觉得胸口那般灼烧,烧到他竟有些想哭…… 这座京城即便再繁华,却始终不是他的家,满目一望,无边锦绣,却不暖人心,也不暖人肺。 他想念青渊的梅子酒了。 ...... 不知不觉,夜静更深。 六尺宽的沉香喜床上,南肃自个儿裹了床被子,面朝里睡,身后是浅浅的呼吸,殿辰离他很远。 “咕~” 却终究是饿,他一大清早就起来折腾,至今未进一米一水,突然在枕头边看见几颗没被收走的红枣,他心里一喜,伸手就捡起来塞进嘴里。 “好吃吗?” 南肃咀嚼的动作停住,回头一瞧,原来殿辰不仅没睡,反倒单手柱头侧躺着,正朝着自己。 南肃可是给秦世泽出了那馊主意的人,自然晓得两个男人该如何合卺,登时后庭一紧,翻过身来,不敢再背对殿辰。 他想了想,委委屈屈地递出一颗红枣:“来点儿?” “呵,”殿辰笑着摇摇头:“我不饿。” 言罢,反倒探开大手,露出掌心一把桂圆,手指曲握几下:“这里还有。” 怎么感觉跟引诱无家可归的狗崽似的? 好在南肃总被暖香阁的女人们笑骂公狗,内心毫无波澜,便跟蛆一样拱过去。正要抬手拿,谁料殿辰嘴角一笑,突然起身,走到桌旁坐下,开始剥桂圆。 观其挺拔侧影,南肃突然觉得这位六皇子似乎与想象中有些不同?于是趴在床沿,扬起脸问:“你身子骨看起来还挺硬朗?” 说得好像他快半截入土了似的。 殿辰垂着眼眸,慢斯条理地道:“仍是经常喝药的,只不过这些年在弘福寺受了佛祖庇佑,兴许能多活几年。” 那这可真是…… 太不妙了!!! 南肃能妥协嫁人,除了实在不敢再三挑战皇帝威严之外,也是后知后觉地想到:皇帝也是人,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都说六皇子体弱多病,活了今天没明天,万一此人嗝屁了,自己不就成了寡妇?到时候,难道皇帝还能让他再稼不成?只要等六皇子一埋,他第二天就可以欢天喜地的抬着丈夫的牌位回娘家去! 第5页 可如今看来,这男人精神头似乎还挺足? “吃吧。” 殿辰自然不知自己媳妇正在为他身体健康而难过,只是坐在床沿,将一盘晶莹剔透的桂圆递来:“若还饿,我使嬷嬷再奉些糕点。” 额,南肃怔了怔,一时竟有些心虚,忙接过盘子掩盖自己的表情:哥儿,大可不必这么贴心的,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咒你死了...... 桂圆入口,干净爽利,一如眼前男子,让人提不起来一丝讨厌之心。 南肃嚼着嚼着,不由喟然一叹,兀自安慰自己道:算了,至少比半死不活强,自己既然还没沦落到要给瘫痪在床的丈夫洗澡喂饭的地步,那姑且便忍几年吧。 只是,有些东西总归要说清楚的。 想到这里,南肃猛一抬眸,语调便带出了几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咱俩成婚属于什么性质,你明白的吧,但凡你懂事一些,咱俩还能交个朋友!可你若想端爷后门,爷给不了你好日子过!天天拉稀给你看,甩你一床!听见没!” “……” 殿辰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个来回,眼中闪过不动声色的讶异。 南肃蹭一下坐起来:“吱个声啊!” “吱。”短促一声。 “……” 就他妈离谱。 南肃终于找到一个讨厌殿辰的理由了:再温润体贴又怎样,果然还是皇帝的种,一大一小,竟会噎人! 见南肃瞪着眼睛还下意识嚼桂圆的模样,殿辰莫名笑出声。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他眼中有一丝追忆略过,旋即大手摸了摸南肃的头顶,声音极暖地道:“娘子放心,我不那个你。” “那就不要做这么奇怪的动作!”南肃张牙舞爪地打掉他的手:“还有,不要叫我娘子!” “娘子多是民间叫法,不似宫中那般秩序井然,我自小离宫,也是想借此告知于你,我是个随性之人。如今娘子既不愿,那我亦欣然相从,只是,该如何称呼?” 南肃重新倒回去:“随便!” 殿辰:“糟糠...” “?”南肃猛地扭过头,喉间居然发出狗咬人前一般的怒声:“额唔~~~” 好似下一刻就会汪汪汪。 殿辰抬起唇角,似乎觉得有趣,谁料下一个词还没说出口,转眼便低低咳嗽起来,修长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额?没事吧?南肃怔住,可他正不高兴呢,话到嘴边就成了一句:“你个病秧子可别死在爷床上,晦气得很,听见没?” 仿佛,这种说话方式已是他多年的习惯。 殿辰呼吸停滞,转眼咳得更加剧烈,好半晌才喘出一口气,皱眉望向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 “世子过虑了,我死也会死远些的。” 只一瞬间,那温润形象便轰然倒塌,殿辰盯着他,半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道:“抱歉,刚才看走眼了,多有冒犯,万望见谅。” 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说完男人就脱衣,躺下,盖被子,冷淡地阖了眼眸,一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 南肃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的心思戛然而止,一把拉过被子跟着躺下。 他心道:果然是皇帝的种,一样的喜怒无常,竟差些被骗了。还好小爷吃软不吃硬,如此一来更好,至少两人的关系不会更进一步,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 这一夜,南肃睡得并不安稳,却不知是何原因。 天光蒙蒙亮时,他习惯性一翻身,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睁眼一看—— 妈也,好新鲜的男尸! 他尖叫一声,嗖地往后退,不料动作大了些,腰下竟蹭起来一层东西。揭开被子一瞧,顿时更加震惊:女子新婚夜要放一块纯白的落红布,那他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殿辰似乎睡眠很轻,立刻就被吵醒了,两只漂亮眼眸陡然一睁,目光就随之落在那块纯黑的软绸上…… 视线堆叠的瞬间,空气里莫名变得窒闷,仿佛有种一触即发的危险。南肃喉结一滚,语声空洞地道:“……长见识了。” 殿辰平静地点头:“长见识了。” 一阵更难熬的沉默过后,某人别过脸:“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你歇着。” 殿辰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出去。” “得嘞。” 南肃麻利的越过殿辰翻下床榻,撩开珠帘,走进旁边房间,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可回想着刚才鼻尖一瞬消散的淡淡药草味,他不禁有些担心。等了好半晌,终还是抖着二郎腿,怀疑地问:“六皇子,你行不行啊?不要勉强,不行就换我!” 良久,才换来男人波澜不惊的一句:“这种事我说了不算,世子若好奇,自己来试?” 果然会噎人。 南肃一瞬闭了嘴,可想了想,又发觉殿辰的语气比昨夜更冷了。 怎么?难道是觉得这大清早的,他一个大活人在这里闲坐着,让人家一个病秧子破身很不地道?也许人家只是意思一下,自己却当了真?可现在都进行到一半了,他还能替他不成?不浪费么...... 那么,就如殿辰所愿地—— “努力,打气!” 南肃拍起手来:“鼓励!鼓励!鼓励!!” 话音一落,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第6页 “……” 南肃挠了挠脸颊:小爷会错意了? ...... 纵然隔得远,可一会儿后,南肃仍是听见了一声清晰的喘息,比起之前的醇淡相宜,仿佛多了几分得到释慰后的凌乱。 “唔。” 这一瞬间,常年混迹暖香阁的南世子坐在椅中,尴尬地托起腮帮子,竟莫名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坐着,接下来又该干什么…… 还好,转眼殿外就传来尖细的叫门声:“皇子,皇妃,该起床啦~” 太监乐呵呵地带走了那块绸布,走前还冲南肃眨眨眼睛:“世子,你真棒!” 什么狗屁玩意儿! 南肃隔空踢了他屁股一脚,立了半晌后,撩开珠帘看去,只见殿辰已经沐浴完毕,一身玄青对襟冕袍,垂感极好,腰束月白宽腰带,其上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色雅温青。 是个人样,可惜,比起小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南肃微一挑眉,移开目光,哼着小曲儿去洗漱。 “走吧。” 待南肃也穿戴整齐,两人便一起踏出卧房。 要说从新婚夜到此刻,他俩尚算相安无事的话,那么,南肃注定要成为打破这平静的罪魁祸首。 原因无他,只因一旦脱离那封闭的二人世界,他整个人就活过来了,然后……老毛病也犯了。 “欸?嘿嘿。” 穿过庭道时,南肃习以为常地摸了把一个貌美小宫女的脸蛋儿,咧嘴一笑,正要拦住那红着脸的少女时,忽然胳膊被大力一拽,登时踉跄几步。 扭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平和的眼睛。 “娘子,手贱?” 第四章 还好有人陪 呀呵!? 眼见那小宫女“哒哒哒”地跑掉,南肃的笑容霎时收了起来:“六皇子,管得着吗你?” 谁料殿辰却猛地再拽了他一把,俊脸直逼眼前:“娘子,既然嫁过来做了我的人,那你的眼里就只能有我一个男人,记住了吗?” “……” 刚才的不悦一瞬飞到了九天云外,南肃震惊地上下打量着殿辰:哇靠,哥哥,看不出来啊…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男人突然放开他,下巴微微一抬,声音又变得极淡:“想多了,我只是希望大庭广众之下,世子能给我留个体面,也给自己留个体面,毕竟父皇就在你身后。” “嗤,你以为我会相信?”南肃一个白眼翻到了二里地外。 “儿臣叩见父皇。” “拉倒吧你。”南肃冷笑一声,提起折扇指住他:“大清早皇上怎能来此处?你就是自个儿今早不痛快了,见不得我与美人逐香散尘。正好,都说到这里了,那我就再给你定定规矩……” “是什么规矩,让朕也听一听?” 嗯?南肃愣住,猛一回身看去,只见庭道尽头,几十柄罗盖大伞与百名内侍的簇拥下,一座黄金步辇赫然在前。 “……” 南肃砰一声跪倒行大礼,高声唱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儿,刚才朕听你所言,是要给我家老六定规矩?” 妈也,玩笑哪能这么开?南肃谄媚地堆起笑容:“皇上,哪能呢?这家里若要有规矩,那也得六皇子定嘛,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呢~”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此说来,一夜过去,肃儿竟很喜欢我家老六了?” 南肃:“……” 殿辰和皇帝一起看向他:“……” 南肃哭丧着脸:“那可不?” 他当即竖起大拇指,从英勇威武,睥睨天下,说到言谈知礼,仪态万方,直把这对父子从头到脚甚至还顺带着将他们整个殿家都夸了一遍! 论吹彩虹屁,南肃是一把好手,纵然是皇帝,也乐得听这机灵鬼的一通废话连篇。 半晌后,皇帝才笑着连连摇头让他闭嘴,旋即,又望向殿辰:“昨日也没见你咳嗽,这几年身子是好些了?” 殿辰颔首:“多谢父皇记挂,儿臣近日换了新药,已许久未曾发疾。” 皇帝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还是要多静养,过两天就回寺里去吧,你毕竟在那里住惯了,闹市总是扰你的。” 殿辰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轻声道:“儿臣听令。” 闻言,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南肃身上,嘴角挂起笑容:“好了,见你俩美满,朕也就放心了。既然在这里碰见,你俩就随朕先去趟宣武殿吧,过后再去祭祀祖庙。” 南肃一怔,想问为何,可轿辇瞬间抬起,已失去了问话机会。 他只能看向一旁的殿辰,压低声音道:“去宣武殿做什么,你有什么风声没?” 殿辰注视着皇帝背影,眉峰微微一动:“之前世子一直魂不守舍的,应该不知各地藩王都派了人都来恭贺你我新婚,并且,今早在宣武殿用完宴,这些人便得回属地了。” 在外人面前,男人提醒得含糊,可该给的信息却全都给了。 南肃更是一点就通:原来,皇帝是要拉着他和殿辰出去溜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两人美满,就此昭告天下,是他青渊世子自愿留京,他人绝无半分逼迫之意! 难怪刚才皇帝一个劲儿引导他! 可是,只不过新婚第二天而已,竟迫切到了这种地步!? 第7页 “……” 南肃垂下眼眸,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下来,顿时,就有一大片沉闷的雷鸣在腹腔里形成...... 突然间,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转瞬消散,就像是不经意的提醒。南肃扭头看去,殿辰的手就在旁边,指骨修长,关节漂亮,由于皮肤略有苍白,手背上的绿筋竟显得比自己还要明显些…… 顿时,犹如醍醐灌顶。 在这场强赐的姻缘中,遭殃的也不止自己一个,总有人是被一起拉下水的。 或者,换句话来说就是,总有人会陪着他的…… 想到这里,南肃莫名有些幸灾乐祸,遂刻意落后两步,然后抬起鞋子,一脚踩在那影子的脑袋上!!! 然后,他终于咧嘴笑了…… 殿辰微微侧首,却只是余光随意一瞥那人的幼稚把戏。 很快,他重新目视前方,依旧云淡风轻。 …… 整个早晨,连带着午宴的时间,南肃都和皇帝藩王们一起打发了。 他一向八面玲珑,在各王公贵戚中穿梭时,所到之处无不是欢声笑语,然而,当知道青渊并未派人前来时,他的目光仍不免黯淡几分。 正喝着,路尧送来一封母亲的书信,短短一行,却已足够他鼻尖一酸。 ——肃儿,委屈你了。 随同书信送来的,还有两坛梅子酒,是南肃的姐姐亲酿的。姐姐似乎无法接受他嫁为人妻这个事实,未落只字片语,只是在酒里多放了些蜂蜜。 隔着红绸一闻,正是他喜欢的甜度。 南肃站在红墙绿瓦间,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头顶的蓝天飞鸟时,目光多了一抹坚毅。 他是青渊世子,今年二十一岁,已在京城活了十七年—— 但是,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家在何方。 …… 待婚假事宜接近尾声时,已是半月后。皇帝当即下旨,让南肃随同殿辰前往弘福寺,美其名曰:新婚燕尔,不宜分居。 南肃不情不愿地跪地接旨,想了想,仰脸问传旨公公:“能带女人上山不?” 传旨公公:“……容咱家问问圣上?” 南肃呵呵笑起来:“……公公怎么这么经不起开玩笑?” 弘福寺虽名寺,实则占了好一片山头,其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五十里而已,可南肃的物件实在太多,半天的路途竟被他硬生生磨了两天。 一路上南肃叽里呱啦地问寺庙生活,殿辰只是淡淡地答,仿佛自新婚夜后就十分膈应他一般。可走进皇家在弘福寺的内宅时,男人突然眼睛微眯,莫名问了一句:“世子可对此处有印象?” “印象?” 南肃折扇“唰”一展开,大步踏进这座三进宅院,笑道:“六皇子可问错人了,我不信佛,从不入寺!” 言罢,他便指挥下人将那十几马车的物件拉到了西侧卧门前。虽然带不了女人上山,但好在,这也意味着他和殿辰再不用凑合睡在一张床上了:佛家重地,再新婚也得克制,不是么? 殿辰没再说话,默默看了一会儿后,便任他折腾去,修长两腿一跨,人便消失在门后了。 “六皇子~” 可没一会儿么,南肃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人家的书房,折扇点着下巴,哀怨地道:“刚才路尧跟我说,侧卧太小,放不下我的东西!” 殿辰正在案后点香,闻言抬起脸:“世子是想住主卧?” “上道!” 南肃一屁股坐在桌上:“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殿辰缓缓靠向椅背:“那想来,世子也是个聪明人,不如我给你出个对联,你能对上,我就把主卧让给你。” 南肃以往可少不了与娇娘们以此助兴,登时挑眉:“好,你说!” 殿辰淡淡一笑:“宫廷玉液酒……” 南肃:“……” 南肃皱眉道:“你就这样对待娘子的?” 这会儿,倒想起他是他的娘子了。 “我还以为,”殿辰说着顿了一下,目光十分缓慢地看向南肃的眼睛:“我们只是奉旨成婚而已。” “……” 仲夏的黄昏忽然有些干,南肃跳下桌子,慢悠悠地向门口晃去,毫不在意地道:“嗤,不给拉倒!” 第二日清晨,殿辰伴着钟声醒来,却发现门竟推不开,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他喜清幽,此处又是修行之地,下人们不会贸然前来,可再不济,也不会晌午时分了,外面仍是一片死寂吧? 高声喧嚷这种事他从未做过,然而,人有三急,在憋到额前都隐有汗珠之后,向来云淡风轻的六皇子终于皱眉喊道:“平顺?” 开始声音还很轻。 可再过去半个时辰么,他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木门,终于放开声音:“南世子!?” “怎么啦?”一叫就应,就像守在门口似的。 “敢问世子可有看见我的小厮平顺?这个点儿,他早该来了才是。” “他来过啦,我说你昨夜和我睡觉起不来,他说哦,然后就走了。” “......” 殿辰瞳孔微微一动:“好吧,可世子既然在外面,能否告知门为何打不开?” 闻言,那男声凑近些,霎时多了几分无辜:“我的东西真的太多啦,没有地方放,只好先堆你门口了。” 见屋里又是半天没动静,某人干脆小声地吹起了口哨:“嘘嘘嘘~~” 第8页 殿辰肌肉一绷:“……开门。” 阳光撒进卧房的一瞬间,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从光影里渐渐探进来,牙齿整齐洁白:“六皇子,为什么不翻窗出去呢?” 殿辰平静注视着他。 南肃拿折扇一敲脑袋,恍然大悟:“也对,六皇子和我不一样,再是急切,也断然不会做这等自贬风度之事。” 说罢,又凑近些,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却害我好等,本还想看六皇子跨窗凭栏坐的伟岸英姿,谁料腿都蹲麻了,最后还是见你正门出来,果真皇家气派……” 阴阳怪气之余,竟还找回了之前皇帝逼他说喜欢他的场子。 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殿辰忽然觉得从眼前这张嘴巴里发出的声音,竟吵得人耳膜都有些疼,以至于他想找块布将这张嘴堵起来,或者,换个别的什么东西满满地塞进去。 总之,想做点什么来迫使其再不能说话,想让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 南肃笑得甜蜜:“六皇子,东西没地方放~” 第五章 一个心惊肉跳的念头 “六皇子,六皇子,六皇子~” “搬进来吧。” 殿辰说完就转身离去,削瘦背影消失在一片绿竹中,仿佛再也不想多看某人一眼了。 隔得老远,还能听见那人的叫声:“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搬啦,我真的搬啦!” 此处除了鸟语虫鸣以及晨昏的定点钟声以外,常年一片清幽,寂静多年的山顶院落中忽然有了喧嚷,竟好似书里写的那般,是有人大胆闯进了世外桃源津。 殿辰抿紧了唇,嘴角下沉,能看出来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知道了,搬吧。” 一声磁性的话语低低的消散在空气中,就不知,有人听见了没...... 然而,一次妥协带来的便是无穷后患,自那天后—— “六皇子,我喜欢你那盆文竹~” “拿吧。” “六皇子,上回见你穿的那件玄青衣服真好看~” “穿吧。” “六皇子,平顺说你珍藏有一罐顶级香山茶叶,还没开封过呢~” “喝吧。” “六皇子,路尧说内宅后方有一个小校场...” 书房内,南肃突然顿住,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殿辰:“不是,你的宅院里怎会有校场?” 殿辰垂眸轻轻推着香灰,语声平淡:“体弱才更该勤健体,世子没听过这道理么?”妥协也许会迟到,但永不缺席,殿辰终于看了他一眼:“校场给你了,去吧。” 仿佛打发要饭狗。 南肃盯着殿辰,终于皱起眉来:若非你老子下旨让我来弘福寺陪你,谁愿意与你周旋?可你这家伙,怎就不懂小爷的意思呢?忍个什么,赶紧把我赶下山去才对啊...... 见南肃一副不爽模样,殿辰平静地垂下眼眸,继续碾香灰:“怎么?还有其他想要的?” 南肃:“......” 沉默片刻,他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书房—— 你给我等着! 可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殿辰依然每日三省吾身,吃斋念佛,波澜不惊,丝毫没有一点脾气。校场内,南肃托着下巴对着眼前苍山雨帘,终于深深地叹息一声,并怀疑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男人啊...... 不远处,路尧刚打完拳,一身是汗:“世子既无聊,可要我陪您练练?” 哪有心情?南肃霍地站起身来:“练个屁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下山喝酒去!” “这,”路尧向来稳重,不禁提醒道:“这不妥吧,世子若想下山,是否得知会六皇子一声?” 南肃摆手:“不必。” 看殿辰那副无感无知的模样,南肃隐约觉得,那男人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在哪儿,反倒他每天在人家面前作死,显得很多此一举...... 既然如此,说干就干! 不过当夜,南肃就出现在了醉贤居的门口。 这世上有四种场,煤场,沙场,主场,还有南大世子的闪亮登场,一顶极为奢华恶俗的大花轿子彰显出了他别具一格的品味,淅沥小雨中,他纸伞一收,一张白皙脸孔登时从伞下现出。 “哎哟,世子来了。” 伙计自然认得这位爷,登时欢喜地将伞接过,将贵人引去了老地方。 雅间门一打开,南肃走进去后,一个肉球怔了怔,旋即从桌后滚了起来,一边滚一边凄惨地喊:“南少,我的好兄弟,可想死我了~” 此人脖子是决计没有的,至少以凡人的眼力看不出来,圆圆的头颅以下呈流线型发展,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波澜壮阔,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正是李家的大公子,李千悬。 “等等,等等——” 这肉球实在太激动了,南肃一怔之下竟被直接撞飞出了雅间,爬起来,这才捂住鼻子骂道:“尼玛,真是除了人,说你像什么都行......” 好在,南肃的气一向来得快消得也快。金樽美酒,谈玄说妙,醉里破愁最是开怀,当他一脚踩在凳子上开始与人划拳时,眼睛都已经笑成了弯弯的两条。 “哥俩好!” “三星照!” “八仙寿嘛全来到!哇靠!” 南肃大破几十回合,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修长身子轻轻一旋,整个人就倒进了椅子中,笑吟吟地道:“我成日与青灯古佛为伴,都不知如今城里的最新谈资了,胖儿,给弟弟说一说吧。” 第9页 谁料李胖儿却表情一滞,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如今最新的谈资,除了你嫁人还能有什么。” 可南肃竟也不避讳,反倒凑近些:“皇上指婚嘛,何敢不从?那就顺便问问......民间什么看法?” “唉,”李胖儿努力地将眼睛从肥肉里张开一条缝,压低声音道:“大家都说你是自愿嫁的,可我知道不是......南少,你可觉得委屈?” 闻言,南肃淡淡垂下眼眸。 但很快,他笑了笑:“何来委屈,六皇子人虽闷了些,但对我还不错的。” 李胖儿当他强颜欢笑,连忙转移话题,对着众人一拍胸脯:“南少难得下山一趟,哥儿们,一会儿暖香阁续第二场,我请客!” 顿时,一阵可怕的欢呼声和砸酒坛的声音席卷了整个雅间。 别看这群公子一个个像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但其实都是图个乐呵,只要能坐在这张桌上的,谁家里没点背景?他们这群纨绔若敞开了玩,只怕衙门官都得扶着脑门喊头疼。 作为纨绔协会的副会长,南肃见有集体活动,便习惯性地点了点人头,却忽然咦了一声:“陈少呢?今儿不是他的场子吗?”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一瞬悲怆了起来。 一个红衣公子道:“南少,他死了。” 南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胖儿摇头一叹:“你上山时消息还没散开呢,若放平常这也算得上一件大事,却刚好碰见你成亲,就被盖了过去,我们也是刚知道不久。” 南肃还是很震惊:“不是,怎么就死了?” 李胖儿解释:“陈少去年抢了个姑娘回家当小妾,这你是知道的吧。可谁又能想到呢?那姑娘嫁过来后忍辱半载,终于觅得机会,竟然一刀将陈少捅死后,逃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 南肃瞳孔一凝,嘴唇微微动了动。 李胖儿自顾喝下一杯酒,接着感慨:“说来也是陈少自己作孽,咱们这群哥儿闹归闹,却从不干那强娶强嫁的事!咱想玩女人,甭管是勾引还是拿钱砸,最终还得那姑娘点了头才行,你看,这不就留下祸根了?” 他说完扭头一望,推了推南肃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南肃猛地回过神:“啊?” “得,醉了!”李胖儿站起身来:“那就废话不多说,哥儿们,走!喝进来的酒,不得找个美人给撒出去?” 闻言,众人心照不宣地大笑出声。 可南肃压根听不见,只有某个念头在他脑中初现雏形,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惊肉跳。不,打住打住打住!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酒坛,咕噜噜地就往喉里猛灌...... 走出醉贤居时,雨已经小了很多,整个京城都是湿哒哒的。 南肃已醉眼迷蒙,偏偏心里又装着事,走到大门口看见一个很圆润的石头,一下子脚贱没忍住,就直接一脚飞上去了。 李胖儿惊呼:“哎哟,南少,你踢个癞蛤蟆干嘛!” 癞蛤蟆?南肃怔了怔,一时也不知是自己的心情更复杂,还是那蛤蟆的心情更复杂。 果然是有些醉了,他轻轻甩了甩头,抬眸看去,视线里当先出现的是几丈外的一撑油纸伞。 街边灯火辉煌,映在男人英俊的脸颊上,他静静地看着他,长身玉立,目光平淡,只是撑伞的那只手骨节攥得有些泛白。 一只癞蛤蟆,正牢牢地扒在他的伞面上:“呱!” 南肃:“……” 他突然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心情比他和蛤蟆都更复杂的,是殿辰...... 可男人真是教养极好,平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将伞放低,轻轻抖了抖——那慢斯条理的动作,直像男菩萨下了凡。 但癞蛤蟆的脾气就没这么好了,跳下来后,圆圆的小眼睛立马瞪着那位施暴者。 “呱!”你妈的! “呱!”踢爷? “呱!” 南肃有些发蒙,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要挨一只癞蛤蟆的骂,更气人的是,偏生这小东西后面还有樽大佛,自己还不敢上去再补一脚…… “呱呱呱——” 当发泄完后,那只蛤蟆终于心满意足地跳远了,只留一群男人怔怔站在原地。 气氛很微妙。 虽然殿辰并不常在京城出现,可在场哪位公子哥儿是憨的?猜也猜出来是谁了!谁敢当着人家的面,带着人家的媳妇去逛窑子?众人突然就忙了起来,一个个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哎呀哎呀地叫唤几声,便脚底抹油集体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今天的续场计划—— 破灭。 南肃盯着殿辰,忽然也跟着抬起手摸眉毛,心中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长街,就准备去世子府。 忽然胳膊被拽住,隔着衣服都感觉到了那指尖的冰凉,也不知,男人已经在雨幕中站了多久…… “南世子,酒好喝么?”语声很平淡。 第六章 寡淡的男人 躲是躲不过去了,好在南肃向来是插科打诨的一把好手,登时凑向殿辰的脸:“欸?六皇子,你怎么在这里啊?” 殿辰微微一笑:“这句话不如由我来问。” 南肃:“……嘿嘿。” 他是真的有些醉了,连带着思维也有些迟钝,缓了片刻,才吸着鼻子道:“我在这里当然是为了六皇子你啊,你每日念经念得辛苦,我看着甚是心疼,所以,就想下山给你买些桂圆解解渴~” 第10页 殿辰淡淡地反问:“是嘛?” 南肃便拉着殿辰走向醉贤居,然后,猛一拍大腿:“呀!我给六皇子买了一篮子摆成六六六的桂圆放在这里,不会被人偷了吧!?” 殿辰:“……” 确实六六六。 南肃拍着手一笑,正要继续发挥,谁料,他的谎话连篇终于换来了殿辰冷冷的一瞥。 这是南肃从未见过的目光。 男人的眼睛很漂亮,但目光有些沉重,仿佛带着失望与愤怒,只不过看了南肃一眼,便像锐利的刀子刻在身上一样——不知为何,南肃隐约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危险。 最起码,此刻有些危险…… 可终究是常年吃斋念佛的人,纵然那情绪再浓烈,清隽男子也只是深吸一口气,随后侧首吩咐:“唤马车来,世子醉了。” 他收了伞,扶南肃坐进去。 被那样的目光横过以后,南肃莫名不敢再造次,遂乖巧缩在马车一角,开始把玩折扇:展开,合上,展开,再合上…… 似乎是个有趣的游戏。 但究竟又是怎样的人,才能觉得这种游戏有趣? 耳边铺天盖地的除了嗡嗡的声音,再无其它,马车不知走了多远后,折扇终究是“啪嗒”一声从手中掉落,一如南肃那就要重重向前栽去的上半身…… 大手轻轻一按,突然间,他的头就靠在了一只削瘦的肩膀上。 “咯噔!”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后继续缓缓行进,可他那颗猛然提起的心脏,却久久不能落下...... 沙沙的雨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模糊不清,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殿辰,似乎想看看男人是不是也是模糊的。 可那张精致的侧脸,那般清晰…… “睡吧,到了我叫你。” 如此寡淡的语气,一如这场朦胧的小雨。 南肃靠在他的肩头,突然喃喃地问:“六皇子,你来找我干嘛呀?” 没有人搭理他。 南肃顿了顿,又重复问,呢呢喃喃地好似在唱戏:“干嘛来找我呀,干嘛来找我呀......” 似乎觉得他有些没完没了,殿辰终于吐出四个字:“接你回家。” 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无端显得亲密,他顿了顿,又寡淡地补充了一句:“外面下雨了,不然,我不来。” 南肃突然觉得晕眩,轻轻阖上眼眸,滚动的眼皮子有些胀疼。 也许,是真的因为醉了,有某种心酸的东西从心底模糊地升起。手不自觉地就攀上去,小心地揪住男人胸前衣襟,他靠过去,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呼出一口酒气。 “......” 殿辰缓缓扭头,只见男人那张巴掌脸上,最显眼之处就是嘴唇:嘴角上翘,微微张着,颜色红得像喝了血酒,看上去...... 很软。 脑中蹦出这个描述词后,殿辰迅速别过脸,看向别处,只是用掌心包裹住了那只手,将它轻轻按在胸口,然后,握紧。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此人不是那个已被世俗侵染的跋扈公子,而依然是某只崽崽,小手软软的,从雪地里一下子跳出来时,往头顶撒了一片雪花:哇...... …… 仿佛过了很久,南肃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轻轻地震颤,简直没完没了震得头疼,终于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醒过来。 灯火昏暗,他抬手按住眉心,边揉边问:“你在干嘛?” “夜里车轱辘声太大,不便入寺,我带你去卧房。” “哦。”把身体往男人怀里缩了一缩,南肃正打算再睡一觉,可大脑突然像被闪电击中,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跳了出来。 虽然所有的感官都慢了好几拍,但他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猛地睁眼看去,殿辰的脸就在他的视线上方,五官立体,下颌骨上是流畅的线条。 南肃很迷惑地皱着眉,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惊诧:“怎么是你!” 殿辰垂眸看他一眼:“不然,世子以为是谁?” 言罢,男人突然停住脚步,左手一松,南肃整个人便往下坠。 “啊!”因为毫无预兆,南肃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殿辰衣服。其实殿辰的右手依然搂着他,可他还是靠在他身上,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奇怪姿势。 “到了。”殿辰忽然说。 南肃:“哦,好的。” 殿辰:“……” 停顿片刻,殿辰又道:“还要我抱你上床?” 真讨厌!南肃想。他脸埋在殿辰颈间,先是摇头,直到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才慢腾腾地抬起手,顺着衣襟摸进怀里。 “咦?”摸了半天,他突然皱眉弯下腰,四处看了看,小声嘀咕:“没有……” 殿辰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因为知道南肃在找什么,所以更加肯定此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南肃将衣服拉开继续摸了半天,又跪下来趴在地上找了两圈,才好像终于确定了一般,抬起脸,怔仲道:“钥匙不见了……”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突然爬起来扬手就去砸门:“地瓜地瓜,我是土豆!暗号已接,开门啊,开门啊,开门啊!” 殿辰:“……” 夜深人静,几乎所有人都睡了,殿辰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南肃的手以阻拦。 谁料南肃却突然停了,似乎终于想到什么一般,转过头来,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冲殿辰小声地道:“地瓜,你也被锁在门外了。” 第11页 殿辰:“……” 他终于叹了口气,手上微一用力,就将这二傻子拉进怀里。 “嘎吱”一声,雕花门开了,二傻子愣了一下,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迷惑。 “太晚了,明天我再让人去撬锁。”殿辰说,然后才又突然想到,其实在这个状态下,根本无需向这只醉鬼解释。 果然南肃只是“哦”了一声,便顺着他的力道,脚步不稳地走进去。 可明明都已经思维迟钝,却还是觉得环境有点陌生,于是打着酒嗝问道:“这是哪儿?” 殿辰:“我房间。” 南肃:“哦,你房间。” 突然间,南肃脚步一顿,伸出手死死地扣住门框,那样用力,连指尖都泛了白,仿佛誓死不从! 第七章 我对男人没兴趣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你在干嘛?” “我要回主卧!” “今夜不回主卧,你就睡在这里。” “不要!” “南世子!” “不要!”南肃猛一甩头,登时晕得想吐,手上却越加用力:“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殿辰最后再说一遍:“去睡觉!” “我不要跟你睡,”南肃声音低低缓缓地兀自坚持着,因为胃里难受,索性闭起眼睛,压根不看男人的脸:“我现在没力气,所以要自己睡……” 他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我不想被你睡……” 殿辰:“?” 其实心里很清楚,此时根本不该与这只醉鬼计较,可当看见那双紧紧扣着门框的手时,殿辰心头仍是十分不舒服,出离的愤怒和另一种诡异的情绪迅速就涌了上来—— 明明这样醉了,明明已经不清醒,却仍记得这种事情。 殿辰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任凭他抗议呼痛也丝毫不为所动。他一把将他抱起来,不顾他的挣扎大步走进去,直接把他丢到床上。 “嗷!” 南肃睁开眼睛,也不知是晕还是疼,太阳穴剧烈地跳动,血管好似要炸裂开来。 殿辰就立在床边,修长的阴影投下来,将南肃的脸全部笼罩其中。 下一刻,殿辰冷冷开口:“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或者说,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他微微停顿,明明眼中怒气翻涌,可这时反而轻笑了一下,其实,倒更像在冷哼。 “你听好了。” 殿辰觉得这已是自己最后的好脾气:“我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你这样不争气的男人。” 言罢,转身出侧卧。 可纵然脸都气到有些发白了,却还保持着良好教养,竟仍将门给南肃关上后才离开。 “不睡,不嫁...” 烈酒后劲强大,南肃头疼欲裂,既不知道殿辰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殿辰在气什么,只有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下意识地哽咽起来:“…不嫁…死也不嫁…就不嫁…略略略~” “砰”的一声,又有人走了进来,被子“嗖”地被展开,一下子甩在南肃身上,随后又是一声“砰”的门被砸上,过了许久,回音仍在屋里环绕,可见用了多大的力。 妈的吵死了! …… 第二日清晨,南肃眼睛还没睁开,便开始无力地呼唤:“路尧,水...” 一片寂静。 他睁眼一瞧四周,懵懂片刻后,慢慢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是被扯开的,右边整个肩头都露了出来,上面还有几道红色抓痕…… 哪个娘们儿给他挠的?下手这重!一时间,南肃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去过暖香阁了。 桌上放了一壶清水,他踉跄走过去,甚至来不及倒进杯子,便“咕咚咕咚”地往下灌着。 终于…… 活过来了。 意识回笼些许后,南肃这才发现,水壶旁边还放了一把钥匙。 有点印象,貌似钥匙丢了……所以,这是殿辰帮他找回来了? 南肃揉揉眉心,思忖片刻,将衣服穿好后,拉开门走出去。而走到主卧后,他就愣在了原地,恍若脑子还是有些不灵光—— 门上已经挂了一把崭新的锁。 下人们晚上也得睡觉,此刻又才刚天亮不久,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怎能来得及找人?似乎,也只能是殿辰昨夜亲手给他换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 沉默站了一会儿后,南肃抬起手挠了挠脸颊,嘴里不自觉地开始鼓气。 腮帮子越鼓越大,直到鼓到极限时,他才撅起嘴来,红唇轻轻一松,气流便从中而出,仿佛放了一个悠远细绵的屁:“pu~~~” 当刻意忽略掉某个怀抱的触感后,一切就变得清晰了起来,然后,他咧嘴一笑,乐乐呵呵地开锁进去换衣服。 ——他终究是要回青渊的。 ——所以,有些东西,不记得比记得要好。 看来,是时候和殿辰好好界定一下关系了! “路尧!” 南肃风风火火地冲去后院的小房间,一把推开门。 年轻侍卫打哈欠的动作止住,旋即一瞬翻身下床:“世子?” 看这反应,南肃就知道路尧没有给殿辰通风报信,那就是殿辰自个儿发现他不见的?可是,很不应该啊,殿辰不一向对他无感无知的么...... 路尧疑惑地道:“世子,您不是要过几天才回吗?” 第12页 这个…… 南肃展开折扇,胡乱地扇起来:“下山也无甚好玩的,就先回来了!对了,赶明儿你入京一趟,回府后去我账上瞧瞧,准备一份礼物出来!记得,挑贵的!” 路尧点头:“是。” …… 书房里。 “砰”的一声,一樽和田玉佛像摆在了殿辰的眼前。 殿辰淡淡看了一眼,旋即重新低下头去翻佛经,手中的念珠缓慢地转动着:“世子,何意?” “当然是多谢你替我换锁呀。” 南肃提着折扇,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反常态地慷慨笑道:“六皇子,这樽佛可衬你得很,金相玉质,翠微玄青,我花了大价钱呢,就不知六皇子瞧着可还喜欢?” 殿辰眉峰微动,不语。 看着半掩在阴影里的男人,南肃一时之间也仿佛卡了壳,只是笑眯眯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听见殿辰温声道:“多谢世子美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不再看南肃,只扭头吩咐:“平顺,放库房去。” 南肃松了一口气,登时笑道:“六皇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礼收了,可就不要再插手我之事了。你念你的佛,我破我的戒,井水不犯河水,岂不快哉?还有,我为之前的事道歉,确实是我扰你清修,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走吧。” 殿辰轻轻翻过一页纸张。 南肃一怔,立马跑出老远,人都消失了,还能听见那欢天喜地的声音:“得嘞~” “啪!” 忽然间,念珠被扔到桌上。 殿辰轻轻捏着眉心,本来挺直的身体向后靠了靠,只是这一瞬间的舒展,却仿佛带出几分颓废。 平顺察觉到主子心情不佳,便躬身问:“六爷,怎么了?” “没事。” 良久后,殿辰缓缓扭头看向窗外的暖阳。 第八章 这个媳妇管不了 “哈哈哈哈哈——” 半个月后,南肃放肆的笑声突然传遍了整个财神庙。 自从和殿辰达成共识后,两人就没再互相打扰过,可南肃还是有些怕那男人再去接自己,便硬生生地憋住了下山的念头。 可寺里确实很无聊,南肃就总换上僧人的衣服,搬个小板凳坐在各个庙宇前,像个收香火的带发小和尚一般观察着来往人群的动态—— 这已是他如今能找出的唯一乐子了。 这不,今儿他的小板凳就摆在了财神庙前,人来人往中,他托着下巴,依然一边看着百态众生,一边心中默念道:嗯,一个中年大哥在下台阶,不错! 嗯,一个富态老爷跟着走下去,不错! 谁料就在这时,主峰上突然传来梵钟的撞击声,中年大哥停下步子,站在原地虔诚地双手合十,而富态老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撞去,跌在台阶上,一口啃上了前面那个丰满的大屁股! 卧槽! 懵逼的南肃毫无预兆地经历如此巨变,忍不住发出了响亮的笑声,顿时,所有人都被他的笑声惊到纷纷投来了目光。 富商老爷用他最快的反应速度松开了嘴。 中年大哥则尴尬地咳咳两句。 但是,一圈湿润的牙印还留在他的大屁股上…… 于是南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他也很想离开此处,但是笑得走不动道啊呜呜怎么办…… 富商老爷和中年大哥的青筋在南肃的哈哈声中越爆越鼓。 于是,南肃继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能笑声会传染吧。 其他人本来忍住了,但是在南肃的强力鼓动下,大家纷纷开始了第二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师傅瞪了一眼自己那呲着两颗大板牙跟着哈哈哈的蠢徒弟,嘴角一抽,终于站起身来。 他走到南肃面前:“六皇妃,注意仪态。” 南肃笑得跪在地上,抱着小板凳,断气似的道:“对不住对不住……哈哈哈哈哈,不行,憋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傅:“……” 师傅:“六皇妃!此刻是撞钟时间,佛门重地忌喧嚷,忌调笑,如你实在憋不住,那老僧就只能收了你的僧服!” 南肃擦着眼角泪水:“为什么?” 师傅一甩袈裟,仰头看天道:“……至少,不要穿着我们的衣服笑。” 那意思是,穿着其他衣服就能笑了? 南肃怔了怔,直接笑到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傅: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十六声钟响归于沉寂后,殿辰睁开眼睛,略一低垂视线,就透过几颗苍松的缝隙,看见了下方那几乎快笑到炸裂的带发小和尚。 他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睫毛,扭头平静地说:“走吧,别让明智大师久等。” 平顺也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几乎憋到嘴角都快痉挛了。 他连忙正了正脸色,追上去,无奈地道:“六爷,您也不管管,六皇妃这是将整个弘福寺都带跑偏了啊~” 殿辰大步离去,语气仿佛理所当然:“与我何干?” 可他没想到,当那位青渊世子多了一个六皇妃的名头之后,即便他们毫无瓜葛,但人们还是会把他和他捆绑在一起。 第13页 就仿佛,他真的是他的丈夫…… 黄昏淀沉,秋意初起,天空掠过几只南飞的白色大鸟,发出几声欢快的啼鸣后,渐渐地不见了踪迹。 就在这时,一个小和尚来了殿辰的书房,恭敬行一礼后,说道:“六皇子,几位大师商议之后,觉得前两天六皇妃喧嚷一事影响颇深,遂决定将僧服收回,并想让他静心潜修。” 静心潜修。 恐怕说是拉进了黑名单倒更贴切。 殿辰放下药碗,回了礼后,温声道:“既如此,小师傅该去与六皇妃商议才是。” 小和尚却说:“六皇妃毕竟是您的妻子,俗语说嘛,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换句话说就是,打狗还得看主人。 殿辰微一挑眉,极短暂地轻笑了一下,笑容里的意味却不甚明了。 他重新捻起佛珠,淡淡地说:“我没意见。” 谁料他都如此表态了,却在此之后,那人的消息还是会隔三差五地送到他面前来…… 比如,衣服被收走时,那人呜呜呜的哭了一个时辰; 再比如,那人后来一旦出现在庙宇附近,登时便会有两个十八罗汉似的僧人将其举起,直接丢回住所。殿辰后来撞见过一回,那人哀嚎时的模样,活像一头祭祀时即将被屠宰的猪; 再比如,那人实在觉得无聊透顶,遂让路尧买了一些酒带进庙里,准备自个儿借酒浇愁。 但寺庙里如何能饮酒? 僧人们不让,那人便叉着腰和方丈吵了一架,反倒显得很委屈:“一天天的,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没带女人上山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啦,我又不是真的和尚,干嘛这么对我!” 方丈无奈,恨不能给这愚蠢的凡夫俗子一方杖! 但没辙,终究这座寺庙还是托了皇家的福,香火才得以如此旺盛,只得铁青着脸色点了头。 平顺忍不住提醒:“六爷,您真的不管管?” 他问这话时,殿辰正在针灸。满屋艾草熏气中,男人趴在席子上,额上有汗珠,微微皱眉道:“不需多管闲事。” 但是,那纨绔终究还是闯祸了。 十月初,小和尚再一次来找殿辰,但这一次的语气要绝望得多:“六皇子,您的皇妃实在闹腾,寺庙是容不下他啦!” 殿辰听了,反倒平心静气地道:“又怎么了?” 小和尚叹息一声:“六皇妃昨夜喝醉了酒,摸进方丈的禅房,将舍利子盗走,绑在烟花上,点了火后,砰的一声就炸上了天!” 殿辰直接黑人问号脸:“???” 小和尚难过地道:“我们八百僧人满山翻了数个时辰,才将舍利子找了回来,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还好,殿辰心中暗暗一松,凝声问道:“那小师傅这是?” 小和尚顿时淌下了两道眼泪:“舍利子是找回来了,但被炸得雀黑雀黑的~” 殿辰:“……” 向来温润的男人缓缓抬手按住眉心,疲惫地揉搓着,仿佛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无语的事情。 半晌后,他撑住榻沿坐起来,说道:“稍等,我穿件衣服。” 第九章 挂名夫妻 殿辰赶到佛堂时,南肃刚刚醒酒,正坐在蒲团上揉太阳穴。 七八个大师围着南肃,再无平日德高望重的模样,均是气得咬牙切齿。一个僧人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开口:“六皇妃,敢问,此事你要如何了结?” 只是话音刚落,一道阴影已经遮了过来,南肃如有感应般地抬头,一眼便看见那个修长削瘦的身影。 他嘴唇动了动,却还没来得及说话,转眼殿辰便走进佛堂。 殿辰恍若看不见他,只是与众人逐一见了礼后,目光微微一沉:“所以,诸位大师想要一个什么了结?” 南肃怔了怔,一下子跳起来道:“等等,我赔!” “赔?”那僧人眯起眼睛,冷笑一声:“舍利子是什么东西,你赔得起吗?那可是我们寂然方丈的骨骼化成的珍贵物品,绝世仅存的五颗舍利子之一!” 南肃不想再欠殿辰人情,眉头一皱,连忙道:“我搞不懂你说的,我只知道此事既然是我之过,我就绝不逃脱!事到如今,你们要香火也好,要别的也罢,我都赔!其他的就不要再谈了,没有意义!” “你竟觉得我们是想要香火钱!?” “难道你们不想要吗?” 南肃登时纳闷了:“若你们当真不想要,就该在我带酒时抵死不让!说到底,不还是怕得罪皇室?如今我都说了赔啊,怎么反倒你们又不要了?难道,有些东西摆到明面上就刺着你们了?” “你!” 那僧人犯了嗔怒,眼睛霎时瞪得如铜铃:“行,摆到明面上是吧!那我们去圣上面前仔细说道说道!六皇妃,你记住,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过去!” 啥意思。 跟我比横? 南肃的烂脾气立马也上来了:“得!那大不了就让皇上把我也绑上烟花炸上天!到时候看小爷在天上绽放时,你们能不能拿一分钱!好好商量不行,非逼小爷发脾气!那咱就看看皇上怎么处理,究竟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们一帮臭和尚!” 方丈缓缓眯起眼睛:“南世子,你过了。” 气氛霎时被冻结住,仿佛有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第14页 电光火石之间,殿辰一把将张牙舞爪的南肃拉到身后,平静地道:“皇妃还没醒酒,此事,诸位大师与我私下谈。” 说完,他淡淡看向南肃:“你先回去。” 南肃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巴一抬,却还没来得及抗拒,殿辰登时递了个眼色,外面便有四五个侍卫进来。 那几个僧人想阻拦,但殿辰带来的那群侍卫身材魁梧气势也足,格在中间仿佛真有一道墙,几步就将南肃拉出了佛堂。 “妈的!我有腿!放开小爷!” 南肃恼着喊,却没人理他,挣扎间回过头去,只见昏黄柔和的烛火灯光下,殿辰挺拔地站在那里,身体几乎将那片暗光全部挡住。 ...... 一个时辰后,宅院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南肃坐在台阶上,身子一动,似乎想迎上去,可转眼却又更加慵懒地靠在廊柱上,活脱脱一副欠抽样。 灯火明灭不定,殿辰看向他,松开之前抿着的唇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没事了,回去睡觉吧。” 说完就越过南肃,兀自向侧卧走去。 “六皇子!” 南肃微一犹豫,还是起身跟上男人步伐:“多谢你,但我不喜欢欠人情!说吧,你怎么解决的,一切用度我补给你!” 殿辰回头看他,微不可见地颦了下眉心,声音愈低:“不必,去睡吧。” 这样的冷淡南肃早已经习惯,可他忽然怔了怔,盯住殿辰抿得微微泛白的嘴唇,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声音却因为隐忍而有些不稳。 南肃顿了顿,猛将手探向其额头,殿辰有些吃惊,下意识地一把握住。 微风动,竹林簌簌有声,南肃盯着殿辰的脸,只觉得白得像一张纸,其掌心也是冰冰凉凉的,覆着薄薄的一层冷汗...... 只犹豫了一秒,南肃便立马将殿辰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并且不顾他的质疑,只是快速地说:“来,搭着我!我先送你回去,再让平顺去召医师!” 殿辰似乎并不理解,凝神看着南肃认真的模样,很久,才冷笑一声:“奉旨成婚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南肃一噎,几乎不可置信,没听错吧?男菩萨居然也会赌气? 回味过来男人的话后,转眼就是莫名的尴尬,南肃连忙解释道:“别说咱俩已经成亲了,就算是普通朋友,我看见了也会帮的!” 可殿辰盯着他的表情实在耐人寻味,南肃登时激动了起来:“就算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我他妈的也会帮!草!你别看我,搞得好像我他妈对你意思似的!啊?他妈的还不转过脸去?” 短短一句话,含妈量严重超标。 殿辰缓缓转过了头。 分明身体的温度已经凉了下去,殿辰的表情却丝毫不露痕迹。然而,想必因为从没被这么劈腿盖脸地骂过,纵然再温和也是心里发堵,殿辰便又转回脸来,缓缓开口道:“你背我。” 南肃瞪大眼睛:“?” 殿辰的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情绪,身子一软就倒向南肃:“走不动了。” 南肃差些没忍住直接将殿辰推进池塘去淹死! 他心里一怒,正要将这只树袋熊从脖间摘下去时,只听殿辰在他耳边突然低低咳嗽起来—— 妈也,不开玩笑的,竟真的咳血了...... 南肃登时吓得将折扇一扔,蹲在地上,扭头喊道:“上来!” 殿辰便不客气地压上他的脊背。 于是—— 南肃突然那般后悔,靠!看着那般削瘦,怎么这么重!究竟谁他妈才是娘子啊? ...... 宫里派来的常驻医师住在另一座宅子里,待得一群人忙中有序地折腾一圈后,月亮都已经快沉下去了。 南肃也跟着在侧卧外守了一整夜,莫名其妙的。 天边露出一丝白时,一名李姓中年医师轻轻阖上房门,走过来无奈一叹:“皇妃,每天晚一会儿或早一会儿针灸都没问题,但以后千万不能让六皇子在留针中途跑出去了,一旦受风,很难调养的。” 南肃一愣。 什么意思?他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六皇子当时在留针?” “是啊,”李医师说着又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皇妃不知道六皇子的针灸时间?” 南肃一瞬闭了嘴。 可是,话说回来,他应该知道吗,他们不只是挂名夫妻么,干嘛搞得那么真…… 第十章 为森么不陪我 在皇家讨饭吃,懂得察言观色是必需的。 李医师看南肃的模样,又想起昨夜到处搜寻的僧人,登时心中明了七八分,迅速收敛了表情——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要问。 他不准备再提这事,谁料南肃怔了一会儿后,忽然轻声道:“那个……六皇子他,我是说,六皇子和我已经成亲了...我,他,我很担心他……” 越说越是条理混乱,南肃干脆一咬牙,直接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六皇子能活多久?” 李医师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旋即笑道:“六皇子这身子啊,打小就弱,之前在宫中时便有太医说他活不过六岁,可如今也活下来了,若好生照料着,兴许还能留个……” 血脉? 李医师偷偷看了眼这只不会下蛋的公鸡,登时感觉遇到了难题,麻溜地背起药箱就跑:“总之,皇妃您是六皇子枕边人,可得多关心着呀~” 第15页 南肃:“……欸?等等!” 追到门口时,李医师已经消失在了竹林里,南肃只能扶着门框,怔怔站在原地。 良久,他叹息一声,转身走进内室:唉,罢了,反正自己明年才封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再不济,再多等两年就是了,这病秧子总不至于要长命百岁吧。 一走进内室,扑鼻而来的就是浓烈的中药味。 桌上放了碗刚煎好的黑漆汁水,南肃摸了摸碗的温度,转回身来时发现殿辰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看向他的眼睛漆黑而静默。 “你醒了。” 南肃心里复杂,无奈地端着汤药走过去,在床沿坐下,随意地道:“喝吧,还热乎着。” 殿辰兀自看了他两眼,不动声色地一伸手,接过汤药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抬起眼睛。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瞥了一眼窗外的几缕晨光,声音微沉:“你该回去了。” 南肃便点头:“好,那我走了,平顺在外面,你有事就叫他。” 殿辰唔了一声,淡淡地别过脸去。 奈何,李医师的话终究让人有些在意。南肃想了想,出门前又回过头去,故作轻松地道:“哥们儿,今天的事谢了。” 哥们儿面无表情地说:“不必,之前你已经谢过了。” 南肃:“……” 纵然是个智障,也能感受出来男人的情绪不对,更妄论,南肃也不是智障。 惯的你! 没有丝毫犹豫,南肃扭头就走。 东方已经有了亮光,但四周仍是沉浸在一片墨蓝色里,南肃一步一步地走出侧卧,没打算让殿辰送,或者说,殿辰也并没有送他的意思,又或者说,他们住得本来也不远,压根没到送的地步…… 总之,很奇妙的关系。 熬了一晚上,南肃是真的困了,走到自己房间前,正要去拉门的一刹那,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只来得及扭头,转眼殿辰就已经站在了身旁,目光凝住,直逼眼眸,迫得南肃忽然觉得轻微窒息。 南肃张了张嘴,问道:“你不在床上躺着,来这儿干嘛?”一边说话,他一边下意识地继续拉门,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 只听嘎吱一声,门又关了。 殿辰不语,伸出一只用力地撑在门板上,静静地看着他。 南肃:“……” 房檐下的灯笼柔和地照下来,落在殿辰如刀削一样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似乎也连带着柔和了他之前一直疏离冷漠的眼神。 南肃的声音多少带了一丝无奈:“哥哥,不要用意念跟我交流,你能不能吱个声?” “砰!” 话音刚落,南肃忽然被大力按在门上。 他愣住,不得不努力地瞪大眼睛,才能看清殿辰的面部表情,眉心微微颦起,嘴角下沉,仿佛有些恼怒,又混杂着别的不甚明了的情绪。 “我在生病。” “所以?”南肃皱眉。 “病得很重。” “所以?” “……”殿辰脸色很差:“你陪我睡。” 南肃:“?” 只是,并没给南肃时间去反应,下一刻,殿辰牵着他往侧卧走去,并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不是很感谢我吗?那就陪我睡,睡完后一笔勾销。” 南肃:“……” 他就知道,绝不能欠这病秧子的人情,看看!看看!! 南肃心里突然堵了一口气,却不能够撒出来,委委屈屈地向前走了几步后,终于嘴巴狠狠一撇:“干嘛非要我跟你睡?我睡觉不老实得很,一拳打到你吐血怎么办?” “不会,你睡觉很乖。”刚才还冷冰冰的殿辰突然一回眸,竟已是笑颜初起,梨涡浅浅:“像只小兔子。” 南肃不禁心中感慨:娘嬉皮的,这殿家的传家宝不是玉玺,而是变脸绝学吧! 然而—— 他突然又反应过来了,殿辰若睡着了,又怎么会知道他睡觉什么样?除非,之前两人同床共枕时,他撑着眼皮看了他一整夜…… 靠!变态啊? 见南肃突然瞪大眼睛,漫漫的笑意霎时盈满了殿辰的唇颊。 男人清隽的眉眼微微挑起,似乎很是满意,却也不知道是在满意什么,总而言之就是将南肃拉进了房间后,才又加了一个条件:“牵着手睡。” 南肃:“……”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兀自念叨: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 这一觉,南肃睡得很难受。 平顺挂念殿辰的身子,总是隔一会儿就要进来看看,似乎很怕殿辰梦中一命呜呼了,南肃这个不着调的鼻子里还在吹泡泡。 但这样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 南肃被平顺惊起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是一阵头疼欲裂,可殿辰反倒睡得很香,呼吸平缓,脸颊也仿佛有了些血色,搞得南肃几乎怀疑这逼是不是在吸自己的阳气! 越想越是这样。 南肃的脑中的一号精分小人突然“呔”了一声,说道:“一定是这样,不然干嘛非要拉着手?” 二号精分小人扣了扣耳朵:“当媒介咯~” 南肃很无奈:“……请你俩不要当着宿主的面说这种话。” 不着边际地在脑中畅游完后,南肃困得没了影,终究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16页 日头升起,日头落下。 当南肃再一次睡醒时,竟已至黄昏。 晚霞从窗楞落进来,照出一室安宁,他打了个哈欠,扭头望去,张大的嘴顿时收住了。 殿辰盯着他,说道:“早。” 南肃:“……” 突然失音的原因,倒不是他觉得殿辰在黄昏时说“早”有什么错,而是,殿辰在说这个字时的表情,不由让他联系到之前的很多事情,竟让他隐隐觉得…… 坏事了! 第十一章 乖巧宝贝 南肃猛地凑近,直凑到殿辰鼻尖处才停下来。 殿辰瞳孔微微一震,却没有退缩,只是在迎上他的目光后,轻声道:“怎么了?” “六皇子,你给我交个底。” 南肃近距离地打量着殿辰漂亮的五官,不放过其表情和身体的任何一个变化。直到感觉男人胸口的起伏微微大了些后,他才猛地又凑近一寸,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殿辰:“!” 轻轻眨眼间,南肃的睫毛甚至刮过了殿辰的脸颊。 “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 “......” 南肃翻了个大白眼:至于无语到这个地步吗? 但无论怎样,这总归是个好事。 得到答案后,南肃慢悠悠地坐起身来,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再垂眸看向旁边那清隽男子时,竟也觉得没那么别扭了。 “嘿!”南肃一边穿着鞋子,一边道:“你应该不常下山吧,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玩!” 殿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玩什么?” 南肃乐呵呵地道:“当然是女人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女人好玩?又软又香,手指跟嫩葱似的,我跟你说,暖香阁的花魁,凝烟,那是我老相好!她唤我一声哥哥,我骨头能酥到天上去,恨不能把家底儿都掏给她!” 在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殿辰的注意力仿佛渐渐回拢了。 突然间,男人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表情,慢斯条理地道:“南世子,我离京多年,常年清修,对京城风貌已不甚了解,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 南肃兀自整理衣衫:“你说。” 殿辰淡淡地道:“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少爷,脑子里是不是永远只装着女人?但凡看见一个漂亮姑娘,你们都会忍不住?” 南肃:“那是他们。” 殿辰眼睛一亮:“那你呢?” 南肃:“丑的我也忍不住。” 殿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南肃自个儿先笑了。 他如玉的脸颊上挂起放肆不羁的笑容,起身找到折扇,“唰”的一掀开,这才潇洒告别:“六皇子,你好生养病,回见!” “等等。” “怎么了?”南肃回头。 只见殿辰缓缓笑起来,但那梨涡中仿佛夹杂了几丝复杂情绪:“突然很好奇,如果我消失三天,你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南肃耸了耸肩,态度十分坦然:“我对你不太关注,何止三天,恐怕三年我都不会发现你消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 这恐怕是南肃这辈子说过的最后悔的一句话,因为他从没想过,殿辰竟说到做到,真的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天,他没看见殿辰。 第二天和第三天过去了,他还是没看见殿辰。 不是说好的三天吗? 南肃努力回想着和殿辰认识的点点滴滴,终于才发现,这个男人已经不知不觉在他的世界里打下了无数烙印。纵然否认也没有用,看不见殿辰的日子里,南肃终于觉得了两个字—— 心慌。 但上天并没有对他赶尽杀绝,谢天谢地的是,到了第四天,肿终于消了一些。 南肃吃力地撑起眼皮,终于勉强能从眼角看见殿辰的一点点了…… 真好,那狗曰的六皇子看上去亲切极了! “南世子,早。” 殿狗平淡地盘着佛珠,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飘来:“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哦,是吗? 南肃抬手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但隔着绷带也感觉不出个什么来,遂果断放弃,将头勉强转向殿狗:“水,本宝想嚯水……” “好,稍等。” 脚步声走近,男人亲自将他抱在怀里,体贴地将杯子凑到嘴边,语声低沉:“慢点喝,别呛着。” “嗯嗯~” 现在的南肃很是乖巧。 他从没想过人家后宅的校场不是白建的,他妈的,这病秧子打人比秦世泽还猛,搞得他每天的梦里都是他。 讲真的,殿狗打架的模样简直帅呆了……当然,如果挨打的人是自己,那还是得另当别论的。 一想起这个,南肃就郁闷得紧。 真是猝不及防才会着了这病秧子的道,那天一拳干过来,他妈的眼睛都干没了!南肃是个纨绔,可谁说纨绔就好当了?哪个兄弟受了欺负,他这个副会长不得捋起袖子冲上去?若他真是绣花枕头,又怎么能和秦世泽打到皇帝面前? 真是老马失蹄,这场子若找不回来—— “还疼吗?” 殿辰淡淡地注视着他。 “咕噜咕噜,”南肃咽下清水后,努力扬起笑脸:“没事,俺不疼~” 第17页 沉默片刻后,殿辰平静地道:“那你躺着,我去给你拿新的纱布。”言罢又摸了摸他的猪头,似乎是打量了一会儿,才道:“你现在看起来顺眼多了。” 猪头:“……” 猪头:“谢谢,我会再接再厉的。” 房门轻轻地被阖上后,一号精分小人又从南肃脑中“呔”地跳了出来:“南少,这逼是在嘲讽你!” 二号小人简单粗暴地道:“南少,干他!” 南肃:“……稍安勿躁。” 一号小人皱眉:“你如今怎么这么怂了?” 二号小人:“是啊,干他啊!” 南肃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欺负一个病秧子,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一号小人怂恿道:“那又怎么了?你可是京城三大纨绔之一啊,无恶不作,十分凶残,所到之处,连娃娃的奶瓶都能一脚踩烂!这病秧子好歹还大你两岁呢,你怎能如此心软?” 好像是这个理儿。 南肃的情绪被带动了起来,憋了半天,终于狠狠一挥拳:“干他!!!” “干谁?” 低沉的男声突然问道。 南肃怔了怔,旋即尴尬地冲那两个小人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点激动了,竟真的喊出来了…… “咳咳!” 南肃清了清嗓子,自个儿抬手将眼皮子翻起来,终于将殿狗的全貌收入视线—— 今天的男人真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人模狗样,一身烟青交领软衫,捧着伤药托盘翩翩走过来时,儒雅得好似文曲星转了世。 也不知是否真的因为吸了阳气,那张总是苍白的嘴唇红了一些,但并不是很水润,南肃下意识地觉得:哥们儿,你该抹唇油了,再不济就找个人…… 咳!打住! 南肃回过神来,立马黏黏糊糊地唤道:“六皇子~~” “唔。” 殿辰没看他,只是轻轻一哼。 第十二章 我们认识吗 南肃这一顿打挨得实在莫名其妙,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前因后果,终于问道:“六皇子,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殿辰很平静:“何出此言?” 南肃道:“我小时候喜欢哪个小宫女,她不跟我玩,我就去揪她辫子,掀她裙子,总之无恶不作,思来想去,总觉得你的行为很像我那时候……” “不。” 殿辰打断他,停顿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整理着纱布,说道:“你小时候很乖,并非无恶不作。” 南肃:“?” 啥玩意儿。殿辰说他睡觉很乖,他能理解,毕竟他俩真的在一张床上睡过,但殿辰说他小时候很乖,他就纳闷儿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是成亲那晚吗…… 南肃皱了皱眉:“我们之前认识?” 殿辰动作一顿,两眼定定地盯着地面,不语。 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纱布,嘴唇动了几下,似想说些什么,又踌躇不定。紧接着,他扭头望向南肃,只是那目光太过沉重,就像坠进深海的海绵一样,浸了水就再也浮不起来。 突然间,男人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出一个有些破碎的笑容,将手放过来,如新婚夜那般揉了揉南肃的头发,动作自然而宠溺。 “......” 南肃呆呆地与他的目光纠缠,既忘了说话,也忘了去打掉那只手。 某种病恹恹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曲曲扭扭地生长,如同一根不知根在何处的藤,从石缝中顶了出来。 然而—— 人生无常,不过大肠包小肠。 转眼殿辰就打碎了这份温情,顺势将手撑住枕头,身子倚到南肃的上方,居高临下地道:“若我能回到小时候并认识你,一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南肃:“……” 绸缎般的墨发从宽肩滑落,掠过南肃的脖颈,一如男人轻飘飘落下的这段话:“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这一顿挨得一点也不冤枉。可不管怎样,你记好了,一般情况下,我是个知礼之人,如果哪天我失礼了,那么请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懂?” 压迫感越来越深,南肃难以置信地看着殿辰,竟突然觉得面前是一条吐着蛇信的毒蛇,若非这条蛇常年在弘福寺冬眠,也许,纨绔协会里必有其一席之地…… 于是—— 竟情不自禁叫了声:“大大大哥…”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 南肃吞咽一下口水,挂起谄媚笑容:“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似乎每次见到他这种嬉皮笑脸的模样,殿辰的脸色都不很好看,话音刚落,男人直起腰,一瞬拉开距离。 “闭上眼睛。” 男人又恢复了之前的长眉素目,拿起纱布,淡淡地道:“我替你换药。” 南肃:“……好的,大哥。” 不管怎样,这个事情带来的后续效益还是十分明显的,最起码,南肃每每想起那句“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之后,就将干死人家的这份心思给压下去了:这个男人,有时候真的很让人毛骨悚然...... 南肃觉得,他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为好。 日子转眼小心翼翼地到了十月中旬,此时,南肃脸上的肿胀大多都消了下去。 卧房里,他对着铜镜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左右看了看,见镜中公子嘴角虽然还有些淤青,但也算勉强恢复人间四月天的模样后,便扭头唤道:“路尧?” 第18页 年轻侍卫走进来:“世子有何吩咐?” 南肃道:“无聊得紧,你去给我找几个小和尚来。” 路尧诧异地问:“做什么?您要念经?” 南肃答得理所应当:“不,打牌。” 路尧:“......” 果然这才是自己的好小主。路尧有些犹豫:“世子,上回舍利子一事刚过去没多久,您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南肃怕殿辰,却不代表他怕其他人,登时嗤了一声,无所谓地道:“放心,不赌钱,只是耍着玩儿而已。你告诉那几个大师,若想让我乖乖呆在屋子里,总得给我些玩趣儿。这一天天跟坐牢似的,万一我一个想不开,指不定再给他们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路尧跟了南肃十多年,如何不知自家主子脾性,叹息一声,不再规劝,行礼后退下。 可此事似乎也很难办,他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南肃等得困倦,自个儿搬了个躺椅坐在院子里,将一卷书盖在脸上,就着秋日里开始泛凉的风,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世子!!” 日暮时分,路尧推了推南肃,没动静。 路尧想了想,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肉:“世子,凝烟姑娘来了。” “......” 躺椅上的高挑男子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书册底下才传来慵懒的声线:“我现在更需要和尚,不是姑娘。怎么?那几个大师为难你了?” 虽然主子看不见,但路尧仍摇了摇头:“不,大师们虽不情愿,但终究是同意了。” “那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了?” “我与大师们商量完后,才想起寺中没有牌,便想驱马入京买一副,却不料,刚到山脚便碰见了皇家车队,遂先来告知您。” “皇家车队?” 南肃终于将书本从脸上摘下来:“又非祭祀时间,皇宫的人来此处作甚?” 路尧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去打听了,是皇上听说六皇子前两天发疾一事,深感担忧,便加派了医师与内侍来此,以便伺候六皇子。” “......” 一片金黄的梧桐落叶飘过南肃的眼前,打着旋儿掉落在地。 他猛从躺椅中站起来,怔怔看向头顶的阴天,良久后,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身子突然踉跄一下。 路尧忙扶住他:“世子...” 南肃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先下去,让我自己呆会儿。” 大燕帝国皇子共七位,而其中最不受宠的,正是六皇子殿辰,他身居弘福寺多年不出,若无特殊情况,甚至连年宴都不参加。 可是,如今皇帝却加派了诸多人马来伺候这个他最不在意的儿子…… 南肃想到这里,脚下一软,又重重地倒回躺椅中。 之前南肃还存了一线希望,觉得殿辰死后他就可以回青渊了,可如今看来,他都能想到的漏洞,皇帝又怎会想不到? 原来,这场婚姻并不是随意指配的,恰巧相反—— 殿辰就是他最合适的丈夫!!! 第十三章 你懂个屁 皇帝的算盘真是打得绝妙。 殿辰身子骨弱众所周知,提出同他成婚,便能打消南肃抵死不从的决心,随后火速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自愿出嫁的,也就压下了各地藩王的质疑。 紧接着,南肃顺理成章地来到弘福寺,再打着伺候殿辰的旗号,堂而皇之送一批人来,呵呵,究竟是伺候还是软禁?寺里深居简出不足为奇,就算南肃逐渐避世,也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其中内情,只怕,还觉得他是受了殿辰的影响。 纵然是为了青渊那块地盘,皇帝肯定也希望殿辰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但如果哪一天殿辰真的没了,只怕这位父亲眉头都不皱一下,便会将这个消息掩盖! 而他南肃—— 从此只能守着一块无名墓碑,一辈子被困死在弘福寺里。 永无归家之日!!! 入夜,当蜡烛的芯子软塌塌地倒下去后,最后一缕光消失,整个卧房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四周弥漫了一股浓重的酒味,南肃坐在地上,头往后靠在床边,呼吸紊乱,已是入醉七分...... “世子。” 路尧在外面唤他:“要下雨了,我进来替您关窗。” 回应他的,是一声酒坛砸在门上的破碎声,以及一句戾气十足的:“滚!!!” 夜色仿佛倾斜下来,眼泪混着酒水无声地划过下颌骨,“砰”的一声,酒坛应声而碎!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个响雷炸开,没一会儿,狂风就开始怒吼了起来。 平顺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六爷,要下雨了。” “嗯,你先回吧。” 殿辰坐在窗边,看夜穹上的乌云翻滚着,奔腾着,犹如千军万马般地向山顶压下来,像极了今日看见皇家人马时,他那颗重重一沉的心。 ...... 夜半子时,雨终于落下,开始还很小,可一刻钟后便变成倾盆大雨,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嘎吱”一声轻响,转瞬便被淹没在雨声里,但还是足够引起人的注意。 南肃懒懒地抬眸看去,殿辰站在门口,手里一撑油纸伞,衣服下摆已尽数湿透。 却也就只是这么看了一眼而已,南肃轻笑一声,重新拎起酒坛,丝毫不介意自己的狼狈被人窥见。 第19页 “放下。” 虽然语气平和,内容却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 确实是他们殿家人的作风…… 南肃怔了怔,迷醉看去,登时夸张地笑了起来:“哎哟!这是谁啊,呀!原来是六皇子啊!快过来!我这儿还有很多未开封的好酒,一起喝!” 殿辰走近,手臂猛地一伸,纸伞便压在坛口,重重地将其压在南肃的怀里。 南肃坐在地上,头靠着床沿,竟然也不用动,就能与殿辰直视。他打了一个酒嗝,呼吸沉重地道:“六皇子,何意啊?难道你也要学那帮老秃驴来管我的闲事么?” 殿辰平静地道:“起来。” “起来?” 南肃干脆一下子歪倒在地上,粗鄙不堪地道:“去你大爷的!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还起来?欸~小爷就不起,有本事打我呀,反正你又不是没打过我!你们殿家的人,谁他妈不敢打我?” 哗哗大雨依然在猛烈地敲打着屋顶,沉闷,窒息,一如房间里的气氛。 殿辰很久都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躺在地上的无赖男人。 忽然间,他嘴角一抿,淡漠地重新将伞撑开便转身离去,只是走到门口时冷冷落下一句:“你也只配当一个纨绔了。” 言罢,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可南肃的呼吸却忽然间急促了起来,就像是被刺激到某条神经了一般,他捏紧拳头,下颌骨顶起,猛地从地上爬起身,整个人仿佛一把尖刀般地冲进雨中! “你懂个屁!!” 他拼尽全力冲那个挺拔的背影嘶喊道,然后,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跪下去,大雨一瞬淋湿了他的衣衫,那般冷。 “你懂个屁!你懂个屁!你懂个屁!!!” 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句,好似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回应,只是兀自宣泄着。 是啊,旁人懂个屁,没有人,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懂。 他若不当个纨绔,怎能活到今天? 疯疯癫癫又如何,风流无度又如何,沦落为众人眼中的草包世子又如何,至少这些东西让他活到了现在。皇帝岂是好糊弄的,想必只要他表现出一点能胜任青渊王的模样,第二天就会沦为一只刀下冤魂! 南肃盯着地面的水坑,手指用力地紧握,仿佛要陷进那坚硬的地砖中。 他只是想活着,活着回家而已,可为什么那么难,那么难...... “哗——” 头顶上的落雨忽然被遮住,南肃缓缓抬眸看去,男人站在雨中安静地望着他,雨水划过细挺鼻梁,再从削瘦下巴掉落。 这样的殿辰,再一次让南肃想起了佛堂里他将他护在身后时的模样,目光那般温润,仿佛是在担忧...... 又仿佛带着施舍的怜悯,来自他们殿姓人的怜悯! “你懂个屁!!!” 他用尽全部力气冲殿辰吼道,然后跌坐在水坑里,大喘着气,再次倔强地昂起头,直直地与殿辰对视! 突然间,一个强烈的闪电像利剑般劈开苍穹,将整个院落映照得如同白昼。 南肃一下受了强光刺激,下意识地别过脸,再重新睁开眼睛时,男人已经蹲下身,将他大力地按进了胸膛。 “别哭。”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南肃僵硬地微微转过脸,视线里只有从伞轴下掉落的雨水,以及,一截皮肤苍白的脖颈…… “放开我——” 下一刻,南肃便奋力地去推殿辰,醇酒在他的血液里流动,每一处都是混乱的不安因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挣扎中,他一拳砸在了殿辰的脸颊。 也不知醉了的手脚哪里来的力气,殿辰被他掀翻的一刹那,油纸伞脱手而出甚至滚了好几圈。 眼前的世界像在晃动,每一处都有两三个叠影,南肃甩甩头,就那么跪在地上向卧房爬去,毫不介意自己的姿态或者贵族公子该有的任何体面,他只知道,卧房里还有更多的酒,足够他对付这场醉生梦死...... “南肃!!!” 突然间,肩膀被人按住,南肃整个身体被翻朝上时,两手已被钳住压在后腰。 他怒目瞪去,只见殿辰衣衫有些凌乱,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束于打散的稠带中,整个模样,看上去有些狼藉,然而,那对漆黑双眸,却是出奇的明亮。 一丝异样的危险已经被察觉,可是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那张苍白但无比英俊的脸孔就陡然放大,直直逼了下来! “唔。” 离得这样近的距离,已经能无比清晰地闻见男人身上的药草香,淡淡的,混合着一丝血腥气,连同他的吻,一起向南肃席卷而来! 第十四章 完犊子了 “砰!” 南肃呆呆地瞪着眼睛,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在自己的后脑即将要撞到地砖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挡在了后方。 顿时,满目漆黑,只余嘴唇上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大雨滂沱,依然还在劈啪作响。 天地像被密密实实地缝合了起来,似乎其中陪伴他们的,只有被雨不断洗刷的梧桐树叶,寂静观望的庭院建筑,以及,地砖上一柄朝上翻起的油纸伞。 “......” 殿辰陡然间抬起脸,垂眸凝视着浑身湿透的男人,但这一刻的目光不再温和,或者是以前出现过的任何一种目光,而好似盛满了滚烫的熔浆,流到哪里,哪里的皮肤仿佛就在灼烧...... 第20页 四目对望,心跳慌张,之前的打斗迫使两人都在沉重地喘息,终于—— 当起伏的胸膛不经意间碰在一起后,殿辰喉结一滚,俯身再一次重重地吻下去! “啊草!!!” 南肃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句中气十足的脏话后,四肢突然爆出一股大力,被压住的两手猛从后腰挣脱出来,再一膝盖顶在殿辰腹部,直接将这病秧子顶出老远!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大雨中,南肃慌忙翻过身子,胡乱地擦了两下嘴巴,就手脚并用地向卧房爬去,一边爬,一边还哆嗦得直打摆子,那模样,说是一只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虽说丧家之犬依然还是狗吧,但最起码,啧,不再是一只死狗了…… 而在南肃后方,殿辰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就这么被雨淋了好一会儿,直到唇都惨白了,殿辰才突然指尖一收,捂着小腹低低地咳嗽起来。 渐渐地,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俊脸上一点点蔓延上笑意,雨水砸得男人快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在边咳边笑,笑得左颊的梨涡里都是掩盖不住的得意...... 就仿佛,终于干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 只是,爽是真的爽,疼也是真的疼。 那崽子下手实在太重,但似乎想再来一次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算了再说吧…… ...... 第二日清晨,满院都是被这场秋雨打掉的落叶与花瓣,被风雨困了一天的麻雀,也从不知处的窝巢里飞了出来,在围墙上跳来跳去的,很是欢快。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宁静与平和。 只有路尧担心了一夜,刚天亮不久,他便紧皱眉头,踩着一个个水坑来了主卧。 大门依然紧闭着,路尧想了想,捡了根树枝,就把那群叽叽喳喳乱叫的小鸟轰走了,生怕它们吵到宿醉的主子。 然而,当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主卧的门时,发现主子竟然已经醒了,正坐在凳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格外迷蒙。 “世子?” 路尧觉得十分奇怪。 他从未见过南肃如此坐姿,只有半个屁股贴着凳子,既没有翘二郎腿,也没有烂泥一样靠在扶手上,反倒脊背挺得很直,两手乖巧地叠在身前。 若非知道自家小主的性别,路尧差些都要觉得这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了。 他伸出手在南肃眼前晃了晃,再次唤道:“世子?” “啊?”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软。 小主愣愣地抬起脸,看清是路尧后,又缓缓地低下去,洁白的牙齿轻咬了下唇,开始无意识地绞手指玩儿。 路尧:“?” 他震惊了,以他的阅历和词汇,唯一能找出来形容这种状态的词语只有:害羞...... 可是,害羞?南肃?南大世子!? “世子,你别吓我。” 路尧向来稳重,此刻却慌乱地蹲在南肃身前:“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南肃呆呆地抬起手,下意识地抚上嘴唇。 大概没人会相信,这是他的初吻吧,却就这么,被,额,怎么办...... “唔。” 突然间,南肃猛将身子扭朝另一方向,两手抬起来一把蒙住了脸,但透过指缝,仍能看见那迅速涨得血红的脸颊。 “你很讨厌,给我滚出去,”南肃软软地道:“啦~” 路尧:“......” 沉寂一瞬后,路尧不自觉地往后退:“李医师!李医师!!!” 言罢,就屁滚尿流的消失在了院子里。 …… 路尧描述的情况实在很严重,李医师心急火燎地冲进主卧时,身后背着的药箱简直有磨盘那么大! 可诊断过后,李医师感觉到了诡异,南肃只是受了凉而已,甚至连风寒都算不上,哪像路尧说的那般魂儿都没了? 但更诡异的是,分明脉象无甚大事,可人是说不出话来的,那张俊脸也是出奇的红和烫,一阵阵的,红得像猪肝,烫得像烙铁。 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医师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医术,又仔仔细细地诊断几番后,终于惊疑不定地开了方子:山楂,甜枣,荷叶,枸杞...... 喝着玩儿去吧。 谁料,他刚走出主卧,转眼绿竹中又冲出一人,不是平顺还能是谁? 咦? 似乎没想到在这里就能看见李医师,平顺怔了怔,这才一出溜地冲过来,拉起他就往侧卧跑:“李医师,快去看看我家六爷吧!他昨夜淋了雨,刚才我进屋送饭菜才发现,已经烫得不成人样了!” “什么!?” 李医师哎呀一声,风风火火地又背起药箱开跑,那焦急模样,几乎就像箱子里放了一捆点燃的炸药! 比起南肃,殿辰这才是真正地生了病,但让李医师稍稍安心的是,仅仅只是发高热而已。 倒不是说这病轻,而是比起殿辰以往的情况,这确实已经算是轻症了。 “六皇子,我有一事不明。” 李医师多年在皇家做事,如何不懂得审时夺度?可这的确关乎到殿辰的身体,他犹豫片刻,还是多嘴地问道:“平顺说您是淋了雨,可您怎会冒雨出去呢?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 他试探着抬起眼皮子:“您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第21页 第十五章 冲动是魔鬼 殿辰半靠在床头,额上覆了薄薄一层冷汗,闻言目光微动,但语气仍是一贯的安然:“昨夜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医师:“......您确定?” 殿辰温润一笑:“怎么,不像吗?” 李医师的后背出了汗:“这个这个,我没有说不像,我的意思是,除了下颌的淤青,还有脖间的挠伤啊......” “稍等。” 殿辰垂眸喝药,只是那盯着汤碗的目光偶尔凝起,偶尔松散,很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将整碗药喝尽后,他方平静地移回眼眸,笃定地道:“下雨,有猫叫,出去救猫,猫喵喵喵,挠了我几爪,我吓了一跳,就摔了一跤。” 李医师:“……好通顺的逻辑?” 殿辰皱眉:“怎么,不像吗?” 李医师踟蹰地提醒某件事实:“您不是打小就不喜欢猫吗?” 殿辰:“谁说的?” 李医师:“您自己说的…” 殿辰:“这样啊。” 然后,他躺下去,干脆闭上眼睛:“我忘了。” 李医师:“……” 终究是没敢再往下深究,李医师只嘱托了平顺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背起药箱唉声叹气地走了出去。 可刚走到池塘处么,他突然停住脚步,左右看了看两间卧房,眯起眼睛开始捋胡子。 捋着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露出神秘笑容,一把将药箱甩上脊背,扭头就走。 …… 弘福寺,就这么安静了下去。 一连小半月没有了南肃这个恶霸的捣乱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诸多僧人以为他是突然转性了,心里都暗暗松一口气。 当然,转性是不可能转性的,只是那恶霸暂且被其他事给牵绊住了而已。 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南肃迷迷糊糊地沐浴完后,盖上了刚换的厚被子,停顿片刻,他突然一翻身,背部微微供起,两手捧起了自己通红的脸颊。 “唔。” 心跳的节奏再一次被打乱。 可他固执地觉得,这绝不是因为殿辰,而仅仅因为那是他的初吻而已,说到底,初吻应该比初吻对象更加值得让人在意吧…… 可是,为什么又偏偏会是殿辰呢…… 陡然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被这件破事左右了这么久以后,南肃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事若不解决,他压根没有办法去考虑其他—— 所以,最起码,该知道殿辰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他起身穿好衣服,思忖了很久,终于扭扭捏捏地蹭到殿辰的卧房前。 从底缝塞进去一张纸条后,恶霸世子礼貌地敲了敲门,旋即撒丫子就跑到竹林里,就等着偷看殿辰的反应——他还没有直面他的勇气。 但等了好一会儿,门依然紧紧地阖着。 “……” 南肃有些气馁,连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一时竟然后悔起来了。 一号小人跳出脑袋:“南少,有点冲动了啊,确实有点冲动了。” 二号小人向来简单粗暴:“滚过去,把纸条拿回来!” 南肃空洞地道:“……我不敢去。” 一号小人恨铁不成钢地道:“殿狗睡眠很轻,眼下没人开门,要么就是吃了药晕睡过去了,要么就是留宿在明智大师那里了,不管哪种情况,都不耽误的!” 二号小人:“对啊,去啊!” 初起的朔风好像一个冻僵了的老魔鬼,在发狂地席卷着四周,南肃鬼鬼祟祟再次挪到门外时,紧张地搓了搓冰凉的手手,这才然后轻轻按上房门。 “嘎吱!”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他迎面被拍了个七荤八素,脖子后仰,整个人踉跄两步,再猛一向前,没收住力道—— 但凡能扑进某个宽阔的怀抱也是好的。 可却不是,他双膝着地“咚”一声跪在了男人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这礼节十分熟悉,几近铭刻于心,惊恐的他甚至下意识地喊了一句:“过年好!” 殿辰:“?” 南肃猛地抬起脸:“……” 紧接着,慌忙摆手:“不不不,我说错了,不是六皇子过年好,我的意思是,爷爷晚上好!” 殿辰:“???” 本来殿辰想扶南肃起来的,但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他只能收回两臂,震惊地配合了这只奇怪崽崽。 身上掏了掏,没有钱,他便取了手上的扳指放在摊出的掌心,微微弯了细腰,回道:“晚上好。” 没有谁先动,两人像是矗立在朔风中的雕塑。 好一会儿,跪着的那位鼻子里才突然流下两道鼻血,虽然迟到了,但血量相当可观,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只是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殿辰,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殿辰:“……” 殿辰:“你确定不用止一下血吗?” 某人依旧一动不动。 究竟,是什么意思? 殿辰皱起剑眉,思忖片刻,将扳指亲自给他戴上去,更认真地压低了嗓音:“晚上好,孙子?” 孙子? 有时候,人的情绪转变来得就是如此之快。 陡然听见这个称呼后,刚才还两眼泛空的南肃“霍”地跳起来,袖口将鼻血一把擦到耳朵边,骂道:“殿辰你个老王八蛋,居然敢占小爷便宜!?” 第22页 不是六皇子,而是殿辰。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后面却跟了个老王八蛋。 殿辰眼神微闪,淡淡地反问:“不知世子指的,是什么便宜?” “……” 南肃愣了一下,旋即一手叉起腰,一手愤怒地指着殿辰的鼻尖:“当然是所有便宜!你刚才冒充我爷爷,此事怎么了结?还有,你那晚玷污了小爷的嘴巴,此事又该怎么了结?” 玷污? 殿辰莫名有些玩味,目光垂向南肃手上的玉扳指,温声道:“这不已经给你压岁钱了吗,至于后一事,又能如何了结?” 南肃:“?” 正思索间,殿辰猛然向前一步,竟惊得南肃一下子缩回了手。 男人微微一笑,又逼近一步。 “亲就亲了,世子如果觉得吃亏的话,我让你亲回来?再说了,你我本来就是夫妻,亲你一下怎么了?更可笑的是,天底下哪个丈夫亲自己明媒正娶回来的娘子,还需要用到了结这个词儿了?” 夺命三连问结束时,南肃的红槽已经空了一半,他怔怔看着男人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之间竟觉得:他妈的这厮居然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南肃猛一挺胸膛:“你我又非真的夫妻,我干嘛平白无故让你亲?” 第十六章 来啊互掐啊 “那世子想如何?” 殿辰再往前一步,终于将南肃逼到台阶边缘:“你该不会,想让我对你负责吧?” “……” 南肃突然就慌了神,余光往身侧一打量,这才发现自己若再往后退,就只能下台阶了。 可下去就是低人一头,哪怕再有理,气势上也得输一半! 南肃强行定住步伐,恶狠狠地道:“小爷又不是娘们儿,怎么会哭哭啼啼地要你负责?只是觉得晦气得紧,便来问清楚一件事情,你,你个老王八蛋是不是真的喜欢小爷!?” 殿辰凝视着他,目光淡定温青:“你觉得呢?”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反问? 南肃暗啐一声,正觉愤恨时,忽听殿辰又问道:“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想先问世子一个问题,你一直问我喜不喜欢你,那你呢,你可有喜欢我?哪怕,一点?” “……” 男人立体的五官又逼近了一寸,那两道视线温温柔柔地罩住南肃,竟逼得南肃鼻尖冒汗,下意识地想逃离—— “啊!” 脚下一空的同时,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揽住了他的腰。 他猛地将手缩在殿辰胸前,只是这一抬眼,便望进了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去。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殿辰的眼珠会吸人,甚至能吸进一切事物,那样深不见底,却在最深处又似乎有着淡淡的微光在流转。 南肃怔怔地想:我靠,原来英雄救美真的能使美人倾心,难怪各种话本子都爱这种恶俗桥段...... 也许是真的觉得殿辰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上了几分,南肃莫名有些口干舌燥,瞪着眼睛,喃喃地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那我也不喜欢你。” 殿辰微微一笑,手臂一松,南肃登时“啊啊啊”地向后倒去,两只手徒劳地在空中划了几圈后,终于“砰”一声砸在地上,震起了一层细细的尘土。 呸! 就他妈晦气! 南肃揉着屁股一下子弹起来,又觉委屈又觉愤怒,扬起脸便喝道:“你干嘛!?” 于是,这才发现殿辰的温润正在一点点地瓦解,不出片刻,男人浑身已经冒出了腊月寒气,纵然不言不动,亦是一股静默的威慑蔓延。 突然间,殿辰轻轻掸了掸袖口,似乎也觉得颇为晦气:“不干嘛,太晚了,世子请回吧。” “等等!” 南肃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想了想,硬着头皮继续逼问:“既然你也不喜欢我,为何那晚,为何那晚又要亲我?” “那只是让你安静下来的手段而已,莫非,你以为我乐在其中?” 殿辰转身走向卧房,语声坦然,坦然到几乎让人信服:“只不过用那种方式,才能将你这种纨绔从醉生梦死中拉出来罢了。南世子,既然你此刻已有了力气骂人,那就到此为止吧,也不枉我,呵,用你的话来说就是,玷污你一回。你我都将此事忘了即可,反正,你不是一向希望我俩不要有任何纠缠的么?” 南肃莫名有些着急,一下子冲过去,张开两臂拦在他身前:“把话给我说清楚,你究竟什么意思?” 似乎终于到了忍耐极限,殿辰眉心一颦,陡然提高一个音调:“我的意思就是,你为何要来找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质问那个亲吻,难道,这种事竟值得你一个天天逛窑子的人在意?” 南肃从不知道,殿辰竟然还有这样一张毒嘴。 他发誓,自己的血浆真的快要从血管里爆出来了!!! “病秧子!” 后来的南肃,不知怎地就回避了这个词,但此刻他邪火已经冲到了头顶,登时破口大骂:“天天逛窑子怎么了?不比你强?嫁给你这种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真是晦气,晦气透顶!呸!” 南肃攥紧拳头,连身子都在发着抖:“你个病秧子加老王八蛋,咒你早死早超生!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以后就再不要管我的事情!不要再下山找我,也不要再跑进佛堂,整得小爷好像欠了你什么似的!你听好了,以后咱俩,各!过!各!的!” 第23页 最后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 谁料,殿辰侧过修长身子,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来,语气更是寡淡:“没问题,问题是,咱俩不一直都是各过各的吗?” K.O! 南肃一口气没顶上来,竟然完全懵了。 他突然有种在战场上己方枪戟林立,喊杀震天地冲过去,却被对方“biu”一下子反弹回来的感觉,一时之间,竟再也反驳不出来任何一个字。 他在心里戳穿自己:南肃,你就承认了吧,你潜意识里已经觉得你们不是各过各的关系了,对吧?可是,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或者,你以为他会跟你说什么? 不自觉地想避开这样的殿辰,他慌乱垂眸看去,就看见了自己袖口上的鲜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满脸都是鼻血,而殿辰优雅地站在那里,稳坐如钟,坚如磐石。 于是,这一刻他连恼怒和委屈都称不上了,而是狼狈,是那种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狼狈...... “你妈的!去死吧你!老王八蛋!!” 南肃嘶声喊完这一句,捏紧拳头,红着眼眶就跑远了! 殿辰并没有追,只是透过夜色,看着那个气势汹汹的背影匆忙隐匿于道路尽头,神色越加冰冷。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缓慢地阖上门。 手揉着不太舒服的腹腔,殿辰走到床边,俯身趴下去,修长的身体压住锦绣床单,瞬间形成无数道皱褶,他闷哼一声,不一会儿,便有细细的汗珠滚落身下。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殿辰猛地睁眼瞧去,然后......又缓缓闭上眼睛。 “六爷,我来给您拔针。”说完后,平顺顿时愣住。 看着那整齐摆在白布上的十几根银针,他疑惑地想:是我来得晚了?不对啊,李医师刚走没多久,确实是掐着时间点儿来的啊! 反应过来后,平顺登时又气又怒,却只能走过去无奈地说:“六爷啊,李医师交代了多少遍,可您怎么又提前将针拔了?是有什么急事,竟让您老人家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了?” 殿辰换了个姿势朝里睡,阖上眼眸,轻声道:“困了,等不了了。” 平顺:“......” 服气。 第十七章 值得与不值得 收拾完后,平顺唉声叹息地退了出去,于是,整个侧卧又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轻微的痛麻依然在遍布腹腔,但殿辰躺了片刻后,还是缓缓撑了起来,踩着虚浮的步子绕过屏风,走到后方的小供桌前。 桌上除了一个香炉和几根白烛外,只有一个罩了黑布的长方立形物件。 自从南肃来了弘福寺后,殿辰就将它遮了起来,此时轻轻掀开,黑布下便露出一樽灵牌,纯黑底漆,中间凹陷处用金色颜料饰了一行隶书—— 慈母沈曼文之位。 “阿娘。” 正如唤南肃为娘子一样,殿辰也只唤她为阿娘,而非母后。 他捻起一根香,凑到白烛上点燃,眼睛盯着那火光,语调平静地道:“阿娘,他并没有长成您希望的那个样子,您看见了吗?喝酒,赌博,逛窑子,脏话连篇,惹是生非,说谎不用打草稿,甚至连最起码的仪态都不曾有,这就是您舍命救下来的孩子。” 香的前端很快变黑,殿辰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灭了火星,青烟便冒了出来。 他并没有行祭拜之礼,只是随意将香插进灰里后,静静地凝视着自己那一声不吭的母亲。 一个内心孤傲的男人,连拭泪水的手法都是向上的,他站得挺拔,只是用手腕将眼角的晶莹撇到太阳穴后,轻轻将黑布重新罩上灵牌,嘴角一笑:“阿娘,我替您感到不值。” 言罢,转身离去。 ...... 患了病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病症。 在第二天晨钟敲响时,殿辰依然准时地起了身,然后洗漱,把脉,焚香,去听禅经...... 于是,直到晌午时分,他回房后才看见那张小小的字条,被开门带起的气流吹到了桌子底下。 他轻一皱眉,走过去捡起来一看,上方写着一行别扭的字: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呀? 陡然间,屋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好似大了些。 然而,有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的时机稍纵即逝,相差不过一两秒之间,更何况经过整整一夜的沉淀,足以令人将夜深人静时的感性抛开,恢复冷静与理智。 殿辰静默看了一会儿,将那张纸条捏成团,走到书案的纸篓旁—— 扔进去。 吃过晚饭后,殿辰喝了药,就坐在椅子里看书。 平顺将饭桌收拾好,走过去准备擦书架时,却发现男人定定地盯着书本,似乎魂入幽冥。 “六爷?” 平顺走到他旁边,给他腿上盖了一张薄毯:“想什么呢?” 殿辰瞳孔一动,抬手将书册翻过一页:“没什么,在想书中道理。” 平顺便凑近瞧了瞧,旋即瞪大眼睛看向殿辰:“哇,六爷,您竟会倒着看书!但为什么要倒着看呢?是比较适合思考吗?” “......” 殿辰低头一瞧,面无表情地道:“嗯,倒着看血液通畅。” 平顺天真地质疑:“那不是倒立吗?” 殿辰深吸一口气,一把将书丢在桌上:“……你回吧。” 第24页 平顺回到自己的住所时,还记挂着这个事儿,这天底下几个人能倒着看书啊?他真是对自己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他刚躺下,就见男人突然冲进来,差些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却立马瞪着眼睛问:“纸篓子是不是被你收过了?” 平顺立马得意地笑起来:那当然! 他平顺是最会伺候主子的下人了,不禁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的垃圾也倒得远远的,甚至就连一片树叶都不会飘到主子的眼前! 主子这般急匆匆地过来,是要奖励他吗? 确实是奖励。 平顺开心极了,欢天喜地的打着灯笼,走进偌大的垃圾场之时,两行清泪掉下僵硬笑着的脸颊。 ...... 与此同时,南肃背了个小包袱,已经摸黑下到了山脚。 隐蔽的小路上,他气鼓鼓地盯着眼前的拦路狗,喝道:“滚开,老子在这里呆不住了!” 拦路狗是皇帝派来的,中年人,两撇干净利落的大燕尾胡,以及颧骨极高的面孔,赫然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世子,是我等没将您伺候周到吗?为何要下山呢?” 南肃看着他身后的数名侍卫,勉强压下了一些火气:“我没酒了,下山买酒去!” “世子放心,明天我便将佳酿送进您房里。”中年人顿住,微微一笑:“吃的喝的,玩的耍的,您想要什么,我等都会为您送来,还请世子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南肃深吸一口气:“好啊,我想要女人!” “佛门重地,还请世子自重。” “那就让我下山去,不劳烦你!” “世子。” 中年人深谙殿家作风,虽是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圣上下旨让您在寺中陪同六皇子,莫非,您这是想抗旨么?” 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问题一般,南肃折扇一展开,挡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 他盈盈一转眸,一段绝妙的公子风情霎时尽在眉梢,浑然天成的浪荡与玩世不恭:“瞧你这话说的,那就麻烦你了,十坛春风酿,不是醉贤居的小爷可不喝!” 窄腰一扭,便是向山上的方向去了,却走了几步又停下,他提扇指着中年人,眼睛微眯道:“还没问你这条好狗的名字呢?” 中年人宠辱不惊地道:“段念,奉皇上之命前来伺候六皇子与您,望您日后多照料。” “好说。” 南肃琅情一笑,回身哼着小曲儿上山去。 寺里的建筑顶端在夜色里只留下模糊轮廓,他顺着台阶一节节往上爬时,抬头望向藏经阁的方向,眼中闪过几丝狠戾。 ...... 当天边泛起一丝白,一身污渍的殿辰终于拿着一张被撒了几滴菜汤的纸条,走进了书房。 他惯爱整洁,甚至可说有轻微洁癖,却将那纸条郑重锁进了盒子,然后在桌前坐下。 “六爷,您还不睡啊~” 平顺几乎快哭了,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差些就要夺门而出去泡澡。 几缕凌乱的墨发从殿辰额前垂落,遮盖了他眉毛下的眼眸。很快,他温润地笑起来,翻出一张信纸,边研墨边道:“等我写封信,你寄出去了再睡。” 平顺有些诧异:“寄去哪里?” “皇宫。” “......” 平顺顿时震惊了,别说参与政争军争了,便是京城的民间消息,男人也从不理会,如今,却要主动往皇宫寄信?究竟是何事,竟值得男人打破自己定下的规则? 平顺小心翼翼地挪到殿辰后方,只见落下的第一个词便是:父皇...... 可写到这里,殿辰突然又停了下来,一双漂亮的眼眸微微泛红,目光变得深沉忧郁。半晌后,他将这张纸揉成团,另起一张,写道—— 父亲,至少,得为儿子立一块带名字的墓碑。 因为,我殿辰来过这人世间。 第十八章 第一次反抗 不知不觉间,就入了冬。 十一月的天气,已使人嗅到了大雪将至的气息,偏厅里早就点起了炭火,均是上好的雪龙炭,烧起来没有一丝烟气。 南肃坐在炭盆旁边,锦衣绸衫,窄腰被一条暗纹腰带勾勒出来,其上挂着一块盘龙玉珏,一身雍容华贵。 “欸?杠!” 南肃忽然大喝一声,手法熟练地摸牌,一双眼睛笑得好似诡计多端的小狐狸。 剩余的三个小和尚对视一眼,只能恨恨地叹息。 眼看就快胡牌之时,路尧忽走进来,唤了声世子。 南肃并没有理他,只是走了一圈牌后,突然往椅背一倒,抬手打了个哈欠:“累了。” 三个小和尚怔了怔,如蒙大赦般起身就跑,泪眼汪汪地道:“赶紧去洗脸,快走快走…” 看着他们走远,路尧警惕地将门阖上,回身道:“世子,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届时必定会留下痕迹,您若想烧毁藏经阁,今夜正是好时机。” 南肃轻一抬眸:“都摸清了?” 路尧点点头:“嗯,今日逢六,子时一刻,正是换岗时间。” “好!” 南肃“唰”一声抖开折扇,挡着嘴桀桀地笑起来——若没有一定的反派经验,决然笑不出这种暗黑味道…… 桀桀桀,经此一创后,弘福寺里的那帮秃驴必定对他恨之入骨,前有舍利子,后有藏经阁,南肃相信,弘福寺的人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也定然不肯让他在此居住了。 第25页 依皇帝的尿性,定然是要重新找地方软禁南肃的,可南肃已经想好了,走一处他就烧一处,掠一处,毁一处! 旁人对他打不得,杀不得,还得每天提防着,他就不信到了最后哪家寺庙或者势力敢收留他这块滚刀肉!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南大世子绝不可能避世清修! 可若此事将皇帝激怒了,要直接对他动手...... 得,那他妈也认了! 苦等十七年,甚至连嫁人这种屈辱的事他都答应了,谁料最后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南肃说服不了自己继续怂下去,一了百了,倒真的痛快! …… 今晚的夜,真是越发黑了。 悄悄冥冥间,两个身影潜到了藏经阁的围墙外。 一颗擎天古树的阴影很好地掩盖了他们,路尧探出头去,借着明灭不定的灯笼观察片刻,旋即扭头看向自家主子,然后,愣住了...... 只见南肃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黑巾放在头顶,然后抓起两角,在鼻孔下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仪式感十足,当然—— 猥琐感也十足。 懵逼了好几秒,路尧才皱眉问:“世子,你在干嘛?” 南肃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一看你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不知道这样才更符合鬼鬼祟祟的形象吗?” 路尧很震惊,何止是符合啊…… 南肃咧嘴一笑,立马塞给他一条方巾:“放心,我给你也带了。” 路尧:“……” 就在此时,只听有脚步声渐近,一队身穿灰色僧袍的和尚从远处现出,而原本值守的和尚们则聚集在了入口处,双方各自见礼,交接换岗。 围墙侧方。 南肃泥鳅般顺着一棵树干滑落后,迅速压低了身子,观察内里环境。 路尧已经盯了很久的梢了,自然对此处熟悉:“世子,前方灌木及右边树林都隐着暗哨,我见了好几只鸟误入,皆被乱箭穿过,毫无幸理,咱们得从上方走。” 南肃点点头,见路尧先行,遂跟着他的路径,向着右侧一片长形回廊的廊柱冲去。 眼看就要撞在柱子上,南肃登时抬脚,猛地一蹬廊柱,身体随着惯性向上瞬间窜高。就在渐渐失力之时,他双手伸出,一把抓住了上面的瓦顶,长臂一吊,顿时像一只壁虎般紧紧地趴在回廊的瓦片之上! 然而,帅不过三秒。他猛将死结拉开了些,小狗般吐着舌头喘道:“失策了失策了…鼻子被堵住…呼吸不上来……” “......” 路尧气息依旧平稳,表情却有些疑惑:“世子最近有悄悄加练?我观您动作,似乎长进许多。” 南肃喘得说不出话,只能心道:能不长进吗?你要被人一拳干到三天眼睛才消肿,你也长进! 一阵脚步声突然在建筑群外围响起,路尧听了片刻,低声提醒:“世子,抓紧时间。” “嗯。” 两人步伐轻巧,好似黑暗里的狸猫般踏过回廊顶,直朝着那座恢宏的圆顶建筑而去...... 从高层的一扇小窗成功潜入后,他俩再下到一层大厅,一路观摩,不禁被其中密密麻麻的文书典籍迷乱了眼睛,心里都不由感叹:真是一处瑰宝云集之地! 可惜,若非瑰宝,也不能让弘福寺在意。 大厅正中央,路尧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囊递来:“那我先去倒灯油,小半盏茶后,世子即可引火。” 南肃接过酒囊,饮入一口,再将其余酒水都倒在了衣衫上,力求自己看起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醉鬼。 他想了想,凝声嘱咐:“他们拿我没办法,你脱身之时自己要小心。” 路尧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敏捷转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路尧布置的时间里,南肃找了排书架随意靠坐下来,闲得无聊,就一拢头顶如墨青丝,掠到胸前来把玩着,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浪子风情。 大概,这是他对皇帝的第一次反抗吧。 十七年前,当那位青渊王将他在皇宫放下时,对他说:“肃儿乖,爹过段时间就来接你。” 他就乖乖地坐着等,一直等,然后等来了一场罕世大雪,大燕四处雪崩…… “你没来。” 如玉的脸孔隐于黑暗中,良久后,其中才传出一声低缓呢喃:“那我就自己回家了,若我注定陨于半路,你要记得来接我。” “嚓”的一声,火折子上冒出黄色火焰。 南肃站起身,随意引燃几本书籍后,将火折子往地上一扔,整个一楼大厅里霎时被温暖的火光照亮。 渐渐地,四周红起来,也热起来了,火舌渐而逼近南肃,恍若吹来一阵夏日热风。 南肃慢慢走退到门口,身子一歪,已是一副喝得烂醉的模样,两手拉开门,正要踏出去时—— “轰…”对面的红漆大门也在缓缓推开。 只见隔了几丈处,一个点着灯笼的僧人跨过门槛,声音里带着小心:“这边请。” 乌云遮月,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灯火,只能看到僧人旁边的男子身姿修长,形如青松,冷风吹来,撩起他身后的紫貂斗篷,显得挺拔无双。 这…这是? 南肃眼角微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抓着门框的手,骨节越来越白…… 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略有些哑,仿佛声音的主人患了伤风:“大师,我深夜来此借阅,可曾打扰?” 第26页 只听那僧人回应:“六皇子客气,您一心向佛,我等——” 说到这里,僧人突然顿住,只呆了一瞬,便迅速高声喊道:“来人,救火!!!” 第十九章 小哭包生气了 南肃精神恍惚,坐在地上,整个人好似真的喝醉了酒一般…… 这一个时辰里发生的事,两句话就可以概括—— 他决然地引燃火折子,“呲拉”,火起了。 男人站在几丈外,平静地一挥手,“哗啦”,火灭了…… 就他妈像做梦一样。 南肃怔怔看着整个火灾扑灭过程,只觉得自己心里那颗反抗的小火苗,也跟着灭了...... 当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赶来时,殿辰将手放在鼻尖扇了扇,淡淡地道:“皇妃身上,好重的酒味。” 仿佛在提醒南肃似的:收拾一下,该你上场表演了...... 南肃仰头望向殿辰,拳头渐渐捏了起来。 这究竟是无意的巧合,还是有意的阻拦?可不管是哪种情况,殿辰究竟知不知道,他这次的横插一脚,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难道,他真的要逼他多绝望一点,要逼他做出...更离谱的事吗...... 南肃仰天长笑,上半身跟着晃了两下。 然后,他醉倒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喊道:“放烟花,过年啦,喝呀喝呀,大家都喝呀!砰砰,我给大家拜年啦~” 无数视线汇集到身上来,各种目光都有。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很多次他醉倒在京城的大街上时,过往行人都是这样看他的。 可这一次不一样,因为,人群中多了一个叫殿辰的男人。 南肃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乱蹬,笑着笑着,眼角竟溢出几朵晶莹泪花,实在忍不住了,他干脆放声大哭,哭得牙齿都几乎被咬碎…… 他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殿辰与那些大师说了什么,等稍微止住哭泣时,喧声也已经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殿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道:“小哭包,起来吧。” 身后分明有那么多人,可殿辰偏要亲自来拉他。 南肃登时就被拽得站直了,他心里有滔天的怒火,想也不想,狠狠一膝盖就向着殿辰的腿根间顶去:他妈先给你来个断子绝孙! 殿辰眉头一皱,似乎没做预料,但反应速度并不慢,迅速避开,猛地一个小扫腿,南肃反倒身子一歪,“砰”地倒进了殿辰的怀里。 低沉男声贴着南肃的耳朵:“你真的醉了吗?” 南肃恍若未闻,只是盯着天空抽泣起来:“下大雪啦,呜呜。” 一边说,他整个人一边更加大力地压向殿辰,腾出一只手,五指成爪,猛地就向对方心口拿去,动作迅捷,真是狠辣至极! 殿辰被他压得一个踉跄,身子突然往外一侧,浑然卸力,南肃被他抱着腰,猝不及防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 男人揽着他转了一圈,才刚停下来,霎时又是一脚过来踢在小腿骨,疼得南肃太阳穴一跳,整个人登时向前一跪,竟直接挂在了殿辰的脖子上...... 你妈的! 南肃猛地抬起脸来,两眼恶狠狠盯着殿辰,胸口更是气得剧烈起伏,一下下地撞过去...... 两人的姿势真是极尽暧昧,脸对着脸,鼻息可闻,殿辰垂眸看了看他,面色突然变得缓和了起来,温润一笑:“娘子,还打不打了?” 南肃眼睛顿时发红,正要继续发难—— 却就在此时,一直见南肃发酒疯的方丈终于皱了眉,上前道:“纵然藏经阁并无太大损失,可此事总需有个说法。六皇子,六皇妃您可先带回去,但他醒酒后,请来佛堂给我等一个交待。” “多谢方丈体谅。” 殿辰斗篷一扬,便将南肃包裹在其中,冲众人轻一点头:“那,先告辞。” 南肃怎肯躲在殿辰的斗篷里,可后腰突然扶上一只大手,便将他向前推了几分,整个人就像是已经醉到站不住了一样。 “南世子。” 男人眼中再不见一丝刚才的温柔,边走边冷声道:“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此刻是在耍酒疯,还是在借酒撒疯,若是后者,我劝你适可而止。” 一个酒鬼怎能听懂他这番话呢? 南肃深吸一口气,立马拍手一笑,语气恍惚地大叫道:“头好晕,浑身燥热,妈的,六皇子,你带我回家能帮帮忙吗?哦,好像不行,新婚夜我他妈可是喊了一晚上的臣妾坐不到啊,臣妾坐不到啊~~” “......” 纵然是僧人,也都是男人,无数道目光登时黏在了殿辰的脊背上,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殿辰面色很平静,可或许因为刚才的打斗颇为费力,他嘴唇白了几分,登时揽着南肃快步离去,再不做停留。 ........ 南肃吃不准殿辰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与皇室反抗,索性戏做全套,一路吵着嚷着,好不容易才让男人拖回了主卧。 可兴许他南大世子当真演技超神,当殿辰将他一把扔到床上时,剑眉已经皱了起来,就好似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一般。 很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能不能端到台面上来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晕,小爷要睡啦~” 南肃真是一眼也不想看见这男人,呜呜哭了两声,就直接滚进了被窝。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久到南肃甚至怀疑殿辰已经走了时,忽然间,男人将他的肩膀扳过去,一只大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测了测体温。 第27页 没一会儿,“哗哗”流水声响过,一块湿软的毛巾覆上南肃的手背,还冒着热气。 干嘛! 南肃终是忍不住将眼睛睁了一条缝,只见殿辰坐在床沿,正垂眸给他擦手,从指尖到腕子,从手心到指缝,每一处的黏腻酒水,还有那些南肃在地上摸爬滚打时留下的灰尘,终是被男人一点点地拂去了…… 四周很静,只有窗外的北风呼呼刮过的声音,外面冷风凌冽,而男人手中那块毛巾,温度正适宜。 南肃及时地别过脸,闭上眼睛,他很清楚自己不需要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祖宗。” 殿辰忽然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床榻上那人一动不动,殿辰盯了他良久,只能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换水。 直到将祖宗那两只爪爪都擦得白白净净的了,他才将他抱起来,然后....... 手放在了腰带上。 很明显,要替他脱衣。 事实证明,有时候体贴得过了头并不会让人感觉到贴心。 某人眉头一皱,终于装不下去了。 第二十章 我喜欢你 南肃猛一下扑向床沿,便开始假模假样地吐起来,力求让殿辰感到不适后就赶紧滚。 殿辰眉梢一挑,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了:“南世子,你真的醉了吗?” 南肃怎么可能承认,他也不理殿辰,就那么边呕边喊:“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胃里就不舒服,你走吧!” 殿辰顿了两秒,眸色一沉,转眼大手就抚上那面脊背,开始轻轻地拍起来——他倒想看看他能吐多久。 结果很显然,干呕也是个体力活儿,很快,南肃呕不动了,只能重新倒回床上,死尸一般闭着眼,心里破罐子破摔地喊道:来!脱! 他虽觉得殿辰很让人窝火,但毋庸置疑的是,上次他真醉到一塌糊涂之时,人家不仅将他送回了房,甚至还贴心地盖了被子,说到底,他并不担心他的君子作风。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作死下,那位君子已然改变了主意...... 突然间,南肃嘴角一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腰带被摘下时,他只感觉到一只大手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腹部,只是稍稍往下了那么一点,便是失之毫厘的距离,差之千里的刺激,即便隔着中衣,南肃仍像浑身过了电般抖了一下。 若非正在装醉,南肃真想坐起来拍拍殿辰的肩膀:小伙子,手法不错,下山去找个班上吧! 殿辰却淡笑一声:“看来是真的醉了,那就好办了。” 话音刚落,毫无任何征兆,殿辰猛一俯身,便将南肃压在身下,大掌抚过,中衣被掀开,登时露出一大片肌肤,而带了药草香的的呼吸已落在了脖颈…… “哎哟我的亲娘啊~” 南肃猛地一抖,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头顶那张清隽的俊脸,幽幽地道:“啊,吐完感觉好多了,好像已经清醒一些了呢~” 殿辰弯唇笑了笑:“那可真是好。” 好你个得儿好! 方才的火气还顶着南肃的胃,可如今骤然遭受如此局面,一时之间,他都说不上自己究竟是该愤怒还是隐忍,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那就是先把中衣拉回来,遮盖一下自己那点可有可无的颜面,再言其他。 可拽了几下竟没拽动,南肃抬起脖子一瞧,这才发现两片布料还在殿辰的掌心下死死地按着。 他陡然抬眼向殿辰望去,只见男人静静地看着他,精雕细琢的脸庞上隐约露出一丝锋利:“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藏经阁也是你能烧的?” 一说这个,南肃反倒镇定了下来,撇了撇嘴,抬手轻轻按着眉心:“我喝得有些多,记不太清楚了,话说,我今儿有去过藏经阁吗?” 殿辰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天生一把撒谎好料。” 南肃动作顿住,直直地向殿辰望去:“咱俩各过各的,我撒不撒谎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我不需要给你擦屁股?” “你可以选择不擦啊,说得好像谁逼你了似的?” 说着说着,南肃的火气又冒出几分,连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语气也越发阴阳怪气起来:“还有啊,你现在一直趴在小爷身上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再醉生梦死啊,用不着你再舍己为人!像我这种天天逛窑子的纨绔,尝遍万人唇的浪子,挨得近了,您也不怕染上病?” 他终于找到殿辰的雷区之一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男人的俊脸上便开始渐渐涌上阴云,遮挡住全部五官,好似只余下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罩下来,让人避无可避。 南肃一直觉得,如果人能被某种目光盯到脊背发凉,那么,那种目光只可能属于鬼,或者蛇。 显然,殿辰属于后者。 但抛却掉某些轻飘飘的情愫后,这样的威慑目光对南肃来说,倒更像是鼓励,鼓励他在男人的雷区疯狂蹦迪。 新仇旧恨加起来,真是恨不能要将此人丢进油锅方能解了他的恨!能怎么地?大不了再被打一顿就是了! 想到这里,南肃果断放弃了与其正面硬刚,只是拼命压下一口怒气后,心里默念着一,二,三,四…… 他之前与人争执时,总是用这种法子来使自己保持冷静,然后,数到“八”时——猛然出拳,没人会预料到他会在那时发起攻击! 第28页 八! 南肃一把抓住殿辰的领口,将他猛地拽下来,吻住了那张冰凉的唇。 殿辰:“!”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男人猛然眼睛瞪大,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南肃已经顺势将两臂揽住他的脖子,拼命挂住,不让他有丝毫往后退的机会。 被人叫了好几年的风流纨绔,其实可怜到甚至没有太多技巧,他只是凭着一股勇气去贴住殿辰,去笨拙地撬开那齿关,然后…… 就顶不住了,又匆忙退了出来。 心脏其实在发颤,指尖其实在发抖,可他俨然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笑道:“喜欢吗?” 南肃知道,他现在有多色厉内荏,殿辰就有多吃惊,或者,有多恶心。 但不管怎样,男人呆若木鸡的表情确实让他得到了一丝报复性的快感。带着某种恶趣味的宣泄,他再次凑上去浅啄了一下那张略显苍白的唇,无辜地问:“六皇子,喜欢吗?” 殿狗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缓缓看向他的眼睛,好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你也有问这句话的时候?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我的意思就是……” 南肃挂着男人脖子,用了此生最真挚的语气,最风骚的表情,一字一顿地道:“哥哥,我喜欢你。” 殿辰盯着他,瞳孔疯狂地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竟好似一个失音多年的哑巴。 哈哈哈,痛快,实在痛快!南肃大仇得报,登时两手一拍,夸张地笑出声。 他什么也没说,可这样的笑声已足以证明其中的嘲讽之意,殿辰怔了怔,旋即一瞬眯起眼睛。当所有的情绪都化整为零后,于是,最后那点温润终于烟消云散。 “你这是自找的。” 话音刚落,殿辰便俯下身,一下子吻住南肃。 南肃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要偏过头时,却听殿辰冷冷一句:“躲什么,不是喜欢我么?” 言罢,一只大手钳住他整个下颌骨,逼得他抬起脸来,承受那张冷唇带来的挑衅。 我靠! 来啊!谁怕谁? 南肃发了狠,不甘示弱地一把按住殿辰的后脑勺,以示自己天下无敌! 与其说他们在互吻,倒不如说是在互啃。带着一种仿佛谁先喊停谁就是孙子一般的味道,他们吻得越来越深,啃得也越来越凶,甚至凶到双方都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都觉得自己对男的没兴趣,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对抗,可当怒意上头时,他们都短暂地忘记了一点,用亲嘴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两张嘴唇密不透风地深吻着,连呼吸一口都是艰难,谁也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落了下风,于是,纠缠,交接,性质越发恶劣...... 但人总得喘气儿,良久后,两人终于心照不宣地停下来,选择歇战片刻。 只是,离得实在太近,很难不看到对方额前的细汗,雾蒙蒙的眼眸,以及,鼻梁交错的线条...... “唔。” 下一刻,莫名就轻缓了下来,殿辰捧起南肃的脸,闭上了眼睛。 南肃有些失神,只觉得所有的情绪都被殿辰带动,身子一点点地软下去,不由抓紧了男人肩膀的衣服——仿佛如此才有寄托。 当不再满足于这样的交换之后,殿辰缓缓离开了那张嘴唇,循着他的脸颊,一点点地吻向耳后,齿间终究溢出一声:“娘子。” 南肃的心脏颤了一下。之前殿辰这样叫过他很多次,可兴许是环境不对,时机不对,一切都不对,他从不知道当这两个字在耳边被男人低低喃喃地唤出来时,竟也唤走了他的魂儿… 神智无知间,殿辰移到喉结重重一吻,终于换得他一声低喘。 “阿…” 于是,一切在此刻戛然而止。 南肃猛地睁开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陡然垂眸看向殿辰,才发现男人也在盯着他,眼神在一瞬之间变得清明至极。 “……” 两人嗖地分开时,气息都还有些不稳。 殿辰挺拔地坐在床沿,大掌按在膝盖上,目光定定地注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肃则直接滚到了床的最里面,胡乱撩了一下头发,两手紧紧地将中衣拉住,却也不系衣带,就好像系了衣带,这一局就算他输了似的。 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殿辰方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被你咬出血了。” 南肃含含糊糊地回应:“哦,晓得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过去,殿辰又道:“怎么说?” 原来纵然是两个男人,被压在身下的那一方也是更缺乏一些底气,尤其想起自己那声低喘后,南肃一瞬翻朝里睡,送瘟神一般的语气道:“让你一局,算你赢,滚吧!”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然后又猛被阖上。 屋里登时陷入一片死寂,南肃弓着身子,怔怔盯着凌乱的被褥,只觉得脑中越加混乱。回想起殿辰头也不回的模样,他心里又猛然有几丝心酸升起…… 于是竟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又或者说,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嘎吱!” 南肃回过头去,只见门口站着的竟是去而复返的殿辰。 第29页 陡然对上那双依然波澜不惊的眼眸,南肃嘴唇一动,却也懒得再说什么,干脆回过身当没看见。 “你赢了。” 突然间,一双长臂从后方将他揽进怀里,旋即,桌边蜡烛被吹灭,一室陷入漆黑。 南肃捏紧拳头,小声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 殿辰将他一把翻过来抱紧,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低沉地道:“喜欢你,很喜欢。” 第二十一章 信你才有鬼 喜欢你。 这三个字就像三颗小行星一样,开始绕着南肃的心脏旋转,越转越快。 宽阔的肩膀,削瘦的两臂,南肃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甚至耳朵根也一起烫了起来,好在蜡烛已被吹灭,他可以坦然带着自己那点突如其来的慌张与羞涩,继续呆在殿辰的港湾里。 爱情这件事本就是十分玄妙,于微弱的巧合之间,男人突然就给他擦亮了一星灯火。 但是,他只能看到他的前胸,看不到他的后背。 正如一面叶子,它总有正反两面。 在想起藏经阁发生的一切后,一号小人愤怒地跳了出来:“说谎,他在说谎!不然今晚的巧合你怎么解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直在监视你!别忘了,他姓殿!” 南肃怔怔地瞪着眼睛,缩在殿辰怀里,一动不动。 二号小人深知他内心想法,难得地语重心长起来:“就算殿辰说的是真的,那然后呢?南肃,你不回青渊了?” 只需一个理由,就能在魔盒打开前,将他这份怦然心动全部击碎。 这样的碎裂实在太过渺小,他甚至不能喊出声音,只是突然推开殿辰,坐起身冷冷地道:“喜欢?你当我是傻子吗?” 两人才刚刚玩过一轮说谎游戏,他的质疑来得很合乎常理。 似乎觉得黑暗里并不能让南肃看清自己的表情,于是,殿辰突然起身,又重新将蜡烛点燃。 光影在他鼻梁另一侧打下深深的阴影,他抬起脸来,认真地说:“这是我的真心话。” 南肃扭头看去,这才发现殿辰的嘴唇已经变成了漂亮的殷红色,拜南肃所赐,那张平日里总是不太水润的薄唇正透着莹莹的光,一看就知刚刚厮磨过。 殿辰就用那样的一张唇,郑重地说:“我喜欢你。” “……” 南肃猛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躁动:“切!之前你是怎么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我但凡信了你一个字,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啵~” 一声Q弹的声音响起。 殿辰亲了一下南肃白皙的脸颊,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润一笑:“那你写的字条是什么意思?” 我草,南肃怔怔看着殿辰,咬着牙道:“能有什么意思?逗你玩儿而已!” “是么?”殿辰凑到南肃鼻尖处停下,漆黑的瞳孔涌出温柔的暖意:“可是,我当真了。” 不是风动,不是帘动,是他心动。 他语气柔和,目光饱满,积蓄了多年的月光,终于逐一掏出。 “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说完这一句,殿辰微微一笑,揉了揉南肃头顶,起身离去。许是怀疑表达得还不够明朗,走到门口时,殿辰又回过头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南肃自愿躺在我身下。” 南肃:“……!” 霎时张牙舞爪地骂道:“呸!小爷躺谁身下也不躺你身下!他妈的,你个老王八蛋,也不怕身体吃不消!?” 老王八蛋坦然一笑,不欲再争执,只有梨涡里满满地全是意味深长。 他挺拔地转身离去,北风落在肩上,宽阔是一种引诱,他的沉默也是。 门被阖上,吹起斗篷翻飞的声音。直到那个沉稳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好半晌,南肃才回过神来,猛地砸了一下床柱。 他突然自己刚才没发挥好,起码…… 应该再硬气一点,或者,再决绝一点。 他憋了一肚子的愤怒,难堪,烦闷,此刻可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便跪在床上,拎起枕头,一下接一下地狠狠乱砸着! 然后,心里越来越后悔:他妈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秦世泽! 正砸着,忽然路尧闪身进来,显然已在门外等候许久。 路尧之前隐在暗处,将藏经阁处发生的一切看了个透彻,现下再观南肃衣冠不整的模样,不禁担忧地问:“世子,究竟怎么回事?” “别问了,提起就窝火。” 南肃抬头按着眉心,好一会儿后,忽地抬起眼来:“此事过后,藏经阁以后定会加强防守,这里去不得了,你重新找找别的路子,甭管多出格,交给我干就行!还有,以后不仅要注意皇帝派来的人,还得注意殿辰自己的侍卫,我现在怀疑,他一直在监视我们!” 路尧眉心一凝,应了声是。 南肃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平稳下来情绪。他向来是个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挥了挥手:“下去吧,一次不行,总有第二次的,别叫人看出来不对劲。” 路尧点头,退到门口时,南肃又叫住他,说道:“阿尧,辛苦你了。” 清秀侍卫停下步子,顿了顿,走回来蹲在床边,执住南肃的手:“世子,今天这么跟我见外,是想撇清关系,回青渊时不带我么?” 第30页 南肃这才噗嗤一笑:“你个不中用的,我就该把你往死里使唤才是!” 他们一起走进京城,迄今已相伴十七年,路尧看着南肃,微微一笑,然后起身恭敬行一礼,扭头退下。 …… 第二日,南肃醒来时只觉窗外甚是刺眼,不由抬手挡了挡光线。 想起昨夜的混乱,他默默又躺了一会儿,脸色变换好几轮后,才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 天气寒冷,他套了件斗篷在中衣外面,推窗一瞧,只见外面已是一片白,一朵朵小雪花如同柳絮一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啊...”南肃小声叫了一下。 他一直对初雪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结,一见此景,身体里的纠缠郁闷登时一扫而空,深吸一口空气里的清冷后,便转身去洗漱。 正吃着早饭时,平顺竟来了。 南肃以为他要请自己去佛堂给那帮老和尚请罪,谁料少年却道:“六皇妃,我家爷说让您不必再记挂此事了,交给他就行。” 南肃喝粥的动作止住,看了平顺一眼,淡淡地道:“那帮我给你家爷说声谢,正好,我还有些头疼,就不亲自去见他了。” 平顺虽然能干,但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品不出来其中的意味,只是单纯一笑:“好的,我一定传到。” 平顺退下后,南肃盯着满桌素淡小菜,忽然就没了食欲。 他放下碗,走到窗边正想看会儿雪时,只听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唤:“南少!!!” 南肃扭头看去,怔了怔,旋即一下子欢喜地迎出去:“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胖儿从庭院里滚过来,一身绿色斗篷包裹住肉丸子一样的身体,不过两步的路,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我娘带我上山拜佛,顺道就来看看你,兄弟,可想死我了!” 原来李胖儿一家昨夜就留宿了弘福寺,只不过,今早这位哥儿才得了闲过来而已。 两人眼泪汪汪地互诉思念,诉着诉着,南肃突然一拍脑门:“对了,还不知道伯母带你上山是想求什么呢?” 李胖儿闻言一瞬拉下了脸:“还能求什么?我娘说我胖得没影了。”顿了顿,又哀怨地瞅了南肃一眼:“哥儿就不乐意见你这种人,吃的都是一样的饲料,凭啥你就不催胖?” 南肃咧嘴一笑,轻轻拍了拍李胖儿的肚子:“多好啊,这里给了百合酥、花香藕、马蹄羹、炖鸡汁、肉山药、虾饺皇一个停靠的港湾,哪像我?一晚过去,都是粑粑~” 此话中听,李胖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大肚肚,终于也跟着笑开了。 然而,南肃却犯了难:话说,哪位菩萨管减肥呢? 这实在超出了他的业务范围。 ...... 正午时分,观音庙前的雪地上,两人仰脸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牌匾。 李胖儿迷茫地道:“你确定观音娘娘保减肥?” 南肃缓过神来,拧了拧酸痛的脖子:“伯母让你减肥也是为了你的姻缘,既然如此,直接求姻缘不就是了?”心里还暗道,我可真是小机灵鬼~ 李胖儿便伸手去拉他:“那走吧。” 南肃连忙挣脱:“别别别!我这种心不诚之人,从不敢打扰神明!再说,我都成亲了,还求个什么姻缘?” 李胖儿不依,非要拉他进去,南肃架不住这三百多斤的拉扯,一把被拖进庙里。 于是,李胖儿这才知道南肃不肯入庙的原因,原来是有十八罗汉在盯着南肃呢,两人好说歹说,僧人才看在李家的面子上,警惕地将这只昨夜刚刚火烧藏经阁的恶霸放了进去...... 庙内,观音雕像眉如小月,眼似双星,手持净瓶甘露,斜插垂杨岁岁青。 南肃本无意许愿,可来都来了,干脆也跟着跪在蒲团上。 他想了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保佑我平安回到青渊,只要能活着回去......” 默念顿住,南肃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没带香火钱。他不禁睁眼向那雕像看去,只见观音静卧,淡水清流,周身无一不是慈悲,仿佛根本不会与他这凡夫俗子计较。 罢了,下次再来捐香火。 见李胖儿还在祈告,南肃便起身走到庙外。 看着头顶的纷扬小雪和几只准备归家的小麻雀,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感慨一下有家真好时,下一刻,却打了个喷嚏! 莫非是冻着了?他暗自想。 就在这时,南肃看见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男孩,不过四五岁,正抱着膝盖蹲在不远的空地处哇哇大哭,在其脚边,有一颗掉落在地的糖葫芦....... 第二十二章 初雪降临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欢瑞的初雪,从南肃和小男孩中间静静穿过。 南肃立在台阶上,仪表英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目光亮如星。他外披纯白斗篷,衣服下摆绣着栩栩如生的青竹图,嘴角即便不笑也是微微上翘的,让人一见就如春风拂面,不由心生好感。 见状,小家伙泪眼朦胧地抬起脸,嫩葱似的手指指向那根糖葫芦,仿佛在让这位貌美哥哥看...... 南肃蓦想起自己身上没带钱,眉头微皱,连忙跑回庙里找李胖儿。 没一会儿,观音庙的侧方,两个男人蹲在了台阶上,手里还拿了把不知哪儿来的瓜子。 第31页 李胖儿吐出瓜子皮:“tui!一百两,我赌他哭半盏茶以内!” 旁边的南肃嗤了一声:“这娃的父母不在身边,又没人哄,不得一直哭?二百两,小爷赌半盏茶以上!” 言罢,扭过头冲那小家伙恶狠狠地一呲牙:“给爷哭!不哭一脚把你糖葫芦踩烂!” 小家伙:“……” 粉雕玉琢的宝贝站起身,抬袖擦了擦眼泪。他颇有些哀怨地盯着某人,摇了摇头,小小年纪竟叹出了一副觉得此人朽木不可雕的深沉味道。 随后,小家伙弯下腰,捡起那根脏了的糖葫芦,然后下巴一抬,迈着小短腿扬长而去…… 李胖儿一喜,一下子跳起来:“给钱!” 南肃一把打掉他的手,恼着道:“急什么,回头给你!” 小男孩离去后,头顶的雪渐而下大,但两人手中瓜子没磕完,也就这么继续蹲在那里闲聊,不一会儿肩膀头发都堆了白。 南肃八月成的亲,迄今已三月过去。 京城这种地方一天便是一个新的模样,两人说玄谈妙,笑声渐起,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聊着聊着,南肃不禁仰脸看着天空,笑眯眯地道:“胖儿,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像一坨人间小面团啊,有人正在我头顶上撒面粉,很幸福的压子……” 李胖儿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顿了两秒,却又忍不住问道:“那我是什么?” 南肃想了想:“你已经被蒸出来了,应该是膨胀到三百多斤的肉包子。” 李胖儿扬拳作势要打他,可转眼又萎靡下来,无奈叹了口气:“南少,你说观音娘娘真的灵验吗?若不灵验,可如何是好?我娘逼我跑步打拳,生生一个月,嘿!一斤没瘦!” “别急,猪八戒西天取经走了十万八千里还没瘦,你这算什么?” 说着,南肃眼睛一转,嘻嘻地笑起来,扭头望向李胖儿:“话说,兄弟,如果让你减肥成功的代价是不停扇我耳光,扇一个掉一斤,你愿意吗?” 李胖儿瞥了他一眼:“你他妈就是让我一斤不掉,老子也一样扇你,免费扇!”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一起笑出猪叫哈哈哈哈哈哈…… 可南肃感觉自己真的是被冻着了,瓜子一磕完,便抬手揉着太阳穴道:“走吧,回去烤烤暖炉,我貌似有些头疼。” “头疼?” 李胖儿大惊失色:“怎么了,难道是知识渊博到要溢出来了?”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继续笑出猪叫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南二傻子越笑头越疼,无比清晰的头疼,甚至能感觉到那疼痛在不断地下移,最终好似停在腹部,就像有一双手正在给他的肠子打蝴蝶结似的。 “胖儿。” 两人走着走着,南肃忽然搭在李胖儿的肩膀上,额上渗出汗珠,声音颤抖地道:“我好像,不是头疼,而是吃坏肚子了……” 李胖儿心里嗤了一声,正要再夸夸南肃的演技时,只听“砰”的一声,扭头一瞧,南肃已向前栽倒在雪地里,侧脸竟比那初雪还白。 李胖儿这回是真正地大惊失色了,可更让他大惊失色的是,他忙不迭将南肃扶起来时,这才发现斗篷下的修长两腿下,一道血迹已经顺着裤腿流到了脚踝。 …… 今年的初雪天,赠予了二十一岁的南大世子一场初潮。 但是,压根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想,包括正主儿。 主卧里,南肃半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李医师:“我真的没骗你,我刚才真的很疼。” 李医师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回来,捋着胡子道:“皇妃身体健康,脉象正常,寸、关、息无一处有异,请恕我无能为力。” 坦白而言,李医师是有些恼怒的。 这是他被南肃耍的第二回 了,每次都说得好似天都快塌下来了,过来一瞧——嘿,干不了一盆猪食算他输! 南肃郁闷极了,为什么不相信他呢? 正说着,他只觉得下体又涌出一股热流,带着一股压力,仿佛冲出一个决口,忙掀开被子一瞧,刚换的亵裤又是一片红,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忽然传来,门口重帘一掀,便露出殿辰那张精雕细琢但总是略有苍白的脸庞。 南肃怔了怔,下意识地一把将被子盖上,安然地靠在床头。他平静地移回目光,光亮的睫毛像小蛾翅一样扑扇几下后,便歇落在白皙的面颊上,在外人看来有一种风流婉转的神气。 殿辰走到床边,上下打量了他几遍,然后在桌边坐下,自然地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温声道:“李医师,是何故?” 南肃心道:果然此人在监视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马知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医师给殿辰的答案和之前的一模一样,殿辰轻一颦眉,饮下一口茶后,终于望向南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南肃想起昨夜之事,自然十分不快,登时扭过头来,用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 这个哑语的意思很明显:小爷不稀得跟你说话! 真是一副欠抽模样。 然而,他这份娇娇神气下一刻就被李医师击得粉碎。只见山羊胡中年人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啊了一声:“我知道了,皇妃,您是有痔疮吧?” 第32页 南肃:“……?” 懵了两秒,他下意识地看向殿辰,只见男人动作一顿,轻轻地向他凝视过来。 只是这么一瞥,便让南肃绷不住了。 他忽然有些愤怒,竟是愤怒李医师为什么要在殿辰面前说这种话,这他妈是什么意思?但更多的,却是难堪,他张了张嘴,忽然一下子抬手指住李医师,恼羞成怒地道:“你他妈才有痔疮,你全家都有痔疮!妈了个巴子的,你再敢胡说八道,小爷把你嘴巴撕烂!” 李医师不以为然,反倒担忧地道:“皇妃,早发现早治疗啊。” 言罢,神色有些踌躇地看了殿辰一眼:“那个,为了确认病症,我应该……是要看一眼的?” 殿辰还未说话前,南肃已经开始破口大骂:“看什么?你他妈要看一眼什么?庸医!你他妈就是个胡说八道的老庸医!简直蠢得要死,赶紧滚吧,多读些医书再出来混饭吃吧!草!” 李医师早就久仰这位青渊世子的纨绔名声,此刻终于亲眼所见,虽不敢反唇相讥,但神色终究是有些不快了。 殿辰向来敏锐,便淡淡起身,将李医师送出主卧,安抚了几句。 南肃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出离的愤怒一涌上来——“哗啦”,只感觉又有一片温热滚落床单。 他又羞又恼地捏紧拳头,心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殿辰很快回来,目光平静,“嘎吱”一声,便将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他盯着南肃,眸似深潭,鼻梁高挺,一头乌墨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用一根青色缎带松松系住,全身透着一种遗世独立之气。 常年吃斋念佛的男人,语调也总是淡淡的:“我听说,此症多发于断袖。” 他总是如此,一语道尽千百层意思。 南肃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又是一口气没顶上来,气急败坏地道:“我他妈不是断袖!你以为什么?小爷只玩女人,不玩男人!” 言罢,又红着眼补充了一句:“小爷也不给男人玩!” 几乎快哭了。 殿辰盯着他,指尖轻轻摩搓着略略泛着青色的下巴,思忖片刻,轻笑一声:“好,我信你。” 南肃完全懵逼了,眼下这情况,怎么搞得像是他在跟殿辰解释什么似的? 殿辰仿佛能看穿他的想法,便淡淡转了话题:“那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是止不住血吗?” 南肃觉得难堪,只能硬着头皮道:“谁说的?已经没事了,小爷现在好得很,用不着你费心!” 殿辰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意思道:“好。” 南肃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之间莫名更恼了,别过脸,语气也冷硬了几分:“那就滚吧,还有,以后没事别来我眼前晃,我看见你糟心。” “这是不可能的。” 殿辰眉梢一挑,那双漂亮眼眸再次罩住南肃,淡淡地道:“因为,你是我的妻。” 言罢,他起身,将肩后的紫貂大裘搁在椅子上,然后提摆在床沿坐下。 这人间情事,向来最是无解,凡心被勾动,不过也就是一次热烈的激吻而已。他知道这样的决定会打乱他的规矩,可是,他已经无法校正这细微的偏差。 人这一生总得要蓄意私放自己一回,尤其,是他这样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于是—— 他抬起他的下巴,淡淡地说道:“你不是想回京城吗,如你所愿,过几天收拾行李吧。” 第二十三章 一个奇怪的梦 回京城? 殿辰只用了一句话,就将南肃定住了,他甚至忘了男人正在挑着自己的下巴,便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他潜意识里并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也没有怀疑男人的能力,只是怔怔地想:他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打破皇帝的计划?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为什么呢? 此人不是…姓殿吗? 殿辰温润一笑,冲他缓慢地轻一点头:“如果哪天我真的去了,起码我是在金陵帝都走的,此事瞒不过整个天下,放心,届时你可安心回青渊。” “……” 不知怎地,南肃的心轻微地扯了一下。男人的目光仿佛风抚水为浪,静静地氤氲着他,可他内心的皱褶还是没被抚平,依然固执地问:“为什么?” 殿辰笑着摇头:“忘了么,我说过会对你负责的,未来世事难料,总得替你将路先铺在前面。以后不要再莽撞了,火烧藏经阁的后果,不是你可以承担的。” 南肃凝视着他的眼睛,嘴唇颤了颤,想说点什么,可嗓子仿佛被人掐住。 他所有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殿辰似乎很能把控这个时机,便伸手撑住他身后的床柱,轻笑道:“娘子,嘴干了。” 什么意思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南肃终于回过神,缓缓别过脸道:“你在想屁吃。” 话还是很不中听,声音却莫名降了一个调。 殿辰想了想,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温声道:“那这里呢?