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碗累卿[综武侠]》 第1页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碗碗累卿[综武侠]》作者:顾晴岚【完结+番外】 文案: 贼老天在江湖中投放了只小妖怪。 番茄炒蛋色衣衫,脑壳顶着一只碗。 花家七童开始拿着碗沿街讨饭× 李探花的坏侄儿惨遭奇耻大辱√ 盗帅对这第四个妹子束手无策√ 陆小鸡被飞天大黄鸭嘎嘎嘲笑√ 剑神脑海内无限循环蜜雪冰城√ 神侯府面对正道的光不敢吱声× 狗狗祟祟的小妖怪,终于被川中第一高手铁女侠给逮着了。虽大声狡辩,仍被无缺公子与其夫人扭送回金风细雨楼。 苏楼主沉默半晌:“对不住,会严加管教的。” 于是他整整三天! 三天! 都没吃她碗里的饭! ——武林魔头余碗碗,就此弃恶从善。 内容标签: 武侠 灵异神怪 江湖恩怨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碗碗,余碗碗的碗 ┃ 配角:苏梦枕,前传《绝代双标[综武侠]》 ┃ 其它:说英雄,绝代,盗帅,陆小鸡 一句话简介:对付这种碗,只能宠着 立意:珍惜粮食,浪费可耻 第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余碗碗是只妖怪,赶在建国前成了精。 乾隆年间的古董走花哨风格的不少,经常被后世诟病“堆砌”、“浮夸”,偏她诞生在那时,烧制者将“土味审美”延伸到极致。 ——她是只红黄相间的碗,很富贵。 因瓷质细腻且完好无损,混上做县博物馆的文物,平日被玻璃罩着,前头有张小卡片。“九漏鱼”余碗碗自学后才知,铅字是“红地描金粉彩八宝碗(清中期)”,好歹算是吃公家饭的。 她在博物馆工作很清闲,终归不名贵,整整一年学地球自转,也没人发觉。没有同伴聊天,灵识随讲解员追剧打游戏,就是难得的消遣。 人类仿佛管这种行为,叫“摸鱼”。 现下她稀里糊涂穿越,往自己身上瞅了半晌,又咚咚咚敲了敲脖子上的那玩意儿……哇哦,有手有脚有衣服,脑袋邦邦硬,人模人样耶。 便给自己取了个人名,姓“余”,名“碗碗”。 据追星的小姐姐说,ABB的名字容易火,不想再做冷板凳的小妖怪记在心里,决定相信这个说法。 她自开灵起就没说过话,满腔热情可憋坏了,此刻恨不得教全天下都晓得:世上有她这么只碗存在,是个多么美丽的意外! 或许上天不忍心辜负她,毕竟命运将其像赶小猪仔般投放到魔改的综武侠世界里,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是该成全她一点小心愿的。 小道上走来位孤高冷傲的白衣侠客。 身形挺拔,手中执把漆黑如墨的古剑。 怔了怔,余碗碗兴奋地朝他蹦过去。 ——还没怎么学会像人一样用两条腿,不会走却先要跑,岂非要跌得鼻青脸肿腕踝青紫? 西门吹雪已停下了脚步。 冷冽的眉峰蹙起,无声打量眼前人。 她身量不高,步履沉重,分明是个豆蔻年华无内力傍身的小姑娘。然狠跌数次,不但未磕着半颗牙齿,衣裙也仍光鲜亮丽,唯独脸上像被打了几拳,留下点斑驳印子。 但她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疼,总是飞快爬起,不屈不挠。中途嘴里不慎啃了半口泥,嚼了嚼,又“呸”一声吐掉。 ——她不对劲,很不对劲。 西门吹雪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刚成功追杀了一个武林败类。 对方武功平平,藏匿本领却不错,他甚至后悔出鞘,让剑锋染了血,却只能草草收回……实在称不上是场酣然的对决。 少女终于站到剑客跟前。 她有些紧张,磕磕绊绊道:“你你好,我叫余碗碗,余是年年有余的余,碗是……是这个碗。” 她将本体幻化出来给他瞅了瞅,随后宝贝似地顶在了脑袋上,世上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最后才搓搓手,把软乎乎的白爪子伸了过去。 人类初次见面会握手,这是礼节。 “……”西门吹雪忍住了没问这戏法的奥秘,自然也没跟对方握手的打算,只冷声道:“找我何事?” “我…想……”余碗碗觉得这个人很不好接近,有些打退堂鼓:“我想跟他做朋友。” 指尖小幅度地朝上抬了抬,清凌凌的眸子,也注视到乌鞘古剑上。 西门吹雪又是一蹙眉。 “你……也用剑?”他将这话理解为她想切磋决斗,但他并不想委屈自己兵器陪小姑娘打闹:“我本不杀女人,但女人都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这种直男癌发言传到江湖上,哪怕他是剑神,也会被练剑的众女侠唾弃万分。但余碗碗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气恼,她的重点全在最后。 “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人?”她瞪大了双眸,嘶声道:“难道把我送过来这个地方的,是你!这是哪儿?我还能回去吗?我可以……” 西门吹雪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认识你。”神情要多淡漠有多淡漠,生人勿近。 他确信对方可能摔坏了头,人来发疯,缓缓道:“前行三里,便是官道。”随后擦肩而过,径直向东走,不想继续纠缠。 余碗碗愣了愣,意识到他是在指路。 第2页 小妖怪虽不通人情世故,却隐约觉得这人的口吻有些高傲,她不大高兴。 于是跌跌撞撞跑过去拦:“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怎么不说自己的名字?” 他冷冷地看着她:“西门吹雪。” 语罢抬脚就走,像躲避一个疯子的追赶。 余碗碗知道人类有“西门”这个姓。 但却是头回晓得,正经名字竟然可以有四个字,听着便觉添分霸气,电视诚不欺碗。 “西门…庆…菠萝…吹雪…牛!” 她嘟囔着搓了搓手,又快乐起来。 …… 西门吹雪正以轻功掠过村落荒野。 他心里仍觉有些不对味,尤其回忆起少女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的大宝剑,有种被觊觎的不悦,却不可言说。 在他微微分心时,却有一道红黄交织的光芒从身侧蹿过——那样迅捷,是鸟雀,还是流星? 没能看清的剑神有些惊疑,想追上去瞧瞧,但那东西已经没影了。 * 余碗碗像颗炮弹一样降落在地。 “轰”的一声,将泥土砸出个大坑。 ——大地破坏者2.0,盖亚继承者√ 她在坑里趴了会儿才起来,又吐出一口泥。艰难爬出坑后,同手同脚地选定个方向就继续往前走,那里锣鼓喧天,将这里的动静掩盖住些许。 因此等好事者循声跑来查探时,余碗碗早就一瘸一拐地蹦远了。并且成功挤入红纸大灯笼下面,跟着人群一起看热闹。 她身量较矮,围观群众都在目不转睛盯着戏班子瞧,也就没人注意她脑袋上的碗,只有个孩童看见了,咿咿呀呀想过来摸一摸,小妖怪连忙躲远。 场地中央老少皆有,有舞刀弄棍对打,也有翻筋斗跳花绳。最引人注目的是个扎着两条小辫的红衣女孩子,她摇摇晃晃走在绳索上,引来热情的叫好和欢呼。 余碗碗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 她不太能分辨人类的美丑,但这红衣少女显然很受欢迎,当她从绳索上轻盈跃下时,有许多铜板叮叮当当落在地上,那是奖赏。 只有最珍贵的古董,才配待在博物馆的付费精品区,尽管它们一个开灵识的也无。她则被安排在免费区,甚至曾有游客戳着玻璃罩,吐槽她配色吃藕。 ——白嫖还哔哔,好生气! 但待了许多年,她也没等到哪怕一句赞赏,哪怕是夸她这只碗又大又圆呢?也没有。她明明把自己保养得很好,用她干饭吃嘛嘛香。 忆及当初,失落的余碗碗立在原地。 直站到一个铁托盘递到眼皮子底下:“姑娘,您若瞧得满意,还请赏个好罢……”里头是些零碎的铜板,还有两块很小的碎银子。 身材结实的少年朝她憨声道。 他也是这戏班里的人,方才翻过好几十个跟斗,出了满身汗,现下脖子上搭着条粗布巾走来走去地收钱。 ——赏个好? 余碗碗有点儿懵。 顿了顿,小妖怪回了个大大的笑容:“好,好,特别好!”她学着方才其他人拍掌喝彩的模样,两只爪子鼓得啪啪作响。 那少年笑意僵了僵,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瞧来的目光有些微妙。 ——眼前的小姑娘脸上红紫黑青俱全,还头顶着只跟她衣衫配色相同的大瓷碗,实在古里古怪。 但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又朝下一位还没走的围观者而去,赔笑道:“公子,给些赏钱罢,我们海家班卖力气得很呢!”这回讨赏,就说得没那么委婉了。 看见身侧的男子掏出两枚铜板扔进托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人家应当是在收票钱,这场表演是先看后付! ——而她看完了全程,却逃票了。 认识到自己的不道德,碗碗有些惭愧。 奈何身无分文,只好忍痛将自己头上的瓷碗朝那铁托盘里轻轻一放,小声道:“我没有钱,这个先给你,等我发达了,再回来赎。” “不是……我们要您这碗干嘛呀?”少年哭笑不得,将碗递了回来,但小妖怪坚持,甚至还想拿几个铜板走。 ——她的碗怎么也得值十个铜板吧? 扣掉两个,还有八个,至少拿四个。 余碗碗掰着手指跟那少年商量,动静将班主都给吸引了过来,那是位蓝布衣裤的虬髯老人。 了解详情后,他饱经风霜的脸带着爽朗的笑,挥手道:“不妨事,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余碗碗低头瞅着自己脚尖。 顿了顿,她幽幽道:“我的碗真的不值钱吗?” 老班主打量半晌,善意询问道:“姑娘是否跟家里人走散了,所以缺银子使?”看她衣着光鲜不像穷人家里的孩子,但连点配饰也无,头发也乱糟糟的。 ——或许因脸上的胎记,终被大户人家遗弃? “认识的人……都没了。”小妖怪皱了皱鼻尖,抿唇道:“我去找家当铺再回来,你们知道哪儿会收我的碗吗?”说着便将碗重新顶在头上,稳稳当当。 老班主注视她的眸光,不禁有些怜悯了。 他活了六十来岁,眼光老辣。 瞧出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对人情世故似懂非懂,虽还有些地方透着诡异,但那双月牙眼清亮不似做伪。 “小姑娘,你这顶碗的本领是跟谁学的?最多可以顶多少个?若要你站在绳索上顶碗,可还能这般稳当吗?” 第3页 碗碗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夸奖了。 “我我是自学成才。”她眨眨眼睛,微微挺起胸膛,骄傲得语声都豪迈起来:“哪怕再来一千八百个,站在哪里都没问题!” 人群早已走光,留下的都是戏班子里的人,闻言都捧腹而笑,为这小姑娘的大言不惭。 连那红衣少女也扎好了钱袋子走过来,吃吃地笑:“那岂不是要顶到天上去?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碗给你用!” 她忍俊不禁,指着绳索道:“只要你能像我方才一样站稳,便是不走动,只要头顶的碗不掉,也足可以凭这门手艺吃饭了!” 老班主笑道:“正是如此,小姑娘,你若真能做到,又不嫌我们班子走南闯北太辛苦,便留下,好歹有个安身地,不愁吃穿。” “好——嘞!”喊出了破音。 余碗碗一激动,原地起飞。 第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字面意义上的原地起飞。 她依然走不好路,所以蹿出去用的是法术。 小妖怪像窜天猴一样升空,大约三百米高度时终于意识到不对。飞快往下瞥了眼,戏班子的老老少少俱是仰头望着,各个张大了嘴,能吞下整颗鸡蛋。 ——人不能、至少不应当…… 坏了,她非人的身份要暴露了! 于是收了势,就像拉风的导弹发射中途突突突化身成了拖拉机,余碗碗以一个不完美的抛物线,倒栽葱式落在离绳索很远的空地上。 这回好歹没炸个坑出来。 就是到嘴边的铁饭碗告吹了。 倒立的小妖怪依旧顶着自己的碗,并且因为太难过已经开始了自转,整个身子笔挺挺的朝上,脚尖绷直。 海家班的人纷纷聚拢过来,全都歪着脖子瞅她那倒立顶碗的衰样,那个结实的少年不慎扭着脖颈,干脆扎了个马步,低下头透过裤丨裆看她。 若角度随余碗碗的视角颠倒,瞧她就如同在平地上跳芭蕾,还是《天鹅湖》的“三十二挥鞭转”。 他们当然不懂芭蕾,只是沉默。 在那样密不透风的目光下,余碗碗觉得自己是只不合群的丑小鸭,越想越难过,转速就愈来愈快,像只陀螺一样摇摆。 小妖怪噫呜呜呜地哀嚎起来:“我是弟弟,我是菜鸡,昨天不学习,今天变垃圾……”如果不是碗够瓷实,她现下可能已钻到泥里跟蚯蚓做朋友去了。 可她讨厌吃土,于是面露愁苦。 余碗碗慢吞吞地停住了。 她还想挣扎一下,问问他们缺不缺个打杂的,她其实很有用,也很好养活。 话未开口,红衣少女突然搂住她的双腿,兴奋地尖声道:“好妹子,你这手功夫真是绝了!” 这一声像打开了话闸子。 戏班里的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老班主仔细端详她的脑袋,确认碗上并未沾甚么胶水,那就是真本事啊! 于是小妖怪成功留了下来。 她混成台柱,就此走上人生巅峰都是后话,现下不少路人也围观来了,才是要紧。 他们大都是看这里围着乌泱泱一圈,跟风挤进来,却不晓得有啥好看。有那心痒的,便插嘴问道:“这顶碗的小姑娘可再演一轮么?” 老班主面露难色,抱拳赔笑道:“对不住,今日已了……”总不好教这丫头赶鸭子上架,纵不怕出差错砸了招牌,也忧心她怯场啊。 “你想看我表演呀?”余碗碗从红衣少女身侧蹦出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问对方:“给银子么?” 她脸上布着淡淡的红青黑紫,乍一看还是有点吓人的。幸而五官生得美,月牙眸弯弯的,声音也软糯清脆,倒不至于令人讨厌。 那人衣着得体,高个大眼,年纪挺轻。 他解开腰间的钱袋,嘻嘻笑道:“只要演得好,我看得高兴了,自然会赏。”手中银锭高举,晃得小妖怪眼睛都亮了起来。 “小姑娘,像刚才那样再做一遍,你有把握么?”老班主将她拉过来,沉声道:“若只是凑巧,你直说,我照旧留下你,咱们多练练再上台,不急。” “我能行的。”余碗碗板起小脸,握着拳正色道:“不行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碗给吃了。” ——给大家表演一个:我、吃我自己。 老班主不懂小妖怪发了多狠的誓言,但他选择相信她坚毅的神色,重重颌首道:“好,那咱们再演一回,赚来的钱为你安置物什!” 便吩咐戏班老少敲锣打鼓,再度开场。 * 被自家亲兄弟满江湖追杀的时候,江小鱼曾隐姓埋名在海家班混饭吃。他一口气能翻百来个跟斗,乃是炙热可热的高薪人才,顿顿都有肉吃。 但很快,他就不告而别偷跑去江南。 再后来,又稀里糊涂一堆事儿,今日在码头不经意听见老班主震天响的吆喝,想起过往有赖他们照拂,少不得要来捧个场。 ——但他瞧见了什么? 最上头是一双乱飞的脚,然后是细瘦的腰,瞧着是个小丫头的身形。最后才是脑袋,但她移动太快,甚么模样也瞧不清,乍一看整张脸仿佛打翻了画盘。 “——呜呼,起飞~” 那耍杂技的小姑娘声音拖得极长。 她每“呼”一下,倒立的身体便嗖地朝上蹿起,至少得有十尺高。然后上下平移,反复横跳,不变的是不论在空中翻了几个身,最后都用脑袋着地。 第4页 ——但这怎么可能?便是少林寺练过铁头功的秃驴,像这样也得就地开瓢迎风飙血啊! 小鱼儿暗忖戏班子真会搞噱头。 这里头一定有些秘密,他有些好奇。 待钻进人群,站到了最前方知,那丫头的脑袋瓜确实没有着地,地上分散摆着许多黄红相间的碗,少说也有五六十个。 她的脑袋,每回都稳稳落进其中一个碗里。 假如倒过来瞧,就像打地鼠的游戏,余碗碗便是那只疯狂探头、但别人永远打不着的贼兮兮地鼠,黑猫警长见了也要惊叹她的速度。 当然,这里没有人想打她的脑袋。 围观的人们各个屏气凝神,并未叫好或者欢呼,只是异口同声地记着数:“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这是她从起飞到降落的次数。 小鱼儿按下斗笠,拉着身旁汉子问道:“地上这些是真的瓷碗么,人下坠这么大的力道,竟也没碎?” “哎,我哪儿知道?”那汉子不耐烦地应声:“都是这小姑娘刚才变戏法变出来的,人家戏班子自然早有准备,咱们瞧着有趣便是了!” 小鱼儿“嘶”了一声,没有追问。 他环顾四周,确定这决非戏班原本的安排。他们虽仍在翻绳舞刀,但眼睛已跟其他人一样,直愣愣瞅着场地中央…… 表演已近尾声。 那高来高去的小丫头开始收碗。 她腾空而起时不断挥舞双臂,看不清做了什么手脚,好像只是碰了碰,头顶的碗便消失无踪。直到再次降落,脑袋带起另一只碗,又在空中收回——神乎其技!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寻常百姓只觉有趣,小鱼儿却深知:即便“收碗”只是障眼法,但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身法,纵然是数得上号的武林高手,怕也很难做到。 最不解的是:她拿什么发的力,头吗? 花无缺用“寒凫戏水”这门轻功,可以脚不沾地须臾间来回十里,铁心兰爱吃的八宝饭打开时还冒着热气,但他也没法凭空无处借力便上天啊! ——莫非这丫头师承楚留香? 不是他瞧不起前辈,可盗帅真能做到? 小鱼儿陷入沉思的当口,周遭呼喊声愈来愈大,简直震耳欲聋:“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热闹得连穿着皂袍的官差都过来查探,看到底出了何事,竟将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数到“一百零八”时,满场瓷碗只剩下小妖怪头上顶着的最后一个。她再度蹿上天,下来时“咚”的一声,双脚结结实实落了地。 脚下带风,头也不晕气也不喘。 她听见人群“啪啪啪”海豹式鼓掌,心里撒起欢,面上却低调地躬身致谢。顿了顿,径直朝之前的男子走去,那人方才喊得声嘶力竭,如今面色涨得通红。 看起来他更像那个表演了整场的人。 小妖怪觉得对方应当看得还挺满意,便将两只爪子合在一处伸到他面前,眼巴巴问道:“您看,那个,是分期……还是现结呢?” ——高手在民间,可算教我遇上了! 那人颤抖着,将整个钱袋子递给了她。 然后倏然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眼眶含泪:“师父在上,请受徒儿郭大路一拜。” “啥?”心里美滋滋的碗碗还没来得及将钱放好,便像只被见了猫的耗子般跳起。她喜欢跟人打交道,却不想凭空多个好大儿。 小妖怪飞快倒退两步,贴到同伴身边,连连摇头道:“我不收徒,而且你就算是我徒弟,说好的赏钱,给了也不能再要回去的!” “若师父肯收我,只有徒儿供奉师父的道理,怎会占师父的便宜?”郭大路膝行过来,面容真诚。 父母亡故后,他游荡江湖仗义轻财,一心寻觅良师却不得。眼看家财只余间破酒馆,今日心血来潮外出看戏,不想竟撞了大运! ——他认定其身怀真功夫。 虽然看着还很面嫩,但就算不是天山童姥那等牛逼哄哄的人物,也定是位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对方目光灼灼,炯炯有神。 头回见人类这样热情,余碗碗不敢吱声。 老班主同闺女海红珠交换了眼色。 他将缩着脑袋的小妖怪拢至身后,扶那少年起身,絮絮低语。红衣少女轻拍碗碗肩膀,夸她方才好样的,便同其他老少拿着托盘到人堆里收赏钱。 有些茫然的碗碗站着不动。 她两只爪子紧紧攥着半旧的钱袋,打定主意认准自己的工资,等人不注意再放进碗里藏起来……嘿,计划通! 红衣少女已走至红衣少年跟前。 “还请客人们捧个场。”铁托盘里从没有过那么多钱,喜得海红珠眉眼带笑,声音也较往常更明快,小鱼儿很高兴自己走后他们过得更好了。 他明着只放了三枚铜钱上去,实际却将一张银票塞到了她的袖中,速度比当着“恶赌鬼”轩辕三光的面出老千还快。 少年眼角余光仍注视着那头,余碗碗正悄咪咪数着钱,甚至还想用牙咬。 小鱼儿压低声音,轻笑道:“那小丫头有些奇怪,但瞧着心眼不坏。你们有事,可在附近大客栈外墙画兰花,自会有人来问……” 移花宫的眼线遍布全江湖。 “唔,那玩意儿一般人根本画不像,是朵花就行。”少女听出了他的声音,惊喜得险些叫出声,托盘都快翻倒,被少年随手扶正:“嘘……别嚷。” 第5页 海红珠眼泛泪花,使劲儿盯着对方。 斗笠下的少年,脸上有条刀疤。 那疤几乎由眼角直到嘴角,却奇异地半点无损他容颜之俊朗,反在勾唇时增添几分魅力: “——走啦,有缘再见。” 少女低下头,咬着唇却没挽留。 她晓得唤不住他,其实也无甚可说,当初爹便劝她莫放心上,终归不是同路人……平安就好。 天下第一聪明人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班主不知怎的将那要拜师的郭大路劝走了,又将几个托盘里的钱归整起来,拿了二十余枚递给驱散人群的两个官差,道他们辛苦,这是买酒钱。 官差掂着钱笑了,果然没有为难,只教他们快些离去,码头往来的人极多,堵路可是不妙。 “为什么要把钱给他们?是因为我们赚了很多钱,要交税么?”见那郭姓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余碗碗立即跳到红衣少女身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少女轻声答。 海红珠眼中似含了层薄雾,勉强弯唇。她方才已跟小妖怪互换名姓,交代了戏班子的家底,往后大家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字面和实际意义上的船,正停靠在江岸边。 海红珠指给小姑娘瞧,那就是她以后的家。 班主海四爹指挥人打包好东西,连演两场,人人都被晒得面色发红,也不要两个女孩子动手,熟练地将兵刃家伙搬起,她们便在后头慢慢地走…… “我爹打发那傻小子先回去了,咱们今晚就走,不怕他纠缠!”话至一半,少女突道:“妹子,你收的钱袋呢?” “啊?”余碗碗一直蹦蹦跳跳地走路,愣住。 小妖怪反射弧有些长,缓缓地“哦~”了一声,把头上的碗拿下来给她看:“喏,放好啦!” 海红珠更觉古怪,她身量比余碗碗高了半个头,方才并未看见碗里有东西。默了默,只当是这小姑娘独家的障眼法,这种秘诀却不好开口询问。 “今晚你先跟我住,等明儿起个大早,船也划到了江南,我带你去置办些好东西,咱们……先把你脸上的胎记遮一遮?” 碗碗摸了摸自己的脸,软声应道:“好哦。” 其实她根本不晓得自己人身长的什么样子,连镜子都没照过。胎记是不是人类身上的花纹?那她的胎记,定是灿烂的番茄炒鸡蛋色! 小妖怪美滋滋地想着,蹦起来就更快。 海红珠仍觉这小丫头有些怪,连走路都像在跳舞,但对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实在乖巧听话得很,瞧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方才那么卖力,现在该饿了吧?船上还有吃的,待会儿先给你热些饭菜。”红衣少女生性善良,以哄着小妹妹的口吻笑道。 余碗碗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 真好,她越来越喜欢跟人类打交道了! * 船上生活摇摇晃晃,很是新奇。 有了自己房间后,碗碗花了足足六天工夫才学会正经走路,期间又跌跤数次,大都是以头触地,等终于双腿都听使唤了,整个碗也轻飘飘的。 海四爹以为小姑娘在练顶碗秘技,不许其他人来烦她,尤其是个唤作“野犊子”的,也就是那个结实的少年,他总想鬼鬼祟祟偷个师,也学学变戏法。 但他跑了几回什么也没看着,回来只低声问同伴:“你们觉不觉得,小碗脸上的胎记好像换了位置啊?” 回应他的,是砸来的枕头。 “红珠给她敷了那么多粉也没全掩住,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你可积点儿德吧!” 野犊子被兄弟们锁喉挠腰,连呼再也不敢才被放过。其实他人并不坏,喊他帮忙做事无有不应,就是说话做事常不过脑,不然也不会叫这名儿。 碗碗不晓得新交的朋友们怎么想自己。 她更关注表演的事情,想赚银子。 但原来戏班子走南闯北,并非天天都会表演的,老班主常常得提着酒坛去跟当地人打交道,里头水深得很呢! 这些小妖怪实在不感兴趣,便丢开手去,转而热衷于人类的美食,什么都想往碗里塞,因此船一靠岸,便迫不及待地拿着钱袋子跑没影了。 海红珠压根儿追不上她。 好在到点儿准回来,渐渐也就不管了。 * 花满楼出身豪富,乃是江南地产最多的人家,沿街商铺更数不胜数。他行七,是最小的孩子,在寸土寸金的西湖边甚至有一座小楼。 楼下大门日夜敞开,不吝啬于对任何一位上门求助的人给予帮助,尤其是他的朋友…… 陆小凤是他的至交,江小鱼也算他的朋友。 但现在,陆小凤跟江小鱼两个人整日里勾肩搭背在楼内喝酒猜拳不亦乐乎,花满楼涵养虽好,也有些烦不胜扰,只能出去躲个清闲。 他的花若会说话,怕也要痛骂的。 杏衣公子在明媚春光里信步游街,从街东走到街南,自西市踱到北集,终于在肚子发出抗议前迈进了一家馆子。 他自家的馆子,唤作“小苏州”。 从前安庆城有一家,专售点心,被花家收购后,现在长江流域每座城中都有分号,客人再多也会空出个雅间。 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花满楼点了几道近两年馆中添上的菜肴,执箸慢条斯理地品尝。尚未入口,便听楼下大堂内传来异动。 第6页 他唤小厮:“发生了何事?你去瞧一瞧。” 少顷,店小二回禀:“是个小姑娘,拿着九文钱说要温两碗酒,再要一碟茴香豆。掌柜的告诉她钱不够,她也不肯走,非磨着说可以少给些,她就尝个味道,装在碗里带走。” 花满楼奇道:“她还自己带了碗?” “那小姑娘头上,真就顶着一只碗!不知是不是戏班子里出来的,摇头晃脑也不见掉。” 难得在公子面前伺候,小厮直讲得口沫横飞:“那碗红黄相间,颜色很是鲜亮,公子您见了便……”余下的词,突然卡在喉咙口里。 花满楼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 只是牵起唇角,和善道:“你添副碗筷,将她带上来罢。再吩咐厨房,做一碗八宝饭和两块千层糕。” ……余碗碗是蹦着上楼的。 她走楼梯还有些艰难,实在不想在人前再摔个大马趴,手脚并用又不大雅观。 花满楼只听见屋外传来“咚咚咚”的声响,富有节奏,极具韵律,像只敦实的兔子正蹬着后腿一阶阶跳上来。 掌柜的亲自推开门:“公子,人带来了。” 本还拱手想等候吩咐,却见小主人右手轻摆,于是告退,只留下小妖怪倚着门框探头探脑。 “他们说……你要请我吃饭?” 桌上的菜肴不能说多么丰盛,但道道精致。 没立即冲进去大快朵颐,纯粹是怕自己听岔,成了吃霸王餐的坏蛋。 “出门太急,钱没有带够,是么?”花满楼朝着她的方向颌首,温声道:“坐下来吃罢,不收钱。” 余碗碗这只妖是有点傻大胆的。 陌生人说请吃饭,她就信以为真,甚至也不问问怎么会有这等好事。她一门心思觅食,筷子使得不顺手,就拿调羹舀着吃……鹰逃小嘴,暴风吸入。 好在每道菜都记得留了一口。 花满楼夹了两回菜,第三回 时,筷子触到了盘底。他愣了愣,只当这小姑娘是饿得狠了,柔声劝道:“慢些吃,莫急。” 余碗碗并不急,她其实吃得很仔细。 “好吃,谢谢!”小妖怪抽空感激他。 她咂了咂嘴,摸着肚子满足地喟叹。 海家班当然没故意饿着她,是她看海红珠每顿就吃半碗饭,便不好意思吃了一大碗再盛。毕竟她不是人,不需要吃东西维持活动。 “待会儿还有八宝饭和千层糕,听说姑娘家大都爱吃,你……可还有胃口么?” 小妖怪郑重道:“有的,你放心!” 又想到人类有句话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便将自己的碗推到他跟前:“我请你吃茴香豆呀,很香的,你随便吃!” 这里不卖十铜板以下的酒,连一滴也不肯给她打。仅剩的九文大钱只买到了这个,她觉得自己被周树人写的故事给骗了。 “我……多谢。”花满楼不禁莞尔。 推辞不过,只得摸索着捏起一颗豆子放到口中,酥软清鲜,香味浓厚,竟似比记忆里更好吃些。 盘子都空了个干净,雅间内安静得很,只有小姑娘叭嗒叭嗒嚼茴香豆的声音。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就叫“碗碗”,碗不离身。她知道了他姓花,住的地方种了好多花。 小厮端点心上桌时,小姑娘正笑眯眯问他,晓不晓得“茴”字有四种写法? 花满楼淡笑着摇头,成全她想小小显摆的心思,谁料对方嘻嘻笑着说自己也只会一种:草字头,下面一个大口,里头有个小口。 随后张着小口,大口干起八宝饭。 直看得小厮叹为观止,本要离去的脚步忍不住停了下来,嗫嚅道:“七公子,不如再叫厨房做些菜?”可怜公子竟在自家馆子没吃到饱饭。 “咦,你饿着吗?” 余碗碗茫然地抬起脑袋。 花满楼薄唇微动,最终决定诚实些:“做碗阳春面上来吧。”没多要,只因担心小姑娘肠胃不适,她实在吃得太多了。 小妖怪放下沾了糯米后变得甜滋滋的勺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再舔了口,最后回味一下。 她小心翼翼瞅着杏衣公子的面色:“我是不是,把你要吃的都吃完了?”刚刚以为他不吃了,所以把每个盘中特地剩下的一口也偷盛到自己碗中。 花满楼笑了笑:“无妨,我不是还有面吃么?” 碗碗很费力地思考,在人类社会中,得寸进尺是她不好,于是道:“我给你表演个顶碗罢?” 看她顶碗是要给钱的,现在她不收他钱。 “在下自是荣幸……”花满楼没能立刻懂她的逻辑,笑意稍顿,却温声道:“只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 ——这样好的人,原来竟是个瞎子?! 小妖怪瞪大眼,鼻尖凑到他跟前,她一点儿也瞧不出这双黑眸有甚么毛病,甚至觉得比普通人类更好看些。 花满楼感觉到女孩子软软的气息拂面,稍有些不自在地后仰半寸,微微避开了她的打量。 他睫毛轻颤了颤,直到她坐了回去。 “虽然我不会治病,但你要是、你要是真的很想看我顶碗……”小妖怪蹙起秀气的眉毛,讲话吞吞吐吐,咬字分外沉重。 她也是头回碰到这样棘手又纠结的事情。 既觉应闷声不吭,假装是个平平无奇容颜老去的正常人类;又不忍新朋友失望,连自己精彩的表演也瞧不见。半晌,终是选择放下豪言: 第7页 “——你想看,我就能教你看见!” 头顶的大碗,“啪”地倒扣在桌上。 第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碗碗姑娘,是在说笑吗?”花满楼怔了怔。 但小妖怪已挽袖子动起手来了。 她本就是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当即将自己碗中藏着的宝贝们都先倒出来清空。 有花完铜币的钱袋、断了两齿的木梳、毽子上掉的野鸡毛、路边不知名的野花等等……甚至还有条很小很小的蝌蚪,现下时节还早,那是她在水边蹲了好久才抓起来的,非常难得! 小蝌蚪随着细水流灌到喝得干净的汤碗里,欢快地游动着,并未翻肚皮,看来可以一直平安长大到变成呱呱呱。 花满楼只听到丁零当啷的乱响。 尚未询问,掌心已被塞入一只冰凉的瓷碗,约摸两个手掌的宽度,怕不慎摔碎,他连忙握紧了碗沿。 小姑娘肃然道:“拿好,掉了我要生气的!”接着煞有介事地朝他眼睛吹了两口暖呼呼的气,仿佛这一下子,就能起到活死人肉白骨的逆天功效。 说实话,花满楼甚么感觉也无。 他觉得自己在陪她玩过家家,有些无奈。 但花七公子素来待人宽厚,自不会起身怒斥对方开这种无聊顽笑,只是温声问道:“那末,在下要拿多久呢?” 小妖怪轻声嘟囔道:“等你厌烦不想看了,就能还给我了。”她其实也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宝贝碗,但既然决定借给新朋友,就不会反悔。 “你先闭上眼睛……”碗碗拉着他的手,将碗放在花满楼的膝上摆正了,语声很神气:“再睁开来,就能瞧见我啦!” 花满楼耐着性子,合上双眸。 他唇角含着温雅的微笑,这种事换了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受不了,偏他竟无半点责怪怨怼,也真的照着这神神叨叨的小姑娘说的话做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像位沉睡了多年的老人,某日醒来突觉耳清目明,恢复如年轻时那般强健,眼前竟真的出现了斑斓的色彩! 不是漆黑、不是纯白、更非混沌…… 眼前是张粉扑扑似刷了油漆的大脸。 黑紫青红各色俱全,女孩子精致的五官掩在那些不停掉着渣的脂粉下面,皱着眉撅着嘴靠他极近,这对初初复明的盲人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冲击。 花满楼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碗……碗碗姑娘?”惊讶狂喜与失魂落魄兼具,他嘶声道:“我、我真的看见你的模样了?!”又觉得有甚么地方不对,视角好似是自下往上。 小妖怪在心里咯咯直笑。 “唔……”碗碗就是故意的,却还眨着月牙眼装无辜道:“是不是我脸上的胎记吓着你了?” 她坐直身体,教对方不必再超近距离欣赏高清丑颜:“你动动手臂,碗口对准哪里,就能看见哪里。” 花满楼震惊之下已然失语。 他低下头,使手中碗口对准了自己。 “这、是我……”一个年轻男子的容貌现于眼前,他当然摸过自己的脸,知道自己长成后是甚么模样,如今既陌生又有种异样的熟悉。 就像在照镜子那样,只是这光滑的碗底仿佛连通起双眸的视线,清晰无比,他发觉自己眼眶已红,几欲落下泪来。 小妖怪并不晓得他有多么激动,戳了戳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好啦,你现在能看我顶碗啦!”时候不早了,她急着表演完回船上去。 盲眼公子有些不安:“……我要怎么感谢你呢?”他只是请她吃了一顿饭,她竟这样报答自己,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他亦心满意足。 碗碗有点茫然,整张小脸皱成一团:“你是说我不欠人情了,不看表演啦?”她正愁房顶太低不好施展呢,倒也省力。 “是我应当报答姑娘,虽然这……这实乃匪夷所思。但在下确实瞧得见了,我当真……”花满楼还未彻底冷静下来,略微有些语无伦次。 任是甚么人,遇到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没高声大叫,都算是很沉得住气的了。 小妖怪正要搭话,却见对方动容的神色微敛,垂眸正色,仿佛在抚摸辨认手中碗的纹路。 紧接着,小厮端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了,没有吩咐又很快退下,自然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方才发生了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余碗碗寻思片刻,顿悟了! 她狗狗祟祟地凑过去,跟花满楼咬耳朵:“刚刚那个人是来监视我们的奸细吗?一旦你治好了眼睛可以夺家产了,就要了你的命!” “……”花满楼张了张嘴,沉默了。 ——但沉默,岂非就是最好的回答么? 余碗碗自觉戳破了电视里演的家族秘辛,不禁面露思索,不晓得如果做新朋友的保镖,能不能暗示他把钱分给自己一点儿。 在她发散思维到突然出现无数高手追杀他俩时,盲眼公子终于忍不住打断同伴的思绪:“我刻意瞒着其他人,只因怕给你惹来麻烦。” “毕竟姑娘你,实在不像是个……”凡人。 她究竟是神仙,还是妖怪?又为何对本只是陌生人的自己这样好?是觉得法术所向披靡,因此毫无畏惧么? 碗碗开始紧张,她咽了咽口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懂吧?”小妖怪将装着蝌蚪的碗顶到了头上,神秘兮兮地超低声同他讲:“我不是人……是仙女!” 第8页 “……”花满楼真的不大相信。 他毕竟不是个傻子,她这语气明明就有鬼。 “咳咳,现在我的身份暴露了,不得不回天了。”余碗碗又故作深沉地咳嗽几声,向他道别:“你可不能出去乱讲,也不许对我的碗不好,否则我叫雷神朝你天打五雷轰!” 花满楼虚弱道:“那我要如何报答仙子呢?” “害,叫我碗碗就好啦,我是偷偷下凡的嘛。” “唔……我以后下凡,你还请吃饭吗?”她搓了搓手,有点兴奋:“你看,像我这种厉害的神仙,是不稀罕要钱的,但是与百姓同甘共酸,就很有意义。” 是的,她什么都吃但不吃苦的。 “我住在西湖边的小楼里。不论何时,只要你馋……想与民同乐了,必不教碗碗失望而……回天。” 这番话说得属实有些艰难。 花满楼尬得白净面皮都涨红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教人头皮发麻的话,偏偏又不好不顺着她讲。 花满楼暗忖着,这小姑娘应当是只碗妖。 就算直说他也不至于多怕,这般却很要命。 得到了郑重的承诺,小妖怪美滋滋将新朋友的地址记在了心里,却故作淡然道:“你不看表演的话,我就先走了嗷,有缘再见!” 花满楼肃然颌首,举起手中的碗对准她,目送小姑娘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远去,暗自松了口气。 他稍有疲惫,但大体还是欢欣激动的。 原本想立即回去告诉家人朋友这个好消息,但闻着面前阳春面飘来的气味,又觉不应浪费,连“神仙”都吃了个底朝天,他怎能一口不尝? 面泡得久有些坨,胜在汤清味鲜,滋味还是很好的,底下还卧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是流心的,煎得很嫩。 他很小的时候眼睛还看得见,自然也吃过,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忘却它的模样。 原来荷包蛋真跟人们说的一样。 ——像是暖融融的太阳,很漂亮。 花满楼无比感激此刻的一切,怀着虔诚的心情,一口口将整碗面都吃到了腹中。他是个热爱生命和鲜花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为碗面感动…… 直到无声无息的身侧,忽传来幽幽语声。 “——你能给我做个好好吃惊的表情吗?” 余碗碗不知何时竟悄咪咪坐回到他边上,晓得打断人吃饭不礼貌,便很耐心地等花满楼吃完了要搁下筷子时才出声。 “……”三魂七魄差点给她吓飞了一半。 难怪、难怪之前并未听到那独特的走楼梯的声响。 他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尴尬而不失礼貌。随后启唇,缓缓道:“我好……生、吃、惊、啊……” 余碗碗发出了杠铃般的笑声。 她彻底地满意了,高兴了,也快活了。 小妖怪起身,“嗖”地从二楼窗户飞出。 这回是真走,不打算再逗新朋友了,就像个红黄相间的小火箭一样螺旋升天,直奔江边。 若再晚些,海红珠恐怕要气呼呼地揪她耳朵了,余碗碗自恃身份,丢不起这个人。 花满楼伫立窗边,久久不语。 内心却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第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远望江边时,海红珠果然站甲板上叉着腰。 少女身姿轻盈,见了小妖怪磨磨蹭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径直拉着绳索荡下,指着天际黯淡的斜阳,劈头教训对方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教人操心。 碗碗睁着无辜的月牙眸,也没辩解,呆呆道:“我给你带了东西吃呀。”她拿下头顶的碗,献宝似地给红衣少女瞧:“这个烧饼很香的!” 眼前小姑娘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在问:我都对你那么好了,你怎么还要数落我呢? 于是海红珠再不好冷着脸了。 晓得她什么东西都爱放碗里,讨生活的人倒也没那么讲究,少女拿起一块点心咬了口,含糊道:“什么烧饼,明明是千层糕!”且居然还是热的。 小妖怪笑嘻嘻的,不说话。 海红珠无奈道:“咱们的船马上要往北走,不然赶不上明天的表演啦,明日是你正经在戏班子里亮相,认真些,仔细我爹说你。” 余碗碗疯狂点头,之前是取财有道,不好薅新朋友的羊毛,毕竟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好妖,明天干票大的、赚大钱、吃大餐! 她们刚钻进船舱,野犊子等人便将锚拉起,船缓缓使出窄小的港口……等江小鱼和陆小凤气喘吁吁赶到时,只瞧见远处升起的帆。 陆小凤皱起眉毛:“来迟了一步,怎么办?” 小鱼儿耸耸肩:“江湖虽大,总能再遇见的。” 花满楼既答应,自然守口如瓶。 偏偏小鱼儿对这彩碗印象深刻,陆小凤则琢磨着若能请对方将无情的腿也给治愈哪怕半成,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俩一拍即合,当即追出。 如今失之交臂,陆小凤打算往船行的方向沿途观察,碰碰运气;小鱼儿则打算去京城看望伯父燕南天大侠,暗中再探消息。 * 锣鼓声敲起来真是很引人侧耳的。 “来,瞧一瞧看一看嘞……海家班途经贵地,请各位赏脸,也好教我们混口饭吃!”班主声音洪亮,一点儿也不像个六十来岁饱经风霜的老人。 小妖怪被安排压轴出场。 第9页 压轴就是倒数第二,戏已过半,报场的中年大叔挥了挥手中旗帜,那是给在高台上蹲着的碗碗瞧的,告诉小姑娘需要热身准备起来。 “高台”是用堆破家具麻袋等杂物堆积起来的,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弄好,看起来摇摇欲坠,其实稳当得很。海四爹仔细同她商量过的新表演,绝对爆火。 铜锣猛敲了一记,碗碗展开了双臂: “下面请欣赏,信——仰——之——跃!” 做完第八套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吊足了观众胃口后,小妖怪“嗷”的一声,四肢张开从高台上跃下。 这是场惊险刺激但不费吹灰之力的表演,注定要成为江湖戏班界载入史册的一笔。她骄傲地顶着碗,如同大吃货国跳水运动员那样,在空中旋转、跳跃、闭着眼…… 凉飕飕,真巴适~ 余碗碗降落了,但没有完全降落。 横空飞出一个蓝衫人,左手臂搂着女孩子的腰,右手掌护着她本该猛烈撞击地球的脑壳,飘飘然落在人群中央。 因为身高关系,脚丫子触不到坚实的大地。 她挣扎了一下,只被对方轻拍了小脑袋瓜。 “甚么戏班子,竟如此草芥人命!”蓝衣人面貌平凡,神情语声却不怒自威。 他又转向窃窃私语的人群,薄唇紧抿:“你们难道只顾有趣,眼睁睁瞧着个小姑娘自高处坠亡?” 来人轻功着实教人惊艳,纵然面目只是个无名之辈,仍旧让四方一震,倏然安静下来。 海四爹依旧怔了怔,走过来抱拳道:“还请阁下少安毋躁,此乃这丫头的绝技,头上的碗更是特殊造法,极不易碎。” 戏班子里的人都是他的子侄,便是刚来几日的古怪小姑娘,也当自己孩子疼,正是念其来历特殊怕被注目,才琢磨出这勉强能圆的戏。 蓝衣人没见过小妖怪头回的表演,与之相比,刚那一跳简直不算事儿。他是武林高手,知寻常人不摔断脖子也要瘸腿,何况这小姑娘半点内力也无? 故只当老班主信口雌黄,愠声道:“你怎敢……”话刚吐出几个字,就被半搂半夹的小姑娘给狠狠踩了一脚——凭他的敏锐,明明发觉了,竟仍未躲过? 蓝衣人不由愣了愣,松开手。 余碗碗终于落了地,配上那涨红的调色盘脸蛋和被风吹乱的头发,真像只炸了毛的小妖怪:“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我明明、明明那么厉害!”月牙眼气鼓鼓地瞪着对方,看起来快要跳起来打他膝盖:“这是我第二回 表演,被你给搞砸了,你就说怎么办罢!” 蓝衣人看着她的小身板,沉默。 好可怜的小姑娘,她已然被洗脑了。 ——但这事能交给官府处理么? 这些人决不会认,他也不想去衙门。 “此物给你,我要带她走。”蓝衣人拿了个羊脂玉坠子递给老班主,眉心微微蹙起,沉声道。 他抿唇时显得有些冷酷,但平凡的面目又好似有种特殊的魅力,轻易就说服了众人。他们高兴于欣赏了空中表演,还能围观情景大戏: “不管这是什么戏法,也太危险了,简直是要命的活计……这小姑娘若能被带走,哪怕是做个粗使丫头呢,也是享福了!” “这老家伙还不肯放人呢,真是不知好歹,这样大的手笔,岂不是这戏班子的福气?” 余碗碗蹦了起来,朝那嘴碎的家伙喊道:“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不想那人竟咧着嘴嚎,说要啊要啊,极品羊脂白玉它有价无市啊! 小妖怪倒吸一口凉气,转动起眼珠。 野犊子等几个健壮的年轻人将那蓝衣男子团团围住,他们各个手上带着戏班子里的家伙,纵不锋利却人多势众,只等面色大变的海四爹下令。 ——哼,跑江湖的都要讲义气! 只要小碗不乐意,谁也休想强带走她。 海红珠苍白着脸,赔笑道:“这位公子,您当真是误会了,这是我妹子……我们待她再好也没有了。”但这话只更坚定了来人的想法,因为她们丝毫不像。 “那末姑娘请放心。”蓝衣人待女孩子称得上是客气了,却淡淡道:“我也会待她像亲妹子一样好。” 反正他已有三个妹子,再多一个,都能搓叶子戏了,整整齐齐。 场面僵持不下,蓝衣人环顾四周,语声竟带着微微的笑意:“你们是要围攻于我?不怕进官府么?”他倒真想不到,自己竟也会有拿官府唬人的一天。 但显然很管用,几个年轻人打起颤来。 班主似已下定决心,正欲开口,小妖怪却突然蹦到他身侧轻声说起话来。 半晌,听得老人嗫嚅着唇,忧道:“这、可他若是……” 但余碗碗说完已跑回场中,向蓝衣人伸出手。对方微微挑眉似有不解,顿了顿,将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上小姑娘的爪子——啪,被狠狠拍开了。 小妖怪不满道:“坠子,你要先赔钱的!” 是赔钱,不是给钱,她玩了个心眼儿。 他摸了摸鼻子,挑着玉坠的细绳交给她,便见她仔仔细细将那玉坠对着太阳光看了看,小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美滋滋地递给戏班子的主人。 唉,可怜。蓝衣人心中又暗叹一声。 海四爹不肯收,动容道:“丫头,你真要跟他走?我晓得你是……为了戏班好,但那人不知根底,你……” 第10页 这可真是个大乌龙,偏偏有理说不清。 分辨明了,她的特殊之处也就瞒不住了。 余碗碗沉重地点了点头。 她甚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眼神坚毅。 她相信海四爹会懂的,会把她的房间留着,被褥晒得暖暖的,等她满载而归……她已决心要把这个虽然不是坏人但很烦人的家伙吃穷,然后对他冷血无情的赛、狗、拜。 ——这是破坏她惊天地泣鬼神表演的代价! 她可不是吃素的,没三荤两素一汤,是肯定要闹的嗷。 “走吧。”碗碗抿着嘴道。 蓝衣人脚步微顿,想伸手带她,又怕再被当做登徒子拍一爪。于是只默默在前开道,余光注意到小姑娘顶着碗,乖巧却怏怏地跟在后头…… 他如何就混到了这么个逼良为娼之地呢? 蓝衣人不禁浮现一缕愁容,眸中略带怅然。 遥想当初,他也是亿万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虽然中途曾被横空出世的移花宫少主挤下来屈居第二,但随着对方与心上人成婚,他毫无意外再度荣登榜首…… 唉,难道他真的老了?还是今次易容面目太过猥琐,竟被个面带胎记的黄毛小丫头当成坏人? 楚留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终于走到僻静之地,早已避开了方才看热闹的人群,他温声提议道:“我住的地方有些远,轻功带你飞好不好?” 他们至少已走出了十里,余碗碗刚刚又不肯好好走路,一跳一跳地看风景,还摔了两回。瞧在楚留香眼中就是走得累了,却咬牙硬撑。 清凌凌的眸子瞅过来:“你飞呗,我跟得上。”她又不是没见过人飞,西门吹牛就飞得很慢。 楚留香轻笑道:“只怕你怎么跑也追不上的。” 但他自不会明知女孩子不乐意,还伸手去抱对方,甚至已决定揪着她的后颈……唉,不雅,但也没法子。罢了,先露一手,给小丫头瞧瞧。 ——瞬息间,盗帅凌空而起! 他的身影是那样飘忽、那样迅捷,就像一抹淡蓝的月光,即使现在还是大白天,却仿佛被夜色笼罩住渐渐远去。 风轻柔地拂过楚留香的耳畔,尽管鼻子不通,并不能闻见气味,却仿佛嗅到了春日烂漫的花朵芬芳…… 他眨眼含笑,目中闪动着顽皮、幽默的光芒——等他转一圈再归,那小丫头当已呆住了,不至于再勉强。 身侧忽传来“咻咻咻”的声音。 不响也不轻,但奇异而莫名。 楚留香不由侧目。 只见那个红黄衣衫的小姑娘两手握着拳头前伸,两脚并拢,细瘦的身子似平卧般凌风而飞,那声音是其破空之声。 头上的碗随着她脑袋的晃动,本该歪歪斜斜,偏纹丝不动,仿佛已跟她的发根生在一处。 余碗碗咧嘴,露出两排白皙小牙。 她的口型似乎在说话:“乌……龟……慢!” 没有任何伤害性,但侮辱性极强。 楚留香呼吸一窒,人差点掉下去。 第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两人前后脚落在田野边上。 时间已临近夏季,青绿色的水稻吸饱了水分长势喜人,比余碗碗的腿窝还要高。她环顾四周,只看见很远处有几个正在弓着腰劳作的农人。 “这就到啦?”小妖怪打量对方干净整洁的衣衫,狐疑道:“你是住在村里?还是想把我卖给地主家傻儿子做媳妇?”她都准备好抡碗了。 楚留香终于意识到自己捡了只神奇生物。 “怎会?”他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声道:“见姑娘方才……那般,便知您并非纤弱女流,怎敢心怀恶意。您不吃了我,已是在下福分。” “噫……”哪知小妖怪眉毛嘴巴皱成一团,活脱脱是个“地铁、余碗碗、手机”的表情包。她连退三步,唾弃道:“老色胚,不要脸,呸呸呸!” “……”楚留香很想问问,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他深知,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误会,怨在下嘴拙。”蓝衣人牵起唇角,略过这遭全当没听到。 顿了顿,又和声问她:“我住在一条船上,海边离此地至少还有两日路程,姑娘你预备去哪儿呢?” 余碗碗仍旧很警觉地瞪着他:“你不是说,要拿我当亲妹子看么?做哥哥的要遗弃妹妹了是吧!” 一拍两散也罢,连袋葵花籽都不给她,这像话吗?! 楚留香笑得嘴角都发僵了,勉力澄清道:“我只是担心,姑娘恐怕并不愿跟我走。若你另有打算,在下自然不便强留。” 碗碗觉得他是在拐弯抹角问自己干嘛跟着他,便眨着眼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我、余碗碗,乃是只盖世大妖怪!” 她如今撒起谎来脸都不带红的,小嘴叭叭叭顺得像抹了油:“此番是来人间体验生活,好给我那妖帝大哥写篇检查报告,建设富强民主新妖界……懂吧?” 楚留香不懂。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那在下能有荣幸,帮姑娘做些什么吗?” 她给了他道“你总算上道了,只可惜还是有点笨,但我勉勉强强不嫌弃你”的眼神,十分的单纯好懂。 碗碗琢磨着,之前遇到新朋友竟把菜全给吃了,害得花满楼请吃饭自己饿肚子。她是个积极进取的好妖怪,得把人情世故练一练,再重出江湖。 第11页 ——虽然没人教,但可以自学的嘛。 小妖怪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你放心,我会试着好好做你妹子的,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姑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那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人的嘴角抽了抽:“……楚留香。” 盗帅说起自己名字来,简直如丧考批。 “好嘞,香哥哥,你以后便喊我余妹妹罢。”小姑娘收敛起脾气好声好气地说起话来,颊边竟还露出两个梨窝,纵然胎记丑陋,竟也能觉出几分可爱来。 “余……碗碗妹子,你可以喊我楚大哥,我另外三个妹子都习惯了这样唤我的。”听她喊自个儿“香哥哥”,楚留香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甚么?”小姑娘甩着碗开始闹了,毫无预兆地哭嚎道:“早知还有别的妹妹认你,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楚留香尚未来得及欣喜,请她高抬贵手跟别人相亲相爱,哪知对方变本加厉现了别的神通。 佯装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拿手背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又捧着碗哀怨道:“一天到晚认妹妹,倒捡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你要是再提妹妹两个字,我也要替你羞死了!” “……”踏月留香的盗帅面露茫然。 她在说什么?我该回什么?我还活着么? 他尝试着说点阳间话:“三个妹子都是我自小捡回来的,虽没有血缘,却比亲兄妹还要亲厚……她们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她们的。” 末句说得难免有点儿亏心,但尚可忍受。 “我难道叫你疏远她们?”小妖怪拿着碗做西施捧心状,恍若娇袭一身之病,抿起的唇瓣带了几分委屈与不虞:“香哥哥,你瞧我是那样的人么?!” ——我瞧你就不是人。 这话楚盗帅是真的接不下去。 他一听“香哥哥”三个字,就好像有个人倒了壶夜香在他头顶,恨不能就地掩埋了自己的残躯,风吹日晒雨淋发霉,怎样都好过受此折磨。 但他毕竟是楚留香! 故还能站得笔挺,平凡的面容挤出一抹虚弱的苦笑:“你不是,你自然不是的……” 少女破涕为笑,眼波流转,掩唇娇嗔道:“香哥哥,你就知道哄我。” 随后拿起碗,轻轻地、轻轻地甩到他的头上,就像随手扬起一方带着香风的帕子。 楚留香站得很稳,他顽强地没有避开。 “小……妹啊……”盗帅苍白着脸,额头右侧顷刻间红肿起来,但他并未捂一捂,只因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家呢?” “我……”余碗碗张了张嘴,突然不晓得自己该学哪个角色的口吻去回,红楼文化博大精深,她就看了点剧,哪里学得通顺? 但她必然是不肯承认自己词穷的。 小妖怪转了转眼珠子,“啪”地向后仰倒。 盗帅向来怜惜弱小,尤其是女子。 纵然已知对方非人,手还是没忍住给她后脑勺拦了一拦,约摸是潜意识怕这女孩子磕出个好歹来……不,是怕她把这地砸个坑出来。 ——唉,他自己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 楚留香默然不语,以目光询问对方又想闹什么幺蛾子,他期待对方改变主意,不乐意跟他回去了。 余碗碗小小一只碗,不知为什么做挺尸状便死沉死沉。她原本闭紧了双眸,许久才眯起左眼睁出一条细缝,小声道:“我是一棵大白菜。” “唔……”楚留香淡淡颌首,似乎对自己有个白菜做妹子接受良好。他自问是个正常男子,但宁可跟棵反季节蔬菜结义,也不愿再陪个磨人的小妖精。 “……请把我放到板车里,推回家。” 余碗碗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眨巴眨巴。 楚留香微微叹了口气。 谁也不晓得,这一声里透出多少英雄末路的悲怆,更道出无尽苍凉。 他将女孩子轻轻放到了地上。 蹲下后,手掌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瓜,顿了顿沉声道:“那你在这里等我。” 大白菜余碗碗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发觉模仿人类并不简单,那些话看着有趣,但脑子里压根儿就记不住几句,还不如躺着做棵菜舒服……反正大家都是生物嘛! 