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驸马每天都在黑化》 第1页 [穿越重生] 《偏执驸马每天都在黑化》作者:暮行也【完结】 简介: 一朝穿越,宁扶疏成了权倾朝野、骄奢淫逸的当朝长公主。 原身不仅有钱有权,还有满院子容貌丰神俊朗,且会讨她欢心的小情郎。 宁扶疏对这个能享受锦衣玉食、美男环绕的身份很是满意,却没想到在和驸马顾钦辞见面的瞬间,脑海里突然出现一道系统声音: 顾钦辞黑化值六十五!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历史上的长公主似乎命不太好,刚过完二十岁生辰便不幸暴毙而亡。算算时间,就在一年之后! 更有甚者,取原主性命的正是府中那些小情郎们。 自此,宁扶疏不论见到哪位俊俏小郎君,系统提醒着她生命即将告罄的冰冷声音始终不绝于耳。 宋公子黑化值六十九! 骆公子黑化值四十九! 就连门外职守的侍卫都恨不得杀她。 看清现实的宁扶疏为了活命,不得不想方设法降低各位情郎对她的恨意。 渐渐地,长公主府的男人们越发乖顺,宁扶疏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吃喝玩乐,享用美男无数的时候 系统:警报!警报!驸马爷黑化值突然飙升至九十九!顾钦辞拿着镣铐过来了! 宁扶疏:??? 宁扶疏望着顾钦辞几近癫狂的偏执眼神,听他低低笑着:殿下,您可知臣无时无刻不想把你藏起来,再也不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笑。 再后来,有人发现记录长公主夜宿起居的册子上,清一色写满驸马爷的名字。甚至,时常一夜便密密麻麻写了七八个。 ①架空穿越背景,虚构要素过多,双处双洁勿问。 ②1v1,权倾朝野的矜贵钓系长公主vs病娇傲娇的醋精驸马爷,非完美人设,双方都会逐渐成长。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扶疏,顾钦辞 ┃ 配角:正文完结,周五开始更番外 ┃ 其它:预收和完结文可戳作者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病娇驸马的醋坛子又翻了!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第1章 穿越 总召万灵,敕召万神。 皇城外的玄清观道场中,经幡竖悬,道香飘袅。几名道行深厚的高功法师仙袍绣鹤祥云,唇动翕合间的诵咒唱经抵入三清法铃悠响,随脚底踏罡步斗响彻碧霄。 又执玉杯噀水供神,以洗尘荡秽,驱邪避祸。 正是一场庄严法事。 五日前,大楚当今圣上的嫡姐朝歌长公主前来玄清观礼拜听道,却不料意外中毒,至今昏迷未醒。 庙堂上的那位听闻噩讯心焦不已,特令观内高功法师斋醮科仪,为长公主祈福。 倏尔,某个修行不深的小道长粗心念错了一句咒文,连忙吸气凝神,虔诚悔过。 法事已举行了三日三夜,今天乃最后一场,倘若长公主殿下依旧无清醒迹象,只怕雷霆天威降下,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可万万不能再出差池。 他们皆盼长公主殿下无恙,却唯独一人除外。 幽深僻谧的后院静室有玄袍男子跪坐竹席,春日熙光穿透户牖倾洒襟口银绣,蔓延着他脸庞棱角曲线攀上鬓间墨发,折射成薄薄眼皮上一点碎金。 驸马爷案侧婢女低声唤他。 男子眼眸不睁,挺着胜比长缨枪还直的腰杆岿如磐石,恍似对婢女的叫唤和对院外法铃清响充耳不闻。 那婢女是朝歌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一等大宫女,任谁见了都得恭敬露三分笑颜,偏生此时在油盐不进的驸马爷跟前屡番被撂脸子,她不禁嘴角微抽。 而转念又思及自己所求攸关长公主性命,只得强压下对这位爷的急剧不满,躬腰执起桌面狼毫毛笔,挽袖蘸墨递出,斟酌着措辞劝言:驸马爷,您瞧见的。 如今殿下玉体垂危,药石难医,仅将福泽希望寄奉上天方能转危为安。您身为殿下的夫君,一该尽塌前侍疾的夫妻情分,二该遵陛下命众人誊抄祈福道文的圣旨本分。无论于情或于理,两者缺一不得。 但婢子也知晓您与殿下素有龃龉,前者便不求您什么了,唯独这后者实属面子功夫,您总该做一做的。 她说着,另只手将宣纸小心往前推了推。 意思很明显,请求驸马爷虔心抄写道文。 纸张在沉木桌面摩出窸窣轻响,男子终于缓缓掀开眼皮,眯出一条狭长眼缝。他漆黑瞳孔半遮在睫毛下,轻飘飘扫过书册上密麻字符,随即流露出不耐,甚有几分不避讳的冷蔑呼之欲出。 药石难医? 不,这还不够。 需得药石无医才好。 他巴不得她薨殁。 绕是面子还是里子,他顾钦辞从头到脚都巴不得长公主赶紧死。 竟妄想他抄写道文为榻上那毁他前程的人祈福,简直痴人说梦。 顾钦辞将下意识就要溢出鼻间的哼声压回喉咙,重新阖目,再懒得给予婢女多余的眼神。 兴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诸仙师道长日夜不歇地祈福起了作用。窗外长风蓦起,华幡扬舞,焕天光五彩。 第2页 与顾钦辞仅一帘之隔的内室,昏迷数日的朝歌长公主逐渐醒来,她睁开的眼瞳清澈,没有丝毫混沌。 宁扶疏望着头顶素色床帐,无声地叹气。 其实她在半刻钟之前就醒了,但乍觉自己似乎来到了某个陌生又奇怪的地方,迟迟难以相信,遂不动声色装睡许久,借机听外头各种动静,以期弄清情形。 而今闻婢女与驸马交谈,纷杂信息在脑海中徐徐`明朗。纵使宁扶疏再震惊,也不得不承认 她穿越了。 穿成了历史上大楚王朝中期,那位与她同名同姓的朝歌长公主,也是垂帘金銮、辅佐幼帝的摄政长公主。 宁扶疏是个业余的历史爱好者,她犹记得《楚史》对朝歌长公主的评价,洋洋洒洒数十行,没一句好话。最终囊括成掌权自重,骄奢淫逸八个字。 前四个字诣在批判其把控朝堂,直至少帝亲政年纪依旧不肯撤帘还政于正统皇帝。 但这样的人物细翻历史不在少数,因此并未给后人留存太多印象。相较之下,后四字才是真正为史官与文人所不齿,罄竹难书斥责了两千年的。 朝歌长公主自认巾帼勿让须眉,不仅本领才干不输给男子,在情爱缠绵上也和男子拥三妻四妾看齐。 她垂帘辅政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招揽天下俊俏貌美的郎君入长公主府,做其面首,共享合欢极乐。 更有甚者,她时常将自己与诸多男宠的床笫秘事摆到朝堂上,当成笑谈说予朝臣听,惹得一干满腹经纶的文臣羞愧不已,性情粗狂的武将面红耳赤。 据野史记载,曾有位初入庙堂的小将军,许是血气方刚,竟就这般在朝会上湿了官袍。 皇帝欲以御前失仪罪将其论处,却被朝歌长公主拦下。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将军那处锦袍濡湿,半晌,扬声媚笑,夸了句天赋异禀,乃可塑之才,而后向皇帝讨人带回府邸享用。 自此,淫`乱二字成了和朝歌长公主划上等号的丑闻,千古难泯。 但褒也好、贬也罢,史官怎么骂、史书怎么批,在宁扶疏看来,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人死后留在青史上的几点着墨罢了,哪里能比上生前快意来得重要。 朝歌长公主本人有权有财有美男,必定快活似神仙。而宁扶疏爱权爱财爱美男,她简直爱惨了朝歌长公主这个身份,暗自搓搓小手随时准备享受神仙日子。 宁扶疏动了动发麻的手肘,撑住床板坐起身,开嗓唤:琅云。 她知道这是朝歌长公主贴身侍婢之一。 果不其然,方才在外间与驸马微有争执的婢女掀开太极八卦布帘,快步走近宁扶疏身前。 琅云见自家殿下醒来,又惊又喜的神情藏都藏不住,水雾漫上眼眶,蕴聚成泪珠子将落未落。 哭什么?宁扶疏故作轻松地笑话她。 婢子才没有哭,实在是太激动了。琅云抬袖抹眼泪,又道,殿下且先躺好,婢子去给您煎药过来。 给长公主养身体的补药随时在火炉上备着,琅云离开没多久便复返。宁扶疏听见脚步声入耳,下意识以为是她,遂犯懒没有动弹。 蓦地 【竟然这都没死,命真够硬的。】 一道满含怨怼和遗憾的青年声音敲落宁扶疏心头,带着几分空谷传响的缥缈幽灵。不太像直接说出口的嗓音,更似陨石砸在平稳搏动的心跳,惹得宁扶疏手指一颤。 她骤然转头,和站在布帘前的玄衣男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男人单手端着白玉药碗,落在宁扶疏脸上的视线不见平和,如墨漆黑的眸光如深渊旋涡具有的本能,想要将她吞噬。 不用猜也知道,眼前人就是朝歌长公主的驸马,顾钦辞。 那么刚才那句对朝歌长公主命硬的埋怨,是顾钦辞的心声?还是宁扶疏卧病初愈产生的不真切幻听? 欲探个究竟,她屏气细听 可这回,却是除了道场法铃清脆,其余什么声音都没有。 宁扶疏望着顾钦辞手中药碗腾出的热气逐渐消散,以此为由让人走近些:把本宫的药端过来吧。 顾钦辞脸上是明晃晃的不情愿,脚步迈得极大,药汁溅出玉碗、洒在地面,他权当看不见。 宁扶疏的注意力起先还在听心声上,但随着顾钦辞步步上前,她很快就只剩下欣赏男人那张脸的心思。 剑眉斜飞,目射寒星,光影照在鼻梁高挺,纵拉着阴沉面色也难掩雄姿英发。宁扶疏不由得感慨:朝歌长公主挑男人的眼光还真不错,难怪会日夜荒`淫,概是色令智昏所致。这般人间绝色倘若放在她身边,她也把持不住。 长公主看够了吗?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比宁扶疏目带欣赏,顾钦辞随意瞥过她都觉厌弃恶心。 宁扶疏闻言回神,又听顾钦辞语气不耐:喝药。 下一秒,舀满乌黑药汁的玉勺便已经伸到面前。握勺之人态度粗暴地直接撬开宁扶疏双唇和牙关,硬生生将苦药怼进她的嘴巴里,压着舌苔直灌喉咙。 【叮!智能穿越系统连接成功,现在为宿主输出角色怒气值。】 【顾钦辞,怒气值六十五!】 宁扶疏忍着苦涩蹙眉,什么声音? 第3页 【恭喜宿主被文物选中,来到历史上真实的大楚王朝。我是智能穿越系统第007号客服,现在为宿主输出服务条约】 等,等一等!宁扶疏尝试在内心与这位智能客服对话,我知道自己穿越了,但你刚才输出的那什么怒气值,是个什么意思? 【千年前不明不白枉死的朝歌长公主因魂魄无法遁入轮回,被困文物中。她积聚过深的怨念将宿主拉进历史,替她追寻真实死因。】 【由于系统考虑到该任务难度系数过大,特派我来助宿主一臂之力,智能客服007会实时为宿主输出受怨魂怀疑对象的怒气值。】 不明不白枉死几个字犹如一道惊雷轰隆隆砸在宁扶疏头顶,瞬间将她正欲享受有权有财有美男生活的激动心情劈成八瓣儿。 经系统这么一提醒,她后知后觉想起来,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似乎命不太好。 背负诸多骂名也就算了,更是二十桃李之年,就香消玉殒,溘然长眠于陵墓。 至于原主的死因,因史书未曾留下笔墨而成为一桩未解之谜。反倒是各大野史集中的说法纷纭混杂,有猜测她是旧疾复发暴`毙的,也有猜测是因为房事过度猝死的,莫衷一是。 直到三天前,楚地博物馆开展讲座,研究朝歌长公主生平的老教授提出,从最新的考古发现来看,他推断朝歌长公主很有可能是遭遇府中面首暗害身亡。 所以,其实这个推测才真正符合历史? 不,这不是重点。 要紧的在于,时正值建兴四年三月,而朝歌长公主死于建兴五年三月。 她满心欢喜的神仙生活体验是短短一年游,一次性的。不仅如此,她还得代替朝歌长公主经历一遍身死道消。 甚至,眼见这位满面寒霜的英俊郎君,极有可能就是终结她短暂人生的刽子手 作者有话说: 撒花花,开新文啦! 这本是[爱权爱财爱美男]矜贵长公主和[口嫌体正直]偏执病娇驸马爷的故事。 一如既往的架空穿越背景,虚构要素过多,双处双洁不用多问哈。 关于更新,叉腰大声说:我有存稿,坑品绝好。V前随榜单字数更,V后日更不请假。比心~ 第2章 死因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朝歌长公主宁扶疏。系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言行,但你的所有举止都将改变历史。】 一阵宛如锯齿拉木头的滋滋声后,冰冷机械音如潮水退去,宁扶疏的注意力重归现实。 浓稠苦药在胃中翻涌,顷刻间刺激她想起面前这位驸马爷的生平。 顾钦辞曾是楚王朝镇北大将军武康侯的世子,自小随父兄守卫燕云十六州,立下赫赫战功。 常言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确实比他的父亲武康侯更英勇,年仅十六岁就敢领精兵入敌营,孤身取对方将领首级,被先皇授为正三品云麾大将军,位比上卿。 本该成就一代良将帅才,奈何世事无常 先皇驾崩。 新帝虽年幼,却已多疑成性。听闻北地百姓只崇顾家父子而不知庙堂君王,深感忧虑。 在顾钦辞弱冠之年,一纸诏书为其赐婚,要他尚朝歌长公主为妻。 驸马不得掌权做官是律例,身为人臣不得抗旨也是律例。 顾钦辞奉诏入都城,泽州统帅之位被下、云麾大将军之职被撤。小皇帝为犒劳他功勋累著,亦或者为堵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给顾钦辞封了个空有高阶厚禄却无半分实权,亦不可承袭的正二品熙平侯。 明升暗降,仕途终究断得干净彻底。 另一方面,又用顾钦辞永留皇都做半个质子,牵制住镇守北地的武康侯不敢轻举妄动。 说一句残害忠良,埋没英才不为过。 后世人皆知顾家数代忠魂,胸怀天下,纵然再不满赐婚圣旨,也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谋逆,陷苍生万民于水火。 但不反,不代表不怨。 宁扶疏大抵没有幻听,那句突兀的埋汰正是系统透露给她,顾钦辞的心声。青年发自骨子里地怨小皇帝多疑,也怨配合小皇帝计策的朝歌长公主。而后者中毒卧床,是他唯一能稍稍发泄满腔愤懑的途径。 端药碗进屋,不过想看看长公主死没死成。 可惜,结果叫他失望了。 又一勺汤药喂来,是在宁扶疏前一口还没来得及吞咽下时,坚硬玉勺磕碰到牙齿,连着牙龈酸疼。在铺满舌苔的苦涩中,顾钦辞把汤匙一送到底,直戳姑娘家脆弱的嗓子眼。 朝歌长公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宁扶疏也没遭遇过,再也忍不住犯恶心,嘴里汤药悉数吐了出来。 咳咳咳 顾钦辞似乎早预料会有此结果,侧身躲闪,忙避到距离床榻三步开外的位置。他将尚且残余大半药汁的玉碗搁在木桌,摆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掸了掸袂袖,仿佛在嫌宁扶疏的举动弄污他衣袍。 吐出薄唇的话更是冷淡无比:臣这双手拿惯了刀枪剑戟,只会杀人,不会照顾人。 侍疾这种事,殿下还是另请旁人为好。 呕宁扶疏鼻腔和喉咙里皆漫有苦药味儿,难受得开始上涌胃酸,只觉耳廓嗡嗡作响,头昏脑胀地压根没听清顾钦辞具体说了些什么。 第4页 当然,顾钦辞也不需要她听懂,顾自借她干呕的由头续道:让殿下感到恶心是臣的罪过,臣先行告退。 语罢,敷衍地揖身行礼。 只是在直起背脊的瞬间,顾钦辞脚步微顿,目带狐疑地瞥了眼床榻方向。 适才他的言行和举止,种种皆属以下犯上,宁扶疏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知道他们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及笄之年临朝摄政,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脾气绝对跟温善平和沾不上边儿。寻常时候若谁敢出言不逊,定会惹了她怒容威严,降令责罚。 顾钦辞就是冲着这一点去的。 他不想和宁扶疏共处同一片屋檐,宁愿惹恼对方,把自己罚回驸马府,各自不相见才好。 但宁扶疏始终对他的冒犯不置一词,反倒像顾钦辞唱了出无趣独角戏,叫唱曲儿的人无端生出几分尴尬。 他望见长公主趴在床沿,小臂揉皱被衾,巴掌大的鹅蛋脸苍白不显血色,唯独那双时常用来瞪人示威的眼眸泛出红意,彤如云霞,成为灰调静室中一抹浓艳凄美的靡丽,却也楚楚可怜。 她是感到难受么? 呵,原来一向视臣子如尘泥,将其碾踩脚下的高傲长公主也会觉得难受啊。 顾钦辞眉梢轻挑,心底忽而生出报复性的快感。 当初他跪谢赐婚圣旨,解甲离开泽州,意气风发的戎马将军从此只能弯下脊梁骨,在金陵城做一个空有虚名的花架子驸马,他比宁扶疏此刻更难受千倍万倍。 榻上女子眼含薄泪,咳得呼吸促乱,顾钦辞反而唇角勾起轻蔑弧度。 他汲取她的痛苦为乐。 但生理上的难受终会逐渐褪去,顾钦辞觉得无趣了,大步流星地扭头离开。 待颀长的玄色身影消失在布帘后 宁扶疏才抬起掌心顺着胸膛轻抚顺气,末了,爬下床榻去拿被顾钦辞搁在桌案的剩余半碗汤药。 指尖触玉生寒,药已凉透。 但她恍若未觉,强忍住胃中恶心一饮而尽。 系统说得没错,她是大楚独一无二的朝歌长公主,必得好好养病,尽快痊愈,万没有消沉迷茫的道理。 殿下,您怎么赤脚踩地上了,春寒陡峭,当心一会儿着凉。突然传来琅云紧张的关怀打断她思绪。 本宫无碍。宁扶疏摇了摇头,又倒了杯热茶润喉,倒是前两日偷潜入玄清观的刺客,可有抓到? 这才是宁扶疏最在意,也最想查清的事情,攸关她自身性命。 婢子正要向您禀报呢。琅云搀扶着她躺回床上,而后在榻前双膝跪地,低头认错,婢子那日携侍卫搜了观内所有道长的屋舍,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那刺客,许是逃脱了。 至于殿下和骆公子突然昏迷,经由太医查验的结果是:那日的茶水有毒。且为某种来自北疆的剧毒,药性烈得很,通常沾上一点儿就能使人丧命。但这下药的人 她顿了顿,以头抢地尔:婢子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宁扶疏听着她接连请罪,拼凑出自己穿来之前在原主身上发生的事: 五日前的傍晚,朝歌长公主在新收入府的面首骆思衡房里与之对弈。 没曾想 这黑白棋子刚落下,长公主与骆思衡忽觉眼前视线模糊、四肢脱力。尚来不及喊人护驾,两人纷纷趴倒棋案。 便是此时,早有计划的刺客避开院内巡防侍卫,溜进屋内行刺长公主。 幸有潜藏暗处护驾的影卫眸如夜鹰锐利,及时出手才打破了这场刺杀。 事后,守卫戒严封锁道观,仔细排查过方圆几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连后山灌木丛中的蚱蜢蚊子都不放过。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捉到刺客和下毒祸首。 琅云道:现在唯一知道的线索,是那名黑衣刺客武功很高。咱们四个影卫和他交手,都没能把人抓住,只勉强在对方手背留下一道刀伤。 等等,你说什么?宁扶疏沉静眸色倏尔因她这话荡出波涛,刀伤?在左手还是右手? 对方握剑的那只手。琅云略微沉吟后道,是右手。 波涛涟漪凝固在宁扶疏的眼瞳之下。 适才顾钦辞近身给她喂药,宁扶疏除了看清男人那副俊朗无双的容貌,还注意到他执药勺的右手背侧,有一道严重影响美观的伤疤。流过鲜血的殷红未曾消褪,明显是近几日才添的新伤。 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顾钦辞有杀她的动机,还有杀她的本领。符合知晓院内侍卫布防的条件,也符合拿到北疆剧毒的条件,更符合不被下人搜身追查的条件,诚然是一条合理的逻辑闭环。 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果然为驸马所杀。 如此看来,半炷香前顾钦辞没用玉勺捅穿她细弱的喉管,倒算宁扶疏侥幸逃过一劫了。 青年眸寒如尖刀,只待怒气值升至高一百,仇怨超过理智,利刃才会出鞘,见血封喉。 系统输出数据的意义,大抵在此。 朝歌长公主将会薨殁于二十岁生辰后的建兴五年,宁扶疏却不想死。 她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要让顾钦辞不杀她,便须得降低顾钦辞的怒气值。 第5页 主动示好这种小把戏多半对顾钦辞没用,战场上多年厮杀把人淬炼得思虑缜密、防心深重,无事献殷勤只会让顾钦辞怀疑她不安好心,越发厌恶。 常言说得妙,投其所好是关键。 宁扶疏不清楚顾钦辞喜欢什么,她却能猜到顾钦辞缺少什么。 声名远扬的云麾大将军可以不眨眼地挥刀斩敌人上首,但绝对狠不下心推开轻轻拉扯他衣袂的妖娆弱女子。否则野史中的那名小将军,也不会只听朝歌长公主道几句帐中颠鸾倒凤就湿了官袍。 血性男儿铁骨铮铮,不畏惧强权,不屈服淫威,偏偏最易醉倒温柔乡。兼之宁扶疏和顾钦辞本便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宁扶疏勾唇一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朝歌长公主纵情纵欲,一张榻上能解决的事儿,何必带到帐外。 作者有话说: 一度收到好几条评论问疏疏为什么不选择杀顾狗,其实这一章的开头就写了:顾顾父兄世代忠良,他自己也是忠臣良将,打小守边关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也是原主和皇帝对不起他,逼迫她尚公主毁去了他的抱负和仕途,疏疏如果杀他,那才是真正的残害忠良啊(这就好比你穿越去大汉朝,遇上卫青霍去病,发现自己的小命将来可能会丢在他手里,那也不会设法杀两位大将军的呀) 而且还有一点,疏疏想知道历史上究竟是谁真正杀了原主,顾顾只是她目前最大的怀疑对象,并非百分百确定。她不想错杀,更不想错杀忠良。 感谢在20220510 18:00:00~20220511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子味汽水、好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招惹 楚朝的开国太`祖曾是清修道人,拜在玄清观的老道长门下。后登基为帝,仍不忘本心,尊玄清观为皇家道观,旨后世子孙皆信奉道教。 几百年过去,金陵城墙愈渐斑驳,唯有皇城外的玄清观依旧遗世独立,仅准允宗亲贵胄及高官重臣入内。 其中,又属朝歌长公主礼道最勤。 小皇帝敬爱嫡长姐,不惜动用国库,在观内修了一座专给长公主居住的静室。 因道观占地面积有限,且神像不可冒犯挪动,是以无法参照长公主府七进七出的规格建造居室。但凡是朝歌长公主喜爱想要的,小皇帝无不给足她排场。 譬如宁扶疏从琅云口中得知,在静室西侧有一方引山间溪泉活水凿出的汤池,只为方便长公主焚香沐浴之用。 碍于小婢女非要请长公主殿下降罪责罚,宁扶疏便给了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准备些好东西送来,再请驸马爷入西室。 晚风微拂,月光穿透窗格,倒映出水面碎银粼粼。 宁扶疏一袭石榴红色薄衫搭肩,又系鸳鸯戏水肚兜于其下,池水正遮胸口。继而,执白玉毛笔,稍蘸清水,将笔尖在岸边胭脂盒中转了一圈,柔软洁白的羊毫顿时浸染绯色。 琅云午后就在汤池四周摆列好了雕刻凤凰浴火的金边铜镜,此时宁扶疏抬眸望镜,朱笔点于额间,绘出一片娇花瓣儿。 顾钦辞推开木门,乍见婆娑竹影似藻荇交横在屏风。他狐疑不解,绕过屏风继续往里走。 琅云眼瞧请君入了瓮,当即关门落锁。 待顾钦辞发现情况不对,为时已晚。 宁扶疏隔着水汽朦胧望向他,浓睫掀开眼帘潋滟,红唇翕动,唤了声:横渠 横渠是顾钦辞的表字。 取的是张载老先生横渠四句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他现在,说好听些是皇帝的姐夫,是长公主夫婿,说难听些,和仰人鼻息的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再拿什么做到这四为。 讽刺让顾钦辞立马沉下脸,冷声质问:殿下又想玩什么把戏? 本宫不玩把戏。宁扶疏额间花钿还差最后几笔,她故意迎上顾钦辞的目光添补胭脂。 勾挑起落,这回羊毫笔点在了锁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一道湿亮的朱红顺着纤细脖颈慢慢滑到肩窝,再不断蔓延伸长,直到轻衫披肩处戛然而止,与薄衫红艳融为一体。 本宫只想让横渠看看我。宁扶疏嗓音含笑地说出后半句话。 与此同时,双臂轻轻朝两侧划开,池水旋即在心口荡出波澜,半淹住最惹人遐想的弧度,也引起岸边人的好奇心不安分随波起伏作祟,想钻进水面一探究竟。 不知廉耻的狐狸精。 顾钦辞在心底唾弃低骂,他是脑子犯了毛病才会跟随宁扶疏的话音去看她,霎时别开脸。 可汤池的前后左右皆铜镜,顾钦辞目光不论落在哪面,所见都无不同:雾气氤氲、丝纱缥缈,宁扶疏额间朱红花钿绽开昳丽妩媚。 倘若闭眼,又显得自己毫无定力,心虚憷了她似的。顾钦辞视线最终凝聚在屏风后小案上摆放的博山炉安息香袅袅,目色始终不与她交接。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宁扶疏已然游至池边。 玉净白足点水踩上池岸,美人出浴。 她长腿弯曲,没有直接走到顾钦辞身前,反而在大理石地面坐了下来。肘撑绒毯,拳轻抵额穴,挂满水珠的双腿伸出红绡,犹如斜倚贵妃榻。 第6页 蓦地,顾钦辞似觉衣袍下摆被撩动,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皮肤。 他不得不低眸去看。 只见宁扶疏踝戴宫铃脚链,涂染凤仙花红蔻丹的脚趾攀在他小腿,灵巧地一路向上走,将衣袍越掀越高。 顾钦辞陡然瞪大双眼,恍避蛇蝎般退后两步,堪堪躲开她的触碰,和宁扶疏划清界限。他淬寒嗓音没有一丝温度:请殿下自重。 自重?驸马这话从何说起。宁扶疏轻抬下巴笑问,你我乃夫妻,本宫哪里不自重了? 顾钦辞沉声提醒:道门乃清修圣地。 宁扶疏眉目流眄,似乎在思索他的这句话 鼻腔不由发出绵长的嗯,末了,尾调转成一声轻松朗笑:横渠难道没有听说过:食、色,性也。 饮酒食饭也好、男欢女爱也罢,都是生而为人的本性。 本宫不过遵从先贤的教诲罢了,哪里不自重,嗯? 她重复问了一遍,余音上扬如糖丝钻进耳廓,浸开一串细密痒意。 顾钦辞不比她巧舌如簧,辩不过索性缄默。 不经意间转眸,却又被四周铜镜中虚实难分的倒影晃得眼花缭乱,他连忙深呼吸平定心神。 得尽快离开这里。 宁扶疏察觉到他的心思,有些惊诧自己都这样了,居然还诱不了他?当即准备下一剂猛药。 她利落起身,屈指勾住了顾钦辞腰间玉带,欲将人拉至身前。 却不料,常年习武者底盘站得极稳,巍然如泰山,非但没被宁扶疏拉动,反而害拉他的人被力道反噬。宁扶疏尚且来不及错愕应对,已然撞进了男人怀里,胜比石头坚硬的胸膛砸得她鼻尖生疼,眸中水汽顿时晕成薄泪。 顾钦辞垂眼,和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在半空四目相对。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宁扶疏用胭脂画在眉间的,既非夭夭灼灼的娇艳桃花,也非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而是一朵合欢花! 暗示昭然若揭。 顾钦辞不屑冷哼,猛地抬手抓住她不知是要揉鼻子,还是要干其他什么的手,指节收缩,动作和话音透着如出一辙的厌恶:臣倒不知,殿下坐腻了万人之上的位置,竟也学起下九流妓子来了。 他紧捏在宁扶疏腕骨的手劲儿丝毫不加克制,只一瞬,便叫宁扶疏疼得忍不住咬紧牙关。 都不用看,也知道那细嫩皮肤定已被掐出五道深红印子。 但宁扶疏愣是将不自觉就要溜出双唇的吸气音生生忍痛咽回喉咙里,唇角重新噙出一抹惑人笑意:不知本宫这般放下身段,能否讨得驸马欢心啊? 说着,勾出如丝魅眼。 时有憎其人者,恶其余胥的道理,顾钦辞也不例外。他埋怨朝歌长公主,就看不惯宁扶疏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 手劲儿下意识加大,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将掌心下这不堪一击的脆弱骨头直接捏碎的冲动。 宁扶疏能忍疼,自幼养尊处优的朝歌长公主却受不得委屈。当疼痛超过痛阈值,眼泪完全不由宁扶疏控制得集聚满眼眶,而后 如晶莹珍珠,一颗接连一颗滚落面颊。 顾钦辞见状蓦然微怔,欲捏碎宁扶疏腕骨的动作顿了顿。 其实,眼前人泪落红妆,梨花带雨,并没能让他生出恻隐心。 相反,他觉得很畅快。 顾钦辞忽然发现,比起朝歌长公主容色倾城,他仿佛更加喜欢看宁扶疏痛苦的模样。 看这张被誉为大楚第一貌美的脸庞被泪水打湿,明艳妆容被泪水糊花。看素来高傲的脖颈低下头颅,惯常对臣下呼来喝去的红唇呜咽着颤出求饶话。 光是幻想,就已经让他极其兴奋,甚至超过了战场上挥洒热血杀敌带来的愉悦。 好像他的腹中住有一只饕餮,贪婪摄取宁扶疏的痛苦作为食物。这晌,顾钦辞还觉得饥饿,觉得远远不满足。 他想看她掉更多眼泪。 【叮!角色怒气值变动,请宿主注意接收新数据:顾钦辞,怒气值七十五!】 宁扶疏前一秒还在蹙眉忍疼,后一秒,刻板机械声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惊得她浑身一颤,连眼泪也忘了流。 什么?怒气值涨了? 晌午她第一眼见到顾钦辞,系统输出的怒气值是六十五。短短半天时间,就飞涨了整整十点?! 是因为她以姿容诱人这招棋走错了,适得其反? 刹那间,宁扶疏只想立马挣脱顾钦辞,再将人逐出去,结束这场尴尬的闹剧。 一来,她不愿听见顾钦辞怒气值继续上升的系统提示音。二来,宁扶疏从一开始就没真的打算把自己送出去。 她在赌。 赌顾钦辞会像世间所有男子一样迷恋美色,也赌顾钦辞会有不同于世间寻常男子的毅力。想得到她,却终没得到,陷入矛盾纠结,才最有利于宁扶疏持续攻略,不断降低怒气值。 可现在,计划宣告失败,宁扶疏感觉自己就是个跳梁小丑,而顾钦辞全程作壁上观,看猴子表演。 她不要继续了。 宁扶疏咽了咽口水,想大喊来人。 嘴巴刚一张开,顾钦辞的手指就落了下来,堵住她艳丽朱唇:嘘 第7页 殿下别说话。顾钦辞冷厉眸光变得暗沉,另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肢朝自己拉近,哑声低喃,臣欢心。 闻言,宁扶疏顿时瞪大眼睛。 若非贴在后腰的手掌皮肤炙热,灼得她肌底血液都滚烫,宁扶疏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爱憎分明的云麾大将军,严于律己的泽州兵马统帅,怎可能这般轻浮草率。况且她听见顾钦辞呼吸平稳,看见顾钦辞眼瞳清澈,没有丝毫情动的迹象。 所以现在这算什么? 宣泄对朝歌长公主的怨恨? 顾钦辞布满茧子的手指重重压在宁扶疏嘴唇,反复摩挲,将殷红口脂都抹净,又添上一层红肿。 风沙北地长出来的老茧粗糙如砂砾,被揉搓过的地方疼与痒交杂。宁扶疏难受得紧,不禁后仰脖颈逃缩。 感受到指下人的颤栗,顾钦辞越发痛快。 他视线挪移至宁扶疏方才执朱笔画在香肩的红痕,这一回,深邃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处瞧。想扯开她的薄衫,撕碎她的肚兜,想让她浑身都染上颜色,听她哭得喉咙沙哑。 再也不能生杀予夺,残害忠良。 殿下,是您先招惹臣的 第4章 调查 宁扶疏被他放倒在绒毯上,趁此不受钳制的间隙,右脚铆足了劲儿朝前踢去。 但顾钦辞到底是历经战场厮杀的人,如若这点小伎俩都躲不过,就未免太看不起他这个几无败仗的大将军了。 宁扶疏踢了个空不说,脚踝也被握住。 顾钦辞曾抓过敌军,审过细作,知道哪些手段最折磨人。这晌,指腹在她踝骨轻轻打着旋儿,继又缓慢移到脚底心,惹得宁扶疏脚趾蜷缩,全身肌肉发抖,笑出咯咯颤声。 住住手 顾顾钦辞你放肆 无奈因命门被拿捏,她溜出嗓子的话音断断续续,喘着的气息毫无威慑力,活像只软绵绵的白兔。 而顾钦辞是北地倨傲的狼,生来就不会放过兔子。他屈指在她微微凹陷的足心一压,又让宁扶疏呼吸越发急促凌乱,小腿痉挛颤抖。 顾钦辞蓦地笑了,浅色薄唇之下露出森白齿列:殿下自己说的,您与臣是夫妻。 有些事,臣可以名正言顺地放肆。 言下之意 顾钦辞松开了她的脚,转而捻起宁扶疏潮湿墨发,在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同时唇角上扬弧度愈深几分。而下一瞬,宁扶疏就明白了这个恻恻笑容的含义。 他要将她的头发绑在屏风的立脚! 让她无法动弹! 这一刻,宁扶疏对史书上关于顾钦辞的描述,表示深深的怀疑。 忠臣良将、正气浩然、克己守礼 这些词哪个和眼前人有关了? 但现下没时间给她琢磨顾钦辞的性情如何,宁扶疏看见他分出自己一绺秀发在屏风前蹲下。一旦被顾钦辞打好结,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她必须自救。 宁扶疏不动声色地摸到汤池边那盒胭脂,以最快速度砸向顾钦辞的后背。 避开偷袭是武者本能 宁扶疏在他分神应对胭脂盒的瞬间,拔出头顶珠钗,狠心斩断了被顾钦辞拿在手里的那缕头发。 她忍着腿麻站起来,扯过华服披在肩头,细眉低压自有朝歌长公主浑然天成的威严飒飒,顿时不见方才狼狈。 暧昧气氛悠然散了个干净,顾钦辞手中攥着胭脂盒,缓慢挺直腰杆。 他望着她,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他最厌恶的,就是宁扶疏这幅模样。 一如当初金銮殿上,长公主摄政端坐珠帘后,冷眼俯看他叩头跪谢赐婚隆恩。也如当日拜堂成亲时,长公主始终高仰着头颅,冷眼斜睨他独自拜天地君王,再揖身拜她。 咔擦顾钦辞以蛮力捏碎瓷盒,胭脂红艳沾了满手。 他轻功上前,边角尖锐的瓷片抵在宁扶疏脖颈,埋于白皙皮肤之下的青筋若隐若现。只要他稍稍用力,瓷片就会割断细弱筋脉,血流五步。 他将不再是长公主驸马,不必再受困金陵城。 暴虐在血液深处叫嚣,一滴粘腻温热滴在宁扶疏肩头,是顾钦辞自己的血。 内心天人交战后,见血封喉的利刃终究倒刺进了他的掌心,安放好弑主的冲动。 顾钦辞从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赤胆忠肝的父兄,还有北地三十万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将士。绝不能因为个人私欲,牵连到他们。 深沉眉眼一点点平静,顾钦辞将染血的碎瓷片丢进汤池,冷冷低笑一声:既然殿下如此抵触臣,日后,也请殿下信守新婚之夜许给臣的承诺。 只存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 待顾钦辞头也不回地离去,宁扶疏重新回到浴池中,将整个身子都泡进去,用温热的活泉水冲洗去身上冷汗。 良久,不禁长叹一声: 史书误我。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历史上真实的顾钦辞,其实一无所知。至于史官给出的评价,不过是一些并不了解他的同僚或者压根没见过他的后世学者,从他生平事迹中凝练出的几个词汇罢了。 第8页 有失偏颇,实属正常。 宁扶疏拖着至今仍旧发麻的双腿,踩着痒意犹存的脚底,漫步走出汤池。她下的第一道令,便是命影卫暗中调查顾钦辞,关于对方的喜好脾性,她要事无巨细地知道。 知己知彼,是百战不殆的第一步。 因此接下来两日,宁扶疏始终待在静室养身子。在没有探清顾钦辞之前,她不会和对方打照面。 直至第三日用罢清粥早膳,宁扶疏向玄清观的老道长辞行,听闻顾钦辞昨日半夜就已踩着苍茫天色下山,她也没太在意,由着那人去。 皇都三月,春和景明,杨柳拂堤。 金陵城的街道两侧店肆林立,车马熙攘。长公主仪驾过处,行人无不避让。 辘辘车轮一路畅通无阻地行入乌衣巷,最终停在两只雄武剽悍的石狮子前。府中管家黄归年昨晚收到长公主殿下即将回府的消息,命人连夜洗刷石阶,擦拭门环,这晌正携府邸众人侯在门前。 车夫麻利地摆好脚凳:请殿下降辇。 音落,青葱玉指自内缓缓挑开车帘,露出云堆翠髻、唇樱眉秀。 黄归年将手臂伸至半空,宁扶疏晓得古人乘舆降辇的规矩,随之搭指搀扶。却不等她指尖落下,突然,黄归年似被人拉开了去,眼前换成另一个男人的手臂。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可把我担心坏了! 男人的关切和系统音同时传进宁扶疏耳畔。 【滴!检测发现新目标,正在计算怒气值】 宁扶疏蓦地一个激灵,不由得打量起站在车旁的男子。 银冠墨发,一袭藏蓝锦袍衬得他气质成熟,望向朝歌长公主的目色则若秋波,盈满欢喜。且听那狎昵中含带丝缕暧昧的话语,应当是朝歌长公主养在后院的面首之一。 宁扶疏心想:不过是个男宠罢了,能有多少怒气值。 【计算完毕:宋谪业,怒气值六十九!】 宁扶疏: 她没听岔吧? 六十九点,愣是比顾钦辞的初始数值还高? 难怪堂堂长公主会阴沟里翻船,困在文物中千年也没想明白死因。她后院这些个郎君,未免都长得太人畜无害了些。便比如眼前宋谪业,端着的笑颜真诚至极,若非有系统输出怒气数据,宁扶疏铁定会误信于他。 不过俗话说相由心生,宁扶疏得了系统提示,再重新看宋谪业的容貌已是另一番感觉。他丹凤眸生得偏狭长,嘴唇薄如纸,大体还算端庄的五官却隐约透出三分邪肆,与顾钦辞的丰神俊朗迥然不同。 殿下?宋谪业被她晦暗目光盯得有些不安。 宁扶疏缓缓收回逡巡良久的视线,意味难明地反问:是吗? 即使此时面对宁扶疏的质问,宋谪业假笑面具也丝毫不显破绽:自然! 那日殿下中毒昏迷,吓得我六神无主,忙不迭牵了马匹狂奔回皇城请御医。但那宫门口的左右骁卫凭令牌认人,我拿不出像样身份,没办法只能硬闯,差点儿被禁卫军用乱箭射成筛子。 幸亏后来运气好,遇到进宫值夜的吴院判。我拦住他的马车,千般祈万般求终于叫他相信我是殿下您的人,跟着进宫面见到了圣上,这才请来御医赶往玄清观。 宋谪业眉峰渐渐皱出仄痕,话音也愈来愈急促,可见这事儿应当是真事儿,至于他口中所谓的六神无主,便不知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了。 甚至不好说朝歌长公主此番昏迷遇刺,单纯是顾钦辞一人的计划,还是其中也有宋谪业的帮衬手笔。 宁扶疏暂且不动声色,将手掌搭上他的袍袖:你有心了。 只要殿下玉体康健就好。宋谪业搀着她往府内走,不过那晚的事儿,至今想来还有些胆战心惊,好像我这辈子都没那样慌过。殿下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跟随时会蹦出胸口似的。 他说话间已然顿住脚步,隔着霓裳轻握住宁扶疏的手腕,欲将它拉向自己衣襟。 突如其来的暧昧,宁扶疏猛然愣怔。 朝歌长公主平常都是这样和面首相处的么?在碧空白云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调情? 在不介意世俗看法和褒贬评价这一点上,宁扶疏和朝歌长公主的心态相同,皆我行我素,豁达开朗。只是她思及宋谪业的怒气值,觉得对方不可能愿意和她亲密接触,多半借以这种方式投长公主所好,另有图谋。 这招旧了些。宁扶疏不禁低嘲。 美色`诱人的伎俩,三日前她就对顾钦辞用过了,结果铩羽而归。 殿下说什么?宋谪业未听清楚疑问。 没什么。宁扶疏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宋谪业的臂弯,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本宫不用摸。 宋郎的心跳,本宫听见了。 她姿容无双,娇媚嗓音笑起来自添旖旎。 宁扶疏没漏过宋谪业眼底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错愕,他很快敛好眸色,续道:这几日我通宵达旦抄了许多祈福道文,殿下去我那儿看看可好? 而像是怕宁扶疏拒绝,复又补充:倘若殿下觉得舟车劳顿,便让我服侍殿下安寝小憩,晚些再看其他。 第9页 不得不说,假如没有那么高的怒气值,宁扶疏确实会喜欢这般八面玲珑,体贴周全的男子。 可惜了,宋谪业心思太重,喜怒深藏,谁知道他会不会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骗去屋里,然后露出阴狠本性,一刀抹断她的脖子。相比之下,还不如把情绪明晃晃写在脸上的顾钦辞更让人放心。 宁扶疏用指尖挑起宋谪业的下巴,假装饶有兴致地端详一番:宋郎貌若好女,本宫怎能拒绝,只不过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本宫一会儿要进宫面圣,回府时辰太晚会耽误你休息。宋郎先回去吧,本宫过两天得了空就去瞧你。 宁扶疏华服曳地,从宋谪业身侧走过。 金钗步摇的窸窣细响渐轻,最终几不可闻。宋谪业望着长公主雍容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隐在袖袍下的指尖蜷缩微动,他狭长眼眸眯起一抹狐疑暗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2 18:00:00~20220513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宴山亭 10瓶;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雪獒 头梳随云髻正插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浅绯色云锦凤尾裙外披醉红银丝罗纱。 宁扶疏更衣梳妆后,命人准备轿辇进宫。 玄清观祈福法事浩大,她理应面圣谢恩。 刚行到府门口,宁扶疏远远望见御前总管内侍黄世恭甩着拂尘走在乌衣巷中,身后跟着八名小太监,各自手捧黄绸铺盖的托盘,或肩扛黄花梨木箱子。 待人榻上府门石阶,宁扶疏朝他浅浅做了个揖:黄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传达? 黄世恭双手兜袖行礼,脸颊两侧赘肉堆满可掬笑容,恭恭敬敬地回话:陛下心里惦记着您呢,猜到殿下定有进宫谢恩的打算,特命老奴亲自跑一趟,叮嘱殿下近日好生养着玉体安康便是,不必奔波操劳。 还有这些黄世恭眼神示意跟班小太监掀开漆盘上的黄绸。 都是各地州进贡来,最上乘的燕窝鱼翅,用作补身子那必是顶顶好的。另外这两箱则是闽南六百里加急送往金陵的荔枝,统共只得了这么些,陛下省得殿下爱吃则个,连皇后娘娘讨要都没肯给,全部送到您这儿来了。 宁扶疏让他们把东西送进府内,说道:劳烦公公替本宫谢过陛下赏赐。 琅云立马领会言下之意,往黄世恭手里塞了包沉甸甸的银袋子。 黄世恭脸上笑意愈深,悄悄将荷包揣好,顺便多说两句体己话:殿下客气了,陛下可是盼望您早些痊愈,回朝堂呢。毕竟内阁的折子越堆越高,议不下来的国事还得倚仗殿下拿主意。 宁扶疏莞尔轻笑,算是默认。 看来近三两日都不必进宫了。 送走皇帝身边的人后,她让黄归年大致清点赏来的物什。 千年山参一支,金丝血燕两件,南海珍珠五斛,天山雪莲十株,碧霞烟罗苏锦三匹,还有金银手钏、翡翠玉簪无数。这些是可以记账收入库房,良久存放的。 但还有些东西,比如鲍鱼海参、龙眼荔枝,则讲究吃个新鲜。 整整两大箱鲜果,哎叹气的是贴身伺候朝歌长公主的另一名婢女,名唤琳絮。 她心直口快,边盘点贡物边嘀咕:陛下挂念咱们殿下的心虽好,但怎没想到这妃子笑极难保存。在冰窖中至多摆个四五天,口感就涩了。倘若吃得急些,又容易上火流鼻血。 殿下您看该怎么办? 宁扶疏略微思索道:送些去诸位大人的府上吧。 刚才黄世恭的话提醒她了,朝歌长公主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等养足精神,她便该回朝堂听政议事。 但宁扶疏对楚朝文武百官的印象只停留在史书有所记载的寥寥几个名字上,对不上实际面孔。这倒还是次要,最关键的在于,朝堂人脉盘根错节,有忠君之臣,有利己之臣,有清高不慕财权的守道之臣。 有誓死效命君王的,也有站队朝歌长公主的,还有中立谁都不帮衬的。 人性复杂,忠奸品行尚且可从言辞举止稍加判断,可党派站队是私底下的交情,聪明人不会把其写在明面上。这却是宁扶疏坐镇金銮殿,必须弄清楚的关系网。 一个个试探太过耗费时间精力,不如直接利用身边人来的便捷。 她这晌不多言提点,只让黄归年伶俐些去办此事,再将安排每座府邸得了多少颗荔枝的名单送到她面前过目。如此这般,宁扶疏自然能得知朝中哪些人是朝歌长公主党,并且同时了然官位高低。 至于剩下的 宁扶疏想了想,命琅云挑拣些许给宋谪业拿去,奖赏他前几日请御医上玄清观的功劳。 下头仆人纷纷应诺办事,唯独琳絮道:荔枝清香,赏人是恩典排面。可这些海产在没烹烧蒸煮之前,相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味,也要送去各位大人府上吗? 倒确是这么个道理。 只怕有些胆子小又心思细的官员,还以为自己哪里惹了长公主不喜,招来鲍鱼腥臭敲打警告。 第10页 琳絮是个心直口快的,眨眼笑说:依婢子看呐,殿下这几日无需上朝,难得清闲,若不珍惜时间享受,岂非亏了。不如用这些食材设一席山珍海味宴,邀后院郎君们一同饮酒玩乐,殿下觉得如何? 她说到饮酒玩乐四个字时,宁扶疏瞥见周围婢女不禁面染霞云,低头窃笑。 恍然领悟了话外之音。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酒后兴起,寻欢作乐。 朝歌长公主身边的人最深谙自家主子的喜好,醉卧美男膝,醒掌天下权,无外乎此。 可宁扶疏却并提不起浓厚兴致,反问她:上回派出去调查驸马的人,回来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将将落下,便见两名影卫迈过门槛,走到她跟前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宁扶疏眼神示意他们起身,领二人去书房。 照影卫的调查结果来看,顾钦辞没来金陵之前,在北境泽州只干两件事,练兵习武和打仗御敌。忠于职守,治军严明,看不出其他喜好。 倒是与长公主成婚之后,把金陵城内所有酒楼饭馆去了个遍,且回回都会点上一大桌子店里的招牌菜。如风卷残云,吃得锅碗瓢盆皆见底,似乎颇有口腹之欲。 至于驸马不去酒楼的时候,则都待在侯府里,每日舞刀弄剑耍几下招式。 宁扶疏不自觉眉梢挑动。 这么说来,外人眼里的威风凛凛大将军,名号可治小儿夜啼,实际上却是个吃货? 她想起皇帝赏赐来的山珍海味,挥退影卫,唤来琅云道:你去趟熙平侯府,请驸马爷晚些时候过来用膳。 可一刻钟后,琅云回来禀报说,熙平侯府外的守门侍卫甫一看见她,立马横刀作挡,冷脸将她拦下。用他家侯爷身体抱恙,不见客的说词叫琅云吃了闭门羹,愣是连驸马爷的面都没见着。 琅云自小服侍于公主身边,早些年在后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讨生活,练就出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活络嘴巴。可今日,饶是她再机灵,也奈何不了侯府侍卫装聋作哑。 无论怎么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熙平侯的府门愣是闭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是怕本宫再摆鸿门宴呐。宁扶疏听了回禀,从书桌后慵懒抬起眼皮。 仔细想想,也无可厚非。 上回玄清观内,宁扶疏确实摆了他一道。像顾钦辞这种人,战场上摸爬滚打惯的,不可能在同个坑里摔两次。 殿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琅云询问,要婢子再去请一次吗? 你来回跑一趟,需要多少时间?宁扶疏突然问了句似乎不相干的。 琅云如实回禀:驸马爷的府邸坐落在杏花巷,和咱们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完全是两个不同方向。婢子脚程已经算是极快得了,但最少也需要走上半个时辰。 宁扶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红木书桌,她指下是一道透过雕花窗格的阳光倾洒,影面朝西。 忽而,朱唇娇媚扬起:这天色也不早了,本宫没有玄德君三顾茅庐的耐心。 琅云,既然驸马身体不适,本宫为人正妻,合该亲自去探望。宁扶疏合上摊开桌面的书卷,备车。 说是去探病,便真就做出探病的架势。 宁扶疏将滋补的山珍海味带了,入药的千年老参也带了。 熙平侯府的侍卫敢拦琅云,但还没有不让朝歌长公主进门的胆量。宁扶疏清冷不含情绪的眸光淡淡扫过,众人自觉行礼,躬身迎她入府。 而宁扶疏并没有直闯内院,她跨过门槛的同时,也让管家前去通传。 她在外厅等候,给足顾钦辞尊重。 从进门走到厅堂十几步路的功夫,宁扶疏环视过熙平侯府,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是朝廷正二品侯爷住的高宅。四周静得可闻脚底步伐轻响,和朝歌长公主府相对比,实在太萧条了些。 偌大庭院只栽了一棵梧桐树,枝条错节杂生,仿佛从没有人修剪过。又时值蚕月暮春,翠色梧桐叶随风飘落,点缀在苔痕阶绿,无端消减盎然春意,反倒有种身处萧瑟秋景的错觉。 宁扶疏依稀记得史书资料提及,顾钦辞与朝歌长公主完婚后,不愿住在长公主府,为了图方便干脆搬进先皇赐给他父亲的武康侯府。 老侯爷常年驻守边关,南下皇都的机会少之又少,早将宅中伺候的下人打发了七七八八。顾钦辞住进去后也没再招仆从,唯将府外匾额换成了自己的封号叫外人知道,凑合着住。 他心中只有北地,从没将金陵当做家。 宁扶疏此前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历史沧桑,深觉此事确是长公主与幼帝做的不厚道,坑害良将,一盆冷水浇灭了少年精忠报国的满腔热血,将本该搏击长空的雄鹰困于金玉囚笼。 如今她身在局中,仍旧替顾钦辞感到惋惜,不由得生出想善待他的真心。 宁扶疏站在梧桐绿荫下,心想这都半炷香过去了,顾钦辞怎还没出来,突然: 汪汪汪汪 寂静庭院中蓦地响起嗷嗷犬吠,惊得宁扶疏心头忽跳,她下意识往后退。 不曾想,那狗原本就在她正后方,这一退,不偏不倚将裙摆送到大东西面前,一口咬住。 第11页 是顾钦辞养的雪獒。 犬类忠主,似乎把宁扶疏误当成了擅闯人家的盗贼,咧出锋利犬牙,狠狠扯住她的衣裳向外拽。 宁扶疏手指霎时蜷缩攥住衣袖,她刚把琅云派去喊顾钦辞,此时身边没有亲近伺候的人,害怕得一动不敢动。 也因此没看见墙角后,一道幽暗目光正戏谑地望向庭院。 顾钦辞不知道长公主破天荒地登门造访所谓何事,但有过上回前车之鉴,猜想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不想应对,索性放出雪獒,把人赶出去或吓回去。只要别到他面前来,怎么都好。 可这晌,当他瞧见宁扶疏四肢僵硬,纤长眼睫扑朔颤抖遮不住眸底惊慌。 顾钦辞陡然觉得 心底洋溢起某种难以言说的愉悦,自己好像又兴奋了,牢牢盯着宁扶疏的慌乱不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3 18:00:00~20220514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 5瓶;z~娟 2瓶;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动怒 咬住宁扶疏衣摆的雪獒形态壮实,巨型身长足及她大腿高。体表被纯白毛发茂密覆盖,唯独宽鼻短嘴呈黑色,还有一双黑黄色的眼睛如黑珍珠镶嵌在威猛凶面,望向宁扶疏的犀利目光明显带着警戒。 它不嚎叫时也并不安静,胸腔起伏,喉嗓发出仿佛虎狼欲攻击目标前的粗砂喘息。前肢尖利五趾钩地,是预备攻击的前兆,给人随时会扑上来的错觉,再用那锋利无比的犬牙撕扯下整块腿肉。 宁扶疏不自觉吞咽口水。 她怕。 小时候曾被乡间田园犬咬过一回,从此便留下了心理阴影,见着大型犬都会退避三舍绕道走。 而雪獒和金陵城内贵族养来逗趣儿的温顺宠物犬不同,生于北地雪原中的野犬凶狠劲斗,能与猛兽恶狼相搏。也许它曾跟顾钦辞上过战场,咬断过敌军将领的头颅,撕碎过敌军士兵的血肉。 如此野性的獒犬现在将她当做了敌人,宁扶疏怎可能气定神闲。 脑海中忽而冒出荒谬猜想:历史上朝歌长公主英年早逝,该不会是被顾钦辞养的这只雪獒,给咬死的吧? 明知念头不靠谱,却足以引得她惊惶更甚。 宁扶疏紧攥衣袂的手肉眼可见在发颤,面容血色一点点褪去,饶是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从内而外透出的苍白。 冷汗自额间滑落,滴在同样颤动的嘴唇,顺着唇珠弧度滚进口中,在舌苔铺开咸涩,又惹得她秀眉仄痕愈深。 顾钦辞站在游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自己如今面目丑陋,但那又如何,顾钦辞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纯良善辈。他这双手里沾过人命比尊贵长公主吃过的粟米更多,染过的血比她喝过的水更多,本就罪孽深重至极,不差多一条内心病态扭曲的罪名。 他贪婪地看着宁扶疏惊慌失措、恐惧畏缩。 疯狂地期待着长公主跌落云端、狼狈不堪。 好像只有这样,他怀才不遇的愤懑、前程尽毁的愤怒才能稍稍得到平息。 顾钦辞望见宁扶疏髻上灿金步摇随她瑟瑟发抖而摆动摇晃,窸窣细响荡在庭院上空。他第一次惊觉,原来腐臭金银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心中似燃起一簇火苗。 宁扶疏越害怕,那火焰便越旺盛。 此时的顾钦辞尚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宁扶疏身上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只有她,能抚平他躁动心绪。 殿下?!琅云在内院正房没找到驸马,遂又折返回前厅,看见的便是这幕场景。 您别害怕,婢子这就来救您。她担心自家殿下受伤,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当即抄起立放在墙边的扫帚,手臂高高举起,作势要打跑雪獒。 宁扶疏眉头抽跳,连忙大喊:住手! 顾钦辞能不远千里地把条狗从北地带来金陵,可见这只雪獒对顾钦辞意义不凡。如若琅云把人的爱宠打伤了,只怕怒气值会彻底收不住。 保命要紧,万万不能打。 何况犬类领地意识强,攻击进入府宅的陌生人,它本身并没有错。 千钧一发之际,琅云听命收了手。 可打住动作的只有她一人而已,雪獒听觉敏捷,察觉到四方动静的瞬间,立马松开对它没有威胁的宁扶疏,转身朝向琅云,后肢两爪蹬地,进入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琅云握着树枝的手蓦地抖了抖,她刚才没注意,雪獒炯炯眼瞳映着斜阳,左右两边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色,如冰锥尖利的长牙黏着晶莹唾液,如果被它咬住,还能活? 这玩意儿,咋那么吓人啊! 雪獒不再对着宁扶疏,顾钦辞顿时觉得无趣。 明明琅云脸上同样也有害怕之色,但他偏就是莫名没了兴致。在雪獒冲上去咬人之前,吹了一声口哨。 顾钦辞走出游廊,假装自己刚过来前厅,若无其事地问:殿下怎么来了? 雪獒见到主人,霎时收起那嘴獠牙,摇晃脑袋甩了甩鬃毛,蹲到顾钦辞脚边。 琅云丢掉树枝,冷声讽刺:驸马爷养的狗当真好本事呐。 第12页 看家护院用的家伙,自然得有点本事。顾钦辞神色淡淡。 琅云被他怼的心头一哽。 雪獒是给顾钦辞看家护院的,她又何尝不是长公主看家护院的奴婢。让雪獒欺负了去她家公主,便是讽刺她没本事。 驸马爷这张嘴啊,平时瞧着没几句话,其实就有如他手中的刀般,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锋利扎人得很。 琅云忍不住想反唇相讥再刺回去,却被宁扶疏的用眼神制止。 总归两人都没受伤,有惊无险,她还没忘记自己今日亲临熙平侯府的用意,办正事儿要紧。 去将外头的东西拿进来吧。宁扶疏吩咐她。 语罢,又转头对顾钦辞道:晌午时候宫里赏了些东西下来,皆是一式作两份。本宫揣摩陛下的心思,应当有犒赏驸马玄清观中侍疾辛劳的一份在里头,便给你捎过来。 宁扶疏寻了个合理说词解释自己突然造访。 殊不知,这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则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朝臣与百姓皆知熙平侯尚公主是滔天权贵旨意下的不得已为之。两人朝政立场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之间没有丝毫感情可言。种种皆事实,可偏生皇帝与长公主听不得旁人议论熙平侯含恨成亲,婚姻不睦。 因为一旦这样说了,就是变相指摘这对皇家姐弟乱点鸳鸯谱,更是暗喻他们忌惮忠臣良将,缺乏容人之心。是以,长公主时常会与熙平侯做出恩爱表象,来遮掩自己的过处,维护弟弟的名声。 譬如前些时日长公主命熙平侯作陪同行玄清观,再譬如小皇帝命他誊抄道文为长公主祈福。 顾钦辞自动将这晌宁扶疏登门府邸,也归结做给外人看的恩爱戏,属实令他感到恶心。 顷刻间了然,顾钦辞方才生出的痛快压下去不少,神色更淡:谢陛下恩典。 他作揖谢恩,脚底却并没有动,站在正厅门前,亦是挡在宁扶疏身前,续道:此等小事,让下人转达就是,何劳殿下千金之躯专门跑一趟。 言下之意,便是让宁扶疏放下东西赶紧走,并且以后也都别来了。 宁扶疏不由得心底冷笑,她起先的确有意让琅云转达,但您老没让人进门不是。 想归想,出口的话却是:驸马言之有理,本宫走这一趟确实有些乏累,驸马不请本宫进去喝杯茶吗? 殿下请。顾钦辞这才侧身让开。 长公主是君,他是臣。就像皇帝要进你家门,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抗旨拒绝的道理。 宁扶疏坐下后,看见院外琅云已将她带来的东西领进府内,闲适地轻靠椅背:说起来,陛下给的赏赐中有不少河鲜珍味,趁新鲜时吃风味最佳。 原想请驸马去公主府品尝一番,却听闻你身体抱恙,本宫便随礼顺道带了来。恰巧这夕阳落一半了,本宫瞧驸马还未用晚膳,不如就现在吃吧。 语讫,琅云身后跟着几名婢女低头迈过门槛,动作规矩地将食盒放在旁边小案打开,而后送菜上桌。 长公主府用的食盒为银制,保温效果极佳,又能防止中途被人下毒。从城北到城南走了这一路,摆在两人面前的菜肴依旧色泽鲜亮,热气腾袅。 顾钦辞对她口中所说的珍味并不感兴趣,只随意扫过一眼。 可正是这一眼,他平淡目光陡然冷凝。 百爪蝶蚌。 殿下每日吃的都是这些吗?顾钦辞没碰手边银箸,先问了这样一句。 宁扶疏发现他视线落在正中那道长得与贻贝差不多模样的膳肴上,自己不太识得两千年前大楚的海鲜,以为无非是普通蚌类,又以为顾钦辞喜欢那个,便道:算不得每日,但若时而犯了嘴馋,总也缺不了本宫和驸马的。 残阳徐徐沉入地平线,天光黯淡,顾钦辞眸色随之深沉如夜。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吃到传说中祭无数人命才换来一只的百爪蝶蚌。顾钦辞放在大腿上的手捏紧成拳头,青筋爆起。 宁扶疏见他良久没动筷子,想问他怎么不吃,突然 【警报!警报!宿主注意,角色怒气值正在发生剧烈变动!】 【请宿主接收最新数据:顾钦辞,怒气值八十五!】 宁扶疏将欲说话的嘴半张着,话语却被系统猝不及防的警告惊得卡回喉咙。 她没听错吧?怒气值又涨了十点? 如果说上回计划失败是由于没摸准顾钦辞的脾性,引得对方鄙夷厌弃所致,那么这回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满桌珍馐,这人连吃都没吃一口,总不能怀疑自己在饭菜里下了毒想害他吧? 装盛菜肴的银盘泛着金属光泽,没有丝毫发黑痕迹,足以见得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 宁扶疏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甚至开始猜测兴许是系统出了机械故障,连带着怒气值分析出错。 不带这么搞人心态的啊! 她尝试在内心呼叫系统询问个究竟,然而半天不得反应,真就如同最开始说好的那般,系统是代码编织出的程序,是一件死物,它只会在角色怒气值变动时发出提示。 宁扶疏满腹疑云没能得到解决,反倒察觉似乎有一道阴影蓦地袭近,自上而下将她笼罩。 第13页 她下意识抬眸。 只见顾钦辞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掌撑在木桌两侧,上半身前倾,与宁扶疏在落日残霞中四目相对。 房梁阴影映在男人硬朗面容,上半张脸尽数落入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宁扶疏清晰感受到迎面逐渐有压迫感侵来,不同于朝歌长公主依托高位权势砌出的威严,萦绕着顾钦辞的,是那种经年厮杀、脚踩尸骨才养出的肃穆凛凛。 宁扶疏现在相信系统输出的怒气值没出错了。 她听见顾钦辞低沉嗓音似寒风钻入耳廓:殿下可知这是何物? 第7章 杀心 殿下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捕捞一只百爪蝶蚌亦有百人丧命江海?百户人家支离破碎? 每个字都仿佛从顾钦辞的齿缝中迸出,周身散发的凛冽气息不容宁扶疏忽视分毫。 她拿捏着朝歌长公主的身份,不该怕了区区熙平侯。宁扶疏尝试端出更强大的气场压过面前人,可自己终究非是正主,傲挺双肩没撑几秒,就在男人遍布阴翳的横眉竖目凝视下,绷得肌肉僵硬,不由自主向后微仰身子。 乃至声线随之不受控制地溜出了双唇:我不知 连自称本宫都忘记了,她这话当真是憷得没经过脑子。 不知?顾钦辞却在闻言后哑声笑了,殿下还真是天真呐。 分明是个褒义词,可宁扶疏望见他笑意不达眼底,唇角轻微勾挑的弧度满含讥讽,便知道顾钦辞绝不在夸人。 她好像听到了牙齿摩擦的声音,很快又被话音替代:坐拥天地江山却不知天下黎民疾苦,坐享锦绣富贵却不知锦衣玉食从何来而。天真的殿下,要不要臣告诉你,啊? 顾钦辞吐出唇舌的字音越来越重,到最后一个尾调上扬的啊,含带了浓浓的咬牙切齿。 虽是反问句,但容不得宁扶疏不听。 顾钦辞幼年与父亲长驻邯州,后来又做了泽州统帅,所到之地皆是内陆,按理说并不了解海物。但事实上,他的兄长顾钧鸿于三年前领兵清州,那处毗邻外海,少农夫而多渔夫。 顾钧鸿曾在给他的家书中提及:清州有一海物,名曰百爪蝶蚌。其生长在受海浪冲击最强的礁石侧壁,如要采集,需得顶着风浪将渔船开至海中央的礁石附近,再派渔夫潜入海。 那百爪蝶蚌生得极大,一只足有数百斤重,单凭一人无法捕回渔船,便常常有七八名渔夫同时下海,将蚌的百爪尽数剪断,扯离礁石,再共同扛着搬回渔船。 之所以说祭无数人命,是因为谁也没法保证木头造出的单薄渔船会不会在半途遇到海浪被掀翻,或者入海捕蚌时忽逢大风大浪,甚至遭遇涨潮,一同出海的渔夫悉数丧命。 清州百姓知其危险,鲜少会把眼光放到百爪蝶蚌上。哪怕偶有贪财鬼迷心窍的,也凑不齐多名同伴陪他送死。 毕竟捕些寻常海鱼售卖就能养得一家妻儿老小吃饱穿暖,没人愿意拿性命赌博下注。 可顾钦辞所说众人皆不出海的前提,是朝廷无令。 一旦朝廷命地州进贡,官府下令捕捞,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雪雨,违抗者轻则关押牢房,重则杀鸡儆猴。临海的渔夫便是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可笑他顾家父子和边关弟兄几个月吃不上一口肉,日日清粥干粮垫肚也要拼命守住的百姓安康,阖家团圆,因宁氏姐弟那点奢靡的口腹之欲毁去。 即便这样,安于享乐的人还要猜忌栉风沐雨的人会抢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把后者的羽翼剪断,当一个废物,眼睁睁只能看着他们祸害苍生的废物。 他右手猛地伸出,捏住长公主娇柔小巧的下巴,缓慢转动这颗脑袋,迫使她看向那道由百爪蝶蚌做出的膳肴:殿下瞧见蚌肉表面一点点红斑了吗?那可不是百爪蝶蚌生来就有的形态。 当数百名渔夫葬身海浪,流出鲜血染红大片海域,随着潮水升涨,漫过礁石,百爪蝶蚌日复一日浸泡在血水中,这才显出红斑。殿下以为自己吃的是山珍海味吗,不,那是人命。 说着,又转而揪住宁扶疏的衣裳,指尖来回摩挲镶嵌襟口的晶莹宝石:还有这赤玉玛瑙,透红胜比火焰。殿下以为,世间有几样东西能比火更红? 据臣所知,唯有一物是人血呐。 宁扶疏瞳孔中的震惊逐渐变成惊恐,顾钦辞冷眼瞥过,满腔怒火霎时燃出一丝痛快。他俯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抹去良多,半点不肯放过宁扶疏害怕失措的细枝末节。 不断有恶劣钻出骨头缝,促使他变本加厉。 殿下不妨再抬起脚下的云头履瞧一瞧,看履底有没有淋漓鲜血,有没有残肢碎骨。 这副模样的顾钦辞,身上看不见半点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影子。近在眼前的殷唇恍如沁血染就,眉峰拧出的皱痕更好似十殿阎罗那第三只眼睛,睥睨生灵如蝼蚁,轻飘飘伸出手,便能将惹他不虞的人捏碎成齑粉。 宁扶疏便是他掌心猎物。 掩藏在裙袂下的小腿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脚趾蜷缩抓地。 极其细小的动作,却因她脚踝金链宫铃震颤出清脆铃响,落入顾钦辞耳中,引来男人低笑嗓音愈发喑哑,真就如同来自深渊地狱的召唤,磨人心智:殿下别怕啊 第14页 顾钦辞将她整个人向前用力一扯。 女子如瀑墨发顿时散落前肩,碎发在残阳下根根明了可见,显出几分狼狈的凌乱。 宁扶疏直不起身子,只能任由顾钦辞攥着衣领,脸朝地面。 您看这大理石砖上是血,门口那青石板阶上也是血,还有金陵城外的铜铁门环、斑驳城墙;皇宫大内的盘龙玉柱、至尊龙椅,处处都是人血。殿下瞧见了吗? 分明四周干净无尘,分明时值融融暖春,头顶传来的声音却叫宁扶疏产生了自己似浸血泊,如坠冰窖的错觉。 而顾钦辞的话还在耳边继续,劈头盖脸朝宁扶疏砸下: 您日日踩着九十九级汉白玉阶通向金銮殿,天真之余有没有一刻想过,自己脚下踩的不是路,而是数万埋骨黄沙的四方将士、数万死于非命的苦劳徭役,那是他们的血、他们的骨、他们魂飞魄散,致死无归故里 宁扶疏鼻腔好似忽而闻见了血腥气弥散在浅薄夜幕,她深觉顾钦辞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天真,而是愚蠢。 沉醉于太平盛世,日夜笙歌不歇的朝歌长公主,愚蠢至极。 撰写《楚史》的史穷尽笔墨也要洋洋洒洒批判其成百上千字,骂得一点都没错。 朝歌长公主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残害忠良且又坑害百姓,可即便事实如此,她宁扶疏何其无辜,替昏聩长公主背负骂名也就罢了,现今还要代替长公主去死? 顾钦辞原本抓她衣襟的手向上挪了两寸,夸大手掌恰好圈住宁扶疏的脖颈,指节收紧。 望着面前女子穿金佩银,浓妆艳抹,心底暴虐如恶兽伸出爪牙。原本被逼成婚就已经让顾钦辞恨极了她,如若各自井水不犯河水,也许能互无瓜葛地相安无事下去,但偏偏 宁扶疏屡次三番地挑衅他,践踏他的尊严。 上回玄清观汤池,把他当作公主府中以色侍人的低贱面首玩弄。这回百爪蝶蚌,眉目流眄间视人命如同草芥。 想他远在边防的弟兄们哪个不是马革裹尸的好男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杀敌于马下,到头来,竟是护得这种人在纸醉金迷中安枕无忧。而今这天下,哪还有先帝在世时的半分昌盛模样。 落霞彤红,如战场血流成河映染天光。 第一次,胸中郁积的怒火冲冠而起,顾钦辞隐隐动了杀心。 只要宁扶疏死了,朝中站长公主党的大臣便如一盘散沙,唯余龙椅上坐着个毫无主见的毛头小儿,不成大器。 他堂堂泽州统帅,父兄手握边境三十万兵马大权,攻破一座金陵城轻而易举。 自咿呀学语时起,父亲就教导他,提携玉龙为君死,忠君报国是顾家子孙刻进骨子里的信念。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当忠君和报国冲突矛盾了,该怎么办? 从泽州来金陵那一路上,顾钦辞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不等他想明白答案,就稀里糊涂地被按头与长公主成了亲,又浑浑噩噩虚度数月。直到此时此刻,始终纠结无解的谜题似乎突然豁然开朗了。 顾氏子弟也好,将军士兵也罢,大家年复一年镇守边关,守的不应是龙椅上那小皇帝,也该不是珠帘后摄政长公主,更不是宁家某位贵胄天潢。他们守天下太平,守山河绣丽。 而这天下属于天下人。 当君主昏聩荒唐,他顾钦辞便忠于本心,忠于天下人。 就是反了又如何。 若能给天下百姓一个盛世,他甘愿做背负骂名的罪人。 顾钦辞上臂肌肉绷紧,作用在双手的力气越来越大。 宁扶疏透过他漆黑如渊的眸底看见了一簇正熊熊燃烧的火焰,眉宇皱出的仄纹似一柄长剑。有系统输出八十五点怒气值数据提醒在先,宁扶疏毫不怀疑眼前人是真的想杀她。 情急之下,她艰难抬手去抓顾钦辞的腕,奈何气力悬殊,连对方的衣袂都没碰到就被重重甩开,惹得男人暴戾更甚,传来骨节活动的咔咔响声。 宁扶疏面颊涨得通红,空气一点点被剥夺。 她望见顾钦辞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逐渐涣散模糊,漾出无数道斑斓光影。在彻底缺氧昏死过去之前,想的居然是被掐至死的死相会不会太过难看。 面色素白,淤青浮上脖颈。迫切需要新鲜空气的嘴巴微张着,舌尖桃粉愈渐显出深色胭红 饶是顾钦辞憎恶朝歌长公主到骨子里,他也不得不承认,大楚第一美人的称号名不虚传。这晌细长如天鹅的脖颈在他指下,淡淡青筋交错,犹如一块点缀翠色的绝世美玉,透着极致易碎感。 他再碰得重些,珍贵翠玉便碎 顾钦辞却并没有干脆利落地做了结,他明知多拖延一秒钟,就有多一分可能被侯在外头的长公主侍卫发现,可还是忍不住幽幽欣赏女人绝望神态,用宁扶疏此时模样喂腹中汲取她痛苦为食的饕餮饱餐一顿。 待饕餮餍足,取人性命的动作顾钦辞无比熟练,一如每个被他遏住喉咙的人,生与死不过一瞬间。 这一瞬间,宁扶疏无法呼吸,剧烈干咳做垂死挣扎。 同样在这一瞬间,接连咳嗽声恍似桑蚕持续吐出蚕丝包裹住顾钦辞激动心跳,不合时宜地产生一丝犹豫: 如果宁扶疏死了,这张脸就再也露不出痛苦表情,供他赏乐。 第15页 作者有话说: 叹气,给大家说一声,今天接到编辑通知,病娇这个词不能出现在文名里,必须修改文名才能上榜,琢磨着就将病娇改成偏执好了,所以现文名:《偏执驸马每天都在黑化》,追文的小可爱们不要迷路呀~比心~ 感谢在20220514 18:00:00~20220516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通透 荒谬至极! 宁扶疏若死,他所有的怨与恨得以报复,这就是最大的痛快,何须再从她微末的痛苦与难耐中聊以平息怒火。 顾钦辞在心底摇头,抛开荒诞且幼稚的思绪。 他只停顿犹豫了刹那,再回神,直接用上了能拧断脖颈的手劲,突然 手背似被猫爪抓了一下,刺痛传来。 这点细微的疼痛对久经沙场的顾钦辞来说就像挠痒痒,压根不值一提。可几乎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自手背钻入骨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蚀去他的力道。 顾钦辞猛地低头,只见宁扶疏抓住了他行凶杀人的整只手。 正是他迟疑的刹那,虽然仅有短短半息时间,但对垂死之人而言,这已是她能够把握的最后机会。犹如曝晒在烈日阳光下的鱼拼了命也要跳回海里,宁扶疏在将死之际爆发出人体极限。 虚脱无力的双手猛抓住顾钦辞,她保养极佳的指甲约半寸长,前端微尖,用尽浑身力气划破男人的肉厚皮糙。 朝歌长公主修长漂亮的指甲盖常年涂抹着凤仙花蔻丹,媚而不俗,引得金陵城中姑娘纷纷跟风效仿。但从来没人想到,那嫣红蔻丹甲下实则藏着迷`药。 原主虽骄奢荒淫、行事张扬,但她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控朝堂,做大楚第一女子,便可知必有些手段在身上。自然也知晓想杀她的人不计其数,纵然身边侍卫武功一绝,可暗箭难防,难免有疏忽纰漏的时候。 她没把自己的性命安危完全托付到旁人手里,只因,再忠诚的下属,也终究比不过自己可靠。 朝歌长公主留了后手,这世间,她只信她自己。 而玄清观惊险遇刺,同样让宁扶疏感到身边危机四伏,她沿用了朝歌长公主的暗招,□□于蔻丹下。在方才半只脚踏进阴曹地府的关头,救她一命。 其实这点剂量的迷`药并不能迷晕谁,但使人伤口附近的肌肉力气尽失,足够了。 宁扶疏在顾钦辞满脸错愕中站起身,退后两步避免他再扑过来掐自己。劫后余生的嗓子眼仿佛有烈火在灼烧,刺痛无比,她大口汲取新鲜空气的同时更渴望一杯温茶润喉。 但宁扶疏并没有伸手去拿桌上茶盏,而是竭尽气力动用这幅破败的喉咙喊道:来人! 只要外头的人进来了,顾钦辞再想妄动,就得先掂量三分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熙平侯府。 宁扶疏此刻只想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殿下有何吩咐?琅云旋即应声入内,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她在听见长公主沙哑声音传出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晌更是直觉屋内气氛古怪得紧,没能立即得到自家殿下的指示,忍不住问:您的嗓子怎么了? 顾钦辞脱力发麻的右手轻颤了一下。 自古以来弑君灭主的人无非两种下场,要么一举得手、名垂青史,要么图谋未遂、株连九族。他原能做前者,偏偏被那瞬间的犹豫害了,如今成为后者。 宁扶疏瞥见顾钦辞唇瓣紧抿成直线,双手紧握成拳头尽显不甘,默默收回视线。她无声叹了口气,或许朝歌长公主奢靡惯了,也尊贵惯了,会严惩顾钦辞以下犯上之罪。 可她是宁扶疏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顾钦辞所言每一句话无不在理,是非对错确乃朝歌长公主德不配位在先,是她理亏。 端起桌上春茶,吹开浮于表面的芽青色茶末,直用温暖茶水润得嗓子舒服,她缓声开口:本宫无碍。 琅云,把桌上东西都撤了吧。 没有顾钦辞想象中的气急败坏,他微一愣怔,一时间拿不准她想干什么,眉宇皱痕时仄时舒。 只听宁扶疏又续道:另外再传令给中书舍人,命他拟旨:自即日起,各州郡县禁止进贡百爪蝶蚌,违者,以抗旨论处。 诺。琅云领命办事,在退下之前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问道,但是殿下,朝贡进献这么大的事,您突然要求朝令夕改,拟旨的大人难免追问缘由,婢子该如何回话? 本宫的嗓子哑成这般,还不算缘由吗?宁扶疏道,你便说本宫食用百爪蝶蚌后身体不适,许是过敏症。倘若今后此物再累及陛下龙体抱恙,罪名岂是他们能够担待的。 琅云点头:诺,婢子明白了。 宁扶疏全程只字未提顾钦辞,吩咐完琅云,紧接着又指使另外两名婢女撤席。 顾钦辞这下是真心看不明白了,狐疑目光落在宁扶疏刻意拢紧衣领的小动作,她将脖颈处五道鲜红手指印藏了起来,好像方才险些丧命的人不是她,二人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第16页 就这般轻飘飘地放过他了? 难道就不怕他再杀她一次? 还是她以为,下令禁止各州郡进贡百爪蝶蚌就能遮掩她轻视臣下如尘泥、蔑视百姓如草芥的心性?又或许是以为,替他隐瞒包庇弑君重罪,再顺从他的心意做一件事,就能让自己收敛杀心,对她感恩戴德? 一如既往的天真,且愚蠢。 两名婢女正低眉垂眼收拾餐桌,最后是那道没被动过百爪蝶蚌,顾钦辞冷眼扫过,突然出声:等一等。 他道:这道菜留着。 语罢,顾钦辞执起摆放面前的银箸,朝前伸了过去。 他右手尚有些迷`药残余,不是太能使得上力气,便显得这个动作格外慢条斯理。 银箸点在百爪蝶蚌的红斑上,戳了戳,然后沿着皮表纹路,将蚌肉撕扯出一条,送入嘴中。 宁扶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想起半盏茶之前,这人是如何义愤填膺地告诉自己捕捉百爪蝶蚌需百人丧命,还有那点点红斑实乃人血养成。 你怎么后面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因为宁扶疏看见眼前男人用深红舌尖舔过嘴角汤汁,掀眸望她。 顾钦辞咽下嘴中蚌肉:殿下大抵不知,臣在泽州时日日以清粥果腹,时常半个月不见一点荤腥。现成的山珍海味倾倒,太过浪费。 宁扶疏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但除却点头,没有其他可说可做的。 遂以身体乏累为由,先行离开。 星辰浮上夜幕,顾钦辞望着裳裙曳地的华贵身影远去,而他坐在昏暗中,不燃烛火,一点又一点地吃完早已凉透的百爪蝶蚌,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但若丢 确实浪费。 在这只被进贡的百爪蝶蚌背后,意味着已有数多名渔夫葬身浪潮。那是顾家军豁出性命守护的百姓,如今他们死于皇族的淫威压迫下,尸骨无存,仅余最后一滴血凝成红斑出现在他面前。 细嚼慢咽,滚过喉结,埋葬肠胃。 顾钦辞用绢帕擦去唇角油渍,在他的身体里,他带着他们走。 残月高悬,一辆长公主仪制的厌翟车行在长街窄巷,两壁纱窗绘金凤翔飞,舆车内香炉袅袅腾烟。宁扶疏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安息雅香,单手支额,闭目养神。 披帛滑落手背,杏花巷口阒寂,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才终于真正明白顾钦辞在怨什么、恨什么。 无关少年将军前程尽毁,顾钦辞是在不值。 为背井离乡,献身沙场的将士不值;也为勤恳兢业,赋税纳贡的百姓不值。他知其苦,便更憎恶庙堂之高受天下供养,却不担天下之责的皇帝与长公主。 宁扶疏继续过一日朝歌长公主的奢靡生活,顾钦辞的怒气值就一日不会降低。 解结的关键,在于肃清超纲、清明治世。 此举说难,自是极难的,毕竟原主但凡有一丝贤明之心,也不会被史书骂得那样狗血淋头。但说简单,其实也未尝不可,因为宁扶疏愿意这样做。 不仅仅为了在顾钦辞手底下苟全性命,更为了顾钦辞坚守的河清海晏,亦是她心中的大楚盛世。 宁扶疏心底一片清明,倏尔轻笑出了声。这样简单的道理昭彰,连日来,她却走了那么多荒唐歪路,引得顾钦辞怒气值上涨二十点不说,连带自己的性命也险些搭上,属实糊涂。 细碎笑音回荡车厢内。 蓦地,她神情凝滞,抬手摸了摸发髻。 果然不在了。 从坐上舆车起,宁扶疏就觉得周遭安静无比,总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一般。原以为是夜间行人稀少的缘故,直到这晌马车内唯有笑声铃铃,她才反应过来,往常随马蹄踏踏,髻间步摇必会晃出窸窣脆响,连绵不绝。 东西应是方才被顾钦辞挟制时,落在了他府上。 停车。宁扶疏掀开车帘对驾车的马夫道,掉头回熙平侯府。 一根款式普通的鎏金步摇罢了,对长公主而言,并非稀罕物件。只不过那支步摇镶嵌的珍珠中空,内里如同宁扶疏的蔻丹甲般,藏了毒药。 揭她老底的秘密,若被外人发现,总归不能太过放心。 而如果派手底下的人去取,难保不会再次被侯府侍卫挡在门外,远不如宁扶疏亲自跑一趟来得稳妥。 厌翟车的速度比寻常马车稍快些,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仪驾重新停在熙平侯府门前。悬挂檐角的灯笼亮起昏黄微光,倾泻而下,持刀守门的依旧是傍晚时分那两名侍卫。 奇怪的是,见宁扶疏走近,两名侍卫好似心照不宣地同时往前跨了一步,挡住她继续往里走的去路。 和傍晚的敬畏态度截然不同。 宁扶疏不禁蹙眉,以为是顾钦辞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索性耐着性子将自己去而复返的原因简要说明。 侍卫明显听清楚了,脚底却纹丝不动,刻板冷淡的面容闪过一抹为难神色。 宁扶疏越发感到疑惑,寻思着倘若真是顾钦辞的意思,他们此刻应当进去通报才对,哪里有面露为难的道理。这幅样子,反倒像是擅作主张,害怕宁扶疏进府一般。 沉吟间,忽然一阵犬吠相隔金丝楠木门传入耳中: 汪嗷汪嗷汪嗷汪嗷汪嗷 第17页 俨然是顾钦辞养的那只雪獒,叫得极其凶狠,富有攻击性。 不像忠犬会在主人面前发出的叫声。 宁扶疏回头环顾四周,没在府外看见其他马车,但她可以肯定,府里头有人。 且是个与顾钦辞不对付的人。 第9章 撑腰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的狗咬死了本公子的狗,就该把你那畜生交给本公子处置! 一名身穿绛紫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站在侯府庭院前,体态臃肿,与那院中梧桐树干差不多壮硕,正趾高气扬地用手中金漆玉骨折扇指着顾钦辞,妥妥一副纨绔姿态。 而他身前站着八名跟班护卫呈一字排开,似是有脾气找顾钦辞麻烦,却没胆量直面熙平侯府的雪獒。 饶是男子端出的架势再足,也因这憷意矮了两截。 顾钦辞将他的胆怯尽收眼底,面色淡淡,看不出来是何神态情绪,只半弯着腰揉搓雪獒纯白茂密的鬃毛,道:我何时说不肯交给你处置了?它就在这儿,你来拿去便是。 男子迎上雪獒黑棕色眼睛锐利含凶,不自觉吞咽口水,喉结滚动。但见顾钦辞好像确实没其他意图,他抬手挥袖,指示随身护卫:你们几个,去把那畜生给本公子抓来。 原本紧紧簇拥着紫衣男子的护卫应声上前,和男子之间的距离自然被拉开。 顾钦辞半边嘴角忽而勾起,揉动雪獒的动作微顿,转而轻轻拍了下它脑袋。 雪獒与主人之间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使然,在顾钦辞手掌离开它的刹那,后肢抓地带动前肢跳起,霎时只见一道白影腾空,径直跃过护卫头顶,稳稳落在紫袍男子面前。 汪嗷汪嗷汪嗷 咧牙开嗓,冲着纨绔公子嚎叫不已。 雪獒真正发狠时扯出的叫声其实不太像狗,细听之下,反而与伫立孤山之巅的狼匹更相似,穿风裂空,把那纨绔吓得当即踉跄后退。 犬通人性,他退,雪獒便进。 他站立原地不动,雪獒也不动,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张口就能咬到人的咫尺距离。如此反复几次,纨绔公子脸色一点点褪至惨白,两股战战,连手里折扇都掉到了地上。 你们愣着干嘛?快把它弄走啊! 护卫得令立马拔刀相向。 传闻一只优秀的成年雪獒可斗败三条豺狼,顾钦辞的雪獒完全不给他丢脸,尖牙猛地攀咬住护卫长刀,硬生生将削铁如泥的刀刃从中折弯。 顾钦辞嘴角笑意毫不遮掩地透出嘲弄,待看够了热闹,手指轻压下唇,吹哨唤回雪獒。 同时从袖中抛出一把金黄色粟米,算作对雪獒表现不错的嘉奖。 前一秒还啸出地裂山崩的凶兽,下一秒便巴巴舔食起地上粟米。 紫袍男子瞧见这幕,意识到自己被顾钦辞当猴儿耍弄了,心底顿时冒出一股子无名火。 这事儿要是传到外头,以后出门还有谁瞧得起他金陵赵小公子,气急败坏地大吼:顾钦辞!你别太过分! 别以为娶了长公主表妹就能把自己当皇家人。他斜眼嗤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样子,成天冷着张面孔跟死人棺材板似的,长公主表妹的后院里随随便便一个小郎君都比你俊俏好几倍。 他越骂越来劲儿,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冒,浑身上下半点贵公子的风度也无,活像个市井流痞。 而殊不知,这些粗鄙之语悉数入了他口中长公主表妹的耳朵。 宁扶疏位高权重的尊贵身份摆着,压根没多费口舌便使得府外两名侍卫给她开了道,径自熟门熟路往里走。 谁知,人还没经过垂花门,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 她起先还在琢磨,这腰间金绶带挂满琳琅配饰,左右双手大拇指各戴着足金扳指,就差把老子有钱四个字写在脑门上的紫衣胖墩是谁,直到这晌听他一口一个长公主表妹喊得熟络顺口,倒叫宁扶疏想起来了。 朝歌长公主的表亲,确实是金陵城中权势无二的高门大户。 当朝太尉大人是先皇后的表兄长,自然也便是长公主与小皇帝的表亲舅舅。其膝下有一嫡子名曰赵麟丰,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偏偏不通文武,不识大字,人称金陵第一纨绔。 身后是皇亲国戚再加高官厚禄,有这么个爹,也难怪这胖墩,啊不,赵麟丰敢在正二品熙平侯面前张牙舞爪。 毕竟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类事自古就有,更何况如今这朝堂,文官看武将是莽夫,武将瞅文官是酸儒。职官瞧不起勋贵受祖上荫蔽,勋贵看不起职官起早贪黑也没混出比自个儿高的品阶。还有纨绔蔑视清贵,清贵鄙夷纨绔。 赵麟丰和顾钦辞的身份立场,完全相反。 他那张没把门的嘴还在继续:哦,我知道了。突然意味深长地环顾过萧条侯府,啧啧两声:难怪你在大婚后第四天就搬来离乌衣巷最远的杏花巷,想必是长公主表妹不待见你,不召你侍寝吧? 表妹夫,你说你曾经好歹也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怎么混成现在这幅田地。 说着摇头晃脑,虚伪地惋惜。 闻言,宁扶疏借夜幕深沉隐藏在垂花门后的身形蓦地一僵,险些忍不住冲上去,朝他那欠揍的模样暴打一顿。 第18页 这都说的什么话? 他居然喊顾钦辞为表妹夫? 这熙平侯府上下皆唤他们主子一声侯爷,可见顾钦辞本人并不愿提及尚公主这桩事实。平素被称作驸马爷,已经足够惹他厌烦。而赵麟丰这句表妹夫,等同于提醒他,今后都将是个依附长公主的存在。 骄傲如顾钦辞,于他而言,这简直是屈辱中的屈辱。 宁扶疏有些担心顾钦辞的怒气值会上涨,想适时出去帮他反驳赵麟丰。 可晚风吹拂梧桐绿叶沙沙,庭院中有半晌安谧。出乎宁扶疏预料,这些连她都听着来气的话,居然没引起顾钦辞任何反应,怒气值也平和未变。 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的青年顾自逗狗。 他只是随意瞥过赵麟丰满脸春风得意,用讨论天气时辰般的寻常口吻回了句:我再不受人待见,也比不得赵小公子,望令兄之项背而莫及,连求人待见的机会都没有。 赵麟丰本来被雪獒吓白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脸颊肥肉因怒意一抖一抖的。 金陵城中人尽皆知,赵麟丰虽是赵太尉唯一嫡子,但他实乃次子。 与他以浪荡纨绔之名著称不同,赵麟丰那位庶出的兄长文韬武略,既一举摘的状元名,打马游街过,又在皇家围猎中崭露头角,曾是金陵少女求而不得的梦中情郎。 更有一次,赵麟丰在坊间惹了事闹到京兆尹府,对面公堂上青天老爷是个秉公办案的,不顾他太尉嫡子的身份将人收了监。最后还是赵大公子出面,好说歹说求京兆尹卖他个面子,将纨绔弟弟放了。 经过那件事,心胸狭隘的赵麟丰便妒上了他那位兄长,觉得对方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如今望尘莫及四字从顾钦辞嘴巴里说出,无异于蛇打七寸,在赵麟丰最脆弱的肚皮捅了一刀。 宁扶疏躲在角落里偷偷闷笑,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昔日退敌百里,使其无敢来犯的云麾大将军哪里可能让自己吃亏。 反倒是三言两语气得赵麟丰压不住火,不打招呼直接动手。他这回学聪明了,没让手下人和雪獒硬碰硬,而是打开玉骨折扇内置机关,从中掏出一粒什么东西朝前抛去。 常年混迹市井的人做事也带有几分市井流氓的风气,那粒东西砸到地上,瞬间炸出淡淡白烟。 顾钦辞直觉不对,屏住呼吸之前,先喊了句:周煦,快跑! 周煦是雪獒的名字。 但已经晚了,周煦一闻到烟味,霎时晕倒在地。 顾钦辞额头青筋绽出,方才讥笑他不如长公主府面首时尚且能保持的冷静,此刻荡然无存。 赵麟丰还在继续嘲讽他,朝雪獒的方向呸了一口唾沫:一条畜生而已,取了个人名还真当人护着呢。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本侯面前嚣张。顾钦辞脸色浮上几分可怖的阴戾,旋身抽出护卫插在刀鞘内的长刀,比风还快。 没人看清他是怎样动作的,刀尖已然对准一字排开的八名护卫。 宁扶疏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她遥遥望见男人用左手握刀,显然右手伤口还残留着不小迷`药劲儿。又思及顾钦辞当初来金陵不被准允携带亲的,这熙平侯府上除了外头那俩守门护院,似乎再没有旁的侍卫。 以一抵八的阵仗,真打起来容易吃亏。 没有时间供宁扶疏犹豫思考,她扬声开嗓,走出了垂花门:这儿好生热闹,本宫错过了什么? 闻声,两边不由得暂时住手。 顾钦辞不达眼底的冷笑极尽讽刺,好得很,仗势欺人的表兄妹齐聚一堂了。 对比赵麟丰则瞬间眼前一亮,他知道长公主和驸马关系差,且长公主又是自家表亲,当即哭诉告状:长公主表妹,您可一定要 打住。话才开头就被宁扶疏冷冷喊停,你见着本宫,就是这么个态度? 赵麟丰一怔,显然没明白什么意思。 宁扶疏双手插袖,端庄威仪:你父亲太尉大人面见本宫尚且需要行礼,赵小公子无官无职反倒更威风些? 可我们是赵麟丰想说表亲。 宁扶疏再次打断他:赵小公子自己说的长公主表妹,先长公主,后表妹。 话说到这份儿上,够明显了,就是要他行跪礼。 赵麟丰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但总觉得长公主没理由帮顾钦辞,自己就是先跪了,换后头气势,也不亏。 宁扶疏站在顾钦辞身旁,冷眼看胖墩响头磕到底,却并没有让他起身,而是道:除了给本宫行的礼,应当还有给熙平侯的,可本宫似乎没瞧见。 侯爷瞧见了吗?她侧头问身旁人。 顾钦辞看着她眉如青黛远山,眼映璀璨星光,忽然产生一种听似很不可思议的念头。 饶有兴致应了句:不曾瞧见。 第10章 侍主 这下赵麟丰怎么也不干了。 跪宁扶疏是因为朝歌长公主尊贵无二,可顾钦辞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曾经鲜衣怒马、驰骋疆场又如何,最终还不是缴械兵权,尚了长公主当驸马。 全金陵谁人不知陛下给他赐婚意味着什么,而今天下太平,边境哪还需要那么多兵马与猛将。不仅是顾钦辞,日后还有他的父兄,都会被召回皇都。 第19页 顾家的权势,很快就走到头咯。 再者说,当长公主驸马,除了多个驸马都尉的名衔以外,和做长公主面首其实无甚差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桩供给权贵们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笑话而已,他才不跪。 赵麟丰很是有傲气,腾地站了起来,下巴高抬对宁扶疏道:长公主表妹,你听我说啊! 是他的狗,在街上突然发疯咬死了我的狗。我上门来讨要说法,结果又被他用那只畜生威胁吓唬。您瞧瞧这地上,还掉着被那畜生咬断的刀,全都是熙平侯蓄意伤人害狗的证据! 哦?宁扶疏漫不经心地挑眉一笑,是吗? 赵麟丰得到她的回应,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宁扶疏唇角弧度浅淡,勾勒得她天生就清冷的眉眼愈显凉薄,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腕上金珠手钏,启唇道:赵小公子说侯爷的狗突然发疯?可本宫怎么瞧着这雪獒平素里乖巧温顺的很,不像是会无端咬人的脾性。 此言一出,赵麟丰霎时目瞪口呆。 连同向来表情寡淡的顾钦辞,也不自觉眉心跳了跳,晃过一抹鲜明的诧异。 乖巧?温顺? 那傍晚时分被雪獒吓至浑身僵硬的人是谁? 倒没曾想,高高在上受万民景仰跪拜的朝歌长公主居然也会撒谎,还这般面不红心不跳地颠倒是非黑白,仿佛神明骤然跌落神坛,有点出乎顾钦辞意料,却叫他平淡心情莫名浮动起些许雀跃。 既然赵小公子提到了证据,本宫便不吝多言两句。 宁扶疏沉眸,直视看向震惊难回神的赵麟丰,冷了神色续道:不知小公子命人在黑市买感染疫菌的病狗算不算证据?继而放出病狗蓄意挑衅熙平侯的雪獒,欲传染疫菌,这又算不算证据?敢问,发疯之物,究竟是哪只? 闻言,顾钦辞顿时皱眉。他原先只猜到赵麟丰故意找茬,报前几日自己在拍卖场出高价夺了对方看中的一幅字画之仇,倒不知,这金陵权贵的手段一个比一个腌臜。 他垂在身侧的松弛五指倏然攥紧。 宁扶疏瞥见,不由心底咯噔一声。有过两次被顾钦辞掐脖子,乃至险些咽气的经历,她隐约知道,如此动作说明这人起了杀心。 而赵麟丰老底被揭,才终于意识到事态好像和自己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看不出顾钦辞的盛怒也就罢了,连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都拎不清,还在那里不满大喊:长公主表妹,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你怎么能帮一个外人? 金陵第一草包的头衔属实名不虚传。 朝歌长公主与驸马再感情不睦,那也是结发夫妻。而和赵府不过隔了姓氏族谱的表亲,两相比较,亲疏立见。 但宁扶疏眼见顾钦辞眉宇间阴鸷渐深,她还没胆量当着这人的面把他划分到内人范畴。 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雍容气势:本宫诸事繁忙,平日里不爱掺和这些个琐碎杂事,证据皆已送去京兆尹府,小公子有什么话不必同本宫辩驳,到了公堂上自见分晓。 一听到京兆尹,赵麟丰的趾高气昂瞬间荡然无存,整个人蔫蔫的。曾经被收监下狱,不得不等着庶兄来救的屈辱回忆被勾起,满身贴着的百八十斤肥膘都变得虚软耷拉。 宁扶疏恍若未见,不忘补充: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道在赵小公子眼睛里,本宫是帮亲不帮理之辈吗? 言下之意,帮理不帮亲。 这话一来是为了阻止赵麟丰再胡乱攀亲戚,二来嘛 实则暗搓搓说给顾钦辞听的。 彼时下令各州郡不得进贡百爪蝶蚌,是因为顾钦辞言之在理,叫她认可。此时严加惩治赵麟丰亦是因为在这件事儿当中,顾钦辞占理,所以她才帮他。 宁扶疏在垂花门后驻足良久,始终没出面,自然有不想让顾钦辞觉得她多管闲事的顾虑在里头,但更要紧的,是因为顾钦辞此人凡事讲究一个理字,那么她便派影卫速去探查事件的前因后果。 顾钦辞侧头望她,皓月清华,皎洁光华披洒她锦绣霓裳恍如镀银。 头一次觉得,长公主倨傲的居高临下也不是所有时候都惹人生厌。 坚硬如冰的心防稍稍破开一条缝隙,因此当宁扶疏紧接着提出,夜色已晚,这个时辰街上药堂俱已打烊,想寻个精通医犬的大夫只怕并不容易,不如让长公主府的府医给雪獒看诊,顾钦辞没有拒绝。 宁扶疏在墙角听完影卫的禀报,立马便派人驾马车回乌衣巷,接了府医过来。她此时抬手,一名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单肩斜挎药箱,喘着气吭哧吭哧小跑进府。 府医从药箱中翻找出一个小瓷瓶,蹲身放到雪獒鼻下,昏迷在地的大犬顿时连打三个喷嚏,中气十足。 说明没有大碍。 顾钦辞松了一大口气,见大夫神情专注地给周煦施针救治,生硬地对宁扶疏道了句:臣多谢长公主。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叮咚!请宿主接收角色参数值变化:顾钦辞,怒气值八十!】 宁扶疏眼眸霎亮,怒气值降了。 虽然比她今日来访熙平侯府之前还高出五点,但总归经历了下降的过程,也是宁扶疏屡次三番想讨好顾钦辞而唯一没有适得其反的一次。可见只要摸准对方的气节与心性,未来可期。 第20页 她好似觉得系统播报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心情也随之欢喜,流露在嘴角一丝弧度,朝顾钦辞莞尔:本宫方才说过,帮理不帮亲罢了,不必言谢。 顾钦辞淡淡嗯了声,依旧没什么表情。 另一边,赵麟丰被宁扶疏训斥得老实了,站在原地吼也不敢吼,骂也不敢骂,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顾钦辞,充斥浓浓怨毒。但慢慢的,他眼底不满逐渐被惊讶与奇怪替代。 这长公主殿下和顾钦辞站在那里,虽然两人各自沉默着,相互无言,可气氛似乎格外和谐。完全不像坊间传闻说的,长公主与驸马彼此不喜对方,相看两厌,每每见面必吵得剑拔弩张。 赵麟丰眼睛左转转,右瞥瞥,他胸无点墨的脑子突然想起一个词:相敬如宾。 对,没错!长公主和驸马之间的状态很贴切相敬如宾!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宁扶疏注意到这个草包还在庭院里碍眼,委实挡月光得很,不由看向如树干杵在旁边的侍卫:怎么,不认识去京兆尹府邸的路吗? 侍卫骤然心领神会,在赵麟丰乱喊大叫之前,用黑布把人嘴巴塞严实了,扛着送去京兆尹府。 顾钦辞直面他对自己摆出的满脸憎意,甚至好整以暇说道:赵小公子放心,你不会在里头待太长时间的。 本侯过两天就会通知你的兄长,定让他央求京兆尹再卖他一次面子。 赵麟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被顾钦辞气的,还是被堵塞嘴巴憋气憋的。 宁扶疏打心底给顾钦辞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一场闹剧处理完,细弯新月挂柳梢头。宁扶疏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去而复返回的目的,同顾钦辞说明后,命婢女去前厅寻找遗落的鎏金步摇。 灯笼微弱烛光下,府医摊开针灸布包,取针在火折子上烤灸消毒后,在雪獒的下颈处扎了几针。 宁扶疏不懂杏林医术,和顾钦辞之间也委实没什么多余话可说的,将步摇戴回髻间便告辞离开。 说来也巧,她甫一转身,雪獒恰好被救醒。生性凶猛的犬类同样也甚机灵聪敏,知晓自己是被人用药偷袭迷晕的,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凶性按捺不住,扯开嗓子汪嗷汪嗷大叫。 声音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宁扶疏到底是怕的,平稳脚步明显晃了晃,背影身形微微僵硬,手臂下意识伸出想搀扶身旁婢女。可琅云被她派去中书舍人府上传令了,抬至半空的手无奈又收回,纤长十指像寻求支撑般攥住衣袂。 隔着苍茫夜色,顾钦辞将一切尽收眼底。 无端想起她方才说:雪獒平素乖巧温顺。 不由得嘴角上翘,弯腰轻揉周煦的脑袋。 犬吠声戛然而止,换作另一道声音在宁扶疏脑海中响起 【叮咚!角色参数改变:顾钦辞,怒气值七十八!】一瞬间,又降了两点。 宁扶疏走过拐角时回头望,顾钦辞还站在原处,柔和灯光在他硬朗眉眼晕开镀金光华。撞上她的目光,顾钦辞当即别开脸,转眸看向在旁收拾药箱的大夫。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仍旧不信宁扶疏突如其来的好心。 待府医开完药离去,顾钦辞召来隐秘潜入金陵的亲信,命他们暗中查探长公主最近动向,务必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盯紧了。如有异样,速来回禀。 他当初交出边境兵权,卸任泽州统帅,像个废人一样屈居长安已经够被动了。如今不论宁扶疏有任何图谋与目的,顾钦辞绝不受制于人。 五日后,亲信禀报 朝歌长公主并无异动,已在三日前重回朝堂听政。朝上所议皆是寻常事,长公主亦不曾私下面见大臣,独独到了夜间,传唤后院面首入帷幔。 三名郎君共侍一主,屋内烛火燃至夜半三更方歇。 顾钦辞听到最后,耳根绯红,重重拍下手中茶盏:哼,伤风败俗,秽乱不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8 18:00:00~20220520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味甜甜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查账 宁扶疏确实与数名面首共处寝殿。 大楚的早朝为五日一会,宁扶疏身子早已无碍,适逢朝会便登金銮高位。 当今圣上宁常雁年仅十五,自小依赖朝歌长公主这位长姐,一遍遍关心她在玄清观遇刺之事。得了宁扶疏再三保证自己无事后依旧不太放心,又给她府上多送了两名御医和十数名精锐侍卫才终于作罢。 不仅是宁常雁如此,金銮殿上数多朝臣亦是不奏民生大事,只恭长公主玉体安康,祝长公主福泽千岁。前一个大臣刚说完归列,后一名大臣立马手执笏板出列开口,言下吉祥话的意思大差不差,用词却不好相同。 到最后,这朝会硬生生成了文武百官绞尽脑汁,争相拍长公主马匹的闹宴。 宁扶疏起先还有几分虚荣心作祟,听得心里乐,到后来,只觉耳朵要生茧子,无奈至极。 难怪史书上写大楚盛世自朝歌长公主掌权当政后,逐渐走向没落,她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第21页 半数朝臣乃逢迎拍马之辈,其余半数虽没有舔着脸往上凑,但缄默不言是另一种庸碌。这样的朝堂,从根里便烂了,又怎能治出清明盛世。 宁扶疏坐在珠帘后,垂眸望着下头躬腰偻背的朝臣,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顾钦辞。也只有那人,背脊挺得比缨枪笔杆还直,铮铮傲骨甚至敢为了百姓对她下杀手。 又想起顾钦辞那日曾言,他在泽州日日以清粥果腹,半月不见荤腥。如今,连宁扶疏也觉得可笑可叹可悲了。 苦寒饥肚的人尚能心怀苍生,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父母官眼里却只有头顶乌纱帽。 可话说回来,如果连泽州兵马统帅都衣食忧虑的话,更何况普通士兵。但大楚律中分明清楚写着,朝廷不可克扣缩减四方边军的辎重粮草,凡国库充盈,必保障将士们至少每两日可食一顿肉。 顾钦辞没理由说这种谎话,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从中央拨出去的军需,有问题。 宁扶疏斥停了殿内朝臣连绵不绝的恭维话,在众人面面相觑间,她提出要查六部近几年的账目。 没有一点通知与准备,六部尚书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偏偏宁扶疏还不要户部官员插手,她命人去六部各自取了账簿,而后搬回长公主府。 她自己看。 厚厚好几沓账簿堆满整张书桌,宁扶疏知道这里头绝对能查出些东西,可单凭她一人之力,只怕得翻到猴年马月。于是命琅云寻几个算账本事好的,带来她房里。 但凡个思维正常的人,遇此情况都以为来的会是账房先生。可当寝殿门推开,一名身着藏蓝锦袍的男子殷切扑向宁扶疏,她看清对方相貌,才猛然后知后觉 琅云居然把长公主后院的面首找来了?! 这小婢女该不会以为,她所说带来房里的意思,是暗喻要那什么吧? 宋谪业站在宁扶疏面前,垂眸敛睫蕴出几分呼之欲出的小委屈:这都好些天过去了,如若再不得殿下召见,倒叫谪业以为殿下将我忘了。 经他提醒,宁扶疏才想起来自己几日前确实说过得了空闲就去看他的话。 一张虚与委蛇的空头支票,竟被当了真。 但她并没有听见系统提示宋谪业的黑化值有所改变,只怕眼前青年这委屈也是演出来的虚情假意。 宁扶疏假装被他的话取悦,倚在贵妃榻上明媚一笑,又朝他勾勾手指:宋郎生得这般俊,本宫哪舍得忘。 宋谪业霎时喜上眉梢,屈膝在榻边跪地,控制力道替宁扶疏按摩起大腿,嘴里说道:我来时已经用殿下最喜欢的茉莉芸香沐了浴,殿下可要谪业伺候就寝? 难怪本宫方才便觉得芬芳怡人,原是宋郎身上香。宁扶疏笑着勾住他衣领,将人朝前一拉。 宋谪业从地上站起,双手撑在宁扶疏肩膀两侧,墨发垂落,两双各含心思的眼睛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四目相对。 宁扶疏在他眸底捕捉到一抹厌恶。 哪怕宋谪业藏得再好,可当他被骤然拉近,与长公主狎昵亲近,还是遮掩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宁扶疏抬手挡住他缓缓俯身吻下的唇。 罢了 如果没有这丝厌恶的话,其实宁扶疏不介意和他春风一度。毕竟宋谪业虽说相貌不如顾钦辞和她口味,但也绝对能算得上美男子,相互各取所需寻乐子,她不吃亏。 但眼瞧着对方心不甘情不愿的,宁扶疏始终秉持的观念是,就算强人所难了,躺在一张榻上也没甚么意思。 宋谪业的动作在宁扶疏用手背挡住朱唇的时候停了下来,抬眸伤心地问:殿下?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宁扶疏捻起他一绺长发在指尖把玩,不认同道:宋郎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喜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嫌你不好。将捋顺的发归于他背后,话锋陡转:只是本宫今日还有诸多朝事需要处理,实在无甚精力。 只得辜负宋郎心意了。 她叹得惋惜。 宋谪业同样心领神会,自觉起身下榻,随之看了眼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让殿下烦心的是这些东西么? 家中姨娘原是商贾世家出生,谪业自小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算账本事,如果殿下信得过谪业,我可以为殿下分忧。 宁扶疏眉梢微动,宋谪业的身世她是知晓的。 史书中便曾提到过朝歌长公主的这位面首,原是当朝辅臣宋丞相的庶子。宋谪业之所以会入长公主后院的缘由和顾钦辞差不多,小皇帝与原主担心丞相手中权力过大,遂强夺其子,是牵制,亦是种敲打。 便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丞相在朝中可以有威望,在四方可以有门生,但凡事讲究一个度。倘若某天让天家圣人觉得不舒坦了,不止是庶子,就连嫡子也得交出来,断绝前程,屈居长公主府做个面首。 宋谪业身后是丞相,宋丞身后是整个盘根错节的朝堂。 六部克扣运往边境的军资粮饷,此事非同小可,必定存在多数朝臣利益牵扯,其中未必没有宋丞一杯羹。 让宋谪业接触账目,宁扶疏不放心。 嘴上说的却是:本宫怎会信不过宋郎,只是今日夜色已晚,本宫不忍见宋郎彻夜不眠。 第22页 朝歌长公主的脾性向来是说一不二,对谁都没有例外。这一点给宁扶疏提供了莫大的便利,此时宋谪业就算心中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遵命退下。 总算将人打发走,宁扶疏疲倦打了个哈欠。 这回她正儿八经地同琅云强调,自己今晚要核对账目,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当真是单纯地查阅朝廷账目。 要她再去寻人。 琅云办事效率高,没一会儿又带回三名 面首。 依旧是府宅后院的面首。 宁扶疏深吸一口气,接二连三的乌龙,饶是她非原主也有些脾气了。正欲沉脸呵斥,蓦地 三人抱拳揖身冲她行了一礼。 同时其中一人开口道:殿下突然要查六部账目,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语声沉稳冷静,甚至熟稔。 宁扶疏微愣,原本欲出言训斥的话悉数咽回嗓子里。 瞧这三人的姿态,和宋谪业迥然不同,是原主养在后院的郎君,但不像共赴巫山云雨的郎君。 她心中隐隐有了某个猜测,却不敢完全确定,遂试探道:本宫怀疑兵部和户部的进出账目对不齐,正好两部尚书都非本宫的人,如果真能查出什么问题,对本宫而言,是个机会。 殿下所思,自然不错。那人道,但恕属下多嘴说一句,殿下借口要查六部账目的法子有很多,无论到时候牵扯出什么,都有办法将殿下您从中摘干净。可唯独在朝堂上直接提出最得罪人,实乃下下策。 他短短两句话,瞬间让宁扶疏明朗了许多。 自己方才猜对了,这三个人是原主以面首名义,养在府上的幕僚。 甚至很可能不止他们三人,长公主府后院统共十二位郎君,占其中半数定是有的。 可朝歌长公主权倾朝野,党下效忠官员无数,哪个都能为她出谋划策,哪里需要私底再培养幕僚。其目的宁扶疏隐约猜到了,但过于大逆不道,叫她不敢多想。 她桌上春茶喝了两口,压压惊,逐渐消化掉这个事实后,淡声开口:此事确是本宫擅作主张,莽撞了些。 但本宫金口玉言已经说出去了,如今账簿也在桌上摆着,劳烦三位务必细查。 三人纷纷点头,各自捧起一摞账簿便开始对账。 尚书六部近年来的全部账目可谓工程浩大,他们待在长公主寝殿,足足查了三日有余,才终于彻底清晰明白。 不出宁扶疏所料,问题果然出在户部。 单是北地边境粮饷的克扣,折合成白银就有百万余两。再加上其他田赋,关税等事项,收入官员腰包囊中的银两数不胜数,真是好大的胃口。 第12章 相邀 梅子黄熟,槐挂满枝。 金陵孟夏暑气愈浓,人也随之懒怠倦乏。 而这一懒懈,再转眼,惊觉朝堂上突然少了许多老熟人,复又逐渐增添从前未曾见过的新面孔。 站在金銮殿末位的小臣连忙打足精神,赶跑脑中瞌睡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弄清楚局势。原是朝歌长公主殿下此番大作为,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揪出贪墨受贿的官员数名。 又从这些人身上继续追查到底,牵扯出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统共二十余人。 朝歌长公主雷霆手段,在短短十天之内,已将这些人送往大理寺,吐干净嘴里秘密,而后依照涉事情节轻重,或贬谪出京、或革职抄家、或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不过两次早朝的间隔,再站上金銮殿,朝局已发生偌大变化。纵然是六部之中品级不曾有变动的官员,也纷纷缩着脖子做事,如履薄冰,生怕这把刀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谁还敢筑高楼,谁还敢摆大宴,守檐下三分地,求个清白安稳、明哲保身还自罢了。 但任由朝堂局势再暗潮汹涌,也有人拿着丰厚俸禄,却优哉游哉地不问官场分毫事。 这些消息传到顾钦辞耳中时,他正在水竹轩内听堪称金陵一绝的白局。 他在杏花巷的那座府宅许是落宅位置不太好,冬日严寒,夏日闷热。前者对于吹惯北地风雪的顾钦辞而言,尚算悉数平常,并不放在心上。但后者,血气方刚年纪的男子体内本就阳气重,暑气逼来,委实难熬。 便寻来这金陵城中最大的茶楼,贪个清凉,也当个闲云野鹤。 顾钦辞心里很清楚,只有他做个闲散侯爷、废物驸马,不关心过问朝政、不传信联络北地,小皇帝和长公主才会对他放心,也对顾家放心。 他甚至想过做得更彻底些,学学解甲归田,在侯府内刨两片土种蔬菜,挖一片池养鸭鹅。连菜种子都让亲信买回来了,但事到开端,又觉得憋屈心烦,索性丢了锄头出来听白局。 这戏台上唱的是江南民调,吴侬软语间揉进琵琶丝竹与板鼓碟盘的混杂曲调,俗中带雅,雅里含俗。顾钦辞欣赏不太懂,但左右能听。 突然,一道清晰叫唤穿透婉转曲调入耳: 横渠,真的是你? 顾钦辞闻声转头,见身穿玉红色劲装的男子脚下生风走来,长腿一跨,就在他身侧空位坐下了。又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花生米,往半空一抛,衔进嘴里。 第23页 似是习惯了他这幅模样,顾钦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一个有职无官的闲人罢了,怎么不可能是我。 倒是你,堂堂左金吾卫将军,天子得力近臣,今日怎么有空到茶楼里来?他环顾四周猜测,有案子? 和顾钦辞年纪一般大的男子名叫杨子规,兵部尚书嫡子。他家老头儿是个狠人,见自家儿子小时候成天爬树掏鸟蛋,下湖摸虾蟹,顽劣不堪,一气之下直接把人送到北地边疆历练去了。 并且给顾大将军书信一封,不准他关照自家儿子,怎么苦怎么来。 好在杨子规自个儿争气,跟在顾小将军也就是顾钦辞身边,一路升到副将的位置。表面是上下属,实际更胜兄弟。当初顾钦辞潜入敌营取敌方将帅首级的成名一战,就有杨子规大份功劳在里头。 直到去年,他老爹兴许是听到了皇帝忌惮顾家的风向,把人召回金陵,凭着一身战功入了金吾卫。 他终究比顾钦辞更幸运些,压下被那句有职无官的闲人勾起的怅惘愁绪,杨子规道:忙里偷闲而已。 我是实在扛不住了,本来好好的十旬一休沐,现在被他戛然而止地顿了顿,被弄得连续半个月没休也就算了,还天天熬到半夜,老子这身体又不是铁打的,扛不住,实在扛不住。 杨子规就算在边境待了五六年,一开口也没改掉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味儿。 顾钦辞不以为意:杨伯父又怎么你了。 杨子规摆了摆手:嗐,这回不是我爹。 他压低声音:是长公主。 顾钦辞端茶盏的手指微顿,再抬眸,看向杨子规的眼神添染几分难言的古怪。 亲信最近几次给他递送长公主的动静,无不有相同的一条:夜夜与诸多郎君红烛共寝。且入长公主寝殿的人,时而是后院面首公子,时而是十六卫年轻儿郎。 金吾卫隶属于十六卫之一,杨子规这张集公子斯文贵气与武将棱角硬朗的脸更是无可挑剔。 顾钦辞端茶的手几番举了又放,放了又举。 他知道金陵有不少人对长公主府那道门槛趋之若鹜。就像父母常将闺女嫁高门,攀附高位给家族谋权势。同样的,长公主掌握监国大权,自然也有郎君想走此捷径求个一官半职,升官发财。 但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且听闻宁扶疏在榻上酷爱折辱人,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岂是容易当的。 万一再传了出去,终究不是什么正道。 顾钦辞没兴趣在意宁扶疏究竟多□□,可杨子规到底是他的挚交好友,于情于理都该劝一劝。他微微蹙眉,语重心长道:子规,你出身名门,没必要这样自 有必要,这事儿妥妥的有必要。顾钦辞自甘堕落四个字没说完,被杨子规骤然打断。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那位打着往六部安插亲信的目的,但这一个个下狱的滑头贪墨敛财也是事实。如果不连根拔起,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银两进到这些渣滓的腰包里。 顾钦辞将临到嘴边的话,默默全部咽回去。 他想的和杨子规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顾钦辞淡淡嗯了一声,往半空的茶盏中添上一些茶,假装微抿龙井新茶香。 不过这事到如今吧,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横渠,你跟那位的接触终究比旁人要多一点,你帮我分析分析。 杨子规手肘往桌面一撑,脚下翘起二郎腿,琢磨说道:此事大理寺主审,金吾卫辅佐,目前总共查到二十七名涉事官员,证据确凿,抵赖不得。但奇怪就奇怪在,这二十七个人 全都非长公主党。 他嘴里花生米嚼得咯嘣脆响,掩盖住议论乘舆者的窃窃私语:你说,究竟是那位真的手脚干干净净,没拿国库和百姓一金一银?还是她手段更高一筹,事先把自己的人都摘干净了? 后者。顾钦辞回答得毫不犹豫。 营私罔利、善于弄权,这也是几乎所有中立派和非长公主党官员对宁扶疏的印象。 他们不信监国多年的长公主手脚干净。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杨子规随之附和,可我今早问家里老头子,他居然以为是前者。说什么兵部之中不乏有长公主党的官员,在他手底下做事,他都盯得一清二楚。这些人除了喜欢拉帮结党以外,没有其他过错。 横渠,你是不知道,老头子说这话的时候,那副表情认真的,险些叫我以为他要摒弃中立,站队那位。 杨子规一边说,一边连连拍打胸脯,可见是当真受到了惊吓。 忽然,他动作猛地停住,不拘小节的豪放坐姿也收了,手里花生米放回碟中。 顾钦辞顺着他目光停留处看去,拾级而上的人当中,有一袭褐底银绣腰缠玉犀缓带的官服,独属于金吾卫,是杨子规的下属。 来人抱拳对他们行了一礼,而后俯身附到杨子规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懒散神态霎时变得严肃,对顾钦辞解释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先行告辞。 第24页 杨子规一走,顾钦辞坐在熙攘茶楼内,又成了那个与金陵繁华格格不入的迁客。想静下心来听一场白局,脑海却不自觉闪过杨子规方才的话:长公主肃清贪墨官员。 宁扶疏能干出这种好事? 顾钦辞呵笑一声,缓缓摇头。 就算手脚勉强干净,等宁扶疏借此机会将六部重臣换作自己的亲信上位,才真正方便她敛财。 顾钦辞又喝了两口茶,起身放下银钱,准备回府。 刚走到门口,意外发觉这午后街道似乎比闲聊声烦的茶楼更热闹,他不禁放慢脚步。 道路两侧的店肆屋檐下站着数多姑娘,还有住在阁楼上的女子纷纷推开小轩窗,凭栏眺望。 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什么人物要经过? 顾钦辞狐疑,他并未听说近日有谁回京。 身旁,一名约莫豆蔻年华的姑娘以绢帕掩唇,踮脚凑到另一名与她容貌五分相似的女子耳边:姐姐,我打听过了,确实是长公主殿下的鸾驾。 两人唇角立刻挂出欣喜笑意。 顾钦辞耳力极好,听到后不由愣怔。 宁扶疏? 朝歌长公主在朝堂外的名声可谓两极分化。寻常男子大多批判她干权驭政,又鄙夷她淫逸重欲,为世间女子之耻。而恰恰相反的是,思维大胆开放些的女子皆以长公主敢打破礼制为榜样。 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不能左拥右抱。凭什么男子可以入朝为官,女子却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这礼教,本就是不公平的。 而宁扶疏,她在礼教之外。 再加上朝歌长公主仙姿玉容,有倾国倾城之貌,哪能叫人不好奇,不想一睹绝代风华。 当厌翟车驶近,夏风吹拂车帘掀开一条缝隙,艳若桃李的眉目在眼前晃过。 阁楼上的女子折下窗边一朵茉莉花,抛向车鸾。 瞬间,其余人纷纷效仿。有花的抛花,没花的扔丝帕,手上什么都没有的甚至从旁边水果摊抓起果蔬丢出。 顾钦辞冷眼旁观,心想宁扶疏确实貌如桃花玉面,般般入画。 可那又如何。 还不是疑心忠良的卑鄙小人。 古有万人空巷,看杀卫玠。现如今,他紧盯着那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厌翟车,只盼有哪个果蔬长了眼,狠狠砸到宁扶疏的脑袋,把人砸死最好。 阿嚏阿嚏宁扶疏坐在马车内揉动鼻子。 怎么回事?这天气已然入夏,暑气可感,自己怎么接连打喷嚏?难不成有谁在骂她? 宁扶疏眼眸流眄,望向被微风吹开的车帘外,一道挺拔如松的傲然身姿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果然啊 果然有人骂她。 停车。她纤柔手指在阳光下恍如玉色,轻撩开车帘,明眸定睛在顾钦辞俊朗面容,侯爷现在有空否? 顾钦辞不冷不热道:没空。 宁扶疏早习惯了他对自己没好脸色,顾自续道:本宫想请侯爷看一场好戏。 没兴趣。顾钦辞面色不改,依旧是同样态度。只要是从宁扶疏嘴巴里出来的话,不论什么,他都没兴趣。 是吗?宁扶疏倏尔扬眉一笑,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问他:有关镇北军吃不上盐,吃不起肉的戏,侯爷也不感兴趣吗? 顾钦辞陡然愣怔。 下一秒,车帘外的人影蓦地不见了。 迎面吹来裹挟花香的薰风,山眉海目的主人拉开了车门。 作者有话说: [注]①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引用自: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 感谢在20220522 18:00:00~20220524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味甜甜圈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赃银 好似车外抛来的绢帕、鲜花更多了,斑斓缭乱。分不清究竟是仰慕长公主所掷,还是惊艳顾钦辞的俊颜而投。 下一瞬,就有一方织绣鸳鸯戏水的丝帕勾在顾钦辞腰间金丝玉带环扣上,男人淡漠面容神情微愣,低头瞥见那抹桃粉,不耐蹙了蹙眉。然后,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丝帕边角,当着满街姑娘的面,随手丢弃。 反倒是上马车的速度更加利落,砰地关上了车门。 不知为何,宁扶疏见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被热情女子调戏的良家少男之形象。 再瞧顾钦辞浑身肌肉都透出避之不及,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当真是活脱脱像极。 宁扶疏忍不住觉得好笑,起先还只是自己抿唇偷偷地笑,到后来,双肩颤动愈来愈剧烈,两点薄泪渗出眼角,明媚张扬的笑声环绕逼仄车厢,她捧腹笑个不止,带动头顶珠钗步摇窸窣作响。 时下女子讲究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为美。能像这般明晃晃展露皓齿,又声线爽朗的,只怕仅朝歌长公主一人。 独一无二。 顾钦辞视线停留半晌,他从没否认过宁扶疏的美艳,可他不喜欢看她笑。他要长公主哭,要她在自己面前战栗颤抖,要她难受哽咽,这样,顾钦辞才痛快。 第25页 宁扶疏笑泪迷眼间,忽而,似有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 抬眸不偏不倚迎上顾钦辞眼瞳漆黑如夜,目光阴郁似霜刃,她连忙收敛上扬嘴角,身体往旁侧微挪让了让,给顾钦辞腾出恰能落座的空余位置。 马匹仰脖发出一声长啸,铁蹄踏踏,銮驾车轮重新滚动前行。 车外熙攘丝毫不见消减,甚至偶有嗓门大些的议论穿透车壁门板,断断续续钻入耳廓。 宁扶疏百无聊赖,随意听了两句,又望了眼身侧明明少有表情,但因正襟危坐平添严肃气场的人,忽而启唇:侯爷鲜少出门,在今日之前大抵不为百姓相识,可过了今日 过了今日如何?宁扶疏没想到顾钦辞会接话。 她戏谑莞尔:自然会传出流言,说本宫路遇年轻俊朗小郎君,三言两语便勾得郎君丢了魂,爬上本宫车鸾。且那布帘将车厢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内里风光,惹人浮想联翩。 兴许还会有民间笔者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写成小话本,售于市面。连书名本宫都想好了,就叫《风流公主俏侯爷》。 侯爷觉得如何? 她歪了头去看顾钦辞,眉眼弯弯,毫不意外地遭来顾钦辞一记冰冷眼刀。宁扶疏却并没有眼神闪躲,反而心底暗搓搓地感慨: 同样都是吃人间五谷长大的,怎么偏就这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让天光云影失色,恍似吸引了日月精华般,连横眉冷目都顶顶养眼好看。 她问:侯爷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钦辞嗓音低沉,微眯眼眸牢盯住她,依臣愚见,不如叫《当朝长公主之死》更合适些。 一道无影无形的杀气自那个死字溢出,没缘由的,宁扶疏在四月孟霞的午后感到丝缕寒凉钻骨。 她咽了咽口水,闭嘴端坐回原处。 美色误人、色令智昏呐。 宁扶疏深刻懊恼,她和原主朝歌长公主在喜好美男这一点上,属实是同道中人。要怪就怪顾钦辞这张脸实在生得太好,叫她不由自主说出撩拨之语,忘了身边这人在半个月前还想要掐断她喉咙。 身边蓦地沉默,顾钦辞淡淡瞥了眼宁扶疏看似抬手扶正头顶步摇,实则平缓调整呼吸的小动作,微挑眉梢。 怕他? 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摄政长公主也会怕? 他从中掘出了一丝愉悦,如种芽不断生长蔓延,盖过连日来拘束金陵的烦闷,乃至唇角微勾上扬。但又被他不着痕迹地立马压下,闭合眼睛养神。 突然,好似有什么东西缓慢靠近自己。 常年习武征战练就的敏锐直觉使顾钦辞猛地睁眼,眸底霎有寒意。只见一双手小心翼翼伸至半空,阳光照在凤仙花红蔻丹,聚成一点斑驳亮纹。 殿下又想到其他书名了?顾钦辞开口。 非也。宁扶疏轻笑道,本宫是见侯爷头顶落了花瓣,想帮你取下来。 她手快,说话的同时趁机手指灵活略过男子紫金发冠。 如羽毛轻轻抚过,下一秒,一片纯白点缀她素白指间。 是朵栀子花。 宁扶疏捻起凑到鼻前,深深嗅闻:嗯 好香。 刻意拉长的尾音拖出如痴如醉的旖旎,不知是单纯夸花香,还是暗喻熙平侯香。 而当她含妩带媚的话音散在车厢内,果不其然瞧见顾钦辞耳根浮现薄薄绯红,似彤霞点染上了白云。 宁扶疏方才便看出来了,顾钦辞念丝帕丢回街市时的神情并非完全只有嫌弃,还有些许难言的、隐晦的、青涩的不好意思,或可称之为羞赧。 触碰闺阁姑娘家的东西尚且如此,更枉论面对大楚第一美人明目张扬的调戏,怎可能无波无澜。 宁扶疏对他此刻反应很是得意,明明满心抗拒,明明不知所措,可被宁扶疏用一个他必不可能拒绝的理由牵制着,只能坐在朝歌长公主身边,嗅见独属于女子的脂粉淡香,皮肤愈烫。 且宁扶疏断定顾钦辞不会跟她计较,因为一旦计较了,就是承认脸皮薄。而真正脸皮薄的人,惯会打肿脸充胖子,装也装出厚脸皮遮羞。 哼,谁让顾钦辞刚才故意吓唬她来着。 倘若不找回场子,长公主的颜面何存。 但她自也懂得见好就收,状似不在意地将栀子花瓣信手丢出车窗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给他一个台阶下。 顾钦辞重新阖上眼皮子。 他也放她一马。 之后两人各自如同陌生人沉默,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宁扶疏递出长公主令牌,禁卫军核验后,车夫重新甩动缰绳,驱赶马匹前行。 被允准在皇宫大内乘坐舆车,这是皇帝给长姐独一份的厚重恩宠。 宁扶疏去了审理六部贪墨案件的大理寺。 主簿见长公主殿下亲临,连忙起身行礼,邀长公主上座主位。却在目光触及顾钦辞的刹那,愣了愣。 按理说驸马爷不可在朝中领要职,也就是不可参与朝政。但偏偏顾钦辞又有正二品熙平侯这个勋爵在身,如若要过问朝政也算合情合理。 他究竟是给人赐座呢? 第26页 还是将人领到偏厅呢? 两相纠结间,大理寺少卿已经整理好近几日的审案文书与卷宗,呈至长公主面前。 宁扶疏一目多行扫过看了两眼,而后手臂往前伸出,对顾钦辞道:侯爷也来瞧瞧? 一句话,主簿霎时心如明镜,搬来椅子放在离长公主最近的侧首,哈腰恭敬地请驸马爷落座。 但顾钦辞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宁扶疏递来那厚厚整沓纸。他读得认真,几乎字无遗漏,还就站在堂下看,脚底如树根牢牢钉在地面,一动不动,摆明了下那位主簿的脸。 且他熙平侯站着,其余人就绝对没资格坐着,不得不佝背弯腰伺候着等他看完卷宗。 顾钦辞最厌恶别人将他看成长公主的附庸,无论是谁犯了这个忌讳,都得付出代价。 注意力放回卷宗上,六部官员贪赃敛财的案子差不多结了,白纸黑字将每人各贪污多少银两,这些银两分别来自何处,记录得清清楚楚。 其中,单北地军资粮饷这一项就占了半数之多,足足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全长成了贪官污吏身上肥膘。 顾钦辞手劲不由自主加大,揉皱宣纸。 宁扶疏走到他身边:侯爷可愿随本宫再去趟户部? 这回顾钦辞没有犹豫,啪的将卷宗拍在桌案,大步流星径直走在宁扶疏前头上了马车。 从大理寺到户部,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穿透车帘,宁扶疏望见金吾卫抱着数多贴有红字封条的铁皮木箱子,不断往户部里头搬,而杨子规在旁指挥。 那是他们刚从涉事官员府邸搜出的赃银,依律需当悉数充入国库。 宁扶疏放下布帘,却没有下车。 她见顾钦辞面色愈渐黑比铁锅,突然开口:总共一百六十万两白银,本宫可以照比例折合成兵器盔甲、军装粮草,还有现银,即日发往边关。 但需要侯爷帮忙。 顾钦辞闻言看着她,静默须臾,森寒眉目倏尔一点点坠入冰窖。 他当宁扶疏怎会突然做起好事,原来良心发现是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真。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臣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值得殿下利用的。顾钦辞冷声,顾家的兵权?还是父兄两州统帅的位置?殿下看中哪一样了? 【滴!智能系统连接,请宿主注意。身边人怒气值正在急剧上升:顾钦辞,怒气值八十、八十五、九十】 系统机械无情的声音和顾钦辞咬牙切齿的嗓音同时响起,宁扶疏慵懒倚靠车壁的背脊猛然一震。神经紧绷,大脑立刻飞速转动起来。 她来不及思索顾钦辞为什么会曲解她的话意,宁扶疏坐直身子的刹那匆匆瞥过窗外景色。马车正行走在幽长甬道,前方巡逻禁卫军距他们少说一里之远。 又眼睫闪烁瞥见顾钦辞平放在大腿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动作幅度和系统输出怒气值升高的频率完全相同。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宁扶疏咽了口唾沫,深知自己扬声高喊来人的速度,比不上顾钦辞动手掐人的速度。 又是只能自救。 侯爷真会说笑。她忙不迭开口,先截断怒气值变动要紧。而且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镇定,宁扶疏唇角勾出一抹笑,继续说:本宫一介女流之辈,不会领兵打仗,要兵权和统帅之位做什么。 顾钦辞指尖不动了,顿在半空。 宁扶疏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本宫说的帮忙,不过是想借用侯爷的名义,将这笔银两送往北境。她在顾钦辞微有狐疑的眼神下,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渣女语录:你若非觉得这是利用,那就是吧,本宫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后 宁扶疏僵硬绷紧的脊梁骨终于得以放松,她知道,顾钦辞明白她的用意了。 这笔银两,对北地将士而言,是天降横财。倘若一如往常走国库拨款的流程,必定引起众人怀疑。多方打探之下,难免知晓中央官员贪污边关粮饷的实证,寒了将士们肝胆忠心。 而以顾钦辞的名义运送军资,便如同远在富贵之地的晚辈给家中送钱。 可他不明白 殿下如果不多此一举带臣进宫,所有银两便都将归入国库。在您鞭长可及之处,想贪多少就贪多少,岂不快哉?何必断了自己行便利的路?顾钦辞指尖又开始轻点。 九十四、九十五 侯爷说话还真是耿直。宁扶疏嘴角抽搐,强行正了神色,这些银两本就属于镇北军,收编的每一位将士都是我大楚子民。本宫受万民供养衣食无忧,却妄图搜刮民脂民膏害苍生食不果腹,这像什么话。 说完,她偷偷去看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 很好,非但没停,反而动作愈快。 宁扶疏盛满眼眶的苦涩都要溢出来了,只能再接再厉,狠下心浅浅骂了自己一句:侯爷放心,本宫这人虽然不怎么样,但缺德事,总归干不出的。 【数据更新,怒气值回归原位:七十八!】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开始恢复每晚18:00日更呀,比心大家~ 感谢在20220524 18:00:00~20220526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懿玄清 39瓶;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献礼 除却下达口谕至中书省拟旨拨款,之后的事,宁扶疏全权交给了顾钦辞。 一件件军资粮饷搬运上船舱,由杨子规领左金吾卫运送,沿着浩浩汤汤的江海北上直达清州。再配出六成走陆路西运,送至邯州时,适逢夏至。 酷暑炎炎,有了银两,边关将士也能用上冰块消暑解热。 这段时日里,顾钦辞的怒气值断断续续下降,总计跌了二十点左右,已经低于宁扶疏方来时的初始值。 属实乐事一桩,但宁扶疏却无暇关注或庆祝什么,纵观当下金陵朝堂,刚革职查办了二十余名官员,六部重臣大量空缺,近日来上上下下皆忙碌不已。 其中御史台负责察举各州郡县内德能兼备的父母官,提拔上京,再经过吏部笔考问试,依照成绩高低排序送往内阁,由丞相与太尉综合考量后选择官职授予,或末位淘汰升迁无望。 但拟出的这份官员评授名单还不能直接上呈御前,在此之前,得先交给朝歌长公主过目。 必得长公主以为妥协没有问题,方能入陛下的眼。 而宁常雁敬爱长姐,只要没有过分不合理之处,他都会顺从长公主的意愿,拟旨加盖玉玺。 是以,宁扶疏成了这蒲月仲夏最劳碌的人。 倒并非审核授官名单有多繁琐复杂,而是从地方来到金陵的官员们纷纷携礼拜访宁扶疏。 他们都知道长公主在这事儿当中的地位和权势,若幸得长公主赏识,原本没在晋升名单上的,能被添个名字。原本被授职位又苦又累、没有油水的,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不曾抱功利心思的,和长公主走近些也总没有坏处。毕竟这官场水深,日后是风生水起,还是昙花一现,皆全凭站在万人之巅的长公主殿下一句话。 一时间,朝歌长公主府可谓门庭若市,堪比城中酒楼开业更热闹,让宁扶疏应接不暇。 虽然也有省时省力的法子,便是闭门谢客,悉数回绝。但一来,这不符合原主党羽众多的人设,二来 这些人不站队长公主党自然不要紧,可初来金陵就上门拜访的人多半也不可能中立。与其让鱼儿们游走,不如多花些心思,把可以为她所用的好鱼圈进自己的池塘。 宁扶疏让后院几位幕僚帮她掌眼,规矩倒是简单。 其貌不扬者可见,贼眉鼠眼者不见,言语客气地礼貌请出府外,因相由心生。 携珍奇礼物者可见,赠锱铢金银者不见,连人带物直接扛起丢去大马路边。若一个县丞郡守轻轻松松就能拿出百两白银,和被她罢黜的贪官污吏有甚么区别。 饶是这样,挡掉部分心术不正的人后,宁扶疏也仍旧见了一群满嘴只剩马屁话的狗腿子。 这日晌午,一位清瘦官员侯在府外求见,听门外小厮回禀,那人衣冠楚楚,却两手空空,顿时引起宁扶疏刮目相看,当即取缔了午休,前去正厅见客。 下官姜昱,参见长公主殿下。礼行得规矩端正、无可挑剔。 宁扶疏在脑子里搜寻,内阁呈上来的授官名单中,并没有这个名字。 姜昱对这点有些自知之明,说道:下官才疏学浅,比起同僚几位大人甚是自惭形秽,兴许再有两日便会被遣送郡城。然下官虽在偏远之地,却仰慕殿下已久,此次有幸入京,自作主张给殿下备了份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他话音落,两名少年低垂着脑袋,小步走进正厅,朝宁扶疏跪下。 生得貌若好女、画得眉妆淡抹、穿得衣衫薄透,像是哪处烟花柳巷买下来的小倌儿。 宁扶疏乍觉不太对劲。 这未免太过深谙投其所好四字精髓了。 姜昱自动将长公主停滞在少年脸庞的视线理解为见色起意,再开口时,语声得意明显:殿下您瞧瞧,这两位美郎君是下官千挑万选出来的。模样生得好不说,活儿也是自小教导的,保准让您满意。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呐他压低声音,都是雏儿,保准不会脏了殿下千金玉榻。 宁扶疏嘴角逐渐绷不住,抽了一下。 她目光扫过跪在她脚边的两名少年,很想问一句:几岁了。 这瞧着别说成年,连十四五岁都不一定有吧?就算相貌再水灵灵,再能使人称心如意又如何,她宁扶疏又不是禽兽,对着两个小孩儿怎么下得去手? 怜悯之心终究不曾泯灭。 如若她拒绝不收,两名少年又会回到风月之地,任人糟践。如若她将人收了,便意味着长公主喜欢这份礼物,领了人情默认帮人办事不说,日后兴许还有其他官员依样画葫芦的效仿,送来更多美少年供她享用。 左右都麻烦得紧。 正迟疑犹豫,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道不满哼声:如今真是什么低贱地方出来的人都敢往殿下面前凑,也不怕脏了咱们殿下的眼。 姜昱转头看见蓝衣男子手中端着朱红漆盘,迈过门槛的步子傲气,不由问:你是何人? 宋谪业没理他,径自走到宁扶疏身边:殿下,天气炎热,这是我亲手熬的荔枝酸梅汤,您尝尝看? 第28页 宁扶疏看过去一眼,她猜不准宋谪业这个时候过来前厅存了什么目的,不动声色地配合一笑:宋郎有心,本宫怎有不尝之理。 语罢,慵懒仰靠椅背,张嘴示意宋谪业喂她。 用冰块冰镇过的梅子汤刺激味蕾铺开一阵凉爽,又因裹挟着淡淡荔枝清香,酸甜适中,甚是开胃。 宁扶疏不顾旁边姜昱时而投来偷瞄视线,她一连饮了大半碗,还想张口,却听一声清脆的银器碰撞细响。 宋谪业将调羹放回了碗里:冰汤性寒,殿下少饮些,小心贪杯惹了胃疼。 说着,连同银碗与漆盘一齐推远放开,端得一副关怀长公主的好模样。又忽而话锋一转:瞧我这脑袋,险些忘了姜大人还在这儿。 姜昱: 他听见宋谪业问长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安置这两位弟弟? 弟弟?这是什么奇怪称呼。 难不成妻妾之间称姐妹,面首之间唤兄弟? 宁扶疏挑眉,把问题抛了回去:宋郎想怎么安排他们? 宋谪业稍稍低了头:殿下若喜欢,自然事事都听殿下的,谪业不敢有怨言。 宁扶疏闻言笑了:没有怨言,但醋味儿本宫倒是闻见了一大股。 她指尖轻敲桌面,目光瞥过尚余澄清荔枝酸梅汤的银碗。这凉汤酸,宋谪业也酸。 像是被说中了般,他含羞带怒地嗔了宁扶疏一眼:殿下惯会取笑人。 宁扶疏有时候是真佩服他的演技,分明憎恨自己入骨,偏偏还能演出这幅似乎动了真情的样子。但宋谪业能把日子当戏演,宁扶疏却懒得同他拉扯,这晌干脆直接道:本宫既问你意见,自然是听你的。 宋谪业掐准时间来找她,还虚情假意送了碗凉汤,不就是打着这主意嘛。 不顺着他的意思来,怎能知道他真正图谋什么。 当真?宋谪业果然霎时眉目染喜,恰好我房中缺两个服侍的小厮,殿下若舍得,可否将他们 意味明显的停顿,宁扶疏慷慨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便给宋郎了。 如此,实则也算帮她解决掉这桩现成的麻烦。 反正是宋谪业主动要走的人,关她朝歌长公主什么事。她没看上姜昱敬献的少年,把人直接送给面首了,自然也不必替姜昱筹划办事。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姜某人自觉待不下去了,随意寻了个由头恹恹离开。 宋谪业让两名少年自行回房,宁扶疏亦是规律敲了三下茶盖,暗示隐在偏厅屏风后的几位幕僚也退下。 只余二人,最宜谈话。 宋郎此番帮了本宫这么大的忙,想要什么赏赐? 能帮殿下分忧解难是我的福气,不敢求赏赐。宋谪业还没撕下伪装,绕到宁扶疏椅后替她揉肩,只是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殿下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坐在位置上? 若要清廉端正的,那么这些还不曾上任就先巴结奉承的人肯定不合适。若要效忠殿下的,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总比从外面挑的更忠心。 宁扶疏闭眼沉吟,她想什么样的人居高位? 自是像顾钦辞那样,心怀天下苍生的。当然忠心也很重要,否则执拗如顾钦辞,稍有不快就能为了百姓动手掐死她。 总结下来两点,既要忠于黎民百姓,又要忠于长公主,便只有聪明人。 其实宋谪业就算个聪明人,等等 宁扶疏蓦地蹙眉,半真半假地试探:宋郎想不想入朝为官? 按在肩膀的力道忽而重了三分。 转瞬恢复平常。 身后的人道:想来男子汉大丈夫都幻想过建功立业的荣耀。 果然啊。宁扶疏在宋谪业视线看不见之处,眸底划过一道戏谑。他是聪明人,也知道宁扶疏想要聪明人,因此故意演了这出戏,展示自己的聪明。 不过可惜了,宋谪业居高不下的怒气值明晃晃摆在那里,他的聪明是宁扶疏不需要的滑头诡计。 是吗?宁扶疏并不怎么诚心地反问一遍,微低声线似敷衍也似感慨,可六部每日卯时上职署事,至晚间酉时方才散值,又十旬休假,整年不见几日休沐,委实太辛苦。 本宫舍不得见宋郎辛苦。 前面所有都是事实,只有最后一句是假话。 前面所有都是真话,但只需要听那句假话。 宁扶疏不会让宋谪业入朝。 她说完之后顿了两秒,担心宋谪业的怒气值又上升。可脑海里安静无比,系统并未出现,说明怒气值不变。 倒是奇了,宋谪业几次三番遭她拒绝,本就处居高位的怨怼却平稳无波澜,像是没有情绪,或者没有对她抱期望,提议落空自然也没有失望。说明宁扶疏不是他借以当做跳板的底牌,那么谁才是? 在长公主之上的唯有皇帝,宋谪业和宁常雁不可能存在交集。而和长公主地位相当的丞相和太尉,仿佛只有宋丞相最合理。 两日后的晚间,夕霞西斜,顾钦辞收到宋谪业给他递的邀约,走上金陵城最有名气的酒楼云华轩。 第29页 推开雅间门,蓝衣男子已在内里等候多时,斟满一杯酒抬手敬他:冒昧请侯爷来,是想与侯爷谈个合作。 有事说事。顾钦辞双腿分坐,手掌撑在腿上方,没接他的酒。 宋谪业也不尴尬,自己仰头饮了:一项侯爷会感兴趣的合作。 杀了长公主。 第15章 偶遇 宋谪业道:杀了长公主,你我二人便不必再受困于后院内宅。 天高海阔,任侯爷施展才华。 顾钦辞手中拿着竹筷,不断伸向席面各色菜式,下箸如飞的动作丝毫没有因为宋谪业惊世骇俗的话语停顿,只在咀嚼吞咽的空隙,抽空说道:想杀人,你可以自己动手。 宋谪业察言观色,看准他朝那道龙井虾仁下筷子的次数最多,应当是合口味。没叫唤店小二,自己站起身将白瓷菜盘搁到离顾钦辞最近的位置。 待坐回原位续道:侯爷最近与长公主来往频繁,想必也发觉了,长公主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顾钦辞嘴里咀嚼食物的速度这才稍稍缓慢下来,回想起近日宁扶疏的言行举止,乍看和原本无甚差别,仍旧是一样的放浪不羁,骄奢淫逸。 但如若细剖她在朝堂雷厉风行的举措,确实是不同以往了。 顾钦辞淡淡瞥了眼宋谪业,态度漠然:本侯不曾觉得。 他怎么想是他的事,哪轮得到宋谪业来跟他分享什么心得。 朝歌长公主的每一个男宠面首,摆到明面上来,都是顾钦辞头顶绿油油的帽子。纵使他和宁扶疏不过有名无实的形式夫妻,可宋谪业的存在,就已然下足了他的脸面。如今这人晃悠到他面前,顾钦辞绝对不可能给好脸色。 再瞧殷殷端至他面前的龙井虾仁,更是顾钦辞最不齿的谄媚讨好模样,竹筷有骨,再没夹过一次那菜。 倏尔,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难不成宁扶疏喜欢这款的? 啧,真是没眼光。 顾钦辞不擅于,更懒于伪装和颜悦色,轻蔑显露在那张硬朗容貌,傲气斐然。饶是脸皮厚如宋谪业,接连两次被对方驳了话头,也隐有讪色。 他压住抽搐嘴角,在心底重新组织措辞,深吸气准备再次开口 怎么?上回计划失败,这次就不敢动手了?突然传来顾钦辞一声笑,打断了宋谪业还未出口的气音。 他愣了愣:什么? 侯爷知道?怔神之下,问了句废话。 既然顾钦辞能用陈述语气说出来,他自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透彻明白。 上个月,玄清观内,暗中给宁扶疏下毒的人,蒙面入静室行刺的人,都和宋谪业脱不了干系。 始作俑者被揭开披着的羊皮,反倒变得真诚许多,他摸了摸鼻子。 侯爷洞若观火,我无从狡辩,也不敢欺瞒侯爷。近些时日长公主的变化,实在让我有些提心吊胆,怀疑长公主兴许已经察觉到了当日刺杀真相,对我提防颇多,不方便下手。 所以你就寻到了本侯?顾钦辞话音的一如既往冷淡低沉,听不出情绪。 宋谪业给他手侧的酒盏斟满清酿,态度谦卑恭敬得可以:侯爷与长公主接触渐多,这机会自然也多些。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如果是顾钦辞,就算失手被发现了,也不必像他这样惶惶不安,忐忑人头落地。因为顾钦辞身后有北地顾家三十万兵马作为后盾,小皇帝和长公主惜命爱权,不敢轻易动他。 现下,顾钦辞看都没看那杯酒一眼,喉嗓压出轻嗤冷笑:本侯记得宋公子的姨娘是商贾之家出生,看来将宋公子教的不错,打得这一手如意好算盘。只是不知丞相大人有没有教过你 想借刀杀人之前,需得先看看这把刀锋不锋利。他说着从旁边位置拿起一根干净筷子,捻在修长覆有薄茧的指间把玩,漫不经心悠悠转动着,小心利刃难掌控,反伤了自己。 话音落下,宋谪业顿觉靴上一重,低头见自己放在椅下的脚被泼了整杯酒水。 液体溅湿衣摆,添染一片酒渍,深了锦袍颜色。 宋谪业压根没注意到他有所动作,几乎与此同时,又闻一声钝响,宋谪业身躯陡然震颤,他面前桌子竟也硬生生被顾钦辞用一根竹筷捅穿了。 仿佛尖刀穿过他心脏,留下大个窟窿。 宋公子,好走不送。顾钦辞说得毫无诚意,身体往后肆意仰靠在椅背上,却并不叫人觉得散懒。 他执起另根竹筷,宋谪业后背蓦地蹿升起丝丝凉意,想起顾钦辞在北地的传言:人间阎罗。 这话,真没评价错。 如果自己再继续说下去,他毫不怀疑眼前这眉目霜寒的人会以筷代刀,掷向他的胸膛。 忙不迭以需要更衣为由,匆匆告辞。 直走到云华轩外,见熠熠阳光下车水马龙熙攘,方觉得寒意消散。 但是等等,不对啊 楼上那桌席面是他订的,银两也是他付的,要走也应该是顾钦辞走啊?凭什么是他被赶出来? 坐在雅间内的熙平侯丝毫没有霸占了人家席面的自觉,他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喊店伙计再多上两个菜,全部记在方才那位宋公子的账上。 第30页 自小在边境长大的人不挑食,吃什么都是好胃口,且饭量极大。一炷香的时间,满桌碗碟干净见底。 顾钦辞抿了两口清茶漱嘴,推门离开。 在阳光照不透的酒楼中,一片明媚锦鲤殷红翩翩经过,自成靓丽景色。顾钦辞原本漫无目的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那片衣摆,顺着百鸟朝凤金丝绣纹攀沿而上,艳若春桃的倾城之貌映入眼帘。 走在前头给宁扶疏恭敬带路的,是当值朝中的两名官员,顾钦辞先前在大理寺和户部见过。 居然巴结逢迎长公主做出这幅明目张胆的阵仗,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长公主的党羽一样。 顾钦辞不禁讥笑,宁扶疏明明瞧着挺聪明睿智的一人,怎么手底下这一个个儿,都蠢得跟脑子被门夹过似的。从后院面首,到朝堂党臣,无一例外。 只一晃眼的功夫,明艳高傲的身影消失在三楼雅间门后。 顾钦辞发现自己一双腿竟已经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两步,心底冒出提醒宁扶疏防备宋谪业的念头。毕竟她手底下的人那么蠢笨,万一疏忽发生意外,没准长公主府真能摆上棺材、挂上白帆。 到时候他还得跪守灵堂,为她哭丧。 顾钦辞才不愿意。 犀牛皮硬质靴底踩得木质台阶踏踏作响。 突然,迎面下楼的一名青年男子不慎脚底踩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眼见要摔个狗啃泥,顾钦辞眼疾手快搀扶他一把,见人应当能够自行站稳,随即要收手。 不料,那人紧紧抓牢他的手掌,不仅没松开,反而借此力道靠近一步:驸马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厌恶不喜的称呼入耳,顾钦辞眉头蹙起。 喊他驸马爷,又是从三楼走来的,难道是宁扶疏府邸的下属? 按理他完全可以不予理睬,甩开此人。但又不免猜测宁扶疏兴许有关于运送北地自重粮草的事要同他说,并且正好可以让这人代为向宁扶疏传话。 犹豫半息后,跟人走到长廊角落。 他问:殿下有何吩咐? 却见面前男人突然朝他深深鞠了一大躬,上半身差一点就能与大腿平行:下官姜昱见过驸马爷。 下官初来金陵,这是孝敬给驸马爷的。 不是宁扶疏的人? 顾钦辞手里被塞来一柄短刀,他是常年习武握刀之人,不用看,单凭这刀鞘手感与刀体重量就知道是把好刀。 他饶有兴致转刀的动作被姜昱收入眼底,窃喜笑道:驸马爷喜欢就好,下官想求驸马爷引荐长公主殿下。 姜昱昨日折了两名美少年但无功而返后,再递往长公主府拜帖,却是连门槛都过不去,直接被门外侍卫拦下。他在金陵没有人脉好友,思来想去,最终把目光投向了顾钦辞,这个在名义上和宁扶疏最亲近的驸马爷。 大抵由于长期在偏远地州任职的缘故,有关金陵城中权贵消息闭塞,姜昱并不知晓京人皆传言顾钦辞对宁扶疏恨之入骨,而宁扶疏待顾钦辞形同陌路。 他天真以为只要讨好驸马,就能顺利得见长公主殿下谋求职务。 短刀在顾钦辞灵活手指间被玩出了花儿,并不耽误他将姜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引荐?怎么个引荐法? 