可以吗?” 有完没完了?莫名的羞恼又涌上心头,南肃干脆整个人一下子缩进被子里:“滚你大爷。” “呵,”殿辰没再强求,便起身一只大手拎起斗篷,边披边走向门口,说道:“那你歇着,我先走了,若有不适随时叫李医师。” 南肃堵着气,斜斜地看去,却一眼看见了那斗篷上的凝冻霜雪。 第33页 能想象得出来,男人定然一大清早便去了佛堂与弘福寺交涉,之后又马不停歇地又来了此处,若仔细回忆一下,之前他一进门还自己倒了杯茶——显然已是渴到极致。 南肃的视线仿佛被那修长背影所粘住,忽然手指一紧,喝了声:“回来!” 殿辰回眸,目光平静,随后重新在床沿坐下,抬手替南肃掖了掖被子:“怎么了?” 其实男人的声线偏冷,只不过此刻语气和声调都是柔和的,仿佛是对着自己最宠爱的人。南肃恍如置身于和煦梦中,身体已先于意识作了反应,他一下子弹起来,在殿辰脸颊上巴砸了一口,声音清晰可闻。 “……” 殿辰凝视着他,陡然牵起嘴角,连梨涡也变得暖了。 过了许久,南肃一颗心才猛然剧烈跳动起来,忽然躲进被子里。 他的肤色本是白玉般的白,因为失血,此时竟有些贴近了殿辰的苍白,反倒意外地衬得一双眼睛越发漆黑。被子被拉到鼻梁处,只留下那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殿辰,一向纨绔跋扈的南大世子,在这一刻竟然有那么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屋内烧了地龙,暖气充足,殿辰看着他的小动作,不由一挑眉峰:“很冷吗?”其实他是故意的,心里头只是觉得他可爱,忽然就想逗逗他。 果然,南肃的脸可疑地一红。 然后干脆将被子直接拉过头顶,只从下方沉闷地传来一声哼哼:“小爷不喜欢欠人情,你以后不要拿这个事儿跟我说事儿,今儿既然还你了,那你,你个老王八蛋就滚吧!” “好,那我走了。” 殿辰温柔一笑,起身走出主卧,关上门后,从旁边拿起一撑油纸伞。 院内大雪茫茫,风刮得刺骨,雪沫打在脸上冷冰冰的,几乎看不清通往前方的路。 明明一夜没睡,殿辰却没有什么倦色,他眉目清朗,默然站了一会儿后,屹然走进纷扬大雪中。 …… 李胖儿与南肃都不喜欢将小厮带在身边,之前南肃晕倒后,这位三百斤的哥儿硬是生生地将南肃背回了宅院。他衣服沾了血,忙不迭回去换了,这又风风火火地杀回来。 路尧拿着南肃的衣裤刚退下时,见的就是他扶着围墙三步一喘的模样,好容易才哼出一声:“你…你家主子…如…如何了?” 路尧心里颇为感激他,便颔首道:“应是无事了,正在榻上呢。” “南少!我的好兄弟!” 听完,李胖儿又圆滚滚地向主卧跑去,那呼声,就仿佛南肃现在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南肃虽不在棺材里,但其实也差不多了,他想起身迎去,可又觉得难堪,只得继续躺在棺材一样的床榻上,冲李胖儿招了招手:“胖儿!” 在这大冷天里,李胖儿艰难地滚到他床边时,额上热汗已是层层冒出。 南肃在京城里有很多狐朋狗友,可都说患难才能见真情,他这一次是真的被感动了,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位连走路都艰难的大胖子是怎么将自己背回来的。 “胖儿,我真没事儿。”他哭笑不得地说。 谁料,李胖儿却喘着道:“我知道你没事儿,就是那血哗啦啦的,怪吓人,我这才提心吊胆的。” 南肃反倒疑惑起来:“不对啊,李医师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没事儿?” “你装什么装?” 李胖儿努力将眼睛从肥肉里睁开一条缝,猥琐地笑起来:“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六皇子把你干出血了吗?” 南肃:“……” 之前的感动瞬间灰飞烟灭,南肃抬手指着他的鼻尖:“老子劝你说话注意点儿!” 李胖儿耸耸肩,桀桀一笑:“那会儿在醉贤居,不是你跟我说的吗?六皇子人虽闷了点,但对你还不错的,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俩居然都到这种地步了!” 南肃真的无语透顶,服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么以为呢? 他正想解释时,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皇妃,您醒着吗?” “进来。”南肃恼着哼了一声。 平顺推门而入,没想到李胖儿居然也在,一时怔在门口,似乎有些踌躇。 南肃道:“什么事?” 平顺这才回道:“我家爷有东西要给您。” “那你杵那儿做什么,拿过来啊。” “可他交代我,不能给别人看,要亲自交到您手里。” 南肃心里一虚,连忙向李胖儿望去,只见李胖儿笑得更猥琐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南肃没好气地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不能给别人看了?” 平顺乖巧地上前来:“我也不知道,是我家爷亲自装起来的。” “拿来,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了,竟这么神秘!” 南肃一把将那黑漆小盒拿过来,刻意摆在李胖儿能看见的位置,一打开,最上方有一张字条,拿起来一看,只见那字体行云流水,一笔一划皆是闲适如云烟—— “实在事发突然,这是我临时去山脚女修客处寻来的。你总不能一直呆在床上,暂且先用着吧。” 南肃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未反应过来,李胖儿已经将那盒子捧过去,沉寂两秒后,断气似的笑声顿时回荡在整个主卧里:“我草啊,哈哈哈哈,月事布!!!” 第34页 南肃:“……” 他空洞地垂下眼眸,并突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好容易才将李胖儿哄得替他保密,南肃白白出了一回血,心里那叫一个恨啊。折腾到此刻,天都已经黑了,他实在不想用那女人的物件,可是,总得下床吃饭吧。 将李胖儿送走后,他再三犹豫,还是扭扭捏捏地将那玩意往裤子里塞了进去。 这病实在来得蹊跷,无论如何,他都是想不通的。 可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他居然梦见了观世音娘娘。 娘娘坐在莲花宝座上,身边跟了个小男孩,赫然正是蹲在地上指糖葫芦给南肃看的那一个。南肃仰着脖子望着这半空中的一大一小,说道:“娘娘,您怎么下凡了?” 观音慈悲一笑:“我听见你的祷告了,所以,来看看你。” 南肃一下子兴奋地跳起来:“那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回青渊啦?” 观音不答,只是从净瓶里拿出柳枝在他头顶轻轻一洒,说道:“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舍。你空有慧根,却冥顽不灵,该当稍加惩戒。这世上最深之情莫过舐犊,你不如好生学一学。” 南肃不明白:“什么意思嘛?您是怪我没给香火钱吗?我当时没带,明天一定给您捐!” 观音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童,然后坐着莲花宝座腾空而去,漫天光霞中传来她慈悲的声音:“不必,你的香火已经给了。日后若想还愿,随意去家观音庙烧上三柱香即可,汝之愿,我已赐予。” 啊? 南肃眨眨眼睛,正想再问时,突然身子往下坠,整个人已从梦中清醒。 “哗啦,”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次来袭,南肃一下子坐起来,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光怪陆离。此刻天边已经透出一丝白,他坐了一会儿,迈着不甚雅致的步伐,起床笨拙地换了另一块布子。 梦里倒是真得很,但终究是梦,南大世子从不信佛,分得清虚妄与现实。 但是,这样的血崩竟持续了三天。 南肃隐隐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失血而亡,但事实是,他依然活着,并且档里夹了块布时,就蹦蹦跳跳地和李胖儿去后山抓雪兔了。 玩是玩得挺开心的,但李医师的话终究让他有些不安:哪有人莫名其妙这般出血的?难道,自己真的有痔疮? 带着这样的想法,第四天停止流血后,南肃还是决定自己先看看。 然而,这种事终究有点羞耻。 吃过午饭后,他刻意将路尧支走,将下人们轰出去,然后,脱下裤子,害羞地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小铜镜...... 第二十四章 丢脸不丢人 二十一年里,南肃从来没有关注过自己的臀部。 今儿他方知晓,原来一个男人的屁股翘起来,居然比八块腹肌还有杀伤力。 铜镜支在了桌子上,只比巴掌大一些,南大世子已然忘了正事,跑远两步,顿时气沉丹田,猛向后看去,只见镜中那小屁屁皮肤细腻,浑圆结实,赫然一副弹性十足的模样。 抬手一拍,手感嘎嘎好。 嘿嘿嘿嘿嘿…… 欣赏够了自己的盛世美臀后,南肃终于还是咧嘴一笑,又将小铜镜拿起来,自个儿坐在席子上,努力地找角度。 这角度可不好找啊,他眯起一只眼睛,努力地向下瞅,直到好半晌后,方“啧”了一声。 此过程不宜进行描述,至少得省略二百字,总而言之,最后心满意足的他直接将铜镜一扔,冷冷笑了一声:切,就说某人是个庸医! 屋里早放了洗澡水,南肃拆了发冠,褪了全身衣服,头靠在浴桶中时,舒服地哼哼了一声。 “砰——” 突然间,一声巨响传来。 南肃吓了个哆嗦,只觉眼前一花,霎时便是无数尘土扑面而来。 他被呛得连连咳嗽,抬眼往房顶瞧去,只见斗拱下方一块支撑的木板已是不翼而飞,露出上方青灰瓦片,瓦缝中隐隐可见天光。 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南肃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块掉落在地的木板已碎成两截,断口处成了碎粉,显然是年久失修的过。 而灰尘散去后,他才发现,原来压塌这块木板的罪魁祸首,竟是一窝正在冬眠的花蛇! “哎哟我的个亲娘啊!” 屋子里烧有地龙,温度暖和,也不知这群家伙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竟在那窄缝之中安了家!南肃一向对软体动物十分抗拒,一见其中几条蛇被惊醒过来,登时吓了个心肝脾肺肾俱裂! 发现南肃后,蛇群开始躁动起来,仿佛他才是打扰它们冬眠的罪魁祸首似的! “嘶嘶~” 两条花纹丛生的蛇缓缓游动过来,南肃头皮一麻,直接一屁股坐在浴桶边缘,大喝一声:“站住!” 他的气势很足,刚醒来的两条蛇有着本能对人类的畏惧,盘旋两圈后便停在原地,圆锥头尖蛇信子一伸一缩,警惕地看着他。 想起自己和这群家伙每晚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南肃一阵脊背发凉。 双方对峙的时间里,更多的蛇渐而醒来,良久后,它们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小小的眼睛里集体泛出莹莹凶光。 南肃几乎快哭了,突然脑袋一抽,拍着手道:“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为什么你们没有毛毛?” 第35页 下一刻,他撒丫子就朝门外跑去:“妈呀,路尧,救命啊!路尧——” 蛇群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什么大病,感受到某种挑衅后,它们顿时犹如被激怒一般发出嘶鸣声音,密密麻麻地跟在南肃身后。 南肃哪敢回头看,披头散发地就朝外面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找到路尧,或者一个不怕蛇的壮汉,总之,是个能处理这群家伙的人就行!!! 然而,之前所有奴仆都被南肃支走,他即便哭嚎再可怜,也没有一个人能帮帮忙。 好在从竹林穿出去后,他没跑几步,就看见了偏厅外一个背着药箱的熟面孔。 他从没觉得此人如此可爱过,也不管人家怕不怕蛇,他就本能地冲过去,一把扣住人家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蛇…好多蛇…我洗澡…它追我啊……” 李医师余光往南肃空荡荡的身后一看,再上下看了几眼这具年轻的身子,咽了一下口水,拼命地摇头。 南肃顿时生了气:“你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之前你就不信我,这次又不信我?” 若是一般人,此刻定然觉得羞耻至极,但南大柿子不是一般人,此处就他和李医师两人,他觉得看一眼也是看,看两眼也是看,何况大家都是男人,怕个什么? 可李医师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实在让人窝火,南肃猛地直起腰来,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左边一甩,露出左眼来。 然后—— 他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想:别怕,稳住…… 只见左侧还有一群僧人与侍卫,而殿辰则挺拔地站在前方,张了张嘴,脸上的懵懂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敢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看见自己媳妇当众裸奔更懵逼? 二十多双眼睛来回在殿辰和南肃身上转,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一个共同的疑问:也不知此刻这两个男人究竟谁更觉得丢脸? 天气寒冷,南肃已经冻得浑身颤抖,反应过来后,他一瞬捂住前档,然后骂道:“看什么看!你们自己没有啊?” 分明已经难堪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南大柿子向来是个丢人不丢面儿的主,眼睛一红,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抬手指着众人,戾声喝道:“再看小爷把你们眼睛挖下来,每天看,给小爷好好的看!妈的,你!就是你!这么想看,那就滚过来仔细看!” 言罢,南肃就气冲冲地朝一个眼睛瞪得极大的侍卫冲过去,一脚将那人踹跪在自己面前,揪住那人的头发,眼看就要拽过来—— 在他做出更离谱的事之前,电光火石之间,殿辰突然奔过去,一把解开斗篷,将南肃的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 男人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已经变得铁青,他一把拽起南肃的胳膊,大步往主卧走去。 南肃两条腿和上半身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与众人叫阵:“怎么地,见不得小爷比你们大啊?再看一眼,小爷撕烂你的大跨,大跨还有xxxx,老子连你xx一块撕!” 这张嘴,简直脏得要拿酒精才能消消毒。 他正叫嚣着呢,转眼却身子一轻,竟是被殿辰一把横抱了起来。 “放老子下来,老子还没撒够气呢!”南肃咬着牙边挣扎边道。 殿辰看了一眼那双冻得发紫的两脚,眸色一沉,丝毫不顾南肃的抗议,疾步穿入竹林。 南肃骂得倒是凶,可一离开那是非之地后,他反倒安静了下来,垂着眼眸一言不发,颤抖的两手紧紧按住斗篷。 想起主卧本来是殿辰的房间后,他心中的委屈忽然就像决了堤般冲出来,狠狠往殿辰胸口砸了一拳,红着眼睛道:“都怪你!” 殿辰眉心一颦,垂眸看了看他:“好好说话,究竟怎么了?” 男人的语气并不好,可两臂却将南肃紧紧护在胸前。 南肃的眼睛莫名变得干涩,下一刻,竟不争气地掉了眼泪。 那双眼睛本就大而乌黑,此刻金豆豆一滚下来,整个瞳孔里都闪动着盈盈细碎的光,他就那么一边擦着泪珠子,一边哭道:“你住的那是什么破屋子?都被压塌了,满屋蛇,你他妈就不能每年修一修吗?” 只是,哽咽得实在厉害,与其说在骂人,倒不如说终于能找到人告状了。 殿辰略微诧异地扬眉,顿了顿,扭身换了个方向大步踏去,侧首吩咐道:“平顺,找几个侍卫去主卧瞧瞧。” 将南肃带回侧卧后,殿辰将他放在床榻上用被子包裹住,去衣柜里找了身自己的中衣,然后在床沿坐下。 暖意已经来袭,可南肃还是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哭,鼻尖和眼帘都是红红的,只有一张被冻得发紫的唇还在小声咒骂着。 殿辰听不清南肃在骂什么,那声音太低太轻微,好像普通的呼吸声就能将它掩盖。他静默注视片刻,突然伸手将南肃揽进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南肃的上半身别扭地在男人怀里转了几下后,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头抵在他的肩膀,小声抽泣着。 侧卧里安静如水,只有沙漏缓缓落下的声音,他抱着他,轻轻一下下地拍。 恶霸世子哭了很久才停下来,狠狠一擦眼泪,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抬眸一瞧,却正对上殿辰的眼睛。 窗外的雪色穿过纱帘透进来,从那眼底,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第36页 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恍惚,因为男人嘴角的线条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只是点头道:“好了,都怪我。” “就怪你!” 莫名其妙地,南肃竟破涕为笑起来,谁料,这一下笑得太突然,竟吹出了个清亮的鼻涕泡泡。 “扑哧。” 泡泡应声而灭。 转眼间,屋内就响起了南肃比之前还要伤心的哭声,此刻,他觉得这辈子的脸面都在丢尽了…… 殿辰紧紧抿着嘴,一副很深沉的模样,可他实在忍不住了,宽肩憋得抖起来,剑眉下一双漂亮眼睛也闪烁着开怀的光。 见他笑自己,南肃哭得更厉害了,一拳接一拳地砸过去,就想直接将这男人砸死算了! 殿辰抬手随意招架几招,终于一把将这只梨花带雨的崽崽按住,然后将他扑在床上。 “祖宗。” 殿辰从上方凝视着他,笑中带了一丝无奈的警告:“以后我的东西,可不兴随便给别人看。” 南肃哽咽着道:“什么你的东西?” 殿辰将他箍在怀里,低头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巴:“这里是我的,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包括,那个光屁股蛋儿。” 南肃怔了怔,旋即—— “呜哇哇哇哇,他妈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第二十五章 可以吗? “我才不是你的东西。” 南肃有些接受不了自己被打上殿辰的标签,抬眸一瞧上方那张清隽面容,哭声顿时就止住了:“话说,为什么现在你亲我亲得这么心安理得?咱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殿辰冰凉的指尖拂过他的额头,说道:“三个多月前,咱俩的关系不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南肃一噎,想了想,干脆将新婚夜的说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六皇子,咱俩成婚属于什么性质,你知道的吧?但凡你懂事些,咱俩还能当个朋友……” “抱歉,做不到。” 殿辰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夫妻之间没办法当朋友。” 南肃心里莫名一恼,正想再说些什么时,男人已经起身朝外走去:“我先出去,你把中衣穿上,别冻着。” 殿辰阖上侧卧的门时,平顺正从池塘处跑过来,脸色煞白,隔老远就喊道:“六爷,主卧里真的有好多蛇啊!密密麻麻的,别说皇妃了,侍卫见了都害怕呢!” 殿辰问:“都清理出去了吗?” 平顺忙不迭地点头:“我让人将它们装进麻袋了,一会儿准备去后山找个洞穴放生。” 男人常居寺庙,对待一切生物向来慈悲为怀,闻言淡淡唔了一声,转身向宅外走去。 平顺这才发觉男人未披斗篷,正要去拿时,又忽听他吩咐道:“我去趟方丈那里,你替我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再提六皇妃赤身一事,让他们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若我之后听见了什么传言......” 男人冷冷一瞥平顺,声音带着几乎能拧出冰水的凌冽:“杀无赦。” 平顺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只见男人已迈出大长腿走进冷风中,墨发飞扬,衣带如鹰展翼:“让小厨房给皇妃熬碗姜汤。” …… 入夜时分,侧卧内炭盆“呲呲”的响,殿辰点了熏香后,青烟袅袅而上,不一会儿,便驱散了不少药草味。 他在床沿坐下,大手摸了摸南肃的头发,见干得差不多了,又问道:“还冷吗?”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样平静,却又字字盛波澜。南肃的心经常被这样的音调弄得轻飘飘的,这种感觉并不好,让他觉得不踏实。 “不冷了。” 南肃说完,走到衣柜旁,上半身后倾望向殿辰:“也不知道那些蛇从哪里爬进去的,反正那屋子里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了,借你衣服穿两天,回头还你。” 殿辰笑道:“你穿就是。” 两人个子都极高,可殿辰的衣袍一套上南肃的身,就能看出本该在脚踝处的衣摆还是长出了一两寸。 若是百姓人家,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可他们偏生是皇室贵胄,最注重的就是衣饰体面,就连布料上米粒大小的瑕疵都会打回重做,更别说一两寸的不合体之差了。 原来,这家伙竟比自己高?南肃撇了撇嘴。 不仅是外袍,他现在整套中衣裤也都是殿辰的。一想到殿辰穿过的衣服此刻正贴着自己的皮肤,南肃突然浑身不自在,当即扭头道:“六皇子,话说,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呢?” 殿辰道:“我在京城的宅子还没办下来,本打算过几日再回的,可今儿出了这么一个意外,想必你也不愿在弘福寺继续呆着了。” 南肃闷闷地嗯了一声,旋即立马变态:“宅子不妨,你可与我去世子府居住。” “那明早就可下山,毕竟你也不用收拾行李了。” “好,那我走啦,明天见。”言罢,南肃就逃跑似的往门外挪去。 殿辰盯着他,淡淡地道:“你今晚还要睡主卧?” “不,我找路尧凑合一晚。” 趁着殿辰短暂的停顿,南肃一溜烟就走远了。 外面冷风呼啸,他的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快,只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不能平心静气与殿辰独处了。 说到底,他是他的初吻对象,那个雨夜男人强硬地将他按在地砖上,却又伸出一只手护住他的后脑勺,当这一切发生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忽略的…… 第37页 “今晚和我睡。” 突然间,南肃的胳膊被拽住。 分明男人拽得那般轻,仿佛一用力就能挣脱,可很诡异的是,南肃竟真的就那么被拽住了…… 他望过去,只见殿辰安静地凝视着他,总是略显苍白的嘴唇轻轻一抿,重复道:“今晚和我睡。” 却就在这时,只见风雪中走来一人,体格高大,一身利落黑衫,正是路尧。他先行礼,然后道:“世子,我刚将卧房收拾好,特来接您。” 南肃还未说话前,殿辰已道:“他今晚留宿在此,你回去吧。” 路尧抬起脸,不卑不亢地回道:“无碍,属下已将床榻收拾好了。” 北风呼啸着从远处吹过来,将殿辰的衣摆轻轻带起,他凝视着路尧,眼底是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良久方道:“下人和主子的规格终究有别,何苦委屈你主子?” 路尧看了殿辰一眼,随后将目光平静地移向南肃,只等南肃发话。 南肃顿时陷入两难,他当然想跟路尧睡,可扭头一瞧,却又被殿辰的目光将话堵了回去。 他很清楚,自己和殿辰终究不是一路人。 然而,又总是不清不楚地纠缠着,甚至开始慢慢地贪恋某份宠爱和温柔,开始变得不清醒,就比如此刻,他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个…”南肃低下头,竟有些心虚地道:“阿尧,就不麻烦了,我…” “那属下告退。” 路尧微微一笑,恭敬行礼后退下。 南肃怔了怔,还想欲盖弥彰地说些什么时,殿辰已将他一把拉进侧卧,关上门后轻笑一声,俊脸逼近,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唇。 南肃心头一跳,一把捂住嘴巴:“怎么又来?” 殿辰问:“你不喜欢吗?” 南肃嗫嚅几下:“我,我当然……” 殿辰笑着打断他:“不用编了,在你犹豫的那两秒里,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言罢,一把拉开南肃的手,就要再度吻下去。 “欸欸欸,等等!”南肃一个金蝉脱壳,从殿辰怀里钻出,恼着道:“你我又不是真的成婚了!不要搞这种突然袭击,很让人窝火!” 都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殿辰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殿辰缓缓走过去:“好,不搞突然袭击,下次会先问你。” 言罢,就歪头一笑:“那现在可以吗?” 南肃:“……” 他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大喊道:“不可以!!!” 只是,事到如今,想抽离仿佛已经有些迟了,南肃抗争得很坚决,可睡到半夜陡然翻身醒来,再对上殿辰的眼睛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墙崩塌的声音。 殿辰单手拄着头,静静地看着他,清隽的脸上丝毫不见惺忪之意。 不知从何时起,男人的一举一动,他的眉眼和喜怒,他盘佛珠的样子,生病时的姿态,竟然已经成为了南肃想看却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可以吗?”黑暗里,殿辰的声音比白天低沉许多。 南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夜深人静最是感性,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那么胆小,那么羞怯,以至于瞬间便被殿辰堵了回去。 与冰凉的指尖不同,殿辰的舌是滚烫的,烫得让南肃有些害怕,齿关被撬开后,被男人扫过的每一处地方,都炽热无比。 南肃一点点地软下去,也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逆来顺受间,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然后,伴着窗外的北风,殿辰抬起脸来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一把将他按进宽阔的胸膛:“娘子,睡吧。” 南肃有些失神:“啊?” 殿辰噗嗤一笑:“没亲够吗?” “……” “那再来一次?” “不不不!够了够了!” …… 第二日南肃醒来时,殿辰已经不见了。 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下人们忙忙碌碌的脚步声,南肃披上斗篷开门一瞧,无数的箱笼已经被装到了马车上。 他叫住平顺:“你家爷呢?” 平顺不是没见过两人一起睡觉,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单纯的事,于是,更加单纯地一笑:“我家爷去与明智大师辞别了。” 南肃“哦”了一声,看着满院忙乎的下人,突然觉得也没必要将主卧的东西都扔掉,便蹦蹦跳跳地去了后院找路尧——满面春风,还披着殿辰的斗篷。 可他没想到,路尧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世子,您还想回青渊吗?” 今日是个难得的冬日晴天,年轻的侍卫静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西北方,巍峨的山脉衬着至蓝的天空背景,是那样的厚重美丽。 他眯了眯眼,脸部线条更显得坚毅,慢慢收回目光,说道:“如果您不想回青渊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南肃仿佛卡了壳,很久之后才尬笑一声:“当然想回啊,殿辰一死,我们就能回去了。” “啪!” 一本简抄本被扔在桌上,路尧平静地道:“这是我昨夜去李医师那里偷偷抄下的,六皇子的身体情况,您可以自己瞧瞧。” 南肃一怔,将抄本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每一条都是殿辰近年的诊脉记录。 脉象无异,可减药量。 脉象无异,可进茯苓。 第38页 脉象无异,针灸可隔日进行。 脉象无异,…… 屋子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沙漏的细沙缓缓流下,到达某一刻时,那细微的坠落声突然消失,像是被堵住,然后便又照常流动。 南肃猛地清醒过来,抬眸一瞧,路尧正望着自己,目光里写满了复杂情绪。 “我知道。”说不清是慌乱还是绝望,南肃有些木然,反倒笑了笑:“放心,孰是孰非我分得清楚,我会与他保持距离的。” 路尧却皱起眉来:“不,正相反,世子该与他更亲密才是。” 南肃张了张嘴,却听见路尧抢先说:“您以为回京城等着他死就行了吗?健健康康的人如果一死,您觉得谁的嫌疑最大?世子,皇帝始终是皇帝,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本来等到明年您一封王,咱们就可以回青渊的,不是吗?可您究竟想等多久呢?” 南肃的脸色在这样的质问下变得僵硬起来,直到路尧停止说话,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异常地沉默。 出了后院,阳光迎面而来,却不温暖。 南肃走到主卧时,扶着门板慢慢地蹲了下来,眼前是堆了雪的成群竹林,地上光影细碎斑驳。 “怎么了?” 南肃陡然抬起眼去,只见殿辰从门外走来,大裘上堆满了金灿灿的光。他仍然是清俊高贵的样子,在看见南肃后,嘴角一瞬便抿出了温柔的弧度。 南肃看着他,眼神颤抖,指甲慢慢扣进掌心。 下一刻,他神采飞扬地迎上去,在所有下人面前一把挂在了殿辰的脖子上,怯怯地看着殿辰:“我想你了。” 第二十六章 勾引也是天赋 殿辰有些诧异,略微一扬眉,然后将手揽上南肃的腰,笑问道:“到底怎么了?” 这! 一群奴仆愣愣地看着两人,眼神互相交流:卧槽,原来这两男人居然背着我们暗度陈仓…… 不可说不可说。 “砰”的一声,两个奴仆看得入了神,走得撞在一起,怀中书册掉了一地。反应过来后,两人慌里慌张地跪着去捡,谁料又挡着了其他抬箱子的奴仆,于是—— 箱子翻了,人也摔了,一片兵荒马乱。 这样的慌张也传染到了南肃。 他这样的男人,在情场上向来不走心,可真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心去撩一个人时,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勇气不知都去了何处。 别人都是哥哥亲亲抱抱,他却脸色一阵青来一阵红,下巴颤抖几下后,忽然大喝一声:“崽种,直视我!!!” 殿辰:“……” 南肃反手一个耳光:“老子真的爱你!” “啪”,殿辰被他扇得脖子拧了个九十度,好半晌才缓缓扭回头,清隽的眉眼里写满了懵懂。 南肃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那你呢?你喜欢老子吗?” 殿辰嘴唇动了动,空洞地道:“喜欢。” “大点声,老子听不见!” “……”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殿辰的目光突然就有了焦点,温润如同破裂的冰层,一瞬在那张俊脸上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他抿着嘴角,盯了犯病的南肃半晌,突然转身朝宅内走去。 见殿辰恼了,南肃反倒心里松了一口气,嘴角僵硬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从新婚夜开始,你就不喜欢我的这种模样,可这种模样,就是我这个人。 我本来就是淋雨的人,你偏要给我撑伞,可你不知道这样我不仅会走得慢,你也会淋雨吗?所以,你就这样离我远远的就好,不要让我为难你,也不要让我为难自己…… “喜欢你!” 殿辰突然回过头,在阳光中皱起眉,好像连脸也一并皱了起来。 他直接无视了所有人震惊的目光,大步走过来一把抬起南肃的下巴,低头吻了一下,然后冷声道:“喜欢你!现在听见了吗!?” 雪层反射的光线太强烈,几乎让南肃快睁不开眼睛,男人的样子有些模糊,南肃只觉得他全身仿佛被一层强光笼罩着。 怎样的内心,才会在被人喜欢的时候反倒觉得绝望呢? 殿辰活着,他不能回青渊,可是……如果有一天殿辰真的死了,到时候,活着的那个人,被剩下来的那个人要怎么办? 殿辰,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啊? 这一刻,南肃那份总是轻飘飘的迷离终于跌回了坚硬的地面。路尧说得很对,在这场两难的困局里,他一直不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确实是昏头了。 “噗…” 南肃有一个天赋,叫收放自如,他顿时垂眸笑出声,两眼弯弯地眯起。 相处这段时日,他大概也知道殿辰喜欢看他什么样子,便迅速一飞眼风,随后又垂下睫毛,盖住流转的目光,嘴角轻笑道:“那,你以后要对我好。” 我的天爷…… 殿辰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可在场收到这个眼风的所有人,顿时都呆住了。 南肃被称为帝都头号浪子不是没理由的,常年活在脂粉堆里的男人,一贯貌似不着调,却在这样的刹那间放出公子柔情,真是让人好生领略了一把什么叫做骚货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也不知南肃用这样的下作手段,之前糟蹋了多少姑娘…… 第39页 殿辰的瞳孔微微颤动,开始还与南肃有所对答,但很快就吃不消了。可南肃还把人家带着巴掌印的脸掰回来,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 常年禁欲的男人真要害羞起来,真是心中念多少遍佛经都没用,良久,才终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那就说定了?不许骗我。” 殿辰眉心一颦:“我何曾骗过你?” 南肃笑起来,飞扬洒脱。 他余光一瞥人群后方静静站立着的路尧,嘴角的僵硬稍纵即逝,旋即一把挽上殿辰的胳膊,趾高气昂地从人群中穿过。 仿佛有一只大手为他拨开了一条道,他感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并用笑容回应了过去:这份婚后的恩爱,你们都看见了吗?以后他真要出点什么事了,可跟我没关系啊! …… “世子,到了。” 当夜傍晚时分,南肃在路尧的帮扶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置身帝都繁华中,他抬头看着上方的世子府牌匾,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扭头吩咐:“别闲着,你去帮平顺打点打点。” 言罢,他走向另一辆马车,笑道:“六皇子,到家啦!” 南肃的上山和下山来得都很突然,直到此刻,大多数下人仍没见过殿辰,也没预料到南肃突然就回来了,所有人怔了怔,旋即哭哭啼啼地就往这位主心骨身上扑:“世子爷,您可回来了~” “奴婢可想死您了——” 很多帝都人都知道,南肃的世子府里,三分之二都是莺莺燕燕的女人。 各种脂粉香扑面而来,南肃随手搭了一个貌美奴婢,轻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脸蛋,然后道:“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我旁边这位是六皇子,都知道和我什么关系吧?” 众女:“……” 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若非要形容一下,那大概就是比死了还要难过的静。 殿辰显然十分不能接受这群花红柳绿,他退后两步,轻轻颦起了眉心。 南肃却哈哈一笑,冲众女道:“不妨事,不妨事,别看他现在脸黑得很,其实很好相处的。” 殿辰:“……” 殿辰大多时候确实温善,但反应过来后,漆黑的眼底终究有一丝怒意闪过。早上两人才在所有人面前秀了一把恩爱,谁料,转眼下山就是这种局面。别说他一个人间半佛了,恐怕真正的佛祖来了都得骂一句脏话。 殿辰望向南肃:“早知如此,我该等自己的宅子置办下来后,再带你下山?” “那怎么行?” 南肃一下子放开那貌美奴婢,冲殿辰端庄一笑:“放心,我会尽快安排她们的,你别生气。” 男人没再说话,当即转身离去,侧首吩咐:“平顺,今晚投家客栈。” 一向乖巧的平顺终于瞪了南肃一眼,并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愤怒:“六爷,咱们不入宫吗?” “不了,过几日再去。” 当这对主仆离开世子府后,南肃深吸一口气,回身重新揽上刚才那奴婢的肩膀,笑道:“屏儿,想我吗?” 可被他唤作屏儿的貌美奴婢此刻已经笑不出来了,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笑不出来了。 只要肯入世子府的,甭管什么来历,哪个不是存了些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妄想? 之所以说是妄想,是因为多年来,南肃虽与她们打情骂俏得欢实,却从未真正临幸过谁。就算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时,人家也是去暖香阁,还美其名曰:家花没有野花香! 可这个位置实在悬得太久了,对于众女来说,反倒渐渐像等着开奖一般了——只要刮开,必是大奖! 谁料,晴天霹雳真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她们的男人转眼就嫁人了不说,眼下,竟还要为了别的男人而赶走她们? 屏儿是浆洗丫鬟,可那双手嫩得跟白玉一样,缓缓搭在南肃肩膀上时,头也顺势跟着靠过去了,糯糯地道:“世子爷,您真的要赶我们走吗?” 南肃那叫一个心疼,手指一刮她的鼻尖,叹道:“那不然能怎么办?世子再尊贵,也比不过皇子,我怎敢忤逆六皇子的意思?” 屏儿跟了南肃好几年,怎肯前功尽弃,登时扑在南肃怀里哭哭啼啼起来。 有了带头的,三四十个女人登时跪成一片,也哭成了一片。 “世子爷,您若不要我们了,我们还能去哪儿啊?” “大好青春都留在世子府了,我们现在年龄最大的都二十三了,出去如何有活路啊?” “爷,比起被赶出府,您还不如干脆就杀了我们呢~” 南肃一脑门糟烂浆糊,搂这个也不是,哄那个也不是,白玉似的脸颊上竟急出了小汗。 他的素质高低完全取决于心情好坏和对方性别,对待女人,他向来耐心得很,竟硬生将所有姐姐妹妹都哄得不哭了,才无奈地说:“都先乖乖回房好不好,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可这个交代实在不好给啊。 南肃惆怅地去了醉贤居,烈酒几壶,独与冷风共饮,又是一个醉醺醺的夜晚。 …… 第二日他醒来后,小厮毕恭毕敬地将这位爷送出了大门。 南肃走在大街上,余光一瞥拐角路尧一闪而过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跟上去。 不出意外地,在孙家的大门前,他遇见了京圈的奶奶团:也就是一群每天凑在一起互相晒孙子的贵妇。京城团体众多,他的纨绔协会就是其中一个。 第40页 南肃虽是个纨绔,却很懂得讨女人欢心的纨绔,尤其是年长妈妈姐姐的。他混入其中,和她们聊啊唠啊,最后—— 惆怅地离开了。 当晚,南肃将殿辰约了出来。 纵然是冬天,京城的温度比弘福寺温暖许多,穿城而过的江上,微醺的夜风袭来,仿佛带有醇厚的酒香。 南肃坐在花船甲板上喝酒,回头望过去时,正见殿辰从船舱内走上来。男人身后的背景是隔岸的绚烂灯火,以及穿梭岸边的来往行人,无一不是年前张灯结彩的欢庆气氛。 “找我什么事?”殿辰坐到南肃对面。 微风将他的声音送过来,多了几分醇厚,仿似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甚至与江面产生了嗡嗡的共鸣。 南肃昂首忧郁地望着墨蓝夜空,直到脖子都酸痛了,才低下头来,勉强笑了一下:“六皇子,我始终给你生不了孩子。” 殿辰:“?” 他抓不住要领,眉头微微一皱,漆黑的眼睛里却波澜不惊。 南肃尴尬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搭茬,只能自己抖开一块帕子,悲痛地开口道:“今天有人说我不会下蛋,还霸占着正妻位置。我很难过,思来想去,决定给你纳几个妾。” 第二十七章 柠檬精的纠结 纳妾? 殿辰盯着南肃,直勾勾的。他这样的目光,总是会让人联想到蛇,同类相吸,或许这就是那窝蛇在其卧房安家的原因了。 “娘子。” 殿辰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容中隐约有了怒气,可语调任然控制得很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南肃帕子捂着脸,眼角挤出了几朵泪花:“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如何懂得我的难处?本以为回京是件好事,可今儿我才知民间都在议论我些什么?那些糟践话,我是真不想在你面前提。” 说到伤心处,南肃灌了一口酒,又悲痛道:“还有,今儿我碰巧见了许多可爱的宝宝,都长得好漂亮啊。六皇子,本来你我都是能当爹的人,可这姻缘一赐,咱俩就是绝后了,我想家里有个孩子,这有错吗?” 殿辰微微眯了眯眼睛,依旧不捧南肃的场。 好在南肃已经开了话头,便兀自说道:“可我始终是你的妻,总得照料着皇家颜面,这传宗接代的责任,不就落到了你头上?不管是为了咱俩有个后人,还是为了我的名声,你就不能纳几房妾吗?昨儿才说要对我好,怎今儿个就给我白眼瞧呢?” 话音一落,殿辰眉梢一挑,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了。 他向来是个敏感的人,只听南肃一番哭诉,便知道弘福寺里的表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亏得他的心停跳了那么久。 可很犯贱的是,他还是想让他欠他人情,或者说,他也想知道他对他究竟有几分在意…… “好。” 殿辰忽然温润一笑,就答应了下来,他的表情向来是滴水不漏,语声亦是:“那你觉得纳多少房合适?” 南肃放下帕子,缓缓抬眼看他:“你觉得呢?” “几房不够吧?我觉得你那三四十个奴婢倒差不多。你的眼光定然不会差,她们肯定也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正好,顺带为你解除了后顾之忧。” 南肃觉得殿辰真是太懂他了:“你能如此为我考虑,我真是十分感动。” “呵,”殿辰轻笑一声:“娘子客气。” 话说到这里似乎就到了头。 南肃的眼泪赚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登时将帕子一扔,展开折扇,诚恳地道:“六皇子,客栈总住得不方便,新宅也折腾得麻烦,不如就去世子府吧?你若觉得不够面儿,明儿我就将世子府的牌匾换成你的…” “牌匾就不必换了。” 殿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起身当先向船舱走去:“其他依你。” …… 世子府前后十六院,院院皆是恢宏奢靡,腾出一些房来安置殿辰的人,不过就是南肃一句话的事儿。 南肃已经习惯了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藏有一双皇帝派来盯着他的眼睛,这便把戏做足了,与屏儿等人好生交代了一番,双方说得两眼泪汪汪的。 虽说殿辰不受宠,可皇子就是皇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燕的地盘上,殿就是最牛逼的姓! 女人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屏儿是南肃最喜欢的婢女,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第二天殿辰正式入住世子府后,当晚,南肃便领着她去了殿辰卧房。 在正式纳妾之前,南肃总得先看看殿辰这樽憋了多年的佛,究竟往不往这条道上走。 路上,屏儿拽着南肃的袖子,依依不舍地道:“世子爷,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南肃停下步子,深深一叹,竟叹出几分真切的悲哀。良久,他方重新笑起来:“屏儿,以后不能叫我爷了,知道吗?我与你们一样,都是六皇子的妻妾,你在他面前注意些,不要惹他生气。” 屏儿跟了南肃多年,虽一直无名无分的做个丫鬟,可却从未受过亏待,甚至活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滋润。 她从没见过比南肃更好的男人,此刻要面对殿辰,一时竟有些畏缩起来:“世子,六皇子要不喜欢我怎么办?” “谁会不喜欢我的屏儿呢?” 第41页 南肃掐了掐她的脸颊,安慰道:“别怕,只管去就是。你头上就是我,难道我还能打压你、跟你争宠不成?” 屏儿噗嗤一笑,娇媚风情尽在眉眼,又带了几分娇娇胆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您。” 南肃转向另一面:“宝,你就忘了我吧,从我坐了花轿那天起,就与你们再无可能了。若你能入了六皇子的眼,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吧?从此你就是皇家人了,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啊,最重要的是——尊贵!” 屏儿:“……” 南肃见没人答话,扭头一瞧,只见屏儿扭头就向殿辰的房间走去,再没有一丝犹豫。他登时鼻子都气歪了:“那也不用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 只是他话音刚落,就见卧房门被打开了,露出殿辰清隽的脸庞。 他打量二人一眼后,最后将目光定在南肃身上,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南肃怕他不给屏儿好脸,刚想开口时,谁料,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殿辰长臂一伸,一把将屏儿揽进怀里。 屏儿“啊”了一声刚站稳,便被挑起了下巴。男人垂眸打量着她的五官,虽然神色依然平淡,可或许因为怀里是女子,因此动作更加显得爱护,眼神也温和,竟似旁若无人。 殿辰微微一笑:“你很漂亮。” 见惯了南肃风流行径的少女,一时对上这样温柔的男人,竟有些抵抗不住,结巴道:“我,我,我是奉命来侍奉您的……” 殿辰抬起唇角,连带着眼神也柔和起来:“好,正好我乏了。” 南肃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变成了柠檬汁,可最懵逼的是,他一时都不知道是该酸谁,并且,这个局面居然还是他一手促就的! 这道理他妈跟谁说去? 殿辰终于看了他一眼:“我很满意,劳烦娘子了。” “呵呵呵,不必客气。”南肃本能地露出八颗牙齿微笑。 殿辰眉梢一挑:“那娘子还在这儿站着,是想?” “我…” 南肃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扪心自问,他突然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在干嘛。却还是一瞬恢复了镇定,折扇一展开,笑道:“我就是怕你亏待人家,不妨,看着你们进去我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刚出口,他就有点后悔,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屏息静气,仿佛等着什么。 似乎过了半晌,殿辰才平静应了声:“是嘛。”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南肃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陡然间“砰”一声,门就已经被砸上。 他摇扇的动作一瞬止住,就那么站在原地,也不知站了多久后,突然听见了屏儿的笑声从屋内传出。 直到此时,他才慢慢蹲下身,面色有些颓然。 “世子。” 路尧从黑暗里现出,走到南肃身后:“这就是六皇子对您的喜欢?” 一向稳重的年轻侍卫,语声里难得地带了一丝嘲讽。 “我知道,不用你说!” 瞬间,南肃的脸色阴沉下来,起身就向自己的院子大步走去。 “挺好的。” 有路尧在,他就不担心百米之内有暗哨,直接放宽心了说:“那就悄悄点上熏香吧,帮上屏儿一把。六皇子沉迷酒色而亡,这可关系不到我南某人的头上,注意别让人发现,慢慢来,这可是个长期活儿。” 路尧微微一笑:“属下听令。” …… 回到卧房后,南肃洗漱完,自己坐在了镜前拆发髻。 拆着拆着,头发中段打了一个结,他突然用齿梳大力一拽,竟拽得头皮都生疼,不由窝火地望向了镜中的公子。 其实,青渊男性是不蓄长发的。 并且按理说,他的五官应该要比中原人要深邃一些,可许是多年在帝都生活,他好像就连面貌都被同化了。 如今,他身上唯一的一个青渊印记,大概就是左耳垂上的那个小小耳洞了。 “嗖——” 南肃猛地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根墨蓝穗子,将尖端扎进耳洞里。虽然耳洞自小时候就打了,可他还是怕它会长合,总是时不时就要戳两下,就像,他总是害怕自己忘记会忘记家在何方。 再抬眼望去时,镜中男人的耳垂已经挂上了那根墨蓝长穗——半指长,由九十九根细蔚须制成,很像缩小版的灯笼下方的坠子。 “……” 他默然坐了一会儿后,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将穗子摘下来重新放好—— 皇帝可不愿意看见他戴这东西。 …… 许是疲惫,南肃很快就睡了过去。 可没睡多久,忽听外面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响起,南肃被惊醒过来,开门一瞧,正见李医师扛着药箱往殿辰的院子跑去。 糟糕,不会路尧被发现了吧? 他承认自己有想逃避这个夜晚的心思,并刻意地不想管那边的动静,可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忽略了,便随意抓了件外袍就往过跑去。 殿辰的院子就和他的挨在一起,不然他也不能被惊醒,待急步赶到时,只见几个侍卫已经将殿辰从池塘里抬了出来。 腊月的天,池水是透骨的冰凉,男人只穿了一条亵裤,精瘦的上半身已冻得发青,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在颤抖。 第42页 南肃怔怔地想:我靠,路尧你他妈究竟点了多少根迷香啊?老子是让你助兴,不是让你把人搞得跳池塘啊! 平顺着急忙慌地将毯子罩上殿辰的身,连忙招呼李医师往卧房去,谁还有空管其他? 男人则缓慢地睁开眼睛,目光似乎还有些迷蒙,却在看见南肃怔在原地的身影后,一瞬便清明过来。 温和,寡淡,波澜不惊,这就是殿辰这个男人给南肃的印象。 可南肃觉得自己似乎是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竟看见男人半边嘴角勾起,突然冲他露出一个邪恶笑容,那磕得嗒嗒作响的牙齿在黑暗里闪着冷白光—— 就仿佛在说,南肃,你他妈死定了!! 第二十八章 双向脱缰 确实是南肃的幻觉,因为下一刻殿辰就垂下眼眸,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 南肃只呆了半秒,便如火箭炮一般地跟着冲进卧房,一边哭喊,一边使劲地嗅里面的味道:“天啊,六皇子你是怎么了?” 熏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浓烈,只有一丝从他鼻尖略过,瞬间消散一空。 看来路尧下手还是有分寸的。南肃稍稍安心了一些,进内室一打量,只见屏儿晕倒在锦绣大床上,衣服都还穿着,仅仅领口有些凌乱而已。 殿辰没动她? 南肃眉头一皱,只能让下人先送她回去。 李医师给殿辰把脉,眼睛凝重地来回转了几圈后,抬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平顺已被吓得六神无主:“我不知道啊,我在旁边房间刚睡下,突然就听门被打开的声音,出去一瞧,六爷赤着上身,就直接跳进了池塘里。” 李医师又看向南肃:“皇妃,那您知道吗?” 熏香一散,就再无证据,此刻就算天王老子来问,南肃也是不知道! 他登时扑跪在殿辰床边,无助地哭道:“我也是听见响动才来的呀,能知道个什么?思来想去,或许是我安排的妾室六皇子不满意?哎呀,可就算再怎么不满意,跟我直说就是了,又何苦跟自己的身体怄气呢?” 三言两语就交代完毕,顺带,还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李医师觉得这事儿有些悬乎,眉头皱起,却也未做质疑。 只是静默片刻后,他脸色突然一沉,翻起殿辰的眼皮看了看:“坏事了!” 坏事了? 南肃猛地抬起脸,反应过来后又匆匆低下,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不一会儿,各类名贵药材流水般地送进厨房,再熬成汤汁端过来,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四处都弥漫着一股如临大敌的气氛…… “世子。” 路尧终于露面了,在屋外轻唤了一声。 两人出去找了个僻静地后,南肃一把扣住路尧的手:“到底什么个情况?那会儿不是殿辰自己将屏儿拉进去的吗,怎地后来又不肯要了?” 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急切,为免路尧误会,他又补充:“我也是怕咱俩找错方向!” 路尧十分缓慢地看向他:“世子,六皇子不肯要屏儿,自然是因为屏儿不是他最想要的人。您知道那是什么熏香吧?在此之前,六皇子一直以为怀里的人是…” 南肃:“……” 他的演技突然变得十分拙劣,尴尬地垂下眼眸,抬手将头发一把别到耳后,解释道:“我可什么都没和他干过。” “我知道。” 路尧盯着他:“因为他神智无知时,口中唤的也不是您。” 南肃张了张嘴,猛地向路尧看去,整个人仿佛一樽被定住的雕像。远处有人在喊皇妃,一声接一声地递过来,他却忽然无心理会,只是僵硬地收紧了手指…… 好一会儿,他终于扬脸一笑:“我先过去看看,回头再说。” 殿辰的身子骨是真的弱,平时看着没什么事,可一旦被外界干扰,便是超出常人的几倍反噬。 之前南肃大冷天的裸奔一圈,屁事儿没有,可他走进内室时,却见殿辰躺在床上,脸色灰白,两眼紧闭,被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大喘着…… 李医师吩咐下人一勺勺地将汤药往殿辰嗓子里灌,半晌才走过来跟南肃说:“皇妃,您回去吧,后续我会好好为六皇子调养的。” 南肃问:“他没事了吗?” 李医师叹息一声:“怎么可能没事?只不过左右能活的,放心,我照料了六皇子七八年,知道他的情况,您不用太忧虑。” 南肃微微一笑:“无碍,我陪着他。” …… 直到天明时分,忙乎了一夜的小院才沉寂下去。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有南肃坐在床沿,盯着殿辰苍白的脸颊。 良久,他伸出手替男人将被汗打湿的鬓发拨开,指尖轻拂过男人刀削般的下颌骨。他的动作那般柔和,慢慢蜿蜒到喉结,锁骨,胸膛,然后—— 停在心脏位置。 原来,谁不是一匹脱缰野马? 南肃猛地用力压下去,殿辰昏迷中闷哼一声,剑眉轻轻拧在了一起:“崽崽,疼…” 两个字,就让南肃知道了自己的可笑。 他抬起下巴,手指斜插进墨发里,从额前一捋便到后颈。帝都第一浪子,随意动作也是骚情,连屋内没有生命的家具盆栽都觉得他是在勾引它们。 太阳已经当空,南肃看了看天色,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大步离去,再不回头看一眼。 第43页 …… 当天傍晚,皇宫终于派人来世子府了。 哪个皇子会像殿辰这般不受重视呢?下山都好几天了,皇帝仿佛才知道这件事似的。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探望是假,请南肃进宫一叙倒是真。 怀武殿中,南肃再次跪在了皇帝面前。 谁敢跟皇帝抱怨?也就是他了,红唇一撇,便开口道:“皇上,肃儿上山三月有余,您还真是不管不问,居然一点都不想我!” “国事繁忙,是朕疏忽了。” 皇帝对南肃有时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宽容,竟真的哄了哄,然后才笑道:“还不起来说话?你也跪得膝盖不疼。” 南肃蹦蹦跳跳地拉了个凳子坐到旁边,便开始替皇帝捏胳膊:“皇上,六皇子昨夜突然发病,您要不要将他接进宫看看啊?” 他也想试探皇帝对殿辰究竟有多在意。 皇帝被他按得舒服,便倒向雕花椅背,轻轻闭上眼睛:“不了,老六那身子打小就如此,朕始终是他父亲,看了反倒难过,不如多给他些照料为好。” 照料。南肃一瞬提起了精神,因为他知道某个话题就要被打开了。 果然皇帝下一句便是:“对了,是段念等人没伺候好你们吗?好端端地,怎地辰儿突然就写信来要下山呢?若是段念亵职,你只管与朕说。” “哪有?”南肃边捏边道:“分明是六皇子终日听我说京城趣闻,自己憋不住了嘛,可不关其他人的事。” “你个闹腾鬼,就会撺掇人。”皇帝无奈地道:“不过下山了也好,最起码,弘福寺的藏经阁不会再受你糟蹋了。” 这… 南肃后背一凉,口中却委屈得很:“都是酒水误我,算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一定少喝!” 皇帝笑着打趣:“少喝不少喝的,也喝了好几年了。这突然之间戒酒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改邪归正了呢。” 南肃陪着笑:“我这不着调的,改邪归正怕是难呢!不过既然做了您的儿媳,总归是要收敛收敛,您说对吗?” 皇帝慢悠悠地道:“你肯收敛,确是善事一桩。也难怪我家老六非要下山,原来,竟是被你死死地拿捏着…” “……” 南肃“砰”一声跪下去:“皇上,肃儿怎么敢?” 言罢,又无奈抬起头,破罐子破摔地交了底:“算了,就知道瞒不过您,确实是肃儿央求六皇子带我下山的。我浪荡多年,在那山上如何呆得住?帝都才是我的家,好吃好玩什么没有?您却非把我丢在山上,我每天一想到这个,就委屈得紧…” 很久都没人再说话。 南肃睫毛轻轻颤了颤,鼓起勇气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睁开眼睛,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就知你个小东西蒙朕呢,罢了,那就京城好好呆着吧,少给朕惹是生非。” 南肃心里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下子跳起来,摇着皇帝的胳膊,撒着娇儿道:“就知道您最疼我!” 出皇宫时,已是入夜,可盛世的灯火还在装点着这座金陵古城,四处皆是年关前的狂欢。 路尧侯在宫外的一片车水马龙中,一见南肃登时迎上去,唤了声:“世子。” 他俩的默契是用十七年的时间沉淀出来的。 南肃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路尧就知道了一切安好。 南肃走向轿子:“六皇子醒了吗?” 路尧回:“没醒。” 闻言,南肃余光一瞥巍峨宫门,然后钻进轿内。 路尧问他去何处,帘子里很久才传出一句:“暖香阁。” …… 暖香阁的熟客们都知道,凝烟姑娘是南大世子的心头肉,只要那位爷来了,就算凝烟死了,也得从棺材里将她拽出来—— 没人敢和那位疯子抢女人! 南肃没等多久,婉约女子就捧着琵琶穿帘而入,一步一婀娜,直走到最后一道纱帘处才停下脚步。 她站得亭亭玉立,等着南肃去接她,就像大户人家的女儿般懂得矜持。 南肃轻笑一声,如她所愿地过去撩开帘子,绅士地替她拿过琵琶,不知道的人,几乎会以为他俩是一对门当户对的情侣。 他语气熟稔地说道:“今儿个挺忙乎?” “再忙乎,也得来见世子。” 像凝烟这样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和做派,对待贵族公子,她则会好好教对方一把什么叫做世家的掌上明珠。 只有南肃,是她所有客人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那你弹吧,我睡了。”言罢,男人就打了个哈欠,自个儿钻进被窝里。 凝烟习以为常了,坐下喝口茶,手指一抚琵琶弦,软糯呢喃的南方小调便从嗓子里唱出,好似梦呓一般萦绕了半柱香。 唱累了,她也优雅地上床去,踢了踢南肃的长腿:“挪个地儿。” 南肃猛地惊醒,嘟囔一声,给她分过去半床被子。 然后,某种不宜描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真是能将天下男人都刺激得心脏肿胀,喉口发紧,浑身冒细汗。 南肃被她叫得有点上火,回过头无奈地道:“你再叫得卖力些,小心我真的办了你!” 上了床,凝烟又是另一副模样了,这就扣了扣南肃的腰带,笑道:“姐姐还怕办吗?伺候别人是废腰,伺候你可是废嘴。” 第44页 南肃:“……你快闭嘴吧。” 确实是废嘴。 后半夜南肃睡了一觉醒来后,一把将凝烟推醒,然后昂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今儿凝烟有些起床气,凑上去狠狠一吸,给他种下的草莓真是又大又圆,废得她嘴巴直发颤。 南肃照了照镜子,觉得很满意,甩下一沓大额银票,起身道:“走吧。” 直到此时,他才半解开衣衫,然后灌下一壶酒,搭着凝烟醉醺醺地走出房间。 就在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就是一声“砰”的巨响,似乎是桌子被砸碎了。 几个小丫鬟噔噔噔地从两人身边穿过,凝烟随意拽住一人,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小丫鬟心里着急去看热闹,可仍是恭敬回道:“姑娘,下面有人闹事儿呢。” 闹事儿? 谁敢来暖香阁闹事儿? 南肃搭着凝烟从走廊出去,身子一倚在扶手上,迷醉着向下看去,然后—— 他就愣住了!!! 仿佛有感应似的,殿辰一脚踹开一个打手后,踉跄几步,缓缓抬起头来,两人视线隔空碰在了一起。 男人削瘦的俊脸上还隐约透着几丝灰白,显然整个人还处于病重之中——他在生死挣扎时,他却在搂着别的女人温存耳语,挥洒自如。 “呵。” 静静对视片刻后,殿辰嘴角突然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破碎。 第二十九章 尊严之战 “好胆!居然敢闹事,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二十来个强壮打手冲进了大厅,为首的老鸨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道:“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殿辰这样的男人,向来是行动大于语言,之前冷冷问了一句“南肃在哪里”却得不到回应后,便直接将人掀开,一间间地踢门去看了——那份滔天怒火,好似能把整个暖香阁都烧成灰烬! 可真看到南肃衣冠不整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殿辰反倒平静了下来。几丝鲜血突然从他嘴角溢出,他的表情却不露痕迹,喉头一咽后,只是挺拔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这双璧人。 恐怕,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男人其实刚刚才抢救回来…… “住手!!!” 眼看那群打手要近殿辰的身,南肃终于眉头一皱,冲楼下厉声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都他妈给老子退下!谁敢逼赖一步,敢让他掉了一根头发,给老子试试!?” 老鸨心神一震,抬头看是南肃,这才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但她做这一行多年,京城的哪个公子哥儿她不认识?眼前这位可从没见过,究竟是谁了,竟能使南大世子如此在意…… 哦豁,遭了! 老鸨这才想起来三个月前那场举世皆知的婚礼! 她再看向殿辰,登时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可这里是窑子,如何能唤人家的身份?那不是大张旗鼓地下人家的体面? 暖香阁接了十多年的客,不是没有王孙贵胄来寻欢,可天底下哪个正妻好意思这样来捉奸?老鸨纵然平日再会左右逢源,可此刻对上这种情况,也惶恐得没了主意。 “你先回。” 南肃在凝烟耳边低声说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摸了一把她的屁股,折扇一展开,就翩翩下楼。 可他貌似有些醉了,落地不稳稍稍一个踉跄,呸了一声,竟转了转脖子,捶了捶腰,这才一步三哆嗦地像个螃蟹一般向殿辰走去。 老鸨看得头上直冒汗,心里叫苦道:我的小爷啊,现在不是您耍个性的时候啊,您拍拍屁股就走人,我们说不定明儿就…… 南肃嘎嘎笑了两声,凑上去道:“哎呀,我的宝,你可算是醒来了!” “不醒来,如何能知你在外面发骚?”殿辰目光深邃,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醒早了?” “哪能呢?你醒来我比谁都高兴!” 南肃挽上殿辰的胳膊,笑着摆头一瞧,直接给了旁边的少爷一个后脑勺:“你这家伙很吊啊!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还敢拿目光刺我们!真当老子没注意到你啊,滚一边去,别闪到我家宝的绝世大眼!” 那少爷被他气得小脸煞白,本来就很白的小脸,更白得犹如石灰了! 可他认得南肃,气归气,很气很气,但不敢发脾气…… 南肃懒得再跟他逼逼赖赖,挽着殿辰胳膊,昂首挺胸地走出暖香阁。 可走到外面,南肃才发现殿辰既没有轿子,也没有马车,于是懵了一秒,脑中就还原出了整个画面:殿辰幽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哭着找娘子,谁料听闻娘子在泡妹子,竟是气到直接从世子府杀了过来!徒步! 但是,真有这么气吗? 鬼才知道殿辰心里装了一个怎样的白月光! 南肃回忆起某个亲昵的称呼,笑得越发甜蜜。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悲怆的时候反倒越能嬉皮。老天赐予了他一场烂泥人生,也赐予了他这个烂泥技能,不然怎么能让他像烂泥一样活下去? “哎呀,我醉了,可走不动道!”南肃干脆蹲在了地上,笑嘻嘻地耍酒疯。 谁料,殿辰随意一瞥不远处的路尧,竟一把将他拽起来走到自己的轿子旁。 南肃还以为殿辰是让他上轿先回呢,但是,他喝多也想多了。转眼男人自己坐了进去,两条大长腿瞬间将单人轿霸了个满满当当。 第45页 “……”狗男人! 可当轿帘落下的时候,殿辰却忽然伸手挡住:“上来。” 南肃心里翻了个白眼,口上却客客气气地回答:“不用了,宝,你还病着,给你坐吧…” 话只说一半,他就被殿辰拦腰抱住,下一秒就坐到了那双修长大腿上。 南肃突然有点懵:“……” 轿子瞬间抬起,平稳地向前走去,轿夫们个个身强体壮,多一个人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 南肃的嬉皮也是有限度的,在某些事情上,他总是不能很好地调整自己,比如,此刻他就紧紧抓住一边窗框,好半天没敢动,许久才僵硬地低了低头,看到一只大手还放在他腰间。 烦死了…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屁股蹭了几下,谁料那只手竟然顺势就摸了上去! 南肃浑身一酥,下意识地一肘往后顶去!为求自保,他练的都是阴招和狠招,这一肘若接了,殿辰的喉骨只怕都得移个位! “怎么?能给别人摸,还不能给我摸了?” 殿辰眼神冷凛,索性不闪不避,也是反手一掌直击南肃腰窝,毫不留情! 南肃一阵邪火涌动,猛回过头来,一个旋身躲过,但殿辰也因此闪过了他的一击,随后两人身子竟然是同一个动作——后仰,出脚! 殿辰快如闪电,直踢的是南肃膝盖。 南肃右脚同样踢出,方位却是殿辰的小腹,同时,他右手圉转,五指成钩,抓向殿辰的眼睛。 殿辰掌做鹰爪,也是狠狠抓下,目标却是南肃的咽喉! 此刻,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肉搏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心中积蓄到极点的怒气! 是的,男人之间的问题,最终还是得用拳头解决。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纠缠在了一起,而外面的轿夫则被震得踉跄几步,彼此对视一眼,没敢说话,只能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砰砰声,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砰!” 两人的身子同时撞上两侧,南肃多喘一息,踉跄坐定。殿辰双目倏寒,嘴角却温润一笑:“娘子好狠的心。” “彼此彼此,我的好宝,你也不是什么善茬!”南肃语气带着淡淡地嘲讽,将发麻的手掌藏在身后曲握了几下。 他们之前互相都搂了一个女子给对方脸色瞧,明明干的都是一样的事,可偏偏觉得对方才是个讨打货。面对这种挑衅,两人都觉得这个面子一定要挽回,还是非挽回来不可!打到现在,这已经不是意气之争了,而是尊严之战!!! 两人冷冷对视,突然间南肃身形一动,与此同时,殿辰也不差分毫地迎了上去。 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竟似再不可分离,直接形成了一团模糊的疾影。“噗噗”轻响连成了一片,谁也不知道究竟在这一瞬间各自击出了多少招式! 战到分际之时,两人速度愈走愈快,如同龙卷风一般席卷了整个狭小空间,可真是让几个轿夫叫苦不迭:天啦,就不能忍到回府吗?真是害死人了! 而在轿内的两个人也是暗暗叫苦,殿辰没想到南肃是有真拳脚的,他病体未愈,硬碰硬实在是吃亏,缠斗间,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南大世子那边其实也很不好受! 纵然南肃已拼尽全力,可还是觉得对面这爷们儿的灵敏度实在是太恐怖了。打着打着,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往后一退,喝道:“大骗子,你不是说要对我好的吗?怎么又家暴呢?” 殿辰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递过来一个你自行体会的眼神。 下一瞬间,南肃突然觉得战局压力骤增,增长之幅度竟令自己也有窒息的感觉。 殿辰学了他的无赖,竟直接挑了几个让人实在不好描述的位置下手。 南肃鼻子都给气歪了,骂了声:“卑鄙,下流,无耻!” “娘子是在说自己吗?” 砰的一声,两人的膝盖对撞在了一处,南肃疼得一抽抽,就要后退。 谁料,殿辰的膝盖以下却突然诡异地翻转,一脚踹向南肃的大腿! 南肃疼得快哭了,猛按住殿辰脑袋,用额头狠狠地撞过去。殿辰被撞得头晕脑胀,却闪电穿出一掌,刹那间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击在了南肃的小腹! 伴随着一声倒吸冷气声,南肃摔在脚踏上,干脆呲开獠牙就要去咬殿辰的大腿,并大喝一声:“恶狗扑食!” 殿辰简直给气笑了! 他是什么人,只要有一瞬间,便足以反应过来!正要一把拍向南肃的脑袋,谁料南肃得意笑起来,迅猛一脚竟是从后方直踢过来——这柔韧性,真他妈绝了! 但是,下一刻南肃就懵逼了。 他的腿一把被抓住,整个人翻飞起来。这过程实在太快,以至于他还在下意识地收拢牙齿,却一瞬间后腰就顶在了座位上。殿辰陡然压下来,提着他的右腿直接贴到鼻尖,可他的左脚却还在紧贴着轿帘,竟然——活生生撕了个另类的一字马! 然后,就是“啪啪啪”的清脆声音不停响起,几乎连成了一片,南肃这才羞愤地反应过来:这逼居然在打他的屁股!!! 六月债,还得快。 南大世子暴怒,狂怒,怒不可遏,两眼竟是变得血红,怒喝道:“恶狗扑……!” “我让你恶狗,我让你扑!”也不知殿辰是气疯了,还是脑袋被撞出问题了,竟和南肃斗起嘴来:“你就是条狗!” 第46页 “恶狗扑……” 下一刻,南大世子只觉得嘴上一凉,一个满是药草气息的嘴唇贴了上来,正好将他那张即将发飙的小嘴堵得严严实实。 被男人骤然破入口腔,狠狠汲取着里面的一切,南肃突然觉得脑袋一晕,霎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心脏再一次飘飘荡荡的,甚至,好像有点不想挣扎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踌躇,可能连千分之一秒都没有,全力反抗的南肃瞬间挣脱殿辰的手,大喘着,狠狠一口咬上殿辰的嘴巴! 血腥味,一瞬使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南肃倔强地直视着殿辰,越加用力,利齿重重地磨着,撕开了殿辰的嘴唇,也撕开了他心里不能被人探知的灰色地带…… 他一直老是揪着某件事不放,是因为他过不去,他放不下,受委屈的是他,胆战心惊地活着的是他,都是他,不是殿辰!!! 十多年了,从没有亲人会在他回家的时候等过他,所以,他经常会醉醺醺地跨过门槛时,自己跟自己说一句:“肃儿,你回来了。” 可有一天,殿辰在马车里将他的头按在了肩膀,对他说:外面下雨了,所以,我来接你…… 也许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被轻轻地捧了起来,可男人的话不能信,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男人。 昨夜他才发现,本该照着自己的月光,是别人的,于是他竟然心魔骤起,并暗自宣誓,再也不要被困在那片善变的月光里!!! 只是…… “祖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几乎像是无能为力的哀求了。 男人的手指拂过他脖间被别的女人留下的吻痕,漆黑的眼底一瞬浮起化不开的悲哀,那么真,那么让人心疼,他的语调和亲吻,仿佛都有着一股奇异的魔力,让人沉沦,一直永久地沉沦…… 南肃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滑落至太阳穴,滚入鬓发中。 他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把被抱起来后,后背抵在厢壁上。 殿辰抓过他的两腕按在侧方,用那张流着血的冷唇,颤抖着吻他。病重的男人,身上总是带着几分破碎感,正如他的语气:“不要再伤我的心了……” ——崽崽,我是人,不是佛。 ——我是会疼的。 第三十章 番外(殿辰篇) ——以前,有一个人很喜欢我。 ——我叫他崽崽。 年复一年的纷扬大雪里,殿辰总是孤身站在弘福寺的山顶,撑起一把油纸伞,任雪花落满大裘。 “六皇子,又下雪了。” 明智大师经常在此处与他碰上,然后那位苍老的高僧总是站到旁边,诵经给他听,希望能为他静心。 殿辰就放下纸伞,抬起脸来看这漫天纯净。乌黑的眉,刀裁的鬓,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越发衬出一种透明般的苍白。 他微微一笑,眼神如同陈年醇酒,缓缓说道:“大师,无碍,我已经长大了……” “咳咳咳!” 时光回转,依然还是弘福寺,此时五岁的小殿辰躺在床榻上,低低咳嗽了两声,小脸上潮红一片。 老医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回身叹道:“静妃,六皇子又患风寒了。” 人如其名,他的母后沈曼文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语调也总是婉约柔和的:“劳烦医师了。” 将医师送走后,母后摸了摸他的额头:“辰儿,暂时不能出门了哦。” 离变声期还很远的小男孩“嗯”了一声,娇娇弱弱的,像是个小姑娘。 他打小身子骨就不好,母后一直带着他居住在弘福寺,只有年关祭祀时,他才能与父皇还有哥哥们呆上一段时日。 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可今年…… 母后离开后,他听见门外传来奶娘嬷嬷的声音:“小主们,六皇子生病了,你们不能进去这个房间了,不然也会生病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一阵齐刷刷的答应声。 然后,只听四哥说:“嬷嬷过虑啦,就算他不生病,我也不想跟他玩,一推就倒,很没有意思。”言罢,那声音就笑着跑远了:“小五,来啊,咱俩去捏雪球,一起打三哥哥!” 所有的声音渐渐都消失了,良久,殿辰垂下睫毛,闭上眼睛。 “六哥哥~” 突然间,一双小手从床边伸出来,接着,便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殿辰睁眼一看,连忙躲进被子里:“小世子,咳咳咳,你怎么来了?” 青渊王每年秋收后都会带世子来弘福寺祈福,比起那几位哥哥,殿辰倒是和他相处得较多。 小世子南肃今年才三岁半,还是小小的一团,这就奶声奶气地回:“我来找六哥哥玩啊。” “咳咳咳。”殿辰小脸咳得通红:“不行,我有风寒,不能过病气给你,你出去好不好?” “不要~” 小南肃摇了摇头,左耳垂下方的墨蓝色穗子跟着一起轻轻晃动。他握住殿辰的那只手,触感软软的:“生病的时候六哥哥只能独自一人呆着,会很孤单,所以我要陪着你~” 殿辰连忙抽回手:“不可以,你也会生病的。” “不会哒~”南肃站在床边,一拍小胸脯:“我的身体非常棒,所有人都说,我长大了一定是个盖世大将军!” “小世子?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听见这声呼唤,南肃一下子长大了红润的小嘴,扭头一瞧,正是殿辰的奶娘嬷嬷。 第47页 嬷嬷无奈地走过来:“我的小主啊,要是您也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南肃一下子扑在殿辰的身上:“不会的,我要和六哥哥呆在一起,我要看他一笑脸上就有个坑~” “我的天爷!”嬷嬷嗔怪唤了一声,拉起南肃就向外走去:“那叫梨涡,不叫坑!” 殿辰撑起身子,只见南肃一只小手被嬷嬷拉着,另一只小手还软软地朝他伸过来。那双又大又圆的乌黑眼睛瞬间泛起了泪光,可在眼泪掉落之前,便被嬷嬷拉走了。 嬷嬷将门关上后,说道:“小世子,不能再进去了,知道了吗?” “哦。”音调闷闷的。 四周又恢复了安静,殿辰重新躺回去,换了个姿势朝里睡。 屋里点了炭盆,发出“呲呲”的声响,和窗外的落雪声相得益彰,远处传来了几个哥哥打雪仗的欢笑声,殿辰听了很久,低低的呜了一下,却还是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一双小手又从床边伸出来,接着便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我又来啦~” 殿辰一下子弹起来,嘴角笑容还没绽开前,身体已经迅速又缩回被子里:“都说了不可以进来的。” 南肃自己爬上了一个小凳子:“我要看你的坑,来嘛,我们来聊天~” “小世子!” 门突然被推开,嬷嬷叉着腰站在南肃身后,头上掉落三根黑线:“对你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啊,放开崽崽,呜呜~”被嬷嬷抱起来后,南肃小手小脚一起蹬,腰带挣得松了,从衣服里掉落一堆金弹珠,小木剑,福娃娃,还有牛皮弹弓…… 南肃再一次被抱走了。 但殿辰不打算再睡了,因为他隐隐觉得,那双小手会再一次从床沿伸出来。 可过了一会儿,嬷嬷就拿了把锁头将房门锁住了。 “咣当”一声,锁头嗑在门上,将整个房间封了起来。殿辰小小的身体供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继续等,一直等到炭盆都烧过一半后,他才终于冲自己小声地道:“那我就先睡吧。” 只是,他刚闭上眼睛,又听一声软软的呼唤:“六哥哥~” 殿辰眼睛明亮,一下子笑起来,可起身后,发现屋里依然只有自己。 六哥哥,六哥哥,那只崽崽一声接一声地唤。殿辰下床来,自己披上小斗篷,搬了个凳子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一瞧,只见院外一片白茫茫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一下子从雪地里跳起来,往头顶洒落一片雪花。 “六哥哥。”他邀功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雪人,扬起笑脸道:“这个是你,我把你带在身边啦!” 所以,会连你的那份一起好好玩的。 殿辰噗嗤一笑,小脸上泛起温润的光,可笑着笑着,他的眼眶便通红起来。 他突然觉得他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行走在冰河丛林和荒原里,踏着洁白的初雪和荆棘来到他身边,然后牵着他,一起向春天走去…… “静妃,六皇子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 虽然老太医是见惯生离死别的人,可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乖巧的孩子,别过脸去沾掉眼角泪花,也只能将药箱收拾了,给这对母子最后腾出一点共处的时间…… 顺便,去让人将小棺材拿出来…… 烛火落在殿辰的脸上,他如同一个沉睡的瓷娃娃,只是眉心间那几缕死气被光照得十分明显。 沈曼文轻轻擦去孩子染血的唇边,只觉得他像是透明的,仿佛就要回到混沌中了一样。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滴落,可她的眼眸依然温柔如雪山之巅的清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就仿佛他随时会睁开眼睛对她微笑一样。 “六哥哥…”南肃一直在旁边歪着脑袋站着。 他还不懂什么叫死,只是大抵这样的气氛让他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扑到床边拉住那只发青的手,瞪着乌黑的眼睛,喊道:“六哥哥,你起来呀,你起来呀…” 那奶声奶气的颤音,能颤到人心尖发疼。 “六哥哥,起来啊~” “起来!” “呜呜,六哥哥,你起来啊!!” 床榻上的男孩子一动不动,隐隐快没了呼吸。 凄厉的北风陡然刀锋般的刮过弘福寺上空,鹰鸩们迎风怒飞,翅膀上的黑羽被飓风吹散,随着漫天的白雪呼啸而下。 一切渐渐地安静下去,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觉得眼皮外面有金红的光,像是晴天洒落在树荫底下的细碎。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层层乌云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金陵帝都,看到了弘福寺,光霞向他落下来,穿透了竹林,在青青的山谷里照耀着,远处的群山都在齐声应喝,一同随着他的声音在喊:“六哥哥!!!” 突然间,床榻上的孩子呼吸急促起来,小胸脯一抽一抽的,好像一只破碎的风箱。 沈曼文怔了怔,身子向后退,眼睛却还盯着孩子,口中急唤道:“医师,医师!” …… 沈曼文的脸,正如她的性格,端庄婉约,使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温柔。 殿辰救回来的第二天,她凝视着烛火,宁静一笑,往南肃碗里多夹了几筷子菜。 小孩子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伤心了,看见殿辰半靠在床沿,他竟疑惑地道:“六哥哥,你怎么不吃啊?” 第48页 沈曼文替殿辰答道:“哥哥还不能进主食,世子吃就好了。” 南肃哦了一声,张开小嘴“啊”,旁边的嬷嬷就连忙给他喂了一勺饭。 沈曼文看着南肃,淡如云雾的扯开一个温暖的微笑:“肃儿,你既然喜欢六哥哥,以后可以多陪着他吗?” 南肃想了想,边嚼边摇着脑袋:“不行的,爹爹过段时间就要带我回青渊啦,我娘亲在家等着呢,她会想我的。” 沈曼文垂眸,半晌后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一笑。 其实,她多年身居弘福寺,并没有什么太多家底。可自那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她都往南肃那里送。 小殿辰很不明白她的做法。 直到有一天,他和南肃堆完雪人回房后,看见母后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炭火送进南肃的房间,终于不解地问:“阿娘,世子房里烧的也是好炭,您为什么不自己留着用呢?” 沈曼文一边给南肃绣着衣服前襟的小兔子图案,一边笑道:“阿娘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啊,你不是喜欢他吗?” 小殿辰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害羞:“不是的,是他喜欢我,不是我喜欢他呢!” 沈曼文温婉一笑,摇摇头,不与这小家伙置辩。 很快,即将年关。 寺庙大门前,殿辰与南肃拉了勾勾,南肃糯糯地说:“六哥哥,明年我还来看你,要等我啊~” 大队伍行到城外十里地时,就分成了两波,青渊王改道向西北而去,皇家人马则驰进了金陵皇城。 偌大的弘福寺突然一散而空,殿辰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正想去找母后时,只见母后突然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根穗子耳饰,向嬷嬷问道:“忘了将这个给小世子了,青渊王他们走到哪里了?” 嬷嬷看了看天色:“应该到五延道了。” 沈曼文思忖片刻,回身一把拿起披风:“他们大部队走得慢,应该能追上,不然就得等明年了。”言罢,弯下腰摸了摸殿辰的头顶,柔声道:“辰儿,阿娘去去就来。” 一切突然莫名缓慢下来,风缓慢了,光缓慢了,她也变得缓慢了。这个画面在殿辰记忆里缓慢成了一幅画卷:她提起裙角,转过身走进虚无,眨眼那一瞬间睫毛的抖动模样,被慢放成了十几年…… 她再也没有回来。 当夜气温骤降,一场罕世风雪席卷了整个大燕,四处雪崩,甚至个别地区不到一刻的时间里,雪崩体就快速飞奔了几十里。 青渊王的队伍在五延道的鹿山整个被埋了。 这一次天灾使大燕好几个城池被夷为平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那个冬天,大燕和它的百姓一起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青渊王晨时被救醒时的第一句话是:“肃儿!静妃!” 雪崩来临时,沈曼文和南肃站在山脚的官道上,她正给他将穗子带上耳朵…… 皇帝下了死命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几万军队在鹿山范围日夜寻找挖掘,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山洞里发现了两人——此时,距雪崩已经过了一个月。 “呼呼,”殿辰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他摔倒在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雪泥,直冲那座挂了黑色灯笼的宫殿奋力跑去。 女官正在给沈曼文换寿衣,他刚跨过门槛时,身后追上来的太监一把蒙住他的眼睛,哽咽道:“六皇子,不能看!” 可在那一瞬间,殿辰还是看见了她灰白的脸,停止起伏的胸口,以及一根被剥了肉的大腿骨…… 无人知道沈曼文和南肃是怎么去到那个山洞的,也无人敢探究背后的故事,因为,他们怕揭开某种残忍——无水无粮的山洞里,一个柔弱女子究竟该爆发出怎样的能量,才能使一个孩子活下来。 当那封写在中衣上的血遗书送到殿辰手上时,他怔怔地打开一看,上方写道:“辰儿,不要哭,只要他能活下去陪着你,娘就觉得值……” 那一天,殿辰站在初春的料峭寒风里,哭得那么无助。 当一根利刺硬生生地扎进了心底后,不管之前被病痛折磨成什么样都不曾吭一声的孩子,瞬时间嚎啕大哭,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抓着那封遗书:“阿娘,我不要喜欢他了,呜,我要你回来,你回来啊啊——” “辰儿,”仿佛有一只素手温柔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你相信阿娘会一直在你身边吗?” 他哽咽着点头:“我相信。” 因为他相信阿娘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了下去。 而当那位青渊小世子在皇宫醒来后,他似乎本能地逃避了某些东西,只是一直糯糯地念叨:“我要回青渊,要回青渊啦…” 殿辰去看望他,他只是怯怯地躲在被子里,再不叫他一声六哥哥。 老太医牵着殿辰往外走去,叹道:“他年纪尚小,忘了也好,六皇子,您是个懂事的孩子。” 当夜,殿辰跪在父皇面前,声音似乎褪去了几分软糯:“儿臣想继续回弘福寺居住,避世清修,不争世事,不理俗尘,望父皇应允。”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静妃下葬后,青渊王带着南肃在回了青渊,这件秘闻从此便成为皇宫禁忌,很多当时在场之人通通被灭了口,无人再提起静妃二字。 只是,青渊王获救时也就只剩了一口气在,撑到归家,就已是强弩之弓,整个人摇摇欲坠。 第49页 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唯一的男丁只有四岁的南肃,若他真的辞世,只怕偌大的青渊瞬间就会分崩离析,被各地藩王蚕食干净。 同年六月,皇帝发来诏书,青渊王深思熟虑后,决定同意皇帝提议,将南肃送入京城教养,并昭告天下—— 在世子二十二岁之前,青渊属地由皇室掌管,各地藩王监督,世子则留在金陵帝都,受帝都皇室的照料,直到他长大成人,接替青渊王位! …… 不知不觉间,初雪就降了十七回。 八月的弘福寺,一身素淡的男子坐在案后手抄佛经。 夜风从窗外徐徐吹来,他额前几缕墨发轻轻飘荡,掠过挺拔的鼻,微薄的唇,在这夜风习习幽月似水的环境里,绸带束发,衣袂飘飘,竟好似画中人一般,没有半点烟火之气。 “六爷,宫里有圣旨到,请您过去呢。”平顺一溜烟跑过来。 殿辰抬起脸来,轻一皱眉:“我的旨?” 坦白而言,殿辰叩谢完毕时,是有些震撼的。 回屋打开那金缎稠布,他指尖缓缓拂过那个名字,整整抚了一夜后,他英俊的眉眼里流出几丝复杂的情绪,但最终,还是柔和一笑。 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从没打听过京城任何消息,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当时间一点点地抚平心底的皱褶后——原来,他竟还记得当年两人拉过的勾。 可是,那位青渊世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不相见,就是最好的幻想添加剂。 其实,过去的无数个夜里,他曾无数次地在虚无中临摹过他的模样:知礼为主色,再修饰一些温柔,善良,儒雅,当然,为显画面平衡,也可以加一点调皮,但只要一点点就好,真的只要一点点,因为太多了就像小疯子,还有,会很喜欢他…… 这副画面临摹出来,他才发现那么像自己的阿娘,可他觉得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因为他的阿娘还活着。 不过,他相信即便没有他的阿娘,那只崽崽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因为他曾是他的光。 想到这里,殿辰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拂过那面圣旨:“阿娘,您看见了吗,我要去娶他了。” 下山的前一夜,他去祭拜了观音。 庙里,他仰首看着她的雕像,淡淡地道:“是她求您赐我一场姻缘的吗?” 观音不答,竟仿佛是默认。 八月二十,他平静地入了宫,沐浴梳头,穿上新郎的婚服,拜天地君亲,接过黄金挑杆,深吸一口气,一下挑开了那盖头…… 打量片刻,他嘴角牵出笑容,说道:“殿辰,见过娘子。” 【作话】 这是殿辰视角,不是南肃的。 之后会有一个反转,伏笔在前面已经写过了,嘎嘎嘎。 第三十一章 我的心病了 “不要再伤我的心了……” 殿辰这样跟南肃说。 南肃一听,却陡然间嘲讽地笑起来,宽肩抖啊抖的,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两字——欠抽! 男人细细地盯住他的脸,缓慢地道:“你觉得很好笑吗?” 何止是好笑?南肃顺势偏过头,终于躲开那张冷唇:“对啊,哈哈哈哈,可真是笑死我了!” 殿辰突然一把狠狠地捏住他的下颌,逼他直视他:“那你死一个,让我也笑笑?” 明明是那样平和的声音,却又犹如无数支锐利的箭,只怪轿子太小,避无可避,便直直击中南肃。 南肃喉结滚动一下,可下一刻,就翻了一个更大的白眼:“我真该将帝都第一浪子这个名头送给你!心里头有人,还跟小爷在这里玩深情?行啊,那你告诉我,你的崽崽是谁?” 听到某两个字时,殿辰微微扬了扬眉,仿佛有些诧异。 糟糕!南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为免殿辰怀疑那熏香,他立马来了招三十六计之先发制人:“我也配伤你的心?哪能够啊,我可忘不了你昏迷时还呼唤崽崽的模样!” 殿辰笑了:“哦,忘不了就记在你的族谱上。” 南肃不笑了:“……” 他妈的,这张嘴真的有点毒哦… 谁料更毒的是,殿辰压根不给他切磋机会,说完就冷冷掀开轿帘:“停轿。” 骂完就想跑?你在想屁吃! 南肃气往上冲,突然将心一横,像个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殿辰,飞快地道:“小爷没让你走之前,你走一个试试?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二逼啥样你啥样!你个病秧子,老王八蛋,哦对,还有大渣男!自己的心腾不干净,还赖我伤你?你身上就算盖了十层中药,但我还是能闻到一股人渣味儿啊啊啊痛——” 殿辰是真的生气了,对着南肃腰窝子猛一下手,南肃吃痛缩回座位上,他便立马躬身下了轿子:“南肃,你随意吧,我伺候不了你了。” 南肃一怔,竟是大喜过望:“等等!你不要我了,是吧?” 仿佛被掐住额命脉似的,殿辰猛地停住步子,站在大街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怒气,良久才突然一扭头,冷声道:“不是。” 南肃有点着急:“不不不,你刚才的意思确实是要甩了我,对吧?” 殿辰猛地仰头看天,撇了撇嘴:“没有,只是放句狠话撒撒气。” 南肃:“……” 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吗? 第50页 谁料他还没说话呢,只见殿辰整个人忽然摇晃几下,随后猛然捂住胸口,竟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于是,南肃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刚醒,便拖着病体去捉奸,连着干了两场架后,转眼反倒被他这个逛窑子的人骂大渣男,这一顿cao作下来,最后还压下了脾气,勉强哄了哄自己…… 稍微换位思考了一下,南肃就突然觉得这哥们儿挺牛逼的,居然没暴毙…… 而下一刻,殿辰的身子就直直向前倒去,南肃下意识地一动,想要冲上前去接住他,可似乎有股神秘力量将他死死地按在轿子里,于是,便眼睁睁看殿辰“砰”一声倒下,肋骨狠狠磕在了临街商铺的台阶上! “草…”南肃真是咬牙切齿地骂出这个字的。 下一刻,他骤然冲出去将殿辰揽进怀里,冲那几个被吓傻的轿夫们喝道:“他妈的,你们都眼瞎啦?连个人也接不住,小爷惯的你们,不想在世子府干了就直说,明儿收拾铺盖滚蛋!” 一帮爷们儿自问没有屏儿的娇媚容貌,登时惶恐地跪了一地,哭诉辩解:“世子爷,实在事发突然啊,之前咱们被您的恶狗扑食震得浑身无力,压根没反应过来啊~” 南肃:“……” 旋即,他大怒:“你他妈再说一遍?” 连恶狗扑食都听见了,那岂不是也听见了他被打屁股的声音?妈的,居然有点尴尬…… …… 回到府中时,天都快亮了。 轿夫们落了轿子后,忙不迭地要去抬殿辰,谁料南肃一瞬将男人背了起来,边走边骂道:“滚吧,一群废物,人交给你们这帮大老粗,不得颠成个傻子?” 直到此时,殿辰眼睛才终于睁开一条缝,却没说话,只是突然揽住南肃的脖子,将脸贴向他的后颈。 南肃身子一僵:“……” 哥们儿,你醒得有点早啊? 殿辰的卧房里,平顺那个小呆瓜正趴在床沿呼呼大睡,哪里知道自己的主子都出去一趟回来了? 南肃踢了他屁股一脚,人家嘟囔一声,换了另一边接着睡:“呼…呼…” 靠,一个个不着调的,现在工都这么好打了吗? 南肃狠狠瞪了平顺一眼,揽紧了殿辰的大腿,只能呼哧呼哧背着他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行走间,他脑中的一号精分小人又跳出来作祟:“南少,好机会啊,你就现在将殿狗的头按进池塘里,他就嗝屁啦!” 南肃对自己的分身竖了个中指:“人家已经醒过来啦,拜托你想事过过脑子!他要大声叫唤怎么办,不将所有人都招来了?” 一号小人愤愤地道:“那就找块布堵上啊!相信我,他现在绝对打不过你!” 南肃脚步放缓了一些,抬眼一瞧,这里似乎离茅厕不远,也许,可以伪装个不慎落屎…… 二号小人觉得一号小人蠢透了,不得不提醒道:“南少,殿狗刚去过暖香阁,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和你一起离开的,不要自招嫌疑啊!” 南肃觉得很有道理,心中莫名一松,连忙加快步伐。 将殿辰在床榻放下后,南肃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发热,便起身欲走:“你躺着,我去叫李医师。” “……”某人瞬间不开心了。 南肃突然停下步子,回身望去,一只青白的手静静地拽着他的衣袖,手指握得很用力,关节都微微泛了白。 对视片刻后,南肃扬拳作势要打他:“跟你说了几遍了,不要用意念跟我交流!渴不渴,疼不疼,你他妈倒是吭个声啊!” 殿辰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疼。” “哪儿疼!?” “肋骨。”简言意骇。 “你他妈到底有多疼?我说了,去给你找医师!放手啊?” “……”落针可闻。 南肃败了。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如此反复几遍,终于垂眸望向那张苍白的脸庞,露出八颗牙齿微笑,佛系地道:“乖,放手,我给你拿伤药。” 殿辰皱起眉,声音低微:“那你不要跑。” 好像印象中的殿辰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可病重的时候,他整个人仿佛就变成了一个易碎品似的。说完俊脸就皱了起来,甚至有点孩子气:“你要跑了,我病好之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南肃:“……” 南肃:“老子不跑!招了鬼了,一天天的!” 可话音一落,南肃突然反应过来了:他不是要和殿辰交好、好让殿辰放松警惕的吗?哎呀,前两天还装得挺不错的,今儿怎就原形毕露了呢?不行,失策了失策了,就算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他也绝不能与殿辰翻脸,不然哪天殿辰一死,他可就是头号嫌疑犯…… 想到这里,南肃立马口风一软:“好了好了,你乖乖躺着,我陪着你好不好~” 殿辰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也许是因为累了也想早些休息,良久,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南肃拿了跌打膏药和绷带走过来,苦口婆心地篡改自己的动机:“我的宝,你知道你今天出现在暖香阁之时,我有多担心吗?你这是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啊,我心里那叫一个气啊,这才没忍住和你动手了,爱之深责之切,你懂我意思吧…” 巴拉巴拉巴拉。 第51页 伴随着这聒噪的声音,殿辰的衣服被轻轻揭开,只见其左胸下沿有一块条状淤青,从肋骨直到侧面,巴掌长,已成了紫色,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南肃眼眸轻轻一移动,就落在了旁边的掌印上——很显然,这是他的杰作。 他顿了顿,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便不再说话。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白,可屋里仍要点着灯方能见亮。 烛泪点点,柔和的光打在南肃的手上,手背青筋很明显。他伸出一只食指,捻起漆黑的膏药,沿着殿辰的胸肌边缘掠过,慢慢揉开,如此重复涂抹,直至侧方…… 不知不觉地,某人的胸膛似乎起伏得略快了些,然而,下一刻便是—— “我草。” 刚才还一片沉寂的暖阁里,突然响起了南肃的惊诧怪笑声。 他凑近看了看,然后呲开大牙乐道:“六皇子,话说你奶为什么这么大,可以啊,看着挺瘦的,竟一点不比娘们儿差!你要去卖身,至少得是凝烟级别的,你别说,可有富婆就喜欢你这种呢!万一哪天我俩走投无路,我联系联系,你只要脱个裤子就能挣来咱俩一个月的生活费!” “……”殿辰缓缓看向南肃。 南肃正嘎嘎地笑得开心呢,抬眸一瞧,深沉地嗯了一声,学着殿辰平日里古井无波的模样,一手拿纱布先捂上,一手伸过去拉绷带…… 只是,他眼睛突然微微一睁,动作随之顿住。 “扑通,扑通。” 即便隔着纱布,也能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微弱,节奏不很清晰,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只是一瞬间的触碰,那扑通声却仿佛道出了那颗心脏的辛苦,多年来,它似乎一直需要很拼命,才能为主人输送血液以让他活下去。 恍然间,南肃甚至能听到它的乞求,那般卑微可怜:不要让我安静下去,不要将我多年的努力全部打碎,如果你能听到,那么,求求你…… “怎么了?”殿辰微微眯起眼睛,状似在研究南肃的表情。 南肃猛地回过神,睫毛一颤,就像小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被长辈发现之后一样,竟有些忐忑不安。他干咳一声,连忙将绷带斜斜缠过殿辰的身子,缠绕,然后拉到前方打结。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鼻息,殿辰低头看着他,眼中有忽闪明灭的光。 绷带很快系好,南肃退后一些,打量着自己的手艺,觉得还不错,正抬起笑脸要邀功时,谁料他的手忽然一把被殿辰握住。 南肃心头一动,却又仿若受了惊,还未做出反应前,转眼殿辰便将他的手拉过去,重新按在了左胸口。 “我这里生病了。”男人道。 不知为何,南肃突然有些紧张,发现手怎么抽都抽不回来后,只能尬笑着道:“什么病?” “不知道,大概是陷入情网,无法自拔。” “……呵呵。” 南肃忽然觉得殿辰挺有幽默细胞的。 “因为你。”殿辰直直地看着他:“南肃,全都是因为你,它体会到了什么是妒忌,什么是占有欲,什么是嗔怒痛苦,什么是佛经里提及的一切禁忌。你将它拿走吧,治好了再还给我,若治不好,我缠你一辈子!死了还不放过你!做鬼都要每天飘你床头喊娘子!!” 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殿辰别过脸,抿起嘴角,昂起下巴:“总之,你看着办吧。” 第三十二章 他要生米煮成熟饭 殿辰的手心很凉,可偏偏南肃却觉得有滚烫的热度从那里传过来,一路蔓延,最终直抵心脏—— “砰,砰砰,砰,砰砰…” 每一下跳动都很重,南肃突然觉得,他的心也生病了…… 问他! 你一定得问清楚,那个崽崽究竟是谁!?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南肃脑海里疯狂喊叫起来。 过去,纵然声名再狼藉,可他一直在坚守着某个底线——他不会真的让自己沦落为一只公狗。可是,如果回不去青渊,这一切毫无意义!那只崽崽是谁真的重要吗?不重要!他真要拿走殿辰的心吗? ——是的,他要拿!!! 南肃猛然抬起脸来,正对上殿辰那双漆黑的瞳孔。 有时候,语言会显得薄弱,所以世上才有了心意相通这个词。下一刻,殿辰陡然逼近,手指扳住他的下巴,一个吻便准确地落了下来。 可与之前的绵长不同的是,这一次,男人不再有任何的隐忍与克制。 这样的霸道让南肃有些慌乱,他身体刚刚略微动了动,殿辰环住他的手臂便又加重一分力道,同时重重地向前压来,只听“砰”的一声,南肃的后背已经被大力抵在床柱上。 “……” 比起南肃的生涩,作为哥哥,殿辰可谓称得上是引领向导。 在男人反复的辗转侵略下,南肃很快便不能自控地沉沦下去,脑子里晕乎乎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努力地喊:南肃,稳住,稳住,稳住,你可以的…… 待无法再满足于齿唇后,殿辰抬起脸,转眼便喘息着吻向他的脖颈。 南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将头一偏,殊不知他这副垂眸惊颤的模样真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欲拒还迎…… 殿辰拉开他的衣领:“你想好了吗?” 不不不,我没想好,我只是想骗你而已,不用搞得这么真!事到临头,南肃才知道自己是个怂逼,可就在他犹豫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已经被推倒在床上。 第52页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男人道。 似乎预料到什么即将要发生,南肃牙关开始磕碰,哆哆嗦嗦地将手缩在胸前,只见殿辰跪在床上直起腰来,将上衣除掉,精瘦的肌肉终于完全展露在南肃眼前,从肩膀到手臂,从锁骨至小腹! 妈妈呀~ 南肃真的快哭了,下意识地要逃,可殿辰这样的男人,行动永远比语言快一步,转眼就重新俯身下来—— 只是,老天救了南肃,突然间殿辰就停滞了。 南肃惊恐地看去,只见男人凝视着他脖间的吻痕,眼睛微眯。也就那么一瞬,最多不过两三秒,周围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一触即发的激情也迅速消退了…… 南肃此刻真想痛哭流涕地给凝烟姑奶奶烧高香!! 他躺在床上喘息未定,其实还没缓过来,但巨大的庆幸已经涌入心田。 真是难为他了,这种时候还能灵光一闪,趁热打铁道:“没关系,讲句不好听的,我就是…” 这个词对他而言仿佛有些艰难,可他打起精神,还是说了:“六皇子,我就是条公狗!人言常道是我睡了千万女人,其实又何曾不是千万女人睡了我?你若需要,过些时日我将屏儿送来,不管怎样,还是得有后人的,你说是吧…” 殿辰恍若未闻,脸上神色沉郁冷峻。 好半晌,他才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会是现在的你?” 恩? 南肃失神的一瞬间,殿辰已一把拥住他的腰,然后,竟然将耳朵贴住了他的胸口! “别动,让我抱一下。”殿辰的声音忽然有点沙哑。 扑通,扑通,扑通。 回音洪亮,节奏清晰,它仿佛正在昭示着主人那鲜活绽放的生命力。 眼眶渐渐变得酸涩,殿辰闭上眼睛,死死皱起眉头,只是睫毛还是被润湿了,好似蝶翼般在不停颤抖…… 南肃怔怔垂眸看去,只见男人的表情包含了那么多,可他看不懂,只觉得那破碎里的对抗感,既仿佛是要在坟墓里活生生掘出一个人,又仿佛是要在一场偏执里寻求一个解脱。 这是怎么了啊… 南肃从未看见过殿辰如此失意模样。男人讲究礼法,一向波澜不惊,温润隐忍,可正因如此,此刻却显得更加狼狈…… 此刻语言再一次失去了作用,南肃试探着伸出手,放到殿辰的肩膀,然后再挪到脊背,停滞片刻,开始轻轻拍打…… 殿辰身子一震,猛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然后轻唤了一声:“南肃。” “嗯。”语调很小心。 “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我之前对你强加了很多东西,是我的错,我会努力去改正,努力去接受你的荒谬、你的脾气、你的一切东西,因为这就是你。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这也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以后不要再逛窑子了,真的,因为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南肃,我真的受不了……” 南肃心底一颤,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殿辰抬起脸的时候,今朝第一缕阳光也照进了窗楞,落在他细挺的鼻梁上。 四目相对,他打量着南肃的唇颊眉眼,打量着打量着,突然抬手一把按住布满血丝的眼眶:“如你所愿,将屏儿送来吧,多送几个也没关系,因为我可以和你变成一样的人,所以不要再拒绝我了。” 言罢,他起身穿衣,拉开门,脊背挺直地踏进朝阳的光里。 可是,南肃怔怔盯着他的背影,脑子忽然像被砸了一记闷锤般难受,眼眶也跟着红了。 ——我之前对你强加了很多东西。 他终于知道为何殿辰能一边揍他一边吻他了,原来是把他当成那只崽崽了,原来是将人家的形象完全套在他身上了,原来他过去收到的一切温柔与爱护,只是分了别人的残汤剩羹罢了!偏他以为,左右不过是那人比自己重要一些罢了,谁知,若没有那个人,自己的一切殿辰甚至都看不上眼…… …… 某些事情已经开始变得清晰,南肃已经知道,自己不在光里,男人也不在对岸。 他的心忽然就完全沉寂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他命厨房做了一碗粥,亲自带去了殿辰的卧房,笑吟吟的。 男人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寡淡,正半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书,见他到来,扭头吩咐:“平顺,给皇妃倒茶。” “不用。”南肃拉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听说你今早没吃饭,我就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了。” 平顺便将食盒打开,只见是一碗刚出锅的咸粥,清淡飘香,闻之只想让人大朵快颐。 南肃堆起笑:“这可是我亲手…” 好像有点过了,他顿了顿:“这可是我亲眼瞧着下人们为你做的,可等了好久呢。不吃饭怎么行,你喝上一点吧?可别让我担心。” 他相信自己表情的诚挚度。 殿辰抬眸看了他一眼:“平顺,拿过来。” “啊?”平顺一怔。 “拿过来。”温和的语气,却是命令的口吻。 南肃笑眯眯地看殿辰喝完,眼神恍如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是的,经过昨日那一场半途而废的激情,某种联系似乎已经在他们之间建立了起来,南肃愿将这种情况形容为——暧昧。 南肃拎起食盒:“那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第53页 “等等。” 殿辰抬眸看着他,眼神沉寂,可很神奇的是,南肃居然接收到了他讨要奖励的意思。 他没有犹豫,轻轻上去啄了殿辰的唇瓣,有如蜻蜓点水:“下次得按时吃饭,知道吗?” 殿辰唔了一声,淡淡地将纸张翻过一页,竟仿佛是南肃打扰到他探寻佛经真理了。 而一旁的平顺已经惊呆了,他第一次见两个男人亲嘴儿,瞪大眼睛,只觉得新世界的大门仿佛被打开了: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南肃走后,平顺好半晌才恢复镇定,踟蹰走上前:“爷,您不疼吗?” 殿辰平静地道:“有点儿。” 言罢,目光寡淡地瞥过来:“知道疼还不给我拿药?” 平顺真是无语,知道自己嘴里有溃疡还要喝刚出锅的滚粥,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话说,那么大一个溃疡,殿辰还说是自己咬到的,可平顺怎么看都觉得是被利齿撕开的!如今他总算找到罪魁祸首了,恐怖,实在恐怖,他发誓自己以后一定不能跟人亲嘴,尤其男人——因为雄性在互相撕咬时,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南肃出书房时,正见一只白色大鸟飞过帝都上空,其张开双翅,一路向西北而去,渐渐便消失不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裹紧斗篷,拎着食盒四处晃悠,生怕别人看不见他给殿辰送粥:真是贤惠得紧。 随后,他直接出府找了李胖儿:窑子是不能再去了,但总得干点儿别的事儿来继续加持自己的草包形象。真是捅了殿家的窝了,一个皇帝,一个殿辰,他夹在中间真是两头不是人! 好在,装纨绔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得心应手,左右不过一边脸皮撕下来,贴到了另一边的面皮上:一边二皮脸,一边不要脸! 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有时候,就连南肃自己都隐约觉得看不清自己了…… 半个月后,金碧辉煌的怀武殿里,皇帝听着暗卫的报告,眼皮子稍稍翻了翻。 良久,他无奈一笑:“世子没什么身手,跟人打架时难免吃亏,你好生看着,不行就帮帮他,但也别让他把人打死了。谁家的少爷不是少爷?” “唉,罢了,朕的难处,跟你说了也不懂,退下吧。” …… 十二月中旬,殿辰的身子终于恢复了。 南肃等到现在,终于再一次将屏儿堂而皇之地领到了其卧房门前:想要一个皇子嗝屁还不牵扯到自己身上,这件事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的。 南肃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旁敲侧击。那副病弱身子,酒色必是大忌,虽然后来殿辰也没再提这事,可南肃作为正妻,早就替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有了之前的教训,屏儿显然又忐忑起来:“世子,真的是六皇子主动提出要我的吗?” 南肃点点头:“嗯,你只管去伺候就是,往后若有了一男半女,我总不会亏待你和孩子的。” 上一次南肃落了个浑身酸醋,可这一次,他却发现自己内心毫无波澜。 呵,果然心动这种东西最是虚假了,还好,还好他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殿辰显然并没有想到他如此迫不及待,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平顺,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屏儿之前能被南肃看上,自然八面玲珑,娇媚可人,便连忙迎上去,软声道:“皇子,我伺候您。” 平顺愣了一秒,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被人抢了,竟有些不开心,连忙道:“姑娘,我来就行了。” 南肃心想,这小呆瓜实在太单纯了,也不知怎么能给皇子当差的,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跟了殿辰,他才能保持住这份单纯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南肃识趣的退了出去。 只是,他并没有走远,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上回路尧失手,这让他耿耿于怀,索性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打发去当哨岗了,今天,他将亲自将生米熟成熟饭!上回殿辰跳进池塘,差些将他牵扯出来,这一次,他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南肃眯起眼睛,冷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珍品中的珍品,保管让殿辰欲仙欲死! 什么色即是空,什么狗屁清修,他就不信殿辰自此开了荤后,还能收得住!来吧,六皇子,让我看看你撕下仁义道德的荒糜模样,不是要变成跟我一样的人吗? 满足你! 第三十三章 自己把自己煮了 “你老家哪里的?” 殿辰的声音在雾气腾腾的房间里缓缓响起,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意闲聊。 “奴婢是庆州的。” 坦白而言,屏儿对殿辰是有好感的,上回只不过与男人相处片刻,她就知道了什么叫做遥遥若高山独立,清暖如玉树临风——比起不着调的南肃,她似乎更喜欢这样温其如玉的君子。 水雾朦胧中,屏儿走到浴桶后方,声音尖细柔软,兼且带着几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奴婢先为六皇子推拿按摩一番,如何?” 前面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别过了头,权当默许。 屏儿挽起袖子,可想了想后,又干脆将上衣除掉,只剩一个肚兜,然后才伸出一双素白的小手,按上了殿辰的宽肩。 “……”而在窗边偷看的南肃此刻才开始反后劲,他从没让屏儿伺候过沐浴,哪能知道人家还有这手艺?眼看殿辰的肌肉线条慢慢放松,搞得他一时竟有些后悔加羡慕,却只得酸溜溜地趴在窗缝那里继续看…… 第54页 “哗——” 屏儿舀起热水,顺着殿辰的肩膀浇了下去,水流沿着男人的背阔肌缓缓流下,没入热气腾腾的浴桶之中。 她咬了咬嘴唇,手指顺着殿辰的肩膀缓缓向下,指尖如蝶,一点点地划过锁骨、脖颈、健硕的胸肌、然后上下画着圈…… 殿辰肌肉一绷,却并没有出声,显然也默许了这样的挑逗。 可就在那只素手移到小腹并且有继续向下的意思时,他眼眸突然睁开,猛地站了起来,甚至带出了一大片水花。屏儿不做预料,被溅了一身,反应过来时,殿辰已经披上了浴袍。 “我觉得,”殿辰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多聊会儿,增进感情。” 系好腰带后,他回身低眉一瞧,这才发觉屏儿上身只挂了个肚兜,皮肤细腻,白得让人晃眼。他抬起目光,走到桌边坐下,自己端起了一杯茶:“你今年多大了?” 屏儿心中尴尬,却也只能跟过去,回道:“奴婢今年二十。” 然后—— 你家里几口人?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你什么时候进世子府的? 你在世子府做什么…… 听了半个时辰后,南肃已经两眼泛空了。 他捶了捶酸麻的腿,一边将熏香拿出来,一边心里抱怨:看看,温柔得简直他妈没影了,哪有揍自己时的彪悍?果然对上屏儿后,就算是殿狗也会觉得羞怯!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再由殿狗这样羞怯下去,天他妈都快亮了! 南肃将熏香碾进筒子里,点了火折子熏烤片刻,悄悄将窗缝拉开一点点,缓慢地将前端伸进去—— “哦?” 殿辰听屏儿这些年的经历,忽然眉头一皱:“原来你们都在世子府呆了这么久了?” 屏儿说得有些口干,抬起一杯茶,见殿辰没反应,便小心地抿了一口:“嗯,世子将奴婢买回来后,后续又添了不少姐妹,最晚进来的也有一两年了。” 殿辰瞳孔一动,旋即轻描淡写地道:“所以,你们跟了他这么久,又来侍奉我么?” 屏儿大惊,连忙放下茶盏,跪地解释:“不是的,奴婢们全都是清白之身,世子从未宠幸过我们任何人,望皇子明辨~” 靠!你别什么都往出说啊妹妹!南肃头皮发麻,竟一口气将熏香吹到了底:“噗…” 殿辰猛地起身,两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儿。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面部动作来回变幻:一会儿皱起眉,一会儿又松开,一会儿眯起眼睛沉思,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放空,就仿佛是把刚才的想法推翻了似的。 而就在他沉默思考的这段时间,那熏香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两人的鼻腔。 南肃受刚才的惊吓,使得那熏香严重超标,一颗心真是紧张透顶:我的个亲娘,这是对男子的药物,对女子只有捎带作用,可别被殿辰察觉了,上回男人就直接跳进池塘,可这香没多少的啊,要是浪费了,光想一想就心好痛…… 可是,他多虑了。 殿辰心里装着事,敏锐度大大降低。 良久后,待猛地缓过神时,才只听屏儿一句:“六皇子,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这一提醒,殿辰也发现了自己是有些不对劲,热的征兆布满全身,似烧了一把汹汹烈火,慢慢的眼珠都红了。 这种感觉很熟悉,却又不太像之前那次诡异的来袭,因为更加迅捷,猛烈,几乎瞬间就要把人蒸发! 殿辰突然眼睛瞪大,咬着牙低着头,用仅存的清明前后思考了一遍,越来越是觉得稀奇古怪,盛怒难抑。他反应过来什么了,猛地环顾四周,狰狞打量几圈后,终于看见了某条未关严实的窗缝。 南肃:“……!” 他浑身一哆嗦,正要逃遁时,只见殿辰摇晃几下,转眼已经摇摇晃晃向屏儿走去。 屏儿顺带受了影响,已是脸颊绯红却不自知。 殿辰呼吸愈加粗重,竭力地抗拒着这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越来越是感觉抗拒不住。眼前的屏儿只穿了个肚兜,其上还留着之前被溅上的水,湿漉漉的,这对他构成了一种致命的引诱! 难以抗拒的引诱! 他不想再忍! 忍得实在太…… 殿辰猛地甩了甩头,再抬眼瞧去,只见那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修长的脖颈中央镶了一颗如玉喉结,往下是一束结实紧窄的细腰,往上则是英气眉眼,高挺鼻梁,一张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即便不笑,嘴角也是微微上翘的…… “呵,崽崽。” 殿辰越逼越紧,语声中带着几丝不清醒的愤怒:“用得着这种东西吗?你想和我干这种事,不是点个头就行?” 屏儿听得有些迷糊,但她的神智也有些晕了,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地迎上去:“皇子,奴婢扶您上床。” 看到这个场面,南肃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连忙将筒子收好,将窗缝拉了个严实,自己边琢磨边桀桀笑了两声,就准备离开了。 谁料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屏儿悲惨的尖叫声:“啊,救——” 南肃懵了两秒,又推窗重新瞧去,只见殿辰将屏儿压在桌子上,一掌挥下落在脸颊,仿佛鼻息里都带着愤怒的热气:“还手啊,怎么不还手?你也知道这种事卑鄙下流吗?” 南肃:“……” 第55页 我靠!这他妈也太没品了! 屏儿那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了殿辰一掌,转眼已是昏死过去。眼看殿辰还要下手,南肃真是震惊得无以复加,心中骂了声娘嬉皮,登时绕过去一脚踹开大门! 他冲进房间直接将殿辰掀翻,揽过屏儿一看,我的个天爷,居然敢打老子的女人! 登时邪火一阵往上涌,南肃一脚踹在殿辰小腹,直把这只禽兽踹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人渣,呸!” 南肃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呸这一声,总而言之就是抽了张毯子将屏儿裹好后,便将她抱了起来。 “去哪里?回来跟我解释清楚!!” 走到门口时,南肃后背迅猛袭来一拳,直接将他干得撞在门上。 你妈的!他心中大怒,压根没反应过来门被合了个严严实实,回头一声断喝:“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眼前忽然出现两张一样的脸,殿辰的表情似乎有些迷惑,他踉跄上前来,一把揪住南肃的衣领。 殿辰怔了怔,然而,下一刻俊脸上便扬起了狰狞笑容,饶是在神智接近混沌迷乱的微妙时刻,他似乎也保留了某种敏锐的直觉,嘿嘿,这个仿佛是本尊呢…… 于是,目标立马切换,一个大熊抱就揽了过来! 南肃猛一闪身躲开,可他还抱着屏儿呢,行动自然不利索,只听呲啦一下,腰带被殿辰扣住后竟活生生被拉断了! 南肃气得虎躯一震,厉声叱道:“你疯了!不管男女你都下得了手……”话还未说完,突然才看到殿辰满脸密汗,双眼通红,眼神迷乱,浑然没有了以往的清明,明显已是神智无知。 南肃不由得放飞了一下思绪:卧槽,这么牛逼的吗?李胖儿诚不欺我也! 但这么开小差的一瞬间,就晚了一步,殿辰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把就抱住了他,紧接着,一张嘴唇就径自吻了过来,南肃此刻是惊怒交加,一番拼命冲撞无果,终于决定先将殿辰制住! 拼着后背袭挨了好几下,南肃先将屏儿放在小榻上,然后捡起那根腰带,准备用来捆住殿辰。 如今的殿辰真是发了疯了,就在南肃直起腰的这一瞬间,衣袍已经从背后被一把撕烂,露出半边削瘦肩膀来。 “他妈你要翻天啊?” 南肃一脚抬起就狠狠向男人踢去,可是仓促间他压根没注意脚下之前撒出来的洗澡水,不但根本没踢到对方,还脚下一滑就整个人后仰而去。 男人眼神邪恶,飞身抱住他的腰,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只听“砰”的一声—— 南肃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已经开花了,他当了个免费的人肉沙包,此刻耳朵里嗡嗡一片,竟是疼得白眼都翻不回来。 什么叫自己挖的屎坑自己跳,大概这就是了! 殿辰一下子吻上来,手也没闲着,直接探进衣衫里。 此刻南肃才从晕眩中缓过来,也顾不得去摸摸后脑勺,挥拳就要去阻挡。可他一动就想吐,殿辰毫不费力就将他的两只手举过头顶! “呲啦——” 殿辰喉中怪异的响了一声,眼睛一直…… 南肃猛地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是的,他懵逼了,竟任凭着殿辰玩够了,准备移动阵地,才突然反应过来殿辰在干什么。 他两颊迅速烧成猪肝色,同时心中的愤怒,也终于到了极限! 他一个灵巧擒拿手就从殿辰手中挣脱,然后身体霎时间好似猎豹一般,猛的原地起跳,胳膊一挥,右腿旋风般猛踢而上! “砰!” 殿辰被他一脚正中胸口,整个人瞬时间倒飞而去! 紧随其后,南肃化身为一只暴怒的公狮子,猛骑而上就抡起拳头,毫不留情地狠揍在男人清隽的脸颊! 一切只发生在一刹那间,尽管殿辰的身手胜于他,但是此人如今已经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样爆裂般的袭击下压根做不出任何有效反抗,转眼嘴角便溢出鲜血来去…… “让你摸,让你吸!你妈的!今儿不把你打死,老子不姓南!” 可是,揍着揍着,南肃的拳头忽然慢了下来。他感觉到了不对劲,弯下腰,两手撑在殿辰身侧,大口喘息间,才反应过来——他也吸入那熏香了。 完蛋! 莫大的恐慌突然涌进心田,南肃再也顾不得殿辰了,手脚并用就向门口爬去:池塘,池塘,去池塘那里… 却在即将摸到门栓之时,他的脚腕被抓住,然后向后直接拖去! 熏香最浓烈之时已经过了,之前南肃破门而入,使得浓度降低。可纵然如此,此刻他的世界里也已经大变样了,仿佛到处都在冒着粉红泡泡,就连被气流带起的床帘,他都觉得像是一握曼妙的细腰。 一切都是扭曲的,他甩了甩头,只有某张脸颊清晰地印在眼前,那般俊逸,直让人心动。 他不知道殿辰是什么感觉,可他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殿辰全部的好——马车里将他的头按向肩膀的手,佛堂里护在他身前的背影,雨夜里为他撑起的油纸伞,冷天里将他裹紧的斗篷,甚至还有一个让人难堪的黑色小匣子…… 于是,南肃竟突然难过起来,这才知道殿辰虽然不是他的月亮,但那些月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陡然间,南肃已经被拖上床榻。 第56页 他呼吸沉重,可还尚有一丝清明,不由扭头看向了不远处人事不知的屏儿,并觉得此刻自己若全力反扑,定能将屏儿换过来,只是—— 一只大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南肃抬眼瞧去,只见殿辰已经化作了一头野兽,两眼泛着红光,下手狂暴又狠戾,真是一点也不留情。别说屏儿此刻已经无知无感了,就算清醒着,以那副娇滴滴的身子——说的不好听些,明天起来直接成了一具冷尸也大有可能。 可让南肃真正放弃抵抗的原因,是因为殿辰此刻已经疯了,并且,在他对殿辰那无穷无尽的杀意之下,其实还隐藏了一丝愧疚,是的,他有过愧疚,他想抵债…… 他向来不欠人情。 南肃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身子被翻转过来,男人猛然压上他的脊背。 “崽崽。” 只是,耳边传来的这一声呼唤,还是让南肃瞬间就破防了。 只一瞬间,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可他的手已被殿辰钳在后方,甚至无法擦拭,只能将头埋进被子里,努力抑制住自己突然绝了堤的悲哀。 男人呼吸急促,动作仿佛有些挣扎,只是,下一刻,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 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南肃懵了两秒,旋即竟然不争气地哭嚎出声:“你大爷,啊!嘶,等等等等,疼疼疼!啊,你妈的!等等等,我后悔了啊啊呜饶命啊,大哥饶命啊——” 他的决心,突然一溃千里! 【作话】 讲真的,我好怕被锁! 第三十四章 爹啊,你把我带走吧 曾经,南肃有一个美丽的幻想。 某一天的傍晚,他会骑着高头大马离开金陵,然后沐浴晨曦,走进青渊。在王府大门前,母亲和两个姐姐会迎出来,她们笑中含泪看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就提摆一跪,抬头道:“我回来了。” 从此,他再不用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并且会像天下所有平凡男人一样… 嗯,算了他还是要比平凡男人帅一些的…… 那么—— 从此,他成为了一个平凡的帅男人,并和天下所有男人幻想的一样,在乞巧节上,会偶遇一个姑娘,游行队伍从他们视线的中间穿过,他琅情一笑,摇扇翩翩,她则躬身一礼,脸颊羞红。 这是命定良缘。 他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她的闺名,天天跑去她面前晃,晃着晃着,嘿嘿…… 第一次拉手时,她骂他登徒子,他就干脆登徒子到底,直接凑上去亲一口。她恼啊羞啊,可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婚后他们过得很甜蜜,他很爱护她,并发誓让她一辈子活得像个小公主,也许,有一天她会跑过来说:“郎君郎君,你知道吗?竟有人说我们在一起,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就尴尬地道:“闲言碎语罢了,夫人莫要理会。” 她怔了怔,不忿地扑进他怀里:“我只是为郎君抱不平,郎君如此美貌,怎能被比作牛粪?” 他只能折扇唰一展开,叹息道:“夫人,其实他们所说的鲜花,是为夫…” 然后,换来一个大耳光子。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热泪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南肃别过脸,试图用散乱的墨发遮住自己的脸,可是—— “崽崽,别躲。”转眼下巴被强迫抬起,殿辰低头急切地咬着他的唇瓣,另一只大手死死固定住他的腰身,压根不容他的任何分神。 在这一刻,所有幻想通通被打碎。 南肃已经麻了,他余光瞥向窗外的几缕蒙蒙天光,只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神智也开始支撑不住…… 可是,就在他即将魂飞魄散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六爷,我来伺候您洗漱啦~” 南肃猛地睁开眼,一看殿辰还抱着他的腰毫无止歇迹象,他登时慌张大喊:“等等,你不要进来!” 外面沉寂了片刻,然后只听平顺又道:“皇妃,您怎么在这里?没关系的,正好我连你一起伺候了!” 南肃简直感动得泪流满脸。 作为承受方,他现在已无力去推开殿辰了,只能拼了一口气喊道:“平顺,你回去啊啊殿狗!草!我的天啊啊啊~” 这哭嚎实在太凄惨,平顺脑中竟一瞬闪出了屠宰场里的猪。 这时,从卧房里又传出一声野兽一样的愤怒嘶吼,若不是平顺对自己主子熟悉至极,他压根不会觉得那是殿辰,所以,难道自己爷正在屠宰南肃?或者,分尸? 平顺呆愣住了,并害怕起来,想了想,一溜烟就朝后方跑去:“来人啊,来人啊——” 南肃绝望了,只想说汗,大汗,瀑布汗,成吉思汗…… 但好在,没人看见他这副模样。他勉力将被子拉过来堵住自己的嘴,并抬腰竭力迎合着殿辰,希望不要激怒这条公狗,可下一刻,他又听一句迷惑女声:“世子爷?你,你们?” 不是吧不是吧? 南肃这回汗都不汗了,如被雷击一般,怔怔扭头看去,只见屏儿已经醒来,正坐在小塌上观摩着他和殿辰的苟且过程。是的,此刻他被压在身下,而殿辰则头埋在他颈间,正不停亲吻他的侧颈,至于其他的动作,不说也罢。 不过两三秒,屏儿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一样,边跺脚边哭:“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不和我争宠?果然你自己受不了了,就来抢我的六皇子,大骗子,世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第57页 你的六皇子? 南肃懵了两秒,反应过来做了一个动作:以手覆额,满脸的黑线,无了个语…… 争宠?拜托妹妹你清醒一点,是我救了你好吗? 此刻南肃心里的委屈真是无法形容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很想哭…… “呜呜呜呜呜~”谁料屏儿先哭为敬,压根不给他任何解释或者切磋的机会,立马就捂着脸冲了出去,甚至气得连外衣都忘记穿了。 鹅卵石小路上。 眼见一个挂着肚兜的娇媚女子哭着从眼前穿过,所有被平顺呼唤过来的侍卫们全看直了眼,前方的侍卫先停下步子,后方的没收住,一个撞一个,十来人“砰砰砰”地叠在了一起。 就在此时,平顺也带着李医师和一群下人冲了过来。 一见这种情形,他竟然很气:“你们这帮呆瓜,没见过女人吗?” 众侍卫:“……” 是,就你见过! 只不过片刻,一群人就杀到了殿辰的小院,一见卧房门是大开的,兼且平顺之前喊得实在吓人,便风风火火地冲过去—— 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殿辰猛一向看向门口,双目血红! 是的,他现在就是一头原始野兽,丝毫没有羞耻之心。面对突如其来的注视,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旋即一把将南肃提了起来面朝众人,他则在后方继续驰骋,就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南肃被他的手臂勒着脖子,上半身几乎向前弯成了一道弓。这一刻,南肃觉得人生无望了,他想好了,之后就去找颗歪脖子树,谁劝都没用…… 没有任何号令,没有任何言语,众人突然沉默散开,个个均是面红耳赤。 一个侍卫跑到池塘那里开始挑水玩,神色单纯如稚童;几个奴仆走到树底下,开始讨论起谁的底裤颜色更漂亮;还有四五人交换了个眼神,便一瞬抄起旁边的扫帚等物,张飞李逵般地哇呀呀呀呀地就边打边跑远了…… 还好李医师是个机密的,愣了片刻后,连忙一把将门拉上,并一巴掌拍在平顺头上:“你个呆瓜!害死人了真是!” 在某些知识上,平顺还只限于亲嘴儿。他被拍得一个趔趄,却还是懵懵的扭头问道:“他们打架就打架,为什么还要脱了衣服打呢?更好切磋吗?” 李医师眉毛一跳一跳的,语塞片刻,背起药箱扭头就走。 可没走几步,他又返回身一巴掌将平顺直接打得坐在地上,然后四下瞅了瞅,找了个地儿自己蹲着去了。 作为医师,殿辰的身子是他最担心的,虽说人家这是在行正常夫妻之事,可他还是得以防万一。 可是,冬日冷阳一点点地升起,都爬得老高了,卧房里依然没人出来。 隐隐有床的响动和声声闷哼传出,一直重复不断,平顺听得没意思了,也觉得冷了,干脆端了个炭盆过来,呆呆地坐在台阶下烤火。 “不是吧?”一个在远处偷瞧的侍卫看了看天色,将手背放在嘴边,冲另一人低声道:”你不觉得,有点太离谱了吗?” 那侍卫别过脸,脸庞有些抽缩,喃喃地道:“别跟我说话,我正在自卑。” 是的,自卑得很有道理。 因为此刻在卧房里的南肃,已经浑身痉挛,甚至开始抽搐了,别说他们了,南肃自己都自卑。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是真正字面意思上的要死了,一点也不夸张。 意识已经只剩一丝丝了,他空洞地想:快死吧,就这样死了也挺好,至少… 可是老天一向待他不薄,这一次,也并没有打算让他以如此死法离开这人世间。 南肃正接近崩溃边缘时,突然间,殿辰拉过他的手臂直直地拽住,他登时脖颈后仰,紧紧闭上眼睛,连哼出的尾音都带上了哭腔! “崽崽…”带着剧烈的喘息。 南肃听闻呼唤,泪眼朦胧地抬眼瞧去,却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一个吻便落了下来。 突然间,世界莫名安静如水,一切仿佛都在远离,只剩下他们彼此,躺在层层锦绣之上,男人慢慢地扣进他的手指,握紧,手心没有一丝缝隙。 下一刻,南肃才对上了男人那双清明的眼眸,他心神一震,只觉得目光交接中便有了厚重的,滚烫的—— 爱意。 只是,转眼殿辰便倒在他脖间,不省人事。 南肃想推开他,可巨大的困倦猛然袭来,他虚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不过两三秒,整个世界就变得模糊,模糊,越加模糊…… …… 四个月前的八月天,金陵帝都举行了一场举世皆知的婚礼。 而直到腊月二十这一晚,他才终于敢毫无顾忌地将他揽进怀里,因为,他完全是他的了。手指轻轻抚着那披散在枕上的青丝,他心中默然的感到了一丝宁静。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这个世上,阴差阳错间,他终于有了一个同伴,有了一丝无可分离的牵挂…… 当然,也可以把阴差阳错换成另一个词。 某人还在睡得像小猪一样,殿辰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尖,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 小猪皱了皱鼻子,供进他怀里,压根醒不过来。 真是…… 越看越阔爱!!! 殿辰一下子将他抱紧,蹭了蹭脑袋。 “六皇子,我来为您诊疗。”是李医师。 第58页 殿辰脸上一瞬恢复古井无波,平静地为南肃掖好被子,起身去开门。 如此激烈之下,两人的身子自然都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殿辰自不必说,血气那真是肉眼可见的亏空,如今还能站起来都是奇迹中的奇迹,而南肃更惨,至于有多惨,不可说不可说…… 李医师默默给南肃换了药,手法十分小心翼翼,半晌后才抬头道:“皇子,肿消了一些了。” “嗯,劳烦医师。” 经过李医师描述后,殿辰大概也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面色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拿起斗篷就往身上披:“我出去一趟。” 李医师一听,连忙阻拦:“不行啊,您现在得卧床休息!” “无碍,去办点事儿就回。” 一片鼎沸人声中,一顶带了皇家标识的舆轿落在了宫门前。 殿辰躬身下轿,只见眼前的巍峨皇宫好像一只巨大的狮子,盘旋在无边的夜色下,高贵又威严。 他深吸一口气,挺拔地跨进这座黄金牢笼。 冷风将他宽肩上的狐裘吹得倒向后方,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却并不觉得像以前那样孤单了,因为,他在这世上已经有了羁绊…… 只是,这羁绊似乎有些不情愿。午夜子时,世子府的主院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六皇妃啊,求您下来吧~” “我的天哪,世子,不要冲动啊~” “爷啊——” 殿辰刚从宫中回来,穿过一片哀求声走进卧房,就见南肃一身洁白中衣,正挂了根白绫在房梁上,张着嘴,对天哇哇大哭:“呜啊啊,我活不下去了!啊啊啊,爹!你把我也带走吧呜啊啊啊!我的爹啊,你要实在不想带走我,你就把殿辰那个狗曰的带走吧~~” 殿辰停住步子:“……” 【作话】 上一章已经锁了,含泪阉割。这一章仍觉得有些悬。 感觉我真是每天在被锁边缘疯狂试探。 第三十五章 恋爱的酸臭味儿 南肃看着殿辰,眼泪哗哗往下流,可哭得一用力,那羞人之处就开始痛,犹如撕裂了一样。他不禁哭得更大声,谁料居然更痛,如此反复,真是无休止地恶性循环…… “都退下吧。” 殿辰挥退下人后,便大步向前走去,却被南肃一声厉喝当头砸来:“站住!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可是,正如会咬人的狗不叫,一个真想死的人,也根本不会哭出声音。 连南肃自己都实践过的一个道理,更妄论殿辰? 趁他仰面哭得悲痛之时,殿辰猛一上前,直接将这只崽崽扛在肩上:“先听我说好不好?”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南肃浑身无力,稍微挣扎了两下后,脸颊又垂落两行清泪。其实吧,他能哭成这样,倒也不是后悔换下屏儿,又或者是怨恨殿辰,只不过是因为实在……太痛了! 眼泪已是唯一可以缓解这种痛楚的手段,并且,痛就算了,还让全府都知道他痛…… 平顺那个呆瓜…… 那个呆瓜!!! “呜哇哇~” 被殿辰放在床榻上后,男人又捧起他的脸,眸如一湾汪洋深海,异常宁静温和地凝视过来,说道:“我说过会对你负责的,好不好?” “我不要你负责!我现在只想死,要不,你死也行!”他现在说话真是口无遮拦。 殿辰却道:“你舍得我死吗?” “我当然…” “你当然舍不得。”殿辰温柔地截断他的话:“其实你可以一走了之的,对吧?可你没走,你留下来了。” “……” 南肃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理已经产生某种变化了。曾经殿辰拿走了他的初吻,他就开始昏头,而今更是连这种羞耻的事两人都干了,试问他该怎么自处? 若他真是世人眼中的那个风流浪子便罢了,提起裤子就可不认人,可他偏偏是装的,那些他觉得重要的东西,本打算,本打算是要…… “呜哇哇~”南肃越想越伤心,张开嘴又开始大哭。 殿辰只好将南肃一把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揽在胸前,轻轻地拍打着他,决定先安抚下他的情绪:“好了好了,不哭,好么…” 南肃窝在殿辰宽阔的怀抱里,一直听其说话,他哭得中途甚至短暂地又睡了几次,可每次一睁眼时,殿辰都在拍着他。 “都怪我,好了,娘子不哭,乖…” 烛火落在殿辰的脸上,照得他眉目清隽,皮肤苍白,细挺鼻梁有如刀刻。 那双修长大手十分冰凉,就好像男人体内藏有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似的,可很神奇的是,南肃在这样的安抚下,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了…… 哭泣也是个体力活儿,南肃发不出声了,只是抽抽噎噎的。到了后半夜,那一张脸上已是眼眶充血,鼻尖泛红,就连平日水润的嘴唇也变得干涸了。 “殿狗。” 他抬眼瞧去,一眼便看见了殿辰颧骨的伤痕,就鼻音极重地道:“你困不困?你每日三省吾身的,明天定点又会醒了吧?” 顿了顿,他又抢先说:“要不你就先去睡吧,我自己哭就好了,我就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即便没有你,也总会坚强地照顾好我自己的,像我这样又懒又馋的男人,你一点都不喜欢…” 第59页 通常情况下,咬下嘴唇确实能提升魅力,但咬上嘴唇正相反,而南肃为了憋住自己的悲伤…… 殿辰垂眸看了他一眼,嘴角隐隐抽动,然后将他放下,起身就向卧房门口走去。 南肃的眼泪顿时又像金豆豆一样滚落下来:“呜哇哇,我就知道,我就…” 话还没说完,只听殿辰边走边说:“娘子,下回饿了可以直言。” 南肃哭声突兀地收住,小声地道:“哦…我饿了想吃碗面…” “好。” 殿辰跨过门槛后,径直向右拐去,赫然正是通往小厨房的路。 待他消失,南肃才又硬气地挥了挥拳头。 他突然讨厌极了殿辰这副光做不说的温吞性格,嘴长来是干嘛的,只用来亲嘴的吗?妈的,真的好想揍死这个逼! 可揍是揍不过的,南肃就决定给殿辰上点火,逼一逼此人大喊大叫一番! …… 从古至今,当大多数男人说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时,其实他指的是击退史莱姆和斩杀恶龙,而不是洗衣和做饭。 在这种情况下,常年清修念佛的优点就对比出来了。 最起码,他是个心怀慈悲的人,对斩杀恶龙没什么兴趣,并且在其他男人用青筋突出的手斩杀恶龙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走到厨房后,挽起袖子,打了一个鸡蛋。 多年的寺庙生活,并没有使他养成其他皇子那般娇奢的毛病,下人们此刻都睡了,他并不打算将他们叫起来。 待切好葱丝后,没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了沸水咕噜噜的声响…… 只是,当他端了一晚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卧房时,里面已是人去楼空。 “……” 被子凌乱地铺在床上,而本该在里面的那只崽崽,竟是不知去向。 殿辰四下打量一圈,将碗放下,然后安然坐在凳子上。等得有些无聊了,他便取下手腕处的檀木小佛珠,开始慢慢地盘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卧房里依然安静如水。 过了一会儿,殿辰低眉瞥了一眼那只青花瓷碗,说道:“面要坨了。” 这时,才终于从衣柜里传出来一点响动,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仿佛是在提醒:嘘嘘,不要说话,我就藏在衣柜里哦…… 殿辰便将佛珠重新缠回腕子上,起身道:“真是头疼,我的娘子究竟在哪里呢?” 他刻意加重脚步,在房间里巡了好几圈,窗帘后翻翻,桌子底下看看,最后才走到衣柜前,猛一拉开,笑道:“害我好找。” 里面的崽崽一眨眼,温驯的小鹿有跳动一下,柔软的夜风有轻拂一下,遥远的星星有闪烁一下,他的心也有融化,却不止一下…… 崽崽捏着拳头,似乎有些不满意他此刻才能找到他,那张带着泪痕的俊脸皱成一团,恶狠狠地道:“就算你给我做了面,我也不会原谅你!” 殿辰眉梢一挑:“好吧,面我已经吃了,你别生气。” 某人石化:“……” 殿辰有点憋不住了,宽肩抖了两下,却不能够笑出声,只是长臂一伸,就将南肃稳稳地抱起来。 将他在桌子处放下后,殿辰突然想到什么,从小塌上拿了张柔软的毯子,待仔细地垫在了凳子上,这才牵他坐下,然后将碗推过去:“吃吧,别放凉了。” 南肃恼悻悻地坐下,然后,喉间“嘶”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的。 可一看见那碗撒了葱花的素淡小面,他喉结滚了滚,一把提起来筷子,就在桌上“笃笃笃”地怼齐——实在一副很没什么教养的模样。 可殿辰嘴角一笑,没再说什么。 是的,他之前已经告诉过他了,只要不逛窑子,他的一切他都可以试着去接受。现在想来确实是他太过偏执了,十七年白云苍狗,连世间万物都变化了,谁人又能不变? 他在努力垂涎一场初雪的纯净时,也总得学会清扫初雪融化后的泥泞——它们相悖,但它们是一体。 “你盯着我干嘛?”突然间,南肃抬脸说道。 殿辰回神,动作自然地抬起一盏茶,捻起盖子在杯口优雅磨了磨:“不干嘛,看你吃面。” 南肃眼睛一瞪:“你他妈怎么这么凶?” “?” 殿辰动作止住,抬起眼来:“我哪里凶了?” 南肃好似更生气了:“看你吃面!” 有时候吧,这被掰弯的男人发起脾气来,真是和女人一样毫无道理。 殿辰没有过女人,可他却突然理解到了天下所有丈夫的无奈。他顿了顿,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大手摸过南肃的头顶,温声道:“在看你吃面面吖。” 南肃看了他一眼,重新开始埋头苦干了。 殿辰问:“面面好吃吗?” 南肃吸溜着面条,突然扬起笑脸,眼睛弯弯的两条:“好吃!” 殿辰:“……” 他怔忪片刻,憋下了亲上自己媳妇一口的冲动,只是笑着抬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汤汁。对比南肃这前后转变,殿辰突然觉得,语气助词貌似也是一门学问。 吃过饭后,殿辰将南肃重新抱回了床上,并替南肃盖好了被子,然而,他并没有就此离开。 两人之前一直分房睡,就算偶有共枕机会,也都是同床异梦。 可是,当满满一筒子熏香灌进来,帮他们强硬地冲开一根拧巴的绳索后,他们十指相扣的瞬间,都知道对方取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并且,这股余波足够冲开他们对生活的腼腆。 第60页 殿辰看向南肃,只觉得他通红的眼睛还残留着记忆里的泪痕,于是喉结忍不住滚了一下后,猛地弯下腰吻住他,道:“以后一起睡,可以吗?” “……” 南肃怔了怔,突然激动起来:“我不,我不要…” 殿辰意识到了什么,竟有些想笑。他想,大概南肃这辈子都会对熏香那玩意儿避而远之。 只是,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极度受惊的崽崽还是一点点镇定下来。 当看见某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服后,殿辰没再征询,只是一边吻着他,一边将外袍除掉,然后进了被窝轻轻将他揽进怀里。 那个意乱情迷的早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所有细节,光晕,疼痛,以及结果。 殿辰将他青丝撩开,这才露出脖颈处好一片紫红痕迹来,凝望片刻,竟觉得有一丝郁闷:他实在记不太清楚具体过程了,唯一清晰的记忆只有这张脸,等哪一天,定要将满屋子的灯都点得亮亮的,然后再… “你再不说晚安,老子就睡啦!”南肃忽然恶狠狠地说。 脏话已是他惯有的语气助词,可看得出来,他说完就感觉到了自己和殿辰的某种不匹配,转眼就歪着脑袋,小声地补充:“那个,孔子也睡啦…庄子,还有孟子也睡啦……” “…呵。” 真是小瞧人家了,居然还知道个孔孟庄。殿辰的心一下子变得那么软,清隽眉眼里也闪烁着逸朗的光,就边笑边说道:“好吧,晚安。” 可是,见他笑自己,南肃觉得了恼怒,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他向来是越羞恼的时候反倒越牛逼,立马扬起砂锅大的拳头:“你他妈笑个激儿笑!再笑老子把激儿塞你嘴里!” 殿辰:“……” 沉寂片刻。 声音变得有点紧绷,但还是用一贯轻描淡写的态度笑出了一句:“哈哈…哈?” 收尾带了征询的意思。 毫无意外的,最终殿辰还是被赶出了卧房。 此刻高阔的天空满挂着星斗,湿冷湿冷的空气,仿佛连星星也变僵了。 男人默然在门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后,仰头看向漫天星河。 安静些。他大力按了按自己的心脏,不管用,又用拳头闷声捶着。良久,他才慢慢地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面颊不自觉地浮出梨涡…… ——真好。 ——有媳妇的感觉。 第三十六章 花仙子 次日,南肃睡得迷迷糊糊间,习惯性地一撇腿,登时发出一声:“嘶——” 就给疼醒了。 天色已经大亮,外面不时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音,南肃边听边拉过被子,将自己端正地盖好,然后轻咳一声,重新阖上眼眸,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下人走进来,站在床边恭敬地道:“世子,早饭已经备好了,请您起床吧。” 南肃闭着眼睛说:“等会儿吃。” 下人:“可一会儿就凉了。” 南肃:“……” 下人想了想:“那,我端个小桌子过来您就在这儿吃?” 南肃:“……” 每天叽叽喳喳的主子突然沉默如山,下人有点不理解。 见南肃依然一动不动,睡姿优雅,他又说:“那,我先将食盒拿走?” 南肃聋了。 下人:“……”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殿辰走进来,边走边脱了斗篷顺手递给下人,然后坐在床沿,温言道:“娘子,醒了吗?” 两三秒后,南肃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亮晶晶的眸子:“我刚醒哦~” 下人:“……” 殿辰微微一笑:“那就好,正好能陪你吃早饭。” 话说,成婚都四个月了,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同食于一桌。 清晨一起吃早饭,这件事像是象征着什么新生活开启了似的,南肃一想,就觉得心里头有小鹿乱撞。 饭厅里,他一边捧着碗一边偷偷瞄过去,正对上殿辰那双情意绵绵的漂亮眼眸,登时被呛了一下,别过通红脸颊:“难道,我,我就那么好看吗…” 殿辰:“嗯。” 没有更多的称赞,一个字简就概括一切,可就是让人觉得信服。 南肃哼唧了两声,眼睛斜斜地撇向侧方,兀自说道:“那可不,我长得又俊,又会打扮,人人都说我就是纨绔协会里最洋气的那个靓仔……” “南少!!!” 话说到一半时,一个凄惨的声音忽从饭厅外滚滚而来,越滚越近:“好兄弟,听说你被六皇子干了一天一夜啊!我的个亲娘,没事吧!” 南肃怔了怔,扭头看去,只见李胖儿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满头大汗,怀里还抱了把巨大花束。 是的,南肃没看错,是一束菊花:几十朵围成一簇,在绿叶的衬托下,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李胖儿冲进来后,看见殿辰也不尴尬,先猥琐一笑行了个礼,这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将菊花一把塞进南肃手中:“看你好像也没啥事啊,白让我担心!” 南肃表情有些僵硬:“不是,你这是做什么……” “能做什么,慰问你呗!都说缺啥补啥,我就来给你大补一番!” 李胖儿欸了一声:“你看,这菊花的叶子是椭圆形的,边缘还长着许多小齿!嘿嘿,绝了吧?还有,你看它叶子有大有小,差参不齐,卖花的人说了,这是为了吸收更多的阳光,更好地成长,然后积蓄更丰富的养料!怎么样,喜欢吗?” 第61页 南肃:“……” 蛋碎一地。 可他还未将这菊花砸在李胖儿脸上呢,忽然又听此起彼伏的“南少”从远处传来,放眼一看,竟全是纨绔协会的公子少爷们—— 待这群哥儿一进门,真是满目菊花,黄的放着金光,红的胜似火焰,白的像雪般晶莹,粉的如流霞绚烂…… 李胖儿在世子府是常客了,自己就抓起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听说你下不来床后,我第一时间就通知大家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就给你的菊花众筹了一回!” 