她本应循序渐进,慢慢开始进化的。 于是当楚留香犹豫再三思前想后举步维艰,最终还是推着车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草履虫余碗碗正在地上缓慢地蠕动、蠕动、蠕动…… 他不知那是地球现存的最古老生物,只当女孩子是心血来潮,将自己扭成一条活泼的蛆宝宝。 说真的,不论她做出什么事来,他也再不会觉得惊奇了。 专心致志蠕动的草履虫余碗碗跟前,出现了一双男靴。 她竖起脖子瞅过去,只见楚留香微微躬身,朝女孩子温声含笑:“等急了么,哥哥回来了。” 余碗碗秒切换大白菜模式。 她蹦了起来,就像一棵长了腿的番茄炒蛋精:“我还以为你偷偷跑走了呢!咦,原来你其实长这个样子?” 楚留香莞尔。回以非常温柔的笑意,搭配上他恢复真容后极其英俊的面貌,足以令世间真正少女的心微微酥麻。 但小妖怪撇了撇嘴,显然不懂欣赏。 “来……坐车上,我推你回去。” 第12页 他也不恼,只是抬手指向少女身后。 ——入目,是一辆小巧的粪车。 微风拂来非常新鲜的气味,令人沉醉。 第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余碗碗默默看向楚留香,眯起眼。 他无辜回望道:“此处偏僻,村里就只有这辆用来灌肥的小车,为兄磨破了嘴皮子才买下,原还想买匹骡子载你,可惜囊中羞涩。” 小妖怪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 盗帅看似临危不惧,全身却已绷紧。 但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并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只是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高,沉声道:“你瞧我和刚才有什么不同么?” 楚留香蹙眉,摇了摇头。 她在地上扭来扭去,却半点泥也未沾。除了冒火的月牙眸瞧着想给他来一拳外,浑身没任何分别。 “不骗你,真的只有它。”他肃然强调。 ——盗帅能有什么错呢? 他只想成全妹妹的小心愿罢了。 怕小妖怪不信,还将空钱袋交给她检验,里头只剩可怜巴巴的一块碎银。 余碗碗冷哼一声,直接没收。 好妖怪要讲道理,不能责怪对方,可泥土难吃还能吐,蹭到粑粑简直生化危机,她才不要。 她清了清嗓,骄傲道:“我……进化了!” 能跑能跳的小姑娘,是用不着板车的。 ——啊,这岂非是人类的奇迹? “恭喜、恭喜。”楚留香不禁肃然起敬。 碗碗不晓得对方如何面不改色推了一路粪车,但决定向他学习,垮起个嫩脸催促道:“快退掉,把钱要回来。” “恐怕不行。”楚留香叹了口气,温声软语:“卖家说了售出不退,虽明摆着拿我当冤大头宰,但谁教为兄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子呢?” 他含笑道:“其实擦一擦,还是可以坐的。” 虽这般说着,却料定这车她绝对不会碰。 “香哥哥……你待我真好。”小妖怪咬着唇似很动容,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现下没钱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楚留香险些“嗷”地惨叫出声。 “不、不妨事……”他深深吸了口气,毫不怀疑那处已青紫,却挤出一抹笑:“做哥哥的怎能养不起自己妹子?只是锦衣玉食暂无着落,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吃肉、你喝汤。”余碗碗吸了吸鼻子,闻到臭味又屏住了呼吸:“你是脚底藏了私房钱,还是打算偷电瓶养我啊?” 早已金盆洗手的盗帅略过不明词汇,缓缓道:“此处离江南很近,我们可先往百花楼求助,楼主是位乐善好施的年轻人。” “哦……”碗碗恍然,原来他也认识花满楼。 小妖怪转了转眼珠,忽欢欣道:“那你站上去罢,我们这就走。”爪子指向安静等待货物的粪车。 它在暮色里显得很孤单,仿佛渴望陪伴。 楚留香一愣,还没回过神问她为什么还没放弃车,身子已被重重推去,险些跌了个狗吃屎,勉强按在车板上扶稳:“你为……” “——站稳啦!”余碗碗两手抓牢车头。 “你别……”楚留香挣扎着想要阻止她。 “——冲鸭!”小妖怪嗷呜嗷呜干劲十足。 连人带车,被她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残影。 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飘在高空云端的楚留香如坠梦中,恍惚间也体会到那么点宝马飞天、龙腾九霄的意思,几乎迎风飙下泪来…… 看呆了一群嘎嘎叫的蠢鸟,它们拍着翅膀,只吸到了粪车尾气,差点纷纷坠机。 * 楚留香爬下车时虚软无力,只觉天旋地转。 日光愈加昏沉,他干呕了几声,是一股顽强不屈的力量使他还能保持优雅,没有破口大骂,只是虚弱道:“你好像、走错了方向……” “不去江南呀。”小妖怪舒展了下身体,兴奋道:“地图上姑苏在长江下游,是这儿没错。南边有个小镇,我们可以把车卖了筹钱!” 楚留香苦笑道:“它恐怕卖不了几个钱。” 车身老旧,方才高空中便发出不堪重负与超速的吱呀响声,再来一次,起飞时定然解体。 余碗碗幽幽注视他:“那、你值钱么?” 楚留香神情微凛,敛容正色道: “——走,咱们去把这车卖个好价!” * 他们赶在日落前进了城。 理所当然的,被所有人嫌弃。 即使踏月留香的盗帅长着如斯俊脸,纵然他怕失礼身上常熏着郁金香,但现在,二者碰撞出奇妙的化学反应,散发出一股更教人窒息的气味…… ——就像在粪坑淋几滴鲱鱼罐头的原液,然后抹上香喷喷的奶酪和黄油,混合的杀伤力更大。蓝衣男子麻木地推着车,嘴巴闭紧讲不出半句吆喝。 他只庆幸自己鼻子不通,闻不着气味。 顶着碗的小姑娘低着脑袋走在后头,离刚认的义兄足有十丈远,佯装自己跟对方不是同伴。直到越走越偏,邻近人家也都“砰”地关上宅门。 余碗碗刚想小声唤他,既然车卖不掉,要不将它劈了做柴烧?巷中却有个年轻的男声钻了出来:“哎,那倒夜香的大哥,请等一等!” 楚留香缓缓转过身,面容隐有菜色。 循声望去,是个高个大眼的年轻人,提着个木质有盖的小桶跑得气喘吁吁,神情却小心翼翼,似怕桶里的东西漏出来…… 第13页 ——看清了,原来是只粪桶。 那年轻人临近跟前,小妖怪唰地蹿到楚留香身后,这回也不嫌臭了,小声道:“打发他走!”好巧不巧,这可不就是之前要拜师的那家伙么? “师……师父?”郭大路穿着身粗衫短打,天色已黑,他却眼尖地瞅见了余碗碗矮小的身形,嗫嚅道:“您是来收束脩么,我……徒儿没用,还没筹好。” 顿了顿,又疑惑道:“您不在戏班子里,出来帮着收夜香了?这种事儿怎么好教一个女孩子做!”狐疑的目光望向了蓝衣人。 盗帅心思急转,轻声道:“这是我妹子。” 他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楚留香的。 “我不是你师父,也教不了你顶碗。”见躲不过去,小妖怪探出了半个脑袋:“我跟留哥哥打算卖了这车,筹钱回家去。” 楚留香愣了愣,不懂自己怎么从“香哥哥”变成了“留哥哥”,稍加思索,恍然大悟——他臭了。 他本该习惯性摸一摸自己的鼻子。 但现下,盗帅不愿自己的手触碰到身上任何地方,只是苦笑道:“碗碗,你同这位小兄弟认识?” 余碗碗摇头,否认三连。 郭大路可算知道了他们怎么称呼。 手里的粪桶拎也不是放也不是,其实方才闻着味儿出来,整得大家都挺尴尬,站在臭气里得不到一丝升华。 幸而郭大路天性豁达,便朗声道:“刘大哥,碗碗姑娘,你们若不嫌弃,不妨在舍下小住一晚?”瞧出他们大概正遭遇窘境,他没再提拜师之事。 余碗碗小声道:“……没钱给你。” 其实有块碎银子,但她的碗只进不出。 “嗐,出门在外,相逢即是有缘嘛!”郭大路仰头大笑,但手上还提着粪桶,实难有半点江湖豪情,干巴巴没几声就断了。 楚留香也没好到哪里去,竟与这年轻人有点惺惺相惜之感,顿了顿,见小姑娘没拒绝的意思,便抚掌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很有默契地将车留在了原地。 * 原来老班主之前是拿高昂的束脩堵住了郭大路想拜师的请求,他家境原也算殷实,如今却就剩间破酒馆了,想折价卖一时也找不到买家。 小酒馆在巷子深处,店面在前,住的屋子在后头,已很有些年头。杂物乱堆,蛛网遍结,瞧着好几年无人居住,主人最近才回。 “刘大哥今晚便跟我打地铺罢,碗碗姑娘,你睡里头那床,被褥是新买的,不脏……哦,晚上可能有老鼠,你听见动静喊我俩就行。” 他琢磨着,再厉害的高手,若是个女孩子,或许也要怕蛇虫鼠蚁这些东西的。却不知小妖怪非但不怕老鼠,甚至还想抓一窝。 她已盖上了被子,月牙眼眨了眨:“唔,谢谢你。”当初是刚跟人打交道被吓着了,现在却觉这人挺好,可以深交。 “没事儿,你困了就先睡吧,蜡烛我不吹。”见小姑娘合上眼似已困倦,年轻人笑了笑,捧着衣服跑到外头。 隔屋,楚留香终于洗了个热水澡。 只穿着贴身的里衣,整个人恍若新生。 见主人家还翻出身半新衣衫给自己,又手脚麻利地铺起床来,不由很是感激:“郭兄弟,别忙了,你待客再殷勤没有了。” “我是真觉得碗碗姑娘功夫高得很,希望她能破例收我做徒弟,现在能有个机会招待,心里头不知多高兴呢……” 郭大路憨笑着,捶了捶干瘪的破枕头:“打小儿我就想学武,但不得门路,眼看着这个年纪了,刘大哥你可莫要笑话我。” 盗帅仔细打量少年根骨,有些动了心思。 但如今并不算熟,还得再观其品格心性。 * 一夜无话,唯有雨声滴答。 几乎是天光刚亮,楚留香便睁开双眸,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郭大路睡在另一侧,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似乎又跟拜师习武有关,顿了顿,嘟囔着翻了个身。 盗帅无声地笑了笑,推门而出。 小妖怪竟已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只是背对着人,窸窸窣窣不晓得在做什么。 楚留香静静走到她身后,突然出声唤道:“碗碗,早哇。”冷不丁的,跟炸了道雷在耳边也没甚么区别。 余碗碗“啪”地护住了跟前的东西,只一息工夫,它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楚留香只当自己没瞧见一窝肉乎乎的小老鼠。 她侧过身,嘻嘻笑道:“香哥哥早呀。” 于是他知道,自己昨夜洗得很干净。 “在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楚留香笑起来是很有魅力的,声音亦很有磁性:“咱们今日要往哪里去,你可打算好了?” 小妖怪郑重点头:“想好了,还得赚钱。” “哦?”楚留香挑眉道:“碗碗想重操旧业?” “不,是你。”余碗碗叹息着摇了摇头。 她咬着唇捧着碗,做作地咳嗽了几声,哽咽道:“都怨我娘胎里带了病来,这身子,它不中用啊……咳、咳咳。” 盗帅简直没眼看,耳朵也恨不能糊住。 四个妹子里,就她撒起娇是要人命的。 “其实倒夜香这活计,脚踏实地也挺有出息的。”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注视高大的兄长半晌,掐着娇滴滴的嗓子软声问对方:“留哥哥,你看……?” 第14页 楚留香梗着脖子并不想看。 ——不看也知,粪车它阴魂不散! 第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楚留香负手而立,沉声道:很好。” 就两个字,盗帅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余碗碗瞪大眼睛瞅他:“你真愿意?” 盗帅缓缓摇头:“我有更好的法子。” ——开玩笑,就算楚留香愿意,楚留香的朋友们也不能同意,广大闺中少女们也不能乐意啊! 楚留香说,倒夜香这种事情是个技术活,他怕自己做不来,弄得满城臭气熏天,还挣不到钱。既然郭兄弟有家小酒馆,不如一试,他愿意做跑堂。 余碗碗被廉价劳动力给说动了。 她已畅想起打着算盘数钱的美好未来。 于是郭大路打着哈欠出来时,便对上了两双热切的眸子,不由懵住:“怎……怎么?”醒来不见刘大哥,还当他们悄悄走了呢。 “大路啊……”小妖怪拍着他的手臂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我决定征用你的小酒馆,成本全你付,利润五五分,你看怎么样?” 虽然她啥也不懂,但是眼神分外坚毅。 “嗯……昂?”少年脑子还没彻底清醒。 他满心学武做大侠,从没想过做个继承者。 但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稀里糊涂地应了声好,倒还是欣喜居多:“地窖里还有几十坛酒,你们随意用,也不值什么钱的。” 看看,郭大路说话多敞亮! 事情就这样离奇地定了下来。 三只菜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撩起袖子便照猫画虎大干一场:清理杂物、擦洗桌椅、誊写菜单、碗筷通通浸没于沸水,再晾干到橱中…… 虽说是酒馆,酒还有些,但下酒菜也必不可少,郭大路好歹幼时见过父母如何经营,列好单子便赶着早去菜市了。余碗碗擦了会儿桌椅说要调查商机,也顶着碗蹦蹦跳跳地走了。 于是满场就剩下兢兢业业的楚留香。 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粪车给劈了。 等余碗碗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昨夜被雨水淋到的湿柴已被塞进了灶膛里,发出令人作呕的黑烟臭气,偏偏楚留香拿着火钳子似一无所觉。 他听见推门声向后看去,就迎来小妖怪“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屎了?”的震惊目光。 楚留香本还有心想解释,他肚子里已酝酿了无数大道理,预备去说服她。 但话未出口,便见余碗碗捂着鼻子,“啪”地将木门一关,还在外头把漏风的窗户给合上了。 “……”唉,罢了,就这样吧。 * 三人一通忙活,到了晚间彩霞漫天时聚到小厅内吃饭,菜不多,一荤两素,加个榨菜蛋花汤。 饭是郭大路做的,楚留香打的下手,余碗碗只在最开始淘了个米,然后便伸长脖子瞅着两个大男人在灶边转来转去,他们倒也不在意。 ——谁规定烧菜做菜非得姑娘家来呢? 当年七绝妙僧无花做的素斋不也是一绝? 楚留香扒了几口饭才发现小姑娘没怎么动筷:“碗碗,怎么每道菜尝了一口就不吃了?”中午的包子她可吃了足足四个,都把人给吓着了。 “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郭大路年轻的面上微微带些不好意思,憨笑道:“我打小粗惯了,手艺不好。” 小妖怪摇了摇头,夸他做的菜味道挺不错的,她不吃是因为不饿,又舔着唇咂嘴道:“等我们明天赚了钱,我再好好吃一顿!” 尽管楚留香因着她的古怪始终存着一分提防,她有时候又确实挺气人,但瞅见女孩子眼巴巴看着菜却不动筷的模样,还是生了丝心疼。 “吃饱了再挣,你这样看着我们,郭兄弟吃饭都没滋味了。”郭大路连连点头。 等楚留香给小姑娘碗里夹了个大鸭腿,见她眼睛亮晶晶略带害羞地啊呜一口,啃得腮帮子鼓鼓的,两人不由都笑了。 * 春末夏初,莺飞草长。 这正是极适宜病弱者出门散心的时节。 余碗碗捧着昨日喊楚留香连夜写完的传单走在街头巷口分发,她坚信“酒香也怕巷子深”,得主动出击拉几个客人。 有个鬓生华发的中年人从街东边走过来,他看起来风尘仆仆、有种疏散于众人之外的落拓感,但他的眼眸又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和。 余碗碗搓了搓手,大胆地上了。 “大哥吃饭吗?新店酬宾,通通八八折!” 那人一愣,没有接写在粗糙草纸上的宣传单,却朝她笑了笑:“我不饿,抱歉。”声音有种温和的坚定。 “哦……”小妖怪懊丧地轻叹了口气。 她听出了这只是婉拒,他连单子都没看。 但不管怎么说,总比草纸被大娘婶子们拿去用来包鱼垫菜的好。这么安慰着自己,收回的宣传纸却被对方轻轻拉住了。 中年人无意间虚虚一瞥,神情却微微变色,疑惑道:“小姑娘,这字……是何人所写?” 她转了转眼珠,脆生生道:“我大哥!” 那人微微蹙眉,注视她稍淡的胎记微带讶异,但因着这样打量一个小姑娘到底不适宜,很快垂眸,又追问道:“你大哥,可是姓楚么?” 昔年他曾见过盗帅手迹,竟有八分相似。 “我不告诉你。”余碗碗很警觉地看着他。 第15页 只说我不告诉你,有点儿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也让他更生出了好奇。 李寻欢削瘦的面容露出思索,眼泛微光。 顿了顿,却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突觉饥肠辘辘,小妹妹,你家的馆子在哪儿?还请带我去罢。” * 因在巷中,小酒馆朝向不是太好。 为了省钱,店里黑乎乎的,直到有客人来了,才狠狠心点上了两支白色的蜡烛,那是郭大路在仓库里翻出来的,往常清明上坟祭拜所用。 整个环境就非常的阴间。 两人不是没劝过,但余碗碗坚持这是种贵宾级的待遇,是他们没眼光不懂欣赏。 客人看起来病沉沉的,但跟在一蹦三尺远的小妖怪后面却丝毫不慢,举止从容。 待进了门,被迎到最舒适的位置上坐下,他借着惨淡的灯火细细翻看菜单。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似对这个即将升天的环境无半丝疑惑,只是咳嗽了几声。 “一盘猪耳碟头、半斤酱牛肉、再要碟盐炒花生米……哦,还要坛陈年佳酿,最好的。”他点的东西不能说很多,但至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捉襟见肘。 郭大路跑去后厨准备了,余碗碗兴奋地跑到柜台想要拨算盘,却发现自己压根儿不会用。 于是转而一丝不苟地掰起手指,确认自己算得分毫不差,不能做奸商,也不愿教客人占便宜。 李寻欢微微扬声:“是一两三钱。” 他早年乃是探花郎,心算亦不在话下。 余碗碗歪头瞅着他:“不对,还没有打上折扣,应该是一两一、一……”她“一”半天也没确定小数点后面是什么数,那得换算成铜币。 李寻欢闷声笑道:“那便是一两二钱。” 他发觉这小姑娘时而机灵,时而有些呆。 余碗碗觉得自己作为掌柜的威严与专业程度受到了冒犯。但她是不会和客人计较的,于是高声唤内援:“留哥哥,你快来招待客人呀!” ——跑堂的居然不在大堂伺候,成何体统? 闻声,帘子一掀,系着围兜戴着袖套的楚留香闪亮登场。这身打扮,看起来分外的有专业素养,至少跟环境相比,非常的具有烟火气息,并不阴间。 李寻欢稍微的有些坐不住。 他其实没见过盗帅真人,但大家都是早年间响当当的成名人物,总算也有些关注。且江湖高手的气质,总是微妙的与众不同。 ——面前的这人,有可能是楚留香吗? 中途几次三番地想要站起来对个暗号,还看似不经意地想确认对方身上是否有郁金香的气味。 理所当然的,没有。 只有股仿佛阴雨天泡了三天臭袜子的味道。 但李寻欢并没有放弃,他决定使出杀手锏。 咳,当然不是小李飞刀,一言不合就出刀,吓着了边上那个小姑娘就不好了。 他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罢了,大意是: “我觉得妙僧无花这个家伙肯定还没有死,当初他曾背刺了好友楚盗帅一刀,不知再遇见,曾经的至交会是甚么模样呢?” 楚留香接收到了对方的眼神,于是决定用事实告诉他,自己不是楚留香,是刘某香。 跑堂唾弃道:“那必然是瘌痢和尚的模样。” 随后,他拿着个滚烫的铜水壶,先给店内唯一的客人泡了壶喷香的花茶——这是小妖怪从碗里寻摸出来的,也不知甚么时候捡的。 接着,以一种职业客套的礼貌的微笑为客人介绍——别看这些花瓣乱七八糟,还不是炮制后晒干的,但喝下去绝对没病没灾。 而倘若当真不幸发生不良反应,本店概不负责,只提供一间香喷喷刚改建好的豪华茅厕,里面甚至熏了艾草香,给您宾至如归的至尊享受。 李寻欢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稍加思索,轻轻抿了一小口便放下……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肠胃有些不适。 第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按理就算真有问题,也没那么快见效的。 故李寻欢只咳嗽几声,忽略了这小小的不适,没有做声。 少顷,酒菜上齐。 小酒馆虽又暗又破,但不是那种路边摊苍蝇馆子,里外看着都是很干净的。菜虽然味道普通,胜在食材新鲜;酒虽称不上佳酿,却没有掺半滴水。 李寻欢在筷桶里抽出一双竹筷,两端对齐,慢条斯理地享用起午食,喝的酒倒比吃的菜还多,一杯接着一杯地倒。 半坛下去,眼中却毫无醉意。 他仿佛是抹飘荡在凡尘的游魂。 客人没什么新吩咐,跑堂的和做菜的便都被掌柜的赶回内院和厨房。 余碗碗一只碗趴在柜台边,咬着笔杆子琢磨到底怎么才能拉更多客人回来,苦思冥想在从前那个世界能怎么宣传。 “小……姑娘。”那中年客人突然出声唤她,神情颇有些尴尬,缓声道:“请问,店中的茅厕怎么走?” 他其实已忍耐了一段时间,本不大方便对个女孩子启齿,但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穿过厨房再拐个弯儿,在后院嗷。”余碗碗放下笔蹦过去,见对方额头竟沁出细密冷汗,站起身时竟有些吃力,于是很好心地问对方:“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他嘶声道:“我自己、就可以。” 第16页 李寻欢挺直身体,坚定地拒绝。 在小妖怪敬佩的目光中,男子以惊人的意志力拖着残躯,一步步地走向厨房,十分顽强。 * 俗话说,事不过三。 但持续不断的厕意,促使李寻欢熟门熟路地去了第四回 ,回回都恍若新生。 有一种平静,叫破罐子破摔后的释然。 经过厨房时,面对楚留香与郭大路表示理解的同情,他已不再生出溢于言表的羞愤,也不再那么束手束脚。 第三回 起,甚至还能在蹲坑时朝外头淡淡颌首:“无妨,草纸还够用……” ——这当然是种伟大的进步。 余碗碗丝毫没有害了人的愧疚与罪恶感。 她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珍藏的花瓣有问题,纯天然无添加,刚落地就被她捡起来吹了吹放碗里,如果不是开业大酬宾,哪里舍得拿出来哦? 如果有问题,一定是虚不受补。 小妖怪吹灭蜡烛,哼着歌开始收拾桌子。 方才客人银钱已付,剩下的酒菜也不想浪费,决定用来喂狗。昨天拖粪车回来的时候,有条流浪的老黄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赶也赶不走。 说狗狗就叫,门外传来一阵汪汪汪。 伴随着公鸭嗓的骂骂咧咧,有条细长的人影迈进了门槛:“死狗,滚远些,别脏了小爷的鞋!” 老黄狗仿佛吃痛般嚎了一声,夹着尾巴跑了,连余碗碗唤它也没回。 那人大摇大摆地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暗处,冷不丁只瞅到双泛着紫光的亮晶晶眸子,不禁唬了一跳:“甚、甚么人?怎么没人来招待!” ——不是人也能招待你的哦。 余碗碗重新点燃蜡烛,举着阴惨惨的烛光飘到他跟前,幽幽道:“进门即是客,吃饭还是借茅厕啊?” 这两日小妖怪脸上的调色盘色彩越来越淡了,但龙小云对上这么一张脸,还是嫌弃晦气:“丑丫头,给我站远些,怎么出来吓人!” 对方圆脸圆眼,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看着就是富贵人家被娇纵惯了的小少爷。见余碗碗乖乖走远了些,又昂头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懂么?” “懂嘞,点菜再喊我。” 小妖怪撇撇嘴,“呼~”地吹灭蜡烛。 龙小云环顾四周,没见到第三个人。 他有些恼火地从鼻子里冷哼出声,却没有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只是将钱袋子往桌上一拍:“这些,可够了么?” 小妖怪立即蹦了过去,态度变得极为殷勤,搓着手笑容可掬道:“您想吃点啥呢?” 来人分外土豪:“有什么菜,通通上来罢。还有,我要问你一些事,不许隐瞒!” 龙小云打量着黯淡的环境,轻蔑一笑:“我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个不高不矮似带着病的男子来到你们店里?他去哪儿了?” “稍等,我给您算下账。”余碗碗见了只大肥羊主动上门求宰,兴奋得无以言表。 为表给予VIP客户的真诚至尊款待,甚至将两支白蜡烛并排摆在他跟前。一左一右,两点跳动的火苗,真是再齐整不过…… 这是李寻欢都没有的待遇,超级贵宾级。 但龙小云却跳了起来:“死丫头,你敢咒我?” 少年高举起手掌,左手揪住了女孩子的衣领,立即就要给她个大耳刮子。 余碗碗连躲都没有躲。 她正低着脑袋拿铜壶准备倒茶,暗想这回花瓣得多放一些,不好吝啬的。年轻客人突然发怒,也只当做是抽风,完全不懂他在鬼吼鬼叫些什么。 但龙小云并没能打着小妖怪。 他的右手腕,被楚留香给牢牢抓住了。 盗帅步法无比迅捷,不知何时闪身而出,眼中含了丝愠怒:“好好的,为何打人?” 他微笑时充满魅力,如今沉声竟稍显冷酷,纵然衣饰有些滑稽,也无损于成年男子的威严。 少年愤然,想以内力震开,却发觉自身真气纹丝不动。他惊疑不定地瞪视这跑堂的男子。 楚留香缓缓松劲,低声冷冷道:“本店可不是开来给江湖人砸场的。” 在这一刻,他不是楚留香,只是个遵纪守法的酒馆跑堂,并且无比痛恨以武犯禁的家伙们。 龙小云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虽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满肚子阴毒算计,但自然并不是个傻子。眼前这个穿围兜戴袖套、身上还传来一股臭咸鱼味儿的男子,怕是位厉害的高手。 “我是你们这儿的客人,我付了钱的,你要对客人无礼么?”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长凳上坐下,这回非但二郎腿不敢翘,连根手指头都不敢抬起。 楚留香含笑道:“自然不会,请稍等,饭菜已在准备了。”随即高声向厨房传唤。 郭大路在里头昂声应了句好,同时间,双刀剁碎肉的笃笃响声传出,听得龙小云又是一激灵。 ——这莫不是一家黑店罢? 莫非李寻欢只进不出,已死在里头了? 阴间的环境坚定了这个糟糕的想法。 龙小云有点坐立不安,他低着头不吭声,实际眼角余光已在偷偷寻找着夺路而逃的突破口。 顿了顿,他转向软乎乎毫无威胁的女孩子,满面歉然:“小妹子,对不住,方才都怪我心急气躁,其实那人是我亲叔叔,我担心他的安危,这才险些失手打了你……你若不乐意,打我一巴掌出出气?” 第17页 这丑丫头仿佛脑子有些不正常的,莫说当时躲也不躲,连后知后觉的气恼后怕也不曾有,如今正在两个杯子里倒水玩儿。 闻言,余碗碗咕嘟咕嘟把本来给客人倒的花茶通通灌进自己嘴里,怏怏道:“我不气啊。”刚刚要是打着就好了,反正疼的是他。 她暗戳戳瞪了一记自家老大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回厨房打下手去,终归谁也欺负不着这看似娇弱的女孩子。 死跑堂的一走,龙小云自觉可以瞬息间挟持住少女的性命,心头大松,语气也就没方才那般小心翼翼:“你快说,到底有没有见过我讲的那个人?!” 余碗碗仰头,稚嫩的面容流露出思索。 然后神秘地朝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其附耳过来,要同他说些悄悄话。 龙小云心头有些激动,暗忖道: ——好哇,他果然是进来了这里,是知道我偷偷跟着,还想藏躲?哼,这回我非要了他的命,为我爹报仇不可! 小妖怪的声音很轻,轻得他耳尖痒痒的,要很费神才能听清楚女孩子软糯的语声在讲些什么。 她期期艾艾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龙小云当场就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差点就拍桌而起,是仅剩的理智让他沉吸一口气,自腰间又抽出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够了么?” 余碗碗咂了咂嘴,眯着眼儿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又检查了一下应当不是假丨钞,才叹息道:“就……差不多罢,唉,真是亏本生意。” 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奸商,少年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张银票,气道:“他、到、底、在、哪、儿?” 收好所有银两银票的小妖怪吹了个口哨。 这个轻巧的仪式没能成功,于是盈利的快乐少了几分,她不信邪地又试了两次,还是只吹出了凉气。 顿了顿,在龙小云的瞪视中,余碗碗懒洋洋地将方才李寻欢只抿了半口的冷茶递给他:“你把这杯茶喝了,自然晓得他去哪儿啦。” 若换了平时,龙小云自然不会随便吃喝外头不干净的东西,但此刻他已急红了眼。就像个压上了无数却没结果的赌徒,头脑一热,身家性命也可不顾。 他仰脖,将那冷掉的花茶一饮而尽。 随即冷笑道:“如何?现在姑娘可告知了么!” 余碗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月牙眸,爪子一抬,朝着客人柔声细语:“茅厕得穿过厨房,再拐个弯儿,在后院呢,需不需要我领你去呢?” “——你个丑……” 以为自己被戏耍的龙小云勃然大怒,张口就想从余碗碗本碗开始问候她的祖宗十八辈,奈何三字刚脱口而出,便猛地停住,夹紧了双腿。 他突觉体内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厕意,乍然来袭,席卷全身。 第1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龙小云顺着指引冲向茅房时,李寻欢刚整理好衣装,轻掸长衫从里头施施然走出来。 ——豪华茅厕果然名不虚传。 它并非常见的旱厕,上方有个盛满水的吊桶,一拉就能将粑粑冲到更深的沟里;两侧都有简易挂钩,方便客人将过长的外袍先行脱下;特制艾草汁液的清香受热蒸腾,更盖过了所有异味。 ——好奇怪,浑身真气在自主缓缓流通。 方才光念着腹泻,如今方惊觉咳疾似有所好转,来回蹲了大半个时辰的坑,竟没咳嗽过。 一身清爽的李寻欢拉开竹门走出来时,身上并没有沾染丝毫臭气,他微微低眸略带餍足的神情,仿佛刚赴了一场盛宴…… 确定面前就是茅厕的龙小云怔住。 少年呆呆望着自己认定的仇敌,疑心对方刚刚背着人吃了口热乎的,但是他并没有说,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给了李寻欢一道鄙夷的目光。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原来少年已摸到这家小酒馆来了。他微微动了动唇,正想唤其说些什么,便听见茅厕内传来一泻千里的通畅声音。 “……”罢了,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负着手到外头等他。 他已决意不再躲藏,同这孩子说个清楚。 * 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下。 龙小云似乎生根在了坑里,出不来了。 期间余碗碗又跑到外头想要拉到第三位客人,奈何转了一圈又一圈,草纸写就的宣传单没了,仍旧没人愿意上门。于是终于灰心,坐到柜台上小脚一跷,嗑起刚买的零嘴炒瓜子。 随着日光斜移,屋内越来越暗,得了小妖怪的首肯,郭大路将卧房里的阳间蜡烛也拿出来点着了,几个人团团围坐,百无聊赖地等少年爬出茅坑。 在烛火跃动的光亮中,李寻欢简略讲述的故事,也在众人心中清晰明朗起来:“……正因如此,他误会我害死了大哥,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诗音同我有旧,虽知晓内情为我辩白,但小云却觉得自己母亲是在袒护我,愈加愤怒……” 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心微微蹙起:“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摔门而出,我们作为长辈,怎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外吃苦?” “所以你选择远走,让他们孤儿寡母依旧在庄内好好生活,却不料龙小云竟悄悄跟在后头,随时预备着取你性命为父报仇。”楚留香一哂,接话道。 盗帅的推理能力自然乃常人所不能及,他观那少年眸中时不时划过一丝狠戾,便知他找“叔叔”决非是悔悟要寻亲。 第18页 李寻欢苦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虽未说,但就连直心肠的郭大路也明白了这份苦衷,露出些许忧愁与感动。 小妖怪拿门牙咔哒咔哒磕个不停,待爪子伸到袋中摸到底,终于决定细水长流不能一口气吃光,于是窸窸窣窣地将纸袋子封好。 “青柴难烧、娇子难教~”她一边收拢柜面上的瓜子壳,通通扫到簸箕里;一边摇头晃脑,像个教授大儒般老神在在道:“这样是不行的,只会更惯坏他嗷!” “哦?”楚留香侧身,含笑道:“讲理,他都认准了是欺瞒哄骗;打他,他只会愈加怨恨叛逆……碗碗有何高招呢?” 余碗碗吹了吹自己手指头上沾着的碎屑,疑惑地望着他们,稍加思索,提议道:“既然小孩子不能掐死换胎盘养大,要不……试试给他换个爹妈?” ——唉,死马当活马医嘛。 于是当面如金纸的龙小云捂着忧伤的臀部,两股战战几欲昏死地逃出那磨人的茅坑时…… 却惨痛地发现,那挨千刀的李寻欢已消失不见,而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竟被其以一枚铜板的价格贱卖,有了新的双亲。 死跑堂的是他爹,死做饭的是他娘。 那个丑八怪死丫头,则是他爹娘的上司。 余碗碗彻底解放了,她现在只需要指挥着龙小云跑前跑后,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行了,就像现在,她甚至可以把瓜子壳吐到脚底下,让少年清扫。 龙小云一边在心底死命地咒骂怎么不让这丑丫头被瓜子给呛死,一边任劳任怨地弯腰做活,打扫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妹子还有吩咐么?” “瓜子吃光了,你再去买两斤回来吧。”小妖怪叹息了一声:“好吃的东西,永远不禁吃。”若非这实在是最便宜的零嘴,她倒也不好意思磕磕磕。 少年的面庞也称得上是清秀的,他将杀心按捺住,在余碗碗眼皮子底下取了几枚铜币,麻溜地跑到外头去了。 “碗碗,你不怕他偷跑掉么?”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的郭大路对着门外的光明世界咂了咂嘴,他现在越来越熟悉小酒馆的阴间环境了。 小妖怪笑嘻嘻地摇头:“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郭大路还没好奇发问,在后院忙活的楚留香揭开布帘走出来,将一条毛呼呼的大玩意儿递给她,因为十分厚重宽大,简直将余碗碗整只碗罩在里面。 “多谢香香哥哥,很合身,我喜欢!”小妖怪兴奋地尖叫一声,披上这身像是无数鸡鸭鹅毛沾在棉毯上的衣服,只露出双清亮的月牙眼,猫着腰钻了出去。 两人目送这小小的古怪身影远去。 郭大路有无数疑惑在心底,但不知当讲不当讲,于是沉吟半晌,只是问楚留香:“刘大哥,您全名不会是叫刘沉香罢?” “不。”盗帅摇了摇头,他不想劈华山救母,只是平静地牵起唇角:“我叫刘香……香。”这名字虽女气了点,但至少外人决不会跟“楚留香”三个字联系起来。 郭大路干笑道:“还挺……挺好记的。” 楚留香微笑,回之以十二分的客套。 * 龙小云很紧张,手心出汗。 方才怕那死跑堂的尾随,他很乖觉地跑到卖炒货的商铺里头,现在整二斤瓜子正荡在他的左手。死丫头抠门,钱还差一点,是他嘴巧硬磨下来的。 而现在,这些零嘴都已成为他千里回家赖以生存的首要食物。呵,他当然不会再回那个破酒馆…… ——他龙小云就是死,死外边儿,从寒山寺上跳下去,也决不会再吃他们一口饭! 昨夜,冲着那些花出去点餐的银两,死做饭的当真给他做了满桌的菜,挤得两排桌子一并,仍旧满满当当……但可以想象,他的尊严不允许,他的人格不允许,即使是他的肠胃,也不允许哇。 彼时他蹲了半日的粪坑,虽然肚中空空,但正是瞧什么都像秽物的时候,总觉得吃多少就得再拉多少,又兼不愿认贼作父母,故以绝食相抗。 那丑丫头凶巴巴地瞪过来:“《悯农》你都没学过?点了菜不吃,显摆你钱多?”那眼神,仿佛他是一只陷在米缸里的肥大硕鼠。 龙小云就呲着牙笑啊。 问她能拿自己怎么样?有本事打死他杀了他啊,他娘早晚会知晓的,到时候定然恨死那该千刀万剐的李寻欢了! “所以你是知道他看在你娘的份上,决不会伤害你,是么?”那死跑堂的脱去了围兜,挑眉问道。 龙小云得意得简直眉飞色舞:“你们休想吓唬我,我告诉你们,李寻欢那个废人他逃不掉的,他早晚得……” “他已经回去跟你娘解释了,有你的新爹新娘在,她一定会非常放心的。”小妖怪打断了他的话,顺便光明正大地夹了口他的菜尝尝:“有点儿咸啦。” 林诗音不是对幼子心性稍偏一无所知,只是她溺爱惯了,已无法再管教他。如今虽然楚留香没承认,但李寻欢已认定他便是盗帅本人。 盗帅鼎鼎大名,有他做儿子的教导,林诗音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故龙小云是等不着娘亲解救的,她最多来看看他。 “淡啦?”郭大路闻声,擦着手掀开厨房的帘子:“要不,我给添点儿酱油?”龙小云冷着脸没回,他不解为何这几人如此胸有成竹。 第19页 小妖怪摆了摆手:“喂猪而已,用不着,凑合着吃呗。”她这倒不是在故意骂人,纯粹是想到龙小云点菜全要来者不挑,仿佛叫猪食,有感而发。 但龙小云暴躁少年心性,当下就火气上头忍不了:“丑八怪,你这张嘴莫不是不想要了?”他再度揪起女孩子的领口,手掌扬起。 动作不迅速,是想看他们底线在哪里。若见事不对,譬如那死跑堂的冲过来要毒打一顿,他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滑跪得要快。 不料这回谁也没阻止的意思。 那死丫头抬起脖子,像条死鱼一样凑到他跟前,柔软的面颊近在咫尺,却慢吞吞道:“虽然你还没吃饭,但是用点儿力嗷。” 龙小云冷笑道:“好,这是你自找的!” 他蹙着眉,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神情恶狠狠地好似要一鞋底拍死只倚在墙角的柔弱小强。 “——啪!” “——啊!” 两道声音都是龙小云发出来的。 前者是他打出的响亮耳光,后者是他手臂疑似骨折的声响。郭大路一脸懵逼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楚留香跟余碗碗两个人努着嘴一言难尽的表情。 经过检查,龙小云的右手并没有断,只是痛得三两天里怕是都动不了筷子吃饭。为此,余碗碗拿了个大盆子,将菜通通倒进去搅了搅,一口口地喂他。 ——这特么还不是喂猪吃猪食? 哀嚎的少年缩得像只小鹌鹑,再也不敢充大爷,尤其小妖怪不耐烦地嫌弃他吃得慢,说要是浪费就让他再打自己一拳。 龙小云努力地咀嚼着,几次三番被噎得眼白一翻,差点晕死过去,全靠顽强的意志支撑下去…… ——天可怜见,现在他逃出来了! 龙小云苍白的面容望着好似久违的日光,心情澎湃得无以言表,他还记得回家的路,虽然没有盘缠,但是这难不倒他的……大不了抢劫啊。 回家、回家,娘亲在等他! 迷途少年热泪盈眶地走向城门。 少顷,脚步一顿,颤抖起来。 十几条野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打头进行包围的,正是那条被他踹了脚的老黄狗。它呲牙咧嘴,黑鼻子皱了皱,凶悍地唤他道:“——汪!” 第1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龙小云被狗撵得鬼哭狼嚎四处跑的时候,穿着楚留香倾情缝制的爱心羽毛衣的小妖怪,正揣着爪子满街蹦哒。 以前看的剧里,贫穷主人公勤工俭学做几份兼职,其中穿玩偶服吸引顾客就挺常见。余碗碗认为自己并不傻,于是飞快抛掉传单,开始尝试新方法。 “瞧一瞧看一看嘞。”小妖怪学着以前戏班子里的吆喝,没有铜锣就扯着嗓子使劲儿喊:“榆树巷西边走到底新开了家酒吧,酒吧酒吧,久久不粑粑,开业酬宾八八折啦!” 她扑甩双臂嘎嘎地走,两条袖管挥舞起来就像两只金黄色流着油的大烤翅,迎着和煦春风落下一地鸡鸭鹅毛,也让身后的人被毛糊了眉毛。 陆小凤已跟了足有两条街。 起初还注意隐蔽,后来越靠越近。 等对方大约是喊累了,不跳了,拖着沉重的身体往拐角走时,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凑过去。 试探着问道:“你……可是碗碗姑娘么?” 他朋友多,消息广,要找个头顶着红黄双色碗的小姑娘,竟比预想的简单许多。只是眼前人的模样,实在教他用四条眉毛都捉摸不透。 ——这一身丑不拉几还掉毛的,是个啥? 余碗碗的脑袋瓜也都罩在衣服里。 说是衣服,其实就是个沾满各种羽毛的大麻袋,便是路边的乞丐也不稀罕穿,既丑且滑稽,还并不保暖。 整体胖乎乎的,从头到脚盖住,不知里头填充了多少旧棉絮;两只手的地方是大而长的翅膀,全身最毛绒绒的所在;嘴巴处是个扁扁的橙灰色的喙,倒不影响说话;至于唯一露出的双眸处,乃是楚留香估量她的身形,剪开了两个小洞…… 被这么黑乎乎地瞪着,难怪没人肯靠近。 陆小凤腹诽着,觉得她的模样十分滑稽。 “不是哦。”卖力宣传的小姑娘停下来后,那锣鼓似的大嗓门简直轻柔得像一根小羽毛。 月牙眼忽闪着,神秘兮兮道: “我是躺小鸭。”透着满满的骄傲。 陆小凤不晓得她的语声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毕竟有求于人,他也更加压低声音:“你姓唐?难道是蜀中唐家的姑娘?” 小妖怪郑重地摇头:“不是唐,是躺。” 唐老鸭是迪斯尼的,版权问题不能扮鸭。 “棠?汤?”陆小凤愈加迷惑。 但这不重要,他简单介绍了自己姓甚名谁,便想开门见山,同她好言商量正事:“小丫姑娘,冒昧找来,我来是为了……” 不料她突然嘎了一声,猛地仰头向后。 陆小凤很懵逼,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她一爪子拍开了不让碰。顿了顿,只听见“砰”的一声,是女孩子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的声响。 “……”他好像听见青石板裂开了。 小妖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语重心长道:“就是这个‘躺’。”她整张脸都套在麻袋里瞧不清神情,但陆小凤确定自己感知到了语气中的嫌弃。 第20页 “咳,我懂了。”陆小凤抖着四条眉毛,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又挤出一丝笑:“你的名字很有趣,教人印象深刻。” 余碗碗蹦起来以后,先心虚地扭头看地上的青石砖。发觉裂缝若有似无,周遭也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挺起胸脯道:“躺小鸭,鸭,嘎嘎嘎?” 最后那个“嘎”微微上扬,明显是个问句。 就像在问——蠢货,是这个字,懂了罢?! 一般礼貌起见,是应该回句“嘎”的。 陆小凤在做人跟做鸭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顾左右而言他:“你是小鸭,我是小鸡,这般凑着看,我们俩的名字倒挺有趣。” 这当然是在刻意拉近距离。 陆小凤是个挺有女人缘的家伙,但他发觉对眼前的小丫头没法用那套,更不想对方觉得自己不怀好意,反倒弄巧成拙。 果然,小妖怪的视线透过那两个黑洞洞狐疑地瞅过来:“你刚刚明明说自己叫‘陆小凤’呀!”就像凤凰花跟鸡冠花,那怎么能一样呢? 陆小凤道:“我有个朋友,就喊我‘陆小鸡’。” 余碗碗将脑袋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他,恍然大悟般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随即给了对方一个会心的眼神,可惜没被接收到。 陆小凤说不是,真的不是,你误会了,他这次来是有正事的。余碗碗摆手道我没误会,我真没误会,她也是有重任在身的。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半晌。 目光中都饱含期待,只是又不好意思讲。 最终还是陆小凤先开口,他眼神游移道:“那个……姑娘,你头上这只碗,能否借我一观?” 闻言,小妖怪倏地垮下肩膀。 菱唇在毛呼呼的麻袋中抿起,她扭着头嘟囔道:“不借。”语罢转身就走,气呼呼地拖得羽毛乱飞,教身后人打了个大喷嚏。 陆小凤悻悻然摸了摸鼻子。 他不知当日详情,只晓得初次见面她便留下一只碗,花满楼从此拿着那碗便能瞧见东西了,这显然是极特殊又厉害的能力。 “碗……”陆小凤快步跟上去。 见对方并没有要赶,才稍安下心。 顿了顿,复又扬起笑脸:“是我冒昧要看宝贝,怨不得姑娘不高兴。但若您误会花满楼未保守秘密,那便是冤枉他了。他一个字也未讲,是我旁敲侧击,想寻姑娘踪迹……” 这些客套到有些文绉绉的话,实在很不陆小鸡,但他没有办法,对待这样古怪的小鸭头别无他法,目前看来只得努力跟她沟通做朋友。 鸭头余碗碗垮着肩,只觉得这个人好烦。 ——他不点餐也就罢了,还觊觎自己的碗,跟在后头嘎嘎嘎地不晓得在絮叨些什么。反正她两耳自动过滤,一心只想找个更热闹的地方宣传小酒馆。 * 龙小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难为他还拼着一口气,将炒瓜子牢牢护在怀里,活似他的命根子。 近两个时辰里,他绕着城跑了两圈半。 期间也曾使轻功飞到哪户人家的屋檐墙壁上,但是那群恶犬竟成了精般一条条错落开地蹲坐下来,有人驱赶也不肯走远。 他在人家外墙上站得腿麻了,又好说歹说才没被人当做是小贼厉声斥责。终是力竭,一时不慎掉下摔了个屁股墩,好险才在被狗咬前逃出包围圈。 故当远远望见那只熟悉的碗,只觉好似见到了亲人:“救……救……”龙小云没力气喊话了,只是咧着嘴奋力奔跑,又将左手的零嘴高举过头顶。 ——这丑丫头那么厉害,他必然安全了! 龙小云几乎喜极而泣,直向着那角落冲去。 余碗碗沉默地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她眼尖地注意到,以大黄为首的狗子们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后头,也就龙小云这头蠢猪仔以为自己爆发了小宇宙。 ——人跟人的区别,比人跟狗的区别还大。 幽幽叹息声中,小妖怪瞥了眼身侧的男子。 不明所以的陆小凤缓缓给出一个问号。 “那是不是你的朋友?”顿了顿,他指着跑成死狗就快口吐白沫的龙小云,上前半步,朗声含笑道:“别担心,我这就帮着拦住那群……” “狗”这个字,卡在了陆小凤的喉咙口。 只见余碗碗神情庄重,由慢而快地扑扇起硕大的两只烤鸡翅。顷刻间,无数未粘牢的羽毛落下,又被气流卷起,直往他身上贴。 陆小凤向来爱惜的红披风上,沾满了黏糊糊黄兮兮的绒毛。但他却丝毫顾不上,边狂打喷嚏边死死睁大双眸,恨不能再揉一揉,确认自己并非看花眼或幻觉…… ——我滴个鸭头,她飞起来啦! 第1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晴朗的午后,小镇上空有只大黄鸭在盘旋。 大街小巷,一传十十传百,数不清的人从房子里跑出来围观,从惊慌失措到窃窃私语,再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虽然听不清人类在说啥,但鸭头余碗碗骄傲于自己备受瞩目,于是愈加兴奋。 大黄鸭拍打着硕大的翅膀,发出属于小姑娘的带点儿娇憨但又过分响亮的嗓音: “榆树巷西边走到底新开了家酒吧,酒吧酒吧,酒酒不粑粑,开业酬宾八八折啦!乌拉!”立体音循环播报,一刻也没歇着。 第21页 她其实飞得并不算高,也就比二层小楼的屋檐高个两尺,自认为已经控制在正常人类的范畴,就那么嘎嘎怪叫着绕着全城在低空盘旋。 “——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楚留香倚着门框,抬角四十五度望天,眸光明媚并且忧伤:“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看来,我们是待不长久了……” 郭大路方才听见动静,好奇地探身来瞧。 原本震惊之下已说不出别的话来,但瞅着怪鸟渐渐飞远,落下无数鸡鸭鹅毛,久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稀奇。 “不愧是她。”他肃然起敬道。 他又不傻,这几日相处也看出来些不对。 顿了顿,才意识到同伴说了甚么,少年急声道:“刘大哥,你们要走了么?”这就要走了,会带上自己么。 看着眼前面露不舍的年轻人,楚留香神色温和:“大路,你如今也当知晓,碗碗她确实并非常人,也教不了你武功。” “我……瞧出来了几分。”郭大路面色微白,透着少年人的青涩,也有点直率的鲁莽:“但我、我绝没有要偷学法术的心思!” 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就差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对天发誓了,嗫嚅道:“这几天过得十分有意思,我知道刘大哥你,那位李先生,甚至小猪……” 发觉自己跟着小妖怪一起喊龙小云为“小猪仔”,他临时改口:“你们都是江湖人,原来跟寻常百姓也没有很大的不同,我已没有四处闯荡拜名师的心思了。” 郭大路其实还有好多的话想要讲。譬如什么“大江湖里,小鱼小虾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大人物也会缺钱做跑堂,那还不如赚了大钱再闯江湖”……他还想说,这几天过得很快活,有朋友在身边真好。 楚留香深邃的眸子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他负手而立,没有打断对方七零八碎的心里路程,末了才含笑道:“她不能教你,但我可以。” 语声丝毫不自负,仅神色略带一丝傲然。 盗帅踏月留香成名已久,自然有这资本。 郭大路眼中的惊喜根本掩饰不住。 若非楚留香早有准备扶住并制止他下跪的动作,恨不能就此跪地磕上三百个响头,再真挚无比地唤一声“师父”。 新出炉的师父显然不爱这套虚礼。 故郭大路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指着空中悠哉悠哉飞翔的大黄鸭,开门见山道:“师父,我想学这个!” 楚留香微扬的唇角,狠狠地抽了抽。 * 鸭头余碗碗绕了九圈才下来。 当小妖怪在原位落地时,那些狗子们早已不见踪影,瘫坐在地的龙小云仿佛被□□的娇花,见了她过去,复又鬼哭狼嚎:“娘嘞,鬼哇啊啊啊!” 随即手脚并用地爬走,拼命奔逃。 跑不了几步就摔倒,锲而不舍继续逃。 余碗碗懒得追,他看起来除了脑子有问题别的都挺好,最重要的炒瓜子也不在身上,而在陆小凤的手里,不晓得刚刚发生了些甚么。 大黄鸭嘎嘎地扑着烤翅,向穿着红披风的男子走过去,意在把自己的零嘴讨回来。她今天做宣传喊口号好辛苦哦,需要犒劳自己。 半晌,陆小凤才将微微张开的嘴巴合拢了,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捧着将那炒瓜子递给已经光秃秃只剩下个染黄麻袋做外套的大黄鸭。 “谢谢你保管啦。”小鸭头将油纸袋搂在怀里后,才发现连体衣不方便伸爪子。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直直瞅着对方:“你来拿八个。” 陆小凤有点儿愣神:“……瓜子?” “唔,你的报酬嘎。”唉,鸭同鸡讲。 陆小凤干笑道:“不必了,你慢慢吃罢。” 不要就不要,抠门的小妖怪巴不得省下来呢,但她并没有动,只是咂了咂嘴:“你见过鸭子嗑瓜子的?”有种你怎么这么异想天开的语气。 陆小凤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 顿了顿,补充道:“可是鸭子也并不会飞。” “嘎?鸭子不会飞?!”余碗碗倏地愣住,怔怔然反问他道:“老鼠都会开飞机,狼都能造火箭,为什么鸭子不会飞呢?” 然而陆小鸡比躺小鸭还要懵逼。 四条眉毛剧烈地抖动着,是他沉思的表现。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上终于浮现出痛苦面具,艰声道:“可是鸭子真的不会飞,它们最多扑棱几下。” “——所以,你真是只特殊的小鸭子。” 陆小鸡缓缓地、诚恳地、一字一句地说。 余碗碗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光秃秃掉了毛的大黄鸭衣装,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精心准备赶时髦的Cosplay,居然就这样……掉马了吗?! 她狗狗祟祟地望了望四周,并没有手执桃木或者铜钱剑的道长跳出来喊打喊杀,于是稍稍安心,又瞥了陆小凤一眼,迅速把自己的大黄鸭套装脱下,随后狗狗祟祟企图毁尸灭迹。 这是陆小凤初次见到小妖怪的真容。 自然谈不上惊艳之极,毕竟他认识的漂亮姑娘实在太多,而小鸭头身上番茄炒蛋的衣衫如此鲜艳热烈,第一眼完全注意不到脸。 定睛细瞧,才发觉其面貌跟知情者所描述的不同。奇了,那些青黑红紫色的胎记哪儿去了?怎么却有个泛红的巴掌印子?这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陆小凤蹙眉道:“谁打的你?” 第22页 小妖怪一面往小酒馆蹦,一面苦心将大黄鸭套装团成球,但因为里头许多旧棉絮,还真压不小,苦着脸道:“猪仔打的。” 陆小凤耐心地继续询问:“什么朱?” 他突然有个惊人的猜测,觉得她虽古怪又本领很大,但好似心智稚嫩,是被坏人利用磋磨着的,因此瞧着狼狈不堪。 “龙小云嘎,就是刚刚被狗追的那家伙。”余碗碗歪头瞅着对方,有点儿警觉:“你问这个做甚么?” 难道是看见猪仔肥嘟嘟的,想偷走卖钱? 她曾听讲解员哭骂自己养的宠物被人偷了,这些杀千刀的,难道连猪也不放过? 虽然龙小云又能吃又废物,还不如宠物,但毕竟是交钱的,人身安全还是得保证一下的,将来他亲娘是要带着重金来赎的。 陆小凤四条眉毛都皱了起来,声音有些沉重:“没想到方才那少年看着眉清目秀的,居然对个女孩子下如此重手,难怪被狗撵,还被撒了泡尿。” ——人嫌狗憎,不外如是。 那大黄狗为首的狗群步步逼近,却没有下嘴咬人,他当时关注着飞起来的大黄鸭,余光只瞅见它一撇腿……嘶,当时只来得及抢救下瓜子。 余碗碗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埋尸地点,将团成球的外套塞到了一个偏僻的狗洞里,“嗖”地进去又“嗖”地跑出来,手上就剩下了自己的零嘴。 她如释重负,见陆小凤一直跟着自己,琢磨着怎么打发他走。于是也没听清楚对方说了些甚么,反正是骂龙小云,只需毫无灵魂地点头如捣蒜。 少顷,她摸了摸脑袋,将头顶的碗拿了下来晃了晃:“你刚刚说,想借我的碗康康?” 陆小凤的眼睛随着碗一起晃动,仿佛那是甚么稀世珍宝。便不说别的,为防花满楼那只碗碎了,能有个替补也是好的啊! 