目光最终停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冷眼蔑笑:阁下瞧着该有而立之岁了,也想当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不成? 姜昱端在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僵,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后,连连摇头:不想不想,下官哪敢和驸马爷争辉。 何况长公主府上还有个恁霸道的面首,仗着长公主宠爱,把他送去的少年都抢了。姜昱确实不敢,怕褪层皮。 顾钦辞见他脑袋晃得宛如拨浪鼓,俨然真心没想法,被阻拦在半路的烦闷无端被取悦些许,眸底淡漠冰冷也不知不觉间散开。 姜昱眼见顾钦辞脸色好转,刚缩进肚皮的胆子又壮大回来几分,续道:下官已经打探清楚,长公主殿下如今就在云华轩用膳,驸马爷不妨再多留一炷香时间。 到那会儿,朝歌长公主差不多用罢午膳,他们再适时进屋说个好话,高官厚禄就有了。 顾钦辞瞥了眼长廊尽头木门紧闭的雅间,淡淡嗯了声,心想等便等会儿。 和姜昱送的短刀没关系,左右他闲散无事,小半个时辰不算耽搁,正好将宋谪业的事当面同宁扶疏说了,还她北地军粮一事的人情。 从此他和宁扶疏互不相欠,回到互无瓜葛的状态。 顾钦辞双臂交叠搭在栏杆上,脑后随意束着的高马尾晃到肩头。 看大堂食客笑,看咧牙争执怒,看街市行人如织,看这金陵城额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不入他眼,不入他耳。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砰响,似酒盏重重砸向地面,紧随宁扶疏厉声呵斥:本宫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和周遭熙攘格格不入的声音,霎时吸引去看皇都万事如过眼云烟的顾钦辞的注意力。 滚回你们自己府上去,此事不准再提! 雅间木门吱嗝打开,几个官员灰头土脸跑出来,脚底抹油般溜了,不敢再碍长公主的眼。 姜昱听见宁扶疏吼声,瞬间萎缩脖子如鹌鹑,心底琢磨要不要也跟着开溜,生怕触了贵人霉头。孰料一抬眼,却见顾钦辞已经若无其事走进雅间内,跨腿在桌边坐下。 第31页 甚至不悦抱怨:怎么没副干净碗筷? 宁扶疏眉宇间尚有怒色,听见顾钦辞这话也不禁眼皮子抽搐:侯爷没吃饭?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顾顾:长公主死了,我就解恨了! 现在的顾顾:长公主死了,我要守寡 以前的顾顾:有人想做宁扶疏面首,但关我屁事。 现在的顾顾:这人不想做宁扶疏面首,这人能处。 第16章 病酒 顾钦辞熟门熟路地从橱柜中扒拉出备用碗筷,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专挑几道还没被动过的菜肴下筷子,仿佛回宁扶疏的话只是抽空。 吃过,但没吃饱。 顺便给殿下引荐一个人。他扬声对门外喊道,姜大人,进来吧。 正准备开溜的姜昱猛然被点名,不得不整理衣冠,硬着头皮走进屋: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宁扶疏见到这张熟脸微怔,她昨日分明下了严令,不准府上侍卫再收此人拜帖:熙平侯这是什么意思? 顾钦辞不冷不热道:引荐。 除此之外,再懒得张口多说半个字。 宁扶疏脑仁本就嗡嗡犯疼,这晌更是被搅得不明所以,猜不透顾钦辞怎会跟姜昱扯上关系。 而不止是她,包括侯在桌旁的姜昱则几乎把不知所措四个字写在了脸上。他本以为有那柄短刀在先,驸马爷怎么着都会帮他说些漂亮话。再不济,开头几句好听的介绍,总该有的。 可而今见顾钦辞吃得优哉游哉,似乎完全不打算管他,姜昱只能自生自灭。 好在他性子活络,会来事儿,先前在地州任职时就哄得朝廷监察御史将百里挑一的举荐名额留给他,现在来到金陵,也绝对有信心哄长公主开怀。 昨日献人计策未成,权当偶有失手,失误罢了。 此时姜昱眼珠子扫过席面,当即倒出一杯酒,躬身腰弯,双手举过头顶,谄笑着开口:下官祝长公主殿下玉体康泰,岁岁安康。 语罢,仰头一饮而尽。 继而倒酒举臂:愿长公主殿下得世间英才,文武皆俱,得治盛世。 恭维的夸耀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酒酿也一杯续一杯灌下肚皮。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长公主的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被他夸了个遍,且遣词造句没有半点重复。能将马屁拍到这种水准,至少需练上几年火候。 待他终于闭嘴,宁扶疏明显察觉到,透过小轩窗的阳光倾斜了良多弧度,约莫已过半炷香。 这回,姜昱执的是洁净杯盏,作揖递到宁扶疏面前:下官敬殿下。 宁扶疏不甚确定原主喜不喜欢这些,总之如今的自己唯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如听蚊蝇嗡杂、知了聒噪的心烦。不耐微抬下巴,冷声道:放一边吧。 姜昱却没遵从,反而手臂又往前伸了些:这是下官孝敬殿下的一片心意,您 宁扶疏截断他的话:本宫说放一边,没听见吗? 姜昱紧抿唇线,面露为难。 照他们郡县不成文的规矩,在酒桌席面上最宜谈事。前头说的所有场面话都是铺垫,真正重要的在于酒。上级让下级喝酒,那是给你面子,不可婉拒。下级给上级倒酒,那是求个面子,凡接了杯盏,万事好商量。 可如今长公主不喝他的酒,这事儿还怎么成。 姜昱只能猜测兴许长公主殿下酒量平平,多饮易醉。毕竟是女儿身,这并非无可能,遂道:下官方才问过店小二,这桃花酿是采摘时令花瓣酿制的,入口清甜不烈,后劲也小。 宁扶疏眉宇间的不虞已然明显,她向来厌恶所谓席面敬酒好办事那套说法,真是什么歪风邪气都敢往皇城带。 偏偏这个姜昱突然变得看不懂脸色似的,兀自续说:殿下浅酌一杯,不会醉的,您就当给下官一个薄面。 接连三番,宁扶疏终于忍无可忍,险些就要斥出一句:本宫凭什么要给你面子。 但到底碍于引荐人顾钦辞在旁,忍住了。 她深呼吸平复烦躁心情,声音宛如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般: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脸色却沉得难看,极其勉强地憋住满腔怒气,尊贵玉手伸出锦绣衣袂,去接姜昱敬来的酒。 突然 男人宽大的手挡在她动作前,比她速度迅捷数倍。宁扶疏不过眨眼的瞬间,面前酒杯就没了。反而是席面上多了个空盏,正在顾钦辞手边。 他故意大咧咧地砸吧了一下嘴:臣帮殿下尝过了,这酒顾钦辞嫌弃道:不怎么样。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躯,不怎么样的东西,自然不能再呈到她面前,否则便是对皇族不敬。 顿时,姜昱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尚算长得端正的脸涨成猪肝色羞愤欲死,跟块蠢木头一样杵着。宁扶疏越瞧越觉得此人碍眼:姜大人退下吧,你心里想的事,本宫尽力而为。 原本以为肯定没戏,已经准备灰溜溜卷铺盖走人的姜昱听闻此言,顿时眼睛烁亮。谁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权势滔天,能得她一句尽力,便说明这事成了,登时感激涕零地退出雅间。 第32页 宁扶疏耳根子总算得以清净。 她瞥向全程吃个没停的顾钦辞,倒映午后暖阳的目光停滞在那唇瓣酒渍晶莹:侯爷为何帮本宫挡酒? 顾钦辞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帮宁扶疏挡酒。 他看见她心烦意乱,看见她躁怒气愤,看见她忍耐负面情绪不发泄。顾钦辞便觉得无比痛快,连带胃口也变好了许多。 他不否认自己瞧准宁扶疏大动肝火的节骨眼,故意把姜昱领来她面前,存有三分看她不舒坦的恶劣心态。 可当宁扶疏真的要接过酒盏,那黛色娥眉淡蹙,在精致而冷艳的脸庞扫出浓浓厌恶,顾钦辞斜飞剑眉亦是和她一样,皱出了仄痕,不禁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忍? 她不是权倾天下的长公主吗?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作践昔日泽州兵马统帅、正三品云麾大将军、武康侯世子衔为一身的顾钦辞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便要他卸甲弃刀,低头奉她玉令做个废物驸马。 如今为什么要忍让一个郡县来的芝麻官儿。 顾钦辞期待欣赏的,是宁扶疏因他而难受痛苦、因他而害怕战栗,是连九五帝王都要敬重三分的人在他面前伏低忍让。 蹙了眉、红了眼、落了泪 哆嗦、退缩、闪躲 怎样都好,但必须得是因为他顾钦辞才好。 那姜昱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逼迫朝歌长公主饮他的酒? 这些话一瞬间就要冲出喉咙,却又无端缄默在唇舌之间。他搁了手中竹筷,如夜似海的目光深深回望宁扶疏,不答反问:臣既已替殿下挡了酒,殿下为何还要答应给他官职? 这和私相授受,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 和被下狱的那些六部官员又有何区别?! 难不成那等姿容的,殿下也想往榻上带?顾钦辞这张嘴吃多了北地黄沙与风霜,也练得粗粝冰寒,说不来和颜悦色之语,讥诮犹如他杀敌斩将的大刀,出口直戳人心窝子,未免太不挑了些。 没有世俗粗鄙的用词,言下低劣的嘲讽却也足够侮辱人。 无论朝歌长公主,还是宁扶疏,都非脾气温软之辈。前有手底官员办事蠢笨,后有姜昱不识眼色,这些宁扶疏都咬咬牙竭力忍下了,她反复劝慰自己,为一群不堪重任的草包气坏身子,不值得。 可这晌顾钦辞一句句冷嘲热讽,满含鄙夷,听得宁扶疏再也压不住心底火气。 什么叫往不挑姿色地榻上带? 把她堂堂长公主想成什么了?秦楼楚馆里的妓子吗? 熙平侯好一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嘴啊!宁扶疏恼得连怒气值都不顾了,掸动衣袍站离木凳,单手撑在桌沿自上而下俯视着顾钦辞,嗓音冷冽,是,本宫是卖官鬻爵,可熙平侯也帮本宫回忆回忆 这人是谁带进来的?是谁引荐来的? 本宫若甩脸子,下的又是谁的颜面? 是你这个驸马爷的颜面啊!宁扶疏说着都被气笑了,另一只手伸到半空,靠近顾钦辞脸侧,本宫今日就想问问侯爷,这张脸,你要且不要? 两声巴掌拍面颊的轻微声响散在雅间。 宁扶疏继而挥袖,重重拂落顾钦辞面前碗筷。一阵刺耳的噼里啪啦盖过巴掌声,她片刻也不想多留,不想听这人说出愈加难堪的话语,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任由身后人望着她明艳背影愣怔半晌,缓缓抬起手触碰脸颊。 宁扶疏力气不大,这点程度的拍打对顾钦辞而言压根感觉不到疼。可他偏就觉得皮肤火辣辣的,灼出几分明辨是非黑白的廉耻感。 只犹豫了半秒钟,连忙追出去。 而在双脚迈过门槛时,脑海中忽而晃过什么。好像自己每每面对宁扶疏,每每遇上同长公主相关的事,他就变得格外冲动不理智。 但这个念头只在潜意识里停留了一瞬,如流星划破夜空,快到来不及捕捉,就消散在顾钦辞遥望见雍容身影缓步走下楼梯的刹那。 宁扶疏步履很慢,右手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和适才离开雅间时的气势汹汹截然不同。 不知是不是顾钦辞的错觉,他瞧着长公主绰约身姿似乎隐隐发抖着,给人一种风吹过便会跌倒的错觉。 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急切了些,仅差半臂距离就能与她并肩,顾钦辞蓦地瞳孔骤缩。他眼见宁扶疏身躯如薄纸向前倾倒,在眨眼间失去全部力气,从二楼高的台阶摔下。 他心脏猛地揪紧,顾不得思虑太多,全凭下意识的本能运起轻功,在宁扶疏那张芙蓉玉面着地之前,将人接进怀里。一瞬间,恍惚似有莫名的心安与庆幸在胸腔晕染。 躺倒在他臂弯的人柔若无骨,意识混沌。 顾钦辞看见她肤色红比秋枫,有些不正常,脖颈与内腕更是冒出点点红疹,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病酒的反应? 难怪方才姜昱递酒,她怎么都不肯喝。 可那杯酒后来分明被顾钦辞挡了,以及他初初进去雅间时,不经意间瞥过宁扶疏手侧的酒盏,干燥洁净,显然没盛过酒酿,足以说明她滴酒未沾。 不对,等等 顾钦辞倏尔想起来,席面上有一道琉璃丸子,金黄酥脆的丸子内包裹了糯米。颗颗米粒香软,携杏花香甜,实则尝着和甜酒酿中江米的味道相似。 第33页 那道菜里有酒,且宁扶疏吃了不少。 又思及成婚之夜,长公主府嬷嬷送进喜房中的合卺酒被茶水替代,如今看来,并非宁扶疏故意埋汰他所为。实属事出有因,下头奴才不敢拿长公主千金之躯开玩笑罢了。 宁扶疏皮表红疹越发越多,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瞧着甚为瘆人。她自己也不好受,忍不住用指甲抓挠止痒。 顾钦辞握住她泛着薄红的细腕:殿下忍忍,臣送您回府。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就是欠打(手动狗头) 以及,病酒就是咱们现在说的酒精过敏~ 第17章 轻浮 顾钦辞揽住宁扶疏腰身,竟然仅用一只手臂就能将其环绕,打横抱起。 宁扶疏比他想象的更瘦。 这般亲自抱过才知道,朝歌长公主平素瞧着威严无可侵犯,其实她的肩宽有大半都是依靠衣裳支撑起来的。 浑身重量则分为头顶一份,是发髻之间点缀的金玉珠钗;脚底一份,是特殊工艺制造的增高绣鞋;中间一份,是缠束腰间的琳琅佩环;最后一份,也是占比极小的一份,才属于宁扶疏本身。 顾钦辞抱她还没拉弓射箭吃力,手臂稳当步伐更稳当,三两步便将她放到等候云华轩外的厌翟车内。 松手时,打量着半盏茶前还神情倨傲的人如今似云絮脆弱,任由他摆布,这才是顾钦辞乐得见宁扶疏跌落神坛的模样,只在他面前。 病态的恶劣心思又翻涌出波涛,他五指与掌心使劲儿,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女子腰身。同时嘴里说道:成日吃得珍馐玉食,却轻得跟残花落叶一样,真是浪费银两。 宁扶疏只是病酒,外加琉璃丸子中的糯米浸泡过杏花酿,入腹惹人微醉,脑袋混沌,并不是完全昏死过去了。意识虽犯迷糊,却不曾消退,街市货郎吆喝声调起伏和耳边男子嗓音低沉戏谑,她都听得见。 顾钦辞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她,突然身躯一震吼道:看看你们办的糊涂事儿,也配说本宫浪费银两? 有些大舌头,但基本还算口齿清晰。 顾钦辞望着她眼皮子虚软耷拉下来,遮住整双瞳眸,又听这俨然是呵斥下属办事不利的话,挑眉狐疑: 这是认错人了? 顾钦辞坐她身侧:殿下睁开眼睛瞧瞧,臣是谁。 宁扶疏费力支棱眼皮,长睫轻颤扑朔,最终只睁开了一条堪比蚕丝还细的眯缝,见对面一团黑影高大,却影影绰绰怎么都看不清样貌,遂倾身靠近,想一探究竟。 可这般动弹,衣领料子摩擦过脖颈,遍布皮肤的红疹越发瘙痒难耐。 宁扶疏的手被顾钦辞禁锢着,没法抓挠,长公主养尊处优的身体半点罪都遭不得,索性将脑袋搁在男人肩头,用不舒坦的地方去蹭他衣裳绣线,聊以纾解。 她反问:子岑? 子岑是屈居长公主后院的幕僚之一。 顾钦辞从没想过端庄长公主也会有如此能折腾的时候,肩膀衣服被她蹭得皱巴凌乱,侧目见宁扶疏颈下皮肤红肿异常,疹子如红豆沁血,再蹭就该磨破了。 心底暗骂金陵城娇生惯养的贵人就是麻烦,手却已经连忙捏住她的脖颈,尝试用按揉穴位的方法帮助止痒。 又问:子岑是谁? 顾钦辞这招真的有用,宁扶疏鼻尖溢出绵长嗯哼,心思不在抓痒上便继续认人:不是子岑吗? 声音这般好听,长得也俊她一双手得以从顾钦辞巨大力气中解脱,忍不住就开始放肆,轻佻掐了把顾钦辞的脸肉。指下触感紧致且富有弹性,她道:难道是赋言? 赋言也是长公主的幕僚,胜在比旁人英俊。 两个直呼表字的亲昵称呼落进顾钦辞耳中,他自然而然将其理解成宁扶疏的面首,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和几个以色侍人的男宠相提并论,是对铁血傲骨的顾钦辞最大的屈辱。他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旋即扒下宁扶疏在他脸颊作祟的手,又推开宁扶疏不安分的脑袋,咬牙低骂: 轻浮!浪荡!不知廉耻! 向来只会杀人不会照顾人的熙平侯手劲儿大,推得宁扶疏额头猛然撞到车壁,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宁扶疏原本就头疼欲裂的脑袋,更痛了。 还有丝缕莫名的委屈如潮水漫过心头,独自靠在车壁低喃:赋言也和他们存着同样的想法吗? 金吾卫抄了十数名官员的府邸,总计收入国库七千万余两纹银。本宫琢磨着修官道挖运河要钱,修堤坝防洪涝也要钱,修沟渠防旱灾更要钱,这银子如流水,掰着手指头怎么都不够花。可他们居然说出国库充盈,又逢本宫千秋生辰,宜给本宫造声势树民望这种话。 哼,本宫还不了解他们么。如果当真依照设想的,数艘画舫游船沿浩浩长江招摇而下,明面上讲的是巡按地州、体察民情。但实际上,乱花渐欲迷人眼,到头来也不过只干了游赏烟霞一件事。 车厢内安息香淡袅,顾钦辞凝视着坐在角落的人玉润朱唇张张合合,吐字有连音,含混不甚清晰,需要用心细细辨别才能知晓她到底说了什么,可逻辑条理却格外分明,倒也稀奇。 她在谴责党内官员惯会逢迎拍马、行事却糊涂混账,也正是方才云华轩内惹她雷霆震怒的缘由。 第34页 顾钦辞听了个七七八八,内心附议,确实该骂,但 难道殿下就不喜欢游赏烟霞? 据他所知,朝歌长公主可谓是全金陵城最懂得享受的人,吃穿用度处处讲究。她手底下官员之所以提出那些建议,无非觉得能够讨她欢心。 宁扶疏迷茫地转头看他,不巧此刻醉意突然汹涌地讨伐起来,昏昏沉沉只听进去了身边人一半的话。以为他在捻酸吃醋地问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 杏眸兀自掀出一个妩媚笑意,深谙谁在面前就夸谁的哄情郎之道,熟练且又真诚地道:本宫只喜欢你 顾钦辞眸色顿暗。 知道他是谁吗?就说只喜欢! 是不是只要容貌尚可的,她都能凑上去轻挑调戏两句,然后来者不拒地往后院里收。这个认知莫名使得顾钦辞憋出一团火,想把此刻毫无锋芒的人揪过来。 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子苓、什么赋言,而是她最忌惮的顾家次子顾钦辞。 他手臂伸出 另一边宁扶疏完全不知他思绪变化,耸肩谑笑了一声,续道:再者说,要是被熙平侯那臭脾气知道,本宫挥霍民脂民膏贪图自己享乐,估计他又想要掐死本宫了。 臭脾气的熙平侯动作僵持在半空,停顿半晌,忿忿甩袖将手收回。 他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抱宁扶疏上马车,又多管闲事才会克制她不准抓挠红疹。他顾钦辞脾气臭,就该冷眼看她摔下楼梯,看她活该面容朝地,磕崩门牙砸歪鼻梁,这样才能配得上宁扶疏认知里的脾气臭。 之后半程路途,无论宁扶疏再嘀咕什么,顾钦辞皆坐在软垫上八风不动,任醉酒之人狼狈得发髻歪斜、发丝散乱,任病酒之症折腾她扯动衣襟,捋卷衣袖。 还是这幅不再高高在上模样的宁扶疏最称他心,最能惹他报复心得到满足。 马车驶入乌衣深巷,在长公主府门前急停。 由于具有惯性,车厢内的人自然身体前倾,顾钦辞掌心按着椅面借力,仍旧坐得稳当笔挺。而相比之下,宁扶疏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在半路睡着了,意识全无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猛然刹车,上半身前扑带动两股离开椅面。 眼见就要发生顾钦辞期待的磕崩门牙砸歪鼻梁,甚至极有可能膝盖着地,跪在他面前。 冷着一张脸的男人重重哼声,末了,突然伸手攥住宁扶疏的衣领,将人拉了回来坐好。 勉为其难再救她一次好了。 虽然她骂他脾气臭,但宁扶疏方才那话的言下之意,似乎她如今体恤百姓、肃清超纲,有一份顾虑顾钦辞的考量在里头。 她怕他再掐她,他从她的害怕中剥出愉悦。 顾钦辞摊开粗糙覆茧的手,看着自己的掌纹错杂。他开始整理被宁扶疏自己蹭歪扭的长公主华服,又扶正女子头顶将坠未坠的鎏金步摇。最后觉得已经瞧不出窘态,暗自满意点头,把人推回车壁角落。 而顾钦辞端着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态,离她远远儿的。 早说了宁扶疏的狼狈只能是因为他,也只能给他一个人看见。 厌翟车停稳,琳絮在外唤了声殿下,而后拉开车门。 她心细如发,哪怕顾钦辞将宁扶疏拾掇得看似完美无缺,可仍旧逃不过琳絮的火眼金睛。只一眼,她就察觉到自家殿下额前碎发比寻常多些,且冒出碎发的地方微红微凸,像是额头磕撞车壁导致。 再看驸马爷漠然静坐,和长公主殿下之间的位置就像隔了条楚河汉界般避之不及。琳絮不用问也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定是驸马爷不做人,任由她家殿下遭罪。 琳絮虽是姑娘家,但自小在宫中伺候做奴婢,一身力气比起猛汉来也不遑多让。 她朝驸马爷翻了个白眼,同时凭一己之力将宁扶疏抱出马车。赶在顾钦辞跟上来之前,命小厮紧闭府门。 欺负了她家殿下还想进长公主府?门儿都没有。 宁扶疏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期间,府医前来施过两次针,琅云每间隔三小时给她身上的红疹涂抹一次药,再搭配专门治疗病酒的汤药。这晌,宁扶疏精神尚可,除却皮表红意未完全退除,已全然无碍。 反倒觉得腹中空空,饿得慌。 琅云和琳絮当即传膳,伺候桌旁给她布菜。 先是一碗暖胃的小米南瓜粥,宁扶疏喝得慢,琳絮趁机开口说道:殿下,您别嫌婢子啰嗦,但有两句话,李大夫让奴婢务必要转告您。 那酒酿虽醇香可口,但对您而言,却是毒药。您的病酒之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至今寻不到法子根治,只能靠殿下您平素注意饮食,万万不可再饮酒。否则,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 琳絮自小有模仿旁人声线嗓音的天赋,一番话,学透李府医的严肃语气,让宁扶疏有种犯了错事被训的感觉。 她不由为自己辩解两句:本宫昨日并未饮酒,是那份琉璃丸子 云华轩的伙计介绍说那是他们酒楼的新品菜式,宁扶疏瞧着各个犹如南海珍珠大小的丸子外表形似琉璃,色泽明亮焦黄,甚是诱人,自然想尝个鲜。 第一个丸子下口,金黄外壳酥脆,而杏花酱浇淋的糯米香甜,外酥里嫩,唇齿留香,便又夹了第二箸。 第35页 细细品尝,这才发现包裹着内里的糯米不是杏花酱,而是杏花酿。 宁扶疏意识到不对劲为时已晚,只能先把那些官员赶走,自己再尽快离开。可谁能料到,居然会冤家路窄撞见顾钦辞,还带来个满口恭维话的姜昱。 那就是驸马爷害的!琅云不待见顾钦辞,逮着人的错处就大肆发挥。 宁扶疏摇头打断她的话:熙平侯并不知本宫有病酒症,如何能算害。 话虽如此,可未免太过巧合。琳絮比琅云冷静,沉着分析道,这么多年以来,无论宫内府内亦或是在外头,殿下的饮食从未出过差池,怎么偏偏昨日 既沾了酒酿,又偶遇驸马爷拖延时间。两者但凡只发生其中一件,殿下的病酒症都不会这般严重。 倘若按照你们的意思,熙平侯想杀本宫,那他后来为何又将本宫送回来。宁扶疏搁下手中粥碗,执绢帕拭唇,直接在酒楼雅间拖到本宫发病,再紧闭门窗冷眼旁观,岂不是更好? 琳絮想了想:兴许,是为了洗脱嫌疑。 道理并非没有,可宁扶疏选择相信顾钦辞。 犹记得昨日回府的马车上,她昏昏沉沉间,隐约听见脑海中响起系统音,顾钦辞的怒气值又下降了十点,意味着目前数值只剩下四十八,是个极好的兆头。 至于她病酒。 但愿,真就是巧合吧。 宁扶疏如是想着,殿外,传来黄归年尖利嗓音:陛下驾到 作者有话说: 卑微顾狗:老婆不让我进门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8章 抢酒 宁扶疏今日不曾梳妆打扮,素衣起身。 年轻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住她肩膀,将人按回椅子上:昨日的事朕都听说了,皇姐快些坐下。 十四五岁的少年五官尚未成熟长开,瞧见席面四十七道珍馐,宁常雁那双和宁扶疏生得有五分相似的眼眸顿时闪烁出微光,欣喜显露于眉宇间,龙袍加身也没能撑起他威仪肃穆。 朕就知道这个时辰来寻皇姐定能蹭上饭。 琳絮自觉下去添置御用碗筷。 宁扶疏唤住她:让厨房再补上一道御膳。 楚朝食有定法,九五帝王每顿饭需布四十八道膳,太后皇后布四十二道,皇子公主及亲王布三十六道,郡王郡主及国公不可超过三十道。再往下,品阶越低,每次用膳最多可上的菜品数越少。 到了宁扶疏这里,长公主属第三等,席面上理应不能超过三十六道菜。 但森严冰冷的礼法抵不过宁常雁敬重长姐,特允准朝歌长公主越皇太后礼制,在君王四十八道膳食的基础上减一道,意寓万人之上,位同副君。 归根结底,是由于先帝和先皇后双双西去得早,朝歌长公主又自小才思敏捷,不输于男子更胜过男子。宁常雁幼时便很是崇拜这位长姐,总爱跟在宁扶疏的仪仗后头跑。 说一句他是被宁扶疏教导带大的也不为过。 以至如今十二冕旒为冠,肩膀扛着天下重担,在宁扶疏面前仍旧像个依赖姐姐的小孩儿。 这晌,宁常雁舀了勺用一百朵芙蓉花制成的雪霁羹,说道:今日早朝皇姐不在,许多事朕都拿不下主意。 尤其是六部官员选授的名单,宋丞非说宜早不宜迟,这事儿拖不得。连舅父这回也跟宋丞站在了一边儿,朕被他们逼得没办法,只能依照内阁呈上来的建议当朝颁布圣旨。 皇姐你快帮朕瞧瞧,这里头有没有不合适的人选。他抬手示意黄世恭将名单递给宁扶疏,朕压根没接触过这些人,事先也没拿到皇姐的折子作参照,朕好怕自己被他们唬得办了糊涂事。 宁常雁嘴角微微下挂,愁云聚蕴眉间,面对朝臣时生硬端出的龙威顷刻间荡然无存。 加盖玉玺的圣旨已然传下去,此时宁扶疏拿在手中的,是宁常雁自个儿誊抄的名单。 姐弟二人的字迹有七八分相似,宁扶疏犹如看自己的笔墨般,目光快速扫过上头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大体和内阁最初呈于她手中的名单差不多。 宁扶疏将欲把本子交给黄归年收着,想说基本无甚问题,突然,视线被最末尾的名字吸引去注意力。 这个姜昱她蹙了蹙眉,我记得他在吏部笔考问试中的成绩名列倒数,为何也授了官职? 宁扶疏今日早朝因病告假,折子没能递至金銮殿,她私心认为可堪重任的几个亲信便无人提携,落了榜。 这个姜昱无所不用其极地求到她面前,为的,就是借长公主权势谋私。可宁扶疏此番并未帮他们出力,姜昱的名字不该在授官名单上才对。 他呀,是舅父极力举荐的。宁常雁看向宁扶疏手指的位置,把早朝议事全盘托出,朕原本也和皇姐一样奇怪,但舅父偏说此人办事认真,赤子之心,向朕求了个恩典给他。 皇姐这么问,是觉得此人不妥吗? 确实不妥。 六部乃朝堂的中流砥柱,每个位置都至关重要,却进了姜昱这一颗老鼠屎。 第36页 宁扶疏若有所思,她迟早寻错处把人摘掉。 这是于公。 而于私,她也断然容不下姜昱。 如今朝堂局势,除却唯宁扶疏马首是瞻的长公主党外,还有两派人。 一是以宋丞相为首的中立派,不偏不倚。 二则是太尉赵参堂,他虽然和宁氏姐弟沾着点血缘关系,但却自成一党,近几年与长公主党的摩擦逐渐增多。 姜昱能得赵太尉担保举荐,究竟是谁的人,不言而喻。只怕他看似投其所好送给宁扶疏两名美少年,实则是帮赵参堂往长公主府安插眼线。 照着这个思路剥丝抽茧,宁扶疏昨日忽犯病酒之症也就有了解释。 她并非偶遇顾钦辞才被拖延时间,而是赵参堂料准熙平侯脑筋直,满腹谋略都用在了排兵布阵上,反而对金陵官场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遂派出姜昱算计之。 一招棋害得宁扶疏病酒无法临朝,紧接着赵参堂顺势借宋丞这阵东风,当朝敲定授官名单。 如此,新上任的六部官员中多了赵参堂的亲信,而费尽心力肃清超纲的宁扶疏却什么都没捞着。 宁扶疏对着满桌珍馐玉食突然胃口尽失,她那位舅父,真是好得很。 这是彻底和她撕破脸皮,两党对立了。 下垂的衣袖蓦地被扯了扯,宁扶疏转头看见宁常雁正打量着她的神情,应是看出了她情绪不佳,抿唇道:皇姐别恼,一个七品官的位置而已,朕过几日就以御前失仪为由摘了他的乌纱帽,绝不让他晃到皇姐面前碍眼。 宁扶疏轻笑:阿雁自己也说了,区区七品官而已,他还碍不到本宫的眼。 皇姐说的是!宁常雁应和点头,又道,对了,今朝还有一件上奏的事,需要皇姐亲自拿主意。 有关皇姐下个月的生辰。 宁扶疏对这事儿其实没太大想法,昨日一群官员邀她赴宴时提出游船州郡的方案,被宁扶疏当场呵斥驳回。过个生日罢了,属实没必要劳民伤财。 她此时道:一切从简即可。 那便和往年一样,朕在宫中备下家宴。宁常雁眸子黑亮,咱们一家人过。 宁扶疏没有异议,淡笑说好。 小皇帝御书房的桌案上还堆积着大摞奏折没看,他又关心了几句宁扶疏的身体,而后起驾回宫。盘绣金龙的锦靴跨过门槛时,倏尔想起什么,他回过头特地提了一嘴顾钦辞。 既是家宴,长公主驸马也理应出席。 否则被人看了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的笑话,又该嚼少年天子忌惮功臣武将的舌根,有损皇家声誉。 宁扶疏忽然很想替顾老将军和顾钦辞辩驳两句,顾家以报君黄金台上意为家规,心怀天下苍生,他们不会反。可话到唇边,复又被她咽回肚皮。 这话讲出来,宁常雁对顾家三十万兵马大权的疑心能打消多少,她没法保证。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顾钦辞都只能做个闲散驸马,再无回北地领兵的可能。 说与不说,无甚差别。 燎沉香,消溽暑,明月别枝催着残夏蝉鸣。清风半夜黯星明灭,残云间三两点细雨淅然,落下秋岚薄雾溟濛。 熬过燥热酷暑,芙蓉谢败、莲子芯黄。到了朝歌长公主生辰那日,琅云和琳絮伺候宁扶疏换上宫里尚服局新制的华服,胭脂红刻丝绣海棠云锦留仙裙打底,外披月白苏纱滚金边曳地广袖长衫。 待梳妆打扮完毕,宁扶疏瞧了眼窗外阳光穿透厚重云层,光线稍显昏暗,但距离宫宴开席的时辰尚早。 她稍加琢磨,命黄归年备车去熙平侯府。 邀熙平侯赴长公主生辰宴的请帖半个月前就送到了侯府上,并且由黄归年亲自递进顾钦辞手中。 但收到请柬是一码事,顾钦辞会不会来是另外一码事。宁扶疏没信心打这趟包票,与其让顾钦辞放了满席皇亲贵胄的鸽子,不如她费些心力亲自来侯府接人。 马车行进杏花巷,一阵秋风乍起,吹落谁家探出墙头的灿金桂花坠满地,自清晨就乌云密布的天空飘起雨点。 侯府门扉敞开,玄衣银冠的男子缓步走入宁扶疏眼帘。 倒是挺巧,恰好遇见顾钦辞出门,只他不曾撑伞,任由被风吹得斜肆的雨水扑在脸上。 宁扶疏掀开窗帘招呼他:上车。 顾钦辞难得听她话,带着一身秋雨潮气坐在她身边。 还以为侯爷不来了。宁扶疏随口道。 不会。顾钦辞语气很淡,上回殿下卖我一个面子,这回我还殿下一个面子。 他不想和宁扶疏有任何人情牵扯,两相清清楚楚的状态最好。何况那日宁扶疏在他面前病酒,险些跌落楼梯,顾钦辞知道自己带去姜昱的行为不无辜,错过了适宜诊治的最佳时机。 他多少心怀愧疚,赴宴之事不会阳奉阴违。 顾钦辞自有一套逻辑,殊不知,这句话听在宁扶疏耳朵里,确实另一番感想。 这傻子,至今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宁扶疏想过告诉顾钦辞真相,但念头很快被她打消,委实担心依照顾钦辞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耿直性情,一怒之下把姜昱甚至赵参堂砍了,事态只会更麻烦。 第37页 而像现在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好。 他该是属于塞外疆场的云麾大将军,意气儿郎雄姿英发,百步穿杨直取敌帅。而不应搅入权利旋涡,被尔虞我诈溅染满身淤泥。 如今顾钦辞的怒气值稳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数值,宁扶疏不再绞尽脑汁讨好他,两人倒是能和睦相处。 心照不宣地坐在马车两边,若非必要皆沉默不语,谁也不打扰谁。直至并肩步入丝竹悠扬的恢弘殿宇,受赴宴众人起身行礼叩拜,踩过绒毯至上首侧席,夫妻同坐,气氛一片祥和平静,竟还真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样子。 连天子宁常雁瞧了都微觉惊讶。 继而敛去神色,在主位笑道,今日是长公主生辰,又是家宴,宾客尽欢,不醉不归。 靡靡礼乐渐起,曼曼歌舞翩跹,席间气氛愈加热闹。几轮觥筹交错之后,坐在左侧一排是先皇嫔妃所出的庶公主,站起来给长姐敬酒,恭贺长公主殿下生辰。 都是宁氏连着血脉相亲的姐妹,这礼自是要回的,宁扶疏示意琅云给她倒酒。 澄清酒液逐渐注满整只酒盏,顾钦辞漫不经心兀自吃膳的动作不由自主变缓,视线朝侧边瞥去。 眼见宁扶疏当真端起杯盏预饮,他眉头骤然抽跳了一下,有病酒之症还敢喝酒?这么满满一杯,不要命了? 来不及思考忖度,顾钦辞已经握住了宁扶疏纤瘦的细腕,另一只手凭借力气优势夺过她手里酒盏,仰头饮尽。 满座宾客愣愣盯着他: 宁扶疏也愣愣盯着他: 烈酒入喉,却是一股清凉茶香浸润肺腑,顾钦辞也愣住了。 这是茶?!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的内心:我要跟长公主划清人情界限。 顾狗子的行为:酒精过敏还喝酒?抢了再说! 第19章 秋雨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顾钦辞身上。 顾钦辞则目光难看地落在空酒杯上。 一时间,无人交谈言语,殿内只余管弦丝竹绕梁萦耳,鼓乐齐鸣的热闹气氛生生僵持出一截尴尬。 顾钦辞想说些什么,无奈挖空心思也没能编出一条合理的借口,几度唇瓣翕动复又默默闭上。最后,还是宁扶疏开口,用驸马爷许是醉了这个解释,勉强将众人含混糊弄过去。 待交谈声渐频繁,耳畔恢复喧嚣 顾钦辞嗓音干涩地为自己辩解:我没醉。 简单三个字,愣是叫宁扶疏听出了艰难憋出齿缝的生硬感。 她晓得北地有烧刀,酒烈味醇,后劲恁足。每逢秋冬风雪漫天,当地人总爱拿炉火煨了,再大口喝下肚,暖意顷刻间从胃部蔓延开来,扩散到四肢百骸,是时人驱寒暖身最有效的法子。 而一大帮子兄弟围坐在炉火旁,边豪气喝酒边胡天侃地,吹牛唠嗑。倘若谁突然没了声音,先喝醉倒下的那个就是认怂,得付所有人的酒钱。 宁扶疏当众说他醉了,顾钦辞觉得没面子。 她理解地点点头,也当然知道顾钦辞没醉。 宫宴上的酒酿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琼浆玉液,通常为果酒或花酿制成,讲究一个甘冽清甜、唇齿留香,酒味反而淡了。和北地辣嗓的烧刀子比起来,便如同小巫见大巫,压根入不了顾钦辞的眼。 宁扶疏慢条斯理执起自己面前酒壶,清澈琼浆自细长壶口流出,斟满白玉杯。她双袖交叠,抬手端盏,像模像样地朝顾钦辞敬酒。 侯爷没醉。宁扶疏朱唇与眼角上扬,笑得明艳如春水横波潋滟,多谢侯爷关怀本宫的身子。 话音落,她瞧见顾钦辞的耳根倏尔浮上绯云霞雾,薄薄一层,映衬宫灯微暖,依稀可见竖立着的细短小绒毛。 宁扶疏眉梢微微挑动,这一刹那,她竟然在顾钦辞这个昂藏七尺,眉目冷冽如刀的男人身上觉出了几分可爱。 顾钦辞脸色阴沉,盯着那盛满杯盏的酒液。 他这回看得极其仔细,漂浮在表面的芽青色茶末便悉数映入了眼帘,每一颗细末都无处遁形。顾钦辞想起那口茶水苦中带甘,余韵至今还留存舌尖,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羞愤化作重重一声:哼! 宁扶疏见状心想:更可爱了。 殿下还是当我醉了吧。 左右都很没面子,顾钦辞宁愿承认自己醉酒,也不会承认他在关心宁扶疏的身体。 如果非要说原因,那也只是前几日宁扶疏病酒后的失态与丑陋令他愉悦,喂饱了他体内蛰伏的野兽。可如果那份难堪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每个人都瞧见,失去了独一无二的意义,那么再有趣的事物也会显得没意思。 他不想叫外人看见宁扶疏的狼狈罢了。 顾钦辞用这套闭环逻辑将自己说服,而后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真的酒。 宁扶疏望着他耳垂绯色愈浓,似白玉沁了血,饶有兴致地悠悠饮下清茶一盏,心情大好。 直到宴会散席,顾钦辞足足喝空了七八壶,但见他大步流星、身形稳当,便知晓脑袋还清醒着,记忆清晰,羞愤也清晰。宁扶疏忍着笑,知会少年天子自己先行回府后,跟了上去。 秋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势头比他们晌午进宫时不减反增。绵绵阴雨挂在屋檐,恍如珍珠连成线。 第38页 顾钦辞在北地吹惯寒风,淋惯雨雪,斗大雨点砸在他身上跟没感觉似的,想不到要撑伞的人就这般浑身湿透地走下汉白玉阶,高马尾垂在脑后一甩一甩。 他进宫时坐的是宁扶疏的厌翟车,出宫自然也是二人同车同行。 可已然走出大殿许久,周遭只闻雨声滴答,身后并无其他人的脚步声响,顾钦辞不禁回头看。 宁扶疏站在殿檐下,层层雨幕恍似水晶帘迷蒙了顾钦辞的视线,看不清那道绯红如天边霞云的身影脸上是何种神情,随身伺候的琅云和琳絮更是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她正抬头仰望天空,许久不朝前迈步的身姿透出踌躇犹豫。 顾钦辞这才反应过来,金陵城中金枝玉叶的贵人是不能淋雨的。 真麻烦。 他心中低骂,人却已经转身拾级而上。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真切瞧见宁扶疏娇瘦身形似乎微微颤抖着,两撇细长罥烟眉拧向中间,密布阴云成了她眉间愁云。再细瞧那额前碎发笼上细细薄汗,透粉胭脂遮不住脸色苍白。 殿下怎么了?顾钦辞狐疑反问。 方才在殿内还好好的,突然间反差这般大,总不能真因为溅了两滴雨就要死要活的吧? 宁扶疏长睫低垂,没说话,缓慢摇了摇头。 顾钦辞眼尖,立刻看出她朱唇下的牙关紧紧咬合,仿佛正强忍着某种痛苦,没法张开嘴巴。 突然,宁扶疏手臂向前抬了抬,广袖下五指微屈,似想抓住什么。而兴许觉得面前人不是琅云或琳絮,也不是黄归年或宫里其他宫女太监,贸然攥住顾钦辞很容易惹他生厌。 手臂在半空倏悠转了个弯,扶住身侧金柱。 她几乎将半身重量都靠在了柱子上。 顾钦辞下意识往前递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莫名有些许尴尬,他眉头蓦地蹙起。 好歹是堂堂长公主,怎么会这么不识货!分明自己这么大个人,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要力气有力气,要温度有温度,哪里不比又冷又硬的柱子强?做什么舍熊掌而取鱼,显得他这个驸马爷很没用一样! 顾钦辞忿忿然,开始抽解腰封。 他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外袍,内里打底的白衫尚且干燥,掸了掸披到宁扶疏双肩上。 而后在宁扶疏面前屈膝弯腰,蹲下身子,冷着一张脸言简意赅:上来,臣背你走。 背脊覆来女子轻柔无骨的身躯,这对常年行军打仗、身负千斤重的顾钦辞来说恍若无物,毫不费力地轻松站起来。刹那间,他仿佛嗅见一缕淡淡茉莉花香,自背后飘散。 顾钦辞望着前路雨帘潇潇,心想,他这样做,只不过是见宁扶疏被疼痛折磨着,身边又无人伺候,可怜得紧。 而他,颀长身姿挺立,站在她面前,漆黑眼眸含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漠然俯视她发顶珠玉点翠华丽,鼻梁却渗出虚弱细汗。 换他高高在上,施舍给她帮助。 顾钦辞又给自己的行为找好了理由,脚下步子渐快。 这晌雨势不大,九十九级台阶于顾钦辞而言也不长,马车就停在下头,应当不会让娇贵的长公主淋雨受寒。 驸马爷这是在做什么?!倏尔,一声惊呼穿过雨幕。 顾钦辞双手挽着宁扶疏的膝盖,腾不出空擦拭被雨水模糊了视线的眼睛,遂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驸马爷是要害死殿下吗?!更洪亮的喊声在耳畔炸开,甚至破了音,伴随着步伐急促,踩踏过水滩。 琅云小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将油纸伞在宁扶疏头顶撑开,而琳絮身后跟着八名内侍,肩扛凤辇。 两人不约而同齐声道:请殿下乘舆。 作为贴身婢女,她们二人比谁都清楚,每逢雨天,长公主那双腿就钻心刺骨地疼。但凡她能使得上劲儿走路,也不会劳顾钦辞大驾背她,所以这话分明是说给熙平侯听的。 要他识趣儿,将长公主放下来,免得招来陛下闹不好看。 顾钦辞抬眸看向眼前那驾奢贵胜过皇后礼制的凤辇,箱饰翟羽,络带为帘,革缠锦帷作顶,若坐于其上,定是丁点雨滴都淋不到,比被他背着前行条件好太多。 可什么叫他要害死宁扶疏? 女儿家那细胳膊细腿都在他手里握着,他若真有杀心,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拧断宁扶疏不盈而握的脚踝。甚至捏碎腿骨,直取性命,哪用得着这般费劲。 顾钦辞幽深眸底一片冰冷,但他手中动作却格外轻柔,小心翼翼避着风雨,将怀里人抱上凤辇。 恍若他身上同时有冷暖两种温度矛盾地碰撞着,融合着,竟丝毫不违和。 琅云连忙掸开随油纸伞一道拿来的水貂绒毯,盖在宁扶疏大腿与膝盖,再放上一个汤婆子。 忙里忙外地一顿操作,看得顾钦辞嘴角抽搐,如若寒霜的面容崩出裂缝。他转头望了眼宫廊两侧的芭蕉油绿,虽然今日下着毛毛细雨,但确实是立秋伊始,天气尚暖。这就用起了汤婆子,会不会太夸张。 宁扶疏坐上轿辇后霎时感觉舒服了许多,手炉的融融暖意传进肌底,沿血液流淌。她对顾钦辞道:本宫今日宿在宫内,侯爷自行乘马车回府罢。 语讫,琅云当即拔声高喊:起 雕龙画凤的步辇渐渐融入雨幕,朦胧远去,萦绕鼻间的淡雅茉莉清香也随之远去。 第39页 顾钦辞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阶下走,值守巡察皇宫大内的金吾卫从他跟前行过,威严肃穆,目不斜视。 忽然,侧后方响起一声短而促的口哨,隐有熟悉之感,似军营中探子传递互相传递信息的暗哨,顾钦辞不由自主转头张望。 杨子规朝他挑了挑眉,把人引到隐蔽角落。 刚运送完军资粮草回来的青年官升一级,制服上的白虎绣纹愈发威武气派。顾钦辞没来得及开口问他父兄近况,杨子规错愕的声音先一步传入耳廓:横渠,你真就那么恨长公主啊? 顾钦辞一头雾水: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杨子规狐疑看他,这事儿虽说属一桩宫闱秘闻,但你俩好歹是夫妻,应该有所察觉吧? 长公主殿下那双腿,受不得潮,丁点水汽都能痛得她没法走路,更别说雨雪天了。 顾钦辞愣怔,他想起宁扶疏站在屋檐下寸步难行,想起琅云对他愤怒的控诉,想起新婚时在长公主府短住的那两日,纵观府邸只见亭台楼阁,不见水榭廊桥,只见假山错落,不见池塘清幽。 怎么回事?语声急促,他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腕,指骨无端收紧。 杨子规却来了句看似不想干的话:你可知陛下为何待长公主殿下这般亲近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委屈:她扶柱子不扶我 顾狗愤怒:忒不识货!!! 祝看文小天使们儿童节快乐呀(这对小朋友来说可能太幼稚了,但对我们来说,刚刚好doge) 第20章 艳色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顾钦辞说道。 杨子规摇头:最是无情帝王家,从小一起长大,最终却满目成仇的兄弟有多少,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陛下能把摄政大权交到长公主手里,并且给予完完全全的信任,这可不是一起长大就能做到的。他把声音压到最低,被哗哗雨声掩盖,据我在内廷巡夜时听来的说法:如今陛下这条命,是长公主救的。 这事儿细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十年前,先帝早年御驾亲征时受过重伤,虽得益于救治及时性命无碍,但身子骨每况愈下。 彼时,东宫太子,也就是宁常雁不过六七岁。一旦皇帝驾崩西辞,他个垂髫年纪的小儿郎难堪大任。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而先帝妃嫔众多,子嗣也不少,先皇后是朝臣选给先帝的正妻,大家闺秀沉稳有度,行为处事循规蹈矩,并不讨先帝喜欢,更是在诞下太子后没几年抱病而终。 宁常雁从此成了没娘疼,没爹宠的孤儿。 反倒贵妃国色天香,膝下育有皇长子、皇次子,年纪均长过宁常雁十数岁,正是年轻气盛,最具野心的时候。贵妃一党瞧准先帝时日无多,又看准东宫太子不得圣宠,权利催生欲`望滋长,他们准备对宁常雁下手。 计划安排在那年中秋家宴上。 先帝和宁常雁用膳的汤匙被抹了剧毒,只要皇帝和太子双双辞世,依律由皇长子即位,贵妃党便可把持朝政。 未曾料及,原本筹谋周全的计划被还是小公主的宁扶疏发现端倪。 她得救父皇和弟弟,还得让父皇揪出凶手严惩不贷。她要让自己和宁常雁姐弟二人在宫中站稳脚跟,再没人敢欺负他们,还要无忧无恙,寿与天齐。 年仅十一二岁的宁扶疏已然颇有胆识与手段,她以自己这条命作为赌注,吃下毒药,扳倒贵妃。 见血封喉之毒凶险,宁扶疏大半条命当场就去了,亏得玄清观泉石道长医术高超,方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那毒药的寒性却永久留在了骨子里,天朗气清时勉强能用药物调理压制,使其蛰伏。可每逢雨雪天,沾染潮湿水汽,便没了办法。寒性苏醒,钻进骨头缝中作祟乱窜,惹人四肢关节镇痛不已,其中又以腿脚最甚。 是以,长公主出宫建府多年,陛下仍在宫内保留了一处宫殿,命人日日打扫,供长公主偶尔腿脚犯病时居住。怜惜体恤她不必因出宫路途遥远,再遭寒气逼体之苦。 距离天子寝宫最近的昭阳宫,便是长公主殿。 凤辇停在寝殿门前,鎏金铜兽香炉中燃着龙涎香,宁扶疏却在馥郁醇厚的浓香中闻到了淡淡花香,是原主,也是她最喜欢的茉莉香型,被极品龙涎包裹笼罩着,如洁白似云的花骨朵遗世独立地绽放。 陛下有心了。宁扶疏往香炉中多添了些香末儿。 琅云关好门扉防止秋风钻进来,喜笑附和:是啊!这殿内一丝潮气都无,龙涎香少说燃了有四个时辰,定是陛下关照着殿下的身子,猜到殿下今日会留宿宫中,命人特意提前准备好的。 宁扶疏轻笑,又看见描金赤凤的檀木榻上摆着一副护膝,乍瞧平平无奇,可当戴上膝盖就会发觉,内外锦缎缝合的夹层里头应当塞有活性炭粉、铁粉,以及蛭石,源源不断地发热着,犹如现代社会的暖宝宝差不多。 骨关节的疼痛得到缓解,慢慢恢复如常。 她喝过驱寒汤药后养神小憩了一会儿,可才将将躺下半炷香的时间,就听见琅云在耳畔轻声唤她,说是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前殿候着。 宁常雁的原配皇后李氏,乃太尉赵参堂夫人的外甥女,因父母早亡,自幼养在太尉府。由于先皇后和赵太尉是表亲兄妹,李月秦时常进宫拜见皇后姑母,后又侍疾塌前,一来二去,和朝歌长公主成了手帕交,也算是宁常雁半个青梅竹马。 第40页 宁扶疏稍整仪容,步入正殿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皇后端庄雍容,而是李月秦侧身坐着,手肘撑桌面,掌心托腮帮,另一只手伸到糕点盘中,捻起桂花芡实糕塞进嘴里,吃得眉眼眯起笑意。 娘娘刚才在宴上没吃饱么?宁扶疏盈盈望向她,揶揄笑道,这糕点撑肚,小心积食夜里睡不着。 李月秦双腮因塞满食物圆滚滚鼓起,如贪吃米粒的仓鼠。 她转过头来,混着茶水将噎嗓的糕点咽下,末了开口:我不是没吃饱,而是压根没吃。 你那位弟弟最重人前面子,我若像这般放开手脚吃,只会凭白惹他嫌。若照着他的规矩食不过三箸、细嚼慢咽,自己就吃不过瘾,没甚么意思。 她说这话时,一袭水蓝色银绣荷花齐胸襦裙铺开椅面,外披青莲雪纺对襟上襦,十字髻对称点缀着的绿雪含芳珠钗轻轻晃动。为后两年没有磨平她碧玉年华该有的活泼俏皮,学不来母仪天下的沉稳持重,便大大方方地不学。 朝歌长公主也是恣心纵欲的性情中人,倒难怪原主能和李月秦处成手帕交。 宁扶疏命人催促小厨房多上几道菜,总不能让皇后娘娘饿着,李月秦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摇头说不必麻烦。 我不久留,稍微坐会儿就走,之所以选这个时辰过来李月秦掀眸给贴身大宫女抛去个眼神,侍女立马领会内涵,退出殿外办差。而她再出口的语气,端的是意味深长:我千挑万选,给你择了几件生辰礼物。 刚刚宴上人多,又有驸马在场,不太好拿出手 细碎脚步声响起的刹那,李月秦话音戛然而止,吸引宁扶疏望向殿门。 数名乐伎鱼贯而入,素衣白衫,气度清雅如芝兰玉树、似谪仙下凡,皆是男子。 宁扶疏微怔:你这是? 抚琴奏乐呀。李月秦理所当然道,他们都是乐坊中曲艺最好的乐伎,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揉捻抹挑种种在行,保准让你满意。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言,怀抱琵琶的男子指尖拂出皎洁月光,跪坐琴案前的男子拨弄起弦风雅,确如闻仙乐。 可宁扶疏深知绝对没这么简单。 如果单纯只是听曲儿,为何偏偏挑选男子,又为何神秘兮兮地说什么驸马在场,不太好拿出手。掩耳盗铃,必有猫腻。 李月秦见她面色绷着,眨动眼眸,倏尔掩唇一笑:瞧瞧朝歌你这震惊的样子,想哪儿去了? 宁扶疏: 不是她多想什么,而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有一名琴伎已然躬身上前,乖顺跪在宁扶疏脚边,一双惯常抚弄琴弦的手攀上她的大腿,按揉捏压,三两下就放松了全身肌肉。又小心翼翼观察长公主殿下的神色,见她并不排斥,继而手指不断向上游移。 各中暗示,不言而喻。 宁扶疏眉梢挑动,瞬间什么都懂了。 明明都是献人,同一件事,李月秦做的就比姜昱高明。 她打着光鲜亮丽的幌子,把要不要幸,以及幸谁的权利交到宁扶疏手里。若长公主将人领上玉床,那是琴伎邀宠献媚,手段了得。若从始至终无事发生,便只是随意听个小曲儿,自然不该有旁的艳事。 无论结果如何,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谁都不丢人,谁的面子都能过得去。 了然后,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宁扶疏背脊微微后仰,慵懒倚靠在凤椅上,任由这些乐伎伺候。 常伴权贵身边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当即通透,长公主这般模样便意味着有兴致。众人争相上前,或捏肩、或按揉额穴,还有一人最聪明,也最大胆,自作主张拿起琉璃盏中的石榴,手指灵活破开暗红果皮。 盛满晶莹剔透红宝石的素白玉手抬过头顶,请长公主殿下赏脸品尝。 无比恭敬谦卑的姿势,可他并没有守规矩埋首低头,反而掀眸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宁扶疏。那眼底,似有盈盈春水潋滟,也有湛湛秋波澄亮;似有情意和勾`引,也有贪恋和欲`望,还有央求与卖乖。 饶是古今两世阅人无数的宁扶疏也被他勾得心痒痒,暗自感慨了一句人间尤物,倾尽长公主府后院面首之美,也不及眼前这一人姿容绝艳。 她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眼李月秦,开始权衡利弊。 皇后虽姓李,母家却是太尉府,纵然如今嫁给宁氏天子,又与长公主有挚交情意,但说不好这颗心到底更偏向谁。这些乐伎究竟是她作为皇后送给宁扶疏的生辰礼,还是作为太尉外甥女送给长公主的细作,不得而知。 宁扶疏如果把人睡了,就有一半概率的风险踩入赵参堂的圈套。 得不偿失。 但这长夜漫漫,深宫寂寂,属实无聊得很。且难得碰上个合自己口味的,若不幸上一幸共度春宵,也亏得很。 遂,宁扶疏决定做一个翻脸无情的渣女。 今晚先痛痛快快地把人睡了,待明早起来时狠狠心,给他多些银两财物,将人打发走。 如此既能规避风险,又不会委屈了自己。 她缓缓俯身,如丝魅眼在与人咫尺之距时停住,朱唇对着男子掌心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忽而,一点绯红探出双唇,卷走一颗石榴果粒。 第41页 琴师顿时喉结上下滚动,嗓子眼发干发哑。 早听说朝歌长公主美若九天神女,魅若九尾妖狐,后院数多面首中,被她强取豪夺的占一部分,依傍长公主滔天权势的占一部分,还有一些人则是拜倒在她惊为天人的容颜下。心甘情愿放弃时下男子的尊严,做她裙下臣。 原以为这不过是世人吹捧上位者,夸大其词之言。直到如今得见,他想倘若叫他选择,他也会成为第三类人。 长公主似在故意戏弄他,好整以暇的,一次只吃一粒石榴,淡雅体香离自己忽远忽近。 宁扶疏伸出纤柔手指,轻挑抬起他的下巴拉近自己,低低笑道:亲本宫,会吗? 会,会的琴师突然就结巴了,紧绷嗓音不由得喘出沙哑,跪直身子尝试去吻她朱唇烈艳。 旁边李月秦很懂事地别开眼,两人唇瓣只隔最后一层薄薄空气便会紧密相贴 砰殿门骤然大开,惊雷巨响吓得众人皆是愣怔。 宫灯照亮门外挺拔身躯,连绵秋雨在他身后倾泻,似穿越苍苍夜色而来,携着满身冷意。 宁扶疏的视线和他的,隔着纸醉金迷和奢贵绮丽,在半空相撞。 顾钦辞率先收回目光,睨过那名凑在她唇边将吻未吻的琴师时,却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冷笑一声:看来臣打扰殿下雅兴了。 作者有话说: 顾狗吃醋的第一天load 感谢所有追文小可爱的支持,本文将在下一章入v呀!更新时间安排在4号凌晨00:00,到时候会有三万字肥章奉上呀,希望小天使们继续支持呀! 吸引大家看看预收的分割线 ★1.预收《钓系公主始乱终弃》 大晋有孪生公主生得面若桃花、倾国倾城,是世家公子宁愿放弃仕途也放不下的心心念念。 无奈大公主为国和亲远嫁,曾经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公子们便纷纷往二公主江城雪身边凑。 江城雪刚穿过来,就面临眼前四个贵公子都折了花枝欲赠予她的争风吃醋修罗场。 她却粲然一笑,将四朵花都接过,颇显暧昧地抬手分别簪到四人头顶,凤眸掀动:四相簪花,几位大人可莫要让本宫失望啊。 看过原书剧情的江城雪知道,这些以貌取人的狗东西,不过把她当成姐姐的替身罢了。 非但想方设法让原主模仿姐姐仪态,还会在得知大公主是为了保护原主代替她和亲的真相后,将原主连哄带骗拐去匈奴,丢到年迈可汗的榻上,用她换回姐姐。 江城雪冷笑,一个个都喜欢玩替身是么? 那不妨试试看,究竟谁替谁 风流小侯爷以为自己俘获了江城雪的芳心,却发现这人开始向他打听与自己容貌有三分相似丞相表哥的喜好。 冷心丞相以为自己手段高明万无一失,却惊觉江城雪将他在朝堂的布局告知了与自己性格三分相似的摄政王。 腹黑摄政王以为自己手握重兵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却发现江城雪似乎喜欢声音和他三分相似的死对头小将军。 率真小将军把自己一片真心都捧到江城雪面前,却发现公主对所有人都能笑逐颜开,唯独在他面前最冷冰冰。 ★2.预收《疯犬难驯》 宋琅星的父亲是本朝唯一异姓藩王,母亲是当今圣上义妹,她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尊贵郡主。 后来,更是不到及笄年华就学会了喝酒打架,收着一帮子小弟路见不平一声吼,人送外号无法无天小霸王。 而这位小霸王身后总跟着一个小尾巴,少年长得跟瓷娃娃般白净清秀,张口闭口诗词歌赋,那股文绉绉的做派和宋琅星的性情天差地别。却人人都说,那是郡主的童养夫,长大后要入赘王府给郡主做夫君的。 可只有宋琅星知道,萧雨歇想做的压根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下之君。 少年真实身份,乃皇帝流落民间的遗腹子。 宋琅星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上辈子,萧雨歇为了认祖归宗谋夺储位,是如何在新婚之夜杀死她的父母,又是如何困她于牢笼,逼迫自己日日对他欢笑。 而在她重生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本书里的炮灰,存在的意义只是男主变强道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可即便深知命运注定如此,她依旧不甘! 灭门之仇如何能忍! 这一世,她将萧雨歇关进不见光明的暗室,日复一日练武。她打断萧雨歇的腿骨,要他一辈子直不起腰。 她罚萧雨歇跪,喂萧雨歇蛊毒,把萧雨歇当成一条狗。 宋琅星手中长鞭狠狠抽打在狗背上。 她不信命! 既然白眼狼养不熟,那就把他驯服成无心无情、无血无泪的刀,一把只会听主人号令的刀。再掉转刀锋指向金銮龙椅,让萧雨歇也尝一尝,弑父之痛。 第21章 别扭(三合一) 顾钦辞来得猝不及防, 走得干脆利落。 打扰二字混入潇潇雨声听不真切,玄色身影融入沉沉夜色更看不真切。 他锦衣墨发早已湿透,粘在皮肤上却毫无知觉,只是胡乱抹了把脸, 兀自冷冷哼声。 第42页 顾钦辞呐顾钦辞, 你真是够多管闲事的。 一个多时辰前, 他从杨子规口中听完那桩宫闱秘事,并没有即刻出宫回府,而是相反扭头去了内廷太医署。 顾钦辞不算精通歧黄之术,但最基本的药理常识是行军打仗该具有的必备技能。他知道, 宁扶疏当年为救宁常雁服下的毒药,多半是至阴至寒之物。 而寒性入骨致使每逢阴雨天便关节疼痛, 此症状和另一种世间常见的病痛极其相似,风湿。 顾钦辞太熟悉这种病了。 北地寒凉, 他们常年驻守边陲的人身上到处是战场刀光剑影留下的疤痕, 伤筋动骨已属家常便饭,寒气便盯准那些伤处, 趁虚而入, 成了扎根骨头缝里的风湿病。 再加上将士们日日需要巡防值守,不论冰霜雨雪艳阳天, 无可偷懒懈怠。往往站在雨雪中被淋上三四个时辰,病痛缠身挡都挡不住。 顾钦辞得益于身体硬朗,两军交战又基本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没怎么受过伤,倒是运气好没患风湿痛。但他的嫡亲兄长却恰恰相反, 一双腿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上, 疼得动不了。 是以, 他早照顾兄长照顾出了经验,知道用什么法子、吃什么草药才最能缓解病痛,便依照熟记脑海中的药方和配比去太医署抓了药材。 本想支使小太监煎好药送去昭阳宫即可,但顾钦辞倏尔想起宁扶疏那副矜贵娇气的样子。 药汁苦涩且味儿冲,她该不会喝不下口吧。 于是他半路折返回太医署,边用白瓷钵捣碎草药边进行小火加热,稍冷却后和入上等蜂蜜,搅拌混合,揉搓枣核大小的圆丸子形状,便于吞咽。 顾钦辞自己尝了一粒,入口有蜜糖香甜掩盖药味苦重,觉得应当没有问题了,连忙赶往昭阳宫。 他以为宁扶疏的四肢关节还疼着,度秒如年。 可结果呢,他看到了什么? 纵情歌舞,美男环绕,和其中一位小郎君眉目传情。哪有半点身负病痛的样子,哪里需要他配置的治病药丸。 顾钦辞透过门窗剪影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莫名翻涌的脾气,重重推开殿门。 不速之客骤然闯入,歌舞升平变成四下寂静,与宁扶疏面对面相望着,他理应说些什么。可话音在喉间几度辗转,顾钦辞才惊觉自己闯进来是要做甚。 给宁扶疏送药? 人都能暧昧调戏小郎君了,需要个屁的药。 谴责她不检点? 本就是君王制衡权臣的姻亲,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夫妻,宁扶疏玩得再浪荡再荒唐又如何。只要不损害到他顾家利益与颜面,就都和顾钦辞无关。 他是这声色犬马中最多余的那个。 雨势渐渐大了,顾钦辞脚下步伐愈快。他没乘那辆长公主礼制的厌翟车,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穿过苍茫不见五指的夜色,走出宫门,走进小巷。 手中装着药丸的药盒早已被雨水打湿,他手掌用力,任由雕花木盒尖锐棱角扎入掌心。 冷哼飘散风雨中,顾钦辞暗自在心里唾弃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要是再吃饱了撑的关心宁扶疏,顾钦辞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再让他遭受五雷轰顶。 轰隆隆一阵惊天骇地的巨响蓦然在头顶炸开,震得人耳朵隐隐作痛,伴随着紫电青光划破苍穹。 顾钦辞: 巧合,这一定只是巧合。 何况,他也没关心宁扶疏。 之所以半路折返去太医署,只是借此找个去昭阳宫的正当理由罢了。只是想回去看看,宁扶疏被病痛折磨成了什么惨样,好供自己冷眼欣赏,仅此而已。 顾钦辞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信手将已经没用了的药盒随意丢到路边。 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不要了。 大概连顾钦辞自己都没有发觉,在他甩手扔东西的瞬间,脚步不由自主地稍稍慢下来些许。甚至因为没听见木盒砸到地面的钝响,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驸马爷,您的东西。暴雨中,一人哈腰弓背,掌心稳稳托着精致小盒子呈到他面前。 此人衣衫破败,鞋帽褴褛,头发乱糟似一簇鸟窝遮住小半张脸,只剩两排大白牙咧出嘴唇殷殷笑着。 亏得习武之人六感敏锐,顾钦辞凝神细看,忽然笑着哟了一声。他目含戏谑地挑眉:姜大人,不对不对,现在应该唤工部郎中大人。几日不见,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姜昱登时扑通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坠地,溅起雨水淤泥:驸马爷,求您,求您帮帮草民。 没有自称下官,顾钦辞隐约猜到些什么。 但他没忘记那日宁扶疏病酒症发作,红疹遍布脖颈,可是有姜昱好大一份功劳在里头。这马屁精不是喜欢说话吗,一张嘴不是最擅长扒拉个不停吗,那就让他说说看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破烂样的好了。 杀人诛心,顾钦辞补充道:姜大人最好说的详细些,方便本侯了解清楚情况。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就,就是御前失仪。姜昱羞愤欲死,磕磕巴巴终于憋出句完整的话,草民大概吃坏肚子了,在上朝的时候,没忍住,连续出了好几次虚恭,污了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的耳朵。 第43页 只是污了耳朵?顾钦辞悠悠反问。 姜昱现在只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翁声道:还有,鼻子。 长公主殿下立刻沉了脸色震怒,在朝堂上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斥责草民。陛下为了哄长公主殿下平息怒火,就杀鸡儆猴罢了草民的官。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只不过姜昱省去了他事后找太尉求助却被扫地出门,以及在熙平侯府坐落的巷子拐角蹲守了整整一日,才终于瞅准驸马爷独自一人的时机冲出来。 姜昱将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觉得顾钦辞肯定不知道他曾投靠过太尉,那么在驸马爷眼里,他便是借长公主之势上位的人。被长公主罢了官还来求援驸马,又坐实他忠于长公主党。 他们一个是长公主的臣下,一个是长公主的夫君,绑在一根绳上,互相帮扶是应该的。既然上回顾钦辞能向长公主引荐他,这回没准同样能帮他说上话。 姜昱静静等着顾钦辞的指示,却不曾想,听见的会是一声轻笑,包含着五分兴致浓稠和五分轻蔑鄙薄。 前五分,是笑宁扶疏的。给人饭菜中加入巴豆,害得排矢气不止,让看不顺眼的人里子面子都丢干净。 这招,真是够损的。 后五分,则是笑姜昱,没多余的意思,就是看不上。顾钦辞连话都懒得说,不耐烦地转身便走。 姜昱心头一紧,伸手欲拉拽顾钦辞的衣摆,但却被巧妙躲开,抓了个空,连半片衣角都没摸着。 驸马爷?他小心翼翼低唤。 顾钦辞漫不经心地往脚边觑了眼,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双唇之间,以气发音:嘘 本侯只说要了解情况,可没答应帮你。 姜昱霎时如遭惊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已经被太尉党当做废子抛弃,以丞相为首的中立党压根不掺和这些事儿,如果连长公主党也不要他,那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自称草民,再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拖着被秋夜寒气侵蚀的身子跟在顾钦辞身后,生怕跟丢了,走两步跑三步,摔倒了就再站起来,跌跌撞撞。 眼见雨丝空中被熙平侯府门前的灯笼照亮,姜昱体力逐渐不支,脑子却还灵光着。他知道如果今日让顾钦辞走进这扇门,自己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身处绝境,姜昱咬咬牙,豁出去了! 他扯开嗓子大喊:太尉! 沙哑声音被暴雨淹没,可姜昱相信顾钦辞听到了,因为前面的人脚步由疾变缓。 姜昱喘了口气续道:太尉要杀长公主! 顾钦辞身形顿了顿,下一秒,人影如鬼魅般闪现至姜昱面前,五指掐住他的脖颈逼问:你说什么? 咳咳咳姜昱呼吸困难,艰难开嗓,今日长公主殿下生辰设宴,驸马爷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别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妄图挑战本侯的耐心。顾钦辞手掌用力,逼得姜昱面色如猪肝涨红发紫,连告饶和讨价还价的精力都没有,连忙把知道的秘密全盘托出。 不瞒驸马爷,赵太尉觊觎长公主殿下手里的权利很久了,在朝堂上用尽手段也没能夺走一星半点。最近赵太尉又怀疑长公主殿下抓到了他的把柄,成天寝食难安,就动了暗杀的心思,觉得如果能成功就一劳永逸。 草民初入金陵时曾寄住在太尉府,知道赵太尉喜好听琴,上个月却将府里最好的两名琴师送去了乐坊,要乐坊掌事趁机把人安插到进宫献技之列。还说一旦计划成功,让两人演一出被捕的戏码,把脏水泼到 他抬眼看向顾钦辞漆黑如墨似能吃人的眼眸,有些不敢说:泼到驸马爷您身上。 顾钦辞从始至终都面若寒霜,听到和自己相关的栽赃陷害也没反应,淡声道:继续。 没,没有了。姜昱吃力地抬起双手,证明自己所言句句属实,草民身份低微,打探不到太多绝密消息,就只知道这些。 顾钦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讲得不错。 随之松开了钳制他脖颈的手。 姜昱顿时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边大口呼吸空气供氧,边谄媚地朝着顾钦辞憨笑。 突然,张开的嘴巴里被丢进来某种东西,药味冲鼻,由于他喘息急促,顷刻间,不自觉就吞下喉咙。姜昱脸露狐疑,想问顾钦辞给他吃了什么:唔唔 开口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呜咽声,嗓音如锯齿割木般嘲哳粗涩,难听至极。 顾钦辞一脚把人踹开,踢断了肋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犹如房屋梁顶掀开天窗,顾钦辞不是只会弯弓耍大刀的武将,他自小熟读兵书策论,金陵城中污七八糟的争权夺利他都暗暗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澄亮。平素漠然置之是因为事不关己,嫌脏更嫌恶心。 可这晌,猜出了宁扶疏当日忽犯病酒症的真相,乃至自己也被算计入局的真相。 井水明目张胆犯到河水头上,河水若依旧息事宁人,该叫人当他熙平侯好拿捏。 顾钦辞再瞥向姜昱的眼神,染上浓稠憎恶。 第44页 他冷冷退后半步,说道:讲得不错。话音陡转,可你这张嘴,长公主殿下不喜欢,本侯身为驸马,便越俎代庖替细君惩戒。 语讫,顾钦辞一把夺过被姜昱接进手里的雕花药盒,嫌脏似的在衣袖上反复擦拭,而后刻意扬声命府外护卫千万守好大门。 侯府门楣高悬,不是乞丐要饭的地方。 顾钦辞甫一进门,老管家就凑上前忙里忙外地关心他:侯爷您这一身 他见自家少爷身上没一处干燥的地方,霎时皱紧眉头,密密麻麻的仄皱痕迹在额头积聚,抱怨不停: 咱不是跟着长公主的车进宫了吗,怎么弄成这样?难道说长公主发脾气将您赶下了马车,还不让您撑伞?快快快,快进屋去把衣裳脱下来,再洗个热汤浴,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淋雨遭罪啊,真是造孽。 袁伯。顾钦辞冷不丁打断他的碎碎念。 老管家立马闭唇噤声,听他吩咐。 顾钦辞道:我要再进宫一趟。 老管家不明白为什么他刚回来又要走,且这会儿已将近亥时,满城万家灯火逐渐熄灭,瑰丽恢弘的皇宫也已安眠。这会儿进宫,能做什么。 但他是老侯爷身边的心腹了,只知绝对遵从少爷命令,不多问、不质疑。点点头答应:老奴去备车。 顾钦辞拦住他:夜间街巷无人,备马吧。 赵太尉要杀宁扶疏,李皇后带去昭阳宫的琴师中有刺客。性命攸关的大事儿,半分半秒都耽搁不得。 马车笨重太慢了,只有骏马最快。 昭阳宫中。 驸马爷走后,小郎君再一次弯腰俯身,薄唇缓缓落下。 他清晰闻见宁扶疏身上体香悠然清雅,和长公主明媚惊艳的容貌各是两处极端,血液仿佛燃起一团火,有什么东西叫嚣躁动着,愈来愈热。起初生涩的动作顿时变得急切,想不顾她长公主身份,想逾越地狠狠吻下去。 亚当即将吃到禁果,忽然,宁扶疏伸手抵住了他的肩。 小郎君不得不停下,盈盈眼眸流露出狐疑。 下去吧。宁扶疏红唇翕动,顶着最娇俏的容貌,却吐出最无情的话语。 小郎君猜不透她为何突然变卦,惴惴不安地跪下,长睫低垂颤动着:是奴哪里做的不好吗? 殿下告诉奴,奴一定改。 与你无关。宁扶疏道,下去吧。 相同的话重复两遍,便是绝无商量余地。纵使小郎君再不甘心,也只能紧着小腹,退回琴案前抚琴奏曲。 宁扶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李月秦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瞥过宁扶疏明显比方才恹然的神情,一语中的:因为顾侯爷? 闻言,宁扶疏把玩椅上雕花的手指蓦地一顿,想否认说不是,但话音却似卡在喉咙间,难说出口。 她是没了兴致。 在见到顾钦辞之后,青年银冠革带,孑然站在殿门前,浑身被雨水打湿也挡不住他气宇轩昂。 独立于奢贵的纸醉金迷之外,也独立于萧瑟的夜聆秋雨之外。只遥遥相望一眼,英气眉宇和深邃瞳眸间袭来侵略感,是那种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侵略感,令人倾羡。 过后再看面前小郎君,美则美矣,可无端觉得阴柔过甚,缺了些什么。浓烈兴趣不禁褪淡。 宁扶疏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向来不喜欢勉强自己,也没必要勉强自己。有兴致便招幸,没兴致便作罢,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而已。 李月秦将她的沉默理解为承认,调笑揶揄:其实我倒觉得,顾侯爷挺有正房风度的。他既然不打扰,那不就是给你随意玩儿的机会嘛,朝歌你便是幸了谁再领回府去,他应当也不会置气。 难道说她蓦地顿了顿,瞪大眼睛,朝歌你如今宠谁幸谁,还得同他商量,经他同意? 宁扶疏扶额:没有的事。 真是越讲越离谱。她赶忙打断李月秦不着边际的混话,堂堂皇后娘娘,天下女子的表率楷模,且听听看你自己说的这些,合适吗? 李月秦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如今天下女子的典范可不是我这个皇后,而是长公主殿下你。 开女子学文习武,入朝为官的先河,创女子昂首挺胸,不再屈膝伺候男子的新风,我觉得哪哪都合适得很。若非我嫁入宫中身不由己,定也同你和沁阳大长公主一样,搜罗天下美男子,看他们绞尽脑汁讨好自己。 她口中的沁阳大长公主是先皇的幺妹,也是宁扶疏的亲姑姑。 自豆蔻年华初晓人事起便风流成性,推拒掉先皇给她择选的所有驸马,坦言自己庸俗自私,不会深情爱谁,也不会相夫教子。纵使非要说喜欢,那她也只喜欢年轻貌美的小郎君。 若追溯养面首的本源,沁阳大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开山鼻祖,朝歌长公主后来种种都是跟这位皇姑姑学的。只不过沁阳大长公主不干预朝政,不显露锋芒,时下儒生批判伤风败俗的矛头指不到她身上罢了。 说起来,沁阳大长公主在外游历半年有余,算日子也是时候回金陵小住准备过年节了。李月秦续道,如若她再像往年一样办流水宴,邀你品鉴各色美男子,你去不去? 第45页 为什么不去。宁扶疏随口反问。 你如今毕竟成婚有了家室,像顾侯爷那种从腥风血雨中厮杀过来的人,脾气多半不太好。李月秦道,我是担心你如果太下他颜面,那边跟你闹起来难收场。 宁扶疏慵懒一笑:你刚才还说他有正房风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月秦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砰,熟悉的巨响将琴音斩断。 宁扶疏不禁抬眼,只见顾钦辞身上衣裳没换,却比半个时辰前更加湿,说是从江河湖海里捞出来的都有人信。 他大口喘着粗气,这回没有来了就走,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殿内。漆黑眼瞳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宁扶疏,在望见凤椅上女子杏眼睁得斗大,内里写满疑惑,倏尔紧绷的嘴角放松,笑了一下。 宁扶疏没死。 长公主没事。 刺杀没发生。 顾钦辞脑海中反复飘过这三句话,忽然间竟生出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犹如战场上深入敌营的兄弟毫发无伤归来,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那种铺天盖地狂卷的喜悦,牵动眉目舒展。 宁扶疏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发自内心的笑意好像清水装满囊袋,轻轻一碰就会溢出来。 中和掉他眉眼间冷意冽然,好看得紧。 但这样的笑容并没有在顾钦辞脸上停留太久,甚至宁扶疏来不及捕捉欣赏,他的目光顷刻间变得阴沉,如夜间寻觅猎物的猫头鹰,逡巡扫视过焕金大殿,仿佛在探查什么。 宁扶疏没遇刺说明刺客尚未行动。 他得揪出刺客才算一劳永逸,顾钦辞想。 除却十六卫禁军,任何人进宫皆需要搜身,不得携带兵刃利器,连身有侯爵的他都无法避免。但想要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刺杀长公主,要么一击得手,要么满盘皆输,所以刺客必须持有兵器。 或者说,必须藏好兵器躲过禁军的鹰眼。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钦辞相信自己对杀意的直觉,他短暂地闭了闭眼睛,只片刻,瞬间唰地睁开。 这琴音有问题。 古琴音色深韵悠长,似空谷传响。可这萦绕殿内的曲调,空弦泛音稍显尖锐,自然不是琴弦的问题,而是 以琴掩蔽,匕首藏在共鸣箱里。 顾钦辞两步冲到抚琴乐伎面前,一掌重重拍在琴案,七弦古琴顿时被震得弹起。他继而横手做刀,硬生生将紫檀木制的琴身从正中间劈成两半,蚕丝细弦嗡鸣颤出呕哑杂响。 琴体摔在地面。 却见内里中空,并无刀剑。 霎时,顾钦辞眉头皱得恍能拧死一只苍蝇,又冲到另一张琴案面前,重复相同的动作。 依旧不见匕首。 空的,空的,全部都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姜昱小人惜命慕权,为了自己的仕途不可能骗他,而顾钦辞也确确实实听出琴音不同寻常。他愣怔蹙眉,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熙平侯相貌丰神俊朗,但到底是自小受边陲杀伐熏陶长大的,如今这般双目猩红地肆虐破坏,属实令见者心头震颤,饶是李皇后也不禁被他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对宁扶疏低语: 正房风度?我看这更像正房吃醋。 宁扶疏: 她收回自己刚才胡乱说的话。 顾钦辞算个屁的正房,他但凡有半点把自己当成长公主驸马,就该懂得夫妻一体,不会闹这一出叫她难堪。 要宁扶疏说,李月秦前面有句话是对的,顾钦辞倘若觉得颜面挂不住,势必会闹。后宫佳丽三千的君王尚且需要遵守每月十五及盛宴佳节宿在中宫皇后处的规矩,长公主却在生辰大宴后弃驸马于不顾,招幸下九流乐伎。 让他丢人了,更让他顾家蒙羞了。 宁扶疏疲惫地揉了揉额穴,眸光瞥过玄衣男子垂在身侧的手掌,古琴残木扎进皮肤里,流出潺潺鲜血,嗒嗒滴在浅色珊瑚绒毯,晕开一片绯红。 事已至此,争论孰是孰非没有意义,得先把顾钦辞的脾气压制住。否则,没准他不仅仅是毁琴,而该杀人了。 兴许李月秦也是同样的想法,赶在宁扶疏之前对殿内受惊乐伎摆了摆袖:你们都退下吧。 所有人仿佛得救般,暗自松出一口气,连忙踩着碎步往殿外逃。 可纵然他们将脚步声放得再轻,也没能逃过顾钦辞的耳朵,冷声呵道:站住! 他的声音不大,浑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足够吓得众人两股颤颤,额冒冷汗。 这些人当中有刺客,且很可能不止一个,如果就这样让他们走掉等同于放虎归山。顾钦辞从不干这种蠢事,他认定李月秦着急催人退下是因为心虚,害怕刺杀计划被发现。所以当下最要紧的,在于找出确凿证据。 但全部古琴都已经被他砸了,告密的姜昱也被他毒哑说不出话,还能怎么找凭证。 正当顾钦辞思虑沉吟之际,李皇后突然再度开了口:熙平侯这是什么意思? 她收起面对宁扶疏时的活泼笑颜,端出少年老成的嗓音:他们都是本宫千挑万选出来的郎君,是本宫的人。侯爷越过本宫叱责他们,可有将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可有将陛下、将赵府放在眼里。 第46页 李月秦给顾钦辞扣下去好大一顶帽子,但男人眉宇间阴郁没有丝毫缓和,甚至嘴角勾起一抹轻蔑弧度。 呵,什么天潢贵胄,说句大言不惭的,他还真没把皇帝皇后放在眼里。顾钦辞自幼在边关野着长大,读的可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圣贤书,而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却偏偏,李月秦提到了赵府。 她想说的,自然不是区区太尉高官厚禄。 她在提醒顾钦辞,她虽然嫁给了皇帝,可李月秦仍旧是赵家人。同样,顾钦辞虽然尚了长公主,可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是宁扶疏,而是顾家。 顾钦辞想恣意妄为当然可以,但得掂量掂量顾家,还有他的父兄,能否承担得起后果。 无异于威胁,只是委婉些罢了。 宁扶疏今日头一次接触李月秦,没曾想史书上记载不得君王宠爱的这位李皇后,前一秒还口无遮拦地拿顾钦辞开玩笑,后一秒就能翻脸用太尉府权势排挤顾家父子,倾轧忠臣良将。 纵使她也认为顾钦辞今夜所作所为太疯癫太过火,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权臣发难边境耿耿忠心将士的借口。 她看见顾钦辞沾满血污的手由松握紧成拳,青筋鼓起爆出,宁扶疏仿佛感同身受到了他的愤懑不平。一如当初他被圣意赐婚,为了保全顾家亲族的性命,保全三十万边关军的名声,不得不放弃志向抱负、放弃此生情爱。 此刻为了赵太尉不在小皇帝面前抹黑顾家,剥削顾家兵权,他不得不违心顺从李月秦的意思。 不知为何,宁扶疏望着顾钦辞眉峰紧锁,抿唇隐忍,忽然觉得很心疼。 替顾钦辞心疼,更替顾家世代忠良心疼。 她缓缓从凤椅站起,一步步走到玄衣男子面前,歪了歪脑袋问:侯爷想怎么发落这些人? 顾钦辞闻言一怔,猜不透宁扶疏突如其来这句发问的内涵,是打算帮着李皇后再踩他一脚?让他看清楚自己虽头顶正二品侯衔,但在金陵城其实屁都不是? 又或者,像上回铁面无私地处置赵麟丰那样,帮理不帮亲。顾钦辞心底无端萌生出一丝蠢蠢欲动的骐骥 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全盘否决。 依理,他作为不速之客贸然闯入,破坏了长公主的风流雅兴,还吓坏了她钟爱的貌美郎君。依情,宁扶疏和李月秦既是手帕之交,又是一家人。反观她和自己之间,君臣相互猜忌,表面夫妻毫无感情可言。 无论怎么看,她都没有帮他的理由。 顾钦辞默默咽下自己原本欲将几人抓起来,交于禁卫军严刑逼问的真实想法。他不愿在宁扶疏面前被踩得太难看,遂折中随意说了句:逐出金陵。 宁扶疏若有所思,旋即点头:可以。 来人。昭阳殿内外都是她的人,是宁扶疏的一言堂,熙平侯的吩咐都听清了?办去吧。 耳边顿时响起戚戚哭腔:殿下饶命!长公主殿下饶命! 饶命?宁扶疏挑眉看他们,目光落在那位只差一点就被她幸了的小郎君脸上,却无半点方才的柔情,本宫并未要你们的性命,何来饶命一说?你们这话,倒叫本宫觉得被污蔑,冤枉极了。 小郎君瞬间噤声,不敢啜泣、不敢求饶、不敢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污蔑长公主殿下的罪名没人担得起。 顾钦辞亦是放轻了呼吸,屏气凝神地想:幻听,这绝对是幻听。 在风里雨里奔波一整晚,耳朵不灵光了。 连李皇后也诧异她突然翻脸:朝歌你 本宫和驸马伉俪情深、心意相通,驸马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宁扶疏截断李月秦的话。 顾钦辞再也按捺不住错愕,瞪大眼睛。若非尚在人前,他必定连呸三声祛除邪气。 谁和她伉俪情深? 谁和她心意相通? 反正不是他顾钦辞。 文德桥下看相算卦的江湖骗子都不敢这样编! 太胡扯了,腻歪得他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宁扶疏瞥了眼他久久难以回神的呆滞神情,不禁好笑,这幅大惊失色的反应是闹哪样? 仅名号就能吓得戎狄不敢进犯楚地边陲的堂堂云麾大将军,也有自个儿被吓着的时候? 宁扶疏一把拉过他受伤右手,指下所触皮肤沾满秋霜重露,没有一丝温度。趁顾钦辞愣愣不挣扎不反抗之际,又抽出袖中绢丝手帕帮他简单包扎伤口止血,同时淡声续道:他们惹了驸马爷不喜,自然就是让本宫不喜。 还不带下去。 侯在门外的侍卫立即领命,伺候殿内的宫女则以最快速度将一地残木断弦打扫干净。仿佛今晚所有的丝竹歌舞都是一场梦,没留下任何痕迹。 宁扶疏又道:辜负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了,今日夜色已晚,本宫就不多留娘娘。 她起初唤她月秦,如今称呼皇后娘娘,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李皇后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到底没多说什么,带着凤辇仪仗告辞。 喧嚣了一整晚的昭阳殿安静下来,宁扶疏与顾钦辞相立对望着,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 秋风吹过,曳曳火苗霎时跳得奇高,照得眼底倒映出彼此的影子晃动不已。宁扶疏率先深吸一口气,启唇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秋雨寒凉,你淋了这一身,去后殿汤池洗洗罢。 第47页 还有你手上的伤,本宫会去请太医。 只字不提适才那场闹剧。 而顾钦辞好似这晌听到她的声音,才从迷蒙中回过神来,抽出自己被宁扶疏牵着的手。 一点小伤,不劳殿下挂心。 天知道,他一点儿都不想承认自己这手伤因为是担心宁扶疏遇刺受的,这身雨也是担心宁扶疏出事淋的,更不想承认刚才李皇后威胁顾家,是宁扶疏帮他撑了面子、解了为难。 顾钦辞想起她方才那两句过火的暧昧话更是脸热不已,索性别开脸不看她:天色已晚,臣不打扰殿下休息,先行回府。 音落,转头离开昭阳殿。 宁扶疏想留人的话音追不上顾钦辞的步子。 她站在原地突然漏出一声轻笑,无奈摇了摇头,这人到底是有多怕欠了自己。 宁扶疏唤来琅云:你到太医署领些伤药,送去熙平侯府。她杏目流眄,划过一抹狡黠笑意:记住了,务必要送到熙平侯手上,且同他再三强调,这是本宫的一片心意,请熙平侯按时按量擦药,本宫才能安心。 琅云点头应下,当即依照自家殿下的指令办差。 但她将将跑到门边儿,一只脚还没来及跨过门槛儿,迎面陡然走来一人和她险些撞了个满怀。幸亏对方身手矫健,及时闪躲,琅云才没有真的扑到他怀里。 去而复返的顾钦辞走回宁扶疏面前。 便是这一瞬间 【叮咚!角色基础参数变化自动提醒:顾钦辞,此前怒气值二十五!】 久违的机械音充斥脑海,怒气值又降低了一些。与此同时,宁扶疏听见眼前人没好气道:殿下对近身伺候的人如此不设防,迟早有一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候可别怪臣没提醒过您。 宁扶疏闻言眨了眨眼睛,含笑眸光中写尽天真无邪,唇角上扬很是受用地点点头:嗯,本宫记住了。 冷着面孔活似凶神恶煞的顾钦辞: 谢谢侯爷提醒,本宫今后会注意的。宁扶疏收敛掉面对旁人时的一身利刺,竟难得有几分温柔乖顺。 顾钦辞霎时又起了一把鸡皮疙瘩:哼! 人又走了,但这回,他走向的是后殿汤池。 琅云上前问道:殿下,那伤药还送吗? 送,怎么不送。宁扶疏语气轻快,浑身散发着呼之欲出的心情明朗。 她道:除了伤药,你再去尚服局要两套男子华裳,也一并送去后殿。然后让小厨房准备几道符合北地口味的夜宵,一会儿顾钦辞住哪间屋子,就送去哪儿。 琅云按捺不住心底困惑,索性大着胆子问出口:殿下,顾侯爷压根没把您放在眼里,您为何待他这般好? 宁扶疏笑得高深莫测:本宫可不是平白无故就待他好,你瞧见的呢,叫知恩图报。 琅云挠挠头,小小的脑袋充满大大的问号,越发糊涂了。可不等她继续追问,人已经被自家殿下赶出去办事。 宁扶疏又将琳絮传唤至跟前,顷刻间已然收起眉眼间盈盈笑意,严肃开嗓:派一队影卫去跟着那几个乐伎,盯牢些,他们出城后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本宫要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知晓。 从李月秦突然毫无道理地发难顾钦辞,她就嗅出了一丝猫腻的味道。直到适才顾钦辞折返回来对她善意提醒,更坐实了宁扶疏的猜测。 顾钦辞没找到证据,不代表没有证据。 后殿汤池中,红纱悬挂,雾气氤氲,温热浴水淹过男人的双肩,在那精致凸起的锁骨上下起伏。 顾钦辞看了眼放在岸边的伤药,停顿三两秒,收回目光没过一会儿又望去又收回目光。 如此游移不定地重复了五六遍,终于猛地伸手,将白玉药罐握进掌心。 他揭开玉制小盖,闻见淡淡药香抵入汤池水汽,合回盖子没过一会儿又打开又盖回去。 用?不用?用不用? 顾钦辞反复问自己这三个问题。 用么,好像他接受宁扶疏馈赠似的,原本彼此互不相欠的账目平衡被打破。 不用么,就是白白浪费掉上好的宫廷秘药,亏待了自己的身体属实不划算。 所以到底用不用呢? 顾钦辞解开宁扶疏给他包扎伤口的绢帕,上面绣着一朵小雏菊,他抿了抿唇,开始默默数花瓣。第一瓣是用,第二瓣是不用,第三瓣是用第八瓣是不用,第九瓣是用 数完了,没有下一瓣了。 用。 顾钦辞: 他尝试说服自己,之所以已经离开昭阳宫却又去而复返,是因为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担忧今夜还会发生其他事。是以,他给她当一夜护卫,他用她给的药抹伤口,勉强也能算来去两清。 如此想明白后,顾钦辞用拇指挑起边角一小块药膏,大喇喇地随意涂抹均匀了事,至于剩下的半盒药膏则放回原处,以此来证明他并不稀罕宁扶疏赐的药,他做的所有事都仅仅为了谁都不欠谁。 嗯,没错,就是这样。 反复催眠得自己都信了才罢休。 第48页 再之后,顾钦辞换上昭阳宫小太监送来的衣裳便没什么心理压力。他动作娴熟地扣好腰封,掸开外袍。 蓦地,似乎有某样东西从衣裳内掉了出来。 顾钦辞眼疾手快抓住,是一张纸条,上书: 八月初一流水宴,长公主有性命之忧。 顾钦辞猛地眉心跳了跳,下意识环顾周遭。整座后殿仅他一人,可见这张纸条是被夹在衣服中带进昭阳宫的。 好在白纸黑字,乃明晃晃的物件。他琢磨着把东西拍到宁扶疏面前,纵然有什么阴谋诡计都让宁扶疏自己查。 想法在脑海中冒出来,忽然,指尖触到一缕灼热温度,顾钦辞低头瞧见这张宣纸竟神乎其技般地自燃了起来。 不过弹指一挥间,只余焦黑灰烬,被秋风吹散,落入汤池浴水,寻不到一粒齑粉。 顾钦辞眉峰紧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张宣纸的表面应当被事先涂抹了白磷,兼之汤池内空气潮湿,温暖如夏,两者骤然相遇,白磷自燃,殃及笔墨。 毁尸灭迹。 与此同时,宁扶疏接到影卫回禀,他们紧跟那几名乐伎出宫,可不等他们盯出什么结果,几人突然口吐白沫,转瞬间断了气。 之后仵作验尸,只知这些人事先服过某种稀罕奇毒,时辰到了,药效自动发作牵引身亡。 杀人灭口。 宁扶疏指尖敲点桌面,震得蜡油滴落灯花。 顾钦辞掌心拂动水面,扰得汤池漾出涟漪。 他手下动作一顿,倏尔恍然,明明已经将刺客尽数逐出金陵城,此处又是禁卫森严的皇宫大内,按理说应当绝对安全才对。他为何仍旧心有不安,依旧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背后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在暗中操纵着棋盘,逐渐把他推入局,扣上锁。 姜昱泄密导致他折返昭阳宫,大闹昭阳殿。如今又送来纸条,匿名告密,引他跟随宁扶疏前往流水宴。 顾钦辞做的每一个决定,走的每一步,都遵照对方的计划进行着,正中下怀。 想通端倪后,他腾地站起来,心底骂骂咧咧,什么狗屁玩意儿,竟敢拿他顾钦辞当算计筹码?那破东西最好祈祷别被他扒出身份,否则,脾气急起来,保准能把人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他顾钦辞铁血傲骨好男儿,绝不为人棋子。 竟妄图把他引去流水宴?呸,想都不要想。 长公主有性命之忧关他什么事儿,虽说披麻戴孝守灵堂委实枯燥难熬了些,但只要能扛过去,他就是自由身,顾钦辞心向往之,求之不得,他誓死不去流水宴。 天塌下来不去,地崩裂开不去,就算把他阉成太监也不去!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哼,阉成太监也不去! 你最好记住你立的flag(doge) 恭喜又扑又糊的我顺利入v呀,所以给本章留评的所有小可爱发红包哟(眨巴眨巴星星眼,其实我就是想要多多评论哈哈哈哈哈) 第22章 秋游(三合一) 八月初一, 流水宴。 顾钦辞暗暗决定不会去,宁扶疏也确实没给熙平侯府递请柬。 无他,只因这宴席意义略微特殊,顾钦辞倘若去了, 不合适。 五日前, 宁扶疏的皇姑姑沁阳大长公主回到金陵。她此番游历山川河流不仅搜罗了各州郡的俊美郎君, 还将表侄女静姝郡主带离了夫婿家,霸气给男方留下一纸休书。 若在早两年,静姝郡主也算是貌美名动金陵的大家闺秀之一,是世家贵公子踏破府宅门槛, 倾心求娶的对象。 可谁都没想到,尊贵郡主竟瞧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 及笄少女情窦初开, 被恋爱甜蜜冲昏头脑,不顾家中父母反对, 跟着书生私奔。 好在那书生争气, 考中进士及第,外放地州为官, 静姝郡主便壮着胆子向皇帝求了赐婚圣旨, 下嫁寒门。 故事到这里,本该是一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奈何晴天会下雨, 走路会摔跤,佳话也常常陡生变故。 男人嘴上说的深情最信不得,昔日书生成了七品县令,坐镇天高皇帝远的县城,谁也管不到他。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逐渐暴露, 开始背着静姝郡主逛青楼, 养外室, 甚至宠妾灭妻。 静姝郡主少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养在沁阳姑姑身边,多少学了些大长公主的恣意刚烈,察觉夫君变心,她当即执笔蘸墨,写下休书,甩到臭男人脸上。只留一句恩断义绝,策马回京。 后在半途偶遇沁阳大长公主,静姝郡主放言此生不入爱河,她要学沁阳表姑和朝歌表姐豢养面首,戏耍情爱。 是以,今日这场流水宴,邀请了诸多相貌俊俏且未曾娶妻的小郎君,只等静姝郡主从他们当中挑选合眼缘的。 马车悠悠驶出皇城,郊外栖霞山因秋枫彤红胜火而负盛名,每逢秋日层林尽染,成了金陵贵人设宴的首选地。 宁扶疏今晨梳妆打扮花得时间略久,这晌日头渐上中天,已经晚过赴宴的时辰,车夫驱马动作不由得急了些。马车匆匆行过蜿蜒平坦的青石板路,接下来需得穿过一条林间小径。 车厢内,宁扶疏正闲适品着花茶,突然,马车猛地歪斜向侧边,惊得温热茶水剧烈晃动,泼洒到她皮肤上。同一个瞬间,马车停滞,不再前行。 第49页 怎么回事?宁扶疏搁下茶盏,用绢帕擦净手上茶渍与茶末。 殿下,咱们的车轮不小心陷进了泥潭里,暂时走不了了。驾车侍卫在外道,辛苦殿下先下车等一会儿,属下这就动手尝试把车推出来。 前两日连夜降雨,山间土壤松软潮湿,承不住华贵马车的重量。 宁扶疏只得站在相对干燥结实的土地上,琳絮为她提着曳地长裙,避免衣摆沾染泥污。期间,她抬头看了眼穿透树叶缝隙的斑驳日光。 晌午了,肚子响起了空城计。 眼见四名侍卫大汗淋漓,深陷泥地的车轮却毫无反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走。 宁扶疏情绪稍显低落,好饿 她咽了咽口水,吩咐:琅云,你回车里去一趟,把小案上那盘藕粉桂花糖糕拿来。 是。琅云半踮起脚尖,踩碎步小跑。 倒也奇怪,宁扶疏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反而捕捉到马蹄踏踏传入耳中,由远及近,愈来愈明显。 她不禁寻声转头 满目橙红中出现了一个黑点,而后逐渐变大,变得依稀能看清马背上玄色衣衫的男子手握缰绳,策马狂奔。他身后红枫漫山遍野,风吹落霞红一片,似灼灼火焰坠入他广袖俊逸,如同一幅浑然天成的美画。 骏马在靠近宁扶疏时缓了速度。 她仰望坐在高头大马上那背脊挺直的人:侯爷怎么在此? 顾钦辞驰骋一路,鬓发微乱,平添率性。 他道:自然是登山辞青,赏枫秋游。 殿下又怎会在此? 本宫宁扶疏顿了顿,琢磨着该怎么委婉措辞,才能显得帮静姝郡主择选面首这句话听起来比较正经。 她霓裳华丽,被顾钦辞平淡目光盯着,最终只憋出两个字:赴宴。 顾钦辞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却也懒得探究,随意点了点头后兀自双腿夹紧马肚,结束这截看似聊了几句但其实什么都没聊明白的寒暄:那便愿殿下与友人乐得其所,臣先行一步。 宁扶疏客气回说:侯爷慢走。 两人之间言辞有度,谦让有礼,怎么看都不像拜过天地的夫妻,反而更似点头之交的同僚。宁扶疏打心底里觉得这种状态正正好,既不会使顾钦辞憎她恨她动杀心,又不会狎昵过度打扰到顾钦辞随性自我的生活。 可惜往往天不遂人愿,不远处推车的侍卫匆匆跑到宁扶疏面前,抱拳揖身请罪:殿下,马车陷得实在太深,属下几个不小心把车轱辘轴弄断了,这马车大概大概 宁扶疏皱眉,她是知道车轱辘轴作用的,帮吞吞吐吐的小侍卫接上话:坏了? 侍卫低头: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宁扶疏肚子饿的时候心情通常不太好,烦躁揉动额穴:本宫责罚你有什么用,这马车不还是坏着不能走。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是半山腰,上行和下行都一样困难,要说办法,也只有让侍卫徒步爬到山顶,请沁阳大长公主派辆能用的马车前来接她,只是苦了她得在阳光下站大半个时辰。 秋分的暖阳尚带有三分夏日余韵,晌午撑在头顶,灼烈温度刺得女子娇嫩皮肤泛起隐隐刺痛。宁扶疏不得不抬高手臂,用自然垂下的宽大衣袂,遮挡住面部。 蓦地,照在脸上的阳光似乎暗了暗。 宁扶疏低着头的视线看见了四只打着蹄铁的马蹄,她缓缓移开衣袖,目光往上,是男人银纹云绣的黑色锦靴,再往上 顾钦辞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他朝宁扶疏伸手:上来,臣送殿下。 宁扶疏眼眸眨动,心道她若上了顾钦辞的马,就可以避免遭日头曝晒,可以早些吃上宴席珍馐。但如若不上顾钦辞的马,便只剩下方才设想的,干等一条路可走。 她从不喜欢委屈自己,犹豫不超过半秒钟,把手交到顾钦辞掌心,瞬间被对方扣住五指。 顾钦辞单臂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身轻如燕的女儿家拎到马背,安排她坐在自己身前。 他沉声道:殿下坐稳了。 话音落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跑出数里。 琅云拿了点心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冲着自家主子的背影招手大喊:殿下,您的藕粉桂花糖糕! 那么远的距离,她没指望声音传过去。 可下一秒,琅云眼睁睁看见远处马匹缓下飞奔的步伐,掉头朝她跑来。近至身前时,顾钦辞弯腰侧身,长臂一捞,琅云拿在手里的糕点眨眼间没了,马影子也没了,徒余泥地里一排整齐的蹄印子。 顾钦辞将装满糕点的丝帕塞进宁扶疏手里,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眉眼顷刻绽开笑意。 金秋时节的新鲜桂花香味馥郁,铺开在唇舌间,经久不散。又有独属于夏日的清新荷香随着细细咀嚼,缓缓钻出。桂花芬芳由浓到淡,荷藕清雅由淡到浓,两相融合得恰到好处,宁扶疏越吃越上瘾。 顾钦辞坐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却知道宁扶疏往嘴巴里塞糕点的速度愈渐变快。 第50页 他就想不明白了,好歹也是大楚最尊贵的长公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名字一长串的糖糕真有那么好吃? 顾钦辞抿唇闷声道:殿下,臣肚子饿。 宁扶疏闻言低眸瞥了眼自己掌心糕点,又抬头看了眼男人因御马崩腾而颠簸甩动的高马尾。 自己借乘他的东风上山本就是欠了人情,有点礼尚往来的小小要求总不能拒绝人家。 手臂向后弯折,大方且爽快地将糖糕递到顾钦辞面前,任他拿。 顾钦辞无奈笑了声:殿下,臣没有手。 由于宁扶疏和他同乘一匹马,顾钦辞生怕娇生惯养的长公主没坐稳摔了,因此随时随刻都用两只手握马缰绳,实在腾不出空吃东西。 宁扶疏若有所思,显然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莹白如玉的手指随即捻起一块糕子,直接送到他唇边。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双手没有空,嘴巴总有空吧,这样就可以吃了。 顾钦辞脸颊突然有些热。 他一个大男人,要人喂着吃饭算怎么回事。 丢人,太丢人了,他才不接受被宁扶疏喂。 头却已经低下,一口咬去大半块糕点。 香软可口,甜度适中,顾钦辞霎时眼睛亮了亮,将另外半块糖糕也吃掉。 宁扶疏的声音混着微风传来:怎么样? 夸赞的话下意识脱口,但及时被顾钦辞拦在牙关后,咽回肚皮里。 他开始琢磨,要是说好吃,显得自己很贪恋口腹之欲似的,且又会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轻易就被一小块糕点拿捏住,还会显得自己好像很认可宁扶疏的东西。 顾钦辞压住上扬的嘴角,忍住吞口水的冲动,淡淡开嗓:一般,不怎么样。 宁扶疏丝毫没有怀疑,点点头表示知道。她心想北地菜式重油盐,江南则喜甜食,顾钦辞初来金陵一年,无可免俗地还没适应两地口味差异,便不勉强他,独自一人吃完剩余所有糖糕。 殊不知,顾钦辞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暗暗磨动牙齿,内心咆哮:他只是说味道一般,又没说难吃! 他还是想再要的啊! 顾钦辞重重甩了下马缰绳,银鬃马顿时飞奔起来,四只蹄子仿佛不沾地似的,如流星赶月。宁扶疏不像很多初次骑马的闺秀女子般感到害怕,相反她享受披散后背的墨发随风肆意扬起,两侧景致不断后退,从眼前一晃而过。 好似潜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宁扶疏隐隐怀疑,在她穿越之前,原主应当是会骑马的。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宁扶疏遥遥望见一个八角翘起的凉亭出现在青石板路尽头,石桌前围坐着三人正优哉游哉打着叶子牌。 听见骏马嘶鸣声,亭中一人回头朝他们望来,同时扬声唤道:小朝歌你可算来了。 咱几个等你等得巴巴玩了半个时辰的四缺一,这牌都打得不尽兴。 宁扶疏看清她们的样貌,其中身穿桃粉襦裙,瞧着年纪比她还小的应当是静姝郡主无疑。而调侃她迟到的人,自是沁阳大长公主。至于另一人,见她走近立即起身朝她客气行了一礼,宁扶疏猜测大抵是大长公主结交的好友。 她翻身下马,端出与人相熟的笑颜:姑姑就别打趣儿我了,凭我的手气,若我上桌你们才是真的不尽兴。 传闻朝歌长公主牌技传神,无论樗蒲骰子叶子牌,赌棋赌球斗蛐蛐,样样精通,几无败绩。 沁阳大长公主爽朗笑声回荡山谷之间,和清风暖阳融合:是是是,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小朝歌你曾经易钗而弁混进地下赌坊的光荣战绩。 什么战绩?静姝郡主好奇问道。 沁阳大长公主性子豪迈,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直白话语张口就来,手执帕子对着宁扶疏一点:她呐,一手操作让对方庄家输的连裤衩都不剩。 静姝郡主微讶:然后呢?真脱了? 自然是真脱,他既然敢赌就必须输得起。沁阳大长公主道,虽然那臭男人挺怂挺没胆的,紧捏着裤腰带不肯松手,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比得过咱们小朝歌的侍卫,三两下就给他扒了个干干净净。 沁阳大长公主啧啧两声,颇显遗憾摇头:但也难怪他捂着。 不是我说,就那小鸡仔跟鹌鹑蛋似的,真没啥看头。 本没想听她们谈话但偏偏不经意听清了全部的顾钦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胯部。心想鹌鹑蛋的话,那确实挺寒碜的,自己肯定不至于。 宁扶疏如果看见他的,应该不会嘲笑嫌弃吧。 等等!打住! 思绪被带偏的人猛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乱七八糟的。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之下,跟别人比那污秽腌臜的玩意儿算怎么回事。 顾钦辞,你有点礼义廉耻好不好。他觉得肯定是因为自己最近跟宁扶疏接触变多,思想都被她同化了。 这种言辞论调,别说是本该恪守规矩方圆的皇亲贵胄,就连边关没读过几本书的抠脚大汉都讲不出口。 顾钦辞在心底默默背诵道文,平心静气。与此同时,沁阳大长公主的话音再度携秋风入耳:不过这些说到底都是小打小闹,后头发生的事儿,才真正叫人大跌眼镜。 第51页 那赌坊的黑心老板肉疼几块赌钱不肯给,就想杀人灭口,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小朝歌的侍卫当场擒拿。借着这桩事儿,不仅端了那个黑赌坊,还牵扯出一大批背后牟利的贪官污吏。 长公主表姐好生厉害。静姝郡主由衷夸道,但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便是你刚出嫁那会儿。沁阳大长公主道,你彼时一腔热血沉溺在情情爱爱里,所有心思都扑在那个臭男人的身上,自然不知道金陵城中发生了些什么。 静姝郡主面露愧色,讪讪反省:是我年少轻狂太愚蠢,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钦辞敛睫回想了一下,静姝郡主出嫁是在建兴三年初,而他和朝歌长公主成婚在建兴三年末。也就是说,沁阳大长公主口中这件事发生时,他已然接到赐婚圣旨,正在奉旨入金陵的路上。 可他也没有听说过这桩奇谭。 顾钦辞兀自沉默着,他想起来了。 他自从跪迎圣旨的那一瞬起,就打心底里憎恨朝歌长公主。揣着恨意离开泽州,南下皇都;又揣着恨意拜堂成亲,独居侯府;因为揣着恨意,所以跟宁扶疏眼不见为净,所以宁扶疏做的任何事情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他曾冷言冷语地对身边亲卫道:有关朝歌长公主的一切,都别报到他面前,脏了他的耳朵。 除非长公主暴毙,那他做梦都会笑醒。 顾钦辞屏蔽了宁扶疏,难怪他不知道。 但这晌,他惊觉宁扶疏早就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严惩了佞臣,归还百姓血汗钱。至于后来严禁沿海州郡进贡百爪蝶蚌,彻查六部账簿明细,运送军资粮草支援边关,不是因为被顾钦辞掐脖子下杀手才做给他看的,而是长公主本就如此。 宁扶疏本就目有山河,腹有乾坤。 顾钦辞没法下断论说长公主是君子,但他自己却实实在在是个小人。 他在过往的日子里画了一个牢笼,里头有为君不贤,有贪墨敛财,有残害忠良,有结党奸佞,还有心无百姓。他再把朝歌长公主的名姓塞进牢笼里,将宁扶疏关进这些罪名里,扣上铜锁。 不论宁扶疏有没有罪,他因私人怨恨而一叶障目。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纵然她负了顾家,负了自己,可她没负苍生,没负黎民。 顾钦辞抬眸寻找那道胜比丹枫明艳的绯红,他给自己今日稀里糊涂就骑马出门,又稀里糊涂地上了栖霞山找到一个合适借口。如果宁扶疏勉强算半个称职的君主,那他在她面前称一声臣,便不算憋屈。 他告诉自己,这是父亲从小教导他,身为人臣对君上该尽的忠。 另一边,凉亭内女子间的谈话还在继续,她们聊天的对象已经从姗姗来迟的宁扶疏变成为情所伤的静姝郡主。 相貌稍显活泼的小郡主撅着嘴,嘀咕说着:我挑人眼光确实不太行,这点我自己也晓得,否则当初便不会看上那位满口谎话的渣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不需要男人对我忠诚,我只要他们哄我开心,供我取乐。 所以呢,用情深浅都无所谓,脸蛋才是最重要的。静姝郡主俏皮背着手,仰头像是小孩儿讨赏般冲着沁阳大长公主笑,姑母,让我瞧瞧你家的小郎君呗。 沁阳大长公主屈指刮了下她的鼻梁,眉目柔和地连无奈都染了宠溺:你呀 还不快跟上来。 宁扶疏和沁阳大长公主并肩,静姝郡主则落后她们半步随行。走出凉亭,她一眼看见有一位身材颀长挺拔的玄衣男子站在如火红枫下,侯在似雪白马边。 剑眉星目,鼻高脸俊,且无端有股子凛然正气自他周身散出,贵气天成。 静姝郡主蓦地伸手一指:我决定了! 我要他! 宁扶疏不禁抬眼,见她手指不偏不倚对着的人正是顾钦辞。沁阳大长公主想提醒她熙平侯的身份,可话音尚来不及出口,静姝郡主已然兴致勃勃地跑到枫树下。 她个子比宁扶疏娇小许多,在身高八尺的顾钦辞面前显得只有小小一只,为了气场不被碾压,于是踮起脚尖。 你是长公主表姐的人吗? 顾钦辞解甲入京的时候,小郡主已经下嫁去了郡县。她没见过长公主表姐的驸马,却听说过表姐和熙平侯的这段姻亲名存实亡,长公主宠爱面首,但和驸马分巷而居。 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能被宁扶疏带着来赴宴的人,必是长公主面首之一。 顾钦辞面无表情,不冷不热的嗯了声。 静姝郡主越发兴奋,她便爱这般清清冷冷性子的郎君,被美色迷了心窍,状着胆子对顾钦辞道:那个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犹如三妻四妾的男人之间交换侍妾,豢养面首的贵女之间共享男宠也是常有的事儿。 顾钦辞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所谓长公主的人是什么意思,本就冷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静姝郡主其实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和大楚第一美人争面首哪是那么容易的,遂再接再厉继续游说:虽然我不像长公主表姐那么有权势,也不太能肆意地给你银两挥霍,但我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 第52页 她顿了顿,想出个绝妙的理由:表姐府上郎君那么多,你想要争宠露脸肯定很辛苦吧?而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后宅暂时还没有其他小郎君,如果你跟着我的话,我保准给你独一份儿的好,怎么样? 不、怎、么、样! 顾钦辞眉间隐有阴郁戾气愈来愈浓,袖袍下的手紧捏成拳。被当做信手就可随意讨要的低贱男宠,大概是他在金陵城受过最大的屈辱。 若在往常,依照顾钦辞跟温和沾不上半点边的脾气,绝对动手凑过去了。就算对方是个柔弱女子,他不会朝人动粗,也必然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可这会儿,他却破天荒地看了宁扶疏一眼。 似期待她说句什么,自己毕竟是她的驸马。 两道同时望向彼此的目光在绚烂秋景中相接,宁扶疏完全能够理解静姝郡主突然的热情洋溢,就连坐拥后院各种长相风格美郎君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顾钦辞这张脸委实生得妖孽了些。 不展颜,不勾唇,成天冷若冰霜的淡着张脸,却和凶神恶煞无关,反而叫人惊叹俊朗威武似九天战神。 只是不知为何,她见静姝郡主这般围着顾钦辞转,心底无端有点别扭不舒坦。 可按理说,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实质性关系,就算她有心出言阻止,顾钦辞也不见得乐意她插手他的事。 于是在几番朱唇翕动,又几番欲言却止后,她最终在顾钦辞的注视下,默默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表态。 将宁扶疏种种反应悉数收入眼底的人霎时咬碎一口银牙,气得呼吸都重了起来。 她就这么不在意他? 觉得他可有可无,放任他和旁人调情? 顾钦辞处在气头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通火冒的莫名其妙、毫无道理,一时间他只想揪住宁扶疏的衣领死命摇晃,想问问她: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要他尚主,剥夺他娶妻生子的权利? 制衡权臣的法子千千万,皆不过朝歌长公主一声令下的事,何必委屈自己。 耳边小郡主还在叽叽喳喳当说客,顾钦辞不耐烦道:请静姝郡主自重。 本郡主哪里不自重了?静姝郡主不喜欢他这句话,双手叉腰讲道理,你跟着长公主表姐时做什么事儿,跟着本郡主同样也做那些事儿,左右都是伺候,怎到了本郡主这里就成不自重了? 顾钦辞退后一大步,离她远了些: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静姝郡主追问。 顾钦辞缓缓松开了上下咬紧的牙关,他每回遇到和宁扶疏有关的事儿,平素压抑深藏的叛逆便如同雨后春笋,茁壮生长。这下子,嘴角倏尔挑起一抹诡异弧度,笑得喑哑邪肆: 因为,我是你姐夫。 静姝郡主闻言一愣,姐夫 朝歌长公主面首无数,但姓名写进皇室玉牒,又拜过天地君王的,只有那位。 你,你,你一时间,静姝郡主结结巴巴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钦辞眼底笑意愈浓:本侯与长公主殿下伉俪情深、心意相通,成婚将近一年,至今未曾收到郡主的祝福。比起郡主方才所言,本侯更想听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举案齐眉!鸾凤和鸣!静姝郡主连忙接话,把能想到的词一股脑全都喊出来。 顾钦辞戏谑挑眉:那便借郡主吉言。 宁扶疏: 这说的都什么玩意儿? 她和静姝郡主不一样,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顾钦辞这些话发自内心,只觉得这人是把那日她在李皇后面前说的话,一五一十还给了她。猜测顾钦辞彼时大抵被自己恶心到了,所以睚眦必报,非得反过来膈应她一回才平衡。 而这边,静姝郡主则规规矩矩地屈膝,向顾钦辞行了个礼。原本郡主的品阶和侯爵的品阶相同,但由于顾钦辞沾了长公主驸马这层身份的光,在辈分上比她高了些。 小郡主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自己闹了乌龙,羞愧万分,一遍接连一遍地诚恳道歉。 其实顾钦辞本也没太在意她那些张牙舞爪的话,更犯不着跟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姑娘计较,只需说句不妨事便能将这场尴尬轻飘飘揭过,当做玩笑一场,万事大吉。 但他在开口前,看了眼宁扶疏。 在他话语中与他鹣鲽情深的长公主端的是神色自然,事不关己。 顾钦辞起伏胸腔不由自主生出一点不忿,临到嘴边的话锋陡转,变了个味儿:郡主向本侯道歉并不顶用。实不相瞒,本侯自从尚了长公主殿下后,便恪守皇命,以妻为纲,这事儿还得请殿下原谅才行。 于是静姝郡主便又转身,低头小心说:长公主表姐,对不起啊。我方才其实是被阳光晃了眼睛,看不清景象才会瞧中顾侯爷。你知道的,我从少时就视力有疾。 当真只是眼瞎!求生欲极强。 宁扶疏见她伸出四根手指朝天作誓,眼睛睁大盈满真诚。这认错态度还算恳切,也确实是无心之失,遂默默压下那股子怪异情绪:无碍,不知者不罪。 顾钦辞闻言心底冷哼:原谅的这般轻易,她果然毫不在乎妹夺姐夫! 第53页 宁扶疏又道:你先随姑姑去瞧小郎君吧,我同侯爷说两句话,稍后就来。 静姝郡主恍如得救般,福了福身子告退。 但她将将朝前走了没两步,突然灵光闪现想起什么,甩着飞扬秀发回过头高喊:刚刚忘了说:早生贵子! 为难她绞尽脑汁又搜刮出一个好词。 洪亮明锐的嗓音响彻山谷,回声震落两片枫叶。小郡主拉过沁阳大长公主的衣袖,一溜烟跑得没影。 顾钦辞: 宁扶疏: 她缓步走到银鬃骏马边,轻咳一声:侯爷不是说此行意在辞青秋游么,怎停滞此处? 宁扶疏适才在凉亭中和沁阳大长公主聊得酣畅,她以为顾钦辞愿意送自己一程已是他极尽最大善良发慈悲了,不可能继续待在这儿听几个女人赏鉴男宠面首。若非静姝郡主咋呼胡闹,宁扶疏压根没留意到他。 这晌,顾钦辞回答她道:是辞青秋游不错,所以哪里景致美,就在哪里驻足欣赏一会儿。 殿下倘若嫌臣碍眼麻烦,那也不是臣的错。要怪只能怪此处风景独好,过分吸引臣罢了。 宁扶疏: 她怎么忘了,看似沉默寡言的熙平侯其实伶牙俐齿得很。 不过宁扶疏没有逞口舌之快的癖好,权当他今日心情不错,打趣完静姝郡主后,还有闲情逸致到她面前说绕口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喜欢便好。 对了,刚才忘了说,多谢侯爷借马相送。本宫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些伉俪情深的玩笑语本宫会叮嘱静姝听过就忘记,绝不会流传到民间。 音落,顾钦辞漆黑眸光蓦地变得深邃不见底,紧紧锁在她脸上:殿下就这么着急和臣撇清关系? 日照微斜,照得身高颀长的人洒下一道更长的影子,笼罩住宁扶疏半边身子。 这种过分强势的压迫感让她很不舒服,宁扶疏迎上男人莫名不善的神色,心头猛然咯噔一下。近段时间以来,自己好像越来越猜不透顾钦辞究竟在想什么了。 人前夫妻人后陌路,不前不后君臣。 划清界限,毫无瓜葛,谁也不欠谁。 这些不是顾钦辞一直以来希望的吗? 自己分明事事都尊重他的愿景,怎么到头来反倒是这人问: 殿下就这么着急和臣撇清关系? 声声质问的人微弯腰,宁扶疏能看见他鸦青色的眼睫盈满日光,细细颤动着,似夏日傍晚被暖风吹折枝杆的白芦苇,没缘由的,静姝郡主觊觎顾钦辞时生起的古怪情绪再度涌上心头,如潮汐翻涌了两下。 浪潮拍打岸滩的势头虽剧烈,但很快退回海里。宁扶疏也很快调整好心绪,嗓音清澈而理智:撇清关系是为了保全侯爷和顾家高风亮节的名声,别因为和本宫这个骄奢淫逸的恶人挂在一起,弄脏了。 骄奢淫逸这四个字落尽顾钦辞耳中,如今忒不是滋味儿。 他冷笑一声:照这么说,臣还应该感谢殿下了? 这倒不必。宁扶疏道,你劳力送本宫登上栖霞山,本宫劳心帮你扼制京中流言,便是互不相欠了。 顾钦辞咬了咬牙。 果然是精明制衡朝堂、肃清六部账目的长公主,这手算账本领可真不错,阻得人想和她亲近些的机会都没有。 顾钦辞利落翻身上马,宁扶疏以为他这是看完秋景要走了,便也准备去找沁阳大长公主她们。下一秒,突然腰身一紧,一番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驾马蹄扬起扑扑灰尘。 静姝郡主听见骏马啼鸣转头,她望见绯红袖衫与玄青衣袂在半空飞扬,上下交叠,搅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小郡主不禁发自内心地感慨:好生般配啊。 女子张扬肆意,男子深沉稳重。 娘子明艳倾城,郎君轩然霞举。 长公主表姐和顾钦辞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且还那般恩爱,真叫人倾羡。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宁扶疏的脸色并不好看,秀眉紧蹙:顾钦辞,你做什么?! 把殿下送回半山腰。顾钦辞甩动缰绳。 这样,臣没有劳力送殿下登上栖霞山,殿下也就不必劳心帮臣扼制流言。 作者有话说: 《本侯与殿下伉俪情深、心意相通》 《本侯成婚后恪守皇命,以妻为纲》 哟哈,这一章的评论区随机抽十个红包呀~ 第23章 心死(三合一) 顾钦辞, 你犯什么神经?! 发疯也该适可而止,快放本宫下来! 眼见山顶凉亭逐渐凝聚成一点黑色模糊,再逐渐消失不见。宁扶疏讨厌这种被人摆布,失去自主权的感觉。她开始挣扎, 尝试推开顾钦辞的手臂往马下摔。 殿下别动。宁扶疏没扭两下, 纤如蒲柳的细腰蓦地被顾钦辞搂住, 桎梏在他宽大有力的掌心中。 本宫为何动,侯爷心里没点数吗?纵然身处受制于人的情景,宁扶疏仍旧嘴不饶人,冷声道, 你若老老实实遵旨放本宫下去,今日之事尚可既往不咎。但如果侯爷冥顽不灵, 那就别管本宫不客气。 第54页 吓唬臣?顾钦辞挑眉轻笑,殿下不如说说看, 究竟是如何个不客气法? 宁扶疏被他问得一噎, 周身凌人气势不由凝滞。 能如何个不客气法?对顾钦辞,打是不能打的, 贬谪降职他早经历过了。倾注满腔心血与热血的泽州统帅之职被剥夺, 剩余的驸马都尉职和熙平侯爵位,顾钦辞压根不在乎, 还能怎么罚。 时而想想,她真是拿顾钦辞一点办法都没有。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顾钦辞还能气定神闲地催她,您总得先讲出来,臣才好权衡要不要抗旨。 宁扶疏思来想去,总算琢磨出一项能罚的:本宫收了你的府宅! 那殿下便收去吧。顾钦辞悠扬吹了声口哨, 夹紧马腹跑得更快, 臣风餐露宿惯了, 哪里都能凑合着住,无所谓流落街头。相反,臣倘若被认出来了,丢的是殿下和皇家的颜面。 宁扶疏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有恃无恐。 脸皮厚得连弓`弩钢箭都射不穿。 她委实气极,却也清楚硬的凶言恶语对顾钦辞行不通,软的撒娇示弱宁扶疏又不可能拉下脸施展,于是开始病急乱投医:你纵使不肯放了本宫,好歹跑慢些吧,这破马颠得本宫身子不舒服。 娇气。 顾钦辞在心底暗骂,但跑马速度已然在无声无息间放缓,同时看似随意的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 宁扶疏寻思这可不得编个顶顶严重的,突然:咕咕咕咕 空城计陡然响起,在周际无人的野外尤显突兀。顾钦辞感受到掌心下似有细微气流鼓动,他按着的,自然是长公主腰腹。 殿下饿了? 你这不是废话么。宁扶疏羞愤拨开他的手,捂住自己扁平的肚皮,没好气道,也不瞧瞧现在几点了,本宫原本是来赴宴的,现在开宴的时辰过了,席面饭菜却没吃上一口。又不是吸纳天地灵气的神仙,能不饿吗。 你若肯送本宫去皇姑姑那儿,给你留口吃的也不成问题。 顾钦辞被她说的有些由于动摇,但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半秒,转瞬即逝。 他既然已经把宁扶疏带出来了,就不可能再送她回沁阳大长公主的宴席。 那日藏在锦衣中的秘密纸条,顾钦辞至今清晰记得内容:八月初一流水宴,长公主有性命之忧。 依照他的字面理解,想杀宁扶疏的人就藏在宴席宾客内,亦或者筵席上的玉盘珍馐藏了毒。人多眼杂的地方,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纵然顾钦辞厚脸皮跟着去了,也难保万无一失,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何况,那甚么劳子的流水宴,顾钦辞上午在山顶徘徊时瞧见了,沁阳大长公主少说带了二十来名年轻俊美的小郎君前来,各个细皮嫩肉,容貌标致。要是让宁扶疏赴宴,指不定闹出什么淫`乱不堪的事。 顾钦辞冷蔑轻嗤,说道:几口饭而已,臣虽不才,但还不至于让殿下饿肚子。 话音落入爽朗秋风,胯`下骏马陡然掉转方向,跑出了瑰丽如霞的枫叶林。 栖霞后山是一片野林,宁扶疏只觉自己似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进入了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四周杂草丛生,嗒嗒马蹄声响起的刹那,惊飞无数鸟雀。 她不认为顾钦辞是会说大话的人,但此时四下张望,又实在忍不住生疑。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吃饱喝足的法子? 宁扶疏绷着脸:一炷香之内,你若拿不出好吃好喝的,本宫必定治你个欺君之罪。 一如既往的,顾钦辞丝毫没被她威胁到,眉梢飞扬间尽是胸有成竹:一炷香,足够了。 他含笑嗓音极具磁性,宁扶疏注意力却敏锐被利器划破空气的嗤声吸引,目光下意识追溯声音轨迹。蓦地,侧前方一只撒开双蹄狂奔的山鸡骤然倒地。 而小野鸡的背上,插着一根箭矢。 宁扶疏不由瞪大双眼看向顾钦辞。 这才发现,他广袖下藏着一把连弩,箭支早早装进暗箱中,只需轻轻扳扣机关,威力十足的钢箭立马飞射出。 电光火石之间,顾钦辞又射下两只野鸽子。 他驾轻就熟地甩出马缰绳,往地上一卷,山鸡与野鸽瞬间被他捏在手中。 你该不会想让本宫吃这个?宁扶疏嘴角抽搐。她知道跋涉行军的将士常常会抓野味烤了吃,麋肉加餐,所以能够理解顾钦辞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理解,并不代表她愿意吃。 野外缺油少盐,用火烧烤的白肉味道又柴又寡淡不说,还容易沾染炭火焦味。 宁扶疏神情抗拒,然而顾钦辞已经带着她翻身下马,双脚踩在地面。 银鬃马被拴在树旁。 华服锦绣的青年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揪有两只鸟,豪迈说道:放心,毒不死殿下,保准让您活着回府。 宁扶疏: 她默默站去一边,拔了几根草茎漫不经心地喂马。事已至此,又被顾钦辞七拐八拐带到这个偏僻的破地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回去找沁阳大长公主是别想了,勉强有两口吃的总比饿得头昏眼花要强。 第55页 诚如顾钦辞说的,毒不死她。 那便将就吧。 宁扶疏随遇而安地宽慰好自己,却见顾钦辞抽出别扣腰间的短匕,柄刻竹骨,刃镶灿金,折射日光粼粼,直晃人眼。饶是宁扶疏一个不懂兵器的外行,也惊艳于它外观的美。 可顾钦辞横握这把锋利至极的匕首,竟在下一秒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野鸡喉管。 殷红的血稀稀拉拉向下流,青草绿叶立马沾染斑驳污渍,红得刺眼。 鸡血腥臭味逐渐在空气中扩散弥漫,防不胜防地钻入鼻腔。 呕宁扶疏忍不住犯恶心。 顾钦辞抬眸瞥来:殿下闻不得血味? 她这个反应还不明显吗?宁扶疏心底吐槽,却并不想开口说话,因为张嘴只会让她吸入更多令人作呕的气体。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掸开,捂住唇鼻,阻挡气味渗透飘入,也以此来回答顾钦辞的明知故问。 男人半边长眉微挑,按理说,这种情况他就该站远些,远离宁扶疏的视线处理生禽。 可说来奇怪,自己分明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厌恶宁扶疏,也不再有时时刻刻盼着她死的恨意,却仍旧乐于欣赏她的痛苦、她的不适,乐于看她所有的一反常态。 是以,顾钦辞非但没有走远,反而将两只野鸽的喉咙也一齐割断。 像极学堂内坏心眼捉弄同窗的少年郎,七分意气风发中透着三分顽劣幼稚。 他提溜着禽类翅膀,将三只家伙最后一滴血也放尽流光:既闻不得,就该多闻一闻。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殿下很快就习惯了。 顾钦辞,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宁扶疏被他气得人设都不要了,开口就骂,本宫要习惯这些臭味做什么!呕 她说着属实忍耐不住胃酸翻涌,既然顾钦辞不避,那便自力更生,自己跑远到闻不见腥味的地儿去。 但兴许因为野外生禽的血味太过刺鼻,也可能亲眼瞧见腥红鲜血潺潺流动对神经的冲击太强烈,宁扶疏已经跑了数十米,依然觉得鼻腔吸入的空气不干净,遂继续向前。 顾钦辞短短一晃眼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他四下张望,满目尽是翠色点缀枯黄的草木,唯独不见明媚张扬的绯色衣裙。 顾钦辞心跳蓦地停滞一瞬,腾升起丝丝缕缕的慌张。 宁扶疏呢? 栖霞山上没有食人凶兽,却有奸人刺客。虽说刺客多半藏身宴席间,而不会出现在此地,可事有万一,也最怕万一。除了他身边,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更何况长公主府的影卫似乎并未跟上,宁扶疏独自一人 顾钦辞不敢深想,当即甩了手里的山鸡和野鸽丢开,脚底迈开最大的步速,同时顺道扯过银鬃马背上挂着的水囊,边跑边冲洗沾了禽血的手。 一根根手指掰开,连指甲缝里都照顾到,洗得干干净净。 远处,宁扶疏珠钗华服累赘,浮光锦织的宫裙不慎被荆棘倒刺勾住,她不得不蹲下身子处理。 野外肆意滋长的灌木倒刺极多,且细长尖利。倘若不小心戳到指腹,细密的疼立即钻入肌底。宁扶疏大意被倒刺扎到好几次,虽万幸没出血,却回回都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朝歌长公主皮肤细腻娇嫩,平素恐怕连粗糙之物都没碰过。她折腾半天,小腿都蹲麻了,总算将裙摆和荆棘完全分开,立刻便要站起来 却没发现自己另一侧衣裙也被荆棘扎住了。 将她拖得蓦然踉跄,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宁扶疏思绪陡转,心想四周满地荆棘,若这样摔了,只怕大腿小腿连带手臂腕肘,每一寸皮肤都被会扎穿,血肉模糊。她咬紧牙根,绝境临头,愣是用侧扭的脚踝撑住浑身重量,堪堪稳住身形。 只是这样一来,脚踝难免崴伤。 密密麻麻的痛意顷刻间爬进骨头,纠缠住她的血管,在血肉骨缝内搅弄风云。宁扶疏受伤的那只脚不敢使力,只虚浮点在地面,可仍旧止不住冷汗涔涔渗出额发,牙根颤颤咬得死紧,还有秀眉不自觉拧成蝴蝶结。 单只脚扭伤严重,她是不可能再蹲下去了。 又碍于自尊心,也不想巴巴站在这里等着顾钦辞前来找寻。于是她从旁边捡了根树枝,尝试想将盘根错节的荆棘拨弄开。 这诚然繁琐至极,钻心刺骨的疼痛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她,愈渐扩散、放大、蔓延,超过宁扶疏的坚强和毅力。虚汗滴在睫毛上,斑驳了眼前视线。 她从尽量心平气和到心烦意乱,从耐心分开枝条到胡乱拍打灌木。 今儿这身衣裳是蜀地月前刚供上来的珍贵锦缎,她与李皇后二人各得一匹便无剩余,宫内尚服局竭尽全力省料子,也只做出两件锦裙,而今日赴宴所穿,自是宁扶疏从中挑选最称心的。 可如今,就算解决掉丛生荆棘,宫裙破破烂烂戳满孔洞已成定局,势必不能再穿。 她变得这样惨,全都怪顾钦辞。 宁扶疏想着,倏尔生出几分委屈。她穿越来大楚朝已有半年,期间,顾钦辞的怒气值陆陆续续降低,这本该是极其值得庆祝与庆幸的事,可方才顾钦辞斩断几只生禽喉管的刹那,宁扶疏忽然有种错觉。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顾钦辞仍旧深深憎恨着她,所以见不得她好过。 第56页 他仍旧想要她性命,杀鸡儆的是猴,那把短匕随时有可能掉转方向,反过来捅向她的喉咙。 自己努力做了那样多,皆是徒劳。 顾钦辞时而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关怀,敌不过坚定深刻进骨髓里的杀意。 二十五点怒气值,终究离零很遥远很漫长,顾钦辞就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捂不融化的冰。 上山时兴致盎然,喟叹秋枫如火景致怡人;如今觉心绪酸涩,又道秋风萧瑟凉浸肺腑。 顾钦辞匆忙赶过来时,远远望见宁扶疏安然没出意外,悬在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下。他快步走上前,锦靴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宁扶疏听见了声音,但没回头。 殿下顾钦辞在她身后唤道。 宁扶疏依旧没理他,兀自拿着树枝左边打两下右边砸三下,混当没他这个人。 顾钦辞就算脑筋再耿直再不会拐弯,这晌也该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惹宁扶疏动气了。 他两步挪到宁扶疏正面,咳嗽清了清嗓子,鼓起极大的勇气开口:殿下,跟臣回去吧。 这周遭连声鸟叫都没有,不安全。 安全?宁扶疏简直被这个词逗笑了,把本宫带到荒无人烟的密林里,又逼本宫忍受恶臭作呕的血腥气。侯爷觉得自己有资格跟本宫谈安全吗? 森冷冰凉的语调迎面砸来,顾钦辞耳膜一颤,心跳也没由来地揪紧。他淡漠成性的神情在短暂一瞬间晃过复杂难言,低垂的眼尾余光瞥见地上遍布荆棘,睫羽微颤。 话音脱口而出:臣可以负荆请罪。 语讫,掀袍欲跪。 宁扶疏错愕瞪眼,她厉声呵:顾钦辞! 男人下跪的动作顿住,保持着半蹲姿势,抬眸深深望向她。这是宁扶疏第一次见顾钦辞向谁低头,就连生辰宴那日宁常雁入殿时,顾钦辞面见君王行的礼也极其敷衍。纵强权压迫,他傲骨不弯不折,不愿拜谁就是不拜。 此时,宁扶疏以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姿态站着,目光向下轻瞥,居高倨傲,无端有些得意,也学着顾钦辞的牙尖嘴利讥诮他:脑子有病就去看太医,别到本宫面前来发疯。 负荆请罪,说的好听,到头来弄一身血,是还想继续恶心本宫吗? 她臭骂得不留情面,把张扬跋扈体现得淋漓尽致,末了,静候半晌,没听见系统输出怒气值上涨的提示音。宁扶疏不禁惊诧,眉心上挑。 她又听见面前人道:不会了。 臣已经把那些东西处理干净了。不会让殿下再看见血,也不会叫殿下闻见腥臭味,更不会解肢拆骨。顾钦辞说着朝她伸出手掌,迎着阳光张开五指,作势要叫宁扶疏看清楚:臣把自己也洗干净了。 殿下随臣回去吧,半炷香时间快到了,臣不想担欺君之罪。 宁扶疏蓦地噗嗤漏出一声轻笑,这人还惦记着她随口一说的话呢。倒叫人免不得怀疑今天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儿出来的,晒得全金陵最放荡不羁的人也懂规矩了。 殿下笑什么?顾钦辞当即问。 宁扶疏霎时压住上翘的嘴角,板着冷淡脸色:既然不想担欺君之罪,便转过去。 顾钦辞依言照做。 宁扶疏又道:腰弯得低一点,头也低一点,把本宫的裙摆和那些荆棘倒刺分开。 闻言,顾钦辞这才注意到脚下,后知后觉她被困住了,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般光景,如果当真运气倒霉遇刺,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剩乖乖等死的份儿。 他越发侥幸自己来得及时,因此纵然此刻被宁扶疏支配使唤,顾钦辞忍一忍便也遵命了,精悍短刀出鞘,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斩断所有尖刺。 宁扶疏眉目流眄,自上而下盯着这个人低头请罪的姿态,最终在眼底化成简单的两个字:多虑。 她的担忧顾忌多虑,她的担惊受怕也多虑。 顾钦辞这块石头捂不暖又有什么关系,再冰凉也是块石头,不是毒药、不是尖刀,不再像半年前那样欲杀她而后快,怒气值不涨便酿不成性命之危,宁扶疏不憷他。 在顾钦辞看不见的角度,女子明亮杏眸眨出点点狡黠,趁机单只脚用劲向前跳,扑到了男人健阔宽广的背上。 走吧。 后背倏尔一沉,顾钦辞前几日就背过宁扶疏,此时一如既往地没觉出身后人有多少分量,他手臂勾住宁扶疏腿肘,不费吹灰之力轻松站了起来,将人往上掂了掂。 心道自己应该多打几只山鸡的,这也太瘦了,浑身都是骨头,不健康。 宁扶疏优哉游哉靠在他背脊荡着腿,积郁心头的阴霾在顾钦辞弯腰的瞬间烟消云散,萦绕胃腹的饥饿感也神奇得减弱良多。她甚至想吹两声口哨,只可惜技不从心。 顾钦辞感受着她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正悄悄向上扬,那张平素里令人望而生微的冰块脸变得缓和。 但他很快就发现,宁扶疏晃动个不停的,始终都是左脚。而右脚则不协调地悬在半空,甚至有些僵硬。 顾钦辞猛然回忆起方才拔除荆棘时,宁扶疏的右脚同样反常地轻轻点在地面,没有踩实。 第57页 殿下的脚受伤了?虽是疑问句,却用的肯定语气。 不及宁扶疏回答,他后一句话旋即接上:殿下再坚持一会儿,臣走快些,咱们马上就回去了。 他说的快,是当真很快。 脚底生风,踏草木无痕。 宁扶疏朱唇微微张启,嗓子顿时灌满秋风,刺得喉咙生涩干疼,连忙又把嘴巴闭合上了。 而与此同时,顾钦辞已在眨眼间回到最初猎杀山鸡野鸽的地方,他单手搀扶着宁扶疏,空出来的手则脱下玄色锦袍铺在地面,打横将人抱起又放下。 似记得她是龙血凤髓之身,寝殿内桌椅皆为紫檀木,床榻皆用青白玉,衣裳绣鞋只穿苏州织造署所出最上乘的锦绫绸缎,必定受不得丁点灰尘泥土。 顾钦辞这回不用宁扶疏吩咐便自觉蹲下身子,将她衫裙边角全部塞进锦袍铺就的范围内,不沾一片花草落叶,心细如发。 弄完之后,他道:殿下,将眼睛闭上。 宁扶疏狐疑:你又想做什 话音蓦地哽在喉咙,她眼眸覆上一片温热,是顾钦辞的掌心,遮挡住天光。 臣这次肯定不捉弄您。 视线受阻,男人刻意放缓的嗓音微哑,一字字钻入耳中,酥了半边耳朵。 宁扶疏纤长眼睫不可抑制地轻轻眨动,扫过顾钦辞掌心如翠鸟最柔软的翎羽轻拂,微痒触感钻进肌底,继又延着血液流淌过心尖,每一寸肌理都遍布细密的酥麻。 倏尔,胸腔下心脏的跳动咚咚加快,好似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翻涌着,伴生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掌心有点烫,耳朵也莫名其妙有些热 顾钦辞像是闪躲什么会杀死人的明枪暗箭般唰地缩手,指尖颤了一下,瞥见宁扶疏眼皮子确实合着,自杂乱无章的心跳搏动才稍稍平缓。 他咽了咽口水,起身退后:臣就在您旁边,殿下不用担心什么,闭着眼就好。 对顾钦辞反应一无所知的宁扶疏淡淡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桀骜不羁的人突然变得温驯顺从就已经够奇怪了,现在还非让她闭眼,怎么看都不像好事。 宁扶疏没立场听他的话,悄悄咪`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模糊人影 顾钦辞把地上的山鸡揪了起来,那是在 徒手拔鸡毛? 宁扶疏: 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顾钦辞确实在拔鸡毛,他觉得宁扶疏见不得放活血,归根结底的原因在于见不得惨烈杀生和残忍手段,那么大概率也难以接受生拔禽类外羽。所以他哄她闭眼别看,又背对着她处理东西。 好在这事儿对顾钦辞而言早就熟能生巧了,三两下把山鸡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后捡了根粗细合适且足够长的树枝削去杈节和叶片,将整只鸡捅穿,架在三脚架上。 秋日枯枝繁多,正好物尽其用当作柴火助燃。动物体内的油脂滴落,火苗燃烧更旺,噼里啪啦炸出火花。 顾钦辞又开始洗手。 水囊能盛放的水量有限,经过一次冲手和细致清洗鸡肉,所剩早已只能用滴计量,他便将自己的衣袖撕出方巾形状,浸润清水后用以擦拭。 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指,最后到掌心 他似乎出现了幻觉,被宁扶疏睫毛扫过的皮肤至今依稀残存着触感,痒中携着热,不安分地跑进身体里作祟。顾钦辞不信邪地用修剪圆润整齐的指甲使力挠了几下,心理作用,指定是心理作用。 宁扶疏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连忙闭眼装乖。 男人声线旋即在耳边响起:殿下可以睁眼了。 宁扶疏眼眸掀开很慢,抬手挪了挪眼睛,演出一副阖眼太久倦意困乏,同时还无法立马适应光亮的逼真模样,天真问道:你方才去干什么了? 臣把鸡烤上了。顾钦辞避重就轻,等臣给殿下揉好腿,那边也差不多烤熟,绝对不会超过半炷香。 第二次听到他主动提及半炷香,宁扶疏下意识点头,默默承认顾钦辞如果真的上心做一件事,必定很妥帖。在琐事上不拘小节,遇要事则心思缜密,诚然只有这种性情才能担好一州兵马统帅,逢战必胜。 她一时间想得有点远,突然脚腕被微凉握住,才止住飘遥思绪回神。 宁扶疏低头看见自己的鞋袜不知何时被顾钦辞脱了去,白净娇俏的脚被他握在手中。 她下意识缩脚:诶等等!你做什么? 顾钦辞圈住她窄瘦的脚背,还余出半截手指,化去她的挣动就像按住一根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那么简单。 殿下的脚肿了,若不及时消肿,晚些会更疼。顾钦辞将宁扶疏的裙衫向上卷起,就瞧见宛如藕节粗细的腕骨萦绕着绯红,他掀眸问,殿下能忍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朝歌长公主体娇,宁扶疏怕疼,哪个都不能。 宁扶疏登时不动了,把脚搭在顾钦辞掌心,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行军打仗的人多少都些推拿之术,跌打损伤对他们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不可能回回劳烦军医。一来营中负伤挂彩的人太多,自是重伤优于轻伤先治,大夫没精力顾及小病小痛;二来同为营里的兄弟互相之间都好面子,觉得大男人被揍两下就要找大夫料理治病,显得很矫情,娘们唧唧的。 第58页 一来二去,顾钦辞这套按摩手法也算是炉火纯青。 触在宁扶疏脚腕的手起先微凉沾有水气,而刚揉几圈,就逐渐变得温热滚烫。暖流打着旋儿渗进扭伤的经络与骨头里,竟果真奇异地缓解开胀痛。 宁扶疏歪着头,望着男人眉目认真,每一下按揉都会先避开包在骨节和指腹的薄茧,然后才抵向她娇嫩皮肤,好似对待滴露玲珑的温润美玉般小心仔细,也似护养同生共死的宝刀长剑般珍之爱之。 这样看,真挺像个以妻为纲的好驸马。 并且脸蛋还生得美绝人寰。 宁扶疏平生最最喜欢的就是俏郎君,最最爱干的事儿则是调戏悄郎君,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好了伤疤忍不住言语轻浮。 她好整以暇地问:侯爷,你知不知道摸女子的脚意味着什么? 顾钦辞头也不抬,一本正经:意味着这个女子的脚受伤了。 宁扶疏: 她怎么忽略了,顾钦辞生在北地、长在北地,脑海中根深蒂固的自然也是北地风俗。那边的姑娘不知什么是裹脚,日日驱驰烈马登上高丘,赤脚踩踏温软黄沙,眺目远望阿爹归家。 宁扶疏坏心眼地提醒他:在中原呢,倘若郎君看了某位小娘子的叫,便意味着夺了她半身贞洁。她挑眉低低一笑,眉眼掀出风情旖旎,是要对她负责的。 顾钦辞:哦。 宁扶疏等半天也没等到他再说其他话,不禁困惑:你怎么没个反应? 臣应该有什么反应?顾钦辞淡淡反问。 宁扶疏强调:负责的意思是,得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将人抬进门才行。 顾钦辞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对姑娘家负责的内涵,不明白的反而是宁扶疏为什么非要一字一词地解释:殿下难道不是坐得十六抬万工轿进的府?您忘了? 宁扶疏: 说来惭愧,确实忘了。 忘了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疏离而丝毫不显亲昵的两个人其实是夫妻。 顾钦辞将她的绸袜套回去,再穿好绣鞋,续道:殿下试试看能站起来吗? 咱们的鸡差不多烤熟了。 宁扶疏脑子里飘过一个词:对牛弹琴。 顾钦辞这个直男,你跟他谈良辰美景风花雪月,他看到的真就只有风和花和雪和月。不开口时单瞧那张脸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但凡张嘴说话就成了不解情调的一根筋,最终受伤害心梗的只有自己。 宁扶疏懒得再同个榆木疙瘩开玩笑,借顾钦辞的手臂做支撑站起身,右脚踩地上踏了两下。 除却隐隐的酸胀难彻底消除,基本行走已经不成问题。 宁扶疏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山鸡的表皮被烤至金黄,沾了些许炭木灰,并不脏的,顾钦辞握着固定山鸡的树枝转了两圈,干灰立即抖落干净。 他继而伸手向宁扶疏讨要丝帕,用擦干净的匕首从烤架上切了一片片鸡肉递过去。 尝尝看? 宁扶疏抿唇瞧着帕子上的肉片,觉得自己有点下不去口。 这熟肯定是熟了,她没看见血色。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叫宁扶疏有些害怕,这烤出来的鸡肉表面覆焦色,内里白润润的跟漂浆后的白纸一样,看着就很寡淡,和好吃沾不上半文钱关系。 奈何肚皮里的饥饿似生了双狗鼻子,闻见烤肉飘香,便咕噜咕噜叫嚣个不停。 昔有壮士断腕与破釜沉舟,宁扶疏此时塑起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深呼吸咬下一口 隐忍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眼睫扑朔。 不是淡的。 有盐巴味,也有茴香味,似乎还有淡淡胡椒味。该有的味道全部都有,不该有的腥味丁点没有,且肉质不干不柴,外焦里嫩。 宁扶疏反复告诫自己务必细嚼慢咽,务必吃相优雅,不能崩人设,可眼睛里跳跃的光芒和情不自禁吞咽唾沫的小动作藏不住,顾钦辞又给她削了几片。 越往里,切出来的肉越香。 宁扶疏趁着咀嚼的空隙,好奇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钦辞执刀划开山鸡肚腹,一堆宁扶疏分辨不清楚的叶子随即掉了出来,他道:野外各种各样的花草俱全,其中有很多可以作辅料使用,不是盐巴辣椒但味道胜似单纯的咸与辣。 臣早说过了,虽生而无用,但还不至于连顿能吃的饭都做不出。 宁扶疏想了想,方才自己闭眼期间,顾钦辞给山鸡开膛破肚又反复清洗之后,确实是在周围拔了数多草,揉成一团塞进鸡肚子里,随着火烤越来越入味。 仔细想来,这事儿其实困难得很。 需分辨植被种类,需判别有无毒性,还需熟知茎叶味道,和它们相互混合后的味道。 《本草经》是神农尝百草后的经验之谈,顾钦辞这手绝活儿概如是。但身为律下严明武康侯最器重的儿子,顾钦辞不可能有肆意玩乐的童年,他只会被严厉的父亲丢进深山老林,五日、十日、半个月,在凶兽獠牙和蛇虫的毒液下讨命。 与兽搏斗需要充沛的力气,人没力气了,就要吃饭。顾钦辞是个嘴巴刁的,在艰难险境中也傲气着不肯将就,丧生于他刀下的野禽数不胜数,遍地野草试尽,世间多了一名骁勇善战少将军的同时,也添了个厨子。 第59页 宁扶疏从没把史书上这篇记载当做笑谈,她看到的,是顾钦辞威名赫赫的背后,伤痕累累。 可如今,顾钦辞说自己无用。 昔日浴血厮杀的云麾大将军无用了,反倒是荒野中练出来的烤鸡手艺变得有用。 何其讽刺。 宁扶疏霎时觉得心酸,连嘴里的鸡肉都不香了。林间秋风瑟瑟裹挟凉意,她垂着眸低声惜叹:没有无用。 原只是情至浓时抒发的凄怆怅惘,遂将嗓音压得很轻,不欲被顾钦辞听见,但抵不过某人耳聪目明。 他问: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没答,陷入良久默默无言,久到宁扶疏以为这个话题翻过篇儿了,耳畔蓦然传来一声沙哑低笑。 臣认了。顾钦辞道。 他把宁扶疏不敢触碰的伤疤亲手揭开,剖出内里鲜血淋漓,体无完肤: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金陵城烤烤鸡,溜溜鸟,再斗一斗蛐蛐儿,跟赵麟丰那帮纨绔公子一样出入金石玉坊,做个有心人眼里喜闻乐见的废物。 顾钦辞说这些话时很平静,话音没有歇斯底里,呼吸没有急促凌乱,眼底也没有嘲弄愤怒。 他是在方才沁阳大长公主调侃宁扶疏查封赌坊时想透的。 从前几次对她萌动杀心,甚至险些直取性命,倘若说顾钦辞有十分恨朝歌长公主,那么其中必有八分是为天下百姓不逢明主而恨,只剩余两分是为自己怀才不遇而恨。 如今逐渐了解宁扶疏的为人,前面八分恨没了,后面两分则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如果因一己之恨弑明主,那便是天下百姓的罪人,他会恨自己八分,顾钦辞做不出这事儿。 表字横渠,顾家儿郎生来便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无奈入金陵城,顾钦辞注定要辜负自己的似锦前程,可他不能辜负仁义二字。 退而求其次,若有明主能奉此四为,他咽一咽苦涩,没什么不能认命认栽的。 所以顾钦辞这晌会坐在宁扶疏身边,帮她揉脚、替她烤肉,告诉她自己没旁的心思了,陛下无需再忌惮顾家。 宁扶疏在他眸子中看到了荡不起波澜和涟漪的漆黑,风乍起,篝火忽而炸出一点火星沫子,映衬顾钦辞深邃眼瞳,照亮的不是微光,徒余希望燃尽后残留的灰烬。 心头突然被酸涩充斥,鼓得胀胀的,稍微轻碰就会溢出来。 没有无用!宁扶疏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将埋藏心底的话大喊,本宫说没有无用,便是没有。 侯爷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顾钦辞很快接上话,神色却没有改变,但哄人的话殿下就不必说了,臣在这一年里听过太多太多,耳朵生出的茧子比手心还厚,早不信了。 宁扶疏猛地往他嘴里塞去一把鸡肉,撑满男人整个腮帮,硬生生堵住顾钦辞的嘴。