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燕/那位客人》 第1页 [现代情感] 《暗燕/那位客人》作者:钦点废柴【完结】 文案: “燕子,你还年轻,人生路那么长,走错了一步,那就绕点远路,天大地大,总能回到原来的道上。” “如果我回去了,还能见得着你么?” 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听完愣了一下,低下头,轻声笑了。 “……我只有一条腿,还能跑得快过你?” 入坑提示: 1、不现实向,迷途少女VS断腿大叔,年龄相差八岁 2、据说此文遍地玻璃碴,但作者打死也只承认【第二十五章】部分,巨雷,不·开·玩·笑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蔡堂燕,常鸣 第一章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地点在酒店。 当然是在这,蔡堂燕可没自作多情觉得客人会带她回家。 男人不知等了多久,整个人如融化在沙发上,懒懒散散的,随着蔡堂燕的推门而入坐直了些,射灯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稍有移动,表情依旧明灭不清。 “常先生……” 招呼里蕴含试探,小心翼翼如冒头的土拨鼠,除了一成不变的坐姿,她是不太记得常鸣的。 捕捉到常鸣含糊应声后蔡堂燕轻轻阖上门,也仿佛跟一个身后的世界竖起壁垒,亦步亦趋走过去。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相接,常鸣拍拍身边沙发,轻吐出一个字:“坐。” 蔡堂燕挎包肩带滑下,随手放置在沙发一角,思量着坐到常鸣旁边,隔着半条胳膊让她看上去像来做客。膝盖上绞在一起的手在黑裙衬托下,黑白分明得轻微的抖颤也无法忽视。 常鸣看得出她紧张,倾身从茶几上倒了两杯酒,褐色液体表面晃动着射灯那点光斑,一杯递到她眼底下。 她不止紧张,还犹疑,虽然失礼,也没有上赶着去接。 常鸣笑意很淡,不见得嘲讽,但蔡堂燕也知道自己不识趣了。 他说:“就酒而已,没什么其他的东西。” 说罢自己抿了一口,等待着蔡堂燕。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鼓起勇气的事,蔡堂燕还是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 待她呷了一下,常鸣说:“怎样,比起你们店里的酒?” 蔡堂燕确认似的又喝了点,坦白道:“我不太懂酒。”这话说得不太敬业,又补充:“以前不是喝啤酒就是白酒,我做这个不久,只是大概能分辨出哪一种酒……” 曾有过的两次短暂接触里,蔡堂燕都不是话多的人,这一下子解释下来有欲盖弥彰之嫌,但内里笨拙的坦诚却叫人舒心。 常鸣笑道:“我又不是在考你,不必紧张。” 她难得敢拿正眼瞅男人,才那么一眼又转回那杯酒里,表现离“放得开”相差甚远,“扭捏”一词本是最不该和她这类人挂钩,思及此处,蔡堂燕在突然冒出的一股劲驱使下灌了一大口酒。 常鸣拉了一下她手腕,出声制止:“这酒不是这么喝的,你把它当啤酒吹了啊。” 听得出他并未不悦,蔡堂燕正想借着酒劲推动气氛,赶紧进入正题。可这不是考试,并非监考老师一声“考试开始”就能刷刷开始答题。这种事从来缺少一个明确的起点来界定哪处算进入主题。 常鸣倒是不着急,与她碰杯,声音寂寥而清脆。 “要这样。” 他从酒杯上盯着她又喝一口。 蔡堂燕勉强笑笑,学着他小口小口来。 常鸣往后靠去,两条腿平摊着没交叠,左手肘支在靠背上,手里晃着酒杯,右手在大腿上百无聊赖地轻点着。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Clare。” 常鸣说:“我不是问你这个名字。真名,身份证上的。” 蔡堂燕警觉起来,“你……警察吗?” 常鸣也是一愣,又笑起来,不置可否:“那么怕警察吗?” 蔡堂燕小声道:“当然怕。” 见她缩了下脑袋,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常鸣莫名心情大好。他拿杯子碰了碰她的胳膊,凑她耳边催道:“叫什么?” 男人语气撩人,暧昧气息裹得她耳朵发热,她肯定不是酒精作用。 “蔡堂燕。” 常鸣回味说:“旧时王谢堂前燕?” “没那么诗意……就我出生时候家里地堂边来了一窝燕子。” “是挺土的。”蔡堂燕尴尬的眼神也没阻止得了常鸣单方面的决定,“叫你‘小堂’吧,比较好记。” 蔡堂燕的回应是简单的一个“哦”,分不清是停顿还是同意。可他也并没留反驳的余地。 “你多大了?” 蔡堂燕脸上有了胆怯,“你真的不是警察?” 常鸣笑:“我像吗?” 蔡堂燕摇摇头,“不知道。” 常鸣真心要一个答案,“你……成年了吧?” 他的顾虑给蔡堂燕积下一分钱的好感,“成年了的,我快20岁了。” 常鸣仔细打量她的脸,按先前约定她只化淡妆,19岁少女脸上的确残留着学生特有的稚气,眉宇间凝拢不匹配的愁苦,两厢交叠让她低头时像只毫无生气的病燕,也无怪她会出来“勤工俭学”。 常鸣空着的左手忽然在膝头一抚掌,似是代替一句“那就好”。 一问一答间,两杯酒见了底,酒劲也慢慢上来,而两人并未靠近半分,讽刺得像面上规矩的小情侣。 第2页 蔡堂燕放回酒杯,试探道:“常先生,我先去洗个澡?” 常鸣反应过来似的,点点头,“去吧。” 蔡堂燕来时洗过一趟,这会只是极尽时间磨蹭。 到底还是紧张,再多“教学片”也只是纸上谈兵,紧张的缝隙里还夹着一丝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撇开这层交易关系,常鸣外表和谈吐无疑称得上迷人。二十七八正是男人成熟的秋季,不会青涩得鲁莽,也不会老练得猥琐。 常鸣偏瘦了点,但好在肩宽腰窄,两条腿修长显身高……这身高是蔡堂燕从他坐姿估量出的,常鸣高她多少不清楚,仅有的几次见面常鸣都坐着,像从沙发上长出的蕨类。 常鸣也不像某些客人点最基础的酒水,把揩油当配菜,他表现称得上绅士。可领班的沈代蜜也告诉她,有时候越斯文越变态。 蔡堂燕只围了一条浴巾,出去时常鸣已转移到床上,房间只留两盏床头灯,被子半裹靠在床头,一手手机一手烟,等蔡堂燕钻进旁边空位,常鸣才发觉似的转过头。他盯着她的样子跟前两次见面一样,一瞬不瞬的要刻进脑子里一样。 那线白烟伴着台灯袅袅上升,一时成为屋里唯一会动的东西。 蔡堂燕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等着身旁动静,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常鸣似乎很有耐心,等待一碟刚出蒸锅的菜变凉似的,依旧不急不缓地吸着烟。 在这如果冻般困住他们的沉默中,常鸣把烟往她那边递了递,说:“要来一口吗?”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常鸣笑:“缓解紧张。” 男人侧脸给灯光剪出姣好的曲线,一秒失神的蔡堂燕眨了眨眼,支起手肘欠身凑过去。浴巾因为她拧着腰,上头险些绷脱。男人有心使坏,带她靠近之时把手移开,蔡堂燕扑了个空,眉间褶皱自然而然挤了出来。 她的长发还绽放在他白衬衫上,常鸣心猿意马撩开一撮,戏谑地说:“小姑娘随便吸别人的烟,不怕了吗?” 被这么一打趣,蔡堂燕的确松懈了些,讪讪半躺了回去。 “生气了?”常鸣忽然问。 蔡堂燕豁然回眼,脑袋摇得枕头沙沙响,她没料到他会照顾她情绪,说:“没有。” “张嘴。” 蔡堂燕下意识照做,常鸣扶上她的腰,把过滤嘴喂到她唇间。她盯着他吸了一口,夹开,侧头吐出烟雾。 常鸣并不意外,“你吸烟。” 蔡堂燕眼光挪回来,坦诚道:“第一次。” 安静复又降临,像一层黑纱蒙上他们。蔡堂燕忽地被灵感击中,如吸烟般无师自通,她故意倾身到常鸣另一边掐灭烟头,收手时刚好顺势揽住他脖子。 常鸣没动静,眼神不似鼓励也不像反感。蔡堂燕猜他可能喜欢女方主动,遂低头亲在他下颌上。夜晚了,胡茬早冒了头,微痒微痒的,让这个吻有了形状。 他喉结滚动,明显的吞咽声,勾引出她原始的本能。蔡堂燕含住那里,仿佛舔舐一颗草莓。 然而纵然主动,也掩饰不了动作的生涩,好在蔡堂燕专注细致,常鸣觉得她像只可爱的黑色泰迪,把他绷紧的神经拱断了。 常鸣感受到蔡堂燕倾轧过来的重量,她就要跨坐上来了,他抢先一步拥住她,埋在她肩窝上,什么斯文什么绅士,统统抛诸脑后。 蔡堂燕没有流行的骨感美,脸是鹅蛋型,身材看上去很健美,肌肤紧致,带着弹性的硬实感,拥抱着她,常鸣也像被注入年轻的活力。很久以后常鸣才知道,这是长年累月劳作锻造的身板,而不是通过特意健身。 常鸣摸到侧腰的缝隙,顺手往外一掀。突然钻进来的冷空气让蔡堂燕瑟缩,男人粗糙的手掌尾随而入,正好游移在蔡堂燕的痒处,暧昧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被她忍不住的咯咯笑拍灭了。 常鸣抬头看她,眼里先是迷惘,如隔雾看人。 蔡堂燕有些不好意思,耳朵更热,“……有点痒。” 常鸣鬼使神差又挠一下,蔡堂燕嘴上倒是忍住笑,身体却不由自主战栗,常鸣搂着她,周身上下都感觉到她的笑意,传染似的让他也笑了。情不自禁亲在她脸蛋,这一口吻得不含情欲,蔡堂燕被奖励得有点飘飘然,就要回吻他,常鸣却偏了脑袋,不着痕迹错开了。接吻的缺失让这段关系跌回最本质的地方。 常鸣反手关了灯,窗帘遮光效果极佳,屋里登时坠入黑暗。 蔡堂燕被掉了个面拉到床边,比起对黑暗的本能恐惧,身后男人掌控的世界让她更加防备。 她呼吸加深,不安如黑色铺天盖地。 他的探索让她的身体涌起新奇又难为情的反应,还未来得及细察,疼痛毫无预兆袭来,她怀疑皮带金属扣或者撕开塑料袋的声音是幻听,只确定自己反射性的闷哼。 常鸣气息有点急,皮带扣不知撞击到什么,沉闷奇怪的声响里不适感一波一波侵蚀着她,也反噬了常鸣。 常鸣忽然停止动作,一个“蔡”字刚要冒口,又忘记她名字,干脆作罢,沉声道:“你以前没做过。” 蔡堂燕不由自主往声源侧头,眼睛适应了黑暗,依稀可见常鸣轮廓。 她以为是问句,便答:“不是……好久没做过,有一段时间了……” 臀部惩罚性一巴掌跟扇在她脸上,然而常鸣没有恶劣的兴奋,“你当我白痴呢,我最讨厌骗子。” 第3页 蔡堂燕咬死一个回答,“我没有骗你。” 随之而来是松动的势头。常鸣喉咙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很低很低,像野兽梦中不自主的抽搐。 沉默,凝固。 “……常先生?” “闭嘴。” “……” 蔡堂燕乖乖咬起下唇。 背部再次被抚触,不可思议的温柔,她起了鸡皮疙瘩。常鸣从背后搂住她,一起倒在洁白的被子上。胡茬在蝴蝶骨上的扎痒告诉她那是一个吻,接着是肩头、因下巴扬起而绷紧的脖颈,最终止于薄薄的耳垂上,辗转、品咂。他粗糙的手覆盖在她肩头,温度开始启程,沿着她凉滑的胳膊往手掌而去,在朝圣终点与她的会合——常鸣与她十指相扣。 十指连心,手势比姿势暧昧。 她再次强烈感受到他的律动。他们像一对勺子紧贴,常鸣不知何故还穿着衣裤,但很快被薄汗渗透。蔡堂燕远谈不上享受,但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耐心与照顾,常鸣敛起起初乖张的激情,好似她才是今晚的客人,他在服务她。 惶恐的想法让她脚趾头也蜷缩起来。 最后一刻来得比想象的快,近乎戛然而止,徒留他剧烈喘息。静下来后触感集中而敏感,蔡堂燕身后紧贴她的两条腿出现微妙的温度差异,常鸣的左腿比较凉。 他起来得也很快,蔡堂燕还虾子一样弓着。摸索的声音传来,接着身旁床垫下陷,一沓人民币被沉默塞进她手里。先前的旖旎遐想灰飞烟灭,褪去温柔的外衣,他们袒露出最开始的交易关系。 蔡堂燕忙说:“有人之前给过了。” 常鸣没解释,只道:“房间到明天中午,你走的时候直接到前台退房就可以。” 足音远去后夹了片刻寂静,关门声响起。 从完事到离开,常鸣停留不到一根烟的时间,来去匆匆仿佛只在高速公路加油站稍作停留。 蔡堂燕等了好一会,确认常鸣不会折返才探手开了灯点钱,数到一半停住,不自觉摇头又回头重新数一遍。 五千,比之前“预付”的多。 蔡堂燕那份未知的惶恐更重了,起身时慌张踢倒了垃圾桶,滚出的纸团间混了一个异类。 那是一条皱巴巴的塑料薄膜,还干燥干燥的,像风干的肠衣。 第二章 蔡堂燕没多做停留,匆匆穿好衣服打了辆车离开酒店,身下依旧残留酸涩的异物感。 租住的地方在一片密集堪比竹林的握手楼,巷道昏暗,头顶电线网线将夜空割得四分五裂,在门口刷门禁都能听见楼上夫妻吵架声混进杂货店的人声里。乘电梯上了楼,开门打亮灯,还未来得及换鞋,床前泡沫垫上横着的一条“尸体”便夺去所有注意力。 “尸体”闻声而动,支着脑袋转过脸来,因为脖颈拧着,眼角怪异地吊起,比常态更多几分狰狞。 蔡堂燕弯腰够鞋帮的动作凝固了,旋即直起身提腿往外跑。“尸体”也诈了尸,一跃而起,提提松垮的腰带,趿拉着鞋追上去。 “回来——!”蔡江豪粗声喝止,蔡堂燕当然不会乖乖就范,没空等电梯,便往楼梯间钻,到底男人步子大,没几步蔡堂燕头皮发麻,蔡江豪揪住她一抓头发,把她往屋里拽。蔡堂燕呻吟着,五官拧成一团,只得跟一只被拎住后脖子的猫一样,边护着头发边顺势后退。 蔡堂燕被甩到泡沫垫上,代替蔡江豪变成那条“尸体”。 蔡江豪拉拉裤管蹲下身,先咧嘴一笑,然而示好失败,眼里贪婪毕现。 “我去等你下班没等着,听说你跟客人出去了,怎么那么早回来了?”他歪嘴用小手指搔搔嘴角,“我还以为你明早才回来,正打算睡一觉。” 蔡堂燕捂着脑袋,从凌乱头发间怒视他,“你是不是又赌输了?”一旦没钱,蔡江豪就会去“等”她下班,搜刮客人给的小费,哪怕已经没收她的身份证和工资卡。她半坐起来,“你哪来的钥匙?” 蔡江豪不接话头,让她清醒地晃晃她肩膀,搓着手指头,“?今晚赚了多少?好妹妹,救济哥哥点。”??????????????????????????? “没有。” 蔡江豪当然不信,目光触及边上的挎包,蔡堂燕也留意到他眼神,两人如守门员救球,一同扑向那只挎包。蔡江豪先捂到包身,蔡堂燕眼疾手快捉住包带,两厢撕扯起来。 “放开!” “这我的学费——” 蔡江豪姿势占了上风,一直起身就险些将之夺过,蔡堂燕困兽之斗地握住不放。蔡江豪也不留情,提脚往她门面踹,蔡堂燕见势不妙,立马松手滚到一边。 “老娘的住院费还没着落哪轮得到你的学费。”蔡江豪嬉笑着挥着挎包,边打开边说,“这就对了,明知道抢不过,费那么多力气干嘛呢,是吧妹妹。” 说罢一屁股窝进唯一的单人沙发,把包里东西尽数倾倒在膝头。手机、钱包、口红、公交卡等等乒乒乓乓掉出来,蔡江豪拣过钱包,其他都扫到一边,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蘸着口水数着,半途还掀起眼皮警告他的好妹妹一眼,提防她过来抢。 然而蔡堂燕认命地靠床柱而坐,像条任人摆布的棉被。 蔡江豪捏着花花绿绿的纸币朝蔡堂燕扬了扬,口吻嚣张:“怎么才一千?初夜都那么不值钱了……” 第4页 蔡堂燕哂然,“你倒是去卖卖看,倒贴一千都没人要。” 蔡江豪正把钱塞进后裤袋,闻言气急,一手又要摁住她一手挥起手掌,蔡堂燕反射性地抱头缩成一团。 蔡江豪仅存的零星拿人手短的觉悟复苏,手臂尴尬地垂下,掩饰地又去提了提裤腰。 “不错啊,都有经验了……” 蔡堂燕迟迟没等到耳光落下,从胳膊缝隙里偷窥。刚对上那双眼,忽地对方眼神有异。 “剩下的钱藏哪了?” 蔡堂燕装聋作哑。 “我就说今晚拿你的钱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肯定藏起来了。”说着便去扒她胳膊,“拿出来——!不想挨打就乖乖拿出来——!” “没有!”蔡堂燕乱拳反抗着,“今晚就给了一千,你还想怎样。” 蔡江豪吃准一个答案,充耳不闻地在她身上摸索起来,蔡堂燕穿了丝袜,他甚至把她脚底板翻起来看,手要触到胸脯时,蔡堂燕慌张擒住他手腕发狠一咬。 伴着蔡江豪的哀嚎,蔡堂燕叫道:“说了没有!你恶不恶心!” 吃疼的蔡江豪再度想扇她,这回蔡堂燕倒是没躲,反而迎脸上去。 “你打啊!我现在能挣钱了,要是脸打肿了,明天不能接客,我看你上哪找钱赌去!” 蔡江豪迟疑了,说到底眼前张牙舞爪的还是他的“衣食父母”。蔡堂燕见他犹豫,刚暗暗松了一口气,下一刻蔡江豪又抓着她头发,将她后脑勺朝衣柜门撞去。 自断财路不可取,然而教训也是不能少的。 砰的一闷声,蔡堂燕如抽掉骨架般沿着柜门下滑。 蔡江豪蹲下拍拍她脸蛋,得意道:“这样就看不出来哪里肿了吧。别苦瓜脸了,搞得跟怨妇一样。睡哪里不是睡,轻轻松松就有钱来,还不开心?别给自己立贞节牌坊,不值钱谁稀罕。” 说到底,好逸恶劳,人之本性。蔡江豪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去。 “过几天……”蔡堂燕咬咬牙说,“过几天学校开学了,能不能让我先交了学费?” “你交学费关我什么事?给家里的钱少一分也是不行的。” 蔡江豪挖了挖耳朵,眼睛像喷了酸水皱起来,“老老实实给我赚钱,你要是还做梦想着回学校读书,我就免费给你宣传宣传你接客那点事,到时候你要没脸呆下去了,别怪哥哥没提醒你。” 过了许久,蔡堂燕才像抽搐似的动了动手,伸进内衣裤,掏出一沓红色纸币,又重新数一遍,不多不少刚好四千。 拨去大半寄回家,剩下的已不够缴学费,只能寄希望于来年,也是最后的希望。今年是蔡堂燕休学第一年,明年再不返校,她的学籍就要被取消了。 她想再挣一点再收手。蔡堂燕处于破罐破摔和悬崖勒马间的微妙地带,已经破了功,现在没捞到钱就洗手显得亏大,赚太多欲望会过度膨胀,越走越远回不来。自尊心被贫穷啃噬得只剩骨头,撑不起脸面地摇摇欲坠,于是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数。 翌日晚上,蔡堂燕正常上班。在休息室等试房时老乡钱冬薇过来与她搭话。 当初是钱冬薇把蔡堂燕介绍进来的,那会她还在饭店当服务员,到底阅历浅,听说这里工资高就来了。 呆了两个月,第一个月蔡江豪把她的工资卡和身份证掳去,工资尽数“充公”。第二个月蔡堂燕学机灵了,工资一到账就用手机转回家,结果免不了蔡江豪一顿打骂。那会有钱冬薇拦着,他没那么嚣张,最后答应每个月转一定数回家。 钱冬薇先是友好微笑,蔡堂燕不知她有何贵干,于是也只能回以毫无意义的笑,她一向话很少,便等着钱冬薇先开口。 可能身体里的计时器终于停歇,钱冬薇也放弃笑容,胳膊肘亲昵地蹭了一下她侧腰,说:“我听说你昨晚跟客人出去了,怎么样?” 蔡堂燕还想不通钱冬薇怎么知道,不过也并不好奇,慢半拍道:“什么?” “就那个,怎么样?技术啊……满分五星,给几星?” 蔡堂燕回过神哦了一声,并不知道该做何评价,一来她不懂评分标准,二来也没有可以对比的经验,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好受。 蔡堂燕不太想背后议论人,尤其还是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干脆说:“不懂。” 钱冬薇想岔了,“不行?” 蔡堂燕忙摇头,反问:“你遇到过几个五星的?” 钱冬薇真思考了一会,“五星级客人可遇不可求,也就那么一个吧。” 蔡堂燕兴致缺缺笑了笑,钱冬薇穷追不舍,说:“你偷偷告诉我,是不是真不行啊。跟你说,我之前见过那个客人,走路腿脚不是很利索的感觉,所以……” 最后她嘿嘿干笑,像在说“你懂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蔡堂燕给常鸣正名,“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她的认真劲让钱冬薇尴尬,只能笑笑,“这样啊……” 蔡堂燕又上保险似的嗯了一声。 “不过说真的,要是他不拿那根拐杖,我还以为你叫了个鸭子。” 钱冬薇的亡羊补牢显得不太高明,蔡堂燕蹙眉,“什么呢?” “夸他帅呗。” “……没有这么夸人的。” 蔡堂燕埋怨的口气让钱冬薇诧异,旋即笑开了。 “哟,你这就上赶着维护上了啊。” 第5页 不是维护,单纯觉得不妥当。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下,无论站在路人还是当事人的角度,她似乎没立场反驳。 一连几夜都是铁房,没什么油水。蔡江豪昨夜拿了钱,没有再来堵她。蔡堂燕恹恹过了几夜,领班沈代蜜来喊她去307房。 沈代蜜就是之前那笔交易的中间人之一,其实蔡堂燕只是个公主,然而在这个地方任何个人底线都能被金钱、权势或者暴力彻底崩破,她的头衔不再重要,工作内容直接定义了她的身份。 蔡堂燕问了句是试房吗,沈代蜜摇头,只说去就懂了。 敲门而入果然就懂了。 常鸣在里头,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初见时也这样,没有试房,她被直接唤进去。那会屋里已坐了一堆人,三个男人身边都有一两个女孩陪伴,她被一个圆脸白嫩的男人安排坐到常鸣身边,而常鸣的目光也从她甫一进门粘上来。 他对她感兴趣。蔡堂燕仅有的经验告诉她。 “常先生。”蔡堂燕敛神问候,反手轻轻阖上门。 常鸣拍拍身边沙发,蔡堂燕坐了过去。 那场微妙的性事让氛围不尴不尬,常鸣看上去阴沉阴沉的,蔡堂燕的哑然也加深了沉默的重量。 “……要唱歌吗?”蔡堂燕只得拿出以往的待客精神主动开口。 “你唱,我听。”常鸣惜字如金,靠进沙发,横过一手搭在她身后靠背上。 蔡堂燕只得开始点歌,唱的都是柔柔美美的老歌,整得包厢不再像夜总会包厢,而是某场故人相逢的回忆会。常鸣就安安静静在旁听着,体贴地给她点了饮料和小吃。越唱到声嘶力竭的后头,蔡堂燕对常鸣的观感越疑惑。 也许觉出她声音变样,常鸣终于叫停。 “好了,歇歇吧。” 蔡堂燕松了一口气,静候领导发言般看着常鸣。然而常鸣只是盯了她一会,率先转开眼,说:“你回去吧。” “啊?”蔡堂燕有些摸不清头脑。 常鸣淡定地说:“下班了。” 蔡堂燕看了时间,的确不够再去第二台。 一连三晚,都是如此。他来,听歌,放人。换作别人,早耐不住拐弯抹角探听个中理由,可蔡堂燕的好奇心早被生活磨灭得仅剩无几。 就是这第三晚,常鸣放人前留了她一会,突然问:“蔡小堂,你在这里一个月挣多少?” 蔡堂燕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蔡小堂=自己”,对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好的时候五千多。”大部分进工资卡,剩下的小费偶尔也会被蔡江豪搜刮。 “那么点。” “……” 蔡堂燕想起他说她名字土时的语气。 常鸣搭在膝头的手慢吞吞一下下敲手指,说:“如果我每个月给你一万零花钱,你愿不愿意?” 先前是谢雨柏给他找的蔡堂燕。那晚他好言好语把他从家里哄出来,说他困了一年多,也该出来透透气。 常鸣兴致不高,谢雨柏神秘兮兮抛出诱饵,说来了肯定不亏,那谁也在。常鸣果然咬了钩,然而来之后那谁没见到,正要朝谢雨柏发火,人都艰难站起要走了,那时蔡堂燕进来了。看着那张脸,尤其那副眉眼,常鸣明白了谢雨柏的用苦良心,鬼使神差复又坐下,谢雨柏灵醒地喊了蔡堂燕坐常鸣身旁。 到了这地步,无论如何都得自己开口了。 蔡堂燕还握着话筒,盯视着他,嘴巴微张,可能因为口干舌燥,也可能惊讶。 常鸣点点头,“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只见她又回去看看话筒,呆掉一般。常鸣不知她是真迟钝还是装懵懂,体贴地说:“你可以先考虑考虑。” 回应的只有单调的一声“哦”,像只能发出特定音节的动物。 常鸣正打算请她先回去,蔡堂燕忽然转过头来。 “常先生,您打人的吗?” 常鸣有些意外她的发问,但还是认真回答:“我不打女人。” 他甚至打好腹稿,预防她继续提出“真不打?”“要打了呢?”等等之类问题,可得到得还是一个单音节。 “好。” 常鸣眉毛抖了下。 就像当初他只用了三秒决定接受谢雨柏的“善意”,蔡堂燕也只用三秒决定接受他的提议。这样的决策速度契合他们关系的本质,本就是一晌贪欢,好聚好散。 也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就像谢雨柏背后说的—— 妓女与嫖客,天造地设。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下章还阴沟翻船,微博 @钦点废柴 有整章 第三章 蔡堂燕提出辞工,沈代蜜没有立即说同意与否。 店里跟蔡堂燕有私交的人很少,数来数去只有三个。 沈代蜜是带儿子上医院看病忙得焦头烂额时碰上蔡堂燕,她沉默地搭了把手,蔡堂燕没有问孩子是谁,也没好奇她是否已婚。 当时沈代蜜觉得这姑娘不是实心眼就是城府深,后来也没在店里听见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才彻底对蔡堂燕放了心。 沈代蜜问她:“那天那个?” 蔡堂燕惊讶她的嗅觉,后来一想,前后两件事相隔不久,明眼人一看就能串到一块。 她诚实点点头。 沈代蜜说:“你就当我更年期了啰嗦几句。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真心,女人也是最容易动情的动物,管住自己的心,就陷不深,保得住自己,走哪都是阳关大道。” 第6页 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也不知听懂多少。在店里混成熟客的都不是什么良人,沈代蜜见过被原配发现整个半死的,有被玩得躺进医院甚至太平间的,更多像河里浮萍短暂依附在不同石头边,极少极少有人能全身而退。 沈代蜜对蔡堂燕的印象不错,然而以两人的关系,她也只能点到为止。蔡堂燕也只是一句谢谢。 这个场子就如大泥淖,许多人自身难保,能互相搀扶已属难得,舍己救人的念头只是闪过天际的流星,转瞬即逝。 钱冬薇今晚没来上班,两人私下见得多些,以后说不定还会遇上,蔡堂燕短信告别。 这行业流动性大,离职手续很快办好,蔡堂燕往吧台方向找那三个“有私交”的人之一。 储向晨远远就见着蔡堂燕,擦了酒杯挂好,手帕赌气地甩到桌台上。旁边酒保见势顺他眼神扫了一眼,看热闹地跟她打招呼,甜声喊美女,把以往储向晨的戏份尽数抢来。 蔡堂燕只点点头,冲储向晨背影喊了一声。 吧台里就那么两个人,储向晨不好装聋作哑,老大不情愿地回首,“有事?” 那神色和语气都表了态,碰了钉子的蔡堂燕默了片刻,还是说:“下班有空么?一块吃个烧烤。” 要放往常,储向晨指不定就蹦起来了,这里谁人不晓他对她有意思,踩着空闲时候掏空心思与她说话、逗她笑。 “不好意思,没有。”储向晨不知道调了什么酒,开始癫痫般发狠摇晃调酒瓶。 话说到这地步,再软磨硬泡也是自讨没趣,蔡堂燕于是直奔主题,“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跟你道个别的。” 储向晨并不意外,只是手上动作还是慢了些,“是吗,那要祝你飞上枝头早日腾达了,到时可别忘了我这种小虾米。” 说话时他笑着的,到底年轻掩饰不住,那份失衡的落寞化为嘲讽,好叫对方有那么一刻的伤心,他也得到了平衡。 蔡堂燕不可谓百毒不侵,相逢一场到底算朋友,分道扬镳时还被对方踩一脚,难堪都是她自找的,从当初做选择那刻起,她就走上了一条回不来的岔道。 蔡堂燕最后只说:“借你吉言。” 人都走到后门口了,背后咚咚咚脚步声传来,手腕被人扯住。 储向晨死死盯着她,眼里是拧碎的绝望,“燕子,我问你,你真那么缺钱吗?真要跟那个人走?”后来渐渐大声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能把人玩死的你知不知道?” 蔡堂燕像脱手镯一样拨开他的手,轻轻地感概般说:“走了。” 蔡堂燕利索地退了租房,搬到常鸣在半山的房子。 这里植被覆盖率高,一楼客厅落地窗外就是一片绿墙,寂然中鸟鸣缭绕,恍如回到深山中的老家,这下蔡堂燕成了不折不扣的金丝雀。 钱冬薇没有回复短信,直接打电话过来。 蔡堂燕接起,听筒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失心疯的咆哮—— “蔡堂燕你躲哪去了?!电话不接还把我拉黑!我告诉你,早晚我还会找到你,你躲不了,你等着死——!” 蔡堂燕耳朵震得发麻,将手机移开,蔡江豪依旧暴躁得像要从听筒里爆裂出来。 “那你来啊。” 蔡堂燕扔下轻飘飘的一句,顺手挂了电话。嘴角弧度还未成形,背后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蔡小姐。” 蔡堂燕转身,下意识把手机背在身后,看到是接她来的司机钟叔,紧绷的肩膀又垮了下来。 钟叔笑得很有服务精神,说:“麻烦蔡小姐把银行号码给我一下,我替常先生把钱转您账上。” 蔡堂燕反应过来,说:“我没有银行卡。” “那就办一个。” “……我也没有身份证。” 钟叔露出为难的样子。 蔡堂燕小心翼翼补充:“现金……可以吗?” 钟叔只掏出手机,说:“我问一下常先生。” 钟叔走远说了几句话,又回来把手机递给她,“常先生要跟你说话。” 蔡堂燕接过手机,等待宣判似的说了个“喂”。 “蔡小堂。” “……是。” “你跟我说你成年了。” 蔡堂燕知道他想岔了,说:“我有身份证,丢了。” 那头不客气,“补办。”话毕可能发现自己说的是气话,调转话头,“你要现金,是不是还得给你准备个保险箱?” 蔡堂燕跟常鸣处不久,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讽刺,只好笑笑,想到常鸣看不到她表情,又不知怎作答,索性沉默。 常鸣让她把手机给回钟叔,两人讲了会,钟叔回头只跟她说让她好好歇着,有事联系他,留了电话便离开。 在二十来平的蜗牛壳呆久了,房子显得空旷而自由。蔡堂燕把能推开的门都进了一遍,除了一扇像主人房的门锁着,其他房间黑白调为主,纤尘不染得跟旅馆一样。 蔡堂燕在钟叔给安排的卧室待下,她只有一个行李箱,衣柜已经收拾出她的空间,她没有用,直接把箱子推到床底下。 这一晚蔡堂燕早早爬上床,鸟群也歇下了,虫子替班来嗡鸣,静得像俯身亲吻大自然,像她的家乡——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对于整日旁听周围住客嚷闹的她来说,这份安全的宁静难能可贵。 第7页 凌晨两点后生物钟才将她推入梦乡,迷迷沉沉中蔡堂燕觉察到身边的坍塌——有人钻进她被窝,紧贴在后背,热烘烘的,伴着熏人的酒气。 蔡堂燕起了身鸡皮疙瘩,尖叫才开了个头,旋即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身后人略有不耐,“是我,你鬼叫什么。” 别说应激状态,就算平日蔡堂燕也不一定能认出常鸣声音,但从那压制住她的姿势上判断,的确常鸣无误——她又被拖到床边,如果此时有灯光,她在床头的影子一定是只四脚着地的猫。 酒精变成唤醒体内野兽的解药,常鸣没了上回的耐心,直接拽下她的底裤,手指摸索到位置,试着进入。半夜被袭,蔡堂燕浑身都是抵御状态,急得常鸣动作粗鲁起来。 他嘴里骂了句,因着酒味暗怨更浓,那一声也如踩下油门的轰然声,给他自己加了速。他硬是挤了进来。 蔡堂燕吃疼地呻吟出声,常鸣也倒抽一口气,冷汗急下。 他像一个站在隧道口的人,短暂停留适应了光线和温度后,再度挺身前进。 常鸣真把她当猫似的,一手捏住她后颈,一手顺毛般抚摸她的肌肤。 黑暗蒙蔽了双眼,却扩大了每一寸相触的温度与痛觉,放大了每一口喘息与呢喃。 她清晰地捕捉到他溢出嘴边的一个名字,感觉到他裤头金属拉链仿佛印章一下一下盖在她的臀部,同样也渐渐觉察到他的颓势。 就像一条送了扎口的气球,慢慢地,慢慢地干瘪,等到再也无法竖立时,却好像什么也没有从里面吐出来,它凭空被掏走了内里。 常鸣倒伏在她身上,蔡堂燕机械地侧头喘气。常鸣心跳得厉害,像在她后背铺了条棉被用榔头锤打。屋里没开空调,他的衬衫汗湿了,贴在两人之间,让他们紧密又疏离。 蔡堂燕睁开眼,周围依旧一片漆黑,影影重重暗藏秘密,索性又闭上。不知是谁的汗水滑进她嘴角,咸涩咸涩的,她不自觉皱了下眉。 常鸣撑起胳膊,翻到在她身旁,毫不客气夺过被子盖身上,蔡堂燕后背那条棉被和榔头一同消失,冷得她一瑟缩。想去扯被子,却被边上人命令—— “你去隔壁睡。” “……” 蔡堂燕只能先摸过睡衣盖身,“好……” 常鸣仰躺着,一条胳膊压着背面,一条遮光一样搭在眼睛上。 “我……不习惯跟人睡……”他像在解释。 “嗯。” 蔡堂燕用衣服捂着胸脯,连拖鞋也没找,弓着背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甚至在关门前道一句“晚安”。 确认门阖上后,常鸣一手按着左腿,双唇剧烈战栗。刚才的放纵此时终于显露出它的反噬效果,他的左腿已经疼得站不起来了。 第四章 蔡堂燕不认床,又经昨晚夜袭,睡到次日午饭时间。 屋里依旧静无人声,蔡堂燕赤脚下了床,很是偷偷摸摸回到昨天卧室门口,她的行李都在里头。 门敲三下,轻声叫:“常先生?” 无人应门。 蔡堂燕试着转把手,咔一声,锁舌缩回去,门开了。 浅褐色被子平铺在床上,整齐得像一方魔芋。常鸣不知几时已经离开,而这番收拾显然出自家政妇之手,蔡堂燕洗漱完毕下楼在厨房见到了人。 “蔡小姐早。”自称胡嫂的中年妇人朝她微笑,说早餐已备好,因不知她口味,特意多备了几种。 蔡堂燕哪受过这般待遇,诚惶诚恐点着头道谢。胡嫂自然叫她不必客气,是常先生吩咐的。她顺势问起常先生,被告知常先生这几日不在家,会由她每日来做清洁和三餐。蔡堂燕松了一口气。 蔡堂燕在宽大的餐桌边一个人吃了早餐,跟胡嫂打听超市怎么走。 “蔡小姐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让老钟买了带来,这里出去有些远。” 蔡堂燕只说没关系,正好可以散散步。胡嫂没有勉强,给她指了大致方向。 直到蔡堂燕走了半个小时还没出着弯弯绕绕的别墅区绿道,她才晓得胡嫂的“有些远”实属措辞委婉,这回下来蔡堂燕不再打算走第二遍。 蔡堂燕找的是超市附近的药店,故作淡定买了药,又问有没有长效的。店员介绍几种,蔡堂燕挑了在网上查过的牌子,付钱走人。 常鸣定义中的“这几天”是六天,六天后,他再次无声无息出现在屋里。 蔡堂燕从未有过这般闲适的生活,就像停下来的陀螺,站也站不稳了。她兴趣不多,唯一常年留存的只有看书,她妈妈健康的时候,只要她看起书来,就不必干农活,后来这道盾牌随着她妈妈入院失效,反倒更显独处时间更可贵。 这日阴天,太阳隐现,屋外温度合适。常鸣回到半山的房子发现客厅空无一人,正待上楼,视线角落的落地窗外似有摆设不和谐之物。 一双拖鞋整齐摆在门口外地板上,纱窗门拉上,偶有秋风拂起纱帘,一派宁静的光景。而门外门廊木地板上,横躺着一个短衫短裤的人。蜜色的肌肤,长发随意绑在脑后,垫着一条胳膊睡着了。脑袋旁边摊开倒扣着一本书,封面包了牛皮纸书皮,看不出内容。 常鸣走近,故意踩重步子,然而那人像跟冻在地板上的冰棒,岿然不动。 蔡堂燕感觉到屁股被戳了戳,以为虫咬,伸手挠挠,再痒,再挠。斗不过那虫,索性翻身,烙大饼仰躺,伸懒腰舒展压酸的胳膊。迷糊间有什么挤进眼睛缝括出的狭窄范围,影影重重的。她想到老家的树,小时候放牛她经常在树底下休息,有时一两张树叶飘落她脸上,她随手抓开又继续睡,远处几声牛哞哞叫渗入梦里。 第8页 侧腰又被戳几下,正中她命门,蔡堂燕稍显恼怒地闪开腰,眼皮也不情愿地掀开一点,寻找罪魁祸首。 先入眼帘的是一根细长的棍子,蔡堂燕以前吃过太多棍棒的苦头,下意识轱辘滚到一边,灵活地爬了起来。待看清那根文明棍的主人,蔡堂燕后悔还不如继续装睡。 这是蔡堂燕第一次大白天里见着常鸣,整个人端正又清俊,他甚至比蔡堂燕白,不过是一抹没有生气的苍白,因着他的白衬衫显得更为病态,除了那根文明棍,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常先生……”声音随着她的脑袋低下来。 “你躺着干吗,脏不脏啊。” 蔡堂燕想应胡嫂每天都拖洗过,她踩一圈脚底板还是白的。 “凉快……”她保守回答。 她只穿一件灰色背心,下头牛仔短裤,居家的打扮,是挺凉快的。常鸣多看了眼,面上无波澜,手杖在木板上戳出咚咚闷响,他人靠了近来。 一只手轻捏住她下巴,把她脸抬起来正对他,“低着头干吗,我会吃了你么。” 蔡堂燕被迫对上他的脸,视线与他衣领持平,傍晚了,常鸣的胡茬冒了头,下巴像颗削了皮的芋头。 “换身衣服,跟我出去。” 得令的蔡堂燕松了一口气刚要走,常鸣的手杖在地上点了点,“你的东西。” 蔡堂燕险些忘了书,匆匆捡起,像躲教导主任一样绕开常鸣进屋。 蔡堂燕换了身和常鸣搭调的衣服出来,常鸣已坐在驾驶座后方座位等候。她莫名想起钱冬薇关于常鸣的描述,腿脚不利索,她还没见过常鸣走路的样子,缺了这块拼图碎片,心里隐约起了疙瘩。 蔡堂燕弯腰坐到常鸣身旁,膝盖合拢,两手规矩放在膝头。常鸣吩咐钟叔开车。 “你会开车吗?” 无人回答。 蔡堂燕才发觉是跟自己说话,欠了欠身说:“不会。” “去学个驾照。” “……没身份证。” 又绕回原来的地方,常鸣审判性目光扫过来,蔡堂燕不自在抿起嘴巴,他忽然伸手捏住她下颌,挤得她双唇嘟起来。 “别咬嘴唇,难看死了。” “……” 男人脾气露出喜怒无常的苗头,蔡堂燕自忖不是他对手,一身毛都规矩地顺贴了,生怕他下一次出手目标就变成她的脖子。 车在一栋私人会所外停下,常鸣吩咐完钟叔晚些来接人。蔡堂燕暗里猜测他开不了车,但常鸣拄着手杖气定神闲下车的模样又将这想法敲碎。蔡堂燕深吸一口气,尽量淡定。 “走啊,愣着干啥。” 一只手虚托至她的腰际,蔡堂燕不禁随之挺直腰背,跟着他的步伐。常鸣与她并肩,蔡堂燕无法明目张胆观察他的步姿,并未觉出异样。 常鸣熟门熟路把她领到一扇包厢门前,敲门前有意无意扫了她一眼,蔡堂燕面无表情,看不出胆怯与好奇,常鸣莫名一笑,样子颇为满意。 门一开,一张牌桌人的眼光像大头针遇到磁铁,都转了向。 其中正对门一个圆脸男人,双颊绯红,一根烟刚衔上还未来得及点燃,又夹下来兴致冲冲地与桌上人说:“看我说的对吧,我说鸣子会来肯定就来。人最近脱胎换骨容光焕发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人蔡堂燕有印象,第一次见常鸣那会也在场,就是他安排她坐到常鸣身旁。 谢雨柏喊人给让了座,那人亲昵拍拍常鸣后背,掠了蔡堂燕一眼,朝他使眼色:“鸣子,可以的啊。” 那人起身后弯腰与谢雨柏耳语,“前头你给鸣子介绍的那妞?”后者点头,王琢让他好自为之地轻按他肩头,“你让鸣子摊上事了啊。” 谢雨柏压低声,“嘿,啥事都没有。” 蔡堂燕自然不懂其中深意,照常鸣吩咐坐下,那句“赢了你拿,输了算我的”跟着手掌重量落在肩头。 也不知他们故意放水,还是蔡江豪的赌运都落在蔡堂燕头上了,她连着赢了几盘,心情放松起来,脸上偶见淡淡笑容,连常鸣在身后半是戏谑地夸她“打得不错啊”也自然接了一声。 谢雨柏肩头夹着手机接了个电话,内容蔡堂燕没留意,只是最后他盯着常鸣嘿嘿笑,明显只说与他听,“唐昭颖也要过来。” 有个男人喉咙“嗬”地一下,也不知看到谢雨柏捡了好牌还是怎样,笑起来。 常鸣没理谢雨柏,探过身替蔡堂燕丢了一张牌。 刚才出声的男人道:“鸣子,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打有点欺负人啊。” 常鸣毫不介意王琢的挤兑,又抽一张,“还不都我的钱。你要不服也帮着阿柏点,都快输得底裤都不剩了。” 谢雨柏看懂了局势,笑嘻嘻对那头说“赶紧来吧,鸣子也在呢”。常鸣那根手杖又要不长眼了,谢雨柏也只是顺手挡开。常鸣撇下一句“有病”坐一边,从烟盒敲出一支烟来。 此时的蔡堂燕还不晓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也不甚关心,她只求能安于一个中庸的位置,不给常鸣丢脸、不惹他生气,等哪天他厌倦了放她走,她拿了相应的报酬重新生活。 唐昭颖进来时蔡堂燕出着牌,同桌的目光转过去了,她也才跟过去。 人很亮眼,风格成熟,她落落大方和熟识的人打了招呼。似乎没发现蔡堂燕,先注意到了角落的独自抽烟的常鸣,唐昭颖走过去,喊了声“鸣子”,伸手就把他烟摘下掐灭,长姐般训导道:“你身体才好,抽什么烟。装酷也要挑个好时候。” 第9页 常鸣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哼哼,倒是谢雨柏替他吱了声,“哎哟哎哟,凳子还没坐热,又管上了。” 唐昭颖也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修长的食指摁了下他太阳穴,谢雨柏又不倒翁地摆正脑袋。 “还说呢,你也不劝劝鸣子,就知道说风凉话。” 谢雨柏故作无辜,“你都劝不听,人家都把我的话当屁话了。不信你问问王琢,看我有没有好好劝过他。” 王琢不愿趟浑水,抱臂微笑。 唐昭颖转了个身,正好到了蔡堂燕身边,讶然后莞尔,“新面孔呢,也不介绍一下。”眼神溜了桌边几个男人一圈,没人接茬。 谢雨柏摸着滚圆的下巴,笑得幸灾乐祸,可人不是他带来了,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 最后还是角落里的男人站到蔡堂燕身边,空闲的右手随意搭在她发顶,轻轻拍着:“蔡小堂,叫昭颖姐。” 蔡堂燕忽然站起身,常鸣的手掌被顶了个措手不及,只见她毕恭毕敬叫了声“昭颖姐”,势如上级领导来查班。 唐昭颖也是一愣后绽放笑容,“小姑娘真可爱。”又朝向常鸣,“看你把人家给吓得。都是熟人,别那么拘束。” 蔡堂燕不敢对视地垂下眼,觉得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当然她远没有镜中人夺目,隔了层蒙纱似的,顶多眉眼相似罢了。 连谢雨柏也在旁煽风点火打趣道:“唐姐姐,我怎么觉得小姑娘跟你年轻时候长得有点像呀。” 谢雨柏的话犹如一颗手雷,炸懵了桌边几个人,一时鸦雀无声,没人敢触霉头。也就是这么只如小手指一勾般风轻云淡的一句,勾开了常鸣那块“遮羞布”,他的私心路人皆知。 第五章 常鸣脸色如常,把蔡堂燕按回椅子,风轻云淡笑道:“不过一个小女孩,哪比得过姐好看。” 唐昭颖忽然拧了常鸣一耳朵,笑斥道:“哪有你这么说小姑娘的,青春无敌我哪儿比得上,这一笑眼睛旁边都出褶子了。”转跟蔡堂燕说,“妹妹你介意他这个浑人,嘴巴贱着呢。” 常鸣遇袭,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倒像小媳妇被轻薄了。 “能不能换个招式,三十几年了还是这套腻不腻。” “三十几年还不是小屁孩,半点不懂事。”唐昭颖转头与谢雨柏说,“地主家的,就准备玩一天牌么?一会封泽也过来。” “封泽也来?”谢雨柏立刻长了精神般,大眼睛亮起来,“那怎么行,封泽也来我们当然要玩点刺激的,哎鸣子,你说是不是?” 常鸣冷笑一声,算是附和。 这些人也不会盼着她说话,蔡堂燕又缩回牌桌边,可惜听说要玩别的,其他人都没了打牌兴致,个个引颈期待的模样。蔡堂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谢雨柏接着先前说:“依我看这牌也别打了,多没劲,一会我们玩车怎样?鸣子,怎样?” 常鸣说:“没把你钱输光都别想跑。” 唐昭颖插话进来,“你腿好了么,没事开什么车。好好呆着。” 她的关心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才发觉触到男人的痛处与自尊,挽回已来不及。 好在常鸣几乎没生过她气,“……开车又不用那条腿,有什么行不行的。” 谢雨柏忙出来圆场,“又不叫你开,妞们开就行了,男人们在边上看着指导就行。” 这三人围绕常鸣的腿伤不放,连王琢也拨冗瞅常鸣反应,后者淡然看着蔡堂燕的牌面,没有接话。 王琢顺水推舟,“鸣子可是我们仨中最早开上车的,你要他乖乖呆着,不如绑住他算了,这会不正好给小美人指点指点。” 不多时,传说中的封泽也到了,此人竟比常鸣还要清俊儒雅几分,对方如唐昭颖般没有第一时间留意她。封泽亲昵地揽上唐昭颖的纤腰,跟众人打了招呼。 唐昭颖说:“阿柏刚才提议玩车,男女混合两人组队,女人开车。就等你了,来不来?” “我无所谓。”封泽耸耸肩,朝常鸣抬了下下巴,“常鸣玩不玩?” 这下矛头都指向了常鸣,谢雨柏本想替他应下,常鸣不负重任开了口,“女伴都找好了,能不玩么?——蔡小堂,过来。” 封泽这下才注意到坐桌边的女孩,眼神停了一下,“以前没见过呀。” 唐昭颖笑着推了下他侧腰,“阿柏说我跟她长得有点像,你觉得呢?” 封泽只是纯粹打量,“人比你好看多了,少臭美。” 情人间的互相埋汰暧昧至极,唐昭颖自然不气,笑着说:“鸣子眼光当然不错。” 封泽又说:“要不可以顺便去我那,我附近有个房子,正好最近打扫出来了?” 谢雨柏来兴致了,“哟,你这家大业大的,置业都置到这里来了啊?不会这里还金屋藏娇吧。” 他本是吊儿郎当那一挂,这会用词文绉绉的,话里酸腐气引得王琢侧目。 常鸣对谢雨柏说:“前几年这边要建机场的时候,我就劝你买在这边,你偏不听,现在地价都翻倍了。尤其地铁开通后,只有往上暴涨,没有跌价的道理。” 封泽谦虚地说:“常鸣不愧是业内人士,看得精准,我算是歪打正着的 。” 谢雨柏哼哼唧唧几句,象征性对抗常鸣。 会所离飙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常鸣没开车来,和蔡堂燕乘谢雨柏的车过去。谢雨柏不时从后视镜望他几眼,直接被常鸣瞪回去,“好好开车行不?” 第10页 谢雨柏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自得地说:“一会我把我车让给你,保准你们赢得了封泽那对。” 常鸣时常觉得自己没死是谢雨柏把他气得从棺材里蹦回来的,别人与他说话多是小心翼翼,怕是踩了他痛脚,而谢雨柏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常鸣被刺激惯了,也就精神了。就连蔡堂燕这事上,他也自作主张给常鸣找了个雏,在常鸣棍棒之下仍旧硬着脖子顶嘴:“这不正好,从某个方面上来讲,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又如现在,谢雨柏明知常鸣不敢坐前排,更别提开车了。 谢雨柏用心理医生般耐心又专业的口吻说:“咱们呢,要循序渐进,不能老想着一步登天。先适应了副驾视野,还怕坐不回驾驶座么。要是不行……我跟他们说说?你们开不了,就在边上看着,吃吃尾气什么的。” 极为幼稚的激将法,但对好面子的男人来说极为管用。常鸣没吱声了。谢雨柏庆幸这回常鸣没发飙,抽空从镜子里抛来一个微笑。 下车时,常鸣和蔡堂燕走在后头,蔡堂燕凑近了点悄声说:“常先生……一会是我要开车吗?” 常鸣侧头朝她笑,丝毫没意识到她的担心,“怕了吗?” 蔡堂燕下意识点头,又不好他面前露怯,嘀咕道:“可是我不会开车啊……” “握好方向盘,踩油门就去了,有什么难的。” 蔡堂燕又咬咬唇,这是她紧张的小动作,却还是没逃过常鸣的眼。 又说,“放心,我坐你旁边,有事帮你把把方向盘。”忽地他的气息就舔到了耳边,“大不了就一起翻到海里去。” “……” 蔡堂燕的确是吓呆了。常鸣露出得逞的笑,可也没松口让她毫无压力随便开、垫底也行,一点也没发觉在弱小的蔡堂燕面前,他就跟恶劣的谢雨柏毫无二致。 “那……要撞到了怎么办?车撞坏了的话……” “怎么办啊——”脚下一级阶梯,常鸣重心显然倾斜,尾音随之延长,“那费用就从你的零花钱里扣。”踩到平地的他舒出一口气,家长作风凛然。 要跑的路沿海,期间有几个急转弯,此时正值工作日,车流稀少,加之监控布置潦草,被谢雨柏钻了空子加以利用。 谢雨柏果然匀出一辆车来,大仁大义把自己的让给常鸣。 “反正我家妞开什么车都不可能垫底。” 垫底的惩罚是报销后续娱乐费用,这对他们来讲不算割肉,追求的仅是凌风的刺激与超越同伴的得意。 常鸣不推拒地接过车钥匙,扔给蔡堂燕。蔡堂燕观察着手心的钥匙,在开锁图标处摁了一下,拉车门,岿然不动。 蔡堂燕的小白程度超出常鸣预料,“……摁两次。” 果然响起开锁声。 蔡堂燕坐了进去,按常鸣吩咐调好座椅上了安全带,插钥匙启动时整个人微微触电,一下挺直脊背。 “左边刹车右边油门,右脚先踩刹车……大的油门别踩错了。” 蔡堂燕低头寻找,确认无误后缓缓踩下,又按常鸣吩咐松手刹挂档。 “慢慢送刹车,完全松开后再轻踩油门……” 常鸣倾身过来手搭方向盘上,蔡堂燕瞄了一眼,意外地发现竟然比她的白,修长得像两根筷子。这双筷子敲了敲方向盘,“专心点,我还想多活几年。” “……哦。”蔡堂燕讪讪看回前方。 侧前方擦过谢雨柏的车,他顶着张圆脸扒车窗上,冲这边喊:“喂,行不行的?” 常鸣提醒:“不要理他,专心开车。” 车子缓缓贴近起点线,每辆车间隔相同时间出发,谢雨柏特意“关照”让他们跑第一个,“免得被你们亲车屁股。” 离开起点线,前方车道笔直无来车,蔡堂燕搁在油门的脚渐渐使力,车子轰鸣往前冲。 瞅着蔡堂燕似乎上了道,常鸣问:“我松手了?” “嗯。” 他的手刚离开,蔡堂燕像怕方向盘飞出似的抓紧,青筋隐隐凸起。 “放轻松点,又不是拿斧头,这么下去你手臂很快会酸。” “嗯。” “你以前开过车吗?” “手扶……算吗?” “……原理都差不多,加速踩油门,减速先松油门,必要时再踩刹车。” “嗯。” 正说着,后头尖锐喇叭声搅得这一车紧张更加呛辣,蔡堂燕手心微汗,眉头几乎拧到一起。 “呜呼——!”又是谢雨柏的狂叫,一双墨镜像贴在奶油大饼上的两个奥利奥,红唇如培根。“拜——拜——!我们先走一步!” 大风把谢雨柏话里的嚣张拉长,蔡堂燕脚上不觉使劲,轰起油门来。 常鸣一根胳膊又搭过去,帮忙把住方向盘,提醒道:“别踩那么急油门,小心飘了。” 路人从外头看,就像这两人在抢方向盘。 “你、你别跟我说话,我紧张。” 