面上却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若不愿,在下决不强求,远远看着便好。” “好哦。”小妖怪将自己的宝贝碗全方位展示了个遍,很快又放回头顶,她本来也只是想最后完成一下对方的小心愿罢了。 顿了顿,余碗碗对着手指道:“我教你画个画怎么样?”清凌凌的眸子转来转去,看起来就像在打什么坏主意,还当别人瞧不出来。 很突然又莫名其妙,陆小凤琢磨着或许是什么古怪的符文道法,学成将有异事发生。但他是谁?四条眉毛啊!要的就是这份刺激,端看谁演技更高。 故佯装不知,沉声道:“在这里?姑娘请。” 小妖怪抿着唇忍着不笑,捡起地上的树枝,塞给对方一根,要他跟着自己在泥土上戳戳戳,她每画好一道线条,待他画好了,自己便擦掉部分。 先是一个大圆,然后大圆上方一左一右两个小圆,毫无技术含量,陆小凤画得比她还要圆,被小妖怪特别没诚意地夸了句厉害。 接着是大圆里弯曲的分块,有些奇怪,但看得出是对称的。陆小凤稀里糊涂地画着,到最后小姑娘拿手指给他点出来,部分区域要描黑,也就是把松软的泥土翻一遍变成深色。 在略带些紧张的过程中,画终于完成。 是个有点像张脸的东西,但看着绝不是人。 陆小凤不作声,他琢磨着这许是种暗示。 莫非面前的小姑娘真是妖怪,长的是这个模样?可她不像碗精啊,到底是个什么妖呢?若猜不出,是否会将他吃掉? 思及此处,他缓缓转动脖子,默默看向沉默的小鸭头。余碗碗正仰头望天,似乎在等待着、期盼着什么…… 第1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为什么呢?”余碗碗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大大的疑惑,她歪着头瞅了天际半晌,苦思冥想,又干巴巴复述了一遍:“为什么呢?” 陆小凤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但是他忍住了,坚决不开口问。 四条眉毛动了动,他将这个图案牢记在心,随后恍然般“啊”了一声,轻声试探道:“或许时机未到?” 小妖怪叹了口气,盯着脚尖幽幽道:“这是我妖族秘法,只要咬破手指画出符文,就能以自身精血连通妖界,召唤出特别厉害的大妖怪来带你走。” “……!!!”陆小凤眼睛睁大,心念急转。 他努力消化了眼前小姑娘话语中的含义,心脏砰砰直跳,半晌才缓和下来,干笑道:“姑娘教我这个,却是为何啊……” ——难道她有命门落在坏人手中? 故不敢画,望自己这个好心人助其脱困? 胡乱抹去怎么看怎么玄妙的符文后,陆小凤愈想愈觉有个大阴谋等待着他去破除,紧张之余竟有些激动。 但余碗碗已不耐烦瞎扯,她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凶巴巴瞪着对方:“我走了,不许再跟着我,否则放猪咬你嗷!” 语罢大摇大摆,一蹦三尺远。 陆小凤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红披风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不,那是衣物的主人在战栗着!他的眼睛简直在放着光! ——她一定、一定是在讲反话。 榆树巷西边走到底,说了那么多遍,便是聋子也该知晓了,不是么?四条眉毛暗暗握拳,刻意掩饰着身形朝着目标走去。 * 回去的时候,周遭很热闹。 小酒馆外头鬼鬼祟祟有不少人盯着,但没有一个是进门的客人,谁也不敢走进那黑乎乎的店里,尤其里面还时不时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第23页 小妖怪蹑手蹑脚,“嗖”地蹿了进去。 “刚刚是不是有个什么玩意儿从我们耳边飞过去了?红的还是黄的?是暗器么?”一个瘦高个傻乎乎地张大嘴,问自家大哥。 “嘘……闭嘴!”做大哥的胆子就是大,方才还敢站到门槛外头掀开帘子往里瞅。一见布置得跟个灵堂似的,连忙退出来。 他咽了咽口水,随后拍了小弟脑壳一巴掌,低低厉声道:“这酒馆非久留之地,不想死的快随我走。”听得瘦高个惊慌失措,捂紧嘴巴缩着身子跑。 围观群众以为这兄弟俩知道了些什么血腥秘闻,过剩的好奇心立即消散,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还有人很好心地半道上将真想买酒尝个新鲜的客人拦住…… 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离谱。 那普普通通的小酒馆,如今已连通阴阳。 据说喝了他们家一口酒,便要面见十殿阎罗;那一声声惨叫,是炼狱中的坏胚受剥皮拆骨之刑时的忏悔……好家伙,周围房价都低了两成。 发出惨叫的自然是龙小云。 楚留香可以乔装做跑堂,但绝对丢不起这个人,郭大路已成年,自问没这公鸭嗓子的厉害。 “别嚎了,不就水烫了点儿么?男子汉大丈夫唧唧歪歪地做甚么?!” 郭大路又给大澡盆里添了半盆刚烧开的热水,嫌弃道:“你自己闻闻身上的尿骚味儿,后院粪坑都比你香!” 楚留香抱着臂远远旁观,轻笑道:“大路,你快要把他身上一层皮给搓下来了。” “爹、爹啊……”龙小云在澡盆里无处可藏,两眼泪汪汪地徒劳躲避着郭大路的无情铁掌搓澡丝瓜囊:“让娘放过我,您就是我亲爹哇!” 这是当初小妖怪老神在在脱口而出的话,道少年已被卖身换了爹娘,楚留香是他爹,郭大路是他娘。自然是玩笑,龙小云更只觉自己遭受了侮辱。 “嘶……”楚留香颀长的身形抖了抖,因那声泪俱下的语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但他毕竟是盗帅,又经受过“余妹妹”的洗礼,顿了顿,只沉声道:“傻孩子,你娘也是为了你好罢了。” 郭大路嘴角微抽:“头发也脏,一起洗洗。” 温柔贤惠的后娘将逆子的脑袋压进水中。 余碗碗就是这个时候钻回来的。 狗狗祟祟谁也没发觉,当楚留香余光瞥见时,她的爪子已戳到他的后腰:“你们要把猪仔洗香香卖钱吗?” 龙小云还在挣扎,杀猪般的壮烈。 楚留香没有太惊讶,只是身形一晃挡住,不愿小姑娘看见白斩鸡的不雅身材,微哂道:“除了亲生父母,哪有人愿意要这种逆子?” 郭大路毕竟没学过高深武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压制他,也没工夫插话聊几句。 “那也不一定的嘛,锅碗瓢盆各有所爱。”好奇的小妖怪原本伸长脖子想瞅一眼,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碗碗,你那件衣服呢?” 她缩回脖子,绞着手指头顾左右而言他:“毛……毛都在飞的时候掉光了,秃了就……不好看了嘎。” 楚留香轻笑:“唔,所以你扔了它。” “没有扔!藏起来了,在很安全的地方。”余碗碗立即瞪大眼睛,清凌凌的月牙眸睁成圆葡萄,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我晓得你做了好久,怎么会扔掉呢?” ——她看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心虚的。 却不知盗帅资历甚深,清楚越是盯着一个人瞧唯恐自己不被相信,越表明是在哄骗对方。 楚留香自然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哪怕那是他耗费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才收集羽毛缝制做好的:“扔了就扔了罢,往后你若喜欢,为兄再做一身便是。” 语声温和,稍带些亲昵。 不是违心顺着她说出的顽笑话。 “嗯!”余碗碗重重点头,笑容热情得像只二百斤的狗子,吸了吸鼻子道:“香哥哥对我最好了噻!” 小姑娘软糯的语声可谓是甜滋滋直冒泡泡,但盗帅仍旧有些别扭,他实在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但总比胡铁花喊自己“老臭虫”听着要可爱些。 楚留香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无奈苦笑道:“谁教我有个这般天真可爱的好妹子呢?” 一直担心其“不受控、无所禁”,唯恐危害天下,才故意伴随左右。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认定她决非是个坏妖怪,只是思维行事尚需引导。 盗帅的眉眼渐渐悠远,眸中饱含思绪,手上的动作却因为手感太好而没有停下……久了,乖乖站着没动的小妖怪目露迷惘,总觉得自己是被当做宠物怒摸狗头了。 因为搞砸宣传还扔了楚留香费心做的衣服,自觉有点儿对他不住。于是碗碗很勉强地忍耐,薄薄的淡粉色唇瓣抿起,远远瞥过来好似万分憋屈。 外加背景音龙小云的哀嚎,怎一个惨字得了?且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没了声息,只余一片诡异的沉寂。 “——喂,你、就你……放开她!” 趴在茅草屋檐上目睹半程的男子喝道。 楚留香缓缓侧身,眉心微跳。 这声音他非但记得,简直可以说是印象深刻。 盗帅尚未有任何动作,陆小凤已长身而起,正落在了他们两个人中央。人虽有些吊儿郎当,气场却是分毫不让,甚至有那么点刻意的嚣张。 第24页 他已确信这小酒馆中并没有任何埋伏。迎着小妖怪呆愣的目光,四条眉毛扭动成毛毛虫,扬唇朝她朗声而笑:“我来啦。” 潜台词自然是:我懂你的意思,来救你了。 陆小凤昂首挺胸,仿佛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拯救小妖怪于水火之中。 第1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妖怪立即进入戒备状态。 她瞪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差点把碗怼到他的鼻尖:“你休想跨入这间房一步!”不管对方是不是来抢龙小云的,坚决捍卫猪仔清白。 陆小凤于是又懂了。 他有个好朋友司空摘星,盗仙,人称“偷王之王”。而现在,他正在朝着“懂王之王”发展,断定余碗碗是在暗示自己一定要进房里。 他面上不露声色,甚至微微侧过头似要答什么话;脚尖却朝着反方向一动,眼看就要旋身而入……被一条手臂给拦下了。 “陆小凤?”着蓝衣服的盗帅注视穿红披风的四条眉毛,唇角漾起略带古怪的笑意:“别来无恙。” 陆小凤本可以轻松地避开这一拦,但他只是抖了抖眉毛,真就站住没动:“哦?你认识我?” “一面之缘……”楚留香眼睑低垂,想着对方并未见过自己真容,和声道:“去岁绣玉谷中,花公子与铁姑娘大婚。” 陆小凤眼中掠过狐疑之色:“移花宫大宴宾客,满江湖有点名声又胆大的都去了……不知,阁下是?”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觉匪夷所思。 “在下易了容,携妹同去讨了杯喜酒,贺礼乃是一颗蜜黄色的猫眼石。”楚留香不好直言身份,但想来对方不至于如此健忘。 “你、您莫非是……”陆小凤惊诧不已,竟用上了敬语,然后他做了一件令盗帅有丝尴尬的事情。 他缓缓凑近,猛吸了一口。 “……”楚留香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了。 果然,陆小凤冷嗤道:“不,你不可能是他。”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真的是他。” 陆小凤呵呵哒:“你身上,没内味儿。” ——盗帅感觉受到了冒犯,但他不说。 谁每天冲茅厕打下手还能满身郁金香味儿?! 余碗碗站在僵持的一红一蓝中央,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是她强势地靠自己的小身板儿挤了进去,可谓强势插足。 顿了顿,小妖怪揪起陆小凤的红披风,伸长脖子问他:“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移花宫’?”没等回答又扯着楚留香的袖口,飞快地扭头:“你刚刚说谁成亲了?” 两人都有些不明就里。 见她月牙眼亮晶晶的,楚留香颌首道:“新郎官是花无缺,新娘子唤作铁心兰。移花宫乃武林圣地,头回办婚宴接待外客,江湖怕是要津津乐道许多年。” “呼,呜……”余碗碗开始深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瞳孔涣散,好像下一刻就要抽过去。 “怎么,你认识他们两个?”见了这副模样,陆小凤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又不着痕迹地警惕着对面蓝衣人举止,若见势不对恐有场恶战。 小妖怪呲牙咧嘴,瓷白细牙上下磕磨,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古怪声音,语声像是恶狠狠地要撕下谁一块肉:“小仙女……她还活着吗?” “你还认识小仙女?!”陆小凤四条眉毛抖了抖,略有些茫然,疑惑道:“她自然好好的,江小鱼——天下第一聪明人可是她的未婚夫婿,前几日他俩还在江南游玩呢,怎会不好?” 余碗碗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但当然没有,妖怪是不会轻易哭出来的。 她只是拿陆小凤的红披风擦了擦鼻涕罢了。 陆小凤想阻止,但小妖怪动作太快,他又想谴责一下,被她亢奋无比的眼神震慑到,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余碗碗抿紧唇瓣,仿佛在下什么决心。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 就像在沙漠濒死的人,忽然见到绿洲。 他现在只希望那并非海市蜃楼。 否则这只小鸭头,怕是要发疯的。 少顷,楚留香眉心微蹙,薄唇轻启。 正欲询问,屋内传来响动,郭大路半拖半拉着披了身寝衣的龙小云出来了。洗澡就像脱了层皮,现在的少年如死狗一般的麻木,好似已不会走路。 但经过余碗碗身边时,他还是声泪俱下地控诉:“为什么洗澡水里都要放你那破花瓣,为什么?!”他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陆小凤没来得及问哪怕一个字,眼睁睁看着这陌生少年从死狗化为脱兔,冲向不远处标着“茅厕”二字的豪华草屋。 郭大路单手做喇叭状,怒喝道:“逆子,为娘刚冲干净茅房,再敢弄脏弄臭,自个儿洗去!”他方才过足了为人父母的瘾,甚是舒爽。 “……?”陆小凤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这里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四条眉毛默默注视着对面的蓝衣人。 顿了顿,眼角瞟了瞟那高个大眼怎么瞧都是位纯男青年的郭大路,她好似完全不关心有陌生人来此,叉着腰走向茅厕外教子。 陆小凤拿手指隔空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是想问对面,那位仁兄脑子可还好? 楚留香微微掀起唇角,极其缓慢地颌首。 随后摸了摸一言不发的小妖怪的脑袋瓜。 第25页 于是陆小凤彻彻底底地懂了。 ——这地方除了自己,没有正常人。 * 人类之光陆小鸡,以一种英雄无畏的伟大姿态,大喇喇坐到了阴间小酒馆的餐桌上。 白烛摇曳,他的面前摆了杯热茶。 楚留香殷勤道:“请慢用。” 陆小凤推辞道:“我不渴。” 楚留香再劝道:“就一口。” 陆小凤微笑道:“真不渴。” ……他们你来我往了三十招。 最后茶凉了,郭大路举杯一饮而尽。 他方才夹着鼻子在茅厕外叨了龙小云许久,正觉口干,咂嘴道:“又没放碗碗的花瓣,刘大哥你劝了干啥哦,人家不渴,咱们自己喝嘛。” 楚留香温声道:“贵客临门,应该的。” 听起来就充满了贫穷老百姓的辛酸。 陆小凤余光瞥见小妖怪趴在桌上不晓得在琢磨什么,话题绕来绕去回到了她身上:“你们都知道她的身份?” 楚留香笑了笑:“碗碗是我认的第四个妹子。” 江湖皆知,盗帅有三个自小收留养大的妹子,亦是他的红颜知己:李红袖,苏蓉蓉,宋甜儿。 郭大路笑嘻嘻道:“刘大哥现在是我师父。” 然后这位乖徒儿被师父唤去厨房烧菜了。 他一走,陆小凤迫不及待道:“所以,你当真是楚……”虽依旧板着脸似不大信服,连那四条眉毛都端庄肃穆,但语气显然已有些松动。 盗帅轻声打断,正色道:“在下刘香香。” 俊容舒朗,他瞧起来是如此充满魅力。 陆小凤神情微妙,干巴巴道:“唔,幸会。” 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再纠结对方身份就要忍不住笑出声,于是只镇定地接着之前话题讲:“今日的闹剧尚可抚平,但你将她收留在身边,恐怕未来还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事……” 陆小凤身体稍稍前倾:“香帅真的不担心?” 楚留香好整以暇:“江湖中稀奇古怪的事情本也不少,纵是我不找麻烦,麻烦却也会自己找上门。这点,你应该同我一般清楚?” 末句看似疑问,实际双方皆了然于心。 陆小凤跟楚留香一样屡破奇案,百死一生。 如果说之前还半信半疑,甚至觉得对方处境实在有些滑稽,如今只一道眸光,陆小凤却信了——除了踏月留香的盗帅,谁人还有此风雅侠骨? 楚留香朗声道:“何况,碗碗并非是个教人觉得很麻烦的女孩子,她只是还需要些引导。” 他眼神温和,轻笑道:“但即便在我们认识之前,她也很努力地学着普通人那样做事养活自己,从不干坏事……” 对一个妖怪而言, 这简直可以说是褒奖了。 陆小凤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毕竟她不但治了花满楼的目疾却不要酬谢,据说混在戏班子里顶碗时也兢兢业业,纵然真是妖怪,也应当是个好的。 兴许是目光灼灼,好妖怪坐起了身。 “我想好了……不能留在这儿了,得去京城。”在楚留香与陆小凤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小姑娘犹带稚气的脸庞露出三分沉重三分激动四分残暴不仁。 盗帅不解:“去京城做甚么?” 陆小凤欣喜:“好啊我带路。” 只见余碗碗怒而拍桌,咬牙切齿: “——宰、了、阉、狗、刘、香、香 ! ” 楚留香瞳孔剧震,腿间一凉。 第1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盗帅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明知说的决非自己,还是心梗。 【你朋友多,有印象么?】他用眼神问。 【你朋友也多,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 【那还是你朋友多一些。】楚留香眨了眨眼。 很快,两人的眼神交流结束。 陆小凤眼角仍瞟着楚留香,却转过头正视语出惊人的小妖怪,直截了当地问道:“留……什么香?什么香香?”莫不是在讲二郎神那侄儿吧。 小妖怪的月牙眼闪烁着诡异的光。 ——我一定是穿越到了那部死得只剩下剧名的世界里。通常剧本都是这么演的,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穿越的任务嘎! 余碗碗看起来稍微冷静了点,但声音还是阴恻恻的,半晌才幽幽道:“刘阉狗是个大坏蛋,很坏很坏,坏得冒泡泡,我得找个机会鲨了他。” “阉狗……”陆小凤愈加茫然,嘶声道:“莫非是个太监?他同你有什么仇怨?” 着实怪异,天底下竟有能让对方吃瘪的人?而且这跟花无缺、铁心兰、张菁这三个人,又有甚么关系?至少江小鱼都并不认识她! 但余碗碗不搭话了,唯有眼珠子乱转。 穿越题材的电视剧都是这么讲的,历史不能轻易改变,秘密不能随便说破,否则可能会有坏事发生,自己深陷其中反成千古罪人。 楚留香轻声唤她,眉目微凝:“你……你要杀人?”他的重点在这上面,语气亦有些严厉:“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江湖皆知,盗帅从不杀人。 他自己不造杀孽,也不愿身边人手染鲜血。 刚说小妹妹心性良善,转头她就啪啪打脸说要杀人。知道小妖怪的思维行事散漫无规,楚留香无论如何也得问个清楚明白: “若是有人欺负你,我自然为你出气,若是那人犯了法,也能移交官府定案……碗碗,别轻易将害人性命挂在嘴边。” 第26页 这番话苦口婆心,倒真像一个大哥哥要误入歧途的妹妹引回正道的口吻。陆小凤眉毛轻挑,注视着僵持的两人没有做声。 自古都言“妖性难驯”,楚留香其实做好了小妖怪突然发火不听,立即飞往京城的准备,也决心死死抓住她白嫩的爪子。 哪知她吭哧半晌,瞅着他们问:“要是……杀完人了去自首,能被从轻发落吗?” 陆小凤扯了扯嘴角,心道这小鸭头懂的倒也没想象中那般少:“虽说杀人偿命,但按律,自首可减轻罪责,判处流放关押皆有……” 眼看那双月牙眸亮了起来,他却话锋一转:“前提是,你杀的那人不在皇宫大内。”太监虽是阉奴,却是皇室奴仆,比杀害平民百姓量刑更重。 余碗碗扁嘴,自顾自琢磨道:“刘阉狗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打死了肯定要重罚的……鲨一个是鲨,鲨两个也是鲨,买一送一,都鲨了,他们就安全了……” 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两人的耳朵都快凑到她嘴边了仍稀里糊涂不知所云,显然她是刻意不肯让他二人听见。 楚留香无奈,又抿唇劝道:“碗碗,你发脾气捉弄我们,只当是无伤大雅的顽笑,但切莫害人性命,他们受了伤……是会死的。” 她真的懂得自己跟普通人的分别? 真的知道杀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楚留香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没有随便害人,我只打坏蛋。”小妖怪有点心虚,却强装有理有据地反驳:“我都想好了,等我鲨了人就去自首,随便关多久都行,我保证不越狱。” ——虽然被关起来定然很无聊,但为了小仙女和心兰的爹还有那谁谁谁不被大坏蛋刘香香害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反正谁也伤害不了她,就哪怕无期徒刑,至多等到这王朝覆灭了也行。实在熬得难受,她还可以化为原形,给自己立块木牌牌,刻上—— 这里安睡着余碗碗,一个伟大的小妖怪。 * 沉默,许久的沉默。 楚留香无力地按住鼓胀的太阳穴。 “那末我跟你一起去。”他注视着小妖怪偷偷瞄来的眼睛,声音有些无奈,又很坚定:“假若真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不必你动手,为兄替你收拾他。” “加上我,那里我认识不少熟人。”陆小凤诚恳道,四条眉毛略微翘起:“若是……顺便的话,还想请碗碗姑娘替位病人瞧瞧。” 余碗碗并不想带上这个家伙,她又不是医生,瞧甚么病人?但陆小凤说那人是四大名捕之首,万一真进去了,可以求他开后门安排个向阳的牢房。 “无情?唔……他跟无缺有关系吗?” 余碗碗将这名字记下来,又随口问道。 “没……”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啊瞧我这记性,有的,他俩可是亲戚关系啊!”据说无情大捕头认了铁心兰为义妹,这七拐八扭的,也算是亲戚罢。 “哇哦!”余碗碗小小声地咂嘴。 盗帅不着痕迹地瞪了身侧一眼。 但他并未拆穿陆小凤刻意套近乎的行为,只唤了在厨房忙活的大徒弟出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走,还是留下,等他们回来? “师父,你们便是不想带,我也要偷偷跟上的。”郭大路在破布围兜上搓着湿淋淋的手,连声应好,又兴奋道:“那我先去房里收拾包袱?” 他看起来就像个跟着老师出去夏令营的小学鸡,这时候就算告诉他旅途中要写八百字游记,也打消不了其积极性和超绝快乐。 接着楚留香跟陆小凤商量起路线,郭大路则不厌其烦地跑来跑去,问哪些东西要不要带,比如瓜子跟没卖光的酒,还有仅剩的三支白蜡烛…… 大概是怕她突然跑掉不肯多等,他们动作很快。少顷,三个大男人排排站,负着手的楚留香朗声宣布说,随时可以上路了。 小妖怪并没有要溜走的模样。 她端坐着眨眨眼:“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小凤稍加思索,恍然大悟道:“今天你在外头飞来飞去,怕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盯上?别担心,我有个朋友可以帮忙……” 当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江小鱼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滑翔翼降落大内,众人皆是惊叹——原来轻功之外,普通人竟也能借物而飞,诸葛神侯更对此物很感兴趣,遣了造物司继续专研。 如今,只消推说是其改良便可。 他的笑容本有丝成竹在胸的欢欣,突想起之前情景,又轻咳一声补充:“这个朋友,决不是我自己。”语罢,才觉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误会。 果然,郭大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对。”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我好像也觉得忘了些什么……”但环顾四周,愣是没想出来,只隐约觉得有样东西给落下了。 “唉!”余碗碗站起身,望着他们三个,深沉地叹了口气提醒:“猪仔咋办呢?他一个人,要饿死的呀。” “……”不说还真没想起来。 “无妨的。”话音刚落,面色苍白的龙小云掀开布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舍与倔强:“爹,娘,小……大妹!你们只管安心地走,不必担心我!” 少年眼眶泛红,情绪在眸中翻涌,仿佛这一刻竟是生离死别。而他定然能带着家人的美好祝愿,坚强地独自生活下去。 第27页 他可太想做留守儿童了。 如果非要加个期限,希望是一万年! 楚留香随众人静静地观看龙小云的表演,待对方双手捂住面颊免得泄露出愉快的笑声,实在不像话,才终于开口缓缓道: “傻孩子,这一去便是千里之遥,教为父怎么放心得下留你独守家中?”盗帅唇角滑出抹浅淡的微笑,正色道:“你自然,是要跟我们一块儿走的。” 这一路,非将这两个小的教好不可。 哦差点忘了,还有他那难教的徒弟。 ——郭大路,想飞之心永远不死。⑤ 第1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轻装简行,一路向北。 陆小凤付押金雇了辆马车,也没请车夫,几人轮换驾驭。短短两天工夫,等龙小云能独自驾车再不怕翻,就成了外头风吹日晒的常客。 ——美其名曰,尊老爱幼。 在这种情况下,陆小凤宁可承认自己上了年纪,总比低了辈分要好。 小妖怪在车内咔哒咔哒嗑瓜子,很有那么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中途经过甚么驿站茶棚或秀丽风景也没兴趣多瞅两眼,简直不像余碗碗本碗了。 又是夜宿客栈,小妖怪照例说要省钱,躺在车厢里闭眼睡觉,连毯子也不盖一条。几人谁也拗不过她,也知其确实不需要,只得随她去。 “这些天,可打探出甚么来?”打点好翌日事宜,楚留香拉陆小凤至暗处,悄声询问。他身上又染上了郁金香的芬芳,再无几日前的褴褛落魄。 四条眉毛扭曲着,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除却催我看地图,问还有多久能到京城,她张嘴就只为吃的……实在不像千里迢迢要去寻仇。” 见盗帅蹙眉沉吟,陆小凤又道:“我找来时刚同江小鱼分别,他正是要往京城去。昨日联系上移花宫门下,巧得很,据说宫主正与夫人在这一带踏青。” 皇宫中的太监多不胜数,谁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刘香香”其人。余碗碗当初是问了“移花宫”以及“小仙女”后扬言行凶,兴许正主来临便知缘由。 “你不觉得很奇怪?”楚留香薄唇微动,轻若耳语:“知道移花宫并不稀奇,但既关心成名不久的小仙女张菁,却为何对我们与李寻欢的名号无动于衷?” 陆小凤接话道:“她似乎也不晓得花满楼是甚么人,家里又是多大的产业,明明将银子看得这般重,却未向他多要些银子做报酬。” 四条眉毛低着头半晌,闷声又笑:“大约是我们还不够有名气?香帅与李探花又已隐退江湖……” 楚留香叹息一声,顶着那张成熟富有魅力的俊容道:“双骄决战成名时年方十八,到底是年轻后辈的天下了,看来我不服老也是不行。” “……”老?您今年可有四十高寿么? 临近而立之年的陆小凤,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都说男人四十一朵花,香帅含苞待放,而自己还是个花骨朵罢了,实在当不起这个“老”字。 翌日,他迷迷糊糊中是被郭大路推醒的,睁眼后暗想自己莫非真老了,怎地这点劳累便觉困得慌。 他迟缓地坐起身,不住打着哈欠:“怎么啦,难道你师父他老人家有事交代?” “陆大哥,你快去瞧瞧……”青年面色焦急,满头生汗地催促道:“碗碗、碗碗她昨夜偷跑啦!” 陆小凤一激灵,四条眉毛都绷直了。 * 当陆小凤努力辨认小鸭头歪歪扭扭的留书,楚留香四处寻觅想把义妹给逮回来,龙小云暗自偷笑琢磨着要不要也偷跑结果被郭大路绑起来的时候…… 余碗碗正跟西门吹雪大眼瞪小眼。 他解手出来,全程快得就像他出剑的速度,余碗碗捂着鼻子蹲在茅厕外边,自下而上地打量眼前人,很怀疑对方究竟有没有脱裤子。 但当然是有的。 西门吹雪甚至去河边洗了手。 他的外表依旧冷峻,实际上恨不能一头栽进河里求个升华,只要能摆脱掉身后这只红黄相间喜气洋洋的跟屁虫。 “能不能,别再跟着?”白衣剑神漠然道。 “……我就问个路鸭。”她无辜地瞅着乌鞘剑。 昨夜写完道别信,小妖怪将自己的私房钱都留在了马车里,反正马上就要去吃牢饭的,没想到顺着记忆里的地图越飞越偏。 要不怎么说,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呢? 迷失在人生的路口半天,又等到了西门吹牛,对方还是习惯性板着脸,冷淡到欠扁。余碗碗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她当初伸了爪子却没交成朋友,这事儿可一不可二。 于是她虽狗狗祟祟地跟了上去,却也没跟西门吹雪叙叙旧,只是企图向剑朋友套话。剑主人虽冷得像冰,却很能忍,竟真的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前行。 ……这一跟,便是整个白天与黑夜。 剑神的衣服依旧是那样白,只是脸色有些灰败。他无惧她是甚么鬼神邪祟,但任是谁被黏上甩也甩不掉,连上茅厕也跟,都要受不了的。 也并非没问过对方要去哪儿,但她低头不答。等他皱着眉离去,不论轻功多快,永远保持三步之内,还鬼鬼祟祟地在身后小声嘀咕: “真的?你居然见过他们?” “哇哦……都赢了?那你好胖胖哦。” “他脸上有疤?可怜…残次品……不嫌弃。” 第28页 “嗯,我也觉得白……单调了……番茄炒蛋!” 就好像有个隐形的人在同她说话。 耳边聒噪不休,西门吹雪的忍耐力终于濒临极限,言简意赅道:“要到哪儿,我带你去。” “嗯?”余碗碗揣起爪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们聊我们的,等我把路线问清楚了,马上就走嘞。” 她倒也看得出自己不咋受待见。 西门吹雪默默放缓呼吸,平静问道:“你在同我的剑说话?”握着剑柄的手倏地抬起,出鞘,锋刃划过道优美的银光。 “唔……你猜?”小妖怪又闭紧嘴巴了。 低眉顺眼的模样,像只缩成一团的鹌鹑。但西门吹雪默默想道:世上决没有哪只顽强到倔犟的鸟,能像她这样满天乱窜嘎嘎叫的。 剑神轻笑,又仿佛只是牵起唇角。 笑意转瞬即逝,与此同时,剑锋染血。 ——剑主人掌心的血,他自己的血。 “?!”余碗碗缓缓张大了嘴巴。 她看不懂这个操作,但她大受震撼。 西门吹雪问:“现在,它在说什么?” 剑若有灵,如今兴许也会哀鸣罢。 小妖怪竖起耳朵努力分辨,奈何乌鞘剑叽里呱啦吵嚷起来很难听清,而那些繁复的词汇,实在精妙绝伦,当真不明觉厉: ‘老子顶你个瓜娃子呦,平日里晃兮糊兮的提劲,方脑壳哈戳戳,削自格是咋个的么,整个被驴蛋蛋给踢辽……’ 余碗碗觉得它一定是在夸主人西门子,但是她不会翻译,于是只朝白衣剑客高高竖起大拇指: “——你……犇(ben)!” 西门吹牛兽进化,牛牛子! 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白衣剑神的面容介于狰狞与惨痛之间。喉头涌上了丝腥甜,强自压下去。 他死死握拳,掌心被盖住的伤痕挤出几滴浓稠的鲜血掉到地上,隐忍地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究竟,要去哪?” 深有当年风靡绿晋江的‘红眼掐腰摁墙给命文学’氛围,如果余碗碗不是只盖世大妖怪,这句暗哑之语一出,当是“她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才对。 碗碗不懂那类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辈子她只磕过两对CP。而现在,他们的命运岂非正掌握在她的手里?! “你说好要带我去,说话要算话的嗷。”乌鞘剑沉浸在赞叹主人的世界里不搭理人了,小妖怪勉强决定换个导航。 为了爱与和平,她上前半步,一把握住剑神的手,深情朗诵道:“白天想,夜里哭,我做梦都想去首都!” “……”妖怪自然是不会说人话的。 西门吹雪很冷静很冷静地告诉自己。 他没有甩开她那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薄唇微动,确认道:“你要去京城,天子脚下?” 余碗碗疯狂点头,如小鸡啄米:“剑说你俩从前去过的,所以认识路,就是它讲起话来颠三倒四有点儿难记……”太难了,根本听不懂。 我的剑果然与众不同,他想。 西门吹雪仰头,望着天边的残阳,嘴角竟露出抹足以称得上温和的笑意,看得人心头瘆得慌,幸好余碗碗不是人,还能搓着手激动万分。 良久,他轻轻颌首:“它、说、得、对。”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第1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天幕中挂着轮淡黄色的明月。 他们一前一后,行走在茫茫的荒野中。 余碗碗走路时完全不动脑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若洒上些芝麻,舔起来会不会是烧饼味儿。 西门吹雪快她就快,西门吹雪左拐她就左拐,西门吹雪轻轻一跃绕过块凸起的石头,她“啪叽”摔倒啃了一嘴泥,随后立即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跟上。 “休息。”走在前头的剑神终于停下脚步。 小妖怪呸呸呸吐完了嘴里的泥,月光下露出半口剔透的瓷牙:“别休息了吧,我不累呀。” 西门吹雪没有作声,开始捡拾枯枝。 几日都没下雨,周遭都是现成的干燥物。 火折子轻吹,明亮的光晃到身边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子脸上,半边下巴已显现青紫,偏偏对方仍傻里傻气笑嘻嘻地瞅过来。 ——还是跟初见时一般,轻易地就会跌跤,仿佛被人打了几拳似的,但瞧起来她没半点痛感。 他只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我是人,再日夜兼程,也无法不眠不休赶至京城。”而他们已走了半夜,明日天亮自然还要赶路。 害,牛牛子进化了也不过如此。 余碗碗小声地“哦”了一声表示理解,没再催促,席地坐到白衣剑客身边,隔出了两个拳头的距离,眼睛却慢吞吞地瞟过去。 “……”沉默中,西门吹雪将佩剑转移至左侧。 路上他防得很紧,不让她继续接近乌鞘剑。 小妖怪欲盖弥彰地转过脑袋,远目眺望远处漆黑的树林。顿了顿,指着天上的碎星幽幽道:“你听说过‘七星连珠’吗?” “没听说过。”西门吹雪拨动着火堆。 他做起这些事来颇为熟稔,显然很有经验。 余碗碗用一种“天啊,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连这也不知道,快来问我叭”的震惊目光,久久注视对方,但剑神没表现出丝毫的交流欲望。 第29页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道:“你真的不叫花无缺吗?”白衣白裤少侠,拿着剑,看着冷冰冰但有时候看着又软和,至少愿意帮她。 西门吹雪重重蹙眉,仿佛被冒犯到。 深邃的眼眸直直盯着她,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缓声道:“除了衣着,我同他并无任何相像。” “你认识他?”余碗碗咂了咂嘴,她发觉自己遇见的好多人都互相认识,好奇道:“我听说花无缺跟铁心兰成亲了,你也去移花宫喝过喜酒吗?” 西门吹雪抿紧了唇:“与你无关。” 语音刚落,便微微仰首,合上双眸。 这副态度,小妖怪拿不准该不该生气。 她自己其实无甚感觉,但琢磨着作为正常人面对这副臭脸是应该生气的。但等她垮起个嫩脸瞪回去时,西门吹雪好似已沉睡…… 乌鞘剑被主人死死按在怀里。 余碗碗听见了大宝剑战栗的哀鸣,哭诉说自己是个钢铁直男,但这丫的简直拿它当老婆看待,杀完人还总吹它,吹吹吹,吹个锤子哦! 不管牛牛子是真睡还是假寐,小妖怪闭紧嘴,以灵识问剑:你们总去杀人吗?剑沉沉叹息,说死在它锋刃前的绝大部分都是坏蛋。 “我也想鲨个大坏蛋,你能教教我怎么干脆利落地削人脑袋吗?”她诚心求教。 “有点难嗷。”剑稍加思索,仿佛是在打量她:“你康康自己,不说吹毛断发剁个稀巴烂,连个能挠人的长指甲都没有。” 碗碗有点儿苦恼地摸了摸头顶的碗。 她觉得自己可以从天而降一屁股坐死刘香香,但那未免太血腥,而且衣裳虽不会脏,但恶心。 “术业有专攻,你带上我不就行了?”剑鼓动她将自己带走,循循善诱道:“你看,你喜欢跟人打交道,但不通世故,我通啊!” 作为一柄开了灵识的剑,再跟着西门吹雪它要憋死了,不能沟通也罢,007工作制全年无休,铁打的也受不了哇。 小妖怪拍板道:“好,就这么定了。” 跟剑朋友一起去京城砍坏蛋狗头。 * 西门吹雪虽闭目,其实并未熟睡。 他始终提着心,防备身侧有什么异动。 但直到清晨阳光洒落,睁开眼睛,小妖怪的表现都正常都不得了,噙着笑就差给他捏肩捶腿,简直可以说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火堆冷却后,只余一堆焦炭。 他站起身,沉声道:“我的剑一直没说话?”明明之前她一直喋喋不休,显然相谈甚欢。 “没有哦。”余碗碗无辜地摇了摇头。 清凌凌的月牙眸不闪不避,很易教人信服。 ——定是因为我在歇息,它怕打扰。 剑神温柔地注视乌鞘剑,指腹轻轻抚摩。 大宝剑立时发出不堪羞辱的呜咽声。 颤抖着连连催促小妖怪快将自己带走,西门吹雪待它是挺好,但它更希望这厮多找几柄兄弟姐妹,然后雨露均沾。 “继续走罢。”剑神侧首,居高临下道。 她蹦起来跟到西门吹雪身后,拉住他衣袖。 “照这个速度,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京城哦。”小妖怪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瞅着他:“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跟剑先走,你断后。” “剑在……人在。”他微微眯起眼。 就知道她打乌鞘剑的注意,休想。 “哼唧。”小妖怪觉得需要从长计议。 到下一个镇子时,西门吹雪吩咐她留在外头,自己进城去找合适的代步工具。大概是怕她四处乱跑引人注目,还塞了碎银给城外摆摊的小贩。 于是大个的青枣、豆沙馅儿的糯米团子、酒酿饼、荠菜羹……各种小吃塞了满怀,余碗碗开心得不得了,坐在小竹凳上咬咬这个舔舔那个。 遇到好吃的,趁人不注意偷偷塞进碗里,预备以后给海红珠和楚留香尝尝。遇到不那么喜欢的也留下来,决定喂西门吹牛。 春光明媚,来往游人过客络绎不绝。 余碗碗在人群里听见了“陆小凤”的名字。 竖起耳朵循声望去,自下往上,先见两匹马。 一匹特别干净特别高,浑身毛发都是雪白的,比博物馆里珍藏的古董画里的马还要神骏;一匹棕红色的体型稍小,黄眼睛很有神,时不时去挤大白马。 “栗子,别闹了。”马背上坐着个紫衣姑娘,牵着缰绳不让坐骑欺负它的同伴:“不就是赛跑输了一次?追云脾气好不同你计较,你还不服气。” “明日再比一次。”大白马上是个白衣男子,腰间挂着支玉笛,声音温和又动听:“我们一起做见证,免得栗子觉得我偏心。” 两匹马并驾齐驱,悠悠朝城中而去。 紫衣少女笑起来,指着白衣公子道:“你本来就偏心,只是偏心的是栗子罢了。追云若能说话,怕是要唾骂你这个主人的!” 他们渐渐走远,碗碗最后只听见那匹昂首阔步的大白马模糊的灵识:无妨……主人偏心的,明明是女主人你…… “吸溜。”小妖怪一口气干了半碗荠菜羹。 狗粮吃撑,她头回觉得自己得到了满足。 * “——遇到熟人,耽搁片刻。” 又过了两刻钟,西门吹雪才驾车出来。 上午的阳光分外灿烂,他的冷脸与其形成鲜明对比,面色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这当然是个比喻,余碗碗压根儿没见过茅坑里有石头。 第30页 小妖怪掀开帘子钻出来,跃跃欲试:“要不……我带你飞?”之前他不喜欢被碰到,她也不好揪着衣领,但现在完全可以扛着整辆车飞嘛。 “日前空中有奇物四窜,闹得人心惶惶。”西门吹雪头也没回,冷冷道:“想来也是你做的了?” 碗碗努了努嘴,又道:“那晚上?” 黑灯瞎火的,别人就瞧不清楚了。 “很好。”西门吹雪瞟了眼她悬空乱晃的两条细腿,淡淡道:“记得将我的尸身跟剑埋在一处。” 高空之上,要不了一夜,人就得冻僵。 纵有内力护体,也受不住如刀割的疾风。 “你坐里面不会很冷的。” “那谁给你指路?我的剑?” 余碗碗被打败了,怏怏地缩回车内。 过了会儿,突然冒出大半个脑袋,哀嚎说渴。 方才上车前还在大吃大喝,但西门吹雪懒得计较小妖怪是真渴假渴,从身侧一摸,丢过去个皮制水袋。 听着声音,她接住后打开晃了晃。 很快还回来,嫌弃道:“清水不好喝。” ——爱喝不喝,剑神不惯着。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他若真不近人情,怎么作妖也是无用,小妖怪哼哼唧唧地爬回车厢里说要睡觉……然后里头传来门牙嗑瓜子的咔咔声。 沦为车夫的剑神漠然地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声,像座亘古不化的大雪山镇在驭位上,马儿在宽敞无人的官道上哒哒快跑,久了嘶鸣着出了汗。 西门吹雪虽未出汗,也稍有些燥意。 便拿起没被喝过的水袋,灌了几口入喉。 “……”咕嘟咕嘟,剑神蹙眉。 顿了顿,吐出半朵不知名的花瓣。 一柱香时辰后,他面色扭曲地跳下马车,厉声斥着不许余碗碗跟着,持着乌鞘剑转身,就要钻入道旁的密林。 不想小妖怪捂住脸,瓮声瓮气地转述道:“你的剑说,它不想再对着白花花的……唔,你懂的嗷。” 顿了顿,西门吹雪几乎是气急败坏放下剑,随后僵硬地驱动双腿,飞身而去。 第1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西门吹雪从林中走出来时,见到的是辆空马车,人没了,剑也没了,只有鼓鼓的水囊放在驭位上。 他死死捏紧皮制水袋,终究没扔。 随即红着眼四处寻找蛛丝马迹,仿佛是戴了绿帽的苦逼丈夫,那该死的姘头竟在眼皮子底下拐走了娇妻……他就知道、就知道她打的这个主意! 头顶突然传来“咚”一声轻响。 “你在找我吗?”有个声音幽幽道。 小妖怪从车顶倒挂,只露出个脑袋瓜。 西门吹雪过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拔颗巨型胡萝卜,嘶声质问:“我的剑在哪儿?” “你好凶哦。”大萝北余碗碗并没有被从车顶“拔”下来,反而倒过来将他抓起,拖曳至车顶,无辜得一塌糊涂:“喏,在这里。” 知道自己凭武力并不能打过她,被迫趴着的西门吹雪翻了个身,喘着粗气站起来,坚定地拒绝了小妖怪“好心”的搀扶。 “哪里?”环顾四周,整个车顶不过几尺,并无乌鞘剑的踪影,附近也没有。 余碗碗蹲在他的阴影里乘凉。 也不说话,手指头伸长,向着上方。 此刻正当午时,日光耀目。 西门吹雪仰头,只见有个小黑点由远而近。 ——直直向下,银芒闪动。 剑神辨认出,那正是自己佩剑的锋刃。 笑意尚未扬起,西门吹雪瞳孔剧震。 说时迟那时快,他下意识地推开张着嘴傻乐的小妖怪,自己也纵身跃下车顶。从余碗碗的角度看,此情此景,像极了爆炸前主角奋力扑倒的画面。 “《《轰》》!”一声巨响,空气震出余波。 剑坠落的冲击力太猛,爆裂的车厢木屑横飞,尘屑在风中飘扬。 两匹拉车的良驹受惊之下终于不堪重任,嘶鸣着拉着残余的木料跑了,只留下个侥幸完好的水袋…… 这也许是命运赠予的最后礼物。 西门吹雪僵立着,一身是灰,半肩木屑。 纵观剑神降生这二十余载,清清白白高岭之花,不曾遭受如此不堪回首的当头棒喝,这般惨绝人寰的奇耻大辱。 “呼,呼呼……”余碗碗跑过去,鼓起腮帮子帮他吹走身上的脏东西,过了会儿不耐烦,戳他:“你自己也吹吹嘛,呼呼呼……” 吹得西门吹雪发丝轻拂,俊脸死沉。 顿了顿,剑神的面部终于有了生气,脚步也动了,却越过卖力吹风的小妖怪,一步步走向那柄终于扬眉吐气的凶器。 乌鞘剑有着狭长的剑锋,古老的剑形。这是杀人的剑,不是用来观赏的器物,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见过它锋刃的人,大都已死去。 但现在,低调的剑鞘没了。 它直直插在废墟中央,顶天立地般。 西门吹雪握住剑柄。 他低声喃喃:“你生气了?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喉结滚动了一下,语声愈加深沉:“是的,一个剑客,无论怎样也不该丢掉他的剑……” “——否则、他就不配再拥有它!” 剑突然开始震动,奇异的颤鸣从掌心一直传到主人的心底,灰衣剑客发出了似悲似痛的笑声。 第31页 余碗碗张大嘴巴,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许久,许久,一滴水珠落下。 剑神笑中含泪,是恨?还是悔? 不论如何,剑身的震动已停了下来。 “唔……”小妖怪慢吞吞地挪过去,她觉得牛牛子现在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担心刺激到对方,故转述得小心翼翼:“剑没有生气,它好高兴哦。” 一剑劈散了车,是因为她跟它都嫌弃这代步工具太慢,想把马儿放跑后再开个大。刚刚听主人的意思,见到自由的曙光,更是喜极而泣。 西门吹雪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吐出一口气,慢声道:“我也很高兴。” 余碗碗眨着月牙眼愈加迷惑,走到灰衣男子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只见对方眼睛充血,满头大汗,不知何时起竟咬得下唇几要出血。 哦,原来剑神并没有泪目。 剑小声吐槽,说他刚才掉了颗大汗珠。 “铛啷~”碗碗觉得对方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便敲了敲碗沿吸引视线,以献宝般的语调高声道:“虽然车子烂了,马儿也跑了,但你莫要慌张,机智的我早有准备!” 西门吹雪漠然道:“哦。” 这个字的语气,介于疑问与终结之间。 虽然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臭,但小妖怪很高兴对方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态度,继续卖关子道:“我帮着剑升级进化啦,它现在厉害得不得了!” 剑神古井无波的双眸动也未动。 他实在很不给面子,让她琢磨半晌想要隆重介绍的丰富词汇都堵在嗓子眼,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你现在应该问我,厉害在哪儿?” 小妖怪鼓起嘴,很好脾气地提醒他。 但西门吹雪恍若未闻。 他单手握剑,脚步僵硬而机械,简直有点像是靠毅力拖着沉重的躯壳在行走,语声悠远,似是自天外而来:“留在原地,别跟着我。” “干嘛鸭?”余碗碗跟了几步,倏地停下。 “……你做的、好事。”剑神隐忍地回答她。 随着话音,剑身又开始颤抖起来。 西门吹雪走得分外艰难,却用尽了十二万分的柔情,轻声道:“不必担心,我再不会抛下你,以我的性命起誓。” 小妖怪捧着碗呆住,这简短的话语简直在她几乎为负的人情世故上跳舞。好不容易,才从剑的叽哩哇啦中搞明白:“不是哇,你误会啦。” 剑说,它真的不想眼睁睁注视主人的翘臀。 ——它在挣扎,挣扎得很用力。 但西门吹雪握得更紧,任何有灵之物都无法彻底违背自己的拥有者,或许是造物主的铁律。 余碗碗默默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她心虚了,她放弃了,她背叛了自己的伙伴。 只来得及在灰衣剑客再度钻入密林前,因想起了甚么而大声疾呼,震天响的大嗓门惊起鸟雀四飞: “——阿牛哥,你的草纸够吗?” 这是非常合理的怀疑,毕竟车烂了。 闻言,剑神缓缓侧首。 他吐出了一个单字,G发音的。 余碗碗竖起耳朵都没有听清。 她稍加思索,觉得那个字可能是“淦”。 显然,他等不及要去解决五谷轮回的人生大事,作为妖怪,她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但知道这是等不了的——所以,她是他唯一的希望! 思及此处,善解人意的小妖怪原地升天。 * 小饭馆请走了其他客人,清净无比。 移花宫历来喜欢包场,这个铺张的毛病从无缺公子初入江湖时就有。倒不是他刻意铺陈喜爱张扬,只是自来如此,宫女们自然妥帖侍奉,吹毛求呲。 当时就被铁姑娘暗暗腹诽过。 碍于萍水相逢还是被救的那个,不好讲。 而现在,成了花夫人的铁姑娘拉住身侧人的衣袖,抿唇道:“如今这里是花七公子家的产业,掌柜的必不肯收钱,我们清场,岂不是还影响人家生意?” “掌柜的自作主张,而我默认了。”白衣公子执起瓷勺,舀了口八宝饭到心上人唇边,温声道:“当日花家快了半步,移花宫不好相争,否则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故地重游,他怎会愿意有外人打扰。 “‘小苏州’可是老牌子了,江南花家慧眼如炬,我们作为朋友,多有口福呀。”紫衣少女弯唇,张口将自己最喜爱的甜食咽下,慢慢地咀嚼。 花无缺还想投喂,但心上人偏头躲过,还投来嗔怪的一眼:“我又不是没长手。”说是那么说,但她夺过勺子后,却伸至对方面前:“尝尝,是不是比从前更可口?” 明知他不喜甜食,铁心兰自然是故意的。 白衣公子微微牵起唇角,很听话地启唇。 新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却听楼下传来些奇异声响,似是那待客殷勤的掌柜同人起了争执。 铁姑娘嫁了人也并未持重些,反而愈加爱凑热闹,当下便要去瞧。花无缺自然随得她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喜欢妻子杏眸中鲜活明媚的光彩。 若全是因他而生出,那就再好不过。 “是花满楼同意我来的,找的就是‘小苏州’,没错鸭。”红黄色衣衫的小姑娘仰起脖子,瞪着掌柜和小厮:“他答应我可以来,不能说话不算话。” 第32页 这处分店的掌柜是个中年的富态胖子。 天还不算热,他却急得出了一身汗。 可不是要命了么,边上的宫女们各个冷脸。 余光瞥见两位贵客都循声而来,更紧张得声音发虚,色厉内荏道:“小丫头,这可不是你能闹事的地方!你若穷得吃不起饭,我主家每月都施善粥,莫在这里碍眼!” 他倒没坏心,只是确信对方是骗子。 前段时间,自家七少爷是交代过留意一个头上顶碗的小姑娘,脸上带着大块的斑斓胎记。 这丫头脸上白白净净,什么也没有哇! 自打移花宫换了新主,虽说江湖上不再人人闻风而逃,但他还是心慌啊,腿肚子都打颤。赶这丫头走,那简直是为她好。 “谁没钱了?我有钱的!”余碗碗气咻咻地将头上的碗拿下来,给他看了眼——掌柜的看见块很小的碎银子,一闪而过后便被女孩子重新藏起。 “……”顶多要碗八宝饭和千层糕。 他们可是百年老店全新开业,行业巨鳄! 掌柜的思维发散刹那,立即回归。 当务之急是把这莫名其妙的丫头赶走,否则纵移花宫上下未生恼意,七少爷也要责怪他们招待不周。 正要吩咐小厮们将她提溜出去,那紫衣丽人却已开口,好奇问道:“你真是花满楼的朋友?”白衣公子缓步跟在她身侧,含笑不语。 余碗碗认出自己曾吃了他俩的满嘴狗粮,点头,扁着嘴委屈巴巴:“我还留了只碗给他呢。”多大方,她顶顶宝贝的碗哦,现在居然不认账。 铁心兰同花无缺对视了一眼。 心有灵犀,自然察觉对方眸中深意。 “你……可是饿了?”顿了顿,紫衣少女柔声道:“我们点的菜还未吃几口,若不嫌弃,一起来尝尝罢。” 小妖怪对每个愿意请自己吃东西的人都抱有极大的好感,唯独剑神除外。她舔了舔唇瓣,有点儿馋,却很坚定地拒绝:“我得先拿点厕纸回去。” 其实她原只想拿这十万火急的东西。 但到了地方又觉得,不带点吃的好像就亏了。她既不愿吃苦,更不肯吃亏。 白衣人微微蹙眉:“为何要……此物?” 谪仙般的无缺公子,仿佛沾唇都嫌不雅。 余碗碗沉声道:“西门吹牛,在等我!” 好严肃好郑重,稚嫩肩膀似背负千钧重担。 第1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经过一番诚恳对话,花无缺确定余碗碗口中的“西门吹牛”,便是剑神西门吹雪。 时间对得上,前推一时三刻钟,他们刚在城中打过照面。而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应当便是陆小凤在信中提到使花满楼复明的人……或是妖? 对方似乎有个易记错人名的毛病。 沉默半晌,紫衣少女轻轻咳嗽两声,缓声道:“这种事情,怎么好请你一个小姑娘来做呢?西门吹……牛,他也太不讲究了!” “害,谁说不是呢?”余碗碗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道:“但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我只有剑,偏偏他还不肯撒手。” 余碗碗有点怀疑西门吹牛想拿它擦屁股。 她急着来买草纸,主要为的其实是大宝剑。 小妖怪凝重的表情落在众人眼中。顿了顿,铁心兰沉声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罢。”她很想笑,又觉得不好,且事情肯定没有那般简单。 “唔……咱们坐马车去,劳烦这位姑娘指路。”白衣公子虚虚握拳,和声道:“还未请教如何称呼?”他分明已知道她的名字,却佯装不识。 “余碗碗,年年有余的余,这个碗。”小妖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指了指脑袋上方。然后便很期待地盯着他们两个,等着记下新朋友的名字。 花无缺的笑容略微僵住刹那。 除却闺房之趣,他这人几乎不撒谎,也不屑为之。但据陆小凤说,眼前古怪的小姑娘追问过移花宫大婚和小鱼儿小仙女。 明明各自都是初见,互相不识。 既不知有何渊源,自然不欲直言。 “萍水相逢,在下姓……”薄唇方动,身侧的紫衣少女截住了自家夫君的话,一本正经道:“他姓江,名大虾。江湖的江,大小的大,鱼虾的虾。” 江小鱼的兄长,唤作江大虾,没毛病啊。 铁心兰面不改色地讲着,末了又柔声道:“外子的名字不大威武霸气,为此常有些羞于启齿,还望碗碗姑娘莫要笑话他。” 无缺公子等闲事都是顺着心上人的。 