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有只言片语能捅穿心脏,能扎得肺腑透凉喘不过气。自穿来楚朝,宁扶疏最大的心愿莫过于顾钦辞放下憎恨,减弱怒气值。可这晌,她宁愿他义愤填膺,宁愿他别待自己良善,宁愿他想掐死自己 那样,至少说明顾钦辞没被磨平棱角,说明一代战神大将军没有彻底陨落,变成行尸走肉。 心死莫大于哀,宁扶疏紧紧锁住他视线:如果本宫说,有办法让你回到泽州呢? 作者有话说: 顾狗像极了欺负喜欢女生的男同学,把人欺负恼了就腆着脸凑上去讨好道歉(小学鸡行为) 为了夹子,接下来两天的更新都安排在凌晨零点哈,比心看文小天使们的谅解,这章评论区依旧抽十个红包呀! 感谢在20220602 18:00:00~20220604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毒虫 什么?顾钦辞咀嚼咽下她塞来的肉。 宁扶疏一字一顿重复:本宫说, 有法子让你回到泽州,回到你至亲的父兄身边,过命的兄弟身边。 顾钦辞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眸底一潭死水随之晕开波纹。 隐有烁动的眸光落入宁扶疏眼中, 心想幸好, 幸好顾钦辞没有真的栽进泥潭里爬不起来。 侯爷莫不是当局者迷了。她道, 同样的话,旁人说兴许是无关痛痒地宽慰你,可换成本宫 宁扶疏话音戛然而止,顾钦辞却听懂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宁扶疏没必要安慰他, 朝歌长公主是小皇帝的帮凶,是折断顾钦辞羽翼的两把利刃之一。 犹如捅你一刀的人在动手之后说:没事儿, 这不还没死嘛。不仅安慰不到人,反而显得很讽刺。宁扶疏最是没资格说顾钦辞没有无用的, 可她偏偏大声喊出来了, 便意味着言为心声,实乃肺腑之语。 这是表层的, 自然还有更深层的。 正因宁扶疏是罪魁祸首, 是铸造金丝牢笼的猎鸟人,所以也只有她能打开沉重锁钥。 什么法子?顾钦辞语调有些急切。 第60页 宁扶疏道:侯爷熟读兵书, 应当知道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啊 骤然受惊被吓出一声锐利尖叫,她话说半途,树上突然掉下来个什么东西,挂在她手臂上。 顾钦辞亦是愣怔,他眉宇间蕴出烦躁, 不满话说到最关键之处被打断。看着紧紧黏住宁扶疏的那团黑黢黢、脏兮兮, 且臭烘烘的东西, 像只畜生。 可下一秒,那畜生竟是张口说话了:救救我 是人! 顾钦辞猛地伸手,以擒拿的动作揪住那人后颈,像丢烫手山芋般甩开。 那人被丢在地上,齿间溢出几声闷哼,瞬间又抬起头来,就这么匍匐在泥地里,磕磕绊绊往前爬:长公主,救救我 宁扶疏:你认得本宫? 顾钦辞:你是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语调盈满诧异。顾钦辞更是站到宁扶疏身前,短刀横握,挡住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牢牢定在宁扶疏身上的视线,眯起眼睛警惕打量。 瞧着应当是个小男孩,年纪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他一身破烂不堪的粗麻布衣沾满淤泥,散发出阵阵恶臭,也不知多久没洗澡了。饶是顾钦辞这个在战场血泊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一时也被熏得屏气皱眉。 再看那张脸蛋以及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衣服几乎一样脏,看不清男孩样貌,却明了可见他瘦得好似只剩下皮包骨头,浑身没有一点肉。 但他的瘦,又和自小营养不良的骨瘦如柴有所差别。 顾钦辞从前学过骨相,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男孩这幅骨骼其实发育得很好,像是好吃好喝荤素搭配养大的,只是最近饿得狠,才掏空了体内营养。 果不其然,男孩望不见被顾钦辞挡住的长公主,便艰难开口:家父,是司徒禹。 你是司徒禹的儿子?宁扶疏和顾钦辞第二次异口同声。 这个名字,他们两人都熟悉得紧,前任户部尚书司徒禹,因长公主彻查六部账目掘出其贪赃行贿,克扣军饷总计千万余两而收押大理寺诏狱,罪无可赦,定于秋后问斩。 也就是十来日之后。 可在宁扶疏印象里,她当时虽下令抄了数十名官员的府邸,却并没有累及他们的家人。冤有头债有主,懵懂稚子无辜,屈居后宅的妻妾和被买入府的下人亦无辜。 没有贬为奴籍的自由身不会被肆意买卖,这小孩儿如何成了这样。 男孩五指陷在泥地里,眼睛从脏乱发丝后露出来,写满痛色:是,父亲酿下大错,罪不容诛,但求长公主殿下救救我和我的妹妹,我们愿给长公主殿下做牛做马。 宁扶疏拍了拍顾钦辞的肩膀,示意他稍稍往侧边站些,坦荡望向男孩:你且说说看,要本宫如何救你? 男孩如遇菩萨,迫不及待道:父亲下狱那日,母亲带着我和家里姨娘连夜逃出金陵,在京畿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但当晚突然来了一群黑衣人,趁我们睡着把所有人迷晕。 再醒来的时候,大家都被关在一间柴房里,手脚带着镣铐。 起初我还以为是运气差碰上了劫财的恶霸,可自从我们被抓,半个多月以来每天都有人按时往柴房送饭菜,且那送饭的男人是个聋哑的,回回把饭桶放下就走,不论我们怎么问他话都没用。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像是有谁将我们困住又要我们活着一样。这种吃喝拉撒全在柴房里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直到有天晚上外面亮起火光,我没睡着,听见外头动静 最初是个嗓音粗犷的中年男人:里面有多少人? 守门的护院回答:一个夫人,三个孩子,还有八房姨太太。 中年男人啐道:把那八个女人拎出来,随便找家店卖了,应该能换个几十两银子,够弟兄们半年酒钱了。 护院有点犹豫:要是被老爷知道 啧,你怂什么?中年男人剔了剔牙,老子既然能来找你,就说明老爷那边事情差不多稳当了。几个没利用价值的人,老子留着她们作甚,吃老子的白饭吗。 再说了,老子也没动正房和那三个孩子,几房小妾而已,就算司徒禹非要在行刑那天看过家人才肯带着秘密入土,咱也只需要把剩下的四个人拎过去就行,谁会在意几个妾室。 趴在地上的男孩痉挛着接连打了几个哆嗦,续道:八个姨娘不知道被他们拖去了哪里,柴房中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妹妹。之后哑巴送饭的频率越来越低,从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到后来两天一次,三天一次 母亲的身体很快就因为扛不动生了病,他们口头上答应请大夫,可过去了五天也没个消息,母亲她就 男孩喉咙蓦地哽咽,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边用脏手擦边继续说:没过几天,两个妹妹也染了病,这回我看明白了,他们已经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了。等过了秋分,父亲被斩首,就不会再有人送饭,任我们自生自灭。 我是趁外面护院睡着了才逃出来的,求长公主,求求您他膝盖拖着地,曳出长长血迹,伸手想要抓宁扶疏又被顾钦辞拦住,男孩哭腔喘`息着颤音,求您,救救我,和两个妹妹。 第61页 宁扶疏秀眉轻蹙,消化着他说的话,末了问道:那你可知抓了你们的人,是谁? 男孩摇头:我昨晚逃出来后才发现,关着我们的地方是座别院。但柴房的位置太偏了,平常除了送饭的哑巴没有人会经过,我只在那一晚听见他们喊老爷。 宁扶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别院在哪儿?既要救你两位妹妹,本宫总得知道要去哪救? 这回男孩连连点头,生怕宁扶疏看不见似的,下巴险些戳进泥里:记得记得,我可以给长公主殿下指路。 宁扶疏攥着顾钦辞的衣袖站起身,意思明显,想辛苦他带自己下山,而后回府召集人手。 她信了男孩之言,并且愿意出手相帮。 可顾钦辞却不这样想。 八月初一没过,他对栖霞山上出现的所有人都心存警惕,这个小孩能准确知道长公主的行踪并摸到此地,就已经很不寻常了。更何况听话里行间的意思,什么做牛做马,没准就是借机潜伏在宁扶疏身边的借口。 顾钦辞脚底似生了根,杵在原地无动于衷。 在宁扶疏又拽了一下他的袖袍后,开口说道:殿下,臣以为他刚才所言不过片面之词,真假尚且不明。 便拿身份来讲,他说自己是司徒禹的儿子,但谁能证明?臣也可以对外头一个不认识臣的人说自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杨子规,不是吗?再者,他说家中阿妹仍在恶人手中,求您搭救。可臣若想瓮中捉鳖,必然也会先用一招苦肉计请君入瓮。 顾钦辞想得周全:殿下不如先查明他的身份,以及近三个月来的经历,再做打算。 男孩一听这话立马急了,爬起来跪着,眼睛通红:殿下,殿下,两个妹妹年纪小,她们撑不过这两天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求您信我,求您救救他们,求 让本宫想想。宁扶疏打断了他的嚎哭。 她承认顾钦辞说的在理,轻信陌生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她愿意破例相信男孩一次。 五月肃清超纲,处置掉一大批贪官污吏的案子,是宁扶疏亲自监督着办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各中细节。而其中,便有一处关键是顾钦辞不知晓的,也是朝中没有直接经手这桩案子的官员不知晓的。 当初六部账簿的每一条每一目都梳理得明明白白,从账面上来看,至少有九千万两本该纳入国库的纹银流进了各个贪官的口袋,这个数目只会少不会多。可后来,大理寺连同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追回七千万两银子。 还有两千万两,无迹可寻。 宁扶疏坚信明晃晃的物件不可能不翼而飞,只可能销声匿迹,还有一个或者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躲在暗处。 这桩案子至今没有彻底完结,御史台还在审讯牢里的官员威逼利诱他们招供更多秘密,但 无果。 所有线索到户部尚书司徒禹为止,断得干干净净,再往上怎么也查不出其他东西。 可如果按照眼前男孩所说的,反而能解释通了。司徒禹上头的人抓了他家中亲眷,拿捏着他妻妾子女的性命相要挟。司徒禹是必死之人,家人和血脉是他最深的软肋,难免对那上头之人言听计从,守口如瓶。 宁扶疏沉吟思索稍久。 小男孩担心她被顾钦辞说服,动摇救人的念头,毅然用脑袋砸地,重重磕了个响头。 大半张脸扑在泥地里,呼吸艰难,扯动肺腑才发出的声音却洪亮嘶哑:殿下是明察秋毫的人,父亲下狱罪有应得,可其他敛财受`贿的漏网之鱼也应该一视同仁啊! 宁扶疏一怔,看着他的后脑勺。 无论他是不是司徒禹的儿子,无论他嘴里是不是真话,宁扶疏今日听见的,都是大理寺追查三个月依旧毫无进展的案件唯一可能的线索。 把握住了,兴许能够顺藤摸瓜揪出司徒禹上头的人;没把握住,十几日后秋分问斩,表面看似尘埃落定,那漏网之鱼却是真的就漏走了。 宁扶疏的态度很明朗,她问:你将那处别院的落址说出来,本宫这就派人前去。 男孩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喜过望地从泥地里抬起头:院子就在栖霞 他骤然瞳孔放大,话说一半张开的嘴呕出一大口血,深紫色的一滩,溅染花草。 顾钦辞见状的第一反应:宁扶疏见不得血。 他立即抬手挡住宁扶疏视线,自己却瞧见面前的男孩身子突然痉挛抽搐了起来,整个人扑通倒在地上,鼻孔、眼珠、耳朵,七窍同时流出毒血。 没两秒钟,暴毙断气。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就连顾钦辞也反应了几秒钟,才开口对宁扶疏道:他死了。 应该早被人喂了毒,到时辰立马毒发。 宁扶疏心头咯噔一下,怎生偏偏这样巧,毒发在最关键的时刻。 他刚才最后要说什么来着? 院子就在栖霞山脚下?在栖霞山周围? 宁扶疏攀上顾钦辞的手,一点点往下拉,想看一眼男孩惨烈的死状。 啊猝不及防再度受到了惊吓,她连忙把顾钦辞的手挡回眼前,握住那宽大又温热手掌的力气加大。 第62页 只匆匆一瞥,宁扶疏看到了虫子,数十只长得像蝎子的黑色毒虫,破开男孩的肚皮和胸腔,啃噬他的血与肉,爬了出来。 顾钦辞算得上在深山野林里见惯大风大浪,却也从没遇到过这种盛况。 那些不知名的毒虫源源不断向外钻,从十只到百只,甚至更多。 尚且来不及惊诧为何一个孩童的体内会住着这么多异物。 一只毒虫动了动头顶触角,突然转动脑袋朝向了宁扶疏。 顾钦辞意识到不对劲,旋即单手横过宁扶疏的腿弯,将人兜膝抱起,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甩马缰绳奔走。 宁扶疏下意识转头看他:你怎么 别回头。顾钦辞空出来的手压住她发髻,提醒她,那些东西跟在我们后头。 宁扶疏瞬间身子僵硬。 顾钦辞跑出很长一段路程才停下来,琢磨着那些东西腿短,再灵活也跑不过他日行千里的银鬃马。 刚要松气,耳边忽然响起异动:呲呲 顾钦辞错愕瞪大眼睛,那些他以为甩脱了的东西,突然从土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铺在地表,甚是恶心瘆人。 驾他只能继续往前跑。 它们还在后面吗?宁扶疏后背紧贴他胸膛,听见顾钦辞心跳加快,不安似乎会传染。 顾钦辞嗯了一声:方才殿下被那小孩抱过,身上沾了他的味道。臣猜测这种毒虫可能认味儿。 顾钦辞。宁扶疏嗓音发颤,脸色苍白。 她道:前面是悬崖。 顾钦辞蓦地勒马,银鬃马吼出嘶鸣。 完了,他头一次来栖霞山,不了解全貌地形,霉运缠身走岔路了。 身后呲呲声越来越刺耳,单单听着就足够让人毛骨悚然,怀里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怕?顾钦辞呼吸洒在她颈后。 宁扶疏如实道:有点,但更怕死得丑。 顾钦辞倏尔喑哑低笑了声:那便跳崖。 啊?宁扶疏一时反应不能,无措狐疑。 顾钦辞却伸手环住她腰身,摸上了她腰间衿带想要解开。 你干什么?宁扶疏受到的惊讶不必身后那些毒虫带给她的小。 顾钦辞只问:怎么解开? 悬崖凉风拂面,宁扶疏脑中顿时灌满希拉浆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张口说了糊涂话:你想先奸后杀?! 但凡殿下的脑子里有点正经事顾钦辞难得没森冷嘲讽她,反而无奈漏出轻笑。 手里繁琐复杂的佩饰解不开,索性使蛮力。 女儿家的衿带就这样硬生生被他扯断,外披也被他脱下来,朝后一甩。 毒虫瞬间寻着味儿转移目标,齐齐扑到宁扶疏被男孩儿直接揪过的外披上。 顾钦辞道:臣还等着殿下送臣回泽州,在此之前,臣必豁出命保护您。 栖霞山本就不是耸立入云的巍峨高山,这处悬崖的高度也并不骇人,勉强可望到底。 顾钦辞权衡了一下脱身的可能性,说道: 殿下,抱住臣。 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双腿缠住我的腰。 抱紧了。 作者有话说: 疏疏小脸通黄 感谢在20220604 00:00:00~2022060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5瓶;茂茂不睡觉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坠崖 他们走的是路, 毒虫遁的是土。 只要身在野林中,甩都甩不脱。 而悬崖外侧是岩石,又有高速对流的空气,什么味道都吹散了, 这是他们唯一能彻底摆脱身后毒虫的办法。 顾钦辞脚踏马背借力, 纵身跃下悬崖。 宁扶疏挂在他身上, 骤然的失重感使人浑身肌肉僵硬紧绷。她听着耳边风声呼啸,杏眸紧闭不敢睁,生怕瞧见深渊万丈白雾茫茫,四肢发虚发软, 不受控制地松开手。那样的话,就是当真完了。 相反顾钦辞则气定神闲得很, 一边估量着下降的高度,一边感受着怀里人瑟瑟发抖, 还有心思悠悠地琢磨: 长公主怕疼, 怕狗,现在又被他发现: 还恐高。 顾钦辞嗓间压出一声轻笑, 细碎话语混入风声几不可闻, 但宁扶疏的耳朵和他的喉结贴着,她比山风先捕捉到顾钦辞的声音。这人说的是:殿下睁开眼看看?周遭景致很美。 宁扶疏没搭理他, 虽隐约察觉坠落感徐徐减弱,但眼睛仍旧死死闭着。 不是所有山都会有万丈深渊的。顾钦辞瞬间看透她在想什么,任着心头恶劣作祟,步步引诱,殿下就看一眼, 若觉得景美, 那是您大饱眼福赚着了。若觉得不美, 总归死不了,也不算亏。 他说的真诚,宁扶疏此时脑子又混沌着,竟当真沉吟考虑了起来,并且觉得顾钦辞这套逻辑似乎没错。 缓慢地睁开眼睛。 第63页 她看见顾钦辞手持匕首抵着岩石峭壁,随着两人下坠,刀尖在石壁划出银白电光,借用二者之间的摩擦力来控制他们下落的速度。 突然,顾钦辞找准一处大小合适的石缝,将匕首卡了进去,另一只手迅速攀住旁边微有凸起的石块。 他们便这般悬停在了半空。 顾钦辞手背淡青色血管鼓起,足以见使了多大的力气才支撑住两个人的重量,可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累似的,呼吸只是微喘,语调甚是平缓,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如何?这景美吗? 宁扶疏眨眨眼:景不美,但你挺俊的。 顾钦辞愣了一瞬,纵使她嘀咕得极其小声,可他还是听见了,心里憋出一口气低骂:浪荡。 宁扶疏:什么毛病? 自己既没言语轻佻,又没举止轻浮,不过实话实说夸了他一句丰神俊朗,怎么就浪荡了? 宁扶疏冤都冤死了,还不让称赞好看了是咋地。她嘴角抽搐:行行行,你丑行了吧? 顾钦辞这回倒是没太大反应,反而平静点了点头:臣相貌丑陋碍了殿下的眼,是臣的过错。随即又心生几分了然:难怪殿下肯放臣回泽州了。 宁扶疏: 说实话夸他美是她的错,讲谎话说他丑又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这逻辑宁扶疏懂不了,但她却悟了另外一件事,错就错在,她压根不该尝试着和顾钦辞没话找话,纯属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索性闭嘴,不接他话了。 顾钦辞在心里默数着她沉默的秒数,良久,感慨地想:果然如此,被他猜中了。 长公主压根就没有心,只要一迎上与后宅相关的人或事,立马暴露出她只在乎面首容貌的本性。她觉得自己太丑,觉得院中诸人看腻了,所以赴宴挑选新宠。 浪荡荒淫,喜新厌旧。 顾钦辞无端烦躁得很。 他手抓岩石向谷底爬的速度加快,同时不忘默默低骂: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突然,天际飘聚来一片乌云,天光黯淡。 轰隆隆毫无征兆的,雷声大作。 顾钦辞猛地皱眉,心底骂声被打断。他语调中不虞未敛:殿下出门赴宴之前,都不看天气的吗? 宁扶疏低头看了眼他们与山脚的高度,依照这个速度下去,估计还得攀爬小半个时辰才能安全着陆,她自然而然将顾钦辞不善语气理解成:他在责怪她,要害得他淋雨了。 这罪名焉是能完全盖到她头上的,宁扶疏反驳:登山辞青的日子是侯爷自己择的,你不也没看吗? 这能一样吗?顾钦辞撇嘴。 去他的登山辞青,要不是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他才没这闲情逸致。 宁扶疏不知个中内情:如何不一样了? 臣身子骨健朗,别说淋雨,就算冒雪三日都没问题。顾钦辞意有所指地睨她一眼,但殿下能吗? 宁扶疏闻言一愣,她确实不能,底气顿时弱了不少:处暑期间的江南雨水多,就算看了天象,也是说不准的。 话音落下,头顶又有惊雷炸开,乌云似乎愈加密集。 欲压山摧的压迫感笼罩而下,顾钦辞忽想起宁扶疏生辰那日,宫殿门前红衣女子面色苍白,五指抓着金柱抖得站都站不稳,感到一阵头疼。 明知道最近天气阴晴不定,还敢往京郊城外跑,真是折腾死她算了。 话语埋怨着,顾钦辞双手已经松开掌下紧握的岩石,打破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平衡。 两人又开始直直下坠。 越靠近山脚,临壁而生的杂乱灌木越多,随时可能被横生的枝杈刮破衣袍,蹭出血痕。甚至运气再差些,伤处落在脸颊上,疼痛是次要的,只怕长公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便毁了。 顾钦辞盯着宁扶疏,心想那也是她自己活该,谁叫她非要来看男人的。 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蓝颜祸水! 一通腹诽,然后他抬手用衣袖护住了怀里人的脑袋,险些碰到宁扶疏脸颊皮肤的枝条堪堪刮过顾钦辞的衣料。 最终,总算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着了地,顾钦辞一身锦衣华服被拉开好几道口子。他掸去衣上灰尘落叶,冷冷哼道:殿下赔臣衣裳。 赔,肯定赔。宁扶疏答应得干脆,连带里衣与亵裤也一起赔。 对了,侯爷穿多大尺寸的? 顾钦辞: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他逮着机会把刚才没骂完尽兴的话补上。 宁扶疏见他许久不答,踮起脚尖歪头朝他靠近了些:你若记不清尺寸,便说说那晚本宫派琅云给你送的衣裳是否合身? 顾钦辞回忆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亵裤小了。 什么?宁扶疏没听清他的嘀咕。 顾钦辞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没过大脑的话,别过了脸:臣会去铺子买,不劳殿下费心。 宁扶疏借着微弱日光瞥见他耳后薄薄红意,眉梢向上扬了扬。自己逗了顾钦辞那么多次都以吃瘪告终,现下好不容易有一回稍显成效,轻飘飘揭过岂不很可惜。 第64页 她端着认真神情,一本正经:这怎么行!本宫金口玉言,说了要赔给侯爷便没有作罢的道理。 侯爷展开说说,具体究竟是哪里小了?又小了多少? 顾钦辞耳后绯色瞬间深了,纵使他已经骂倦了,也习惯了,可宁扶疏每次语出惊人,他还是抑不住内心千万只羊驼奔腾:世上怎会有如此浪荡的女子,竟执着于打探男子的尺寸! 他后槽牙咔咔磨动,皮笑肉不笑:殿下有此闲情,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本宫担心自己做什么?宁扶疏反问。 顾钦辞呵道:咱们运气不太好,这片山崖对着的是金陵城反方向。长公主府派来接您的车马不在这边,臣的银鬃马也弃在了山上,且殿下的腿受了伤无法奔波。单凭臣一双腿,想绕过半座山头,少说也得走上两个时辰。 可殿下仰头看看这天际乌云,两个时辰,您猜它们会怎么样? 宁扶疏笑不出来了:会下雨。 顾钦辞十分善解人意:正解。 又一次,宁扶疏调戏顾钦辞无果。 两人沿着山壁往外走,瞧这电闪雷鸣的架势,至多不超过半炷香,倾盆大雨肯定要落下来。他们赶不及在此之前回皇城,最好的办法只有就近寻个农家,歇脚避雨。 宁扶疏不如顾钦辞迈的步子大,又因山脚下道路崎岖不平坦,她手扶侧壁走得小心翼翼,没一会儿就落在了后头,只能远远望见的一点玄色,尽量跟随。 却没想到前面的人又走了回来,问她:可需要臣背你? 不必了。宁扶疏专心看脚下坎坷山路,没有抬头。她道:侯爷如若怕本宫跟丢,就在岔路的地方做个显眼标记,这样本宫瞧见,自然能知道侯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殿下确定能跟上?顾钦辞不太相信。 那是自然。宁扶疏点头点得信誓旦旦,本宫虽然脚伤了,但好歹也是年年在狩猎中夺得宗室女头筹的,辨别山林方向的本领还算不错,跟得上。 她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也全是借口。 不想让顾钦辞背她的借口。 宁扶疏没那么矫情,方才悬崖上抱顾钦辞抱得紧,是因为生死关头,她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而对方是她彼时唯一的倚仗。可现在不一样,腿脚的疼痛而已,再剧烈又如何,咬咬牙没什么不能忍的。 她没必要让顾钦辞小瞧了自己。 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宁扶疏记得顾钦辞跳崖前说的那句话:他等着自己送他回泽州,在此之前,他会看顾好她。 所以摆脱毒虫救她也好,悬崖半空护她也罢,亦或现在提出背她走,都是顾钦辞昧着良心在讨好她。以这些为筹码,希望宁扶疏能够兑现承诺。 实话说,她宁扶疏向来不太喜欢旁人违心地殷勤奉承,轮到顾钦辞身上,她更是不喜欢这个铁骨铮铮的人做出那些与世俗同流合污之事。 犹如翠竹弯折,叫人觉得这盛世昌荣,却唯独待他不公。命途蹉跎如风霜,冻伤了少年高傲的气节。 宁扶疏瞧着心里不太舒服。 好在顾钦辞遭她两次拒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依她所言在拐弯处绑了条从衣袂撕下来的玄色布料当作记号。 宁扶疏吐出一口压在胸腔的浊气,总算没为五斗米折腰,深深埋在骨子里的清高与赤忱还在,这是顶顶好的。 她既已经打定主意寻机会送顾钦辞回泽州,最怕的,便是顾钦辞不再是进京前的那个顾钦辞,怕他染上金陵城巴结权势的污垢,怕他向自己低头。 怕北地再无人间阎罗云麾大将军。 宁扶疏指尖摩挲过那片被风吹起的玄衣料子,缓步走过山壁拐角。 蓦地 啊!她攀着山体岩石的手臂骤然被一只覆有薄茧的大手握住,抵不过被朝前拽动的力道,双脚随之离开了地面。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宁扶疏错愕。 顾钦辞竟然没真的走? 而是躲在山石后等她! 耳畔声音是熟悉的冷淡: 不要背,那就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上夹子了,所以更新安排在明晚23:00呀,会有双更肥章! 感谢追文小仙女们的理解,惯例这章评论区抽10个红包呀! 感谢在20220604 21:00:00~20220605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味甜甜圈 10瓶;喵酱 10瓶;该街道办协管员 1瓶;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试探(双更) 公主抱的姿势, 男人双臂圈得紧,宁扶疏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她蹙眉道:侯爷没必要这样。 如何没必要。顾钦辞用近似陈述的语气堵了宁扶疏后面的话。 他觉得有必要,极其有必要。 就宁扶疏这病痛缠身的弱体质, 且又怕疼。这晌空中潮气渐重便已经让她走路堪比龟速了, 等晚些大雨真的倾倒下来, 小姑娘指不定蹲在哪个山洞里,蜷缩着啜泣落泪。 秋雨寒凉,痛楚与冷意交加,兴许会晕倒烧热。这深山野林的偏僻角落, 行人甚少,任她烧上个把时辰, 会不会要了命尚未可知,但脑子大概率会烧糊涂, 智力如同三岁幼童。 第65页 栖霞山上沁阳大长公主和静姝郡主都知晓宁扶疏是跟着他走的, 到那时,杀妻弑主的罪名落下来 熙平侯逃不掉, 整个顾家也逃不掉。 顾钦辞必然不肯承认自己打心底里担忧宁扶疏, 给自己找合理借口的技能越来越娴熟,但他也确确实实没想到, 这小小举动落在宁扶疏眼里,会成为刻意讨好献殷勤的表现。 于他,充其量算臣子的本分罢了。 只是这个臣子似乎不太规矩,他步子大,三步并做两步走, 怀里人难免感到颠簸, 受惯性作用便向下滑。顾钦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抓住宁扶疏的手,将其搁在自己肩膀上。 随后又觉得她五指只是轻轻点触着,压根没使力气,抓得不够牢,万一摔着了,地上尽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后脑勺与之磕碰,又是同样惨烈的下场:脑袋重伤。 顾钦辞遂摆弄起宁扶疏的手臂来,让她的双臂环绕过他的脖颈,再十指交扣,拖住她的腰身向上抬了抬。 这般,稳必定极稳了,只是 这姿势看起来,怎感觉有那点暧昧呢? 仿佛宁扶疏小鸟依人靠在她胸前似的。 裹挟水汽的凉风盈袖,无端觉得燥热。 宁扶疏倒是全程没反抗他的瞎折腾,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巴太欠,每每只要看到顾钦辞那张冷俊绝尘的脸浮现薄红,便顷刻间忘了伤春悲秋,不顾场合不顾情形地想占点便宜。 侯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顾钦辞一愣:什么话? 口嫌体正直。宁扶疏抬眸幽幽望他。意思呢,就是指有些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比如 她明亮似有星光的眼眸转了转,倏尔向下微瞥,意味深长:侯爷的手。 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了? 顾钦辞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都知道有些弧度曼妙美好,凹凸有致,却由于心无旁骛,或者说因为心思在旁处,没留意到腰窝是凹,他将宁扶疏向上抬,手自然便向下,碰到了凸。 顾钦辞整条手臂僵硬宛如石柱,把宁扶疏直直摔地上的冲动都有了。 但又觉得自己如果真那样做了,反显得欲盖弥彰,难免叫人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心虚意味。 顾钦辞最好面子,自是不肯承认的,沉默半瞬,硬捱着在心里默念国学,用圣人的话熏陶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只是 宁扶疏明明瘦的浑身没几两肉,怎么 还挺软? 非礼勿念非礼勿念非礼勿念 接下来,顾钦辞走的每一步都身陷煎熬。 幸亏甫一走出山谷,就被他瞧见一座小道观,连忙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把宁扶疏放在瞧起来最干净的蒲团上。而后自己退到香案前,双手交叠,对着神位上摆列的太上老君仙像揖身作拜。 求个清心静气。 宁扶疏看了眼道观外阴沉天幕砸下斗大雨点,又望向顾钦辞弯曲背脊,扯了扯嘴角苦笑。 这人还真是 忍辱负重。 明明嫌她淫`乱腌臜,连多碰她一下都要用道门圣地的三清圣水涤扫污秽,居然又是背她又是抱她地走了一路。 外头的雨自他们走进的道观起便落了下来,天光被乌云遮挡。顾钦辞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两支蜡烛。 他顾自坐在离宁扶疏极远的另一处角落,背对着她,慢慢卷起裤腿。 方才骤跳山崖,节生枝杈在身上划了数不清多少道口子,起初顾钦辞没在意,可随着时间愈久,小腿有处伤口蔓生出麻痹感,愈加剧烈。 这是被汁液含毒的植物划伤才会有的反应。 顾钦辞倒不担心什么,他在北地早已历练得习惯了。抽出短匕在蜡烛火苗上灸过,找准毒物留下的印子,当即用刀刃划了一道。 寻常毒植而已,把毒血放出来就好。 他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在止血的时候动作顿了顿,倏尔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殿下可有哪处不适? 宁扶疏抱膝而坐,态度诚实:腿疼。 这不是废话吗。 赶着下雨天出门,腿不疼才怪。 顾钦辞嗤声,没说出口但心里已然在嘲她活该,要不是贪恋郎君美色,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狼狈样子。 不是膝盖,是小腿疼。宁扶疏手掌按在小腿肚子上,和你一个疼法,但本宫不想被你用刀子剌。 闻言,顾钦辞霎时眉心仄动,丢了短刀走过去:臣给殿下看伤。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献殷勤了。 宁扶疏在他碰到自己之前,把腿向后缩了缩躲开:侯爷就没想过,让本宫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顾钦辞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殿下伤的是腿,不是脑子吧? 他说着,手疾眼快瞅准刚刚宁扶疏后退时,动作稍慢些的那条腿,拉到自己面前架在腿根上,低低道了声恕臣冒犯,撩开裙摆。 膝窝向下三指的位置,确实有一片皮肤发紫透黑。 依照顾钦辞在野林中摸爬滚打的经验,直接动刀子逼毒是最快速、最有效的办法。但偏偏宁扶疏不肯,严令禁止他暴力执法。 第66页 顾钦辞稍加琢磨后,指腹按压住她的几处穴位,而自己,低下了头。 宁扶疏蓦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皮肤上忽而贴来两瓣微凉触感。 这人,居然开始卖力吮吸她的伤口! 她下意识想挣脱,可顾钦辞压根不给她分毫机会。宁扶疏紧盯着男人束在脑后的高马尾杂乱,几缕墨发垂落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话,她几次张口,都被顾钦辞四两拨千斤的截断。可现下,宁扶疏不得不说了。 她捻出郑重其辞的声线:顾钦辞,本宫身边最不缺的,便是逢迎拍马之人。姜昱的下场是你瞧见的,便也应当清楚,本宫并不会因为被奉承而欢喜,更不会对这些人有所偏袒。 顾钦辞往身后侧地面吐了一口吸出来的毒血,恍若没听见般,机械地再度低头。 宁扶疏五指攥着衣袂,只得续道:本宫既答应会让你回泽州,便定然说到做到,不过时机早晚罢了。你纵然不做后续种种,本宫也绝不会收回给出去的承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钦辞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她不需要顾钦辞违背本心,甚至强忍着恶心来侍奉自己。没有心意的情,宁扶疏不会承。 果然,顾钦辞抬起了头,吐掉毒血之后,目光在她的面庞停驻。 闪电夺眼白光晃过,顾钦辞再度弯腰埋首。 宁扶疏一瞥而过他因沾染血迹泛出深紫色的双唇,不理解自己分明已经那般直言不讳,他为何还要委曲求全。 非要她把窗户纸悉数捅破才罢休? 侯爷以为本宫突然说放你离开金陵,是一时兴起吗?宁扶疏面色沉静地问了这样一句。 她深吸气,竭力忽视小腿阵阵刺痛,淡声分析:侯爷是排兵布阵的将帅,把本宫当成你的敌人,制敌取胜是你唯一的目的。 你当然知道只有本宫和陛下能放你回北地,所以先有玄清观内刺杀本宫和侯府内动手掐本宫,是猛攻硬仗。后有生辰宴连续对本宫示好,又有今日栖霞山巧遇,载我一程又帮我揉脚烤肉,是迂回战术。 打开天窗,她直接将玄清观旧账归到了顾钦辞头上。 侯爷的目标这般明确,既然怀疑本宫有出尔反尔的可能,怎就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本宫是你,现下断然不再隐忍,长公主府的影卫不在周围,本宫这条命如今就捏在你手里,侯爷完全可以制造出本宫意外毒发身亡的假象,再寻一具身形与侯爷酷似的尸体,毁去容貌,伪装成自己的尸身。 如此,众人便会以为本宫与侯爷双双遇难、死于非命。陛下不仅不会迁怒顾家,反而得宽慰你的父兄。 可实际上,侯爷已然金蝉脱壳,从此走南闯北,皆是天高皇帝远。 话音落,顾钦辞再看向她时,深色唇边挂上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殿下这是在给臣出谋划策?指引明路? 宁扶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耸了耸肩。 顾钦辞屈指抹去嘴角污血,锋利眉眼被电光照得煞白,平添几分森森阴翳:殿下的心还真是大。 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翻出来,您难道不怕臣真的动手? 宁扶疏朱唇翕动想说什么,但顾钦辞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拇指轻移到她的伤口处。 倏尔,缓缓用力,压下去。 宁扶疏霎时倒吸一口凉气,微张的双唇抿成直线,两撇秀眉也因如针刺骨般的疼痛皱出仄痕,脚趾蜷勾汗袜。 顾钦辞淡淡瞥过她额间渗出几滴冷汗,玩味低笑:这就受不了了? 宁扶疏紧紧咬住上下两排齿列槽牙,不肯吭声,不肯低头,不服输地逞强忍住疼,绝不肯让顾钦辞瞧轻了去。 她其实挺争气的,奈何原主这过分矜娇的身子不争气。下边儿,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擦出小腿皮肤道道红痕,如红烛泣泪。上边儿,则是真的泣泪,眼眸泪腺不受她意念控制地盈出泪水,逐渐兜满眼眶。 秋雨瓢泼愈下愈大,眼见宁扶疏那双杏眸被泪珠子盛满,马上就要往下滴 顾钦辞突然用空出来的手钳住她下巴,双指收紧,强迫她仰头让眼泪倒流回去。 半盏茶之前还温柔抱她行走,耐心帮她祛毒的人突然就像换了副狠辣心肠,两片嘴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殿下不是说,命捏在臣手里么?那便听臣的。 乖他哑声,哭出来,别憋着。 宁扶疏微尖指甲掐着身下柔软蒲团,自然越发不肯掉眼泪。 打着转儿的水汽氤氲蒙眼,香案烛火荡开光晕斑驳,太上老君仙像幻化出三四个虚影,分开、重叠、再分开、复又重叠。 她明明没有在顾钦辞身上感受到憎恨杀意,却莫名觉得这个人想折磨死自己。 哭呀顾钦辞莞尔,笑得人畜无害,殿下怎么不哭? 宁扶疏被他逼得眼睛生疼,忍无可忍抽起极限力气抓住了顾钦辞的手腕,凤仙红色蔻丹甲意图掐进皮肤深处。 顾钦辞并不中计,顺势松开了她,掸掸衣袍:有没有人教过殿下,偷袭和暗毒,都是只能用一次的伎俩。 第67页 宁扶疏哑然,他还记得她指甲下藏着迷药。 但失态只是一瞬,她随即慢条斯理抬袖拭泪,又好整以暇揉了揉被顾钦辞捏痛的下巴,本该窘迫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半分不显狼狈,甚至不甘示弱:本宫也想问有没有人教过侯爷,嘴上话越多,便越是说明不会真格。 顾钦辞确实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一时没扼制住兴起的暴虐罢了。 他假装没听见,低头确认宁扶疏的伤口经这么一番用力挤按,毒血彻底排了个干净,默默松口气的同时兀自慢悠悠续道:臣方才确实有所疑惑,殿下好不容易用你我联姻这招拔了顾家虎牙,为何又要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但此时听殿下这席话,臣反倒明白了。 侯爷明白什么了?宁扶疏收回腿反问。 顾钦辞道:殿下贪心。 既要利用顾家兵权守好边关防线,又想把顾家这把过于锋利的刀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他在十日前接到泽州亲信秘送往金陵的密报,泽州城外地形险要的关隘遭敌军奇袭,接任他泽州帅位的大将军出战迎敌。结果,虽然是胜了,可赢的不漂亮,赢的很勉强,险些就要丢城池。 长公主和小皇帝自然也收到了军报,对比顾钦辞碾压着敌军吊打的战绩,孰能孰不能,一目了然。 庙堂上的人开始坐不住了。 他们想把云麾大将军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物尽其用,而在此之前,务必要确认一匹虎狼对君主的忠心。 顾钦辞虽无证据,但私心里确定,昭阳宫那晚藏在衣裳内的暗示纸条是长公主命人放的,今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尤其那个自称司徒禹之子的男孩,也都是长公主事先安排好的。 为的,便是试探他忠诚与否。 若忠,择选时机安排顾钦辞假死。 诚如宁扶疏在栖霞山上未尽之语,三十六计中有一计,金蝉脱壳,暗地里将他送回北地。既全了顾钦辞心愿,又不会损害皇家名声。 若不忠,顾钦辞的假死变成真死。 长公主已经将结局明白告诉他了,在林间不幸遇难,毒发身亡。小皇帝会好生宽慰抚恤顾钦辞的父兄,武康侯那边纵然再痛心疾首,也无奈自己的儿子薨于意外,怪不到旁人头上。 宁扶疏全然不知道顾钦辞已经在心里给她安排了那么一大出戏。 她只是在听见顾钦辞斥她贪心时,沉默了一瞬,翻不出任何话语来反驳。 因为那段话,确实是她的试探。 真实历史上的顾家没有举兵造反,有个必要的条件便是顾钦辞终其一生都留在了金陵城。可现在宁扶疏要违逆历史潮流,将顾钦辞放回北地,任他施展才华抱负,难免忧心历史会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她言语试探顾钦辞是情有可原的。 她既成了朝歌长公主,宁扶疏的宁便有了意义,这是大楚的国姓,她不能成为王朝倾覆的千古罪人。 多一份保障与心安总没有错。 顾钦辞自动将她的缄默归为默认,并不觉得多少心寒,只是依旧无可免俗地生出零星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慨。 远在封地的藩王和手握重兵的边将,是历来君王的心头刺。长公主为君,他顾家两代出了三个将帅,镇守大楚以北整条边塞防线。凡君者必存疑心,斗个不死不休的比比皆是,像这般试探,已属温驯。 顾钦辞语声平淡:殿下准备何时让臣假死? 制造身亡假象容易,难的是你我和离。宁扶疏道,总之本宫尽快找时机,不会要你等太久。 和离?顾钦辞忽而狐疑。 不错,和离。宁扶疏点头重复,想来侯爷哪怕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离开金陵,应该也不想让顾钦辞这三个字仍和本宫藕断丝连着吧? 顾钦辞微怔,看着她说:确实不想。 那便是了。宁扶疏丝毫不意外听到他这个回答,顾钦辞厌恶朝歌长公主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事实。为了给自己撑面子,她豁然道:同样的,本宫也不想。 顾钦辞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一勾:嗯。 他抿了抿唇,道:都不想,这样最好。 音落的刹那,猎猎秋风吹得木门咯吱作响。 飕凉气流带走掌心覆染茉莉花香的温度,顾钦辞无意识捏紧五指,似想抓住什么 怪得很,这呼啸风声震颤有回音,怎么连带萦绕耳畔的声音也反复回荡:本宫也不想也不想不想 然后脑海中的声响拍打心尖,又敲出回响。 莫名叫人情绪低落,不太顺畅。 顾钦辞遂不再看宁扶疏,转而侧头望向窗外天色已入夜,不见星光不见月明,视线穿越曳曳昏黄的烛光,依稀可见雨点滴落屋檐,串连成剔透珍珠。 天地间尽是哗哗雨声,和隆隆雷声。 这雨势可真大,不知道何时能停。顾钦辞想,秋入白露,寒气渐重,夜间更甚,长公主府的侍卫再不寻过来,宁扶疏这一遇寒潮就痛的身子骨只怕马上就要受不住了。 等等,他后知后觉打断自己的思绪。 不是说不去想长公主了么,怎又 第68页 顾钦辞回过头看见坐在身侧的女子手抱双膝轻轻发抖,冷冷呛出一声哼,他真是上辈子欠宁扶疏的。 殿下,再把腿伸出来一次。他生硬道。 宁扶疏自然没听话,反而警惕投去一眼:你又要做什么? 顾钦辞好笑:不论臣要做什么,殿下以为自己能挡得住? 这是实话,他在力气上占绝对优势,真想干什么直接动手便是,知会宁扶疏单纯只是知会。 譬如这晌,语罢已然把宁扶疏的两条腿拉到面前,大喇喇掀开半片衫裙,露出莹白如玉的两块膝盖。顾钦辞把手掌放了上去,还真跟白玉一模一样,触手冰寒,凉得刺骨。 痛也不知道说一声。他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嘀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忍着,谁知道她难受。 不知道她难受,谁给她擦药止痛。 不给她擦药止痛,难道就一直忍着? 好歹也是长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体不舒坦却不懂得使唤人,是不是傻。 顾钦辞揪着宁扶疏在心里把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手里已经掏出上回跑去太医署配的药泥,啪啪两声拍到了宁扶疏双膝上,动作蛮狠地胡乱涂抹开。 宁扶疏嘴角抽搐:侯爷是在和面吗? 顾钦辞瞠目。 好心当成驴肝肺。 宁扶疏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脾气这般大,他们不是刚刚达成共识吗? 罢了,宁扶疏懒得探究顾钦辞阴晴不定的性情。她虽玩笑说和面,可双膝刺痛随着顾钦辞抹开药泥逐渐褪去,换而是一股暖流钻入体内,驱散半身寒意,她自然知道顾钦辞究竟在做什么。 宁扶疏真挚道:多谢侯爷费心照顾。 孰料,顾钦辞双手动作蓦然顿住,下一瞬,整个人退开离她两步远:殿下误会了,臣并没有奉承照顾您。 那你这是宁扶疏低头看了眼膝盖上两坨虽然丑陋漆黑,但给她带来极大舒适的药泥。 顾钦辞察觉到她的视线,心底倏尔泛起别扭,立刻就想给自己辩白:臣之所以随身带着这药是因为臣的兄长和殿下有相同病症,臣一时间想起远在清州的兄长,有些情不自禁。 说着,他又怕宁扶疏不相信似的:臣可以对天雷发誓,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欺君假话。 宁扶疏面色沉静,单凭顾钦辞这幅唯恐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样子,宁扶疏就相信他说得必定都是真话。同时心底暗自琢磨,等过了今夜回到金陵城,她就撰写和离书,随时待用。 她道:本宫明白,侯爷不必发此毒 轰隆隆未落话音被雷鸣巨响截断。 顾钦辞: 他不禁仰头,视线穿过道观屋顶破败漏风的木窗,望见空中乌云越积越厚,夺目紫电撕开沉沉天幕,震天颤地的惊雷响一声接连一声。 正常的恶劣天气而已,这世上压根没有鬼神,什么发誓都是哄弄人的。 顾钦辞心道,他这纯属自己吓唬自 思绪断在中途,他陡然瞳孔骤缩,一道银白电光似飞龙腾空,来势汹汹锯裂混沌稠云,径直劈在了道观顶上! 劈在了他们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对天发誓! 老天爷:轰隆隆 疏疏(摊手):要不怎么说,老天有眼呢 从明天开始恢复每晚18点更新呀,保证日更,时而双更。 感谢在20220605 21:00:00~20220607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408692 1个;吃瓜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清哥哥 3瓶;GuiStar、吃瓜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寻凶(双更) 说来就来? 这么灵验? 来不及错愕, 顾钦辞出自本能地迅速拉过宁扶疏衣襟,和风驰电掣竞相争速。 宁扶疏霎时只觉衣领收紧,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拽起,似坐过山车般顷刻间从道观的一侧飞到了另一侧。 而几乎与此同时, 霹雳雷霆轰然击打道观, 闪灼夺目的电光贯穿支撑房梁的顶梁柱, 如利剑直插而下。一阵浓烟陡起,裹挟着木材烧焦的糊味入鼻,宁扶疏晕头转向后定睛: 只见道观本就偶有漏雨的房顶被霹出斗大窟窿,夜雨如瀑布覆盆倾倒。屋梁承不住惊雷的威力断裂, 不偏不倚正砸在两人刚才坐的位置上,焦黑如炭。 宁扶疏惊疑不定地望向身后拽她的人:侯爷, 你看 纯属巧合,意外罢了。顾钦辞忙不迭澄清。他哪知道自己随口发个誓, 还真能遭来这么大的祸事。 宁扶疏抿抿唇续道:本宫是说 殿下乃天命皈依, 万民敬仰之人,不可轻信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顾钦辞再一次截断她的话, 语速飞快。 宁扶疏嘴角抽搐:侯爷, 那个 臣相信殿下明察秋毫,慧眼别具, 必定与臣所思相同。顾钦辞躬身作揖,事不过三,这回直接把该他说的不该他说的全说了,几道电闪雷鸣而已,属实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 如何能以此推延到臣的发誓。 第69页 那断然是不能的。宁扶疏配合点头。 顾钦辞一愣, 似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接话。 宁扶疏顺势投去戏谑目光, 她很想问问顾钦辞,知不知道有两个词语,分别叫做欲盖弥彰,和掩耳盗铃。 此地无银三百两,无外乎如此了。 但碍于顾钦辞格外好面子的心气儿,宁扶疏难得忍住嘴欠,没揭穿她,只是饶有兴致反问:说完了? 顾钦辞没应声,便是默认。 说完了便听本宫的。宁扶疏道,侯爷且低个头,仔细瞧瞧方才咱们倚靠的那根顶梁柱旁边,有什么。 顾钦辞仄眉,不解地看向宁扶疏视线所落之处。顶梁柱被雷电从正中位置劈成两截,不论衔接屋顶的上部分,还是屹立地面的下部分,皆面目全非,布满疮痍。 这些他刚才就看到了,所有被闪电击中的木房,都是这般所差无几的下场,顾钦辞并不觉得有哪里值得瞧。 他随即便要收回目光,倏尔,眼尾余光蓦然瞥见一点明灭闪烁的白光。定睛细辨 顶梁柱的旁边,地上落着两根绣花针。 还隐隐有电流自针尾滋滋流到细锐针尖,聚集成电光,忽强忽弱地放出微弱光芒。 尖端引雷放电,潮湿润了雨水的尖端更甚。宁扶疏冷静道,这个道理,侯爷可有听说过? 嗯,臣懂殿下的意思。从前在北地打攻城战,军队驻扎野外,一顶顶帐篷占据了大片平原。每逢电闪雷鸣的雨天,这些帐篷便成了方圆几里内最招电引雷的冤大头。 以至于将士们总是一听见轰隆惊雷声就睡得不安稳,生怕哪天运气背,一道雷砸下来,烧了他的帐顶和被褥。 后来,顾钦辞的父亲武康侯观察出些许经验,就想了个办法。他找城中铁匠打了几根形似绣花针的巨型针柱,等到打雷下大雨的天气,便把铁针倒插在营帐旁的地上。从此,军营里的帐篷再也没遭过雷电袭击。 归根结底,雷电在针尖聚集,继而沿着针柱被引到地底,正是宁扶疏所说的尖端引雷放电。 道观当中没有存在绣花针的理由,且他们在观中待了许久,顾钦辞并不曾发现脚边有这么两根细针。唯一的可能,两根针早被藏匿在这座道观中,一根在外屋顶引雷,一根在内房梁放电,等聚集拥有足够多的能量 劈到倚柱而坐的人身上,一击致命。 若非顾钦辞身手快,只怕两人这晌就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而是地府相见了,徒留两具外焦里嫩的尸身。 侯爷最近可是得罪什么人了?宁扶疏整顿好衣裳与发饰,选了处离顶梁柱尽量远的位置才开始说话。 顾钦辞忽地心头一哽,这话听着倒像埋怨他连累她似的,不由得扯动嘴角假惺惺微笑。 殿下有没有想过,您今日前来栖霞山赴宴,京中权贵人尽皆知。而臣登山辞青,不过临时兴起。这场有预谋的暗杀,更像是针对谁的? 宁扶疏默然不说话,针对她的。 顾钦辞在金陵城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勋贵,妨碍不到任何人的路,自然只有可能是针对宁扶疏的。 背后送来一阵凉风,吹得人背脊生寒。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在几日前过了二十岁生辰,如今正处于史书上记载朝歌长公主英年殒命的那一年。 原先受了现世老教授讲座结论的影响,又恰逢穿越过来的时机正逢玄清观内劫后余生,导致宁扶疏认定想杀她的人就是顾钦辞,之后费心竭力降低顾钦辞对她的仇恨,便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可现在 还有人要杀她。 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庙堂之高的,或江湖之远的。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除了顾钦辞。 宁扶疏的心没有瞎,眼前人在今日一天之内救了她数次,倘若自己还怀疑他,那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顺着这条思路,如果最终取了朝歌长公主性命的人不是顾钦辞,其实玄清观中也不一定是他动的手。 宁扶疏掀眸望向玄袍被树枝割出数道破裂的人,又见他墨发散乱,垂挂遮住剑眉眼角,如同沙场上厮杀拼搏过一般,神色瞬间凝得正经,缓声慢慢:今日是本宫拖累侯爷。 七分愧疚已是极深,再加上当初误会顾钦辞毒杀她的三分,愈发搅弄得宁扶疏心绪翻涌,激荡出比狂风暴雨更凶猛的浪潮。按理,有些话她身为长公主是不宜说的,可到底没忍住:侯爷的救命之恩,本宫记在心里了。 顾钦辞微愕。 面见皇帝都无需低头行礼的朝歌长公主竟然对他先是道歉,又是道谢?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立马就得受宠若惊地跪去宁扶疏脚边磕头说折煞了,但偏偏遇到顾钦辞 他从来不是谦虚的人,昔日狄戎敌军称他为人间阎罗,顾钦辞便好生将名头接着。甚至从今往后但凡再碰见问他大名的宵小之辈,旋即仰头报上这个并不好听的称号。 那是他凭胜仗、凭本事挣来的名声,他有骄傲的资本。 此时亦然。 顾钦辞非但不露谦逊神态,反而很受用,心想自己大抵是金陵城头一个获此殊荣的人。他得意洋洋地窃喜着,嘴角上翘而不自知,到后来约莫觉得一句话都不回应难免不合适,便轻咳两声撑面子,故作随性地一甩高马尾。 第70页 臣是自救,拉殿下一把只是顺带。 宁扶疏点头理解:那也是要谢的。 和离之事快则几日,慢则月余,总之定让你在过年前赶回北地,和父兄家人团聚,算作本宫谢你的诚意。 闻言,顾钦辞头顶嘚瑟摇摆的高马尾瞬间不晃了,不受他控制地一点点归于平静。 嗯,快些最好。他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没准还能赶上看北地的第一场雪。 说来凑巧,两人交谈几句话的功夫,雷声和闪电渐渐停息,滂沱大雨似得到了指令,随之变得淅淅沥沥。 道观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前停下。 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推开,一队侍卫走了进来,齐齐单膝点地:属下救驾来迟,请主上责罚。 长公主府的影卫总算寻过来了。 宁扶疏想叫他们起身,便在话音即将溜出双唇的刹那 【滴!系统连接,检测到角色参数,请宿主查收:齐渡,怒气值八十一!】 宁扶疏将话语咽回喉咙,转而目光落在为首的那名暗卫身上。 齐渡,她穿越半年,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兴许是有顾钦辞和宋谪业的怒气数值在先,且刚刚惊险脱离一场谋杀,宁扶疏这晌并未觉得有多少诧异。她只是静静望着齐渡,看见暗卫执握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低垂眼睫遮住眸光,底下不知暗藏着多少恨意。 想起顾钦辞怒气值骤升到八十五那回,滔天恨意吞噬掉理智,五指径直掐住宁扶疏脖颈,随时可能放肆冲动,了结她的小命。 齐渡如今的怒气数值和八十五相去不远,宁扶疏毫不怀疑,若非人间阎罗顾钦辞站在她身侧,叫齐渡顾忌硬碰硬打不过,只怕那双战栗的手登时便会抽刀出鞘,捅进宁扶疏心脏。 留给朝歌长公主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找出历史上杀害原主的幕后凶手。 宁扶疏复又重新启唇,冷声说的是:既知罪,回府后自己去戒堂领五十鞭。 影卫们:是。 整齐划一的应诺,宁扶疏敏锐分辨出齐渡隐忍的嗓音,似竭力压下几分不甘。 她没再多言,走在暗卫撑起的油纸伞下,缓步登上马车。却在驾车侍卫预关车门的刹那,玉润手指攀过门沿,歪头露出明艳眉目,眼角弯弯粲然一笑:侯爷? 顾钦辞瞥了眼那辆胜在轻便,实则并不宽敞的马车。 迟疑犹豫,半秒钟后,两步踏于其上,坐在了宁扶疏身侧。 香炉腾起袅袅轻烟,涂抹茉莉花粉的车壁散逸清香,暖雾与芬芳纠葛。 宁扶疏自清晨出府,此时夜已深沉,她早累得身乏体倦。这晌眯着眼缝偷瞧身旁正襟危坐的男人,下颔线条凌厉,剑眉星目如刀,半分好脸色都吝啬给予。 却莫名使人心安。 纵使明知外头有个怒气值奇高的影卫,也调不起宁扶疏慌张情绪,没多会儿,便背靠软枕眠了过去。 顾钦辞下意识放轻呼吸,同样闭目养神。 直到他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呢喃,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殿下说什么? 陷在睡梦中的宁扶疏小幅度打了个哆嗦,似感受到身边热源,上半身不禁往温暖侧倾倒,含混道:冷 顾钦辞在她倒过来的瞬间,猛地向车壁挪移,躲过了宁扶疏的触碰,想了想往她腿上甩去条绒毯,捂住膝盖。 宁扶疏意识混沌,本能地不满足于一条毯子,继续往暖和处歪倒。 顾钦辞就继续躲,往香炉中投进剩余的驱寒药泥。 药材燃烧起效慢,宁扶疏认准了方向便不会改变。 顾钦辞已经半边身子贴在车壁上,已经退无可退,他一双眼睛瞪圆,心道宁扶疏若如真敢贴过来,他就算顶着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把人丢出马车外。给长公主当靠枕取暖这种事,是面首干的,他顾钦辞绝不沾分毫。 下一瞬。 咚宁扶疏的脑袋躺在了他肩头。 顾钦辞: 靠,就给靠一次。 靠完这次就和离。 熏香雅致,薄衾柔软,榻侧檀木小案上温着一壶花茶。 熟悉的奢贵陈设,宁扶疏在长公主府寝殿内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她昨日委实累极,在马车上睡得沉,后来是如何回到府邸的记忆不甚清晰。但见膝盖上两坨被揉成面团的药泥不在了,换成新的药物涂抹平整均匀,且各在上头叠了一方丝帕,避免弄脏衣物。 这般细致,像极琅云或琳絮的玲珑心思,肯定和顾钦辞没关系。那么想来,应当也是府中侍人将她抱回床榻。 自己迷迷糊糊间隐约有一段躺在顾钦辞怀里的记忆,多半是黄粱虚梦。 宁扶疏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抛出脑海,转而想起如今最重要的事儿。 谋杀。 接二连三的谋杀。 单单昨日栖霞山赴宴,就遭遇了两场谋杀。 简单梳妆用膳后,宁扶疏慵懒倚在轩窗旁那张紫玉珊瑚屏榻上,长裙曳地。 她打了个哈欠唤道:齐渡。 寝殿内,婢女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倏尔一道风声划破宁静,黑衣裹身的影卫单膝点地,跪在榻前。 第71页 长公主府豢养影卫八百,分散各地州刺探情报者两百,潜藏暗处守卫府邸和主上安危者一百,随时听候差遣。其余人则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中,无休无止地训练。 过去四个月里,齐渡始终在密室内接受训练,直到昨日才轮值换班成为长公主的贴身影卫。宁扶疏先前没见过他,自然不会知道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担着护她安全的职责,想的却是取她性命。 宁扶疏昨夜将人重罚了五十鞭,如今齐渡身上带着伤,出招速度受损,纵有心杀她也需掂量掂量能不能得手。 起来吧。宁扶疏淡声给予恩典。 她杏眸掀出明媚,在齐渡平身的瞬间,眼尖瞥见他颈侧落着两道皮开肉绽的殷红血痕,延伸到墨黑衣领处戛然而止,却叫人愈发生出联想,那裹在劲服下的身子是怎样体无完肤。 戒堂执掌鞭刑者是唯长公主命令是从的死士,五十鞭,每一下都用尽蛮力与巧劲往死里打。也亏得受罚之人是常年在血泊里疯狂受训的影卫,要换做普通人,早将命交代下了。 昨日你救驾有功,却被本宫罚得这样狠宁扶疏看着他问,怨本宫吗? 属下不敢。齐渡低头一板一眼地回话。 宁扶疏散漫挑眉:不敢?那便是怨了。 齐渡感觉背后覆满伤口的肌肉猛地跳了一下,撕扯出阵阵浸过盐水的刺痛,以头抢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主上饶命,属下不怨。 这是刻进影卫骨子里的奴性,宁扶疏望着他臣服模样霎时心情舒畅不少,顺手携了紫檀木案上一只白玉小瓶,丢到他脚跟前:本宫确实罚得重了些,你怨也无妨。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金疮药,拿去吧。 主上齐渡错愕盯着那玉质上乘的药瓶,迟迟没有伸手去捡。 他恨长公主,他和长公主之间隔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隐姓埋名混进长公主府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杀死宁扶疏,替惨死在朝廷手底下的父亲和叔伯兄弟们报仇雪恨。 他宁可长公主恶语相向,宁可宁扶疏把影卫当狗训,那些都会加深他报仇的信念。可这金疮药 齐渡绝不肯受宁扶疏丁点恩赐。 起来吧,同样的话本宫不想说第三遍。宁扶疏能听见系统输出齐渡的黑化值正在上下波动,之所以叫你过来,是有两桩任务要你去办。 齐渡在她目光注视下,慢慢捡起药瓶子,掌心力道之大似随时能将玉瓶捏碎。 他咬着牙:但凭主上差遣。 宁扶疏道:这第一件事 殿下,宋郎君求见。琳絮忽然通传打断了她的后文。 宁扶疏眼底倏尔划过一抹揶揄兴致,宋谪业,来的还真是时候。 她道:让他在帘外候着。 藏蓝色衣角在水晶珠帘后若隐若现,宁扶疏估算了一下距离,确定宋谪业竖起耳朵定能听见内殿对话,续道:本宫这些日子夜不安寐,总是梦见半年前玄清观中的事,越想越觉得这刺客没准不是外人,就藏在公主府内。 本宫命你暗中查探内情,切勿打草惊蛇,但务必抓住歹人。 说话间,宁扶疏看似低垂的眼眸始终留神注意着两侧,见到帘外的人一只脚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引得那片藏蓝衣角摆了摆。而眼前的人身形蓦地僵硬,话音落下后半晌,才绷着嗓子应了声:遵命。 当初朝歌长公主于寒食节休沐登上玄清观听学,身侧除却伺候的下人,只带了驸马顾钦辞、面首宋谪业,以及刚收入府的小公子骆思衡,若再将影卫队中的齐渡单独分出来算,统共四人。 撇去顾钦辞,另外三个谁都逃不脱嫌弃。 如今看来,宁扶疏的猜测和怀疑没出错。 她假装没看见两人不安的小动作,接着道:另一件事,本宫要你去查一查,栖霞山附近的别院府宅。里头有没有哪一座,关了前任户部尚书司徒禹家的小小姐。 这回倒是不见齐渡有何反应,影卫面无表情地应诺。相反宋谪业却似乎急了,按捺不住想离开。 站住。宁扶疏声如寒霜,冷眸睨向蓝衣男子,阻了他转身的脚步,本宫允你退下了吗? 还是说她意味深长,宋郎这般急匆匆要走,是想向谁去通风报信,将司徒禹家的小小姐转移走? 宋谪业顿时愣在原地不敢动。 琳絮见状,敏锐洞悉自家公主的心思,将珠帘撩开,宋谪业便不得不走进内殿。 他启唇将欲辩解:殿 你如今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宁扶疏目光落在他脸上,懒散声线透出丝缕不易察觉的冷意,本宫同你说话都得抬头,怎么着?你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主子? 殿内伺候的一干婢女当即会意,衫裙窸窣,垂首跪了下来,给宋谪业做表率。 齐渡自也要跪,却被宁扶疏瞥去的眼神制止,遂在旁边站得身子笔挺,冷眼看宋谪业膝盖徐徐弯曲,最后扑通落在地面金砖,低头请安:见过殿下。 第72页 宁扶疏淡淡嗯了一声,但并不叫他起身,问道:求见本宫有何要事? 宋谪业指尖攥着衣角:我听闻 在本宫面前自称我,又是谁教你的规矩?宁扶疏第二次生生截断他的话头,诘难申斥。 宋谪业似乎磨了下牙,转瞬依旧保持着这幅低眉顺眼的恭敬姿态道:臣侍 女为妾,男为侍。 臣侍听闻殿下昨日受了寒,很是担心殿下的身子,擅作主张想来看看殿下。 宁扶疏冷笑:是想来看看本宫死没死吧。 殿下?宋谪业震惊抬眸。 想说冤枉?宁扶疏手肘撑着软榻支起上半身,松散未绾的墨发顺着肩线垂下,跪过来些。 宋谪业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人在屋檐下,抿了抿唇,双手捻着衣摆惶恐地膝行上前。突然,肩膀被抵住。 宁扶疏抬起脚,凤头云履踩在他肩上。 本宫提及玄清观时,你为何退?说起司徒禹家姑娘时,你为何逃?三个月前又为何邀约熙平侯去酒楼? 她清冽语声似和风春雨轻柔,杏眸却微微眯出犀利,每说一个字脚底便用力一分,压得宋谪业背脊逐渐弯折,最终匍匐与地面平行,宋郎,你究竟是谁的人? 宋谪业额头磕到冰凉砖块,铺天盖地的耻辱感灼得他呼吸困难,轻声说道:臣侍是殿下的人。 宁扶疏脚底添了些力气,狠得似要把他肩胛骨碾碎:本宫给你机会说话,可不是想听假话的。 宋谪业指甲抠着砖面,还在嘴硬:臣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殿下。 宁扶疏说了这么些话,口难免渴了,示意琳絮替她斟茶,复而端起来执碗盖拨开茶水表面芽青色的茶末,吹至温和不烫,悠悠抿了几口。 她晾了宋谪业大半盏茶的时间,也踩了宋谪业大半盏茶的时间,忽而将茶盏放回桌案:不愿说便罢了。 肩头凤头云履收回的刹那,宋谪业如释重负,但他尚且来不及舒出一口气,宁扶疏漫不经心的声音再度从头顶传来:本宫没必要留一个满口谎话的叛徒在身边。 齐渡,本宫再交给你第三个任务:杀了他,本宫提拔你做公主府侍卫长。 常年面无表情的影卫眼底掠过一道雀跃,公主府侍卫长,不必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受训,可以待在明处,可以时刻接触到长公主,有更多机会动手了结她性命。 齐渡几乎没有犹豫便抽出了别扣腰侧的长剑,银白刃面折射阳光,粼粼映在宋谪业侧脸。 他惊恐望向宁扶疏,上位者却优哉游哉地拿起了一本杂书翻开,宋谪业这才意识到,长公主是动真格的,丝毫往日情分都不讲。或者说,其实长公主殿下和他从来都只是逢场作戏,谈何情分。 宋谪业认清现实。 齐渡的剑已经挥砍下来。 他为了自保不得不在地上滚了一圈,逃到宁扶疏的贴身婢女身后,冲着齐渡怒吼:你过河拆桥!不,不对,你是想杀人灭口! 只要我死了,就没人知道玄清观刺杀殿下的刺客,其实就是你,齐渡! 齐渡挥剑的动作蓦地顿了顿,眨眼瞬间,周身散发出阴鸷的森森煞气。宋谪业把他供出来了,当着长公主的面揭了他的老底。等宁扶疏反应过来,他们两个都没命活,倒不如 剑光陡转,直指宁扶疏! 汹汹剑气逼近,锋利剑尖正对着心脏,映入瞳孔不断放大。影卫杀人从不留余地,若能得手,必定一击致命。 宁扶疏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动 电光火石之际,锵 宁扶疏目光寻声而望,齐渡手里的剑偏了方向,地上两颗玲珑剔透的水晶珠子滚动,赫然是水晶帘上扯来的。 变故陡生,齐渡骤然蹙眉。 可下一刻,他手腕一紧,被一道远强于他的力气拿捏着。下意识挣扎,却压根无法抗衡,生生被卸去了整条手臂,长剑锵锵两声落地。 宁扶疏和一双如夜似海的眼眸迎了个对视。 顾钦辞颀长身躯遮住穿透雕花窗的秋日暖阳,阴影落在她半边脸颊:殿下还记不记得臣提醒过您什么? 男人蕴压着隐隐怒意的低沉声音传来。 宁扶疏手腕缩了缩,几乎是不自觉的动作,藏好广袖内几根沁了毒的金针。 说来奇怪,曾经巴不得她赶紧死的人,如今竟几度在千钧一发时救她。而更奇怪的是,她莫名不太想叫顾钦辞知道,她其实留有后手,有自救的能力。 被他护着,无端有种窃喜地满足感。 宁扶疏眼光流眄,纤长睫毛眨动敛去眸底犀利,应道:记得。 殿下对近身伺候的人如此不设防,迟早有一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顾钦辞先前便说过的话。 记得便好。面前人哼声,深邃眸中染了几分暗色,神情不虞瞥向被他撂倒在地上的齐渡,他昨晚姗姗来迟,混了个救驾功劳而已,殿下今日就把持不住要宠幸他。结果呢? 第73页 臣救了您那么多回,您怎么不 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的话敲在半空中。 顾钦辞后知后觉出几分歧义古怪。 嗓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顾狗子咽回喉咙的后半句话~ 感谢在20220607 21:00:00~20220608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喻姽婳扣镜年华 20瓶;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军报 宁扶疏脸上浮出一抹难言的耐人寻味, 瞬间出自本能的,接过顾钦辞未尽之言: 齐渡仅仅捡了个救驾功劳,她就要宠幸,可顾钦辞实实在在地救了她更多回 她是不是应该优先幸一幸他? 宁扶疏顷刻被自己过于惊奇的脑回路吓了一跳, 这都是什么离谱且不着调的念头。 是她疯了。 还是顾钦辞疯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连忙将匪夷所思的瞎想甩出脑海, 再看向顾钦辞,神情添了几分认真地询问之意:侯爷要说什么? 闻声,顾钦辞如梦初醒般抬手按了按眉心。同样的,撇开脑中某个荒诞思绪。 他不太自在地咳嗽一声:臣的意思是, 单就昨日而言,臣救您的次数便比他多。凡事讲个先后与公平, 您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满足臣的意愿? 至于顾钦辞的意愿, 宁扶疏比谁都清楚, 左不过和离与自由二词而已。什么云雨宠幸,果然是她妄想太多。 宁扶疏目光落回手里捧着的书籍:侯爷放心, 本宫这身子虽不够健朗, 但脑袋还没到健忘的地步,你不必时时刻刻催着本宫。倘若侯爷实在信不过, 就是现在让本宫写个和离谕令也无妨,再加盖长公主金印,总之绝对少不了你的。 顾钦辞蓦地蹙眉,望着贵妃软榻上垂眸并不看他的人,心头无端有些酸涩。 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不信宁扶疏, 更没着急催促她。若非她主动说起, 来之前,甚至不曾想到和离之事。 但顾钦辞骨子里的倨傲太过根深蒂固,支撑着他昂首不肯低头,不肯解释,只能顺着宁扶疏的话,生硬启唇:谕令就不用了,殿下有心兑诺就好。 宁扶疏不冷不热地嗯声:侯爷还有其他事儿吗? 顾钦辞摇头:没有了。 那侯爷便先回去吧。宁扶疏道。 方才被他护着的欣喜如潮汐蓦地退去,连同留他用膳吃茶的兴致随之淡了。她下逐客令时没抬头:待何时寻到和离的机会,本宫自会派人去侯府传消息。 顾钦辞见她看书看得入神,舌尖抵着后槽牙,抿唇退出金碧辉煌的寝殿。 末了,又被黄归年皮笑肉不笑地恭敬请出公主府。待乌衣巷凉爽秋风迎面吹拂,他才猛然后知后觉想起来: 他有事儿呀! 自己专门赶在正午之前跑来长公主府,就是因为先前在太医署配置的药泥用完了,于是他又去药铺重新配药。琢磨着处暑多雨,得赶在下一场秋雨之前给宁扶疏送去。 这下可好,人生第二次,他预备送给别人的东西连拿都没拿出来,更枉论亲手赠予。 顾钦辞握着袖中药盒棱角戳手,心烦得很。 要么再折返回长公主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全盘否决,分明是宁扶疏要他走的,自己再这样巴巴地回去算怎么回事,他顾钦辞不要面子的嘛。 再者说,这药是宁扶疏需要的东西,除非她求他还差不多。 对,没错,就要让长公主来求他! 顾钦辞想明白后脚步稍缓。 从乌衣巷到杏花巷路程绵长,他走慢些,给长公主府侍从追上他的机会。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齐渡因意图刺杀长公主未遂,被关押地下囚室,听候发落。 宁扶疏弯腰拾起他失手丢落地上的长剑,执一方绢帕,慢条斯理擦拭,银白刃面越发锃亮。 她挽剑的动作不甚熟练,但足以在空气中拉出一道凌厉弧度,对准宋谪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看来宋郎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呢。 温声浅笑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宋谪业不禁吞咽唾沫打了个寒颤,这回自觉跪到地上,手掌撑着砖面向前爬动几步:殿下想知道什么,臣侍全都坦白,但求殿下能不能别把臣侍关去囚室。 他低垂下脑袋,狭长眼眸晕开盈盈哀求,轻咬着唇小声嗫嚅:臣侍怕疼。 端得这般楚楚可怜,要说没有撒娇博取同情之意,宁扶疏是不信的。只是可惜了,宋谪业这张脸虽俊,但妖冶中带了三分艳俗,颦笑间流露的算计太强,叫人实在难生出怜惜。 若换作顾钦辞也许就不同了,宁扶疏目光锁着眼前蓝衣男子,思绪却已然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抹玄色身影上。 侧颜冷俊、鬓如刀裁,颜色极淡的唇因咬合添上绮丽殷红,再听青年喑哑低沉的磁性嗓音低低说着臣怕疼 也许宁扶疏真会色令智昏,先迫不及待把人拉到榻上幸一番颠鸾倒凤,纵有再大的罪责也都能从轻处置。 宋谪业不知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忽而变得复杂而古怪,压不住内心忐忑又道:殿下,求您 第74页 宁扶疏猛然回神,窜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心猿意马被打断,不禁懊恼自己糊涂。那位是心心念念要与她和离的人,如日月星辰抓不到手中,奢望不得。 她皓腕翻转,宝剑长度正好抵在宋谪业的下巴,迫使他仰头: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条件? 宋谪业霎时不敢多动,生怕锋利剑尖戳破他的皮肤,艰难开口:臣侍可以将太尉大人的计划告诉殿下。 宁扶疏并不惊讶从宋谪业口中听到太尉二字,彼时姜昱借了顾钦辞那股东风,跑来云华轩雅间内向她敬酒,害得宁扶疏错过最佳服药时辰,害了病酒之症,不得不早朝告假,痛失在六部安插自己人手的机会。 她自那时便知晓此事乃太尉的手笔。 可过后细想,促成这事儿的关键可不止姜昱一个人,还有那日恰巧出现在云华轩的顾钦辞。 如果顾钦辞当天待在自己府邸,亦或去了其他地方,饶是姜昱再如何殷勤,也进不了朝歌长公主的门。 宁扶疏自然不会怀疑顾钦辞与太尉赵参堂有什么瓜葛,那人性子桀骜,最厌恶金陵权贵与勾心斗角,连皇帝和自己都瞧不上,更何况区区太尉。她只需稍作查探,便剥出另一条线索:宋谪业。 是宋谪业邀了顾钦辞赴宴。 赵参堂为官数十载,老谋深算,绝不会打没把握的仗。若将计划比喻为圆环,从起点到终点,他必要牢牢掌控每一步。姜昱在环中,顾钦辞不是他的人却被外力推进环中,那么牵引顾钦辞入局的人,没有可能不是他的棋子。 宁扶疏早断定了宋谪业细作身份,也因此将人晾在后院三两个月没召见,直到小郎君今日主动跑来自己面前。 她收了剑,眉梢上扬故意装出诧异模样:哦?这和舅父大人有什么关系?宋郎这样说,倒叫本宫好奇了。 宋谪业想要活命,除了全盘托出,他别无选择:臣侍同父亲的关系不睦,殿下您是知道的。正好太尉大人和父亲在朝中是死对头,臣侍一时鬼迷心窍,便攀上了太尉大人的高枝儿,想着替太尉大人谋事,将来兴许可以在朝堂上混个一官半职。 后来臣侍虽成了殿下的人,可时时惶恐不安,总觉得殿下似乎不喜臣侍,遂贪心得不肯放弃太尉那根线。也是从那时起,臣侍才知道太尉野心勃勃,想取殿下而代之,让陛下没有长姐倚靠,就只能去依靠他那个舅父,妄图独揽摄政大权,把持朝纲。 玄清观内殿下所中北疆剧毒,就是他给的。但臣侍爱慕殿下之情真切,怎忍心见殿下出事。遂只给了骆思衡最少剂量添进茶水,再怂恿齐渡做出刺杀假象,借此闹大动静,让巡守玄清观内外的侍卫警戒,同时臣侍连夜策马跑回皇城,求陛下派御医。 还有昨日,故意放出身中蛊虫的司徒小公子和道观屋顶的绣花针,也都是赵太尉的手笔。但臣侍害怕殿下知晓谪业曾助纣为虐过的卑贱身份就不肯再要臣侍,思来想去后,在殿下出行的马车轱辘上动了手脚。私以为只要殿下不上山,就不会出意外。 宁扶疏默了片刻:不是实话。 宋谪业伸手意图抓她曳地裙摆,但被宁扶疏躲开了。他便四指朝天:臣侍可以对天发誓,这些都是真的。 殿下倘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关押司徒禹家小小姐的别院,就在栖霞山东南面山脚下,是太尉的宅子。 宁扶疏视线落在他对着天的四根手指,一时没忍住无奈,撇了撇嘴。 怎么这年头各个儿都喜欢发誓,难道不知道上个对天起誓的人,前一秒信誓旦旦,后一秒就险些被雷劈了吗。 可见五雷轰顶的誓言并做不得准。 常言道,假话太满易有破绽,得半真半假,掺和着实话讲才更能说服人。宋谪业这段看似剖白真相,吐露衷肠的话,宁扶疏只信一半。 赵参堂狼子野心、意欲夺权应当是真的,几次三番暗害她性命也是真的。 但那句能腻歪死人的拳拳爱慕之情,听得宁扶疏差点掉了半身鸡皮疙瘩。 宋谪业那六十九点怒气值,近半年以来别说降低了,愣是连波动都没有零星半点,跟一潭死水似的。不过演出来的深情罢了,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至于这样一个心底恨着她的人,为何没借赵参堂那把刀趁机杀死她,反而做出些许看似护她性命之事,尚且有待细细追查。 宋谪业此人,暂且还杀不得。 宁扶疏独自品了会儿茶,启唇道出高深莫测的话来: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做贼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去外头石阶上跪着,何时想通了,何时再来求见。 语罢,她躺回贵妃榻,信手扯过绒毯搭在腿上,闭合眼眸仿佛疲惫得再懒于多看面前人一眼。 琅云和琳絮沉着脸色看向宋谪业,公事公办的语调不太客气:宋郎君,请吧。 殿外石阶共有九阶,铺满朝歌长公主最喜欢的鹅卵石,黑灰白三色渐变,瞧着甚显素雅之美。可若是膝盖抵在上头,凸凹不平的坚硬触感穿透衣料直膈骨头,便叫人绝对生不起丝毫欣赏景致的闲情。 更何况昨晚下了整夜的雨,今晨方歇,房顶瓦片间尚蓄着诸多积水,顺着屋檐倾斜角度嗒嗒滴落。原本自是溅在鹅卵石面,如今则不偏不倚砸到罚跪之人的头顶,夜雨寒凉浸润头皮铺开,渗入神经。 第75页 宋谪业昔日虽是宋丞姨娘庶出的,吃穿用度比不上嫡兄,但好歹也是贵公子,从也没遭过这种罪。 宁扶疏命殿内伺候的婢女合上雕花窗,半边唇角挑起一抹轻蔑弧度。 一个贪慕权势,衣裳布料比顾钦辞还苛求讲究的人,熬不过十二个时辰,必定重新求到她面前来。 琅云走上前,拾起她丢落榻边的长剑收好,以免误伤着人,又道:殿下,小厨房炖了玫瑰燕窝粥,您方才早膳用得少,可要再吃一些? 不必了。宁扶疏懒洋洋打出个哈欠,却是撑着手肘起了身。 双脚下榻,甚是随意的动作将原本搭盖膝头的上乘水貂绒毯拂落地面,她的如玉白足踩上去。说道:本宫看会儿折子。 是,婢子给您研墨。琅云应声。 宁扶疏坐到摆满奏折的书案前,才一日没批,就堆积了小山高。她顾自摇头长叹一口气,世人皆道朝歌长公主权势滔天,可谁又能知,富贵长公主不是好当的。 琅云递来狼毫笔。 柔若无骨的手拾过,又抽出一本折子掸开,全神贯注一行行细致读过。末了,朱笔落批。 蓦地,屋外传来一阵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 宁扶疏不禁顿笔挑眉,这才半炷香的时间,宋谪业便受不了了? 殿门被重重推开,却见是黄归年那圆润身躯喘着粗气,边跑边大喊:殿下,清州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军报! 笔尖朱砂墨滴在奏本,似茫茫雪色中绽开一朵灼灼鲜艳的红梅。 宁扶疏耳畔萦绕着两个字: 清州。 地处北境边防以东,如今的统帅顾钧鸿。 是武康侯的嫡长子,顾钦辞的嫡亲兄长。 她接过黄归年呈上来的军报,迅速撕开印了火漆的封缄,一目十行浏览过皱巴信笺上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眉头愈皱愈深,宁扶疏头也不抬地道:熙平侯走了多久了?琅云,将他追回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琅云面露为难,但见自家殿下这幅捉急模样,也知晓事态紧张,刻不容缓,语速飞快道:驸马爷离开是半个多时辰前,这会儿想必已经回到侯府了。 宁扶疏脸色越发难看,将军报折起塞进绯红宽袖中:罢了。 她道:备车,本宫要进宫。 黄归年不敢耽搁,一口气没停地又忙不迭往外跑,琅云和琳絮则紧着时间替她整顿发髻仪容。 顾钦辞在走了一炷香后,仍未遇到长公主府追来的下人,心底不由得有些不爽。但他旋即又琢磨,兴许是因为自己走太远了,就算有人追出来,小巷狭长,街市熙攘,没望见他的身影自然就放弃回去了。 遂驻足窄巷拐角踟蹰半晌后,掉头折返。 顾钦辞鼻腔溢出一声嫌弃冷哼,暗自嘀咕,他往回走一段路,这样总不至于碰不见了吧。 孰料这一走,硬生生是没刹住脚走回了乌衣巷深处。 他行至长公主府门外石狮子旁,就见管家黄归年匆匆迈过门槛儿。 顾钦辞蓦然眸光微烁,站在原地不动了,等着黄归年跑到跟前来,同时抑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声音: 她来了! 她来了! 她来追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继顾狗抢酒的手跑在脑子前头,现在刹不住走回疏疏府邸的脚也跑在了脑子前头。 感谢在20220608 12:00:00~2022060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步庭 5瓶;南柯一梦 1瓶;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认错 黄归年跨过门槛儿 但也仅仅只是跨过门槛儿而已, 没有再向前,而是挥手招呼来两名侍卫,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 然后,兀自转身回府。 顾钦辞眸光顿时沉了几分。 这厮, 竟不是出来追他的? 音落, 一抹灿若烟霞的绮丽倏忽映入眼帘, 伴随着步摇流苏窸窣颤响。 宁扶疏仍是早晨那套宫装,只是发髻梳得更端庄了,发饰缀得更奢贵。顾钦辞低垂的眼睫复又掀起,傲气地微微仰了仰头, 右手揣进袖中准备取出锦盒。 既然长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找他,那他就宽宏大量, 不计前嫌好了。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烈,宁扶疏不由自主转头。视线望向石狮, 眉间明显掠过欣喜, 当即扭头小跑过来。 顾钦辞眼底倒映着她臂间披帛绸缎被风拂起,刻意静候着, 直至宁扶疏至跟前, 听她嗓音促出沙哑:你没走就好,有一事想问侯爷 如今清州边防有谁能堪重任, 挑起主帅大旗? 顾钦辞猝然愣怔:什么? 宁扶疏以为自己说的太急导致他没听清,于是稍稍放缓语速重复了一遍。 顾钦辞不假思索:自然是兄长。 你兄长出事儿了。宁扶疏来不及详细描述事态因果,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说道,顾将军现今下落不明,否则本宫也不会问你这个问题。 第76页 闻言, 顾钦辞总算从不明所以的迷茫中反应回神, 宁扶疏并非来追他的。 但什么叫兄长出事了, 下落不明? 当今大楚的北境防线共有三处险要关隘: 正北邯州,接壤朔罗,两国常年纷争摩擦不断,由武康侯顾延镇守,四周屯兵共十五万。 西北泽州,原是顾钦辞的地盘儿,接壤乌雎国。对方同大楚一样,幅员辽阔,但自顾钦辞坐镇泽州,几番将对方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之后鲜少有侵略进攻之举,如今屯兵十万是作震慑之用,以备不时之需。 除却这两地,剩下的,便是北境偏东的清州,归他的兄长顾钧鸿管。临海之地,时有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月蠡国海盗偷渡远洋,抢夺沿岸百姓家中的财物银两。 这些月蠡小贼兵力不强,我方随意派出两千兵马就能打得对面一万人马横尸遍野。无奈小毛贼如同跳蚤般隔三差五跳到你头上搔一搔痒,烦人得很。 顾钧鸿早年打朔罗时受过一次重伤,之后始终没能彻底痊愈,身子骨比寻常骁勇善战的武将稍稍弱了些,但胜在功于谋略,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区区月蠡盗贼根本不需要顾钧鸿亲自上阵迎敌,能出什么意外?又为何会下落不明? 可即便如此,顾钦辞仍旧不死心地问了句:月蠡国出兵进犯了? 宁扶疏摇头:不曾。 意料之中的结果,顾钦辞望着她,霎时想起半盏茶之前,宁扶疏和自己对视时一簇转瞬即逝的激动划过眉宇。 她在激动什么? 顾钧鸿出事,有何值得她激动的? 顾钦辞面色霎时阴沉得可怕,嗓间压出一声犹如蜷伏狮虎苏醒的轻吼,咬紧牙根呵笑:殿下果真好手段。 宁扶疏似乎听见骨节咔咔捏碎的声音自他袂袖中传来,来不及狐疑。顾钦辞一字一顿续道:您有什么难安心都冲臣来,大不了臣不要那劳子和离书了。您又何必 他气得说不上话,深吸了两口凉湿空气才找回些许理智,字字诛心地质问:何必将兄长拖进金陵城这摊污浊烂泥里来?!非要将顾家的命根子拽在手里才甘心吗?!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宁扶疏。 她蹙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同两人和离又有甚么关系? 但见顾钦辞下垂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玄色锦衣被他握拳攥出褶皱,那捏得青筋暴起的拳头似蕴藏着无穷力量,蓄势待发,一拳下去能将凶猛威严的公狮石像砸得粉粹。 能使他怒发冲冠的事,无非那一件。再结合顾钦辞冷冽吐出薄唇的话,宁扶疏猜到个大概。 她也有火气,窜上丹田。 骤然被人劈头盖脸一顿诋毁,换谁都做不到保持和颜悦色。但军机要务当前,她拎得清大局为重,需抓紧时间速速进宫,没空陪这人胡闹。 本宫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齿?宁扶疏直接扯出揣在广袖内的军报,重重甩到顾钦辞脸上,你自己看! 音落,转头登上侍卫备好的厌翟车。 连轿凳都没用,差点踩到裙摆摔跤。 车轱辘滚动扬起一阵尘土,和军报一齐糊了顾钦辞满脸。他控制在爆发边缘的滔滔火气无端荡散一半,抬手抓下信笺,粗略浏览而过。 胸腔剧烈的起伏慢慢平复。 信上所书 多年来一直在邯州与父亲交锋的朔罗国突然派兵东进,在清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奇袭摸掉了一座边境城池。 清州主力兵将都驻在临海抵御月蠡海盗,相反内陆则兵力稍薄,此番顾钧鸿当机立断,与数名大将领三万兵马支援正在被朔罗兵进犯的城池。 孰料,天有不测,路遇埋伏。将军战死,主帅顾钧鸿生死不明。 信笺右下角盖有清州军印,殷红灼眼。 顾钦辞抬头望向前方华丽车驾越驶越远,渺小只剩一点棕色,转瞬就要消失在视野。他想也没想,拔腿追去。 刚跑两步,却又觉得自己太慢了。马车是往宫门方向走的,从乌衣巷到皇宫总共没多远路程,等他赶上,仪驾只怕已经过了宫门。 恰巧公主府侍卫牵着一匹马走出偏门,顾钦辞眸光霎亮,丢了俩金锭子,愣是蛮横将马占为己用,夹紧马腹飞奔追驰。 喧嚣熙攘云烟过,皆不入目,不入耳。他不敢回想自己刚才对宁扶疏吼了些什么。 功高震主是小皇帝梗在心口的一根刺,兔死狗烹是顾钦辞亲身经历的一道坎。他实在没法控制住自己不顾虑,不多留份心眼揣摩,长公主口中的兄长出事儿,是不是朝廷对外编织听似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不是宁扶疏口口声声答应放他回泽州,实则却在背地里恻恻留了一手,明谋暗算伎俩,将扣押金陵城的顾家人质由他变成兄长。 以一换一。 终究是对顾家兵权在握不放心。 可他现在揣测错了。 他又像一年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给长公主定罪,懊恼仄眉。 平稳前行的厌翟车蓦地震颤了一下,骏马受惊长啸,驾车侍卫赶忙拉扯马缰绳。宁扶疏身体因惯性骤然前倾,手掌支撑着檀木小案才勉强没摔倒,再抬眸,眸底映入一片阴影。 第77页 你又来做什么。宁扶疏拂动衣袖,端坐回原处,微沉嘴角道出的声调淡淡,劫持皇家车马是重罪。 殿下顾钦辞张了张嘴,喉头倏尔有些哽涩。半晌,他启唇:臣,误会殿下了。 低低嗓音被踏踏马蹄声盖住。 宁扶疏与他面对面,得幸听见了。但她眉目漠然,无动于衷,假装没听见。 方才坐进马车里,她就冷静下来了,微抿一口茶薄怒平息。顾钦辞误解她,也算情有可原,毕竟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之间这桩姻亲,便是咬在顾钦辞心脏的蛇。 她不该生气的,因为没必要。她的目标很明确,降低顾钦辞怒气值,保住性命,就足够了。 既然这人怒气值没增,那她可以甩军报让他长长眼睛和脑子,但自己的身体,气坏划不来。 只是宁扶疏原本私以为,昨日栖霞山一行,他们共患难过,顾钦辞待她属实不错。除了嘴巴欠些,大体算得上一个郎君给足娘子的关怀照顾,反而不太像君臣。 以为他们的关系没过往那么生硬了,最基本的信任总该搭起来一些。 而今瞧来罢了,没有期望才最舒心,省得酸胀情绪翻涌上胸腔。 顾钦辞许久没听到回音,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他确定宁扶疏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她是在他话音落下瞬间,阖上的眼眸。 只能理解成她待他眼不见为净。 刹那间,因无人开口,车厢内变得安静。厌翟车比寻常马车速度稍快,等过了宫门,宁扶疏觐见皇帝,顾钦辞就没理由再跟着,他必须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宁扶疏兀自闭目养神,思索等会儿到了御前,需要讲哪些话,先在心底打打腹稿。 奈何顾钦辞的存在感太强,纵使一言不发也叫人无法忽视逡巡在头顶那束目光,如夜间觅食的野狼瞳色幽幽。 有好几次,宁扶疏集中了注意力又在无形间分散,生出想直接将人丢下马车的冲动,正欲开嗓吩咐外头侍卫。突然,似有一道轻如蚊喃的细微嗓音钻入耳朵。 她猛地睁开眼睛 顾钦辞垂眸哀哀:臣错了。 什么?宁扶疏满腔烦心顿时化作诧异。 顾钦辞敛睫,却是怎么都不肯重复第二遍。 宁扶疏没听见想听的,又觉得没甚么意思,还是把人扔下去比较清净。她屈指,打算轻敲车壁唤人。 顾钦辞视线瞥过,狠一咬牙:殿下昨日不也对臣说了句抱歉吗?咱们算扯平了的,殿下别恼了。 宁扶疏:??? 扯平?他当这事儿是连连看呢,你连一声抱歉,我再连一声抱歉,就能互相对消? 宁扶疏无语得忍不住想翻白眼,古今活了两世,还从没见到过这般没诚意的道歉。原本已然按捺平歇的脾气,都被他再度勾了起来。 滚下去。她冷声。 顾钦辞朝前走了半步,抗命不退反进。他忽而抓住宁扶疏抵在车壁的那只手,掰开她五指。 一时间,掌心似有细微电流猛然窜过,酥酥麻麻的痒意流淌进血液。 宁扶疏下意识缩手,却换来顾钦辞握她更紧。眼前人高大身躯为了将就低矮马车弯下脊梁骨,低下脑袋,用指腹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字。 对不起。 原谅臣。 他写得很快,字迹龙飞凤舞,羞于启齿的话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仍有几分难为情,好在宁扶疏能够辨认。 她神情稍缓,顾钦辞再接再厉: 没有下回了。 殿下别动气。 生气会变丑。 噗嗤宁扶疏突然哑然失笑,随着他指尖擦过皮肤,那丁点怒意竟在不知不觉中神奇地烟消云散。 顾钦辞摸不准她的态度,还要继续写。 宁扶疏打断他:别贫,东西拿来。 顾钦辞鸦青色长睫扑朔出丝缕疑惑。 军报。宁扶疏提醒,本宫一会儿要呈给陛下。 顾钦辞眸光微动,明白过来这便是不生气不计较了的意思,当即掏出怀里信笺。 只见薄薄一张纸在方才被他不受控的恁大手劲儿揉捏得皱巴,好似耄耋老人额上遍布皱纹,还有少许几个字迹被他的手汗晕糊,那股愧疚情绪免不得腾升蔓延。 宁扶疏倒是全然不在意信纸新旧,从他手里将东西抽过,收入袖中。 衣袂内,被顾钦辞反复摩挲过的手指不自觉轻拢,似想握住依稀温度。宁扶疏身子往侧边坐了坐,在旁边给顾钦辞腾出位置,谈起正事。 清州战败,主帅顾钧鸿生死未卜。 其实,有时候生死不明未尝不是好消息。她转瞬变得沉着,本宫明里暗里都会加派人手寻找顾大将军的下落,一旦有任何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送到侯爷府上。 顾钦辞坐下后,望向旁边女子的瞳眸漆黑中隐隐烁出微光,如澄亮凝寒的秋水经落叶拂起波旋儿,坚硬如铁的封闭心墙被叩出小块柔软。 他低声:多谢殿下。 宁扶疏挑眉,刚刚的道歉和她昨日的扯平了,现在的道谢是不是也和她昨天那声谢 第78页 这回不是扯平。顾钦辞莫名地,倏尔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忙不迭解释。是他真心谢过长公主肯在乎顾钧鸿的安危,他道:殿下如果不信,臣写给你。 说着,又要去抓宁扶疏的手腕。 宁扶疏当然相信他,可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任由顾钦辞牵过她手。 覆满薄茧的粗粝手指在光洁如玉的柔软掌心划出温热,酥得人骨髓与背脊都发麻。 尚且没能聚精会神分辨顾钦辞写了什么字,就听见他问:殿下现在可以信了? 宁扶疏赶紧不动声色回神,收回手嗯了一声。 她生怕流露自己的失态,端出公事公办的模样询问清州主帅人选:本宫知晓清州处处关隘险要,是顾大将军和我大楚千千万好男儿挥洒热血坚守住的土地,容不得再丢一分一厘。 现今形势有变,另择主帅是无奈之举,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必须慎重选出一位能堪大任的。如此,远在金陵的本宫和陛下才好放心。 而北境的诸位将军,本宫虽有耳闻与接触,但终归不如侯爷朝夕相处来的了解,是以 话言至一半,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 顾钦辞今日出门没带入宫令牌,除非有长公主亲口玉令,否则他是进不去巍峨宫门的。 而宁扶疏并无开口打算。 理由无他,宁扶疏不希望顾钦辞在明面儿上掺和进这件事中。这若经旁人的嘴巴添油加醋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难免叫她那位疑心深重的弟弟以为长公主极力举荐的人选,囊括着顾钦辞的私心,容易适得其反。 二人视线在狭窄马车内聚焦良久,末了,顾钦辞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穆城副将,徐向帛。 音落,男人瞬间越出厌翟车后窗,徒留一阵玄色衣袍带起的清风。 穆城副将,徐向帛宁扶疏唇齿轻动,重复念过这几个字。 她绞尽脑汁,似乎确实在某份北境传回金陵城的奏折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但那封折子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宁扶疏却记不清了。 可见是不太重要的上报,而这个徐向帛应当也是位名不见经传的籍籍无名之辈。 且穆城属于清州下辖数十座城池中,驻兵分列排行末尾的几城之一。 还是个听命于人的副将。 临危受命,能扛起清州帅旗么? 宁扶疏抿抿唇,生出些许犹豫。 犹似神龙血盆大口的漆红宫门缓缓关上,顾钦辞站在街角,遥望载着宁扶疏的马车驶向金銮殿。他抬手按住左胸口,揪皱那处衣裳。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在宁扶疏问他人选时,仿佛要撞出胸膛。 她过问他的意见。 说明他的意见对她很重要。 换而言之:他对她很重要。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就算缩句,难道不该是意见对她很重要? 九漏鱼顾狗 感谢在20220609 17:00:00~20220610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困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疑心(双更) 照理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楚与朔罗隔山而望,历来不睦。数十年间,楚兵占过对面城池,也丢过境内土地;斩杀过敌军将领, 也牺牲过我军同袍。 大大小小的摩擦记在军事册子上, 就像菜市口卖猪肉老王的账簿, 厚厚一沓本子,写都写不下。 可从没有哪次,打得这般惨烈:三万士兵全军覆没,主将尸骨无存, 主帅下落不明。清州仅剩下的两万兵马群龙无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向北派援兵, 还是驻东抵月蠡。 宁常雁当即传召太尉入宫觐见。 先商议代替顾钧鸿的主帅人选,再部署如何从四周临州调兵增援最能解燃眉之急。 凡遇到棘手难事, 优先过问长公主意见是小皇帝自幼的习惯。如今已然到了能够亲政的年纪, 依旧不曾改变。 若放在往常,宁扶疏心中一旦有主意了, 必定将因为所以说得头头是道, 让人难以反驳,最终让宁常雁依着她的预期拟旨下令。态度颇显强势, 这也是朝臣私底下议论朝歌长公主把持朝政的原因之一。 可今日,她却没有直接开口,拿捏不准徐向帛那个人,于是把皮球一脚踹给赵参堂:舅父执掌军政要务,熟知各州军务, 舅父来说吧。 赵参堂搁下茶盏, 并不起身, 只应了一声是,续道:老臣拙见,九门提督林羡或可领帅印。 一来,林羡曾任过四年的陇西节度使,对军中事务甚为熟悉;二来,他在金陵待得久了,巡防营和十六卫对他言听计从,手里权利太大,老臣以为是时候该煞一煞了。 至于增援,从邯州调配五万兵马即可。对面既是朔罗,我方便只需将原本对付朔罗的兵力转移到清州,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宁常雁听闻点了点头,看似认可同意,但没表态,而是反问:皇姐以为如何? 宁扶疏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赵参堂。 俗话说外甥像舅,细看之下,宁常雁的眉眼和这位舅父还真有五分相似。只是赵参堂年迈,接近半百,比之宁常雁神态不经意流露出稚嫩,他更显得历经官场浮沉,叫人辨不清城府深邃。 第79页 但可以确定,一品官袍下那颗心又野又黑。 宁扶疏淡淡收回视线:舅父所言不妥。 本宫想问舅父两个问题。她随即道,九门提督形同十六卫统领,说一句林羡如今掌管金陵兵权,不为过吧?舅父现要把人派去清州抵御朔罗,届时林羡战胜,于北地军营里竖立起威望,便等同于一人握住两处军机。 究竟在分他的权力,还是在给他兵权? 果然,她话才说到一半,宁常雁的两撇眉毛就拧到了中央。 第二个问题。宁扶疏不容分说继续,调邯州兵力往清州,舅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此前是朔罗的声东击西之计该怎么办?敌方见到我军转移兵力,立马集结大部队进攻邯州。到那时,才是真正的邯州危矣,北境危矣。 皇姐所言有理。 宁常雁应和得快,顺带复述了一遍归总出来的结论:不能让林羡去清州,不能从邯州调兵。 赵参堂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恨得牙痒痒,这没主见的小崽子。 明明他小的时候自己也没少带他,怎么偏就只认准宁扶疏这个长姐的话听。 赵参堂心底霎时攀出一条尖牙獠利的毒蛇,阴冷蜿蜒着血管骨骼缠绕。他心想:杀了宁扶疏就好。只要朝歌长公主死了,他掌权大道上就再没有障碍。 老狐狸演技好,滑头会装得很,心思再毒辣,面上也丝毫不显露。宁扶疏却在宁常雁驳回他谏言时冲他歪头笑了笑,看得赵参堂背后陡窜起丝丝毛骨悚然。 这回不需要小皇帝再问,宁扶疏接上自己的话锋:清州以西为陇州,以南有永州和襄州,三地皆不与邻国接壤,无外患之忧。不如从三州各调配一万五千人马增援。既可救清州近火,又可防朔罗声东击西。 就照皇姐说的办。宁常雁深以为然,当即提笔蘸墨,没唤中书舍人,直接自己拟旨。 写到一半,忽又顿住。 抬头询问:皇姐还没说主帅人选,林羡不妥,还有谁可堪此任? 宁扶疏抿了抿唇,敛在袖袍内的手指勾住锦缎,深吸气下了决心:臣举荐,徐向帛。 语罢,她没听见小皇帝一如既往地附和。 取而代之的,是笔杆搁在白玉笔山磕出清悦脆响。 徐向帛?宁常雁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吐词不太熟练,反问道,朕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老臣也没听说过。赵参堂见缝插针。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宁扶疏这下就算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她告诉自己,顾钦辞对北境每寸土地城池、每个士兵百姓的感情与热爱比她更加深沉,能被他提及与顾钧鸿并肩的人,纵使无名之辈又如何,必有过人之处。 这般坚信后,再启唇的话随之底气足了许多。她道:孔明先生出山前,玄德公也没听说过卧龙之名。 将徐向帛比拟孔明,宁常雁喻作汉昭烈帝。 宁扶疏站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羊皮地图前,纤长玉指点在清州穆城:徐向帛此人为穆城副将,骁勇善战自是不必说,他还曾在顾钧鸿手底下任职过,熟读兵书,行军布阵胆大心细,迎战诡计多端的朔罗人不会吃亏。 再者凤仙花红艳丽的蔻丹指甲徐徐划到清州边境,她淡淡地瞥了眼赵参堂,复又收回目光,徐向帛自小在清州长大,驻守边陲多年,和林羡比起来,二人谁更熟悉地形及军务? 答应不言而喻。 短短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把赵参堂的谏言踩在脚底下摩擦。 可那清州地势辽阔,不似泽州与邯州遍地黄沙戈壁,贫瘠得连点油水都捞不着。临海之地能做的生意买卖、能赚的黄金白银多如牛毛,只要击退朔罗,清州就是一块天高皇帝远的大肥肉,他怎甘心拱手让给长公主。 赵参堂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倏尔深以为然地捋了捋下巴短须:照这么说,确乃徐向帛更合适些,只是 他蓦地顿住,好像骤然想起什么收了音。 宁常雁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候了半天也没等到后文,殿内阒寂得可闻呼吸声,不由催促:舅父想说什么? 一些不当讲的话罢了,清州战事要紧,老臣便不耽搁陛下拟旨了。赵参堂摇头试图把话题含混揭过去,但老狐狸那隐有中年皱痕的额头却因挤眉越仄越深,似能夹死一只苍蝇,欲盖弥彰。 什么不当讲的话?舅父何时也变得吞吞吐吐了。宁常雁最不乐意听这种故弄玄虚的说辞,非要问个明白。 这赵参堂迟疑,与此同时,目色小心看向宁扶疏。 引得宁常雁越发好奇,厉声沉淀出帝王威严:说!朕让你说! 一直轻松倚靠椅背的赵参堂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揣袖,诚惶诚恐地谦卑揖身:回陛下的话,但愿是老臣多虑。 依着长公主殿下的说法,这徐向帛虽智勇双全,但年纪似乎尚轻。纵然熟读兵书,可自古以来便有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为将领和当主帅,终究是有些不同的,老臣担心 第80页 他刻意话说一半留白,然而利害关系,已然在拖延的尾音和叹息中明朗。 宁扶疏站在龙椅侧首,瞧见宁常雁的神态,陡生出些许动摇,不禁瘪了瘪嘴。这老狐狸,真是将小皇帝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左右长公主党和太尉党对立抗衡多年,宁扶疏也不必给赵参堂太多面子,旋即截断他意有所指的话:本宫倒以为,舅父的担心实属多虑。 若本宫没记错的话,武康侯当年为帅时年仅而立,顾大将军更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便坐镇清州,还有顾她顿了顿,改口,还有本宫的驸马,十八岁,便驻守泽州,退敌数百里,打得乌雎无敢来犯。 所谓躬行,总得给有本领之人躬行的机会,不是吗? 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混入浓郁龙涎香,渐渐弥散开来。 赵参堂手指捏着袖口,看似语重心长:殿下,老臣理解您想提拔年轻亲信的心情,但边境交战非同小可,丁点儿都马虎不得,还是从大局出发为好。 舅父这话是在指责本宫不顾大局?宁扶疏没耐心跟他演贤君良臣的戏码,当着小皇帝的面径直反唇相讥。 徐向帛是不是本宫的亲信,舅父可以调查清楚之后再下定论,否则叫本宫觉得冤枉。但林羡赴任陇州节度使之前是舅父的门生,这点满朝皆知、毋庸置疑。敢问舅父,意欲提拔亲信的,是谁? 赵参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似被她惹恼,真心话都说了出来:殿下,揽权自重也要有个度。 宁扶疏心底蓦地咯噔一下,暗骂老奸巨猾。 小皇帝疑心深重,哪怕再信任嫡长姐,可毕竟已经不是垂髫幼儿。十五六岁正是少年极度想证明自己,想独立自主的年纪。揽权自重四个字乃自古帝王最难拔除的心病,摆明了挑拨他们姐弟关系。 宁常雁眼底飞快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转瞬而逝,下意识张口维护长姐:卿家慎言。 连舅父都不叫了,亲疏立见。 皇姐一心为国,朕相信皇姐没有私心。 宁扶疏走到御案前,她其实不太确定宁常雁是当真这样信她,还是已然心生忌惮,但顾念着少时相依为命的浓厚亲情,强迫自己相信。 莫名的第六感作祟,她隐隐有些不安,想要再补救一番。 承蒙陛下信任,但方才吾确实因一时心急说错话了。宁扶疏道,这天下文官武将也好,富商贫农也罢,都是陛下的子民,不是吾的人,也不是舅父的人,何来亲信一说,吾日后必定谨言慎行。 这话也给了赵参堂一个台阶,老狐狸顺坡下驴应和:长公主殿下言之有理,是老臣言辞不当。 卿家知错能改就好,善莫大焉。宁常雁只申斥赵参堂有错,而不提宁扶疏。 将护短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末了,他重新执起搁放在笔山的狼毫毛笔,给笔尖润上墨汁,把徐向帛的名字写在圣旨上。 又于右下角盖印传国玉玺。 不容再议论,不容再更改。 舅父先退下吧,清州战事吃紧,辎重粮草务必抓紧送出去。宁常雁一边说,一边将拟好的圣旨递给身边太监总管黄世恭。 宁扶疏紧随其后也想离开,宁常雁却在后头轻轻唤了她一声:皇姐 她顿住脚步转身,小皇帝绕过书桌跑到了面前,拉住她绯色锦绣衣袍左右摇摆晃动,仰头开口:朕知道舅父存的什么心思,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好听,皇姐别放在心上。 宁扶疏忽而被他这幅乖巧的样子逗出轻笑。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时刻揣摩着君心难测,可到了她这里,好像是相反的。 她非但不需要提防君王毫无征兆的龙颜盛怒,反倒被小皇帝安慰着不要动气。 宁扶疏拍了拍他白嫩嫩且肉嘟嘟的手背:我没放在心上,阿雁也别多想。 宁常雁点点头,拉着她坐下,命小黄门把长公主殿下最喜欢的松花糕送来,又亲自挽袖给她斟了一杯摘捡春茶芽尖儿煮出的茶,推至手边。 怎突然这般殷勤?宁扶疏目光落在他金丝龙绣上,还有其他事儿么? 宁常雁用陶瓷刀将软糯松花糕切分成均匀小块,插上银签,讪讪开口:确实有一件事儿。 他道:朕听说,皇姐最近有跟顾钦辞和离的念头? 宁扶疏捻起松花糕的手微顿,抖落些许松花粉,在指尖铺开薄薄一层鹅黄。 她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猜不准宁常雁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遂道:的确有这么个想法。 宁常雁微微低头:当初为了帮朕制衡武康侯,让皇姐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委屈皇姐了。 没什么委屈的。宁扶疏故作漫不经心,对我来说,男人如衣裳,图个俊美容貌和贴心可人而已。不论嫁给谁,我都照样找一院子面首养着,供自己寻欢找乐子,想和离只是因为瞧着他心烦。 那也是委屈皇姐了。宁常雁坚持己见,但话说回来,依顾钦辞的性子,若皇姐与之和离,他必定忙不迭往边关跑。如果顾钧鸿有幸大难不死,他们顾家父子手里的兵权没变,又远在咱们鞭长难及的北境 第81页 皇姐,在没得到顾钧鸿确凿的死讯之前,委屈阿姊先别跟他和离,好不好? 宁扶疏咀嚼松花糕的动作慢条斯理,趁此间隙望着对面少年满目真挚。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宁常雁身上,看到了赵参堂的影子。 那种深藏心机算计,熟稔矫饰伪行的影子。时而重合,时而分离。 一时间竟不敢做出判断,他眸光真挚各中几分真假。 阿姊宁常雁又亲昵唤了她一声。 宁扶疏恰好咽下嘴里嚼得软烂的糕点,不动声色回过神,莞尔点头。 她哪里能说不好,一声阿姊脆生生地叫出口,便是放下君臣有别,是弟弟在央求姐姐。 何况身为皇帝最信任依赖的长公主,似乎同样没有抗旨的权利。 甚至在正统历史上,朝歌长公主暴毙驾崩后,身为驸马的顾钦辞照样没能脱离牢笼,回去北地。史书虽未写明缘由,但想来,大抵是宁常雁又用了什么其他法子将他长久困在金陵城。 可见就算宁扶疏拒绝,也无济于事。 用罢茶点,宁常雁还想留她今夜宿在宫中,省得明日早朝奔波辛苦,被宁扶疏以府上公文积压过多委婉推辞。 坐在出宫的马车内,她忍不住去想小皇帝最后说的那番话。 寻机会与顾钦辞和离,是她昨日在栖霞山上才提出来的。由于此事涉及宁常雁心病,难度不可谓不大,在八字还没一撇以前,她并未透露给除顾钦辞以外的人。 按理说,迄今为止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长公主府中听见她和顾钦辞争执对话的下人,却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传到了宁常雁的耳朵里 宁扶疏揭开香炉盖子,拿起小案上的金铜小铲捣了捣香灰,狭仄车厢内熏香平添浓郁。 那股朦胧不真切的怀疑再度泛上心头。 原主和宁常雁这对看似没有半点嫌隙的皇家姐弟,一个在府上瞒天过海暗养幕僚,一个在对方身边秘密安插探子,关系真如史书上记载的那般融洽? 她又想起宁常雁唤她阿姊时,水汪汪的眼神 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袋里传来滋滋电流声:【宿主,请不要怀疑宁常雁。】 系统神出鬼没,这是宁扶疏第一次接收到它无关怒气值的提示,不禁问:为什么? 【我之前说过,宿主被朝歌长公主的亡魂选中,拖入历史。即便系统不会对你进行干涉,但宿主的所作所为都将被原主的魂魄感知。现在,你怀疑宁常雁的行为让她很不满,特派我来警告宿主。】 【宿主可以怀疑所有人,除了宁常雁。】 随着系统机械音退去,大脑胀痛也悠然散去。宁扶疏揉了揉额穴,有些惊讶于原主对小皇帝的信赖程度,暂且把这桩困惑先放一边。 残阳西斜,风起宫廊。细碎桂花瓣被彤红晚霞镀上一层金,在半空转出旋涡儿,如披着火光的彩蝶翩跹飞舞。 从皇宫到自己府邸还需车行一盏茶的时间,正好够她小憩打个盹儿。 她抬手欲放下纱帘遮挡夕阳,逆着光,历经风霜岁月的灰色宫墙下有一道玄色身影惹人注目。 只见那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油纸上绘了几朵梅花。内里蜡烛没有点燃,时值霞光灿烂的傍晚,距离夜幕降临少说还有半个时辰,整条大街车水马龙熙攘,却唯他一人脊梁笔挺,像掌灯守夜的雕塑岿然屹立,尤显突兀。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如果宁扶疏应下宁常雁留宿宫中的要求,他会等到何时。 停车。宁扶疏扬声。 顾钦辞隔着绣花纱帘与她遥遥对望,见马车速度减缓,果然上前。 宁扶疏忽觉背后袭来一阵凉风,继而马车向下沉了沉,身旁便已多了一个人。 好好的有车门不走,偏喜欢翻窗是什么臭毛病。搞得跟未婚小情人躲着家中长辈幽会,多见不得光似的。 倘若在往常,调侃的话定然立马出口了。可这晌,宁扶疏却只是给他腾出更宽敞的落座空间,神情微微沮丧。 不等她开口,顾钦辞下意识猜测:陛下不答应徐向帛赴任? 宁扶疏摇头:委命圣旨已经下传,不出五日就能到达清州。 只不过另一件事,不太顺利。她停顿良久,方才启唇,和离,得从长计议。 顾钦辞一愣,侧目看着她如霜打茄子耷拉的眉目,不自觉眉峰仄皱。 没法跟自己和离,就让她这么愁眉苦脸?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一刀两断? 宁扶疏转头正好撞上他不悦皱眉,自以为理解他心思:虽不能和离,但本宫知晓侯爷挂念顾大将军。 明晚戌时,侯爷来朝暮阁,本宫秘密送你出金陵。 袅袅成一缕直线的沉水香雾被晚风吹斜,顾钦辞深邃眸光微动。 朝暮阁。 顾钦辞喜欢吃,又不缺银两,一个人屈居金丝笼了,就不肯委屈自己的胃。 他来皇城将近一年,把金陵能排上名号的酒楼尝了个遍,譬如以江南特色著称的云华轩,以酒酿醇香闻名的明月楼,还有菜肴精致的幽竹斋、悦仙居等,不胜枚举。 却唯独没听说过朝暮阁。 第82页 到了次日晚间,顾钦辞出门前特意找来袁管家,询问这酒楼位于何处。 不料,久居金陵的管家似乎也没听说过,缓缓摇了摇头。 无妨,顾钦辞心想,左右金陵城就这么大。他沿途多问几个路人,总会遇上知情人的。 瞧着天色尚早,距离宁扶疏约定碰面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他脚程快,这会儿出发难免早到,落在姗姗来迟的宁扶疏眼里,显得他多重视今晚这场约会一样。 不行,绝对不行。 顾钦辞已经迈过门槛的腿复又收回来,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他得等到天黑下来再出去,要让长公主等他。要让宁扶疏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离开金陵,他才不愿意赴约。 半晌后,他唤道:袁伯,几时了? 袁管家道:酉时过半。 怎么还是酉时过半?顾钦辞蹙眉,我上回问,你就是说的酉时过半。 侯爷,您上回问和这回问,中间本也没隔多少时间呐。袁管家汗颜,您看这天上的日头,还在同一个地方没动弹不是。 顾钦辞嘴角抽了抽,目光自眼尾斜睨过去:你的意思,是在说本侯赴约心切? 没有没有,老奴没有这个意思。袁管家伺候了他一年,自家侯爷的性子还算好琢磨,这会儿立刻摸透他现在的状态,是万万不能说实话的,侯爷您好生歇息着,一刻钟后,老奴再来叫您。 顾钦辞满意嗯了一声:去吧。 袁管家将房门带上,只留一道合不拢的门缝倾洒入夕光。顾钦辞抓了块糕点盘里的点心,咀嚼吞咽,不自觉又想开口问,外头是什么时辰了。 但袁伯还没敲门喊自己,说明一刻钟尚未到,他要忍住 真是奇了怪了,都说光阴荏苒,时光匆匆,平常这日子不都过得挺快的嘛。睁眼闭眼再眨眨眼,三两天就晃悠过去了,怎么偏偏今天的时间跟推磨老毛驴似的。 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她要和我约会。 感谢在20220610 15:00:00~20220611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嘤嘤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喜欢(双更) 顾钦辞越等越煎熬, 甚至逐渐坐立难安。他百无聊赖,开始扒拉起衣柜。 自己所有的衣裳都颜色相近,且色调深沉,款式单调, 宁扶疏看多了会不会觉得他寒碜? 记得去年和长公主成亲前, 尚服局给他做过一批新衣服, 大多以绛红和绛紫为底色,点缀暮灰或月白做衬托,贵气浑然天成。 但由于顾钦辞一直以来对宁扶疏深恶痛绝,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 以至于那些衣裳也被压在箱底,始终没有见光的机会。 这晌, 却被他翻了出来。 都是宫中顶顶好的锦绫绸缎,金丝银线, 凸显尊贵。顾钦辞捧着折叠端方的衣裳闻了闻, 袁伯每旬会将他的衣物拿出来,掸过之后用松柏香薰冶, 干净爽利, 以免沾染霉味儿,可以直接穿。 还有玉革绶带和腰间环佩, 一应按照既搭配衣裳颜色,又制作精致奢贵的标准挑选。 他站在半身铜镜前,抚平衣上仄痕,左瞧右看将垂落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紫金冠束到头顶正中央。 这模样、这打扮, 绝对叫宁扶疏眼前一亮。 漫长的一刻钟总算过去了, 袁伯在外唤他。 顾钦辞唰地拉开房门, 在熠熠霞光照耀下仰了仰脖子,昂首挺胸,对袁伯面露惊诧的神色很是满意,迈着精气神十足的四方步走了出去。 夜色徐徐笼罩金陵城,星辰皎月攀上天幕。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回到家中吃晚饭,杏花巷中只有零星几个挑着扁担的货郎行经,直到拐入主街道,才见人潮熙攘,华灯璀璨,两侧卖小玩意儿的摊铺前挤满年轻娘子与郎君,叫人感慨皇都繁华。 顾钦辞目光纵览,想寻个仪表富贵些的公子询问朝暮阁。 好巧不巧,这一望,倒被他瞧见一位熟人。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杨子规小跑到他跟前,探究的视线落在顾钦辞身上,将他前后左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末了,像看怪物似的嘴角抽搐: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满江红与芡食白相间,貔貅玉佩剔透,发冠内插的墨玉簪两端垂落鸽蓝色流苏,挂在脑后。脚上一双黑缎靴,绣制如意祥云。 不像杀伐果决的人间阎罗大将军,倒似钟鸣鼎食之家养成的纨绔公子,风流风雅,还有几分风骚。 顾钦辞危险地眯起眼:不好看? 杨子规也曾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迅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硬生生把摇头改成点头:好看,好看。 自己这位好兄弟打自来到金陵后,浑身上下便始终透着阴霾,眉眼冷冽、嗓音冷淡。这会儿是第一次,杨子规在顾钦辞身上看见了昔日翱翔北境时的神采奕奕,眼底含光。 说好看也是实话,他不吝多夸几句:简直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英俊潇洒至极! 顾钦辞当即嘚瑟得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结果杨子规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安静再没有后话,急得他挤眉弄眼,试图用眼神催促跟前人:怎么不继续夸了?你倒是继续夸啊! 第83页 难得没看懂他眼色的杨子规良久沉默着 顾钦辞默默得出这兄弟不大行的结论后,只得恹恹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知不知道朝暮阁在哪儿? 杨子规顿时睁大眼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穿这一身是为了逛朝暮阁?他双手啪地一拍:难怪啊难怪 难怪什么?顾钦辞问。 杨子规当即抽出自己插在腰间的金漆玉骨折扇,大方塞到顾钦辞手里。 什么玩意儿?顾钦辞从不喜欢金陵公子哥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诶诶诶,别丢!杨子规连忙拦住他,这柄扇子可是花了我三百多两银子专门找老工匠打的,侯爷您高抬贵手,好好拿着成不?就当是兄弟我的一片心意,走走走,咱逛朝暮阁去。 顾钦辞被他推搡着穿梭过拥挤人海,心底暗自琢磨: 听杨子规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朝暮阁似乎不是什么酒楼饭馆。 他摩挲着手中触指升温的玉骨扇,难道是古玩铺子? 拐进一条偏僻窄巷,又走入侧街,周遭明显比主干道沉静,唯有远处一座烛光明亮如火的流丹飞阁喧嚣声烦。 想来那便是朝暮阁了。 可古玩铺子为何这般吵闹? 品鉴文物乃是墨客骚人之雅事,煮一盏茶或斟三杯酒,独自一人或与三两好友,怎么都不该如此闹腾。且越离得越近,越能瞧清阁楼上挂满花灯,姹紫嫣红,倒更像拍卖昂贵物品的唱卖场所。 杨子规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快,把扇子甩开,扇两下。 顾钦辞不明所以,但想来进出这种费银两的地儿难免要展现一下自己腰缠满贯,用以撑面子,随即了然照做。 倚靠在朝暮阁门边的是几名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手执一柄仕女团扇半遮花容。仲秋夜晚寒凉,她们却轻衫薄透,香肩裸露,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姑娘们遥遥望见两位风流倜傥的郎君,连忙殷勤上前。 有人率先挽住了杨子规的衣袖:杨公子,您许久没来看菱儿了,莫不是忘了菱儿。 甜腻似能拉出糖丝儿来的娇滴嗓音,听得顾钦辞瞬间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而随即另一名姑娘立马注意到了他,扭着如水蛇般纤细的腰肢,意欲往他怀里蹭:这位郎君生得好俊俏,之前似乎从没见过呢,快进来玩儿呀! 顾钦辞猛地皱眉,侧身躲过她的触碰。 后知后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朝暮阁不是酒楼,不是古玩铺,更不是拍卖场。 而是青楼! 宁扶疏居然约他逛窑子? 顾钦辞握住杨子规的手臂,转身就走。 已经跟花楼小娘子调上情的金吾卫将军被他偌大手劲儿拽的一个踉跄,费力扒拉掉顾钦辞的桎梏:顾横渠,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小巷拐角,顾钦辞胸口憋着股气,我还想问你呢,干嘛带我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杨子规简直被他的逻辑气笑了:侯爷,您讲点道理行不行?究竟是我逼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问他朝暮阁在哪儿的人是谁啊? 被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一吼,顾钦辞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这确实不能怪杨子规,是他主动要来朝暮阁的。 也不对,他不算主动,是宁扶疏哄骗他来朝暮阁的,自己属于毫不知情状态下的被动行为。 可即便如此,冷静下来的顾钦辞面子比天大,才不会承认自己说错话,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别扭的淡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楚有律例,朝廷命官严令禁止出入风月场。违者,罚俸一年,官降二品。 他双臂环胸交叠:杨子规,从前在北境你挺老实的呀,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嗜好?暖饱而思淫`欲? 我呸!思个屁的淫`欲!杨子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是来的比较勤不假,但我从来没要过姑娘。 你不能人道?顾钦辞下意识脱口而出。 杨子规被气得脸颊涨成猪肝色,咬碎一口银牙:顾横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老子回回来都是为了查案! 查案你听得懂吧?他破罐子破摔,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料你也不知道,这朝暮阁之所以是金陵城中唯一的秦楼楚馆,且价格高至一夜百两,进出者皆达官显贵。原因呐,在他背后的老板身上。 说到老板二字时,杨子规抬起下巴指了指天,意味深长地暗喻着什么。 老板在天上,老板是天子。 行了,你自己决定吧,还要不要逛。杨子规耸肩把手一摊,咱这回可先说好啊,如果逛呢,你在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位耳朵里。如果不逛呢,上头听到的消息就成了:熙平侯过朝暮阁而不入,落荒而逃。 逛。顾钦辞这回斩钉截铁,立下定论。 不过我也先把话说清楚,一会儿进去了,你得帮我挡着,别让里头的人碰到我。 那多没意思。杨子规撇嘴嘀咕。 话虽如此,当媚骨天成的姑娘们铆足劲儿往顾钦辞身上贴靠时,他仍旧很称职地做了一块人形盾牌,保住了熙平侯执念颇深的清白。 第84页 没办法,毕竟谁让顾家出情种。 顾钦辞的父亲武康侯年过半百,从始至终只有一位原配夫人,且两人伉俪情深。他的兄长顾钧鸿二十有六,早过了成家的而立之年,却因放不下年少时倾心的姑娘,至今未娶,身边别说通房妾室,就连个女人都没有。 到了顾钦辞这里,和朝歌长公主之间毫无情意,又注定此生都无法明媒正娶心爱的女子做正妻,他也从未想过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其实有条血淋淋的真相,杨子规一直没忍心告诉顾钦辞:正是由于顾家父子在感情上洁癖过重,才让小皇帝有机可乘,拿顾钦辞开刀,勒令其入赘长公主府,便使得顾家从此断子绝孙。 可世代承袭的武康侯爵与顾家三十万兵权,到此为止,回到朝廷手中。 为人臣子,杨子规受的教养不允许他妄议乘舆者。但作为顾钦辞出生入死的挚交好友,他不希望自己的哥儿们被迫守寡一辈子,在举目无亲的金陵城,孤零零地历经生老病死。 顾钦辞今天这身装束打扮,给他整个人添染几分烟火气,犹如枯萎衰败的梅花重新绽出勃勃生机。 兴许是个机会。 杨子规知道朝暮阁里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知书达理,碧玉温婉,若谁有幸能入了顾钦辞的眼,也算美事一桩。他趁着顾钦辞往楼上走没注意自己时,悄悄对身旁的姑娘吩咐了几句话。 三楼正好还剩两间空房,杨子规一锭金子要下了装饰相对雅致的那间,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 歌女乐伎和舞娘随之鱼贯而入。 暧香缭缭,婉转悠扬的古筝调和余韵绵长的琵琶声融合,伴着清亮歌声如天籁,绕梁三日。舞娘水袖翩飞,无数七彩花瓣自衣袂洒下,婀娜如百花仙子临降凡尘,绘就一副绝美画卷。 而顾钦辞低着头,始终没看一眼。且瞧他那冷淡无波澜的目光落在黄花梨木桌面复杂纹路上,神似发呆沉吟,应当也没在听曲儿。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宁扶疏究竟约他来此处做什么? 秘密送他离开金陵?可朝暮阁到处有小皇帝的眼线,顾钦辞愿意相信宁扶疏,不代表他同样信任宁常雁,如果被多疑成疾的小皇帝知晓因果,他的处境不言而喻。 还是说宁扶疏胆子恁大,在天子眼皮底下谋事,来一波灯下黑? 顾钦辞实在想不出旁的可能性,基本认定就是自己猜想的这样。但戌时已过,方才他从进门到上楼,并没有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和宁扶疏的身影。 他磨牙切切,心里的不爽在瞬间达到顶点。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突然,背后轻轻伸来一只手,只差丁点距离就要搭在他肩上。疆场厮杀多年使顾钦辞练就一身比寻常人敏锐数倍的直觉,纵使丝竹歌舞萦耳,依旧不减分毫。 他迅疾捏住阁里小娘子不安分的手,隔着衣物,巧妙避开肌肤相亲,目不斜视将那手重重丢开。 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姑娘请自重。 小娘子眼睫低垂,愣愣站着。过往来朝暮阁的男子,付了银两便将自己当大爷,甩臭脸提各种难堪要求,惹人恶心作呕,总得想尽办法从那些油腻男人手底下逃脱。 可眼前这位郎君,虽衣裳华贵看似与那些纨绔子弟并无不同,但挺直的腰杆与冷俊的眉眼透出肃肃浩然正气,瑕不掩瑜,世人常言的正人君子无外乎次。 小娘子头一回邀宠,也头一回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儿,水灵灵眸子略显嗔怪地掀了眼给她瞎出主意的杨子规。 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大将军被她瞧得骨头都酥了,倒了一杯酒递到顾钦辞面前:我说侯爷,您老都进来了,就别再摆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成不?一会儿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没银子,没法让你尽兴。这要是传到我家老头儿耳朵里,他都嫌丢人,又得揍我。 再说了,人家小娘子只是想给你揉个肩而已,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诶,侯爷?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顾钦辞注意力确实没放在他的絮絮叨叨上,满门心思唯有一个念头: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他觉得很吃亏,很不爽! 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句:至于的。 我有家室。 杨子规愣了一瞬,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豪迈爽朗的笑音盖过乐伎悠悠的吹拉弹唱,持续好半晌,他才终于笑够,勉强止住笑意,给自己灌下两口清茶润喉,咳嗽了几声道:侯爷,你该不会是脑袋被门夹了吧? 你那算什么家室。 顾钦辞这下回过味儿来了,缓缓皱眉。 那位杨子规隐晦暗喻,一个接着一个面首往府里领,毫不避嫌,弄得金陵乃至整个大楚人尽皆知,丢尽你的脸面。咱也不多说什么,毕竟权势不如人,但反过来,你堂堂正二品侯爷,逛个秦楼楚馆而已,且不说什么都没发生,就算真的情难自已又如何,也不必跪到她面前认罪请罚吧? 难道那位还能休驸马不成?他撇嘴哂笑,咱求之不得呢。 方才还说此处一言一行都会上达天听的人,如今牵动情绪,倒率先口无遮拦起来。 第85页 顾钦辞自己是勋贵,是皇恩浩荡赏赐的熙平侯,只要他没触犯十恶不赦的大错,爵位就不会丢。可杨子规不一样,职官升贬迁谪实属家常便饭。他略微迟疑,终究按住杨子规斟酒的手,抛去个眼神,提醒他谨言慎行。 可明明从前在战场上挺默契的人,这晌好像忽然脑袋瓜卡壳了似的,非但没看懂他的暗示,反而梗着脖子求知若渴,硬追着顾钦辞要个回答才罢休:我说的不对吗?你有什么必要替那位守身如玉? 顾钦辞替他头顶乌纱帽捏了把汗,无奈含糊其辞地答应:对。 啪的一声,杨子规手掌心往桌面一拍:那不就得了! 顾钦辞本意想把不合时宜的话题赶紧揭过去,却没曾想,自己敷衍回应后,这人竟愈发来劲儿。 杨子规绕到他身后,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俨然哥儿俩好的姿势,含了些酒气的话音吹拂过耳畔:横渠,你抬头看一眼。江南女子和北地的不一样,我也是回了金陵之后才知道,这世间的姑娘比男人有趣太多。 顾钦辞懒得搭理他,凉凉道:你成日钻研这些不正经的,杨伯父知道吗? 什么叫钻研?!杨子规瞬间急得跳脚,我那是查案需要,不得不深入敌营,刺探情报!老子至今还是个雏的,顾横渠,你可别到我爹面前胡乱污蔑我啊! 再说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我喊进来的这些,都是清倌儿。他道,没让你非要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位之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还是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你没必要因此耽误自己。 老侯爷和顾伯母也都希望你在金陵过的好些,他们才能放心。 顾钦辞沉默了。 杨子规最后一句话,如跃出东方的旭日曦光,驱散了经久缠绕住他的浓稠阴霾。 宁扶疏允诺秘送他回北地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且无论他日后困缚金陵,还是遨游旷野,总要朝前迈一步的。 再者,其实他适才马虎搪塞杨子规的应答也不算谎话。去年洞房花烛夜,长公主曾淡着神色同他约法数章过。 今后虽承着夫妻之名,但只需在人前演个相敬如宾还自罢了,至于人后,她坐拥面首依旧,纵情声色依旧,他亦可以纳通房养外室,互相无瓜葛的人本就该互不打扰。谁也别较真,别太把赐婚当回事儿。 顾钦辞依言,徐徐抬起了头。 杨子规顿时咧出欣慰的笑容,一口大白牙被宫灯烁得反光。 你看怀抱琵琶的那位,原也是世家贵女,后来因祖父获罪入狱,家道中落,才沦入风尘。但到底是闺阁中教养出来的娘子,不止窈窕貌美,而且气度清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耳边人叽叽喳喳忒吵闹,顾钦辞寻声而望。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在意的女子容貌。从前身处边关,军营内清一色是抠脚大汉,统共没见过几个姑娘。后来奉命南下金陵,未入京畿便听闻朝歌长公主倾国倾城,乃大楚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恰巧亲临城门口接他的正是宁扶疏,秋风萧瑟里,顾钦辞彼时冷冷瞥过一眼,深刻憎恨着那个红衣明艳的贵人是一回事,承认传言不虚是另一回事。 兴许在踏入繁华之前就已然见过最好的,之后再瞧其他,便总觉差了些什么,难提起兴趣。 比如这晌,望着眼前琵琶女,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宁扶疏那张脸。 似理所当然地心道:不如宁扶疏好看。 什么?杨子规没听清,狐疑反问。 顾钦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想法说漏,连忙改口:没事,我不喜欢太温婉的。 不要太温婉的,杨子规点点头,倒能够理解。毕竟顾钦辞自小与刀光剑影为伍,与烽火狼烟作伴,一个大喇喇的糙汉理解不了小女儿家婉转心思。 而且武康侯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提一柄长`枪就敢策马上阵,巾帼不让须眉。身为人子崇拜母亲,难免更易对相似性情的女子动情。 杨子规随即道:那你看前头领舞的舞娘,能瞧出来她会武功吧,跟你绝对有共同话题。 擅武的姑娘甚是难得,顾钦辞平淡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杨子规当即朝人送去暗示眼神。 风情万种的舞姬轻移莲步,摇曳生姿,带动缠绕脚踝的银蝶脚链窸窣作响。 印象里,宁扶疏盈盈一握的玉足也曾佩过脚链。那是在玄清观道门圣地,金铃颤出无限暧昧,混入氤氲水雾。 舞姬屈膝对他福了福身子:请侯爷安。 顾钦辞蓦地皱眉,有某道幻影在她屈膝垂眸的瞬间破碎。 他道:嗯,退下去继续跳吧。 舞姬: 杨子规顿时有些看不明白了。腹有诗书的不喜欢,身负武功的也没兴趣。 他猜不透,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顾钦辞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引得他倾心。 几乎是不假思索,顾钦辞下意识开口:要有一双潋滟杏花眼,两撇含情柳叶眉;要性情张扬明朗,笑起来放声露齿;可以刁蛮跋扈,但一定不能残害忠良;可以声色犬马,但一定要心怀天下。 第86页 还要喜欢穿如火红衣,喜欢簪金凤步摇。 杨子规默默在心里记着,起先还觉得这几条要求不算苛刻,直到听见残害忠良和心怀天下两个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描述,怎那么像一个人呢。 他试探着问:是不是还需要权倾天下,朝野侧目? 你干脆直接报那位的名字得了。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谁在念我的身份证号? 第32章 妒意 从头到尾没提谁的名字, 却字里行间都藏着一个人的身影。 杨子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搬着椅子挪近他身侧,震惊比八卦更甚:什么时候的事?你对那位 分明三个月前在云华轩,两人还水火不容, 老死不相往来, 顾钦辞还处处将那位往坏了想, 误以为她敛财受贿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独善其身。 这才短短过了一个夏季,怎就变得如此 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殊不知, 顾钦辞的讶异不比杨子规少。 他在半盏茶之前,素没意识到自己对宁扶疏竟存了别样心思, 猛地灌下三杯醇香酒酿。玉液微凉浸润肺腑,转而涌上心头的, 是灼烈酒意相携依稀回忆。 红绡朦胧, 香雾缥缈。有一人额点合欢花,朝他盈盈掀开媚眼如丝。 可她怀中拥揽后院数多面首时, 何尝不是这般放浪轻浮, 人尽可夫。 梅子黄熟,槐挂满枝。有一人严惩贪官污吏, 送千两辎重北上边陲。 海棠雨落,鸿雁南归。一允和离,二诺奉还自由,三倾力找寻兄长。 可昔日疑心深重是她,党羽林立也是她, 毁己志向囚困金陵还是她。 明眸坠泪, 朱唇染白, 她狼狈痛苦,倨傲摧折,是悦己最好的良药。 算喜欢吧。 酒盏搁在桌面,猝然敲出清脆撞击声。顾钦辞嚯地站起身,低音嘶哑:别跳了,全都退下! 舞娘乐姬被他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得一个哆嗦,没等男人吼出下一句滚,便有人缩着脖颈退到门边,挤着狭窄门缝逃似的躲避这位爷阴鸷恍能吃人的视线。 杨子规小心开口:横渠,你 让我静一静。顾钦辞沉声打断。 萦耳不绝的丝弦曲调如潮水退散,他纷乱无序的思绪才稍稍得以平缓沉静. 一点裹挟着酸涩的苦楚在心尖蔓延开来,曾经谁也别较真,别太把赐婚当回事儿的约定,有朝一日竟是他先食言。 顾钦辞,你可真是没出息,喜欢上一个注定没法完全信任顾家忠诚的人。不过在她身上尝到一些恩典,一丝甜头,就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辉煌云间跌落泥潭,又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 诶,你干什么去?杨子规见他忽然就要走。 顾钦辞头也不回:去找她。 宁扶疏约了他今晚在朝暮阁见面,这晌戌时过半,不知她没见着自己,是径自离开了,还是会耐心等一等。 灯红玉璧映入眼帘,凭栏眺望,不断有纨绔子弟左拥右抱着姑娘家曼妙腰肢走进厢房,脸上堆满餍足笑意,光影绰绰中唯独缺了顾钦辞想找的那道靓丽身影。 想来也是,任谁没等到约好的人出现,都会以为对方放了自己鸽子,尊贵长公主更没有等人的道理。 顾钦辞微微失神,便欲下楼。 行经回廊时,倏尔一声朗笑穿透门窗,穿梭歌舞,钻入耳中。 他蓦地脚步顿住,在原地停滞一瞬后,转身朝声音源头走去。 明媚爽快,放肆不羁。他不可能听错,是宁扶疏的笑声无疑。 顾钦辞站在雕刻梅兰竹菊的小轩窗前,身侧正是他们方才来时,三楼没被杨子规选中的另一间客房。 他听闻不仅仅宁扶疏一人笑得欢畅,却只有她是女子。其余的,是几道听上去声线稍显少年稚嫩清亮的男子嗓音,将她张扬朗笑紧紧包裹。 殿下,我在这儿 殿下,来抓我呀 谄媚且暧昧的话音听得顾钦辞霎时气血翻涌,自诩光明磊落的熙平侯做了平生第一件偷偷摸摸的事儿:他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孔,恰好能容视线穿过。 尚来不及瞧清什么,一阵甜腻暖香忽而扑鼻,呛得顾钦辞忍不住想打喷嚏。 他连忙屈指抵住鼻尖搔挠,背过身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总算控制住了冲动。 再定睛,红纱朦胧,光影交错。最醒目的是那抹桃粉娇嫩,宁扶疏今日没戴气质华贵的鎏金步摇,如瀑长发半披半绾,几朵木芙蓉与秋海棠鲜花簪在乌黑墨发间,点缀鲜艳芬芳。 她身侧围绕着七八名青衣少年,各个儿容貌清秀俊逸,肌肤雪白,面颊两侧则如女子般敷了薄薄胭脂,嘴唇微抿过口脂,眉上一笔螺子黛平添妖冶阴柔,殷殷缠在长公主招惹她。 而宁扶疏双眼被一条绯红飘带蒙着,双手朝前伸出,在半空摸索着什么。眼瞧就要碰到其中一位小郎君,却见那位出声诱她的公子灵巧地侧身闪开,霎时惹出其余少年捂唇谑笑。 被戏弄而抓了个空的人也不恼,玩味娇嗔:你们呀,调皮。 第87页 顾钦辞突兀立在窗边,面色如晴转多云再转风雨,逐渐阴翳。他垂在袖中的五指收紧,和死死咬着的后槽牙一齐发出可怖的咔咔声响。当染了宠溺的调皮二字入耳,暴虐再也不受控制,钻进血液中沸腾叫嚣。 这些面若好女的少年是什么身份,他不用猜都知道。 可也正是由于心知肚明,才越发叫人血脉喷张,恨得牙痒痒。 公主府上数十个男宠不够她玩,还跑到秦楼楚馆来偷腥加餐? 杨子规方才透露朝暮阁上头是天家,但那位名义上的圣人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会先经过手握实权的这位贵人筛查。所以朝暮阁上头先是长公主,而后才是小皇帝。 这些小倌儿压根就是宁扶疏养的外室! 屋子里如今便有八人,谁知道晚些会不会再来其他邀宠献媚的。就宁扶疏那瘦得能随手摸着骨头的小身板,兼之体内常年潜伏寒气,体质比寻常人纤弱,真要是闹起来,她能受得住? 别叫撰写史书的大学士都嫌难堪,羞于落笔。 他前一秒还存三分理智地想自己不该喜欢宁扶疏,后一秒已然只剩下满腔妒意。 而其实,顾钦辞有一点说对了。 长公主后院面首虽多,但确实不够宁扶疏耍的。其中给她出谋划策的幕僚便占了半数,余下些许朝中官员送给她的,美其名曰进献礼物,实则安插眼线密探。排除之后,只剩骆思衡和宋谪业二人是原身主动要进府内的。 前者当日在玄清观内和宁扶疏一样中了毒,至今歇在道门清修之地将养身子,不肯回来。后者昨日在鹅卵台阶上跪了没几个时辰便撑不住疼,趴伏到宁扶疏脚边坦白爱慕虚荣、贪慕权势。 之所以几次动手都没置宁扶疏于死地,是因为衡量过长公主的身份更高贵。赵参堂能给他的,长公主若开金口定能给他更多更好的。遂在两边各自演戏,博取太尉信任的同时,讨取长公主宠爱,只求朝官场高处爬。 而今被长公主识破伎俩,为了活命不得不招供,弃暗投明。 宁扶疏容不下野心过分膨胀的太尉,还需要一条好用且忠诚的狗做内应,因此暂时不宜将人直接杀了。她答应宋谪业,若能刺探到赵参堂那边的行动机密,事成之后不介意送他一官半职。 两个只剩利益关系的人,不可能再谈感情。 这样盘算下来,她身边能够宠幸共度孤寂长夜的人,一个都没有! 宁扶疏究竟有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不重要,关键在于,得让旁人觉得她有。如此,她今晚突然现身朝暮阁才显得合情合理。 所以她故意挑选了数名容貌姣好的小郎君,做出纵情暧昧的假象。等到明日罢朝,宁常雁问起来,她便正好拿寻乐子那套说词搪塞。 只是,顾钦辞怎么还没来,她都搁这儿演半天了,眼睛都蒙得累了。 殿下,您怎么还没抓到我? 殿下,还有我呢 转了十八个弯的尾音绵长旖旎,似远若近分辨不清具体在何方。 继续被迫营业。 蓦地,身后恍有一阵微凉清风吹拂她衣袍,急速掠过。宁扶疏断定背后有人,她心底默数几个数,猛地转身,手臂用力朝前一抓,果然被她逮住了男人结实的手臂。 她笑:抓到你啦! 说好的,最先被抓住的人得受罚。 让本宫想想,罚你什么好呢? 她歪了歪头,系在脑后的绯色丝绦垂挂凹陷锁骨,衬得皮肤莹莹素白。女子那双纤柔玉手却不安分,触及他衣料锦缎光滑,一路向下,撩开广袖,如扇着翅膀的蝶翼钻进隐秘天地,抚上了郎君的手。 宁扶疏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把玩着掰开,反复摩挲,沉吟道:指腹有薄茧,莫不是熙奴? 早听闻熙奴的琴音名满朝暮阁,不如就罚熙奴抚琴一曲,如何? 她笑如花枝乱颤,压着暧昧嗓音悠悠补充:得坐在本宫腿上奏完整首曲子,才算数哦 音落,周遭宁静,无人回应。 气氛甚至有几分低沉的压抑。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宁扶疏后知后觉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收敛了嘴角上扬弧度疑惑反问。 依旧鸦雀无声 宁扶疏旋即抬手绕到脑后,想解开蒙眼飘带一探究竟。 举至半空的手腕忽而被握住,包裹进掌温滚烫的掌心。同时,耳垂袭来温热呼吸,酥痒难耐,激得后颈毛孔泛起细小疙瘩。 好,臣领罚。男人隐藏着丝丝笑意的喑哑嗓音贴耳而过,无比熟悉。 宁扶疏总算知道为何没有人出声说话了,现下想收手,为时已晚。 冰凉衣袖划过脸颊,飘带扎在脑后的蝴蝶结被男人轻轻一抽,顷刻松散,阻隔视线的红纱飘落地面。 光晕陆离,她的视线逐渐清晰 剑眉斜飞,黑眸冷俊。 她抓住的,是顾钦辞。 作者有话说: 顾狗口是心非傲娇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小病娇(狗头) 千万不要嫌弃这一章瘦,悄咪咪地敲黑板划重点:明天下一章大家记得早点来呀,万一被suo(嘘) 第33章 索求(双更) 第88页 顾钦辞视线紧紧锁着她。 两人靠得极近, 宁扶疏看见他如夜似海的深眸中清晰倒映着自己,身影占满他如旋涡能吞噬日月的瞳孔。 短暂的错愕后,宁扶疏很快平静下来,并不意外顾钦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你来啦, 先放开本宫。 顾钦辞凭借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她, 自觉忽略掉后半句话, 只回应前一半:臣来了,殿下抓住臣了。 宁扶疏隐约察觉眼前人和往常不太一样,并没往心上去,这晌时辰不算太晚:正好, 咱们先谈正事。 她动了动被顾钦辞反剪扣在脑后的手腕,示意他松开。这个姿势举得手臂泛酸不说, 且像极刑部大牢里,被麻绳与铁链扣押而接受审讯的囚徒, 平添屈辱。 顾钦辞倒希望宁扶疏是他的囚犯, 缩在他铸就的牢笼里,再不能招蜂引蝶, 朝三暮四。 他手中力道加重不减反增, 用强硬的禁锢压制住宁扶疏下意识的挣动,喉咙压出一声轻缓低笑:不急。 殿下不如先谈谈, 想让臣坐在您腿上弹什么曲子? 宁扶疏愣了一瞬,突然朱唇紧抿成直线。 虽然明知道当着本人的面笑出来不太合适,但一想到顾钦辞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颀长身躯跨坐在她腿上,再顶着那张冷肃硬朗的脸,像小郎君般环抱琴弦, 敛睫娇羞奏出音节。那诡异的画面, 宁扶疏实在绷不住: 噗嗤 而漏出笑音的不止她一人, 自顾钦辞进屋后便畏缩脖颈,规矩站成一排的小倌儿们约莫同样幻想到了相似的场景,深深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耸动,憋笑憋得辛苦。 顾钦辞斜眼冷冷扫过去,鸦羽般的眼睫给本就深不见底的眼眸又覆上一层阴鸷,如夜行猎杀的苍鹰。 