蔡堂燕抽不出空看常鸣,不然也会发现他脸色好不倒哪去。 常鸣:“……” 说话间车道延伸出一个急转弯,左边山崖右边是海,稀拉几块石柱和链条拦着。常鸣果然噤声,只默默扶着方向盘。一阵喇叭尖叫又带过一辆车的呼啸,是唐昭颖和封泽的车,与之相比他们简直如拉人力车。到了要转弯处,常鸣忽地闭上双眼,汗湿的额角跟刷了层薄油。 第11页 车头似乎越跑越偏,蔡堂燕先前依赖常鸣,方向上不太留心,这下觉出怪异,常鸣那只手只是简单禁锢在方向盘上,压根没帮忙调方向。她没空理会他,自己扭转过来,车轮堪堪压过道沿的沙子,又歪歪扭扭回到车道中间。她的后背已惊出凉汗一层。 常鸣似有所感地睁开眼,车子已回到笔直道上,他松开手,另一只却挂上车顶的拉手,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 蔡堂燕终于分神往边上瞅一眼,问句:“常先生……你没事吧?” 还未等到常鸣的回答,车子先替他做了反应,随着一声爆裂的巨响,车子像吃了个趔趄,车头失控地甩向一边。 爆胎了。 有驾驶经验的人第一反应也许会猛踩刹车,蔡堂燕尚未反应过来,只死死抓住方向盘,勉强控制方向,右腿倒是僵得忘了踩油门,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命。 “轻点踩刹车!”边上常鸣喘着大气吼道,脸色煞白,冷汗急下。 “……” 蔡堂燕拿不准他“轻点”的定义,脚哆嗦移向刹车。 “松开再轻踩。” 她以自己理解的照做,车子铲着水泥路歪歪扭扭了一段距离,终于稳在急弯的锁链边缘,像机场警戒线外的热情歌迷。 蔡堂燕的心跳跟着发动机一点一点平息,常鸣刚牢牢拽着拉手的手垂落,他推开车门挤下去,手杖也来不及拿,扶着石柱干呕起来。 蔡堂燕手忙脚乱拉起手刹,跟着下去。 “常先生……”一块纸巾颤颤悠悠递过去。 “滚!”常鸣不接她纸巾,自己从裤袋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印在嘴上,“你是真不会开车还是想害死我啊?” “对不起……”蔡堂燕讪讪收回纸巾,脑袋几乎埋到胸前。 常鸣顾不上训斥她,只当她空气,踉跄着走到十来米开外,挥停了恰好经过的王琢。 第六章 王琢让女伴停车,探头出来问:“怎了?” 常鸣下巴示意谢雨柏那车,“爆胎,差点翻海里了。把阿柏喊回来。” 王琢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他和车中间站了那个“小唐昭颖”,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我早跟阿柏说别玩飙车,老出馊主意,专门坑人。幸好你没事。” 常鸣自嘲,“要再出事三条腿都不够断的。” 王琢下车放了三角警示牌。 倚在路边等谢雨柏返程间隙,一颗手杖头连着光洁的手腕伸到常鸣眼底下,蔡堂燕一言不发,样子像旧时给先生递戒尺的学生。王琢微微笑,跟个茶壶似的叉着腰转开视线。常鸣也沉默接过,蔡堂燕丫鬟一样立在身旁。 等谢雨柏一惊一乍地回来,围着他那车转了一圈,挠着头嘴里叽叽咕咕咒骂着,三个男人聚一块开始商议,晾她们三个女人在一边。 王琢女伴朝蔡堂燕笑,问:“你哪的人?” 蔡堂燕说:“宾南县的。” 王琢女伴:“哦,没去过。” “有个围峰山的风景区……”王琢女伴依然尴尬又困惑的神色,蔡堂燕只好打住,“你呢?” 王琢女伴说了个地名。 蔡堂燕点点头,又意识到默言可能不友好,便说:“我也没去过。” 谢雨柏女伴好奇的目光黏了王琢女伴好一会,此刻终于开口,“哎,你那口红色号多少?” 两个女人就此聊开了,蔡堂燕门外汉一样在旁,偶尔看向那三个男人,偶尔无措地拨一下刘海。 蔡堂燕和另外两个女人明显的疏离叫常鸣不那么舒心,好似他找了一个不合群的异类。然而他这边焦头烂额,也无心理会。 常鸣问谢雨柏:“你给我介绍的那女孩哪的人?” 谢雨柏如实回答:“没问过,就找个妞又不是找对象你还问产地啊。谁晓得你后来还留下来了。” 还是王琢吃透了背后深意,“喂,我说,你不会连她也怀疑上了吧?” 这可点醒了谢雨柏,一愣怔之后,说:“哎哎鸣子,不是我说得难听,你这不都有点那啥……”他一时卡壳,眼神寻求王琢提点,后者不负众望地抛出一个“被害妄想症”,谢雨柏跟着手背敲敲王琢胸膛,“对对对,‘被害妄想症’——老王还是你厉害——上回你也怀疑有人蓄意让你撞车,最后不也毛线都查不出。” 常鸣冷笑,“我撞车后行车记录仪总不会长翅膀自己飞了。” 搅浑水谢雨柏在行,分析形势还是王琢比较靠谱,常鸣望着他,眼神在说“你怎么看”。 王琢蹙起眉头,“你的怀疑说荒唐也荒唐,说合理也讲得过去。要是真想除掉你,应该直接把车开进海里,同归于尽,不至于整爆胎,像放个鞭炮下小孩一样。说合理嘛,看那女人的模样要真是谁安排给你的,背后之人也是煞费苦心投你所好了。”此处还不忘揶揄地干笑,“阿柏跟沈代蜜熟,回头去问什么来头。不过鸣子,你手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让对方想置你于死地吗?或者是单纯的谋财害命?也说不通啊……” 常鸣低头看手里猩红的烟头,细细弱弱的白烟在秋风里瞬间消失,“我要知道是什么秘密,就能知道是谁了。” 谢雨柏也跟上了思路,“还真是,要是谋财害命,应该冲着我来才对。你老子的钱不都要留给你那傻大哥,你分得了多少。” 第12页 此话拉紧了氛围,王琢制止他的眼神被忽略了,幸好谢雨柏一时也掏不出再多话。 常鸣倒是不介怀地笑笑:“我老子的钱关我屁事,再多也不是我的。不过你说对了一点,我没钱用的时候你可小心为好。” 王琢搭上常鸣肩膀附和,“对头。” “啥?”谢雨柏下意识反问,常鸣和王琢都叼烟不怀好意地冲他笑眯眯,“呔——!”谢雨柏缩了一脖子,后知后觉哈哈笑起来。 等救援车来把车拖走,常鸣和蔡堂燕依旧乘谢雨柏的车前往封泽的别墅。突如其来的爆胎让人意兴阑珊,赛车活动也匆匆收场。 下车后蔡堂燕轻轻扯了扯常鸣的衣袖,小声问:“换一个轮胎……是不是很贵?” 蔡堂燕胆怯的模样撼动了常鸣先前的怀疑,爆胎也许真的就只是一个意外,案发突然,她不具备作案条件。 常鸣反问:“你觉得呢?” “那费用……” 常鸣早感知到蔡堂燕对钱敏感的态度,故意说:“刚开车前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蔡堂燕讪讪收回手,又不自觉咬了下嘴唇。此时正值傍晚,秋阳隐约,站的地方是门口出来的花坛边,一只蚊子附到她小臂上,蔡堂燕一掌拍过去,蚊子跑了,顺手抓出三根红痕。 常鸣忽觉自己恶劣如厮,明知她躲不过,依然蹂躏她的痛处,这番取乐又与他和谢雨柏之间迥然不同。他和谢雨柏相识二十多年,能读懂对方善意的调侃,包容彼此的任性。而蔡堂燕只能依据他的字面意思理解,一举一动如履薄冰。 “真信了?”常鸣亡羊补牢地看着蔡堂燕由愕然转为疑惑,“谢雨柏最不缺的就是钱。不过你要是想陪,我估计他也不会拒绝。” 先到的封泽从屋里出来迎接他们,常鸣回首望着神游天外的她,说:“你要继续喂蚊子?” 蔡堂燕恍然抬头,提脚跟上。 封泽的房子相对常鸣的多了烟火气息,邻居也有入住迹象,衣物在阳台上飘荡。 谢雨柏夸赞了几句,唐昭颖拿出女主人的态度谦虚着,从双门冰箱里取出饮料和水果。 “也就周末来一下,这边离学校太远了,每天花费那么多时间在路上不值当。” 常鸣的专业眼光让他在心里皱眉,房与房之间隔得太近,在院子干点什么邻居在阳台基本一览无遗,就隐私方面相对差些,不过做居住用绰绰有余,商圈也显然比常鸣那边的完善。 “这地方安静,绿化好,靠海空气也好,适合老人小孩。”谢雨柏的吹嘘也并非违心,“这你们以后的婚房吧?” 唐昭颖说:“哪呀,这封泽前几年自己买的。” 封泽搂着她的肩膀,亲昵地说:“你要是喜欢,以后也是你的。” 谢雨柏瞄了常鸣一眼,后者脸上淡定,也许心里风起云涌。 他怪笑着:“哟哟哟,好事临近啦?” 封泽和唐昭颖眼神自然相接,像在定夺由谁来宣布喜讯。最后还是男人开口:“我们下个月订婚,大家有空都来啊。” 他的话像上帝之手,摁下了暂停键,气氛凝固片刻,依然是最活跃那个打破沉默。 谢雨柏拍了下手,“恭喜啊这是!” 王琢也跟着道了喜。 蔡堂燕下意识望向常鸣——一半因为她就熟悉这一个,一半是觉得此事跟他有关——常鸣脸色如晕车没恢复,没半点精神气,他轻飘飘地应了声:“好啊,一定去。” 唐昭颖像在等待他似的,听到也微笑起来。 这晚钟叔把她送回常鸣的房子,又载着他走了。时至今日,蔡堂燕不知道常鸣是做什么的,他不在家时呆在哪里,甚至也总不知道他的全名,却十分确定他与那个相貌跟她相似的女人牵连颇深。 ** 王琢和谢雨柏先到了“混合夜色”。谢雨柏吩咐沈代蜜去拿蔡堂燕资料后,刚才收到红色炸弹就憋着的一肚子话终于逮到机会一吐为快。 “你说鸣子这回不得给气死啊,当初封泽要借唐老教授名声创民办学校,可是鸣子帮牵的线,没想到人封泽学校办起来了,连唐老的女儿也‘顺手牵羊’了。” 王琢摇着杯里的酒说:“感情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的。这么多年,唐昭颖就把鸣子当弟弟看,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谢雨柏缩了下脖子,然而下巴与脖子早混为一体,“看出是一回事,心里舒不舒服是另一回事,好歹鸣子也咱们兄弟,我这替他难过啊……” 王琢笑了,“早听说唐老和封泽之间有矛盾,没想到那么快同意订婚了。” 谢雨柏说:“唐昭颖比咱们还大,女人青春就那么几年,拖拖也就同意了呗。” 两人还想再评论几句,包厢门被推开,常鸣拄着手杖走了进来,才刚坐下,谢雨柏一张A4纸也递到他眼底。 谢雨柏说:“刚新鲜出炉的,我让蜜蜜冒险偷偷复印了一份,感谢我吧。” 常鸣眼角一抬,像在说“我谢你全家”一样,谢雨柏不屑地嗤声。 纸上是蔡堂燕的身份证复印件,王琢贴心地给他打开手机电筒,谢雨柏在对面喝着冰饮盯视他。 常鸣看到,将纸折起,回想片刻又怕看错地打开,再看一遍。 “她是宾南县人?” 谢雨柏唔了声,“你想到什么了吧?” 第13页 “那人叫什么来着?”常鸣说,“围峰山修庙时候摔下来的那个男的,我一下子想不起了。” 谢雨柏明显来劲,放下冰饮凑过来,“就知道你想不起,我都替你提前查了。那男的叫石凯旋,独生子,本来家里做生意有点小钱,年轻人爱玩,家人本想着放他在外面游荡几年,自己干什么赚不赚的钱都行,过几年该结婚就回家子承父业,没想到——”他双手轻拍后摊开,像捧出一个结果,“摔残了吧,半身不遂,吃喝拉撒睡都要人伺候,人精神也垮了,疯癫了。” 常鸣折起那张纸,指甲无意识地刮压折痕,几乎要磨成锋利的纸刃。 “我记得是我出车祸前不久的事,家属来工地上闹过,我还在住院,老袁帮我处理的,主要责任在包工头,我们把该陪的部分一分不少陪了,包工头赔不起百来万,直接跑路了。最近故态复萌,大概是残了没女人愿意跟吧,找不到包工头又去工地找我茬,让我给他们陪个健康的儿子呢。”叙述完冷笑,“谁他妈给我陪条腿呢!” 王琢安抚他肩头,“我刚跟阿柏讨论了下,单看这个研究不出什么,就她们这行的身份证有几个都不出奇。就算蔡堂燕跟石凯旋真是同村的,她也没必要为了那个残疾男人拼命吧,她好像有个患病的老娘,我看是挣钱也来不及,不然也不会来夜场吧。” 谢雨柏也表态,“就一个妞,哪没有比她更漂亮、身材更好的,你心里要真有疙瘩,换一个就是了。” 常鸣乜斜眼瞅他,谢雨柏以按摩手法般拍抚他的胸脯,“想要啥样的,告我一声,阿伯再给你找哈,包你五星好评。” 谢雨柏神色自如地呷他的冰饮,好似天下没什么事能愁得住他,常鸣盯了一会,也被感染地笑了。 话题的焦点人物松懈了精神,其他两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齐笑起来。 搞这么一出,常鸣也觉得挺没意思。不可否认蔡堂燕第一眼的确让他想到唐昭颖,可短暂相处下来,两人实在大相径庭。 蔡堂燕到底年纪小、见识浅,举止胆怯,显得拿不出手,甚至相比王琢和谢雨柏的女伴也远远不同,她们出来早,早混成半个人精,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蔡堂燕的沉默少言远不是淡然,而是性格上的内向与多年贫穷磋磨成的自卑,这样的人虽能守口如瓶,却也显得格格不入,作为玩伴常鸣显然不需要这样一个女人。 这么在心头理了一通,常鸣顿时兴致寡然,手掌轻轻拍在膝头,掏出手机钟叔打了电话。 第七章 听见车子发动机和碾压碎石子的声音,蔡堂燕从二楼下来,在客厅等了一会,只见钟叔进来了,她微微探身,以为常鸣走在其后。钟叔却在旁边单人沙发坐下,瞧出她疑惑地道:“常先生有事没有来。” “哦……”蔡堂燕端正坐了回去,也晓得钟叔这副架势是有话要说。 “这是常先生吩咐交给你的,麻烦蔡小姐过目。” 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人用恭敬的口吻与她说话,蔡堂燕多少有些不适。钟叔递来一个厚实的信封,蔡堂燕对待钱一向不马虎,接过便撕开数,整好一万,在钟叔目光下才发觉似乎有所不当,塞回去的动作也慢吞吞起来。 钟叔说:“数没错吧?”看她点头后,又继续:“蔡小姐原来住在哪里?我得到常先生的吩咐,一会要送蔡小姐回去。” 蔡堂燕像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姜糖,略一愣怔才品出甜辣的味道,也才确认那是什么糖。 “是……‘以后不用来这里’的意思吗?” 钟叔颔首,“蔡小姐是个聪明人,有空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吃完饭我送蔡小姐。” 蔡堂燕一时不知该觉得解脱还是失落,她没想到这天来得那么快,好比一个新员工没过试用期就被辞退。寻求原因无意义,她也并不需要知道来接着改善自己,只觉常鸣这人也有点奇怪,这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别人替他料理,甩手掌柜一样。钟叔可能对这些事也处理多了,模样从容不迫。 她应了声好,执着信封上了楼。 她的东西都在行李箱,一直保持用完收好的习惯,像要随时出发的旅人。衣柜里还有一些常鸣给她买的衣服,箱子塞不走便没有拿。 蔡堂燕提着箱子下楼时,钟叔在厨房与胡嫂说话,大概讲她要走了,胡嫂小声感概一句“那么快啊”,择菜的手随之停顿片刻。钟叔触及她视线,笑着点了下头,蔡堂燕推着箱子到大门边,咕噜咕噜的轮子声混入厨房水声里。 钟叔问要送她到哪里,蔡堂燕实在无处可去,本可以找钱冬薇,但那样很快也会被蔡江豪缀上,于是干脆讲了市中心一个地方。 寂静的房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车子穿过鸟鸣热闹的绿道、又上了环城高速、最后挤进市区拥挤车流里。 蔡堂燕给钱冬薇去了电话,问她最近在哪个场子做。 钱冬薇接到她电话先是大惊小怪了会,才转回正题,“还能在哪,老窝呗。” “混合夜色?” 钱冬薇语气揶揄,“是啊,挪不了,哪像你呀,被当成金丝雀供奉在笼子里。” “我跟你……一样的。” “什么?” 蔡堂燕猜想钱冬薇随着她升高的语气应当换了个姿势,如果原来是抱臂,这会应该垂下手。 第14页 蔡堂燕继续说:“如果我想回去,不知道还有没有空缺。” 蔡堂燕先回去找了沈代蜜,沈代蜜倒是见怪不怪,话也不多评论一句,只问她还想做回公主吗。 见她纠结的模样,又补充,“要是你觉得自己能喝,就跟小薇一起吧。” 蔡堂燕在她的建议里愣怔片刻。也许只要跨过那条线,并非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然,只是依然死无退路。也许别人会想:都跟客人出去过了,陪个酒算什么。 “好。”蔡堂燕答。 一锤定音,重操旧业。 蔡堂燕暂时歇脚在日租房,婉拒了钱冬薇的留宿。虽然要过回以前的生活,能避免的霉运还是会绕着走,她不想再被蔡江豪扼住咽喉。 半夜,蔡堂燕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第一反应是看向后背——逼仄的房间依旧只有她一人,那个经常夜袭的人没有出现,心情平定下来也寻获了声源,那是隔壁的人在折腾。 蔡堂燕躺回去,忽然想到常鸣现在在干什么,又觉想法太过荒谬。 简短培训之后,蔡堂燕就回到了混合夜色。 好巧不巧,储向晨就在吧台那,而身边的酒保还是上次那个。 酒保哟一声,笑:“回来了。”好似她只是休了一个长假。 蔡堂燕盯着储向晨,对方起先也接了一眼,旋即埋头,然而这次他手里没有杯子,只好盯着洗手池,举动做作。 “嗯。”知他不打算理会她,蔡堂燕识趣地只和酒保点个头,便匆匆进了换衣室。 “阿晨还没气过来啊。” 刚关上格子柜的门,钱冬薇浓妆艳抹的脸和声音便突现眼前,蔡堂燕吓了一跳。 钱冬薇瘪嘴,红唇变成箭头型,不屑道:“他生个毛线气,又不是你男朋友什么的,整得跟自己也是受害者一样,作给谁看啊。” 蔡堂燕没立场强求储向晨的态度,只笑笑为应。 换好衣服,蔡堂燕跟着钱冬薇她们去试房。 包厢只剩两个男人没选女孩,蔡堂燕进去时捕捉到一个戴眼镜男人的眼神,因为镜片呈灰色,人显得有点猥琐。她站好后立马将手背到身后。 钱冬薇被另外一个男人选走,蔡堂燕毫无意外地落进灰眼镜的手里。 男人是没有丝毫同情心的,看她们的职业设定只会一个劲灌酒,满足那点捉弄人的欲望,说到底来这都是为了找乐子,蔡堂燕招架不住,不出多久便被灌了个半醉。 钱冬薇蹭蹭她侧腰,凑耳边说:“你这样不行啊,很容易垮的,要跟他多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哪是她的强项,还不如一口闷了。 男人换了一瓶酒,蔡堂燕感觉醉得有点过,口水溢出,手背擦了擦嘴角,红润的丰唇在暧昧灯光下莫名蛊惑,男人咧嘴一笑,放开酒杯。 “小妹,你几岁了?” 蔡堂燕愣了一下,如实相告。 男人说:“你看着像还没十八,你觉得哥哥我有多大?” 蔡堂燕才开始正经打量他,他比常鸣瘦——常鸣是她耻辱柱一样的存在,也不知不觉成了“里程碑”般的标杆,想起他始料未及又自然而然——脸色也比常鸣晦暗,更为病态。 蔡堂燕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看不出……” 男人忽然倾身凑近了些,“我刚看你把手背后面,真不方便?” 蔡堂燕醉笑着轻推他,动作看似无意,态度却不含糊。 男人几乎要亲到她脸上,却是叹一口气,“我第一眼看你就挺喜欢的,可是这几年溜太多,硬不起来了。”说着拉过她的手往裤裆处伸。 蔡堂燕心跳如擂,全然不是被撩拨的激动,而是害怕得心慌。她又想到常鸣,想到是不是同样的缘由,虽然已离开他,那种对他一无所知的后怕仍然攫住了她。 “要不你救救它?” 蔡堂燕几乎碰到那软塌塌的一包—— 忽地房门被撞开,磕在墙壁发出巨大震响。 “全部不许动!” 门外蜂拥而进一群便衣,包厢陷入混乱,半抱着蔡堂燕的男人推开她,踩着茶几踉跄滚进洗手间,正欲扒窗而逃,被人从后扯了下来。 这边蔡堂燕也不好过,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一个便衣反剪双手锁住。她们一溜女孩无一幸免,挨个抱头蹲在墙脚,有几个醉得厉害的甚至瘫倒在地。 钱冬薇紧挨着蔡堂燕,冒死低声问:“这什么情况啊?” 连钱冬薇都没底,更别提蔡堂燕这胆小手生的了。以前碰到过有人来查场,但没这么猝不及防的,沈代蜜只吩咐大家安静玩手机,不要说话和随便走动。 一个矮壮的便衣捕捉到她们的小动作,朝这边喝:“都安静点,等会有你们说的。” 蔡堂燕和钱冬薇便又如鸵鸟般缩起。 蔡堂燕只看得见那些人的鞋子,来来往往的,这场景似曾相识。 念初中时蔡堂燕曾出去找离家多日的蔡江豪,好巧不巧碰上便衣抓赌,她被连带抓了起来,那时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警察也不会怀疑到现场唯一得女性身上,更何况还是未成年。弱小的形象给了她撑起保护伞。 现在不行了,瞧刚才灰眼镜抱头鼠窜,不像行得正的人,这下不但瓜田李下,要倒霉碰上同行狗咬狗,蔡堂燕是要栽进去了。何况她开始怀疑刚才喝的不是纯粹的酒…… 第15页 蔡堂燕他们被带去验尿。 这个时间点医院的冷清更凸显他们这群人的另类。值班医生显然和领头便衣熟识,随意开几句玩笑,消遣夜班的枯燥。 身份的不同让黑白两拨人呈现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便衣这边有人打起哈欠,夜袭造成的睡眠困扰不分人群,他们只想着验完早点收工回家睡大觉,蔡堂燕这边却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想着结果如果出岔子怎么办,要被关多少天,要通知谁来捞人,不敢往好处奢想。 一个女便衣来打理她们,挨个验身份证,问到蔡堂燕这处,她硬着头皮答:“没有……” 女便衣见怪不怪,语气没什么波动,“没成年啊?” 蔡堂燕声调被她气势压下去,小声道:“忘在家里……” 女便衣:“那报身份证号。” 被看着接了尿出来,这堆人几乎堵住过道,只听得一男声从入口方向传来—— “麻烦借过一下。” 便衣们推搡着人往一边,蔡堂燕从缝隙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架轮椅过来,轮椅上窝着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虽然只看到侧面,可能因为他标志性的白衬衫,可能因为他早就印进她记忆里,蔡堂燕还是认出了常鸣。 推车的是钟叔,他们往唯一开着的抽血窗口去。常鸣精神萎靡,虽然也是坐姿,全然没了以往的闲散。 夜晚人少,常鸣很快抽了血,按压着针口被钟叔推到一旁等结果。大概是百无聊赖多于好奇,常鸣往蔡堂燕这边扫一眼。 蔡堂燕直觉常鸣和她目光对上了,一时间犹如抓到浮板的溺水之人,无论潜意识还是实际里,常鸣都是她认识中最有能力的人,如果他都没法把她捞出来,也没人再可以指望。 他们之间隔着两个人的肩膀和一条过道,一个“常”字刚脱口,便被周围嗡嗡的闹哄声淹没,常鸣更像避之不及地冷淡转过头。 像一下子又跌回冰窟窿里,蔡堂燕感觉周围倏然安静,脑子跟着清醒。 常鸣凭什么会帮她呢,也许不想惹一身骚,也许不记得她这个人了,更或许压根没看见她,无论何种,他们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拔刀相助。 希望的洞口被堵上,蔡堂燕转开眼,听候发落地交互踢踢酸胀的脚踝。 夜的凉意渗透了检验大厅的凝重与颓败。 第八章 也许蔡堂燕困顿太久,老天开始怜悯她,尿检结果出来,就她和钱冬薇两人的阴性。之前先进包房的几个女孩也中标,蔡堂燕也无暇打听是当场还是历史残留问题。 逃过一劫。 蔡堂燕和钱冬薇配合完询问后,一个民警带她们离开。 “你们就当我啰嗦一句,趁年轻啊赶紧找个正经工作,夜场那种地方不适合女孩子呆。”矮实的民警老生常谈,就刚才他还吼了她们来着。 钱冬薇敷衍笑笑,一出大门口,白眼就翻起来。 “啰里八嗦的,管真宽,才比我们大几岁啊。真他妈的倒霉!” 她们还穿着高叉旗袍,一晚折腾浓妆掉了不少,难掩一脸菜色。 蔡堂燕口干舌燥,勉强接话:“我们算走运了吧。” 钱冬薇动起火来,“走运个鸡/巴,也不知道是不是沈代蜜那贱人故意的,安排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房。” 蔡堂燕的辩解如她人一般无力,“蜜蜜姐不会的吧。” 钱冬薇呲牙咧嘴,“这些人老早是熟客了,沈代蜜还不清楚?你才来几个月,里面水深说了你也不懂。” 正往公车站走着,钱冬薇口袋的手机响了。 “喂?对,妈逼烦死了,昨晚被抓来验尿搞到这个时候才完事……”钱冬薇说着说着吼起来,“你来来来,来个球啊!车都没有还不是一样要挤公车……哦,你妹妹啊,是跟我在一起啊……” 蔡堂燕瞬时警醒,连脚步也停了。 钱冬薇叉着腰说:“你的良心还算没被狗吃光,还想起你有个妹妹啊。”她递给蔡堂燕电话,“蔡江豪要跟你说话,说打你手机不接。” 蔡堂燕没接,直接离开几步,不掩厌烦,“以后你别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 “我……”钱冬薇吃瘪,不耐地挂了电话,“妈逼我才没那个闲心,都他死缠着我问的。我还叼他,到底是你妹还是我妹。” 蔡堂燕不想提及这人,扯开话题,“还要回店里吗?” 钱冬薇说:“回什么回,等着被抓第二回吗?回家等通知吧。” “最近是不是严打?” “没事,每年都要来个几回,形式主义,跟女人来大姨妈一样。条子们也都有绩效考核的呗,过了一段时间就好了。信我的,我们这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扫不完的,最多蛰伏两三个月。” 两人在公车站前站定,盯着路线图研究回去的路线。 蔡堂燕很快找到一个在她租房附近的车站,说:“我有点……不想做了。” 钱冬薇诧异看了她一眼,又不当回事地回到路线的塑料牌上,嗤笑道:“不想做还是不敢做啊?我说燕子,你也太胆小了,才那么点鸡毛风就把你吓成这样,怎么赚得了大钱。难道你还想回去干千把块钱的服务员?别开玩笑了,简入奢易,奢入俭难,过惯了一万块的生活,你还想回去过唆泡面的日子?” 蔡堂燕一时答不上话。 第16页 “话又说回来,就算你自己不想做了,你老娘还等着你用钱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替她考虑考虑。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赚够就远走他乡找个老实男人嫁了。” “……那是欺负老实人。” 钱冬薇的公车先来了,她最后拍拍蔡堂燕的肩膀。 “真不懂你老这么清高怎么还进这行了,放开点吧。” 她还不如直接扇她脸上,教训得更直接一些。 **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月,最后传来“混合夜色”被查封的消息。扫黄风暴随着寒冬来袭,看来上头真的动了刀子,市里大点的场子接连关闭,残留下来的也岌岌可危。昔日同事不敢联系,人人自保,怕被顺藤摸瓜逮了进去。 钱冬薇只来过一通电话,摘除粗口没剩什么实质内容,后悔地咒骂前儿有个客人出八千她还不如从了,总比现在喝西北风好。 蔡堂燕倒不至于沦落街头,未雨绸缪可能是她少有的聪慧。从局子出来一周,她已经找了一家火锅店服务员的活。 更确切说那是一摊大排档,蔡堂燕没有身份证,正规点的饭店都不收她,最后是这家实在缺人,才犹犹豫豫留了人。 工作有着落,蔡堂燕才开始找租房,也跟前面一样碰到类似的障碍,最终在一个老小区的顶楼房东那找到突破口。 “要不是因为这顶楼,很多人嫌热怕漏水,不然我都舍不得租你的。”房东太太还穿着睡衣,蔡堂燕找上来时她依依不舍地从牌桌上下来。“这顶楼可通风了,光线又足。” 蔡堂燕探她口风,“姨,您这挺好的,但是我身份证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您看能不能通融下?我就在附近宵夜城那里上班的。” 房东太太的短脖子缩得几乎没了,盯着蔡堂燕跟有火眼金睛一样。 她没第一时间逐客,蔡堂燕瞅着有机会,趁热打铁:“钱方面……我还可以多加点。” 房东太太喉咙发出似笑非笑的呵呵声,伸出三个短圆的手指。 “你再加三百,我就当日行一善,不收你复印件,你写个号码摁指纹。” 蔡堂燕欣喜若狂。 房东太太住一楼,家里每天牌桌穿夜,这房子晾了很久,她记得出租捞点本金。 两人出门,正巧对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穿蓝色警服黑夹克的矮实青年,其实人家比蔡堂燕高的,只不过一米七出头,在男人里并不扎眼。 房东太太打招呼,“小曹,到单位去啊。” “哎。”曹达的眼神溜到蔡堂燕身上。 房东太太随手一指身后,“刚准备搬进来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啊,小蔡是吧——这我们曹警官,在公安局上班的,就住你对门。” “……你好。”蔡堂燕不知曹达是否认出她,反正她眼神先闪了。 曹达点点头,讲了句赶时间,兜起钥匙匆匆下楼。 房东太太自顾自说:“我们这地方别看老旧,治安还挺好的,这不你对面还住了一个警察。哎小蔡,你一个人住的吧?男朋友什么的?” 蔡堂燕留心着脚下楼梯,说:“我一个人住。” “要电灯什么的坏了,可以喊曹警官帮忙,他人挺热心的。” 蔡堂燕说:“不是房东包修的吗?” “……房东不在的情况啊。” 蔡堂燕上班时间和以前差不多,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左右,具体下班时间随客流量变动,现在天冷人少相对可以早点回家。 对门的民警也早出晚归没个固定时间,那天之后就没再碰过面。 接到消息“混合夜色”被查封,蔡堂燕想,不能去了啊,那就干脆不去了吧,于是就这么歪打正着地开始了新生活。她自然不愿再见与过去有交叠的人,那些印章一样存在会时刻提醒她过去的不堪与狼狈,会消磨她重头来过的决心与希望。 再偶遇曹达已经是年末,蔡堂燕妈妈病情稳定,她的日子也顺畅起来,以致险些忘了对门这号人。 赶上双旦火锅店如火如荼的,蔡堂燕每晚被美女来美女去地吆喝,忙得脸颊染上微醉的红。 这晚她依然一手茶壶一手菜单风风火火感到刚坐下的一桌客人边。 这是四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作寻常打扮。蔡堂燕觉察到旁边的目光,下意识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对门那个警察,同桌的从体魄与气质上看都是同事。 对方也在打量她,也仅此而已,蔡堂燕没做熟络反应。许多人对警察抱有潜意识的好感,认为他们是光明的使者、正义的化身。然而蔡堂燕并不属于这些之一,并不是她否认这样的定义,而是她游离在灰色地带、他们的对立面。她害怕这类人,尤其对方还是男人。 还好这桌客人很爽快,点菜就点菜,没有问七问八搭讪。 蔡堂燕收走菜单,剩下的推给另外一个女孩打点,跟曹达险险避开。 店里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已将近凌晨两点,蔡堂燕帮忙收拾得七七八八也准备下班。 这里好在离住处近,路灯亮堂,加之也走惯了夜路,蔡堂燕倒并不害怕。 起初有个男员工被老板娘怂恿这来送她,蔡堂燕婉拒了。她依然不适应与男人独处,尤其是走在她后方时,总害怕对方如蝙蝠张开翅膀扑来……就跟常鸣经常那样。 第17页 匆匆拐过安静的街角,路过菜市场后门那条巷子口时,一阵嚷闹打断了她的步伐。 蔡堂燕并不好奇,出于对异常状况的防备心理往里头瞄了一眼。梨形路灯的微弱灯光里,垃圾桶边三四个人围着地上一个,一人还正拖拽着那人的腿,倒地那人不知死活,呻吟若有似无的。 蔡堂燕被这副景象吓呆,一时忘了少管闲事。 可能是一辆车路过,车头灯将她的影子打到那些人身上,总之对方发现了她。 “啊边有人!(那边有人)”讲话人手里一根棍棒还是尖刀朝她的方向晃了下,扒开他前边的人就要过来,“喂,睇乜嘢睇!说你呢,看什么看!” 蔡堂燕猛然惊醒,也反应过来那夹着乡音,登时发足狂奔。 “跑什么跑,站住——!” 身后杂音嘈嘈,蔡堂燕分辨不出是风声错觉,还是那些人已经追上来。她拼了命地跑,踩着闪烁绿灯过街,几乎是闯进小区大门,也不敢停下,像逃脱蔡江豪一样。 伴着房东太太家的牌桌声冲进走道,蔡堂燕被前面慢悠悠爬楼的一人堵住,才不得不刹车——那些人自然是没跟上来的——可她遇上了新麻烦,前面那人是对门那警察。 曹达一转身,蔡堂燕后背便贴到了墙上,两人气场高下立见。 “……是你啊。” 他的风轻云淡衬得蔡堂燕的喘息夸张而弱势。 “你……你好。” 也许刚才喝了酒,曹达脸上的酡红让他更显危险与压迫。 “你什么时候换的工作啊?” 还是记得她的,蔡堂燕不情不愿张口,抛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多久。” 排斥的态度很明显,曹达以前接触过她这行的女人大多健谈而开放,所以碰上经常会开玩笑,对方也不甚介意。曹达意外碰了钉子,讪讪笑着,一时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 蔡堂燕一路默言回到家,木门阖上,倚着门背想起刚才种种,蔡堂燕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半是侥幸,半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她一时愣住。 巷道那边。 拎着一段水管的男人气喘吁吁跑回来,“叼,比佢跑咗了(让她跑掉了)。——你脱佢条裤做乜嘢(你脱他裤子做什么)?” 正掰地上男人皮带扣的手顿住,“脱光比佢丑丑咧(脱光让他丢脸)。” “冇做嘀嘢咧,等下冷死咗,拉走佢条皮带嘚咧,好似有嘀值钱喔——仲有嗰双鞋,带咗快嘀走咧。(别做这事咧,等下冷死了,拉走他的皮带行了,好像挺值钱的啊——还有这双鞋,带上快点走)” 作恶心理没满足,男人不情不愿地抽掉皮带,脱掉左边鞋子时惊呼出声,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我我我叼——!”用方言咒骂着,“这好像假的腿……” 四个脑袋凑到一块。 抄水管的男人用水管轻敲一下,沉闷的声音,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音符,又敲了几下。 四人面面相觑。 先头抽皮带的男人问:“哥,怎么办?是个残废啊……我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领头外的两人动摇起来,“明明说是个老板,怎么成了个残废的啊。” “哥,咱们欺负个残废不太光明吧——哎哟,我错了!你别打我头——” 领头的把水管换到另一手上,从那人的脚踝一路往上敲,闷声不断。 “把裤子扒开看看。” 脑袋挨打那个胆子小,又说:“哥,不太好吧,这不跟掘人祖坟一样。” 水管戳到抽皮带那个身上,“你来。这玩意估计还能卖钱呢……” 后者把人长裤褪下一半,完整的假肢露出来时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像碰见了啥晦气的东西。 “怎么不动了,赶紧拆下赶紧走,拆了把裤子套套回去。” “……” 那人碍于领袖与棍棒的威势,不情不愿摸索解开假肢套,举动像给病人接尿。另一人从脚那边抽,拉到一半被裤口卡住了,脑袋又挨了一巴掌。 “蠢不蠢!从上面,从上面拉!” 整个过程假肢的主人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一般。 “乖乖,这玩意做得真精致,跟真的一样,他妈的费不少钱吧。”验货般东敲敲西摸摸、活动腿关节,最后脱了外套裹上,踹一脚尸体一样的男人,跟同伴撤了。 地上的男人面无血色,仿佛浑身血液吸进夜的精华,正慢慢变凉、凝固。 第九章 有一点常鸣想对了,蔡堂燕是个胆小的人。这种胆小不是一般女孩子对于可怖事物的恐惧,而是对非常规现象的不安,任何与她有关的脱轨之事必会引起她的慌张。 正如此时,蔡堂燕先是担心会不会被盯上,她已跑得够及时,但对方应该是男人,也许知道她住所后守株待兔。但是她一没大喊大叫,二没报警,照理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讲到报警,蔡堂燕已自顾不暇,不愿多惹麻烦。 她安慰自己没事,开始洗漱上床。人都进了被窝,巷子那幕不断眼前重播。 可以肯定那些人在围殴人,倒地那个别说是死是活,连是男是女都不真切。就是这种模糊萦绕在蔡堂燕脑海。 如果当时她大喊一声,那些人会不会被吓跑,或者她报警,那个人是不是得救了。 第18页 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如果那个人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否也是帮凶之一。 蔡堂燕辗转反侧,一会想着不会有后续,结果怎样也不会给她实质性的麻烦,一会犹豫要不要回去看看,或许可以顺便帮上忙。 如果她有半点侠义之心,那也被困窘的生活埋得很深很深了。 蔡堂燕迷迷糊糊眯眼到五点多,睡意彻底消失,终于确定自己被昨晚的事折磨。她穿衣起床,决定去巷子口看一眼,如果那人不在了,说明他自己离开或被救走,他安然无恙就跟自己无瓜葛了。 冬日的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蔡堂燕裹紧外套出门。 菜市场门前的早点摊稀稀拉拉开始摆摊,蒸笼冒出的热汽糊住悬着的小灯,蔡堂燕绕到后门的巷子。 那里放置了一只巨型垃圾桶,清洁工还未来清理,隔夜垃圾发出刺鼻的腐臭味。而它的旁边戳出半截人腿,黑长裤,光着脚,脚丫子冷透般泛白。 蔡堂燕停步,下意识左右张望,此时此地只有她一人,她完全可以再跑掉。 是的,蔡堂燕还是想逃,要是那人死了,她得如何解释大清早出现在这条空无一人巷子的原因,万一还吊着一口气,被她发现后咽气了,她更加瓜田李下。 正踟蹰着,一条流浪狗不知从哪个角落溜出来,东嗅嗅西闻闻,晃荡着就到了脚丫子边。隔着十来米似乎都能听见它饥饿而贪婪的喘息。 狗吃死人肉的吗? 蔡堂燕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嚯——”蔡堂燕跺脚喊一声,流浪狗定睛看向这边,长舌还舔了舔。 蔡堂燕走近一步,做了个打人动作。流浪狗朝她吠起来。要在乡下,随地都有趁手的石头可以捡,现在脚边只有轻飘飘的饮料盒。 蔡堂燕只得以地作鼓,重踏着脚步跳近,嘴里嚯嚯有声。 那狗吓得眨眼,退了一段,蔡堂燕复又逼紧,一脚踢飞一枚苹果核,怂狗掉头夹尾巴逃了。 这么一下,她也站到了垃圾桶另一边,那个人完整地进入视线。 由于站在脚的这边,眼前的残象吓到了她。 那人只有一条腿,左腿整条裤管瘪了,随意堆叠着。 蔡堂燕呼吸变紧,再看向那人胸膛,似乎还有起伏。怕是紧张造成的眼花,蔡堂燕盯了好久才确定,这还是个活人,一个像被洗劫一空的男人。大冷天只穿了一件白衬衫,此时已然凌乱不堪,裤头扣子解开一个,皮带被抽走,周围也没一副拐杖的踪影,总不可能单腿蹦到此地。 再看向那张脸……蔡堂燕有点像被撕掉镇纸的僵尸,呆愣呆愣的,声音下意识就溜出来。 “常……常先生?” 地上的人像极了先前那位客人,昏死过去般,毫无应答。她开始怀疑判断,毕竟眼前之人闭着眼,嘴角淤青,五官虽依旧立体,但惨无血色,整体印象与清醒时出入甚大。 蔡堂燕蹲在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又喊了一声。 垃圾桶的酸臭味更浓稠了,像一翻海浪要将她打晕,臭水渗到他的衬衫上,像一笔乌七八糟的晕染,男人嘴唇干燥发白,了无生命力。 蔡堂燕第一反应要扶起他,两手横竖比划着下手点,巷子里呈现一幅怪异的景象,好像一个少女对着一具尸体偷偷摸摸施行起死回生之术。 等要从他后颈抄起时,仅有急救知识告诉她不能随便搬动,以防二次伤害。 她又缩回手,改打了急救电话。 等救护车来的间隙,蔡堂燕把外套脱了囫囵盖他身上,自己抱着胳膊蹲旁边。 菜市场开始陆续驶来运菜的三轮车,菜贩拎着一袋袋蓝蓝绿绿的蔬菜进摊。偶尔有人发现垃圾桶异像,投来好奇的几眼,要不是地点不对,这两人一躺一蹲就跟古时卖身葬父似的。 也有人过来围观一下,“哟,这是怎么了?躺这干嘛?” “……等救护车来。” “嚯。”说话人又探头瞅瞅。后边三轮车喇叭滴滴声驱赶着人群,说话人边看边让到一边,又回到原有日常轨道上。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倒退进了巷子,尾箱门一打开,担架和护士跟着下来,仿佛自动发射装置。蔡堂燕在旁歪着脖子看他们检查、搬人,插不上手跟围观人差不多。等人抬上去了,护士招呼她,“家属也上来。” 蔡堂燕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护士有点不耐重复一遍,才边上车边嘀咕,“我不是家属……” 狭窄的车肚里,蔡堂燕就坐在常鸣那条缺失的左腿边,原以为他只是腿脚不便,没想就这么干干脆脆没了,一时心情复杂。完整美的普遍心理碰撞上残缺,相比同情,产生的更多是一种介于不适与反感间的情绪。 到达急诊室,护士看她无措的模样,忍不住叹一声,“哎那个家属,你去挂号啊。” 被点醒的蔡堂燕忙问:“什么科?” “先挂个外科。” 蔡堂燕急急忙忙凑到挂号窗口,“您好,麻烦挂个外科急诊号。” “社保卡。” “……没社保卡怎么办?” “那身份证也行。” “也没有……” 电脑前的人终于抬头看向她,“那就报一下身份证号——不会也不知道吧——哎,那怎么办好……”她轻轻砸了砸鼠标。 背后护士声音传来,“家属,家属挂好号没有?赶紧挂了号再说,别的等下再问啊!” 第19页 蔡堂燕腹背受敌,当真骑虎难下。 “我、我说了不是家属,我只是路过帮他打了电话。你们可以先救人吗,医药费我先垫着,一会他醒来问他就好了。” 蔡堂燕没有临场经验,怕对方为难她,语气越说越急。话毕觉得不妥,小声补一句:“请你们帮帮忙……” 护士像被她唬住,缓一会才接话,“我去找我们主任说一下。” 最后他们给建立一个临时就诊卡,在填患者姓名时,蔡堂燕卡壳片刻,挥笔写下“常成”二字。 蔡堂燕被告知要做的各项检查,她没人可以商量,无法定夺是否该做,只能听着医生的来一一缴费,捏着那沓钱渐渐变薄——她总是随身带着钱,怕哪天蔡江豪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又尽数偷去——蔡堂燕说不出的无奈,怕常鸣要有三长两短,她得担上责任,也怕这钱打水漂了。 妥当收好票据,蔡堂燕边研究着黄色指引单上的项目边转身。 护士又在旁催促,“哎哎,这边这边,先去做脑CT。” 病床从她眼底下推过,常鸣的裤管已经被剪开,秘密也随之暴露。 他的左腿从大腿根部生生没了,那是一个网状癜痕包裹的半球面,冷得部分失去血色,部分还是顽固的浅红,像两股没有搅拌均匀的颜料。 那份违背常态美学的残缺让蔡堂燕非常不适,不愿多看,排斥隐隐而生。想起之前与他的亲密,如胃酸上涌,仿佛一直从背后压制她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怪物。 第十章 常鸣被初步诊断为酒精中毒、多处软组织挫伤,以及截肢旧伤口发炎,右手骨折,是否脑震荡要等清醒后观察意识情况。得留院观察。 蔡堂燕猜想是不是他醉酒,加之身体不便,轻易就被那群人扳倒,所以才无明显流血伤口。 住院手续跑得七七八八后,蔡堂燕端了椅子坐他病床边,祈祷他快点醒来,她就解放了。 常鸣眉头微蹙,睡容显得痛苦,但立体的五官挡不住英气,棉被盖住了缺失的左腿,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蔡堂燕心里不适稍微减轻了一些。 转眼快到中午,一边盯着输液瓶,蔡堂燕一边艰难打起瞌睡,半睡不睡间发现常鸣悠悠转醒,忙按铃叫来了护士。 常鸣双眼迷惘,安静地左右看了下这蓝色帘子隔出的一小方空间,一时拿不准作何反应一般。 医生和护士撩开帘子进来,蔡堂燕让到一边。 医生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这是医院,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这情景跟上一次太相似,他的车撞向护栏,左腿被夹死无法抽身,他疼得失去知觉,等醒来时发现躺在病床上,感觉到双腿疼痛,尤其是左边,等他下意识去摸时才发现彻彻底底没了。 常鸣又重复上一回的动作,挣扎起身,忙被医生和护士按住。 “哎哎,先别动,身上哪儿还疼吗?” 就算够不着,身体的触感也告诉了他结果,又怕是麻痹的错觉,常鸣抬起脖子望了一眼床尾,左腿的地方果然塌下一边。 “我的腿呢?哪去了?” 上回问的确实是他的左腿,这回却指假肢,除了睡觉洗澡,常鸣几乎从未卸下。 医生理解错了,说:“你被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作为稍微了解内情的人,蔡堂燕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解释一下。 “常先生?常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常鸣这才注意到角落还站了个人。要换成别人他还不一定认得出来,可他太熟悉那副眉眼——不如说太像他印象深刻的那副了——常鸣反应过来后瞳孔睁大,直直瞪着她,神情可怖像起了杀意。 护士插嘴道:“你刚不是说不认识他?” 蔡堂燕还未来得及回话,只听床上男人爆喝—— “滚!都给我滚!” 常鸣沉睡太久,以致让人有了他脾气也一样安静的错觉,在场的人一时被他震住,甚至连隔壁床也像没了声息。 医生做了个安慰动作:“……先生你别激动,别激动啊,是这位女士把你送进来的,你得谢谢人家呢。哎——你干什么?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能下床。” 医生和护士一人一肩膀把常鸣按回去,手忙脚乱中常鸣输液的手血液倒流,输液管红了一段。蔡堂燕在旁想帮忙,又插不上手,走近一步两只手都不知要怎么放。此时的常鸣跟以往那个冷不丁压制她的男人大相径庭。 护士可能摸到他脾气难搞,抽空对她说:“家人联系上了没有?叫他家人过来啊。” 蔡堂燕这才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常先生,我没有你熟人的联系方式,你要先联系其他人吗?” 但她选了非常错误的时机,刚坐回床上的常鸣手臂一挥,把她的手机打飞了。 “我叫你滚没听到吗!” 手机从帘子底飞出去,蔡堂燕找回时屏幕一角已碎成放射状。她能理解常鸣的恼羞成怒,如果周围只有陌生的专业人员,他大概脾气没那么大,如今被她这个半熟不熟的人窥见他有意掩饰的残缺,换做是她,只想扒开地缝钻进去。 但这不意味她不生气,蔡堂燕只能告诫自己暂时不与病人计较,尤其像常鸣这样的。蔡堂燕并非觉得常鸣羸弱,而是畏惧他神秘莫测的背景和喜怒无常的脾气。 第20页 常鸣不安分又要从挣扎起来,浑身的挫伤折磨得他面部扭曲,起到半路又被按回去。 常鸣黑着脸,“……我要上厕所。” 护士说:“你现在不方便下床。去拿个坐便器。” 后半句话显然是跟蔡堂燕说的。蔡堂燕不了解常鸣,直觉让他用坐便器不如卸了他另一条腿,硬着头皮说:“腿没骨折站起来没事的吧?我扶他吧……我扶他去。” 常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护士见怪不怪,只能提醒小心地滑别摔倒。 蔡堂燕走到他身侧,用只有他能听得见的语调说:“常先生……你就当我是普通护工吧,我妈住院的时候也是我照顾。” 常鸣左手输液、右手石膏,就算蹦着也蹦不到厕所,此时只能认命。蔡堂燕在护士的指点下,抱住常鸣的腰,让他右胳肢窝架在她肩膀上。 这短短的几米路,常鸣跳得异常吃力,牵一发动全身地疼,左腿裤管跟断了的秋千绳,无助地摆荡着。蔡堂燕看着路,看不着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常鸣气息不稳吞吐在她上方,像溺水之人刚被救起。他每跨出一步,大半重量压得她肩头随之下沉。 护士帮提药水进去挂好就出来了,公用的马桶椅立在厕所角落,蔡堂燕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意外的温柔。 “……要椅子吗?” 常鸣:“……不要。” 蔡堂燕在便池边抱稳他,斟酌地问:“还要帮忙吗?” 充斥消毒水味道的小空间瞬时安静而凝重。 常鸣一言不发,用左手接近病号服的裤腰带。蔡堂燕识趣地转开头。由于裤头是拉绳的,常鸣手指不敢做大动作,几乎是兰花指一样只用两根手指去拈绳子、拉脱活结。 便池传来无法忽视的流水声,气氛变得异常微妙。常鸣无助而绝望,不但被窥见辛苦掩饰的秘密,连吃喝拉撒这样的绝对隐私也被一览无遗。面对尴尬常鸣恨不得杀了对方,蔡堂燕想着不如自杀算了。 恢复安静时,蔡堂燕等了一会才问:“可以了吗?” 常鸣依旧沉默,她偷窥,发现他摁着裤腰带,一只手是没法系紧的。 “我来吧。” 蔡堂燕两臂绕过他的腰,上半身几乎侧贴着他,小心给系上绳子。至始至终她都低着头,不知上方那张脸已经危险地皱成一团。 “洗一下手。”蔡堂燕像伺候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孩,把他扶到洗手池边,常鸣不配合伸手,她只好湿了自己的,一手水避开输液管摸摸他指腹和掌心。 把常鸣扶回床上,医生要检查他意识状况,蔡堂燕把手机放在边桌:“常先生,我去给你带点吃的。”撩开帘子出去,蔡堂燕感到逃脱一样轻松。 医生问了一些在常鸣看来很愚蠢的问题,熬到两人走后,常鸣交替看看那碎屏的手机和自己的双手,心理有点埋怨蔡堂燕的不体贴起来,他只能竭力扭腰,僵硬着左手摁开电源键。不知是特意取消还是习惯,蔡堂燕的手机没有锁屏密码。 常鸣记得的号码不多,先打给司机钟叔,忙音过后一会,传来女声提醒。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电话被挂断。 即使陌生号码,钟叔也不是会随便挂电话的人。常鸣等了一会,没有回拨,再打过去,关机。这便耐人寻味了。 常鸣第二个打给王琢,电话很快被接起,常鸣把手机夹到肩膀和耳朵间,歪着脖子说:“王琢,是我,常鸣。” “哟,鸣子,老王在给我做菜呢——”谢雨柏的声音混着球赛解说的杂音,“你在哪呢,这哪个妞的电话?