他闭紧嘴,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个名字跟郭大路一样,都非常好记。 余碗碗念了两遍自觉已记下就抛至脑后,这时马车已备好,小妖怪手脚并用、像个正常短腿人类那样爬上去,钻到了宽敞的车厢里。 马车高大又阔气,软枕茶具等齐备。 她歪着脑袋问紫衣丽人:“那你叫啥鸭?” 这个问题就真把铁心兰给问住了。 江湖皆知,宫主夫人行走江湖的化名有俩:铁心男,花无缺。但如今哪个也不合适,她贫瘠的脑瓜并不能立即想出第三个名字来。 无缺公子含笑道:“内子姓曹,闺名幽。” 花草相合,空谷幽兰,他自觉较为适宜。 “唔,草悠……悠……球,江大虾……虾球……”余碗碗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小桌上的杏花糕,一边分神去记。 第33页 点心甜而不腻,中间被模子印出的花瓣连着蕊,俱是栩栩如生,模样漂亮得教小妖怪舍不得大口吞,但嚼啊嚼的速度并没有慢。 她美滋滋连塞六七块到嘴里,念及当初花满楼没吃饱那一遭,给好心请客的朋友留下小半盘,将头探出窗外确认路线,又请驱马的白衣宫女再快些。 待转过身,虾球夫妇一齐朝她笑。 看得碗碗怪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嗝。 ——送完纸,得教牛牛子请人家吃饭才是。 * 林中,西门吹雪刚解决完人生大事。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以剑气毁尸灭迹。 剑神当然是用了净物的。 就算没有草纸,也可以用银票代替,他早已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只是硬一点罢了,尚可以忍受。 当荒草与落叶萧萧而下时,半边灰半边白的身影已在百步之外,从前剑神杀人的速度都没有这样快过……他,又突破了自己! 但西门吹雪并未感到欣喜或骄傲。 手中的剑微微抖了抖,剑客扬起下巴,淡漠的双眸如电般疾射到附近一棵参天古木,树后站着位白衣公子,温文尔雅。 对方肃立着,显而易见是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端方君子之仪。但这微妙的姿态,反而更深深刺痛了剑神古井无波的双眸。 “你来了。”西门吹雪道。 “我来了。”花无缺并未望过来。 “你来做什么?你本不该来。”西门吹雪道。 “我本也不想来。”花无缺盯着自己的鞋尖。 …… 他们进行了一番看似深刻其实水得一塌糊涂的交流,终于放弃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并决定说人话。 于是西门吹雪知晓了,自己的声名全毁在余碗碗喋喋不休的鹰逃小口中。这妖怪还给自己取了个可爱得足以引起拔剑自刎冲动的昵称:牛牛子。 当初以为“阿牛哥”是巅峰,原来是开始。 西门吹雪合上眼:“她们都来了?” 剑攥得死紧,汗也一滴滴落下来。 “你知道的。”无缺公子负着手,很慢很慢地朝剑神走过去,黑如点漆的眸中透出的怜悯几乎化为实质:“我跟心兰,并非喜好道长短、言是非之人……” 这是请对方暂且安心,莫要太过苦痛。 虽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不该知道的还不知道。其实不过如此,当年小鱼儿跟他邀月怜星两位宫主被困龟山洞中,那才是人尽皆知。 剑神吸了口气,有点儿站立不稳。 或许是因为刚才蹲太久脚麻的缘故,也可能只是单纯地踉跄了那么一下,总之他的语声分外平静: “事情、不是、那只碗说的那样。” 平静地分作三段,每一段都斩钉截铁。 “嗯。”花无缺轻轻颌首,状似信服。 他觉得对方现下有些一触即炸的紧张。 白衣公子努力地试着说服自己,拍一拍剑神半边没有落灰的肩膀,但他发觉他没法逼着自己去做这件虚伪的事情。 顿了顿,他只是温和地朝西门吹雪道: “若你还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在外面等。” 面对无缺公子屈尊纡贵拿来的一叠草纸,还有身后提着的一壶清水,剑神抬眸,死死地放射着冷光,屈辱道:“我甚么都不需要!” 那倔强的风骨、那桀骜的语声、那不驯的目光,像极了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君子。他拒绝的,岂止是一叠草纸、一壶清水? 那昭示着剑神誓死不屈的高贵灵魂! 连名震八表的无缺公子都不禁为之动容。 他庄重亦客气地朗声致歉:“是在下多事了。” 话音刚落,便略扬起手。 移花真气运转,内力震破应余碗碗强烈要求厚度足有五寸的草纸,这些宫中秘制尊享的洁白柔软之物,顷刻间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恍若一场零星哀伤的白花雨。 纷纷扬扬淋了剑神半边,倒也对称。 西门吹雪虽措手不及,但也并非躲不开。 只因若挥剑格挡,未免显得太小题大做。 少顷,花无缺含笑道:“走罢,她们该等急了。”便回转过身,施施然走在前头引路。他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显然方才刻意未沾半点草纸雨。 剑神眉心狠狠地一跳,却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对方的后脑勺,舌头抵紧牙根,沉默地跟上。 但他们尚未走出数十步,奇特的嗡嗡声自西门吹雪身上发了出来。花无缺几乎是下一刻便侧首,但他虽已转过身,却并未注视身后的人。 可以想见,这定是极难堪的场面。 “其实……唉!”白衣公子轻轻地叹息。 这尽在不言中的省略,岂非已代表了一切? “不是我……”只听西门吹雪艰声道。 那低而凝重的语声,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在同什么东西或某股力量进行搏斗。他实在是太辛苦了,承受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沉重。 结合那仿佛肠鸣的亢音,花无缺了悟。 便诚恳缓声道:“西门庄主,你当真不必……” 然而剑神当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经此种种,他已超然物外,几可羽化登仙。 “是、我的剑……”西门吹雪双手用力握紧剑柄,但不断震颤的剑身摇晃挣扎得越来越厉害,那嗡嗡的酷似闹肚子的剑鸣声也愈发响亮。 第34页 显然,它并不感念主人不离不弃的心。 ——乌鞘剑化作道绚丽银光,窜了出去。 第2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马车里,余碗碗斜靠在松软的绣枕上,一边想着西门吹牛不知好了没有,一边叭叭叭地大吹牛皮: “魔尊是我儿,虽然他不认。” “妖帝是我爹,虽然我不认。” “瑶池三公主,是我的表姐。” “天帝是我弟,但他哥不是。” …… 小妖怪摇头晃脑地坦承自己当初骗了花满楼,她不是下凡的仙女,随即又把听起来很厉害的三界大人物给自己安排了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 脆生生且抑扬顿挫,跟茶馆说书似的。 铁心兰听得津津有味,磕了半碗瓜子。 方沉声道:“那你来人间,是做甚么来了呢?”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但看样子是回不去了。”她回答时眉飞色舞的模样,全然不似悲伤的语气。 小妖怪叹了口气,幽幽道:“只是当初无意中翻看了司命的生死簿,里头有两对有情人生死相隔,女方都被坏人给害死啦……” “现在祸事还没发生,我琢磨着抢先把坏人给——咔嚓!”余碗碗给自己脖子来了一刀,做出翻白眼狗带的呆样,语声欢快极了:“她们不就安全啦?!” “唔。所以你是为了救人,才拉着西门吹……牛,跑去京城的。”紫衣少女咬唇思量,半晌缓缓道:“那你要救的人唤作甚么名字?又想要杀谁呢?” 方才说她那些亲戚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约摸是在撒谎,但后头倒不像全然胡诌——难道她要救的人,是小仙女和自己? 陆小凤信中说,他与楚留香皆认为这小妖怪对他们非但没有恶意,反而很亲近。如今相处下来,她更对其生不起厌恶与惧怕,只是愈加迷惑。 “不能讲的,我怕说出来遭天谴。”余碗碗很严肃地拒绝,顿了顿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月牙眼眨巴眨巴:“你……你渴不渴?我请你喝茶鸭!” * 银光呼啸,势如破竹,声似电闪。 自打方才它的主人说出“我甚么都不需要”这句话,机智的大宝剑隐约间意识到自己也是个东西,既然是个东西,那就也包含在那个“甚么”里。 ——从这个角度去想,剑自由了。 就像当年卢修斯.马尔福嫌弃地扔了夹在书中的来自哈利.波特的臭袜子,被家养小精灵多比拿到手里。虽非出自本意,但按魔法界的规则,主人给了家养小精灵衣物,意味着放逐…… 而放逐,代表着清新甚至芳香的空气。 代表它再不会被个大男人温柔地上下其手,可以去谈一场刀光剑影真刀真枪的恋爱了。 大宝剑因这不需之恩感动得稀里哗啦,兴奋地蹿出后又在前主人头顶乱转,嗡嗡直响:“别啦阿牛!” 剑柄朝下,但愣是没让对方碰着自己半指。 随后趁着旁边的花无缺怔愣,硬生生弯成诡异的弧度,蹭在对方窄腰处贴了贴,嚎道:“软妹啊,有机会哥就回来带你一起走嗷!” 这话自然不是对无缺公子说的。 在他雪白长衫之下,有柄很长的软剑。 愚蠢的凡人无法与灵识沟通,乌鞘剑也只是在同类面前得瑟一下,撩完就跑。西门吹雪急身去追,花无缺本也要跟,突觉怀中所缠长剑微动。 他蹙着眉,慢慢将自己的兵刃抽出。 银锋一展,剑光流动间简直炫人眼目。 “你若也想走,就走罢……”花无缺将剑翻来覆去细观了一遍,低声喃喃:“终归我确实不怎么使用,倒是委屈你了。” 语罢,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奇迹。 今日受的刺激虽比不过西门吹雪,但也算得上很大,即便眼睁睁注视自己兵器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那也不稀奇了。 然长剑安稳在手,纹丝不动。 仿佛刚才微微的震颤只是错觉。 “这话永远作数。”白衣公子眉宇间浮起丝清浅笑意,将软剑重新缠回腰间,运了轻功而去。 只盼他永远都不晓得, 剑说了些什么当被回炉重铸的狗话。 * 抓住了,但又没有完全抓住。 西门吹雪两手死死攥紧自己的剑。 方才掌心发汗,有些湿滑,剑柄在剑神手中左突右摆却挣脱不开。无奈之下,乌鞘剑只得凌风而起,直直地升至高空…… 这就把前主人也给捎上了。 不论剑如何大幅度扭动,都甩不下来。 只因西门吹雪咬牙坚持,赔上了他所有的荣耀与尊崇,打死也不肯撒手…… 高空冷风将他飘逸的秀发吹出了狂草的凌乱美学,直到整个人被剑拖到了停靠在树林外的马车顶,再“咚”一声滚落下来,吓得驭座的两位宫女齐齐出剑,终于消停。 车中的嬉笑声也戛然而止。 彼时余碗碗正大言不惭地继续胡吹:“其实你们人族夜里瞧见的那些一闪一闪亮晶晶,很可能是我姑姑星月女神在跟姑父紫茄子真神下棋,好几万年了,都不嫌腻歪。” 铁心兰刚跟着余碗碗一起“啧”了声,尚未来得及询问那位真神到底有多紫,是否茄子成精?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男子闷哼和宫女们如临大敌的轻斥。 第35页 她俯首推开车门,只见向来孤傲的西门吹雪竟浑身狼狈,匍匐在坚实木板上,满面忍耐之色。 “你……”紫衣少女盯着灰衣剑神,嘶声道:“这……这是怎么啦?”她轻轻摆手,宫女们便知这从天而降的男子并非敌人,收剑入鞘。 西门吹雪将乌鞘剑镇压在了身下。 他没有回答,大概更盼望世界爆炸。 这时花无缺也轻功落了地,三两步赶过来,眼见西门吹雪的尴尬境地,抬首问小妖怪道:“碗碗姑娘,剑自主而飞,可是你的术法么?” 他的语气很友善,也很平和。 就像在问你头顶那玩意儿是不是只碗。 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奈何斯文人就喜欢搞这套,余碗碗也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给剑传了点灵气,它就能自己飞啦!” 之前就想要说的,结果还没等到表扬,牛牛子就带着不情愿的大宝剑钻入了小树林。 “它为什么要离开我?”剑神猛然抬头,睁着泛红的眼问,语气中夹带几丝难以置信的失望。他们相伴多年,于剑客而言,剑本是密不可分的存在啊! “啊,这个”小妖怪蹲下来认真听剑的发言,半晌,别别扭扭道:“你确定要我在这里说吗?”感觉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罢了。”西门吹雪沉痛地合目。 剑总算安静下来,他缓缓起身,在花无缺的邀请下坐到车厢中,将它置于膝上。但剑悬浮起来,虽没再乱飞,但似乎打定主意跟前主人划清界限。 铁心兰听得似懂非懂,略带茫然地坐回到原位。沉默中,清凌凌的杏眸看了看剑,又看了看西门吹雪,眸中染上亿点点微妙,但她不说。 她只是“噗嗤”一声笑出声罢了。 这是间很宽敞又豪华的马车,连门窗都是黄梨木雕的,一关上便像间装潢细致的屋子,因此这笑声在静谧的空间中很有些响亮。 “咳咳。”紫衣少女飞快忍住,佯装自己不过是打了个喷嚏,又清了清嗓子问身侧的白衣公子:“唔……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特别蹩脚地强行转移话题。 给面色灰败的剑神留了最后的体面。 余碗碗好心地抢答:“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就可以吃晚饭啦!”从入海家班起,她便按照三餐倒记时,这样日子就过得很有盼头。 西门吹雪的心已然死寂。 他目不斜视地冷声道:“你刚吃了不少。” 莫说是之前城外群摊的小食,便是这案上的点心屑和瓜子壳也分做两堆,这位置总不可能是花无缺吃的,那便是…… 眸光一转,他倏地站起,身体前倾。 吃过大亏的剑神抬臂,指着只底部残余花瓣的红黄双色碗,指尖竟有些颤抖:“你……你喝光了它?!” 被询问的是铁心兰,她点点头,明艳动人的面靥透出不解之色:“怎么了?”前一刻的刹那,他的神情活似她干了碗天底下最毒的毒药。 “……”西门吹雪沉默了。 他动了动唇,竟觉比先前还尴尬。 “洛神、玫瑰、枇杷、牡丹、茉莉……”花无缺紧张起来,他拧眉细察碗中各色花瓣的残渣,虽未发觉有任何毒物,依旧语声关切:“可有不适之处?” “没啊……我好得很。”铁心兰被他二人的反应弄得有些悚然,但她实是再康健没有了。 余光瞥见小妖怪睁着清亮的月牙眼望过来,绞着手似有些不安,不由柔声道:“其实碗碗泡的这花瓣茶,还挺好喝的。” 对方温柔夸赞,言语又很亲近,余碗碗立即眉开眼笑:“花瓣上沾了灵气,对身体好的,应该能有点排毒养颜的功效吧。”虽不确定,但讲得头头是道。 西门吹雪不作声,默默地瞪着她。 像是在质问,你居然有脸说这话么? 小妖怪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真的可以将自己的面皮凑到众人跟前自卖自夸的。估摸着他身上也没啥钱请客了,碗碗很大方地决定继续自掏腰包。 她搓着手,小声问花无缺: “——你……要不要也来一碗鸭?” 第21章 小妖怪给对方瞅了瞅自己碗里的花瓣。 很干净, 字面与实际意义上,都很干净。 绣玉谷移花宫四季都开满各色鲜花,比她碗里乱七八糟的花瓣要珍稀得多。花落则枯, 但她的这些,瞧着却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 余碗碗泡茶并不讲究,就是把原本茶壶里的温水倒进碗里而已,然后吹了吹,大功告成。 小妖怪两只爪子捧着递过来。 花无缺不是没喝过诡异的饮品, 铁心兰当年鼓捣的酸甜果茶,至今于口齿间似仍有回味。他恭谨接过盛得满得快溢出来的碗, 笑意微僵。 余碗碗歪着头等着,却没催促。 西门吹雪眼睁睁看着,未作声。 非但沉默不语, 还微微仰首四顾。 “在下……”花无缺想说他不渴, 但这种推辞亦是种不客气的拒绝,只得牵强地换了种说辞:“如今天热,还是放凉了再喝。” 乌鞘剑嗡嗡两声, 复静止。 “嗷~”余碗碗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般拍掌道:“你是怕跟阿牛哥那样拉肚子!”排毒而已, 真不晓得为啥慌得鸭匹, 又不是没有草纸。 剑神佯装欣赏车窗精致雕纹的眸光移了回来, 将悬浮的剑一掌拍在膝上, 下颌线微微收紧,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第36页 “教碗碗你看笑话了, 外子性子无趣得紧。”铁心兰轻轻瞥了眼花无缺,笑靥如花:“他这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姑娘家, 却又狠不下心真的一饮而尽。” 紫衣少女凑到小妖怪耳边,语声压低带了些俏皮:“是他无福消受只得心领,你的花瓣茶,往后还是留给姑娘们喝罢。” “唔……”余碗碗很可惜地点点头。 比起小仙女们少了天葵排毒,所以容易腹泻罢了。想起对花瓣茶避之不及的楚留香等,再瞅眼前两个正襟危坐的男子,深感大猪蹄子暴殄天物。 花无缺斯斯文文地垂眸,配着苦笑。 少了个难兄难弟,西门吹雪不禁在心底扼腕叹息。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又将话题引回原处:“它……当真要走,再也不归?” 问的自然是他最珍视的乌鞘剑。 余碗碗很正经很大声地答了个“嗯”。 顿了顿,还非常残忍地补充:“而且我们不需要你带路,它现在会飞,可以跟我一块儿去京城。”标准的用完就扔,毫不留情。 剑神指节轻敲击在剑上,铮然有声。 “好,我不拦它。”西门吹雪灰败的面色渐渐如常,仿佛已缓过来,证明了人类的极限实乃无穷无尽:“但作为它的旧主,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说的是请求,而非要求。 大宝剑在拒绝前,反而升起好奇心。 “它跟随我多年,应当知晓我十分渴望一场尽兴的决斗,但很可惜,从未有过。”这请求听起来当真不过分,至少乌鞘剑有点意动。 ——只是,去哪儿找个对手呢? 小妖怪转述完毕,敲着碗陷入沉思。 灰衣剑神直直望向白衣公子,平静道:“我从不弄虚作假,故,阁下还欠我一场比试。”旧事重提,却并非挟恩图报,他是真的渴望已久。 铁心兰几乎立刻就要开口,但西门吹雪淡淡地阻止:“你已拦过多次,如今剑既有灵,便不至于是生死之争……至少不会比龟山决斗伤势更重。” 每个字,都是让铁心兰莫要再劝阻。 紫衣少女咬唇,终于还是选择沉默。 “西门庄主既然诚心相邀,在下岂有不应之理?”花无缺笑了笑,展臂向车外朗声道:“如今城外空地正是适宜,请。”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对手一眼,沉声道:“花……”单音刚吐出,白衣公子便含笑道:“便是输了,江某也不会饮下碗碗姑娘的花瓣茶,赌注还请换个罢。” 剑神痴迷剑道,但并非木讷蠢笨之人。 对方刻意在小碗妖面前隐瞒身份,他也无意拆穿,还手抚长剑掩饰一二,惹得乌鞘剑又颤起来,似乎不大愉快。 西门吹雪冷声道:“你那兵刃可在?” 花无缺轻轻颌首,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长衫,仔仔细细叠好,双手捧着交予面带愁容的娇妻,还柔声安慰道:“放心。” 铁心兰抿唇瞪了他一眼。 旁人不晓,她这个枕边人却早知自家夫君对数种高深武功熟稔于心,只是不愿显露于外…… 不久前老爹铁战武痴疯劲发作拉着练拳,竟发觉女婿给自己放水,不服气地说要继续回无名岛专研,年后回来定要一雪前耻。 她实在担心西门吹雪这位友人。最好的是花无缺拒绝,可他偏偏应了。那便决不能故意装输,那是对剑神的羞辱。 “等等。”灰衣剑神忽然开口道。 他的外表无疑是有些滑稽的,但他这般肃穆庄重的神情,竟教人生不起半丝取笑之心。 “怎么了?”白衣公子拿帕子擦拭软剑。 他没刻意拖时间,眼看就要准备完毕,又侧身朝妻子微笑,温和语声却是朝着对手的:“西门庄主想换个地方比试么?” 灰衣剑神垂眸道:“吾剑有灵,胜之不武。” 余碗碗正站在铁心兰边上,小声凑向紫衣少女咬耳朵:“你们江湖人,真的一言不合就拔剑鸭?”小妖怪露出种看迷惑行为的眼神。 然而便接收到西门吹牛发亮的目光。 他问:要甚么条件,愿意给软剑输灵气? “唔……”稍加思索,余碗碗张着嘴巴,狮子大开口地试探道:“两碗花瓣茶?”她宁可倒贴、情愿浪费、偏要铺张,也想再看两遍牛牛子表演的快乐源泉。 闻言,剑神的俊脸在半青半白中变幻。 喉咙口再度涌上腥甜,他望向花无缺,很克制很礼貌地暗示:“这毕竟,是你的兵器……”那末你怎么也得来一碗,不能全让我干。 “它现在这样挺好。”白衣公子含笑道。 言外之意,死也不会饮下半口花瓣茶。 气氛一时间有点僵持。 想到若是软剑也通灵,比试中便可注意不朝要害深刺,更为稳妥安全……铁心兰跺了跺脚,抱着花无缺的长衫走过去,轻声道:“我想瞧它飞。” “……”他决不会拒绝心上人请求的。 白衣公子面色如常,笑着应了声好。 于是小妖怪欢呼一声,屁颠屁颠儿地蹦过来,给灵识较乌鞘剑微弱得多的软剑输灵气。等比赛结束,她预备将料下得足足的,不由更是卖力。 世间万物并非皆能启智,除却天生灵性,有主之物常与主人相关,且活物又常比死物更通灵。乌鞘剑灵识之强甚至超过虾球夫妇的两匹马儿,不得不归功于剑神的珍爱。 第37页 不多时,软剑摇摇晃晃漂浮起来。 它身姿轻灵,似一尾游鱼在众人身侧划过。 剑柄碰了碰余碗碗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感谢她的灵气,小妖怪摆手跟它讲不客气。软剑很快又钻到铁心兰身边,很调皮地在细腰上缠了好几圈,惹得少女咯咯直笑,才乖巧回到主人掌中。 无缺公子轻牵唇角,拇指摩挲剑身。 缓缓抬手,摆出恭请对手的优雅姿态。 ——决斗一触即发。 西门吹雪沉下心,握紧了乌鞘剑的剑柄。没再多说任何话,只因他知道剑明白自己的决心。不论此战胜负结果如何,他只想全力以赴,做最后的告别。 围观者都已后退出五十丈外,将空地留给决斗的双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了几分凝重。此时夕阳斜下,天边云彩漫天,晚风竟添一种萧瑟之感。 喔,方才应该多要碗香喷喷的八宝饭。 余碗碗望着绚丽晚霞,苦大仇深地想道。 ——决斗,终于开始了! 铁心兰思忖此时两人应在伯仲之间,不论谁输都不会太难看。但仍有些紧张,只盼决不要出血。 意料之外,先动的人是花无缺。 白衣公子负手而立,端的是玉树临风。 他动了,身形如磐石,仅动了口。 矜贵的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去、罢。” 语音未落,银色软剑破空而去。 第22章 两柄剑碰擦出了火花。 剑主负手而立, 众人默默仰首围观。 铁心兰彻底放下心来了,拉着小妖怪和两位宫女坐在车里边嗑瓜子边远远看。双剑打得激烈,难舍难分, 瞬息间便从东至南。 约摸一盏茶工夫后,软剑初显疲态,它不再迎敌,将高速运转间将自己团成了个球。任乌鞘剑如何挑衅刺激,这颗满月般的银球自岿然不动…… ——就, 挺怂的。 实难配做名震八表的无缺公子的兵刃。 西门吹雪黑着脸道:“你不担心输么?” 花无缺缓声道:“难得输一次并不丢人。” “你真觉得,这样也算是比试?”灰衣剑神冷笑, 压低声道:“我看你实在太过耽于情爱了,已有许久没拔剑了罢。” 火气好大,浑似要输的人是他。 “在下更习惯与夫人切磋内功。”花无缺看了身侧一眼, 很诚恳地说:“纵然是从前, 出剑,也只为护心上人。” 然后好心问对方,需不需要一柄新剑?移花宫中封存的上古神剑“碧血照丹青”, 虽然略短,但也是出鞘必见血, 不怕它也走。 “……多谢, 不必。” 这短短的四个字, 是西门吹雪从牙缝里挤出来吐露的回答。他的心情显而易见的更坏, 又仿佛绝地逢生靠着丝韧劲儿撑住了。 说话间,胜负已分。 乌鞘剑得意扬扬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左兜兜右转转,最后打着旋儿在前主人面前落下,意在要他的夸奖。西门吹雪再未伸手, 只是点了点头。 软剑自空中而降,却绕过了花无缺平摊的掌心,灵巧地挤开其他人钻到铁心兰裙边,展露方才受击留下的刮痕,一副委委屈屈却不敢讲的模样。 “没事,你尽力啦,我们不会怪你的。”紫衣少女指尖轻弹剑柄,安慰道:“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听得软剑似感动万分,当下便要跟女主人贴贴以示亲近。没等它在铁心兰腰上绕到第三圈,男主人已噙着温柔笑意,徒手握着剑刃将其硬抠下来。 于是软剑泄了气,躺平开始装死。 叼着的果脯还没来得及咽下,小妖怪便钻到车里去了,西门吹雪走过来尚未说话,一碗清香四溢的花瓣茶便递至唇边。 “这是你哒。”满满一碗。 “这是你哒。”浅浅半碗。 前者给牛牛子,后者给大大虾。 小妖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搓着手很期盼地催促这俩虎躯一震几欲逃跑的剑客:“喝叭,放凉了,不烫的!” ——天真无邪,满肚子坏水。 西门吹雪凛了凛神,没质问凭什么花无缺碗里比自己少数瓣落花,只是漠然地干了,又狠狠抹了把嘴,却忘了衣袖上也落着木屑和粉末…… 有那么一瞬,剑神很想将碗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但终于也没有这样做。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他是个人,承受不起魔头的滔天怒火。 所以他只是将碗塞回小妖怪手中。 随后面无表情地平静道:“告辞。” 被水滋润后,鲜亮的薄唇灰中泛红。 这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似要将这无情世界中的惨淡人生远远抛下。 剑对着余碗碗嗡嗡嗡地说了一通,“嗖”地蹿到前主人身边摇摆身形。余碗碗朝他们大喊等等她,西门吹牛的步伐果然也变慢,至少没有轻功飞远。 她不走,是因为花无缺还没有喝茶。 白衣公子端着那茶,黑如点漆的眸子眨也不眨,竟似老僧入定般不动如山。余碗碗两手叉腰瞪着他,凶巴巴如同剥削社畜的资本家:“快喝鸭!” ——好凶一只碗,好惨一朵花。 铁心兰掩面颤抖,欢乐的泪水缓缓落下。 花无缺最后望了心上人一眼! 虽然只望了一眼,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38页 这一眼,怕比当日佯装兄弟相残时的诀别还要凄惨,至少那时他从容平稳,还有着对生的渴望,但如今连宁死不屈也做不到…… 晚风萧瑟,残阳如血。 无缺公子仰脖,喉结滚动着咽了干净。 随即抚掌作揖,多谢小妖怪款待,并温和地同她告别,很好心地指出西门吹雪走的方向正是京城。 “等我办好大事,再来找你们吃饭嗷!”余碗碗贼兮兮地点头,跳起来怒拍他的肩膀,最后跟大家挥挥爪子,一蹦三步远去追她的阿牛哥去了。 花无缺捂住肩,面带疲惫地坐回车中。 少顷,马车朝着反方向疾驰。 铁心兰笑得花枝乱颤,虽不想在自家夫君伤口上撒盐,但实在憋不住,眼角含泪道:“疼么?” 软剑在她怀中翻滚,很小心地没划破半片裙角。 花无缺朝她虚弱地笑了笑。 车门紧闭,白衣公子将夫人搂在怀里。 又过半晌,某银色物什自窗内被掷出。 西门吹雪走出了一步一个脚印的艰难。 他身上的汗滴滴落到土壤中,亦将灰扑扑的面色冲刷得黑白分明,看得余碗碗啧啧称奇。大宝剑跟小妖怪一前一后,将剑神夹在中间走。 “到下座城,我们就此别过。” 他语声坚定,半点不拖泥带水。 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自己的剑,待一场比试终了,他却当真守诺未再触碰剑柄分毫。任凭乌鞘剑如何旋转跳跃,剑神都只当看不见。 乌鞘剑抖了抖,只觉媚眼抛给瞎子看。 西门吹雪走了两盏茶的工夫,腹中果然又开始隐隐作乱,但并不强烈。他估算好时辰,决定到小镇上解决,只将步子跨得大了些。 偏偏剑是不在眼前乱晃了,身后的小妖怪却轻轻哼起歌来,在寂静的旷野中还愈来愈嘹亮: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1 西门吹雪的脚步顿了顿。 他回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小妖怪似乎并没有记熟词,没唱几段显然忘了先前的曲走了调,又换了首活泼欢快的曲子放声高歌。 但不知怎的,好像唱来唱去就那么一句: “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呀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喔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在这无限循环的口水歌中,西门吹雪从精神与身体不堪其扰、不胜其烦的痛苦折磨中,逐渐被影响同化,甚至回忆起了那年冬天的紫禁之巅。 ——那是他此生最难忘怀的对手。 分道扬镳前,他掏钱买了许多吃食和地图交给小妖怪。余碗碗感动得嘴巴泪汪汪,问对方有没有什么小心愿或者请求,她是可以满足的。 装得平平无奇的乌鞘剑像寻常一样靠在主人身后,不同的是以前西门吹雪是背着,如今却是它自己贴着飞。 听见这句话,剑抖了抖,竟没跑。 它确想摆脱旧主,真要分别却有些惶恐。 剑客失剑,便如丢了半条命,对剑神而言尤甚。这些年西门吹雪待它确实好,大宝剑自不愿他一蹶不振。 然而西门吹雪微微侧首,将早没了鞘的乌鞘剑自后背抽出,最后爱惜地吹了吹它身上沾的尘土,将剑交给了眼巴巴等着回答的余碗碗。 “我想要几片花瓣。”他低声道。 这话竟是从牛牛子口中说出来的! 非但剑大受刺激,小妖怪也震惊得瞪大眼。 “你拿着放不久的。”小妖怪摸着自己的宝贝碗,顿了顿,抿着唇将整只碗递给对方:“下次见面,要还给我的嗷。”她说得依依不舍,动作却并不犹豫。 西门吹雪一怔,接过碗。 面上掠过丝动容:“你……们,路上小心。” 说完又觉可笑,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没甚么依依惜别的戏码,转身便走。夕阳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若非他整个人灰扑扑的很不光鲜,步履又稍带一丢丢的仓促匆忙,余碗碗定会感慨这幕实在像极了电视剧情绪饱满的升华戏份。 万幸没有,所以她也没冲过去在阿牛哥哥的手上啊呜狠咬一口,要他一辈子记住她。 她咂了咂嘴,问:“你真不去追他嘛?” 乌鞘剑发出嗡嗡的鸣声,纠结得团团转。 “想去就去嘛,反正我有地图,还可以找别人问路的。”小妖怪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剑:“一般在剧里,若有人的背影这样孤单,大家都会希望有人能喊住他的。” 其实牛牛子这个人又不坏。 虽然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但不坏。 他刚刚的眼神真的,好教碗难过哦。 西门吹雪的背影已瞧不见了,没有浑身雪一样白的衣裳,没有那柄乌鞘剑,仿佛很容易便会淹没在人群中,泯然无踪…… 就在这刻,乌鞘剑腾空而起。 “唉……看来有些路,是只能我一个人走的。” 她很文艺很深沉地做了个狗屁不通的总结。 趁着人群受惊四散或指指点点,辨认完地图的余碗碗认准了方向,红黄相间的小妖怪做出下蹲的姿势,又舒展身体让自己看起来膨胀了亿点点。 最后,是倒退几步绷紧蓄力。 第39页 愤怒的小鸟,朝着北方嗖嗖发射。 “——呼喂伊!” 第23章 小红鸟余碗碗并没有直线飞到京城。 她是有点分不清方向的毛病在身上的。 她不懂东南西北, 只晓得上下左右,经常飞着飞着整只碗就歪了,随时需要抓个好心人问问路。等降落到京城附近的城池, 已是好几天后了。 鲨人是件大事,吃牢饭更得有仪式感。 为此小妖怪很是迷信了一把,找了个满大街溜达拉客人的“铁口神算”,给了钱抽了支木签,伸长脖子等着那白胡子老头儿解。 “唔, 这支、这支签嘛……”难得有傻子上门让他开了张,收了块碎银的老头心里美滋滋的, 眯起眼睛卖关子。 行人大都匆忙赶回家吃饭,街上略显冷清。 余碗碗坐在摊前的小板凳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起来极是乖巧, 也不嫌对方神神叨叨一副江湖骗子模样,更没表现出半丝不耐。 “呀!”顿了顿,白胡子老头蓦地涨红了面色, 又掐算了半晌,惊呼道:“这……这是个下下签啊!” “是很不好的意思?”碗碗有些茫然。 “唉, 简直是再坏也没有了!”老头面容愁苦。 然后他拍着大腿吹胡子瞪眼地给客人分析了一通, 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慢吞吞扯到了当今朝廷和武林中的一些奇诡之事。 末了, 才神神秘秘地感概道: “小姑娘,可巧你今儿个是遇上老道了。” “怎么个下下法鸭?”对方讲得口燥唇干可算是停了, 余碗碗听得一愣一愣,虽未打断,但张着嘴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所以我到底能不能完成目标嘞?” 说她聪明吧, 自己撞上门一副好骗样。 说她憨傻吧,任你巧舌如簧全似耳旁风。 白胡子老头缓缓吐了口气,他就不信今天不能从这小肥羊手上再骗点钱出来。要么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小姑娘,我观你面善,亦是个有福相之人,按理说不该抽中这下下签的,恐怕……身边是有妖邪作祟啊!”他讲得唾沫横飞,眼冒精光:“但莫急,咱们也算有缘,老道定能教你心想事成,只要……” 后头暗示掏钱的话还没出口,冷不防左肩被人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身后人的语声更谈不上凶恶:“又在行骗。” 然而白胡子老头的身躯已颤抖起来。 “四、四爷……”他显然听出了这声音主人是谁,冷汗一滴滴冒出来,整个人似恨不能缩到摊子底下去:“您这外出公干才半月,便要回京啦?” 冷血没接这话茬,只道:“我上回便说过,你若再坑蒙拐骗还被我瞧见……”语声稍低,有些突兀地转折:“还是骗个小姑娘,郑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四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罢……自打上回您发话,我这真真儿是刚有贼心重出江湖,收兜里的银子还没揣热乎呢……” 老头三两下将脸上易容的白发白须和老人斑撕扯开,原来他竟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手脚更是麻利,将那一钱碎银扔回余碗碗手里后,连摊子也不要了,撒丫子就跑。 小妖怪摸着自己的碗,深感懵逼。 月牙眸眨了眨,稍加思索,恍然大悟。 她小声问眼前的年轻男子:“你是城管吗?” 那刚刚……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钓鱼执法?! 微妙的对视中,冷血居然莫名有些领会了她的意思,言简意赅道:“我是吃公门饭的。”随后目光稍偏,不看这个矮了自己一头的小姑娘:“世上骗子很多,往后擦亮眼,烧香拜佛去寺庙。” 余碗碗居然也有点领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职业。想着往后兴许他在外头,她在里头,大家可能是一个牢里的人,当下便感到有些亲近了。 “那个骗子说我抽中了下下签,但讲了一堆废话,却没好好解签。”小妖怪叹气,幸好银子回来了,险些血亏。 冷血拿起那支签,瞥了眼判词,嗤道:“模棱两可唬人罢了,不论求的甚么愿,测的甚么字,最终都会告知‘诸事不宜’,要客人‘破财消灾’。” “也不是,也有准的地方……”余碗碗咂了咂嘴道:“他说我身边有妖邪作祟来着。”你看这个就很准,她就是妖邪本妖,且正要去作祟。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冷血是不信的。 近来各地常有传言不明之物飞于高空诡异难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在四周打探了半月,甚么线索也没找到,想来又是以讹传讹。 冷血本来就不怎么习惯跟女孩子打交道,故劝了两句便想离去,但这小姑娘眼巴巴地瞅过来,又突然说出惊人之语,善意跟好奇心便一起发动。 “发生了甚么事?”他蹙眉问道。 心虚的余碗碗低着头,小声回:“甚么都还没发生嗷。”等她鲨了刘香香,大家就都知道了。 “还没?”敏锐的冷血立即意识到她语中有个漏洞,他几乎刻到基因里的抓坏蛋雷达启动了:“究竟怎么一回事?莫慌,但说无妨。” 随后将自己的大名和身份报了出来。 意在取得对方的信任,最好领到神侯府。 几日前燕南天大侠与万春流神医已随江小鱼离开京城。金风细雨楼虽已恢复元气,但苏梦枕要整合势力也没那么容易,且朝中还有人在搅混水……赶上如此非常之机,他觉着这里头一定有甚么文章。 第40页 “唔,等我办完事儿了。”余碗碗真诚地望着他,白净的脸蛋透着不符合外表的沉重:“我就会来找你的。”自首时顺便问问全京城最奢华的牢饭在哪里。 最好是一荤两素带碗汤,每天变花样。 “最后请问下,京城是往那里走没错吧?”她踮起脚尖拍了拍对方肩膀,很注意力道,不至于教未来管饭的像大大虾那样倒吸一口凉气。 冷血瞳孔骤缩,他竟没能躲过去! ——难道这小姑娘是个练家子? 她是甚么人,此番又真是巧遇么…… 心思百转千回,但年轻的冷四爷到底没堕了四大名捕的威名。一面飞速切换姿势防备发难,一面若无其事般回道:“正是,你要去天子脚下?” 小妖怪朝他讨好地笑,黑白分明的月牙眼眨了眨,目露期待道:“请给我留间坐北朝南的好房间,我应该要住好久好久的!” 说完“嗖”地瞬息间便消失无踪。 不用道别,反正很快就会见面。 这速度自是用飞的,当着冷血面就升空了。 越靠近目标,余碗碗便愈来愈嚣张,如今已连掩饰都不掩饰了。她琢磨着自己做这么件大事,早晚人尽皆知,若有认识的伙伴来探监,也就不孤单啦! “……”那只飞来飞去的神奇生物,找着了。 怕得先修个仙才能抓住,冷血晕乎乎地想。 宵禁时分,紫禁城四道大门紧闭。 南面城墙中央守夜的三位兵士,同时瞥到一抹红黄相间的影子掠过头顶,俱是茫然地张大嘴巴,他们甚至听见了奇特的“咴咴”声,拉得很长很长。 气势惊人,跟当年无缺公子迅捷无声的轻功全然不同,那破空之声实在无法教人忽视。 还是那位最年轻的那位兵士先打了个激灵,尽管他已然不再是新兵蛋子,仍同昔日那般望着左右同伴嗫嚅道:“这回、这回的……你们总看见了吧?”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回回都是你最孬,多大人了还一副尿裤子样。”最年长的兵士呵斥了一声,干巴巴道:“瞧见又怎么了,又没抓你!” 然握着佩刀的手,抖得比上回更厉害。 第三人是个吊儿郎当的兵油子,全身上下都透着“我命油我不油天”的倔强气场,眯着眼道:“啧,这大晚上的,谁还能这么高来高去?” 想起上回那事,三人一咬牙一跺脚,异口同声道:“一定是楚留香!”“不是盗帅老子往后把姓倒过来写!”“必然是他,大晚上闲得发慌到处晃荡!” 很默契地决定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正佯装无事发生打算揭过这遭,中间那人突觉自己耳边有股子冷气幽幽袭来:“你是不是姓王?”所以倒过来写也一样。 转过身,头顶着碗的小姑娘浮在半空中,头在下脚在上,脑袋凑过来很好奇地瞅着那赌誓的兵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她是听见楚留香的名字,才忍不住又飞回来的。 “——哇!妖怪哦!!俺滴个亲娘嘞!!!” 三个守城兵齐齐大喊,闭着眼抽刀乱砍。 少顷,火光大盛。 余碗碗抱着碗,满京乱窜。 第24章 金风细雨楼乃京师武林第一大帮派。 但自前年吞并了六分半堂后, 反而低调下来。 过路的行人远眺过去,隔了几条街也能瞥见那座整个都很有气势的建筑,细雨楼当然不仅仅是指那一座迎苍穹俯碧波的黛色高楼。 现下是子夜, 风呜呜地吹。 极远处似有无数兵马集结的声响。 “今夜的风沙有些大。”客栈逼仄的空间中烟雾弥漫,苏梦枕慢慢推开窗户,露出了毫不设防的后背。 白愁飞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站起身。 “已经被包围了,是么?”他深深蹙着眉, 嗓音有些低沉:“我们不该来的,你更不该点起那香炉……刀南神何时可率‘泼皮风’部队赶来?” 白愁飞是苏梦枕的下属, 更是同对方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明白向来冷静的苏梦枕为何近乎孤身地入这龙潭虎穴救人。 苏梦枕的眼皮掀了一下, 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神情。明明因异香散功而浑身麻软, 却转身问道:“露儿有没有事?” 白愁飞探了探女童的鼻息,缓声道:“当是无妨,看来这香对她确实有好处, 只是对我们却……” “你中这异香的时间远比我要短,真气应当还充沛, 带着露儿走, 别回细雨楼, 去旧日六分半堂的地盘替她寻个大夫。” 苏梦枕语声快速而坚决:“既真有好转, 想来幕后之人并非想赶尽杀绝,死我一个已然足够, 再多,怕就要……咳咳。”他咳嗽了两声,仿佛又虚弱了一分。 “大哥!”白愁飞露出痛心且不赞同的目光, 他攥紧了拳头,涩然道:“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自己苟且偷生?” “我的命可没有那么好取。”苏梦枕笑了一笑,深深地望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平静地催促:“快去。”他一贯不喜欢将话再说第二遍,尤其情势已如此紧张。 两个年轻男子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注视那双寒焰的黑眸,白愁飞终是败退。 他将昏迷的女童搂在怀中,再单臂靠到肩上,跨出门槛时,眼睛最后望了苏梦枕一眼……保重,他用口型对着那单薄的背影道。 第41页 随后再也没回头。 一路畅通无阻,却也离细雨楼越来越远。 他真的完完全全遵照大哥的吩咐,没有丝毫去搬救兵的打算。当臂弯中的女童吃力地睁开眼睛时,白愁飞朝她轻扯嘴角,教她继续睡:“没事,安全了。” 只要过了今夜。 余碗碗正抱着碗满城乱窜。 字面意义上,就是自己抱着自己。 她就像一只飞来飞去横冲直撞的球。 身后是数以千计的追踪者,不止是守城的兵将,还有许许多多穿着不同款式制服的人。她的动静闹得太大了,甚至有数百人的小队骑着马拉着弓冲在最前面要捉她。 马蹄哒哒哒踏在宵禁后冷清的街道上,比白天的市集还要吵闹,连小妖怪的大嗓门都显得不是那么震耳欲聋了: “我要见刘香香,让刘阉狗出来见我!” 球形的余碗碗弹跳着、在高处大喊大叫。 她琢磨着,大太监刘香香是狗皇帝眼前的红人,去皇宫里可能打草惊蛇还找不着他,不如闹个大动静,让皇帝派他出来。 小妖怪觉得自己这个计划很绝妙。 但是她蹦了好久,喊了好久,底下的人只是拼了命想抓住她,至多有个看着像管事的将军厉声斥道:“妖孽,不快束手就擒,还敢辱骂当朝大员!” 又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她力竭了,快!” “看来我没找错。”余碗碗在座很高的酒楼旗杆上坐着,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可缩头乌龟不肯出来,难道要进皇宫里找么?” 唉,她不想去。 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 小妖怪懒得管底下的人将自己团团围住,反正他们跳起来也打不到她膝盖,自顾自小声嘟囔着下一步计划。 但这副沉默,却被看作是力竭无法逃脱。 少顷,他们开始朝楼上放箭。 箭头上有的淬了毒,有的点了火。 这些箭当然伤不了她半片衣角,她虽是只碗,但比甚么东西都要瓷实。可这座豪华酒楼,很快就会被毁掉的…… “你们烧了房子赔钱吗?”余碗碗朝他们喊。 “不是我弄坏的,我不赔钱的嗷!”着重强调。 无人回答,只攻势愈急。 小妖怪有些着急,亦有些忧愁。 她若飞走,这些人再乱射箭可怎么办? 稍加思索,回忆电视剧的常规操作,学习诸葛孔明的得意事迹,她两脚一勾往下翻了个跟头,拆了顶楼的两块门板,又将帘子撕扯下来,把门板绑在了自己身上…… ——全副武装,很有排场。 将失而复得的唯一碎银子留在屋里,余碗碗嗷嗷叫着冲了出去,从顶楼跳下,表演了个信仰之跃,在半空中七百二十度无限翻滚,却迟迟不落。 很快便被射成了一只火刺猬。 木板厚实,至少还能燃烧两碗茶的时间。 直到听见有人焦急报告:“大人,没有火油了!” 大呼小叫装着随时会降落的小妖怪欢呼了几声,摆了摆藏在木板里的双手双脚,认真向他们道别:“那我走了噢,谢谢你们的箭。”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当柴火卖钱。 她很有耐心地飞到前前后后约摸近千人的头顶,脚丫子似乎随时要在他们的脑门上踩一踩,唬得不停有士兵下蹲或卧倒,任凭上峰怎么厉声责骂也无用。 眼睛被高大的木板遮着看不见,但听着乱糟糟的声响,碗碗有点担心这样人挤人久了,会发生踩踏事件。确认很久都再没箭射来,她提速往最安静的地方飞去。 ——想来,那里就是皇宫了叭。 这般想着,果然没听见马蹄声追过来。 眼看那妖怪的身影已成了个小黑点,穿着盔甲的兵士问骑在马上的指挥使:“大人,我们不追了么?万一她……” “追?”指挥使冷笑道:“今晚那处戒严,柳相下令只许进不许出,显然是对那苏……” 他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咔嚓”的动作,语声透着几丝寒意:“他老人家存心要借此杀神侯府的锐气,我们这种小鱼小虾,还是别去自寻晦气了。” “可若是那……那妖怪惹出事来,咱们岂非照样也吃不了兜着走?”兵士嗫嚅道:“咱们该如何交代?” 指挥使环顾四周,当机立断: “——把这几座楼给我烧了,救火。” …… 余碗碗不敢维持极速,她现在眼睛被挡着看不见,怕自个儿撞上小鸟蝙蝠德拉科马尔福什么的;但也不敢太慢,插满箭的木板上火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时常在罡风中熄灭大半,又死灰复燃。 当发觉焦黑的木炭掉了几片时,小妖怪不得不决定就地降落,免得高空抛物砸到花花草草。听着底下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便很放心地利索落了地。 ……掉在了一群黑衣人的窝里。 好像还差点压死两个黑漆漆拿着刀的人影。 余碗碗吓了好大一跳,连声说着对不起并要去扶他们起来。但那两人尚未站起来,见个从天而降燃着火光的玩意儿砸完自己还要硬贴过来,抽着刀便砍。 ——自然、是没能砍进去的。 几百支利箭,是刺猬球余碗碗的装甲。 数十训练有素的杀手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被砍了几刀,但想着自己差点一屁股坐死人,余碗碗很乖巧地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对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嵌进箭羽缝隙中的刀再拔出去,自己偷偷打量四周。 第42页 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有个唯一不是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年轻男子,他拿着柄漂亮的弯刀,站得很直、笔直,就像一根青竹做的筷子…… 沉默,许久的沉默。 是苏梦枕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沉默。 黑衣人们挤挤挨挨地站在客栈前方的街道上,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双阴狠的眼睛。而这些眼睛,不约而同都死死地盯着他们中的叛徒:筷子和碗。 顿了顿,小妖怪老实巴交道: “——唔……九……九头蛇万岁?” 第25章 黑衣人们既没有露出河鳝的微笑, 也没有让开一条路让冒充友军的余碗碗走,他们无动于衷,且严阵以待。 领头的摸不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怕节外生枝,耐着性子又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个东西,我是只盖世大妖怪。”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你怎么凭空污妖清白?” 黑衣人首领将刀尖往下按了按试手感,冷冷地疑问三连:“你是什么人?苏梦枕跟你什么关系?为何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 “嗯……”碗碗一问三不知,只是装傻。 “我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是怎么回事呢?细雨楼相信大家都很熟悉, 但是我出现在细雨楼是怎么回事呢,下面就让小妖带大家一起了解吧!” 她动动手, 又动动脚,缓慢地自转一圈,扎在两块残缺木板上的箭羽便哗啦向四周扫去。黑衣人们不想被怼到脸, 只得稍微退后退了半步, 戒备万分。 到了这个时候,被围攻的苏梦枕竟似已被遗忘在场地中央,他寒焰般的眸子直直地望过来, 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余碗碗觉得四周挤得很,瞅着他没什么动静, 便慢吞吞地往这个被包围的中心慢慢挪过去, 嘴上还在叭叭叭: “我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附近, 其实就是我的降落地点冥冥之中选择了这里, 大家可能会很惊讶怎么会在这里呢?但事实就是这样,小妖也感到非常惊讶。以上就是关于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了, 大家有什么想法,欢迎告诉小妖一起讨论哦!” “……”苏梦枕闷咳一声。 “……”黑衣人听得齿痒。 领头的只觉自己就像头回看见黔之驴的百兽之王,仔细端详, 瞧不出眼前的神奇生物除了从天而降外还有何奇异之处。 “一起上。”眼见她已与苏梦枕站在,当下恼羞成怒地吩咐手下:“宁杀勿放!” 余碗碗高举双手做投降状:“\⊙w⊙ / ” 但因为她小小一只碗,短胳膊被两块木板遮挡在后面,只露出最长的中指弯曲又伸直,仿佛在朝他们指指点点,瞧得近处的黑衣人愈加恼恨。 三人暴起,刀刃自上而下,眼看便要连板带人将这刺猬球劈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团…… 苏梦枕忽然动了。 红袖刀凌空甩向其中两人,划出道优美的弧度,喽啰们立时毙命,然第三人不闪不躲,似是铁了心要以命换命的死士。 苏梦枕侧身,硬生生拦下了这一刀。 他本就气虚,内力因吸入异香而涣散,摆脱围攻自己的十几人已是险而又险,何况还多了只不请自来的碗?纵只为是友非敌,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电光石火中,第三人殒命。 红袖刀重归于手,它的主人力竭声嘶。 “——走!”苏梦枕厉声道。 小妖怪愣在当场,努力探出脑袋瞅着四周:本是干净齐整的街道,如今像凶案现场,有些黑衣人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而杀他们的人,左臂正在流血。 渗出后将袖子弄得黏糊糊的,滴滴答答,血珠子在每一次的进攻与闪躲中被甩出,溅落在地。他没有回头,似乎懒得管她了,朝某个方向步步推进。 苏梦枕突然爆发出了如此大的潜能,很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往无前之势。唯恐放跑了他,首领一声令下,黑衣人全去堵住目标去路,余碗碗身边竟空了——小虾米的死活,自不会本末倒置。 “原来鲨人,是这个样子的啊……” 余碗碗觉得踩在血水上的脚有些软。 她原先想得很好很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保证刘阉狗还没来得及废话半句就死翘翘。然而她就可以去快快乐乐地自首了。 ——可原来,杀人是这样的。 又痛又快,但一点也不痛快。 小妖怪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儿,眼前黑红交错,既恶心又可怕,她觉得自己往后在牢里肯定会做噩梦,梦里也许还会被好多舔食者吸溜。 天光好像亮了些,风缓缓吹散了云。 月光皎洁,衬得红袖刀有种易碎的美感。 它的主人,那个腰背挺直如筷子的年轻男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仍在做殊死搏斗。他的眼睛好像会发光,像一团火焰,静静地燃烧。 余碗碗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她顶着刺猬壳,猪突猛进冲入了人群。 苏梦枕的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你……”情势危急,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嗷╯‵ □ ′)╯”余碗碗使用了翻滚技能。 旋风刮过几圈后,地上便多出数具低声哀嚎蠕动的毛毛虫,身上的夜行衣都被毛糙的箭羽勾戳得破破烂烂,面罩后的脸恐怕更是没眼看。 第43页 小妖怪忍住了自己油然而生的心虚,将已临近破碎的两块木板掰断了踩在脚底下,又站到呼吸渐渐沉重的苏梦枕,呈保护姿态: “——这个人和他的刀,都是我罩的。” 她学着电视剧里的大佬朝他们放狠话,月牙眼瞪视着周遭:“不想死的快滚,别逼我大开杀戒,姑奶奶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意思是到位了,可惜她整个人瞧着年岁不大,浑身显然连丝毫内力也无。脸蛋白净,声音也像个面团子似的软糯,连呲牙都扭曲成了奶猫装恶虎。 在这种境况下,苏梦枕竟还能笑出来。 笑着笑着咳出口血,随即轻轻拨开她: “既不走,便跟紧我,援兵马上就到……” “援兵?”黑衣人首领忽然仰天大笑。 他身上已被红袖刀割开了无数伤口,原本不该张嘴免得泄了气的。然事已至此,不过是你死我活这一种结果,见对手临了竟如此天真,实在可笑。 “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廿一连环坞总瓢把子——鼎鼎大名的苏公子,援兵确实立即就到,可惜,不是你的人!” 苏梦枕道:“你这么肯定?” 黑衣人道:“盼您做个明白鬼。” “那倒要多谢你了,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苏梦枕抿起的唇线渐渐抚平,一字一顿道:“莫北神。” 随着这唤声,那黑衣人的躯体僵住了。 顿了顿,领头的这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双像被人打得浮肿的厚眼盖:“哪怕变了声音和身形,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你是率领‘无发无天’倒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六分半堂的人?”