慑得少年们腿根发软,牙齿咬住嘴唇,不敢笑,也一动不敢动。 顾钦辞眉眼间结了冰的狠戾却在瞬间融化开来,饶有兴致道:笑啊,怎么不笑了? 小倌儿们几乎同步地打了个寒颤。 按理说,出入朝暮阁的皆是达官显贵。人一旦踩在旁人头骨上,拿自己当回事儿,脾性喜怒不定便成了常态。他们从前见过太多借题发挥,骤然大发雷霆的,卑贱之身别说被申斥骂几句,就算挨上几顿打也正常。除了受着,别无其他选择,久而久之,早已经习惯了。 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人,像眼前这位熙平侯一样,浑身笼罩着寒霜阴冷进门,没破口大骂难听狠话,也没怒火中烧摔砸物什,甚至总共没说两句话,却足以叫人感到害怕。 从骨髓到血液,从内到外,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惊恐悚然。 宁扶疏看着方才频频大胆招惹她的小倌儿,如今面对着顾钦辞,怂得连呼吸都不敢重,就差吓跪了,纵情玩乐的兴致倏尔散了个干净:你何必吓唬他们,不想见,赶出去便是。 殿下心疼了?顾钦辞抬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觉得没必要而已。宁扶疏淡淡叹了口气,他们不过出来谋生混口饭吃,侯爷若计较,就太降身份了。 闻言,顾钦辞突然不带情绪地笑出了声。 劝他别计较,何尝不是让他别吓坏这些小郎君,果然还是心疼呐。 如果臣非要计较呢?他态度蛮狠,扯着宁扶疏细腕将人抵在身后的桌沿。滚烫指腹顺着她手臂皮肤一寸寸向下滑,如豺狼伸出舌`头舔舐猎物,耳廓响起低哑质问:他们碰过殿下哪里? 这儿?或者是这儿? 还是这里? 因生了薄茧而稍显粗粝的手指游移过她的肩窝、侧脸,眼见还要继续抚上她的唇。 宁扶疏在他碰到自己嘴角的刹那,用上指甲微掐总算制住了他的动作,杏眸染上三分愠怒,语气也忍无可忍地带上些许不耐:顾钦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被直呼其名的人恍若未闻,兀自续续说着:他们用哪只手碰的殿下,臣把那只手砍了送给您,好不好? 其中一位胆儿最小的少年顿时腿软得跌倒在地,却又不敢坐,连忙换作跪姿叩首,嗓音颤抖:侯爷饶命。 顾钦辞当即转过了身,蹲到他面前,单手执杨子规相赠的那把金漆玉骨折扇点在少年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怎么,是你碰的殿下? 少年下颚被冰凉扇骨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连连摇头,冷汗如雨浸湿后背。 顾钦辞凌厉如刀的目光似要将他每一寸皮肤都割开,左瞧右看,这张敷了厚厚脂粉的脸也就勉强算普通容貌,卸了妆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和自己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想不通宁扶疏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叫什么名字?顾钦辞问道。 少年小声回话:贱奴尘熙。 顾钦辞恍然,宁扶疏握着他手抚摸时唤的那位熙奴,就是眼前这个胆小鬼。 因琴技名满朝暮阁惹得长公主赏识么? 他笑音愈浓,语调轻松:碰过殿下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自己伸出来。 少年尘熙面色苍白,脑袋晃得比拨浪鼓还快,眼眶漫上泪雾:他没有,没有碰到过长公主殿下。 第89页 可顾钦辞根本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幽幽道:看来是两只手都不要了。 少年尘熙眼见顾钦辞眸底杀意冰冷,手腕陡然翻转,宣纸扇面碎成片片如雪花般的细屑,露出内里描金玉骨。每一根支撑扇面的骨架都头尖刃利,做成一柄短刀的形状。 杨子规是塞外沙场拼杀活下来的人,如今又为朝廷鹰犬查案办差,这条命是最宝贵的东西。他身上任何一件玩物都不可能是单纯的玩物,漂亮精致只是见血封喉的伪装。 握刀之人似在思索从哪里开始下刀。 刀尖抵在少年下巴,轻易就能划破他细嫩肌肤,尘熙浑身僵硬连眼皮子都不敢眨,唯有几滴泪珠子滚落面颊。 死亡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认命闭上眼睛做好赴死准备的时候,厢房内突然响起另一道沉声呵斥。 够了!宁扶疏捱着火气,顾钦辞,本宫不知你今日突然发的什么疯。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若执意伤人,本宫不会护你。 顾钦辞缓缓放下手,转过身来眉眼盈盈:殿下生气了? 宁扶疏没理他,话是对其余小郎君说的:你们都退下,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早已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倌儿如蒙大赦,逃得比遇猫的老鼠还快,甚至有人踢到门槛,狼狈摔了个狗啃泥。 木门合上,厢房内静得出奇。 顾钦辞收了扇骨匕首走到琴案前,手指一一拂过七弦,拨出沉闷音节:殿下还没告诉臣,想听什么曲子。 还在发疯犯病,宁扶疏委实疲于应付他这般诡谲魔怔的性情,转动手腕揉了揉被他捏红的皮肤,轻声开口:回府吧,侯爷先回去冷静冷静,那件正事明日再谈。 她说着便要抬步离开。 下一瞬,腰身蓦然被搂住,身后人的力气之大,似想将她勒进血肉里去:殿下不相信臣会抚琴? 完全不需要宁扶疏回应,顾钦辞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问自答:无妨,臣为殿下奏一曲,您便信了。 他仅用一只手就将琴案与矮凳拉到身旁,坐下的同时,被他桎梏住腰身的宁扶疏也随之被迫屈膝,与他后背贴前胸地坐在了男人腿上。 可顾钦辞仍旧觉得不满意,又使了些蛮力抬起宁扶疏一条腿,强势让她跨坐在自己身前,这才终于面色和缓。 顾钦辞,你放开本宫!宁扶疏整个人夹在他坚硬胸膛和琴案中间,空间狭窄且受制于人,难受的不得了。 这如何使得?顾钦辞不认同地摇摇头,殿下金口玉言罚臣抚琴在先,而今臣遵命受罚,万不能敷衍。 语罢,他左手搭上琴弦,右手立即灵巧地轮出一串缥缈调子,如清泉击石,珠落玉盘。 宁扶疏微愕,这人所说竟是真的。 他当真通晓音律。 愣怔间,不由得目光落在那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托擘挑抹剔勾摘打,晕开如水月光。 但很快宁扶疏就意识到了些许古怪,如果她没辨错的话,这曲子似是《蝶花啼》,由于曲中暗含的故事背景不入流,因此显少有人弹奏。而她之所以知晓,也是因为彼时穿越之初,担心身份暴露,便寻了诸多时下名声大噪的乐谱诗集拜读,其中便有一篇记载了这首《蝶花啼》。 唱的是那贵女嫁将军,本是门当户对的佳偶天成,不幸天有风云,蛮夷进犯。新婚第二日夫婿便戎马从军,离家远去。一连数载,贵女耐不住后宅寂寞,瞒着公婆悄悄与府邸下人偷情,又在别院养外室,去妓馆享春色。银子一撒,寻花问柳,将枯燥乏味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世间名曲百上千,顾钦辞偏偏弹这首 宁扶疏好像知道他突然发疯的缘由了。 他在怨她,分明和他做好约定,却同不相干的旁人笑逐颜开。一时生气,把火发泄在那些小郎君身上才罢休。 跟抢蜜糖吃的小孩儿似的,吃几块,谁先吃,什么都要争一争。 这般一想,宁扶疏无端品出了三分幼稚的可爱,抹去顾钦辞对自己的不敬。 她唤:侯爷 嘘顾钦辞嘴唇吐出极轻气音打断她的话。 耳后忽而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宁扶疏秀眉拧蹙,意识到是顾钦辞侧头将唇贴在了她耳垂。 两段凄转曲调掠过,两人间的距离依旧没有拉回原先位置,温热呼吸如夜风拂扫皮肤,惹出难以言喻的酥痒。 宁扶疏不由自主想扭头躲开,这个动作却像是惹恼了顾钦辞般,不再满足浮于表面的接触,唇齿轻咬,含住吮啃。她陡然僵硬,瞪大眼睛。 传入耳中的吐字不免含糊,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殿下别乱动,您若误招惹了臣,疼得究竟还是您。 宁扶疏困惑微怔,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话的言下之意。 可几乎就在下一秒,她紧靠在顾钦辞身前的背脊尾端,似乎感受到了某件物什变得不同寻常,抵在两人之间。 顾钦辞比她更清楚自己身体的异样,鼻腔喷洒出的气息温度陡升,他却只字不提那尴尬,呼吸微促,桐木古琴弹奏的节奏也逐渐加快。调子还是《蝶花啼》的调子不错,只是曲律速度在他指下急速翻飞。 第90页 铿锵铮鸣似电闪雷鸣,风雨催满楼;如战鼓喧天,铁马踏冰河。九天瀑布飞流直下的滚滚气势把本该时而凄凄寂寂,时而欢快旖旎的曲调撕扯得支离破碎。 曲谱接近尾声,宁扶疏以为他总该停下了,顾钦辞却像在疯狂发泄什么。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开头第一个音节毫无停顿地接上。他困住怀里人,将同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知疲倦 红烛摇曳,光影明灭。 宁扶疏被无尽激昂的声潮包裹,被顾钦辞愈渐凌乱的气息包裹,窗外弦月不知是否嫌纷扰吵闹,躲到稠云后。 铮琴弦不堪重负崩断。 顾钦辞指尖被划破,殷红血珠滴落古朴桐木,晕开灼目疮痍。 剧烈的情绪宣泄之后如穷图匕见,全身力气被抽空,委顿感与苦涩感铺天盖袭来。他挺立背脊突然松懈弯曲,整个人的重量倾压到了宁扶疏身上,下巴搭在她肩头,脑袋埋进她半遮半裸的肩窝。 大口大口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茉莉花香。 殿下殿下他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似夜间做了噩梦惊醒,哭着找寻娘亲的撒娇孩童。 瘫软垂落在琴案的手臂环住宁扶疏的腰身,越收越紧,仿佛浑身精力都寄托在了这一处,想将她镶嵌进骨血。 殿下,臣的琴技比他更好,对不对对不对 宁扶疏张口预答,忽然,顾钦辞粗重喘`息中夹杂进另一道许久未闻的熟悉声响: 【滴!数据检测完毕,一号角色顾钦辞,现怒气值已清零,恭喜宿主!】 想说的话悉数咽回肚子,注意力被转移。 怒气值清零?在适才瞬间? 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此时脸色,但男人压抑着痛苦的嗓音沉闷回旋在耳廓。 殿下殿下啊 回答臣 臣和他,谁做得好? 一个做字,一语双关。 他难受得紧,他在求`欢。 膈在两人之间的玉柱擎天丝毫没有消减之势,隔着薄薄衣料,宁扶疏甚至能描摹出它骇人弧度。曾有无数次,她肖想顾钦辞绝妙的身材,俊朗的容貌;无数次臆想勾他上榻,颠鸾`倒凤。 可如今,动情的人就在她面前,宁扶疏朱唇动了动,却是什么撩拨的话都说不出,什么暧昧的动作也做不出。 她不是没想过顾钦辞的怒气值清零,同样在今晚,应当是她送他出金陵的时候,而不该是他对她动欲的瞬间。 是宁扶疏期望的结果,但不是她盼的因果。 依照她原本的计划,顾钦辞在恨生时入金陵,恨灭时正当离开。他们之间的羁绊,原本也不过赖于那点怒气值的存在而蔓生。待怒气值散去,她不再需要刻意讨好他,自然也没了其他纠葛。 时常调侃自己色令智昏的人,这会儿竟少有的保持着理智。 顾钦辞合该是翱翔北境的雄鹰,展翅长空,天地竞自由,不该折在她这个注定声名狼藉,淫`乱不堪的人手里。 宁扶疏喉咙哽涩,终是强逼着自己忽略男人贴在身后那滚烫的体温,敛住声线平静道:对,你更好。 你最好。 闻言,顾钦辞埋在宁扶疏深陷肩窝的头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眸子灼出一簇烈火,光亮似要跃出眼眶。他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取悦,如石头般积郁胸口的愠怒和躁火,也被这三个字席悉数席卷。 殿下嗓音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轻如春风拥有蛊惑人的磁性。 离开肩窝的唇吻在了她莹白如玉的美人骨,继又攀上她细长如白天鹅的脖颈和曲线弧度优美的下颔骨,像犬类热衷于占领地盘,顾钦辞在宁扶疏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留下濡湿痕迹。 被琴弦割破的手指还在沁出血珠,他却不擦拭,将指腹点在了宁扶疏唇瓣,稍稍用力按压,比绯朱唇色更深的殷红顷刻间晕开,渗入皮肤纹理细缝。 他给她涂抹上一层独属于自己的口脂,浓重血腥味儿荡漾弥散,直窜咽喉与鼻腔。 宁扶疏不禁有些反胃。 顾钦辞侧目见她两撇秀眉拧出仄痕,深邃眼眸中盈满真诚不掺假的疑惑:殿下不喜欢吗? 又转瞬笑了,轻语柔声慢慢:让臣帮您。 男人的指尖移开了,印在她下巴的唇却在向上。宁扶疏毫不怀疑,他说的帮,是用唇舌舔舐吮吸那血迹。 被他温存吻过的皮肤似有火苗游走,灼出炙热而细密的瘙痒。宁扶疏清晰知晓自己对欲的需求,从不认为自己能抵住美色当前的诱惑,如今眼前人更是轩然霞举的绝色,她呼吸微乱,脚趾蜷缩抓地,不自觉仰了仰脖颈。 躁动在血液中叫嚣,想就这样不管不顾,春宵苦短,先睡了这一晚再说。 在顾钦辞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宁扶疏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像是想勾他的腰带,却最终在触及冰凉锦缎的刹那,指尖一颤,收手作罢。 好似毕生沉着与冷静悉数耗在了此刻,她抑制住将欲溜出嗓间的难耐低吟,顾钦辞的唇就要覆上来 宁扶疏声线淡然,道了声:侯爷。 第91页 顾钦辞果然停下看她。 宁扶疏抿了抿唇,极短暂的沉默后:秘送你出金陵的马车已经备好,明日一早便出发。而今天色已晚,距离清晨城门大开只剩三个时辰,有什么需要道别的友人,需要带走的物件,该抓紧准备起来。 勿在本宫身上浪费时间。 顾钦辞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迎上她面颊虽潮红滋润,目光却胜比秋水澄澈清亮,便知她不想、不愿。深陷火海苦苦煎熬的只他一人,而她清醒自持。 何为浪费时间?他眼底炽火熄灭,结出赤红冰层,扣着她腰身的手指掐紧,殿下这么着急赶臣离开,是想再唤那些贱奴进来,让他们轮番糟践您的身子?嗯? 宁扶疏心口突突一跳,没想过会在正直端方如顾钦辞嘴里听到如此腌臜的话语,而身后男人还在执著质问。 臣究竟哪里不如他们,您分明说,臣做的最好。 又是那个字眼,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来。 宁扶疏忙不迭按住他欲抽解自己裙带作祟的手:本宫不会叫任何人。 顾钦辞半边唇角忽而轻轻勾了勾,同时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殿下有臣了,的确不该再叫任何人。 指尖动作仍在继续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啊宁扶疏想解释,蓦然肩头一凉,轻透薄衫滑落臂膀。 她玩乐时故意将腰间裙带系得松弛,没曾想,到头来竟是便宜了顾钦辞。 男人双手钻进她亵衣里,比炭火还要滚烫两分的掌温贴上冰肌玉骨,激得宁扶疏陡然一个激灵。顾钦辞握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掐住她腰肢,将轻盈纤瘦的人转了身,让她面朝向自己:殿下,您夹得臣太紧了。 他说的是宁扶疏垂着的两条腿,分开几近一字马的弧度跨坐在顾钦辞腿根处,脚尖无法及地,难免紧紧绷着。 他又牵过宁扶疏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环绕过脖颈。咫尺之间的距离,高挺鼻梁摩擦着女子小巧鼻尖,上下蹭蹭动,仿佛是在模拟什么缠绵缱绻的动作。 任谁在这个时候闯入厢房,都会以为两人正赴巫山云`雨共享合`欢。 顾钦辞弹指熄灭桌上两盏刺眼烛火,事态逐渐脱离掌控,宁扶疏自暴自弃闭上了眼睛,心想:这还冷静个屁! 是这人主动要求的,是他把高风亮节不屑一顾地丢到地上,再捧起自己的脚,非要她踩下去。 到了这份儿上,如果还忍耐、还拒绝,她都对不起史书上评价朝歌长公主骄奢淫逸那四个字。 宁扶疏指腹按了按顾钦辞后颈,给个细微的小信号,而后延着骨骼硬朗曲线向下摩挲。触到锦衣阻碍时,一层层分剥开,这把熊熊烈火,彻底点燃烧了起来。 察觉到她的屈从,顾钦辞眸底的冷终于融化,眉眼弯弯地笑了,像捕到猎物后餍足的野兽,露出两颗虎牙。 俯身试图亲吻自己的食物。 第34章 离京(双更) 唔 难以言喻的低吟不受控制溢出, 渐渐涨满暖暧厢房。 鼻梁撞到了一起,牙齿磕碰到数回,顾钦辞的吻技实在青涩得过分。 不算太美好的体验,宁扶疏被他揉碾得喘不过气, 想反客为主教教他, 可对方压根不给她机会。顾钦辞盈盈笑意之外, 有一股强硬的狠劲儿。似想要确认怀中人的归属,他的唇舌一如他指下琴音,不知疲倦地搅弄风云。 他眼眶逐渐染上猩红,像失去神志般, 扯碎宁扶疏最后残余的清醒,势要拉着她堕落沉沦。 锦绣衣袍信手丢出, 覆盖在断了弦的桐木古琴上,颤出铮的一声嗡鸣, 余韵绵绵。 又很快被宁扶疏软成春水的闷哼淹没。 可她的鼻音同样被另一道敲门声覆盖:叩叩叩, 主上,清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影卫通报清晰传进两人耳廓。 宁扶疏攥着顾钦辞衣襟的手蓦地一顿。 不约而同掀眸, 她纤长眼睫刷到了顾钦辞下敛的鸦青睫毛, 在对方混沌迷离的眼底看见了相同一抹清冽徐徐荡开涟漪。 她比顾钦辞更冷静三分,而顾钦辞对北境战况的关注, 则远远超出她三十分。 清州,值得八百里加急的。要么是临危受命的徐向帛首战溃败,要么是生死未卜的顾钧鸿惨遭噩耗。 顾钦辞眼中笑意一点点凝固。 宁扶疏见状,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进来。 黑衣影卫推门而入,兴许是对长公主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 又或者是自恃下属卑微身份, 目光平平掠过衣衫半袒的两位主子, 面无表情呈上军报。 宁扶疏下意识接过,撕开封口,倏尔顿了顿,望向怀抱住她的人:你先看吧。 顾钦辞伸出来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害怕什么。即便他竭力隐藏,可仍旧被宁扶疏察觉,他动作缓慢,视线不敢坦荡地落在纸上。 拆信的动作再慢,终有尽头。 宁扶疏看不清倒映在他漆黑眸底的墨色字迹究竟写了什么,只瞧见顾钦辞瞳孔骤缩,好似不可置信,又将信笺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 良晌,如暴怒野兽倒立着毛发的人恍惚在一瞬间失去浑身力气,眼底神采涣散。 第92页 夜风一吹,军报就掉到了地上。 宁扶疏狐疑低头 白纸黑字,执笔写信的人许是着急,那字甚为潦草,写得斗大。 顾帅阵亡,尸骨已运往军中。 宁扶疏心下一沉,从他腿上站起身整好衣物,瞥去眼神让影卫退下。 门扉合得严实,将浮华喧嚣阻隔在两端。 她弯腰将信报拾起,有些不确定顾钦辞此时情绪。宁扶疏素来不太会说安慰话,嘴唇动了好几遍,照样编织不出抚人愁情的句子,索性缄默,静静端详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 倒是顾钦辞率先开口,没有抬眼: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宁扶疏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灼烈,当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说些什么了。 只她料想强大自尊如顾钦辞,早已见惯弟兄生死,必然不会相信诸如逝去的亲人其实化作了苍穹一颗灿烂明星守护着你,这类哄小孩儿的话语。 将将从情`欲中抽离出来的脑袋一时间有些卡壳,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要继续吗? 话音脱口而出惹得人当即愣怔,想敲自己一个脑瓜崩。 此情此景,这话多少有些胡闹了。 却见顾钦辞掀眸望来:殿下兴致不减? 他随性一笑:那便继续吧。 说着,竟当真朝宁扶疏走去,似乎真有此愿,动真格儿的。 宁扶疏: 短短两步距离,男人锦绣靴头就碰到她的云履。可晚风吹得浓云卷聚,遮住半轮秋月,早已没了水到渠成的旖旎气氛。 那纸写着顾钧鸿噩耗的信笺还在她手里,宁扶疏终究在他近身之前,出声提醒:侯爷莫不是忘了 至亲辞世当守孝丁忧,不可饮酒作乐,不得婚嫁圆房,不预庆吉之典。 顾钦辞脚步顿住:从前怎没觉得殿下这般守规矩。 我是在为自己守规矩吗?宁扶疏软了语气,叹声。 垂眼瞥见他鞋面上一点绯色斑驳,她抽出袖中绢帕蘸上茶水,继而拉过青年那双骨节覆茧的手,擦去他指尖凝固血迹:顾大将军是侯爷的兄长,我总得顾虑着你一些。 捏着他粗粝指腹的手很柔软,动作耐心细致。顾钦辞看她一眼,自己留在她唇上的殷红也已经凝固。 结成一朵炫目的牡丹花。 是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待擦拭完,宁扶疏松开他的手。 顾钦辞忽然五指收缩,将那细腕一把捏住。 宁扶疏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下意识试图挣动,但顾钦辞这回的目标似乎并非她这个人。 而是抽走了她指尖捻着的丝帕。 并掸开找到一处干净没使用过的地方,按上宁扶疏两瓣诱人朱唇,用力摩擦。 直将唇上的血揩到帕子上,他一向寡淡的神情好似倏尔添了两分浓墨重彩,心情大好地绢帕丢开。 宁扶疏抬指碰了碰唇瓣,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泛着火辣辣的疼。 忍不住在心底吐槽:擦血便擦血,这人就不知道稍微温柔些么。 她欲用眼神控诉顾钦辞,却在抬头时目光不经意瞥过那张沾满点点血色且皱巴巴的帕子,正不偏不倚被扔在床榻正中间。她视线凝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东西看着怎那般像 落红。 宁扶疏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愣,兴致不减的究竟是谁? 他的颦笑神采都与风月无关,却比个中高手更风流。曾以为他不通风情,如今才觉,实乃大错特错。 可亲人死讯当前,他竟当真无动于衷? 不过是死而已。顾钦辞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恍若无事地将调情举止揭过。漫不经心往椅子上一坐,后背靠着桌沿,大喇喇翘起二郎腿: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罢了。 宁扶疏干巴巴应了句:顾大将军是为大楚捐躯,重于泰山。 她话音刚落,顾钦辞又道:我在生气。 他居然比我先死?他怎么敢比我先死?要我给他收敛尸骨、为他吊唁招魂? 一连三句质问,咬牙切齿,字字狠厉。 顾应璞他怎就这么能耐呢?! 应璞是顾钧鸿的表字,取君子如璞玉之意。 宁扶疏: 怎么好像和她以为的伤心欲绝,不太一样。 殿下知不知道,兄长的腿,是如何断的?顾钦辞突然抛来一个问题。 宁扶疏道: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 顾钧鸿作为武康侯嫡长子,是毋庸置疑的爵位继承人,顾老侯爷对他的栽培和用心绝对不会比待顾钦辞的少。他也曾鲜衣怒马,智勇双全,十三四岁便提着长`枪背着大弓随父上阵杀敌,十五岁便领着麾下士兵攻破朔罗城池,收归大楚版图。 那时,军中人私底都称他一声顾小侯爷,知道武康侯势必会将侯爵传给他,只等顾钧鸿弱冠成年便封为世子。 然,天妒英才。 变故发生在顾钧鸿及冠前几个月,战中失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腿中箭无数,又被敌军投石砸中,髌骨碎裂,筋脉断裂,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也是从那时起,顾钧鸿才开始功于谋略诡计,靠用兵如神取胜。 第93页 武康侯世子之位,这才掉到了顾钦辞头顶。 这是《楚史》上的说法。 可而今,宁扶疏望着顾钦辞眸底愠意逐渐褪去,被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落寞而取代,听他说道:是刀剑无眼没错,但他本可以不用遭受漫天流矢和落石。 难道顾钧鸿的腿疾另有隐情? 顾钦辞看出她的怀疑,垂了眼,似下定决心将尘封的经年往事开启:其实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我虽自小在边关长大,可幼年时,父亲并不允我出入军营。他请了邯州最负盛名的老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作画抚琴,诵背那些之乎者也。至于武功,是他亲自指导我的不假,但就那几下招式,说花拳绣腿都抬举。 宁扶疏静静听着,这些都是正史中没有的。如此说来,倒也难怪顾钦辞的琴技比朝暮阁头牌更胜一筹。 少年儿郎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是少数,更何况我的父母及兄长是武将,进出侯府的所有人也是武将,叛逆那股子劲儿一上来,他越不准我做什么,我越是非要做。有回趁着父亲挂帅出征,我威逼利诱府里家将,混进军营,夺过哨兵兵手里的缨枪就四处找人单挑。他话音微顿,过了一会儿才续道。 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天的所向披靡,是他们碍于我的身份,亦或是单纯不想欺负小孩儿,故意让我。 那年我十三岁,满脑子想的都是,兄长年近十五攻破朔罗城池,我不比别人差,我也可以。某天夜间朔罗袭营,我假传父亲的军令,领了五千骑兵擅自出击应敌。 宁扶疏隐约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反观顾钦辞却愈说愈平静,仿佛临驾喜怒哀乐之上,在讲旁人的故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就是中了敌方的诱兵之计,五千骑兵全部被俘。降者,给朔罗当冲锋陷阵的打头兵,肉垫子;不降,悉数斩下头颅装成一麻袋,送回军营内羞辱楚军。 至于我,被他们悬挂倒吊在城墙上,威胁父亲拿邯州十座城池换我性命。 宁扶疏纵使已经有了猜测,但骤然听到比她想象中更惨痛屈辱的亲身经历,还是不禁心底咯噔一声:想来以武康侯的心性,不会答应。 自然。顾钦辞道,父亲命身边副将拉弓起箭,射死我这个不孝子。那根箭,我至今记得离心脏只差三指距,堪堪钉在我的肩胛骨下,然后副将又取出第二支箭羽搭上弓弦 那是兄长第一次违抗父亲命令,也是唯一次违抗如铁军令。顾钦辞闭了闭眼,毫无波澜的嗓音终于荡出一丝很微弱的哽涩,他付出了五万兵马和自己一双腿的代价,杀光了朔罗军中所有欺辱过我的人。 楼外忽而起了秋风,吹得窗棂震颤作响,萧萧瑟瑟,刮出钻骨凉意。 七年前这桩往事,是顾延镇守边陲三十余年以来,遇到最惨烈,也是最荒唐的一场仗。他没有上报朝廷,而是选择将其尘封于北境雾缭缭的黄沙之中,直到今日被顾钦辞重新翻开堆积厚重灰尘的扉页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同宁扶疏讲。 在他溜进军营四处找人干架后,这件事立马进了凯旋回营的顾延耳朵里。 寒冬腊月,北地风雪是砭骨侵肌的冷。可比那无边白茫更寒冷的,是顾延的脸色:跪下。 少年顾钦辞直挺挺站在营帐前,他性子执拗,认为自己没错,坚决不肯跪。 而武康侯顾延执掌边军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治下严明的雷霆手段。他二话不说抄起军棍,对着顾钦辞打直的腿弯重重打了下去。 少年当即皱眉,身体扛不住痛,被打得膝盖砸进雪地里,干雪溅了有半人高。 可是他不认罚,手掌撑地就要站起来。 顾延怒意更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等他站直,实木做的军棍又狠狠打在了他腿上。 父子两人僵持较量着,顾钦辞每动一下,顾延就毫不留情地打一下。直到后来,顾钦辞皮开肉绽,再没力气爬起来,腿根处潺潺流出来的血被北风一吹,立马粘在衣服料子上。 顾延浑厚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知错吗? 顾钦辞疼得几乎跪不住,纵使两股战战发颤,仍旧倔得梗直脖子,声音虚弱气势却不弱,嘴硬道:不知。 顾延被他气得肺腑胀痛:那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告诫过你什么? 不准进军营,不准碰兵器。顾钦辞道。 你今日犯忌,那二十棍是罚。顾延斥道,现在可知错了? 不知!顾钦辞记得顾延对他的要求,但这和不觉得自己错了不冲突。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住顾延:孩儿不明白,为何兄长可以学着驰骋疆场,学着统帅三军,而我却不可以? 我和兄长都是您的孩子,怎还分三六九等不成?父亲这颗心,偏得未免也太厉害了! 还是说,其实我压根就不是嫡出,不是母亲所生,是你在外面瞎搞弄出来的野种?! 顾钦辞这张嘴从小就语出惊人得厉害,平素里沉默寡言,一开口便是杀人诛心,损人不利己。 第94页 谁不知道武康侯与夫人情投意合,家中既无妾室也无通房,严令禁止军中俘虏女子为军妓,更是从不走进风月处。却一朝被自己的亲生孩子当着下属将士的面这样诋毁,换谁都不可能不震怒。 他丢了军棍,抽出缠绕腰间的长鞭。 啪的一声,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后背顿时沁开一道伤口,血珠滴在雪地里凝结成赤色冰晶。 顾钦辞闷哼后,勾起半边唇角,痞里痞气地挑眉低笑:侯爷恼羞成怒了?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呀? 这下连父亲都不喊了。 本侯怎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不知轻重!顾延紧握着长鞭的手按耐不住发抖,面色铁青,与其由着你使性子把大家都害死,倒不如本侯今日就打死你! 肃穆军营中一时间只余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响彻云霄。武康侯似真的动了杀心,每一下都往死里打,顾钦辞衣衫破碎,鞭痕混杂血迹交错烙在背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到后来,连素来听命于武康侯的副将都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命手下士兵去将顾夫人和顾小侯爷请来。 顾钦辞腿边的白雪被他跪化,融成雪水,又淌入鲜血。 他活生生被打成了一个血人 少年郎逐渐支撑不住,眼皮子越来越重。 在昏倒晕厥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兄长朝他飞奔跑来,将他接进怀里。顾钦辞用尽微薄力气扯了扯嘴角,唇形说的是:我没错。 再次醒来,已是年节过后。 他动了动僵硬麻木的四肢,手肘撑着床板试图坐起来。 醒了?最熟悉的冷峻声线入耳。 顾钦辞一愣:父亲? 武康侯放下手里兵书,目光移到他身上,冷哼一声:还知道叫父亲。 顾钦辞靠坐床头,唇线紧绷: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待我与兄长截然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习武领兵? 真的想知道?武康侯望着他反问。 顾钦辞强行拖着未痊愈的病体,跪在了床榻上,垂首表明真心求个甚解的态度。 武康侯突然叹了一口气,再开口,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添了两分无奈:鸿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身为父亲,我何尝不想一碗水端平,任由你们选择自己的人生。 可本侯,不单单是一个父亲,更是北境三十万兵马统帅。除了对你们两个尽心,更得对所有背井离乡、忠君报国的将士们尽责。他道,如今边境战局逐渐平稳,不免就显得顾家手里的兵权,太大了。大到让金陵城内的贵人害怕,夙夜难眠。 辞儿,你跟着先生读了那么多书,应当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树大招风,咱们顾家,不能再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纵使从你第一次施展拳脚,我便知道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比鸿儿更具天赋,可为父不能拿三十万顾家军的声名做赌注,明白了吗? 少年顾钦辞下挂的眼睫扑朔颤动着,他好像是明白了,可又不甘心。 默了一会儿,诚实道:我需要想想。 武康侯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情,本也没指望他当即接受,淡淡嗯了一声,随他去推敲各种利弊。 可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没琢磨出个名堂,朔罗人先来了。 诚如武康侯所说,顾钦辞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听见激昂号角声,发自身体本能地热血沸腾,深深压抑在骨髓里的不甘心占据上风,作出决定不过一瞬间的事儿。 他执拗而自私地想,既然自己比兄长更有天赋,那么是不是只要他做得比兄长更好,父亲就会承认他,让他取代兄长领兵打仗。 可事实何其讽刺,年少轻狂的他一门心思越过顾钧鸿。到头来,却唯有顾钧鸿豁出半身康健救他于水火。 世子之位如馅饼儿掉到他头上,顾钦辞不得不拿起刀剑,不得不所向披靡,成了北境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将军。可惜有些道理,他终究明白得太晚。 比如若非他当年鬼迷心窍,擅自莽撞领兵,那五千名将士便不会丧命,兄长便不需要来救他,更不会断腿与轮椅为伴,兴许此番遇敌埋伏便有机会逃出生天。再比如若非他承了兄长的世子之位,在北境杀出一片天,皇帝也不会这么快对顾家动刀,下旨赐婚。 一切的一切,错在他,孽在他,恶贯满盈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却为何总是顾钧鸿代他受了所有苦。 你,还好吗?宁扶疏难得轻柔的声音打断他沉溺于痛苦回忆的思绪。 顾钦辞抬头奇怪瞥她一眼:殿下哪里瞧见臣不好? 宁扶疏有种把铜镜搬到他面前的冲动,让他自己看看脸上挂着那个笑,比哭还难看。 但她好在分得清场合,知晓顾钦辞多半是想起了昔年旧事,难以平复心绪。这种时候,那些虚无缥缈空安慰人的话远不如真正能解他思兄愁情的事,来得合适。 今晚她第二次开口道:侯爷,趁此机会,回北境吧。 应该赶得上见顾大将军最后一面。 顾钦辞眼底血丝褪尽,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准备如何送臣走? 第95页 依旧是金蝉脱壳。宁扶疏道,这朝暮阁内有陛下的眼线,你我闹到明面上的争吵都会传到宫里。本宫便趁机扬言将你禁足在府内,再过两旬,放出熙平侯不甘受辱,节食自戕的死讯,从此金陵再无驸马爷。 在天子眼皮子下面弄虚作假。顾钦辞挑眉,殿下就没想过,万一计划败露,您该怎么办? 这便是本宫考虑的事情了,不劳侯爷费心。其实连宁扶疏自己都没思量过。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不计后果也非要做的事。她仅仅发自本心地想放顾钦辞回北境,哪怕处在朝歌长公主的身份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算宁常雁察觉真相后雷霆震怒,与她生出姐弟嫌隙,也不后悔。 这是情面上,还有事实上。长公主权倾朝野的势力不是说说而已,只要她握得紧,手中少有实权的宁常雁再想把顾钦辞捉回来,也难以真正下令执行。 可她的未尽之言顾钦辞听不见,她说出来的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又是另一种味道。 她是长公主,他是熙平侯。 她的事与他不相干,她与他不相干。 如同一瓢寒凉夜雨,浇灭顾钦辞初晓情愫的满腔热烈。 一个时辰前,他将将认清自己对宁扶疏的感情。一个时辰后的现在,却又生生掐灭那点喜欢,扼杀在摇篮里。 道理都明白,只奈何 不太甘心。 刚才有句话,臣只说了一半。顾钦辞缓缓启唇,臣还好,但倘若死的人是臣而不是兄长,那便更好。 宁扶疏听得出来,这是在回答她那句还好吗? 顾钦辞目光沉浮不定,定定盯着她瞧:如果,殿下今日收到的,是臣的死讯,会如何做想? 自会惋惜。宁扶疏不假思索,大楚少了一名武能马上定乾坤的神帅良将,北境百姓少了一位信仰的保护神。史书少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字,她在心中默默补充。 还有呢?顾钦辞追问。 宁扶疏想了想:会替武康侯和你的母亲悲恸。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痛彻心扉之事莫过于此。 顾钦辞微微眯眼:还有呢? 还有?宁扶疏略微思索之后,缓慢摇了摇头,应当没有了。 顾钦辞半张脸隐在烛火阴影中,晦暗瞧不清神色,只听他忽而嗤笑一声,似咬着后槽牙挤出的声音:为大楚着想,为百姓着想,为父亲母亲着想。 呵,殿下的胸襟还真是宽广。 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宁扶疏少有地听懂了顾钦辞的弦外之音,她嘴角扯动微搐,一时竟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嘲讽。 见眉眼精致的人抬眸望来,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散漫浅笑,直直盯着她:那么,疏疏你呢? 我死了,你会哭么? 宁扶疏蓦然一愣,疏疏 无比亲昵的字眼,轻飘飘滚过他唇舌被吐出。逾越了彼此间君臣有别的身份,跨过了各自身后立场背道而驰的鸿沟,好像她们真的是一对举案齐眉的伉俪夫妻。 夫君死了,为人家室,会哭吗? 至少会痛。 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守灵吊唁,为他戒麋食素,为他暂搁夜夜笙箫。 可如若熙平侯死了,朝歌长公主却不该哭,甚至不该有丁点动了真心实意的哀凄。 宁扶疏今夜原就打算秘密暗送他离开金陵,放他回到辽旷北境,此刻多谈一丝情意都是浪费时间。而今后大抵无缘再相见的两个人,谈情意也没有意义。 不会。她面不改色,平静淡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音落瞬间,阴鸷霎时浮上顾钦辞眼瞳,充斥不甘的胸膛似被汹涌潮汐狠狠拍打,一下又一下,凉透浑身血液。 他早该猜到的。 长公主多情却也无情,能与任意俊俏郎君同床共枕,也能事后翻脸不认人说弃就弃,说罚就罚。长公主府后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受她宠幸却又遭她冷落的例子。 方才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连空气都弥散暧昧花香,实则不过是她恰巧缺一个泄`欲的郎君罢了。 至于对方是谁,无关紧要。 她始终是朝歌长公主,始终是皇权。 而天子疑心深重,皇权与兵权便注定对立,博弈了几朝几代无止无休,他和长公主之间也注定站在对立两端。 顾钧鸿尸骨未寒,他是疯了,才会沉溺于宁扶疏的一晌贪欢,饮鸩止渴。 顾钦辞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袍,便又是外人面前冷肃不苟言笑的熙平侯。青玉酒壶倒出晶莹玉酿,他素是狠得下心之人,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就将破土冒出芽尖的儿女情长斩断。 难得有一次揖身弯腰的弧度不敷衍,说的却是:殿下,此去一别,愿此生不复相见。 宁扶疏抬袖回敬:以茶代酒,愿老死不相往来。 凉酒入喉,顾钦辞将袖中存放多日的雕花木锦盒取出,放在桌角:承殿下照料,您送臣回北境,相反臣却没什么能送给您的。这些草药,每逢阴雨天擦抹在骨关节,能让殿下好受些。 第96页 命途多舛的药总算在临别之际送了出去。 宁扶疏收进手里,还能依稀感触到他炙热的掌温:谢谢。 她捡起丢在琴面上的外袍递给他,光滑锦缎从指尖溜走,不由拢了拢指。胸口莫名酸胀得厉害,这晌反倒不如适才冷静了。 刚刚没做完的事,你真的不要继续?她听见自己干涩嗓音泄出齿关。 顾钦辞目色倏然一暗,深深落在她朱唇湿润丰盈。上前一步,俯身低头。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睛。 顾钦辞望向床榻帕子落红,在呼吸相融的距离停了下来,把手里袍子披在她轻衫单薄的肩头,遮掩风光。 罢了,食髓只会知味。 他心知肚明,驻守边陲的将领无诏不回京。 若有相见日。 杯酒释兵权。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吃颗定心丸,肯定不会虐,顾狗的自我攻略有目共睹。两章之内不回来,他就不姓狗。 狗子是离不开主人的,闻着味儿就会回家。 唔,看了评论大家都期待负距离交流,但他们俩的感情目前还没到这一步,其实从最开始设计剧情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核心,疏疏和顾顾之间的矛盾不在于谁喜欢谁,而是皇权和兵权的对立。或者说,是小皇帝和顾顾之间没法磨合的立场对立,如果是偏心小皇帝的原身公主,这个局就永远不可能破。只有穿越来的疏疏,才能把死局盘活。 感谢在20220613 09:00:00~20220615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吃瓜人、头发贼多、黎小九、习清哥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2瓶;gzcyyd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拥趸(双更) 曙色苍茫, 阴云密布。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混在商人贩货队伍内,徐徐驶出城门。 与此同时,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宁常雁在早朝过后将宁扶疏单独留下。 少年帝王亲昵拉过姐姐华贵的广袖, 牵着她走到起居殿。他如今身高已经赶上了锦鞋内垫增高棉垫的宁扶疏, 平视着长公主眼底淡淡绀青, 关心道:皇姐昨夜没歇息好吗? 宁扶疏懒于遮掩眸底涣散的困倦,打了个哈欠不吝啬坦诚:朝暮阁中闹成那样,如何能睡得好。 因为顾钦辞?宁常雁反问。 消息传得倒挺快,小皇帝果然知道了。 本着明面上伪装出来对顾钦辞的厌恶, 一听到这个名字,宁扶疏立马沉了脸色:除了他还能有谁。 本宫也就那么点儿癖好了, 府上面首如云他不是不清楚,便是喜新厌旧多寻几个俊俏的填充内院有何稀奇。何至于闹得那样难堪, 凭白叫人看了皇室的笑话。 太监总管黄世恭奉上两盏热茶, 宁常雁端给她:皇姐消消气,为一个臣下气坏身子, 不值得。 宁扶疏接过, 手执碗盖拂去水面芽色茶末,低头抿茶的刹那, 眼底快速划过一抹精明。 昨夜和顾钦辞饮下互敬的酒与茶后,二人并没有当场别过。 送佛送到西,做戏也得做全套才最万无一失。两人在厢房内吵得再凶再不和谐,除却最初几个被顾钦辞吓尿的小倌儿和潜藏暗中的探子,到底没有其他人知晓。 宁扶疏想让这把火烧得更烈些, 然后 顾钦辞砸了房中一件青花瓷器, 一台琉璃铜镜。脚底使力踢得木门来回摆动, 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半点颜面没给长公主殿下留,散着满身火气把人兜膝抱出了朝暮阁。 厌翟车直驱长公主府,纵有探子暗中跟随,最后一次见到顾钦辞便该在公主府门前,和府内眼线口供的一致。 皇姐若仍旧气不过,朕这就下旨,严厉斥责熙平侯以下犯上,罚他半年俸禄,叫他长些记性,记得尊卑。 只怕他骨头傲,压根瞧不上那点银两。饮过热茶的宁扶疏神色稍霁,但不悦依然明显,我确实气不过,所以将他禁足在了公主府西侧偏院,何时肯低头认错,何时再放他出来,阿雁无需太过操心。 宁常雁这才放心:是了,朕倒忘了,皇姐从不会委屈自己什么。 宁扶疏浅笑,不置可否。 可没有人知道,公主府西侧偏院的书柜后,有一条隐蔽暗道,直通北城门附近的某家客栈。而被她禁足的熙平侯早已连夜混入出城商队,瞒天过海。 梧桐叶落,日上中天,宁扶疏留在宫中和宁常雁同席用午膳,两人边吃边商榷着朝堂上久难决议的几桩政事。 到后来,困意席卷,宁扶疏素有午后小憩的习惯,更枉论昨夜歇得晚,此时疲惫更甚,她旋即告退回府。 当今这天下四海升平,除了清州战事吃紧,其余州郡尚且能算物阜民丰。自顾钦辞离开金陵,宁扶疏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睡梦中眉目舒展,嘴角微扬,还有闲情逸致做个美梦。 但这样闲适的时光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似有人偏偏见不得她安稳一般。 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哒哒响起,惊扰榻上女子把被褥蹬到了地上,鼻腔溢出一声不满而绵长嗯哼。 第97页 门外,琅云和造出声响的黑衣男子低声交谈了两句,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转身掀开珠帘。 她弯腰卷起床幔纱帐,轻声唤:殿下,殿下。眼见宁扶疏翻过身,眸子微动,续道:彭大人求见。 公主府上如今的侍卫长姓彭,踩着宁扶疏惯常午憩的时辰求见,必有要事。 宁扶疏起身更衣,完毕后道:请人进来。 侍卫长到底是外男,不敢入内室冒犯天颜,在珠帘外规矩跪下。双膝着地并非请安的姿态,而是请罪。 宁扶疏启唇:出什么事儿了? 侍卫长垂首:属下看管人犯不利,让齐渡跑了。 宁扶疏蓦地皱眉,想起那把在半空陡转方向,刺向自己心口的长剑: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约半盏茶之前。侍卫长道,囚室值守的两名侍卫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人就逃了。 宁扶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檀木桌案。 半盏茶的时间,若往府外去了,跑不出乌衣巷。且那人为了杀她,藏在影卫队里隐忍潜伏多年,耐力非常人所能及,就算死里逃生,只怕也不会放弃杀她。 一群废物宁扶疏抬手按了按眉心,寒声低骂。 请主上责罚。侍卫长脑袋埋得更低,属下已经派了一队影卫出动,定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人捉拿回来。 嗯,但愿。宁扶疏淡淡应了声,瞥他一眼又问,你们好歹审了那人两日,什么身世什么来历,为何要对本宫下手,这桩桩件件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侍卫长总算有了些底气,那厮是闽州淞昌郡人,土匪窝儿里出生的小畜生。后来朝廷剿匪,放火烧山,小畜生那天在外头野,侥幸活了下来,直到几年前被府上出任务的影卫捡回府里。 淞昌郡?宁扶疏搜刮了一番脑海中存有的记忆,本宫怎不记得那边闹过匪患。 侍卫长道:是先皇在位时的事情了,那时候主上和陛下都还小,没有印象也正常。 宁扶疏思绪烦躁,这才不正常好嘛。 既然彼时她年纪尚小,土匪窝儿是先皇剿灭的。怎么看齐渡都和她没有直接恩怨才是,执着杀她算什么回事。 长长叹出一口气,她道:人不必追了,你速去禁卫营,替本宫请副统领过来。 侍卫长如释重负地退下办差。 宁扶疏捻起块桌上摆放的糕点,熠熠暖阳烘得人发丝微暖。心里装了杂事,想继续躺回榻上睡觉是做不到了,她用了几块茶点后,遂去书房看折子。 琅云替她绾发的手法娴熟,动作却比往常缓慢,宁扶疏一眼便猜到小姑娘在担心她的安危,不愿让她去书房 宁扶疏费了好些口舌,总算忽悠着将人打发去小厨房盯晚膳,而她行过与书房相连的雅致山房,双手触在木门雕花处,缓缓推入。 明媚阳光倾洒,漂浮半空的细碎灰尘顷刻间无所遁形。墙上悬挂无一不是名门大家执笔的书画,多宝架上摆满各藩国进贡的珍奇宝物,却有一处与奢贵雅致格格不入。 书案左侧略显突兀地放了兵器架,一张适于女子使用的大弓倒立其上,以极品柘木辅用水牛角制之,漆纸丹粧处镶嵌石榴红色剔透宝石,是先皇赏给原主的御赐之物。 但,旁边箭筒内倒插的羽箭,被人动过。 宁扶疏阖上木门,寂静书房内陡生一道凌厉破空声。 她转过身,长箭钢头烁着凛凛银光,以极狠厉的速度,径直刺向她的心脏。 宁扶疏眼睛不眨,也不惊慌闪躲,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站着,眼睁睁瞧着箭矢与她的距离愈来愈近,继而刺破世间仅得几匹的珍奇鲛光锦,然后 再难前进一寸。 箭镞似抵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霎时崩出一声玻璃碎裂的细响。 护心镜? 齐渡怔在原地,握着长箭的手因过分用力爆出青筋。宁扶疏半边嘴角勾挑,趁他错愕愣神,伸手折断箭杆,半截有杀伤力的武器踩在脚底。 迎上齐渡不敢相信的震惊,她随性一笑: 你为何觉得,本宫会自寻死路,将威胁性命之物放在触手可盗的地方? 齐渡这才发现,那支长箭内里是空心的。 难怪宁扶疏轻而易举便能将其掰折断裂。 穷途末路,狗急了跳墙,眼见刺杀未遂,他生怕宁扶疏出声喊人,倘若再被关进囚室,便只有死路一条。齐渡眸底迅速闪过一抹戾色凶光,五指弓成利爪状,掐住长公主细弱脖颈。 几乎是同个瞬间,腰侧抵来尖利物什,宁扶疏手里的短刀正对着人体最脆弱的腰窝:咱们打个赌如何?看看究竟是你的手快,还是本宫的匕首快? 音落,齐渡只觉一阵凉意紧紧贴在腰侧皮肤,那柄要和他比出招速度快慢的匕首,已然将他衣裳划破了。 而自己,在囚室中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又挨尽严刑拷打,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资本。 面如死灰只在眨眼间,齐渡松开五指,听天由命闭上了徒余一片死寂的眼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98页 宁扶疏没有收掉卡在他腰侧的短刀,却也没有即刻动手。她盯着面前人眼睫低垂,一副毫不畏惧死亡的模样,缓缓开口:本宫何时说过要杀你,不过是有一事不明白,想问问你罢了。 淞昌郡外山匪是父皇派兵剿的,你缘何对本宫有如此大敌意? 齐渡听到淞昌郡三个字立马瞪大了眼睛,眼眶通红似要冒出火来,恨怒欲狂:父债子偿,有何不对! 原是这样宁扶疏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忽而,她歪头问了句奇怪的话:可倘若你父亲没死呢? 不给齐渡任何思考的时间,黄归年在外叩响门扉:殿下,洪副统领来了。 请他进来。宁扶疏幽幽将匕首收回广袖,顾自转身走到书案后端方坐下。 齐渡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四周门窗紧闭,他无处可逃,情急之下不得已翻身上梁,借助横木阴影藏匿身形。 禁卫军副统领卸了随身佩刀交给黄归年,而后推门而入。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往屋内一站,便挡住午后斜洒轩窗的大半天光,影子落在宁扶疏摊于桌案的奏折上,惹得人不禁抬头。 最近宫里都有些什么消息?她开门见山问得直截了当。这位副统领是原主的人,信得过便没必要绕弯子。 确有一件事想禀报给殿下。副统领说着话音微顿,生带凶相的浓眉皱起,殿下这屋内,还有其他人? 习武之人的气息能否瞒过对方,纯看武功高下。齐渡身体僵硬紧绷,他受过刑,精力本就大不如前,又在模糊不真切的阴暗中,隐约瞧见堂前禁卫军副统领的样貌,一时间恍惚忘了屏气。 宁扶疏眼含戏谑地朝着房梁瞥去一眼,末了,收敛视线道:无妨,自己人,你继续说便是。 副统领应了声是,他日夜都在宫城内值守巡逻,看到的、听到的,无疑更多些。 前几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缘故,陛下赏了黄公公一顿板子。据说是去衣受杖,执刑的小太监下手尽量留了情,但耐不住下边儿脱光了挨打,还没到二十杖就皮裂肉绽,血迹开花。 打完后也没让人歇,隔日就命人回内殿伺候。其余小太监看在眼里,私底嚼舌根说黄世恭大概要失宠了。 宁扶疏想起上午在宁常雁那儿,黄世恭奉茶入殿,走路姿势似确实有些跛脚,动作也温温吞吞像有伤的样子。 黄世恭和公主府如今的管家黄归年原是伺候先皇后的旧人,后来她驾鹤故去,将忠心之人留给自己一双儿女。 这两人说是自小看顾着朝歌长公主和小皇帝长大的也不为过,是什么大错,能让宁常雁这般不顾情面地杖责。 宁扶疏沉吟半晌,应道:本宫知道了,陛下那边你继续注意着,有什么消息随时遣人告诉本宫。 是。副统领躬身行礼,继而道,臣晚些还要换值,先行告退。 宁扶疏淡淡嗯了声,摆手允他自便。 副统领弯着腰向后退了两步,正要大步离去,突然,目光微抬。 对了,还有一事。他顿住脚步,粗沉声线格外严肃,殿下千金之躯,又是众矢之的,明里暗里盯着您的人太多。依臣愚见,贴身保护您的人应当挑选武艺高强者为先,至于某些连气息都藏不好的阿猫阿狗 他话说一半戛然顿住,随着上瞥的眸光低垂,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待人离开,宁扶疏懒散倚靠在椅背上。 藏不好气息的小猫小狗翻身跃下房梁,红着眼睛站在书案前,嘴巴动了好多下才发出声音:方才那人 禁卫军副统领洪川。宁扶疏百无聊赖把玩着自己艳色妖冶的蔻丹甲,怎么?你有要问的? 没,没有。齐渡摇头,急于求证什么,属下只是觉得那人的样貌,很像属下的某位故人。 既是故人,便去投靠他罢。宁扶疏头也不抬地道,本宫不会拦你。 齐渡猛地跪了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震耳的声响,相反嗓音却因干涩而轻哑:属下不走,属下想留在主上身边。 留着伺机杀本宫么?宁扶疏玩味反问。 耳边传来啪嗒细响,齐渡手掌舒张撑在地上,原先紧紧抓着的半支长剑掉落面前,他叩首让自己的额头磕到箭支被折断参差的残木,倒刺扎进皮肤里,以表诚心。 属下必勤修武艺,誓死效忠主上。 他眼拙,误将长公主当成弑父仇人,却没有眼瞎。家父单名一个川字,纵然时隔十数年,至亲之人的容貌始终深刻脑海,饶增添岁月斑驳痕迹,改头换面、更名换姓,也不至于近在眼前还认不出来。 只怪自己被仇恨蒙了心,时至今日才明白: 剿灭山匪,放火烧山,是朝廷给受匪患所害百姓的一个交代,是抚慰百姓心安的戏码。 【滴!系统数据更新,请宿主接收:齐渡怒气值清零,恭喜宿主!】 意料之中的结果,宁扶疏不自觉眉梢轻动。一时间心情大好,也懒得再跟齐渡计较屡次三番未遂的刺杀,淡骂着让人滚去找侍卫长报到,默许他留在府内尽忠。 第99页 屋外天光云影柔和,宁扶疏立在雕花窗前,望向庭中银杏飘落,坠了满地金黄。 她既成为朝歌长公主,阴差阳错不可回环,便要把人生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她要风生水起,要长命百岁。 所有对她心存杀意的人,必得一个个感化或拔除,方能扭转乾坤,改写青史墨痕。 顾钦辞已然与她一杯茶酒泯恩怨,北上泽州永不见。齐渡仇恨陡消,甚至对她愧疚难当。宋谪业背后的赵参堂老奸巨猾,太尉党臣在朝中盘根错节,想彻底铲除尚需时间,还得从长计议。 这般算起来,只剩当初玄清观中狠得下心给朝歌长公主投毒的同时,也自己饮下剧毒的骆思衡依旧恨着她。 宁扶疏不喜欢身边存在任何隐患,哪怕几乎没有威胁的潜在危险也不行,幽幽品着香茗,让人把骆思衡唤来。 天外倏尔惊落秋雨,点滴敲打芭蕉。 自出了金陵城一路北上的马车日夜不歇行了十日,如今已过浩荡淮河。 行军之人乘不惯马车颠簸,遂在沿途买了一顶帷帽,宽檐垂薄纱,遮掩容貌防止被人认出。 这晌斜风细雨打湿深色面纱,马蹄溅飞尘土泥泞。砸在手背上的冰凉蔓延扩大,顾钦辞扯动缰绳,放缓前行速度,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知道金陵城有没有下雨。 不知道宁扶疏有没有用上他给的药泥。 那点分量估计抹两次就差不多耗尽了。 当天夜里时间紧,走得急,他甚至忘了将药方连同锦盒一起留下。但愿长公主府伺候的人上点儿心,在药泥没彻底用完之前,捻些渣子去太医署配药,免得堂堂长公主还得怕水畏寒,在多雨江南挨疼挨得冷汗涔涔。 如是想着,他蓦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差不多得了,都已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念那么多又有何用。 骤然,雷鼓嘈嘈动山川,如蛇电光破云霄,急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身处郊野林间,若被淋成落汤鸡,浑身衣裳湿透黏着皮肤绝迹不好受,顾钦辞不得已弃了骏马坐进车厢内。孰料天公不作美,这雨越下越大,如瀑水雾阻隔视线,沉重马车寸步难行。 侥幸随行侍卫在不远处找到一座无人主持的破败道观,一行人借屋宇聊以遮风避雨。 顾钦辞脱下半湿外袍,铺在积满灰尘的地上盘膝而坐。 随从们找遍四周也没找到能用来生火的干燥木柴,无奈只能拆下一扇窗户,用刀剑砍除去外头潮湿部分,再将内里新木劈成细条状。每当火堆势头小了,便添一些助燃。 待收拾好所有,顾钦辞又随意点了两个人轮值守夜,而后闭上眼睛养神休憩,期待明早是个能够赶路的晴天。 许是连日身体疲惫,他就这样腰杆挺直地坐着,竟也能立马睡着,甚至意识飘忽陷入梦里。 梦见了宁扶疏。 胭脂色的襦裙艳丽,诃子上绣着展翅凤凰,五彩斑斓的羽毛如浴火涅槃栩栩如生,是宫中尚服局最好的绣娘花费数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尊贵无双。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此时双臂抱膝,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她咬着唇低声:本宫膝盖疼。 顾钦辞迎上她杏眸盈盈泛着雾气,纤长睫毛扑朔,心跳蓦然停了一瞬,话音下意识出口:臣给您上药。 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药,然 随身携带的锦盒不见了。 顾钦辞眼皮抖了一下,思绪骤然从不真切的梦境中抽离,涣散瞳孔逐渐聚焦,望着模糊火光凝成清晰一团。 第二次了。 短短半日之内第二次想到宁扶疏了。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告诫下不为例。 那不过一场虚梦罢了,撒娇是假,示弱也假。真正身披凰羽的长公主也曾与他在雨天独处郊外道观,可宁扶疏只会坚韧逞强,只会用危及性命的伤口试探臣子忠诚或逆反。 两相比较 似乎确实是后者更诱人 又在心猿意马的人连忙甩动脑袋,暗自在心底忿忿低骂:顾钦辞,你真是够了! 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能屈居人下甘做驸马,又岂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当断则断方为正道。 下一秒,他起身走到值夜的侍从身旁:你能不能联系到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此侍从并非顾钦辞亲信,而是宁扶疏安排与他同行的哨卫,以防北上途中遇到紧急情况,随时向金陵报信。 侍从点头:侯爷有急事要传? 不算急事。顾钦辞在半秒钟犹豫后,抿唇续道,就是想问问,长公主最近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当然,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顾钦辞走的第N天,专心保命搞事业。 顾狗:离开殿下的第N天,想她,想她,想她。 悄咪咪:顾狗下一章就回来了! 感谢在20220615 08:00:00~20220616 1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要忘记密码 2瓶;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Enirehtak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呓语(双更) 和顾钦辞的忧心不同, 金陵近日并未下雨。 第100页 只是宁扶疏腿脚虽康健无恙,脑仁子却有些许作痛。 时值季末,各地州向上呈报秋季粮食收成与收缴赋税事务,此乃惯例。 奏折在紫檀木书案上摆了一摞又一摞, 堆积如小山高。宁扶疏自清晨早起便浸在书房内, 直至这晌月明星稀, 也不过只批了半数。烛光曳然轻晃,她抬手按揉发胀额穴,良久仍未有缓解,摇头长叹出一口浊气。 而今越发深刻感叹, 世人皆道朝歌长公主权势滔天,可谁又能知, 煊赫长公主不是好当的。 明日翌早便有大朝会,她需以州郡上报的事务为准, 与众臣共同议讨下个季度各地工农商业发展占比及税收调整。是以, 这些奏本不论如何都得在入宫上朝前看完。 可一双眼睛已然被跃动火光灼得干涩生疼,宁扶疏无法, 命人传唤骆思衡。 说起来, 他是长公主后院诸多面首中,和顾钦辞最相似的。也唯有他们二人, 在滚滚长江流淌千百年后,姓名永远地留在了斑驳青史上。 骆思衡,大楚享国四百余年内,唯一夺得三元及第的才子。也是楚朝有史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昔日打马游街万人空巷, 最辉煌在十八岁, 最失意也在十八岁。 琼林宴上被人揭发科举舞弊, 皇帝震怒,下令施以黥刑,发配烟瘴之地充军。 骆思衡自认清清白白,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在狱中呐喊朝廷昏庸,权贵昏聩,造势鼓舞其他被陷害的举子站起来反抗。 朝廷不敢明目张胆杀这些文人灭口,生怕伤了寒门士子的心,却又没办法堵住这群执拗文人的嘴。眼见发配充军之日将至,照这个形势下去,骆思衡必定领着众人边往南走边唾骂朝堂百官及天家君上。 小皇帝被他们闹得焦头烂额。 临门一脚之际,朝歌长公主向宁常雁求了个恩典,言道说骆思衡那清隽秀气的容貌甚合她心意,若刺上黥字,实乃暴殄天物。总归是个发配烟瘴之地的罪人,什么时候死在半途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不如送给她当面首。 最有主见的领头羊没了,剩下的人便闹不出风浪。如此,解了宁常雁的燃眉之急。 只奈何,将军有傲骨,孺子有文心。 骆思衡的骨头不比顾钦辞软,宁愿死,宁愿白骨残骸都埋在烟瘴之地,也坚决不肯认罪,不肯含恨蒙冤任案子不了了之。 他原先怨君王不查,听信谗言,被猪油蒙了心。而后憎长公主帮亲不帮理,为私欲搅弄案情,比皇帝更可恶。 骆思衡虚情假意答应陪同长公主前往玄清观,接过宋谪业手里毒药的瞬间,毫不犹豫投入茶水,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把包装药粉的草纸吞进肚皮里。他清名被毁,生无可恋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上长公主垫背。 可怜老天爷惜才,一条命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尘世。但由于骆思衡吞的毒比宁扶疏多,伤了根本,他因此自请待在道门清修圣地玄清观,静养身子,直至前几日才奉诏不得不回到长公主府。 十天前宁扶疏召人入殿,骆思衡以不敢过了长公主病气为由推诿未至。 这话说真自然也真,但宁扶疏却知晓,他哪是身体衰弱,分明是心病。 见过殿下。中气偏弱的少年声打断了宁扶疏的思绪。 她自桌案后抬头望去,眼前人大概是全府穿衣最厚实的。朽月暮秋伊始,江南第一波寒流未至,凉爽却不寒冷的天气尚算怡人,骆思衡竟已然换上棉衣,外披大氅,兔毛领子把脖颈围了一整圈,只露出颗脑袋,活似过冬。 宁扶疏问: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骆思衡不冷不热回话,苍白似覆了霜露的脸色更显他态度疏离。 宁扶疏却并不在意,反而轻笑:纵是好多了也该注意着些,风口冷寒,走上前来。 骆思衡眼睫垂敛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恶寒。 【滴!监测生成新数据,请宿主查收:骆思衡,怒气值四十九!】 宁扶疏眉梢微动,四十九,基于骆思衡的经历来讲,不算高。 她眼见骆思衡挪着慢步站到书案前,始终垂着眼睛不愿看自己,约莫是怕藏不住满心厌恶。 手腕翻转,执毛笔尾部点了下左手侧的奏本:本宫今日头疼,你来给本宫读折子。 闻言,骆思衡蓦地抬头,和她认真不含戏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骆思衡错愕惊诧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与月光颜色几近相同的嘴唇动了动:卑贱之身,不敢窥见圣物。 宁扶疏微微眯眼,建兴四年的科举舞弊案,是大楚历史上除却朝歌长公主英年暴毙的死因以外,另一件没被史学家破解出真相的事。少年天才骆思衡至死背着作弊罪名,直至大楚被别国覆灭,也没人替他翻案。 但后世学者根据考古挖掘出的诸多野史资料,认为骆思衡应当确实是被冤枉的。 宁扶疏倾向于相信史实和自己的眼睛,骆思衡站在那里,低头敛目,沉默安静,脖子压得再向下却不肯弯一寸背脊,这副姿态和顾钦辞太像了。敢于以死明志之人,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 她没见过骆思衡殿试时舌战群臣的风姿,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好像周身气质换了个人般。 那股惜才之情又上来了。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的顾钦辞,她千忍万忍,喝了半壶凉茶终究没舍得睡。而轮到骆思衡,仿佛又见到了顾钦辞的气节与影子。 第101页 昔日状元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哪儿去了?宁扶疏端回公事公办的模样,本宫说你能,你就能。 念! 状元郎三个字入耳,勾起太多回忆,骆思衡沉寂如水的眸子铺开憎恨。从前意气风发时,最得意人家喊他骆大才子,如今仕途被生生斩断,满腹经纶无处施展,却又最愤恨旁人夸他笔惊风雨、诗泣鬼神。 我不是状元郎。他上下齿列咬紧屈辱,讽刺开口,舞弊之辈,未得陛下钦点,殿下别再提了。 宁扶疏饶有兴致:怎么这回不闹了?肯承认了? 我没有认。骆思衡薄唇不显血色,扯出一抹讥笑弧度,但是陛下认了,殿下认了,天下也认了。 他苦涩反问:我一人不认,有用吗? 这话,倒叫本宫想治你个妄议乘舆之罪了。宁扶疏笑哼一声,语气并不严厉。她漫不经心转动着腕上白玉凤纹手镯把玩:本宫可没有认。 本宫虽好美色,却也不是什么品性的人都会往府里领。 骆思衡神情僵硬在脸上:殿下 【滴!角色数据发生反复波动:骆思衡,怒气值四十二!】 宁扶疏不动声色勾了勾嘴角。 她果然猜对了,骆思衡最耿耿于怀的:声名沾满淤泥,难觅清白是其一。十年寒窗苦读,无缘伯乐是其二。 好巧不巧,宁扶疏既有能力还他清白,又有手段当他的伯乐,适时表露出些许赏识之意,便足够叫骆思衡死寂如灰烬的心境复燃出点点薪火,怒气值下降是意料之内的事儿。 骆思衡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宁扶疏已经将话题拉回正轨:把奏折拿起来,念吧。 给小孩糖吃也得讲究技巧,倘若一次性就把蜜糖全部交出去,不仅容易让心思聪敏的人生出对方无事献殷勤的怀疑,还会因为尝到了足够多的甜头,对下回失去期待。 抛橄榄枝的道理与之万变不离其宗,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而剩下另一半得由骆思衡自己去琢磨、幻想、奢望,让他主动仰头、踮脚、伸手去抓枝条。 少年郎这会儿已然比方才进殿时温顺不少,脑海中满是长公主那句本宫没有认。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期待如春芽破开冰层动土,冒出嫩绿芽尖儿。状元榜眼入翰林,谁不是从起草诏制入仕的,他缓缓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开 这一念,便孜孜不倦地念了一整夜。 又因骆思衡腹有诗书经纶,能一目十行将折子上所奏内容看完,而后挑选主次重点,摘折请安废话,再组织措辞后用自己的语言简洁概括出纲要。条理清晰,反倒比宁扶疏自己逐字逐句地看,更节省时间。 是以,宁扶疏允他今后皆伺在身侧研墨。 金陵城的消息北渡淮河,传到顾钦辞耳朵里时,他正坐在马车内调试袖中连弩。日光将男人半张侧脸照得恍若镀了一层金粉,像对待稀世珍宝般,手执棉布仔细擦拭弩`弓。 他蓦地指尖顿住,皱眉看向掀开想和车帘的侍卫:你刚才说什么? 侍卫接到的指令是,不论熙平侯打听什么,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秘辛,皆可坦言相告。这晌,侍卫不苟言笑地重复:自从侯爷走后,主上就和齐侍卫还有骆公子待在一起。 尤其是骆公子,夜夜侍奉在主上身侧。 不知为何,他似乎听见了几声骨节活动的咔咔细响。下意识抬眸,只见熙平侯随意捡起一支桌上的弩`箭,捻在指尖幽幽转了两圈。 银光在半空晃出白影,突然 嗖的破空声擦过耳畔,弩`箭割断他鬓角仅有的两根碎发,钉进车厢内壁,径直没入了足足半截有余。 侍卫愕然这东西的威力,心惊如若顾侯爷的手偏一点,掉在地上的,就不是两根头发,而是他整颗项上人头。 而他来不及回神,旋即听见阴冷嗓音: 滚如冰雹砸在头顶。 连忙头也不回地遁了个没醒。 顾钦辞眉间皱痕深得能拧断箭矢,阴鸷逐渐在瞳孔弥漫扩散,布满整张脸,盖过明媚倾洒的秋日阳光。 脑中不断重复:自他走后夜夜侍奉 殿下,您食言了。他指腹轻轻抚摸着弩`箭光滑外壳,像是怀念着另一样东西细腻光滑的触感。 什么他做的最好。 什么不会叫任何人。 全都是她骗他,信口捻来。 他想起齐渡拔剑行刺,想起骆思衡一步三咳,想起这些人躺在宁扶疏的玉榻上。又一支钢箭射出,紧贴着他的掌心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淋漓鲜血浸染整只手,映得漆黑眼底也猩红。勾起兽性饥肠辘辘,勾起腹中薄怒欲`火,勾起情`欲铺天盖地。 他背脊绷直,靠着车壁猛地蹭了一下,喉嗓泄出隐忍而难耐的沙哑低吼。 嗯哈,真是后悔。 那天就该狠下心,撕开她松垮不整的薄衫,揉碎她髻间鲜艳牡丹花,反剪她盈盈如玉的手腕扣在头顶。 殿下,臣想你了 第102页 天寒红叶稀,清河日潺缓。暮秋已至,候鸟南迁,殿宇碧瓦飞甍上盘旋着集群金丝燕雀。 一连数日,天幕苍穹阴云层叠,遮挡得日光稀薄、寒意愈浓。朝歌长公主畏寒,宫内早早挑选出上乘的银丝炭送来府中,燃于寝殿与书房内,温暖如春。 宁扶疏近日格外嗜睡,休沐无需入宫上朝的日子,能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午间批阅奏折或翻阅文书,亦是瞌睡连连,时常恍惚失了神,狼毫笔悬在半空太久,墨水滴落奏本晕开一团污渍。 殿下殿下醒醒琅云小心翼翼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宁扶疏睁眼惺忪,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琅云给她双肩搭上斗篷,系好丝带:殿下回床榻上睡罢,小心着凉损了玉体。 宁扶疏抬手揉动沉重发昏的额穴,看向桌面。右手侧摆放着批好的折子,不过十数本;左手侧则是御史台送来的新奏折,目测至少近百本。也就是说她只阅了十分之一,精力便熬不住了,以往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委实奇怪。 但身体力不从心骗不了人,她撑着琅云的手臂站起来:总归不是太要紧的折子,扶本宫回房吧。 殿下的手,怎凉成这样?琅云一愣,少女眼珠子转悠,落在屋内铜炉,银丝炭燃得正旺,不禁惊诧嘀咕,不应该呀,炭火分明没熄。 宁扶疏尚陷在午睡初醒的混沌中,听她错愕声音才反应过来。不仅是手,就连穿在绒鞋中的脚也冰冷如铁。 琅云急得不行,立马指使周围低头伺候的婢女:你快去烧个汤婆子来,你去小厨房,熬一碗驱寒姜汤。还有你,去后院药堂请府医,把人带来殿下卧房便是。 婢女们连忙动起来,静谧书房中一时添了纷杂脚步声。宁扶疏没有阻止,她本就是吃不了丁点儿苦头的人,乐得享受旁人细致入微的伺候,被琅云搀着回到寝殿。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骤然受惊的尖叫,伴随着瓷器摔碎地面脆响。扰得闭目养神的宁扶疏松弛神经一跳,不由皱起眉头。 琅云见状当即就要出去呵斥毛手毛脚的小妮子,打开门,看到的却是影卫统领侯在阶前:劳烦姑娘通传,属下有要事求见主上。 殿门开合,炉中炭木冒出一点火星,影卫统领走至连接内外室的珠帘前,单膝跪地,低头禀事。 主上,近日可有收到朝歌郡守奏明无头尸案件的折子? 朝歌郡,为先皇赐给宁扶疏的封地,也因此成了她的封号。 只不过由于宁扶疏一直待在金陵,从未回过封地,难免对那边的事务不甚熟悉。可即便如此,朝歌郡及下辖县城的所有官员都直接隶属于宁扶疏,写的奏折亦是直接送至长公主府。 不曾。宁扶疏如实道,她已经许久没收到朝歌郡守的折子了。 影卫统领并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说道:主上,属下怀疑朝歌郡守有二心。 宁扶疏下意识蹙眉:怎么回事? 大概七日之前。影卫统领道,朝歌郡的郊外田垄里惊现一具无头尸,经过衙门仵作和咱们自己人验尸,判断死者应当死于穿心一剑,之后又被歹人砍去头颅。 那死者缺失的头至今没找到,但身份已经能够确定。我们在他衣服里找到了楚兵才会有的铅牌,人是清州边防监军,名叫庞耿,兵部正四品军器监庞大人的嫡子。 清州的兵怎么会跑到朝歌去?宁扶疏肘关节撑住软枕,单手支额慵懒卧着,临阵脱逃的逃兵? 主上盛明,属下也是这般猜测。影卫统领续道,依着这条线索追查,结果发现朝歌境内还有另外一拨人似乎也在暗中查探这桩无头尸案。属下跟了他们两天,可以确定是太尉府的人,且朝歌郡守和这帮人联系密切。 宁扶疏闲散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太尉府,赵参堂? 在金陵作威作福还不够么,居然胆敢跑到她的封地上去查案,手伸得不免太长了些。 可按理说,赵参堂老谋深算,狐狸尾巴藏得谨慎,不应该莽撞地染指朝歌郡才对。除非,案件死者和他有关;或者,杀人凶手和他有关。 若为后者,有立场杀庞耿的人是谁,宁扶疏并无头绪。但倘若为前者,是不是能够说明,这位清州监军身上,有赵参堂必须找到的秘密。 清州 沉吟着,思绪忽而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儿。顾钧鸿的头七已过,也不知道顾钦辞一行如今走到哪儿了。想来以他快马加鞭的速度,应当已经祭祀堂前,为兄长哀悼守灵了。 可自己虽把人放走,但到底是欺上瞒下之举。顾钦辞回到属于他的沙漠旷野,顾钦辞这个名字却得永远埋葬在金陵,他没法以亲弟弟的身份名正言顺上香,弹奏戚戚哀乐。 纵然她再弥补,终究填不满他所失去的。 琅云将灌好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手心,融融暖意渗入掌心,宁扶疏恍惚回神,极小幅度地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北上远去之人。她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至于错,是朝歌长公主本人犯下的,本无需她来赎。 第103页 眼下更重要的,是波诡云谲的朝堂局势,有人对皇权虎视眈眈。她瞥了眼保持半跪姿势一动不动的影卫:你这么着急求见,该不会要告诉本宫,凶手被赵参堂的人先查到了? 影卫曲着的另一条腿顿时也跪了下来:不负主上信任,属下抢在赵家的人之前将凶手捉拿归案。只是那帮狗在朝歌郡盯得牢,属下担心节外生枝,还来不及审讯就把人秘密押运回了金陵,现关在府上囚室。 宁扶疏忽然期待赵参堂听见这消息,只怕气得胡子都被吹飞,明朗笑了声:这还差不多,自己去领赏吧。 抓回来那人你们先审着,本宫马上过去。 影卫统领当即领命退下,与提着药箱在殿外秋风中等候良久的府医擦肩而过。 两鬓微泛斑白的老先生原是宫中御用太医,因宁扶疏在玄清观遇害情况凶险,若无宋谪业拼死闯宫,只怕性命难保。小皇帝心有余悸,关怀长姐心切,便派了宫内最好的御医常住长公主府,调理玉体安康。 宁扶疏将手伸出被褥后便不再看府医神情,阖上眼眸养神。 不过三两秒钟的功夫,她竟又被困倦袭扰睡了去。 琅云领着府医轻声走出内殿,方才询问自家殿下是否玉体抱养。 姑娘多虑了。府医缓缓捋着下巴短须,殿下`体内阴阳调和,是极好的。 可殿下的状态,大人您也瞧见了。琅云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雕花门窗,若放在以往,殿下就算连续数日批折子至深夜,也不会像这样嗜睡,还有四肢冰寒 姑娘想表达的意思,老夫都明白。姑娘与殿下主仆情深,老夫也理解。府医打断她的话,苍老嗓音压抑着隐隐不悦,但老夫行医多年,不会连最基础的阴阳之理都诊错。 至于姑娘说殿下手脚冰凉,想来长公主殿下少年时残留体内的病根,姑娘比老夫更清楚。这恰值秋冬更迭之交,天地间寒流重露水浓。加之殿下近两年来了月信,身体对寒气愈发敏感,秋冬日不免难熬些,畏冷惧寒,自然引发嗜睡。待老夫回去开点药,殿下服过之后就能缓解。 听他解释得这样清楚明白,琅云多少为自己刚刚的质疑心生愧疚,讪讪福了福身子行礼:多谢大人了。 秋风一吹,又落几片枯败草木飘零,使得本就萧条的枝头愈发可怜。 宁扶疏裹紧被褥,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丝缕墨发将遮未掩的素颜容貌胜比刺绣在锦被上的国色牡丹更娇艳。 她睡得香甜,没听见屋外琅云和府医交谈,却在下一瞬,无端捕捉到一缕清风拂过树梢,窸窣惊飞栖息候鸟。 不由得翻了个身,想用枕头堵住半边耳朵。 风声静了,却又似乎有道阴影笼罩着自己。 宁扶疏有些不耐烦,徐徐睁开厚重眼皮子。 陡然迎上一双如夜似海的深眸,她好似看见榻前站着一个人,下巴与嘴唇有一圈参差不齐的胡渣,眼下两片青黑深浓,给男人冷俊硬朗的面容平添几分沧桑废颓,仿佛更瘦了。 那人俯着身,低下头来逐渐凑近她 在撞见宁扶疏掀开眼眸的刹那,身形微顿,神色晃过一抹不自然,弯曲背脊打直。 宁扶疏鼻腔刚嗅见皂荚清香,就倏然消散。啧,她不悦砸吧了一下嘴,都靠这么近了,怎么还有退开的道理。 顾钦辞是不是不太行。 梦中的宁扶疏最是随性大胆,心想反正都是假的。放任自由,她在对方后退前,突然双手抬起勾住青年的脖子,臂肘使力把人拉了下来。 重重吻住他浅淡薄唇,吮了吮。 顾钦辞瞪大眼睛,仅一息,用比她更重的力气撬开她齿关。分别半月的思念悉数爆发,难平妒意野蛮生长,报复性的啃咬她舌尖。又因见她吃痛皱眉,于心不忍,放松力度改为温柔舔舐。 明明渐入佳境,宁扶疏却蓦然松开双手,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内侧。 怎么回事她闭着眼下意识嘀咕。 轻如蚊喃的嘟囔让顾钦辞动作一顿: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迷迷糊糊的,毫无防备嗫喏:明明前两次梦到都亲的挺好,怎么这次吻技这么差。她揪着被褥擦嘴,埋怨:跟真的顾钦辞一样。 千里奔波赶回金陵的顾钦辞: 作者有话说: #顾狗的吻技# 宁扶疏:说勉强是抬举,说青涩是委婉。但要说实话,那还得是:稀巴烂。 感谢在20220616 13:00:00~20220617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5640869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深深几许 10瓶;习清哥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汤药 她嫌弃他吻技差。 顾钦辞嘴角抽搐。 那日在朝暮阁, 他曾无意间听到一句话。年过十六的男子如果说不懂男欢女爱那档子事,不是在装嫩耍流氓,就是在装纯骗姑娘。而他,已经二十及冠了。 身为成年男子的尊严遭到质疑, 顾钦辞齿根磨得咔咔作响, 眸色幽暗, 想把人按进怀里,用尽蛮力吻到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红着眼角承认他最好为止。 第104页 目光触及她毫无防备的矜娇睡颜, 安静柔和,心底暴虐冲动才稍稍得以压制。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 想到她刚才前半句话说的前两次:殿下,总会梦到臣吗? 却听榻上女子呼吸平稳, 良久无人应答。 顾钦辞锲而不舍:殿下梦见臣什么? 依旧没睁眼的女子好像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秀眉缓缓往额心中间挤动,最终皱出浅浅仄痕。 梦见她含糊呓语。 你想杀死我, 一次想掐死我, 一次、两次想痛死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数不清了 顾钦辞蓦地心头一哽。 他让她痛苦难受的次数, 不胜枚举。 既然他对你那么不好,殿下为何还要冒着忤逆君上的风险帮他? 这哪有为什么,当然因为我想这样做啊。宁扶疏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潜意识帮她做出回答,还因为, 他是顾钦辞啊。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人怔怔愣在原地。 因为他是顾钦辞。 琢磨着这句话似乎蕴藏着无限情意, 连日来昼夜不歇地赶路, 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了意义。掌心被箭矢割破的伤口火辣辣刺痛淡去,想捧住她的脸颊,温柔亲吻。 什么人?胆敢擅闯长公主寝殿! 琅云端着汤药,甫推开门就看见珠帘后有团人影,一步步靠近自家殿下的床榻,吓得忙不迭呐喊:来人呐,抓刺客! 顾钦辞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烦躁回头。 驸马爷?怎么是你 琅云瞧清她口中刺客的脸,眼底盈满错愕,她是知道殿下秘密谋划送熙平侯离京的。 两声响亮惊呼足以闹醒半睡半醒的人,眼前画面变得清晰,宁扶疏的震惊比琅云更甚,朱唇翕动:你 她闻见浓稠药味儿苦涩入鼻。 嗅觉是真的。 所以,视觉也应当是真的。 不是做梦?! 惺忪迷殢惊坐起,困意瞬间荡然无存。 她没羞没躁拉着亲的,是顾钦辞本人? 宁扶疏抿了抿自己的唇,有点酥麻。又若有似无瞥了瞥顾钦辞的唇,湿润犹存,颜色微深。 好比臆想见不得光的勾当却被本人抓了个正着,丢脸丢大发了。 宁扶疏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假装无事发生,而后顺其自然地岔开话题挽尊。 她慢条斯理坐起身,四下张望,再三确认门窗紧闭,稍稍舒出一口气。她该相信以顾钦辞的身手,能够出入戒备森严长公主府如无人之境,自然也可以隐秘踪迹避开皇帝耳目。 她咳嗽一声清润喉咙:你怎么回来了? 已是面色沉静,嗓音沉着,不同于方才身陷睡梦中柔声娇语,埋怨嘟囔,仿佛真实模样流露的宁扶疏转瞬间披上朝歌长公主华裳艳丽,亦如乌龟翻出坚硬外壳,让人难以窥伺真容。 顾钦辞就站在床帘一侧,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想你了 果然不是什么正当理由,宁扶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想我就能擅自回来吗? 嗯。顾钦辞应得很快,望着她的眼神格外炽热,细腻仿佛有实质,臣想您了,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想看看您。 宁扶疏又要反唇相讥,无意瞧见端着药碗的琅云耳根浸染绯红,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衣领里。半张开的唇不由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言辞孟浪。 你刚刚,说什么? 顾钦辞目色愈深,重复:臣想 够了,不用说了。她连忙打断,早听清了。一时间,说不上来何种什么心情。 觉得不可置信,顾钦辞怎么可能想她,又怎么可能放弃重回北境的大好机会。更觉得如此意气用事实在莽撞,她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人送出金陵,结果顾钦辞丝毫不知珍惜,轻飘飘就毁了。 后者的情绪占据上风,宁扶疏难免有些动火。 再加上乍见顾钦辞的震惊褪去,午后睡梦被扰,那股子没发泄出来的起床气反而慢半拍膨胀:简直胡闹。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知不知道,离开比留下要困难百倍千倍? 还是说,你想让本宫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欺君,帮你这个她顿了顿,想叫顾钦辞认清事情的严重性,狠狠心说了重话,外人。 宁扶疏以为自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顾钦辞就算没有当下立马追悔莫及,也该蹙一蹙眉,抿一抿唇。 可现实往往与设想背道而驰,或者说,她压根就不该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猜测顾钦辞。 眼前男人非但没感到紧张,反而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殿下还真是喜新厌旧呐。 有了骆思衡和齐渡这两个新欢,就忘了臣才是您的正房,是长公主殿下的内人。 而非外人。 宁扶疏眼皮子抽跳了几下。 她倒不知原来内人这词还可以这样用。 震惊于他的语出惊人:侯爷莫不是在北上途中遭遇劫匪,被人劫走了脑子? 第105页 顾钦辞听出她在内涵自己,面不改色,甚至愈发理直气壮:有没有脑子,要紧吗? 就连齐渡那种当面拔刀刺杀和骆思衡那种实名投毒的蠢货,不照样得了殿下青睐? 现在臣学学他们,表现得蠢一些,能讨殿下欢心吗。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但见青年精致硬朗的眉眼掀出一点违和哀怨,宁扶疏莫名脑补出顾钦辞弦外之音的质问。 句句离不开齐骆两人,离不开她的宠爱。 宁扶疏想不通原本正正经经的话题怎么就偏成了这样,她还没申斥顾钦辞无缘无故跑回金陵呢。这人倒好,倒打一耙的本领恁强,反先指责起她喜新厌旧来了。 落在不明真相的旁人耳中,还以为她是什么负心女,骗了眼前这位高大威猛良家妇男的情,又欺了他的身子。 现如今出门远行的郎君逢事折返,回到家中却发觉妻子背着他偷偷娇养美少年,捉奸在床。 好巧不巧,宁扶疏此时正躺在床榻上。 而顾钦辞衣袍沾着扑扑灰尘,透出奔波跋涉的疲惫,目色戚戚站在榻前。 这画面,还真挺像 宁扶疏被这离谱到九霄云外的设想吓了一跳。 像什么像,她又没真的偷人,更做对不起顾钦辞的勾当。 等等,好像还是不太对。 她为什么要因为没有对不起顾钦辞而庆幸?且不说她跟齐渡和骆思衡之间实乃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就算当真有鱼水之欢又如何,她好像没有非得对顾钦辞负责的义务吧? 适才还嘲讽顾钦辞没脑子,而今才发觉,好似每每在这人面前,她的脑子也总会犯些糊涂。 宁扶疏徐徐冷静下来,身体向后一躺倚靠床头,摆出送客姿态:侯爷如果没有能够解释你擅返金陵的合适理由,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哄人开怀,便退下吧,回偏院好好待着去。 她将人从头打量到脚:省得被哪路眼线瞧见,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便不再看顾钦辞,把杵在那儿的人当作空气不存在,眼神示意琅云该干嘛干嘛。 小姑娘伺候她久了,主仆二人颇有默契,旋即心领神会端着银朱红色漆盘蹲至榻前:殿下,先将药喝了罢。一会儿凉了,药效便该差了。 宁扶疏淡淡应声,摊开掌心。 琅云立马拿起随汤药一同送来的鎏金小罐,打开形似珍珠蚌壳的盖子,里头半边装满切成均匀正方形的饴糖,另半边则是金黄剔透的刺梨果脯。她执帕子先捻起一块饴糖,放进长公主殿下手中。 这第一块糖,目的在于尝个甜味儿。 滋滋铺在舌面,免得一会儿药汁苦涩刺激太过。 紧接着琅云又递上第二块糖,这颗却是不嚼的,只用来含在舌尖。当温热胜过体温的汤药将它淹没,便自然而然地融化,苦与甜瞬间交融混合,顺着喉咙吞咽而下,滋润肺腑。 宁扶疏每口只喝一小点,嘴里的饴糖没了就再加。 顾钦辞被她轰了依旧脸皮极厚地不肯走,在旁静静看着。他从不知道养尊处优的贵人喝药,竟这般繁复讲究。 但向来最厌繁琐的他并不觉得矫情,反而凝视着宁扶疏纤长脖颈一次次细小幅度的吞咽,品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赏心悦目。好像尊贵长公主服药,就该这般模板。 继而想起其实自己也曾喂她喝药过,却是动作粗鲁直接。 殿下,让臣喂您吧。他暂时没办法解释返回金陵的原因,只能说好听的话哄人。 不必。宁扶疏头也不抬,拒绝地干脆。 殿下怕苦,不如把药方给臣。顾钦辞又道,恰巧授臣课业的先生略晓医术,臣曾经跟他学过些皮毛。虽比不得御医术精岐黄,但制作药丸的基础活计,还是能做的,能帮殿下省去服药之苦。 不必。宁扶疏还处在气头上,不是很想看见他,面无表情将话强调第二遍,本宫身边手脚伶俐会做事的奴才一抓一大把,不缺你一个。 顾钦辞最接受不了的,便是她的拒绝,冷俊颜面浮现出淡淡隐忍痛苦之色:殿下至少把患了什么病症告诉臣 本宫没病。宁扶疏打断他,又吃了一块饴糖,这药也不过是寻常调养身子的药而已,不劳你操心。 她这样说的本意,是想让顾钦辞赶紧回去,别再站自己面前既挡光又碍眼。孰料,脑回路素来与常人有所出入的顾侯爷,没将话的开头听入耳,也没把话的结尾放心上,偏偏琢磨起了中间调养身子四个字。 既然不曾生病,为何要调养身体。 在边关大老爷们儿的观念里,伤病缠身才需要喝药,而天天泡在罐子里的都是风一吹就会摔倒的瘦弱病秧子。否则,是药三分毒,谁没事给自己找毒吃。 除非有一种情况例外。 顾钦辞望着宁扶疏的目光微滞,他想起自己翻墙潜入府邸时,恰巧撞见琅云向府医询问长公主的玉体情况。 君子坦荡、光明磊落,不该行偷听墙角之卑鄙事,于是他大喇喇挪移两步走到下风口。 任由秋风送声来,光明正大地听。 府医说:嗜睡实乃正常现象。 殿下喝的是顾钦辞顿了顿,后头三个字说的格外艰难,安胎药? 第106页 琅云将将捻起的饴糖啪嗒掉回糖罐里。 被臣猜中了?顾钦辞在领会错意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步步紧逼地追问,孩子是谁的? 宋谪业?骆思衡?还是齐渡? 话题转瞬间歪得找不着北,宁扶疏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不 却是刚开口就被陡然打断。 都不是?他道,那就是朝暮阁内某个叫不上名儿的小倌儿? 顾钦辞霎时想起自己离开那日,七八个貌若好女的少年郎君围着宁扶疏转。若非自己不合时宜地闯进去坏了好事儿,只怕再有半刻钟,便该褪掉衣衫闹到床榻上去了。 他一走便是十四日,谁能保证这期间宁扶疏没有将那晚未尽之兴找补回来。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度燃起一团火。 火苗越蹿越高,灼得理智烧成灰烬,灼得眼眶荡出血丝,再也遏制不住心底蛰伏已久的野性露出尖牙利爪,握住了宁扶疏捧着药碗的如霜皓腕:还是说 他空出来的手隔着厚厚被褥精准点在女子平坦小腹,描摹着肚脐的弧度打了个旋儿,而后缓缓向下移:殿下这里吃得太饱了,连您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男人留在您肚子里的东西作了孽? 宁扶疏僵硬至极,足有半指厚的棉絮似也挡不住那双手按住她身体的清晰触感,滚烫而蛮狠。 她感到难堪,堂堂长公主竟被臣下压制着,躲不开。又觉那言语难听,索性不想解释了,高傲仰起头颅:本宫的子嗣,只需流着本宫的血脉便是,何必在意其父何人。 侯爷说对吗? 顾钦辞竟认真思索起这话来,小半晌后,阴翳眉眼勾出盈盈笑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 殿下是他唯一的母亲,而殿下的子嗣,无论是谁带给您的,都得尊臣为父亲。 所以,这是臣和您的孩子。他莞尔,用力压住宁扶疏的手突然变得温柔,轻轻抚摸着她肚皮,殿下,您感受到了吗,他刚才踢臣了。 宁扶疏: 她的肚皮不太可能有动静,但自己确实很想一脚把人踢出去。 而幻想着感受到了胎动的顾钦辞愈发兴致勃勃,使了个巧劲儿将宁扶疏端着的药碗过到自己手里,勾唇低低一笑:让他的父亲陪着他的母亲喝药。 说的是陪,可宁扶疏眼睁睁看着面前人把剩下的半碗药一口灌进喉咙,再将空碗敲在桌案,磕碰出闷响。 下一瞬,顾钦辞眉间森冷笑意缓缓褪去。 变成三分呆滞,三分惊骇,四分无所适从,最后全部揉成一团窘迫。 通晓药理的医者往往嗅觉灵敏,仅靠闻气味儿便能分辨出药方。而哪怕技艺稍微次些的,也可凭借味蕾将配药剂量尝出个七七八八,虽偶有细节出入,但总体不会相差太多。 顾钦辞属于后者。 以往在军营中没有接触安胎药的机会,可滋阴补阳的驱寒药实属常见。 他从长公主手里夺过的这碗 宁扶疏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脑袋,忽而发觉顾钦辞似乎总有本事用三两句话便将她惹火激怒,却也能因一个抿唇一个抬眸一个讪然神态就使她哭笑不得,把她逗乐,再懒得计较那些口无遮拦的混账话。 甚至想再听听这人还能编出什么离奇之言,杏眸悠悠流眄出兴致,揶揄笑问:本宫的安胎药好喝吗? 一时间,无论顾钦辞怎么回答都不太对劲。 而琅云已经开始埋头偷笑,双肩颤个不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爹失败的熙平侯为了维持颜面,端出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镇定:殿下,臣刚才的意思是 想给您生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说清楚?谁生? 感谢在20220617 16:00:00~20220618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40869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要忘记密码 2瓶;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演戏 一只乌鸦栖落窗棂, 鸣起嘎嘎啼叫。 宁扶疏默了一瞬,艰难找回自己声音,缓缓启唇:本宫突然很好奇,授你医术的老先生究竟是何方圣神? 竟把侯爷教成了能怀孕的男子? 顾钦辞话音脱口后, 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述似有歧义, 想解释, 那又会显得他很没见过世面。区区一碗祛寒汤药,就把威武大将军唬得语无伦次,传出去过于丢人。 尤其在宁扶疏面前,认错安胎药已经足够叫他难堪, 绝不肯再出一次洋相。 顾钦辞尽量让自己变现得自然从容,老神在在:这没什么可稀奇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西域异族金发碧瞳,南海鲛人泣泪成珠。有些男人能够怀孕他咬牙破罐子破摔, 也很正常。 像极小孩子总喜欢寻求认同, 顾钦辞亦是当场逮了个人问:琅云,本侯说的可对? 第107页 骤然被点到名的小姑娘因为忍笑, 一张脸憋得通红。可身为奴婢, 她是万万不能嘲弄高位主子的;倘若摇头,又担心依照驸马爷的脾性恐会追着她问缘由, 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也不一定肯罢休,遂不得不违心地用力点头。 顾钦辞眉梢嘚瑟扬了扬。 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两人颇为默契地一唱一和,独独苦了宁扶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天没缓过气。 究竟是她疯了? 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三人成虎的威力, 使宁扶疏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虽然残余的理智告诉她, 人应该坚定不移相信自己, 相信千年以后现代化的科学医疗技术。 但如果,她是说如果 北境传闻,顾钦辞乃战神转世,无论心智还是躯体,都非常人所能比拟。 如果他当真可以怀孕呢? 那必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卓越旷举,是古今医者争相研究的样本对象,是人类发展文明史上里程碑式的进步。 哪怕宁扶疏暂时没有要子嗣的打算,那也得和顾钦辞睡一睡,得让他生。 她内心天人交战,末了,慢悠悠地掀开被褥一角:你 要不要上床来生孩子? 惊世骇俗的话在唇舌间辗转过好几遍,每回就要说出口之际,却又由于过分难以启齿,而再咽回喉咙里。 经过几度踌躇挣扎,正当宁扶疏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人类医学发展奉献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突然 主上,属下有急事要奏。 一团黑影翻窗跃入屋内,生生截断了宁扶疏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要留子嗣的决心。 影卫每遇十万火急之要事,可以越过通传,直接觐见,这是朝歌长公主给影卫的特权。 浑身上下衣着漆黑的青年面无表情跪在殿内,他不敢靠长公主床榻太近,更不敢冒犯逾矩地窥见天颜,双手抱拳的高度恰好遮挡住低垂的脑袋,目光刻板盯着身前地面:主上,属下抓到一个探子。 人大约是半炷香之前混进府里的,躲开了明面上巡逻的侍卫,好像在暗中搜查公主府。可惜是个死士,刚抓到就服毒自尽了,但从身手招式来看,可以确定是赵府的人。 赵府,赵参堂的人?宁扶疏蹙眉,他想找什么?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影卫把头埋得更低,但属下抓到人时,他正在搜东偏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等宁扶疏想明白赵参堂存的什么心思,院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夹杂着黄归年毕恭毕敬的语调中透出焦急:陛下,陛下不如先在前厅坐会儿,奴才这就帮您去请殿下。 忙你的,不必管朕。八分威严难掩两分稚气,是宁常雁的声音,朕有急事找皇姐。 黄归年赔着笑点头哈腰:是,与陛下您有关的定然是急事儿。可长公主殿下这晌正在午憩,陛下到底是男子,您这般进去终究有些不妥。 朕与皇姐幼时同榻而眠,不讲究这些。帝王龙袍负手甩到身后。 黄归年还想说什么,被宁常雁用眼神慑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 影卫侧身站在窗边,锐利鹰眸透过窗棂缝隙将院外情形收入眼底。他压低声音道:主上,赵参堂也来了。 老狐狸来做什么?宁扶疏细听动静,吩咐琅云先出去把圣驾拖住,能挡多久挡多久。而她饱满打量的视线则落在了顾钦辞身上,若有所思。 被这么一番折腾,她也算彻底清醒了。 什么男子怀孕,压根就是太监开会,无稽之谈。这人随口捻出来的胡说八道,故意撑面子呢。 但宁扶疏此时抽不出精力取笑顾钦辞,她沉吟思索着:宁常雁口中的急事,是什么?各州郡呈送金陵的折子需要先经过长公主之手,而后才到御前,印象中最近并无大事发生。 还有赵参堂,前脚刚派死士潜入公主府行为鬼祟,后脚便跟随宁常雁登堂入室,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图谋? 她想起影卫说的,抓到那名死士时,人正在搜东偏院。 东偏院已经一年不曾有人住了。 再把时间往前推,却是朝歌长公主与顾钦辞成亲之初,原主划给驸马的院落。 只一瞬,宁扶疏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赵参堂要找的,和宁常雁匆匆寻上门来的,是同一件事情。 或者说同一个人。 顾钦辞北上的行踪暴露了! 赵参堂逮着机会跑到御前挑拨离间,奏明长公主殿下存有异心,与顾家兵权暗中联手,因此才秘密放虎归山。而最能辨别此言真假的,便是让宁常雁亲眼看见,宁扶疏口口声声告诉他,顾钦辞被禁足府邸,可其实 人压根不在金陵城内! 坐实长公主欺君罔上,对君王不忠的罪名。 如此,宁常雁难免对宁扶疏手中倾覆朝野的摄政大权生出忌惮,与嫡亲皇长姐之间血浓于水的信任大打折扣。 老狐狸果真下得一手好棋。 宁扶疏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顾钦辞,刚才还觉得他擅返金陵委实胡闹,如今倒有几分庆幸他回来得及时。只是宁常雁已然走到庭前,她的主院和东偏院仅一墙之隔,顾钦辞现在回去偏院,难保撞见帝驾。 第108页 他衣衫沾尘,锦靴染泥,赶路的痕迹太重。宁常雁不蠢,赵参堂更是人精,必然一眼看出端倪,顾钦辞绝不能就这样示于人前。 屋外脚步声,又重了些。 计上心头。 宁扶疏拍了拍床榻,轻声对顾钦辞道:把衣服脱了,到床上来。 本宫给你个父凭子贵的机会。 影卫自觉翻窗遁离,冷风吹入几许泥土淡香,铜炉内火星噗呲暗了一下。 与此同时,殿门大开 皇姐!宁常雁亲近如常的嗓音响起,却转瞬间被拔步床吱出的一声颤动冲散。 博山香炉吐着如丝烟缕,甜腻暖香暧昧,袅袅融入空气。隔着水晶珠帘,只见床榻前甩满男女衣衫,或绯红或玄黑,一条条锦绣碎片凌乱杂错。檀木雕螭龙瑞兽拔步床垂落层层红纱,依稀可见两道朦胧人影上下交叠。 跟随小皇帝进屋的宫女太监们登时羞红了半边颜,埋头站在门边儿。 唯有宁常雁微微垂眼,继续往里走。 榻上,宁扶疏侧头瞥了眼帘外,明黄锦靴上刺绣龙纹逐渐清晰。她双手撑住玉枕两侧,身体虚虚地压在顾钦辞上方,巧妙避开肌肤相亲。 低眉算着宁常雁还有几步到榻前,突然,腰身被圈住,一阵天旋地转,她仰躺在了褥子上。 啊不由泄出一声惊呼。 外头宁常雁的脚步明显顿了顿。 宁扶疏皱眉控诉与她位置对调的人。 顾钦辞假装没看见,慢慢俯下身去。 将下巴埋在她弧度深陷的肩窝。 他眸光深暗,哑声低吟:嗯哈 宁扶疏瞪大眼睛,用仅能被两个人听见的音量道:你做什么? 顾钦辞微仰起头,线条硬朗的下颔骨膈在宁扶疏锁骨。他薄唇勾出一丝隐有邪气的笑意,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既然是演戏,总得演的逼真点,不是吗? 不等宁扶疏回答,他又断续叫唤了几声。 宁扶疏自以为在这类事情上已经足够开放,可从没料想,有朝一日竟会在顾钦辞喑哑嗓音下,红了脸颊。 思及曾经让影卫调查顾钦辞底细,其中也包括了情史,得到的消息是: 顾家子孙恪守家训,戒骄戒躁,戒贪嗔痴,戒声色`欲,且顾钦辞经年沙场点兵,以至于今岁已是二十有一的年纪,但始终没近过女子,没看过市井小话本,更没阅过启蒙秘戏图册。 这一点,在宁扶疏发觉顾钦辞吻技恁差时,深以为然。 可现在,这哪里是懵懂青年能干出的事儿? 顾钦辞牵过她的手,掰开她揪着薄衾的五根手指搭在自己后背,也要她抱住他。 靠的更加近了,宁扶疏在他身上嗅到淡淡皂荚清香:你来之前,还沐浴了? 嗯转了好几个调的应声,不知是在回答她所问,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披星戴月地赶路,早让他变成蓬头垢面的模样,怎可能那样子就来见她。只是到京畿时正逢城门下钥关头,城中的成衣铺都已打烊,次日踩着破晓晨曦离开,虽反复用皂荚洗浴过,却到底没赶上店铺开门。 进了金陵城,更是一门心思只有乌衣巷口那座尊华府邸。 此时两人紧密相拥着,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菊月暮秋,天凉气清。 宁扶疏却热出一身汗。 小皇帝在外试探地喊了声:皇姐? 宁扶疏眼瞧着这戏演的差不多了,当即就要把抱在顾钦辞背脊的手放下来,开口回话。 也不知这个动作怎么惹到了趴在她身上的青年,顾钦辞突然抬手,掌心捂住她的双唇,将宁扶疏的声音悉数堵回咽喉里。他抬起上半身,发丝随着动作滑落肩头,尾梢擦过宁扶疏脖颈皮肤,扫出一串痒意。 宁扶疏不禁抬眸,撞上顾钦辞垂望下来的眼瞳。 分明瞳仁是比深夜更浓稠的漆黑,眼角却迤出绯红,好似彗星拖曳着亮盈盈轨迹。就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汹涌澎湃的欲念和隐晦难辨的委屈参半,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钦辞犹记得那日朝暮阁内,他走在长廊上,隐约听见旖旎而模糊音节从娇俏姑娘或纨绔公子的喉嗓溜出来,声音不尽相同,调子却基本一样。 若他没记错,其中有一句似是:公子轻些,奴家疼。 他嘴角笑意倏尔深了,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学着印象里听到的语气:嗯哈殿下轻点儿,臣疼 作者有话说: 顾狗:吻技虽差,但车技极好(bushi) 每到周末就超级超级忙,明天双更呀! 感谢在20220618 16:00:00~20220619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柠檬酸、妮子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算计(双更) 如果说前面那一声声低吟, 顶多让宁扶疏诧异他入戏太深。而这句不乏娇嗔意味的疼,则活脱脱让宁扶疏的世界观崩出一道裂纹。 这人莫不是拿错剧本了吧? 就算真要这般喊,也应该是她的台词才对。 第109页 目瞪口呆的不止她一个人,几乎在顾钦辞话音落下的瞬间, 掀开珠帘的宁常雁愣在原地。他半张着嘴, 原本想喊的皇姐二字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扭头看向窗外明亮天幕,万里无云。 朕是不是打扰了皇姐的好事。 宁扶疏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顾钦辞读懂她的唇语,说的是:看你一会儿怎么收场。 他回以她莞尔一笑。 为何要收场。 为了应付小皇帝,宁扶疏快速闭了闭眼, 再睁开,已然敛藏好不该出现在眸底的神色, 复又添染三分迷离情`欲。她指尖撩起红绡一角,身子微微倾斜探出, 将五分妩媚五分喑哑的嗓音拿捏得恰到好处:阿雁觉得呢? 虽为亲姐弟。 可诚如黄归年所言, 男女有别。 宁常雁摸了摸鼻头:朕今日来,其实是想向皇姐要一个人, 要完便走。他看着旁边青花瓷瓶, 直截了当问道:顾钦辞,在哪里? 阿雁这话问, 倒叫我不知该怎么答了。宁扶疏嘴角噙出一点粲然笑意,我的驸马,自然在我榻上咯。 宁常雁不解狐疑:皇姐的意思是 下一瞬,一只明显属于男人的宽大手掌进入他视野,却并没有碍于他帝王身份就下床行礼, 反而搂上了宁扶疏柔媚腰肢, 将人往怀里一带。 陛下有何吩咐。 低沉嘶哑的男子声线钻进耳廓。 轰隆一声, 宁常雁如遭雷劈,被眼前这一幕惊了个外焦里嫩,一时间甚至忘记自己圣人天子的身份,口不择言问了句:皇姐床上就他一个?没有其他人了? 他刚问完,顾钦辞漆黑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度,眉宇间攀上阴霾。宁常雁便知道,确确实实仅他一人。 顾钦辞性子太傲,骄傲也桀骜。譬如这晌,在君王面前照样敢摆不冷不热的脸色,敢挺直腰杆与他平视,颊染潮红依旧绷着下颔棱角分明的冷冽,任何人不能逼他做不愿之事,亦不可能与卑贱面首共侍正妻。 可正因如此。 才显得那句臣疼格外奇怪! 宁常雁属实难以置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幻听之症,琢磨着回宫后必得宣太医瞧一瞧。 以至于当宁扶疏问他突然召见顾钦辞所为何事,宁常雁下意识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舅父告诉朕,有人在泗汾郡外看到了顾卿,朕便想着来问问皇姐。 只怕陛下不仅是问问这么简单吧?宁扶疏唇边笑意微冷。 她话没挑明,但一声疏离的陛下已然道尽心寒,如凉风蚀骨戳在宁常雁的心窝子上。 这么多年,无论相依为命的幼时,还是登基为帝后隔阂着君臣本分,私底下,皇姐从来都会亲昵唤他阿雁。 宁常雁倏尔有些慌了,连忙解释:阿姊,朕是一时糊涂了,才会被舅父那番谗言蒙蔽。 朕是被他诓来的 能得九五帝王亲口认错,是莫大的恩宠。换作其他人,早该诚惶诚恐顺着台阶下了。纵然真是皇帝的错,也该躬谦施礼,道一句陛下言重。 可宁扶疏非但没有顺坡下驴息事宁人,反而言辞带刺,掀眸质问:陛下认为,话是谁说的,很重要么? 重要的是,明知谗言佞语,可仍旧信了。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在斥责皇帝性情凉薄,疑心深重,恼怒皇帝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不信。 如今这位陛下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太好,身边宫人稍有手脚莽撞不衬他意的,轻则杖责,重则杖毙,就连曾经东宫里的老人、如今大内总管太监黄世恭都逃不过龙颜震怒,真乃伴君如伴虎。 记得先前日子皇后娘娘略耍小性子,埋怨陛下去她宫里晚了,至今还禁足中宫跟着教习嬷嬷重学宫规。眼下宁扶疏放肆地指着皇帝鼻子骂,伺候在外的宫人却丝毫不担心龙颜震怒。 陛下待朝歌长公主,那当真是既放在心尖儿上宠爱,又捧在手心里敬爱。 果不其然,宁常雁脸上半分怒容也无,反而愈显慌张:这回是朕的错,阿姊别放在心上,别和朕生疏了好不好?阿姊想怎么处置赵参堂都行,朕这就下令训诫他。 处置赵参堂么? 宁扶疏倒是想把人罢官贬为庶民,或流放烟瘴荒芜之地,再不能兴风作浪。 但光凭进献谗言这一项罪名,还撼动不了太尉在朝中的根本。何况宁扶疏深知,如果把赵参堂逼得太紧,老狐狸难免派下属细查顾钦辞近日行踪,对她没好处。 她想彻底扳倒太尉党势力,得徐徐图之。 今晌这番冷言冷语用来消磨宁常雁成日不得安宁的疑心,也不算徒劳无功。 几度权衡后,宁扶疏表现得对处置赵参堂无甚兴趣,恹恹然:人是陛下的臣子,怎么处置由陛她蓦地顿了顿,无声叹气改口:由阿雁决定便是。 依然蕴含着淡淡怨气和抑不住的失望,但落在小皇帝耳中总算是勉强肯唤他乳名了。 好宁常雁现在什么都顺她心意,又明白自家阿姊的性子倔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气的,阿姊继续午憩吧,朕就先不打扰你了。 第110页 他轻轻将珠帘放下,转过身的瞬间眉眼阴翳密布。 走出寝殿,赵参堂在外侯着,面色悠然。 宁常雁憋了满肚子的火霎时找到宣泄口,是赵参堂,是他的好舅父,是站在阶下这个眼角挂着嘲弄笑意的人,一遍遍告诉他阿姊如何欺君,如何谋私,才闹出那般乌龙,让阿姊气他怨他,与他生了隔阂。 偏偏赵参堂还不知好歹地凑上来,往烈火上浇油:陛下,是否果真如臣所说,长公主包藏祸心。您好不容易把顾钦辞困在金陵,牵制顾家兵权,她倒好,又将人放回了狼堆。这摆明是盯上了边关三十万大军,在拉拢顾 闭嘴!宁常雁面色阴沉,看向赵参堂的一双龙目狠戾,依朕看,包藏祸心的人是舅父吧? 皇姐不过是举荐了一位清州统帅,你就眼红成这样?赵卿,你太让朕失望了! 赵参堂骤然挨了一顿雷霆训斥,心底甚是莫名其妙。他不清楚殿内发生了什么,却知晓这么些年以来,小皇帝虽更依赖皇长姐,但对他这个表舅也是拿出了待股肱之臣的尊重。 坦言失望和不满,这是头一遭。 赵参堂匆匆望向小皇帝:陛下 宁常雁见到他这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愈发火大,神经突突直跳,气息都喘不匀:给朕跪下! 赵参堂愣怔,一张老脸涨得发红。 臣跪君天经地义,可四下立满太监宫女。要他众目睽睽地屈膝罚跪,往后堂堂正一品太尉的威严何在,天子近臣宠臣的声名何在。 委实丢尽颜面。 赵参堂眉头皱得能拧死好几只蚂蚁苍蝇,但见小皇帝鲜有地怒目圆睁,脸上全是烦躁与不耐,到底掀起袍子,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着地的人头顶冠帽才到宁常雁脚边位置,他压在胸口的心气总算顺了点,抬脚往赵参堂肩头踹去。 太尉属武职,赵参堂年轻时毕竟是杀戮战场的大将军,虽已十多年不曾提枪上阵,但一身健硕肌肉不减,老当益壮。相反小皇帝疏于习武,一脚踢在赵参堂肩膀,跪着的人像块磐石纹丝不动,晃都没晃一下。 这便很尴尬了。 风吹黄叶萧萧下,窸窣声响仿佛在讥诮他,既伤了阿姊的心,又无能惩处不了赵参堂发出的笑声。 来人!宁常雁怒甩衣袖。 周围侍奉的太监立马眼观鼻鼻观心,躬身等候圣命吩咐。 传朕旨意,太尉妖言惑众,诽谤长公主,又意图离间朕与皇姐,其心可诛。 然朕念其翊戴之功,从轻发落,自今日起,禁足府内反省思过,无诏不得踏出半步。另罚俸一年,至于辖归太尉掌管的军政事务宁常雁微顿,全权交由长公主裁决。 语罢,摆驾回宫。 赵参堂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衍变这样。 禁足反省和罚取俸禄于他而言都无伤大雅,但执掌天下的军政大权,是他这么些年耗尽心血一点点攥紧,捏在自己手里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不能放给宁扶疏。当即跟上帝驾,想为自己解释辩驳。 朕允你起来了吗?宁常雁冷冷瞥去一眼,看来是朕平日里对赵卿太过和颜悦色,叫赵卿忘了规矩。 长公主府门外宽敞,去那儿跪着,别碍了皇姐的眼。 院外凉风催木枯,殿内暖烟熏人笑。宫女太监的脚步声如潮水退去,风风火火来的仪驾,乌乌泱泱又走了。 只留赵参堂颜面扫地,跪在人来人往的乌衣巷,被那些他平日里最瞧不起的贩夫走卒指指点点。 若是往常,宁扶疏对看人笑话没甚么兴趣,但偏偏,赵参堂几次三番算计到她头上来,触碰她底线。宁常雁削权罚跪是宁常雁对赵氏的惩戒,不代表宁扶疏愿意息事宁人。 她准备去外头瞧一瞧,起身下榻。 殿下去哪儿?顾钦辞本就搭在她腰上的手臂蓦地收紧。 宁扶疏拍了拍他:帝驾已经走了,可以不用演了。 顾钦辞整片胸膛都贴在她背脊,硬邦邦的,脸颊一个劲磨蹭她发顶:谁说臣是演的?他嗅着宁扶疏身上淡淡茉莉花香,随呼吸沁入五脏六腑,低沉嗓音顷刻间变得轻柔,像个撒娇的孩子:殿下,臣真的很疼 他说着,拉过宁扶疏的手往身后探去:不信,您摸一摸。 纱幔重掩,灿烂晚霞透过凤纹盘旋的红绡,照在男人侧脸,宁扶疏看见他面容轮廓似镀上一层细碎鎏金。目光往下,单薄亵衣鼓着不可名状的形状,是他说的疼。 宁扶疏手指蜷曲,下意识抗拒。 顾钦辞看见了,在她视线不可及的阴影里,眸色暗下来。一边温柔儒雅松开她手掌,不做勉强。一边用他的温度,蹭了蹭她外侧腿根。 殿下,臣不想收场。他的声音仿佛比铜炉炭火还要烫上两分,臣想假戏真做。 宁扶疏身体僵硬,一时间不敢乱动。 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 太被动了。 她在顾钦辞面前,实在太被动了。 宁扶疏不喜欢这样的状态。 她习惯了长公主高高在上。 第111页 便觉得受人钳制格外难堪。 终于在事态失控之前,她深吸一口气,找回朝歌长公主该有的气势,眉梢半挑:哦?想要如何假戏真做?她尾音扬起浓浓戏谑:本宫轻点儿? 顾钦辞蓦地喉结滚动。 他那处似乎异常敏感。 刚刚趴在宁扶疏身上,每一声低吟落下,都会伴随着一次唾液吞咽。 没想到侯爷竟有如此癖好。宁扶疏吐息如羽,呵气如兰,妩媚嗓音晕开鲜活的旖旎,不愧是能生孩子的男子,果真与常人不同。 顾钦辞喉咙干哑,涩声反问:殿下喜欢吗? 喜欢宁扶疏仅用单臂撑住身子,腾出空的手指落在他月白襟领,指尖不紧不慢描摹着流云暗纹,缓缓向下游移,最后轻点上顾钦辞心口,低低重复,侯爷若怀着一片真心,本宫如何能不喜欢。 如果说顾钦辞方才还能游刃有余,那么现在,宁扶疏主动靠他这样近,已是极大的诱惑。更何况言语狎昵,惊扰蛰伏血液深处的猛兽缓缓苏醒,张开野性利爪。 原本清新雅致的恬淡花香,也成了催`情药,馥郁浓烈,惹人心神荡漾。 如洪决堤,宁扶疏的手指隔着单薄里衣,在最经不起点火的地方游走作祟。顾钦辞紧绷腹部才勉强抑住的热浪顿时似波涛拍岸,席卷理智。再懒得计较,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长公主这张嘴是否也对旁人说过喜欢。 明知道她没付出几分真心却非要自己的真心,明知道她喜欢的不过是漂亮优美的酮体和俊逸清朗的容貌。只要她肯要他,过往的,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当顾钦辞铺开枕面的长发被宁扶疏伸出小拇指勾起,一圈圈缠绕,丝缕墨色与青葱玉指相映,衬得那莹白似仙人纤尘不染。他皮肤颤栗愈加剧烈,猛地翻了身。 殿下,臣想 想什么?宁扶疏眨眨眼。 想要您。顾钦辞嗓子里似灼着一把火,气息早已不堪凌乱,端着最冷俊肃然的脸,说着最浪`荡大胆的话。 如九天战神丢盔卸甲跌入俗世凡尘,似凶猛獒犬摇着尾巴卑微求祈欢怜。 宁扶疏却还有心思逗他,折腿屈膝沿着男人大腿内侧徐徐向上攀,直到触着了障碍物,膝盖抵在那处。似发现不得了的乐趣,笑得花枝乱颤:这么想啊 一滴薄汗滴在朱唇上,她殷红舌`尖探出牙关,一卷。 汗液化在涎液间。 顾钦辞突然俯下身去,整张脸埋在她雪白肩窝中急急低喘,深深嗅吸,鼻腔顷刻盈满女子发上茉莉清香。 殿下,全了臣 像犬类嗜好标记领地,骨子里的野性暴露,他在宁扶疏锁骨啃出一排排齿印,继而呼气吹干。手掌绕过腰肢,意欲找到赤色绣凤肚兜系于背后的结,便是此时,宁扶疏忽然唤了他一声: 侯爷。她嗓音清冽,与适才那甜腻恍能拉出糖丝儿的尾音落差鲜明,还记得本宫说过的话吗? 顾钦辞胡乱摸索的动作没停。 宁扶疏续道:本宫说,侯爷若真心,本宫自然喜欢。 可侯爷是真心吗? 顾钦辞已经快要忍疯了,眼眶猩红:臣是。 然而宁扶疏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指尖点在他心口,同样的动作在这晌施加了几倍于刚才的力气,不复缱绻。 扪心自问,擅返金陵后即刻潜入长公主府来见本宫,是纯粹的真心吗?她眸子清澈,一汪秋水沉静无波。 哪还有丝毫情动。 顾钦辞,利用了本宫就想粉饰太平,还想要本宫全了你的龌龊心思。宁扶疏不给他喘气的时间,卡在他腿根的膝盖出其不备使劲向上踢了一下,见人皱眉露出痛苦之色,把人从身上推开,如意算盘不是这样打的。 有句话本宫许是不曾同你说明过,就算在榻上,就算被你上,那也得照着本宫的节奏来。 她真的很不喜欢被摆布。 说完,顾自坐起身,扯过叠放床头的纱衣随意披在肩头,系上衣带。 末了,不疾不徐转身,目色凉凉,看着因她不留情踢出那一脚而痛苦蜷缩在榻上的人,细密冷汗浸湿额发。 帝驾没来公主府之前,宁扶疏便有所怀疑。顾钦辞自那日凌晨离开金陵,时至今日恰好十五天。如果他的行踪在北上时暴露,赵参堂没理由今天才去小皇帝面前挑拨离间。 唯一的可能,纰漏出在顾钦辞返回金陵的途中,并且能够推断出,他回程的行车速度比北上时快许多。 宁扶疏始终相信,能领五千精兵潜入敌营取将领首级的人,没道理输给赵参堂养的几条暗狗。加上顾钦辞身边还有自己安排的数名影卫,皆是精于藏身匿迹的佼佼者。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消息必然第一时间送至公主府。 可她近些时日并未收到暗卫信报。 你擅返金陵,是因为半途遇到了让你不得不回来的事儿。 你被赵参堂手底的狗发现,和粗心大意或防备松懈无关,是因为被那件事儿绊住了手脚。你宁愿暴露自己,也要护好那桩秘密。至于本宫派去护送你的影卫,则全被你支开了。 第112页 句句语调淡然,言辞笃定。 宁扶疏仔细观察着榻上的人身形逐渐变得僵硬,沉着续道:最后一点,你风尘仆仆赶在赵参堂进宫请来陛下之前,到本宫面前口口声声说想念本宫 她顿了顿,喉咙深处压出一声自嘲低笑:不过是因为巧言惑人,以此诓得本宫信任,不再深思细究,借本宫之手将你想守的秘密瞒过去。 可笑自己居然当了真。 顾钦辞脑海有一瞬空白,萦绕鼻腔的茉莉花香倏尔散了个干净,身体难以言喻之处袭来的阵痛与胀痛好似一根细针,刺往心尖,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诱起他的欲,然后无情将他踢开。 要他独自承受,苦苦煎熬。 当然,这些只是本宫的猜测,如果有哪句话不对宁扶疏淡声道,侯爷,本宫给你解释的机会。 顾钦辞望着她杏眸如寒潭冰封,手指缓缓收拢攥住被衾,少有地低头垂下眼眸:最后一句,不对。 他道:臣想您了,是真的。 宁扶疏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保持着近乎可怕的冷静道:那便是承认了前两条。 也就是说,不论你想或不想本宫,都不会改变你今日做的这些。 或许欲难辨真假,但情,必不见真心。 但本宫还是不明白。宁扶疏目光定定锁着他,不放过半点表情,究竟什么事,竟能让你违心用美人计。她可知道,顾钦辞向来最厌恶的,便是这种手段。 顾钦辞嘴唇张了张,仿佛有什么话迫不及待想冲出喉咙,却又被不知什么的为难卡住,堪堪缄默于口。 那五根掩盖在被褥下的手指,深掐进掌心。 他嗓音哽涩:不是违心。 话是对自己说的,轻飘飘不用风吹就散在空气中。可宁扶疏仍是听清了,不屑一顾地勾了勾嘴角,浸染嘲弄。天窗已亮堂堂地打开了,这人竟还在拙劣而认真地表演着虚情假意。 她无所谓道:随便吧。 反正这整个天下都姓宁,她若真想查什么,任何事都逃不过长公主府的鹰犬。之所以站在这里耐心询问,是对他最后一点信任。 短短三个字,却被顾钦辞鬼使神差听懂了画外音,肺腑中似咯了一口血,翻涌出腥味与苦涩。 又鬼使神差将本该天知地知不为第三人知的秘密,嘶喊出了喉咙。 殿下,臣带您去一个地方。 他身上只套了一件单薄亵衣便下榻出门,夜幕降临,星子寒芒,站在秋冬之交的湿冷夜风中静等长公主更衣。 一炷香徐徐燃尽,暖黄烛光自雕栏玉砌的寝殿倾泻,将迎风屹立的松柏照亮。 宁扶疏手掌捧着暖炉,对拢袂袖挡住飕飕冷风。没有说话,抬步示意顾钦辞带路。 以为这人口中的地方必定离公主府不近,甚至命琅云备好马车,做了夜晚出城的打算。可当宁扶疏折过幽幽回廊,又穿过雕花半月门,她才意识到,顾钦辞正带着她往府内走。 最后停在一处就无人居住的院落,爬山虎枯枝攀了半面墙,正是影卫禀报抓到赵参堂手底死士的东偏院。 一人脚步声散在阒寂长夜中显得格外沉重,顾钦辞曾经在这儿住过半月有余,分得清正房书房与偏房耳房。这晌,宁扶疏眼睁睁瞧着他走向了应该分配给下人住的耳房。 垂老木门摇出咯吱细响,映着灯笼光芒微弱,逼仄房间面对面摆放着两张木板床。 有一人端正坐在床沿,饶是侧身对着他们,也可见那背脊和顾钦辞如出一辙的挺直。 听见声响动静,男人慢慢转过头来,脊梁骨和双腿却仍旧一动不动。 昏暗中,宁扶疏对上了一双如墨浓黑的眼睛,和领她来此的驸马像了个七八分。 作者有话说: 又是无奖竞猜,疏疏看到的人,是谁? 感谢在20220619 13:51:45~20220620 00: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izardjoey、黎小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亿星河 8瓶;橙味甜甜圈、Enirehtak、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磁石(双更) 顾钧鸿。 流传后世的古人工笔画总有几分抽象, 宁扶疏回想着印象里大楚这一时期诸多成大事者的名人画,和眼前男人皆无甚相似之处。 可凭着这张和顾钦辞五分相像的脸,她可以肯定,此人就是顾钧鸿。武康侯顾延的嫡长子, 顾钦辞的嫡长兄。 如此一来, 事情便能解释通了。 正史记载顾钧鸿寿终正寝, 安享晚年后方才西辞。而当初系统给的服务条约提到,宁扶疏所有行为都会改变历史。那么反过来,不曾受她影响的人或事,仍将遵循历史轨迹。 大抵是顾钦辞在北上途中遇到了尚在人世的顾钧鸿, 欣喜庆幸之余,思及两人若回清州, 小皇帝将将才对顾家兵权放下的戒心,只怕又该重新翻涌出风波。 顾钧鸿没死的消息暂时不能漏出去。 倒不如兵行险招, 折返金陵。 第113页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总归清州战事有徐向帛指挥着, 已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无须他们多加操心。 宁扶疏该猜到的, 心高气傲如顾钦辞,能让他舍命相护的人, 这世间恐怕唯有顾钧鸿这个亲兄长。 转过身来的人抬袖朝宁扶疏揖了揖身子: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的嗓音没有顾钦辞那么冷冽低沉,清澈之余,隐约还带着几分儒雅文臣的温润:边关将领无诏不得回京,臣明知故犯,理应向殿下叩首伏罪。无奈双腿有疾, 不良于行。礼数怠慢, 还望殿下见谅。 大将军不必多礼。宁扶疏应着, 将欲把身后的门关上。 顾钦辞察觉到她的想法,连忙先她一步把事情做妥帖。又利用光影盲区,在顾钧鸿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勾住宁扶疏衣袂,趁她不备,拉过她手掌做了些故技重施的小动作。 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她掌心写字。 同样的笔顺,重复了三遍。 细细微痒惹得皮肤逐渐升温,宁扶疏皱眉瞪他一眼,无声做着想收手的挣扎。 顾钦辞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哪肯轻易放弃。他指尖律动得更快,继续写。 您瞧见了,臣回京,确实是因为兄长。 但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没有利用殿下。 臣并不知道,赵参堂会在那个时候来。 宁扶疏挑眉,意识到他写了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人的对天发誓好像不太准。 俨然顾钦辞也还记得那茬,他在最后补充: 殿下您看,今天没有打雷。 证明臣对殿下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这都什么歪理,宁扶疏发觉自己的嘴角正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旋即压下被他逗乐的心绪。 平心论,她其实是信的。否则顾钦辞没必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更没必要带她来见顾钧鸿。他本可以将人藏在侯府,隐瞒得很好。 他肯告诉宁扶疏,是对她交底的信任。 正因为如此,当宁扶疏走进这间耳房,就已经想通消气了。 但一码归一码,她不生气,不代表就要和颜悦色。不知何时起,她的生活似乎总有顾钦辞参与,青年在她身边的存在感也越来越强,甚至许多时候自己被他摆布着。 宁扶疏想晾晾他。 毫不留情地把手抽出,宁扶疏双手揣袖,不再给顾钦辞任何机会,转而看向顾钧鸿道:说起来,有一件事,本宫百思不得其解。与清州战败有关,想问问大将军。 究竟是什么埋伏,能让我大楚浩浩荡荡三万将士埋骨荒野,无一生还。 本宫觉得蹊跷。 这话落在寻常人耳朵里,难免要被认作君威难测,兴师问罪斥责主帅指挥失利,少不了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顾钧鸿却神色一亮:殿下猜到了? 宁扶疏点点头,以表默认,在对面另外一张空床坐下来。 顾钦辞在她接触到木板之前,扯过床头折叠整齐的薄衾掸开,瞅准她落座之处铺盖,恰好避免了积灰的床榻弄脏她华服羽衣。 殷勤献得太过明显,宁扶疏凉凉掀他一眼。偏生这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反倒叫她没了办法。 顾钧鸿默不作声,将两人来去互动尽收眸底,微微惊愕。 原本担心依着顾钦辞桀骜不驯的性子,那道将两人后半生捆绑的赐婚圣旨,会使他记恨长公主。更枉论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把持朝政独揽大权,和外界传闻骄奢淫逸玩弄面首的作风,每一点都是自家弟弟鄙夷厌恶的。 北地黄沙雾霭,冰雪凛冽,早将顾钦辞养成了学不会虚与委蛇的脾气,别说给予长公主好脸色,就算平心静气处之,对他都该是种为难。 可而今看来,事实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同。 倒也挺好。 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情女子,本就世间难得。 但此时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顾钧鸿回神,在长公主追问之前开口道:殿下应当知道,清州地形比之泽州与邯州称得上平坦,多盆地而少山脉。就算是和朔罗接壤的那片土地,也以低矮丘陵为主,并不宜设伏。 这也正是宁扶疏怀疑战败另有隐情的原因,她道:不错,清州辖内唯有一座浑然天成的峡谷,横亘在大楚和古宛的交界处。 殿下所言极是,的确如此。顾钧鸿应声,而大楚与古宛素来交好,两国屯集峡谷内的士兵心照不宣地一致防备朔罗。却孰料,朔罗人奸诈,三个月前向古宛军营投放虚假线报,称我军突袭朔罗边防壁垒,又阴谋扬言楚军下一步就会撕毁与古宛百年修好的结盟国书。 起先古宛边军并不相信,奈何以讹传讹,众口铄金。正当古宛人摇摆不定之际,朔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我军戎服,把手底士兵伪装成楚军,趁着无风无月、稠云遮星的半夜,把古宛打了个猝不及防。 古宛遇袭,证明传言不虚,单方面和大楚交恶,边陲防线自然高筑。但由于古宛国小势弱,一时间难以调配足够多的兵马,他们便重拾祖宗旧业,做起了最擅长的 第114页 奇门遁甲,机关阵法,是古宛当今国君老祖宗的老本行。 宁扶疏指尖轻点在榻面木板,已然多少猜到了事情因果:照顾将军的说法,楚军其实是中了古宛的埋伏?但朔罗与古宛一个在清州西北部,一个在东北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你们如何会走到古宛的边防境? 臣也想知道,为何竟走了个南辕北辙。顾钧鸿在说这话时,唇角不由挂上两分苦涩。 清州十二郡六十四城,境内大大小小的山丘共八十九座,深深浅浅的江河二十三条。地图上每一处位置,臣都记得清清楚楚,亲自踏足行路过的地方,亦是占了十之六七。 纵使这般,三万大军仍旧踏入了古宛设下的阵法。他鼻音渐浓,搭在腿上的手五指捏紧,烛光照见条条青筋在皮表凸起。顿了顿,无声吸气续道:一夜之间,三万条人命 竟是咬牙哽咽说不下去了。 堂堂八尺男儿,顶天立地,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宁扶疏望着垂首之人,那面部轮廓半明半灭,他却倏尔想起了顾钦辞的过往。昔年十三岁的翩翩少年郎第一次上战场,意气风发,眉眼飞扬,却害得五千士兵成为朔罗刀下亡魂,死不瞑目。 那会儿的顾钦辞是否也像这般痛心疾首,甚至夜晚独自一人躲在被窝里,将脑袋埋进棉褥,暗自啜泣掉眼泪。 又顶着红肿眼睛散着披肩墨发,一身罗衾执缨枪,横扫五更寒天的练武场,风雪盈满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才百战不殆。 然后 却成了困缚在金陵的鸟雀。 宁扶疏抿抿唇,话不知是对谁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朔罗奸诈,不全是你的错。 谢殿下宽宥之恩。顾钧鸿失态只是一瞬,随即敛藏好伤神情绪,但臣身为主帅,本该尽力护他们安然归家回故国,如今却因臣一人疏忽纰漏,致使三万弟兄命丧荒野,便是臣的错。 殿下可否认得这是何物?他单手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块石头。 黑黢黢的,形状不规整。 和长公主府后院任意捡块假山石瞧着也没什么区别。 顾钧鸿紧接着抽出行军之人藏在袖内备用的匕首,拔除外鞘,登时,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恍如突然吸纳天地灵气具有了魔力,锵地一声,将匕首刀刃牢牢吸住。 磁石?宁扶疏道。 匕首为铁器,而磁石吸铁,这是千年后家喻户晓的基本常识。 顾钧鸿把东西放下,续道:古宛边防主将与臣乃君子之交,彼时楚军遇伏,他捉了臣去,想问清楚大楚为何食言撕毁两国盟约。这才知晓,原来一切都是朔罗的阴谋诡计。 三万楚军丢了性命已成不争事实,古宛心中有愧,主动提出帮臣打扫残骸遍地的战场,并护送臣回楚国。 这块磁石,是臣在众将士遭遇伏击之地发现的。巧的是,彼时它正粘在指引行军方向的指南罗盘底部 野外行军都会用罗盘定南北,只因天地间自然存在着磁场,是以罗盘虽回运而针常指南。 但若在罗盘底部加上一块磁石,便不同了。 往往磁石在哪儿,指针就指向哪儿。 如此,也就能解释通为何原本向西边朔罗进军的兵马,误闯入了东边古宛的国境。 宁扶疏听见一阵骨骼咔咔细响。 顾钦辞紧捏着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地开口:是谁? 兄长此番行军带的监军,是谁? 大军每前行一个时辰,监军需检查引路罗盘及天气地形。如有异常,需及时上报主帅,这是不容置喙的军令。 顾钧鸿腿脚不便,做不到钻爬罗盘底部亲力亲为查验。又秉承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自是信监军的禀报。 直到出了这桩祸事,纵然他再不肯承认,也不得不相信,是监军背叛。藏磁石于罗盘,故意将大军引错方向。 顾钧鸿道:监军名为庞耿。 打扫战场时,我特意留心,却仍旧没找到他的铅牌,想来人是进入埋伏区之前,叛逃了。 这杀千刀的顾钦辞咬碎一口银牙,最好别让我抓到他,否则,我必施凌迟之刑,拿刀子割下三万块皮肉,给枉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宁扶疏是能理解的。 并非不能败,而是将军百战死,当牺牲在浴血厮杀之后。边关每一个将士都该为江河锦绣而亡,壮烈如泰山。不该死在阴恻恻的人心诡谲,狡诈算计之下。 可理解归理解,宁扶疏这会儿却必须道出真相,兜头泼他一瓢冷水:侯爷怕是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她反问:大将军口中说的这位监军,是否为朝中兵部正四品军器监之子? 正是。顾钧鸿道,殿下认识此人? 宁扶疏闻言心想,这不巧了吗。 她今日一天之内,接连听到了两次庞耿的名字,说道:算不得认识。只是正逢本宫的影卫晌午时分上报,说在朝歌郡发现一具无头尸,同时在死者身上找到一块楚兵铅牌,上面所刻,正是庞耿二字。 第115页 他死了?顾钧鸿皱眉,殿下可知凶手是何人? 这不是本宫尚未来得及审讯细问,驸马爷便来了嘛。还扬言要为她怀孕,给她生孩子。 宁扶疏话音揶揄,意味深长瞥过顾钦辞,然后才将话题牵回正轨:那凶手如今正关在公主府暗牢中,大将军若想知道什么,倒是可以亲自审问。 顾钧鸿满心挂念着三万将士的冤魂,难免猜疑庞耿之死是否和他通敌叛国有关,道:劳烦殿下。 宁扶疏命人在仓库中翻找出一张轮椅。 顾钧鸿完全不需要旁人伺候,他双手掌心压着硬质木榻板,借用双臂强悍力量支撑起下半身残废,微微悬空。继而找准方向,后手肘使劲儿把自己向前抛,身体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轮椅上。 也不需要旁人推波助澜,他两只手各自握住左右木轮促使转动,便能前行。饶是经过门槛时,亦有一套办法。 大楚律,除三司审判疑犯定罪,或惩戒罪犯处刑,无论权贵勋爵,或皇亲贵胄,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朝歌长公主身为当今天子嫡姐,同样无权违逆老祖宗律例。 但这是明面上的东西,私底下,就算她真的手重弄死几个人,只怕小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因此长公主府内暗牢设得隐秘,以园林假山洞口为起点,再经几道机关石门,寻常人不可能发现洞中有乾坤。 宁扶疏魂穿半年有余,今夜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走过三道石门后,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寒凉起来。幽黑石道望不见尽头,仅靠石壁两侧几盏火光昏黄微弱的油灯勉强视物。 倏尔,恻恻阴风刮得壁灯摇曳晃动,亮在宁扶疏左前方的一盏灯蓦地熄灭,噗嗤冒出丝缕白烟。 她恍惚被吓了一跳,双肩小幅度打了个激灵。 手中捧着的暖炉虽温热,却不足以在森冷如阴曹地府的环境中,给予她安全感,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搀扶石壁。 可顾钦辞还走在她身后,宁扶疏不太想被他瞧出自己的胆怯。 她深提一口气,忽然出声:侯爷,前路湿滑,你走前头去,小心护着大将军。 顾钦辞视线落在宁扶疏紧绷的背部,淡淡应声:是。 而后上前半步,蓦然握住宁扶疏意图攀石壁的手腕。又趁她愣怔,弯腰兜起她膝窝,将人打横抱起。 宁扶疏骤然瞪大眼睛,想挣动想出声斥他。 顾钦辞手指轻飘飘抵在她唇上:嘘 他神情睨过前方,正是一处拐角。顾钦辞刻意放缓脚步,让顾钧鸿的轮椅先行,同时借石墙曲折,隐在顾钧鸿的视线暗区,微微俯身凑近宁扶疏耳畔,温热气息与清晰话语贴耳传递。 兄长在前面呢。他嗓音轻哑,殿下应该不想让人知道,您不仅怕疼、怕狗、怕高,而且还怕黑吧? 宁扶疏耳垂微烫,自己的老底被顾钦辞揭了个干干净净。硬生生把话咽下,只能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他。 顾钦辞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一抹低笑。 他很喜欢宁扶疏这双杏眸,分明端着嗔怒神色,可她的眼瞳实在太亮了,似春水潋滟,像秋水凝波。凭白减轻两分凶意,增添两分委屈。 也亏得她上朝时有垂帘遮面,亏得朝堂百官不敢直视凤颜,否则只怕慑不住人。 顾钦辞步子稳健,又道:殿下再气恼,也不该怠慢自己的身子。 他话音落,宁扶疏察觉自己的层层裙摆忽被掀开,滚烫的掌心贴了上来,她霎时惊得险些漏出尖叫。而那探入姑娘家衫裙的手还在不规矩地向上,沿着脚踝攀到小腿肚子,再到膝盖。 他一只手在里头动来动去,不知倒腾什么。 须臾,似棉麻柔软的触感覆住整块膝盖骨。 宁扶疏感觉到他的手掌按在棉布上,转着圈儿按揉回旋。渐渐地,那物什竟神奇地缓缓变热,融融温度直往骨头里钻,惹得人很是舒服。 她似乎闻到了朦朦的草药清香。 一瞬间,宁扶疏脑海中灵光闪过,她好像知道这人折腾半天是在搞什么了。 那驱寒暖肤的草药,顾钦辞曾给她用过一次,也给她送过一盒,便是如此触觉,如此气味。就算如今在药膏外包裹上棉布,方便系绳绕膝固定住,本质却没有变,错不了。 照顾完左腿,接下来是右腿。 宁扶疏抬眸去看他的侧脸,棱角冷俊硬朗,眉目专注认真。那淡于常人的唇线微抿,仿佛这样做,只是单纯因为他记得她遇寒腿疼,又单纯因为他随身带着对症草药。 虽然明知顾钦辞身带草药多半是出于对顾钧鸿腿疾的照料。 但随着温热一点点消融寒凉,一点点化开疼痛,她偎在顾钦辞怀里不再乱动,脑袋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倚靠。甚至开始望着顾钧鸿行在前面的背影,希望他不要转头看来,希望暗道再长一些。 心底莫名攀升出在长辈眼皮子底下拥抱亲吻,偷偷谈恋爱的新鲜与刺激,听见心跳扑通扑通似要跳出胸膛。 但道路终有尽头,暗室豁然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后。顾钦辞适时将宁扶疏放下来,后者掸了掸衣袍,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目不斜视,表情淡然。 第116页 一前一后走入暗室。 此处和御史台刑房差不多,阴寒而压抑。自暗室深处飘来的空气散发着淡淡血腥味,还有十字木架立在旁边,点点斑驳殷红陷进木料里。 影卫冷眼睨过倒在地上的人:主上,这人就是杀害庞耿的凶手。 他的脸被头发遮住,看不清长相。身上衣物虽然肮脏但并无血迹,可见还不曾受刑。只是四肢软绵绵瘫着,应当是影卫为了防止他挣扎,卸掉了手脚。 宁扶疏问:审出什么了吗? 属下无能。影卫把凉水泼在男人脸上,喂,醒醒。 受到刺激的人幽幽转醒,水珠沿着头发往下滴。湿润发丝一股股贴在脸上,越发将容貌盖得严实。 顾钧鸿操控轮椅推近了些,觉得这人身形瞧着似乎有点熟悉,问道:就是你杀了庞耿? 男人身体骤然抖了一下,好似遭遇到什么极度错愕,霎时把头埋得更低。 顾钧鸿仄眉,瞥了眼影卫腰间佩戴的长刀,示意他借来用一用。而后拔刀出鞘,刀尖挑起男人的下巴。影卫同时扒开粘在他脸上的头发。 一张长满胡渣,额头扁平的青年脸露出来。 顾钧鸿握刀的手微顿,直直盯着这个眼神闪躲不敢看他的人,不可置信道:庞耿? 宁扶疏与顾钦辞俱是一愣。 听见这个名字,男人反应格外剧烈,连连摇头:我不是,我不是庞耿,大帅认错人了。 顾钧鸿冷笑:你若不是他,为何第一眼看到我,就叫我大帅? 我不是,我不是你说的庞耿,不是庞耿还在嘴硬,拙劣地装傻充愣,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顾钧鸿眉宇覆上深深寒意,长刀对准庞耿的肩窝刺下去,顷刻间贯穿身体。他充耳不闻庞耿声带撕裂的痛呼,长刀在血肉里转了两圈,竟是剜出洞来,然后利索拔刀。 模糊血肉被带出来,宁扶疏下意识别开眼。 而她几乎与此同时,她的眼前倏然陷入一片漆黑,顾钦辞干净的掌心替她遮挡血色淋漓。 鼻尖也被他手指抵住,隐隐送来松柏清香。 殿下别看。 作者有话说: 顾狗是疏疏的,兄长是大家的!(bushi,其实有给哥哥安排官配cp,而且是已经出现过的角色,不过正文不太会着墨副cp的感情戏,到最后会送免费番外。) 感谢在20220620 00:40:00~20220621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小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 10瓶;橙味甜甜圈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审讯 顾钧鸿审讯时的雷霆手段, 和他温润的长相,不太相衬。 宁扶疏被顾钦辞挡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依稀能从听见的声音判断。顾钧鸿用长刀在庞耿左右肩窝各捅出一个血窟窿, 期间影卫又泼了两次水, 把痛昏过去的人弄醒。 然后捡起丢在地上的铁链, 穿过庞耿的肩膀,把人吊了起来。 顾钧鸿抛出去一瓶止血伤药,让影卫倒在庞耿的伤口上,免得人失血过多, 轻易没了性命。 见潺潺外流的鲜血被止住,顾钦辞才放下遮在宁扶疏眼前的那只手。 宁扶疏看到庞耿面色煞白, 气息奄奄。而顾钧鸿握刀的手干干净净,竟是一滴血都未沾上。 他把长刀还给影卫, 不绕弯子直接问:是谁指使你在行军罗盘下放磁石? 庞耿苍白嘴唇一开一合直打颤, 却咬紧牙根誓死不松口:你们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宁扶疏在影卫拖来的椅子坐下,许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她习惯了暗室中弥散着的浓重血腥味, 倒也不觉得难受。并不雍容端庄地翘起二郎腿,指尖搭在椅子扶手上漫不经心地一点一点。 她想起影卫上报朝歌郡内无头尸案的始末, 不耐烦打断庞耿如破风箱般粗粝沙哑的嗓音:行了。 本宫不关心你究竟是谁,你也无需装疯卖傻。本宫只知道,朝歌境内的无头尸,是你弄出来的。 而从清州到金陵路途遥远,也完全有不行经朝歌郡的道路, 你却偏偏在本宫的封地辖境内杀人, 为的不就是要消息传到长公主府内, 再以凶手身份亲自面见本宫吗。 似乎心思被说中,庞耿逐渐安静下来。 宁扶疏续道:如今本宫就在这儿,说吧。 属下属下庞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目光低垂,战战兢兢瞥过面若霜寒的顾钧鸿与顾钦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抖若筛糠。相比起来,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长公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属下自知酿下了罪不可恕的大错,可属下已经真心悔过了他诚惶诚恐地小心启唇,如果属下坦白,殿下能否从宽处置,饶属下一命? 庞耿心底把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他敢和长公主殿下做活命交易,因为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对长公主有利,能帮长公主扳倒政敌。可顾钧鸿和顾钦辞在场,情况却就有些不一样。 第117页 他清楚大帅的性子,待弟兄们重情重义,同时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任何人违反军令,皆以军法处置。单就临阵脱逃这一条罪名,就足够顾钧鸿用军棍把他打死了,更何况他还害了三万顾家军命丧黄泉。 只怕大帅和驸马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气。 宁扶疏见他眼珠子四下乱转,狭长眼尾暗含盘算,立马明白这人在琢磨些什么,嘴角勾出一抹冰凉弧度:你既知晓那三万将士是大将军与熙平侯的手足兄弟,怎么不想想,他们也是本宫的子民。 害死本宫的子民,还妄想本宫饶你性命?她仿佛听到了惊天笑话,庞监军,世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钦辞站在她身旁,原本火冒三丈盯着庞耿的视线慢慢移到宁扶疏身上,变得平静认真,凝神打量着她。