昨晚还以为你早早回家休息呢,没想到啊没想到。” 碎屏的边角正好贴着耳廓,他似乎感到漏电的刺麻。 “喊王琢讲电话。” “哟,跟我讲就不行啊,我还怕昨天唐昭颖订婚你想不开,打算给你专业心理辅导——” 谢雨柏声音戛然而止,换上王琢平缓的声音:“鸣子,出什么事了?” 谢雨柏插科打诨最在行,救命时刻还是王琢比较靠谱。 常鸣骂:“操,我现在在医院,区人民医院。” 歪着脑袋气息不顺,常鸣的咒骂比平日气势萎靡许多。 “什么?旧伤复发?——声音调低点,鸣子在医院。”后半句显然是对谢雨柏说的,那头的电视倏然静音了。 王琢开了外放,谢雨柏插话,“咋的了,咋的了这是?” 常鸣说:“昨晚我到这边附近就让钟叔自己回去了,下车不久就被几个人跟上——” 谢雨柏打断他,“你跑那边干嘛,不是早八百年就搬家了吗——哦,日,我懂了,你他妈搞故地重游啊——我说鸣子,咱们能别那么娘们矫情好吗?人都要嫁了你还惦念着啊!” 常鸣:“……” 王琢应该把他扒开了,说:“你没事吧?伤哪了?我和阿柏马上过去找你……这谁的手机?” 常鸣说:“你们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身份证钥匙都被抢走了,我怕有人找上门,还有钟叔也联系不上……” 王琢思忖片刻,“那我去你家,让阿柏过去找你。” 常鸣制止,“……不用,不用过来。我在这边碰见个……熟人,可以帮忙。你们有事打这手机。” 谢雨柏不甘充当路人甲,又道:“喂,鸣子……你不是吧——” 第21页 那边挂了电话。 王琢抽走手机,说:“鸣子估计现在不想让咱们看到他。” 谢雨柏:“为什么?” “你挂彩时候想被人看见吗,尤其像你这种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谢雨柏嘴硬,“我让他直面人生的惨淡才能奋发图强我有错吗?” “鸣子自尊心强,你偶尔也照顾一下他的心情,别老提唐昭颖,也别老提他的腿,尤其他不敢开车这心理阴影。” 谢雨柏陷入思考的哑然。 “嘿,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仨认识多少年了还忌讳这忌讳那的。” 王琢解开围裙服要出门,回头用手指警告地指指他,一时又拿不准台词,谢雨柏握住他的手指,说:“鸣子大老爷们一个哪有你说的那么脆弱,走吧走吧。” 这边蔡堂燕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听着里面没了咆哮才进去。 “常先生……”蔡堂燕在帘子外先喊了一声,像清洁阿姨进男厕前问里面有没有人一样。 沉思的常鸣一时无应答,等人进来时才发觉,故作镇定地坐直腰板。 蔡堂燕架好床上桌,一碗打包的白粥和小菜放上去,“不早不晚的,食堂没什么东西卖了……你先吃着吧,开晚饭我再去看看。” 常鸣看看桌板又看看蔡堂燕,依旧沉默。 “要……帮忙吗?”看样子是不方便自己吃的,“……你要喝水吗,要不给你先打点水……还是……算了。”蔡堂燕的外套盖常鸣脏了,只穿一件薄长袖,她抱着一条胳膊,半是尴尬半是冷。 常鸣跟要看穿她的伪装,盯了她好久。 “蔡小堂,我怎么发现跟你特别有缘分啊,每次见到你不是爆胎就是挂彩。” 第十一章 上回爆胎,常鸣吼了她一句是不是想害死他。这会儿语气森然,可能想制造一股威势,但失败了,颓靡的样子暴露惊弓之鸟的本质。 蔡堂燕没接话。她与常鸣交流实在不多,很难摸准他的路数,怕讲错一句话又触霉头。 那边常鸣也在观察她。蔡堂燕这人嘴巴笨拙,不灵醒,要是真想来他这边试探点什么,也许换个会勾人的妖精更合适?起码男人都喜欢奉承,被吹捧得飘飘然了,一不小心便说溜了嘴。 常鸣转开眼,“……护工多少一天?” “嗯?”蔡堂燕不适应话题跳跃。 “问你呢。” 照顾她妈时她打听过,保守说:“一百吧。” “回头算给你。” “啊……” 那头回应的沉默是叫她自己消化。 蔡堂燕老早感觉常鸣喜怒无常,上一秒春风和煦下一秒电闪雷鸣,她不明白一个人伤到住院的程度为什么不通知家人朋友,偏要她这个近乎萍水相逢的人来照料。她没有信心给常鸣建议让他换人,而且他应该有一百个借口来堵她。也许除了近乎执拗的自尊心,没有其他可解释,对她这个误打误撞窥见他残缺的陌生人,常鸣是破罐破摔的。 “……但是我每天下午四点要上班,只能干半天。” 常鸣说:“那就半天。” 他们之间显然常鸣占了话语主导,他一沉默,帘子围出的小小空间也寂静下来。蔡堂燕的手机在他床头,不然还可以装忙,两手空空无所事事便不能忽视对面的人,他眼神定在一个地方。 常鸣瞄着桌板。 蔡堂燕:“我喂你……吧?” 常鸣:“嗯。” 蔡堂燕把椅子挪近,粥已经温了,她用塑料勺子刮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常鸣只坐得比她高一些,她找他的唇时那双眼睛也跟着进入视线范围。常鸣的眼睛比她的大,睫毛翘,眼瞳黑,挺漂亮,难怪钱冬薇会那样形容他,但被一直盯着就不自在了。蔡堂燕故意忽略,然而轮廓还模糊在那,无法避开,像宣纸上很淡的水墨印记。常鸣的嘴唇也不逊色,不薄不厚,唇形清晰,被粥水润出温柔的红色。 蔡堂燕连喂了几口白粥,常鸣提醒:“菜。” “嗯?”她以为在叫她。 常鸣眼神指向另外一个打包盒,蔡堂燕恍然,从那碗香菇蒸鸡肉里挖了一块鸡肉送他嘴里,鸡肉太大块,菜汁从嘴角漏下,她用勺子刮上去,还有几滴流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接了。完了擦擦手,又要继续喂,常鸣把骨头顶出来,只好递盖子过去。 常鸣吃相比蔡堂燕认识的男人斯文,也可能是无法自己动手,不能风卷残云。即使与一个人交谈再多,等见识到对方吃相时,观感会变得微妙,因为接触到最生活化的一面,觉得亲切了。而对常鸣和蔡堂燕这样亲密过又剑拔弩张过的人来说,便十分暧昧。 这可不是好征兆。蔡堂燕努力摒弃杂念。而常鸣看她跟提防敌人的枪口,不放过任何细微动作。在两人不明不白的关系里,还是他占了上风,虽然他的状况落了颓势。 这般静默着,一声低低的“咕——”挑断两人间无形拉紧的弦,是蔡堂燕肚子发出孤独的奏鸣。 喂到嘴边的勺子抖了下,粥水沿着他冒出胡茬的下巴,滚进敞开的衣领里。 常鸣两厢看看,一言不发。 在蔡堂燕的家庭里,从未有过忍气吞声的沉默,呵斥和棍棒是家规一样的存在,火山爆发一样的骤然。她触发的安静叫她压抑,她宁愿常鸣多说几句话,像以往一样拿她消遣也好,证明他好心情。 第22页 蔡堂燕只能拿过纸巾,轻轻帮他擦了外面的,再往里的,权当没看见。 喂完粥,护士来拔了他的输液管,常鸣压着针口说:“我想洗澡。” 他太久没说那么长的话,蔡堂燕一时听不清,常鸣重复便添了怒气。 蔡堂燕说:“洗不了澡吧。” 不说他一身淤青、残肢发炎,他现在跟独腿丹顶鹤一样,或站或坐都成问题。 “擦擦身行了吧。”她说完,才意识到这话的执行者得是她,“……行吧?” 常鸣嘴唇跟黏着似的,蔡堂燕也就当他默认。 “那我先去买点东西,一会回来。”蔡堂燕撩开一点帘子透风,匆匆走了。她话里除非必要,很少加入常鸣戏份,而常鸣也很少答话,在隔壁听来像自言自语。 蔡堂燕随便填好肚子,进了一家超市直奔内裤区。一整个货架花花绿绿的包装净是男模凹凹凸凸的造型,她看得晕头转向。 三角?平角?虽然在常鸣家住了近一个月,她连他穿哪种都不晓得。常鸣穿三角会不会显得娘气?想象不出。 180?185?蔡堂燕回想搀扶常鸣时两人的身高差,185吧,大了总比小了好。 于是她拿了一条灰色185码的平角裤。 又买了其他日用品,蔡堂燕用脸盆装着挎在腰间走回去。 常鸣又在里边讲电话,怒不可恕,骂起粗口,斯文外衣尽数扯去。蔡堂燕识趣没进去,在洗手间把内裤过水晾了。 常鸣的确大为光火,连电话那头的王琢和谢雨柏都感受到了。 王琢和谢雨柏赶到常鸣家,大白天的静出幽凉之感。 谢雨柏说:“这胡嫂不在家么?连人声也没有。” “进去看看。” 两人来到门边,谢雨柏要去推门,被王琢拦了一下,他缩了缩手,用袖子口去握把手,门没锁。 谢雨柏比了个拇指,“高。” 甫一进门,谢雨柏便鬼叫起来,“我的妈呀!!!” 只见这偌大的客厅哪还像人住的房子,满墙满地触目惊心的血色,简直如屠杀现场。 “这……这发生什么事了?”谢雨柏呆若木鸡。 饶是临危不惧的王琢,此时也几乎也是吓得一口气打颤。他蹲下,一股淡淡的油漆味扑鼻而来,再用手指抹一下,说:“是喷漆,不是血。” 谢雨柏狠狠骂一句,几乎竭尽毕生词汇。王琢被沙发边倒地的人吸去注意力,奔过去蹲在旁边。 “钟叔?” 谢雨柏也跑过来,“这咋回事?” 王琢把穿黑西服的钟叔翻个身,先探鼻息,还有,脸色正常,再拍拍他脸,叫名字几次,无反应,又去掐人中,狠狠一下,好了,他开始呻吟。 两人把他扶到沙发上,这沙发也毁了,全是喷漆。王琢让谢雨柏去接杯水。谢雨柏洒了一手水,颤颤悠悠递给钟叔,说:“这杯子能用的吧,不会有毒什么的吧。” 钟叔年纪大了,一口气缓过来才断断续续道出来龙去脉,可几乎没有线索价值。 他昨晚按常鸣吩咐半路放他下车便回了家,早上六点准时过来,等了十来分钟没见常鸣下来,以为是身体不便,就要上来看看——没想到一进门就被敲晕了,至于那时候屋里是个什么光景,压根没来得及看。 问起胡嫂哪去了,钟叔的回答稍让人放心,“上次那位蔡小姐走之后,胡嫂就回家了,常先生不经常回来,她只是定期来做一下清洁。” 王琢和谢雨柏没反应过来“蔡小姐=小唐昭颖”,不过这不重要,也没再追问。 钟叔跟了常鸣父亲几十年,常鸣出车祸后才被派过来给这位“二少爷”开车,胡嫂也是常家的老人,没必要为了蝇头小利出卖常鸣,两人被迅速从嫌疑人名单里划除了。 谢雨柏思索似的又看了看周围,明明狼藉得跟垃圾堆似的,却找不到一处掐烟头的地方。 “日哦,我真不敢告诉鸣子他家变成什么样子了。” 王琢说:“你不是最爱刺激鸣子吗,你来打电话。” “这次我认怂行了吧,我没胆。”谢雨柏说,“这房子是鸣子赚得第一桶金买的吧,好像就这么一处?” “他钱都投公司上了,哪来的闲钱。上回为了围峰山那个项目,还差点要把房子卖了。”王琢说,“我给打吧,就知道你不靠谱。” 这头的常鸣只听到一个含糊的说辞:一地狼藉。 “保险箱被撬开了,里面就剩几张纸……”王琢语气透着惋惜。 “哪个保险箱?”王琢说,“你还有不止一个保险箱,狡兔三窟啊。” 常鸣骂了一句,“那里面有三万现金,日常开销用的。另外一个……你找了没?” 王琢大概是周围检查一遍,稍后才回:“没有。” 谢雨柏在旁失望地嘀咕,“鸣子真够意思啊,藏哪都不告诉要人自己找。” 王琢说:“我们熟悉地形都找不到,别说来赶着偷盗的小贼了。” 常鸣声音压低,近乎耳语:“厨房烤箱后面……” “我日,谁会想到你一个男人把东西藏在厨房啊。”传来拍打的声音,谢雨柏应该在检查烤箱情况,“行了!安检通过!我连哪进去都找不到!鸣子真有你的,还专门挖个洞在后面藏着吗!” 常鸣说:“原来那里是烟囱位置,用不着,装修时顺便改了。” 第23页 常鸣稍稍放心,告诉他们开箱方式,并一一点清里面东西。征得他同意,王琢报了警,详情等警察来后反馈。 蔡堂燕等里头没了声息,才隔着帘子说:“常先生,我给你换身衣服,一会我要上班去了。” 常鸣自然是不会回应她,蔡堂燕端了盆热水进去,又拉好帘子,常鸣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样子,合上眼。 “我先给你洗脸。” 蔡堂燕把毛巾拧半干,一手探到常鸣脑后,捧住他的脑袋。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张脸,皮肤比她的白和细腻,叫她自惭形秽。毛巾展开盖他脸上,在眼窝处轻轻按压,又捏捏他的鼻梁,把额头往发际线上抹,常鸣发际线清晰整齐,就光算额头脸也没有走样,嘴角边淤青跟咬了一朵黑玫瑰,有种邪恶的美,蔡堂燕不敢多看,避开淤青印了印。她就跟摸骨算命一样,用毛巾把常鸣的脸擦洗一遍。 他的头发已经油成一绺一绺,险些要成巧克力棒,手感黏腻,处理它费了好些功夫,效果一般。 再要往下,下巴、脖子,蔡堂燕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可能因为他的残疾,常鸣给她的印象羸弱,可掀开衣襟并没想象中瘦骨嶙峋,还是有肉,肌肉线条不明显,但也没有肚腩。蔡堂燕快速擦过,因为手伤换衣服又折腾许久。再就是到下身了…… 面对男人的陌生躯体,蔡堂燕如饭前祷告般停滞两三秒,终于还是掀开床单、缓缓褪下宽松的病号裤,常鸣的秘密更清晰地再次暴露眼前。 残肢没上敷料,只涂了碘酒之类药水,伴着污浊脓液,像坏鸡蛋打出来的褐色蛋黄,模样狰狞,味道刺鼻。 蔡堂燕只觉得非常疼,这是对他人疼痛的联想,倒非心疼承受的那个人…… 视觉太过震撼,以致暂时忽视了常鸣的男性特征,待注意到时,只觉如黑色乱草里探出的一段巨型蚯蚓,又如挂了一对松垮的袋囊,毛茸茸黑乎乎的,十分丑陋,方才的不适化为微妙的羞耻,也终于深刻意识到眼前并不是无性别的病人,而是一个成年男人…… “看够了吗?”冷不丁的声音,常鸣眼皮掀开一条缝。 “……” 好像偷窥被抓,蔡堂燕面红耳赤,几乎是把毛巾扔过去,前前后后胡乱搓了几把,最艰难的熬过去,剩下的一条腿就轻松了。 最后蔡堂燕把毛巾丢回脸盆,“常先生,晚饭我替你点好了,一会食堂的人会送来,早餐你再自己点。我明天九点再过来。” 常鸣吝啬回一声,“嗯。”大概是还满意的。 “那我走了,再见。” 蔡堂燕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说不出的轻松,像一下子把满腔郁气都掏尽了。 这天回到租房,她在记账的小本子上单独辟出几页,专门记在常鸣身上花了多少钱。一样样把今天的罗列下来,并附上相关票据,最后写了“护工费100”,想想又划掉“100”,改成“50”。 出门前发现手机还在常鸣那里,又在本子上添了几笔—— 修手机屏幕:待定 话费:若干 第十二章 虽然报了警,常鸣对破案不抱希望,毕竟他车祸的案子还悬而未决。当初发现行车记录仪不翼而飞,他便怀疑被陷害,然而那段路没有监控,更有证据指明他之前超速,他在病床躺了大半年,案件不了了之,险些要被气进太平间。 民警来询问情况,做了笔录,剩下又是漫长等待。蔡堂燕作为第一发现人,刚来到医院便给请到派出所做询问笔录。 民警出示证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蔡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蔡堂燕桌子底下绞着双手,“服务员,夜宵摊的……” “你跟受害人常先生是什么关系?” “这个有关系吗?”民警眨眨眼,“……以前上班见过几次。” “可以说一下你发现受害人的经过吗?” “早上去菜市场看到有个人躺在那就打120了。” “你上班到几点?” “凌晨两点多。” “凌晨两点多下班,回家洗漱睡下也得三点了吧,根据你打120的时间,好像起床有些早?” 话题似乎往不可控方向发展,蔡堂燕咽了口口水,“……饿了,出来买早餐。” “然后你打了120,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报警?” 蔡堂燕心里咯噔一下,“你们在怀疑我么?” 民警笑了,“调查,调查需要,你也很想证明不是你不对吗?你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看到。” “你知道我指什么人?” 蔡堂燕感觉进了圈套,又不能不答,“……打他那些人吧。” “‘那些’?”民警咬了重音,“蔡小姐,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嫌疑人是多少个人,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是’那些’而不是那个?” “……”猜想成为现实,蔡堂燕有失重的感觉。 民警找到突破口,穷追不舍:“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说……” “我……我没害他。”蔡堂燕无谓不心慌,对方直接撕开她的伪装,窥清她并不鲜丽的内里。 “你好像知道点什么?没关系,咱们慢慢来,你今早也不用上班吧。” 蔡堂燕抱着一丝希望,“我说……我说了你们能别告诉常先生吗?” 第24页 民警口吻公式,“对不起,我们没权利做这样的承诺。” 蔡堂燕沉默起来,像要下决心吐露实情或者一藏到底。 “口渴吗?水是不是凉了?我给你添点?”民警招手要喊另外一个。 “我……我看到了。” 民警手势停下,“看到什么了?” “那几个人……” “几个?在干什么?” “记不得了,四五个吧……” “那几个人在干什么?” “打人……” “什么时候?” “下班回家……” 民警冷笑,“你那时怎么没想到报警?” 蔡堂燕头越来越低,手心全是凉汗。 “怕……” “报警你怕什么,连警察都不相信?然后大清早良心发现了回去看看?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目击证人胆小怕事不敢站出来,很多案子都成了无头案——” 民警越说越激动,被做笔录的同事拦了一下,才不得不转回正题。 剩下的问题,蔡堂燕有问必答,不敢撒谎,从派出所出来,她浑身被冷汗浸透,直打寒颤。 民警要回医院与常鸣确认细节,顺带把蔡堂燕捎回去,她一路无话,到了也在走廊上站着,显得无所事事,又不知所措,好在医院里许多人自顾不暇,没什么人留意到她。 民警展开笔记本,说:“据目击群众反映,打你的应该有四五个人,会说宾南话,目前还在继续走访排查。”又说了常鸣家失窃一案,监控被人挂气球挡住,大门没有撬开迹象,有很大可能两件案子属于同一伙人作案。 常鸣早这么怀疑,焦点落在另外地方:“有目击群众没人给报警?” 民警嘿地一笑,“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常鸣自认倒霉。 “宾南人?” 民警说可能,问他有什么想法,常鸣说:“巧了,我也可能在宾南有仇家。”于是告诉民警宾南的围峰山工程石凯旋坠楼致残一事。 民警问:“你觉得是坠楼者家属想报复你?” “他们连我的假肢也不放过,的确像这些山野悍农做得出来的事。”提起那根假肢,常鸣恨得眼红,“不过能避开监控闯进我家,不像是一群悍匪能有的聪明,而且他们目标应该只是钱,没必要把我家喷得一团糟,像某种原始部落的祭祀仪式一样。” 常鸣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民警显然不那么开心,官僚主义作祟,对方太聪明便显得自己无能、不作为。民警只低头记录信息,最后抛出让他等消息的安慰,别好签字笔走了。 已经到了午后,蔡堂燕端了水进来,常鸣左手闲着,也就自己擦脸。 移开毛巾发现蔡堂燕看着他,她指指内眼角,“这还有……” 常鸣:“……”抹了几下没中。 蔡堂燕说:“我来帮你吧。” 毛巾盖脸上,蔡堂燕往他眼窝轻捻,顺便又擦了鼻子。 常鸣在毛巾底下含糊,“你清点,别跟擤鼻涕一样。” “轻点哪擦得干净……” “我很脏吗?” 蔡堂燕:“……” 常鸣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了好久才发现是她这次没有喊“常先生”,这就好像一方地板的瓷砖贴少了一块。 常鸣问:“蔡小堂,你哪儿的人?” 她弯腰拧毛巾,“宾南。” “那你一定很熟悉围峰山吧?” “还成。” “那里风景区升级开发,一年多以前修了一座庙。” “听说过。” “有个工人从脚架上失足摔下,残了。”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眼睛,试图读懂对方眼里深意似的。 “……你吗?” 常鸣接过毛巾擦拭脖颈,似笑非笑:“我像做泥水工的。” “哦。” 常鸣说:“石凯旋懂不懂?” “一个村的。”看他像等待她说下去,蔡堂燕便继续,“初中毕业就没什么联系了,他打工去,我去念了高中。” 常鸣动作变慢,一瞬不瞬盯着她,然而蔡堂燕低垂双眼,“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蔡堂燕倒了水后说。刚才的民警说对了,她的确是良心发现才回去的,也是良心发现才留在这里。面对自己内心是件困难的事,尤其当它并不纯洁无暇,它上面每一颗黑斑都是邪恶的映射。她怕常鸣发现,令她难堪。 那边没什么对话的欲望,常鸣看出来了,她的少言叠加上他的,沉默被扩大一倍,氛围丧气极了。 常鸣欠了欠身,说:“我腰有点疼。” “哪?” 他左手随意在后腰点了点,“这。” “有伤吗?” “不知道。” “我给你看看?” 常鸣把背转向她,撩开衣服。 蔡堂燕检查他刚点过的地方,并未有淤青,用手轻轻摁了摁,“这里吗?” 她的手刚泡过热水,有点温热,挺舒服,常鸣可以清晰感觉到她的指腹,甚至觉得可以猜对她用几根手指。常鸣数日的困顿瞬时让到一边,现在只有捉弄她的小心思。 “下去点。” 三点练成一线的暖和触感往下,像摸他脊椎的走向。 “这里吗?”又按了按,“没淤青啊。是不是坐太久了?” 第25页 常鸣裤头系得潦草,半躺久了裤头下滑,露出她买的黑色裤衩,此时坐得正了,幽深股沟若隐若现。这两人离得近了,姿势亲密,不知不觉中进入另一种氛围,暧昧又尴尬。 蔡堂燕转开眼,说:“要不,我推你下去散散步吧。” “不去。” “今天太阳挺好的。” 常鸣说:“你给我唱首歌我就下去。” 他嘴巴微张,将笑未笑,就那么定定盯着她。没等到她的回应,还轻轻“啊”了一声,似呻吟似梦呓,语气清清绕绕,勾人心魂。 蔡堂燕终于确定一个事实,常鸣在调戏她。她宁可他爆喝让她滚,或者无视她,她都能自如应对。可他在自己狼狈不堪的困厄关头,还能分出闲心调情,这叫蔡堂燕百思不得其解。要么是他生性如此,要么是……蔡堂燕觉得第一种可能性高些,打住不再往下想。 而常鸣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反射性地解释:无聊呗,这帘子围城兽笼一样的空间阻断了他的活力。 爱情的开端往往模糊不堪,许多人会以无聊为借口掩饰对方的吸引力。无聊是无聊,可为什么想不到别人来解闷?隐隐中总藏着对这人的肯定与接纳。 蔡堂燕心情稍霁,“护工可不包括唱歌业务。”她换成手腕上面一点揉他,“舒服点了吗?” “嗯——”悠长的尾音像翘起的小尾巴。 正当两人各自沉浸着,门口晃过两条黑影,一对夫妇样子的男女走进来,男人比女人苍老许多,他已白发,女人还在中年人的盛年,美丽得如一副制作优良的面具。 “爸……”常鸣绷直身体,下意识用被子盖住腿部,“妈……你们怎么来了?” 蔡堂燕手从常鸣衣服里缩出来,一时拿不准该如何打招呼。 常鸣妈妈范小苑笑,“这位是……”心里迅速给女孩的外貌和衣着打分,不行,穿得太普通,浪费了一张好脸。可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常鸣嘴巴刚做了个口型,蔡堂燕便自己答了,“护工,你好,我是常先生的护工。” “哦——”范小苑笑容拉得跟尾音一样长。 “我先出去忙别的。”蔡堂燕走为上计,侧身避过他们出了病房。 常鸣爸爸常锦临两手插在裤袋,冷笑:“你挺能的啊,要不是别人告诉我都不知道你又躺进这里。” 常鸣说:“这不是怕您忙吗。” 常锦临像用鼻孔看他,“上次是车祸,这次是被人打,你在外面怎么疯我不管你,别把麻烦带进家里。” “现在好像是您来找麻烦吧。” 常锦临瞪圆眼,“你——” 范小苑及时插进来,“好了好了,鸣子,你爸抽空来看你还不好好跟他说话。”又朝常鸣挤眉弄眼,示意他好生说话。 常锦临像是已传达完毕,存在感极强地哼一声,离开了病房。 范小苑坐到他床边,摸摸他的头发,“你少跟你爸顶两句——哎哟,你这头油得……” 常鸣暗暗叹气,“妈,几天有空了?不打麻将了?” 范小苑嗔怪地笑:“嘿,来看看我儿子还不行啊,你不开心啊?” 常鸣瞥见她母亲拿着的包,显得手指白皙修长,“换新包了?” “哪啊,用了两个月了。”范小苑不满地拍拍,“我最近看上的一副耳环,怎么样,漂亮吗?跟我这裙子配吧。”范小苑还转了一圈。 常鸣说:“您最漂亮。” “那是,幸亏你像我。”范小苑压低声,“像你爸哪能那么帅。” 常鸣无奈地道:“妈,你们回去吧,我没事,过几天就出院了。” 范小苑答非所问:“刚才那个是谁?” “谁?哦,护工。” “护工都找那么年轻漂亮的,”范小苑恨恨地说,“你这皮囊像我,美丽,内里像你爸,一副花花肠子。” 这对父母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拿不清重点,常鸣感觉比应付十个蔡小堂还要疲累,也不,蔡堂燕几乎都顺着他,他抛出什么负面情绪都好好接着,实在轻松许多。 常锦临和范小苑走后,蔡堂燕又小心翼翼探头进来了。床上那人又恢复先前阴得滴水的脸,面露困扰。 蔡堂燕像哄孩子般轻轻地说:“常先生,我给你唱首歌?” 第十三章 常鸣一躺躺半月,边桌上文件愈发多起来,早上查房时蔡堂燕帮忙收拾过,“不经意”看过边角,好像是建筑类的。蔡堂燕看到过有个啤酒肚的男人给常鸣送文件,两人忙着,她也就没进去打招呼。 等啤酒肚走了,常鸣掀被下床,他的外套卷成一条放在他左腿的位置,难怪刚才看他被面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现在已经可以拄着腋拐自由行走,但仅限于病房内,连走廊也不肯出,面对残疾依然是掩饰的态度。 蔡堂燕问:“常先生,你是做什么行业的啊?” 她这回是纯粹好奇,常鸣忙起来便没空斥她,平和起来算个正常人,蔡堂燕不那么害怕了。 常鸣看一份合同,“泥水工。” “……”蔡堂燕识趣闭嘴,低头看自己的书。 病房隔间里呈现异样的安宁。 这日要做心电图,在门诊大楼那边,常鸣迫不得已出门。蔡堂燕借来一架轮椅,他自己挪上去,裤管堆叠起来,腿上盖一条毯子,乍一看不明显,细看是左边坍塌,因为不对称制造出强烈的不协调,十分突兀。 第26页 乘的电梯下去,轿厢里已经站了几个人,蔡堂燕温声让借过一下,把常鸣推到最里边。前面站了一个圆脸小男孩,直愣愣盯了常鸣许久,常鸣喉咙发出闷笑似的吐息,小男孩吓得缩到带他的大人后面。蔡堂燕是没看见,此时的常鸣阴沉阴沉的,左腿的缺失让他如社交焦虑症患者踏入人群。 外面风很急,蔡堂燕拢了拢头发,常鸣一周没刮胡子,茂盛如草,风要掀翻他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很摇滚——除去那条腿的话。 上楼电梯是空的,蔡堂燕把常鸣推到角落,陆陆续续又上几个人,稀拉站在他们前边,眼底光线像暗了不少。待要关门时,外边匆匆跑近两个人,举手喊着等等,接着又说谢谢。 声音清脆悦耳,蔡堂燕看了一眼,不得了的感觉。她望向常鸣,确定刚才还平视的他现在低下脑袋。她鬼使神差地站到常鸣前面,面向他,像块盾牌,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她离魁梧差很远,本是挡不住的,但敞着外套,勉勉强强遮住一些。 常鸣似有所感抬头,可蔡堂燕并没看他,像研究轿厢壁的质地,微微扬起下巴。常鸣为她的体贴,又低下头,这会是莫名其妙自嘲一笑。 常鸣单想到自己,却没想到女人尤其不爱撞衫,更何况她还撞了脸。蔡堂燕抿紧嘴,倔强而冷漠。面对人群常鸣也跟自己对钱一样,自卑而慌张,发现敌手的弱点让她镇定起来。 后进来的正是唐昭颖,还有她的男朋友——现在应该是未婚夫了——封泽。封泽揽着唐昭颖,像没有注意到这一隅的异变。 唐昭颖和封泽在三楼下了,心电图室也在这一楼。蔡堂燕和常鸣跟踪似的离他们三米。 两人进了超声波大厅,恰好也是他们的目的地,超声波室在左,心电图室在右。趁两人往窗口挂号排队期间,蔡堂燕把常鸣往右推。 做心电图的人少,刚取了号不久,公告屏幕上边便打出常鸣的名字,还语音轮播了几次。蔡堂燕把他往科室里推。 那边的唐昭颖望过来,常鸣的姓氏罕见,她几乎不疑有他。 心电图做得很快,蔡堂燕重新把常鸣推出来要走,旁边的铁质长椅上站起来两个人。 “鸣子。”又是那个声音。 蔡堂燕感到宿命的失望,拿不准是否要停下,却不由放慢速度。 唐昭颖堵住去路,因为常鸣坐得低了,她不得不弯下腰,“鸣子?” 常鸣自己把轮椅停下,稍稍抬起沧桑而困顿的脸。 “鸣子,你怎么……”唐昭颖被吓着了,“你怎么在这里,哪里不舒服吗?” 常鸣脸上的淤青早退了,要换成一周前,她不知要被吓成什么样。 常鸣说:“例行检查。” 唐昭颖看向他的腿,常鸣的左手动了动,想要盖住残缺的地方。 唐昭颖却指指他打石膏的右手,蹙起眉,“这手也是‘例行检查’?” “意外。”常鸣右手僵硬的指头颤动,迅速转移话题,“你们怎么也来这?” 相较之下,唐昭颖和封泽的神情比他俩来得轻松。 接话的是封泽,好像要家长代表说话似的,“我们来做个婚前检查。” 常鸣点点头,看不出情绪异动。唐昭颖像终于发现蔡堂燕般,朝她笑了笑。 蔡堂燕低声说:“常先生,我们还有其他检查没做完。” “好。”常鸣说,“我们先走了。” 蔡堂燕第一次成为“我们”里的一员,却自己感觉成了常鸣的浮板,如果换成胡嫂,估计也是相同待遇。常鸣很多时候当她是保姆,蔡堂燕还是有自知之明。 剩余检查只是幌子,回到病房常鸣接到出院通知,蔡堂燕暗暗松了一口气,紧锣旗鼓地给常鸣收拾东西,送佛上路。 常鸣换上蔡堂燕给准备的休闲装,拄着腋拐不适应地看着棉质裤管无助飘荡。蔡堂燕以为他嫌弃衣服,转过眼装没看见,然而常鸣未发表任何意见。 “我约了假肢公司的打模。” “嗯。”蔡堂燕随口应了声,无纺布袋已经装满常鸣的日用品,她的书没法装了,只好暂时插.进袋里,等会再拿出来,“我送你上车。” 这显然不是常鸣要的答案,他定定盯着蔡堂燕。后者触及他的眼神便愣住了。常鸣这人真的不在她可应付的能力范围,他就那么沉默看着她,没说什么却像是把话重复了千万遍。相比蔡江豪那种硬暴力,常鸣的温柔刀更可怕,甚至比他暴脾气时还要瘆人,逼人于无形。 “……陪你过去。”蔡堂燕接着说。 “嗯。”常鸣面无表情应了声,没有半点拿人手短的觉悟。 蔡堂燕把布袋塞脸盆,挎在腰间跟常鸣出门。常鸣忽然停下脚步,蔡堂燕险些吃一踉跄。他无声提过布袋,左手两只手指勾着,剩下三只拄腋拐继续走。 ……这人可真别扭。蔡堂燕随意拎着脸盆跟上。 这两人头发凌乱衣着普通,又大包小盆的,站路边等的士跟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小夫妻似的。 蔡堂燕招来一辆的士,司机有意无意往常鸣的腿掠了一眼,常鸣正忙着把自己塞车里,腋拐和布袋给蔡堂燕抱着,先矮身进车再接东西。蔡堂燕坐进去时那盆行李拦在两人中间,拐杖横在脚边。 常鸣报了地址,车里便剩下收音机里的路况实播。他无聊地往她那边看,正好她那本书支棱出来,跟倒塌的墓碑似的。常鸣随手抽过,依然包了书皮,不知是否上次那本。蔡堂燕对书敏感,登时眼神就射过来。 第27页 “什么书?”内封印着Rebecca,“呵,《蝴蝶梦》啊。” 蔡堂燕第一次对常鸣刮目相看,“你知道啊。” “看过。”常鸣随口道,略略翻了几页,很老的版本,纸张已泛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是几个人在室内的合照,中间几个中学生模样,两边一个学生气的年轻男人、一个挺了肚腩的中年男人。常鸣盯着年轻男人看,那张脸似曾相识。 蔡堂燕难得主动找话,“常先生,你也喜欢看书啊?” 她固执地认为爱看书的人心地都不坏,更何况跟她兴趣相同的,莫名有知音的感觉。 “小说不怎么看,看多眼睛疼。”他把照片插.进去,书合上埋回袋子里。 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像灯芯一样被捻熄,蔡堂燕尴尬地重新看向窗外。 弯弯绕绕到了假肢公司,蔡堂燕付了车钱——住院期间大部分刷常鸣后来的信用卡,现金他没有蔡堂燕一一垫上,也一笔一笔记本子上。 下车后蔡堂燕把所有行李抱在手里,说:“常先生,我在外面等你吧。” 常鸣看了她一眼,发出不知是“哼”还是“嗯”。 常鸣进去后,蔡堂燕就那么观望街面,身后是常鸣和他的世界,与她无关,她接触越少越好。 常鸣出来已是一个钟头之后,蔡堂燕送佛送到西,跟他一块坐车去他家。 虽然早被含糊打了一支预防针,常鸣推开门看到看到他的家时,还是久久反应不过来。 以前的房子虽然简单,干净清冷得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但好歹还是个容身之所。现在……墙壁、地板、家具山一道道鲜艳的血红色,把屋子画得像原始部落的祭祀场,跟进了光怪陆离的斑驳梦境一般,处处撕裂正常人的审美。像一件变态的杰作。 蔡堂燕本不愿跟进来,但帐还没跟常鸣算清,跟到门口也惊得不敢前进一步。 常鸣倚在门边,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都大略理一遍。 宾南县围峰山修庙堂——石凯旋摔残; 飙车,躲避红色卡车撞护栏——车上行车记录仪被盗,他左腿截肢; 石凯旋伤残理赔,包工头主责,逃跑——石凯旋家属找上他这个冤大头; 唐昭颖和封泽订婚宴,他撇开钟叔散心——他被围殴,房子被毁,现金失窃。 等等。常鸣回过头跳到车祸那处,那次是因为被唐昭颖拒绝,在小聚会上得知她和封泽交往,伤心欲绝飙了车……可疑的相似点被挖掘出来了。 车祸前见过相关人员:唐昭颖、封泽、王琢、谢雨柏、其他; 被殴打前见过相关人员:唐昭颖、封泽、王琢、谢雨柏、钟叔、其他。 至于跟每个人谈论过什么,暂时想不起。 忽然之间某个名字和刚才那张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对上了。蔡小堂家在哪里来着,也在宾南县?常鸣转头盯着蔡堂燕问:“蔡小堂,你家在哪里?” 可蔡堂燕哪想到那么多弯弯道道,只觉得这房子常鸣是住不下去了,他会去哪里歇脚,这么想着就碰上常鸣的问题。 该不会要搬来和她住吧? 不要。蔡堂燕心里呐喊。 第十四章 蔡堂燕戒备地望着他,“干、干什么?” 常鸣急于确认答案,催促:“家哪的?” 蔡堂燕只好说了哪条街的小区。 “你老家。”他强调。 无缘无故查户口让蔡堂燕更警觉,但知道逃不过,说:“宾南县……县下面的一个村。” “围峰村?” “你怎么知道……” 常鸣显然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从布袋扒拉出那本书,将照片抖出来,“问你,这个男的是谁?” 蔡堂燕在派出所还没碰上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而且常鸣突然提起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她更一头雾水,莫非在怀疑她什么。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常鸣显然不信,拇指又移到一个小女生的脸上,“这个不是你?” “是我。”蔡堂燕说,“但是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那你还挺宝贝地夹书里。” 蔡堂燕说:“……顺手当书签用了。” “这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来的?” 常鸣语气咄咄逼人,蔡堂燕眼神闪躲,“我初二还是初三吧……这个好像是大几届的师兄,考上大学了回来给我们传授经验、鼓励鼓励什么的……这个……”她指那个胖肚子的中年男人,“我们校长。”又额外附送一个信息,免得被审问,“在校长办公室拍的,跟几个成绩比较好的……” “你成绩好啊。”匪夷所思的口吻。 “……”在特定范围内那是不争的事实,蔡堂燕愠色上脸了。 常鸣未发觉,继续问:“这人姓‘封’吗?” “不是。” “刚又说不记得,现在又说‘不是’。” “我们那没姓‘封’的,要是姓这个肯定记得。” 常鸣又沉入照片联想里。相片上的年轻男人只有大学生模样,岁月会磨砺面容,但不至于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横看竖看,似是而非。就算真是那个人,这相片也不过证明他在出生地上撒了谎。刚串起来的线索又崩裂了,像断线的珠子散了一地。 想得头疼,常鸣顺势坐到门廊的台阶上,相片插回书里。 第28页 蔡堂燕在旁等了好久,终于可以“偷”回自己的书。 “常先生,那个……”她从外套口袋摸出记账的小本,思索如何开口要钱。 “嗯,你回去吧。” “……” 常鸣的逐客令推翻她辛苦准备到一半的台词。 常鸣抬头,“不懂路吗?” 蔡堂燕思路被他带跑,抬头望这外表光鲜内里狰狞的房子,配上常鸣现在的颓败,就跟狗窝边一块被啃了一口的旧骨头一样,寒碜极了。 “你……住这里吗?” 常鸣终于从无解的分析里清醒,意识到火烧眉毛的问题。这房子,住了怕是夜不能寐的吧,就跟钻进怪兽的肚子一般。 他抬头,说:“不然呢,住你那?” 明明烦恼着,这人眉头一皱,偏偏生出些幽怨的意味,好似天下最可怜之人莫过于他。 “不是,不是。”蔡堂燕忙说,怕慢了一步就被占便宜似的,“那……住院的……钱……” 常鸣很快接话,“我现在没钱,没现金。要不你列张单给我,我准备好你过后来拿。” 真是谈钱伤感情,像他们这种没感情还交流有障碍的,伤神。常鸣现在跟当初给她一万现金的男人差之千里,蔡堂燕也没办法,“我还没算好……也不算多,不够一万块。” “那等你算好再来,我不会赖账的。” 也只能这样了,蔡堂燕多看他几眼,跟这样就能给他多上几层良心束缚,让他不可食言。 “那……常先生,再见。祝你早日康复。” 蔡堂燕犹犹豫豫走出栅栏门,剩下常鸣和一盆行李,鲜艳地杵在门口。 走了?常鸣伸长脖子。一、二、三……数到十,真走了? 赌注押错!没良心的! 怎么能期望一个护工能收留自己,没有售后服务比商品价格还昂贵的道理。常鸣这房子得重新粉刷,家具能刮洗的刮洗,不能的就得换了,比如被开膛破肚的沙发——妈的,这群变态——没个一两个月搞不定,围峰山工地上留有一间他的活动房,但他假肢还没做好,这样子过去无疑威风扫地。父母那边不能去,他和常锦临常年不合,纯粹找气受,他妈妈范小苑只活在自己的仙女国里,多数时候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王琢和谢雨柏那……算了,常鸣看明白了,根本不是地方问题,而是他这条腿的障碍,只要克服这卑怯心理,全世界他妈的没他不能去的地方。 常鸣打算让属下老袁帮忙租个房子临时过渡,一个人就一个人,顶多辛苦点,再不行喊胡嫂。 前面传来脚步声。 常鸣讶然,哟,人回来了,外面还停了辆的士,敢情是去叫车来着? 蔡堂燕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却半点不倨傲,“常先生,我的手机……还在你那。” 常鸣:“……” 常鸣欠身从裤兜里掏出裂屏的手机,捻着一角递出去。 蔡堂燕要接时,他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没身份证,连酒店也住不了! 手机于是忽地转回来,蔡堂燕抓了个空,手突兀地垂在半空。 “常先生……我要走了啊……”你把手机还给我。 常鸣罔若未闻把手机兜好,说:“你住哪里?” “啊?” “嗯。” “……”蔡堂燕怕误会了尴尬,装傻愣愣看着他。 常鸣叹了口气,说:“我房子现在住不了。” 蔡堂燕说:“挺可惜的。” 常鸣语气硬起来,“蔡小堂,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 常鸣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在甲方面前可以点头哈腰,一面对蔡堂燕一身臭脾气管也管不住。在两人的关系里,他一直是俯视那一个,脊梁骨弯不了。此时他尚未意识到并非蔡堂燕软弱,不过是纵容他罢了。 蔡堂燕仍然怕会错意,像常鸣这种一身本事的人怎么会无家可归。 “你要……去我那吗?” 她提出疑问,可话里有歧义,常鸣当是邀请了,就那么定定看着她。半月来,这死鸭子嘴硬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可是……”常鸣危险地眯起眼睛,蔡堂燕识趣地改口,“好吧。” 司机在外面摁了一声喇叭催人了。司机还是刚才那个,这边相对偏僻,他不愿空车回,等了一会就把蔡堂燕等到了。 “走吧。”蔡堂燕过去抱起行李。常鸣把门锁上,拄着拐杖跟出来。 呵呵。司机笑了一声。 “我住的地方有点小,只有一房一厅……”蔡堂燕在车上给常鸣做心理建设,“小区也有点旧。” 常鸣随着车子颠簸时微微摆动,像古人吟诗摇头晃脑。 他说:“能住就行。”怕是她的理解中他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等两人来到楼下,常鸣望着这栋五层楼梯房又沉默了。 蔡堂燕以为他觉得破烂,开解道:“外面是旧了点,还是能住人的……” 常鸣说:“几楼?” 蔡堂燕终于抓到了重点,“……顶楼。” 常鸣不再作任何评论,简简单单一个“走吧”透着穷途末路的苍凉。 此时下午一时许,多数人家在午休,楼梯静悄悄的,连房东太太家也关了门。 常鸣先抬右腿,重心和腋拐再跟着上去,这么一阶一阶把自己往上挪。 第29页 蔡堂燕不知道站哪里好:站他前边,老被盯着屁股不自在;站旁边,楼梯不够宽;站后边,怕常鸣倒了碾她身上。还是后边算了,可以适时扶住他。常鸣这体型正常也就140斤左右,减去一条腿估计也就百来斤,跟她差不多,应该不至于一块滚下去。 这么琢磨着,常鸣爬到第二个平台处,倚着腋拐喘口气。楼道的数字早已跟着墙漆剥落,常鸣问:“还有几楼?” 蔡堂燕说:“三。”想着要不要说句鼓励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加油”怪傻气的,“累不累”太温柔贴心,索性闭嘴安全。 常鸣很少进行爬楼训练,尤其还是连续上楼,这种比衰老更甚的力不从心让他无心埋怨。 屋里只有几样简单的旧家具,唯一新点的是那条彩虹条纹的沙发。 蔡堂燕把行李搁地上,将沙发拉出来摊成沙发床,“只有一张床,常先生……你在这里凑合一下吧。” 常鸣:“嗯。” 他是真累了,坐到沙发上,拐杖靠墙放。从他的角度可以望见她卧室里的床。 蔡堂燕搬了一床被子给他,又将折叠桌展开,铺了报纸搬到沙发床边,“这个……办公桌吧。” 常鸣:“好。” 看着蔡堂燕忙进忙出,常鸣终于有了点当客人的拘谨,静静坐着看她。 这天蔡堂燕给常鸣做好晚饭便匆匆赶去火锅店,她是店里管晚饭的。她感觉还有很多东西没谈妥当,比如常鸣会住多久,久的话要不要他分摊房租伙食(想到不知如何开口就烦恼),不管怎样常鸣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总得跟他约法三章(又是如何开口的问题)……只是蔡堂燕没理出个草稿前,多日来陀螺旋转不息的生活让她晕头转向,病魔先将她扑倒了…… 第十五章 蔡堂燕的书还没收好,常鸣把相片扒出来,翻拍到手机传上笔记本。常鸣自己还没理清线索,不好把谢雨柏和王琢牵扯进来。目前首要任务是把房子翻新了,总赖在这里也不事,他联络上老袁把任务布置下去,自己这边让钟叔和胡嫂帮忙跟进。 这日奔波,常鸣早乏了,早早躺到床上。他这人优点是适应能力强,不认床迷迷糊糊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太沉,万籁俱寂中门锁的咔哒声将他唤醒了。 常鸣掀开眼皮,支起点脑袋,适应黑暗让他很快捕捉到门边的一个人影。 是蔡堂燕没错。也不知哪来的依据,更多是直觉吧。常鸣又躺倒。 她换鞋动作像迟缓的老太太,发出声响轻到可以忽略。然后进卧室脱了外套出来,他可以看见平滑的身体曲线,应该是穿了一件贴身秋衣。进浴室关门,水声很快传来。 常鸣在这黑暗中细细听着这流水声,很微妙的感觉,就算她住他家的那一个月,她也没有这么细致地渗透进他的生活,就好像回到住校时代,只不过他的室友是异性,一个和他有过不可言说过往的女人。 常鸣心猿意马起来。 浴室门一下被拉开,光线和水汽拥着人出来,朦朦胧胧的像梦境,蔡堂燕扎了丸子头,穿一件套头睡衣,胸部线条变了,常鸣可以确定她没穿内衣…… 太猥琐了,常鸣自认并非正人君子,但偷窥比实干猥琐多了。他生气地转头面壁,那边也关上了卧室小门。 蔡堂燕可没注意到这一隅的纠结,她浑身发冷,脑袋昏沉,只想钻进暖暖的被窝,然而被子冷硬如石,她寒战不止,夜不安眠到天亮。 昏昏沉沉中听见敲门声,常鸣在外面喊:“蔡小堂,醒了吗,九点多了。” “唔……” “起来吃早餐。” 蔡堂燕听不出这是喊她煮早餐还是吃早餐,捂紧被子,“我不吃了。” “起来帮我去打印点东西。” 果然没好事,“晚点。” “你怎么了?” “没事。” 外头静了片刻,“我进去了?” “……” 没收到拒绝,常鸣推门而入,蔡堂燕把自己裹得像只北极熊,只露出个脑袋。 拐杖的嗒嗒声靠近她,温暖的大手覆上她额头,蔡堂燕倏然睁开眼。 常鸣收手,“发烧了,有点烫。有药吗?” 摇头。 “我给你出去买?” “不用……我们农村人哪有你们城里人娇气。”触及常鸣凝重的眼神,语调慢下来,“睡一觉就好了。” 常鸣捞起拐杖又嗒嗒出去,蔡堂燕在后头喊:“常先生,真不用!” 常鸣回:“我给你倒杯水,不逼你吃。” 蔡堂燕又讪讪躺回去。 常鸣是用右手夹着水瓶进来的,蔡堂燕有点诚惶诚恐地支起身,咕咚咕咚就灌了大半瓶,她也实在渴坏了。 “别喝那么急。” 本来四平八稳的,被这一提醒倒真急了,呛了一口,抹着嘴角把水瓶放桌上。 常鸣说:“感觉怎样?” “冷。” “有热水袋吗?” 摇头。 “取暖器?” 还摇头。 常鸣想了想,“那我给你抱抱?” 蔡堂燕当他又调戏人,继续摇头。可常鸣玩真的,就要掀开她被子。 “不要!”常鸣依然抓着被角,用眼神锁住她,蔡堂燕认怂,软了口气,“不用了……你这手也抱不了啊……”她示意常鸣打石膏吊着的右手腕。 第30页 常鸣二话不说把吊带解了,在蔡堂燕的讶然中钻进她被窝。蔡堂燕反应过来后缩到墙根。 “你怕什么,又不是没抱过。” 这话说得好似被占过一次便宜,往后就能随意欺凌一样。蔡堂燕来气了,这脾气遇上疾病期成双倍暴涨,整个人没了好脸色,挣扎起来。 “哎——你踢什么——腿别乱动!——听到没,蔡小堂!!反了你!——哎哟……” 蔡堂燕也不知道膝盖顶到他残肢还是下体,常鸣弓起身,整张脸皱成一团。她不舒服着,没心哄他,一边也觉得没准这老狐狸假装的,迅速扯过被子,让常鸣滚出被窝。 常鸣脾气被点燃,支着拐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蔡小堂,你他妈好心当成驴肝肺呢!你要病倒了我抱不了你去医院!” 蔡堂燕干脆被子一拉,盖过脑袋。 常鸣气得发抖,“行,你自生自灭吧!” 常鸣捡起吊带回到沙发,打开笔记本要忙自己的事,看着各项数据却进不了脑里。 他跟一个生病的小姑娘置什么气呢,没出息。 常鸣又起来,先下了一锅清粥,再进卧室坐她床边,扒开被子问:“体温计在哪里?” 蔡堂燕不适应他反复无常地眨眨眼,伸手指指书桌抽屉。 “这个?”三个抽屉常鸣从最靠床的开始问起,得到她点头后拉开,体温计躺在一包卫生巾的旁边。常鸣单手拔开管帽,甩了甩递给她。 常鸣坐到椅子上,和床隔了点距离。蔡堂燕偷偷看他,没想常鸣一直盯着自己,立刻被逮了个正着。想说句什么缓解尴尬,这是她最不在行的,加之头昏脑涨,索性作罢。 难熬的十分钟。 “给我。” 蔡堂燕把温度计递过去。 常鸣对着窗户看了眼,说:“37.9°C,超38.5°C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吃药。” 那头乖乖点头。 常鸣插好管帽又放回原处,“煲了粥,肚子饿吗?” 又摇头。 常鸣皱了下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可他只说:“多少吃点。” 蔡堂燕挣扎着披了外套起来,洗漱吃了一碗粥,实在没胃口,倒头又睡。 四点半手机进了一条电话,署名“老板娘”,这是第一次有找她的电话,常鸣望了一眼那人还在昏睡,但吃过刚才自作主张的苦头,常鸣还是进去把她扒醒。 “你电话。” 蔡堂燕困难地睁开眼,接过电话,常鸣就在边上看着。 “喂,老板娘。啊——!我睡过头了,忘了时间,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过去——” 蔡堂燕掀被要起床,忽然被常鸣一手摁住肩膀,“你烧成这样还怎么上班。” 蔡堂燕扒开他的手,有点烦躁,“不上班你给钱啊。” “给啊——” “小蔡啊,生病啦?生病就不用过来了吧,今天下雨看着人也不是很多,你身体要紧。不用过来哩。” 到底在自己地盘上,蔡堂燕胆子大些,瞪了常鸣一眼,说:“没事,老板娘——” “你生病过来也不太好啊,是吧。在家好好休息吧,早日康复哈。” 那头挂了电话。 蔡堂燕垂头丧气。 常鸣看她像不认识似的。在他面前她会动怒了,不再将他的情绪小心翼翼全盘接收,而是会反弹了。也许男人都有好斗的天性,常鸣觉得这样的蔡堂燕可爱多了。 常鸣说:“我真给。” 蔡堂燕把手机扔进他怀里——也许是攻击他,也许以为手机是他的,不过不重要——常鸣接住了,还微笑起来,当然她是看不见的,不然又要跳脚了。 常鸣手忙脚乱捉了她又量一次体温,得,38.8°C,难怪脾气那么大,药片伺候了。 这是常鸣第一次独自不穿假肢出门。一对比才晓得蔡堂燕站他身边时的好,那会他像有了同伴,即使别人的目光再怜悯,也有个人给他撑腰。 下楼时拐杖先下,依旧慢吞吞的,健全时候两阶作一步跳下去的感觉遥远得模糊了。 幸好没有下雨地滑给他添乱,碰见几个路人,他们的注意力像一下子集中到他的左腿上。常鸣目视前方,尽量不去寻找他人的目光,但心里总像被那些眼神扒了个光光。 他在小区旁找了个连锁药店,直奔柜台让店员来几粒布洛芬。 此时店里只有他们两人,彼此像拿了剧本的演员,对了一遍台词后各归各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路楼梯没有碰见同楼的邻居。 