苏梦枕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瞧着模样笨头笨脑的年轻人,出口却又自答:“罢了,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了。”莫北神低低道:“今夜你必须死在这里……苏公子,对不住了!”臃肿的眼皮下,划过锐利的锋芒。 苏梦枕嗤道:“你在拖时间,你怕我逃跑?” 明明穷途末路的人是他,但这些黑衣人战战兢兢仿佛被围追堵截的人是自己,这实在是很笑的一件事,足可以教他忘却身上的痛苦。 气氛僵持了刹那。 黑衣人既不敢接近,亦决不再退。 苏梦枕执刀的手微微颤抖,眸光如电。 余碗碗在他身后小小声道:“我刚刚说话声音很轻吗?”怎么他们全都选择性屏蔽,是她还不够狂么??? 苏梦枕斜睨了她一眼:“噤声。” 语声冷淡到有些懒散,反而愈显嚣张。 新一轮的战斗已然开始。 被众人打量后认定为手无缚自己之力的菜鸡余碗碗身处风暴中央,仿佛被敌我双方遗忘,细瓷般的小脸上透出抹看尽浮华的沧桑。 略清了清嗓子:“我说……”兵刃相接。 尴尬地对手指:“内啥……”刀光剑影。 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尸山血海。 做人难,做妖难,做碗更难。 盖世大妖碗仰天长啸,还是无人搭理。 她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脑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螺旋升天。未及惊呼,当空一只硕大无朋红黄相间的碗“砰” 地直直坠下,硬生生发出至少重达千斤的音效,落地的气流更诡异地掀翻了无数黑衣杀手。 ——正盖住了苏梦枕一人。 啊,还有他心爱的红袖刀。 第26章 子时已过, 该是第二日了。 白愁飞单臂抱着女童,步履沉重。 这年轻人走得很慢,至多比水里游的王八要快些。这一路上,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打更人的身影也瞧不见。走着走着,他突然露出一抹浅笑。 “露儿。”他的唇角扬起,唤着女童的语声却是沉痛的,带着一点飘忽又急促的意味:“这里没有医馆, 我再走远些,你睁开眼, 莫要再睡了!” “白二哥。”女童勉力睁眸,呼吸轻浅而绵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透着丝迷惘和惶恐:“我……我是不是, 就要死啦?” “别乱说。”白愁飞轻斥, 宽慰道:“你被坏人关了太久,又一直被喂迷药,身子自然虚弱。等我们回到细雨楼, 万神医虽已离去,但树大夫同样医术高强。若再犯困, 你同我说说话。” 露儿吃力地点点头, 问:“苏大哥呢?” 白愁飞哀声道:“大哥……怕是回不来了。” 女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但以她的出身经历, 并未像寻常无知稚嫩儿那般哭闹不休, 只是嗫嚅着唇道:“你们不该来救我的,白二哥, 你也不该就这么带着我走。” “等你安全了,我就回去找他。”白愁飞的神情似有些羞愧,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你知道大哥的性子……若不遵照他的吩咐非要留下, 只会怨我的。” 语罢,微微侧首,似掩饰泪意。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白愁飞呢?! 露儿果然不说话了。 即便之前昏昏沉沉,她此时也意识到了白愁飞为何要走这条并不通向金风细雨楼的路,自是因为已被封锁,只有毫无威胁,才能安全。 “你也还伤着……”顿了顿,在白愁飞略带虚弱的呼吸声中,她咬牙道:“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们要为苏大哥报仇!待我召集红鞋子的姐妹,我……” 女童激动的语声,却被突兀地打断: 第44页 “呵,你竟以为,自己还能平安回去么?” 白愁飞怔了怔,抬眸望去。 一个女人,一个黑衣蒙面身姿窈窕的女人,她拿着柄剑落在长街中央,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不善。 白愁飞轻轻将女童放下,让她倚靠在一家破败布庄的门槛边,才大步向前,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刻意压低的嗓子带着丝娇柔,白愁飞都能想象出对方在面罩下勾唇的妩媚,她笑答:“是令你发愁的人。” 白愁飞摸爬滚打数年,早已非寂寂无名之辈,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他抿唇的模样透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你们连个小姑娘也不放过?”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将这女子看作是前来追杀之人,但白愁飞凌厉的眉目下,却透着深沉的疑虑……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心念急转。 但那女子并不答,她已攻了过来。 一招一式皆狠决,急步上前便要将剑刺向动弹不得的女童,而白愁飞内力受损,唯一的武器是自己的十指…… 战斗结束在三息之内。 随着露儿的一声惊呼,剑刺进了白愁飞的左侧肩胛骨。女人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重伤的男子便运劲震断了这兵器,他的手也已掐住了她的脖子。 黑衣女杀手有一双漂亮又无辜的眸子。 “别……”她动也不敢动,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白愁飞的眸光凶狠中带着阴寒,他转过身,另一只手将残剑慢慢地自肩上拔出,随手掷在地上。鲜血几乎是瞬间喷涌而出,但他甚至不曾试着堵一下…… “要我的命,有胆尽管来拿,跟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过不去,真为天下人不齿!”青年侠士的每个字都仿佛掷地有声,顿了顿,他缓缓松开了手:“滚。” 黑衣杀手不发一言,立即逃走。 “咳——”就在女人的身影消失后的下一刻,白愁飞右膝倏地跪地,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却了全部力气。他半张着嘴,血顺着唾沫滴在尘土上。 白愁飞当然落魄过,也失意过。但他都快不记得自己上回如此狼狈是何时,又是因为什么事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要如何去搬救兵,如何营救苏梦枕? “二哥,你怎么样啦?”身后传来女童动容的声音,带着真挚的哭腔,听得白愁飞不禁隐晦地弯起唇角。 他知道这丫头轻易是决不会哭的,但如今,他为她挡了一剑,命悬一线,自然是…… 一柄短剑自后捅入心口。 白愁飞愕然转头,对上女童淡漠的黑眸。 两只细嫩的小手,按在墨绿色的剑柄上,抓得那样牢,指窝都显得嶙峋,仿佛是已竭尽全力。剑长约摸一尺七寸,凶剑戾气森森,逼人眉睫。 “碧血照丹青,移花宫的那柄魔剑……”他认出了这短剑,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方才还虚弱无力的女童:“露儿,你这是在……做甚么?” “如你所见,杀你。”她将短剑翻转,搅动着对方的致命之处,寒气侵入肺腑,鲜血自墨绿色短剑的凹槽处流出,竟淌了女童满手。 片刻工夫,白愁飞已无还手之力。 他喘着气道:“我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面色灰败的副楼主已气若游丝,他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和谋划已败露,竟吃吃地笑起来:“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丫头,我早该想到的,你有时的目光……多像我。” 白愁飞跪倒在地,却高昂着头颅,哑声道:“可你也不想想——苏梦枕死了,我也死了,王小石纵然不与你相争,你又凭什么守得住细雨楼?还是说……你也带着红鞋子投靠了柳相!” 他字字泣血,目呲欲裂。 成王败寇,功败垂成,谁人能甘心? “错了,我们至少有一点不同。”她咬着唇,毫不躲避地回望对方,冷冷道:“我决不会背叛待我好的人,永远不会。” “苏梦枕待你好?”白愁飞嗤笑:“愚蠢!” “不是他,但他待你、待我,都没甚么不好。” “那是谁?!”男子急切追问。 但露儿低着头,并不再答话。 女童稚嫩的面庞透着不属于这个天真年纪的决绝与残酷,仿佛已决定要他带着疑问入地府经烈火焚身……他注定等不到答案。 直到白愁飞的身躯渐渐冷去。 露儿又等了等,才将墨绿色的短剑缓慢拔出,白愁飞怒视着天空,已然死寂的目光仿佛仍在渴望着飞翔……女童伸手,将他不甘的眼合上了。 她直直地站起身,轻声道:“出来罢。” 原先的黑衣女子又钻了出来,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走远,很快便回了来。她的面罩已揭去,露出美丽的容颜:“你竟真的成功杀了他!”女人赞叹般道。 她唇角噙着笑意,透过昏暗的天光,能瞧出本是白腻的脖颈被扼出深深的青紫伤痕。黑衣女子仔细端详白愁飞的尸身,冷笑着将他的头割下。 露儿冷漠地将目光放在别处,没有阻止,只是催促道:“快些,我们要去与刀南神的‘波皮风’汇合。”那女人扯了扯嘴角,应了声好。 少顷,女童在前,女人走在后面。 后面的人走得迟缓,但步子要迈得大些,因此显得不紧不慢,她低着头,仿佛有甚么心事。 第45页 女童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没有转身,语声很轻、也很冷: “上官飞燕,你是想假戏真做么?” 女人眼角划过丝精光,嘴中却道:“不敢。” “我想也是。”女童又缓缓向前,悠悠道:“我知道,自打兰姊死后,教中许多资历老的人,既不服铁姊姊,也不服我……” 她平静道:“不过‘郡主娘娘’最好掂量掂量,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就算你能瞒得过去,你也休想拿到半分好处。” 这话几乎是跟白愁飞现学现用。 但确实很管用,上官飞燕的毒针收了回去。 “好罢,我更想要苏公子的报答。” 女人软声细语,看起来无害且无辜。 第27章 苏梦枕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但他一贯是很能忍的, 所以并没有说,且在这样的情况下,窒息感根本算不了什么…… 很多人都以为, 苏梦枕这样的人是不会紧张的,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但其实不是,他也会紧张,只是能将其掩饰得很好。 他一紧张,话语便很快地吐露, 有种淡然的急促:“你真是妖?为何在人前公然显露并罩住我?你可知这是哪里?你藏不住,也瞒不住的。” 仰头侧耳倾听, 然大碗无动于衷。 苏梦枕捏紧刀,眼前一片黑洞洞。 他凛了凛神,声音放大些许:“如果你是想帮我, 那便多谢了, 只是在下并不需要,没有不战而逃的打算,的打算、打算、算……” 后面都是回音, 四面八方向源头涌来。 “……”苏公子暂时放弃了交流。 这时外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是黑衣人们在用甚么东西敲打着碗壁, 声音清脆而响亮, 就像在敲击着巨大的乐器。 苏梦枕连忙在黑暗中走过去, 稍稍犹豫片刻, 仍是将手指放在碗瓷质的内壁,感受着外头的动静。 他听见了莫北神原本的声音, 对方在慌乱过后见巨碗并没有动,便吩咐手下乱刀猛砍。担心的情绪一闪而过,只听几个小喽啰粗声报告道: “刀刃都断了, 还是砍不动!” “连条划痕都没有,真是妖怪!” “属、属下……实在拿她没法子呀!” 倘若余碗碗是个嗜杀成性的妖怪,或者舌头拉得老长的白衣女鬼,这群亡命之人早就四散奔逃了——武功再高,岂能跟鬼怪相较量? 但偏偏这是只字面意义上的盖世大妖怪,人形时小小一团,便是化作原身,除了体型巨大外似乎也没啥了不起。 她说苏梦枕和红袖刀由她罩,也就真的是罩住。假若再过上半个时辰,纵然没有人能劈开这只碗,恐怕苏梦枕也将窒息而死。 ——严丝合缝,一丝空气也不流通。 这是苏公子蹲下身摸索后得出的结论。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 慌乱这样负面而无用的情绪,对苏梦枕而言是几乎不会留下痕迹的。顿了顿,他已酝酿好措辞,慢声道:“请放在下出去。” 用了“请”这个字,非常有礼貌。 余碗碗也学着叹了口气,终于出声: “你摸我做甚么?我身上又没有机关。” “你、你怎么……”苏梦枕立即将仍按在碗内壁上的手放下,他竟然抖了抖,只因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这碗莫非……” 小妖怪现了灵识绕到他身后去,见对方面上勃然变色,想着他也看不见自己,更故意在苏梦枕耳旁幽幽吹气:“我现在是用鬼的模样跟你讲话,你想不想瞧瞧我鸭?” “不想。”苏梦枕答得很快,随后薄唇微动,终是又添上半句:“对不住,我并非故意……冒犯姑娘。” 余碗碗不是很懂他哪里冒犯自己了,但是她深沉地接受了这份道歉,又咂了咂嘴,小声道:“你的脸好红嗷。”快比他的刀更红了。 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随着这气势汹汹的咳疾,俊容愈加红得滴血,汗也一滴滴落下来,但竟不是冷汗。待缓过气了,他说:“这里太闷,我觉得有些热。” 那么,脸自然是被热红的。 这是个很合适的理由,他自己都信了。 “可是这里很安全啊,你不是说会有援兵来么,等你的救星来了,我就演出戏再放你出去。” “这世间没有永恒的安全,我不能龟缩在这里。”苏梦枕坚持要走,又蹙眉问道:“甚么戏?为什么要演戏才能将我放出去?” “比如……我本想跟你酱酱酿酿但突然间天降神罚于是不得不把你扔出去的戏?”她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因为我是要去做大事的妖怪,如果你被认为跟我一伙的,可能会有麻烦和危险……你明白吧?” 小妖怪摇头晃脑,晃得苏梦枕只觉阵阵微风拂面,他勉力睁眼分辨,眼前只是五彩斑斓的黑。眼前的黑,不是黑;她说的白,是甚么白? 他踉跄了一下,靠红袖刀支撑才未摔倒。 余碗碗此时只是灵识,无法搀扶对方,急得乱蹦:“你怎么啦,是不是要死啦,我这就去带你找医生?” “我……”苏梦枕喘息着,艰声道:“呼吸不畅。” “我看得出来。”小妖怪语气沉重,仿佛苏梦枕就快要死了:“毕竟你好像有肺痨,之前总是咳嗽还喘得特别厉害,肯定是喉咙口或气管被堵住啦!” 第46页 顿了顿,她似下定了决心: “我这就抓个人进来给你做人工呼吸。” 苏梦枕眼前发黑,他不懂为何“人工呼吸”,只觉气血上涌,轻捂住口鼻解释道:“你……且将我放出去,便好。”他只是需要新鲜空气而已。 闻言,余碗碗倒吸一口凉气。 虽是灵体,仍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不要放弃哇,死前再看一眼星空夕阳晚霞香雪海什么的,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而且我并没有肩膀借你靠。” 苏梦枕觉得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神志模糊,右手无力地握着红袖刀,左手和半边肩膀则无意识地倚靠在光滑的碗壁上。在窒息以致于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挣扎道: “放……我……出……去。” 你听,你看,这高贵不屈的灵魂! 外头的叮叮当当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几乎每个黑衣人们都手麻且酸,却没法撂挑子不干。这些人里,除却反叛的“无发无天”,还有些是专职杀手。 做这行这么多年,从未如此憋屈。 这么大的单,怎么也该让中原一点红来接。 某个小喽啰腹诽的当口,巨无霸碗动了! 没有什么白光或闪烁,就一晃眼的工夫,纵然莫北神一直死死盯着并保持戒备,还是没能看清碗是怎么变成人形的。 总之小妖怪整个人正趴在苏梦枕身上。 统帅京城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双眸紧闭人事不知,再无还手之力……这是绝妙的好机会!莫北神臃肿的眼皮下,向来瞧着憨直的双眸冒出精光。 他半个字的废话也未讲,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亦是紧随其后,数柄翻卷的刀刃立时瞄准了苏梦枕身上不同的方位,狠狠刺下—— 戳了个空。 余碗碗树袋熊一样抱着他们的目标,“芜湖”一声便飞了起来,众人愣愣抬眸,倏忽间他们已在高空。 还没回过神,又听见了兵器坠地的清脆声响。定睛细瞧: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这自然是苏梦枕的红袖刀! 莫北神及麾下的“无发无天”不禁耸然。 赚外快的杀手亦惊喜于自己足以交差。 苏梦枕因随身兵刃而被称“红袖梦枕第一刀”,由此可见这柄刀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它代表着主人的身份和尊荣,如今却被不慎遗落了。 正如苏梦枕必须来救那个女童,他们也必须放她走。江湖中实力为尊,但名声、道义、声势……这些有时却比任何东西都更重,包括性命。 ——如果说,剑客失了剑,就不配再被称为剑客;那末,失去红袖刀的苏梦枕,又算是甚么? 莫北神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中走出个魁梧的人来,是他的亲信。这人蛮横地挤开了同伴,弯腰捡起了刀。 随后,众人嘻嘻哈哈道:苏梦枕除非做一辈子缩头乌龟,若今夜不断气且返回早有埋伏的细雨楼,怕更要胸闷难当,痛苦而亡。 “格老子的,我就要用它,砍下苏梦枕这小子的首级!”黑衣人举着刀的动作有些粗暴,还张狂大笑。 于是红袖刀给他脖子来了一下。 干净、利落,血染得它愈发凄艳。 寂静的街道,是红色的主场。 第28章 苏梦枕不知自己的兵刃已诞生灵识, 且因为小妖怪输送的灵力能够自己活动了,竟自主选择为他们断后。 他在昏迷中只觉五指被人强硬地扳开,再后来更是浑身剧痛,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醒来……已到了该收网的时机,他必须要回去。 苏梦枕以顽强的意志睁开了双眸。 看见的是后半夜的月亮,朦胧的银白色。 他摇摇晃晃地试图坐起身。 “你醒啦?”穿着鲜艳衣裙的小妖怪原本正捧着脸颊仰头看月亮,听到动静尚未欣喜,便抓住对方的脚踝:“慢点儿嗷, 小心摔下去啦!”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白玉塔的顶端。 塔下是条河, 黑夜中泛着粼粼的暗波。 苏梦枕自然不至于掉下去。像他这样的人,小心谨慎已是本能,倘若冒险, 只因他心甘情愿。 他耸然一惊, 又缓慢地坐了回去,面色因失血过多更显苍白,按着额角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的兵器是你拿走的么?”只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离吃早饭还有三个时辰多点。”小妖怪看起来出乎意料的乖顺和友好,月牙眼水润润的:“红红说要去把坏人们一刀砍尽。” 然后花了半刻钟的工夫才解释完毕。 接着, 苏公子坐在高高的塔顶陷入沉思。 事态已大大超出他的控制。 原本今夜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预备揪出楼内的叛徒, 再将勾结朝中奸相的六分半堂余孽一举歼灭……这固然是很困难的事情, 连神侯府也给不了什么帮助,他甚至做好了死的觉悟, 也早早为金风细雨楼留下了退路。 但任是算无遗策,苏梦枕却没料到一只巨碗从天而降将自个儿给罩住了。红袖刀也不在身边,他虽不惧牺牲, 但也没赤手空拳白白送死的愚蠢想法。 难道今日要半途而废?露儿那一边是否安全无虞,活下来的人会是谁?泼皮风部队和雷媚他们,又与敌人交手了么? 苏梦枕不知道。 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 第47页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难道红……我的刀,它告诉了你我是甚么人?”他深吸一口气,忍耐着身上的疼痛和喉间痒意。 余碗碗抱着膝缩成一团。 黑缎子似的柔软头发遮住了小半面靥。 “只知道你的名字。”她看起来有种莫名心虚,但回答的语气却是坦然的:“我是看这里安静又熟悉,又很高,不会被人发现。” 他笑了笑,道:“是很安静,底下至少埋伏了几百个擅长伪装与龟息的精英杀手,若我是慢慢走近这里的,只要靠近这座白玉塔,便会被数不清的暗器击中毙命。” “哇哦。”余碗碗小小地赞叹了一声。 顿了顿,她缓缓抬起脑袋,咂着嘴庆幸道:“还好你刚刚那么痛也没喊出声。”不然又得带着逃跑,就怪丢脸的,从来没听说过人把妖怪到处撵的。 苏梦枕缓缓道:“你压了我的伤口。”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一万分的肯定。 “唔……”余碗碗不敢吱声,半晌才眼神飘忽地澄清:“我找不到人给你做人工呼吸,也不会做心肺复苏,就想着……万一能把你疼醒呢?” 越说越觉自己这个逻辑很有道理,小妖怪雄赳赳气昂昂道:“我真聪明,救了你的命。”又在对方开口前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得对!” 仿佛她这样拍板,便是盖棺定论。 她此言一出,便是世间真理不容置疑。 苏梦枕不欲跟只咋咋呼呼不通人情世故的碗计较。经过之前的传奇经历,他还能这样平静地跟她对话,其涵养与包容已直追花满楼。 “你觉得这里熟悉?”他眉目微凝,指着白玉塔周围的四座建筑问她:“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知道。”余碗碗眨眨眼,认真地指着三座高楼逐一回复:“斯莱特林,赫奇帕奇,格兰芬多……”最后停在白色的楼体上,目露沉思:“没有拉文克劳吗?” 苏梦枕微微叹气:“这里是金风细雨楼。” 四座楼,主色是绿黄红白,中央是座塔。 余碗碗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并没瞎扯被纠正的尴尬:“差不多鸭。”反正都是四个字,反而这么多建筑这么大的地居然统称一个名,有点点随意嗷。 苏梦枕佯装没察觉小妖怪的腹诽,也没那闲情逸致揣测,又问:“姑娘可知,红袖刀何时能归?” 余碗碗摇了摇头,弯弯的眉梢带着丝愁意与好奇:“你们刀客也是刀不离身的吗?要不我……我去催催她?” 红红跟当初闹脾气的大宝剑不同,她要单挑整条街的意志很强烈,但离开时分外不舍,还再三请求余碗碗照看自己的主人。 说他很有钱,可以请她吃火锅。 余碗碗当然不是会为了火锅出卖自己的那种碗,她至今都没提过要任何报酬,只是瞅着苏梦枕的眼神闪闪发光罢了。 “不必。”苏梦枕缓缓站起身。 他向前走了两步,寒焰般的眸子居高临下地勘察着塔下的场景,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狠意。 “底下真有埋伏吗?黑乎乎的没什么动静鸭。”余碗碗探头跟着瞅了半晌,瞪大眼睛却啥也没发觉。 苏梦枕道:“我要下去。” 这话说得轻而郑重,似在踏上不归路。 余碗碗等了一下,见对方仍注视着自己,不由有些迷茫。意识到自己好像应该有点表示,便深情回道:“嗯,那……您请?注意安全?祝你好运?我等你回来?” 字字句句都是在插非酋倒霉旗。 她好奇对方下去是不是会引发丧尸狂潮。 《生化危机》里就是这样,明明开始看着四周干干净净,突然一转头就跟个舔食者眼对眼了,然后大批的丧尸就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 苏梦枕动了动唇:“这塔高达百丈。” 余碗碗点头如捣蒜:“嗯嗯,挺结实的。” “我这手……”他的目光移向渗血的左臂。 “幸好跳下去用不着手。”她让出了空间。 素衣公子缓缓吐出口浊气,终是与自己达成和解,坦然正色:“寻常人跳下去,非死即残。”所以需要请她帮忙,带他下去。 稍加思索,小妖怪恍然大悟,向对方射出一道倾佩的目光:“所以你不是普通人,你很厉害!”谁都会想要夸夸的嘛,她很能理解。 苏梦枕知道自己不能再迂回了。 他选择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我。” 余碗碗露出个“早说鸭,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眼神,搓着手答应帮忙:“你可以选个拉风的姿势,比如我之前把你盖住那样?要音效吗?我嗓门大!” 她愿为他将技能改成——我以你头撞地球。 “……”对着小妖怪亮晶晶的目光,苏梦枕现在只想直接跳下去,他恨清醒的理智,让自己脚尖半寸未挪。 稍缓一口气,还能平静地回答:“不必化作原身,只要能让在下安全落地即可,劳烦姑娘了。”意思就是不想再被装在碗里,这微小的心愿,想来不至于被曲解。 小妖怪点点头,确信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安全的拉风,可靠的刺激,没有那么多花里胡俏,行云流水中既稳重又从容的那种。虽然要求很高,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完美又绝妙。 “好嘞~”就在余音消失的下一秒, 余碗碗欢呼着将他抱起,垂直跃下! 第48页 苏梦枕只觉视角倏地颠倒,刹那间天旋地转,随后是乍然失重的错愕……但这些他都能轻易克服,只因他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但苏楼主也万万想象不到,自己会倚靠在一位妖怪小姑娘温软的怀中。他愣愣偏首,正对上余碗碗笑眯眯的月牙眼,整具躯体竟已僵住。 “芜湖~”原来公主抱是这种感觉。 余碗碗不会吹口哨,但还是努力嘬起嘴。 别说是苏梦枕,那些蛰伏在草丛、泥土、河水中几个时辰,终于在见到目标后缓缓爬出的黑衣杀手们,也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细雨楼的楼主,红袖刀的主人,那杀千刀的苏梦枕…… ——他竟躺在一个小姑娘的臂弯中! 所谓大鸟依人,以目尝之,其味甚辛。 第29章 苏梦枕的面庞已浮起粉色。 “走。”他道, 眼睛再没敢望去。 小妖怪在他身后“嗷”了一声。 喉结滚动,定了定神,苏梦枕“鹞子翻身”从余碗碗绝美的公主抱中挣脱开来, 修长的脖颈微微拉伸,露出俊逸的下颌线。 其实这个动作是有点困难的。 毕竟小妖怪有点儿矮,他被抱着的时候腰离地面过不了两尺,长腿一跨就能站起来。但苏梦枕需要借此掩饰混乱的心境…… “诸位不请自来,好大的阵仗啊!” 他负着手冷笑, 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敌人们的错觉,而记忆皆被苏楼主剁碎了生嚼咽下。 其神态之从容, 语声之冷傲,化成灰都能分辨出确是这厮。看得黑衣人首领不禁疑惑于自己是否上了年纪,抑或在河里待太久, 脑子进了水? 但好在他有着专业杀手的素养, 一挥手直奔正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团团围住,插翅难逃,何况红袖刀也不在对方身侧。 数把长丨枪短兵交替刺去。 完全没有给目标反应的时间。 苏梦枕眉目一凝, 险而又险地躲去致命的攻击,劈手夺过把砍刀。刀尖上抹了毒, 反射出不详的紫光, 哪怕只擦过人的手臂, 也能轻易收割性命。 这是容不得丝毫分心的生死攸关, 转身的刹那,确定那红黄色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苏梦枕心中无悲无喜…… 他仿佛不知伤痛地挥舞着这不算趁手的兵器,大开大合地消耗着本就虚少的体力。还能坚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有多少处伤口, 流了多少血。 他勉力支撑着等待手下赶来。 多拖一刻,便多一分胜算罢了。 也许有人神话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红袖刀的主人,以为他身中无数种奇毒异症却在京城混乱中力挽狂澜,简直已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但苏梦枕毕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还是倒下了。 仰面朝天,唇角却是翘起的。 领头的黑衣人抬手示意,刀剑悬在当空,距离血泊中的人近在咫尺,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同时将苏梦枕缓慢凌迟。之所以还未这样做,只因他们想要享受胜利的喜悦与满足。 “苏楼主爬不起来了?”那为首的杀手狞笑着道:“方才不是还英勇神武得很,负着伤还杀了我们好些弟兄么?怎如今连句话也讲不出了?” 他恨对方即使狼狈地倒在地上,仍然脊背挺直,面上寻不出半丝恐惧之色。 苏梦枕吃力地睁开眼,那双燃烧着寒焰的眸中依旧在对视时能教人心头一凛,“你想听什么?” 他无比平静地询问着,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至高楼之上。 “如果你愿意求饶……”黑衣人首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语声里充满着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啧声道:“兴许,我可以放过你!” 苏梦枕扯出一抹笑:“倘若我不愿意?” “那我们就会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掉你的肉,拨开你的皮,碾碎你的手脚,让你吃掉自己的眼珠子,最后,你的首级会被挂在城墙上。” 说话的是另一个黑衣人。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拿着把生锈的匕首。他虽戴着面罩,但看起来跟比前一个年轻许多,声音低到甚至似有些害臊。 “咳咳,你们是刑部的‘任劳任怨’?柳京会给你们这般大的权利?”苏梦枕闷咳两声,点出了这一老一少的身份,又道:“那需要多久呢?” “我们都是做惯的了,今日又匆忙,怕是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老的那个不怒反笑,愉快地补充:“但对苏楼主来说,只怕如熬了万年!” “那就来罢。”苏梦枕意兴阑珊般道。 年老的任劳面上一沉,使了个眼色,年轻的任怨摘下面罩,朝被包围的目标很友善地一笑,拿着匕首的右手缓缓朝对方伸去…… 刀尖笔直向下,他预备从眼睛开始。 几乎没有一个敌人不曾被这双黑眸震慑过。 他是天才般的用刑高手,即使是把生锈的匕首,也有把握将苏梦枕的眼珠子完好无损地挑出来……他会自己留下一颗,好好珍藏起来的。 ——刀尖已至眼睑。 苏梦枕动也未动,甚至没有眨眼。 “至少,我死得其所。” 他在心中喃喃,期盼着手下勿要因目睹此刻而沉不住气放跑了任何一条为虎作伥的恶犬……一柱香,他还可以争取到一柱香的时间! 第49页 但疼痛迟迟没有来临。 只因持刀的人竟已摔倒。 “谁?”任怨跌了个狗吃屎,原本羞答答令人作呕的神情化作阴狠与愤恨:“谁绊了我?!”而任劳与其他人迷惑了片刻,愈加戒备。 任怨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摔倒。 披头散发的余碗碗像贞子一样爬了出来。 白得晃眼的爪子还抓着他的鞋子,她的脸上是调色盘一样的红紫黑青色,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用死鱼眼瞪着他们所有人。 “略略略ヽ○Д○ノ” 她努力将声音压得很低沉。 “诈……诈尸了?我方才明明杀了她!” “我也是,我……我当时是往脖子砍的!” “我打断了她的腿,她甚至没有挣扎过!” 杀手们七嘴八舌地交流着砍死苏梦枕女伴的光辉事迹,然后震惊地发觉至少有几十个人都曾成功“杀死”了她! 小妖怪尝试着左眼怒睁右眼紧闭。 并且开始发出“桀桀桀”的恐怕笑声。 ——这岂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莫说手脚发软的普通杀手,便连不知将多少英雄好汉折磨致死的任劳也不禁耸然失色。但他毕竟更老辣,甚至没空管脚被女鬼紧紧抓住几欲昏死的任怨,挥刀便要斩下苏梦枕的头颅。 苏梦枕正在看一脸惨样的余碗碗。 薄唇被他抿得发白,几乎毫无血色。 劲风袭来时,他使尽浑身力气往边上侧滚,避开了惊险的第一招,却深知第二下的深刺随即而来,绝无力躲过。 一柄弯刀横拦在他的心口。 半透明的绯红色,如美人低首。 ——是红袖刀,它回来了! 刀身轻灵地转了个半圆,旋风般舞动起来,似乎能够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扫荡所有的敌人,一时间连任劳也无法突破它的保护圈。 红袖刀始终跟在力竭乏力的主人身边,将其护得密不透风,谁若靠近三尺之内,便教他血溅五步。 苏梦枕拖着虚弱的失血过多的躯体站起来,没几步又有些踉跄,但他摇摇晃晃的到底是站稳了。 在任怨发现余碗碗装的女鬼只会发出“桀桀桀嗷嗷嗷噜噜噜哔哔哔”等唬人的奇怪声响,实则根本毫无伤害,便按着她的脑袋瓜猛地要往地上砸时…… 苏梦枕疾步上前抓住了这条毒蛇多余的足,飞快向两边发力,一声惨叫过后,对方的双臂已扭曲成两条软趴趴的干瘪爬虫。 小妖怪依旧趴在地上蠕动,见状用脑袋顶了顶,它们便耷拉着荡来荡去,还挺有趣,尤其是这个坏家伙一直在痛得嘶哈嘶哈。 他想后退,但苏梦枕已踢断了他的腿。 于是任怨与努力昂着头的余碗碗,几乎是平行对视了。小妖怪眨了眨月牙眼,只觉这人面目狰狞比自己还像只鬼,实在丑得有碍观瞻。 不由转过头,想看眼筷子朋友洗洗眼睛。 而苏梦枕俯身,将她轻轻拉了起来。 他薄唇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侧首。 “我不懂刑罚……但,愿虚心求教。” 素衣染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如是道。 他向前半步,重新握住了红袖刀。 第30章 这句话说得既谦虚又狂傲, 看起来就好像打算一个人拖着半伤之躯把他们全都干废掉一样,充分展现出金风细雨楼楼主应有的王霸气场。 触及到那双寒焰般的眸子,几乎每个黑衣人都齐齐后退了半步, 缩手缩脚,俱是安静如鸡。 任怨如同一条死狗瘫在地上。 他的眼中射出阴毒的光:“还在等甚么?!” 这质问却不是朝着苏梦枕发出的。 他四肢尽数被折断,梗着脖子扭头望向任劳。 任劳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来。” ——来什么?什么来?喊我嘎? 余碗碗蹦着越过苏梦枕时,被轻轻拉住。 “不是喊你。”他面沉如水, 竟立即明白了小妖怪的脑回路,眉心中央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看样子, 他们还准备了后招。” 几百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中间,分开了三条约摸两丈宽的小道,有笨重的大家伙自后被推向前。它们看起来像是铜铁所铸, 全身黑漆漆的。 “红衣大炮?”苏梦枕眉心一跳, 冷声道:“你们竟敢竟这样的国之重器偷运出来,柳京便这般有把握,不怕圣上追责么?” 任劳一面派手下填充弹丸, 调整准星和照门,一面缓缓道:“这本是下下之策, 如今却不得不用。待你死了, 我们这些人只怕也活不了几个。” “苏梦枕, 你这一生难道便没做过任何亏心之事?”任怨忍着剧痛, 嘶嘶地笑:“黄泉路上,剥皮拆骨戳目拔舌之刑, 我愿倾囊相授!” 语罢,头慢慢垂落在地。 他竟已死了,显然是自尽而亡! 余碗碗环顾四周, 一脸懵逼。 她戳了戳苏梦枕的腰,小声问道:“你们是在对什么神秘暗号吗?”为什么每个字她都能听懂,连起来就脑瓜子嗡嗡的,对九漏鱼也太不友好了! 没时间解释那么多。 苏梦枕呼吸急促,深深看了她一眼:“他们预备炸了这里。”即便此时此刻,出动红衣大炮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他失算了。 这群人不仅仅是杀手,更是不择手段也要完成目标的死士。恐怕如自尽的任怨一样,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藏着个小小的毒囊。 第50页 苏梦枕又抬头瞥向檐角,只一眼。 几十弓箭手已就位,但这远远不够。 余碗碗瞪大了月牙眸:“……哇哦!” 原来是强制拆迁队,难怪大晚上出没。 苏梦枕注视那五彩斑斓的一张小脸,不知为何,这样的生死关头竟仍有些失笑。他动了动唇,轻声道:“我知你不愿伤人,快走罢,不必管我。” 因为不愿伤人,所以只是吓唬他们,反过来被比自己弱小者所欺。顶着这样伤痕遍布的脸,略弯的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似盛着星芒。 都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不能也决不会退哪怕半寸。因为他本人,便是金风细雨楼。他站在这里,各路魍魉小人便寻踪而至…… ——同归于尽,又何尝不算个好结局? 这本就是他最初的计划,兜兜转转回归正途。 “倘若可以,请姑娘带着它同行。”说的是红袖刀,刀静静地躺在他手中,却在主人要将它交给旁人时躲避过去,刀柄死死贴在他的掌心。 “红袖……”苏梦枕苦笑,他低低直言:“你知道,我决不可以走。而你既生灵识,何苦为我陪葬?”存亡攸关,语声诚挚又坦然。 哪怕妖怪轻易应不会被杀死,他也说不出请求余碗碗留下帮忙的话。这样热心善良的一只小妖怪,不该被无端牵扯进人的阴谋与争斗。 僵持间,一柱香时辰已过。 余碗碗和红袖刀都没有走。 装弹最快的大炮在左侧,炮口瞄准的是白玉塔的中央。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大的冲击,落下的砖块怕是立即能将底下的人砸成肉泥。 “——轰!” 炮火的轰鸣震耳欲聋。 纵然是再厉害的江湖高手,也无一战之力。 危难来袭,苏梦枕将红袖刀不容拒绝地塞到塞到小妖怪手里,随后弯腰低首半跪在地,手臂张开,以凡人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就像她当初化作原形罩住他一般。 ——她因他受过伤,如今自该偿还。 “???”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迷惑。 余碗碗将刀压在屁股底下垫着,两手往前伸,勾住了苏梦枕的后脑勺,硬生生将他带了个趔趄几乎趴倒,随即短腿一翘,翻到了对方之上…… “不许、随便、扒拉我!”小妖怪坐在他的背上,两三个字地蹦字,有点儿生气地在对方耳边嚎。作为一只碗,她不能忍受被筷子盖住的屈辱。 待烟尘散尽,巨无霸碗重出江湖。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任劳颤着身体,咬牙道:“把它给我炸了。” 装弹人的手哆哆嗦嗦,调整角度的人的眼睛被冷汗给糊住,每个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打起了退堂鼓。 一时间,竟久久没有新的轰炸声响起。 “快,你们想等四大名捕借此机会长驱直入吗?”任劳嘶吼着催促,像头老态龙钟的雄狮:“再耽搁下去,他苏梦枕倒得了救,可我们谁也逃不掉!” 苏梦枕又被关在了大黑碗里。 一回生二回熟,他并不惊惶,然情态也没比外头那些噤若寒蝉的死士好到哪里去。他面色苍白,动容道:“你有没有伤着?” “洒洒水啦~”大碗得瑟地蹦了蹦。 吃一堑长一智,得给筷子放点空气。 盖住他的碗沿这么乱动着,透过外头缝隙间交替的光源,苏梦枕瞧见了余碗碗的灵体就在自己身边,淡而透明,像传说中的魂魄。 “下一次,他们定会将炮口对准我们。”微小的粉尘飘了进来,他压制住喉间的痒意,急急道:“你再坚硬,毕竟是瓷做的,怕是……” 炮声炸开,空气仿佛都在震颤。 苏梦枕几乎下意识地想将小妖怪扑倒。 理所当然地扑了个空。 她的本体在外头,硬生生捱了三连炮。 “哇哦,哇哦哦,哇哦哦哦,都冲我来鸭!”苏梦枕听到余碗碗兴奋的尖叫,整只碗也疯狂地跳起了踢踏舞,发出咚咚咚的节奏:“炸得好,再炸响些!” 呜呜呜她保卫了霍格沃茨和筷子。 稍微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好伟大哦。 “……”他握着红袖刀走至靠近外侧的碗壁处,上下仔细摸索。直到余碗碗抽空阴恻恻地问干啥又要扒拉她,他才咳嗽着低声致歉。 光滑细腻,确实没触到半丝裂痕。 他的紧张跟关心,原来全是多余的。 又过半晌,苏梦枕分辨出利箭破空之声,同时小妖怪语声疑惑:“坏人被箭射死了好多,现在有些人好像想躲到楼里去。” ——是援兵已布足,反攻开始了! 苏梦枕精神一振,朗声道:“哪座楼?” “唔,两座楼……白色的,还有斯莱特林。”余碗碗声音怏怏:“连大炮也推走了,不打我了。” 得亏苏梦枕还记得“斯莱特林”指的是青楼。 他心念急转,暗自思忖道:白楼贮藏整理着无数资料,青楼则是发号施令的总枢纽。任劳为何如此痛快地下令遁逃,又为何分散开来似慌不择路? 柳京老谋深算,轻易下如此多的赌注,只为了杀自己震慑神侯府?不,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细雨楼几乎无人驻守,虽是请君入瓮,亦有打草惊蛇之嫌;任劳明知拉出红衣大炮会惊动所有人,既要逃,为何不鱼死网破? 第51页 许许多多的疑点终于交汇。 苏梦枕嘶声道:“他们是想将叛国重罪构陷给细雨楼!”好一出似是而非的层层算计,再过不久待神侯府赶来,柳京怕是也带着钦差赶到,贼喊捉贼了。 以余碗碗贫瘠的脑袋瓜,并不是很懂这是个什么环环相扣惊天地泣鬼神的阴谋。见四周安全,便将苏梦枕和红袖刀放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是在捏造伪证嘛?比如塞个红肚兜到你枕头底下,说你是个采花大盗变态狂魔什么的?” “……差不多。”苏梦枕艰难地认可了这个举例,又补充道:“且到时不会有活口。再如何解释,一句‘死无对证’,白的也会被抹成黑。” 四大名捕着急赶来,只会成为催命符。 “我懂嘞!”余碗碗张着嘴巴惊叹。 人类世界竟真的如此复杂,电视剧诚不欺她。 她仰着脑袋瞅着苏梦枕,顿了顿,小小声地提议:“那我们在官差来之前,轰轰轰,直接消灭所有证据行不行?” 苏梦枕苦笑道:“可是红衣大炮已被拉走了,我保证这件事他们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甚至不会知道它们是如何被安全运送回去的。” “没关系,我也有嗷。”小妖怪挺起胸膛,抬着下巴美滋滋道:“我有四个地雷和一个火箭炮!”语气要多骄傲就有多骄傲。 第31章 ——地雷和火箭炮?那是什么? 苏梦枕盯着她从空碗里不知怎么拿出来的袖珍小玩意儿, 陷入了沉思。薄唇轻启,只是道:“如果这些东西真有那样大的威力……里面的人也会死。” “嗯,通通炸没辽。”她点点头。 他似叹气般道:“你下得去手?” 小妖怪凑过去了点儿, 指着自己调色盘一样的脸蛋,月牙眸眨了眨:“他们刚才鲨了我好多好多次,还踩了我好多脚,我都没有还手。” 苏梦枕伸出手,像是想为她理一理那头乱糟糟披散下来的乌发, 但终于还是没有动。 余碗碗又低下脑袋,拨弄着托在手掌心小得一丢丢的致命性武器, 小声却坚定:“我虽然没有爹娘,但我诞生出来,就不是能白白被人欺负的。” 她刚才坚决没有还手, 如今却…… 苏梦枕心中染上了淡淡的罪恶感, 他深觉对方怕是为了帮自己才宁可违背本心造下杀孽。这是下下之策,却已是如今情势最佳良方。 他眸色渐深:“可否让我来?” “不行嗷,只有我能用。”余碗碗晃着脑袋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能声音会很响, 往后稍稍。”被她这轻飘飘一推,苏梦枕竟连着后退了三四步。 余碗碗已飞到了空中。 她在白青色两座楼间犹豫片刻, 决定把斯莱特林先放放, 朝着白楼大喊道:“里面的人听着, 我余碗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做了鬼来找我报仇也行!” 话音刚落,利索地扔了火箭炮。 仿佛是有结界似的, 凉风分明仍在呼啸,然粉碎的楼体连半颗粉尘也没有被风卷出来,也没有任何声音, 安静得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神鬼莫测,触目惊心。 每个人的嘴巴都张得有鸡蛋那么大,连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的苏梦枕也久久失语。他攥着红袖刀,抬眸,眼眶中竟有些泛红。 小妖怪单薄又鲜艳的身形立在半空中,顿了顿,她慢悠悠地飘到了青楼上空,赚了一圈,四个地雷被她放在了四个角。 这回她没有大声呼喊,下方的苏梦枕看不清小妖怪的面部神情,是悲、是喜?他只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歌声,又仿佛是童谣,咿咿呀呀的节奏明快。 却教他无端端觉得有些落寞。 这份怜悯自然不是冲着敌人而去的。 青楼很久都没有爆炸。 但里面的人也没有出来的意思,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隔壁的白楼发生了什么事。说时迟,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 余碗碗落了下来,抿着唇神色怏怏。 月牙眼里透着一点点的缅怀,仿佛这座要炸的楼不是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而是她自个儿又爱又恨的回忆。 她仰首四十五度望天,还在唱着歌:“月亮当空照~红红对我笑……我要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的一声学校炸没了!” 地雷有没有线她不知道,总之说完最后一个字,四个地雷同时炸开,青色大楼真的炸没了。余碗碗蹲下身体,捂住脸颊,噫呜呜呜地痛哭出声。 “这并非你的过错。”手下人陆续从外围建筑的顶部埋伏处散开、蜂拥而下,为首的王小石更是神情关切,但苏梦枕破天荒地暂且略过了他们。 红袖刀觉得主人微冷的掌心热度渐渐上升,他有点笨拙地摸了摸小妖怪的脑袋,涩然宽慰道:“你这么做,合乎江湖大义,不必愧疚,且……” ——且是为了他才会这样做的。 这份情意,他虽难言,却永世不忘。 “嘎?”余碗碗在膝盖间抬起了脑袋。 那双璀璨的月牙眸里亮晶晶的,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使劲儿挤了挤,还是挤不出来。不禁深感挫败,扁着嘴继续抽噎:“呜呜呜呜呜嗷!” “……”干嚎得撕心裂肺,但全然不走心。 苏梦枕愣愣注视余碗碗半晌,默然无语。 王小石与苏梦枕白愁飞乃是结义兄弟。 第52页 “大哥,你……”他尚不知白愁飞暗中背叛之事,见苏梦枕周身多处损伤渗血,忙要唤御医树大夫。 苏梦枕咳嗽了几声,却摆着手道:“先救重伤的弟兄,带人警戒。”又朝细雨楼总管杨无邪附耳交代了几句,那是个眉心有痣的瘦长年轻人,亦是“白楼”的主持。 即便是敌人,也不会舍得炸了收集储存资料的白楼的,它比移花宫搜集的情报还要更广、更精细。但地上那红黄衣衫的小姑娘显然是友方,他立即意识到这是楼主无奈之下做的决定。 “交给我罢。”杨无邪轻声道。 随即顾不得别的,便振袖而去。 未受伤的教众得令,皆守到建筑群外。 王小石与苏梦枕尚未来得及将自己经历的事情交谈清楚,果不出所料,杨无邪刚走片刻,诸葛正我带着冷血无情两位名捕来了。 神侯面色有些凝重,只因他与弟子三个人的身后,跟着阴魂不散的老对头——宰相,柳京。 两波人堵在了细雨楼的大门外。 六扇门是骑着马或步行而来,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也极少,每个人的面上并无抓捕贼人的戾气。 柳京却是乘着一顶软轿,带着无数人马包围了金风细雨楼。他是个面容看着很和善的中年人,至少如今噙着笑时,比冷脸的诸葛正我要温良得多。 他就这样笑着,慈眉善目对忍着伤痛迈出门槛的苏梦枕道:“苏楼主今日在外奔波真是辛苦,只是不知,杀了多少人呐?你这把红袖刀,当真是艳丽……” 苏梦枕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握着红袖刀的手极稳,克制住它的杀意。 “柳相此言何意?”他没有答话,诸葛正我却开了口:“六扇门收到密报,今日六分半堂残余帮众反扑,将金风细雨楼的教众围追堵截……” 老人的脸历尽风霜,皱纹满布,却显得愈发清癯,他也笑了:“江湖仇杀,本不在朝廷管辖之内。”就算要管,也是六扇门的事情。 “哼,本相也接到了密报,听闻细雨楼与外敌通信已久,当年六分半堂中的知情人,正是因此事才被灭口!” 柳京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震声道:“不想今夜可真是热闹得很呐,本相点齐人马尚未赶来,太傅倒是先行一步……” “通敌叛国何等罪状,柳相慎言。” 无情虽坐在轮椅上,却仿佛教人仰视。 柳京的面部扯动,嘴角微微掀起:“本相既来,自是有确凿的证据。”注视着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陌生或熟悉的人脸,语声微扬:“来人,搜!” 一黑脸大将应声,便要带着人闯入。 冷血蹙着眉,便要去拦。 脚尖刚动却停下,无情朝他微微摇首。 师父诸葛神侯已跟了进去,反而是苏梦枕这位金风细雨楼的主人,竟脚步缓慢仿佛毫不在意,又似是胸有成竹。 冷血压下疑惑,随无情无声而入。 刚走几步,便听见了柳京那仿佛太监般的尖利嗓音,直直地戳人耳膜:“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你们这定是在毁尸灭迹!” 作为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哀伤,却斯文客气道: “是场天降大火,竟将白楼与青楼付之一炬……弟兄们为了救火都折损了好些,可惜还是没能抢救出多少东西来,方才楼主正责骂我们呢。” 柳京指着两座只剩下灰烬的楼,目呲欲裂:“什么样的火,能在这么短的时辰里烧光?”莫说是通敌的文书,连带着他派出去的死士,竟无一存活。 这话就是骗条狗,狗也不会信。 “无妄之灾,在下也不知天火何来。”但杨无邪就是顶着谨小慎微的神情,将在朝堂呼风唤雨的奸相当做一条蠢狗来对待:“您瞧,我身上这烟熏火燎的,手臂上还被砸了,唉!” 柳京环顾四周,咬紧了牙关,厉声道:“销毁罪证,罪加一等。”这回他看着半点儿也不慈眉善目,简直面部可憎。 “无证,谈何加罪?”诸葛正我冷冷道:“老夫倒想问问相爷,你自何处探得金风细雨楼通敌?又如何得知这大火烧了不久的?再这般蟒袍玉带召集人马?” 柳京道:“红袖刀杀死了满条街的人。” 突有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响起: “你发癫~人家问地~你答天!” 众人愣了愣,目力过人者甚多,竟无人分辨出说话的人身在何处。柳京瞪了身侧的副将一眼,那副将立即遣手下搜寻。 四方安静,没有更多的声响了。 仿佛刚刚那抑扬顿挫的一句,不过幻觉。 唯有冷血挑了挑眉,目露沉思。 诸葛正我见苏梦枕镇静得很,亦暗中缓了缓神,却没管那声音来源何处,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恶贼当诛,然圣上自来敬重江湖好汉,连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对决紫禁之巅亦肯应允,既无证据,柳相今日含凶带煞地上门,难道不怕挑起朝廷与武林的矛盾么?岂非辜负了圣上待民的拳拳之心?” “满条街的人,都是红袖刀所杀!” 柳京怒声道,他此刻脑瓜子嗡嗡的,只想不管不顾先将苏梦枕扣押下来,否则待他们商量起对策反将一军,怕自己要大祸临头。 “你放屁~人家谈天~你说地!” 余碗碗从白玉塔的顶端跳了下来。 第53页 气呼呼瞪着这个领了刘香香剧本的坏家伙。 第32章 柳京给唬得倒退两步, 数把刀剑对准了中央从天而降的余碗碗。苏梦枕面色凛然,不易察觉地挪动脚尖,手中的红袖刀泛着绯色的光泽。 小妖怪揣着手哼哼唧唧: “你憨批~你就是个~大垃圾!” 柳京在朝堂沉浮数十载, 落魄时亦是心酸,然何曾受过这等直白的唾弃?不由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丫头,可知本相是谁,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余碗碗不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别哔哔~再吵袜子~塞嘴里!” 她仿佛喜欢上了这么个押韵骂人的游戏,并察觉到几分趣味, 未等对方开口,又瞪着月牙眸蹦蹦跳跳地靠近几步: “狗别怂~狗再叫~把你打得嗷嗷叫!” ——这可真是过分嚣张了。 苏梦枕默不作声, 唇角却微微扬起。 “嘶。”瞧清了余碗碗的长相,冷血那双泛着异彩的眸子闪烁半晌,轻吸了口气, 朝诸葛正我耳语道:“是她, 那个……会飞的。” “妖怪”二字他没说,只因彼此心知肚明。 诸葛正我不愧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甚至连眼皮也未抽动一下, 只垂着眸低低“嗯”了声,仿佛冷血方才报告的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哼, 本相这遭还真是来对了!”柳京只是狐疑地瞥去半个眼色, 冷冷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余光斜睨向负伤仍站得笔挺的苏梦枕身上。 小妖怪身量虽不高, 但也并非是孩童模样。他这样讲, 既是表现对个黄毛丫头的轻蔑之意,亦是想将口黑锅牢牢扣在金风细雨楼上。 本相?余碗碗琢磨着, 这应该和什么“本宫”、“本官”之类的自称差不多。做他阿爸阿妈等等长辈,或者当皇帝,肯定都比他大, 但是没一个合适哇。 小妖怪郑重宣布:“本尊乃是天生地养。”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她就干翻妖帝登基。 “……甚么东西?!”望着那张调色盘一样的花猫脸,柳京几乎要被气笑,懒得多言,便要招呼手下将这莫名其妙的丫头片子绑起来。 人没抓着,只因红袖刀已霍然而出。 “都说童言无忌,柳相莫非要跟个孩子过不去?”刀尖抵在站着状似束手就擒的小妖怪身前三寸处,那副将动也不敢动,苦着脸回头请示。 柳京阴恻恻道:“怎么,难道她是苏楼主的甚么人?”他不怀好意地环顾四周:“方才这丫头是如何辱骂本相,甚至扬言要喊打喊杀,诸位可是都听见了!” 苏梦枕缓声道:“她……确是我细雨楼的人。” 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个狠角色。 余碗碗摸着自己的碗,虽没拆穿,却有点儿不高兴。刚封了自己做妖族之主,没得排面,故戳着前方人的伤处小声哔哔:“那我要进斯莱特林嗷!” 就算楼都被她炸没了也要进,这是梦想。 苏梦枕如今浑身是伤,随便扒拉哪里都会疼痛交加。