忽而觉得,他会喜欢上宁扶疏,其实并非冲动或糊涂。 人有千面,娇艳妩媚绝色倾城是她,爽朗明媚不拘小节是她,把持朝政打压权臣是她,肃清超纲铲除奸佞也是她。还有心存社稷怀抱苍生,荒淫无度娇养面首,或好或坏,最终合成独一无二的她。 这晌,随着宁扶疏诘责申斥庞耿,句句犀利,不怒而威的飒飒气场蕴在每个字眼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一声快过一声,又被宁扶疏清冽的声线掩盖。 庞耿,认清楚自己的身份,通敌叛国的阶下囚没资格跟本宫谈条件。但有些道理,本宫不介意大发善心同你讲一讲,最好记到心里去,兴许下辈子能用得上也未可知。宁扶疏道。 这第一条,本宫问你,并不代表本宫不知道,而是在给你机会。你越坦诚,本宫待你的妻儿便越好。若要本宫费心神把真相说出来,那可就没力气再去赵参堂手里救你的家人了。 前一秒还油盐不进妄图谈判的人,在听到赵参堂三个字的刹那,恍如脱水游鱼,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宁扶疏冷冷蔑笑。 果然被她猜中了。 太尉府的人是追踪着庞耿的行踪才去到朝歌,后又怀疑那具揣着庞耿身份铅牌的无头尸死因蹊跷,暗中调查。 庞耿像张牙舞爪的犬狗突然被卸去牙齿:我说,属下什么都肯说,请殿下高抬贵手,救救属下的妻儿 嘘宁扶疏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制住他过分聒噪,吵死了。 影卫立马会意,把吊住庞耿肩膀的铁链子解开,以免铁器再随着他挣动发出锵锵碰撞声。 宁扶疏手肘搭在大腿上,掌心拖住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挑了眉反问:什么都肯说? 跌坐在阴冷角落的人忙不迭点头:殿下想知道什么,属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但可惜呐宁扶疏明朗放声一笑,转瞬间,笑音却又消失殆尽,沉了嗓道,太晚了。 本宫给过你坦诚的机会,可你没能及时抓住。如今变成了你有求于本宫,总该有些求人的态度,是吧? 庞耿双臂脱臼没法使力,就用双腿挪成下跪的姿势,一点点膝行爬到长公主面前,每匍匐一厘就叩首磕头三下,铆足了劲儿拿额头咣咣往地上撞:求殿下,求您再赏属下一次机会。 宁扶疏好整以暇,转头去看顾钦辞和顾钧鸿:侯爷与大将军觉得呢? 庞耿便又对着那两人磕头,像条狗一样。 顾钦辞视线停留在宁扶疏脸上,就再没离开:臣都听殿下的。 庞耿如蒙大赦,好像真把宁扶疏教的道理记到了心里,又叩谢了两遍长公主殿下大恩大德后,才开口: 属下是一年前搭上太尉的,那时我二十有五了,身上却没个一官半职,成天在家里不仅被长辈嫌,就连我刚会说话的儿子都敢嫌我。于是只能去找我爹,让他在六部或者十六卫当中给我安排个好职务。 可我爹非但不肯,还说什么杨尚书家的儿子在边关历练数年,战功赫赫回朝,才领了个左金吾卫将军之职,他没这个脸面替我筹谋安排,要我也去边陲待个几年再说。 我不服气,凭借家世背景混入金陵十六卫人不计其数,杨子规才是那个例外,凭什么我就非得历练了。就是这个时候,太尉找上了我,说他可以帮我办我爹不愿意办的事儿,但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他要我顺从我爹的意见去一趟边关,不需要待太久,也不用上战场拼命,只要替他办两件小事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让我回京做右金吾卫将军。 第一件差是要我把清州军内部的情况密报给他,第二件,殿下已经知道了,就是磁石。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完后,就找机会逃离了大军队伍,同时给联络人传了个消息,请他们来接应我。可属下怎么也没想到,赵参堂他 他竟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庞耿声音突然染上几分恨意,他派出死士意图取我性命,我一路往南逃,他们就一路往南穷追不舍,有好几次都险些被那批死士抓到,成为刀下亡魂。 我实在没办法了,想到赵参堂与殿下在朝堂上不对付,那时又恰好快逃到朝歌郡,才出此下策,在殿下的地盘上杀人藏头。再把自己的铅牌塞进死者衣服里,冒充我已经身死的假象迷惑赵参堂的人,同时自投罗网被殿下您的人抓住,算是给自己找了一张躲开赵府死士的护身符。 第118页 你倒聪明。宁扶疏不知褒贬地道了句。 庞耿自然不敢应这话,又开始磕头。 宁扶疏没看他,让影卫把刚才的供词一五一十写下来,按着庞耿的手掌画押。又问了他和赵参堂联络的信件是否还在,得知埋在朝歌郡南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之后,结束了这场审讯。 她扶着座椅把手站起身,对顾钧鸿道:人是清州逃兵,怎么处置,由大将军决定吧。 顾钧鸿叠手作揖:多谢殿下。 庞耿眼底霎时晃过一道白光,是顾钧鸿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庞耿吓得忙不迭叫唤:殿下,殿下,您答应过的,只要我把真相说出来,就会饶我性命。殿下,求您 本宫答应过吗?宁扶疏睥睨着他,高不可攀的姿态,上扬语调却透着三两分天真。 她只答应了此事不牵连庞家老小。 可没那么大善心饶恕十恶不赦的罪人。 离开暗室,天色已过子夜。 秋夜露浓,寒气愈重。 回程的窄道与来时一样幽暗,也常有壁灯倏灭,却大抵因为包裹膝盖的药包仍在发挥着药效,叫人无端产生一种,这条路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走的错觉。 宁扶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劳累半日的疲惫铺天盖地袭来,当即只想回屋沐浴安寝。 如勾弯月从云层后探出小小一截脑袋,浅薄月光投下细长阴影躺在地上,不经意间和另一道影子重合交叠。 宁扶疏不由得回头:你怎么来了? 她以为顾钦辞会照料着顾钧鸿的腿疾。 顾钦辞在迎上她视线的瞬间,眉宇间没褪尽的坚冰冷意顷刻融化。似是看出宁扶疏的困惑,他道:兄长认得回偏院的路,臣送殿下回去。 宁扶疏: 说得好像她不认路似的。 但宁扶疏委实太累太困了,她没在这点小事上纠结,点头默许。 廊下风急,院中夜沉。 两盏宫灯照亮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 顾钦辞提了提遮住手掌的阔大衣袂,露出指尖向前微微挪动。看似一丁点儿不起眼的幅度,落在地面阴影则变得格外明显,瞧着仿佛他牵住了宁扶疏的手。 也仿佛,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哪怕仅仅用这种方式占有,也让顾钦辞感到些许满足。他低头,轻轻笑得眼眸清亮,眉梢轻扬。 直到灯火通明的正院,两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消失。宁扶疏陡然顿步,转过身来,顾钦辞几乎霎时间收敛嘴角弧度,用最寡淡的表情掩饰方才行经。 问她:怎么了? 宁扶疏完全不知身旁人这一路走来,都偷偷做了些什么。她适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道:对了,既然你与大将军暂时不打算回北境,再加上陛下今日也已经见过你。我们之间那出禁足的戏码,就没必要继续演了。 东偏院那边没有你日常要用的衣物用品,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先将就住一晚。等明天,再回侯府吧。 顾钦辞蓦地仄眉:殿下还恼着臣。 宁扶疏狐疑:为什么这样说? 顾钦辞目光低垂:您赶臣走。 宁扶疏觉得他这话实在没道理,顾钦辞统共只在东偏院住过两日,还是当初和朝歌长公主拜堂成亲,不得不共处一室的那两天。 可见他是住不惯长公主府的。 而正是因为自己早就不生气了,所以才替他考虑周全。 没有立马得到宁扶疏的回应,顾钦辞声音越发低哑:您,不要臣。 宋谪业、齐渡、骆思衡,他们都可以住在殿下身边,唯独臣不行。 宁扶疏和他待久了,理解能力与日俱增:所以,你想搬来东偏院? 嗯。顾钦辞生怕她不答应,复又解释,殿下还记不记得,先前在栖霞山那日雷雨交加?臣也是回府之后才发现,家里屋顶的瓦片被雷电劈裂了好几块。 后来臣就离开了金陵,一直没找人修葺。总之现在漏风又漏雨的,住不了人。 宁扶疏道:可照你这样说,应当只有几间年休失修的屋子被损坏了,主院总该是好的。 并非如此。顾钦辞脸不红心不跳,说得严肃而认真,每一间屋子的瓦片都被劈了。 宁扶疏: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堂堂正二品侯府,不至于质量这么差吧。 但想来,顾钦辞没必要拿这种事糊弄她。 行吧。宁扶疏答应了他住在东偏院的请求,又道,本宫明日让黄归年带几个梓人过去,帮你修一修。 夜色下,顾钦辞唇角漫起了餍足的笑意。 他眉目温柔,瞥过宁扶疏容颜倦色深浓,知道她累得狠了,陪她到寝殿门前: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 屋门半开着,融融暖意透出来。宁扶疏却没有立即进去,抿了抿唇,似欲言又止。 顾钦辞没有催她,半晌后,听见宁扶疏淡着声线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本宫想明白了,却又好像没完全想明白,想问问你的看法。 第119页 跟赵参堂有关。 顾钦辞微微侧身,替她挡住风口吹来的寒凉夜风。 宁扶疏道:赵参堂处处针对本宫,甚至对本宫暗下杀手,说白了,是图谋本宫手中的摄政大权。同理,他费尽心思收集清州情报,不计代价地坑害顾大将军,自然也是为了清州兵权。 当日在御前,赵参堂极力举荐自己的门生接任清州统帅,宁扶疏就看出了这一点。 朝中太尉党势力如老树盘根,本宫倒了,原本长公主党臣自然成为他碗中羹,赵参堂受益最大。但清州的情况却不尽相同,数万边军早姓了顾,就算老狐狸真派了自己的亲信前往,他能吃得下那么一大口肉么? 据宁扶疏对赵氏的了解,老狐狸之所以称为老狐狸,就是因为他事事计较得失,狡诈非常,没道理做无用功。 顾钦辞望着她一双杏眸映着屋梁倾泻灯光,疑惑荡出潋滟,竟是有三分粹真的单纯。 缓缓开口道:他吃不吃得下是一回事,形式要求他不得不吃下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话怎讲?宁扶疏追问。 顾钦辞望着她:殿下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宁扶疏揉了揉已然有些酸胀的额穴,没有否认他的话。确实是后者,不敢再往深处猜。 人性本贪,殿下自己没有的心思,不代表旁人没有。顾钦辞替她把不敢猜的话说透,这事儿说到底,其实很简单,陛下为何忌惮顾家,赵参堂便为何要顾家的权。 宁常雁容不得顾家,因为三十万边军兵权足以对皇权造成颠覆性的威胁,他害怕顾延夺他皇位。赵参堂要三十万兵权,因为只要他吃下了,就能夺走宁常雁的皇位。 她那位舅父,要的不仅仅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 取天子,而代之。 宁扶疏心中猜想彻底得到了应验,轻叹了声气:狼子野心。 殿下,这一次,算不算臣与您有了共同的敌人。顾钦辞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殿下想做的,臣替您动手。 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是立场对立。 宁扶疏拢了拢衣袍,沉吟说道:动手是必然的,但现在,时候未到。 庞耿的招供和通信固然能使赵参堂栽跟头,但只怕赵参堂也已经猜到这些东西落在了本宫手上,他未必想不出周全的应对法子,或者直接将坑害三万将士的罪名推到哪个替罪羊头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如今缺的,是一个让老狐狸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飞来横祸。 这还不容易么。顾钦辞半边嘴角倏尔挑起一抹轻蔑弧度,赵参堂谨慎,可他有个儿子却恰恰相反。殿下应当还记得,赵府那位怕狗的孬种。 你说什么?宁扶疏神情莫辨地反问。 顾钦辞逐字重复:赵府那位怕狗 啪同样怕狗的宁扶疏二话不说甩手关门,倒灌的冰凉空气砸了顾钦辞一脸。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的人连忙解释:殿下,臣的意思是 他怕狗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您怕狗是狗太凶的错。 后面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屋内烛光已经熄灭,宁扶疏不带情绪的声音传出来:再多说一句,就回你自己府上住。 顾钦辞头顶的高马尾恍如霜打的茄子般。 恹恹耷拉着。 回到东偏院,他当即唤来随行亲信,不容置喙地下了一命令:把府里的屋瓦全都掀了,而且尽量做成是被雷劈坏的样子。 他再三强调:务必要,越、像、越、好! 啊?亲信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任务。 少年人挠了挠头,一头雾水地问道,是掀长公主府的屋顶吗? 顾钦辞皱眉啧了一声: 公主府的东西也是你碰得的? 掀侯府的屋顶。 作者有话说: 屋顶:你礼貌吗? 别人怕狗,双标顾狗:孬种。 疏疏怕狗,双标顾狗:是狗的错。 感谢在20220621 17:00:00~20220622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魔王大人今天开心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鹦鹉(三更) 翌日清晨, 宁扶疏听府上侍卫回禀,熙平侯府似乎确实遭过雷劈。 甚至每间屋子的顶部都有将近五成的瓦片,呈焦黑碎裂状,稀稀落落掉了满庭院。那情形, 估摸着得赶工修葺大半个月, 才能恢复如初。 宁扶疏无端脑补出, 侯府如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的荒败模样。 但这雷公的威力,是不是有点忒大了? 分明金陵城内,其他府宅都完好无损, 怎么偏就熙平府遭了殃。 难道在挨劈这类事情上,顾钦辞的发誓灵验体质有独特加成? 无论怎么说, 侯府暂时住不了人是不争事实。她告诉侍卫,慢慢修缮便是, 无需着急。 第120页 至于顾钦辞, 就让他住在东偏院吧。 毕竟总不能真由皇家驸马流落街头,更何况现在还多出一个顾钧鸿, 行踪需要瞒着宫里那位。长公主府影卫众多, 不容易叫探子打听了消息去,也好。 如若放在往常, 兴许宁扶疏会颇有闲心地细究,侯府遭受重创属实匪夷所思。但今日,她虽觉得离奇,却也轻飘飘接受了顾钦辞可能就是倒霉的说法。 无他,只因宁扶疏而今正想着另一桩更重要的事。 想将赵参堂打得措手不及, 不一定要从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本人入手。 子不教, 父之过, 这是昨晚顾钦辞给她出的主意。 赵府那位嫡小公子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纨绔草包,行事全凭一腔自以为是,昔日领着几个护卫就敢冲进侯府门楣挑衅顾钦辞,结果被雪獒吓得屁滚尿流,还收获了京兆尹衙门一日游。 如果赵麟丰酿下滔天大错,赵参堂必须背。 而诱一个胸无点墨,又目空一切的蠢货犯错,那可就太容易了。 午后是宁扶疏一贯腾出来批阅折子、面见门客的时辰。至落霞云散,用罢清淡而不失精致的三两口晚膳,再服过驱寒滋补的汤药,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出利用赵麟丰的计划。 当即召来影卫。 正欲交代,黄归年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响起,打断她还未出嗓的话音。 管家叩响门扉,说道:殿下,京兆尹大人求见,邀您与他进宫一趟。 这么晚进宫宁扶疏皱眉看了眼天色,他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黄归年道,但见京兆尹身后还跟着两名仵作,寻思着,许是城内出了人命案子。 如今这位京兆尹,是担得起正大光明匾额的高堂父母官。素来秉公执法,清明断案。能得他入了夜亲自上门相请,只怕这桩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需要圣人拟旨裁决。 宁扶疏只得命影卫先行退下,甚至制止了琅云与琳絮想给她仔细梳妆的意图。 她简单穿戴好保暖大氅,握着暖手炉,出门上了京兆尹早准备好的宽敞马车。 确如黄归年的猜测,是桩命案。 且死者与凶手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两家门第皆比他个正四品京兆尹高上太多。 一边儿,去凶手府邸拿人,对方拒不开门,他无法硬闯。另一边儿,被害者家眷往公堂上一站,恰恰好是他的顶头上级,于情于理都得敬着。 太尉府的嫡小公子失手杀了丞相府嫡小公子,这案子要办,还得请圣上旨意。 京兆尹拖着年迈身躯,步履匆匆。宁扶疏脚踩月色星光,与他甫一走到殿前,就听见内里传来宁常雁愠怒的吼声:宋卿可真会给朕出难题呐! 是,依照大楚律例,斗殴杀人者当处绞刑。可宋卿是不是忘了,楚律中还有一条,严禁在朝官员及世家子弟出入赌坊,严禁赌博财物。你儿子,公然违背律例,在赌坊里欠了赵麟丰钱,你觉得宋府就能占理? 宋府理亏,但赵府,无理。宋丞相一字一顿,铿锵刚正,不孝犬子输给赵府的银子,老臣替他还,但赵麟丰因追债打死吾儿不容狡辩。欠债该还钱,杀人自该偿命,臣不替犬子辩解,但也请陛下判处赵麟丰。 三言两语,足够叫宁扶疏听明白双方态度。 宋丞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咽不下这口气,纵然自家儿子触犯律法出入赌坊,这罪他认了。但赵麟丰一样赌博财物,相同的罪,赵府也不能逃。且赵麟丰拿刀杀了他家儿子,还有一项斗殴杀人罪名,更得背上。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条条框框都照着律例来,赵府贵为太尉也没有从轻发落的道理。 而赵参堂仅有赵麟丰这一个嫡出儿子,打小就宝贝得紧。小草包这些年在金陵城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犯得事儿多了去了,结果全都被太尉的权势压下,不了了之。这回亦然,京兆尹上门拿人,赵府那门关得严严实实。 宁扶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赵参堂的野心已经算计到宁氏皇位上来了,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登基后,把位置传给赵麟丰这个蠢货? 他也不怕亡国。 没过一会儿,通传的小太监请他们入殿。 宋丞在御前跪着,他是年过半百的三朝老臣。这般姿态,明显意味着皇帝不肯依律处置赵麟丰,他就不起来。 宁常雁拿他没办法,分别询问起长公主和京兆尹的意思。 京兆尹的想法自没得说,他是局外人,谁都不偏袒,秉公办案才对得起头顶乌纱帽。 宁扶疏出门前,原本便是要诱导赵麟丰捅娄子的。这下倒好,用不着她出手,草包自己就闯了祸。正是她趁机丢出赵府种种罪名,扳倒赵参堂的导火索,怎么可能放过现成的好机会。 如此一来,当朝长公主、当朝丞相、金陵京兆尹巧妙绑在了一条绳上。 倾几近满朝之力,把矛头指向太尉府。 回府途中,宁扶疏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忽而神思一滞。 赵参堂最近,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先是因污蔑长公主,被卸去军政大权、禁足府邸;紧接着庞耿落入长公主手中,招供太尉罪恶昭彰。 第121页 还有赵麟丰,她昨晚刚决定拿这个纨绔开刀,不到十二个时辰,她没来得及出手,赵麟丰就被下了诏狱。 似乎有些过分巧合了。 叫她怀疑背后有双手在默默推动着这一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直到遥遥望见寝殿鹅卵石阶前,有一抹墨蓝闲立。夜色下,绣制山峦暗纹的袖袍被风鼓起。 宁扶疏行至他身侧:你怎么来了? 自从细作身份被揭穿,宋谪业经她横眉冷目罚了两次,一连半月安安分分待在后院,两人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青年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转头,这回很懂规矩地先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臣侍最近闲来无事,照着古书食谱学做了这份鸡丝薏米粥。他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殿下赏脸尝尝。 宁扶疏视线淡淡落在他脸上,眯眼打量着那低顺眉眼,末了道:进来吧。 木制食盒搁放桌案碰出细碎轻响,宋谪业揭开白瓷汤盅盖。纯白粟米煮得软烂,他执汤匙慢悠悠搅动,鸡丝鲜香顿时飘散半空,继而盛出热气腾腾的一小碗。 若是以往,宁扶疏必定先打太极般地笑夸两句:宋郎有心。可而今,她对宋谪业知根知底,实在没必要浪费这等工夫,也不曾去端那粥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赵麟丰赌坊杀人案,是你动的手。 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宋谪业身形一僵,眼睫微烁,像是诧异她居然知道猜到了。 停顿半晌后,小声道:臣侍说过,从此不再记得旧主,一心一意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付赵参堂,臣就帮您朝着他的软肋狠狠捅一刀,绝不会脏了您的手。 宁扶疏坐在梳妆台前拆解繁复的发髻,看琉璃铜镜中倒映着青年狭长眼角,怎么瞧都缺几分正气:继续。 有件事儿,可能京兆尹府暂时没查到。但臣侍在太尉手底办事多年,却略知一二。宋谪业道,赵麟丰时常去开庄豪赌的那家地下赌坊,并不是什么黑心商人开的,那背后 他刻意压低声音:是赵参堂本人。 这些年,他利用地下赌坊赚的赃银少说几千万两。而且因为追讨债务,打死过不少没能力还钱的平民百姓,甚至有直接抢了对方家中清白女儿,卖入妓馆用以抵债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重罪。 宁扶疏手上动作始终慢条斯理的:所以你设计赵麟丰在赌坊内杀人,是为了让京兆尹查封赌坊的同时,挖出赵参堂这些年做的恶事? 殿下不想给赵参堂活路,臣侍便断了他所有后路。宋谪业端的是恭恭敬敬,仿佛唯长公主玉令是从。 宁扶疏倏尔朗笑明媚,指间悠悠转着一支玫瑰簪子:本宫是不是该夸你忠心? 她前一秒还微微上扬出旖旎的语调,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冰点:宋谪业,你是本宫见过第一个,把为自己谋私利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的。 殿下?青年骤然抬眸。 却见长公主甩手将那支玫瑰簪子朝他扔来。 他没躲过,脑袋愣生生被砸中,痛得头皮发麻。两绺长发松散垂落额前,狼狈遮住半边眼睛,立马屈膝跪地。 臣侍不知哪里做错了,殿下息怒。 不知?宁扶疏盯着他的头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宣判,你会不知吗?宋谪业,那赌坊中人来人往,欠赵麟丰银子的不胜枚举。抛开普通百姓不谈,其中世家纨绔绝不会只有宋小公子一人。 你告诉本宫,为何死的人偏偏是他? 披着墨蓝锦袍的人皱起眉头,齿咬下唇。 怎么不说话了?宁扶疏抽出发间最后一支点翠蝴蝶钗,如瀑墨发悉数散了下来。 要不要本宫替你回答呀?她用钗头抵着宋谪业下颔,迫使他抬头看自己,因为他和你一样,都姓宋。 宋家的儿郎少一个,宋丞就能多记起你一点。今日到本宫面前邀功,希望本宫赏你重用你;明日回丞相府露脸,希望你爹看你栽培你。你妄图一箭双雕,图的从来都是权势官职。 宋谪业望着她眸中轻蔑讥讽。 他很不喜欢这种眼神,和金陵权贵瞧不起庶出一模一样的眼神。 一直以来积压的隐忍顷刻间爆发:追名逐利,有错吗?阴谋手段,有错吗? 我以为,自己与殿下是一样的人。青年忍着金制钗头扎在皮肤的尖锐刺痛,天下世道奉行男尊女卑、嫡庶有别,可我们偏不认命,偏要颠覆世俗,开辟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道。 他在暗指长公主垂帘监国,不肯还政君王。 宁扶疏第一次在宋谪业眼底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彻底撕破虚假的伪装,纠缠着浓烈偏执。 一时竟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公; 庶子生来卑贱无法承爵,亦是不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出生论地位,本就是不公的。 不肯撤帘还政是朝歌长公主的选择,可若将权势富贵和安享清福摆在宁扶疏面前,她同样会毅然决然选前者。从没否认过,她爱财慕权,她也追名逐利。 第122页 而且她同样承认,近些时日为了扳倒赵参堂,自己的手段和磊落干净沾不上边儿。 宋谪业质问她的两点,看似都没错。 不,本宫和你不一样。宁扶疏仍旧冷静,就算追名逐利,可本宫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将阴谋手段用在原本无辜的手足亲人身上。 宋谪业察觉到压在下巴的珠钗力道逐渐变轻,越发大胆:殿下是不会吗?还是不需要? 若您是男子,你会甘心只摄政而不称帝吗? 似乎瞧准了宁扶疏手里这支小女儿家的饰物杀不了他,也无所谓受点皮肉伤。他单脚踩到了地上,膝盖缓缓打直站起来,仿佛要逼宁扶疏承认:若您是男子,您不会对陛下动杀心吗? 本宫不会。宁扶疏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宋谪业却不再跪着,高大身躯笼罩下令人不适的阴影,遮挡住半片烛光。 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斩钉截铁地反驳,不过是因为您缺少一些感同身受。况且您不会,不代表旁人也和您一样心善重情,比方说陛下 他能否容得下您一直大权在握?焉知哪一天他不会手起刀落,斩断您的左膀右臂? 这句话好像某道闸门开关,宁扶疏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中隐有系统启动的滋滋电流声,试图拉扯她的神经。 她不想让宋谪业看到她的异样,可痛感越来越剧烈,渐渐超出宁扶疏能咬牙扛住的阈值,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不见自己是否面色苍白,耳畔也充斥满聒噪嗡嗡声,反倒是系统机械的提示音混杂在疼痛里,格外清晰。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宁扶疏接收到的服务条约只有两条,第一条是系统不限制她所有行为举止的权限,第二条是原主后来补充的,不能怀疑宁常雁。 当思绪停顿在第二条时,犹如高强度的电流轰然贯穿脑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 宁扶疏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把关于宁常雁的一切念头抛开,深吸一口气稍稍缓解剧痛,照着系统的意思,说了句:你休想挑拨本宫与陛下的关系,阿雁他不会的。 果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痛意登时减轻了大半。 眸光睨过宋谪业,竟在她望向自己的神情中品出一丝复杂而难言的讥诮。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着这八苦人间。 宁扶疏自顾不暇,冷声下令:滚出去。 露出真实面目的宋谪业揖了揖身,动作极其敷衍。总归事情他已经做了,他在宋家那个名义上的弟弟也死了。 以长公主面首的身份入仕,哪比得上借丞相老爹的权势,更有面子。 走到珠帘前,他又忽然顿步回首:殿下,这天底终究是自私之人更多。名利皆为我,苍生却与我无关,逐利而往才是 都让你滚出去了,听不懂吗?低沉嗓音凉凉响起,浑厚磁性蓦地盖过宋谪业的声线。 是从殿门方向传出来的,夹杂丝缕晚风呼啸,惊得殿内人不禁朝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屋内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玄色,正慵懒靠在门上,双臂环胸,歪了头侧目,满是不耐烦。 宋谪业话音猝然哽住,咽了咽口水,这回掀开珠帘的动作明显干脆利落许多。 顾钦辞双腿分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瞥了眼桌案: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宋谪业立刻端起桌上那份没动过的鸡丝薏米粥,连带着开门、迈门槛、关门的步骤一气呵成,过分麻利。 宁扶疏听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由得狐疑:他怎么那么怕你? 不知道。曾经在云华轩泼人酒水,又拿筷子捅穿饭桌的熙平侯无辜耸了耸肩,一本正经道,可能是妾室屈于正房之威。 宁扶疏忍俊不禁:那么敢问正房夫人,深夜来本宫寝殿,所为何事? 顾钦辞瞧见她额前挂着两滴细小汗珠,没有回答,上前两步:殿下不舒服吗? 说来奇怪,方才疼得天昏地暗也能硬生生咬牙忍住,没在宋谪业面前漏一丝狼狈。而今痛意消减大半,反而娇气了起来。 她瘪瘪嘴道:头疼。 顾钦辞,你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吧。 顾钦辞在她跟前蹲下,抬手揽过宁扶疏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殿下想听什么? 宁扶疏沉吟片刻,隔着衣料的声音有些低闷:我也不知道。 顾钦辞想了想,缓缓开口:纵然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居多,可重情重义的人亦不在少数。臣与兄长能为彼此舍命,此生不会因争夺世子之位反目,想来殿下与陛下也是如此。 宁扶疏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宋谪业和自己的那番话,他都听见了。 顾钦辞似乎察觉到宁扶疏愣了一瞬,问道:殿下不想听这个吗? 宁扶疏摇摇头。 谈不上想或不想。 她清楚顾钦辞对宁常雁向来没好脸色,这些话,是他故意说来安慰她的。 第123页 宁扶疏不评价对错。 只知道,这确实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因为萦绕着她神经深处的刺痛,在须臾之间,神乎其技地荡然退去。 宁扶疏轻声道: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顾钦辞道:宋氏能理直气壮地杀害族弟,不过是常有世人薄情寡义,总爱给自己犯下的过错寻找一些能够说服自己无罪的借口。 宁扶疏倏尔抬起头,纤长眼睫轻颤。 她鲜少这样静静地盯着顾钦辞,更是少有的在他漆黑瞳孔中,掘出深沉的认真。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有些人看似殷勤热情,常阿谀奉承,其实骨子里住着损人利己的恶魔,每分每秒都想将挡他道路的无辜者推入地狱深渊,毫无忏悔之心。 而有些人虽然眉眼冷冽,常冷语相对,可胸怀乾坤天下,襟存点滴情意,如悬挂天际的太阳,四射光芒熠熠耀眼,烤得人深秋也觉暖融。 宁扶疏杏眸勾出明媚笑意:嗯,本宫知道。 她的头彻底不痛了,说着,话锋一转:但侯爷身上为何有一股她吸了吸鼻子,狐疑道:鱼腥味? 闻言,顾钦辞蓦地神色一僵,抬起袖子凑到鼻前。 果不其然,沾染着淡淡的腥臭味。 侯爷?宁扶疏唤他。 没什么。顾钦辞二话不说把外袍脱了,可能是袁伯收衣服的时候没注意,把压箱底的旧衫混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宁扶疏说,自己得知宋谪业大晚上跑去厨房折腾,要给长公主做什么鸡丝薏米粥,当下气不过。等人走了之后,不甘示弱也去了厨房,准备做份鱼蓉粟米羹。 嘁,鸡丝跟薏米混在一起,能好吃吗? 鱼蓉和粟米混在一起,才有可能好吃! 秋季最肥美的鲮鱼剔出雪白鱼肉,一片片透明无骨,与党参姜片一同下锅清煮,去腥又添味儿。再将半熟的鱼片切成碎末,加入一个蛋清共同碾磨成细腻如胶的鱼蓉。 金黄色粟米经清水淘洗两遍后倒入紫檀砂锅,小火文炖半个时辰,米粒吸水逐渐饱满,膨胀成圆滚滚一小颗,突然迸开裂缝,香味顿时溢了出来。再加进碾制好的鱼蓉,适量的盐巴与胡椒,搅和均匀后继续煲一刻钟。 便是食谱上广受称赞的鱼蓉粟米羹。 只奈何现实与书籍往往存在小出入,顾钦辞头一回亲自动手下厨,偶有偏差更是难免。 他,败在了第一步。 大楚百姓皆道云麾大将军仗剑贯长虹,挥刀斩斜阳,却不知,耍惯长弓大刀的他其实征服不了一把小小菜刀。耗费了整整一水缸的鲮鱼,也没能切出一片剔骨鱼肉。 顾钦辞见宁扶疏将信将疑,似乎想追问,连忙咳嗽了声转移话题。 殿下对赵参堂开设地下赌坊,怎么看? 他每每谈及正事,眨眼便能端出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得不说生相冷俊的人在这方面就是有天然优势,说谎都不容易被揭穿。宁扶疏被他牵着走,随即把鱼腥味的事给忘了。 宋谪业此人睚眦必报,赵参堂承诺过他的事没能办到,他就转头出卖赵参堂的把柄,这消息多半是真的。这样一来,赵参堂拗着不肯把赵麟丰交给京兆尹,与其说是对这个小儿子的溺爱,不如说是他担心自己的草包儿子骨头软,受不住刑罚恐吓,嘴巴没把住门将赌坊秘密抖落出去。 殿下有何打算?顾钦辞提醒她,等着京兆尹抽丝剥茧地查,速度就慢了。 宁扶疏理了理曳地的朱砂裙裾,把问题抛了回去:本宫瞧起来,像是有耐心之人么? 顾钦辞面上顿时露出一抹心领神会。 她见不得赵府蹦跶,多耽搁一点时间,就是多给赵参堂一点处理线索销毁罪证的机会。她想一板子直接把人打进诏狱里,跪在尘泥中再也爬不起来。 来不及等着赵麟丰那个蠢货泄密,不如直接以长公主或熙平侯的名义,给京兆尹透个底。 必查他个措手不及,天翻地覆。 顾钦辞也是这个想法,自知晓清州败役三万将士阵亡是赵参堂的手笔,甚至害得顾钧鸿腿疾恶化,险些命丧黄泉,还有那老狐狸屡次三番针对宁扶疏出狠手,每一条拎出来都足够他将赵参堂杀个千遍万遍。 宁扶疏没耐心,顾钦辞更没有这东西。 他匆匆出了长公主府,飞檐走壁穿梭过两条巷子,翻墙跃进京兆尹府。躲避府邸护卫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轻而易举摸到尚且烛火通明的书房。 寒凉晚风袭来,屋内白烛曳动暗了暗。 埋头处理公务的京兆尹下意识抬头,只见狭窄书房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板着脸,裹挟满身寒气,把年近半百的小老头儿差点被吓个半死。 而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这位爷就已经以私设赌坊聚资敛财,以及拐卖百姓良民的罪名参了赵参堂一本。 且偏生语速极快,若非京兆尹为官多年各种大风大浪大世面都见过,只怕现在已经开始稀里糊涂转圈了。 顾钦辞最后补了一句:赶在寅时城门大开之前去彻查,断了他妄图转移证据的后路。 说完,转身就走。 侯,侯爷等一等京兆尹喘口气的工夫,人已经没影儿了。 第124页 顾钦辞闻声顿住步伐,站在轩窗下回头望:大人有什么问题? 京兆尹实话实说:衙门差役大多都在赵府门口候着,给那头施压逼他交出赵麟丰。这大半夜的,陛下那边多半已经歇息了,下官一时半会儿恐怕抽调不出足够的人手。 顾钦辞听明白了,缺人,想向他讨。 这好办。 他道:我让杨子规把左金吾卫调给你。 今晚本该轮休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躺在杨府床榻上连打两个喷嚏。 自从,夜幕沉沉的金陵城又多了一个可怜人。 顾钦辞就像鞭策陀螺连轴转的长鞭,成日画着太尉党好日子到头的催命符。 在霜降的最后一日,京兆尹连同御史台往御前呈了一沓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奏折,把赵参堂当做一颗洋葱从外到里剥得透透彻彻,大小罪责皆陈列在册。 意图谋逆、亵渎皇权、卖官鬻爵、贪污敛财、故意杀人、买卖良民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先太尉党臣见情势不妙,便有人看准时机呈上了两封赵参堂与朔罗可汗互通有无的信件。气得宁常雁震怒拍案,当即吼着要株杀赵参堂九族。 喊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和长公主唤赵参堂一声舅父,也在其九族之内。怒火更盛,拂袖把茶盏挥到了地上。 最终下的圣旨是责令御史台收押太尉赵参堂,择日五马分尸。除皇室一脉的赵氏九族亲眷及家中奴仆,知情者游街斩首示众,不知情者贬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由朝歌长公主协领金吾卫抄家。 宁扶疏接到旨意时,正在府中逗鸟儿。 前几日齐渡出任务回京,给她寻来两只珍奇名贵的蓝牡丹鹦鹉。 小家伙钴蓝羽毛披身,越往尾部色泽愈深,极似紫蓝,越往头部则色愈浅,几近银白。浅灰黑色的脑袋上点缀几撮鹅黄绒毛,分别覆在额间与颈侧。一公一母,色彩缤纷甚是漂亮。 御前小黄门站在长公主身后宣陛下口谕,她边听,边朝着金丝楠木笼中的小家伙悠哉哉吹了两声口哨。 刚被□□会学舌的鹦鹉立马喜气地一跳,扬声叽喳: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小黄门见状,也随之应和着奉承了一句: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而后,又续道:陛下派来给您支使的左金吾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殿下您瞧 宁扶疏将手里竹制的逗鸟杆递给琅云:本宫先行更衣梳妆,马上就去太尉她顿了顿,忽而扬唇明媚一笑:啊不,如今只能称作赵府了。 殿下说的是。小黄门哈着腰,那奴才就先回宫复命了。 宁扶疏点头请他自便,待一行人影消失视野中,她让琳絮将顾钦辞请来。赵参堂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伏法,这其中少不了熙平侯的功劳。 且对朝歌长公主而言,自己惩治赵参堂,不过是心存对宁氏江山与苍生百姓的责任,拔除朝中奸佞蛀虫。可对顾钦辞而言,却是三万手足兄弟冤魂游荡,死不瞑目的私仇得报。 顾钧鸿如今尚不宜露面,赵参堂最该对着跪下磕头认罪的人,是顾钦辞。 可不曾想,这人给她的答复却是:殿下和杨子规去便好,臣就不去了。 为何?宁扶疏不禁问。 抄家搜府之后,赵参堂的罪名恐怕只增不减。顾钦辞道,再加上先前种种,臣怕自一看到他,等不及五马分尸的日子就先拔刀把人砍了。 他单是说这话,额头与手背青筋便不自觉鼓起,可见憎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最后却又说服自己:人在做天在看,生前有律例国法判他死罪,死后自还有阎王判官打他入十八层地狱。 殿下自己去吧。 宁扶疏抿唇叹出一口气,如此也不勉强他。只是在临离府前答应,就算赵参堂在牢狱中,自己也绝不会让他有一分一秒好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比直接死了痛苦。 双刀髻上的朝霞彩凤步摇映着晌午天光,流苏碎金,雍容华贵。国色牡丹经验绽放在蜀绣绯红宫裙,给生机渐淡的萧肃秋季平添一抹浓墨重彩的艳丽。顾钦辞望着那背影,笼中鹦鹉也望着它们的主人。 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什么?顾钦辞愣怔,这才注意到这两只新来府上的小家伙。 也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单纯只会说这一句话,蓝羽鹦鹉张开喙,重复叫嚷: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顾钦辞早听说金陵城的世家贵人以逗鸟儿为乐子,其中犹属学舌鹦鹉最为有趣。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真会说人话的鸟儿,难免起了兴致。 他走到精致鸟笼边,挥手屏退伺候在侧的婢女,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 来,跟着本侯说: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小鹦鹉歪起脑袋,绿豆大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他,好似没听懂。 顾钦辞放缓语速,一字不落重新念了一遍。 小鹦鹉一点点模仿着他的嘴型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第125页 效果甚微。 不是这句,再来顾钦辞起先教得极有耐心,是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如此反复多次,日头西斜,又轮到小鹦鹉: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英明神武! 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这八个字有那么难吗?顾钦辞脸色黑如锅底,咬着牙,再学不会,今晚就把你们俩炖了! 小鹦鹉霎时缩了缩脖子,躲到金丝笼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这个人好凶。 完全不像它们的主人殿下,英明神武! 作者有话说: First Round:顾狗vs鹦鹉,顾狗完败。 第43章 抄家 旧时王谢堂前燕, 今有赵府门前狮,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尉府如今朱甍绿瓦蒙尘。 朝歌长公主仪驾走过街巷,她身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迅速将偌大府邸四下围住,又动作利落地在几处偏门张贴封条, 连墙角狗洞也不放过, 密不透风。 沿街走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停留, 有知情者忍不住举手挥拳喊一声抄得漂亮,又将太尉所犯罪行告于旁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围观百姓中广泛传开。 有受过赵参堂手底走狗迫害者,信手掏出竹篮中刚买的鸡蛋大门砸去。身边人立即有样学样, 或丢生鸭蛋臭皮蛋的,或折下几片菜叶子的, 还有两手空空者则捡起地上石头,铆足了劲儿整把整把扔得毫不心痛。 宁扶疏淡然默许百姓宣泄愤怒, 没有制止。 赵参堂恶行累累、品行不端, 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是他罪有应得。 某一瞬间, 连宁扶疏也想加入这些百姓, 替顾钦辞为清州三万将士出一口气。她仰起头,目光在黑漆金字写着太尉府三个大字的沉木匾额停留片刻, 末了,向身后的杨子规瞥去一眼。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指使手下金吾卫将那块门匾砸了。 上等木头断裂成两半,坠落地面溅起扑扑灰尘扬了半丈高。 待漂浮半空的尘埃颗粒散开,宁扶疏凤头云履踏在匾额金漆题字上, 恍若无物踩着走进赵府。 院中, 象征着吉祥富贵的参天梧桐枯败, 黄叶堆积满庭无人清扫,奴仆与赵参堂的妾室跪了一地。 几个衣着光鲜,头戴珠钗的应是时下正受宠的小妾或通房丫头,绢帕掩面,泪眼朦胧,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 走过几人身旁时,宁扶疏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叹息,不由转过头,正巧见某名金吾卫垂眼望着跪在他脚边的小丫头,冷硬的男人面庞染上一抹恻隐轸恤,握刀之手不自觉松了松。 怎么,觉得心疼了?宁扶疏问。 金吾卫侍卫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长公主点到名,连忙回神。他知道圣旨定下的裁决不可能更改,应该摇头否认,可耳边呜咽声属实太过悲怆,听得人心尖隐隐作痛,壮着胆子道: 回殿下的话,属下确实心疼。他假装没看到杨大将军瞪他的眼神,虽然赵参堂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可他的妻儿无辜。全部贬为庶人的话,恐怕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幼小稚子,难有活路。 宁扶疏眼皮微抬:所以你是在为朝廷重犯的九族家人求情? 侍卫顿时低头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宁扶疏掸了掸袂袖,许是想到赵参堂时日无多的缘故,心情颇好,没计较侍卫这些几乎称得上质疑圣意的话。 甚至难得有耐心地顺口解释一二:律例王法之所以令人心生畏惧,是因其逢罪必行。若今日有人可怜就能酌情减刑,那是不是明日有人可悲,也能减免呢? 这世上谁没点苦衷,久而久之,一国律例还如何震慑心存恶念之人? 她说着,周遭哭声逐渐小了。 大抵是这些人意识到自己无论哭得多凄惨,长公主殿下都不可能宽宥怜悯她们,遂不再做无用功。而那位替众人求情的金吾卫则羞愧得涨红了脸,对着宁扶疏磕了一个响头。 属下明白了,多谢殿下教诲。 突然,空旷院内响起一阵清脆鼓掌声。 只见赵参堂身穿绛紫色太尉朝服,袍前走兽绣纹威猛气魄。头顶斑白长发梳理整齐,冠以朱纱帽。人从正堂一步步走出来,双手抬在胸前啪啪拍着。 好啊,说得好!他笑道,不愧是宁家的女儿,足够无情。 宁扶疏转身,髻间步摇晃出悦耳窸窣,朱唇嘴角微微勾扬,不达眼底的笑意晕开明艳高贵:舅父谬赞。可本宫再无情,也比不上舅父视人命如草芥。 语罢,她手臂优雅一抬,示意前来抄家的金吾卫该动起来了。 东院西房,南门北屋,霎时响起木柜抽拉翻倒,宝器收装大匣的嘈杂声。 宁扶疏环顾四周,最后饶有兴致看向赵参堂:舅父这宅子阔气,一时半会儿也抄不完,不如咱先喝杯茶? 殿下请。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都这种时候了,还能气定神闲侧身让道,迎着长公主坐在正堂上首主位。 宁扶疏自然不客气,跟随她同来的琅云手端漆盘,姗姗上前将两个倒扣的杯盏摆正,分别斟茶。先奉给自家殿下,而后端起另一杯走到赵参堂面前。 第126页 大人怎么不接?琅云见赵参堂许久未伸手,主动询问。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赵参堂如今被判了五马分尸之重刑,可宁常雁的圣旨中并没有提到褫夺他太尉官衔。只要赵参堂一日没死,就一日是大楚朝的太尉。琅云一介奴婢,这般质问,是为逾矩。 但赵参堂瞥了眼递至眼前的茶盏。 料为下成青瓷,四壁布满错杂裂痕,与长公主手侧剔透无暇的白玉茶盏对比鲜明。且盏中茶水满至杯沿,稍拿不稳便会将茶水晃出。 常言酒满敬人茶满欺人,长公主摆明了是在羞辱他。一个小小婢女都敢出言不逊,自然也是得了长公主授意。 赵参堂盯着宁扶疏眼底戏谑,接过杯盏。蓦地,又是一愣。 这瓷盏触着没有温度,茶水是凉的。 早听说舅父精于茶道,对好茶颇有见解。宁扶疏笑音再度传来,这是本宫亲手调制的茶,舅父尝尝? 赵参堂压住僵硬嘴角,半晌没动静。 知道舅父性情谨慎,但您放心,本宫和舅父是表亲舅甥,不会下毒杀您的。宁扶疏看着他,唇边笑意自进门起就不曾褪去。 犹如芬芳玫瑰,看似娇艳妩媚,实则每一片花瓣儿都带着尖锐倒刺。 何其讽刺,这一口一个舅父,一口一个您,听着恭敬至极,可所作所为何尝有半点儿拿他当成长辈的样子。 杀人诛心,宁扶疏委实把这招玩了个透彻。 然而事到如今,将死之人已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赵参堂也懒得跟她计较这点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面子得失。一个利落仰头,把盏中茶水倒入嘴中,咽了下去。 水温虽凉,入口却甘甜,味道不算太差。 但这只是表象,当茶水滚过舌根,堪比黄连的苦涩快速蔓延开来,还夹杂着些许胜似蛇胆的腥臭。游经喉管,气过肺腑,最终搅弄着肠胃。腥苦味儿良久不散,令人作呕。 赵参堂面上神情八风不动,好不容易忍过那股子恶心劲儿,到底是耐力告罄,狐狸露出尾巴与尖牙,撕破常年身居高位端出来的伪装,抓起桌上茶盏朝宁扶疏砸过去。 孰料,就在他提气使力的瞬间,忽然胃部一阵抽搐,痉挛着泛起细密疼痛,如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脏。 手臂霎时虚脱失力,高高举起的瓷盏直直坠落地面,裂成一地碎片。 本宫只是说不会下毒杀您,可没保证不会下毒做些其他什么。顶着赵参堂恨不能杀了她的凶狠眸光,宁扶疏纤柔双指捻起自己手旁的白玉杯,皓腕倾斜,混了毒的茶水悉数倒在地上。 能够始终保持气定神闲的只有她朝歌长公主,居高临下睨着腹痛难忍的紫衣太尉。 这毒没有名字,自然也不会有解药。 不过舅父也无需太过担忧,这点小毒要不了人的性命,也不会一直发作。只有在你进食喝水时,毒性才会苏醒作祟,等食物消化完了,它们就会重新蛰伏沉睡。 但都说民以食为天,这不吃五谷肉麋的感觉想来也不太好受。饥饿难忍与腹痛难忍,舅父酌情自选便是。 赵参堂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突然喉头一甜,竟是被她气得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抬至半空想指眼前人的手指剧烈发抖,沙哑含着淤血的声音更是颤得不像话。 长公主!你忘了自己母族姓什么吗?! 是舅父忘了!宁扶疏嚯地站起来,袖袍重重甩下,这天下姓宁,不姓赵! 哈哈哈哈赵参堂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格外放肆桀骜,最后汇成一点不屑嘲弄,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天底奉行的道理,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我棋差一招,输给了你,所以这天下才姓宁。 可我不服!他两排牙齿因笑咧出,粘满殷红血迹,执拗终成了可怖与丑陋,如果你没有先帝的情报网相助,长公主,你我之间还不知道谁输谁赢。 什么情报网?宁扶疏倏尔一愣,几乎下意识脱口问出。 事到如今,就不必装了吧。赵参堂蔑道,先帝曾建网罗天下各州郡县的情报暗桩,能收集他想知道的一切信息。若非得此助力,就凭御史台和京兆尹那群疯狗,能抓住我几条把柄。 宁扶疏心生疑窦,她当真不知晓这所谓情报暗桩。 但再深的困惑不会在赵参堂面前表现出来,依旧是那副高不可犯的模样。 堂外,金吾卫已经抄完整座赵府,金银财物装了整整数十箱,侯在院中待命。 宁扶疏对顾钦辞所言绝不会让赵参堂好过的承诺,随着那碗凉透苦茶入腹而做到。她迎霞辉而立,阳光照不进厅堂,单手撑在桌面摇摇欲坠的赵参堂头顶与脚底皆是阴影。 像是最后的判词:多行不义必自毙。舅父,你罪行昭著,却还怪旁人本事太过,真真是死有余辜。 来人,给赵大人上镣铐,押送大理寺大牢。 冰凉木枷卡住脖颈与双腕,沉沉重量压下来,锁住了赵参堂所有野心与筹谋。 他跌坐在地,双脚又立即被扣上铁锈斑驳的镣铐。累赘铁链曳地,每行一步都将拖出沉闷声响,提醒他曾经犯下过无数罪孽与恶行,如警钟长鸣。 第127页 赵参堂狭长眼睛被一缕光线灼得刺痛,抬眼却见是宁扶疏华裳上的金丝牡丹折射着如火晚霞,映得她整个人光芒万丈,拥怀日月。心底忽而冒出一句:可惜了。 可惜他这个外甥女为女儿身,否则,取宁常雁而代之的人,照样轮不到他。 迈过赵府门槛之时,赵参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疮痍落在歪倒地面的那只青瓷茶盏,仿佛顿时恍然明白。 喝完长公主的这盏茶,自此:西风残照,人走茶凉,一场荣华转头空。 与此同时的金碧宫城内,夕霞流辉,彩云溢光,缭绕龙涎香烟袅袅浮向帝王衮龙袍绣。 宁常雁松开指尖,将大内暗卫呈来的长公主与赵参堂谈话密信丢进铜炉。点点火星溅在信纸表面,立马灼出焦黑碳色,下陷镂出不规整的空洞。火舌随即从那处钻出,迅速舔舐过整张纸,转瞬间只余灰烬,不留痕迹。 他手伸至铜炉上方烘烤,似是自言自语:皇姐说得不错,这天下姓宁。 可朕与皇姐同姓他尾音拖长微顿,突然道,黄世恭,你说说看,这天下究竟姓的是宁常雁之宁,还是宁扶疏之宁? 蓦地被点到名的御前太监总管一愣,自然听得出来这问题好比皇帝询问侍人自己是否该早立储君。答对了,便犹如小插曲无事发生;可万一答错了,触着主子逆鳞,雷霆震怒岂是他们这些奴才能受住的。 黄世恭前段时日刚吃过一顿板子,至今仍心有余悸。谨慎琢磨着陛下对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敬重,姐弟二人自小便无龃龉,又想起两位主子幼年时舍命相救的往事,迟疑片刻 他道:陛下和长公主一母同胞,龙章凤姿。这姓随祖宗相同,哪里用分得这样清。 是吗?宁常雁脸上神色不见有改变,又点了另外一个太监,方缘贵,你来说。 这方缘贵揣着可掬笑容弓着腰:陛下是天子,这天下自然随您姓。 作者有话说: 唔,难道只有我觉得疏疏搞事业的时候特别飒么 第44章 求情(双更) 秋冬之交晚来风急, 宫门落钥,肃穆宁静笼罩下的东西六宫逐渐陷入沉睡。 倏尔,一阵清亮金铃细响打破夜幕寂寥,铃音连绵不绝, 终惊醒幽长甬道。 阖宫上下便知, 是朝歌长公主进宫了。 高坐凤辇纱帘后的贵人单手支额, 闭目养着神。锦绣宫装外比晌午多添了一件貂绒斗篷,外加一条狐皮围暖缠着脖颈绕了两圈,将呼啸夜风尽数挡在衣裳外。 脚边还搁有一只小火炉烘烤御寒。 宁扶疏协同御史台众官员将将清点完从赵府抄出的财物,清单列得密密麻麻。若将纸张平坦铺盖, 可从御史台门前连绵延至正堂,足有三丈长。 赵府的奢贵, 比之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长公主府内囊收得,大多是各番邦小国进贡的稀世珍宝, 还有她自个儿从拍卖场里高价购回的称心好玩意儿, 每一样都来得问心无愧。赵参堂那等搜刮民脂民膏装点自家高门之辈,哪里配与她相提并论。 纵然阖着眼, 眉目间也难掩厌色。 忽然就理解了, 为何顾钦辞当日因一只百爪蝶蚌便想杀她。 此时的自己憎恶着赵参堂食君俸禄却不忠君之事,彼时的顾钦辞何尝不是憎恶着她身在高位, 不谋高位之职。皆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以盈私欲,无甚区别。 亏得此番查明赵参堂恶性累累,铲除这胃口贪婪的巨大蛀虫, 否则, 大楚还不知被他如何啃噬根基腐蚀掏空。 而模糊印象里, 似乎史书记载的赵参堂很是长寿。朝歌长公主英年薨逝之后,他仍站在朝堂上,与愈渐壮大的太尉党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至年迈,身染沉疴痼疾,方才告老还乡。 至死受君王尊敬。 但赵参堂枉顾律例犯下的这些罪,始终没被翻出来么?就连被百官称为鹰眼疯狗的御史台,也毫无察觉? 宁扶疏穿越时空来到大楚,改变的只有朝歌长公主的行为举止罢了,却无法操控旁人的心性或脾性。譬如顾钦辞与顾钧鸿志在疆场,历史上的赵参堂就是个实打实的老狐狸,用一张伪装面具骗过满朝文武数十年。 莫非老狐狸那句狂妄之语其实是真话? 如若没有先帝网罗天下的情报暗桩,单凭御史台和京兆尹,压根抓不住他的把柄。 宁扶疏蓦地睁开眼,情报暗桩 她确实没听说过此物,正史与野史也都没有相关记载。但细细想来,却极其合理。 君王高居庙堂,所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臣子想让他看到听到的。若满朝忠良,圣人自然耳聪目明;可若朝多奸佞,寡人知之难免蔽塞。 不如培植只效忠于自己的暗卫,将耳目暗桩遍布天下。既可看天下景听天下事,又可辨金銮殿下是忠是奸。 但这所谓的情报暗桩,如今认谁为主人?或者换个角度想,先帝临终前,会把这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谁? 先帝算不得子女的好父亲,更和妻子的好丈夫沾不上边儿,但他是黎民百姓与后世史学家公认的好皇帝。有怀天下之仁心,治天下之圣德,还有深谙君臣制衡之术的手段。 宁常雁登基时年岁尚幼,先帝一封遗诏震惊朝野。将监国大权交到嫡长女朝歌公主手里,辅国之权交到宋丞相和太尉赵参堂手中,边境兵权准允武康侯顾家握着。 第128页 看似分权,实则在为小皇帝集权。 防止任何一方生出异心,皇权皆能联手余下两方与其抗衡。 是以,这情报暗桩极有可能就在宁常雁本人手中,是先帝给幼帝微弱皇权增添的分量。 可假设这个推断成立,是否能够说明宁常雁一早知晓赵参堂的为人处事,身为一国之君断然容不下逆反之臣。那么,究竟是她在斗赵参堂,还是宁常雁利用了长公主党与太尉党不和的矛盾,借她之手除去赵参堂。 细思恐极。 穿廊风忽而大了,刮过刺耳的系统电流音。 又开始头疼了。 宁扶疏拢紧斗篷的同时,强迫自己把对宁常雁生出的那点不信任,赶紧撇离脑海。 而后,她深呼吸了几口冰凉空气,身体随之恢复正常。 其实换个角度,照先帝擅弄制衡权术的惯用手段,不排除他将情报当做另一份权,再度分给了其他信任之人。 有一个名字徐徐浮出水面:沁阳大长公主。 先帝幼妹,不爱权势爱美男,不掺和朝堂党争,不存在干政外戚,不失为最中庸的合适人选。 暮色四合,月澹霜冷。寒雁孤飞徘徊,高殿鸳瓦碧甍。恍恍惚惚沉吟了一路,不觉更深夜阑栖鸦鸣啼,直见摇曳烛光倒映轩窗暖,方才剥离思绪回神。 殿前伺候的小黄门听见凤辇金铃声,立刻打起精神,端正腰板。 待声响近了,又伏身跪地行礼。 其中服饰品阶最高的一人拾起倚门而放的锦帛绣伞,小跑到凤辇前,躬着脊梁将伞撑在宁扶疏头顶。这是长公主殿下冬日出行的规矩,纵使天公作美未降雨雪,也必得撑伞遮挡砭骨寒风。 长公主殿下安。那太监行礼后道,您可终于来了,陛下已经候您多时了。 宁扶疏淡淡嗯了声,步态雍容行到檐廊下,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嗓音格外尖锐:奴才方缘贵。 宁扶疏仿佛只是随意询问,没再多言,云履跨过朱漆红木砌的高门槛。 她将袖中卷宗取出递给小皇帝,姐弟二人之间从不讲究那些虚礼。宁常雁接过卷宗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开查看,而是让皇姐坐到自己对面,再将小案上的茶点推去她面前,说是特地命膳房做的。 宁扶疏确实有些饿了,捻起碟中的龙井茶酥及百果松糕各吃了一块。 香甜松软,全是依照她口味准备的。 又端起凤纹瓷盏,抿了两口新鲜竹沥水泡制的洛神花茶润喉,看似不经意问道:今日怎没瞧见黄世恭? 适才引她进门的那个方缘贵,身着绯红宦官服,衣前团绣荷花,是正四品掌印太监的袍子。 而从前东宫掌印太监便是黄世恭,太子登基后自然顺势成为御前掌印大太监,什么时候这位置竟换了人。 嗐,皇姐别提了。宁常雁烦心地摆摆手,老东西兴许是最近年纪大了,总爱说糊涂话,交给他的差事也办不好。朕实在没法继续用他,就让人歇着了。 原是如此。宁扶疏点点头,年岁大了,犯糊涂也无可厚非。 随后又思及禁军副统领上次来府里,说宁常雁赏了黄世恭一顿板子,下手没留情,事后也做得绝,默着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多啰嗦几句: 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是母后留给咱们的,这么多年来伺候你也尽心尽力。如果实在没法用了,不如叮嘱两句放出宫去。凭着他在宫里存下来的积蓄,能够安度个晚年。 宁常雁笑笑:阿姊说的是,朕晚些便让人去传口谕。 恰好进来更换炭火的小黄门不由得手腕一颤,抖落两点碳灰,地面绒毯瞬间添染些许脏色。他连忙不动声色侧身,用袍子挡住贵人视线,同时布靴踩上碳灰,小心碾磨、抹除痕迹。 长公主殿下被蒙在鼓里,可他们这些在殿里殿外伺候了一整天的奴才却心底门儿清。 这宫里哪儿还有什么黄世恭,有的只是天子一怒,流血五步呐。 换完银丝炭的小太监匆匆退下,仿佛一切差池都没发生过。宁常雁端坐龙椅,掸开那封长度夸张的卷宗。 一目十行,眉间皱痕仄起便再没舒展开。 时间在漏壶滴答中缓慢流淌,宁扶疏手侧的糕点碟子见了底,花茶添了两次水。宁常雁才终于从头到尾读完,压着瞳孔怒意盛然,启唇道:皇姐对赵参堂处刑的日子有什么看法? 尽快。宁扶疏言简意赅,如今证据确凿,没必要拖着。 朕也这么觉得。宁常雁将卷宗收好,起身坐去她身边。习惯性的动作抹去君臣尊卑有别,宛如寻常人家的姐弟促膝而谈。 他续道:但马上就到冬至了,祭天大典上由文武之首领百官拜谒祈福。到时候如果只有丞相,却不见太尉的话,终归不太合适。 宁扶疏听懂他言下之意:阿雁想在祭天大典之前,敲定人选接任太尉之职? 知朕者,阿姊也!宁常雁眉眼弯弯笑得挚诚,问道,皇姐有合适的人选举荐吗? 宁扶疏眼前霎时浮现出一张男子冷颜。 剑眉浓黑、斜飞入鬓。瞳仁墨黑如渊,又犀利似鹰。唇色浅淡,惯会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吐不出几句好话,唇瓣却不算薄,若唇薄寡情是真,那人大抵不凉薄。 第129页 顾钦辞战功煊赫是大楚百姓有目共睹的事实,且自小生在边境长在军营,腹有诗书又对军中事务了如指掌。放眼满朝武官,除却身份无法暴露的顾钧鸿,没人比他更适合统帅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一职。 那声发自心底的有险些漏出了口。 幸亏理智及时拉住冲动,在小皇帝以为顾钧鸿遇难阵亡,刚刚放下对顾家过甚忌惮的节骨眼上,她不能再给顾钦辞招去祸患。 原本已到唇边的话倏尔转了个弯。 太尉乃武官之首,执掌天下军政事务,手中权势过重。宁扶疏道,因此居其位之人,必得对陛下忠心不二,鞠躬尽瘁,万不能是第二个赵参堂。如此重要人选,我得慎重考虑之后方能决定。 宁常雁点头:皇姐慢慢想,左右后日才是大朝会,朕现在也不着急下旨。 对了,今夜天色已晚,皇姐不如就歇在宫里吧,省得来回奔波劳神费力。 也好。宁扶疏近期的嗜睡之症始终未有缓解,今日劳累了大半天,早已困乏缠身,私底下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晌顺势答应下来。 金铃复又震出清响,似悠扬乐曲点缀静谧宫闱。有人在曲调中酣然入睡,有人则辗转难眠。 昭阳宫外悬挂着两盏宫灯,重重灯影下有一人珠钗半斜,发髻松垮,额前两绺碎发如垂杨柳随风摆动,不知是原本便手脚粗糙没梳理平整,还是梳理后又因匆忙奔跑而松散。 但瞧那华贵宫装端庄不复,歪扭露出肩侧纯白亵衣,难免叫人猜想应当为后者。 宁扶疏下了凤辇:皇后娘娘,怎在外头站着? 李月秦低着头没有说话。 虽说宁扶疏上回和她不欢而散,但碍于原主和李皇后的手帕交情,她仍是道:深夜露重,先进来吧。 李月秦突然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使了些蛮力将她往后拽。 宁扶疏不禁回身。 只见上回相见嬉笑明媚如花的妙龄少女这晌面色憔悴,唇色苍白未抿口脂,眼底青黑未敷脂粉,一个劲儿地朝着她连连摇头。李月秦眼角含着一点朦胧泪花,被灯火映得格外晶莹。 宁扶疏猜到她为何来寻自己了。 能让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纡尊降贵,深夜挨着夜风霜冻站在殿外等候的,唯有那一件事儿。 娘娘想为赵府求情?她直接开门见山。 面前人摇头当即变成了点头,脑袋上下动了两个来回,忽而又转回摇头。好像刚刚哭过,出口嗓音含着浓浓鼻音,声线喑哑微喘:不,不是赵府,我只想替母亲求个恩典。 朝歌,人命生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赵参堂罪不容诛死有余辜,这些我都知道。可母亲 母亲她是无辜的。 她口中的母亲便是赵参堂的正妻李氏。 李月秦自幼父母双亡,被亲姑母赵李氏领回太尉府养着,吃穿皆以嫡小姐的用度供着。赵李氏待她视如己出,当年李月秦嫁于君王,为了给她抬高门第,在深宫后院不被其他贵女看轻了去,甚至将她认为义女。 可以说,没有赵李氏便没有今日的李月秦。她替之求情,算是在宁扶疏的意料之中。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要残酷。 宁扶疏轻轻拍了拍她拉住自己的手背,似作抚慰:月秦,我不瞒你。我今日抄了赵府,也将赵氏九族送进了御史台诏狱,得到不少物证与人证。加上大理寺审讯口供,你的母亲,她不无辜。 赵参堂所做一切,她皆知情。 闻言,李月秦愣怔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下一秒,她望向宁扶疏的眼神越发殷切。就算母亲知道,又怎么样呢? 她好像用这个反问把自己说服了,语速渐快,继而迫切地想要去说服宁扶疏:母亲一介女流,在赵参堂被赐死之后,赵府倒下之后,她就只是个寡妇 李月秦眼角那滴泪逐渐凝聚眼眶中水雾,越结越大,终于在说到寡妇二字时不争气掉了下来。 她只是个寡妇,什么都做不了的。赵参堂犯下的那些罪孽,她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么的。对皇室,对你们宁氏江山产生不了任何威胁,所以她知道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对不对?所以没必要非得处死的对不对? 眼泪如洪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整条宫廊都能听见她啜泣哭腔,哽咽不止,仿佛路边执着要买玩具的小孩儿。 宁扶疏深吸一口气:月秦,你先冷静 不如就贬为庶人!可惜对方似已经魔怔了,情绪激动压根听不进去她的劝解,自顾自说着那些天真而幼稚的想法,对,和其他九族亲眷一样,贬为庶人就够了!这对母亲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惩罚了! 朝歌,长公主,殿下,你点点头,答应我好不好?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容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很少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件事儿,求求你好不好? 宁扶疏几次想开口都被她尖利嗓音打断,难免心生烦躁,一时没能克制住脾性,存在于潜意识中的长公主威严瞬间流露,摆出疾言厉色:皇后娘娘!令在必信,法在必行!您身为国母更该懂得这个道理! 第130页 李月秦被她吼得一愣。 宁扶疏也在这句不留情面的申斥出口后,缓缓平复胸腔烦躁,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过分了。 李月秦终究是名十七岁的姑娘而已,自小娇生惯养被宠着长大,没见过朝堂风云和百姓疾苦,如今沉溺在痛失亲人的悲恸中,难免意气用事,不理智些。 宁扶疏想平心静气地同她解释两句,李月秦却已经冷冷拂开了自己按在她衣袖上的手掌,仰头试图将眼泪倒憋回去。良晌,唇间漏出一声好似失望的讥诮:朝歌,你好生无情 和陛下一模一样,在呼风唤雨的位置坐久了,连心肠都会硬成石头。我原也想学学你们,可 这个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人,突然嘴角上扬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怀孕了。她右手抚上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慢悠悠揉动着:这里,有了陛下的孩子,我要当母亲了。 宁扶疏看着她温柔的动作,难掩惊喜:阿雁知道吗? 还没同他说。李月秦轻描淡写,但他素来不喜欢我,就像先帝不喜先皇后,没有爱屋及乌的感情,大抵也不会喜欢我生的孩子。 可朝歌你同我都是女子,应当能够明白我为人母亲,为人子女的心情。我想用腹中这个孩子求求你,求你饶母亲一条性命,好不好? 宁扶疏柳眉轻仄,微抿的唇线足以透出她的答案。 朝歌长公主之所以能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稳坐朝堂巅峰,靠的不仅仅是尊贵的出生和先帝给予的监国大权。更是她比寻常男子更了得的魄力与气度,手段非常,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被李月秦泪眼盈盈地注视着,她一时间没细想那句用腹中孩子相求所谓何意,到底是极尽无奈地长叹出了声: 对不起,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月秦!话没说完,宁扶疏蓦地瞪大眼睛,急忙伸出手臂阻拦突然冲往昭阳宫殿门的女子。 可李月秦不知从哪儿来的巨大力气,猛地推开宁扶疏挡在半空的手。 拿自己的头,狠狠撞向铁制门环。 兽目怒睁,露齿衔环的朱雀铺首顿时浸染殷红血迹,如威猛凶兽食人肉饮人血,在昏暗宫灯下异常森谲可怖。 李月秦额侧的血窟窿源源不断渗出鲜血,她那怀着胎儿的肚子似乎也撞着了殿门,有血珠蜿蜒流淌过腿根滴落地面。重伤之人瞬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虚靠结实殿门缓缓下滑,屈膝跌倒。 宁扶疏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霎时被吓得后退半步,不慎踩到曳地衣裙,一个踉跄险些也同李月秦一样摔倒。 她抓着琅云小臂,阖了阖眼,血污却恍似刻在眼皮子内挥之不去。这反倒促使她镇定回神,凌厉眼刀扫过愣愣站在原地的抬辇太监:都愣着作甚?还不快传太医! 月影弄宫墙,小太监匆忙奔跑的身影倒影其壁,听闻脚步凌乱。琳絮天生大力,打横便将李皇后兜膝抱起,三步化作两步走,把人放在昭阳宫偏殿床榻上。 一早备着给长公主沐浴之用的热水此时盛满铜盆,巾帕浸没又拧干,琳絮欲替皇后娘娘擦拭头上血迹。 却不料,床上的贵人别开了脸。 似拒绝收拾伤口,低低唤了声:朝歌 宁扶疏接过那块布巾,走上前。 李月秦这回没有闪躲,任由她动作轻柔,碰过自己阵痛不已的伤口和久皱不舒的眉头,但并不能缓解什么。因头部与腹部剧烈疼痛,只能勉强发出打颤气音:朝歌,我这一生坎坷,时至今日属实没甚么可留恋的 蹒跚学步时痛失父母,虽幸得姑父姑母悉心照料,可他们终究是要离我而去了及笄婚配之年难违父命,嫁入这四四方方的深宫,自此与心上萧郎陌路永别与一个互相不爱对方的人,表演外人眼中那和睦的帝后伉俪情深,身心疲倦 自入宫后,更没有一刻属于我自己。 她低低一笑:如今,总算是到头了。 别说傻话,御医马上就来。宁扶疏给她盖好被褥,继又往里头塞了一个汤婆子。 无论她和李月秦私交如何,宁扶疏都做不到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她尽力安慰:就算从前再难熬,现在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母子连心,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母子连心?李月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眸中水汪汪的苦涩蓦地结成森寒冰棱,阴戾刺向她,长公主也会懂这般亲情深眷吗? 你重欲冷情,铁石心肠,此生注定落个众叛亲离,孤寡一生的下场!可我仍旧不死心,妄想用自己和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死,换你一点点心软与怜悯,将对我的一点点情意转移到母亲身上,给她一条生路。 她沙哑声音落下,换作沉寂如灰的眼睛闭上,仿佛再不愿看这八苦人世。 只将平生最后一点留恋交到朝歌长公主手里,而自己,精疲力竭,苍白唇瓣晕开一抹几不可见的浅淡笑意。 宁扶疏无端从这丝笑中,读出了解脱意味。喉咙似蓦然被堵住,几度张嘴,都发不出丁点声音。 第131页 她缓缓摊开手,看血水洇染掌心纹路。 先有赵参堂骂她冷血无情,后有关押诏狱的赵氏九族戳着她脊梁骨骂心狠手辣。 而今就连李月秦也说了同样的话。 注定众叛亲离,孤寡一生吗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自我怀疑中):他们都说我会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顾狗: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再学不会就把你们炖了! 没错,疏疏搞了两章事业,而顾狗还在驯鹦鹉! 第45章 争宠(双更) 御医到底是来晚了。 又或许, 纵能治得了病,却医不好心。 李月秦孤身等在昭阳宫外,没有带一个伺候的婢女或太监。她早存了死志。 与宁扶疏手帕交多年,她应当预料到的, 就算自己哭得再歇斯底里, 求得再卑微真切, 凡事皆以国法为金科玉律的朝歌长公主,不会因此答应她的求情。 于是她用一身性命,和腹中皇嗣的性命,来赌宁扶疏能够心软一些, 换赵李氏一条生路。 这才是她真正目的。 宁扶疏在月下窗前静坐良久,目光空洞地盯着那灯火轻曳如豆, 红烛临风泣泪,任那龙涎香飘袅沉晕, 整个人宛如雕塑石像般一动不动。 细数起来, 她和李月秦见面次数甚少,在今日之前, 也不过生辰大宴与中秋家宴交谈过二回。自己与这位李皇后, 当属没多少情意才对。 可如今望着阖宫太医摇头叹气,宫女沉默着为殡体整顿敛容, 榻上女子蜷曲的手指褪去所有温度,逐渐僵硬。 心脏像被挖空了一块,生出自责埋怨,也开始怪自己方才是否过于不通情理,害得正值花季的芬芳凋零陨落。 宁常雁脚下生风地赶来, 小跑着跨过昭阳宫殿门时, 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 险些趔趄摔倒。他鞋尖沾着深夜露水白霜,肩头落着枯黄树叶而不自知,应是已然熄灯睡下了。 听闻消息连玉冠都没来得及束,一路匆匆,更是气息没喘匀就问:怎么样了? 宁扶疏站起来,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去看看她吧。 宁常雁快步走到拔步床前,垂眸见榻上女子眉黛唇朱,香腮胜雪,容貌姣好与前日相见时别无二致,嘴唇动了动似想呼唤她的名字。 可下一瞬,他瞥见立于床头的宫女手里拿着螺子黛与口脂。 自然认得那是女子描眉点唇所用物什,心跳倏尔漏了一拍,视线阴沉扫过跪了一地的太医:你们,都给朕说话!皇后究竟怎么样了? 太医当即俯首磕头:臣等尽力了 尽力?宁常雁紧皱眉头追问,那她怎么还睡着?怎么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朕? 阖宫太监婢女一应下跪,将呼吸放得小心翼翼,以此来悼念皇后娘娘薨逝。 一时间满室沉寂,夜晚冰凉空气生生凝滞出浓稠的压抑。宁常雁再怎么自欺欺人、再怎么不肯承认,这晌也该懂了。 他胸腔剧烈起伏,猛地一脚踢在了太医署吴院判的肩膀上,磨着牙根辱骂:废物!一群废物! 朕平日里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大气不敢出,背脊匍匐成与地面平行的直线,额头战战兢兢点在砖面,不敢窥伺皇帝此时脸色。 唯独长公主除外,宁扶疏从没见过宁常雁如此暴怒阴戾的模样,恍惚间,觉得分外陌生,与往常在她面前的少年天子判若两人。 但仔细想想,李月秦去的突然,宁常雁难以接受枕边人骤然离世,恸而生怒,似乎也合情合理。 宁扶疏没思量太多,拖着曳地长裙,缓步走到他身边:阿雁 你别迁怒他们,若要怪,便怪我罢。她低声喟叹,是我心硬不肯答应她的求情,才叫她绝望生出自戕之心。也是我没能及时拦住她,才害得她和腹中胎儿一尸两命。那孩子才这么小,怪我 话至一半,宁常雁蓦地扣住她手腕:你说什么? 他大约没意识到自己攥在宁扶疏腕部的手用了多大力气,白皙皮肤很快被掐出一道红痕:孩子? 李月秦怀了孩子? 宁扶疏点点头,告诉他太医诊断的结果:嗯,已经是两个月的身孕了。 宁常雁捏着她手腕的指节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阴郁得可怕:除了皇姐和院判,所有人都出去。 众奴才如释重负,当即弯腰埋首,有条不紊地纷纷退出内殿,并将殿门带上。 宁扶疏敏锐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抬眸见宁常雁瞳色又暗了几分,愈来愈浓的愠怒浮上眼底,怎么瞧都被不像是经历丧子之痛的模样,不由得问:怎么了? 宁常雁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信手丢到院判掀地的袍子上。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院判小心捡起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犹如珍珠大小的棕黑色药丸,低头凑到鼻尖,深吸气反复嗅闻。末了,震惊抬头:陛下,这他说得小心翼翼:这难道是传闻中专门给男子服用的避子丹? 第132页 闻言,宁扶疏的错愕比院判更甚。 宁常雁一个眼神冷冷瞥向院判,命他也退下了。偌大宫殿内只剩他们姐弟二人,床头硕圆夜明珠玉润晶莹,照得屋内好似笼罩着如水月光。 皇后的母族是赵家。宁常雁幽幽道,她若诞下孩子,且还是个皇子。皇姐认为,依照赵参堂的品性,会如何? 宁扶疏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李月秦若有孩子,那便是赵参堂的外孙。在血缘关系上,比宁常雁这个表外甥还要更亲一层。且幼子年岁小,心智尚不成熟,没有执政理事的能力,处处听从母亲及外祖父的吩咐。 小太子无疑是赵参堂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样一来,赵参堂甚至不必费尽手段谋逆造反,只需要取了今上的性命,便可顺理成章扶持宁常雁唯一的嫡子即位登基。而李月秦没读过几本书,对朝政事务也素来不感兴趣,太后若不摄政,大权自然而然落到赵参堂头上。 到那时,王朝看似姓宁,实则早已从内到外成了赵家的天下。 所以宁常雁容不得李月秦诞育皇嗣,每每共度春宵时,必事先服用药物。 如此缜密的心思 宁扶疏咽了咽口水,为防事有万一,仍是问了句:这药,确定灵验吗? 药,是朕请泉石道长亲手配的。宁常雁言简意赅。 只这一句,足以让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说不出质疑之言。 玄清观的泉石道长,一身妙手医术可令枯骨生肉,起死回骸,再古怪的疑难杂症只要到了他手里,不出七剂药,定能药到病除。 彼时先帝在世,贵妃意欲夺嫡,毒杀太子宁常雁,朝歌公主为救幼弟毅然决然饮下有毒羹汤,当场咯血不止。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正是泉石道长及时赶到救公主一命。 后来先帝曾三顾静室请他入主太医署,奈何道长志在山野,只得作罢。 这些年泉石道长时而游历四海,在外悬壶济世;时而静居玄清观,潜心钻研医术。誉满杏林,世人尽知。 既是泉石道长配置的药,那必然万无一失。 皇后不可能怀上宁常雁的孩子。 宁常雁倏尔失神,往后退去半步,脚跟撞到木柜,连同摆放其上的并蒂缠枝纹青花瓷瓶左右摇摆,颤颤欲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顾自低喃,像是遭受到极大打击。 突然又握住了宁扶疏手腕,少年身量如今比脚踩增高云履的宁扶疏还要高出一大截,惊慌失措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皇姐,怎么会这样 舅父背叛朕,太尉党的官员背叛朕,这些便罢了。宁常雁双手剧烈颤栗着,发自心底的不愿相信使得他嗓音哽涩,吐字艰难,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连皇后也背叛了朕 朕待她,分明不薄的。他仿佛情绪骤然崩塌,一时失了帝王稳重端方,语无伦次起来,皇后该有的份例,该受的尊敬,哪一样朕都没亏待她,为什么 皇姐你说,她为什么也要背叛朕? 宁扶疏唇线微抿,闷声道:也许,不是背叛,她 一个个儿的,全都背叛朕!宁常雁压根不需要她回答,嗓音嘶哑打断宁扶疏将将启唇的话。他手背青筋隐现,兀自沉溺在濒临失控的魔怔里。 舅父、皇后、朝臣、身边的奴才,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人,全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们都把朕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当做容易控制的傀儡木偶。什么忠心、真心,都是假的! 朕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不能相信了不,不对,朕还有皇姐 他将宁扶疏的手捧到了掌心,宛如虔诚供奉着仙人玉雕,神色倏然变得极其郑重而认真。扑朔眼目光锁住阿姊明亮灵韵的杏眸,像倾诉衷肠般一字一顿道:皇姐,朕只有你了。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阿姊会像从前一样,陪着我、保护我的对不对? 宁扶疏与他焦灼炽热的视线在半空相接。 张了张嘴,有些答不上话来。 她如今已然没办法把宁常雁当作心思单纯的小少年了,无奈系统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她的想法。宁扶疏只得勾唇笑笑:当然。 宁常雁依然不安心,锲而不舍追问:那阿姊会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吗? 宁扶疏莞尔:会的。 小皇帝重重点头,终于被她安抚顺了毛,学着幼时常对阿姊做的动作,抱住宁扶疏一条胳膊,用脸颊蹭了蹭她华裳上绣纹繁复。 而少年双唇在宁扶疏看不见的角度开合蠕动,对着空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姊,你可永远不能背叛我啊 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以宁常雁如今的身高,需要弯下大半截腰肢才能将就拿脸蹭到宁扶疏的手臂,终究不太舒服。 便是他放开自己的刹那,宁扶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 宁常雁转身用背朝床榻,显然不愿意再看到李月秦:我都听皇姐的。 那便,风光厚葬吧。宁扶疏说。 第133页 她和宁常雁的想法不太一样,并不觉得李月秦是主动与人私通才怀上的身孕。 否则,身为母亲,哪有不爱亲生骨肉的,又哪里狠得下心亲手扼杀一条还没出世的小生命。 除非,她本就憎恨着这个孩子。 从未想过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宁扶疏思及李月秦最后说的话:她的命运被赵参堂摆布着,自入宫后,更没有一刻属于她自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含沙射影地告诉宁扶疏,孩子并非她想怀,而是她与宁常雁少有夫妻情意,赵参堂又迫切地想要皇太子,独揽摄政大权。于是找来旁人逼她怀上孩子,瓜熟蒂落之时载入皇室玉牒,万无一失。 渐有凄凉在心底蔓延,宁扶疏长叹一口气:就说皇后忧思族中母亲,太过伤心失足摔下石阶,意外薨逝。 至于其他的,总归孩子没生下来,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了吧。如此,既是保全皇家颜面,也算给死者存一份体面。 在宁扶疏眼里,李月秦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毕生所求与这世间万千闺阁姑娘并无不同,遨游四海求其凰,觅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偏偏,成为赵参堂争权夺势的棋子,嫁入宫中。凤冠沉重,凤椅冰冷,日复一日听着雨打芭蕉独自入眠,就连坐在中宫仰望的天空都比宫外狭窄。 见过花季少女艳若桃李肆意绽放,才更显得玉殒香消分外可怜。 宁扶疏确实对李月秦的过世生出了怜悯之情,奈何她依旧没法成全李月秦的遗愿,没法将这点恻隐之心转移到赵李氏身上,枉顾律例放有罪之人生路。 当日长公主生辰宴结束后,李月秦领来昭阳宫的那些小琴师,全都是赵李氏在知情赵参堂意图刺杀她的前提下送进宫的。单凭这一条,就足够赵李氏死上千次万次。 而风光厚葬,是她对李月秦被锁在灰墙绿瓦里身不由己,最大的同情。 折腾了大半夜的昭阳宫终于安静下来,熬了一整晚未曾歇息的两位贵人眼下添染淡淡青黑。宁常雁对皇姐的关心溢于言表,连连叮嘱她快些歇息,否则夜深露重,身子容易受寒。 宁扶疏望了眼窗外天色,东方徐徐翻出鱼肚白:罢了,这个时辰宫门也该大开了,我还是回府休息吧。 这昭阳宫内今夜飘着亡魂,她虽不迷信什么,但李月秦撞门而死的殷红画面犹在眼前,一条血淋淋生命就那般月坠花折,不免心神恍惚难宁。 也好。宁常雁没有强留。 趁着宫人备车的半炷香时间,他又一次询问了长公主心目中可堪太尉重任的人选。 宁扶疏说了一个在京畿没太大威望的官员名字,是史书上有名姓记载的忠贞之臣。 小皇帝神色寻常,他在朝堂政务上总是少有主见,大多数时候都听从皇姐意见。这回也不例外,问了几句这人以往的功绩与为人处世品性如何,觉得没什么问题,点头答应下来。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宁扶疏迎着苍茫曙色坐上厌翟车,入眼看见摆放在马车正中央的小案上温有一碗羹汤,打开盖子,清新果香裹挟着冰糖甜香扑鼻而来,乃滋养身子的上等补品,梨胶燕窝羹。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宁常雁吩咐下人准备的。 宁扶疏空了一整夜的肚子当即响起空城计,她端起玉碗,执汤匙搅了搅,晶莹胜雪的羹粥入口细腻柔滑,燕窝天然自带的蛋清味被梨胶酸酸甜甜的果味遮盖,甚是合她口味。 没一会儿,用完了整碗梨胶燕窝羹。 放下空碗,转而扯过两只软枕分别垫在腰后与颈后。 她属实太累了,马车驶出宫门,东街西巷的走卒小贩推着木车吆喝叫卖,枝头瓦檐的鸟雀乌鸦扑着翅膀叽喳聒鸣。晨曦微光朦胧,穿透层层车帷,素来对休憩环境吹毛求疵的朝歌长公主,在喧嚣烟火气息中,甫一闭上眼睛便陷入了睡梦。 大抵是身心俱疲的缘故,她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厌翟车在府门前停下,琅云唤了她许多声也没能醒来。 琅云便又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闭目安眠的人呼吸微重,似在梦中感觉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可仍旧不见任何反应。 琅云顿时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琢磨着自家殿下虽时而嗜睡多梦,但也少有睡得这样沉过。她触在长公主肩头的手上移了些,抵在鼻间,感受到宁扶疏呼出的气息微烫,不似寻常人的体温。 糟糕,这是风寒发热的病症。 琳絮被长公主留在宫中了,协理皇后娘娘的丧礼事宜。琅云没那么大力气做到徒手抱人,旋即拉开车帘指使外头随行的侍卫:快,你们来个人搭把手,将殿下抱回寝殿。 音落,一道黑影如疾风雷电闪入车厢内。 齐渡自从前几日外出任务回京后,便一直奉行影卫之职,如主上的影子般隐匿在暗处。这下子,就凭他的速度最快,单手兜住长公主膝盖,同时另一只手揽住主上后背。 眨眼的工夫,人已经闪现到了府门口。 庭前,顾钦辞一招白虹贯日挥出凌厉剑气,抬眸就见宁扶疏被人搂在怀里,抱着进府。 还是那个前段时日公然拔刀刺杀未遂,随后就被宁扶疏看中皮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夜夜侍奉的臭影卫。 第134页 不能忍。 他昨晚坐在东偏院的屋顶上,遥遥巴望着乌衣巷了无车马人踪,满心期待宁扶疏听见两只笨鹦鹉说出自己调`教好那话的反应。可他在月色霜寒下坐了整整一宿,等得鹦鹉都歪起脑袋睡着了,也没盼到宁扶疏回府。 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又不气馁得跑来前院舞剑。 名为闻鸡起舞,武学造诣不可偷懒懈怠。实则醉温之意不在酒,眸子牢牢盯着府门一处瞧。 额头青筋突突乱跳,顾钦辞挽起一朵剑花起势,下一瞬,长剑招式径直冲着齐渡而去。 两个都是擅武之人,察觉到迎面而来的剑气,齐渡立马侧身闪避。可他到底因双手抱着长公主有所顾虑,且自己的武功比起熙平侯本就略微逊色,顾钦辞的长剑几乎贴着他脸侧擦过。 没受伤,但头发被锋利剑刃削下一截。 发丝在半空幽幽转了两圈,飘落地面。 顾钦辞及时收了剑,自然上前一步,不偏不倚恰好将那缕黑发踩在脚底。他假意这才看见齐渡,不带温度的冷冽视线落在影卫低垂的头颅:原来是殿下和齐侍卫。 适才本侯练剑过于忘神,险些误伤殿下。看来齐侍卫的武功还得再练练,否则如何能保护得好殿下。 齐渡嘴角一抿,面无表情应道:是。 然而他说完许久,熙平侯还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让开的打算,不禁再度开口:侯爷?如果您没有其他事,属下还需送主上回寝殿。 顾钦辞淬了冷意的目光始终落在宁扶疏身上,看她巴掌大的脸半张埋在斗篷毛领里,另半张则暴露在空气中,在这寒气逼人的清晨里晕染霞红,犹如云翻雨覆时浮现的情潮。 压在心头的火苗燃烧愈旺,顾钦辞竭力按捺住一剑捅死臭影卫的冲动,出口嗓音是被怒火熊熊灼烧过的喑哑:把殿下交给本侯便好,你可以退下了。 宁扶疏烧着热,脑袋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过来。依稀觉得耳边很吵闹,似乎有人在她身旁发生了争执。 几度想听清内容,却偏偏整个世界一片虚无混沌,费劲精神也只能勉强听见叽叽喳喳的模糊声响。 委实被闹得糟心烦躁,她撑着仅有的意识,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抬起,向上攀到谁的脖颈勾住,让他别吵了。 顾钦辞蓦地瞪大眼睛,漆黑瞳仁似要喷出火来,隐有燎原之势。 同一个瞬间,齐渡欲将人交出去的手臂忽然又收了回来。他原本心想,驸马爷也算长公主府半个主子,顾驸马说的话,身为长公主影卫自然得遵从照做。 但主上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不免令他下意识理解成:主上不愿让熙平侯送。 驸马爷只是半个主子,而长公主才是真正的主子,该奉谁的命令,不言而喻。 他非但没把长公主放下来,反倒臂力收紧,侧身绕过熙平侯往府内走。 站住!长剑寒芒森冷横挡在身前,顾钦辞脸色早已黑如深渊,手腕陡然翻转,削铁如泥的剑刃架在了齐渡颈侧,齐侍卫没听见本侯说的话吗?要不要本侯再重复一遍。 他哂笑扬声:本侯是殿下的夫君,照顾殿下起居是本侯分内职责,不劳齐侍卫越俎代庖。 院中各自忙活着的婢女与院外守门巡视的护卫登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瞥去一抹好奇视线,偷偷窥伺贵人间的风流韵事。毕竟在长公主府伺候久了的人都知道,殿下虽然面首众多,但后院公子们却相处得极其和谐。 像这般公然争风吃醋,还是头一回。 只见齐渡被驸马爷的剑刃挟制,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敢多做。 顾钦辞放完话,一秒也不愿意宁扶疏在别人怀里多待,干脆直接上手抢。执剑逼得齐渡松开双臂,他二话不说就将宁扶疏圈进自己怀里,再扒拉过她的手臂挂到自己肩上。 像胜利者昂起高贵头颅,鼻间嗤出一声冷哼,瞳孔倏尔上掀,朝落败者翻了个不屑的白眼,转身就走。 院里院外的下人们捂嘴惊诧:驸马爷威武! 果然正房和小男宠就是不一样,好生霸道! 顾钦辞抱着宁扶疏,越想方才的破事越生气,后槽牙摩动:殿下昨晚为何没回府? 晕乎乎睡着的人没搭理他,许是怕冷躲风,把脸往他胸膛前埋了埋。 顾钦辞嘴角霎时勾起上扬弧度,阴沉眸色也亮了,但依然生硬端出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语气:睡得这么熟?齐渡那胆大包天的奴才,究竟对殿下的千金之躯做了些什么? 宁扶疏自然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但被抱着走了一路,身子难免有些往下滑,在神识迷糊间产生下一秒便会掉到地上的错觉。出于肢体救急本能,搭在顾钦辞肩膀的手臂力气不由得收紧。 顾钦辞唇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整齐白牙,合都合不拢嘴。可欣喜刚持续两秒钟,他又忽地冒出了新想法:宁扶疏昨晚很有可能和齐渡待在一起,始终没睁开眼皮子看他一眼,现在该不会把自己当成齐渡来抱吧? 刚熄灭的火,腾地又窜上头顶。 平时只敢在内心嘀咕的话,今日趁着宁扶疏熟睡听不见,搬到她耳边絮絮叨叨: 殿下知道臣是谁吗,便敢这般亲近?就不怕臣是专门干买卖姑娘生意的人牙子,转眼把殿下卖去烟花之地?或者是赵参堂负隅顽抗派来的刺客,用一张皮囊勾得您色令智昏,然后在殿下意乱情迷时将您刺死在榻上? 第135页 他已然行至寝殿前的鹅卵石阶,嘴皮子都絮叨干了,怀里人依旧一点儿睁眼的迹象都没有。顾钦辞气得拿手指戳了下宁扶疏粉扑扑的脸蛋:嗯?殿下再不回答,信不信臣把您丢在地上! 青石板冰凉,冻死您算了! 省得您再放浪形骸,伤了身子也不懂节制! 顾钦辞咬牙切齿:臣向来言出必行,您若再不开口,臣可就真丢了您啊!是真的丢不是假的丢! 殊不知,宁扶疏此时内心只有一个感受。 好吵 而且怎么比刚刚更加吵了 她多少知道这晌怀抱自己的男人是谁,毕竟被顾钦辞兜膝抱过太多次,藏在身体潜意识里的直觉往往很灵敏。而且敢在她耳畔废话不停的人,放眼整个金陵城,除了顾钦辞,其余人要么没这个胆量,要么没这个闲心。 宁扶疏实在被他吵烦了,脑子中唯有一个无比简单的念头:让他安静下来,让他赶紧闭嘴。 也没力气思考太多,紧接着,她使了个让人闭嘴最简单爽快的办法:那双勾住顾钦辞脖颈的手臂用劲,将这人的头往下压了压,同时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往上抬,嘴唇贴过去,精准找到男人温热唇瓣,堵住。 终于安静了,哄顺毛了。 然而她的世界安宁了,顾钦辞的世界却顷刻间噼里啪啦炸开无数烟花。 炸得他脑子里缤纷绚烂、斑驳陆离,愣怔站在殿门前不记得要呼吸,不记得要推门,不记得要往前走,愣怔站在寒风里,感受着浑身皮肤越来越热,脸颊温度越来越高。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应该反客为主地伸个舌头。 可上一回,宁扶疏堂而皇之嫌弃他吻技差来着。 所以,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显得吻技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顾狗:在线等,挺急的。 感谢在20220624 18:00:00~20220626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亿星河 10瓶;扶光翩若 4瓶;Enirehtak、356566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背刺(双更) 顾钦辞的想法终究没能付诸行动。 他清晰感受着贴在自己唇瓣的温度似热茶滚烫, 喷洒脸颊的呼吸如夏风燥热,后知后觉,总算意识到不对劲。 宁扶疏惧寒,仲秋时节尚且手脚冰凉, 而今入了冬, 皮肤哪可能这般烫。 顾钦辞当即大步冲进内殿, 将熟睡的人安放在床榻上。又伸出手背去贴触她的额头,果不其然,烫得吓人。想起自己在府门前跟齐渡较劲良久,害宁扶疏凭白吹了半天冷风, 心底蓦地涌起一阵烦躁。 府医呢?他拔声朝外喊,府医怎么还没来?! 老府医提着药箱子气喘吁吁小跑进殿中, 被他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吼声吓得颤了个哆嗦。 顾钦辞见状,冲着他又是一顿急声催促:愣着干嘛?诊脉开药, 施针驱寒, 还需要本侯教你吗? 老府医片刻不敢耽搁,连忙跪到榻前, 挽起袖子便欲探贵人脉象。 可他手臂将将抬起来, 就被一道巨大蛮力拦截在半空,腕骨拿捏在熙平侯掌中, 桎梏着动弹不得。府医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招惹到这位祖宗了。 他颤颤巍巍启唇:侯爷,还有何吩咐? 顾钦辞目色不善,但没说话,从榻边木柜上扯了一方丝帕掸开, 平铺盖在宁扶疏腕部, 这才松开了府医的手。 经大夫诊断, 确定是夜间受凉引发的风寒发热,再加上长公主近些时日操劳过度,昨晚又受了些刺激,一时体力耗尽晕厥难醒,只需喝两贴驱寒的药即可,同时搭配安神汤服用。 这烧退下去,身子自然恢复如常。 长公主从来就不算体质健朗的,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生病了。院中下人该烧水的烧水,该煎药的煎药,该煮羹汤的煮羹汤,在琅云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这样一来,反倒显得顾钦辞很多余。 偌大寝殿内,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脊梁骨挺直地坐在床榻边。知道的当他是驸马侍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座道观里腾来府里攒福辟邪的门神,大半天也不见得说句话。 直到一个小婢女端了药过来,她是专门负责给长公主煎药的人。循着规矩,先取银针蘸取一滴药汁验毒,长针不变色,继而自己再喝一小口,在旁等待须臾,确保汤药无毒才低头奉上。 给长公主喂药素来是琅云姑娘或琳絮姑娘的活计,她小小外院婢女不敢沾染毫分,此时亦是琅云伸手来接。 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琅云就要拿住药碗的手指忽而捞了个空。转眼的工夫,那碗已经到了驸马手里。 这位爷待自家殿下一向不上心,且二人关系是满金陵城家喻户晓的势如水火、离心离德。琅云生怕他蛮狠掰开殿下微闭的唇,直接把苦药往人嘴里倒,下意识想要阻拦。 然而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溜出喉嗓,只见顾驸马抓了个软枕垫在长公主颈后,让昏睡的人稍稍坐起来些许。他舀药只盛调羹容量的一半,将其吹至既不过分烫嘴又不过分冰凉,恰好适宜的温度,极尽耐心细致。 男人惯常仗剑握弓的分明指节之间,不和谐地夹着一块樱粉色绢帕,稍有药汁从宁扶疏嘴角流下来,他便立马擦拭干净。 第136页 就这般,一点点喂尽整碗药。 愣把琅云看直了眼,这病得究竟是长公主?还是顾驸马?分明半年多以前在玄清观,自己苦口婆心劝了这位爷大半天,才勉强劝动他为殿下侍疾,且那不情不愿四个字就跟明晃晃写在脑门上似的,和现下的差别,未免太大。 正走着神,顾钦辞朝她瞥来淡淡目光:殿下额上的帕子该换了。 琅云懊恼自己疏忽职守,福了福身子,立即换了块新的湿毛巾过去。 又一次在半道被顾钦辞截胡。 无妨,她告诉自己。类似的事情经历着、经历着,便也习惯了。习惯着、习惯着,她便成了那个门神 宁扶疏病得不重,但由于连日操劳掏空精神,一朝倒下的突然,这病症就像铁马踏冰河,声势汹汹,从拂光破晓径直睡到次日暖阳斜照。期间顾钦辞始终守在榻前,万事亲力亲为,硬生生把琅云架空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偏偏她还挑不出驸马爷半点错处! 咳咳纱帘内传出一阵轻哑咳嗽声。 因过分空闲以至于险些站着打盹的琅云立即支棱起精神,知道自家殿下醒了,赶紧倒出一杯温热茶水奉给她润喉。破天荒的,这回反倒没被顾驸马抢了先。 顾钦辞与宁扶疏的目光在幔帐微熏暖中相接,一个等着对方先提及昨日那亲吻,一个睡梦方醒脑子尚且迷糊,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相沉默,僵持半晌。顾钦辞满含期待的温柔视线犹如一壶烧开的沸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凉、变冷。后槽牙无声摩擦着,就知道她素来如此,回回都是亲完立忘,不想负责。 顾钦辞冷哼一声别开视线,干巴巴留下一句臣去叫府医过来,转身便走。 徒留宁扶疏一个人怔坐在床上,不明就里。 她揉了揉额角太阳穴,垂眼见琅云递来茶水,立即接过。清冽茶香余韵微苦,最是提神醒脑。温温吞吞喝下两杯之后,宁扶疏慢半拍地想起来了,自己在昏睡时,好像干了一件事儿 她先这样,再那样,然后按住顾钦辞的脑袋向下掰扯,最后强行亲了他! 好像持续的时间还不短。 所以顾钦辞眉目霜寒似雪,是在气恼这个? 其实照宁扶疏的思想,两人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亲便亲了,又能怎样。 况且再进一步说,他们之间肌肤之亲也不是头一回了。朝暮阁那晚,顾钦辞蛮狠地把她嘴皮子都咬破算一次。后来宁扶疏把他当成梦里的影子也亲了一次。 这人怎么半点一回生二回熟的觉悟都没有。 思及顾钦辞方才表情,眼神怒得仿佛能喷火,想来应是十分介怀。果然先前说的什么想她,甚至想要她,都没几分真心,做不得数。 宁扶疏默默选择把惹了顾钦辞不愉快的事翻过篇去,而后撑着软枕坐起身,看琅云卷起纱帘,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过半了。琅云道。 本宫记得从宫里出来那会儿就是辰正时分宁扶疏眯眼微愣,总觉得自己似乎睡了许久,怎生才过去一个多时辰? 哪儿能呀,殿下真是睡糊涂了。琅云噗嗤轻笑,殿下您呐,是睡了一日一夜再多一个时辰。 睡太沉的后遗症便是,脑子依旧有些迟钝。宁扶疏静止了一瞬,她蓦地抬头:早朝 殿下放心,婢子已经命人替您告假了。琅云温声道,何况前日夜间的事儿陛下也都清楚,圣上那边关怀殿下的身子都来不及呢。 宁扶疏点点头,把心安放下。 今日朝堂上奏议,无非赵参堂与其党羽的诸多罪状。三司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这就像一个雪球,去朝堂上滚一圈,只会越积越大,牵扯出更多涉事官员。宁扶疏就算不在,也自有宋丞刚正不阿,以正朝纲。 没过一会儿,琳絮领着一群婢女进屋,步调与动作刻意放轻声音,生怕闹着尚在病中的殿下。她们在桌上摆满菜肴,既然长公主醒了,正好可以用些清淡易消化的药膳。 府内厨子早在几年前就受尽长公主刁钻口味的千锤百炼,如今一手厨艺出神入化,别说是清淡药膳,就算只给他一颗青菜,也能烫出花来。 这第一口膳前汤,便是选用八十一种食材分门别类,熬制出浓郁荤香的金汤、奶汤、毛汤;清淡鲜香的素汤、清汤、二汤;滋补养气的靓汤、药汤、龙凤汤。九种汤各取三勺,回锅加入猪肉糜与鸡肉麋吸附汤中浑浊飘沫,最终熬出一碗清澈澄莹的无相神汤。 清亮明澈如水,实则浓缩了九九八十一种食材精华,聚万味于一勺,入口鲜香,滋味醇厚。 宁扶疏意犹未尽地喝完整整一盅,紧接着才捻起银筷,去夹第二道膳:如意鸡髓笋。 取用上百根乌鸡的腿内骨髓,再将这些精髓塞进玉指竹笋,用鸡汁煨熟。写成薄片的如意鸡髓笋嚼起来既不失玉指竹笋的脆爽口感,又因吸满鸡汁而浓香无比,还有笋内乌鸡髓绵密不腻。 宁扶疏吃得心情颇好,眉梢不由自主微微上扬。 琳絮在她身侧察言观色,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慢声开口:殿下,今日婢子出宫时听见一桩事。关乎朝堂局势,虽诸位大人们定也会给您上折子,但婢子琢磨着,早一些同殿下说,总归没有错的。 第137页 宁扶疏咀嚼动作稍缓,琳絮一向心思玲珑,能让她这般铺垫的事情,必定不是什么小疙瘩:说吧。 是。琳絮应了声,续道,婢子出宫的时辰不太巧,正好赶上众大人退朝。殿下是知道的,他们每每从金銮殿出来总爱三五成群地唠上两句,交谈声便难免钻进同在宫廊行走的婢子耳朵里。 当时就听见鸿胪寺少卿大人向同行的礼部侍郎大人埋怨殿下,似是不满殿下没去上朝。 鸿胪寺少卿和礼部侍郎都是长公主党的人。 琳絮小心觑着自家殿下的脸色:其实他们也并未说些对殿下不敬的话,只不过就事论事,觉得因为殿下您今日告假了大朝会,这才由着陛下一意孤行,将太尉人选草率敲定下来。 至此,宁扶疏始终神态如常,慢条斯理吃着胜比如意鸡髓笋味道更惊艳的琉璃鱼骨。心想这继任太尉的人选,她在昨日出宫前便和宁常雁商议过,并且两人达成一致共识,绝不草率。 她知道站在朝堂上的天子近臣多少存着些心高气傲,瞧不起金陵之外的京畿官员,埋汰贬低两句,实属正常。 然而琳絮接下来的话,则彻底打破了宁扶疏面容平静:之后两位大人便讨论起了那位千牛备身大人究竟是何方新贵,竟能得如此陛下青睐。从正六品千牛卫破格提拔为正一品太尉,这可是大楚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 等等宁扶疏乍然皱起秀眉,你说,什么千牛卫? 便是陛下新封的那位罗太尉呀。琳絮道,婢子听说,在此之前,他原只是个区区正六品千牛备身。 宁扶疏伸出去的筷子顿时僵在半空,对着满桌子佳肴美膳瞬间失去胃口。 去,把黄归年给本宫叫来。她声线冰冷,隐约意识到什么,系统又开始作祟出难耐地刺痛。 可这一回,宁扶疏不肯轻易被系统糊弄,她片刻也等不及,银制筷子拍在桌面,又喊住已经转身的琳絮:等等,让黄归年拿着本宫的令牌,直接进宫。 去打听打听,今日的大朝会,从头到尾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琳絮不敢耽搁,她腿脚伶俐,当即用上飞奔的速度跑去找黄管家。 琅云虽不清楚自家殿下为何倏然沉了脸色,但主子心情越不好,做奴才的就越得尽心伺候着。她绕到长公主身后揉肩捶背:殿下消消气,您还生着病呢,气坏身子便不好了。 消气?宁扶疏胸腔上下起伏地想,不,她并没有生气。 是因为系统侵蚀着大脑神经的电击感如影随形,令她不得不通过深呼吸缓解镇痛。 宁扶疏不愿再受原主的桎梏,也不愿再自欺欺人。她手指轻微痉挛着,有些麻木,但她仍要从无尽苦楚中,剥离出属于自己的清醒理智。 她昨日向宁常雁举荐的太尉人选,根本就不是这什么劳子的千牛备身,也压根不姓罗。 怎么自己难得告假早朝,却回回都能发生类似的事? 上次是六部官职封授委任,她由于病酒,身体不适,结果当□□会活脱脱成了赵参堂一派党臣大显嘴皮神通的主场,宁扶疏也因此错失了安插亲信的绝佳机会。 如今执掌天下军政事务的太尉要职,任由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千牛卫捡去了。 看似宁常雁用了和赵参堂相似的招数,但他怎么料定,自己今天不会去上朝。 宁扶疏只想了这一点,脑袋便已经疼得难忍欲裂,犹如缺氧的鱼,眼前景象荡开光彩模糊的重影。她搭在桌沿的手臂随着神经泛起抽搐,不慎失去支撑,整个人脱了力般往一侧摔倒。 琅云立马扶住她,搀她回榻上躺着。 困意刚刚取代疼痛袭来,黄归年便拖着中年发福的臃肿身躯踏阶而上。 珠帘后安息香淡袅,宁扶疏顺着呼吸:怎么样? 黄归年腰肢弯出平行于地面的弧度,整个人几乎折成一个直角:老奴无能,没办好殿下交代的差事。 你这话何意?宁扶疏追问。 宁常雁殿前的掌印太监黄世恭和长公主府的管家黄归年本是一对堂兄弟,因家道中落被卖进宫中做了阉人。初入宫时,两人都在先皇后宫中侍奉,后来旧主崩逝,临终前给兄弟俩安排了好去处,分别照顾太子与公主殿下。 这么些年,长公主与陛下姐弟情深,身边伺候的奴才同样兄弟情意不减。 探听消息是常有的事儿。 孝敬黄世恭的那些徒弟们跟着他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碰见长公主府的人也越发没忌讳,一边儿问什么,另一边儿便如实答什么,跟头上顶着同一个主子似的。 纵使退一万步讲,如今黄世恭失了圣宠,地位不似从前。但他那帮子成日里师傅长师傅短的徒弟还在,怎会打听不到。 黄归年讪讪道:老奴适才进宫,发现在陛下殿前伺候的人还是同一批人,但脸面全都换了一副。不论老奴问什么,他们答的都是:窥伺前朝政事乃重罪,公公慎言。 漂亮话说的,那叫一个委婉。老奴实在没办法了,后来便搬出殿下您的名头,想压一压他们。结果那群狗崽子油盐不进,只说:殿下若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寻问陛下,他们那些做奴才的可不敢多嘴。 第138页 这哪里是换了副嘴脸。宁扶疏幽幽开口。她病中微哑的声音,像是淬了冰霜:分明是有人教他们的。 碍于脑子里还住着一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系统,她撑着对宁常雁最后一点情分,问:昨日本宫昏睡,宫里可曾有派人来过? 黄归年和琅云琳絮一齐摇头,异口同声道:不曾。 宁扶疏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并不意外得到这个回答,但她的眼底,却俨然划过一抹奚落。 这份奚落是想给原主和系统看的。 仿佛在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你交托了全部信任的好弟弟呐。事到如今,你还能找出多少借口,继续麻痹自己呢。倒不如睁大眼睛看清楚。 一日前尚且无比亲昵拉着她衣袖的小皇帝,眨眼说着:阿姊是阿雁唯一可以信任的亲人了。 然后转眼废掉与长公主亲近的黄世恭,任用自己的心腹方缘贵。并且对身边人下令,往后不准再给长公主府递送消息。 嘴上说着朕什么都听皇姐,说皇姐举荐的人,定是极好的。 然后转眼晾着她举荐的人,破格提拔千牛卫高升太尉重职。甚至事先不曾派人来府邸传过一句话,根本没想同她商议。 千牛卫佩千牛刀,这是十六卫中最特殊的一支卫队。既不守卫皇城安危,也不巡察宫闱异样,左右千牛卫共二十四人,乃君王贴身卫兵,只负责保护皇帝一人。 效忠于谁,毋庸赘述。 宁常雁这是把自己的亲信放到了太尉位置上,把天下兵马大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宁扶疏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坠下冰窟的声音,大抵是支撑了原主千年的信念一瞬间陨落。随之离去的,还有系统困扰着宁扶疏的那阵阵头疼。 寝殿内,黄归年再度开口:殿下,老奴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宁扶疏明白她和宁常雁之私牵扯不到旁人身上,有气无力道:说吧。 黄归年骤然对着她跪了下来:老奴想告假一个月,回乡处理些家事。 本宫记得早在三十年前,你家中就只剩你与黄世恭二人?宁扶疏道,有什么家事需要处理一月之久? 殿下圣明,正是因为堂兄。黄归年头埋得很低,露出头顶几根梳理在黑发中的银丝,老奴这些年没少受他的扶持照顾,如今堂兄去了,老奴也想尽一份弟弟该尽的情意,将他的尸骨带回乡里,就算是落叶归根了。 你说黄世恭去了?宁扶疏杏眸盈满疑惑,明明前日宁常雁还说会顾念多年主仆情分把人放出宫颐养天年。 怎么突然就 老奴也是刚进宫才得知的消息。黄归年哑声,陛下前两日下令杖毙,堂兄年纪大了,没挨几下就 宁扶疏闭了闭眼,霎时什么都懂了。 两天前,她还没进宫前,宁常雁就已经处置掉了黄世恭。之后种种,皆是欺骗。 你且去吧,不必着急赶回来。宁扶疏对黄归年道,死者为大,先将家中事务处理妥善再说。这段时日月例会给你照发,如果还缺钱,就去府里的账房取一些抵用着。 黄归年一阵磕头谢恩感激涕零后退出去。 殿内再度安静了下来,铜炉里炭火燃得正旺,时而冒着几点火星,映红一室暖意。宁扶疏坐在融融温暖中,却翻涌出无限心寒。 她才知道,原来金陵的冬日竟这般寒凉。 冷意砭骨。 黄归年与黄世恭那对相互帮衬过的堂兄弟尚且待彼此真心,一起长大的亲姐弟到头来,却只剩算计手段。 表面上演着姐弟情深,推心置腹。实则早已在背地里布好了棋局,步步提防她接触军务兵权,架空她的权势。 宁扶疏知道原主定然时时刻刻看着她,也知道原主剧烈的情绪波动会通过系统转移到她身上。要不然,她怎么会喘息愈急,气管里仿佛堵了一口痰,胸腔震动发出粗粝如锯木之声。 被至亲欺骗的苍白灌满浑身血液,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想将手中物什也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五指蜷曲,捏得身下褥子拧出数道皱痕,似一朵百褶花,涂染凤仙花红蔻丹深深陷进去。 宁扶疏掀开棉被,翻身下床:琅云琳絮,替本宫更衣。 踩在地面的脚倏尔被人握住,覆满薄茧的粗粝指尖摩挲着将它塞回被褥内。去而复返的顾钦辞手里捧着药汁,坐在她床前。 汤匙搅动出腾腾热气,他舀起一勺黑漆嘛唔的苦涩喂到宁扶疏唇边。 不容置喙的态度与语气中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细微温柔:殿下瞎吃东西引得高烧发热也就罢了,现在还想顶着风寒出门吹冷风,看来当真不打算要这具身子了。 宁扶疏鬼使神差张开嘴,苦药入喉化开积郁肺腑的淤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思绪直冲天灵盖。 听力仿佛刹那间停滞,脑海中反复循环着一句话:瞎吃东西引得高烧发热 而不是一夜没睡受寒引起的。 顾钦辞略懂医术,病因只需稍稍把个脉便能知道。 有什么东西蓦地豁然开朗了,府医是宁常雁送来的,前夜她接触到的所有糕点与羹汤也都是宁常雁准备的。 第139页 哪里是病痛难忍无法上朝,压根是宁扶疏不让她上朝呀! 咔的一声。 精心保养多年的修长指甲竟是被她用力过度生生折断了,一点蔻丹鲜红躺在百鸟朝凤地毯上,刺眼而夺目。 作者有话说: 摊牌了,弟弟从来都不是没心机的小白兔。 其实有特别多的铺垫:比如最重要的一点原主在史书上的声名狼藉,如果弟弟真的敬爱皇姐,又怎么会容忍史官贬低她呢。 以及分散在各个章节提到的长公主握着摄政大权,丞相和太尉握着辅政大权,顾家握着边关兵权,可小皇帝待他们的做法分别是:对顾狗和他父兄极端的疑心,为了牵制顾父,把顾狗困在金陵做没有仕途的驸马。为了牵制丞相,把他的庶子宋谪业送进长公主后院,明知丞相是忠贞良臣,可仍旧用这种方式警告他安分守己。同时利用长公主和太尉两虎相斗,铲除太尉之后,最后只剩下长公主,小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原主不是没有察觉,否则她不会在府里养幕僚做以防万一之举,但她对弟弟的感情太深,终其一生不愿意相信宁常雁会害她。 唔,其实很心疼疏疏,遭遇宁常雁背叛后,她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她只剩下顾狗了。 第47章 回忆(双更) 没有人知道, 宁扶疏在高烧昏睡时,做了个梦。 隐约瞧见头梳双丫髻的少女与垂髫少年跪坐在崇文馆书案前,俩小孩儿腰杆与脖颈挺直,坐姿规规矩矩, 仅有脑袋微低, 手里拿着狼毫毛笔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之乎者也。 少女年纪稍长些, 写字速度也更快,唰唰抄完一篇便将课文塞到少年书案上堆有小山高的纸卷里,或往最底部藏,或往正中间放, 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够蒙混过关,叫人没法发现那几张是由她所写。 这两人, 应是少时的朝歌公主和还是太子身份的幼年宁常雁。 倏尔,窗外响起一阵佩环叮当清响。 有人来了。 小宁扶疏连忙将毛笔搁回笔架, 从面前桌上随意抓了本书捧起来, 假装专心背诵的样子。 待佩环声近了,脚步声逐渐清晰, 小公主与小太子起身对来人恭敬一揖:太师大人。 随即坐回原位, 一个安安静静认真背书,一个老老实实低头抄书, 看起来乖巧极了。 但太师做了皇子公主这么多年的老师到底不是吃素的,负在背后的手一伸,指尖便点在了太子案前那摞纸卷。 俩小孩儿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心跳砰砰加速,默默祈祷太师大人千万别往下翻。 可偏就怕什么来什么, 太师粗略检查功课的视线正正好停在了小宁扶疏帮忙抄写的那页, 一截难捱的沉默后, 头顶传来结了冰似的低沉声音:太子殿下,这张不是您的字。 还有这张 少女自以为隐蔽藏进去的十数张纸卷,被尽数抽了出来,无处遁形。 她已经极力模仿少年字迹,但仍旧逃不过太师大人锐利的火眼金睛。 是谁替您抄的?太师盯着小宁常雁。 幼小身躯忍不住哆嗦打颤,咽了咽唾沫,小声嘴硬:是我自己抄的,但就是手累了,所以字不太一样 太子殿下觉得臣很好骗吗?太师冷不丁打断他的狡辩,眉眼间微有愠意,这字,横撇竖捺各有笔锋,分明更像公主殿下的习惯。他顿了顿:请公主殿下将右手伸出来。 小宁扶疏不得不照做,蜷曲的五指缓缓张开,大拇指与食指的虎口处赫然沾着一点漆黑墨迹。 两人吊在喉咙的心瞬间径直坠入谷底,完了,这下证据确凿,逃不掉得挨一顿手板子了。 太师大人的戒尺已然亮了出来,那是今上予以崇文馆学士的特权,严师出高徒。若学生顽劣,不论王孙贵族、皇子公主,皆可罚。饶是尊贵如太子殿下,手掌被打得红肿,也是惯常之事。 小宁扶疏的右手没敢收回去,连带左手一同举平,小宁常雁一双未褪婴儿肥的圆润小手也伸了出来,原本点坐在脚跟上的大腿缓慢打直。都牢牢记着规矩,师在上,要跪着挨打受罚。 依照太师大人的说法,今日撒谎欺师,明日就能欺君罔上。主犯和从犯都不能惯着,一人挨十下。 戒尺从半空落下,清脆啪声霎时回荡在大殿内,少女手掌心立马被抽出一道红痕,疼得她下意识双手握拳,缩到腰侧。圆溜溜的眸子不受控制地泛红,然后浮起一层水雾。 太师垂眸看着她:公主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什么吗? 小宁扶疏紧紧咬着唇不肯让自己哭出来,点了点头。皇家子孙有泪不轻弹,再苦再疼都得忍住了,每掉一滴眼泪,便再多加一下。 伸手。太师催促她。 小宁扶疏藏在袖衫里的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还有九下,还有九下就好了,没什么忍不过去的。可这才第一下就已经疼得受不住了,接下来只会更痛吧 于是将将鼓足勇气往上抬了一点的手臂,又不争气地瑟缩了回去。 一旁小宁常雁望着姐姐的眼眶越来越红,水雾越来越浓,咬了咬牙,蓦地挪动膝盖往少女身边靠了两步,把手伸到戒尺正下方:师傅,是我偷懒不想动笔,才逼着阿姊帮我抄的。还有刚才,撒谎骗您的也是我。 第140页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别罚阿姊了。二十下,打我一个人身上吧。 太师目光在两个小孩儿脸上扫过,不知是相信了小宁常雁说的话,还是愿意成全他们姐弟情深不想细究真假。戒尺落下,举起,又落下,周而复始,少年唇间溢出软糯糯的闷哼和打手板的啪啪声几乎同步,听得人心肝儿疼。 免了打的少女这下反而跪不住了,方才磨磨蹭蹭不肯伸出来的手忽而变得勇敢,毅然挡在小宁常雁上头,大声道:不是他逼我的! 是我自己,看他抄不完怕他挨罚,主动要帮他抄的。师傅,您还是打我吧。 小宁常雁一眼看见她娇如柔荑、莹如白玉的掌心躺着一条不和谐的红痕,眼珠子防备地盯着太师大人举在半空的戒尺,生怕落下来打到姐姐,便又赶忙推小宁扶疏的手臂。 同时嘴里口齿含糊地喊着:不是这样的!阿姊不用故意这样说,师傅还是打我吧! 两人就这样争了起来,互相都说是自己的错,非要把自己的手往对方上面放。 太师俯视着两个小孩儿,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他沉浮官场多年,见过太多推诿责任推卸罪名的,这倒还是头一回,见人抢着认错受罚的。皇家手足之间,能有这般情意,实属难得。 起先定好的二十下手板到底没继续打,戒尺轻轻搁在了桌子上,他只板着脸道:太子殿下把缺的补抄完,公主殿下不准帮忙。 梦中时间如走马观花晃过,眨眼间,画面转到了夕霞晚照。 屋子里只有少年一人,对着挨了数下打的手掌呼呼吹凉气。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小宁扶疏提着裙裾迈过门槛。小宁常雁当即把手放好,手背朝上搭在大腿,似不想让姐姐看见自己挨打后的惨样。 少女已然大喇喇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里握着的玉罐子,献宝似的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去太医署向院判大人那小跟班药童讨来的药膏,据说止痛消肿的效果特别好。她咧嘴一笑,你快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擦药。 小宁常雁却没有动,只晃着两条小短腿故作轻松地摆来摆去,睫毛眨动道:其实也没有多疼,不碍事的。 面前少女瞅着他,小宁常雁被扑朔眼睫遮掩的眼珠子不安分乱转,两人这般宁静僵持许久。突然,小宁扶疏噗嗤漏出一声谑笑:阿雁,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总忍不住眨眼。 她的力气原本不大,这晌却在挨过打的小宁常雁面前占了优势,一把牵过弟弟的手拉到桌上来。 小少年白胖胖肉嘟嘟的手掌如今成了两只红烧猪蹄,掌心肿起高高小山坡,像满肚子装着已成熟蚕丝的蛹身,瞧着便痛。 这药敷上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啊。她先温声哄了一句,而后用指尖抠出适量药膏,点在少年掌心涂抹开来的力道轻如风拂柳絮,柔似细雨润物。 可纵是如此,小宁常雁依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密密麻麻的刺痛顷刻间肆无忌惮地蔓延,逐渐扩大。 如今知道疼了?方才在太师大人面前逞能时怎么不想想现在?她语气老成严肃地训了少年两句,手中动作却是控制得愈加小心翼翼。 小宁常雁吸了吸鼻子,正值换牙年纪的少年吐词有些漏风含混,嗓音也奶声奶气软绵绵的,但他黑黢黢的小眼神却格外坚定,一字一顿认真道:疼是很疼的,可阿雁一点儿都不后悔!如果有下次,阿雁还要替阿姊挡罚! 低头给他擦药的小宁扶疏不禁失笑:你这小屁孩儿,怎那么轴儿呢。 我才不是小屁孩儿!我现在长大了,可以保护阿姊了!小宁常雁脸蛋因忍痛憋得通红,却端得一本正经。眉目不苟言笑,又学着宫里老太监的样子翘起二郎腿。 夜逐渐深了,如钩新月攀上东枝,小宁扶疏该回自己的住处去。小宁常雁与她站在殿门两端,红肿双手忍痛攥住阿姊翩跹漂亮的衣裙,撒娇似的左右摇晃,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希望阿姊再多陪他一会儿。 宫里的夜晚漆黑无边,总有近似哀嚎啼哭的奇怪声音环绕耳畔。没有阿姊温柔的安眠曲,他睡不着。 闭眼是往昔,睁眼是今日。 往昔是太子与公主,是姐弟;今日乃帝王与长公主,乃君臣。 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似泡沫轻轻一碰散成泡影。 像终究行将落幕的一场戏,除了身上照样流着相同的血,其余什么都不同了。 宁扶疏任由琅云小心替她修剪着折断的指甲,安静回想着原主记忆中宁常雁纯真稚气的模样。倏尔便理解了,为何原主不让她怀疑宁常雁。 昔日小少年曾在她心中圈出一片净土,饶是她后来百经权术蹉跎,背负世俗骂名,甚至看透虚情假意。可仍旧愿意将不掺杂质的那份真情留给宁常雁,不愿相信故人其实已然深陷权力泥潭,变得面目全非。 她摇头苦笑,腾出另外一只手拿过顾钦辞端来的药碗。墨色药汁倒映出一张阴霾灰暗的脸,是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气,没捏鼻子,向来怕苦的人这晌动作利索,抬手便将整碗药悉数灌进喉咙。 一滴未洒,连沉在底部的少许药渣都没留。 第141页 这药苦,一路顺着嗓子眼流经食道再到肠胃,浸润涩味,反倒将弥漫心田的酸楚压住了。 宁扶疏随手把空碗敲在桌案上,又想下榻。唇角却倏然晕开一点甜意,顾钦辞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颗粽子糖,恍如变戏法般塞进她嘴里,瞬间融化了铺满舌苔的苦涩。 她含着甜丝丝的饴糖:你 臣在门外都听见了。顾钦辞瞥过她如今只剩短短一小节的指甲,已然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宁扶疏并不意外,凝望着他山眉海目间,风沙磨砺的痕迹似比以前淡了,无端生出些许感慨:现在的我,彻底和你一样了。 都是被帝王疑心的阶下之臣。 都是被拔除羽翼的笼中之鸟。 顾钦辞一只手还握着她脚踝没有松开,紧贴他手掌的脚底冰凉。冷得犹如一把冰刀,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扎进掌心,冻僵半边心脏。 她终于跌落云巅,终于坠入尘泥。和他一样狼狈,一样无家可归。可他却再没了往日心境,半点高兴不起来。 顾钦辞垂眸,用两只手紧紧包裹住她冰冷玉足,问她:殿下要进宫吗? 蓦地有一股暖流渗入脚底皮肤,宁扶疏微微一怔。这人好像不怕冷似的,大冬日在外走了一遭,双手温度仍旧滚烫得仿佛小火炉一般,比捂汤婆子还舒服。 融融暖意似驱散了金陵初冬时节的砭骨寒意,宁扶疏沉浸其中恍惚半晌,方才回神,摇了摇头。 不进宫。 宁常雁算计她风寒烧热,陷入昏睡无法上朝,继而任人唯亲,意图架空长公主权势,桩桩件件都木已成舟。她进宫又能怎样,无非是质问之后得到相同的事实罢了。 既撕破脸皮闹得难看,又浪费时间没甚么意义。 顾钦辞。宁扶疏突然连名带姓唤了他名字,嗓音清澈,我要去另一个地方求证最后一件事儿,你 她顿了顿,低声道:能陪我吗。 顾钦辞没有正面答她的话,而是扯过了床尾叠放整齐的棉袜套在她脚上。 病中人面色稍显苍白,又因受到原主情绪的影响,急火攻心,嘴唇皲裂。是以妆容便敷得浓艳些,更多点缀了几根灿金绮丽的珠翠。 琅云见长公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生怕自家殿下犯迷糊,踩到自己的曳地裙摆,当即伸出手臂给她搀扶。结果,她就该猜到,驸马爷在侧,便没有自己和琳絮的一席之地。 顾钦辞握住宁扶疏的手,掰开她因为寒冷而捏成拳头的五指,与自己交扣。暖如炭火的温度传了过去,坚如玄铁的力量也传了过去。 贴着皮肤传进肌理,宁扶疏无端感受一丝意味难言的心安,仿佛浑身的虚弱无力在突然之间拥有了支撑。 还以为没人察觉,拇指微动,悄悄回握。 顾钦辞垂眸瞥她,尊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大半张脸埋在微暖里,瞧不清表情。但自她醒后便黯淡无光的眸子,倏尔飞速闪过一抹潋滟春光,转瞬即逝。可顾钦辞知道,她是笑了的。 于是自己的黑眸,也蕴开了光。 悲风卷黄叶,枯颓枝头寒鸦栖落倦哀啼。 龙涎香袅袅缭绕博山炉体,一丝一缕如云烟升腾入空气,浓郁绵香。 宁扶疏在马车内坐下,顾钦辞紧随其后登车,不过眨眼的工夫,他看见的已是宁扶疏双目闭合着,脑袋歪在车壁一侧,发出轻浅又悠长的呼吸,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顾钦辞扯过叠放角落的绒毯,掸开盖在她肩头。收手的刹那,他忽而神色一顿,视线转向小案上的香炉。 他凝神感受着每一缕吸入鼻腔的气息,蓦地睁眼,漆黑瞳孔沉出凝重,揭开了博山香炉那青铜盖子。 拎起煨在小截蜡烛上的报春茶壶,将热茶浇了下去。 呲的一声,香灰尽湿,香烟熄灭,一阵愈发浓烈的龙涎香溢出。宁扶疏依旧没醒,顾钦辞抬袖遮住她鼻腔,另一只手则快速拉开车门,把做工精巧的香炉丢了出去,任如雾飘烟散个干净。 直到车厢内空气重归清新,才放下掩捂着宁扶疏的衣袍。 龙涎香乃御用香料,纵使制香局和各地官员挖空心思讨好长公主,也不敢给宁扶疏供御用之物。一旦查出来,罪同谋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显然,那博山炉中的龙涎香,是皇帝特赏。 看来不止前夜的茶点羹汤,宁常雁送来的一切赏赐,都不干净。 皇恩浩荡的皮囊下,是极端的狭隘。 顾钦辞动作温柔地将宁扶疏额前碎发拢到耳后,他眼角有冬日浅阳擦过,瞳仁却如同暗无天光的极夜,黑得有几分吓人。 他小心翼翼没有吵醒熟睡的人,下了马车。 继又召来宁扶疏的影卫:你去御史台一趟,让他们立刻写封奏折呈到御前。内容写的什么本侯不管,但奏折里,撒上这个。 影卫接过驸马爷递来的青瓷瓶,面有难色:敢问驸马爷,这是主上的命令吗? 他们素来只听从长公主的驱使,这是原则。 自然。顾钦辞冷冷睨他一眼,殿下身体不适,遂由本侯代为传令。怎么,有问题? 影卫沉默一瞬,终是应声:属下遵命。 第142页 顾钦辞回到马车内,左手指腹捻起檀木小案上残余的几点龙涎香灰,在指间用力摩挲、碾碎。既然宁常雁这么喜欢下毒,不如叫他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男人干净的右手指骨微屈,像抚摸玲珑润泽的玉石,细腻擦过宁扶疏脸颊边两坨红晕。 他的殿下,可容不得别人欺负。 马蹄停踏,车轮渐歇。宁扶疏醒来时,顾钦辞正捧着本书坐在一旁,神情寡淡而专注,似是就这样看了一路。 沁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坐落在小巷深处,清幽静谧。琅云前去敲响门环,她对着拉开一条门缝的看院护卫报上朝歌长公主的名号,那两名护院立刻朝着马车方向深深鞠了一揖。 宁扶疏便要下车,却听那两人行礼后道:殿下来的不巧,咱们公主这会儿不在府上。 无妨。宁扶疏道,本宫等姑姑回来便是。 这俩护院如实道,小人不敢欺瞒殿下,其实咱们公主自昨日傍晚出门后,就没再回来。照着以往的规律,接连两三日不回府也是常有。没个准的事儿,小人怕殿下白等。 宁扶疏仄眉深思,她并未听说皇姑姑又有游历九州的打算。 那就只可能去了一处,她放下帏裳。 踩着轿凳兀自走下马车,威严赫赫的眼神投去,两名护院赶紧把府门敞开。却见长公主与身边那位鲜少露面的驸马爷径直穿过前院正堂,无视周遭下人悄悄窥觑的目光,在后院小门停下。 琅云心领神会,不用她说就上手抽开门栓。 只是在腿脚迈出去的刹那,委实耐不住好奇问了句: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朝暮阁。宁扶疏言简意赅,抬袖伸出手指了指巷子斜对面一扇毫不起眼的破败小木门,去敲。 若问有哪里能诱得人放弃奢贵大长公主府不住,彻夜不归家,自是小郎怀里温柔乡。 沁阳大长公主府看似与朝暮阁坐落相隔甚远,可若站在巍峨宫墙俯瞰便会发现,两家的后院只隔了一条窄巷。 这也是宁扶疏前些时日偶然发觉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一名妆容比她更娇艳妩媚的姑娘前来开了门,厚重斗篷内却裹着轻纱春衫,是何身份不言而喻。那姑娘见着敲门婢女身后的贵人,眼睛霎时烁出光亮。 朝歌长公主从前是朝暮阁的常客,为俊美郎君挥金如土。金陵城第一销金库的姑娘们自然识得这位财神爷,当即殷勤将她请了进来。 大约是跟老鸨学过揽客话术,她凑在宁扶疏身后,脸上堆满笑意:长公主殿下今日怎有空来咱们这儿? 不过要我说呐,您来的真真是巧。不等宁扶疏接话,她已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诱惑贵人掏银子了,咱们阁里前两日刚来了五位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没开过荤,但都是自小□□的一身绝活儿。 知道您喜欢身子清白的,特意给您留着呢!姑娘热络盯着宁扶疏神情,只等她点头。 咔咔咔咔咔咔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接连不断直往耳朵里钻。 姑娘家不禁打了个哆嗦,暗自嘀咕:啧,我怎么听见老鼠偷食的声音呢? 宁扶疏侧目,意味深长的视线停留在顾钦辞一本正经的脸上,那咔咔声当即消失。 不必。她无视姑娘殷切目光,淡声道,本宫今日来,是有要事找沁阳姑姑,你们无需费心安排人。 是是是,知道殿下您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姑娘顺着她的意思奉承,点头间话锋陡转,但这公务呀,它是忙不完的,一刻不歇地劳心劳力,伤着身体多不值当。您既都来了,不如让人伺候你放松放松。 咔咔咔咔咔咔又来了。 比适才更响亮,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姑娘咽了咽口水,她心里发慌,生怕下一瞬背后就冲出只滑溜溜的耗子。但偏生强忍住那股恶心劲儿,牢牢抓着长公主这单大生意不肯放,只是肌肉抽搐着,难免笑得越来越勉强。 殿下,咱们都是女子,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可得对自己好一些。该消遣便消遣,该宣泄便宣 咔咔咔咔咔咔 大冬天哪来的耗子?!姑娘终于被变本加厉的老鼠磨牙声逼得忍无可忍,在长公主面前失了态,怒吼自家丫鬟的名字,翠儿!快找找,把这东西给弄死了,可别吓着长公主殿下! 那边儿,主仆二人被吓得花容失色。 这边儿,宁扶疏警告地看向顾钦辞,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别把俩小姑娘吓出梦魇病症。 咔咔咔咔咔咔咔顾钦辞非但假装没瞧见她的眼神,反而变本加厉。看似唇齿不动,声音却越发洪亮。 谁让这朝暮阁卖笑的姑娘丝毫不知适可而止,从进门起就不断地试探他底线。 他堂堂驸马,入了皇室玉牒的长公主夫君还站在这儿呢,就敢当着他的面给长公主介绍男宠,敢堂而皇之地给他熙平侯戴绿帽子。 试问,这像话吗? 再看宁扶疏听见俊美小郎君就走不动路的样子,这会儿便已经犹豫了,如果真被她瞧见那几个身子清白的小倌儿,保准把持不住。 第143页 试问,这像话吗? 顾钦辞连降服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还能没点办法对付几个出卖皮相的?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既然这周围有耗子,就劳烦姑娘处理干净。 说着,像出府时那样拉住长公主手掌便走。 宁扶疏任由顾钦辞拉着她走,而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阴郁了一整个早晨的恹恹脸色,忽然缓和不少,下拉嘴角也自然往上提了提。 作者有话说: 顾狗: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第48章 真相(双更) 白日的朝暮阁少有宾客, 姑娘们或在正堂咿呀练着小曲,或婉转弹着小调,排练不显喧嚣吵闹,倒能听见几声真切的笑语。 此时的三楼厢房内。 沁阳大长公主似乎早料到宁扶疏会来找她, 当今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在勾栏妓馆撞了照面, 皆神色如常。 只是大长公主单单邀了宁扶疏一人进屋, 嘴上对顾钦辞说着抱歉,却态度强硬地将人晾在外头,严实关上门。 厢房内燃着雅致沉木香,没有丝毫甜腻暖香或暧昧余韵的味道, 且放眼望去床榻干净整洁,不见小郎君身影。 小朝歌在找什么呢?沁阳顺手拎起酒壶准备斟酒待客。可她随即转念想起来, 自己这位小侄女打娘胎里出来就患有病酒症,换而命人奉盏热茶来。 宁扶疏一路走来吹多了凉风, 这晌对屋内温暖格外贪恋。她在桌边坐下的同时, 把手伸向散发着炽热温度的铜炉,好奇视线则逡巡着四壁:姑姑这是把朝暮阁当作客栈使了? 沁阳端着酒盏的手腕悠哉微转, 带动杯中酒酿飘香, 荡出涟漪。 她没回答宁扶疏这句调侃,反而倏然坦荡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今天来找我,是想问先帝留下的情报暗桩吧? 姑姑如何知晓?宁扶疏蓦地惊诧。 但话一出口,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 据赵参堂所言,拥有暗桩的人知天下事, 上至公卿官吏, 下至贩夫走卒。那么,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查抄赵府时,和赵参堂的对话。 沁阳大长公主既知道宁扶疏知晓暗桩的存在,便足以说明,先帝临终前将苦心经营的情报暗桩交到了她手里。 所以,朝暮阁背后真正的老板娘,是姑姑您?宁扶疏再看这间明净而不失奢华,富贵而不失雅致的厢房,顿时觉得合理了许多。 沁阳悠悠抿了口清酒,不置可否:小朝歌这么聪明,都能发现我的府宅后门和朝暮阁后门隔巷而望了,还猜不到这个? 宁扶疏自然是怀疑过的,因此一炷香前才特意从朝暮阁后门进来。只不过哪怕九成九的把握也还有一成变故,总得当面问清楚,比较安心。 而现在她知道了,这金陵城最大的销金库,探子眼线密布的美人乡,是为沁阳大长公主效命。皇姑姑和自己一样,曾受先帝嘱托,辅佐幼主。 难怪宁扶疏低喃,难怪我当初能那么顺利便将顾钦辞送出金陵,也是得了姑姑的倚仗对吗? 如果不是,你我今日有可能坐在这里吗?沁阳又一次把问题抛了回去。 宁扶疏瞬间恍然,她们能够毫无保留地面对面坦诚相待,便是最好的佐证。 但姑姑为何帮我?宁扶疏道,这难道不违背父皇要您尽心辅弼陛下的遗嘱吗? 朝歌,我比皇帝大了整整一轮还余三岁。活了三十年,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沁阳大长公主突然言辞认真起来,有些事情,皇帝错了,我若再纵着他,再火上浇油,那才是真毁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基业。 倒不如瞒着他,让他别多想别多做,少点猜忌少点错处,这也是皇兄对他的期待。 相对而坐的二人目光迎空交接,径直望进互相眼底。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宁扶疏和沁阳大长公主确实生得有四五分像,尤其是那双杏眸,似春水婉转含情多姿,连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明艳妩媚。 就仿佛看自己的眼睛般,领悟到她通透明朗的表面言辞下,还蕴藏着别样的深意。 站在沁阳大长公主的角度而言,她是朝歌长公主的长辈,哪怕今日宁扶疏赖着她追问情报暗桩一事,她也完全可以闭口否认,或者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单凭这么些年朝歌长公主完全没听说过这暗桩的存在,便知先帝此前应当嘱咐过,此秘密不可外传。 可沁阳不仅承认了,甚至自报家门地承认。 且她能直言不讳点明皇帝猜忌顾家、针对顾家是错。一来,因为她清楚宁扶疏的想法同样如此。二来,其实顾家是个怎样光景与她丁点关系都没有,重要在于无端猜忌忠良本就是错,如今宁常雁把这份怀疑加到宁扶疏头上。 错上加错。 宁扶疏姿态蓦然松弛不少,身子往椅背上随意斜靠,端出直截了当的态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姑昨夜未曾回府,反而特意在朝暮阁待着,应当是刻意等我来,有话要说吧? 早说你聪明沁阳大长公主一笑,捅破天窗说亮话,谁都不再拐弯抹角。 朝歌,我作为大长公主辅佐的是皇帝,可我同时也是你们俩的姑姑。侄儿和侄女就像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想看到你们姐弟阋墙,闹得你死我活。皇帝此番动作是他过分不对,可归根结底,是朝歌你 第144页 最近和熙平侯走的太近了。 当初逼迫顾钦辞南下进京尚长公主,为的是把人扣在金陵牵制顾家,形同人质。但现在,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和兵权在握的顾家子成双入对起来,别说疑心颇重的宁常雁,饶是换成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心生忌惮。 北境三十万兵权关乎边陲安危,暂时动不得。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削弱长公主手中大权,以抚君王卧枕安眠。 宁扶疏听懂了言下之意,可她掌心托腮,垂眸沉吟半晌突然抬眼:姑姑这话,恐怕不太对吧。 顾家忠心耿耿,我也毫无野心,姑姑手中既有情报暗桩就该知晓我说的句句属实。归根结底,不在于我和顾钦辞关系如何,而是我和顾钦辞身后的顾家,掌中有权。只要大权旁落一日,有人就一日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她对皇帝的称呼,从曾经亲昵的阿雁,变成了疏离的陛下。到如今,只剩不愿提及的有人二字。 而此前宁扶疏望着顾钦辞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有担心他当真动手的慌张害怕,也有感叹昔日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锁困金陵变成这般阴翳模样的惋惜,还有对他心底愤懑愠怒的理解。 但至多只是理解罢了。 可现在,完全而彻底的感同身受无外乎此。 他们日夜殚精竭虑,最大的私心不过是国泰民安。到头来,凭什么要为多疑帝王的猜忌买账。也许顾钦辞心目中曾经钩织出的圣主明君,如遇山石崩塌。原主内心深处坚信着的至亲胞弟,也如遭雷霆霹雳。 被血脉相亲之人背叛的那阵子心痛与酸楚过去之后,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为自己,更是为原主这许多年来的付出感到不值。 只听沁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你又哪里知道,皇帝一定容不下你? 宁扶疏没应声,用沉默示意她继续说。 你生辰宴那晚,李皇后领了一批琴师去昭阳宫,你可还记得?沁阳道,那批人原是赵参堂安排的,最初确实是意图刺杀你的刺客。我手下探子将这件事禀报给皇帝后,他立马找到那些琴师,缴械藏匿的所有暗器,还逼人服下毒药,不准他们对你动手。 同是那晚,得知赵参堂计划在栖霞山的流水宴上再次对你出手,也是皇帝,命人在送去给顾钦辞的衣物中夹了信纸,提醒他护你周全。 宁扶疏一愣,她忽而转头看了眼房门方向,隐约可见外头有一身形颀长的人影,倚栏而立。 她至今还记得八月初一流水宴那日,顾钦辞是如何翩翩俊逸,策马驰骋,踏过满林枫叶。又是如何漫不经心地在半山腰偶遇她,用低沉嗓音说着登山辞青,赏枫秋游。 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难怪顾钦辞把她往荒无人烟的野林子里拐带,又是动手烤山鸡,又是掷石摘野果。 那日种种经历实在算得上糟糕透顶,可当知道那人是为了护她安好才特意登山,再回想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竟能品出丝缕暖意。 哪有像他那样的,一片好心偏就不肯承认。 口是心非。 朝歌?沁阳大长公主看着她坐在那里突然就开始走神,前一秒还满脸讥诮冷意,后一秒嘴角却莫名其妙挂上了浅笑,忍不住喊她一声。 宁扶疏连忙回神:姑姑,我明白你的意思,希望我和陛下多年姐弟情意别闹僵了。可你说的这些,只会越发叫我觉得他心机深不可测。 他明知赵参堂要杀我,却不直接告知我,为的是什么?宁扶疏心如明镜澄亮,借刀杀人意在将自己摘干净,借刀救人的本质也并无区别。他站在置身事外的高台,冷眼旁观我和赵参堂互相怀疑,互相争斗。 如果长公主党和太尉党斗得两败俱伤,他可渔翁得利,方便了日后削权。如果长公主党扳倒太尉党,他也能彻底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专心对付另一个对他没有防备之心的我。这盘棋无论如何,都是他大获全胜。 沁阳仰头,将手里那杯酒尽数倒进喉咙里:你啊,眼睛太毒。 可看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朝歌,你能如何?篡权夺位吗? 三个问题抛来,当即否认:我没 忽然一阵叩门声传来,打断她的话音。 沁阳道了声进来,房门随即被推开。 一位身着锦绣棉衣的少年走上前,瞧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左右,当是这朝暮阁里的小倌儿。他手里捧着一碗茶,奉到宁扶疏面前桌上。 放下茶碗后,他也没有立即退出去,而是绕到宁扶疏身后,手法娴熟地替她捶背揉肩。 沁阳大长公主只是淡淡瞥去一眼,目光便又放回宁扶疏这边,说话并不避讳着这个少年:既没这个想法,就该省得他是君,咱们是臣。 咬咬牙顺着他的心意,松手放开监国大权,做个舒心享乐的长公主,日后你们还是姐弟。但如果你执拗不肯撒手,他更加没有就此罢休的道理,一旦撕破脸皮子。你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姑姑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宁扶疏顿了顿,我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第145页 她这话,是替原主说的。 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薨逝于建兴五年三月十二,至死把持朝政。可宁扶疏却觉得,原主既能不遗余力地信任宁常雁,甚至死后两千年依旧沉陷在姐弟情深的自我催眠中,便不该是贪恋权势之人。 那么,她应当没有赵参堂那般的狼子野心。只想着等宁常雁再长大一些,能独立处理所有朝政,便将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毕竟如今每逢大朝会,宁常雁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连她的一半都不到,批阅的折子也都是自己和宋丞给他批注总结好的。 这就想大权独揽亲政了,老祖宗怕是要被他气得掀棺材板。 又在想社稷苍生?沁阳反问。 宁扶疏顺着她的话随口应对一句:在其位谋其政,如何能不想。 沁阳蓦然笑了:京中权贵总说你我姑侄俩长得像,性情也像,就连喜好小郎君的眼光都相差无几。 这话我是不认的。她笑后神色立即收敛,一本正经,朝歌,你我都是皇室公主,但我比你更自私一点。时机到了如何,没到又如何?苟全性命于世间,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有什么不好?人活一世,把日子过痛快才是最难得的,可前提呐,是你得有命享福。 否则,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也就罢了。还连累你身边人,也都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甚至比他更惨。沁阳说着忽然转头,抬头朝宁扶疏身后那小倌儿努了努下巴,你可知他是谁? 