常鸣又把她摇起来喂了药,蔡堂燕这一睡就到了晚九点,中间灌了两瓶热水,烧退了人精神许多,肚子也饿起来。 电饭锅的粥还在保温档,难为常鸣能那么体贴,蔡堂燕舀了一碗出来。 常鸣在沙发上忙他的事,被子给团在背后当靠背。 蔡堂燕喝一勺粥就悄悄看一眼,但常鸣像没看到她,也许还在生她的气。 粥喝完了,蔡堂燕洗了碗出来,说:“常先生,还要帮你打印吗?” 嗯,那个蔡小堂又回来了。常鸣莫名有点失望。 “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蔡堂燕误会了,说:“打印店应该还开门的。” “泥水工”常鸣说:“大晚上还跑出去干什么,明早再去。” 原来是担心晚上出去不安全?蔡堂燕在旁搓着杯子,说不出的轻松。 第31页 她坐到沙发的一角,拿出那本看起来。 常鸣手上把文件叠起来,“你还在那店上班?”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蔡堂燕转不过弯,“啊?” “混合夜色。” “哦,不是。”蔡堂燕说,“我不做了,我不做那个了……” 常鸣终于拨冗抬头,看着她。 这是蔡堂燕第一次跟人谈起过去和现在,总有要憋出一股勇气才能谈起的决绝。 她说:“我现在在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 她等着常鸣的戏谑或者怀疑,然而没有,他只是简单地嗯一声,反倒让她舒服多了。 一会儿后,常鸣说:“你出来工作几年了?” “一年多。” 可能今晚的常鸣看上去没了棱角,可能一个人久了憋了一肚心事无人说,蔡堂燕起了倾吐欲望。 她说:“我还没毕业的,刚上了大一就休学了,顺利的话明年回去继续读书。” 常鸣看她的眼神变了,带上研究性的目光,还有那么点好奇。 常鸣说:“哪个大学的,什么专业?” 蔡堂燕避开第一个问题,“英语。” “喜欢?” “喜欢。” “为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换一种表达方式感觉很有意思。” “难怪那么爱看书。”常鸣目光移到她手里的书上,朝她伸手,“给我。” “干什么?”虽这么问,蔡堂燕还是把书递过去。 常鸣放床上,翻开第一页指着第一段开头说:“念一下。” “考我啊。” 蔡堂燕把书捧过来,清了清嗓子,照着第一段念—— Last night I dreamt I went to Manderley again. It seems to me…… …… 念完蔡堂燕才有空看常鸣反应,只见他静静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这样的表情很冒犯,想讽刺却强忍着的感觉。蔡堂燕有点恼火了,“评价?” 常鸣没正面回答,说:“我念一遍给你听?” 挑衅来了。蔡堂燕气鼓鼓把书塞给他,两人坐得太远了,她还特意挪近点。 “念呗。” 常鸣开始重复她刚才的句子,只不过换了一种音调,圆润、饱满、地道,他念出第一句时,蔡堂燕已然明白刚才他为什么那种表情。 当最后一个单词从他嘴里吐出,常鸣放下书,看见她前所未有惊奇的表情,像整个人从阴暗里走出,眼神亮了。 “如何?”常鸣问。 “比我好多了!”蔡堂燕称赞起人来好不吝啬,常鸣都愣了一下,“你怎么学的?” 还问人怎么学的,果然还是个学生。但小女人的崇拜让他有点自得,笑:“我留过学。” “难怪……” “不过好久没说,退化了。” “我听力阅读还可以,就是口语不行,太中式英语了。” “硬邦邦的。” “硬邦邦的。”蔡堂燕莫名其妙重复他的用词,ABB的短语结构显得很趣味,特别在常鸣这个间歇性暴躁的人身上,有种矛盾的萌感。 常鸣说:“学我干啥。” 蔡堂燕说:“常先生,你教我吧,教我口语。” 常鸣摊开左手,“交学费。” 蔡堂燕抄起书轻轻打了一下他手掌,嘻嘻笑了。 这是蔡堂燕第一次自然而然跟他笑吧,不勉强,不扭捏,看着十分舒心,常鸣甚至有捏一下她脸蛋的冲动…… 蔡堂燕忽然又挪近一点,表情虔诚捧着书,道:“常先生,你再给我念一段吧?” 常鸣鬼使神差就要点头了,猛然觉悟,“要练口语的是你,你给我念。” 第十六章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理想,曹达的卧室和邻居的共一面墙,这些天早晨他似乎听到隔壁叽叽咕咕的声音 换住客了? 曹达到阳台一看,对方阳台挂着几件衣服,男女的都有,最靠他这边的是一条灰色男式休闲裤,他确定是男人的,因为裤管太长了。 从衣服上无从判断是否换了人,只能判断有男人同住。 不过也不一定,曹达想,有些单身女性为了夜里防贼,会挂几件男人衣服在外面。 曹达瞎琢磨着回到客厅,那边传来门锁的声响。他凑到大门猫眼上往外瞅,只见对面住客的背影,看上去还是那个人没错。 “各打印三份,然后把这份交给他是吗?”那人探身跟里面人说话。 从声音上判断,似乎还是在夜店见过的那个女孩。 曹达更愿意称之为女孩,那张脸和眼神都太过稚嫩了。 “我只是……再确认一下。”女孩说,没听到里面人回应,她刚好转过脸,曹达可以看见她笑了,具体怎样笑并不确定,只是从那张脸可以感觉到笑意。 女孩往楼下走。 曹达点着一根烟倚在阳台边等着,不多时果然在楼下看到她出来,径直往路对面一辆打着双闪的车走去。 那是辆白色丰田凯美瑞,要不是视线斜一点,曹达是看不清车型的。 女孩先扒车窗,可能聊了几句,然后钻进副驾驶座。 曹达默默数到十,赌车会开走。 然而到了一百,车才走,只不过女孩也下来了。 这就有点琢磨不透了。曹达原先猜想屋里是女孩同伴,楼下的应该是客人,毕竟把客人带回家不安全。曹达的职业让他养成观察人的习惯,这下也觉得自己阴暗了。 第32页 女孩没有上楼,手里拈着一沓文件类的东西,往小区大门走。 她出了视线,他也就无趣地回到屋里。 蔡堂燕见的是老袁,常鸣的属下,头衔是甚不得而知。常鸣吩咐她叫“老袁”就行,真见到人发现是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还是恭恭敬敬叫了声“袁先生”。 “你好你好。”有点胖胖的男人笑容可掬。 蔡堂燕按常鸣吩咐把文件给他,又从他手里拿了一沓新的,外加一部给常鸣的手机。 老袁一一检查过,说没大问题,末了关心一句,“常总的身体好点了吗?” 蔡堂燕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常鸣,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总”,难以跟被赶出被窝的狼狈男人联系到一块,说:“好多了。” “照顾常总辛苦你了。” 蔡堂燕僵硬笑笑,“……没有。”开始好奇常鸣怎么跟他介绍自己来的。 蔡堂燕买了菜和日用品,又给常鸣打印了文件,回到只见他手一伸,说:“你电话,钱冬薇的。” 把东西脱了手接过,蔡堂燕边理东西边说电话。 “燕子,现在在哪快活呢?” 蔡堂燕忽视钱冬薇语气里的轻佻,“没哪呢,混口饭吃而已。” “我一个人无聊,出来陪我逛街吧。” 蔡堂燕本想拒绝,钱冬薇像猜到她套路一般,口吻哀婉:“燕子,你就出来陪陪我吧,实话跟你说,我失恋了难受。” 这悲情牌都打出来了,蔡堂燕再拒绝显得小家子气,何况她还曾经帮她骂退蔡江豪。 但终归有点不放心,蔡堂燕说:“薇薇,我多嘴问一句,蔡江豪现在……还跟你有没有联系?” “他啊,没啊。我们都不在一块上班了,他还来找我做什么。”钱冬薇说,“不过呀我最近倒是碰见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蔡堂燕不得不给面子地问谁,钱冬薇乐了,说:“阿晨,那个小酒保储向晨,暗恋你的那个,记得不?” “提他做什么。”蔡堂燕嘀咕着,只说见面详谈,约好时间地点挂了电话。 这房子也就巴掌大,蔡堂燕没故意躲着常鸣,也就给对方听了个七七八八。 常鸣说:“要出去?” 蔡堂燕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人。 “中午约了人。”她点着头说,“常先生,菜切好给你可以了吗?” 常鸣很爽快,“可以。” 怕钱冬薇又拿她来点评,蔡堂燕挑了套像样点的衣服,还特意化了个淡妆。 她拎着包从小卧室出来,感觉那人的眼光也黏过来了,意味不明不白的。 蔡堂燕要是性格外向些,还可以张开手臂转一圈,问他漂不漂亮。可现在她捏着挎包的肩带都要沁出汗来了,“常先生……我先出去了……” 常鸣又发出哼嗯不分的一个喉音,说:“注意安全。” 蔡堂燕说:“我三点多就回来,还要上班的。” 她锁上门走了。 转了几次车到达约定的商城,蔡堂燕在入口出见着了钱冬薇。 快两个月未见,钱冬薇除了换了一个发型,身材上看无大变化,也没有传说中失恋人士的哀哀戚戚,反倒大大咧咧给了她一个熊抱,口香糖嚼得吧嗒响,“燕子,可想死你了。” 蔡堂燕反应有点潦草,问:“你真是……失恋了?” “怎么啦,你还不相信啊?”钱冬薇佯装生气。 “不是。”蔡堂燕说,“我一直没听你提过男朋友的事,以为你没有……” “因为你没问啊。”蔡堂燕吞吞吐吐的样子,钱冬薇替她说下去,“你想说没想到在夜场的也有男朋友是吧?” 蔡堂燕不管摇头与否,也不得不承认被钱冬薇猜中那点心思。 钱冬薇无所谓地耸肩,“逢场作戏而已,谁当真谁傻瓜蛋。” “客人?”小心翼翼问。 钱冬薇思索片刻,“某种程度上算是吧,第一个来着。”她坏笑地眨眨眼,蔡堂燕甚至可以看见她嘴里的口香糖…… 钱冬薇拉着她往商城里逛,在一楼的女鞋店瞎转。 蔡堂燕看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电话里说的难受。她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可是抱着安慰她的准备来的。 “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哭唧唧的才像失恋?”蔡堂燕心头疑惑着,没想这个当事人自己挑破,“我是很不平来着!妈的老娘还没赚够呢就把我给踹了!日他妈的!” 原来难受的是这个。蔡堂燕还是噤声为妙。 “不过你放心,老娘他妈的总有办法治得了他狗日的!” 我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蔡堂燕嘴上应了句:嗯。 “别老说我了,说认真的,你现在在哪个场子?”蔡堂燕如实交代,钱冬薇舌头都要呕出来一样,“不是吧你,一个月多少钱?够你自己吃饭的么?”她揽过蔡堂燕的手臂,分享秘密地压低声,“我现在接私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我给你介绍客户,正经的,一晚上顶你现在一个月都有。” 蔡堂燕嘴角牙疼似的扯了下,“我现在挺好的。” 她从鞋架上拿了一双鞋,像转移钱冬薇的注意力,不巧正好给了她瞄准的靶子。 钱冬薇说:“比如这鞋子,你就看看而已吧。” 蔡堂燕终于愠色上脸,说:“我是来陪你逛街的,不是来找骂的。” 第33页 钱冬薇没料到她会生气,表情卡了一下,旋即换上笑脸,“好啦,我也不劝你了。哪天你想赚外快了尽管来找我,不会亏待你的。” 简单吃过午饭又逛一会,钱冬薇大包小包感叹,“果然购物是最强大的疗伤解药。” 蔡堂燕依然和来时一样一身轻松,心道:你就没伤。 钱冬薇亲切地说:“燕子,你现在住哪?咋搬家了也不喊我去坐坐。” 提起住所,蔡堂燕警觉起来,跟逃亡暴露了踪迹般,说:“我那……不太方便。” “哟,有男人?” 蔡堂燕是这时才想起常鸣,忙说:“没有的事。” “那咋不行?”钱冬薇咋呼咋呼的,“哟,怕我把你哥引来啊?我你还信不过吗!” 蔡堂燕嘴笨,想不到借口,只能含糊推给改天。 钱冬薇贼笑,“好了,知道你有秘密了。” 两人聊了一会分别。 蔡堂燕乘公车去了大概半小时,钱冬薇在出租车上收到电话,整个人暴跳如雷,声音大得赛喇叭。 “才他妈的多久啊你就跟丢了!废物!会不会办事的你!我好不容易把她约出来一次!跟丢你就喝西北风去吧,别他妈的来找我!” 蔡堂燕回到住处差不多三点,还可以歇半个小时在去上班。 常鸣听见开门声抬头,还是蔡堂燕主动笑了笑。 “逛街没买东西?” 蔡堂燕边换鞋边说:“没什么好买的。” 常鸣又莫名其妙地哼了声,蔡堂燕大概猜出来了,这人不屑的时候会发出这种气息。但无心与他计较。 蔡堂燕进厨房洗手,发现出门前切好的菜还完完整整地码在碟子里,腰一挺,讶然:“常先生,你没吃饭吗?” 外头人答:“饭吃了,菜没吃。” “……你怎么、吃得下……” 常鸣说:“拌酱油。” “……” 蔡堂燕看还有时间,打算炒了菜温在锅里。 常鸣在炒菜声中来到厨房门口,状似不经意提起:“跟谁出去呢,那么快回来了?” 她忙着炒菜,无防备顺口道:“以前同事。” “哪个,叫什么名字?我见过么?” “以前叫Vivian的,不知道你见没见过。” “长什么样?” 蔡堂燕形容,“人长得挺漂亮的,眼睛很大,身材也很好,比我矮一点。” “太抽象了,化了妆都一个样。名字可能听了也想不起,英文名还不如中文名好记。” 蔡堂燕忽然想到,常鸣在医院醒来能记得她,大概是托了另一位美女的福啊。划锅铲的手慢了下来。 常鸣说:“跟以前同事还有联系啊?” 蔡堂燕有点不愿意聊了,“偶尔。” “她现在做什么的?” 蔡堂燕终于发觉对话走向异常,以往常鸣不会与她讨论这般深入的话题。他们天天见面将近一个月,所了解的也不过对方身上看得见的东西,对彼此的家境和交友圈一无所知,蔡堂燕甚至连他的全名也不晓得。 她撒谎,“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你也敢出去跟她逛?” “……就、随便逛逛。” 常鸣神情严肃,像老板对待犯错下属,“蔡小堂,你以后要回去读书的,少跟那种人走一块,没什么好处。” 人都有逆反心理,同一个道理自己顿悟只觉茅塞顿开,等别人以教训的口吻告诉你,就像被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蛋。这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 “哪种人?”蔡堂燕反问。 常鸣脸上明显写着“你知道哪种人”。 第一次摊开谈这件事,莫大的嘲讽让蔡堂燕如芒在背,这个标签注定是要像鼻涕一样黏在她身上,脏兮兮黏糊糊的……她声音颤抖,另一手拳头也不自觉握紧,“那怎么办啊,我也是那种人,我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常鸣嘴巴张了张,哑口无言。 蔡堂燕说完话,匆匆炒了菜,擦过他肩膀抓了挎包出门。 第十七章 人最缺少的便是自省能力,蔡堂燕的冷脸先是让他窝火,一闹矛盾就躲起来是最消极的沟通方式,可也最奏效,这不现在常鸣也是一肚子委屈无处可泄。 常鸣并非有意,他怎么认识的蔡堂燕足以证明他也不是什么好货。实际上他认为她与众不同,不愿她同流合污,才好言提醒她。事实显然达到了反效果。 蔡堂燕自我谴责多于怪罪常鸣,常鸣也不过把一个事实挑开了说,她内心困扰,难以排遣。 常鸣觉得错在自己,又是个男人,总得先去找人家姑娘认错。 这晚常鸣等到凌晨两点,蔡堂燕还没见人影。他不放心打了电话,那边说在和同事吃烧烤。 蔡堂燕很少跟他提及别人,相处下来他甚至觉得她孤僻得没有朋友。 常鸣不喊她回来,可能即使喊了也徒劳,只道注意安全,那边也只应声好。 蔡堂燕这内向的性格难以跟人吵翻天,她的沉默寡言成了低气压的冷暴力。 她凌晨四点回来,常鸣不争气睡着了。 这天午饭是一人一饭缸、她在卧室他在沙发解决的,活脱脱工地一样的生活。 饭毕,蔡堂燕窝自己床里看书,常鸣嗒嗒走进去,她眼皮也没抬。 第34页 “蔡小堂……” 常鸣站她床旁边说,蔡堂燕纹丝不动,常鸣掀开被子要坐进去,她有反应了,拿眼瞪他。 真的是瞪了,挑衅、愤然,不再是那种畏怯的眼神。 “我冷……” 那边不退让,两相拉扯着,常鸣说:“蔡小堂,你不能这么欺负一个手残脚残的老人……” 第一次用残疾要挟,很卑鄙,却也很奏效,蔡堂燕松手了,往里头缩了缩,一米二的床勉勉强强让他们挤在一块。 常鸣左臂贴着她的,即便隔了几层衣服,男人的热力不容忽略。她能感觉到他的腿,便不敢乱动了。 “看什么书呢?” 热气吹到了她耳朵,怪痒痒的。虽然捧着书,那一行行英文字母模糊成了直线,半个字母看不清。 常鸣左手很方便,就要去刨她的书,蔡堂燕拿不稳,被他翻到了内封。 “还是《蝴蝶梦》啊。”那边没回应让他有点讪讪,像在医院的角色对调了,常鸣讪讪抢过书,“拿过来,我给你念吧,你不是说我念得好听吗?” 常鸣之前让蔡堂燕自己读,但不要抱太大希望,学好还得要语言环境才行。那会她低落地回了句,上哪儿找的语言环境。 常鸣翻开第一页,照着第一段念起来:Last night I dreamt I went to Manderley again. “读过了。” 声音太低,短句吝啬,常鸣险些以为幻听,“读过了啊。” 他随手翻了几页,第一眼看到一个短的段落,清清嗓子又开始—— I wonder what my life would be today, if … 屋里静了下来,只剩下低淳的男音,像老式收音机里面流淌出来般,营造出午后的平和。 他们盖着被子并排坐在床头,蔡堂燕没了书,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如聆听睡前故事的小孩安静,柔软得毫无棱角,也不知是迷恋那道声音,还是那个故事。 这段故事早已不陌生,由他朗读出来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故事长了翅膀,乘着他的声音而飞。 或许也不是声音让她着迷,而是那个人吧…… 此时的常鸣不再是压制她的慌张客人,不再是让她滚的狼狈男人,而是她的……一位平等的朋友,一位愿意为她朗读的朋友。 声音戛然而止。常鸣坐得久了,被窝里多了一片温暖的地方。 他把书合上放到一边,说:“蔡小堂,转过来,有话跟你说。” 她无反应,常鸣便伸手去扭她的脸。他只有左手能动,单手捧脸跟情人似的,暧昧极了,蔡堂燕忍不住缩脖子。 “过来。”他重复。 蔡堂燕被迫注视他,印象中这是第一次离他那么近,常鸣立体的五官被放大,压迫感更强了,这不是他主动的压制,而是她自己的主观想象。她清醒着,却又似不清醒了。 觑着她不别扭,常鸣松开手,说:“蔡小堂……我跟你道个歉,诚心的,好吗?” 他好像很喜欢他起的这个名字,跟“晚安”的睡前问候说不腻似的。蔡堂燕一直觉得“A小B”的名字结构太亲昵了,被叫那人仿佛长不大一般,永远都是“小”孩。 常鸣看上去像掰折他一条腿都不肯低头道歉的人,他此时的讨好与惯常的傲慢反差太大,跟假的似的。蔡堂燕浑身不自在,嘀咕道:“道什么歉,你又没说错……” “……不是,我……”女人和男人的思维差异让常鸣困扰,“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要告别一种生活,最有效的方式是离开那个环境和那些人,你做到第一条了,后面一条正是我想要说的。” 蔡堂燕定定看着他,常鸣读出要继续的意思,接着说:“我从来没有把你跟她们混为一谈,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与众不同的。” 常鸣说得是真心话,但从未认真思考过这种不同的感觉从何而来,更未给他们的关系一个准确的定位。他给命运推着走,被动又踉跄,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蔡堂燕从未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却几乎无时不刻贴着他的脚步在身旁。等他反应过来时,原来她已经跟了长长的一段路。 可这份“与众不同”在蔡堂燕听来,却不是“独一无二”的意味。 “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红颜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这个纠结的故事就不会开始了,她也不过是像钱冬薇或者谁一样,对他来说记不住名字和脸的夜场女人。 常鸣初时觉得被蔡堂燕的话敲得灵光闪过,好似就这么个原因,又感到隐隐另有他因,但此时此刻的他完全被怒气蒙蔽。 蔡堂燕无异于撕开他的伪善,把他丑陋的内心堂而皇之暴露出来,供人取笑。她亲自动手的伤害力甚于第三者来挑明,以前她只是个皮囊相似的傀儡,如今傀儡活了,自己开口说了话,怎能叫他不心惊。 常鸣冷冷地说:“蔡小堂,你别得寸进尺啊。” 常鸣没给她反驳机会,离开了小卧室。 是了,那个人才是他的底线,是他秘不示人的存在。蔡堂燕不知不觉过了线,踏进雷区,无知地以卵击石。 她以为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他们的关系有所变化,现在看来好似什么也不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却又暂时离不开彼此,成了一种畸形的共生。 蔡堂燕生出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她得承认她失望了,很难过。这是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以前她只为钱烦恼,但只要豁得出去就可以解决,可她一辈子都顶着这张脸,只要常鸣在,这心结便会一直束缚她,如何努力也解不了。 第35页 蔡堂燕难过的时候就爱缩进被窝,暖暖的被子像个怀抱包裹着她,给了她柔软的盔甲,暂时抵御风沙。 屋子死一般寂然,小厅一线白烟袅袅,这里枕上一片小花颜色比其他的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午三更入V 欢迎继续支持 感谢! =) 第十八章 蔡堂燕没有激烈的反应, 依旧上班下班,看书记账做家务。她和常鸣的交集至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 其余时间不是在睡觉便是上班,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生生活出了时差, 这也凑巧缓解了矛盾后的尴尬。 “常先生,今天你想吃什么菜?” 次日蔡堂燕出门前问他,表情平淡得像把昨天那一页翻过去了。 常鸣在吃食上不挑剔, 说:“跟往常一样。” “羊肉吃吗?” 常鸣陡然生出“最后的晚餐”的不祥预感,“为什么要吃羊肉?” “是闻不了羊膻味吗?我煮的不会有味道。” 犹豫再三,常鸣还是问出:“怎么突然吃那么丰盛了……” 她的表情变得很蔡小堂, 说:“今天……冬至啊……过节吃好点。或者常先生你想吃别的也行。” “冬至了?那么快……”常鸣惊讶, “就羊肉吧。” 蔡堂燕不再提昨天的事,常鸣也不好再去膈应她, 她递了一个台阶,他就麻溜地下了。他的话成了梗在她心头的刺,蔡堂燕处处透着不敢“得寸进尺”的小心翼翼。这是把死锁,常鸣无法可解, 远非道歉或者做承诺能将之揭过。他也无从开解她,那样显得假仁假义。 蔡堂燕出了门多久又回头, 探进个脑袋, “常先生,有东西要打印吗?” 常鸣怔忪片刻,这可不是递台阶的事,整个早上表现出反常的主动。要换成别人, 他可能不甚在意,或者受宠若惊了,但吵架过后蔡堂燕还能如此,琢磨之下竟然还是“最后的晚餐”的感觉。 “……暂时没有。” “那好。”关门离开了。 常鸣很少因为一个人心情这么颠上颠下的,问又不能问,只能兵来将挡。 蔡堂燕这头也无奈着,心神恍惚,买羊肉找少了钱到了下一摊才发觉,又急急跑回去。 她也是提也不能提,这种问题摊开谈谁都尴尬。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各归各位,他回他的半山大宅,她蹲她的蜗居小房,他还可以是别人的客人,她只会是满身菜味的火锅店服务员。而这一天似乎也不远了…… 也就春节前后吧,蔡堂燕估摸着,等元旦过后他领了订做的假肢,怎么也得回家过年了。 这么算日子便不多了,不求能留下什么美好回忆,她也不想再自作多情“得寸进尺”了。 这一锅羊肉萝卜汤两人都吃得不是滋味。 常鸣没话找话,“每天晚上两点多才睡,熬得过来吗?” “还行。”蔡堂燕咀嚼完羊肉,“习惯了就好。” “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 蔡堂燕说:“也就半年而已了。” 但奇怪的是,当天凌晨回来,客厅的还亮着灯。蔡堂燕第一反应是遭贼了,进来才发现常鸣还醒着。“常先生,你还没睡啊?” 常鸣还看着笔记本,“嗯,年关事多。” 她也就不打扰他,好在她洗漱躺下没多久,外面灯也熄了。 拆石膏和拿假肢已是元旦之后的事。 常鸣要试假肢和复健训练,出门穿了一条宽松的棉质休闲裤,上衣也是配套的。 放以前蔡堂燕是想象不到他会如此打扮,大概衬衫之类才是他的标配。相处下来她发现一个规律,常鸣发脾气大多因为他的左腿,只要把他当健全的人看,他还算易于相处。就像不提他们怎么认识的事,她也能和他和平相处。 正想着事,蔡堂燕感觉腰间被揽了一下,旁边声音提醒“小心点车”,一辆快递三轮车急急从她前面擦过去。 她回过神来,常鸣收回手,又像拍篮球一样转转手腕,禁锢了一个多月,从拆了石膏出来他就时不时做些小动作转转手,看得出心情愉悦。 更愉悦的在后头,常鸣从未想过装假肢也能让他开心,上一次配的时候他可是很排斥。 常鸣戴着新假肢练习走路,裤子卷到接受腔部位,工作人员在旁观察,蔡堂燕也坐在对面窗边椅子上看着。 进来前她有点犹豫,想像上次一样在外头等,常鸣说了句“外头风大,一起进来吧”。这话过后很久蔡堂燕才晓得当时为何像鬼迷心窍一样,一点头也跟进去。那是常鸣第一次用了“一起”,邀请她进入他残破又隐秘的世界。 工作人员不时问常鸣感受,并按照反馈当场调节。 边上工作人员忙活着,常鸣单腿扶着不锈钢扶手,转过来看了一眼蔡堂燕,好像百忙中还没忘了有她这个人。 跟他目光接触不算少,此时蔡堂燕仍不自然转开了眼。 常鸣笑了一下。 调好后常鸣又试了下,觉着差不多,他把裤管放下,朝她这边走来。 工作人员拿了个小册子,叮嘱护理方式,是不是交代性地望向蔡堂燕,应该是把她当成家属吩咐了,蔡堂燕只好跟着点头,认真去听。 常鸣斜提着那根腋拐和她出了假肢公司,说:“你刚躲什么?” 第36页 “什么?” 常鸣当她装傻,也不非要一个答案,笑笑拦了出租车回去。 到了地方常鸣让蔡堂燕拿腋拐上去放好。 蔡堂燕说:“你不上去吗?” 常鸣挥手让她动作快点,“还要去买衣服,穿这身怎么上班。” 蔡堂燕明了,抱着腋拐匆匆上楼。 常鸣站着等了一会,蔡堂燕还没下来,想着女人事儿多,他穿这身衣服也无所谓,便坐到近一米高的花坛上。 二十分钟过去了,人还没影。 常鸣忍不住打电话,“怎么还没下来?” “你不是要去买衣服吗?” “你不下来怎么买?” 那边思索的片刻安静,“常先生,我不用买衣服啊。” 常鸣也沉默。 “还是……你一个人还不可以去吗?” 常鸣为她的理解能力发愁,“你先下来。” 挂机没多久蔡堂燕便出现眼前,接受常鸣牙痒痒的质疑。 “蔡小堂,你阅读理解多少分呢?” 蔡堂燕嘀咕,“我陪你去就是了。” 常鸣又去打车,蔡堂燕进去坐稳后打了个哈欠。早早被拉起,蔡堂燕只睡了五个小时不到,此时午饭时间,困意比饥饿更甚。不一会便蝉蛹一样摇摆脑袋,最后辛苦地仰头靠在颈枕上,嘴巴微张。 常鸣伸手揽过她的脑袋,力度没把握好,蔡堂燕脑门磕到他锁骨上,醒了,这下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言不发,当她睡着似的。 蔡堂燕直觉此时还是沉默为好,也不要抬头,最好闭眼一动不动,就当睡过去吧。 捱到下了车,蔡堂燕歪脖子酸了一路,背着常鸣揉了揉。 他先带她去吃饭,没有认识的人,就跟在她那差不多,蔡堂燕没什么心理压力。 饭毕下楼,常鸣带她进了扶梯出来的第一家女装店,OL风格,蔡堂燕平常就陪钱冬薇逛逛而已。 “看看。”常鸣往她后腰轻轻一推。 店员热情地迎了上来,常鸣军师似的坐一旁条凳上看着。 蔡堂燕只好拿了一款灰色大衣,在店员帮忙下就地脱了现在的换上。 “……怎么样?”她不自信地问常鸣。 常鸣一时没接话。 店员口里不乏溢美之词,主题是显成熟。 “我皮肤太黑了,好像不太合适……”她脱下时吊牌打到她手上,四位数的价格也打晃了她的眼。 常鸣说:“哪黑了……”等他站到她身边时,一对比才发现,确实自己肤色要亮一些,忽然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看吧。”蔡堂燕又麻利地穿回自己的衣服。 “这是健康肤色。”常鸣说,“你才几岁啊,穿那么成熟干什么,换一件亮色点的。” 看懂局势的店员熟练地挑了一件浅蓝色的,介绍:“这件款式简约大气,颜色正衬您。” 蔡堂燕勉为其难换上,把领子里的头发撩出来站镜子前,左右转了转,两手插口袋里挺胸收腹,好像是那么个意思……尤其这口袋也深,可以装很多零碎东西。 “就这件吧。”常鸣一锤定音,把信用卡递给了店员。 蔡堂燕惶恐地明白了“买衣服”的深意,忙说:“常先生,不用……这浅颜色不耐脏。” 常鸣说:“你又不是去玩泥巴。” “哎……” “嗯?还看看其他的?” “不用了……”索性闭嘴。 店员笑眯眯接过卡往柜台走。 蔡堂燕要脱衣服,常鸣说:“别脱了,吊牌剪了穿着走。” “……” 出来蔡堂燕拎着旧衣服的袋子,纠结着问出口:“常先生,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衣服啊?” 照顾他的谢礼?还是心血来潮? 常鸣还在适应期,走得慢,不以为意说:“过年不是要穿新衣服吗?” “哦。” “发问习惯不是什么时候都受欢迎,尤其男人给女人送礼物的时候。” “……” 话毕,他闲庭信步走进一家男装店。 第十九章 常鸣时间把控得很到位, 他们回到租房时,蔡堂燕正好还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第一次穿新假肢走了那么久, 磨合不是太好,残肢隐隐发痛, 常鸣脱了立在沙发边。 蔡堂燕上班前,常鸣留了她一下,“我一共花了你多少钱有数吗?” 她回眸眨眨眼, 像没反应过来。 常鸣说:“年底了,要把老账算完。” “有的,但是我还没算好总数……”跟常鸣谈钱感觉怪异, 或者她心里已把他当半个熟人, 或者是出于对富有的畏惧。 “没关系,你上班时候我先看看。” 蔡堂燕只好把脚从靴子里拿回来, 趿拉拖鞋进卧室把账本拿出来,翻到从他住院开始那一页递给他。“记得有点混乱,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懂。明天我再算算吧。” 常鸣翻开小人书大小的本子,把夹着的票据暂时放一边, 一行行看起来。 蔡堂燕的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 好在都能看明白什么字, 但有些符号或简笔画就引人深思了。 比如他住院的时候,有个三角符号后面跟了“18”,常鸣初见时想了好一会想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一行下面跟着漱口杯脸盆等东西,常鸣努力回忆蔡堂燕那天带回了什么, 忽然灵光一闪。 第37页 难道是裤衩? 他不禁低头看了一下——当然只看到了自己外面的休闲裤——心想,还真便宜…… 也挺舒服的,常鸣莞尔。 再往后看,前面几页两人的消费还分开写,后来就渐渐交叉到一起,分不出谁和谁了。 常鸣看出趣味来,腰垫枕头半躺到床上,盖着被子支起腿,跟一本小说在手似的,时不时自顾自笑两声。一路看下来,像把这段时间的每一天都回忆了一遍。 突然读到一行:卫生巾,15.5。 常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次日,蔡堂燕收工醒来,发现沙发边多了三四个红色的礼盒袋,好奇探头一看。 “这什么?” 常鸣在边上说:“给你拿回家的。” 蔡堂燕睡衣顷刻烟消云散。 常鸣心情奇好地解释,就跟店里的推销员一样,“过年回家总要带点年货吧,这是些干货茶叶之类的,你看还差什么我后面让老袁捎来给你。” 还差什么?就差天气预报了。常鸣这人就跟海一样,发脾气的时候可以起龙卷风,待人好的时候引得诗人相继歌颂它的温柔深邃。 “为……”一个“为什么”刚冒出头,就被常鸣的眼神拍下去,“谢谢……常先生,谢谢你。” 这“你”字贴到感谢后,整句话意味就变了,亲昵,独一无二,只对你。 常鸣很受用地朝她招手,“过来,我们过一下账目。” 常鸣拉出一个Excel表格,昨晚他把账单整理一下将每日总额录入了电脑,账本还给蔡堂燕让她一项项对比,看是否有错。 前面在医院的都没问题,到了合住部分,蔡堂燕指着屏幕说:“这个数不对吧?” “哪不对?”常鸣瞄了一眼本子,“你里面也写的这个。” 蔡堂燕说:“这是两个人的总额,你得在这里除以二。” AA的意思,常鸣读懂了,却不同意,以教育的眼神望着她:“你吃几碗饭我吃几碗饭,能平均的吗。” “那就……乘以三分之二。” 常鸣说:“对下一个,快点,别啰嗦。” 蔡堂燕几乎要去格挡他点鼠标的手,“不行,这个不一样。” 也不知道她跟什么对比得出来的“不一样”,常鸣也稍显不耐,还从未有女人跟他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过不去。 “你偏要跟我算这个吗?” 蔡堂燕一时半会找不到恰当表达,急了,又重复刚才那句:“不行,这个不一样的……”想到要表达的内容,声音低下去,“常先生,我不是你的……保姆,不需要你给我工钱,我们是平等的合租关系,顶多是在生活上互相帮助了一些。都是正常的。再说你已经送我那么贵的衣服和年货……”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蔡堂燕跟他说过最长的话,常鸣仿佛被塞进一大口饭,好一会才消化她的意思。 她要平等。她不是保姆,她措词已经很委婉了,常鸣还是明白过来,她实际指代不想被包养。 可要常鸣一个大男人和女人为了一点小钱AA有岂是他愿意的? 两相权衡下,常鸣说:“四分之三,不能再少了。” 蔡堂燕嘴巴微张,像要说话,常鸣立马喊了一声“蔡小堂”,她又闭上了。 “好吧。”应得不情不愿的。 常鸣在总额后面乘了一列四分之三。 最后算出总额八千五百几十,蔡堂燕把零头抹了,收了常鸣八千五现金。 常鸣看着她一张一张点钱,手指也跟着一下一下虚敲在鼠标上,戏谑道:“数清楚了,别说我坑你。” 蔡堂燕手顿住,嘀咕:“你别跟我说话,害我数错了。”又将手里一小沓重新数了十张出来,用一张横放夹好。 常鸣笑笑,“数个十张还能数错,果然文科生吗。” 蔡堂燕抽空看他一眼,辩解道:“我高考数学还可以的……” 常鸣安静敲自己的鼠标了。 瞧着数得差不多了,常鸣说:“蔡小堂,我明早去工地上看看,然后也在家过年了。” 蔡堂燕又翻回头数手里的,自言自语:“刚数到几了?” “蔡小堂。”常鸣以为她没听清。 “嗯。”她依然低着头。 “我说我明天回去就不回来了。” “听到了。”她把所有的叠一起在桌上敲了敲,“好了,够了。” 常鸣说:“数好了?少了可没得补了。” “数好了。” “你就这么揣一捆现金乘车回家么?” “那没办法,我没银行卡啊。” “回家补办你的身份证,顺便办张银行卡。以后钱多了这样可不行。” “也没多少——”常鸣目光扫过来,蔡堂燕适时打住,“好吧。” 对话一下走到尽头,蔡堂燕捏着那叠新旧不一的现金垂眼,常鸣好整以暇靠到被子上,斜斜瞅着她,刚好她在他右边,用膝盖点了点她的,“回家别太想我。” 蔡堂燕不知道为甚,一转眼先入眼帘的是他的腰带,被子不厚,常鸣几乎是半躺着的,又穿着棉质裤子,柔软的布料下轮廓有点明显,叠加上他轻佻的语调,发酵出不一样的情绪。 蔡堂燕又羞又恼,说:“谁想你。” “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你有我号码。” 第38页 蔡堂燕站了起来,“我去买菜了。” 常鸣闷闷笑了声,闭上眼。 蔡堂燕匆匆换了衣服出门,拉好靴子走了半层楼梯又咚咚跑回来,问:“常先生……你想吃什么……” 常鸣走的时候天还没亮,蔡堂燕是有意识的,朦朦胧胧听到搬挪什么的声音。 卧室敲门声跟着一声“蔡小堂”传来,她鬼压床一样迷迷糊糊,懒得没吱声。 吱呀一声,门外光线漫进来,在地板辟出淡淡的方形。蔡小堂感觉脸颊被人轻轻拍两下。 “蔡小堂。”黑影的主人叫道。 蔡堂燕正值睡眠中途,被打扰了有点恼,睡眼惺忪望着他。卧室没开灯,又背着光,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蔡小堂,我回去了……年后见。” 只捕捉到“回去”二字,蔡堂燕惊坐起来,吓了常鸣一跳,“你要干什么?” 她就要掀被下床,“我送送你。” 常鸣又将她按回枕头,“就几步路,钟叔开车到下面了。你睡你的。” 蔡堂燕呆呆看着他,一时无话。 “睡吧。” 他的声音能催眠似的,蔡堂燕闭上眼,耳朵却竖起来静听。 嗒嗒声,拔开门锁链的声音,扭开门锁的声音,渐渐远去的足音……蔡堂燕渐渐睡去,刚才的一幕想出现在梦里。 蔡堂燕中午睡醒,揉着眼睛出来,一个哈欠和懒腰刚到半途,生生卡壳了。 往日杵了一个人的角落现在空了,沙发被立回原形,被子整齐地叠在一端,吃饭的折叠桌也被收到一旁。 蔡堂燕过去靠棉被坐着,近了似乎闻到他的气味。 环视一圈,他的东西都收走了,像人没来过一样——不对,沙发靠墙立着他的腋拐,蔡堂燕挪近点一手捞过,用了一个月,塑料扶手上的毛刺已经磨没了。腋拐本应用在健肢一侧,常鸣恰好右手腕骨骨折,左边使用吃力许多。他嫌拐杖顶部滑,蔡堂燕给捆了一块布,此时已印出淡淡的污痕。 常鸣在时她不敢造次随便动,这会想起跃跃欲试,她站起来将顶部垫到左边腋下——太高了,不合适她,好像被一个人提起一条胳膊——手勉强摸到扶手,勾起左脚试着走一步。 应该先迈出拐杖还是健肢?蔡堂燕没留意过这一点,好像哪个都不对劲。 斟酌下还是先迈拐杖,身体不自主前倾,倚在腋拐上另一条跟上来。 蔡堂燕又走了两步,好像也挺简单的?又试着走回卧室,再出来时左脚不知不觉中放了下来……还是改不了正常习惯啊。她松开拐杖,感觉腋下拉扯得有些热。 蔡堂燕把拐杖收到客厅窗帘的后面,不碍地方又防尘,但大概是用不着了吧…… 接着他发现常鸣并非把所有东西都带走,飘在阳台上的棉质衣裤,卫生间里的口盅牙刷,还有藏在沙发底下的大拖鞋…… 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第二十章 常鸣给准备的年货多得超出想象, 四个礼物袋行李箱里塞两个,拉缸上绑一个, 还剩一个拎手里。她的东西倒是带不了多少,纠结再三还是把他送的衣服塞进去。 奔波到了汽车站, 买好票拖着行李找歇息的空位。密密麻麻的人,空气污浊,混着恶心的汽油和尾气的气味, 还有许多分辨不出来源的。 挨着别人的行李转了几排,发现角落一个位置上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袋,旁边一个小青年翘着腿低头玩手机。 蔡堂燕弯下腰问袋子是不是他的, 能否让一下。周围嘈杂, 第一遍对方没听见,蔡堂燕不得不重复。 这下那人抬头, 两人都愣怔片刻。 蔡堂燕拿不准怎么称呼好,闹过是是而非的别扭,被对方厌恶,拿不准是否还称他“阿晨”。 好在储向晨先开了口, “……是你啊。”这一声混入吵闹中显得更低沉了,传递出不想谈话的意味。储向晨把自己的行李袋拎放到双腿上。 “你也今天回家。”蔡堂燕坐下, 把行李箱拉近, 剩下的那袋茶叶搁到她和扶手间。 储向晨的目光在她的行李上逡巡一遭,歪着身子靠向椅背,跟拉长镜头一样打量蔡堂燕。 “哟,带挺多东西回去的嘛。” “买了点年货。” “日子过得不错。” 蔡堂燕要转几趟车, 怕弄脏衣服穿了最普通的一套,皮箱也跟东奔西跑落了灰尘和伤痕,像她这种最不易成为小偷目标的人,不知储向晨何来的结论。 蔡堂燕冷淡地说:“一年没回家了,过年了总要带点东西回去。” 储向晨一时被堵得没话说,一条腿脚踝搭在另一条膝盖上,洗旧处理牛仔裤裹出铅笔状的腿不停抖动。 两人安静了一会,混入着喧嚣的环境里并不显尴尬。 储向晨开口,“你——你现在还跟那个男的吗?”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蔡堂燕便转头望他,以致后面他的话卡壳如咽下一大口饭。储向晨两手臂分别搭在椅背和扶手上,不停抖腿,姿势狂傲,话里的审判意味便凸显了出来。 蔡堂燕无心再提常鸣的事,也不满他的姿态,生硬地说:“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话到储向晨耳朵里成了逃避,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又轻佻哼笑一声。 “我就知道。怎么不开车送你回去,还让你一个人搭车啊——哦,对了,可能他忙着在家过年,抽不出身来——” 第39页 “你够了——!” 蔡堂燕噌地站起身,声音太大,周围有闲之人眼神扫射过来。 岂知储向晨不但气焰无所熄减,反倒有更旺之势。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要那么怕早干什么去了。” 蔡堂燕恨得打寒颤,“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过得再烂,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吼,但到了嘴边都没了形状,不知道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从而来。说完拽过茶叶袋子的提绳,拖着行李箱往上车入口走去。 长途汽车两个小时后到达宾南县,蔡堂燕又乘中巴车半个小时到镇上,在到围峰村就得靠他爸的旧摩托了。 往家里去了电话,她爸接的,起初说农活耽误了,蔡堂燕等了好一会,却是蔡江豪骑着摩托车腾腾腾出来。 往年蔡江豪是不会回来过年的,他在村里有债主,常年在外躲得远远的。据去年说赌赢了十万,风风光光跑回来了,但好景不长,没几天又被他败光。蔡堂燕不由裹紧外套,她的小一万块还在内兜里,捂了一路暖暖的。 蔡江豪两脚铲地上,踩停了摩托车,盯着蔡堂燕的行李,“哟,小半年不见,长能耐了。” “你怎么会回来?” “还他妈的不许我回来了?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你怎么不滚回你老家找你的城市爹去。” 蔡堂燕是她妈妈嫁过来后才改的姓,她不但相貌上与蔡江豪没半点相似之处,品性上更是差之千里,两人从小到大不对付。 他不会在外头打人,这是蔡江豪少数称得上优点的地方。看得出他憋了一肚子气,气鼓鼓地抢过她行李绑在车尾,两个礼盒袋挂车头。 “上车,愣着干什么。” 蔡堂燕只得跨坐上去,两手往后扶住尾箱,随着摩托车的启动身子颤摆。 围峰村虽然与围峰山风景区同名,却没借到半点光,依旧是藏在山坳里的穷村子。进村弯弯绕绕的水泥路近年才铺好,仅有一车左右宽,让车时其一得退到就近的岔路口。 吃了一路风沙回来,蔡堂燕下了车进屋就先找她妈妈。 胡新雪患病后身体每况愈下,干不了重活,每天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喂喂鸡。这会听到蔡堂燕的呼唤,放下扫帚笑着回句:“回来了。搭车累么?” 乍一眼看去,蔡堂燕和她妈妈也是不太像。蔡堂燕知道,她像她生父,一个只见过几面、经常存在于相片中的男人。 蔡江豪提着蔡堂燕的行李进来,自言自语骂开了,“叼,买那么多东西,还不如把钱留给我用。” 胡新雪和蔡堂燕对视一眼,前者见怪不怪敛了笑容,后者咬牙瘪了瘪嘴。 蔡堂燕过去把行李箱里面的盒子也搬出来,都让胡新雪收好。 胡新雪拎着两袋左右看着,喃喃:“这些得多少钱啊,挺贵的吧,包装那么好。” 蔡堂燕说:“老板发的。” 闻声的蔡江豪望向这边,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胡新雪说:“你们老板那么有钱,发这么好的东西。” 不想继续话题,蔡堂燕潦草地说:“一年就那么一次。”她提着行李箱往自己的房间去。 锁好门后,蔡堂燕松了一口气地捂着那沓钱的地方倒床上。 果然常鸣说得没错,她的确需要一张银行卡,不然这沓钱放哪都有安全隐患。 被提防着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外头与胡新雪商量什么,胡新雪神色凝重,一个劲说不行。 “燕子还小!你别打她的主意,下半年她还要回去读书。” 蔡江豪不以为然,“小什么小,都20岁了,村里跟她同岁的哪个不是两三个小孩的妈了,就他妈的她在读书,读读读,家里有个屁毛钱给她读!” 胡新雪跟他杠上了,“没有钱?好意思说没钱!家里的钱要不是你拿去赌,房子早盖几栋了!” 蔡江豪呸一声,“就我用钱了?你躺医院的时候不用钱?都他们叼毛让你白住的?” 大门口闪进一条挑扁担的人影,来人脸色也不好,斥:“吵什么吵,没进屋就听到你们又喊又叫了,怕被人不知道喉咙大啊。” 蔡江豪扯着裤管叉开腿坐小凳上,吵累了似的,朝挑扁担那个喊:“得,不给吵,就你最有办法,你拿得出多少钱来。” 挑扁担的正是他的父亲蔡光远,看见胡新雪手里头的袋子,问:“燕子回来了?” 蔡堂燕此刻在自己房里,棉被盖过头,也堵不完外面争吵。 每次一提起钱,家里便呈现互相骂战的乱象,乒乒乓乓,反正谁也不无辜,这也是她不爱回来的原因。 她已打算过完初三就回城,最好能拿到家里户口本再拉一本新的,这样身份证便有着落了。但户口本被蔡江豪藏得死死的,就连胡新雪也拿不到。这也说明他在家里的地位,蔡江豪凭着年龄和体格的优势,单方面成为“家长”,蔡光远只是对外挂名,也不知道性格懦弱的他如何教出蔡江豪这么个恶霸儿子。 晚饭时蔡堂燕终于明白他们争吵起源,是蔡江豪先开的口。 “燕子,哥跟你说个事。”蔡江豪放下饭碗,食指擦了一下鼻头,清清嗓子说,“你还记得以前跟你一块读初中的石头吗?” 蔡堂燕反问:“什么石头?” 第40页 “石凯旋,记得吗?应该跟你同一届的吧。” 蔡堂燕心有不祥预感,她的沉默并未阻止得了蔡江豪。 “是这样,前几天有人跟我说,石头家人觉得你不错——长得漂亮人又聪明是吧——让我问问你觉得石头怎么样?要有意思他们家人跟石头初三过我们家来坐坐。” 蔡堂燕脸色渐渐沉下来,干干脆脆回绝:“没意思。” 事实上蔡堂燕的拒绝也并未拦得住蔡江豪。 “你没意思没关系,人家有意思,初三说好了过来,你他妈别到处跑给家里丢脸。好好想想,石头家家境够你下半辈子不干活都行了。” 蔡堂燕冲胡新雪问:“妈,你也同意么?” 胡新雪说:“我都说了你年纪小,还要读书——” 蔡江豪不客气打断,“谁赚钱谁说话!”又冲蔡堂燕,“你有本事先把读大学的学费还我,哦对了,你好像只读了一年……” “好了,都别说了,好好吃饭。”蔡光远也永远只会做和事老,也只能做和事老。 蔡堂燕气得吃不下,匆匆扒了两口,端了空碗回灶台上放好。 初一蔡堂燕穿上那件浅蓝色外套,亲戚见到端详好一会,说:“这衣服好看,料子摸着也很好啊,得上千块吧。” 蔡堂燕不经意把对方手里那衣角扯回来,“不知道,人家穿剩了给我的。” 蔡江豪在旁边听到,阴阳怪调吹她耳风,“哪个老头给你的吧。” 蔡堂燕低喝:“我不穿了行了吗,拿去当了给你换钱!” 到得初三,蔡江豪又吩咐她穿上这件衣服,说:“别给我们家丢脸。” 蔡堂燕哂然。 大早上蔡堂燕蹲天井旁刷牙,蔡江豪提防的眼神就跟过来了。她抹掉嘴角的泡沫,“今天我不跑行了吧!” 午饭过后没多久,石凯旋和他妈妈跟着媒人来了,只不过石凯旋坐轮椅上,双腿盖了一条毯子,但依然可以从轮廓看出双腿的羸弱,瘫痪让他双腿肌肉萎缩了不少。衣着比整个人光鲜。虽然早有心理建设,蔡堂燕见着他时还是吃了一惊。印象中活奔乱跳的小男生突然变成了干巴巴的,糟老头一般。 石凯旋勉强跟她打了声招呼,蔡堂燕也象征性回了一句。剩下的都是两家家长和媒人互相探底。 蔡堂燕时不时看石凯旋一眼,确定了一件事。 她对这类特殊群体并没有强烈的同情心,相反,石凯旋如今毫无生命力的样子让她隐生排斥,这也是她开头排斥常鸣的原因。没有活力的人像魔鬼一样,吸食你的精力,只会拖着你坠进深渊。她不是救世主,她自己尚且苟延残喘,已无余力去把别人拉出低谷。 忽然,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像等她说出一个答案。 不要。蔡堂燕心里喊。 她的手机失礼地替她作回应,上面是一串没存名字的号码,但她觉得她知道是谁的。 “我接个电话,你们慢慢聊。” 蔡堂燕拿着手机,走出家门。 第二十一章 “喂, 你好。”蔡堂燕对着电话讲。 那边悄无声息。 “喂?”她重复一遍,顺便检查信号, 还是满格的。 有人低低笑了一声,类似嗯或者哼。蔡堂燕登时想到那头是谁。 “还‘你好’, 没把我号码存下来呢。” 寻常开场白里“常先生”缺之不可,蔡堂燕和常鸣都有了共识,下一句她果然说:“常先生……有什么事吗?” 那头讲:“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蔡堂燕到了自家大门口, 鞋底一圈又一圈搓着小石子,“我没什么事啊……”她像往常一样小声说,听起来带点自怨的意味。 “说什么?大点声, 没吃饱饭吗。” 隔着电话, 蔡堂燕感觉他声音像海浪一样打在她后背,不自觉挺了一下, 提高声调重复一遍。 “大点声。” “……” “听不懂我说话吗?” 蔡堂燕降回寻常语调,“常先生,可能是你手机音量小吧?” 常鸣一时无话,蔡堂燕又补充, “也可能我这边信号不太好……” “蔡小堂,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事就大声说话, 把你的自信拿出来, 细声细气的白长那么大个,声音跟个小老鼠一样……” “你才是小老鼠。”