南肃的心碎了。 可就在这时,公子少爷们对视一眼,又你推我嚷地排了个队。显然他们是商量过了,一个个地走过来,先真挚地握了握殿辰的手表达敬佩之意,然后再将菊花献给南肃。 待得朝拜加献花完毕,所有人又站成一排。 在李胖儿轻咳一声起了个头后,他们便手牵着手,开始虔诚献唱:“你的菊花,柔弱中带伤,斑驳的湿床单,命运不堪,菊,已撕裂——” 殿辰:“……” 南肃:“……” 简直天雷滚滚! 但是,还得麻烦那个穿绿衣服出来一下,你他妈跑调就别唱得这么大声了…… 这群人除了李胖儿以外,殿辰一个不认识,只能不动声色地向南肃看去,却只见南肃头戴花环,脖挂花圈,整个人就像是菊花的花仙子一样,懵懵地绽放其中。 似乎是基因动了,他嗫嚅几下,开始举起手来左右摇摆,一起合唱:“菊花残,满腚伤——” 殿辰:“……” 为保南肃的面子,之前殿辰醒来就下了严厉的封口令,不得将此事外传,可如今陡然遭受如此局面,应是他还不省人事时,府中就出了大嘴巴。 连这群少爷们都知道了,若往不好了说,恐怕现在整个京城…… 但好在… 南肃看起来并不是很介意的样子…… 待得慰问完毕,这群哥儿们也就集体准备告辞了,毕竟,得给副会长腾出时间来康复。礼轻情意重嘛,意思尽到了就行了。 当屋里重新恢复安静后,南肃和殿辰看着这满屋菊花,沉寂无言。 良久,南肃无声流下两行清泪:“我不想活了。” 殿辰:“……” 这回可是连殿辰都没有法子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做点补救措施。 他抬起一盏茶,嘴角轻轻一抿:“如娘子不介意,我想裁换一批下人,这世子府可漏得跟筛子一样。” 南肃眸中幽光一闪而逝,却不言不语:“……” 殿辰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一直等到满桌小菜都凉了后,才唤道:“娘子?” 将一身行头都摘下后,南肃才转眸看向殿辰,眼睛里依然水雾迷蒙:“好吧,那你可得好,好,地裁换啊。” 殿辰起身,嘴角一笑:“那我先去,娘子歇着。” …… 腊月的天儿里,寒风凌冽地盈贯金陵帝都,殿辰回到书房后,站在窗边遥遥看着天空积厚的云,整个人直接入了定。 “六皇子。” 听闻这声呼唤,殿辰却没有回身,只是拿起一把剪子修剪着花枝。 其实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但多年波澜不惊的生活给了他一双沉寂的眼睛,有如深海。 可其实,沉寂也只不过是他懒得去波动罢了。 他一直避世清修,也是为了远离纷争,作为大燕的皇子,生在了无情帝王家,争权夺利就是他和其他六个兄弟的宿命!皇帝年岁渐高,这是不争的事实,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世家公卿新一轮的辗转流亡、苟延残喘即将开始…… 他一直不想卷入这场纷争,可此时下山,无异于给了其他人一个信号:我殿辰来了! 并且,如今他更要…… 段念等候片刻不见回应,只得自行说道:“上回您去宫中要的官印已经批下来了,不日即可过吏部造册。” 殿辰脸上没什么表情:“嗯,替我多谢父皇。” “属下定替您将话传到。”中年人拱手一礼,又道:“那南世子这边……” 咔嚓一声脆响,兰草的花茎顿时被锋利的剪刀剪断,这是一盆极品墨兰,从北地快马送到京城,刚刚才进的暖房。 段念见了也不由得心疼地轻呼一声,却见殿辰眉梢一挑,然后拿起一盆雪兰草继续修剪了起来,淡淡地道:“放心,我会将他留在金陵,留一辈子。” …… 夜色迷蒙,于一片凌冽北风中,窗外有寒鸟落在屋檐上,发出几声扇翅轻响。 南肃坐在镜前,自己一拆玉冠,满头青丝便滑落腰间。 没一会儿,路尧忽然闪身进来,关好门后低声道:“世子,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找了几个说书先生,届时会竭力让天下人都相信您与六皇子的夫妻情深。” 是的,这世子府中的大嘴巴就是路尧。 南肃闻言拿起一把梳子:“嗯,干得不错。” 受了称赞,路尧的神色却没有很开心,反倒欲言又止起来。 那晚,当他发觉事态不对冲进卧房时,看见的场景实在让他感到震惊与悲伤,而这样的情绪也终于迫得他艰难地开了口:“世子,其实大可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您还有四个多月才封王,我们可以……” 南肃梳头的动作一顿:“名声这种东西,南大世子有过吗?左右这清白是没了,还不如换点实在的东西。这穗子还能偷偷戴,这头发我能光明正大地剪吗?” 第62页 路尧声音有些沙哑:“世子,可您这样……”自轻自贱,这个词他说不出口。 南肃笑着瞥了他一眼:“当初不是你让我与他亲密的吗?怎么,如今又觉得亲密过头了?” 言罢,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根墨蓝色穗子,仔细地戴到耳垂上。 镜中的男人实在是长得俊,精致五官略略深邃,每一处都是天然而生的风情,他抬手顺着耳边穗子,眼神火辣辣地盯着路尧,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路尧从镜子里对上他的眼睛,猛地低下头,说道:“世子自然是好看的。” “放你的狗屁!” 南肃收了笑容,转眼那骚情便消失不见,两只眼睛怯怯地眨巴着,无辜说道:“分明这样才叫好看,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呢~” 他与镜中那“大家闺秀”对视片刻,嘻嘻一笑,忽然展开折扇挡住嘴,又恢复了一副狐媚子模样。 “崽崽,你好啊。” 自己跟自己打招呼这种事,可能也只有南肃干得出来了。 可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眶却可疑地红了起来。 似乎是不想在路尧面前展露什么情绪,他立马将穗子摘了扔进抽屉里,起身扶着腰走向床榻,龇牙咧嘴地道:“我困了,你退下吧。” 第三十七章 本柿子重出江湖啦 几天后的某个中午,“呲啦”一声,厨房里传出了鲜烩入油锅的响动! 紧接着,就响起了南肃的哭嚎:“嗷呜~~~” 下人们忙过去一瞧,好家伙,手背上居然溅了米粒大的一颗油,可不是个哭吗? 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负责摘菜的大娘心疼地拉起小主的手,吹了吹,问道:“世子爷啊,您这是在做什么?” 南肃泪眼朦胧地道:“我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妻纸,不都说抓住男人的胃,才能抓住男人的心么……” 大娘瞅了瞅旁边堆叠如山的食材,哄道:“也没有哪个妻子一入门就要学做满汉全席的吧?” 南肃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顿时收住哭声:“那入门该做些什么呢?” 大娘示意他看面粉:“您这娇贵的,蒸个小糕点也就顶到头啦!” 南肃考虑了一会儿:“行吧,那你教我,一定要做得又漂亮又好吃,不然,我就扣你月俸。” 大娘揉着他的手,嗔怪地道:“放心,奴婢一定手把手地教您。”言罢,缓缓重了几分力:“世子爷,前两天六皇子裁换人时送走了屏儿她们,如今,府里可只剩我这种五大三粗的了,如果您不介意……您别看我年纪大了些,其实至今未嫁……” 南肃:“……” 下一刻,扬起脸嚎啕大哭:“呜哇哇,我的屏儿啊!” …… 殿辰早晨去了宫中陪太后说话,黄昏时才回到世子府。 南肃听说他进了书房,连忙将那盘卖相还不错的玉容糕出了锅。 他正准备端去邀功呢,不料下一刻男人已经推门进来,越过一堆锅碗瓢盆走到面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娘子不好生在床上躺着,在厨房做什么呢?” 南肃连忙将盘子捧起来:“看,这是我加了爱的糕点,要给你吃~” 殿辰扬了扬眉,似乎有些诧异,但下一刻,那双漆黑的眼睛就明亮起来,好似星子。 他抬手擦掉南肃右颊的面粉,笑道:“那我尝尝。” 他是大燕的六皇子,外人只见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是却无人知道,私下里的他又有着怎样一副别样面孔。 仿佛全世界只有南肃,只有他一个人能窥见并拥有一个眼盛星河的殿辰…… “怎么样?”南肃盯着他,紧张地追问。 “……” 随着喉结的滚动,殿辰慢斯条理地咽下糕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轻啄了一下南肃的唇:“非常好吃。” 南肃“啊”了一声,仰头看天,嘿嘿嘿地害羞摸着后脑勺。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连忙将手伸到殿辰眼前:“你看!” 殿辰捧起他的手,眉头微微一皱。 南肃抢先说:“但是没关系,你要喜欢,下回我还给你做。” 良久,殿辰才无奈一叹,纵容地道:“好,但下次别碰油锅了。” “嗯呐。” 南肃点了点头,捻起一块糕点就要塞进嘴里,准备自己尝尝。 谁料转眼便被夺下,殿辰将糕点护起来,挑了挑眉毛,然后径直向外走去:“这是我的。” 南肃:“……” 差些原形毕露! 新年新气象,后天就是除夕了,世子府里忙乎着新一轮的装扮,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次日,当平顺走进书房去贴窗花时,男人坐在案后,嘴唇无声动着,正在做每日的必修课——念经。 一盘糕点在他手边摆了很久,昨夜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平顺有些馋:“六爷,您不吃吗?” 被打扰后,殿辰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回应:“不吃。” 他对下人向来温善随和,平顺很尊敬他,但并不是很害怕,这就拿起一块要扔进口中,却听一句:“放下。” 平顺怔了怔:“六爷,您到底要不要吃?” 殿辰:“我不吃。” 平顺:“那为什么不给我吃呢?” 殿辰:“那是我的。” 第63页 接下的对话犹如复制粘贴:“可是,您不是不吃吗?” 殿辰:“不吃。” 平顺:“那可以给我吃啊。” 殿辰:“但那是我的。” 平顺:“……” 懵懂的他品出来了一个意思,我不吃,但我也不给你吃。 …… 与此同时,南肃在厨房里又鼓捣出了一盘糕点,准备送给殿辰当零嘴儿。 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品尝一下自己的作品了,自信满满地丢进嘴里,咀嚼两三秒后—— “yue ~” 太草了! 妈的他就是个天才,居然能做出屎一样的味道,虽然他没吃过屎吧,但感觉也差不多了…… 然而下一刻南肃就愣住了,喃喃地道:“难道殿狗没有味觉吗?”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一个词叫真爱滤镜,只是一番沉吟后,做出了一个结论:殿辰喜欢吃屎…… 最终他还是没将这盘糕点拿过去,只是找了几条看家狗,嘬嘬嘬地唤了两声,想验证一下这究竟是不是屎的味道。 “汪汪汪——” 狗儿们欢喜地一扫而空,然后朝他摇着谄媚的尾巴,仿佛还想再来一盘。 南肃沉默了很久。 还有,他终于想起了新婚夜之时自己对殿辰的威胁:你要敢端爷后门,爷天天拉稀给你看,甩你一床! 很苍白,很无力,是吧? …… 人人都道南肃没有底线,其实,他也是有的。 他可以装成风流无度的浪子,可实际上,却从没想过要糟蹋自己的身子……好吧,第一个底线就被打破了。 那就重立一条吧:他就算再怎么装,以后也绝对不和殿辰亲嘴,绝不,死也不! 虽然那男人看起来有些洁癖,平日里也讲究整洁,出入光鲜,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鬼知道他背地里有没有一时嘴贱,真的尝过某些东西…… 就在南肃想得打了个寒颤的时候,正巧殿辰推开卧房门走了进来。 今天的男人,一身月白色交领衫,后披银玉雪貂大裘,玉树临风,清雅如玉,浑身难掩的耀眼光芒。 真的很难想象此人独特的口味…… “先将药喝了吧。”他先将汤药递给南肃,然后才将大裘脱下搭在椅背上,说道:“还疼吗?” “……” 不知为何,南肃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了。嗫嚅间,干脆先一口将中药干了,然后才道:“还有一点,但我身体一向很好,李医师也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减少药浴次数了。” “那就好。”言罢,男人微微一笑,习惯性地抬起他的下巴。 “……” 眼见那张略薄的唇就要贴住自己,南肃眉心一跳,猛将下巴从其掌心挣脱出来。 可随后他就感觉自己有些突兀,于是抬手拢了拢鬓角,小声地劝诫道:“你一个每天念经的菩萨,怎么每天都要亲亲抱抱啊?一个不好,可是会破戒的……” 真是力求让殿辰觉得他是本能地对某种事感到害怕。 殿辰便不再强求,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开始盘珠子:“好,那一会儿等你睡着后,我就回去了。” 这已是惯例了,他每天都会来陪着他,却也不再提一起睡这件事情,就仿佛是一种静默的等待,等他愿意接纳他…… 南肃嗯了一声,自己乖巧地掖了掖被子。 可躺着躺着,他还是忍不住向殿辰看去,目光落在他的脸和嘴唇上。 本是幻想着某个不着调场景的,可是,他突然就跑偏了,竟回忆起之前听过的传言:人们都说,唇形长成这样的人,大多薄情…… 可是,好像也不是这样吧。 纵然殿辰对他的爱护都来源于某只崽崽,可他却能真切感受到殿辰的温度,男人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可仿佛就连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都变温柔了几分…… 可惜,这份温柔不是他的。 还好,这份温柔不是他的。不然该怎么还? 陡然清醒后,南肃定了定神,闭眼睡去,并觉得自己似乎该暂时与殿辰拉开一点点距离。 ——面具戴多了,有时自己也会感到混乱。 ——所以,要把握好分寸。 他不知道殿辰是何时离去的,可次日醒来之后,就见男人坐在床沿,伸手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就好像已经摸清了他的起卧规律似的。 “睡得好吗?”男人问。 南肃还有些惺忪:“挺好的。”说完就立马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明天就过年了,现在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热闹,我不要再呆在府中了,要出去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 殿辰望着他,微微一笑:“好,那你注意身子。” 南肃心里“耶”了一声,轻咳几下,就美滋滋地起床去干饭了。 只是,当他收拾完毕跨出门槛时,只见男人已经站在了马车旁:“可我想跟你在一起。”仍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像南肃带不带他都无所谓似的。 南肃:“……那个,你应该不会喜欢跟我一起玩的。” 可某人还正处在每天都想看着媳妇的时期,便眉头一皱:“我不和你一起玩,我只是想跟你呆在一起。” 南肃:“……” 他妈的有区别吗? 可不管怎样,最终两人还是一起出门了。 第64页 南肃本想去赌馆的,可如今也只得作罢。他没什么高雅乐趣,在自己毕生所学中挑了挑,最终选择了去捶丸——这已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天儿还冷,但今日算是个难得的好晴天,城外偌大的马场内人满为患,打马球,看赛马,射箭,投壶等等,不管是公子小姐还是普通百姓,都在享受着过年的热闹与欢愉。 下人将马车拉走后,南肃和殿辰在门口等了小半盏茶,就见李胖儿骑着一匹枣红马儿慢慢过来。那马彪悍体格,一看就是战马,也不知李胖儿从哪里弄来的。 “南少!!” 李胖儿一见他,啪地甩了一下鞭子,那马儿本就走得吃力,如今猛一狂奔,不由得津津长嘶一声,四蹄一软,几乎趴下,猛地一挺,才撑住了。 可能这马心中也在纳闷:我可是驼过不少人了,就算是顶盔带甲的将军我也能奔跑自如,怎么今天这颗肉丸子这么重?一时失算,差点害得本马脚失前蹄…… 南肃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当即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一个特响亮的口哨,好给李胖儿排场。 “呀,六皇子你也在呢。”李胖儿下马后,连忙打招呼。 殿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李胖儿就嘿嘿一笑,扭头看向南肃:“今儿玩啥啊?貌似你还骑不了马吧,那咱去东半区看姑娘们……” “嗯咳!” 南肃咳了一声,握拳顶住嘴唇,眼风迅速一瞥殿辰:“本世子今儿只是来锤个丸丸。” 李胖儿:“……” 李胖儿:“老子劝你正常点。” 南肃有些空洞:“……好吧。” 就在这时,马球场的伙计终于看见了这两位爷,连忙上来恭请。 南肃就不必说了,就单论李胖儿,就是一个重量级的贵客。他老子是大燕一等公爵,三个叔叔如今都是将军,几个表兄也均在朝中任职,一大家子可说是权势熏天! 在金陵,他和南肃这对奸夫淫妇几乎是人尽皆知,至于旁边这位…… 没什么人见过。 虽说这段时间关于南肃和殿辰的传言愈演愈烈,可大多数人都不识庐山真面目,伙计没多想,连忙跳着小碎步在前面为三人开道。 “闪开,闪开——” 伙计几声清脆吆喝后,靠近门口的人们抬眼看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男模踩着台步走来,动次打次,动次打次,表情冷酷,大摇大摆,杀气凛冽,步伐一致…… 只是,瘦的那个似乎有点行动不便。 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跟上旁边肉球的频率,可越跟越是某处疼,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手扶着腰,另一手在前方“哟哟”,就这样一步三哆嗦地穿过了人群…… 到了捶丸的场地后,两人同时伸出右脚站定。 待享受够了众人的注目礼后,南肃吹了吹额前掉落的一缕墨发,实则尴尬,但看似很牛逼地补充道:“欸,我玩的就是西海岸,绝对纯正的西海岸,你不鼓掌我就让你膝盖烂——” 众人:“……” 旋即掌声如雷:“好洋气的仔!” 第三十八章 我男人好帅 这时,李胖儿才往身后一瞧:“欸?六皇子为什么离我俩这么远?” 南肃回身一瞧,只见殿辰站在后方乌泱泱的人群中,见他望过来,温润一笑,脚步却挪得缓慢,十分缓慢…… 南肃也不细究自己为何一眼就看见殿辰,他只是开心地招了招手:“快来呀!磨磨蹭蹭的,搞得好像咱是两拨人似的!” 殿辰:“……” 众人目光一瞬转向殿辰,一起鼓掌。 其实在皇城内有很多专供贵族玩乐的场所,但那里的人群大多礼教端正,贵气凛然,反倒失去了玩乐的意义,南肃和李胖儿都更喜欢这种有活人气儿的地方。 一层看台坐的都是平民和普通人家的公子小姐,三人则是通过专属通道上了二层——那里有独立的雅间,前方镂空,视野开阔,更有侍女伺候。 李胖儿和南肃很快就换好衣服下场了,没打两下,又碰见几个认识的富家公子。众人干脆开了个局,可是,最后一数才发现差个人头。 李胖儿正要去隔壁借人时,南肃说:“别麻烦了,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他登时扭身看向二楼看台,正要开口时,不料却被殿辰临窗而坐的模样给吸引住了。 纱帘浮动,阳光斑驳地落在男人的皮肤上,越加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好似清玉,又好似兰芝。他坐在那里,眉目俊朗,不言不动,一双漂亮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竟是压根不知自己已成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南肃怔怔瞧了片刻,喉结一滚,突然低垂视线。过了几秒,才又仰头笑道:“殿狗!下来玩两杆啊!” 殿辰知道他们是赌钱的,虽然数目不明,但他向来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便摇了摇头:“你玩。” 可大家都是出来开心的,李胖儿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干脆跟着一个劲儿地鼓动,到后来,就连其他人也跟着喊:“一直看着很无聊的,下来嘛~” 殿辰看着南肃鼓起的腮帮子,直觉不想败兴,只能起身去换衣服。 之前殿辰看了别人玩,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他从不接触这些东西,此刻站在那里,姿势不免显出一种生疏,于是望向南肃:“是这样吗?” 第65页 见状,另一队的少爷们顿时捂着嘴,幸灾乐祸的眼神漫天飞。 南肃瞪他们两眼,连忙走过去站在离殿辰半尺的地方,说道:“你就瞄准了最近的那个洞,轻轻推出去就好。” 殿辰看了他一眼,一杆甩下,球顺着斜面飞过去—— 众人:“……” 南肃“啊”了一声,直接懵逼了,如此近的距离,你他妈好歹掠个洞口吧! 殿辰当然不在意进球与否,注意力只是在南肃身上,见他生气,便抱歉一笑:“我不太会。” 南肃强自忍了忍后,干脆走到殿辰后方,从男人腰侧伸出手去握紧他的手——真是名副其实的手把手教学。 到了此刻,众人都大概知道眼前男人就是六皇子了,回味着近日听到的某些传言和南肃别扭的走路模样,都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色,窃窃私笑。 李胖儿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登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咻~~~” 南肃:“你他妈……你,你口哨吹得真好。” 感觉到南肃贴住自己,殿辰嘴角轻微一勾,然后回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深看了南肃一眼,然后重新回过头去瞄准—— “嗖!” 直接飞到了另一个场地。 “哈哈哈哈…”一位少爷连忙捂住嘴,像是吃了什么大亏一样连忙道:“行了行了,都试了好几杆了,这得试到什么时候啊!赶紧开始吧!” 南肃:“……” 虽然殿辰是他强行拉过来的,可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横了一眼这个勺货——知道不?五百两没了呀! 李胖儿也有些泄气,两人闷闷不乐地站在了一起。虽说这点钱输了对他俩也没什么影响吧,可男人的胜负欲迫使两人的情绪一下子都有些低落。 谁料,等到正式开局了以后,殿辰反倒第一个主动上场了。他站在前方,姿势突然标准得堪称教科书级别,比了比距离,随后猛一挥杆,“嗖”的一声,球在半空中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直直地掉落进了最远的洞里,连边缘都没磕碰一下! 众人下巴掉地:“……” 下一刻,李胖儿疯狂地大叫道:“六皇子,牛逼啊!” 殿辰这时回过头冲南肃一笑,竟带了几丝得意的孩子气,那嘴角的弧度耀眼得夺人眼球,仿佛在说:你看我帅不帅? 南肃懵懵的说:“……好,帅。” 是的,爱的丘比特突然就扎了他一箭,他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全部被弱化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殿辰的嘴唇,略薄,依然有些干,似乎很需要人用舌头去勾勒、润湿…… 南肃表情空洞,缓缓地扭过身子,抱着看台的红漆柱就开始额头猛撞! “咚!” 怎么会一直看? “咚!” 你怎么会一直看他的嘴? “咚咚咚咚咚!” 他吃屎的,好吗!!! 见南肃撞头,殿辰有些不解,脸上表情转瞬变成担心,立马将球杆递出去,大步走过来。 南肃反应过来后,一下子如风般跑远了,脸颊通红地道:“来来来,该我了,都给爷闪开!” 殿辰只好停住步子。 下一刻,他的视线稍稍偏了偏,神色转瞬恢复了古井无波,然后冲远处的人群点了点头。 然后,男人走到南肃旁边,轻声道:“你们玩,我先去坐会儿。” 南肃假装自己很忙,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可等到南肃自己也进了球后,他四处寻了寻,这才发现殿辰与五六个公子坐在了二楼看台的另一个雅间里,那几个男人都是年轻男人,均是一副贵气儒雅的模样。 咦? 南肃不禁惊诧起来,殿辰也是有朋友的?可就这么一想,他心里居然有些吃味,却也不知道是在吃味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只见侍女奉上酒盏后,那方的交谈很快也畅快了起来,殿辰坐在中间,偶尔凝神偶尔谈笑,一副闲淡自如的模样。 他似乎总是很注意南肃的动向,感觉到某道直愣愣的目光后,扭过头来冲南肃轻一颔首,仿佛是在安抚地说“乖,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重新扭头面向众公子,侧脸完美,下颌深深,那双眼睛犹如深海般能将人拽下去…… 南肃:“……” 扑通,扑通,扑—— 下一刻,他直接安详地倒在了地上。 李胖儿过来踢了他一脚:“你干嘛?起来,计分!” 南肃将两手交叠搭在了腹部,大概,就差胸口放朵白花了。 李胖儿:“……” 其他人大喊:“李少,过来计分啊!” 李胖儿便又踢了南肃一脚,然后圆滚滚地朝众人而去。 直到这时,一号精分小人才扑在南肃身上,哭着道:“南少,你是怎么了啊?” 给南肃诊了个脉后,二号小人捋着自己刚长出来的山羊胡,说道:“猝死原因,连续多次心动。死者当前体征,情绪稳定。后续治疗方案,拖去埋了吧。” 一号小人哭着问:“那请问埋的时候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不能让殿辰埋。” “为什么?” “会诈尸。” “……” 一号小人装不下去了,直接给了南肃一耳光:“起来了!丢不丢人?” 南肃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头顶的蓝天。 第66页 天空一碧如洗,有几条不成形状的白色云带随着微风在缓慢地飘动。此刻正值午间,阳光被远处覆有积雪的山巅反射过来,明亮得有些晃眼。 南肃坐起来,曲起一条腿,抬手按住了眼睛。 “怎么了?” 听闻呼唤,南肃抬眼瞧去,只见殿辰已经从二层下来了。 男人之前换了马球场的紧身劲装,修长的骨身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宽肩,窄腰,长腿,每一处肌肉都有着流畅的线条,既带着文人的儒雅之气,也不乏男人的阳刚之美,真是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南肃痛苦地颦起眉头:“我不想活了。” 不远处李胖儿正在计分,殿辰稍微观摩了一下局势,然后抿起嘴角:“是我们要输了吗?” 南肃别过脸:“为什么要用我们这个词?谁和你是我们?” 殿辰:“?” 就在这时,只听李胖儿一声欢呼:“南少,我们赢啦!” 南肃挥着拳头:“啊是吗?耶耶耶!” 殿辰:“???” …… 当夜殿辰依然来了南肃的房间陪他,只是,南肃有些萎靡不振。 他躺在床上,没有之前的嚣张跋扈,也没有近来的灵动乖巧,只是在看见殿辰进来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宝今天好累啊,想休息,明儿还有宫宴,你也早些睡。” 殿辰坐在椅中,观察着他的表情,忽然说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南肃叹了一口更长的气。 “你确定?” “我确定。” “那你先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南肃抿着唇,想找个理由来搪塞殿辰,可他暂时想到的托辞都十分拙劣,压根没有骗过殿辰的可能性,索性沉默不语。 殿辰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静静地问:“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俩同房后,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南肃心头一跳,脑袋埋得更低。 只听殿辰继续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显然你不这么想。我可以对你好,可以尽我所能地满足你一切要求,可最起码,你得对我坦诚一些。” 男人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南肃蓦地怔忪,又何尝体会不到他的轻微怒意——只怕自己这样反复无常,换做任何人都会被惹恼,男人没像之前那样直接用拳头与他对话,想来已是够平静的了。 那么—— 南肃深吸一口气,突然抬脸说道:“相公。” 殿辰:“……” 南肃:“……” 两人仿佛都失了音。 对视片刻,“嗖”的一下,两人各自平静别过头,可红了的耳朵根却无法藏起来。 缓缓地,屋中弥漫出了尴尬中带了几丝暧昧的气息,如春日和煦般铺开,带着花儿,一下子驱散了刚才的沉闷颓败。 殿辰显然被这冲击搞得有些迷蒙,又或者说,他不是迷蒙,只是脑子突然失去了平日的运转,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却突然牛光闪闪地大声道:“你叫我什么?我没有听见?” 南肃:“……” 南肃:“我叫你傻逼。” 他突然就装不下去了。 殿辰扭回头,深沉一笑:“好,以后就这么叫吧。” 然后,男人温润站起身,优雅地披了斗篷,挺拔地迈着大长腿走向门口,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的梨涡变得越来越深,深到甚至南肃觉得自己能在里面游个泳。 然而,笑到了这种夸张的地步,很难不让南肃怀疑他是不是生气了,正在反向输出…… 就在这时,殿辰突然回身,目光里透出几丝犹豫,但最终还是举起手来,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奈心,冷酷地道:“爱你。” 南肃:“……” 算了算了,他突然一点儿都不纠结了。 这种二傻子谁爱要谁要去吧,谁缺男人的赶紧捡走,捡走捡走,他妈赶紧的…… 第三十九章 谁他妈敢欺负我的人(上) ——相公。 这个称呼让南肃和殿辰失眠了一夜。 可在某些方面,他俩似乎都是害羞的人,第二天吃早饭时,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并默契地给对方摆了个冷淡脸:欸,我可是转眼就给忘了呢…… 除非,你先提。 今儿正是除夕,整个金陵张灯结彩,人如云集,长街上到处都是游行的庙会队伍,直让人看花了眼。 宴帖早就送来,申时,南肃与殿辰同进了皇宫。 他俩本打算先去陪太后说说话的,不料,却在西六宫的花园里先遇见了四皇子与五皇子。 南肃立马抬手打了个招呼:“五哥!” “哟,肃子~” 内侍的簇拥下,一名年轻男子从假山后缓缓绕来,眼睛皎亮,面若春风,一身羽翎制成的风衣衬着,越发显得潇洒自如——正是大燕的五皇子,殿绪。 其实他的另一个身份,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甚至就连皇帝听闻这身份后也深感丢脸,恨不能将这不成器的东西逐出皇室…… 是的,纨绔协会就是此人一手创建的…… 他其实只比殿辰大一个月,可哥哥面儿却做得很足,登时吊起眼睛:“下山也不找我,该打,最近都忙什么呢?” 殿辰温言道:“我是闲人一个,终日在世子府里游荡,并没什么正经事做。” 第67页 “嘿嘿,你少谦虚。” 殿绪一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前几天祭酒还拿你的诗文给我们当范读呢!哎,你说你偏用那么生僻的字眼,我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懂,被罚抄了二百遍,小福子现在还在府里替我写着!” “……” 饶是殿辰,也不由有些迟疑:“你还没从国子监结业?” “额,这个…”殿绪尴尬地摸着鼻尖,立马将矛头对准南肃:“你个勺货!说好一起在国子监欺负小太监的,结果我在欺负小太监的时候,你就不声不响地出了国子监!” 南肃哈哈一笑,大冷的天里,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殿绪立马扭头说:“小六,那将你的皇妃借我用用,今儿非让他将功折罪不可!” 殿辰侧眼望向南肃,见南肃没有反对,就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小六啦!肃子,跟我来!” “得嘞!” 两个身影很快离开了,勾肩搭背的,一看就不是去做什么好事。 直到此时,殿辰的目光才挪了挪,颔首道:“四哥,那一会儿宴席见。” “一会儿见。” 说话的人正是大燕四皇子殿松,比起不着调的殿绪,他才像是一个真正的皇子——细长眼睛半眯着,总是闪烁着精明的光,其一身金银线锦鲤华服,盘龙玉垂饰腰带,整个人真真是器宇轩昂,雍容华贵! 然而,虽是亲兄弟,却并不怎么亲近,两人随意说了几句后,也就背向而行了。 “小六!” 却在隔了几尺时,殿松忽然停下步子,嘴角一笑:“你此时回京,当真是为了南世子吗?” 殿辰微微侧首,语声平静:“当然。” “希望如此。”殿松当先抬步,向着花园外走去:“四哥可提醒你了,有些雷池是你跨不得的,切莫头脑一昏,坏了你我兄弟情分。” 殿辰外家离散,本人又多年不与俗尘接触,在皇位上自然没什么竞争力。殿松如此提醒他,是把他当了个对手? 别开玩笑了。在其他各有资本优势的兄弟面前,他才不会将威胁放到明面上,如此姿态,反倒是轻视到了甚至懒得遮掩的地步了。 孩子打小就死了娘,偏又不哭不叫,压根就不懂什么叫做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他就算欺负他了又能怎样?连亲爹都不护着的孩子,也只能是任人欺负…… 殿松离开后,殿辰依然还站在原地。 北风从远处的假山莲池处吹过来,将他的衣摆下角轻轻带起,男人面无表情凝视前方,沉默良久后,大步离开。 …… 入夜后,偌大的元熙殿中,官员和世家公卿们一个个举止稳重地迈着方步、拖家带口地走了进来,四处拱手行礼,繁忙至极。 紧随其后的,就是皇亲国戚。皇子们各自和蔼可亲、满面春风,公主娘娘们则是举止大方、优雅娴静…… 但是,每年都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 座位都是定好的,可南肃从未遵守过规矩。看了一圈后,他吆喝殿辰、殿绪、还有李胖儿等人直接霸占了一张大桌,拿起筷子就开始敲碗:“饿了饿了饿了……” 活像个叫花子。 殿绪一乐,突然用手在身后抓了抓,然后直接扔了一团空气丢进他的碗里:“施舍你个屁屁吃!” “哈哈哈哈哈。” 这一桌爆出了恐怖的笑声。 没一会儿就开宴了,各色酒菜一道道不断地传上来,大殿中香气扑鼻,但却没人先敢动一动。 皇帝还没到呢,谁敢动?就连南肃这种胆大包天的,也只敢心里抱怨:再不来,菜都凉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皇帝姗姗来迟,君臣见礼才终于是个头。 皇帝在案后环视一圈,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了句:“众卿随意,就当家宴。” 这句话之后,南肃以绝对的第一速度开始了大快朵颐,在其他桌还在观望、还在谦让的时候,大半个熊掌已经下了肚。 “你就不能雅观点?”殿绪咧着嘴,不满地看着他,一只手停在了半空里。 “雅观?值几两银子?”南肃哼哼一笑,一伸手将中间那盆参汤直接连盆端了过来。 在皇帝面前,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敢装小白兔,登时“哗啦”一下先给殿辰倒上了半碗,然后将盆举高往下一倾,嘴张得大大的在下面接着,如同江河倒流…… 殿绪直接一摔筷子:“你他妈还让不让我吃了?” 南肃:“你吃你的啊,诶诶欸?胖子给我放下,那是我的!” 李胖儿连忙将一盘螃蟹扒到身前:“谁惯你呢,先到先得!这顿饭他妈可是不用花钱的呀!” 其他人:“……” 在南肃和李胖儿的带领下,包括殿绪在内的五六个人顿时也跟着左右开弓,见到什么造什么,霎时桌面上已经是群雄割据,杯盘狼藉! 殿辰第一次见这种场景,有些震惊。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好半晌后,才拿起小勺开始喝汤。其吃相很优雅,等勺子到嘴边了才微低着头,小口地咽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真也得亏南肃分给了他半碗参汤,不然,只怕他今儿都不知道是来吃了个啥。 “草!” “别抢!你他妈放手!” 不过片刻,原本满满当当的桌子正中间已变得空空的,到了最后,众人都在用两臂撑着桌子,怀抱范围内放了好几盘菜,一个个埋头猛吃,眼神警惕。 第68页 殿辰垂眸喝着汤,突然发觉四周没有半点动静,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无数双眼睛死盯着这一桌,全都是不可置信的眼神! 其他各桌都还没动手,这一桌居然已经空了…… 真是高山仰止。 李胖儿的爹,还有其他几位公子的长辈坐在皇帝下方,震撼之余,尽都是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即跳过去将这几个丢人显眼的东西揪出去暴揍一顿。 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是嘴角一抽,没办法,他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也只得转移一下人们的注意力,径自举起酒杯,遥遥致意:“众卿,旧岁辞去,新岁安康。” 随着由皇帝引领的第一杯酒下肚,宴席这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片刻后,老态龙钟的祭酒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圣上,老夫谨代表国子监所有官员,恭祝圣上千秋万代。多年来,国子监和隶下书院的学生们勤恳求学,全都是精英……” 说到这里时,一串猪叫笑声就响了起来。 祭酒都不用回身看,直接冷冷地道:“除了你们三个。” 殿绪、南肃、李胖儿:“……” 李胖儿之前可没少受祭酒的折磨,他登时不乐意了,忙道:“皇上,晚辈也有祝词要颂!” 却就在这一瞬间,李胖儿的爹已豁然站起,满脸怒容:“孽障!你在发什么疯!?” 只见李胖儿圆滚滚地站在前方,身后背了把椅子。是的,他吃得有点多,方才一站起,圈椅也跟着站起,死死地卡住他的屁股上…… 祭酒一瞧,登时也不着急了:欸,来来来,让你先说! 这种情况实属难见,就连皇帝都是忍俊不禁。 “哈哈,李公子果然是与众不同,这副身躯,果然是书院里精英中的精英呀。”一个方脸文人摇着折扇笑道。 隔壁棋院多是自诩清高的文人,向来看纨绔协会不顺眼得很,岂肯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其实,他们平日看见纨绔协会只有绕道走的份,可今日在皇帝面前,他们就不信这帮草包还敢动手!一群帝都蛀虫,今儿可算是逮到机会报复了—— “这是谁?怎地如此不顾仪态!”一人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你居然不认识此人?”十分惊讶的语气。 听这惊讶的程度,活像是M国人不知道华盛顿,D国人不知道希特勒一般。 “怎么地?难道他很有名吗?” “那可不,帝都三害总知道吧?公狗南,肥猪李,还有饭桌上的苍蝇……” 听到公狗南时,南肃还笑得前仰合后,并觉得这群穷酸可真会抓重点取外号,可听到肥猪李时,他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原来如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如此风范,佩服,佩服。” “唉,说来也是有损斯文啊,吾竟与这类认得你一起同食,恨不得以头戗地啊!”言罢,棋院众人一阵同声长叹,唏嘘不已。 他们说的声音并不算大,却使周围听了个清楚,众人哈哈大笑,就连殿绪都在捧腹拍桌子。 与此同时,李胖儿背着那张椅子,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木然走到大殿中央。 其实从娘胎里出来时,李胖儿就是个胖小子,所以他经常跟南肃说:兄弟,其实有时我很不明白,娘给我的东西,咋就成为了一种缺陷呢…… 李胖儿什么也不怕,就怕别人拿他的肉说事,听着周围的哄堂大笑,他的头几乎垂到胸前,失魂落魄地道:“皇上,小辈祝您…” 李胖儿的三叔老脸涨紫,终于腾地起身,冲上去将那张圈椅打得粉碎,眼神凌厉的扫过去,每个人碰到他的目光,都是勉强收住笑声,别过了脸。 可面儿已经是没了,李胖儿拱手祝贺了几句后,便难堪地走回来,可更难堪的是,太监竟抬来了一个特大号长椅,其实,貌似该叫榻来着…… 南肃看了李胖儿片刻,忽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却也不说什么。 李胖儿扭头一瞧,迷惘的心中似乎豁然开朗了些,看到南肃一脸的无所谓,突然心中一暖,自个儿笑起来:“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老子啥脸没丢过,不叫个事儿!” “好兄弟。”南肃笑着举起一杯酒。 却不喝,而是迎面泼在了隔壁桌的那个方脸青年脸上! 第四十章 谁他妈敢欺负我的人(下) 那方脸青年懵了懵,旋即气得脸都白了:“南世子,你做什么!?” 他叫肖枫,因得了殿松的赏识,这才在棋院里有些名望。正如殿绪是纨绔协会的会长一样,殿松是棋院的院长,这也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南肃放下酒杯,半边眉梢一挑:“哎哟,不好意思,手抖。” 手抖?肖枫登时也举起一杯酒,恨不得也向南肃迎面泼去,可权衡片刻,手还是“抖”得偏了些,咬牙切齿地道:“那南世子夜里可得节,制,一下啊!” “哗——”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殿辰猛拿起一只空盘挡住,长臂一挥,酒水霎时尽数泼回肖枫自己的衣服上。 殿绪怪叫一声:“小六,好身手!” 卧槽!这他妈也太帅了!南肃登时将下巴托起,两眼冒星星地冲殿辰眨眼…… 殿辰余光一瞥,没说什么,只是将盘子放下后,继续安静地喝汤。 这桌个个都是嚣张跋扈,可那桌的肖枫已经气到身子都在发抖了!这套衣衫他可花了大价钱,就为了今日在皇上面前露个脸!谁料!谁料!!! 第69页 可气归气,肖枫深知自己终究无法以一敌一桌,正捏着拳头平复时,又被旁人拽了一下:“肖兄,注意仪容。” 那人的下巴向皇帝那里抬了抬,算是给了肖枫一个台阶。 肖枫恨恨地看了南肃一眼,冷哼着坐下身,开始用稠巾擦衣摆上的酒水,可不管怎样擦,都擦不去那几道印子…… 而就在这小矛盾发生的时间里,祭酒已经说了一遍祝词,紧接着,诸位大臣也跟着敬酒祝贺。 等这一圈都走完后,棋院就连忙抢着派出代表凑到了皇帝眼前——正是肖枫。 走到大殿中央时,他因为衣衫不洁,姿态难免有些扭捏。却不过片刻就调整好了,这位才子淡笑上前,手中持了一柄翩翩折扇,边跪边说道:“肖枫叩见皇上!” 他自个儿说了一会儿,又趁势献了一首诗,其言辞知礼,不卑不亢,看上去真有一副文人风骨。 待他声情并茂地诵完后,皇帝赞许地道:“你文采不错。” 得了夸奖,肖枫心中狂喜,却稳重地深深一揖,然后抬起头来,余光不屑地撇过南肃,其中的嘲讽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嗤,草包纨绔子…… 南肃正举着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油腻呢,突然对上肖枫的眼神,不由怔怔地想:我靠,你这逼是不长记性啊…… 还敢嘚瑟,给你脸了? 下一刻,南肃立马丢掉鸡腿,用稠巾擦了擦手后,开始啪啪鼓掌:“好湿,好湿啊,肖兄真是淫得一手好湿。” 说的分明是好话,可那淫荡笑容怎么看都有诈。肖枫没想到他竟敢在皇帝面前挑衅,回过身时,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听南世子此言,难道你除了在某些方面颇有建树以外,在诗词方面也有?” 建树?南肃的建树还能建在哪些方面?有人偷笑起来,啧啧,这棋院的文人呐,连损人都是这么文雅…… 殿辰如何听不出来,轻一抬眸,却还未说话时,南肃已一拢漆黑鬓发:“那可不,本公子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建树当然不止一处嘛。” 哦哟,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肖枫跟着笑道:“哦?那南世子是要指点小生一番?” “指点谈不上,回头你找我,我教你两招就是,保你能纵横暖香阁,雄风大展,个中玄妙岂是可以当众示范?就算你不介意,我还是介意的…” 南肃挤眉弄眼的,嗔怪之余,还给肖枫戴了一顶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廉耻的高帽。 肖枫脸色一瞬垮了下来:“小生一向洁身自好,暖香阁那等地方从来不去,可不比南世子。” “你没去过暖香阁?那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南肃心中反感,想了想,突然拿折扇一敲头,恍然大悟:“哦,也是,是本世子疏忽了,看你这身打扮寒酸得很,想必也去不起那等地方。看来若有了需要,也只是手持长枪,体态威猛,在陋室之中,上下挥阖,雄风凛凛,biu一下灭尽亿万兵马,事后也只能望着天边颜如玉,大喘一口粗气罢了……” “噗…”李胖儿和殿绪连忙捂住嘴。 而肖枫一张白婪的俊脸,顿时打了鸡血般红了起来…… 南肃这话用词也很文雅,而且说来还很有气势,然而,满大殿都响起了那种属于男人间心领神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猥琐笑声。 一干年纪尚小的女眷瞪着惊异的眼睛,不解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隐隐觉得奇怪,听南肃的话,乃是描写了一位深情儒将呀,但,为何大家都这副表情呢? 皇帝也忍不住想笑,可他是九五之尊,只得加重语气喝道:“你这孽障,真是找打。” 南肃吐了吐舌头,看似乖巧坐下去,可下一刻就和李胖儿嘻嘻笑起来。 看着这对奸夫淫妇眉来眼去,肖枫用尽毕生忍耐力,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殿松——得到一个眼色后,肖枫终于阴沉着脸退下。 殿松今儿本打算是让肖枫在皇帝面前露个脸,随后铺一铺官路的,谁料就此被打乱…… 待过了片刻,他就寻了个时机,重新对皇帝说:“父皇,今儿正是除夕,如今气氛正浓,不如来个诗赛助助兴吧。” 年年都是有人诗性大发的,皇帝看了殿松一眼,笑道:“未尝不可,只是,老四觉得该邀何人参加呢?” 殿松道:“方才肖枫虽只念到一半,可儿臣能听出来,他是有大学问的,不如就算他一个吧,至于对家……” 众人登时好奇起来,四皇子是要拿谁开刀呢?老谋深算的家伙们谁看不出来,这是给肖枫做嫁衣呢!而其余皇子们对视一眼,嘴角轻笑,均是不言不语,只顾看戏…… 只有殿绪突然笑起来,并接话道:“要说这诗词,我们这桌的人可不行,反倒是四哥,无论是学识还是才智,我向来对你十分敬佩,不如,就让肖枫向你讨教?” 这番话连消带打,反击得甚是漂亮,不仅让他们窝里人自己斗,还将殿松拿南肃出气的路子堵死了:喂喂喂,你若找我家肃子报仇,可是胜之不武啊,谁听过文人要找纨绔对诗词的…… 可殿松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他本来意定的对象也不是南肃。此人草包归草包,却不是个好惹的主,并且,如殿绪所言,踩着纨绔上位有什么意思?不得找个像样点儿的,才能更显出肖枫的才学? 第70页 殿松挑了挑眉:“五弟这话可不尽然,你们那一桌,不还坐着另一人吗?他文采逸然,满腹经纶,文章至今可还在国子监当范文呢,你今儿个还抄着呢,不是吗?” 闻言,殿辰缓缓抬眸,神色却看不出喜怒。 殿松笑道:“我才疏学浅,根本当不得肖枫发难。不如就让肖枫向此人讨教吧!” 言罢,抬手一指—— 却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南肃竟一屁股坐在殿辰大腿上,惊愕地指向自己:“四哥竟也觉得我有才?” 言罢也不管殿松,自顾自就跑到皇帝面前:“哎哟,四哥真是夸得我不好意思,那没办法了,皇上,您看…” 众人登时大哗:这二货居然要作诗? 可殿松真是快气吐血了,正要解释时,只见皇帝饶有兴趣地盯着南肃,慈祥地笑道:“那就肃儿去吧,我倒想看看,你个小东西能对出什么来?” 话里的绵针真是扎人呀。 南肃后背冒了汗,却猛一挺胸膛,自得地道:“皇上放心!我也是国子监出来的人,绝不会让祭酒丢脸的!” 祭酒:“……”求你不要提到我,我有点害怕。 而殿辰似乎察觉到了某道暗潮汹涌,就在这时,霍然起身。 南肃本就关注着殿辰,登时回身摇了摇头,一个眼神就传达所有意思:这是我与他们的纠葛,与你无关,坐下! 可殿辰知道,就算没有之前的冲突,殿松也必然会找上自己,不然,白日里的警告意在何为? 南肃见殿辰微微昂起下巴,登时拧眉:肖枫明显是有备而来,你若当真输了,你让天下人以后怎么看你? 放心,我不会输。 那然后呢?赢了就惹上个殿松,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你是姓殿的人,是皇族,如何能给别人踏脚? 那你呢? 我本就是个草包,你懂吗…… 他们没说一句话,可很神奇的是,就在这短短的几秒相顾间,他们竟然完全接收到了对方的意思。 下一刻,南肃嘻嘻一笑,扭身重新面向众人。 与此同时,肖枫也和殿松打好眼色了,既然对上的是南肃这纨绔,哪能用得上之前的准备?就算临时而作,也能将此人虐得体无完肤之地! 肖枫在殿中来回踱步,皱眉苦思良久,大约过了一盏茶,这才清了清喉咙,拱手说道:“小可献丑了。” 孤身流连月下移, 不栖岂是为寒枝? 展身谁与鸿鹄志, 夜吟经纶更有时。 十全醇酿入豪肠, 七分醉意映月光。 余下三成化剑气, 夜晴万里游盛唐。 这肖枫确实不凡,只得一会儿,居然作得一首七律,意境虽然未臻上乘,但对仗却是颇为工稳的,尤其诗中不仅阐明了豁达安然的态度,更隐隐表现出了渴求一展身手的远大抱负。 太监抄录完毕之后,恭敬地将诗作交给皇帝过目。 皇帝瞄了一眼后,点头笑了笑,挥手令各位文臣传阅一番,众臣均是点头称善,一片称赞之词。 若是别人,登时就该压力山大了,可众人都没对南肃有什么期待,反倒搞得他有些孤寡。 肖枫此刻扬眉吐气后,想起方才受到的侮辱,再一看南肃竟然在啃手指,当即拱手一笑:“方才南世子自认才华横溢,此刻纵然是啃手指,也得好生啃出一首来让大家评定评定才好啊。” 棋院登时有人帮腔道:“南世子,若你写不出,也可以就此认输的嘛,也是意料中的事情,难道诸位觉得很意外吗?” 此言一出,犹如一个绝佳的冷笑话,想笑的不想笑的,皆都低低笑了起来,其中各种意味都有。 南肃不由边啃摇首感慨:啧啧,他妈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帮吊人真是坏到家了。 不过,南肃这辈子还真没认过几回输!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大殿中央道:“那本世子也献丑了,就随便吟一首大家听听乐吧。” “随便吟一首?南世子真是大才啊,举手投足之间便已成诗,佩服,佩服。”肖枫折扇一展开,便潇洒的摇起来,不乏在众女眷前面展现自己。 这小贱种! 南肃呵呵一笑,上前一把将他折扇夺下扔远:“兄弟,折扇这种玩意儿,你摇不明白的。” 肖枫一怔,可就在这时南肃突然回身,就在殿中踱步,一边踱,一边还歪着脖子哆嗦,一副极其风骚的样子,然后,他提臀,拧腰,迈步,跨顶得一前一后,一前一后…… 众人:“……” 这个超富艺术感的高级动作,不得不使每个人都直接联想到了某项运动,纵然是女子也不例外,看这货下半身的高速耸动,真是太不堪入目了! “嗷~” 然后只听南肃淫荡地怪叫一声,叫得大殿上各位公主小姐娘娘们都是面红耳赤,纷纷心中怒骂:这家伙实在是太下流无耻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就在挑逗我们!关键是,他嫁人了好吗!? 就在这时,南肃的上半身来了个深度wave,身子后倾的同时,一只手也顺着喉结缓慢地摸到了小腹: 跟哥谈恋爱, 自己解裤带。 胸大要给摸, 胸小你早说。 睡完你就走, 不然灌你酒。 第71页 情场的老手, 泡友天天有。 在众人极度惊愕的注视下,南肃缓缓念出了他诗中的每一个字,一边念,一边媚眼如丝,手指值向众人,那把细腰一摇,真是将整个金陵帝都的迷离夜色都摇了出来…… 不要招惹爹, 爹是个神仙。 你再敢狗叫, 喂你喝狗尿。 再跟爷牛逼, 切你小唧唧。 艹你妈个壁, 你敢怎么地? 念叨最后一个字时,南肃扭到了肖枫面前站定,冷冷昂起下巴,指尖指在了其鼻尖上:“请肖兄赐教!” 而肖枫的背后,赫然正是棋院和殿松…… 短暂的沉默过后,举座哗然。 “你你你你你……”肖枫瞬时之间气得手脚哆嗦,一张原本白暂的俊脸霎时间发了蓝,“你”了半晌,突然白眼一翻,竟然干脆利落得晕了过去。 李胖儿的爹李巡登时一声断喝:“南世子,故去的青渊王乃我至交,我总算得你叔叔,今天必要替他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孽障!!!” 吼是吼得凶,可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知,南肃此举不乏是为了李胖儿:两个人一起丢脸,总比一个人强…… 试问在这金陵城中,哪个有身份之人能为自己儿子做到这个地步? 李巡眼眶有些红,却猛地冲上前,气得胡须都张开了,似乎是愤怒之下拿捏不准力道,然后一脚就狠狠地踢在南肃屁股上。 殿辰心中震撼非常,却在此时霍地站起,身形一动! 谁料他刚冲出半尺,南肃突然回头冲他笑了笑,然后眼睛一眨——爱的wink! “哎哟~~~” 一声凄惨呼喊后,南肃的身子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不偏不倚地向着大殿的柱子撞了过去,天,这下子要是真撞实了,非得直接脑浆迸裂不可。 但那边却有一个人在。 谁? 自然是李胖儿的三叔。 这俩老兄弟合作了一辈子,谁不知道谁的心思呢?他早已经站准了位置,一把将南肃稳当接住,愤怒大喝:“兄长,你老糊涂了?难道你要将南家这根独苗打杀了不成?” 这货真绝! 一口就说出了这乃是南家的独苗,打杀谁也绝不能打杀他! “害!”李巡恼怒地哼出声,右手颓败地向下一砸,眼神偷偷瞄向皇帝。 “南少啊!”李胖儿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着南肃奔了过去,沿途肥肉如同大海涨潮,潮起潮落,汹涌澎湃:“天啊,我的好兄弟,你是要死了吗?” 上道! 南肃伸出舌头,“欸”了一声,脖子歪向旁边,晕倒在李家三叔的怀里。 “胡闹,简直胡闹!”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皇帝一拍龙椅把手,震怒喝道:“把这孽障给我拖回世子府去,禁足!禁足一个月!不,两个月!!” 整个元熙殿的秩序,霎时荡然无存。 此刻,殿松已是气得浑身颤抖,抬起手似乎是要砸一下大案,可在众人面前却忍住了,抬得狠,却放得轻,活生生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模样。 一片兵荒马乱中,只有殿辰静静地站在大厅靠南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阴影。 他的目光如清冷泉水,缓慢地掠过脸红脖子粗的皇帝、神色阴沉的殿松、呼天喊地的元老大臣、手忙脚乱的内侍宫女…… 直到把这百态众生都看了一遍后,他径直向前,将南肃一把接过来,然后大步越出恢宏宫殿,重檐九脊,一步步地抱着他走回家去。 四周纵目,皆是庙堂江湖,纵然他已下山,可从未将心置于这金陵帝都过。 可如今,他似乎有了跨过某个雷池的理由。 ——崽崽。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会是现在的你了。 第四十一章 媳妇儿啊,你进门儿啊 直到跨出宫门时,南肃才睁开一只眼睛,噗嗤笑出声:“得啦,放我下来吧。” 说完,他按住殿辰的肩膀,一下子就从其怀抱里跳下来。 之前李公爵那一脚他挨了个实在,新伤旧痛加在一起,一着地,他就龇牙咧嘴地抱怨:“也不知道我这屁股是造了什么孽,近来这么多灾多难……” 殿辰闻言嘴角一弯,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南肃。 经此一闹后,南肃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在殿辰面前装小白兔了,但还是忍不住补救一句:“你别看我外面闹得凶,但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样的嘛。” 听完他这拙劣的解释,殿辰眼底闪过一丝难解的莫测,旋即轻声道:“不必,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舒服? 南肃怔住,怀疑地打量着殿辰,许久后摇摇头,倒是释然一笑:“行吧,那你跟我走!” 殿辰被他一把拽住手,看了看方向后问道:“去何处?不回世子府么?” “回什么世子府?马上就要被禁足了,今晚不得多在外面晃荡一会儿?” 穿城而过的主街上,尽是玲珑灯景,两人牵着手跑进熙熙攘攘人群中,只片刻,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街道两旁则是无数商铺楼宇,大红明灯两排长龙般地排开,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彩灯闪烁,火树银花,两人置身其中追着跑着,四处闲逛,某人哈哈哈的猪叫声从南街响到了北街…… 第72页 直到子时一刻,他们才呼哧呼哧地爬上了城南的一座寂静钟楼。 南肃拿着两根糖葫芦走在前方,殿辰则落后几个台阶,拎了几坛酒,肩后还背了个巨大的绒布猪猪,粉红色的…… 讲真的,如果早知道猜灯谜的奖品是这么个玩意儿,还要自己背…… 殿辰抬眸看了眼前方蹦蹦跳跳的南肃,轻叹一声,抬手将猪猪拽紧了。 “来这儿!”上到顶层后,南肃吆喝一声。 钟楼分八角,他爬上一方围栏,测了测距离后猛地一跳,长臂抓住屋檐,整个人完全悬空。 下方就是几丈高的楼体,真是让人看得胆战心惊,殿辰虽知他身手不差,却还是忍不住身形一动…… 可那身影瞬时就攀登上去了,不过片刻,一张笑脸就从古朴漆黑的檐边探出来:“殿狗,你不会上不来吧?” 殿辰:“……” 他皱眉看了看身后的巨大猪猪…… 比起下方街道,钟楼上连风都不一样,更大一些,也更冷一些,但似乎是自由的风。 从屋檐处望下去,附近几条街的夜景通通能收入视线,灯火辉煌,碧玉刺眼,半边天都几乎被染成了橘红色…… 南肃在脊线处盘腿坐下,笑道:“此处比皇宫视野更好,往年可得宫宴散了才能过来看烟花,今儿反倒多谢棋院那帮人了。” 殿辰没理他,依然趴在屋檐处看着那只被无情留在下方的猪猪,似乎是担心…… “别看啦!这钟一年也不敲几次,没人会上来偷你的猪的!” 殿辰平静地说:“我不信。” 南肃:“……” 好吧。 男人趴在那里,直到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来确定南肃说的确实是事实后,才嘴角一抿,踩着斜斜的瓦片走过来。 坐下时,他左手向后轻轻一甩斗篷,右手提起前摆,整个动作流畅且优雅,真是浑然天成的君子之风。 南肃看着他,不禁啧啧摇首:“也真亏得那道圣旨了,不然我这么个纨绔,怎么约得动你六皇子?” 殿辰眉梢一挑:“所以,这算是约会?” 南肃挠了挠脸颊:“额,算,是吧…” “好吧,可你以前也没约过我,又怎么知道约不动?” 在灯火的亮光中,殿辰回眸看着他。 南肃知道,六皇子这一看可是要倾国倾国的。他笑笑,头一摆,眼睛望向了远处的皇城夜景:“反正把你约出来就是了,你看,漂亮吗?” 殿辰随着他的目光瞧去,淡淡地道:“嗯,世子府那边确实繁华。” “我没在看世子府。”南肃将糖葫芦塞进嘴里:“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殿辰不语了,并意识到由他引出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 好在南肃也没了下文,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期间四周除了风声以外,只有咀嚼糖葫芦的声音。 “咯嘣嘎嘣!” 没一会儿,南肃自己的糖葫芦就吃完了,瞄了一眼殿辰后,悄悄把另一根放进嘴里…… 男人定定地看着远方的灯火,似乎有些心事,对他的抢夺完全没有反应。 南肃就猛地拽了两三颗进嘴里后,才推了推他的胳膊:“给,这是你的!” 殿辰回过神,看了一眼某人鼓鼓的腮帮子,笑着伸手接过。 南肃咽下去后,嘿嘿地拎起一坛酒,一边揭开红绸,一边说道:“我小时候可爱吃这东西了,话说,如果能回去啊,我一定要带着三马车的量,然后全给小时候的我,对他说,你看,你长大后混得很不错的!是你想象中的大人模样,对吧?” 殿辰动作一顿,缓缓扭头望过去,目光微闪。 南肃一口气闷了一半,猛将坛子从脸上摘下来后,畅快地打了个酒嗝:“嗝!其实吧,有时我觉得自己挺可怜的,但有时又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比如现在,就只会欺负你。” 不知怎地,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倾诉的欲望,也不管殿辰的反应,只是兀自说道:“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但我好像记得,我很小就会写诗的,谁料长大后啊,反倒不会了,所以才会像今天这样丢人现眼……” 可与其说是不会写了,倒不如说是不敢学了。 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殿辰说,可只说到这里,南肃就突兀地住了嘴。 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他深呼吸几口,笑着站起身,拎起酒坛一饮而尽后,走到屋檐边,往下瞧去,看这金陵帝都…… 只见长街上,歌舞、杂耍、演剧、喧杂乐曲拥挤在了一起,花灯和焰火搅得京城的黑夜亮如白昼,数不清的小商小贩在街头吆喝着招揽着生意,四处都是生机盎然。 这时,南肃忽见人群中出现一位小姐,面容清丽,举止婉约,正娉婷地站在街上和丫鬟挑花灯。 “呀!花姑娘!” 南肃酒精上头,一下子就兴奋了。也顾不得殿辰在场,他两手括在嘴巴,大喊道:“喂!朝上看一眼,整个金陵最帅的公子就在这里,小姐,你看一眼啊喂——” 可是,钟楼实在太高,他的声音还未落到地面,就被周围的喧闹所掩盖了。 那位小姐买了花灯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地看,旋即就与丫鬟向远处走去。 此情此景,真像幻想中的某个场景,南肃不肯放弃,干脆扯开破锣嗓开始唱—— 第73页 “老妹儿啊,你等会儿啊,咱俩破个闷儿啊~~” “你猜啊,我心里儿啊,装的是哪个人儿啊~~” “美女儿啊,屌丝儿啊,他整不到一块堆儿啊~~” “啥人儿啊,就啥命啊,咱俩就凑一对儿吧!” 在他的歌声所及之处,盛世的夜景如一匹灿烂锦绣豁然抖开,世人所能想象的瑰丽锦绣全部混乱的搅在了一处,蜿蜒转折,你进我阻,在金陵帝都南北纵横的经纬上,洒下了泼天盖地的滔世奢华。 小姐听不见这歌声,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而那歌声也跟着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归于沉寂,终于,只剩哽咽的北风声…… “媳妇儿啊,进门儿啊——”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缓慢地吐出了这首歌谣中的每一个字。 南肃回头看去,只见清隽男人坐在那里,两条长腿伸出老远。 夜风吹来,撩起男人肩头的墨发,他眉如剑峰,眸如黑玉,眼神平静地望来,只是一句句地唱—— 媳妇儿啊,进门啊,咱俩过日子啊~ 我有情,你有意,生了个胖闺女儿啊~ 鸡毛啊,蒜皮儿啊,那都是我的事儿啊~ 你搂宝儿啊,坐屉儿啊,还骂我没出息儿啊…… “噗。” 不知怎地,男人唱到这里时,南肃忍不住就破涕为笑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男人声音一顿,似乎是怕他摔下去。 可南肃还没醉到那种程度,只是笑着走过去蹲在男人面前,托着下巴看着他,嘲笑的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欸,我就盯着你,看你还好意思唱不…… 殿辰也静静地望着他,手里如他一样拎了一坛酒,其悠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脉脉光阴、悲欢离合,终于静静地停驻,凝固在这一个灯火绚烂的时刻。 “砰砰砰!” 刹那间,两人的身后燃起万千绚丽烟火,明硕的火光映照着他们交缠的目光。 不知为何,殿辰的眼眶微微发了红,嘴角一笑,继续唱道:“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死了是你的鬼儿啊,你想咋地儿就啊,咋地儿啊。月光它照墙根儿啊,我为你唱小曲儿啊,一百年,一辈子啊,我还是你爷们儿啊……” 有人懂那种感觉吗? 就是,明知道和对方不是同路人,甚至都没办法一起走一段路,但还是忍不住想拖延散场的时间,想再多和他说些话,多见他几面,哪怕能一起多做几件事也行…… 下一刻,南肃突然捧起殿辰的脸,轻轻地吻上那张略薄的唇。 夜幕突然被无数烟花掩盖,五颜六色地向他们落下来。 眼睛骤然酸涩,南肃强自镇静,却还是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死死地拉住了殿辰的衣襟。 烟花耀眼,他向殿辰靠过去,他则用他的双臂为他撑开一方安静的空间,身侧光影浮动,夜风弥散,他离他那样近,近到可以嗅到他带了药草味的呼吸…… 后腰蓦然被覆上一层依托,一只大手将南肃紧紧地揽住。 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他能一个人咬牙咽下无数种苦,却只害怕,突然有人心疼他…… 殿辰环住他,他的眼泪落在男人的胸口,润湿了男人的衣衫,一层层的沁入心肺…… 而在他们头顶,天空万紫千红,宛如在黑色的幕布上释放出了华丽的翡翠流苏。 殿辰的目光从烟花滑下,望着南肃,随后清寂一笑:“新岁如意,娘子,许个愿望吧。” …… 这一夜,南肃睡得太沉,像是泡在暖暖的水中。 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却记不清梦了些什么,只是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艘船,停靠在了风平浪静的港湾。 直到层层困意褪去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缩在殿辰的怀里。 被惊醒后,殿辰眼眸还未睁开,就动作自然地将他揽得紧了些,下巴更是重新找个舒适的位置:“再睡会儿吧。” 昨夜,他们似乎是一路是破门而入,从走廊亲到卧房的,然后,又在卧房里从桌子上亲到床上,就像是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费似的…… 南肃瞬间清醒了,绷了绷肌肉,直到感觉自己某处不疼后,才小声地道:“殿狗,你不是起卧都定时的吗?看这天色,你今儿好像起晚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将腕子抬了抬。 南肃一瞬发现那串小佛珠竟不见了,不由惊诧问道:“你将佛珠摘了?” “嗯,准备皈依了,再睡会儿吧。” 言罢男人就将被子一拉,将两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说是皈依了,说是再睡一会儿,可没过多久,被子就突然高高拱起,然后又落下,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从缝隙中隐隐传出,带出一片暧昧的气息…… 可正吻得激烈时,某人突然顿住,双手还揽着男人的脖子,口中却认真地问了句:“话说,那个,你以前是不是喜欢吃屎?” 殿辰:“……” 有时他俩好像不需要语言就可以交流,比如此时此刻,目光交织中,他们竟突然就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实在误会得很没有必要。 一刹那间,两人同时笑出声,抖得整个床榻都在摇晃。 殿辰低头咬住他的唇瓣,说道:“嗯,喜欢吃屎。” 第74页 南肃:“你他妈才是屎!” “随便吧。”殿辰笑起来,眉眼里溢出几丝玩味:“就算我吃屎,昨夜你亲上来的瞬间,脑子里肯定也在想,没办法,就算吃屎我南肃也认了!” 南肃:“……” 被拆穿的他撇了撇嘴:“恶心心。” 也许是真的被恶心到了,并且这股劲儿返得还比较缓慢,一个月后春意初起的早晨,南肃睡起来吃早饭时,突然才冒出一阵干呕。 满桌的小菜看上去直让人垂涎欲滴,可他没有一点食欲,筷子在空中移来移去,却始终落不下去。 终于,他放弃了,扭头吩咐道:“拿些水果,有什么拿什么。” 【作话】 歌曲《依兰爱情故事》 第四十二章 “我不开心。” 这是南肃今天对殿辰说的第一句话。 清晨的阳光,将几丝儿春意懒懒地洒进大厅里,殿辰刚喝完药,一边拿着稠巾轻轻擦着嘴角,一边抬眸看了看窝在椅子里的那位大爷,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不知道,总之心情不好。” 大爷啃着苹果,从嘴里溢出的声音除了“嘎嘣脆”以外,还有深深的叹息:“奇怪的是,感觉看见你后更不开心了。” 他这样的反复无常最近是常态了,殿辰放下稠巾,低沉地道:“那我回避一下?” “不要,你就坐那儿吧。” 南肃委屈地摇了摇头,咀嚼片刻后,又突然皱起眉:“欸,话说你今天怎么又穿这件玄青色的?看得让人搓火!” 殿辰:“……我衣服不都是这个色系么?” 南肃认真地说:“所以才该换件喜庆点的,比如,成亲时穿的那件。” 殿辰凝眸看着他,眉毛挑了又挑,几秒后,走过去将他一把抱起来坐在腿上:“所以,娘子想让我二婚?” 这段时间,他俩的关系进展得实在有些快,可再快,也还没到可以当众坐大腿这种地步。 南肃看着满屋下人,扭捏了几下,似乎想竭力证明这可不是他主动的。 他的小动作全落在殿辰眼里,殿辰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没说话。 坐得这般稳当,所以,是好彻底了吧? 殿辰目光微微一低,南肃白皙修长的脖颈就在眼前,依然让他心口一窒。自从破了戒后,他再也无法清心寡欲,并且,自从那晚宫宴以后,他也再不想多浪费共处的一分一秒了…… 察觉到殿辰的呼吸重了几分后,南肃忽然抬起脸,小声地道:“你,嘴巴又干了?” 殿辰直接用行动表明态度,大手抬起,轻易就挑起南肃的下巴,然后身子向前倾去,从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开始吻,然后一点点地侵略进去,无声地加深掠夺…… “娘子,晚上一起沐浴吗?” 当听见这句话时,下人们全都面红耳赤地主动退走了,看不下去了,真的…… 南肃在这种事上向来脸皮薄,想躲闪,下一刻便被殿辰强势地扳住后脑,动弹不得。 这人近来是越来越野蛮了!他晕乎乎地想,偏偏脑子越发迟钝,大概是因为缺氧。最后,他终于不得不放弃思考,全身的重量都交给身后的桌子和殿辰的臂膀,桌子分明那么硬,他也顾不得,深怕失去力气全身瘫软。 直到殿辰终于肯停下来,他还如同脚踩在云端,只听见男人说:“一会儿我让李医师再给你瞧瞧。” 南肃兀自喘着气,微微一愣,终于将殿辰的两句话结合起来,得出了一个意思——他今晚想要他。 某段不太美妙的记忆霎时涌进脑海,南肃身子一震,嗫嚅半天,终于恢复之前的狠戾:“不!我不要,你有点神经病!” 他心情本就莫名不太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好吧,不勉强你。”殿辰整理着他鬓发,唇角看上去仍是在笑,连声音也十分轻缓:“但别让我等太久,憋的受不了。” 这样的话从殿辰嘴里说出来,足可称得上是露骨。 南肃脸颊一红,恼羞成怒地道:“且等着吧你!” 说完,他突然觉得困乏,就自个儿回到卧房,一睡直接从午间睡到了晚上。 殿辰一直在书房看书,偶尔看得入神了,左手就习惯性地要盘珠子,可终究是忍住了——决心置身俗尘纷争之人,不该再受那些东西的禁锢。 入夜洗漱完后,他走进黑漆漆的卧房里,褪掉外袍,掀开被子后躺进去,将那个修长的身子拥进怀里,只轻轻一嗅,便是他头发上的熏香味道。 “不要抱我!” 四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重! 殿辰习惯了他的忽冷忽热,回了一个“好”,便扭身换了另一边睡。 可睡着睡着,他却觉得不对劲,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南肃的抽噎声。 殿辰登时起身点了蜡烛,借着那微弱亮光,只见南肃缩在被子里,两眸瞪得老大,眼泪汪汪地看着空白的墙壁。 殿辰刚想开口说话,南肃却猛地朝他扑了过来,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吊在他身上。 南肃身上永远都是热乎乎的,人贴过来时,殿辰愣了两秒,只觉得身上贴来一樽小火炉,心跳立刻就快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拧起眉,伸手揽住变化多端的南肃:“怎么了?” 第75页 南肃认真地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 殿辰犹豫了一下:“……百日吹不消?” 毫无疑问,南肃扬起手的一瞬间,殿辰觉得两人又要爆发一场“殊死”搏斗了。 可却只听软软的一句哀求:“天还冷,所以,请帮我捂捂小手吧。” 殿辰:“……” 他没有办法拒绝一只这样的崽崽,只能忽略了某只手的温度,还有其压根算不上小的骨架…… 不管怎样,南肃的手还是被殿辰放进了自己的中衣里,没办法,他身上唯一热乎的地方,也只有胸口了。 可南肃白日睡够了,此刻正精神着,捂着捂着,突然又要听故事。 殿辰用被子将他裹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之人生毫无波澜,并没有什么故事可说,不如,娘子给我讲?” 南肃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哼唧许久,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就道:“那你就和我说说你的崽崽好了,放心,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嘛,我又不揍你。” 在金陵帝都,谁会真的去好好教养南肃呢?在殿辰眼里,有时与其说南肃跋扈,倒不如说他还是个孩子,以前发生争执的时候,那副执拗的样子常常让他觉得好气又好笑。 可是现在,殿辰却笑不出来,只是突然觉得胸口窒闷。 他伸手扯了一下,衣领便被拉开了些,露出精致锁骨,然后低眉望向南肃,低沉地道:“既然都是过去了,娘子又何必再问?” 可是他这样的语气却将南肃再度激怒了,猛地抽回手,说道:“问问怎么啦?连问都不能问啊?” 殿辰陡然沉默下来,微微别过脸,去看床边的蜡烛火苗。 南肃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停了停,才又缓下语气:“算了,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睡吧。” 这样显得有些反常,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总是嚣张跋扈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时语气突然显得寂寥,反倒令殿辰突然回过头,一把将他的手重新放进衣衫里。 其实,截取其中一段,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顿了顿,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语言,然后平静地道:“以前,有个人很喜欢我……” 那是一个年代十分久远的故事。 久远到他再提起来时,竟下意识地觉得一定得用平淡的语气,方能显出自己的安然。 可南肃显然听得入了神,当殿辰描述到那小幼崽一声声地哭唤着“六哥哥”时,南肃怔怔地瞪着眼睛,终于知道殿辰的白月光是什么样子的了; 当听到两人互相拉勾以后要再见面时,南肃不由也跟着一起笑,两道眼睛笑得弯弯的; 而当听到后来的那场雪崩,以及侍卫在山洞里发现静妃和那只崽崽的场景时,南肃却后背一阵发凉,只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残忍的惊悚。 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身居金陵多年,却从未听过静妃二字了…… 想来,如果将他换做殿辰,只怕没将那只崽崽掐死都算宽容大量了,两人又怎会再有纠葛?日日夜夜看见那个人,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该会有痛苦? 南肃想了想,小声地追问道:“可是,他后来去哪里了呢?” 殿辰道:“他本就是只是寺庙里的一个过往香客,之后,便是了无音讯。” 南肃望着他,心脏还在猛烈跳动,完全不敢去想象某个血腥画面,只能试探着问:“那你后来没找过他吗?” “没有,你没见过他当时的样子,压根不知此事对他造成了多大的阴影,何必呢?” 此刻已是五更,殿辰却没什么倦色,只是平静地道:“并且,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其实我也不想知道。” 好吧,南肃突然就原谅殿辰之前的喜怒无常了,终于爬起来跪坐着,将他的手拉起来:“可其实你还很喜欢他,对吧?” 殿辰缓缓望向他,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嗯,很喜欢,并且我低估我对他的喜欢了。很多个胡思乱想的夜里,我都没有开口对任何人说过,其实我很想他,那种感觉我无法描述给你听。” 直到此刻听见了殿辰的亲口承认,南肃才知道,自己心里原来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吃味的。 但此刻显然不是他无理取闹的时候。 为打破这悲怆气氛,他嘴巴一撇,干脆开始发挥余光余热,想将殿辰逗笑。 “中!原来俺始终不是恁心里最重要的人呢。真是冷酷嘞人类,俺马上就消失,让恁跟俺成婚,真是受委屈哩,像俺这样嘞人,果然消失都中了!” 他似乎永远都活得朝气蓬勃的,哪怕受挫再多,过了一会儿就能又听见他的欢呼和惊叹了。 真不知究竟得碰上怎样的事,才能将他打倒呢…… 殿辰深深地凝视着他,将他按回被子里,轻挑了嘴角说道:“那不如,娘子也给我说一个睡前故事?” 南肃这会子反倒小心翼翼的了,想了想,也将殿辰拉进被子里,轻缓地拍着他的脊背。 上次他拍着殿辰时,殿辰就揽住了他的腰,这一次也不例外,男人一瞬将头贴近他的左胸口,两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 南肃顿了顿,开始哼唱温馨的童谣。 直到感觉殿辰没了动静,他这才语声柔和地道:“外面天黑了,小白兔和小黑兔依偎在一起,舒适地躺在了它们干燥的草窝里,小白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道,我亲爱的宝贝,快他妈的睡觉吧……” 第76页 殿辰猛地抬起头,表情一言难尽,仿佛有种童话幻灭的感觉。 南肃呵呵呵地笑得十分干瘪:“那个,你怎么还没碎啊…” 殿辰深叹一口气,是无奈认了命:“睡吧。”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让南肃有些莫名在意,入睡前一刻,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似乎该对殿辰更好些,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一如他喜欢上殿辰的过程…… 想的倒是好,可是,第二天一睁眼,南肃胃里蓦地又是一阵酸水泛滥。 趴在床上忍了一会儿,再一回头看见男人如乔木般典雅的睡姿,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想一把将其推醒,可手一伸出,他就忍住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对劲。 好生奇怪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生气的点在哪里,仔细想一想,好像是觉得今天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照到他美丽的大眼睛了……可是,这和殿辰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他妈的就不能让太阳从西边升一升吗!? “起来!!!” 所谓河东狮吼,大概不过就是如此了。 第四十三章 又懒又馋的媳妇 “起来!!!” 殿辰从梦中坠落回现实的那几秒间,实在有些懵懂。 可瞬间清醒后,他看着南肃昂起的下巴,突然就无比确定了一件事——此人是在故意找茬。 纵然再温润知礼,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可他仍压下了心头的轻微愠意,尽量将语调放得柔和:“娘子,怎么了?” 南肃立马爬起来,两手合抱在一起:“我想吃柿子,大柿子。” 殿辰:“……” 不知道哪儿就戳到殿辰的笑点了,他回味着“大世子想吃大柿子”这件事,怒气竟一瞬就消散了,反倒噗嗤笑出声。 可这样的态度显得十分敷衍,南肃愣了两秒,然后怒发冲冠:“你干嘛!我生气啦!本来柿子是第二选择,可你这样,我就要吃最想吃的了!” 殿辰笑问:“好吧,那你最想吃的是什么?” 南肃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我要吃葡萄,比眼睛还要大的葡萄!” 殿辰:“……” 这二月天里,哪儿来的葡萄? 接下来的两天,殿辰跑遍了整个金陵,却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去了皇宫的冰窖,命人取冰凿开,才装走了一盒冻葡萄——本来,这是给皇帝准备的东西。 南肃没想到殿辰还真的找来了,开心地搬了个小板凳,自己坐在院子里一颗颗地吃。 他恰好坐在树荫和阳光的交界处,因此半边脸被渡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颈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发丝,迎着光,也仿佛是淡金色的。 殿辰望着他,嘴角轻轻一笑。 其实他还是喜欢他安安静静的样子,就像此刻,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可吃了两颗后,南肃突然眼眶又变红了,明明看得出是十分伤心,却只是沉默的流泪,一声不吭,只有嘴巴还在咀嚼。 殿辰眉头一皱:“又怎么了?” 南肃边吃边哭着说:“这个葡萄没有眼睛大,感觉不开心。” 殿辰:“?” 为什么一定非要比眼睛大的呢?他不理解。 正在这时,平顺跑进院子来,说道:“六爷,太后捎来口信,说想找您说说话呢。” 殿辰还未安抚南肃前,不料南肃已抢先道:“那你去吧,反正葡萄已经有了,也用不上你了,别在我面前晃了,看得让人糟心。” 殿辰:“?” 他突然有了种被过河拆桥的感觉,却也无力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径自起身向院外走去。 他心想,若还是以前就好了,最起码还能直接揍上一顿,揍完瞬间就变乖巧,可如今,他已经舍不得去揍他了——哪怕他们都是有着喉结的男人。 轿子让人坐得烦闷,他就直接让人牵来一匹马儿,干净利落地跨上去,只想出门透口气。 “六皇子~~” 就在这时,南肃从院子里追出来,大声喊:“六皇子~” 此时殿辰已恢复了平日里轻描淡写的模样,嘴角微抿,清隽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无奈或者愠怒,只是轻轻甩了一下马鞭。 见他不理自己,南肃又连忙小跑两步:“殿狗,我有话跟你说!殿狗等等~” 殿辰聋了。 南肃手扶着膝盖,嘴巴颤了两下,终于大喊道:“相公!!” “干嘛?” 马儿瞬间被勒停,殿辰回头打量着他,冷淡地道。 南肃立马笑起来:“殿狗,别忘了回来给我带好吃的,我想吃——” 话只说到一半,殿辰突然催马扬鞭,连人带马一起出了世子府,疾如旋风。 某人在原地呆呆立了片刻,然后蓦地反应过来,提起衣摆就开始追,大喊道:“相公,相公!不用带很多,就带点…就带点糖葫芦,酸梨,桃子,桂圆,橘子,山楂就可以啦——” 春日的天空一碧如洗,阳光在世子府门前落了一地,南肃追到这里,就被侍卫拦下了,几人一起为难地道:“世子,禁足令还未解除,请您回去吧。” 南肃吸了吸鼻子,竭力隐忍着哭腔,嘴唇都抿得泛了白。这样的模样,竟让人莫名觉得他长大了,突然就放弃了小孩子那种稚气未脱的放声大哭,却也让人更加心疼。 第77页 “相公…”他小声地唤。 殿辰回头看了他一眼,紧绷的脸上终于现出几丝无奈的笑意:“知道了,回来给你带。” 可殿辰答应着走了以后,南肃突然觉得更郁闷了。 唉,最近殿辰过得不好受,可他又何尝不是?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某种细微变化,比如此刻,与其说是他馋了,倒不如说是他的身体馋了…… 听上去压根没什么区别,可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这玄妙,就像是有另一张嘴在替他吃饭似的。 他回到厅里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将这一切症状归结为:最近被憋坏了,有点神经病…… 虽然皇帝给他下的禁足令还没解除,可他清楚得很,若自己真的乖乖留在世子府,反倒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于是—— 没有任何犹豫,翻墙出府! …… 殿辰从宫中出来时,已近黄昏。 他挂念着南肃,心中想早些回去,便一出宫门就去了繁华的主街上,一样样地买着南肃交代的吃食——让别人代买他总有些不放心。 有的吃食能找到,有的却找不到,最后他停在了糖葫芦小摊面前,温言问:“老板,十串多少钱?” 摊主见他一身贵气非常,气质却又淡雅温青,便知道了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登时热情地上前帮他挑,却被拒绝了。 男人一颗颗地看,生怕糖衣的包裹之下有漏网之鱼。直到将最好的十串都让摊主包上了,才点了点头,准备付钱—— “还嘚瑟不?” 就在这时,一个从不远处传来的男声让殿辰止住了动作。 抬眸四周瞧了瞧,他这才发现不远处的街角围了一圈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此处本就拥挤,若非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压根没注意到这异况。 将牛皮纸袋拎在手中后,他皱眉挤了进去,只见人群最中心处,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被五六个纨绔赌在墙脚,青色锦袍上好几个脚印,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骂道:“我抄你姥姥的死胖子,你他妈的找死!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整个金陵,还真没几个人敢这样跟李胖儿说话。 李胖儿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听这话立即暴跳如雷,腾地一声就跳了起来,一个大耳光,宛若熊掌般厚实的手掌瞬间与那家伙的脸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那青年一看就是个沉迷酒色的,哪里躲得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后,手舞足蹈地转了两个圈,一屁股坐在地上,恐怕眼前满天星斗都已经闪耀了起来。 “你妈的!” 李胖儿狰狞着扑上去,三百来斤的身体腾地一声将那家伙压在身子底下,左一圈右一拳,向着脸上狂奔:“还敢在老子面前号丧,咱今儿就看看谁完蛋了?” 而南肃则和几个少爷靠着临街商铺的柱子,边嗑瓜子边笑道:“打死活该!” 听到这里时,人群中的殿辰脸色冷了下来,眉头也拧成了一股绳。 虽然南肃闹归闹,可他从没见过他做出什么真正恶举,可是…… “呸!” 那青年挨着李胖儿的揍,竟还有空扭头冲南肃骂道:“还有你!小白脸,你笑你妈啊笑!” 殿辰一瞬改变了立场:嗯,打死活该。 “那…那几个恶人,就在这里。”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接着便是刷刷刷几声兵器出鞘,不过片刻,人群就被分开了来。 发觉这动静,南肃眉梢一挑,朝这群铁甲侍卫抬了抬下巴:“看来这家伙有点儿来头啊。” “连你我都不认识,能有什么来头?小杂碎一个!就算搬了他祖师爷来,本少爷一根指头也给他摁回去!”李胖儿这才喘着粗气爬起来,甩了甩手,不以为然地道。 “许久不见,你俩可是越发让我刮目相看了。”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面容英俊、身材高大的冷傲公子,正从铁甲侍卫中走出来。 南肃等人一瞬怔住,旋即又一起出声:“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见靠山来了,那青年立马爬起来,跑过去对那公子道:“表哥,就是他俩打我!” 秦世泽看了看青年脸上的伤痕,随后抬眸看向南肃,冷冷地说道:“世子,你说怎么解决吧。” “不是,秦狗,你不是被皇上派去边塞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南肃显然还没切换过来频道。 他们曾经也是朋友,却因为那场婚礼,彼此生了嫌隙。 秦世泽没能娶上秀娘,自然是将这笔账记在了南肃头上,可他们终究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也犯不上回回都要打到皇帝面前,不然,真的是成何体统了。 秦世泽不想理会南肃的热情,只是继续说:“那就老规矩吧,不论谁对谁错,今儿总得给出个说法。” 看来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南肃和李胖儿对视一眼,旋即一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吧!” 而在人群里的殿辰又重新皱起了眉,狠狠地皱了起来。 他一直并没有很喜欢南肃叫他殿狗,可如今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秦狗之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霎时霸占了他的心田。 这种感觉很像他看见南肃搂着凝烟时的愤怒,却又感觉哪里不太一样,他静静地看着秦世泽,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下了定论:这家伙没一个地方长得让人感觉顺眼…… 第78页 随着几个主角的移动,人群也跟着一起移动,一直走出东城门。 城外的官道上,两拨人分开站定,彼此都抱着臂膀,真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南肃摇头晃脑地哼了一声:“地儿你挑!别浪费时间,就说谁先来吧?” 秦世泽在自己的侍卫中打量一圈,然后向其中一个十分强壮的男子勾了勾手指:“你,出来。知道规矩吧?” 即便隔着黑色铁甲,也能看见那侍卫浑身的团团肌肉。 这侍卫跟了秦世泽多年,便点点头,脱下铁甲后走到南肃面前,拱手道:“世子脚下留情。” “好说。”南肃半边嘴角一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可殿辰就没那么淡定了,他自己如今将南肃当成了个宝,又怎舍得南肃在别人手里有个磕磕碰碰?这万一打到不可开交之时,说不得他得帮帮忙…… “看招!” 却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南肃和那侍卫突然侧倒在地上,都是单手撑着身子,然后两腿在官道两旁的泥地上迅速地搓着—— 霎时,扬起大片尘土! 殿辰:“……” 好,好别致的切磋方式。 “咳咳咳,”南肃被呛得咳嗽两声,却用闲着的右手一撩头发,冲围观人群抛了个眼风,似乎是在拉票。 几秒后,南肃两腿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了极致,几乎是二幻为四,四幻为八,最后脖子下全被笼罩在了灰蒙蒙的尘土之中,远远瞧去好像只剩了那颗头,还在呲着大牙乐呢…… 这就是他的个白雪公主吗? 殿辰抬手按住眼睛,觉得有些绝望。 漫天尘沙中,围观群众的呼声越来越高,都是在喊南世子好腿法!南世子连吃土都吃得那么帅! 谁料就在这时,侍卫那边扬起的尘土瞬间盖过了南肃的。 众人仔细地瞧去,这才发现南肃皱着眉头,体力似乎有些不支。 片刻后尘土就小了,南肃右手露了出来,正按在小腹,却一看对面的战况,又咬紧了牙,大喝一声:“老子拼了!” 只是,喊完他就蓦地翻身跪倒在地,吐着舌头道:“突然好累啊,没力气了,搓,搓求不动了……” 第四十四章 做一次吧 李胖儿等人简直震惊了,曾经的搓土冠军出师不利,他妈的居然败了? 侍卫站起身时,两腿都在打颤,却兀自镇静道:“承蒙世子相让。” 南肃气得很,“呸”了一声,丧家犬一般爬回自己的阵营后,心里真是越想越恼惑,最近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咋就输了呢?”见南肃败下阵来,李胖儿登时着急地大吼一声:“下一局我来!” 像殿辰这样第一次见这种切磋方式的吃瓜群众,都不由有些怀疑:这种身材也能上场? 可终究是他们没见识了,只见双方站定后,李胖儿突然在半空中跳起老高,然后“砰”一下砸倒在地!那里的土本就被南肃刨得十分松软了,他这一下,身周尘泥轰的一下漫天飞散,那力量,甚至让众人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颤抖!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地震将第二个上场的侍卫吓到了,勉强稳住身子,连忙劝解道:“李公子,你慢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从尘沙中传来李胖儿的大吼:“老子他妈全是肉,这本钱谁爱拿走谁拿走!” 言罢,又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击到地面上,一时间好像是重型轰炸机往地面扔了颗炸弹到了这里,地面塌陷,巨响轰鸣,浓浓的浊土溅起一丈多高,真如沙尘暴来了。 众人直接看傻眼了。 毫无疑问,李胖儿以重量级的优势赢得了第二局。 眼看就是决胜时刻,秦世泽终于亲自出山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南肃一眼,冷冷地道:“世子,派个人吧,早些完事后,我还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此刻太阳都快落到城墙下面了,南肃迎光站立,眯着眼睛在己方人群中转了一圈,可所到之处换来的都是一句怯怯的:“南少,那可是小秦将军啊,我们这帮弱鸡怎么能赢……” 南肃皱起眉:“你们怎么这般没用?” 一个少爷挠了挠后脑勺:“南少,你不是也输了吗?咱们就是这样,老是推卸责任,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然而,他许久都没听见南肃意料之中的破口大骂。 大家顺着南肃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人群中有位异常俊美的清隽男子,其面色淡然,却在和南肃对视片刻后,突然扭身,直接拨开人群就向外走,眉眼之间隐隐溢出几丝害怕。 “站住!” 南肃兴奋起来了:“别跑,我看见你了!再跑腿打断!” …… 殿辰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纨绔协会效力。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满天黄土狂舞在半空。 眼前全是一片黄,他看不见巍峨城墙,看不见密麻人群,甚至看不见自己高速运动的马达长腿,耳边除了沙沙声外,只能听到南肃和李胖儿疯狂的大叫,穿透了尘埃递进来:“再快一点!快点,那边的尘土好高啊!!!” 殿辰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他的心突然就枯萎了,可很神奇的是,一想到和自己对决的是曾经差些要迎娶自己媳妇的秦世泽,哪怕是这么让人无语的对决方式,那颗枯萎的心又突然爆发出一股庞大能量…… 第79页 很无语。 可却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那就是:得赢,至少这次得赢…… 东城门外,这两股沙尘暴是夕阳下的沙尘暴。 远处彩霞绚烂,近处风沙飞舞,当真是一大奇观,而当尘烟一点顶地散去后,两个挺拔的人形从中显出,均都是灰头土脸的。 “耶!” 纨绔协会那边爆出一阵可怕的欢呼,众人癫狂地挥着拳头,大喊“六皇子”,整个沸腾起来的激动场面,有如放了一群神经病出来。 南肃得意地跳来跳去,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绝世宝贝一样,大声道:“看见没!我男人帅吧!秦狗,不比嫁给你强?” 作为输家,秦世泽却并没有多介意,只是看了殿辰一眼后,冷冷说道:“别废话了,直接来吧。” 言罢,他就一把揪过自己那不成器的表弟,两人大步走到了纨绔协会的面前。 那青年正要说什么,被秦世泽一巴掌打在后脑勺:“别动,听着就是。” 纨绔们兴奋了,全都呸了一口唾沫,然后冲上去,集体将两人围住。 “哟,让我们看看这是谁?”一人当先说道。 “这不是小秦将军吗?谁允许你这个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另一人深得南肃真传,一边说,身子一边“哟哟”地律动着,显然是已经玩明白了西海岸的真谛。 “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们这种废物!” “对!就是你们这种——” 众人一起岔着腰,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齐声大喊:“loser!” 南肃张开手,边跳边转圈圈,哈哈哈地嘲讽着:“哦我的天啊!最近京城搞了个风云人物榜,你们猜猜究竟是谁,居然连提名都没有?” 众人:“哇喔,就是你们这两个loser!” 殿辰看着这无语场面,表情十分冷淡,抿着的嘴角隐隐有些下沉,显然是很不理解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一盏茶的语言霸凌后,李胖儿更加得意了,干脆将自己的屁股撅起来,边拍边道:“废物,过来帮老子擦鞋吧!” 言罢,所有人齐齐伸出脚,准备接受胜者的荣耀。 大概,这是纨绔协会最牛逼的一天了——让皇后的外甥擦鞋啊我去! …… 可回家的路上,纨绔协会的新晋大哥却一个字都没和南肃说。 直到重新翻墙回了世子府,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南肃才觉察男人的不对劲,走到花厅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啦?”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殿辰才开口说:“让我自己冷静一会儿。” 他的语调依然很平淡,可南肃却觉得此刻的男人似乎有些萎靡,便又追问:“为什么啊?你有什么好冷静的?” 殿辰甩开他,吩咐完平顺准备洗澡水后,直接就走进了书房。 南肃跟在他屁股后面,孜孜不倦地询问,得得得,那声音比鞭炮还敞亮。 殿辰坐在案后,抬手按着太阳穴,实在受不了他的叽里呱啦了以后,突然抬起脸来,几乎是怒目而视了:“我确实说过,你做什么我都能接受,可我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要配合着你,接受自己去搓灰!!” 看着男人微红的眼底,南肃怔了怔,突然只觉得这个逼大声喊叫的模样居然…… 好可爱!!! 天,这他妈什么脑回路? 可他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想去逗殿辰,便故作无所谓地道:“这有什么?我都搓了几年了,也没搓坏几双鞋啊!” “这是鞋的问题吗!?” 殿辰脸色青白得吓人,竭力压下怒气之后,猛地抬起手,狠狠揉着太阳穴:“你别说了,让我自己静会儿。” 南肃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我就不!我就要和你呆在一起!” 只是,下一刻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迫使他不得不和殿辰对视。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殿辰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愤怒。 “你确定?” “当然!”南肃歪着头嘻嘻地笑。 于是乎—— 某人的杀猪声从花厅一路响到了澡房。 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这样了,到了门口时,他死死拉住门框,着急地哭嚎道:“不行,不可以!我还没办法跟你一起洗澡!” “不是要跟我呆在一起吗!如你所愿,来啊!” 殿辰手臂大力勒住他的脖子,膝盖一顶他的屁股,他下半身就向前腾空飞出老远,两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被直接揪住衣领子拖了进去…… 门“砰”一声被踹关上,外面伺候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咱们家的两位爷,都相亲相爱到一起洗澡的地步了啊,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这座澡房是南肃的得意之作,建得极大,正中是一个足以媲美游泳池的大浴池,三面墙壁上各有四个白玉雕刻的美女石像,无不是衣衫半裸,姿势诱人,热气腾腾的水正是从这十二个石像之后喷涌而出,流进浴池,然后再从浴池边蔓延而出。 之前殿辰只在浴桶里沐浴,从不进这里,可自从将佛珠摘了后,他便开始慢慢接受这种奢靡到极致的人间乐趣了——总得物尽其用,不是么? 灯火摇曳,殿辰已经脱下内衫,露出健美的臂膀,光着上身,就走到了浴池边缘,冷冷地问:“娘子,水热吗?” 第80页 南肃立马摇了摇头:“不热,你等会儿再洗吧。” 他也想出去,可衣服已经被扒光了,只能躲在蒸汽腾腾的水下,皱着眉考虑,若是殿辰图谋不轨,要不要趁其不备,将他打晕后再去找衣服…… 但是男人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他霎时改变了想法:“帮我搓个背就行了,搓完你就走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南肃找到了一个安抚自己的理由:不要和暴怒的男人对着干,万一再被揍一顿,得不偿失,实在得不偿失…… 待殿辰也下水后,他温顺地走过去,以一个妻子应有的谦卑和恭顺从池边拿起了一块毛巾。 只是,拿起毛巾的一瞬间,南肃突然愣住了。 浴池的上方有一方平台,平时那是他摆放雕像的地方,此刻下人们却在那里铺了一整块的白熊皮草,两侧还摆放着一些水果酒肉,南肃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很方便两人在泡澡之后,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激烈运动。 “娘子,你死了吗?” 低沉的嗓音缓缓传来,即便语调依然平静,还是遮不住那声音里所带的强大煞气。 水雾朦胧中,南肃甚至能感觉的到对方那锐利兼且不耐的眼神,便笑吟吟地说道:“就来,就来。” 摸到殿辰的身后半尺处,他终于看清了殿辰正趴在池边,头发湿漉漉的飘在水面上,隐隐露出下方深深的腰线。 这姿势摆的,真是副大爷模样,真把老子当搓澡小工了? 南肃翻了个白眼,不给你搓掉一层皮,老子不信南! “嘶——” 他下手的一瞬间,殿辰喉间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突然暴怒回过身,一掌袭来,可南肃此时正抵着他的脊背,脚下猛地后退想抵挡,却忘了还在水中,根本施展不开。 他全身顿时失控,只听噗通一声巨响,连反应都来不及,顿时大头朝下猛地栽进水池里,几下就沉了底。 头晕眼花间,这时,手上传来一股大力,他身子一轻,就被人拔蒜一般提溜上去了。 “哗!” “咳咳咳咳!” 巨大的水花喷起,白雾水汽轰然升腾,在整个澡房弥漫开来。 南肃被男人扶起,靠在他的手臂上,毫无形象地大声咳嗽了起来,呛了水的他脸红脖子粗,喉咙被热碳烧过一样,热得难受。 两人站在水池边缘,温水漫过了他们的腰,殿辰垂眸看去,只见南肃浑身尽湿,水珠顺着肌肉一颗颗滚下。 此时两人正紧紧的贴在一起,那身体的结实程度,只是轻轻一碰,他就知道不是那些脂粉公子可以比拟的。 不知为何,殿辰心底怒气突然消散了一些,他伸出手来,轻轻拍在南肃的背上,来缓解他的咳嗽。 却不想手刚刚落下去,肌肤细腻,手感出奇的好,南肃的咳嗽也刚好停了,抬起眼来,一双水汽弥漫的眼睛怔怔看着他,显然已经被呛懵了…… 殿辰眼神滑过一丝阴郁,霎时间猛然低下头,狠狠的吻住了南肃双唇,深深的痛咬下去! 刹那间,某段噩梦般的记忆再一次进入脑海,南肃慌了神,猛一挣扎,殿辰便抱着他顺势一起倒进了池子里! 只听“砰”的一声,巨大的水花轰然溅起!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而来,霎时灌进了耳中,两人乌黑的长发凌乱地在水中飞舞,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男人压在南肃的身上,两人在一米多高的水中缓缓下沉,水中花瓣凌乱四散,就要沉底的时候,一只大手托住了南肃后腰,然后另一只手就从他的侧腰缓缓向上攀来…… “哗!” 出水的一刹那,两人都被憋得有些窒息。 殿辰却一刻不停,一把将南肃横抱起来,踩着玉石台阶一步步走上平台,将浑身颤抖的崽崽放在皮草上,凝视片刻,然后俯下身:“这一次,就不问你可不可以了。” 南肃:“……” 男人两臂紧紧地揽着他,再容不得他一点挣扎,只片刻,细碎的吻就顺着侧颈一路向下,一点点地蔓延…… 第四十五章 欲罢不能 那张白熊皮草,最终还是发挥了它该有的作用,见证了某件事的从开始到结束。 水雾弥漫中,殿辰轻轻撩拨开南肃肩头的发丝,手指拂过其上的每一处吻痕,嘴角一笑,带着些许得意。 他的指尖已变得滚烫,也不知是因为被蒸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南肃禁不住呼吸一滞,只听见他说:“这里也有……”声音微哑,毫无遮挡地喷在他的颈边。 若说之前那次是被一筒子熏香闹的,那这次,他们则是无比清醒,并在大汗淋漓的最后一刻,十指紧扣,清晰地记住了对方眉眼里的温润与裂痕。 南肃在他怀里缩了缩,眼帘和鼻尖都是粉红色的,尤其鼻尖红得尤其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还是疼…” 其实,受到的已经足够的怜惜与体贴了。 殿辰的手穿过他濡湿的长发,慢慢滑向后腰,笑道:“知道了,会节制。” 南肃:“……” 被外界传遍了风流无度的帝都第一浪子,却直到今夜,才尝到人间欢愉的美妙,他就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有些惴惴不安,却又舍不得撒手。 南肃抬头看着殿辰刀削似的鼻梁和下颌线条,回想方才的恩爱,看着看着,突然抬手一把蒙住自己通红的脸,难堪地道:“妈的…以后可怎么活啊…他妈丢死人了……” 第81页 压根不见之前面对满城谣言时的二皮脸态度。 殿辰将他的腰猛地揽向前,左颊梨涡笑得深深:“有什么丢人的?娘子与我这点事儿,不早已天下皆知了吗?” 说的也是。 他是他的病秧子相公,大家早就知道的嘛。 那么…… 南肃将指缝分开了些,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偷看着殿辰,小声地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相公,其实我也不想逼死他,但——”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 南肃真是害羞万分地下了狠心:“可以再来一次吗?” 男人眉梢一挑,眼底划过一抹微不可见的诧异。 南肃看着他的表情,瞬间只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实在太下流,太不要脸了!可都说出口了,能怎么办呢?还有,妈的这逼能不能吱个声,搞得老子好尴尬…… “……” 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了,刚要逃跑,男人顺势翻身而上,将他两腕拉过头顶,逼得他的羞涩无处可藏。 低低的笑声响过之后,灼热的亲吻便落了下来,持续流连在他的耳垂与脖颈,如羽毛般刷过,让人忍不住战栗…… 显然,男人已清楚地知道怎样可以让他欲罢不能。 男人确实做到了,因为从事实上来讲,南肃也看见了自己究竟沦陷得有多快,有多彻底。 二月初六:欲罢不能。 二月初七:欲罢不能。 二月初八:欲罢不能。 二月初九:南肃啊南肃,你怎么能这样堕落?你究竟是想和殿辰装亲热,还是真想和殿辰亲热,或者更明白点来说,你他妈是不是只想被殿辰亲热?清醒点,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知道吗? 二月初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二月十一:欲罢不能。 …… 之后的这一个月,仿佛就是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那样的暖,清冽的气息将南肃包裹了个严严实实,是淡淡的药草味,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专有味道。 男人的亲吻和缠绵,还有那些体贴入微的照料,都有着一股奇异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沦其中,永无着地的那一刻…… 所以,总嫌那些时间太短,像是做了一场梦,刚刚闭上眼睛便又重新醒过来。 …… 三月中旬,一个天气晴朗微风静好的午间,待南肃小睡起来后,路尧走进卧房,照例奉上了一封青渊来的家书,可这一次,却额外多给了他一个小纸包。 “世子。”只是两个字,足可阐明所有意思。 接过那包密封严实的东西时,南肃睫毛轻轻一颤,却没说什么,拆开后也不看,就直接将信纸泡进水里,然后再拿火折子烤干。 随着整张信纸渐而干透,母亲的话才一点点浮现出来—— 肃儿,已经十七年了,再有一个月,就是你的封王大典。届时藩王齐聚,番外小族纷纷朝拜,若想恢复自由之身,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些年皇帝欺我青渊无王,以我青渊之金银扩充军费,以我青渊之民众骨血修筑城墙,以我青渊之闺秀作为政治联姻的手段,这些,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路尧跟我说,你已经将一切都做得很好了,可为娘还是担心,因为只有娘才知道,其实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可娘不想你再过那种日子了,肃儿,你能明白娘的心吗? 十七年间,娘只见过你八回,后来娘甚至不敢去看你,因为心疼,因为心里发疼!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读到这里时,南肃看见信纸上的字迹被晕开了一团,他知道,那是眼泪。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她提笔坐在案后的模样:手背上的皮肤稍有松弛了,眼角亦是,她就用那只手去沾眼角的泪水,却有更多的眼泪掉落下来,一颗颗地滚落在互不相见的时光里…… 卧房里凝滞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良久后,南肃平静地将书信烧了,抬眸望向路尧:“这药怎么用?” 他也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这么轻易地问了出来。 “放入酒中引服即可,其入体即散,一刻钟便可通过血液完全麻痹心脏,最终心力衰竭而死,无论是医师还是其他人,都不会看出有任何异常,只当突然发疾。” 说完,路尧盯着南肃的表情,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道:“世子,此毒之稀罕,世间仅此一份。这半年间,夫人四处寻找药材炼制,几乎是心力交瘁了,别说主药,便是其中不少辅料都是罕世绝见,再无可能制出第二份了,这是她……” “砰!” 突然间,一只杯子狠狠地砸在了路尧的额头,破碎的瓷片划伤了他的额角,顿时流下一道血迹。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分寸。” 积聚在心头的某种情绪好像此刻正好达到临界点,瞬间爆棚,南肃直勾勾地看着路尧,笑道:“什么时候,竟轮到你来提醒我做事了?” 路尧却也跟着笑起来了。 他向来有一颗明镜一样的心,也不擦那血迹,只是拱手道:“那属下告退。” 南肃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镜前,将那根墨蓝穗子戴上。 它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每次他心里不平静时都会选择戴上它,而后,再望向镜中男子时,他突然就知道了他是谁,家在何处,本该长什么模样…… 第82页 黄昏,落日斜斜地挂在了山巅。 南肃走进书房时,只见殿辰坐在案后,侧脸清俊异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晚霞的视线,看了看他,声线低缓柔和:“你来了。” 就这么四目相对。 有一刹那,南肃不确定自己表情里有没有带有慌张或不自在,但他仍是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在殿辰旁边,笑道:“你在干什么呢?” 殿辰举了举手中的书:“随意看些话本子,以后也能逗你乐。” 南肃的心抽了一下,面上犹自带着笑。 静了静,殿辰才反问道:“怎么了?” “要抱抱。”南肃边说边顺势往男人怀里蹭,这个拥抱,照例气息温暖而清爽。 极尽的距离,呼吸交融,很快,那张略薄的唇便覆下来,南肃安静地闭上眼睛,手顺着他的手臂攀上去,轻轻抓住了他肩膀的衣服。 良久之后,他搂住他的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对了,你有什么想做的没?呆在府中好生无聊,我们出去玩吧。” 一双眼睛里带着朦胧水汽,清透明亮,闪动着兴奋。 殿辰望着他,过了很久后,笑着点点头:“当然有。” …… 小厨房里,南肃系了个围裙,偏头看着正在切菜的殿辰,表情有些迷茫。 殿辰察觉得到,却没说话,只是慢斯条理地做自己的事情。 南肃越看越出神。 殿辰估算着时间,等南肃大概看够了,才扭头笑着解释:“还没一起做过饭,就只想简单做点儿,就你和我吃。” 真是个没出息的爷们儿啊,南肃还以为他会干出些稍微出格的事情来。 南肃:“那我能帮你些什么?” 殿辰:“和面?” 南肃登时挽起袖子:“这个我熟,练过的呢!” 话音刚落,两人一起想起了某盘味道如屎的糕点,一起噗嗤笑出声。 殿辰笑道:“那你弄完后,我来蒸。” 南肃:“你要做什么糕点啊?” 殿辰:“那得看你想吃什么。” 南肃:“……” 见南肃没反应,殿辰凑近了些,气息温热,深海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南肃,缓缓地笑起来:“如果,你想吃的话。” 晚霞灿烂,光束之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们如同天底下所有的普通夫妻一样,正在过着波澜不惊的婚后生活,明明应该是幸福满足的,可南肃瞧着他,却只觉得眼前男人有些孤单。 这一刻,忽然就想到了花船上的男人,孑然一身,和身后的繁华背景格格不入。 殿辰重新低头去切姜蒜了,南肃绕到他身后,顿了顿,突然伸手环住那副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颈处。 “你说你这种性格的人,该怎么在金陵城活呢?” 殿辰动作停了,沉默了片刻后,微微侧首道:“我没有非要在金陵活,只不过,你是我下山的唯一理由而已。” 这样安静的空间,没有旁人存在,南肃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辰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气氛的变化,便笑了笑,抓起一把面粉,径直朝后扔去。 “啊!”果然,听到一声惊呼。 纵然连睫毛上都堆满了面粉,可南肃反应过来后,顾不得去拍,愤恨地抓起一把面粉,也朝殿辰甩去! “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整个厨房面粉飞散,如下了细小的绵雪,两人的尖叫和大笑声互相交替着,此起彼伏。 与其说他俩在做饭,倒不如说是在玩乐了。 可秉持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准则,殿辰自甘落败,被砸得躲到了堆放蔬菜的架子后方,十分狼狈地道:“认输!差不多点,就放了我吧!” 南肃吹了吹额前沾满面粉的几缕头发,干脆拿起果蔬开始砸他:“阴险小人,看招!” 他看见什么就拿什么,浑然是气得上头了。 殿辰绕着架子与他追逐,两人活生生表演了一番秦王绕柱走。手边东西都砸完了,殿辰见他拎起一把菜刀就要飞来,吓了一跳,趁其不备连忙冲过去一把夺下:“娘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南肃被他箍住按在架子上,本想过上两招,好好教训一下此人,可出拳的一瞬间,胃里猛地一阵泛酸水,便抑制不住地弯下腰。 “yue——” 一声干呕后,便倒出一片彩虹河。 以前恶心归恶心,可这还是南肃第一次真吐了出来,完全控制不了。 什么情况?殿辰怔了怔,立马拍着他的脊背,皱眉问道:“怎么了?” 南肃顾不得理他,昏天暗地吐了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坐下来,大喘着气道:“没事,我近来吃得比较杂,胃里总不舒服。” 言罢,又想起之前的战争,立马又给了殿辰两拳:“不要转移话题,揍死你丫的!” 殿辰生生受着他的毒打,却还继续道:“要不,我让李医师过来给你瞧瞧?” 南肃返了一下后劲,喉结又涌动一下,待平缓后才说道:“不了,那老庸医,之前还说我有痔……” 讲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停住,尴尬地看了一眼殿辰。 殿辰噗嗤笑出声,将他一把揽进怀里:“也是,他总是胡说八道的,其实,可漂亮了。” 南肃:“……” 什么意思? 第83页 莫大的羞愤突然让他失去了理智,愣了两秒后,终于反应过来,又开始拼命地揍这个男人:“什么漂亮?啊?你居然背着老子看,老子什么时候告诉你可以看的?” 殿辰轻笑一声:“也不是刻意看的,反正,就能看见。” 南肃疯了:“看见什么!?” 殿辰:“……” 他表情突然变得很老实:“全部,都是你吃饭的样子,有时吃不下去,不肯张嘴,有时却吃得很急,还让我喂得快一些,我就拼命往你嘴里塞勺子,一进一出,一进一出。可你不懂感恩,我费劲地将你喂饱了,你还得吐出一些我塞进去的饭来……” “啪!” 一个大耳光子,落在了殿辰的脸上。 南肃完全懵逼了,起身在厨房里如热锅蚂蚁一般来回转悠,转着转着,又扬起手怒发冲冠地走过来,显然是要打对称了才肯罢休。 殿辰连忙一把揽住他的腰,轻轻落下一个吻:“饿了吗?我给你做饭?” 南肃:“……” 他一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正要脸红脖子粗地继续斗殴,可殿辰眉头一皱,两臂忽然收紧,像是在测量什么一样。片刻后,他放开他,低头打量着那貌似依然平坦结实的小腹,问道:“你好像胖了?” 第四十六章 我有宝宝了? “胖了?” 南肃也跟着低下头看自己的小腹,仔细一打量,貌似,好像,确实是膨胀了那么一小圈…… 不会被嫌弃吧? 莫名的危机感骤然上升,南肃心里一惊,正要先手骂殿辰肤浅,再为殿辰树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时,只见男人已经跑到案板前了,“邦邦邦”,切菜的速度快到飞起! 南肃怔住:“你这是干嘛?” “啪”一声,殿辰无情拍碎一颗蒜,头也不回地道:“我是喂猪刺客,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南肃的小孩。” 南肃:“……你妈的。” 没一会儿,所有的菜肴都出了锅,两人没去饭厅,干脆就在厨房的小桌上准备开干了。 可殿辰有些轻微洁癖,修长的身子来回转悠摆弄,是要将之前被南肃弄得一团糟的厨房收拾利索了,才有吃饭的心情。 南肃则从他身边蹦蹦跳跳地穿过,将两人的碗筷在桌上摆放整齐。 然后,他才发现不用人伺候,自己居然也可以自理的! 这种不当娇娇二世祖的感觉对他来说有些新奇,他自得了一会儿,连忙道:“殿狗,我帮你收拾,不然一会儿菜都凉了。”随即拿了块抹布,去将之前洒落的面粉擦干净。 “好。” 殿辰应了一声,弯腰去将地上的小油菜捡起来。抬眼时,却见南肃正在擦中间的架子,腰部自然塌陷,浑圆紧实的小屁股撅得老高。 殿辰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静静地微转,一直不出声。 直到南肃一只小曲儿哼完了,他才极淡地说了句:“娘子,上层也有面粉。” 南肃随意说道:“我够不着,那里让下人之后擦吧。” 话音刚落,一只小板凳已经体贴地推到了他的脚边。 “一次到位吧,也不用麻烦他们了。”殿辰说,而后才看向地上的蔬菜,指了指:“架子交给你,其他交给我。” 南肃想了想:“好吧。” 他立刻用清水洗了一遍抹布后,踩上小凳子,掂起脚尖奋力去够。 殿辰眉梢一挑,退后几步抱起两臂,看得眼睛眯起,还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略泛青色的下巴。 “娘子,左边也有。” “右下方也有。” “下面那层也有,那里的面粉最多。” 南肃“哦”了一声,擦了擦额上的小汗,毫无察觉地蹲下身,两条长腿折叠起来,中间岔开了一个一百二十度的钝角,其动作形成的一瞬间,上半身还仿佛弹了弹,就像装了小弹簧一样…… 殿辰:“……” 果然不愧是能在轿子里撕出个一字马的男人。 而当南肃将手头的事做完后,回头只见殿辰已将整个厨房收拾得几整明亮了,他“哇”了一声,毫不掩饰对于殿辰的敬佩:“我觉得你比我的管家还能干!” “来吃吧。”男人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眸,只是给他拉开了一张凳子。 这顿饭,大概是南肃十七年间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了。 夜风和煦,灯火昏黄,分明是一张四方桌,可他俩就是要坐在一条长凳上,挨在一起聊天,再一盘盘地清空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家常菜,当他的杯子空了时,殿辰总一边说话,一边就给他将花茶满上了。 “我觉得这个虾仁好吃。” 南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下一刻就毫无关联地说道:“哦对了,樱花没过几天就要开了,我喜欢吃樱桃。” 殿辰微微一笑:“那到时候一起去观赏吧,以前我母亲也很喜欢樱花。” 南肃怔了怔,语气又变得故作轻松起来:“好啊,那到时候一起去看,京城的青河两岸全是樱花树,可漂亮了,到时候咱们直接包一条花船!” “那就说定了?” “好!” 南肃猛一拍桌,却不料将筷子拍飞了出去。额,他看了看沉稳的殿辰,只觉得男人就连嘴角笑容都含着恰到好处的温润,一时暗骂自己没有章法,连忙弯了腰去捡。 第84页 殿辰却不知南肃脑子里一瞬间又冒出这么多想法,只是静静地说道:“届时我拿些笔墨,画下来,也可以烧给她瞧瞧。” “行啊。” 南肃捡了筷子,正要直起身时,却愣住了。 一只长长的手臂伸过来,用掌心包住了锐利的桌角,是怕他撞到额头。 一时南肃有些怔忪,缓缓转眸看去,只见殿辰另一只手还在夹菜—— 显然,这完全是下意识的爱护动作。 待他起来后,殿辰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环顾满桌已经不剩什么的空盘,笑道:“食欲最终还是战胜了邪恶。” 南肃瞧着他的侧脸,心里有些复杂,片刻后,将头轻轻放在他的宽肩上:“什么邪恶?” “想杀我一刀的邪恶。” 殿辰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笑中逸性盎然。余光瞄到了天色后,他又道:“一会儿李医师就要来给我针灸了,你先回卧房吧,去躺着,好生养膘。” 南肃一恼,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哼,我减肥呀!” 殿辰针灸的时间里,南肃回了卧房,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干脆脱了上衣走到了镜子前。 他和殿辰一般,都是属于精瘦的人,肌肉并没有很虬结,却每处的线条都十分流畅,只是此刻那腹肌分明之处,真的隐约隆起来了一小团。 他有些不可置信,指尖轻缓拂过那赘肉时,深深地颦紧了眉。 于是—— 第二天一大早,他用绷带在拳头上缠了几圈后,冷笑一声,看向了吊在半空中的沙袋! 看老子两天就减掉你! 再大的邪恶,也不能阻止老子的帅气逼人! “砰”,一个帅气的高旋踢,直接将沙袋踢得飞出老远,他冲上去,来回跳着,左勾拳右勾拳,一下接一下急如星火地揍在沙袋上。 打得气喘吁吁后,他却觉得还不够,干脆将路尧叫来。 他心里似乎有股不能排解的纠结,打着打着,这场切磋莫名变成了殊死搏斗,拳拳到肉,金刃劈风,他一柄长枪对上路尧的双刃刀,兵器交错间,每一声清越激昂的颤声,都似乎能颤到人的五脏六腑里去! 两人对得难分难解,可他本就不如路尧,并且近来体力越发匮乏,终究是败下阵来。 “嗖——” 长枪脱手而出,直接钉在了门框上。 南肃被震得身子摇晃退后两步,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道:“今儿先这样吧。” 闻言,双刃刀在路尧手心“嗖”地转了几圈后,直接插进了身后刀鞘。 他清秀的脸上也有小汗,却不喘息,片刻后,先给南肃递了一块毛巾。 南肃自然接过毛巾,擦拭之时,却看见了路尧额上包着的纱布。他一滞,有些不自在地说:“那个,你一会儿去换个药吧,别浸了汗水后感染留疤了。” 路尧点头,朝他伸出一只手。 南肃便搭上路尧的手,不料站起身时,两腿突然发软,“啊”了一声,径直就扑进了对方怀里。 路尧未曾预料,被他扑得后退一步,却立马稳住身形。 然而,南肃刚一站稳,路尧忽然就放开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语调依然平静地说道:“那属下告退。” 南肃嗫嚅几下,直到看着路尧走远了,那声致歉也没说出口。 看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时妙语连珠的,可真心的话却一个字也蹦不出,尤其是对着自己亲近的人—— 或者,其实他和路尧才该是最亲近的,对吧? 南肃深呼吸几口,拆了手上的绷带后,沉默着去沐浴了。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耽误他的减肥大计,然而,他的努力却也没有使得那团赘肉离开身体。 七天苦练,然而并没什么卵用,南肃摸着自己的小腹,苦思冥想一番,终于决定出府约李胖儿去骑马,誓要将这团肉在马背之上甩掉。 卧房里,殿辰站在旁边,看着他花枝招展地打扮着,挑眉说道:“为什么不和我一起骑马,反倒要找李家公子?” 奴婢正给南肃束玉冠,南肃笑着说:“我才不跟已婚人士约会。” 殿辰:“可我是你相公?” 南肃:“别找借口。” 殿辰:“……” 男人的表情貌似有些受伤,南肃想了想,还是勉强安慰了一下他:“差不多点请离开我吧,你是个成熟的相公了,总要学会离开娘子。” 殿辰:“是吗?” 殿辰:“你们确定不是去干什么坏事?” 南肃很震惊:“怎么会?”言罢,反倒朝殿辰摊出手心:“给点钱,正好马场该交年费了,也不多,就五百两。” 殿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绕过屏风去,过了一会儿,大手递了一张银票过来。 南肃笑嘻嘻地塞进怀里。 奴婢看得羡慕极了,说道:“世子,六皇子待您可真好。” 南肃笑道:“这算什么,你且看着。” 说完,他先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实在觉得自己美极了,然后又扭回身,朝殿辰眨巴着眼睛:“相公,我刚跟别人借了五百两,你给我,我再还给人家。” 殿辰:“……” 奴婢:“……” 牛逼。 出府后,南肃就去和李胖儿碰头了。 李胖儿从没想过有一天减重这种事也能落到南肃头上,听说此次骑马的目地后,幸灾乐祸地差些笑崩了大牙。 第85页 其实他们确实是去骑马,不干坏事的,可殿辰的某种预感显然十分正确,两人走在大街上时,眼观美女如云,某人的烂毛病不可抑制地又犯了。 一名贵族小姐看着眼前伸开膀臂拦住自己的男人,说道:“南肃,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南肃嘿嘿一笑:“没事,就跟你聊聊天。” 她冷冷地道:“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南肃:“我想和你聊天,没有理由,就像我喜欢吃葡萄,哪怕是葡萄汁都不行。” 言罢,他做了个爱心:“所以,和我聊天的女人只能是你,许雨露。” 贵族小姐:“我叫孙彦露。” “那又怎样,名字重要吗?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南肃推开旁边的婢女,垂眸看着贵族小姐:“许思露是我在心里给你取的名字,好听吗?” 贵族小姐:“……” “啪!” 小姐红着眼眶走了后,李胖儿看着南肃左脸上那一个巴掌印,笑得肚子一颤一颤的:“哈哈哈,笑,笑死老子了!” 那你咋还不死呢?南肃捂着腮帮子,正要破口大骂,却突然一阵恶心猛烈袭来,转身一把扶住墙:“yue——” 吐着吐着,他踉跄几下,跪在地上,竟直接吐晕过去了。 李胖儿:“……” 他不知为什么每次都背南肃的机会都落到了自己头上。 就近找了家医馆后,李胖儿累得满头大汗,连忙去洗了把脸。而他回来时,只见南肃已经醒了,正在懒懒地打着哈欠,就像睡了一觉似的。 但是,给他诊脉的白胡子医师表情却十分凝重,来回在其腕子上摸了又摸,同时震惊地打量着那一马平川的胸膛和硬硬喉结…… 好半晌,医师试探着道:“恭喜…您有孕了?那个,已三个多月了…” “哦是吗?” 南肃显得很平静,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猛一拍脑门:“哎呀,那完蛋了啊!我过年时还喝酒了呢,没影响吧?” 见状,医师又震惊又疑惑,但语气却不再迟疑:“不管怎样,宝宝还活着。” 南肃立马摇摇头:“可我最近老打拳啊,还剧烈运动,怎么没搞掉呢?” 医师:“额,但宝宝还坚强地活着。” 南肃更担心了:“不行啊,我还老那个来着!宝宝一定被捅坏了吧,会不会生出来没胳膊没腿的?” 医师:“……可是宝宝确实还活着,并且从脉象上来看,很健康。” 南肃:“那就好。”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已经呆若木鸡的李胖儿,再然后,突然一声尖叫几乎将整个医馆掀翻了—— “什么!?” 宝…宝,宝宝? 第四十七章 磕个头吧 白胡子医师一把年纪了,也真是活久见:“这位公子…额额,夫人,你实在是太粗心了,都有了身孕这么久了,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言罢,他扭头看向李胖儿:“这位相公,夫人得好生照料着啊~” 李胖儿:“……” 显然这位老医师不认得这对恶名昭著的纨绔,不过想来也是正常,纵然他俩的名声再大,又怎能大得过整个金陵? 李胖儿刚想矢口否认,可一见南肃如遭雷劈的模样,蓦地意识到什么,便弯下腰笑着说:“欸,知道知道。” 老医师很深沉:“记住,克制!” “欸,知道知道。” 两人在一旁你来我往地说话,而南肃整个人依然还呆愣着,好似被人一刀劈中了骨髓,微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这老头之前说了什么?他有宝宝了?哪来的宝宝? 南肃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名老大夫,瞪着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医师将之前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最后,叹息说道:“夫人,我为你开一帖补血养气的安胎药,你好好的服下,然后安心静养,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糟蹋自己的骨血了。” 南肃坐在椅中听着,仍旧是呆呆的。封王大典就在眼前,这些日子他已将回青渊提上了日程,并成功地稳住了自己的心,并可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竟发生了这种离奇的事情……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捂着小腹,恍惚间,似乎能感觉到某个微弱的心跳,一如殿辰的。 可这!这怎么可能!?南肃胸口起伏得越加剧烈,喉间含着一丝哽噎,突然大喊道:“庸医!全都是庸医,你们怎么老是信口雌黄的?这种话也好糊弄人的吗?” 虽然这么骂着,可只有他才清楚地知道,近来自己身体是有多异常。 他知道这个时候发火没有用,即便自己的火大到能把整个医馆都烧了也是徒然,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总得确认这个事儿吧?发完火,就得病急乱投医,哪怕只要有一个人告诉他这是假的,他也不至于这么慌乱…… 李胖儿也被深深地震撼了,谁听说过男人也会怀孕的? 出医馆后,他干脆搞了个带纱帘的斗笠。遮住面容后,两人终于真正扮演了一回奸夫淫妇,马不停蹄就奔赴下一家医馆,势要将此事弄出个真假来…… 入夜,金陵的灯火再一次将夜空映成了橘红色。 李府的客厅里却很安静,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仿佛掉下来能砸死人。 第86页 两个男人定定地看着桌子上一堆安胎药,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李府下人进来,提醒道:“大公子,可要为世子收拾客房?已经子时了,世子今夜要留宿吗?” “不用准备了。” 下人离开后,李胖儿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沉默的南肃:“那个…我送你回去吧?得和六皇子说一声的,毕竟他是宝宝的爹嘛……” 南肃的脸阴得如同大雨将至,过了好半晌,他深呼吸,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用告诉他,这天底下哪有男人生孩子的?此事你不要声张,我悄悄处理掉就是。” 李胖儿很迟疑:“可是,即便你不要宝宝,还是得告诉六皇子一声吧?” 南肃皱眉:“告诉他做什么?” 这! 李胖儿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小事,一着急,声音情不自禁就随着情绪上扬起来:“反正,我搞不懂你们俩之间的事,我只知道,此事我一定得告诉六皇子,万一以后出点什么事,那可是跟我要扯上关系的!这一次,我不能惯着你!” 说完就拉着南肃出府,准备唤马车。 但让南肃惶恐且难过的是,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果殿辰知道他们有了宝宝,一定不会让他弄掉的吧?可这孩子一旦生下来,是要姓殿的,那他南肃这辈子可就真的栽在金陵了! 南肃,他想,你不是走肾不走心的吗,没有什么是比回青渊更重要的?对吧? 李胖儿扯着南肃就向外走去,南肃拼命挣脱,眼眶越来越红:“我过两天就会将宝宝弄掉的,你他妈就闭个嘴,有这么难吗?我是男人啊,你存心要在天下人面前下我的脸面,是吧?” 不料,李胖儿愣住了。 “南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李胖儿气急之下,眼里也有了泪。 他强忍着,眼泪蒸发,就变成了愤怒:“我若和你其他的狐朋狗友一样,此事你爱怎么样都行,关老子屁事?可你是老子兄弟,十多年啦,咱俩认识十多年啦!这又不是打架,打赢打输都行,这是怀孕,是有宝宝啦!不管是男是女,宝宝都是我侄儿侄女,就算你不要,他妈的老子也得让六皇子先同意!” 听李胖儿这么说,南肃傻了。 玩感情是一件危险的事,正如谁都知道红灯不能闯,可每年爆发的车祸还是有很多。 在和殿辰双向破戒的这条路上,南肃俨然已经默认自己的是个飙车王了。红灯闯了那么多次,无数的剐蹭和小事故后,他终于有机会,体验到了重大车祸的感觉…… “可我要回青渊的。” 这样的话,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了出来。“砰”的一声,他向李胖儿跪下去,嘴唇颤抖着,却一字一顿地说道:“胖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让我回家好吗,你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微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吹起他们的衣角。 眼泪无声地掉落了下来,一颗颗地润湿了胸前衣衫,过了很久很久,待李胖儿从震惊中回过神却依旧一言不发时,南肃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站起来大步走出了李府。 他的背影高瘦的一条,被灯影照着,淡淡的垂在地上。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一丝丝春雨,满园的柳枝如霜染,渐渐隐去了他的身影。 …… 回到世子府时,卧房里的灯还亮着。 南肃的心顿时突的一跳,几乎就在同时,门被打开,男人挺拔地站在门口,修长双眼如沉寂的深潭,嘴角微微抿起,说道:“什么时辰了?” 南肃远远地瞧着他,喉咙突然有些发干。 手下意识地就放在了腹部,一个念头也不可抑制地就冒了出来:站在那里的清隽男人,是他的丈夫,而他有了他们的宝宝…… 他突然清晰地认识到了他们的关系,不止是捆绑婚姻了。 其实此刻只要嬉皮笑脸地过去解释一番,男人嘴角就又会上扬了,可南肃忽然就没什么力气了,只是静静地道:“玩得晚了些,你不困吗,怎么不睡呢?” 似乎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十分多余,殿辰再度看了看他的表情,寡淡地道:“你觉得呢?” 南肃一噎,良久后说了句“抱歉”,然后就径自越过他向里走去。 胳膊突然被拽住,只听殿辰说:“怎么了?” “没怎么,今儿在马场玩得不开心。” “可我才刚去马场找过你,伙计说你压根没去过,你去哪里了?” 他去找过他?会不会找到医馆去? “关你屁事?”南肃突然一股邪火涌上来,喝道:“控制欲这么强,那怎么不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呢?” 卧房里的灯火点得很亮,从门口望进去,衬着一室温暖,能看出男人等了很久。 初春的夜晚,下了蒙蒙细雨,可此刻南肃却宁愿甩开他走进雨中,暗自挣了挣,谁料却无法挣脱。 “我没想控制你,正如我没想过,你还是撒谎成性。没去马场就没去马场,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 “南肃,我说过,至少你得对我坦诚一些。” “坦诚?好吧,老子去暖香阁睡女人了,拿的还是你给我钱,行了不?” 一切仿佛就那么冷了下去。 仿佛等了很久,才听见殿辰轻轻笑了一声,南肃依然垂着视线,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总觉得近乎于冷笑,或是嘲讽。 第87页 “行,你真行,就这样吧。” 殿辰说完就回屋披了件披风,往侧卧而去。可突然想到什么,走了几步又回来,努力压下怒火,继续说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说谎而已,不要赌气,好好说,去哪里了?” “说了!暖香阁!!” “你确定?” “不信你去问啊,之前又不是没去过!” “不了,以后你去哪儿跟我没关系。”殿辰说这话时,脸上神色依然淡淡的,并没有多么生气,却也看不出几分温柔。 檐上的灯笼不甚明亮地照下来,说实话,连面孔都有大半是晦暗不清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南肃直接的咫尺之外的那双眼睛分外冰冷。 “南肃,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老是一次又一次地对你产生错觉呢?” 错觉? 南肃吊儿郎当地翻了个白眼:“因为老子他妈叫南肃,不叫崽崽!” “呵,”殿辰伸手撑住南肃身后的门板,状态安适且随意,一如他上下打量的眼神:“确实,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若将他的光环一拿掉,仔细看一看,其实你南肃,真的,很,一般。” 中间的停顿真是恰到好处。 南肃:“……” 他的拳头猛地捏紧,也跟着冷笑一声:“随便吧,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都行!一般不一般的又有什么关系?好坏我都认,老子懒得跟你扯皮,反正既不靠你活,也不跟你过——” “唔。” 刚说完,一张薄唇强势地就逼落下来,带着挑衅和出离的愤怒。 “你有种再说一遍?”男人狠狠咬着他的唇瓣。 这还是南肃第一次感觉到殿辰身上散发着戾气,他怔了怔,这才想到要挣扎,可身体刚刚一动,殿辰猛将他钳住,只听“砰”的一声,后背已重重撞上门板,隐隐生疼。 南肃忍不住皱眉,却腾不出气息来呼痛。 这个狠戾的亲吻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片刻,殿辰就抬起脸来,清俊的眉眼里闪动着愤怒:“现在,还跟不跟我过?” 南肃偏过脸去急促地喘息,因为缺氧,一双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却立马又转过头来,盯着那张英俊迫人的脸庞,声音不稳地道:“你他妈找你的崽崽过去吧!惯的你,老子不伺候了!” 殿辰睫毛轻颤了颤,怒气几乎在眼中凝成了实质,旋即胸口猛地一起伏,拽着他就向着侧卧走去! “你干嘛!放手!” “……” 男人脸色阴沉,一语不发,一路将南肃直接拖拽到侧卧屏风后的一方小供桌旁,狠狠一把将他甩在蒲团上。 虽然知道要不了几天,宝宝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可南肃仍是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愤怒抬起脸时,只见殿辰已将一块黑布揭开,露出下方的黑漆牌位,然后回眸看着他。 “能想起什么吗?” 南肃有些诧异,看了看殿辰,再看了看那牌位上写的“慈母沈曼文之位”,突然心中一震,竟一下子就不敢再造次了。 良久,他收了视线,冷冷问道:“你什么意思?”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殿辰几乎是在笑了。 南肃看着男人和那樽牌位一起立在那里,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带着肃杀和萧索,竟蓦地觉得有些害怕,不由站起身来,脚步慢慢地往后退…… “你过来。” 见他这副模样,只不过一瞬间,殿辰的戾气突然消散,语调里只带着浓重的悲哀与隐忍。 南肃停住步子,却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既不敢离开,也不敢过去,略有深邃的五官皱在了一起,眼底有一丝怀疑一点点地扩大,蔓延…… 当殿辰将他重新拉过去,并将点燃的香递到他手里时,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安然:“给她磕个头吧,磕完后,你就不欠我什么了,以后跟不跟我过都可以,随你。” 南肃突然问:“为什么要我给她磕头?” 殿辰:“你是她的儿媳,磕个头不很正常?” 南肃莫名松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跪下去,可是抬眼看见那樽牌位的瞬间,却发现这个头怎么也磕不下去。 他不信佛,所以从不入寺,一如他不信鬼,却也从不敢在死人面前说谎。 他要回青渊,所以不能跟殿辰过,可如果不跟殿辰假装好好过,他似乎又不能回青渊,这一刻,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了。 殿辰就跪在他旁边,乌黑的鬓发,侧脸清俊削瘦。 南肃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腹中宝宝的呼吸,他喉结滚动一下,突然起身将香插进炉里,扭头就往外跑,飞快的速度,“唰”的一下就冲进了小雨中…… 前方是花坛,拐过去,马上就能冲出世子府了。 快啊,再跑快一点,这里太让人窒息了,每一处都是他和殿辰一起走过的地方,他真是一刻也不想要在这里多待了! 快啊—— “崽崽,别走!” 一声破碎的呼唤传来,将南肃的脚步突然拖拽住了。 他眼睛猛地瞪大,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咕咚”一沉,好半晌才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殿辰站在一一座拢烟的假山鱼池旁,总是挺拔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求你,求你别走,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 第88页 哽咽得已是不成声。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夜风呼啸刮过金陵上空,卷过了这片豪华锦绣的土地。所有行走的、站立的、遥望的、忙碌的声音同时静止,天地间寂静无声,就连天上的鸟,似乎也停止了飞翔。 南肃猛一踉跄,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第四十八章 宝宝有个坏爹爹 “崽崽,我阿娘已经丢下我了,所以求你,留在金陵好吗?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哪怕,你不可怜我,也可怜一下我的阿娘,她说的,你活下去,我也就能活了…” 无数个被殿辰揽着入睡的夜里,其实南肃心里都有一团迷雾,雾里夹杂了他对那只崽崽的嫉妒、怨恨、以及自己故作轻松的自嘲。 而此刻,这场小雨仿佛将那雾气层层淋开了,无数画面登时迅猛地向他袭来,向他昭示着那些蛛丝马迹—— “殿辰,见过娘子。” “我对你这样不争气的男人不感兴趣。” “若能回到小时候,我一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那你呢,你可有喜欢我?哪怕,一点?” “不要再伤我的心了……” “以前有一个人,他很喜欢我,我叫他崽崽。” 南肃脑子里突然一片晕眩,耳朵里突然充斥了各种声音,就像有一面铜锣在敲,尖锐地逐渐从耳膜流淌而过…… 他突然哆嗦着抬起手指向自己,怔怔地道:“六皇子,你叫我什么?” 其实那两个字听得很清楚,可正如不敢相信自己有孕这件事一样,他也不敢相信殿辰喜欢的人就是自己。 殿辰盯着他,眼泪从下巴处一颗颗滚落,清晰地唤道:“崽崽。” “……” 时间对南肃来说,从未如此缓慢过,缓慢到他甚至看清了每一丝春雨落下的轨迹。 那个充满了熏香的夜晚,男人强硬地压住他时,就是这样唤这两个字的。可他当时只觉得自己婊子不如,因为就连婊子都是客人中意后才会挑选的,而他和殿辰上床时,殿辰却还要唤着别人。 这对被扒光衣服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可他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后来做多了,倒觉得这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反正累的又不是他,反正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反正,他南肃的收放自如是天赋…… 可更加神奇的是,原来那轮月亮,从始而终照着的都是他,甚至,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宝宝…… “我…” 南肃手按在小腹,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可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并突然抬手捂住嘴。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孕吐,而是因为一想到宝宝,他突然不可抑制地就关联到他们相爱的过程—— 那时,从他的视角看下去,殿辰的鼻梁像刀削一样,薄唇从脖颈一路湿润地向下亲吻,同时,大掌拂过他身体的每一寸。他一边喘着,一边按住殿辰的后脑勺,偶尔目光交接间,他能看见他眼里的眷恋与爱意…… 这副画面曾让南肃血脉喷张过,可此刻,他只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纵然殿辰一声声地唤他崽崽,可他还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但这并不代表,他想象不出来血肉从大腿骨上被剔下来,再塞进嘴里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滑腻的嚼劲儿…… “哇”的一声,南肃跪倒在地,昏天暗地的就开始呕吐。 原来,比起被当成某人的替身,这样的事居然让他觉得更不能接受。每次他安抚殿辰时,殿辰都会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所以,殿辰究竟是把他当成一个什么样的载体了…… “等等!你先让我自己一个人呆会儿——” 殿辰过来时,南肃瑟缩着爬向另一边,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小草。 殿辰的手就尴尬地停在了半空,然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苦笑,那阴郁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是,他没办法了,他还是说了,因为他已经无法再隐忍下去了。 男人的墨发被雨丝润湿后贴在脖颈,越发显得皮肤的苍白,小雨中,他的表情一点点地收敛,直到看不出任何喜怒后,终于抬起手来,用腕子将泪水朝上抹去。 “呵。” 他蹲下身时,表情已经变得平静且清冷,一如他的声音与腔调:“南肃,既然一切已经摊开了,那我就告诉你,你这辈子都逃不掉我了,听懂了吗?” 南肃仰面看着他,大喘着气,像是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哇”的一声吐出苦胆水来。 他想,这个“逃不掉”是什么意思,其实他和殿辰都是心知肚明的吧,封王大典就在眼前,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已经点到了这一步,除非真的是傻子,否则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殿辰看着他撕心般的呕吐,表情却是淡淡的,只等他再也吐不动了之后,将他一把横抱起来,慢慢朝卧房走去。 “要你。” “?”南肃震惊地抬起眼,几乎不敢相信殿辰居然会在此时说出这种话。 像是察觉到他的吃惊,殿辰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轻描淡写地道:“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因为这是你自找的。以前是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才敢肆无忌惮地伤我的心。那就从今儿个你记住了,以后我对你没么个好脾气了,因为你欠我殿辰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 第89页 南肃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敏锐地感受到,此刻的殿辰浑身都冒着一股寒气。 他觉得前所未有过的害怕,进入卧房时,终于开始呼喊挣扎,却终究是逃不脱,殿辰属于那种精瘦却有肌肉、更有力量的男人,别说他因为孕期身子乏力了,就算是之前,他也没一次能打过他。 “啊,放手!” 殿辰毫不费力地就将他制服,腰带流畅一抽,两下就将他的手捆在床头。 男人这才起身,一边慢慢地除去自己的上衣,一边说道:“此时我若再惯着你,再照顾你的情绪,你这种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恐怕只会离我越来越疏远,然后再也不会回头来找我,所以,抱歉了。” 纵然知道收效甚微,可当殿辰握住自己的腰时,南肃尖叫一声,还是拼命挣扎,整个人就像一条在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鱼:“放开——” 他终究是个男人,不配合的情况下,殿辰总有几分吃力,不由扬手警告道:“再乱动,我抽你!” “公狗一样!” 南肃睫毛都已经哭得湿湿的了,却是兀自重复骂道:“公狗!你他妈就是条公狗!” “你之前不就想让我变成公狗吗?如今我如你所愿了,你反倒有脸不高兴了?” 殿辰蓦地俯下身,手指将南肃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冷冷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早把屏儿她们换成你不就行了,又何必搞什么纳妾那一出,不嫌麻烦吗?” 南肃怔住,只觉得自己不止是身体,甚至连脑子里的想法在殿辰面前也变得无所遁形了。 他所有的挣扎下意识地停止,却就在这一瞬间,殿辰猛地分开他的腿—— “啊!” 一记吃痛的轻呼。 殿辰暂停住,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紧颦的眉头,面无表情地道:“怎么?前两天还眼神迷离地声声催我急,今天反倒十分不情愿了?”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却已布满了红血丝,语声里更是带上了化不开的悲哀:“还是说,你已经被野女人喂饱了?所以,现在不需要我?” 南肃低垂下颤抖的视线,竭力不想和殿辰对视,却猛被钳住下颌骨,逼得他抬起脸来。 殿辰的喉结和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笑着笑着,突然一声凄厉断喝:“你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就连最后这点底限,你居然都守不住吗!?” 说完,两只大手按住南肃的身子,一场疾风暴雨突然来袭。 男人那沉重而满带侵略的攻占,让南肃觉得陌生,陌生到再也忍耐不住心里那满腔的悲哀,眼泪直接决了堤。这人间情啊爱啊的,果然有毒,一旦沾染,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其实宝宝本就是不想要的,可他是真的害怕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殿辰自己把宝宝弄坏了,万一掉个部件在他肚子里可怎么办?光想一想,他就觉得此刻真是犹如一场无声的恐怖折磨。 “等等,你停一下…停一下好不好…”南肃带着哭腔说道。 殿辰不理他,冷眼瞧着的同时,动作反而越发狠戾。 缓缓地,南肃红唇一张,终于哽咽着服了软:“相公,我疼…” 话音刚落,男人猛地退出,一把就将他上半身托起来,紧紧贴在胸口,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对你这么一个要求,真的就这么难吗?还要我怎样呢,南肃,你还要我怎样呢?” 南肃抽噎着道:“我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去窑子了…” 闻言,殿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绝望兼且无奈地沉默了良久后,终于替他将手腕解开,看着白皙皮肤上勒出的红痕,冷冷地道:“你这是自找的!” 南肃不敢回嘴,只是抽抽噎噎地哭。 男人将南肃重新揽进了怀里,可南肃还记得他之前说过的话,便怯怯垂下眼眸,并按下心头轻微的不适感,尽量不去触碰某个沉重的话题。 “以后还作不?”殿辰突然问道。 男人的胸膛很宽阔,因为余怒,此刻还在不规则地起伏着。南肃的脸贴在那里,小声地抽泣道:“不作了…不敢作了……” 真是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能戳中所有雄性生物的心。 “……” 殿辰的怒火突然就全灭了,却没好气地给了南肃屁股一巴掌:“不敢?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南大世子不敢的?” “啪!” 下手是真的狠,南肃疼得一抽抽,已是哭得头晕脑胀,几乎到了缺氧状态,就说道:“你轻点。” “别装可怜,以后我对你未必那般好脾气,因为对你这种纨绔只能用暴力来沟通!”言罢,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另一边:“以后能好好说话不?” “好好说话,别打了,呜…”南肃哭昏了头:“打到宝宝怎么办?” 空气中静止一瞬,然后,南肃的哭声突兀止住,僵硬一抬眸,视线正对上殿辰微微眯起的修长眼睛。 殿辰:“……” 南肃:“……”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南肃喉间咕咕怪叫几声后,猛一拍大腿,哎呀说道:“包袄宝,我小时候学的……”就没了下文。 殿辰盯着他,嘴角微微下沉:“我也是小时候学的。” 然后,屋内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南肃又道:“要是我们能有宝宝就好了,你就不敢再打我了。” 第90页 殿辰:“我会连你和宝宝一起打。” 南肃:“……” 无情。 但貌似,应该,大概,可能某件事已经被插科打浑走了吧,南肃吸了吸鼻子,小心地将微微隆起的腹部后移了些,尽量不要贴到殿辰,然后说道:“那睡吧,相公,我困了。” 殿辰“哦”了一声,扭头将烛火吹灭,屋子里登时陷入一室昏暗。 南肃心口仍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怎样的情绪,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暗骂自己猪脑壳后,在殿辰的怀里翻了个身,面朝里睡。 听见后方的呼吸越加平缓后,他心里终于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嗖——” 突然被子被掀开,殿辰一下子放开他,跳下床去就汹步朝外跑。 南肃怔了怔:“你干嘛去?” 殿辰却不理他,只是站在门口大声呼唤:“平顺,平顺!” 平顺住得并不远,闻言只穿着中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六爷,怎么了?” 殿辰:“给我将李医师招来!快点,跑着去!!” 南肃:“……” 旋即惊恐摆手,着急地道:“诶诶欸!等等,不用去!” 见状,平顺问:“那我到底去不去?” 殿辰急了,回身拿起一只鞋子大力掷在他脑门上:“去啊,难道还要我请你先吃顿饭!?” 平顺被砸得一个踉跄,很震惊地看着粗鲁的男人,想了想,又问道:“那究竟是六爷您病了,还是皇妃病了?” 殿辰眉头狠狠拧了起来:“我病了!还不快去!?” 平顺这个小呆瓜又开始犯迷糊:“可您看起来很有劲的样子?那要不您直接过去吧,李医师背着个药箱跑得也很不容易的啊。” 殿辰捏紧拳头:“……”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喝道:“我不能去!” 平顺歪着脑袋:“为什么?” 就在此时,男人两条长腿往卧房门口一跨,就将整个通道堵得死死的。他回头,锐利目光如鹰般发现了准备翻窗逃跑的某人时,冷冷说道:“我得守在这里。” “……” 南肃闻言脚下一踉跄,连忙爬上窗子,一个起跳—— 就跳进了殿辰怀里。 他妈的这是鬼吗?还会瞬移的? 南肃喉结滚动一下,抬手打了一个招呼:“好巧啊。” 殿辰微微喘息着,半边嘴角斜着一笑,将他重新从正门抱进卧房里:“葡萄好吃吗?” 南肃:“……” 片刻后,他别过脸:“还阔以。” 第四十九章 樱花开了 “啊啊!不要,啊啊啊——” 曾经在弘福寺,李医师有幸得见过南肃被十八罗汉强行拖走的杀猪场面,而今在世子府,他站在卧房门口,又三生有幸地观摩了一回什么叫二哈拆家…… 只听“砰”一声巨响,南肃将殿辰当胸一拳直接砸在屏风上,顺着这拧身之势,他长腿猛然一转,反取中盘,直将殿辰逼得跳了两跳,才避开这招。 “呜呜呜…” 可南肃反倒才像是那个被揍的人一样,嘴唇发抖,眼含泪珠,打完就身形暴起,猛地向门外冲去。 “娘子!”殿辰呼喝一声,顾不得看一下胸口的伤势,大手扬起一只茶壶,就向南肃膝盖弯精准一掷! “啊!” 就在南肃要摔倒的一瞬间,殿辰滑似游鱼般钻到他身前拦住,一手直击其面门,另一手也不闲着,掌心缠住其手臂,轻轻向上一托。 要是南肃这胳膊肘给他一托一拗实了,这条手臂可就算卖给他了。 可在这狠招之下,他如何不给南肃留后路? 南肃肩膀一晃,急忙倒纵出去,于是再次被逼回卧房里。逃不脱,打不过,他张着嘴就开始尖声大哭:“你就会欺负我!” 哭归哭,可他动作却一点不慢,反手一扇,就将殿辰欺身而近的攻势化解,紧接着,挑、扎、扑、打,一套虎虎生风的组合招后,他长腿猛将熏炉一扫翻,香灰登时扑了殿辰一身,宛如洒下漫天尘雨…… 卧槽。 李医师和平顺呆呆立在门口,看这两人厮拼,飞檐走壁你来我往,好不令人目眩。 可南肃终究是有身孕的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打到分际之时,只见他如受伤的小兽般猛博,阴招直向殿辰下三路劈去,浑然已是落入下风的困兽之斗。 殿辰带攻带守,左手虚晃一招,瞅准时机,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攻到了南肃背后,一把将他按在凳子上,拼命拽出一只手来,终于大喝一声:“诊脉!” 南肃肩膀被按在桌子边缘,中指被殿辰扣住,若强行挣扎,恐怕会被生生掰断,只能杀猪般哭嚎道:“救命啊!啊,杀人啦!不要——” 殿辰抬脸看向李医师,冷气森森地说:“还等什么!?” 李医师身子一抖,猛地回过神,连忙上前搭上南肃的腕子,安慰道:“皇妃,没事没事,只是诊个脉而已,您不用那么激动。” 片刻后—— 什么!?李医师激动地尖叫一声,然后竟帮殿辰按住南肃的手臂,紧皱眉头,凝息闭气,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见状,南肃心都凉了,却只能用一张嘴绝望哭喊道:“滚啊,别碰我!你妈的,别碰老子啊啊啊杀人了啊天啊——” 第91页 殿辰手虽按着南肃,沉静的眸子一直盯着李医师。 良久后,在南肃的破口大骂声中,李医师终于收回手,擦掉额角的冷汗,突然露出笑容,欢喜又震惊地道:“六皇子,恭喜,皇妃身孕已三月有余,脉象虽然有些不稳,但想来是因为刚才的打斗。您尽可放心,是个很健康的宝宝。” “……” 纵然心里已有了猜测,可真的听到这样的话时,殿辰仍是愣住了,然后,缓缓低眉看向南肃带着泪痕的侧脸。 时光那样急促,他俩就像是两颗比肩生长的树,一转眼,就都从小树苗长成了挺秀青松。十七年里,他们隔得并不远,却从未见过面,就那么隔着五十里的距离,各自沉寂,各自风生水起。 谁能料想呢?他们就在这样的年纪里成了亲,交换了彼此,并有了自己的宝宝,最关键的是,很健康…… 未来似乎突然就在前方闪烁起了无尽的光辉,纵然前路莫测,然而终究此刻,他侧颜泪痕如同这场春雨,落下时正是三春暖,万物生…… “我…” 殿辰猛地放开南肃,退后两步,低下头说:“我不是故意的,这,这也是,完全没想到的事…”他的语调貌似依然很平静,可从那轻微的停顿间,足可听出心绪的巨大澎湃。 一切已无法遮掩,南肃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只是趴在桌子上,绝望地将脸埋进了臂弯。 李医师这种人精,登时察觉到了什么,收拾完药箱后,一把就将目瞪口呆的平顺拉走了,并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于是,卧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放眼一看,四处狼藉,满地香灰,正好映衬此刻的凝滞气氛。 殿辰站在南肃身后,沉默地看着他,久久也没有说话。 十七年前,他为了他上山去,十七年后,他又为了他下山来。命运的奇妙离奇,总是在千百个转折之间,一步踏出去,谁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春天的风有些大,窗子被吹开后,细小的雨丝飘进来,殿辰指尖有些凉,微微颤了一下。 “生下来吧。” 突然间,殿辰的手从后腰绕过去,将南肃拥在怀里。 南肃身子一抖,只听殿辰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极清淡的,有着令人安宁的味道。 “别害怕,有我呢。” 男人总是这样说,就仿佛他是一个天生的守护者。若追溯到更早之前,也是一个濛濛雨夜里,他用的也是这样寡淡无味的语气,然后将南肃的头按在了肩膀,就那么一下下的、一下下的、任性的、固执的、野蛮的进入了他的心里。 不打招呼,也不问他愿不愿意。 “不要。” 南肃转过身去直视殿辰,抽噎间,鼻音极重地道:“大家都是男人,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四目相对,殿辰就那么弯着腰凝视南肃,眉心轻蹙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良久后,男人轻笑一声,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南肃的影子。他略薄的唇温柔地吻去了南肃脸颊上的眼泪,口中却无赖地说:“不管,得生!” “呀!” 南肃突然惊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抱了起来,横压在床上。 殿辰突然就笑了,南肃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开始的时候还只是轻轻咧开嘴角,可是渐渐地却笑出了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搞得南肃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捂他的嘴。 他却突然将头埋下来,埋进他的项窝,低声的说:“娘子,我好开心。” 南肃:“……” 可下一刻,男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放开他,跪坐起来,深沉地默想了半晌后,突然说道:“那个,抱歉,我那会儿说的是气话,爹以后不会打你的,不要生气。” 南肃懵了,不打就不打,犯得上装自己的爹吗?他妈的,有点过分了啊…… 可转眼殿辰便将手放在他的小腹拍了拍,然后将耳朵贴上去:“听见了吗?宝宝?” 南肃:“……” 貌似没他啥事儿,貌似他以后该打还是会被打的。 “宝宝,宝宝,宝宝……”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话,过了好一会儿,南肃终于忍不住冷声提醒:“我没说要生,大哥,麻烦你搞清楚状况。” 然而,接下来男人只用了一句话,就将他全部的愤怒、难堪、以及哀怨全部锤回了肚子里。 “留下宝宝,我送你回青渊。” 什么!? 南肃蓦地从床上弹起来,脸上的震惊,犹如听见春雷轰隆一声巨响。 “娘子。”殿辰看着他,突然这样唤道。 男人眼睛里好似燃起了一场大火,一眨不眨,只是定定的说:“不要总是那么绝情,不要总是想给我办葬礼,哪怕你只对我有一点喜欢,也给我们一个机会,给宝宝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好吗?不要再刻意忽略一些事实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他知道他想杀了他好回青渊? 南肃顿时就愣住了,灯火照在男人的脸上,他的脸一半是明亮的,另一半隐藏在暗影里,看起来有一些不真实。南肃的耳朵好像是幻听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说什么,却张开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崽崽,”殿辰静静地看着他,又这样叫。 南肃的头有些晕晕的,应道:“恩?” 第92页 “我爱你。” 分明是多么动人的情话,可南肃却突然有些心慌,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悬在了头顶,他傻傻地看着殿辰,思维像是被添了水的水泥,一下子就凝固了。 “已经爱了很久了,你知道吗?” 男人就那么风轻云淡地问他,好像他们两个人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一样,没有一点局促和慌乱。 南肃慌乱低下头:“知道。” “那你呢?”殿辰的眼睛太亮了,南肃不敢与他对视。 可是,他不理解,之前还要将他留在金陵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就要送他回青渊呢?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殿辰将他拥进怀里,说道:“我父皇年岁已高,近年身子越加多病,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其实我已经要了官印了,找个合适机会,就可接触朝堂。尘埃落定之前,诸多大族都纷纷收起爪牙观望局势,没人敢先踏上这方荆棘遍地,这样的局面,恰巧却对我十分有利。” 他那般闲云野鹤的一个人,却为了让他回家,要去争抢帝位? 南肃怔忪片刻,突然拽住殿辰的衣角,说道:“难道,难道你就不能和我一起回青渊吗?” “很难。姑且不说我父皇能不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了,下一个皇帝又会是谁呢?青渊富饶,无论是谁都会惦记,若想你平安喜乐,此生再无后患,我只能自己将大权握在手中。” “可你并没有万全把握。” “是的,在政权更迭这种事上,谁又能有万全的把握呢?此局一旦开始,便是无限生杀血腥,所以,倒不如让你回青渊更好一些,如今我们还有宝宝了,我总得为你俩留条后路。” 殿辰的声音好轻,一下子就穿透了烛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笑容。他在他的额头亲了一吻,说道:“等你封王之时,我们就和离吧,我送你回家。” 南肃:“……” 是的,也许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爱情就悄悄的来了,却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发现它的根深蒂固。 南肃的表情突然凝住,眉心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他深深地望着殿辰,嘴唇颤抖,眼眶灼热得像是被炭烧过一样。 “傻瓜。” 殿辰捧起他的脸,突然笑着说:“当然是假和离,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我就去青渊接你,然后还像现在一样,总是借故不让你回娘家,每天都把你绑在我的裤腰带上,好吗?” 南肃噗嗤笑出声,可眼泪却突然抑制不住的掉落下来,说得倒是好,可哪个王侯将相手上没有血债累累?哪座龙椅之下不是白骨堆积?如果,如果殿辰坐不上那个位置呢…… 殿辰仿佛总能看穿他的想法,伸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别怕。” 只不过两个字,就让南肃的眼泪突然一行行地流下来,他竭力想去推翻什么,便紧咬牙关,说道:“我如何相信你?你可是姓殿的人!” “可你是我的崽崽,”殿辰揽紧他,声音突然有些哑:“我更怕有一天你走投无路之下,会亲自对我动手,不要那样,因为你是我的光啊……” 南肃再也无法忍住哭声了,愧疚和冰冷呼啦啦地灌进他的心脏,只有殿辰的胸口是温暖的,像是一个温暖的火炉,用温柔包裹着他。 从来不知,原来当一切矛盾都拿走之后,他才恍然发觉,原来殿辰的温柔已经浸泡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只是,他一直都是刻意忽略罢了…… 而他也突然就想明白了,像殿辰这样总是行动大于语言的男人,为什么今天要和盘托出,为什么敢放他走了。 拥抱放开的一瞬间,殿辰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修长双眸,细挺鼻梁,梨涡浅浅地挂在脸颊上,一如他挑开他的盖头时的清隽模样——殿辰,见过娘子。 南肃的眼泪疯狂地掉下来,却威胁道:“你宝宝还在我肚子里,如果你敢骗我,我就一尸两命给你看!” “那拉勾。” 殿辰伸出小拇指。 这场“交易”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豪赌,一旦失败,便再无重来的机会,可在这一刻,他们选择相信了彼此,因为他们是拜过了天地君亲的夫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并非再无联系,因为还有一个小生命,是他们相爱的证据。 “崽崽,樱花开了,我们明天就去包花船吧。” 第五十章 骑士精神 次日,金陵帝都沉浸在了三月的烟雨里。 江畔的白石堤处,南肃低眉一瞧,只见殿辰站在踏板上,油纸伞抬起后,朝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小心。” 南肃一笑,眼睛就微微就往上挑,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弯弯的两条。 他就笑着搭上他的手,握紧,然后轻一躬身,两人一起入船舱去。 青河两岸,几十里沿途皆是樱花树,此刻云海似的花瓣笼上了江上的薄雾,犹如新娘披上了白纱,红红的花朵恰似其鬓发上娇艳的点缀。 “可惜下了雨,不能去甲板上了。”南肃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去。 他一身纯白色的锦衫,神清气爽,脸上没有惯常的浪子风情,而是换上几分安然的和煦。 江风吹得窗纱帷幔轻轻摇曳,殿辰站在南肃旁边,看了一会儿岸上的樱花和撑着纸伞的行人后,拿出一个金黄布囊,挂在了窗撑上。 南肃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第93页 殿辰回:“晴天符。” 说完他就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樱花,沉默不语。 男人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去做,若没人问,也懒得再提,南肃凝视他的侧脸,再想起男人为他做的一桩桩事,不由心中叹息—— 他从小没有爹娘陪着长大,其实,殿辰又何尝不是?漫长的岁月里,一个小男孩就那么孤零零地在弘福寺活着。 没有母亲,几乎也见不到父亲。 南肃心里一抽,突然认真地说道:“殿狗,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你以后在皇上面前要学会邀功,晓得不?” 殿辰:“举个例子?” 南肃:“就像那会儿我给你做糕点啊。其实哪有那么疼,就溅了一星油点子,可我就得让你知道我痛,看见我哭,你瞧瞧,事后你多心疼我。” 殿辰淡淡地道:“哦,原来如此。” 南肃:“……” 诶,怎么就突然把自己卖了呢?南肃嘿嘿一笑,殿辰就张臂抱住他,带着药草香的男性气息将他团团包围,手臂箍着他的肩膀,那么紧。 “南肃,所以究竟什么模样才是真正的你呢?” 南肃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是这么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心安。他看着繁华金陵,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古老帝都,突然释然一笑,说道:“你看见过的所有样子,都是我。” 殿辰沉默片刻,也跟着微微一笑。 岸上行人不经意间看过去,却被吸引得停下了脚步,两人皆是玉树临风,身姿挺拔,而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 对望间,两人笑魇如轻舟泛涟漪,行人看得痴了,大船已经驶出老远,还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好神奇,刚才有两个男人的目光居然会拉丝儿…… 而在船舱内,一张立在窗边的大案上,宣纸被缓缓铺开了。 男人压纸时,南肃坐在他旁边,抬手将水滴入砚台,不一会儿,浓浓胶墨便被他磨开,四处都是氤氲的墨香。 他很少干这样的活儿,此刻做来,仍只觉得有辱斯文,不由笑道:“殿狗,你好福气啊,这可是南大世子给你磨墨。” “那要发工钱吗?”殿辰嘴角含着一丝笑,很是清淡的模样,扶袖点一笔浓墨,然后扭头看向南肃。 南肃两只眼睛弯弯的,伸手揽住了殿辰的胳膊,撅起嘴来:“亲…” 殿辰就在他唇上轻啄一下,见他又害羞地别过脸,这才温润一笑,低头将狼毫置于宣纸上开始写生,不过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画面的骨架…… 男人偶尔抬眸,偶尔低头,全然陷入了窗外雨景,然而,南肃却陷进了他的眼睛。 那样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仿佛总能看穿一切,南肃自认在所有人面前都藏得很好,甚至连皇帝都骗过去了,谁料却还是败给了他。 昨夜,他堆积了那么多的不解,哭到最后,只是抽噎着问:“你为什么知道我还没放弃回青渊?” 这时殿辰只是点了点他左耳垂的耳洞,笑道:“那你倒是不要老戴穗子,隔上几天就会撑开一些,太明显了。” 可除了殿辰以外,谁又何曾关注到这种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东西了呢? 南肃有些懵,呆愣了很长时间,最后才傻傻的点了点头:“这样。” 却还是有疑问,他犹豫了很久,又伤心地抽泣着问:“那你,你怎么知道我想…给你办葬礼?” 这次男人却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了。良久沉默的时间里,他的眼睛慢慢泛了红,却只是笑道:“崽崽,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有时你看向我的眼神,其实让我很心酸……”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我…”南肃哭得说不出话来。 “傻瓜。” 殿辰吻着他的鬓发,轻笑着说:“我可是被你逼得跳池塘了,你要还债的。” 南肃知道他在开玩笑,一边抽泣着一边还嘴:“又没死成,不算……不算的。” 殿辰低声一笑,抬手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眼泪,威胁道:“你既然敢谋害亲夫,就得抵债,若不替我将宝宝好好生下来,我就揍你。” 南肃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家暴男,实锤了! 而想起昨夜自己的窘态,南肃此刻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靠在殿辰的肩膀,看着窗外的绯红万顷,缓缓说道:“殿狗,我曾经做过很多不着调的事,一直亏欠了一个人,现在想起,觉得很对不起他。” 殿辰画笔一顿,扭头盯着南肃,神色也郑重了几分。 南肃继续道:“他一直对我很好,无论我陷入怎样的困境,他总永远在我身后,不管我多无理取闹的时候,他也默默地陪着我。可我却一再地忽略又忽略,一边自私地霸占着他给我的这份温暖和帮助,一边又不肯给他什么回报。” 殿辰看着南肃,嘴角渐渐溢出一抹笑来,他的掌心有些冰凉,却将南肃的手完全包裹住了。 “既然现在知道后悔,那及时回报也来得及。” 南肃抬起头,眼睛水雾蒙蒙地问道:“可是我怕他会怪我。” 殿辰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缓缓上移,眼神带着几丝宠溺和感动,手掌轻抚上他的脸颊,笑着说道:“谁舍得怪你呢?” “真的吗?”南肃瞪大了眼睛,狡黠地问道:“你觉得路尧不会怪我吗?他跟随我这么多年,我还老是凶他,现在想来太不应该了……” 第94页 南肃越说越想笑,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殿辰这才知道上了当,一把掐起他的下巴:“皮痒了?” 南肃笑道:“你不会对号入座了吧?” 殿辰斜睨着他,眼眸漆黑一片,故意拉长了声音:“有些人啊,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看来得给他立点规矩,以免以后没大没小的。” 刚一说完,殿辰俊脸突然逼近,毫不留情地在南肃的唇上辗转,横在他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冰冷的唇渐渐热起来,轻叩开齿关,有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量侵略进来,如炭火般灼热,直将南肃亲得两腿发软才算罢休…… 只是,死者虽然全身都软了,却还有一张嘴是硬的。 南肃瞪着他,狠狠擦了一下已经肿起来的嘴唇,说道:“就这?” 殿辰淡淡一笑,带着几丝玩味,昂着下巴说道:“还有更激烈的,你要不要试试?” 南肃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臭屁得不得了的男人,突然凑上前去,双眼媚惑地勾着他,突然伸出舌头在他的唇上润了一圈。 殿辰顿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南肃已经如小兽一般恶狠狠地在他的脸颊上咬了一口。 殿辰顿时闷哼一声,探手摸去,虽然没流血,可是已经有一排牙印了。 “哼,帝都第一浪子,你把握不住的!”南肃示威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很是嚣张的说道。 殿辰干脆放下狼毫,活动了一下手腕:“别以为你有宝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正要动手,南肃却快了一步,身手利落的就从他身边跳开,几步跑到船舱门口,笑道:“我是傻瓜吗?拜拜了您嘞!” 说罢,一把打开房门。 “哇!”下一刻,他立马就忘了自己的处境了,回头笑道:“殿狗,那边云散开了,晚霞都出来了!” 傍晚时分,青河的两旁,簇拥了雨后盛开的无数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夕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将宣纸收好后,两人牵着手跑到了甲板上。 南肃乘船而望,突然间生出一丝诗意的感慨,他满怀深情的念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殿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崽崽,这是江,不是海。” 南肃皱眉道:“那就江上生明月。” 殿辰摇头一笑,扭头看向那轮落入粼粼江面的夕阳,说道:“一道斜阳铺水中,半江落樱半江红。” 额。南肃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殿辰的差距,吸了吸鼻子,怔忪地低下头:“我突然不喜欢你了。” 殿辰看着远方,目光悠远,缓声说道:“可外面的世界这么漂亮,怎么可以就我俩看?这是念给宝宝听的,以后我不在你们身边,这样的机会不多。” 啊?南肃没料到男人会这样回答他,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压下心中酸涩,故意说:“怎么办,宝宝以后会不会嫌弃我啊?” 殿辰捧起他的脸,笑道:“当然不会,你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宝宝都喜欢,不像我,只能搞些歪门邪路。” 是的嘛,颜值即正义咯。 “好吧,反正漂亮的话我不会说,”南肃立马斜着眼看天,自得地道:“但漂亮的我正在说话。” 言罢,他低头戳了戳自己貌似依然平坦的小腹:“听见没?” 殿辰看着南肃那副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噗嗤一笑,可笑着笑着,他忽然眼眶微红,伸手将南肃揽进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他,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个初雪天一样。 “崽崽,我很想你。” 樱花被风吹落,蹁跹落在了他们的四周,南肃轻轻拍着他,回应道:“我也想你…”虽然一切都已经摊开了,可他依然没能回忆起什么来,但想了想,还是笑着唤了声:“六哥哥。” 像是一种消失了很多年的温暖,突然就渗进了体内,殿辰身子一震,埋首在南肃颈间。 男人一声不吭,就那么静静的抱着,并不用力,可却好似有钢筋般的力量禁锢住了南肃,竟让南肃觉得,他这辈子都逃不脱这样的拥抱了。 但是,他也想正视一回自己的心。 就看看,倘若他们相爱了,又会怎样了? 没一会儿,灯火逐渐亮了起来,和四周的落花一起点缀了青河的水面,他开心极了,拉着殿辰的手,四处蹦蹦跳跳的,男人温润注视着他,任他胡闹去。 “我觉得,如果抛去性别,我一定是个公主吧。”南肃恬不知耻地这样说着,顺带还将殿辰的手举高,自己转着圈儿玩。 殿辰配合着他,却笑道:“哪有你这样又高又长喉结的公主,当主公吧。” 南肃一噘嘴,殿辰瞬间就改了口:“好吧,公主。” 南肃这才满意了,笑吟吟地瞅着他:“那宝宝都有的,本公主为什么没有?” 话音一落,他就转得晕晕乎乎的了,直接一下子挂在殿辰的脖子上,扬起笑脸来。 岸上的灯火照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光,船在水面上摇啊摇,两侧的樱花树缓缓而去,隐隐的,似乎能听得到风吹过的声音。 “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殿辰揽住他的腰,眼神像是漆黑的深潭,声音低沉,在南肃的耳边轻声道:“公主殿下,满意吗?” 第95页 南肃这种纨绔,居然有一天也会害羞地将头埋在了男人颈间,再也不肯起来了。 而他的爱意,全部了然在了他的笑意里。 有一句话其实已经憋了很久了,但他一直不敢说也不愿意说,可此刻,他终究是败了,就小声地道:“哥哥,爱你……嘻嘻。” 第五十一章 暗潮起伏 连着下了小半月的雨后,金陵终于迎来了晴朗的好天。 迎着风,在日光里,南肃踩上小凳子,开始一件件地晾晒着殿辰的衣服。这本是下人的活,可第一次谈恋爱的南世子爱意过剩,无处发泄,真是恨不能用所有方式来霸占殿辰的一点一滴。 “皇妃,您小心啊!”李医师连忙提醒道。 南肃有孕的消息并未散出去,可私底下的照料却没省下。奉殿辰的命,李医师每天几乎对南肃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就生怕宝宝有个闪失。 南肃却还没感觉孕期的辛苦,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碍事。” 他细心地用手抚平每一道皱褶,透过阳光,一旦发现哪里有细小痕迹,登时皱起眉来。对待这样的瑕疵,他统一返工重洗,绝不姑息,手腕铁血得让人胆寒。 当这个浩大繁复的工程完工时,太阳都已经逼近地平线了。 院子里洒满了柔黄的光,那场景很壮观,满满一院子的衣服,玄青黑白,随风而动,空气里弥漫了皂角和混合后的淡淡香气,清新,纯净且温暖。 李医师用目光向南肃表示敬佩,心中暗道:怕不是个恋爱脑吧…… 而殿辰从外面归家时,看见的就是南肃对着那堆衣服心满意足笑着的模样,于是,他站在门口,也跟着浅浅笑了。 入夜后,殿辰在看书的时候,南肃也趴在小案上写字,那小案有些矮,他只能费力又滑稽地撑着身子,活像只笨拙的兔崽。 殿辰打眼一瞧,温声提醒道:“娘子,你来桌上写。” 南肃头也不抬:“不要!” 殿辰轻一挑眉,只见南肃拎着细管狼毫,时而眉头紧颦,时而微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构筑的小小世界里,也只能无奈摇摇头,随他去了。 良久,信纸的第一页,南肃决定这样写道: 亲爱的宝宝,爹决定写几封信送给你,让你知道,爹和你六哥都很爱你的。当然,从这称呼,你能看出来我和他的关系了吧,是的,你六哥也叫我爹,你和他都是我的好大儿…… 写完,南肃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装进信封,然后起身避开殿辰,小心地藏进箱子里,还在外面挂了把小锁头。 而南肃走回来时,殿辰淡淡抬起眼眸,看着他越加清晰的下颌线,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南肃却清瘦了一大圈。那张巴掌脸本就不大,如今一瘦下去,五官越加深邃,异域风情也越加明显,反倒终于能使人看出他那纯正的青渊血统了。 “娘子,”殿辰觉得,此时叫崽崽有些不合适。 “怎么啦?” 殿辰嘴唇动了几下,沉默片刻后,才小心地说道:“你现在是一个身子两个人,不吃肉不行的…” 南肃叠衣服的动作顿住,旋即扒拉了一下眼皮,笑道:“不要,宝宝最近想吃素。” 某件事的揭开正如一把双刃剑,它在使得他们误会解除之时,也不可避免地给南肃留下了某些障碍。自那个细雨绵绵的夜晚过去后,他开始只吃素,甚至连看见素汤上的油星子都会移开视线,于是,终日水煮菜,水煮豆腐,水煮一切素食…… 可这样如何能行? 直到此刻,殿辰才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却已是木已成舟,只能第二天清晨起床后,悄悄命人用鸡汤煮了些小菜端上了饭桌。 如今南肃很粘他,抱着他的胳膊就又开始眯糊,就仿佛他身上的药草味是催眠剂一样。 殿辰刮了刮他的鼻梁,温声道:“吃完再回去睡,好吗?” 南肃睁开眼睛,笑了笑,然后懒懒地提起筷子。 只是,南肃那是一张如何挑剔的嘴?当尝到一股荤腥味儿后,他蓦地停止咀嚼动作,僵硬地看向殿辰。能看出来,他是理解殿辰的苦心的,并在努力地尝试着吞咽,可当喉结滚了一下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殿辰心中一惊,连忙拍着南肃的脊背,并用眼风给下人传达了一个意思:端走! 南肃呕完时,殿辰给他递过去一杯漱口水,他接过,就那么捧了好半天后,才嘴唇嗫嚅着道:“那个,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对不起什么。 突然就有一场雪崩向殿辰扑面而来,他心里发疼,连忙一把揽住南肃,摸着他的后脑勺,说道:“好了,不吃不吃……” 却不过一会儿,南肃就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带着平顺一起嘻嘻哈哈地烤地瓜。 他总是如此,活得像颗小太阳,使得周围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热气腾腾。 封王大典只有半个月了,午间皇帝派了织造局的人来给他量体裁衣,他莫名有些害怕,跑进书房一瞧,殿辰还未归家,只得匆忙拽了块白布,勒紧腰身,再摇着折扇走进客厅。 “怎地这么多事儿?”他折扇一合,笑吟吟地给出一句痛骂:“正月才刚量过的尺寸,如今又量,你们织造局养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第96页 领头太监惶恐地陪着笑脸:“世子爷体谅,我们也是听闻您前些日子减重这件事后,这才过来确认的呀,大典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怎能让您在冠服上失了体面?” 南肃笑哼一声,不再置辩。 满屋子人中,他是最高的那一个,修长身子懒懒地往中间一站,犹如鹤立鸡群:“来吧,弄快些,我一会儿还得去打马球。” 当软尺勒到腹部时,他暗自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听见太监对旁边人说道:“多加两寸。” 最后,一群人又诚惶诚恐地告辞时,后方负责登记尺寸的小太监碰了碰旁人的胳膊:“欸,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人小声问:“怎么了?” 小太监边走边压低声音道:“四肢的围度都瘦了,为嘛只有肚子大了?” 听到这话时,南肃懒散地坐在太师椅中,端起一杯茶,问道:“你家爷呢?” 平顺道:“进宫了。” 南肃面无表情沉默片刻,又放下茶水,径直向外而去。他琢磨着这个事儿,准备去找李胖儿探探口风,不料却在客厅外遇见了路尧。 近来南肃刻意疏远了他,猛一撞见时,两人之间竟离奇地生出几分尴尬。 南肃怔了怔,旋即咧嘴一笑,故作轻松地道:“阿尧,帮我备个马。” 路尧拱手点头,一言不发地扭身离去。 他们相伴了十七年,从未如此生分过,南肃一时心中各种思绪纠缠,不由又说道:“阿尧,你若没事,就陪我去李府吧?” “不了,世子自去吧。”路尧回头道:“不然,让六皇子陪您去也行。” 南肃一噎,突然很想告诉路尧一些事情,可想了想,终究是保留住了心中肘量。待得回青渊之时,路尧总会与他和解的吧,南肃这样想着,扭身出了世子府。 与此同时,怀武殿中。 所有内侍尽数退走后,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只有父子二人,皇帝随意问:“近日与世子相处得如何?” “一切照旧。”殿辰答得简言意骇。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一会儿,眼神凌厉地看向了殿辰。他对所有人都十分宽容慈祥,却唯独对自己的六儿子十分严格,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方会显出为人父的威严,为君者的威慑,仿佛是在言传身教。 封王大典就在眼前,皇帝看着他,忽然问道:“辰儿,知道这些年为父为何对你不管不问吗?” 曾经幼小的殿辰不明白,为何明知自己没了母后,可在自己提出回弘福寺时,父皇还是答应了,并从此任凭他孤单地长大,再不关注一眼。 可后来他懂了。 让他远离宫闱,才是真是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静妃骤然撒手离去,作为父亲,皇帝能做的,只有护住他平安,将他放逐到世俗之外。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是大燕最不受宠的皇子,可有一次宫中送来用度时,他若有感应地一回头,便透过烟雾缭绕,看见了宅外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十分普通,混在皇家车队中并不显眼,见他望过去,车帘撑开的那条缝缓缓就被放下了。 可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父皇。 当年那个小小的男孩子突然就红了眼眶,抱着一卷书,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辆马车远离。而今他坐在了怀武殿里,已长成了一株挺秀青松。 “儿臣明白父皇苦心。”他这样回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为父让你与肃儿成亲的道理吧?” 殿辰被这么一问,不由低垂下眼眸,却听皇帝又道:“肃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别看他顽劣不堪,其实心眼子比谁都透亮,若非真心待他好的人,如何能将他留下?只有你,方能将他留在金陵。” 殿辰点头:“儿臣在努力的。” “呵,”皇帝忽然轻笑一声。 他生的七个儿子,从小养到大,各自的性格和能力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初同意让殿辰下山,并给殿辰册封官印,他都是有自己的安排的,只是,殿辰还是不能很好地摸透他的心。 “你以为,朕把控着青渊,是为了什么?一己私利吗?” 皇帝看着眼前眉目清俊的年轻人,语调忽然提高:“金陵繁华,人人皆处在桃源大梦中,可谁又关注过北方敌国犯镜,南方水寇滋扰,边患不断?朝中国库空虚,各地官吏还高爵大权,朕若不拿青渊之金银去扩充军费,多少前线将士会被饿死?朕若不以青渊之女去笼络联姻,多少势力会松散混乱?朕若不拿青渊之民众去修筑城墙,多少百姓将会被敌军杀得尸骨无存!?” 殿辰的目光在皇帝脸上流连,他看见了他王座上附着的悲哀。 空旷的大殿里沉寂了很久,随后殿辰说:“可为什么是青渊?大燕藩王众多,属地分明,彼此帮扶一把,难道大燕还过不去这个坎儿吗?” 皇帝摇了摇头,有些惋惜。 纵然再波澜不惊,可终究只有二十三岁,眼光还是要磨炼磨炼啊。顿了顿,皇帝说道:“青渊无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如此只用对付南家即可,可若朕广发檄令,乱的可是整个大燕啊!你啊,还是年轻。” 他一直想让殿辰慢慢成长,可如今终于不得不明示了。 谁料殿辰极淡地笑了笑:“可若成长到了父皇这般年纪,还只会拿青渊开刀,这样的成长又有何意义?” 第97页 皇帝:“……” 骤然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皇帝居然怔了怔,随后便是怒极反笑:“若有一天你能坐到这个位置,你就知道自己今天的话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了。” 殿辰低垂下眼眸:“也许吧,但我现在不知道。” 皇帝:“……”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好气,甚至再也不想保持仪态,“砰砰”两声砸了几下玉案后,抓起一个砚台就向殿辰砸去:“逆子!休要以为朕不知道你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封王大典就在眼前,你若敢闹什么幺蛾子,朕饶不了你!” “咣当!” 砚台摔在了殿辰眼前,泼了他一身墨。 殿辰淡淡抬起眼眸来:“哦,晓得了。” 皇帝:“……” 忽然就连和这逆子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了,既然已经提醒到了,皇帝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用手背向外挥了挥:“滚吧,看见你,朕好心烦。” 殿辰挺拔地站起身:“那儿臣告退。” 出宫时,他与殿松在紫荆广场相遇了,殿松看着他满身墨汁,嘴角微微一笑:“小六,辛苦你了,父皇近来心情不大好,你且忍着,万不能与他置气啊。” 殿辰躬身行礼,寡淡地道:“四哥提点得是。” 言罢便扭头问旁边的小太监:“对了,城中何处有斋菜饭馆?不带油星的素食馆也行。” 小太监有些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有些呆气的说道:“啊?” 殿松噗嗤一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边走边摇首感慨:诶,我这不成器的六弟啊。 第五十二章 我不怕 傍晚南肃回到世子府时,殿辰已经在客厅中坐着了,一身苏白色的长衫,上绣暗色云纹,很是普通的衣裳穿在男人身上也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清俊挺拔,真是一副好身材。 见他归家,男人轻轻地招手,示意他过去。 南肃确定李胖儿那边没泄露任何消息后,心已经放下了,便走过去坐在殿辰身旁,拱进男人的怀抱里,小声地道:“哥哥,你白天去哪里了?” 殿辰微微一笑,说:“给你找吃的去了。” 南肃扬脸:“嗯?” 当晚,他们去了金陵城中一家专供贵族吃斋菜的地方,终于好生吃了一顿晚饭。 其实南肃近来也是嘴馋的,只是他着实咽不下去荤腥,只能每日寡淡饮食,可这家斋菜每一道都做到十分味美,他难得地敞开吃了一回,走出饭馆时,笑嘻嘻地挽着殿辰的胳膊。 他喜欢殿辰对自己的无微不至。 当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时,里面闪耀着的万千星光,都带着专属于他一人的宠溺与温柔,这让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都想沦陷在殿辰的眼睛里…… 只是,每晚殿辰都会在针灸后看一会儿书,这个时间段,南肃即便再想粘着自己的男人,也会识趣地给他留出一点独处的空间。 今晚也一样,南肃自个儿回到了卧房。 可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给宝宝写信,而是坐在了镜子前。 回想着今天李胖儿见到他的大惊失色,他望向镜中那越加清瘦的男子,从左脸打量到右脸,心道:真的有那么憔悴吗? 不过,貌似,好像,确实有些营养不良的感觉……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霍”地起身,小跑去了屏儿曾经的房间,不过翻找片刻,就找出一堆没被带走的胭脂水粉了。 这些东西都是他给屏儿买的,很多还没有开封过。他是脂粉中的活着的男人,不仅会挑,以前更是无数次给娇娘们装扮过,自然晓得该如何使用。 只是,给别人装扮和给自己装扮还是有些不同的。 他抬起手来,额点朱砂,眉笔轻画,柳叶如丝,面白如雪,小小的棉纱轻扫过脸颊,腮红点点,眼眸如星,最后放下眉笔时,就连南肃都有些不认得镜中的公子了。 其实按照他的手艺,这样便已经是极美了,可他盯着自己,还是觉得画面不协调。 半晌后,他终于找到了原因。纵然那副五官再如何出色,也终究是男相,此刻最适合形容他的一个词就是—— 不男不女。 南肃有些伤神,并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还不够白,嘴巴还不够红,登时抓起粉扑再抹一层,唇脂也要挑红一些的,腮红也要多打一点点,这样会让殿辰有心动的感觉吧…… 老实说,南肃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患得患失,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慢慢觉得自己哪哪儿都不如殿辰,如今更连他引以为傲的美貌,仿佛都跟他说了goodbye。 打扮完后,他终于呵呵笑起来,觉得自己像极了暖香阁的老鸨。 但不管怎样,总归是像个女人了。 想起殿辰今天穿的苏白长衫,他又在屏儿的衣柜里翻啊找啊,终于找出一件白色轻衫,上面绣着五层繁复的鸾图,裙底蓬松,一层一层的缎带叠起,好似如烟的层云。 可这件“情侣装”着实在是有些小,他穿好后,束腰都爬到了胸口处,露出下方两截小腿来,于是,他只好又在外面罩一件宽大的鸾裙外袍。 最后,他对着镜子自己转了一圈,只觉得衣袖深深,纤肩窄窄,步履盈盈,真是好一副骚货身段啊。 南肃就风骚地出门了,提着裙子“哒哒哒”地冲殿辰的书房跑去——哥哥,我来了! 第98页 “啊!” 跑到一处假山时,南肃听见一声惊呼,扭头一瞧,正是刚刚打完拳的路尧,额上还有小汗。 那般稳重的一个人,被吓得面色煞白,抬手捂住胸口的同时,竟脱口而出一句:“世子,你是鬼吗?” 南肃登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不悦,扬起拳头,愤怒地道:“怎么,你是第一次见化妆的人吗?” 路尧勉强镇定下来了,盯着他,吐出一句:“花里胡哨。” 南肃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懂个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在路尧面前优雅转了一个圈,问道:“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穿啊。怎么样?我穿女装是不是更好看?” 路尧反应过来什么了,神色一瞬变得冰冷,扭头就向远处走去:“世子,你还是别瞎整了,那样最好看。” 南肃看着路尧消失在灯影与黑暗的交界处,呸了一声,却不免有些失落起来。 “嚯!!” 忽然又一声呼喝传来,南肃听见这声音,登时重新打起精神,美滋滋地提起裙摆,就向背着药箱的李医师跑过去。 李医师不自觉地后退两步,震惊地道:“皇妃,您,您这是化妆了吗?” 识货啊。南肃大喜,眨巴着眼睛,矜持又期待地问道:“嗯,不好看吗?” 李医师:“嗯,不好看。” 南肃:“……” 说完,李医师上下打量了他几遍,摇摇头,大步走远了。 南肃呆愣在原地,吸了吸鼻子,良久,才继续向书房走去,只是那步伐迟疑了很多,也不自信了很多。 “啊,吓死了吓死了!” 走到书房外,再听到这一句尖叫时,南肃已经毫无波澜了,扭头看去,只见平顺端着茶壶从台阶上走到院中,小脸上溢出几丝愤怒:“真是的,皇妃你干嘛啊?要是离得近些——” 平顺举起茶壶,作势要砸他:“我差些就要这样扔过去了。” 南肃:“……” 平顺从他身边走过,一边震惊打量,一边嘟囔:“干嘛呢,大晚上的,您这是要去入殓呢?还是要去跳萨满呢?” 南肃:“……” “嘎吱!” 许是听见外面的动静,书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这一瞬间,南肃忽然有些绝望,怔怔抬起头看向殿辰,只见男人嘴角貌似抽了抽,两手扶着门框,站了大概七八秒后,一如既往地平静问道:“娘子,你在干什么?” “我…”南肃喃喃地道:“我在跳萨满,为你祈福。” 闻言,殿辰微微皱眉,然后就低下头去,似乎正在全力地思考着这件事的真实可信度。 “额,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这回轮到南肃发愣了,他呆呆地看着殿辰,只希望殿辰能理解到自己的小心思,或者能告诉他,这一点也不像跳萨满的样子…… “我信。” “啊?” 殿辰缓缓走过来,叹息一声:“为什么不信?娘子最近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但跳萨满毕竟不像叠衣服那般轻松,你别动着胎气,伤到自己,好吗?” 六皇子很是高深莫测地接受了这个更为高深莫测的原因,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道:“跳完了吗?如果没跳完,那娘子继续,正好我在你旁边,可以看着你。” 南肃老实巴交地道:“我,我跳完了,平顺过来时,刚刚跳完…” “跳完了?”说到这,殿辰的脸色突然一变。 他很紧张地看着他,把握着机会道:“娘子,你出了好多汗,可是体力不支?要不,我现在让厨房给你做些,额,肉汤过来?” 南肃欲哭无泪:“不,不用…我,其实不是在跳萨满,我只是想……” 他努力地想要解释给殿辰听,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更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初衷,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巴巴盯着殿辰。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殿辰的理解能力,男人微微皱了皱眉,突然问道:“娘子想化妆给我看?” 南肃一愣,没想到殿辰能想到这一层,连忙开心地说道:“对啊,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南肃自己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两丝尴尬的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正想低下头,却见殿辰伸出两只手指,很是熟练地挑起他的下巴,眼底带着一丝笑,说道:“再说一遍。” 南肃躲闪着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的含糊其辞:“说什么?” “就说你刚才说的那句。” 殿辰很坚定的道,眼神带着两团温温的火,不是特别炙热,但却炯炯有神。 不得不说,六皇子这眼神真的太能撩人了。 南肃突然就被注入了一股勇气,一边绞着手指,一边喃喃的道:“因为太喜欢你了,却怕你会慢慢的不喜欢我,毕竟,我又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其实我知道你并没有大我多少,你也很累,但是,你还是把做小朋友的机会让给了我……我,我很谢谢你能来到我身边,谢谢你的温柔,哥哥,谢谢你爱我。” 殿辰:“……”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将南肃一把揽进怀里,摸着他的后脑勺说:“傻瓜。” “傻瓜。”他低声的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南肃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蓦觉得鼻子一酸,伸手抱住他的窄腰,轻声说:“可是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我不能再天天看见你了……” 第99页 殿辰问:“一个人回青渊,你怕吗?” “我不怕回青渊,可我怕你不会来接我。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你若与我和离,必定会惹怒皇上,没有他的支持,你如何能往上走?万一你不能来接我,或者要很多年后才来接我,我一个人怎么生养宝宝啊,我没生过的,天下也没有哪个男人生过的……” 殿辰将他拥在怀里,语调低沉的说道:“别怕。” 只不过两个字,就让南肃的眼泪憋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捏紧拳头道:“我不怕!” 只要殿辰在,他就什么也不怕。 今夜月色很好,后来,他们坐在亭子里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子时,才一起回了卧房。 那个滑稽的妆容,最终还是被殿辰亲手为他洗去了,男人一边用毛巾擦他的脸,一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崽崽,你真的很搞笑。” 南肃瘪了瘪嘴:“不好看吗?” 殿辰拿过镜子,笑着问道:“你自己看看,这能好看吗?” 南肃:“……” 殿辰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放下镜子,无奈地换了一盆水。 直到那张清瘦的脸颊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后,殿辰才将他一把抱起来,放进了被子里。 自知道南肃有身孕后,两人便各盖一床被子了,一则殿辰是怕碰到他的肚子,二则……将南肃放下后,他看着他白皙的脖颈,别过脸,并立马将他遮严实了,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可天气已经越来越暖和,南肃觉得热,又将被子拉到胸口处,孜孜不倦地问道:“真的不好看吗?” 被子拉开的瞬间,带出淡淡的熏香味,殿辰立马转过身朝外睡,说道:“真的不好看。” 南肃顿了顿,也跟着钻进殿辰的被子,从后面一把抱住男人精瘦的脊背,喃喃地说:“可李胖儿说我最近……” 他后面的话,殿辰一个字都没听见。 后背贴上个热乎乎的人,殿辰忽然有些烦躁,伸手将南肃的手放回去,说道:“崽崽,睡吧。” 可转眼那双手又抱过来:“你怎么老是背对着我啊,真的让我很怀疑……” 后面的话,南肃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一张薄唇突然狠狠堵住了南肃的嘴,男人的身子立马跟过来,将他用力抱住。 这个吻的激烈程度,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不知不觉间,大掌就抚了上来,中衣滑落南肃的肩头,登时露出大片雪白肌肤。 男人的低喘猛地埋进了颈间,片刻后,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好似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南世子,你故意的是不是?嗯?” 第五十三章 忍无可忍 故意的? 南肃水气迷蒙的眼睛中,一派懵懂之色。 却只不过片刻,南肃就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微喘着扭头瞧去,只见殿辰的下颌骨鼓了几下,所有动作也跟着停了。 下一刻,男人就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沿,十指狠狠地插进墨发中。他的艰难溢于言表,却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不愿意提出分房睡…… 南肃怔了怔,旋即,陡然笑出了声。 本来他还觉得,殿辰近来的冷淡是因为自己变憔悴了,可如何能够?真是狭隘了狭隘了,就算他南某人瘦到下巴能戳死人,啧,殿辰也会被他戳得心甘情愿吧。 这一刻,失去的所有自信全都归位入体,帝都第一浪子那份牌面,又给他拿捏得死死的了。 “殿狗。” 南肃衣衫半挂在肘弯,随着那琅琅笑意一起抖动,仿佛就连衣角都重新染上了以前的风情万种。 “你禁欲的样子,好惹人喜欢。” 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顺着殿辰的背阔肌滑下,缓缓进入腰窝,即便隔着中衣,也能使人感受到那份恃宠而骄的挑逗。 殿辰:“……” 他嘴角紧抿,缓缓回过来头盯着南肃。 南肃好识时务啊,给了殿辰一个痴情的诡笑,然后手指拉丝儿般离开,抚着自己的小腹,仰面笑道:“欸,要不怎么有母凭子贵这么个词儿呢?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呀……” 殿辰又扭回头去,自个儿平静了一会儿后,重新躺下,这一次却将被子边缘压得死死的,就是生怕那惹祸精再钻进来——这年头,男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 却不过片刻,耳尖被人润过,带着熏香的气息喷在后颈,那么香,那么温热…… 第二日,南肃神清气爽的起来了。 平顺进来伺候两人洗漱,却见殿辰苍白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下有些乌青,唇角也抿得很紧。 平顺心领神会:“六爷,昨夜您也是被皇妃吓到了吧?好家伙,那整得跟女鬼一样的。” 殿辰:“……” 他“唔”了一声,一把将中衣拉上,盖住胸口被女鬼啃出的点点紫红痕迹,面无表情接过脸巾,再不看那只女鬼一眼。 当李医师例行来到书房拿出银针时,被欺负了的六皇子没好意思脱下衣服,冷冰冰地道:“我身体不适,今天不针灸了。” 李医师:“……” 不是身体不适才该针灸吗? 李医师有些惘然,走到窗边收拾药箱时,只见一张笑脸探进来,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趴在窗子上懒懒地盯着殿辰,说道:“哥哥,你在干嘛?平顺呢?” 第100页 殿辰沉默片刻:“去浇花了。” “那正好。”南肃嘴角翘起,干脆就从窗子翻进来:“我来找你偷个情。” “嚯!” 看见李医师的瞬间,南肃吓了一跳,却转眼就恢复镇定,眯起眼睛道:“你还金屋藏娇呢?” 殿辰:“……” 李娇:“……” 那纨绔情人的兴致一扫而空,“啧”了一声,声音又低又轻,转眼就又翻出窗子去了,丝毫没有身为一个孕妇的觉悟。 李娇看向殿辰:“那个,六皇子,我貌似提醒过您不可再那个了,对宝宝不好的……” 殿辰缓缓别过脸,下巴抬高,沉默的嘴角隐隐撇出了一丝委屈的味道。 可是,这世上有一个词儿叫做犯贱,专为男人量身打造。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男人总愿意去和他妻子、母亲那样的端庄人儿成立家庭,一如殿辰曾经对南肃的期待,但实际上,大多男人的潜意识里都仿佛觉得这样其实吃亏颇大。 这样的吃亏,属于各种意义上的。 男人本色,求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雄性资质,而要将这样的资质扼杀于端正礼教中,这无异于与老天作对。不然,这世上为何佛祖没几个,却有喝不完的花酒,搂不完的姑娘? 于是,当南肃正儿八经地坐在殿辰对面吃饭时,殿辰却忽然想起了他在年宴上的风骚模样,以及昨夜,一只从后方伸过来,顺着他的喉结抚到小腹的手…… “今儿豆腐比以前好吃。”南肃随意的说。 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在殿辰听来,却仿佛变得带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意味,他起身离去,说道:“那娘子慢吃,我先走了。” 南肃有些惊诧:“你去哪儿?” 殿辰:“念经。” 南肃:“……” 禅房内清幽寂静,微风吹进来,佛像后方的黄色垂帘一阵摇晃。 殿辰盘腿坐在小案后,一头乌墨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用一根青色缎带松松系住,全身透着一种遗世独立之气,仿佛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再次受到了佛光护体。 他闭上眼睛,久违地盘起了佛珠。 可白天过去后,黑夜终将又要来临,人鬼情未了,大概就是对那片压抑着的低喘声最好的描述…… 殿辰日渐萎靡,越来越热的天气里,众人却见他的衣领子拉得越来越紧。 今儿天好,午日的光线照射进来,在书房的地上洒下一块一块白亮的光斑,估算着日子,殿辰坐在椅中,扶袖研墨,准备开始书写两人的和离文书。 殿辰的文采,真是南肃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他抱着殿辰的胳膊,通篇看完,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对这段姻缘的沉痛惋惜,情真意切,辞藻考究,相信所见之人都会相信他们仅仅只是因为性格不适而已,而非过多联想。 “殿狗,你不会真想与我和离吧?” 南肃读得红了眼眶,泪美人般倒进殿辰的怀里,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 殿辰本想三句并做两句地跟南肃交代完,然后就将南肃推开,但他发现自己竟任凭着一只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并一声不吭地看着,像是一种微妙的默认。 这种默认,带着一种微妙的禁忌感。 顿了顿,他古井无波地说:“届时你得先去祭祀,待仪式完毕后再回皇城,我会在紫荆广场等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藩王面前公布。” “好的,都听你的。”南肃吻着他的侧颈。 殿辰别过脸:“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再一起出现在外人面前了,以免让人怀疑。” 南肃动作一顿,转眼又那样痴情一笑:“不要。” “听话。” “那你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殿辰想说是,但话到嘴边就改口成了:“这倒不用,之前府中的人都被我换了一遍。” 南肃:“你瞧瞧你父皇,把我看得跟犯人似的。” 随着时间流逝,殿辰感觉到一只手探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深吸一口气,说道:“他也有诸多无奈,回青渊后,你也许就不会怨他了。”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一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南肃微微抬头,下颌和脖颈拉出清瘦的线条,叹了一声:“好吧。” “到时候若起冲突,你交给我便是,不要乱来。” 殿辰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南肃,他希望南肃把这句话当成他担心下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答应一声后就从自己大腿上离开,但南肃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我知道,但我还是担心你,你那般不受宠,之后更会受到苛待吧?” “娘子怎么知道我不受宠了?”殿辰想,这是最后的、最后的一句,无论南肃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大家不都这么说吗?” 南肃的手辗转在他胸肌边缘,突然顿住,恍然大悟地说:“我怎么才想到?若你当真不受宠,恐怕我随你下山的第二天,皇上就会把我扔回去吧。” 殿辰点点头,低头看着他。 南肃似乎有些受冲击,留下衣冠不整的男人就向外走去,仿佛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 话是扯不下去了,但殿辰的目光还在扯,这是他没有意识到的。纵然已经有了身孕,可从后方看去,南世子的腰依然代表了金陵的迷离夜色,殿辰觉得他的腰好看,屁股好看,浑身都好看。 第101页 走了几步南肃又停住,回头道:“你不会和你父皇联合在一起诳我吧?” 殿辰:“你说呢?” 南肃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走了。 殿辰突然有些愤怒,一把将衣领子拉好,抿着嘴角,心道:妖精! 这天傍晚,殿辰坐在椅子里,皱着眉思考了很长时间,他觉得南肃实在太嚣张了,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会儿在弘福寺时,此人将自己堵在主卧时的场景。 一样的憋屈,一样的无可奈何。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看着南肃的笑脸,全然生不出征服的感觉。 即便和离就在眼前,可此刻南肃还是他的妻,不是吗?做事要干净利落,应该直接将念想完成,是时候开诚布公的……全部的……彻底的…… 太阳落山时,殿辰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两圈。 以后就要长期分离,所以,他觉得今天就很是时候。 六皇子向来是个很有计划的人,他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就会不紧不慢地做好全盘的行动方案,然后一步一步的切实实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改变心意。 所以随后的时间里,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只觉得镜子里的男人剑眉星目、俊朗不凡、雄姿英发、英俊挺拔,自我感觉十分满意…… 然后他觉得自己有点紧张,就坐下来,端起茶杯喝茶。 茶已经凉了,白瓷青花的杯壁捏在他修长的指间,他靠在椅背上,细细的盘算着自己待会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一句一句,很是仔细。然后再设想很多种情况去揣摩对方会怎么回答,他又该如何接应,如何一点一点的将话题转换过去,制造暧昧的气氛,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好了,都没问题了。 他放下杯子就站起身来,谁知手指刚刚碰到门,就被人一把拉开。 南肃站在门口,两只黑漆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微微有些奇怪地皱起眉,问道:“殿狗,你打扮成这样要干嘛去?” 这是什么状况,殿辰微微一愣,似乎超出了计划之外了。 不过六皇子的机变能力还是不错的,他马上波澜不惊地说道:“晚风宜人,想出去走一走。”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出去会小三儿呢。” 南肃顺带着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手指漫不经心地蹭到了他的喉结。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猫儿的爪尖勾了一下,最尖利的部分又轻又慢地划过去,不痛,但勾人。 南肃看了他一眼,开玩笑似的又蹭了一下,然后说:“那你去吧,我腰身困乏,就不陪你了。” 殿辰想打人。 “哦,那我走了。”却很平静地吐出这么一句。 夕阳照在他修长的身影上,一身月白色暖云纹的华服长衫,在晚霞下看起来俊逸出尘。 他一步步走得很慢,梦游一般地走出世子府,然后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眉目间渐而从迷茫变得沉寂。 有过往女眷注意到了他,嬉笑着推推女伴的胳膊,示意那里有个风仪俊雅的男子,正好可当你郎君。 女伴一恼,生气地往前走了,可她的矜持高贵终究没抵过他的温润,走远后,忍不住回头一窥望,却发现那男子已变得脸色铁青,一副凶狠模样。 她一怔,低声道:“那么凶,会不会家暴?” 旁边的女眷眯起眼睛:“让他打,我感觉我能挺几拳。” “……” 是的,她们没猜错,某人确实有家暴倾向,站立片刻后,突然扭头就提着五百米大刀冲进世子府—— 来啊,不是想玩火吗? 第五十四章 欠收拾 殿辰阴着脸,踏着晚霞又冲进了世子府。 忽有一阵歌声传来,他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到了卧房前。门没有关严,有淡淡的熏香溢出来,他站在门口,只听到南肃温柔地在唱着童谣。 他坐在窗边,举着一件婴儿的小衣服看,晚霞照在那清瘦的脸上,有一种温暖的光。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扭头,怔了片刻,脸变得红红的,像是做了小偷一样将小衣服一把藏到身后,恼着说:“你不是去溜达了吗?” 殿辰沉默着缓缓走近,眼神像是漆黑的深潭,看不见里面翻滚着怎样波澜起伏的海浪。 “什么时候买的?”他突然问。 知道瞒不过去了,南肃低下头,小声地道:“就前两天,顺手就买了,放心,没让别人瞧见的…” 说完,他干脆将小衣服拿出来,往殿辰面前一亮,期待地问:“好看吗?” 这一刻,六皇子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消失不见了。他看着他的笑,只觉心酸,便将他拥进怀里,肯定地道:“好看。” “崽崽。”良久,他低声地说:“委屈你了。” 南肃皱起眉:“你说什么呢?” 殿辰却不再应答,只是沉默着揽紧了南肃。南肃便在他怀里小声的嘟囔,为了宽他的心,反复地说:“我是自愿生宝宝的。” 殿辰嗅着他发间的熏香,缓缓闭上眼睛:“我欠你和宝宝的,以后都会补给你们。” 万籁俱静,四下里都是黄昏温暖的光影,风似乎大了些,温柔地吹到他们的身上,卷起了他们的发丝。 不知不觉间,南肃眼眶有些红,待平静片刻后,他蓦地笑起来,一口咬上殿辰的耳尖:“殿狗,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就跑回来,就这么想娘子吗?” 第102页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登时一阵酥麻袭来,殿辰身子一颤,反应过来后蓦地皱起眉,起身要走,却被南肃一把按在椅子上。 转眼那纨绔便跨坐上他的大腿,两手先搭在他的肩膀,顺势就往下摸:“来都来了,走什么呢?” 本来殿辰都已经忘了,可经南肃这么一提醒,瞬间想起了自己今天的目的——中间虽然出了些偏差,但一切又好像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正轨。 只是,他此刻已没了之前那非要分个输赢的心思了,只是捉住南肃的手:“崽崽,别闹了。” 可有的人,生来就是一把作死的好料。 仗着自己有肚子,南肃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殿辰的表情,不一会儿就将男人上衣全扒开,满足地笑道:“我就喜欢看你欲求不满的模样。” 殿辰盯着他,良久的沉默过后,突然说道:“你再瞎摸,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南肃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猛将肚子挺起来:“怎么地?你还能折磨你的宝宝不成?” 见状,殿辰抿起嘴角不再言语,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就往床边走去。 南肃咯咯地笑开,醉生梦死般地哼了一声,用指尖在男人胸膛上慢慢地画着圈儿:“唉,嘚瑟!一会儿自己难受,可赖不到我的头上啊!” 只是,他失策了,殿辰自如地宽衣解带后,一瞬就压了上来。男人眯起眼睛,用手指摩搓着他的唇:“这里总可以吧?” 南肃的笑声戛然而止:“……” 反应过来后,他不自觉地往下看了一眼,那个,貌似,不,不太好吧。 猛然要逃的一瞬间,殿辰将他的头死死按在枕头上,两条大长腿一跨…… …… 两人一起走出卧房的时候,南肃突然就变得很乖巧。 殿辰一抬手,他忙不迭地退后一步,做出一个防卫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瞪着殿辰。 “头发有些乱了。” 殿辰凝视着他,淡淡说道:“下次我拽得轻些?” 南肃的脸更红了,他总是这样,一步步地被殿辰占领,本觉得自己已经够不要脸的了,结果到了最后,每次都虐得体无完肤。 殿辰的手穿过他的墨发,准备给他整理鬓角,南肃却一惊,连忙伸出两只手捂住已经红肿的小嘴。 “恩?”殿辰问道:“我问你话呢?拽得疼吗?” 南肃大窘,胡乱地摇着头,像是一只惊慌的兔子。 殿辰呵呵一笑,脸上划过一丝挑衅的表情,故意在南肃的耳边低声耳语:“真的不疼?” 南肃又连忙点头。 男人突然不笑了,眼里闪着几丝火苗,阴测测的眯成一条缝,斜睨着他,冷冷地说:“哦,那就好。” 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南肃前些日子犯下的罪,显然是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一阵哭嚎声过后,他拉住门框的手指一根根被掰开,转眼就被抱了进去,可这一次没去床上,而是直接被按跪在地上。 殿辰低头,很霸道的说:“张嘴。” 南肃眉头一皱,应激性一样地还口:“偏不!” 然后—— “唔!叽里呱啦,%$#@@%^*!” 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咒骂声。 他终于还是在对方的无耻手段下败下阵来,吃过晚饭后,男人又给他加餐了一顿。到了深夜,他再也吃不下了,软软地靠在男人的怀里,揉着眼睛哭,眼角恍若一湖被搅乱了的春水,涟漪四起,谁也控制不了。 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脱落,他只剩下手肘上挂着一件中衣,其余地方皆是一览无余,毫无疑问,已被玩了个遍。 殿辰此时却笑着拉起一张被子,就将他包裹在里面,然后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伸手将他抱在怀里,说道:“以后还闹不?” 南肃吸了吸鼻子,抽泣道:“不闹了…呜,不敢闹了……” 这话听着实在太熟悉了,要不就说有的人就是欠收拾呢? 可最终,殿辰还是将他抱在了怀里。他其实那般舍不得他去封王,却只能轻轻拍着他,说道:“崽崽,以后你就是青渊的王了,若还这般爱哭,以后我不在,谁来哄你呢……” 南肃忽然起身,一把揽紧了殿辰的脖子。 他的眼泪一行行地流下来,蜿蜒地流淌在殿辰的胸口。 殿辰无声地揽他入怀,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泣。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开始,而是倒计时,所以才丝毫不肯浪费一分一秒,哪怕是用最恶劣的手段,也想拼尽全力地想要去多霸占对方一些,至少,能让对方多记得自己一分…… 夜还有那么长,南肃哭累后竟然就这样睡了去,躺在殿辰的怀里。 梦中,他似乎看见了青渊,看见了清澈的天空,碧绿的湖水,青青的草原,有一群短发孩子站在宽阔的草坪上跳舞,耳朵都挂着穗子,口中温暖的唱着歌…… 次日。 在一阵大力的砸门之后,南肃猛然睁开眼睛,就见殿辰已然穿戴整齐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套长衫,扭头说道:“平顺都来叫好几次了,崽崽,起床吧,宫里来人了。” 南肃懵了很长时间,旋即垂下眼眸:“嗯。” 今日正是四月初六,明日即是大典,宫中一早便送来了好几套冠服,从祭祀到封王一整个流程的衣服全都妥妥帖帖地放在客厅里。 第103页 殿辰站在门外,只见一群太监将明日的青渊王簇拥在正中央,恭敬地替他试穿。 八宝玉冠,玉带缠腰,层层华服繁复地掩盖了男子平时的灵动之气,每一层布帛,都凝结了属于南氏一族的荣耀与高贵,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咦?” 突然间,一个跪在地上替南肃系腰带的小太监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不过半个多月,南肃的肚子又大了一些,自然又不是之前量的尺寸了。他低头看了看扣带处错开的纹路,面无表情地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是这样的冠服给了人无形的压力,小太监猛对上南肃的眼睛时,只觉得此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言笑晏晏的南世子大相庭径,竟蓦地生出无上的压迫感来。 小太监后背一凉,连忙低垂眼眸:“无…无事。” 眼下再改尺寸可是万万来不及了,此事若要咎责,他们这帮织造局的首当其冲就会被拉出去砍头!天爷!小太监如今只希望,这细微的瑕疵不会被人注意到,皇天保佑,菩萨保佑…… 织造局的人走了之后,南肃换回常服,走到廊下时说道:“哟,谁家相公生得这般俊俏,可比我家那病秧子顺眼多了!” 他一双斜飞剑眉挑得老高,依然还是那副浪荡模样——这也是新婚夜他见到他时,最初的模样。 殿辰立在廊下微微一笑,随后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天边晚霞,静默不语。夕阳洒在他的脸上,金灿灿的华美。 见男人不搭自己的茬,南肃走过去立他身旁,折扇点着手心,笑道:“哥哥,想什么呢?” 殿辰:“想你。” 南肃怔了怔,旋即靠在殿辰肩膀,仰头看向蓝天,轻声道:“我还在呢。” 殿辰道:“想你。” 晚风呜咽着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他握着他的手,指骨分明,修长而有力。 “殿辰。” 时间静静的流逝,南肃突然轻声说:“你要记得来接我。” 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说留下,因为母亲和两个姐姐还在等着他,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是唯一能为青渊做主的人,他开不了这个口。 “嗯。” 殿辰的声音很平静,宛若一湖沉静的水。 夜,如此漫长。 雄鸡破晓,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世间乾坤朗朗。 皇宫东角门,白发苍苍的贝南王语调颤抖地宣读了当年青渊王的手书,然后太监宣读皇帝圣旨,令世子南肃启程去祭祀太庙,然后,回宫授以王印,由皇帝亲赐王号:拓臻。 为束玉冠,南肃的长发还未剪去,可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戴上了那根墨蓝穗子。 他敛容抬手,着遍纹金纹云海的广袖锦袍,接过圣旨时,单膝跪下颂拜叩谢。 车队从金銮殿起驾,一路出了紫荆广场、占星台、臻华门、太卿门、泰安门,出皇宫后,进入内城豪门的主路,然后上了绕着金陵的大街,一路向着弘福寺山脚的皇家寺庙而去。 沿途百姓见到车驾无不跪伏于地,那些额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尘土溅起,像是一片灰黄的风暴。 青渊世子,终于二十二岁了。 车队出皇城时,他轻轻撩帘望去,只见殿辰站在城墙上,静默地注视着他。男人一身紫袍,青玉束发,眉目清俊,一双眼睛宛若深湖,看不到半点波涛和水波。 “哥哥。”南肃用嘴型无声唤了这两个字。 殿辰微微一笑,用眼神告诉他:嗯,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殿辰能看出来,那华服压得南肃有些吃力,使得他不得不挺直身姿,端正心神,方能用那具年轻的身体来支撑这分量与庄重…… 皇宫内此刻已是藩王云集,各公卿大臣齐聚,四处都是互相拱手致意的繁忙,正殿声势固然已起,满朝文武大半临席,其他殿阁也是热闹非凡, 殿辰走回紫荆广场时,一阵风吹过,细小的气流悠悠吹动宫殿檐角挂着的一串铃铛,轻灵几声,扬出一首细小婉转的曲调来。 他突然伸出手,想去抓住这风,却被它悄无声息地溜开了,良久后,只能摇头一笑,轻轻将手垂下来。 ——崽崽。 ——风是自由的,愿你也是。 旭日穿破云层,千万道霞光忽至,万象更新,一派锦绣! “轰隆!” 两个时辰后,一声巨响突然从南城门处传来,整个皇宫一时间都被震动。 万顷昏黄尘埃自南面天际汹涌而来,几乎遮盖住了天上的旭日,鸣金警号传遍王师,驿马疾奔向殿堂,马上的士兵仓皇叫道:“青渊世子遇刺!皇家车队被尽数斩杀!青渊世子遇刺!皇家车队被尽数斩杀!” “哐当”,殿辰手中茶盏摔落在地,碎成好几块。 第五十五章 哥哥,帮帮我 车驾出皇城后,金陵举行了盛大的游行,无数歌舞伎在广场之上华丽舞蹈,声乐浩瀚,传播整座皇城,百姓们欢呼震天,声势惊人。 不同于内城的欢腾,城南祖庙的这片禁区犹自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远处的欢呼声渐不可闻,南肃坐在马车之内,手抚着小腹,嘴角缓缓牵起。 “桄榔”一声,马车一顿,缓缓停住,南肃怔了怔,迅速敛容端正坐好。 “怎么了?”路尧在马车旁边问。 第104页 一名小武校尉快步跑上前来,对着帘子后的南肃和外面的礼官说道:“世子殿下,各位礼官大人,前面是太庙的守卫,他们要求我们下车给他们检查。” 一名礼官听完,登时皱眉道:“怎么搞的?礼制十天前就做好批复了,他们是哪个小队的?不要命了?” 小武校尉苦着脸说:“大人,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可是他们坚持要检查。” “世子,我到前面去看看。”路尧道。 南肃乖巧“嗯”了一声,就见路尧走过去,手掌摆动幅度很小,似乎放在了随时能抽刀的位置。 突然间,南肃心里有些不安。 双方僵持中,只听一声尖锐的长鸣骤然刺破宁静,随后祖庙守卫统领笑容一敛,厉喝道:“动手!” 刀光闪烁,惊变骤发! 尖锐的喊杀声中,祖庙的守备们纷纷拔出了身藏的利刃,挥刀便砍,人人身手敏捷,行动矫健,哪里是什么祖庙的守备,分明一个个都是刺客! 霎那间,刀光闪亮,血花四溅,利刃砍入血肉和骨骼的刺耳声中,刺客们呼喝着口号,如狼似虎地跃过了前方礼官们仓促结成的脆弱阵型,迅速向车队的中路冲去。 “诛杀青渊世子!” “有刺客!敌袭!”带队的礼官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也是武将出身,一把抽出腰间的战刀,奋力迎敌,尽忠职守地高呼道:“保护殿下!列阵!呼救!反……” 话音未落,一把弯刃顿时抹过他的咽喉,鲜血大片涌出,那声音顿时沙哑,转瞬只见尸身一歪,就倒在一片狰狞的血泊之中。 一连串的尖锐响声呼啸而来,南肃下意识避开,扭头匆忙看去,只见十几根银色的箭芒从四面八方而来,护在马车外的礼官群顿时被扎了个对穿。 南肃撩开车帘一看,终于通过箭矢认出来了,那是临丹的刺客! 临丹是草原上的游牧部族,与青渊相邻,时常犯境骚扰百姓。听说,他还未出生前,他的父亲在边河一役,曾杀退过二十万敌军,随后屠城而过,拒不接受临丹投降,将敌军首领尽数枭首! 如今,这是来找他报仇了?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密集如雨的利箭蝗虫般而来,直接射穿了马车的隔板! “世子!” 路尧扯着南肃翻出马车,躲在了白马庞大的身体后方,数不清的弓箭密密麻麻地插在马儿的尸体上,箭头上闪着幽蓝的光芒,一看就知道都是淬了毒的。 “该死!都给我上,绝不能让青渊世子封王!” 杀机在空气里荡漾起来,浓厚得像是死人的尸臭。 南肃华服加身,行动不便,反应过来后,登时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割掉身后拖摆,挥刀而上,一剑削去了一个刺客的半边脑袋! 他虽跋扈,可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当第一次被鲜血和脑浆喷溅了一身后,他怔了一下,两臂开始微微颤抖,胃里翻出酸水来,竟下意识要往皇城跑去:“临丹刺客!” “什么临丹刺客?世子!你还不明白吗?” 路尧拽着他,反方向冲入林子,身后的箭雨顿时被茂密的树林挡住,只有少数的箭矢冲进来,力道却也大不如前。 他如何不知路尧在说什么?边跑边摇头,喃喃道:“不会,不会的……” “若当真是临丹人想报仇,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该有多少次机会?敢在这种时候动手的,除了他们殿家人还能有谁?不然,为何太庙那般容易就被攻陷?” 南肃咬着牙:“若燕皇真想杀我,他早下手了!” 路尧双刃刀削铁如泥,唰的一声,后方袭来的箭矢被劈做两截:“之前您是什么样?现在您又是什么样?花酒不喝了,窑子不去了,要不要直接告诉天下人南世子改性了?并且这刺杀来得如此突然,您就没想过,岂非是皇帝骤然知道了什么?” 南肃嘴唇发着抖,无意识地摇着头。 路尧不知道,可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只向一个人亲口承认过想回青渊…… “反击!迎战!皇城马上就会给我们支援!” 礼部的护卫们仍在怒吼着反击,可敌人实在太多,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疯狂涌上!那些狰狞的脸孔和嗜血的眼睛,好似蛮荒的野兽般吞噬着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护卫们不知道的,今日的刺客来源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城,不会有支援,不会有援兵,他们注定是被抛弃的一队,要为帝国的勾心斗角而殉葬! “世子,快走!” 路尧转身一把抱住呆愣的南肃,拉着他就滚下斜坡,只听“砰”的几声,众人纷纷跳入太庙外的青河,水花灌进耳朵,路尧和南肃顿时沉入水底。 水速极快,半晌之后,两人露出头来,只见两旁的敌人仍旧在后面林中追赶。 南肃体力渐渐不支,没一会儿,突然伸手按住腹部,嘴唇骤然青白。 “世子,世子?”路尧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南肃费力地转过头去,只见路尧正揽着他的腰,费力的划水,见他望来连忙沉声说道:“世子,坚持住!” “嗖——” 忽然间,河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南肃只觉得身子猛然下坠,透过眼帘的血污,看见一只被飞来马刀斩断的手臂与他一起沉进水底。 第105页 画面缓慢地灼伤了南肃的眼睛,一朵血花瞬时间从路尧的断臂处喷涌而出,混进河水里,那血珠之上的滚烫温度甚至能触碰到他冰冷的脸颊。 呼吸瞬时间停滞了,他愣愣地继续往下沉,听着路尧忽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啊啊——” 血色弥漫成雾,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绯红。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路尧在上方孤绝的身影痉挛几下后,又咬着牙,迅速游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潜到他身下,用力地将他往上推。 可是,他的阿尧,只有一只手了啊…… 鲜血从那狰狞伤口中不断溢出,涌入了南肃的口鼻,南肃张开嘴,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娘子怎么知道我不受宠了? ——咦?那你不会和你父皇联合在一起诳我吧? ——你说呢? 你说呢。 你说呢……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绝望似乎在一时间将南肃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他心底的隧洞。 其实,直到此刻他还是不觉得殿辰会背叛他…… 可这份信任的代价太大了,实在太大了…… 光线越来越盛,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南肃拼命回过头去,只见路尧整个人迅速跌入深渊,黑暗一瞬间就覆盖住他的身影,唯剩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似乎在一遍遍的诉说:世子,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别忘了,我们要一起回青渊。 时间那般急促,快的抓不到一个尾巴,南肃眼泪突然疯狂的掉下来,挣扎着回过身,忽略掉腹部传来的阵阵痛感,迅速下潜,睁大了双眼在幽深的水下翻找着。 没有,没有,仍旧没有。 他绝望的大哭,眼泪流下来,和鲜血混在一处,脸色铁青,身体渐渐僵硬,动作也不再灵敏,却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腰,仍在奋力将他往上举…… 他怔了怔,然后猛地回身张开双臂,在寒冷刺骨的水中一把抱住路尧。 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力量,他奋力往上游,甚至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嘶吼—— 阿尧,抓紧我,抓紧我…… 跟我一起,求你跟我一起,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 两炷香的时间之后,交战声逐渐稀疏,渐渐平息。 鲜血汩汩汇成了一条可怕的小河,染红了青河的水面,血腥味扑鼻,车队的五百多名士兵全军覆没,无论是反抗的,还是投降的,全都惨遭屠杀,一个不留! 这绝对是一场相当成功的谋杀,但是谋杀的执行者却并未因此而高兴,首领失魂落魄地站在河道旁,对手下呵斥道:“人呢?还没找到?” 下属面色惊慌,哆哆嗦嗦的说道:“在死者中并没有找到南世子,有可能,有可能已经死在河底了。” “抓紧时间,快!继续找!他若不死,死的就是你我!” 可是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验证首领的说话一样,一阵震天的马蹄声顿时响起,整个大地霎时间都在剧烈的颤动! 刺客们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大道尽头,密密麻麻的铁甲逼近,战马昂然,杀气如虹,那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只彪悍的骑军军团! “是皇城守卫军!” 人马未到,迎头就是一通箭雨,当场就把逃跑的杀手们射倒了一片,然后马蹄凶猛地踩踏过去,将他们踩成了肉泥。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之前的杀戮者们,转瞬就变成了帝国屠刀下的待宰之物,逃无可逃。 马蹄声轰隆震天,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过,所到之处,巨大的惨叫声和哀求声在金陵上空回荡着,让人头皮发麻。 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之下,殿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目如鹰隼般来回审视,嘴唇抿起,带着冷硬的锋芒。 “留活口!” 四处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立马锁定刺客中的首领,一把夺过身旁士兵的长剑,如旋风一般转瞬袭上,身体交错,滑开,刀身交错,快至巅峰! 断腕,扭转,断肘,夺刀,回身切割! 动作迅捷,行云流水,下一秒,原本气势汹汹的首领已经双目圆瞪,两腿被斩断,潺潺血流,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世子在哪里?” 长剑剑尖滴下血水,殿辰一脚踩上首领的后背,目光冷冷地望向河面上的血红,寒声说道:“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却就在这时,首领见大势已去,毫不留情后槽牙一咬! 殿辰眉头一颦,还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只见此人喉结一滚,转眼便是七窍流血,显然是咬破了藏在嘴里的剧毒药丸。 “临丹万岁!” 大地吹起冷冽的风,将初夏的颜色一点一点的蒙上殿辰的双眼,他的神智渐渐飞走,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了那温柔哼唱童谣的声音。 那人回过头,将一件小衣服举到他眼前,笑着说: 哥哥,你要记得来接我啊…… 殿辰闭上双眼,下一刻再睁开时,已是眼底血红。长剑“咣当”着了地,他咬着牙,断喝一声:“给我找!!!”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那般害怕,害怕到浑身都在战栗。 他觉得,内心有一处突然迸裂了,依稀间似乎可以听到破碎的声响,肆意的杀气奔腾着流泻而出,染红了他墨黑的眼睛。 第106页 山风一阵紧过一阵,天地间到处都是野兽般苍凉的嘶吼,半个时辰后,还有夹杂其中的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唤:“世子,找到世子了……” 天上飞过苍白的鸟,暖阳当空,颜色像是血一样的红。 当殿辰看见南肃的一瞬间,他恍惚间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姓甚名谁,他骑在马背上努力的想,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却只觉得头发疯的疼,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照在南肃的身上,金灿灿的,他睁不开眼。 茂密的树林里,那男子站在成堆的刺客尸体中,染血的手指捏着翻刃长刀,一身破碎华服已经掩饰不住那浓烈的血腥之气。 “滴答——” 一颗血珠从他耳边穗子掉落,落在长刀上,再顺着刀尖落在路尧的胸膛,那里插着四五根贯穿肩背的箭矢。 过多的失血,迫使清秀的侍卫昏迷了过去,面色一片灰白,南肃就那么护在路尧的旁边,对周围的马蹄声充耳不闻,好似傀儡般懵懂不知,却在看见殿辰的一瞬间,他怔住了,嘴唇颤抖几下,踉跄向前几步…… 突然向南肃袭来的,是一个带着药草香的拥抱。 男人强硬地将他整个人一把揽紧了,那样凶狠的力道,似乎要将他抱进胸口里。 在他听来,男人的声音依然低沉而平静,可却有那么一丝惊慌隐隐透漏而出。他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地,一遍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一切像是不真实的。 良久,南肃才突然一把抓紧殿辰的衣服,“啊啊”叫了两声,像个正在倾诉的哑巴。 他的哽咽和话语都破碎得不成样,只是突然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只手臂,拼命往路尧肩膀上接,一边接,一边眼巴巴地看向殿辰,仿佛在着急地乞求:帮帮我,帮帮我…… 哥哥,帮帮我…… 第五十六章 “世子,您受伤了!” 随军而行的医队大惊失色,十几人迅速扑跪到南肃身前,就开始拿绷带和伤药,准备就地给他包扎。 南肃登时转换目标,将那只发灰的手臂捧到医队眼前,满头大汗,急切地用动作向他们比划:给阿尧接一接啊,我接不上去,你们接一接啊…… “你们先帮他止血!” 领头医官登时分出几个人手去照料路尧,可任谁都知道,接回去是不可能的事了。 却就在医官要剪碎南肃上身的华服时,南肃的神智终于被拉回来一些了,骤然尖啸一声,推开众人,死死护着染血衣物。 “世子,您胸口有刀伤!深可见骨,得先处理伤口!” 几人手忙脚乱按住他,不一会儿,只听腰间银丝传来被剪碎的脆声——就在这一刹那,殿辰掀开众人,一把将南肃打横抱起! 南肃已力竭虚脱,却还拼命按着小腹。他张口欲言,却呛出一口腥甜,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男人的脸,却只看见到处是血,天地一片猩红,无边无际地向他压下来。 “世子无事,我先带他回城。”男人低沉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 临丹人行刺南肃一事传入王师时,歌舞才刚退下去不久。 正殿里,各藩王沉默着,心思弗猜,举头一望,只见座上皇帝眼神冷冽地望着下面无数张脸,眼睛缓缓眯起,沉声说道:“看来,临丹人活得不耐烦了。” 有时候,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什么便是什么,其他便不该去深究,不必去深究。 藩王们沉默片刻,陪着皇帝一起讨伐声起,不过片刻,便有人将踏平临丹提上了今年的日程,只是,他们眺望着未来曲折茫然的道路,忽然有些为明天而感到焦虑。 谁敢保证青渊就不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沉稳的脚步声传入怀武殿,血水顺着殿辰指尖流下,身后蜿蜒一地。 大殿里很静,静得能够听到极远处穿廊而过的风声。皇帝坐在案后,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殿辰身上血污,并不说话,目光也并不如何严厉,可表面上的那层伪装终究一点点地褪去了。 “李医师呢?” 良久,殿辰说道:“我回世子府后,平顺说您将他召走了。” 皇帝不置可否,静静一笑:“难道除了李温,你就找不到其他人能替肃儿疗伤了?究竟是李温的医术比朕派去的医官更高明?还是说,李温知道一些朕的医官不能知道的事?” 见殿辰沉默,皇帝安然倒向椅背,语调平静地道:“朕说过你总归是年轻,孩子,你以为你能瞒过朕什么?朕安插的人手可不止在世子府,整个金陵,整个大燕,都是朕的天下!” 大殿冷寂,殿辰抬眼望去,只见皇帝穿着龙袍,帝王图腾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连带着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华贵的绫罗绸缎中变成了一种僵硬的符号。 “肃儿很让朕失望。” 无声中,皇帝兀自说道:“他那肚子,能瞒得过人的眼睛,可却瞒不过织造局的软尺。若他当真决意留在金陵,与你琴瑟和鸣,此事你俩为何不公布?朕想明白一些事后,心里甚感哀伤,那么个小东西,这么多年可是把朕耍得团团转啊。” 不是装恩爱吗?既然如此,那他就将计就计,索性今日就要了南肃的命:此人可是我儿的妻,两人恩爱有目共睹,天下人都说一说,朕怎会痛下杀手? 第107页 呵,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觉睡多了难免会做梦,这实在是比将南肃终生囚禁在弘福寺省事多了。 可惜,终究是没死成…… 皇帝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霜,皱纹极深,一双眼睛平日看起来浑浊无光,可是此刻却明亮若刀,犀利地望着殿辰。 “还有你,你也很让朕失望。朕以为之前的提醒能使你看清楚自己的立场,可你却背着朕答应了他什么吧?否则为何直到大典前夜,他还没一碗堕胎药保全自己的退路?辰儿,你不要怪朕狠心,因为是你俩合起伙来伤了朕的心。” 皇帝语气一顿,安然端起一杯茶:“说吧,你准备怎么送他回青渊?” 如今将一切都摊平,他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要将这两个孩子的反抗扼杀在摇篮里。 此刻殿辰又何尝没想明白一切,良久的沉默过后,他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忽然极淡地笑了笑:“我准备与他和离。” “是个好招。” 皇帝点点头:“若非朕骤然发觉织造局的尺寸不对,还真就让你俩得逞了。可你总归是看清惹恼朕的下场了吧,辰儿,朕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而置家国于不顾!青渊能为我大燕效力,为你效力,这是他们身为大燕子民的责任与福气!”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皇帝神色渐渐变得悲哀:“你以为朕坐在这个位置容易吗?朕若想扶你为帝,不得为你赐下一门实力雄厚的亲事?否则,你拿什么跟你其他兄弟拼?朕对你的苦心,你究竟何时才能明白?” 殿辰怔了怔,嘴唇一动,显然并没有想到皇帝还有这层打算。 皇帝很满意他这样的表情,却也深谙给颗糖再给一巴掌这个道理。 他登时冷哼一声,冰冷地道:“可朕把话给你摆在这儿了,除了你以外,朕还有六个儿子,不要以为朕非你不可!如今朕就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要不要这王位!?” 大殿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宁静得如秋日湖水,窗外风声依旧,一忽一忽地紧。良久后,殿辰点头,皇帝便轻笑着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起了几丝乏意。 “去吧,那就带这肃儿去将身孕公布吧,能多一个孙儿孙女膝下绕欢,朕又何尝不愿意?” “好,那儿臣先将李医师带走了。” …… 傍晚时,南肃醒来过一回。 胸前刀伤已被处理过了,他挣扎着坐起身,问伺候在旁边的平顺:“你家爷呢?” 平顺连忙上前扶他:“进宫了。” 进宫了,又是进宫了,究竟进宫是去做什么? 南肃静静听着,心底却骤然卷起风暴般的怀疑与忌惮,如暴雨将至前的窒息。 良久,他低垂下眼眸,问道:“今日你家爷有没有在藩王面前公布些什么…消息?” 平顺有些愣:“啊?什么消息?” 一室登时陷入寂静,光影斑驳,只有血腥气缭绕。 良久,南肃深吸一口气,亲手掀开被子。这一下动作牵动胸口骨伤,他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却固执地道:“带我去看看路尧。” 四月的天气里已换上了轻软的素帷,南肃在路尧的床边坐了很久,隔着烟罗帷帐看他左边齐肩包扎的染血纱布,分不清心中酸楚滋味,究竟有没有带了对殿家人的恨。 “世…世子…” 突然间,路尧灰白的嘴唇动了几下。 “我在呢我在呢。”南肃一把掀开帷帐,只见路尧额头青筋暴起,呼吸沉重,斗大的汗珠不停滚落枕头——所以,这究竟是不是在疼啊? 南肃心痛如绞,忙抓紧了路尧的右手,俯身去听,只听微弱的气声在嘶鸣:“活下去…青渊…逃啊…” 眼泪突然疯狂地掉下来,他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 入夜后,南肃回到卧房,环顾这个封闭的空间,他听着自己的喘息声,看着自己曾躺在锦绣上承欢的赤体,忽觉一阵晕眩,只得慢慢扶着门框蹲下来,在这布置华贵的房间中抑制不住地战栗…… 突然间,他毫不犹豫扬起拳头,狠狠向着自己小腹砸去! “砰——” 南肃闷哼一声,痛得眼前冒金星,却接着一拳接一拳地继续砸! 之前他就赌了一次,代价就是阿尧的一只手臂…… 他赌不起了! 倘若殿辰是真心怜他、爱他,往后他们总还可以再有宝宝,或者说,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干系?可万一殿辰真的是在骗他呢?万一这一切都是殿辰联合皇帝,他们一家子殿姓人,一起欺负他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南肃,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可扬起的拳头忽然就止住了,不是因为疼,而是他仿佛听到了宝宝的哭声,那么微弱,但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哭得那么伤心…… 南肃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看清自己的小腹,却只意识到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向侧晕倒过去,耳边终于一片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南肃微微皱了皱眉,眼睛还没睁开,便应激反应一般猛然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匕首。 刀光横掠而去,他顺势鲤鱼打挺而起,三招合一劈过,这才大口喘息着,接着明亮的烛火看向对方。 第108页 “崽崽,是我。” 就这么一望,南肃便直落入一双幽深如潭的眼里——就是这双眼,曾将他的心和魂儿都勾走了,温润注视着他时,也曾给予了他无穷尽的力量与安稳。 此刻,南肃从这瞳孔中依然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却狼狈得难看。 “嘶…” 匕首“咣当”脱手而出,他喉间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瞧,新鲜血液大片渗出,将胸口的绷带染得一片鲜红。 “别动。”殿辰颦眉,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急忙将平顺召来。 待重新上过药后,殿辰极小心地扶起他,让他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口,亲手喂他喝药。 清冽而强烈的男子气息依然将南肃包围着,即便隔了衣襟,他还是能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殿辰。”南肃轻声唤他的名字。 “嗯。” “今日,你为何不公布我俩和离之事?” 男人沉默了很久,随后说道:“今日你陡然遇刺,我去找我父皇询问临丹一事了,放心,藩王们明日才回属地,午间宴席时我再与你一起公布,给我点时间。” 南肃的心,陡然就那么凉了下去。 又要赌吗?倘若明日殿辰还不公布,那这次的赌注又是什么…… 殿辰拥紧了他,在他耳边说:“别怕,我总会送你回青渊的。” 别怕,曾经这两个字给南肃注入过无尽的温暖,可此刻,他却觉得冷,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之中。 殿辰揽住他的肩头,在他鬓角落下一吻,语声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南肃回头,自心底迸发的倔犟,令他陡然生出勇气,突然说道:“药苦,能否给我拿些蜜饯?” 月白,风清,人寂。 南肃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砰砰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有一面铜锣仿佛在他耳边敲,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倒流。 可是,这并不耽误殿辰回身时,他迅速将一包药粉洒进药碗中,伸出手指迅速搅匀。 “哥哥。”他鼓足勇气开口,嘴角牵起,好掩盖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殿辰在床沿坐下,望向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先喝吧,蜜饯就在这里。” “可是,感觉还是很苦。”南肃靠在他的胸口,抬眸看着他下颌微微泛出的湛青色,说道:“你帮我先尝一口……” “好。” 他对他向来有求必应,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便抬起药盏。 第五十七章 ——崽崽,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有时你看向我的眼神,其实,让我很心酸。 这是殿辰曾跟南肃说过的话,所以在男人动作忽然顿住之时,南肃后背冷汗直冒,几乎觉得殿辰是察觉什么了。 可是,也就只僵持了两三秒后,殿辰便将汤碗凑近嘴边,只有目光却从碗沿缓缓移向了南肃的脸。 不知怎地,当那喉结轻轻向上提起准备吞咽时,南肃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烟花下他清浅的笑容,那时,他红着眼眶在为他唱小曲儿…… 晚风轻扬过他乌黑的发,像是一场温柔的梦。 “咕咚——” 殿辰轻轻吞咽了一口。 怔忪间,南肃心里有根弦突然就断掉了,他茫然听着自己的心跳如鼓,周身终于软绵绵地失了力气。 有些感情纠缠久了,到后来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到底他是要爱,还是要赢…… 无声中,忽然只听男人说:“娘子,你在试探我真不真心,我也想试探一下你爱不爱我,但好像,我把心给了你,你却没我想的那么爱我……” 说这话的时候,殿辰看着手中药碗,嘴角一笑,眉目间似乎笼罩了一层轻烟似的忧郁,还有一脉悲悯。 南肃心中瞬时间翻山倒海,僵硬抬起头来,看着殿辰似笑非笑的样子,顿时就愣住了。 可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且还有一句话,叫做恶向胆边生。 南肃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一把挑起匕首,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好似演练了千百遍一样。 只听一声破空响动,刀芒霎时间抵住殿辰的脖颈,他将他逼靠在床柱上,伸手夺过药碗,红着眼,拼命向着他嘴边凑去:“喝啊,一滴都不要剩!给我喝!” 所以—— 你要多久才能明白,你和这个人没有以后了。 殿辰喉间突然溢出小兽般的呜咽,眼眶通红,却犹自笑道:“崽崽,我是你的六哥哥啊……” “什么六哥哥?我压根什么都不记得!” 南肃歇斯底里地喝道,匕首多用力一分,几乎就快要在殿辰皮肤上拉出红痕。 突然一瞬间,只感觉很崩溃,胸闷气短到了极致,无助感,孤立无援感,百感交集,南肃骤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就哽咽着道:“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想活着回青渊,我究竟怎么招惹你们殿家了……够了!别废话了,喝啊!” “连给我一天的时间都没有吗?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低声下气地向对方求证跟质问的样子,察觉爱意消逝却仍然不肯面对,想要死死抓住对方的样子,实在像个可怜的疯子。 可殿辰看着南肃的狰狞,还是这样问了。 他承袭了皇室高贵的气度,性情却温润隐忍,一如他那柔弱善良的母亲,仿佛天生就不会为任何事情失态。不管遇见何事,他只会用那样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你,不争,也不抢。 第109页 此刻,却有一滴眼泪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滚落,他用目光临摹着他的每一处五官,轻声问:“南肃,你真的爱过我吗……” “爱不爱重要吗?任何意外我都不再想有!” 殿辰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能灼伤南肃,他后槽牙一咬,蓦地恢复倔强的狠戾:“在回青渊的这条路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一提!” 言罢,他便将药碗狠狠叩开殿辰的齿关,拼命地倾倒下去。 路尧说过,此药天下只此一份,需混入酒水饮服,可一切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他什么也没准备,只能尽量让殿辰喝完这碗汤药,确保万无一失! “咳咳——” 药汁灌进气管,逼得殿辰剧烈咳嗽起来。从嘴边流出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衣服里,划过曾被南肃亲吻过的皮肤。那里还有他们相爱的痕迹,却不过一夜,已是物是人非。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余下的哀求冻结成冰,碾碎成灰…… “砰!” 大半碗药汁被殿辰打翻在地的一瞬间,南肃怔了一下,而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殿辰掌风已至,一股劲力,直扑面门。 南肃侧首避开,匕首却已搠空。 殿辰身形迅如飘风,突地绕到他身后,骈指如戟,轻而易举就掐住他的咽喉,冷声道:“南肃,到此为止吧。” 南肃很清楚自己不是殿辰的对手,见状也不再闪避,只是垂下颤抖的睫毛,缓缓地道:“明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殿辰,或许确实是我做错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殿辰从后方掐着南肃喉咙,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金光,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南肃的侧脸,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怒气,可是却令人脊背生寒,肌体冰冷。 “我突然想明白了。” 他嗅着他的头发,却不再闻见熏香,全是血腥的味道:“你只不过是我寄托爱的载体,我爱的是我自己的爱,而不是现在的你,我曾妄图靠近你,守护你,改变你,因为你身上有我的爱,那是我无法割舍的东西,可是……” 扣住南肃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一口鲜血蓦然间喷洒而出,落在南肃的后背,殿辰踉跄起身,身体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剧烈地颤抖着。 心脏传来一阵阵的麻痹之感,殿辰却不知道是因为那毒药,还是因为……走到门口时,他摇晃几下,修长的身体终于轰然倒地。 “砰!”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声似乎也止息了,南肃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金陵上空掠过,轻飘飘的,那样自由。 就在此时,只听院外平顺一声惊呼:“六爷,您怎么了!” …… 一夜无眠,第二天太阳却依然会升起。 阳光照在南肃的脸上,让他一瞬间那般恍惚。隔壁房间响了一整夜的急促脚步声仍未止歇,可是他完全听不到了,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静等着一个结果—— “六爷!” 可是,当一声惊呼从外面传来时,他又突然那般心慌与害怕,也不知是害怕殿辰死,还是殿辰不死…… “走吧。” 没过多久,熟悉的低沉男声在门口响起。 也不知是药量不够,还是因为未勾兑上酒,但不管是因为什么,看来男人还是命不该绝。南肃缓缓抬眸,只见那高大修长的身子立在阳光中,不过一夜,仿佛生机尽数离体,却还是在此刻踉跄站了起来。 南肃笑道:“去刑部吗?” 殿辰披着一件宽松大衣,闻言转身离去,微微侧首说:“去宴席。” 南肃有些惊诧,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跟着起身穿上外套。是的,不管结果如何,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不后悔——路尧的那只手臂不允许他后悔! 当他们一起出现在宴席上时,南肃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来一个意思:他们还真是一对多灾多难的夫妻,一个垂死病秧子死气笼罩,一个重伤纨绔要死不活,两人皆是一副狼狈模样,恰巧映衬了他们这段细如丝线且孱弱无力的婚姻…… 南肃莫名觉得好笑,不由直直地向皇帝看过去,他从未用这样挑衅的眼神看过皇帝,但一切再无遮掩必要,不是吗? 但很奇怪的是,皇帝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胸有成竹。 这更加让南肃确定了殿辰与皇帝的联合,再不济,这对父子之间也一定存在着一些关于他,但他却不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南肃竟忽然就放平了心态,并有了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态度! 他真不知过去的十八年,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此刻,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了殿辰手里。 大殿内忽然就安静下来了,众人隐隐料到头顶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疾风骤雨,纷纷绷紧肌肉,静观其变。 …… 而当那份和离文书公诸在所有人面前时,皇帝一怔,紧接着眼袋迅猛地抽动了几下。 却还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殿松登时接话道:“此事我可证明,南世子时常流连暖香阁,确实常常伤我六弟的心啊!我还曾听说过,小六直接杀到那里捉过奸,也就是他性子好了,此事换做我,怎能忍到现在?” 是的,殿辰昨日出宫后,第一件事就是与殿松制造了一场“偶遇”。 第110页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官印落下,刻意使殿松看了个够后,方回身寻找。往日众人对他和南肃的姻缘不屑一顾,是因为他压根没有称帝之心,可如今骤然暴露,试问殿松如何能够坐得住? 殿松一完,便是殿绪,这位哥哥可比南肃更加会演,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却是护着南肃,只骂殿辰不懂情趣,成日憋坏了他的肃子…… 紧接着,便是其他皇子和李氏。 这两方势力一完,附带着的各家族与附属势力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如此紧迫的时间里,殿辰自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而这些人见着法不责众,竟惶惶开始顺着自己主子的心意开始扯风向了…… 四两拨千斤,擒贼先擒王,这两道理可是让殿辰玩了个透彻。 而下面吵成一锅粥的时候,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眉目清隽的年轻人,忽然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他为帝几十年,明明殿辰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可偏偏现在他却突然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但是,的确是他最中意的儿子啊,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竟回头就反杀了他一枪。 或许是父爱本质,总希望未来的接班人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眼看着殿辰的锋芒破茧而且光亮愈炽,皇帝震怒之余,竟也无端生出一些高兴与自豪。 他沉吟着提醒道:“辰儿,你可想清楚了,像肃儿这般与你门当户对的姻缘,这世间可就再也没有了。” 说完,他自己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话中意味只有他俩能听懂,却只见殿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也似乎轻轻挑了起来。 皇帝心里微沉,果然听见殿辰淡淡地说:“儿臣也如此想,那么,就不如去边塞磨砺两年吧,暂解伤心之余,也顺带着将收复不完的国土收一收,将十几年也打不完的仗打一打!就看看,究竟我殿辰鳏夫一个,能做成几件事?” 皇帝忽然觉得就像在战场之上,有了种对方虚晃了一枪,刀尖指向他脖子却不刺的感觉——不疼,但让人很窝火。 皇帝眼睛缓缓眯起,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只见殿辰看了看天色,干净利落地说:“时间差不多了,儿臣还得与世子去收拾昨夜打烂的家具,算一算那究竟是谁买的。殿辰叨扰诸位,告退。” 言罢,一把扯起南肃就向外走,显然无意再待下去。 众藩王面面相觑,可看着皇帝吃瘪的样子,竟莫名有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狂妄,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收尾,无一不是表明一个意思:皇上,您看,两人关系破裂成这样,若世子日后再遭什么不测,这可跟你脱不了关系了吧…… 皇帝这才觉得盛怒涌起,心里骂了无数遍殿辰那个逆子,却也只能缓和下表情,点头称是,是是是,他妈的你们说得都对,只有老子不对! …… 十八年的等待终于梦想成真之时,其实,最初人是没什么感觉的。 南肃什么也没收拾,只在路尧伤好一些后,平静地扶着他坐进了车厢,与当初去弘福寺拉着十几马车物件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半个月来,他和殿辰再没见面,偶尔看见书房亮起灯火时,他也装没看见,径自就走远了。 是的,事实证明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他也不奢求用一句“对不起”来挽回些什么,正如殿松所言,谁摊上他这样的媳妇,会想复婚呢? 至少,他不想。 远远的,有雄鸡鸣啼的声音穿破晨雾,外面一片白亮,马车就在出城时被勒停了。 “王爷,是六皇子。”赶马的伙计说道。 南肃如今已是拓臻王,所有人的称呼都改了改,他沉默片刻,看向路尧:“等我一下。” 第五十八章 让你眼红 此时晨雾尚未散去,能见度极低。 吆喝声,赶马的鞭子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就仿佛今日的金陵也在沉默送别南肃。 两人并排行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北城门,南肃扭过头去,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仍旧是那样俊朗,修长的眼,高挺的鼻,只是眉心笼着一汪挥之不去的灰气。 南肃开口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凝在唇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终究化作一丝轻笑,溢出唇角,也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笑什么?” 人还是那个人,但突然就变得冷冽十分,男人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很不耐烦和他站在这里一样。 “没什么。”南肃摇了摇头,仍旧是笑着说道:“只是没想到离开金陵前能再看见你。” 殿辰转过头去,眼睛看着别处,晨雾将他的脸笼罩得飘忽不明,也一并柔化了嘴角的讥讽:“也是碰巧遇见。” 不是来送自己的吗?于是,南肃不得不问:“那你来这干什么?” 殿辰给了他一个无比准确却有无比含糊的答案:“办事。” “哦。”南肃点了点头,说道:“那办完了吗?” “恩。” 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谁也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殿辰骤然入主军营,南肃在世子府,偶尔听闻他的消息,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恍惚感。 比如,得知殿辰真的接下了十万军队虎符,准备去北方平乱的消息时,南肃就很吃惊,因为男人的性格向来内敛温吞,更不屑于争强好胜,而这一次的作风却与以往大相庭径。矛盾就在这里,男人曾说过争夺太子之位是为了他,可如今他们已然破裂,为何又还要如此锋芒毕露? 第111页 南肃抿了抿嘴角,终于还是问道:“你还是要坐上那个位置,对吧?” “嗯。” “为什么呢?” “为了以后让你眼红。” 殿辰就这样说出了这句话,像是熟人见面问“你吃了吗”一样自然,南肃却呆住了,他傻傻地看着殿辰,似乎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另一张嘴,来证明刚才的幼稚话不是男人说的一样。 谁料,殿辰目光缓缓移过来,变本加厉地说道:“南肃,你想象一下,几年后你成亲了,生的小孩长得很丑,你夫人并不是你很喜欢的人,你每天回到家中对着那个女人,没有沟通的欲望,小孩每天撕你的公文,还不听话,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说一句,哥哥,我相信你。” 南肃:“……” 所以,后悔有用吗? 只听殿辰立马说道:“但后悔也没用了。我将你送回青渊,只不过是将我对你的爱完成而已,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并且,你最好祈祷我不能一帆风顺,不然我得势后,还是那句话,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南肃瞪着眼睛,哑口无言。 见他似乎有些不信,殿辰冷笑一声:“记好了,以后我哪天不高兴了,三天两头就带兵去青渊晃。什么叫土匪进村,什么叫强盗掠夺,我会让你深刻理解,会让你这个拓臻王这辈子当得刻骨铭心,更会让你后悔自己曾在回青渊的路上,丢下了我……” 若说前面的话直让南肃发愣,可这最后一句,终究使得他的喉间含上了浓烈的酸楚。 “对不起,”其实并没有打算抱歉的,因为他觉得这样的马后炮没有什么意义,可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殿辰,还是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用了。” “我知道,”南肃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但不管怎样,我能回青渊都是托你的福。” “哼——” 殿辰冷哼一声,路旁的碧树上坠落了即将凋谢的樱花,香风细细,幽幽而来,像是一汪浮云。 “王爷,该启程了。” 伙计远远地喊:“不然今天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 殿辰也没出声,静静地站了许久,似乎有些不喜这样压抑的气氛,他转身就想走。 “殿辰!” 南肃突然叫道:“宝宝你还要不要?” “随你。” 殿辰冷冷的答道,地转过身来,沉着脸说道:“连你我都不要了,我还要宝宝吗?” 南肃怔了怔,心里有些酸楚,却又觉得男人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谁也怨不得。 “南肃,希望你回青渊褪下面具后,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殿辰说完转身就走,就好像今天确实只是一场偶遇一样,却也不想自己平时偶遇别人时,到底是不是这样多话的性格。 南肃叹息一声,朝马车走去。 “对了,如果哪天成亲了,记得给我发喜帖啊。” 一个阴冷声音突然在南肃背后响起,殿辰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他,一副心狠手辣的表情。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路尧沉默着看向了南肃,南肃深深一叹,只觉胸口仿佛郁结了一口浊气,同时又有些迷茫,最后,也只是静静说道:“启程吧。” 阳光穿透晨雾,落在了前方的官道上。 熏暖的风顺着微微飘起的车帘吹进来,像是母亲温柔的手指,南肃撩帘看去,只见天空一片澄碧,隐隐有高飞的鹰遥遥而去,穿越云层,远离尘埃。 他想要回头看看金陵帝都,可思虑片刻后,最终还是放下了帘子——不必再回头看了。 他靠回软垫上,只是拿起几本治国的书,认真翻开。那些落下了很多年的功课,如今都要一一捡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个巨大的工程,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青渊的王,正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一个小生命,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最起码,他终于回家了,有母亲还有姐姐能陪他一起…… 所以,一切他都不后悔。 马车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只见高涧溪流,草木繁盛,青松茫茫,都是与金陵不一样的景色。 南肃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跟着开阔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风,只感觉肺里的浊气都随着呼吸被吐出,身体也轻了几分。 到了四月底,终于到青渊地界。 可越接近家乡,南肃又越近乡情怯,不由数着手指再次向路尧确认:“大姐姐家有两个孩子了,二姐姐也已经怀孕了,是吧?那我准备两个红包就够?” 连日的奔波让路尧的脸色还是有些灰白,他轻垂下睫毛,点了点头:“嗯,其他的表兄妹,王爷以后再认不迟。” “好,”南肃有些紧张,又兀自说道:“母亲和姐姐们总归是女子,不便出门,回头我让李胖儿送些玉器首饰过来吧,金陵的样式总归要比青渊时兴的。” 路尧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府中什么都有。” “额,好吧。” 良久,南肃才勉强同意了。 他靠在软垫上,本想再看一会儿书,却觉得精神越来越不好,稍稍劳累就会疲倦得想睡觉。四个多月的身孕,加之一直素食,他竟然也成了半个病秧子,很多时候躺在马车里,他都觉得浑身无力,有时甚至会怀疑这具身体还是不是他的。 第112页 好在他不用再拼了,一切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皇帝的逼迫,不再有深夜的噩梦,不再有诡异莫测的博弈,他的心终于平宁下来,像是一方湖水,波光粼粼。 “阿尧,你说,我该留下这孩子吗?”几天后,南肃突然这样问。 闻言,靠坐在马车一角的路尧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南肃,并没有说话。 意识到这问题似乎问错了人以后,南肃陡然静了下来,微微低下头,睫毛扑闪扑闪的。 过了很久,他才又抬起眼睛看过去,说道:“我觉得应该留下吧,殿辰身子本来已经被调理得差不多了,却被我一碗汤药又打回原形,他还要去边塞打仗,万一有个不测,我该当给他留个血脉……” 说到这里,南肃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路尧的表情有些奇怪。 清秀侍卫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踌躇不定。他脸上的表情,让南肃觉得他既像在走一根钢丝般小心翼翼,又像背负了沉重债务般举步维艰。 但最终,路尧只是缓缓别过脸,说道:“这是王爷自己的决定。” 南肃微微一笑,白玉脸颊上泛出柔和笑意:“那你先不要跟我母亲说,我怕她一时接受不了,瞒一天是一天吧。” 路尧点头,转移话题道:“一盏茶后我们便到王府,我先让人去通知夫人她们。” 入青渊城时已是深夜,三更的更鼓突然敲响,从遥远的长街上传了过来,南肃觉得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不真实的,发颤的:“这大晚上的,母亲和姐姐她们真的都在等我吗?” 路尧还未言语,马车忽然一顿,只听伙计打起了精神说:“王爷,路侍卫,咱们到王府了。” 青渊早晚温差大,南肃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貂翎长衫,外披雪青薄披风,越发显得眼珠漆黑,发色如墨。 他深吸一口气,钻出马车看去,只见眼前一方低矮的灰墙中镶了一扇红漆木门,并不是想象中的豪门阔院,甚至,连牌匾都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 南肃有些疑惑,可一看见那个站在台阶上被奴仆簇拥着的女人,他的疑虑登时全部被打消了。 那是他的母亲曾氏,虽然几年未见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曾氏斜梳螺髻垂步摇,额前束有青渊女子特有的珠坠,眼中泪光晶莹,登时迎上前,拿帕子沾着泪水,唤了声:“肃儿……” 南肃突然有些愣,一双深邃的眼也有些发酸,他嘴唇颤了几下,陡然想起该下车给母亲行礼,于是就用略略带着鼻音的嗓子先“嗯”了一声。 “嗖——” 然而,就在他低头扶住车厢之际,忽然从身后探出一只手来,用一块帕子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南肃一怔,下意识地要挣扎,却只觉脑袋一阵晕眩,转眼四肢便没了一丝力气,拼尽全力回过头去—— “阿尧…?”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南肃身子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喉间发出震惊含糊的呼救,可两腿无力地蹬了两下后,他最终还是软软倒进路尧的怀里。 最后一刻,他看见母亲走过来,听见她对路尧说:“这些年辛苦了。” …… 四月三十,阔别家乡十八年的拓臻王南肃回属地后,在青渊城祭祀先祖。 他齐肩头发全向后梳去,露出光洁额头,左耳一根墨蓝穗子,穿着纯黑九彩锦服,腰缠金章紫绶碧玉腰带,走上高台时,整个人看起来仪态万方,又透着几分庄重古朴,让人不敢逼视。 高台由三百六十六阶白玉阶所铸,南肃站在上方,下面是万千跪伏的青渊子民。 “爹,您看见了吗,儿子站在这里了。” 南肃缓缓回身,俯视着整个青渊城时,眼角忽然湿润,就在这时,册封的王号突然齐齐奏响,像是万千头犀牛同时长啸:“呜——” 第五十九章 番外(南肃篇) ——我叫南肃。 ——用十八年的时间做了一场梦。 青渊王府里,嬷嬷正在喂小世子吃饭时,曾氏忽然冲进来,将世子一把抱起,冲门口喊道:“谁敢送我儿去金陵,我就跟谁拼命!” 金陵。 即便已经远离了那个山洞,可听到这两个字时,南肃仍是抖了一下,连忙钻进了曾氏的怀里,哭道:“我不去,不去……” 曾氏见状更是心里发疼,抬手将一只青玉瓶砸向门外,跌得粉碎,伴随着她的悲声:“你算什么青渊王,算什么父亲!皇帝佬儿不安好心,见你时日无多,这是欺负我南家没有男人撑腰了!” “可我若不同意,肃儿才刚四岁,如何能治理青渊?” 青渊王南嵘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声音苍凉无力:“将肃儿送去金陵,起码皇帝还会受制于各藩王,若不然,只怕偌大的属地几年就会被其他藩王和官吏瓜分干净。你们娘几个委屈几年,等到肃儿长大成人,有能力——” 曾氏嘶声打断了他的话,往日雍容尽失:“什么长大?什么成人?肃儿若独身入金陵,你能保证他有长大的机会吗?为人父母者,谁不是爱儿女远胜一块土地?难道你不是肃儿的父亲,难道你就不痛心?” 南嵘想给她一个镇定的笑,却突然看见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儿子,被吓得小脸苍白,乌黑清澈的眼中流下泪水。 第113页 这一刻,青渊王仿佛又憔悴了几分,当年那个击退二十万临丹部族的威武王爷,仿佛终于离他远去了…… 入夜后,南嵘抱着南肃站在高台上,一双冷锐的眼睛,俯视着青渊的一切,只觉清冷的空气顺着腔子涌进肺叶,像是一块冰。 南肃揉着眼睛说:“爹,我困了。” 青渊王低头看着他的小脸,嘴角缓缓牵起,声音却突然变得哽咽:“肃儿,再陪爹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家,我们的青渊……” 青渊地处大燕西北,那场雪崩来临时,受灾程度远比腹地要严重得多。 南嵘为大燕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眼下,却只想自私一回。 几天后,无数支安置灾民的小队,一家家地叩开了紧闭的大门,分发粮食和衣物,并说道:“我们王爷下令了,家里若有五岁以下孩子的,还能多领二两盐,物资有限,先到先得。” 一时间,不用军队去敲门,百姓们自己就争前恐后地挤过来。一个挤到近处的男子,奋力地推开了前面的人,将自己的儿子举起来——掂足翘首,换以盐巴。 一名校尉打量着那孩子的五官,莫名摇了摇头,待那男子领了盐巴后,高声道:“抓紧时间,下一个!” 这股火热的浪潮,不过几天就朝着城外滚滚而去,灾民们感恩戴德,纷纷颂赞,不少人更是树起了青渊王的长生牌位…… 有时候,你觉得一件事做起来很难,那只是因为你的权利没大到足以支撑这件事而已。 而他是统治青渊的王,麾下军队数万,绫罗金银万倾! 在这样地毯式的密集搜寻下,终于,一个月后,侍卫抱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南嵘的书房。 南嵘仔细打量着那孩子的五官,眼睛亮起,问侍卫:“多大了?” 侍卫恭敬地答:“三岁,比世子要小一些,但这是目前找到的最合适的了。” 其实,若仔细瞧去,两个孩子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渊人的五官十分深邃,这也造就了一个怪异现象:有时候,青渊人看金陵人都长得差不多,正如,金陵人看青渊人也都长得差不多…… 静妃死后,所有亲密接触过南肃的下人都被灭了口,而唯一对南肃熟悉的六皇子,也回了弘福寺避世不出,就算以后相见,只怕,也会当小孩子长开了吧…… 想到这里,南嵘脸颊浮上病态的红,勉力一笑:“就他吧。”言罢,他冲那孩子招了招手,慈祥地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回头看不见亲人,瘪着嘴,只得小声地答:“顾桥。” “不对,”南嵘笑道:“你叫南肃。” “不是的,我姓顾。” 南肃叹息一声,给了个眼色,侍卫便将孩子抱下去了。 几天后,青渊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遭了山贼劫掠,无一人生还,一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村里有家顾姓人,丈夫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秀才,长得很是俊俏,妻子也生得貌美,却是只母老虎,经常揪着丈夫的耳朵说:“你个没出息的,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娘儿两过上好日子!” 只是,当后来官兵去收拾尸体时,却发现两团烧得漆黑的焦炭抱在一起,经判断,应是山贼来袭时,丈夫将妻子护在了怀中,而在他们中间,还有一块小小的黑炭,毫无疑问,那是他们的儿子。 滚烫的火舌,将一地的血红覆盖,连同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一同深深地掩埋,全部火化成灰…… “救,救命啊——” 而在王府一处地牢里,一名侍卫捏起了孩子的下颌骨,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脸上有几个红红的巴掌印,却抽抽噎噎地道:“我叫顾桥……” “哗啦啦,”小小的头被按进了水中,漆黑,窒息,无边无际的恐惧直向他压下来。他挣扎不动,只能呛着水,连同眼泪一起混进了水桶里…… “你叫什么?” “顾桥…” “你叫什么?” “顾桥…” …… 我叫南肃。 青渊世子,今年四岁啦。 昏沉的睡梦中,恍惚间,南肃似乎看见了一对相拥在一起的年轻夫妻,逐渐离他远去。 他张开小嘴,想要喊他们,却忽然记不起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或者说,他甚至忘了应该称呼他们为什么…… “肃儿,你醒了?” 睁开眼时,南肃又见到了面孔秀美的曾氏。他嘴唇嗫嚅几下,只见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摸着他的头顶,女人柔声道:“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他低头不语,这时曾氏一把将他抱起来,笑道:“傻肃儿,又做噩梦,梦见有人欺负你了?” 是梦吗? 他抬眸怯怯地看向曾氏,只觉她一双眼睛很美,温暖地闪耀着母亲的光辉。 “肃儿,”曾氏刮了刮他的鼻梁,揶揄着说:“这般爱哭,以后怎么娶媳妇儿呢?” 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后,一切都渐渐模糊隐入雾里,他好像记起来了,他叫南肃,这里是他的家…… 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可他还是说出口了,因为他忽然那般想哭,只想有人能好好抱抱他。 “娘…” 十月时,青渊王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第114页 天幕低垂,北风呼啸而至,他去了一座隐蔽在繁华街市之中的大宅,这里,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即将要渡过未来的地方。 “肃儿,爹跟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南肃眨了眨眼睛,虽然疑惑,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头:“明白了,我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去,不然就没命了。” 南嵘心里发酸,最后一次将他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 “路尧。” 听闻呼唤,少年走上前来,虽然只有十岁,但是背脊挺拔,眼神沉稳,一身黑衣熨帖地穿在身上,显出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成。 “一切我都跟你交代过了,可此时还是要再问你一遍,你的任务是什么?” 少年单膝跪下,拱手道:“不惜一切代价,定将顾桥带回青渊。” 南嵘静静地一笑,却显得眉心间的死气又浓了几分:“你是与肃儿一起长大的,该知晓如果顾桥回不来,肃儿这辈子也再不能站在阳光底下。这是我和整个青渊交给你的任务,若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在府里当差呢。” 少年睫毛轻颤几下,语调铿锵地道:“属下明白,誓死守护青渊。” 十一月,青渊王带着一个孩子,一个少年,踏进了金陵这所黄金打造的牢笼。 而在同月返程路上,青渊王骤然薨逝,享年仅三十六岁。 时光荏苒,十八年快得如同一眨眼就过去了。 清晨的第一声长钟奏响,声音悠远,浩荡传播,城门在钟声中缓缓开启,阳光普照,青渊城新的一天,就在百姓们庆贺新王诞生的欢呼声中,缓缓开始了。 前来观礼的各地官吏与望族女眷,天不亮就到达了高台,鬓影连云,宝马香车在长街上蜿蜒里许…… 而就在新王在高台接受万民朝拜时,一处昏暗窒闷的地牢里,一盆水迎面泼向了被铁链锁住的男子。 “哗——” 他一个激灵有了几分清醒,待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无奈地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砍头还得定个罪呢,我都跟你说了,让我先和母亲见一面……” “醒了就继续吧。” 一名中年人坐在案后,直接忽略了他的请求,边提笔边说道:“十一月初六,你火烧弘福寺后与六皇子独处了一会儿,中间发生的事,还是说个大概就行。” “唉,好吧。”男子深沉叹息,说道:“实不相瞒,我俩回屋后打了一架,他被我打服了,喊我爹呢。” “……” 中年人笔尖顿住,皱着眉问:“若不想再遭罪,我劝你如实告知。” “骗你作甚?”男子迎上中年人的目光,森然一笑,笑得一阵喘咳,身上萧索白衣,立时露出点点猩红血迹,像个浴血的鬼魅。 中年人眯起眼睛看他,目光如芒,良久,他终于起身走出地牢,准备将这情况汇报给曾氏…… 半梦半醒,只听门上锁响,有人走进来站在了男子面前。 他抬眸,眼前人正是路尧。 主仆对视中,路尧面有不忍,忽然单膝跪下,红着眼眶说:“世子,您不要再惹怒夫人了,这样对您没好处。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男子安静地看着路尧的嘴唇开开合合,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 地牢里那么冷,风切割在皮肤上像刀子一样,可他逐渐没了感觉,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落入冬日湖水,冻得麻木…… 路尧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告知后,捏紧拳头,再次恳请道:“世子,您若配合一些,夫人能留您一条命的……” “哈哈哈,”男子突然嘲讽地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若不配合,能把我怎么着?” 只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就止住了。 不知何时,一名年轻俊美的公子站在了地牢门口,一身纯白华服,齐肩短发全部向后梳去,墨蓝穗子,那双比山泉更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时,好似蕴含了化不去的哀悯。 他整个人气质干净,静静站在那里时,好似刚从一场纷扬初雪中走出来。 路尧惊觉,回头一瞧,登时唤了声:“王爷。” “你下去吧。” 南肃并没有对路尧的私自告知而发怒,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走到了男子面前。 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对望间,好似有如在照一面镜子,他通过他看到了金陵的夜色,而他通过他看见了青渊的朝阳。 “我是南肃。” 良久后,南肃这样说。 铁链突然哗哗地响动了起来,男子想冲上前去,却被锁住,只能怔怔看着两人极其相似的五官,忽然崩溃地大叫:“你是南肃,那我是谁?” 他是南肃,那他又该是谁呢? 那个提心吊胆活了十八年的人是谁,那个与殿辰一起欣赏过樱花初晴的人是谁,那个为了回青渊甚至不惜给别人下毒的疯子又是谁…… “对不起。” 南肃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十八年你又以为我好过吗?你在外面风生水起的时候,我只能呆在一方宅院里。你看过了世间万般景色,而我的世界里,就连头顶的蓝天都是四方形的。” 冷风吹来,带来南肃身上淡淡的檀香香气,安宁,且祥和。 第115页 他的声音如同悠远海浪一样,轻轻地铺满了阴冷的大牢,被铁链锁住的男子突然有些愣,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近距离地打量着眼前人,只觉得他好生儒雅,干净,竟与之前自己幻想的那个形象不差分毫…… “哈哈哈——” 他力颓,拽着铁链,肆意大笑,笑得一阵咳喘,仰面望着南肃时,眼泪一行行地流了下来:“残汤剩羹,原来还是残汤剩羹……” 南肃显然是听不懂这样的话的,但是,这也正是他今天前来的目地所在。 “这世上,你和我只能同时出现一个。” 南肃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想杀你,可是,也不能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十八年来,你在喝花酒逛窑子的时候,我却在研究学识,励精图治,只为等着这一天。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比你更适合当拓臻王。因为接了这个王位,就要面对青渊的数十万苍生,就要将皇帝的势力赶回金陵,就要十年如一日地灯下枯坐,只为撑起南氏一族的荣耀!” “这些,”南肃静静地看着他:“你很难做到,因为你不姓南,你不会为了母亲和姐姐去真正的拼命,但我会。” 可是,究竟什么才叫做拼命呢? 男子牵起嘴角,想要像以前那样无所谓的笑,却只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崽崽,崽崽,崽崽……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低沉的呼唤,像是一场温柔的梦。 其实,他可以抵死不从的,可是有必要吗?此事若被皇帝知晓了,只怕他们两人谁都活不成,他死没关系,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谁会心疼他呢? 可南肃若死了,殿辰会有多伤心…… ——崽崽,我阿娘已经丢下我了,求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爱你。 ——你是我的光啊…… 男子缓缓地闭上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自己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所有的情爱都被他斩断,血淋淋的疼。 “你记得殿辰吗?那个曾被你叫六哥哥的人,他说你失忆了。” 见他安静了一些,南肃深吸一口气,说道:“记得,只是当时父皇不让我说,我就照做了而已。其实一切我都记得,包括,他笑起来脸上的那个坑……” 傻瓜,那叫梨涡啊。 男子眼泪直接决了堤,他眉心轻轻蹙起,无尽酸涩从心间冒起,问道:“如果有一天他来找你了,你会对他好吗?” “……” 南肃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路尧将你和他的事大概与我说了,你放心,就算是因为静妃娘娘,我也会待他比你好。” “更何况,”说到这里时,南肃异常坚定地看向了他,眼眶也跟着泛了红:“本来喜欢他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俩本就长得像,如今表情一同步,真是让人不由感慨神奇。 可是,一个曾跪在床边将殿辰哭唤了回来,一个却用匕首顶着殿辰的喉咙,逼他喝下毒药…… 原来殿辰竟说得一点没错,将光环拿掉后,他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通红眼睛,良久后,男子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衣领,哽咽说道:“看见藏在中衣下方的红线了吗?你把它拿出来。” 南肃照做,只见红绳尖端挂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扳指。 “这是他给我的唯一东西,也是压岁钱。” 他定定地望着南肃,泪水大颗夺眶而出,说道:“我把他,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十八年,都给你,但你得答应我,让我活下去…” 南肃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让你活没问题,但是,你不能带着这张脸。” 就在这时,曾氏的声音忽然从地牢门口传来。 两人一起望去,竟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娘”,反应过来后,男子陡然垂下眼眸,鼻子一酸,说道:“抱歉,叫习惯了…” 曾氏并没有对此事介意,只是走近将南肃拉起来后,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 然后,曾氏这才叹息一声,对男子说道:“其实,你大姐姐也知道此事,这些年她给你酿的梅子酒,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刚才还央求我来着。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的脸必须毁掉…” “没问题。” 男子看着自己的小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曾氏和南肃都有些诧异,却并未多说什么。母子携手离去后,不一会儿,之前负责记录的中年人就重新坐在了案后…… 十八年的记忆,怎能一会儿就诉说完呢? 昏暗的地牢里,火把闪烁,男子呢喃的诉说声,不分昼夜地响响停停。 夏日炎热,暴雨刮风,他已记不清过了多久,只是看着腹部一天天地鼓起来。 不过数月之间,他就已经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条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无穷无尽的岔路,渐渐的,他忽然觉得,好像谁是南肃都没关系了。 偶尔路尧会来看他,跟他说一会儿话,他就像以前那样笑着,上翘的嘴角,弯弯的眼睛,让路尧看得心里直发酸。 只是,故事再长,终究有完结的那一天。 这一夜,姑且算夜吧,因为他已经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了,南肃走进来,忽然不忍地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第116页 见他抬眸,南肃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灼炭上脸会很疼,你可能……” “我想吃肉。” 他看着南肃,突然静静地笑道:“什么肉都要,一样一盘。”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不一会儿,路尧就走了进来,单手端上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南肃之前爱吃的肉食,做得很美味。 “世子。”他仍旧这样叫他。 南肃如今铁链已经被解开了,嗯了一声,就平静地将盘子端过来。 