宁扶疏摇头。 下一瞬,小倌儿已经双膝磕地跪到了她面前,嗓音沙哑沉闷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声线:奴名曰怀明。 姓什么?沁阳大长公主问。 这位小倌儿脑袋霎时垂下去:奴没有姓,家父获罪入狱,奴沦为奴籍,不配有姓。 听到家父获罪四个字,宁扶疏下意识以为是参与了赵参堂一案,伙同和太尉密谋叛乱的佞臣贼子。可随着沁阳大长公主状似不经意地追问,宁扶疏才知道,这人竟是柳昀的遗孤。 骤然震惊不已。 柳昀此人,宁扶疏未曾见过,但这个名字,足以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中。 前任礼部尚书柳昀柳不惑,骆思衡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因背上了泄露殿试考题的罪名锒铛入狱。 宁扶疏穿来的时机不太凑巧,那会儿柳昀已被定罪,骆思衡也已经入了长公主府成为后院面首。自己在玄清观修养数日后回京,堆满书案的众多折子中有半数是为柳昀求情的,皆道柳昀为人正直,必不会泄露试题,请求长公主殿下彻查此案。 可另一边,宁常雁告诉她,柳不惑已在大理寺伏罪画押,并于牢狱中以死谢罪。而礼部尚书的空缺,他已提携合适人选走马上任了。 彼此,宁扶疏还没对宁常雁起疑,又见他摆出诸多证据,更是深信不疑。 那桩案子了结后,卷宗由大理寺收整,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再也没人提起。 直到月前她在府里见了骆思衡,打心底里相信孤傲高洁如松柏,骆思衡不可能利用舞弊手段获取功名。顺藤摸瓜地猜测,是否说明柳不惑也可能是被冤枉的。 但那时因有赵参堂谋逆大案当头,她分不出多余精力回顾陈年旧案,便耽搁了下来。 而这晌,却听柳怀明咬着牙恨声道:科举泄题舞弊是真的,但泄题的不是父亲,舞弊的也不是状元郎。 是陛下!和榜眼探花沆瀣一气! 宁扶疏正捧起茶盏浅抿了一口,乍然听见那声义愤填膺的陛下,刹那间,入喉清甜温热的茶水转瞬如凉透了的苦药,寒透喉管。 她仿佛又感知到了原主剧烈波动的情绪,似鱼刺梗在喉咙里,呛得宁扶疏连连咳嗽。 又因风寒未愈,宛如铁匠铺破风箱的咳嗽声沙哑凄冽。良晌停不下来,愈显撕心裂肺,给人一种随时会把肺咳出来的错觉。 沁阳大长公主到底忧心她的身子状况,从柜子中翻找出清热润喉和滋阴养肺的药丸,各倒出一粒,混着温水喂给她服下。继而轻抚她后背顺气,总算止住了这一阵。 宁扶疏指尖执帕,拭去生理性挤出眼角的几点湿润。再抬眼,看见柳怀明手中拿着一张布帛,往她面前递。 柳怀明说,这是柳昀身死在大理寺牢狱前,央求挚交同僚带给他的家书。 可当他打开才发现,实则是写给长公主的。 宁扶疏接过,布帛内外明显被柳怀明清理过,没有灰尘沾到手上,但零星几点血迹却深印布料斑驳,似书写时便嵌进去的痕迹,与笔墨融为一体,难以清除。 她定睛,目光落在笔锋劲挺的字迹上: 长公主殿下亲启,臣柳昀恭请殿下玉体安康。臣幸得先帝赏识,入宦海沉浮十数年,自认廉洁奉公、考绩幽明。殿下曾多次拉拢于臣,皆为臣所拒。如今牵涉科举舞弊一案,虽身陷囹圄,但臣襟怀坦白,不畏严审。 然,臣愚钝浅薄,至如今才知,此案为陛下一手谋筹划策。各中详情难以一言蔽之,而道理甚是明了。 建兴初年与建兴三年两次科举,高中郎官儿无不是殿下门生,或在日后投靠长公主门下者。陛下甚感忧虑,担心朝堂终有朝一日成为殿下的朝堂,遂迫不及待提拔忠于君王者居高位。 第146页 陛下早在举子入京时,派指挥使亲信联络可为他所用之人,透之殿试考题,如榜眼探花之流。又记录不可为他所用之人,冠以舞弊罪名,逐出金陵,如骆状元之辈。再将臣收监定罪,提携亲信继任礼部尚书之职,图今后科举之便。一石三鸟,不可谓不高明。 且近日又有新面孔出现在大理寺中,审讯臣时,话里行间诱导臣说出舞弊乃朝歌长公主殿下指使,否则便要对臣严刑拷打、强行逼供。据臣观察,疑似太尉党臣。 可笑臣一生忠于大楚,竟落得个君王不容,权臣不容的下场。臣自知无力与皇权相抗衡,无辜卷入陛下与殿下的夺权之争,必定难逃一死。心头唯有二愿:真相留于世间,幼子平安长大。 无人可托,臣斗胆以此血书呈于长公主殿下,求殿下看顾幼子。 宁扶疏又开始咳嗽了,比适才更加剧烈,拿着布帛的手遏制不住地发抖。 她好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鱼,顷刻间湖水结冰,窒息感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将她淹没。 澌灭了原主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这些事,全都发生在宁扶疏魂穿成为朝歌长公主之前。叫原身再也找不出理由来欺骗自己,她就是被宁常雁算计得团团转。 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给予他十分真心,也不见得能换回半分。还真是被宋谪业那张乌鸦嘴说中了,人驱利往,并非人人都和她一样重情。 沁阳大长公主又倒出两颗药喂她吞下,拧着眉头长叹一口气:朝歌,你现在还觉得时机未到吗? 哪怕退一万步,你当真放不下皇室公主的责任,也该放一次手。你该相信,朝臣与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若他做的比你好,自此无需你操心。若他做的不如你,朝堂上如今那些中立不站队的,不用你花心思也会站到你长公主党,跪着求着把你迎回金銮殿。 宁扶疏牵强扯出一个苦涩笑意,嗓音沙哑撕裂:姑姑这些话说的,倒叫我不知你是站在哪边儿了。 我只站在自己这边儿。沁阳一如既往地洒脱,什么名啊权啊,都是留给后世人茶余饭后当谈资的东西,我不在乎。最终是皇帝也好,是你也罢,总之赶紧将我手里这堆事儿奇多的暗桩接走,让我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贵,我就知足了。 无需乘夜早起上朝,无需挑灯处理公文。有人伺候锦衣玉食,有人侍奉宴聚玩乐。这是沁阳大长公主向往的恬静悠闲。 相比起来,反倒是宁扶疏,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她不由自主地,眸光又转向房门外。 阿嚏站在门口等待良久的人猛然打了个喷嚏。 顾钦辞双手抓着红木栏杆。楼下姑娘们水袖翻飞,奏出悠扬琴音,他却没听进去半个音符。萦绕耳廓的,尽是透过厢房门窗缝隙那嘶哑咳嗽声。 引得他眉头越皱越紧,两撇剑眉的中心甚至连成一点浓黑,烦躁呼之欲出。 偏偏这厢房隔音效果出奇的好,除却一声声扯动心肺的咳嗽,其余交谈一应听不真切。饶是顾钦辞擅长闻风声辨位的敏锐听觉,也只能勉强捕捉到类似大权、朝堂、时机,几个字眼。 他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竟把宁扶疏气成这样,但琢磨着,多半跟小皇帝的混账行径脱不了干系。 又心神不安地等了须臾,依旧没有消减之势,顾钦辞终于忍无可忍,凭一身蛮力撞开房门。 只见华裳披肩的人弯腰捂着唇,身体因咳嗽而起伏耸动,梳理平齐的发髻松散下几缕墨发。 顾钦辞心脏倏然揪紧,抬手将人揽进怀里。 动作间,又瞧见桌面上两只玉瓶,他冷不丁问:大长公主这是给殿下吃了什么药? 语气堪称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但顾钦辞满心只在乎宁扶疏的身体,其余什么都顾不上。 好在沁阳大长公主不讲究这些个虚礼,说道:一些清热补气的药,能让她好受点。 可她现在像是好受些的样子吗?顾钦辞感受着怀里人喘气都艰难,胭脂水粉遮不住她面色苍白如纸,火气压不住地往外冒。 径自将人兜膝抱起。 宁扶疏上半身倚靠在他胸膛前,腿脚却躲了躲,同时伸手攀到桌沿,手指费力地向上抬,似是想抓什么物件。 顾钦辞视线望向她指尖所指的方向,将那张布帛拿了起来。 他没有偷看的心思,奈何对折时目光不经意瞥过,恰好是求殿下看顾幼子几个字映入眼帘。 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站在桌边的这个少年。 顾钦辞手里收卷布帛的动作微顿,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人:五分儒雅文气,三分倔强傲气,两分风尘烟火气。 长公主府后院住着的面首,十有七八是这一款的。且宁扶疏曾在昭阳宫兴致召幸的琴师,和上回朝暮阁放浪玩闹的小郎君们,多半也生得如此相貌,就连年纪都是相差无几的小。 他可以肯定,这人是宁扶疏喜欢的模样。 如果带回府里,一朝郎有情妾有意的 咳咳咳咳咳宁扶疏一阵咳嗽打断他的思绪。 顾钦辞当即回神,三两下把布帛揣进袖中。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147页 直到迈出门槛,身后始终安安静静,听不见第二个人的脚步声。他终是认命似的,重重叹了气,抛给柳怀明一记冰冷眼刀:认得去长公主府的路吗? 收拾好包袱行李,自己过来。 下了楼,顾钦辞甩手便将一锭金子抛到老板娘手里,霸道抢了朝暮阁最华贵的马车。 车帘遮住穿透阴云的浅薄天光,仿佛狭小空间能给人更紧密的依托感。 宁扶疏双手交叠搭在大腿上,脑袋深深埋在手臂里。原主的情绪竟然悉数倾注在了她身上,是她万没想到的。 牵扯着心脉肺腑与血液骨髓的痛苦无比真实,宁扶疏趴了良晌复又良晌,往日里的骄矜仪态似山洪坍塌。 顾钦辞眼睁睁望着她低下高昂头颅,垮了肩膀,胡乱拆去发顶各式珠翠金钗随手丢到地上,抛去尊贵长公主这层束缚身份,任由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披散,垂落满身狼狈难堪。 一瞬间,心痛与怒火揉成一团,憋满胸腔似乎随时都会爆炸,就连提刀挽弓冲进皇宫大内,冲进金銮大殿砍死宁常雁的冲动都有了。 顾钦辞宁扶疏忽然缓缓抬起头。 男人迅速敛睫眨眼,隐藏好充斥眼底的阴翳和暴戾,温声道:臣在。 我能抱一抱你吗?他听见宁扶疏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晶莹琉璃一碰就会碎。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顾钦辞深呼吸,单膝跪地蹲到她面前,用力揽过宁扶疏的肩膀,哑声一笑:殿下说的什么傻话 臣是殿下的人,您想抱多久,都可以。 第49章 谢礼(双更) 人的骨子里总或多或少藏着些矫情。 孤身一人时, 哪怕再苦再难的事,只要咬咬牙就撑过去了。可当身边有个照顾你的人陪着,丁点儿小委屈也变得难以忍受。 依理说,顾钦辞的性情跟会关心照顾人沾不上多少边儿。神奇的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 每当这个昂藏七尺、神采英拔的人在自己身旁, 宁扶疏便无端觉得心安踏实。 不由自主的,她手臂缠住顾钦辞腰身,额头抵在他结实胸膛,竟啜泣掉起眼泪:顾钦辞, 我感觉好累 边关大男人从没见过姑娘家梨花带雨,一时难免手足无措。但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催着顾钦辞搂住宁扶疏窄瘦后背,骨节分明的十指穿插过她的秀发, 动作轻柔地梳着。 耐心哄道:臣在, 臣在 宁扶疏蓦地抱他更紧。 怀里人哭起来不张扬,一点声音都没有, 唯独肩膀耸动着, 泪珠子一串接连一串地滚过面颊。像鲛人默默无声泣落珍珠,却比大吵大闹更显可怜。 如若顾钦辞今日没有陪她来朝暮阁, 也许她会独自躲在僻静角落里,兀自潸然泪下,再兀自抹干眼泪,将拭泪的帕子丢弃,绾发簪好珠钗。 俯仰之间, 掩藏一切啜泣痕迹, 又是外人面前无坚不摧的朝歌长公主。 而示弱, 是她深埋的不为人知。 那一滴滴泪,是病中身体的虚弱,是数月来费心朝政的艰辛,是对宁常雁的心寒失望,是原本坚定不移世界观的轰然崩塌,还有不断涌入脑海的幼时记忆,承受着原主剜心挠肝的痛苦折磨 太多太满的复杂情绪纷乱,声势浩大地讨伐起来,眼泪越流越汹涌,停都停不下来。横流涕泗弄花了妆容,混着口脂毫不客气擦在玄色肃然的衣料上。 顾钦辞也不嫌弃,只在她哭声渐小后玩笑说:殿下将臣弄得这样湿,臣还怎么出去见人? 话音落,并未得到回应。马车内除却两人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静悄悄的。 顾钦辞动了动跪久的膝盖站起身,将宁扶疏扶着坐好。果不其然,大花猫哭累了,睡着了。 宁扶疏这一觉,又是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期间,顾钦辞每看一眼她那两撇细长罥烟眉拧向眉心,仄出三两道浅浅皱痕,不知梦见什么惹她难受的事儿,心底那股想杀死宁常雁的暴虐便又死灰复燃般跳跃出火星。 纵然面圣不得佩戴刀剑利器,可凭他的身手,想要抢在惊动禁卫军和皇室暗卫之前,赤手空拳夺小皇帝性命,并非毫无胜算。到那时,任他朝歌长公主派的党臣还是中立不站队的朝臣,都得簇拥着长公主登基。 是不是只有那样,宁扶疏才不会皱眉。 顾钦辞偏执想着,十指握拳,竟真有一瞬甘愿为了宁扶疏能够顺心如意,能够自此不受委屈而背负千古骂名。 他甚至开始琢磨,自己手头有哪些可以用的暗器。破釜沉舟的冲动如在弦之箭,张弓待发。 昨日被他派出去办差的影卫突然出现,这才打断顾钦辞的思绪。 影卫奏禀,下头官员已然按照他的吩咐,在折子内撒上药粉。宫里那位深夜惊醒,发觉身上大片皮肤溃烂,慌忙召见御医。 但说来古怪,不等御医赶到寝殿,宁常雁体表丑陋的溃烂就神乎其技地消失了。经过太医署院判诊脉,也并未发现异样。小皇帝以为是自己睡梦中犯迷糊,产生了幻觉,随后倒头继续睡。 可不到一个时辰,相同的情形又上演了第二次。似乎只有宁常雁睡熟,皮肤才会腐化。惹得小皇帝大发雷霆,斥责太医署上下都是一群废物。 第148页 顾钦辞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眸中怒意褪去,覆上一层阴鸷的蔑弄。 不是似乎,那药的厉害之处,正在于此。 中毒之人在神志清醒时,蛊虫安静蛰伏,脉象和常人无异。相反,每当神经松弛安逸,体内蛊虫自然苏醒,沿着血液蠕爬作祟。 听上去对身体没有其他危害,可往往扰人惊慌害怕,片刻不得安宁,才是最大的折磨。 可惜了,这药只有七日之效。 便宜了宁常雁。 晌午阳光描绘着幔帐上百鸟朝凤,金线折射光芒耀眼,悠悠转醒的榻上人恍惚半晌,嗅闻鼻间安息香缭绕,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的寝殿中。 琅云听见动静欣喜上前,卷起床帐道:殿下可有觉得身子不适?婢子去请李府医过来。 宁扶疏道:不必了,本宫挺好的。 李府医是宁常雁送来的人,不如不瞧。 她坐起身,掀开半边被褥准备下床。 在她沉睡的这一日里,原主犹如过山车般跌宕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宁扶疏自然更加冷静。 这世上所有忧思成疾,都是积郁难消憋出来的心病。她对宁常雁没那么深厚的感情,认清了一些现实,没什么决定是做不下的。 琅云一边为她穿鞋,一边道:那婢子唤他们传药膳,想来殿下睡了这许久,定是饿了。 不用这么麻烦。宁扶疏嗓子因咳嗽发炎,出口声音还哑着,但语调极淡,随便做两道茶点,再配一份暖胃的汤,送去书房便好。 书房?琅云一愣,殿下风寒未痊,需得安心养病才能好得快,那朝政哪有身体重要。何况陛下素来敬重您,听闻您玉体欠安,想来也不希望殿下如此劳心劳力。 他当然不希望我操劳。宁扶疏蓦地冷笑讥讽,不带语气道,有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婢子失言。琅云连忙低头,拍了下自己口无遮拦的嘴巴。 她怎么给忘了,自家殿下如今与宫里那位主子闹了矛盾。虽然她们做奴才的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瞧殿下这两日又是缠绵病榻,又是悲恸大哭,又是失魂落魄的,便知道绝对是顶顶大的事儿。 再说敬重一词,实在讽刺。 这个陈年旧习,必须得改。 她想了想,又补救说:其实这样的话,殿下就更该安心休养了,没必要为让您伤心的人劳神呐。 宁扶疏看着半身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绘花披帛。她自有打算,遂没接琅云这话。 走到殿外,被迎面刮来的寒风一吹,倒忽而想起些其他事情。她道:对了 熙平侯,在东偏院吗? 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听说是去安排一个朝暮阁来的少年了。琅云回话,不过驸马爷熬了好几宿没睡,将人安置完的话,应当也该回东偏院休息了吧。 熬夜没睡?宁扶疏狐疑。 是啊。琅云将这两日的情形如实道出。 从殿下前日早晨昏厥开始,便是驸马爷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侍疾。还有昨日,驸马爷抱您回来后,就始终衣不解带地,先帮殿下擦去脸上花了的妆容,又极尽耐心地一勺勺喂您喝药。 就连您在梦中突然皱眉,也是驸马爷替您抚平的眉头。小婢女说着,掰扯起了手指头,算起来,驸马爷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两天两夜、衣不解带 整整二十四时辰 宁扶疏在心底重复默念过这几个词。 饶是铁打的体质也难经得住这样消耗啊。 宁扶疏走在冬日寒天中,倏然思及姑姑的话。流水宴当日,顾钦辞为了护她安危特地上山。便是说明,其实在她提出两人和离与送人回北地之前,顾钦辞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了。 哪怕自己没有抛出那些条件,他也会抱住被毒虫追踪的自己跳崖求生,也会背起崴伤脚踝的自己寻道观避雨。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沁在寒风里的手指也仿佛簇上一层暖意。 情不自禁地,唇角扬出淡淡浅笑。 殿下,您去哪儿?琅云在身后喊她。 宁扶疏恍然回神,发觉她竟然沉陷思绪中难以自拔,在自己的府邸上走过头了。 书房就在左手侧,推开门可见陈设典雅、摆件精致,桌案上整整六沓奏折,都是近日宁扶疏没能及时处理,而堆积下来的。 她将脑海中顾钦辞的身影暂时抛出,解开斗篷挂于屏风,在檀木椅子坐下,琢磨起几件当务之急的事。 宁常雁那日夜间还假惺惺唤她阿姊,做出一如往昔的姐弟情深模样,便说明小皇帝没想同她撕破脸皮。 想来也是,宁常雁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不论是敲打宋丞,还是猜忌顾延,最终都借了朝歌长公主之手排除异己。而他坐享其成,一点污名都没沾上。 他那么爱护自己的名声,这回,又怎可能留给史官残害手足这样的谈资。 说到底,他是要宁扶疏识趣儿。 主动卸下监国大权,他们就能和从前一样。 昨日沁阳姑姑规劝她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第149页 但在宁扶疏这里,和过去一样是不可能了。她不喜欢破镜重圆的戏码,她只相信本性难移。 既然这个皇帝疑忌成疾,心比天高。 必要之时,她不介意换一个德配其位的。 比起赵参堂那般硬碰硬的手段,宁扶疏更倾向于缓兵之计。让小皇帝放松警惕,先假意照着他的心意识趣还政,保住长公主的荣华地位,再徐徐图之。 而宁常雁喜欢演,她不介意陪他演。 甚至演得更逼真,更体面。 眼前这些折子,她总归要送到御前的。如果一本不批,落在小皇帝眼中,难免觉得她在发脾气,消磨掉仅存的和气。如果一本本全部翻过去,劳神费力不说,还会引起宁常雁多心,以为她不舍得放权,吃力不讨好。 最圆滑的方式,便是看一半,放一半。 以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为由请辞。 她离开朝堂不要紧,但她在朝中的可用之人却不能少。宁扶疏命人把骆思衡喊了过来。 自从发现这位昔日状元郎博古通今的才华后,宁扶疏传召他念折子的次数愈渐增多,久而久之也有了些默契。 一个用简洁明了的语言梗概奏折内容,一个只需朱笔落批,能节省不少时间。 正巧连续念到好几本通篇恭维话的请安折,宁扶疏突然叫了声他的名字:骆思衡。 少年读折子的声音顿了顿。 宁扶疏续道:如若当初没有发生舞弊变故,依照惯例,大楚状元郎可自行选择任职部门,你最想去哪里? 那时想去翰林院做学问,但殿下现在问我骆思衡牵强扯动嘴角,大理寺。 为何?宁扶疏追问。 听闻大理寺审理狱讼重案。骆思衡道,如果其下官员清明执法,世间定少有冤屈。但相反,如果官员徇私枉法,呵 他嘴角微微上挑的弧度化成一声讽刺冷笑,那些凭白受的冤屈尽在不言中。 宁扶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如果本宫说,现在照样能让你进大理寺,从七品主簿开始做,但前提是用一个和骆思衡完全无关的新身份,你可愿意? 骆思衡骤然抬眼,没有被天顶掉下来的馅饼儿砸晕,头脑清醒地问:能接触到旧日卷宗,为自己翻案吗? 只要你有本事,自然可以。宁扶疏道。 那我愿意。骆思衡不假思索。 在宁扶疏意料之内,她知道肯定是这么个结果,顺水推舟:晚些本宫写封举荐信,你拿着去大理寺卿府上,日后便听他的吩咐。 【滴!智能系统检测发现数据变化:骆思衡,怒气值二十七!】 依稀记得少年先前的数值是四十二,保持许久没有变化,这下突然骤降十五点,距离清零又近了一步。 而最后一步其实也不难,甚至无需宁扶疏出面。只要把柳怀明送去他身边,两人身上牵扯着同一桩案子,骆思衡知晓科举舞弊案背后真相,彻底为自己效命,是迟早的事。 宁扶疏等着听系统的怒气值清零提醒便好。 她看了眼少年眉眼间洋溢着喜出望外,仿佛这便是当初那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状元郎的模样,意气风发。 宁扶疏提笔蘸墨,对骆思衡道:再念几本折子,本宫批完了就进宫。 是。骆思衡驾轻就熟地把手伸向桌面,碰到最上面一本就要拿起 突然,一件重物压在折子表面,惊得他连忙屈指收手。再定睛瞧,是一块朱红漆盘,摆着两份色泽均匀的茶点和一盅冒着腾腾热气的暖汤。 宁扶疏笔尖滴下一点红墨,晕开灼然。 她蓦然抬眼,看见顾钦辞不由得愣怔。 你怎么来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给殿下送药膳。顾钦辞言简意赅,绷着脸色把茶点和热汤放到她侧手边,揭开紫砂盅盖子,舀出一小碗奶白鲜香的鱼汤递给她。 宁扶疏用单手去接,右手仍旧握着狼毫笔,翻腕将笔头在砚台凹槽处润了润。 你继续念。这话是对骆思衡说的。 在宁扶疏看来,用膳喝汤和批阅奏折,两者并不冲突,就好比写作业和吃零食可以同时进行一样。 骆思衡应声,在拿奏本之前,手指拢了拢大氅,脖颈往兔毛领中蜷缩。真是奇了怪了,分明长公主的书房内银丝炭燃得正旺,地龙烧得亦暖,一丝冬日凛冽寒气也无,可偏偏 打自顾驸马进来后,他莫名感到浑身凉飕飕的,像是被彻骨寒霜笼罩着,冷得很。 他欲拿奏折的手指轻微打着哆嗦,然而这回还不如上一次,连奏本的封皮都没碰到,就被一截玄色锦绣挡住了去路。眨眼的工夫,奏折已被顾驸马拿在了手里。 顾钦辞一目十行,嗓音是硬朗的低沉:给赵参堂求情,谏言宽以待人从轻发落的折子。 上书人是右扶风。他合上折子续道,殿下要是不介意得罪人,就申斥几句驳回去。如果这位右扶风是太尉一派的党臣,就留中不发,同时命御史台留心监察。 顾钦辞三言两语直接把折子的内容梗概出来,还提出了妥帖的解决方案。 第150页 宁扶疏微愣目光与他的黑眸在半空四目相接,瞥过男人眼下青黑时,不禁缓缓启唇:那便留中吧,你 想说你快些回屋休息吧,但话音刚开了个头,忽被顾钦辞打断:殿下身边读折子的人,似乎不需要两个。 骆思衡越发觉得冷了。 他偷瞄了眼顾驸马鬓若刀裁,下颔曲线棱角分明的脸庞,再小心觑着长公主望向顾驸马时明显不同于旁人的眼神,霎时又添了几分无事可做的多余感。 于是五指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佯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殿下,我好像有点着凉受寒了,担心过了病气给殿下,想先回院子里喝药。 宁扶疏见他整个人缩在毛裘里,眉眼低垂了无精神,确实不好继续留人站着,点点头答应。 顾钦辞眸底划过一抹狡黠笑意。 这下你满意了?宁扶疏好整以暇反问。 她一早瞧出了顾钦辞对骆思衡溢于言表的敌意,这晌更是没遗漏掉他转瞬即逝的眼神。 却听顾钦辞道:还不够满意。 他一把抽走宁扶疏握于指间的朱笔,搁回笔架,将那碗漂浮着几根姜丝的鱼汤摆到她正面前。瞧着挺温柔的动作,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好气。 扛着病体批奏折,也亏你想得出来。万一再累晕过去,又准备用臣的哪件衣裳抹眼泪?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说出来,宁扶疏立刻想起自己昨天揪人衣裳抹眼泪的狼狈,还蹭了人满衣服秽物。纵是不拘小节如她,也不由生出几分讪然。 宁扶疏敛眸道:我赔你一套更好的不就是了,堂堂大丈夫这么小气作甚。 顾钦辞好笑:臣缺那几件衣裳? 那你想要什么?宁扶疏眨眼问。 想要殿下您 心里话最是不经意。 如鸿雁展翅、鱼蟹潜游。 他难以遏制对她的喜欢。 顾钦辞眼睫低垂,抿唇把险些溜出双唇的话咽回喉咙里,故作哼声:殿下少看几本公文,多吃几口药膳,把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养好,别再瞎折腾,臣就谢天谢地了。 话音落下,一股夹杂着草药清苦的甘甜奶香钻入宁扶疏鼻腔,唇边是顾钦辞递来的茶点。 宁扶疏望着他比墨水幽黑的深眸,倒映着自己淡妆素颜下最真实的神情,细缕分明的卷翘眼睫扑朔颤动,像是受了惊的蝴蝶翅膀,抖落错愕。 她如今知道了栖霞山那日经历的原委,反倒越发能听懂顾钦辞的口是心非,能看懂他面无表情的冷淡之下,埋藏着的关切。 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嘛。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嘴硬心软总比宁常雁口蜜腹剑要强得多。 她鬼使神差没有伸手去接,张开双唇,就着顾钦辞的动作轻轻咬下一口。 趁他没有收手,她就在细嚼慢咽后,又啃咬第二口,直到整块茶点吃完。 书房内暖意盎然,顾钦辞掌心逐渐烫得灼如触焰。等她衔走最后一小点,不得不收回手,却连指尖残屑都不舍得拍,勾着手指藏在衣袍里头,像要藏住炽热的温度。 偏偏声音沉着:吃这么急,不怕噎着。 宁扶疏难得没有回嘴,而是端起了玉碗。 河鱼炖出的汤白如奶汁,鲜味不咸不淡恰到好处,剔除骨刺的鱼片嫩滑细腻,尝不出一丝一毫的腥味。她餍足喝下大半碗,执起绢帕轻拭嘴角,突然道:多谢。 什么?她声音小,又被帕子挡着,顾钦辞没听清。 宁扶疏没有重复第二遍。 她要谢顾钦辞的地方太多了,这几天病中悉心照料,又借他肩膀掉眼泪,还有他曾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只言片语太单薄,谢不过来。 没什么。宁扶疏笑笑,我说,先前侯府被雷劈坏的屋瓦,都已经修好了。 顾钦辞一愣,他险些忘了这茬。 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前倾紧紧盯住宁扶疏:殿下刚才还说谢臣,现在转眼就想赶臣走? 他只是没听清楚,不是完全没听见。 骤然俯身的人靠得太近了,呼吸拂在脸颊上,比宁扶疏尚且风寒烧热的皮肤还要烫上几分。 桌前铜炉中的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她不禁缩了缩脖子:那你想要什么谢礼? 顾钦辞漫不经心:这世上愿意对殿下好的人很多,不要再为宫里那位忘恩负义的伤心。 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使唤臣来做。他视线瞥过摊在桌面的奏折,只一瞬,又重新落在宁扶疏脸上,您从前亲口说的,臣最好。 宁扶疏抿着唇,正要应声。 还有顾钦辞打断她,殿下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臣脾气不好,若殿下食言。 他稍顿低声:臣会生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9 18:00:00~20220630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九亿星河 10瓶; 第151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请辞(一更) 宁扶疏答应得爽利, 又喝起了鱼汤。 她放下空碗时,眉间平添几分惬意的慵懒,嗓音也是懒洋洋的:不过侯爷好像误会了,本宫方才说侯府已经修葺完毕, 指的是顾大将军, 可以搬过去。 毕竟以本宫和皇帝如今的关系, 日后他往府中安插探子的数量只会多不会少。你兄长倘若继续在长公主府待下去,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而皇帝多疑你我都见识过了,他现下觉得顾大将军壮烈牺牲,你又尚了本宫, 武康侯手中三十万顾家军后继无人,才让他放心。 所以本宫的建议是, 顾大将军尚在人世的消息,还是继续瞒着。如果他想回清州, 就趁着今晚夜黑风高, 秘送他出城,跟上回暗送你离京一样。如果他想留在金陵, 那便得换个相对安全的别院, 移地而居。 顾钦辞怔了一瞬。 宁扶疏说了这么多,落在他耳中, 只有短短六个字。 她没想赶他走。 她故意戏弄他。 宁扶疏帕子抵着上唇,舌尖略显狡黠地轻轻舔去嘴角汤渍。 这也不能怪她不是。 谁让顾钦辞总是口嫌体正直,而今相处久了,她多少琢磨出一些对付他的法子。 眼见顾钦辞眸子眯起,盯着她目光蓦地变暗, 似又要俯身逼近她, 宁扶疏连忙开口:这才是给你的谢礼。 也不完全是戏弄。 顾钦辞闻言脸色稍缓, 大发慈悲地想,念在她还生着病,就不计较这一回了。 只是仔细想想:臣府上,也免不了有眼线,算不得安全。 宁扶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尤其在金陵城内,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臣倒觉得,还真有那么个地方。顾钦辞眼底划过一抹犀利精光。 宁扶疏侧过头去,狐疑看他。 只听他用最冷静沉稳的语调,说着最大胆的话,只要沁阳大长公主愿意在府中腾出一间空院,别说藏个人,就算是想藏一批私军,也未必瞒不住宫里。 宁常雁需要倚仗先帝暗桩做他的眼睛,加上这些年来,他得到的情报无一差池。他信任暗桩,也信任从不揽权干涉朝政的沁阳大长公主。 而先帝暗桩正听从沁阳大长公主调配。 这里头,便有一处可瞒天过海的漏洞。 宁扶疏沉吟片刻,倒别说,依照沁阳姑姑的性情,没准还真会帮他们这个忙。 她拉开了书桌下方抽格,拿出一块玉石覆手放入顾钦辞掌心。 我晚些进宫时,你们便趁那会儿工夫做个决定。从暗道径直出城也好,去姑姑府上也罢,只要有这枚令牌,在大楚境内都畅通无阻。 那玉润如凝脂,触手生温。顾钦辞低头扫去一眼,雕工精巧,晶莹剔透似有流光溢彩的正反两面各用小篆体刻了日月朝歌和长公主令八字,是世间别无第二块的长公主令牌。 他摩挲着玉牌上的凤凰雕纹,依稀还残存着宁扶疏指尖温度。这大概是他从长公主这里得到,最贵重的物什,缓缓收入袖中。 顾钦辞道:殿下还看折子吗? 宁扶疏扫过阳光擦过窗棂的角度,这个时辰进宫,正好能赶在宁常雁午憩之前,把该了断的事解决掉。她摇摇头道:不看了吧。 可臣想念。顾钦辞倏然打断她。 话音落下,已然拿起手边奏折展开。 然后将狼毫笔蘸匀朱砂墨,塞进宁扶疏指间。 她算瞧明白了,这人压根是还在因为她传骆思衡念折子的事较劲,非要比个高下长短不可。 多少算得上无理取闹的行径,宁扶疏非但没觉得厌烦,甚至心情隐隐有几分不错。顺从接过笔杆,由着他去。 又是一封请安折。 除去顾钦辞拿到第一本谏言替赵参堂求情的,他已经连续念了四本请安折,再加上先前骆思衡读过的三册。也就是说,统共八本折子里头,只写了诸如请陛下安,请长公主殿下安的废话折,足足占据七份。 委实有些夸张。 但这并不是今日才有的现象。 那些远在州郡县城任职的官员,整年也难有一次上京面圣的机会,而卓越政绩不可能每天都有,若他们不时常写些折子送到君王面前露脸,只怕端坐庙堂之高的皇帝没两天就忘了他们姓甚名谁,谈何机会升迁。 宁扶疏此前从不留神这些没有实质内容的请安折,粗略扫一眼便过了,以至于这晌才发现其中文章。 顾钦辞见她提笔端坐着,许久没落笔:殿下累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宁扶疏直接放下毛笔,你看,这许多请安折虽万变不离其宗是恭维本宫和陛下之语,但每每献宝上供,却都在迎合本宫的喜好,而非陛下的。 仿佛在他们眼里,长公主才是时下真正掌大权之人,而皇帝如同无足轻重的顺带。 宁扶疏拥有的权势,远比她能够想象到的全部更大,难怪宁常雁迫不及待想削权。 顾钦辞翻开下一本奏折,果不其然,依旧如此:所以殿下是理解他了吗? 第152页 理解?不,本宫不理解。宁扶疏抬起的眼神清澈,非要说的话,不过是释然罢了。 龙椅冰冷,一旦坐上那个无血无泪的位置。他信你时,是君恩浩荡;他不信你时,便是逾矩放肆。等哪天他给你扣上不臣之心的帽子,安富尊荣也就到头了。 其实何止长公主,曾经辉煌煊赫的顾家也是同样。若放在顾钦辞未曾进京与宁扶疏成亲的那几年,民间流传有一句歌谣:金陵杏花巷,燕云十六州。前者指的是武康侯府宅宾客盈门,后者说的是三十万顾家军驻守国门。 顾家门楣受尽君恩深似海。 可惜君偏不信臣节重如山。 荣华弹指间,君恩如逝水,匆匆向东流。 许是感同身受最为伤怀,顾钦辞直言不讳起来:容臣说句难听的,当初他拟定圣旨,给你我二人赐婚,殿下就该料到会有今天。凉薄之人眼里,塞外忠魂可以猜忌,自幼相依为命的情意又能有多牢靠。 字字诛心,宁扶疏不得不承认顾钦辞话中道理。是她,一直以来被小皇帝伪装的单纯蒙蔽双眼,糊涂至极。 宁扶疏想着,严肃沉闷的气氛间,突然一声轻笑漏出双唇:理是没这么个理没错,但本宫怎么记得 几天之前还有某个人说,自己和兄长不会因争权夺势反目,所以觉得本宫和陛下亦然,怎么转头就说起相反的话了呢?她啧啧感叹,真不愧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顾钦辞敛了睫,仿佛在回味,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正是赵麟丰在赌坊失手杀人的那晚,他听见长公主和宋谪业一席争执,进屋后自然而然安慰宁扶疏。 昨日之我昨日死,今日之我今日生。顾钦辞抬起墨色瞳仁,义正辞严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悠悠道,数日之前的我并非现在的我,更何况那时说的话,同臣有什么关系。 宁扶疏保持微笑: 很好,还是那个唇下两列伶牙俐齿,绝不肯吃亏的熙平侯。她辩不过他,索性抽走这人手里拿着的奏折:有这贫嘴的功夫,不如回去收拾收拾顾大将军的行李。 折子已经批了不少,宁扶疏唤了守在门外的琅云与琳絮,将桌上文书抱去外头马车里。 她一袭衣裙绯红随之消失在顾钦辞视野中。 房门一开一合,灌入几阵寒风,铜炉火星暗了暗。顾钦辞握住袖中那枚玉令,掌温格外炽热滚烫。末了,他将玉石收进怀里,贴身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马车行在湿冷长街,自入冬后,枝头黄叶簌簌落尽,沿巷叫卖的货郎少了不止半数,只剩林立店肆的老板揣着棉服袖子缩在柜台后,脚边搁个火盆子聊以取暖。 万物萧条。 饶是皇宫大内也亦然,御书房外值守的小太监们趁方总管不在,纷纷歪着脑袋偷懒打瞌睡,直到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流苏轻响,连忙吸了吸鼻子重新打起精神。 几人之间相互递了个眼神,霎时齐刷刷屈膝下跪,磕头高度只敢与长公主殿下的云履平齐,额发几乎贴着地。 宁扶疏奇怪看了他们一眼。 这规矩从前并不曾有,显然是宁常雁故意整这一出,专门给她瞧的。 深宫殿宇明光四射,一门之隔的室外苍风呼啸拍窗疾,丝毫吹不散殿内暖如芳菲三月春。热气迎面扑来,宁扶疏扯松斗篷毛领,下一瞬,便瞧见新上任掌印太监方缘贵跪在宁常雁脚边,谄笑着给皇帝捏腿。 宁常雁斜躺在胡床上,眼睑周围覆着浓浓青黑,眉心仄出川字纹皱痕,似乎气色不太好,就连唇色也苍白着。 若在三日前,宁扶疏必会关心他两句。可现在,她望着宁常雁哪怕双目微闭,神情憔悴,唇角却是保持上挑弧度,挂着一抹暗藏算计的诡笑,叫宁扶疏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宁常雁这幅模样,实在令她觉得陌生。 宁扶疏踩着莲步慢慢走上前,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行个礼。 正欲屈膝福身,宁常雁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如既往地唤她:皇姐来了。 他抬起靴尖踢了踢方缘贵,那奴才立马收回给他揉腿的手,很是上道地膝行挪开地儿。 听说皇姐那日回府后便病了,现在身子可好些了?宁常雁站起身走到宁扶疏面前,脚步空浮,比她这个病了数日的人还要虚弱。 他伸手,想亲昵拉她衣袂。 被宁扶疏不动声色躲开了。 并不见好。宁扶疏不冷不热地回话,对他僵硬收手的薄怒熟视无睹,信口编织理由,我就不与陛下走太近了,容易过病气给你。 宁常雁压下眸中神色,端出一副懊悔的模样: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朕不好。那几天拉着皇姐日夜操劳,都忘了皇姐是女儿家,身子总归娇贵些,实在不应该。 宁扶疏冷眼瞧着他捏造出的关切忧心,那叫一个眉目真诚。若非她已经看透小皇帝的真实面目,只怕会一直这完美无瑕的好演技欺骗住。 只听宁常雁又道:对了,朕前日命人送去的补品,皇姐有吃吗?那是扶桑国上贡的珍品,据说专治寒症,朕想着最是适合皇姐。 第153页 陛下有送东西过来府上吗?宁扶疏不知他提这子虚乌有的事,是谓何意。 皇姐没收到?宁常雁反问。 并不曾。宁扶疏摇头否认。 宁常雁目光顿沉,冷似冰刀瞥向方缘贵,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你最近胆子可是越来越肥了,连朕交办的差都敢偷懒懈怠? 奴才冤枉啊!方缘贵连连磕头认错,这差事奴才交给小夏子去办了,千叮咛万嘱咐他务必送到长公主殿下府上才行,这他小心觑向宁扶疏,这奴才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陛下奴才实在冤枉啊! 一群废物。宁常雁低骂,似是当真动了气,朕平日白养着你们了,自己滚去领二十板子,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当差。 方缘贵恭恭敬敬地叩头:谢陛下恩典。 他当即弯腰退下,哪敢再晃到正处于气头上的皇帝面前碍眼。可没走两步,骤然听见陛下森冷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夏子 方缘贵转身:陛下想怎么罚? 杖毙,以儆效尤。宁常雁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今后朕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事。 宁扶疏静默旁观着一切,暖炉就在她身侧,银丝炭燃烧正旺,映出丝缕红意。可她却捏出满手涔涔虚汗,仿佛这地龙是冷的,炭火是冷的,笼罩在她四周的空气也冰凉沁了深深寒意。 方缘贵口中的小夏子是黄世恭的干儿子,从前最受黄世恭器重,也因此跟黄归年及长公主府关系最好。 宁扶疏心如明镜,宁常雁杖毙的,哪里是一个普通小太监,压根是本不应该亲近长公主却偏偏亲近了她的人。 可亲近长公主府的,岂止御前宫女太监,更多是满朝文武官员。那句以儆效尤,儆的是其他奴才往后务必恪尽本分,认清主子是谁。同时也一语双关地儆宁扶疏,若再结党营私,她身边的人下场便如同黄世恭和小夏子一般。 不得善终。 陛下。宁扶疏短暂闭了闭眼唤他。 皇姐要为小夏子求情吗?宁常雁反问,脸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少年笑意。 非也,我是想为自己求个恩典。宁扶疏无声吸气,启唇说出她打了一路的腹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我如今算是真正领悟到了,咳咳咳 她没有敷粉描眉的容貌清丽,这一阵牵动肺腑的凄冽咳嗽间,唇色煞白,更是冲淡三分妩媚与娇艳。 温温吞吞接过宫女递来的温茶润喉后,续道:许是少时残留体内的余毒作祟,我这些时日深感嗜睡头晕,畏寒惧风,四肢麻木无力,数罪并发地折腾着身体,精神日愈衰沉,恐怕是没法再理政议事了。 陛下再过一个月便年满十六,可以接过父皇留下的担子临朝亲政了。宁扶疏道,而我,也该找个清幽僻静的别院好好调养身体,争取多活几个年头。 我的意思,陛下可懂? 自然是皇姐的身体最重要。宁常雁果然假惺惺接话,朕虽舍不得皇姐,可如若因为朝政繁琐而害得皇姐缠绵病榻,那就是朕的不懂事了。朕现在长大了,可以为皇姐分忧了。 他问:皇姐选好养病的地方了吗? 选好了。宁扶疏淡声道,金陵喧嚣,怎么都不合适。若住在京畿别院,也难免时常有高朋旧友拜访。 她说着,看了眼龙涎香袅雾如丝,在半空盘旋出一条虬龙:陛下可还记得朝歌? 皇姐是说,父皇赐的封地?宁常雁道。 不错。宁扶疏点头,既远离金陵足够幽静,又有现成宅子,无需花银两修葺装点,能节省不少时间。 最要紧的一点,只有她回了封地,百官才会相信长公主是当真放权让政。至少明面上,两相再无往来,长公主党不复存在。 这样,宁常雁才最放心。 也才会放下对她的提防。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在路上啦,还差一点点写完,大概九点钟能发出来。 小皇帝会暂时下线一段时间,不能让他影响到疏疏和顾狗谈恋爱(bushi,等疏疏杀回来) 感谢在20220630 18:00:00~20220701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付元宝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学琴(二更) 朝歌长公主府邸偏门。 风穿窄巷, 顾钦辞将轮椅搬上马车,和顾钧鸿相对而坐;兄长决定留在金陵,不后悔了? 顾钧鸿遍布疤痕的手指扯过绒毯,掸开盖在大腿上。他低笑了声:我如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废, 不能策马行军, 不能提枪上阵。回去清州, 也不过拖累他们罢了。 顾钦辞闻言蓦地缄默,目光游移,怎么也不肯落在顾钧鸿那双不良于行的腿上。他太清楚了,即使掩盖在厚重绒毯和层叠衣摆之下, 仍旧明显透着胜比常人的瘦削羸弱。 第154页 诚如顾钧鸿自己所言,是彻头彻尾的残废。 空有谋略智慧却无法行军打仗的人, 在边关只能混个谋士职。做不了将军,更当不了主帅。顾钧鸿此前虽有腿疾, 但经由军医精心调理, 骑马和短时间的行走已经不成问题。 可此番峡谷遭遇伏击,巨石滚落, 砸在他不堪一击的旧伤上。腿骨碎裂, 筋脉寸断,这辈子注定站不起来了。 想昔日壮志凌云少年郎, 看今朝身染沉疴空悲切,任谁都难以接受这般落差。顾钦辞双唇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横渠,别想那么多。顾钧鸿见他神情忽然黯淡几分,便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之事, 我从未怪过你。我甚至时常庆幸, 赶在父亲下军令之前把你救了出来。 而今清州有徐向帛守着,我相信他能护好一方百姓。至于我回不回去,也就没那么要紧了。何况我决定留在金陵,确实还有些私事。 私事?顾钦辞反问,兄长的心上人,在金陵? 你顾钧鸿向来云淡风轻的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你如何得知? 很早之前就猜到了。顾钦辞说,咱们还在邯州那会儿,你就贴身揣着一枚护身符,每次上战场前都会掏出来看一看。那东西明显不像营中弟兄的手笔,倒是母亲给父亲求过一枚。 后来我到了上京城,跟长公主去过一趟玄清观,恰巧发现那观里的护身符和你随身带的差不太多,多少猜着一点。谈及自家兄长的终生大事,顾钦辞忍不住打听,是谁家的姑娘? 顾钧鸿眼神闪烁:你怎么跟爹娘一样。 这不是爹娘也为你操着心嘛。顾钦辞从来不知道,原来外人眼里运筹帷幄、成熟稳重的顾大将军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他盯着顾钧鸿耳根一点淡红:顾应璞,你说你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咱爹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你连路都会走了。 顾钧鸿凝眉瞪他,没大没小。 你同我还藏着掖着?你不肯说,那我就只能猜了。顾钦辞琢磨道,玄清观是皇家道观,能进去里头的求符的,要么是皇室宗亲贵女,要么是朝内高官之女。 你最后一次随父亲进京述职是十年前,当时你十五岁。能在那会儿跟你说得上话,至今又没嫁人的姑娘这年纪好像有点大啊? 他越说,顾钧鸿耳垂薄红越深,每一点都和记忆中十年未见的那人相符。 生怕当真被顾钦辞猜中,连忙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任她是高门贵女也好,大家闺秀也罢,我现在这副样子,就不必耽误人家了。 你有这操心我的工夫,不如想想看自己,怎么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 顾钦辞倏尔愣怔:这跟我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他嗓音不自觉就小了几分:我又不喜欢她。 顾钧鸿轻声一笑:我还不曾说喜欢二字,你着急否认什么。 没事,以为你误会了。顾钦辞别开脸,夺过他略带审视的目光。 还说我藏着掖着,你不也一样?顾钧鸿看着他堪称欲盖弥彰的神情,这回用的是肯定语气,横渠,你是我弟弟,我比谁都了解你的性子有多傲,做事向来不在意旁人感受。唯独长公主,是第一个例外。 你倾心于殿下。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钦辞再想隐瞒也是徒劳:兄长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这与面子有何关系?顾钧鸿问。 我是喜欢她不假,但她顾钦辞撇了撇嘴,呵声,好像只喜欢后院和朝暮阁里那些漂亮的小白脸。 你怎么会这样想?顾钧鸿奇怪,我倒觉得,殿下对你并非无意。 兄长在安慰我?顾钦辞不以为意。 反问的口吻被他用陈述的语调说出来,尾音渐而压低,平添苦涩。 每个动了真心的人,怎么可能没想过郎情妾意两相浓,他几乎日日夜夜,乃至在梦里都盼着。可顾钦辞连在梦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奢求,宁扶疏根本不爱他。 顾钧鸿微微皱眉:我有何必要安慰你。 还是他初到金陵的那日夜里,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他明显看见长公主怒而瞪向顾钦辞的眼神中带着点娇俏。以及后来一行人走在暗道中,长公主任由顾钦辞兜膝抱着,放下高高在上的倨傲,安静顺从,还有几分依赖。 这些他都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也因此这晌不由得狐疑更甚:你总那么好面子,是不是从没向她表明过那层心意? 顾钦辞眼底神色愈暗,半边唇角耷拢,仿佛连呼吸间都盈满酸楚:这么说吧,兄长,你觉得一个压根不信我会喜欢她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着我? 顾钧鸿忽然笑了一声。 笑音落在顾钦辞耳中,分外刺耳,眉峰不禁皱出三撇深痕。 横渠,你有没有想过,长公主为何不信?顾钧鸿端起案上茶壶,倒了半杯热茶暖身子,同时也压下笑意,她站在权力的巅峰,看似呼风唤雨、应有尽有。可实际上,她身边的人有几个待她是真正的真心? 第155页 府里下人伺候她,是指望她给予更优沃的月钱。朝中官员敬仰她,是指望靠她的提携平步青云。包括后宅那些面首,图的也无非是她的财与权。顾钧鸿道,她受到的恭维和听到的喜欢比常人多百倍千倍,但她得到的真心,也许比不过路边乞讨的叫花子。 在宁扶疏的世界里,朝暮阁中小倌儿图她美貌且出手阔绰,宋谪业把她当作步入朝堂的踏脚石,骆思衡满心只有一己之身的清白和翻案。就连本是同根生的嫡亲胞弟,也跟她玩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宁扶疏都知道,她看得心知肚明,还如何能轻易相信旁人说的喜欢。 她眼中看见的,各取所需是随处可见的家常便饭,反倒是最单纯的赤诚之心,缈如皓月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那我该怎么办?顾钦辞一只手伸进衣襟里,指尖在那块质地细腻的玉牌表面反复摩挲,我做的,对她而言是稀疏平常。我说的,在她看来都是巧言令色。 我还能怎么办? 他语速不由自主加快。 又耐不住性子追问第二遍。 顾钧鸿忽闻几声骨节活动捏出的脆响,在封闭空间内格外清晰,垂眼便瞧见顾钦辞手背青筋如藤蔓凸起,摇了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他的性情素来不急不躁,在边关时,人人都笑称他是最温文尔雅的大将军。这也是为什么,相比起顾钦辞,武康侯早些年更看重这个长子。 先喝杯茶降降火。这晌亦是一派从容淡然,新倒了杯温茶推到过去。 顾钦辞没看那盏清茶: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她和其他男人暧昧调情,看见她躺在其他男人的怀里,想到朝暮阁那些谄媚贱奴作践她的身子,我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 嫉妒得发怒、发狂。 想把那些人全都杀了。 顾钧鸿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去年离家之前,母亲给过你一只翡翠镯子。 车轮辘辘行过长街小巷,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车也徐徐停了下来。车夫先将轮椅搬了出去,而后顾钦辞背着长兄跳下马车,把人放在轮椅上,给那吹不得冷风的双腿铺盖好绒毯。 松手瞬间,他隐约觉得,顾钧鸿的身体似乎蓦然有些僵硬。在马车上始终清朗温润、从容不迫的声线好像也哑了许多,像琵琶绷拉过紧的琴弦,奏出裂帛之音。 这里是沁阳大长公主府? 顾钦辞竟在他眸底看到几点零星的恍惚:兄长和大长公主认识? 顾钧鸿十指不由自主揪紧绒毯,又一点点松开,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没事,进去吧。 顾钦辞心底疑窦更甚,但因府门已然大开,堪堪将困惑压下。 此时此刻,金陵城的另一头,有辆六轮画壁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时而传出几句歌声。 那唱歌的嗓音含带些许鼻音,微微沙哑,似乎歌者正在风寒病中。却并不影响压准调子的小曲儿悠扬婉转,拖出绵长尾音。 宁扶疏做了七个月的摄政长公主,几乎日日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度过,没有一刻真正的放松。原以为那样的日子得等到朝纲清明时方能到头,没曾想还政君王倒叫她提前当上了闲人。 比预想中的,还要更悠然自得几分。 奈何比起风平浪静,这世间更多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宁扶疏刚回到府邸,就接到影卫禀报,长公主马车刚离宫后半炷香,便有一队和他们武功不相上下的黑衣人,相继出了宫门。 无疑是皇室暗卫,宁常雁派出来的人,如今正潜藏在长公主府四周。 但由于对方背后的主子是皇帝,他们不敢随意跟人动手,还请长公主殿下拿个主意。 宁扶疏听闻此消息时,正脱了凤头云履倚在紫玉珊瑚屏榻上。她未簪珠钗的秀发披散,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垂落在没有一粒灰尘的地毯。手中捻着一串玄清观道长亲手打磨的沉木流珠,悠悠数过三百六十五颗珠,应星宿之度。 她半睁开惺忪睡眸:你管旁人干什么作甚,由他们去。 影卫小心翼翼应下,又问:那咱们呢?主上不做点什么吗? 宁扶疏招手让琅云上前来:本宫记得,昨儿个朝暮阁说他们楼里刚来了五个少年? 是有那么回事。琅云点头。 宁扶疏勾唇莞尔,眼尾拖出娇艳绮丽:既然有,那还不快去办。 琅云立马会意:诺。 宁扶疏重新阖上眼睛养神,她并不意外宁常雁会派暗卫监视自己。多疑是自古帝王的心头病,一旦染上,便再难拔除。 它就如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汲取人心猜忌为食,疯狂地生根发芽、滋蔓生长。根茎枝叶缠绕住五脏六腑,渗透进血液骨髓。 自此,怀疑变得根深蒂固,无休无止。 宁扶疏当下需要做的,便是表现出自己当真无心权势了。不再联络朝臣官员,甚至一味醉心风雅,总之得在回封地之前,让宁常雁彻底相信坐下龙椅安稳踏实,让他食能安寝、夜能安寐。 朝暮阁那边惦记着朝歌长公主一掷千金的豪阔,半秒钟也不耽搁,忙将小倌儿送来了府上。 第156页 低头站成一排的小郎君白净清秀,双颊敷着淡淡胭脂,双唇亦抿着薄薄口脂,画出白里透红的妆容,是朝暮阁惯常用来讨贵女欢心的手段。 殿下想听什么曲儿?小郎君温声问。 宁扶疏看见他怀抱桐木琴,霎时浮上脑海的,不是哪首曲名,也不是哪段曲调,而是那日顾钦辞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桎梏着她坐在他腿上,不知疲倦地将一曲《蝶花啼》弹了一遍又一遍。 琴弦崩断,指尖滴血。 此后再听见的琴音曲调,皆不如他。 这般高下相较,宁扶疏听曲的兴致不由淡了几分。她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说道:你们教本宫弹琴吧,就要那首《凤求凰》。 这历来是男子对心爱姑娘表白爱意时弹的曲子,时而也有女子用一曲《凤求凰》倾诉对郎君的爱慕。 曲谱记载的指法并不繁杂,难在情入琴声,琴中有情。 许是原主少时随宫里师父学过琴技,宁扶疏上手很快,刚跟了两遍就能独自弹完整首曲子。 曲罢,她问:如何? 如绕梁之音婉转动听。小郎君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先夸赞一通,然后才道,只是,有两个音错了。 是吗?宁扶疏垂眸轻抚七弦,复又盯着自己的十指,拧动的秀眉流露出满腹狐疑。 她方才弹得时候不曾注意,这会儿更是难发觉问题。 五个围在她身边的小郎君你一句我一言地说笑着,有人率先跪去她腿边伸出了手,大胆触碰长公主那不知该拨哪根琴弦的纤柔玉指:让奴来帮殿下调音。 宁扶疏双手被他握进掌心,指尖在琴弦上缓缓擦过,少年说话吐息拂过华裳衣袂,三两点洒落皮肤。朝暮阁特有的暧昧甜香自少年身上弥散,气氛突然之间变了味儿。 他又捻着长公主无需按音的手指抬起 砰 上阙第三节 的第四个泛音,低了一徽。下阙第二节的第三个音,缺了揉弦。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男人森冷嗓音混杂着呼啸风声传来,蓦地吹灭铜炉内燃烧着的火星。 宁扶疏倏尔愣住,抬眼望见熟悉的颀长身形站在门外,房梁阴影横亘在他脸上,让顾钦辞半张面容落入阴影。 看不真切他棱角分明的下颔曲线和唇色浅淡的两瓣薄唇,唯有一双眸深似渊的眼睛在阴暗之下缓缓掀开。 宛如从地狱走来的罗刹。 他身后寒风猎猎,吹不散男人眉目阴翳。 只是这个玄袍墨发的人手里不和谐地提着一只鸟笼子,里头两只模样漂亮又滑稽的蓝牡丹鹦鹉正瞪大眼睛四下张望,将顾钦辞周身那仿佛要吃人的阴冷气质冲淡了七八分。 他没有去看宁扶疏,推门刹那,目光便落在宁扶疏和小郎君相握纠缠的手指。眸子一寸一寸眯起,眸色一点一点变深。 然后凭借常人无可匹敌的轻功闪身上前,比眨眼更快的速度,只听咔嚓一声近似骨骼折断的闷响,伴随着顾钦辞低哑笑音钻入耳廓。 他覆满厚茧的大手抓起宁扶疏肤若凝脂的小手抚弄琴弦,如珠落玉盘之声顷刻间流淌。 沾染殿外风霜的冰凉唇瓣贴在女子温热耳畔低笑,不安分摩挲:这音,很难找吗? 第52章 表白 他指下淌着真正如绕梁之音的《凤求凰》。 琴案旁小郎君捧着骨折的手指, 嚎叫嗷哭。 还有好奇的两只鹦鹉,探长脖子叽叽喳喳。 三种迥然不同的声音混杂交错,诡异至极。 宁扶疏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因耳垂被顾钦辞吮咬住, 濡湿酥痒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扰得她别说张嘴,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 不太自然。 好在顾钦辞没像上回般,直弹到琴弦崩断才罢休。他只是奏完整首《凤求凰》,便在指尖收了音。而后居高临下斜睨那痛呼不已的小郎君,嘴唇没有感情地张合, 嗓音冰冷: 你来评评看,同一首曲子, 本侯和长公主殿下,谁弹得更好? 小郎君十根手指骨骼尽断, 自幼没吃过大苦头的人一时痛得跪都跪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成了屁话,蓄满眼眶的泪水抽抽搭搭滚落面颊, 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长公主求助。 顾钦辞巧妙侧身, 恰好挡在他那张卖惨的脸和宁扶疏的视线之间。 同时拉过宁扶疏的双手,用丝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 目光专注且仔细,宛如对待连城之璧,嘴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想必殿下,也希望听到一个公允的评判。 求殿下饶命,驸马爷饶命殿下饶命, 驸马爷饶命小郎君被吓得立刻连连告饶, 顾不上十指连心的痛楚, 满脑子只有保住性命这一个念头。 他翻过手臂,腕骨支撑地面,头磕得一个塞比一个响。 这问题,如何做到公允。 说驸马爷更好虽为实话,可得罪的却是长公主殿下。他若叫金陵最有权势,兼朝暮阁最阔绰的主顾不开心了,必定会被阁里管事打个半死。 相反说长公主更好虽能讨贵人欢心,可这位熙平侯一进门就折断他十根手指头,脾性暴虐,比长公主殿下的架子还大。若说错话让这位爷不满意,只怕不用回到阁里就得再断几根骨头。 第157页 横竖都是非死即残,倒不如装孙子。 额头砸地砖的声响沉闷,听得人心慌。宁扶疏意图收回手,顾钦辞察觉她动作,立即攥她更紧。 你何必同他们计较。宁扶疏无奈叹声,本宫很久之前就说过,你的琴技最好。 是吗?顾钦辞轻笑反问。可那笑意不达眼底,便知道他并没有因宁扶疏这句肯定,而真的感到高兴。 话音一顿,继而低声道:兴许因为臣这曲《凤求凰》是为心上人而弹,心意即琴音。 可殿下的曲子呢,错了音的不伦不类之调是在求谁?他手臂朝后伸出,指向跪伏在地的惊惶少年,反问:他吗?忽又转动手指,落在另一个双肩抖若筛糠的小郎君脑袋上:还是他? 最后慢慢掀眼,似笑非笑盯着宁扶疏道:又或者是他们五个,殿下全都想要? 宁扶疏目色闪躲:本宫没那个意思。 不,您有。顾钦辞固执打断她,慢条斯理地语气显得他格外有耐心,殿下在担忧什么呢?其实只要是您喜欢的,大方告诉臣便是了,臣保准会好好待他们。 好到让他们再也看不见这世上的日月星辰。 他在心底兀自接上后半句话。 宁扶疏自觉不算反应迟钝之人,从顾钦辞推门刹那,她就发现这个人情绪严重不对劲。浑身笼罩着森森阴霾,眸色呈现出极致浓稠的黑。 和他们在朝暮阁那晚一模一样,甚至和顾钦辞曾经几度想掐死她时相似。 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重如巨型陨石,悬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没了面对宁常雁时的冷静,失了镇定思考的能力,被顾钦辞抓在掌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似疲惫委顿,似心虚紧张,似觉得他愠怒得倔强,也似有些发火得无理,纷扰复杂的心绪最后全部揉成一团不知所措。 顾钦辞目光犀利,仿佛想剖开她每一寸皮肤探个究竟。 宁扶疏不去看他,咽了口唾沫:本宫当真没有那种意思,你究竟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臣在闹别扭。顾钦辞语气突然变得认真,您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 宁扶疏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才无所适从。她垂眼扫过跪在琴案旁的五个小郎君,抿了抿唇:你们都回去,该给你们的银两一分不会少,但从今往后不必再来本宫府里了。 少年们如蒙大赦,顾不得案上古琴是他们带来的物什,立即连滚带爬跟逃命似的跑出大殿。 冬日浅薄的夕阳微光锁在了门窗外,未燃烛火的宫殿内只剩并坐木凳的两人。 宁扶疏瞥见门槛边不知是谁跑掉了一只鞋,她重新看进顾钦辞眼底道:这下总行了吧? 看来殿下还记得臣说过的话。顾钦辞松开钳制着她十指的手,转而捏住了女儿家微尖的下巴抬起,那殿下是否也记得,臣脾气不好,您若食言,臣会生气。 您想要演纵情声色的戏码给宫里那位瞧,您找臣、使唤臣,您想怎样都可以。 臣陪您演。 顾钦辞能够猜到她传唤朝暮阁小倌的意图。 可知道归知道,抵不过他爱她。 他见不得她与旁的男子亲近,他按耐不住地嫉妒,发疯似的想把人抢进自己怀中。 顾钦辞臂上筋脉鼓出可怖的纹路,近乎蛮狠的力量施加在掐宁扶疏的那双手上,却又怕伤着她,怕让她疼,于是疯狂控制心脏下跳动的暴怒,将所有力道化解在手背,没有传递给她丝毫。 只是此消彼长,越发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话音逐渐覆上切齿怒狂的意味:论抚琴,臣比他们好。论侍寝,臣才是您的驸马。 为何,为何他骆思衡可以,齐渡可以,什么子岑赋言可以,李皇后送进宫的琴师也可以,还有朝暮阁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唯独臣 回回不得您召见?激昂话音在略一停顿后,从山峰直坠谷底,轻似喃喃低语。 相反胸腔却起伏得剧烈,灼热鼻息伴随顾钦辞的呼吸急促喷在宁扶疏被迫仰起的脖颈,烫得人皮肤发红。像沸腾的水持续冒出小气泡,她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宁扶疏双唇小幅度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突然 【警报!系统检测到异常情况,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当前人物怒气值发生波动,呈回升趋势:顾钦辞,怒气值二十、四十、六十!】 【数据定格,请宿主及时接收。】 久违的机械音突兀响起,惊得宁扶疏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愣愣呆坐住,忘了思考忘了眨眼,更忘了自己刚才准备说的话,只剩一串问号。 什么叫做怒气值波动回升? 这玩意儿清零了还会回升? 而且整整上升六十点,直接逼近她最开始穿来时的数值,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当初顾钦辞对她憎恨厌恶,巴不得杀她泄愤,内里缘由宁扶疏一清二楚,理解之下并不曾责怪。可现在,无缘无故的恨意,是因为什么? 两人靠得这样近,咫尺之间的距离,宁扶疏凝望他眸色深深,却怎么都看不进他心底。 第158页 殿下怎么不说话? 顾钦辞眉头皱得紧,仄痕便像一座冰峰,冷冽神情下吐出的每个字眼都成了堆积冰棱的雪。他最难以忍受宁扶疏缄默不言,得不到回答的人会陷入自己圈画的牢笼桎梏里,思绪在暗无天日中轮回,为求寻答案愈渐疯魔。 其实臣早看出来,您不就喜欢相貌俊美的吗。只要姿容能入眼的,再洗干净些,任谁都来者不拒。他又将宁扶疏朝自己拉近了几分,鼻尖相抵,那您看看臣,这张皮相现在对您投怀送抱了,您要不要? 翘挺的鼻头相互压着对方的,不同频率的呼吸深深浅浅摩擦着。 眼前俊颜无限放大,反倒虚化成了波澜晃动地光晕,看不清晰。 宁扶疏不禁蹙眉:你先冷静一点 顾钦辞仿佛没听见一般,腾空的另一只手三两下解开腰间绶带,紫金环扣砸在地面。半空中闷响回荡,尖锐刺入耳朵。 他继续扯动玄袍衣襟。 夹袄、中衣、亵衣 那双极擅提剑抚琴的手脱起衣裳来似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样的臣,这样的皮囊,您要不要?顷刻间,锦缎已松松垮垮挂在肩头。他执着逼问:你肯不肯要? 地上两只蠢笨鹦鹉弄不清笼外是何状况,只觉得自己的小脑瓜子聪明又机灵,听多了某个词后,忍不住欢喜雀跃地模仿学舌: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耳畔聒噪饶人心神。 宁扶疏被顾钦辞压着下巴垂眸,一片敞开的白皙蓦地映入眼帘,隐约可见数道深于肤色的旧伤疤纵横交错,和美观沾不上边。她却倏尔视线微顿,无端生出几分酸楚。 顾钦辞手中动作还在粗暴地继续,口中质问也偏执地没有停歇,平素凸显他端方的玄袍最先丢盔卸甲地褪去。 宁扶疏看着他,一瞬间,忽然有个荒谬的词浮上心头:因爱生恨。 许久以来淤积胸膛的迷雾,仿佛在这晌字字铿锵的质问中得到了鼓舞,层层散开。她一把按住顾钦辞暴起青筋的手臂,小心地开口:顾钦辞,你是不是 喜欢我? 如一颗石子丢入湖水,溅起无数水花。 比顾钦辞先反应过来的是两只蓝牡丹鹦鹉,听到喜欢一词,立马条件反射想起面前这个男主人教过它们的话。不再学是不是了,邀功似的摇摇晃晃摆动起脑袋。 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 暧昧的、庄重的、彼此都屏气凝神的气氛倏然被破坏。 顾钦辞疯入魔怔,这晌也徐徐回神。他手指怔在衣领处,惊诧过望竟是愣愣看着宁扶疏,问了句:什么? 宁扶疏见他如此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拨开顾钦辞捏住她下巴的手,幽幽道:没听清?那便不是了。 鹦鹉再次嚷叫: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顾钦辞忙不迭承认:是! 这次,两鸟一人的声音完全同步,后者更是急切得好似晚半秒钟,就会错过花期。 顾钦辞逐渐冷静下来,总算没忘记他提着这两只鹦鹉来找宁扶疏所为何事,突然哑声一笑。 是,臣喜欢你。他轻而郑重地重复,连它们俩都瞧出来的事实,殿下今日才知道吗? 宁扶疏道:我 猝不及防地腰上一紧,她被顾钦辞按进了怀里,侧脸撞上那片袒露的胸膛,炙热温度一阵接连一阵贴脸传来。 顾钦辞总有各种办法阻止她挣扎,宽大手掌压在宁扶疏后脑勺,下巴磕在她发顶,薄唇溢出极轻的气音:嘘 殿下先听臣说。 臣不否认当日擅返金陵,有兄长的缘故。可有一句话,臣或许不曾同您说过。臣最初让车马掉头,与兄长无关,只因彼时车驾行过淮河,臣看着那滚滚江水东流去,忽然体会到古人说的那句: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殿下,臣很想你,想要立马见到你。 臣当真很喜欢你,喜欢到忍不住四处吃醋,喜欢到希望您也喜欢臣一点点。 顾钦辞深嗅着她披发散出的茉莉清香:殿下,您可愿信臣? 作者有话说: 卑微顾狗在线求亲亲抱抱举高高! 对不起宝子们,今天实在太忙了,只写了一更,明天一定补上肥肥的双更! 感谢在20220701 18:00:00~20220702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喻姽婳扣镜年华 28瓶;九亿星河 10瓶;兰舟。 7瓶;千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眼泪(一更) 嘴上如此问着, 顾钦辞却并不给宁扶疏开口说话的机会,大拇指随话音敲落半空而按在她双唇外。下一瞬,他又倾身吻在了她发顶,而后薄唇游走过额头、眉骨、眼睑、面颊 第159页 像是担心惹宁扶疏反感, 唯独绕过唇瓣。 兄长为他撑起的信心就像一盏走马灯, 点燃烛火时, 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可当顾钦辞看见满屋子貌美小郎君殷勤媚笑着,那点孤零零的烛光便熄灭了,再没有勇气听宁扶疏的回答, 生怕看见她端着冷静眉眼淡淡摇头。 倒不如自欺欺人,沉醉眼前的一晌欢愉。 从下巴到脖颈, 一寸一寸。 他闭着眼,感受到宁扶疏的身体僵硬紧绷, 背脊不断后仰, 掐着她腰肢的力道便不由自主加重,将人死死卡在怀里。而顾钦辞的吻却始终轻如和风细雨, 似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 忽然, 他手臂穿过宁扶疏的膝盖,把人打横抱起。 宁扶疏双唇终于得以自由:你做什么? 屏榻太窄, 殿下一会儿会不舒服。顾钦辞用鞋尖挑开珠帘,大步流星往内室走去。 宁扶疏侧眸看见床榻上铺就的锦被柔软,刺绣倾国牡丹,心头咯噔一下,哪还能不明白顾钦辞的言下之意, 手肘使劲推他肩头, 小腿摆动挣扎:本宫今日不想, 你放我下来! 可有的人偏就能装聋作哑,他忽略掉宁扶疏前半句话,只将后半句听入耳中。 动作轻柔地把人放在床榻上。 而他屈膝蹲下,压住宁扶疏不安分的双脚。 从前是臣不知好歹,如今,臣后悔了。 顾钦辞一边说,一边握着她的脚踝抬起,帮她脱去镶嵌南海珍珠的凤头云履,将她没有裹缠过布帛的玉足虔诚捧在手掌心:殿下,再给臣一次机会,好不好? 驸马与公主圆房的规矩,臣当初桀骜不肯学,但宫里妃嫔给皇帝侍寝的规矩,臣曾在茶楼中听到过几句。 不待宁扶疏考虑妃嫔给皇帝侍寝的规矩是什么,顾钦辞褪去她的棉袜,脑袋低了下去。 宁扶疏瞪大眼睛,呼吸顿时卡在胸腔里,换而一连串笑声溜出喉咙:啊哈哈哈 顾,顾钦辞哈哈哈你,你快停,停下来哈哈哈哈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整,间或夹杂着克制不住的咯咯笑声,支离破碎。宁扶疏彻底败在了他手里。 吻她脚背,亲她脚趾,这些也都罢了。 但她身为自幼在内宫长大的公主,怎么不知道后妃侍寝还需要舔陛下的脚底心? 好比一根蘸了热水的天鹅羽毛抵着你的痒痒肉,轻轻搔挠,洗礼过每一寸皮肤。温热、濡湿、酥麻,还有极致的痒意,沿着血液直窜天灵盖,让你除了无休无止地笑,其他什么也不会做。 笑到肚子微疼,笑到喉咙干涩,笑到眼角盈泪,笑到最后泛起隐隐的愤怒和委屈。 力量差距悬殊,她在顾钦辞面前从来都是这样,对方一旦动真格,她便没有半分反抗余地。哪怕听着他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臣,可这人打心底里没有对殿下的敬畏,没有为臣的谦卑。 从前憎她时,因宣泄怨念而折辱她便罢了,宁扶疏自知理亏不计较。可如今说喜欢她,却仍旧行尽蛮狠的欺负之举算什么道理。宁扶疏不喜欢被强迫,更不接受这样的欢好。 因笑挤出的眼泪,现在由于屈辱慢慢凝结成珠。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保持从容淡定、雍容华贵,就算输人也绝不能输阵。眼泪,绝不能掉给外人看。 可她还是委屈的不得了。 分明,她才是长公主啊。 顾钦辞凭什么这样对她。 宁扶疏不断深吸气,咬牙把难以忍耐的酥痒忍下了,氤氲成水雾的泪珠却怎么也憋不回去。 顾钦辞终于放过她的脚,转移阵地攀去别处时,手背突然溅开一点滚烫。 他指尖微颤,愣怔抬眼。 看见一滴晶莹的眼泪挂在宁扶疏内眼角,忽而滚落下来,划过弧线精致的鼻梁,从鼻翼滴在了衣领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濡湿。犹如绣花针尖,虽不起眼,但扎得顾钦辞心口生疼。 宁扶疏鲜少有情不自禁想哭的时候,除却疼痛超过阈值挤出过生理性液体,以及情绪被原主支配,替朝歌长公主掉过几滴水。如今,是第一次,宁扶疏发自心底的难受。 你的别扭,闹够了没有。她嗓音轻哑哽咽,嘴唇被牙齿咬得微微泛白。 顾钦辞眸底晃过慌乱,伸手想揩去宁扶疏眼睑下方那两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却被宁扶疏偏头躲开了。 她抬起袖子用力抹过脸颊,将哭过的痕迹擦得一干二净,唯余眼角尚未褪去的洇红。同时趁机收回垂落床沿的腿,借助曳地裙摆,遮住双脚裸露在外的部分。 顾钦辞看不见她十根脚趾蜷缩,勾住床上被衾的脆弱,只见她仰起高贵头颅。 他们隔着红纱幔帐相望,朦朦胧胧,宁扶疏眉眼间有一丝失落的凉意:顾钦辞,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吗? 还是说,你认为的喜欢就是现在这样? 顾钦辞蹙着眉头垂眸,宁扶疏滴落脸颊的第一滴眼泪还躺在他手背上,炙热而刺痛,灼得他再难对她做什么。 你问我是否愿意信你。 我想,我算是相信的。 但我不认为你口中的那些感情,是喜欢。宁扶疏轻笑一声,不止今日,还有上回与上上回。侯爷口口声声说喜欢本宫,可你何尝有过半点对我的尊重? 第160页 她语速偏慢,越发显得吐字清晰:你自以为的喜欢,其实不过是占有欲作祟。 就像春日芍药娇艳,人人都想摘一朵簪于发间,可并非人人都是真心喜爱芍药的。只因众人皆有,所以争相效仿,来满足心底的虚荣和对美的占有欲。 归根结底,男人对女人与生俱来的欲。 是原罪。 这不是爱。 话音落下,顾钦辞手背上那滴薄泪,也恰好蒸发干了。 脑海中响起系统输出顾钦辞怒气值再度清零的提示音,宁扶疏眼睫轻颤,知道他是冷静下来了。 可她左等右等,始终未等到顾钦辞自己的动静,不由再度抬眼。 便见身高快赶上拔步床顶的大男人紧抿着唇立在那里,两撇斜飞浓眉因皱眉太狠而连成一条漆黑直线。那常年挺立的背脊却微微躬着,保持着方才意图倾近宁扶疏的弧度,垂眼沉默不言。 整个人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痛苦。 不是这样的他发出的嗓音因哽涩而沙哑至极,似含了一口风尘黄沙。 原本设想中最无功而返的情形,也无非是宁扶疏不信他。但从没想过,她信了,却将自己视若瑰宝的满腔情意贬低得一文不值。 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时除了否认,再答不上其他话来。 宁扶疏望着他仿佛连呼吸都困难的模样,张了张嘴,倏尔却又合上。 似乎情绪会传染,面前人极度压抑的痛苦沁满心头血,佝偻着的身影浑身颤抖。她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缕苦涩,提不起半点化解困境的轻松,委屈和不悦毫无缘由地被冲散了,突然也觉得难受。 前所未有的奇异情绪翻涌,两两无言。 夜幕降临,愈显四下宁静。反倒是被遗忘在大殿的两只鹦鹉转悠着脑袋,找不见主人,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卖力被抛弃了,小家伙相视对望,大眼瞪小眼,在彼此眼底得到默契地肯定。 下一秒,连忙扯开嗓门大喊: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打破一室沉寂。 低头坐在床上的人,和垂眼站在榻边的人蓦然愣怔。宁扶疏刚才就想问了:你教的? 不,不是这样的顾钦辞还沉陷在她那句残酷的判词中,下意识否决。话音出口,才后知后觉宁扶疏所问为另一件事,索性将错就错:臣没有教过,是他们自己学会的。 大概是,由衷而慨。 由衷而慨的鹦鹉: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嘴角抽搐: 她信顾钦辞个鬼! 这两只鹦鹉是齐渡寻来的,起先教了好几日,才学会说一句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可见学舌天赋并不怎么样。但抵不过宁扶疏瞧着新鲜,便让黄归年去外头找来个擅长饲鸟儿的人好生照料,又特意捯饬出后院一间屋子当作鸟房。 如此一来,全府上下都知道长公主宝贝着这俩小家伙。平日里除了黄归年和琅云琳絮,其他下人连鸟房都进不去。而那三位素来以为她和驸马只是表面夫妻,绝不可能教鹦鹉这种话。 不是顾钦辞捣鬼,难道是鸟被下了降头么。 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顾钦辞端着威风八面的硬朗容貌,跟两只叽叽喳喳说不清人话的鹦鹉斗气较劲儿的画面,诡异又不失滑稽。 险些漏出一声笑,被顾钦辞发疯激惹出的最后那丁点情绪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她终是勉强绷住脸:行了,把你的衣服穿好。大冬天的,也不怕染风寒,再把病气过给本宫。 顾钦辞缓缓站直身子,整理松垮敞在胸膛两侧的衣裳。 臣听殿下的话做了。 所以,臣没有不尊重您。 臣对您的全部占有欲,都是由于臣爱您。 但这些话,顾钦辞没来得及说出来。因为宁扶疏在他开口之前道,自己很累了想要休息,让他退下。 她垂着睫毛打了个哈欠,眼睛便又蒙上薄薄一层水汽。顾钦辞想起来她风寒未愈,今日又进了趟宫闱,到底是压下骨子里叫嚣的兽性,束缚住掠夺的渴望。 他一点点抚平襟领,只是心底愁情褶皱却抚不平,离开之前也不忘补充一句:臣身体底子好,扛得住冻。倒是殿下,既在病中就该喝药静养,别再同人瞎折腾胡闹了。 还在醋她召幸朝暮阁小郎君的事儿。 宁扶疏哼声:知道本宫身子不适,还对我做出那些行经,他们不如你能耐。 是臣的不对。顾钦辞抿唇道。转身退出内殿,捡起丢在琴案旁的腰带系好。 一旁,鸟儿见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主人,上蹿下跳雀跃蹦跶: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宁扶疏一阵脑瓜子疼,抬手按揉额穴,无奈道:你拎来的家伙,你负责提走。 鹦鹉以为主人在叫她们: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顾钦辞朝它们恶狠狠瞪去一眼,小家伙缩了缩脖子,立刻闭上喙,躲去鸟笼犄角旮旯里了。 听见殿门合上的声音,宁扶疏蜷缩的脚趾逐渐放松,脚底心至今仍旧残留着隐隐的酥痒。她抽出袖中丝帕,将那温热潮湿擦了个干净,双腿抬到半空忿忿踢了两下。 第161页 这人是属狗的吗 她对着顾钦辞离开的方向笑骂。 然而她口中的人刚出去不久便又折返了回来,衣冠楚楚,手中捧着一个朱红漆盘。 顾钦辞慢条斯理地搅着汤药坐到床边沿:臣亲自熬了药,来给殿下赔罪。 宁扶疏这两日喝进肚子里的药剂量有些大,如今闻见苦涩草药味,不由得反胃蹙眉。 顾钦辞将她细微的反应看在眼中:臣擅作主张,在煎药的时候适量加入了药方上没有的甘草、桑葚、还有麦芽。熬出来的药,虽比不上果腹蜜糖那么甜,但也绝对让您尝不出苦味。 有这么神奇?宁扶疏不太相信。 顾钦辞道:殿下试试就知道了。 宁扶疏将信将疑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抿下不大不小的一口,控制不让药汁停留舌苔表面太久,直接吞咽。 她忽而睁大眼睛,这药闻着与往常的别无二致,可一旦入喉就会发现,酸涩苦味很淡,且流于表面。真正被味蕾捕捉到的,是一股近似于芦苇清香的甘甜。 如何,殿下现在可相信了?顾钦辞道。 宁扶疏无端从这句相信当中,听出些许一语双关的内涵。随即又觉得没准是自己敏感多虑,秉着若有似无地语气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喝药。 整个过程,顾钦辞就在旁边默默陪着她,没有多说话。直到宁扶疏递去见底的药碗,他顺理成章地接过。 见宁扶疏懒洋洋打出个哈欠,顾钦辞便替她放下层层床帐,到了最后一层,突然听见制止声音:等一下。 他动作顿住。 朦胧纱帐内,宁扶疏盘膝而坐着,双手抱在自己的小腿处,徐徐启唇,话音拖拉犹豫:那个,有件事,本宫想了想还是告诉你。 顾钦辞静等后话,只见影影绰绰的姑娘身形似乎晃了晃。漏壶滴答滴答催人耳,又过去许久,才听见有轻如蚊喃的嗫嚅声音传出来。 其实,本宫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你别总说那些有的没的,侮我耳朵。 女子咬着唇齿发出的含混嗓音混在滴水声中,显得每一字每一词都期期艾艾,听不真切。 顾钦辞不禁反问:什么? 没什么,你退下吧,本宫要歇息了。宁扶疏这回语声急切。音落,一把夺过他指间捻着的最后一层床帐。 锦绣垂落,将两人视线彻底阻隔。 顾钦辞还在绞尽脑汁拼凑她羞于启齿的那句话,蓦地,神情凝滞。低垂的眼眸一点点睁大,瞪得圆似铜铃。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老婆是我一个人的! 几章之内让他们踉踉跄跄苦茶籽,晚些有二更,在九点呀! 第54章 唯一(二更) 生而为人, 总有那么些时候无法忽视深埋在骨血的兽性。 茹毛饮血的暴虐,呲嘴咧牙的狠戾,占地为王的侵略欲。经过千百年来血脉相传与进化,经过仁义礼智信的教诲与洗礼, 兽性的极端野蛮被人性的隐忍理智逐渐冲淡。 可它仍旧镌刻在灵魂之上, 蛰伏着, 呼吸着,蠢蠢欲动着。 兽性苏醒,是在顾钦辞十三岁。他策马拔刀与朔罗军交锋,砍下第一个人头的刹那, 弑杀的酣畅如一把烈火,将他身上毛孔都熊熊点燃。 仿佛地狱恶鬼疯狂地渴望爬出深渊。 他双目猩红, 微微一笑,露出森白齿列。 他享受敌人温热血液溅在皮肤上的淋漓。 享受手下败将狼狈地在他脚边俯首称臣。 这不是先生教导的仁爱非攻。 原以为离开战场, 那份兽性便也随之封存在塞外疆场。 可他遇见了宁扶疏。 那是第二次, 顾钦辞目睹自己的恶劣。 起初他憎她。他想折磨她,要她痛苦, 要她求饶, 要她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进泥泞尘土里。 后来他爱她。他想占有她,要她的眼、要她的鼻、要她的唇、她的耳、她的心, 她的一切。 但他总怕吓着她,怕伤害到她。 怕她不肯爱他。 所以时常隐忍,他逼自己克制。 宁扶疏的几滴眼泪与指责,浇灭他偏执的冲动。可她嗫喏低语的那句话,又让顾钦辞听见了血液沸腾的声音。 处子之身。 这四个字的信息量太大。 她后院那些貌美的面首是假。 民间流传广泛的逸闻也是假。 顾钦辞长久以来吃的醋, 通通都是假的! 他的介怀、嫉妒、癫狂, 全部没有必要! 他在榻上翻了个身。突然, 似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膈到了骨头,伸手探入衣襟摸了摸。 月光下,洁白美玉和碧绿翡翠倒映如水月华,莹润照影。瞧起来,两物显得格外般配。 若翡翠镯子戴在长公主细腕,白玉环佩挂在他腰间,二人并肩而行,般配的就是他们。 宁扶疏身边从没有过其他郎君,只有他顾钦辞,是和长公主下过三书六礼,拜过天地祖宗的夫君。也只有他,够资格做她唯一的枕边人。 他是长公主今生今世唯一的驸马,宁扶疏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抢 第162页 沉沉夜色给顾钦辞的眉目蒙上一层阴翳,深不见底。他薄唇翕动着,反复咀嚼过同一个词:唯一唯一 他们必须是彼此的唯一。 绝不容许第二个人觊觎。 这个认知让他从错愕中走出来,浑身细胞叫嚣出无与伦比的兴奋,神经因感到愉悦而跳跃。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顾钦辞将宁扶疏亲自放进他掌心的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怀里,相拥入睡。 次日清晨,他掐算着宁扶疏起身用膳的时辰,依照昨晚的法子煎出入口回甘的药汁。却并没有像昨日那样亲自送去寝殿,而是交到药房婢女手里,自己则换了身近乎普通百姓的衣裳出门。 顾钦辞走进一家书肆。 掌柜立马殷勤迎客:哟,这不是驸马爷吗?您今日怎么有空亲自来店里了?说着,屁颠颠地搬了张椅子出来,用袖子来回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您请坐,想看什么书,您说一声。小人保准找出来,给您送到府上去! 顾钦辞: 这般热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顾钦辞绕开那张椅子没坐:本侯只是随便看看。 您看,您随便看。掌柜哈腰跟在他身后,看中哪本,直接拿走就是,算小人送给爷的,不收您银子! 顾钦辞属实招架不住这阵仗,更何况,他要买的东西岂是能够宣之于口,叫外人知道的。 对上掌柜那张遍布褶皱的笑脸,顾钦辞信手从架子上抽出两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甩手丢了两块碎银子在柜台,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捧着碎银笑得越发酣畅,踮起脚尖冲他的背影高喊: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 顾钦辞听得头疼,脚下步子越发急促。 一连拐过三个路口,两条巷子。他找到另一家书肆,站在柜台后看店的是位少年,正专心致志拨着算盘对账。 顾钦辞沿着放满书籍的木架子往里走,一排排找过去,不落下任何一本,但始终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那类。遂不得不屈指轻敲柜台,问那位少年:你们店里,有没有 店里的书我还不太熟。少年不等他说完,挠挠头打断,您稍等,我去叫阿姐出来。 少年踩着哒哒脚步声爬上阁楼,没一会儿,便走下来一位瞧似未曾出嫁的姑娘,乌黑墨发别致编成几绺,搭在左侧肩头,应就是少年口中的阿姐了。 请问姑娘,你们店里有没有顾钦辞再次询问,却再度被打断。 你,你,你姑娘诧异盯着他,灵动眼珠子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连续你了三声后,突然双手一拍,你是熙平侯本人? 顾钦辞嘴角微微抽搐,你们为何会认识本侯? 不认识您才叫奇怪。姑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就再也没挪开过,侃侃而谈。 先前在云华轩门前,您纵身一跃上了长公主殿下的马车,那场景被人画下来后,印刷成册,现在一本能卖好几两银子呢!她一通说完才想起来,对了,驸马爷刚刚要问什么? 没什么。顾钦辞默默把话咽下,改口问道,你刚才说的那本画册,有吗? 姑娘连连点头:有!驸马爷要几本? 全部。顾钦辞道,如果后续再出本侯和殿下的画册,直接送去长公主府。 语罢,一锭泛着光泽的银子便摆在了柜台上。 他行走窄巷中,出门这一趟,真正想买的东西没买着,银子倒是花出去不少。 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前头一块牌匾被穿堂风吹得掉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一瘸一拐迈过门槛,想把门匾捡起来,但他的双手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 目不能视的瞎子? 顾钦辞蹙眉,上前帮他打了把手。 扶正匾额,他看清正面明晃晃写着大字:书肆。又看了眼鞠躬感谢他的掌柜双目呆滞无神。 顾钦辞不由得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道:掌柜的,我是来买书的,你这店里有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轻:秘戏图。 大人您说什么?掌柜的伸出小拇指掏耳朵,他不仅眼睛无法视物,耳朵也有疾,您大点声! 顾钦辞无奈汗颜。 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整个金陵城内,唯一认不出他真实身份的书肆老板,深呼吸忍了又忍,按捺住不可言喻的羞赧,凑近掌柜耳畔拔声道:秘戏图,还有种叫法是春`宫画,就是那种夫妻之间看的画册。 他喊完连忙四下张望,生怕突然有人经过。 好在掌柜没有让他再说第三遍,这回是听清了,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大人不用强调的这么详细,老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懂。你们年轻人嘛,如胶似漆的,在所难免,在所难免 寒风刮过,顾钦辞愣是被吹出个面红耳赤:知道你还不拿几本出来。 紧接着,他就看见掌柜连连摆手:大人呐,这事儿说归说,但东西,那是万万不敢有的啊!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近两年上头查的严,别说是此等淫`秽之物,就连读着图个乐子的小话本都不能描写脖子以下了! 第163页 谁家要是敢公然卖这些物什,被巡逻的金吾卫查到,是要蹲大牢的! 顾钦辞听了半天,总结出来无非三个字: 没得卖。 这下是彻底无功而返了,皱着眉头回府。 都说鱼水之欢。 欢者,极乐也。 可他徒有一日烈过一日的焚身欲`火,却从不曾经历过,长公主也没经历过。 两个只略略知晓皮毛的人碰撞在一起,难免各自有各自的青涩懵懂。便犹如将将摸过缨`枪杆子便提枪上阵的将士,不巧遇上与他半斤八两的敌军。 你一剑刺不中他身体,他一刀砍不到你腿根。看似都铆足了所有劲儿,卖力至极,却偏就半晌不见血。弄得一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大眼干瞪着小眼,不得已各自撤退。 宁扶疏在睡梦中都不忘嫌弃他吻技差,顾钦辞记忆犹新。 在这事儿上,顾钦辞更怕自己的一窍不通害她难受,在她面前丢脸。 怕给她的第一次留下不太好回忆。这是他的人性,胜过了他的兽性。 因此才跑遍金陵也想寻书肆买两册图画,总该不耻下问,学一学的。 高门庭院深几许,十月凛冬浸萧瑟,垂花重门遮霜寒。 回到长公主府,顾钦辞径直穿过正堂,步子迈入宁扶疏的院子,想去看看她有没有好好喝药。却见院中两名婢女抱着扫帚背靠树干,正歪着脑袋打盹儿,偷懒偷得明目张胆。 顾钦辞刻意踏出脚步声以作提醒,两人登时一个激灵,哆嗦着跪下请罪。 一打听才知道,宁扶疏在一炷香前出府了,配的是厌翟车仪驾,浩浩荡荡。而长公主殿下身穿的却是一袭银蓝色广袖道袍,头戴莲花冠,淡妆素抹,不减慑人气势,又平添仙风道骨。 顾钦辞闻言,转头便去后院马厩牵了匹马,直奔城外玄清观。 车架出了城门,呼啸寒风拍得车窗咯吱震颤。 宁扶疏昨日向小皇帝请辞回封地,宁常雁心底乐开了花,表面上却还得做个三辞三让的谦逊姿态,留她一留。起先说的是尚服局已备好冬至祭天的衮服,请皇姐无论如何行完祭天礼再走。 可那冬至祭天祭的是来年风调雨顺,福泽万民,由天子亲自主持,衮服又是皇帝祭祀天地宗庙时才穿的礼服。尚服局为她制作衮服,必是宁常雁示意,显摆给史官和天下人看的敬重长姐。 至于姐弟二人私底下的关系,如人饮水,不复往昔,她哪里还能穿比肩帝王的衮服。 遂仍以身体抱恙推托,提出自己前往玄清观为国祈福也是一样的,才有了今日这趟。 宁扶疏手捧暖炉,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隙。 她视线望出去,琅云与琳絮梳理平齐的发髻因风散出碎发,说道:你们两个上来坐吧。 小姑娘立马攀进车厢内,盘腿席地是为尊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要说平常,自然也有这般好境遇,殿下待她们素来是宽和的,但唯独每每去往玄清观,大多没机会蹭马车。 无他,实在是殿下怜惜小郎君超过怜惜她们,身边三两个郎君伴驾,便把车内位置占满了。 琅云不由得问:殿下,这次去观里待那么久,您不多带些人吗? 不必。宁扶疏道。 骆思衡被她安排去了大理寺,齐渡也安插进了内廷十六卫,宋谪业上次和她争执不虞后,跑回丞相府就再没露面。而后院其他人皆是幕僚,防止宁常雁忽生出心眼查探,不如低调些。 琅云继又追问:连驸马爷也不带吗? 宁扶疏微愣,有些别扭:带他作甚。 她啊,没准是想偷懒。琳絮嘴皮子伶俐,张口就拆琅云的台,毕竟这几天驸马爷照顾殿下,那叫一个细致入微,事事亲力亲为,反倒叫我们俩成了插不上手的闲杂人等。 你胡说什么呢!琅云不服气地拍了下她的手臂,解释说,我那是想偷懒吗,我是打心眼底里觉得驸马爷对殿下好。 琳絮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我倒觉得,驸马爷待殿下不只是好那么简单。 他分明是沦陷了,喜欢上殿下了。 宁扶疏被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人逗笑: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啊!琳絮一脸理所当然,就是看见他开心会跟着开心,看到他难过会忍不住难过。明明没有感同身受的经历,却处处受到他情绪影响。 前一秒还揶揄玩笑着的宁扶疏,后一秒倏尔陷入了沉思。看到他难过会忍不住难过 她想起昨日傍晚,顾钦辞立在床前,浑身紧绷的痛苦模样,她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下。 还有啊琳絮喋喋不休,见到不喜欢的人吃醋,会觉得厌烦。可见到喜欢的人吃醋,分明是同样的行径,却只觉倔强甚至可爱,生出隐秘的窃喜。就连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连姊妹密友都不敢说,独独会想告诉他。 顾钦辞吃醋的模样,宁扶疏脑海中浮现出那人阴鸷的眼神,疯狂的举止。 从没讨厌过,可爱倒也不至于,但窃喜 宁扶疏无法说服自己否认,乃至后来将处子之身的秘密说出口。 第164页 琳絮水汪汪的大眼睛盈满纯真,托腮看向自家公主:殿下,您说婢子讲得对不对? 宁扶疏不答:从哪儿听来乱七八糟的。 才不是乱七八糟。琳絮嘟囔,眨眼道,这些都是小话本里写的! 小话本里写的东西如何能当真。宁扶疏不自在地佯怒,再胡言乱语,本宫明儿就把你们俩都嫁出去。 两个小姑娘立马抬手捂唇,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连连表示自己绝对不敢胡说了。 车厢逐渐安静下来,耳畔风声簌簌,木轮碾过枯枝落叶窸窣作响。安息香沁润心脾,宁扶疏捧着暖炉的十指抓紧,她想,这燃香的炉子竟还抵不上顾钦辞手掌温热。 顾钦辞喜欢她,宁扶疏不是没想过。 但却是幻想。 不待深究,便被她斩钉截铁地否决。 绝对没可能。 在顾钦辞心目中,父兄与北地,比天子和金陵更重要。他望皇城万家灯火通明,只觉无一盏为他所留。他见宾客嬉笑怒骂,凡与北境无关之言,皆置身事外,独占荒凉。 而朝歌长公主属于金陵,顾钦辞不爱金陵,又如何会爱困他于金陵的宁扶疏。 那个人待她,当有运送北地军饷和隐瞒顾钧鸿行踪的感激。还可以有澎湃的欲望。 偏偏这情,不知从何处而起。 反观她自己,宁扶疏自成为朝歌长公主的第一天起,就对顾钦辞格外宽容。她不为自己抵赖,喜欢就是喜欢。 但这人世间的喜爱有许多种,譬如爱父母亲人,又比如爱知己挚交,男欢女爱只是三千大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宁扶疏少年读《楚史》时,便爱顾钦辞。 爱他一身能重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 爱他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虽然她实际接触到顾钦辞的性情和史书上的描绘有那么些出入,可不妨碍宁扶疏仍旧爱他。 是平平无奇的她对雄姿英发大将军的仰慕。 至少在昨日之前,宁扶疏都是这样以为的。 但昨晚那一遭,她听见顾钦辞太过认真而笃定的告白,听见和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宁扶疏觉得,她或许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 她不否认,她趁顾钦辞不在府中时,独自前往玄清观,诚然有暂时躲他的一份心思在里头。 她从前因为皮囊和欲念,想睡顾钦辞。 以为对方也是这样,他们可以很平等。 那事儿就像各取所需的交易,很简单。 可当她发现顾钦辞想和她纠缠不休。 相反,她好似也对顾钦辞动了心思。 掺杂入感情的事儿,反而变得复杂。 晌午出发的马车停在玄清观前已是暮色西斜,朝歌长公主上玄清观的次数勤,且礼道听学之心虔诚,从不要求观内道长高调相迎,此时亦然。 门外值守的小道长双袖交叠,作了个揖,引她到后院静室便退下了。 雅韵沉香升腾,白烟盘旋在半空,缠绕出仙雾袅袅。铜炉内炭火也已经燃了一段时间,有融融暖意拂面,周身劳顿的疲倦瞬间袭来。 唯独被褥没能覆满温暖温度,触指冰凉。 宁扶疏吩咐琅云留在屋中,抓紧时间用汤婆子捂暖,而她先去西室沐浴。 一番梳洗完,已是半个时辰后。她回到静室推门而入,琅云没在屋中,许是忙碌旁的去了,宁扶疏不曾多加在意,拆解简单盘于发顶的黑玉簪便上了床,被窝果然比方才暖和不少。 她吹灭昏黄烛火,闭眼安眠。 阒寂黑夜中,一道身影朝她缓缓靠近,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影子跪坐床前,幽幽开嗓: 殿下,这被褥够暖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期待已久的文案剧情啦,吸溜 保证三章之内,让你们脱裤子哈哈哈哈哈 注:一身能重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摘自《少年行四首》王维 感谢在20220702 18:00:00~20220703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529595、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共枕(一更) 宁扶疏正要陷入梦境, 忽觉阴风恻恻吹拂过耳廓,恍惚间听见喑哑嗓音,蓦地痉挛了一下。 纤密眼睫掀开,她对上了一双晦涩如渊的眼睛。如果目光有实质, 那么顾钦辞此时的眼神便像一张细密的网, 牢牢束缚着被他注视的人。 宁扶疏在短暂的神经紧绷后认出了他, 稍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顾钦辞只穿了一件贴身单衣与亵裤,幽幽反问:臣为何不能在这儿? 这里是本宫的卧房。宁扶疏脱口而出。 顾钦辞没有否认,甚至点了点头:臣与殿下夫妻一体,殿下的卧房就是臣的卧房。 宁扶疏望着与她前后脚到玄清观的人, 还不至于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而兴许是顾钦辞的目光太具有压迫性,赋予人一种野性的侵略感, 令宁扶疏不由得想起昨日。她眯起眼:你又莫名其妙闹什么别扭,难道要让那些事重演一遍么。 第165页 这话是殿下说的, 可不是臣说的。顾钦辞明知夜色太暗她看不见, 还是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既然殿下有意, 臣必当遵从。 语罢, 便伸出手,欲掀被褥。 宁扶疏撑起上半身, 一把按住他作祟的手腕:顾钦辞,你是朝廷正二品侯爷,不是街边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尚能与妻子同床共枕,正二品侯爷却不行。顾钦辞低声轻叹,臣倒宁愿做个街头地痞。 宁扶疏噎住, 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 但她知道, 自己还没有想明白那些事, 也就没做好和顾钦辞同床共枕的准备,撇了撇嘴道:街头地痞哪有睡如此锦被玉枕的富贵条件。 你若真要做那地痞,今夜便是找个勉强可遮风挡雨的角落歇脚,也该知足了。 闻言,顾钦辞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度沉吟起来。一时无言,只余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山寺宁静里。 宁扶疏垂眸抿唇,丝毫没有松懈,压着男人的手反而越发用力。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心慌,在害怕,她宁愿顾钦辞胡乱说些有的没的。 人这一生,除却沉吟思索和梦游太虚的时间,剩下的,无非花在言与行上。 一个人不说话,便意味着他即将要做什么。 昨日之事仿佛清晰在眼前,足心莫名生出酥痒,棉被中脚趾蜷缩微勾。担心顾钦辞下一瞬就会握住她细腕,翻身上榻躺来她身边,或许再做些其他什么,宁扶疏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但出乎意料的,顾钦辞没有动,他只是轻轻应了声:好。 随后,他比宁扶疏先松开了攥着被褥的手,高大身影站起来,笼罩下一片比夜色更浓稠的黑。宁扶疏听见顾钦辞的脚步声离她渐远,紧接着入耳的,不是木门开合声,而是一阵窸窣。 像褪衣,也像脱鞋。 再然后,又一次回归安静。 宁扶疏坐在床上,茫然眨了眨眼。 莫不成顾钦辞当真听了她的话,在这间能遮风挡雨的小静室中,寻了处容身角落歇息? 不太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今日云层厚重,遮挡月光洒不到广袤大地上,屋外门廊亦没有燃着长明灯笼。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在哪儿,只能试探性唤他:侯爷? 臣现在不是侯爷。顾钦辞回话倒是快。 是无处可居的地痞。 宁扶疏下意识在心底接过后半句话,不禁哑然失笑。好歹是二十有一的人了,怎这般容易耍脾性,跟讨糖吃的小孩儿似的。 她又根据顾钦辞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位置,似乎在西南角。那里有张长榻,专门供道士打坐悟道用的,因此没有被褥枕头。 这大冬天的,寒意浸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真要在那儿睡上一宿,铁打的身子也该染风寒了。 且她刚才摸到顾钦辞手部皮肤微微透着凉,不似往常炽热滚烫。 宁扶疏认命叹了口气:上床来吧。 她以为闹别扭的人得了她的松口必定急不可耐腾窝儿,可宁扶疏等了两秒钟,并未听见穿衣裳的动静。只闻顾钦辞声色淡淡地道:殿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没听清便罢了。宁扶疏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小把戏。 侧身卧在长榻上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想靠近她,想抚摸她的气息,想描摹她的面容。 他听闻她来了玄清观,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又恶劣地以退为进,不惜卖惨装可怜试探她的态度,总算得到天神的施舍,和衣上了榻。 堪比火炉还暖和的温度靠近,宁扶疏觉得舒服之余,还有几分难言的不自在。 长久以来,两人有过狎昵暧昧,有过肢体接触,但好似每回都以剑拔弩张收场。这般和谐地躺在一起,今日是第一次,且似乎与欲`望无关。 顾钦辞甚至温声对她道:晚安,殿下。 宁扶疏那颗不自在的心蓦地安放回胸膛里,同样应了声:嗯,晚安。 她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入睡快,睡得也安稳。本担心身侧多了个存在感极强的人,会难以入眠。但不知是托了安息香的福,还是顾钦辞那句晚安太过温柔,不消片刻,她便睡得深沉。 只是睡梦之间,隐约觉得脸颊浮起细微瘙痒,嘴唇也擦过不可名状的湿润柔软的触觉。 反倒是顾钦辞毫无困意,格外清醒。他侧身枕着手臂,一双鹰眸似能穿透深夜。目光落在宁扶疏脸上,静静端详她眉目舒展,纤长微翘的睫毛在眼睑扫出一片小阴影,两瓣轻轻合着的唇水润如沾了晨露的娇艳鲜花。 一直都知道她好看,大楚第一美人的盛名实至名归,如今更是怎么都瞧不腻。 顾钦辞嗅着淡雅的安息香一丝一缕,若有似无,这个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他缓缓伸出了手。指尖触到的皮肤透着些许微凉,细腻如雪,但更像宁扶疏给他的那块玲珑美玉。 冰凉玉面染上他滚烫指温,融化成一汪春水,柔软得似要将他的手指与魂魄都要吸进去一般,惹人贪婪,舍不得离开,于是情不自禁向下。 沿着颌骨弧度,游走到脖颈曲线,像是拨弦奏琴,爱抚着每一个美妙的音符。 第166页 从未离心底的渴望这般近过,他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心脏泵压向神经的血液冒出沸腾的气泡。他可以轻而易举握住她的天鹅颈,用完全掌控的姿势拥抱他的殿下,抚`慰他求而不得的贪婪。 一念之差,顾钦辞的动作到底是停下了。唯余喉间溢出一声克制的低哼,混杂在如雷似鼓的心跳声中,漫过无尽黑夜。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不能。 绝不能惹他的殿下不开心。 他不仅要宁扶疏,更要宁扶疏爱他。 落在女子肩窝的手最终替她盖好被褥,不让一丝寒风渗进去。然后捻起两绺宁扶疏铺开枕面的秀丽长发,绕在指尖揉搓,弄得凌乱。 再将这些细碎发丝拨到宁扶疏双颊,尽他所能摆出最乱糟糟的样式。 罪魁祸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咧出满意的笑意,在宁扶疏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大楚第一美人是他的,只有他能看。 晚安,我的殿下。 一个是内廷教习嬷嬷教出来的睡姿,一个是野外安营扎寨养出来的睡姿,睡着后便格外规规矩矩,阖眼时什么样子,睁眼时依旧什么样子。 只是宁扶疏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徒留被褥上一阵余温。 顾钦辞当是刚离开不久,可她毫无印象。恍然意识到昨晚那一觉似乎是近些时日中最香甜的,许是因为没了心力交瘁的朝政,又或许是借了顾钦辞身上火人般暖意的缘故,无从分辨。 梳洗过后,两人一同用过道观里的清淡早膳,随之燃香祈福、抄写道文。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沐浴焚香,清心虔诚。 这天,宁扶疏去听观里老道长讲道学,顾钦辞自然陪同。 甫一走到前院,却撞见了杨子规。没穿金吾卫官服,身后跟着两名小厮。 顾钦辞从他的言语中得知,尚书大人病了,没说两句话就咳嗽不已,昨晚半夜醒来喝茶,甚至咯出了血。杨子规今日恰逢轮休,便来玄清观为父亲祈福。 杨尚书和武康侯乃莫逆之交,否则当初也不会把年仅十多岁的儿子丢去顾延手下历练,这是好友之间的相互信任。 如今杨尚书病重,顾钦辞不论是出于后辈对长辈的敬重,还是出于替远在北地的父亲尽一份友人心意,他都该随杨子规一道进香祈福。 待一切结束,已是正午时分。杨子规还需要回府照顾父亲,不能久留,匆匆告辞。 顾钦辞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身影,临时将人唤住:对了,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 你说。杨子规坐在高头大马上回头。 我想要几册书画。顾钦辞含糊其辞,上次跑遍城中书肆也没买到,想来想去只能来问你要。 什么书画这么罕见?杨子规道,你说说看书名,我让手下人去找。 也不是多猎奇的东西。顾钦辞负手站在那里,一本正经道,就是这段时日我和长公主都会待在玄清观,长夜漫漫,总得看点应景的书册。他意味深长:懂了吗? 杨子规点点头,大概是明白那么个意思了。 旋即又道:对了,前段时日公务太忙忘了问,你如今和长公主,怎样了? 这说的是那日同逛朝暮阁,顾钦辞说漏嘴爱慕长公主。对杨子规而言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事,他方才见到两人同进同出,一颗八卦之心立刻被点燃,忍不住打探。 顾钦辞微一愣怔。 想起自己至今没送出去的翡翠镯。 你刚刚不都看见了吗。他敛下眸色,炫耀道,她粘我得很,晚上非要和我睡一间房,要不我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找你要书画。 杨子规原本只是略微感到奇怪的神情,慢慢变成见了鬼的古怪。 朝歌长公主殿下,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长公主殿下,把后院面首当玩物呼来喝去的长公主殿下,会撒娇粘人? 这话说出去,满朝文武兼金陵权贵,谁敢相信?反正他杨子规不信。 顾钦辞对上他质疑的目光,非但不心虚,反而啧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作甚。你又没夫人,想必不会理解本侯的心情。 诶,但是我可以先跟你说一说。这娶妻啊,就得选长公主这样的,蕙质兰心,钟灵毓秀。娇妻在怀的感觉,怎么说呢,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杨子规握马缰绳的手逐渐攥紧,嘴角抽搐。他究竟为什么要在大冬天扛着冷风挨着冻,听这家伙说这些东西。 行,娇妻在怀是吧。杨子规默默在心底记仇,打算改明儿就把顾钦辞的话一字不落告诉长公主,看这人还能不能这么洋洋得意。 被迫吃了满肚子狗粮的人一夹马腹,骏马立时如离弦之箭跑远。 顾钦辞强调:别忘了给我找书画。 放心吧,差不了你的。杨子规翻了个白眼,声音随风入耳。 嫌弃归嫌弃,但不影响他跟顾钦辞过命真兄弟的交情,一入皇城就把事情吩咐给手下亲信去办,特意叮嘱务必找仔细些,能多找几本就多找几本,尽快送去玄清观给熙平侯。 亲信不敢怠慢,拿着杨子规的令牌翻遍宫内藏书阁,还真找到不少熙平侯想要的东西。他踩着城门下钥的时辰奔往玄清观,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装满书画的包袱交到了熙平侯手里。 第167页 顾钦辞没回静室,而是在后山找了一片无人经过的旷野,拆开沉甸甸的包袱。 借着最后一抹昏暗天光,他看见拿在手里的书籍边页泛黄,颇显老旧。封面本该写书名的地方也被磨损,瞧不清字迹。 顾钦辞心想,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春宫秘戏上不得台面,尤为世间正经读书人所不齿。因此肯画此图的文人不多,欲念丛生的俗人却多,今日在你手里欣赏两页,明日到他家中观摩一番,相互借阅,难免损坏得快些。 咚咚咚,他耳边充斥着一下盖过一下的剧烈心跳,快得恍似下一刻就会跳出胸膛。寒凉晚风拂过山岗,手心反而渗出涔涔汗液。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第一页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画像,他怀着求知好学的心态,逐字逐句看过去: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这是 先贤留下的遗世孤本《道德经》。 顾钦辞幼年被武康侯关在府里读书的时候,便跟着先生念过此书,必不可能认错。 杨子规怎么给他这样一本东西?顾钦辞将古籍合上,心想必定是方才那位亲信整理手册时不注意放错了。这么一大袋的书籍,偶有混淆也情有可原。 于是他又抽出第二本。 开篇仍是满目文字:虚无形,其冥冥,万物之所从生 顾钦辞不满十岁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四经》。 他眉峰越皱越紧,却倔强得不肯信邪,翻开第三本,这回不从扉页开始看了,直接凭手感随机翻到中间位置,总算看见画了。 经幡在侧,一副道长闭目静坐的画。 顾钦辞心底燃起的火苗彻底熄灭,连烟都不呲一下,灭得无比干脆。 他寻思着,自己对杨子规的表述分明挺准确的:冷夜寂寥,他与长公主共卧一床锦被,夫妻之间该看的应景书画,不是秘戏图还能是什么? 道文孤本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大冤种兄弟。 感谢在20220703 00:00:00~20220704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408692、橙味甜甜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铁链(二更) 平心而论,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杨子规。 谁能想到在军营中端方禁欲,煞气缠身的云麾大将军会看那种东西。又谁能想到面首无数,骄奢荒淫的长公主殿下还需要那种东西。 杨子规理解的意思:玄清观是清修圣地,长公主久居观中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此乃国之大事, 心诚方才灵验。冬日夜长, 没有什么比长公主同驸马爷一齐专心致志地誊抄道文更虔诚。 所以他送来的,不仅仅是道文,更是世间难寻的无二孤本。 两人不愧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挚交,果然极其有默契, 不把话剖析得明明白白就愣能完全曲解对方心思的默契。 顾钦辞烦躁掸了掸袖袍,将一地书籍装回包袱里, 准备交给玄清观主持珍藏保管。 恰好长公主也在主持静室中听学讲道。 顾钦辞刚走上石阶,就听见宁扶疏明朗嗓音溜出门扉:小道长所言甚是, 是本宫思虑不周, 以偏概全了。 当局者迷在所难免,殿下不必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另一道声音并不属于年迈沧桑的老道长, 倒像少年,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本宫记得了。宁扶疏应道, 这天色不早,本宫便不打扰小道长休息了。 廊间无烛,贫道送殿下回去。 他话音落,顾钦辞随即看见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动了动,这位小道长先站起了身。而后微微弯腰, 挽袖伸出一只手递到仍盘膝而坐的人面前, 宁扶疏二话不说便把手掌放了上去。 动作熟练自然, 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顾钦辞手指掐的包袱布料深陷出五道褶皱,他看见两人就要走出屋子,那种独有物被人觊觎的愤怒如火苗一截截持续蹿高。却并没有直接冲上前抢回宁扶疏,而是闪身藏到静室侧边,玄袍加身隐匿在夜幕之下。 愈渐深暗的瞳色一瞬不瞬盯着二人身影。 宁扶疏跨过门槛后就松开了小道士的手,侧头对着人莞尔一笑。 今日主持身体不太舒服,遂让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替他为长公主讲学。而宁扶疏午间用膳那会儿,起身时一阵眩晕涌入脑海,踉跄踩到道袍下摆,险些摔倒。小道士记在了心里,此时主动搀扶,宁扶疏理应感谢。 顾钦辞定定抓牢那抹笑不放。 零星微光自静室倾泻,并着浅薄月华洒在她身上,映得女子杏眸化开一汪潋滟湖水,朱唇扬起灿烂,袖口繁复莲纹似烁粼粼碎金。妩而不妖,媚而不俗,美得不可方物,令圣洁高贵的九天神女也自惭形愧。 可她在对别的男子笑 直到窸窣脚步声远去,山间阒寂将四下笼罩。顾钦辞才从墙角走出来,森森冷风灌入肺腑。 宁扶疏回到自己的小院,琅云与琳絮早已准备好了夜宵。坐在桌边,不见顾钦辞与她同席,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言喻的不习惯。她在拿起筷子前,不由自主地问了问熙平侯的去向。 第168页 浪云与琳絮不约而同地摇头,皆道除了清晨见驸马爷随殿下一起出门,之后就再也没看见。 宁扶疏点头表示了然,心想他应当是和杨子规下山走了。毕竟顾钦辞来时悄无声息,离开时不和她打招呼也能理解,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 夜宵吃到六七成饱,而后跪坐在案几后誊抄道文。待蜡烛燃尽,则搁笔起身,沐浴梳洗。在道观中祈福的日子没什么新意,一切按部就班。 锦被里也是一如既往的暖和,一如既往地摸不着汤婆子。 宁扶疏欲吹灯入睡,突然响起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她动作。 【警报!警报!】 【检测到顾钦辞怒气值飙升至九十九!】 宁扶疏陡然愣住,熠熠烛光跳跃在她眼底,照亮满目迷茫。顾钦辞他人都不在玄清观,怒气值怎就又回升了。 像是回答她的疑惑般,系统的机械音没有立即退如潮水,滋滋提醒着她危险即将来临。 【宿主注意,目标对象正在向您靠近!】 【他拿着两根铁链过来了!】 砰房门大开盖过系统聒噪声响。 她看见夜色星光披在顾钦辞宽阔肩头,熨烫平整的缎衣微微沾染着潮湿,不知是从何而来。 你没下山?宁扶疏下意识脱口而出。 殿下就这么盼着臣走?顾钦辞眯眸。 上扬的尾音里有些许凉意,宁扶疏凭借这一句话,便能察觉出他情绪异样了,再加上系统火急火燎的警报声。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轻松淡笑:你怎会这样想,不过是一整日没见到你,随意问问罢了。 顾钦辞神色如常,坐于床沿脱去长靴。和先前的每晚一样,以相同姿势仰躺在她身边。 仿佛方才那句反问,也是随意问问。 又或者宁扶疏的回答,叫他满意了。 待身边人随之躺好,他翻腕,弹指熄灭屋内烛火。便是此时,宁扶疏听见他低低一声笑。 臣若走了,殿下还如何能睡得上这般暖的被褥。 闻言,宁扶疏蓦地愣住,视线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良久难以回神。 她日日感到温暖舒适的被窝,其实是顾钦辞用身体给她暖的? 难怪她每次从汤池沐浴完回屋,都不见琅云或琳絮的身影。难怪被褥里的温度比她体温更高,她却从没看见汤婆子。难怪她见顾钦辞出现在房里,身上永远只有一件单薄里衣。 恍惚间,许多细节都有了解释。 宁扶疏好似感受到了铁马金戈的气息,自上而下、从内而外,将她紧紧地包裹,不留一丝缝隙。入侵她每一寸呼吸,占据她每一分思绪。 夜,越来越深。 她的脑袋,越来越清明。 静静闭上眼睛,却始终难以入眠。 殿下睡不着吗?身旁顾钦辞忽然开口,低沉嗓音融入寂然空气,宁扶疏却敏锐捕捉到一抹铁器碰撞的细碎锵锵声。 她想起系统那聒噪嘈杂的警报声。 两根铁链 【正藏在他袖子里呢。】 平素鲜少出现的系统今日格外贴心。 宁扶疏被吓得耐不住打了个哆嗦,幅度虽细小,但必然逃不过有武功内力傍身的顾钦辞的五感。她妄图装睡是不可能了,编织理由道:嗯,似乎还不太困。 她话音落下,顾钦辞翻了个身面朝向她,鼻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鬓角:既无困意,不如臣说个睡前故事给您听,可好? 灼热呼吸喷洒宁扶疏脸侧,酥痒渗入肌理。 宁扶疏那处毛孔颤栗,泛出一片小疙瘩。她却没躲,嗯了一声答应。 臣在话本子上看来的故事,说的是一个闺秀姑娘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得如意郎君。顾钦辞话入正题,她尽心侍奉夫君与公婆,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可即便如此,仍旧没能得到夫君的心。 因为啊,她的那位夫君,是个负心汉。男人嗓音倏尔压低,似溅在雪原的一点雨,滴落成冰,他将一个又一个美妾领回府上,又留恋烟花柳巷美人怀。 好在女子后来知晓,她的夫君对那些人并无情意,她说服自己选择释怀原谅。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发现丈夫与新的美人儿牵扯纠葛。顾钦辞放在被褥里的手缓缓游移,突然握上宁扶疏的五指扣住,殿下,若您是那位女子,会怎么办? 时下最流行的,就是这类写尽男女情爱的小话本。宁扶疏没多想,以为他当真在说话本里的故事,沉默片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何必为乱我心者逗留,徒增今日之日多烦忧。她本就不是这世间寻常女子,说出来的话甚是洒脱,既是负心汉,我必送他一纸休夫书,从此山高水远各自辽阔。 是吗?顾钦辞笑声喑哑,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殿下当真是心胸宽广。 宁扶疏还在继续解释: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便该与君长决 可臣做不到!顾钦辞蓦地低吼,像野兽扑向猎物时蓄势嘶哑。 他高大躯体虚压在宁扶疏身上,目光垂望。 第169页 那般扯动肺腑的嘶吼只有一瞬,他随即安静下来,薄唇轻轻翕动,声线轻轻入耳:犯我北境者,虽远必诛。乱我心弦者,虽难必俘。 若换作是臣,绝对不会放过她。 星光是柔和的,晚风是细微的,落叶是无声的,滴漏是缓慢的。时间在一片安宁中流淌着,宁扶疏在过分的风平浪静中,莫名感到害怕。 当双手被顾钦辞攥着举过头顶,她终于后知后觉恍然,她便是故事里的那个负心汉。 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此时的表情,却听得见滑出袖口的铁链碰撞玉枕声响清脆得沉闷,闻得见铁锈那冰凉的,近似鲜血的腥味,感觉得到身上人是真的不会放过她。 喉嗓微颤:顾钦辞,你 顾钦辞蓦地惩罚似的吮住她柔软耳垂,齿列不满地厮磨着:殿下,叫我横渠。 宁扶疏吞咽口水:横横渠 两个字出口,不禁微顿。她第二次唤顾钦辞的表字,巧妙得很,两次都在玄清观。 可心境全然不同,上次于汤池内,四面铜镜环绕,她想叫顾钦辞羞。这次于床榻上,四下寂静缭绕,顾钦辞让她羞红了脸颊。 趁她沉默的间隙,顾钦辞笑应:臣在。 殿下与臣原是互无瓜葛的两个人,天南地北,本也可以一辈子做不打照面的君臣,可偏偏他仿佛想起来什么兴奋的事情,眼底突然盛满温柔笑意,挺立鼻尖蹭了蹭宁扶疏的额发,像冲着主人疯狂撒娇的宠物犬一样。 招惹臣的是您,对臣负责到底的,也必须是您。 他扣住宁扶疏双手的拇指压在腕部内侧最细嫩的皮肉,不轻不重的力道蓄在指腹薄茧上,打着旋儿摩挲。灼热温度伴着扰人心神的痒意和骚动渐起,沿着血液钻进心底。 你宁扶疏喉咙干涩,旧事重提,如今不再想和离了吗? 和离?顾钦辞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不知心虚为何物,反问她,和离是什么?臣从未听想过。 宁扶疏: 难道殿下想和离吗? 他和风细雨般轻柔的嗓音霎时淬冷,窗外月色似结成了广寒白霜。在宁扶疏看不见的黑暗中,那副盈盈眉目也蓦然褪尽莞尔微笑,重坠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不想。被质问的人淡声道。 这句是实话,若非曾惋惜青年再不能上马定乾坤,怕耽搁他,宁扶疏自己确实不想和离。 而万幸她应得及时,顾钦辞顿在她手腕的指尖没有继续施加暴虐蛮力。黑眸顷刻融化,半边唇角上扬,宁扶疏不想和离,她便是他永远的妻子。 她承认了。 她属于他。 心底一遍遍默念过无比简单的四个字。 每一声,都有无限的激动、雀跃、欢腾、兴奋、疯狂,种种情绪吵嚷着、呐喊着,似冥府下桎梏千年的鬼魂冲破封印牢笼,喧嚣不断,化作心跳剧烈如雷,响彻云霞。 可是殿下,您一定不知道,您太美了。您一笑,便让满金陵的牡丹倾城绽放,万人争相采撷。 顾钦辞话音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极致温柔旖旎,眼神却极近癫狂:所以啊,臣常常在想,不如就这样将您藏起来,满心满眼只有臣一人,再也不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笑。 叮叮当当的铁链清响又在耳边复现。 宁扶疏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危机渐近,躯体比大脑先做出应激反应,瞪大的双眼盈满惊恐。 你要干什么?! 四肢猛烈挣扎,踹飞被褥,床板咯吱作响。 可饶是她动得再厉害,依旧没有逃过下一秒,冰凉触感滑过手掌,最后扣在手腕。 第57章 克制 顾钦辞!你混账! 颤栗声线混杂浓重鼻音。 她双手腕骨被顾钦辞握着, 又缚上一件硬质物什,比冬夜空气更寒凉的温度紧紧贴着皮肤。 宁扶疏想起以前看小说时,书中总会出现的一个情节:囚`禁。 那是一种再也看不见阳光明媚与月色皎洁的生活,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只属于繁华尘世。而她成为他人掌控的附庸, 失去自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没想过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愤怒逐渐涌入她的头脑, 但更多的,是充斥满心脏的委屈。 水雾霎时蒙住眼睛,使黑夜摇晃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凝成泪珠, 仰望着床板也盛不住。 许是已然在顾钦辞面前哭过一次,因此眼泪也变得没有沉重的包袱。泪水很快溢出了发红眼角, 滚烫的、晶莹的、斗大的,砸在白玉枕面。 啪嗒一声, 如清泉拍石, 珠落玉盘。 殿下怎么哭了?顾钦辞的嗓音依旧是那样轻柔,屈指细细拭去她的眼泪, 是臣弄疼您了吗? 宁扶疏眼泪掉得越发凶猛, 啪嗒啪嗒啪嗒接连不断许多声,似雨打芭蕉, 古琴拨弦,像忽而倾盆的骤风急雨,将男人袖袍打湿成深色。 顾钦辞怎么擦都擦不完。 尽管宁扶疏用贝齿咬住下唇,却仍然有哽咽啜泣声溢出,像针尖扎着心头肉, 连绵不绝地泛起尖锐刺痛。顾钦辞深吸一口气, 松开了钳制宁扶疏的手, 将人按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第170页 殿下别哭,臣会心疼。他温热的手掌顺着女子飘香墨发轻抚,拍着后背哄得耐心。 宁扶疏这晌并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更不想嗅到他的气息。双臂被迫举高良久,早已酸胀泛出痛意,一朝得以放松,当即失去所有力气,动了动。 但这一动,她倏尔怔住 哭势不由自主地减小。 她的手,是自由的。 且只有左手腕部扣着明显的异物感,却并不使人感到压迫笨重。 她能来回运动自如,方才萦绕耳畔的铁器铿锵声响反而没有了。 你,给本宫戴了什么东西宁扶疏闷声,疑惑脱口而出。 顾钦辞捧起她的手。 宁扶疏定睛,一抹通透莹润的翠色穿透子夜昏暗撞入眼底,浅薄月色折射出溢彩流光。 只听顾钦辞郑重其事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也不算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是我接到赐婚圣旨那天,母亲留给我一只翡翠玉镯。 说是顾家的规矩,无论娶回房中的是何人,这镯子需得交给心中真正的妻子。唯此一只,无愧于情。 宁扶疏的眼泪彻底止住了,嘴唇反复张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滴!危险警报解除,新数据生成!】 【顾钦辞,怒气值骤降,再次清零!】 神出鬼没的系统突然又冒出来机械音。 可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那声音宁扶疏愣了神,恍恍惚惚之间,原本想在心里问系统的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落进顾钦辞耳里。 臣倒是想那样。顾钦辞喑哑笑道,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地一意孤行。 虽然脑海中幻想出的画面令她心有余悸,但宁扶疏不得不承认,那才更像是顾钦辞的作风。 可臣如果真的做了,殿下会生气,会恨我吧。却听他续道,顾钦辞的语声中,无奈与压抑不知哪个更多一些。末了,他低低叹出口气:殿下,臣既爱你,便不会伤害你。 语罢,又是一阵漫长的无言与沉默。 宁扶疏未干涸的眼泪挂在下巴尖,顾钦辞像对待玉润珍珠般,用指骨温柔拭去。然后将她戴着玉镯的那只手放进被褥中:睡吧。 不然明日醒来,眼睛该肿了。 宁扶疏肩头皱乱的被角也被他拢好,透不进一点风。冰凉翡翠逐渐生出暖意,沁入肌肤。 她维持着躺靠顾钦辞怀中的姿势,良久没有挣动。听他胸膛下心跳沉稳有力,自己思绪也渐渐平息澄静下来。这一刻,宁扶疏比任何时候都相信,顾钦辞对她动了真心。 并非由于这只手镯,而是因为他的克制。 冲动与放肆很容易,困难的是,克制放肆的冲动。约束她之前,他先约束住自己。 无端有一丝隐秘的窃喜,如雨后春笋冒出鲜嫩芽尖儿。 顾钦辞抬手靠近唇边,抿去了那滴泪。自是咸的,他却品出一丝淡淡的甜。 宁扶疏在不知不觉间入眠,后半夜骤有狂风大作,如鬼哭狼嚎拍打门窗与屋檐。她却安稳无梦,一觉天明,竟是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好。 翌日清晨睁开惺忪睡眼,看见的不是绣花帐顶,也不是雪白墙壁。顾钦辞睡意正熟的眉目靠她这样近,晨曦微光倾洒幔帐,清晰可见他鬓角有几缕碎发,胡须却收拾得很干净。 再凑得近些,隐约能闻见淡淡松柏清香自他襟领散发,是他熏衣常用的香料。 宁扶疏慢慢收回搂在他腰上的手,不欲将人吵醒。便是这时,顾钦辞睁开眼,清澈眸光与她迎了个四目相对。 宁扶疏意识到,这人其实早醒了。 再收手的动作则略显急促,抬起脚尖轻轻踢在顾钦辞小腿上,催他起身下榻。换作琅云与琳絮进屋,伺候长公主梳妆打扮。 待她推门而出,顾钦辞始终站在屋外廊檐下。他道:殿下您瞧,下雪了。 宁扶疏顺着他的话音抬头远望,银蓝色的天空果然飘着一点点纯白,零零落落,似洁白无瑕的细碎琼花坠下玉树枝头,翩跹着、盘旋着,风一吹,拂落手背,送来丝丝寒意。 金陵地处江南,多雨而少雪。 从立冬至立春,不见纷纷白雪是常态。就算偶遇凛冬,也多是雨雪交杂,雪花落在地面,下一瞬就融化在潮湿雨水里,极难堆积出皑皑白色。 像今年这般,刚逢冬至便降雪的年头,实属罕见难得。 宁扶疏没穿越前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鲜少见到壮阔雪景。因此如今虽只有小雪簌簌,也足够使她惊喜,明亮杏眸装进了微烁星光。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来年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头。 只是既下了雪,他们便不宜继续待在玄清观了。若崎岖山路积上雪,平添泥泞潮湿,马车行着甚是危险。 想着明天就是冬至,宁常雁携领群臣祭天,大设宫宴的日子。宁扶疏原本计划掐准开宴的吉时入宫,但瞧如今这情形,只怕多拖一个时辰,他们就有多一分被困在山上的可能性。 为了不耽误她进宫赴宴,更不耽误她动身回封地,宁扶疏当即去向老道长辞行。 第171页 趁雪还没覆盖山路,匆匆下山。 冬至祭天意在祈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在楚朝,这比岁除封篆的意义更大。 待祭典结束,君王又于章华台设宴群臣。后宫嫔妃、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皆须出席入宴。从宫门到章华台的甬道上,脚印深深浅浅嵌在雪地里,杂乱无序。 辉煌殿宇内,靡靡之乐起,编钟震撼寰宇,丝竹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袅娜曼妙。 碧玉樽中琥珀酒,琉璃盘内食如画,蟠螭灯下笑语欢。 但顾钦辞是个俗人,在他这里,钟鼓不如馔玉,再赏心悦目的歌舞,比不上能填饱肚子的佳肴。甫一入席,他就动起了筷子,吃菜的速度比尚食局宫女添膳的速度还快。 而时下宫宴夫妻不同席,宁扶疏的坐席在他左边一位。以至于她前一眼看顾钦辞,面前桌上还摆满山珍海味,只隔了和沁阳大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功夫,再看后一眼,那席面霎时像遭了鼠患,洗劫一空。 宁扶疏抿抿唇,将自己桌上的餐盘递了过去,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顾钦辞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算是要拿自己的口粮养臣? 爱要不要。宁扶疏嘀咕着别开脸。 臣要。顾钦辞当即长臂一伸,却是顺走了宁扶疏席面上另一道膳食。他道:但臣要这个,酒酿蜜汁八宝鸭,殿下吃不得。 这下,宁扶疏也弯了眉眼,展颜莞尔。 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收回手后,右手抚上左臂腕部,转动着那只翡翠玉镯悠悠把玩。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沁阳姑姑会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你也趁机寻个借口退宴吧,跟着姑姑的马车出宫,还能和顾大将军一起过个冬至节。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这都是宫里的习俗。而对于寻常百姓,冬至这一天便如同春节那般,一家人围坐红泥小火炉,煨一壶绿蚁新醅酒,话家常、吃馄饨,提前过个小年。 顾钦辞和顾钧鸿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他们合该一块儿过节。宁扶疏若将人拘在宫里,忒不厚道。 顾钦辞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没说什么,点头答应。 宫中盛宴自未时过半开始,直到戌时宫门下钥才将将结束。宁扶疏在罢宴后又去寻了小皇帝,告知他,自己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朝歌。 今年金陵的冬日太冷了,她自幼畏寒,想换个地方过冬。 提及体质畏寒,就是提及少年时朝歌长公主为救护宁常雁性命,且保住他太子之位牺牲服毒。饶是小皇帝再冷血,这也是他此生无法偿还的恩情,不得不允准。 他让方缘贵拿来一只锦盒,打开金锁,内里躺着一只红玉手镯。 这是西域去年进贡来朝的红玉,朕瞧着料子顶好,又是皇姐最喜欢的颜色,便命尚功局打磨成了这只手镯。继而用香料浸泡一年,使之生香馥郁。宁常雁道,算作朕送给皇姐的道别礼物。 谢陛下赏赐。宁扶疏伸手去接锦盒。 宁常雁却突然在半空牵过她的衣袖,说道:朕帮皇姐戴上吧。 他掀起宁扶疏华服广袖,蓦地,目光被一只色泽碧绿的翡翠镯吸引,不由得动作微顿:这狐疑抬眼:皇姐怎么戴起翡翠了? 在宁常雁印象里,他这位姐姐生得美,更爱美。平素里喜黑不喜棕,喜红不喜绿,原因很简单,觉得后者过分成熟老气,所以向来不穿黑袍,不佩翡翠。这件物什,不像长公主的审美。 宁扶疏无视他眼底探究,淡淡道:觉得喜欢,便戴了。 宁常雁默了默,才续道:朕听说,一只手戴两只镯子容易磕碰出划痕,白白浪费了好料子,皇姐不如把这只翡翠镯摘下来。 宁扶疏却说:那就戴右手吧。 小皇帝接连被驳了两次面子,脸色不禁阴沉,竭力敛藏眉间阴翳,伪装出嘴角微扬的模样。 好,听皇姐的。他说着,借绢帕丝滑,将芬芳四溢的红玉镯戴进宁扶疏的右手。 如今的姐弟二人各怀心思,彼此间也没什么体己话好说,又相互客套了三两句,宁扶疏便行礼告退。 走出御书房已是暮色四合,天上的雪飘然似鹅毛,比白日里更大了。 迎面遇见杨子规,今夜正轮到他值守内廷。宁扶疏受过他的礼,径自往外走。 长公主殿下。杨子规蓦然叫住她。 宁扶疏回头,因着先前运送北境辎重与查抄赵参堂府宅时有过不少联系,两人的关系比点头之交稍稍近一些。 杨子规道:那日在玄清观上,驸马对臣说了几句话,正与殿下有关。 殿下想不想听? 宁扶疏眉梢微挑,示意他说说看。她还挺好奇,顾钦辞在外头,是如何评价她的。 杨子规在长公主和好兄弟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记仇,年近二十了还没娶妻,吃不得狗粮。当即把顾钦辞那日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吐字时,着重强调了娇妻在怀四个字。 宁扶疏捧着暖炉的手指倏尔一颤:他真是这样说? 杨子规恭敬道:臣不敢欺瞒殿下。 第172页 不知为何,宁扶疏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能想象出顾钦辞说这话时得意昂起下巴的神情。 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的驸马,忒好面子。 别过杨子规,宁扶疏忽而漏出一声轻笑,嗓音带着几分浅浅的愉悦。好像顾钦辞总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让她感受到他的爱意,像小猫爪子不经意挠过掌心,又酥又痒,很是奇妙。 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遮蔽住碧瓦飞甍的金碧辉煌。 雪地湿滑,宁扶疏小心翼翼地走下九十九级汉白玉阶,双手揣在羔羊绒毛缝制的手暖中,使了些蛮劲儿,硬生生将刚戴进右手腕的红玉镯摘了下来。 一只手戴两只镯子不合适,两只手各戴一只镯子也显得古怪。二选其一,她不要宁常雁的。 且那红玉艳得如血一般,顾钦辞也不喜欢。 思绪冒出来,宁扶疏猛然愣怔,她为什么会考虑顾钦辞的喜好。 摇摇头,将念头抛出脑海,继续专心走路。 可似乎应验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就忆不得,思着念着,他便出现在了你眼前。 高台石阶下,茫茫雪帘后,长身玉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撑着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紫金冠将高马尾束在脑后,风盈满袖,玄黑衬着雪白,宛如柳絮杨花间最显眼的存在。 顾钦辞走上前,将伞撑在宁扶疏头顶,无比自然地替了琅云的位置。 离得近了,宁扶疏才看见他肩头覆有些许潮意,执伞柄的那只手皮肤干燥,被凛冽寒风吹出皲裂细纹,不知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接老婆下班。 疏疏:谢邀,刚接到你同僚对你的举报信。 悄咪咪地说:明天安排顾狗给疏疏侍寝,有小可爱期待吗? 关于顾狗的人设,口嫌体正直傲娇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病娇,我最初设定的就是轻度病。他会有很多疯狂、放肆、偏执的想法,会有极端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会爱疏疏到非她不可、无法自拔,也会内心不断挣扎撕扯。但他吸引疏疏的地方不在于他的病娇,而是克制与隐忍。 哪怕他生出再病态的念头,可他最终面对疏疏时,都会把疯狂咽下,哪怕再苦再涩也通通自己咽下。约束对方之前,先约束住自己,才是顾狗最大的优点。 第58章 侍寝(双更) 宁扶疏望着他, 浅浅蹙了眉:你没有随沁阳姑姑回去吗?佳节难逢,今日冬至,你 顾钦辞浑不在意打断她:我去大长公主府上做客,才是真的打扰他们。 何意?宁扶疏莫名问。 顾钦辞漏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又转瞬敛去:没什么。他手臂往前抬了抬, 示意宁扶疏将伞接过, 自己则转身背朝着她,屈膝半蹲:上来,臣背殿下走。 宁扶疏下意识回绝:不用,本宫 南方降的是湿雪。顾钦辞冷不丁提醒。 宁扶疏默默把后半句话咽回肚皮, 讪然摸了摸鼻子,认命地趴到他背上。 顾钦辞一步一个脚印走在甬道上, 宁扶疏把脑袋窝在他颈间,躲避半数迎面寒风。两个尊贵无比的人抛开尊贵身份带来的束缚, 忽略巡逻禁卫军投来的目光, 全然不在乎自己兴许即将成为旁人窃窃私语的谈资。 甚至,他们交谈的话语比做出的动作更加大逆不道。 宁扶疏双手绕过顾钦辞脖颈, 交叠着垂落他胸前, 察觉到他衣襟湿润比肩膀更甚。可以确定这人在殿外等候了许久,或者说, 自宴会上提前离席后,他便一直站在雪中。 你怎么这般老实。宁扶疏叹气说他,既不打算去沁阳姑姑府上,直接同我讲就是了。在章华台待到大宴结束,又有佳肴又有地龙的, 不比外头舒服上太多? 顾钦辞道:确实比不上外面舒服。 在章华台时不时被那位用审视的眼神盯着, 臣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宁扶疏问。 青年的嗓音一瞬间凉如刀割, 森森飘散在无尽雪色中:冲上龙椅杀了他。 横渠。宁扶疏下意识喊了他表字,手掌忽地捂住他双唇,小心隔墙有耳。 殿下在担心臣?顾钦辞说话时,吐息悉数扑在她掌心。 宁扶疏觉得痒,立马蜷指收回手。她含糊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当她听见顾钦辞这般离经叛道的冲动,第一反应不是宁常雁会如何,而是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顾钦辞沉声低笑:臣知道了。 臣会惜命。 有宁扶疏在身边,他舍不得死。 乘舆回长公主府。 乌衣巷口油灯下,有三五孩童成群,踮起脚尖围着大人讨要福字,祈求个日长福长的好兆头。也有不喜热闹不信鬼神的少年孤零零蹲在雪地里,捡根树枝一笔一划绘着梅花。 邻街孩童嬉闹奔跑,脚步声中混杂着拍掌声,稚嫩歌喉穿透水乡里的粉墙黛瓦,咿咿呀呀唱着九九消寒。 忽惊觉,这三千世界远比宁扶疏想象中的精彩许多,王孙士族有富贵之乐,寻常百姓也有最平凡简单的欢笑。 第173页 而和车马行人如织的街巷不同,雪花倾轧在车轮或鞋底,眨眼就融化了。相反长公主院落禁止闲杂奴仆入内,一隅静谧之地,纷扬大雪在这里扎根,堆积得越来越厚。 宁扶疏视线越过顾钦辞的肩膀,寝殿石阶前,一只半人高的大犬站在那里,洁白毛发上落满纯白雪花,正睁着那双宛如黑珍珠的斗大眼睛,紧紧凝望着走进院落的人。 是顾钦辞当宝贝护着的雪獒犬。 宁扶疏不禁想起它凶猛的吼声与满口尖利长牙,搂住顾钦辞的手臂收紧:它怎么跑到本宫的院子里来了。 顾钦辞漫不经心:雪獒有灵性,它许久不见殿下,大概是想您了。 宁扶疏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天可怜见,她并不想被这只家伙惦记着呀! 雪獒冲她咆哮、咬她衣裙的狠恶模样虽已过去半年之久,可宁扶疏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历历在目,时而梦里浮现情景亦是腿软不已,更何况眼前,活灵活现的大犬如此清晰站在不远处。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加速。 其实咱们现在的距离,也算面对面相互见过了,对吧?她尝试用委婉的措辞说服顾钦辞把雪獒牵走。 顾钦辞把她从背后放下,一语戳破她的小心思:殿下怕它。 宁扶疏撇嘴,思量觉得这会儿不是逞能要面子的时候,瞠道:知道本宫害怕,你还将它带来,是何居心? 想博殿下一笑的居心。顾钦辞有恃无恐地接话。 甚至他边说,边往前走去。 徒留宁扶疏绷紧身子,迈不开步子。 他遂又转过头来,朝她伸出手,摊开掌心:也许殿下再走近些,就不觉得害怕了。 宁扶疏眸光微动,看着他掌纹细密而错乱,轻捻裙摆的手指不觉动了动。踯躅须臾,到底没能克服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站着没动。 顾钦辞勾唇一笑,索性兀自上前拉住姑娘家柔似蒲柳的手,牢牢握着她十指交扣,牵着她走。 滚烫温度自相贴掌心传来,好似雅典娜神奇的魔力般,宁扶疏倏尔多了几分勇气,没有反抗,踩着他走过的脚印,心跳仿佛又快了。 殿下再抬头看看。 宁扶疏闻声回神,顺着他的话音掀开眼皮。 雪獒犬健壮四肢稳扎在积雪里,安静得不会眨眼,安静得没有呼吸,安静得一动不动。 像个雪团! 宁扶疏睁大眼睛,她这下彻底瞧清了,大家伙那双素来炯炯有神的黑圆眼眸如今黯淡无光,是因为这压根就是两块揉搓成球形的泥巴,镶嵌在堆好的雪人脸上,此雪獒非彼雪獒。 她将手从顾钦辞掌心抽出来,抬至雪獒头顶高,指骨一屈,顿时弹飞了半边耳朵。 好,好得很! 这人是故意吓唬她呢! 宁扶疏侧头看向顾钦辞侧脸,唇角与眉眼皆弯出极大弧度,笑意深深:其实本宫团雪人的本领也是不错的,侯爷可想见识见识? 她压根不给顾钦辞回答的机会,也容不得对方拒绝说不想。 宁扶疏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大块雪,掂了掂重量,还算满意。趁着顾钦辞毫无防备,扯过他的衣领,将雪团整块丢了进去。 饶是顾钦辞闪躲极快,身手敏捷地抖落大半块雪,但耐不住南方湿雪触温即化,冰凉雪水沿着背脊曲线流淌而下,惹得人浑身一颤。 她口中的团雪人,是把人团成雪。 眼见戏耍计划得逞的宁扶疏在旁边捧腹大笑,明朗肆意的笑声回荡在庭院半空。 伺候在半月门外的琅云与琳絮也埋头闷笑,默默退下,这里似乎不需要她们了。 顾钦辞拍去后颈的雪,缓缓眯起眼眸:笑,笑得再大声些。 宁扶疏见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倏然抿唇不出声了。不知是学生时代和朋友追赶打雪仗留下的潜意识反应,还是顾钦辞此时的眼神过于不怀好意,宁扶疏总觉得他想报仇,连忙撒腿就跑。 可她的曳地宫装实在太长了,云履里头加的鞋垫也太高了。没跑两步,锦鞋不慎踩到裙摆。 一个趔趄,直直朝前扑倒。 眼见摔个脸朝地在所难免。 幸亏连日积累的雪层够厚,应当不会磕碰刮伤,宁扶疏做足心理准备,咬紧牙关。 预料之中的彻骨冰寒并没有糊在脸上,下一瞬,她腰身一紧,整个人被一股蛮狠的力量往后拉拽。天旋地转,她嗅见鼻间飘来一点松柏清香,身后去抓顾钦辞衣裳。 奈何她实在手忙脚乱,几下没抓住也就罢了,竟还不经意地推了顾钦辞一把。 受到的重力突然倾斜,顾钦辞生怕这位祖宗扑出去,心念陡转,松懈脚下支撑的力气。 他拉着宁扶疏就这么摔在了积雪上。 当然,真正后背砸地的只有他一个。 顾钦辞拿自己给宁扶疏做了肉垫子。 一阵珠钗流苏碰撞的细碎声响后,宁扶疏揉了揉砸到他坚硬胸膛的鼻子,瞳孔有些涣散,似一只受到吓唬后惊疑未定的小猫。待眩晕感逐渐褪去,她撑着手肘便要起身。 顾钦辞箍着她腰肢的手霎时收紧,将人压得越发低了:殿下这就想起来了? 第174页 宁扶疏发髻散落些许,凌乱垂下肩膀:不,不然呢 顾钦辞摊在雪地里的那只手随意一抓,掌心的雪顿时比宁扶疏用来戏弄人的还要大出一圈。 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他手臂一点点举高,宁扶疏单是瞧着那团洁白就已经忍不住蜷缩脖颈,铆足了劲儿想挣扎。 殿下这样乱动,臣可不能保证一定拿得稳这块雪。顾钦辞挑起半边唇低笑,万一,手抖那么一下 雪花自然飘落,径直落在殿下的头顶,或后颈。 宁扶疏自动在心底接过他的未尽之言,一时间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惨遭误伤和坐以待毙,都一样凄凉。 眼见顾钦辞捏着雪团的手离她越来越近,宁扶疏惊慌失措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身下人的唇上。 他的唇瓣很薄,唇色很浅,深深笑着的唇线弧度柔和,不太明显的唇珠需要凑近细看才能分辨发觉。也许是四周雪色太白的缘故,反衬得那唇显出些许胜过往昔的绯红。 半是清醒半是冲动,宁扶疏忽地俯下身。 似星河一点坠入红尘十丈,风雪倏尔歇了。府墙偏角的红梅迸出花苞,灼灼盛放。 呼吸交融处炙热如火,又有冬雪清凉的味道。