可能是这些天和蔡江豪争吵多了,她自然而然反驳,脱口才觉得不妥, “……我不是小老鼠。” 常鸣哪想到她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只觉仿佛看见他八岁的小侄女撒娇,开始怀疑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反应过来后浑身酥麻,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他掩饰地说:“这都年初三了,没想起跟我说声‘新年快乐’吗?” 蔡堂燕编辑拜年短信的时候的确漏了他,于心有愧,说:“常先生,新年快乐。” “然后呢?” 然后?还有然后吗? 蔡堂燕苦思冥想,空闲那只手摸着另外一只袖口的纽扣,“唔,恭喜发财。” “……好好好,一起发财。”常鸣无奈地笑,“什么时候回城?” 蔡堂燕说:“还没打算好。” “回来告诉我一声。” “……” “有没听到?” “好吧。” “‘好吧’……挺不乐意的啊。” 第41页 “好的,我回城告诉你。” 常鸣说要去忙了,让她挂电话。蔡堂燕握着手机脑袋晃了晃,像跟摇瓦瓮听水声似的,又将刚才对话内容捋一遭,还是想不明白常鸣的目的。但这通电话像个钩一样,把她拉离现在的困境,提醒她除了被嫁人的命运,她好像还可以有另外的解脱方式。 里头石凯旋家人和蔡江豪也不知道聊什么,竟然没有吵开。媒人见她回来,怂恿着让两个年轻人互相留个联系方式,沟通感情。 轮椅上的石凯旋跟晒干的腐竹一样,看上去脆脆的,一捏就断。蔡堂燕加了他的微信。 午饭时间送走了客人,蔡江豪一脸阴沉地回来,指责蔡堂燕刚才突然跑出去很失礼。 蔡堂燕说:“反正有我没我,你们还不是一样要替我做决定。” 蔡江豪扬起手掌就要挥过去,胡新雪撞开他的胳膊,“你大过年的打什么人,晦不晦气!放开——” 胡新雪本是没什么力气,这下大气喘起来,蔡江豪一怕出事,二也没有暴怒,手垂了下来。 蔡堂燕宣布:“一会吃过饭我就回城了,过年聚会多,回去帮帮手。” 胡新雪第一个关心,“这才初三啊……” 蔡堂燕避开她的目光,“之前跟老板说好了回去,过年这几天加班费也多点。” 蔡江豪插话,“多怎么不见你拿点回来用?” 她懒得理他,进房收拾东西,除掉那几盒年货几乎也没剩什么东西。她把胡新雪叫进来,匀了两千块现金给她。胡新雪依旧表现得难为情,本应该是做母亲的来抚养她,如今成了女儿撑起半个家。可又别无他法。蔡堂燕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反应上稍显疲惫和敷衍。 蔡堂燕顺利地离开家,蔡江豪甚至送她到镇上搭车的地方,毫无波折的路程让蔡堂燕开始怀疑蔡江豪回来过年的意义。往日受压迫太多,得以一日安平时竟然有不真实的感觉。 加班不过是蔡堂燕逃离家的借口,老板回老家了,初八那头才恢复营业。一个人呆着虽偶感孤独,这份自由难能可贵。初四的白天蔡堂燕都泡在商城,那里有空调,暖和。回去的公车上又接到常鸣电话,先静了一会问她在哪,蔡堂燕说在老家。 “怎么那么吵?” “……在汽车上。” 公交报了她的站,蔡堂燕边听电话边下车,踩到水泥地的瞬间电话也断了,像踏进无人区。 她仔细看手机,电量充足信号满格,不存在影响通讯的因素,只能是常鸣主动挂了。她讪讪收好电话。 入夜天全黑下后,常鸣又来电,频率赶得上定位器了。蔡堂燕等了一会才接,那头只有俨然命令的一句话—— “蔡小堂,你下来。” 然后挂断。 没有上下文她怀疑听错了,明明告诉他在老家。蔡堂燕拿着手机坐了会,终于战不胜好奇,到阳台上探头看下去。 夜深没什么车开进开出,楼下空地有几个小朋友在放烟花,大喊大叫的,边上陪了几个大人,有一个站得稍微远些,那些仙女棒点燃了,依稀的光照亮了那人手里多出来的一根棍子——是拐杖。 常鸣真的在楼下。 蔡堂燕几乎没考虑装乌龟,开门小跑下去。 常鸣闻声回头,几乎是在她气喘吁吁站定那一刻,他将她拥进怀里,使劲抱了抱,浓重的酒味钻进她鼻子。蔡堂燕尚处于拥抱的惊讶里,只感觉脸颊边一热,一时半会分不清是吻还是贴面礼。 拥抱很短,蔡堂燕先挣开他,常鸣笑着说:“老外见面常用的礼节,你学外语的不会不懂吧?” “……难道你留学的时候也这样打招呼的吗?” “不,”常鸣手杖顿了顿地面,说得一本正经,“我跟同性不这样……” 还是岔开话题为妙,蔡堂燕说:“常先生,你怎么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说好的回程告诉我,原来是忽悠我啊。” 他深深盯着她,蔡堂燕愣是瞧出一些委屈,也许酒精作用下他不清醒,才会如此直白。 “本来也没打算回那么早……突然决定的……没来得及通知你……常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下次撒谎把自己藏好一点,公车报站声大着呢。” “……哦。” “对了,差点忘了——”常鸣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喏,你该说什么?” “谢谢——不是——恭喜发财!”蔡堂燕不着痕迹捏了捏,红包挺厚实的,“我都工作了还能收红包啊。” 常鸣笑了两声,“我们那边的传统是没结婚都可以收,再说我比你大八九岁,三岁一代沟,我都可以当你叔了。” 常鸣发脾气时候真难当得上一个“叔”字,蔡堂燕险些笑场。 “那……你今年收了多少红包?” 这话表面听着怪异,往深处想更怪异,常鸣哼笑一下,“你给我啊?我不拒绝。” 常鸣的答案也似是而非,蔡堂燕放弃试探。 常鸣说:“本来想给你带本外文书,但书这东西还是投其所好的为好,不然买了浪费,不知道你爱看哪一类,想着还是先问问你。” “都可以。”蔡堂燕说,“都可以的。” 空气里弥漫淡淡的硝石味,伴随噼噼啪啪的擦炮声。蔡堂燕和常鸣两个不带小孩的大人愣愣站在旁边,好像也成了家长中的一份子。 第42页 有个小孩闹腾着,忽然朝他们这边甩一下手,一颗擦炮爆裂在他们跟前,常鸣吓得整个人颤了一下。还未等家长训斥,蔡堂燕手挥出去,赶鸡似的,低声喝:“过那边玩!”村里野孩子对付多了,蔡堂燕自然而然使出这一套。 不知是小孩胆大还是蔡堂燕威慑力不足,小孩并未被吓退,笑嘻嘻地徘徊跟前,预谋下一次袭击似的。 蔡堂燕唬他:“再不走我抢你的咯?” 小孩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地吐舌头,蔡堂燕踏出一步,作势要打他。他蹦跶地走远了点。 常鸣缓了口气,第一次瞅见这么“凶巴巴”又护“犊”的蔡堂燕,问:“你不太喜欢小孩啊。” “不喜欢。”觉着话语戾气甚重,补救道:“……又不是自己的小孩。” 常鸣似笑非笑,不做其他反应。两人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玩耍的孩子,像在池塘边观察一群大白鹅。 许久后,常鸣发声:“我说——这大过年的,你也不邀请我上你家坐坐吗?” “……” 蔡堂燕头皮发麻,脑子里天人交战着,这不但大过年,还大晚上的呢。常鸣显然没这个觉悟,微笑盯视着她,虽一个字也没再说,可眼神逼着她自投罗网。 蔡堂燕支吾片刻,两手揣进衣兜里,“那……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早点,明天还是恢复晚九点。 第二十二章 五层的楼梯对常鸣有点漫长。 蔡堂燕没话找话, “常先生,你还记得我书里那张照片吗?就是跟那个师兄的合照, 你问他叫什么名字。” 常鸣在艰难跋涉,而且今晚也不想提起其他话题, 随口应了声。 蔡堂燕说:“过年回去碰到以前同学问了下,那个人叫孙裕河,当时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大我们几届就不记得了。” 常鸣停下喘口气,“你也是你们村唯一一个?” 没想到话题能扯到自己身上,蔡堂燕说:“不是, 我们那届多了几个。” 蔡堂燕开门换了鞋, 常鸣弯腰自然而然地去勾唯一一双男士拖鞋,蔡堂燕随口道:“进来吧, 不用换了。”这是出于待客的礼数,来的还是贵客,常鸣衣冠楚楚,显得跟这间逼仄的小房格格不入。 拖鞋啪的一声丢地上, 常鸣盯着她慢吞吞换鞋,明明沉默, 眼神却像将她骂了一遍。 蔡堂燕讪讪, “怕你冷……” 这城市真正的冬天在春节后,本来温度不算低,习惯了暖冬的人总要为它烦恼。常鸣之前的是凉拖,光脚穿合适, 现在带上袜子的确是有点凉。但比起被蔡堂燕疏远的心凉,这点凉意算不了什么。 这鞋换上意味就不一样了,蔡堂燕心想,好了,这人这下一时半会不会走了。 进屋开灯后,常鸣两颊显出不协调的酡红,因为刚才寒风中立了一会,脸色白了点,但眼眶还是红的,整个人看上去不正不经。 回到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地方,一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油然而生,刚才的主客关系瞬时消失,常鸣又变成窝在沙发生活只能半自理的男人。也就随意地坐到了沙发上。 “我去烧点热水。”说罢进了厨房。 他的东西搬空了,这客厅就剩一条沙发、一张折叠饭桌和一台冰箱,整齐得空落落的。没有电视机,常鸣坐沙发上一时半会也不知做什么好。明明很熟悉,却总是有些拘谨。 交臂后靠,常鸣仰头倚着沙发背,醉意困意同时上头,但被左腿的疼痛阻断了。跟他的“新朋友”还在适应期,磨蹭依然存在,在下面站那么会,他的腿又冷又疼。 蔡堂燕从厨房一手水壶一手杯子出来,常鸣嘴巴微张,像睡着了。她在桌上放好东西,轻轻唤他:“常先生?”没反应,又轻晃他肩头,猛然睁眼,蔡堂燕吓了一跳。 “常、常先生?你没事吧……” 唔的一声反应有点大,常鸣惺忪着眼看看左右,像才发觉身处何处,抓了抓头发。蔡堂燕这也才注意到,他剪了个头,短短的头发这回再怎么整也卷不成巧克力棒了。 “有点困……”他捏捏眼角,那模样仿佛等她许可才能入睡,蔡堂燕只好说:“那你要休息一下吗?” “嗯。”这沙发没扶手,常鸣拖了鞋垫着手臂横躺下。 大过年跑到别人家过夜好像不合礼数,但常鸣既然能在这呆一个月,这点觉悟估计早没了。蔡堂燕试探道:“常先生,这个……不脱下吗?”她轻轻敲了下他的左腿,闷闷的声响,她应该听过类似的。 常鸣抬起脖子,又泄气地垂下,喘了口气:“能给我打盆热水吗?” 他请求的语气让她吃了一惊,他几乎不会示弱,即便在他最羸弱的时候,对她也是颐指气使。现在的他更像在求助…… 常鸣以为她不明白,“我的腿冷得有点疼……” “哦……”蔡堂燕反应听上去冷淡,人却马上跑去端盆接水。水端出来,常鸣坐了起来,裤子修身的,提起来比较不便,她说:“给你拿以前的吧。” 常鸣还未反应过来以前的什么,蔡堂燕进卧室翻了毛巾和棉质休闲裤出来,放到沙发上:“……要我帮忙吗?” 常鸣看了一眼,说:“一会。” “好。”蔡堂燕找个借口离开,“常先生,你肚子饿吗?我煲点粥。——嗯。” 第43页 蔡堂燕淘米下锅,在厨房磨蹭足够时间,等外面喊了声“蔡小堂”才出去。 往日常鸣入睡时她还在打工,从未关心过他如何护理。常鸣的确换上那条休闲裤,但只套进一条裤管,另外一条堆叠在下腹上,跟里面的裤衩颜色相近,她险些看不出真相。 那条义肢已被立在墙边,蔡堂燕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看得有点呆了。这条质地看上去不错,颜色近他的肤色,纹理光滑,好像一件艺术品。 “蔡小堂。”常鸣又唤一声,蔡堂燕才觉失礼,扯过毛巾帮他沾水拧半干。 常鸣接过捂在左边腿,蔡堂燕刚才“不小心”看到,上面冷得泛白,有些地方又刮擦红了,看上去不那么恶心了,也许她已麻木。他这一动,堆叠的裤管就滑下来,蔡堂燕反射性捞一把,替他撩回去——可是过头了,下面的裤衩露出来,正巧和她蹲着视线平行,凸出的形状也一清二楚。 蔡堂燕尴尬得搬了把凳子做旁边,侧身对着他。 常鸣一手扶着毛巾,歪着身子靠后,看得出疲惫。 “常先生……我帮你吧……”蔡堂燕心一软揽了瓷器活。她接过毛巾,常鸣便松开了手,腰背伸展得舒服多了。 毛巾凉了,蔡堂燕湿了一次水,重复覆上去。前端离大腿根还有一只手掌的距离,蔡堂燕顺便擦了擦,“这样舒服点吗?” “嗯……”常鸣闭上眼。 蔡堂燕整个包住,在外面轻轻按摩,“这样呢……” “……嗯。”他像只会发出那一个音节了。 这夜晚很静,连远处的鞭炮声也消失了,她只听见常鸣粗重的呼吸声,压抑地很久才一次…… 心猿意马着,她的右手忽然被捉住,手腕又热又紧,常鸣把她拉开,沉声说:“行了。” 蔡堂燕几乎下意识往刚才的地方瞧,已经不是同一个形状了。 她慌张把毛巾扔回盆里,常鸣不着痕迹把空荡的裤管拉过来掩住,说:“我想睡觉了。” “嗯,我给你抱床被子。”蔡堂燕端着水盆倒进浴室。 至于常鸣为何要在此留宿、她为何又同意,两人闭口不提,默契出现得仓促又及时。 沙发来不及摊平了,常鸣说没关系,拉过被子躺下。蔡堂燕也熄了灯,至于那锅粥——就让它孤独到天明吧。她进卧室,睡意全无,想来外面的人也是。蔡堂燕钻进被窝,好像这样就能盖住她不整齐的心跳。 适应黑暗后天花板呈现一片铁灰色,常鸣掀开棉被,掏进裤衩里握住自己,刚开始有点凉,但跟过电一般,很快暖和、灼热。常鸣想到以前相似的黑暗里,他从背后拥着她,虽然有过很多次,但他一边掩饰一边忙活,几乎不曾全心全意感受她的身体。她的温度、她的细腻、她的颤抖,统统模糊了,究竟只剩下什么?常鸣不由闭上眼,对,只剩下她的脸。常鸣确定是她的,而不是另外那一张,低眉顺眼中的胆怯,那一定是她没错。他才发觉从未目睹过她眼里的隐忍与克制,此时光是想象,他都能感觉手中明显的变化。 在一个女人家的客厅肖想她,常鸣唾弃自己的猥琐,但控制不住。 她的身影碎片般进入眼帘,一颦一笑,从开始到现在,可都是默片,一点也不立体、不真切,他拼命回想,手的动作与脑子比赛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回到最初,她推开酒店客房的门,试探又轻柔地叫他一声“常先生”—— 常鸣如呛到般喘了口气,腰部随着动作微微弓起,他的手心湿黏了一片…… 妈的,又是这样。 常鸣恨恨一咬牙,捂着自己挪坐起来,小心不滴到任何地方。他拧着腰探手抽过桌上的纸巾,胡乱擦了一把,扯上裤子。又用干净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捞出烟盒,摇出一根点着。 烟头的猩红时明时暗,常鸣有意聆听卧室动静,然而隔了层门,大概连梦呓也听不见。 她会说梦话么?常鸣好奇。 他吐出一口烟,陷入深深的痛苦里,漫长如夜。 不用打工,蔡堂燕早上起得早些。常鸣呆呆坐在沙发上,没有穿戴假肢的举动。 她从窗帘后拿出那副拐杖,递过去,“……还留着。” 常鸣扶着拐杖,抚摸着,抬头看她。蔡堂燕避开,说:“我去把粥热一下。” 吃过早饭,常鸣问她有蜡烛吗,蔡堂燕说没有,问他有什么用。 常鸣捞过那根腿,像穿长筒靴一样套上,如今他已经能非常自然在蔡堂燕面前做这些动作,后者也不再一惊一乍。 他捏着一处,“这里有个地方宽了点,走路经常磨到,想烤了挤一下。” “哦……”蔡堂燕思考片刻,“用煤气灶的可以吗?火打小一点……” 常鸣说:“试试。” 两人便来到厨房,狭窄的地方只有转身大,两个人有点挤,常鸣还要扶拐杖不太方便。蔡堂燕自告奋勇,“我来吧,常先生。” 常鸣便退到她后面的门边指点她。 蔡堂燕调好火,抱着那条腿小心转烤着,跟拷猪脚毛似的,虽然没问过具体价格,但常鸣用的东西总不会便宜吧……可他在后头盯着,感觉微妙,像她抱着的真的是他的腿。 烤得接受腔的橡胶软了些,常鸣力气大,摁住往中间挤定型,等凉了又试穿,不合适再调整,如此重复。 第44页 到了最后七七八八了,他换回昨晚的衣服。蔡堂燕问:“常先生,你今天、不用走亲戚吗?” “亲戚不用走,”常鸣说,“一会有同学聚会。” 蔡堂燕自讨没趣,每次常鸣谈及自己的生活,她总有一种割裂感,她与那个世界无缘的,而每当谈起时,也意味着他要离开了。 常鸣理好衣襟,看了她片刻,蔡堂燕扶着从他手里接过的腋拐,低头玩着扶手。 “蔡小堂,你跟我去么?” 蔡堂燕豁然抬头。 常鸣笑:“你今天要没事的话,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吧?” 大概是客气一下吧。蔡堂燕摇摇头,“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私事。” “……”常鸣刚才不过随口一说,等被拒绝时,难免失落。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拿回自己的手杖出门,“行。那我走了。” 蔡堂燕举起手掌,两根手指动了动,“嗯,再见。” 门被拉上,蔡堂燕抿起嘴,她发现当眼睛酸涩时这招特别有效。 常鸣出到小区外招出租车,坐进车里后低头看了一眼手掌,忽然,食指和中指抽筋般动了动。 他笑,这什么奇怪的手势啊。 第二十三章 聚会在晚上, 常鸣先回一趟家里,时间早, 赶上家庭早餐。常锦临完成了他那份,戴着眼镜用iPad翻看新闻, 新年过得一如平日。 常鸣问了早,范小苑坏笑:“二哥哥那么早就回来啦,我以为要大中午。” 常鸣潦草朝他妈妈笑一下, 打算回房换掉这身带酒味的衣服,还没转身便被常锦临截住。 “昨晚上哪鬼混去了?平时我不管你,这大过年的好歹给我安分点, 这家不是你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的旅馆。” 常锦临依然在看他的新闻,不像在跟常鸣说话, 却字字戳他脊梁骨。 常鸣说:“几个朋友小聚,喝多了没回来。”倒是一点也不掩饰在父亲眼中的“恶劣”行径。 “你大哥家老二都快出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定下来?” “我这情况要定也不容易啊。” “我老同学家有一女儿,刚大学毕业, 在高中做老师,家境是比不上我们家的, 但好歹是个体面家庭——” 常鸣打断他:“那您告诉人家我实际情况了吗?” 常锦临大言不惭, “她家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一,想高中毕业送出国留学,时间正好有两年,挺合适。” 常鸣像听见什么滑稽之事, 笑道:“您要做慈善扶贫我没意见,但是千万不要扯上我,我这人没什么善心,我怕把您的形象给搞砸了。” 一口一个“您”,语气却毫无敬意。身经百战的常锦临淡淡道:“徒逞口舌之利,难成大器。你要找得到合适的,带回来瞧瞧也行,但我提前告诉你,别把你玩时候那些乌烟瘴气的带回来气人。” 常鸣正想反驳,范小苑插话进来,“哟,别说得鸣子眼光那么差;要真看走眼了,那也是遗传的,像他老子,怨不得谁。” 常鸣朝他妈妈递了一个微笑。 常锦临恍若未闻,“我听阿钟说你的房子在重新装修,这段时间你呆哪里去了,也不见回家?” “总之不会露宿街头。”本该是年夜饭的谈话,这都过了初三,马后炮的关心常鸣嗤之以鼻,拄着拐杖上了楼。 ** “你觉得我怎么样?” 蔡堂燕微信来了新消息,石凯旋的,她以往没怎么接触过这个人,没想还挺直接的。也好,拐弯抹角费工夫。他们这类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脆弱,不管精神还是身体,蔡堂燕不太敢惹毛他。 “不太了解。” 可能他有闲,信息回来得很快:“我觉得你挺好。就是有个小小的意见,你以后能不能别穿那么漂亮?出去容易被人看上。” 蔡堂燕被他多管闲事的当头一棒打晕了,“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你打扮得太好看了,这样容易被人骗走。女的还是穿普通点安全。” 你意思是我打扮得太骚气了?蔡堂燕顿时来火,后面那词听钱冬薇骂多了,自然而然跟出来,打出来觉得太自贬,又删了。想一会想不到可替换的词,索性作罢,又回了一个字:哦。接着撂了手机,再回复只当没看到。想不清这人何来的自信,像她跟定他一样。 只是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响了,捡起一看钱冬薇的电话。本来躺床上的蔡堂燕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她想到常鸣的训话,要不要接?她犹豫着,电话没有平息的势头。再忍一会,铃声停了,蔡堂燕莫名松一口气。然而浑身还没顺畅,它又闹腾起来。 蔡堂燕只好接起,“喂。” “喂,燕子,我啊。你在哪呢?回城了吗?” 一被问及地址,蔡堂燕警觉起来,“什么事吗?” “你要回城了就好办,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真的……我是走投无路了。” 钱冬薇那头说得凄婉,蔡堂燕刚起的一点断交的决心摇摇欲坠。 “燕子?你在听吗?” “你说吧。” “我……可能中奖了。” 蔡堂燕先想到他们村不少人偷偷摸摸买的六合彩,“中什么奖?” “中什么奖,就是中奖啊!我怀孕了!傻的!哎,你可别笑话我……” 第45页 蔡堂燕在医院门口等到了钱冬薇,对方慌慌张张,像卧底接头似的。她从未见过趾高气昂的钱冬薇畏畏缩缩,心硬不起来,自己也跟着不踏实。 “什、什么时候的事?” 钱冬薇说:“推迟了半个月,我以为是过年乱吃熬夜内分泌失调搞的鬼,妈的,谁知道啊。今天早上测了一下,两条线!!” 好了,这一说话,往日那个钱冬薇似乎又回来了一点。 蔡堂燕小心问:“宝宝的爸爸……知道吗?” 钱冬薇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 蔡堂燕愣了一下,回头反应过来是她话里有歧义,歪打正着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妇产科人不多,钱冬薇挂了号不久就进诊室、拿单、缴费,然后抽血、做B超。 蔡堂燕不敢问她如果不是谎报怎么办,她还没想好安慰词。 “钱冬薇——”B超护士台的喊领报告,钱冬薇白着脸回来了。 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宫内妊娠六周,胎心胎芽都有了。 钱冬薇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震得整排随之颤动,蔡堂燕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像中标那个是她一般。“我他妈的还以为它会误报!”钱冬薇嘴唇发颤,蔡堂燕第一次看到如此大惊失色的她,顺着她的背给她缓气。 “你……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啊?”钱冬薇泫然欲泣。 “你……打算要吗?” 钱冬薇猛然觉醒般,坚决地说:“要什么要啊,是谁的种都不知道!” 旁边的目光似乎如探照灯般扫射过来。 “小声点……”蔡堂燕无措地说,“你好好想好再做决定吧……” “再说我也养不起。我跟你说,以后要是有男人对你好,你就啥都别想,使劲捞钱,只有钱才能让人有安全感,什么爱情都他妈的不能信!”钱冬薇如交代临终遗言一样叨叨,“做我们这行的也别期待什么爱情了,那都是大小姐的事!” 蔡堂燕被拉拢进她的阵营,心中一百个抗拒,但碍于她情绪激动不好撇清。 “男人都他妈忘恩负义的东西,花言巧语的别信,都他妈没钱来得实在!” “你是不是……知道宝宝的爸爸……是谁啊?” 钱冬薇像匹奔跑的野马被拽住缰绳,愣了一下道:“还说不定呢……” 蔡堂燕不便刨根问底,指指她手上的报告单,“这个……还要回去给医生看吗?” 钱冬薇却把她收进挎包,“看什么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呢,我自己又不是看不懂,看了肯定问一大堆要不要保胎什么鬼,开一大包药。回去吧。” 这要回哪去,蔡堂燕踟蹰了。 “你一个人呆着也没事吧,上我那陪我吃饭吧。”钱冬薇软语道,“求你了,好燕子,我不想再吃外卖了。” 蔡堂燕有点不情愿,拒绝显得残忍。只好点头。 这还不如摊上一个常鸣,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兴许是真要斗起来,她打不过还不怕跑不过一个常鸣吗。 钱冬薇住的单身公寓,蔡堂燕以前来过一次,条件比她的好许多。在楼下买了菜,蔡堂燕做了几道快手菜。 钱冬薇没什么食欲,象征性吃了几口,叼起一根烟要擦打火机。 “你不是不应该抽烟吗?” 钱冬薇的手顿住,兴致缺缺地扔了烟和打火机,揉揉头发,“真他妈的败兴!” 蔡堂燕看着差不多了,意欲告辞,钱冬薇却忽然打开话头:“燕子,你知道我是怎么进这一行的吗?” “嗯?” “因为我第一个男朋友。——嘿,不信是吧,说出来会让人笑掉牙。”钱冬薇倒出一根牙签剔牙,声音有点变调,“那时候穷啊,当然啦现在也没钱——啊,我说我,他现在当然有钱了,不一样了——他还在上大学,我高中毕业就出来了,他交不起学费,所以——”她怂了下肩头,瘪嘴像在说“就那样咯”,“后来他知道,把我给骂了,我也生气啊,凭什么我给你赚钱供你读书还要被你骂,然后还打起来了。可他真缺钱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稀里糊涂纠缠好久。” “所以……”蔡堂燕被她混乱的叙述绕晕,“宝宝的爸爸……是你是初恋吗?” 钱冬薇愣了一下,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捂着肚子哈哈笑。 “燕子,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都能扯到,你要笑死我吗?哈哈哈——” 这拐弯抹角骂她脑子不好的话,蔡堂燕当她是弱势孕妇忍下去了,辩解道:“不然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人……一定有原因的啊!” 钱冬薇笑容随之垮掉,摆手摇头,“你真单纯。谁还会跟一个男人纠缠那么多年啊。” 蔡堂燕最后陪得钱冬薇乏了才回去,爬到五楼看到自家门口堆着一座黑影,仔细看是个人坐行李箱上,起初以为走错楼层,直到那人开了口——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声控灯也随之亮起。 倚坐在行李箱上的常鸣站起来,俯视着她。 又想起他关于交友的评论,蔡堂燕不由心虚,“有点事。”马上转移话题为妙,“常先生,你这是……” 常鸣用手杖敲敲行李箱,“我的房子装修好了,但还要放一段时间通通风。” 然后呢?怎么会有人把强势拼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蔡堂燕站在门前,并不急着开门,刚才的心虚只是错觉,她微微抬头盯着他。 第46页 其实常鸣还是蛮好看的,尤其他不暴脾气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蔡堂燕被那副锋锐的眉眼看着,无端紧张。 常鸣一句话说得像失聪学语,断断续续:“你能……再收留我一段时间吗?蔡小堂。” 第二十四章 这人温柔起来比暴脾气还可怕, 蔡堂燕手足无措,倒宁愿他咆哮, 她龟缩一阵也就雨过天晴,好过现在不知如何收场。她怂了, 躲开他的眼神埋头开锁,脑门几乎贴到门板上。 门开了,常鸣不客气地跟进来, 拉杆箱横放到地上。蔡堂燕没见过常鸣怎么蹲的,悄悄转头,然而失望了, 常鸣拖张凳子坐着来。 蔡堂燕半蹲去挪沙发, 常鸣把箱子推开过来一起。上回是她自己搬,原以为他行动不便, 现在看来除了下蹲姿势僵硬别扭一些,力气上与正常男人持平,沙发轻而易举挪了出来。蔡堂燕再把两头插梢别上,铺上床单抱出被枕。 常鸣把笔记本随意搁在沙发床上, 问她:“你什么时候上班?” “初八。” “蔡小堂,你想过换工作吗?” “换什么工作啊, 换不了, 我没有身份证,找到这个算不错了。”看到常鸣迟疑的目光,又说,“……我真的成年了, 是证丢了。” 常鸣说:“这趟回家怎么不补办,我的都补办了,一个月后拿,现在还有个临时的。在外面还是得要个证,不然被查到都百口莫辩。”话毕他神情一滞,转开眼神。 这相当于把底牌晾了出来,上回他是没身份证,不得不寄居此处,如今她知道了难说不会扫他出门。 蔡堂燕哪想到这点,她也撒了谎,正忙着掩饰,“回家事多,没来得及办。” 她出阳台收衣服,常鸣提高点声:“我有个朋友开了家装修公司,正缺个前台,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朝九晚六,起码不用每天上班到半夜。” 蔡堂燕仰脖子撑衣服,说话吃力:“我什么也不会啊。” “也不用干什么,平时帮忙打印点东西,客户来了泡杯茶。” “还是……不用了吧。” 蔡堂燕抱着衣服进卧室,客厅便没了声息,她拆衣架的动作变慢。以往常鸣的沉默便意味着火山爆发的前兆。她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常鸣果然站到了门框那。 “为什么?”他问。 蔡堂燕低头理着衣服,“我怕干得不好坏了你的名声……” 常鸣忍俊不禁,“我能有什么名声,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嘀咕,“我是说真的。” “真不去?” “嗯。” 常鸣拳头轻轻砸在门框上,语气还是平和的,“蔡小堂,你怎么那么死脑筋,我都给你当阶梯了你也不往上踩。等你毕业出来工作就会发现,这社会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大家一块往上爬,光杆司令活不久的。我这么好的资源在这,你也不懂好好利用,傻不傻。” 蔡堂燕理亏,小声说:“我习惯了,再说过半年我也回去上学了。”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大点声,有底气反驳我就不要像小老鼠一样在那唧唧唧唧的。” 蔡堂燕把衣服扔进一条塑料袋,果然大了点声:“我不想去……” 常鸣:“……” 她提着那袋衣服路过常鸣,又恢复了蚊子声,“我去洗澡。” 常鸣无奈坐回沙发,“你随时想通了找我。” 蔡堂燕把袋子挂门背,自言自语,“去什么去,又还不起。” 等上了班,蔡堂燕深刻体会到她这种工作时间的坏处,常鸣不像年前那样一直蹲在家,早晨他出门时蔡堂燕还在昏睡,晚上她回来时常鸣已经睡去,甚至有些晚上不回来。只能在周末晚上偶尔见着他。 钱冬薇联系过一次,对方还未确定孩子去留,只告诉她“我再想想”。如果钱冬薇有需要,她会陪着,没有的话也不愿多管闲事。她们的关系不尴不尬拖到二月底,这天蔡堂燕刚到打工的地方不久,许久未联系的蔡江豪打响她的手机,蔡堂燕挂掉,再拨,再挂。过了一会,一条短信进来—— “好燕子,哥求求你接电话,有要紧事。” 蔡堂燕只好趁还没忙活开,躲到一旁打给蔡江豪。 “燕子,你终于接电话了!哎——” 与以往自大的语气相反,蔡江豪声音带着罕见的焦切,蔡堂燕第一反应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家里出事了吗?” “啊?哎——不是,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有急用。真的,过后一定还你。” 这“借”字也与蔡江豪风格相悖,之前他虽然用“给”,但基本是抢着来。 “没有!” “哎,我发誓,这次真的不是赌输了,千真万确缺钱用啊,正经事的。” “你……把人给打了?” “哎,不是!真不是!” 蔡堂燕追问:“那到底什么事,你不给个正当理由别想我给钱你。” “哎——燕子——” “你不说我挂了!” “我——” “三、二、一——” “好好好,我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也别骂我混蛋。” 蔡堂燕心道,反正已经无药可救。 蔡江豪长长叹了口气,老态龙钟似的沧桑,“薇薇……薇薇她怀了我的孩子,你借我点钱我陪她去打胎。” 第47页 蔡堂燕愣了一下,“哪个薇薇?” “还能有哪个,帮你骂我那个泼辣薇薇。” 蔡堂燕受到愚弄与背叛,好似昭然天下之事就她被蒙在鼓里。她双唇颤抖,“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子?” “还能怎么回事,成年男女就那点事呗,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难道薇薇还能骗我?我看过报告单,日期是我的没错。” 蔡堂燕冷笑两声,“你自己干的好事,别来找我——”忽然想到一事,“你们两个、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蔡江豪支支吾吾,蔡堂燕感觉接近某个冰山般的真相,通体冰凉,“从一开始就是对不对?你们两个演戏骗我是不是?” “妈的,看你说得什么话,我能那样子吗,薇薇是你好朋友——” “你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解决,别想我给你们买单。” 蔡堂燕挂了电话,心情却没随之平复,她牙齿打寒战,找出钱冬薇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试了三次,相同结果。她攥紧手机跟老板娘告了假,跳上往钱冬薇家方向的公车。 蔡堂燕站在钱冬薇公寓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三下。 没有预料的困难,门吱呀打开了,露出钱冬薇吃惊的脸。 “燕子,你怎么来了?” 为防她摔门,蔡堂燕伸手挡住,脑袋还混乱着,半吼半哭诉出来:“你什么时候跟蔡江豪在一块的?我把你当朋友看,你为什么要跟他搞一起?” 钱冬薇表情由讶然到不屑,轻声笑道:“原来是这事啊,我还当有什么要事。” 她敞开门让她进来,这爽快的态度倒叫蔡堂燕怀疑自己是否太小心眼,幸好只是转瞬的思绪。 钱冬薇说:“你哥——嗯,好,我是说蔡江豪——好歹是个男人,虽然人品不咋的,长的也不咋的,优点大概是——力气好吧?难怪你老是怕他打你。” 比起刚才的神色,此时她的无耻辩解更叫蔡堂燕愤然,对于钱冬薇同流合污她并不太痛心,更多是对自己择友不慎的恼火。 正当她要叱骂,钱冬薇肩头后电视柜上两张卡片吸引她注意力——看清之前,蔡堂燕并不确认那是自己的,毕竟唯一的共同点只是形状而已——等她扒开钱冬薇过去一看,好巧不巧,还真是自己的。从不可置信到疑惑、再到水落石出的震惊,蔡堂燕捡过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举到钱冬薇眼前,此时此刻,刚才的愤怒不足一提,被欺骗与背叛的阵痛一波波袭来,她已然失去理智,手不停战栗。 “钱冬薇,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钱冬薇愣了一下,也许知道再也无法掩饰,反倒笑了。 “我该说你傻好,还是单纯好?你自己的东西保管不好还来——” 啪的一声,钱冬薇懵了,左颊火辣辣的疼。 “我操你妈——” 既然撕破嘴脸,索性豁了出去,钱冬薇张牙舞爪朝蔡堂燕脸面来。论嘴皮子蔡堂燕敌不过她,可要真打起架来,数次从蔡江豪魔爪下逃脱的蔡堂燕可丝毫不逊色。她眼明手快,抄起茶几那把水果刀,晃到对方眼前,锋利的刀刃似乎破空有声。 钱冬薇尖叫着躲闪,“你别乱来我告诉你!——啊!我操——你来,你来啊,你弄死我就是一尸两命,够他妈让你牢底坐穿!” 这点醒了蔡堂燕,为这种人把自己折进去不值当,但手里的刀却没停,逼得她抱头鼠窜,左支右绌。瞥见沙发上的钱包,蔡堂燕把她逼走,捡过钱包打开一看——才两百现金——钱冬薇想偷偷靠近,慑于她手里的刀,只能外围打转。 蔡堂燕把钱包收进自己外套口袋,又抓过旁边的手机顺进包里,刀尖向着钱冬薇,她并非毫无畏惧,怒意与后怕让刀尖划着弯弯曲曲的弧线—— “我进‘混合夜色’第一个月的五千,还有我第一次、第一次挣的八千,你们都还给我,不然、不然你别想要回这些东西。” 她扔下水果刀,拔腿而逃,明明理亏的是对方,第一次威胁陌生人的快意也叫她脚底发虚。常鸣的话又回响耳边,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诫她远离钱冬薇的人,那些话如今跟鞭子一样抽她脸上。 如果早点远离,哪怕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无知,也胜于善意错付的失望。 蔡堂燕浑浑噩噩离开钱冬薇的小区,游魂一样飘往公车站的方向。她一直沉浸在自我鞭挞的世界,全然不知道被人缀了许久。 直到红绿灯前的小区拐角,树荫遮蔽了视线,她被一股酒味从后方包裹,随之一声贴到耳边的轻唤—— “燕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雷预警,吃到玻璃碴不负责。 第二十五章 后面人拦腰抱住她, 热气呼在她脖颈上,又叫一声“燕子”。这还不是偏僻之所, 来人便如此猖狂,蔡堂燕奋力扭头, 扭曲混乱的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你放开我——!听见没有,储向晨!放开我——” 有那么片刻,蔡堂燕挣脱了, 但储向晨虽瘦削,好歹是个男人,蔡堂燕力气自然与他不可相提并论。他又抱上来, 这次直接捂住她的嘴。 这路口回来是个半停工的工业园, 围栏内外树冠茂密灌木丛生,在夜晚遮出浓重黑影, 平时只有夜跑者匆匆跑过。 第48页 储向晨半扶半抱将她拖进黑影里,有个散步的大妈路过,蔡堂燕眼睛差不多被头发糊住,对方并未看见她惊恐的双眼, 怕是看见她也是不好多管闲事。 “看什么看!”储向晨爆喝一句,酒味熏人, 大妈便缩了脑袋, 视若无睹走了。 储向晨眼眶红得比黑夜更深重,隐匿在黑色里,如头饥饿的狼。 蔡堂燕被拖进灌木丛里,趁他分神求饶:“阿晨, 我求你——我口袋里有钱,你要多少拿去都可以,你别——唔——” 储向晨呲咧着呀,带着哭腔道:“我以前对你那么好,为什么别人能玩我不行,啊——你缺钱我可以挣给你,你为什么要跟那些老男人走——” 蔡堂燕被摔到地上,后脑勺好像磕到石块,咚的一声疼得她失语,黑魆魆里储向晨注意不到她脸色有异,拼命晃着她肩膀控诉她,“你为什么要这么犯贱!!你明明可以有别的选择!!” 他每吼一声,她的脑袋便砸出一声闷响,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什么滴到她脸上,储向晨具体说了什么已记不清,用词污浊不堪。 力气越来越弱,她开始觉储向晨骂得没错,渐渐接受那些词用在自己身上。 世上无捷径,侥幸和贪婪将她推上异途,犯下的错误终于开始反噬她,是她先弯下脊背,别人才敢放肆踩到她身上。 蔡堂燕意识渐渐模糊,她通过灌木丛的缝隙,看见一轮颤动的白月亮。 …… 蔡堂燕自己躺了很久才起来,拼命屏蔽记忆,身上的酸痛仍然提醒她发生过的事。 她理好衣裤低着头出来,路口的石墩上坐了个人,蔡堂燕看也不看径自走过。那人伸手拦了她一下—— “我还以为你起不来了呢,啊喂——” 蔡堂燕机械地抬头,瞳孔惊惧地放大…… 蔡江豪缩缩脖子,无辜道:“干吗这副表情,你又不是没干过……”他从口袋掏出一沓钱,翻了张五十的递给她,“喏,打车回去吧,现在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车。” 蔡堂燕没接,木愣愣往前走。蔡江豪追上,把钱塞她手心里,替她合上手指。蔡堂燕如触电般,倏然松开手,纸团掉落地上,她继续往前走。 “哎,你这人——”蔡江豪先捡起钱,蔡堂燕已经过了路口,他弹掉上面的灰尘,塞回自己口袋,喃喃替自己开脱:“不要算了……我让他找个好地方的,偏要在这解决……怪不得我,谁让你倒霉跑来这,一出来就被碰上了……” 蔡堂燕很久才磨蹭到住处,开门的时候客厅亮堂的灯光吓了她一跳,才想起自己还有位“室友”,可常鸣告诉过她这几日不会来。 “那么快回来,”他回来不久,两条腿完整地半躺床上,特意低头看了眼手机,不过十点,“今天没上班?” “嗯。”蔡堂燕闷闷应了声,换了鞋往卧室走。 路过沙发时常鸣叫了声“蔡小堂”,他坐起来,“你过来。” “什么事?”蔡堂燕耷拉着脑袋,站门口不动。 “过来。”常鸣倏地坐起,朝她招手。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有点困了。” “蔡小堂。”他凛然道。 她只好走过去,离他差不多一米,常鸣似乎不满意这个距离,扶着膝盖站起来,呼吸几乎喷到她脸上。 那种久违的压迫感复苏了。 “这么晚你去哪了?” “没去哪。” 她转开眼。 “看着我。” 常鸣捏过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视线抬平,与自己的相接。 “没去哪怎么没去上班?” 蔡堂燕侧开脸,转身要走,“要没事我去睡觉了。” “回来!”常鸣箍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力气之大她吃了一趔趄,撞到他胸膛险些摔倒,他一把扯开她的衣领,脖子和锁骨周围累累红痕完整暴露在灯光下,“这些东西哪来的?” 蔡堂燕不用看也知道什么,拉紧衣服,要逃脱常鸣的禁锢。 “你放开——” 常鸣不从,将她拉近自己,“说啊!” “放手——!” 常鸣两手按住她的手臂,“蔡小堂,你告诉过我你不干了!” 他的话如惊天一雷,劈开了她的记忆—— “你别想着报警,报了没用,没人会信你的。” 他每问一句,都像在撕她身上的标签,撕不掉,连皮带血地疼,脏兮兮的血污了一地。他的怀疑也像刀子,割裂两颗心脆弱的纽带。 常鸣想听她一句辩解,她一言不发,久久没有回应,像默认,像投降,更像嘲笑他一语成谶,点燃了他的怒火,他的信任岌岌可危。他莫名想到面对唐昭颖的时候,对方轻飘飘地告诉他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她有男朋友了。而眼前这一个,沉默引发的无数猜测像黑洞吞噬着他。哪怕她未曾许诺过什么,哪怕他们的关系不明不白,此刻偏执的他只尝到了背叛。 怒意让他失控地抬起手—— 蔡堂燕对这个预备动作印象太过深刻,下意识地抱起脑袋。 而也是这个动作给他当头一棒,敲醒他自己在干什么,常鸣瞬间清醒了,松垮垮地垂下手。她曾问过他打不打人,他也大言不惭说不打女人,正欲解释,蔡堂燕忽然反击开来—— 她往他胸膛狠狠推了他一把! 第49页 常鸣始料未及,踉跄一下。 “是又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别忘了你跟我怎么认识的!” 她尖锐的声音跟把匕首似的,彻底挑断了他们间微弱的牵连。 常鸣已习惯蔡堂燕的隐忍,从未料到这座死火山会爆发,两厢的冲击下,精神还在怔忪中,人已被推到门边。蔡堂燕扭开锁头,一把狠劲将他推出去。要放以前,常鸣就算扎不稳马步,也不至于被女人推着走。 “还有啊,我不叫’蔡小堂’,我叫蔡堂燕,我家人和朋友都叫我‘燕子’,我最讨厌的就是’堂’字。” 如今的他托着一条笨重的腿,已是勉力支撑,蔡堂燕丝毫不留情面,手甩出最后一下眼皮都不眨—— 常鸣一个后退不稳,从楼梯倒了下去,手忙脚乱中拽住栏杆,减缓了落势,但依然摔了个狼狈的四脚朝天。 蔡堂燕就在楼梯上方睥睨他,嘶声叫道:“就算我出来卖,也不找你这种没种的男人!” 常鸣维持刚才那个姿势,蔡堂燕的歇斯底里让他意外,骨头散架般的疼痛堵住他一腔的疑问,愤怒积蓄在体内仿佛要从眼睛出来,他瞪圆着眼仰视她。 她转身进屋,木门摔得震天响。 蔡堂燕倚着门,恶意带来的快感让她浑身战栗,仿佛一直以来的委屈都找到了发泄口。刚才那干干脆脆的一推,已是将两人黏糊不清的过往一刀两断。盛怒占据她所有的感情,全然分不出一片空暇来思考对错与后路。 她花了许久才平复呼吸,两手却依然不停颤抖。 腹中空空提醒她今晚连晚饭也来没得及吃,她飘进厨房拉开那个矮冰箱的门,里面东西挨挨挤挤放到最上格,空下一层高的放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盒子。 蔡堂燕愣了一下搬出来,还没打开便从顶部的透明小窗看见“生日快乐”几个字,上面隐约是“蔡小堂”。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这又是一年春天,燕子飞回,她的生日又到了。 蔡堂燕嘴巴大张,失声坐到地上,抱着蛋糕盒险些揉坏,奔溃得像醒来找不到爸妈的小孩。 她好生放下蛋糕,开门出去,黑洞洞的楼梯和楼下树荫,像把常鸣藏了起来,她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被迫休学挣钱给她妈做手术时她只是酸了一下鼻子,被蔡江豪打得抱头乱窜时她自认倒霉,被钱冬薇和储向晨欺负她也没哭,现在,未尝到的甜蜜比一切不堪更酸涩,更痛苦,像一生中的苦楚被提炼出来,只等这一刻尽数灌进她体内。 而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她抱着膝盖蹲到地上,比被打的时候更希望缩成坚硬的一团。 乍暖还寒的春夜里,万物复苏,她却宛如入冬的树木,落下千枝万桠的活力,徒留光秃秃的颓唐。 蔡堂燕几乎脱了力才上去,扶着生锈的栏杆爬到五楼,僵硬地摸出钥匙时,后面传来一道也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男声—— “喂,要喝酒吗?” 蔡堂燕缓缓转头。 对面的那个民警好奇地盯着她,举举手里酒瓶,“就喝酒。” 第二十六章 蔡堂燕进门后, 曹达留着大门敞开,穿堂风吹过, 客厅送出酒味和寒意。 曹达家里装饰比蔡堂燕那繁复不了多少,看得出单身男人的忙碌生活。茶几边堆了一箱啤酒, 他坐到蔡堂燕对面起了一瓶,左右找纸杯,蔡堂燕捞过瓶子, 淡淡地说:“不用了。”对着瓶口仰头咕嘟起来。 曹达定神看了几秒,想起什么似的,自顾点点头, 又起了一瓶给自己, 伸过去和她碰一下瓶颈。 “你还在火锅店那吧,今晚不用上班。” 蔡堂燕发出一个音节, 不知是“唔”还是“嗯”。她虽然目视前方,眼神恍惚,显然焦点不在他身上。 “我今天也刚好休假,好巧呢。” “嗯。” 看出她没有交谈欲望, 然而安静下来气氛怪异,曹达随便找点话题, 把经手的奇案拿出当谈资, 对方也兴致缺缺。他抓抓脸颊,寻找其他话题,渐渐变成了对日常工作的吐槽。也不知她是否听进去,对方适当看他一眼, 吱一声。 曹达不知道自己几点睡去,他历来酒量不算差,醒来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他抹一把脸清醒,屋里只剩他一人。茶几上码了一堆空酒瓶,分成两堆,对面那堆只有五瓶,一个下面压着几张纸币。 欠身取过,曹达数了下,四十块,不多不少刚刚好。他开始觉得对门的小女孩有点趣味。 正想着,门外动静传来。曹达转着酸胀的胳膊,惯常地又凑到猫眼那。 对面开着门,有个男人走出来——咦,不是昨晚那个,上了年纪,头发掺白——他推着一个行李箱,对送出来的女孩说:“蔡小姐,不用送了,我自己下去可以了。” 女孩一脸倦怠——也不奇怪,喝了半宿的酒,肯定也没睡好——踟蹰跟出来。 “蔡小姐,你回去吧。” 女孩捋了一下头发——通常这是不自在的表现——犹犹豫豫说:“钟叔,麻烦帮我……跟常先生……说声‘谢谢’。” 细如蚊蚋的声音,险些被木门过滤掉。 “好,我一定替蔡小姐转告。”叫钟叔的中年人顿了一下,“蔡小姐,还有别的事吗?” 女孩绞着双手,摇摇头。 第50页 “那,我走了。蔡小姐保重。” 这文绉绉的告别词让曹达听了起鸡皮疙瘩,这不是他这种糙人能体会的。 中年男人走后,女孩关上门,曹达的偷窥剧场也落下帷幕。曹达虽有着正经工作,却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然也不会非礼勿视,然而心里的蠢蠢欲动总能适可而止,对此他颇为自得。 蔡堂燕回到屋里,常鸣让钟叔取走他落下的东西,除了那根腋拐不要,其他统统带走,狭小的客厅空旷出来,透着无人居住的寂寥。 她坐回还未收起的沙发床,下意识抚摸粗糙的帆布套,似乎也被坐光滑了。 这时,一阵陌生的铃音响起,蔡堂燕确认不是她的,左右寻找,声源在昨晚的外套口袋。 是钱冬薇的手机。她险些想不起夺了她的手机和钱包。 一个邻省的号码,没有名字。蔡堂燕不打算接,留它不知疲倦地响着,直到挂了电话。 手机有锁屏,蔡堂燕开机失败,只能就这么搁着。即使开了机,也不知道有何用处,抢来是一时冲动,她对钱冬薇的秘密无甚兴趣。钱包里也是,她拿走那两百块现金,便和手机丢一边。 蔡堂燕的日子似乎有了变化,又似乎一成不变,她继续两点一线打工、睡觉,隔壁的警察又喊过一次喝酒,蔡堂燕婉拒了。 她定时给钱冬薇的手机充电,但半个月过去,钱冬薇一个电话也没来,身份证和银行卡于她似乎是身外之物。蔡堂燕并不寄希望于拿回那些钱,实际上她甚至拿不准钱冬薇是否会来找她。 钱冬薇没来,蔡江豪倒是送上门。 他先打钱冬薇电话,蔡堂燕无视,再又打她的,蔡堂燕同样置之不理。蔡江豪又玩上次那套,短信说有急事,蔡堂燕仍然忽略。 蔡江豪急了,补发一条:好燕子,接一下电话,我找薇薇找不到,打她电话不接,去她公寓也找不到人。 蔡堂燕犹豫一下,拉黑了蔡江豪的号码,一并将钱冬薇的手机关机。 她的世界恢复清静。 然而仅仅维持了几日而已。 这天晚上七点,正值店里忙得不可开交,两个着警服的民警上门点名找蔡堂燕。这显然惹上了麻烦,老板娘脸色不太好,但不好发作,将休息室暂时让给他们。 其一民警谢过,“就问几个问题,一会就完事,不耽误你们做生意。” 另外一民警指着一个塑料凳,朝蔡堂燕说:“坐,估计要好一会呢。” 先头那位掏出记事本,“那我们就开始了?