一时间整个地牢里,只有他咀嚼的声音,他吃着吃着,视线被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却又笑着擦去眼泪,说道:“他妈的,之前真是白遭罪了……” 路尧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南肃如往常般坐在稻草堆上静静出神,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噼啪的落锁,路尧大步跑了进来,手拿着远行的披风和包袱,低声说道:“世子,快走!” 男子皱了皱眉:“南家要你放了我?” 路尧面色苍白,直直地站在原地,听到南家时猛然一抖。男子顿时了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用管你的家人了?” “我昨天已经将他们转移走了。” 路尧将包袱塞到他的手里,拧着眉说:“世子,明天王爷就要着人对比你胸口的伤痕,准备在自己胸口划条一样的,届时你衣服被扒开,孩子就瞒不住了!” “路尧…” “别说了,快点!” 路尧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披风,向来稳重的脸孔首次现出一丝着急。 他一把抓住路尧的手:“那你怎么办?” “我们当然一起走!” 路尧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脸,笑道:“你还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了,难道你想让宝宝一看见你的脸就哭吗?好端端的一张脸,为什么要让人毁掉?以后我照顾你们,好不好?” 说罢,不待男子回答,他就扯起他大步离去。 出了地牢后,男子才知道王府里起了一场大火,一片火海之中,路尧扶着行动不便的他翻上院墙,避开惊慌的下人们,小心又迅捷地朝着外面跑去。 “走水啦!” “快来人啊——” 浓烟与炽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火舌,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吞噬而去。远远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成片的砖瓦轰然坍塌! “夫人,不好啦,地牢被人打开…”忽然间,中年人的声音在几墙之外响起,顿了顿,才又道:“关在里面的那个跑掉啦!” “什么?”曾氏惊慌大叫。 听闻此言时,路尧拽着他翻下院墙,终于落在长街上。 斗大的汗珠从男子额头滚落,在满是漆黑灰尘的脸上滚出一道白亮的痕迹,他手捂着肚子,紧咬着牙,说道:“往哪边走?” “跟我来!” “恩。”男子点了点头,将不祥的预感强压下去,夜路难行,他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天地萧索,狂风卷地,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仍旧没有过去。夜幕深沉,云层低厚,黑压压的一片,城外的风呼呼地在吹,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嗖——” 忽然一支利剑袭来,路尧顿住脚步,回身一劈,将利箭劈做两截。 终于还是追来了! 路尧回身看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火把,就在这时,突然扭身一把捧起男子的脸,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他失礼。 男子愣愣地看着路尧,恍惚间,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隐约想起他们少年时期一起骑马的样子。 清秀侍卫站在他的身旁,将最好的马匹挑过来,马鞭轻轻放进他手心。 他搭着他的手骑上马背,趾高气昂地俯视下去时,恍惚看见侍卫垂眸微微一笑,就皱眉问道:“你笑个屁啊你?” 那些记忆骤然袭来,大风呼啦一声吹来,扬起了他们的衣角。 男子用力握住路尧仅剩的那只右手,只觉得路尧的手指修长且粗糙,掌心长满了老茧,有练武握刀的茧子,也有做粗活的茧子。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将他照顾得像孩子一样,可他一直懵懂不知……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但不是作为青渊世子!” 说完,路尧就一把将他推开,单手抽出刀,高大的身子迎面向着对面喊杀震天的人马冲去! “走啊!” 旷野上一片簌簌,野草高及半身,灰暗的大地上,铠甲和刀剑碰在一处,发出了寒铁特有的清脆声响。 男子泪流满面,跑啊跑,捂着肚子奋力地跑,像是要跑到世界的尽头。 “顾桥!记住,你叫顾桥!” 却就在听到这句话这时,男子仍是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去,只见那给了他名字的高大身影堵在小路上,拦截下了所有的追击,鲜血洒落,男人一边挥刀,一边大声喊道:“顾桥,听见了吗!活下去——” 然而,那句珍藏了很多年的三个字终究没再说出口,一只利箭轰然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鲜血狂喷而出,却仍奋力砍杀向另一名王府侍卫。 清秀侍卫泪如泉涌,他嘶声狂吼,像是狰狞的狮子。 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他挥着刀,声音破碎断断续续地说道:“顾桥…活下去…活下去……” 第117页 活下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男子的眼泪疯狂地掉下来,听着耳边穿过的呜咽风声,他不顾一切地捂紧肚子,踉跄地向着旷野尽头的密林奔跑,前路一片漆黑,可他忽然就有了生的欲望—— 因为,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第六十章 我来还愿了 之前有一个大男孩,喜欢上了一个大男孩。 他们三天两天就打架,打着打着,就打到了床上去,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抿着嘴角,互相都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简直一副大怨种的模样! 两人嫌弃地对视片刻,于是,继续打,掐着脖子、捏紧拳头从床头打到床尾…… 但是,众所周知,床并不是用来打架的,如果两个雄性生物的战场非要定在这里…… 怒目相视间,他的皮肤在他的手掌里留下了昂贵丝绸般的手感,他饱满的胸膛一点点地挤压走了他肺里仅剩的空气。 他们都还很年轻,下颌的线条美轮美奂,试问,如果这般年轻美妙的身体都不能从凌乱的衣服生剥出来,这样的夜色,怎配叫金陵? 齿唇交错,施虐;十指紧扣,妥协。 他哭红的眼睛消了些肿,一个粉拳砸在他胸口,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笑着哄道:“小哭包,再哭,还揍你!” 可很神奇的是,慢慢地,他竟对他产生依赖,他竟对他印象改了改,却还未来得及好好相爱,世事就迫使了他们分离—— 他和他,千里开外。 “报——” 帐外突然传来响亮的军号声,穿透茫茫原野,回荡在天地之间。 军队渐渐散开,一骑白马缓缓上前,马背上的清俊男子一身白衣,未穿铠甲,肩后宽大红鹤麾迎风飞扬。 北放地域广阔,国家派系林立,边境间无人区众多,各路盗贼横行,人数可观,彪悍残暴。很多名头大的盗贼,甚至可以对抗小规模的国家军队。 一个多月前,大燕就派出殿辰来先行清扫路障,为收服失地的征程打下祭奠。 只见一名斥候远远策马而来,马还未停,便翻身跪地,拱手道:“上将军,如您所料,西风荒原上的匪帮来劫城了!” 男人脸色苍白,略有病态模样,但目光却犹如鹰隼般明亮,闻言冷声道:“出发。” 说完,他提缰徐行,一马当先,身后铁骑依序而行,大军开拔的齐整震地之声,每一下都仿佛都撼动着这片土地。 夏日炎热,但天边却挂着一弯冷月,殿辰抬眸看去,清隽眉眼之间,不过数月便多了几分冷峻飒然。 而他和他的目光,此刻,在月亮上相遇了…… 顾桥看着那如钩玄月,深吸一口气,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羊肠小道,朝山林深处隐去。 若是现在还按照原路返回,无异于自取灭亡,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取道东北,越远离青渊和金陵这两个地方越好! “活下去——” 路尧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顾桥狠狠咬住唇,手扶着后腰,在交错纵横的山路中一刻不停地逃。 待看见一缕天光从东边的山巅上照过来时,他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身一瞧,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陡峭,已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午间,一条无名小溪在烈阳底下缓缓流淌,他蹲下身,捧水喝下,待辨别方向后,又踏着溪流走了十里多地,使对方彻底失去追踪的脚印。 眼下入城镇实在犯大忌,可路尧给的包袱里只有衣物和碎银,没有吃的。 顾桥十八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压根不知在荒野该如何烹饪。他费劲抓了只兔子,却不知如何下手,双方干瞪眼了很久后,他也只能无奈一叹,放生了。 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后,傍晚时分,他不得不冒险进入一个小镇准备弄些吃的。 “羊汤面~” “新鲜的瓜,保熟~”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顾桥小心地混在人群中。眼看一家勉强入眼的酒楼近在眼前,他心里一喜,下意识地走过去,却又蓦地想起:他貌似已经不是青渊世子了。 为了掩饰行藏,他脸上黑灰至今未洗去,满身尘埃,酒楼伙计看了他一眼,皱起眉来,满脸的厌恶:“赶紧滚!想吃饭的话,泔水桶在后面,自己找去!” 顾桥:“……” 泔水桶?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有些惘然,伙计见他不为所动,吆喝一声,猛地扬起拳头:“贱种,听不懂人话,是吧?” 夕阳照在顾桥的脸上,一张巴掌脸瘦得不成样,越发显得眼睛又黑又大,他嘴唇动了动,随后突然抬起脸来说道:“我不是贱种,我有名字。” 说完,他转身缓缓离开。 “呀呵?”伙计差些上去给他一拳,却蓦地看见一名摇着折扇的大户公子走过来,连忙小跳步迎上去,堆着笑道:“赵公子,快,有请有请!” 走到长街路口时,顾桥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忽然生出一种迷茫感。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他名字的那个人已经为了保护他而死,他这样一个轻如尘埃的男人,一旦消失,就像从没投胎来到这世上似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顾不得谨慎了,随意拉住一个行人就说:“大哥,幸会,我叫顾桥。” 第118页 那农夫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仿佛觉得遇见了神经病。 顾桥问:“你记住了吗?” 农夫抽不回胳膊,只能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顾桥就微微一笑,放开他,大步走进夕阳的余晖里。 那背影高瘦的一条,已失去了帝都第一浪子的光芒,可却不能用狼狈来形容——因为,即便他轻如尘埃,也是有来龙去脉的。 思虑再三后,顾桥还是用一部分银子买了一匹瘦弱老马。 前路难行,他自己可以走,可是,万一宝宝走不动了怎么办?他是这样考虑的,并在即将入夜之时,将一袋干粮放上马背,牵着他的马儿,背着路尧给他的包袱,走出了这座小镇。 这是他的全部,可他不觉得贫穷。 因为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宝宝和路尧的爱陪着他。不要怕,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精神力量再强大,也抵不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马儿饿了还可以吃草,他却没吃过草,不过半月,他的干粮吃完了之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行径是有多奢靡,居然要拿面粉和殿辰丢着玩儿。 “唉,报应啊报应。”他故作轻松地自嘲着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但是,他还有另外一条路嘛。 虽然肚子已经高高隆了起来,可依他的身手,抢个柔弱妇女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有句话叫做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这天午间,他本来鼓足勇气锁定了一个女人,准备做一回江洋大盗,可对方一回脸,他登时就看见了她空荡荡的眼眶,以及,比他还高的腹部——此人是瞎子,还是个孕妇。 女人站在路旁的一颗柳树下,问道:“你有什么事?” 顾桥:“……没事。” 他扭头就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在自己最后的碎银捡了捡,挑了一块小的塞进她手里,然后沉默离去。 在那颗柳树旁边,有块墓碑。 他后来才看见,女人的脚边还放了个篮子,里面装着的祭奠用物都十分寒酸,而那墓碑上写明了,她的丈夫是大燕的士兵,刚为国捐躯不久…… 小路上,顾桥牵着马儿,摸着自己的腹部,一边走一边心道:宝宝,其实你都能看见,对吧?那你看见了,爹虽然不着调,但绝不是坏人,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当坏人,知道吗…… “站住!” 刚走过二里地,忽然从路旁跳出十几个彪形大汉,用刀剑拦住了顾桥的去路:“交钱不杀!” 顾桥:“……” 以前他从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如今居然信了,还是深信不疑。 若放以前,他对付这帮小杂碎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如今,他饿得两脚发软,体力大量透支,更别说还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伤到宝宝怎么办? 顾桥缓缓挪动一下沉重的脚步,说道:“马儿你们牵走吧,不要伤我。” 土匪头子见他身后背着包袱,勾了勾手指,冷笑道:“包袱拿过来!” 顾桥心中微沉,立马将包袱打开,只有几块碎银子掉落在地,少得可怜。他蹲下身,将路尧给他的衣物拾起护在胸口,抬起脸来:“银子只有这些,你都拿走。” “欸?料子不错!” “衣服留下,你滚吧!” 一丝怒意从顾桥眼底划过,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披风下的小腹,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决定绕开这帮大汉向前走去。 只是,他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冷冷地道:“衣服你们拿走,至少,把包袱布给我…” “磨磨唧唧!”土匪头子面色一沉,登时骂了一声,沉重的大刀迎头而上:“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顾桥不言不动,只是静静瞧着他,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一个擒拿手就断腕夺下大刀,只见一道白光迅速而去,唰的一声掠过土匪的脖颈,带出一道血花。 男人双眼圆瞪,踉跄两步,噗通一声趴在地上! “大哥!”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奔上前去:“兄弟们,上!” 不是打不过,而是真的饿到没有力气打,激烈的碰撞间,顾桥猛被踹在地上,他一手护着腹部,另一手迅速抓紧路尧给他的东西! 转眼间,便有一脚迅猛踢向他的后背,他一下扑跪在地上,溅起大片尘土…… 今日是个好天气,可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分明初晨还是天高气爽,鸟语花香,到了傍晚,天边忽然划过一道刺眼闪电,接着一个响雷就在头上炸响了,炸得人心惊肉跳。 顾桥独身再次逃入了山林,步伐踉跄,手臂血迹滚落,却紧紧捏着那张青灰色的包袱布。 眼观天色,他正愁无处避雨时,只见山中忽然出现一个破庙。 刚一跑进去,他就饿得两眼发黑地靠坐在了门口,揭开衣物一看,左臂血肉被砍得外翻,正在不停地冒着血沫子,他扯下披风一角,开始包扎…… 不一会儿,外面就变得一片白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仿佛替他哭出了声。 命运将他推进了一个泥淖,他一直跟自己说,他要爬出来。 可是,包扎着包扎着,他的鼻子还是莫名一酸。 顾桥握紧那张包袱布,缓缓地对自己说道:“阿尧,现在不用赶路了,这里也没有人了,我可以允许自己难过和伤心,对吧……” 第119页 渐渐地,眼泪就大颗流了下来,划过他尖瘦的脸,他抱着膝,将脸孔埋在双臂之间,无声的,但背脊却渐渐颤抖了起来。 他哭过很多次,各种原因都有,可在这个冰冷透风的破庙里,他第一次因为害怕和软弱,失措地流下了眼泪。 但是,他只给了自己半个时辰的时间去诅咒命运、去担忧前程、去适应新的生活,因为糟糕的处境完全不给他任何自怨自艾和痛苦担忧的机会,如果不振作起来,他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 哭完后,他伸出已经裂了口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块树皮,放进嘴里嚼着。 这已是此刻他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了。 “轰——” 一个闪电将庙内突然照得亮如白昼,于是,他看清了观音娘那落了灰的雕像。 案上放了一个粗瓷盘子,边上的青花已经被磨得失去了颜色,间或还有几个小小的缺口。 上面摆了满满的一盘糕点贡品,看起来有些硬,应该放了一段时间了,但在这样漆黑冰冷的夜色里,竟显得那般诱人。 可是,谁会来祭拜这个破庙呢? “这是…阿尧求您给我的吗?” 观音娘还是那个模样,淡水清流,慈悲为怀,即便蒙尘了,可她静静地看着他时,仿佛仍是弘福寺里的悲悯模样—— 不知为何,顾桥的眼眶突然又湿了,大滴的泪珠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大雨的哗哗声中,他跪在案前,抬手拿起那供品,轻轻咬了一口,嘴里很咸,还有眼泪的味道,嗓子很堵,只能机械的嚼着,终于,他轻轻地抽泣了一声。 “娘娘,我今天来还愿了,我已经,已经回过青渊了……” 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来,几乎要将庙宇的屋顶被砸漏了。可它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即便残破,却在这个雨夜为他提供了一处庇佑之地…… 次日清晨,一片滴答声中,阳光顺着破旧的窗楞洒在年轻人的脸上,柔和,带着温暖的颜色。 顾桥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小鸟绕着他上下盘旋,羽毛湿哒哒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飞进来与他一起避雨的。 “呀!” 他眼睛还有些哭肿,一下子竟没完全睁开,却立马坐起来,笑道:“原来,昨夜还有你陪着我呢。” 那小鸟喳喳的叫着,扑朔了几下,竟就落在顾桥的手指上,用嫩黄色的小嘴轻啄他的手心,黑漆漆的眼睛灵活的转着,竟仿佛与他十分亲热的样子。 “你困在这里出不去了,是不是?” 顾桥开门走出庙宇,年轻的脸上带着善良的笑意。 他伸出手来,摊开手掌,一下子将小鸟放飞,那小鸟似乎不舍离去,绕了他好几圈,良久后才欢快地啼鸣了一声,飞向蓝天渐渐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他的阿尧。 刚刚下过雨,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好闻的味道,顾桥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念一动,回身看向了观音雕塑…… 不多时,三根尖端点燃了的树枝插到了掉了漆的香炉中。 顾桥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眼睛,面色平和,诚恳地祈求道:“有求于神明,从此就洒脱放下过往烈火与执着,蓑衣沾露,与人间共乐,往后惟愿一处陋室,可安身,可避愁……” 心中忽有一双幽深眸子闪过,在问他如何相守? 顾桥停顿了很久,然后睁眼看向观音娘,小声地道:“还有,佑他平安,下半生幸福安康。” 【作话】 下章两人就见面了,天,感觉上章大家都疯了,我这本真的不是虐文,相信我鸭,大纲在手,二胎我有! 泪流满面~~~~ 第六十一章 苦尽甘来 “阿桥——” “诶!” 酒楼前方,灯火鼎盛,谈笑风生四起,而后方却是大汗淋漓的高温与窒闷。 突然间,老板从传菜通道走进来,帘子一掀,瞪着眼对顾桥说:“你在下蛋吗?前方都快没盘子用了!” “马上马上!” 顾桥着急了,后厨登时突发一通“叮叮当当”的声响。洗涮间,他神色凝重,鼻尖有小汗,仿佛正在和那堆锅碗瓢盆干起义似的! “哼!” 老板叫凌福,虽然看起来满脸横肉,一副凶相,可在两个月前,他却是第一个对他施以援手的人…… 那时,顾桥原本打算往东北方再走远些的,可他没了马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走到位于大燕正北的五福关时,就真的再也走不动了。 饿到昏了头,他终于两脚发飘地走进城池,决定在这里暂时扎根…… “老板,你这里缺伙计吗?”一个奴隶买卖和招工的市场里,顾桥鼓起勇气问。 “缺。” 布店老板打量了一下他身上鲜血:“哦,但我们不招犯事的人。” 片刻后—— “老先生,我读过书的,八史、六艺、颂韬、大书、胜语都小有涉猎,琴瑟茶艺均研究颇深,先生可不可以买下我?” 老人缓缓皱起眉来,说道:“我买的是干粗活的奴隶,不是教书先生。” “我也可以干粗活!”顾桥顿时接口道,绞尽脑汁地想所谓的粗活都包含什么,急忙说:“我可以磨墨、剪纸、晒书、整理书稿,哦对,还可以烧火、挑水、砍柴,还可以……” 第120页 老人被他说得有些动心,却瞥见他的腹部后,凝重地问:“你这肚子怎么回事?” 试问,他该怎么跟人开口说他一个大男人却有宝宝呢? 顾桥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我只是生了一点小病……” 闻言,老人扭头就走。 “管家,你们家缺下人吗?” “老大哥,你们家缺……” …… 经历过之前所有的一切后,顾桥相信因果轮回,也相信宝宝和观音娘都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 纵然再艰难,可他不愿偷,也不愿再抢,第二天饿到眼前都出现叠影了之后,终于无奈地选择了乞讨——实际上,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与乞丐无异。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在一片人潮汹涌中跪下去时,甚至还妥帖地在自己面前摆了个破碗。 曾经,他摇着折扇潜伏在人群中,仿佛占领着一个制高点,看着脚下的尔虞我诈和百态众生时,内心毫无波澜。 而此刻,他再无那目空一切的超脱,只是垂着头,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轻到转眼便被车水马龙所掩盖。 没人会去在意那个路边跪着的年轻人,他的生活究竟还能不能继续…… 望着行人来回走过,顾桥饿到神智恍惚间,忽然想起了去年的皇家年宴。那时,大燕的五皇子殿绪跟他调笑说:“施舍你个屁屁吃!”好有先见之明。 “噗,” 都到了这种境地了,顾桥居然还能笑出声。 于是,有人终于确信他脑袋有些问题了,丢下几个铜板,顾桥眼睛一亮,连忙扯着嗓子说祝福话。 这可是开门生意。 过了一会儿后,顾桥干咳一声,终于不要脸地喊道:“咳,那个,大爹大妈好心肠,过往君子帮帮忙——” 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乞讨也分地界帮派的,他占了别人的地盘,抢了别人的活路,这让别人怎么活? 第二天傍晚,一群人找上了他,将他堵在一条暗巷里。 有时候,数量即是正义,当群体形成后,人会获得一份倍感安全的归属感。 于是,当他们将他打到口吐鲜血时,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各凭本事活的世界,甚至还粗鲁地抢走了他刚买的馒头,那馒头热气腾腾的,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然而,他没再哭泣。 等这群人离开后,他只是按着小腹,觉察到微弱的心跳还在后,长出一口气,心道:宝宝,你疼不疼啊?别怕,爹马上给你找吃的…… 可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真的站不起来了。 鲜血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仰头一望,银河横空,星辰闪耀,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边塞的明月,它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凝成一双修长的漂亮眼睛…… 此刻,顾桥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悲哀,只是突然感受到一种寂寞,它来自他心底巨大的窟窿,仿佛在说:来个人吧,来个人吧,随便来个谁都行,来探头看看我的废墟…… “哎哟我去,吓老子一跳!” 就在这时,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伸过来,挡住了顾桥的视线。 男人惊魂不定地抚着胸口,气得踢了他一脚:“臭乞丐,不要在老子家后面睡觉,死远些……额,貌似真的快要死了……” …… 那晚,顾桥吃到了这辈子最美味的食物。 满满一碗米饭上面堆了些青菜叶子,虽然没有多少油星,但散发的味道却那样香,他狼吞虎咽地吃到见底时,怔了一下,因为下面有几块半瘦半肥的红烧肉…… 能成为一个洗碗小工,这是几天前的顾桥做梦都没想到的美差事! 他干得很起劲,一天,两天,三天…… 不知不觉间,凌福从刚开始看见盘子摔碎时的暴跳如雷,也已经到了如今的冷脸相待:给老子洗快点…… 而顾桥也凭借着那微博的工钱,终于给宝宝买了件新衣,便宜的,但布料很软和。 八个多月的身孕,已使他的双脚浮肿得不成样子,却在颤抖拿过那件小衣时,他仍是兴奋得跳了一下! “啊!” 沉睡的宝宝被吵醒,踢着他的肚子,不满地抗议。顾桥感受着那胎动,连忙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要生气,给你买了衣服还生气,怎么这么难伺候,真不知随了谁……”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 这时,一个街头小贩走过顾桥旁边,冲周围人群高声喊着。 顾桥眼睛一亮,又梦游一样地跟在了小贩身后。 小贩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那个小气男人,登时一脸的不情愿,大清早就遇见这种光看不买的人,简直就是触了大霉头。 “小哥,你要真的想吃就买一根吧,没几个钱的。”小贩劝说得几乎是苦口婆心了。 顾桥有些犹豫,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小贩受不了了:“给你半价!” 顾桥:“不了,我就看一会儿,待会儿就回去洗碗了。” 小贩:“……” 小贩:“我他妈送你一根行不行?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求你了!” 顾桥摇头,旋即,又微微一笑。 每次看见糖葫芦,仿佛就会有一场绚烂烟火向他压下来。 那个夜晚,他拿着糖葫芦坐在金陵的最高处,看见了世上最美的烟花,吹到了世上最温柔的风,以及,鼓起勇气亲上了一张世上最英俊的侧脸—— 第121页 那人温润一笑时,一个梨涡,价值千金百万。 只是,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可顾桥看着那包着糖衣的糖葫芦,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坚定了一下心智,扭头就走:还要攒钱给宝宝买尿布呢…… 小贩见他走了,终于松一口气,接着喊道:“糖葫芦,正宗的金陵糖葫芦——” “嗖”一声,顾桥突然去而复返,瞪着眼睛道:“我试试有多正宗!” 小贩:“……哦,八文钱。” 顾桥:“不是半价吗?” 小贩:“……” 付了钱后,顾桥举着糖葫芦,心满意足地回了酒楼。 又是一天忙碌过后,深夜里,顾桥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一所矮小房屋,一张大炕,上面摆放了十多套被褥。 见他进来,一个端菜伙计啧了一声,一边洗脸一边说道:“阿桥啊,你这肚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啥时候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腹腔积水积成这样,不是闹着玩的!” 登时有另一人接话道:“是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怀了呢!” 一群糙汉子怔了怔,然后爆出哄堂大笑,直骂那人不着调。 顾桥跟着他们一起笑了,却笑得腼腆:“没有的事。” 他五官深邃,眉眼间带着的异域风情,外放且明朗,直将满屋两坨高原红的男人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有个长相淳朴的洗菜小工顿时来了精神:“阿桥,你娶过媳妇没?” 顾桥:“没有。”但我当过别人媳妇儿…… 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无一不是感慨顾桥若非身患疾病,定会被凌福拉到酒楼门口去招揽客人,万一被哪个过路女商看上了,这辈子可就吃喝不愁了! 酒楼里不管干什么都十分累人,他们说笑了一会儿就都睡下了,不一会儿,大通铺上就鼾声震天响。 烛影跳动,将顾桥的清瘦身影拉得很长,他坐在桌旁,上方摆着笔墨,都是凌福的儿子送他的。 还记得那天,小家伙一把将东西塞进顾桥怀里,却故意呲着牙道:“听说你会写字,正好,帮我抄书!字迹学得像点,不然夫子会发现的!” 顾桥一愣,问道:“抄几遍呢?” 小鬼头道:“十遍!” 可当顾桥誊写完毕后,却发现多出了两张纸。良久,他摇头一笑,忽然意识到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的模样被人偷窥了…… 铺开纸张后,顾桥缓缓提笔,一如既往地写道—— 宝宝,这是爹给你的第二十八封信。 怎么样,糖葫芦好吃吧?其实爹才不是嘴馋,只不过因为那是金陵的糖葫芦,怎么着也得给你尝一尝吧?就当过节了,毕竟去年的今天,是爹和你六哥成婚的日子…… 对了,那晚,你六哥给我剥了很多桂圆。 后来我还骗过他,说给他买了一篮子摆成六六六的桂圆,很无语,是吧,你以后可不能学我…… 夜深人静,顾桥嘴角含着柔和笑意,等待纸张阴干的时间里,又拿出另一张…… 阿尧。 有时候,顾桥会想,如果路尧活下来会怎样呢? 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如果他们私奔成功了会怎样呢? 那时,他的侍卫牵着他,他们气喘吁吁地一起向着明天跑去,除了私奔,他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词了…… 而也有人说,当世上没有路时,就出现了桥。 顾桥有些出神,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路尧说,可刚起了个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阿桥,知道你没睡!滚出来!” 是凌福。 顾桥连忙走出去,只见凌福站在门口,提着一个大红灯笼。 “老板,怎么了?”顾桥轻手轻脚地关好门。 “你别干了!” 顾桥心底一沉,怔怔站在原地:“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凌福看着他的腹部,眉头狠拧,恶声说:“我看你这肚子越看越怵人,万一哪天你死在我这里,我背上人命官司怎么办?” 仿佛一盆冷水迎面向顾桥泼来,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嘴唇一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个小布袋忽然塞进他手里—— 有几分重量,应该是碎银。 凌福皱眉说:“这几天你先别干了,小松私塾放假,你陪他去乡下看看他奶奶,我忙得脱不开身。” 说完凌福就提着灯笼走远了,貌似不经意地道:“对了,村口有家人姓夏,老婆子接生过很多孩子,她和我老娘经常串门,你没事跟着过去坐坐……” 顾桥完全蒙住了。 反应过来后,久违地,他鼻子突然一阵发酸,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的滚动,却始终没有落下。 这时,凌福回头一脸凶样地说:“你再敢给那小兔崽子抄书,腿打断!” 良久,顾桥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鼻音。他将那个小布袋紧紧捏在手心,捏得骨节都发了白,只觉得它那般灼热,滚烫…… 八月底的天,太阳暖融融的。 顾桥带着凌松走进村里时,几个大娘正在村口嗑瓜子,唾沫横飞,一个大娘哟了一声,说道:“凌老太婆,你儿子啥时候续弦了?” 那根弦,指的是顾桥。 闻言,凌福那半白头的老娘怔了一下,竟一拍大腿:“那狗娘养的兔崽子,肚子都这么大了,才让小松带回来给我瞧?” 第122页 可走得近了一些后,众老太婆才看清那是个年轻男子。 额,静了一会儿后,最先开口的那大娘站起身,揉着眼睛朝家走去:“哎呀,这老眼昏花的,该去做饭了,该去做饭了……” “老娘看你不是老眼昏花,而是嘴巴生疮!”凌老太呸了一声。 “奶奶!”凌松登时挣脱顾桥的手,冲过去,扑进了凌老太的怀里。 凌老太凶样一收,登时将她的好孙孙搂得紧紧的:“哎哟,奶奶的心肝儿,可算来了!” 顾桥跟着上前,颔首说道:“凌婆婆,我叫阿桥,是凌老板的伙计。” 虽然带了个凌,可后面跟着的婆婆一出,一帮大娘登时笑出猪叫,直把凌老太笑得老脸涨红,把顾桥笑得莫名其妙。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回了凌家,莫名其妙地住了下来。 凌老太貌似看他不顺眼得很,可顾桥前些年在女人堆里不是白混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经验居然也能用在正道上。 他做低伏小地伺候着凌老太,漂亮话一说一个准。可他人更漂亮,凌老太在躺椅上晒太阳时,他就经常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全是边塞人没见过的发髻。 梳完后,老太太拿着小铜镜来回地照,心满意足地一回头,看见年轻男子逆光站在微风里。 恍惚有那么一刻,老太太觉得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金陵……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趾高气昂地说道:“别以为你这些手段能糊弄老娘,老娘死也不会让你进门的!” 顾桥:“?” 老太太:“有肚子了是吧?可你知不知道,小松的娘是怎么死的?就是为了生小松才死的!她是我唯一的儿媳妇!从生到死都是!” 顾桥忽然知道了凌福对他照顾的原因,那个一脸凶样的男人,想必,这辈子都见不得别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遭罪吧…… 沉默了很久后,顾桥微微一笑,挺着肚子费劲地蹲下身,拉住老太太的手:“婆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凌老板没有那层关系,因为我的孩子姓……” 顿了顿,他扬起笑脸道:“姓顾。” 而在听说他故事的某些片段后,老太太已是泪流满面,直骂道:“你说说你,大好男儿,咋就给人当小妾呢?还怀了身子,活该你被人欺负!” 顾桥笑咪咪地听着,也不置辩。 可是,骂归骂,老太太当晚还是带着他去了夏婆婆家。 夏婆婆从未给男人接生过,可她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两个老姐妹一商量,直接给顾桥拍了板:“不怕,保你生完后,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去洗碗!” 顾桥:“……” 他噗嗤一笑,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洗碗的命了。 其实,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他也是怕的,可他看着她们,心中的忐忑不安突然都不翼而飞了——宝宝,爹做好准备和你见面了,你呢?你做好准备见爹爹了吗? 这时,肚子忽然动了一下,仿佛在对他做出回应,顾桥心生欢喜,眼底流过温暖的光。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临产期,顾桥已经翻身都困难了,后来反倒是每天凌老太照料他多一些。 顾桥十分惶恐,经常手忙脚乱地要起来时,老太太将他霸道往椅子上一按,端上一碗鸡汤:“给老娘喝!” 顾桥:“婆婆,我真的喝不下了。” 凌老太:“咋地?你嫌老太婆炖得不好?” 顾桥:“……” 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家姓凌的人,从老到小,个个都是一脸凶样,却就是这样的凶恶,渐渐将他心底的隧洞填满了,使那里不再漏风…… 可他从未想过,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十月初,一个如常平静的夜晚,村子里起了一丝萧瑟北风。 到了夜间,突然马蹄震响,刀光横掠,一伙北地赫赫有名的匪帮席卷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见锁就撬,见人就杀,不过一会儿,无数颗被割了的头就被挑在了马刀上! “哈哈哈——” 有的村民被吓破了胆,穿着中衣就往村外跑,但立刻被砍杀在池塘里,肠肚流出,小蛇一般蜿蜒在水面上,让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种情况,顾桥一把捂住凌松的嘴巴,当机立断退回屋子里,将哭成泪人的凌松和凌老太藏在了地窖里! 现在出去就是个死,凌老太见他转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颤声道:“阿桥,你现在上哪儿去?不要命了?” 顾桥额头冒汗,急声道:“我去报官,这里距城里只有二十里地,我偷偷牵匹马儿,一会儿就能带着官兵过来!” 凌婆婆:“不行!躲在这里还可能逃过一劫,你大着肚子,如何能行?” 顾桥摇摇头,坚定地道:“婆婆,相信我!” 此刻,整个村里已经沦为了人间地狱,惨叫声和马踏骨声混杂在一起,四处都是鲜血和脑浆。 顾桥看着一些惨遭杀害的熟悉面孔,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快步偷偷潜到村南,只见棚子里马儿还拴着,正要冲过去,“唰”,却忽有一柄大刀飞来! “这里有一个!” 刀锋带起的气流直袭后颈,顾桥何等敏锐,条件反射一个旋身躲过,却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一股热流蜿蜒流下裤管,低头一瞧,竟是大片的鲜血! 第123页 腹部猛然一阵收缩的剧痛袭来,他倒吸一口凉气,扶着低矮的篱笆墙勉强撑住身子,并忽然意识到——宝宝要生了! 顾桥从没这么绝望过:小祖宗,你能不能不要挑这种时候? 就在他大口喘息的短短时间里,一个马贼已经骑着马狞笑着冲过来,高高举起染血的马刀,带起的劲风刮得顾桥的头皮生生的疼! 他避无可避,几乎可以遇见自己的下场,却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声尖锐的穿透厉啸响彻夜空! 银光闪烁,箭身带风,大火在它的华彩下也变得黯淡了下去! “嗖——” 实在是太快了,马贼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被那支利箭直穿咽喉,甚至身子往后倒飞了出去,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顾桥心驰电掣,喘息着扭头望去,只见浓重的夜色下,一只大燕铁骑队不知何时已来了此处,浑身尘埃,显然经历了一场急行军。 “杀——” 震耳欲聋的冲锋号顿时响起,士兵们手握利刃,穿着青铠,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全是正牌的军队冲锋式! 然而,当看见护卫队前方的那个挺拔身影时,顾桥的瞳孔突然放大…… 那是? 只见男子骑在一匹名贵烈马上,铠甲加身,暗黑如夜,放下手中长弓时,他的眼神缓缓扫过来,清冷,锐利,无端让人生出压迫窒息之感来…… 他离顾桥如此之远,远到让顾桥无法看清他的五官,可只凭一个轮廓,便让顾桥的心口剧烈狂跳了起来,几乎要跳出胸口…… 殿… 殿辰……? 第六十二章 别怕 “杀啊——” 青灰铠甲潮水般涌来,杀气腾腾,快马而至,大惊失色的马贼们急忙还击,双方势力迅速渗透彼此,瞬间犹如两朵巨浪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 可对顾桥而言,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他定定看着那个身影,心底是大片大片的苍茫与恍惚。 怎么会… 怎么会是殿辰…… 就在两人目光即将交接的一瞬间,顾桥突然反应过来了,猛地弯下腰,连忙从那马贼的尸体上摸了一把血,糊到自己的脸上。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支铁骑是救星还是灾星了,但不管怎样,他不用入城请官兵了,如今上上之策,那就是赶紧逃回地窖! 在大燕,只有一等铁骑军才能穿青铠,而青铠军的各指挥官大多来自金陵或周边重要城池——鬼知道有没有人认得他? 顾桥大惊失色,只想快速离开。 按照夏婆婆教他的那样,他大口呼吸着,可却不能缓解疼痛,宝宝不停在闹腾,就好像已在单人间里住够了,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玩耍一样。 那两只小脚十分有力,一起朝着殿辰的方向拼命地蹬着,蹬得顾桥几乎要吐血…… 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 远处,男人目光突然一顿,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望着那道低矮的篱笆墙。 虽然只是一道模糊的虚影,却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警觉,仿佛心头流过滚烫的水,转眼便沸腾成灾。 来不及细想什么,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翻身就跳下马背。 “注意屋舍后方。”护卫队立马跟上,左右警惕,用粼粼寒刀为男人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可走到棚子时,男人清冷垂眸,只看见一具马贼的尸体狰狞地躺在染血草垛上…… “宝宝,你等一等…” 几丈开外,顾桥捂着肚子,艰难地朝草丛跪爬着。 寻常盗贼见着官兵就是个逃,可这伙匪帮凶名赫赫,穷凶恶极,纵然是遇见了大燕铁骑也敢碰一碰硬。 边塞地广,顾桥一路从马棚小心地爬到村北时,只见前方一片喊杀震天,后方的马贼却还未察觉情况不对,仍在狂笑着肆掠横行! 到处都是浮尸和鲜血,顾桥边爬边小声地哀求:“宝宝…现在真的不是你出来的时候…算爹求你了,你等一等,好不好,你……” 咦?肚子突然收缩得没那么厉害了,连带着也缓和了他的痛楚。 顾桥怔了怔,连忙起身朝着凌家跑去…… 夏婆婆跟他说过,这样的阵痛中间会有间隔,那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成功躲进地窖? 然而,当顾桥踏进凌家院子时,只觉头皮炸裂,耳边霎时一片嗡嗡作响! 屋门四处破开,已被洗劫一空,而他费劲搬过去压住地窖门的坛子已被打碎。 五六个马贼围在院子里,四处追逐着惊慌逃跑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沉浸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些孩子都是附近人家的,居然全部被驱赶到了这里。 凌松也在其中,一边跑,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痛哭:“奶奶!啊啊,救我——” 凌老太倒在院子中央,腹部赫然插着一柄马刀,鲜血横流。 她朝凌松颤抖着伸出手,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土匪,老娘咒你祖宗十八代,曰你妈个仙人板板!” “老太婆,活久了是吧?”一个马贼笑容一收,登时提着大刀就要狠狠劈下。 老太太就算再彪悍,却也不能抵抗生理上的极度害怕,尖叫一声后,直接晕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闪电般的刀锋轰然在半空中画下一道白亮,头颅高飞,鲜血飞溅!待得顾桥护到凌老太身旁之时,那马贼的人头才“咚”一声落了地! 第124页 发现凌老太的伤口虽然可怖但并不致命后,顾桥勉强松一口气,登时刀横身前,冲孩子们大喊道:“过来,都过来!” “阿桥!是阿桥!” 虽然脸上糊了血,可孩童们通过衣服都都认出了他,大哭着向着顾桥跑来。 他们通通灰头土脸的,有的还受了伤。 顾桥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小小的尸体了,衣衫破碎,眼睛大睁,都是被虐杀致死的。 “哟,练过?”一个独眼马贼眯起眼睛,盯着顾桥。 顾桥冷声道:“大燕铁骑大军已经来了,你们若还想活命,趁早逃吧。” “你以为老子会信?” “不信的话,你派个人去村口瞧。” “瞧可以,”独眼马贼桀桀低笑,提刀指向顾桥:“但得先宰了你。” 如果此刻顾桥还和他废话,那他就是人类史上最蠢的那个傻逼。 军队什么时候会杀到这里不好说,可腹部的阵痛却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宝宝马上就要继续闹腾了——那时,他再无战斗能力。 时不待人。 顾桥握紧刀把,深深呼吸,冷然道:“杂碎们,一起上吧。” 独眼马贼吹了一个口哨:“带劲!那就切磋切磋,看你的皮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小爷玩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玩自自己的鸟皮呢。” 马贼们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可却不曾想过,刹那间男子便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猛然袭击向最左方那个马贼,却是声东击西,看似刀取胸膛,实则骗了对方一个格挡,转眼一把生锈镰刀便从后腰抽出,狠狠插入他的脖颈! 旋转,拉扯,横向切割。 “哗”的一声,鲜血顿时飞溅! 马贼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可就在他们一愣神的时间里,顾桥迅猛发难,已经用了同样的手法送了另一个马贼归西! “小心!” 可独眼马贼的提醒还是晚了些,顾桥舍弃镰刀,一脚已经踢在第三人的肩头。 他当空一刀挥下,破空声响,刀身顺着那脸颊斜劈至肩,只听那人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头骨碎裂,鲜血淋漓。 “阿桥……” 孩子们已经被惊得呆住了。 在他们印象里,那个叫阿桥的男子很温和,谁跟他说话,他都是笑,就算之前有的孩子追在他后面,笑他大肚子,他也还是笑,可眼下,那人仿佛化身了一樽残忍狠戾的杀神…… 却也是他们的保护神。 所有孩子都觉得他们的阿桥即将会对独眼马贼发起攻击,谁料男子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软倒在了地上,手扶腹部,大口喘息,嘴唇苍白得吓人。 这是怎么了?独眼马贼竟和孩子们一起发起了楞,然而此刻不上,更待何时? 他怒从心起,正要抬刀,只听外面马蹄声轰隆而过,惊慌的喊叫由远及近地传来:“兄弟们,撤!大燕铁骑杀过来了,打不过,不要恋战!撤撤撤——” 就算要撤,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而此时,一柄大刀已经发颤地指向了独眼马贼,男子跪在地上,四肢战栗,成片鲜血从他裤管蜿蜒流出,可手中刀把却握得很稳。 “滚。” 冷冷的一个字。 不知怎地,独眼马贼看着他眼里的光芒,突然深信不疑一点:在自己出手的一瞬间,此人一定会再站起来,也一定能再站起来,用那副摇摇欲坠的身躯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杀意突然潮水般退去。 他深看了一眼顾桥后,退到门口,转身翻上马背就与其他土匪一起旋风般离去。 而马蹄声远去之后,只片刻,顾桥手中的刀便“咣当”一声着了地。 这声音将凌老太惊醒。 看着满院尸首,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反应过来什么了,爬过来握住顾桥的手,流着泪道:“阿桥,挺住啊!小松,快,你快去请夏婆婆过来!” 片刻后—— “愣着干嘛?你个兔崽子,难道要让老娘爬着去吗?” …… “呼,呼——” 床榻上,顾桥竭力深呼吸着,两手紧紧地抓住了被子。 本来夏婆婆说他应该很好生产的,可之前的打斗好似使宝宝在腹中翻转了一圈,扯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他感觉到了某种艰难。 屋里四处狼藉,可凌老太此刻哪还管得了这些,甚至连自己的伤都顾不得处理,只是趴在床沿,颤声安慰道:“阿桥,你别怕,小松马上就带着夏婆子过来了,你别怕啊……” 此刻,顾桥已然没了之前的坚韧,无助望向凌老太时,那害怕的眼神与世间任何一个生头胎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奶奶!” 凌松的哭声从门外传来,而在他踏进卧房时,也哭着带来了一个让人悲痛的噩耗:“呜呜,夏婆婆一家都被杀掉了——” 什么?凌老太愣了片刻后,突然悲声大哭。 顾桥也同样愣了,可悲伤的袭来,竟加剧了腹部的剧痛。 老天压根不给他缅怀的时间,陡然一声凄厉惨叫后,他顿时被折磨得汗如雨下,嘴唇都白成了一张纸。 这声喊叫也止住了凌老太的哭泣。 就算再难过,眼下总得先紧着活人来——试问夏婆婆一死,谁来帮顾桥接生啊? 第125页 她虽然略懂一些,却此刻顾桥明显是胎位不正,她个半吊子毫无把握的啊。 眼下已是深夜,就算入城也不一定能找到接生婆,老太太正急得团团转间,突然心念一动,对凌松说:“不是有军队来了吗?他们定然有军医啊,小松,你快去请!” “!” 顾桥瞬间头皮发麻,慌忙撑起身,艰难地道:“不…不要……” 凌老太会意:“是啊,不要再磨蹭了!” 顾桥:“……” 谁料凌松却哭着说:“没有军医的,我回来的路上听见大兵们说了,他们是急行军来这里的,所有后勤都还在二百里开外呢!” 顾桥瞬间倒回床上,喘着道:“婆婆…军医也不懂接生的,你不要让小松去……” 要不都说这凌家人一个比一个虎,一个比一个热心肠呢? 凌老太一听,立马道:“那就老娘帮你接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小松,你去多烧些热水,我先给阿桥洗把脸!” 顾桥一惊,不能洗啊,脸被人看见怎么办? 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那整齐顿地程度,不是军队又是什么? 凌老太替他问出了口:“外面怎么回事?” “奶奶,”凌松小拳头一捏,哽咽着道:“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碰见一个穿黑甲的男人了,他身后跟了很多护卫,应该是军队的头头。” 额,顾桥心里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夏婆婆死了,又没有军医,我就冲过去,让他帮忙找接生婆呢!他答应了,就让我先回来!哦对,他还说一会儿他忙完了会过来看看,竟然这么快就来了,那接生婆也一定很快就能来吧!” “哎呀,我孙真有主见!真是奶奶的好孙孙。” 说这话的时候,凌老太已经将毛巾一把糊上顾桥的脸。 顾桥已被这一老一小感动到无以复加。 他奋力捉住凌老太的手,正要阻止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喊:“小孩,我们将军来了,让你家大人出来说话!” “我先擦个脸!”凌老太实在太虎了,扭头就冲外喊道:“让你们将军等我一下!” 外面众人:“……” 牛逼! “别…别擦……” 床上,顾桥脸颊左右横移,竟与凌老太躲起了猫猫来。 他固执,可凌老太更固执,抓不着他,就气冲冲地道:“咋了?洗把脸都不行了?” 一会儿凌老太还要去见殿辰,顾桥是真的害怕她将自己暴露了,终于颤声道:“婆婆…你让外面的人走吧…求你了…” “你这孩子今天好生奇怪,究竟有什么瞒着老娘的?”凌老太指着他的鼻尖。 “说不说?” “你说不说?” “好啊,摇头是吧!” “反正你也是男的,老娘才不怕你生孩子被人看光光!” “那老娘就让他们都进来,看看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顾桥:“……” 剧痛已经让他力竭瘫软,甚至连凌老太都无法拽住了。 眼看老太太就要去开门,他没了法子,终于哀声道:“婆婆…那位将军,他,他姓顾……不要让他找到我,你也知道,我是逃出来的……” 姓顾? 老太太停住脚步,颤巍巍地转过身,瞪着眼睛道:“他就是孩儿他爹?” 顾桥艰难地点了点头,想再说点什么,可宝宝忽然躁动,他顿时感觉自己犹如被千刀万剐一样,闷哼一声就倒在枕头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桥!” 凌老太一惊,连忙跑回来,帮他推着腹部:“听婆婆的,来!深呼吸,吸气,吐气…欸好孩子,就这样,继续吸气……” 顾桥照做,却有大颗眼泪涌出来,滑落进被冷汗打湿的鬓发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凌老太面前哭。 忽然间,凌老太动作停住。通过这双湿润的眼睑,她竟看见了多年前自己儿媳妇的模样,那时,那可怜的女子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小声地问:“婆婆,福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握着她的手,哭着说:“就来就来,晚娘,你别害怕啊……” 可当凌福从外地赶回村子时,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 她所有的不舍和眷恋全都连同一盆盆血水一起泼洒出去,这辈子,除了一个孩子以外,她什么也没留下…… “嗖!” 凌老太忽然起身,在凌乱的房间里寻了寻,捡起一个遮阳的黑纱斗笠,将后方裁了裁,替顾桥戴好。 想了想,她又找出两块布子捏成团,径直往顾桥胸口塞去,竟突然就使他有了傲人胸围! “婆婆…” 顾桥痛不欲生,两眼一黑,模糊地看见凌老太彪悍到肚子插着刀就一把拉开门,喝道:“老娘儿子回不来,儿媳妇快撑不下去了,哪个男人过来发挥一下余光余热!” 外面站了很多人,可凌老太毒辣的目光仍是一瞬锁定了那清俊男子。 他的卓然出群出乎了凌老太的意料,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目光都未动,却让人完全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一定是此人没错了! 凌老太打量着他的一切,恶声道:“你!老娘看你就不错,过来!” “大胆!”侍卫霍然上前,却被男子抬手制止。 第126页 渐有北风萧瑟而起,刮起纯白的衣角,殿辰站在原地,清冷地看着凌老太。 今日的诸多奇异感觉袭来,让他有些心神不宁,就好像一颗石头投进他沉寂已久的心湖,在上面荡起了一层涟。 他无法忽略那涟漪。 如果某人没将孩子拿掉,想来,此刻也差不多到了生产之时了吧…… 而在屋里,顾桥已是疼得视线模糊,下体不断地渗出血水,稍稍一动作,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这一生经历过很多种痛,却从未有哪次这般持久而剧烈,几乎让他觉得这是天下第一酷刑。 失血过多让他感到一股极大的困顿和无力,几乎就想倒地而睡,有那么一刻,他神智恍惚到开始觉得后悔,不是他懦弱,而是他生不动了,真的生不动了…… 却忽然有只修长大手牵住了他。 “别怕。”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冷冽。 第六十三章 南肃,是你吧 床帘拉得紧紧的,可却是透明的白纱。 殿辰在床边坐下时,借着烛光,隐隐可看见里面的人还戴了个黑纱斗笠。 按照惯例,女子生产时,男人是不得在旁的,更别提殿辰还是个外男了。他理解这样的遮掩,缓缓将目光挪开后,只是将凌老太拉过来的那只手握紧,随意地道:“别怕。” 而下一刻,好似有一道闪电猛地在脑海中炸开! 这只手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殿辰顿时垂眸看去,只见它骨架修长,关节突出,手背还有绿筋乍起,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他——这是只男人的手。 只是,却有太多的伤痕布在这只手上了,皮肤有些粗糙,虎口处有好几处裂口,明显是干多了粗活,受多了磨难。 是的,完全不是他熟悉的那只手。 并且探子昨天才来给他报过,那人仍坐在青渊的王座上,又怎会出现在这正北边塞?还是正在生产? 自祭祀大典后,那人的腹部就没再鼓起来过…… 想到这里,殿辰眼神冷冽几分,忽然抽身想走人,却听凌老太一声惊呼:“阿桥!你可以生的,可以生的,来,听婆婆的……” 透过白纱帘,殿辰看着凌老太正在不停地按摩着那人的腹部,而那人浑身都在战栗,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了他的肉里。 沉默片刻后,殿辰又坐了回去,任凭皮肤被掐出血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期间凌松进来送过几趟热水,凌老太则不停地在纠正宝宝的位置。 良久后,她终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欢喜地道:“阿桥,用力啊,宝宝头顺啦,可以生啦……” 只是,老太太腹部刀伤随着她的动作在不停渗出血液,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话音刚落,她便一头向后栽去,已是失血过多昏迷了。 殿辰眉心一颦,“嗖”地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了她。 “蒋青。” 片刻后,门被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室烛光。 见殿辰出来,一名年轻副将登时上前拱手道:“将军。” 男人冷声问:“还没找到接生的人吗?” 蒋青摇头:“正在找。但这里伤员众多,抽调出去的大部分人手还得和知州一起寻找大夫,虽然我让手底下的人先行帮村民们简单包扎了,但总是要等大夫过来的。” 殿辰嘴角几乎抿成一条直线:“那接生的人呢?” 蒋青登时明了男人的重点何在:“我再加派人马,但是,不保证能在短时间内找到。” 殿辰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后,重新进入卧房。 此刻天边都已经泛起了一丝白,数个时辰的生产后,屋内只身下沉重的喘息声。 殿辰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只觉得“他”胸口的起伏越加微弱,好似下一刻就会停滞一样…… “得罪了。” 干脆利落地说完这一句后,殿辰就掀开白纱帘,闭着眼睛,只是将手摸到那人的腹部后,学着凌老太之前的手法,轻轻地推着。 顾桥身子猛然一抖,斗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宝宝胎位已正,他此刻只是没有力气再生了,感受到那只大手的引导和帮助,他忽然鼻子一酸,咬紧了牙,拼命用力。 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了,他痛到不由自主地哼出一声喊叫:“啊额…” 殿辰:“……” 若说之前那只手是错觉,可这熟悉的声音又是何道理? 他动作一滞,猛然睁眼瞧去,只见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忽然一把拉过被子盖住下半身,并不想让他看见“他”的身体。 “你。” 只说了这个字后,殿辰就没了下文,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那黑纱。 顾桥大惊失色,分明都痛到无以复加了,却还是立马掐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了句:“你,你要对奴家做什么…” “……” 这一瞬间,殿辰不止看见了“他”的腹部,还看见了“他”胸口那傲人的两团。 惊觉自己是在对别人的妻子做无礼之事后,他迅速将手收回,只是沉默不语地重新将手放回“他”的腹部。 俗话说得好,久病成医,虽然殿辰并没有接生过,可他自小针灸,习武后更对人体穴位和构造敏感万分,胎位一顺正后,竟比凌老太还要适合做这件事。 第127页 摸清掌心下的收缩规律后,他顺着那力道轻缓地推,冷声说道:“我数一的时候,你用力,二时松开,不要耗费过多力气,能听见吗?” 他的声音好像罩着冰,全无过往清暖。 那些不相见的日子里,男人的温润尽数收起,渐渐地,他的眉梢眼角都布满了冷峻的冰霜冷雪。 眼里柔情再多,终究会被辜负。 在这段军旅生涯之中,杀伐果断、手段凌厉、铁血冷酷已成为了他的新标签,男人的态度仍是知礼的,可当他坐在谈判桌上时,却会用最儒雅的手法去掀翻这个桌子。 他已有这样的资格。 皇帝的态度一直不明朗,可嗅到某些风向的人们,都已将他定为太子之位的隐藏黑马,可这份尊重不是皇帝给的,而是他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只是,突然就有一个大耳光子落在了殿辰的脸上。 “啪!” 紧接着就是一声怒骂:“轻点!” 完全是某种惯性使然,可打完后人就愣了,迅速将手缩回去,瑟瑟发抖。 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殿辰缓缓转过脸来,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峻地道:“你得庆幸自己是个女人,或者我是不是该问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我…奴家……”黑纱后的声音疼到在发颤:“当然是姑娘…” 然而下一刻,那份粗犷又展露无疑,已经痛苦到装不下去了:“出,感觉要出来了…” 要出来了? 殿辰闻言神色凝重几分,无暇去顾及那些细节,一边帮着用力,一边冷静地引导着那小生命降生,整个过程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就仿佛他本就干这行的一样。 可却感觉到了产妇的痛苦,以及那渐渐散去的力气。 殿辰主动开口:“你丈夫呢?” “……” 没得到回答,殿辰只能继续说话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可语声多了几分悲哀:“其实,我本来也是个父亲,但有一天,我娘子突然就不要我了,我的宝宝也没了,所以,你如果还有力气,就先别放弃。” 在男人看不到的黑纱里,突然有眼泪从顾桥眼角汹涌落下,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透过黑纱看到男人修长的眼睛。 殿辰低头推着,只是静静地道:“曾经,我对我娘子一点手段都舍不得用,我用的都是我破碎的心拼凑出来的真诚,可他最终还是丢下了我。比起我,你和你丈夫都算幸运的,至少,你们还在一起。” 分别后的他们,一个站在阴影里笑着努力生活,一个站在阳光底下却得了抑郁症。 顾桥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臂弯,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都透过那奋力的指腹传递过去,可是,他接收不到。 于是,顾桥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句:“你爱他吗?” 殿辰沉默了一会儿:“小时候爱过。”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声似乎也止息了,顾桥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向西北而去。 顾桥只感觉视线越加模糊,他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有头顶的樱花静静地向他落下来,微风吹起他的鬓发,他埋在他颈间,害羞地道:“哥哥,爱你……” 哥哥,爱你。 哥哥,如今我是顾桥了,所以,可以爱你了…… 而南肃也是那个南肃了,其实,你也可以去爱他了…… 大片鲜血滚落的同时,顾桥拼命捏紧了拳头,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力量,让他不顾一切地抓紧被子。 因为他的名字,他的记忆,他的他,他把一切都还了回去,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宝宝了…… “用力,”男人感觉到他的挣扎,陡然加重力道。 “啊啊啊——” 突然间,顾桥只感觉腹腔好似空了一些。 可是,接下来无论两人如何努力,宝宝的头却依然卡在那里寸步难行。 夏婆婆曾对顾桥说过,婴儿不能窒息太久,想到这里,莫大的力量再一次遍布全身,他抓过枕巾塞进嘴里,咬着牙,开始拼命—— 是的,他在拼命。 “不行,我得看一看。”殿辰说完,做了下心理准备,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只见血水流得让人眼晕。 然而下一刻他愣住,盯着某处,皱眉道:“你真的是男人?” 顾桥已无力去应答什么,反正都被看见了,他干脆一把抓过殿辰的手往下探去。 这一切的蛛丝马迹实在太让人疑惑了,殿辰一时间有些怀疑人生,也怀疑自己。 究竟是男人生孩子已经成了常态,还是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出了问题? 并且,这两条长腿看起来,实在是太熟悉…… 就仿佛,他握过它们很多次。 殿辰拧眉,突然伸出手就要去掀他的面纱! 然而下一刻,他又瞬间顿住动作,将这一切都通通抛到了脑后—— 只因一颗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 殿辰猛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接,那小脑袋便落在了他的掌心,血糊糊的,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但却突然让他眼眶一酸,莫名其妙的。 “啊啊啊——” 顾桥突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后槽牙几乎咬碎,整个人痉挛得不成样子。 肉乎乎的小身体…… 第128页 捏紧的拳头…… 圆圆肚皮…… 蜷缩在一起的两只小脚…… 最后,牵出一根长长的脐带…… “哇啊哇啊~~” 片刻后,响亮的啼哭突然响彻整个房间,就好似他之前受了极大的委屈,正在与人倾诉一样。 殿辰整个人已经懵了,两手怔怔地托着那团血糊糊的东西,一时竟有些神智无知。 “啪!” 忽然另一个大耳光反手抽来:“剪啊——” “哦,”殿辰站起身,一时抱孩子也不是,去拿泡在烈酒中的剪刀也不是,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后,终于将那不断啼哭的婴儿放下,转身大步去拿剪刀。 “咔嚓!” 轻轻的一声后,殿辰抬脸,凝重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顾桥也不知道了。 两人隔着一面黑纱大眼瞪小眼,中间放了个哇哇啼哭的婴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哇哇哇~~”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硬是将昏迷的凌老太唤醒了,只听失血过多的老太太发出虚弱的一声:“阿桥…阿桥……” 黎明的霞光不知何时已然露出了,金色的晨曦落在凌乱的卧房里,从门口移到婴儿身上,将他的小脸照得无比清晰。 顾桥和凌老太都已虚脱得站不起来,村里的女眷也都受了惊,最终,给婴儿清洗的任务还是落在了殿辰身上。 除了他,也就只剩军营里那帮徒手撕人的糙汉子了。 温水“哗哗”流过,殿辰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进盆里,他总觉得自己轻轻一碰,这小家伙的胳膊腿儿就会断掉,于是十分缓慢、非常缓慢…… “你再磨蹭,老娘还得让小松给你烧水!你愣什么,快洗啊!” 凌老太的伤口被包扎好后,虽然脸色还十分苍白,说话却已经恢复了中气十足的模样。 殿辰冷冽地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襁褓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刻钟后,干干净净的宝宝被裹在了里面,凌老太还手法熟练地在外面捆了根小绳子,将宝宝捆得紧紧的,只能张着小嘴巴砸着。 顾桥已经因为力竭而昏睡过去了,凌老太想了想,将殿辰叫过来,恶声恶气地道:“抱一抱!” 殿辰的目光一直流连在那个白纱后的修长身影上,闻言扭过头来,沉默片刻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襁褓。 宝宝的眼睛还睁不开,只有两小条,鼻梁倒是很挺,可眉毛和头发都还很少,皮肤还是皱巴巴的。 说实话,殿辰觉得这小东西有点丑。 可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宝宝瞬间放声大哭起来,“哇啊哇啊”,小颤音哭得委屈巴巴的。 片刻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瞳孔第一次打量着这个世界,好奇地眨巴间,就像葡萄一样黑亮漂亮…… 殿辰惊诧,好大的眼睛——比葡萄还要大! 像极了…… 终于,好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记忆被唤醒了,回忆着一切的一切,殿辰一颗心剧烈狂跳,猛然抬眸看向那沉睡的修长身影,眼眶睁得发了红! 南肃,是你吧。 可是,你的手为什么是那个模样? 第六十四章 冷静一下 秋风萧索,落叶纷飞。 殿辰在凌家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冷风中,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呼吸轻轻落在空气里。 终于,他下了决心,冷声吩咐:“蒋青,先请凌家老太太去喝喝茶。” “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天杀的官兵们,你们要对我儿媳妇做什么——” 身后的破口大骂渐不可闻,殿辰仰头望天,原本清俊的脸上已然覆上一层疲劳的暗影,他还那么年轻,只不过二十四岁,眉眼间就有了几丝沧桑之感……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殿辰轻轻掀开白纱帘,在床边坐下,只见小小的襁褓摆在枕头旁,宝宝打了个哈欠,小嘴嗫嚅着,吃饱后,就心满意足地依偎着那人睡了过去。 殿辰看了小家伙一会儿,嘴角的弧度不觉柔和了一些。 而在床榻正中央,新换的被子一直盖到了那人的胸口处,能看出他呼吸不是很平缓,仿佛就连在梦中也在承受着痛楚…… 缓缓地,一只修长的手将黑纱揭起。 这是下巴,削瘦的,线条分明,却失去了以前高高抬起时的放肆桀骜…… 这是嘴,唇形绝美,却仿佛有无数磨难在坠着那总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扯得似乎不会再真正的笑了…… 这是脸颊,轮廓依旧立体,却已经瘦得不成形了,再没有帝都第一浪子的丰神俊朗…… 殿辰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因为他怕自己会不认得那双眼睛,可是,他又更怕自己认得那双眼睛…… “!” 电光火石之间,一直昏睡的顾桥忽然惊醒,一把扯住殿辰的手。 身体接触的那一刻,恍若有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顾桥心跳剧烈,拼着腹部残留的余痛,瞬间翻朝里睡,使殿辰的手停在了半空。 “南肃。”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男人的手掌从后方按住他的肩膀,低沉地道:“转过来。” 即便隔着衣物,顾桥也能感受到男人指尖的冰凉。 刹那间,记忆里那温润如玉的六皇子终于和身后的清冷将军重叠在一处。 第129页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那么耀眼,只是一个眼神就可夺人心魄,可顾桥惊慌垂眸间,却看见了自己的指甲盖,里面除了血迹,还有未来得及清洗的泥灰…… 他扒过了树皮,翻过了垃圾,甚至还捡过了被人啃过又踩过的果子。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一双手,也许,此刻他敢回过头笑道:殿辰,别来无恙。 “将军。” 顾桥镇定了一下心神:“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口中的南肃是谁。” “你确定?” “如果我没猜错,南肃就是将军的娘子吧。” 顾桥猛然制止了他揭开黑纱的动作,继续说道。 “虽你俩已分离,可你到底还爱他不爱他呢?倘若不爱,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与他长得相似的人?倘若爱,那你更不该只是在此处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思念,而应不顾一切的直接去见他,难道,将军不知道他住哪里吗?” 殿辰陡然沉默下去。 “我很感激你昨夜替我接生,可我是有丈夫的人。” 顾桥总是如此,谎话越编越顺口:“将军已经看光了我的身子,倘若再看全了我的长相,我丈夫的脸面置于何地?我会铭记于心你的恩德,往后也必定时常供奉观音,替将军祈福,但眼下,还请你离去吧……” 殿辰却抓住了一个漏洞:“你为何会和我娘子同时生产?如此巧合?” 顾桥反问:“难道,只有将军的孩子才能在今日降生?” 这顶高帽可是盖得好。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却终究没再说话。 感受到殿辰的无言以对后,顾桥缓缓松了紧锁的眉,轻出一口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男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争不抢、不言不辩的温润君子了,当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包括扒光别人妻子。 “啊!” 陡然一声惊呼后,顾桥半个削瘦肩头暴露在了空气中。 殿辰将他按住,熟练的两下就将他的两只手在背后反握,沉声说道:“要学会在金陵生存,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当然,如果南肃是你的话。那就让我看看……” 随着他的话语,顾桥上身的衣衫被一点点地扯开,于是—— 那条狰狞的伤疤也暴露了出来。 若说长相、声音、身体都是巧合,那这条伤疤绝不会骗人,因为给南肃亲手处理这伤口的人就是他。 他曾一针一线地将他外翻的血肉缝合住,在那个过程里,他自己的心也被扯出了新的伤口…… “南肃!” 殿辰望着他,望着他身上新添的伤痕,突然厉喝道:“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的顾桥,已经学会了将眼泪咽进肚子里。 生活艰难到不给他任何哭泣的机会,因为他的眼泪不能换来食物,也不能换来一把廉价的油纸伞,在暴雨天里替他和宝宝遮风挡雨…… 他就这样活着,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着,拿走什么他就看着。 有时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安慰自己:顾桥,正因为你有能力跨越,这个考验才会降临。 你好好想想,其实到目前为止,你已经从你所有认为不能坚持下去的事情里幸存了下来,不是吗?顾桥,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别忘了,这是阿尧的愿望…… 可在这一刻,就在殿辰怒目望着他的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变坚强了,而是因为无人拭他断肠泪,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听他诉衷肠,无人与他撑伞立黄昏…… “别哭,” 殿辰陡然将他搂进怀里。 他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殿辰环住他,而他的眼泪落在男人的胸口,润湿了他的铠甲,一颗颗地滚落而下。 他想说话,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声。 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宝宝好几次差些死掉了,有几次是差些被饿死,有几次是差些被打死,我的腿断了,是后来凌福找人接好的。 哥哥,还有,阿尧也死了,是我害的,如果没有我,他一定还活着。 哥哥,可我一直不敢哭,也不敢叫,因为我叫顾桥…… “为何骗我?为何不来找我?” 男人揽住他的力气那样凶狠,似乎要将他捏碎:“你脑子进水了,连给我送封信都不会了?” 顾桥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哭过,身子颤抖,只能一遍遍地摇着头。 见状,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冷冷地道:“哦,你也想来见我,可惜我没死,是吧?天天想着给我送花圈,却找不到我的坟,是吧?” 顾桥噗嗤一笑,可下一刻,沸腾的心却陡然冷了几分。 男人还是很生气,气他为了回青渊而要灌他毒药,直到现在还在气…… 顾桥又何尝体会不到他的怒意,像自己这般行径,换作谁都无法轻易释怀。 但好在,给男人下毒的人是他顾桥,而非南肃。 是的,有的东西已经瞒不下去了,他若再扯谎,只怕殿辰立马就会将他提回青渊对质,到时候,他和宝宝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因为在看见真正的南肃后,他知道,殿辰会朝向哪边。 第130页 倘若那人是个不堪之人,顾桥当初拼死也要鱼死网破,可偏生那人那般美好,那般干净,连他都不舍得去拖他下水,更妄论殿辰爱了那人二十几年…… “殿辰。” 顾桥忽然一把推开他,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流着泪道:“不管怎样,我与你同床共枕过,若你对我和宝宝还有一点怜惜,就权当没见过我,好吗…” 殿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抿着嘴角道:“我正想问你,你不是该在青渊吗?所以,每日视察民情那人是谁,你找的替身?” 不过一句话,就让顾桥整个人破防了,只觉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 实在不怪男人转不过这个弯,而是整个天下都没能料想,青渊王竟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更无人会相信在金陵活了十八年的世子压根不信南…… 曾经,顾桥以为自己每天都在演戏,可最讽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不是骗过了皇帝和天下人,而是骗过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每天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就是南肃,谁又会相信他不是? ——在这世上,没有比他演得更真的人了。 “所以,我和他只能出现一个。” 说到最后,顾桥反倒不哭了,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殿辰的表情变化,他不得不再次变得坚强了起来。 宝宝就在他们旁边躺着,小嘴时不时嗫嚅几下,仿佛在做着什么好梦。 直到此刻,顾桥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抱抱他,抱抱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是他的宝宝,他用命生出来的儿子。 “宝宝…” 泪波横溢,顾桥缓缓伸出颤抖的手,终于将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抱起,他望着他的小脸和五官,浅笑起来,然后抬头坚定地望向殿辰。 “你放心,我永世不会出现在阳光底下……哥哥,给条活路好吗…” 在他诉说到尾声的时候,殿辰也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对这样复杂难解的震撼情况,男人几次启唇,终究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殿辰作为大燕六皇子,更且如今锋芒毕露成为了太子的有力竞争者,他这辈子从生到死,都已经注定了会活在世人的瞩目中。 顾桥不可能再站在殿辰的身边,否则,他和南肃都是个死。 可此刻殿辰骤然收到的巨大冲击,还不能令他缓过神。曾经他以为自己失去了全部,可就在今天竟然全都回来了,不仅是他的宝宝还在,还有,他的崽崽也在…… 原来,那人在青渊活了十八年,也等了他十八年,就困在一方宅院里,年年一个人孤单地堆着雪人…… “呼……” 殿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狠狠捏着眉心,却仍然不能阻止脑中各种画面纷迭而来,晃得他头疼,几乎脑子就要炸裂开来。 终究,他将万千翻涌复杂的思绪压了下去,眼眶通红,说道:“南…” 要将一个人活生生地扯成两个个体,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懂得他此刻的彷徨和艰难。 下一刻,修长的大手痛苦地插进了墨发中,即便身上穿着最名贵坚韧的甲胄,可他的声音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与颤抖。 “顾桥…先让我冷静冷静……” 第六十五章 我不欠你了 所谓活路,是指他们再不相见。 但是,殿辰做不到。 他下山是为了他,摘下佛珠是为了他,就连和离后,他所做的一切,说白了还是为了有一天能趾高气昂地去见他…… 可是,现在忽然就多了另一个他。 一溜冷风“嗖”地刮起,吹起殿辰鬓角的墨发,男人走出卧房,边走边抬手按住眉头,眼神锐利地看着脚下的路—— 他和自己父皇的对抗,他没有门庭渊源而孤身杀回的功名,他竭力调解下的青渊与皇室的矛盾,这些事的做成都因他相信一个道理:每一种困境,至少都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 可此刻,他感觉到了某种艰难。 毫无疑问,南肃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只认南肃是拓臻王,顾桥注定了只能站在阴影里。 顾桥深谙此理,所以殿辰从未收到过他的任何求救,重逢后,那些艰难也被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殿辰眼睛不瞎,他能看见他虎口的裂痕。 什么更爱谁这种问题殿辰如今都不想去考虑了,他只想将顾桥和宝宝留在身边,多给他们一些照料。 关键是,怎么留? 他已经站在了万众瞩目之地,殿松等人的眼线将他看得比自己媳妇儿还严实,就算他想卸下光芒,只怕殿松那小人也认为他又是在韬光养晦。他一交出兵权,以后命是不是自己的都难说,又如何给顾桥照料? 那么,寻个安全之地将顾桥和宝宝放下? 不,不行,只要在他身边,就没有真正的安全之地…… 推翻,重来。 越往村口走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殿辰眉心狠拧,脸色阴得吓人,浑身几乎冒着寒气,就连身后随时待命的亲卫兵都不敢离他太近。 殿辰在心里自己换了一条路走。 他不能将顾桥放在身边,那放到偏远之地呢?可这样又和不管不问有什么区别,资金要不要往来,他要不要去看望他们? 这些风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触发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触发,后果不堪设想,而他赌不起任何一个万一…… 第131页 推翻,重来。 唯一的路似乎还是他将大权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能将双方保全。可以先给顾桥一笔钱,日后再接回来,可这样顾桥愿不愿意?并且宝宝以后也一直不能有爹,宝宝愿不愿意?若想宝宝出现在阳光底下,他只能将宝宝从顾桥身边夺走…… 不,他做不到…… 更绝望的是,他突然想到一点:那时他就是皇帝了,必然会和南肃有往来,他甚至还得考虑,南肃愿不愿意…… 绕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六哥哥。 ——相公。 殿辰陡然按住眉心,阖上了眼眸。 唯一的办法,竟然真的只有将顾桥放走? 他一生心智坚定,可此刻,他就像是一个失去双臂而无法再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般,双目血红,发出了绝望的嘶鸣。 推翻,重来。 推翻,重来。 推翻,重来…… 很显然,男人将自己也逼进了一个绝境,就好像不能将任何一方照料好都是他的错一样。 可其实,他又做错过什么呢? 他从一而终爱的都是一个人,可那人突然一分为二,他懵了,手足无措了,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被迫地接受这一切,甚至还要为当年青渊王的胆大包天而买单……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受骗者。 而就在男人这一辈子唯一一次不能杀伐果断地做出决定时,顾桥深吸一口气,起身穿好了衣服,只留了了一封信。 他懂得男人的心酸,这一次,他主动让自己出局。 殿辰显然很有经验了,人虽离去,可却让士兵们将卧房的门窗都守住了。 可是,顾桥还是抱着宝宝逃了出来,从屋顶。 顺着树干滑到小道上后,他干脆就大方地越过士兵,走到了村南,因为除了殿辰,就没人知道他是谁。 人生就是不停地重逢,再不停地告别。 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好好地跟凌家人告个别,可眼下他的不辞而别,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谁也不知青渊的人会不会寻风而至…… 但很庆幸,他终于可以不问归期了。 马儿一声轻嘶,顾桥戴着纱笠,低头将宝宝的小脸护进襁褓里,提缰而行。 一切他都能理解,这也是他主动离开的原因,可是,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情:当殿辰的眼神第一次发生动摇时,他就知道,他们完了。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凭空多出一人来,不免显得混乱而拥挤。 那些不相见的日子里,最起码他还可以骗自己说,那些温柔还是专属于他一人的,男人的眼神、指尖、胸膛,都依然是他的领地。 可就在殿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知道,他们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以为彼此不可替代了。他们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那样用力的爱,直到哭了出来…… ——幸与不幸都有尽头,一切平安喜乐,祝你也祝我。 ——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夕阳西下,一阵秋风起,漫空黄叶飞,马儿闲缓地慢慢前进,带着上方头罩斗笠的男子,渐渐向东北而去,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问君此去何时还? “……驾!” 马儿长嘶一声,立马向前飞奔而去,就在此时,沐月出关。 …… 钟楼上,五光十色的烟花向顾桥压下来,男人捧起他的脸:“新岁如意,娘子,许个愿望吧。” 顾桥刚在他面前哭了鼻子,觉得十分丢脸,就赌气地想:希望能赶紧甩脱你,那天我一定放一百挂鞭炮,庆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地记着要还你人情…… 炮竹声越来越响,顾桥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潜藏在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涌出,将他惊醒。 “咿呀,咿呀……” 顾桥睁开眼睛,只见宝宝瞧着他,嘴边挂着晶亮的口水丝,正在说着十级婴语:“咿呀咿呀,%$#@%^*,哟~” 顾桥完全听不懂:“……” 而下一刻,他就惊喜地道:“呀,宝宝你会翻身啦!” 太阳穿破晨雾,缓慢升起来,顾桥抱着宝宝推窗一瞧,原来外面的长街上有迎亲队伍正在经过,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鞭炮扬起的青烟几乎两人的视线遮住了。 将宝宝喂饱后,顾桥照例坐在二楼临窗处对镜束发,中衣半解,露出半道锁骨。 小家伙还在不停地扒拉他的衣服,可他瞅着外面天色,生怕误了时辰,连忙将宝宝抱起来,拍着他的小屁股:“再吃吐奶啊。” 也就是此刻,他突然发现,镜中那人的耳洞似乎长合了。 顾桥一身朴素长衫出门时,只见那迎亲队伍已经远去了,只有乡下的货郎和赶集的渔民不断经过此处港口,吆喝着长长的调子。 宝宝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圆了,小手向前一抓一抓的。 顾桥笑了笑,只得无奈地问一个小贩:“风车怎么卖?” 清风徐徐,墨香弥漫,一处简陋的学堂里,学子们稚嫩的笑声吵醒了池塘里的小鱼,冒出头来,轻轻摆尾,好奇的打量着水面上的一切。 “顾先生!” 一个叫余嵘的十四岁少年围着顾桥,边转圈边说:“您这几天睡的好吗?我表哥送的药好用吗?” 第132页 顾桥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整理着书籍,笑道:“药极好,替我多谢他。” 余嵘的妹妹笑眯眯地抢着道:“我表哥的药就是很管用,我也吃了,一觉睡到天亮。” “你就算不吃药也是一觉睡到天亮。” 余嵘切了一声,揭穿自己的妹妹道:“表哥拿来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连药你都要抢着吃,才十二就急着嫁人,真不知羞。” 余小雅吐着舌头:“羞什么羞,反正等我长大了总归要嫁给表哥的,怕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清脆伶俐,反而将余嵘闹了个大红脸。 少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决定望向顾桥,说些正事:“反正,我赶明个再给先生送来两副,您可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然我们就得停课了。” 顾桥笑着点了头后,示意他们坐好,要准备小考了。 附近多是渔民,压根送不起孩子去昂贵的私塾,顾桥年初时来了这里,才接下了教书先生这活儿。 虽然顾桥肚子里那点墨水,也教不了孩子们做出什么锦绣文章,可前面已经跑了好几个先生了,要么是嫌弃孩子们身上的鱼腥味儿,要么是嫌弃报酬太低,他已是唯一愿意留下的人。 学生们都端正坐好后,顾桥将宝宝放进一个四面有围栏的小床,然后又将小床挪到学堂后方,这才小声说道:“星星,爹就在旁边,你乖乖的,不要吵到哥哥姐姐们,好吗?” 宝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是瞅着他,努力地在自己摇着下巴玩。 顾桥噗嗤一笑,起身走到前方,开始给学生们命题。 确实在这里挣不了几个钱,可他一来喜欢这里,二来宝宝现在还小,离不开他,私塾的老先生听说他妻子离世,还孤身带了个婴儿后,也宽容地允许了他带着宝宝去学堂—— 别地儿可没有这待遇了。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刚刚偏过头顶一些,孩子们就放学了,没办法,他们还得去帮家里人打渔、织网。 顾桥收拾考卷回了自己租下的阁楼后,烧了些水给宝宝洗澡。 轻柔的海风中,顾桥的衣服下摆拖在地上,袖子挽得老高,蹲在一只乌木盆边,舀起了一瓢水。 宝宝胖乎乎的,尽管还很小,但手脚都很有力,眼睛长得很像他,弯弯的桃花眼,笑起来几乎看不到眼白。 小家伙此刻半靠在乌木盆里,手里拿着一串小铃铛,叮铃铃的响,十分清脆。婴儿顺着节奏不停地拍着水,溅了顾桥一身,每当顾桥哎呦的躲一下,他就高兴得拍着手咯咯大笑。 “星星乖,不许闹。” 顾桥试图和孩子沟通,那孩子却不买账,两条肥肥的小腿乱蹬,一盆水溅出了大半。 “再闹我揍你啊。” 顾桥上半身已经全湿了,衣服湿哒哒地还在滴着水,宝宝仰着头,咿咿呀呀的叫唤着,好像在对他说话反驳。 顾桥无奈,只得迅速洗完后,将宝宝捞起来,擦干,抹上痱子粉,再香喷喷地穿进小衣服里。 黄昏渐渐降临,顾桥敲开了隔壁沈大娘家的门:“大娘,我把星儿送过来了。” 沈大娘今年六十了,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分别生了三个儿子,大娘每天带着九个孙子,逢人就说:“我咋还不死啊,我咋还不死啊……” 眼下可好,每天还得多一个顾桥的儿子。 沈大娘伸手将宝宝接过,哭天抹泪地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顾先生,我都跟你提了好几回了,你就见见我那侄女吧,你一个大男人每天怎么带星星啊,我侄女跟我说了,不嫌弃你有孩子……” 顾桥果断笑着转身,边走边挥手道:“再说吧,还是先麻烦大娘了。” 此处生活的多是底层人,可走过几条主街后,就完全是不一样的光景了,四处宝马香车,鬓影涟涟,街边的老板咧嘴一笑,好几颗大金牙。 渔民们打出的海鲜大多都被送到了这里,供各老板挑挑拣拣,再端上贵族的餐桌——不过几街之隔,便让一个城池活出了好几种人。 顾桥向前走,穿过一片酒楼后,喧嚣渐不可闻。 空气中的香粉气息越来越浓,但姑娘们都还没起床,显得有些寂静。 顾桥提着妆盒,熟门熟路地走进这片红灯区。 是的,总得挣点外快。 他养的那只吞金兽,光吃不吐,跟貔貅似的…… “糖葫芦——” 远处,忽有小贩的声音拽住了顾桥的步伐。 良久,他静静一笑,和那糖葫芦小贩继续背向而行,就像从未听见那叫卖声一样。 第六十六章 所谓前妻 他娶了个娘子,比他小。 可却是他教会了他,什么叫相爱。 钟楼上,他俩醉得拿不稳酒坛,他终于不携矜持地靠了过来,吻住他的梨涡。两张烫红的脸贴在一起,不知哪个不要脸的说了这么一句:喝完这点,嗝,就回家继续呀…… 他自己扯开衣服将锁骨露出的一瞬间,他目光崩塌了,狠狠一把将他抱上桌子。 咯咯的笑声中,他衣冠不整地望着他。 那就是个放浪形骸的妖精,一把将他腕子上的佛珠解开,啪嗒一下拍在桌子上,就搂着他的脖子说:“殿狗,别憋着啦,憋坏呀……” 可第二天还无辜地问:“你佛珠呢?” 第133页 事实上,他后来的诸多欲求不满都是他教的。 烛火亮了一夜又一夜,他们总是要先大动干戈,再能来谈人生几何,然后相拥睡去,任世界奇奇怪怪,凭他们偷偷相爱—— 可后来,他也教会了他什么叫伤害。 那天他匆匆急马入关城,直奔钱庄取了大把银票,出城时,他气喘吁吁地想了想,又赶紧买了一个拨浪鼓。 当他带着他那点心酸的爱意推开房门时,只有屋顶那个破开的瓦洞在等着他,张着大口,仿佛在嘲笑他心绪不宁下的一时大意。 那封书信写得很简单,字里行间都透着调皮:哥哥,变个戏法给你看。 一,二,三…… 我不见啦。 我会照顾好宝宝和自己的,你也是,那些樱花树下说过的话,你就忘了吧。 那小孩总是如此,独自就能决定他们的一切,之前的那碗毒药现在还让他深夜里骨髓发痛,此刻又再一次告诉他:你帮不了我,看见没,我对你的信任依然只有这么一丢丢…… 之前分离时,他冷着脸主动去找他了,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狠话,只不过是想借机能再多看他几眼。 可这次更好,他一个转身,没想到就是一场连告别都没说的离散。 ——顾桥,你够种!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够冷峻了,可比起无情狠心来,原来他还差他差得远。 该当顶礼膜拜。 不过这么些时间没见,他们就都长大了一些,也学会了将某些情绪很平静地表达。 他失望于对方的犹豫,所以果断抽身脱离,而他只是捏着那封书信站了很久后,忽然回身,将拨浪鼓一把扔掉。 “蒋青,去将这些银票送给凌家人。” 他大麾扬起,一瞬翻身上马,说道:“整拨大军,你带队去将匪帮余孽缴清,给我杀个片甲不留!我若以后发现此处还有一个贼窝,你直接提头来见我!” 蒋青连忙询问:“将军,你去哪里?” “青渊!”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是的,他殿辰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一个人,叫南肃。 而顾桥这个名字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实在不痛不痒,也挤不进他的心脏。 有何纠结? 他未曾纠结过。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冷天,他骑在马背上,大裘冰冷如刀,口鼻处带起了大片的白气。 青渊城外十里处,男子就那样站在迎风的路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一袭纯白斗篷,挺拔干净,在暮色的暗影之中,隐隐和那雪花融为了一体。 “六皇子。” 男子唤了一声,然后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了,却强自镇定道:“你,怎么突然要来看我呢?” 第一个字起,殿辰眼眶就发了红。 他安静地看着他,唇角紧抿,良久后翻身下马,淡淡地道:“怎么,不能来吗?” 若说他心底还有最后一丝痛意在拉扯,可就在男子突然扔掉纸伞,大步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就平静了。 恍惚间,他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所有的回声都汇成了三个字:六哥哥、六哥哥、六哥哥…… “六哥哥。” 这一次,不是幻听。 南肃扬起脸来,漆黑的眼珠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转,忍着哽咽,笑道:“你终于来找我了……” 殿辰看着他的眉毛眼睛,听着他胸腔下的跳跃,良久后,抬手将他裹进大裘里,伸手摸住他后脑勺的齐肩短发,平静地道:“嗯。” 时间划得很快,转眼殿辰就在青渊秘密住了半个月。当然,这样的秘密只是针对一般人而言,殿辰相信,他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呈到了不同人的面前。 但好在,他不需要再遮掩了。 北风卷地,挟裹着雪沫漫天飞扬,这样的冷天里,客栈在午间给他送来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 南肃处理完公事也来了,脱下斗篷后在他对面落座,笑道:“这算是让我赶上了,能蹭上你的饭。” 殿辰笑了笑,伸手推过去菜单:“你点。” 涮菜没一会儿就上齐了,热气一阵阵升腾上来,殿辰有一会儿停了筷子,就这样看着对面的拓臻王。 男子的仪态举止很有修养,与他一样,都属于吃相很优雅的人,那光洁额头因为辣而冒出细小汗粒,他就一边用毛巾擦,一边笑道:“辣椒多放了。” 殿辰帮他斟水,说道:“喝水压一压,不行重新换个锅,别伤胃。” “不,辣的才热乎。” 南肃接过水杯,笑道:“谢谢你。” 殿辰:“……” 良久后,他放下茶壶,惘然摇头:“不用。” 当两个儒雅至此之人在一起时,恐怕他们就连在看小画册,旁人也觉得他们在讨论诗经——哦,当然,他们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一起看小画册。 青渊地大,南肃诸事繁忙却一直记挂着殿辰,好不容易腾出一天空闲来,便约殿辰去打猎。 此刻已到了十二月中旬,蒋青发来的战报一日日增多,殿辰将回北方提上了日程,正巧就开口与南肃说了。 雪林里,男子骑在马背上,漂亮的小脸怔了怔:“那什么时候再来呢?” 殿辰道:“明年吧。” 第134页 言罢,一根纯白的穗子静静地出现在殿辰手心。 南肃又怔了怔,眼里一瞬涌出切实的惊喜:“六哥哥送我的?” 殿辰点头,并不问喜不喜欢,只看着南肃的笑脸,便已经得到最好的答案。 他伸出手去,替他挂在耳上。 两人骑着两匹马,但此刻离得很近,南肃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手背,殿辰侧目看去,只见眼前的脸颊光滑白皙,淡淡笼罩着白玉般的光芒。 “……” 南肃望向他,却不说话,只是轻轻咬了咬唇。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很好接吻的时机。 自那个拥抱过后,两人再没有任何亲密举动,殿辰看着他颤抖的瞳孔,感受到他略带紧张的呼吸,可突然间竟想起了某个雨夜,某人初吻被夺走后的暴跳如雷:“殿辰你个老王八蛋!” “噗…”殿辰竟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反应过来后,他看着南肃的错愕,一瞬收了笑容。 可所有的气氛都已被打破,殿辰忽然觉得有些烦躁,打马向前走去:“崽崽,走吧。” 南肃跟上来,想了又想,提声问道:“六哥哥为什么要突然送我穗子呢?” “这不需要理由吧。” 言罢,殿辰眉梢一挑,忽然开弓指向一只雪兔! 他的腕子上再没有佛珠,也终究不是那个慈悲为怀的六皇子了,只听“唰”一声后,随行的侍卫上前将鲜血淋漓的兔子捡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打岔后,送那条穗子的意思就没人再提起了。 殿辰能看出来,南肃仍是想追问的,可那终究是个矜持的人,当听到他要走时,他没有赖皮的挽留,当他并未亲过去时,他也没有选择去追根究底,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殿辰自己开了口:“要不,我再留几天?” “可以吗?”南肃这才笑起来:“那我们明天去写生?” 额,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了,南肃改了口:“写生这种事我还是做不来,我们还是去喝酒吧。” 话音刚落,殿辰的眉毛微微颦起。 他一直没想过要揭穿什么,因此也从未提起过往之事,这还南肃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顾桥的形象。一时间,殿辰竟有些恍惚——究竟谁才是谁的替身呢? 但他很快将这样的情绪压了下去,只是沉默了片刻后,摇头一笑:“好。” 日子过得很快,但每一日都过得几乎犹如复制粘贴,殿辰渐渐觉得某种不习惯,可他安慰自己,谁的生活又是每天都鸡飞狗跳呢? 这样的闲适安然,不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婚后生活吗? 虽然他和南肃并未成过婚,甚至未曾确立过什么关系,可从天下人的角度来看,此刻眼前的这男子,就是他的前妻没错。 他也觉得是这样没错。 第二天夜晚,照例是在客栈吃饭,气氛很好,两人都喝多了些。 南肃那点小酒量,两杯下去脸颊就飞了红,却兀自坚持道:“再来一杯!” 不知怎地,殿辰反倒忽然觉得了他的可爱。 喝到深夜时,他送他回王府。 两人没叫轿子,并排行走间,“嘎吱嘎吱”的声音显得十分寂静。殿辰看着他略有摇晃的步伐,忽然伸出手将他牵住。 从实际层面来讲,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 南肃抬眸看他,小雪从他们中间飘过,将对方的脸遮得很朦胧。 两人站了很久,却依然还是没有下文。没几日就要分别了,殿辰望着他,目光有些闪烁,却忽然就向前走,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南肃:“……” 其实他仍属于传统类型的人,可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倾身过去,小声说道:“王府门已经关了,要不,我也去客栈住一晚吧?” 这样大胆的邀请还是第一次,他说完就低下了头,捏住了拳头。 面对殿辰,他已经破了无数次例,却似乎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男人仿佛总是有些走神,很偶尔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那像是敷衍。 每每这么一想,他都常常怀疑顾桥给他的记忆究竟有没有作假,男人究竟有没有动过真情?可这样的烦恼他也无人能询问,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记忆里的殿辰,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可是,今夜显然不同了。 殿辰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异常,深吸一口气后,忽然一把牵起他朝客栈走去。 “砰”的一声,门被阖上的瞬间,殿辰就一把将南肃抵在了门板上,拥住他的腰,微微低头去吻他。 “六哥哥…” 男人的技巧很高明,灼热而又深沉,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投入,南肃在这份热度里几乎快要熔化掉。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就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都有些醉,脚步不稳地一路从门口拥吻过去。 双方都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在这一个炭火灼热的雪夜,他们会确立一个具有突破性的新关系。 屋内太安静,两个人都在沉重地喘息,南肃的衣衫被揭开时,殿辰的喘息已经从他唇边移到了脸颊,手也抚上了他的胸膛。 可是只摸了那么一下,接着便再无动静。 殿辰停下来,垂眸看向南肃胸口的伤疤,只瞥了一眼,旋即微微皱眉,将手略过它,再度倾身去吻身下的人。 第135页 可南肃却隐约觉得周围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殿辰的吻依然在他唇上流连,然而,原本一触即发的激情却在迅速消退。 果然没过多久,殿辰陡然便停了下来,撑起身体离开他,顺手将旁边的中衣拿了起来。 冷意袭来,南肃喘息未定,只能盯着他的侧影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怎么了,六哥哥?” 殿辰恍若未闻,脸上神色沉郁冷峻,半晌后,嘴角才重新笑起:“没什么,只是看见你的伤疤难过,觉得殿家很对不起你。” 南肃也已经半坐起来,将衣服缓缓拉上,说道:“不用,因为你我才能回青渊,没关系的。” 殿辰:“还记得我为什么要送你回青渊吗?” 南肃怔了怔,随后说:“嗯,我知道哥哥爱我,对不起,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金陵。” 不,不是的,是因为我们有宝宝了。 南肃仍在说话,可殿辰却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他才是个冒牌货,这样的感觉竟然这么强烈,几乎让他的眉心拧成了一道川。 那道伤疤,真的划得好劣质啊。 他知道站在南肃的角度来说,将顾桥的记忆拿过来无可厚非,换他的话,他也会这么做。 可是当南肃真的以顾桥的姿态站在他面前时,他才恍然发现——那些被南肃拿走的东西,全都是属于他和顾桥的。 那个将他堵在主卧门口的人,叫顾桥…… 那个跪在佛堂里等着他去救的惹祸精,叫顾桥…… 那个在藏经阁门口装酒疯骂他的小哭包,叫顾桥…… 那个要给他纳妾结果把自己赔进去了的大傻子,叫顾桥…… 那个在年宴上替他出头却让他更加丢脸的二货,叫顾桥…… 那个在城门口逼他替纨绔协会出力的纨绔,叫顾桥…… 顾桥,顾桥,顾桥,全都是顾桥…… 樱花树下、钟楼烟花、要吃葡萄、老王八蛋、我不跟你玩了、你怎么这么凶、我不怕、呜呜再也不敢了、爱你…… 爱你。 哥哥,爱你。 殿辰脑子里忽然一阵晕眩。 他耳边全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嗡嗡不绝,就像被军营的重鼓轰鸣过后留下的短暂失聪,沉闷地从耳膜流淌而过…… “簌簌”的声音缓缓增大,是外面的落雪声。 “六哥哥?”南肃在唤他。 殿辰猛然站起,一把将腰带系上,片刻后又顿住,只是怔忪盯着前方,仿佛不知该往哪儿走。 南肃问:“六哥哥,怎么了?” 殿辰怔了怔,渐渐放缓了声音:“我给忘了蒋青的来信了,北地军务繁重,我先走了。”说着,不等回答便披上大裘。 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啊。 南肃愣在床上,他平时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可此时却突然有些懵了,眼睁睁地看着殿辰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殿辰,站住!” 南肃忽然反应过来,冲到门口喊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殿辰已经走到楼梯口,闻言转回身,只见南肃一双眼睛已经红肿,也许是因为泪水的关系,更显得乌黑明亮。 殿辰心里蓦地一软。 过去的十八年里,就是这样的一双眼陪他渡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直到此刻,殿辰仍不敢说自己完全不在意他。 但他却不能再摇摆了,因为他人生唯一的一次摇摆,使得他完全失去了那人的踪迹,他甚至没来得及将那个拨浪鼓给他们的宝宝…… 南肃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一遍遍地哭着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殿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殿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这个自己执着了十八年的执念,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前妻。” 前妻,各种意义上的。 第六十七章 这张破嘴 顾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怔仲,窗外的天空才刚刚亮起来。 宝宝早就醒了,但依然不哭不闹的,就像是怕打扰顾桥休息一样,见他睁眼,小家伙这才“咿呀”叫了两声,抓紧了床边围栏,仿佛在求救。 “啊呀~” 下一刻,那两条胖腿儿一打颤,婴儿就跌回了柔软的床上。 他张开红润的小嘴,貌似是想哭,但发现摔得并不疼后,自个儿奇怪地想了一会儿,便开始扒拉顾桥的衣服。 顾桥还有些迷蒙,完全是下意识地解开衣带,露出半边胸膛。 静谧的屋里,只有他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瞪大眼睛,欢喜地道:“宝宝,你能站起来啦?” 生命对于他俩来说,仿佛都是一场神秘的探索。 从第一颗牙牙冒出来,到如今能自己站了,每天睁眼,可能都会有新的惊喜在等着顾桥…… 今日,照例将宝宝放到沈大娘家后,顾桥再一次穿越城池喧嚣,踏着晚霞走进了花楼里。 云姑娘是怡梦楼的头牌,近来很是青睐顾桥的手艺,这也让顾桥身价翻了翻,成为了这条街上小有名气的妆师—— 顾桥皮囊生得极好,又喜欢笑,姑娘们虽说见多了男人,可谁又见过从金陵走出个的男人了? 那些老爷公子花钱买她们的身子,买她们的笑,她们还不能花钱也买一买顾桥的时间,也翻身当一回主人啦? 第136页 “小顾!” 一扇二楼小窗被打开,顾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窑姐穿着水红色缎衫,香肩露出,整个人就像直接从婚床上跑出来的新嫂嫂。 “今天你来得早嘛,装扮完你的云姑娘,行行好,给阿姐也拾缀拾缀?” 另一个声音说:“曰你祖宗,客人你要抢,妆师你要抢,啥你也要抢!” 后面似乎有人在推搡年轻窑姐,她那样年轻的身体,怎么推怎么弹,霸占着整个窗口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有人每天吃素饭,还天天睡素觉,小顾是块香香肉,有人眼馋得很嘞!” “雅琴,吃素饭就算了,素觉可难睡咯~” 对面的姑娘也趴在窗子上,话音一落,整条街都哄起一声大笑。 顾桥跟着一起笑:“那为了不让雅琴睡素觉,姐姐妹妹们得多照顾几个活儿,等我哪天攒出个小匣子,也好和雅琴睡趟荤的。” 众女几乎快笑翻了,在她们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总是如此,一打一斗反倒亲得快。 窑姐立马接话:“那你到底一会儿过来不啦?你看看你家雅琴,快把老娘推下楼去了!” “推你妈!”雅琴在后面骂道。 顾桥边笑边向怡梦楼走去,五官深邃,挥手的动作自然而坦荡:“今儿个不成了,云姑娘那边还有活儿呢。” …… 比起外面的姑娘们,头牌就显得稳重娴雅多了,大概可以把她想象成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者少奶奶。 顾桥收拾妆盒时,她平端着那张娇艳的脸,一边戴首饰,一边闲聊道:“我在富云港就没见过这样的妆发,还没问过你老家哪里的了?” 顾桥随意报了个地名。 云姑娘听完,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像是外来的。对了,花姐让我问问你,以后要不就在怡梦楼长期干吧?” 顾桥怔了怔,旋即恍然失笑,立马明悟过来:云姑娘这样的头牌自然不怕竞争,但其他姑娘可没这样的姿色了,他手艺好,在其他窑子一转悠,还让不让怡梦楼活了? 能稳定下来也不错,顾桥当即答应了下来。 时间过得那般快,转眼便是半年又过去。 这半年多,顾桥虽然很少去打听外面的局势,但也偶尔听得学堂的老先生说过一些消息。 比如,五皇子殿绪和六皇子殿辰从北方而归,并带回了五十多万的北疆精虏骑兵,开辟了边关广阔的疆土,平定了边疆叛乱。 两人再和三皇子一唱一和地互相扶持,三人几乎可分庭抗礼于大燕朝堂。 但其他皇子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纷纷联合起来进行打压——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反正一直一声不吭,只管让孩子们窝里斗。 局势诡异莫测,波折不堪。 然而这一切都离顾桥很远,他的生命突然简单了起来,很多事情,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沾染,只想在那间小小的阁楼里,努力地攒钱,将宝宝养大成人。 这已是他唯一的小小愿望。 可有时,他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做好。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顾桥第一次给宝宝做蒸蛋,有些手忙脚乱的。正守在锅边生怕蒸老了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宝宝撕心裂肺的哭声! “呜呜——” 顾桥突然开始心慌,猛地回身一瞧,只见宝宝从床上掉了下来,额头磕出了一个血口! “星儿!别哭别哭,给爹看看!” 顾桥让宝宝别哭,可他自己却哭了,眼泪惊慌失措地掉下来,一把抱起宝宝就往医馆跑。 …… 傍晚回到阁楼时,锅都已经烧干了。 幸亏顾桥没放多少柴火,烧完后自己就灭了,没引发出火灾,可阁楼内四处都是烧焦的糊味,十分难闻,他开窗通了很久的风都没能散去。 入夜后,宝宝额头包了块纱布,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睡着了。 春季温柔的海风吹过来,顾桥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却难免有些红肿。 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宝宝的小身子,忽然间,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到底怎么看孩子的!? 可这时宝宝突然醒来了。 他身子小小的,那么软,抬起胖手摸着顾桥的脸颊,着急地说:“不…不痛…” 顾桥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他将宝宝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那小脸蛋,亲了又亲。 …… 也许是祸不单行,没过几天,顾桥的阁楼便遭了贼。 满屋狼藉,衣物都被翻在地上,他懵了片刻后,第一反应是去翻抽屉里的匣子。 果然被撬开了。 里面的信件全被倒了出来,上方还放了一张字条:你他妈也太穷了,别人的匣子都放钱,你的匣子是放信,大穷逼! 宝宝虽然看不懂,但很生气地将那张字条撕了:“嗷呜~” 顾桥怔了怔,随后噗嗤一笑,抬头望向了房梁—— 还好,角落里的钱箱没被发现。 其实没损失什么东西,可当时顾桥发现匣子被动过的那一刻,心里还是陡然一凉,那些书信都是他给宝宝和路尧的,万一下次遇见个脾气不好的贼,给他烧了或者丢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顾桥取出钱箱数了数,终于决定搬进内城,换个更安全的生活环境。 第137页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寻找房子,最后看上了一个独门二层小院:面积很小,但格局很规整,最关键的是,院子里还有颗樱花树…… 顾桥决意将这房子租下,谁料主人家只卖不租。 窑姐们挣得多,顾桥自然也跟着挣得多,可若说买房子,他的钱还差一些的,只得叹息一声,准备离去。 却在这时,只见宝宝开心地向那颗樱花树伸出了小手…… 自那天过后,顾桥开始了拼命三郎式的赚钱。 别的妆师搞一个妆的时间,他手法迅捷地就能搞两个或三个,甚至和怡梦楼的花姐聊了聊后,他还揽下了教习新来的姑娘们弹古琴的活儿。 没过几天,他甚至又在一所茶楼里当起了点茶师。 可这样的拼命,使得宝宝每天见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经常他半夜回来时,才能将熟睡的宝宝从沈大娘那里抱回来——宝宝脸上总有泪痕,应该是因为想他了而经常哭闹。 顾桥叹息一声,却也只能时不时往沈大娘家多送些果篮蔬菜,感激她的帮忙照料。 看见顾桥如此拼命的,不止是沈大娘,还有怡梦楼的花姐,终于有一天,她将他叫进雅间里,说道:“小顾啊,很缺钱?” 顾桥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 花姐拿了根玉烟杆,吸了一口后,轻轻一吐便是满屋缥缈的烟:“我见你不仅妆发手艺好,还懂古琴音律,茶道花道,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顾桥想了想:“以前也算半个公子爷,时常外面瞎玩,后来家道中落了,也只能以此糊口了。” 花姐饶有兴趣地探了探身:“原来如此。” 她后来又扯了一些其他的话,但顾桥总觉得有些词不达意。 眼看正聊着云姑娘呢,只见花姐忽然将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就开门见山了:“不瞒你说,除了窑子生意,其实我还做了些别的。有些老爷公子吧,他们偏看不上女人,就喜欢摸男人的身子……啧,你也见过世面,大概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顾桥:“……” 花姐连忙趁热打铁:“你别说,就你这样的很是吃香,上回来我这儿吃饭的陈公子,还记得不?他见过你以后啊,那可是五脏六腑神不定的,前后跟了我提了好几回了。你这模样,至少也是云姑娘级别的,只要点个头,一晚上不得赚来妆师一个月的报酬?” 顾桥很震撼:“……” 却是震撼这话为什么听着这么熟悉? 在回忆起了之前他替殿辰缠绷带的场景后,顾桥突然发现,自己的嘴似乎是开过了光——额,当然是反向开光。 他随意拜了回观音娘,结果还真回青渊了,却回得十分惨痛; 随口许的新年愿望,结果还真的甩脱殿辰了,却也甩得十分惨痛; 随便说的调笑话语,结果,嘿! 终于轮到要卖身了,但却不是殿辰,而是他自己…… 良久,顾桥才颇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起身道:“花姐,还是算了。” 若想过上好日子,他早就可以去偷去抢,可他不想给宝宝树立一个坏形象,并且观音娘正在看着他呢,他和宝宝的幸福生活,总要靠自己一点点去挣,而非走些歪门邪道—— 他不怕辛苦。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宝宝能稳当走路的时候,顾桥终于攒够了剩下的钱。 其实还差一点,但他若再不买,那座院子就要卖给别人了,于是只好管周围的人借了一些,勉强凑足了。 当去衙门过完印契的那一刻,顾桥兴奋得跳了起来! 从今天起,他和宝宝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下雨天时,他们再也不用拿一个小盆,去接阁楼上掉落的雨水了! 耶!!! 歌声顺着夜里的风,静悄悄地回荡在充满樱花香气的庭院里。 顾桥伸出手,很小心很小心地缓缓阖上门,紧张得指尖都有些颤抖,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挂上锁头,将钥匙揣进怀里…… 嘻嘻。 顾桥开心地笑,就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大男孩,竟然多了几次久违的调皮,是的嘛,人总有任性的时候的…… “顾先生!” 只是,当顾桥深夜回去时,还没来得及跟沈大娘说他过几天就要搬走了呢,就见沈大娘抱着宝宝冲过来,急声道:“顾先生,星儿生病了!” 顾桥的喜悦戛然而止。 宝宝的身体向来很好,已经一岁半了,从未让顾桥费过什么心,然而此刻,那小额头冒着汗,脸蛋也变成了诡异的潮红色,几乎快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深夜的长街上,不断响起了顾桥惊慌的哽咽声:“大夫,在不在啊?我的宝宝生病了,有没有人在啊?” “砰砰砰!” “开开门啊,我的宝宝生病了——” 门板后传来药童的哈欠声:“我们大夫出诊去了,你明天再来吧!” 没过一会儿,另一条街上,顾桥一手揽着昏迷过去的宝宝,一手拼命砸着门:“救命啊,开开门,救救我的宝宝!” “有没有人啊?我的宝宝好像快没呼吸了,真的!求求你们开开门!” “大夫,这里有大夫吗?” “宝宝醒一醒,求求你醒一醒!大夫!开门啊!” “开门啊啊啊——” 第138页 …… “孩子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才送来?” 烛火的暖光中,一名老医师回过头,狠狠骂了顾桥一句。 顾桥的嘴唇哆嗦,说话也哆嗦:“我,我白天很忙…所以,没好好看着他,我……” 老医师瞪了他一眼,走远了,去准备拿银针。 医师一走,顾桥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他忙抬手擦去,跪在小床旁边,牵着宝宝软乎乎的小手,只觉心底是撕心的疼。 他就是个傻子。 他就是个大傻子,分明知道沈大娘带着那么多孙子,就算再疼宝宝,也是照料不过来的,可他还是每天都将宝宝送过去了…… 宝宝,对不起…… 对不起…… 而当诊金出来后,顾桥一时竟怔了怔:他刚把所有的积蓄都买了房子,还管周围的人借了一圈,此刻家里只有一点买米粮的钱,如何能支付如此昂贵的诊金? 并且,就算…就算要卖房子,他也不能保证明天就能卖掉啊? 可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贵? 老医师睨了他一眼:“你家是不是有遗传呢?这孩子可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由风寒引发的机体衰弱,往后定然需要时常针灸的,你若没钱,倒也不要费这一回两回的事儿了,孩子不好活的……” 这是什么意思? 顾桥呼吸急促,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 顾桥的嘴,确实是反向开过光的。 不过两天后,一口淡淡的烟草便吹到了他的脸上。花姐的嘴巴很薄,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却能笑出暖阳般的滋味:“碰到难处了?” 顾桥沉默着点了点头。 怡梦楼里有买来的姑娘,也有活不下去了而自愿卖身的姑娘,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被花姐调教得服服帖帖——说真的,顾桥不知道她会怎么调教自己。 但花姐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边摸牌边道:“行,正好今晚有个活儿,一个外地来的富商,我知道你是个会来事儿的,就直接去吧。” 外地的? 顾桥撕下了脸皮,问道:“不是那位陈公子吗?” 这时,对面的姑娘打出了一张好牌,开心地叫唤连天。 “大好机会不把握,你以为人家等你呢?” 花姐跟着那姑娘一起心不在焉地笑,随后扭头对顾桥说:“不过那富商也不赖,貌似和衙门有些关系,你伺候好了,也亏待不了你。” “可这只是一次的生意吧?那以后呢?” 问完顾桥就觉得脸皮烫了起来。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羞臊过,这种羞臊,大概要十个顾桥才能替他分担下来。 “我就说你是个机灵的,你这份奋发向上要早用在正途上……欸?等等!”花姐说着,推倒一副牌,胡了。 沐浴,更衣,上轿,再踏进一潭深水里。 这似乎就是他以后的命运。 可是…… 这至少比当小偷和匪贼强吧,万一哪天他被官府逮了,宝宝怎么办? 走到屋外时,顾桥翻滚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只是深吸一口气后,听着里面传来的谈笑声,一把撩开帘子—— 然后,对上了一双修长幽深的眼睛。 “……” 第六十八章 我想你了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俗话也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然而他们谁都没想过,在经历了六百个日夜的分离后,彼此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一个在嫖,一个在卖…… 这事儿连法海听了都摇头,连夜买了站票走的,压根不敢管。 昏暗的暧昧灯光下,一名貌美舞姬坐在殿辰的大腿上,端起一杯色泽醇艳的葡萄美酒,雪白的皓臂高高举起,然后手腕一翻,顿时倾泻而出。 红酒顺着她如天鹅般优美的脖颈,一路滑下,流进那腻人的两座雪丘之中,她娇笑一声,问道:“公子,您醉了吗?” 殿辰大手还在搂着那名舞姬的腰,可整个人已经怔住了,震惊地盯着门口站着的顾桥,瞳孔颤抖得几乎在地震。 可看得怔住了的并不止他一人,还有屋内一位身材魁梧的富商,三十左右,气质泠然,五官端正,应是很多成熟女性中意的类型。 他眼睛里隐隐透着精明的光,能看出来,定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从头到脚打量了顾桥几遍后,那眼神猛然就亮了起来。 “哈哈哈…” 他一边起身迎去,一边对众人自谦道:“看,我就是个没福气的人,怎么也不懂得大众男女之情。论品尝人间欢愉,还是这样的比较适合我,哈哈哈,让诸位见笑了,见笑了。” 这…… 顾桥傻呆呆地站着,脑子还在一片空白的时候,腰身猛被揽向前,就贴上富商的胸口。 富商在顾桥耳边低声道:“好啊,花姐把你藏多久了?居然现在才放你出来见我,呵,回头我就找她算账。” 他的语气亲昵而自然,抬起脸后,还伸手刮了刮顾桥的鼻梁。 顾桥没躲开,惊恐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富商的肩膀向后看去,只见殿辰揽着舞姬坐在大椅中,微微眯起眼睛,昏暗灯火之中的目光深不可测。 顾桥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可这世上许多事都经历过由盛转衰的过程,通常达到顶峰之后,便是令人惋惜的萎靡,到最后重归于零,一切又回到初始状态。 第139页 而他和殿辰也已经走过了一场衰亡,他也熬过了那段看见糖葫芦就会追着跑的日子了。 大厅灯光暧昧,丝竹声靡靡悦耳,在这样的气氛里,实在不适合争吵或者叙旧,只管将酒水倾倒下去就是,浓夜宽衣,放浪形骸—— 他在卖没错,可他不也是在搂着别人吗? 顾桥或许是有了这层认知,突然也觉得疲累,下一刻,目光便淡淡收了回来,缓缓落在富商的脸上,小声地道:“望您怜惜我…” 他说话的时候,那双桃花眼已经盯住了富商,让他落进他的眼里,直往深处沉。 富商跳了三十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让帝都第一浪子这样盯着的,盯上就有后果。 曾经某人就这么被盯了一下,从此决意下山,佛也不念了,珠子也不盘了,每天脑子里就是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躲都躲不开…… “你。” 富商再开口时,明显带着被顾桥盯出来的后果,降了个音调,带着刻意彰显的低沉:“我很喜欢你。” 眼观两人的眉来眼去,殿辰瞳孔收缩,那些初见时的惊愕与惊喜一瞬全都灭了,只剩下一张冷峻的脸隐在暗光里,眼神也幽暗不明。 大厅中间的几名年轻舞姬仍旧激烈的舞动着,她们跳着轻柔的舞步,步步生香,只在身上批了件轻纱,乳臀款摆,香汗淋漓,引得屋内其他男人发出暧昧不明的笑声。 “你叫什么?”富商问。 “阿桥,先生呢?” 一个“先生”叫出口,就让富商对顾桥又多了几分知音之感,眼睛里兴奋的光,就像挖到了什么宝藏一样。 顾桥好识时务啊,第一眼就看出来座上宾客大多都是文人,而一个富商混在其中,不正是被自古商贾轻贱的道理所缠身吗? 富商爽朗大笑,毫不犹豫就回答了自己本名。 顾桥也很懂事,都说人间高雅至死不休,可今夜他们,就是人间最下流。 富商的手顺着他后腰往下滑时,他没拒绝,也没往某个方向看,只是全心全意保持微笑,看着对方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哎哟——” 这时,舞姬突然发出一声摔倒在地的痛呼。 一只长臂猛然伸来,转眼殿辰便一把揽住顾桥的肩膀,半边嘴角一笑,对富商道:“女人玩多了也无甚意思,二爷,不介意让我试试你的小众娱乐吧?” 富商懵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转眼他的桥桥便被殿辰一把扯进里间,“砰”一声砸上了门。 “……” 外面的歌舞仍在继续,但诸多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了。 内室里闷热异常,酒精和熏香淡淡混合的气味让人迷醉,顾桥被抵在门板上,被熟悉的气息环绕着,抬眸一瞧,只见殿辰面无表情地道:“顾桥,这就是你之前信上写的,所谓的以后会照顾好自己和宝宝?” 难道他没有照顾好宝宝吗?还要他怎样才算照顾好宝宝呢?他都躲到这里来了,为什么男人还能出现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嘲讽他? 难道他会比他更爱宝宝吗? 当初说不要他们的人不是他吗? 顾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端的恼火,为男人的突然出现,为男人的不请自来,就像是一场隐忍已久的爆发! “你这样多久了?”殿辰的眼角仿佛结着冰。 “不长,也就一年多。” 顾桥也语气不善,假笑道:“那你呢?南肃知道你在外面这样瞎搞吗?” 其实殿辰很想告诉他,他已经秘密找了他很久了,还有,去年过年时他从青渊独自回了金陵,去了那座钟楼看烟花。 那时,他一直盯着那些绚烂的光,有时会以为身边还有一个人,以为在下一刻就能牵到他的手…… 可当听到“一年多”这三个字时,殿辰只觉两侧太阳穴骤然突突的跳动,如同有千万匹马在奔跑践踏而过一样! 下一刻,男人青筋暴起的手一把掐在了顾桥的脖子上,冷冷地道:“顾桥,你敢让宝宝看一看你深夜里的模样吗?” 顾桥直视他:“我什么样?我不本来就是这个样吗?” “砰!” 旁边的水晶器皿碎屑铺了一地,灯火从四周落下来,像极了踩在夜色下的海滩上。 两人脚边仿佛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光点在闪耀,又隐约泛着虚幻的五彩斑斓。 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后,顾桥只觉得颈处的修长手指陡然松开,男人按住眼睛转过身,黯然说:“顾桥,你走吧。” 这样失望的语气,若是以前的顾桥,真的扭头就会走,可此刻,他只是缓缓低下了头。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莫名地,顾桥只觉鼻尖一酸,连眼角都是酸的,这一瞬间似乎还有泪意沁出来,而殿辰的脊背也在这水光之中变得模糊,肌肉线条也不明朗起来。 “给点钱…” 他小声地说。 可是,当初那个毅然决然不想再和殿家、南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人也是他。说完顾桥就倔强地昂起头来,摊出掌心:“殿辰,你把我拉进来了,就要给我钱的……” “……” 殿辰胸口猛一起伏,微微侧首,只冷冷吐出一句话:“我嫌你不干净。” 第140页 闻言,顾桥摊出的掌心缓缓收了回来,颤抖着捏成了拳头。 他强自笑了笑,下一刻就转身将手放在门上,准备出去找那富商。 却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来得太快,顾桥根本没时间反应,便已经被人扳住了肩膀。 后腰撞在桌边的时候,力量大到顾桥倒吸一口冷气,殿辰清俊的脸就在眼前,沉着面孔一言不发,下一刻,那张略薄的唇就落下来,咬住了他的唇瓣。 两唇触碰的那一瞬间,记忆里的熟悉疯狂来袭—— 这样才对,这样的触感才对。 殿辰短暂地停了停,一把揽紧顾桥的腰身,无声而不容抗拒地加深了这个吻。 意料之中的,这样的举动遭到了顾桥的强烈抗议,但他怔了怔后,那些躲闪渐渐就变成了迎合。身子被压得几乎后倾,齿唇纠缠间,他一把揽上殿辰的脖颈。 然而,殿辰却被这样的迎合再次激怒了。 “要钱可以。” 男人的眼神终于完全冷冽下来,直起腰的时候,唇角看上去仍像在笑,可声音却像从齿间抽出来的一样:“但你得自己来挣,就让我看看你的营生手段,究竟是个什么档次?又能值什么价?” 也不等顾桥回答,殿辰便松开他,一把拉过旁边的外袍,从里面拿出一沓大额银票。 “啪”的一声将银票拍在桌上后,男人收回手,后背懒散地靠向椅背,两条大长腿翘了个二郎腿—— 这是以前的殿辰从未有过的坐姿。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眉目舒展,修长的手指闲适地垂在扶手旁:“头牌儿,过来干活了。” 戏谑之意,溢于言表。 关于他,他永远只有两种方式可以表达爱意,要么温柔,要么施暴。 而关于顾桥,他的人生也永远只有两个态度,要么赤诚,要么摆烂…… 酒坛,渐而就全部空了。 喝完酒他们才算相爱,理智逐渐消逝,酒气扑在对方的脸上。 灯火亮不亮都可以,因为黑暗的指引总会如期而至,他的眼睛燃起了一场烈火,他的青丝遮不住浑身赤裸。 “……” 顾桥猛然直起身子来,后腰散着淌汗的香,抓过殿辰一只大手,固住自己的腰身。 殿辰看着他轻咬的嘴唇,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只是,这样的冷意并不能阻止他的指尖逐渐变得滚烫。 觉察到顾桥的力竭后,他骤然将他拉下来,趴在自己的胸口。 天生的侵略性使得他喜欢主动大于被动,强烈的爱恨交加被酒精放大了无数倍,他一头扎进他的那潭死水里,搅乱呼吸,沉浮身体。 他不甘于“春露秋水”的浅尝辄止,他钟爱溺死沉塘,永不上岸…… 喘息在黑暗的夜里纠缠交叠,床单已凌乱出无数皱褶,终于,他喘出一口沉重的气,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你呢? 顾桥,我好想你,你呢? 第六十九章 就是头铁 屋内不见天日,压根分不清时辰,顾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的,但第二天还是照例在破晓时分就醒来了。 此刻,外面的歌舞声已经消失不见,顾桥怔仲片刻,揉着腰身艰难起床,摸黑点了根蜡烛。 他的动作很轻,并没有将殿辰吵醒。 宿醉的男人俯在床上,依然睡得很熟,薄薄的被单裹在腰间,大半个精瘦的脊背露出来,上面还有明显的红色抓痕,触目惊心。 “……” 顾桥蹲在床边看他的侧脸,不知多久后,缓缓伸出手去,抚平了男人紧颦的眉心。 时间突然那么急促地去了,上回那个冷峻逼人的将军还未能完全将他记忆中的温润君子覆盖,这次见面男人就好像又变了,多了几分从容慵懒的邪气,嘴角一勾时,那梨涡中不仅有人间四月天,仿佛还有一场血腥生杀…… 只是,男人看起来越来越疲惫了。 疲惫得让人心疼。 顾桥突然回神,收回手,起身平静地穿好衣服。 “你没醒,我就自己拿了啊。” 小声地说完后,顾桥抓起那把银票数了数,不觉喉咙发紧,两眼放光。 评估了一下自己昨晚的表现,他觉得很是满意,干脆全部塞进怀里,临走前,还体贴地吹灭了蜡烛—— 啧,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只谈钱不谈情,这是头牌儿的基本修养。 是的,他早就脱离了那个光怪陆离的圈子,也没有再沾染的打算,外面纵然再艰难,也总比每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强。 纵然命贱,可他顾桥也再不想活生生地被人抽走一根枯骨,太疼了…… …… 出了那所高门大院后,顾桥直奔医馆,给宝宝抓了最好的药。 其实烧已经退了,可当顾桥将沉睡的宝宝从沈大娘那儿抱过来时,只见小脸蛋还是红通通的,小嘴略显苍白,有些干涸…… 竟跟殿辰的嘴有几分相像。 顾桥看得一阵心惊肉跳,既是心疼,又是害怕——讲真的,他很怕会在宝宝身上找到殿辰的影子。 “顾先生,星星昨夜哭了一晚上,你这经常不在家的,老放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呀。” 沈大娘拉住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又老生常谈地引出了那个话题:“我侄女说了,真的会对星星好的,你就见一见吧。她那般贤良淑慧的姑娘,等了你一年多,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啊,你说你……” 第141页 大娘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震惊地看向顾桥脖间的紫红痕迹。 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如何不知道那是什么?转眼间她竟给气着了,撑着门板,对顾桥喊道:“顾先生,星星还生着病呢,你也有心情在外面混?你昨夜干什么去啦?” 顾桥有口难言,偏生昨夜叫得太过卖力,只能哑着嗓子道:“大娘,这几天正巧我得了闲,也准备在家陪陪星儿,傍晚就不送过来了,这些时日麻烦你了。” 沈大娘更是暴跳如雷:“你还知道陪星星呢?” 顾桥关上阁楼的门时,沈大娘还在后方叫阵。 直到一个孙孙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她这才冷哼一声,拎起顾桥放下的几斤瘦肉,大力砸上了门。 “砰!” 狭窄走廊里震出一声响,将宝宝惊醒了,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见顾桥后,一瞬泛起泪光:“呜呜…呜呜呜…” “哦不哭不哭,星儿乖,爹爹在呢。”顾桥连忙抱着宝宝来回转圈,一下一下地拍。 阁楼窗户临街,再往前就是浩瀚无垠的大海,清晨的海风吹过轻薄的雾气,从阁楼中穿行而过,将他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吹起,遮住眉眼里的几丝迷惘…… “哗啦啦——” 没一会儿,浴桶里就灌满了刚烧好的热水。 顾桥本想将宝宝哄睡着后再沐浴的,可小家伙生怕一闭眼他又不消失不见,死活不肯再睡了。 无可奈何,顾桥只得将他放进小床里,又将小床挪到浴桶旁边,这才背过身除下了衣物。 他低头一打量,只见自己的皮肤上布满了无数被吸出的细碎吻痕和修长指印,上至锁骨、下至大腿,密密麻麻的。虽然醉得有些狠了,可通过每一处痕迹,顾桥都能回忆起当时男人是怎样蹂躏他的…… “giao~” 宝宝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顾桥头皮发麻,连忙跳进热气腾腾的桶中,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又连忙在水面上铺了张毛巾,将自己那难堪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沐浴完后,顾桥抱着宝宝去了学堂,先与老先生告假,随后又去找了之前的房屋中转人,在那座二层小院的门上贴了出售的大条。 中转人知道顾桥有多喜欢这院子,疑惑地摇摇头,问道:“多好的房子啊,你这还没搬进去,怎么突然又要转手卖了呢?” 顾桥没有回答,只是叹道:“麻烦你帮我尽快处理吧。” 其实他今天就想逃离此处的,但考虑到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总得先将房子处理了,更何况,宝宝以后抓药针灸说不好得用多少钱,他需要将所有的资产都换成活的…… 妄想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安家,这是他做过的最蠢的事。 回到阁楼后,顾桥就带着宝宝开始闭户不出,甚至连怡梦楼和茶楼都没再敢去。如今,他只希望殿辰提上裤子就不认人,醒来后,更不要在富云港寻找自己。 拜托拜托,顾桥这样祈祷着。 而就在顾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段时间,富云港爆出了一桩大案,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就连渔民们撒网而归的路上,都能听见他们的讨论声。 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而一封递呈御前的折子上,则是这样写的: ……魏光层层打通江洲至富云港的官僚门路,倒卖军粮,私开税关,官员们收其贿赂,虚造兵册,东北这条线上,甚至每年合计还有两万士兵在吃着空额军饷。 三年清知府,百万雪花银,父皇平日节俭,若见了那一箱箱从地窖抬出的箱笼,只怕也觉触目惊心。 儿臣勘察之后,已与三司、督查院将魏光及各官僚首脑等人一并锁拿,下刑部谳罪,撤职查办…… “发出去吧。” 微风吹来,窗纱随风而起,使殿辰的身影显得有些虚无缥缈,好似清冷谪仙。 侍卫恭敬地接过折子后,男人就从大案后站起身,眉眼清隽,嘴角紧抿,伸出长臂去一边拿外套,一边吩咐:“帮我传个轿子。” 侍卫看着他的挺拔背影,不觉心驰电掣,连忙应道:“是!那将军是要去…?” 殿辰头也不回:“嫖昌。” 侍卫:“……”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从高高的天窗射进牢房里,照出灰尘的运动轨迹,浮浮沉沉的,就好似世人那不可堪破的命运。 “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阴森火把忽然被人走过时带起的气流一掠,轻微地轰鸣了一声,转眼又恢复平静。 一间阴暗牢房里,富商一身囚衣坐在稻草堆上,微微抬起头,看向了牢门外那一身玄青锦袍的男子。 良久后,富商释惘一笑,颇有些感慨地道:“本以为我魏光是结识了同道知音,却终究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竟然万万没想到,那人姓殿……” 殿辰的目光很是寡淡,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随意应了一句:“你不认识我很正常。” 俗话说蛇有蛇路,虾有虾路,若论如何中饱私囊,搜刮金银,在贪墨成风的官场里,大多数官员都有一身故事,也有一身本事。 起初缉拿时,有人还不认罪,有那胆子大的甚至还动了私兵,妄想殊死一搏。 然而,这样的对抗终究还是在铁打的证据以及强力的手腕面前垮台了,魏光知道逃无可逃,索性大方地说:“纵然你我并非知音,可我能看出你并非噬杀之人,不要累及我的父母,我一切坦白,还能给你南边儿的人员名单。” 第142页 他以为殿辰是来游说的,谁料男人只是眉梢一挑,道:“不用你给,我心里也有数。” 魏光疑惑皱眉:“那你今日是来?” 殿辰终于笑了,梨涡浅浅地挂在苍白脸上:“你下了大牢,以后谁带我嫖啊?” “……” 魏光盯着殿辰,一时竟有些怔忪。 下一刻,男人目光缓缓滑下,落在了魏光的手上,清隽脸上的笑意轰然消散。 回忆着这对猪蹄子顺着一副楚怜细腰摸下去的场景,他眸光冷淡,给旁边的狱卒递了个眼色…… “轰!” 第二天正午,一声巨大的喧嚣突然自怡梦楼的正门传来。 所有正在睡梦中的姑娘们都被惊醒,相继奔出房门看去,只见尘埃浮动中,男人背光而立,身后刺眼的阳光使人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了过来…… “啊抱抱~” 顾桥猛从梦中惊醒,凝神一看,原来宝宝正趴在床上,抓着他的衣服,小屁股一供一供的。 “星儿,怎么了?” “玩,玩。” 小家伙还只能说些简单的字,但顾桥却明悟一瞬明白了:本宝宝憋坏了,爹抱,要出去玩玩…… 他们闭门了半个多月,几乎与世隔绝,顾桥原本想再等等的,可宝宝的药也喝完了,怎么也得带去复诊一次,只能小心翼翼地去了医馆。 哄了宝宝诊过脉之后,老医师又给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全都是名贵药材,直看得顾桥眼角抽抽。 虽然从殿辰那里薅走的钱还有不少,可要按照这么个花法…… 想到这里,顾桥按下心中百般考量,还是在傍晚时又去了趟怡梦楼——换了新环境又得重头开始,若非逼不得已,他真不愿离开富云港。 隐约可闻人们讨论前段时间一些官员落马的话语,可顾桥没有心情听,只是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远远瞧着怡梦楼。 殿辰若要找他,怡梦楼肯定早就翻天了吧? 可是,看着一切如常啊。 顾桥勉强松了一口气,直接去见了花姐。大姐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打牌,今天大概手气不太好,一张脸绷得很紧。 “小顾,你哪儿去了?” 花姐并不知道他的住所,睨了他一眼后,缓缓打出一个八筒:“一消失就消失半个多月,姑娘们被你惯的,谁的手艺都看不上,你到底还干不干啦?” 缓缓地,顾桥嘴桥咧开了,带着几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干呢干呢。”说完,他忙不迭地就往云姑娘那儿走去,觉得自己这张破嘴终于正向开光一次了。 “对了,过几天有个长期活儿,接不接?”花姐的语气很随意,只是摸牌的动作顿了顿:“陈公子,就是之前跟你提的那个。” 顾桥猛然怔住,缓缓垂下脑袋。 身上的吻痕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就仿佛从未被覆盖过一样,过了一会儿后,顾桥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接。” 一切都在照常运转,压根没因为任何人的到来或者离开而变得异常,顾桥深夜教习完古琴后就回了家,路上还顺便给宝宝买了碗小馄饨。 宝宝近来睡得晚,从沈大娘家接回来时还很精神,吃完再洗了澡后,顾桥将他放在床上,拿毛巾擦着那软软的头发,只觉得香喷喷的。 擦着擦着,顾桥一挑眉,小声笑道:“宝宝,你头发长了好多啊,跟个小姑娘一样。” 他一时兴起,干脆拿了个圈绳给宝宝扎了个小揪揪。 “啊啊,呼呼呼~”宝宝两只手抱着头,怎么也够不着,气得直甩脑袋。 顾桥看得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外间的窗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几乎不能被人所察觉,可顾桥是什么耳力? 他心中微凛,将宝宝在床上放下后,立马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顺手拿了口平底锅,准备给那贼心不死的小偷来个教训—— “嘎吱!” 窗户被顾桥猛然打开。 四目相对,殿辰微微有些惊愕,转眼便颦了眉,冲顾桥伸出一只手,自然地道:“拉我一把,你这窗子不好爬…” “Duang~”的一声,顾桥一锅将男人扇了下去。 夜色浓重,只听下方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后,顾桥平静地阖上窗子,回身在凳子上坐下,将锅拿起来一瞧…… 嚯,扁了。 顾桥坐了一会儿,神情貌似十分沉着,但一只腿却在不安分地抖动着,脚后跟迅速点地:“哒哒哒……” 片刻后,他陡然醒悟过来,起身铺开路尧给他的那张包袱布,就连忙开始收拾衣服、碎银、银票、宝宝…… 哦不对,宝宝抱着就可以了。 顾桥又将懵逼的宝宝手忙脚乱地放回床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桌旁,将包袱布打了个死结—— “砰”的一声巨响。 阁楼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殿辰捂住流血的脑门走进来,沉着面孔,仿佛连嘴角也是沉着的,灯火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勾刻出一道冷峻的侧脸线条。 “顾桥,需要我给你订棺材吗?” 男人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可顾桥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半晌后,顾桥终于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不好意思地道:“棺材倒不用,怪破费的…那个,赔口锅就行……” 第143页 第七十章 他长大了 海岸线被星星点点的百家灯火点缀着,从阁楼的窗子望出去,衬着黑夜一片安宁。 殿辰收回视线,舒展长腿,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长条板凳,竟让他坐出了梨花高背雕花椅的味道。 “……别动。” 顾桥温热的指尖抚过男人的额角,撩起黑发,轻轻粘上纱布。 盛夏的夜晚,海风并不能带走多少燥热。 殿辰看着顾桥轻颤的睫毛,右手往他腰后轻轻一揽,将他带得向前一步,问:“我被你破相了,你要怎么赔?” 顾桥心头跳动,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在这样的深夜,再被一双如此漂亮的眼睛如此长时间地看着,要说顾桥没有一点悸动那是骗人的。 更何况,那双眼睛的主人还是殿辰。 “我给你处理好了,不会留疤,还能怎么赔?” 或许再给片刻的时间,便能辨明心头那抹模糊的预感,可是,顾桥直觉认为立刻离开才是上选。 他转身,伸手抬起托盘就往后走,一边说:“你也看见了,我手头很紧。” 殿辰缓缓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狭窄,却收拾得干净规整,便漫不经心地道:“确实。” 顾桥:“我穷到快吃不起饭了。” 殿辰挑眉:“哦,厉害。” 顾桥:“……” 他终于不得不明示:“药钱十两,手工费十两。还有,那口锅十两。” 结果却是挖坑给自己跳,只听殿辰的嘲讽从背后淡淡地传来:“哦,那正好我还有些头晕,今晚先在你这儿住了,明天你还能多结一个看护费十两。” 顾桥回身,面无表情地道:“你干嘛不去住客栈?” 得到的回答却是:“我所有的钱都被人拿走了,你说呢?” 顾桥一噎,心想此人如今竟也变得说谎不打草稿了,大燕六皇子,堂堂上将军,竟连一间房都找不到? 但此时想再多都已经晚了,殿辰虽是第一次来,却放松随意得仿佛回到自己的家,起身就向内室走去,说道:“帮我找件换洗中衣,天太热,我不沐浴睡不着。” 男人的语气太过自然,只在刹那间,顾桥有些恍惚,真觉得他们还在世子府一样,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转身要去翻找。 直到走了两步,顾桥才陡然醒悟过来,猛然回身,只见殿辰已经撩开内室帘子,一双修长漂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更显得幽深异常,嘴角微挑,仿佛心情不错。 “顾桥,你现在可贤惠多了,以前跟疯子一样。” 顾桥一怔,恨不得将男人从窗子一脚踹出去,恼火地道:“我给你钱,你出去住。” “这么大方。” 殿辰嘴角一笑:“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手头很紧?” “反正你不能睡在这里。”顾桥语气不善,兀自就去找钱。 “理由?” “这里是我家,不接待外客。” 话音刚落,殿辰的表情陡然冷下来,声音低凉:“外客?别忘了,我可是你恩客。” “你!” 顾桥恼恨地回头看过去,只见殿辰一条长腿已经跨过了门槛,却杵在那里,没有再向前。 而阻住他步伐的,不过是一个婴儿。 “咿呀咿呀,哟…” 宝宝抬起脸,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忽然就不呢喃了。 