原想浅尝辄止,可当她真正尝到了,却莫名不想潦草结束。 宁扶疏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 顾钦辞掌中雪团掉在地上,从错愕愣怔中回神。刹那间抬手揽过宁扶疏后脑勺压向自己,换他反客为主,长驱直入,热烈而急切地纠缠。 不再是乱无章法的吻技,比之前进步良多。 独属于顾钦辞的清冽气息将她笼罩,宁扶疏大脑中纷杂思绪如云烟散开,一阵短暂的空白后,蓦地生出某个念头,愈渐清晰强烈。不去想复杂的喧嚣尘世,只在乎亲吻着她的身边人。 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深情不是大理寺审判的案子,无需条条框框的证据。 她喜欢顾钦辞,后知后觉。 顾钦辞喜欢她,不知不觉。 不知过去多久,宁扶疏漂亮杏眸携着迷离情愫,眼尾延伸出薄薄殷红。 顾钦辞目光定定锁着她,嗓音似□□柴烈火烧灼过般:殿下不准备解释点什么吗? 宁扶疏确实有话要说,染上别样滋润艳丽的双唇翕合:我向皇帝请辞了,明日就回封地朝歌,你作为本宫的夫君,要不要 一起去? 顾钦辞一怔:殿下说什么? 宁扶疏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明日回朝歌 不是这句。顾钦辞打断她,后面一句。 宁扶疏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也不是这句。顾钦辞急促抓住她肩膀,殿下说,臣是您的什么? 宁扶疏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称呼,不是侯爷,不是驸马,而是夫君。 她迎着顾钦辞燃烧着一把火的灼热眼神,大大方方朗笑一声:夫君。 爱,本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认清了心意,宁扶疏不觉得有什么好扭捏羞涩的。 说句实话而已,值得你这样高兴吗。她抬起手腕晃了晃,寓意高贵的帝王绿色剔透晶莹,不见丁点瑕疵。宁扶疏刻意揶揄:我都戴上顾家祖传的镯子了,还不能喊你夫君吗? 能!顾钦辞当即道,殿下想怎么叫都行! 他再次吻了上去。 不似方才反守为攻时的莽撞,这晌,他极尽耐心,像品尝一壶尘封多年的陈年美酒,醇香而甜美,视若珍宝。 仿佛沉溺入海水,失去了自己的呼吸,铺天盖地是茉莉芬芳掺杂松柏清香,随着对方的气息浮浮沉沉,于一片寒冬冷意中氤氲开暖意。 宁扶疏趁他换气的间隙,附在他耳畔低声调笑:夫君想不想知道,娇妻在怀是什么感觉? 顾钦辞晃了晃神,这话好像有些熟悉。 他猛然反应过来:杨子规出卖我? 嘘 不提旁人。宁扶疏手指抵在他微润薄唇上,本宫倒想谢谢他,让本宫知道侯爷竟是这般心思。 横渠,我们圆房吧。 今夜的惊喜好似不要钱一样,一个接连一个往头上砸,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一个胜比一个价值连城。 宁扶疏屈膝往某个讳莫如深的地方轻轻一踢,狡黠眨了眨眼:月黑风高,择日不如撞日,你难道不想 啊 话说一半,整个人陡然被打横抱起。 顾钦辞将她放在寝殿床上,替她脱去鞋袜。再抬眼,只见宁扶疏华裳已经褪去了两件,只剩中衣和里衣。 他眸色霎时暗得有几分吓人:殿下 食、色,性也。这句话,我早就同你说过。宁扶疏手里动作始终没停。分明是放浪不羁的事,被她做出来却与朝暮阁中风尘女子明晃晃地撩拨不同,慢条斯理,尤显优雅。 顾钦辞放下层层帷帐,翻身上榻时心想,自己这辈子真算是栽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了。 第175页 床头烛影摇晃,透进红绡晕染暧`昧。他搂着她,眼底一片惊涛骇浪翻涌着汹涌风暴。神经的兴奋与血液的沸腾牵动他手臂微微战栗,拆去宁扶疏髻间珠钗,任她墨色秀发铺满枕面。 发丝擦过手背皮肤时,激起毛孔登时舒张,叫嚣出饥饿的呐喊。 它们渴望食物,不再满足于一触即分的触碰。顾钦辞也渴望食物,他早已饥肠辘辘,而唯有宁扶疏,是令他激动的药剂,令他饱腹的麋肉。 其实欲念与弹簧没什么两样,压抑越久,反弹时便愈加凶猛。他如今就是那根压抑许久的弹簧,只要多看宁扶疏一眼,都会不受控制地褪下人性的衣冠楚楚,像野兽般发疯。 顾钦辞抵着她的额头,然后,扯过一旁被褥掸开,将人盖住了。 宁扶疏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看着压在身上严严实实的棉被,不解望向顾钦辞: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今日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这人如是道,嗓音却哑得不像话。 宁扶疏震惊得话都说不出。 气氛旖旎成这样,她明示暗示更是够张扬直白了,顾钦辞居然熟视无睹?当初那个在朝暮阁中边抚琴边求`欢的人是谁?十几日前同样在这个地方,舔舐着她脚底心要侍寝的人又是谁? 若非隔着衣袍也能见到那胀起的弧度惊人,宁扶疏几乎要怀疑他身有隐疾了。 可正是因为都那样了,依旧无动于衷,才更加奇怪啊! 宁扶疏嘴角抽搐:顾钦辞,你是被下降头了?还是吃错药了? 没有,臣只是担心殿下明早起不来。顾钦辞嗓音明显不似平素冷冽,喉结因吞咽唾液上下滚动。分明都这样了,他却还能忍:等咱们去了朝歌,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宁扶疏一时没控制住烦闷情绪,语调满是不虞。 但音落,旋即恢复冷静。 这种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她不喜欢被强迫,自然也不会去强迫旁人。且她堂堂长公主,又不是下九流妓子,万没有放低身段倒贴的道理。 宁扶疏翻身面对墙壁,阖上眼皮子平复呼吸,淡淡道:罢了,睡吧。 顾钦辞见她将被褥全都卷走,虽没有明说,但俨然是不准他同床共枕的意思,心尖痛得厉害,鸦青色的眼睫不安颤动。 是啊,他确实怕。 害怕自己做不好。 怕自己茫然无知。 惹得她不喜生厌。 可现在宁扶疏恼他怒他了,顾钦辞竟不知两者相比,哪个更使人害怕。 他五指深陷进掌心,慢慢抬起,想揽她入怀。犹豫片刻,他的手终是没有伸向宁扶疏,而是掀开被褥,整个人连同脑袋都钻了进去。 宁扶疏感受到自己贴身里衣的腰带被人拿捏住,轻轻一拉,薄衫便向两边敞开。而后,抹胸也被掀起,顾钦辞的声音闷闷传出棉被。 殿下,臣侍寝。 之后,他便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剩宁扶疏时有细微低哼溜出喉咙,断断续续,散在红烛摇曳里。 雪獒伫立在院外,竖着残缺的单边耳朵,见证这场靡丽。 一炷香后,顾钦辞推门走出寝殿。眼尾殷红,面色潮红,嘴唇更是红得发肿,嘴角隐有亮盈盈的湿润痕迹。 他唤来琅云与琳絮,让二人多准备些热水,进去伺候长公主洗漱。 而当他快要走出院落,听见两个小婢女的窃窃私语声随风飘入耳膜:诶,你有没有觉得驸马爷瞧着,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变得对殿下更好,更上心了。琅云不以为意地接话,这个咱们上回就说过了。 我不是指这个。琳絮更正她,大概的感觉就像,从前的驸马爷是九天战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味儿,叫人别说是接近,就连多看一眼都忍不住打哆嗦。 但现在的驸马爷,更像个凡人大将军!威严飒飒,冷虽冷矣,可不再让人觉得阴霾,身上有了些烟火气! 琅云不掩嫌弃地看她一眼:什么神仙凡人,驸马爷就是驸马爷啊。你有这贫嘴的工夫,不如去厨房烧水。 琳絮不甘示弱嘲笑她:对牛弹琴。 那话没读过几本书的琅云听不懂,顾钦辞却一清二楚。他抬袖凑到鼻前闻了闻,淡淡茉莉芳泽飘香,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气息。 确实是烟火气。 宁扶疏便是他的烟火。 顾钦辞无意识舔过唇边宁扶疏的味道,他没有回东偏院,而是半途改道去了书房。 方才在榻上,宁扶疏同他说,从金陵前往朝歌郡,马车悠悠慢行需要至少半个多月的时间。途中无聊,让他寻着解闷的书看。 朝歌长公主的书房内各类书籍琳琅,有史书传记,也有道文经书,有官员呈上来的策论,也有民间收集到的话本。乃至留中不发的奏折,亦是占了不少位置。 顾钦辞从中挑选了几本他没看过的兵书,又将话本与小说全部带上。三两下收拾妥当,估摸着时间,宁扶疏也差不多梳洗完了。 正好回屋睡觉。 他转身欲走,宽大广袖不小心甩到某块木格,放的皆是陈年折子。这些东西不及印刷成册的书籍重,他衣袂拂过,瞬间刷拉拉掉了满地。 第176页 顾钦辞不得不蹲下身捡拾。 其中有册奏本露了内页,他视线不经意扫过,顿时愣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闭了闭眼定神,复又看了一眼。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巴陵郡守,近期潜心钻研房中术,颇有心得,愿为殿下分忧。 房中术? 心得? 猎奇心作祟,顾钦辞继续往下看。 这位巴陵郡守为了博取长公主青睐赏识,还真是豁得出去。据他描述,自己每日晚间必去巴陵郡最大的青楼坐一坐,潜心观察楼中红牌如何引得贵客神魂颠倒。待到夜深些,则上楼去到各间厢房外,通过门窗缝隙,一睹榻上颠鸾倒凤的风光。 各式花样,各种艳词,洋洋洒洒写满整封折子。 直叫顾钦辞看得一边狠狠骂他不知廉耻,一边脸色耳垂皆染通红,一边取其精华受益匪浅。 然后像丢烫手山芋般,把东西合上扔开。 却又不禁心思荡漾,放在一起的其他奏折,应当是正经奏禀国事的吧。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岳清郡丞,前日机缘巧合收获一套窃玉偷香风流话本子,献于殿下。 恭请长公主万安,臣槐容县令,上旬几日闲来无事,精心画了几幅风月之图,献于殿下。 戛然而止的墨迹后,几张宣纸夹在奏折内。随意摊开一张,画中场景似是藏书阁,俊男俏女衣衫半褪,男子双手掐着女子腰身,女子背靠书架,修长脖颈后仰,滑落两滴香汗,体态缠绵,神态销魂。 什么东西!简直淫`乱不堪,秽乱朝纲! 顾钦辞大口呼吸着,走到屋外被裹着细雪的冷风一吹才算清醒下来。 既是留中不发的奏折,宁扶疏定然翻阅过。人一个姑娘家都不觉得羞,他一个大丈夫有什么难为情的,坦坦诚诚地看下去不就得了。 那些个郡县官员为讨长公主欢心,无所不用其极,而同样都是为人臣子,他有什么不能学的。要是早发现长公主书房里还有这么一片天地,方才气氛正浓时,就不必硬生生忍下了。 如是想着,顾钦辞折返屋内,将一整沓奏折塞进了包袱里。 作者有话说: 顾狗:新一手学习资料。 感谢在20220704 16:00:00~20220705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哦、56408692、吃瓜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瓜人 3瓶;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离京 曙色苍苍, 下了两日的雪在夜间悄然停歇。 长公主府门前停着五辆马车,声势浩大,占了半条乌衣巷,引来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今日天还没亮, 顾钦辞就起身了, 在枕边人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同她说自己还需要去安排一些私事,会在队伍出发之前回来。 宁扶疏睡得正熟,迷迷糊糊没多在意,觉得无非与顾钧鸿有关。 毕竟公主府四周都有小皇帝安插的暗卫, 要想让顾钧鸿一同前往朝歌,只能想法子先将人暗中送出金陵城, 再于京畿郊外接应会合,方能避开宁常雁的眼线。 此时已接近正午, 宁扶疏手捧一盏热茶端坐堂前, 等候良久,没见到顾钦辞的身影, 倒是另一个人踩着规规矩矩的步子走到她面前, 揖身行礼。 殿下,臣侍想跟着您。宋谪业开门见山。 宁扶疏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没有说话,眼眸微眯盯着他。一副慵懒姿态颇显高高在上,直看得宋谪业心虚,双膝弯曲跪了下来。 怎么,这回是宋丞也不肯帮你?宁扶疏这才轻蔑哂笑, 揶揄开口, 权衡利弊之后, 又决定利用本宫? 不是利用!宋谪业忙不迭解释。 宁扶疏打断他:你可知,本宫请辞回封地意味着什么?此前是不愿帮你入仕,往后则是没那个权力帮你。 臣侍知道。宋谪业抿着唇点头。 知道还回来找本宫?倒是奇了,宁扶疏悠悠反问,说说看吧,逐利而往的宋郎君,这回又想从本宫身上捞些什么好处? 明晃晃被嘲弄了的人提起衣摆,在冰凉地面上膝行挪了两步,跪到长公主凤头云履边,祈求悲悯地仰起头。他道:臣侍无家可归了。 父亲知道赌坊里赵麟丰杀死三弟是我动的手脚,盛怒之下,把我逐出了家门。宋谪业说着捋起袖子,这些,都是他上家法打的。 宁扶疏垂眼瞥过,青年的手臂上几乎没一块完好皮肤,棍棒抽打留下的伤口尚未愈合,隐约可见翻出鲜血淋漓的血肉,骇人眼球。难怪这人接连十数日不曾出现,想必是在养伤。 臣侍爱名利财权,这点怕是改变不了了。宋谪业续道,但比起追名逐利,臣侍现在更想保住卑贱性命,好好活着。 听起来倒是真诚。 宁扶疏慢条斯理地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芽青色茶末,抿了一口热茶。同时在心里召唤系统:007,你在吗? 一阵聒噪刺耳的机械滋滋声后。 【连接成功,请问宿主有何需求?】 宁扶疏道:我想查宋谪业的怒气值。 第177页 【收到,正在进行精准测量。】 【滴!测量完毕,宋谪业现有怒气值为六十九!他的数据一直没变过,所以我才没有给宿主间歇性的提示。】 宁扶疏眯眸,再评判宋谪业方才那席话,便只信个三四成。宋丞知晓小儿子死因,把人逐出家门是真,但至于为了保全性命非要跟着她,多半是假话。 宋谪业见她许久没回应,低垂着脑袋也能感受到落在头顶的目光充满审视打量,害怕她不答应,当即俯下身。 不是磕头在地上,而是拿自己的额头去碰长公主高贵地鞋尖,恭顺无比:殿下,请殿下念在臣侍曾经给您提供赵参堂谋反密信的份儿上,别抛弃臣侍。 宁扶疏微微抬脚,让鞋尖抵在他的下巴,迫使他把头抬起来:宋郎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贪心。 你莫非忘了,给本宫提供赵参堂种种罪证,恕的是你先前侍二主的不忠之罪。如今既想跟着本宫衣食无忧,是不是还得拿出些旁的诚意。 宋谪业咬着下唇:臣侍,给殿下侍寝。 宁扶疏倏尔一愣,不算太暧`昧的字眼,可偏就叫她红了耳根。 脑海中没由来浮现出昨夜床头的烛光,镀亮顾钦辞鬓如刀裁。那般骄傲的人为了讨她开心,伏在她腹下,淡色唇瓣因吮吻她的旖旎,添上绮丽殷红,喑哑低沉的磁性嗓音一遍遍唤她殿下。 再看眼前宋谪业极尽谄媚的模样,她眉眼突然就冷了下来,一脚把人踢开:你也配? 宋谪业脸上霎时多了一片脚印,脑袋歪在一边。 正殿外头,有人暗中将一切尽收眼底,薄唇愉悦地上扬。顾钦辞拍了拍身边宠物,低声:去吧。 汪嗷汪嗷汪嗷犬吠声顿起。 堂下众人俱是一愣。 宁扶疏听见熟悉的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下意识抓住桌角,涂抹了艳丽蔻丹的指甲紧紧抠住木材。琅云最是理解她这份害怕,当即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 宋谪业再不济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从没见过体型这样庞大,不知是狗还是狼的东西,不禁想跑。可他跪得太久了,冰凉地面积攒了一整夜的寒气入骨,试图站起身的刹那,一阵刺痛袭来,膝盖发软又狼狈跌了回去。 雪獒已然近在眼前。 没冲着宁扶疏和琅云的方向去,径直对准宋谪业而来,瞅准他捋起袖子的那只手臂,尖牙狠狠咬下。 啊宋谪业痛得凄冽大叫,面色煞白,我的手! 宁扶疏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雪獒却并没有就此罢休,它松开宋谪业的小臂后,围着这个躺在地上嚎啕大叫的人转了一圈。因步子迈得慢,反倒有种闲庭信步的错觉。 每一秒钟,每一声呼吸,对宋谪业而言,都是宣判前的煎熬。 终于,雪獒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这回,黏着鲜血的獠牙扎进他大腿根,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宁扶疏闭眼别开了脸,血腥味入鼻,惹人干呕反胃,早晨刚进的膳食也有吐出来之势。但下一瞬,鼻间血气被松柏清香取代,一个高大人影站在她面前,为她挡去残酷画面。 顾钦辞将她揽入怀中,让宁扶疏靠在他腹前,手掌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 臣在这里,殿下别怕。 宁扶疏抬起微微打颤的手,回抱住他,埋首在他的衣裳里,闷闷应了一声:嗯 公主府的下人把宋谪业拖了下去,顾钦辞则牵过宁扶疏的手,十指交扣,与她往外走。 上马车之前,宁扶疏定了定神,回头对琅云道:你去跟宋谪业说,本宫不会给他提供车马,但本宫也管不住他那双腿。如果他能在本宫之前到达朝歌,便允他今后锦衣玉食。 她自从看清宁常雁的真面目,也就知道了宋谪业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哪怕今日她不让宋谪业跟着,对方必定会安插其他人到她身边。而比起面临未知的恶意,她宁愿笑纳已知的风险。 等对方有所动作的时候,正是她反击之时。 宁扶疏在车内坐了半晌,始终没等到顾钦辞上来,不由得狐疑,拉开车门。 只见一人一狗站在石狮前,宁扶疏探头的瞬间,男人眸底阴翳敛去,换成几分不满与哀怨。 不等她开口问,顾钦辞就道:为什么答应让他跟着?殿下明明答应过,等去了朝歌,身边只会有臣一个。 宁扶疏抿唇一笑,饶有兴致望着他:这算是吃醋?还是闹别扭? 顾钦辞直勾勾盯着她:因为吃醋,所以闹别扭。 汪嗷身边雪獒也仰头附和一声。 宁扶疏现在多少知道,它不会扑上来咬自己,因此只要雪獒没近距离凑到她面前,就勉强能压下心底的害怕。 眉目流眄,她单手扒着车门木框,抬起另一只手揽过顾钦辞的脖颈,把两人之间距离抹去,侧头贴到他耳边。 送去一个吻。 周围下人顿时垂首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顾钦辞隐约听到有谁漏了一声轻笑,短暂怔神后,很有骨气地绷住脸:哼!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臣不吃这套。 第178页 那神情,就差把不好哄三个字写在脸上。 宁扶疏眨了眨眼,搭在顾钦辞颈后的手倏尔移到胸前,扯开了他的衣襟。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吻在他那隐有疤痕的白皙胸膛,末了,盈盈抬眼:这套呢?吃么? 顾钦辞呼吸微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但这晌,他愣是将心头躁念与冲动生生压下,眸光平静如水:殿下应当了解臣的,比起一时欢愉,臣更想要一劳永逸。 听他这样说,宁扶疏也随之沉静下来,将他敞在凛风里的衣裳重新拢好。边垂眼抚平襟领,边道:我之所以这样,并非想把事情轻飘飘揭过去,而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我只同你做。 至于宋谪业,不过是个还有利用价值的饵料罢了。她笑着掀他一眼,跟一颗棋子吃醋,也不嫌丢人。 还有,等出了金陵城,你我便同寻常人家的夫妻没什么两样。这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臣的,听着像我欺负你似的。说到最后,宁扶疏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坐回马车内。 顾钦辞手指收拢,似想握住她留在襟口的温度。而动作只停留了一瞬,就利落地翻身上车,抓住真正的温度。 宁扶疏眉眼弯弯,笑得明媚。可下一秒,她嘴角弧度陡然僵硬,眼底笑意一点一滴凝固成惊慌。与此同时,双脚腾地而起,整个人缩到了长椅的方寸角落。 你怎么把它也带上来了? 她不敢对视雪獒那双黑亮含凶的眼睛,便瞠怒瞪向顾钦辞,声调与神态皆是满满的不认同。 顾钦辞让雪獒安静蹲在自己脚边,又握住宁扶疏渗出虚汗的手捂暖:它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把它单独留在金陵,该有多孤单。况且袁伯年纪大了,难免照顾得没那么周到。 疏疏,咱们带着它吧,好不好?一副请求的语气,随即又作保证,我今早花了一个时辰,已经教会它分辨殿下和殿下身边所有人的气息,以后它绝不会冲着殿下吼叫。 一声疏疏喊得宁扶疏耳朵都酥了,连冷哼的气势也不由软了几分:如果它没做到呢? 顾钦辞不假思索:那臣就替殿下教训它。 怎么教训?宁扶疏追问。 顾钦辞道:关禁闭思过,或者把它身上的毛剃光了罚站,随殿下想怎么教训都可以。 宁扶疏被他逗笑,撇嘴道:我还能说不好吗?你都将它直接带上马车了,我若不同意,命人将它丢下去。那你是留在金陵陪它,还是去朝歌陪我? 自然是与你一道。顾钦辞毫不犹豫。 嘁,惯会巧言令色。宁扶疏丢开他的手,没用多少力气,算作默许了这只雪獒的存在。 她相信,顾钦辞不会让任何事物伤到她。 而她也算瞧明白了,昨晚顾钦辞在院中堆出等型雪人,除了有作乐玩雪、讨她一笑的心思,更多的,则是为今天带着雪獒一起上路做铺垫。 他早知道她即将回朝歌。 也早做好准备与她同行。 如若宁扶疏没有邀请他同行,不知这人是打算光明正大地策马紧随,或是像栖霞山赴宴那日,营造出一场恰似不经意的偶遇。 这种时时刻刻都被人挂念的感觉,她此前从未体会到过,如今情不自禁地牵动嘴角,微微上扬。 顾钦辞的目光落在她唇边,宁扶疏立刻将笑意敛去,暗自决定还是该晾他一段时间,省得日后再先斩后奏,不同她商量。 马车缓慢穿梭过熙攘主街道,她拉开车窗淡淡望着这金陵帝王州的繁华。当驶过朝暮阁门前琉璃纱灯时,倏尔想起什么。 对了,你方才说,教它辨认气息花去一个时辰。宁扶疏问,顾大将军那边呢,可有安排好? 安排什么?顾钦辞却问。 宁扶疏瞧他这幅模样妥妥像是忘了这件事:还能安排什么,自然是你兄长的行踪。 顾钦辞道:无需安排,他不跟我们走。 不跟?宁扶疏愈发困惑,他一个人在皇城,天子眼皮底下,且不说能否永远瞒住宁常雁那无孔不入的眼线,就算日后真出了事,无亲无故没人帮衬的,该如何是好? 顾钦辞反倒比她更气定神闲,不以为意:这些问题交给大长公主操心,咱们就别管了。 宁扶疏杏眸眨动:你什么时候与沁阳姑姑这般熟络了? 不是我与大长公主熟络,而是兄长。顾钦辞更正道,或者更准确点说,这十年间,兄长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 他将顾钧鸿贴身佩戴的那枚护身符说了。 宁扶疏还是不太理解:这和皇姑姑有什么关系? 若在外头说,朝歌长公主殿下对感情之事如此迟钝,怕是全天下没几个人会相信。顾钦辞笑着揶揄了她两句,而后才续道,前几日在玄清观,我特意找过祈福殿的老道长。 当时便把护身符的绣纹画了下来,交给他。本也没抱多少希望,可谁知,老道长只看了一眼,就言之凿凿地说,这是沁阳大长公主仿照观中常见的符纹样式,亲手绣的护身符。 第179页 因为大长公主自小不擅女红,起先绣的护身符纹总有错处,又偏不肯用观里现成的护身符,在观里待了好几日,绣坏好几块锦缎才终于绣出这枚符,所以老道长绝不可能认错。 其中深意,饶是宁扶疏再迟钝,此时也该明白了。 但在她脑海中浓墨重彩晃过的,不是沁阳姑姑竟然跟比她小五岁的顾钧鸿有过这样一段情,而是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沁阳大长公主是她姑姑,顾钧鸿尚公主后就是她的姑父。 而顾钦辞是顾钧鸿的亲弟弟,顾钦辞同时又是和她拜过天地的夫婿。 按照辈分来算,她该喊顾钦辞一声: 小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21:00:00~20220707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瓣橘子 3瓶;付元宝宝宝 2瓶;吃瓜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迎新(双更) 细思极恐的辈分关系。 宁扶疏逆光看向顾钦辞, 硬朗的下颔曲线与冷俊的眉目薄唇结合,微有而立之年成熟意气,可丝毫不显老成。且她与顾钦辞同岁,只略微差了九个月, 这声小叔, 属实难以启齿。 叫不出口, 按着她的脑袋也叫不出口。 幸亏顾钦辞没有主动提起此事,约莫并未想到这一层面,她打了个哈哈便将事情翻过篇去。 离了帝州金陵,马车一路北上, 日子逐渐进入三九深冬。每经过一座城,在驿馆歇脚用膳或住店过夜, 宁扶疏明显感觉到吹在脸上的风,寒冷更胜昨日。即使烤着火盆, 也仍旧四肢冰凉。 可奇怪的是, 冷虽冷点,但越往北走, 她的腿脚膝盖反而越少泛出阵阵难忍刺痛。 对此, 顾钦辞的说法是,北地风雪凛寒, 但比起江南水乡,空中潮湿水汽却少。风如刀割,只停留在皮肤表面罢了,并不入骨。 说着,用手指抠出一小块膏脂点在她唇瓣上, 轻轻涂抹开来, 防止皲裂。 因天寒地冻, 路面时有结冰,车轮极易打滑侧翻。驾车侍卫格外小心谨慎,驱车前行的速度难免比原定计划慢了不少。待他们进入朝歌地境,已是一个月后。 城中风光远比宁扶疏想象中的更熙攘热闹。 有姑娘站在巷口,细细梳着刚洗完的及腰长发。有货郎沿街架起大口铁锅,拿一柄大铲熬着饴糖,而他身边是家中细君,用模具将出炉的糖浆印成鸡鸭鱼兔各式形状,甜香弥漫,引来贪嘴的孩童吵吵嚷嚷围了好几圈。 有兄长左手牵着胞妹,右手抱着满满的烟花爆竹、香囊木偶、瓜子花生糖葫芦。还有唢呐震耳、锣鼓喧天,胸前佩戴大红花的郎君骑坐高头大马,洋溢笑容满面,携迎亲仪仗将身后喜轿中貌美如花的姑娘娶做媳妇儿。 喧闹声自宁扶疏进城起便没停歇过,派琅云前去打听过后才知道,今日是小年。 传闻在今天,诸神上天,百无禁忌,是绝好的嫁娶订聘吉日。 还说洗浴梳头和熬制灶糖都是习俗。 宁扶疏听后点点头:常话说,入乡随俗。咱们要不要也趁着时节赶赶趟儿? 顾钦辞掸掸衣袍准备下车:我这就去把那身行头抢过来,重新迎娶你一回。 宁扶疏连忙拉住他几欲开门的手:你想哪儿去了,我指的是吃灶糖的习俗。 殿下不想嫁给臣?顾钦辞以他官话十级的理解力得出结论。 宁扶疏: 这一路走来,宁扶疏多少观察出规律。通常他刻意称呼殿下与臣,就说明有情绪了。乍看兴许还笑着,但笑意铁定不达眼底。如果不及时将人哄住,眉眼便会逐渐蒙上阴霾,愈来愈浓,似山呼海啸来临的前兆。 好在顾钦辞的脾性虽偶尔琢磨不定,但总归还算好哄。蹭蹭他的鼻梁,或吻吻他的唇角,差不多就能冷静下来听她解释。如果再严重些的事儿,顶多添一条勾勾他腰间绶带。 宁扶疏把现在的情形归结为极微小的小别扭,于是歪动脑袋眨了眨她那双妩媚明亮的杏眸:你想重办成亲大礼,我自然依。但若连红花绸带都是抢人家的,我嫌寒碜。 哪怕不再权倾朝野,也仍旧是大楚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万事万物都要最好的,绝不肯委屈自己。 顾钦辞闻言,眉间翳色果然拨云见日,转而道:我下车去买饴糖。 透过车窗,宁扶疏望见他高大身影混在一群孩子当中,明明很想往前挤,却又不敢使劲推搡周围小童。 待好不容易排到了队,那卖饴糖的老板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和官话相去甚远。顾钦辞大抵听不太懂,只得伸手指了指成型的饴糖,又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示意自己要买东西。 这儿卖的饴糖都是几文钱一两,寻常人家每逢过年买上几铜板就够吃。饶是富贵些的大户官家,也至多买个一吊钱。老板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又瞧眼前贵人衣料上乘,身旁还跟着五辆马车,当即以为那是用来运糖的。 一时间,放下手里铁铲。和老板娘一块儿装糖,将整个铺子里的糖果全部包起来,吆喝伙计帮忙搬上马车。 宁扶疏看着自己脚边的糖袋子越堆越高,把雪獒站立的地方都占满,忍不住捧腹大笑。 第180页 也不知是由于平素里格外要面子的人出糗,会觉得开怀。还是单单因为出糗的人是顾钦辞,所以格外开怀。总之,这些灶糖就算赏给全府上下的人一起吃,也得吃个三两年。 宁扶疏想了想,最终只留下适量几包,然后叫琅云与琳絮去城中散消息。 说是朝歌长公主初来朝歌,体恤百姓。凡今日城门下钥前到公主府门前者,皆可领饴糖一包,人人有份。 朝歌郡的公主府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下令为长姐修建的。当地官员为了巴结长公主殿下,请专人设计府邸内部结构,所用木材石料都是上乘品,力求富丽堂皇又不失精致典雅。 如今一见,果真同乌衣巷中那座大宅不相上下。 比车马仪驾早到一步的侍卫洗阶相迎,清一色的侍卫服中,夹杂着一点显眼的藏蓝色,走路时一瘸一拐。 宁扶疏远远望见,不禁心底冷笑。 被顾钦辞的雪獒咬成那样,还坚持负伤赶来朝歌,只会越发叫人确定他别有所图。不过君无戏言是真,宁扶疏既然说过宋谪业能在自己之前到达,就准许他留下,此时也慷慨兑现承诺,将西院最大的一间屋子赐给他。 过了小年,便是辞旧迎新的岁除。 这是宁扶疏穿越来大楚后过的第一个年,也是她二十年生命当中,最有欢腾年味儿的年。 换上崭新的锦绣冬装,用罢团年饭,与顾钦辞走在人潮攒动的街头。偌大天地被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照亮,三五成群的小孩儿聚在巷口,燃爆竹,驱年兽。 顾钦辞脚步倏尔稍缓,问道:疏疏,你要不要玩那个? 宁扶疏顺着他的视线去,截筒五尺煨以薪。孩子手拿五尺长的竹子投入火堆中,须臾,内里中空的竹节发出爆响,啪啪声不绝于耳。 是贫苦人家自制的爆竹。 她摇摇头:不用了。 顾钦辞又指了指侧边:那要不要吃这个? 这回是一个扛着糖葫芦售卖的白须老人,身边尽是孩童缠着,踮起脚尖想去抓糖葫芦。 宁扶疏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忍俊不禁:横渠,在你眼里,我几岁了? 二十。顾钦辞一点儿都不知道委婉,虽然年岁是大了点,但不影响吃这个吧。 年、岁、大?宁扶疏咬牙蹦出三个字。 好得很。她重重甩开被顾钦辞拉着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头也不回。 靓丽洇红混入人潮涌动,眨眼便没了影儿。 顾钦辞连忙穿越人海追逐。 他是第一次爱人,也是第一次被所爱之人接受心意。不清楚做哪些事情能讨女孩子欢心,更不确定哪些事情能让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开心。 只想对她好些,想着既然大家都因燃放爆竹和吃糖葫芦而展颜,便希望她也笑得明媚灿烂。 顾钦辞慌张地四下张望,可还没找到宁扶疏的身影,衣袖先被人抓住了。 诶,这不是驸马爷吗?有人高声嚷嚷。 自从顾钦辞那日豪气地买了一整车饴糖,又经过宁扶疏大方散糖。两件事后,朝歌郡大半百姓都认识了长公主和驸马爷的面孔,也知道两位贵人平易近民。 百姓斗胆上前,拉着人一同辞旧迎新。 顾钦辞看着铺了满地的芝麻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追宁扶疏,更没空玩这些有的没的,当即想要抽身离开。 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把他前后左右所有路都堵死了,顾钦辞心烦意乱,眉宇之间流露出浓浓不耐。 正想烦躁怒吼,突然 他看见隔着芝麻杆的对面,宁扶疏也被热情的百姓围住了,一脸无措的目光与他在半空迎了个正着。 烦闷躁动的心如清风徐徐平静下来。 四周百姓高昂洪亮的声音穿透耳膜:长公主与驸马爷快请看,在朝歌呐,有个习俗,贵人从芝麻杆儿上踩过去,这叫踏岁!寓意着芝麻开花节节高,升官发财样样有! 宁扶疏狐疑问:升官?发财? 是呀是呀!百姓们你一句我一言地介绍起来,在咱们这儿,可不止寻常老百姓,就连衙门里的郡守大老爷也是要踩的! 再升官就只能去篡位的宁扶疏讪然一笑,推辞道:我就不踩了,你们找他代替我吧,也是一样的。 被她指中的顾钦辞盯着她,话却是对周围百姓说的:既然是博个好彩头,那么除却了官发财,还有什么其他寓意没有? 百姓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普通人家求温饱,殷实人家求富贵,苦读的学子求中举入仕,当官的老爷求平步青云。他们不太了解朝歌长公主之上就只有皇帝,自然而然将两位贵人归到官老爷那一类。 琢磨着,除了升官发财,还想求什么别的好兆头? 有妇人喊道:寓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顾钦辞听见了,无动于衷。 如今宁扶疏和他在一起,他不会让他的殿下生病遇险。即便没有这祝愿,也绝对不会。 连健康平安也不求,大家伙实在没头绪了。 顾钦辞眼瞅着这群人不开窍,有种想把他们的脑袋瓜全部撬开的冲动,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浆糊。他和宁扶疏相望着站在这里,伉俪情深还不够明显嘛。这些人指不定私底的夫妻感情都不和睦,一点都不理解他。 第181页 偏偏当着众人的面,他抓耳挠腮说不出口。 热闹气氛不和谐地僵持凝固,忽而,一道清澈温润的少年嗓音穿过纷杂人海,引得所有人寻声回首。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少年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什么意思?百姓当中立马有人问。 俺没读过书,咋知道。身边邻里挠头胡诌,但听这么个意思,好像是说请江啊海啊,保佑他变成天上的鸟和地里的树。 啥玩意儿啊,驸马爷肯定不会应。 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顾钦辞出了声,状似好奇地反问:你们这儿的踏岁,还能求这个? 自然。少年潇洒收了折扇,往掌心一拍。说道:心诚则灵。 顾钦辞垂下眼眸,明亮灯火如星芒洒在他鸦青色睫羽上,若有所思。 我就说吧,驸马爷不可能要这种彩头的。已经有人开始挤那少年的位置,叫他别碍事。 可他们没看见顾钦辞嘴角牵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转瞬间,只觉眼前似有一道黑影晃过,又听芝麻杆儿响起啪啪声,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顾钦辞已经站在了宁扶疏跟前。 疏疏,别生气了。 兴许杆枝脆响太悦耳,百姓起哄太热烈,淤积心口的那丁点本就不多的气恼,荡然无存。 宁扶疏伸手探进他衣袂,宽大广袖做挡,趁没人看见,她不轻不重地拍打了顾钦辞一下,别扭道:是郎情,不是妾心。 走了。 有过这么一场小插曲,两人也不敢继续在街上溜达了,生怕又被拉去讨升官发财的吉祥。谁能说得准这朝歌境内没有宁常雁的眼线,倘若传到金陵,难保惹出无谓的麻烦来。 长公主府内,下人们围炉而坐。手侧一盆干炒瓜子,嗑出的仁儿咀嚼咽进肚皮里,吐出的壳儿则信手丢进火炉里,充当助燃的小料。 除夕这夜,燃灯照岁守夜至天明。 一声闷雷巨响窜天,沉沉夜幕被焰火点亮,恍如日月潜移不夜天。而昙花一现的烟花绽放后,坠落绚烂彩光,又仿佛下了一场星雨。 火树银花之下,是万家灯火通明。 宁扶疏站在窗边,捧着手炉仰看焰火缤纷,随口问:你没来金陵之前,都是怎么过的春节? 顾钦辞为她添去一件斗篷,替她稍稍挡去西面送来的寒风,说道:瞭望台上过,值夜。 这么惊讶?他看着她突然瞪大的眼睛。 宁扶疏如实道:是有一点,觉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顾钦辞问:那你想象中,是怎么样的? 宁扶疏想了想:和营中其他将军或者士兵待在一起,围在篝火前,边大口喝酒边胡天侃地。 这是哪册小话本写出来的天真想法。顾钦辞不禁漏出一声轻笑,我明天就让郡城里的书肆禁止出售。 疏疏,你可知但凡去问任何一个北地将士,一年之中最讨厌的日子是哪天。他道,不出所料,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回答春节与元宵。 大楚阖家欢乐的团圆佳节,对于边陲小国来说,什么都不是。他们眼巴巴地瞅准这一日,在城中百姓欢聚,戍边将士却只能听着谁家玉笛暗飞声,勾起故园情的时候。猜猜看,他们会做什么? 奇袭,偷营。宁扶疏条理清晰。 利用大楚将士们思亲思乡思故国的愁情,趁着士气低迷,奇袭偷营。 顾钦辞见天上的焰火熄灭安静,关闭小轩窗:所以每逢佳节,必须得派上两倍于往常的将士值守城墙,防止敌军攻其不备。 小的时候在邯州,岁除这天从早上睁眼醒来,到熬不住深夜困倦睡去,我就没见过爹娘一面。偶尔顾应璞会赶回来陪我吃个团年饭,但也是衣袂如飞地来,板凳都没坐热就急匆匆地走,我压根就不稀罕他回来。 宁扶疏侧头看他唇线不经意抿了一瞬,心说瞧你这副样子明明稀罕得紧。 但她没有戳破顾钦辞的口嫌体正直。 他在邯州的时候,还那么小,从三四岁到十三四岁,最需要至亲家人呵护照顾的十年,经历的却是被武康侯逼着念他不喜欢念的书,孤零零的,连阖家欢乐的岁除夜,他也是孤单一个人。 顾钦辞续道:后来去了泽州,前几年乌雎不太安分,我身为主将自然要以身作则,硬拉着杨子规站在瞭望塔风口。我喝一整晚西北风,他也逃不过。还有周煦,也跟我们俩一起。 再过了三年,乌雎被打得割地撤退,按理说是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了。但我和杨子规两个人,左想右想都跟阖家团圆沾不上关系,于是继续拉着他和周煦喝西北风。 去年岁末来了金陵,西北风是没得吹了,好歹周煦还在,一人一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宁扶疏越听到后面,越心生酸楚。 他说得云淡风轻,状似毫不在意,可竟是自小到大,从没拥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夜。 遥望夜色无边的人倏尔腰部一紧,垂眼看见宁扶疏的双手搂在了他腰间,十指紧紧交扣住。 第182页 他缓缓转过身,将人按进怀里:这是怎么了? 没事。宁扶疏仰起头,在他下巴轻轻落吻,你身上暖和,我蹭一蹭。 熠熠烛光擦过她纤卷眼睫,朦胧映在眸底。一时间,竟恍惚生出几分琴瑟静好的心境。想每天都能这样抱她满怀,想以后的每个佳节都有她在身边,想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拉长地久一点,再久一点。 当然,如果没有突然响彻耳膜的犬吠声的话。 宁扶疏猝然一顿,仿佛美梦做到最激动人心时被生生叫醒。她嘴角微抽:它怎么没睡? 这一个月以来的相处,宁扶疏发现雪獒确实很乖。 除了吃喝拉撒有需求时,会扯动他们衣摆。遇到动机不善的陌生人时,会冲在他们前面嚎叫,吓唬对方。其余时候则从不吵闹,作息时间也很规律,每晚亥时之前睡,早晨辰时过后才醒。 这晌临近子夜,却在屋外吵吵嚷嚷,还是头一回。引得宁扶疏第一反应以为外头出事儿了,当即前去开门。 雪獒摇了摇尾巴,然后迈着端端正正的步伐跨过门槛儿,走到顾钦辞面前站定。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唰地立起来,翘在半空晃个不停。 宁扶疏越发看不明白它的意思。 只见顾钦辞在桌上找了一把剪刀,拿在手里开开合合地活动了两下,俨然在测试锋利程度。 你宁扶疏吓得挡在他和雪獒之间,喘了口气才接上前头的话,你别冲动啊,这大过年的,不宜见血腥。再说它也没做什么错事,你犯不着 你想哪儿去了?顾钦辞脸上笑意满得要溢出来,掺杂着一点点戏谑。 身后雪獒抬起一只爪子,扯了扯宁扶疏的斗篷示意她让让,而后将前脚掌抬得更高,递到自家主人面前。 顾钦辞顺其自然地拉过,拿着那把剪刀,给它剪起了指甲。 宁扶疏愣是瞧得目瞪口呆。 雪獒换第二只脚掌的时候,顾钦辞道:辞旧迎新,这么多年都经历同样的事,它也养出习惯了。 你方才以为,我要杀它? 没有。宁扶疏略微有些尴尬。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谁能想到有人大晚上突然拿起剪刀对着一只狗,是为了给这只狗剪指甲。 顾钦辞一边给雪獒修剪指甲,一边和她说话: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了个人的名字。 宁扶疏问:为何? 周煦确实是个人名,在杨子规之前,我身边副将的名字。顾钦辞道,和乌雎血战的时候,他为了救这只家伙,牺牲了。 不然,殿下以为臣为何会领着亲信直闯敌营,砍了乌雎亡的脑袋当球踢。 宁扶疏忽而理解了,当日赵麟丰上门挑衅,顾钦辞始终一副不跟草包计较的傲慢。孰料赵麟丰嘴巴忒臭,不知好歹地羞辱周煦的名字,顾钦辞瞬间怒不可遏、拔刀相向。 出生入死的过命之交,由不得任何人诋毁。 雪獒放下最后一只脚掌,踩着蹦跳步伐跑开。顾钦辞关上屋门,锁住一室暖意。 回过身,宁扶疏已斜倚在了床榻上,褪去厚重斗篷与华贵外袍。如玉凝脂的十指漫不经心把玩着红绡帷幔,单薄衣裳的腰窝下陷出柔若无骨的弧度。她掀起惑人心魄的眸子,朦朦望来。 它的辞旧迎新算是完成了,你的呢? 我的?顾钦辞往铜炉中添了些炭,用小铁锹松了松积压的底部灰末儿,让炭火燃得更旺些,而后走上前。 宁扶疏朝他慢慢抬起腿,到了一定高度,遮盖大腿的裙纱滑落腿根,欺霜赛雪的皮肤裸于顾钦辞眼底。他微愣怔,下一瞬,艳抹蔻丹的五根脚趾头蜷了蜷,忽地勾住他腰间玉带。 是啊,你的。宁扶疏的声音如糖丝钻进耳朵,腻得人耳垂发麻发痒,不自觉涌上绯红,子夜已过,除旧已过,剩下漫漫长夜,不想想如何迎新吗? 顾钦辞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暗了暗。 任由她牵扯腰带,欺身上榻。 宁扶疏顺势双腿缠住他腰身,双臂绕过他脖颈,借力翻身将顾钦辞压在自己下面,杏眸妩媚妖冶地垂望:侯爷看了本宫那么多奏折,还没融会贯通么? 顾钦辞被她勾出的热意,腾地如蹿天焰火在脑袋里炸开:你知道了? 宁扶疏歪了歪脑袋,嗯哼一声。早在他们离开金陵那日,启程之前,宁扶疏去书房拿了件东西,一眼便发现存放那沓内容放浪奏折的木格,空了。 府内影卫森严,若有不明不白之人进入书房,早报到她面前了。稍一思量就知道,铁定是顾钦辞拿的。 眼见烛光映衬下的面色略浮潮红,宁扶疏耸动肩膀轻笑出声,看点秘戏罢了,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竟还不好意思上了。 顾钦辞这恍若小媳妇儿似的纯情反应,惹她兴致愈浓,手指滑入他衣襟里头。轻拢慢捻抹复挑,专挑撩人腹火的地方放肆作祟。 芙蓉帐中有呼吸渐乱,宁扶疏愈发变本加厉。低下头去,用舌`尖代替指尖。 既然你没有学会的话,那我发发善心,教你啊噙着笑意的话音戛然而止,溢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 第183页 她跟顾钦辞对调了位置,绾发珠钗倏然滑出,落在玉枕一声清响,墨发铺满枕榻。 多谢殿下美意,但 臣会。 好像一条随浪潮冲上岸滩的鱼,迫切地需求滋润。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潺潺水声滴落窗沿,她却恍然不觉,只闻金戈铁马的霸道混杂松柏修竹的淡香,将她反复打捞,又反复搁浅。 分明时处北地干燥的冬日,身上却粘着拭不完的细密薄汗。干了的,只有她支离破碎的沙哑嗓音。 后来,顾钦辞抚着她平坦的小腹:这里头,会有一个属于殿下和臣的孩子吗。 宁扶疏迷离神色霎时清醒,急急想去抓他的手:别,别留里面。 顾钦辞突然不动了,眉目间情动未散,但也同样添了几分冷静:殿下不想要臣的孩子? 与你无关。宁扶疏用那副干哑的嗓子出声道,是我自己,不想那么早要孩子。 宁扶疏在这方面终究保留着现代人的思想,她才二十岁,正值青春华年,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年纪,但远没有到愿意生育儿女的年纪。 顾钦辞却不明白她所谓的早,早在何处。 大楚律例中便有规定,男子二十弱冠,女子十五及笄,是为成年,必成家。凡有超龄不嫁娶者:民者,每家每户罚银百两;士者,其家中为官之人,降职一品。 也亏得朝歌长公主昔日权势无二,养了些面首堵住朝臣悠悠众口,没人敢多说什么。 可而今,顾钦辞忽然想到,宁扶疏自始至终没对他说过一句类如心悦君兮的话。 她那晚唤他夫君,随后便将他往榻上带。 她听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说那是郎情,不是妾心。 那么妾心是什么? 把他当做需要泄欲时,还算趁心的工具。用完之后,顺手乐得给他一些甜头。 不想如今要孩子? 是不希望有个孩子的存在,成为牵绊与他之间关系的负担,方便她轻易抽身。 他许久没动,宁扶疏被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咬唇挺弄腰肢,把自己往前送了送。 娇媚低吟甜得能拉出丝儿来,顾钦辞蓦地将她箍进怀里。脑袋埋在宁扶疏漂亮的肩窝里,像大型犬似的喘出粗重气息,吸食着她血肉深处的茉莉花香,啃食出一排排将欲见血的齿印。 锁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宁扶疏倒吸一口凉气。想推开他,换来的,是男人愈发用尽全力的霸道钳制。 殿下,您听好了,臣不准。在宁扶疏看不见的地方,顾钦辞深邃眼神暗不见底,仿佛通往无间地狱的一汪旋涡,无时无刻不想吞噬所爱。 您是臣的。 别想离开。 屋外的风雨好像更大了,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窗棂上。院中一树白梅随风摇曳,树欲静而风不宁,风雨缠着纤细枝杈纠葛不休,更吹落不少洁白花瓣,浸染湿润水珠。 雨声与风声混杂交错,分辨不清。可似乎有人哭了,细小呜咽声与求饶声断断续续,被什么东西撞得破碎,最终都融进不分彼此的汗液中,打湿披发。 而她耳边,是低哑嗓音无尽的呢喃: 疏疏 疏疏 那双如夜似海的眼似焚着红莲业火,账外红烛摇曳了一次又一次 他揉着她隐有鼓胀的小腹,低头亲吻她的肚脐眼,红唇笑露白牙:这才刚开始呢。 殿下,是您先招臣的,得坚持住啊。 作者有话说: 顾狗正狠狠地给疏疏浇灌白白的营养液。 而我也发出了想要营养液的声音,嗷呜! 第61章 灯会(双更) 宁扶疏坐在干燥整洁的被衾上, 愣愣出神。 琅云与琳絮推门进屋,被扑鼻而来的暧昧气味惊得脚步一顿,险些踢到门槛。 又见香屑满炉,红烛燃尽。走到榻前, 那股神似石楠花开的旖旎气味更加浓郁。两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无声对视, 心照不宣什么都懂了。 琅云轻声道:殿下, 婢子把窗打开吧。 不用,会冷。宁扶疏嗓音哑得不像话。 琳絮连忙倒了杯热茶,掀开帷幔就要递给她,可伸出去的手却被挡在了床帐之外。 宁扶疏将这块聊以遮羞的纱帐捏得死死的, 唯有声音传出来:琳絮,给我准备一碗避子药来。小心点, 别被驸马发现。 琳絮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用意, 连连点头:好, 婢子这就去办。她把热茶递给琅云,转身之前不放心又问了一句:殿下还需要其他的吗? 去城里找家药铺, 买些紫茄花回来, 研墨成粉。宁扶疏道,以后焚香时, 都加一点,混到安息香里。 又是一截安静的沉默,琳絮比琅云念过的书多,知道紫茄花有避孕之效。但她没说什么,诺声后, 奉命去办。 可她沉得住气, 琅云却是心直口快的脾性, 忍不住说道:殿下既然不喜欢驸马爷,为何要委屈自己。 在她看来,但凡女子深爱一个人,必会满心欢喜地为对方生儿育女。相反,喝避子药,便说明不爱对方。 第184页 郎君如意,相夫教子,儿孙满堂 这些,是芸芸众生根深蒂固的思想。 偏偏宁扶疏孤傲在礼教之外,她趁琅云添炭火时,端起摆在床头的茶盏润喉:委屈?谁说本宫委屈?芙蓉帐暖,云雨合欢,本宫嫌这春宵苦短还来不及,谈何委屈? 琅云越发困惑,屈指抠了抠头皮。 其实宁扶疏说的是真话。 虽说昨晚顾钦辞像刚开荤的狼崽子一样,失去理智般牢牢桎梏着她不肯松手,甚至越到后头,弄她越狠。可宁扶疏并非没有从中得趣,否则嗓子不会累成这样,更不会放任他折腾到天明。 要说生气,多少有一些。她恼顾钦辞不顾她的意愿,横冲直撞弄在最里头。自己到底是第一次,许是身体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小腹都微微抽搐。 但要说因为这件事就和人闹矛盾,那也不至于。归根结底,是横跨了两千年的古今观念不同,等顾钦辞过去荷尔蒙兴奋期,他们再坐下来好好沟通便是了。 宁扶疏浑不在意这份无人理解,对琅云慵懒一笑:你如今还小,等再过两年,本宫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明白,做鬼也风流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风流二字,琅云是听得懂的。巴掌大的圆脸登时涨红,羞得低头:殿下惯会取笑婢子。 宁扶疏沉默不答,阖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 琳絮办事向来稳妥,半个时辰的工夫,避子药熬好了,紫茄花也磨好了。 一碗与寻常风寒药无异的浓稠药汁送到宁扶疏面前,她端在手中迟疑了两秒。身边琅云手指紧紧揪着衣摆,想趁最后的机会再规劝几句。下一秒,就看见自家殿下捏住鼻子,毫不犹豫灌下整碗汤药。 她隐隐理解那瞬犹豫,并非对腹中可能存在的小生命有所留恋,而是单纯地怕苦。 可殿下明明是一个那么怕苦的人啊,从小到大只要是喝药,必得配着果腹与蜜糖。唯独这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利落地吞咽入腹。 以至于午时她见到驸马爷,目色不由得染上几分同情。 回来了?宁扶疏笑得一如往常。 顾钦辞打开食盒,腾腾热气登时溢出:我做了三次才成功这么一点,你来尝尝? 宁扶疏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年糕,在盛满白糖的碟子里蘸了蘸。 今日清晨,天光将将洒下熹微亮堂,顾钦辞便侧身抱住她,用食髓知味的灼热磨蹭她腿根。 薄衫仿佛不存在一般,滚烫温度犹如紧贴皮肤,惊醒仍在熟睡着的宁扶疏。那骇人轮廓精神抖擞,蹭得她连想装睡都做不到。又感受着这人薄唇印在她耳后,细细吻过每一个细胞与毛孔,像狗啃骨头似的留下一串濡湿。 那副使用过度的嗓子也不闲着,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殿下,殿下,让臣侍寝 好像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确定昨晚的欢愉不是黄粱一梦,才能确定怀里的人真正属于他。 殿下殿下啊 宁扶疏发现,他做这事时,格外热衷于喊她殿下。无比尊敬地唤您,无比谦卑地称臣,用谦卑的他占有着尊贵的她,将尊贵的她嵌入他谦卑的身体里。 再把她抛至最高空,喘声问着您喜不喜欢?臣做得好不好? 逼着她说出肯定答案,谦卑的他才肯动一动,放尊贵的她回到地面。 仿佛装了满满粮食的鼓胀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宁扶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自然不答应他侍寝的哀求。 于是随意想了个由头,告诉他在金陵有个风俗,大年初一醒来得吃一碗蘸糖的热年糕。且这年糕不能是外头买的,需得身边人亲自做,讨得兆头才好。昔日母后在世时,便以皇后之尊为先皇打过年糕。 宁扶疏支开顾钦辞是为了及时喝避子药,没曾想,他竟当真劳心费神,做出这糯而不粘的年糕来。 疏疏,你还没告诉我,这吃年糕讨来的兆头是什么?顾钦辞问。 宁扶疏咀嚼的动作微顿,年糕切成节,寓意节节高。和昨晚踩芝麻杆踏岁,异曲同工。 她默默把升官发财四个字连同嚼烂的年糕一同咽下去,改口说:财源广进,福气临门。 顾钦辞垂眸敛睫,蕴在眼里的光蓦地黯淡。只是一瞬,再掀眸看她,已是寻常:这话,似乎更适合商贾。 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宁扶疏又夹起一块年糕,裹满厚厚砂糖,吃着满口甜味,我想早朝歌做生意。 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顾钦辞问。 今早接到金陵线报,皇帝在年尾朝会上,以去年庄稼收成不佳为由,打算废除方田均税法。宁扶疏言简意赅,等过了年关,应该就有旨意下来了。 谈及正事,顾钦辞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方田均税法,这是朝歌长公主在建兴二年提出的富国之法。其下令清丈大楚各州郡的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进行登记,并按照土质的好坏将每亩田地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朝堂向不同等级土地征收的赋税不同。 此举颁布于建兴三年初,到建兴四年末已经实行了整整两年。不仅清丈出诸多隐瞒土地,增加了朝廷税收,且为那些家中土地产粮甚微的农户免除了田税,减轻民赋。 第185页 如今宁常雁要废方田均税法,不顾朝臣谏言一意孤行。他心里装的,不是天下黎民,而是权利诡计。 他要无上的权势紧紧握在自己掌心,把长公主做的一切废除抹灭,让朝臣与百姓逐渐忘记朝歌长公主曾经存在过,只记得皇帝陛下一人。 宁扶疏道:往小了说,如今住在朝歌虽然安稳,但到底拿的是朝廷俸禄,命脉拿捏在皇帝手里。他今日既能废方田均税法,明日便有可能削减公主府年俸。谁知道这把刀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往大了说,筹谋诸事,最需要的就是钱。我做不到贪墨敛财,只能凭生意赚。 顾钦辞温柔递给她擦嘴的帕子:你想好做什么买卖了吗? 先从绸缎庄和成衣铺开始吧。宁扶疏搁下筷子接过,我昨晚逛庙会时发现,这边姑娘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崭新,但布料绣纹与衫裙款式,却是金陵早已过时的旧款,若咱们能卖金陵贵女们时下最喜欢的新衣。 她戳了下软糯年糕:必定财源广进。 我都依你。顾钦辞道。 他说着突然话音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侧头看向床头木柜上摆着的博山香炉,轻烟袅袅,不禁狐疑:疏疏,你换香料了? 没有啊,还是原来的安息香。宁扶疏面色如常,怎么了? 顾钦辞如实说:闻着味道有点不一样。 倒也正常。宁扶疏道,从金陵带出来的那些香料在路上用完了,现在燃着的,是琳絮拿方子去城里香料铺子重新配的。虽说用的香木品种相同,可和宫里的东西比起来,少不了有优劣之分,味道难免差点。 顾钦辞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白雾香烟。 孟春之月,朝歌的杨柳似乎比金陵的杨柳贪眠,尚且萧条的冷风吹过,枝头一片朦胧暗黄,不见寒绿幽风生短丝之景。 朝歌的集市也比金陵的懒惰,正月初十已过,两侧店肆仍旧七七八八闭着门。 直到上元佳节那日,商铺货摊才陆续开张。有过岁除那夜的前车之鉴,宁扶疏与顾钦辞这回学聪明了,出门前各自在头顶戴一方帷帽,轻纱遮面。如此,就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他们上街的原意,是想瞧瞧哪几条街巷车马人`流比较大,盘个宽敞门面适合开绸缎铺子。 但到了最喧嚣之处,见到的却是明灯万里,煌煌如昼。花灯连漫天,似星河流淌。 方知这上元节比岁除夜更热闹。 顾钦辞站在入口处问:疏疏,你想逛灯市吗? 宁扶疏眼睛都在熠熠发亮,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明灯。但前头的人实在太多了,怎么瞧都是寸步难行的样子,稍稍有些犹豫。 踯躅间,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尽是才子佳人成双结对。 是了,一年之中第一个月圆良辰,素来属于情人相会的佳期。顾钦辞瞥过那些簪花佩香的姑娘低头含羞带怯,衣以锦绮的小郎唇角抿着微笑,袖袍做挡,藏住悄悄相握的手。 他冷淡眉目徐徐弯起,坦荡地朝宁扶疏张开五指:疏疏,陪我罢。 顾钦辞今日没有穿惯常最爱的玄色衣袍,为了搭配她妃红织金襦裙,莲花步摇绾髻,挑出一件襟口滚莲纹的曙红色重衣,金冠束发。 较之将军杀戮的威严硬朗,更添几分勋爵公子的富贵风流,俊朗得紧。仿佛身后熙攘市集,和明辉漫天皆成了他的陪衬,宁扶疏杏眸流眄,只倒映他一人身影,递出手回应。 指尖相触,随即被对方反握住。 耳畔凤箫声动,过眼玉壶光转。灯月交辉下,顾钦辞倏尔想就这般拉着她,走过地久天长。 遥遥望见前头聚了一堆人,走近了才发现玩的是射箭取物。 守摊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两撇短小胡须随着他高声吆喝上下摆动:十文三箭,十文射三箭咧! 他身边木架上摆放着各种小玩意儿,竹木制品、青铜玉器、金银首饰,密密麻麻瞧得人眼花缭乱。宁扶疏听见周围看客小声交谈,据说这男人是个实打实的骗子,大家千万擦亮眼睛。 她不禁好奇:冒昧请问,这话从何说起? 一个妇人转过头来:听娘子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你有所不知,他这玩意儿啊,需得三箭射中同一样物什,才肯把东西给你。 射靶子而已,有什么难的。开口说话的是顾钦辞,他低沉话音满含不屑。 郎君别急着下定论,先听妾把话说完。妇人续道,你们且看插在木筒里的那些箭支,从头到尾都是木头做的,又在头部裹了厚厚一层布,那布包里则放了黄沙。 头很重,尾很轻,往往刚离弦就掉地上去了,哪能轻易射到那架子上的宝贝。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力气忒大的壮士,成功把箭射出去了。你们再看那些东西摆放的规律,都是左右两件把中间那样挡掉了一半,只留下指甲盖儿的大小给人瞄准,谁能保证三支箭射中相同的位置。 宁扶疏正要点头谢她提醒,顾钦辞再一次出声:疏疏,喜欢哪个?我帮你打下来。 第186页 她看见顾钦辞手里拿着一把木弓携三支箭矢,微微愣怔,这人趁她与妇人说话的工夫,已经付过钱了。 遂目光转到木架上的物件转了一圈,道:那就要第四排最左边的吉运童娃吧。 好。顾钦辞当即应下,眼底噙一丝笑意,端的是胸有成竹。 方才那位妇人重重叹了声气:亏我苦苦规劝,可你这位情郎,也太莽撞了。 宁扶疏与顾钦辞都戴着帷帽看不出面容年纪,且她今日梳着后发半披的发型出门,自然而然被人误认作不方面抛头露面的闺阁姑娘。 其实我也能瞧出来,你们俩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娘子与郎君,压根不在乎区区十文钱。这问题严重就严重在,总有人前仆后继地给骗子送银两,这会助长咱们朝歌郡坑蒙拐骗的风气啊。 你看,你看看那骗子收了钱就笑得小人得志的样子,简直要死气人。 宁扶疏静静听着,始终没接话。 忽看见木剑在顾钦辞掌心迅速转了一圈,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影子,三根重心不稳的木箭便已经搭在了弦上。 她爽朗笑了声,对妇人道:放心吧,他既敢出来坑蒙拐骗,我家夫君必叫他血本无归。 话音落下的同时,顾钦辞三箭齐发。 被宁扶疏选中的吉运童娃轻轻晃动了一下,眨眼间,银器表面明显添了三个白点。那是包裹箭头的布条上所沾面粉留下的痕迹,代表射中了。 三箭全中。 围观看热闹的人顿时纷纷喊好。 老板满目震惊,这怎么可能。他摆摊好几个月,靠着投机取巧的滑头,从来没有人做到三箭射中同一件东西。而且射箭的位置由他经过丈量固定,离木架正中心足足三丈远,因此摆放越偏的东西越难射中。 这只缩在角落里的吉运福娃 巧合,铁定是瞎猫捡着死耗子的巧合。 他宽慰自己,只损失这么一样玩意儿还不至于亏本,今晚上元节,逛灯市的人多,尤其那些手拉着手的小情侣最是人傻钱多。盯准他们忽悠,很快就赚回来了。 老板这样想着,忍住肉痛把福娃给了顾钦辞,继而那双狭长眼睛贼溜溜地转着,在人群中搜罗下一个冤大头。 不料,还没等他拉客,这男人又抛来十文钱。 这福娃瞧着是男娃呀,按理说,应该还有另一只女娃搭配成对。顾钦辞一眼看见木架上的目标,老板,再来一次吧。 说着,兀自取箭射出。 老板还在数那十枚铜板,听见人群沸腾,这下是知道自己遇上身负异能的高手了。 干他这一行,抵赖是万万不能的,否则等同于自砸招牌。他生怕这个不露脸的神秘男人再想射第三发,连忙赶在他掏银子之前,拔声道:佳节难得,鄙人做小本生意,不过图个众伙儿同乐,公子也得给其他人一些机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晚呐,每人限玩两次。 顾钦辞眉目淡淡,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翻腕又往他脚边扔了一把铜板,这回是二十枚。 老板瞬间怒上眉梢,以为他要砸场子。正准备跳脚骂人 却见男人突然走开了,然后牵着跟他一样头戴帷帽的姑娘站到射箭之处。不违背每人的规定,老板愣是吃了个哑巴亏。 宁扶疏拿着顾钦辞塞来的木弓,眼底浮现一丝狐疑。她了解顾钦辞的性子,不喜多言,不喜麻烦,不喜掺和外人的事儿,知道他不屑跟这个嘴脸恶臭的老板计较,但怎么都没想到,顾钦辞居然让她来射箭。 她低声道:我不会这个 疏疏,左手大拇指压住这里,其余四根手指这样放。顾钦辞把两只福娃交给随行侍卫,低头认真调整起她握弓的手势,把箭搭上去,右手别松开。 宁扶疏被他机械地摆弄着,侧过头,相隔两层面纱,看不清顾钦辞的神态:我不会 有我在。顾钦辞掌心包住她握弓的拳头,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带动她抬上臂。 还想要哪一个?他磁性嗓音盛满她精致小巧的耳廓,像生出指甲的猫爪轻轻挠过皮肤,痒得人头皮发麻。 宁扶疏是瞧不上这些做工粗糙之物的,随口道:都行。 那不如最上面的两只。顾钦辞道,狼和兔子。 宁扶疏忽然感觉有些热。 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 不知为何闪现过昨夜燃烛天明的画面,一幕幕、一帧帧 身后人是狼,她是兔子。他教她射狼,他和她一起射兔子。 宁扶疏在一瞬间发现,她虽放浪形骸,能抛开世俗偏见高谈阔论风月。但到底是个寻常人,逃不过偶时羞赧。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顾钦辞些。 老板见两个人磨磨唧唧半天也没把木箭射出来,僵硬嘴角立马又挂上了轻蔑弧度。看这小姑娘就是个不会功夫的,连手势都需要人临时教,一副细胳膊细腿可别把箭射到脚上喏。 他嘚瑟起来,胡子都往天上翘,嚷嚷道:我说小娘子,不敢射快点就下去,别耽误了后头其他人。 第187页 顾钦辞下巴贴在宁扶疏发顶,有意无意地蹭了两下,仿佛模仿着什么旖旎的动作,表达了狼对兔子的贪婪。出口的话音,却是无波无澜:我数到三,疏疏,我们一起松手。 他搭了六支箭。 但只闻一声破空细响划过,和一声木箭打在坚硬玉石的闷响。 你们看见哪里有白点吗? 没看见啊,是不是射偏了? 哎,可惜了!还以为今天能让这个骗子把骗了咱们的钱都吐出来。 人群中不乏有人睁大眼睛来回找。 诶,你们瞧最上头那两只白玉做的狼和兔子,是不是沾了面粉灰? 一二三一二三 是!每只身上各三个点,总共六支箭,六个点,没错! 一时间,人声鼎沸。 老板两撇胡须翘得更高了,这回是被气飞的,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这两块玉雕虽说不算什么极品料子,却也是这堆摆件里价格最高的,花去他整整二十两银子。而他来朝歌郡摆摊一个月,至今统共赚的银子,还不足二十两。 什么晦气日子。 你们两个,是专门来砸场子的吧!老板气急败坏,肥脸涨得通红。他想清楚了,大不了日后换个地方重新干,反正在朝歌郡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这招牌砸便砸了。 但今晚这口气,他绝咽不下! 连张脸都不肯露,捂两个人都得严严实实,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耍花招出老千,故意整我! 四周又是一阵骚动,大多数人厉声指责老板是无良奸商,输不起就抹黑。可也有少部分人觉得他所言未必没有道理,开始对箭无虚发生疑。 唯独两位当事人最为淡定,宁扶疏手指捻着纯白面纱摩挲,悠悠道:你再说一遍。 你们俩出老千!砸场子!老板越骂越起劲,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宁扶疏唇角一勾笑了,慢而优雅地挑开白纱,露出眉目妖冶。她朱唇翕合:是吗? 见过长公主殿下。恭敬见礼声如潮汐海浪响彻方圆数里。 宁扶疏抬袖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饶有兴致盯着老板反问:听说,本宫和驸马是来砸场子的?还出了老千? 没,没有老板当即屈了膝盖下跪,颤巍巍抖个不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招惹上这两位贵人,还出言不逊,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在大冬天渗出浃背冷汗。 那你的意思,是认为本宫污蔑了你?宁扶疏反问。 他哪敢点头,任何罪名都只能往自个儿身上揽: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没有污蔑草民。是草民,自己一时中了邪,胡说的胡说的 中邪?宁扶疏了然,此乃巫术,极易神志不清祸害百姓。既然你不幸染了邪术 来人!把他送去衙门,驱驱邪。 一声令下,立刻有数名身着便服的侍卫上前,拖走那具肥胖身躯。 围观全场的看客们连连拍手叫好。 顾钦辞突然凑到宁扶疏耳边,用仅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道:疏疏,咱们后头有一群踏歌助兴的百姓,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宁扶疏蓦地喉咙一紧,不自觉想起岁除夜被强行拽着踏岁的场景。现下身份暴露,精心准备的面纱是没用了。 怎么办?她问。 顾钦辞拉住她的手腕:跑 一人怀里抱着狼与兔子,一人袖中揣着吉运福娃。金陵最端方威严的长公主,和北地最萧肃威严的顾将军,逃命似的奔跑在灯市中。 不知跑了多远,听不见声音喧嚣声方才停下脚步。 宁扶疏小腿酸胀,弯着腰气喘吁吁。 顾钦辞在旁边小摊买了一杯甘蔗水喂给她。 宁扶疏猛喝好几口,冒烟的嗓子稍稍缓解干燥。她撑着顾钦辞小臂站直,目光瞥过那只装盛甘蔗水的木杯,底部贴有一张白纸,上书黑字: 灯谜:霜不打(打一草药名) 猜中可免费拥有续杯 霜不打宁扶疏喃喃。 世间草药成千上万,她不通医理,沉吟良久也没个头绪,遂问:你知道吗? 嗯。顾钦辞点头,谜底是紫茄花。 宁扶疏倏地一愣,险些没拿稳怀中兔子。 怎么了?顾钦辞问。 没事。宁扶疏笑道,我们回府吧。 作者有话说: 疏疏暂时不想要孩子,是跟后面剧情挂钩的。以及,虽然她喝避子汤,但没有伤害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后面都会有解释。 第62章 不安 明月高悬, 星灿银河。 枕边人呼吸平稳,安然熟睡。 无边阒寂中,一双黑眸缓缓睁开,侧目望着宁扶疏, 眼底晕开极致缱绻。 他抬手, 将女子额前碎发归拢到耳后。又屈指, 轻轻描摹过她漂亮的脸部轮廓与眉眼五官,不放过任何一寸。复而低头,深吻宁扶疏柔软如云的耳垂,隐有水声, 怎么都觉不够。 第188页 紫茄花 他唇边笑意倏尔深了,嗅着屋内燃香淡袅。 殿下, 您就这般不想要与臣的孩子 殿下,在您的心里, 究竟爱不爱臣 他独自在黑夜中呢喃, 声声质问他的殿下。 可他无需他的殿下回答什么,顾钦辞冷俊眉眼间没有一丝怒容。他温柔, 他含笑, 他眉目盈盈,他薄唇上扬。 他说:没关系, 您不爱臣也没关系 只要您一直乖乖在臣身边。 只要臣深爱着您,就够了。 披着夜色,顾钦辞掀开被褥下榻,悄无声息地取走炉内香屑。一身玄衣推门而出,柔和与笑意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目色暗比深渊, 遍布浓稠阴翳。 上元佳节无宵禁, 时值三更, 街头仍有寥寥行人,闲庭信步,游赏花灯。 顾钦辞走在如昼明灯下,却无心欣赏美景。 香料铺的掌柜正挂上打烊木牌,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 帮我配点香。说话的男人整张脸都被黑纱笼罩着,嗓音低沉,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掌柜道:抱歉啊,咱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 顾钦辞拿出一锭金子,映着灯火灿灿发亮。 掌柜的眼睛霎时也跟着变亮,迅速摘下那块写着打烊二字的木牌,推开店门:客官请。 敢问客官想配什么香? 我说你记着。顾钦辞道,沉香一两,茉莉五钱,白芷三钱,广藿香四钱,安息木三钱,甘松一钱 还有吗?掌柜顿笔,抬头问。 就这些。顾钦辞坐在摇椅上,二郎腿随意翘起,闭着眼道,多久能做好? 掌柜揣着金子,态度格外客气:老朽把后院帮工都喊起来,差不多半个时辰可以做完。 嗯。顾钦辞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尽快,我在这里等着。 后院中,碾钵与碾槽的捣药声相应响起。顾钦辞掌心攥着方才取走的零星香屑,他眼皮子始终没睁开,眉宇仄痕却越皱越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掌柜轻声唤他:客官,这香做好了。您来闻闻味道,如果没问题,老朽就给帮您打包 有问题。顾钦辞忽然坐起身。 掌柜看了眼摆放柜台上的香粉,又看了眼坐在距离柜台五尺远的这位顾客,嘴角止不住地抽搐。这还没闻呢,怎么就知道有问题了。 只听顾钦辞道:刚才那张配香的方子里,我漏说了一样,劳烦掌柜给加上去。 紫茄花,两钱。 掌柜嘴角抽动幅度顿时大了好几倍,不禁多嘴说两句:客官调制这香是自己闻吗?家中可有妙龄女眷?这紫茄花虽是良药,但它 我知道。顾钦辞眉间已有不耐之意,直接又掏出一锭金子打断他,自己则边说边往店外走,照我说的加进去便是,不必连夜赶工,我抽空再来取。 花灯绚烂依旧,街巷则已然空空如也。 头顶烛光曳曳摇晃,深更重露,冷风拂面,却吹不散他胸口郁结。 顾钦辞在空旷街道上站了良久,烦躁扯下帷帽,凌厉掌风将轻纱劈成无数碎片,和掌心香屑飘零着散落一地。 他找到一家彻夜开门的武馆,脱去外袍,没拿刀枪剑戟,用最原始的攻击方式徒手劈打木人桩,一掌又一拳。 他浑身肌肉紧绷,因出招太过狠厉,手臂上凸起骇人的青筋。痛觉沿着四肢清晰传导至大脑,没让他动作放慢下来,反而刺激了压抑的神经,愈加兴奋,愈加用力。 片刻不停的发泄,汗液如瀑,淌湿了衣衫,给他发红的皮肤镀上一层锃亮水光。 木人桩饱受摧残,一个多时辰之后,终是不堪重负地散了架。断木残屑倒刺进顾钦辞手背,顷刻间渗了血。可他恍若未觉,躺倒在冰凉地面上,任由冬日寒气钻进体内,安抚躁动的热血。 他大口喘着气,总算逐渐冷静了下来。 从不否认,他骨子里就是个贪婪的人。 他有深入脊髓的执念。 想用铁链锁住宁扶疏的手脚,把她关在寝殿里;想要她眼底只有他一人,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只对他一个人笑;想将她缚在怀里,满足他所有肆意妄为的欲`望;还想让她和自己生儿育女。 顾钦辞不喜欢小孩子,可他喜欢一切融合了他们眉眼的产物。比如他射下来的那只像野狼和白兔,前者像他,后者像宁扶疏。 但纵使他再贪婪,也始终没有忘记。他的殿下不是任由揉搓的物品,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宁扶疏那么骄傲高贵,她合该是翱翔海天的鲲鹏,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他既爱她,便更应尊重她,保护她的羽翼,不被任何人折断。 只要她肯在他身边,其余一切,都不及她最重要。 离开武馆,已接近寅时。天空浅浅地翻出鱼肚白,贩卖果蔬的农人与早点铺子的师傅陆续出摊。 听闻朝歌灌汤包颇有盛名,与金陵一绝的汤包各有千秋。顾钦辞问过当地百姓,得知西巷口的灌汤包最好吃,也最受大家欢迎,时常去晚些就卖光了,他当即前往。 第189页 摊铺很是简陋,只有两张木桌子。老板动作熟练地擀着面皮,包出一只只个头匀称的小汤包,放进笼屉里。老板娘则负责收钱,将蒸熟的灌汤包递给客人。 层层垒起的蒸笼冒出腾腾热气,将早点铺笼罩在恬静的温馨里。 老板娘一抬头就认出了顾钦辞的身份,脸上堆起朴实笑意,边打包边寒暄:这天还没亮,驸马爷怎么亲自出来买东西。 殿下想吃。顾钦辞言简意赅回答了她的问题。 老板娘笑得愈浓:驸马爷对公主真好。 顾钦辞付了银两,这下没有接话。 他自得待她好些,再好些,才能把她留在身边。 回到府上,照着往常的规律,这个时辰宁扶疏多半没醒。顾钦辞径自朝小厨房走去,打算将买来的灌汤包放在锅里温着。这样等宁扶疏起身,也还是热的。 他刚走进院落,就看见宁扶疏坐在卧室窗前,轩牖朝外开着。而她单手托腮,耷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顾钦辞改道走向她:今日怎起的这样早? 又一个哈欠呼之欲出,宁扶疏歪着脑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起初醒来是因为身上有些冷,迷迷糊糊间翻了个面,身边空落落的,被褥里只有她一人,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昨夜在灯会玩得累,睡得也晚,她自是困极,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 打从去年深秋起,她嗜睡的毛病一直不得好转。倒头就睡,已逐渐成了习惯。可今日却是奇怪,总觉得身旁少了些什么,或许是气息,或许是温度,总之委实睡得不安稳,几次刚进入浅眠状态没两秒钟,就又清醒过来。 索性起身,不再躺着。 宁扶疏没回答他的问题,看着顾钦辞:我倒想问你,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 顾钦辞提起打包回来的早点:这家灌汤包生意好,听说去晚就没了。 宁扶疏最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手背上红喇喇的伤口: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磕的。顾钦辞不以为意,把汤包拿出来,摆到她面前。 这个解释在宁扶疏看来委实拙劣,饶是她个外行,也能看出来这几道口子为利器所伤,要说跟人切磋弄伤的,倒有几分可信度。可就凭顾钦辞的身手,又有谁能在他手底下讨着好,所以这条假设也不成立。 眼见他一副不愿提及的神色,宁扶疏也就不再多问,只说让他等一会儿。 转身在屋子里找出几个瓶瓶罐罐。 她说:伸手,给你上药。 渗出皮表的血迹已然干涸,宁扶疏不敢太用力抠弄,生怕扯裂伤口,流出更多鲜血。只能将丝帕浸润温水,一点点把血块擦干净。她的动作生涩,却极尽耐心。 而后从诸多药罐中,找出金疮药。 她手边没有取药的小药匙,便用指尖挑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药膏,涂在伤口上慢慢抹匀。 像是顺其自然的下意识举动,她对着抹好药的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 拂过皮肤的气息绵软而温暖,仿佛春日里的云朵,还携着淡淡茉莉花香。顾钦辞原本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在武馆肆意宣泄才将将安抚平息的躁动,似沉睡的狮虎倏然苏醒。 他的手在宁扶疏唇下,咫尺之间的距离就能相贴。顾钦辞突然腕部翻转,捏住了她的下巴。 隔着敞开的轩窗,他俯下身,吻住她未染口脂的双唇。 唇齿交缠,温柔时如和风细雨,猛烈时如疾风骤雨,顾钦辞现在属于后者。 宁扶疏直觉他有些不对劲,可顾钦辞压根不给她探究或询问的机会。短暂的恍惚,顾钦辞蓦地翻窗入室,另一只手扣住她腰身,把她压在了桌上。 后背抵着坚硬桌面,宁扶疏双手无处安放,下意识去抓桌角。 动作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一阵肉香飘入鼻腔,她意识到:你买的包唔 刚开口就被炙热的唇重重堵住,顾钦辞桎梏着她的身体,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仿佛想要就这样把她镶嵌进骨髓里,相融进血液中。窗户被他关上了,房门也闭合着,方寸之间仅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更没有人能看见独属于他的殿下。 包子掀了可以再买,唯独宁扶疏无可替代,必须在他怀里。 他承认。 他不安。 他恐惧。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难以遏制地无限放大,像一颗播撒在心田的种子,甚至不需要雷雨养料,自己便能生根发芽,将他的五脏六腑紧紧缠绕,束缚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需要汲取她的气息,确认她此时此刻正存在。 殿下顾钦辞的手掌贴覆在她的后颈,摩挲着无比纤细脆弱的形状,五指缓缓张开,形成一种完全掌控的姿态,声音压得很低,您会永远陪着臣吗? 作者有话说: 顾摇尾乞怜钦可怜兮兮辞 今天三次元有些忙,所以只有一更了。比心追文小可爱们的理解呀,算作小补偿?在wb(id:是暮行也吖)放了顾狗的人设图(嘘) 感谢在20220707 17:00:00~20220709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0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猪妈 20瓶;睡不醒的周周、九亿星河 10瓶;朝雨暮雪 6瓶;吃瓜人 1瓶;该街道办协管员、习清哥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无子(双更) 香烟缭绕飘逸, 飒飒东风携来纷纷细雨。冻土破开冰层,依稀可见零星草色。 一片盎然春意中,宁扶疏筹备了半个多月的绸缎庄,终于挂上牌匾, 敲锣打鼓地盛大开张。 门面取名为花想容, 选的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 宁扶疏很少去店里。 她花银两雇佣了一批帮工, 又心存盘算让宋谪业做账房先生,上下相互配合,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少有人知道花想容背后的老板,其实是长公主殿下。 只有每逢铺子进了新货, 宁扶疏才会刻意去逛一圈,挥霍银两买几批刚上新的锦缎。城中贵女大多慕强慕美, 眼见那是得了长公主青睐的东西,自然而然争相购买。 一时间, 花想容的绸缎供不应求。 将将开业两个月, 生意红火程度就超过了朝歌郡原先几家铺子,说句日进斗金不为过。 这本该是美事一桩, 可不知怎的, 宁扶疏近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 看书看到一半无端开始神游,用膳用到一半筷子掉到了地上, 亦或晚间在榻上颠鸾倒凤时,也会不自觉发呆失了神,颦眉蹙頞。 几次惹得顾钦辞变本加厉,咬住她的耳垂不满吮啃:殿下不专心 这种时候,您只许想臣! 然后逼她红了眼眶, 薄泪盈盈。折腾到日出东方, 晨曦微白。宁扶疏累得睡过去, 混混沌沌陷入梦乡,继续心神不安。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宁扶疏朝服加身,冠帽华贵,垂珠及肩。入了夜的皇宫深沉肃穆,她独自一人走在幽长甬道上,没有婢女提灯,没有宫人行经,也没有影子。 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突然,身后有人唤她。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只听闻:殿下,请留步。 宁扶疏驻足回头,却见一支钢箭泛着凛凛银光,划破半空,径直朝她射来。 她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钢箭穿心而过。 宁扶疏轰然倒地,青石板晕开血色猩红。 不要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 怎么了?顾钦辞正坐在床头看书,听见她的惊呼当即丢开书本。他低下头,看见宁扶疏脸色煞白,额发间攀着细密冷汗,瞳孔涣散似覆了一层雾。 顾钦辞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疏疏? 宁扶疏愣怔良久,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包裹住自己,才终于回神,视线渐渐聚焦。 她盯着头顶床帐刺绣凤凰于飞,听着自己的呼吸急促凌乱,感受着身下被褥柔软温暖。最后,再定睛望向顾钦辞,日光映衬山眉海目,他从来都收拾得很干净,唇边没有膈人胡渣,衣袍散发着淡淡的松柏清香。 宁扶疏舒出一口气,她还活着。 一箭穿心和血流满地,只是梦。 疏疏?顾钦辞见她脸色不对,把人搂得更紧,轻拍她的后背,做噩梦了? 嗯宁扶疏任由他抱着,应了一声。 顾钦辞从没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可能不担心:梦到什么了? 宁扶疏埋首在他肩窝里,抿了抿唇说:不太记得了又抢在他追问之前续道:横渠,今天是几号? 三月十二。顾钦辞道,怎么了? 没事儿,总以为自己睡得很久,生出了一点错觉。既是三月十二,那就没错了。宁扶疏缩回被窝里,我再睡会儿。 可当她阖上眼睛,梦中场景再度涌入脑海。 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难以分辨音色的喊声,还有那支夺她性命的箭矢,全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她似乎找到这些时日心神不宁的原因了。 建兴五年,三月十二日。 这是被记载在《楚史》上的日子。 这一天 权倾朝野的朝歌长公主,暴毙,死因不明。 兴许是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忧虑过甚,又或是流淌在身体血液中的恐惧作祟,导致她恍恍惚惚夜不安寐。 宁扶疏自认为,已将祸害原主性命的潜在危险,化解干净。一来除了宋谪业以外的面首,怒气值清零。二来她放权退政,小皇帝暂且不会借题发挥他那深重的疑心。三来是她的身子,体寒之症无伤大雅。 只要平安度过今天,应当就能回归平静吧。 心绪逐渐平稳,倦意弥漫扩散,她终于重新睡了过去。 可惜天不随人愿,三月十二大抵当真是个多事之秋。宁扶疏的呼吸将才平稳,琅云就推了屋门进来,站在珠帘外禀报说,绸缎庄出乱子了。 领头闹事者是郡守韩大人家的娘子。 城中巡逻兵不敢轻易动她,又不巧郡守这几日去了下辖县城巡察,不在城内,没人管得了那位大小姐,只能请长公主殿下赶紧去瞧一瞧。 花想容是宁扶疏的心血,绝不允许有人在她的地盘上闹事,当即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梳妆。 第191页 厚重脂粉也难遮她眼下青黑,顾钦辞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疏疏,我跟你一起去。 宁扶疏没有拒绝。 一路上,她听着琅云的描述,弄清楚事情因果。不算什么太棘手的麻烦,无非是有位姓罗的姑娘前几日在店里定做了一身衣裳,今日来取货时,遇上了同样在铺子里的郡守府韩娘子。 那位韩娘子像是专门来找茬的,对布料与纹路挑挑拣拣,各种不满意。孰料,她看见店伙计拿出一套成衣,立刻伸手指过去,表示这件衣裳她要了,正是罗姑娘定制的那套。 韩娘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想用二十两银子抢下衣裳。 没想到,那罗姑娘是个硬气的主儿,非但不答应,反而说给韩娘子三十两,让她回家待着。 两人这就抬起了杠,一个出价四十两,另一个便出价五十两。一个加价到八十两,另一个开口便喊一百两。韩娘子从没被人用钱羞辱过,咬咬牙翻倍出两百两。不知是何身份的罗姑娘似乎不差钱,气定神闲就能出四百两。 几个来回之后,争的便是个面子。 先败下阵来的人,不仅承认了自己囊中羞涩,往后在路上撞见对方都得绕道走。 韩娘子一拍桌子,掌心压着的,直接是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 罗姑娘也拍了下桌子,那声响堪比三尺惊堂木。就在围观众人都想看看她究竟有多阔绰时,罗姑娘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成交。 衣服归你,五百两归我。 韩娘子蓦地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人会突然认输。忽瞥见罗姑娘勾唇狡黠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这人从最开始就不在乎那套衣裳,故意利用她较真的脾气,诈一笔银子。 宁扶疏听闻之后,也不由得一笑:这位罗姑娘倒聪明,只要有银两,想要什么买不到。 罗姑娘也这样说,有钱不赚是傻子,要韩娘子愿赌服输。琅云道,可谁知道那位娘子大家闺秀出生,做起事来却跟无赖差不多,她抵赖说自己只出价二十两。罗姑娘口中的五百两,是欺诈,她可以报官的。 婢子赶回来时,韩娘子的侍从已经和罗姑娘的贴身丫鬟在店里打了起来,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说完,马车正好停在花想容门口。 宁扶疏还没下车,就听见打斗声、议论声、劝架声揉成一团,吵闹非常。 两边人从店里打到店外,又从街上打回店内,有两排货架被推倒,上面摆放的布匹掉在地上沾了灰。 而站在一旁神情傲慢的,应当就是韩娘子。另一位望着自家丫鬟,面色隐有担忧的,则是罗姑娘无疑。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罗姑娘瞧着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宁扶疏转而想起来,这不就是岁除那晚,说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小公子,可见当日是女扮男装了。 眼见又有一排货架要遭殃,顾钦辞闪身上前,双手各握住郡守府俩侍卫的一条胳膊,咔嚓一声,卸了他们的手臂。 究竟是哪条衣裙这般不俗,居然引得韩娘子不顾郡守颜面,为此大打出手?宁扶疏沉着脸走上前,淡淡瞥过韩氏,又看了眼柜台上叠放整齐的襦裙,就是那件?掸开给本宫瞧瞧。 店伙计全都是自己人,立马照做。 是一件浅翠色烟罗软纱襦裙,点缀典雅的兰花绣纹。 宁扶疏点点头:确实不错。 韩娘子喜欢? 嗯,喜欢。韩氏承认,随即话锋一转告状,但谁能想到她竟狮子大开口,五两钱做的裙子转头要收五百两银子才肯卖给我。长公主殿下,您来评评理,这不就是欺诈嘛。 她只是出个价,又没逼你买,与欺诈有何干系。宁扶疏并不接她的话,倒是这条裙子,本宫也很喜欢,韩娘子要跟本宫抢吗? 韩氏一愣,谁敢跟长公主抢东西啊,纵有不甘心,也只能摇头说不。 如此甚好。宁扶疏道,既罗姑娘出价五百两,本宫愿意花高价买心爱之物。琅云,拿银票给罗姑娘。 韩氏脸上表情有些绷不住,眼皮子抽跳。同样是心爱的衣裳,长公主愿花高价买之,而她却说五百两是欺诈,格局立现高下。 周围看热闹的路人把绸缎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部在看她的笑话。韩氏羞愤不已,朝宁扶疏福了福身子,便要喊上侍从回府。 韩娘子,请留步。宁扶疏再次出声。 韩氏不得已回首,捻出的笑意比哭还难看:长公主殿下还有何指教? 宁扶疏站在一片狼藉当中,慢条斯理说道:本宫记得刚才是韩娘子先出手打人,那么这铺子里破损的木架与沾灰的布匹,是否也该按原价赔偿? 韩氏深吸一口气:多少银子,说吧。 店伙计拨弄着算盘,十指灵活:咱们店老板对事物讲究,这所有木架都是用的降香黄檀打制,再加上刚从皇都金陵运过来的名贵云锦 同为降香黄檀木质的算珠在他手下噼里啪啦作响。 抹去零头,总共算您五百两纹银。韩娘子,请问您怎么付? 第192页 韩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宁扶疏看准了她又想赖账,十分善解人意地一笑:韩娘子出门没带那么多银两情有可原,算起来韩郡守明日就该回来了,届时本宫与他提上一提,将这钱补还便是。 韩氏手里攥着方才喊价时拿出来的银票,后槽牙咬紧摩擦了好几下,忍痛把银票甩在了伙计那把算盘上。然后头也不回,憋着满肚子气走了。 宁扶疏示意店伙计关上店门,今日提早打烊,收拾货物。 又让琅云把装好的襦裙拿去给罗姑娘,对她道:这衣裳虽美,但我没有夺人所好的兴致,还是你拿着吧。 对方接过衣裙的同时,抬腕递出一张银票:我虽爱财,但没有收恩人钱财的兴致。小女子罗衿悠,谢过长公主解围之恩,这五百两合该您收着。 宁扶疏看着她,这人倒是有趣。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无外乎她这样的。 性情磊落坦荡的人,宁扶疏也不跟她假客气,让琅云将自家银票收回。 罗衿悠又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多亏了殿下与驸马爷,否则再那样打下去,我的丫鬟免不得要受伤。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女子理应报答二位。只是我一介药商,实在没什么能送给贵人的。唯有祖传的医术尚且拿得出手,若殿下与驸马爷不弃,小女子可以替二位诊个平安脉。 你帮殿下瞧吧。顾钦辞道,看看说她体内淤积多年的旧疾,能否根治。 话虽如此,但宁扶疏并不抱希望。她知晓顾钦辞关心自己,每逢雨天腿疼难忍,都会从早到晚陪在身边。但朝歌长公主的旧疾,是连泉石道长和阖宫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多半为不治之症,缠着她一生。 罗衿悠伸出三指搭在她脉搏上 半晌,失落地摇了摇头:小女子无能,殿□□内的寒气早已侵入骨髓,只能靠平时注意些减轻病痛。至于根治,恕小女子才疏学浅。 意料之中的答案,宁扶疏笑笑,不以为意。 可罗衿悠却越发良心难安,觉得自己非但没还上长公主帮忙解围的人情,还在诊脉后泼了一盆冷水,心底实在过意不去。她挠了挠鼻子,坚持想为宁扶疏做点什么:要不,我给殿下做一套春衫吧。 就用店里的绫罗绸缎,但绣纹样式等一应针线活儿由我来做,也算聊表心意。 宁扶疏委实架不住她的热情,也尊重她的心意,跟着罗衿悠挑选起布料。 两人走到后院,罗衿悠回头看了一眼,驸马没跟上来。她不安的眼神几度飘过宁扶疏,犹豫良久,终是把话说出口:殿下,方才我给您诊脉,发现您体内除了寒毒旧疾,还有另外一种毒。 宁扶疏停下脚步,见四周无人,突然明白罗衿悠带自己来后院的用意并非做春衫那么简单。 她问:什么意思? 罗衿悠压低声音:殿下可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生育孩子? 听她提及此事,宁扶疏反而松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解释:知道,体内有少许紫茄花。 不,与紫茄花无关。罗衿悠道,紫茄花只有短时避子之效,一旦停用,调养些时日,照样能够遇喜。可殿下的病症在于,子宫淤毒过甚,此生无子。 宁扶疏不可置信地皱眉:你继续说。 罗衿悠道:从脉象来看,殿下七八年前应当中过一次剧毒,后来毒虽解,寒症却自此留在了体内。本来这寒毒除了爱闹腾点,时不时冒出来痛上一痛,并没有其他危害。但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半年多以前,寒毒突然开始往殿下的子宫扩散,逐渐堆积 对了,殿下这一年内,可否有特别嗜睡,特别畏寒的时候? 宁扶疏不假思索,有,去年九月下旬。 她记忆特别深刻,顾钦辞擅返金陵那日,自己正在喝李府医开的驱寒药,不料被那人误以为是安胎药,折腾出好一番胡言乱语。 九月下旬半年之前罗衿悠若有所思,时间也对上了。 宁扶疏哪里还能猜不到前因后果,她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离,双腿踉跄险些撞上身后柱子,强作镇定道:你有几成把握确定,会不会是误诊? 罗衿悠低下头,医者不欺不瞒,是祖父授她医术时,教给她的第一课。饶是再不忍心,也终究抿了抿唇道: 十成。 罗家世代行医,专治女子诸多病症。我虽忤逆族中长辈的意愿做了商人,但医术是自小学的,不可能诊错。据我判断,殿下半年前当是不慎碰到了某种毒,才会导致寒毒扩散。又因您少时便畏寒,没能注意到这点变化。 但这么久以来,殿下身边的御医从没诊出此症吗? 宁扶疏心底冷笑,哪里是不慎,又哪里是御医诊不出来,分明是有人捂住他们的嘴巴,在她面前装聋作哑。 她很快冷静下来,迫使自己接受这个残酷无比的事实:罗姑娘何时有空闲?本宫想请姑娘去一趟公主府,有件东西,还请姑娘看一看。 第193页 我现在就有空。罗衿悠道。 回到府邸,宁扶疏径直领她去了书房,多宝格最下头的抽屉里放着一只锦绣木盒,雕工精致似宫廷之物。 宁扶疏伸手去取内里的红玉镯子,动作倏尔一顿,转而在指尖垫了一方绢帕:罗姑娘,这只红玉镯似鲜花飘香馥郁,你且瞧瞧,有没有什么问题。 罗衿悠小心接过玉镯,凑到鼻尖闻了闻。 脸色霎变。 殿下,这香里有毒。她道,和您身体里的毒,为同一种。 再无需多余的言语,自朝歌长公主垂帘摄政那日起,宁常雁就没打算放过她。 纵使此番交权放政,但她手中仍有小皇帝想收回的东西:朝歌这块丰土沃壤。 封地世袭乃太`祖定下的惯例,宁常雁无权更改,便另辟蹊径。收不回封地,则断绝可以世袭封地的人。 他不允许宁扶疏有孩子出生。 小皇帝早就开始布局了。宁扶疏放权,虽能保全性命,但需断子绝孙。而原主始终高坐金陵朝堂之上,她面临的,是宁常雁疑心一日重过一日,容忍之心一日少过一日。 建兴五年,三月十二日。朝歌长公主暴毙,死因尚且不明。或突发剧毒,或乱箭穿心,暂无定论。 但可以确定的是,下毒者,为当今圣上。 流传后世的史书被宁常雁改写,他抹去长公主的真实死因,更妄图抹去自己谋害亲姐的罪名。 梦里那支穿心而过的暗箭,是宁常雁射的。 宁扶疏看着那只红玉镯子,低笑出了声。她这位弟弟呐,若去到现代,定是位顶级魔术师。总能给她制造出惊喜,每一个都足够惊艳。 她端起一盏茶,揭开香炉盖子倒下去,香屑尽熄。 还要什么紫茄花,多此一举。 顾钦辞推门进来,就看见宁扶疏姿态慵懒地趴在桌面,香炉溢出大量潮湿白雾,将她上半身笼罩在烟云之间。 疏疏他走至桌旁又发觉她双目紧紧闭合,呼吸清浅,似昏睡模样,抬手抱她。 宁扶疏却突然动了,双臂勾住顾钦辞的脖颈,把人拉到身前。她与他额头相抵,浑身力量都撑在那一点,哑着声音:横渠,我们做吧。 什么?顾钦辞一愣。 他家殿下主动要求的时候不算少,但从没有哪回是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还说得这般粗鄙直白。 宁扶疏此时心烦意乱,不满意他迟疑的反应,一把将人推开:你不要就算了,我去青楼找别人。 话音未落,一个天旋地转,已被拦腰放在了长榻上。顾钦辞的薄唇重重落下来,像紫电青霜掠夺着春的气息,吻得她喘不过气。直到两瓣朱唇添上错乱的齿印,才暂且放她呼吸。 任它青楼红楼,臣不答应。 殿下想都不要想。 语罢,又如狂风暴雨吻过她的肩胛锁骨。 衣衫撕裂,在墨香风雅的书房碎了一地。 只差最后一点时,顾钦辞转头看向桌角的博山香炉:殿下的香灭了,臣去点一炉新的。 不必。宁扶疏双腿缠住他腰身,连同手臂勾在颈后的力气一起使劲,愣是将金戈铁马的身躯拽了进去。突如其来的刺激,她眼前荡出眩晕白光,嘴巴也下意识张开,仰直脖颈溢出一声稍显痛苦的闷吟。 喘气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软糯得不像话:那香不必燃了。 顾钦辞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宁扶疏伏在他肩头,眼梢微吊,浓睫低垂,妩媚气息直往他耳朵里钻,分外勾人。每每见到她这幅神情迷乱的模样,蛰伏在骨血里的兽性便会骤然苏醒,生出抑不住的暴虐欲念。 他鬓边滴下汗来,咬牙克制住没动,促着纷乱气息开口:不燃香,殿下是不是又要说别留在里头。 这话,足以说明他知晓紫茄花的存在。 宁扶疏听出来了,但无暇在意。 她道:留。 顾钦辞清楚记得岁除那夜她抗拒的样子: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您就不怕万一,臣如果留了个孩子在里面,您该怎么办?您肯留着他吗? 留。宁扶疏依然只应了这一个字。 不知在说愿意留下顾钦辞的孩子,还是要顾钦辞给她留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疏疏马上杀回金陵。 小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咯(摊手) 感谢在20220708 20:13:01~20220710 10:3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瓜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筹谋(双更) 宁扶疏今日格外疯狂。 往常是盈着泪花说不要了, 这晌是掉着眼泪叫他别停。 长榻薄衾皱得一塌糊涂,桌案书籍悉数被拂到地上,靠墙书架咯吱作响闹了整个下午。 精疲力竭的人汗涔涔趴在顾钦辞胸口,眼眶内雾气未散, 眼神却无比清澈。须臾间, 方才的情动恍如销声匿迹般不复存在。 她扯着喑哑的嗓子道:横渠, 你当日那般恨我恨陛下,为何没有杀了我篡位? 第194页 顾钦辞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浸润汗液的发丝一绺绺缕顺:顾家军驻扎在北地,与金陵相隔甚远。一路向南攻城, 双方难免死伤惨重,还会有数多百姓迫于朝廷政令应征入伍。 他在战场上见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反而更加厌恶生灵涂炭。 又想着我如果反了,名不正言不顺, 落在世人眼里就是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我背上这个臭名没什么, 但父亲、兄长,还有边关三十万顾家军, 他们一辈子为大楚肝脑涂地的忠名不能毁。 宁扶疏点点头, 这确实是顾钦辞的性子:除了这些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舍不得对你下手。顾钦辞挑唇道, 这条算吗? 当然算。宁扶疏忽而露出轻笑。 顾钦辞扯了扯她滑落肩头的薄衫,遮住一片风光: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宁扶疏任由他摆布,随口道,只是突然在想,那晚踩芝麻杆, 应该讨个升官发财好兆头的。 说完这句话, 她累得闭上了眼睛, 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千里莺啼,杨柳映江。 关不住的满园春色中,和风一日暖过一日。郊外山花绽开得烂漫,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这些时日,顾钦辞几次想带宁扶疏去城外山上赏桃花,但都被对方用各种借口回绝。 好似自那日酣畅淋漓地放纵之后,宁扶疏独自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像是又回到了曾经在金陵的日子,她总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公务。 顾钦辞每回推门进去,宁扶疏无不在看各地影卫传上来的信报,其中又犹属金陵密报最多。叫人不禁怀疑,朝堂上出事了。 而当他询问宁扶疏,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四个字:你别多想。 她只不过在思量一件棘手的麻烦,左右两条路都不好走,难以抉择。等她下定决心了,自然会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顾钦辞。 顾钦辞离开后,宁扶疏唤来琳絮,头也不抬地问道:西院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西院住着的是宋谪业。 不安分。琳絮总结出简短三个字,往南飞的信鸽被咱们截下来好几次,回回都把殿下做的每一件事写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自从殿下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他后,他就开始借此接近罗姑娘,然后利用罗姑娘在各处生意场上的人脉,搭上了两条贩卖盐引和军马的线。 殿下,咱要不要把他琳絮眼底划过一抹精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休要打草惊蛇。宁扶疏淡淡瞥她一眼,假装咱们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盐引和军马随便他买卖,还有他放出来的信鸽,从今天起也不用拦了。 殿下琳絮闻言瞬间急了,忍不住道,您明知他是陛下派来盯着您的人,为何要放任他胡作非为?贩卖盐引和军马是重罪,如果东窗事发,咱们可讨不着好。 慌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宁扶疏悠闲地抿了口温茶,是今春新出的明前龙井,入喉清甜。 不拦他的密件,是为了让金陵那位相信,从朝歌传去的都是真消息。从而方便宁扶疏动手脚,把命脉掌握在自己手里,永远比时刻提防别人更可靠。她续道:至于生意上的事,本宫自有主意。 从她看清宋谪业自私自利的本性之后,她便清楚,一个满心贪图权势地位的人,他依靠宋丞也好,投靠赵参堂也罢,乃至借长公主这阵东风,都是舍近求远。 不如另一条最快的捷径,九五帝王。 当初朝歌长公主玄清观中毒昏迷,宋谪业那般着急奔往皇宫,就是去攀附宁常雁那簇高枝儿的。 果不其然,才间隔半个多月,她就再次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 彼时她正趁着暖阳不燥,在院中曝晒书卷,淡雅韵然的墨香浮动。宁扶疏接过信笺,漫不经心地一行行扫过:小皇帝听闻朝歌长公主在封地一人做大,公然触犯大楚律例贩卖私盐与军马,特遣派钦差御史前来查探虚实。 目光在最后一个字停止,她脸上并无波澜,反而低低朗笑出声。 沁阳姑姑,这回,是你错了。 看错人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宁常雁的疑心便是如此。 她对宁常雁的容忍,也到此为止。 你死我活的棋局,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 宁扶疏信手从木箱中拿出一册书卷,正是兵法典籍。翻开书页,曝于明媚日光下,她随意垂眼阅读书中内容。 当如古人言: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暗五暗六。宁扶疏喊了两名影卫的代号。潜藏暗处的黑衣男子立刻出现在庭院中,单膝点地,埋首行礼。 西院手里的生意,这几天之内处理干净。以及谨慎着点咱们自己私底下的那几桩生意,务必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宁扶疏道。 兴许琳絮听不明白,可影卫却清楚。西院手里的生意,指的是普通草药生意。 宋谪业的一举一动始终在宁扶疏的眼皮子底下,当得知他向衿悠打听贩卖军马的渠道,意图伙同小皇帝陷害长公主。宁扶疏便和罗衿悠里应外合做了一出戏,故意将高利润草药商伪装成军马商引荐给他,以假乱真。 第195页 也就是说,时至今日宋谪业手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盐引与军马生意,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 而那些见不得光的牟利生意,宁扶疏为了赚钱,也确实掺和了一手,由心腹影卫私底联络。 宁常雁依据宋谪业提供的线索,就算翻个底朝天地彻查,也只能查到清清白白的草药生意。 其余,什么也发现不了。 还有金陵那边,传信给齐渡,让他秘密联系诸位大臣,近日在朝堂上闹一闹。宁扶疏续道,信笺内容就写:陛下幼年登基,从前以国事为重不曾思虑采选,但皇嗣乃国本,陛下既已亲政,应当充盈后宫,繁衍子嗣。 皇帝的态度不打紧,采选能不能办得成也不打紧。重要的是,一定得把阵仗闹大,闹到皇帝心坎儿里去。 是,谨遵主上令。影卫来无影去无踪,眨眼只余一缕清风掀动满地书卷。 宁扶疏掸了掸衣袍站起来,命人将屋内茶桌搬来檐下。她亲自灸茶碾末,侯汤待沸。依着陆羽老先生《茶经》中的描述,见茶炉内水沸如鱼目,取鹾簋中少许细盐投水止沸,颇有雅兴。 待水二沸时,水泡如连珠缓缓上升。恰好宋谪业来了,看着脚下铺了满地的典籍,迈出的脚步复而小心翼翼收回,无所适从,求助般望向宁扶疏。 却并未得到回应。 宁扶疏慢条斯理执木瓢,取一勺二沸之水贮入熟盂。再搅动炉内沸水形成水涡,倒入茶末。 做完所有,这才悠悠抬头,像是刚发现庭院中多了一个人,大发善心地开口:走过来,别弄脏本宫的书。 宋谪业面有为难,沉默一瞬,急中生智地脱去长靴,踮起脚尖踩在鹅卵石路上。他忍着脚趾钝痛,谨慎避开书页,总算走到屋檐下。 正欲行礼,听见长公主不带语气的清冽嗓音传来:不必跪了,坐吧。 宋谪业诚惶诚恐上前:不知殿下召臣侍前来,所为何事? 你如今管着花想容的生意和府内来往账目。宁扶疏道,本宫想问问情况。 宋谪业叠手作揖:殿下放心,现在咱们绸缎庄的名声不错,已经传开了,许多周围县城的女眷也慕名而来,每天都有大笔银子进账。 宁扶疏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说着,茶炉中水已三沸,她翻腕将熟盂内的汤水倒回炉中,以育其华。再去掉漂浮在茶汤表面的黑色茶末,舀出一勺茶汤盛入盏中。 这是今年三月里新出的明前龙井,金陵的茶,尝尝看。 宋谪业猜不透她玩的哪出,微微抿了一小口,赞道:殿下这里的茶,自然是上乘极品。 是吗。宁扶疏轻轻转碗,摇出一朵汤花然后顿住,那和宫里的茶比起来呢,如何? 宋谪业心底猛地咯噔一声,面不改色道:臣侍身份卑微,没有喝宫中贡茶的福分。但想来,陛下敬重您,有什么好东西必分给殿下一份。咱们府里的茶和宫里的,应当差不多。 宁扶疏看着他,没有接话。 犀利目光直盯得宋谪业浑身不舒坦,正想寻个借口告退,长公主又给他舀了一勺茶汤。 这话,本宫倒有些不太明白。宁扶疏道,你来给本宫解释解释,既然陛下什么东西都想着本宫一份。 那江山,他肯不肯分给本宫呢? 宋谪业端着茶盏的手陡然晃动,滚烫茶水登时泼在他手背,烫红一片细嫩皮肤,错愕抬眸:殿下? 宁扶疏眼露轻蔑,嫌弃地啧了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把本宫的好茶都洒了。 宋谪业讪然,慌忙拿起一旁布巾,将溅出桌面的茶水擦拭干净,忽觉一片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宁扶疏突然站了起来,茶桌的高度比寻常木桌矮,她左脚向前一抬,不偏不倚踩在对面青年的手背。 她迎上宋谪业诧异眼神,手中木勺舀起茶炉内滚烫沸汤,顺着那条小臂淋下去。 耳边顿时响起宋谪业痛苦的喊叫声。 宁扶疏却恍若未闻,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屡次三番地欺骗本宫,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宋谪业疼得满头尽是冷汗,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了,喘着气承认:想过。 既然想过,那便咬牙受着。宁扶疏冷笑,这一炉好茶,全都是你的。 话语落下,又是一勺茶汤烫开皮肉。 到后来,他上半身趴伏在桌案,疼得无法动弹,整条右臂算是毁了。 宋谪业深呼吸缓了片刻,出口声音有气无力:谢殿下不杀之恩。 这倒是出乎宁扶疏的预料,她以为像宋谪业这般一心谋求权势富贵的贪生怕死之徒,受不住苦,早在她用刑时就会磕头求饶,不由得笑了出来:你怎知道本宫不会杀你? 因为臣侍对殿下还有用处。宋谪业忍着剧痛道。 继续。宁扶疏坐回椅子上,背脊轻松往后一靠。 宋谪业道:臣侍是陛下安插在您身边的,他信任臣侍传回去的消息。殿下想要江山社稷,需要绸缪准备东西太多,如果没有人替您遮掩,很难瞒过陛下的眼睛。而臣侍,可以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第196页 宁扶疏一边听着,一边把玩着腕上那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镯:宋谪业,你很聪明。 宋谪业当即就要表忠心。 但聪明错了地方。宁扶疏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宋丞不重视你,赵参堂不重用你,皇帝命你做了那么多事,却至今没给你一官半职? 宋谪业张了张嘴,说出他这辈子都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因为我是庶出,生来卑贱。 嫡庶之分真有这么重要吗?宁扶疏反问他,你可明白选贤与能四个字? 罢了,本宫不妨让你死个明白,宋丞在官场沉浮多年,他知道朝堂上需要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什么样的人。赵参堂结党营私多年,他也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党臣、不需要什么样的党臣。而皇帝,疑心深重、刚愎自用。 可你,心术不正、急功近利,把小聪明全用在了朝堂权斗上。在宋丞眼里,你不忠于大楚。在赵参堂眼里,你不忠于他。在皇帝眼里,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容不下你。 至于在本宫这里,你对本宫有用,这不假。但本宫身边从不缺有用之人,而你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你觉得,本宫为何要用一个几番背主之人?给自己增添被出卖的风险么? 殿下?!宋谪业这下慌了。 宁扶疏看都不看他一眼:本宫不会杀你,因为在这人世间,死,有时也是种解脱。而最痛苦的,是想要的东西就在你面前,而你却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这茶里有药,不出半炷香,你会筋脉寸断,容貌尽毁,平生记忆逐渐混乱。本宫会将你送回金陵,从今往后就做个街头巷口的乞丐。本宫要你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人平步青云,看举子打马游街,看朝臣轿辇富贵。 唯独你,永远深陷在腌臜泥潭里,至死不得翻身。 次日,影卫送来一份名单,皆是宁氏宗亲中颇有贤德才干之人。 宁扶疏正翻阅着他们的资料,顾钦辞走近身旁,又邀她看桃花。 她放下手里卷宗,狐疑算了算日子。如今已过四月中旬,芳菲殆尽,哪里还有风光正好的桃花。 可顾钦辞非说,信他。 宁扶疏垂眼看着堆满书案的公文,稍有犹豫,他便整个人都黏上来。 分明是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此时却腰背弯耸着,下巴搭在她裸于衣裙的肩窝里,鼻尖用力磨蹭她下颔骨曲线,不满埋怨:疏疏,你近日待我冷淡了许多。 有吗?宁扶疏并未觉得。 有。顾钦辞撇着嘴应了一声。 他道:就比方昨日,你亲手煎的茶,全给宋谪业喝了,我却一口都没分到。 你真是宁扶疏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那茶水里有毒,连这点醋也要吃? 吃。嗓音飘忽在耳畔。音落,顾钦辞蓦地吃住了她的耳垂,舔舐吮啃,仿佛小孩子撒娇般磨人,凡是他们有的,我也要有。凡是疏疏的心意,别说有毒,就算有蛊,我也甘愿。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吧,好不好?他又绕回了最初的央求。 顾钦辞双手自宁扶疏颈后绕到她胸前,手指捻着她齐胸衫裙的系带把玩,薄唇贴在微微泛红的耳侧张张合合,一字一顿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罢。 宁扶疏耳根湿漉漉的,又痒又热,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也在心底默念着: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她纤长眼睫扑朔轻颤,不自觉搁下手中毛笔:好,我去更衣。 不用这么麻烦。顾钦辞拉住她的五指扣在自己指间,那处没有旁人。 宁扶疏被他牵着出了府,没瞧见马车,只有一匹骏马站在威武石狮子前,蹬着后蹄。她正要好奇询问,可话语来不及溜出双唇,腰身已被揽住抱起,跨坐在了高头大马上。 顾钦辞坚硬胸膛抵着她背脊,后又微弯下腰,将她的脚放进马镫内。 两人一马奔腾在空旷无人的深巷中,径直出了城门。 朝歌郡除东南西北四处主城门以外,还有另外四处偏门。顾钦辞此时走的这条道,恰是宁扶疏不熟悉的。甫一行至郊外,大片农田映入眼帘,遥望满目油绿,生机盎然。 但当马匹缓步走在田垄之间,离得近了,宁扶疏才发现这些高粱大多秆部疲软,叶有枯黄,恍似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长势委实不太好。 横渠,停一停。宁扶疏道。 顾钦辞依言照做,将她抱下马。 宁扶疏看见一个农夫头戴草帽,躬着挺不直的背坐在田垄上。 她提着裙摆走过去:老伯,这些土地是你们的吗? 农夫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皮肤黝黑,凹陷眼眶下嵌着死气沉沉的眼睛,打量着眼前人:是,这两块地是俺家的,那边两块是老张家的,你个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顾钦辞抬袖至宁扶疏发顶,替她遮挡阳光。 宁扶疏随口给自己编了个身份:我们二人是韩郡守手下当差的小衙役,奉了郡守大人之命四处体察民情。正好看见这大片农田里的高粱长势似乎不太好,便想问问老伯,为何会这样?是今年的雨水不够吗? 第197页 原来是官爷!农夫立马站起来,双手抱拳,姿势不太规范地朝两人拜了拜,草民刚刚有眼不识泰山,官爷别和草民一般计较。 无妨。宁扶疏道,老伯坐下说吧。 官爷在上,草民哪能坐着。农夫连连推辞。他说:两位官爷能不能回去求求郡守大人,不要给咱小老百姓加田税了。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糊不了口啊。 宁扶疏蹙眉:你说郡守私自提高田税? 前两年的时候,有官府的人过来登记这地,说是把它分成丁类,每亩田每年交税一斗。这两亩地的土质不太好,种出来的粮食数量和成色都比别处差点,但好歹每年能出两石米,交去两斗,剩一石八斗留给自个儿。不仅够全家老小吃了,像前年收成好,还能余下一些拿去城里卖钱,贴补家用。 但谁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官差来村里贴了张告示,说以后这田呐,不分甲乙丙丁了,通通按照每亩田每年缴纳五斗米的标准收税。农夫眼底满是无助的痛色,官爷,您给草民算算。一亩地交五斗米,可它一年只产十斗米啊!草民家里六口人,两亩地交完田税后只剩十斗米,这还怎么活! 两位官爷,求求你们,让郡守大人通融通融吧。农夫说着就要屈膝而跪。 顾钦辞抬手搀住他手臂,制止了这个动作。 他和宁扶疏都听得出来,这位老伯说的是前两年实行方田均税法,可今年朝堂此法废除,每家每户的赋税瞬间高了不少,难以维持生计。 饶是郡守,也不过奉从皇帝旨意行事。 农夫见两人神色有异,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顿时紧拧,一道道深黑色的仄痕如脚下泥土,抒尽沧桑。扛得住烈日曝晒、背脊弯曲的老人倏尔红了眼眶,用劲挣开顾钦辞的手愣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官爷 草民家里刚出生的孩子每天哭着要喝奶,可孩儿他娘连口饭都吃不上,哪来的奶喂他啊求求官爷 一滴晶莹泪珠悄无声息落在地上,瞬时被阳光蒸发,不见踪影。 宁扶疏心口忽地揪了一下,喉咙哽了哽,硬着头皮答应:好。我们会和上头提,也许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我保证,总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像是不敢再看农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田垄。 身后老伯浑厚的嗓音盈满激动,一声声喊着: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宁扶疏脚步微顿,按住顾钦辞抱她上马的手,说道:横渠,把钱袋子给我。 她从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背对着那老伯,甩手将银子洒了出去,粼粼银光镶嵌在黑土地里。像是昏暗无光的世道下,闪烁起几点星星之火。 穿过田野,隐隐青山显出明显的轮廓。 顾钦辞驾轻就熟找到一条平坦小道,驱使马匹攀登而上。宁扶疏依旧坐在他身前,却始终沉默着。只有顾钦辞主动同她说话,才会稍微言简意赅回应几句,而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他们终于停在一座道观前,砖石堆砌的墙体斑驳,木门倒是干净无尘。 顾钦辞径自推开大门,一片缤纷桃粉映入眼帘。宁扶疏不禁回头看,观外是枝杈丛生的郁葱树木,观内却有桃树成林,别用洞天。 一朵桃花飘落枝头,摊在宁扶疏掌心,顾钦辞的手也覆了上来,那瓣灼灼桃花被他们共同握着。 他与她十指交扣继续往里走,置身桃林中,恍若天青日暮与高耸白墙都笼罩上一层粉色的雾,肆意游移的云朵也聚出纷飞花瓣来。 现在肯信我了吧?顾钦辞道。 嗯。宁扶疏点头,很美。 一片心思得了夸赞,但顾钦辞并没有笑。 他突然捏住宁扶疏的下巴,迫使她稍稍抬头:你有心事,还在想那个农夫的话和方田均税法? 虽是反问,可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疏疏,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今日你能花几两接济一户人家的生计,明日或许还能花千金万金接济朝歌郡满城百姓,可是,长公主府的财力再雄厚,你也接济不了全天下百姓,更接济不了他们子子孙孙,后世数代。 宁扶疏拿开他的手,轻叹出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所以确实有件事,要和你说。她道,再过两个月是父皇的忌日,而且母后的忌日也在六月里。我已向皇帝上了陈情表,请求回金陵祭拜,七日后出发。 那我呢?顾钦辞问,你是怎么安排我的?随你同行,还是把我留在朝歌。 宁扶疏背过身去,在顾钦辞视线不及的地方,手指相互抠动:你留下吧。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不超过一年,我就回来了。舟车劳顿,你不必 殿下!顾钦辞嗓音低沉打断她,您想重回金陵夺权,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顾狗:老婆又想抛弃我,在线emo。 感谢在20220710 10:37:34~20220711 12:5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8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瓜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虞小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疯狂(双更) 宁扶疏微而一愣, 否认道:不是,你别瞎想。 顾钦辞望着她一袭石榴衫裙立于花海间,风盈满袖,绮罗披帛飞扬拂过枝头, 带落灼灼桃花三两朵, 仿佛桃源仙子翩跹下凡。 可这个九天仙子, 如今却在说谎。 顾钦辞握住她的肩膀,手指克制不住地用力,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为何瞒着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宁扶疏下垂的眼皮子缓缓掀开,望向他的目光坦荡, 我当真没有那个念头。 顾钦辞朝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近, 四目相对牢牢逼视进她眼底,重复道:为何瞒着我? 你不说, 我未必猜不到。他瞳色漆黑, 好似一汪深渊旋涡,能吸噬她的三魂七魄, 洞察人心深处的秘密。殿下, 你在顾虑三十万顾家军的名声,你以为瞒住我就能让我置身事外, 让顾家置身事外。你没想过成败,你只是想让谋权篡位四个字与顾家军无关。 他语速越来越急促,宁扶疏忍不住开口:横渠,这些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 是,这是我的推测。顾钦辞咬着牙, 抓在她双肩的手臂微微颤抖, 可殿下, 我与你成婚一年有余,这半年来更是夜夜同床共枕。你觉得,我会不了解你吗? 你觉得,一封封金陵信报送进府邸,我会猜不到?还是你以为,兄长在沁阳大长公主身边,没察觉到端倪,不会向我询问事况?又或者是,书桌上那份宁氏宗亲的名单不够明显? 殿下!回答我 流风卷起遍地桃粉,宁扶疏深吸一口气,知道是瞒不住他了,无奈低眉敛睫,别开视线避过他犀利凝视,顿了顿说道:你冷静一点。 顾钦辞涩声一笑:所以,我猜对了。 宁扶疏隐在袂袖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 顾钦辞仍定定瞧着她,一瞬不瞬: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你出兵,顶多是宗亲夺位。我攻城,那才是权臣谋逆。这两者,有所不同。 如何不同?宁扶疏拂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看着遍地桃花,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成了事,也逃不过史官笔下乱臣贼子四个字。 他们为了大楚太平,背井离乡,至亲不能见面。为了百姓安康,抛头颅洒热血,眼见拜把兄弟一个个死在身边。他们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到头来,如果连忠魂义胆之名都没留下她闭了闭眼,短暂地停顿后睁开,这些,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顾钦辞掌心空空,还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像是想抓回什么,手臂往前伸了伸。 宁扶疏却突然退后了半步。 徒留几片桃花,落在两人之间。 顾钦辞十指收紧,徐徐放下了手:我清楚。 音落,桃花林中半晌安静。耳畔微风细腻,宁扶疏松了口气。她素来知道,顾钦辞虽然有时候行事冲动了些,但他镇守泽州数年,领兵布阵战无不胜,总归是明事理,顾全局的,不会任由鲁莽冲昏头脑。 她轻声道:你清楚便好。 可我清楚的,不止这一件事。顾钦辞蓦地接话,眉目认真地道,敢问殿下,没有兵马,您凭什么夺权?又有几分胜算? 宁扶疏淡淡回应:胜算可以制造。 顾钦辞静默半晌,倏尔恍然:殿下承认了,你没有十足的胜算,害怕自己会输。之所以瞒着我,怕他们背负谋逆骂名是次要,更多的,是担心我和将士们受牵连,担心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疏疏,你那么聪明,怎可能想不到。你我夫妻一体,你若败了,宁常雁岂会放过顾家?他忌惮顾家手握兵权已久,无论你将我摘得多干净,他都会借此为由,大做文章,照样给顾家扣下谋逆罪名。 倒不如我回北境借兵援你,至少增加五成胜算,搏一搏。他缓步走上前,想重新靠近她。 宁扶疏转头瞥了眼自己身后的路,同样一点点往后退,始终和他保持触碰不到彼此的距离。面容是云淡风轻的平静,杏眸澄澈,波澜不惊。 没错,我都想到了。她点头,诚如你所言,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在于夫妻一体四字。 总之,本宫自有万全之策,无需你的一兵一卒。宁扶疏说着转动眼珠,侧目望向后方。 只见还有两步就临近门边,她顿步站住了,抬手折断一截桃木枝,轻飘飘丢到顾钦辞脚边。 她动作漫不经心,让人完全想不到接下来的话何其残忍:若你执意孤行,倒不如本宫现在就休了你这个驸马。从此以往,你我再无瓜葛。谋逆是我朝歌长公主一人之事,与顾家无关。 就算我不幸败了,宁常雁顾及着前朝安稳,和自己的名声,他不会动你。 趁顾钦辞没反应过来之前,她脚踩铁镫,使出全身的力气翻身上马。 甩动缰绳,一骑绝尘。 第199页 在栖霞山,宁扶疏第一次被顾钦辞抱上马开始,她就知道原主精于马术。 这晌,稍稍适应找到感觉后,身影便登时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山林中,将道观远远甩在身后。 按照宁扶疏原本的计划,等她回到金陵,绸缪万事俱备,再将一纸休书送回朝歌,摆到顾钦辞面前。 她已然安排好影卫,届时会同他分析利弊,拦住他所有不理智的鲁莽。就算顾钦辞难以接受,也为时已晚。无论他想赶来金陵质问,还是赶去邯州借兵,到那会儿都已来不及,只能被迫接受宁扶疏成王或败寇的事实。 若赢,自然最好。 事成之后复合如初便是。 若输,他也能独善其身。 可现在顾钦辞提前发现了她的谋划 宁扶疏不算没有预料,他们毕竟是同床共枕半年的交心之人。自己的这些心思瞒不过顾钦辞,本就在情理中。 所以她也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大不了自己早些南下回京,早些将和离书甩给他,划清界限。 驾宁扶疏夹紧马腹,想让马儿跑得更快些。 山风过耳,突然,身后隐隐传来急促马蹄声,由远到近。引得树叶婆娑,落枝窸窣,惊飞满林鸟雀,响动逐渐盖过了她座下的马蹄踏踏。 宁扶疏不曾回头,但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在朝她袭来,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下一秒,她将欲甩动马缰绳的手被人紧紧攫住,马背猝然向下一沉。疾驰骏马受到惊吓,霎时高高扬起前蹄,腾空站立起来,发出长啸嘶鸣。 宁扶疏到底是初次骑马,一时间慌乱不已。 又因双手受制于人难以动弹,更添几分惊惶失措。她以为自己免不得要被烈马甩出去,狼狈摔个狗啃泥。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剧烈摇摆的身躯撞进了健硕的胸膛里,她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肋骨传来。 烈马被驯服,冷静下来。拂过宁扶疏脸颊的,不再是和煦暖风,极尽霸道的灼热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笼罩。 休夫?和离?顾钦辞沉闷嗓音贴耳而入,看来是臣做得不够好,竟然让殿下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说着,另外一只手绕到脑后,指尖摸到发带向外一抽,三千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如瀑倾泻。趁着宁扶疏尚处于惊疑不定之间 锈红色发带在雪白皓腕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牢牢系上死结。 顾钦辞,你做什么!宁扶疏皮肤和发带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她不禁挣扎,皮表迅速浮现出一层薄薄绯红。 顾钦辞钳制着她腰肢的手臂犹如千斤重的镣铐,几近蛮狠,像要把人勒进血肉里。 他掉转方向,操纵马匹跑回山间道观。 桃花林的东侧有两间静室,顾钦辞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把宁扶疏丢在了床榻上。 后背撞上床板,纵使身下垫着不算薄的被褥,也依旧微有钝痛,刺激着背脊神经,宁扶疏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她刚开口,朱唇就被顾钦辞用食指抵住,堵回所有声音。男人单腿弯曲,半跪上榻,双手撑着她背后的墙壁,将她整个人卡在狭小的空间内,俯身前倾。 殿下,您亲口答应过臣的。顾钦辞垂下脑袋,埋在宁扶疏的肩窝里,英挺的鼻梁拱着姑娘家线条柔美的脖颈,似一匹野狼突然收敛了兽性,学起被主人驯服的小狗撒娇,您说,您会永远陪在臣身边。 永远永远 您还记得吗?他鼻音闷闷的,墨色眼瞳却亮得出奇,执着求证。 宁扶疏的皮肤细嫩敏感,被顾钦辞的鼻尖来回摩擦,很快就泛起小片粉红色疙瘩,痒得她不由自主溢出一声低低的嗯哼声,像极了答应他的问题。 上一回也是这般,青年不顾灌汤包被掀翻,执拗地把宁扶疏压在桌案上,一遍遍追问。 殿下,您会永远陪着臣吗? 实话说,宁扶疏其实并不想点头给出答案。 永远这个词,太遥远,太沉重。而未来,难免有不可预知的变故。她没法保证始终如旧,遂不愿轻易做出缥缈的承诺。 顾钦辞却不这样认为,从爱上宁扶疏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要和所爱纠缠一辈子。只要他还有命,还喘得上一口气,便誓死不会放手。 宁扶疏的沉默使他焦躁。 而顾钦辞总有办法让她开口,手指钻进温暖潮湿的地带,像拨弄琴弦般不安分地逗弄,像熟悉七弦音律般熟悉她的身体,弄出江南女子婉转软绵的音调。 他整只手都沾上属于她的晶莹液体,折射着清晨春曦,亮盈盈的。他欣赏着她的失态,却不肯给她其余更充实的什么。用最低劣,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最终换来她永远不离开的承诺。 然后跪在她膝边,用臣服的姿态侍寝。喉结上下滚动,取悦她。 宁扶疏现在回想起来,委实有些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怎么也该防守住底线。 不应答应他的。 可说过的话,覆水难收。 顾钦辞听见她细小的嗯声,仰起头替她回答:殿下还记得。 但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青年低声轻笑,殿下啊,出尔反尔,是要受到惩罚的。 第200页 闻言,几乎是潜意识驱使的举动,宁扶疏猛然夹紧双腿。 动作幅度极其细微,却没能逃过顾钦辞的双眼,他唇角弧度顿时咧得更开。笑得很温柔,温柔得令人不自觉感到紧张。 宁扶疏警惕地望着他,但顾钦辞只是在她的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温声细语:殿下别怕。 臣不会伤害殿下的。 他牵着发带垂缎,将宁扶疏的手拉到身前,用她的拳头抵住自己的心口,感受躯体最强烈的血管搏动。顾钦辞眉目盈盈地道:臣只是不愿与殿下和离,所以不得已,委屈殿下在此住一段时日。 待臣将这万里江山收入囊中,再恭迎殿下登基。 宁扶疏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句话,比她今日经历的一切都惊天骇地,而顾钦辞的语气却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不禁用脚去踢他,想叫眼前人冷静一点:顾钦辞,你疯了?! 顾钦辞宽大的掌心轻而易举拿捏住她的小腿:是,臣疯了。 莞尔承认,耐心而细致地脱去她鞋袜。末了,他低下头,薄唇吻过那微微凸起的漂亮踝骨,吐出愉悦的气息:臣从爱上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发疯似的想和您食同箸、寝同枕、衣同裳,想和您生同衾、死同穴。只要臣活着一日,就绝没有与殿下和离的一日。他扯过宁扶疏的披帛,像方才缠手腕一样,将她的两只脚踝也绑住了。 男人抬起下巴,半张脸遮挡在披头散发后,露出另半张脸朝宁扶疏笑得人畜无害,连嗓音都染上宠溺:疏疏,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凯旋。 到时候,你当陛下,我就做你的皇夫。 疯了,真是疯了。 幸亏宁扶疏还清醒着。 清醒地知道,尽收万里江山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腕被缚,十根手指却还能动,不管不顾地撕扯开顾钦辞楚楚衣冠,修剪圆润的蔻丹甲在男人胸前掐出十个深红指印子,尝试用疼痛唤回他的理智。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今日,你也是如此这般掐着我。彼时你恨声说本宫天真,你说 您日日踩着九十九级汉白玉阶通向金銮殿,天真之余有没有一刻想过,自己脚下踩的不是路,而是数万埋骨黄沙的四方将士、数万死于非命的苦劳徭役,那是他们的血、他们的骨、他们魂飞魄散,致死无归故里 忘了么?宁扶疏质问着,使劲将人拉到身前,与他额头想抵。 也轮到她逼视进他的眼底。 一旦开战,两军尸横遍野,百姓生灵涂炭。侯爷,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雨珠随风斜斜拍打在窗棂上,落在满院灼灼桃花上。一树芬芳,转瞬凋零入泥。 我没忘,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顾钦辞沙哑的嗓音混入簌簌雨声,冰凉春雨却浇不灭他吐息灼热,只要殿下安分些,我会利用好您的长公主印信与八百影卫,还有兄长那边,沁阳大长公主手中遍布天下的暗桩也可为我所用。 臣会让九州城门大开,让金陵宫门大开。万民跪拜,奉您为主。 语讫,顾钦辞从榻上站起身,院外的桃花落尽了,他胸前仍有片片绯红,婀娜更胜桃花。他没有整理衣襟,坦着陈旧伤疤与妖艳桃色交错的胸膛,昂首挺背,一步步走出静室。 归鸦绕树,天幕微沉。风雨越发大了,他弯腰拾起被雨水淋湿的铜锁,长链穿过门环。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 横渠,你为何非要蹚这趟浑水。 顾钦辞手里动作顿了顿,金属锵锵清响散去。他透过门缝,看见屋内床榻上,宁扶疏背靠着墙壁,双腿慢吞吞地弯曲蜷缩,双手抱着膝盖,缀满珠翠的脑袋深埋进大腿之间。 良晌,一动不动。 卸下雍容华贵的端庄,像是一只小白兔,手无缚鸡之力,受了委屈后躲在角落里独自黯然。 顾钦辞心尖一痛,沐浴在风雨中的身体倏尔唤醒了一截记忆。他终是狠不下心,丢开了门环上的铜锁,复又走进屋内。 宁扶疏听见声响,依旧岿然不动。 顾钦辞褪去自己潮湿的外袍,拿起桌上火折子,点亮烛火。双手伸到火光上方,烘干水分。然后跪坐在了床边地上,掀开宁扶疏衫裙下摆,伸手探入。 果不其然,触到一片寒凉。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掌心打着旋儿在那冰凉的膝盖骨处按揉,促使驱寒药泥慢慢化开。 宁扶疏任由他摆弄,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暖意一丝一缕渗入骨髓,她始终垂着眼,不知该怎么面对顾钦辞的魔怔,更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 自己不是没有胜算才推开他,只奈何 历史上的朝歌长公主英年早逝。 相反宁常雁却在位了四十余年。 这是事实。 宁扶疏而今打算一反了之,她手里握有朝歌长公主多年的经营,和自己积攒起来的人财物,不敢说万无一失,也有个十拿九稳。可她仍旧胆战心惊,每走一步棋皆栗栗危惧。 第201页 是因害怕天命不可违,自己终难逃一死。 可顾钦辞不一样,历史上的他,在长公主薨逝后越发潇洒,平安长寿。 他完全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顾钦辞不知她在想什么,替她擦好药,将那满盒药泥留在床头:明日一早,会有人带殿下去另一处别院。臣会安排好尽心伺候的下人,吃穿用度也都会依照长公主仪制给予。殿下便在那里待着,等臣回来。 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殿下,用好似哄小孩子的语气,细声道:疏疏,乖 他浅尝辄止就要离开。 别走。宁扶疏忽而出声。 她描摹着他的唇形,加深了这个吻,勾得顾钦辞欲罢不能,逐渐陷入她的节奏。宁扶疏趁他意乱情迷,凭借比顾钦辞多出几分的清醒自持,翻身下榻,将人压在了地上。 男人背脊撞在粗粝地面,宁扶疏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掠夺他的呼吸。 直到淡淡血腥气在唇舌间弥漫,她气息凌乱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输了,又该怎么办? 株连九族。顾钦辞云淡风轻地捧起她双颊洇红的脸,裹覆肉茧的手指点上她朱唇,摩挲着晕开血迹艳丽,幸好殿下也在臣的九族之内,到时候,我们一起死,谁也不苟活。 不苟活?好啊。宁扶疏明朗一笑。 清澈明媚的笑音荡漾在逼仄静室内,她趁机抽出顾钦辞衣袖中的短匕,在地上滚了两圈,挥刀砍断束脚披帛。 而捆绑手腕的锈红发带,早在宁扶疏深情吻他时,就已经悄悄割断。 她背抵着木门,横刀夹在颈侧:与其因本宫一人,害得你顾氏九族皆不得善终,倒不如本宫今日自行了断。顾横渠,我且问你,如果我自戕,你可会陪我去死? 疏疏顾钦辞错愕,连忙上前。 别过来。宁扶疏用力将刀锋向内压了压,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白皙脖颈和淡淡青筋在她刀下,脆弱而易碎的性命也在她刀下。顾钦辞蹙紧眉头,迈出去的脚步不得不收回,可望而不可及。 疏疏,把刀放下,好吗?他声音极轻,呼吸也不敢大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我记得你这柄匕首刃似秋霜,削铁如泥。宁扶疏杏眸如水平静,无波无澜望着顾钦辞,重复那句,若我自戕,你可会为我殉情? 顾钦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半晌。 正当宁扶疏想讥讽他说得比唱得好听,只见顾钦辞忽然用脚尖踢起掉在地上的刀鞘,拿在手里。他信手对半一折,竟是将玄铁打制的刀鞘生生掰断,露出夹层当中藏匿的镖形暗器。 他掌心一转,锋利尖刃登时对准心脏。 霎时,屋内二人各自手拿利器朝着自己,各自披发散乱似孤魂厉鬼,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形涌动在半空,画面格外诡谲。 顾钦辞手背血管如藤蔓凸起,他唤:殿下 鲜血染红了他的唇瓣,张合之间,他听见自己说:臣爱您,臣必与您同生共死。 可您爱臣吗? 他的衣袍被宁扶疏扯开之后,便松松垮垮地敞着,利器刺入皮肤,一滴殷红血珠流出心口。 继而是第二滴、第三滴 仿佛听到了皮肉割裂的声音。 暮雨凄沥,红烛泣泪。 咣当宁扶疏再握不稳手中短匕,两步跑上前,拔除扎在他心口的利器,重重扔掉。 她尝试执起衣袖擦拭顾钦辞身上血污,分明没多深的伤口,却偏偏血流不止,擦都擦不完。 宁扶疏骤然俯身,用唇堵住伤处。 她原想学他的极端偏执,以此劝他收手别冲动。可到底是比不过顾钦辞更狠,她先心软了。 没一会儿,宁扶疏的双唇便沾满鲜血,并不好闻的腥味浸染鼻腔,甚至嘴角以外的皮肤也擦出几道殷红血迹,仿佛腥风血雨中走了一遭。 大不了我答应你,一同回金陵便是了。她嗓音急切,就为了上本宫的贼船,值得你做这样的傻事么。 值得。顾钦辞毫不犹豫地揽她入怀,殿下,如果这世间注定要有人做乱臣贼子,背负不堪的万古骂名。那么臣希望,由臣来做这个恶人。 而您的双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1 12:57:10~20220712 17:5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瓜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人心 如今四月正中, 先帝忌日在六月下旬,而先皇后的忌日还要早上十来日。撇除从朝歌行至金陵的路程,算算时间,宁扶疏计划近日启程。 不比年前那一趟行礼繁重, 天公又不作美。这回, 他们轻装简行, 只走了二十几日便临近京畿辖内。 是夜,宁扶疏与顾钦辞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歇脚。店伙计端着饭菜前来敲门,甫一搁下手里东西,他便单膝跪地, 朝长公主行了一礼。 起来说吧。宁扶疏慢条斯理动起筷子。 第202页 影卫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开口:上个月, 按照主上的指示,诸位大臣在早朝时提了两次采选之事。果然不出主上所料, 都被陛下驳回了。倒是陛下微服出宫时看中一个民间女子, 带回宫里宠幸。 原本是要封淑妃的,但方公公说娘娘姓舒, 再以淑为封号重音拗口。一来二去, 陛下直接把人抬了贵妃。 宁扶疏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方缘贵,他倒是会揣摩圣意, 逢迎拍马。 影卫抬头,眼底晃过一抹森寒杀意:主上的意思是 不急,再容他得意几天。宁扶疏悠悠抿了口茶。而后抬手绕到头顶,抽出一支紫玉镂空簪,说道:把这个交给舒贵妃, 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影卫接过玉簪, 躬身退下。 桌上一盏油灯火光曳曳, 五月仲夏的金陵暑气闷热,宁扶疏提不起胃口,随便吃了点爽口凉菜便放下筷子。最终这满桌菜肴,全都进了顾钦辞的肚子。 他吃饱喝足后道:皇帝新宠是你的人? 宁扶疏说:不是。 顾钦辞顿时皱眉,想要说什么,突然嘴角触来一点微凉,宁扶疏执着丝帕擦拭他唇上汤渍。 她俯身前倾凑到顾钦辞眼前,杏眸掀出盈盈妩媚:不是我的人,而是同生共死的我们。 顾钦辞忽而笑了,抽去她手中帕子,攥住那纤长五指紧扣。 宁扶疏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续道:皇帝年纪轻,好不容易摆脱了我的掌控,如今他最想做的,无非是急于证明自己权势无双、说一不二。相反,他最忌讳还有人想掌控他。 他自以为学透了帝王之术,却压根没明白,百官谏言意在匡正君失。落在他眼里,只会以为满朝文武劝他采选立后,是那些人想摆布他。因此群臣越是上谏什么,他越是要反其道而行,说句天生反骨不为过。而他出宫途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我预先安排好的。 包括被册立为贵妃的舒氏。 天生反骨顾钦辞默默念过四个字,这倒是好办了。 宁扶疏看见他狡黠的眸光:你想到了什么计策? 需要殿下做两件事。顾钦辞道,首先是舒贵妃那边,让她给皇帝下一味易引起心慌多梦的药。其次在于司天台,有无可用之人? 这不难,司天监和两位少监都是我当初提携上去的。宁扶疏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等过几天,殿下就知道了。顾钦辞卖起了关子。 话说一半最是惹人好奇,宁扶疏也不例外。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想让顾钦辞告诉她。可不知怎的,从来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的人,今日格外地严防死守,坚决不松口。 这非凡没能打消宁扶疏的好奇心,反而勾得她心尖痒痒的,赌气似的跟顾钦辞较上了劲儿。 两人此时面对面坐着,她让右脚脱出云履,朝前伸去,立刻碰到了顾钦辞衣袍。余光瞥见对方端起茶盏的动作微顿,她勾唇轻笑,用脚撩开了锦缎的下摆。 起先,她只是用大拇指戳了戳他的脚踝,但见顾钦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品起了温茶,宁扶疏便也变本加厉,整只脚都钻进他衣裳中,沿着小腿紧实的肌肉慢慢往上爬。 攀至腿窝时,五根脚趾灵活地在那处幽幽打转。 宁扶疏单手托腮,歪着头端出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仿佛桌下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瘪嘴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顾钦辞还是那句话:殿下别急,最多不出五天,就会有结果了。 宁扶疏的脚继续向上,顾钦辞几乎不怕痒,这点她是知晓的,因此她没有在大腿多逗留,而是直接攀到顶点,脚掌轻轻踩动,然后脚趾忽地蜷缩,用力勾了勾。 清晰触感并没有因为隔着衬裤而减弱,顾钦辞顿时觉得喉咙干涩,灌了两口温茶仍不解渴。 宁扶疏使劲浑身解数,如愿以偿地听见一声低哼。她无辜眨了眨眼:这样也不肯说吗? 疏疏顾钦辞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别蹭了。 右脚受制,还有左脚,宁扶疏没有得到满意地回答,不可能善罢甘休。而她之所以能这般有恃无恐,还得托着两日来了月信的福,她知道顾钦辞绝不会做出伤她身子的事。 宁扶疏眼睁睁看着他双唇紧抿,鬓角滴下冷汗,捻出撒娇嗓音:横渠,你就告诉我嘛。 她寻常时候的声线清冽明朗,不像许多闺阁女子般细声细气,娇得能掐出水,反倒因为执掌朝堂惯了,添上几分冷澈威严。唯独在情难自已的时候,才会柔下来,像棉花糖一样绵软,甜腻,能拉出丝儿来。 这晌亦然。 顾钦辞猛然抬头,眸中暗不见底的浓稠:臣不告诉殿下,是惩罚您当日瞒着臣图谋大事。 他一向是记仇的,倏尔低低笑起来:可现在臣却觉得,单是这样的惩罚,似乎还不太够。 宁扶疏心底咯噔一下,和顾钦辞朝夕相处的经验告诉她,情况貌似不太妙。 果不其然,遮住她双腿的桌案蓦然被男人掀了,桌上空了的餐盘与灌满茶水的茶壶稳稳落回远处,分毫未洒。唯独她,被顾钦辞拽到了身前。 第203页 顾钦辞解了自己的衣袍铺在地上,以免灰尘弄脏宁扶疏的霓裳。他搂着宁扶疏,侧躺的姿势方便他挤入裙间。 疏疏,帮帮我。他捧住她的脸颊,撒起娇来比宁扶疏一个姑娘家更炉火纯青。青年呢喃:臣难受 横亘在腿间温度比盛夏的烈阳还要滚烫,宁扶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敢多动。