但他一贯是很能忍的,也没跟她计较,只反手轻轻握住小妖怪的爪子不叫它再乱戳:“我应下了。” 余碗碗狮子大开口,说她还要做级长。 苏梦枕很坚强很隐忍地回了她一个“嗯”。 于是小妖怪不闹了,骂人也含蓄了,只能看见她那张樱桃小嘴在动,然离得稍远谁也听不清了。柳京冷眼望着,认定其是在诅咒自己。 “苏楼主既然承认了,倒也省了本相再费一番工夫……”柳京冷笑,朝左右拔刀的手下震声道:“你们还在等甚么?还不快将这些反贼都抓起来!” 他头上的乌纱帽因怒火而颤动。 看得余碗碗爪痒,想揪住它拔下来。 但妖界之主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只因那眼熟的城管小哥走过来,一面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瞅,一面却冲着预备包围的兵将抬手:“此人当归我们六扇门管。” 余碗碗小声辩解:“我还没鲨人呢。” 这话淹没在各方踢皮球般的争辩中。 柳京道:“怎么?神侯府想保反贼么?” 无情道:“纵然性直的赵御史跟钱御史已被抄家灭族,朝中还有数位言官随时可拟折子参奏。我等皆是如履薄冰,无凭无据,还望相爷……慎言。” 柳京气极反笑,指着小妖怪道:“她辱骂还险些殴打朝廷命官,这总是你无情大捕头亲眼所见罢!” 无情道:“小儿妄语,况本朝从不以言获罪。” “你……哼!”柳京面色愈发沉下,转过头盯着垂手而立的诸葛正我,仿佛要在死对头平静的脸上咬下一块老腊肉下来:“这也是太傅的意思?” 诸葛正我仿佛神游天外。 被他气急败坏地又唤了好几声,才如梦初醒般抚着胡须道:“啊,这个……方才怎么了?老夫仿佛听见天籁之声犹在回想,怎地相爷满面灰败之色?” “这丫头辱骂朝廷命官。”柳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重复了数次的话语,仿佛这是件等同谋逆的滔天大罪,一字一顿道:“太傅是要包庇此女和细雨楼么?” “哦,原是如此。”诸葛正我缓缓颌首,顿了顿,招呼余碗碗走过去,和善问道:“小姑娘,你方才骂他了?知道他是甚么人么?” “不晓得哦,但是我要找一个叫‘刘香香’的坏蛋,他的名字跟他很像。”小妖怪摇了摇头,又叹气道:“本尊久不来人间,骂人的基本功都生疏了嗷。” 第54页 影视剧根本没教怎么骂人狠,唉! 叹完气,她歪着头看着满脸怨毒之色的坏家伙,语声真诚地问对方:“你也是阉狗吗?”这个“也”字,就很有灵性,至少能灵得柳京暴跳如雷。 “你听见了?你听见了?你们也都听见了?”这是任何正常男子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 即便柳京已经年过半百,还是气得脑袋冒烟,随手揪这下属们的领口一个个地确认:“……竟欺我至此,气我至此!” 最后他问诸葛正我,咬牙切齿地向老冤家确认:这回总听见了罢?不是他胡编乱造的罪名吧?! 诸葛正我抚着胡须,缓缓点头。 他饱经沧桑的、睿智的眸光中透着些微妙的怜惜,在柳京愤而预备质问时,这份怜悯却倏地换了个对象:“可怜……” 他伸手,慈祥地想摸摸余碗碗的脑袋。 “瞧着这般伶俐漂亮的小姑娘,怎就……唉!” 余碗碗本要躲开的脑袋瓜硬生生没有动弹,大发慈悲地允许对方给自己顺了顺毛。她听见了,这个白胡子老头夸她伶俐又漂亮! 小妖怪决定以后喊他“邓布利多”。 就那个笑呵呵的校长老头儿,虽然她刚把自己的学院炸了,但问题不大,问就是没鼻子伏地魔的阴谋。 筷子作证,她刚才可是哭得肝肠寸断嗷。 余碗碗美滋滋七想八想时,柳京几乎想要掏一掏耳朵,他大声质问诸葛正我:“你这是甚么意思?!” 诸葛正我笑眯眯地教小妖怪站回到苏梦枕身边去,这才转过身,眸光犀利:“你莫非真的以为,我们会没有任何准备?” 似想到什么,柳京不禁勃然变了脸色。 他努着唇,刻薄的目光再度瞥向正低声同余碗碗交谈的苏梦枕,仿佛要在这年轻人苍白失血的俊容上剜下一块小鲜肉来。 “你……你们很好、很好!”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下令道:“走。” 雷声大雨点小,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 余碗碗用脑袋轻轻顶开了苏梦枕单薄的身躯,望着他们撇了撇嘴,响亮地“啧”了一声,简直像是在拿个大喇叭对着柳京的背影喊:“阉狗刘香香……” “本尊,记住你了。” 她讲得很威武很霸气。 柳京趔趄了一下,被身旁的怂包副将给搀住。冷血抱臂看着,万分确信对方彻彻底底地起了杀心,没回头,只因他老奸巨猾咬着牙将血咽下。 ——且等着好瞧。 待他回去,定然更焦头烂额。 冷血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侧过身,瞥见小妖怪展开了双臂,连忙道:“世叔,她要跑!”上回小妖怪就是这样当着他的面升空的。 但已经来不及了。 诸葛正我看上去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眼睁睁望着余碗碗飞起来,但慢悠悠的,并不似冷血描述的那样——迅疾,就像一支穿云的利箭。 小妖怪当然是有话要交代,她现在是高贵的妖皇陛下,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才合适。她的语速也不快:“我知道他是官府的人。” 爪子指了指冷血,朝着苏梦枕道:“你快报官鸭,赶紧把坏蛋找出来抓起来,但是记得最好的牢房留给我嗷,我就先走啦!” 无情不作声,默默旁观。 见他如此,冷血自然也没有开口。 “你……”苏梦枕薄唇微动,欲语还休。 似是想说什么又放弃,只轻声道:“多谢。” 这短短两个字竟特别中听,让她有种微妙的满足和成就感。她心情很好地说出了自己的大名,并美滋滋地浮空着伸出爪子:“啊,朋友再见!” 男子犹豫了片刻,修长手指虚搭在那软乎乎的手掌上,被对方笑眯眯地拉着晃了晃:“……苏梦枕。”这名字她早已知晓,但他仍想亲口说一遍。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我记住啦。” 唔,一四自娱自乐,二五楚留香和郭大路,三六大宝剑跟虾球夫妇,礼拜天就这位新认识的筷子朋友罢! 余碗碗将自己未来的探监日规划得明明白白,又补充道:“我想吃烤鸭和糖葫芦。”北京特产,不晓得有没有,看地图京城也不像大吃货国的首都。 苏梦枕沉吟片刻,抿唇许诺道:“若还能再见,京城里有的食物,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他那时并未死去,就一定会做到。 诸葛正我突然轻轻咳嗽起来。 这老头仿佛突然害了病,一声又一声。 “最后一个问题。”苏梦枕恍若未闻,淡淡地微笑着道:“请教碗碗姑娘,甚么是‘人工呼吸’?”想来是个救人的法子。 “嗷,就是往你嘴巴里吹气。”小妖怪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对方苍白的薄唇,幽幽道:“一般这种事情做完,四舍五入就得以身相许了。” 白胡子邓布利多的咳嗽声似突然断了气。 无情眼观鼻鼻观心,冷血的侧脸微微涨红。 “……”就不该问。 但他甚么也没说,目送她冲天而起。 红袖刀的刀身微不可觉地震颤着。 盼这一切尘埃落定前,你莫要再归。 第33章 今天是个诸事不宜的好日子。 所谓“诸事不宜”, 是黄历上写的。 所谓“好日子”,是新任妖帝坚定认为的。 第55页 余碗碗化成一只小碗,在某位富人家的豪华狗窝里偷偷摸摸躲了半夜。天彻底亮的时候, 外面的搜捕声也断了,天下太平。 她轻手轻脚地钻出来,跟狗子道别:“大黄挥挥~”凡是黄狗体型又较大的,全喊大黄总是没有错的,通用名称。 “汪呜。”大黄狗很友好地摇了摇尾巴。 小妖怪扑上去又撸了一把狗毛, 才狗狗祟祟地在庭院里绕来绕去。见有个老眼昏花的管家拿着蜡烛在翻老黄历,她也悄咪咪站到他旁边看。 “唉, 诸事不宜,诸事不宜啊……”那老管家瞅着黄历叹气:“今儿个得劝老爷夫人锁起门来,还是莫要见客的好!”说着便颤巍巍地撕下日历预备要扔。 余碗碗在他身边吹了口气, 又蹲下身, 趁着老管家转过身眯着眼,将那薄薄一页纸头抽走,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什么东西……过去啦?” 老管家愣了愣, 糊里糊涂地左右四顾。 壬戌年,壬戌月, 壬戌日。 九漏鱼余碗碗勉强辨认出了日期。 她将纸头揉巴揉巴放到头顶的碗里, 贴着墙根儿企图满街蹦哒, 却发现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城管, 不禁悲从中来,只能钻到半人高的草丛里生闷气。 过了半晌, 痛定思痛。 她像只地鼠一样打洞,理所当然地刨出了黄皮耗子发射电流那样巨大的动静,于是挖到中途又放弃, 赶在捕快们来之前跑了。 哪里都有人,不安全,又不想先出京城避避风头,那她堂堂妖帝之尊未免也太没排面。光躲着更是不行,她企图掀起腥风血雨的邪恶大计划还需要筹备,先踩个点四处康康总是没错的。 余碗碗灵机一动,默念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又蹿回了炸没了两座楼的魔法学院——金风细雨楼。 人来人往,热闹得堪比菜市场。 看样子新的斯莱特林学院很快就能建成。 余碗碗化作原形滴溜溜地转,一时倒也没被其他人发觉,小碗飞快地挪动,四处搜索着苏梦枕的踪迹……没找着,连红袖刀也不见。 罢了,下回再来吃席。 贺筷子乔迁之喜,礼金一碗花瓣茶。 无人注意的角落,红黄相间的碗缓缓沉到了河水中,一条长着两条长须须的大鲶鱼游过来,顶着它往外城徐徐游去…… 吴菊轩正在城外的僻静处钓鱼。 春夏之交,人舒鱼跃,晨间更是清爽。 光是余碗碗在河底咕嘟咕嘟吐着气围观的这小半个时辰工夫,他就钓到了两条七八寸和十余寸长的鲫鱼,都放到树下的草篓里盖上;中途若干不足一指长的小鱼被钓上来,全都小心地解下钩子放生回去了。 在他又钓到条大鱼时,余碗碗探着头出来了,小声问道:“这么多鱼,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草帽下是张貌若好女的俊秀面容,只是有些晒黑了。年轻男子笑了笑,仿佛丝毫没觉得一个人头凭空出现在河中是件令人惊异或者警惕的事情。 “确实吃不完,在下正发愁呢。”吴菊轩的笑容无疑是很亲切而有魅力的,纵然身穿布衣,都仿佛散发着圣洁高雅的光,气质比起楚留香也不遑多让。 余碗碗舔了舔唇,她走上岸,揣着手问对方:“那……那我能换一条吗?” 是换不是买,她已经没钱了。 “何必如此麻烦?何况只是一条鱼罢了,不值甚么钱的。”吴菊轩笑得愈加亲和,他的话语也是既多却不教人觉得突兀,只会感念其热心肠:“姑娘吃过烤鱼么?我正好会做。” 余碗碗摇了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没有钱,不好去饭馆白吃白喝鸭。” 他含笑着柔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若不嫌弃,姑娘不妨尝尝在下的手艺。”便收了竿,随手放到地上,又从怀里摸出几小瓶东西,说是调味品。 ——哇哦哦哦,不吃白不吃嗷! 小妖怪屁颠儿屁颠儿地按照他温柔的吩咐去捡柴火了。等她抱着满怀的枯枝回来时,就见一排整整九条鱼,都已杀了刮好鳞并洗净。 他翻转鱼肉的动作无比娴熟,有把小刀刀可以轻轻划开鱼腹洒上盐粒和胡椒粉末,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东西,总之烤鱼的气味是越来越香了! 余碗碗几乎以为对方跟自己一样也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简直浑身是宝藏,盯着他的眼睛都冒着精光——我得跟他做朋友,她认真地想。 吴菊轩恍若不觉,又过半晌,滋滋的油星落在火中,最先烤的那条鱼已外酥里嫩,芳香扑鼻。 “尝尝。”他微笑着递过来。 小妖怪嘴巴馋得要命,但还是礼貌地婉拒了:“你的鱼,你烤的,你先吃鸭。”等他吃饱了,她可以一个人全干掉,绝对不浪费。 吴菊轩的笑意僵了一刹那,很快又恢复。 他垂眸,并未强求,浅笑着咬了半口鱼肉。 余碗碗一直盯着他,眼也不眨地瞧。 有时候自己吃不到,看别人吃也是好的嘛。 吴菊轩很慢很慢地咀嚼,久到正常人怎么着也该眨一眨眼了,但盖世妖帝余碗碗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大了,她不想错过食物被咽下后的那一刻…… 一定是非常非常满足的吧?! 吴菊轩的脑门已经开始出汗。 他定了定神,终于还是面色苍白地吞咽。 第56页 从鱼肉进入口腔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不妙,自己下的药自己清楚,他是靠咬破舌尖强行提神的,但坚持不了多久。 幸好第二条鱼很快也烤好了。 他拼尽了当年跟楚留香较劲儿的顽强意志力,挤出了抹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笑容,去掉头和尾,真挚无比地递过去:“来。” 小妖怪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 伸手接过也不怕烫,“嗷呜”一口就含入了小半条鱼,樱桃小嘴大嚼特嚼。吴菊轩不错眼地死死盯着,亲眼见证她吞了整条鱼,连根刺都没吐。 ——红黄衣衫、头顶着碗、喜好美食、等闲不愿伤人……就是眼前这个小丫头,决不会错。抓到她交给柳京,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男子欣喜若狂地等待着。 他几乎觉得自己可以瞑目了。 药是迷魂罂粟香,剂量简直可以教整整十头牛昏沉,幸好他给自己留了余地,第一条鱼里头只放了少许,只要及时咽下解药,便不会有事。 他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了一只爪子往他衣襟里掏。 小小的玉瓶,里面总共五颗药丸。 余碗碗扔掉了瓶塞就往嘴巴里倒。 七绝妙僧——当年的无花和尚——现在化名吴菊轩的平平无奇钓鱼人,他已开始口吐白沫,目呲欲裂道:“你……你是如何发现的?!” 余碗碗像嚼糖豆似地把解药吞了下去,掀开了他用来遮阳的斗笠,只见一个光秃秃的脑壳反射着太阳,像个漂亮的卤蛋。 她敲了敲卤蛋,将无花的大脑门敲出了两个小包,疼得他不受控制地呲牙咧嘴,只因那毒已侵入肺腑,让他再无法保持纯良温和的面目。 “它告诉我的嗷。”小妖怪指了指河边一个若隐若现的巨型鱼头,“哼”了一声:“你都不讲钓德,居然往水里撒药,钓到鱼不吃也不放,让它们被活活晒死!” 浪费食物跟轻贱生命都是不好的。 虽然他做的菜很好吃,但这个人不行。 适合将来关在她隔壁的牢里,放风的时候就奴役他做饭,这样她就能吃到最新鲜的菜了。难道高贵的绝无仅有的妖帝陛下,不该配备专属厨子吗? 这点余碗碗决定据理力争。 她咂了咂嘴,又心虚地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是可以接受的,就是现在该练起来了。 无花无力地喘息着,像条砧板上的鱼。 “别、别走,救我……”他看起来可怜又无辜。 余碗碗很嫌弃地坐到离他远一些的地方。但她并没有走,非但没有走,还美滋滋地自己烤鱼吃。 掰着手指算,如果一颗药丸抵一条鱼,那她可以拍着肚皮吃五条!于是小妖怪蹲下身,将多余的三条先放到碗里,又拿削好的竹签子串了四条放到火上像模像样地烤。 虽然动作是到位了,可惜最后全都焦得像炭,但她竟一点儿也不挑,窸窸窣窣地全都啃干净了。 中途将外皮的碳渣塞到卤蛋的嘴里,他稀里糊涂不肯吞咽,就晃着他的肩膀硬生生给摇下去。自己嚼里面稍微还带点白色的鱼肉,津津有味。 这么会儿工夫,无花开始翻白眼了。 口中喃喃呓语,又哭又笑猫儿撒尿…… 听着听着,余碗碗暴风吸入的动作倏地停住,她好像听见这只卤蛋嘴里,冒出了自己最熟悉的名字。不禁陷入沉思,连黑炭烤鱼也吃得不香了。 将剩下的小半鱼肉放到碗里后,她像人猿泰山一样地蹲着拿双臂撑地步步逼近,最后虎视眈眈地瞪着这个骗碗感情说请吃饭却下毒的大坏蛋。 她叉着腰,阴恻恻地向他确认: “——铁什么兰?” “——铁心什么?” “——什么心兰?” 无花眼泪都出来了,糊了满脸,还吹出了一个鼻涕泡,他翻着白眼状若癫狂:“铁……心……兰!”呐喊声微弱,却又字字泣血,显然已陷入臆想中的执念。 他的手,紧紧抓住了小妖怪的脚丫。 小妖怪倒吸一口凉气,又连连追问道:“她是你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这个黑得发光的坏蛋蛋不可能是布灵布灵的花无缺,绝对不可能! 如果房子塌了,她就把地球炸了。 但她的房子不可能塌,地球也不会炸。 “我的、她是我的……” 卤蛋咬紧牙关,眼睛红得滴血。 “你的?我可去你的吧!” 余碗碗飞起一脚,直接把他踹进湖里。 无花以屁股入水,拍起个大浪花。 而小妖怪还在岸上蹦起来呼哧呼哧大骂:“个瘌痢头秃驴还敢想天鹅肉,啊呸,呸呸,呸呸呸!” ——真烦人,得想个办法再把他打一顿。 第34章 余碗碗终于还是没再打无花一顿。 他咕嘟咕嘟地沉到水里去, 过了会儿预计洗(灌)胃(水)完毕,才被大鲶鱼甩着尾巴拍回岸上,整个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再打一顿大概就要死了。 目前来看倒也罪不至死。 主要是死了就很没意思。 那我该做点啥好呢?尊贵的新任妖帝勉强按捺住杀心,脚丫子踩到了刚刚被坏卤蛋随手扔下的鱼竿上,灵光闪过,而她抓住了光。 “乌拉!”余碗碗选择揭竿而起。 手脚利落,将那紧实的鱼线从无花的胳肢窝穿过去, 又在胸腹处打了十七八个蝴蝶结最终成功变为死结,拖着竿就重新下了水。 第57页 大鲶鱼还在摇头摆尾地等她。 比之前遇到的大黄还要大黄。 小妖怪拍了拍鱼脑壳, 亲昵地唤道:“啊,我亲爱的赈早见琥珀主!我最忠心最得力的下属!”1 妖帝余碗碗并不亏待自己的小弟,她足足舀了三碗花瓣, 倒在张大后足以活吞成年人腰围的鱼嘴中:“辛苦你再把本尊跟这只坏蛋偷偷带回去了嗷~” 说着, 便骑到了这她以妖帝之名亲封的河流之主身上,两只白嫩的小爪子抓着根竹竿,竹竿的顶端缠着鱼线, 线上绑着只卤蛋。 无花脸朝上被固定在鱼竿上,总算没有溺水的危险, 下半身随波逐流, 借着浮力倒没怎么影响河流之主的速度。 保持着小半身体浮出水面的大鲶鱼不断消化着腹中花瓣的灵气, 游得不紧不慢。它抖着长长的胡须, 当余碗碗问拖着累赘累不累的时候,人性化地摇了摇鱼头…… 它不辛苦, 一点儿也不。 它想那么干很久了,简直梦寐以求。 ——自古只有人钓鱼,没有鱼钓人的。 但它今天, 竟就做了这旷古烁今的鱼! 城外跟城内有一条极深极阔的水道相连,中间大部分是隐蔽的,但自然也有逃不过注目的时刻——无花恰好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他呻丨吟他咳嗽,他痛苦他想吐…… 然后他听见河道两旁有人奔走惊呼: “诈尸了诈尸了,那具男尸他动了!” “万一还有得救呢,那条鱼会不会吃了他啊?” “没人敢跳进去,那就报官啊,有这看戏的工夫快去报官啊,真出了事儿捕快定要传我们来问话的!” 还有各种稀里糊涂听不清楚的话语。 无花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灌满了苦水,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摸上隆起的腹部,仿佛怀了个哪吒。刚动弹了那么几下,背部垫着的软东西抖了抖,他才意识到那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鱼尾巴。 小妖怪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动,你现在演个死人……再动就别演了。”这话伴着含混不清的水声,但任是哪个脑筋活泛的,也不会听不出言外的威胁之意。 无花一惊,手脚僵住。 他眯着眼缝端详身侧。 只一眼,却恨不得瞎了眼—— 余碗碗的脸蛋青紫交错,隐隐有种被水泡烂的肿胀之感,整个人却像只青蛙似的浮在水面上,身上的红黄衣衫被件布衣给披着。 随着她扭过头慢吞吞讲话,有细小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冒。无花后知后觉,自己的外衫被她给扒了,就留了个底裤和里衣。 此时正是经过一个稍窄的河道,有几个胆大的过路人拿着根树枝戳了戳她,似乎是想把“尸体”勾到岸上收殓。 无花不清楚如今是甚么境况,但他深知自己的命被这碗妖捏在手中,因此也一动不动,任由大鱼拿尾巴将他们拨来扭去,逐渐远离了人群…… 得亏他在里侧,那些人戳不着。 七绝妙僧有点苦中作乐地想道。 这时,却忽闻一少年大喊: “——都闪开,让小爷我来!” 以无花没有近视的、仿佛佛前开过光的、看了种种丑恶也没长过针眼的双目,纵然眯着眼睛,也瞧清了那挤开人群的少年手中持着个铁钉耙。 少年眉飞色舞,少年力道十足。 这一耙下去,估计可以将他扎个对穿。 ——是的,大鲶鱼害怕得下潜了。 且在躲到河底之前,鱼尾一甩,将无花纯洁的肉身硬生生给推到了岸边,跟余碗碗换了个位置。它是个多么、多么正直且睿智的下属嗷~ “小哥,你这样不行啊,要将人家的尸身扎九个孔的!”有识大体的路人相劝:“方才我们依稀看见这男尸动了,有些邪门,但或许是他……还有口气呢?” ——嚯,原来还是个九齿钉耙。 “滚,老子最烦邪祟,管他是不是诈尸,哼……”少年火爆脾气加副公鸭嗓子,猛地推开身旁劝阻的人,冷笑道:“我刺个对穿,看妖怪怎么兴风作浪!” 无花的心本就随波起伏,如今更是惶恐不安。他在被妖弄死跟被人扎死之间犹豫片刻,还是觉得死在个毛头小子手中更冤枉。 决心已下,不禁霍然睁开双眸,拿出金刚怒目的神情,朝着岸上唰唰扫射瞪去—— 操着钉耙的少年年纪不大,却阴狠跋扈,显然还是个练家子。谁料无花尚未开口,他便“噗通”一声给跪下了,眨眼的工夫便声泪俱下: “啊……阿妹啊,爹娘找得你好苦哇!” 就这变脸神技,不去戏班子都怪可惜的。 围观的众人更是屁滚尿流地跑了。 无花勉力抓住了鱼竿不教自己沉下去,往小妖怪的方向看了眼,果见其已不装死尸,重新骑到了大鲶鱼身上,气咻咻地瞪着抹泪的少年。 “臭、猪、仔!”她鼓着脸颊,骂道。 龙小云腿更软了,膝行上前:“欸!” 来京路上隐约听说了些余碗碗的可怖事迹,听说昨夜更是有妖物作祟大闹一场,故才找到机会从着急的郭大路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客栈…… 真不是想跑,楚留香有回说了,再乱跑把他腿打断再接上,伤筋动骨一百天,躺着别想动。他就是想出来打打牙祭,最好能给亲娘传封信罢了。 余碗碗越看他越生气,月牙眼瞪了他足有漫长的十几息,煎熬到龙小云背上发汗,才小小地“哼”了一声,勒令他不许将自己行踪告诉别人。 第58页 这个“别人”,自然指楚留香。 但即便阎王爷来质问,他也决不敢讲。 方才还重耙出击的龙小云此刻低着头唯唯诺诺,连声应是,直到很久再没声响,他才跌坐到地上,惊觉冷汗已湿透衣衫。 那条鱼,那么那么大! 一口,不、半口就能吞了他! 龙小云越想越觉得余碗碗已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妖怪。他游魂般回到客栈,被子一掀将自己卷起来。少顷,又钻到床底下缩着,任凭后娘郭大路怎么喊,都不肯出来了。 ——亲娘哇,今天的孩儿也想回家。 得到消息,四大名捕竟出动了三位。 铁手、追命在前,冷血稍后,他们没有带领太多下属,拢共也就几十号人,还都穿着便衣,顺着曲折的水道一路搜寻…… 终于在金风细雨楼发现了余碗碗的踪迹。 苏梦枕已吩咐杨无邪戒严。 连尚未搭完地基的青楼跟白楼都顾不上。 待铁手赶到时,只见个穿着红黄衣裙的小姑娘头朝下仰面漂浮在河中央。在这大太阳底下,他眼睛快瞪出花来了,也没见她动弹一下。 “这……”追命指着她,蹙眉道:“死了?” 苏梦枕摇头,叹息道:“但也不肯上来。” 小妖怪突然顺着水道漂到了细雨楼地界,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坐骑大鲶鱼,名字极长又古怪。手里还攥着根鱼竿,钓着个年轻的卤蛋……不,是光头。 她说自己遇到了坏蛋,要请他帮忙报官。 然后他站在这里,看了半天的鲶鱼顶光头。 “你喊我们来是为了?”铁手神情古怪。 他也瞧见了河底黑漆漆的庞 然大物,扭身摆尾,还有那不知是何身份的光头男子,瞧着倒好似有几分眼熟,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六扇门通缉的七绝妙僧被她误打误撞给抓着了,她说自己不领赏,但要你们记个大功。”苏梦枕按了按眉心,吐气稍有些迟疑:“并且,希望将来关在隔壁,让他做菜给她吃。” “这小妖怪,还挺、挺、挺……”说话的是最晚到的冷血,他“挺”了半天也没续个所以然出来,末了只悻悻道:“我们总该同她聊聊罢?” 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来之前他们的师父诸葛正我便交代过,不可为敌,最好是能平静友好地问清楚,这只小碗妖究竟是想做甚么? 于是铁手追命齐齐点头,却不作声。 三位师兄弟同时望向了此地的主人。 “……”苏梦枕明白了。 他薄唇轻启,却唤了红袖刀。 三人这才发觉兵刃竟不在苏梦枕的手中,而是破空而来,像道绯色的流光擦过主人肩侧,听了吩咐后“嗖”地直冲向河中央。 片刻后,浮尸余碗碗垂死河中惊跃起,笑问客从何处来?一番交涉,握竿骑鱼来。锃亮卤蛋,泪眼问碗碗不语,乱红飞过鱼头去。 简要翻译一下就是: 红袖刀回来了,后头跟着大鲶鱼,鱼背上坐着小妖怪,手中握着根鱼竿,竿前绑着颗卤蛋。 无花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泪眼婆娑,语声凄惶:“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他就不该如实交代自己的来历。 方才是被鱼顶得头昏脑胀,破防了。 “啊、这个……”余碗碗咂了咂嘴。 就算是坏蛋,但目前还是有人权的。 念及此处,月牙眼眨巴眨巴,小妖怪非常人道地轻轻敲了敲他的秃脑壳,掐着嗓子柔声回道: “——监狱不大,你忍一下。” 第35章 这是个不大也不小的房间。 苏梦枕不在场, 红袖刀却自己跟来了。 “紫禁城的太监里,没有叫刘香香的。” 说话的是无情,轮椅缓慢无声地滑动而来。 细雨楼的大总管杨无邪坐在他的身旁, 高大的身躯却保持沉默,又仿佛是在静静地打量…… 被众人盯着瞧的自然是余碗碗。 犯罪嫌疑蛋无花还没有这个排面。 他被铁手和追命押到了另外的地方。 前推一刻钟,小妖怪哼着歌目送他远去,临走才将湿漉漉的因曾泡在淤泥里而臭烘烘的外衫还给了对方,直接罩住了无花的秃脑壳。 本来药劲就没完全过, 七绝妙僧走得跌跌撞撞,直接“砰”一声撞在铁栏杆上。待追命掀起他的盖头来, 清晰可见其额头鼓起第三个大包,人也仰倒。 于是只得像拖条死狗一样先将他关起来,过后再慢慢审问。彼时, 就连无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妙的怜悯。 但很快, 他开门见山,用种极平静的语气告诉余碗碗,她找的人根本不存在。随后, 众人瞳孔牢牢锁住小妖怪的身形,防备她刺激之下狂性大发。 “你认识花无缺、江小鱼、铁心兰、张菁, 是么?”不等小妖怪做出任何反应, 无情又问。 月牙眸盛着疑惑, 余碗碗先点头又摇头:“前三个我认识, 小鱼儿是花无缺的哥哥,心兰是小鱼儿的义妹, 跟花无缺成亲啦!但我不知道最后一个是谁。” 肯沟通就好,在门外旁听的诸葛正我内心隐隐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她便是你口中的‘小仙女’。”无情面上从容的神色不变, 轻声道:“还有一点需更正:花无缺居长,江小鱼才是弟弟。” 第59页 余碗碗的调色盘脸蛋几经变幻。 她吭哧吭哧地又求证了许多细节,得知小反派江别鹤早已狗带且没有女儿,兴奋地尖叫:“我懂辽,只有坏蛋受伤的世界达成啦!” 所以她心爱的的cp,安全得不得了。 余碗碗欢喜得一塌糊涂,差点撒花庆祝。 但她毕竟是个珍惜粮食的好妖怪,于是只数着人头摸出了正正好好五只碗,每只碗里都铺着浅浅一层落英。 然后朝门外的白胡子老头喊道: “校长,可以来个‘清水如泉’吗?” “……”诸葛正我有些尴尬。 他暗戳戳缩在门口,还当自己隐匿极佳。 虽听不懂小妖怪奇奇怪怪的词汇,但能猜个大概,白胡子老头捏紧右拳,勉强露出笑呵呵的神情,在余碗碗期待的目光中速去速归。 少顷,沸水冲泡,花香四溢。 烟雾缭绕中,余碗碗开始分发。 她给自己亲爱的校长留了碗花瓣最多的,又依次递给了无情、冷血、杨无邪。随后当着他们的面,丝毫不怕烫地干了整碗。 连花瓣也嚼巴嚼巴咽下去了。 她喝得实在很香,仿佛琼浆玉酿。 诸葛正我端详半晌,率先品茶。 双手捧碗,右手手掌自然也摊开。 那里本该有把小巧的钥匙,用来锁住这看似普通实则精钢铸造的暗室,如今却已不在。无情垂下眼眸,他明白恩师已弃用那个最决绝的计划。 ——当务之急,是将其威胁降至更低。 前辈既动,其余人也吹了吹慢饮,唯无情将碗置于案边,提了羊毫笔,似不经意地闲聊:“你曾自称‘本尊’,乃是妖族之主?红袖刀亦是因你有灵?” “嗯呐~”余碗碗丝毫不脸红。 “那……”无情蹙眉,想问什么又临时更改话题:“在京城大闹一场,也只为寻找刘香香,如今既知世间并无此人,往后你预备去哪儿?” 余碗碗沉默了很久很久。 整张小脸皱成一团,看得杨无邪都要心道‘不好,莫不是被问烦了生气了?’时,她美滋滋地仰着脑袋,答如行云流水般通顺: “先回学校吃火锅,要很多很多丸子的鸳鸯锅。然后带着香香哥哥他们去最近的小苏州饭馆白嫖,打包带走三碗八宝饭。一碗给牛牛子,一碗给红珠,一碗留着做夜宵……回海家班顶碗赚钱,赚很多钱以后去移花宫,包个红包当份子钱!” 啊,想想就好满足嗷。 虽然依旧似懂非懂,但瞧着小妖怪脸上纯然的欢喜,无情的声音也愈加温和,甚至带了丝笑意:“不久前,你已见过铁心兰与花无缺了。” 余碗碗傻乎乎地瞅着他:“谁鸭?” 她有点担心被骗,但红袖刀却示意可信。 杨无邪已开始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这一切都是从喝下花瓣茶开始的。 “正是。”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附和道:“他们便是你在来京途中偶遇的‘江大虾’夫妇,只是那时不知底细,故不便透露实情。” 他虽年轻,却是掌管白楼的“活通书”。 记忆惊人,对各江湖秘闻都如数家珍。 余碗碗搂着红袖刀嗷嗷叫。 叫也就罢辽,她还上蹿下跳。 由于实在无法发泄自己喜悦的心情,以头撞墙哐当哐当:“呜呜呜呜呜啦!”白漆砖头寸寸龟裂,露出黑乎乎闪着寒光的精钢,那钢铁也凹进去了。 ——这副疯狂的模样任谁也拉不住的。 而现在他们也都知晓,不可能关得住她。 稍缓片刻,小妖怪愣了足有半晌。 她侧过身,脑壳上还沾着散落的粉尘。 她从无情看到冷血,再从冷血看到杨无邪,然后从杨无邪看到诸葛正我。最后,是红袖刀艰难地向她传达信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余碗碗幽幽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情势乃是十万分的紧张。 冷血脑后甚至凝了几滴冷汗。 ——这岂非明晃晃的图穷匕见? 小碗妖此刻抿着唇,定然是很生气。 她在想什么?要把他们捏成肉酱,抑或是吸干精气?这时候说无情是铁心兰的义兄还来得及吗?她还能信吗? 在众人大气都不敢吱一声的、但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的氛围中,余碗碗与诸葛正我一齐缓缓开口: “这是你们自己搞的豆腐渣工程嗷。” “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我们可以解释。” 然后同时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问号。 “嗯……”余碗碗搂着自己的宝贝碗,小心翼翼道:“是因为你们古代公务员很穷吗?”她犹豫着补充:“可是我也很穷鸭,我还没赚到钱,没法赔你们的墙壁。” 诸葛正我大喘气之下差点崩了个屁。 但这位令人敬佩的老英雄,顽强地将喝下花瓣茶后肠胃的种种不适给忍了下来,沧桑的面庞透着诚恳:“不必赔偿,只是需要你略微配合我等。” 翻译一下,他说要她填张纸,这是妖怪到人间来必须要有的手续,由于余碗碗是尊贵的妖帝,因此可以享受vip绿色贵宾级待遇。等手续办好了,朝廷甚至可以每个月给她发钱,促进两族交流。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 余碗碗立刻乖乖坐回原位。 第60页 冷血出去了趟,回来时拿着两支白蜡烛,在余碗碗面前虔诚地点上,一左一右放好,朗声道:“据闻这是你们妖族的礼节,我朝十分重视。” 惨白烛光摇曳,他捂着肚子退出去。 余碗碗受宠若惊,差点哭出声。 但众所周知妖不会落泪,除非动了真情。 “记得拿好草纸嗷。”于是她只是非常客气且好心地提醒,获得了冷城管红到耳后根的娇嗔一瞥。 杨无邪已有些坐立难安。 见形势安和,自己留下来用处也不大,缓声道:“我……我去为他送纸!”声音既重又轻,重是因为语气,轻是因为声音。 尾调还未散尽,人已走远。 诸葛正我也想走,但念及余碗碗的特殊身份,又万不能留下无情一人在此。万幸的是,他最终不必在拉裤子和爱徒的安危以及江山社稷中做抉择。 因为铁手和追命鼓捣完无花,来了。 他们前脚刚到,便见师父疾步而走,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小妖怪托着腮跟大师兄面对面坐着,那是吃公门饭的老本行了,便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无情先跟余碗碗闲聊了几句。 得知其大字不识几个,他也并不意外或气馁,他们原本也就指望她能将话说清楚即可。案上是张很长的白宣纸,等待着详尽记录。 捏着的羊毫笔已蘸好浓墨,将滴未滴。 “名字?”铁手问。 是很公事公办的语气。 余碗碗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小声回答了几个字。无情本已要开始写,笔尖又硬生生顿住。 众人都没听清,追命在旁边靠着桌,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大点儿声。”怎地突然轻似蚊呐。 没得到诸葛正我的眼色,铁手跟追命一进门,只被两根清明祭祖专供的白烛吸引了心神,压根儿没瞧见那露出漆黑精钢的坏墙,只当双方已谈好,小碗妖应当并无甚么威胁。 “唔……我姓红。”她抿着唇,月牙眼忽闪忽闪,看起来亮晶晶乖顺得要命:“名领巾。”红领巾心向党,她在异世他乡,也会做只讲文明树新风的好妖怪! 这当然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她甚至努力比划着告诉对方,这几个字分别是什么,免得写错。 然无情大捕头也是真的下不去笔。 “莫乱讲。”铁手负着手道。 唉,谁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但因为双方都很按照程序办事,各自有着自己的坚持,于是开始了你一句我一句的车轱辘对话…… “真名?” “躺小鸭。” “真名?” “唐小丫。” “真名?” “玛卡巴卡。” “真名。” “傻妞……20荣耀青春版。” “???”三位公务员深感迷惑。 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清新脱俗的自称。 无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眼睁睁看着口干舌燥的铁手摇头,将自己未动过的满满一碗花瓣茶痛饮而尽。顿了顿,对着教人头疼的小妖怪沉声道: “再问最后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同一个问题问那么多回,余碗碗也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怒而拍桌,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道: “——正、道、的、光!” 那双月牙眼在阴惨惨的烛光下竟散着微微的紫光,亮得可怕,发射出一种“我今天就是要叫正道的光,我看特么谁敢拦我”的王霸之气。 无情只觉眼前微花,喉头略涩。 沉默中,在开头姓名那一栏写下了: 余碗碗,姓红,名领巾,字正道的光。 第36章 壬戌年, 壬戌月,壬戌日。 现在已然到了阴森森的壬戌时。 自从喝了花瓣茶的铁手几次三番地跑去茅厕解手,暗室中只留下无情与追命惺惺相惜, 以比蜗牛爬更慢的速度记录小妖怪的种种。 好不容易一式两份誊抄完毕,追命最后瞧了抓青蛙玩的余碗碗一眼,拖着疲惫的步伐将她的档案拿去封存,而无情的嗓子已在漫长发言中暗哑。 跟他“对话”的,却是只青蛙。 青蛙是蝌蚪变的, 蝌蚪是碗里养的。 每当小妖怪不高兴了,就放它出来。 比如这样: “我们总得为你安排个固定的住处, 你也莫要乱走……唔,并非是要关着你,只是你如今对风土人情不甚明了, 朝中担忧……” “——呱啦呱啦呱啦啦啦啦!” 也不知余碗碗是怎么养的, 又或许是妖界的品种问题,总之这只青蛙模样很是怪异,长得像只王八那么大, 背上还顶着个蒜头。 被碗盖住,不叫;掀开, “呱!”;再盖住, 不叫;再掀开, “呱——!”声音之嘹亮, 足以唤起回音,音波层层叠叠地涌来, 教人只觉得脑袋瓜嗡嗡的响。 能撑到现在当真需要极强的毅力。 魔音犹在穿耳,不怨追命迟迟未归。 无情同桌上这只青蛙大眼瞪小眼互瞅半晌,很平静地对它的主人道:“就在京城, 你可以自己选一块喜欢并合适的地方住下。” 余碗碗哼哼唧唧道:“住了就不许走?” “不是不许,只是最好不要。如果你很想去什么地方,我们会安排人陪你去。如果很想吃什么东西,我们会专门给你买回来……不需你出钱。” 第61页 最后一句话其实很中听,但小妖怪还是不大满意,只是勉勉强强地收起了呱呱乱叫的蒜头王八,幽幽道:“那我需要点时间考虑嗷。” 语罢,便狗狗祟祟溜下椅子想先走。 “不急。”无情轻抚眉心,低声道: “你慢慢考虑,我就在这里陪你想。” 大捕头的轮椅好巧不巧挡在略窄的门口,余碗碗扁起嘴,摸着肚子说它寂寞了。这个点原本都快要吃夜宵了,他们居然饭也不管! ——这倒确实是失礼且失策。 吃公门饭的,在外奔波风餐露宿早已习惯,便是回到衙门,忙起来不管不顾亦是寻常。犹豫了片刻,无情方要启唇,红袖刀竟悬空闪出。 “且稍等,吃食很快送上。” 轮椅跟着滑出,语声已在三丈之外。 没等小妖怪琢磨好到底要不要趁机跑路,脚步与滑轮滚动时微乎其微的声响由远而近,但远没有生了灵智的红袖刀快。 刀柄上挂着的东西,散发着食物的暖香。 是种好几层纸都包不住的、油汪汪又香喷喷的罪恶味道。余碗碗怒吸了一大口,扑上去连食物带剑搂在怀里,兴奋尖叫道: “——哇哦哦哦,肯德基宅急送!” 她啵啵啵亲了三口美人红红。 彼时苏梦枕刚在暗室门外站定。 “是金陵片皮鸭……”他甚至没注意眼前白烛摇曳的阴间环境,寒焰般的眸子定定地瞧过来,温声道:“和你要的糖葫芦。” 烛影明灭,余碗碗十分心思九分在吃。 但分神的一分,似见他微微牵起唇角。 无情委实是冤枉了追命。 他能是那种人么?必然不是的。 阻止他回程脚步的不是呱蛙子,而是江湖救急。谁能想到相邻的两人同时用完草纸,却误以为对方还有呢? 仗着功夫好,冷血还在确定无人窥伺的情况下翻察过隔壁坑的纸箱,竟也没有。 ——神侯府草纸内存告急,救救裤子! 有些东西,它或许平时瞅着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没有却是万万不能滴。草纸,就是这么个教人无法抗拒的小东西。 追命给蹲坑的两人送了两三次,临走又被冷血给叫住,说是实在怕了缺纸却喊不出的苦,劳烦他再多送点儿,那声音都发着虚。 “……欸!”听得追命也挺唏嘘的。 虽说经调查,他们早知花瓣茶是个好东西,但如果喝一碗就要来那么一回,还是敬谢不敏罢。 偌大的神侯府当然不至于被两个人用光草纸,但是去借去要的人是追命,被带着笑意的目光包围的也是追命,蹲坑的人却不是他。 追命觉得不行。 人不能、至少不应当。 估摸着茅厕里的人还能撑挺久的,这身板谁还不知道谁?追命拿上钱就奔着没宵禁的胡市去了,这回怎么着也得买它个几十叠!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 杨无邪意兴阑珊地用光了手头最后一张草纸,缓慢地站起身绑好裤子。他身量高大,然此刻面有菜色,沉重地对着右侧道:“你……还有么?” “有,但没有。”隔壁木板传来冷血低低的声音,有气无力:“有的是……没有的是……唉!”叹息,是今晚的茅坑;熏人,是今晚的神侯府。 杨无邪推开低矮的木板走出去。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一时觉得几乎浑身都想要舒服地呻丨吟,一时又觉得任何部位都很难受,尤其是再过片刻又将躁动的厕意。 花瓣中的灵气果然绝妙, 然凡夫俗子终归是虚不受补。 冷血也蹲得脚麻了。 他是个多么能够忍耐对自己又足够狠的人呀,仿佛整个人都是钢铸成的,能站就决不坐,能走就决不站…… 但此时此刻,他仰头望着照进茅坑的半抹月光,觉得自己不应当再被唤作“铁打的冷血”,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脆弱,简直脆弱得一塌糊涂。 他听见出去给自个儿放风的杨无邪,又怏怏地回到了隔壁的茅坑,然后很沉重地、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口气:“唉,对不住,我再也不吃香菇了。” 冷血平静道:“我今天也吃了两个地瓜。” 少顷,茅厕内又安静下来。 两人俱是韬光养晦,屏气凝神。 不过是蹲个坑而已。冷四爷告诉自己。 可是追命,我的好兄弟,你怎地还不来呢? 又过约摸一柱香时辰。 茅厕外忽有人匆匆而过。 来人的脚步声极轻,落地时约摸只是前脚掌着地,但又很稳,踩在地砖上亦很实,这便带出了一种不疾不徐的味道。 冷血不想再去琢磨“味道”二字。 “公子,”杨无邪突然开口道:“请留步。” “公子”这词有时是种尊称,就像道上的人有时并不喊苏梦枕“苏楼主”,而是喊“苏公子”,舌尖上捻过一遍,吐字韵味微妙的与市井中相称时不同。 那脚步声顿了顿,竟真的停下。 冷血蹙了蹙眉,他敏锐地察觉有些不对,但……如今这副境况,要想摆出正经防备的架势,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哦?”那人走近几步,缓声道:“有何事?” 嗓音有些低,是属于盛年男子的成熟魅力。 冷血竟嗅出一丝异样的熟悉。 第62页 ——是谁?是哪位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来人又走近了两步,这回几乎是近在咫尺了,只隔个薄薄的小木门板的距离,语声舒朗:“在下还有急事,不知二位唤我,可是有何见教?” 尽管冷血万分凝神,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仔细地分辨着,也未听出对方气息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是个并不需要呼吸的人,莫非是用了龟息大法? 不,他毕竟是在讲话的。 杨无邪似有些难以启齿,又或许也是发觉这位过客的不对劲来。但沉寂半晌,终是甚么多余的话也未说,只是低声询问:有无干净的……纸? 用途为何,自是不言而喻。 “……”那人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倒吸了口冷气,又向他们确认了一遍。然后默然又快速地,将块干净的手绢撕开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他们,好像突然有种饱含深情的理解。 这不可谓不是“礼轻情意重”。 冷血心中已有了答案,杨无邪亦是。 前者是从这位好心又大方的无名公子的手绢上的淡淡香味确认的。而知道更多秘辛又睿智深沉的后者,却是更早时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寻常人真的做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倒吸一口……气”,怕是唯有那位前辈了。他是二般人,且一般人不知道。 “——香帅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第37章 纸包拆开, 被切好的烤鸭呈枣红,色泽油亮,是阴间烛光也夺不走的炫目, 余碗碗将头埋了进去。 鸭架骨油炸至金黄,撒了五香粉很入味;鸭肉配着黄瓜小葱抹上甜酱卷到荷叶饼里,齿颊留香;鸭皮蘸上白糖末,入口即化;还有温着的老鸭汤,放了些鲜蔬, 现在喝来恰到好处…… 苏梦枕道:“慢些吃,都是你的。” 于是她一只碗干掉了几乎整只鸭。 只撕了头上一丢丢肉, 喂给蒜头王八。 无情又拿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来,山楂籽已经去掉了,余碗碗这回吃得很慢很慢, 仿佛是在延长享受的时间, 而大捕头的语声也很缓和: “方才我们谈论过你的去处,倘若碗碗姑娘还未想好,在下倒有一个提议……”不良于行的公子容色淡淡, 眸中盛着丝倦意:“你的身份毕竟不宜昭告天下,还需有户籍黄册。” 他仿佛并不需要回答什么, 余碗碗小口舔着糖丝, 点了点头。她高兴时一贯是很好讲话的, 哪怕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儿没听。 “把你挂在金风细雨楼中, 如何?”这句话就是切切实实的问句了,而且很诚恳, 这已是四大名捕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合适所在。 余碗碗终于回神,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咬着山楂,含糊道:“可我很重的嗷。” 苏梦枕微笑解释:“是说将你的籍贯挂在细雨楼, 有了人族的身份,往后做甚么事也方便些。”但他却没说什么事。 红袖刀也飞过来嘀嘀咕咕。 虽是柄刚开灵识不久的刀,但主人可是位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侠士,故它讲起道理来也一套一套的,甚至比苏梦枕还要多话些。 无情耐心地等待着,却见小妖怪竟似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整串糖葫芦,面上露出罕见的微妙神情。 少顷,红袖刀回到主人身边。 月牙眸便也跟着盯到苏梦枕身上。 光源不亮,他半边身体隐在暗处,更显单薄。余碗碗拿木签敲着碗,慢吞吞问道: “那我们……就是一个户口本啦?” “户口本”的意思还是很好懂的。苏梦枕没说话,只是笑了一笑,无情“嗯”了一声,补充道:“你可以住在细雨楼。” 余碗碗低下脑袋瓜,沉默了。 这副反应着实有些奇怪。 苏梦枕微微垂眸,心下略惴。 无情滑动轮椅靠近些许,犹豫着道:“若你想住在神侯府,亦可。”总归小妖怪先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好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 近了,才发觉余碗碗的脸蛋竟红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脸上的青紫渐渐淡去,否则还真瞧不出来。他突觉有种不可言说的尴尬,仿佛在这凝滞的气氛中,自己竟是个多余的人。 无情侧首,望了苏梦枕一眼。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闷闷地咳嗽一声。 他开口了,嗓音有些低哑:“白楼和青楼重建尚需时日,红黄二楼恰是你喜欢的颜色……”语声絮絮多句,红袖刀在旁跃动,似乎也在兴奋地鼓舞。” 末了,苏梦枕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他将小妖怪的沉默,当成有些羞涩的默认。 无情默不作声地握着轮椅扶手处,仿佛注视那上面细致的纹路入了迷,已然出神。他的唇角漾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想笑,又努力地克制住。 暗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快燃尽的烛花发出“噼啪”的响声。余碗碗眨了眨月牙眼,小心翼翼地望了等待回答的苏梦枕一眼。 “这是不是、不太好哦……”小妖怪说。 只半句话,苏梦枕的面皮竟已苍白。 他重重地、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 声音在黑黝黝的空间内回荡,连被罩住后保持安静的蒜头王八都“呱哩叽哇”回应起了他。这一瞬,苏梦枕病弱而苍白的俊容,又似泛起了绿光。 余碗碗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将蒜头王八收回了妖帝妙妙碗中。重新顶好碗后,她揣着手,郑重继续道:“我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第63页 苏梦枕抿唇不语。 红袖刀也默默地缩至墙角。 无情都替他捏了把汗。 他方才瞧出了丝端倪,本是觉得离谱且不可思议的,转眼又念:情之一字,本就不合常理,身陷其中,倒也无甚稀奇。 “嗯。”苏梦枕低低地发出一个单音。 他很快地调整过来了,至少面上已不再充斥着毫无血色的僵硬感,甚至慢慢踱步靠近:“你虽是妖,到底是个女孩子,确实……不大适宜。” “嗯?唔……唉!”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调色盘脸蛋上,小妖怪表情飞速变幻。 苏梦枕没再多说什么,他的心情决不似外表那样平静。苏楼主平常看似温和,却有着雷霆铁血的手腕,偏偏此时此刻,却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尴尬中,无情几乎想立即就走。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我去看看追命被何事耽搁了。” 抛下这句话后,轮椅却未能行出多远。 只因余碗碗的一只爪子搭在了椅背上。 无情以为她还有什么话想讲,便想转动方向面对面询问。然而就这短短的工夫,小妖怪的爪子又缩回去,在他身后开口,语声庄严而肃穆: “——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启动!” “做甚……”无情只觉被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所推动,牢牢贴在了坚实的椅背上,话未说完,整个人已“嗖”地蹿了出去,在曲折昏暗的甬道中极速前进。 苏梦枕张了张嘴,竟不能发声。 他的手呈现出一种想要挽回的姿势。 “没有多余的位置给你坐辽。”余碗碗蹦跳着挪过去,笑眯眯地解释,又戳了戳探头探脑出来看稀奇的红红,很不负责任地提议:“如果你不怕摔,可以试试御刀飞行嗷!” ?红袖刀立即半死不活地躺倒。 它能为主人出生入死,但这就罢辽。 苏梦枕根本没对这个提议动心,他如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神亦是慌乱: 一会儿想,若轮椅升空无情会不会有危险;一会儿想,小妖怪再这样随心所欲怕是身份对外再瞒不住;一会儿又想,杨无邪还未回去不知发生了何事…… 思绪断了,因为余碗碗在他身旁站定了。 最后,寒焰般的眸子注视着那双月牙眼。 他欲言又止数次,终是忍不住道: “你不愿,是因你是妖……而我是人?” 余碗碗愣了愣:“啥鸭?” “户口。”苏梦枕平静道。 “不是。”她低下头吭哧半晌,又搓了搓自己的裙子。发现揉不动,于是两根手指顺藤而上,贼兮兮地夹住了他的衣角,红着脸小声又坚定道:“是因为我……” “——不、要、男、妈、妈 ! ” 碗眼中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凭借着那带着郁金香味儿的小手绢儿,冷血与杨无邪挣扎着从蹲坑大业中出来了。 楚留香今夜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衣,白得晃眼,且没有易容,他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有恃无恐——作为被六扇门象征性通缉的“盗帅”。 杨无邪作揖,客客气气地唤道:“香帅。” 冷血虽未抱拳,但也无剑拔弩张之感。 “敢问香帅,所为何来?” 楚留香含笑道:“将我义妹带回。” 冷血不由蹙眉,缓声道:“据我所知,李姑娘、苏姑娘、宋姑娘……她们决没有一个在神侯府,香帅是在何处得来的消息?” “……楚某刚认第四位妹子不久。”踏月留香的盗帅摸了摸鼻子,委婉道:“她是只不通人情的小妖怪,听闻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惭愧。” “她……她也帮了不少忙的。”冷血动了动唇,却实在没好意思说,自个儿眼下这副尴尬境地,就是拜余碗碗的花瓣茶所赐。 为着细雨楼的恩情,杨无邪更是不可能记仇,甚至含蓄夸赞:“余姑娘天性单纯,善恶分明。” “舍妹虽然顽皮,但亦有许多可爱之处。”楚留香深邃的眼眸透着光,看眼前两个可怜人的眼神也愈加亲切:“不知二位可否告知,她此时身在何处?” “这……”冷血稍有些犹豫。 双方决非对立,但他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对方的来意与打算,不伤和气地好好谈一谈。最重要的是,不能刺激得小妖怪再四处乱蹦。 楚留香仍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唇角弧度丝毫未变,温和有礼。 “不知香帅可曾……”冷血低缓的语声,被突如其来的异响所打断,三人愣了愣,皆循声望去。 不、不是他与杨无邪腹泻的亢音。 第一反应确认后,冷血松了口气。 那异响自天外而来,倏忽坠地。 有些金属的铮然,又有软木的萧萧。 ——是把材质特殊的轮椅。 神侯府中人人眼熟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或者说是瘫着个人。 冷血一怔,立即颤声喊道:“大师兄!” 无情侧颜绷紧,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握着两侧的扶手,指尖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但比不过他面色之苍白。他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虚弱道:“四……师弟。” 无情抓住冷血的手,冷血立即握紧了。 仿佛这样能够渡过去些予以支持的力量。 无情漆黑如墨的头发也已散开,鬓角竟凌乱得似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十个滚,身上还挂了根黏糊糊的水草。这不得不说有些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滑稽。 第64页 “方才、我……”无情启唇,黑眸中充着血,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我方才……”未等吐露完全,他嗅到了一丝不太美妙的气味。 ——不好,要糟! 胃里原就在翻江倒海啊。 无情捂唇干呕了一阵,拒绝了师弟的搀扶,身残志坚地爬到草丛边,昏天黑地般吐了出来。看得冷血如遭雷劈,杨无邪亦是尴尬又不知所措。 这期间,轮椅很乖顺,动也不动。 等终于缓和下来,无情颤抖着伸出手。 他精疲力竭没有说话,但显然期盼人扶他。 