殿辰注视着床上玩着小脚丫的孩子,略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线也绷得很紧。明明温暖的烛火就在他那一侧,可他却仿佛被冻住了一样,那拉住帘子的手指甚至还有些僵硬。 床头放了一个小风车,五彩的颜色,那是宝宝的心爱之物。 片刻后,那只胖乎乎的手将小风车抓了起来,缓缓朝向殿辰,仿佛在邀请他一起玩。 “……” 一阵柔软的夜风吹来,顾桥突然心头发酸得直想流泪。 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宝宝吃的苦一点都不比他少,可从来都是不哭不闹的。那么点个小家伙,就好像能知道顾桥在一个人扛一样……所以,他不哭闹。 因为他是他小小世界里的全部。 他若垮了,他就以为自己再没有人能依靠了,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顾桥深深地呼吸,平静下情绪后,终究是转身去准备衣物和热水了。 哪怕就一晚也好,他不想再去考虑那些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谨慎、猜疑、审时夺度、以及其他情绪…… 殿辰貌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在床边坐下后,很久都没动作。 直到宝宝将风车塞进手里,他才似乎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将风车绕过那颗扎了小揪揪的脑袋。 气流掠过,风车转出彩虹一般的颜色,宝宝开心地发出惊叹:“哇……” 炉子里的炭火“呲呲”的响,顾桥站在灶台旁,只觉心底是久违的安全——只因他不用担心自己一个不经意间,宝宝就会从床上掉下来。 这份心酸,是他长久以来唯一的力不从心。 没有独自带过孩子的人,大概不能体会他当时坐在满是糊味的阁楼里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但今天,他就像一个粮草充足的将军一样,只管往前冲便是。 热水没一会儿就准备好了,顾桥撩帘一看,只见宝宝躺在床上,显然已经和殿辰混熟了。 第144页 他举起一只小手,眼睛一瞪,殿辰就俯下身亲了亲那白嫩的掌心:“唔啊~” 宝宝喜欢这样夸张的声音,又兴奋地举起另一只手,殿辰照做,又亲了亲手背:“唔啊~” “咯咯咯~”宝宝笑开,立马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亲亲,然后就是鼻子,亲亲,眼睛,亲亲,额头…… 顾桥望了良久,嘴角不觉微微上扬,声音竟然也变得软和了:“过来洗吧,注意额角伤口,别沾水。” 或许真是太久没对殿辰用过这样的语气了,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而殿辰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一时没搭话,轻轻将风车放在宝宝旁边,这才转过头来看他。 这一瞬间,顾桥以为殿辰会说点什么,然而男人只是顿了一下,就起身道:“好。” 夜色深浓如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点了温暖的灯,顾桥去将宝宝抱起来,正要哄他睡觉时,只听见男人唤了他一声:“顾桥。” “嗯?” 殿辰撩开帘子,漆黑幽深的眼睛迎着烛光,低声道:“我沐浴的时候,你别跑,我不想出来后看不见你…” 顾桥嘴唇微张,却不知如何回应。 见状,男人轻轻一摆手,闷热的风将他的墨发微微吹乱,下一秒那修长身子便消失在了帘子后了。 没一会儿,就有“哗哗”的水声流过。 顾桥的心仿佛也被浸泡在了温水里。 曾经在弘福寺,顾桥借了殿辰的中衣穿,今晚却正好调换了角色,老天仿佛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在某些事情上,他变得越来越像以前的他,而他亦是。 他走出了那座黄金牢笼,而他走了进去。 …… “宝宝好像睡着了…” 沐浴完后,殿辰盘腿坐在床上,一身尺寸略小的洁白中衣,将修长的骨身勾勒得更加清晰。 顾桥拿了块吸水的毛巾,坐在他身后,替他擦拭着湿润的墨发,说道:“那你将他放在里面。” 殿辰却舍不得放下,只是回头压低声音道:“宝宝叫什么?” 额,顾桥有些别扭:“我不告诉你。” 重逢后,殿辰总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顾桥,带着可疑的嘲讽和揶揄。 而此刻回过头时,顾桥只见男人眼底墨色流动,唇边有极浅的笑意,似乎这才是真正的笑:“顾桥,你那点文化程度,是取不出来好名字?” 顾桥:“……” 他一把将毛巾甩在殿辰脸上。 事实上,他一直觉得,仿佛以前那种温润如玉的表情才是最适合殿辰的,又或者冷冷清清的沉默也行,哪怕是暴怒时的牙关紧咬,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有时竟让顾桥恍惚觉得自己在与一个二流子说话。 可貌似很久之前,顾桥就隐隐觉得殿辰若非久居弘福寺,必然是纨绔协会的一员…… 于是,不得不再感慨自己这张破嘴。 等到顾桥洗完宝宝的衣服,再检查了一遍门窗回来后,殿辰和宝宝都已经睡下了。 油灯被吹灭,却还有床头一根蜡烛发出橘色的光亮,男人的侧脸则安静地隐在昏暗的阴影中。 这一刻,顾桥突然有些发愣。 本以为真会就那样永世不见,一直到最终各自放归人海,可是,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先是之前的宿醉放纵,然后,此刻男人又再度睡在了他的床上。 唉。无解。 最终,顾桥还是在另一侧轻轻躺下来,屋里太安静,耳边只有两个平稳的呼吸声,一个是宝宝,一个是宝宝的父亲…… 顾桥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不过到了后半夜,忽然有温热的气息袭上后颈,细密缠绵。 他哼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身体本能地往里挤了挤,生怕压到宝宝。 可身后的人不依不饶,只短暂停了片刻便再度贴过来。 顾桥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屋内漆黑一片,一点光都不透,他感觉到了殿辰的呼吸近在耳旁,那样清晰分明,低低回荡在夜里。 而同样清晰的还有男人的吻,细细密密,在黑暗之中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地落在顾桥的颈边,带着清冽的药草气息…… 顾桥低喘了一声。 发觉他醒了后,男人握紧了他的手,低沉地道:“上回就发现了,你身上有股奶香味儿…” 顾桥:“……” 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小心眼地嘟囔:“你不是嫌我不干净吗?” “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事儿了。头牌儿,你以后若再敢有卖身的想法,就等着头被拧下来,煮进蛋花汤里吧。” “……” “当我是个摆设?”话音刚落,顾桥被一把翻过去,男人吻上他的唇,狠狠地厮磨:“别把骨气用在这里,缺钱管我要。” 顾桥有些喘不过气,双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却依然呛道:“把你的钱都留给南肃吧,我可以自己捡垃圾吃的,哈哈好吃得很!” 殿辰:“……” 按照他的脾气,其实现在就可以提着顾桥下楼去,真的捡点垃圾给他吃,可他牵动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似乎找不出恰当的语言。 之前顾桥烧水时,他抱着宝宝转悠的时候,翻出了一个抽屉里的匣子,随意抽了一封书信来瞧,只见上面写道: 第145页 十月初九,阿尧,今天我捡了好多蘑菇啊,明天不用饿肚子啦。你看见了吗,我现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啦。 十月初十,味道不错。 十月初十,蘑菇中毒,还好宝宝已经生下来了。 十月十一,应该没烤熟,我重新弄了一次,果然更好吃了。 十月十一,那个,蘑菇中毒…… 当时殿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忽然就有酸意在他一时不差之下,钻进了发胀的眼眶。 写下这文字的男子,曾经他叫南肃啊…… 良久的沉寂过后,殿辰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顾桥,你知道吗,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将你当成了一个大人…” 曾经,顾桥时常在痛苦和无助中难寻出路,就像庙里那替代了香火的树枝,一边祈求救赎,一边徐徐燃烧,可是,比起神灵的宽慰,他更想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回。 其实,他不是长大了。 他只是没有再做回小朋友的机会。 第七十一章 情书 “嘎吱嘎吱。” 木床发出轻微的晃动。 阁楼隔音不太好,身边还睡了个小家伙,可他不是个好人呀,眉眼如画,却一丝不挂。 顾桥紧紧攀着他的肩,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其实还有自己的,在静谧而黑暗的夜里纠缠交融,沉顿而又清晰。 “一起?” 几声急喘被手指截住,顾桥埋进他的颈间不肯离开,脸颊红晕藏情,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肩背。 风平浪静,男人的身子就是起伏。 暧昧上头的那一刻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顾桥按紧他的后脑勺,压抑着道:“殿辰,我好爱你…殿辰……” “我也爱你。” 汗珠渗出,他身上掉落皎洁月光。顾桥抬起发红的眼眸,彼此眼神交融时,体温已凉,而他给的亲吻依然滚烫…… 第二天清晨,窗帘缝里透进几束阳光。 顾桥缓缓睁开眼睛,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悠远而宁静。 殿辰的呼吸近在耳后,仍维持着昨夜入睡前的姿势,一只手臂牢牢环住他的侧腰。 顾桥轻缓一笑,伸出修长手指,顺着那几根青青血管抚去…… “嗷~” 而听到这声小奶音后,顾桥一怔,陡然清醒了过来。 只见宝宝趴在枕头上,依然在乖乖地等他起床,可是,今天小家伙的表情有些深沉,小拳头也攥得很紧,很是严肃地瞅着赤身的两人:“光…光屁屁…” 顾桥:“……” 那个,小朋友不要瞎说。 宝宝爬了过来,好奇地望向殿辰,似乎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抱着自己的爹爹。可突然想起了昨夜男人陪自己玩过风车后,宝宝恍然大悟,就开始喊:“呀,玩玩…” 顾桥想了想,将宝宝按坐下,小声地道:“不能跟陌生人玩,知道吗?” 宝宝疑惑皱眉,继续爬过去:“玩!” 顾桥连忙将宝宝箍进怀里,恐吓道:“他是偷小孩的,会吃人!” 殿辰:“……” 感觉到身后一道锐利目光刺来,顾桥扭过头,只见殿辰已经醒了,正在面无表情望着他。 顾桥一怔,抿紧嘴角说:“那个,穿衣服吧。” …… 没一会儿,阁楼里就飘起了食物的香气。 金黄的荷包蛋,外焦里嫩,小小的馄饨,薄薄的皮包着饱满的馅儿,晶莹剔透,热气袅袅地蒸腾上来,香气诱人—— 当然,这些都跟顾桥没什么关系。 他收拾完凌乱的床榻,再抱着宝宝从内室出来时,早餐已经放在了桌上。 将围裙随意放下后,殿辰回身静静望着他和宝宝,一言不发,深黑的眼底有极淡的光在幽幽转动,仿佛有着奇异的力量,令人安心。 顾桥的厨艺实在上不了台面,宝宝平时虽然不抱怨,但闻着味儿了以后,立马着急地道:“饿,吃!” 只是,顾桥站了很久也没过去。 什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你身怀六甲,在荒芜一人的野林里逃命,身后是无数追兵以及爱你之人喉咙上喷出的血…… 那时你就懂了。 突然,顾桥抬起头道:“殿辰,你走吧。” 殿辰深深看他一眼,说:“我过两天就要回北方,你和我一起走。”说完回身去拿小汤匙,显然已经熟悉了灶台的摆放。 “不要。” 顾桥几乎想都不想地拒绝。 殿辰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眯了眯眼睛问:“不要是什么意思?” 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果然下一刻便听见顾桥说:“我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更不想再陷进沼泽里。殿辰,你走吧,那些日子我已经熬过来了,如今有你没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殿辰手指一紧,冷下声音说:“那昨晚又算怎么回事?” 顾桥缓缓垂下眼眸,低声咕哝:“当你免费按摩棒咯…”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话音刚落,一股锐气忽然来袭。 顾桥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去,目光与殿辰对上,只见男人深黑的眼底一片凛冽的寒意。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殿辰胸口剧烈起伏,心里是真的气,不止气顾桥,更多的是在气自己。就像是中了蛊,鬼迷了心窍,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挑起怒气,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第146页 就像昨夜,他那样柔弱地在他怀里哭,他就连这一年多的某些事都不想再计较了,所以,连亲吻都刻意轻柔,唯恐让他再次受到委屈…… 顾桥却顿了顿后,欠抽地道:“不然呢?我说爱你,你就信?” “顾桥!” 殿辰扬手就想给他一下,可终究是忍住了,扭头就想将那几个盘掀翻了以出气,可又发现宝宝正在看着自己。 他深深地呼吸,隐忍着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刺激我,没意义。”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 顾桥深知男人声音越平静,反而是越生气,却还是一咬牙,大着胆子:“说真的,你总比别的男人活儿好,我昨夜也有些……”停了停,避开殿辰愈加冷下来的眼眸,接着道:“有些寂寞。其实我也有需求啊,不然那么多活路,我为什么偏要去卖身…” 他将眼前的大燕六皇子说得真像是一个排遣空虚、驱走寒冷的工具一样,话音未落,自己便已经觉得惊心。 可殿辰停了却没有说话,甚至连眉峰都不曾动一动。 整个屋子陷入一种长长的沉闷静默之中。 良久,顾桥才看见殿辰拿起外套,修长的身子向门口走去:“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宝宝看着殿辰的背影,小手用力地向前抓了抓,却在瞥见顾桥的脸色后,那只手又缩了回来。 “呜呜…” 他拱进顾桥的怀里,自个儿抓过顾桥的胳膊开始拍自己,喃喃地念:“…不哭…宝宝不哭…” …… 富云港的早晨是生机勃勃的,在沿海这一带的棋盘街上,鱼虾生鲜,吆喝渐起,四处都是喧哗人声。 “星儿,来喝药了。” 顾桥喂完宝宝喝药后,将昨夜换下的床单泡进木盆里,发了一会儿呆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清洗。 其实,他对殿辰说的话也没什么错。 昨晚的妥协确实多半因为他内心的脆弱,在激情迷乱之际,他甚至也想过,就这样下去吧,就这样爱下去,不计任何结果和归宿。 可如今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宝宝,他还能有勇气再目睹一场失去吗? 并且,他还觉得涩,有某种委屈,夹杂着不光彩的耻辱——他们的中间已经插进了另一个人,哦不,或者应该说,是他插入了他们的中间…… 洗着洗着,顾桥只觉鼻子一酸,手中床单在泪光中越加模糊。 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他紧咬嘴唇,洗得越加用力,这时,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扑、扑、扑。” 不知为何,顾桥已然冷却的心猛地一紧,他不自觉地竖起耳尖,微微皱起眉,似乎在准备更无情的拒绝话语。 “顾先生,是我!” 哦,是房东。 顾桥眼眸垂下去,忽然自嘲一笑,调整好表情后,起身去开门。 早前顾桥因要离开富云港,便给房东提前打了招呼要退租,却没落明时间。原来是有人要来看阁楼了,房东便想来问问顾桥什么时候搬离。 可殿辰心冷离开后,顾桥其实也不用再搬了,他并不想轻易放弃花姐那边的门路。 说了一会儿话,顾桥就道:“周哥,我还租呢,麻烦你跑一趟了。” 房东再次确认:“你真的还租?”这阁楼之前四处蛛网灰尘,却被顾桥拾缀得井井有条,他当然想继续租给顾桥。 顾桥点点头:“嗯,下个月到期后,我便将明年的租金给你。” 房东离去后,顾桥站在门口,眼神渐渐冷寂了下来,却有坚韧的光芒在闪动着。 ——可有可无的东西,一律从无。 ——他不在之时,他也活下来了。 想到这里,顾桥关了门,深深吸了两口气,回身正准备继续清洗时,只见宝宝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风车,小脑袋垂得很低。 “怎么不高兴呢?”顾桥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会儿爹爹陪你玩风车好不好?” 宝宝抬眸看他,缓缓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牙:“嗯,玩玩…” 洗净床单后,顾桥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拎着木桶下楼走到晾衣服的地方。 将水拧干后,他“唰”一声将沉重的被单展开,抖了抖,挂到一根细绳上,再细心地抚平了每一道皱褶。 做完后,顾桥擦擦额上的汗,只觉腰身酸痛,正要拎木桶时,突然只听后方“啪”的一声。 他扭头一瞧,只见那根年代久远的细绳竟被压断了,刚洗净的单子落在地上,又沾了一地的脏污泥土。 “……” 顾桥深吸一口气,准备将其捡起来重洗一遍。 可就在蹲下身的瞬间,他心里忽然有一场瘟疫就爆发了,狠狠一脚踹上木桶,谁料木桶“咕噜”翻了一个圈,他反倒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坐起来时,顾桥将手抬起来一看,只见掌心下沿蹭破了皮,血丝渗出,火辣辣的灼痛。 不知不觉地,泪珠大颗地落了下来。 顾桥立马倔强地拭去,正要起身时,只见一双小手将自己的掌心拉过去,一边奋力地吹,一边着急地安慰:“…不疼…呼呼,爹爹不疼…” 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顾桥一把将宝宝紧紧地揽进怀里,红着眼眶笑道:“呀,宝宝的呼呼真管用,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第147页 星儿,爹爹是你的太阳,怎么会疼呢? …… 黄昏,天边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了海面上,一片金灿之色。 吃过晚饭后,顾桥收拾了餐具,就和宝宝绕着饭桌玩起了风车。 “星儿,来抓我呀~” 顾桥拿着风车在前面慢慢地跑,小风车呼呼地转。 宝宝就在后面张着小手追,咯咯笑着的小奶音听得人心尖发软,真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跑不动啦,跑不动啦。” 顾桥佯装力竭,一下子蹲下身,将迎面跑来的宝宝抱进怀里,笑道:“爹爹跑不动啦,小风车转不起来,怎么办呀?” 不能转啦? 宝宝抓过小风车,怔了怔,挣脱顾桥的怀抱后,扶住了小板凳。 只见那小屁股一撅一撅的,就将板凳推到了窗边,小家伙踩着脚蹬子颤巍巍地爬上去,直看得顾桥心脏猛跳,绷紧肌肉随时做好准备,只是生怕他掉下来。 谁料,宝宝就在这时踮起脚,将风车朝向大海,开心地笑起来:“转转!” 仿佛这是个神奇的咒语一样,一阵海风吹来,登时又将小风车呼呼地吹动了,一点也不费力哦~ “……” 顾桥的表情突然变得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哇哦~~” 宝宝忽然叫了一声。 他的眼睛才堪堪高过了窗台,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就兴奋得跳了起来,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板凳上。 小祖宗! 顾桥飞身而去,一把将宝宝接进怀里,惊魂不定地往外一瞧—— 远处晚天朱霞,粲然如焚,而近处长街缤纷,无数小风车把这条沿海岸装点成了一匹长长的彩锻。 此时,过往行人全都震惊地挤在街上,掂足翘首地看,只见七彩长虹一条,起自顾桥的阁楼正前方,横亘十里。 “呼——” 海风一吹,千数风车齐齐转动,飒飒作响,颜色灿然,几乎晕成了大光圈一道…… 殿辰就站在楼下,清俊,挺拔,光照亮了他唇边梨涡。 “顾桥!” 风将一纸情书寄给了顾桥,仿佛也在替那男人当说客。 “曾经是你要拿走我的心的,现在好了,除了你,我没办法再爱上别人了!天定良缘也好,鬼迷了心窍也好,顾桥,我这辈子非你不可了!” 他们的爱,是禁忌。 纵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之时,他们也只能在世事的逼迫下偷偷数着相爱的倒计时,怕人知道,还怕人笑。 可此刻,男人站在他的楼下,拿着一根糖葫芦,眼眶微红,大喊道:“我会保护你的棱角,我会让你和宝宝都可以当小朋友,我更会用命保护你们!顾桥,你就相信我一次能怎样?难道我有骗过你吗!?” 何为爱恋?日月,星辰,旷雨日落。 若具体一些?万物是你,无可躲。 顾桥瞳孔颤抖,感受着周围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只生怕中间混有暗探。 见他退却,殿辰上前一步,仰脸大喊:“顾桥,你能正视一下自己的心吗?” 顾桥,信我啊,信我啊…… 一直追寻的答案就在眼前,顾桥却觉得膝盖酸软周身无力。 他半启了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只是突然阖上窗子,慌忙躲开了世人的视线。 “砰”的一声,殿辰望着那紧闭的疏窗,悲哀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成片渗出来。 呵,他还是不想要他。 缓缓地,男人无力地垂下了那只握着糖葫芦的手。 十里风车还在飒飒作响,两人分明只隔了一扇窗户,距离那么近,可是感觉却是那般的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围观人群散去大半,天边晚霞也收尽了最后一束光。 当街边亮起了灯火时,殿辰终于抬手按住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仰脸望向了墨蓝色的夜空…… 一轮满月,已挂山巅。 而他是街上的游魂,无人可感他体温。 殿辰静静一笑,侧脸苍白,下颌骨是冷峻的线条。他的目光缓缓滑下,只见阁楼的入口处,顾桥静静立在那里,身姿清瘦,后腰被吹散的墨发如漆黑的蝶般飞舞。 “……” 只有当言语已是多余时,他们才会确信,自己获得了真正的理解。 顾桥红唇边含着颤抖,一点点地勾起,扩大,蜿蜒,几欲破碎,却终究凝成一弯浅浅的笑来。 指尖掠过清凉的夜风,殿辰眼中光芒渐起,回过神来后,微微一笑,将那根糖葫芦递给顾桥。 月亮升起,温柔明媚。 顾桥突然大步跑去,跑得那般急,不顾一切地奔赴而去,扑进殿辰的怀里,将脸埋进他的颈间。 只在刹那间,殿辰一手就揽紧了顾桥的腰,另一手摸着他的后脑勺,静静地闭上眼睛,吻着他的发丝。 熙攘的人群突然而至,热闹地向他们涌来。 ——我爱你,知道吗? ——收到。 第七十二章 唉,男人 三伏夏夜,铄石流金。 宝宝洗了澡后,觉得没那么热了,穿着小肚兜躺在床上,笑呵呵地让顾桥提起胳膊来抹痱子粉。 小家伙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水晶眼珠黑漆漆的,左边看看侧躺着的殿辰,右边看看坐在床沿的顾桥,只觉这两穿着中衣的男人哪个都生得好俊。 第148页 “啊呀…” 宝宝叫了一声,兴奋地抬手捧起了自己的小脸。 顾桥和殿辰相视一笑,同时俯下身去,一左一右在宝宝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唔啊~” “唔啊~” 宝宝咯咯地笑开,害羞极了,就连忙将头供进被子里,高高地翘起小屁股来。 殿辰又低下头亲了亲那白嫩的屁股蛋,于是,宝宝彻底害羞了,呜呜地要爬进顾桥的怀里。 顾桥将他抱起,低头浅笑道:“跟你说了他吃人,你还不信。” 海风习习,将窗外无数的七彩风车吹得簌簌作响。 纵然已经两天过去了,可仍有人路过时发出震撼的惊叹:啧,大概整个富云港的风车都卖断货了吧,也不知是哪家的渔民女儿钓了个金龟婿…… 有的风车被附近的贫苦孩子摘了去,在海岸上奔跑时,孩子们发出欢声笑语。 这时顾桥和殿辰也不阻止,只是笑着看,反倒宝宝气愤地挥着小拳头,就好像在说:干啥干啥,那都是我粑粑补给我的,呜,真讨厌,你们没有粑粑吗…… 因为男人的到来,整个富云港仿佛都多了几分生气,闪着缤纷的色彩。 快到入睡时分时,顾桥趴在窗台看着夜色下的风车,微微一笑,忽然觉得他没有殿辰确实也能活下去,却也只是苟活吧,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 “想什么呢?” 殿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顾桥回过头去,只见男人拍着困倦的宝宝,中衣一线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小腹,在海港的灯火下显得有几分诱人。 不正经。顾桥瞪着眼睛瞅着他。 殿辰眉梢轻挑,换了个问法,淡淡地说:“你看什么呢?” 说完,就走到了顾桥身边。 顾桥扭身靠着窗楞,用目光仔细临摹着他的眉眼,轻声道:“没什么。” 明日殿辰就要回北方边塞,为了保险起见,顾桥还是继续留在富云港——当教书先生,反正,怡梦楼是不敢再去了。 “顾桥。” 殿辰身子压过来,一手抱宝宝,一手撑住顾桥身后的窗楞,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舍不得哥哥走?” “没有。”很无所谓的。 “舍不得就说,可以再留两天的。不要等哥走了,你又边吃糖葫芦边和宝宝抱头痛哭。” “……” 顾桥抬起头,甜蜜一笑:“殿辰,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你老实说,帝都第一浪子的衣钵是不是被你继承了?” “差不多吧,”年轻的大燕六皇子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挂着梨涡:“托你的福,现在纨绔协会的人都管我叫六哥。” 啊?这个是顾桥着实没想到的。 他怔了怔,还没说话,殿辰突然俯下头吻在他的唇上,清冽的男性气息顿时侵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沿岸长街上还有晚归的渔民,当着外人的面,男人热吻着他,真是毫无当年那温雅君子的腼腆自觉。 顾桥顿时暴走,两手捶在男人胸膛,含糊不清地说道:“之前你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就没管你要说法了。殿辰,你这是要将你我这点事弄得人尽皆知?” “别担心,我让侍卫们先回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半路的马车里。” 殿辰的语气突然多了几分慎重:“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和宝宝的,顾桥,信我。” 是的,没有把握的话,从来不会从男人的嘴里说出来。 顾桥觉得久违的安心,与他气息交融,待得两唇分开,才睁开眼睛小声地道:“殿辰,我把我交给你了,你也要把你交给我,知道吗?” 他多希望他能明白,下楼这个决定,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诚实的选择,也是最疯狂的选择。 顾桥鼓起勇气,定定的说:“我这一生,什么都可以牺牲和付出,包括我的婚姻,身体,自由。这些你都看在眼里的,可却有一样东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妥协,那就是我的真心。殿辰,我的真心就是全部,你要我,就要把全部的自己也交给我。” 殿辰挑着眉,充满震惊地瞅着他,问:“全部的?” “去你的,”顾桥推他的肩,别过头去:“没半点正经。” “顾桥。”殿辰突然张臂抱住他,温柔地将他团团包围,手臂箍着他的肩膀,那么紧那么紧。 “以后不要再将我丢在原地了。” 说完,殿辰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宝宝,淡淡苦笑:“这两天看着你们,我真的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千里之外不曾相见,兜兜转转,他的掌心终究还握着他的指尖。 顾桥伸手抱着他的脊背,静静闭上眼睛,说道:“殿辰,对不起。” 殿辰摸着他的后脑勺:“傻瓜,不用,都过去了。” “殿辰,其实我还是很怕…” “别怕。” 简言意骇的几个字,却让顾桥突然就感知到了,原来殿辰还是那个殿辰,只不过,后来的他代替他走进了那座黄金囚笼而已。 只为能让他回家。 心里酸涩涌起,顾桥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却在下一刻蓦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了,南肃怎么办?” 殿辰怔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和他已是十八年前的羁绊了。放心,我会把全部的我都给你。” 第149页 顾桥心里甜蜜,却仍有些在意。 恐怕见过南肃的人都会折服于那人的干净气质,甚至顾桥自己都是其中一员,于是不禁问:“你见过他吗?” 其实现在否认是最好的答案,可殿辰不愿说谎,回道:“见过。” 一刹那间,顾桥就紧张起来了,问道:“你俩上床没?” 额?这么直接? 古往今来,哪个男人不怕这样的追问?其实殿辰也有些紧张,可听顾桥直接问到了关键点,反倒松一口气,立马义正严词地道:“绝对没有。” 顾桥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不是也喜欢你吗?你们竟然没搞在一起?” 殿辰连忙皱眉,看似愤怒实际在表忠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额,抱歉。” 顾桥想了想,又问:“那你们拥抱了吗?” 殿辰:“……” 上床不才是终极提问吗,问完不就该转移话题了吗?殿辰有点搞不懂,却突然就想起了之前顾桥骂他大渣男的场景,不知怎地,竟觉得骂得很有先见之明。 “抱了,” 殿辰却渣得还不够彻底,仍是老实巴交地说:“就刚见面时抱了一次,后来没有了。” 顾桥微微皱眉,旋即又松开,表示理解:“他多年不见你,这也是正常的。哦对,那你什么时候想到要去见他的?” 殿辰:“……” 顿了顿,他别过脸:“你生完宝宝的第二天。” 顾桥:“……”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轻松的表情一点一点的退去。 此时任殿辰再有胆量也不由得有几分胆寒,连忙退后一步,甚至不自觉地将宝宝挡在身前,谨慎的说:“那时我不是被你惹生气了吗?你看看你这事儿做得多绝?” 顾桥探身上前,眼神阴郁,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那你现在是不是也被他惹生气了,才过来找我的呢?” 殿辰后退:“绝对没有!那个,顾桥,顾桥,桥桥我爱你。” 顾桥面容冰冷,深邃五官有着刀锋一样的线条:“你俩亲嘴了吗?” 殿辰淡淡一笑,眨了眨修长的眼睛:“你猜呢?” “砰”的一声闷响突然响起,原本静静站立的两人瞬间同时出手。 电光石火间,只见两条手臂迅速相交,掌风在空气之中带起阵阵破空声,双方的身体迅速暴起,相撞!紧贴!硬碰硬地贴身搏击! …… 顾桥楼下住了一个中年渔夫,练过些身手,偶尔也会去镖局兼职。 他觉得自己是道上的人,很有一副杀气。 子时一刻,他拎着一把宝剑,面无表情地走上楼梯,然后突然破口大骂:“姓顾的,给老子开门!他妈的,大晚上你蹦迪呢?别以为你带个孩子老子就不砍你了!” “砰”一声,门被一个陌生男子打开。 渔夫正怔了怔时,转眼顾桥一脚就将男子踹了出来,怒道:“大渣男!你他妈都把人家亲到床上去了,还脱衣服了,老子会信你俩没事?” 殿辰一个趔趄,中衣已被撕成烂条,回头也不甘示弱地道:“你好意思说我?你自己那点破事自己不清楚?啊?” 顾桥想也不想,冲上来就要去挠他脸:“你妈的,你妈的!” 渔夫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拦在中间,前后各自道:“等等,别打别打别打……” 顾桥被拦住,发疯一样薅住了殿辰的头发,扯得殿辰头往后仰,只能吊着眼睛说:“顾桥,我劝你适可而止啊,信不信我抽你啊啊啊啊痛!” 顾桥眼尖地看见渔夫手中的剑,喝道:“我想拿这把剑劈死你这个逼!” 就在顾桥要拔出的一瞬间,渔夫一把将他推开,将剑又插回鞘中,断喝一声:“两位,讲道理,讲道理,有什么事咱们——” 没人和他讲道理。 顾桥扑出来,隔着渔夫几拳邦邦砸去,殿辰不甘示弱地回敬过来几巴掌,期间各种互骂,整个走廊都是震天响。 渔夫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提着剑,十分理智地劝人讲道理。 “讲道理啊,不要动粗行不行?讲道理讲道理,老子他妈求你们了,别打了!” 乒乒乓乓,几十下的交锋之下,两人手肘膝盖腿脚都已经震得发麻,浑身都已经痛得失去了感觉。 骤然间,一轮快至巅峰的对决之后,两人的手指顿时同归于尽地捏向对方的咽喉! 但他们出奇默契地都没有继续动作,而是同时缓缓举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示意休战? 嗯,同归于尽那是傻! 然后,几乎是在同时,他们同时松开了对方喉咙上的手指。 顾桥扑上去,狠狠在殿辰脖间下三道挠痕,边打边骂:“我从来就没卖过,你这个渣男却是实锤了!来,把剑拔出来!” 渔夫连忙抱紧长剑,疯狂摇头:“讲道理,二位讲道理…” 殿辰快气疯了,一把将渔夫掀开:“你没卖过?那晚要是我不在,你业务熟练得都快被人家摸遍了,当我眼瞎?” “你不信我?好啊,走啊,怡梦楼对质去!” “走就走!” 两人互相揪着破碎的衣领,跟螃蟹一样横着下楼去,只留下渔夫独自凌乱,突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来打架的还是来劝架的。 “都怪你,我把宝宝都忘了!” 第150页 “怪我?宝宝你都能忘,可见你平时怎么看孩子的?” 却只不过片刻,两人就匆忙上来了,将宝宝抱上,这才又边骂边下楼。 顾桥:“我看不好孩子,那你呢,你看过一眼吗?” 殿辰:“是我不想看吗?不是你跑了?顾桥,你一提这事我更生气!” “我不跑,留在那里看你转圈吗?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红玫瑰白玫瑰选不下来是吧?” “呵,你也是个玫瑰?说真的,你就跟村口那朵炸着嘴笑的喇叭花一样。” “……你妈的!” “玫瑰?等等!” 突然意识到不该带宝宝去窑子那种地方后,两人又蹬蹬蹬地跑回来,敲开沈大娘的门。 …… 怡梦楼开了七八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 只见两个俊美男人纠缠着走进,中衣破得遮不住上身肌肉,还互相揪着头发,一抓就是一大把。 门外揽客的姑娘们一瞧,其中一个竟然是她们的小顾,龇牙咧嘴的,至于另一个,咦?不就是半个多月前来砸场子的那人么…… “你说!” 男人抬手指着顾桥,扭头冷冽地问:“这人在这儿干多久了?” 被问到的姑娘回忆起那天男人的杀气,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思考片刻,老实说道:“一年多了啊。” 顾桥:“……” 喂! 顾桥正要补充一下这是当妆师的时间,谁料这时殿辰一巴掌干在他屁股上,啪的一声,丝毫不在乎这么多人看着呢。 甚至,隔壁楼的雅琴也在,已经看得张大了嘴。 顾桥:“……” 没面子的他顿时大怒,狠狠一个扫腿过去,不过片刻,两人就在怡梦楼的大门口滚成了一团…… 这事儿,最终还是由花姐出面才解释清楚了。 实在是荒唐的一夜,无语的一夜。 清晨,两人鼻青脸肿地回到了阁楼——牵着手。 宝宝被接回家时,看着四处狼藉、跟乞丐窝一样的家,小小年纪叹了一口气,嘴巴瘪着就要哭出声。 他很不明白,之前还一起亲亲自己的两个男人,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却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小风车还完好无损地插在床头,呼呼地转着缤纷的颜色。 不管打得多么激烈,两男人谁都没有拿那个小风车出气…… 宝宝“啊”了一声,又呵呵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牙。 纵然中衣上全是灰尘和脚印,可顾桥现在就像个得胜将军一样,斜着眼睛道:“渣男,该做点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却也不想想,如果那晚殿辰不在,他不就是个卖么。 殿辰看他一眼,没敢吱声。 没一会儿,饭香飘起,几个被砸得缺了口的盘子被男人端上了餐桌。 顾桥抱着宝宝坐下,看了看另一个被踢碎的凳子,翻了一个白眼,开始喂宝宝吃早饭。 殿辰:“……” 他端了碗面条,左右寻了一圈,嘴角抿成了一条冷冽的直线。 已经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了。 终于,他只能在顾桥腿边蹲下,开始吃面。 这时忽然一个蛋黄甩进了他的碗里,溅出一片汤水,殿辰愣了一下,只听顾桥轻描淡写地说:“宝宝不喜欢吃蛋黄。” 殿辰:“……” 他猛然站起,竟然气到直接拿手就抓起蛋黄往顾桥嘴里塞:“那你自己吃啊!你喂狗呢?啊?喂狗呢?” 第七十三章 脆弱 阁楼里一片狼藉,映衬着激烈的争吵声,从早晨再一次响到了午间。 顾桥吵得口干舌燥,打得浑身酸痛,看了看天色后,终于决定歇战。 其实是到了宝宝针灸的日子了,他却直觉地不想让殿辰知道这件事,干脆变本加厉地直接将男人推出了门。 “你今天不是要北上的吗?滚吧!” 言罢,一件玄青色外袍飞出来。 肚子本来就饿,天气又那么闷热,殿辰心情极差地将外套捡起来,拍了拍,冷声道:“你就准备让我这样走?” “砰”的两声,一双黑锻鞋子被扔到脚边。 殿辰眼中隐约有了怒气,可声音仍旧控制得很好:“顾桥,你真的要我走吗?” “你不走不是男人。” 十分嫌弃的语气,嫌弃到仿佛殿辰真是死皮赖脸一样。 殿辰这才真正动了怒,手指一紧,长臂一展,就将外套披上身——切,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走到楼梯口,他回过头,冷冷地道:“其实我还可以多留两天的,如果你挽留一下的话。” “滚!” 屋内,顾桥耳朵贴着门缝,直到再也听不见男人那带着强大怒火的脚步声后,才终于直起腰,轻轻叹了一口气。 分别,这次词对他来说像个魔障。 之前金陵一别,从此他和殿辰的人生就开始翻天覆地,殿辰从闲云野鹤之境被逼得杀入战局,他则从黄金锦绣王座上跌落尘埃,几经人间悲苦冷暖。 关于那些心酸和辛苦,他们都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愿对对方多提,可他们都清楚,此去一别又不知未来世事如何难料。 顾桥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鸡飞狗跳的热闹总比无语凝噎强。 他不愿男人以后深夜想起自己时,只有一双通红的泪眼…… 第151页 “星儿,过来穿衣服了。” 却还是莫名就红了眼眶,尤其宝宝拉开柜门、掀开床帘,四处寻找着殿辰的身影时,这样的不舍更在顾桥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但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哭出声音未免可耻。 顾桥调整好情绪,就准备带着宝宝出门,不料关窗时,蓦看见海天一线处泛着白光,似有落雨征兆—— 于是这才想起来床单没收。 他和殿辰腻歪了几天,那张孤零零的床单就被遗忘了几天,也不知被风刮走没。 哎呀,美男误我! 顾桥急忙下楼去,待看见床单还稳稳地挂在新绑的绳索上,小夹子也紧紧地夹着两头后,他连忙要收拾,却忽听低沉的呢喃从后方传来…… 这是? 顾桥心神一震,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掀开床单一看,只见被骂跑的殿辰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面对着墙,修长手指拿了根树枝在画着圈圈。 男人看起来实在可怜极了,只是小声地念:“顾桥是个讨厌鬼,怕风怕雨怕打雷,半夜起来遇到鬼,四个眼睛八条腿……” 下一刻,顾桥“哇”的一声就哭了,全是心疼。 这突兀的哭声将殿辰吓了一跳,猛回头一瞧,竟然怔住了。他站起身后,好半晌才别过脸,冷冽地说:“别哭了,我一会儿就走…” 话音未落,顾桥就已经扑进他怀里。 呜呜呜,只有我才可以当小朋友,你不可以的,知道不,打死你打死你,哭给你看…… 顾桥哭得伤心,眼泪鼻涕全糊在殿辰的衣服上,两手还拼命捶着他的胸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殿辰:“……” 他木桩一样站着,侧脸清俊,鼻梁和下颌骨是刀削般的线条。任凭顾桥出了一会儿气,他这才一把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顾桥泪眼朦胧地抬起脸。 殿辰盯着他,微微皱了眉:“以前也没觉得你哭起来这么丑…” 又是邦邦两拳砸下后,顾桥扭头就走。 走到一半他猛然缓过神,撇了撇嘴,又走回绳索处,边收床单边问:“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走,那干嘛不上去找我?” 殿辰拉住床单的另一头,动作自然,与顾桥一起抻了几下后,面无表情地道:“想你,但不敢找你,怕你装逼……” “邦——” 一块石头瞄准了殿辰的脸,但很可惜,没有中靶。 顾桥抱着床单斗牛一般冲过去,却一下子就被制住,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你也舍得我?” 殿辰低眉看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擦去他的泪痕。那修长的手掌温柔抚到下颌骨,无视他的挣扎,抬起他的脸—— 下一刻,他凑近吻住了他,轻轻的允吸、柔柔的啃咬,那舌在顾桥唇上轻点啄吻,辗转反侧… “扑”的一声,床单掉落在地,顾桥抬手揽紧他的脖子。 真是一对大冤种。 也许,此刻他们的心理活动是一样的—— 你看起来就像一坨屎,但我还是,喜欢你……(∩△∩) 尽管你是一坨屎,但我还是认为,你很酷~ 千万别以为我在夸你,因为你就是一坨屎! 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ー^☆) …… 殿辰最终还是将行程又推迟了两天。 外面风起云涌,屋内四处狼藉,男人靠坐在床头,褪下顾桥的上衣,打量片刻后,将一块膏药轻轻贴在了手臂的淤青处。 同时,顾桥的手指拂过他的额角,打量几下伤口后,低头寻找纱布。 这时,只见宝宝已经抓着纱布开始大叫:“啊,啊啊……” 顾桥接过,下意识地笑起来:“多谢星儿啦。” 星儿? 这还是殿辰第一次听见顾桥这么叫宝宝。愣了片刻,他眼里窜动起来光芒,亮晶晶的,那突然暴涨的情绪,就像一个输光的赌鬼突然捞回了血本一样! 可闻愿卿如星他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但顾桥哪有那么高大上啊?他反应过来,想逃,却挣不脱男人的手,别扭几下后,只能垂眸咬着嘴唇,脸颊禁不住地升起可疑的红晕…… 感受着那道灼热的视线,他受不了了,抬手便往眼前宽胸上砸了一个粉拳—— 却被紧紧握住。 殿辰一副“哦哟喂”的表情,将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凑近,歪着脑袋笑问:“桥桥,你就这么喜欢哥哥吗?” 顾桥想说你在想屁吃,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他就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他低头轻轻哼了一声:“……嗯。” 他写不出回环流转的诗,让人读了欲罢不能,也不会笔落惊雨,扶袖便是一篇充满灵气的词。 他只是以他之名,放在枕侧,安然睡去——在每个星河轻浅的夜。 “哈哈哈。” 殿辰欢喜极了,一把将顾桥横抱起来在屋里转圈,笑道:“我还以为,你的心真的像你的嘴那么硬,顾桥,看不出来啊~” 顾桥又羞又气,大叫道:“宝宝看着呢,注意点!” 殿辰将他放下,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又将懵逼的宝宝抱起来,一下子骑在脖子上,就飞一样地下楼了。 第152页 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宝宝啊了两声,小手一下子抓紧殿辰的手指,开心地咧开了嘴,奶声奶气地喊道:“冲啊~” 殿辰大喊:“冲啊!” 顾桥:“……” 他忙跑到窗边一瞧,只见两人已经瞬移到了海岸线上,顺着无数转动着的风车跑远,沿途落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这他妈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 顾桥想骂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趴在窗台上托着腮帮子瞧,不知不觉地,嘴角就勾起了幸福的笑容…… 只是,片刻后突然大叫出声:“殿…” 这天下可没几个人敢姓殿,他顿了顿,改口道:“那个,六爷,得带宝宝去医馆了!” 他的声音传到岸上时,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可殿辰还是一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额前的黑发被海风吹乱,掠过苍白的皮肤。 …… 顾桥带了宝宝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前方等老医师抓药时,有人替他抱着宝宝。 宝宝一岁零十个月了,还很小,但是很乖,针灸时也只是沉默而委屈地趴在床上,一点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 那时,殿辰只是静静地握着宝宝的小手。 看着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在宝宝身上重现,他嘴唇抿得很紧,线条有些僵硬,明明光线就在他那一侧,毫无阻挡地射进来,却依旧掩盖不了眼底的阴霾。 顾桥拎着药出来时,殿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碎了。 顾桥心中一软,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殿辰“唔”了一声,沉默地向前走去,宝宝在他的宽肩上睡得很熟。 很多家具已经不能再用了,明天还得去购置。两人一天一夜没合眼,一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床榻后,就带着宝宝躺下了…… 深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淅沥沥地敲打在屋顶。 顾桥后半夜醒来,青丝散落在颈边,伸出修长手臂,触手摸去,身旁却是一片冰冷。 他一惊,困意全消,顿时坐起身来,只见内室空荡荡的,只有宝宝一个人在陪着他。 顾桥突然有些心慌,翻身就下了床,足尖刚刚点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了,急促地掀开帘子一看—— 殿辰就那样站在迎风的窗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洁白中衣,鬓发飞舞,侧脸在暮色的暗影之中,隐隐透着几丝压抑的低沉。 听到脚步声,男人回过头来,凝望无言。 海风呜咽着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衣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 “殿辰?” 时间静静地流逝,顾桥小声的叫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宛若一湖沉静的水。 只是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晚上,终究是有一根软肋插进了他的身体,男人猛地仰起头,想逼回去那酸涩,可一滴晶莹却不听话地从眼角滚落…… 良久,男人重新望向顾桥,问道:“宝宝这样,都是因为我,对吧…” “没有!没有的事!” 顾桥忙上前拥住他。 就连之前被灌毒药时,男人也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顾桥,可今夜男人终于显露出了他的无助,哽咽不成声。 有的痛,是要为人父母后才会懂得,比如,你不能给你的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这一生,似乎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静静相拥间,男人将头埋在顾桥颈边,身子颤抖,毫无条理地哭着说:“…都怪我,全都怪我……不都说是很健康的吗,不都这么说吗……他们怎么骗人呢……顾桥,我懂了……可其实,那晚我差些就没和魏光一起去酒局,如果那晚我不在…” 男人一哭,顾桥也忍不住跟着哭了,却是无声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好不好?宝宝也还小,一定可以养好的,相信我。” 顾桥的胸腔涌起无尽酸涩悲戚,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将脸贴在他的肩胛,轻声道:“不哭,好吗?” 他轻轻拍着殿辰的背,一如过去无数次,男人曾对他做的那样。 当男人卸下了盔甲时,他也是他最后的屏障。 “殿辰,你知道吗,当你骑着马出现在村子里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英雄来了。” 那时,冲天而起的火光中,他就骑在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神锐利地扫过来,俊美有如天上神祇…… 顾桥靠在殿辰肩膀,静静地说:“你觉得自己是碰巧碰上了宝宝出生,是吗?其实不是的,是宝宝知道你来了,他才对外面的世界放心了……你忘了吗,宝宝可是你亲手接生的!” 如果那时没有你握住我的手,殿辰,我生不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君在心口上 没有哪个人天生内心强大,强大和脆弱之间往往只一线之隔。 最后,男人只是将侧脸贴着他的鬓发,轻声道:“顾桥啊……” 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变得遥远无比,屋檐雨丝,海浪喧嚣。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男人冰冷的指尖,拂过他的皮肤,以及耳边那悠长的声音,一遍遍地唤:“顾桥啊……” 顾桥。 你说,当年我阿娘是不是也坐在床边,就那样静静看着我的呢…… 第153页 可你活到现在了。 所以宝宝也会健康长大的,相信我,相信我…… 次日,小雨没停。 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顾桥回头望向正在煎药的殿辰,故作轻松地说:“看来今天不能去一起购置家具了,你放心北上,之后我都会买最好的东西的。” 殿辰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但嘴角仍是紧抿的,闻言淡淡“嗯”了一声,熟练地将药渣分离出来。 唉,顾桥暗叹一声,回身去给宝宝准备蜜饯。 就在这时,殿辰忽然道:“你跟我走吧。”纵然知道有风险,可他此刻只想破一回例,将那些沉着的考虑、理性的计划通通抛开,遵从自己内心的最真实。 顾桥吃惊地回头:“你疯了呀?” “之前就与你提过了的,你别装蒜。” 说完,殿辰就只留给顾桥一个侧脸,并不看他,药罐一倾斜,很快碗上就有淡淡的雾气飘上来—— 似乎很有耐心,只是在等一个答案。 顾桥几乎就要下意识地点头了,可思忖片刻后,还是调笑道:“殿辰,不用觉得心有愧疚,你这个人啊,就从没想过其实是我欠你比较多…” 话音刚落,他的手被殿辰握住,力气并不大,却足以令他无法挣开。 殿辰深深地看着他:“从你决意下楼那刻起,我这辈子就都是你的了。你我不谈过往,也不谈亏欠,只谈未来。” “可我正因知道前路难行……” “顾桥,你听我说。” 殿辰握紧他的手:“昨夜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你我重逢实属意外,而这样的意外不一定每次都尽如人意。倘若魏光一事不牵扯到军队空饷,朝中派出的是其他皇子或大臣,你觉得他们见到你会是什么反应?顾桥,只有到了后天,我们才会知道明天发生会发生什么,你不妨再大胆一些。” 至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无论如何,纵然是生死。 “……” 顾桥睫毛轻轻一颤。 放眼一望,阁楼内一片狼藉,该砸的都砸得差不多了,并且周围邻居都知道了他在窑子讨生活,还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 眼下带着宝宝离开,似乎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跟在殿辰身边,这也意味着男人定要多付出数倍辛苦。顾桥曾是从那潭深水中走出来的人,如何不知那十八年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桥看着他的眉眼,忽然微微一笑:“跟我来。” …… 午时,富云港内城的二层小院外,一双油纸伞在此处停下。 顾桥上前去,将锁打开后,开心地跳向一旁:“怎么样?” “啊呀呀~” 宝宝很捧顾桥的场,一看见小院左侧那颗樱花树,就从殿辰怀里挣脱了。 只是,小家伙实在太小,跑到门槛外就跨不过去了,急得又冲殿辰喊:“抱,抱!” 殿辰抱他走进院内,环顾一圈,不免有些心绪复杂——他实在不能想象生活如此艰难之下,顾桥是怎么买下这座小院子的。 看着那颗樱花树,殿辰苦涩一笑,回身望过来:“你想让我看见你能照顾好宝宝和自己,对吧?” 顾桥笑眯眯地点头。 却只听殿辰平静地说:“不,正因如此,我才更该带你们走,顾桥,不要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 “难道我不是男人?” 顾桥调笑道:“若非当年一道圣旨赐下,你以为我院子里养的姑娘们是吃素的?我连她们都养下了,怎么还养不好宝宝了?” 明明不过三年而已,可再提起来时,顾桥却觉得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都已经快忆不起屏儿的长相了…… 殿辰抿紧嘴角,沉默不语,显然仍不想同意。 即便什么都不说,可顾桥也知道男人的另一层担忧何在。 他们早已和离,可天下人甚至都不知与殿辰和离的人是他,若他顾桥哪天忽然又想不开了,提着包袱一跑,茫茫人海间,殿辰又该去何处寻找呢…… 顾桥嘴角淡笑着,眼神熠熠,恍有波光,唤道:“殿辰……” “嗯。”有些心不在焉。 顾桥拉过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口:“我们成亲吧。” …… 三年前的八月,金陵帝都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皇帝为造势,使青渊世子的嫁妆浩浩荡荡地绕了皇城三圈,车马一路绵延,一眼望不到边。 一路喜乐喧天,花轿沿途朱红锦缎铺路,漫天遍洒黄金帛花,红绡华曼,鎏金宝盖,三千名盛装宫人当前引路,便是天子娶妻,皇后册封,也没有这般奢华。 百姓们集体看傻了眼,就连大燕的百官们也是目瞪口呆…… 而三年后的今天,他只穿了一身淡色长衫,朴素简约,冒雨出门去亲自扯了几尺红布,回家四处铺上。 剪纸也要有,但他手艺不太好,好几个囍字都剪得歪歪扭扭的。 好不容易做出个成品,宝宝乐呵呵地一伸手,揉成一团,扔了。 “哎呀~” 顾桥惊呼一声,忙打了一下宝宝的小手。 宝宝愣了愣,小嘴慢慢瘪起,眼泪汪汪地跑向殿辰,“咿咿呀呀”地控诉某人的罪状。 殿辰站在梯子上,一抬清俊脸孔,雨落额前,长臂举高,便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 第154页 “坏,坏!嗷呜~~” 宝宝很激动。 殿辰垂眸,温言安抚道:“那我去揍他,星儿同意吗?” 宝宝怔了一下,疯狂摇着头。 不可以,不可以的…… 入夜,屋檐下的灯笼亮起了绯红的光,将雨夜映衬得更加朦胧。 时间仓促,无法裁体制衣,顾桥换上了新买的红衣,绣线丝丝,一笔一笔地勾勒出削瘦的腰身。 殿辰就站在另一头,眉眼清隽,牵红在手,苍白肌肤也仿佛多了几分暖色。 待看够了自己的新娘后,他弯腰摸了摸宝宝的头顶,温言道:“过去吧。” 宝宝懵懵地拿起牵红的另一头,走过去递给顾桥:“啊,拿拿…” 顾桥垂眸一笑,伸手接过,一步步地向正厅内的观音雕像走去,连眉梢嘴角,都是深邃动人的俊朗。 观音像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他们。 大红蜡烛摆满了整个客厅,殿辰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醇厚的低沉与温暖,轻声说:“顾桥,你想好了吗?” ——今天与我磕了头,你这辈子就再没有和离的机会了。 不知为何,顾桥突然有些脸红,低着头,也不说话。耳侧有温热的呼吸喷出来,顾桥知道,男人是在笑,无声的,但是他就是知道。 顾桥掐了一把男人的胳膊:“都到了此时才问这种问题,你前面干啥去了?” 然而,一切自知,一切心知。 就在下一刻,他坦荡地抬起眼睛与殿辰对视,带着久违的张扬与明亮:“这不是复婚,而是我顾桥的新婚,殿辰,那你又想好了吗?” …… 一拜天地。 ——往事如烟莫问,观音像前誓起,我殿辰今日愿娶顾桥为妻,自此与君相知,长命无绝。 ——那个,说点啥好?管他了,先磕头…… 两人起身拜向观音娘。 二拜高堂。 只是,牵红那头没有动静。 顾桥余光瞄去,只见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在烛台上堆积起层层红浪般的涟漪,映照着殿辰的脸庞和仍旧挺拔的背脊,恍若一杆笔直的标枪。 良久后,男人方释然一笑,掌叠额前,提摆再跪,一举一动皆是生来皇家气度。 夫妻对拜。 殿辰先敬,以示尊重。 顾桥平礼回应,随后抬眸,只见殿辰正在静静地看着他,眉眼间已不是这两年的冷峻之色,而是换上了当初那温润的风仪高雅。 然而,眼底却隐现几丝沧桑的落拓,细细望去,已然触目。 “殿辰,见过娘子。” 他微微一笑,梨涡浅浅。 顾桥眼眶微红,凝望许久,垂眉躬身一礼:“顾桥,见过相公。” 尝遍世间辛甘味,终又与他结良缘,今年八月,这才是属于他们的新婚花烛夜。 深夜时分,已无人声。 顾桥爱得疲倦,湿润的青丝散落颈边,脸颊淑红,躺在红色喜被之上,凝望着男人的眉眼。 “殿辰……” 窗帘缝里透进几束光,耳边是落雨的沙沙声。 宝宝就在旁边香甜地睡过去了,而他也靠在他出了细汗的锁骨上,静静闭上眼睛。 他将手顺着他的手腕攀上去,然后,十指紧扣。 …… 清晨,海上白雾茫茫。 大门前,男人在他额前温柔落下一吻。没有更多的言语,他转身离开时,目光坚韧,步伐沉稳,就在太阳破开白雾的时候,启程向北。 顾桥微微一笑,举起宝宝的小手,跟他挥别。 相公,要给我写信啊。 别忘记,我们还在这里,都在这里等着你…… 两个月后,冷风初起时,一个货郎来了富云港,直奔内城,孜孜不倦地敲着顾桥的院门。 顾桥正在给学生们补课,开门后,皱着眉头说:“我没有要买的,你去别家吧。” 却就在他音落之时,货郎自顾自地欢喜一笑,接话道:“哎呀,多谢多谢。”说完就往他怀里塞了一包东西。 这是? 顾桥蓦地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从腰间摸出一些碎银递过去:“我买了。” 送走货郎后,顾桥疾步回屋拆开一瞧,只见包袱里有一封书信,还有一个小匣子。 里面是一条黄金长命锁,小小的,做工十分精巧,定然是出自大师之手,底部还刻了一个“星”字…… 再过几日,宝宝就两岁了。 看完信后,顾桥垂眸浅笑,将信封贴在胸口,虽隔寒山冷风,可他知道他就在身边…… 与此同时,在顾桥曾经居住过的阁楼处,有一个头戴风帽的男子敲开了沈大娘家的大门。 他蒙着面,喉间一块很厚的长条围巾遮得严严实实,风一吹,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似乎还缺了一条手臂。沈大娘开门一瞧,被他这身行头吓一跳,几乎以为是什么江洋大盗。 “砰”的一声,门要被阖上的一瞬间,男子一瞬用脚尖抵住了。 他似乎是个哑巴,立马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迅速展开,上面有一行小篆:你认识一个叫顾桥的人吗? 第七十五章 番外(路尧篇) ——你认识一个叫顾桥的人吗? ——我找他很久了。 有一个断臂的哑巴,总是这样拿着一张纸,四处打听。 第155页 却无人知道他本四肢健全,只不过后来,一根骨头埋金陵,利箭破喉溅血滴。身子摇晃间,他嘶鸣着他的名字,却再也无法说出那珍藏了多年的三个字。 “追!” 刺耳的喊杀声充溢整个天地。 夜风,荒原,铁骑纵横,刀剑如山,他持刃拦在小路前,鲜血染红了衣服,呼吸沉重,刀法却越发凌厉,整个人犹如一樽浴血战神。 可天下哪有什么战神? 只是拖,多拖得一刻,他的爱人就能跑得更远! “嗖——” 轰然倒地的一瞬间,风那么大,吹过他的鬓发。 他的眼皮忽然那般重,这一生经历的诸多画面在眼前逐一闪现,最终,凝结成一个修长的身影,摇着折扇,衣衫翩翩,浑身被金灿灿的太阳包裹。 那人回过头来,拿折扇指住他,眼神明亮而张扬:“愣着干嘛,跟上来啊!” 阿尧,跟上来,跟上来啊…… 多少年的相依为命,多少年的并肩前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比任何人都要多。世人皆醉他独醒,因为只有他一人知道,其实他坚强,他勇敢,他善良,他真诚,当然,他也会胆小,也会迷茫,也会脆弱地伏在他的怀里大哭。 已经忘了,这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改变的感情,第一次变质是什么时候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一个小不点长成青松,然后,再静静地看他开始出入窑子,与女人调笑。到了夜晚,他会为他准备干净衣服,伺候他沐浴,替他将头发上的香粉一点点地洗去。 他的身子就在水面下,不知不觉间那两条腿就变得那么直,那么长…… 这时,他沉默别过头去,不看,也不语。 “哎呀!” 他毫不顾忌就站起身,溅了他一身水花,回身皱眉道:“阿尧,母亲是不是两个月没来信了?” 嗯。 为什么呢?因为她并没有那么思念你。 他迅速转过身,不想看他赤裸的身子,更不想看他失落的表情,不知从何时起,他只要小小失落微涌,就会在他心里形成一场海啸……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只能沉默。 沉默地看着他成婚、情窦初开、躲进别人的怀抱、被别人的手揽住后腰,沉默地看着他躺在锦绣上,看他哭,看他笑,看他眉梢带羞,再看他锦衣封王。 到了最后,他只是站在地牢里,沉默着看他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带着生命的希望,却被一根铁链锁住,锁得密不透风…… 被全世界抛弃后,那般跋扈任性的人却没有怪他,只是笑着说:“阿尧,帮我松一松吧,稍微松开一点就行,宝宝在哭啊…” 为什么不怪他呢?为什么呢?分明一直引诱他回青渊的人是他,欺骗他的人是他,捂住他口鼻的人也是他,可为什么还要对他笑呢? “啪嗒,”锁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心里的那个魔盒也跟着被打开了。 如果他有勇气的话,其实早就在某个寂静的夜里,他一翻身就能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世子,我们逃吧”,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顾桥,我们私奔吧”。 那么—— 顾桥,我们私奔吧。 夜黑风高,火光四起,他牵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向明天的朝阳跑去,他心脏狂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回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 他回头望去,只见他沾了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有些迷茫。 阿尧,天下那么大,我们去哪里啊? 去哪里都好,我总会照顾你的,就像过去那样的十八年那样。 想到这里,他脚步突然加快,只因他忽然开心地意识到:不,不一样了,这一次你我不再是主仆,顾桥,我会娶你,知道吗,我会娶你! 众所周知,青渊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南肃是属于殿辰的南肃。 而他只是他的顾桥,他一个人的顾桥。 “……” 可惜,路太远,他听不见了吧。 他微笑着仰起脸,望着漆黑的夜空,火把那么亮,恍得他的眼睛发酸,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浸入染血的头发中。 可是,他终究不能再陪着他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好不甘心啊…… 分明气管已经破了,却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喊:路尧,站起来,站起来啊!他那般高贵的一个人,落进尘埃怎么能照顾好自己?只要你还能站起来,就得向他跑去,只要你能跑过去,他就还会牵住你…… 顾桥。 顾桥。 顾桥,等我啊—— 路太远,他的爱人听不见了吧。 可似乎是这股信念太过强大,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他的脸,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 那人左耳边一根墨蓝穗子,齐肩短发,静静地向他走来,看着他喉间的鲜血,扭头吩咐:“全力救治。” “王爷,此人……” “本王说了,全力救治!” 这世间,谁不是苦命人呢? 一场阴差阳错,后果却十几年都无法消除,他们都长成了命运手底下的蜉蝣,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活,然而,谁也无法挣脱,谁也无法不落泪、不流血。 回到世子府后,南肃提摆在曾氏面前跪下,哀悯地说:“母亲,我相信顾桥必然不会将此事捅出,还请您不要再派出人手了,给他一条活路。” 第156页 曾氏看着自己的儿子,仰面凄凉一笑:“肃儿,你读遍了万卷书,可书中却不曾教你,人心隔肚皮。你在那方宅院活了十八年,处世纯良,所见之人数不过一只手,可曾知道将他放走的后果?” “我相信他。” 南肃抬起干净的眼眸:“因为他就是活在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就算娘信他,可是,娘也信不过其他人。” 曾氏心痛如绞,起身冷冷地道:“肃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娘的苦心。此事不必再议,娘绝不会任你陷入任何的风险之中,他顾桥既然敢逃,那就休怪我南家无情。” “母亲,母亲……” 南肃的呼唤被隐没在空气中,再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时间一日日地流逝,转眼又落了纷扬大雪。悄无声息地,一匹白马来了青渊,却只不过短暂停留,就又在一个深夜离去了,溅出一片雪泥…… 时值正午,南肃一身纯白大裘,支走所有看押人员后,走进地牢中,轻轻丢下一把钥匙:“你走吧。” 路尧已经被囚禁半年多了,闻言抬起头,只是用目光平静地征询——喉间血洞已被封住,可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南肃转身离去,道:“我母亲那会儿留你一命,是觉得顾桥会回来找你,可如今你也看见了,你在他眼里一文不值。路尧,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我看见你,就像在看着我自己。 这世间,四处皆是伤心人。 …… 三月的天,春风过了荒原,腊月的雪,冷风吹入天街。 春去秋来,那断臂哑巴的步伐从青渊一路向东北而去,走过了淮岗、鹤山、宜洪、宁廊、清怀、五福关等数十城池,约计数千里之路,顾桥走过的每一步路,他都跟了上去。 不管南北东西,他总会顺着直觉的指引找到他。 ——你认识一个叫顾桥的人吗? ——长得很好看,眼睛笑起来就弯弯的,他是我失散的妻,我找他很久了。 “顾桥?” 沈大娘上下看了一眼男人,随意道:“两个月前搬走啦。” 这样的错过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可每一次都会让路尧的失望多积攒一分,他觉得,好像他这一生,已经注定了一直都会与自己的憧憬差一步距离。 他仿佛被闷头砸了一锤,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拿出一张字条:“你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所有的字条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他已经吃了很多次闭门羹了。 谁料,沈大娘忙着去看孙子,便急忙道:“哎呀,好像搬去内城了,我不清楚具体在哪里,哪里可不好找,你不行问问别人去吧。” 路尧怔住。 眼前的门“砰”的被阖上,可他嘴角忽然就牵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脸颊。 不,那里可太好找了。 比起整个天下,一个内城可实在是太小了。 …… 转眼又是十二月来临,富云港里张灯结彩,浓浓喜气,将提前过年的气氛烘托得很足。 “砰砰。” 敲开中介人的房门后,路尧拿出字条:“你认识一个叫顾桥的人吗?” “认识啊,你找他什么事?” “……” 这样的回答,他实在等了太久了。 他怔了良久,方突然反应过来,掏出纸张在地上铺开,手指颤抖,第一次这样写道:“他住哪里,你可知晓?” 天还没黑,灯市也还未开,但是街上就已经十分热闹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小吃摊位绕着大街摆了一整排。 “嘎吱”一声,顾桥从小院走出来,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拉上门,笑着问:“今晚宝宝想要什么灯?” “小脑斧!”不过两岁多,词汇量却已经很客观了。 “好嘞。”顾桥刮了刮宝宝的小鼻子,向前走去。 快到年关,平日不出门的大户人家夫人小姐们也纷纷出了府,街上随处可见几人抬着的轿子软椅马车,一辆辆地从顾桥身边经过,偶尔飘出几缕欢笑声,和着海边吹来的风,一派祥和静谧的气息。 天色渐晚,街上亮起了大片璀璨的灯火,红红绿绿,金黄暗粉,一派琉璃。 炮竹声声,孩童欢快的稚笑,小贩的叫嚷,姑娘们的娇娆,顺着海岸的风一丝丝的传来,听在路尧的耳朵里,却好似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一身萧萧白衫,墨发半掩,唇似点朱,只是一个背影,已夺去了他世界中的万千灯火至美光华。 灯队吹吹打打的穿街而过,影影绰绰地挡在了他们之间,大红的绸缎和欢乐的人群点缀着这个夜晚。 顾桥,顾桥,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啊…… 终于,他发足狂奔,挤开人群,因为就在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等他靠近。他望向他的目光就像是沙漠上的旅人仰望海市蜃楼,通红着,颤抖着,恍若见到了不可相信的幻象。 透过稀疏的缝隙,他大口喘息,将唯一的那只手伸向他的肩膀—— 顾桥笑着回头,微微一笑。 原来是卖灯的小贩见宝宝生得可爱,拿了个花灯在逗他。小孩子见谁都是乐呵呵的,小手抱着顾桥的脖子,大眼睛里倒映出流动的灯火。 “星儿,喜欢哪个灯啊?” 第157页 “这个。” “好,咱先买了,回头让你六哥报销。” 就在这时,一阵骚乱突然传来,顾桥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人群被拨开,叫骂声传来,好像是有小贼被人抓住后正在逃窜呢。 顾桥也没在意,可是不经意间,突然瞥到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刹那间,好似一道闪电猛的在脑海中炸开! 顾桥眉头顿时紧锁,来不及细想什么,他伸手拨开前面层层的人群,就向前方硬挤。 “哎哟,干嘛啊?” 人群汹涌,一片混乱,他的强硬惹来了骂声一片。可他无心去计较这些,两腿发软,费了好大的劲挤到那十字路口,拼命地张望着。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刹那间,顾桥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河里,正在水下不停地翻找,可是,再没有一只手伸过来托着他的后腰,将他拼命地往上举…… 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顾桥不甘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旧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 翻涌的念头从脊梁爬上顾桥的腔子,一股苦涩哽在喉间,如熔岩滚烫,稍有缺口,便欲喷薄而出,他闭了眼,用尽全部力气,才将那丝心痛强咽下去。 阿尧。 你知道吗,我好像看见你了…… 眼睛酸涩,可是却没有泪流下,顾桥默默地站着,明明烁烁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般清瘦,背影就那么一条,孤零零的,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直到宝宝喊“爹爹”,他才恍然清醒,不禁自嘲一笑,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 却就在下一刻,他整个人如遭电击,呆呆愣在了原地。 第七十六章 “星儿,喜欢哪个灯啊?” 听到“星儿”这两个字的那一刻,路尧站在顾桥身后一丈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这个。” 宝宝趴在顾桥肩膀,回头看见路尧,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装束,一直乐呵呵地笑。 就在此时,路尧伸向顾桥的手自然地落下,余光瞥向了身侧的人群。 这一路上,他一直保持着万分的敏锐,也从未慌乱过,直到之前看见顾桥的那一刻,他方失了分寸—— 于是,他这才发现他一动,后方竟然也有七八人在跟着动,与他步伐一致。 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名堂,可直觉告诉了路尧——他是这群人的跟踪目标。 他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惊涛骇浪,并突然意识到一点:顾桥的身手、思维、反追踪手段,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找不到顾桥,却只有他,只有他能找到他…… 难道南家正是因此,这才故意将他放走的? 路尧睫毛颤抖,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被用力扯了一下。 顾桥仍毫无察觉,只是抱着宝宝笑道:“好,咱先买了,回头让你六哥报销。” 与此同时,路尧从顾桥身后经过,眼角轻轻瞥向他的侧脸,然后目视前方,大步走进人群中。 也许,这就是他和他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倘若身后那群人真是南家派出的暗探,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到他。 海风透过人群的间隙,吹起顾桥后腰的青丝,也轻拂过路尧空荡荡的袖管。 眼前的视线突然被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可他离开的步伐仍是坚定的,一如他之前奔赴向他的时候。 那双桃花眼那般漆黑,带着幸福的笑意,却让他想起了前几年他含泪的时候——他一哭,他的心也跟着碎。 只一眼,万水千山。 只一眼,便是诀别。 其实他多希望他能发现他,可终究是听到了“六哥”这个词,不知怎地,他心底有根弦突然就松了,有着静悄悄的回音,空荡荡的…… 他明白了一切。 就算全世界在下雪,他也终究不是给他撑伞的那个人。 “砰!” 就在左边一个暗探远远地跟上来、即将要看见顾桥的脸的那一瞬间,路尧深吸一口气,伸手揪下身旁几人的钱袋,扭头就窜进人群。 “哎呀,小偷!” “来人啊,抓小偷——” 一阵骚乱起来,那几名乔装打扮的探子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心底微震,连忙跟上去。 他们就那么从顾桥的身后穿过,顾桥回过身来,笑着将花灯放进宝宝的小手里。 只是,他不经意间,还是瞥见了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追到此处,顾桥静默站了良久,终于自嘲一笑,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只是,下一刻他就愣在了原地。 青渊人的五官实在太好认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顾桥还是通过那几双深邃的眼睛,看出了他们的血统,以及与普通商人的区别。 那些眼睛都是见过血的,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无动于衷。 只是,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反应过来后,顾桥脑中一瞬警铃大响,抱着宝宝就开始往后退,毫不犹豫就钻进旁边的一家成衣店里。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一套衣衫,并扔了一锭银子拜托伙计将宝宝抱到后门…… 当夜,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富云港。 车厢里很空,除了一个箱笼外,只有一个青灰色的包袱,里面装了无数书信。 第158页 顾桥静静地靠着车厢,听着车轱辘碾过碎石的声音,忽然起身从箱笼里拿出纸笔,铺在小案上,写道:阿尧,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两天后,马车在一个小城镇停了下来。 顾桥穿着蓝色的披风,入镇采购了些纸钱,然后在黄昏时分,在一处荒野再次下车。 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孤寂,也不说话,只是提着竹篮蹲下身,静静地点香、数幡、烧纸钱。 “扑。” 终于,他将这些保存了多年的书信一封封地拆开来看,时而颦眉,时而微笑着落泪,看完后,就轻轻地丢进火堆里。 纸张一点点地被火焰包裹,蜷缩成灰,他看着它们一点点地火化,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就像是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从他掌心感受到的温度。 “阿尧,是你在保佑我,对吧?” 顾桥觉得自己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固执地禁锢着路尧的魂魄。从那盘冷硬的糕点,到今日的逢凶化吉,他依然还在照料着他,即便是死了…… 可是,阿尧,你看见我的信了吗? 我决定将你放走了。 你就投胎个好人家,下辈子你来当主子,我来伺候你,好吗…… 顾桥突然就克制不住了,眼泪扑朔朔地往下落,他抬手擦去,深深地呼吸几口后,起身向马车走去。 在他身后,一阵冷风掠过,将那堆纸灰吹走了。 …… 有个词,叫做狡兔三窟。 虽然用在这里不太合适,可殿辰北上之后,当即就着手在富云港附近的几个城池秘密置办了好几处宅子。 若说他之前的一切秘密都是半公开的,那么这次除了他的心腹以外,再无人知道这笔资金的流向。 顾桥随意挑了一处,便带着宝宝搬了进去。 其实本应知会殿辰一声的,可他没有殿辰的联络线,只能暂且先住下来,却不料刚到三月的一个深夜里,就听见了门锁响动的声音——很大声,必然不会是小偷。 那么,是殿辰的人终于发现他搬家了,随后过来确认的吧? 顾桥忙起身点了蜡烛,拉开门一瞧,只见院中雪花纷扬,那男子一身纯黑斗篷,大口喘息着,看见他后身形顿了顿,旋即立马大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按进怀里。 “手底下的人说你搬走了,我还差些以为……” 殿辰没再往下说,那些未尽的话语就随着他口中呵出的白气,一起轻轻地散在了风里。 顾桥没想到殿辰竟然亲自来了,怔了好半天,才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分别半年,他却不觉得陌生,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说:“我又不跑,你不用亲自过来的。” “万一呢?” “我若真的跑了,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顾桥小声嘟囔:“再说了,你以为我顾桥是随便跟人磕头成亲的呀?” 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殿辰眉头微微一皱,低下头来对着他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怎地轻了这么多?” “有吃啊。” 顾桥仰着头,手指轻轻抓着殿辰的衣襟,轻声说道:“但是,还是禁不住想你。” 殿辰看了看他的单薄的中衣,大步走进里屋,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油嘴滑舌。” 顾桥乐呵呵一笑。 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他从温暖的斗篷里探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男人肃目长眉,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只是却多了几分风尘和疲惫。听说殿松正在与他争夺北方的地盘,如此关键阶段,究竟要熬费多少的心血和精力,才能不顾一切地过来找他,这些事情,都是他所不知的。 “殿辰。” “……” 男人低头冷冽地看了他一眼。 顾桥怔了怔,立马改口道:“相公。” “嗯。” “你累不累?” “还好。” 顾桥攀上他的脖颈,轻声道:“想要。” “……” 殿辰后腰猛地收紧,嘴角的冷冽瞬间全部褪去。相视间,他笑容颇带了几分玩味,静静地点头:“我先洗个澡。” 顾桥烧水的时候,殿辰脱了斗篷坐在床沿,凝望着熟睡的宝宝。 他伸出手想去抱抱宝宝,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里面的衣衫也是满满风尘,只得作罢,将帘子轻轻拉上。 “是遇见什么事了吧,否则为何忽然间就搬离富云港了?” 一双长臂从后方揽住顾桥的腰,温热的呼吸辗转在了顾桥的耳后。 顾桥挽着袖子将热水倒进浴桶,神色仍是轻松的,只是说道:“只是那处住得腻烦了,想换个地方。” 他并不想让殿辰过分担心。 殿辰并不相信,静静地道:“不用瞒我,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吧。”不待顾桥回答,他就翻过他的身子,捧起他的脸道:“跟我回北地吧,娘子,这不是商量。” 他还是那个态度,无论在何处都会有意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分开? 经此一事,顾桥也有些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替男人宽衣,决定此事过后再谈。 水蒸气一点点蔓延出来,屋子里暖暖的,殿辰沐浴的时候,顾桥将他的斗篷搭在了炉边的椅背上,点了熏香,一点点地扇过去,驱散了上面的风雪。 第159页 屋子里渐渐静下来,过了很久,顾桥突然开口道:“相公,什么时候回去呢?”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顾桥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忍不住又叫了两声:“殿辰?” 仍旧没有回答,顾桥眉头一皱,跑进屏风后一瞧,只见殿辰就那么坐在水里,头靠在浴桶边上睡着了,眉头轻轻的皱在一起,满脸的疲惫。 顾桥就这么看着他的脸,忽然反应过来水温快凉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相公,起来了。” 男人陡然醒来,懵了片刻后,抬手揉着太阳穴。 顾桥给他递过去干净衣裳:“穿上吧。” 男人却嘴角一勾,一把将他抱起来,连湿发都没擦,就将他放在了床上:“穿上还得脱,真是多此一举。” 其实之前只是说笑而已,顾桥被亲得浑身发软,只能握住他游走的手,微喘着道:“明天吧。” “你确定?” “……”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 那么—— 老子可以自立更生的,你歇着,让我来! 这样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两人双双没起来,拥在一起直睡到午间。 宝宝委屈极了,站在床边小声地道:“饿饿……” 顾桥猛然惊醒。 午间只是随意吃了一些,但当天傍晚,殿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宝宝发现殿辰的存在后很是开心,跟个小陀螺一样绕着他转,一直求抱抱。 “星儿,进来啦。” 顾桥摆下碗筷后,三人围坐圆桌,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刻。 顾桥心中欢喜,提起酒盏说道:“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碰一杯吧。” 殿辰笑着一起举杯。 却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男声:“顾桥,你这是把我忘了吗?” 第七十七章 怎么办才好 “一家人团聚这种事,怎能将我忘了?” 大门并未落锁,只听“嘎吱”一声,冷风从破开的门外刮进来。 顾桥和殿辰扭头看去,只见南肃站在门外,一身纯白大裘,齐肩青丝随意披散着,柔顺地垂在穗子旁。 大风扬起,青丝飘扬,他整个人浑身透出的出尘之意,宛如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一般,有种不可亵读的空灵。 南肃走到顾桥面前,环顾满桌家常菜,脸上的笑容自信且干净:“不给本王准备双筷子吗?” 顾桥视线上移,停留在男子那张完美无瑕的精致脸颊上。 时间太快,他们就像两颗毫不相干的行星,各自运转了二十多年后,轨道终于在银河的尽头重叠了,交叉的这瞬间甚至来不及做出避让,便要激烈相撞。 一片死寂中,只有宝宝瞪大了眼睛,左看看顾桥,右看看南肃,似乎很不理解为什么突然有两个爹爹了…… 良久,顾桥收紧的手指缓缓地松开,深吸一口气,也露出微笑:“稍等。” 说完他就起身准备走向碗柜,却被殿辰一把拽住胳膊——只因为,顾桥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这模样很像南肃的下人。 殿辰半启了唇,隐约似要说什么,却终凝在了唇边,呼吸间,男子的面色已恢复自然,只是平静地道:“南肃。” 南肃看了看殿辰的手,眉梢微挑,却没说什么。 没人招呼他,他就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在宝宝旁边坐下,眼波流转,仔细打量片刻后,温和地说:“长得很像我…” 顾桥心脏猛然停跳一拍。 殿辰皱眉道:“顾桥,你先抱宝宝进去。” “别紧张。” 南肃一笑,说道:“我若想伤害他们,一个月前就可以动手了,殿辰,他们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今日来只是因为你,那些阴暗的手段我不屑用。” 南肃说着,缓缓扭头看向顾桥:“因为我南肃想要什么,只会光明正大地来拿。” 顾桥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睫毛轻颤,终究无法如南肃那般自如地捍卫自己的东西。 能捍卫什么呢? 正如南肃所言,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南肃那里偷过来的,宝宝,殿辰,这些东西都是因为南肃才会存在,甚至连他的命,都是南肃手下留情…… “顾桥,几年不见,你看上去比以前懂事许多了。” 南肃比顾桥要大一岁,此刻他看着顾桥,嘴角一牵,噙了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轻柔笑容,仿佛只要看到他的笑容,人们心中的种种焦虑,便是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一般。 这样的男子,真犹如那钟天地灵气于一身的仙上,钟秀灵毓。 就在此刻,殿辰突然起身,一把拽起南肃的胳膊就向门外走去:“你与我出去说。” 两人离去后,顾桥仍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空中某一点。 这残酷的定位,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深吸一口气后,平静地坐下去,如常笑道:“宝宝,吃饭了。” …… 院外,殿辰将南肃拉到一处避风的墙壁后,冷声问:“你不在青渊好生当拓臻王,来此处做什么?” 南肃抬起下巴:“我能来做什么?我来找我自己的六哥哥,找我的前夫,碍着谁了?” 四目交接,与刚刚的自信不同,南肃此刻的眼神满是汹涌的悲伤。 殿辰的眸光也跟着暗下去,缓缓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第160页 “说清楚?” 南肃凄然一笑:“你是与我说清楚你爱上别人了?还是说清楚你已经连儿子都生了?你只是脱了我的衣服,然后将赤着身子的我扔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这话时,他干净的眼睛里闪过冷芒,带着无法言说的耻辱。 殿辰忽然就明白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南肃,并不是那个扑进自己怀里的南肃了。那个温软笑着的青渊新王,很可能被他活活杀死在了那个摊牌的晚上,一剑封喉。 短暂的沉默过后,南肃缓缓望向这方小宅院,强笑着开了口:“殿辰,你看着顾桥被困在这方宅院里不得出世之时,是否觉得过心疼?可他才困多久?我被生生困了十八年啊,你为何,就不心疼心疼我呢……” 殿辰看着南肃,眼神闪动着,却无法开口。 南肃干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拧巴,又略带自嘲。 “你就那么走了,头也不回,可曾知晓我等那天等了多少年?这年份可不仅仅是从我封王的那天起,而得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算!我后来去了趟金陵,你可知为何?因为我不理解,我觉得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不管是怎样的差错,我觉得我都有能力补救回来,却不料,从李家的大公子那里我才得知,原来你们孩子都有了。而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被你和顾桥耍得团团转!” 南肃眼眶通红,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微微地抖。 这事若要怪,究竟该怪到他们谁的头上呢? 殿辰眉头紧缩,只觉心里翻江倒海那般难受。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因为有一种冲动,让他想将南肃揽进怀里,给他安慰,可是,他也是顾桥的丈夫。 这个身份他铭记在心,不敢忘,也不能忘。 一切既然都已经摊开,他也决定将话说绝,开口道:“你我之往事已经二十多年前了,那些小孩子之间的感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南肃,你太过执拗了。” 执拗? 南肃恍惚笑出声:“你说我执拗?难道你不执拗吗?若非这份执拗,你又怎会爱上顾桥?更可笑的是,你现在还因为这份执拗,将我一个人丢在了青渊。” 他的睫毛已被润湿,浮在通红的双眸上。 那些平时里的温润儒雅,全部分崩离析,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受了情伤的人。 “你知道我那十八年是怎么过下来的吗?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期盼顾桥能早些回来,因为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去见你了,却不料等来的却是你们成婚的消息,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都不知该难过还是高兴!你知道吗?你成婚的那天,我也穿上了婚服,一个人在床榻上坐了整整一夜。殿辰,你将我丢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南肃啊,我才是南肃啊!”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南肃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脊背颤抖,痛彻心扉。 殿辰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竟也不觉得痛。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什么都没有办法做,半晌后,只能低沉地道:“你救过我,可我阿娘也救过你。其实我们之前已经没有相欠了,但这样的相欠是无法衡量的,往后你的怨气、怒气,尽可对我来撒。” 说着,他的语调略略提高:“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此事与顾桥没有相干。南肃,他的人生是因为你们南家才会改变,他不但不欠你,反倒是你欠了他,你明白我意思?” 南肃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手扬起来。 殿辰以为他要给自己一耳光,不仅不躲不避,内心甚至有些期待这火辣辣的一巴掌能将他的愧疚消除一些。 可南肃却一把抱紧了他,脸贴着他的肩膀,紧紧地,仿佛怕他会凭空消失一般。 “当然!我本来就不想杀他们,只要你回来,一切我都不计较了,六哥哥,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南肃一声声的哀求,反复地,重锤一般击打在殿辰的心上。 这个出身高贵、血统纯正、掌控着整个青渊的托臻王,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求他爱他。 殿辰仰脸看天,深深地呼吸,任衣袍被南肃抓在手里,只有在冷风吹起他的墨发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清隽轮廓上轻轻皱起的剑眉,像是一座黑暗中的神邸。 最终,他轻轻地推开了他。 这样的选择,其实在那个雪花纷扬的夜晚,他就已经做过一次了。 “你还是不要我,是吗?” 南肃决绝地盯着殿辰的眼睛。 殿辰其实无法面对这眼神,可逃避躲闪不是他的性格,凝了凝神后,他选择直视过去。 南肃再次凄惨地笑起来:“好……你不要我……” 说完,他扭身就向宅内走去。 殿辰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去做什么?” 南肃想挣脱,却心痛到浑身无力,只能难过地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顾桥和宝宝的,我说过,我南肃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想与他说几句话。” 殿辰不放手,却就在这时,只听顾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碍,让他说吧。” 南肃越过殿辰的肩膀向后看去,凄凉一笑,终于狠狠一把甩开殿辰的手。 他慢慢走到顾桥面前,顾桥亦平静地望着他,双方一时却竟然都沉默了。 “砰!” 第161页 谁料,下一刻南肃忽然就向顾桥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没有发抖,但是却有着一种让人心寒的伤心,好像周围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是一个人独自默默地道:“求你,把我的六哥哥还给我吧,求你了。他不肯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才好,求你了……” 漫骂、威胁、亦或者冷嘲热讽,这些都在顾桥的预料之内。 可这样的哀求,却是顾桥怎么也没想到的,他怔了怔,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求救的目光向殿辰看去。 第七十七章 六哥 “不要。” 不知从何时起,顾桥的心脏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也许是因为有了星儿,也许是因为路尧,也许是因为他曾遇见了一家姓凌的人…… 在南肃向他哀求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通过眼前那张与自己极度相似的脸庞,看见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份卑微而绝望的祈求,以及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执着。 是的,是执着。 顾桥隐约觉得,与其说南肃的不甘心是因为殿辰拒绝了他的爱,倒不如说殿辰否定了他的二十年。 倘若在那场雪崩之后,南肃的人生如常运转,有无数人经过他的身边,将酒杯的口朝向他,也许他再见殿辰时,也会自然地唤声六哥哥——仅是六哥哥而已,不带任何畸形的爱恋。 可是,南肃生命中的色彩被尽数剥夺了。 正如殿辰在弘福寺中一次次地临摹着那青渊小世子的模样,他也在一方阴暗的宅院里,反复咀嚼着那些欢笑,年年在大雪纷飞中,提笔画下他的梨涡。 他还戴着那根墨蓝色的穗子,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不愿醒来。 听着南肃的声声哀求,顾桥嘴唇轻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曾经在那个地牢里,当南肃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他的心也是这般起了一场瘟疫,难道,他要再一次躲避自己的心吗? 顾桥向殿辰看去时,却只见男人也在望着自己,瞳孔深黑,目光幽静,但有暗暗的冰层和暗涌潜藏在其中,仿佛在因为他的沉默而惊心:顾桥,你在想什么…… “不要。” 下一刻,顾桥就大声地说:“不要,绝对不要!” 似乎怕南肃不能理解,他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再哭也没有用,我不会再给你了!他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了!” 面对顾桥这幼稚如孩童般的举动,殿辰怔了怔,旋即嘴角缓缓一动,嘴边的笑意便一点点地升起来,带着些许惊讶、怀疑、欣慰,竟就像孩子终于养大了般老父亲的笑容。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向顾桥奔赴而去,纵是偏爱,可偶尔他也会感觉到悲凉与无奈。 他实在是怕了他的倔强与那可怕的自尊心,一个爱护不好,什么提刀砍人,什么猛灌毒药这些对他而言都是轻的,他最怕他扒拉一下眼皮,然后就潇洒留给他一个背影,挥手道:看见没,小爷是你拿捏不住的,吃屁吧六皇子…… 可今日,竟也换得顾桥霸道地将自己打上了他的标签,那一副誓死捍卫我男人的模样,真是让殿辰觉得又好笑又惊喜。 那么多的情感骤然来袭,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意,自可传达。 可顾桥不看他,仍在认真地对南肃说:“我们有孩子了,你又生不出来,干嘛非要让他跟着你绝后?” 说着,他干脆也跟着跪下去:“我也会跪的,我还跪着讨过饭,比你跪得惨烈多了!你就回去好好当你的青渊王不行?男人那么多,你瞎了眼了,干嘛非要在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殿辰笑容瞬间消失,怎么他就是一颗歪脖子树了? 面对顾桥这般无赖行径,南肃一时有些怔忪,竟也跟着说:“那我该在哪里吊?我守了这颗歪脖子树十多年,可算等到铁树开花了,怎能被你采了去?” 铁树开花? 顾桥大怒:“喂!是我给他开的花,什么叫你等的?我俩开花的时候,你还在读三字经呢!自己被扒光了还落了个半途而废,你还怪我采?你倒是采啊你?” 这种事也是好拿出来说的? 南肃被戳到痛处,白皙脸颊上顿时一片涨红:“没有羞耻心之人究竟是谁?你倒是有羞耻心,真不知你在金陵顶着我的名,还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顾桥嘿嘿一笑:“那可多了,我就爱去娘们儿脱光光的地方,她们不仅自己脱,还帮我脱,我就喜欢在她们面前用你的名字,用你的身体,摇啊,晃啊,甩啊,甩得高高的——” 殿辰:“……” 天,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帮南肃将顾桥的嘴封上。 可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南肃气得浑身颤抖之下,一把就向顾桥扑去:“无耻!卑鄙!”显然已经被顾桥带跑偏了。 南肃未曾学过武,可顾桥是什么身手? 他侧身灵活躲开,眉头一紧,转眼就将南肃反扑压在身下,说道:“无耻?卑鄙?我若不无耻,这些年能活下来?能让你能光明正大地出来?我若不卑鄙,能让你有在我面前颐气指使的机会?南肃,我已经将母亲和姐姐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他眼眶忽然通红,拼命按着南肃两手,吼道:“那你倒是将我的爹娘赔给我啊!你赔啊!!!” 第162页 你赔啊—— 冷风从两人之间穿过,仿佛一只命运的大手,无情地拂过了他们生命交叉的每个时点。 二十载白云苍狗,他们都从当年懵懂的孩童变成了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可这世间只给了他们一个存活的名额,这该叫另一个长大了的人怎么办? 南肃看着顾桥,忽有两颗泪珠滚落进了鬓发,只是他的眼神让顾桥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即便南肃被压在身下,可莫名奇妙地,顾桥就是感觉到了某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起来。” 就在此时,殿辰拉住顾桥的胳膊,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体验殿辰此刻的感受的,两张几近一模一样的脸在自己眼前,他恍惚了片刻,才终于定下神来,说道:“南肃,你走吧。” 他们曾拉过勾,说一定要再相见的,可是,他终究是在相见时推开了他。 南肃抬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突然噗嗤一笑,却笑得那么心酸,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念佛之人常说,放下执念万般自在,可执着于放下执念,这本身就是另一种执念。这是他们这群人怎么也躲不开的宿命,一旦被套上这沉重的枷锁,这一生一世不得解脱。 “呵,” 不知过了多久后,南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脊背一点点地挺直,表情也一点点地归于平静。 大风吹起,他随意披散着的齐肩短发被吹得凌乱飞舞,那双深邃眼睛通红着,瞳孔却被泪水清洗得清澈,清晰地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多谢你俩,让我觉得自己没白活,原来在死水一般的生命外,还有如此波澜的爱恨交加,真是精彩,堪比山海经。”这样讽刺的语气,很难想象这是南肃说出口的话。 殿辰闻言皱眉,将顾桥按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男子。 “顾桥,假的就是假的。” 南肃却只是静静看过来,说道:“属于我的,我怕我让给你,你都拿不稳。”他的声音很柔软,就像海边绵绵的海浪,却一点点地穿透了黄昏的宁静,震杀出断肠昏碎的心死枯荣。 是的,他是青渊的王,向人下跪这样的事,这辈子做一次也就够了。 说完,大燕拓臻王微微一笑,冲殿辰递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然后轻轻拍了拍肩头的雪花,转身离去,每一步落下都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儒雅。 顾桥注视着他的背影,拳头捏紧,却就在这时,被大力揽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有很多疑问,他从没问出过口。 上天冥冥中选他做一个幕后之人,当一切向他闷头砸下来时,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了,站在阴影里努力笑着去苟且偷生。可他也曾尝过人间温存,夜深人静时,还是有腐烂一点点地在他心里扩散,就像一场绝症,既不能根除,也不能痊愈…… 可此刻,他终于将那些应该憎恨的、怨恨的、难过的都问出了口。 终于,他小声地哭起来,哽咽着说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今年的冬天特别长,都三月了还有飞雪落下。 他哭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殿辰怀里哭睡着了。 临睡前的最后一刻,隐约可以感觉男人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如玉般的温润,然后替他轻轻盖上被子…… 这一夜,他梦中反复出现南肃之前看向他的眼神,让他不安,猛然惊醒时,发现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宝宝早就醒了,正窝在殿辰怀里吃早饭,见着他后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爹~” 顾桥这才觉得自己昨夜有些失态。尤其面对殿辰时,他竟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昨夜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狐狸精一样,轰走正宫后,还惯会用眼泪骗取男人的同情心。 于是,有些无地自容。 殿辰看了他一眼,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替他拉开了张椅子,淡淡地说:“来吃吧。” 顾桥坐下,伸手要接宝宝,却被殿辰拒绝了:“你先吃吧,吃完收拾行李,与我去北地。” 南肃昨日说下的那些话,确实很引人发怵,顾桥想了想,说道:“跟在你身边更不方便,我换个地方…” “顾桥。” 男人细心地将粥吹凉了,递到宝宝嘴边,然后抬头笑道:“昨天的勇气去哪里了?敢和娘们儿比脱光光的人,竟还怕不方便?” 顾桥:“……” “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殿辰轻轻一笑:“再扯皮就没意思了,别让我把你五花大绑带去北地,很丢脸,你丢脸,我也丢脸。” 顾桥一听,顿时抗议:“你也有脸绑我?若非因为你,南肃怎会找我麻烦?你自己解决不好自己的情感问题,还把我也拉下水!” 殿辰深以为然:“这不就将功赎罪吗?”顿了顿,他语气也冷冽几分:“跟在我身边,他动不了你。” 顾桥沉默下去,这时只听男人忽然道:“可我很好奇,他究竟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事顾桥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摇了摇头,嘴角轻抿,脑中闪过一片袖管,却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回神说道:“总之我再注意些就——” 见他又有拒绝之意,殿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包子,冷冽地转了话题:“顾桥,想必你忘了一件事吧。” 第163页 顾桥有些疑惑:“什么事?” “宝宝还没有名字。” “你取就好了。” “跟谁姓?” “跟我啊。”顾桥理所当然地道。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 殿辰低头逗了一下宝宝,竭尽所能地将语气放轻缓,说道:“星儿,叫爹。” 宝宝很聪明,冲着顾桥就喊:“爹爹~~” 顾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只见殿辰阴着脸道:“你真是教得好。” 顾桥:“所以?” 殿辰脸色很不好看:“所以,你不该给我生一个?” 顾桥:“……” 一个南肃还没着落呢,眼下这种情况,生那么多干什么?更何况,他还能不能生还不一定呢。 一想起当时生星儿的艰难,顾桥心里就本能地畏惧,玩命地摇着脑袋:“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去北地,去了就是当母猪,不要不要……” 殿辰将宝宝递给他,平静地往椅背一靠:“那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教不会他喊我爹,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桥立马堆着笑,牵着宝宝的手一指:“星儿,看,这是谁?” 宝宝乖巧地道:“六哥~~” 第七十九章 正人君子 顾桥苦口婆心地道:“不是的,宝宝,要叫爹爹。” 对啊,难道叫的不是爹爹吗?宝宝仰脸看他,叫得很清晰:“爹爹~” “……” 顾桥深吸一口气:“星星,那个才是爹爹。” 比起殿辰,宝宝还是对顾桥要依赖得多。小家伙不愿意改口,搂着他的脖子,晃着脑袋,乐呵呵地道:“那个,是六哥~” 哎呀。 顾桥有些着急,侧目望去,只见殿辰正在闭目养神,单手支着额头,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断地敲击在桌上,响动频繁且单调,似乎耐心快被耗尽了。 顾桥心神一凛,连忙抓紧时间和宝宝沟通,又哄又骗,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小家伙的性子真是随了他,好的时候什么都好,犟的时候比谁都犟。也许是觉得顾桥烦了,他小小的身子挣了几下,就顺着顾桥的小腿滑下来,张开双手朝殿辰走去:“六哥,抱~” 我的个天。 顾桥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殿辰静静地闭着眼睛,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嘴角貌似抿得很紧,却在顾桥看不见的间隙里,隐有一丝笑意划过。 就在宝宝抱住殿辰膝盖的时候,他突然伸手将宝宝抱起来,睁开眼睛淡淡地看向顾桥:“你也知道吧,我是推开军务过来的。” 言下之意是什么?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日夜兼程地赶路,去收拾东西吧,再磨蹭我就真的将你五花大绑了。顾桥,你滴,识相? 识相归识相,可顾桥懊恼地低着头,仍坐在那里绞袖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呀。” 下一刻,他的后脑勺突然被押向前,只见殿辰的脸孔在眼前放大,细挺的鼻,略薄的唇,修长的眼,微微眯起来时,瞳孔里有着幽深的光芒。 “麻绳可不止白天才能绑人,顾桥,你别逼我在晚上用…” “……” 男人的呼吸扑在脸颊上,温温热热的,顾桥喉结一滚,猛然站起,连早饭都没吃就牛逼轰轰地跑了:“我的箱笼呢?好久没看见了,还挺想它的。” 殿辰一笑,仍旧是他一贯的样子,嘴角牵开,却并不出声。 听着顾桥在内室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低头向宝宝伸出一只手掌,压低声音道:“好星儿。” 宝宝咧嘴一笑,扭着小屁股站起来。他的手又软又小,甚至还没有殿辰的一根手指长,却“啪”的一声狠狠来了个清脆的击掌,然后附在殿辰耳边,奶声道:“爹,我们走鸭……” “嘘。”殿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地说:“等去了北地才能叫爹,知道吗?” 宝宝歪着小脑袋:“糖葫芦。” 嚯,这么小就知道要收贿赂了,殿辰笑着道:“去了爹给你买一车。” “哇……” 宝宝兴奋地拍起手来,却就在这时,顾桥从内室钻出来,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瞪着殿辰。 殿辰以为被他听见了,高深莫测地垂下眼眸来,说道:“怎么了?” “去北地可以。” 顾桥皱起眉头,认真地道:“但生孩子不可以。要生你自己生,我生不动,你要不答应,我死也不跟你走。” 哦,就这?殿辰神色淡然,笑吟吟地说道:“好,依你。” 顾桥这才放了心,重新回内室去叠衣物。 其实他和宝宝的行李并不多,之前匆忙搬离富云港时就没带多少东西,来了这里也只是购置了一些家居用品。 眼下要长途跋涉,这些锅碗瓢盆肯定也不能带,最后他从内室出来时,依然只有一个箱笼,一个青灰色的包袱,真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轻装上阵。 积雪还没化,但朔风已然小了很多,不过午时,顾桥就抱着宝宝上了马车。 殿辰紧随其后,大手刚将帘子放下,就听一声清脆的马鞭声落了下来。 …… 行程是很赶的,几乎睁眼就是赶路,闭眼就是投宿。 顾桥还好,可殿辰的身子本就不太健康,一来一回这么奔波,苍白的脸上不由又多几分倦色,并且没过几天,宝宝也貌似有些吃不消了,这种情况之下,顾桥只能提出放缓速度。 第164页 殿辰将宝宝揽在怀里,看了看那张被马车颠得疲倦的小脸,嗯了一声。 为避人耳目,他们很少入城,天气好了些,殿辰就抱着宝宝出马车去,指着各处崇山峻岭、城池荒野,也不管宝宝能不能听懂,只是温声给宝宝一处处地介绍。 这时,顾桥总是坐在马车旁,拿着一把小扇子轻轻地扇,为宝宝煎药。 偶尔他抬头时,嘴角微微一牵,是恬淡的笑容。 三月底时,总算出了山区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原,出了这里就是琇山,翻过此山,前面就是殿辰镇守的安胜关了,离五福关并不远。 几日以来一直在山涧野地里跋涉,此刻看到平原,顾桥心里豁然开朗。 可平原上历来如此,远远地看着一棵树,看起来不远,可是真要走过去,却要跑马跑上一整天。 在平原上整整走了两天,才总算到了琇山。 车夫也是军队出身,到了傍晚就手脚利索地搭好帐篷,出去拾柴火了。 之前殿辰和宝宝都在马车里睡着了,顾桥便没吵他们,等做好饭回来时,却见殿辰不过睡了一柱香就已经醒了,正斜倚在车厢壁,身上盖着黑色大裘,眉眼间是浓浓的疲倦。 见顾桥掀开帘子,他轻轻的招手,示意他过去。 顾桥钻进马车,问道:“睡得好吗?” “不太好。”他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有人给我生个孩子,想必会好些。” 这人指定有些毛病。 顾桥斜着眼角看着他,却也只能转移话题问道:“饿了吗?” 他点了点头:“刚才有点,这会好多了。” 顾桥说:“我都做好了,下车吃吧,但你也知道我手艺,将就一下。” “等等吧。”殿辰突然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身旁坐下,说道:“你先陪我坐一会。” 顾桥依言坐了下来。 却是以君子之心踱了小人之腹,殿辰看着他,嘴角渐渐溢出一抹笑来,他的掌心有冰凉的纹路,摩挲着顾桥的手指。 “娘子,半个多月了……” 男人嗓音有些沙哑,仿佛受了什么委屈。 顾桥手指被他握得酥麻,可如今他很有自己的主见,定了定神后,就很直接的说道:“怎么,嫌马车走得慢?” 殿辰突然轻笑着靠上前来,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也不想我?” 顾桥很冷静:“不想。” 话音刚落,殿辰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双手不老实的向下滑去,顾桥一惊,一把按住了那双咸猪手,牢牢地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你怎么答应我的?”顾桥气极,侧首怒道。 殿辰一瞬服软,其实是看见宝宝醒了,他脸上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正派,一手掀开帘子,另一手将正在揉眼睛的宝宝一把捞起,平静地道:“吃饭吧。” 这一瞬间,顾桥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曾经那一心向佛、正襟危坐的六皇子。 真是久仰久仰。 有了这前车之鉴,晚上吃过饭后,顾桥突然就不想和殿辰一起睡了。 万籁俱静,山野四下里都是一团浓墨般的漆黑,风似乎大了些,呼呼的吹在帘子上,发出悠长的声音。 帐篷里只能放一张床,顾桥吃完就抱了床被子缩进马车里,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了,可山里的夜还是湿气极重。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委屈。生孩子的是他,又不是殿辰,大家都是男人,凭什么这活儿要摊到他头上呢?眼下还要他睡马车,殿辰却在暖和的帐篷里,真是越想越糟心…… 没过一会儿,“嗖”的一声,殿辰将车帘掀开,眉头微微一皱:“你在干嘛?” 哼,绝对不会跟你回去的,顾桥撇了撇嘴,淡淡地道:“你带宝宝睡吧,我睡马车。” “睡马车…” 殿辰仍然皱眉,钻进来说道:“你说你,睡马车怎么不好好把帘拉上呢?” 顾桥:“……” 他顿了顿,瞪大了眼睛说:“我说我要睡马车,我自己睡。” 殿辰伸出修长手指,为他把窗帘拉好:“只要你把帘子拉好不受风就行,你爱睡哪儿都可以。” 顾桥咬了咬嘴唇,恨恨翻了个身,咬牙切齿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 “啧,” 殿辰声音低沉几分:“这帘怎么拉不上呢…” 说完,他就去掀顾桥的被子:“走,还是跟我回去睡吧。” “放屁!”顾桥气极,一边拼命压着被子边缘,一边伸手指过去:“看,不是拉上了吗?那你刚才拉的是个啥?” 殿辰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下巴抬向帐篷,说道:“那你去帐篷睡吧,我在这儿睡,夜里还冷。” “行!” 顾桥一下子从被子里供出来,心想算你有绅士风度。 只是下一刻,男人便将他按回马车里,深深地吻下来,哄道:“好娘子,就亲一口。” 一阵战栗的酥麻从脊髓爬起,像是触电般的滚烫,顾桥挣了几下,却引得殿辰更加大力地压住他。 男人的吻由温柔转向激烈,顾桥也由开始的愤恨而渐渐安静下来。呼吸紊乱急促,他终于还是在对方的挑逗手段下败下阵来,软软地揽上男人的脖颈,眼波恍若一湖被搅乱了的春水。 第165页 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脱落,中衣敞开,露出胸膛和结实的小腹。 可就在男人探向他的后腰时,曾经惨痛经历又让顾桥清醒了过来,他拼命将最后的神智拉回来后,还是撇着嘴道:“骗子,不是说就亲一口吗,现在你是在干嘛…” 殿辰无视他的抗拒,手掌抚上他的脊背,指尖一点点地掠过蝴蝶骨,低沉地道:“好娘子,我就摸一摸,不做别的。” 顾桥:“……” 第八十章 狗男人? 见顾桥不做声,殿辰低下头继续吻他,吻住他的唇、脸颊、耳垂、脖颈,一点点地蔓延,吻上细细的锁骨。 顾桥轻轻将脸别向了一侧,默不作声,任凭轻薄。 男人沉重的呼吸就在耳侧,夜很凉,而那双大手的温度渐渐变得滚烫,熟练地托起顾桥后腰,身子就紧紧地贴上来—— 就在这时,顾桥回过头来,淡淡说道:“那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Emmm…… 殿辰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桥桥,我就蹭蹭,不进去。” 顾桥:“……”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外面偶尔有鸟儿掠过夜空,扑朔朔的翻动着翅膀。 没过一会儿,顾桥轻一颦眉,喉间溢出一声轻喘。 颠簸间,他的眼波流向头顶那张俊脸,问道:“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此刻殿辰已爱意上头,不愿止歇,只是揽住他的腰,在他的耳边低语:“难道为了不怀宝宝,你我这辈子就都要清心寡欲、青灯古佛吗?” 顾桥沉默。 任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耳边忽然传来短促的一声低笑,殿辰将他箍在怀里,那双手臂那样有力,几乎让顾桥有些疼了,可是疼痛中,他却仍然觉得安全。 “好娘子,一会儿我会出来的,行吗,恩?” 从生理上来说,殿辰是男人,顾桥也是男人没错了,很多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同步的,而无关于谁被谁压在身下。 不待顾桥回答,殿辰就轻轻咬住了他的唇瓣,望向他的目光灼热而绵长,在夜色里别有一番销魂的滋味。 顾桥有些抵不住这样的美色,想离开,却又舍不得…… 终究是妥协。 缠绵越来越深,有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滑过,他们彼此都很熟悉对方的一切,这样光明正大的勾当,干得是水到渠成。 然而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从没有刻意节制过。 呼吸骤然加剧,当顾桥猛地反应过来时,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下一刻,殿辰的动作突然凝固,眉心间闪过一丝尴尬,随即,他抬脸深沉地望着顾桥,微微一笑:“忘了……” 其实顾桥也忘了。 但是!!! 此刻需要计较这个吗?顾桥清醒过来,立马邦邦给了他几拳,骂道:“狗男人!” 殿辰箍住他,呵呵一笑,脸上划过一丝悔过的表情:“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顾桥心里此刻恨殿辰,更恨自己的爱意昏头、半推半就。 一想到那犹如天下第一酷刑的剧痛,他浑身一抖,果断地道:“没有以后了!” 殿辰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情愿:“娘子,就算再生一个又怎样?又不是养不起,我想和你再生一个,真的。” 哦,顾桥顿时明白了过来:所以殿辰不是忘了,压根就是故意的。 顾桥更气了,狠狠别过脸,眼角发红,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见状,殿辰嘴唇轻轻一动,伸臂将顾桥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就那么抱着,也不用力,好似搂着一件瓷器。 幸福越接近,他就越害怕。 其实他都是一个淡泊的人,皇图霸业,江山财富,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一场豪赌,却唯有他,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堪破的棋局。 沉寂间,他忽然道:“娘子,在你和星儿离开我后,我一直没尽到过任何责任。我一直在努力,可却渐而感受到,不管今后我如何对你们好,都不能将那段时光弥补回来。你不该是大着肚子逃命的人,我不愿这是你的经历,我们再生一个吧,好吗?” 顾桥从未想过,这件事竟然在殿辰心里扎了根。 可想起一盒冻葡萄后,转瞬他又明白了。那时男人将他捧在了手心怕化掉,如珍宝一般对待着,可金陵一别后,他的珍宝却被人叫了贱种…… 重逢前,顾桥无疑过得很痛苦,而如今,他脸上再次挂上了真心的笑。 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原来那些痛苦从来不曾真正褪去,只是殿辰再一次替他担了而已。 沉默半晌后,他缓缓拉起殿辰的手,说道:“有你和星儿,我就已经满足了,我们如今过得很好……” “不。” 殿辰与朦胧夜色中与他对视,嘴角牵起,默默的笑:“星儿不好,因为我不好,我小的时候太医说活不过六岁的,我每天看着你煎药……” 有些话他没有说,就那么顺着呼吸飘散在脉脉的夜风之中。 他的一颗心,其实一直是千疮百孔,可却从未对人言说过。 顾桥明缓过来,猛然抱紧殿辰,皱眉说:“你又瞎想什么呢?” 有些事情是顾桥竭力去回避的,可此刻他的心骤然生疼,眼眶也跟着红了。 静静地相拥了良久。 第166页 殿辰深吸一口气,强按下那丝酸楚,低沉地道:“抱歉。” 说完,他在顾桥额头落下一吻,用被子将他裹起,笑着说:“走吧,回去陪星儿,好吗?” …… 自那晚之后,顾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殿辰不再要求什么,每日照常带着宝宝,仿佛依然是那个沉稳如山的六皇子。 当宝宝拍着小手四处玩耍、开心地探索着这个世界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小生命,嘴角牵起,带着怜爱。 顾桥深知殿辰在担心什么,可他坚决不想再要二胎,除开他实在怕了那疼痛以外,他更觉得,殿辰都长大了,星儿有什么理由不长大呢? 他不愿去想某些事情,他只知道,他和殿辰都该相信这一点。 在琇山走了两天后,第三日启程去向安胜关,当天傍晚,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城池。 仍旧是边塞的天气,是边塞的风。 顾桥撩开马车的帘子,望着前方那座巍峨的城门,铁红的城墙,在夕阳的映照下,有着鲜血一般浓厚的颜色。 顾桥的指尖有些凉,耳边吹过风,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将他牵紧。 殿辰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极清淡的,有着令人安宁的味道。 “到了。” 闻言顾桥微微一笑,深吸一口男人身上的药草味,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纵然还是只能做个隐形人,可他不再觉得命途多舛,他握着殿辰的手,那么紧,好似永远也不会再松开…… 城外有座观音庙,入城前,顾桥执意要去拜一拜。 以前,他向来是个固执骄傲的人,从不信神佛,像是孩子般的叛逆自我,殿辰微微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只是命车夫先去探路,清空闲杂人等。 神香缭绕,大殿肃穆,黄昏的光线从殿外射来,穿透一层层细微的香灰,洒在空荡的大殿上。 殿辰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醇厚的温暖,低声的说:“娘子,一起跪吧。” 顾桥回过头去,只见他双眼明亮,温柔中带着一些认真,仿佛一进这种环境,男人的心也跟着静了。 顾桥笑着就转过身来,很坦然的跪下去,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千万名世人曾经许下的愿望,然后双手撑在蒲团上,诚心下拜。 一叩首,保佑他身体健康,遇事呈祥。 二叩首,保佑我们平安相守,再无离分。 三叩首,保佑星儿能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 顾桥一下一下地拜下去,那般虔诚,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大把香油钱洒下之后,他们就在四月的夜色掩盖之下,悄然入城。 深夜街上人少,马车走得也快了些,不出半晌,就已经到了位于城西的一座大宅里。 马车没停,一路进了门,一直到了内宅,顾桥才跟着殿辰下了马车。 宝宝已经睡了过去,顾桥要回身去抱,却被殿辰抢了先。 男人总是如此,几乎对宝宝寸步不离,顾桥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很好的父亲吧…… 顾桥进了卧房,一眼就看到红着一双眼睛站在远处的平顺,见到他,眼泪扑朔朔地就掉了下来。 顾桥没想到平顺也在,心下也有几分酸楚。 虽然已过去了好几年,可人仍旧是曾经的人,他微微伸出手去,平顺就疾奔过来,要给他磕头请安。 这! 顾桥一惊,连忙伸手去扶。 殿辰却拉住了他,说道:“你不是青渊世子,却仍是六皇妃,以后这就是你的府邸,他们给你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这样说着,阖府上下的十多个丫鬟下人们已经老老实实地给顾桥磕了个头,口中叫道:“给六皇妃请安。” 顾桥扶起平顺,几年未见,他的模样也有些变了,长高了很多,如今已经有了大人模样了。 平顺显然听殿辰说了些事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着说道:“我就知道皇妃您早晚是会回来的,您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两年前就给您备上了的。” 两年前,那时他还在富云港呢。 顾桥回头向殿辰看去,只见男人平静一笑:“我总会找到你的。” 他们相视一笑,不需言语。 “呀,”这时平顺惊叫了一声。 他看着殿辰斗篷里的宝宝,实在震惊极了,绕来绕去地看了好几圈后,终于扭头问:“皇妃,这真是您生的啊?” 额,顾桥竟微微有些难堪。 平顺似乎长大了,又似乎没完全长大,一边小心地摸了摸宝宝的小手,一边哭道:“皇妃,您生的时候痔疮一定很痛吧?” 顾桥:“……” 下一刻,他冷淡地对殿辰道:“平顺还是跟着你合适,你将他带走吧。” 第八十一章 等我 平顺哪肯依? 他从没想过自家六爷和顾桥真的有个宝宝,如今眼见为实,欢喜得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指挥一群人为顾桥搬东西,干得火热朝天的。 顾桥已经很久没被人伺候过了,一时竟稍有些不适应,殿辰却泰然处之,轻轻将宝宝放在床上,吩咐道:“给皇妃准备些饭菜。” “早就备好的,洗澡水也备好了。” 平顺答得又急又快,身子趴在床边,眼睛紧张地盯着宝宝沉睡的小脸,问道:“六爷,小殿下叫什么啊?” 第167页 叫什么? 殿辰侧目看了一眼顾桥,淡笑着道:“殿星?” 嗯?顾桥怔了怔,瞪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怒冲冲地瞅着他,连忙纠正:“顾星。” “呵。” 殿辰意味深长地一笑,也不与他争辩,只是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问:“累吗?” 顾桥摇了摇头:“就是有些饿,你也饿了吧?” 一旁一名小丫鬟连忙恭敬地说:“饭菜已经摆上了。” 闻言顾桥嗯了一声,就要去脱殿辰的斗篷,却被殿辰握住手,说道:“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 顾桥一愣,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他看了看外面深黑的天色,旋即点头道:“那你去吧。” “下人在备马,再等一会。” 说罢,殿辰就抱住了顾桥,纯黑斗篷上的毛领轻触在顾桥的脸上,有些痒痒的。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身体里穿梭而来,静静地道:“娘子,你总算回来我身边了。” 顾桥一笑,也抱住他,心底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静静地闭上眼睛,就是不想说话。 有极清淡的熏香在屋内燃烧,并不浓烈,但却无处不在,是一种上好的香草,隐隐有一丝蔷薇的芬芳。 殿辰向来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人,也许是骨子里带出的淡泊,纵然这几年手握兵权,财富积累,可这处宅院里仍是典雅的,并不如何富丽堂皇,但却精致到让再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殿辰放开他,道:“今天晚上,你就在这等着我。” 顾桥直起腰,对着殿辰一笑:“那你要早点回来。”言罢,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如果不方便,也不用经常过来,我会小心带着宝宝的。” 殿辰点了点头。 这时,马已经备好了,殿辰说道:“我得去趟军营,你先吃饭,早点休息。” “恩。”顾桥凑上,在他的嘴上轻啄了一下,小声地说:“你也是。” 一丝开心从殿辰的眼底流泻而出,他用力地抱了顾桥一下,转身就出了门。 顾桥随着他走到门口,风有些大,吹起他鬓边的青丝,他看着殿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微笑着靠在门框上。 好像,一切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不远处,平顺仍还在床边盯着宝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反应过来会吵到小殿下,那笑声又立马戛然而止。 顾桥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挺好的,这里真的挺好。 吃完了饭,他就在下人的服侍下洗了个澡,回到卧房躺下,轻轻地将宝宝揽进了怀里。 小家伙睡得那么熟,一直没醒过,顾桥低头在他白嫩的小手上吻了一下,静静地阖上眼眸,安心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吻自己,他固执地不想醒来,慵懒的嗯嘤一声,就往床榻深处钻去。 一只冰冷的手臂突然抱住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似乎是在轻笑。 脖颈间痒痒的,顾桥皱着眉睁开眼睛,就见殿辰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寝衣,侧躺在床上,幽深的眼睛盯着他,笑道:“这样的警惕性,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青渊世子吗?” 顾桥笑着伸出手,揽住他的脖颈,说:“那个世子叫南肃,我叫顾桥。” 殿辰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他,问道:“睡得好吗?” “还行吧。” 顾桥靠在他的怀里,说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睡得更好了。” 殿辰笑道:“我是想星儿了才回来的,你是睡昏头了,该清醒一下。” 说罢,就扬起手来。 顾桥顿时闭上眼,可是等了好一会,也没感觉到巴掌落下来。他睁开眼睛,却见殿辰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由问:“怎么不动手?” 殿辰抱住他,手臂上的力气微微加剧,身体缓缓地覆盖上来,说道:“我哪里舍得?” 一双红烛正在静静地燃着,朱红色的灯笼将蜡烛罩住,只有幽幽的红光隐透出来。 长夜寂寂,顾桥来到北地的第一夜,就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之中,缓缓流逝。 刚到几天就是顾桥的生辰了,可他不想过,一则因为他已经不在意那些虚妄的热闹了,二则因为四月初六,这其实是南肃的二十五岁生辰,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他只有一个名字,这是他生而为人的唯一证据。 顾桥刻意忽略了这个日子,可当天殿辰还是推开所有事务过来了,身后跟着三车糖葫芦。 夕阳下,男人站在昏黄的光里,细挺鼻梁的另一侧投下了好一片暖色阴影,他微微一笑,梨涡里全是动人的温柔。 “生辰快乐。” 依稀间,顾桥似乎又看到了几年之前的他们。 那时他拎着酒坛,坐在钟楼上对他说:“我小时候可爱吃这东西了,话说,如果能回去啊,我一定要带三马车的量,然后全给小时候的我,对他说,你看,你长大后混得很不错的!是你想象中的大人模样,对吧?” 顾桥愣愣的站在院子里,眉眼深邃,青丝如柳,身形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就那么默默地站了很久,终于,还是用袖子一抹脸颊,似乎擦去了什么一样,抬脚就向殿辰跑去,扑进他宽阔的怀里。 第168页 晚间子时,整个安胜关忽然烟花齐放。 “砰砰砰——” 漫天繁华,流光溢彩,所有醒着或是熟睡中的人都被惊动,百姓们相继推开窗,奔到长街上,仰头看向天际,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却不过片刻,整个安胜关就被欢呼声包围了。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顾桥怔了怔,穿着中衣就跑到了院子里,仰头看了一会儿,回身皱眉道:“是不是你干的?” 殿辰却不理他,抱着宝宝走出来,指着天空问:“星儿,好看吗?” 宝宝从未见过这样的绚烂,“哇”了一声,兴奋得拍起手来。 顾桥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只得凑上去,凝重地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干的?被人知道可怎么办?” 殿辰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否认,然后继续对宝宝说:“星儿,你想放吗?” 宝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嗯嗯~” 话音刚落,平顺就抬着一箱子满天星跑过来,呼哧呼哧的,开心地笑道:“小殿下,快来,六爷给您买了好多啊!” 还抵赖!顾桥闻言狠狠掐了殿辰一把:“你是疯了吗?” 殿辰躲不过去,只能笑道:“我就放个烟花,招谁惹谁了?” 平顺实在喜欢星儿极了,一口一个“小殿下”的唤,没一会儿就将其哄骗走了,抱着在院子里“嗖嗖”地点,满院火树银花,光落点点,下人们也都出来,笑成了一片。 “跟我来。” 殿辰这时已经穿上了外袍,给顾桥披上了一件披风。 顾桥问:“干嘛去?” 殿辰揽着他的肩膀,大步走向后门:“带你出去透透气。” 今夜月色极淡,给静谧的天空撒下一片朦胧,城内的热闹并未蔓延到草原上,四下寂静,静得连昆虫煽动翅膀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出了城后,殿辰就勒了勒缰绳,马儿很通人性,渐渐就放缓了速度。 顾桥认得这匹马儿,那时殿辰去五福关时骑的就是它,一身红毛,蹄子乌黑发亮,膘肥体健,眼神明亮,一看就是一匹好马。 顾桥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上马儿的鬃毛,那马温顺的打了个响鼻,似乎觉得很舒服。 殿辰笑道:“它喜欢你呢。” “是吗?” 顾桥一笑,眼睛就眯成了弯弯的两条,像今夜的月亮。 殿辰放开缰绳,揽着顾桥的腰。夜风吹来,将身前人的头发吹到他的脸上,有些痒痒的,他抬手给他顺了一下头发,笑道:“桥桥,你又长大一岁了。” 顾桥靠在殿辰怀里,颇有些感慨:“一转眼星儿都两岁半了。” 殿辰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是啊,谁能想到你是个纨绔呢?还记得那会儿你将舍利子绑上烟花炸上了天,之后还说要不将你也炸上天算了,这等壮举,该与星儿好生说一说。” “啊!”顾桥都差些忘了这事了,尴尬了一会儿,回头怒道:“你敢!” 两人骑着马走了一会,就在一处高坡坐了下来,肩并着肩,大裘拖在地上,月光照射在他们的肩膀上,淡淡的光芒。 殿辰拿着一只酒囊,慢慢说道:“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顾桥扭头看他,挑了挑眉:“你又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 “没有,”男人眺望着远方,悠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脉脉光阴,道:“只是总觉得现在像梦,有时会觉得你和星儿都是不真实的,我也是不真实的。” 面具戴多了,人就会混乱。 金陵大梦一场,顾桥用了十八年去体验了这种感受。 他缓缓靠在殿辰的肩膀,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一辈子。” “等有机会,我一定会将你接回金陵。” 殿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等坐上那位置就接你。” 顾桥点点头。 其实殿辰的身体依然不是很好,顾桥曾以为他已经不用针灸进药了,可回到北地后,还是见了他在私下里吃一种乌黑色的药丸。 顾桥私下里去问平顺,可一向被称为“小呆瓜”的人却含糊其辞,后来才对顾桥说,殿辰这几年疲劳过度,心血不足,外加余毒留体,还得去除。 疲劳过渡,余毒留体—— 顾桥心里一抽,轻轻地扭过头去,殿辰还在静静地看着远方。 男人其实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温润且沉默的人,一双修长的眼睛幽深如潭,越发凸显出分明的五官,鼻梁高挺,嘴唇略薄,轮廓分明,依然还是那个掀开他盖头的新郎官。 顾桥忽然说:“你要好好的,等到时候,我给你生孩子。” “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再耍赖。”殿辰立马笑起来,指着老老实实在一旁吃草的马儿说道:“啸影,你听到了,给我作证。” 那马儿十分聪明,显然听到了主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却透出几丝不解的迷茫。 顾桥一笑:“好的,啸影作证。” 说罢,他轻轻拿过殿辰的酒囊。 此生固短,无你何欢?喉结滚动,过往悲欢都入喉,顾桥放下酒囊的时候,男人的吻就落了下来。 “等我,等我有那么一天。” “嗯。” 第八十二章 念佛之人 这个春天,就在这样的甜蜜和欢喜中缓缓而去。 第169页 北地虽然零落,但风是自由的,纵然头顶的蓝天是四方形的,可是,牢笼这个词再也无关于顾桥了。有时他会想,自己也许已经变成了一只鸟雀,安心地住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纵然笼门大畅,他也不愿再走出去了。 这个世界上的门有千万种,能真正阻挡住人的脚步的,永远是无形的。 唯一让顾桥有些在意的是,他还是不能经常看见殿辰。 男人刚开始还隔上几天会来上一趟,可后来就来得少了。 殿辰身兼数职,军政要务集一身,这些日子,虽然他竭力抽出时间过来陪着顾桥吃饭聊天,和顾桥一起休息,可是每次顾桥深夜醒来都不见他在身旁,推开窗子,就可见书房彻夜燃着的灯火。 这种时候顾桥总是故作不知,上床继续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再问殿辰睡得好不好。 殿辰顶着发青的眼眶,也总是笑着回复他说:“有你在,我总睡得很好。” 顾桥从不过问他的公事,只是伸手抚着他英俊的脸庞,他们如今能相守在一起,这就是上天给他最好的礼物了,其它的东西他不插手,也不强求。 却没料想,到了四月底,皇帝病重的消息骤然由金陵传来。 那天,殿辰在正厅刚坐下,就有侍卫跟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顾桥感觉到了某种低沉的气压,便伸手将宝宝接过来,说道:“你若有公务,就先去忙吧。” 殿辰摇头:“无碍,我再坐会儿。” 看着男人心事重重的眉眼,顾桥想问些什么,可想了想后,终究没有开口。 日子忽地过得飞快,一天,两天,转眼便是盛夏来临。 北地不似南方潮湿,早晚温差也大,连着一个多月没下雨后,七月的天地间已经变成了一个热炉,午间经常能看见地表的空气被灼成扭曲的形状。 天一热,顾桥也跟着犯懒,身子困乏得不成样。 好在有平顺和下人们帮他照看着宝宝了,他吃过午饭后,就放心地去睡,一直睡到傍晚还醒不过来。 “皇妃,该起来吃饭啦。”晚间,平顺在外面敲门。 顾桥骤然惊醒,只觉得嗓子有些冒烟,起身喝了口水,才披衣出了卧房。 他看了看依然空荡荡的饭厅,心里有些失落,终是忍不住问了句:“平顺,你家爷最近在忙什么呢?” 宝宝一看见顾桥,就忙不迭地伸出小手:“爹爹,抱抱~” 平顺便将宝宝递给顾桥,一边摆筷子,一边叹声回道:“今年天气有些反常,牧草长得很不好,播种下去的粮食也枯死不少,六爷正和当地官员一起请奏呢。” 顾桥看了看窗外,只见树木都是蔫头巴脑的样子,心下有些沉重。 平顺这时咧嘴一笑,说:“皇妃放心吧,不过小小旱灾,朝廷的救济金很快就会来的。” 希望吧。 顾桥点了点头,抱着宝宝在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精致的几盘小菜,都是北地难得见到的菜品,平顺给他盛上一碗清凉的莲子银耳汤,说道:“皇妃,这是六爷之前特意嘱咐下人给您备着的,天气炎热,您可千万不能中暑了。” 男人虽然不在,可却从未忽略过他。 顾桥心中有一丝甜蜜涌出,轻笑点了点头,拿起小勺先喂了宝宝一口,问:“好喝吗?” 宝宝不挑食,殷红的小嘴嚼了两下,说道:“好喝,宝宝要喝一大碗~” 顾桥笑道:“好嘞。” 平顺闻言便又给顾桥盛了一碗。 顾桥接过,自然地道:“多谢。” 额。说实话,几年前的平顺,打死他也不信有一天能听见青渊世子会说这样的话。 他“哎呀”一声,连忙说道:“皇妃,您真不用这般客气,要是让别人知道您跟我致谢,我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顾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甘甜,味道十分爽利,嗯,好喝~ 谁料下一刻胃里蓦地涌起酸水,他一下没憋住,扭头就呕了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平顺一怔,连忙拿起稠巾递过来,紧张地问道:“怎么了,皇妃?” 怎么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顾桥傻傻地呆住,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捂着胸口,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段时间他和殿辰并不常见面,就算深夜里两人偶尔干些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最后那几下,殿辰也会迅速离开。 若要仔细算,也只有之前马车那次吧…… 不是吧,不是吧,又他妈是一发入魂? 顾桥瞪着眼睛,沉默良久后,忽然抬脸说:“我身子不舒服,能否为我找位医师过来?” …… 诊完脉后,顾桥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的一竖,盘旋直上,他轻轻将手放在腹部。 医师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三个多月了。 “皇妃!” 平顺开心得快疯掉了,从医师离去后,没一会儿就从门外飞一样跑回来,欢天喜地地道:“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原来,这是件好事吗? 顾桥心里有些不安,一时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盘旋脑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本都说好了等以后再生,可在顾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幸运”之神再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第170页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跟生孩子这件事干上了。 虽然二宝来得很不是时候,可想到殿辰,顾桥思忖再思忖,考虑再考虑,还是抬头对平顺说:“你让人去请你家爷过来一趟,也不着急,他若忙,过几天再来也行。” 他终究不是那个任性跋扈的世子了,他们在一起,一切决定都应该他们一起来做。 平顺欢喜地离去后,顾桥靠在门框上,眼望着东方的天空,目之所及是一片阴沉的黑暗。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安定下来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夜风吹来,扬起他鬓角的发丝,带起一丝丝沉闷的热气。 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散开头发,赤着脚穿着洁白的寝衣钻到被子里。宝宝已经睡着了,小脸热得红扑扑的,顾桥拿了把扇子,轻轻给孩子扇着。 想起南肃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还有殿辰近来的心事重重,他本能地不想留下二宝,一如当初不想留下星儿。 可是,殿辰会很开心吧? 并且,他刚才一次又一次地向医师确认过了,医师说很健康,是真的很健康…… 不会有事的吧? 他这样想着,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但愿不会。 深夜寂寂,平顺是在子时敲门进来的,却说殿辰出了安胜去见贝南王了,已经走了七八日,归期不定。 不能在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告诉殿辰,顾桥不由有些失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翻身静静闭上眼睛。 …… 却没过几日,清晨顾桥醒来的时候,殿辰正好推开门进来了,一身墨黑铠甲上全是风尘,连下巴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见到男人的第一眼,顾桥只觉得心里好似一只热水袋被扎破了,温热的水一丝丝的流在心口,他的笑容溢不住地缓缓流泻而出,带着心疼。 “平顺说你有事找我。” 男人说完,就走过来坐在了床沿。 顾桥坐起身,只见殿辰的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也不知是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他从未主动找过殿辰,很显然,男人一收到这消息就往回赶了,他凝望着他的眉眼,鼻尖忽然一酸,想伸手抱抱他,却被拦住。 殿辰指着自己的铠甲:“我先洗个澡。” 顾桥心酸一笑,连忙点头:“那你先洗,我让平顺给你准备些饭菜。” “不了,太困了。”殿辰语声疲惫,却温柔笑着:“一会儿我直接过来睡了,你也不要起了,陪我再睡一觉。” 顾桥“嗯”了一声。 殿辰再次问:“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顾桥说:“就是想你了,你先去洗,洗完再说。” 在殿辰沐浴的这段时间,顾桥一次次地组织了自己的语言,竟就像是几年前新婚夜前般的忐忑不安…… “桥桥。” 忽然有人钻进了被窝,带着沐浴后的清新味道。 顾桥回过头去,只见男人正歪在床上,一身白缎寝衣莹白剔透,他单手支着头,斜睨着顾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顾桥伸手摸了摸他湿润的头发,脸颊忽然就红了,小声地道:“相公,那个……” “砰砰砰!”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接着就有一名侍卫的声音响起:“上将军,有急报。” 殿辰从不在顾桥面前谈公事,可此刻他真的不想再起身了,就隔着门沉声道:“说吧。” “回禀将军,金陵的批复回下来了。” 侍卫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殿辰就骤然坐起来,一把抓起外袍拉开了门,揉着眉心道:“去书房吧。” 顾桥怔了怔,也连忙下床穿鞋,也许是因为殿辰的疲惫,也许是因为平顺的话,他心里忽然有些慌,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不该再当个置身事外的人。 能进到这座宅院的,都是殿辰的心腹,没人会敢拦顾桥,他跟到书房,就趴在窗台偷偷地听。 原来今年以来,北部地区大片旱灾,一场饥年尽在眼前,殿辰早早就看见了这局势,好几个月前便开始准备一切应对措施。 谁料西南又是蝗灾水灾齐发,大燕三分之一的国土一片哀鸿,帝都下放的粮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层层盘剥,久久无法到达百姓之手。 殿松也是帝国的实权掌握者,却纵容下属公然贪墨,对大家氏族放纵示好,以赢得上层机构对他的支持。不出半个月,南方百姓死亡近十万,无数百姓千里迢迢的逃荒,往西,往东,甚至还有人向着北方而来。 顾桥身居内宅,压根不知此刻五福关、安胜关的关口前已经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难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饿死。 然而,皇帝已经老了。 一个帝王的功过评说要盖棺才能定论,他一生励精图治,在这种节骨眼上,试问他更愿意听殿辰的奏报,还是更愿意听殿松的谗言? 但凡在朝堂上稍有阅历的人,谁不明白这道理? 殿辰的谏书已经写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数言官以外,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 他的奏折被置之不理,他的谏书被高束楼台,他说地方灾情严重,百姓已死了十余万。他们却说大燕四海升平,百姓生活祥乐,六皇子乃是一派胡言。 