好——我们来这主要向你打听个人的情况,钱冬薇你认不认识?” 蔡堂燕两手兜进衣袋攥紧拳头,“嗯……” 边记边说,“怎么认识的?” “我、我能问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民警交换眼神,得对方首肯后,还是由先头那位发声,“是这样的,钱冬薇父母最近联系不上她,来报了案,我们发现她有一段时间没回租住的公寓,所以来各方打探打探,看最近都跟谁有联系。” “哦。”蔡堂燕垂下眼。 冷淡的反应又触发两民警的眼神交流。 “你们以前一起在一个叫‘混合夜色’的夜总会上过班?” “……是。” “那我就直接问了,也不耽误彼此时间。上个月27号晚上六点左右你在哪里?” “……去找了她。” “我打断一下,现在距那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一般人都会想一下才记起哪一天,你是如何……记得那么清楚?” “我……”蔡堂燕指甲压进掌心里,“那天是我生日。” 对面两人恍然。 “几点离开?” “……记不清楚了。” “之后你去了哪里?” “住的地方。” “回到住处几点?” “十点多吧。” “监控显示你七点离开钱冬薇的公寓,而从她那到你住的地方乘公车最久也就一个小时路程——” “散步……”蔡堂燕拳头握得整只手在抖,“我走了一段才回来……” 对方聪明地猜到他们问话的目的,两人有些讪讪。 “大晚上的那边孤身一人走夜路不太/安全啊,”又问,“十点之后你一个人在家?” “跟对面门邻居喝酒,半夜回自己家,睡觉,十一点多醒……吃了饭自己一个人在家呆到快四点来这里上班,凌晨两点——” “好了好了,足够了。”民警准备收起记事本,“能最后问一个问题吗,你去找钱冬薇具体为了何事?” 蔡堂燕:“私事。” 民警表情登时不太好,另一个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侧腰,插话:“好了,我们要了解的暂时先到这,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有需要,可能还要再来打扰你。” 两人夹着笔记本侧身挤过雨篷下的火锅桌,出到外面同时大吸一口气。 刚才问话那人先开头,“下一个找谁问?” “顺藤摸瓜,看看她对门呗。” “这钱冬薇家人也有意思啊,她每个月初寄钱回家,这个月的家里没收到,就匆匆跑来找人了。这要是钱按时到,估计平时也不多问几句,不然离开住的地方半个月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嘿,她老子老娘还不知道她以前干什么的呢。走吧走吧,赶紧问完收工回家。” 第51页 这两人又是一晚忙活,最后将走访打听到的消息汇总,大海捞针般的工作难度让两人抓头挠耳。一番分析后,得出以下归纳—— 蔡堂燕对门刚好是扫黄组的同僚曹达,证实喝酒一说,并提供了一条新情报。这蔡堂燕啊,不是一个人住,有个男人经常出入她家,唯一可辨认特点是腿脚看上去不是太麻利; 又问到钱冬薇另一叫储向晨的昔日同事,这人那晚七点之后行踪存在破绽,也是跟蔡堂燕一样缺了一段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而据“混合夜色”其他人反应,蔡堂燕和储向晨私下关系不错; 另外监控显示经常出入钱冬薇公寓还有一个男人,身份未明; 目前要先找出跟这两个女人有关的两个男人,看是否能将线索串起来,找出突破点。 收工回家路上,这两人无聊又说开了。 “你说这钱冬薇到底跑哪去了呢——哎,不是我乌鸦嘴啊,照以往的经验,99%已经活不成了……” “我懂我懂,这种场子的女人身份不明不白,多是见不得光,一个嫖资谈不拢,或者病死——淋艾梅什么的——或者虐杀,失踪经常有的事,有些死在外头家里人都不见得来找……” “哎,还是别说了,现在还无头苍蝇呢,这么想下去今晚不用睡了……” “……” 第二十七章 这晚被询问后, 蔡堂燕一直心不在焉,反应迟钝, 被老板娘斥了两句,灰扑扑下了班。 她几乎一路小跑回到住所, 翻出钱冬薇的钱包和手机,犹疑是否要交给警察。 这念头刚冒出来,马上被扑灭。她想不出该如何解释东西为什么在她这。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她马上否了, 扔了跟抛尸一样,要被人发现,也是百口莫辩。 蔡堂燕第一次翻看钱包里的东西, 除了身份证、银行卡, 几张零钱和票据,钱包最秘密所在无外乎相片夹层。那里塞了张美发优惠卡, 蔡堂燕把它拉出来,一张大头贴随之掉出。 ……藏得真深。 大头贴从印刷质量看应该是好几年前,两个人脑袋凑一块,左边一个的确是钱冬薇, 不过比现在青涩许多,甚至有点土气, 而右边一个戴着眼镜, 五官不错,看着有点眼熟…… 灵光闪过,蔡堂燕把东西搁置沙发上,翻出那本《蝴蝶梦》——咦, 原来夹这的照片呢——她确认后来没动过,就连当书签也是背面向上。 苦苦思索好一会,方想起常鸣曾经嫌用照片当书签太膈应,换了一张他打印的废纸。 想起缘由,自然而然就想问这个人把照片放哪里了。 而那个“常”字也不经意溜出口,才反应过来人早没了。她抿紧嘴,像要把心事锁肚子里,又想到那人曾叫她不许抿嘴,难看,登时心烦意乱,好似一盘好棋被一只突然蹦出的猫搅乱了,她明明可以控制局面。 索性也不再去找相片,把手机钱包连着常鸣经常给她读的《蝴蝶梦》用塑料袋套了一块塞沙发底。 钱冬薇依旧不知所踪。民警以配合调查为由,再次将储向晨和蔡堂燕分别请进派出所。 民警拿出一张监控相片,指着上面一对人的背影中男的那个,“这个人你有印象不?经常出现在钱冬薇公寓的。”男人带着帽子,监控前低了头,拍不到正面,女人从背影判断是钱冬薇无误。 储向晨捏着相片盯了好一会,扔回桌面,不屑道:“不认识,脸都看不到。” “再仔细看看,身高、体格,有没有和谁比较相像?” 储向晨又研究一会,铅笔般细直的腿在桌底下猛地抖动。 “不认识。” “真不认识?” 不耐烦,“嗯——” “那能说一下2月27号晚上7点到10间你在哪里做什么吗?” “你们不是问过了吗?又问一次啊。” “上次你的回答是和老乡喝酒,但我们问过你的老乡,你恰好7点左右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储向晨靠向椅背,嘬着嘴,仍在抖腿。 “你们怀疑我。但是老大,她的失踪真的跟我没关系。” 询问的民警用指节警告地敲了一下桌子,“我们不是怀疑谁,是请你配合调查,让我们快点找到钱冬薇下落,好跟她家人交代。” “还是那句话,我跟她不熟,那晚没见过她。” 此后民警一再循循善诱,也套不出有用线索,这也侧面表明,这人肯定隐藏了什么,至于是否与案件有关,还得进一步确认。 这边针对蔡堂燕的询问也在进行。女人心理防线相对脆弱,这第二次一上来,便让案子有所进展。 照旧问她是否熟悉监控里的人,她凑近一下,马上说:“蔡江豪。” 民警没想到她认得那么快,“谁?” 蔡堂燕说:“我哥。”如同上次一样,她两只拳头依然藏在衣袋里。 “你哥认识钱冬薇?” “嗯。” 又问了怎么认识,蔡堂燕对无关自己的部分一一相告,只到被问及那晚七点到十点在做何事,她便三缄其口,回避刻意。 民警无奈只好把蔡江豪请来,这位听到钱冬薇失踪,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松了一口气,丝毫不掩饰。 早就知道这位赖皮的德性,民警揶揄,“她失踪了好像你很开心啊。” 蔡江豪口是心非,“没有没有。我也着急呢。”心里却无比舒坦,这下没人逼他出打胎的钱了,这位比不得蔡堂燕那只软柿子,泼辣得很。 第52页 民警同问了27号当天晚上动向,蔡江豪心情飘忽着,随口答:“跟我妹在一起。” “在哪里,在一起做什么?” 这下敲响脑子里的警钟,蔡江豪又翻盘道:“不是,和一个哥们在一块,储向晨,嗯,储向晨。” 通常撒谎的人需要记忆包括伪造在内的多个“事实”,高压之下容易造成混乱,往往不经意抖出的便是那个真相。 民警逼近他,口吻严峻:“到底跟你妹还是跟储向晨?” 蔡江豪不自在地左右晃着身体,说:“唔,他们两个在一起……”本想逃脱干系,这下怎么撇也撇不清了。 “说实话!”仿佛无形的惊堂木拍了一下。 蔡江豪眼皮跳了下,“他俩在一起,我本来是找储向晨的。”他把责任一并推开,死不认自己拉皮条。 民警举起一根手指警告,“你要胡说八道影响调查回头有你好看啊!” “老大,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俩在干什么?” “嘿,成年男女能有干什么。” 询问的两个人对视一眼,负责记录的那位叹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前脚刚放人走,又得请佛回来。 他把笔记拢了拢,无奈地敲了敲桌沿。 第三次进派出所,蔡堂燕表情跟面具般一成不变,白得发青,毫无朝气。 既然能来第三回,说明调查步步深入,上一次停留在表层的问题,应该是时候掀开遮掩的外衣了。 “你哥蔡江豪告诉我们,当晚七点到十点你和储向晨在一起?” 蔡堂燕佝着背兜着手,埋头看桌面的纹路。 “是不是?” 她仿佛没听到。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对面人说,“你们当时在做什么?” 依旧沉默。 “储向晨已经说了……” 一直耷拉脑袋的女人豁然抬头,“不是……” “‘不是’什么……” 双唇颤抖,“是他……是他强/奸我……” 民警吃了一惊,“蔡女士,强/奸可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强迫你,据我们调查,当天并没有接到类似的报案……” 那两个字在他们口中不过是冰冷的专业用语,就像老法医眼里的尸体一般,太过寻常,于她却不啻于利刃,每重复一次都在划开行将溃烂的伤口。 “没有……”她声音比往日要低,沉成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我没有证据……” 民警烦恼地挠着脑袋,头皮屑飞落几片。本以为这两人有嫌疑,现在看来三人连串供也算不上,案子陷入一筹莫展的局面。 这边也通过蔡堂燕小区门口出入的监控找到疑似与她同居的男人,但蔡堂燕拒绝提供联系方式,但这难不倒他们,去她以前工作过的“混合夜色”一问便知。 常鸣被民警敲开家门,还以为自己的案子有了进展,没想对方第一句问的便是:“常先生,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蔡堂燕的吗?” “她怎么了?” “那看来是认识了。” 常鸣让他们进来,两人打量着屋里崭新的装修,跟蔡堂燕那个小区截然不同的面貌,两人关系让人深思。 两人便开始例行询问,问认识一个叫钱冬薇的吗,常鸣直接否认,反问:“蔡堂燕出什么事了?” 这急切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即便她对他再不堪,当她跟警察挂上钩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倒无关担心与否,纯粹好奇。 “常先生你跟蔡堂燕属于什么关系?” 常鸣像识大体的人,极为配合,“朋友。” “这钱冬薇失踪前见过蔡堂燕,我们特意来问一下,2月27日晚上——” 常鸣说:“不在场证据?” “也可以这么说——” “2月27日晚上十点左右她跟在她家里,大约十点半我打车离开回到这里,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对方为他干脆的回答愣了一下,记下要点后问:“那你知不知道她回来之前去了哪里?” 常鸣说:“不知道。” 民警又问几个问题,常鸣一一作答,没有再反问,过程相当顺利,最后忍不住跟常鸣握了握手,谢谢他的大力配合。 两个蓝色身影走后,常鸣找出王琢的电话。 “王琢,是我,有要事。——以前你在公安局说得上话的朋友,还有联系么,想托他打听个消息。——不是我的案子,是另外的。——好。回头谢你。” 王琢的朋友说要先打听一下。 这一下就是半天,常鸣开会走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干脆交代好秘书,自己回办公室抽根烟。 烟盒在手里不知转了多少轮,那人的电话来了—— “常总,哎,我给你问了一下,不过这信息按理说是要保密的……”这人办事聪明,既然常鸣是王琢的朋友,也不多问他与要打听的人什么关系,避免尴尬。 常鸣说:“嗯,我懂,您说,这事就你知我知。” 那人把钱冬薇失踪案大体说了一遍。常鸣问的也是钱冬薇的案子,没有直接问蔡堂燕的,侧面打探往往让对方松懈,不经意吐露不属于重点的细枝末节,方便他顺势追问。 常鸣果然道:“钱冬薇那个好姐妹什么情况?怎么不怀疑她了?” 第53页 “说到这点,有个比较耐人寻味的事。钱冬薇的这位好姐妹在她离开公寓后,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位好姐妹宣称对方……强/奸了她……” 后面的话如变成耳鸣,失去了实质内容。常鸣甚至怀疑他听觉出问题。 “哎,常总,你还在听吗?” “你说她被……了?” 那个词跑进他脑海,到了唇边像触犯禁忌般咽下。哪怕作为旁观者,这样的词眼也很伤人。 “她说是这么说,但是指控也需要证据,这类指控取证非常艰难,况且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男人那边宣称你情我愿。不过这个女人以前也在市里有名的夜场上过班,同事以为两人是男女朋友,所以是你情我愿还是强迫,这还很难说……不过两人的关系在这案子里关系不大,暂时就没往下追究……” 烟盒在常鸣手里变成圆实的一团。 他语气森寒,“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赶着更新忘了说。非常感谢看了25章没有弃文的各位。 那就再来个预警,此文开放性HE…… 第二十八章 时隔大半年, 常鸣来到混合夜色。整顿之后的混合夜色应该称之为“简单月色”更合适。 常鸣没带手杖,一个人来到吧台边, 掰开西服的扣子坐高脚凳上。 沈代蜜很快迎上来,熟稔地朝他微笑, 替他叫了杯酒,“常先生,好久不见了。” 常鸣点过头, “阿柏跟你说了。” 沈代蜜下巴往吧台另一头一抬,压低声:“那个就是。” 小年轻,发型时髦, 本就瘦削, 又裹着黑马甲、黑西裤,细长得跟条铅笔似的。 “我最近还听说了一些八卦, 拿不准常先生有没有兴趣……” 常鸣示意她继续。 “据说他跟以前在这上过班的一个女孩……好上了,我回想了下,好像常先生也认识的。” 常鸣手指轻点着吧台,那杯酒没有动, 人出奇的冷静,好像当真不假的旁观者。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好像很自豪, 背后吹得很厉害,跟很多人都说了。还有——” 常鸣本来还盯着那个小酒保,沈代蜜一卖关子,他便转回眼, 说明一字不落听进去了。 “说只花了两百块,一摸那腰反应就特别大……” 常鸣本握着杯,手滑似的撴落杯垫上,酒水洒出一泼。沈代蜜忙举手,让人拿来一盒纸巾,她小心给擦干了。 常鸣心里亮堂着,这八卦经女人之口说出,已是极尽委婉,要追溯到源头,那个洋洋自得的男人也许用词粗犷百倍—— “记得以前在这上班那个话很少的女孩么?最近搞了下,才两百块,一摸那腰就扭啊扭的,特别带劲,紧巴巴的。” “哎哟我操,我还以为你早上过了,不都说是你马子吗。” 常鸣让沈代蜜凑过来,与她耳语:“你帮我找个他身边的人,传个消息……” 沈代蜜听着,中途嘴巴倏地微张,眼神诧异。 “听明白了吗?”常鸣后退,回到原来姿势。 “……嗯。”沈代蜜难得神色犹疑。 “出了事我负责。”常鸣自若地说,仿佛方才之言不过一句晨间问候。 “好的,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常先生。” 常鸣又往那个小酒保方向觑了一眼,像在提防,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从高脚凳上下来,边扣上扣子边说:“回头把你银行卡号发我。” 沈代蜜会意,“谢谢常先生。” 离午夜两点还很久,小区停车位供不应求,常鸣的车停在马路边,斜对着小区大门。 “钟叔,你先回去吧。” 钟叔侧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诚恳:“常先生,我还是留在这等你吧。” 常鸣说:“我今晚没喝醉。” 钟叔默然。 推门下车,三月尾巴的微寒灌进鼻腔,有点痒痒的。 常鸣站在楼下还有些迟疑,想起她把他推下楼,辱骂他,还有些迟疑。究竟是一时气话,还是憋在心头的愤懑终于寻到发泄口,常鸣拿捏不准。 可某种意义上讲,她确实骂得没错…… 每踏上一级,心底想法似乎又变一遭,等重新站到被赶出的门口,一切又似乎尘埃落定。 门底缝隙依旧是一条黑线,她应该还没回来。同住近两月,他甚至不曾关心过她在哪里打工。 犹豫再三,他叩了叩门。 “蔡小……蔡堂燕。” 无人应答。 常鸣掏出手机拨下她的电话,凑耳边,关机。 上班还不给开机?没电了? 收好手机,没了拉杆箱依靠,常鸣就那么格格不入杵在门口,随着走道灯的熄灭渐渐融入暗色里。 午夜三点,往常这个时候常鸣已熟睡,今晚等待的兴奋感吊着他,眼虽然累了,人却还清醒。 黑暗中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但过于大声,不像轻手轻脚的蔡堂燕的。等声音和灯光近到眼前,他抬眼,果然不是。 五楼就两户人,这人大概是对面的,常鸣从来没见过。 那人盯着他,常鸣也迎上男人的目光。他点头为礼,男人脑袋也梗一下。 曹达此时穿着便衣,看上去像个普通人。手里拎着一袋炒粉,浑身味道油腻。 第54页 他低头开门,可以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依然黏在他身上。 曹达扭开门,转回头说:“你找住里面那女孩吗?” 突然的对话让常鸣愣了下,嘴里含糊应声。 “她不在。” “……” “嗯,回老家了,她跟我说的。” 常鸣眉头皱了下,却又被阴影遮盖了。曹达关门前他出声:“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曹达摇头,“没说。” “谢了。” 曹达伸了伸下巴表示回复。 楼梯灯随着关上的门熄灭,常鸣想了会觉得对方没有隐瞒他的理由,只好离开。 出到小区门口发现自己的车还在,感到贴心之外也颇为无奈,幸而钟叔并未说什么,只问他要去哪儿。 蔡堂燕的确回了老家。 白日里接到胡新雪的电话让她回去一趟,问出了什么事,只说电话里不方便,回到家再说。 蔡堂燕匆匆收了东西告假回家。 风尘仆仆到得家门口,已经暮色四合,蔡江豪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百无聊赖看着疯狂戏耍的小孩。 蔡堂燕感觉不妙,放慢了脚步。 蔡江豪也发现了她,站起拍拍裤子,转身进屋。 跟上蔡江豪进里屋,蔡光远端着一簸箕晒干的鸭毛,说了声“燕子回来了”。 “我妈呢?” 说话间,胡新雪从自己房间出来,神色间有种异样的精神气,甚至可称为斗志,但因为她毫无表情,显得拒人千里。 “把门关上。”胡新雪说。 蔡堂燕瞬时明白她妈这副表情的由来,两手握拳,站着没动。 “让你关门没听见吗?” 依旧一言不发,这逆来顺受的反应太蔡堂燕了。 蔡江豪自告奋勇去把门关上,几乎在落锁的一瞬,胡新雪爆喝:“跪下!” 胡新雪身体状况不佳,吼完整个人剧烈喘息,但整个人仍然撑着一口气在那。 蔡堂燕说:“妈,有什么事你说。” “我让你跪下没听见吗!” 她依然站得笔直笔直的。 “好,你硬气,我问你,你在外面做鸡是不是?” 蔡堂燕心头一惊,神情出卖了她的回答,她看向蔡江豪,他无辜又无聊地转开眼。 下一秒,胡新雪抄起屋角的扁担,一杆子破空有声,甩在蔡堂燕后膝盖上,她吃疼呻吟一声跪倒在水泥地上。 “你、你还真的……” 胡新雪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那是空穴来风,但蔡堂燕这藏不住事的反应她太熟悉了。胡新雪带上哭腔,手上却不停,这一杆子要将二十几年的失意全数挥出般,落在蔡堂燕的后背,她几乎趴到地上。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寄那么多钱回家,过年还穿那么贵的衣服回来,还骗我是别人穿剩的!”胡新雪浑身颤抖,“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败类!” 胡新雪又要动手,被蔡光远拦腰抱住。 “别打——!哎,别打——!打伤了怎么办?” 胡新雪疯了似的,手被拦住,脚却抽空要踹她,挣扎得披头散发,一脸愤恨又颓唐。 这不是蔡堂燕第一次挨打,小时候被打都是因为孩子脾性不懂事,上了初中学乖后基本没了这现象。以前她会躲,但这一次她哑口无言。 反抗还能表示她有理有据,但蔡堂燕就静静蹲着被打,胡新雪更是气不从一处来。 “你让开一边!”胡新雪怒斥蔡光远,后者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妻子如此火爆的怒气,愣了一下,就这一空档,胡新雪又抡棍砸在她脑袋上,蔡堂燕有片刻的眩晕。 “你还想着上大学以后当老师,你这种道德败坏的人还想当老师你恶不恶心!” “新雪,你冷静,你冷静下——!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这边闹腾成一团,那边蔡江豪却倚在墙边,好似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只偶尔苍蝇飞到他脸边时伸手赶一下。 “够了——!”蔡堂燕伸手接住迎面打来的扁担,震得虎口生疼生疼的。“我挣的钱是给谁用的!” 许是没料到她会反抗,胡新雪怔住。 刚才那一吼,像在一袋沙子上划开一道口,起初只是短短的裂缝,后来沙子流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嘶啦一声袋子裂了,整袋沙子再也兜不住。 “要不是为了给你治病,我大学早差不多读完了!你以为挣钱很容易吗!你养不起我为什么要生下我!我真的宁愿你当时把我给打了——” 啪的一声,蔡堂燕脸颊火辣辣地疼。打人不打脸,这是她教她的,即便以前吃再多皮肉之苦,胡新雪也给她避开了这张不像她的脸。 蔡堂燕嘴唇也颤抖起来,“你就会打我!你自己嫁了个懦弱的老公,带了个烂赌的继子,有气没处撒就来打我!你有本事打他们去啊——!” “你、你——” 胡新雪双目瞪圆,指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在颤动,愣是吐不出下一个字,忽地双眼翻白,两腿一软,晕了过去。 蔡光远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又拍她脸蛋、掐人中,全然无反应。 蔡堂燕后怕起来…… 蔡光远几乎哭着说:“找、找车来啊……送医院……” 第二十九章 家里离县医院路程远, 叫救护车来不实际。蔡江豪还算良心未泯,立马说:“我去找车。” 第55页 蔡堂燕忍着浑身的痛过去, 失措地喊了几声,当然毫无反应。 没多久, 蔡江豪一边嚷嚷“车来了”,一边在蔡光远的帮忙下背起胡新雪。蔡堂燕也跟着出去,门外停了一辆轿车, 驾驶座开着窗,司机是石凯旋他爸。以往两家人走得并不近,石父的热心之举实为意外, 但事发突然, 蔡堂燕也来不及深思。 胡新雪被推进抢救室,蔡堂燕缴费忙前忙后。 石父和蔡江豪低语几句, 安慰性地拍拍他肩头,先行离开。不知蔡江豪何时成了家长代表,蔡光远倒缩在一旁像被冷落了。 费用缴好,蔡堂燕在门外焦心着, 蔡江豪送走石父回来了。 他沉声数落道:“你说你,讲什么不好, 明知道她身体不好还专门挑气话讲。你这不是找罪受吗, 还浪费钱。” 蔡堂燕哑然,嘴巴张了又合上。就在刚才她还觉得自己错了,不应该顶撞母亲,可现在蔡江豪把所有责任都推她身上,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她又心有不甘。 “妈是我的,钱也是我的,关你什么事。” “哎,你这人——”蔡江豪又惯性地挥起手要打人,蔡堂燕躲开了,蔡光远终于发挥点家长作用,起来拦住他,“这是医院,打什么打,也不怕丢人吗。” 好歹有人撑腰,虽然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蔡堂燕还嘴,“要不是你多嘴,能有现在那么多事吗。你瞎吹什么牛皮不行,跟她说我干什么,她要真气死了,你也是凶手。” 蔡江豪没想到软柿子也有硬骨头的一天,敢顶撞他了,登时气得横眉竖目,又想打人。 “好了——!”蔡光远喝道,“人还在里面抢救,你们兄妹俩能等她转过气来再吵吗。” 蔡江豪哪理会他的规劝,撇开他的手就要去提蔡堂燕的耳朵。后者尖叫一声,终于惹来了旁人的注意。 一个保安过来警告,“这医院啊,你们安静点,要吵架到外面去吵,不要影响别人。” 蔡江豪这才畏势消停。 抢救室的灯两个时后才熄灭掉,结果不如人意,医生告知他们癌细胞已经转移,让家属有心理准备。 这对蔡堂燕不啻于晴天霹雳,“怎么、怎么可能,去年底还说有好转了呢……怎么突然……” 三人里反应最平静莫过于蔡光远,蔡江豪只是震惊,并未表现关心。 蔡堂燕直觉应该问蔡光远,医生也看向他,把解释权妥当地留给他。 只见蔡光远缓缓开口,“哪有好转的事,查出的时候已经中期了。吃药就控制得好一点,但是要钱哎,你妈怕你太累了……” 事实残忍,偏离蔡堂燕的预设,她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样的解释,执迷于自己认定的假象里。 “过年回来的时候……她精神还挺好的……” “你回来过年,也就那么几天,能精神不好吗,撑撑就过了……” 蔡堂燕脑子依然嗡嗡。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和她一起瞒着我?” 医生比出暂停的手势,和事佬般说:“哎,你们要讨论一会再讨论,我们先把治疗方案给定了。保守治疗就是继续吃药控制,但效果你们也看到,还有就是化疗,需要根据病人身体状况……” 蔡堂燕抢着说:“哪个可以支撑久一些?” 医生喜欢这么直接的家属,说:“当然是化疗更彻底,但也要看病人身体是否能承受。” 蔡江豪在旁边冷不丁提醒,“你有钱吗?” 蔡堂燕瞪着他,蔡江豪自觉在理,给了她一记白眼。 医生劝说道:“病人有知情权,要不你们还是等她醒来后来作定夺吧。” 回到病房胡新雪已悠悠转醒,蔡光远传达医生的意思,话还没说完,胡新雪截过话头,“回家。” 蔡堂燕在边上提醒,“妈……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回家,还是继续住院观察吧。” “回家。” 胡新雪重复,说罢要掀被下床,看到手背的针管,伸手要去拔。蔡光远和蔡堂燕同时摁住她的胳膊。胡新雪甩开她的手。 她还在生气。蔡堂燕讪讪收回手。 蔡光远向来对她言听计从,也许胡新雪就爱他这份温柔体贴吧。他好言好语道:“我们吊完这一瓶就回家,你先好好躺着。” 胡新雪果然躺回去,愣愣看着被面,视线不曾落在蔡堂燕身上,好似当没她这个人。 蔡光远把蔡堂燕拉到走廊,劝道:“燕子,别跟你妈抬杠,顺着她点,也没多久了。” 蔡堂燕气道:“你说什么话呢!” “她跟我说了很多次了,如果到最后关头,她要回家,不住院。”蔡光远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开始我也是的,但好歹尊重她一下,让她自己做选择。” 蔡堂燕没再听他说下去,匆匆跑出大楼。外面风有点急,她大口呼吸,想平定下来却适得其反,越喘越厉害,忘了一身的疼。 天已入夜,已没回去的车,蔡光远好说歹说,胡新雪才同意留到第二日早上。蔡堂燕看得出她不想理会她,也不再费口舌,只是这女病房还是她留夜合适,胡新雪默许了。 从护工那租来行军床,蔡堂燕在病床边躺下,隔帘内的空间缩小了一半。 后背还有点疼,蔡堂燕侧躺着,听见胡新雪偶尔带着叹息的喘气声。 第56页 “妈,睡吧。都是我的错……你别气着自己……” 胡新雪没接话,蔡堂燕等了很久,叹息声不见了,她支起上半身,胡新雪已经闭着眼,再仔细看,胸膛依然起伏着。 她又躺回去,为自己的观察愣了一下,难道她已经接受母亲是个垂危之人了? 剩下的一个月,蔡堂燕记得很清楚,每天都重复一个样子,却又每天都不一样了。 胡新雪依旧沉默,开始会继续喂鸡扫院子做饭,蔡堂燕抢着来,她也由她去,端一把小凳坐墙脚边看着。 蔡堂燕也不是话多的人,翻来覆去找不到话题,索性读书给她听。 四月初店里老板娘来电,问她还回不回来上班,蔡堂燕应说回,又问几时回,她便答不出来了。 蔡堂燕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她妈妈原谅她,还是……她不敢往下想,便告诉老板娘短期回不去了。那边也干脆,说工资打卡里问她要了卡号。 胡新雪起来溜达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常行动变得吃力,不得不依赖蔡堂燕的帮忙。看着一个人渐渐垮掉,如在强风中护一盏碎了灯罩的风灯般无能为力,生命之前蔡堂燕自己的困扰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四月二十八日这日早上,胡新雪喊了一声“燕子”,声线微弱,蔡堂燕在院子里好一会才听见。 蔡堂燕到了窗前,胡新雪坐了起来,说:“燕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别插话,我可能没力气听你说那么多。” “妈……” “燕子,我不怪你,没有哪个当妈的会跟自己儿女过不去。你说得对,要是没有你,我可能早走了——” “妈,不是——” “但你听妈一句话,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家庭出来的孩子,读书是改变命运最有效的方式,没有其他捷径。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糊涂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蔡堂燕原来坐在床沿,这时忍不住搂住胡新雪的肩头,只是她太瘦了,她不敢用力。 “等我走了,就不会拖累你了——” 蔡堂燕辩解着,“不是,妈,你没有……” “你哥是个吸血鬼,你爸……”胡新雪抽噎一下,“你爸真的是个好人,就是弱了点,希望你不要恨他……你亲生父亲……” “我知道,我都知道,妈你别说了,好好休息。” “你亲生父亲也指望不上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跟我在一个户口本上的,到时候想办法拿了户口本就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胡新雪又说了很多,把重要的反复说了三次,直到精疲力尽睡去。 这个午觉她睡了很久,很沉,直到蔡堂燕用茶缸端了温水进来,啪啦一声手软摔地上,她也没醒来,更别提蔡堂燕嘶声裂肺的尖叫…… 蔡堂燕亲自料理胡新雪的后事,掏钱的时候,蔡江豪默默拿出一万,蔡堂燕不可思议看着他,然而对方没解释,她也没心思过问。 胡新雪年轻时退学未婚生女,遭娘家人排挤,嫁给身无分文又年长许多的蔡光远,一生潦倒困顿,蔡堂燕把所有积蓄拿出来,送她走个风风光光。 要办理销户时蔡堂燕问蔡江豪要户口本,蔡江豪却抢过她手里的死亡证明单,说由他去办,依旧把户口本捂得严严实实。 胡新雪的过世击垮了她的精神,蔡堂燕如行尸走肉,带着濒死之人的森然。蔡堂燕开始找不到生活重心,万事了无意义,整日端了凳子在胡新雪坐过的位置枯坐。从回家那会就开始失眠,如今更加重了,大把掉头发。 石凯旋来看过她,艰难地推动轮椅,找一些无趣的话题和冷笑话。蔡堂燕平时不爱搭理他,也想不出他来的原因,这下也只当他是一把聒噪的椅子。 蒋璇也抱着小孩来看过她,她们是初中好友,但蒋璇毕业就结婚生子,生活轨迹迥异让两人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例行安慰过后,蒋璇说:“其实石头人心地还可以,就是不太会说话。” 蔡堂燕机械地转头,讶然于她的谈话目的。 “虽然腿脚不方便,但好歹家里没负担,你以后要是生了孩子,还有他妈帮带,不用像我得一个人操心。跑外面打工有什么好的呢,最后还不是要回来的。” 一直混沌的蔡堂燕如被扇了一巴掌,整个人清醒了。 “璇子……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石凯旋?” 蒋璇还来不及回答,她娃娃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晃着一边说:“嫁谁不是一日三餐晚上一条被,凑合凑合就一辈子呗。” 蔡堂燕这些天第一次站起来说话,动作过猛,整个人眼前黑了一下。 “……那换做你,你嫁么?” 蒋璇换个姿势抱娃,讪笑:“我没那福气。” 蔡堂燕的身份证有效期还有十来年,当晚她收拾了行囊,重要物品随身携带,天一亮就出了房间。 往日只落横杠的大门上了一把锁,蔡堂燕愤怒地晃了几下,当然徒劳。她拎着包想上楼顶,家里只有一层,她打算从楼顶跳下去。上楼一看,连铁栏门也落了锁,她踢了一脚,墙灰簌簌下落,铁栏门依旧稳稳嵌在墙上。 她泄气地下楼,蔡江豪阴森森地杵在楼梯口,问:“你想干什么去?” “回城。” “回城也行,中午石头家来人,你们先把证领了。” 第57页 蔡堂燕可笑地看着他,“蔡江豪,你还有点人性吗,我妈才走了七天。” 蔡江豪自然过滤前半句,“石家的意思,你和石头先领证,摆酒可以以后补上,你要回去读书也可以,他们甚至可以供你。” “……你对石家人言听计从,是不是拿了彩礼钱?” 蔡江豪哂笑,“说得你没用一样。” 蔡堂燕想骂人,张开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 “你老老实实呆着,不然有你好看。” ** 常鸣以为蔡堂燕回老家扫墓,打算节后再去找她,没想被公司的事绊住,跑了几趟外地,这一耽搁就到了五一后,他险些记不起这回事。 潜意识里蔡堂燕的排名并不是第一。 常鸣一边赶去蔡堂燕的小区,她住所的阳台上空空如也,竟然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莫非搬走了?也不可能,蔡堂燕不像有闲钱换住房的人,除非她连工作也换了,可她九月就回校,按说没必要多费劲。 常鸣越想越不对劲,回到车上,叫钟叔送他到宾南县,想着去顺便围峰山那看一下,说不准几时回去,便让钟叔先行返回。 去和老袁对接完,常鸣提出借老袁的车一用。 老袁说:“常总,你要逛哪里我带你去好了。” “有点私事……” 老袁为难,据他所知常鸣车祸后就没再开过车,但老总话说到这份上,只好交出钥匙,“那常总开车小心的。” 常鸣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开车十年了。” 常鸣坐进白色丰田凯美瑞,右脚感觉刹车和油门位置,摆好左腿,放了手刹缓缓启动。 前方视野运动起来,常鸣感觉良好,握着方向盘活动一下脖颈和肩头,脚上慢慢加速。 才上了水泥路,车速加快,常鸣觉着不妙,总想起下一秒视线剧烈震动,视线变暗,再醒来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夹死,动弹不得。 车子忽然急刹□□路肩上。 一直在背后盯着的老袁抹着冷汗跑上来,叩了叩车窗,驾驶座的常鸣一脸苍白,低头盯着方向盘喘气,吓得老袁半天才敢说话。 “常、常总,还是我载你吧?” “……” 常鸣抱臂坐在后座,看着沿路山林越来越深,两旁翠竹耸立,荒草间杂,车道仅一车宽,有一段甚至是泥路,老袁像要把车开进山沟沟里卖了他似的。 “老袁,你确定路没错?” 前方直路无来车,老袁微微侧头,说:“常总,是走这路没错。你还记得摔残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条村的,我来过几次,印象深了。” 常鸣默然。 在路上碰着放牛的,老袁停车问了具体位置,又继续前行,最后在一条陡坡顶端停下,老袁开窗指着一栋外墙没贴瓷片的红砖房,说:“常总,到了,那就是。” 常鸣打开车门,老袁这车停得不地道,车门外一滩泥水,常鸣垫着脚下去,几乎是把左腿拖着出来,心头骂了老袁一遭。 他特意没带手杖,一拐一瘸地往红砖房走。 门前石墩上有个女人抱着个五六月大的小孩,旁边还有几个戏耍叫嚷着。女人一直盯着他走近。 常鸣客气地问:“请问,这是蔡堂燕家吗?” 女人竟然害羞地笑起来,这笑容常鸣不陌生,他再年轻一点、健全的时候,一般女人看到他都爱这么笑。 “你是哪位啊?” 看来找对了地方,常鸣看了一眼小孩被口水浸出霉印的领口,撒谎不眨眼:“我是她大学辅导员,来家访了解一下情况。她在家吗?” 女人嚯嚯笑了声,说:“她不在家,出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呢。” “那我等她一下。” “不过燕子可能不上学哩。” “嗯?” “她和她老公领证去了。嫁人了还能上学吗?” “什么?” 常鸣所站之地像漏开一口大洞,他失重地迅速坠落,两手抓不着任何可攀附之物。 他开始懊悔来得太迟了。 第三十章 “她结婚了?” 常鸣的反应不那么“辅导员”, 但蒋璇并不觉异常,反正与自己无关, 这张脸失望与和善都那么悦人。 蒋璇说:“是啊。” “跟谁?” 蒋璇笑,“说了你也不认识。” “她出门多久了?” “啊?” 常鸣重复一遍, 蒋璇恍然道:“吃过中饭就走了,这会估计早就到县上了吧,他们肯定还要顺便买结婚用的东西。” 常鸣看了手机时间, 下午一点,按理民政局两点上班,如果蔡堂燕十二点走, 他还有一小时。他不信这信誓旦旦要读书的小混蛋才到法定婚龄就兴冲冲跑去跟人结婚。 “谢谢了。”常鸣说罢要回车那边。 蒋璇哎了一声, “辅导员老师,你不等她回来么?要不回屋坐下?” “不了。”常鸣挥手作别, 要再等米都下到别人锅里了。 老袁没料到常鸣回得那么快,倚在车边一根烟悠悠还没到尽头,夹下来说道:“常总,那么快?” “晦气, 来迟了没找到人,到县里去一趟。” 这边说话间, 附近屋缝小道蹿出五六个人, 提铲拎叉的,汗流浃背,像刚干完农活回来。 第58页 为首是个上点年纪,一张脸黄皱黄皱的, 跟挖出来的老树根一样,问:“你确定没认错人?” 旁边那瘦光头回:“绝对没认错,那车白色丰田凯美瑞,开车的胖胖的是个经理还是什么的,来过石头家,另外那个好像也在工地上看过。” 一伙人气势冲冲跑往老袁的车,拦住了他们去路。 老袁和常鸣虽莫名其妙,见势不对也停下车。 老袁降下车窗问:“哎,大哥,麻烦让让,我掉个头。” 老树根吼:“你是不是围峰山的老板?” 老袁一听,心起不妙,“你们干啥?” 虽未正面回答,这躲避的态度已然等于承认,那瘦光头到底年轻气盛,抄着手中铲子捞一铲路边湿软的牛粪,甩飞到挡风镜上,原本透明无暇的玻璃上炸开一朵青黑色菊花。 “哎,我操——!”老袁骂开了,“你们找死啊!”车门拉开就要下去找人拼命。 后座的常鸣先报了警,拉制老袁已来不及,老袁也是冲动了些,这可不是秀才遇上兵,而是碰上了暴民。 常鸣摁下车窗,喊:“老袁,回来!” 瘦光头铲子一挥,又一团黑影飞来,常鸣迅速摁上车窗,但还是迟了些,白衬衫的肩头平白多了一团带异味的刺绣。 老袁回望一眼,眼神哀切。 那老树根喊道:“赔给石头的钱到底还不还?” 车门忽然横了出来,先落地的是那根制作精良的手杖,接着一双长腿,常鸣整个人端端正正站到了车外,像丝毫没有被那朵刺绣影响。 手杖点了下泥地,“谁找围峰山的老板,我就是。”眼神冷静,一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俨然开路而来的将士。 那几人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头。 老袁退几步凑到他耳边,“大概是石凯旋那事。” 常鸣心里明了,“刚才谁说要我赔钱?” 无人吱声。 老树根后腰被人支了下,人往前一步,立时成了标靶。 常鸣说:“你说的‘石头’是‘石凯旋’?你是石凯旋的什么人?” 老树根被迫发声,避开问题,“你们要赔的一百万,快两年了还没见影。” 常鸣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讨那一百万就应该找当初的包工头,我们公司该赔的一分钱不少赔给了是石凯旋。别是都败光了又找上我。我可警告你们,石凯旋能找你们来讨债,我也能找另外的人来堵你们。” 常鸣那派头的确像给得出买命钱的,几个年纪大点的有些发憷,怒火全憋在手上,转了转手里的禾叉。 还是年轻的经不起激将,瘦光头又甩了一下铁铲,常鸣下意识避开,老袁护主地扑到常鸣跟前挡着,但这会蚊子也没飞来一个,引得敌营爆笑一阵。 瘦光头得意地说:“我看你们都是蛇鼠一窝!你肯定知道他躲在哪里。” 气势一上来,便有人跟着起哄,铲叉霍霍,“妈的不赔钱不给走!” 闹哄声像糖水招蚂蚁,附近几家人饭后闻声出来围观,就连刚才抱小孩的蒋璇也过来了。 “哎,那不是燕子的老师吗。”她轻声叹。 “是么咯?”旁边人八卦地接上一句。 老袁悄声问:“常总,怎么办?跟这群烂民讲理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常鸣一边提防一边低声道:“我报警了,拖点时间。” 双方僵持着,一边不敢轻举妄动,一边无法突出重围,警车还没来,一辆黑色轿车先出现了,堪堪停在人形围栏外。 先下车的是个青年,瞧着老大不小了,但眼神不踏实。 司机是个中年人,隔着车身给他吼,“蔡江豪,你可别忘了把她找回来。”这话听着像提醒,神情却无善意。 蔡江豪也是一脸霉相,“别担心,下学期开学我去堵她就行了,跑不了的。” 两人基本是对骂的语调,这边人也听见了,外围的人问那司机:“石叔,出啥事了?” 这叫石叔的一挥手,跟穿衣服套手臂进袖子似的,“别提了,倒霉。” 人要走,这边瘦光头吆喝叫住,嚷嚷:“石叔,你还债的来了。”瘦光头到了近前,小声说:“石头以前那个老板。” 老袁也认出石凯旋爸来,伸脖子叫了声,“老石,你还记得我不?” 石父瞅瞅瘦光头和老袁,双眼迷茫,“怎么回事?” 老袁暗笑,老狐狸还挺能装的。 “老石,你还听够意思的啊,今天我们不过是路过,你就找这么群人来堵我。” 常鸣和那边两厢对望,有个人不自然地躲开了。刚才那个叫蔡江豪的偷偷看他一眼,闪到人背后,又探出脑袋,窥视他。反复几次,常鸣确认自己的判断,这人以前肯定在哪见过自己。 石父没来得及反驳,警车来了,常鸣又看了时间,一点半,现在赶去民政局还来得及,但不一定找得到人,这边又不能丢下老袁自己处理,常鸣陷入两难,但现实不给他选择余地,他只能举起手,示意是他报的警。 ** 两个半小时前。 蔡堂燕和石凯旋并坐在轿车后座,一块来到县上的民政局。 民政局在个院子里,石父在路边停好车,下车蔡堂燕便向蔡江豪伸手,用惯常的低音:“户口本。” 第59页 蔡江豪表情敏感,“干什么?” “领证要户口本。” 蔡江豪当然不懂,询问的眼神看向石父,得到那边点头,才不情不愿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掏出藏了许久的户口本,这上面只有蔡堂燕一个人了。 蔡江豪没注意到,她摸到户口本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蔡江豪从尾箱拉出轮椅,石父抱石凯旋上去,推着要往大门走。 蔡堂燕把自己挎包转到身侧,说:“我来吧。” 石父表情疑惑。 “四个人进去领个证,别人看到了……挺奇怪……” 石父和蔡江豪对视一眼后点头,将把手让给她,“那我们在门口等你们。” 守着这门口,就等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蔡堂燕边推着石凯旋往大厅走,边观察着院子布局,只有一栋办公楼,左手边是停车棚,右边离围墙有一车道的距离,看样子不是贴着围墙而建,应该有后门。一楼是照相馆和办证大厅,洗手间在厅的后头。 保安先领着他们填写资料,又问有相片了没,得知没有让他们先去照相。 这会还有几个对人排队,蔡堂燕把石凯旋推到队伍后面,跟他说:“你先排着,我去上个厕所。” 石凯旋对人群恐惧,略有怒气,“在家里不是上过了吗?” 蔡堂燕说:“肚子不舒服。” “偏偏挑这个时候不舒服,你故意的吧。” “……我来月经。” “……” 直白的解释吓得石凯旋哑口无言,蔡堂燕正好趁机走开,每走一步,离自由便近一步,她两腿开始发软。 洗手间旁边正是猜测中的后门,可以从室外绕过前厅往门口走。里面只有两个隔间,蔡堂燕进了里边一个,锁好门。 她从挎包里翻出一件皱巴巴的米黄色开襟短袖,她收拾胡新雪遗物时候发现的,看上去像清洁工的衣服。直接套上系好扣子,又从里边掏出一把小剪刀,解开蓄了三年的长发,剪了个狗啃似的刘胡兰头,把头发用塑料袋套了收包里,最后拿出一顶浅棕色渔夫帽戴上——她的小挎包只允许她藏下这些变装了。 把户口本妥当收好,蔡堂燕提了挎包出门,低着头往后门走,转过屋角大门口进入眼前,蔡江豪两人正在门外抽烟车大炮。 她可以预想被抓回的下场,今后是死是活全寄托在这一段路上。 烈阳之下,后脖颈晒得辣疼,两腿不禁发抖,把挎包藏在身侧,埋头大步往前走,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缠在脚下。 十米、五米、三米…… 蔡堂燕屏住呼吸,一步、两步、三步……出大门了! 她折向与蔡江豪相反方向,小跑起来,插进最近的路口,然后撒开腿跑起来,短发被带起的风托起,衣服也鼓成肥大的布袋,但依然不停歇。 这一刻的自由是逃脱了十几年的欺压与憋屈,来得比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更要欣喜若狂,像在沙漠里跑到一片绿洲,如在旱季里重逢一场大雨。 蔡堂燕跑着跑着,眼角的湿润混进鬓边汗珠里,打湿了参差不齐的短发。 她跳上一辆进市区的过路车,气喘吁吁扒着椅背走到最后排,连绵的青山框在后窗的风景里,原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这个鬼地方,她再也不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估计准时更不了了,尽量保持日更…… 第三十一章 两个警察拨开人墙进到中心, 胖一点那个问:“怎么回事?” 那老树根和光头把工具都杵到地上,模样跟刚下工回来的农民一样无辜。 常鸣把被堵一事简要说了, 胖警察看也无人员伤亡,训了几句, 准备作罢。 上次围殴抢劫一事让常鸣有了阴影,决定不能姑息,留住警察, “那可不行,这车脏了要洗,我这衣服也是。” 胖警察觉得有理, 但不愿接这烫手山芋, “那你们私下协商协商,看怎么处理。谁弄的?” 这种自发的临时组织没有什么凝聚力, 闻声均惋惜地看向先挑事的光头。 “就你是吧。”胖警察指着他,“把该赔的赔了,跟人道个歉。前头石凯旋那事人家法院判了是谁赔就找谁去,你堵不相干的人干啥, 没田种闲得慌吗。再说也不是你自个的事,谁给你好处让你出风头了?” 石凯旋老爹连忙撇清关系, “老大, 绝对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光头成了众矢之的,又见石凯旋老爸如此推脱,一肚怒火, “石叔你这就太不义气了啊,上回兄弟们帮你上工地拉横幅,这会给你堵人,你还好心当驴肝肺。” 外人还没搅和,这群人就起了内讧。常鸣袖手旁观,这光头年轻而口无遮拦,看样子适合作攻坚对象,再说事情也是由他开始。 警察巴不得群众自行解决,交代下去拍拍屁股走人,执行与否他们管不着也懒得管。 常鸣使出怀柔政策,递了根烟给光头。这人一看钱二看关系,刚在石凯旋老爹被反噬一招,心理记恨着,顺手就接过烟,说:“老板对不住啊刚才,一时冲动,啊,就一时冲动。这烟好烟啊,谢谢老板。” 围观的村民见带头的倒戈,失望咕哝几句,袖子一挥作鸟兽散。那老树根不解气,上去讨伐石凯旋父子。 第60页 常鸣陪光头笑,说:“冲动怕不是这一两次了吧?” 光头呵呵傻笑,也不知是不是装的,“哪敢哪敢。” “跟你打听个人,”常鸣压低声,指了一个背影,“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哦,那个啊,”光头面露厌嫌,“蔡江豪。” “看你这表情,好像这人不太受欢迎啊?” “啊是,不务正业还好赌,这就算了,还他妈的用他老妹的钱,用女人钱这不地道是不是。” 常鸣心头有了猜测,“他妹叫什么?” “老板你认识啊?” 常鸣轻佻地说:“是美女的话说不定认识。” “叫蔡堂燕,听说过吗?是美女来着,不过准备结婚了。” 光头笑态促狭,常鸣心头不舒服,“嗯,是吗?” “嘿,对啊,就那石凯旋啊!” 常鸣怒火丛生,“好好的一个姑娘要嫁给一个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他的口不择言也让光头不那么舒心,说:“残废怎么了,有钱就行啊。” 常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也同样符合两个条件,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把光头往车那边请一下,“走吧。” 光头迷糊,“啊?