原本这事冷血作为师弟义不容辞,但念及……他犹豫着,想去请楚留香帮忙拉大师兄一把,免得无情这回再吐,太伤兄弟情了。 楚留香当然察觉到身侧的目光,但他脚步分毫未动,却示意冷血看那轮椅。在众人迷惑的视线中,盛大捕头专属坐骑无风自动,磨磨蹭蹭地挪到主人身边。 无情双臂一拍,借力坐回原位。 他平静地抚摩着轮椅,幽幽叹了口气。 “打个商量,我们……仍旧做把轮椅。” 见了鬼的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 第38章 白烛彻底灭了。 只有一丝柔和的月光照进来。 缄默中, 苏梦枕低低道:“你……”他停顿了许久,只是很轻很轻地问:“那末你并不讨厌我?” “嘬嘬嘬~不要妄自菲薄嗷。”余碗碗摇头晃脑很有海王的调调,跳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么多人里面, 我第三喜欢的就是你辽!” 她甚至用了个成语,为此沾沾自喜。 苏梦枕默了默,然并无恼意。 薄唇轻启,方欲说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自神医万春流治疗,他已很久没有咳嗽得这样厉害了, 是日前的新伤引动了未根治的旧疾。他咳嗽得那样厉害,仿佛要将瘀血都给吐出来一般…… 余碗碗歪着头瞅着身侧人的一举一动。几乎很少有人会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咳嗽的苏梦枕瞧, 亲者揪心不忍,仇者简直近乎挑衅。 但小妖怪不但像看稀奇一样光明正大,还试探性拍了拍他的微微弯曲的背部:“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哦?骨头也干巴巴的, 有点儿营养不良了嗷!” 她的力度刻意放得很轻, 约摸是自己也晓得重了怕要把人家拍出个肺来。姿势亦有些别扭,更像是猛撸大黄的狗毛,并且掐着肉肉说你怎么不长膘? 苏梦枕避无可避, 又或许只是没力气。 他想,任何人对她怕都是无计可施的。 少顷, 白手绢上染了点滴红梅。 帕子被公子攥在手里, 又妥帖放好。 于是未说出口的话, 也就顺势咽了回去。 月牙眼在黑暗里跃动着紫色的光芒, 很亮。苏梦枕定定望了她半晌,微偏过头去, 只默默澄清了一句: “——哪个要做你爹娘。” 声音很轻,幸而四周很静。 紫芒明明灭灭,那是余碗碗在眨眼。 “我想也是。”她揣着碗嘀嘀咕咕:“毕竟我比你大, 甚至可以做你的爸爸!”然后手指戳了戳他方才已被她揉得凌乱的衣襟:“乖崽崽,叫声阿妈鸭。” “……我定是比你大的。”他正色道。 人与妖的年龄,怎可一概而论? 对此,两个人开始了激烈的辩论。 激烈是余碗碗认为的,她绞尽脑汁努力隐藏着自己作为九漏鱼的文化水平。苏梦枕只觉得自己是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又从风花雪月聊到天绝地灭。 最后小妖怪认输了,她捂着耳朵不想再听逼逼叨叨,发现没用,于是恶向胆边生,蹦起来“啵”一声堵住了对方的嘴。 冰冰凉凉还软软的,居然挺舒服。 她没吃过果冻,但想来应该是这种触感。 少顷,霸道妖帝余碗碗放开了被压在墙角的病弱美人苏梦枕。他的气息已然不稳,或许是因为方才闭气太久,一重获自由便握拳抵唇轻轻咳嗽。 小妖怪愣愣道:“我也没堵你的鼻子鸭?” 怎么就透不过气了呢,养他肯定好难嗷。 苏梦枕脖子耳根都红得像只蜷缩的、熟透了的、热气腾腾的虾,万分庆幸如今漆黑一片,尚且可以自欺欺人——他晓得她是看得见的。 那双泛着紫光的月牙眸凑过来,忽闪忽闪的。余碗碗蹙着眉仔仔细细打量他,看得苏梦枕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他强迫自己既不转头,也不眨眼。 只是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罢了。 余碗碗踮起脚尖勾住对方脖子,很郑重很严肃地问道:“那你住在哪座楼里嗷?”苏梦枕定了定神,答平日住在白玉塔中多些,也有时会暂居红楼。 稍加思索,她仰头慢吞吞道:“我要住你隔壁的嗷!吃的东西要比牢里好的嗷!不高兴我要闹的嗷!” “……嗯。”他沉声允诺。 余碗碗满意了,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爪。但从苏梦枕身上跳下来前,还趁机摸了摸他的脑壳,比揩油还行迹鬼祟,完事儿了美滋滋地舔着唇道: “我的儿,阿妈会把你养胖的。” 碗里的营养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暗室外,终于熬过“伐经洗髓”这惨烈一遭的铁手倚靠在斑驳掉漆的墙壁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很有少男情怀地叹息道:“今晚月色真美。” 第65页 红袖刀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像一位臻首娥眉的红妆美人。 楚留香就是在这个时候踏月而来的。 他后头跟着无情冷血还有买草纸回来的追命,方才又用了半沓。杨无邪已回金风细雨楼洗漱,他是个比较讲究的人。 无情坐着的轮椅,像一台从上世纪服役到现在早该淘汰的机器,在光滑的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教人浑身发痒的声响。 冷血努力伸直手臂给无情推轮椅。 冷四爷总觉自己身上有味儿,怕熏着人,尤其是刚吐过一场的大师兄,虽然无情身上的气味也称不上芳香。可恨追命提着满满两大包草纸,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说搭把手。 四人中唯有一身白衣的楚留香像是位翩翩佳公子,他无声落地,施施然走上前几步,朝铁手拱手含笑道:“风也温柔。” 真是绝妙的对话呢。 方才水里一游又冲上云霄,被高空罡风吹得浑身发抖的无情,差点就激动得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啊,这岂非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但他毕竟是无情,四大名捕之首。 盛大捕头平静了呼吸:“怎么不进去?” 铁手幽幽道:“里头有些挤。” 两个人自然不挤,但三个人一定挤,方才他刚要进门,红袖刀的刀柄险些拍在他的脑门上。他在外头蹲了半晌,无聊到只能晒月亮。 无情了然,却客气道:“香帅,请。” 楚留香微微侧首,先朝红袖刀温和一笑。 亲眼目睹无情的轮椅,再面对旋转跳跃转圈圈的红袖刀,竟已不觉稀奇。盗帅彬彬有礼道:“碗碗是我的妹子,烦请……红袖姑娘,带路。” 其实楚留香自己也有些别扭,毕竟他本就有个妹子叫“红袖”,但又多了分熟悉与亲昵。红袖刀抖了抖,似位大家闺秀略一颌首,悠悠飞进去。 楚留香抬脚,走在最前面。 冷血本要推着轮椅跟在后头,但无情示意稍等,反而跟铁手先聊起些有的没的,比如恩师诸葛神侯他老人家何在,是否已睡下? 铁手说他也不知道,但应当是的。 老人家本来就睡得早,起得更早。 冷血也觉得是,恩师迟迟没有回来,想来是在房中解决完人生大事便睡下了。这也是之前追命不愿去找师父要草纸的原因。 四个好徒儿讨论完毕,决定今夜除非发生了甚么大事,否则决不吵醒他老人家。但能有什么大事呢?目前来看…… 除空气中漂浮的酸臭味, 无事发生,再宁静也没有。 他们只想早点回房洗洗睡了。 做个单身狗不被打扰的美梦。 小妖怪正拉着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兴奋地说起自己想要什么样式的装潢:墙壁要银色的,上面挂些人像画;灯罩要绿色的,得是那种莹火虫一样漂亮的颜色;房间里要有把裁剪得很有型的大扫帚,上面写上“火弩丨箭”。 斯莱特林的房间就得这样。 未来的优秀级长余碗碗如是想。 苏梦枕安静地倾听着,没有片刻打断她的话,虽然有些无奈,却很好脾气地通通应下了。直到小妖怪终于歇了嘴巴,他才柔声问她: “今晚就住下么?” “对鸭!”余碗碗点点头,说走就走,推着他朝外去:“装修可以慢慢来的,我不急嗷。”小短腿看起来并不是不急,简直像迫不及待。 苏梦枕被她往外推了几步,稍有些踉跄,很快站稳,轻笑道:“莫急,我们总该同他们说一声。” 然后发现被个白衣人堵住了去路。 瞧不清面目,亦不知站在那里多久。 红袖刀竟浮在他的身侧,见了主人才小心翼翼地飘过来,如同一位羞答答的大姑娘被撞见跟浪荡子交谈,连忙倚回慈祥又不失严厉的母亲身旁,香帅魅力可真是势不可挡。 苏梦枕不由蹙眉,默默打量对方。 尚未开口,白衣人先道:“不必说了。” 余碗碗狗狗祟祟地在苏梦枕背后探出脑袋,她已经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月牙眼发射的紫光亮得惊人,简直可以当探照灯。 盗帅被这紫灯一照,留下了生理性的泪水,但他坚强地没有闭眼,缓缓朗声道:“她不会跟你走。” “哦?”苏梦枕只发出了个单音。 “唔……”借着仰头的姿态,楚留香狠狠一眨眼,挤出了眼角的热泪,负手而立,语声淡而有力: “——只因、大舅子他并不同意。” 第39章 楚留香的语气, 稍微有亿点点不客气。 就像看见自家猪被大白菜拱了的胸闷。 苏梦枕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他打量对方片刻,也坦然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有些不确定地唤道:“香帅?”盗帅早已归隐数年, 难道竟重出江湖了么?若非是他,寻常人也进不来此地。 本来蹦在前面的小妖怪夸张地惨叫一声,狗狗祟祟地躲到苏梦枕身后。在两人沉默时,冒出了一个脑袋瓜,小声反驳道:“不, 他是二郎神。” 楚留香笑了笑,又好像没有。 他伸出手道:“好三妹, 过来二哥这边。” 余碗碗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他的手。 她既有点心虚, 又不大痛快, 于是嘟囔着问楚留香:“你是来拆散我们的,还是来加入我们的?”语罢,还未等到回答, 又补充道:“我和我的筷子,一刻也不能分割!” 第66页 那可真是大喇喇的掷地有声。 前一句成功让楚留香的脸红了。 后一句成功让苏梦枕的脸红了。 声音在昏暗的甬道内回荡, 飘到了缓慢移动轮椅进来的无情脸上。他无声叹息, 轻轻嘱咐轮椅原地倒退莫要出声。 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一激灵, 好不容易逮着个向主人证明自己很靠谱很厉害的机会, 它怎能不好好表现? 两个轮子飞速倒退,几乎跟地面摩擦出白烟, 倒确实还算得上安静,然后面的铁手冷血追命使出浑身解数,仍旧是躲避不及—— 一个个地被挤到了拐角处方停。 最惨的是追命, 竟被压在了最底下。 楚留香循声望去,料想又是小妖怪间接闹出来的乌龙,不由心有戚戚。但看她眼泛紫光炯炯有神的模样,又觉得自家大白菜出去一圈心更野了。 那可实在是不好管教。 不像龙小云,打一顿就好。 顿了顿,他调整了心态,温声道:“你找到‘刘香香’了么,为兄是担心你,来帮忙的。”天地良心,字字属实。 余碗碗虽然有时候是很气人的,但也不是完全好赖不分的妖怪。她慢吞吞从苏梦枕身后钻出来,添油加醋地将最近在京城的事情告诉楚留香。 “唔,原来你是这样抓了无花的。”楚留香低低笑了几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夸赞道:“碗碗可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小妖怪很得意也很骄傲地仰头:“我可以免费永久居住在京城了,寸土寸金的首都嗷!” 这时候,她竟一点儿也没表露自由被稍许限制的不悦,甚至兴奋地拉着楚留香的手说可以住在一块儿,请他吃大餐! 讲完了才转头问苏梦枕,不介意吧? 毕竟蹭的是他的饭,得象征性礼貌一点。 苏梦枕表现得很客气,简直是再客气也没有了:“香帅若愿下榻,自是蓬荜生辉。”他微微拱手作礼,竟展现出这辈子都极罕见的谦逊语气。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瞧着是个病秧子,然心气又从来都是孤高狂傲的。纵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前辈燕南天,他敬佩且礼遇,也不曾摆出如此低的姿态。 但他是打心眼里拜服于盗帅么? 自然不是,这点双方都很清楚。 楚留香正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时候,虚虚扶了苏梦枕一记,却淡淡道:“听闻细雨楼突遭大难,楚某与舍妹都不便打扰。” “瞎讲。”听见楚留香婉拒,余碗碗哼哼唧唧道:“很方便,又不是没屋子住了。再说可以在他的屋子里打地铺的嘛,我又……不挑!” 险些把盗帅给气出个好歹来。 这才几日,竟就到了如斯地步了? 俊逸的面部有瞬间的扭曲,楚留香再三告诉自己童言无忌听她放屁,左手捏紧拳背在身后,又含笑朝苏梦枕打着哈哈: “吾妹甚小,少不更事,想来苏公子不会当真罢?她虽与我们不同,到底是个女孩子……”巴拉巴拉讲了一堆话,苏梦枕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何做。 同对方据理力争乃是下下策,攻心为上。 “碗儿说,想尝尝人间的暖锅……只不知,香帅明日可愿赏脸,也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这个提议真是礼貌得让人无法拒绝,语气更是温柔悱恻,听得楚留香只觉牙酸。但他还没发声,小妖怪先抖了抖,搓着自己的爪子缩起身:“嘶——” 筷子突然变得,好肉麻嗷! 碗儿,听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个反应,就让苏梦枕怪尴尬的。 他活了二十来岁,也不曾有过甚么绮思,能无师自通想出唤亲近之人昵称宣誓主权,都已然可算是灵机一动的精妙绝招。 偏偏小妖怪如此不解风情。 楚留香简直有些可怜他了。 顿了顿,余碗碗似想到了甚么,苦着脸小声弥补:“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么叫我也行的,我尽量习惯嗷……”也不难听,就是别扭罢辽。 堂堂妖帝决不双标,她不经同意喊他筷子,人家欣然接受了,那倒过来也没啥了不起,她可以的! 就是没想到,他居然喜欢这种调调。 “你不习惯,我便还是喊你‘碗碗’。”在朝堂江湖的倾轧中拼杀多年,苏梦枕毕竟是个心理素质极强的狠角色,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含笑望过来。 一筷一碗深情注视,盗帅的指尖动了动,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先质问对方:男女有别人妖殊途,你喊她“碗碗”……岂非太不合适? 唉,一步错,步步错。 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乱辽。 但是无妨,楚留香还有个杀手锏。 他摸了摸鼻子,平静地面对小妖怪一副要拉着素衣公子决不肯走的倔强,没有做拆散妹妹与凡人相恋的二郎神,只是温声道: “碗碗,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余碗碗正对苏梦枕的耳尖很感兴趣,呼呼地吹,想看它还能不能更红。听见楚留香的话,只是轻轻哼道:“那些公务员小哥哥,都支持我们住一块儿的。” 小妖怪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更知道“香香哥哥”虽然看着没生气,但很不乐意她跟筷子在一起。他可能领了二郎神剧本,但她才不演三圣母,到大结局才阖家团圆也太惨辽! 第67页 “哦?”盗帅挑眉,未作其它反应。 只在心里给四大名捕记下了一笔。 盯着苏梦枕寒焰般的眸子半晌,楚留香眨了眨略酸的眼,温声朝小妖怪唤道:“碗碗,小鱼儿同小仙女婚期已定,新郎官来京城派发喜帖。花无缺,铁心兰也来了,如今正同我们住在一处。” “你既不愿回去,为兄决不逼你的。” 这话不必再说第二遍,余碗碗已放弃了在苏梦枕身上作怪的各种无聊把戏。她几乎是立即扑到楚留香的身上,将他顶得后背跟铁墙重重一撞。 “——走走走,快带我去鸭!” 小妖怪连连催促,激动得快要跳起来。 盗帅吃痛,却强行挤出抹笑意。 他轻声道:“不同苏公子回细雨楼了?” “啊,这个……”余碗碗回头瞅了眼苏梦枕,素衣公子立在原地默然无语,只是黑眸沉沉望来,似乎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决定,无悲亦无喜。 红袖刀在主人身旁滴溜溜地转。 它决定从此刻起讨厌楚留香,永远。 小妖怪看起来有些发愁,咬着唇道:“不能都要吗?”她跺了跺脚,跳到苏梦枕身边,很认真地问他:“你困不困嗷?不困的话跟我一起去鸭~” 还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在撒娇。 苏梦枕低首,缓慢地摇了摇头。 薄唇微动,声音极是温和,眼角余光却望向了楚留香,朗声道:“实在很巧,他们亦是我的朋友,楼中还留着客房呢。” 你看,这可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争不过就加入,与世俗同流合污。 第40章 这是家不大、却胜在清净的客栈。 不过到这个时辰, 人再多也该安静的。 龙小云同郭大路坐在角落边嗑瓜子,眼睛不住地往门口处瞄来瞄去,似乎随时预备钻到桌子底下去, 连炒瓜子都吃着不香了。 中间他想先上楼闷头睡觉,就像那个脸上有疤的江小鱼那样。这厮是午后刚跟他们汇合的,一身尘土,还非要拍他的脑袋,用的力道又那样大。 哪晓得郭大路尚未管他, 那唤作“露儿”的女童却阴沉沉地瞪过来——要死了,她哪里还像个年幼的女孩子?偏偏每个人好似都觉得她懂事又可爱! 龙小云愈想愈气, 吐瓜子壳的时候都带了怨恨,“呸”地吐出老远。但谁也不稀罕搭理这人憎狗嫌的小坏蛋,最多喊他完事儿了滚去扫地。 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放了许多零碎小东西, 装在木盒里或被细绢包裹着, 分为两种标识,但瞧着都像是各式各样精致的礼物,等人拆开。 陆小凤拿着酒杯坐下, 略数了数件数,啧啧嘟囔道:“东西可真不少, 想来移花宫同你都很破费了。” “也是礼数。”花满楼正在闭目养神。 自从恢复了光明, 他就很爱护眼睛。 两只红黄相间的瓷碗交叠着放在杏衣公子腕边, 色泽鲜亮, 质地细腻。陆小凤一直坐在他身旁喝酒,眸光掠过时, 竟觉那碗在灯火中有些炫目。 “若她不肯再借……”四条眉毛抖了抖,有些发愁道:“这些东西,能哄得那小碗妖高兴么?” 后来在无人处, 陆小凤尝试画了无数次那诡异的图案,甚至狠狠心割破指尖以血为阵,结果愣是无事发生。 他怀疑自己被耍了,但他不能说。 他只能暗戳戳怀疑当时余碗碗很小气。 “那就收走罢。”花满楼看上去竟丝毫不担心,笑吟吟道:“沿途风光是永远也看不够的,只是我已可以想象,再不至于有甚么遗憾了。” 他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这样一个人,若余生当真再也瞧不见,也许不是他自己的遗憾,而是这个世界的遗憾了呢。陆小凤并非爱钻牛角尖,只是为好兄弟揪心可惜罢了。 无言中,两人碰了碰杯。 酒过齿颊,花满楼微微侧首。 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叮”清脆一声,有甚么小东西落进了碗中。杏衣公子没睁开眼,食指与中指却准确地夹起。 “呀,我扔中啦!” 隔座传来女童拍掌的嘻笑。 陆小凤很敷衍地“嗯”了声,说这准头不错。他二人当然并非始料未及,只因判断出这小玩意儿不是甚么伤人的暗器,悠悠投进碗里,才未阻拦。 指尖触到的形状,竟是枚银锭。 花满楼莞尔,问她:“给我银子做甚么?” 从前亦在此地,这小姑娘装成个乞儿,往他手心里塞了张字条。虽不算熟识,也并不陌生。 女童的声音由远而近:“我从不欠人情。” 说话间,她已坐上了两人对面的长凳。 露儿没有姓,自小被“红鞋子”收养,现整派已被朝廷招安,不降者或杀或抓。她作为继承人,又因年幼不曾做恶,便跟在白道势力的龙头苏梦枕身边。 杏衣公子唇角始终牵着一抹温雅笑意,捏着那枚小巧玲珑的银锭,没有推辞,拢至袖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小凤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拍着至交的肩膀道:“哎呀七童,七童啊七童……”语气有种古怪的波动。 “怎么?”花满楼不紧不慢地问。 “你可知我今日同江兄弟去买酒,听见什么?” “什么?”花满楼静静地听。 第68页 “江湖传言,江南花家已是日薄西山入不敷出,因此花家七童竟日日拿着个破碗……沿街讨饭!”陆小凤竟笑得直不起腰来,四条眉毛亦跟着抖。 露儿年纪小,又是姑娘家,没人肯让她碰酒。她拈了块糕慢慢地吃,稀奇道:“这谣言早已传至京城的大街小巷,怎么,江南反倒没这消息么?” “谣言么,不攻自破的地方,自然传不得。”一个透着些懒散的年轻男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自午后起呼呼大睡许久的人从楼上三两步跳下来。 陆小凤“啧”了一声:“鱼兄,你可真是能睡。” 连花无缺跟铁心兰匆忙归去时,也没起来送。 “比不得凤兄你龙精虎猛啊~”江小鱼打着哈欠坐到露儿身边,笑嘻嘻道:“小妹子,不介意我吃你几块点心罢?” 却不等女童回答,已摸了两块入口。 吃着又觉嘴干,便跟陆小凤拼起酒来…… 于是余碗碗跟在楚留香后头进门,期期艾艾打算重新自我介绍时,只瞧见两只醉鬼在划拳。环顾四周,没几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 她小声问道:“他们是不是在房里困觉?” 挤眉弄眼目露精光, 简直像把坏心思全摆在脸上。 ——教楚留香不得不怀疑,倘若他点头,她是不是要鬼鬼祟祟戳个洞瞅一瞅,半夜里再溜到房门外听壁角。 盗帅略过了这个问题,选择去问看起来清醒得不得了的杏衣公子。这时候等得百无聊赖的便宜徒弟也奔过来。 只是郭大路越说越乱,还是花满楼三言两语便解释清楚了。原来在楚留香走后,移花宫眼线飞鸽传书便至,道狂狮铁战与燕南天大侠相约一战。 一个是铁心兰的爹爹,从无名岛专研本领奈何被闺女管着再不敢随便跟人切(揍)磋(人)的武痴;另一个是双骄生父江枫的义兄,他们的叔叔,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客…… 前有双骄兄弟相残,后有剑神剑仙决战紫禁之巅,全是年轻人,老前辈也想赶个时髦凑个热闹。这两人倒定能打得酣畅淋漓,后辈可就头疼了! 无怪乎小夫妻俩竟顾不得告别。 只留下许多礼物,言明赠予余碗碗。 楚留香以为小妖怪不高兴,连忙指着江小鱼介绍,想着好歹还留了一个。余碗碗面上瞧不出什么特殊的神情,她扑向桌面将礼物通通搂到怀里,又看着很大的盒子,便交到苏梦枕手里。 江小鱼自然远谈不上醉,他才不是几杯就倒的肠胃,当年花无缺大婚,他可替这嫡亲兄弟干翻了八桌宾客! 只是脸颊晕红了些罢了,散漫游移的目光,却正适合他默默打量眼前的小碗妖。 他觉得她脸上的调色盘痕迹很有意思,尤其是歪着脑袋蹙着眉瞅自己的模样,整张脸皱成一团,可就更有意思了。 最有意思的,却是苏梦枕这小子。 年纪比他还大些,如今好似刚开了窍。 “有什么话对我说么?”小鱼儿笑眯眯道。 “你说,青蟹跑得快还是红蟹跑得快啊?” 居然问了这么个简单且莫名其妙的问题,作为天下第一聪明人,江小鱼不是很想回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质疑…… ——还是说,这其中有别的玄妙? 心念急转,不行,他得好好想一想。 余碗碗挺有耐心地等了会儿,只等到一个状似高深莫测的眼神。小妖怪幽幽叹了口气,伸出爪子戳了戳江小鱼脸上长长的刀疤。 是真的,大宝剑没说错。 唉,可怜,咋就是个残次品嗷! 余碗碗以沉重的心情,倒了满满一碗花瓣。 拍着胸脯道:“份子钱,喝光了再问我要哦。” 江小鱼长眉一挑,竟真的欣然收纳。 他已知花瓣茶的神奇作用,实在妙哉。 “嗯,这个问题需要从……”顿了顿,红衣少年指节轻轻叩着桌面,避开了小妖怪软绵绵的哀怜。他在短短十几息间,便考虑出无数不同角度的解答。 可是妖帝陛下已经不想听了。 她的脑袋转向了旁边的杏衣公子。 未等说什么,对方已将她的宝贝碗双手捧着还回来,一式一样的两只。一只借予虾球夫妇贮存花瓣茶,一只用来给花满楼当眼睛。 余碗碗只把上面的拿了回来,奇怪道:“你那么快已经看腻了嘛?”当初说好只要悉心爱护,可以借到对方不再需要为止。 她都做好等过几十年他入土后, 从棺材里刨出自己宝贝碗的打算了。 陆小凤连忙道:“你真的没打算收回去?”语罢仿佛怕激起她的逆反心理,放下酒杯,真挚道:“妖帝陛下实在是位又厉害又大方的盖世大妖怪!” 他也不晓得她是如何篡权登基的。 但这不重要,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然后拿胳膊肘捅了捅花满楼,要他好好介绍花家准备了多少重礼送给这只小妖怪,除却桌上的小部分,有些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来。 余碗碗眯着月牙眼,乐呵呵地笑。 她突然觉得陆小鸭这个人也不错。 发觉苏梦枕的手上也再拿不下东西,连红袖刀身上也缠满彩缎,没等楚留香很“体贴入微”地提议:不如在这住一晚,明日大家一起帮忙送? 她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剩下的礼物一件件塞到了碗里,横着一排十只碗,竖着也有六七列,有些东西比那碗口还大,居然也能塞进去。 第69页 郭大路叹为观止,彻底放弃学习。 其实师父现在教的轻功也不错,害。 收好了礼物,几十只碗不知怎么的只剩下一只,又被她顶在了脑壳上。江小鱼实在看得手痒,他是个好奇心重又浑身是胆的,老早就想仔细观摩…… 好巧不巧,苏梦枕倏地上前半步。 温声道:“碗碗,夜深了,小孩子该睡了。” 这个“小孩子”当然不是指余碗碗。 露儿噔噔噔跑过来,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她看上去简直是棵小豆丁。 可是虚假、太虚假了!方才还精神饱满的女童如今似蔫了的白菜,演技甚高,反倒显得苏梦枕委婉的催促,有种微妙的不走心。 余碗碗跟女童大眼瞪小眼,她很喜欢对方的身高,这是唯一能够让她伸手就能摸到脑袋的人类,而且还扎着两个漂亮的小揪揪! 觉得漂亮,是因为带子是灿烂的红黄。 于是尊贵的妖帝允许小豆丁喊自己大名。 “碗碗姊。”露儿绽出个乖巧的笑容,她脑袋里转得飞快——香帅待自己固然是很客气,但苏大哥岂非更好? 当机立断,舍熊掌而取鱼也。 毕竟她吃的是金风细雨楼的饭。 少顷,余碗碗恋恋不舍地放下揪小揪揪的爪子。虽然她的年纪足以做在座各位的祖宗,但这是她头回碰到这么上道喊自己姐姐的人。 小妖怪眨眨眼:“我该给你份见面礼。” 未等女童接话,便朝角落喊:“猪仔,过来!” 龙小云苦着脸,吭哧吭哧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不想去,又不敢不去,于是匆忙间还险些被长凳绊了一跤,好在毕竟有武功傍身,立即便至众人跟前。 挺胸收腹,站得还挺规矩。 就是哭丧着脸,浑似被人虐待的小可怜。 “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劳动力。”余碗碗撅着嘴打量他半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露儿的肩膀,然后缓缓道:“现在,他是你的了。” “???”龙小云深深地迷惑了。 你说这话,可问过我爹妈么?! 他僵硬地转动脑袋,去看楚留香跟郭大路。前者摸了摸鼻子,给他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者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 露儿也很懵,但是她谨记着要跟余碗碗打好关系,尽量万事顺她意,故干笑道:“谢……谢谢碗碗姊?”尾声漂移,观苏梦枕神情,不置可否。 其实露儿很挑剔也很嫌弃,但她不说。 她看龙小云不顺眼很久了,无它,就是烦。 龙小云知道自己必须自强了。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他终于痛悟! “我……我可什么也没做啊。”他觉得余碗碗是认定自己告密所以借机报复,不由冤枉道:“那天遇见你以后,我回去可半个字没讲!” 当日他钻到床底下蹭了满身灰,还被郭大路用扫把赶出来,并让他滚去洗外套跟床罩。即便这样他也没泄密,如今却要被扔到小魔女手下讨生活…… 造孽呦,简直千古奇冤。 龙小云觉得自己可实在太委屈了。 却没注意到,楚留香的眼神有些危险。 ——小兔崽子,早知消息还瞒着! 盗帅笑了:“我的儿,你且放心地去历练。”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龙小云眼含热泪,看了看周围默不作声的所有人,最终以一腔孤勇愤然质问:“好端端的为何赶我走?!” 有那么瞬间,余碗碗是真的被问住了。 她其实就是看不得龙小云嗑瓜子罢辽。 正好她要给小揪揪一份见面礼,逮着猪仔就送了嘛,哪有什么理由的?妖帝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需要,她就再干翻天帝上位。 气氛尴尬地沉默着。 龙小云哼哼唧唧:“说不出来了罢?” “你还有脸说?”霸道妖帝余碗碗努力抬起下巴,学着柔弱美人苏梦枕高贵冷艳的姿态,理直气壮道:“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你最大的错!” “……”居然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所有人都在心中浮起这个念头。 ——嘶,可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呢? 龙小云游魂似地跟着回金风细雨楼时,还在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他满心苦楚,却说不出。夜风呜呜地拍打在少年青涩的脸上,泪洒长街…… 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了。 爹娘甚至没有给他一卷铺盖。 第41章 龙小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其实金风细雨楼给他安排的客房还算不错, 不比寻常客栈差,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架不住他心里发虚,半夜里起来想瞅瞅周遭甚么模样。 便瞧见了在余碗碗面前说“困得要命简直眼睛也睁不开”的小丫头片子, 刚从外头走上楼。 龙小云自觉抓到了对方的把柄,立即拦住她:“刚刚那黑衣服的女人是谁?”并展开半臂堵住了去路。 露儿冷喝道:“让开。” “你不说话,就是心虚。哼,鬼鬼祟祟,不怕我告诉他们么?”龙小云精神头上来了, 又话锋一转:“不过,终归这些也不干我事, 倘若你……” “我看你不是想睡客房,是想一张草席瘫在大街上。”威逼利诱的话说到中途,便被女童打断:“刚打发走个贪心不足的蠢货, 莫非你也想试试我的手段?” 第70页 语罢也不等龙小云发作, 便推了他一把:“早点滚回去睡觉,否则也不必等你娘来接,我们将你押送回去也是一样的!” 被个这么小的黄毛丫头呼来喝去, 龙小云的怒气原本已快封顶,听了后半句话却愣了:“你这话甚么意思?你们预备送我回家去了?我娘要来接我了?!” 但露儿已提气上了数阶, 再不肯搭理他。 就知道娘不舍得教别人磋磨他太久的!龙小云咧着嘴角美滋滋地回房睡觉。连第二天一大早被余碗碗敲着碗吵醒, 也全然不生气了。 “懒猪崽早上好嗷~”小妖怪元气满满地推门进来, 一把掀开了他的铺盖。龙小云刚琢磨着她是不是转了性儿竟还会跟他问好, 便听余碗碗又道: “不好也没关系,随便你!” “你不好我就好了, 哦耶!” 说话间又将他推搡起来离开舒适的被窝。 片刻后,丧气满满的少年耷拉着脸出门了。 余碗碗缩在厨房最里边,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只听叮铃咣啷的响,整只碗却被高高架起的蒸笼挡住了,只听见她乐呵呵的笑。 小妖怪命令猪仔揉面。 天可怜见,这些日子熬过来,龙小云确已从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变得各种杂活无所不通,揉个软绵绵又筋道的大面团,倒也不在话下。 可能是做惯了,他甚至觉得跟边上手持双刀剁肉切菜的黄毛丫头露儿相较,自己这活怪没技术含量的,好似无端端被比了下去。 那不行,不能够,他龙少爷是何等样人啊? 龙小云战术后仰,怒吸一口气,真气运转。 刹那间,粉面齐飞。 恰似柳絮因风起,归来鹤发童颜。 专心剁馅的露儿不防这一出,头发眉毛肩膀通通落了白面粉,提着双刀就要往惹了事竟还大笑的少年身上砍。 龙小云一凛,捧起巨型面团就跑。 他自觉手无兵刃打不过那黄毛丫头,但只要余碗碗不管,女童也休想碰着他一根头发丝,故边跑还边煞有介事地揉面。 捧着面团的龙小云撞着了人。 一团面黏糊糊地直接盖在对方脸上。 绕是李寻欢早有各种准备,也万没想到会有此飞来横祸。龙小云还没认出面前是谁,紧追不舍的露儿已一脚飞踢,立时教少年摔了个大马趴。 龙小云挣扎着想爬起来。 还没动弹,女童的一只脚已踩在他的臀部,听着声儿简直怒气冲天:“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龙小云抓住了眼前人的鞋,他料想这定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兴许可以阻止接下来的惨案,声泪俱下地嘶声道:“她……她要杀我!” 少爷努力仰着头发射求救信号。 被他撞着又抓住脚的人,缓缓低下了头。对方的脑袋,如今就像个大号的汤圆,模糊的五官就像是漏出来的馅儿。 大汤圆低声叹气:“我来得不是时候。” 龙小云觉得这低沉的男声有几分熟悉。但这时已顾不上想那么多,他将对方的鞋抱得更紧,热泪冲刷着脸上的白面,滑出道道粉痕: 少年仰着脖疯狂摇首: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龙小云现在这副模样,确实跟李寻欢想象中不太一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大汤圆本想摸一摸他的头,奈何满手面粉更是狼狈,于是放弃。 便朝露儿和声道:“小姑娘,可否……” 女童方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半晌,收敛戾气,不待对方讲完便客气道:“前辈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只是想不到您竟来得这样快。” “他的母亲不放心,日前便托我来京寻人。打扰贵府了,已派人备好薄礼,届时还请勿要嫌弃。” 龙小云可算是认出他来了。 他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了李寻欢的臭脚? ——爹,儿有罪啊! 顿了顿,龙小云捶地,痛哭出声。 然后他听见那天杀的汤团又拱手,斯斯文文道:“小姑娘,我并非是请求你饶过这孩子。你如此愤恨,定是他做了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惹恼了你……” 探花郎动了动唇,脸上面粉簌簌落下: “只求留他一条命,旁的……随你的意罢。” 李寻欢可以原谅龙小云无数次,只因他是林诗音的孩子,但注视着眼前的女童,他几乎认定龙小云是故态复萌做了甚么天大的恶事。 露儿瞧起来,就像是邻居家最乖巧最懂事最可爱也最无辜的孩子。她深深知道这一点,并且无限扩大自己的优势。 女童小小地抽噎了一声,抹去眼角的泪珠,道无妨的,她晓得自己命苦,跟有娘的孩子没法比。只盼龙小云往后好好做人,莫要再惹长辈们伤心。 然后转身,耸动着稚嫩的肩膀默默离去。 “她在骗你,我甚么也没有做,只是跟他开了个顽笑罢了!”龙小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李寻欢,你莫非被面粉糊了眼,竟瞧不出来么?” 大汤圆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很久很久,直看得龙小云心里发毛。 在少年就快要憋不住梗着脖子同他分辨个明白时,李寻欢终于开口了,他轻声唤他:“小云……”大汤圆板着脸,竟出乎意料的有威严。 “这次回去,我就住在兴云庄不走了。”李寻欢讲得很慢,语声也很平静:“我会如实将一切告诉你娘,直到将你教好,否则你一步也休想离开庄子。” 第71页 坏事做千遍,真被冤枉也无人会信。 女童憋着笑慢吞吞回到厨房,往里一瞧,余碗碗正眼巴巴瞅着蒸笼,身边多出了位白衣服的盗帅。 察觉到目光,楚留香回望过来。 他几步走出,笑问:“他们直接回去了?” “只是误打误撞。”露儿点点头,抿唇道:“李前辈好似已对龙小云彻底失望。我想,他的态度,也能代表龙夫人的态度。” 连名满天下的香帅都教不好她儿子。 痛定思痛,除严加管教外已是别无他法。 楚留香温声道:“辛苦你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让一个小姑娘帮忙,达成自己无法完成的重任,尽管这是她率先提出的。龙小云往后若还祸害无辜,是再不会被姑息了。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是他给干儿子上的最后一堂课。 “不辛苦。”思量间,女童唇角略微翘起,带着丝天真的狡黠:“不过是想帮苏大哥讨好大舅子罢了!” 闻言,楚留香忍不住叹气,默默道: “有你这样的妹子,实在是种很大的福气。” “唉,哪里还用得着讨好我?”盗帅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从来也管不住碗碗这丫头的。我只是想不明白,怎就这般……” 思量再三,竟也不知该如何讲。 “你们不是在偷偷说我坏话吧?”幽怨语声倏地蹿出,余碗碗歪头瞅着他们俩,哼哼唧唧道:“我方才听见自己名字了!” 露儿自是连连摆手,否认三连。 然后说要洗头洗澡,撒丫子就跑。 余碗碗作为一只盖世大妖怪,是不会和人类幼崽计较的。她只是狐疑地盯紧楚留香,刨锅问底道:“那在说我啥事哦?” 楚留香挤出一丝笑:“夸我有了你这么个妹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直将小妖怪哄得开开心心才住口,讲得口干舌燥。 余碗碗听得满意极了:“给你尝尝营养液嗷。” 是那种“我有个宝贝偷偷给你看”的神秘兮兮。 这就是她鼓捣了一个早上的东西。 不知怎么搞的,蒸笼都给炸飞了三个。 由于花瓣茶的前科,楚留香敬谢不敏。 但小妖怪很坚持,拉着他的袖子赌咒发誓说这是个绝对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对人身体乃是灵丹妙药般的存在。而且这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有的。 哪怕是能白日飞升的仙丹,楚留香也没那么感兴趣。人这一生纵然短暂,留有许多遗憾,却也因这些许残缺而更显美好与珍贵。 他愿意品尝,纯粹是磨不过余碗碗。 蒸笼里有两碗颜色不同的所谓“营养液”。 一碗透明清澈,一碗则是诡异的深紫色。 楚留香选了前一碗,痛快干了。 余碗碗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啥味道嗷?” 盗帅默然片刻,眨了眨眼,反问她:“这是你头一回做菜,是么?”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太特殊了,又好似有一点点回甘。 月牙眸睁大,小妖怪点头,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好喝吗好喝吗好喝吗?” “对初学者而言……”楚留香努力组织措辞,顿了顿,僵硬道:“已算得上不错。”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儿反胃,又吐不出来,哪里恶心也不晓得。 “所以不怎么好喝,是吧?”小妖怪蹙眉深思半晌,竟无比机智地做出了一针见血的总结。 实在是盗帅的面部神情已然扭曲。 他觉得胃里在倒海翻江,欲吐不能。 小妖怪静静地注视着他。 楚留香刚想强忍呕心安慰她几句,余碗碗却突然拍着他的手臂欢呼:“好耶~”仿佛他撞了大运似地高声道:“核废水味儿的营养液被你抽中啦!” 便拿着另一碗,仰天大笑出门去。 不必猜,她定是要去投喂自己的筷子。 就是不知道,那又是什么味儿的? 楚留香握拳,幸灾乐祸地干呕了几声。 第42章 余碗碗熟练地在各楼与塔间飞来飞去。 她是个懂事的好妖怪, 没有推门,先从窗户里探进脑袋看他是不是在忙。不是就把营养液给他灌下去,是的话就决定把碗放在边上, 自己出去浪。 苏梦枕正在办公。 不止他一个,杨无邪与王小石还有些不认识但面熟的人也在。看见小妖怪狗狗祟祟将脑袋探进来,俱是默了一默。 窗外没有栏杆,她是悬浮在空中的。 冷不丁看见只脑袋瓜伸进来,还不如敲门。 苏梦枕快步走过来, 低声询问。 余碗碗将碗塞到他手里,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对方:“记得一口气喝了嗷!对身体很有好处的。”好像怕他偷偷倒掉似的。 苏公子略微颌首, 笑了:“嗯。” 他其实并不是个古板的性子,只是这时却也不好摸一摸心上碗的脑袋,轻声解释道:“也就这几日忙一些。”待正式扳倒了奸相, 就能好好陪她了。 小妖怪得到允诺, 心思早就野到外头去了。 她琢磨着,筷子的意思是这几天她可以一个人好好玩一玩,过几天他空下来, 她就不能到处跑了。唉,情缘这个东西有点儿费时嗷。 但是她自己找的嘛, 只能先认了。 “那我先走啦!”想到时日不多, 余碗碗从外头“啪”地关上窗户, 险些震到了苏梦枕优越的鼻梁。 第72页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平静地转身, 走回厅内,将手中端着的碗搁在一旁, 重新投入到朝堂狂风与江湖暴雨中去了。 初夏大中午,来往的行人并不多。 余碗碗蹲在地上,望着一个很小的小姑娘舔糖葫芦, 她目露沉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道:“好吃吗?” 那小姑娘至多只有五岁,乳牙都咬不动淋了糖液又脆又硬的山楂球,只能慢吞吞地舔,口水都流了下来,看起来有种傻乎乎的天真。 余碗碗撩起对方的布裙给她擦嘴。 这是个跟大人走失了的小孩子。 一个人在墙角边哭得稀里哗啦。 余碗碗忍痛掏钱买了串糖葫芦递给对方,她才破涕为笑,两只小圆手抓住木签专心致志地吃起来,连要找爹娘都给忘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妖怪走。 人族小孩真好骗,妖帝很凝重地想。 问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通通不知道,连吐字也讲不清楚。余碗碗有点发愁,单手叉着腰告诉她:“糖吃多了,会蛀牙的嗷!” 便伸爪,把糖葫芦串往自己这儿拉。 刚动了动,那小姑娘立即哭出声,是那种张大嘴巴的撕心裂肺惊天动地鬼哭狼嚎,哭得很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行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一松爪,那小姑娘便不哭了。 不但不哭,还朝她咧开嘴乐呵呵地笑。 妖帝很小气,妖帝不想理,妖帝兜里没糖了。 余碗碗蹲着,小姑娘也学她蹲着,一大一小动作如出一辙,引来无数人的注目和窃窃私语。 有个中年的刀疤大汉在旁经过了三回,到第四回 时,大摇大摆走过来恶声道:“喂,你这丫头怎地自说自话带走了我闺女?可叫老子好找!” 余碗碗看看他,又看看小姑娘,没理。虽然她依旧分不太清人族的美丑,但长得像不像,还是瞧得出的。 “贼丫头,老子在同你说话!” 没等到回应,那大汉拿脚碰过来。 余碗碗很想表演个扫堂腿,可是她不会。 所以她只能蹦起来,顶到他凸起的肚子上。 “哎呦!”中年大汉立即跌倒,捂着右脚嚷嚷着说疼,疼得要命,简直快死了,要赔钱,多多的钱,否则便去见官。 天子脚下多是做了一辈子的顺民。 毕竟随便掉个牌匾,十个里八个是官。 老弱妇孺,更是多半会选择破财消灾。 奈何小妖怪重新在墙角蹲好,仰头望天,充耳不闻,像只等着下雨的蘑菇。直到嫌弃那碰瓷的大汉实在太吵,引得无数路人围观,方撇嘴道: “为啥捂脚哦,我踢的明明是你肚子。” 中年汉子连忙改为捂住肚子,又叫唤起来,还要吃瓜群众做目击证人,叫骂着这死丫头承认她踢伤他了,赶快的赔钱! 妖帝余碗碗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明明摔的是屁股墩,捂什么肚子?” 男的又不能怀孩子,这人多少沾点儿。 “你不给,便随我去衙门!我要跟青天大老爷击鼓鸣冤,告你拐卖我闺女!”中年大汉不依不饶,他表现得如此坦然嚣张,竟真有路人信了。 汉子一把抓住了那小姑娘的手臂,将她整个身体抱起来架在肩膀上,不顾他的“闺女”哇哇大哭,只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高声道: “——走,随我去见官!” 同样有疤,江小鱼脸上的疤就有种特殊的气质,就像裂了点碎缝的古董瓷器,虽然不完美但还是很昂贵。 而这中年大汉满脸横肉,此时怒目圆睁,脸上疤痕也跟着抖了抖,好似爬了条毛毛虫。 余碗碗不歧视毛毛虫,但是不妨碍她觉得大部分虫虫黏糊糊恶心心,一脚踩下去,“啪叽”,汁水四溅,毫无美感。 小妖怪不动弹也不说话,那汉子便立即朝四周嚷嚷说她心虚了。待引来群情激愤,又变了副面孔,说自己这人只是样貌凶,着急女儿安危罢了,想来只是误会一场,还是放她一马罢! 然后客气地让人群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你看这个抠脚坏蛋的思路就很清晰。 先声夺人,声东击西,借机拉走孩童。 找准一个迷路的孩子,多次踩点,发现孩子周五有好心人照看,立即冲出来伪装父母要带走闺女。这时孩子当然会哭闹不认假爹,因此坏蛋先捏造罪状将好心人吓跑,再大事化小圆满达成目标…… 余碗碗自觉领悟到了新型骗术。 尊贵的妖帝陛下桀桀桀桀地冷笑。 她跳过去,正义地将糖葫芦抢了回来。 女童一边抽噎,一边打着哭嗝继续舔糖丝。 那大汉眉目间戾气愈重,他撩起袖子,看起来已打算直接撕破脸皮动手抢孩子了。周遭路人本已逐渐散开,又渐渐围拢来。 “我……我见过这丫头的画像,她她……她是六扇门通缉的武林魔头!”突然有个人颤着声喊道,喊完,四周寂寂。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人发觉自己被当事碗盯住,转过身就跑。 余碗碗低眸复抬首,期期艾艾道: “我叫陆小鸡,但你们可以喊我鸭鸭。” 通常心理变态的人都是这个亚子滴。 就像刑部的任怨,会红着脸将人皮剥下。 第73页 而眼前这瞧着可爱的少女更是厉害,那扭曲的五官,简直快要飞起来。娘嘞,快逃命吧! 举止羞涩言语油腻,连抠脚大汉都深深觉得自己被恶心到。最终只有糖葫芦眉开眼笑,“鸭鸭鸭鸭”地喊她,笑起来是母鸡的“咯咯哒”。 霸道妖帝余碗碗眯着眼端详人类幼崽。 顿了顿,她轻轻戳对方的酒窝:“吃你的吧。” 语罢,小妖怪将糖葫芦的耳朵遮住,清了清嗓子,一副“识相的快滚,鸭鸭要开大了”的嚣张气势。 人群早已四散奔逃,而那大汉两股战战,眼睛乱飘似在寻找逃生通道,然而竟还没有走。就像是被什么人强逼着留下,否则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一般。 魔头鸭鸭升空,居高临下远眺四方。 因为至今不晓得哪里是丹田,故她气沉肚脐眼,俩爪子伸到嘴边做喇叭状,三呼“机机”。随后屏气凝神,耐心等待着、期盼着…… 少顷,一个小黑点远远而来。 它轰鸣着,显然是只战斗鸡。 天空一声巨响,无情闪亮登场。 大捕头坐在轮椅上,很久都没有动。 “歪,醒一醒姐妹萌!世界需要你,人民需要你,坏蛋更需要你!”对方瘫在扶手的一侧,心急的小妖怪蹦过去将他摇晃了几下催促。 无情吃力地掀眸,冷冷地瞧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无神的,仿佛已对这个世界绝望。又好像甚么也没有想,只想瘫在轮椅上,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你……”他薄唇轻启。 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很快就被鸭鸭无情打断:“快看,我又抓住了一个坏蛋!”便添油加醋地将起因结果和猜测等全讲出,还将糖葫芦放到他膝盖上充当人证以及物证。 她揪住幼崽的衣领,直接拎到了轮椅上。 不得不抱住吐鼻涕泡的女童,无情扯出抹虚弱的微笑,他轻轻“啊”了一声,夸她:“妖帝陛下,当真智勇无双。” “我也这么觉得鸭!”扬起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又很客气地夸回去:“你的机机也超棒嗷。” 这句话乍听真的……很是猥琐。但是这么想的人需要反思,到底是说的人不对劲,还是听的人是lsp。 虽然但是,我们都知道通常是后者。 无情因极速前进而失血的苍白俊容低了下去,但还是能瞧见面上时红时绿,他重重地咳嗽两声,眉目一凛,眸光扫向浑身抖得不行的疤头汉子。 “跟我回衙门。” 语声平静,却不怒自威。 中年大汉怂得连个屁也不敢放。 他抖着手,小媳妇样地跟到轮椅后头。 虽未亲身经历,但无情几乎一眼就瞧出些矛盾和可疑——对方看似面容凶横,行恶严密,但却轻而易举地就被吓破了胆子,着实匪夷所思…… 余碗碗很愿意再去一趟牢房,康康那里有没有大碗牢饭,但无情大捕头委婉又坚定地拒绝了。他说她绝对信任她的每句话,不必来签字画押了。 于是鸭鸭耸耸肩,亲切地跟机机道别。 大轮椅跟小妖怪友好地贴了贴,分开时糖葫芦哭着去拉余碗碗的爪子,女童嘴上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嗯嗯昂昂”的着急叫声,好像很舍不得她。 小气妖帝努力说服自己应该很得意。那么快就获得了一只人类幼崽的芳心,这绝对是香香哥哥都做不到的事情。 代价只是串糖葫芦罢辽……不亏,不亏的。 糖葫芦拉着余碗碗的爪子。 余碗碗拉着大捕头的袖子。 小妖怪咬唇道:“报销嘛?” “……报。”大捕头当即掏了钱袋。 “乌拉!”余碗碗欢呼一声,随即回握住磨人精糖葫芦的小圆手,月牙眸亮晶晶的,深情款款道: “姑娘的芳心,楚某子夜踏月来取。” 表舍不得,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嗷。 ——太油了,真的太油了。 无情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女童手里的糖葫芦,也“啪叽”掉地。 她竟没有哭,甚至转而在大捕头怀里拱。 所谓“怪阿姨”,就是妖怪阿姨。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实乃真理。 第43章 余碗碗深刻体会到了土味情话的快落。 就是那种、对方五官挤成一团瞪着你, 好像被油堵住了嗓子眼,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快乐。 准确来讲,越油腻越快乐, 反正丢的不是妖帝的脸。经过邓布利多校长的告诫,她很低调的,在哪里浪都有很好地顶着别人的大名—— 包括但不限于:陆小鸭、楚臭臭、牛牛子…… 她曾特地跑到城南市集赫赫有名的“猪肉西施”摊前,歪着嘴扯出抹邪魅娟狂的笑容,孤高冷傲地大声道:“女人, 就不该拿刀!” 那体型健美不输寻常男子的老板娘剁猪头的动作一顿,抬首看过来, 目露疑惑。见只是个漂亮小姑娘,也并不搭理,只是用的力道更大。 余碗碗接着道:“拿刀的, 就不是女人。” “哦?”老板娘微微眯起眼睛, 声音带点成熟女子的沙哑,语调轻扬染着丝魅惑。她将沾了血迹的刀刃,慢吞吞地在砧板上磨起来。 刀下的猪头硕大, 两只鼻孔对着小妖怪。 妖帝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片刻的怂了: 第74页 “——拿刀的, 都是我西门吹牛的女神!” 余碗碗低下脑袋瓜, 深情地与那死不瞑目的猪头对视。她说得是那样的抑扬顿挫、深情款款、仿佛看上了那只肥嘟嘟的大猪头似的。 “噗嗤。”猪肉西施倏地笑了。 少顷, 小妖怪提着两斤老板娘白送的猪头肉踏上归程。作为回报, 她留下了些特殊花瓣,这样漂亮大姐姐以后很久都不必再遭异味的困扰。 大猪头的肉很厚, 那草绳串着提起也是沉甸甸的,至少看起来是那样。余碗碗光明正大地从金风细雨楼的大门走进去,迎来各式奇特目光。 她哼着歌, 高高兴兴地先跑去河边喂了大鲶鱼一些灵气,然后才蹦蹦跳跳回到苏梦枕房门口。 里头静悄悄的,好像已经没人了,应该是谈完事儿了吧?但筷子肯定是在里面的,倘若他有事出门,总记得找亲信告知她。 “今晚吃猪头肉嗷!我给你留的营养液喝了没有鸭?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余碗碗拍着门快乐地喊,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下自己一天在外面的充实经历。她已非常能享受顶着别人马甲随心所欲的自由。 房内传来些窸窣声响,似有人自桌前起身。 “怎么了?”苏梦枕分明已立在门口,却不开门。只是语气温和地问她:“晌午过后,无情遣了人来,我没有见,依稀听闻你救了个被拐的孩子。” 隔着门,余碗碗嘀嘀咕咕讲了几句话。顿了顿,有点儿不高兴地问:“你怎么不让我进去?”而且兴致也不高的亚子。 她有什么话都喜欢立即讲出来。 故苦着脸,抿着唇,哼哼唧唧道:“你是不是不想做我的筷子了?那好聚好散也成的。”正好试试死情缘的感觉。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明明白白地示意“快哄我”。 闻言,苏梦枕在门那头叹了口气。 那真是很长很长的一口气:“莫要乱想。” “哼!”余碗碗扭过头去。 再不开门,以后她就做只海碗。 天底下的小哥哥那可太多了嗷! 情缘选我我超甜,只骗感情不骗钱。 苏梦枕在里面沉寂了半晌。 “你真想见我?”语气有种很微妙的情绪,以小妖怪贫瘠的脑袋瓜也琢磨不出什么意思来,他低声地重复了一遍:“见了我不会立即就走?” 这话就问得余碗碗有点儿委屈了。 心里想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妃”是一回事,但她不是还没做么?她会那么想,不都是因为筷子惹她生气,不想跟他好了么? “每次都是你忙,我才出去玩儿的。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我怎么就立即就走了嗷?”小妖怪以理不直气也壮的事实控诉,而后嘤嘤哭泣。 “好……”苏梦枕似乎笑了笑,这般说道。 在余碗碗假装抽泣的哀怨哭声中,他很慢很慢地打开了门,抬眸,露出了清隽俊美的年轻面容,有些瘦削,却带着股病而不弱的英气。 唯一的问题是,那张脸。 它是酱紫色的,仿佛被腌过。 “喝完那碗营养之物后半柱香不到,我面上便显出如斯之色泽,且愈渐加深……”那双寒焰般的眸子平静地注视过来,苏公子噙着笑缓声道: “——碗碗,我如今这般,你可还喜欢?” 余碗碗以爪捂嘴,可是喜欢是捂不住的。 