他说安胜外聚集了无数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导,百姓民变,定会酿成大祸。他们却说前两年六皇子已扫清盗贼,关城固若金汤,关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荡,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个偷儿贼匪都无法找见。 第171页 他说满朝文武自欺欺人,朝野无道,地方官员贪墨无状,再不惩处,大乱将起。他们却在其他皇子的授意下,反口诬陷他拥兵自重,制造朝野混乱,更拿出地方万民进献的功德伞和万言书,颂扬皇帝仁慈博爱,大燕福祚绵延,然后,还反口责怪他没有证据却在无端诽谤朝廷。 前几年,殿辰一直是太子的有力竞争人选,身边聚集了一堆官员幕僚。不是没人规劝过他:我的六皇子啊,此刻不是较真的时候啊—— 可他们没考虑过,他曾经是念佛的人。 他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可笑的、虚伪的考验。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锅沸粥,而民间却随时随地都在死人。他做不到像殿松等人那样,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七兄弟当中的某个人坐在那个位置,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证据? “砰!” 就在此时,顾桥听见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 那般隐忍沉默的人,此刻却怒吼着道:“关城之外黑压压的难民他们视而不见,西方大地上无数狼藉的尸体他们视若无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声他们充耳不闻,如今,他们却捧着一群地方米虫进献的万民伞自欺欺人,然后讥讽着向我要证据?”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毁灭一切。 男人喝道:“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顾桥听到这里,抬手捂住了心口,那里在发疼。 他从不知道,殿辰身上扛着这般大的压力。 第八十三章 你拿不住 顾桥听了一会儿,沉默转身离去,不过早晨,太阳就展现出了它的毒辣,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的呼吸,仿佛嗅到了由城外传来的饥荒味道。 回到房间的时候,平顺正趴在地摊上陪星儿玩弹珠,顾桥隔着珠帘看了一会儿,回到床上继续等殿辰。 没一会儿,男人就回来了,轻轻将他拥进怀里,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他从不把负面情绪带给他,可是,他能当视而不见吗? 说是睡下了,可顾桥每次抬眼望去,都见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是睁着的,男人定定地盯着空中某一点,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渐渐用力。 “桥桥。” 殿辰忽然唤他,可是却也只叫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顾桥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胛,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沐浴清香。他嗯了一声,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房间里,抬脸说:“我明白的,相公,我刚才在书房外听见你和侍卫说话了。” 殿辰身子微微一震,沉默片刻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良久,他问道:“你说,我该在此时回金陵吗?” 顾桥想了想,道:“当然不,因为这里更需要你。” 之前四月底时,皇帝骤然病重,文武百官都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焦灼之中。这段时间以来,各皇子与地方大员已尽量推开国事,赶回金陵,守在中枢要地,稍有阅历的大臣都知道,此刻正是庙堂权利最容易发生倾覆的时候,随后都有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巨大变化。 这种躁动和不安,也许要一直延续到新皇登基、形势明朗,方有可能结束。 然而皇帝前阵子死气沉沉的,这些天却渐渐好起来,神智已然清醒,偶尔还能上朝理政。 对于这个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无人敢给予半点小觑。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但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半步雷池,定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几年前青渊世子的骤然遇刺,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却又都这样想,皇帝毕竟不是神仙,不会永远不死。如今各皇子争位,谁更能取悦皇帝,谁做得更合皇帝心意,谁的赢面就更大一点。而现在,皇帝明显对那个万民伞更欢喜一些,这个时候,谁还敢煞风景地抬出地方灾情去败坏皇帝的心情? 殿辰若留在北地,别说继续上奏惹恼皇帝了,有可能他晚回去一天,这辈子都再与皇位无缘。 古往今来,哪个新皇有几个兄弟活着的? 很可能过几年,来自金陵的屠刀就会明晃晃地悬在殿辰脖子上。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觉得对不起顾桥和星儿,他曾经答应他们一定会坐上那个位置,可是—— 他却无法前行。 此刻金陵被围得犹如一个铁桶,所有难民都被驱赶往别地,别地的官员再下令驱赶,渐渐全部向边关涌来。 殿辰今早进城之时,看见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也有被其他难民抢光了粮食的附近百姓,这些人在城墙外睡了十几里地,却在看见他的车驾时,静静地站起来,分列道路两旁,让出一条空道来。 人们全都齐刷刷地注视向殿辰,有微弱的声音飘在风中,几乎快不能被人听见。 “娘,那就是给我们吃饭的将军吗?” “嗯,别说话,先让将军过去。” 殿辰侧目看去,却无法找到发声者。 如今他是整个大燕、包括附属地在内的所有势力中,第一个站出来愿意接纳难民的人,千万种眼神全都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第172页 ——将军,救命啊。 ——六皇子,给口吃的吧。 殿辰无法从那些眼神中挣脱来,可是,他独木支撑了一个多月,已是捉襟见肘。 百姓们没有活路,官府却还在贪墨还在敛财,人们以为殿辰是皇家人,然而,却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许了这件事,所有的灾情奏报都被强行压了下来,朝中给出的答案是,所有的杂务都要等到太子之位落定后才能上奏。 “桥桥,如果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会怪我吗?” 那天晚上,顾桥和殿辰一起登上了城墙,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男人这样轻声地说。 日头渐渐升起,热浪再一次来袭,顾桥的视线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身上收回,摇了摇头,默默地牵紧了殿辰的手。 “不会,别怕。” 别怕啊,相公,我还在呢,星儿也在呢。 男人凝望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回去之后,顾桥教星儿认了一会儿字,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原本在床上休息的殿辰突然不见了踪影。 顾桥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推开门,已见殿辰眼神沉稳地端坐在书案之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百姓们现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饭,都是殿辰从户部粮部和各大族商户手中强抠出的银子和粮草,他身为皇家贵胄,却还要低声下气地去拜见各藩王、各商贾,希望他们能施以援手,帮助人们渡过这个荒年。 然而他不再感到疲累,因为他有了顾桥的理解与支持。 顾桥默默地站了好久,见他写完,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的身前,静静地伏在他的膝盖上。 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殿辰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地拂过他的头发。 顾桥抬脸,缓缓说:“以后我房里用度也削减削减吧,我一顿饭,能顶好十几人的口粮了。” 殿辰笑了笑:“削减我的也不能削减你,若连你都没饭吃了,我这将军当来何用?” 顾桥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殿辰扶他站起来,忽然说道:“桥桥,不说了,陪我喝酒吧,好吗?” 晚上,平顺送来了几坛北地的烈酒,很是辛辣,刚一打开,一阵浓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他和殿辰终于当了一次不称职的爹爹,抛下了星儿,也抛下了一切,自顾在院里对饮,不谈政事,不谈局势,只是边喝边说星儿的成长,也说顾桥以前的荒唐,说得哈哈大笑。 其实只有殿辰一个人在喝,顾桥已经有了二宝了,不能再放纵了,他只是润了润嘴巴,觉得此时不想让殿辰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而已。 到了后来,殿辰越喝越多,一副很清醒的模样,却站在台阶下半天不肯动作。 顾桥拉着他修长的手臂,说道:“走啦,困了。” 男人抬手按住眉心,说:“有些晕。” 蛤? 顾桥怔了怔,噗嗤笑起来:“啧啧,你这点小酒量,也敢让主动找我喝酒?” 话音刚落,男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打横抱起,就往卧室走去。 顾桥“呀”的轻呼一声,埋首在他的怀里压低声音抗议:“放我下来,你摔了不要紧,摔到我就麻烦了!” 殿辰低头,清醒地说:“闭嘴。” 顾桥挑眉:“偏不!” 殿辰喝了酒后,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许多,微微一笑时,梨涡里有着颠倒众生的锦绣风华。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说罢,他走过去,将他放在床上,低下头亲吻他的唇。他太熟悉他的身体,清楚地知道哪里才是他的敏感之处,于是故意地捉弄他。 顾桥受不了了,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认输,你不要太过分。” “这么快就认输?” 殿辰呼出一口酒气,轻轻覆上来:“你一点也不像那会儿在世子府的时候了,那时候你每天都要吃我豆腐,满脑子都是想让我要你。” “我哪有?”关系到个人声誉,顾桥顿时反驳道:“你血口喷人!” “没有?”殿辰笑吟吟地道:“你每天扒拉我,将我浑身摸了个遍,不是想让我破戒吗?” “殿辰你这个——” “你可以再大点声,我喜欢你听你叫。”殿辰此刻真是不要脸极了,大手一下子就扒开了顾桥的衣服。 服了。 其实顾桥本没有告诉殿辰二宝的事,可是近来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他有心让男人高兴一下,便恶狠狠地瞅着他,连忙压低声音道:“你不想要二宝了?” 殿辰白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是在说“就知道你会找借口”一样。 见殿辰要进一步动作,顾桥突然生气地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衣衫就要走。可是就在他马上就要从殿辰身上爬过去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揽住了腰,手肘骤然失力,一下就伏在了殿辰的胸膛上。 “什么?再说一遍?” 殿辰醉眼朦胧地瞪着他:“桥桥,我现在脑子笨,怕理解错了呢。” 顾桥咬着嘴唇,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胸口:“你折磨星儿不够,还要折磨二宝啊?” “……” 二宝? 突然间,殿辰变得很忙,坐起身来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下,然后又走回来摸了摸顾桥的小腹,“啊”一声,又将手缩回去。 第173页 他再在屋里转了两圈,神色自若地踱着步,然后走过来,蹲在床边拉起顾桥的手,眼睛一直盯着顾桥,动也不动,竟比之前的顾桥还要显得难以置信与懵圈。 “桥桥…哎呀……” 他摸着顾桥的手,小心翼翼的,像极了一个质朴的老农在摸着自己的农作物一样:“我真厉害,总是这样,一步到位。” 顾桥:“……” 下一刻,男人的手突然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酒气急促地喷在脸上,脖颈都是一阵酥麻,殿辰抱着他,凝重而飞快地道:“真的有宝宝了吗?怎样?健康吗?不会又不好吧?” 一瞬间,顾桥的心突然间就那样软下去,如一汪碧水,轻飘飘的。 他觉得有些心酸,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拽上来放在唇边,然后吻了一吻:“嗯,医师说三个多月了,很健康。” 房间里的烛火默默的燃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花,噼啪的响。 殿辰揽着顾桥的身子,渐渐地,他脸上洋溢出孩童般惊喜的笑容,又带了些不可置信,瞳孔不停地移动着打量顾桥的脸,颤声问:“真的有了?” 顾桥笑眯眯地点头。 蒙昧的光线柔和的投下来,烛火也一晃一晃的,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殿辰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他,深呼吸几口,忽然起身就穿衣。 顾桥怔了怔,忙问:“你干什么去?” “让人将奏章截回来,”男人还有些醉,但声音沉稳有力,掷地可出金石之声:“我明日就回金陵。” 此刻,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自私一回,尽全力保障顾桥和两个孩子以后的生存安全。 “等等。” 顾桥就知道会这样,连忙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急忙说:“我知道,但就像你说的,未来不管发生什么,至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殿辰,不要做以后让自己后悔的事。” 殿辰像个雕塑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拳头渐渐捏紧,突然深吸一口气后,回身捧起顾桥的脸:“桥桥,我……” 却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传来:“急报——” 以前纵然再急,殿辰的贴身侍卫和讯兵也都是敲了门得到回应后才会开口。而此刻,那拉长的嗓子远远就传过来,一名青衣讯兵直接在门外惊慌喊道:“上将军!临丹与夏国整军来袭了,斥候来报,四十万大军已离安胜不过五百里!” 突然间,所有的喜悦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突兀地用刀切断一样。 临丹与青渊相邻,如此大规模的动作,青渊怎能无人察觉?如此重要的战报,怎会至今两处边关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黑暗中,殿辰闭上眼睛,感觉心里好似有一处地方崩塌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感觉到顾桥的身子微微一颤后,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 当夜,一封奏章八百里加急地送去了金陵,沿途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终于将战报呈在了皇帝面前。 朝野上下震惊,却又有人拿此事大作文章,说殿辰夸大其词。 一番唇枪舌战后,终于,还是有人怕了,提议道:“不管怎样,应先备军粮。” 而大燕朝廷这些年国库亏空,不少用度都是从青渊补漏的,往日皇帝还掌控着青渊,而今,拓臻王已经接管了那片土地,并在这些年间将皇帝的势力渐而削薄,实权稳稳地握在了掌心。 生命有太多难测的变数,你不知道风浪什么时候会来,浪头有多大,会不会轻易的将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打翻。 八月初,收到诏书后,青渊运送的粮草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北地两关,可掀开一看,人们才发现里面竟然全是沙土。 只有一个小匣子送到了殿辰的书案上,里面署名了一封给顾桥的书信,还有一卷锦帛。 殿辰打开那卷锦帛,只见喜庆的锦绣婚书上写着他和南肃的生辰八字,落款处却是空白,在等着他落名。 六哥哥,想要粮食吗? 可以,你我先成婚,否则免开尊口。 顾桥站在殿辰的身后,从匣子送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说话。 好似过了很久,实则只有一瞬,他拿起那封书信就要拆开,却被殿辰阻止。 顾桥微微一笑:“不用,我看一眼,这毕竟是给我的。” 说罢,不等殿辰回应,他就拆开那封信一瞧,满满一张信纸,却只有一句话,一句南肃曾经说过的话: 我的东西,你这样的假货拿得稳? 第八十四章 变质 北地势力盘综复杂,边患不断,先皇自登基之后,便调集了各藩镇大将平乱。借由征战之机,一大批寒族武人逐渐崛起,最终,又逼得朝廷不得不以高爵大权相笼络,封了不少异姓藩王。 而其中最得势者,便是青渊的南氏一族。 自先青渊王南嵘大破临丹后,这样的荣耀更是鼎盛到了极端,其属地向西北拓展千里,实力大增,若非皇帝掣肘,几乎可成立一个新的小国家了。 皇帝将南肃留在金陵十八年,可是,最终还是放虎归山了。 王位传到南肃手中时,已经更迭了四代,而他作为新的拓臻王,接手青渊的第一件事,就是十分“礼貌”地将皇帝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地送回了金陵。 第174页 四年不过转眼即逝,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点时间实在太短了。 纵然皇帝已经联合户部、军部,有心调整各机构的资金运转结构,可迄今为止,不少军队与各衙门还是得靠着青渊吃饭。 皇帝这辈子也没做过这样憋屈的事,人都已经躺在床上脸歪嘴斜了,却在收到殿辰的战报之后,仍撑起身子亲手写了一封诏书发去青渊,言辞多是讨好之意——除却军队用度以外,他还试探着想让南肃拨出一些救济金来。 他更爱万民伞,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看不见地方的灾情。 他只是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只是想当自私地当一回瞎子罢了。 在民间,百姓们对皇帝和南肃的印象都是君臣和祥,甚至可到“父慈子孝”这一地步。想当年南肃骤然丧父后,皇帝不仅将他接到金陵教养,更对他的各种荒谬行径百加包容,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要说起两人之间背地里的恩怨,各藩王与高官都是门儿清,那次刺杀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封诏书发出后,他们不由自主地同皇帝一起忐忑起来。 拓臻王如今羽翼丰满,别说给皇帝雪中送炭了,他不给皇帝脸上抹炭,皇帝都得感恩戴德。 有鼻子灵敏的人,已经嗅到了战报如此拖延的背后的味道,可他们不敢发出质疑声,因为在如此重要的夺嫡时期,其他皇子已经不约而同地将这口锅甩给了殿辰,责怪他失察,责怪他有通敌之嫌,总之该安的罪名都给殿辰安了上去。 此刻,皇子们不想去考虑临丹为何能越过青渊与夏国汇合在了一起,他们只知道,殿辰越失势,他们的赢面也就越大,甚至有几位还竭力阻拦诏书的发出,就是怕南肃给自己的前夫提供支持。 可让他们感到恐慌的是,南肃终究还是发回了应允的文书,十分大气地表示北地军需一应由青渊供应。 八月初,一车车粮草从青渊发往了北地两关,众皇子如临大敌,甚至有人已经在暗自祈祷皇帝快速薨逝,或者殿辰吃败仗,不然到时候他们拿什么跟殿辰拼? 非常时期的权利对抗,最见真章的就是看谁握有重兵。 而他们现在全都聚集在金陵,不仅自己不能离开金陵,还得忍痛将手下的一部分权利放给殿辰,否则,夏国若真的打过来了,他们以后怎么给黎民百姓交代? 每日朝堂上,人人都是演出者,人人也都是看戏者,就不知道最后变成谁主导,谁主演,谁又落了个粉墨登场…… 朝堂上的权利更迭,谁又说得清? 而就在金陵局势一片紧张之时,却无人知晓,他们的担心实在多余了。 运进边关的一袋袋要供将士们吃饭的粮食,其实是沙土,一把把要让士兵们与敌军厮杀的刀剑,其实是一堆破铜烂铁,有的已经生了锈,甚至还不如百姓家里的杀猪刀锋利。 想要军需? 呵,那咱们得先举办一场举世皆知的婚礼。 八月的安胜,炽热的太阳已经将城外的土地晒得龟裂,热气笼罩而下,像死亡的幕帘垂落了下来,城外腐烂的尸体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一丝丝地将瘟疫的气息传进关城内。 夜里,殿辰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城外无数百姓和二百里开外的敌军方向,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里升起,让他竟有些想要冷笑。 当初将南肃亲手送回青渊的人,是他。 为了调和皇帝与南肃的关系,而主动进入军部的人,也是他。 “六哥哥……” 黑暗中,依稀间仿若有一个软糯的声音在轻唤:“六哥哥……” 殿辰缓缓闭上眼睛,万水千山从脑海中穿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耳朵挂着穗子的孩子,又看见漫天初雪纷扬中,孩子捧着一个小雪人,扬起笑脸道:六哥哥,这个是你,我把你带在身边啦! 然后,画面一转,他又看见了一次雪落,男子一身纯白斗篷,一点也不在意顾桥的存在,只是微抬着下巴,轻笑道:“我南肃想要什么,只会光明正大地拿。” 是的,男子做到了。 八月十二,历经几场小战役后,在安胜关外,夏国终于完成了史上第一次对大燕的兵临城下,四十万兵马从四面八方将安胜堵了个水泄不通,却很谨慎地驻扎在二百里之外。 殿辰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等大燕内部崩溃。更可笑的是,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这样会给殿辰反应的时间,显然有人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南肃,你希望看到什么?看到我孤立无援?看到我四面楚歌?看到我成了丧家之犬,无奈之下在那纸婚书上落下名款再对着你摇尾乞怜吗? 我的崽崽,你太小瞧我了。 殿辰目光并没有动,只是忽然捏紧拳头,吩咐道:“让所有参将今夜集合,将当地官员也调集起来,粮仓,兵器库,我要再一次确认现在安胜所有的力量和资源。” 他并没有选择将此事向朝廷揭发,却不再是因为对南肃的怜爱,他清楚地知道,这份爱恋已经变质了,也变得畸形了。 他沉默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没人会相信他罢了。 当初他和南肃和离得十分体面,谁会相信南肃会对他狠到这种地步呢?就算留在安胜的探子将这消息传回金陵,却只怕他的其他兄弟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吧?奏书一递上去,只怕种种攻讦之词又会起来,他立马就会变成贪墨赈灾粮草,会变成黑心吸血的狗官。 第175页 一群连如此严重的灾情都视而不见的人们,他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风那么萧条,他面对着金陵方向,抿紧了嘴角,那里有无数的亭台水榭,有无数的殿宇金宫,有数不清的权利和野心,也有数不清的阴谋和陷阱。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的厌恶这一切,可后来,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走进了那座巨大的牢笼——为了他。 而今,他依然是为了他,只不过他改名叫了顾桥。 倘若大燕真的破了,他真的倒下了,顾桥和两个孩子该何去何从? “相公。” 这时,一双手从后面拥住了他的腰。 世界就在这一刻安静了。 殿辰按住顾桥的手,嘴角微微扯起,像是以前一般温和地笑起来,他能感觉他稍微显形的腹部。 而紧随其后的,是殿辰被无视的提醒,是震惊整个大燕的极尽黑暗的日子。 殿辰一人之力实在是杯水车薪,难民们终于发生了暴动。 各种谣言四起,他们似乎察觉了什么,扭头就向金陵再次流动去,攻占了氏族大户的宅门,抢粮抢钱。因为饥饿,他们乞讨,乞讨不成,他们偷窃,偷窃不成,他们抢劫,抢劫不成,他们终于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木头和石块砸开了大户的房门,在大燕的土地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无数人死于这场混乱之中,地方官兵好像是纸糊的,在灾民面前脆弱得如同一片麦子。 尽管官员们反复奏报,说乱民兵力极强,内有高人指挥周旋如何如何,可是却无人相信,全都将这些当做了他们的托词和狡辩。 刚刚才上呈了万民伞的地方官员和氏族们惊呆了,纷纷上奏,可是金陵的百官们怎敢在这个时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调遣军队,前往地方平乱。 而就在这时,虎视眈眈了一个月之久的夏国,终于在九月初三晚对安胜发起了全面总攻。 具体精确到什么时辰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当顾桥被吵醒的时候,整个西北天空一片通红,喊杀声震天,外面到处都是哭声和军号声。 “敌军死伤惨重,但是攻势不停,已逼近十里!都跑起来,跑起来!” “夏国攻来了,夏国攻来啦!” “不是让你们疏散百姓吗?怎地城里还有这么多人?” “回禀参将,他们都说不可能打仗,不肯离开啊!” “快!箭矢消耗严重,赶紧搬!” “敌军搭上云梯了,西边城防就要顶不住了,速去禀告上将军!” 顾桥站在院子里,一阵热风吹来,混合着血和火的味道,只是,他却突然感觉那么冷。 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夏军潮水般退了下去,第一波攻击,终于还是由殿辰带领着边关十万将士抵挡了下来。 太阳升起之时,大门处突然一阵喧哗,顾桥刚迈出房门,就见殿辰一身铠甲大步走了进来。见了他后,男人停住脚步,微微一怔,旋即嘴角牵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没吓着你和星儿吧?” 他是将军,按理说是应该坐在议事厅里统筹战局的。 可是,顾桥只见他大麾上落满血迹,阳光落在那张清隽的脸上,却无法让人感觉到温暖。 顾桥张开嘴,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 眼眶骤然酸涩,最终,他张开手臂,手指穿过男人的腰侧,坚硬的铠甲摩挲着他的手腕,太阳很大,他的手一点点的合拢,收紧,然后微低下头,将脸颊缓缓的贴上男人的肩膀。 一滴眼泪从眼角蜿蜒而下,顾桥也不擦,只是跟着笑道:“你以为我是纸糊的?我在外面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投胎做人呢。” 第八十五章 绝境 殿辰几次启唇,终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顾桥,终究,将万千翻涌复杂的思绪压下去,他轻抚他的背,笑道:“真是大言不惭。” 顾桥也不生气,抬起脸来说道:“你可不许吃败仗啊,就算……就算要吃败仗,你也要顾全好自己,绝不能逞匹夫之勇,知道吗?守不住边关又能怎样,你其他兄弟都在金陵,你撤一撤又怎样呢?” 如今的安胜关中,长街一片萧条,原来的十几万常驻居民已经离开了不少,可还有很多难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再走了,穷苦百姓也没有条件再往腹地迁徙。在后方,是无数正在逃命的民众,以及正在遭受天灾和叛乱的大燕,殿辰若撤,整个大燕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如何撤?如何能撤? 可殿辰知道,别看顾桥说得头头是道,其实那颗小脑袋瓜里现在什么也想不明白。 现在并不是他跟他讲道理的时候,殿辰点头,静静地说:“好的,战况一旦不利,我就立马逃回来。” “嗯,我随时都收拾好行李等你。” 顾桥眼眶发红,怔怔地看着男人的脸庞,说道:“殿辰,你有什么愿望吗?” “怎么这么问?” “我怕你忘了我们的约定,所以得让你许个愿望,等你凯旋回金陵咱们再一起去做,好吗?” 殿辰想了想,笑道:“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女儿。” “不太可能吧,”顾桥很认真地说:“我能生都是一个奇迹了,怎还能生女儿?不行,你换一个。” “那就希望你一胎生三个,我们回金陵后,你每天都像沈大娘一样,天天跟我喊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啊?你实在受不了那群孩子了,就离家出走,四处流浪,最后要饭要到我的家门口。” 第176页 “……” 顾桥比较火大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恶毒?” “不过这也不可能。” 殿辰一笑,却笑得有些悲凉,他轻轻一撇嘴,说道:“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可能已经战死了,我若不死,绝对不可能让你再出去要饭的,那就希望你就带着我们的孩子,要饭到我的坟头吧。” 顾桥一愣,顿时就住了口。 说完,殿辰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扭头看向平顺,眼神一瞬变得阴郁沉静,吩咐道:“府中兵勇严加防范,你看好大门,不要让人进来一步。” 平顺从未经历过战乱,虽然已经长大了,却还是被昨夜的动静吓哭好几回,他一边揉着通红的眼睛,一边点头哽咽道:“六爷…您放心…皇妃还有小殿下,呜…我一定会守好他们的……” 殿辰“唔”了一声,扭过头说道:“桥桥,我去看看星儿,就得走了。” 顾桥眼中一酸,站在院子里,看着殿辰苍白的脸颊,嘴角却微微地笑起来,那般苦涩,像是满满的水,一丝丝地溢了出来:“嗯,宝宝已经醒了,你跟我来。” 两人一起进了饭厅,却看见刚才还醒着的宝宝趴在饭桌上睡着了,小嘴里淌出了口水,手里还抱着一碗甜汤。 昨夜宝宝也被吓醒好几次,却不哭不闹,只是窝在顾桥怀里,怔怔瞪着眼睛,而今外面的喊杀声退去后,小家伙终于安心地睡去了。 殿辰上前去,蹲下身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然后将甜汤轻轻从他臂弯里端了起来。 这时,饭厅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小心的脚步声。 两人都是如何警觉,同时看过去,只见是一名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破烂的小褂,梳着两个小辫子,小脸脏脏的,正趴在窗台那里看殿辰手里的甜汤。 如今城里难民众多,可这座大宅戒严得比议事厅还紧密,也不知这小孩是怎么进入宅院里来的。 殿辰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时,顾桥突然招了招手,说道:“过来。” 那小女孩突然一乐,张开两只小手,踉踉跄跄地就跑了进来。 小姑娘的眼睛好像葡萄一样,又大又亮,顾桥问:“你几岁啦?” 小孩有些紧张地看了穿着铠甲的殿辰一眼,随即怯生生的说道:“我四岁。” 顾桥问:“你叫什么?” 似乎觉得这个哥哥十分可亲,小姑娘放下啃在嘴里的手指头,说道:“我叫星星。” 话音刚落,两男人就微微一愣。 殿辰深深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平静地道:“回去跟你爹娘说,以后不许叫这个名字。” 小姑娘一惊,见殿辰沉着一张脸,突然瘪了瘪嘴,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怎么?就你家的孩子能叫星星啊?”顾桥皱起眉来,拉过小姑娘,小声地和她说话,一会的功夫,就把她逗得笑了起来。 殿辰站在一边,看着顾桥温柔笑着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些年,就好像他和他的角色对调了一般,而他记忆里的顾桥,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那个青渊世子,跋扈、张扬、聪慧狡猾,似乎从来也不该有这样的温柔。可在重逢后,他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或许,殿辰自嘲的一笑,顾桥本就是这模样吧,只是那时他活在了殿家人主宰的金陵而已。 这时,小女孩突然走到殿辰的身边,很赖皮地拽着他的袖子,指着他手里还剩下大半的甜汤,奶声奶气地问:“你们还吃吗?” 殿辰不做声,只是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小女孩顿时眉开眼笑,对殿辰说道:“你真好!”然后就回到顾桥身边,伸着两条瘦弱的小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边吃边对顾桥说:“哥哥,我的阿爹阿娘就睡在墙外,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跟我说话了,也不睁开眼睛,所以,我改不了名字啦。” 不会已经饿死了吧? 听到这里,殿辰背过身去,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顾桥心底一惊,抬头望去,却只见那副包裹在铠甲之下的削瘦身子好似弯了弯。 男人的身姿向来挺拔挺直,可此刻,好像有一块无形的巨石正在一点点地往下压着他的肩膀,甚至骨头都发出了咔咔碎裂的声响,那是他扛在肩上的压力…… “我走了。” 说完,男人向外走去,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桥起身,想说些什么,这时只听见远处的城墙上突然传来隆隆鼓声,接着便有一名侍卫奔进来嘶声大喊:“敌袭!上将军,夏国再次打来了!” 殿辰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想回过头来看看顾桥。 只是,刚刚还冷清清的安胜突然便像炸开了锅一样,无数哭声再次飘在城池上空,混在滚石、弓箭的震响中,显得那么微小,那么无助和绝望。 男人微微抬起下巴,大步踏出宅院,不再回头。 当天大火在城外熊熊燃烧了一天一夜,夜间,死气沉沉的议事厅中,浑身鲜血烟尘的副将向殿辰汇报:今日一战,弓弩损坏一万多张,箭矢用去六分之一,投石机也损坏不少,虽然还能修复,可因为没有后援物资,很是困难……最重要的是,他的军队,伤亡了近万人。 殿辰坐在案后,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布防图,几缕凌乱的头发从他额前垂落,遮盖住了他眼眸下的阴影。 第177页 “上将军。” 副将蒋青红着眼眶,说道:“若无粮草,我们定然守不住的,您先回金陵吧,属下愿留在此处,与安胜共存亡。” 想起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殿辰心里好似被划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在大燕,究竟有多少个叫星星的孩子呢?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沉寂如水,一字一顿说道:“我已经之前已经向贝南王求援了,放心,支援会来的。不计一切代价,定要守住安胜。如果我们败了,关口被打开,如今尚在路上的百姓们怎么办?至少,得让他们再跑远些。” 夏国之前一直被大燕压得抬不起头,如今联合了贼心不死的临丹,逮到一个“趁你病、要你命”的绝佳机会后,真是发了疯一样地来攻打。 当夜,殿辰站在城墙上,看着无边无际的铁色潮水滚滚而来,一路踏出尘烟飞溅,在烈阳下,那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杀啊——” “啊!” “夏国的兵又打过来了!” 难民们的尖叫声骤然升起,可有那么一瞬间,殿辰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骑兵部队,轻声下令:“弓箭,准备。” 第三日,相安无事。 第五日,铺天盖地的夏兵卷土重来,再一次发动了一场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攻城。 第九日,平安无事,可守城军出去布置陷阱时碰上了对方的斥候队伍,发生小规模械斗,死伤九人。 第十二日,迎着清晨的毒辣太阳,大夏军队再一次逼近,一列接一列,连绵不绝—— “冲啊!” 呼喊声好似爆开的火山,呼啸而来,天地一片哀嚎,大地在脚下剧烈颤抖,骑兵团好似一座座巍峨的高山,激烈地拍打在安胜的城墙之下,一波一波地冲着。 “准备滚油。” 城墙数度失守,又数度被守城军用鲜血抢回来,殿辰亲自上阵,肩膀被爬上城头的敌军一刀划过,鲜血淋漓。 千钧一发之间,他瞥见敌阵中一个飘着红缨的头盔,一脚将敌军踹下城墙后,他一瞬拉弓,瞄准,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后—— “嗖!” 两指松开。 那名小将正在指挥军队搭云梯,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难,锋利的箭在一瞬间穿过层层间隙,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刺穿他的半边脑袋,热气腾腾的脑浆喷溅而出—— “将军!” “退兵退兵!” 第十八日,临丹人在城下挖掘沟渠,制造了小范围的塌方,一小面城墙倒塌下来。 虽然殿辰迅速做了防护,但还是足足让一千多人冲进了城池,这些人全都是精锐部队,拼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尸体垒成了一座小山。 “将军,骑军第三队全军阵亡了,第七队和弓弩营攻出了城,逼退了临丹人,全体阵亡,厢军第一小队为保护百姓全部战死,第十一小队全部战死在西城区,平民死伤五百……” 经过战火的洗礼,如今西北城墙及附近的民房,已是一片狼藉和破旧。 看着满目疮痍的安胜,听着蒋青的话,殿辰抿紧嘴角,仰头看着金陵方向,寂寂不语。 金陵传来的消息称,皇帝的嘴歪了,皇帝神志不清了,皇帝不认得人了,皇帝吃不下饭了…… 听起来,皇帝好像只有一口气还在那里吊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然而皇帝却还是一日一日的熬过来了,不但没有死,据说偶尔还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来,偶尔还能睁开眼睛,喝几口参汤。 没有人知道那具苍老破损的身体还在坚持什么,他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似乎在等什么人,就那么一日日拖着,不肯死去,不肯闭眼。 京城的气氛,也因为他而一直紧绷着。 因为没有人有万全的把握,于是也没有人敢当先弑君发起行动,金陵紧张得好像是拉满了弦的弓箭,随便一个街边的乞丐高声一叫,都会惊起一片刀枪雪亮,就连初生的婴儿,都不敢在夜里高声啼哭了。 然而那些消息,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遥遥而来,听在耳朵里都是冰冷的。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他微微垂下头,眉眼里隐约透着几丝疲惫,一只削瘦修长的手凑到嘴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 放下手一看,掌心有一片鲜血。 他们是一只孤军,没有粮草没有补给,烈日当头,守着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时间一天天流逝,敌人的攻击一天强过一天,连日干旱加瘟疫,高温再一次覆盖了这一片苍茫大地。 绝境。 看着瘦弱不堪的士兵,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死去,殿辰此刻竟觉得,谁当下一任新皇都没关系了,哪怕不是他也没关系,哪怕过几天他就会人头落地也没关系,至少,他的士兵此刻有饭吃了,他的桥桥,他的孩子,以后不会活在硝烟漫天的世界里…… 苍穹上扫过苍白的战鹰,那翅膀狰狞地漫过天际,遮住了毒辣的太阳。 殿辰回过头去,看着连绵起伏睡在长街上的百姓,看着隐在城中的一方宅院,静静地说:“我总会保护你们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夏国的骑兵团再一次来袭,压根不给殿辰任何喘息的机会。 殿辰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亲临一线指挥,有一支流箭擦着他的耳侧就飞了出去,可他渐渐就失去了感觉,甚至连害怕都没有,只是平静地下达命令,机械,而精准! 第178页 黑压压的箭雨射出,滚石落下,漫天飞蝗,一片乌黑,敌人艾草般倒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千千万万的人在他面前死去,然后在黄昏时分,转身离去。 夏国始终无法突破他的防守,而就在当夜,城中发生了械斗。 一名士兵在分配粮食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因为粮食本来就少,是以米粥很稀,大兵看着自己重伤的兄弟,在面对百姓的埋怨时说了句重话,竟然引得当地的难民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 军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伤。 殿辰来到现场后,静静地站了很久。 在他眼前,是倒在血泊中的一堆尸体,一群饿到极致的难民,正跪在地上,将那堆带血的面糊糊拼命地往嘴里塞。 难民们中不知谁散播了消息,说皇家人不肯发放赈灾粮草,说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于是,前段时间还对他感恩戴德的百姓们,突然就开始骂他这个姓殿的人,骂他残害百姓,骂他狼心狗肺,骂他定会断子绝孙。 他一直就那么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别的表情。 他想要像以前那样,温润一笑,告诉人们别怕,可是,他的嘴角有些僵硬,他笑不出来。 在质问得不到回应之后,难民们的情绪越发激动,不知从何处飞出一个石头,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额角。 “砰的”一声,鲜血顿时顺着眉毛滚落而下。 亲卫兵们大惊,霎时将难民们隔绝开来,要寻找那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该当拉出来斩首! 一片骚乱中,殿辰却只是走到一个士兵面前蹲下,看着他被敌人砍断的双腿,良久后,轻声道:“我们的刀,应该对着敌人,而不是自己的百姓,知道吗?” 士兵一愣,就在这时,殿辰已经起身离去,对亲卫兵说道:“让军需官来见我,另外再让知州来见我一趟,疏散难民一事,我需要再和他商量。” 而一刻钟后,那名亲卫兵气喘吁吁地跑进议事厅,红着眼睛,有一种绝望从他的声音里传递了过来:“将军,知州带着亲眷已经跑了,他们还带走了好几车粮食……” 那日的阳光那般毒辣,又那般清冷,静静地洒在他日渐消瘦的脸上,他坐在椅子里,因为没有干净纱布,额上的血痂就那么凝固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报——” 就在这时,一名青衣斥候奔进议事厅,急忙说道:“上将军,拓臻王带着青渊军队就在西边百里处,队伍后方有无数马车,都密封得很好,改着油布,应是粮食和药品!可是拓臻王却不肯过来,可要我们去接应?” 缓缓地,殿辰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斥候。 “呵,”他笑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信念 夜幕降临之后,空气里依然充满了干裂炽热的绝望和蒸腾。 议事厅中,殿辰抬起头来。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沉稳而削瘦,他盯着布防图,说道:“慕容带着新征集的民兵两千,今夜出城,囤积礌石和滚木,尽全力截断大夏的粮草军,到时候我会让人与你会合,指示你后续动作。” 长桌旁的一名参将答道:“遵命!” “唰”的一声摊开地图,男人手指修长,沿着西北一带画了一条线,沉声说道:“周顺,你带弓箭手五百,若大夏来袭,以弓箭游击敌人侧翼,一旦敌人发动进攻,就立即撤离,坚决不和敌人正面相抗,明白吗?” 年轻小将沉声应是,其实他并不是大燕的军队原班人马,而是殿辰后期招募的士兵,曾经也是北地一个有名的贼匪。 “将军,如果可以,我还可以想办法将敌人引往沙兹漠,我熟悉地形,一旦他们踏入,保管有去无回!” 殿辰默想了一下,说道:“见机行事吧,若是事有可为,我许你全权负责。” 周顺一笑:“谢大人!” “蒋青,你带着第三队固守北城墙,我将北城头全部交给你们兄弟了,记住,整个大燕都站在你们的身后注视着你们。” 蒋青眼神顿时一凌:“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此战的重点,并不在于歼灭敌人的力量,而是要通过不断的小规模袭击,扰乱敌人的士气,袭扰后方的粮草,使得敌人不得不疲于奔命,暂缓攻打安胜的时间。时间和忍耐,是我们唯一的武器,撑住,我之前已经向贝南王求援了,七日之内,粮草必到。” 房间闷热,灯火通明。 殿辰缓缓伸出手来,悬于胸前,语调低沉地说:“诸位,国正当危难之际,人当存忠义之心,生死存亡,尽在此一役,诸位各自珍重!” “将军珍重!” 十多双手齐齐握了上来。 门外火光熊熊,四处都是狼烟,殿辰一声令下,战士们纷纷转身踏出房门奔赴各自的战场,就此之后,也不知何人能够回转,何人能够生还。 男人定定地看着布防图,手指抚过上方的每道沟壑,每寸土地。 这已经是他们这群军人,最后能为大燕做的了。 “咳咳咳——” 突然间,男人剧烈咳嗽起来,还来不及捂住,只见一口鲜血猛从嘴中喷出。 旁边的亲卫兵大惊,连忙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说道:“将军,您怎么样?” “咳咳,咳,没事。” 第179页 殿辰抬袖擦去嘴边血迹,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睡会儿就好了,你下去吧。” 只是,亲卫兵看着那张苍白的脸颊,心里突然升起一丝难过和痛惜。 他跟了殿辰四年。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这位六皇子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虽年纪轻轻,可是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却丝毫感觉不到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浮躁和浅薄。 男人好像见过了太多,经历了太多,于是变得淡定自若,又深沉如海,让人看也看不透。 他在想,这位将军,一定是吃过很多苦的,不然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呢? 可这段时间,他看到了那么多,他看到了他的消沉,看到了他的沉默。 前路迷茫,男人却不能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他是大燕的六皇子,是这里所有人的支撑,如果连他都倒下了,其他人又该如何坚持下去? 他们绝望之时还可以依赖他,但他又该去依赖谁呢…… 想到这里,亲卫兵心间忽然升起一股勇气,迫使他忽然跪下,哽咽道:“将军,城内药品已经完全告罄了,您再不用药,很快就会撑不住的,拓臻王就在百里处,求您服个软吧,求您了……” 服软吗…… 殿辰和大夏打了多久,南肃就冷眼旁观了多久。 在死亡的气息狂风骤雨一般席卷整个战场之时,那位拓臻王只是静静地带兵驻扎在不远处,夏国和临丹似乎都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反倒更加凌厉地攻打安胜。 而这时,南肃只是每日骑着马慢悠悠地过来观看战事,仅此而已。 殿辰缓缓吸了口气,突然重新站起来。 亲卫兵心中大喜,跑上前来,急切地问道:“将军要上哪去?” 殿辰默默看了他一眼,忽然轻声说道:“我回家一趟,我想回家一趟。” “报——” 一名士兵忽地冲到殿辰身前,神色慌张,颤声通报:“将军,内地如今四处起义,贝南王护送军需物资的队伍在南岭被截走了,万担粮食被洗劫一空……” “报!夏国有异动了!” 另一名士兵急忙冲进来,拱手道:“将军,如何布防?”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殿辰。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眼前的这位年轻将军带了他们击退了无数次敌人的攻击,在人数巨大的差距下,他们顽强地守住了这座城池,他们都相信他还有办法。 可是,听到粮草被劫走的那一瞬间,男人仿佛就入定了。 良久,他的目光从回家的方向收了回来,说道:“该布置的都布置了,剩下的就交给老天吧,传我令,迎敌。” 然而,没人想到,比夏兵先来的却是青渊的军队。 “六皇子,我们王爷问您考虑好了吗?” 殿辰走出议事厅时,城墙外忽然有千人一起齐声高喊,惊天动地,令众人顿时紧张得捏紧了刀剑。 “六皇子,我们王爷问您考虑好了吗?” “六皇子——” 殿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一声声六皇子飘于上空,从城西传了进来,也隐隐传进了顾桥的宅院。 他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掌心轻抚着腹部,看着正在地毯上玩耍的宝宝。 院外有喧哗声传来,他回神,拉开门一看,原来是那个叫星星的小姑娘又偷偷来了,却被平顺逮了个现行。 平顺这些日子没少担惊受怕,火气也找不到地方撒,这就拽着小姑娘的胳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究竟从哪里钻进来的,老实说!” “平顺,让她过来吧。”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听到顾桥的声音,顿时一瘪嘴,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掉,呜呜声好像小兽一样,就向着顾桥跑来。 这时,宝宝也发现了小女孩,连忙开心地跑过来,说:“星星,你来啦。” 近来小女孩经常来府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就偷偷地玩在一起了。 顾桥虽可怜这小女孩,却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能给殿辰添任何一丝麻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凭小女孩进来,再给她些照料。 可是,平顺却连忙将宝宝拦住,说道:“哎呀,小殿下,您不能跟她玩,她身上有虱子。” “可她是我的好盆友!”宝宝昂着脑袋,一张白嫩小脸很是严肃,挺起了小胸脯,义正言辞的说道:“我们最近都在一起玩!” “小殿下……” 小女孩试图向宝宝靠近,可又不敢。她脑袋越发的低了,小小年纪,似乎也知道自己钻狗洞的所为不太光彩。 顾桥长吁一口气,伸手将小女孩揽到怀里,叹息问:“饿吗?” 小女孩忙不迭地点头。 “平顺,给她些吃的。” “皇妃……” “我知道,你先给她些吃的。” 平顺咬了咬嘴巴,委屈地退了下去。 饭厅里,小女孩吃完后,顾桥又由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 宝宝很是喜欢她,还把自己的风车借她转了一会儿。 离别时分,小女孩把风车还给宝宝,然后对顾桥笑道:“哥哥,我走了,我明天再来。” 她刚转身,顾桥突然一把拉住她,回头拿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交到她的手中,说道:“星星,若是有事,就来找哥哥,那个洞口哥哥不会封的,知道吗?” 第180页 孩子顿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点点头,随即就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她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就跑掉了,顾桥站起身来,只见孩子走了好远还不忘回头对着他招手。 黑暗中,顾桥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好像在对着自己说话。 可是风那么大,他根本听不清孩子在说什么,他只能抬起头,看着黑黑的苍穹,星辰变布,那里面排布着的,是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就在当夜,西城门破了。 不是被敌军攻破的,而是被难民自己打开的。 就在敌军暂退去之后,南肃竟然命人在城外烤起了肉,那气味一扑进来,有难民受不住了,爬起来,掀开士兵,抢夺刀剑,去劈擂木铁锁。 仿若是一场洪水,紧随其后,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顶着火光热浪大哭,踉跄奔向城门。 只是一口吃的而已,就因为这一口吃的,人们疯了。 最原始的欲望终于战胜了他们的良心,他们抛下了这支一直拼死保护他们的军队,向着青渊王而去。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碳,万千黎民煎熬游滚在沸油之中,骨肉分离,父子离散,贵族为天,百姓如土,奴隶为草芥。 这一切,真是好手段。 当士兵来报殿辰时,他没有说话,没有情绪,只是发现敌军并没有攻打迹象后,沉默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放百姓离开。 “拓臻王,给口吃的吧!” “王爷,救命啊!” 痛哭声回荡在满是断肢残垣的战场上,却又小心翼翼地,仿佛带着生的希望。 “退后——” 这时,青渊军队中射出一片箭雨,阻拦住了百姓们的脚步。 “不要放箭啊,我们是普通百姓,不是夏国和临丹人!”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一名跑在前面的妇女跪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襁褓,痛哭道:“你们可以不给我吃的,但是求求你们,给我的孩子一点吃的吧!” “六皇子!” 一名青渊士兵沉默片刻,对围墙上高声大喊:“只要您同意我们王爷的婚约,百里外的物资我们立马就会送来!” “六皇子,同意吧!” 上千人齐声大喊,声音像是一道滚雷,在夜空中喧嚣而起。 百姓们闻言,忽然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扭头又向西城门跑过来,跪下去痛哭道:“六皇子!同意吧!” “六皇子!你救救我们吧!” “六皇子!”那名妇人挤开人群,脚下一绊,突然摔在地上,襁褓里的婴儿被撞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声音尖锐得比夏国的屠刀还要刺人。 “六皇子!”她高高举起襁褓,哭喊道:“拓臻王本就是你的夫人,你不该这么狠心的啊,求求你,求你同意吧,救救我的孩子!” 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殿辰浑身是烟和血。他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百姓们,眼神没有焦距,脑海中万千思绪一一飞腾,南肃的脸,顾桥的脸,交替闪现。 又或者说,那本就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疲倦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见南肃站在难民后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其实他们隔有一段距离,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只是,恍惚间他却突然觉得那人是那样的陌生,好似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挺直脊梁,转过身去。 “站住。” 南肃缓步上前,士兵们登时为他开出一条道。 男子踏着鲜血断肢,丝毫无畏地走到城墙下,抬起头来望着殿辰削瘦的背影,说道:“殿辰,你还没想好吗?” 想好? “唰”的一声,殿辰忽然回身,长臂从士兵手里夺过一张长弓,弓弦霎时拉到极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看着对准自己的利箭,南肃怔了怔,旋即,嘴角缓缓勾起,哀伤一笑:“怎么?你竟然也能为了这群低贱的百姓拿箭指我吗?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有那人能令你办到此事。” 殿辰微微低眉,幽深的双眸望向南肃。 这一刻,那个崽崽终于从他的记忆中脱离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今日的拓臻王,多年的执念轰然坍塌,如同碎裂的琉璃,千片万瓣,再也无法拼合。 “南肃,你听着身旁百姓的哭声,不觉刺耳吗?” 闻言,南肃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只是淡淡道:“不这样,如何逼你回来我身边?” 殿辰抿起嘴角,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疲惫,他不解的望着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南肃冷笑:“你说我变了,可先变了的人不是你吗?若能让你及时醒悟,就算让整个天下以代价又怎样?就算死再多人,我南肃,也在所不惜!” 殿辰扣住弓弦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有十分的把握,在自己松开两指后,锋利的箭便会在一瞬间穿过南肃的皮肤,进入咽喉,从后颈刺出去—— 便是,射杀! 男人眼睛泛了红血丝,滔天戾气凌冽,可那双瞳孔仍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做着什么抗争。 突然间,他手指动了! “嗖!” 一只箭矢应声而射,牢牢地钉在了南肃身前,距离他的脚尖,只有几寸距离。 第181页 殿辰的眼睛阴得怕人,狼烟四起中,他的声音像是冷冽的刀子,尖锐地射向无边的暗夜:“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下一次这支箭会落在哪里,我不好说。南肃,你走吧。” “六哥哥!” 南肃大喊一声,眼睛定定望着那只箭矢。 苦涩的味道徘徊在他眼底,他恍然失笑,上前两步,质问道:“他究竟有哪里好?六哥哥,你清醒一点,我是南肃啊!” 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殿辰转身,冷冷地道:“不,你不是南肃,除了一个拓臻王的名头以外,你什么也不是。” 男人离去后,南肃站在原地,面色冷寂,久久的站立,宛若一座石碑。 良久,他抬袖一把擦去眼角泪水,微微眯起眼睛,闪过刀锋一般的光…… “!” 这天晚上的后半夜,顾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冷汗滴滴,他心中仿佛有什么感应一样,突然变得慌乱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 他也不披衣衫,赤着脚就奔出卧房,砰的一声将门拉开,气流猛然刮起满头散乱的青丝。 院中,殿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远处的火光灼灼地照着他的脸,明明烁烁的,依稀有浅灰色的光影在脸颊上晃动,像是隔着看不透的雾。 “哥……哥哥?” 顾桥试探地小声叫道,殿辰依然站在那,眼神静默,目光好似天穹上游弋的云。 终于,他疲惫一笑,伸开双臂:“桥桥,让我抱抱你。” 话音刚落,顾桥便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般用力,殿辰脚下微微一踉跄,面上却浅浅笑起来,轻轻按住顾桥的后脑。 男人衣衫上的血腥味刺入鼻息,顾桥只听他轻声说道:“不如,我先送你和星儿离开安胜吧?”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顾桥发愣,似乎没有听清,直到殿辰再说一遍,才连忙摇头,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连声叫道:“我不要!不要,我要和你呆在一起!” 他倔强地看着殿辰,像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小狮子。 殿辰无奈一笑,伸臂抱着他:“好吧,我们在一起……”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顾桥才发现,男人睡着了,竟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究竟得累成什么样? 顾桥已有六月身孕,却就这么托着殿辰,一点点地将他运到床上去,也不想让下人帮忙。 屋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他静静为殿辰擦去脸上的血迹,只见男人紧紧地皱着眉,好似在睡梦中也有什么生气的事情一样。 那额角,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听说是被百姓砸的。 最后,他脱掉鞋子,就那样侧躺在男人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听着他低沉的呼吸,一颗冰冷的心渐渐暖了起来。 他将头贴住了他的肩膀,挥去了那个绝望的梦境。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们会在一起,会好好的生活,他们会再生下一个孩子,他们会一起离开这里,在一个崭新的地方开始他们的生活。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男人实在太累了,可不过眯了一个时辰,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猛然惊醒。 顾桥一直没睡,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小声说:“你饿不饿,我给你弄些吃的。” 殿辰似乎还有些疲倦,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后,起身用力抱了一下顾桥,说:“不了,我和士兵们一起吃。” 东边泛出一丝白时,顾桥亲自送他出府。 刚刚走出大门,原本脚步有些虚浮的男人顿时挺直了腰杆。 他双眉斜飞入鬓,英俊的脸孔好像是雕塑一般,静静的望着他,笑道:“回去吧,好好照顾星儿,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顾桥点点头,跟着一笑:“哥哥你也是。” 宅外硝烟漫天,可是,这方宅院里依然平静。 到了午间,顾桥吩咐厨房多做了一碗面条,可是,等了很久,小女孩都再没出现。 宝宝也有些萎靡不振,一直问道:“爹爹,星星怎么还不来啊?” 顾桥想了想,说:“可能今天她不来了。” “不会的,”宝宝撅着嘴,小眉头皱得紧紧地,很像一个翻版的小殿辰。 宝宝固执地说:“她说了今天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想了想,顾桥将平顺叫进来,问了一下昨夜的战况。 虽然西城门破开了,但听说敌军并未选择在那时攻打后,顾桥稍稍安心了一些,可莫名地,他也觉得有些心慌。 终于,吃过午饭后,他对平顺说:“你去找找那孩子吧。” 平顺有些不情愿。 如今城里局势混乱,若是让难民知道这座宅院的存在,怕是就要翻天了。之前破例让那孩子来,都已经是担了莫大的风险了,怎么还要主动派人去寻找呢? 可终究是不敢违逆顾桥的意思,他带了几个家丁小心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 一炷香后,年轻的小厮回来了,目不斜视地盯着顾桥,说道:“那小孩挪窝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找不到了。” 什么? 顾桥微微皱眉,盯着平顺的表情,沉声反问道:“她一直住在后巷,这么小的孩子,能挪去哪里?” 第182页 平顺眼神躲闪:“不知道。” 顾桥扶着肚子猛然起身:“真不知道?” 他陡然发怒,将平顺吓住了,嘴唇颤抖,想了半晌,还是低下了头去。 顾桥拽着他的袖子,与他一起往出走:“那我就自己去看看怎么了! 平顺急了:“皇妃,您不能出门啊!” “你带我去!” “皇妃,我真不知道……” 话说一半,顾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面色如铁:“她在哪里?” 平顺吓得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哽咽道:“她,她……” 出了后门,绕过几条夹弄后,一条漆黑的小巷顿时出现在眼前,顾桥面色冰冷,大步走上前去,平顺等人连忙护在他身后。 而看清了里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顿时面容惨白,都别过了脸去。 顾桥站在巷口,眉心紧锁,胸脯突然剧烈地起伏,有疯狂的杀戮在他的眼里奔涌着,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水,奔腾着将一切肆虐。 几个难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在他们身边,柴火早已经熄灭,上面架着一口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大锅。 两根头绳和红色的小褂被甩在墙角,地上鲜血淋漓,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似乎是辫子。 几根白骨旁边,还有一只小手,握着一把匕首—— 正是临别的时候,顾桥送给她的那一把。 这一刻,顾桥深深的呼吸,却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他的脸孔青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却又黑又亮。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姑娘离去时挥手的模样,她对自己单纯的笑,带着几丝小心的讨好,她说哥哥,我先走了,我明天再来。 我明天再来……我明天再来……我明天再来…… 一腔悲愤冲上喉咙,顾桥身子一踉跄,稳住后,颓然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把匕首。 “你们几个,过来。” 顾桥的声音很沙哑,像是破碎的琴弦,平顺等人听了齐齐一愣,纷纷惊愕地向他望去。 顾桥却很安静,只是用手指指着里面的三人:“就是你们三个。” 三人看着这群家丁,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纷纷狼狈地跪地磕头,解释道:“老爷,活不下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唰”的一下,顾桥突然厉喝一声,使尽全身力气,一刀划过一个难民的脖子,大股的鲜血顿时喷溅,颈项里的血好像是奔涌的河水,疯狂的喷涌! 另外两人一惊,还未做出任何反抗,寒冷刀锋便迎面而至…… 冥冥间,有上苍的奸笑响彻了人间。 良久后,顾桥从巷中走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越过了目瞪口呆的平顺等人,回到府中,扶着肚子,静静地躺了下去。 其实他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知道有人周围走动,有人在悲切的哭泣,有人在喂他吃安胎药,还有人在默默地看着他,不靠近,也不说话。 他全都知道,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他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着,一颗心像是冰冷的枯柴,干瘪得失去了养分。 有些如果,他不想去想,无力去想,甚至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面对宝宝的眼睛。 他想要逃避,软弱地以为不睁开双眼一切就没有发生,他拒绝吃饭,拒绝喝药,滴水不进。 直到有一天,门外突然一片喧哗嘈杂。 那样的鼓声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他仓皇地睁眼,从床上爬下来。 反应片刻后,他推开平顺,不顾一切地跑到长街上,只见西城门终于真正地失守了,铠甲和战马发出的各种声音和血液喷溅声混杂在一起,踏过残肢断臂! “杀啊——” 顾桥踉跄走上前,只见守城军拉成几道长长的防线,抵挡着敌军的攻击。 他们瘦弱不堪,刀剑卷刃,有的士兵转瞬胸口便被刺成蜂窝,却双目圆睁,用身躯固住敌人的武器,手中长刀一挥,从敌军脖颈上飞出一片血花。 “再重申一遍,敌人从谁的防线突破了,谁就是大燕的罪人。” 忽然一个冷冽男音传来,并没有如何大声,可却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有惊慌的百姓撞到了顾桥,他扶着肚子,隔着人群和军队看去,只见殿辰就在第一道防线,浑身浴血,灼热的烈阳照在那张清俊的侧脸上,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看不出其任何表情。 “唰!” 男人长剑凌厉,狠狠刺穿了几名敌军的胸膛,鲜血飞溅上他的脸颊,男人一记高旋踢精准命中另一个敌军的脖子,那人霎时气绝飞向旁侧,沿途撞倒了好几人! 只是,男人身子忽然摇晃几下。 接着有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却紧咬牙关,一刻不停地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就连敌军都懵住了,不自觉地有些畏缩,想要离开殿辰的视线范围。 然而,这几道防线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殿辰。 没有武器了,那就扑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没有战马了,那就抓住他们的马腿,将他们也脱下来,用战友的骨头狠狠地砸上去! 顾桥甚至看见,一个士兵的肚子被穿透了,肠子像是棉花一样在裤腰上耷拉着,但还是嘶吼着冲上前…… 疯子。 这不是人,这就是一群疯子。 第183页 而在他们后方,就在顾桥的旁边,一名盲人老者坐在萧条的街边,有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甚至不知该往哪里逃。 老者静静地拉着二胡,琴弓上弦,在他粗糙的手指下,一曲苍凉的琴音飘向四方。 那琴音欲断又连,时而如轻云般无定漂浮,时而像锯木头般难听,好似哭伤了的喉咙。 城门被破开,可是,敌人还是始终不能突破他们的防线—— 这已经,是他们坚守的第四十五天。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一点点的被乌云吞没,似乎也不忍再见下面这绝望的杀戮。 以没有任何补给的军队对阵四倍的彪悍敌军,失去城墙后本就艰难,更别提还得护着背后的百姓了,可此刻他们凝结出来的气势,不是以一敌七,竟好似要以一敌十,敌百…… “呜——” 阳光退却的最后一刻,大夏的退军号终于缓缓响起,不是不想攻,而是真的攻不动了。 号角一响,却不见守城军欢呼,反倒是大夏兵团松一口气,然后蜂拥如潮水一般地退走,浑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而守城军也不再有人有力气继续追击了,几乎在将敌人杀出西城门的那一刻,战士们集体轰然倒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的堤坝。 这!!! 敌军将领迅速发现了这一战况,所以他马上调转马头,果断命令传讯官再次吹响冲锋号,大声叫道:“他们倒下了,跟我冲!” 大夏士兵回过头去,才发现刚刚如铜墙铁壁般拦阻自己的阵线已经不在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于是,大军齐齐掉转马头,再一次冲击而去。 “全军,集合!” 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缓缓响起。 然后,就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之时,在那座尸体城墙之后,那群摇摇晃晃如同幽灵般的身影,一个个地爬了起来。 他们铠甲破败,脸色苍白,参差不齐,握紧武器,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步走上前,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肩并着肩,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 一切恍若清晨影像的复制品,满身血污的战士们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列成长阵,看起来好像吹一口气就能倒下去。 可是当他们凝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突然间挺得笔直,像是一片石头做的林子,那座防线再一次坚固的犹如高山。 殿辰站在前方,挥出战刀:“迎敌!” 上万条嗓子齐声厉吼:“大燕军魂永存!” 这惊雷般的军号音落后,军队陷入了一片寂静,整齐的兵队沉重得像座巍峨的大山般,守护在那里,残破铠甲,卷刃战刀,是以黄金铸造! 所有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包括敌军。 终于,大夏还是决意继续打消耗战。天地间一片萧索和低沉,夏兵退去后,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般不切实际。 可守城军却无人再倒下,他们仍旧站在原地,似乎是害怕大夏会再一次掉头杀回来一样。 殿辰拖着长剑,身姿笔挺地缓缓上前,他的脚步沉重,面色苍白如雪,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也不知那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今日,已经从清晨站到现在。 直到最后一缕天光被收尽,殿辰才回身看向自己的部下。 热风扫过男人清隽的眉眼和面孔,他的声音已然沙哑,嘴角紧抿,对着自己的军队深深鞠躬,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辛苦了。” 与他一个战线的士兵齐齐对他弯腰回礼,铿锵的嗓子汇成一个声音:“将军辛苦了。” “六皇子!” 一声破碎的哭泣声突然自后方传来,好似决堤的海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是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此刻,终于从藏身的屋舍里走出来,泪流满面地跪地伏拜。 殿辰持刀站在狰狞的血泊之中,纵然一身杀戮,却犹自傲然如巍峨雪山。 只是,顾桥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心尖微微颤抖起来。 宅院里,香炉里的熏香一点点的燃起,有一条细细的烟线缓缓升腾,浅金的光像是稀疏的水,一层层的流泻进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顾桥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痴痴茫茫,恍若冷山白雪。这里,是殿辰为他打造的避难所。 用黄金,用鲜血。 他一直安然呆在这里,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经沦为地狱。 浓浓的黑雾中,一个信念突然好似明灯一般在脑海中升腾而起,顾桥紧咬牙关,握紧手中剪子,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滚烫的灼热。 “咔嚓——” 忽然间,他手中的剪子剪了下去。 那齐腰青丝飘落一地,一点点地,就变成了齐肩短发。 他后来还是保留了一条穗子。 其实初心只是为了悲春怀秋地想纪念一下自己的十八年罢了,可此刻,他将它重新挂上了耳垂。 抬手将头发全部撩向脑后,再用以少许发油固定,顾桥抬眸瞧去,只见那张如画的脸上,嘴角微微一撑,是干净而温和的笑容。 【作话】 昨天断更了,今天字多,当双更了 第八十七章 真假难分 “皇妃?您……您怎么把头发剪了?” 平顺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远,像是从遥远的天那边传来的。 第184页 顾桥微微转头,只见平顺手中端了一碗安胎药,正呆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顾桥才缓缓的沉声问道:“怎么样了?” 平顺一愣,好像没听明白他的话一样,傻傻的问道:“啊?什么?” “夏兵呢?你家六爷,还有守城的士兵,他们怎么样?他们还有饭吃,还有药品吗?” “当然!”平顺一听,连忙打起精神,眼神躲闪地答道:“军营里什么都有,皇妃您不用担心。” “哦。”顾桥默默的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桌上那柄小匕首,也不说话。 平顺放下汤药,嗫嚅几下,小声说道:“皇妃,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将她的尸骨收回来了,还给准备了上好的棺木……” “血肉都没了,还要棺木做什么,更何况现在哪里不在死人?” 顾桥淡淡的说道,随即站起身来。 他已经两三日没吃东西了,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被灌了点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平顺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只是来到书案前,拿起纸笔想要写字。 “我给您磨墨。”平顺连忙跑上前来,为他研磨。 时间缓缓流逝,顾桥静静地立在案后,写好后将书信折好交给平顺,说道:“麻烦你把这封信发给秦世泽。” 啊?小秦将军? 平顺愣愣的接过,却见顾桥挥手极快的又写了两封,交给他道:“这两封信交给五皇子和李家公子。” 平顺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傻楞楞的问:“皇妃,你怎么跟要寻短见似的?” 顾桥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仍旧是那么清亮,可是平顺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怎么会?” 顾桥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说:“我饿了,拿点东西来吃。” 平顺顿时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高兴的答应了一声,飞快的跑了出去。 饭菜是一直准备好温着的,平顺带着下人们手脚麻利的摆了一桌,站在顾桥的旁边说:“这个是六爷之前派人送来的,皇妃您有身孕,吃这个最好。还有这个,是大夫开的药膳,您几天没吃东西,不能吃太荤腥的,这是厨房熬的鸡汤,用文火喂了好几时辰了,您快尝尝……” 只是渐渐地,平顺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下去了。 他怔怔的看着顾桥,只见顾桥端着饭碗,只是机械性地一口一口的将米饭扒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很快就吃了一碗,然后自己起身又盛了一碗,坐下来继续吃。 吃完后,顾桥放下筷子,对平顺说:“星儿在干嘛呢?” “您要见小殿下吗?他在小卧房里,我马上去抱他!” “不用,我自己去吧。” 顾桥站起来,朝着小卧房走去。 可他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透过未关严实的门缝望进去,只见一名婢女抱着宝宝,正在哄他。 宝宝的嘴巴瘪得很紧,小肩膀不住的颤抖,似乎在哭,他拉着婢女的袖子,一遍遍地问:“星星呢?星星呢?” 婢女哄他:“小殿下,星星搬家啦,等过段时间,她就来看你呢。” 宝宝窝在她怀里,伸出小手揉了下眼睛,又问道:“那爹爹呢?” 婢女拿着小风车逗他,可宝宝也不看了,她只能无奈地说道:“皇妃生病了,等他好了,再过来陪小殿下,好吗?” “……” 这时,宝宝突然止住了哭声。 顾桥深吸一口气,扭头就走,可没走几步,突然间一双小小的手抱住了他的腿,他低下头去,只见宝宝抬着小脸望着他,眼泪含在眼圈里,就是不掉下来。 “爹爹,你怎么不抱我啊?” 外面的战鼓声如狂风一般再次席卷整个安胜,顾桥仰起头来,眼睛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只觉得那么刺眼。 沉吟半晌,他缓缓蹲下身,指尖扫过宝宝的脸颊,然后说道:“爹出去一段时间,你要听平顺哥哥的话,知道吗?” “爹爹,”宝宝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眼泪一行行的流下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孩子开始哭,渐渐的,有别人开始跟着哭了起来。 平顺一直手足无措地跟在顾桥身边,一听宝宝哭,他也跟着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反复的问:“皇妃,你要去干什么啊?” “皇妃,您要去哪啊?我跟您一起去行吗?” 这一个灾年,犹如将大燕架在了火盆上烤,皇朝的疲弱就一下就凸显而出,全国灾民遍布,行走在驿道之上,随处可见贩卖妻儿、易子而食的百姓。 尤其这一场战争,如同嗜人的野兽,张开了血淋淋的巨口,短短的几个月之间,就将昔日一个全盛的帝国拖得骨瘦如柴。 尽管北地战乱的消息传进了金陵,但是并没有影响帝都的热闹和繁华。 大街小巷庄一片人声嘈杂,官府为了替皇帝起祈福,还组织了富商在广场举行游行,小孩子们的笑声穿透了重重宫墙,顺着热烈的风吹进那座森严高耸的皇宫之中。 大家都知道,青渊王正在全力支持着殿辰,没人会担心北地,而事实上,殿辰也确实将夏军阻拦在了关外,却无人看见……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就算知道了北地真实战况,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这世上,殿辰还能依赖谁呢? 突然间,顾桥用力地抱了一下宝宝,然后将他递给平顺。 第185页 平顺却不肯接,哭道:“皇妃,我答应过六爷的,我会好好守着您的,您到底是要干嘛……” 顾桥强硬地将宝宝塞给他,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说道:“平顺,你家六爷快撑不住了,这一切你看不见吗?” 平顺愣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顾桥擦去他的泪水,说:“你是个懂事的,如果你家六爷来找我,你要帮我,知道吗?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过一会儿,宝宝的嗓子就哭哑了。孩子好像发了疯,拼命的捶打着平顺,他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小兽一样,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绝望的吼叫。 “爹爹!爹爹!” 孩子拼命的大叫,眼泪长流,声音像是被母亲遗弃的小狼,他伸出手来对着顾桥的背影,胸膛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喘息,却只见顾桥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院,齐肩短发被风掠起,像是蹁跹的蝶。 …… 那天,顾桥顺着难民的队伍从南城门而出,先南下百里,避开了南肃和殿辰的斥候队伍。 一路上,他见到了太多世家大族率着家族向南边逃去,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如同一条长龙,压根没人回头看一看此刻的安胜。 他们驱赶着马车,穿着华服,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和亲卫兵队,甚至还有一些地方官带着家眷逃走了,他们挥舞着马鞭和长矛,将那些挡道的平民抽赶到了一边,满脸的惊慌,丝毫看不出平日的高贵。 顾桥深深地看着他们,掩住风帽,然后在夜晚潜入他们的营地,抢走了一匹马。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抢劫。 他在心里对观音娘说:娘娘,您会原谅我的,对吗? 他策马狂奔,取道西北,再一次向着青渊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而去。 殿辰,你坚持一下,粮草马上就会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好吗…… 一路上,在暴民的冲击下,官府已经形如虚设,昔日的沃野良田已经化作腐朽的黑灰,道路两旁随处可见饿死的尸体,血肉于高温中发出刺鼻的腐臭。 万千黎民在死去,而青渊却早早地就做了措施,所有的冲击都被拦在了境外,顾桥翻身越岭,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青渊城外。 在一处村庄,他找到一个水井,打了些水上来洗干净脸,从包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衫和穗子,穿戴完毕后,再用腰带狠狠将腹部勒紧。 夜色深深,他拍了拍那匹马儿的头,说道:“多谢你送我过来,辛苦了。” 虽相处时日不多,可马儿跑了几步,就在原地站住,回过头来,眼望着他,不断地甩着尾巴。 顾桥转身就往村外外走,谁知刚走一步,马儿竟依依不舍的跟在后面想要跟上来。顾桥眉头紧锁,头也不回的一刀掷去,嚓的一声,沿着马儿的脖颈而过。 它受了惊吓,长嘶一声,转头狂奔而去! 听着身后的蹄声远去后,顾桥深吸一口气,毫无畏惧地大步走向青渊城。 这样大胆的计划,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他捏紧拳头,手心捏得几乎出了汗,大概没人知道他此刻有多紧张。 “王爷!” 恢宏肃穆的城门下,站了两排卫兵,他们身披甲胄,似乎正在闲聊,却在看见顾桥的一瞬间,猛然一惊,然后迅速挺直腰杆,目不斜视,甚至没反应过来顾桥是孤身一人。 漆黑的天幕下,顾桥一身纯白锦衫,面如白玉,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后,随意指了一位卫兵:“你,过来。” 那卫兵一愣,旋即大喜,三步并做两步跑的侯在顾桥身边,恭敬地道:“王爷有何吩咐?”他这样的小兵,一辈子也没有和拓臻王说话的资格,王爷骤然传他,他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哆嗦了。 夜黑风高,血红的火把映在顾桥的脸上,犹如蒙上一层红光,他淡淡一笑:“替本王传顶轿子来。” 王爷府是南家居住的地方,而南肃办公之地则在幕府,轿子缓缓行走间,顾桥深吸一口气,用手轻轻安抚着肚子里的小家伙。 轿子未到,消息却已经送到了,待帘子一掀开,顾桥就见一名值守的官员急匆匆跨过门槛,衣服还来不及穿,一见他便恭行大礼:“王爷。” 顾桥下了轿子,淡淡“嗯”了一声,神态温和而平静,带着士兵向里走去。 “王爷,您不是……?” 分明还在安胜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眼前,官员终究有些疑惑,小心地跟在顾桥身边。 顾桥看了他一眼,也不解释,毕竟,这天底下哪有王爷向手底下的人解释的道理?他迅速打量四周环境,深怕自己走错路,越过议事厅,走进后方殿堂,直到看见一樽公案支在厅中,他才缓缓坐下去,说道:“你先门口候着,一会儿本王再唤你。” 官员不敢有异,恭敬退到门外。 这时,士兵也要跟着往出退,却听顾桥说:“你就留在这里。” 士兵一愣,旋即兴奋得直接行了一个军礼:“听令!”他隐隐感觉有一场造化已经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抓不抓得住,那就看他的表现了。 顾桥环顾一圈周围的架子,只见上面摆满了公文和锦帛,应该都是批阅过的,他缓缓垂眸,从案上拿起几卷来看,一目十行地掠过内容后,重点记住了递呈者的名字和官职。 第186页 然后,他再起身走到架子旁,着重翻阅最近的文书,那些反复出现的名字,他刨除掉,因为他并不能确定何人是南肃的心腹,且知晓他的存在。 在反复的对比与思考后,他放下文书,扭头吩咐道:“将陈势与我找来,立刻,马上。” 屋子里一片寂静,偶尔有夜宿寒鸦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过,掠过烛火透出的光影。 那名掌管青渊财务的副职很快就来了幕府,一番汇报后,顾桥抬眸看着他,轻声道:“即刻点出十万但粮草送去安胜,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天清晨,我要看见车马出城。” 之前送去的粮草被南肃扣住,陈势并不知此事,他紧紧皱眉,计算了一下消耗程度,只觉惊心,然后说道:“王爷,那下官先去找王……” “不用找他,这是本王予你的直令。” 顾桥手臂搭在案上,十指紧扣,说道:“安胜和五福关如今已是民不聊生,那些平日的流程暂且先抛下,多耽搁一刻,就会多死一个大燕士兵,不要再磨蹭了,你去吧。” 陈势心中一凛,正要回答,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肃儿!” 顾桥抬眸看去,只见夜色下,竟是曾氏带着几个丫鬟过来。 很显然,他入城的消息不止送给了幕府,还送给了曾氏。 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曾氏打量着他,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旋即笑道:“都回青渊了,怎么也不回家呢?难道公文竟比娘还要亲吗?” 当南肃站在阳光底下时,顾桥只能站在阴影里,可他如今光明正大地坐在了拓臻王的位置上,试问谁才该收敛一下锋芒? 顾桥看着这个与自己通了十八年信的女人,站起身来,上前轻轻执住了她的手,笑着唤道:“母亲。” 母亲,别来无恙。 肌肤触碰的那一刻,恍若有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流过。 顾桥笑着望向曾氏,手上微微一用力,捏得曾氏娥眉一颦,却也笑道:“我的好肃儿,昨日娘才收到你的信,怎地今日就回来了呢?不过回来也好,娘真是想念极了你。” 说完,她拉着他的手,微微踮脚,似乎要附在他的耳边。 顾桥见状,很是体贴地弯了腰,只听女人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就要喷薄而出:“我可真没想到,你也敢戴着穗子坐在我儿的位置上,顾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第八十八章 屋子里突然有一丝风,吹得穗子微微晃动,顾桥直起腰来,极清淡的笑道:“母亲,儿子还要公办,恐会怠慢您,不如您先回吧。” “公办?” 曾氏的眼锋凌厉地扫来,冷冷一笑,扭头对陈势说:“什么事情如此着急,竟让王爷连一晚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南肃未回青渊前,曾氏便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陈势不敢怠慢,连忙说:“太妃,下官正和王爷相商运送北地粮草一事。” 运送粮草? 曾氏眉头皱起:“不才刚送去吗?怎地又送?” 顾桥顿时也跟着眉心颦起,看曾氏的表情,他顿时觉得疑惑,难道她不知道南肃扣押粮草一事? 虽然他和这对母子接触得并不多,可却能看出来南肃对曾氏是言听计从的,然而如此大事,曾氏竟然不知道? 这实在太奇怪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从心尖一闪而逝,可它溜走得实在太快,顾桥什么也没抓住,那丝惊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他留下士兵、陈势等人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可如今细想一阵后,他突然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和母亲说会儿话。” 曾氏娥眉一挑,默不作声看着陈势等人退走。 不过片刻,殿内变得安静起来。 曾氏极为熟稔地走了几圈,打量过被顾桥动过的卷轴后,在案后坐下,冷冷地道:“你潜入青渊,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留下了两个丫鬟,正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后侯着。 顾桥看了两人一眼,也不再避讳,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说道:“母亲——” 刚说这两个字,曾氏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声音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几乎无可压制:“母亲也是你能叫的?”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顾桥默默地看着她,刚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又咽了下去,过去的十八年,他曾无数次叫过她母亲,她也欢欣地应了,而今,他又该叫她什么呢? 终究,还是有一丝酸涩从心底涌起。 过了很久,顾桥才微微一笑,温和地说:“好吧,太妃,那我们来说些正事,你知道拓臻王勾结临丹和大夏,更将粮草扣押下了吗?” “什么?扣押粮草?” 曾氏诧异地反问。 而待听得顾桥说完北地战局后,凝滞的气氛中,她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顾桥盯着她,继续说:“拓臻王如此意气用事,可曾想过这后果?战争,只有败或不败,倘若殿辰败了,关口被打开,届时整个大燕都会轮入万劫不复之境,青渊难道能独善其身?” 曾氏不语,只是抓住扶手的指甲越扣越紧。 “太妃,这是殿辰败,可倘若殿辰不败呢?毫无疑问,这对整个大燕都是幸事,但你可曾想过,大燕若挺过去这个坎儿了,第一个要找谁算账?大夏?临丹?不,都不是,比起敌人,吃里扒外的叛徒可更让人寒心、更坐立不安、如鲠在喉,这道理,难道太妃不比我清楚?” 第187页 如今,金陵众人都对北地和地方灾情不管不问,可是,那不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而是因为皇位悬而不决,没人敢在这时候轻易踏上这方荆棘遍地。 可一旦皇帝薨逝,不管是哪位皇子接过玉玺,所有积压的事务立马就会风行雷厉地被端上台面—— 古往今来,哪位皇帝不是活在身后名中? 一场天灾民乱,死伤无数,大户氏族毁了十之六七,百姓也有近二十万人死于战乱或饥荒,但对于各皇子来说,这笔买卖,实在是划得来。 是的,划得来。 大燕藩王众多,这已经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而今西南氏族尽毁,北地藩王势力大损,青渊也遭波及,皇子们都在积蓄着力量,就等着将外放的权利收回,而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会是谁? 所有人都正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而被架起来在火上烤的,只有殿辰一人。 只有,他的相公一人。 顾桥看着曾氏的表情,忽然摇了摇头,连语气也跟着低下去了:“太妃,我知道你可能在怀疑我所言的真实性,可这些年你也见了,我从未给你们南家惹过什么麻烦,若非殿辰撑不下去了,你觉得我会回来,我真的在意这个王位?” 曾氏坐在椅中,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这时忽然只听顾桥轻声道:“若说青渊唯一让我在意的,也只有你,还有两个姐姐……” 对你们,我是真心过的。 你知道吗? 过了很久,曾氏才抬起脸来,透过烛光看向顾桥,他的脸颊很瘦,衣衫雪白,左耳垂上挂着的穗子,似乎正是她送他去金陵时戴上的那一条…… 曾氏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是,她终究是冷冷一笑,说道:“好,我答应你,十万粮草明日即刻就会发往青渊。可我的儿子我自会教导,你既然有胆来了这里,就该清楚自己是有来无回。” 闻言,顾桥眼眸缓缓垂下,沉默不语,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腹部。 曾氏忽然心有不忍,也不想再看他,别过脸说道:“我曾经留过你一命,只是,是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手下留情,那如今就别怪我了。” 说完,她身后的两名丫鬟便走上前来,从腰间掏出绳索,一人一首按住了顾桥的手臂,就要将他拿下。 顾桥早就看见了她们骨关节上习武留下的茧,见状只是轻叹一声,轻声道:“只要太妃能帮我相公,我顾桥死不足惜。” 烛火噼啪,风声赫赫,冥冥中,他似乎穿过了皑皑时光,听到了昔日路尧的谆谆教诲。 出手要快,认位要准,心态要稳,力道要狠…… 就在绳索打结的一刹那,顾桥身影一闪,整个人蹲低,一下错开了丫鬟的手,袖管里迅速拔出两柄匕首,用力向内侧一横,血腥迸溅,红光乍现! 两声惨叫还没穿透耳膜,匕首就已拔出飞掷,一下扎进两人的心脏! 刺穿,旋转,气绝,一气呵成。 这—— 实在是太快了,曾氏什么也没看清,就见两名“丫鬟”软软地倒在地上,血水如同喷泉般从胸口往外喷溅。 顾桥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表情渐渐变得坚韧起来,带着几丝自嘲:“母亲,我不会再将命运交给任何人了,包括南家。” 一阵阴风吹来,殿内的烛火随风飘摇,似乎在应和着曾氏的胆战心惊。 见顾桥向自己走来,她蓦然大惊,一下子从椅子上摔倒地上,还来不及喊叫,却只见顾桥只是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来人!”顾桥突然说道,声音如罩寒霜。 曾氏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顾桥,一时间竟然不能将那个被铁链锁住的阶下囚与眼前男子联系在一起。 待官员和士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刻,顾桥扶着曾氏的手臂,寒声道:“有人假扮丫鬟行刺于太妃,幸而已被我拿下。你们速将太妃送回府中,从今日起,给我将王爷府好生守住!任何出入之人都要报我,若出任何差错,本王唯你们是问!!!” 陈势等人看着那两具尸体,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只见曾氏胸口猛一起伏,恶狠狠地盯着顾桥,气得身子都在颤抖:“你,你……” 顾桥喝道:“没看见太妃受了惊吓了吗?都愣着干什么?” 士兵心神一凛,要上来扶曾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踉跄几下,抬手指着顾桥,含怒道:“你这个孽障,顾……” “母亲,你说顾什么?”顾桥微微眯起眼睛。 那个“桥”字就卡在曾氏的喉咙,却死活吐不出来,她恨恨地瞪着顾桥,胸口起伏,云鬓上的步摇几乎都要抖下来。 顾桥扭头冷冷地道:“送太妃回府。” 她是青渊的女主人,可是,他却是青渊的王。 不过三日,一支军队就出了青渊,带着一车车的粮草、药品、武器,向着北地而去…… 而此刻的安胜关外,所有的树木已经被剥干了树皮,连尸体都成了难民果腹的食物。 光秃秃的战场之上,殿辰等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之前出城打游击的军队被大夏吞没了,马蹄滚滚,只是一个冲击,就将那些最后的几百个士兵踏成了肉泥。 “大燕军魂永存!” 士兵们发出最后的怒吼,整个安胜城墙上却是死一样的寂静,无数人沉默流下泪来。 第188页 他们所有的反抗,一点点地正在被敌人瓦解。 彻底瓦解。 深夜,殿辰坐在椅中,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厅,一言不发。 曾经人满为患的座位,如今已坐不满三分之一了,那些人都是他的部下,他的朋友,而本该在他身侧的亲人,此时却都在金陵冷眼旁观…… 亲卫兵捧着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汤水放到岸上,哑声唤道:“将军,吃一口吧……” 闻言,殿辰缓缓抬起脸。 那眼神依然冷静淡定,可是,亲卫兵突然就感觉不到男人的视线了。 他只觉得男人的眼神望了过来,却似乎穿透了自己,越过身体,越过房屋,越过城墙,越过了天边的流云远月…… 很多年之后,当后世的史官翻开沉重的史典,仍旧会为当年的这一变故而凝眉兴叹。 任何一个稍微知晓那段历史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就是大燕的六皇子殿辰。 这个在之前记载中没有任何风采和异禀的男子,其发迹速度快到令人发指,却在面对敌军四十万彪悍重兵压境时,其断然拒回金陵,凭一己之力带领着边塞十万将士,生生拖了敌军四个月。 这样的取舍,大概会让任何一个须眉男儿都望而兴叹,心生崇敬。 他的一生,就好似一颗璀璨的流星,骤而光照天地,而又骤而磨灭消散。 而所有大燕子民都该集体铭记住这一天:十一月初三。 因为那一天,安胜城破了。 夜风肆掠中,大燕守卫军的参将蒋青站在城墙上,单膝跪地,用断了的长剑撑住身子,迟迟不愿倒下。 他眼眶发红,回头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嘶声烈吼道:“二队的支援呢?” 老兵站在成堆的尸体后,握着手中的刀,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蒋副将,我就是最后的支援。” 天地都是血红的,蒋青这时才突然发现,他身后什么也没有了,四周那么安静,他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唯一的动静从远处传来,他僵硬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名浑身燃着火焰的士兵拿着杀猪的刀,狂吼着杀向敌军,将三四个人扑倒在火堆里。 最后,士兵抓住敌军攀爬上墙的绳梯,一路滑下去,二十多个正在爬墙的夏兵随着他一起摔死在下面被冻成硬块的土地上。 “大燕军魂永存!” “砰!” 突然间,世界变得一片安静。 隐隐有冰凉的东西落在皮肤上,蒋青缓缓抬起脸,只见血红的天地间,洁白的初雪一片片地落下来,像是春季牧草中开出的小朵白花,那般纯净。 下雪了。 蒋青的嘴角轻轻牵起,淡淡一笑。 他的眼神那般明亮,好似六月瓦蓝的天空,没有畏惧,没有害怕,只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将军,您怎么样了呢? 城门被破开,敌军的马蹄涌进了城池内,声音那般尖锐。 “将军,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就要死了。我从不惧怕死亡。身为军人,我为我的信念付出生命,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您一定会成功的,定会继承我们的信念,遵守我们的约定,坚强的、不屈的、稳健的走下去。现在,我和所有的兄弟就要先一步离开了,但是我们的眼睛会永远注视着您,看着您高举着黄金战旗,凯旋而归!殿下,愿您平安!” 猛烈的长风激荡而起,扑朔朔的掀起漫天初雪,蒋青垂下眼眸,可是……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花了眼。 只见南方的地平线之下,出现了一条怒黑色的线条! 那线条好似一条小溪,可是转瞬化作一片奔腾的河水,由一线而一面,巍峨呼啸如百川汇东海,转瞬之间,就化作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 “大燕军魂永存!” 轰隆一声闷响,整齐划一的帝国冲锋口号震天响起,成千上万的骑兵们从地平线下汹涌而来,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呼啸奔腾,挥舞着战刀,身披着铠甲,像是一片愤怒的汪洋! 那,是由秦世泽掌管的东南兴安军! 此刻的安胜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城墙上再也看不见一个站立的己方战友。 秦世泽冷傲的脸隐在风帽之下,一个眼色过去,还隔得远远的,兴安军的万条嗓子便汇成了一个声音:“援军已到!” “援军已到!” “援军已到!” 有的人已经喊出了眼泪,可是,城内回应他们的,只有敌军迎面而至的箭矢。 这时,忽然只见一名老兵爬上了最高的角楼,他白发苍苍,整个人仿佛隐在了这场初雪中,手臂一扬,霍然展开一面战旗。 “看!那是我们的旗!” 不知谁先喊出了这么一声,众人齐齐看去,只见火红的蔷薇花狰狞的泼洒在白底蓝边的旗帜上,像是滚烫的血,炽烈地流淌在呼啸的北风之中! 他们没有来晚,他们没有来晚,他们赶上了…… “还有兄弟活着,大家冲——” “嗖!” 这时,却只见一只箭矢正中老兵心脏,老兵身子后仰,战旗随着他一起倒下,他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初雪中显得苍老且凄凉。 愤怒的狂吼声响彻全场,兴安军中不少人都流下泪来,握着刀剑的虎口生了疼。 只是,那面战旗还未落在地上时,忽然有另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第189页 那人已身中十几刀,浑身鲜血淋漓,却奋力地站了起来,双臂握紧旗杆,奋力地摇动,大吼道:“大燕军魂永存!” 敌军大哗,有敌军在大喊:“射死他!射死他!” “那是蒋青!是六皇子的副将!” 兴安军中忽然有人惊喊道。 秦世泽一直静静的听着,突然摊手对旁边的士兵说道:“弓。” 士兵也不说话,立马递给秦世泽一只弓弩。 马蹄仍在飞快前行,秦世泽弯弓搭箭,箭矢顿时如闪电般呼啸而去,如鬼魅一般瞬息而至,一箭射中一名拉弓指着蒋青的夏兵,直接从后脑穿了过来。 “全军冲击——” 秦世泽一把扔掉弓弩,顿时下达了攻击命令,一时间箭矢排空,黑压压如山海般射去,兴安军的冲锋声响彻天地。 与此同时,大夏的帝都城外,殿辰骑在马上,白亮的月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消瘦孤独,他冷冷地抬手一挥,只见无数支火箭顿时向着尚在沉睡中的帝都而去! 北风呼号的吹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下,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顾桥站在幕府的院中,抬头看着漫天雪花,一手轻轻抚着腹部,一手轻轻伸出,接住了一片雪花。 只片刻,那雪花就在他掌心融化了。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殿辰,挺住,挺住,粮草就快到了…… 第八十九章 默契 他们似乎一直都是一对“不够坦诚”的夫妻,互相怀揣着自己的心事,各自沉寂,各自为营。 这一次,他瞒着他大着肚子去了青渊,而没过几天,他也托人给平顺送来了口信:你是个懂事的,速带皇妃南下,他若要来见我,你就替我拦住他,知道吗…… 他们仿佛有种默契,就连词措都是相差无几。 青渊那是什么地方?顾桥离开后,平顺每天已经十分不安了,如今连殿辰也开始这样,这一刻,平顺是真的害怕了,连外套都没穿,就像是不管不顾的疯子一样冲向门口。 长街被无数死尸堆积,四处都是血腥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军营,推开士兵就开始大喊:“我有急事找六爷!十万火急!” 可不过片刻后,却只有蒋青一人从议事厅走出来,告知道:“将军走了,昨夜已经出发去大夏了。” 平顺愣在了原地:“大夏?” 连日的征战已经让蒋青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嗯,你抓紧时间南下吧,安胜已经很不安全了。” 平顺向来是个小呆瓜,他也许还不能明白“很不安全”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反应过来后,突然冲上前,死死揪住蒋青的衣领,嘶声大吼道:“大夏那是什么地方?你身为他的副将,怎能让他去大夏?他若有个好歹,你担当得起,你担当得起吗……” 蒋青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是说不让殿辰去?还是说该放弃安胜? 心里的难过那么深那么深,他却只能看着平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但当不起,但你放心,我会用我的命替他守好这座城,如果一定要有个好歹的话,我蒋青,一定会死在他前面……” 平顺即将要锤在他身上的拳头,就那么突兀地停下了。 那些未说出口的责怪,再也没有机会从他口中吐出,他吐不出来…… 在家国破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十月十日,殿辰做出了一个在军事上堪称找死但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惊人之举。 面对着大夏与临丹四十万大军的重兵压境,他竟然分出了一只先头部队,并亲自带领他们前往东北与贝南王的部队会和,随后集结两军,徒步跃过了北凌高原,由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峰迂回进入大夏境内,于十一月初三,突然袭击了大夏仅剩残余兵力镇守的帝都,从而为大燕争取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这在兵法上,是不可想象的冒险。 但后世的人们也能看出来,这也是当时大燕六皇子最后的孤注一掷,他赌大夏不敢与他赌…… 究竟谁的帝都会更快被攻破? 你我试一试? 即使在很多年之后,人们提起大燕时代的著名战役,殿辰当日的分兵之战也是首屈一指的当世名战。 男人千里匿藏,行动迅猛,上万军队统一调动而不曾走漏一丝风声,其手段之准,眼光之利,胆量之大,堪称当世第一等将才! 可以想象,当大燕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夏国面前的时候,那些高枕无忧、松散无防的夏国官员会是怎样的一幅表情? 那绝对是一个很精彩的画面。 面对史书,人们不得不承认,殿辰之所以能从最不受宠的皇子而突然发迹,成为太子的有力竞争者,绝不是因为偶然和侥幸。前有北地盗贼外加富云港大案,后有安胜与青源的内外夹击,男人用沉默的语言向历史诉说了,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军事上,他都是一个具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天才! 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也无法预料事态的走向,包括殿辰本人。 他想过会失败,想过安胜会抵挡不住,甚至想过会战死他乡,可却从未想过,最终他的成功背后,竟会是那两个男人对他伸出了援手…… 十一月初三,就在殿辰发动对大燕的攻击之时,同天夜里子时,安胜也败了。 第190页 蒋青是极有才能的军事指挥官,他遵循殿辰的战略部署,依靠城池优势已经竭尽全力地拖了夏军两旬之多,可这几月以来,士兵没有粮食,没有药品,没有武器,没有铠甲,后期就连箭矢都是从尸体上拔下来的残次品…… 茫茫初雪落下,城破,人亡。 漫天疯狂绝望的嘶吼中,留守安胜的最后四万士兵,几近全军覆没。 经历了四月之久的攻城战终于落下帷幕,无数大夏和临丹的士兵疯狂地涌入城池,四处搜刮完,然后就准备朝着向往了几十年花花世界奔涌而去! 可谁都没想到,就在当晚,皇后的外甥秦世泽竟然率领了麾下十万兴安军支援而来,经历一夜恶战后,在晨时逼退了狼狈不堪的夏兵! 次日,一条横幅挂在了刚刚修复的西城门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此,是我大燕的城!!” 而在中部地区,人们更没想到,李胖儿更是一个多月前就出现在了那里。 他手持李家的印信,四处奔走,几番求援不成,竟然干脆动手抢官府的粮仓和当地富商,更借其父的声势设下战台,专门接纳那些自愿从军的难民。 不过几日,就有长串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写在军榜上,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枚血指印,就那么大张旗鼓的燙淉张贴在衙门对面,像是一种莫名的讽刺。 不去平叛那些造反的贱民,反倒公然招纳,这不是赤裸裸的打官家脸面!? 官府对他喊话,然而李胖儿却反口问道:“造反?帝国四海升平,各地百姓才刚刚进献了万民功德伞给皇帝,怎会大逆不道的造反?” 这!! 官员和富商们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愤怒地派人入京告到李家去。 李父一听,气得拍桌直呼“孽障”,当即应允定要将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捉拿回家。可说来也怪,那些派去捉拿的士兵总是会慢一步,每到一处都会扑空,处处都抓不住那泥鳅一样滑溜的自家公子。 十月下旬等他们追到金州时,李胖儿已经带着一堆新征的后勤民兵,拉着一车车粮草,风风火火地跑到北地了——数量虽然不多,但已够安胜再坚持一段时间。 让李胖儿带来的粮草做备选保障,这是顾桥在离开前就考虑到的一点:倘若他失败,至少,殿辰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此刻,这已是他们最后能为彼此做的了。 殿辰为大燕和他们的以后做好了客死异乡的准备,而他,也为殿辰做好了走不出青渊的准备。 …… 天地间一片凄迷,冷风透骨地吹着,让人脊背发寒。 秦世泽坐在议事厅中,听完士兵通报完李胖儿即将到达的消息之后,轻轻皱了皱眉。 其实士兵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闻所见:那个被称为帝都两害之一的纨绔?来送粮草?真是开了眼界了…… 但不管怎样,此刻敢来安胜的就是朋友,更称得上是真男人,于是,士兵连忙传秦世泽的令,敞开城门,将这臭名昭著的纨绔迎进了城。 连日的奔波竟让李胖儿瘦了一些,议事厅外,他跨下马来,圆滚滚地走到秦世泽面前,说道:“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小秦将军。” 其中的调侃味BaN道,不言而喻。 在些许的惊愕过去之后,秦世泽看着他身上的风尘,微微一笑,反讥道:“我也没想过,居然在这里看见了帝都头号纨绔。” “哈哈哈哈哈~” 李胖儿也不生气,反倒自来熟地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虽然你之前封了将军就和咱这群人划了界限,可咱就知道,这关键时候到了,纨绔协会终究还是一家人!” 秦世泽眉头一蹙,顿时收了笑容:“任何人胆敢侵犯我国土一寸,都必将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你搞清楚,我来安胜是因为大燕,而非南肃。” 李胖儿笑嘻嘻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哈哈,他又没说南肃,这不打自招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世泽嘴角抽了抽,实在不想再面对这猥琐笑容,转身就上了城墙。 “哎?等等我!” 李胖上连忙跟上,一边伸手摸着男人的大麾,一边道:“你瞅瞅这刺绣,多漂亮!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大麾穿在你和六皇子身上,显得那腿又长又直……”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好哥哥,如今咱俩也算共事了,你行行好,借一件给我穿穿呗,我寻思着定然是我的大麾不对,不然怎么能穿不出这效果……” 秦世泽一把将大麾从他手中扯过来,面无表情地道:“谁让你来安胜的,你就管谁要去。” “哎呀,南肃他在青渊,这不远着呢嘛?你就借我一件嘛,哥哥你借嘛……” 远? 闻言,秦世泽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冷笑一声:“他就在百里外,你不知道?” 李胖儿一怔:“啊?” 他的消息终究是没有秦世泽灵通,既不知前些日子军粮被置换一事,也不知秦世泽抵达安胜时,这座城池已经被南肃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黑夜像是浓浓的潮水蔓延开来,有尖锐的鸣金声刮过清冷的夜空,那是万千杀戮的味道,无数灵魂死亡的味道。 在简单叙述完安胜之况后,秦世泽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我到达此处时,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已死光,除了被敌军杀死的,还有被活生生饿死的,南肃一力承担军粮一事,却发生了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他该当何罪……” 第191页 身为大燕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秦世泽忠君爱国之心比之旁人更甚。 如今看着满目疮痍的关城,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平缓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有些话,往日大家都藏着掖着不肯明说,可其实谁不明?南肃与皇上积怨已久,他如今羽翼丰满,就算要使些绊子,我也勉强可以理解……但唯一有一点让我想不通的是,他既然毫不在意安胜和殿辰的死活,又为何要求援于你我?” 李胖儿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就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放小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觉得他前后的行为十分矛盾?” 黑甲战士们站在秦世泽的左右,他的目光那样冷,牢牢的注视着天地的尽头,那边,是极遥远的西北方:“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昨日,有一只青渊发来的粮草军抵达了安胜,他们从南城门而进,路线不仅避开了南肃的驻扎地,领头的军需官还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奉南肃之命来此的……” “啊?等等等等……” 李胖儿真的被绕糊涂了:“他到底在哪儿?一会儿在青渊,一会儿在城外,一会儿要置殿辰于死地,一会儿又发信求援于你我,这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这答案,也许只有南肃本人才知晓吧? 秦世泽眼睛渐渐眯起,冷声说道:“我前几日一直抽不开身,正好你来了,不如你我直接去见见他?” 【作话】 久等。 这段时间一直写了删,删了写,想了好几种结局,最终还是决定这样呈现,总之,感谢大家的陪伴,么么哒。 第九十章 是亲人吗 夜风呼啸,一片寒冷,这样冷冽的夜晚,却有一只兴安军小队避开了大夏的斥候悄悄出了城,直往南肃之前的驻扎地而去。 可刚踏进军营,一个爽朗的声音就远远地传了出来:“有失远迎……” 秦世泽顿时驻足,眉头轻轻一皱,李胖儿转过头来看向他,虽然有些疑惑,却也跟着没有继续往前走。 就在此时,一名中年军官穿着一身铠甲,一边向两人走来,一边拱手朗声说道:“小秦将军,李公子,下属乃托臻王的前军参将陈自德,久仰二位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幸会幸会!” 秦世泽略略点头:“原来是陈将军。” 中年军官笑着伸出手,说道:“外面天冷,二位快请进帐。” “不了,”秦世泽周围打量一圈,不咸不淡地问道:“我们是来见拓臻王的,他人呢?” “二位若是来见王爷的,那可来晚一步了,王爷他日前便已经回青渊。” 这……? 秦世泽和李胖儿对视了一眼:难道粮草真是南肃送来的? 陈自德似乎是知道他俩的疑问,不由叹息一声,解释道:“二位,虽然我们王爷已与六皇子和离,可这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虽不知他之前与六皇子置了什么气,可终究还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们带来的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根本不够守城军的用度,他不辞辛苦回了青渊,总归是见不得六皇子受罪的……” 一番解释后,陈自德摇了摇头,似乎还有些感慨这对“夫妻”的爱恨情仇,猛然反应过来天气寒冷,这又再次邀请两人进帐。 只是秦世泽拒绝了,他向来是个直接的人,在明白见不到南肃之后,扭头就跨上了马背。 李胖儿倒是愣了一会儿,随后突然匆忙跟去,急喊道:“等等我,你等等……”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小队离去之后,营地里渐渐冷寂下来,只有天上的乌鸦哇哇叫着,黑色的翅膀好似死亡的灵幡。 熏着上好沉香的帐篷中,男子坐在烛台旁,一圈光晕晃在他英俊的脸上,有着淡金色的光芒。 陈自德撩开帐帘,小心地走进来,低声说道:“王爷,我把他们打发走了。” 南肃没有说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桌前的灯火,眼睛发直。 陈自德知道他心情不好,从收到秦世泽赶来的消息后就是,尤其青渊的粮草都进城了,殿辰都去大夏了,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就像一群傻子一样守着一座空城…… 真是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其实,陈自德一直都不太赞成南肃将事做得这么绝,试问以后朝廷若要算账,青源可该怎么办?可南肃是他的主子,他更答应过青渊王会守护南肃一辈子,所以,无论南肃想做什么,他都是他最忠实的拥护者…… 屋内一片寂静,陈自德不敢再触南肃的霉头,正要退出去,却突然听南肃轻笑一声,说道:“顾桥……他居然在青渊……” 陈自德立马心神一凛:“王爷,那贼子胆大包天,该当被枭首,请您下令吧,我即刻就整军去捉拿他!” “捉拿?他现在是青渊的王,怎么捉拿?” 南肃语气淡淡地道:“演戏也要演全套,你与其去捉拿顾桥,不如即刻入城去帮帮秦世泽吧。收拾尸体也好,打打大夏的前锋也好,拓臻王都发放粮草了,你身为其手底下的人,又怎能冷眼旁观?” 陈自德登时明缓过来,不由暗叹自家主子的心细如发。 只是,他想了想,又皱眉问道:“可顾桥怎么办?王爷,难道咱们就任他在青渊为非作歹?” 南肃看了他一眼,随后漫不经心地拿起剪子挑了挑灯芯,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然这么想当这个托臻王,那就让他去吧。这世上我和他总有一个要站在阴影里,如今他是南肃……” 第192页 咔嚓一声,剪子收拢,南肃表情渐渐就如同坚冰慢慢地融化开了一个缺口,温声道:“那我……岂不就是顾桥了?” 陈自德微微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的主子还要干出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事来? 而远在青渊的顾桥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刻,北方的形势即将又要发生新一轮的转变,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幕府中,估算着粮草抵达安胜的时间,并希望在南肃杀回来之前,能将一切善后,尽快回到星儿和殿辰的身边。 他并不知道,等在前方的会是怎样的一轮风雨…… 青渊幕府中,到了夜晚外面的风就大了起来,房门突然被吹得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顾桥以为是风,就抬起头来,准备起身去关门,谁知还未动作,房门骤然被打开,就见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女人站在门口。 冷风吹在脸上,像是冰冷的刀子,那女人站在那里,斗篷将她包裹住,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穿过层层风雪,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此时,几个士兵才匆匆跟上前来,跪地惶恐地道:“王爷,郡主她执意要见您,我等没能拦住……” “你们退下吧。” 顾桥挥退士兵,终于确认女人的身份——那是他一直未曾谋面过的大姐姐,也是青渊的郡主,南婉。 在金陵的日子,他收到过很多坛梅子酒,都是她酿的……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南婉缓缓抬足走进来,步履隐约透着几丝疲惫,拉过一张凳子,缓缓坐在了顾桥对面。 女人姿态娴静,如今近距离地望去,也不似三十四五的人,只是眼梢微微有几丝鱼尾纹,却更添了几分成熟与温婉并存的风韵。 “倘若不是我去王爷府拜见母亲却被拦下,此刻,我几乎不敢认为坐在这里的是你……” 很久后,她才摇了摇头:“那么,这应该才算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对吧?” 顾桥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为南婉倒了杯茶,疏离之意十分明显。遖颩喥徦 见状,一丝落寞突然滑过南婉的面孔,她微微蹙眉,随后轻声道:“你以一介落魄之身,活到了现在,很是不易。” 南家的人,不管男女老少,表面上似乎都是一副柔和的模样,可顾桥再也不想被这样的面孔骗了,他深刻地提醒自己:她们不是他的家人,从曾氏到南婉,都不是……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大姐姐,你此行究竟何意?”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过来求你一件事。” 说完,南婉似乎觉得有些冷,将斗篷紧了紧,才又小心地道:“如今你坐在了拓臻王的位置,我只希望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不要伤害母亲,好吗?她只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 那我呢? 姐姐,那我呢? 心底一丝酸涩缓缓升腾,依稀间,顾桥再一次想起了多年前她写来的信,那清秀字迹在对他说“姐姐在青渊等你,我们一家人,都在青渊等你……” 肃儿…… 我们在等你啊…… “你想多了。” 顾桥眼眶微红,却高高地抬着下巴,沉声说:“大姐姐以为我来是要做什么?要拿回自己失去的一切?要觊觎青渊的富饶?要将整个南家赶尽杀绝?不,你错了,我有自己的姓,拓臻王这个名头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命运似一场荒芜的大火,将他烧得支离破碎,那些美好的愿望、对未来的期待,终究随着那场大火轰然而去了…… 顾桥的话虽很不中听,但南婉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她伸出手,似想执住他的衣袖,可看着他的冷漠,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将手收回去:“这是我南家欠你的,放心,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会住进王爷府和母亲呆在一起,不会给你添麻烦。不管怎样,都是多谢你,不止是因为这件事,还有,多谢你替肃儿去了金陵,替他承担了十八年……” “不必,”顾桥突然低头拿起笔,示意自己很忙:“你走吧。” 在温室里长大的郡主,那般高贵,却微微屈身,竟然对他这个身份低贱的“弟弟”行了一礼,然后,才走出了房间。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一小雪,渐渐隐去了她的身影,火红的斗篷就像是草原上夕阳和花朵,灿烈,而又鲜艳。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桥才抬起头,眼望着东方的天空,只见厚云积压的天空之上,有一丝光亮正透了出来…… 黑夜就快要过去了,对吧? 冷风吹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腹部,感受着掌心下的微弱心跳,眉眼间溢出浓厚的担忧。 粮草发出后,他还一直留在青渊,防的就是中途一旦出现什么差错,也好再借着这个身份做些应对措施。可如今二宝已经九个月了,他就连在屋内也不敢脱下斗篷,万一被人察觉他是个假货……或者,南肃回来了,要找他麻烦……再或者,粮草未达前,殿辰就坚持不下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 …… 幸运的是,一连在幕府又住了半月后,粮草成功抵达安胜的消息终于传了回来。 顾桥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可当看见信上写明粮草已交给秦世泽后,他先是笑了笑,有些感慨,随后突然皱起了眉。 第193页 老实说,虽然他求援于秦世泽和李胖儿,其实却并没有把握他们会去援助,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绝非那些普通的世家弟子可比——有时,一个人就可以代表一个家族。 秦世泽和李胖儿都不容易。 然而看着信上所写,顾桥情绪平复过后,突然就有一种不安从心底萦绕而起:不对啊,就算再如何忙,按照殿辰的脾性也定会亲自点验,并且,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殿辰真的忙到无法顾及此事,按理说也应交给蒋青—— 大燕军队制度森严,可万万没有秦世泽越俎代庖的规矩…… 除非,殿辰和蒋青都无法接收…… 顾桥猛然心口发紧,眼看信件已看到结尾,却还没提到殿辰,便忙问送信来的侍卫:“没有别的书信了?” 侍卫摇头:“回王爷,没有了。” 顾桥:“那六皇子的情况呢?信上怎么没有写?” 侍卫想了想,道:“周大人是会办事的,如他没有写,那就是没有关于六皇子的消息,可要属下现在发出书信,让他重新发回文书?” 这一来一回,得拖延到什么时候? 顾桥思忖片刻,觉得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便抬手将侍卫挥退,摇头道:“不必了。” 到了晚上,他偷偷收拾了些细软,随后避开士兵,戴上风帽,就孤身走出了幕府。 北地的战乱和南方的旱灾都没给青渊过多影响,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是鲜活的,明明烁烁的灯火照在顾桥的脸上,显得那般削瘦,背影孤零零的,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走过一处矮小的宅院时,顾桥停下了脚步。 他还认得这里。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就是在这里,路尧从后方探出手,用帕子蒙住了他的口鼻…… 顾桥就那么望着那宅院,夜风吹在他的脸上,战栗的寒冷如同一只利箭,轻飘飘的滑过他的心脏。 然而,这一世终究是他欠路尧的更多一些吧…… 顾桥轻出一口气,苦涩一笑,却在不经意的抬眸间,只见一个久在睡梦中徘徊的身影竟然真切地浮现在眼前,就在长街的另一侧! 那是……? 顾桥顿时瞪大眼睛,整个人如遭电击,静静地愣在那里,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侍卫,恰如当年的高大俊朗,一身利索黑衫,伴有一截空荡荡的袖管,从汹涌的人群中一闪而逝。 恍惚间,顾桥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富云港,就那么看着那个背影在人群里消失…… 不! 阿尧,等等我!!! 反应过来后,顾桥突然发足狂奔,他奔跑得那样急,一直跟着那截若隐若现的袖管,越过长街,越过商铺,越过人群,只害怕这一切如同一场浮云落幕,一转眼就会碎裂。 可他始终是有肚子,压根追不上前方那人的步伐,干脆摘下风帽,露出面容,就在守城士兵惶恐地跪下去的那一刻,他已经利落地跨上了一匹马儿…… 城外大雪纷飞,天地萧索一片,马蹄踏到荒无人烟的荒原上的时候,顾桥抬手挡住眼前风雪,努力地瞪大眼睛,却只能看到那隐隐绰绰的背影。 “阿尧——” 他大喊了一声。 隐约间,他觉得心脏跳得很厉害,砰砰的响,冰凉的风顺着滚烫的嗓子咽下去,却没能浇熄心底的那抹无端的恐慌和激动。 阿尧,是你吗? 第九十一章 遗落的枯骨 可是,风雪太大,那人似乎听不见,反倒越发埋头走得快了。 “啪!” 顾桥心里一急,扬手狠狠甩下一鞭子,马儿顿时长嘶一声,不要命似的向着前方奔去。 大雪纷飞,眼前视线受到极大限制,马儿疾驰间,顾桥突然只觉眼前落雪扬起,随后一根埋在雪层里的绳索突然冒出,马儿还来不及反应,登时就被拌了个四蹄朝天! 怎么回事!? 顾桥心里一惊,下意识护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后,立马单膝撑了起来,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视线凌厉地扫向四周。 雪原上光线刺眼,细小的雪花在半空飘忽着,他心里发紧,握着匕首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几乎就在同时,被雪覆盖的高坡后突然涌出十数名黑衣人,人人手握刀剑,转瞬便将顾桥团团包围。 顾桥抬眼向远方望去,只见那个酷似“路尧”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底一沉,缓缓起身,道:“你们是南肃派来的人?” 没人回答他,只有一个为首的大汉上前一步,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束手就擒吧,你现在可不是拓臻王了,没人会再顾及你的身份。” 顾桥顿时明白自己猜对了。 他眉心微凝,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神情蔑视,突然冷哼一声:“那么,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众人却谨慎地没有说话,而是缓缓抽出战刀,斜举身前,没有莽撞进攻。 很显然,他们知道他是曾经从皇帝的刺杀中活下来的人。 顾桥冷笑一声,一把扔掉手里的匕首:“对付你们,赤手空拳都算小爷欺负你们。” 众人顿时一愣,见过傻子,可从没见过这样傻的,此人是脑子发了昏了,简直不知死活! 前方几人顿时齐喝一声,生怕失了先机,毫不客气地猛然扑来! 第194页 “唰”的一声,冷冽的刀芒几乎逼近顾桥的毛孔,然而他却仍旧冷冷的站着,面色沉静,嘴角冷笑,似乎完全不将几人放在眼里。 几人顿时心下大乐,瞅准时机想要立下这头号战功,再无犹豫的冲上前来,气势惊人,爆裂如雷! 然而就在这时,顾桥却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伸手探向后腰,手腕猛然一抖,四把锋利的飞刀顿时变戏法一般的凭空而出! 好卑鄙!那四名刺客面色顿时大变,可是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四把飞刀霎时间好似催命符一般袭击上前,如此近距离之下根本无处可躲,飞刀齐刷刷的钻入四人的咽喉! 眼见四名刺客眨眼间就全部了账,为首的大汉面色发青,目瞪口呆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给我追!” 而就在他们愣神的时间里,顾桥已经跨上马,鞭子狠狠落下,快速朝着青渊城而去! 他本已打算离开,可如今再往前走无疑是死路一条,并且,最关键的是,他现在有必须回去的理由:在他封锁了王爷府之后,南肃接触不到曾氏,自然也不知道他和曾氏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居然用了这样投鼠忌器的手段引他出城! 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 路尧…… “驾!” 马儿疾驰过茫茫雪原,溅出了一片雪泥。 …… 这天晚上的后半夜,一骑快马迅速奔来,直接冲进了王爷府。 那个时候曾氏正在睡觉,可是却总也睡不安稳。 额头冷汗滴滴,她竟然看见了那个姓顾的孩子,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很乖巧,时常挂在她身上喊娘亲,可是在梦里,她却看到那孩子满面鲜血,手拿着刀,眼睛通红地望着她。 然后,那孩子猛地举起刀子,却没有插在她的身上,而是一下死死地刺进坐在她身边的南肃的心窝里! 那孩子杀得满脸鲜血,却还眼神阴郁的望着她,笑容好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狠狠的叫:“我会毁了你,毁了南肃,毁了你们南家所有的一切!” “肃儿!” 曾氏满头大汗,一身白色长衫已经被汗沾湿,一下子坐起身来。 “砰”的一声,就在此时,大门突然被人踹开。 顾桥站在门口,身后是一众唯唯诺诺的下人,男子如狂风一般迅速逼近,脸色惨白,一把揪住曾氏的领口,喝道:“路尧究竟有没有死?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无礼地对待她。 狂风从破开的大门吹进来,嘶吼,凌冽,两人就那么对视着,眼睛都布满了相似的血红。 噩梦里的一切顿时好似冲破堤坝的巨浪,排山倒海朝着曾氏呼啸而来,这一刻,她的冷静终于全部崩溃了…… 她深深的呼吸,嘴角勉强笑了笑,然后道:“那你过来,我与你说。” 顾桥顿时附耳过去,只是刚靠近,便忽有一道白亮的刀光划破黑暗,直向他逼来—— “啊——” 女人尖锐的嘶叫声打破了雪夜的沉默。 这一刻,柔弱的她竟然像是一个战士,是一个冷血无惧的杀人机器,她的刀就卡在顾桥的胸膛上,趁顾桥一时不妨间蓦然划破衣物,死命地向前推进着。 “杀了你!杀了你!你死了,我的肃儿就安全了!” 突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匕首顿时落地,带出一片血雾。 顾桥捂住心口,手臂几乎都在颤抖,狠狠扇过去一个大耳光后,曾氏整个人倒在床上,身躯缩卷,捂着一瞬肿胀起来的脸挣扎惨叫。 外面看守的侍卫们都被吓傻了,全都守在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互相伤害的“母子”,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哭喊顿时从外面传了进来:“住手!” 是南婉。 平时养尊处优的青源郡主此刻面色吓得苍白,踉跄冲进来,一边护住嘴角渗出鲜血的曾氏,一边抬起脸望向顾桥,泪流满面道:“不要伤害母亲,顾……肃儿,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我,我都说,你问我啊……” …… 哽咽的诉说,一直断断停停,最终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后,顾桥闭上双眼,任自己的思绪在无尽的深渊中跌宕下坠。 原来,这就是南肃之前能找到他藏身之地的原因。 原来,他在富云港看见的那个背影真的是他。 原来,他还活着…… 渐渐的,有笑容从顾桥嘴角僵硬地升起。眼泪流进了他的嘴里,那么咸,可他却生生从中尝出了一丝甜味,无数点滴顿时于心海中翻覆滚动,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萧瑟秋夜里,两个一起走进了金陵的孩子。 他们都还那么小,可他总是一脸老成地对他说:“世子,等你二十二岁了,我们就一起回家。” “嗯。”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晃着他的胳膊,也认真地道:“届时,我们放马青渊,踏雪荒原,阿尧,到时候我们都要一起去!” “嗯。” 抱歉。 抱歉,阿尧,我最后一个人离开了这里…… 大风呼啸而来,顾桥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顿时起身,踉跄向门口奔去。 “等等!” 南婉追到门口,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哽咽着道:“你……你受伤了,我先为你处理伤势……” 第195页 “放开!” 顾桥却一把掀开她,不顾一切地奔出去,翻身上马,向着幕府而去! 在离开青渊的路上,他是他半路遗留的一根枯骨。 …… 青渊城南的观音庙外,有一棵大榆树。 其又粗又高,估计得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上面缠满了红色的布条还有各色的剪纸,那是百姓们的迷信,他们相信榆树里面住着观音娘,越是粗壮年头久的树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经常有遇到难处的百姓来此叩拜,祈求心事顺利,故人平安…… 几天后,王府的侍卫将这座寺庙团团围住了。 没一会儿,就有一顶华贵异常的轿子在庙前停下。 前来迎接的和尚们分列两旁,只见下人将帘子一掀,就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紫金斗篷将身子罩得严严实实,齐肩墨发,墨蓝穗子,将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庞装饰得越加英俊,只是他面上似乎有些沉郁,略略破坏了些他的光彩。 方丈忙迎上去,手掌放在胸前,一边见礼,一边道:“王爷。” 男子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径直向观音庙走去。 然而,走到那棵大榆树下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侍卫连忙上前打伞,替他遮去了头顶落雪,他却示意将伞挪开,随后静静地仰着头望去,久久地凝望,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尘封的岁月,带着一种寂寂的沧桑之感,让人无端觉得悲伤。 方丈随他看了一会儿,不禁问:“王爷,怎么了?” “那是谁写的?” 男子抬手指着头顶的一根红飘带。 方丈面现难色,道:“王爷,每天来此祭拜的民众众多,并且,这根祈福带的颜色已经褪了不少,兴许已经挂了好几年了,老衲实在不能知晓是何人所写……” 男子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那劳烦方丈命人取下,我想看看那字迹。” 很快就有小和尚搭了梯子,将那根布条取了下来,男子看着那两行小字,骤然间就失了神。 ——不管你在哪里。 ——我都总会找到你。 突然就有一副画面展现在了男子的面前,时间……也许,可以定在几年前他刚踏进富云港的时候,有一个断臂的哑巴避开人群,在深夜来了这里,那晚月色尚好,他衣衫黑寂,静静立于树下,在出发前,虔诚地在榆树上系了这根布条…… “替我找个人。” 男子突然扭头,向身旁的士兵吩咐道:“他叫路尧,是我的亲人,随后我会将画像交给你。” 亲人?王爷还有姓路的亲戚? 士兵怔了怔,下意识地答道:“是,王爷!” “还有,”男子向观音庙走去,轻轻提摆,跨过了门槛:“给新提拔上来的王将军说一声,让他今晚给我分出两支军队,一支去金陵,随时关注帝都动态,具体事宜让他傍晚来找我,我再与他细说,另一支军队护送我去安胜,能点的士兵都点上,还要准备更多的粮草,那里除了军队,后方还有大量的难民,攘内除外,缺一不可。” 啊? 士兵又愣住了:“王爷,那里正在打仗啊,很危险的,您不用亲自去……” 男子点香的动作就那么顿住,猛然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难道安胜打仗就不能去?难道,你我不是大燕人?” 士兵顿时惶惶跪下,磕了一个头后便急忙退出了寺庙。 过了很久,男子的面色才恢复平静,然后深吸一口气,慢慢跪在蒲团上,将点燃的香举过头顶,三叩拜。 观音娘依然是那副慈悲的模样,最后一下磕完时,他仰头看着她,双手合十,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娘娘,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体验了一场光怪陆离的人生。 一点点地看见人生百态,接近地狱,梦到世上所有恐怖的景象,被夺去人生中所有的坚持和希望,被驱赶在鲜血淋漓的恐惧中,永无止境地狂奔。 可是,这世间仍然有我爱慕的东西:星、月、初雪、烟花,还有落在青河水面上的樱花。 那您呢? 您在天上看见世人黑暗面、万物凋零状时,是不是也曾落下泪来,却还是要将手中净瓶中的甘露洒向人间…… 那么,您一定能听到我绝望但虔诚的祈祷吧,能看到我浴血奋战的爱人,感受到我两个孩子的心跳,大燕百姓的呼喊,血流成河的大地,掠过战场的西风,啃食尸体的秃鹫!!! 娘娘…… 如您看见了,请您帮帮我的相公。 “王爷!”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奔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衣的侍卫,才刚下马,就一下子扑跪在男子身后,高声道:“禀王爷,探到六皇子的消息了!” 第九十二章 信仰 深夜,残破的大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灯火倒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侧脸分明,削瘦至极,甚至隐隐可见下颌骨的锋利。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然传出,门外值夜的士兵心里一沉,立马掀开帘子走进去。 几月以来没有药品,也没有足够的吃食,男人的身子已经熬得很差了,亲卫兵见他嘴唇冻得发紫,连忙为他盖上一张毯子,然后将放在桌上的捂嘴帕子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又落满了点点鲜血…… 第196页 这已经不知是男人第几次咳血了。 士兵捏紧帕子,抬眼望去,却只见男子眉头微皱,手指依然在地图的几座山脉上指点,似乎在沉思什么…… 士兵就这么站了很久,然后沉默转过身,轻轻撩开帐帘。 “夜里太冷,先放着吧。” 殿辰的目光仍然聚焦在地图上:“明日我们要过河袭击九灵峰,届时若还能回来,再洗不迟。” 是啊,他们如今身在大夏的土地上,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又怎该再注意这些细节?可是士兵摇了摇头,仍然要固执地摸黑去河边,就算再落魄,他也不能让大燕的皇子连一块干净的手帕都用不上。 听见脚步声,殿辰不得不抬起了脸。 这一次,他换了个说法:“去多睡会,若精神不济,明日保护不了我,该当何罪?” 士兵一噎,这才猛然挺直腰杆,并抬手行了一个军礼:“是!” 殿辰看着士兵,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三根断指上,那切面光滑平整,是被追击而来的敌军一刀砍飞的,当时,血水就喷溅进了他的眼睛里,滚烫,而又灼热,几乎遮挡住了他眼前全部的视线…… 殿辰重新低下头去看地图,顿了顿,又突然问:“如果这场仗我们胜利了,回家后,你想做什么呢?” “……啊?” 士兵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挠着头,有些腼腆地说道:“将军,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了,想娶个媳妇儿……” “好,”殿辰点头:“届时我托人替你物色个好姑娘,所以,你要留住命。” 天底下哪有皇子为一个无名小卒操劳婚事的道理?士兵没想到殿辰会这样说,却也明白殿辰为什么会这么说,心口骤然一热,立马高声道:“遵命!” 士兵离去后,殿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沉寂。 他仍旧是那样俊朗,修长的眼,高挺的鼻,苍白的脸颊,隐隐透着天家王者的风蕴气度,只是,转瞬却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渗出,不可抑制地滚落青青的下巴。 “滴答,滴答……” 他是个规整而有洁癖的人,此刻却就那么缓缓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掉在胸口的血污,一动也不动。 一时间全身生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他裹紧毯子,微微一笑,好像是对着什么人诉说,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般沉静地道:“你看看你,把我身体弄得这么差,也不来照顾我。” 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能回应他。 而他不觉得孤单,因为还有一束光在,即便置身黑暗,但是,他所见所感皆是光明。 灯火下,男人嘴角牵起,朝着那团微弱的火光伸出手。近了,越来越近了,模糊的光影中,他仿佛触碰到了一个鼻尖,然后是脸颊,嘴唇,那人握住他的手,抬眸望他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呲拉!” 蓦然间,指尖碰到烛火,传来一阵灼痛。 殿辰骤然回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继续开始推敲着明日的作战计划,力求找出每一个致命的漏洞和破绽。 这,已经是他们在大夏的土地上杀人放火的第二十一天。 之前十一月初三,殿辰突袭夏国帝都,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在距离皇宫三十里的街上斩杀了一支皇家车队,直将毫无准备的对方骗了个团团转,竟然真的以为大燕的大军冲击而来了。 当夜的大火,生生烧了三个时辰才被扑灭。 第二天,帝都城防军立马就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然而殿辰将队伍分化,一击即中即撤退,凭借着高机动性,转眼他又弄死了好几个高官,甚至连一名在皇城外巡街的夏国皇子都不幸命丧他手中。 这几个人一死,直接瘫痪了夏国的中枢系统好几天。 然而顶替的官员还没上任呢,殿辰已经转移到了周边城市,不仅四处杀人放火,甚至还将那几颗被枭首的人头挂在旗杆上,面朝皇宫,浑然是将夏国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 可尴尬的是,一时之间夏国竟然没有应对之策…… 之前他们看准了天时地利人和,铁了心要将大燕攻破,遂将所有的精锐力量尽数派出,却何曾想到竟被人打到家门口来了? 而直至此时,总算有人看出来殿辰人数不多了,不然直接攻进皇宫就是,为何要四处搞事情? 于是,有官员建议不要管这群苍蝇,等安胜传回捷报,这群人迟早是个死! 然而他们的话说早了,不过刚过十一月下旬,死于非命的官员就已有三十二名之多,并且人数在持续攀升…… 留守帝都的两万城防军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享乐已久的混子士兵,那点应敌手段在殿辰面前根本不够看,而三千禁军肩负守卫皇宫之任,怎么能挪地儿?于是,夏国竟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殿辰像个恶鬼一样,每天在自己的地盘上神出鬼没,肆意妄为。 一时间,帝都人人自危。 每个官员出门都恨不能带上自己所有的武装力量,深怕哪里飞来一支暗箭,自己的小命就玩完。