不用不用。” 常鸣说:“哥们,这洗车费和洗衣费你得付一下啊。” 光头:“……” 常鸣把光头交给老袁,自己又往蔡堂燕家去,抱小孩的蒋璇正在门前和蔡江豪说话,后者见到常鸣过来,借故回屋。 常鸣目光跟随,只见进门即是地堂,耳边啾啾两声,一只燕子扑棱着翅膀飞进屋檐的泥巢里。 明知场合不合适,常鸣依然不禁笑了下。 蒋璇见他笑,脸上笑容也意味深长起来。 “又找燕子啊?” 常鸣原本不想给蔡堂燕不必要的名声麻烦,才谎称她辅导员,这回身份公开,蒋璇也非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干脆承认:“你是她的?” “初中同学。” “如果她回来,麻烦让她联系下我。我姓常。” “她不会回来了。”蒋璇把孩子的脑袋换到另外一边抱着,“她跑了。证没领成,拿着户口本跑了。” “……真有这事?” “骗你干什么。” 常鸣心情一时难以名状,直觉想说“好”,到嘴边咽下,“谢了。”他像看见一只燕子在空中掠过,高一下低一下,画出隐形波浪线,心情也忍不住跟着轻盈。 辞了蒋璇,常鸣带光头乘老袁的车回到镇上,交代老袁帮打听一下蔡江豪的信息,换了身干净衣服乘班车回城。 常鸣打车到蔡堂燕租住的小区已入夜,夏夜燥热,奔波一天他的伤腿捂得又热又疼。他拄着拐杖,不掩疲态地到了楼下,蔡堂燕的阳台依旧空荡荡黑魆魆的,像空置已久。 他爬上五楼,敲响她的门,比上次高声地喊她的名字。 无人应答。 声控灯也跟着熄了,楼梯沉入黑暗里。 常鸣实在忍不住,吹掉台阶的灰尘坐下,隔着裤子单手按摩伤腿。以前他不会这么姿态不羁,但席地而坐与这老旧的楼房意外地搭配。 掏出烟点上,常鸣百无聊赖等着。 三根烟过后,身旁地面亮出一方昏黄,对门打开了大门,背光露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常鸣直觉还是上次那个。 两个男人看着对方。 “不用等了,”穿拖鞋的男人说,“她搬走了。” 常鸣扶着手掌站起来,冲男人点了下头。 “她搬走了,告诉你一下,免得你白等。” 常鸣问:“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回想了下,说:“清明后不久吧。” “搬到哪里去了?” 男人耸耸肩,因为有点矮壮,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脖子也没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常鸣顿一下,想不到其他要问,说了声“谢谢”,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地没走。 男人已然无话可说,退回屋里,轻轻合上门。 他贴猫眼上观察了好一会,才转头对沙发上正襟危坐的短发女人说:“他走了。” 蔡堂燕不自在把鬓发捋到耳朵后,欠身:“谢谢。” 曹达说:“一下子两个人跟我说’谢谢’还真有点承受不起。” 屋里又安静了好一会,蔡堂燕犹豫地说:“还能不能求你再帮个忙?” 曹达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椅坐下,“你说说看。” “我……我现在没钱了,能不能、能不能先借五百块给我交房租?”看他吃惊的样子,蔡堂燕加快语速,“等我找到工作,月底就能还你,真的……” 曹达低头看自己膝盖头,挠挠脸颊,为难的样子。 “我、我是真的没钱了,不然也不会……跟你借。”为了不露宿街头她已然豁出去,“……要不三百也行?房东给大门换锁了,我得交钱才能进去……” 曹达叹了一口气,“有点难办呢,我前几天刚寄钱回家……” “……” 气氛重新归于难堪的寂静,每一秒都像在嘲讽她的厚颜无耻。 蔡堂燕机械地把纸杯放回茶几,沉哑低喃:“谢谢你的水。晚安。”她提过随身带的挎包,从他眼皮底下匆匆走过。 第61页 常鸣像尊移动的雕塑,从蔡堂燕那儿回来表情几乎没变过。他窝进换了新套子的沙发里,在靠背上敞开双臂。 这城区说大不大,要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一直寻觅无果的颓然让常鸣几乎忘却要找她的缘由,只想着能找到就好。 他翻到唐昭颖的电话,拨了过去,对于这个时间点电话能接通颇为意外。 “还没睡啊?”常鸣问。 唐昭颖嗤了一声,“现在才几点。” 不过九点多,“有空?” “嗯。” 他忍不住好奇,“不用陪家属?” “出差了,最近经常出差。” “难怪了。”常鸣莫名好转,“想找你帮忙在学校里打听个人。” 那头怪笑,“哟,别说是看上哪个小妹妹了找我要联系方式。” 常鸣说:“联系电话我有,你帮我查下看有没有这个人。正经事来着……” “好吧。”纸张翻动的声音,“说吧,我记着,明天去学校了在系统上给你查一下。” 常鸣这才反应过来,蔡堂燕从未告诉过他读哪所大学,或者大专,甚至没说是不是本城的。 “……叫蔡堂燕,’旧时王谢堂前燕’那个’堂燕’。” “唔……”她应该是边记录边自言自语,“还挺诗意的。” “再多加几个条件,宾南县人,英语专业,休学中的。” “这范围要找不出就是真没有了。” 如果找得出,三个半月后常鸣还可以守株待兔,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卸下心头这份罪过的重量。 心情异动,声调也低沉了,“谢了,改天回请你。” 唐昭颖惊呼一声,戏谑道:“哟,这声音怎么了?鸣子,该不是失恋了吧?” 常鸣顺坡下驴,一本正经:“是,我被人甩了。” 第三十二章 听见蔡堂燕没钱交房租, 房东太太老大不情愿从牌桌下来,从墙柜里找了一串钥匙。 “怎么有你这样子的, 亏我之前还觉得你挺老实的,你说你都拖了多少天没交了, 五月快过了一半……” 她大声唠叨带蔡堂燕上楼。 “阿姨……实在是家里出了点事,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过几天我找到工作一定交上……” 房东太太回头,“哎哟, 你还没找到工作啊。” “……刚从家里过来,明天就去找。” 房东太太一时不置可否,打开换了新锁的房门, 打量了一圈逼仄的小厅。 房间停留在三月时候的布置, 卧室的棉被还没收起,衣挂上挂着一件浅蓝色厚外套。蔡堂燕嘴皮子功夫有限, 只能打打悲情牌,不用刻意她这副面容已经足够悲戚戚。 房东太太喃喃,“你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论价钱最昂贵莫过于常鸣送的那件大衣,她心有不舍, 但没什么用,房东太太眼神已经黏上了。 她捏着衣袖抚摸道:“这衣服摸着料子不错, 针脚也密实呢, 应该不便宜吧……” “也不是……太贵……吧……”蔡堂燕挣扎,显然无济于事,她想不出其它办法,“如果您喜欢……”她僵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房东太太不客气地取过来在全身镜前比试。她人稍显矮胖, 按理不应穿长款,显得人更加团实。可禁不住这衣服漂亮呀! 衣服衬托下,她笑得中世纪的贵妇,“那下个月记得按时交房租啊。” 房东太太提着衣服哼小曲走了,出门前给她换了新钥匙。 蔡堂燕需要一份可以预付工钱的工作,以便月末能准时支付下月房租。事实并不容易,没有雇主愿意为一个毫无了解的外来打工妹承担风险。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傍晚回住处,路过一个巷口听见吆喝:“收头发,收头发……” 要怪她以前的上班时间,很少傍晚在附近溜达,才错过这露天的“理发室”:一把掉色的镜子挂楼宇外墙,前面摆一把椅子,旁边搁一块木板用红漆上书“收头发”。 蔡堂燕回住处拿了那袋头发出来换了吃饭的钱,接连几天,她陆陆续续往外搬了些东西,常鸣盖过那套被子、一些旧衣服,不值钱,勉强果腹。 这样只出不进不是长久之计,蔡堂燕开始降低要求,一边接些如发传单之类日结的活,一边找可以朝九晚五的工作。 这日在家门口碰见曹达,蔡堂燕猜可能借钱引起他的反感,只匆匆点了下头,对方却叫住她。 “那么早下班了?” “没上班。”蔡堂燕说,“还在找工作……” 曹达点点头,欲言又止。蔡堂燕转身要开门,他又开口:“找什么样的工作?” 她回头疑惑地盯着他。 “我有个朋友,在一家装修公司做保安,他们那正好缺个前台,你看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曹达突然的热心叫她半是意外半是不安,“可我……只有高中学历。” “不怎么要求学历的吧,要不我给你地址,你把简历给他让他递一下看看。” 蔡堂燕死马当活马医地按地址找到了这家辉舟装饰有限公司,占一栋写字楼的一层,简历还是她去网吧编辑的。她把简历递给那个姓陆的保安,半个小时后被叫进一个小隔间里。 人事看到她的第一眼不掩惊讶,说:“你看上去跟照片上出入有点大呢。” 第62页 “照片是两年前照的。”比现在稚嫩不说,也比现在白许多。这几天她的确晒黑不少。 “用过打印机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 “Word编辑呢?” “高中时候……学过一点点。” “那就是不太熟悉了。” 又问了一些其他的,大部分蔡堂燕回答很含糊。 最后人事说:“这样吧,如果我们决定要你了,就打电话通知你。” 蔡堂燕心知没戏,干脆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的学历问题?” 人事对她的发问感到意外,刚才接触中她一直沉默,只会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 “好吧,现在有时间我就跟你说一下。”她微笑,“也是觉得你有眼缘。我们招前台最主要的不是学历,一般高中毕业都没有问题。我们最看重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蔡堂燕摇头。 “可能你也猜到了,是外部形象。别人已经到公司,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个前台文员,可以说前台差不多是一个公司第一眼的形象担当。说实话,你长得挺漂亮,就是肤色可能有点过于健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番点评称得上不客气,“而且在交谈过程中我感觉到你可能有点内向,不太善于跟人沟通,这点上也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希望你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 连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堪破她的弱点,蔡堂燕只觉无地自容,谢过她走出来。保安问她如何,蔡堂燕如实相告,只不过略去了原因。 那保安说:“你还想看看其他的吗,这栋大楼的物业还招保洁员,要求应该不高。” 蔡堂燕横竖没有去处,就答应了。 ** 常鸣这几日拿到蔡江豪的信息,然而从数据库里提取出来的无非是学习经历这类硬信息,他想知道的部分——比如他的为人、职业表现等等——还得靠人向熟人打听,他和蔡江豪相差不止一个交友圈,这等复杂的任务他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做到。 老袁那天和瘦光头处理费用相关事项时,按常鸣的吩咐打听蔡江豪有没突然暴富的时候,没想歪打正着,去年春节前蔡江豪出手阔绰,进出赌场频率升高。 去年春节……正好挨着他截肢之时,倒跟预想的相距甚远,他原本猜测蔡江豪有可能参与殴打他。这光杆线索没前没后的,不知道要插在线索链的哪一处,甚至不确定是否和他有关。 蔡江豪这个刚冒出的可疑切入点被迫放弃。 围峰村于他是个不祥之地,显示工程出意外进程缓慢,接着寻蔡堂燕不着,他干脆把与之有关的疑点都列出来一一分析。 想起蔡堂燕的照片,让老袁顺道打听孙裕河这个人,得到回复悲惨如社会版新闻。孙裕河的父亲有遗传性精神病,失手把老婆砍死,后来家里失火,连同孙裕河同样患病的大哥孙裕海一家三口烧死。这孙裕河处理完后事之后,再也没出现。 这推翻了常鸣先前的怀疑,他在唐昭颖的订婚宴上见过封泽的父母。 两桩案子依旧陷于原有的僵局,常鸣寻觅的一切成了徒劳,谜底被深埋,他连一层灰尘也没吹去。这几日唯一值得欣悦的便是蔡堂燕那边被他蒙对了大学。 “看照片好像我见过呀。”唐昭颖在电话那端说,“上次你带来的那个小姑娘。” 常鸣避开,“回头请你。” “请我吃拖糖吗?” 常鸣笑笑不表态,相貌相似的她们成了禁忌,提起另一个时不是醋意便是尴尬。 “对了,你们那的学费可以代缴吗?” “你要资助她上学。” 常鸣默然。 “她是休学的情况,得拿之前的休学通知单到教务处办理好复学手续,才能缴费。” “也就是得本人。” 唐昭颖笑了声,“我听说一个挺奇怪的事,这姑娘休学是因为家庭贫困,院里老师让她拿贫困证明去申请一下助学金,她说办不了,家人不给办,也不希望她上学。” 常鸣久久的沉默让唐昭颖后悔多嘴,“你不知道的呀?” 常鸣说:“知道一点。” 唐昭颖又聊了几句,常鸣兴致不高,便挂了电话。 ** 蔡堂燕白天负责两个公司的保洁工作,好巧不巧其一就是面试过的那家,陆保安见到她直叹有缘。 她的安排有两个班次,公司上班前全区做清洁,午休后再单独清扫一遍茶水间与洗手间。跟员工上班时间基本错开,倒是没有碰到当初那位人事。 晚上七点到十二点在住所附近一家快递公司兼职分拣,劳碌而单调地熬过炎炎夏日。 因为都不是与人交谈的工作,蔡堂燕干得倒自在,每天重复最多的话便是进男厕前那句“有人在里面吗”,有时没人回应,她就直接进去,有时有人回答,她就在对面小阳台上等一会。比如现在,本以为无人应答,沉闷的男声滞后地抛出一个“有”,她收回跨出的一只脚。 不一会,人从男厕出来了,蔡堂燕本来先看到腿,但腿边多出一根棍子,且脚尖朝往她这边走来,心中响起警报,她缓缓抬头,隔着纤尘不染的玻璃门,是消失了三个多月的常鸣……他脸上的震惊是藏不住的,不过应该没有她的深,蔡堂燕从未想过会相逢,并且是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现在又黑又瘦,头发还是自己剪出的奇形怪状,穿松垮垮的保洁制服,拄脏兮兮的条形拖把。如今的落魄让当初的盛气凌人变成一个笑话。 第63页 “你不要打扫吗?” 隔着浅茶色的玻璃,他的声音像被毛巾过滤一番,听不出情绪,可内容表露了一切。 他提醒她失职。蔡堂燕双耳烧红,难堪极了。开了门一路拖进去,两手发软,眼里只有那根拖把头。 背后有女声叫了声“常总”,不久身后脚步声跟进来,她一侧头先看到了那根手杖。 “……还在拖地。” “你几点下班?” 两人都默契地压低声,防外面听着。 “问你呢,蔡堂燕。” 连名带姓听着疏远又像命令。 “五点半。” “我六点,下班在一楼大厅等我。” “我晚上还有事。” “吃饭的时间也没有?” 蔡堂燕拖完前面这一片,不得不转向移到他前方那一块。终究还是避不开的。 “一个小时。” “好。”常鸣随之松了一口气,结束这场微妙的男厕谈话。 常鸣提早十五分钟下楼,蔡堂燕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除了发型另类点,看上去与普通上班族无异。她一个人在看各楼层公司分布图。 “走。”常鸣走到她身后说,“去吃饭。” 常鸣就进带她到大楼的餐馆,部分公司五点半下班,此时已经热闹起来。他选了角落的位置,拿过菜单让她点,蔡堂燕又推回去:“你点吧,你熟悉。” 常鸣不再推诿,点了四个肉菜,正要继续点,蔡堂燕焦急又小声插嘴:“还有人要来吗?” “没有,就你和我。” “那够菜了吧?” 服务员也笑着说:“两个人四个菜挺多了,要不把一个换成素菜?” “不用,她不爱吃素。” 蔡堂燕:“……” 服务员把点单拿走,常鸣和蔡堂燕各自涮着碗筷,一时无交谈。 饭桌不适合道歉,常鸣也就暂不提往事。菜上来后,蔡堂燕像饿坏了,吃得专注,常鸣没什么胃口,夹了几筷子后放下。 大概垫好肚子,蔡堂燕才从忙碌缝隙里瞥见常鸣在盯着她。咀嚼变慢,咽下嘴里的后,她说:“你不吃吗,都是你爱的菜……” “我看你常买才点的。” “我看你爱吃才买的……” 好像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蔡堂燕噤声,又埋头吃饭。 常鸣也重新拿起筷子。 两人份的战斗力也消灭不全一盘肉菜,常鸣说去埋单,蔡堂燕欲言又止。 常鸣问:“干什么?不AA。” “……” “走吧。” “我能……打包吗?” 蔡堂燕拎着两个打包盒跟常鸣一块出门,她有点庆幸没有碰见常鸣的同事。 离七点还有半小时,他问:“一会去哪?” 她心情不差,便答:“先回去把这个放好。” “然后呢?” “……打工。”常鸣眼光变了,蔡堂燕故作轻松笑笑,“我在住的附近一家快递做兼职,拣快递什么的 。” 但他没做过多评论,“到几点?” “十二点。” 常鸣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让她先进去,自己也坐了进来。 “你搬哪里去了?” 她抱着打包盒,“……还在原来的地方。” 常鸣跟司机报了地址,静了一小会,才谴责似的说:“我去找过你,不止一次,别人告诉我你搬家了。” “……对不起。” “你男朋友?” “啊?”蔡堂燕才反应过来他指谁,忙说:“不是。” 明知道应该回答“哦”或者别的什么,常鸣鬼使神差地说:“好。” 虽然对常鸣算不上了解,蔡堂燕依然觉得今天他怪怪的,克制而疏离,仿佛跟朝她赖皮发火的不是同一人。 正值下班高峰,车行龟速,眼看只有一道大桥的距离,偏偏桥上事故堵得水泄不通。 常鸣看了时间,距七点只有十分钟,说:“下车吧,跑过去。” 司机就地放他们下来,常鸣跟蔡堂燕说:“你先走吧。” “……”她一手抱着袋子犹疑。 常鸣说:“别管我,我跑不了。你别迟到了。” “哦。” 她果然丢下他大步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奔跑的样子,速度很快,暖风拉直了她的头发,也终于不再死气沉沉,像只活泼的小鹿。 跑出一百米,她忽然刹车转头,夕阳和路灯将她的脸染成鲜艳的橙红色,她举举起手中的袋子,因为距离远,她大声叫:“谢谢。” 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她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奔跑的风冲破了阻塞,内心的力量倾泻而出。 第三十三章 凌晨十二点多。 蔡堂燕揉着肩头从快递公司出来, 夏日的夜晚相对热闹,街上的人还没走光, 稀稀拉拉的。 她往家方向走,街角有个24小时便利店, 玻璃墙后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人,这时间点实属罕见,蔡堂燕多看一眼, 人便定住了。 常鸣抬手招呼,拄着手杖在收银台磨蹭一阵,出来拎了一小袋子。 “接着。” 他将袋子甩向她。 蔡堂燕反射性地掬起双手要接, 但什么也没进来, 常鸣压根没抛,人走进一步, 笑着把袋子稳妥塞她两只手里。 “……” 第64页 手心暖暖的,是一瓶热奶。 蔡堂燕说:“……大热天的。” “温的好睡觉。”他已往路口走,回首示意她跟上,“走吧。” 是她住的方向, 蔡堂燕也就跟着走。 两人一前一后,隔得不远, 常鸣往后一捞就能揽过她。可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默默地散步。 到了蔡堂燕楼下,常鸣定住脚步,说:“到了。” 场景似曾相识,蔡堂燕心惊肉跳。春节那会常鸣也是这么盯了她很久, 问怎么不邀他上去坐会。 “你上去吧。”这会他却只这么说,又似乎欲言又止。 蔡堂燕心里感谢他的体贴,她累得只想倒头就睡,没有过多的经历猜测常鸣此行目的。 这一晚的重逢风平浪静,没有谁提上一次吵掰的疙瘩,好似早已抹平,实则暗藏心底,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度风起云涌。 接连两天蔡堂燕没有见到常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略有失望,然而再偶遇一次她也无力应付。 她加了一个本地圈的兼职群,周六到中心广场散传单。 快到中午,手中剩的已不多,蔡堂燕两鬓头发汗湿了,正递去一张给人拒绝,身后一条细弱的童音道:“你为什么不给我呀?” 蔡堂燕回转身,先看到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伸手仰视她。 “小蔡?”小男孩家长出声。 “……蜜、蜜姐。”蔡堂燕惊讶望着大半年没见过的沈代蜜,混合夜色仿佛已是上辈子的夜色。 “你现在干这个啊?”沈代蜜牵过小男孩的手,眼神指指她手里的广告单。 “兼职……”蔡堂燕说,“小弟弟长高了好多。” “你还记得啊。”她指上次在医院偶遇的事。 小男孩扯扯沈代蜜的衣角,神色哀求:“妈妈,我也要。” 蔡堂燕才回过神递他一张。 “谢谢阿姨没有?”沈代蜜提醒。 小男孩边折着纸张边说:“谢谢阿姨。” 沈代蜜好似沾染上孩子的纯真,不再是“夜色”,而是如晨光般柔和。 蔡堂燕和沈代蜜不相熟,两人间短暂的尴尬还是沈代蜜先打破,“之前跟你走得近的钱冬薇还记得吗?” 对这人并无美好回忆,蔡堂燕简单点头。 “警察找上你了吗?哦——也找上我了,好几个月了也没听到后续,不知道人找没找到。” “谁知道呢……” “还有那个阿晨,记得吧,酒保阿晨……” 恐惧攫住蔡堂燕,胸腔似如纸张轻薄,咚咚咚感受到加剧的心跳。 “哦……” 沈代蜜仿佛没接收到她情绪低落的信号,倾吐秘密般压低声:“这人挺倒霉的,那段时间传得很疯,说是他得了脏病,老板见影响不好,把他开了。他还拿了检查单来闹,但谁知道是不是他伪造的啊。” “什、什么病?” “还能什么病,艾开头那个呗。”沈代蜜说,“后来听说他到处被嫌弃,找不到工作。其实他完全可以回老家或者换个地方,脑筋没转过来入室抢劫,被抓了……” “他得病、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钱冬薇失踪之后不久。” “——阿姨,你东西掉了。” 广告单纷纷落地,小男孩蹲下帮她捡起来,蔡堂燕却没有接,掉头走开了。 “妈妈?”小男孩疑惑寻求他妈妈的解释,沈代蜜只是拍拍他肩头,“我们走吧。” 跳了下午的兼职,蔡堂燕跑去了医院,开始不知道挂什么科,到导诊台期期艾艾问了,护士见怪不怪地告诉她挂皮肤科。 开单缴费抽了血,护士给的反馈小票上提示三天后领取结果。 蔡堂燕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城市三年,从没这般放慢步调闲逛,然而什么也无法入眼。 她觉得自己也中奖了,一旦被这种认知占据,全身的症状似乎都与之匹配,尤其体重减轻与浑身乏力这两项。 比起疾病本身,有时疾病带来的恐惧更能摧毁人的精神,尤其世人把这种疾病与不洁捆绑在一起,无怪乎沈代蜜称之为“脏病”。她努力想摆脱的标签,可能最终深入血液地一辈子粘在她身上。 三天实在太漫长,尤其当她独自沉默之时,时间仿佛滞涩而止,每一秒都是磋磨。 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过往放电影般回忆与反思,蔡堂燕心有不甘,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可供凭吊之事少之又少,苦味覆盖了其他味道。 常鸣周二的凌晨依旧在便利店等到她,一见面又被她的模样吓一跳。他早晓得她憔悴,只是此时的她几乎从饥荒里逃出,整个人脱了形。 “我这几天出差外地,刚下飞机。” 蔡堂燕像看见他了,又像没看见,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平日的她内向,可并不无礼,几乎不曾对他视而不见。常鸣心觉不妙,跟了上去,没有立刻发问。以前她也是这副模样,低沉得拒人千里,他逼问,相当于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一把。 要常鸣再年轻四五岁,还是那个轻佻浪荡的公子哥,他一定没耐心对付这种活得像有心理疾病的女孩子,看到只会避而远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人家气死。 默默跟着她到楼下,她没发逐客令,常鸣也就继续上楼,甚至进了房间,她静静坐了一会,当没常鸣这个人一般,倒头便睡。 第65页 常鸣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叫一声:“蔡小……燕子?” 好像睡着了。 房间里没有空调,常鸣给她打开小风扇,又盖了肚子,退出到客厅。 赶飞机回来,他也是精疲力尽,索性坐沙发上不走。熄了灯,一切似乎又回到同居的时候,只是客厅没风扇,常鸣躺在沙发上,浑身发粘,热得毫无睡意。 半睡半醒中,常鸣听到动静睁开眼,蔡堂燕如鬼魅般从卧室飘出来。他以为是起夜,蔡堂燕却往厨房去,那大概是喝水,可静听好一会没听到任何声响。 常鸣刚才没摘假肢,适应黑暗也不开灯,直接走向厨房。 厨房狭小,在门口便看到蔡堂燕奇怪地坐在角落,常鸣顺势打开灯。 灯光亮起的这一幕,多年后依然噩梦般留存脑海。 她曲起腿,脑袋歪向里边,看不清脸庞,脚尖处丢了一把刀刃带红的水果刀,一滩暗红在她的腿变慢慢扩大。 “蔡小堂——” 常鸣本是要蹲下,左腿不听使唤,膝盖咚地着地,连着右腿一起跪到地上。他去翻她的左手,手腕伤口血肉模糊,血粘到他手上,比汗更黏,比水更暖,陌生的触感跟血画不上等号。 他以手扎住她的上臂,把她脸掰过来。嘴唇泛白,双眼紧闭。轻拍脸颊,叫“蔡小堂”,她毫无反应。 左手从后背而过抱进她腋下,右手依然摁着上臂,踉跄着提她起来。从厨房到客厅,常鸣几乎是拖着她和自己的腿,要放以前,他将她打横抱起就能走,而不是像现在浪费时间,让他回想都后怕。 血的红,车的白,警示灯的红蓝交织,更多是灯光抵达不了的黑,交织出这个兵荒马乱的凌晨。 …… 失血加低血糖,人抢救过来了,还在昏睡中。 等待的时候,常鸣觉得她没事,等被告知无恙,常鸣又觉得她不在了,终究感觉不踏实。 他胳膊肘支膝盖上,两手疲惫捂着脸,承认自己被她折磨惨了。 医生给打印了检查报告,递给他时说:“有一份应该是她之前做的检查,一起打印出来了。” 常鸣逐张翻看,到最后一张看到结果和检查日期,他整个人如蔫了一般耷拉下来。 清晨时分,蔡堂燕悠悠转醒,常鸣坐在床边,白衬衫晕开几滩红印,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发油,眼神倦怠,整个人看上去糟糕极了。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哑声问。 蔡堂燕仿佛受到委屈,整张脸皱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想要背过身,被常鸣扯住扳正,一张报告单甩到她眼前,拇指摁到检验结果那处—— “告诉我这两个什么字?” 蔡堂燕两手把报告单拉到眼底,包扎着的左手微微发颤,缄默中忽然哇的一声不管不顾哭起来。 常鸣把她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声音登时闷了许多,抚摸她头发安慰:“好了,别哭了。” 常鸣不敢坦白这是他的“杰作”,让他险些失去她。是他让人造谣储向晨得病,逼得他在这城市走投无路,自闯禁区锒铛入狱。当真善恶有报,常鸣发誓以后不再干这等损阴德之事。 “我不干了,我真的不干了的……” 仿佛那张报告单的证明还不够力度,她嚎啕着辩白。 常鸣心疼之余,更多是对她懦弱的愤怒。一直忍着等她哭得差不多,才轻推开她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看着我,好好看着。以后无论遇到天大的事,都不许干这种事了,听到了吗?” 她还在抽噎,常鸣晃了下她肩头,蔡堂燕犹犹豫豫点头了。 “我残成这样都没想过要自杀,你比我年轻,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体验过,更不许轻易放弃自己。”常鸣说,“再说回来,就算真的得病,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你那么着急做什么。让老天爷闲着自己来吗。” 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刚止住哭泣的蔡堂燕又抽搭起来。 常鸣心一软,语气也缓和起来,“以后遇到什么事好歹跟我商量下,我比你年长,经历的事比你多,说不定可以替你出主意,就算我不行,还有警察,别被欺负的时候都忍气吞声。” 蔡堂燕终于觉察到他所指何事,再也掩饰不住战栗起来。 “我不敢……没人相信我,没人会相信我的……” “燕子,燕子——!你记着我的话,没什么敢不敢的,忘掉你以前的身份,当你被欺负的时候,你跟任何一个走在街上的二十岁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听明白了吗?你要觉得不堪,我也不比你清白,我这种人才是罪魁祸首。你要学着把锅甩出去,自己才能活得轻松。” 蔡堂燕的反应依然是越来越收不住的哭泣,像要把憋了多年的劲头统统掏出来,常鸣胸口的红斑又重新晕开、变大。仿佛被她感染,常鸣眼里也起了雾气,也不知是心疼的还是气的。 此时劫后余生的喜悦胜于一切,常鸣只能结束话题,“好了,今天不上班,想一下怎么庆祝重生吧。” 第三十四章 蔡堂燕要喝酒, 而且在租房里喝,在外面她不自在。喝酒就是喝酒, 啤酒瓶一撬开,对着瓶口就咕嘟咕嘟, 仿佛要把哭出的水份补回来。常鸣勉强让她先塞几口菜,不然又要躺进医院。 第66页 “没关系,我可以连续吹五瓶。”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 蔡堂燕喝多后只是脸红点,也不见话多多少。 “喝酒是乐趣,不要当成自己解闷, 你今天是庆祝, 庆祝就要先干杯——” 天阴欲雨,空气沉闷, 顶楼尤其炎热,小风扇和冰啤酒不足以消暑,蔡堂燕只穿一件褂子,躺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常鸣入乡随俗席地而坐, 支起右腿,靠在沙发上, 上一次这么放浪形迹海饮已经是高中毕业时了。 她侧身, 背部离开被自己睡暖的那处瓷砖,朝他举起酒瓶,声音晃晃悠悠,“干杯……” 常鸣伸手与她碰了下瓶颈, 当的一声交换彼此瓶壁上的水珠。 她的领子泄向地面,露出一边平滑的锁骨,诱惑无形。常鸣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溢出的酒。 “学费够了吗?” 那边恢复一贯的安静。 “不够我——” “可能不读了……”蔡堂燕酒瓶搁一边躺平了,两手交叠搁肚皮上,呆呆盯着天花板。 “嗯?那你打这么多零工为什么?” “没钱……就打工……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也打工……”蔡堂燕食指一下下点着,“我妈走了,我从家里跑出来,要是还回去读书,我哥肯定会找上来。” 颓唐又无奈的意味中断了谈话,常鸣喝了一口啤酒。 “你哥有这么可怕?” “跟赌徒没法讲道理。” 外面轰隆雷声,天越来越沉。 “如果不上学,你现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蔡堂燕翻向阳台,看着外面一方青黑的天空,“过段时间看能不能换个稳定的工作,可能明年读个夜校,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压力没那么大……现在……有点吃不消……身体……” 外头送来沙沙声,雨下起来了,狂风大作,把雨滴刮到她脸上,落下丝丝凉意。她没有立刻关门,无声咧了咧嘴巴。 “躺沙发上吧,地上凉容易头疼。”常鸣以为她困了,扶着沙发站起来。 “我们农村人哪有你们城里人娇气。” 久违的论调让常鸣不自觉笑起来,也证明她迷糊了,上次是发烧,这次是醉酒。他过去要拉起她,蔡堂燕反握他手腕借力站起来,躺久了腿有些不得劲,一打颤便又倒下,下落之时本能抓死常鸣,后者站立不定,咚的一声两人摔在地板上。 常鸣抚摸她的后脑勺,“疼不疼的……” 蔡堂燕不知想到什么,咯咯笑起来。 “摔傻了吗?” 还是笑。 他还压着她半边身,此刻清楚感觉到她笑意的颤动。她的脸离他的很近,呼吸和酒味交织,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笑意一点一点收敛。她忽然抬起脖子凑近一些,颈部绷紧得酸涩,脑袋轻晃,眼神闪过他的唇。 常鸣也等着她的动作。但蔡堂燕又想到了什么,躺了回去,微不可闻轻叹一声。 他也是一愣,再也等不及般,捏正她的下巴吻上去,肆意又温柔,应对她的毫无章法。 他的味道侵入,香醇的酒味跟她的没什么不同,灼热的温度也没什么差别,但又似改变了什么。 她闭上眼睛,视线封锁,他给的触感被扩大,浑身的感觉仿佛只集中在与他相触的地方。 常鸣揽着她,搓卷起褂子的下端,手掌感受肌肤的温软和肋骨的形状,毫无意外地蔡堂燕笑了,他还拌着她的舌尖,她的气息跟着送进来,他惩罚性地轻咬一口,她规矩了。 他亲吻她的脸颊、耳垂与脖颈,褂子和内衣推到锁骨上,沿着弧度慢慢吻至尖峰。他把她的默然当做鼓励,流连辗转,直到形状与色泽不再,轻微的呼噜声催眠般定格了他…… 常鸣从她胸脯上抬头,只见蔡堂燕双唇微张,在他情动难已之际昏睡过去。他轻拍她脸蛋喂一声,她毫无反应,常鸣有些败兴,又无可奈何。他只好整理好她的衣服,倚着沙发看着她灌了一口酒。 身旁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常鸣应该进了洗手间。 蔡堂燕翻身垫着胳膊正对阳台,偷偷睁开眼,只能看到瓷砖粗糙的纹理与上面的细小灰尘。 醒来已入夜,外面雨停了,送来一阵清凉。 常鸣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转头看着她,也不知道睡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睡得舒服吗?” 蔡堂燕坐起身揉揉脖子,“还行,小时候夏天在家会睡楼顶。” 常鸣端起酒瓶,“还喝吗?” 蔡堂燕口渴,端起和他碰瓶喝了一口,酒已变成常温,味道少了几分清爽。 刚放下便听到常鸣说:“燕子,我们在一起吧。” 蔡堂燕像要含瓶口微张着嘴,没听懂似的转过头又咕嘟一口。常鸣拉过她的手腕,另一手把她酒瓶拿掉。 “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为、为什么啊?” “还有为什么,喜欢你呗。” 轻轻松松的语调,喜欢对他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呢?” “我……” “你刚才不是想亲我?” 当场被拆穿,蔡堂燕脑袋耷拉得更厉害。 “你是……嫌弃我?” 蔡堂燕忙摇头,“不是。” “我不是说这个……”常鸣眼神闪烁,吐字艰难,“我以前挺正常的……出车祸后,嗯,功能也正常,自己来、也是可以的。” 第67页 听出所指何事,蔡堂燕尴尬得一时失语,两手无措地互相拉手指头。 “那是我一时气话,你别、别往心里去。”那也事关男人尊严,道歉已是亡羊补牢。她轻叹一口气,豁出去般说:“你听了不要介意……在那件事上我没有过什么好的回忆,如果以后找对象,也是先考虑别的……” 他口气冷下来,“你要是不愿意,至少看着我说出来。” 蔡堂燕不得不直视他,“跟你在一块……我总会想起自己犯的错……” 她没有否认喜欢他,可这比拒绝他更无能为力。 常鸣伤脑筋地说:“我都已经原谅我自己了……” “不一样,那不一样的……”蔡堂燕抢着说,“就像、你能面对你的腿吗……” 他愣住了,倒宁愿她嘲笑他自作多情,也不是撕开他的遮羞布。 “你还敢开车吗?” “……” 她话少,一开口便一言中的,这些伤人的话语便占据了他的大部分记忆。常鸣失去方才的从容,如被击垮了支柱,精神摇摇欲坠,眉头微蹙嘴唇紧抿,脾气濒临爆发。 蔡堂燕瑟缩了下,这份胆怯落在常鸣眼里,一腔恼羞成怒瞬间泄了气。他强笑一下,“好。” 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山雨欲来陡然成了晴空万里,常鸣起身离去。 蔡堂燕看着地上随意摆放的空瓶子,餐桌上的残羹冷炙,盘起双腿佝着背,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常鸣突然消失了,蔡堂燕在公司没再碰到他,虽然她也觉得这样的偶遇并不妥当。 周五下班,蔡堂燕在兼职的微信群里找活干,常鸣的电话忽然跳出来,她犹豫着接了。 他开门见山,“周末什么时候有空?” “我们——”她记得已经把意思说明白了。 “无论如何空一天时间给我。” 她沉默。 常鸣说:“……半天也行。” 罕见的请求语气,就算他最落魄的时候,他眼神也是压迫性的。里头的巨变让蔡堂燕妥协了。 “周天早上。” “好,周天早上八点,湖山公园风筝广场。” “啊?” 常鸣挂了电话。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手机屏幕返回聊天界面。因为这个约定,夹中间的时间又变得缓慢而无聊起来…… 周天八点的湖山公园,风筝广场是一片大草坪,锻炼的老老少少多得像草地上的星星小花。蔡堂燕寻找着常鸣的身影,走到广场边缘,常鸣便来了电话。 “你的两点钟方向。” 蔡堂燕站定望去,草坪边的长椅上好像坐了个人,常鸣举了下手。 “看到了——” “别挂电话。” “哦……” “再往前走二十米……” 前面是几个打太极的老人,蔡堂燕绕开他们走过去,就在跟长椅隔了几个遛狗交谈的人时,她脚步慢下来。 常鸣看着她,冲电话里说:“看清楚了吗?” 此时的常鸣戴了副墨镜,白色短袖,浅卡其色中裤,下面露出一条男人毛乎乎的腿,而另一边……是一段黑色的合金钢,这条机械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半个机器人。 一只飞盘飞到他脚边,有个小男孩屁颠颠跑过去捡起,抱着飞盘定定看了常鸣几眼——更确切说是看他的腿——然后倒退几步,慌慌张张跑开了。 蔡堂燕不知不觉停下来,讶然望着他,忘记了说话。 “蔡堂燕,我的标签跟你的不一样,我的看得见摸得着,只要我走到人群里,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有问题。”常鸣沉声说,“而你的不同,你的是隐形的,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粉饰过去。你还有撕开标签重来的机会,我一辈子都是这样子了……” 蔡堂燕咬起嘴唇。 “开车这几天又试了下……蹭到马路牙子拿去修了……你笑什么,五十步笑百步……” 她刚才确实低下了头,常鸣严肃而认真的声音让她抬起头,重新注视这个亲手撕开伤口给她看的男人。 “还有,我承认当初找上你是我混球,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是我从来没叫过她’小唐’,你把我捡回去之后,你就是你了……燕子,你好好想清楚,你要走,以后我就不会再去找你;你要过来,以后我就不让你走了。” 常鸣放下手机,点下挂机键。他还望着她,墨镜把脸上每一道弧度衬得冷峻,像在静候宣判结果,可他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蔡堂燕几乎没有后退的念头,慢慢向他走去,就像燕子回到春天里,新芽回到柳枝上,每一步都自然而然。 常鸣将笑未笑,淡淡道:“我坐得有点久了,你得拉我一下。” 于是蔡堂燕朝他伸出手。 常鸣与她十指相扣,确认存在似的紧紧握了一下,依旧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早晨空气好,我们散会步吧。” 他牵着她走,把一个活力的早晨走成了慢吞吞的夕阳红。 “常先生——”蔡堂燕终于开口,“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常鸣沉浸在异样的喜悦里,闻言愣了一下,停住问:“我没说过吗?” 蔡堂燕无辜地摇头。 “那你记好了,我叫常鸣。”他忽地把她拽近一点,嘴角莫名笑意,“‘燕子常鸣’那个‘常鸣’。” 第6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 明天停更一天 明天停更一天 要带小孩回家 第三十五章 下午蔡堂燕依旧回去打工。关系确定的时间太短, 对她的生活暂时没造成明显冲击,这当属她妈妈离世后的一抹彩色, 可除常鸣之外依旧黑白两色。 但不代表她内心毫无波澜,划除中学时代无疾而终的暗恋, 这到底还属于她严格意义上的初恋。尤其跟常鸣的情况又比单纯的恋爱更复杂。恋爱意味着牵手、拥抱、接吻和做/爱等肢体接触。她和常鸣都经历过,只是往后多裹上一层感情,这些举动会比以前多一层甜蜜和刺激? 光是想想, 蔡堂燕便打起寒颤,半是羞耻,半是更羞耻的遐想, 犹如窥见的是他人之事, 此时此刻不再是自己。 好不容易把念头压制回巢,扰人心神那位又出现了。 常鸣找她吃饭, 像却她就食不下咽似的。 高中时候,班上一位女生和隔壁理科班男生谈起对象,那男生一放学就遮遮掩掩等人差不多走光才和她一块去食堂吃饭,风雨无阻。 可见恋爱一事虽搭配不同, 甜蜜之时,其中人之心境无论年龄大小竟也没多大差异。 蔡堂燕对和年长八/九岁男人的短暂未来稍微定了神。 蔡堂燕下午穿的广告人偶服, 大热天生生焐出一身汗, 下工后她在洗手间用湿巾擦了多汗的地方,又换上挎包兜来的另一套短衫裤,对镜子拢拢头发,上了层粉底后出去。 常鸣已经等在购物中心一楼的室内溜冰场旁, 倚在栏杆边享受习习冷气。 “常先生。”蔡堂燕在背后叫,大步走近,也扶上栏杆,看冰场上溜转叫喊的人。 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近了,但还有半个人,常鸣不太满意。 “我叫什么名字,忘了?” 蔡堂燕侧头,想琢磨他是玩笑或是生气,然而毫无表情的脸只透着一本正经。 “没有。” “那怎么不叫?” 蔡堂燕抓着不锈钢栏杆的手不自觉转了半圈,常鸣不让步,“叫啊。” “常……常、常鸣。”语速由慢突变飞快,一次长长的干呕之后,喉中异物嗖地一下飞出。 听她叫得像“肠鸣”一样痛苦,常鸣也难忍地眉头微蹙。 蔡堂燕小声辩解:“不太习惯……还是‘常先生’比较、好听。” 这人也奇怪,明明只是有话直说,常鸣却感觉被溜须拍马一通,刚才气结登时通畅了。过后回想,大概是她很少明确表现自己的喜恶。 “那再叫个听听。” “常先生。” “听不清。” 提高声也不觉笑,“常先生。” 呵呵。常鸣心头一喜,捞过她的手把玩,拇指自然摩挲上她的食指,忽来的招数又是吓得蔡堂燕小小一惊。 他牵着她眼沿溜冰场外围走,“你会溜冰吗?” 蔡堂燕说:“不太行,我平衡能力不好,老是摔倒。” 常鸣安心地说:“正好我也溜不了。” “……哦。” 常鸣感觉到她打量的眼神,他已换回寻常打扮,长衣长裤拄拐杖,白衬衫袖口工整地卷到手肘,依旧拄那根精致的手杖,与往日的他别无二致,显得今早的暴露自己好似只是场作秀。 常鸣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只给你看就好了。” 蔡堂燕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我说的‘面对你的腿’不是让你把短处露出来,而是像个普通人,该怎样就怎样,当别人不小心发现的时候……不要因为秘密暴露就冲人发脾气,也许别人比你更难堪呢。” 话里的“别人”不是“别人”,曾经是她自己,常鸣听出来了,诚恳说:“我这臭脾气二十几年了,一时半会改不了,但是我能保证的是不再冲你发火。” 随随便便就捡到一项保证,蔡堂燕讶然,保守地嗯一声。忽地想到什么,偷偷笑了。 “笑什么?” 摇头。 “说。” 还笑。忽然被猛地一揽,她撞进他怀里,温热气息贴到耳边,“再不说我捏你腰。”离开之际,他甚至抿了一下她耳廓。 她哪经得起这番撩拨,当下便招了:“我说——嗯,要是你冲我发火,我跑开就是了,反正,你没我跑得快。” “哎,你——” 她还真的作势要走,常鸣把她攥死紧了,又记起她腕上伤口,不觉松了些力气,却也忍不住笑出来。他越来越习惯她无伤大雅的调侃。 趁他精神松懈,蔡堂燕抽开手,常鸣抓了个空,以为她闹着玩,又要去捞她的手。 “常总……”一条相对不熟悉的女声迎面而来。 是他那装饰公司下的人事头头,正和她先生一块逛街。常鸣自若地打了招呼,眼角瞥见蔡堂燕在旁嘴角勾出礼貌笑意。 “那不打扰你们了,我们也还要赶回家。”对方分别望了两人一眼,搂着自家先生胳膊离开。 常鸣说:“你认得她?”不然不会比他反应还快。 “哦,之前她面试我。” “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不现怒容,却也没来牵她的手,蔡堂燕不知所措地摸摸结咖的位置,那里套着一个运动护腕遮着。 “也不是大事,就面试一下前台。” 第69页 常鸣自嘲地笑,“我先前要介绍你去你偏不去。” “……” “她为什么没要你?我这也不是什么大公司,要求不高。” “不知道。” 饭馆在四楼,蔡堂燕跟着他乘扶梯,只见他目视前方,没有再聊天的意思。 她低声说:“你生气了吗?” 第一遍他没回她,蔡堂燕鼓起勇气,扯了扯他的衣袖。 “常先生……” 他侧头洗耳恭听的模样。 “对不起。” “哪对不起?” “……说不上来。” 他鼻子哼一声,又继续转下一个扶梯口。 这顿饭吃得显然不对滋味。两人恹恹对着一桌好菜,一个是气的,一个是身心俱疲。 常鸣料着她一下午累了,提出送她回去,蔡堂燕干脆同意了。 高峰期的交通将两人间的低气压延长。到点常鸣下车送她,短短几步路即将到尽头,蔡堂燕终于憋出徘徊嘴边已久的话,“常先生,你觉得、我给你丢脸了吗?” 常鸣站定。 “我觉得我给你丢脸了……” 他们的关系就似喜阴植物,在两个人昏天暗地的小天地里兀自生长,一旦曝露阳光下,接受众人种种眼光,便一蹶不振。 说常鸣没有格外考虑她脆弱的自尊,那是假话,他们年龄和生活环境之间的鸿沟,足以造就两个意识和行为相悖而驰的人,常鸣觉得自己做得不错,而她依然妄自菲薄,他的确难掩失望。 “蔡堂燕,你为什么选择跟我在一块?” “啊?” “回答我。”常鸣盯着她的眼,“正面回答我。” “因为……你不打我……” “……” 纵然做好千般设想,稍显滑稽的答案还是让常鸣大跌眼镜,但她回答得认真,好像真有其事,也稍微缓和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蔡堂燕补充说:“我是说真的,我最亲近的人都打,我哥打,我妈也打。” “好。”常鸣点头,“但你以后会发现不打你并且喜欢你的人很多,你也跟他们走吗?” 她嘀咕:“……又没有遇见别人。” 常鸣不理会她的辩驳,继续道:“那我告诉你,我既然选择你,说明心里认为你和我是平等的,你足以和我相配。” 突如其来的告白坦率而真情,蔡堂燕被震得移不开眼神,直愣愣盯着他,想要他再重复以确认并非幻听。 “你说的我不打你,那是因为你要平等,要被尊重,而这些我都能给你。” 被人一针见血剖析心事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仿佛放个屁都能猜出上一餐吃了什么菜。蔡堂燕耳边嗡嗡,像跟外界隔了一层屏蔽,常鸣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去模糊了。 她突然踮起脚,刹那间,耳边真真正正安静下来。 “唔,平等……”她依旧如小虫吱吱低鸣。 常鸣回味地舔了舔唇,的确不太像自己的味道,宛如中了蛊,一时忘记刚才训话内容。 蔡堂燕撒腿跑开四五米,这样距离和光线便能掩盖她的羞赧与慌张。 “回来——”常鸣喊,唇形弯弯。 他走几步,她就倒退走几步,提防着他。 “回来,没听到吗——”他又笑,“再不回来真打你。” 她摇头,两手绞着背在身后。 常鸣作势要跑,蔡堂燕率先又跑开几米。常鸣刚好走到树下一条长凳处,索性坐下不动。 那人良心发现走回几步,“你干嘛了?” 常鸣摆摆手。 没多久,咚咚咚脚步声果然近在耳侧。 “常先生,你怎么了?” 常鸣支着膝盖仰视她,“嘴疼。” 又是低低的吱吱声,“又没咬你……” 趁她低头之际,常鸣站起来,一把箍住她的腰,牢牢禁锢。蔡堂燕垂死挣扎,但对方毕竟是成年男人,此时站得端端正正,再说心里也不算太抗拒…… 常鸣又吹她耳风,“那我求你咬?” 他鼻端蹭上她的,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微一侧头,便能亲上她的。然而他再也不动,眼瞳漆黑深邃,定定盯进她的眼里。 他又怂恿,发出一个诱惑的鼻音,气息搔得她人中痒痒的。 挑战一个年长八/九岁的老男人,实在是她不自量力。她认命地闭上眼,下巴一抬,碰了上去。 常鸣真的往她臀部拍一掌,趁她吐息之际掠地封锁。 作者有话要说:  要平等,要自由 自由准备来了 第三十六章 常鸣原本只打算送她到楼下, 这会舍不得远离她的味道,抵着她的额头, “不想放你上去了。” 