就算把嘴捂住,它还是会从眼睛里溢出来。 哇哦,这可真是,再喜欢没有了嗷。 “嘎哈哈哈哈哈!”堂堂妖帝笑得满地打滚。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开始了深居简出。 苏梦枕深知“营养液”乃是稀世珍品,服用后那些隐伤暗疾渐渐淡去,与性命和病痛相比,几个时辰的副作用似乎也没甚么无法忍受的…… 何况那确实是小妖怪的一片心意。 那末纵然是砒丨霜,饮之也似蜜糖了。 只是副作用着实夸张,他将饮用时辰改为深夜,这样不论顶着何种颜色的脸,终归也是眼不见为净。至少,怎样总比楚留香喝的两碗好。 据说香帅不信邪,又给自己灌了碗。 营养液颜色各异,却都无甚不好闻的气味,只有喝下后才会开始在唇舌腹腔内横冲直撞。那日盗帅喝了第二碗,几欲昏死,似乎是什么……香辣螺蛳粉味儿? 听着竟似是种美食,不应该啊。 ——楚留香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苏梦枕虽然据说面貌有异,但好歹无甚感觉,他想不通为何偏自己这般倒霉,那一碗营养液干下去,仿佛重回初遇小妖怪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总之余碗碗再如何劝,也决不再试第三次,他原本只是鼻子嗅不到气味,再来只怕嘴巴也要尝不出咸淡,直接辟谷成仙了! 月亮当空照,红红对我笑。 余碗碗拉着楚留香狗狗祟祟地飞来飞去,她要去实现自己的诺言,探望之前那个糖葫芦。临了却又猫猫祟祟摸到了苏梦枕的房门口。 “……?”楚留香以眼神询问。 这是个筹划多时的夜行计划,虽然只有小妖怪自以为绝密,其实苏梦枕白日里就请他帮着照看好她,至少别再弄得满城火光。 余碗碗小声道:“我怕他还没睡。” 万一心血来潮找她,岂不是露馅儿了? 第75页 楚留香挑眉,唇形道:“那要如何做?” 小妖怪兴奋搓手:“我最会哄苏梦枕睡觉了!” “……”该说什么?碗不可貌相? 楚留香只能报以礼貌的微笑。 寂静夜色下,余碗碗欢快道:“在?” 尾音颇长,简直可以荡出回音来。 就是个聋子,恐怕也得被她吵醒。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静待事情发展。 片刻后,苏梦枕的回答传出。 “……睡了。 ”平静,且毫无起伏。 余碗碗欢呼一声,仰头眼巴巴地等待迎来楚留香夸奖的目光。她每晚都这样来哄筷子睡觉,直到第二天上午溜回房间都行,屡试不爽! 楚留香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摸了摸她机智的脑袋瓜。 凭借自冷血处因不堪折磨而无奈透露的良民住址,兄妹俩悄咪咪去看望了眼糖葫芦。观其住所,也算是个殷实之家,只是没有男丁,小姑娘正被母亲搂在怀里安眠。 夏季已至,有些热,蚊虫亦卷土重来。 那年轻妇人也已困倦,手上却仍时不时给女儿轻轻挥扇。糖葫芦在母亲怀里咂着嘴,好像还在怀念那日糖葫芦的滋滋甜味。 “叭叭叭。”这是余碗碗跟着动嘴的声响。 楚留香轻轻将移开的瓦片盖好,站在屋檐上未发出半点动静,他轻声问蹲下身歪着头的小妖怪:“不若为兄请你吃些宵夜?” 余碗碗自然仰起脖子,点头如捣蒜。 于是他们到了胡商云集的夜市。 那里不受宵禁管束,仍旧灯火通明。 余碗碗从街的一头吃到另一头,只管胡塞海喝,楚留香一面思索她的肚皮是不是通了东海,一面大方地给小妹妹付了账单。 最后余碗碗抱着零食在家馄饨摊坐定。 她说想试试“一碗馄饨两个小勺”的氛围。 待撒了小葱干虾米的菜肉大馄饨被端上来后,她很慢很慢地品尝,却并不肯让楚留香这个请客的尝一尝。 “我要跟筷子一起吃的。”她认真解释。 那双月牙眼比星星更亮:“别人不能吃嗷。” 但因为苏梦枕不在,所以她决定代替他,吃一个就换个座位,吃一个就换个座位,并拿另一个小勺去舀,假装自己分饰两角,吃得更香。 “别人”这二字圈出来,是重点。 楚留香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直到巧遇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他也不是很有心情跟人家寒暄。不过终究还是共同在馄饨摊上坐下了,甚至以水代酒敬了一杯。 余碗碗吃馄饨吃得正香,只拿眼角扫了一眼,咂咂嘴道:“啊,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 那是个秀气斯文的年轻人,穿着华丽却不过火,彰显着世家公子低调的奢华,他的笑容温柔而亲切,且文绉绉客气得不得了。 “你何时见过他?” “姑娘曾见过在下?” 两句讶异的话语,几乎同时开口。前者自然是盗帅,后者则是那不知名年轻人。 直到小妖怪专心致志怀着虔诚的心吃完了整碗馄饨,连汤也干了,才终于分神正经打量对方:他眼睛昏沉沉的,倒映不出任何一抹色彩。 ——跟花满楼一样,看不见的。 “唔……可能是在哪条大街上?”小妖怪咬着汤勺琢磨了片刻就懒得细想。反正似曾相识,酱酱酿酿,大家就都算是朋友啦! 盲眼公子的浅笑愈发温良,顿了顿,有些羞窘地旁敲侧击,提起了江南花七公子自从得了一只仙碗,便重获光明的事情。 未等楚留香开口,便坦率承认自己也是听闻了些事,才想来京城撞撞运气,并态度既谦和又不无自负地表示:“江南花家能给予的赠礼,无争山庄一样也不会少。” ——碗碗姑娘大恩,定没齿难忘。 害,其实她有好多好多碗的。 只是每一只都是她的宝贝罢辽。 尊贵无匹的妖帝陛下发誓自己并不是为了身外之物而动心,她也并没有瞪大月牙眸,对桌上满满一排漂亮得不得了的夜明珠,投去热烈的第四眼…… 她只是太善良乐于助人,才立即点头的。 余碗碗没有将自己脑袋上的碗拿下来。 碗有亲疏远近,就给个普通点的就好了嘛。 她偷偷摸摸吹了吹吃干净的馄饨碗,渡完灵气后那只素瓷碗变得跟脑袋上的碗一模一样,然后示意目露疑惑的楚留香去结账,把这只意义深重的碗一齐买下来。 预备将碗递过去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问这位不知道是旧朋友还是新朋友的名字呢! 盲眼公子客气地自我介绍:“在下原随云。” 空虚萧索的双目中,好似升腾起别样的光。 他虽瞧不见,但修长的双手已恭谨伸来。 分毫不差,听声辩位的本事不输花满楼。 在他的手碰到之前,余碗碗收回了碗。 小妖怪再度打量他,猛然张嘴惊呼道: “——原随云……老狗比?” 第44章 ——蝙蝠公子被逮着了! 六扇门所有没睡的公务员奔走相告。 可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蝙蝠公子是谁, 但寻常武林人士这大半年来都曾听说过“海上销金窟”,据说只要给得出价,那便是世间极乐之所在, 美人、功法、秘辛……应有尽有。 第76页 不动脑子也晓得,全都来路不正。 背后不知有多少龌龊的勾当见不得人。 遗憾的是这新起之秀过于狡猾,每个收到秘密邀请函的贵客,登岛前都会被蒙住双眼。一切都是在绝对的黑暗中进行的,怪不得唤作“蝙蝠岛”。 而如今, 幕后罪魁已被揭露。 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一个见之无不为其遗憾双目失明的年轻公子, 斯文秀气又彬彬有礼。据说铁手追命闻讯赶到时,他还客气地朝他们做了个揖…… 下一刻,双腕“啪嗒”就给扣了锁。 铁手余光瞥见番茄炒蛋精, 腿肚子便隐约有些打颤, 拉着犯罪嫌疑人原随云便先回去了,只留下纳闷的追命自报案者口中梳理细节。 盲眼公子走时微微侧首。 并不挣扎,仿佛已经认罪伏法。 “你怎知他是坏人?”追命想不明白。 不过虽然想不通, 但是莫名地信服。 不信却也不行,方才小妖怪约摸又是在喊无情的轮椅, 颠得他面若金纸。众人好说歹说, 才让轮椅稍安勿躁莫要升天, 连忙跑出来寻碗。 此时余碗碗正拿两只小勺吃第三碗馄饨, 一口一个,包得满嘴没法开口。她一边吃, 一边望着桌上荧荧的夜明珠,好像这样更下饭似的。 “碗碗似乎并不认识原随云,却说他便是……蝙蝠公子, 又数了一堆的罪状,竹筒倒豆似地念叨。自第二句起,他的面色便很奇怪,我本以为是气恼之极,不想竟突然动起手来了……”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甚至没有动手来往几十招,原随云的武功虽已是武林中佼佼,但约摸是心慌意乱下发挥不出全部实力,很快便落败认命。 只可惜打碎了桌上那只本要给他的碗。 余碗碗终于咽下了嘴里香喷喷的大馄饨。 月牙眸眨动:“真理就是不需要证明的道理。” “……甚么?”追命愈感迷惑。 她咂咂嘴:“真理就是‘原随云咕噜噜’。” 最后三个字含混不清,不过懂的自然懂。 追命不懂,但大受震撼。 他只得望向楚留香,期盼翻译。 接收到目光,白衣盗帅轻抚眉心。 但他却深知问不出更多的事情了。 “碗碗……”香帅的身体坐得很直,他拿出了义兄的派头,斟酌着道:“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是很少会将粗俗之语挂在嘴边的,骂人终归不大好。” 还是直接打罢,不打死便是好的。 心念刚动,盗帅惊觉自身思维竟已转变。 而那双月牙眸望了过来,眼神无辜:“我没有骂人嗷。”她抿着唇,眉目幽深:“我骂的是狗。”再说了,文化碗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骂呢?! “……”总有无数自成逻辑的歪理。 追命知晓,自己是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经过上回那一遭,神侯府上下大都对这小妖怪恨不得退避三舍,便抹了把脸,直接道了声告辞要走。 “啊,我亲爱的达瓦里希。”余碗碗叫住了他,在追命不解甚至可谓严阵以待的目光中,恋恋不舍地把整盒夜明珠塞到对方手里:“表忘了赃物嗷!” 她知道这玩意儿没法见者有份。 “……倒是我忘了。”追命僵硬地牵起唇角,表扬了热心红领巾余碗碗拾金不昧的崇高品德,还表示将来或许给她送面锦旗。 自打两年前大捕头收到“妇女之友”的锦旗,神侯府上下皆觉此种方式惠而不费,妙哉! 苏梦枕今夜睡得并不踏实。 按理说平日里小妖怪狗狗祟祟偷溜出去,而他出于种种原因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睡,实际辗转反侧,今日有楚留香陪同,总该放心了罢? ……但不知怎的,他好像更不放心了。 睡不着就干脆起来批复公文,第二支微黄的烛火燃到一半时,果然就有手下特来禀报,那是楼中最神秘精锐的勘察者。 最沉稳可靠的眼线,然这回禀告时话竟出奇的多,几乎快要超过连连追问的楼主人。且对方时不时似不经意间抬眸的动作,总教苏梦枕觉得自己脸上又开出花来了。 ——明明没有的。 他照过镜子,万分确信。 四更天,余碗碗偷偷溜回自己房里。 为了模拟水下,黑色的房间并不透光。 苏梦枕正端坐在刷得绿油油的藤木椅子上,拿着漆得银灿灿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白开,轻抿一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武林高手总有点夜视能力的。 “回来了?”他问,语声不辨喜怒。 “嗯昂。”她缩起脖子,小幅度地点头。 苏梦枕打量着她,慢声道:“原随云……” 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满腹言语,却好似说什么都尚需斟酌。其实他有点忧虑,有点生气,有点迷惑,内心深处又微微泛了点酸上来。 “唔……”小妖怪揣着爪子等了又等,没等到后文,便以为这句结束该轮到她讲了,试探着回道:“老狗比?”她觉着现在有点像在对暗号。 亲耳听到,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端着沉沉的面色,只是道:“楚留香教你的这些话么?”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盗帅这位武林前辈,不过谁也没注意。 第77页 “没人教我鸭。”月牙眸无辜地瞥过来。 苏梦枕起身,轻轻冷哼了一声,像是不打算再纠结这个话题,慢慢踱步走过来:“我听说还摔碎了一只碗,你……可疼么?” 据说无任何不良反应,但他总是止不住地操心,像个老妈子一样怕她傻得连什么是疼也不晓得,更不知道喊出来。 这般想着,随着距离越走越近,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温和下来。待他站定在小妖怪跟前咫尺,寒焰般的黑眸里就只剩下担心和疼惜了。 余碗碗很稀奇地瞪着自己的筷子。 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传说中的黑濯石。 词汇贫瘠且胡乱凑词的九漏鱼如是想道。 于顷刻间转换了面色,她咬着唇,期期艾艾道:“啊,还是被你瞧出来辽。”然后跌坐到银绿色的厚羊毛地毯上,做作地捂着胸口喊疼。 可真是太疼太疼了, 只是她至少该捂着屁股墩。 偏偏苏梦枕还真信了。立即单膝跪下来,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娇躯”,哑声道:“怎会……我知道你有许多碗,只碎了一只,便疼得这样厉害么?” 光嚎不哭,他竟也不觉奇怪。 余碗碗蜷缩在自家筷子的怀抱中,觉得骨头还是有点儿硌,想着那么多瓶营养液灌下去居然都不能养胖,不由悲愤地抽噎道: “其实碎了一只碗也不是很疼……但是天帝对我因爱生恨,因此惩罚我,给我种下断爱绝情丹,只要我一动真情,就会发作。” 语罢,羞答答地扭过头去。 只拿泛着紫光的镭射眼瞄准他。 “那你如今……?”男子低声喃喃。 苏楼主面露痛心,他竟说不下去了。 苏梦枕将余碗碗一把抱了起来。 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摸摸脑壳,连贯性动作一气呵成:“不早了,睡罢。”他深切的感动就起来了那么半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余碗碗还自觉演技精湛,犹在哼哼唧唧:“你应该先问我,‘值得吗?’”小妖怪伸出了自己的左爪,等着他来共谱一曲绝美爱情。 “……”苏梦枕将那只手塞进了被窝。 想生她的气,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余碗碗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扭动。 比起草履虫,更像一条活泼的蚕宝宝。 “我不想睡,我又不需要睡觉的。”她在被子里发脾气,扭得坚实的床榻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声响:“该配合我演戏的你演视而不见,哼!” 苏梦枕默不作声地注视她半响,待她把整个身体都缩到被窝里,连眼睛也瞧不见了,才温声道:“整夜都在等你,难道我不要睡了么?” 哇哦,一日之内刷新了两次记录。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看似温文孱弱,骨子里却有着骄矜狂傲的性子,这种软兮兮几乎可以称作“狗情侣骚话”的东西,简直难以想象。 可怎么说呢,霸道妖帝偏吃这一套。 “那你问一问我嘛~”小妖怪在被子里闷闷地跟他打商量,小小声地嘀咕:“你问我值得吗,我说值得,我会很高兴很高兴地嗷,就放你去睡觉辽!” “……不要。” 顿了顿,面颊微红的苏楼主仍是拒绝。 但是他不说,余碗碗就不让他走。 还从没那么磨人过,十分不讲道理。 苏梦枕无法,退了半步哄道:“待你醒了,我再过来。”他甚至搬出了楚留香,想来大舅子知晓他二人深更半夜孤筷寡碗共处一室,定会恼怒。 余碗碗不说话,爪子却慢吞吞松开了。 苏梦枕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尽管他此时灵台也有些迷瞪,竟没意识到自己在夏季给小妖怪盖了层冬天的厚棉被。他起身,在暗黑中摸索着退出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迈出门槛的那刻,冷不丁身后又传来呼唤。 苏梦枕微微侧首,看见抱着被子的小妖怪探出了脑袋,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有点儿心虚又有点儿理不直气也壮地强调: “唔……我已经醒了嗷!” 泛着紫光的月牙眸忽闪忽闪。 他稍有些怔愣,便听小妖怪又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再明白也没有了。 薄唇微动,心尖处软得一塌糊涂。 ——自然是值得的啊,他想。 即便苏梦枕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第45章 苏梦枕定定望了她半晌。 寒眸中晕染着温柔的涟漪, 就像疲惫的旅人在雪夜里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然后肩并肩地依偎着,抬眸望向靛蓝色洒满银光的星空…… 他薄唇微动, 脚尖也跟着轻轻挪动。 床上的小妖怪瞪大眼睛瞅过来,朝他笑嘻嘻的,其实她少有不快乐的时候,但这一刻就格外的愉悦,因为筷子真的走过来啦! ——我不过是再多说两句, 他想。 她每天蹦来跳去处处好奇,想一出是一出, 再晚却都还记得回来,难道不应该夸一夸么? 带着这样的想法,苏梦枕弯下腰去, 衣角刚沾到床沿边, 余碗碗还没连被带人地扑过来,却听外头传来信引升空的炸响…… 是神侯府与金风细雨楼的暗号。 苏楼主的面色立即变了,他甚至顾不得再多做哪怕一个动作, 匆匆而去,连门都来不及关, 只有急促的语声被甩在身后: 第78页 “等我回来。” 还要等啊?你是英特尔嘛。 余碗碗咬着被角, 懊丧地躺倒。 虽然心中腹诽, 但她也并非是正事瞎捣乱的坏妖怪。哪怕当初炸楼, 筷子的面色也从未那样难看、那样郑重……这个程度的紧张情绪,她只在博物馆某位小姐姐趁着午休玩游戏的时候见到过。 尽管余碗碗只看过别人玩, 自己甚至看不太懂,只觉得特别刺激的亚子。但她知道玩游戏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情。苏梦枕阔能是在搞个大游戏。 紫色的镭射眼闭上了,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温暖的被褥里, 听到楼下传来集合的声音,有许许多多的人类在刻意放轻动作地跑动…… 这就是游戏里的开团了,她想。 苏梦枕也在团里吗?还是跟人2/5呢? 她很耐心地等到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此刻实在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大鲶鱼在河里咕嘟咕嘟吐着泡泡。 妖帝余碗碗“唰”地睁开眼! 苏醒啦! 猎——杀——时——刻! 原随云就是海上销金窟的主人蝙蝠公子的消息,甚至还没来得及传到京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未等连夜审问,他竟在牢房内离奇失踪。 但六扇门暂时顾不得这件事,摆在四大名捕眼前的是更棘手的事情——柳京反了,勾搭两年前叛乱的南王派系遗党,要拥立南王世子的遗腹子为帝。 “他疯了不成?”铁手重重锤在木案,桌角若干薄薄纸页被拳风带着颤了颤,其中某张飘落在地,被皂靴践踏于鞋底,他看也未看。 “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便是没有我们,圣上的金吾卫亦非尸位素餐的废物,足以护卫龙体……仅凭万把人便想谋逆,这老狐狸异想天开些什么?!”追命也想不通。 “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无情低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说出的话似叹息、更似呓语:“圣上他……原来竟一直有把柄在柳党身上。” 穿着玄色铁衣的铁手冷静下来。 无情的话在他听来依旧是荒诞的——天子坐拥天下,虽年幼便继承大统,稚龄时朝政一度被阉党把持,但十四岁便正式亲政,除却过于重用奸相柳京,简直再无任何不好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疏漏”,随着奸贼被扳倒,眼看很快便能堵上了……却再度出了叛乱之事,且无情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敏锐觉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奥秘: “那把柄……莫非能击垮如今的万众归心?” 无情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冷血一眼。 几番交谈后,地上的薄纸被车轮碾了过去。 冷血方才便神思不属。 被叫了好几声,才堪堪回神。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他怔忡道。 转眼间,其他人竟都走了,约摸是赶到恩师诸葛正我身边去协助诛杀逆贼,只留下追命跟他两人。 追命觉得他如今神情恍惚,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着实奇怪。但他并未发问,只将声音拔高复述:“圣上的安危,便交与你我了!” 冷血抹了把脸,低低地“嗯”了声。 他一刻也没停,转身便走。追命忙着规划衙门剩余的人手,也就没看见师弟微微涨红的俊容,更来不及叫住他: “欸,你要一个人先跑去护驾?!” 也不知听见没有,步子反而愈加迅捷。 唔,今夜冷四爷的忠心,可昭日月。 通常这样有大动乱的夜晚,总该有着猎猎西风应和心境,但如今不是寒冬,也没有风沙,甚至天边泛黄的晨曦都快升起。 苏梦枕手握红袖刀站在最前面。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却清醒而坚韧。 柳京和那些残兵败将已是强弩之末。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老狐狸撕扯着嗓子呼喊:“苏梦枕,你们这些人枉做什么忠臣良将,拥戴个母不详的女娃做九五至尊,可笑,可笑哇!” 他身边的几个副将也跟着喊,对所有人喊,说当今天子来位不正,自古也从无女人为帝的道理。他们才是真的对朝廷尽忠,如今唯有死去的南王世子嫡系血脉才是真正的龙子皇孙,当登大位! “——谁若帮着那个深宫中瞒骗天下的黄毛丫头,才是有碍江山社稷的乱臣贼子!” 这个消息实在太难以置信又教人措手不及,更不知逆党是何时准备了无数列举当今女帝的“罪状”,纸片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散落于大街小巷。 竟真有些人被说动,虽然倒戈的人并不多,但原本英勇冲杀的战士竟有许多人止步不前了。他们等着被某一方彻底地说服,在那之前左右为难。 其实最大的罪不过是—— 那是个女人,却登上了皇位。 也给那厢充裕的时间演够了戏,眼看没有别的花样,再继续下去就真在动摇军心,明朗的局势亦将混乱起来。 苏梦枕眸色冷然,轻声道:“活捉。” 他疑心柳京与南王世子遗党中间,还有旁的势力隐在暗处牵线搭桥,譬如那不知所踪的蝙蝠公子?何况若教奸贼死得轻易,未免太过仁慈…… 战斗再次打响。 红袖刀以一敌百却游刃有余。 终于,第一缕光线穿透灰蒙蒙的云层。 被包围的逆贼龟缩在高墙之上,以炮火阻挡着正义之师的抓捕。诸葛正我在宫中力护小皇帝舌战酸儒,无情与铁手率御林军赶赴而来。 第79页 暂时还没有非拿血肉之躯去铺出诛杀逆贼之路的必要,已是瓮中捉鳖,徐徐斩裂剔骨即可。即使是极稳重的性子,金风细雨楼的主人也不禁松了口气。 奸贼算错了民心所向。 女帝纵然年幼,却深受百姓爱戴。 本朝不以言获罪,这条律令本就是小皇帝登基后下的第一条圣旨。消息四散,人心惶惶,可即便朝野震荡,民众谈起这件事,十人中至多二三人稍有微词,很快却会被近半数的铁血帝党压得喘不过气。 ——女人怎么了呢?当今圣上比她那大兴土木声色犬马的老子可好了太多了,除了明君必备的轻徭薄赋肃清贪腐,她甚至不选秀没有后宫,连宫女也放了许多批! 多少人家的好姑娘不必去那深宫受苦啊。只有那些一心想指望走后门吹枕边风做个皇亲国戚的才不乐意呢,这跟他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逆贼大势已去,俱是面若金纸。 偏偏这时,有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走来了。他双眸处覆盖着条浅银灰色的绫布,显然目不能视,右手拿着一只碗,左手拖着个沉重的麻袋前行。 他身上没有兵器,出现得莫名其妙,可没有一个人发号施令要抓捕他,于是更没有人阻拦他,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城墙,与奸贼汇合。 晨光熹微,苏梦枕死死盯着对方。 那是只红黄双色的碗,余碗碗的碗。 ——这个人当然不是花满楼。 他站在高墙之上,虽是个瞎子,却仿佛将底下的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顿了顿,轻笑着,以内力朗声道:“苏楼主可在么?” 逆着光,苏梦枕微微眯起眼睛。 “原公子。”他施施然走上前去。 无情本想拉住,但他默默摇首。 仿佛丝毫无畏自己已步入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内,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微抬起下颌,冷声道:“看来自投罗网,倒是阁下的习惯。” 蝙蝠公子谦和地抚掌作揖,简直快拜到地上去,他本就站在高墙边上,这一姿态手自然伸到了外头悬空…… “啪——” 手中的碗坠下,碎成若干瓷片。 苏梦枕攥紧了拳,又放开。 寒焰般的眸子射过去:“何意?” 语气里有并不加以掩饰的怒意,而原随云丝毫不怵,含笑着道:“失手了,抱歉。”带着一丝兴味,满腔恶意。 旋即话锋一转,和声道:“不过苏楼主不必忧心,在下这里还有许多。”他踢了踢脚侧的麻袋,口子被一个黑脸副将撕扯开,露出无数红黄双色的碗。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那样好骗的妖怪,没见过的人也会莫名其妙的充满恶感抑或好感,并坚信不疑……着实有趣,许是能为人族所用,做条听话的狗,反正……我已知晓制住她的法门。” 说话间,他又扔了两只碗下来。 苏梦枕这回再忍不住,以刀尖挑起,放于脚边。他很谨慎,并未全信,也不自身亲自触碰,防止对方涂毒。但更忧心小妖怪真的被…… “她在哪儿?你想我放你们走?” 红袖刀的主人面色森寒,冷得可怕。 盲眼公子笑了:“我为何要走?”他慢条斯理地捡起袋中的瓷碗,很快在窄墙上垒出两排,原随云将它们一个个以指尖轻轻推落,仿佛这个无聊的动作是那样的有趣而迷人。 苏梦枕毕竟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其中一只碗在苏梦枕眼前摔碎了。 他的唇抿住,竟已泛白,面无血色的白。 那确确实实是小妖怪的碗。 他不知近距离看过甚至摸过多少次。 也许碎了一只碗无妨,可两只、三只、十只呢?她岂会真的不疼?最重要的是,碗碗如何身在何处,是谁欺骗了她的善意? 原随云仍旧乐此不疲地玩着砸碗小游戏。 双方都沉默着,只能听见不时有碗摔碎在坚硬的地面,响声清脆,仿佛裂在了苏梦枕的心里。他重重地喘息,竟数不清保存了几只。 蝙蝠公子在笑,说不上多么得意,但他显然很享受,且这份愉悦还可以享受很久。柳京和其余人也想出口恶气,却被瞎子瞪了…… 可每一次脆响,都像在将苏梦枕凌迟。 一只紫色的小碗从远处摇摇摆摆地飞过来,钻到了素衣公子怀里,仿佛是在安慰,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重新飞起来升至半空,然后越变越大…… 原随云终于暂停手上的动作,他听见了风中奇异的声响,还有其他人的嘶声。 “怎么了?”他低声问柳京。 老阉狗没回答,他的嗓子似被人掐住。 原随云面露不悦,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气氛似有些危险。他伸出手去那碗,想将主动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摸了个空。 在他身前面对面,有个属于少女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响起,阴恻恻充满危险:“摔鸭,摔得好,再摔响些!怎么不摔了呢?” 原随云自信的唇角扬不起来了。 “——我摔你个老狗比!” 巨无霸碗发动了“我顶你个肺”技能。 第46章 那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 忠义之师抓住机会, 嗷嗷叫着前冲。 惊,并非惊在巨无霸碗追着高墙上一干人等咚咚咚敲脑壳,而在于她竟变成了纯粹的紫色;泣, 也不是泣在被围追堵截的逆党是如何涕泪齐飞,而是蝙蝠公子最终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将麻袋一甩—— 第80页 红黄双色碗哗啦啦啦地往下砸。 通通碎光,再没一个完好能盛饭的。 然而余碗碗竟看也不看。 虽然这么大个本体是没有眼睛的,但苏梦枕就是知道, 小妖怪丝毫没有迟疑,她还在追着原随云的屁股踹, 直到对方扑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所有逆贼都已失去继续反叛的能力,面若死灰地束手就擒,也有知道结局只会比死更可怕的, 恨不能咬舌自尽——不能, 只因大捕头早已料到这点。 余碗碗重新化作人形。 她的身量好像长高了点儿,身上紫色的衣饰也比从前显得华贵典雅……唔,也可能是错觉, 毕竟碗还是那只碗。 坐在轮椅上的无情跟她打了个招呼,妖帝陛下理也不理, 径直就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苏梦枕一直站在下面, 她方才说要他站在此地莫要走动, 他就真的没动, 只有红袖刀四处游窜收割叛贼的人头。 他微微抬首,展开了双臂相迎。 余碗碗轻盈地落下, 像一只蹁跹的紫蝴蝶要降在素衣公子修长的指尖。红袖刀的主人看似从容,实则脚踝微屈,已做好被冲击力压在地上的准备。 苏梦枕屏气凝神, 含笑以待。 不,他死也不会让那一幕发生的。 奈何半道上,小妖怪又倒退着飞了回去。 “……?”苏梦枕。 是我做错了甚么?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原来是小妖怪犹在愤愤不平。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气越想。 她叉着腰在高墙之上走来走去,瞪大的月牙眸左右四顾,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很做作地“啧”了一声表示嫌弃,并抬起脚丫: “——哪儿来的狗?!(踢飞)” 于是昏死的原随云被踹了下去。 “……”铁手跟锦衣卫们沉默了。 他苦思冥想,始终不知道前面的铺垫所为何来。毕竟“原随云老狗比”这条不需要证明的真理已深入人心,倒也不至于特地骂他一骂。 苏梦枕很冷静地跃起三丈之高,拿膝盖在蝙蝠公子斯文英俊的脸蛋上顶了一下,让这条瞎眼恶犬借着反作用力不至于真的摔死。 未免太便宜他了。 不管怎么说,小妖怪心气终于顺了,她晃晃悠悠地从高墙上飘下来……飘过了筷子宽厚的胸怀,降落到了一地碎瓷片里,然后蹲下来。 苏梦枕恍若不觉尴尬,淡淡收回手。 他慢慢地走过去,看见小妖怪从蹲变坐再趴最后直接扑在地上,两只爪子将碎片通通拢进自己身边,并发出了多种不同的气音: “摔我碗,哼,摔我碗,呜嗷嗷嗷摔我碗!老狗比,臭弟弟,摔我碗!!把你腌在酱缸里,不给饭吃,呼哧呼哧……噫呜呜呜呜呜,摔我碗!!!” 她翻来覆去地念叨宝贝碗给摔了。 虽然月牙眸清清亮亮,依旧没有哭,但无形的泪好似滴在了另一个人的心里,将他的心泡得发软、发酸、隐约作痛。 “……抱歉,碗碗。” 苏梦枕半蹲在侧,低声道。 余碗碗转过脑袋瞅了他一眼,连哀悼宝贝碗的大事件都暂且放到边边上,蹙着眉凝重地问他:“你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哇?” “没能保护好你……的碗。”他道。 霸道妖帝余碗碗咂了咂嘴:“嗷!” 她将原本打算立即恢复碎碗的灵力收起来,只是将它们通通塞到了头顶紫色的新碗里,随后揉了揉眼睛抽噎道:“是哦,我怎么那么伟大哦?”扁起嘴,将额头顶在苏梦枕的肩胛骨上嘤嘤嘤。 围观者甚多,苏梦枕面不改色气不喘。 他摸着余碗碗的后脑勺,黑缎子似的长发软软地倾泻在掌心与指缝间,他的心很平静,既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甚么也没想。 良久,小妖怪咬着他的耳朵期期艾艾道: “校长会给我申请梅林爵士团一级勋章吗?” “会的,不会我们就把他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背部,仿佛在顺毛,同时很从容也很平静地回答她。 余碗碗直到很久后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的筷子,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她一直没能回忆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苏梦枕说,该回家了。 他说的是回家,却把她背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是余碗碗的家。 而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 寒焰般的眸子带着笑意,很浅。 他告诉余碗碗,这等式亦是条真理。 迎着朝霞,余碗碗两只爪子巴着苏梦枕的脖子,只觉得晕乎乎的,琢磨不懂它到底是个什么迷人的小东西,他也闭紧嘴巴再不肯说话。 可是喜欢这个东西是遮不住的。 就算你拿很长很长的眼睫毛封印它,就算它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吐露不出去,如果被喜欢的人“啵唧”了一下,哪怕只是耳朵尖尖,也还是会浑身每个细胞都美得冒粉红泡泡! 然后静谧又大声地告诉你…… ——筷子跟碗,要永远在一起。 第47章 番外 后来过了很久, 苏梦枕才在余碗碗断断续续的嘀咕声中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在小妖怪以前的世界里,她不知以什么途径认识了一些在如今的江湖中真实存在的人,譬如花无缺江小鱼原随云等。 第81页 他们有好有坏, 尽管面貌经历等不尽相同,但她天性单纯,轻易地便爱屋及乌……蝙蝠公子被抓实在算是歪打正着的冤枉,他却将计就计在天牢向狱友七绝妙僧套话,并敏锐地寻到了漏洞。 ——苏樱。 南王世子侧妃, 为逆贼生下了遗腹子。考虑到稚子无辜,早两年前叛乱当日便脱离了王府隐姓埋名, 且与江小鱼有旧,神侯府明知其在何处从未打扰。 没想到就是这一时心软与放纵,险些让余碗碗被蒙蔽和利用, 还碎了她那么多的宝贝碗。不过提到这一点, 余碗碗本碗好像比苏梦枕还要看得开: …… “其实我也不是很难过。”月凉如水,霸道妖帝余碗碗将脑袋埋在素衣公子怀里,并发出噫呜呜呜的叫声, 却倔强地表示:“没穿绿衣服,当时我就看穿辽, 不是我喜欢的人美心善苏樱小天使。” 两个人正坐在白玉塔的顶端。 闻言, 苏梦枕轻拍她背的手一顿:“那你还将那么多碗交给她?”也就停了片刻, 未等小妖怪答话, 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动作,温声道:“这世上有许多人, 坏人两个字可不会写在脸上。” 余碗碗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大意了,但又没有完全大意。不过这件事她暂时是不想提了,余碗碗抬起头, 很欢快地用脑袋顶了顶苏梦枕的胸:“你今天喝光营养液了吗?” “……嗯。”苏梦枕面不改色地颌首。 不想回忆所谓的“扫把星尘埃”味儿。 余碗碗为自己的宝贝碗默哀完毕,又兼看见筷子强颜欢笑的面庞心中愈发欢喜,立即满血复活:“要坚持喝的嗷!我想跟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后面这句话比不得什么“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但它不但是句人话,还是句极动听的情话。 苏梦枕微微侧首,好整以暇地注视过来。 星月与晨曦交错,有淡淡的光辉落在他微笑着的面庞上,他放松地屈起一条腿,轻声道:“凡人寿数太短,你怕我很快死了,再不能陪你?” 小妖怪学着他的模样也伸直腿。 除了衣衫变成紫色,她好像也真的长高了些,虽然腿还是没筷子长,但可以很轻松地搁在苏梦枕的膝盖以下,压得他不能动弹。 那时她拖着头朝下的原随云,就像拖着条死狗一样扔给了无情,然后欢快地说平时红黄色涂料(?衣服)叫“复合型”,纯红色叫“力量型”,纯黄色叫“速度型”,紫色是“碗碗快乐型。” 行吧,番茄炒蛋精进化成茄子精罢了。 苏梦枕也不觉得稀奇,甚至暗暗庆幸这紫色并不深,不至于回忆起当初镜中自己酱紫色的脸。至于她身量拔高那就更好,理智晓得她并非是小姑娘,情感上却总有些微妙的难以启齿…… 毕竟她之前看上去,小小一只碗。 “我可以活好久好久,但是你不行,如果一支营养液可以续命一年……”余碗碗开始掰手指算数,说着非常没有情调甚至冷漠的话:“等你死了,我可能会喜欢上别人的嗷。” 他静静地颌首,唇角弧度分毫未变。 “我不会陪你死的嗷!” “……嗯。” “我可能会移情别恋的嗷!” “……我知道。” 月牙眸眨了眨,稍微凑过去了一点:“你怎么都不生气,也不伤心鸭?”她用两根手指比划长度,着重强调道:“我很可能只会再喜欢你,这么短的时间。” 大拇指跟食指比划出短短一截。 对妖怪来说,几百年也许沉睡中便度过了,对凡人而言,却已是数代的漫长……苏梦枕脑海中想象出自己白发苍苍而她风华正茂的模样。 “唔。”他温声叹息:“那可真是好长好长。” 于他而言,已然足够了。 他想,自己其实是个算得上贪心的人。但上苍给予的并不少,想要的一切都已拥有,岁月静好,应当知足并惜福。 “你是不是在说反话?”小妖怪抿着唇,将脑袋轻轻靠在苏梦枕的肩膀,像是预备哄他:“其实……就算你死掉了,我想我还是可以做到继续喜欢你的……我可以的!” 她越说越坚定了,双眸炯炯有神。 “不是反话。” 苏梦枕一怔,竟低低笑出声。 精瘦的胸膛也闷闷地震颤着,连带着余碗碗捂住了耳朵,很迷惘地瞅着对方,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 良久,他柔声道:“我不想你记得我那般久,没有必要,会很累的。” 修长却略带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小妖怪的爪子上,盖住,摩挲:“凡人的喜爱并不长久,至多不过百年,不值得你为我付出那么多。” “哦。”余碗碗有点懵懂地应。 顿了顿,她的爪子同他十指相扣,随即反手一翻将苏梦枕的手压在下面:“值得两个字,抵不过你的一滴眼泪。” 瓮声瓮气,哼哼唧唧。 奇奇怪怪,流里流气。 “……我又不曾哭过。”苏梦枕失笑道。 但被她这么古怪莫名的话语一闹,立即冲淡了方才淡淡的惆怅,只留下啼笑皆非的错愕。 其实他在剖析自己内心时早做好了一切打算,细细说来,百年身后事不过杞人忧天而已,不妨将所有选择的权利交予她。 第82页 余碗碗咂咂嘴:“那谁晓得,早晚的事嗷。” 红红明明说过原老狗砸碗时筷子哭了,虽然很快就憋回去,那也是有过的鸭!不过尊贵的妖帝陛下并不同他争辩,只是扑过去蹭啊蹭要抱抱。 她进化了,很快就会做污妖王辽! 到时有他哭的时候,桀桀桀桀桀。 第48章 番外 昏沉中, 原随云做了个梦。 他竟看见五光十色,灯火璀璨。 尚来不及惊喜于自己感觉到了“刺目”,便发现自己呆立高处, 身旁有许多人走动。而台下人声鼎沸,衣着又都很古怪,但洋溢着热情和喜悦。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原随云只觉得她们吵闹。 他知道这是梦,但却醒不过来。 只得耐着性子, 冷冷地旁观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台上约摸十几人,有些人仿佛是朋友正在交谈;有些人大概无甚交情, 抚掌作揖后施施然走了下去…… 原随云跟在那白衣公子身后,没几步路,对方微微侧首, 神情平和:“你下不去。”蝙蝠公子疑惑的“为何”二字尚未脱口而出, 对方又道:“我是评委。” 原随云不懂,但即使在梦里也很谨慎。 果然触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只得走回原地。 灯光暗下来, 满室皆静。 方才瞥到的人影也再瞧不见。 少顷,不知哪里来的乐声, 慷慨激昂。 一位高个大眼的年轻男子朝台下抱拳, 嘿嘿哈哈地表演了套拳法, 完毕憨厚一笑。在原随云看来不过肤浅皮毛, 但台下的人竟全鼓起掌来,还有人呼喊着: “大路大路, 永不吃土!” “继承者郭大路,温柔贤惠好后母!” 那应是唤作“郭大路”的年轻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朗声道:“抛砖引玉, 还是有请我师父他老人家罢。” “小李飞刀成绝响,楚留香他继续浪!” 不知是否有几千人在同时呐喊,教人头疼,但原随云已变了脸色——李探花,楚盗帅?他们怎也在自己的梦中? 茫然间,楚留香已踏月而来。 甚么表演也未做,就有掷果盈车之观。 盗帅摸了摸鼻子,含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请年轻人上,江南花七公子已在后台久候了。” 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仿佛每个人都在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唯恐错过楚留香任何细微的神情,但此话既出,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要陪七童哥哥走花路,呜呜呜呜!” 数道兴奋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尖而高。 ——花家七童……花满楼么? 原随云负手而立,见那杏衣公子左手捧着一只红黄双色的碗,碗中有数瓣落英,皆被对方朝台下洒去,引来无数雀跃欢呼。 他想,他有些领会这是个什么梦了。 “四条眉毛真的妙,妙蛙种子蹦蹦跳!” 穿着红披风的陆小凤走出来,不必说,原随云也认得出他的身份。应台下少女们的邀约,他表演了个“挤眉弄眼”做鬼脸。 他还没下去,另一位面上有疤的红衣少年已走出来,同陆小凤勾肩搭背,不断朝台下挥手致意,原随云听见人群呼喊着“小鱼儿”。 ——江小鱼,绝代双骄?那方才是…… 原随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只见开幕前自顾自走下的白衣公子执着笔,同身侧的紫衣少女耳语几句,头也未抬,便挥斥方遒…… “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月牙儿注孤生永远滴神!”一台轮椅从天而降,无情大捕头闪亮登场。 但是轮椅并没有停,它左右摇摆,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并发出了“孤寡孤寡”的叫声。啊不对,仔细观来,原来有只蒜头王八蹲在扶手上。 原随云觉得四大名捕之首看起来要吐了。 但最终并没有,蝙蝠公子不禁扼腕感叹。 后面三位名捕陆续出场。 “你一票,我一票,冷血明天就出道!” 冷血俊脸红得可怕,羞答答像个姑娘家。 “你不投,我不投,铁手何时能出头?” 铁手表示他不需要出头,只需要出手。 “追命,妈妈的好大儿,今天喝花瓣茶吗?” 可以,但没必要啊!追命连连摆手落荒而逃,连楚留香下场时也没他迅捷。 颤颤巍巍的大师兄最后一个缓慢下坡,留下孤寡的背影,来不及等不及回头欣赏,忽然艳光四射,数道白光射入黑暗,照在若干大型未知生物身上。 白色的、圆胖的、头顶古怪的王冠,身披小巧的披风,似人的五官笑嘻嘻的,它们默不作声地挥舞着小短手,驱赶两个人站到台中央给大家看个乐呵。 于此同时,立体音无限循环: “你爱我额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呀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你爱我喔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原随云听见人群呼喊:“在?抽只雪王!” “蜜雪冰城一生推,冰鲜柠檬水真够味!”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肩并肩站在舞台中央,所谓的“雪王”绕着他们二人扭动摇摆,剑神与剑仙面面相觑,垮起个批脸并不作声。 原随云尽情欣赏,突觉这梦很有意思。 直到有个声音高呼道:“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下面进入友好交流环节,有请我亲爱的朋友——倚天屠龙记,它带着金庸男团来踢馆……献花来啦!” 第83页 一束光劈头打在原随云的脑袋上。 全身被罩住,稀里糊涂像披了层圣光。 蝙蝠公子等待着人们的欢呼声。 但大家都很安静,简直可称死寂。 他唇角虚伪的弧度被抚平,冷眼静观其变。不多时,一只大得出奇似狼似犬的兽类叼着花走上来,灰黄色的毛很蓬松。 丑花,蔫了吧唧。 蠢狗,臊眉耷眼。 它的爪子将花拨过来,原随云不动,它开始呲牙,思量一番,原随云选择彬彬有礼地捡起,并露出抹河鳝的微笑:“多谢。” ——独我一份,有总比没有好,他想。 果不出所料,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声音一点儿也不比前面任何江湖侠士小。 巨犬满意地点点头,口吐人言应援道: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老狗比!” “……???!”这说的是人话? 冷月如钩。 蝙蝠公子倏然惊醒。 依旧目不能视,眼前只有五彩斑斓的黑。 他抓着监牢内湿漉漉腐朽的稻草,缓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缓过来,直到隔壁关押的七绝妙僧嗤笑着问他:“怎么,原公子做了噩梦?” “不,我想到了出去的办法。”他低声道。 “哦?”无花挑了挑眉:“武功全废,如何出去?” “自然需要你我合力。”原随云微微侧首,仿佛在分辨是否有衙役在关注着这里的动静,良久,他愈加压低声音,缓缓地靠到铁栏边:“你且附耳过来。” 无花低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靠过去。 他们不是头回做狱友了。 上回原随云被关起来,由于他举报有功,减刑不少,至少不必铁索穿过肩胛骨挑断脚筋疼痛难忍……这回么,争取提高待遇? 七绝妙僧想得很美。 他根本不觉得原随云能成功,他只想原随云再继续作妖,做个永不放弃的坏蛋,好衬托出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好蛋的可贵。 ——冷不丁的、原随云突然暴起! 蝙蝠公子咬住了七绝妙僧的耳朵,两手也如铁掌般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无花,你害我可得意么?”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无花一时不察落了下风,但他毕竟伤得没原随云重,很快剧烈挣扎起来,冷笑道:“不服气?呵,怪只怪你自己蠢!” 由于双方武功都被废,每天又只能吃一顿“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大碗牢饭,身体虚弱不堪,故动静再大也不过是隔着铁栏杆扯头花。 但我们都知道, 癞痢头和尚没有头发。 半个多时辰后,七绝妙僧光秃秃的头顶留下若干血痕;而他颤抖的手指上,缠绕着数根属于蝙蝠公子的顺滑乌发,那是在血和泪的“嘶啦”声中获得的战利品…… 自古秃者为王。 无花赢得冠冕堂皇。 待衙役禀报,无情大捕头平静地听完了添油加醋的起因经过结果,非常慈悲地应允了七绝妙僧卑微的牢饭加块肉的请求。 蝙蝠公子破罐子破摔,不屑道: “——呵,孤寡。” 滑动的轮椅一顿。 无情没有转过身,只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地告诉衙役,抽空去趟神侯府,将镇府之宝蒜头王八请来,夜夜为原公子陶冶情操。 衙役小哥是个很本分的年轻公务员,考虑到蒜头王八真的很吵,他兢兢业业从不忘却每天要多给隔壁的七绝妙僧一块鸡屁股…… 这是最好的时代,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49章 番外 我叫花悦颜, 小名花生。 我娘说我的大名似乎有点点俗气,但既然是我爹取的,又有酱酱酿酿的含义, 而且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于是也就这么一直用着了。 其实我觉得我的小名更古怪,据说是我娘取的,但她从来不告诉我由来。根据我贫瘠的脑袋瓜,觉得按照志怪话本来说一般是因为…… ——我降生时, 百花齐放!(震声) 可是我们都知道, 移花宫本来就百花齐放。 于是这件事成了未解之谜。 不论怎么磨, 连我爹都不肯说。 唉,我打小就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 毕竟我还有个妖怪教母。 教母……可能跟干娘差不离? 我干娘有点疯,苏叔叔他拦不住。 我亲娘也有点疯, 我爹压根儿不拦。 所以你们知道, 我也有亿点点疯。 最疯狂的事情,是在七岁时挎着小布包抄起小玉笛跑出了绣玉谷,打算一路往京城去投奔我的妖怪教母。她说等我十一岁会派只雪白的猫头鹰给我寄金风细雨楼的录取通知书, 但我等不及了。 虽然但是,那天我刚出谷, 抬头—— 有个白衣人御剑飞行, 直冲冲地蹿过来。 直接把我给吓回家了。 我好怂, 我娘笑了我整整两年。 没笑更久是因为我今年不过九岁。 那天起我就立誓, 等我长大了,等西门吹牛老了, 一定找这厮干一架,把场子找回来……但我发现我长得很快,剑神老得有点慢, 目标期限可能需要延后一点点。 唉,猛颜落泪。 四年了。 我终于站在了金风细雨楼的大门口。 第84页 就……我要来干什么来着的? 跟大鲶鱼玩了半个月,又回去了。 京城的糖葫芦跟烤鸭都很好吃。 走时兜兜里塞满了干娘的花瓣茶。 我是个孝敬父母的乖孩子。 这是我亲叔叔江小鱼夸的。 那句话之前我说:江小鱼这个名字真是太没得排面了,江南江北一条街,谁也不认您是爹。不过我其实早知道我爹原名江大虾,我娘亲口告诉我的。 但我怕影响爹娘感情,所以一直守口如瓶。 做闺女到这份上我也蛮不容易的就。 你看我连自述写日记都颠三倒四了嗷。 所以我想,鱼叔叔应该会原谅我——征用了他的好大儿——我的派大星——这么多年来的压岁钱——去喂狗这件事。 我自认是个爱狗人士。 但也没爱到撒钱喂狗干饭。 事情的起因是我干娘搞了个军犬营。 里面有个跟花七叔叔一样眼睛看不见的人。 我买了很多好吃的,有投喂狗的,有犒劳人的,有施舍老狗比的。那人告诉我没那么多地方能放我的礼物,让我在外头找块空地放好,他再扎个帐篷。 我居然信了。 我咋那么憨。 等我跑了一圈荣获无数夸奖再回来的时候,地上所有吃的都被流浪狗给拆了,满地狼籍。 那人倚着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空洞的眼睛居然也能露出嘲笑的情绪。我吸了吸鼻子哭着去告状,从露儿姊到盛舅舅一个没漏。 于是我干娘把他揍了一顿。 后来又给我翻译了一下狗语: “几千年规矩,地上的归你,地下的归我。” “流浪狗的事情,怎么能管这叫做“偷”呢?” 总之最后,所有的狗都被抓走绝育了。 绝育也是一大笔钱,官府拨不出。 没轮到绝育又没人领养的狗会死。 我觉得它们既然吃了我的粮。 我对它们是负有一点点责任的。 ……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之间的联系。 我也不懂是我倒霉,还是它们更惨一点。 我真的一分也没有了。 堂哥真是上天派来给我的大救星。 他说他把他娘亲的私房钱都偷出来了。 每当我干坏事(其实这回好像不算坏事?)的时候,他都会好巧不巧地被爆出干了件比我更坏的事,于是我的坏它就不那么突兀,世界变得更美丽。 不过我们是兄妹所以大家不要乱想。 哦,忘了说,那个骗我的坏蛋被打以后,有个没有头发但又不像和尚的人出来拖他走。秃头叔瞅了我好久,笑眯眯地告诉我别哭,今天不给他吃鸡屁股。 他还想摸我的头,但我婉拒了,告诉他我还不想变强。等我什么时候断情绝爱要找剑神单挑了,我一定再来找他…… ——变秃,也变强。 做那个连名字也不能说的人。 好了我们再转回现在。 我亲自给爹泡了杯花瓣茶。 爹拍了拍我的头,说等到放凉了再喝。机智的我觉得这是在考验明玉功练得怎么样了,于是现场表演了个冰镇花瓣茶。 我爹笑得很慈祥。 虽然他还很年轻,但一直很慈祥。 他说他觉得还是热饮更佳,养生。 我也不晓得我爹刚过三十养什么生。 楚大叔奔五的人了不还是踏月留香? 我爹有时候吧,就很烦人,我娘说的。 在我很小老喜欢出去皮的时候,他让荷露姑姑帮我脸上抹面霜,边上荷霜姑姑也说日光太毒,姑娘家要注意爱护脸蛋。 我就问爹,你出门擦不擦面霜? 你不擦我也不擦,我要跟爹一样。 不问娘是因为她天生丽质难自弃。 害,就是每天晨起梳妆我爹包办的。 我爹沉吟片刻,笑着告诉我说,他会很仔细自己这皮相,免得我娘哪天瞧着生厌了。他那时可能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然绝对讲不出这话。 众所周知,我爹天下第一美男子。 虽然但是,我立即跑去告诉娘了。 “——娘,爹说你肤浅。” 后来故事的结局我给忘了。 毕竟我向来记吃不记打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于是我把我娘拉过来了,告诉她我亲自泡了茶但是爹太拧巴了,耽误了闺女的一片孝心,竟无用武之地…… ——这事儿做得就,不太地道。 当我爹含笑干了整杯茶后,我才顿悟。 自从他把武痴外公高高兴兴地送走以后,我娘四天不怎么搭理他了……他竟然利用我!而且喝完花瓣茶无事发生!这么会儿功夫就抱上了,我还在呢! 我娘可太好哄了。 我以后一定不能这么好哄,亏。 亏我还心虚了,惭愧了。 我是个好人,我太天真。 江、大、虾、枉、为、人、父。 我飞鸽传信告诉堂哥,字字泣血。 过了仨月,堂哥回信: 虾,总还是比鱼好些的。 据说堂哥继承了他娘亲的“九现神龙鬼见愁”鞭后,鱼叔叔就赶他出去浪迹江湖辽。可能是在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写的回信,所以才那么晚寄到我手里,纸张还皱巴巴的。 第85页 堂哥好可怜。 我决定原谅他这么久才回信。 娉娉袅袅十三馀, 豆蔻梢头二月初。 十三岁的我, 终于知道了, 小名的由来。 我娘, 十月怀胎, 但我, 是爹生的。 草, 生了出来。 我堂哥, 不是我, 亲堂哥。 草, 又生了出来。 好绿的草, 我不愧是, 斯莱特林。 对了, 这种叫, 蹦豆文学。 不知道, 有没有人, 会疑惑, 既然我爹, 原名江大虾, 我咋还姓花? 很简单, 因为我, 跟奶奶姓。 妙哇, 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