更有甚者,直接将自己搞出个莫须有的病来,然后龟缩家中,变着法儿地纷纷上奏道:我的陛下啊,您是安安全全地坐在龙椅上,可我们每天得顶着脑袋去上朝啊,连命都得不到保障,我们又如何为您卖命?那个那个,实在不行,咱就先将屯在安胜的精锐力量调回来好不?攻了这么久也没攻下,如今秦世泽还支援而去,这不是短时间能分出个胜负来的,事有轻重缓急…… 第197页 一遍,两遍,三遍! 好了,没问题了。 天色放亮,雪林在晨光中渐次清晰,殿辰深吸一口气,起身吹灭烛火,拿起佩剑,“唰”一声撩开帐帘。 …… 当天傍晚,离夏国帝都最近的金阳东北方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马蹄声。 马蹄如雷,间中夹杂着战士的怒喝,被马尾上绑着的树枝所扬起的烟尘遮住了尚未落下的太阳,乍一看去,好似有几万的人马呼啸而来。 很快,金阳东北方城门开启,两队斥候军悄悄地出来探查情况,可是还没等他们靠近,守在城门外的大燕军队就已经将他们迅速地结果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城内火光乍起,殿辰骑在马背上,沉声说道:“时间到了,走!” 他们的主力部队早就赶到了九灵峰,那里是大夏的祖庙所在,金阳守军目前势必顾忌城外有埋伏而来不及救援,于是,他们今天要做一件让天下人都不齿的事——那就是挖别人家的祖坟! 如此奇耻大辱,殿辰不信夏皇还能坐得住! 冰冷的江畔,早已准备好的浮舟被推上水面,殿辰带着一众部下上了筏子,沿着水路往九灵峰方向全速而去。 然而刚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听前方水声潺潺,殿辰一把挽起强弓,瞬间拉满! 只听嗖的一声,一声惨叫顿时在黑暗中响起,紧随其后,数百只火把顿时亮起,大约五百多只战船于漆黑的夜色中现出真身来。而船头的旗帜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在安胜时,他们曾见过无数次那面旗帜和敌方大军一起滚滚压来! 下一刻,大燕军队中爆出一阵欢呼:“他们回援了,他们终于来杀我们了!” 是的,这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欢呼,实实在在的欢呼。 他们仿佛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全都开心地咧开了嘴,甚至有的人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夏军回援,那就意味着攻打安胜的力量终于被调过来了,哪怕多来一个人也好,这样他们的妻儿老小就能少死一个…… 这就是他们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的理由。 听着那欢呼声,一名大夏军官站在船头,怒发冲冠,持刀高呼:“殿辰小儿,引颈受死吧!” 几十排利箭上弦,森然的箭头对准殿辰等人,军官猛地挥下战刀,士兵们就扣下弩机的扳机,一排排弓箭顿时呼啸而来。 “跳!” 下一秒,燕军集体跃入浩瀚的冰河之中,弩箭噼啪,密密麻麻地扎在那些小舟浮船之上,可是却没有留下一丝血腥。 “将军,他们跳河了!” 夏兵在大叫,可是很快,旁边的船只就传来惊恐的狂呼:“不好!船漏水啦!” 紧随其后,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多船舱底被砸碎,冬日冰冷的江水呼啸着涌了进来,眨眼之间,就有三艘小型船只沉没。 “他们在下面!”那名军官大怒,大声喝道:“用石机,用长矛,砸死他们!刺死他们!” “将军,不行啊,河里还有我们的人。” “滚!” 那名亲兵被怒斥,还想要大喊,却被同僚拉到一旁,亲兵仍想阻止,便愤愤不平的道:“可是皇上说过了要抓活的,好和燕国谈判!” 将军一个耳光抽过去,说道:“活的?死的都不一定能抓到,还活的?” 火把映天,巨石排空。 将军怒喝一声,部下迅速装好石机,一排排长矛手也跑上前来。下一秒,只听隆隆声响彻耳际,一颗颗巨石砸入水中,江面顿时泛起一浪一浪的红雾,血腥翻滚,有若红云。 攻击一轮接着一轮,渐渐的,江面平静下来,殿辰等人的木筏全部被砸碎,近百艘木筏的碎片形成了一座水上浮桥,涌到大夏战船的船下,层层堆积在一起。 喊杀声渐止,仓促回援的夏军们疑惑地望着平静的江面,皱眉道:“都死了吗?为何还不飘上来?” “快看!”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众人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在自己的后方,极远处江面上,无数的人头密密麻麻的浮起。只见那些人一边浮在水上面,一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人围拢在一起,片刻之后竟然人人浮起,顺着水流迅速而去。 大夏地处大燕北方,河海本就不多,将军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怒声问道:“那是什么?” 有见多识广的老兵疑惑道:“似乎是羊皮筏子?” “快追!” “将军,那些碎木头挡着路,暂时船走不了。” 将军顿时呆愣在原地。 之前迟迟无法攻破安胜,他始终觉得是殿辰依靠了城池优势,若离开安胜,此子不值一提,而如今他占据着出其不意的优势,船坚箭利,攻防戒备,最后还是让这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夏狗,来啊!” “哈哈哈,一群大夏孬种,来啊!” 这支近六万的夏国精锐军队站在巨大的战船上,听着那些嘲笑,看着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与大部队人会合之后,殿辰统计了一下人数,发现足足有三千多人死于刚刚的那场战斗之中,其中有两千人,都是死在了石机和长矛之下的。 不过以这样的代价,全员通过九灵峰,已经是不可想象的胜利了。可是这还不算结束,虽然暂时逃离,但是他们也成功引起了夏国的注意,而下一次,又会有多少张年轻的面孔永远地沉睡在冰天雪地里呢? 第198页 而夏皇一日不死,新皇之位一日不确立,国内形势一日不好转,他们就一日不能回去,一直要在夏国的土地上当活靶子…… 十一月二十,燕军轻骑军第三中队五百人无一生还。 十一月二十二晚,轻骑军第四中队五百人遭大夏袭击,被乱箭射死,活像一个个人体筛子。当夜,轻骑军第十七斥候队凭空失踪,参谋部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七百人全部在风雪中走丢冻死…… 十一月二十四,六个斥候小分队随后也凭空失踪,每队二十人,无一人发出讯号或者回来禀报…… 十一月二十六,一名前锋士兵在蒙蒙天光中冲到殿辰面前,跪地道:“将军,幸不辱命,我等已将敌军主力吸引到了圭原,并成功刺杀其中军大将刘通,但我方行迹暴露,一千二百人全部牺牲,我是最后一个,特来禀告您战况!” 说完,他就倒在旁边的雪地上。 原来此人浑身多处致命伤,鲜血几乎流干,也不知道是怎么撑到此刻的。 良久,殿辰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道:“已收到情报,辛苦。” 一阵风吹过,城池外的大片荒原一片萧萧,白色的霜雪落在战士们残破的铠甲上,好似一片雪白的海浪…… 这一仗究竟有多惨烈,后世已经没人能知道了。 因为所有能诉说具体过程的人,都将身体埋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据正史记载,十一月二十九,病了好几年的夏皇终于薨逝,并顺应天下民意,册立殿辰为太子,然而燕军三万将士深入大夏,粮草不济,苦战拒敌,殿辰几番深陷绝境—— 最终,全军覆没…… 这是大燕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回来继承大典的新皇。 寥寥几笔,就将这一切的纷争,以及其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全部封存在了书本上。 但人们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辄止,渴望探寻更多的隐秘,于是,野史就这样诞生了。 且其记载可比正史生动多了,有人绘声绘色地落下笔,说殿辰其实活着回大燕了,是之后才死的,而燕皇也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戕的…… 据《大燕外史》记载,之前御药房一名医正贪墨舞弊,私自进了一批霉药,偏偏皇帝病情反复,领头太医就换了新药方,好巧不巧的是,那批霉药里有一味药就是皇帝必吃的。 这件事五皇子殿绪是最先得知的,他便立马告知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制止进药,并要追究御药房的责任。 而他从没想过,这件事皇帝早就默许了。 除了殿绪之外,四皇子殿松是负责京畿军的将领,早年就安插了几名亲信在御药房之中,是以之前也得知了霉药的消息,可他却不知道别的皇子也在他的身边安插了亲信,所以这消息几经转手,几乎到了每个皇子的手中。 就这样,燕皇默不作声地一日日吃着新药,试探着自己所有的儿子,而在此期间,除了殿绪和不知情的殿辰之外,他的其他几个儿子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救他一救。 “老五。” 那天,皇帝传了殿绪进宫。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他久违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就像他还是小时候一样,慈祥地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父皇若不死,你六弟如何能回家啊……” 殿绪一时震惊,抬头看着皇帝嶙峋的指骨,只觉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噎得发不出声音。 他全都明白了。 之前没人知道皇帝撑着这具苍老的身子究竟在等什么,而此刻他全都明白了,皇帝是在等殿辰。 殿辰一无门庭,二无渊源,在失去青渊这一门婚事之后,若要称帝,除了亲自踏过白骨累累的疆场,除了一刀一刀地杀回功名,笼络军心、民心,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难道,父皇从各地叛乱时就开始为殿辰铺路了……? 不,或许更早,也许,从将殿辰送往弘福寺开始,一份长达二十多年的无言铺垫就开始拉开了帷幕。 面对殿绪的震惊,皇帝没什么表情,只是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静静的说:“朕老了,当了一辈子皇帝,没什么遗憾的……” “不会的!”殿绪突然固执的道。 他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他使劲地握住皇帝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摇头哭道:“父皇您不会有事的,您一定还能再活几年的!相信儿子!” 皇帝看着自己的五儿子,虚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只锥子一样扎入了殿绪的心。 “不成了,不成了……” 皇帝反复地这样说,然后凝起精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殿绪言传身教着:“老五,为帝者,心要狠,更要黑,你六弟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但却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政治上有多么黑暗,曾经的他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这是父皇教他的最后一课,而父皇相信,他现在已经对大局这个词有了新一层的理解,否则,他不会牺牲自己和安胜十万将士,而只为保护我们的国,他通过了父皇对他的考验,也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和敬佩……” “可是……父皇好怕啊,好怕他回不来……” 第199页 一辈子摒弃了心软这个词的皇帝,此刻仿佛只是一个心软的老人,和天底下所有望子成龙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皇帝不顾太医的劝告,执意出宫登上了金陵最高的城墙——在西北天空,一轮艳丽的落日,正在缓缓落下。 “你看,多美。” 燕皇突然伸出手来,指着下面的浩浩平原。夕阳西下,千万道红光洒在城外的野草上,随着风起风落,像是金子里淌着血,看起来瑰丽和华美。 他转过身来,目光熠熠的看着殿绪,嘴角一笑:“倘若我的辰儿回不来,那呢,这个帝位就交给你吧。也许,为帝者,有时一味的心黑,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说完,他眨了眨眼睛,竟有些老顽童的感觉。 殿辰看着皇帝,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也露出了一丝颤抖的笑容,笑容渐渐扩大,融进充满生机的眼睛:“父皇,六弟会回来的,听听民间的呼喊,看看安胜后方的百姓,除了他,谁还能胜任呢?” “是啊,他是我最中意的孩子。” 燕皇得意地咧了咧嘴,远远地看向某个模糊的身影。 依稀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小小的皇子跪在宫殿中,倔强地抬着下巴,请求去弘福寺。他那时就是这样远远的站着,看着她坚挺的背脊和永远紧握的拳头。 “曼文,你看见了吗,我可以安心地去见你了……” 当夜,一阵古朴悠长的钟声突然自皇宫的方向传来,十四声苍凉而庄严的钟声袅袅的回荡在宽阔的长街上,五长九短,不同于曾经听到过的九长五短的帝王之音,此刻的声音听起来肃穆萧条,好似有苍苍的风声,呼啸卷过了这片豪华锦绣的土地。 所有行走的、站立的、遥望的、忙碌的声音同时静止,天地间寂静无声,就连天上的鸟似乎也停止了飞翔。 不知道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拜服。 直到这一刻,百姓们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燕皇,刚刚驾崩了—— …… 半月后,一阵阴冷的寒风卷过安胜,夹杂着凝冻冷霜,将城外被清扫过后的战场冻成了坚硬的小山,也将蜿蜒流淌的鲜血覆盖,站在城墙上远远一看,好像一版巨大的地形图。 冷风中,站岗的士兵突然探出身子,只见蒙蒙天光中,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缓缓从官道上走来。 男人走得很慢很慢,走到城外几里地时,似乎因为力竭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身后背着的人随他一起倒在地上。 然而,下一刻他又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将手探向怀里,似乎在掏什么东西。 城墙上的士兵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回应,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城池走来,手中黄金战旗霍然抖开,迎风招展,飒飒作响,清晨朝阳照得那个“燕”字熠熠生辉,似有金芒,笼罩在地上那名昏过去的士兵的身上…… 他说过的,要让他回家,再给他说上一门好亲事。 而这时,一名安胜活下来的守城军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冲向城门,大喊道:“是将军,是他们回来了!” 守城军跑得太急,直接从青石楼梯上滚了下来,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爬过去,哭着道:“蒋副将,你看见了吗?我们的新皇回来了,我们的黄金战旗在安胜城外展开了!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 这是当时,他们所有人的约定。 却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支鸟儿低低地落在了城南的墓园里,扭了扭小脑袋,看着墓碑上“蒋青”二字,扑腾起整齐的羽毛,飞走了…… 第九十三章 圈套 不知不觉,就快到新年了。 然而这一个新年,只恋生杀。 一片荒山野林中,南肃坐在中军大帐里,几名属下分立两侧,垂头丧气,盯着一名大夏派过来的使者,全没有一点新年将至的开心。 几番扯皮后,那使者趾高气昂地指责道:“托臻王,你不是说燕国绝对不会支援而来的吗?那秦世泽是怎么回事?李家又是怎么回事?” 这姿态,就像南肃是他们大夏的属下一样。 南肃剔着指甲盖,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使者见状心中大定,嗓音也提高了许多:“一日找不到殿辰的尸体,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事到如今,还请托臻王想些法子找出他!燕皇圣旨已下,殿辰一旦登基,您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复,想必不用我多说吧?大家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还请托臻王三思。” 另一名临丹的使者也冷哼一声,接话道:“就要过年了,我们若是趁着这个机会冲进安胜,也不是没可能的。托臻王与其终日躲在这里避世不出,不如去金陵阻拦殿辰登基才是。” “你们说得极是。” 南肃终于欣赏够了自己的指甲盖,抬起脸来,温和笑道:“毕竟,当初我将殿辰粮草后路全部掐断,煽动民乱,从而给了你们莫大的机会,可三个多月你们也攻不下来安胜,后来更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连殿辰也捉不住,如今也只能派出你们这两条狗来,在我面前叫唤了。” “你!” 大夏使者顿时脸上一红,却强撑着道:“我们肃清安胜和跑到大夏的燕军,难道这……” 第200页 “行了。”南肃抬手打断他,继续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要商量?” 两名使者对望一眼,而就在这时,南肃忽然轻笑一声,已经向外走了出去,淡淡地道:“殿辰一定会死,大燕也一定会亡,二位就放心吧。” 两人心中大石落下,正沾沾自喜自己的游说功底时,忽然有寒光直直地抹过二人咽喉,顿时血花飞溅,一片血腥。 “但你俩也得死,因为,你俩让我很不高兴。” 午后的光有些刺眼,晃着南肃耳垂上的墨蓝穗子,混着淡淡的金丝,那般耀眼。 他冷漠地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二人,笑道:“记住,我想与你们合作时,你们是朋友,我不想与你们这帮废物合作了时,你们以为拿着那点小把柄,能威胁我什么?我南肃,怕过什么?” 说罢,他大笑而去,每一步落下都带出一串血脚印。 那一天,南肃没有吃晚饭,而是连夜召集了自己的心腹。 他坐在大帐中央,目光射向白茫茫雪原里安胜的模糊轮廓,眼睛半眯着,冷冷道:“我们青渊这些年受了皇室多少委屈,你们自己也清楚,而殿辰一旦登基,毫无疑问又是一个轮回!此刻杀了他,就等于砍断了大燕的半个脑袋,断了大燕的一条手臂,比杀了十万军队作用还要大。跟士兵们说,之后见到此人,就地格杀,生死勿论,谁砍下他的脑袋,我就赏谁金银万数!” 对于南肃的一切决策,所有心腹们一直都是默默地执行,即便有异议,却不敢违逆。 可当南肃说出这段话的瞬间,人们沉默下去,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名军官上前一步,铿锵说道:“王爷,恕属下无法传令,属下是青渊人,更是大燕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砍自己新皇的脑袋——” 然而,他话刚说一半,项上人头已经飞出老远。 温热的血液浸湿了洁白的落雪,一片沉寂中,陈自德突然从目瞪口呆中缓过来,小心地走上前,劝解道:“王爷……” “你也要质疑本王吗!?”南肃扭过身子,提剑指着他,眼神阴郁。 陈自德额上顿时冷汗津津,支吾着道:“属下……属下不敢……” “很好!” 南肃又笑起来,眼望着那具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的尸首,挑眉道:“出发!” …… 外面大雪纷飞,天地萧索一片。 风一阵紧过一阵,秦世泽身穿一身黑色长裘站立在冷风之中,忽然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瞧,原来是李胖儿,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道:“你快去看看……六……六皇子他醒了……” 如今的安胜城中,四处剑甲林立,一派萧杀之色,可秦世泽知道,一股诡异的欢庆气氛已经由金陵城向着四周而蔓延开了。 据金陵报来的消息称,先皇逝去当晚,整个金陵风起云涌,尤其新皇之位确立后,各种不甘心的声音全都冒了出来,先是驻扎在城西的御林军同大皇子的亲卫军动起了手,具体是什么原因已经没人知道了,不过一会儿整个金陵一片喊杀声震天。 半个时辰之后,斗殴规模扩大,四皇子殿松的亲兵也加入战圈,几个兄弟发现彼此的意图后,纷纷打出了火气,要置自己的兄弟入死地,然后再冲进皇宫逼位! 只是,庙宇塌了,神也是神! 皇帝依然逝去,可他留下的亲信皆在,当第二天瑟瑟发抖的百姓们从家中出来时,发现长街上的鲜血已经被清洗干净,整个金陵一如既往地平静,有如暴风雨的中心! 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可百姓们很久后才发现,有几位皇子自那天后再也没在金陵出现过…… 也没人知道那位苍老的老人看着自己众多儿子自相残杀时,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了无痕迹。 而目前大局未定,急需新皇坐镇,于是,皇帝的丧葬便从简而办。 漆黑的宫灯只不过挂了几天就取了下来,一切有关新皇登基的物品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只等殿辰归去。而此消息传到民间后,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叩拜,大呼“新皇万岁”,尤其是那些受过殿辰恩惠的难民,更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黑夜还未完全过去,可他们却觉得前路是明亮的,似乎可以通往一个崭新的世界…… “六皇子。” 安胜城门处,秦世泽看着眼前男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的五官,就好似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殿辰。 这两个字有如魔咒,瞬间令他想到了杀伐、胜利和死亡。 终于,他深深地弯下自己高贵的脊梁,单膝侧跪,微微低头,按剑为礼:“臣恳请太子在安胜多留几日,您病体未愈,需要休养,且礼部会同禁军一旬后即可到达安胜来接您,目前国内形势暂未完全稳定,望您顾全己身!” “不必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之后自会回金陵。” “可交给臣,臣必鞠躬尽瘁。” “秦将军,你守住了安胜,殿某万分感激,但此事需我亲自去。” 男人拒绝,似乎还没能习惯把自己放在新皇的位置,但也有可能,只是他俩的关系比较尴尬而已,秦世泽微微抬头,只见那削瘦的男子跨上马背,提缰徐行,右手抬起,身后五百铁骑顿时一起上马,行止果断划一。 第201页 男人扭回头,遥遥望着城南的墓园,脊梁挺直,只是轻声道:“我带回来的那个士兵,就先拜托秦将军照料了,等他伤好些,我再派人来接他。” “臣遵旨!” 马蹄踏在雪原上,顿时掀起白花花的雪浪。 铁骑离去后,秦世泽起身静静而立,很久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了问关于南肃的事,也没来得及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安胜情况告诉殿辰。 但是,好像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目前所有形势都在好转,只等殿辰一登基,再平定下国内之乱后,这笔血淋淋的帐,自然会有人清算! 于是,他暂且将青渊送来军粮这份“无关紧要”的消息扣了下来,不想再去打扰已然十分辛苦的新皇——他能看出他不愿提及安胜的一切,也许是怕悲伤。 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失去阵地和士兵更加痛苦。 可很多时候,改变历史的往往就是这些身处其中的人的一个念头,就比如现在,殿辰以为那些粮草是秦世泽自己带来的,也就没多问,而是径直向着平顺的所在地而去,准备去接顾桥和星星…… 而就在第二天夜晚,一支青渊军队抵达安胜。 正午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凝结了一丝寒意,守城的士兵站在城墙上,居高俯瞰,只见无边无际的黑铁色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寒光,自天边滚滚而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士兵大惊失色,连忙鸣金示警,却被一名兴安军拉住,示意他看那面旗帜:“快住手,那是托臻王的旗,不是大夏的兵!” 可士兵反倒擂得更加用力了,想也不想就吼道:“你懂什么!托臻王比大夏更可恨!” “请开城门!我们是来送粮草的!” 一名青渊士兵上前这样说,并出示了己方身份证明。 然而,安胜关内迟迟不做出回应。 大风呼呼,吹起大旗在头顶猎猎翻飞,顾桥等了许久,终于撩开帐帘亲下马车,然而刚走到城门外几里处,就有一支箭矢“嗖”一声飞来,失了些力道,只是钉在了他脚边。 顾桥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士兵站在城墙上血红着眼睛,第二支弓弦已经拉满,厉声喝道:“我们不需要,带着你所谓的粮草滚吧!” “你怎么敢对托臻王如此无礼……” 旁边另一名兴安军大惊,连忙一把夺下其弓箭,士兵不依,两人转瞬就打成了一团,消失在墙后。 顾桥迎风而立,嘴角不由苦涩一笑,上前喊道:“请与秦将军通传,打开城门!” 其实,他又何尝想当这个托臻王呢? 只是此刻他即将生产,若失去这个身份,一旦再遇南肃发难,他和孩子都是朝不保夕,并且,他还要借青渊的力量寻找路尧,还要去大夏找殿辰…… 殿辰。 提起这个名字,他心底就泛起一阵难言的阵痛。 之前当听到男人以身犯险这个消息时,他直接两眼一黑,只觉整个人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没有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有多怕,怕到就连手脚都在发麻,血液都在倒流…… 他害怕又恐惧地想:殿辰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有家室的人? 他若有个好歹,他和两个孩子该怎么活呢…… 守城军始终不肯开城门,顾桥心里焦急,抿紧了唇,终于扭头吩咐道:“把粮草留下,然后你们随我去大夏,速度要快!” “南肃!” 陡然听到这熟悉声音,顾桥突然心跳急促,连忙抬头望去,只见李胖儿站在那里,一反常态地冷冷看着他,搭在墙上的手紧握成拳,喝道:“你也有脸来安胜?” 顾桥有口难言,只得避重就轻地说:“你先开城门!” “呵呵,”李胖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若一打开城门,你带着大夏的兵又冲进来怎么办?” 这! 顾桥僵住,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个理由,只得说道:“好吧,安胜后方难民众多,我先离去,一会儿你让人将粮草抬进去就是!” 李胖儿冷哼一声,不搭他的茬。 顾桥抿了抿嘴巴,继续厚着脸皮道:“殿辰可有消息传回?” “怎么?” 李胖儿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失望的颤抖:“你自贬身份,如今都已经沦落为大夏和临丹的斥候了吗?” 顾桥手足冰冷,木然站了片刻,正要说什么时,突然只觉腹部一阵剧痛来袭…… “开城门!” 下一刻,他扶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失声尖叫:“开城门!” …… 而就在五百里开外,风一阵紧过一阵,殿辰身穿一身黑色长裘骑在马背之上,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温柔牵起。 在他头顶,太阳被阴云覆盖,隆冬虽萧瑟,但新年已至。 一切,似乎都快过去了…… 今晚有大暴雪,殿辰便下令整歇一晚,然而他刚刚安营扎寨完毕,就听正南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将领领兵上前,不一会就带回一名中年随从。 那人满身血污,头发散乱,见到殿辰竟然怔了怔,随后如遇亲人,一下扑倒在他面前。 殿辰正疑惑此人似乎认识自己时,只听他大声叫道:“太好了!六爷您居然在这,请您快带兵去救皇妃吧,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第202页 “哐啷!”一声,殿辰手中的剑顿时掉在地上,他皱紧眉,上前一步冷然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六爷,册立旨意一下,殿松狗贼当晚生乱,好在被李家阻拦了!不敌之下,他带着军队逃出金陵,随后找到了皇妃所在,将皇妃和小殿下掳走了,只有我一个逃出来,我本想去安胜通知秦将军,却不料在这里遇见了您!六爷,请您赶快去救救皇妃吧!” 殿辰眉头紧锁,沉声说道:“殿松如何知道皇妃所在?” 年轻的汉子满脸灰尘,红着眼睛悲愤叫道:“小的也不知道,他们好像从天上蹦下来的一样,殿松杀了所有人,他还扬言今夜要将皇妃大卸八块,给先皇殉葬,给他的皇位殉葬……” 他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从腰间拿出一个玉扳指,奉上道:“对了,这是当时从皇妃身上掉落的,被小的捡来了,此物贵重,小的想着秦将军应该能认识。” 殿辰缓缓接过扳指,只见成色清透,边角圆润,赫然正是当年在弘福寺时他送给他的那一个。他狠狠的握紧,强烈抑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欲望,眼神好似呈了雪,几乎要化成雪水来。 其实他并不敢确定这个报信的汉子是否是宅中的下人,可若不是,这又是什么,这扳指身上,又是沾了谁的血? “六爷!您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大汉跪在地上,砰砰的磕着头祈求着。 殿辰面色阴沉,望着虚无的雪原久久没有说话。 他之前的部下们几乎都已经死光,此刻跟着他的五百将士都是从秦世泽那里抽调出来的,并不知顾桥的身份。有人望着他,疑惑地说道:“皇上,此人所言甚是虚假,托臻王好好地在青渊呆着,怎能被殿松挟持走?” 殿辰却摇了摇头,报出一个地名后,说道:“探。” “是!” 天明时分,一名斥候飞奔回来,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已经探明,此处宅子遭到劫掠,空无一人,并且有百姓见到殿松的军队在附近出现过,速度很快,一个时辰前刚刚离开。” 殿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大脑却在高速的运转着。 不一会,又一名探马回来,说道:“殿下,已经探明,托臻王日前一直都在青渊城内。” “消息可靠吗?” “应该可靠,属下是找过往商人打听的,他们说之前还看见了托臻王的手下四处打听寻人。” “寻人?寻的何人?” “不太清楚,按照目前形势来看,可能就是在找您的……”斥候顿了顿,十分迷惑的说道:“皇妃?” 大风呼呼的吹着,天地间萧索一片,殿辰一身黑色狐裘,长身而立,突然走到战马前,低声但却有力的说道:“全军拔营!” “太子殿下!” 一名将领一把抓住殿辰的马缰,拦在他的身前,沉声说道:“您不能去,此事疑点颇多,再说就算殿松真的挟持了您的……某位妾室,但以我们目前的实力也不该轻举妄动。” 殿辰淡淡抬眸,却并没有说话。 “是啊,殿下。”另一名参将沉声说道:“臣也觉得此事极为蹊跷,我等是秘密行动,为何这么轻易就撞见那名报信之人?而且时间配合的这样契合?” “殿下,属下也觉得事有可疑。” “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臣也觉得按照原定计划马上回金陵才是上策。” “殿下……” “殿下……” “你们说的都对。”良久,殿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众人顿时喜笑颜开,心道他总算是听进去了,可是很快,殿辰皱着眉很认真的向他们看来,沉声说道:“但是如果那随从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众人顿时呆愣,可是,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虽说那女人貌似已经给殿辰生了个儿子,可女人如衣服,没了再找不就是了?并且,不都说殿辰心爱之人是南肃吗?这突然怎么又冒出来另一位皇妃,真是伤透了众人的脑筋。 殿辰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翻上马背,众人一惊,又是齐齐上前去拦阻。 最先说话的参将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臣我觉得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假,是殿松故意引你上钩……” “十有八九是假,那另外的十之一二呢?” 参将顿时目瞪口呆:“难道就为了这十之一二,就值得您冒生命的危险?” 殿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摇了摇头,轻声道:“总还是不能完全肯定……” 他没继续说下去,也没说不能完全肯定什么,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有几丝飘渺,他静静仰起头,看着远方飞扬的大雪,突然扬起嘴角,冷笑道:“殿松他想要我的命,但可惜,我命硬。” “听令!”殿辰目光冰冷,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辣:“你们派人通知秦将军,迅速带兵支援,其余人等先随我去!” 众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可是转瞬,一名士兵顿时精神一震,应了一声,利落上马。 马蹄声渐渐离去,殿辰坐在马背上,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波澜不惊,却有暗流缓缓涌过。 在未真正见到顾桥之前,其实他心里始终有一丝怀疑——可是,这并不是他不去的理由。 只要…… 有一丝可能是他,他就会去,一定会去! 第203页 【作话】 写这几章的时候,我一直在听黄礼格的《11》,吸吸鼻子。 第九十四章 还爱我吗 这一夜,整个大燕都弥漫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十年不遇的风暴像是发狂的疯子,在原野上打着转的肆虐狂吼着,雪积三尺多厚,打在脸上像是细小的石块,生生的疼。 “啊啊啊——” 一阵凄惨的呼喊再一次从房中传出。 冷风中,李胖儿站在门外,小心地拉了拉秦世泽的袖子。 纵然早就知道南肃能怀孕,但此刻身临其境,他还是震惊地问道:“你说南肃真的是在生孩子?都怀了这么多年才生,不会生出个哪吒来吧?还是说,这是别的野男人的孩子,不是六皇子的?” 秦世泽抿着嘴角,但表情貌似也有些震惊,最终,他冷冷地道:“不管是生孩子还是生哪吒,生完,他就得给我一个说法。” 李胖儿自然知道秦世泽想要的说法是什么,他叹息一声,走到门前站了很久,终究是有些不忍地道:“南肃啊,现在城里别说接生婆了,连个老太太都是找不到的,你需要什么就吭声啊!” “热水——” 房里毫不犹豫就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李胖儿吸了吸鼻子,立马圆滚滚地向外而去。 男人生孩子这种事始终是让人尴尬的,之前虽然他和秦世泽打开城门让南肃进了城,可终究是不敢大张旗鼓。所有下人都被清走,此处就他和秦世泽,再看秦世泽那一副傲娇模样,这事除了他去做,还能让谁去做? 李胖儿离去后,秦世泽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惨叫,表情阴郁,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在察觉那叫声稍微平缓了些时,他终于开了口:“你确实是南肃吗?” 这下好了,叫声直接戛然而止。 然而,很快男人又开始痛苦地哼哼,直接忽略了秦世泽的问话。 身后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秦世泽以为是李胖儿,也就没回头看,却忽觉气流掠过,一名士兵扑跪在他面前,急声道:“报!殿松挟持了太子的亲属,据悉可能有几万大军!太子已赶去,还请将军即刻发兵救援!” “什么!?” 这一声不可置信的喊叫,是从内室里传出来的。 “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打开,顾桥扶着肚子站在门口,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脸色惨白,血水不停地从下身滴落。 风雪中,秦世泽怔了怔,目光不由落在了他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随后突然走过去,解下大麾给他披上,这才回头对士兵道:“究竟什么情况,说清楚些!” …… 这一夜的风雪,实在太大了。 战马都被皮革裹住了肚子和眼睛,士兵们披着皮裘顶着风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在雪原上艰难的步行跋涉。 行至福江,殿辰突然命令全军停步。 天色放亮,年轻的大燕新皇站在一处被风的雪坡上,眺望着远处的茫茫雪海,飞鸟惊乱,雪雾迷洒,久久伫立不语。 渐渐的,风声之中似乎出现了马儿粗重的呼吸,一队人马缓缓在福江另一侧出现,四皇子殿松一马当先,锦衣玉冠,似乎仍然是当年尊贵的模样,贴身禁卫跟在他的背后,几万人像是一片黝黑沉默的林子。 “小六,你居然真的来了。”殿松笑着说。 这是继那次年宴之后,两兄弟的第一次见面,虽然夺权持续了多年,大小交锋无数,殿辰还冲击过殿松的势力,但是他们竟然一直没有碰面。 如今,两兄弟的目光终于如闪电般在半空中沉默的交汇。没有什么锋利的火花,一切都像潜藏在暗涌之下的礁石,静静的,悄无声息的碰撞在一起,外人不足以看出那隐藏在其中的锐利和锋芒,只有深谙内情的人,才能领悟这是怎样的一种摄人胆魄。 “把南肃交出来。”殿辰平静地说。 “南肃?” 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样,殿松大笑出声,一双黝黑瞳孔闪动着嘲讽的光,笑道:“叫顾桥岂非更加合适?” 殿辰心底一沉,突然就无比肯定南肃和殿松已经搞在了一起,也对南肃四处寻找顾桥一事多了几分相信。 他深吸一口吸,隔江说道:“让我看看他。” “这有何难?” 殿松挥了挥手,很快,对面军队分开,两名士兵押着一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从中而出,将他按跪在了阵前,衣衫上沾满鲜血。 风雪划过眼睛,隔绝了他们的目光,殿辰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一颗心忽然就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想救他,你就过江来!” 殿松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殿辰的思绪,而更让殿辰眼眶骤然血红的是,就在他沉默的一瞬间,一个士兵拿着一柄长枪走到了江边,朝他奋力挥了挥!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挂在枪头上,被当胸穿过,鲜血淋漓! 另一个士兵一下子就在冻硬的江面上砸出一个洞,那刚刚死去的孩子就那么被丢进了江中,像丢弃一块破碎的垃圾! “扑通!” “星星!” 殿辰忽然断喝一声,飞身下马! 旁边的参将连忙一把抱住殿辰就要冲出去的身子,急声道:“殿下,不能过去!此刻我们还能退走,待您登基,生杀大权尽握手中,殿松跑不掉的!他现在就是一个亡命徒,您不能中了他的奸计!” 第204页 “呜呜,”就在这时,对面被布条塞住嘴巴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拼命撞开士兵,向着江面挪过去,仿佛就要跟着跳进河中。 见状,殿松冷笑一声,微微抬手,士兵立马将男子重新按住,四下风雪交加,从对岸一眼望去,只觉金铁光寒,令人战栗! 凝眸处,今日又添一回首。 看着那冰冷的江水,一滴眼泪忽然顺着殿辰的眼角流下,晶莹剔透,渗进无边的黑夜里。 “放手。” 他轻声这样说,然后推开那名参将,不顾所有人的跪地哀求,振臂一掀大裘,拔出佩剑,一步一步地向着殿松走去。 剑尖划在冰层上,发出“呲呲”声响,他就这么走过去,一人一剑,无畏地朝着对面黑压压的人马而去。 而在另一头,殿松忽然接过巨弓在手,张弦如满月,隔着风雪对准了殿辰的心脏位置! 近了,越来越近了。 月隐风,霜扰发,殿辰一步步地接近,大雪落在他的眉毛之上,沧桑的白。 这时,只听“唰”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顿时刺进血肉! 殿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参将,伸手一把扶住他的手臂,霎时间,那五百名兴安将士团团上前将他护着,齐声大喝:“属下陪您一起过去!” “属下愿陪您过去!” “请让属下陪您过去!” 他们不理解殿辰,可这不是他们不追随他的理由,一如殿辰无法确定那人是否真是顾桥,可这也不是他不过去的理由。 他们,都有自己必须要捍卫的东西。 殿辰持刀而立,一身黑色狐裘越发衬得脸孔苍白,鼻梁高挺,一滴血珠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蜿蜒滑过脸侧的轮廓,他看着缓缓倒下的参将,沉声道:“你们过去亦无用,退下吧。” “愿与殿下共生死!” “愿与殿下共生死!” 山呼海喝同时响起,声震长野:“吾等是大燕军人,愿与陛下共生死!” 听到“陛下”这个称呼,殿松暴怒,登时下令部队上前要将这群人通通杀光。 就在此时,一名隐在他身后的中年人低声说道:“五皇子,冰面脆弱,这么多人过去定会碎裂,得让殿辰自己过来,我们再断他后路。” 说话之人,正是陈自德。 殿松看了他一眼,冷冷一哼,忍耐着喝道:“那就给我放箭!” 这场谋杀,在刚一开始就显露出可怕的残忍度,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下,鲜血齐飞,断臂挂出,白花花的脑浆溅在大雪中,几乎不能使人分清本源。 实在是…… 太血腥了。 陈自德身后的青渊士兵们看着这一切,眼神越发不安,战马也发出一声声令人心烦的嘶鸣,焦躁地刨着蹄子,空气沉闷,充满了恐惧和压抑的气息。 没一会儿,天色渐明,终于一名士兵不顾一切地策马上前,高声大喝:“这是圈套,这是圈套,殿下您退啊,您退啊——” 话音刚落,一道白亮的刀光猛然袭来。 士兵的脖颈间顿时被划了一道血线,下一秒,他年轻的头颅高高飞起,身躯一挺,“砰”的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听到这声警示的一瞬间,殿辰也终于冒着箭雨挺进十米处,隔着风雪看清了对面那男子的面容,深邃而英俊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轮廓,即便不笑,那嘴角也总是微微上翘的。 其实,他们长得真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可他已经能感觉到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人不是他的桥桥…… 还好……不是他…… 长久高悬的心突然就放下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随后,他深深地看了那男子一眼,突然高举佩剑,喝道:“退!” “殿辰!” 直到此刻,众人才知道对岸男子的行动其实是自由的,只见他的手突然就从绳索中挣脱,拔开口中布条,凄厉大哭:“你又要丢下我吗?” 知道是他,他就不过来了…… 难道他已经不值得让他过来了吗…… 殿辰站在血泊中央,再也不看南肃,只是冲自己的部下高声喝道:“剩下的人一个也不准死!全都跟我着我退!” “遵命!”将士们齐声高呼。 殿辰身先士卒,亲自带队,身手敏捷到令人眼花缭乱,刀锋卷着白雪,如同滚滚白浪,所过之处劈落一片箭雨! “该死!”殿松大急,再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命令部队冲过冰河。 这是最后的篡位机会,他绝不能放过殿辰! 然而殿松的部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南肃就已经率领着人马冲了过去,竟显得比殿松还要急切! 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云层压得极低,就在殿辰艰难地退到江面之时,对方也跟着冲过来了几千人,而冰层受不住这样的压力,终于开始碎裂,后续部队全部坠入江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让人脊背发凉! 风雪将大军掩盖,叛军中有人高呼一声,战马瞬间拔蹄,高耸的枪林刀海肆虐着冲向殿辰一方! 到了陆地,那几千人就再无任何顾忌,他们甚至都不去救自己落水的兄弟,而是拼命向着殿辰杀去。刺杀皇帝这样的罪名,诛九族都不为过,可今日殿辰若不死,明日死的就是他们!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第205页 不过片刻,叛军已将兴安军团团包围,近身的肉搏激烈得惨不忍睹,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原上,两队人马混战到了一处,冲杀之间,有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像是滚烫的岩浆洒在雪泥沃土之上。 “杀了殿辰!王爷重重有赏!” “唰——” 殿辰挥剑砍翻了一名叛军,猩红的血喷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滚烫的油。 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们重伤倒下时发出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场面如同被煮沸了的沸水,什么计策什么韬略,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此刻,人人都好似疯了一样,红着眼睛向对方挥出刀剑,断裂的肢体、喷溅的鲜血、砍掉的脑袋,像是一排排秋草一样倒下去! 忽有气流破而过! 不用去看,只是用耳朵去听,殿辰就知道有一支箭矢穿透了烈烈北风而来。他的身躯如同迅猛绝伦的闪电,凭着感觉急速躲闪,箭锋锐利,顺着他的手臂狠擦而过,带起厚厚的衣料和大片血皮。 然而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另一箭已经转瞬而来! “保护太子殿下!” “噗嗤!” 透过军队的缝隙,那支箭矢终于还是穿了进来! 殿辰看着肩膀的箭矢,身子踉跄几下,于狂风骤雨的刀剑之中撑住身子,看向了不远处拉弓的南肃。 目光对视只是一秒,快如闪电,却好似走过了两人对决为敌的一生。 为了杀他,那般文雅的男子,竟也学会了射箭…… 然而,还有谁记得男子也曾经温软笑着?那时,他轻轻捧起一根穗子,惊喜地问他:“六哥哥送我的?” 天地似乎都在一时间安静无声了,两人之间隔着千军万马,沉默对视,只等命运对他们的一生做出最后的宣判。 “都聚过来!” 一名将领满身鲜血,一剑刺穿一名叛军的喉管,脸上再无以往淡定沉着的风范,急声道:“兄弟们!誓死为我们的新皇冲出一条血路!” 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战刀,尸体多得已经站不住脚了,战士们一边挥刀一边将绊脚的尸体踢到一边,杀声和惨叫声震耳欲聋,血泥滚着肉酱洒了一地。 “殿下小心!” 惊呼声尚来不及穿透耳膜,殿辰的佩剑轰然碎裂,而飞来的下一支箭却犹自保持着之前的速度前行,直接扎穿殿辰的掌心,狠狠穿过他的胸口! “殿下!!!” 兴安军目嗤欲裂地冲上前来,护卫在他的四周,满眼疯狂的愤恨和暴怒,遥遥地看向大雪中那男子。 有人认出了那就是南肃,不由更加无解,悲声大喊:“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新皇从敌国活着回来了,却要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最后残存的一百多人悲愤交加,一时喊杀声震耳欲聋。 然而面对这样的力量,他们根本就没有还击之力,但是尽管如此,战士们还是不断地狂奔过来,没有盾牌,没有掩护,就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的新皇赢得生存的时间…… 鲜血染红了雪地,蜿蜒的布满整片冰原。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演变为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力量的悬殊对比让兴安军们彻底失去了还击的能力,死亡潮水般的袭来,尸体渐渐堆积成一座小山,未死的人倒在地上发出悲惨的叫声,渐渐的,殿辰染血的身影被暴露出来,摇摇欲坠,清晰可见……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大亮,而当最后一个兴安军倒下之时,南肃一脚踢开那个还在拼命爬向殿辰的士兵,随后蹲下身。 他看着殿辰英俊的眉眼,流血的唇角,轻轻唤了声:“六哥哥……” 殿辰以剑撑着身子,单膝跪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前有赤红色的液体不断渗透而出。 他望着他,目光那般平和,没有赴死的慷慨,没有被袭的愤怒,仍旧是冷清清的,立在他的残兵之中,无畏地望着对面团团将他包围的青渊叛军。 南肃的眼睛突然就红了,伸手轻抚他的下颌骨,低声说:“我对不起你。” 殿辰的口中爆出一股大大的血花,身子摇摇欲坠,却不曾倒下,看着这张熟悉的轮廓,依稀间,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当年那趴在他床边的小世子。 只是,自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不是他了…… “六哥哥,你疼吗遖鳯獨傢?” 南肃的声音凄惶如同无枝可依的小鸟,再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托臻王,再不是那个高贵儒雅的世子,只是定定地看着殿辰:“六哥哥,我们不要再打了,只要你说一句还爱我,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爱? 殿辰缓缓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南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我只知道我在意你,关心你。我流落在外,无亲无故,多少年来,你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南肃闻言顿时动容,他的手心变得很烫,紧紧地抓住殿辰的手臂,微微有些激动的颤抖。 然而殿辰随即说道:“但是,爱只能给一个人,无论他在不在,你都始终不是我的娘子,并且,我也从没叫过你娘子。” 南肃僵在原地,面色冷寂,久久没动弹,宛若一座石碑。 他觉得,内心有一处突然迸裂了,依稀间似乎可以听到破碎的声响,肆意的杀气奔腾的流泻而出,染红了他墨黑的眼睛。 第206页 “噗——” 毫无征兆地,一把匕首捅进了殿辰的小腹。 男人已无力抵抗,顿时闷哼一声,向前倒在南肃的肩膀上,南肃张臂抱住他,突然神经质般惨笑一声,喃喃地道:“即便这样,你也爱他吗?” “嗯……” “噗!” 刀子拔出,随后狠狠地继续扎进去! 南肃固执地摇了摇头,贴在殿辰耳边道:“六哥哥,我究竟哪点比不上他呢?我不理解,为什么南肃会不如顾桥呢?告诉我,告诉我你更爱我,好吗……” 男人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了一种灰白,可那双眼睛那般亮,像是璀璨的星子,他深深的看着南肃,却不说话。 “噗!” 南肃一刀捅进之前的伤口,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六哥哥,你说啊,你说啊!” “噗!” “你说啊!” “噗!” “说啊,你说啊啊啊啊——” “噗!噗!噗!” …… 天与地都笼罩在茫茫无际的无边飞雪里,茫茫的白映衬着惨烈的红,像是炫目妖艳的花,冷冽地开在冰原上。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几里。 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秦世泽一马当先,拔出佩剑,高声喝道:“南肃,住手!” 话音刚落,匕首再次刺入殿辰的身体,带着一道妖异的血痕,正中胸膛。 这幅画面,缓慢地灼伤了顾桥的眼睛。 一朵血花瞬时间从殿辰的胸口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爆裂出夺目的光彩。鲜血呛进喉管,男人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靠在南肃的肩膀,粉红的血沫不停从口中喷出,发出咕噜噜的响动。 那血珠之上的滚烫温度甚至能触碰到顾桥冰冷的脸颊,他的呼吸瞬时间停滞了,只是愣愣地骑在马背上,望着殿辰在寒风中孤绝的身影! 与此同时,刀光乍现,漫天风雪里,杀气织就天罗地网,向着南肃而去!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快得不可思议。 “大燕新皇在此,谁敢妄动!” 这一声暴喝,响彻全场,竟是南肃发出的。 发觉援兵来到后,他一下绕到殿辰后方,横刀贴住其脖颈,目光疯狂地盯着队伍前方的顾桥。 殿辰身前的无数刀口顿时展现在众人面前,几乎让人看得眼晕。 而男人就像没有感觉一样,看见顾桥后,怔了怔,随后嘴角微微牵起,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好比很多年前那般,顾桥于外面放荡回来,看到伏在书案上盘珠子的他,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顾桥微微一笑,灯下的笑颜温柔如三春暖水,仿佛在说: 娘子,你来了…… 顾桥绝望地捂住嘴,勒马立定,当即翻身下马,却被南肃喝住:“让秦世泽滚远些,他若敢过来,我必杀殿辰!” 顾桥眼前模糊,泪意被咬牙忍回,只是看向了秦世泽。 秦世泽一挥手,军阵霍然合拢,步骑重盾在后,刀剑在前,齐刷刷地发出一声吼叫,将叛军团团包围。 数千张弓弩从不同方向对准南肃——箭在弦上,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 秦世泽握拳,众军顿时鸦雀无声。 南肃紧贴着殿辰的后背,身躯僵硬紧绷,在这一刻微微发颤! “顾桥,别来无恙。”南肃语声如冰。 时隔一年,两人再次相见,竟在这般境地。此刻,他们的身份究竟会不会暴露,天下到底有几个南肃,这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只成缄默。 顾桥极力想将殿辰看清楚,眼前却蓦然涌上一层水雾,他狠狠捏了一下拳头,然后说道:“放了他!” “可以啊,”南肃收紧匕首,指尖发颤,却笑得轻慢:“你先跪下来,给我磕个头赔罪!你欠了我多少,你这辈子究竟抢走了我多少东西!顾桥,你还得清吗——” 殿辰颦眉,轻轻一摇头,可转瞬那柄匕首便浅刺进他的心脏位置,旋即停顿住。 “等等!” 顾桥失声大喊。 再也顾不得任何,什么尊严,什么骨气,都比不上此刻那铺天盖地的惊恐和害怕。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对着南肃疯狂的叩首,不消两下,额头就已然满是鲜血,他泪流满面的悲声大叫,双手张开在半空徒劳的阻挡着。 “南肃,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南肃,求求你……” 第九十五章 我总会保护你 “桥…桥……” 殿辰望着顾桥,望着他鲜血淋漓的额头,喉间突然大口溢出血沫子。 南肃却只是疯癫的大笑,目光带着被灼痛的快意,竟就像夏日正午的阳光般让人睁不开眼。 秦世泽看不下下去了,脸色铁青,上前拉住顾桥,终于开口:“你想怎样?” 这样问,便是接受南肃的要挟,肯与他交涉。 南肃突然止住笑容,随后道:“其一,你们全都退走,其二,让顾桥一个人留下,若想要回殿辰的命,就让他与我做个了断。” 秦世泽手心冒了汗,冷声道:“我不能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 雪花,突然间好似又大了一些。 劲风如刀,刮过殿辰的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都在顾桥的身上,好似这一辈子都看不够。 第207页 而顾桥也只是看着他,突然微微一笑,笑中带泪地点头道:“好,我留下。” 没人会比他们三人更懂这个“留下”代表什么意思了。 下一刻,殿辰蓦然发力,握紧南肃的手,就要扎向自己的心脏! “哥哥——” 然而下一刻,殿辰就停住了手,仅因为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原以为这些年来,生死已不足为惧,没什么值得惶恐,可是顾桥现身,带来生之期待,也带来忐忑心疼。 他不怕客死异乡,不怕枪林箭雨,更不怕刀刃相挟,他只害怕他哭,害怕他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人哄…… 可是,桥桥,我现在没有办法保护你了…… 你走啊,听话…… “哥哥,哥哥,”顾桥生怕激怒南肃,小心地跪行过去,低声哀求道:“哥哥,求你,求你,让我跟你呆在一起,好吗……” ——无论怎样,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若我有朝一日坐上了那个位置,就将你接回金陵去。 而今,他却放弃了帝位,血淋淋地半躺在那里。 多年的期盼和坚持好似一个短暂而可怜的梦,顾桥一点点地爬过去,终于摸到了殿辰的指尖,那么凉,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凉…… “南肃,看见你这么痛苦,我突然就满意了。” 突然间,南肃倔强地昂起头,眼中悲哀如血,笑道:“那么,再见了,这辈子你就带着愧疚和痛苦活下去吧,活一辈子,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们南家人了。” 他叫他……什么? 顾桥微微一怔,下一刻只见南肃突然一把抱住殿辰,向着江边滚去。 实在是太快了,压根不能使人做出任何反应,顾桥刚刚生产完,浑身无力,一时竟然没有抓住殿辰! 他尖叫一声,四肢并用疯狂爬去,然而就在此时,眼前光线陡然昏暗,他只听远处传来天崩地裂般的震响,紧接着,身后也跟着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雪崩了!!!” “先救新皇!” “跑啊!” “不行,大家快散开!” 顾桥缓缓抬起脸,屏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是幻觉吗? 一切好似在他眼前被慢放,他竟看见,无边无际的雪崩体自对面的山顶呼啸而来,只片刻便将对岸的殿松等人掩埋,然后持续推进,带着山顶的青松和无数刚刚卷入的铠甲一起滚入江水中! “砰——” 水花四溅,漫天冰屑,水线顿时上涨,一瞬就淹没了殿辰和南肃的身子。 哥哥…… 顾桥惊恐的睁大双眼,跪伏在地,大滴的眼泪无声的滚落,像是一个仓皇失措的玩偶,无能为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和殿辰的目光交织在一处,缓缓的移动、下沉,冷风如同呼啸的野兽,横扫过地上的雪崩体,在他们之间扬起大片惨白的雪雾,好似一朵朵亡灵的白幡。 寒冷的水一瞬间就覆盖住殿辰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柔修长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薄而苍白的嘴唇,就连那乌黑的头发都一闪而没,消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不,不,不!!! 顾桥张大了嘴,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冷风灌入他的喉管,他却来不及咳,只是挣扎着站起身,就向着那雪崩体踉跄跑去! 之前他们相隔千里,可他知道他就在他身边,可如今不过几尺的距离,他却突然觉得,他们隔得好远啊…… 一时恍惚,竟忆起昨日游,樱花落满头。 男人轻轻摘去他头顶落花,拥住他,笑道:“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好冷,冷得像是锋利的冰刺。 眼前除了一片白,什么都再也看不清,顾桥奋力的跑,睁大了双眼四处寻找着,落雪奔腾,江水呼啸,他眼前不断飘过挣扎的影子,有血腥的味道回荡在雪浪之间…… 他疯狂地大哭,肺里甚至已经吸进清新的雪花。 哥哥…… 你出来啊,你出来啊…… “轰隆隆——” 而就在那雪崩体向他压下来的瞬间,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腕,那般有力,比水还要冷,决绝的制止住了他继续前进的动作。 清俊的容颜猛然映入眼帘,乌黑的眼,惨白的唇,高挺的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手握着他的手,用力地将他抱在怀里,鲜血从男人的伤口中不断溢出,就像是一个温暖的火炉,将他包裹其中。 他们已经逃无可逃,索性,不再逃。 男人贴在他耳边,哑声道:“桥桥……你已经生了啊……” 顾桥的泪水疯狂掉下来,拼命的点头:“嗯,但是,还是个儿子啊。” 就在此时,殿辰猛然伸出双臂抱紧他,然后在他的嘴角处,留下一个温柔冰冷的吻。 顾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块巨大的落石朝着两人滚来,夹杂在流沙般的雪沫中,转瞬即至! “砰!” 巨石狠狠砸在殿辰的被匕首捅穿的侧腰,瞬时塌陷了好大一块血肉。 “没关系,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男人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只是轻声问:“桥桥,你生时疼吗……” 顾桥泪水霎时疯狂落下,摇着头,大哭出声,狠狠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第208页 铺天盖地的雪浪压来,光线越来越暗,顾桥只能看到他温和的眼睛,温柔,坚定地望着他,似乎仍旧在一遍遍地诉说:桥桥……别害怕……别害怕…… 别害怕,我在呢。 空气被阻隔,呼吸已觉困难,顾桥无声痛哭,用手指紧紧地扣着他的臂弯,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都透过那奋力的指腹传递过去。 哥哥,我不怕。 那就好。 哥哥,你有事吗? 没事。 顾桥摸着他塌陷下去的后腰,呼吸着他若有若无的呼吸,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你是傻瓜吗?身为大燕新皇,怎能在如此时候以身犯险? 新皇又如何,区区一个天下,赢来也是送你的,可若输了你,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娘子?哪怕只是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再…… 顾桥其实心里知道,却依然望着他,无声问:不能再什么? 殿辰抱紧他,微微一笑,下巴轻抵他的额头,哑声道:“不能再输了你。” “轰隆——” 就算把爱意都掩埋在这冰雪之下,可是,他们扔紧紧相拥在一起,无论周身传来多大的冲击力都死死抓住对方,就好似,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了…… 钟楼上,烟花五光十色地落下来。 他高贵地坐在屋脊线上,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悠远,轻轻地唱: 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 死了是你的鬼啊。 一百年,一辈子啊。 我还是你爷们儿啊…… 这一往无回的命运,像是宿命的手,轻轻地抓住了那两个逐渐消失的身影。 雪原上的风静静的吹着,天上飞过苍白的鸟,太阳就要落山了,风雪已经停住了,日头像是血一样的红,在雪层上投下万丈红光。 可是,冷,好冷。 顾桥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是一张温婉清丽的脸孔。 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轻轻挣扎了一下,这时只听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响起:“世子,你醒了。” 女子白衣胜雪,满头墨发披散在身后,好似质地绝佳的墨缎,那张有若白莲般的素颜那般美丽,眼眸温柔如雪山之巅的清泉,就连眼角的丝丝鱼尾纹也显得温柔宁静。 一股难言的悲戚忽然在心底升起,顾桥只觉眼泪在瞬间滑落。 “不要哭,”女子温柔的擦去他眼角的血块,轻声问道:“肃儿,你相信你父亲吗?” “嗯。”童音哽咽着。 “那就要相信,”女人抱着他,眼睛宁静地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一一掠过,轻声说:“他一定找到你的。”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现一个山洞,女子抱着幼小的孩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动作那般轻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脚步,却又显得那样的沉重。 顾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开始挣扎,大急道:“不要,不要去……” “马上又要下雪了,我们要找个避风的地方。” 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女人的声音变得哽咽,苦忍的眼泪潸然而下,她伸出手来,轻轻触摸着顾桥的小脸,面色凄楚,然后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了一眼天空,随即缓缓说道:“你能活下去,我的辰儿就能活了……” 答应我。 要对他好,好吗…… 好吗……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层层乌云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遥远的江南水乡,那个眼睛明亮的男人骑在马上,远远的向着她跑来,声音穿透了阳光,在烟雨蒙蒙里回荡着:“曼文……” “曼文,我要把天地间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你说,你最喜欢什么?”男人坐在马上,朗声的大笑。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笑道:“我已经有了最喜欢的东西了。” 大雪纷扬而下,北风嚎叫,苍鹰凄厉,千万颗星辰齐齐注视着那个一步步走进山洞的女子的背影。长风卷起她的衣裙,翩翩欲飞,像是一只在狂风中徘徊的白鸟。 …… 静妃娘娘。 刹那间,好似一道闪电劈中神经。 南肃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天空一碧如洗,残阳如血,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浑身的痛楚这才猛然袭来,他下意识地一挣扎,却不能动弹,这才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掩埋在了雪堆中,而自己的右手中,好似紧紧地牵着一只发硬的手。 “!” 南肃反应过来,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开始挣扎,还好此处雪层尚未冻瓷实,他身体突然神迹般地有了力量,艰难地将下半身扯出来后,跪在地上,一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手,另一手开始拼命地挖! 一时间,所有的画面疯狂来袭。 狂奔雪浪来袭…… 男人抱着他…… 他拼命地将他举起,好让他能呼吸…… 身体已然完全僵硬,腰腹上的力量不断袭来,南肃缓缓扭头看去,只见殿辰深处雪暴中心,目光被雪块淹没,温暖的嘴唇苍白若纸,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将他淹没。 殿辰,坚持一下啊。 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南肃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一遍遍地嘶吼:殿辰,殿辰,殿辰,坚持一下啊,求你…… 殿辰! 他的手指甲挖出了血。 殿辰!!! 男人的名字也被他咬出了血! 第209页 啊啊啊啊啊啊—— 而当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刹那,南肃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一瞬间那般恍惚。 他的手指轻轻地伸过去,只见殿辰的剑眉被血污了,暗红色,但却并不显得多么狰狞可怕,那双修长眼睛紧闭着,好像是睡着了一般,鼻梁细挺,嘴唇紧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南肃望着自己的丈夫,手指隔空虚无的轻抚,似乎不敢去触碰,他并没有哭,而是偏着头,温柔的笑,轻声的说:“哥哥,睁眼看看我啊。” 我是你的肃儿…… 是你的崽崽啊…… 我找回我的名字了,可是,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溅起的雪花落在南肃的眉眼鬓角之上,却并没有融化,他的脸孔有些苍白,可是声音却仍旧是那样的温和,双目如水般注视着殿辰,仿佛男人随时会微微一笑,抬手温柔地擦去他的泪水一样。 梦像一片雪花,在空中飞舞,他想抓住他…… 可他已经融化了。 半晌后,荒原上忽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啊啊啊——” 南肃抱着殿辰支离破碎的身子,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一般哭得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大风过境,浮云被吹散。 他哭得肝肠寸断,拼命地将殿辰背起来,一步一步地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去,渴望能有一丝温度能温暖男人的身子—— 六哥哥,明年我一定还来看你。 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夕阳斜斜地照在他们的身上,依稀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年少离别。 南肃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齐至大腿的雪层,男人的手从他的肩膀落下来,瘦骨嶙峋,断掉的地方软绵绵地晃着,像是秋风里被风掠过的草浪! “殿辰!” 南肃的眼睛被夕阳刺得睁不开,只是喊道:“你起来啊!你起来啊!” “我给你生了二宝啦,二宝还没见过你呢,你不要睡了,再睡就见不到他了!” “还有,星儿也在等你呢,他在拿着风车等你啊,风车呼呼地转,就在海岸线上!你听啊,殿辰,你听啊——” “你听啊——” 殿辰,你能听到我的心吗? 那一天,闭目在庙中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替你求下最好的那支签。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世人脚下,不为苟活,只为再次与你遇见。 人山人海,总要有你的存在,我才能活下去—— “殿辰!” 南肃力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那具冷掉的身体,将他的头贴近自己跳动着的心脏,仰天大喊:“你听啊——” 第九十五章 番外【顾桥篇】 ——所谓桥。 ——承载的都是游荡在人间却早该下地狱的孤魂。 顾桥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一场淡泊的、几乎消逝的回忆,非常遥远,远到他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想起。 但是,它又似乎一直在那里,深潜在他的脑海深处,不需要冥思苦想,一旦他开始回忆,那一天就会瞬间浮现,无比清晰。 那是他三岁时候的冬天。 农家小院里,到处是刚刚劈好的柴火。一个年轻的书生拿着斧头,气喘吁吁地刚坐了片刻,一个貌美的年轻妇人就突然一掀帘子,扔过来一只纳到一半的布鞋:“你个不中用的!又偷懒!” 书生一下子跳起来,瑟缩着道:“娘子,打打杀杀终究有辱斯文,不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可不可以跟在下说说,让我也好和解一番。” “误会你个头!”貌美妇人怒喝一声,拿着锅铲就追过来:“老娘好不容易给你在镇上找了个教书活儿,你却跑回来,就你这副身子,砍柴都费劲!啊啊,我真是越想越气,这家里究竟你和老娘谁是男人!” “啊!”书生大惊失色,抱着脑袋竟然连躲都不知道躲:“娘子,娘子,在那里就要常住,回家一趟十分不方便,我想你和桥儿啊——” 他们总是吵架,吵完后又和好了。 顾桥已经习惯了,只是乐呵呵地看。 待书生好不容易将妇人哄进屋后,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玩耍的内容是在一尺见宽的木板上走来走去,他喜欢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凭直觉去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走。就算闭着眼睛,他仍能看见各种圆圈在眼前漂浮,有各种颜色,它们在旋转、扩大、又聚拢。 在阳光下,这充满乐趣。 而那天,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几个黑甲侍卫,站在门口,说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 那是一座他从没见过的府邸。 富丽堂皇,烧着地龙,从大门口要再过八道门,才能到青渊王南嵘的书房。 大人的话他是不愿意去听的,总觉得那不是他该干涉的事,于是,当南嵘突然向他问话时,他骤然回头看去,才发现爹爹和娘亲都不在身边了。 “你叫什么?” “顾桥。” “不对,你叫南肃。” “不是的,我姓顾。” 年幼的顾桥,完全不懂这个对话代表着什么意思。 第210页 他只知道,从此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且让他感到迷惑的是,白天里所有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可只要一到了晚上,就会有人将他吊在房梁上,淹进水桶里,放进全是恶狗蟒蛇的房间…… 生存。 即便是一个三岁孩子,也会本能地去规避掉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 但其实他一直都记得,他叫顾桥。 王府里有很大的花坛,比他家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强多了,他从花坛上跳下来,看见旁边开了小花,就钻进灌木丛里,偷偷将花摘下来。 外面的下人没看见他,顿时惊慌地四处大喊,可是他就是不想理他们,只是蹲在那里将花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然后自己喃喃地道:“娘,等你来接我的那一天,我就把它送给你。” 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窣传来,他抬眼瞧去,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爬到他面前,衣襟上以金色的绣线细密地缝着一尾通体雪白的貂尾,貂尾蓬松,簇拥着他光洁如玉的脸孔,坚挺的小鼻子微微皱起,问道:“你是谁呀?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顾桥几乎是背书般地道:“我叫南肃,青渊世子,今年四岁啦。” 小公子“哦”了一声,然后突然皱起眉头,道:“不对啊,我才是南肃,你到底是谁呀?” 顾桥回忆着那些酷刑,身子不由一哆嗦,再次肯定地道:“我就是南肃!” 小公子撇撇嘴,很明显还想反驳,却突然被他手中的花环吸引,瞪着清澈的眼睛,说道:“真好看。” 顾桥怔了怔,随后得意起来:“那当然!这是我爹教我编的!” “能送给我吗?” “不行,这是要送给我的娘的。” “这样啊,”小公子喃喃地道:“可我也想送给我娘。” 原来你也要送给娘亲啊,顾桥想了想,道:“好吧,那你明天过来,我重新编一个送给你。” “好啊好啊。”小公子拍起手来。 下人很快重新寻回这里,顾桥钻出去,回头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招了招手,低声道:“记得明天来啊。” “嗯嗯,”小公子十分乖巧地点头。 …… 第二天,顾桥早早就躲在那里,摘了最漂亮的花儿,仔仔细细地编了一个十分精致的花环。 没一会儿,窸窣之声再次响起,他抬脸看去,立马开心地道:“你来啦。” 小公子脸颊白嫩嫩的,懵懂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顾桥:“……” 小孩子的记性总是很差的,可顾桥不一样,他才三岁,就记得很多很多事情了,他有些不能理解这孩子的健忘,登时愤怒地道:“我说过了,我是南肃。” 接下来的话与昨天比起来,仿佛犹如复制粘贴—— “不对啊,我才是南肃,你到底是谁呀?” “我就是南肃!” “那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顾桥有些不耐了,一把将花环扔给他,说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啦?” 小公子惊喜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个花环?” 顾桥:“……” 他突然确定了,这孩子也许脑子有些毛病。 但是,府中压根就没有别的同龄人,这并不耽误他们当天避开下人,坐在一起,玩了很久。 他们一边玩,一边就开始聊天,聊到自己不开心的事,又都莫名都哭了起来,灌木丛里土地松软,有很多小蚯蚓,他们一愣,当下决定玩一会儿再一起哭。 于是,两个男孩子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想方设法地去刨土。 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顾桥看着天边晚霞,轻声道:“我们还哭吗?” 小公子说:“不哭了吧,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顾桥道:“我真希望永远也不会天黑,黑暗太可怕了。” 小公子想了想,奶声奶气地道:“那我就希望,到了晚上,有人给你点灯。” 点灯?那些大人不把他房间的灯吹灭都算好的了,顾桥沮丧地低下头,道:“没有人会给我点灯。” “不会的!”小公子着急了,突然拉住他的手,说道:“你还有我啊,我们一起玩过了,就是朋友。” 顾桥看过去,只觉得他的眼睛那般清澈,像是一汪清透的泉,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长得很像,很像很像…… 当晚,顾桥意外地没有再挨打,而是径直被送进了卧房,听到开门声,他害怕极了,登时紧紧地闭起眼睛。 “他睡了。” 是曾氏的声音。 有人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似乎在凝视他。 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男人说:“他表现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让下人过来了,真落下什么心病,也不是件好事。” 曾氏叹息一声:“肃儿本也不大记得以前的事,这孩子如今浑浑噩噩的,倒也更像些。”她顿了顿,似乎也看向了床榻上的顾桥:“你说,这件事能成吗?我总是害怕被人揭穿……” “一定可以。” 南嵘沙哑的声音中透出几丝坚定:“两个孩子如今个子也长得差不多了,又是一样的教养,若非下人提醒,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能分清谁是谁了,其他人又如何能行?” “可是,六皇子是肃儿最亲近的人……” 第211页 六皇子? 这三个字第一次闯进了顾桥的世界里。 南嵘和曾氏兀自说着往事,压根没察觉那个小小的孩子,将耳朵竖了起来。 “可我还是担心,”曾氏忧愁地说:“这孩子的父母死得那么惨,我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 “活着的人都不怕,怕什么死了的人。” 南嵘似乎想用强硬的语气去掩盖自己的不安,冷哼道:“都成了两团焦炭,一把飞灰了,夫人还害怕什么?” 曾氏一噎,正想说些什么,这时突然发觉整个被褥都在轻轻地颤抖。 “额,肃儿,你醒了?”她一瞬换上柔和的表情。 顾桥睁开眼睛,哆哆嗦嗦地看向他们,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很快,他嘴角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声说道:“娘,肃儿又做噩梦了。” 曾氏其实不想哄他,但看了一眼南嵘的脸色,还是耐心地将他抱起来,轻拍着道:“肃儿,不怕被不怕,娘在这里……” 而在她的手腕上,挂着一支花环。 孩子突然就明白了,原来那位小公子的娘,就是眼前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女人…… 可他的娘呢? 两团焦炭! 一把飞灰!!! 孩子猛然抱着女人的身体,将头埋进她的臂弯…… 曾氏和南嵘离去后,他跪坐起来,从枕头下拿出自己的花环,眼泪扑朔朔地掉在有些枯萎了的花瓣上。 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它送出去了。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已经离他远去,他的脑海里满满都是那座小院里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父亲气喘吁吁的劈柴声,听到了娘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听到了他们互相追打,听到他们在一起鼓捣着锅碗瓢盆,还有村里的小伙伴,还有那些从小将他举在头顶骑马斗牛的叔叔伯伯们的马蹄声。 可是他们渐渐的都走得远了,渐渐的看不分明。 天地一片漆黑,无数个冷硬的声音在脑海里叫嚣着,他们在低声的,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桥儿,站起来,站起来,替我们报仇啊。” 那一夜,有一根利刺突然间硬生生的扎进了那个三岁半孩子的心底。 他突然将花环扔掉,双目如血,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当曾氏抹着眼泪跟他说“肃儿,你就乖乖去金陵,娘等着你回来”时,他点点头,小心地握住曾氏的手,软软地道:“娘,你要等我啊。” 夜幕来临,孩子小兽一般缩在被子里,下人端着一只雕花瓷碗,轻声说道:“世子,喝点蜂蜜水再睡吧。” 孩子并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孔苍白如纸,可是那双紧闭的眼睛,却有眼珠转动的痕迹——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次日,顾桥又钻进了那片灌木丛,却没等到那个小公子。 但是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的父亲,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其实,他对父亲的模样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但却一直记得他说的话。 父亲曾义愤填膺地对他说,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即便是贱民,即便血统是低贱的,但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却不能反抗? 顾桥蹲在泥地里,还那么小,却突然奶声奶气地道:“父亲,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兔子不够强大,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而无关于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父亲,我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那些欠了债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着,看着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孩子的睫毛轻轻颤抖,嘴唇抿起,烈阳正盛,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来,晃得他眼睛一片红。 他很有耐心地等了那小公子三天——终于,他们再次见面了。 小公子记忆不太好,有时能认得他,有时认不得他,幸运的是,今天一见面小公子就开心地唤道:“你也在啊,真好,我们一起挖蚯蚓吧。” 他们躲起来玩了很久,黄昏时分,顾桥估摸着下人找来的时间快到了,就对他说:“我喜欢你这件衣服,我们换着穿,好不好?” “可是,这是我娘送给我的。”小公子有些不情愿。 顾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上面有一道血痕:“可是,我刚才给你挖蚯蚓,连手都磨破了,你怎么连一件衣服也舍不得?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还要给我点灯的吗?” 小公子眨巴眨巴眼睛,深沉地想了想,道:“好,但是我们只能换一天,明天你就将衣服还给我。” “好!” 那天,顾桥穿好外袍后,爬起身来,站在南肃的面前,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力量,仿佛有熊熊的烈火在疯狂的肆虐燃烧。 “世子,您在哪里啊?” 远处传来嬷嬷的呼喊。 ——若非下人提醒。 ——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能分清谁是谁了, 想到这里,一道精光突然自孩子的眼里喷射而出,带着嗜血的仇恨和毁天灭地的不甘,他重重的点头,梦魇般的低声重复:“你去吧,你快去,天黑了,你该回家吃饭了!” “嗯。” 南肃点点头,撅着小屁股爬出去,刚刚站起来身,就被嬷嬷一把拎起来。 第212页 嬷嬷看了一眼,四下无人,登时变了脸色,狠狠地掐了一把南肃的屁股:“小兔崽子,又死哪儿去了?” 南肃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怔了怔,小声地抽噎起来:“你这个坏人,我要去告诉我娘,你欺负我!” 嬷嬷不以为意地抱着他走远,又抬手给了南肃一巴掌:“老实点!” “啪!” 看着南肃脸上的巴掌印,顾桥突然咧开嘴,就那么得意的笑了。 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升腾起来,他捏紧拳头,狠狠挥了一下:就该让你体验一下被打是什么滋味儿,若不是你,我的爹,我的娘…… 很多年后,当长大成人的顾桥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傍晚,仍旧心有余悸。 当时但凡有人理会一下南肃的哭闹,但凡曾氏对自己的假儿子多上一分心,但凡有人察觉一丝不对,这件事都不会成功,然而—— 其实他后来再没见过他,因为,哈哈,他再也没去过那片灌木丛。 可是,他大概能想象到,当南肃哭着扑进曾氏怀里喊“娘”时,曾氏是怎样一副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曾氏不知道吧,那个被她万般嫌弃的孩子,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哈哈,痛快!痛快! …… 十七年一晃而过。 梅树轻摇,夜风浮动,顾桥坐在四方院中,已经长成挺秀青松的身子优雅地靠着椅背,抬手将花蓝拿出来,然后将下人刚摘来的花一朵一朵的插了胆瓶。 眼眸如秋水寒星,嘴唇如豆蔻丹红,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养尊处优的儒雅与高贵。 只听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光影迷蒙,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世子,六皇子与顾桥要举办婚礼了。” 听到这个消息,顾桥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扬起英俊的脸庞,皱眉问:“哦?” 过去的十七年里,不止一次地,他打听过那位六皇子的消息,在暗夜里描绘过他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只是无聊,毕竟他住在一方宅院,看着头顶的四方蓝天,能消遣的事不多,可是,越听弘福寺传来的消息,他越觉得想要见到他,也许是因为想抢走南肃所有的东西,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若能见到六皇子,就代表着他能横空出世了…… 不过,是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 顾桥微微一笑,起身披好斗篷,拿起小铁锹就准备出去堆雪人。 当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南肃以后,要打听得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如今很清楚两人之前究竟有什么渊源。 只是,面具戴多了,人就会感到混乱。 很多时候,他都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顾桥还是南肃,大雪纷飞,他小心地在雪人鼻尖放上一根胡萝卜,温软笑起来:“真漂亮。” 他就是南肃,南肃就是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那个人。 可惜, 他看着雪人,眼中忽有一丝悲哀闪过:“你太孤单了……” 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时间总过得很快,一年后,南肃从金陵活着回来了。 这些年,顾桥以为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然而当他看着铁链锁上南肃的身体,看着南肃痛苦的表情时,许多蛰伏了多年了情绪还是再一次喷薄苏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惊动,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本能地知道该向哪里下口…… 地牢中,他蹲下身,哀悯地道:“我并不想杀你,可是,也不能将这个位置让给你。” 他大概也知道南肃这些年在金陵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便用最轻的语言,狠狠地扎进了那人的心脏:“十八年来,你在喝花酒逛窑子的时候,我却在研究学识,励精图治。” 看着南肃脸上掉落的泪水,他睫毛轻颤,温言道:“哦,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这个傻子,居然真的以为自己不是南肃,哭得那般伤心! 顾桥的内心其实在狂笑,尤其曾氏来了之后,体贴地拍落了他身上的灰尘,那时南肃的表情,简直让他这些年的一口恶气出得是干干净净! 于是, 他突然就不怨了,也不恨了,因为不值当! 今日,他走上高台,衣冠灿然,潮水般的百姓齐齐跪下去,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他心跳急促,莫名畏惧又隐隐雀跃,因为他从不知道,站在顶端竟会是这样的美妙。 往后他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时间,又何必再为了南肃而毁了自己的心情? 南肃,那你就活着吧,就这样活下去吧。 比起让你死,我更希望看见你坠入地狱,落入尘埃,一辈子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给我的爹娘赎罪!!! 至于殿辰…… 想到这里,顾桥笑起来,抬眸看向镜中的男子,自言自语道:“那也是我的!” 直至此刻他已经知道,南肃最在意的其实不是王位,也不是青渊,而是那个叫殿辰的男人,而他,怎么允许南肃得到一丝幸福?更何况,他也没有撒谎啊,过去的十七年来,他才是一直看着殿辰的那个人,一直看着…… 可是,事情好像并没有按他预料的去发展。 毫无征兆地,一匹白马在寒夜里来了青渊,男人骑在马背上,脸庞英俊,大裘冰冷如刀,口中呵出了大片的白气。 第213页 那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其实顾桥是紧张的,因为他很怕,很怕殿辰会对他表现出不满意,或者,怀疑…… 这岂非是对他这么多年辛苦的否定? “六皇子。” 顾桥怔怔看着他,突然有些结巴,很久才试探着唤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要来看我呢?” 男人安静地看着他,翻身下马:“怎么,不能来吗?” 人人都敬他是青渊世子,敬他是托臻王,从未有人用这样霸道而又带有一种调戏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他手心突然冒汗,不知从哪里鼓起一股勇气,就小声地道:“六哥哥。” 叫出口后,他突然觉得,好像他也喜欢这个称呼。 …… 毫无疑问,权利是让人心动的。 顾桥一直很好地掌控着这份权利,可自殿辰来了青渊之后,他忽然就觉得那些公文变得那般枯燥。好似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人们敬他,爱他,但其实他一直都很清楚,是因为他是托臻王,一旦拿掉这个身份,谁会怜爱他呢? “喝水压一压,不行重新换个锅,别伤胃。” 锅子对面,殿辰的脸笼罩在白雾之后,顾桥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心脏忽然有一丝开心流过。 原来,南肃受到的一直是这样的体贴。 忽然又觉口中有一丝苦涩,他抬起脸,轻唤道:“六哥哥……” 后来那个夜晚,他们都喝了酒,他看着他的嘴唇,只觉男子气息凌冽,带着药草香。而当男人真的吻下来,灼热而又深沉地望着他时,他浑身战栗,只觉得自己突然就失了魂了…… 可是, 再后来,男人决然走了…… 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好似被一个久违的噩梦笼罩住,有种冥冥的力量仿佛在催促他:顾桥,你一定要做些什么,不要掉以轻心,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南肃一定会将你的一切全都抢走…… 其实,他很早前就是个疯子了。 谁能将自己活生生地变成另一个人呢? 不不不! 顾桥突然尖叫一声,惊恐地捧着自己的脸,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地牢而去——那里,关押着路尧。 他当时真是大发善心留下路尧的命? 哈,别开玩笑了! …… 通过路尧,他很快就找到了顾桥。 但是,他对他的命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他活在人间地狱! 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再后来的那个大雪天,南肃居然骑在他的身上,拼命按着他的手,大喊道:“我已经将母亲和姐姐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那你倒是将我的爹娘赔给我啊,你赔啊!!!” 你赔啊—— 冷风从他们的目光中穿过,仿佛一只命运的大手,无情地拂过了他们生命交叉的每个时点。 一滴眼泪忽然从顾桥眼中滚出,他看着南肃,心中的恨意全部凝结成一句无声的话:是啊,那你到是将我的爹娘赔给我啊…… 我不跟你换。 我真的不想跟你换…… 大雪落下,凄厉的北风陡然刀锋般的刮过上空,那天,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殿辰和南肃站在一起的身影,突然噗嗤一笑,笑得那么心酸,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关于殿辰,他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可是,心里有根弦还在禁锢着他最后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最后一次给着殿辰机会:只要殿辰愿意陪着他,他就把青渊还给南肃,他还给他…… 殿辰却护在南肃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是一只游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孤魂。 ——从没有人,真正地对过他好。 “唰!” 安胜城墙,他一箭射在他的脚边,冷声道:“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下一次这支箭会落在哪里,我不好说,南肃,你走吧。” 苦涩的味道在眼底徘徊,顾桥恍然失笑,上前两步,质问道:“他究竟有哪里好?六哥哥,你清醒一点,我是南肃啊!” 男人决绝转身:“不,你不是南肃,除了一个托臻王的名头以外,你什么也不是!” 你什么也不是…… 即便你叫南肃,你也什么都不是…… 仿佛是最后一根弦崩断了,顾桥站在原地,良久后,颓然跪倒在地。 生命中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这样的孤立无援,这样的无所依托,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破灭了,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幼小的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所有促成他这一生悲剧的人,他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而这些年,他被世间万物所迷惑,竟然忘了自己的初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袖一把擦去眼角泪水,微微眯起眼睛,闪过刀锋一样的光。 那么。 你们就去死吧,殿辰、青渊、大燕皇室,你们所有人,都去死吧! 毫无疑问,他是个杰出的阴谋家,勾结大夏临丹、逼死安胜、引诱南肃回青渊继续当那托臻王,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在执行。 可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当殿辰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当那场被他引来的雪崩来临之时,当他抱着他滚落江水、只想着和他一起沉入黑暗、擦去这些年所有的变迁、永远地沉睡过去时…… 第214页 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并不开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他突然问自己:顾桥,你想让殿辰死吗? 你真的想让殿辰死吗? 男人身中数刀,却在看见南肃向雪崩体奔来的瞬间,突然爆发出一股大力:“桥桥!” 桥桥。 周围的声音顾桥突然完全听不到了,只听听得到狂卷着的风,像是野兽一样在雪原上肆虐着,冰水狠狠的刺入他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他的腰身和脖颈。 他却突然笑起来。 那么多年的痛苦和恐惧忽然就被这两个字抚平了,殿辰奔向的是南肃,可却叫的是他的名字,也许,他和南肃早就成为了一个个体,他就是他,他们就是彼此,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想去救一个叫顾桥的人…… 能释然吧? 哪怕拱手送走他。 他忽然放开了抓住殿辰衣服的手,并狠狠地推了一把殿辰,将他推向岸上。 殿辰一时怔住,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可是,太快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顾桥就已经沉没江底,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 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他的手向上伸着,像是想握紧什么,手心却空无一物。 坠落。 只剩无尽的坠落…… 他微微一笑,轻轻闭上眼睛,这时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睁眼瞧去,只见头顶上面有两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是个书生,另一个是个貌美的女子…… 他终于记起了那两张脸的模样……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有一种温热似乎在一时间将他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他心底的隧洞。 “桥儿。” 第九十六章 尘埃落定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红影,如血染的苍茫。 南肃站在金陵皇宫的门前,一手牵着星儿,一手抱着尚在襁褓里呼呼沉睡的二宝,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悲怆。 星儿第一次被接到金陵来,睁大了眼睛瞧着那巍峨宫门,好奇地问道:“爹爹,这里是哪里啊?” 南肃握紧了他的小手,轻声道:“这里是你父亲的家。” “呜哇哇哇~” 这时,二宝突然张开小嘴,糯糯地哭起来,仿佛对这个地方有着本能的抗拒。 星儿连忙指着襁褓说:“爹爹,弟弟哭啦!” 南肃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婴儿眉眼俊秀,还没满月呢,五官里却满满都是男人的影子了,活脱脱就像是殿辰的翻版。 宝宝…… 南肃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周身上下都是冷的,唯独心口一处有一团温热的暖。 没一会儿,两辆马车接连在宫门前停下。 先下来的是李胖儿,对着南肃轻轻一点头,然后回身走向另一辆马车,去将拄着拐棍的秦世泽扶下车。 那场雪崩来临时,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尽数被掩埋,好在半个时辰后,李胖儿闻讯而来,命人四处救援,这才使秦世泽捡了一条命。 “你……” 秦世泽缓缓地挪过来,似乎不知该称呼他是南肃还是顾桥,顿了顿,这才看向两个尚不知事的孩子,轻声道:“南肃,节哀。” 南肃抬头看着他,身体都是麻木的,终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嗯。” 说完,众人一起走进这座深宫。 不只是他们,文武百官也都来了,各地藩王也来了,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黑衣白带,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就连挂着的灯笼也用白布拢起—— 因为…… 今日,正是殿辰的葬礼。 正午阳光照得人眼睛发疼,大太监宣读完殿辰生平功绩,随后再宣读太子禅位于殿绪的诏书,随后起身面向文武百官,拂尘搭腕,高声道:“众人,跪——” 顿时,巨大的悲泣响彻九霄,阖宫上下,到处都是悲伤的哭喊。 大燕连着两次国丧,时间间隔如此之短,此刻,百官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拜何人,究竟是先皇,还是尚未登基就已经离开的年轻太子。 夜幕渐渐降临,官员们哭的嗓子都哑了,有几个老臣发了疾,已经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绵长的丧钟穿透了夜间的雾霭,煌煌宫灯透过千百扇宫门窗扉,静静地照耀着金陵的夜晚。 尘土归墟,落定埃尘,再无反悔之余地。 殿辰,咱们不当这个皇帝了,好吗? 一行清泪,终于再一次无声滑过南肃的脸庞,浸入这座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的蔼蔼深宫之中。 …… 金陵的街头美景依旧,有凉爽的风从湖面上徐徐吹来,路两旁的杨柳随风摇曳,枝条蹁跹,像是舞姬柔软的腰。 “肃子,你真的甘心将皇帝之位让给我吗?六弟既然有后,只要你一句话,我终究……” 殿绪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浪荡和阳光,变得略显低沉。 南肃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停住脚步,回身看过去,道:“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小,不堪当以如此大任。更何况,在先皇的安排下,其他皇子贬的贬,庶的庶,大起大落,好几个甚至搭伴去了一个不毛之地,去监管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工事建设,就此远离了政坛,而殿辰逝去,殿松更是命丧福江,七兄弟中只有你还在这里……五哥,先皇的意思大家都懂,你本就是殿家人,继承此位,理所应当。” 第215页 命运,真的让人无法捉摸。 岁月如同一场大梦,繁华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苍白,谁能想到当年追逐打闹着从这条街穿过的纨绔协会的会长和副会长,今日一个是大燕新皇,一个是青渊的王呢? 分别之际,殿绪眺望着远方的巍峨城墙,宽大的袖子微微低垂,脸庞消瘦,一双眼睛却再无当年的桀骜和不逊,看不出在想什么。 南肃看着他,突然笑道:“你这个模样,真像一个皇帝。” 不管是锋芒毕露的殿松,还是半途杀入的殿辰,还是一直明争暗斗的其他各位皇子,都当先踏入了这片荆棘,而至今为从国子监结业的殿绪,却成为了最大的收益者,你能说他是傻子吗? 殿绪沉默很久后,也跟着笑了笑,他们对面站着,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坦然地道:“纨绔这种东西,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保命符,不是吗?” 南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后转身欲走,殿绪却突然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就见殿绪很认真地对他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六弟的血脉,他一生辛苦,你不要让他泉下担心。” 顾桥微微一笑:“你也是。” 他说得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照顾好自己? 不,殿绪很明白南肃在说什么,可是南肃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去了,背影高挑消瘦,看起来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照顾好大燕,那是我相公用命换来的。 回到世子府中,南肃将二宝交给奶娘,又带着星星玩了一会儿,然后屏退所有人,关闭院门,走进了窗帘紧闭的卧房—— 桌子上的银针已经被收走了,想必李医师刚走,南肃在床边坐下来,看向了床榻上静静闭着眼睛的男子。 兄弟父子之间互相包藏祸心、互相利用暗算,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无法再将这样的殿辰推到世人面前,如今,他连殿绪也不再相信,因为没人知道当一个人当上皇帝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皇位,皇位,何为皇位? 后半辈子,他再也不想让他走进那座孤寂的黄金囚笼了…… 南肃默默坐了很久,然后缓缓拉住了殿辰的一只手。 “殿辰,你五哥就快登基了,皇位肯定不是你的了,你呢,就乖乖地跟我回青渊,做我南家的上门女婿,好不好? 说完,南肃就开始习惯性地为男人屈伸着手臂,防止他肌肉萎缩。 “你现在躺着一定觉得很爽吧,我听秦世泽说,大夏又趁乱来攻打了,安胜换了个新将军,根本就不是大夏的对手,没有你在,军队吃了很大的亏。你这人表面上老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我知道,你是最嘚瑟的,你现在一定在想:一群王八蛋,活该!没有老子,你们全都白给,对不对?” 男人任他摆弄,呼吸平缓,英俊脸上的表情那么平和,就好似在做着什么好梦。 南肃喃喃地继续道:“殿辰,我昨天又托人回青渊给你找药材了,你也不说话,我就只能这样养着你了。不过,你说说你,从小吃的药就那么贵,贵还不说,有的我甚至拿钱也没地儿买。” “还有,你知道吗?二宝长得很像你,那眉毛,那眼睛,活脱就是你的翻版,你可别说我没见过小时候的你啊,我记起来了,我全部记起来了,那时你娇弱得就就像个小姑娘一样,谁能想到你后来会长得这么高。” “话说,你说你是不是在生气啊?气我没能给你生个女儿,要不怎么这么没良心,连起来抱我一下都不肯。” 南肃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如何的难过和伤心,只是静静的说着,声音很低很低,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别样的清晰。 “其实我昨天晚上没睡着,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看了一晚上,我反复地想之前的事,其实我应该是有机会救你的,第一,我当时若早些到达安胜,就能遇见你了,或者我不该瞒着你去青渊,这样你也不会去见殿松。第二,在福江时,我应该再冷静些,直接先偷袭了南肃,看他还怎么挟持你。第三,我当时怎么能向你跑过去呢?我应该自己逃命,这样你也不会被那块巨石砸中……你是习武的人,如果没有我,一定有一线生机的……最关键的是,最后你怎么能一直推我上去呢……” 南肃懊恼地嘟囔着:“你怎么就那么笨啊!” 夜里很静,所有人都已睡下,只有南肃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坐在这里。说了半天了,他突然皱眉,附身掐了掐男人沉睡的脸颊,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啊?”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南肃说完之后就有些愣住了,神色一黯,低下头,齐肩短发和穗子从两侧垂下来,看不见脸孔。 他的声音闷闷的,小声的说:“哥哥,你别睡了,抱抱我,好不好……” 夜凉如水,他就那样靠在殿辰的胸口上,好久也不动,像是凝固了一样,经历了一个寒冬的松树枝叶长在院中,风过处,唰唰的响。 就好似很多年前一样,他们也曾这样靠在一起,那时,不管夜再怎么黑,他总会将他揽在怀中,轻声说:“有我在,别怕。” ……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盛夏莅临,整个金陵到处都是蝉鸣。 第216页 在替殿辰“守孝”半年之后,南肃终于还是回到了青渊。 其实在之前,南家就几番派人过来请过南肃了,虽然想象中的朝廷的逼迫和报复并没有来,就好像之前的恩怨全都一笔勾销一样,可是整个南家的女眷都还是处在惴惴不安之中——毕竟,一个家,总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做顶梁柱的。 那时殿辰情况不稳定,并且南肃也还没有办法去面对曾经向自己挥刀的母亲,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然而…… 那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 天色渐黑,暮色合拢,天公作美赐了今夜一轮圆月,星子寥落,淡淡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筛,被碎成细小的明光,淡淡的落在了王府门前。 这已经不是南肃第一次来到青渊了。 几年前,他怀揣着希望和激动,带着路尧回到这里,可迎接他的只有一把锁链,以及一个阴森的地牢,他甚至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跨过去。 而这一次当马车再次停下时,南肃撩帘看去,只见阖府几百号人整整齐齐地候在门外,见到他登时齐声唱喏:“恭迎王爷回府!” 曾氏带着两个姐姐站在前方,身子微颤,眼睛湿润,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复杂的难解。 那场雪崩掩埋了当时在福江的军队,很多见过顾桥和南肃同时在场的人都死了,并且之后南肃、殿绪、秦世泽等人一起下了严厉的封口令,然而,总还是有活着的人,总还是有张着的嘴巴,人们表面上不言不提,可背地里还是有消息漏了出去。 比如,顾桥最后对他的称呼。 王府门外,曾氏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愧疚得无话可说,直到终于无法继续隐忍下去,这才踉跄上前,朝他伸出手:“肃儿……” 南肃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她的手,冷漠得就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人。 见状,南婉立马让下人扶住曾氏,然后带着他的二姐南雅一起走过来。下人立马奉上托盘,南婉接过后,抬手将祈福的花瓣洒向南肃的头顶,笑道:“肃儿,你回来了。” 一切都和南肃曾经幻想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刻,迟来了好几年,好几年…… 花瓣蹁跹而下,落在星星的头上,小孩子“哇”了一声,开心地伸手去抓。 “俊儿,政儿,你们两个小鬼头还不快带弟弟去玩,府里不是给你们准备了好多玩具吗?” 南婉立马递了个眼色出去,于是,她的两个儿子立马跑出来,先是朝南肃唤了声“小舅舅”,然后一左一右地去牵起了星儿:“弟弟,走,我们带你去放风筝!” 星儿一直没有同龄人,唯一的一个玩伴就是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可后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如此热情的对待,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有些兴奋地看着两个哥哥,但还是回过头来,瞄了一眼南肃:“爹爹……” 南肃点点头,星儿开心地叫了一声,就跟着进去了。 罢了。 南肃深吸一口气:罢了。 于是,他这才抱着二宝,微微弯腰,向众人行礼:“我回来了。” 青渊,我回来了。 “好好好……” 曾氏拿手帕沾着眼角泪水,哽咽不成声,连忙上前接过襁褓。 小婴儿安静地睡得那么香,长长的眼睫毛像蝴蝶一般,樱桃般红润的嘴唇上还有一些口水,惹人怜爱,任谁看了都有想要亲亲他的感觉。 “我是奶奶啊,宝宝,我是奶奶啊。”想起自己好几次差些将南肃和孩子害死,曾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很久后才抬起头,忽然就要下跪:“肃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南肃猛然扶住她的手臂。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好似有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缓缓流过,南肃的喉间忽然有些发堵,眼睛也有些酸涩,但是,他此刻是南家唯一的男人,并且,他已经没有再肆意哭泣的资格了,他很怕自己哭到肝肠寸断,却没有人能哄好他…… 再与两个姐夫见过礼后,一大家子人便欢欢喜喜地朝王府里走进去。 可不知怎地,南肃忽然那般想回头看看,于是他就停住脚步,向着金陵的方向望去。 过往的一切在眼前凌乱的飘散,碎成很多块,轻飘飘的飞,像是轻盈的鹅毛。 他迎风站立,耳边是墨蓝色的穗子,脚下是坚硬的土地,风吹在他的身上,身体都是寒澈澈的冰冷,远处传来星儿开心的叫声,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释然一笑,转身走进王府。 罢了。 就像是这土地上的风,游弋了千百回,东南西北的四处刮,却终究还是要回到赤风之地,找到自己的家门。 第九十七章 一起老去吧 一转眼,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昔日新种的樱花树也已经有屋檐高了。 岁月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从不会因为任何喜悦和悲伤而停住脚步,当它匆匆离去之后,任何曾经激烈的情绪,都会在磨合下渐渐冷却下来。 当他背着他走出那片荒原的时,他似乎流光了一生所有的眼泪,站在苍茫茫的雪地上,只觉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无亲无故,无以可活…… 可是,终究过去了。 “快看,樱花开啦。” 睡梦中听见这声叫喊,南肃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217页 天色已经大亮,星儿正带着弟弟在外面玩,四处都是他们的欢笑声。 南肃静静地望着窗外,心底缓缓升起一丝莫名的酸涩,良久后他扭过头去,只见殿辰仍然安静地躺在身侧,长发缭绕在他的胸前,与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那身上的伤疤实在太多了,最严重的就是小腹,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口虽早已愈合,却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南肃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将男人养得比以前胖了一些。 不过胖了好啊。 以前真的太瘦了,咯死个人了,拎出去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南肃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笑,然后起身打来一盆水,细心地替殿辰擦拭着脸和手。 “哥哥,你知道猪是怎么养膘的吗?” “哈哈,你一直锦衣玉食的,一定没见过猪圈吧,但是我之前在凌家村子里见过呢,就是像你这样,关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也不起身,也不运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到了过年就能出栏了。” 南肃说得越发起劲了,干脆放下毛巾,拄着脑袋侧躺下,靠近殿辰的耳边,得意地道:“哥哥,你说如果有一天你醒来了,会不会揍我啊?可现在你肯定打不过我啦。” 帷幔轻卷,灯影深深,可没有男人的回应,这密室顿时就显得空旷了。 “不说话就算啦。” 南肃将殿辰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在那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那你好好睡,我走了。” 他走出去,轻轻转动了一下桌边的烛台,霎时只听低沉的轰鸣响起,一排书架缓速移动过来遮住入口,就像它本该就是在那里的一样。 …… 他终究是青渊的王,有些责任,现在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他找回自己名字所必须承担的。 他来到青渊已经有几年了,经由他多番上奏后,不少牧区被免除了兵役和春秋两税,南北两处更设了屯兵营,原本城外有好几处不毛之地并不是居住区,只有几户牧民住着,但渐渐的,百姓们越聚越多,不少终年放牧的百姓们也移居了此处。 当然,殿绪也不是白给他这个优惠的。 曾经青渊与皇室最大的矛盾就是——资源。而他和殿绪经过多次隔空会议后,终于达成了共识,在灭掉大夏和临丹之前,一切军队用度仍是由青渊提供。 那笔血淋淋的帐,总归要有人来彻底清算,在秦世泽伤势恢复后,殿绪就给他发来文书:“对于大夏和临丹,你怎么看?” 南肃知道殿绪想要怎样的回答。 那晚,他在殿辰的床边坐了一夜,然后在天明时分静静地提起笔,回奏道:“皇上,你我都知道,这场战争,大夏和临丹也是在赌一把机会。也许在初期,他们会因为出其不意而略占上风,但是如今大燕已经缓过神来,大家都觉得大夏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但是到底要经过多长时间,就有待商榷了。” 先皇二十三年的时候,临丹人也曾攻破青渊一次。 虽说后来这场战争总归是胜利了,可代价是整个边关化作一片焦土,百姓死亡近百万,所有的典籍建筑全部毁于一旦,那一次,国力衰退起码十年…… 月底,殿绪继续发来文书:“你的意思是,歇战?” 那时南肃正在喂二宝吃饭,摇头一笑,将孩子递给平顺,然后去书房回道:“怎么会?臣又不是圣人,更没有资格代替安胜十万将士原谅大夏和临丹,臣的意思是,如今各方政权都是刚刚稳定,倘若决定开此一战,那就必得一击必中。倘若不能破釜沉舟,倾尽国力,将大夏和临丹这个隐患彻底抹去,不如不打这一仗。历史不会记住细节,只会记住结果,而百姓,却会记住你的活命之恩。这,是臣的前夫教臣的。”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世界末日和绝对的种族灭绝,那么这一年,绝对是最接近死亡的一年。 四月十三,青渊、信蒙、安胜、南贝、白尚、黑水六大藩王,到达安胜关,与最先出发的四王集结,四月十五,其余十一王全部到齐,人数多达五十余万。 同时,五福关分兵三路,由兴安军将军秦世泽率领主力,带兵向临丹部落而去。 那几天,军营里的灯火通宵达旦地亮着,外面传令的士兵来回穿梭,四处皆是磨刀声! 在与各部商榷完毕后,南肃便移交了青渊前军军权,随后回到属地,看着城外一片绿油油的农作物,轻轻一笑。其实,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 大夏! 这两个字,在夜里被他咀嚼了无数遍。 …… 半个月之后,他从前线再次回来,一路疾驰,风尘仆仆。 当然,这一趟他是带着星儿去的,孩子大了,总归要多见些世面。 星儿皱着小眉毛,还没下车,就对着正在玩耍的弟弟诉苦,委屈的说道:“以后你长大了,可不能跟爹爹出门,总是催命的赶路,一点也不好玩。” 星儿已经七岁了,这些年被那两个调皮表哥带的,竟然有了些南肃当年的味道。 南肃也不理会他,径直走过来,一把将二宝接过来,弹去了衣角的尘土,说道:“有好好听平管家的话吗?” 二宝明显想他了,立马嗯嗯点头。 “哎!”星儿无奈的叹息,眼见没人搭理他,只能自己挪着小胳膊小腿跳下马车,一边下车一边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难测,同样是亲人,待遇这也相差太多。” 第218页 “哥哥,哥哥。” 二宝想讨好他,立马做出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一手掩住眼睛,一手摸着南肃的耳边穗子,似乎在偷偷替哥哥出气。 南肃眼睛一瞪:“嘉儿,干嘛呢?” 二宝吐吐小舌头,立马嘻嘻一笑,在他怀里扭着小屁股,乐呵呵地笑。 唉。 果然都是他的种,可问题是,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生的啊,怎么就没遗传到点好的基因呢…… 晚间沐浴完后,南肃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了镜子前面擦拭。 时光匆匆,曾经那火烧藏经阁的不着调纨绔已经三十了,灯火下,他着一身丝绸睡袍,梳子从轻轻从墨发中穿过。蓦然觉得晃眼,他凑近一瞧,镜中男子竟有了一根扎眼的银白色头发。 屋内很空旷,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那根白丝,无奈一笑,坦然地拔下来后,将梳子放下,回身爬上了床榻。 他不在的这些天,李医师和平顺将殿辰照顾得很好,之前他检查了一下,连指甲盖都是干干净净的呢,于是咧嘴一笑,狠狠地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靠在他的肩膀上。 “哥哥,我今天好累啊。” 南肃已经习惯这样絮絮叨叨的说话了,没有回应,他也不觉得闷,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今,我方知行军打仗是有多艰辛,你说你那时是怎么坚持的啊?” “没有底家,没有门庭,你还生生成为了一匹黑马。” “人们都说这其中有你父皇的偏袒,可他们才不知道,若换个别人,才不会像你那样骤然升空……” 然后,又骤然消散。 南肃突然止住话语,抬眼看向安静沉睡的男人。 这么多年了,男人一直都是这样。 南肃已然忘了,忘了男人的笑,忘了男人的哭,忘了男人的一切表情,唯一只记得那一双眼睛,沉静的,淡然的,像是九天上的星辰,温柔闪耀,熠熠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多害怕,如果他再不醒来,有一天他也会忘记他睁着眼睛的模样。 “哥哥,” 南肃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没有因由,也不想阻止,只是静静地道:“我今天长了一根白头发,瞬间就感觉自己快要变老了。” “时间太快,如果等不到你醒来,那我这一生都要亏欠你了,那就答应我,如果可以,下一世,我们早些在一起,好吗?”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侧,一滴眼泪,忽然顺着男人的眼角蜿蜒进了墨发里。 无声地。 第九十八章 气死个人了 春日暖阳,花影斜疏,阳光透过雕花窗子,暖洋洋地照在南肃修长的手指上。 一方公文捏在手指之间,上面誊写了北地无数战况,隐隐有铁血的气味,墨迹淋漓,像是一场无声的杀伐,静静地流淌在房中。 一月,秦世泽大破临丹,随后与攻打大夏的部队会和,出三关,夺五城,直插中央心腹。 二月,燕军集齐二十五万军队,分两路夹击,大夏帝都告急。秦世泽沿途斩下夏官首级共四十颗,各地官僚忌惮其军威,全部归降。 三月初四,三州失守,秦世泽率先锋长驱直入,截断离京所有必经之路,当晚与帝都禁军交手。 三月初六,战事胶着,夏国皇室拼死反击,拉锯战打了几天几夜,一名大夏皇子兵败战死。 三月初七,皇帝秘密离宫遁逃,被识破,燕军埋伏于其前路,重伤皇帝,生擒夏国皇后。 三月初九,秦世泽率兵进入帝都,与残余力量狭路相逢。当晚战事便结束,共计六十万大军挺进京师——攻破最后一道屏障! 南肃一身淡蓝长袍,窝在藤椅中疲惫地睡着了,许是做了什么噩梦,他呼吸有些压抑,后颈处的衣服全被细密的冷汗打湿了。 “阿尧!” 他突然惊醒,手一抖,公文落在地上。 良久缓过神,他抬手按着太阳穴,随后抬手招来一名侍卫:“我让你们找的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侍卫摇摇头,有些尴尬地道:“王爷,我们已经发动所有能……” 南肃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没事了,下去吧。”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出府,向着观音庙而去。 那颗沉睡了一个冬天的老榆树被蒙蒙细雨淋醒,贪婪地吮吸着春天那甘润清新的露珠,又重新慢慢地生长了满树让人喜爱的嫩枝绿芽。 柔和晚风轻拂鬓角间,南肃站在树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在这样的清晨,气氛总是宁静安好的,却忽有一声轻唤,将他从往昔中拉了出来:“皇妃,曾太妃托我来找您。” 不用睁眼,南肃也知道那是平顺,因为如今也只有他会叫他皇妃了。 其实平顺也曾想改口,却被他制止了,因为他喜欢这个称呼,能让他短暂的觉得,一切仿佛还是过去,什么都没有变过。 饭厅中坐了一家人,满桌子让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中,鲜美的乌鸡汤被曾氏端了过去。 她伸出手亲自盛了一碗,放到了南肃的面前:“尝尝,这是娘亲手做的。” 南肃点点头,拿起小勺浅盛一半送入口中,顿觉香鲜味美,爽口清润,便应了句:“娘亲手艺很好。” 曾氏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又盛了两碗,放在星儿和嘉儿的面前。 第219页 两个孩子坐在她身边,一口一个“奶奶,奶奶”地唤,曾氏平时疼爱他们,这会儿更是亲自一勺一勺的喂。 没一会儿,孩子们就吃饱了,嚷着要出去荡秋千,南肃嘱咐了几句,就由着下人领走了。 “肃儿,”曾氏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又长大了一岁。” 南肃嗯了一声,夹起一筷子鲜侩放入盘中:“是啊,时间过得很快。” “是啊。”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始终是词不达意。 眼见菜肴渐少,一顿饭即将到达尾声,曾氏就让下人给他拿饭后甜点,终于语重心长地说道:“嘉儿还小,但星儿始终是大孩子了,他近来老往你两个姐姐家跑,也不肯去学堂,请来府中的先生他不也肯要,这事儿你知道吗?” 南肃近来繁忙,对两个孩子的关照确实少了些,愣了愣,皱眉说:“还有这回事?” 曾氏点点头,却说得小心翼翼:“你时常外出公办,两个孩子见不到爹爹,也没有娘亲,总归心里是委屈的。有下人跟我说,星儿总觉得自己现在像是没爹娘的孩子似的,这才老往你姐姐家去,我后来去问了你大姐姐,她也没说别的,只是提醒我,应该给你娶房正室……” 桌上的菜肴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味道。 南肃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拿毛巾擦着手,道:“不必,我以后会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们。” 曾氏嗫嚅几下,道:“肃儿,我知道你是放不下六皇子,但是……他始终故去好几年了……” “我说了,不必!” 南肃说完就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想了想,又放缓语气道:“娘,我幼时在金陵养过一只京巴犬,与我感情很好,我每天去哪里都要带着它,而且晚上也让它睡在我的卧房里。可是有一次它得了急病,很快就没了,连抢救都来不及。我那时很伤心,哭了很久,虽然后来先皇又赐了一只给我,就连毛色也是一模一样,可是我对它没什么感情,或者说,是没办法投入像之前那样多的感情了。而那只小狗因为得不到我的怜爱,后来也被送走了,很可怜。” 说完,自己不禁笑起来,皱眉道:“似乎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曾氏却明白了,说:“那你以后都不再考虑了吗?肃儿,一辈子其实是很长的……” 春天温热的风吹拂过来,南肃鬓角的头发细而漆黑,被卷着飘起来,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有些迷惘:“我知道。”即便没有他,他恐怕也没有办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那天吃完饭回去后,南肃将星儿叫到了书房。 孩子长高了很多,虽然只有七岁多,但是五官深邃,剑眉星目,一身深紫色华服熨帖地穿在身上,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似乎直到这一刻南肃才发现,自己很难将眼前的世家小公子和富云港那个玩风车的宝宝联系在一起了。 殿星走进房间,语调清脆地说:“爹爹,我来啦。”但是,却没扑进南肃的怀里,只是笑着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坐下了,竟有一丝生分。 南肃点点头,说:“嗯,将你书册拿来,我检查一下你功课。” 殿星吐了吐舌头,然后撅起小嘴,不情不愿地要吩咐下人去拿,南肃顿时眉头一颦,语调也提高了些:“你自己去拿,没手吗?” 小家伙一哆嗦,这才下了板凳。 如曾氏所言,他的功课简直是一塌糊涂,甚至比之当年的南肃还要过犹不及,南肃看得有些火冒三丈,强压着脾气说:“你到底怎么念的书?别的学子每日天不亮就得赶去学堂,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教书先生还得在门口等着你,然后呢?你就学成这样?” 殿星撇撇嘴,小声嘟囔:“起那么早干嘛,反正起来见不到你……” 南肃一噎,接着反倒怒极:“你说什么?” “我说,反正也看不到你!” 小家伙真是像极了他,明明很怕,却倔强地昂起头道:“你总有忙的,小时候把我丢给沈大娘,后来把我丢给平管家,再后来又把我丢给奶奶!”说完,他干脆往椅背一倒,开始摆烂:“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你走你的,我玩我的就是了,反正我现在是世子殿下,读书干什么,还能没饭吃不成?” 南肃发誓,他此刻想掐死这孽障的心都有。 于是,陡然发觉,当年殿辰的脾气究竟是有多好。南肃怒火攻心,忽然一把将他拽过来,拿起一把掸子就开始狠狠地抽他屁股,喝道:“你爹那般博才文雅之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不想念书是吧,仗着自己是世子对吧,好,明天我就让人送你下地干活去!” “好啊好啊!” 小家伙被他抽得身子一抖一抖的,大眼睛里立马流出泪水,却道:“如果我不当世子,你就可以陪着我了,那我就不当!弟弟也不当,我带着弟弟一起讨饭去,我们养你!” 南肃的动作就那么突兀地止住了。 小家伙的额角有一道很淡很淡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从床上摔下来时磕到的,南肃当时心疼得仿佛心都快被扯碎了,更是恼恨得直接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可是,他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南肃忽然一把将星儿抱进怀里,那么紧,那么紧,有一股悲怆的气息隐隐升起,将他的胸腔击出轻微的痛楚。 第220页 “呜呜呜,”时间短得只有一瞬,刚才还犟得像只小牛一样的孩子突然哭出声,小手拉住他的衣襟,抽抽噎噎地道:“你……你好久没有抱我了……” 这一刻,那个总是面无表情、雷厉风行的托臻王消失了,他只是一个彷徨无助的男子,脸颊苍白,单薄消瘦,眼眶很深,浓烈的如海水般的悲哀流露而出,眼泪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落,被风吹干,冰冷的疼。 那晚,他回房后,在殿辰的床边坐了很久,久违地喝上了酒。 醉意上头,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那张沉睡的容颜,直到四更鼓敲过,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迸出来,带着强装的笑意:“哥哥,你说说你,空有满腹文采,也不帮我教一教星儿,就会躺着躲懒儿。” 男人轻轻抿着嘴角,仿佛在幸灾乐祸地道:怎么,你撑不下去了啊…… 是的。 我撑不下去了。 没有你,我撑不下去了…… 南肃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可是男人一动不动,那双修长的眼睛紧紧闭着,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的绝望和思念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趴在他的胸口,悲声的嚷:“起来啊!殿辰,别睡了,你起来啊!” 第九十九章 他盯着他,想看见他睁开眼睛,对他笑,跟他说话。 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侧脸完美,呼吸浅浅,就像一樽神祇雕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他痴痴地看着他,早在眼睑里积蓄的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落下:“昨夜我梦见你醒来了,我走出卧房时,就看见你坐在饭桌旁给嘉儿喂饭,温柔的跟星儿说话,那时候看着你,眼睛酸,眼泪掉下来的感觉可太真实了。” 说完,他将他的手拉过来,轻轻闭上眼睛,小声地道:“那我先睡了,明天你就起来,一言为定好不好……” 月色凄迷,烛影跳动,透过珠帘照射在床榻上,昏黄的光芒下,他们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处,那般温馨,却又那般孤单。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南肃有些头疼,喉间也像火烧一样。 然而,一颗心却渐渐剧烈跳动起来,他忍了很久,这才开始默默地倒数:一,二,三…… 男人与他正脸相对,手臂轻轻地搭在他的腰间,仍维持着昨天的姿势,一切都未曾变过。 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南肃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的滚动,却始终忍着没有掉下来。 许久,他失落一笑,缓缓地在殿辰唇上落下一吻,小声地道:“算啦,你就睡吧,反正让我哭的事情,你也不是只做了一次两次。” 说罢他就起身,拿出洗漱工具和热水,轻轻地替男人刮去下巴上的青青胡茬。 作为青渊的王,他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自己悲伤。 新皇登基已经有些年头了,目前却还没做出什么过硬的政绩,踏平大夏就是他奠定他丰功伟绩的第一步,而南肃作为燕军的主要后勤势力,除了要管前线,还要带着百姓们开荒修道、通商开市、兴修水利,建造兵工厂,开办学校商号等等。 一系列的琐事缠得他脱不开身,但是,他这些年也培养出了几个心腹,近来便有意放权,抽了些时间多陪在两个孩子身边。 星儿虽然不肯念书,但其实是很聪明的孩子,该认的字都认得差不多了,南肃觉得时候也到了,就搬出了一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信件很多都边角泛了黄。 他抱着孩子,坐在还没开花的樱树下,拿着扇子一下下地给孩子扇着风。 “宝宝。” 星儿拿着信,一封封地自己念着:“今天爹做了一件对不起凌老板的事,端菜的伙计告假了,我就去前面顶替他。但是那天人真的太多了,店小二也忙不过来,有个客人拉住我,指着菜单就问我,这个好吃吗?我就腼腆笑了笑,回头看见凌老板不在,就小声地跟他说,不好吃~” 念到这里,南肃顿时一愣:原来自己还干过这种事儿? “咯咯咯,”星儿笑得前仰后合,扭过头道:“爹爹,你怎么这么实诚呢?” 南肃轻咳一声,抓紧机会道:“做人就是得实诚,观音娘娘就在头顶看着你我的一言一行呢,星儿,很多生灵只能做猪做狗,你得了机会做人,就得老实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比如,小孩子不好好念书,就是不老实本分。” 星儿“噢哟”一声,搂着他的脖子道:“所以,你是王爷,就要做王爷该做的事吗?” 南肃觉得这孩子是开窍了,连忙道:“对啊对啊,爹每天这么忙,不就是为了你和弟弟吗?” 谁料,星儿立马拿起另一封信,很大声地念道:“宝宝,爹今天遇见你六哥了,这实在猝不及防,爹直接逃了,连工作都没干,回家哭了很久,暴瘦七斤——” 南肃一时无语,只听孩子继续念:“唉,不过想一想,大抵人就是这样了,谁谈个恋爱不是图个伤心,图个难过,再图个分开那几天不工作、不吃饭吗?你咋地,你还想图快乐,你那不纯纯痴心妄想吗?” 星儿肉麻得打了个寒颤,回过头嫌弃地道:“爹,你好双标。” 南肃有些尴尬,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什么都往上写,正要辩解,这时只听星儿问:“爹,那六哥呢?我记得的,他陪我玩过风车。” 第221页 奇怪的是,这一刻,南肃没有觉得悲伤。 他只是抬头看着顶上的樱花树,说道:“你六哥去外地了。” “怎么不来看我呢?” “你长大了就会来的。” “哦,那他过得还好吗?” 南肃轻轻挑起嘴角:“当然,他现在每天什么也不用管,可不是过得好吗?” 星儿明显还想问,但南肃立马开始挠他痒痒肉,孩子咯咯地笑开,不停挣扎,南肃就将他一把狠狠抱紧,说道:“樱花快开了,到时候爹带你和弟弟赏花好不好?” 星儿顿时捏起拳头,兴奋地道:“那你这段时间都不走了,是吧?” 其实还要公务要处理的,但南肃想了想,点头道:“嗯,不走了。” 当晚,星儿吃了一大碗饭,吃完后还主动找来先生,说要学习背诗,南肃就陪他在书房坐了很久,一手抱着嘉儿,一手批阅公文。 茶水就在旁边摆着,但一直没被动过。 平顺刚刚从殿辰那里过来,见状,便向嘉儿伸出手,哄道:“二殿下,我来抱您。” 南肃却舍不得,摇了摇头,问:“怎么样?” 平顺知道他在问什么,就说:“今天药喝得很好,李医师针灸也很顺利。” “嗯。” “爹爹,我背完啦!” 这时,星儿跑过来,背着手小大人一般站着,将刚学会的诗背给南肃听。 背完后,他立马戳了戳嘉儿的脸颊,道:“嘉嘉,给哥哥乐一个。” 小家伙闻言,也不管能不能听懂,立刻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星儿就开心地跟旁边的先生连连显摆:“看看,我弟弟多聪明,这么小就能听懂我的话。” 先生回复他以热情的微笑,然后对两个孩子赞不绝口。唯有平顺这个呆瓜眉头一皱,贴心地提醒道:“二殿下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也不是独独对着您一个人的。” 星儿一愣,立马瘪起嘴。 “好了好了,”南肃笑道:“平顺,带他们下去洗漱吧。” 府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天气渐渐温暖起来。 空气里已经有了淡淡的花香,清晨的疏薄小雾被太阳一晒,一会儿便几近罄尽,四处似乎都是好光景。 “噗”的一声轻响,南肃跨过门槛,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大步向外走去,可刚走没几步,他忽然停住,抬头看着院内那棵流光溢彩的樱花树。 风吹过,粉红的花瓣随风飘扬,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又似天女撒下的仙花。 又是一年樱花开。 南肃微微一笑,立马回身走进去。 床边,他拉着男人的手,轻声道:“哥哥,樱花又开了,明天我和星儿、嘉儿要一起去观赏,可惜不能带上你,但你放心,我到时候会摘一些放在你身边的。” 随后,他便去了幕府,一直忙于政事。 如今大夏和临丹已是砧板鱼肉,秦世泽的书信一封封地发来,都是催促他迅速赶过去的。 一共有二十八条条约要签,而青渊和临丹相邻,他又是青渊的主人,自然要在这些事情多费心,更何况,秦世泽这也是在给他一个不给人落口实的机会。 虽然殿绪登基后,没人再提当年青渊勾结临丹一事,但战争过后,文官的舞台就来了,朝廷上的风云变幻,谁又说得清,往后若有冲突,这件事必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与其让人来涮这口锅,不如自己先把水倒干净。 南肃从清晨一直坐到傍晚,期间甚至连饭都没吃,直到猛然觉得字看不清时,他才抬起头,问道:“外面怎么这么黑?” 侍卫出门看了看,很快就回来,道:“回禀王爷,外面乌云笼罩,想是要下雨了。” “哦,” 南肃揉了揉眉心,起身道:“那就回府吧,一会儿不便出门。” “是。” 轿子落在王府门口时,天边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个震撼大地的响雷在头上炸响了,炸得人心惊肉跳。 没一会儿,风就开始怒吼,头顶的乌云翻滚着,奔腾着,像千军万马一样直向大地压下来。 今天的饭桌上,南婉也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一见南肃就笑道:“今日索性我们就在府里住了,明日一起去赏花。” 她怎么知道赏花一事?南肃怔了怔,旋即摇头笑道:“星儿这个大嘴巴。” 南婉眉毛一颦,故作生气道:“看来你很不想和我们一起赏花。” “没有的。” 南肃在桌边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净手,问道:“那二姐姐呢?一起去也好。” “她随你二姐夫回夫家了,”南婉一边招呼几个孩子过来吃饭,一边道:“你二姐夫的太奶奶身子不太好,说不得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他们身为晚辈,总得回去的。” “嗯。”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着家常话,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比谁吃得多,曾氏则看着自己的几个孙子,乐呵呵的。 他们,其实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一会儿,屋檐雨落下,倾盆大雨直泄而下。 于是,南肃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放下筷子,走到门边,神色凝重地看向了外面,只见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第222页 南婉问:“怎么了?” “雨太大了。” 南肃应完,召来一个侍卫道:“你穿上蓑衣,去城外的樱花林看看。” 半个时辰后,侍卫归来,衣摆湿哒哒地粘在小腿上,回道:“王爷,雨中夹杂了雹子,城外那片樱花林已经全被打落了。” “啊!”星儿叫了一声,随后低下头,失落地说:“那我们明天就不能去赏花了。” 小家伙对于樱花似乎有种执念,南肃有些不忍,便安慰他道:“没关系,也许一会儿雨就过去了。” 南婉也走过来,说道:“对啊,星儿,我们和哥哥们一起挂晴天符好不好?” 然而,雨却越下越大。 一阵狂风奔来,雹子噼啪打在台阶上,小的像玻璃球,大的如鸡蛋,打得屋外的假山丁当响。 星儿、俊儿、政儿三兄弟蹲在门口,一个脸上比一个难看。 “这样的话,满城的樱花都会谢了的……” 听到这样难过的语气,南肃叹息一声,只能走过去对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明年再一起看,好吗?” 俊儿和政儿还好,点了点头后,就跟着南婉去洗漱了。 只有星儿还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步不肯挪走,南肃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宝宝,去睡觉了,好吗?弟弟都已经睡下了。” 星儿却扑进他的怀里,哭道:“不要,明天如果不能看樱花,你早晨就要走了。” 其实,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南肃虽然心疼孩子,却也不想一直惯着他,便故意板起脸道:“小男子汉,怎么动不动就哭呢?爹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天一定带礼物给你和弟弟,好吗?” 星儿却犯了犟:“就要看樱花,就要看樱花。” “现在满城樱花都落了,哪里还有樱花给你看,宝宝乖,我们明年看,好吗?到时候弟弟也走路稳当了,你牵着他,爹带你们去。” “不要!”孩子推开他,跑出门去:“你老是说话不算话!明年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星儿!” 南肃追到门口,只见孩子顺着走廊跑进了卧房,平顺连忙追去,却被阻挡在门外。 唉…… 南肃忽然觉得疲累,摆摆手,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平顺几句后,就回书房去收拾拟好的公文。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小了一些,南肃推窗瞧去,只见外面的植物都蔫头巴脑的,别说娇嫩的花朵了,就是小盆的迎客松都被打落不少枝叶。 他叹息一声,就找了把伞,向着卧房而去。 整个青渊似乎都已经睡下了,他踏过水坑,呼吸着空气里清新的冷意,不觉紧了紧外袍。 “滴答滴答——” 雨落在纸伞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南肃顿住脚步,登时皱眉一皱。 他的卧房四周下了严厉的禁足令,除了李医师和平顺之外,其他人就连靠近院墙,都会被拖出去杖责! 而此刻平顺在陪着星儿,李医师前两日也去外地采购药材了,究竟何人在他院中? 不知为何,南肃的心猛地一紧,他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砰”的一声推开门——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回到青渊的那一天,他就在院中种了一颗樱花树,花开花落了好几年,他就一直这样孤单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似锦香甜…… “……” 听到响动,站在梯子上的男人回过头来,一身白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墨发披肩,眼若寒湖,只是静静的一瞥,已夺去了南肃世界中的万千光华。 雨水还在落下,影影绰绰的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殿辰静静地望着他,手里如他一样举着一把纸伞,却遮在了一枝樱花上。满院都是掉落的花瓣,而伞下的那枝樱花却缀得团团簇簇的,一点也没受到风雨的侵扰,仍是繁茂动人。 “明天……你们……赏花。” 男人太久没有说话了,语声有些不清晰,可在南肃听来,那一个个字仿佛都敲在了他的心房上,让他感到战栗。 原来,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 南肃望着男人,那目光就像是沙漠上的旅人仰望海市蜃楼,就像是被离弃的孩子与睡梦中遥望家乡,恍若不可相信的幻象,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渴望着,却又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 那是千百多个夜晚的期许,却又在天光降临的那一刻将希望全盘打碎。 南肃半启了唇,想说些什么,可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了。他朱唇边含着颤抖,一点点地牵起嘴角,几欲破碎,却终究凝成一弯笑来,笑纹还没升到眼底,两行清泪就已落下,一行行的滚落脸孔,眉宇间隆起欣慰和沧桑的悲欢。 殿辰仍旧望着他,双眼清寂,目光交织中,隐现一丝隐匿的疼惜。 南肃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流落,多少年来,他唯有两次如此害怕。第一次,是在他挖出他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现在。 这是梦吗? 他不顾一切的跑过去,死死地拉住了殿辰的衣摆,仰着头看他。 这是眉,修长的,微微上挑,却从不曾真正的眼高于顶不食烟火,这是眼,冷淡清寂,却从不曾放任他于水火而不去回顾,这是嘴,略薄的锋利,却从不曾如世人所说的那般绝情。 第223页 一直追寻的答案就在眼前,南肃却觉得膝盖酸软周身无力,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你怎么才醒啊!我以为你不会再醒了——” 他哽咽的哭诉,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一遍一遍的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