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翠色襦裙,渐渐地,犹如青草沾上霜露。 她的衣裳,只能被他弄脏。 他们在京畿县城内歇息整顿了四日,方才继续上路。去年离开金陵时,雪压冬云白絮飞,如今遥见城外池塘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巍巍城墙近在眼前。 宁扶疏垂眸沉吟半晌,末了对驾车侍卫道:掉头,去玄清观。旋即又拉开车窗望出去:琳絮,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宫里传话,就说本宫经不住舟车劳顿,病了,没法进宫面圣,请陛下体谅勿怪罪。 依照规矩,封地上的公主王爷进京,需随时听候圣上传召,只怕宣口谕的小黄门如今已在公主府门前候着了。 一旦宁扶疏进宫,以宁常雁那堪比老鼠洞大小的容人之心,多半会设下鸿门宴,叫她有去无回,软禁宫闱内。 宁扶疏不愿冒风险,索性卧床称病,拿玄清观做挡箭牌。她身居太`祖圣人的清修圣地,谅小皇帝也不敢放肆。 但她不进宫是一码事,不代表能就此避开宁常雁。次日清晨,宁扶疏尚且依偎在顾钦辞怀里睡得正香,琅云匆匆进屋通报:陛下来了。仪驾已行至半山腰,再有一炷香就该到他们门前了。 宁扶疏立马起身,命琅云给自己脸上敷两层粉,顾钦辞则在香炉中投了一粒药丸。 当宁常雁推门而入,淡淡药草味扑鼻而来,又闻两声气虚无力的沙哑咳嗽声穿过布帘,他不禁挑动眉梢,唤了声:皇姐。 宁扶疏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来,动作缓慢。她将散乱的披发随意撩到肩后,便要下床行礼。 小皇帝雁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判断她的一举一动各有几分真假。蓦地,宁扶疏挪到床沿的小腿不慎打滑,眼见就要跌到地上。多亏了琅云与琳絮两人及时搀扶,才幸免于难。 宁常雁颇为担忧地开口:皇姐身体抱恙,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他龙袍抬袖,对身后随行的方缘贵道:去,把吴临叫进来,给长公主诊脉。 宁扶疏垂着眼,知道这是要试探病情。 她的身体抱恙自然是假,但嗓子沙哑和没能站稳却是真的。保持跪坐姿势的双腿又酸又软,连着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隐隐痉挛着,跪都跪不住。 一时间,她倒不知该不该佩服顾钦辞。昨天夜里太过发狠,把她弄得连虚弱都不需要假装。 宁扶疏拢了拢衣领,谢恩之后,说道:有劳陛下关心,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只是车马颠簸再加上气候闷热,连日吃不下东西,一时体虚罢了。来时路上,已由府医瞧过了,不必劳烦吴院判。 吴院判迈过门槛的脚底步子不由顿了顿,神色踌躇,看向陛下。 朕印象中,皇姐自小身体好,少有缠绵病榻的时候。宁常雁眸底漆黑,慢声道,如今见皇姐这般憔悴,朕实在放心不下,就算回到宫中,也难免寝食不安。皇姐就当是为了朕,也为了自己的身子,让吴临瞧一瞧吧。 宁扶疏抬起眼皮,不冷不热的淡漠与少年天子的虚伪,四目相撞。 须臾,她收回视线,抓起床头的丝帕捂嘴咳嗽,好半晌后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臂:吴院判,请吧。 吴临弯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三指搭上长公主脉搏。大楚曾经最有权势的贵人和如今最具威严的帝王,正齐齐盯着他,他不敢不尽心。 片刻之后,吴临揖身回话:殿□□内淤积多年的寒毒霸道,忽然碰上仲夏里最毒的暑气入体,肝火燥且湿气重,身子自然虚弱。待臣替殿下写张方子,调养个十来日,应当便能无碍。 十几日,需要这么久?宁常雁皱眉。 吴临面有难色:回陛下,十几日也只是臣的保守估计。气虚体弱之症虽看似平常,但其实最难根治,需得殿下配合着臣的方子,平心静气,慢慢调理。 行了,开药去吧。宁常雁摆摆手,其余人也都退下,朕与皇姐有要事商榷。 屋内只剩他们姐弟两个人。 小皇帝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凉茶,若有所思地转着茶盏:朕今日来找皇姐,其实是有一件事拿不准注意,想问问皇姐的意见。 宁扶疏靠在床头,深深浅浅地呼吸着,静待他下文。 四日前的夜间,临安城郊赫然火光照天,一声惊雷巨响后,地上忽现天坑,深达十数尺。更诡谲的是,这个天坑竟然内有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清清楚楚。唯独代表天的乾卦,少了一笔。 朕当时就把这事儿给司天台说了,让他们卜一卜。宁常雁道,结果那几个老头,居然告诉朕这是大凶之兆。说那天坑落处,正好在先帝陵寝的西北方,而朕的帝星也在先帝陵寝的西北方,寓意着父皇在天之灵震怒,借此斥责朕。 第204页 朕原本不信,可当天晚上,朕就梦见了父皇给朕托梦。他怒发冲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在位数年不思进取,不曾做出半分功绩。他说自己后悔传位于朕,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皇姐可有做过这样的梦? 不曾。宁扶疏说起胡话信口捻来,倒是近日总梦见母后,她仍是年轻时慈眉善目的模样,叮嘱我要好好将养身子。 她话音落下,宁常雁的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母后待皇姐,还是那般好啊。小皇帝冷笑,不像朕,连续三日都梦见父皇厉声训斥。朕想了想,决定照司天监说的做,在天坑八方修建八座三十六层通天高塔,要在父皇忌日之前完成。一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二来也算向父皇证明,朕登基多年是心怀社稷与功绩的。 于是朕昨日早朝将此事提了提,结果万万出乎朕的预料,满朝文武居然全都站出来阻止朕。说什么修建八座高塔实乃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请朕收回成命。皇姐,你来给朕出出主意,这通天高塔,朕究竟是修还是不修? 砰的一声,宁常雁手里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动了气的眉头紧锁。 宁扶疏不紧不慢先咳嗽了两声,而后望向他: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宁常雁语调间已有不耐,要听假话,朕何必来问皇姐。 宁扶疏收回视线,盯着眼前素净典雅的被褥绣纹,仿佛这样就看不见皇帝怒容,微微缄默后开口:真话自然是,不修。 她病中嗓音虽然轻哑,声调却依旧捻着往日长姐教导幼弟时的清冽低沉,语重心长道: 陛下有时也该多听听大臣们的意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所言必是为了陛下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这话没说错。昔有始皇帝与二世皇帝兴修阿房宫,葬送大秦国运,陛下当以古为镜,知天下兴替 够了!宁常雁蓦地呵声打断。他胸腔起伏着,像是突然就动了气:皇姐的意思,朕知道了。 他甩袖往外走,布帘掀起又落下,荡漾如浮水波涛,伴随着屋外君王起驾的高昂唱声如潮水般褪去。 宁扶疏抬起头,目有精光,唇噙浅笑。除却皮肤扑了厚厚一层□□而显得苍白,哪还有半分病中憔悴的样子。她赤脚下床,一手端起宁常雁没喝完的那盏凉茶,一手揭开香炉盖子。 将半碗茶浇了下去。 又推开木窗,晌午第一缕阳光照射生辉,清新空气驱散草药苦味铺开的阴霾。 身子被人从后方搂住,肩侧乱发归到耳后,发顶却被贪婪地蹭了蹭。 天坑异象,是你做的?宁扶疏转过身。 顾钦辞抱着她坐到桌上,拿来床脚的云履,半跪着蹲下为她穿鞋:疏疏不都猜到了吗。 正因她猜到了,所以故意摆出谆谆教诲的姿态,让小皇帝多听取朝臣意见。所以刻意忤逆宁常雁的心思,触怒他天生反骨的敏感神经。 越多人反对,宁常雁就越是会执意孤行。 殿下在朝中有忠心的党臣,有禁军的效力,有北地的兵马,还有沁阳大长公主手里遍布楚地的暗桩眼线。顾钦辞道,欲成大事,只差一样东西。 人心。宁扶疏接话。 没错。顾钦辞笑道,陛下不仁,而殿下仁义。陛下劳民伤财,而殿下心怀苍生。宋丞一派不偏不倚的中庸之臣,心中自然有一杆称衡量轻重,究竟谁才是真正值得辅佐的明君。 宁扶疏鞋尖微翘,挑起男人曲线硬朗的下巴:横渠,我怎觉得,你如今心眼越发多了。 顾钦辞任由她拿鞋尖抵着自己,配合地一点点站起来,双手撑在宁扶疏身体两侧。他上臂逐渐收拢,脊梁向前倾,轻嗅她裹挟茉莉甜香的呼吸,惋叹一声低语:大概为了保全地位吧。 殿下身边得力之人那般多,臣倘若没点儿本事,只怕转眼就被殿下抛之脑后了,还拿什么做殿下的皇夫。 宁扶疏隐约觉得这话好像有些熟悉。 她的下巴被顾钦辞反手捏住,仰起头看见男人暗色瞳仁被眼睫遮住,刹那间,她想起来了。 确实熟悉,因为昨晚吹灭蜡烛之前,顾钦辞就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将她卡在怀里,唇齿摩挲着她的耳垂,用身体力行向她证明他的本事。一遍遍要她承认非他不可,要她答应再也不会像上次那般,抛弃他独自行动。 这才有了刚才险些摔下床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今天写得有点慢,更新晚了。算是补偿追文的小可爱,24h小时之内本章留评发红包呀~ 第67章 动手 宁常雁回到宫中, 二话不说当即下旨:擢令工部负责修建琉璃高塔,务必在先帝忌辰之前完工。此事关乎大楚国运,断不容半分差池。 工部尚书接到圣旨,那叫一个心烦意乱。 距离先帝忌辰只剩四十来日,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 要修成八座通天高塔, 压根就不可能。他与下属官员反复商议过后,也只想出一个办法,能保住工部诸位的项上人头。 第205页 财力方面,得让户部大量拨款。物力方面, 需要各州郡上供土木材料。人力方面,只能强行征收徭役。 众人面面相觑, 明知此举不妥当,但圣旨所迫, 不得不硬着头皮干。 突然,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长公主还在,绝对不会让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犹如石子丢入河中, 顷刻溅起无数水花, 周围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工部尚书冷眼扫过众人,绷着脸警告: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罢了, 要是出了这个门还敢胡言乱语,本官也保不住你们。 众伙儿连声应是,各自忙活起手头公务。但长公主比陛下更好的种子,已然在心底深处埋下,每当修塔工程遇到阻碍, 便会冒出头来, 生长一些, 再生长一些。 衙门之外天色昏暗,分明是大中午,却乌云压顶,格外阴沉。夏日的雨不落则已,一旦降下来必有倾盆之势,淋得没带伞的行人措手不及,浑身湿透。 刚从御书房议事回来的户部左侍郎首当其冲成了落汤鸡,他接过同僚递来的毛巾,边擦拭衣袍上水渍,边皱着两撇浓黑的眉毛埋怨:这件事要钱,那件事也要钱,当咱们户部的钱是天上掉的嘛! 右侍郎闻言,赶紧关上门:这又是怎么了?你不是去面见圣上了嘛? 哼左侍郎随手把毛巾甩在桌上,要是其他人问我拿钱,我二话不说给他撂脸子。可正因为是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而后平复好激动情绪,冷静下来说道:昨晚刚收到的急报,泗州多地持续下了十几日暴雨,江河水位暴涨,八成的堤坝被冲垮,发了洪水涝灾。他双手作揖往上拱了拱:圣上命咱们拨款赈灾。 那就拨呗。右侍郎大喇喇道。 江南频发洪涝,西北常遇干旱,每年都有那么三两起事,一直都属于咱们户部管,没啥好抱怨的。再说了,去年长公主肃清六部,又查抄了赵府,给国库充进来不少银子。老左,你就大方一点,别太抠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户部抠门,像是几辈子没见过钱似的,恨不得把一文银子掰成八份花,隔三差五就要嚷嚷上几遍国库空虚。这事儿不可行,那事儿不能办。 左侍郎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回真不是我抠门。 他道:要是单纯泗州洪涝就罢了,现在的问题是,北地邯州也出事了。武康侯八百里加急的奏折跟雪花似的往金陵送,我刚刚听陛下说起才知道,邯州突发地动,百姓死伤无数,就连军队囤积粮草的那座山,都崩裂了。 目前暂时不确定粮草还有没有,但怕就怕朔罗诡计多端,趁人之危,专挑我军自顾不暇的节骨眼进攻边防。武康侯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请求朝廷速速拨送赈灾银两,并调配辎重粮草。 老右,我给你算笔账啊。左侍郎捋起袖子开始比划,这就好比我总共有俩梨,圣上先是命我拿出一只,给工部修建通天塔用。然后又命我拿出另一只,分给邯州赈灾及粮草。 这国库统共有多少银子你是晓得的,大兴土木就是个无底洞你也清楚。陛下看重修塔之事,到最后花出去的银两绝对比咱们现在预计的要多。再来说邯州那边,边境每一桩事都是国之大事,千万两白银必少不了。你说,减去这两项开销,哪还有银子拨给泗州赈灾? 这确实棘手。右侍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垂着眼沉吟半晌,要我说,这通天高塔就不该修。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先解决邯州与泗州的天灾人祸才最要紧。 我也是这般同陛下说的。左侍郎叹道,可陛下的意思是,八方琉璃塔关乎国运昌荣,只要这塔修好了,上天神灵与列祖列宗保佑大楚,各地的小灾小难自然就会平息。 所以哪里的银子都能缺,唯独这一块,少不得。至于其他的,陛下命咱们俩与尚书大人商讨个对策出来。 可我这想了一路,脑袋都被雨淋透了。别说对策,就是连半点思绪都没。他懊恼皱眉,诶,我说老右,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右侍郎耸耸肩:我这脑子还不如你呢。 你都没法子的事,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左侍郎闻言越发烦闷,焦头烂额:难道咱们俩就这样去见尚书大人?凑过去挨骂? 右侍郎话锋一转:我虽然想不出解决问题的主意,但我估摸着,有一个人或许能为咱们指指路。 谁?左侍郎忙不迭问。 右侍郎道:长公主殿下。 从前这些事大都由殿下圣裁,想来这回,殿下应当也有妥帖之法。他视线穿过窗棂,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已经停了,太阳躲在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咱们这会儿出城,路上走快点,没准能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回家。 我不去。左侍郎想也不想就拒绝,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嘛,我可没心思搅和进你们的那些党派之争。 那行吧,我自己去。右侍郎不勉强他,兀自站起身整理冠帽与衣袍,边往外走边扬声道,你就到尚书大人面前等着挨骂吧。 第206页 左侍郎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又算了一遍国库的账,终是认命叹气,小跑跟了上去。 雨后初晴,轻衫微湿。 玄清观静室内,宁扶疏瘫着酸软发胀的后腰,倚坐床头,手里拿着一沓密报细细翻阅。 顾钦辞端着冰镇甜汤走进内室,宁扶疏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放下手里东西。只是在他走近榻边坐下时,慵懒地张开嘴巴。顾钦辞立刻心领神会,汤匙舀起半勺银耳莲子汤,喂入她口中。 银耳滑嫩,莲子软烂,配上适量的砂糖与冰块,凉爽清甜霎时润了肺腑。 如是喝了大半碗。 味道怎么样?顾钦辞问她。 宁扶疏手指翻过信件,正凝神看得专注。她抽空回道:你自己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下一瞬,纸上文字被突然袭近的阴影遮挡,微凉唇瓣覆来一片温热。齿关被撬开,扫过上颚的触感又软又痒。 良久,顾钦辞点头道:嗯,甜的。 宁扶疏伸手拍开他胡乱蹭动的脸,眼底含着浓浓笑意,却嘴硬低骂:成日不正经。 食、色,性也。顾钦辞说着,褪去鞋袜,翻身上榻。他长臂一揽,将人搂入了怀,这句话还是殿下教给臣的。 一本正经地问:臣哪里不正经? 宁扶疏一时语噎,竟无法反驳他。这话确实是她说的,食肉开荤也是她勾的。要是指责顾钦辞不正经的话,她得先承认自己不正经。 这么一想,她反而坦荡了。 没接他的追问,宁扶疏全身放松靠在他怀里,趾高气昂地指使道:给我揉腰。 以后不准再开发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 顾钦辞低笑一声,遵命照做。但自然是遵的前一句,至于后面那句嘟囔,他则假装没听见。 按揉在腰间的力道不轻不重,搭配着恰到好处的手法,身体里似有细微的电流划过,带起一阵酥麻。很快,宁扶疏的鼻腔就溢出了软绵绵的低哼,像黄鹂鸟一般,婉转悦耳。 疲惫的肌肉得以舒展,四肢和神经也随之轻松下来,逐渐生出困意。 宁扶疏正要闭眼小憩,琅云的声音在帘帐外响起,说是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求见长公主殿下。 她如今对朝堂局势了如指掌,顿时猜到所为何事,强行打起精神,传二人进来。 顾钦辞不好再躺在床上,起身的同时,替她放下纱帐床帘,不肯泄出半分春光。 户部右侍郎原本就是朝歌长公主一派的党臣,对长公主倚榻议事的举止,早就习以为常。一双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地面,依照规矩行礼后,将目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臣等无能,还请殿下指点迷津。他道。 帐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却始终没听见长公主开口。期间,左侍郎等得有几分心焦,视线不禁瞥向同僚,拼命使眼色,右侍郎神情不变,让他别着急。正当这时 国库没银子,不是还有陛下的内库嘛。说话的人是顾钦辞。 驸马爷这话,下官何尝不清楚。左侍郎面色讪讪,实不相瞒,今晨在御前议事时,下官便如此这般地提了。可圣上的意思是,内库所珍藏,皆物华天宝,圣心甚爱,不肯动用内库钱财呐。 倏尔,一声讥诮呵笑荡在半空,宁扶疏嗓音肃肃低沉:百万两白银而已,就把两位大人都逼得没法儿了? 右侍郎愣怔,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是有戏了,连忙谦卑道:臣愚钝。 宁扶疏清了清嗓子:本宫想问问,两位大人府中各有多少积蓄? 右侍郎道:臣等俸禄微薄,并无 本宫要听具体的。宁扶疏厉声打断。 右侍郎咽了咽唾沫:大抵四千多两。 左侍郎也如实道:臣约有五千多两。 现今若要你们从中拿出十分之一。宁扶疏问,对家中生活可有影响? 两位侍郎异口同声回答:并无影响。 那便是了。宁扶疏道,你们今日回去,先将泗州与邯州的赈灾款拨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关乎百姓之事耽搁不得。待后日朝会,再提出阖宫缩减用度,为国祈福,此为其一。其二,则号召百官为苍生安泰略尽绵薄之力。 左侍郎沉思后道:殿下此法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 恕臣冒昧,殿下有没有想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他们拿出自己的私人财物,只怕有的是人不愿意。 宁扶疏一笑:左侍郎说的,是自己吧? 殿下小心思被戳穿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你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宁扶疏屈腿换了个懒散姿势,不甚在意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本宫向你二人保证,在不久之后,这些银子必会原原本本回到你们手里。 至于朝堂上,届时本宫自会安排亲信进宫。本宫身为一国公主,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养,现今听闻两州百姓流离失所,本宫寝食难安,遂当身先士卒奉上公主府全部存银。 第207页 没曾想她贩卖盐引赚的银两,在这会儿派上了大用场。 有本宫打头,那些郡王和国公纵然心底再不愿意,但为了面子,也必定随上一份。再以宋丞之一心之爱民,不用你们施压,他也能捐个四五万两。而既然宋丞出了五万,太尉府又岂有少于这个数目的道理? 这样算下来,别说一百万两。 哪怕需凑个二三百万,也不是没可能。 常年在户部当差的两位侍郎最是精明会算账,一番合计,登时叩谢长公主,再拜告退。 待人离去后,顾钦辞将床帘重新掀起。他眼尖,立马发现宁扶疏手里攥着的密报,比起方才多添了几道仄皱,俨然是五指过于用力,不慎捏出来的。 顾钦辞道:方才在想什么? 宁扶疏知道,他问的是两位侍郎最初请殿下指点迷津时,那一截漫长的沉默。 在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个筹钱的办法。宁扶疏坦诚得毫无保留,她牵过顾钦辞的手,把一沓密报全部递给他。 顾钦辞看见信件上的文字,依旧是他看到过的那份宁氏宗亲的名单。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回,每个名字都被朱笔划上了一条横线,俨然是不满意的意思。 宁扶疏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横渠,我这一步迈出去,注定是与他不死不休的结局。 一旦长公主亲信奉上银两,便是暗示众臣,长公主受万民供养,难道九五帝王的穷奢极侈就不是出自百姓身上嘛。长公主能为抵御天灾尽献全府积蓄之力,陛下却不肯拿出内库一分一毫。 原本不偏不倚的中立之臣,经过此事,心中天平难免权衡倾斜。而那些视钱如命,甚至九牛一毛之人,也会将痛失爱财的原因归咎于陛下不愿大开内库,才让捐钱赈灾的义务落在他们头上。 至于长公主嘛,能将府邸全部存银充入国库,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许在这件事之前,宁扶疏与宁常雁姐弟二人还能维持虚伪的表面和谐,可今日之后,和彻底撕破脸皮无异,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其实说句难听的宁扶疏苦笑一声,我当真不稀罕他那皇位。 我从来都知道,万人之上往往意味着无人之巅,那位置,孤单得很。身边人惧我怕我,算计我的权利,谋图我的恩赏,少有真心。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更甚者,上有列祖列宗给你定的规矩,下有朝臣百官对你的约束,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需依照礼制。 哪有当个随心所欲的公主来得安逸。 她松开了顾钦辞的手指,倏尔仰躺在他大腿上,捻过一缕松散垂在额前的乌黑长发,漫不经心缠绕在指尖。动作悠闲,嗓音却难掩沉重:横渠,有些话,说出来都怕你会笑话我。 其实在朝歌的三个多月,是我这一年以来,最惬意的日子。 哪怕我已绸缪良多,可直到前日午间小憩,我仍旧期望着皇帝能知对错明是否,收回兴修通天高塔的念头。但凡那样,我必定不着急动手,等他做一个明君,我纵是玩一出假死的戏码,放弃公主身份与权势富贵也无妨。 顾钦辞屈指轻轻抚过她脸颊:我明白。 宁扶疏的心思,他都明白。 假如长公主真有夺权的野心,早在小皇帝刚登基那两年,尚且少不更事的时候,把他养成提线傀儡,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什么阴谋诡计都容易。 或者像赵参堂那厮,利用大权在握,极尽结党营私之事。贪墨敛财,密养私军,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哪一条路都比当下的临时起意好走。 此番,她是被宁常雁逼到绝境了,不得不反。可即使到了这一步,她宁扶疏依旧愿意给小皇帝最后一次机会。 谁都能看通透的道理,偏就宁常雁被猪油蒙了心,猜忌成病,又刚愎自用。 宁扶疏闭了闭眼,再睁开,蓦然有一缕坚韧在杏眸中氤氲着荡开:纵观宁氏宗亲并无能堪大任者,而本宫,亦不确定自己能否担好这份重责。只愿比宁常雁做的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便算不负大楚百年基业,无愧于心。 横渠,我最后问你一次。她眉目认真,盯着顾钦辞深邃眼睛,一字一顿,成者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你当真要与我同生共死? 顾钦辞摩挲着她下颔曲线的手,忽而顿住。 宁扶疏纤长眼睫轻颤,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她紧紧锁住男人鸦青色睫羽下目光莫测,生怕错漏分毫。不敢揣测他的回答,心底却早已想好最坏情形下,宽慰自己的借口。 这终究乃生死存亡之大事,没关乎家族命运,有退路,她总要郑重其事地再问他一问。 顾钦辞如果想在此刻收手,她不怪他。 独善其身,利己者生。 人之本性罢了。 倏然,她缠满顾钦辞墨发的手被握住。只见顾钦辞拉开床头木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发丝应声而断。 宁扶疏的心跳也随着剪刀声响停滞了半拍。 结发为夫妻,断发绝情念。 这是彼时流传世间的说法。 宁扶疏当即就要起身,唇线紧抿,脑海中一遍遍默念着:她不怪他她不怪他的 第208页 可为何偏偏眼眶干涩,胸口也闷闷的,仿佛堵塞了一块混沌雾气,淤积难散。宁扶疏不愿意让顾钦辞发现她情绪的异样,开口想说自己有些乏了,把人支出去。 她朱唇张开,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出口,蓦然又闻一声咔嚓清响。 宁扶疏怔住。 只见顾钦辞把她的头发也剪了。 两绺粗细有别的墨发捻在他指尖,青年拿着头发,让它们相互绕来绕去。 许是握惯刀枪剑戟的缘故,那双覆满薄茧的手很不灵巧,好半晌,宁扶疏也没瞧出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顾钦辞好像放弃了,抬手绕到脑后。微微侧头,将锈红色的发带一抽。 他把两缕头发混成一小撮,再分辨不出哪根属于谁。末了,用发带一圈圈捆好,系上一个最简单的绳结。 宁扶疏掌心落下一簇轻柔,顾钦辞与她十指紧扣,而结发在两人手中。她听见他说:成者王也好,败者寇也罢。不论结果如何,我只知,臣与殿下便如同此发,必定要在尘世三千丈里纠缠不分。 至死方休。 宁扶疏忽然笑了,眼角酸涩被翻涌的温热滋润。 她问:落子无悔? 他道:覆水难收。 宁扶疏嘴角溢满明媚,瞳中神色却分外严肃:横渠,我不想同他耗下去了。 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3 00:00:00~20220714 17:4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习清哥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名字不比臉重要 15瓶;甜味婷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平安 朝廷下令, 命各州郡自即日起,运送现成的琉璃金银及土木砖瓦至临安帝陵。务必数百里加急,不得耽搁,尽快修建八方琉璃宝塔。 照宁扶疏的说法, 一旦这些物资送到临安, 那便是真正的暴殄天物。她要让这劳民伤财的高塔, 修不起来。 可圣旨已经快马加鞭下达各地,过了今晚,陆路与水路上就会有不少官兵护送的辎车和船只。宁扶疏道:横渠,我想干一票大的。 截货。 她说着, 猛地起身,连绣鞋也顾不上穿, 两步化作三步走到书桌后,摊开楚境的羊皮地图。 你看她细白指尖点在地图某处, 临安共有六处城门, 也就是说,无论来自哪里的物资, 凡是想要进入临安城的, 都得经过这六条官道的其中之一。而泗州在这儿,距离临安的这四条官道极近。 顾钦辞提着鞋, 边为她穿戴,边听她说。 我打算安排人手,在这几个地方设伏,抢截官差押运的货物,继而秘密送往泗州。再把东西重新包装之后, 假借当地富商之名捐给官府。用来重修被洪水冲垮的堤坝, 总比用于修那通天高塔物尽其用。 顾钦辞顷刻了然, 说道:殿下想让我埋伏在哪条路? 不,泗州的事交给影卫去办就行。宁扶疏道,泗州与临安相邻,距离金陵太近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宫里马上就能收到消息。以皇帝对修塔的执着,他肯定严查不贷。你如果在那边,露出丁点踪迹都会引火烧身。 这条线,我计划明着送给宁常雁,让他查,也让他抓到咱们的人。然后,顺势把火引到罗太尉身上。宁常雁疑心重,他少不了怀疑太尉新官上任半年,缘何就能拿出和丞相府数十年门楣高悬差不多的积蓄赈灾。如果此时再出一桩太尉抢截朝廷物资,贩卖敛财的事 宁常雁必定深信不疑,对他下手。顾钦辞接过她的话。 没错。宁扶疏道,只要罗太尉垮台,我自有办法让宁常雁新任命的太尉是我的人。等那时,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虎符到手,再加上长公主令牌,九州郡丞皆听本宫号令。 现在唯一的变数在于十六卫。 包括禁军在内的其中六支卫队已经向我表明忠心,可还剩下十支,约莫是誓死效忠皇权的态度。说到底都是大楚的好儿郎,若可以,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兵戎相见,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横渠,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顾钦辞站在她身边,深沉目光落在羊皮地图绘制的万里疆土,逡巡游移着,思索半晌。 血性铁骨,想让他们屈,怕是不太可能。他道,但如果我们有两倍于对方的人马,就可以把衙门四周铁桶,水泄不通,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宫变已经结束,只有向殿下俯首称臣这一条路可走。 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遭到他们的反击。咱们手底足够的兵马,便是必胜的把握。 宁扶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顾钦辞眼神停留之处,正是北境泽州。 你还是想借顾家军行事。她一语道破。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顾钦辞侧头看向她,神情认真而冷静,十支卫队总计两万余人,意味着除却跟随殿下逼宫的人马以外,我们还需要至少五万兵马。 第209页 虽说殿下握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太尉符令,可向其他州郡借兵总有被宁常雁察觉的风险,处理起来实在麻烦。倒不如我亲自走一趟泽州,调度五万兵马,殿下只需要为我开城门便是。 宁扶疏轻点在地图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可 没有可是。顾钦辞打断她。 宁扶疏抿唇迟疑,静默片刻忽又蹙眉:但 也没有但是。顾钦辞握住她的肩膀,目色深深与她对视,殿下,为君与为帅有一点是共通的。切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一声好字终于艰难地溜出喉嗓。她问:你准备何时出发? 疏疏希望我何时走?顾钦辞把问题抛了回来。 宁扶疏睁开眼睛,蓦地笑了:明早再走吧。语讫,她拉过顾钦辞的手往外走:现在先做另一件事情。 玄清观各处院落都种植着银杏树,在前庭更是有一株寿长千年的参天银杏,粗壮树干比道观屋檐还高,被誉为玄清圣树。据说,道观中道行深厚的高功法师可以通过这棵树,聆听九天神明的指示。 时值蒲月仲夏,银杏峥嵘虬枝生满绿叶,茂盛得遮天蔽日,揉碎了夕阳霞光。 宁扶疏在树根前蹲下,一双手钻进顾钦辞衣袂,轻车熟路摸到他藏匿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 她握刀插进泥土中,费劲刨土。 一顿操作热得她大汗淋漓,低头看向脚边,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缺口。 耳边响起顾钦辞肆意爽朗轻笑,执握刀柄的五指被一根根掰开:疏疏,刀得这样拿,才使得出力气。 宁扶疏的手旋即被他包裹在掌心,两人共同握刀,寒刃磋磨岩土。顾钦辞续道:不止挖土,杀人也是一样,握刀的手势对了,才能够一击毙命。 果真,这回轻而易举就挖出了一个坑。 宁扶疏将装有他们结发的锦盒埋进去,再重新把泥土填平。 脑海中忽而晃过什么,她狐疑眯起双眼:那天在朝歌城外的桃花观里,我拿刀抵着脖子的手势,也是错的?其实压根杀不了人? 顾钦辞没说话,双手捧起一抔黄土往锦盒上垒。宁扶疏瞬间就懂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她喉咙微涩:你为何要刺自己那一刀? 宁扶疏抬起手,小心翼翼摸到顾钦辞的左心口。她知道,层层衣衫下,那里有一道正在结痂愈合的伤疤。是当日顾钦辞拿刀尖对准自己,眉头也不皱一下,狠心刺出的。 她原以为,那场较量不过是顾钦辞担心她失手伤着自己,所以用他受伤来换她不受伤。 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你说呀。宁扶疏倏然有些急切,揪住他的衣襟追问,你既明知我伤不了自己,为何还要那般 她的五指撕扯开顾钦辞衣领,新生出来的细胞比周围皮肤稚嫩,显现着淡淡的薄粉色,给人无比脆弱的错觉。手指微微发颤,始终捻着衣裳料子,不敢触摸伤处,生怕碰疼了他。 顾钦辞抓过她的手掌,径直贴了上去。 疏疏,你从前总不肯相信我爱你。他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后来,无论我多么热烈,得到的却只是你在安息香中加了紫茄花。 顾钦辞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轻而低哑:疏疏,你从未说过爱我。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我那时想,若能用心口一刀换你一句喜欢,也算值得。他嘴角扯动,低低一笑:可我到底,没有求到。 他此时又问:疏疏,你喜欢我吗? 宁扶疏的掌心能感受到他胸膛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仿佛自己的心跳也被牵动,蓦然漏了一拍。错愕他竟如此情深似海,纵使浑身染血,也要拥抱住她,愣愣地有些答不上话。 耳边的风好似都静止了。 顾钦辞满怀期待地瞧着她,等她回答。 半晌,他像是无奈地笑了,眼睫低敛,伸出另一只没刨过泥土的手,捧住宁扶疏精致脸庞。 罢了,你是女孩子,说不出口便罢了。 我替你多说几遍。一点落日残阳穿透树叶缝隙,映在他漆黑眼眸,疏疏,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宁扶疏嘴巴半张着,俨然想说些什么。可她在咫尺之距正对着男人的目光,那盈满眼瞳的情意似有温度般,滚烫如灼,烫得人难以移开视线,连喉咙也觉哽涩。 她看见顾钦辞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高大身影倏然俯前靠近。尚且来不及反应,后背已被顾钦辞健硕的手臂揽住,抵在了树干上。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极度缺氧让她的腿根发麻,险些蹲不住,呼吸急促的刹那不由跌坐在了地上。融融晚风携着野花清香拂面,树影婆娑。 只不过到最后,宁扶疏依旧没能说出顾钦辞想听的话。 并非不爱,她自然是喜欢顾钦辞的。 兴许是长期的习惯使然,宁扶疏总觉得将喜欢直白地挂在嘴边,颇像闺阁女儿家腻腻歪歪。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姑娘,知道爱一个人从不是靠嘴巴,因此通常做得比说得更多。 第210页 她的直白,体现在另一方面。譬如想要拥抱便张开双手,穿过他的臂弯;想要亲吻便踮起脚尖,凑他的薄唇;想要欢愉便天真无辜地眨着眼睛,再放浪大胆地解他衣带。 她让顾钦辞先行回屋,而自己去寻了观内主持。 主殿中,两盏曳曳烛光下,老主持凝神静心,正打坐修行。 听见脚步声渐近,他徐徐睁眼:长公主殿下,天色已晚,来寻贫道所为何事? 道长道行深厚,玄清观的平安符更是灵验。宁扶疏道,本宫也想求一枚。 老主持静静打量着她,摇了摇头:殿下发顶有东来紫气萦绕,龙凤之姿,无需平安符亦贵之极也。 道长误会了。宁扶疏道,本宫并非为自己求符,而是希望祈愿驸马平安。 原来如此。老主持悠悠甩动拂尘,从袍袖中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印乃贫道与老君通灵开光时绘制,殿下在此符上祈福,再将其装入锦囊便是。 宁扶疏双手接过符印,又道:敢问道长,装这符印的锦囊有何讲究?本宫听说,十年前,沁阳大长公主曾在观中亲手缝制锦囊? 老主持闻言,忽而抚须朗笑起来:倒真是巧。十年前,大长公主殿下还是昔日长公主,说的也是希望祈愿未来的驸马平安,问的也是锦囊有何讲究。 彼时贫道说,心诚则灵。如今,也把这四个字送给长公主殿下。 宁扶疏豁然开朗,她双手交叠作揖,躬身朝老主持拜了拜:多谢道长。 老主持一身白袍穿得随意,走起路来浩浩如冯虚御风,飘飘似羽化登仙,嘴里念念有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宁扶疏望着玉人仙姿融入夜色,转过身,抬头仰视三清殿内供奉的三清天尊,细眉善目,甚是慈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循环往复,天尊之体常存不灭。 她盘膝跪坐在蒲团上,命琅云将针线与红缎取来。 不知十年前沁阳姑姑是否也如同这般,坐在神明脚下,与月黑风高相伴,为了心上人虔诚地缝制着一针一线。 半个时辰之后,宁扶疏低头看着一地皱巴巴的废弃布料。她想,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沁阳姑姑只是不擅女红,而她压根就不会女红。 一字之差,结果却隔了十万八千里。 就连侍奉在侧的琅云都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殿下,这些琐碎的活儿还是婢子来吧。您从小就没学过刺绣,万一伤着手该如何是好。 宁扶疏当即反驳:这不琐碎。 琅云还想再劝,可宁扶疏突然合上了眼睛。耳畔似有声,穿越混沌与虚无,缥缈空灵。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她陡然丢开手里针线,而后将符印折成方方正正一小块,放在红布中。用最简单的黄纸包药的法子,把符篆装进了锦囊内。 大道若弦,心诚则灵。所指并非是让神明看见信奉之人的虔诚方能心想事成,沁阳姑姑会错意了。凡真正心诚者,便无需在乎表面的形式,甚至不信仰神明不叩拜仙君也无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她必能得偿所愿。 宁扶疏回屋时,顾钦辞正收拾好行李。 扁扁的一个小包袱,大约只放了两套途中更换的衣裳,和几块干粮与水囊。 顾钦辞指尖点在桌面:我明早就出发去泽州了,疏疏,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宁扶疏想了想:万事小心,不论遇到任何状况,务必派影卫给我传信。 顾钦辞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 宁扶疏续道:我会尽快绸缪,在你带兵离开泽州之前把太尉印信送到你手里。 如果有郡丞同时见本宫令牌与太尉印信依旧不肯开城门,不要和他硬碰硬,无谓的内耗只会把时间浪费在损兵折将和打草惊蛇上。倒不如兵行险招,假传圣旨。如果遭到怀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杀之。 顾钦辞闷声低笑:疏疏,领兵行军的事我比你有经验,你便放心吧。 烛光潋滟在她眼底,他凑近了些,凝望着她追问:除了公务正事以外,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呼吸交错,气息灼人。宁扶疏见她黑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专注而深沉,哪能不清楚他最想听什么。 顾钦辞无言等着。 谁都没说话,便显得屋顶野猫踩过瓦片的响动格外清晰,后山林中夏蝉鸣叫聒噪不绝,繁杂喧嚣缠绕耳膜,却独独不闻眼前人细语温柔。 不免有一丝失落划过眼底,连忙敛睫遮掩。再抬眼,却是撞上了一双盈满狡黠笑意的杏眸。 宁扶疏两臂攀过他的肩膀,勾住他的脖颈。把顾钦辞向前拉的同时,也将自己往前送了送。一衣带水的距离霎时也被抹去,朱唇印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微尖虎牙恶劣地吮啃摩挲着。 此去泽州,短则二旬日,长则两个月,也算是你我成婚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她眉梢吊出勾人妩媚,呵气如兰,再聊下去,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 第211页 被她吻过的皮肤酥痒如触电一般,顾钦辞额角立马渗出薄汗:疏疏 嘘宁扶疏玉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微嗔稍有不虞,你若再多话,我必事无巨细地叮嘱你至天明。 这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原本仅是干痒的喉咙顷刻间发起渴,如有一点星火蓦地燎原,灼灼烈火烧得克制与隐忍轰然崩塌。 他抱起宁扶疏,大步走向内室。 素净帷帐垂落,圈出独他二人的天地,弥漫旖旎情愫。 宁扶疏脚踝戴着一根红绳,挂有观中神物三清金铃不曾取下。清脆铃声穿透芙蓉暖帐,断断续续响了大半夜。 第一缕晨曦照进屋中,顾钦辞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束发,穿好衣裳,再回到床边,宁扶疏仍睡得香甜,双颊皮肤透着情潮未褪的浅浅红润。他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眼皮。 明知她应当听不见,仍是低声道:疏疏,我走了。 语罢,不舍地抽身离开,衣角却倏尔被勾住。 宁扶疏睁开睡眼惺忪瞧着他,哑声开口:一路保重。 顾钦辞按住她想撑起来的肩膀,把人放回柔软被窝里:臣满心盼着给殿下做皇夫,哪有不保重的道理。 宁扶疏顿时被他逗笑,手臂伸出被褥,在枕头下摸出两样东西:这枚护身符和护心镜,是我为你求的。她眼底流露出些许不舍,指甲调皮地扣过他掌心:等你回来 你想听的话,我都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概还有三万字完结,问问大家,番外想看什么?大概会写三四篇,纯糖保甜。 [注]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引用自:《老子二十五》 第69章 鞭笞(双更) 金陵这边的计划很顺利, 不出十日,继赵参堂之后,太尉府的第二位主人也戴着一身镣铐枷锁锒铛下狱。 小皇帝因建塔材料被劫,龙颜大怒。据舒贵妃传来的消息, 宁常雁近日变得格外暴虐, 茶水凉了烫了, 膳食咸了淡了,总之稍有不顺便斥责下人,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饶是方缘贵,也如履薄冰。 宁扶疏摩挲着太尉虎符, 向琳絮讨要了一只寻常香囊将物什装进去。而后命府中最精锐的影卫速速送往泽州,务必亲自交给熙平侯手上。 等一下。出声的是琳絮, 喊住闪身退下的影卫。 殿下,恕婢子多嘴, 说句不该说的。她低声, 这太尉虎符与长公主令牌一同在手的权力过大,两者皆交由驸马爷调度, 只怕不妥。 宁扶疏看向她:继续说。 诺。琳絮道, 琅云总说驸马爷待您细致入微,必是被殿下倾国倾城的美貌折服, 喜欢上了殿下。这话,婢子以为对,所以从没反驳过她。可殿下当真觉得,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当儿女情长和无上权力同时摆在面前时, 他会选择前者吗? 她顿了顿, 小心觑着自家殿下的脸色, 见长公主认真沉吟起来,壮着胆子续道: 北地有顾家军三十万,再加上调动九州兵马的太尉虎符与您的令牌,别说五万将士,驸马爷纵是调出五十万人马也不在话下。到那时,殿下辛苦夺来的帝位,又要面临他的大军压境,金陵十六卫如何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殿下不是第一次碰到了。上一回,您太过信任与陛下的姐弟情谊,棋差一步。这一回,焉知驸马爷不是在利用与您的夫妻情分,为他自己铺路? 宁扶疏慵懒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你觉得,他当皇帝,和本宫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婢子不敢妄议帝王事。琳絮当即跪下。 无妨。宁扶疏道,本宫准你议论。 琳絮缓声开口:如果非要说的话,驸马爷若登基,就算他顾念旧情,殿下也至多是个皇后。需得向他称臣,向他请安,还得服侍他,和他的后宫三千嫔妃分一份宠爱。婢子只是想到这些,就替您感到憋屈。 可如若殿下登基,便是反过来! 宁扶疏蓦地忍俊不禁,明媚笑意荡漾在静室半空,她倒是没想到,小姑娘在意的竟是这个。 殿下笑什么?琳絮不明所以。 起来吧。宁扶疏抬了抬手,托着腮道,琳絮啊,有些时候看事情,不能因小失大。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大楚是宁氏先祖开创的太平盛世。满朝文武忠于天下百姓的有,忠于宁氏君王的也有,但更多的,是忠于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宁氏君王。顾钦辞胆敢谋逆篡权,无非杀本宫和留本宫两条路。 他若走第一条路,顾念情分留本宫性命。你觉得百官之中,是臣服于他的人多?还是为本宫效命的人多? 琳絮道:自然仍是效忠殿下的人多。 宁扶疏不置可否:本宫东山再起,比他巩固朝纲容易得多。所以这条路是死胡同,他一旦走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第212页 而他若选第二条路,除掉本宫,杀鸡儆猴令百官不得不臣服,瞧着似乎一劳永逸了。可你觉得世间文人会如何评价他?弑君贼,窃国贼,再加上杀妻这条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足以使他和顾氏九族身败名裂。到那时,都不用谁站出来除贼,武康侯便能大义灭亲杀了他。 两条路都走不通,熙平侯是聪明人,他拎得清孰是孰非。 琳絮讪讪摸了摸鼻头:婢子受教了。 宁扶疏让她回房休息,又瞥了眼始终埋首跪在屋内的影卫,沉声下令,命他速去办差。 她徐徐推开轩窗,月色如霜,星子寒芒,洒落满地银辉。清冷一如她最初认识顾钦辞的那些时日里,男人面容淡漠,少有神情。 琳絮的话却始终萦绕耳畔,良久不散。儿女情长和大权在握,非要二选其一的话。 她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毕竟呼风唤雨的权势在手,俊俏郎君岂不是应有尽有。 这个道理放到顾钦辞身上同样适用,也难怪琳絮有此顾虑。可宁扶疏从一开始便没有怀疑过他,坚定地把虎符送出去,绝不是她多信任男人口中的甜言蜜语,而是她了解顾钦辞。 那个人桀骜不羁,心气儿又高,宁常雁背后捅人刀子的手段在他眼里称得上卑鄙无耻。 顾钦辞不屑利用感情为他自己谋权,将军傲骨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兴许曾经口是心非地不肯承认爱慕心意,但他宣之于口的每一分情意,必定真挚胜过十分。 宁扶疏什么都料准了,甚至无意中说的那句武康侯大义灭亲也应验成了事实。 此时的顾钦辞正跪在顾府堂前。 他没有直奔泽州,北上途中恰巧遇见一批由官兵护送着运往临安的琉璃砖瓦,想起宁扶疏说过的话,当即命随行影卫乔装打扮成山匪模样,将东西截了。 不止泗州洪涝成灾,需要重建堤坝。邯州地动山摇,更是需要修缮万家坍塌毁坏后的屋舍。 这些材料正好用得上。 不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车马进入邯州境内,掌管城门人员进出的都尉是顾延的老部下,一看见顾钦辞立马派人去侯府通报,世子爷回来了。顾钦辞拍拍他沉重盔甲,笑着提醒他,早就不是世子爷了。 都尉连连点头,如今是熙平侯,又是长公主驸马,和老侯爷的官职不分上下。 顾钦辞听见驸马二字时,原本板着的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了扬。随即叮嘱都尉,他出现在邯州的消息,还请诸位守口如瓶,切勿声张。 城门到武康侯府之间只隔了一条街,当顾钦辞骑着高头大马拐进巷子,一眼就望见侯府匾额下,盘着简单发髻的妇人探长脖子,殷殷眺望。 顾钦辞不由得夹紧马腹,让骏马跑得更快些。还没到侯府正门前,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三两步冲上石阶。 他揖身弯腰,背脊近乎与地面平齐,双手交叠作拜:母亲。 顾夫人连忙握住他的小臂,将人扶起来。 顾钦辞感受到,搀扶着他的那双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看,眼前亲人的容貌不似从前了。岁月在她脸庞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鬓角扯出细纹,发间埋着银丝,还有眼眶泛红,依稀可见薄薄雾气。 顾夫人嘴唇张了又张,终是只哽咽出最简单的两个字:瘦了 顾钦辞摸了把自己的脸,因连日赶路,瘦削的下巴生满胡渣,确实狼狈。他应了一声:外边日头晒,母亲,快进屋坐着吧。 好,进去。顾夫人连连点头,回家吃饭。 正堂内,下人将桌上用到一半的饭菜通通撤掉,换来热气腾腾的新菜,都是顾钦辞自小爱吃的口味。武康侯端坐在上席,不比顾夫人热泪盈眶,中年男人板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受过顾钦辞的礼。 而后抬袖指了指身边位置:坐。 顾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规矩,席间,顾夫人不断给自家儿子夹菜。武康侯在瞥过不知第多少眼之后,沉声打断:行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饭还不会自己吃嘛。 你这人怎么回事。顾夫人不满放下筷子,嗔怪瞪他,辞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道这两年在金陵受了多少委屈,你就不能收收你那硬脾气? 武康侯也搁下了碗筷。 他是剑眉黑目的长相,天生透着冷厉。又因经年杀伐驭下,更添不怒自威的严肃。营中将士平日里最怕老侯爷巡视,这晌淡淡看向顾钦辞:他如今是皇家夫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有委屈也不能觉得委屈。 你看看你,又来了。顾夫人无奈摇头。 许是早已跟武康侯争执过很多回,顾夫人懒得理他。恰巧下人端来一锅蘑菇炖鸡,顾夫人拿起紫砂勺给自家儿子盛了一碗汤:辞儿,你别听你爹的。这里又不是天子脚下,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委屈不能说的。 顾钦辞接过汤碗,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一时间,席上唯独他还在专心用膳,胃口颇好,仿佛丝毫不受两位至亲对话的影响。谁让他披星戴月,前胸贴后背扛了好几天,至于委屈 近半年里分毫没受过,现在也不想委屈自己饿肚子。他又夹了几块排骨,撕下整只鸡腿,吃饱喝足之后说道: 第213页 母亲不用多想,我在金陵过得很好。 顾夫人闻言,当即莞尔笑了。她了解顾钦辞的性子,从小沉闷桀骜,不比顾钧鸿行事惯于思虑旁人感受,顾钦辞绝不会说那些包装过的漂亮话宽慰谁。 他说既说好,那便决定差不了。 顾夫人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生出其他情绪。方才在门外迟迟未落的泪珠子,这会儿再度盈满眼眶: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顾钦辞执帕子漫不经心擦过嘴,复又补充:说起来,这都多亏了疏疏。这次回家,也是疏疏的授意。 疏疏?顾夫人狐疑反问。 你家儿媳妇的名字。顾钦辞提醒她,续道,她还让我替她向你们俩问好。 顾夫人蓦地愣怔。 第一反应想着鸿儿年过二十有六尚未娶亲,这儿媳妇只能是辞儿的房里人。第二反应则不禁琢磨,朝歌长公主贵为帝王嫡长姐,乃当今天下最声名煊赫的女子,能容许驸马纳妾,给皇室丢脸? 思索着,思索着,一道灵光倏然晃过大脑。 朝歌长公主的名讳,似乎就有个疏字。 顾夫人来不及错愕顾钦辞居然这般亲昵的称呼长公主,连忙道:长公主殿下太多礼了,是我们为人臣子的该拜谒殿下千岁才对。 武康侯仍两腿分开端坐着,他比顾夫人心思活络些,在听闻城门士兵禀报顾钦辞进城那会儿,就觉出了一丝古怪。这会儿听他顺其自然喊出长公主闺名,越发怀疑顾钦辞骤然回邯州的意图。 而他随即看见顾钦辞站了起来,掸了掸褶皱沾满灰尘的衣袍:疏疏的话我带到了,今天就不久留了。素来放浪形骸的人行了个无比规矩的拜别礼:爹、娘,等过段时日,我再回来看你们。 顾夫人讶异:怎么这就要走了? 顾钦辞嗯了声:我还有公务要办。 顾夫人又劝:那也换件干净衣裳再走。 母亲。顾钦辞打断她,正色道,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语罢,转身便走,右脚迈过正堂门槛。突然,背后一阵劲风刮过,送来中年男子浑厚如洪钟的嗓音。 站住! 顾钦辞不由得回头:父亲有什么吩咐? 什么公务?武康侯半张脸落了房梁阴影,微微凹陷的眼眸漆黑一片,看不清神情。他半天没听见顾钦辞回答,又将这四个字冷冷重复。 顾钦辞徐徐启唇:京中要事。 啪武康侯忽然一掌拍在桌面,震得碗筷晃动作响。他紧盯着顾钦辞:我问你,究竟是什么公务? 陛下没道理放你一个人回邯州,长公主那边有什么事,需要你跑到邯州来办? 顾钦辞略一抿唇,他知道武康侯洞若观火,不像母亲那么好糊弄。能这样执着问同一件事,多半有所怀疑了。他想了想,拿出怀中的玉令:长公主令牌在此,父亲,恕我无可奉告。 他脚底迈出的步子比方才更大,头也不回。 武康侯抓起一旁空茶盏,猛地朝前掷出去。 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划破空气,顾钦辞眉目微动,本能地抬手一握。如陀螺般急速打着旋儿的杯盏霎时握在他掌心,震得他虎口发麻,脚下稍顿。 下一步尚且没跨出去,武康侯的声音紧随着破空声传来:你想领兵入京。 平淡话音敲在半空,砸得顾钦辞心头一颤。 武康侯已经走到了他跟前,面色阴沉如铁,冷着声线:跪下! 顾钦辞缓缓抬头,他上一次在武康侯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是七年前,违抗父令在军营里四处找人单挑。不,已经是八年前了。 彼时少年叛逆,不知罪,不认错,无论如何也不肯跪。被武康侯重重打了二十军棍,打得膝盖骨直不起来。身体虽没法动了,但嘴巴依旧硬着。 而今,六月盛夏上演着三九寒冬曾历经过的往事。顾钦辞直挺挺站在那里,府里下人受了老侯爷的示意,捧了军棍和长鞭上来。 当初顾钦辞奉旨入京成婚,自家夫人辗转难眠放心不下,遂派了几名得力亲信跟在顾钦辞身边。他独处金陵的这两年,虽算不上事无巨细,但亲信每隔三个月便会向邯州传信报他平安,再添几笔近些时日发生的大事。 譬如顾钦辞随长公主同往朝歌封地,再譬如顾钦辞北上途中截获官兵护送的物资。 武康侯心如明镜,登时猜透顾钦辞口中的要紧公务,所谓何事。 跪下。武康侯重复。 顾钦辞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和顾延生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不甘示弱与之对峙着:父亲不辨是非就要上家法,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老爷,你真该收收你那脾气。顾夫人见这阵仗连忙接话,又使了个眼色让院中所有下人都退下,免得被外人瞧了侯府的笑话。 武康侯手里拿着软鞭:你怎么不问问他,究竟存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辞儿?顾夫人看向顾钦辞,希望他能赶紧解释几句。 第214页 顾钦辞梗着脖子,一点低头的态度都没有:父亲如果认定这是大逆不道,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啪地一声长鞭落下,打在青年肩头。 顾钦辞衣裳顿时破开一道口子,从肩膀蔓延到腰际,沁出隐隐血迹。 老爷!顾夫人惊得握住武康侯手臂。 顾延拂开了她的手,用鞭子指着顾钦辞:你可还记得顾家祖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顾钦辞淡淡复述着这两句刻在顾家祠堂里的对联。 你记得就好。武康侯摔了长鞭,去祠堂里跪着,这几日好好反省反省,到底该不该回邯州来。有些事,到底该不该做。 顾钦辞始终站着没动:我不需要反省,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武康侯突然后悔刚刚鞭子扔早了。 顾钦辞能看得出来他正在动怒,但没有收敛:爹,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鲁莽的小孩子了。我想得很清楚,这件事,该做。 但我也知道,改朝换代的大事,我瞒不住你们。所以父亲,我想劝服你。他说着,弯腰将长鞭捡了起来。与此同时,单手撩开衣裳下摆,双膝跪地,将鞭子举过头顶。 意味着接受武康侯上家法。 但借兵这桩事,势在必行。 武康侯冷哼着接过长鞭: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十六年前,邯州地动山摇,与今时相比不遑多让。顾钦辞道,彼时先帝拨往邯州的银两有多少,派往邯州赈灾的钦差御史又有多少,想来父亲比我清楚。 可父亲不清楚的是,就连如今这点少得可怜的赈灾银,也是长公主与朝臣百官自掏腰包筹出来的。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顾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不顾大兴土木带来的后果,一心只有虚妄祈福。 父亲,清醒点吧!边关安宁是我们顾家守住的,九州太平是长公主护住的,和宁常雁没有半丝半毫关系! 放肆!武康侯手里的软鞭狠狠挥了出去,你眼里,可还有忠孝仁义?!可还知道什么是君臣纲常?! 他几乎使上了浑身力气,三两下就抽得顾钦辞外袍碎成几片破布,内里白衫染透鲜红。 而跪在地上的高大身形如山石岿然,颤都不颤一下,咬紧牙关生生承受。他继续说着: 正因为我知道什么是对天下苍生忠心,知道一国之君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才必须这样做。他宁常雁已经十六岁了,登基五年,除了猜忌功臣良将,其余什么都没有学会!自私自利,刚愎自用,注定是扶不起的烂泥! 顾钦辞拔声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君王?是先帝愿意看到的社稷吗? 顷刻间,鞭声越发重了。 顾夫人上前去拦,这回却被没能阻止老当益壮的武康侯挥鞭凌厉,一声接连一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直到武康侯停手,不知是因顾钦辞体无完肤感到些许不忍,还是单纯只因劳累歇息。他呼吸粗重:谋逆犯上是为不忠,顶撞父母是为不孝,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什么叫谋逆?顾钦辞嗤笑反问。他一连挨了数十鞭,面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却仿佛不知疼痛般一如始终地字字铿锵:先祖皇帝当年不也是揭竿而起,推翻□□才造就今日盛世? 改朝换代是江山气数,鼎新革故为的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算今日长公主不争,明日也会有其他宗亲藩王动手,还有大楚以外的异族,朔罗国、乌雎国、月蠡国,哪个胡人不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随时想趁虚而入。 既然迟早要乱,为何不能是长公主未雨绸缪,受命于天?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武康侯紧握着长鞭的手隐隐颤抖,黑牛皮制的鞭子沾满殷红血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地面,长公主是女子,如何能 父亲这话顾钦辞倏尔一笑,打断他,是承认宁常雁德不配位了? 武康侯下意识驳斥:我何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朔罗国当今的国君也是女子。顾钦辞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头,唇边有丝缕血迹渗出。 他笑得越发张扬,咧开染血白牙,舌头伸出往侧边一卷,将嘴角鲜血悉数抹去。 邪肆,而狂妄。 父亲若觉得女子不该身居高位,为何这么多年都没能把朔罗彻底歼灭?莫非是打不过? 浓浓嘲弄在他的上扬的尾音中晕开。 谁不知道朔罗人诡计多端,用兵狡诈,且大抵由于基因遗传的缘故,那边无论男人或女人,身形都比楚人强壮结实。三十年前,曾势如破竹攻克燕云十六州,将大楚北境尽收囊中。 直至顾延简在帝心,临危受命,历经十年才将北地收复。而后,朔罗虽仍旧时常骚扰边境,但始终没能在顾延手里讨到便宜。 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不敌朔罗。 你你你个孽畜!武康侯一时间气都传不匀,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让你吊死在朔罗城墙上! 第215页 顾钦辞垂在身侧的拳头顿时握得死紧,尘封在脑海里的那段屈辱回忆破开封印禁制,悬挂中天的太阳仿佛与八年前一样灼烈,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汗水滚过皮肤,沿着伤口蜿蜒爬动,腥咸的盐渍沁入肌底,每一秒都恍若凌迟。 你现在打死我也不晚。顾钦辞低眸冷冷道,否则,只要我还喘得上一口气,必定倾尽全力助长公主殿下登基。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顾狗只在疏疏面前狗,其余时候只有那么硬气了。 第70章 逼宫(双更) 武康侯或许当真有那么一瞬, 想要下死手。 他生平第二次把自己的儿子打得血肉模糊,脱力晕厥。 顾钦辞是被饿醒的。 他徐徐睁开沉重的眼皮,四周昏暗,唯有头顶燃着两盏白烛, 微芒摇曳, 照亮祭台上一座座牌位, 各自写着顾家先祖的名字。 他撑着手肘想爬起来,猛然一阵钝痛袭来,牵动浑身筋脉,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又跌回地上:老头子下手真够狠的 顾钦辞咬着牙根低骂。 就这般躺在冰凉地面缓了半晌,稍稍适应疼痛, 才费劲从趴着的狼狈姿势换成坐着。身上衣袍仍是赶路时穿的那件,但早已被武康侯抽打得凌碎不堪, 随意一扯, 便破烂散开,丢去旁边。 而贴身内衫却不好处理, 血迹干涸, 将衣料和皮肤黏住,紧紧贴合在一起, 比鞭子落在身上时还要痛。 顾钦辞索性不管了,他看了眼紧闭的祠堂大门。没有天光透过缝隙,想来应是晚上。 他答应过宁扶疏会尽快借到兵马,在先帝忌辰之前赶回金陵。绕道邯州已然耽搁掉四五日的时间,原以为老头子忠诚不二, 但未必是愚忠, 同其分析局势, 应该能认同他与长公主的处境。 毕竟兄长和沁阳大长公主便是在意识到宁常雁为君不仁后,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可如今看来 顾钦辞动了动自己这身痛到散架的骨骼,一步步走向香火案。 顾家祠堂的灵牌后,有一条暗道,直接通往城外。这是顾钦辞幼年贪玩发现的秘密,后来问过兄长,说的是邯州主城地形特殊,孤立于旷野,早些年以防朔罗围城,一旦落于下风,还有一处可与外界通传消息,防患于未然。 如今恰好为他所用。 时间紧迫,不能再浪费了。 顾钦辞右手在桌案下摸索着,凭借记忆中的感觉寻找玄关。正要用力转动,突然,门外传来交谈声响,他不由得暂时停止动作。 木门打开半边,一盏灯笼暖光倾泻流入。 顾钦辞正背靠柱子,瘫坐在柔软蒲团上,随手抓过香火案上供奉灵位的桃子,大口咬了下去,甘甜汁水四溢。 顾夫人见状,当即快步上前:辞儿,你这是做什么?要是被你父亲瞧见,又该说你了。她命身后侍女打开食盒盖子,把筷子递到顾钦辞面前:这些是娘亲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顾钦辞接过筷子,却转瞬又放回食盒里。他啃掉最后一口桃肉,连带着桃核一同囫囵咽下喉咙。 菜就不吃了。他说,我猜父亲下的令,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看我,也不准给我送饭。等我什么时候愿意认错,他才会放我出去。娘,你还是回房里吧。 顾夫人心头酸涩,看着他遍体鳞伤但始终不吭一声疼,一时间没忍住眼泪,渗出了眼角。她连忙抬手抹去,说道:你爹去城南督工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来,快吃一点。 顾钦辞还是没动筷。 顾夫人只得把食盒盖回去:不想吃便不想吃,为娘给你上药。 随行的侍女提着另一个木箱上前,铜扣打开,瓶装的、盒装的、罐装的伤药摆放整齐,还有一大卷纱布,和祛脓血的银针。 烛光似乎蓦然有些晃眼,顾钦辞忽而想起来,当年兄长把他救下朔罗城墙,武康侯正在气头上,严令禁止军中大夫为他看诊,也是母亲弄来诸多上好的金疮药。 他侧开脸:小伤而已,没那么娇气。 这如何是小伤?顾夫人急道,你父亲下手没个轻重,要是伤筋动骨就麻烦了。 顾钦辞垂眼蔑笑:我若伤筋动骨,不是正合他心意吗? 顾夫人一愣,望向他黑眸冷淡,问说:你,怨你爹了? 她多少知道些,顾钦辞和老侯爷关系紧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幼年时起,顾钦辞就以父兄为傲,一心向往疆场,可武康侯偏偏把他拘在学堂念书习文,埋下了第一颗嫌隙的种子。 后来长大些,叛逆期的少年提着枪跨上马就敢往敌营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是险些丢了命。在外人看来,武康侯对这个儿子的生死置之不理,而落在顾钦辞眼里,大抵也差不多。 虽说那件事后,顾钦辞阴差阳错承袭了世子之位。可彼时他武艺不精,宁愿把自己扔进瘴气弥漫的深山野林,和凶兽蛇虫拼命,也愣是不肯要武康侯教他功夫,远近亲疏可谓算鲜明。 再后来,几战成名后奉圣命去了泽州。四年里,统共只回家过两次,还是顾钧鸿好说歹说将人劝回来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坐在饭桌前,见了武康侯行过礼,就自顾自地闷头吃饭。 第216页 顾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两军交战,你父亲没法儿不顾全大局,他并非 我知道。顾钦辞接话。 我从没怨过他不救我。 当日顾钦辞被朔罗兵吊在城楼,那方狮子大开口,要武康侯交出十座邯州城池换他活命。 无疑是野心昭昭,欲往大楚的心脏上捅刀子。甚至他们用那种方式羞辱顾钦辞,更是在嘲笑顾延,嘲笑大楚千军万马,锐不可当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儿子的尊严都护不住,沦落在他们手里肆意玩弄。 换做谁都不可能答应那笔交易。 顾钦辞也曾是泽州统帅,曾是云麾大将军,他理解父亲弃他不顾的决定。 战场无情,全军大局永远比个人私情重要。 但他也仅仅只是理解武康侯不救他罢了,而那日阵前,顾延下的军令却不止这一条。还有两支堪堪钉在他肩胛骨的箭羽,顾钦辞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 只差三指距离,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午后跪在厅堂前,顾延有没有对他动杀心,顾钦辞不好贸然定论。但八年前,顾延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顾钦辞早看透了,在他爹眼里,一个受过朔罗欺辱的儿子,比不上武康侯高贵的面子重要。 谈不上什么对错,不过是从此父子亲情寡薄而已。既然顾延打心底里不太瞧得起他,顾钦辞也无需事事得他认可,当初自个儿凭本事守好泽州是这样,如今与宁扶疏共谋大事亦如此。 他瞥过侍女手中灯笼烛光愈渐黯淡,思绪回到正事上:娘,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上药。 顾夫人见他眼神闪烁,还以为他陷在昔年回忆中伤神。兼之武康侯长鞭抽打的痕迹纵横交错,可怖地落在顾钦辞皮表,让她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随之在旁边蒲团跪坐下来:你爹在下属面前摆脸惯了,回家也改不掉刀子嘴的臭脾气,当年的事,想来他也没有告诉过你。 当日射箭的副将后来战死在那一役,你与他接触甚少,可能不清楚他在军中素有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之名。如果你爹真的要他杀你,就绝不会留出那三指距离。 他其实比谁都焦虑,生怕朔罗人突然剪断绑在悬空的绳索。但那会儿情况危急,他只有表现出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才有可能使朔罗失去折磨你的兴趣,把心思放在前军。他命副将射箭的声音都是发着抖的,接连说了三遍拜托,才咬牙松开副将的弓。 那两支箭,是射给朔罗人看的。你要明白他必须守一方百姓的难处,他没有退路,能做的,只有默许鸿儿擅自领兵。 什么意思?顾钦辞陡然蹙眉,什么叫做默许? 两军对峙的关头,鸿儿调兵如何能瞒过你爹的眼睛。他刚假传完军令,消息立刻就传了过来。顾夫人道,骁骑尉建议派人把鸿儿捉回来,但你爹沉默了两秒钟 她看着顾钦辞,缓声说:他给鸿儿又拨了两队人马,跟着他去。 武康侯明知如果顾钧鸿不去,以朔罗人对顾延的忌惮,也不会真要了顾钦辞的命。而如果顾钧鸿去了,则很有可能两个儿子都折在敌营。 睿智冷静如顾延,他仍是毫不犹豫。 顾钦辞睫毛一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真相。 你爹对你有愧啊顾夫人眼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湿了,明知你性子刚烈,一心向武,可为了顾家的安宁,不得不逼你当一个文生。那几年,他常常回到府上连盔甲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偏院偷偷瞧你。 还有鸿儿救你回家后,你爹始终惦记着你的身子,但偏就是拉不下脸面来探望,于是总向我和鸿儿过问。 顾钦辞低着头,喃喃自语:有愧么 是啊。顾夫人应道,你和鸿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好些或差些之分。 顾钦辞抿唇,倏尔与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心结和解了。 他阖了阖眼,略显苦涩地勾唇轻笑:但这回,我可能要让父亲彻底失望了。顾钦辞道:娘,辛苦您替儿子向父亲带一句话。 自古忠孝难两全,请他恕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 顾钦辞回头望去,高大人影跨过门槛,走进祠堂。微弱烛光照不清武康侯脸上神情,只知他目色深深,落在这个儿子身上。 你刚刚说什么?他嗓音低沉。 顾夫人生怕顾钦辞倔强嘴硬,又要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语,难免惹得他父亲再度震怒上家法,赶紧抢在他前头张口:没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武康侯在祠堂外站了足足有半炷香,堂内动静全都没逃过他的耳朵。 他走到香案前,稍稍挑亮白烛。 而后掀袍跪在蒲团上。 过来跪着。话是对顾钦辞说的。 顾钦辞看他一眼,列祖列宗在上,父亲端方跪着,做儿子的万没有肆意瘫坐的道理。 他双手撑地艰难站起来,走到武康侯身边。另外几只蒲团被他弄到旁边去了,不好再捡回来,径自屈膝跪地。 第217页 武康侯若有似无瞥过他血迹斑斑的衣袍,嘴唇仿佛动了动,又好像没动,顷刻收回视线。顾钦辞瞧不真切,忽闻一声清脆锵响,他旋即垂眼。 掉在腿边的,是一块玄铁打制的白虎符。 顾钦辞眼睫轻颤。 他不可能认岔,这是统领顾家军的兵符。 父亲他微愕。 武康侯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日弱冠大礼,我为何给你取字横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顾钦辞早将这四句话记得滚瓜烂熟。 嗯。武康侯应了一声。他抬眼仰视着宗亲牌位,语声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和:鸿儿自腿疾后,心思越发缜密,行事过于瞻前顾后。清州战败,遭奸人蒙蔽陷害不假,但这里头未必没有他迂回保守的过错。 而你,比他杀伐果决。如果没有那道天降的赐婚圣旨,早在你弱冠大礼上,我就准备把这枚兵符交给你。 之所以让你跪在祠堂,是希望你当着顾家数代忠魂的面,静下心来真正想清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武康侯道,想清楚了,就把兵符捡起来。只要你无愧于心,无愧于顾家军,这一回,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顾钦辞没有立刻伸手。 他静默须臾,对上灵牌被白烛照亮。 认真道: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她才疏学浅,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开创出先帝在位时的繁华治世。她能做的,唯有尽力使得大道之行也,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而抛开对疏疏的私情,我也没法料定长公主创世间之独一无二必定能得后世史官认为对的结果。但我知道,如果继续任由宁常雁胡作非为,便一定是错的。我不去做,才是愧对父亲给我取的横渠二字。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到了先帝忌辰的前一日,宁常雁心心念念着的八座通天琉璃高塔别说基本完工,愣是一座都没修成。 缘由无他,修塔必备的土木砖瓦、琉璃金银,接连在半途遭遇山匪截抢。材料不到位,工程自然难以进行。 宁常雁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有人暗中作梗。因此早在截货的消息第二次传到金陵,就派出大内暗卫跟踪调查。可得到的结果,却说那些截货的山匪来无影去无踪,武功高强,招式诡谲,他们压根不是对手。 于是他又唤来先帝留给沁阳姑姑的那批情报暗桩,不料听到了几乎相同的回答。 宁常雁被搅得心烦意乱,连日来脾性愈发急躁易怒,乃至夜夜难以入眠。宣了太医署院判瞧过多次,每回都说请陛下平心静气,再开出两副安神汤药。 可关乎龙脉与国祚的修塔重事始终不得进展,且阻碍重重,要他如何心平气和。 反倒舒贵妃伺候他时,无意中提了一嘴,这世间哪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又怎会有山匪比皇家暗卫还厉害,莫不是鬼神作祟吧。 宁常雁原本没太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但好巧不巧,他当天夜里再度梦见父皇斥责他无功无德。随后,灰蒙雾气散开,狂风一卷,官兵押运的琉璃砖瓦眨眼间消失不见,空空如也。 接连数日皆如此,再后来,连院判开的安神汤也失去了效用。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祖宗谩骂,看见仙雾缭绕,自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住,难以呼吸。 这日下了早朝,距离先帝忌辰还剩最后半日,宁常雁越发心神不宁,连用膳的胃口都提不起,批阅奏折更是头疼没耐性。烈阳高悬的时辰,他宣了舒贵妃伴驾侍寝。 酣畅淋漓地闹过一出后,身上发了些汗,疲惫乏累袭来,倒是倒头睡了过去。 舒贵妃轻轻唤了他两声,确定宁常雁已经睡着后,悄声爬下床,往焚着浓郁龙涎香的兽脚如意炉中添了些料。 小皇帝睡得愈沉,难得没陷入瞧见先帝的梦魇。破天荒的,他梦到了宁扶疏。 阿姊梳着双丫髻,仍是少女时的模样。而他,双颊肉嘟嘟的婴儿肥未褪,也还是总角少年。 梦里的宁扶疏帮他罚抄课文,帮他挡太师大人的责罚,帮他涂抹伤药。还带着他放纸鸢,捕蝴蝶,跑赛马。昔年场景如走马观花晃过,最后定格在一场宴聚上。 宁扶疏说想吃他桌上的甜羹,不等他点头答应,便伸手端走。 没顾得上热气腾腾的滚烫,她舀起一勺羹送进嘴里。宁常雁正欲问她好吃吗,突然 宁扶疏手腕颤抖,瞳孔骤缩,调羹掉回碗里磕出尖锐声响。她眉头陡然仄紧,呕出了一口血,深紫色的血,直直刺入宁常雁眼帘。 阿姊他下意识惊呼。 他看见宁扶疏抬头对他笑了笑,柔和的眼神给予他无限安抚。宁常雁旋即伸出手,当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宁扶疏时,画面如同受损的铜镜,顷刻间裂出数道裂纹,轰然破碎。 阿姊!宁常雁猛然坐起身,因喘息急促,胸腔起伏不定。 躺在他身旁的舒贵妃睁开惺忪睡眼,细声问:陛下梦见长公主了吗? 嗯。宁常雁应声,因为宠爱这个妃子,也信任她,没有隐瞒,梦到了小时候和皇姐相依为命的日子。 第218页 舒贵妃跪坐榻上,手指抵在他两侧额穴,打着旋儿轻轻按揉:陛下这般说,倒叫臣妾好奇了。她微显甜腻的嗓音似有蛊惑的魔力:不知臣妾能否有福分,听一听陛下少时的故事。 宁常雁眼眸半眯,压在穴位的力道适中,逐渐驱散深陷梦中的心有余悸。 他徐徐开口:皇姐以前,很好。 从朕记事开始,母后就常年缠绵病榻,分不出精力照看我。而父皇心目中,相比起刚学会说话走路的我,他更加喜欢能帮他分担政务的几位哥哥。在这个宫里,皇姐是最照顾我的人。 她曾经甚至为了巩固我的太子之位,吞下贵妃准备用来杀我的剧毒。在父皇龙体抱恙的那两年里,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家,到处帮我拉拢权贵,总之皇姐做了太多太多事他顿了顿,朕记不大清楚了。 然后呢?舒贵妃追问。 然后宁常雁睁开眼,瞳色空洞仿佛溺入怀想,朕登基之后,皇姐就变了。 她时不时扶持自己的亲信入朝,时不时派人打听朕身边的事。小皇帝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她在大朝会上说的话比朕还多,来往长公主府拜访议事的官员比进出御书房的更多。 还有,朝堂上十有七八的官员待她比对朕恭敬。他的声音随着面色,渐渐阴沉,就连奏折,也是她看过之后才送到御书房来。 朕看见的,都是她想让朕看见的。而朕压根不知道,她究竟擅自批定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些计划里头,有没有用来对付朕的密谋。 舒贵妃指腹移到他的额头,匀开他紧皱的眉峰:陛下,兴许是您多虑了。 不,朕没有多虑。宁常雁猝然打断她,朕总在想,一定是皇姐手里的权力太大了,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可皇姐垂帘摄政是父皇写进遗诏里的授命,朕没法收回来。 他握住了舒贵妃的手,捏进掌心里,牢牢锁着她漂亮而妩媚的眼睛。 爱妃,你说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都变得疯狂? 舒贵妃望着他,点点头:大抵是吧。 长公主原本没有反意,偏偏被你这个纵使山河破碎,也仍沉溺在权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的人,逼到不得不反。 权势,确实会让贪心不足的人变疯狂。 眼前小皇帝便是最疯的那一个。 宁常雁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恍若魔怔了般,低低呢喃:舅父背叛朕黄世恭背叛朕皇姐背叛朕就连朕亲手提拔他做太尉的罗卿也背叛朕 他抓着舒贵妃的手劲重了几分:爱妃,朕如今,只有你了。 闻言,舒贵妃莞尔笑得娇艳,任谁瞧了都会以为她是满心欣喜。可独独笑靥如花的人自己清楚,同样的话,小皇帝也曾对长公主说过。 正是他口口声声说皇姐,朕只有你了的当晚,给长公主的茶点与熏香中下了药,令长公主高烧数日。 舒贵妃藏好嘴角扯出的嘲弄,捻着一副能掐出水的嗓音,意味不明道: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陛下方才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好,爱妃陪朕一起睡。宁常雁扯过帕子擦去鬓间虚汗,重新在玉枕上躺好。 舒贵妃早已经能够精准判断小皇帝睡熟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悄声下榻。 她推开殿门,唤来方缘贵,端出宠妃该有的高贵仪态:陛下口谕,传长公主殿下进宫。 方缘贵哈腰应下,准备指使身边小太监去办。 等一等。舒贵妃再度出声,刚才陛下梦见了年少时与长公主的往事,连着喊了许多声对长公主的昵称,方公公在外头没听见吗? 他们在外头当差的奴才时刻注意着屋内主子的动静,自然是听见些许的。 舒贵妃续道:本宫揣摩圣意,陛下今日见长公主心切。请方公公亲自跑一趟玄清观吧,算是叫长公主瞧瞧,陛下重视此番召见。 诺。方缘贵躬身遵命。 这位贵妃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又是宠冠六宫的唯一主子,可不敢怠慢。且贵妃娘娘平素待人宽和,对他们这些奴才既赏赐大方又和颜悦色,他也愿意为贵妃娘娘办差。 舒贵妃望着他听话得像条狗似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霜寒杀意。 长公主殿下计划在今晚动手,所有可能碍事的人,都得死。 夜幕降临,宁常雁被殿外动静吵醒。他好似听见杀声四起,剑戟交错,由远及近。 外头什么声音?小皇帝起身问了一句。 舒贵妃眼睫眨动,盈满疑惑: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并不曾听见异动。 宁常雁最近受梦魇困扰,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上舒贵妃纯真无邪的神情,他松出一口气:没事儿,兴许是朕幻听了。 舒贵妃不动神色道:陛下睡得久,大概是饿糊涂了。她说:臣妾让膳房传晚膳吧。 第219页 吃一吃最后的断头饭。 宁常雁点点头,由着舒贵妃伺候自己起身。穿戴龙袍时,那打斗厮杀声始终环绕耳畔,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引得小皇帝心神不安,几度低头看向替他整理衣襟的贵妃,却见她面色寻常。 又一次料定自己睡梦未醒,自己吓唬自己。 也是,如果外头真有什么异样,不论潜藏暗中的暗卫或守卫阖宫的侍卫,都会第一时间向他禀报。而既然没有人觐见,便说明一切风平浪静,是他想太多。 他这般安慰着自己,让舒贵妃沏一盏茶来。他需要微苦清茶润润肺腑,叫脑袋清醒些。 忽而,又一阵踏踏马蹄声轰然传来,震耳欲聋,给人以大地都在颤抖的错觉。宁常雁刚刚存放好的不安反复被勾起,他下意识地去看舒贵妃,可这回,目光却先略过了桌上茶盏。 盏中有茶水,水面正左右晃动。 宁常雁猛地瞪大眼睛。 不,不是错觉 外面真的有动静! 他腰封还未扣好,大步往殿外走。 脚底步子急促,跨过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下。无人扶他,狼狈地向前踉跄两步。 他抬眸看见了兵马厮杀,空气中弥散着薄薄血腥味,头顶月亮也被染红成血红色。 宁常雁蓦地打了个哆嗦,大喊:来人! 四周空无一人,方缘贵不在,其他值守的小黄门也不在。他手掌捏着门框,没有奴才搀扶他,唯有舒贵妃缓步从殿内走来。宁常雁望着她,仿佛在黑暗中倏现一束光,寻得一丝慰藉。 他急急道:爱妃你看,朕没听错。 又仓皇拔声:护驾!来人护驾啊! 呼救声随即淹没在震天厮杀中,回应他的,只有兵刃相接的刺耳铿锵,和侵入鼻腔的血腥气,愈来愈浓。 放眼望去,严防死守的只剩几名千牛卫和大内暗卫,握着长刀一字排开,身上各自落了不少伤。而来势汹汹的则有领军卫,还有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 十六卫中有六支卫队,都把利刃对准了皇帝。银白铠甲泛着冷冽寒光,森森然,晃得人眼瞳刺痛。 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犯上作乱? 他是皇帝啊!是九五至尊!是真龙天子! 宁常雁双腿发软,隐隐打颤。 他紧紧盯着殊死拼搏的千牛卫和暗卫,寄托了全部希望。 但以少胜多终究是小概率事件,人多势众才是普遍规律。当最后一位千牛卫倒下,宁常雁险些站不稳。 他看着一柄柄锋利刀刃淌落血珠,看着一阶阶汉白玉石铺满殷红鲜血,出自本能地想要逃。可大殿四周俱已被包围,他退无可退。 不等宁常雁做出什么反应,逼宫的卫队突然分站到两侧,开出一条路。身穿淡金色软甲的青年手握剑柄,背脊挺拔,一步步朝他走来。 夜色昏暗,待离得近了,宁常雁才看清他的长相。 面如霜霭,目似寒星,冷不可攀。他腰侧挂着一截装饰用的银链子,随着步伐走动,晃动出锵锵响动。细碎声音被浓稠阒寂的黑夜与惊慌恐惧的人心,无限放大,宛如从无间地狱走来的索命阎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更换今日状态:给疏疏报仇中 对啦,追更全订的小可爱们应该会在明早收到系统自动返还的10瓶营养液,看在顾狗这么拼命的份儿上,可以将营养液灌溉给他么(期待的狗狗眼wink) 第71章 称帝(双更) 宁常雁目色猩红:顾钦辞?居然是你! 你们顾家果然有不臣之心! 顾钦辞神情冷淡, 没说话,甚至不愿费神多看他一眼。 宁常雁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抬起手,隔着沉沉夜幕, 直指着顾钦辞的鼻子大骂。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他气得浑身发抖, 松松垮垮的龙袍滑落肩侧, 朕当初就不应该手下留情,废了你的将军之职有什么用,把你赐给皇姐又有什么用,就应该直接除掉你们这一家子乱臣贼子! 他骂着骂着, 突然在自己的话语间想到什么,眉梢倏尔上扬起来:皇姐知道你这么狼子野心吗? 也不指望顾钦辞会回答, 他低蔑地笑了一声,自问自答:不, 她肯定不知道。 皇姐也想偷朕的皇位, 她如果知道自己的驸马觊觎上了她看中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容下你。你们两个自相残杀, 斗得两败俱伤, 朕的龙椅才能坐得稳。 可惜啊宁常雁遗憾地摇了摇头,皇姐斗赢了舅父, 到头来竟然输在了你手里。 他啐声:真是没用。 顾钦辞扶着剑柄的手攥紧,手背几根鼓起的青筋彰显出他愠怒骤生,杀意隐现。方才小皇帝污他顾家声名时没恼,这晌反而动了气。 他听不得任何人说宁扶疏不好。 半句都不行。 可偏偏宁扶疏叮嘱过他,无论如何, 都暂且留宁常雁一命。他答应过她, 言出必行, 只能默默消化这份恼意。 好在顾钦辞并没有气太久,下一瞬,身后传来细声清响。连延绵长,窸窸窣窣,是宁扶疏簪满发髻的金流苏。 她走过顾钦辞为她开辟的宫道,踩过通往御殿的盘龙石阶,站在兵马阵前。宁常雁口中没用的人,此时此刻正雍容端庄,昂首在他眼前。 第220页 夜风盈袍,袖口金凤绣纹翻飞明灭。 顾钦辞松开了拿剑的手,率先跪下,向她臣服:臣,恭迎殿下。 刚经历过一场逼宫厮杀的禁卫军纷纷放掉手里兵器,随之跪地行礼:臣等,恭迎殿下。 动作整齐划一,呼声响彻云霄,排山倒海湮没整座宫城。 宁常雁难看的笑容顿时僵硬在嘴角,遍布血丝的瞳孔透出掩也掩不住的震惊:不可能,不可能 他看看垂首称臣的顾钦辞,再看傲然睥睨的宁扶疏,眼底错愕不减反增:这绝对不可能! 他梦到过皇姐联合群臣篡夺他的皇位,然后顾钦辞趁机领兵入关分一杯羹。也梦到过顾钦辞率兵南下攻打他的江山,然后皇姐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像对待舅父那样拔之而后快。 不管哪一种,都是宁常雁最喜闻乐见地雄狮与猛虎窝里斗,而他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却从来没想过,皇姐和顾钦辞居然站在同一条绳子上。 而且俯首称臣的那个人会是顾钦辞?! 向一个女人低头臣服?! 这种事,发生在公主府后院那些贪慕虚荣的面首身上,或者朝暮阁那些卖笑营生的小倌儿身上便也罢了。可顾钦辞这样的人,傲骨嶙峋,就算动了真情也不应该 总之宁常雁不相信。 他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笑。 陛下笑什么?宁扶疏嗓音淡淡。 笑皇姐的驸马,笑熙平侯。宁常雁眉目中透着鄙薄,为了一点不牢靠的情情爱爱,连尊严都不要了。 顾卿难道没有想过,把至高无上的位置拱手让给皇姐之后,你该如何自处?你们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了,皇姐那点折腾人的癖好,你应该比朕清楚吧? 这暗指的是京中权贵圈子里,广为流传朝歌长公主喜好俊俏郎君,夜夜笙歌的那档子事儿。 也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殿,够不够皇姐纳的公子们住。宁常雁嗤笑。 顾钦辞不由自主地,又去扶剑。 若宁扶疏生出纳男宠的心思,他必不计后果毁去那些小白脸的容貌。 宁扶疏借着檐下微光,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笑意中登时添染几分得意,又旋即敛睫藏住眸中狡黠。被他猜中了,顾钦辞真的喜欢上了皇姐。 可惜呐,这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枕边人花心滥情,尤其是他付出真心对待的枕边人。 宁常雁精明地拨着算盘,为君这几年,尽叫他学会权术与算计了。只要他能成功挑拨离间,诱得顾钦辞对皇姐出手,自己不一定是败局。 他变本加厉地续道:若是皇姐哪天怀上了孩子,只怕顾卿都不敢认究竟是不是你的血脉。 此话一出,宁扶疏眉目霎染冷意。 别人不清楚,宁常雁难道还装糊涂嘛。她的身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怀胎生育的机会。 而这,全都拜她的好弟弟所赐。 倒是顾钦辞的瞳色柔和不少,他站起身来,握住她袖中微凉的手。 臣不介意。话音恰好能使宁扶疏和小皇帝都听见,只要是殿下的孩子,臣都视如己出。 前半句话是说给宁扶疏听的,他不在乎她能否诞育子嗣。 后半句话则是在告诉宁常雁,想乘间投隙,门儿都没有。 再不想给小皇帝那张嘴巴开口讥诮的机会,顾钦辞微微弯腰,腾出另一只手,适当提起宁扶疏曳地的裙摆。 他曾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至尊皇权之下,通往金銮殿的九十九级汉白玉阶看似洁白如雪,可埋着的,却是魂飞魄散的四方将士和苦劳徭役,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骨。 如今他为她高提裙裾,他要她衣不染尘。 所以领兵逼宫的是顾钦辞,弑杀罪孽都沾在他手掌,而她要寿与天齐,留万代功名。 宁扶疏缓步走到小皇帝面前,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两两相望,能在对方的眉眼中瞧出与自己四五分的相似。 她终是叹了口气。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她给过宁常雁很多次机会,乃至原主给过他的宽容,比起自己只多不少。可每一次,宁常雁都把她们往绝路上逼。而今的结局,是他咎由自取。 压下心绪感慨,宁扶疏没有多余的煽情废话:陛下,请写禅位诏书吧。 皇姐宁常雁伸手去抓她的衣袂。 这是他幼时养成的习惯。彼时教习嬷嬷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公主殿下年长于他,再过几年就要嫁人,所以他不应该直接拉公主殿下的手,那样不合规矩。 宁常雁记在了心里,从那之后,他便改抓阿姊的衣袖。仿佛只要与她有那么些许联系,便有了依靠。 而今晌是第一回 ,他伸出的手指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宁扶疏躲开。 宁常雁不禁指节蜷缩,勾了勾,心底好似突然缺了一块什么,空得厉害。 阿姊他换成彼此间最亲昵的称呼,眼睫垂挂,从小到大,你是最疼我的那个。我喜欢吃的茶点,我挑选中的宝物,你向来都不会跟我抢,都是让给我的 这次,你也像以前一样让让我好不好? 第221页 宁扶疏望着他,月余未见,少年气色差了许多,眼睑下浓浓两道青黑给他整双眼睛镀上阴霾。再寻不见从前的影子,又何必提甚么过往。 她无比淡然:你至今还觉得,我在抢。 很正常的。宁常雁却道,阿姊和我喜欢同一样东西,很正常的。 但你让让我,再让我一回,好不好? 刻意压轻的嗓音透着软软的央求。 宁扶疏并没有丝毫心软,反而生出几分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的冲动,和顾钦辞相同。 简直无可理喻,无可救药。 但转念想想,今晚大概是他们姐弟相见的诀别一眼了。她最后一次把自己当成原主,算是对得起先皇后遗愿,对这位弟弟仁至义尽。 陛下,我不喜欢你的东西,本也不想抢你的东西。她沉声平静,但一年多前,你为了排除异己,陷害一身清白的科举主考官,污蔑状元郎舞弊,又泄题给亲信使之金榜题名。从那时起,就已经德不配位了。 还有这一年来的种种,不必我多说,你也应当心知肚明。陛下你如今长大了,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了。 宁常雁霎时怒目圆睁,许是知道宁扶疏不会让步,也就不再打感情牌了:德不配位?谁说朕德不配位!他重重甩袖:朕是父皇钦定的太子,是父皇传位给朕的,谁敢说朕德不配位! 皇姐,你不是喜欢养面首嘛,朕帮你在全天下搜罗,只要你看中的,无论是谁朕都替你抢来。但你不能抢朕的东西你不能抢 宁扶疏冷眼掀出些许无奈,该说的话,她已经说了。早猜到过宁常雁会如此疯魔,可与她无关。 陛下,请写禅位诏书吧。她重复,无视宁常雁的胡言乱语,你该记得,你的字是我教的,除了已故的太师,没有其他人能分辨出你我笔迹。你若执意不肯写,由我来代笔也一样。 只是成王败寇,你日后生死富贵,纯看我的心情如何。 宁常雁猩红双目一点点撕出绝望,像深夜的浪潮拍打礁石,做着汹涌澎湃的挣扎。直到听见宁扶疏冷冽嗓音无波无澜地道出死字,才彻底意识到,成王败寇,他是后者,他输了。 无尽拉扯的眸光逐渐归于平静。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得先活下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宁常雁缓缓松开紧捏门框的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沁出一片冰凉。他转身,拖着颓唐脚步,走去殿内。 其他人不许进来。 禅位诏书,朕只写给皇姐一个人。 舒贵妃上前搀扶他,倒没被他拒绝。 顾钦辞担心小皇帝使诈,也想跟着。宁扶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砚台中有现成的墨汁,雅香浮动,是舒贵妃趁小皇帝熟睡时新磨的。桌案上铺着祥云瑞鹤蚕丝帛锦,也是贵妃早早为长公主准备好的圣旨。 宁常雁失魂落魄,没注意这些细节。 他提笔,落墨的字迹稍显虚浮,少了帝王该有的遒劲。末尾盖下的玉玺,也朱印浅淡。 宁扶疏从他手里接过禅位诏,打开白玉轴。 突然,一抹银白晃过眼底。宁扶疏抬眸,利刃映入眼帘,在瞳孔中陡然放大。 宁常雁攥着短剑,朝她刺来。 他深知,皇姐不会武功,而自己这两年虽然疏于练习,却是自小受太傅亲自教导。也顾不得顾钦辞还在外头,只鬼迷心窍地以为,如果皇姐死了,皇位仍旧是他的。 下一秒,他瞪大眼睛看着抓在自己腕骨的那只纤柔玉手,还有架在自己脖颈的那柄冰凉匕首。 都被舒贵妃拿捏着。 震颤不已。 宁常雁小心翼翼地转头,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舒贵妃娇艳温柔的眉眼冷得没有半分情意,眸中狠辣刺得人心头生寒,魂惊魄惕。 舒儿?他错愕出声。 舒贵妃肘腕用力,卸了他指向长公主的短剑。同时空手做刃,直直劈在宁常雁后脖颈,把人打晕,啐了一句:死性不改,无可救药。 她撕下顺从的伪装,开口的嗓音随之变得低沉,请示长公主:主上准备怎么处置他? 桌台烛光曳曳燃去一截,半晌静默后,宁扶疏看完诏书最后几个字,收回目光。 本宫去年生辰时,西域使臣曾进贡过一种蛊虫,进入体内,能够使人更换容貌,并且抹除记忆。 把药给他吃了吧。她道,再随便替他编个身份,送去玄清观清心修行,洗一洗这满身罪孽。 舒贵妃接过长公主抛来的秘药,动作顿了顿:属下记得,这药除了能让人改头换面,还有其他作用? 宁扶疏没有否认。其实算不上作用,彼时西域使者进贡时,说的是这种蛊可以帮助一个人隐姓埋名,从此在世上彻底消失。但世间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东西,既要享受好处,难免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为了保持住改变后的容貌与声音,蛊虫能感知每日月亮升起,在人体内苏醒。 它会分裂出成千上万条子虫,游走在五脏六腑,血液骨髓之间,带去肝肠寸断的疼痛。 第222页 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直到日出时分,方才重新蛰伏。 能够压制这种蚀骨疼痛的,唯有一种秘药。 主上。舒贵妃不太确定地问,需要把解药给他吗? 宁扶疏视线瞥过她:你对待捅你刀子的人,会无代价的原谅吗? 宁常雁伤她良多,欠原主更多。 罪与孽都是要血债血偿的。 听懂言下之意,舒贵妃垂首请罪,而后利落地撬开宁常雁的嘴巴,连茶水都不给他灌,压着他的喉咙硬生生把药丸送下去。 宁扶疏单手拿着诏书往外走,舒贵妃在身后唤她:主上,您的自称,该换了。 不是本宫,而该称朕。 宁扶疏应声:你日后也不必再叫我主上,做影卫太苦,若你愿意,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当个太妃,享享清福。只是,我没这样的机会了。 清风拂面,吹起墨发翻飞。 宁扶疏仰头望向天幕无边,苍穹无尽。再过两个时辰,银白玉轮会渐渐西垂,灿金天晷会徐徐东升。这场宫变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风平浪静。 九州天下的百姓依旧日出而作,男耕女织,日落而息,归家炊米。而先帝禅位,新皇即位的纠葛,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只希望安居乐业,祈盼日子过得更好些。 疏疏顾钦辞走到她身旁,去牵她的手,小心! 突然的惊呼 扯回宁扶疏游走的神思,她来不及反应,顾钦辞也来不及拔剑,猛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嘶哑闷哼散在寂寂夜空里,清晰入耳。 宁扶疏看见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矢,瞳孔骤缩:横渠! 顾钦辞咬牙将那根箭拔了,一把夺过身旁金吾卫手里的大弓,沾满血的箭头搭在他指尖。弯弓满月,朝着暗箭射来的方向把东西还回去。 残影如风,转瞬传来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钝响。巍峨宫墙之上,有人影轰然倒地。 顾钦辞也似在顷刻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弓起,屈膝倒了下去。 宁扶疏连忙抱住他。 她倏然想起一场梦,在朝歌时,史书记载原主身死那日做的梦。黑夜之中,宫墙之上有一支置她于死地的箭。 如今被顾钦辞挡下,穿透他的心脏。 由于箭矢已被顾钦辞拔除,宁扶疏无法判断伤口究竟有多深,只看见他淡金色软甲上,嵌了一个血窟窿。她抬手至半空,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敢触碰。 来人!宣太医!摆驾昭阳宫! 她焦急大喊,甚至破了声。 顾钦辞握住她发抖的手,让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扣:疏疏 他喘息微沉,吐出薄唇的气音轻而虚浮。 宁扶疏立马回应:我在我在 顾钦辞看见星光在她脸颊镀满璀璨,缓缓咧开嘴微笑:你说过,等我回来,你就说给我听 他说半句话就要吃力地喘几口气,才继续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宫人肩扛两台步辇在他们身旁落下。 宁扶疏启唇预言的话暂且先压回舌苔,命人将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却不肯配合,宫人还没碰到他,就被避开,反而将宁扶疏的五指扣得更紧。目光执着地,牢牢锁住她,重复追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宁扶疏看着他心口箭伤急得不行,咱们先回宫治伤。 可顾钦辞依旧没让宫人搀他,反而与宁扶疏对视的眼眸划过一抹明显的失落,嘴角笑意平添几分苦涩,连同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渐渐抽离。他喃喃:不作数的么 宁扶疏了解他的脾性,认定一件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晌自然瞧出他非要从她这里求个回答,否则便不愿看太医就诊。 她连连点头:作数,当然作数。 闻言,顾钦辞将将黯淡的眸光霎时又亮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钦辞覆着瞳孔的眼皮子愈渐沉重,不受毅力控制地一点点耷拉下去: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渡过这一劫。疏疏,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心里话 我喜欢你。宁扶疏心脏都揪紧,嗓音急促却笃定地说给他听。 我喜欢你。 她语罢,瞥了眼侯在旁边的小黄门,暗示很明显,让他们赶紧的,把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敏锐捕捉到她的眼神,刚松懈下来的眉目柔和又不肯依了,陷入另外的偏执:疏疏,你是不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故意这样说。 宁扶疏属实要被他逼急跳脚,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她心焦如焚:傻不傻?我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担心你的伤势,又有什么必要哄你治伤。 宁扶疏捋下衣袖,流光溢彩的翡翠倒映着如水月华,锁着她精致漂亮的腕骨:你给我的镯子,我一直戴着,一天都没有摘下来过。她深吸气:顾钦辞,我爱你。 第223页 像雪花飘落额前,她在他眉心轻轻印下庄重一吻:只爱你一个。 现在可以回宫瞧太医了么。她说,我想你好好的。 顾钦辞道:不用看太医。 他这回开口气息平稳,声音清朗。宁扶疏来不及细思,躺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单手撑地,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顺带搂住她的腰身,将她环抱。 宁扶疏蓦地反应不能,稍稍把人推开一些。她盯着顾钦辞左心口那滩血迹,满眼都是探究。 你不是中箭了吗? 顾钦辞喉咙压出一声低笑,而后从衣物里取出一面铜镜,表面裂纹纵横交错,俨然受到过重击。 虽然箭矢刺破软甲的窟窿很可怖,可身体实际遭受的,只是些不打紧的皮外伤。 宁扶疏后知后觉,自己竟被他糊弄了! 什么气虚无力。 什么奄奄一息。 全都是顾钦辞装的! 装出来骗她说那些肉麻话! 可识破真相的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有些庆幸。悬在嗓子眼的石头落了地,狠狠舒出一口气。 庆幸自己当日为他求来护心镜,庆幸他将护心镜贴身携带,庆幸提心吊胆之后是云销雨霁,他安好无事。 一场宫变落下帷幕。 偌大皇城恢复平静。 主动投诚或被迫投降的十六卫悉数交给杨子规与齐渡处理,效忠新皇的千牛卫队也由他们挑选安排。 至于宁常雁,已经彻底失去往日记忆,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宁扶疏对外宣称陛下日夜受梦魇所扰,不幸身染癫症,终日疯言疯语,智力如同三岁稚儿,众太医与舒太妃皆可作证。她在最后的清醒时刻禅位于朝歌长公主,下旨时亦有当日值守的起居郎与左金吾卫大将军杨子规在场。 当下朝堂十有六七的官员都是长公主党,任它真真假假,只对宁扶疏的旨意惟命是从。 剩余三四成官员,多是原先以宋丞为首的中立派,但经过小皇帝一意孤行修建琉璃宝塔,长公主却奉上积蓄存银赈灾两州百姓的事,心底秤砣往宁扶疏这侧倾斜。明知先帝疯症是假,纷纷选择把秘密埋在肚皮里,将错就错。 夜色浓稠,宁扶疏拆下发髻头面。沐浴梳洗后,罗衫轻薄坐在床沿。 顾钦辞也在偏院汤池换掉一身染血软甲,洗尽夜以继日赶路的风尘仆仆。他用皂荚将脸搓了好几遍,又细致地把胡渣修理干净。发梢还熨着水汽,已经迫不及待去到昭阳宫寝殿。 宁扶疏朝他努了努下巴,拿过床头的青玉小盒旋开,纯白软膏散出淡淡药香。 顾钦辞在她身边坐下,她当即伸出指尖,挑开男人交叠平齐的衣襟。 动作却倏然被他制止。 宁扶疏狐疑抬眸,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主动解顾钦辞衣裳,非但没得到对方更热烈的回应,反而手腕被握住再难往前一寸。 给你上药。她解释说,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膏药,专门用来擦皮外伤的。 顾钦辞抓着她的手没动,眼睫微微垂挂。 宁扶疏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对劲,方才佯装重伤也要哄弄她表白,没道理现在连碰一下都不肯。她仄眉问: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别看了,怕吓着你。顾钦辞语声淡淡。 宁扶疏不以为意笑了一声,有恃无恐地戳了戳男人胸膛: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我刚才也干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吓着我。 顾钦辞望着她,眼神闪烁。 他知道宁扶疏有多喜欢完美的胴体,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今有多么难看。他生怕坦诚相见的瞬间,在宁扶疏眼底看见退缩的情绪。 可他终究没办法拒绝她,一点点松开拿捏住他的手。 宁扶疏轻轻一扯,衣袍立马向敞开两侧,留出她曾看过无数遍的结实胸膛。 伤痕遍布。 许多只剩愈合后浅浅印子的刀疤,是顾钦辞早年战场厮杀留下的,一直躺在他身上,宁扶疏原先就见过。但与月前不同的,是更多横七竖八埂在他皮肤的鞭伤,一应没被好好处理过,像近些时日刚添的。 轻微些的,凸出一道道红肿。 严重些的,外翻着血色皮肉。 笑意霎时僵硬在她嘴角。 顾钦辞看见她的表情,心口一痛,比那些鞭伤还疼,便要将衣袍拢回去:都说了会吓到你,非要看。 不是害怕。宁扶疏道,这回换成她挡住顾钦辞的动作。她指尖轻轻放上去,问:这些,谁弄的? 话音出口,她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凭顾钦辞的身手,放眼九州也找不出一个能把他打成遍体鳞伤的。而这些鞭伤,俨然是顾钦辞没有反抗,任人抽出来的。 武康侯下手未免也忒狠了。 当真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 疼吗?宁扶疏不敢摸得太用力。 顾钦辞不禁脱口要说不疼,他早在塞外疆场摸爬滚打惯了,几十道鞭伤而已,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痛得再狠也不妨碍他从地上捡起兵符后,立即策马往泽州跑。 可当迎上宁扶疏盈满心疼的温柔杏眸,他突然攀生出贪心,鬼使神差地道:有点。 第224页 宁扶疏眸光越发柔和。 她想的是,顾钦辞那般好面子的一人,竟连他都承认痛楚了,那么实际程度,必定超出所谓的有点千倍万倍。她指尖挑出一块软膏,声音不由自主和动作放得一样轻,生怕吵醒疼痛似的。 我尽量轻,你忍着些。 温热指尖落下,微凉软膏匀抹,是真的很轻,像孔雀最柔软的翎羽抚摸过皮表,点燃一串火苗,惹得原本不痛的伤口也灼出炙热滚烫。 顾钦辞忽然后悔说那句疼了。 他背脊肌肉紧绷,喉结吞咽滚动,呼吸抑制不住地凌乱无章起来。二旬未见的思念翻涌,遭罪的还是他自己。 好了吗?他嗓音沙哑。 哪有这么快。宁扶疏专心致志料理着他的伤势,未觉他的异样。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吐息悉数喷洒在伤处。被顾钦辞竭力克制的热浪好似饥肠辘辘的豺狼蓦地尝到珍馐玉食,馋涎欲滴的食欲、食髓知味的情`欲,汹涌澎湃地叫嚣起来。 别擦了。他握住宁扶疏取药膏的手。 宁扶疏不认同道:不擦药如何使得,万一伤口发炎唔 话音顿时被堵回喉咙里,下巴则被捏着仰起头,渡来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宁扶疏忽觉眼前一暗,是顾钦辞将床幔放了下来。 一声清脆的玉落繁花细响,装盛软膏的药盒掉下床榻。她如瀑秀发铺满枕面,呼吸急促地睁开眼,于一方旖旎天地中,迎上顾钦辞盈盈垂望的满眼深情。 疏疏,我想你了 宁扶疏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又何尝没这份心思,却仍伸手撑住他俯压下来的胸膛,耐着性子道: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想骗你的关心而已,早不疼了。顾钦辞低笑,就连承认撒谎都这么坦然肆意。 宁扶疏无法忽视倒映眼帘的体无完肤,还是有所顾虑:心口的箭伤,是新添的 究竟打不打紧,我说了不算。顾钦辞再次打断她,薄唇勾出笑意暧昧,不如你亲自来试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万字大肥章,就正文完结啦!再之后是撒糖番外! 顾狗说,他想求系统返还的10瓶白白营养液呀,想浇灌给疏疏! 这章的全部留评,都发红包呀!所有读者小可爱的评论,虽然很少回复,但其实我都会看的,也会反思你们提出的问题,给大家比心! 关于正文的故事呢,是我一直特别想写的。虽然可能因为不太符合当下快节奏苏爽文市场,以至于数据不太客观,但我也算尽自己微薄笔力,完成了完整的故事。 除了顾狗对疏疏深沉到骨髓里的爱,还有更多剧情上的东西。就像最开头抛出的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如最初被迫穿越接手原主权势,到最终为了海晏河清而真正揽下重担的疏疏。有如忠于天下黎民百姓,更忠于他的殿下的顾狗。 相反有爱掌控天下的权势超过爱天下人,被权势吞噬良知,残害忠良的昏君小皇帝。逐利而亡,为达目的没有下限的宋谪业。野心勃勃,玩弄权术的老狐狸赵参堂。 也有可怜人,殚精竭虑一辈子,落个被至亲背叛,声名尽毁结局的原主。被养父当作拢权工具,困在深宫求个解脱的李皇后。 有很多浅藏在剧情里,不太明显的对照组: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却心性差异巨大的对比。宁氏姐弟阋墙,而顾氏兄弟情深的对比。同是所嫁非人,李皇后以死逃离,而静姝郡主洒脱断情绝爱的对比。同是低微庶子,宋谪业用尽阴谋手段仍被人踩在脚底下,而赵府庶子凭正道学问得人尊敬的对比。杨子规在边境吃苦历练数年,脚踏实地成为金吾卫大将军,而庞耿急功近利,为虎谋皮,最终死有余辜的对比,等等。 关于沁阳大长公主和兄长顾钧鸿,是有单独番外的。所以没有提到,以免剧透,比心。 感谢在20220716 18:00:00~2022071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河、九亿星河、兰舟。 10瓶;深深深几许 2瓶;aa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此生(终章) 宁扶疏亲自试过之后, 把人赶下了榻。 他们还没来得及怎么样,顾钦辞胸前的箭伤就裂了。温热血珠渗出来,滴在宁扶疏白玉般光洁漂亮的长颈,如璎珞镶嵌入宝石, 平添妩媚。 顾钦辞非但没起身, 反而低下头去, 细细亲吻,舐去他带给她的血迹,晕开一层薄薄绯红。 宁扶疏脖颈后仰,拉出天鹅般优美的弧线。她半张着唇, 迫切吞吐纱帐中暖意盎然的空气。 顾钦辞伤口又崩出第二滴血珠,这回落在她的肚脐眼正中间。 宁扶疏指骨蓦地攥紧薄衾, 脚趾蜷缩勾曲,浑身皮肤都剧烈颤栗着, 终是在被欲`望支配的边缘, 压下挺腰的冲动,找回力气, 一脚把身上的人踹到了床底下。 疏疏顾钦辞无辜望着她。 宁扶疏扯过锦被盖住自己, 没好气瞥他:一身伤还这般爱折腾,柜子里有新的药膏和纱布, 自己擦。 第225页 顾钦辞保持着被她踢下来的姿势跪坐着,没有动,素来冷冽的眼眸这晌似浸在熊熊火焰里,赤红且炙热。他嗓音也像是烈火烧过一般,干涩得沙哑:疏疏, 帮帮我我难受 自然不是伤口难受。 从宁扶疏的角度, 正好能瞧见他趾高气昂。 拿起床头一方丝帕丢给他, 让他自己解决。 殿下好狠的心。顾钦辞不依,眼睫低垂去勾她的手指。 刚一碰到,宁扶疏就被他指尖粘腻的冰凉刺得下意识缩手。顾钦辞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扣住她的掌心,满满当当的晶莹映着烛光,沾满两只手,全是她的东西。 饶是放浪形骸如宁扶疏,这会儿也觉得没眼看,耳垂浮上霞云。 顾钦辞修长手指在她湿润的掌心来回蹭弄,仿佛模仿着什么缠绵的动作。他像是一只求主人怜爱的大狗,眉目盈盈摇着高翘起的尾巴:疏疏,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好不好 殿下 陛下 臣好难受 他声音断断续续,间或夹杂急促的喘吟声,坠入无尽长夜,坠入星河火海,各种称呼乱喊一通。 如何招架得住。 人前面若寒霜、杀伐果决的大将军,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炉火纯青的撒娇本领,如何招架得住。 上来吧。宁扶疏终是妥协,矜贵的节操碎了一地。 漫长的半炷香,芙蓉暖帐内溢满低吟。宁扶疏手臂酸得快要动不了,顾钦辞便握住她的手,再吮咬住她耳垂。饱含暧昧的嗓音缱绻而细腻,摩挲过耳廓,如斑斓绣线纷乱交杂,钻入耳膜。 疏疏疏疏 殿下,臣爱您 到最后,两只紧紧握牢的手愈加湿润,不止是她的东西,还有更多他的。 但宁扶疏纵容他这一次的条件,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必须分床睡。以免他睡前按耐不住胡闹,或者她睡梦中不慎碰到顾钦辞的伤口。若再崩裂开来,对伤势愈合没好处。 顾钦辞下巴抵在她肩窝里磨蹭,求着她别赶他走,像极了脆弱需要陪伴的小孩子。 刚刚不是还说怕伤疤太丑吓着我吗?得养好了,才不会留疤。宁扶疏一本正经,让人把寝殿收拾收拾,腾出位置摆一张架子床,也是一样的。 顾钦辞搂住了她的腰,手臂收紧:疏疏,我一个人睡不着。 宁扶疏尝试把他的手掰开,奈何力气悬殊,于事无补:那你之前是怎么睡的? 顾钦辞仿佛要将她嵌入骨髓里,不留一点缝隙:离开金陵的二十日,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你。但能感觉到身边空落落的,于是又会醒来。 睁开眼睛发现你真的不在,就开始害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你会不会遭了宁常雁疑心,会不会不要我。 他低低呢喃:压根不敢睡觉 宁扶疏没有再挣扎,抬手回应他的拥抱,启唇比适才温柔许多,如和风春雨:答应你不分床,但得各自盖各自的被子。 顾钦辞抬头吻了吻她的下巴,终于答应。 烛光吹灭,宁扶疏朝向外侧的手悄悄伸出被褥,还没摸到另一条锦被,蓦地被温热宽大的手掌包裹。指节穿过指缝,两只手交握了整夜。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此乃历朝惯例。 宁扶疏却驳回了朝臣上谏,她不愿宽宥任何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同样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蒙委负屈的好人。 她要翻案。 翻前朝桩桩件件有疑点的案。 首当其冲,便是前任礼部尚书柳不惑与原新科状元郎骆思衡的科举舞弊案。 以及顾钧鸿不曾身亡于清州一役的消息,也可公之于众,不必再藏着掖着。 考虑到顾钧鸿和沁阳大长公主那层关系,宁扶疏没再外放他回北地任职。朝中有不少武官空缺,凭顾钧鸿的战功赫赫与文武双全,身居高位绰绰有余。 孰料,旨意传到大长公主府,她那位皇姑姑就带着人进宫抗旨来了。 沁阳大长公主和顾钧鸿自年少时相见倾心,一个在金陵,一个在北境,因皇权与兵权之别错过了彼此十年,也等了彼此十年。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只想在往后的日子里做一对人世间寻常夫妻,不再掺和朝堂纷争。 宁扶疏自然成全他们,当即封顾钧鸿为武康侯世子,给予他配得上大长公主的身份,下了赐婚圣旨。 沁阳大长公主将先帝留给她的情报暗桩悉数交给宁扶疏,到如今,她也不负先帝临终所托。 望着两人同行身影,宁扶疏恍然惊觉,沁阳姑姑这些年从各地搜罗来的小郎君,身上似乎都有顾钧鸿的影子。或眉眼相似,或声音相仿,或颦笑相近,甚至背影相像。 总算苦尽甘来。 封赏了顾钧鸿的勋爵,还有一个人,同样是宁扶疏不舍得外放回北境的。 她歪了歪头看向坐在桌面挑挑拣拣选点心吃的顾钦辞,谑笑:侯爷此番为朕出生入死,从一品国公历来是封给开国功臣的,正一品郡王也没人敢说什么。 第226页 侯爷更中意哪个? 都不要。顾钦辞回绝地干脆。 他挑来选去,最终捻起一块宁扶疏最爱吃的松花糕,走到御案前,亲手喂到她嘴里。 男人举止不羁,倚靠在桌沿: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不求封侯拜相,只想要他话音拖长顿了顿,手指拭去宁扶疏唇角的糕点屑,而后沿着脖颈划过衣襟,轻点在她左心口。 隔着薄薄夏衫,能触到她轻盈平稳的心跳。 这个。顾钦辞指尖描摹着她心脏的形状画了个圈,不轻不重的力道,像猫爪挠过,抓得人心肝又麻又痒。 他曾提过许多次,想做宁扶疏唯一的皇夫。 在今日之前,宁扶疏都以为他那是玩笑话。时至这晌才发觉,原来在他心底,自己早已成为超越山海的存在。 宁扶疏握住他的手,纤长眼睫轻眨,神色突然间变得无比认真:横渠,无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久到你还不曾认识我,这里就已经有你了。 那是刚接触到历史的宁扶疏,上下五千年,她独爱大楚。 爱大楚王朝中期,那个十六岁射杀敌军将帅首级,十八岁退敌百里无敢再犯的顾钦辞。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日起,她就尊他敬他,处处善待他。那点隐忍无声的情愫,终是融化在他的热烈与疯狂里。 顾钦辞微微愣怔,琢磨不透自己没认识宁扶疏的时候,两人能有什么交集。想问个究竟,可她的视线已从他身上移开,换了个话题: 我刚刚问你封爵的意思,是除了皇夫以外,你还想要什么。总得有个名头,让你上朝议政。 顾钦辞仍是没选,笑道:我都听你的。 翌日朝会,御前总管太监黄归年宣旨:封熙平侯顾钦辞为郡王,晋驸马顾钦辞为皇夫,加九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群臣面面相觑,想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上表,但转念一想,熙平侯本就是男子,平定北境叛乱功勋卓著,把他划分进后宫范畴,似乎不太准确。又想说加九锡礼遇太厚,可那夜宫变他们皆有所耳闻,顾钦辞倒也勉强担得起这份恩典。 一阵交头接耳后,众人齐声附和。 原以为这事儿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没想到将将过去三个月,择定的封后大典吉日还没到。某日大朝会上,便有朝臣奏呈上谏,请求陛下充盈后宫。 顾钦辞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那递折子的大臣站在他后头好几排,并看不见他神情,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如今已是二十有一,膝下却无子嗣,实乃国本不稳之先兆。请陛下采选良家公子进宫服侍,绵延后嗣。 他们当然知道当今陛下与众不同,女子怀胎十月劳心伤神,难免抽不出精力处理朝政。可子嗣乃国本大事,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纵然无法儿女满堂,储君总是该有的。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无声的朝堂立马响起一声声:臣附议。 高声荡荡有回响,落在宁扶疏耳畔,扎耳得很。她遭宁常雁下毒,此生无法有孕,是少有人知的秘密,没必要跟这群大臣解释。 正要开口将话题搪塞过去,金銮大殿上,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敲落空气,俨然不虞。 你们是觉得,本王没伺候好陛下? 顾钦辞侧目扫过一个个站出列的官员。 森冷声音令众人后颈一缩,顿时沉默。 顾钦辞眼瞳漆黑,径自在朝堂上走动,停在最初谏言的那位大臣面前,沉声逼问:你来说。 被他逮到的人是太常寺卿,专司宗庙祭祀与宫廷礼乐,辅佐三代君王的老臣了。当初朝歌长公主与驸马成婚,就是他奉命操办的。 他当时便觉得,长公主与驸马相看两厌。后来新皇登基,册立皇夫,又自然而然以为这是陛下给顾家的恩典和面子。上了点年纪的老头儿思想刻板,早没了儿女情长的念头,只晓得正妻应当贤良淑德,宽宏大度那套说辞。 皇室中人更应该为万民做表率。 这晌面对顾钦辞难看的脸色,又瞥见他右手搭在佩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上头一点一点。 文官不免害怕那些刀剑利刃,不禁咽了咽口水,但仍是壮着胆道:王爷伺候好陛下是一码事,皇家子嗣昌盛又是另一码事,不可混为一谈呐。 王爷身为皇夫,当以天下为重。 好啊。顾钦辞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态度转变之快叫人讶异,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大人家中的孙儿今年正值弱冠,还没娶妻吧?既是以天下为重,不如先把他的名字加到采选公子的名单上? 太常寺卿闻言,义正词严的气势立马弱了三分。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太常寺卿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再膝下亦是一脉单传。且他家孙儿美名在外,学识渊博又温文儒雅,后年便要参加科举,全家人都盼着他能状元及第,哪舍得送进后宫里当男妾。 顾钦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反唇相讥: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刚刚还说以天下为重吗?难道大人的纯良忠厚都是假的?还是说,你觉得陛下配不上你家宝贝孙儿? 第227页 一滴冷汗从太常寺卿额头滚落,欺君罔上和蔑视皇族,哪一个都是杀头死罪,他万万担不起呐。连陛下脸色都不敢瞧,赶忙大惊失色跪了下来。 陛下,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鉴。实在是幼子平日里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言辞无状怕冲撞了陛下 不懂规矩可以学。顾钦辞凉凉打断他。 太常寺卿后背官袍都被汗水浸湿,绞尽脑汁思索回绝的话,生怕逃不过此劫。其余朝臣也纷纷为他捏一把汗。 宁扶疏神色不虞地保持着沉默,并不打算开口说话。她清楚在这种事情上,自己一旦耐心对待,就相当于给了百官伺机插针的缝隙,日后必定越发变本加厉,隔三差五闹一闹。 让顾钦辞吓唬吓唬他们也好,眼瞅着效果差不多达到了,她瞥过自家盛气凌人的皇夫,示意他稍微收敛些,别把三朝老臣吓晕过去。 顾钦辞这才不甘不愿放下把剑的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就是子嗣嘛,瞧把你们一个个为难的。 本王又不是不能生。 太常寺卿颤巍巍起身,其他人也讪讪地不敢再要求陛下采选。只是退朝之后,走在甬道上的百官逐渐回过神,熙平郡王最后那句话,怎么越细想越奇怪呢。 次日休沐,顾钦辞昨夜难得没闹宁扶疏,清晨更是天不亮就悄声下榻,命黄归年准备车马。 他千哄万哄带着宁扶疏上了马车,直到仪驾行出城门,才坦言:泉石道长回玄清观了。 这是顾钦辞前几日得知的消息。 医术超绝,可治百病的泉石道长在五湖四海游历两年有余,终于回到观中。恰逢昨日金銮殿上朝臣们那一闹,当即让他下定决心,带宁扶疏去寻泉石道长。 宁扶疏坐在车厢内,慵懒道:没用的。 宁常雁既然给我下毒,就不可能给我留后路。太医署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又如何能把希望托付在泉石道长一人身上。 顾钦辞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连昨天众臣闹成那样也不见她事后提及。可越是如此,他越知道宁扶疏介怀。 不说,是怕彼此都难受。 其实顾钦辞是当真不在意,可她不愿宁扶疏耿耿于怀。 他又听见宁扶疏随性一笑:何况如果能怀上,就凭你那不加节制的劲儿,早就怀上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顾钦辞牢牢握着她的手:便是瞧一瞧,也不吃亏。 宁扶疏没再拒绝,车驾已经上山,就当礼道参拜,顺带诊个平安脉了。 引他们入山门的是一名面生的小道长,宁扶疏先前在玄清观久住月余,从没见过这张面孔。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平平,骨瘦嶙峋,精神气色不太好,是混入人群中就辨认不出来的模样,却莫名给她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宁扶疏不由得多看两眼。 顾钦辞沉着脸,立刻挡住她的视线。 宁扶疏抿唇轻笑。 她的皇夫醋味重,醋坛子翻了。 便也没再瞧。 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泉石道长已是百岁高寿,一头长发白如银丝,同样颜色的胡须直直垂挂下来,披着浅灰色道袍,盘膝坐在药香氤氲的八卦炉旁,仙风道骨。 宁扶疏没见过道长,原主却和他是旧相识。简单的两句寒暄客套后,便挽起衣袖露出内腕。 她看见泉石道长一脸讳莫如深,约莫是碍于她如今天子身份,有些伤人的话不太方便直言。宁扶疏轻松笑笑,也没为难,接过老道长递来的两瓶驱寒药,告辞离去。 天色尚早,没有直接回宫。 顾钦辞带她去了长思局吃茶点,这座茶楼的点心甚好,乐伎的琴音也不输教坊。 午后烈阳斜,雅间一半落入阴影,一半倾洒金光,恰好镀在宁扶疏侧边脸颊。顾钦辞捻起一缕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素来坦荡肆意的人少有的欲言又止,几番迟疑。 许是他的目光委实叫人难以忽视,惊醒了闭眼小憩的宁扶疏,掀开眼皮:横渠,你知道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和谁特别像吗? 什么?顾钦辞微怔。 宁扶疏命人拿了铜镜过来,举到他面前,玩笑道:简直和御史中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两鬓微白,浑身上下透着文绉绉的儒生做派,顾钦辞绝对和他像不到一块儿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头禅,每次面圣,一定会拧着眉头说: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扶疏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词。 顾钦辞不再纠结,开口道:我刚才是在想,其实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边关的时候听营里将士醉后胡话,怀胎十月折磨人,食之无味且日夜难安。到了临盆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宁扶疏放下铜镜:你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顾钦辞道,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样东西会使你痛苦,我宁愿它不存在。 伏夏阳光暖意盎然,宁扶疏却觉得洒在皮肤的温度,远远不及淌过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顾钦辞爱她,却不知他犹如深渊一般的爱,何处是界限与尽头。 第228页 好似他总能让她心跳砰然,冲破宁扶疏固有认知中界定的世俗情爱。 甚至在这个思想墨守成规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没想过传宗接代什么的? 顾钦辞反问她:这很重要吗? 宁扶疏被他问倒了,在她一个现代人的观念里,确实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人类繁衍生育的意义在于社会发展与文明延续,而不是为了某个姓氏某座门第的香火,否则和动物没有区别。 两人默契地达成共识,余下的便轻松许多。 她道:其实我早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在朝歌时就想清楚了。宁氏子孙有那么多,日后从旁支中挑选合适的,选贤举能,过继到咱们膝下就是了。如果我当真在意那点血脉,也不会大费周章篡这个帝位了。 宁扶疏说着,口有些干了,视线瞥过碗里的荷叶清茶,顾钦辞立马端到她嘴边。又看了眼细瓷小碟中的山药莲子糕,同样饭来张口。 末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雅间的摇椅上闭了杏眼:我再睡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回去也不迟。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观上,她随老主持进到藏经楼借道文时,顾钦辞并非始终在楼外等她。 男人旧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长的药庐。 他向泉石道长讨要一种秘药。 能够使男子避子绝育的迷药。 泉石道长不解望着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损,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举。 顾钦辞的回答很简单:我想陪着她。 泉石道长狐疑:王爷难道没想过 没有。顾钦辞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听到后面那几个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断,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不爱宁扶疏。 更没想过娇养外室,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绝后路,来证明他的爱可以永恒。 而是因为坚定地相信永恒,所以自绝后路。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永远效忠于他的陛下。 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他的全部,做她的臣。 如教徒信仰神明,他虔诚地信奉他的陛下。 顾钦辞从泉石道长手中接过秘药,刹那间,面色如常地吞下。 而这些,宁扶疏都无需知道。 他会陪着她。 像皓月长风周转骄阳。 像星河万顷永不坠落。 暮色四合,回到寝殿。 两人还没下步辇,就看见一名宫女在门外频繁地踮起脚尖张望。宁扶疏认得她,是舒太妃身边的人。 听见轿辇宫铃脆响,宫女立马迎上前:奴婢给陛下请安,我家娘娘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补充:有一件事儿,不知算喜事还是算坏事,娘娘不敢草率定夺,想请陛下拿主意。 舒太妃本是长公主府影卫,能让她派贴身婢女亲自来请的事情,必定不简单。宁扶疏让顾钦辞先回宫等她,可身边人紧扣她的手指不肯放。 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哪里不知晓这人寸步不离的占有欲。她回握住顾钦辞的手,他们一同前往。 宫人悉数屏退,是一桩宁扶疏没想到的事。 舒太妃怀孕了,三个月的身子。 是宁常雁的。 你没吃避子药?宁扶疏下意识问出这一句。毕竟人是被她派去刻意接近宁常雁的,影卫自背上这层身份,学的第一门课便是无心无情,就算她没特意提及,有些东西也心照不宣。 自然吃了。舒太妃撇嘴苦笑,所以属下才会这么震惊。 她问:陛下作何打算?是想留下这个孩子,还是以绝后患? 宁扶疏看着她如今尚且平坦的小腹:这是你的孩子,我没法替你做决定。 舒太妃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属下这条命是陛下给的,万事只听陛下差遣。 宁扶疏微默:那便生下来。 但他不能是宁常雁的孩子。 否则宁常雁遗孤的身份传出去,不利于王朝安定。 她把消息压了下来,负责照料舒太妃身孕的太医产婆和宫女太监,都是黄归年挑选出来的,绝对值得信任,嘴巴比铁桶严实。六个月后,舒太妃在后宫秘密产子。 是龙凤胎,一男一女。 又三月,宁扶疏在章华台大宴群臣,名为庆皇子与帝姬的百岁礼。 宴上,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一如劝谏陛下采选公子那日的大朝会。对突然冒出来的皇子公主,不明所以。 依旧是太常寺卿顶着压力站出位列,小心翼翼开口:臣斗胆,敢问陛下,这小皇子与小帝姬是谁的孩子? 宁扶疏手里捻着灌满茶水的酒盏轻轻摇晃,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说道:自然是朕的。 可太常寺卿面有难色。 他们如今的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勤于政务,每逢五日一次的朝会必定早朝晏罢,这是群臣有目共睹的。还有同样众目昭彰的,是陛下的容貌与体态。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第229页 乃当之无愧的大楚第一美人。 但问题是,压根没有怀过孕啊! 联想到一年前,他劝谏陛下绵延子嗣,最终却因熙平郡王力排众议而不了了之的那件事。太常寺卿神色一顿,嘴角不由自主抽搐起来,再启唇,语气平添上几分严肃,打破了席间喜乐融融的气氛。 陛下请听臣一言,您不愿广纳后宫,这采选之事暂缓延后便是。可如何能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入皇室玉牒。他顿了顿,重重叹出一口气,陛下乃天子,不可如此胡闹啊! 卿家慎言。宁扶疏搁下玉盏,沉着神色睨他,把朕的皇嗣说成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你该当何罪? 太常寺卿跪地请罪,却依旧没松口:臣知罪,但老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陛下今日若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日后小皇子与小帝姬长大,难免不会有流言传到他们耳中啊! 宁扶疏早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她抬手吩咐:既如此,来人! 乳娘把皇子和公主抱过去,让卿家仔细瞧一瞧,孩子究竟长得像不像朕。 两个孩子躺在襁褓中,肤润如玉。刚喝过母乳的小家伙精神头十足,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着。 太常寺卿凑过去一瞧,霎时愣怔:这这 他半张着嘴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何?宁扶疏饶有兴致望着他。 太常寺卿垂眸又看了两眼,这两个孩子皆生得一双杏花眼,和陛下甚为相似。尤其是小帝姬,眉形与唇形简直和陛下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满席同僚的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催促着他给出答案。 太常寺卿觉得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反复拉扯。 其中一个告诉他:你都瞧清两个小家伙的眉眼了,分明就是陛下的孩子无疑! 另一个则提醒他: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没有怀孕过!陛下肯定没有怀孕过! 人都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活了足足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诡异离奇的事儿! 他终是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皇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确是陛下所生,但请陛下恕臣再斗胆一问,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何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啪的一道银箸拍案声蓦然响起。 寻声而望,只见始终埋头吃席,对四周议论充耳不闻的熙平郡王忽然抬起了头,眉头仄皱,俨然不悦。 他声线森冷: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太常寺卿又看见了熙平郡王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摩挲剑柄。 顾钦辞道:陛下身边只有本王一人,孩子的父亲自然是本王。 像是觉得单凭这一句话还不足够具有信服力,他微微昂首挺胸,复又拔声盖过丝竹管弦悠扬,似宣布圣旨般郑重:既然诸位大人对陛下的家事这般感兴趣,为了让众卿家安心,也为了社稷安定,本王就不隐瞒了。 孩子是本王怀孕为陛下生的。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刚饮了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去,生生呛在喉咙里,咳嗽连连。 老张,你掐我一下,我没在做梦吧? 没做梦,也没听错,王爷说他有孕。 可王爷是男人啊,怎么可能会怀孕? 诶,你们说,这事儿武康侯知道吗? 其实也说不准,我在有些书上,确实看到过男人怀孕的案例。 什么书?快说来听听。 不是太入流的典籍,就是街头随便一家书肆都有卖的小话本。 话本里的故事怎能当真,都是编的! 也不一定都是假的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咱们没见过的奇闻异事,或许真的有男子可以怀孕呢?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陛下是真龙天子,王爷身为皇夫也是天选之人,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这么说也对,男人怀孕的话和女人怀孕多少有些不一样,比如说肚子不会挺起来。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陛下和王爷始终风雨无阻地上朝! 听你们说的,我都想怀孕生个崽了 一炷香的时间,朝臣们自动消化了熙平郡王为陛下诞育龙凤胎的事实。 再加上宁扶疏神色凝重,一本正经地道:事关大楚宗庙社稷,朕,君无戏言。 少有存疑的官员也变得深信不疑。 是日,太史令在《楚史》记下:景泰初年二月初八,熙平郡王顾钦辞深得圣眷,为帝诞下皇子帝姬。 流传百世。 月明星稀,宁扶疏伏在顾钦辞膝头,把玩着他腰间绶带丝绦。 我如今就盼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性情别同宁常雁一个样,文武才德也要胜过我们。等他们长大些,便将这江山交给他们。到那时,你我也可以如沁阳姑姑般,游赏烟霞,过一番神仙眷侣的悠闲日子。 顾钦辞替她擦拭刚梳洗过的湿润长发,突然出声:疏疏,你这样值得吗。 第230页 推翻昏庸无能的宁常雁,却又将权力至巅还给宁常雁的儿女。好似自己什么都没有捞着,反倒日夜操劳,为朝政操透了心。 宁扶疏翻了个身,仰面朝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还记得这句话吗?很久以前,你教给我。 彼时她穿越来这个耳熟能详却也万分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懵懵懂懂,那是顾钦辞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皇亲贵胄,吃的一米一粟,穿的一针一线,受万民供养,便不该享一己之福。 她笑道:虽说江山兴亡,我们谁都无法预见,大楚的繁华能延续到哪年哪月,也不凭我们说了算。但凡事求个无愧于心,由我来多守大楚二十年山河锦绣,再让时空回到正轨,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没那么无私。 顾钦辞问: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宁扶疏眼皮子眨动,手指在被褥下窸窣摸了摸,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枚私章。她捻着顾钦辞腰带的手倏尔用力一抽,搭在双肩的袍子松松垮垮敞开。男人身前的伤疤早已痊愈,只余留些许极淡的印子。 她拿起私章,篆刻着宁扶疏名字的明媚殷红,重重按在顾钦辞凹凸有致的腹肌上。 宁扶疏眉梢微吊,杏眸盈满燎原妩媚。望他,笑得花枝乱颤,朱唇抚过肌肉,呵气如兰。而后,吻上了专属于她的印记,吻得深深浅浅,晕开一片艳丽的濡湿。 横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的无私是河清海晏,春和景明。 她的自私是良辰美景,目成心许。 而他的无私,始终没有改变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却在某一天,上天将宁扶疏恩赐予他,成了他的自私。 从此,胜过世间一切不朽。 作者有话说: 芜湖,正文就到此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