离得太近,他的眼神无法逃避, 蔡堂燕硬着头皮撒谎,“我这几天……不太方便……” 心猿意马又犯浑,“我什么都不做……” “我只有一台小风扇, 太热……” “那去我那。” “……” “好吧。”常鸣难掩失落。 蔡堂燕说不清为什么拒绝,也不知这样落进他眼里是否成为矫情,也许她还没准备好面对, 隐隐怕失望与尴尬……之前嘴上说不在乎, 到底还希望对方是个正常男人。 常鸣不便爬楼梯,蔡堂燕让他不用送, 回到屋在阳台上给他招招手。 第70页 回家的士上,常鸣接到谢雨柏电话。 那边音乐震天响,谢雨柏声音不着调,“鸣子, 死哪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你, 不会出家禅修去了吧。” 常鸣拖着腔调道:“红尘未了, 六根未净,岂能皈依我佛?” “呸!跟哪个小美妞学的这么文绉绉的调。” “你弟妹。” “我还你大爷。”谢雨柏不当回事,“正经的,在哪呢你, ‘混合夜色’来不来,我在这儿新认识个小妞,估摸着还挺合你口味的,准备介绍给你。” “滚你的吧。” “嘿,我说正经的。” “我也没开玩笑。” 那边静默好一会,应该是把听筒捂住,和身边人商量什么去了。 “鸣子,你怎么突然从良了——” “我一直洁身自好。”这边大言不惭,连司机闻言都转了转眼珠子。 “我还真有弟妹了?” 常鸣笑了声,在谢雨柏听来自鸣得意又不可一世。谢雨柏骂了声,“神不知鬼不觉啊,带出来看看,让弟兄们瞻仰瞻仰我弟妹美貌。” 好似夸的是自己,常鸣不由扬起嘴角。 谢雨柏不依不挠,“鸣子,金屋藏娇不厚道啊。” 常鸣看着窗外不断划过的霓虹灯影,说:“过几天吧。” 又是一段沉默后谢雨柏暴吼,“我操,还真的是啊!” 话已出口,常鸣干脆道:“你们见过她……” “……哪个?别告诉我是唐昭颖!” 这依旧是常鸣的雷区,不过现在□□哑不哑,全由蔡堂燕说了算。 “今天没下雨你脑子倒进水了。” 谢雨柏大概把常鸣的女伴依据时间线逆序回忆,哎哟一声:“不会是那 ‘小唐昭颖’吧!” 不到万不得已,常鸣都不希望蔡堂燕以这样的标签示众,口吻严峻,“她叫蔡堂燕。阿柏,我跟她认真的,以后要没什么意外就她了。你们给我个面子,别为难她,不要在她面前提唐昭颖,也别提以前我们怎么认识的事。老了受不了这刺激。” 估计难以消化,谢雨柏好久才吱声,也被感染地认真起来。 “鸣子,你上回那么正经还是你留学回来说要自己开公司的时候,我他妈都不信你能扛过一年,没想到摸爬滚打就到了现在。” 常鸣笑,“嫉妒了吧。” “嘿嘿,说实话是有那么点,还是自己在外自由啊。”谢雨柏的笑让人想起他摸下巴的样子,“行吧,怎么说都是我弟妹,自家人当然会好好对待,你放一百个心。王琢在我这,我也给他吱个声。” 常鸣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谢雨柏怪叫起来,“哟,为了个女人你还跟我客气起来了,敢情同穿一条裤衩的友谊都白搭了。” 常鸣但笑不语,挂了电话望着窗外模糊的夜景出神。 ** 蔡堂燕这份保洁员的工作是做不下去了,一来不是长久之计,二来要再碰见常鸣也尴尬。 她只有高中学历,择业范围狭窄,无论换什么样的工作,与常鸣的差距依旧横亘在那里无法消弭。他不会走下来,只有她往上爬。她开始怀疑为了躲避蔡江豪放弃读书是否得不偿失。 蔡堂燕委婉地发短信问常鸣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介绍。 常鸣一条电话甩过来,“别人女朋友都是撒娇讨好,你倒装得像普通朋友一样口气。” 保洁员也不是什么复杂工作,当天就把工作交接好,蔡堂燕比往日提前下班,正走出上了一个月班的大厦。 她说:“我又不会撒娇……” “知道你不会,那主动点再亲一个。” “……” 像大庭广众下被调戏,蔡堂燕噌地耳朵热了。 “你不是在上班吗……”说话这么没谱。 “那下班亲?” 蔡堂燕又羞又恼,“我挂电话了。” 常鸣笑两声,“别,我问一下,晚上找你说。” 蔡堂燕快递公司的兼职还在做,常鸣在她楼下等了两小时。 她略有愧疚,“你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偷溜。” 常鸣说:“你还不如先辞掉这份。” 提起工作她变得敏感,含糊说:“快了。” 常鸣补充:“我对你干什么工作没太大意见,但最好规律一点,年纪轻轻每天熬夜对身体不好。” 看来是她多虑了,蔡堂燕笑笑,“嗯。” 太晚不好逐客,蔡堂燕让常鸣跟上楼,这晚如何睡觉问题两人心知肚明。 爬上五楼常鸣已经汗湿后背,忍不住抱怨:“都说让你去我那。” 蔡堂燕嘀咕着开门,“你现在还可以回去,不拦你。” 进屋后,常鸣默契地把门反锁,“大半夜你放心我一个人回去,又被劫了怎么办。” 明明应该是她的台词,偏偏从一个大男人嘴里出来不显得娇气,反而有几分逗趣,蔡堂燕忍不住笑:“那我也不捡你了。” 常鸣热得不行,一颗颗解开扣子。蔡堂燕忍不住溜一眼,他没有刻意健身习惯,身材算保持得不错了。可那人偏要拆穿她,“偷看什么。” 蔡堂燕装聋作哑,出阳台收衣服。夜风里没注意常鸣的脚步声,直到被人从身后抱住,才吓了一跳。 “那么大反应……” 蔡堂燕要推他,牛皮糖一样热乎乎黏她身上推不开,不由缩了缩脖子,“热。” 第71页 常鸣岿然不动,“反正一会也要洗澡。” “那先洗澡。” 蔡堂燕只是想抽开身,没想给常鸣误解,“洗了澡呢?” 她学乖了,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免得被他带跑。 常鸣果然松开她,问:“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她还未答,他便自作主张,“要不一起。” 这人虽然表现不佳,欲望上倒还是个正常男人,真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蔡堂燕忽然想到此处,哭笑不得,先前酝酿出的些许暧昧尽数灰飞烟灭。 最后还是蔡堂燕先洗,常鸣洗完擦着头发出来,她已横躺到床上,也不知是懒还是累,她脑袋伸出床沿一半,正对着小风扇晾头发,床不够宽度,她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脚踝搭膝盖上,不是抖一下。常鸣第一次看到这么自在的她,不由笑起来。 蔡堂燕听闻嗒嗒拐杖声,立马把脚放下规矩了。 常鸣也横躺到她身边,学她吹头发,解放双手确实挺舒服,不同的是他只有一条腿,两个人并排躺像风中的腊肠。常鸣上回还落下几件衣服,不过都是长衫长裤,他只穿了一条裤衩出来,长腿笔直,轮廓清晰,风光尽览。 蔡堂燕别开眼。 “我有个哥们的进出口贸易公司缺个前台,你看要不要去试试?” 蔡堂燕又转回眼,常鸣正好侧头过来,两人就这么对视上了。 “我可能有点黑,人家嫌弃……” “什么?”啼笑皆非的理由让常鸣往两人的胳膊看去,以前没注意,自己确实比她白点。他不由笑笑,“黑什么,健美而已。不过,谁说你黑了?” “没谁,我自己觉得而已。” “吃饭是靠嘴和双手,能说,会做,有这两样就饿不着。” “那我去试试……” 常鸣的手掌认可性地搭在她肚子上,刚想轻拍,她忽然吸气,肚子瘪下去,常鸣的手也跟着下掉。新奇又微妙的反应。 他不禁笑,“干什么?” 蔡堂燕反问,“你、你干什么呢……” 原来是紧张。 常鸣改为抚摸,但没有往上或往下。 “周末跟我去见一下我的朋友吧。” 蔡堂燕盯视他,嘴巴像干燥地微张。 她的胆怯让他防御地抢先道:“不许拒绝,迟早是要见的。” “我没有想拒绝,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上次的那些。” “就是他们。”常鸣说,“你不要怕,谁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蔡堂燕望了天花板一会,像消化话里的甜蜜,浅笑起来。 “那……她会去吗?” “谁?”问完后知后觉,“哦,没叫。她去也没什么,我们玩我们的。” “哦。”蔡堂燕还残留以卵击石的阴影。 常鸣侧身,支起脑袋看着她,“生气了?” 这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既得展现大度,又得忽略心中计较。如果干脆否认,会被怀疑虚伪;要是承认,又被认为小家子气。连沉默也不行,那代表默认。 蔡堂燕干笑两声。 “那就是生气了。”常鸣自己解读,“我跟她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不然我也不会和你在一块。” 看他解释得心急火燎,蔡堂燕莫名想笑,而实际也笑出来。 “我什么也没说……”小声又无辜。 “……” 敢情别人只是随口一提,他小题大做了。常鸣又气又好笑,但看到在他面前不再小心翼翼的她,心里舒坦极了。 蔡堂燕捋了捋头发,短发利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我的干了,要睡觉了。” 常鸣也摸摸自己的,更短更快,于是起身让位。蔡堂燕躺倒在床中央,他以手背拍拍她手臂,“过去点。” “床小……两个人睡……热……”她想以认真驱退常鸣,然而比脸皮厚度她从来不是他对手。 “你这就一台风扇,想让睡沙发热成烤肉干?” 这个独腿男人看上去的确挺烤肉干的,蔡堂燕为自己的想象忍俊不禁。 “笑什么,过去。” 只好侧让。 常鸣挤进来,不同冬天,两人赤着胳膊,一不小心就碰上,旧水新汗,黏糊糊的。更要命的是小风扇摆床对面,他这堵人墙格挡了不少风。而他毫不在意般,侧过身捏过她的下巴埋头下去。 起初很轻很柔,他盖章一般印下自己的痕迹,渐渐变得侵略性,她尝到跟自己同一管牙膏的清香。 他的手一寸一寸在她身上丈量疆土,在她腰间时没有继续往下,而是跳过这一段抚摸她的大腿,像隔开了山河。看来他依然记着她“不方便”的谎言。 她没有穿胸衣,胸前很快改变了形状,尖锐而敏感。 而他在指着她,她感觉到了。 也许作为投桃报李的探索,也许是本质的吸引,她的手也开始在他身上游走,试图用触感构筑出他的身形。 拇指指腹摩挲硬如石的喉结,它调皮地上下滚了一遭,她觉得稀奇,多抚两下,常鸣痒到了,小咳出来,气息送到了她嘴里,她尽数化解了。 摸到明显的锁骨,骨形平直,坚硬而有力量。再到他的胸膛和腹部,很有弹性,不是纯肌肉的硬邦邦,也不是肥肉的软乎乎。她张开手掌摁了摁,硬中有软,软中带硬,手感舒服奇妙。对一个非体力劳动者,也无健身习惯的快而立的男人而言,身材保持得属实难得。 第72页 起初觉得非常难为情,她没经验,后来说服自己,反正她也不吃亏。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分开,各怀心事并排躺下。 夜很静,尴尬得难以复加。 常鸣忽然开口,“我饿了……” 蔡堂燕见台阶就下,“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玉米。” 常鸣换下的外套已经下水洗了,正在阳台上晾着,他没有可换洗的衣服,只好原地不动,由蔡堂燕下楼买玉米。 吃什么不好偏要吃玉米,这个时间段上哪找玉米去啊?如果在乡下,要在过一个多月,地里玉米也才成熟,夜黑风高,可以就近顺几条。 蔡堂燕住的这片小区,最不缺的便是宵夜摊大排档,夏夜正是盛世。蔡堂燕先路过几个兼卖麻辣小龙虾的摊口,味道诱人,但头大屁股小的,不实在。 往前有几摊烧烤,没看到摆玉米,蔡堂燕问:“老板,有玉米吗?” 老板走过来,笑:“有,要几个。” 这老板看上去跟常鸣差不多高,皮肤比她的还健康,板寸头,小胡子痞帅痞帅的。跟常鸣比起来——她现在几乎新接触一个男性都把常鸣拎出来做对比,常常发觉还是与常鸣接触比较自在——算是截然不同的硬朗英气,常鸣大概败在一条腿上…… “要几个?”老板耐心问。 蔡堂燕才发现走神,忙说:“哦,三个。我、我只要生的可以吗,不用烤……” “你确定?” 她点头。 老板给挑了三个大个头,蔡堂燕付钱拎着往回走。 蔡堂燕回到租房,发现常鸣从床上起来了,坐沙发上。 她把袋子提到他眼前,“我去煮一下。” 垃圾桶就在沙发边,她只好先在外面除掉玉米衣,撸玉米须的时候手顿了一下,手感奇怪。 常鸣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问:“发什么呆?” “啊?没什么……”她比划一下,“ 挺大的一根……” “……” 第三十八章 傍晚要在院子里烧烤, 蔡堂燕被王琢还是谢雨柏的女伴拉去一块准备材料,常鸣一个人空下来, 坐在双人摇椅里无所事事。 他这个打算要走,唐昭颖撇开众人出到阳台, 坐到摇椅对面的防晒沙发上。 常鸣一个男人坐摇椅里显得娘气,倒让沙发上的唐昭颖带上审判者般的霸气。他站出来,拖把椅子坐到旁边, 洗耳恭听的模样。 “啥时候开始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语气嗔怪而娇气,听上去非常小女人。“上回你来打听我还以为是随便问问情况而已。” 常鸣嗨了一声, “有段时间了, 不稳定不敢晒,秀恩爱死得快啊。” “你觉得像吗?” 唐昭颖提的问题很尖锐, 常鸣脸色有异,显然是过界了,然而覆水难收,她也只好等他的回答。 “不像。”也不全是违心, “她和你性格差太远了,一开口就能分辨出, 我不会搞错。” 唐昭颖的身份模糊了, 这样像一位前女友在声讨负心汉,她哑然失笑,“我也感觉不同。她家境不是很好?你准备做资助人?” 话到她嘴里变了味,仿佛蔡堂燕又堕落回最初那个蔡堂燕, 以姿色换取金钱,不知是误解还是曲解,常鸣心头不悦,脸色冷下来。 “她跟我的关系与以前的女朋友没什么不同,要不同也是我自己不一样了。”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轻拍左腿,意思再显然不过,“她是我女朋友,别说上大学,就算她想出国留学,我也愿意送她去。” 一番话听起来像誓词,然而常鸣态度自若,说得跟带女朋友出去吃饭逛街一样寻常。唐昭颖触了霉头,登时噤若寒蝉,掩饰地笑笑。 这边蔡堂燕忙得差不多了,谢雨柏插手进来,再没有她可以帮忙的地方,于是便上楼找常鸣。上到楼梯口隔着玻璃门便瞧见常鸣和唐昭颖有说有笑,立时停住脚步。 在蔡堂燕浅薄的认知里,她依然是他们那个圈子的局外人,融不进,又走不开。一时半会拿不准该走该留。好奇心怂恿她往前走,只是走到门边,听听他们到底在聊什么,然而道德不允许她非礼勿视,内心的胆怯更无法鼓励她插入谈话。 唐昭颖忽然从沙发上站起,她的黑色伞裙随之一震,如花绽开,模样动人。她走到常鸣跟前。蔡堂燕搭在扶手上的手也跟着抓紧,指甲几乎陷入木头里。唐昭颖像说了一句“你有根白头发”,伸手到常鸣发顶上拈起陡然一拔,常鸣像才反应过来,侧身后仰却晚了一步,头皮发麻,他忍不拿手捂了下。唐昭颖手里多了跟银丝,“你也老咯。” 常鸣抖了下脑袋,跟甩水金毛一样,怨道:“别动手动脚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上方而来的声音无异于惊雷,把蔡堂燕劈醒了,同时连带阳台上的两个人。王琢自然不知这边异动,一句问候寻常又响亮,插着裤兜慢悠悠从楼上晃下来,他的女伴跟在身后。 蔡堂燕从未跟王琢有过交谈,此时偷听又被逮个正着,无地自容更加支吾。常鸣望过来第一眼也是吃惊不已。 好在他及时过来救场,“下面忙完了?”话是跟蔡堂燕说的,手也自然过去拉住她,脸上也无半点做错事的愧色。 王琢见没自己什么事,以相同的步调继续晃悠下楼。倒是女伴回头好奇一眼,笑笑去揽王琢的胳膊。 第73页 “我也下去找阿柏了,你们慢聊。”唐昭颖身经百战般从容,与两人擦身而过,心头暗叹,这样成双成对的聚会,她下次还是少来为好。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也不叫我一声?”怕跑了似的,常鸣双手拉住她,有将之圈起的架势。 “……你不是在忙吗。”没有质问的勇气,她像是做错事那个,躲开他的眼神。 这醋吃得不像醋,倒像另一种自我否定,常鸣哭笑不得之中掺杂几分无奈。 “只要你找我,什么时候我都有空,明白吗?” 画饼是最奏效的安慰法,但蔡堂燕最近被喂得太多,撑得吃不下。 “下去吧,烧烤要挺久才吃得上的。”她想突出重围地说。 女人闹别扭的典型回避法,要是他也在气头上翻脸而走,两个人接下去只会是无限冷战,总有人得主动挽救。 常鸣觉得自己比她大,得懂事点,拉住她、抱紧她、气息暖到她脸上,“生气了?” 蔡堂燕哪受过这样的糖心夹攻,被哄得起了鸡皮疙瘩。 “啊?”常鸣轻轻晃了下她,“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了。” 她连忙道:“没有。” “我不信。” “……”敢情这人还希望她生气似的,蔡堂燕啼笑皆非,“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常鸣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叹气道:“干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 蔡堂燕却未就此闭嘴,而是一口气说下去,怕错过了此刻就没胆量说出口一般,“气我自己不够自信,表现扭捏,太丢脸了……”常鸣脸色有异,像被她感染得也丧气起来,蔡堂燕意识到过头了,今天本是来玩乐,如今没乐成到要早早完了。她挤出在打工时候最拿手的笑容,有点僵硬但作为第一次又不失分地回揽他的胳膊,“下去吧,我肚子饿了,走吧。常先生,走吧走吧。” 终于有点小女孩气的蔡式撒娇让常鸣愣怔片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丧一点他还有话可说,这一求饶起来,简直拿她没办法,理智成陌路,淡定变浮云,呵呵失声笑,任由她牵走。 烧烤炉架在游泳池旁边,其他人都在泳池里泡着,就剩王琢女伴一个人守着几根肉串。 “不下去玩啊。”常鸣打招呼道。 王琢女伴应了声,冲他们笑笑,蔡堂燕一刹那间似乎读懂了背后的含义。 到另一边挑生烤串时常鸣问蔡堂燕:“你去游泳么?” 常鸣必然无法下水,蔡堂燕眼神自然垂到他的左腿上,摇摇头,“……我不会游泳。小时候村里的男生都跑到江边游泳,没有女生去的。” “你可以在浅水区玩一下,没事的。” 她动摇了,“那你呢?” 常鸣咂摸出点要陪伴的意思,大方地说:“我就在边上看着,跑不了。要有事我就喊人捞你,不过在儿童区你就放心玩吧。” 蔡堂燕在他说后半句时笑了,“我还是想吃东西……” 常鸣劝说无效,给她手里多塞了两串鸡腿,无奈道:“那你就多吃点,把瘦下去的肉长回来。” 她顺势问道:“你喜欢胖的还是瘦的?” 考验来了,常鸣思忖片刻才答:“我喜欢你的。” “……”蔡堂燕又被调戏一招,局面骤然扭转,她又成了被牵着走的那个。鉴于刚才把常鸣成功顺毛的经验,她有恃无恐地扔两把韭菜给他,嘀咕道:“你才该多补补。” “我……”常鸣看看手里刷子一般的韭菜,又瞅着她转身的背影,当下气结又无处可解——倒不是因为她一针见血,反正这事他俩早已开诚布公,坦坦荡荡——常鸣“气”在被她反调戏,因为罕见所以可贵,每次回想她反击都像抽走蛀牙牙髓,又疼又爽,总而言之舒服极了。 常鸣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小妞窝在岸上烤串,在谢雨柏看来窝囊得可以,他趴在池边看了一会,没看出个新鲜玩意,又扎进池水里。 鸡腿烤得差不多时,唐昭颖从水里上来了,虽然披着浴巾,然而长腿风光怎么也遮不住。 蔡堂燕愣愣偷窥一会,由衷感叹:“身材真好。” 王琢女伴去了洗手间,常鸣从烤串里抬头,先看她在循着她目光找主角。唐昭颖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扫了一眼,常鸣忙撇开眼。 “我们比你们更爱看美女。”她说。 又到了最头痛的时候,常鸣这时候说什么都错。说对方不漂亮吧,口是心非;说对方没她好看吧,虚假恭维;只表达听到了吧,存心敷衍。 于是捏过她的手腕,直直把那串鸡腿送到嘴边。蔡堂燕果然转移注意力,小心停住手,提醒道:“烫……你急什么。” 常鸣眼睛抬起与她笑,像只乖巧的金毛,叫人难以招架。 蔡堂燕和常鸣不过夜,离开时候已经十点多,夏风也凉了。 这里离他家比较近,常鸣提出到他那过夜,明天再送她回去。蔡堂燕知他这颗司马昭之心,明面上没有拒绝的理由,暗里有点半推半就,但这样的犹豫属于她自己的,其他方面虽不自信,她相信自己叫停时常鸣会刹住车。如果这件事上她一窍不通,那她仅仅会是好奇,而她曾尝过涩果之味,跃跃欲试之余还残留几分恐惧。 常鸣的家不复当初的森然,虽然于她第一次来时的不同,一脉相承的是简约的格调,蔡堂燕如进入另外一栋房子一般。 第74页 被引进的显然是常鸣的卧室,他给拿了一件女式浴袍,并解释:“新买的。” 蔡堂燕躲在浴室里把自己翻洗得干干净净,常鸣品位不错,浴袍的款式很称她,就是挑尺码不怎么行,宽了,整件袍子挂在她身上,领口也松松垮垮,像适应她胸部弧线而裁剪似的。 她抓着领口要开门出去,姿势好像太傻,索性放开。 常鸣坐在床尾凳上,假肢已经拆卸放好,身边扶着一支腋拐。他眼神一亮,尽管克制,那点无法掩饰的欲望依旧跑了出来。 “洗好了?” 蔡堂燕不自然捋捋半干的头发,“到你了。” 空调流出凉意,蔡堂燕躺进被窝熄了自己那边床头灯,手臂也缩进来,却毫无睡意。嗒嗒的拐杖声很轻,昏暗里却被无限扩大,一声一声像敲在她心房上。闭上眼睛前,房间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常鸣沉到她身边。 熟悉的亲吻和拥抱,还有他的节奏,很慢很柔,引导她也软化她,蔡堂燕像裹进冬天里他呵出的一团暖气里,湿润、温和,又全是他的味道。 辗转得终于有了一线空隙,蔡堂燕趁机问:“有……有套吗?” 常鸣也愣了一下,沉默地伏到她身上,伸手拉开她床头柜的抽屉。 “……没过期吧?” 常鸣禁不住笑了,故意衔着她耳朵说:“我前几天刚买的,冈本保质期五年呢。” “……” And then, welcome aboard! 第三十九章 次日清晨, 常鸣迷糊中舒展胳膊,身旁毫无阻碍, 猛然睁眼一看,皱巴巴的床单上已经没有了蔡堂燕的影子, 只剩昨晚一地狼藉。 他掀被起身,摸索着穿戴整齐,拄着拐杖避开倒地的垃圾桶往外走, 到了门边却又折回来,扶起垃圾桶,又把纸团什么的捡回去。面露嫌弃地洗了手, 洗漱完毕后下楼, 对着空旷客厅喊:“燕子?” 无人应答。 又喊一声,依旧如是。 这里离公车站相距甚远, 业主都会以车代步,今天周末,按道理蔡堂燕应该不会没眼色自己先溜回去。 但常鸣依旧做好她已离开的心理准备,甚至觉得这才是她风格。可仍然会失望, 仿佛清晨变成了黄昏,一日就要匆匆到头。 他慢腾腾下楼, 只见客厅通往院子的玻璃门帘子外飘过一抹阴影, 有人撩开帘子探身而入。 “常先生,你叫我?” 常鸣一时停在楼梯中段,不上不下地盯着她,愣了一秒笑着问:“你去哪了?” 她往外比划一下, “周围逛了一圈,太/安静了,路上都看不到人。” “那当然,除了那些保姆阿姨,有谁会起得像你一样早。”常鸣走到她身边,“上次来没逛过?” 上次指代何次,两人心知肚明。常鸣心思不细腻,想到对比便提起来,脱口才觉大错,那是蔡堂燕拼命想埋葬的过去,而他偏偏不让人安息。 刚想做补救,只听蔡堂燕状似无所谓道:“没有,上次不敢到处乱跑……你不在的时候我就看书看电视,有时跟胡嫂聊会,一天就过去了我……一到晚上就怕你回来,金丝雀的日子也很无聊。” 与其回忆,她更像在审视那段错误的历史。 常鸣却捕捉到不得了的信息,“你怕我?你怕我什么?” 她一时说溜嘴,虽不是什么秘密,到底直白告诉常鸣的冲击力要比他自己感知的巨大。 她又咬咬唇,可逃不开他追问的眼神,被迫缴械也要私藏暗器,半遮半掩道:“你经常、半夜跑进我房间……跟夜贼一样……” “……” 明知不是什么好话,常鸣自讨苦吃,哭笑不得还死皮赖脸,说:“那以后你来我房间,我就不用跑过去了。” 蔡堂燕拿眼瞪他,常鸣一笑避过。他从保险箱里取了一套门禁和钥匙给她,“以后我回来迟了,你可以先进来等我。当然,我保证能早回来尽量不磨蹭、不让你等。” 蔡堂燕犹豫没拿,僵硬地笑笑,语调有点怪异,“你不怕我搬空了你家么。” 他果然收回手,若有所思盯着她看。现在看来她的玩笑开过头了,遭到怀疑比讲冷笑话更尴尬,她有点无措地捋了一下鬓发。没想下一秒常鸣笑起来,她哑然张了张口,原来他也只是玩笑,而自作聪明的她才是被牵着走的那个。 常鸣叹道:“你要有那个胆子就好了。”于是把门禁钥匙强行塞她手心,“收好来,我是说真的。” 蔡堂燕开始到王琢公司上班,零工也辞了,忽然朝九晚六闲下来,说不出的不适应,像犯了错一样,不久可能有人会跳出来惩罚她。 上班第一天下车前她跟常鸣说下月拿了工资要请他吃饭,“不过,贵的、可请不起……” 常鸣不是会摆架子非山珍海味不食的人,满足她地说:“一日三餐,能填饱肚子就行。” 她不经常能见到常鸣,那人似乎春风得意,几个城市不会累地连轴转,归来依旧容光焕发。 时隔小半月,常鸣出差回来到公司楼下等蔡堂燕下班一块吃饭。六点一过,远远便看到她随着人群走出轿厢,常鸣一直注视她知道人到眼前。 相伴的同事识趣地笑着走开了,蔡堂燕怪不好意思地咕哝:“你看什么呢。” 常鸣又仔细多瞧几眼,“怎么看起来你好像又瘦了……”要不是人来人往,他只想把她抱一抱亲手测量。蔡堂燕不以为意,“天热吃不下东西,每年都会瘦一些。” 第75页 “你不能再瘦了,都快变成木乃伊了。” 一双眼睛瞠圆了,“我没有那么黑吧。” 常鸣捡过她的手握紧,“我是说真的。你要再瘦,下回他们见到肯定要说我虐待你。” 去了附近的饭馆,常鸣嫌大堂嘈杂,定了个双人包厢。两人在半垂的竹帘窗边等上菜,包厢过分的安静放大了对方的一举一动,她对着窗外掩嘴打了个哈欠,常鸣也没错过。 常鸣问:“那么困?中午没睡好?” 她拇指揉揉太阳穴,又拍拍脸:“天热了精神不好,不太想动……” 他给她沏茶,“一会吃完回去早点睡觉。” 只得点头。 待到吃得七七八八,常鸣发觉异常,基本他是主力,蔡堂燕连辅助也算不上,没吃几口菜。 常鸣不由蹙眉,“吃那么少,菜不合口?” 蔡堂燕忙否认,“不是菜的问题,天热我没什么胃口。” 常鸣咂摸片刻,说:“这天热你也别回你那了,省得晚上热得睡不着。” “……” 天热只是托词,不想作茧自缚,把自己套了进去。 “不许拒绝啊。” 她的手划过挎包肩带,只得点头。 结了账要离开,常鸣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公司座机,扔下一句“等我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在店门外停下脚步,他接起电话。 蔡堂燕特意不去偷听,但常鸣仍旧拉她的手跟拐杖头一起握着,他声音越来越严肃,两人距离近到无法屏蔽。好像是合同出了什么纰漏,她的手被越握越紧,几乎变成她拄着拐杖,他盖着她。她忍不住偷窥,常鸣没有瞧她,目视马路,神色冷峻得仿佛那里站着臊眉耷眼的下属。 最后挂了电话,常鸣转头看着她,“公司的电话——” 蔡堂燕拿出女友的体贴抢着问:“出了什么事吗?”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数据出了点问题,得回头重新整一遍。”常鸣愠色敛起,勉强笑道,“我先送你回去,我可能还要回公司一趟。” 刚才想主动避开,此时常鸣真的不能陪伴,蔡堂燕又不忍失落,面上却还是装乐观地说:“你送我回去得到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去可以了。你回公司吧。” 常鸣先前可能也只是随口一提,她一开口,索性从了,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上车,给师傅报了地址,叮嘱她:“到了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怕黑把灯都打开没事。” “知道了。”她从窗户里朝他挥挥手。 周五晚的道路仿佛变成羊肠小道,随随便便就堵上了。几乎花了一个小时才到常鸣家附近,蔡堂燕让司机停了会车进了一趟药店,出来时好似揣了把枪似的慌慌张张。直到进门开锁也不利索,哆哆嗦嗦的。 蔡堂燕躲进厕所,打开粉红包装盒开始研读使用说明,一个个细小的黑字到处跑一般,带上了重影,她勉强读完,上面说晨尿相对准确,但她可能熬不到明天了。 接了尿液测试,蔡堂燕把东西都塞进药店小袋,留验孕棒在水箱盖子上。 漫长的三分钟……她探头过去看,结果窗出现一道深红线和一道非常浅的红线。她脑袋轰然,宛如高空坠落,失重地双腿一软跌坐到马桶盖上。 不甘心又多等一会,结果依旧。 蔡堂燕又倏然站起来,可也不知道为何要站起,于是便又坐下。她掏出手机上网搜索,逐个翻了网页,多是说这属于弱阳性,一般是怀孕时间短,建议抽血化验孕酮和hcg。 她连屏幕也没锁,直接攥紧手机不再看。 脑子嗡嗡嗡,像捣开了蜜蜂窝,听不到清晰的声音。直到手机震动,惊吓再来——是常鸣的电话,她如捞到救命稻草般接起。 “到家了吗?怎么没给我打电话?”一接通便劈头盖脸问。 你快回来吧,蔡堂燕想喊,但张开嘴发不出声。 “喂?燕子,在听吗?” “在……”蔡堂燕抖着嗓子回答,只听常鸣又重复一遍疑问,她回道:“刚回来洗澡……忘了……” 他回来有什么用,只有时光倒退才能挽救她。蔡堂燕不想给他添麻烦,说:“我准备睡了,你忙你的吧。” 他也没多扯,只说可能很晚才回去,不要等他,放心挂了电话。 蔡堂燕上一次通宵未眠是给她妈妈守灵的时候,如今想起恍若隔世,面对自己的问题也显得无关痛痒起来。黑夜包裹万物,她放任自己沉入乱七八糟的思绪里,耳边似乎冒出各种声音,有斥责她的人生,也有外面牛蛙的哞哞声。何时下过雨她已然不觉。 最后是累得精疲力竭合上眼,梦里失去时间感,好像才那么一会,便被窸窣之声唤醒。 “……吵醒你了吗?”常鸣对上她惺忪睡眼,干脆坐到床沿,膈应腿的手机从裤兜掏出放到床边桌上。 蔡堂燕就这枕头摇头,头发摩挲沙沙响,问:“几点了?” “早上七点了。” “才回来?” “嗯,忙了个通宵。” 他刚想掀开被子钻进去,手机把桌面震得嗯嗯想。蔡堂燕也不由被声源吸引。 经过昨晚被现实背叛,她变得更加敏感而脆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你昨晚、真去公司了?” 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唐昭颖的名字。 第76页 通宵达旦过后尖锐的质疑劈头盖脸而来,常鸣登时身心俱疲,哑声道:“我早跟你说过我跟她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信你也来听听。” 说罢,他戳下接听键,然后点了扬声器。 第四十章 常鸣的举动出乎意料, 蔡堂燕这下骑虎难下,只好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抹到耳后, 脑袋耷拉不去看手机。 “鸣子?”声音像从打开的盒子跑出来,豁然的清晰。的确是唐昭颖无疑。 常鸣扫了一眼蔡堂燕欲盖弥彰的模样, 嗯了一声,“什么事?” “在忙什么呢?” 典型的求人开场白,常鸣没有正面回答, 问她:“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唐昭颖语气更软,“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封泽家那边,就在机场路上, 我遇到了点麻烦。”常鸣的犹豫刚露出苗头, 那边的唐昭颖仿佛摸清套路般飞快补充,“求你了鸣子, 我找不到别人了。” 像是不忍看到他从摇摆不决到偏袒,蔡堂燕侧过身钻进被窝,被子拉过头连一个背面也不给他。看到典型的蔡小堂式龟缩,常鸣心头腾起失望, 如果她像刚才那般强硬而尖锐,他多少欣喜两人关系的改观。 “封泽——”常鸣说, “封泽他不在吗?” “就是因为封泽不在我才找你啊。” 唐昭颖只是阐述一个客观事实, 常鸣听来却是听到了一种心里排位,他一直都是排在那个男人后面,他是替补,只有那个男人不在, 他才有机会上场。潜在的失衡碰撞上此刻在蔡堂燕这的憋屈,两股强烈情绪扭在一起鞭打他,常鸣伪装成无奈的一声冷笑,推脱道:“姐,怕是帮不了你啊……我刚从公司忙了一夜回来,女朋友身体不舒服,这边要人看着走不开。对不起了。” “哎……那、行吧,打扰你了……我再看看,是我自己太不冷静了……” 唐昭颖先挂的电话,嘟的一声屏幕退回手机桌面,不一会又自己熄灭。那边是把他当备胎,这边蒙头的这位在他面前畏畏缩缩放不开,他像教小孩使出浑身解数、手把手引导着也看不到长进,常鸣一时心累,也不去掀被子,转身进浴室冲凉。 而蔡堂燕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以为触了他的底线,自责与懊悔落在先前恐惧的情绪上无疑雪上加霜,到底少不经事,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那边的唐昭颖也不好过。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拈着一张折成厶型的纸张发颤。 刚才她晨练回来顺便开了信箱,多是写乱塞进来的广告单,里面夹了两封电费通知单,写的是封泽的名字,自打两人订婚后搬到她这里住,他便把其他处房产的通知单投寄地址改成这里,方便查收。 唐昭颖尊重互相隐私,一般不会轻易动男人的信件和手机,这下看是电费通知单,也就不以为意顺手拆开了。 是机场那边养蚊子的别墅,好巧拆到二月份的,用电量和电费少到可以忽略。唐昭颖不禁哂然。既然拆了一个,另外一个也不留着,是三月份的,用电量相较现在这里的依然微不足道,但比二月可不止涨了一倍。二月份还是个位数,三月份已经五十出头。 女人心思何其敏感,唐昭颖直觉这栋房子出了事,封泽整个三月基本在外地出差,不可能使用到这栋房子。 她考虑到几乎是唯一的可能性,这栋房子有别人在住,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 金丝雀的猜想让她消沉起来,她自恃家境与国外留学学历比封泽优越,而他向来也对她言听计从好生呵护,甚至曾经开玩笑如果哪天不幸分手,肯定是因为她先看上了别人,唐昭颖也觉得合情合理。她从未考虑过封泽有二心,此刻不啻于旱鸭子沉入水里,周遭声音消失,独留自己一人无助挣扎,被常鸣拒绝更像是给人一头摁入水里,窒息、吸入的水刺得呼吸道和肺部生疼生疼的。常鸣也是想来对她有求必应,近乎随叫随到。同时被两个奴仆般的男人摔醒,唐昭颖花了好长时间也无法平静,哆哆嗦嗦找出封泽房子的备用钥匙,跌跌撞撞出了门。 唐昭颖一直不太喜欢封泽这栋房子,撇开地理位置偏远,主要是楼栋间距离近,自家园子可以从邻居阳台一览无遗,没什么隐私空间。 一路开车来到小区,唐昭颖没有把车开到门前,而是停在两排以外的空位上。 她踩着树荫光斑靠近封泽的房子,从外面看门户紧闭,窗帘拉得严实,阳台无晾晒衣物,大热天里空调外机也不见旋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琢磨着是否该进去一探虚实。 忽然身后传来带外地口音的女声,年老而含糊—— “你是住这里的吧?” 唐昭颖猛然被吓一跳,转身之间一个老妇人抱着个小娃娃笑眯眯盯着她。以她对着房子仅有的记忆,对方好像是隔壁来带小孩的老人。 “……阿姨,您好。”唐昭颖勉强维持笑容,“呓哟,小家伙真可爱。” 老人笑,小娃娃也瞪圆眼好奇盯着她。依旧是浑浊不清的普通话,混杂上年纪的淳朴,“我就说好久没见过你了,前段时间见到你老公来我还问他怎么不带你回来,他说你工作忙没时间。嘿嘿。” “哦,前段时间是挺忙的。” “年轻人都是这样,我孙儿的爸妈也这样,所以才需要我们老人带小孩咯。” 唐昭颖不敢探听太多消息免得引起疑端,摸出钥匙开了栅栏门,经过小径到达门廊想从旁边小窗先观察,但窗帘纹丝不动,她被迫打开入户门。 第77页 一阵沉闷的空气几乎撼倒她,窗帘遮光性好,屋里呈现压抑的昏暗,空荡荡无声无息,乍一眼过去惧意顿起,仿佛角落背后藏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唐昭颖不得不打开灯,光亮从吊灯流泻而下,虽将一切照得明亮,但因为窗户紧闭,仿佛步入一个封闭的世界,坟墓一般封闭又寂然的世界。 她屏气凝息,只剩足音相伴,像第一次进入这栋房子似的东张西望。路过厨房刚要进入院子,敞开的厨房门里似乎有不一样的声响。唐昭颖走近一些。确认不是幻听,里头低低的嗞嗞声,像电器的声音。 轻手轻脚进入厨房,消毒水味道似乎有点大,唐昭颖几乎不用再寻找声源,双门冰箱指示器上蓝色数字正亮着,环顾四周,消毒柜、净水器、电热水器都是停止状态,唯独冰箱在低鸣运转。 心头涌起奇怪猜测,犹如云烟难以形状,她的手扶在冰箱门上,用力一拉。 先是一愣,然后血液仿佛从四肢倒流,她通体冰凉,然而再凉也凉不过里面那一位。 冷冻层的大隔层内,赫然摆放着一颗人头,头发凝霜,双眼紧闭,皮肤青白。 “啊——!!!” 唐昭颖失措踉跄几步,捂着脸干呕,她几乎不怀疑那是模型或其他,恐惧侵占了她所有理智,她双腿一软,几乎连滚带爬逃出这栋鬼屋,三道门到来不及关。 唐昭颖慌慌张张跑回自己车里,猛踩油门飙车而逃。 上了机场高速,她摸到手机给常鸣打电话,除了封泽,常鸣依旧在她救命稻草的第二顺位上。幸好他还接电话,她一边开车一边紧张,没注意到他声音里昏昏睡意—— “鸣子是我,你来接我一下,出事了——” 前方客车忽然急刹,唐昭颖单手握方向盘反应不过来,只猛地踩刹车,然而车头依旧给前方车尾吃了进去,巨大撞击下手机脱手而出,唐昭颖登时眩晕过去。 “姐?喂?怎么了?听到了吗?” 常鸣听出异常,但无从判断现场情况。 蔡堂燕在他焦急的喊声里探头出来,常鸣原本洗了澡之后便补觉,铃声响起捞过接听,此时整个人坐起来,对着手机空喊。 “……出什么事了?” 不知是她太小声还是常鸣无暇顾及这边,他没有回应。蔡堂燕不禁缩了缩脑袋。 常鸣不敢挂电话,一直等着,只听到乱七八糟难以名状的声音,难捱的一阵之后那边手机终于被人续上—— “喂,哎——你是这手机主人的家属吗?是这样的,她撞上我车受伤了——啊啊,叫了叫了,已经报警叫了救护车了,人应该往区医院搬,一会你能不能喊她家属过去接应一下——啊,谢谢了,抱歉抱歉。” 蔡堂燕听他要去医院,忙问:“你要去医院干什么?” 常鸣在打另一条电话,等待期间回答她:“唐昭颖出车祸了——”电话通了,常鸣眉头依然皱紧,“喂,唐教授吗,我常鸣。刚接到电话,昭颖出了点车祸正往区医院送——哎,好,我现在也准备出发。那一会见。” 常鸣开始穿戴假肢换衣服,蔡堂燕也下床,小心翼翼问:“我也能跟去吗?” “你去那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家呆着,我一会就回来。”他边系腰带边说。 “我也要、去医院看一下。” 汉语的博大精深让常鸣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时间久了、就做个体检。” “入职时候不才做过吗?” “……入职体检有些项目做不到,妇科什么的。” 常鸣愣了一下,点头说:“那赶紧换衣服。” 两个面带菜色的人匆匆进了医院。蔡堂燕不想再掺和进他与唐昭颖之间,提出自己去做检查,完了再找他。 常鸣问:“真不要我陪你?” 蔡堂燕只当他礼貌一问,现在他估计无法脱身,摇头,“我自己行了。” 常鸣点头,急匆匆往急诊科走,步子太大,一拐一瘸更加明显。 蔡堂燕原地站了一会才找到方向似的往妇产科去。加了号等叫号,等候区已经坐满,蔡堂燕站边上看着随处可见挺着大小不一肚子的孕妇,不是丈夫陪伴就是老人在旁,她莫名心慌。 她挂了产科医生,人相对少些,不一会便轮到她。已经无法细察坐在医生面前是何种感觉,她像踩着雾,足底一片虚空,不踏实,一切感觉归纳一起只有两个字:恐惧。回答医生问题比口语考试更叫她结巴。 蔡堂燕先验了血,B超人多又排了好一会,她仿佛也被时间拉长,整具躯体不再是自己的,麻木得感觉不到一切。 当小腹被涂上凉凉的试剂、探头在上端滑动时,医生自言自语又像对她说:“哎哟现在还看不太清楚,验血结果是不是翻倍了。” 蔡堂燕一头雾水更加发懵,等到取了验血结果,两个不正常的区间给她判了死刑,她感觉不到任何真实。 “……你在哪里?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单子白纸黑字重复医生的诊断,蔡堂燕如久渴之人,对着手机口干无力。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常鸣还在急诊科,让她过去。蔡堂燕先前不想去,现在觉得一切无所谓了,已经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 急诊科不大,就一条T型走廊,蔡堂燕一转角便看到抢救室前常鸣正和一头发乌黑的男人说话,从衣着上判断应该是中年男人,宽松的细纹短袖衬衫,衣摆收进深蓝色西裤里,脚上踩一双试样单调古板的棕色皮凉鞋,典型的父亲套装。 第78页 常鸣余光瞥见她,伸了一下手,头发乌黑的中年男人也转过身来,戴粗框学究眼镜,看见她愣了一下,从头到尾打量一眼,漠然转开视线。 蔡堂燕直觉男人还记得她,这么相似的眉眼得昧着良心才能否认吧。如果刚才被判了死刑,如今是连转世的机会也干脆没了。是她太愚笨,唐昭颖,唐翰飞,哪会有无缘无故相貌相似的三个人。 她和他们隔了有一段距离,却也划清楚河汉界,他、常鸣、唐昭颖都站在那边,而她一个人站在这一头。 常鸣没来得及互相介绍,唐翰飞被医生叫走了,他向蔡堂燕走来。 “检查完了吗,结果没什么问题吧?” 难得他还记得她要干什么。蔡堂燕之前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妥当,无论如何她一个人也承受不来,把常鸣拉进来一起担着,又怕他会叫自己失望。可究竟她在期望什么,蔡堂燕一时也说不清楚。 她脑筋不灵活,很多时候混混沌沌,经常拿不定主意,也会毛躁犯错。但这一刻心中念头无比清晰,她不要独自承受,凭什么他们能衣冠楚楚她却要鹑衣鹄面,明明留着相似的血。 巨大的落差面前,蔡堂燕已经失衡了。 “我中奖了……”蔡堂燕依旧改不了木然低沉的嗓音。 “嗯?”跨度太大,常鸣一时跟不上。 “怀孕了……” “……”常鸣表情仍然跟不上的样子,眼睛瞪大。疑惑,震惊,兼而有之。 “是你的!!”蔡堂燕从挎包里掏出报告单,一把塞进他手里。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当然知道是我的……”常鸣看单子前不忘语无伦次解释一遍,等看清检查结论后,直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两手肘支在膝盖,双手扶着额头,整个人消沉下来,哑声说—— “我缓缓。” 第四十一章 这消息给常鸣的撼动比一夜暴贫更甚, 他搓搓双颊,重新站起来拉她。 “饿了吧, 我们先去吃饭。” 蔡堂燕现在的确困顿与饥饿交加,但她最需要的并不是这两者之一, 她需要常鸣一个明确的态度,但内心并不确定何种态度。 她纹丝不动,并且想挣开常鸣的手, 对方反握得更紧、站得更近,伸出一条胳膊半拥着她。 “听话,我们先去吃饭好吗, 吃饱了再好好谈。”他使了点力气, 她被他推动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去跟唐教授打声招呼。”衣角被人拉住, 此刻的蔡堂燕非常情绪化,不可用往常目光看待,常鸣叹口气,“你不想去就在这等一下, 我说句话就来。” 唐翰飞刚好从医生诊室出来,常鸣果然只说了几句话, 但神情严肃, 唐翰飞说了一长段什么,又朝这边扫一眼,点点头,常鸣便回来了。 他拉着她往外走, 就近寻了家饭馆。但心中之事难以消化,两人俱是难以下咽,执着筷子相对无言。 常鸣考虑得时间越长,她离灰心丧气又近一步。一碗饭几乎一粒粒嚼下来,倒像花光了追问的力气。 “她……怎么样了?”蔡堂燕自己焦头烂额,本无余力关心他人之事,尤其还是与自己渊源颇深的理想情敌。如今也是随口一提,显得不那么冷漠。 常鸣用一种分享秘密又触犯禁忌般的低沉声调说:“人没大碍,小孩……保不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蔡堂燕以为常鸣在谈他们之间的事,难以名状的窒息感从胸腔腾起。 “是吗……” 常鸣也后知后觉话题敏感,岔开道:“你先回家等我好吗,我处理完这边事就回去。”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从刚才她拉衣角就能看出,如今的蔡堂燕极度缺少安全感,但需要的并不是常鸣的陪伴,不过是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这是他当下无法给出的。常鸣脑子少有的混乱,他已将近而立,不再是可以冲动做决定的少年,他做的决定会影响三个人的命运,后果牵连甚多,他不允许自己犯错。 “燕子,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你给我点时间消化,明天、明天早上我给你答复好吗?”常鸣盯着她的眼睛说。 谦卑的口吻与往日的骄傲大相径庭,诚恳的眼光要将她化了似的柔和,但也疲累。蔡堂燕再步步相逼只会撕破他们间仅有的美好回忆。 好不容易冒出的胆量,又落到尘埃里。 蔡堂燕盯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送蔡堂燕上了出租车,常鸣回到医院。唐夫人也赶来了,一脸哀戚守在沉睡的唐昭颖床边的唉声叹气。 唐翰飞示意常鸣进一步说话,两人出到走廊外。 “我之前通知了封泽,他说会过来,但一个小时过去还没见人影,再打他电话关机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常鸣掏出自己的手机,“我试试。”调出号码拨过去,抵在耳边听了一会,摇头道:“不行,也是关机。” “该不会是出什么状况了吧?” 常鸣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唐翰飞显然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他已经自个埋怨上了。 “我早说这个封泽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昭颖别跟他,她偏不听,这会紧急关头指望不上了吧,还不是得靠我们两把老骨头!” 撇开情敌间的无形硝烟,常鸣对封泽这个人并无好感,平心而论他算得上励志模范,但言行间总透着股神秘兮兮的微妙。 第79页 常鸣无法替封泽辩解,只安慰说:“等昭颖醒来在问问情况吧。” 目前只猜测她是从封泽别墅回来路上出的事,至于在那里是否见过封泽、两人又有过怎样的交谈,一切只能等她清醒后了解。可以肯定两人之间出了问题,不然唐昭颖不会喊常鸣作陪去封泽那儿。想到此处,常鸣陷入自责,如果他答应同行,是否便不会出现如今的局面。但也有可能会变得更糟,他跟蔡堂燕之间岌岌可危的信任说不定就此消亡。 接案民警又来找唐翰飞了解情况,这次比刚才多了两个新面孔,他们站得远,常鸣听不到内容,只见唐翰飞脸色唰地苍白,害病了一样,看着像冷汗满身。 他频频做了推辞的手势,显得十分被动,吊足了常鸣的好奇心。 好不容易等民警离开,常鸣正待要探听消息,唐翰飞先下了逐客令。 “你有事先忙你的去吧,等她醒来我再通知你。” “伯父,刚才——” 唐翰飞作挥退状,蹙眉摇头,口吻变成命令,“你先回去,有事我再找你,好吗。” 话到这份上,常鸣并无选择余地,又望了一眼病房里头沉睡的人,只好点头,“那您辛苦了,有事随时喊我。” 目送常鸣消失急诊科大门外的光亮里,唐翰飞额角又结出一把细汗,苍老的手在微微颤抖,进入病房时被相处几十年的老伴识破了。 “出了什么事,看你慌张成这样。” “……还能再有什么事?”唐翰飞心累地说,“看好孩子,醒了喊我,我出去抽根烟。” “抽抽抽,看哪天不肺痨死你。” “说什么丧气话!看好孩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唐翰飞送了几次才把过滤嘴准确喂进嘴里,刚才警察来找他,说封泽可能与一桩谋杀案有关,目前已失联,想来找他的未婚妻了解情况。 堂堂法学教授的准女婿涉嫌谋杀,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怎么跟旁人说得出口?加之开学在即,他与封泽联合创办的民办学校处于招生期这紧要关头,生源多少直接影响学校一年的运营状况。唐翰飞和封泽这搭档是法学教授的名声加上他的投资,如今封泽失联意味着资金链断裂,单凭唐翰飞个人力量难以熬过这青黄不接之期。 加之唐昭颖摊上这么个半黑不白的准丈夫,现又流产,在学校不知要传成怎样的风言风语,唐翰飞还得花功夫平息一切。 他即将退休的平静生活遭遇强震,财路断了,名声毁了,天翻地覆。 唐翰飞再一次心生感概,养个女儿真不让人省心,帮不上忙还得费劲护着。 常鸣没有直接回家,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蔬菜肉类牛奶水果,平常他没空,都是胡嫂时不时过来做清洁时顺便屯粮。跟蔡堂燕在一起时间太短,这类日常小事倒一件也没有一起做过。 路过纸尿片的货架不由停步,浮想联翩,呆得久了被促销员逮住商机,拎起一袋就往他购物车边来:“先生,要不要看看这款纸尿裤呢?吸水性和透气性都是非常好的,现在买还可以送一袋婴儿湿巾,要不要来一袋呢?” “……不用了,谢谢。”常鸣朝她摆摆手,推着购物车走了。 拎着几大袋东西回到家,常鸣一样样在冰箱里码好,动作迟缓,明明还有空隙,有时拿着一排牛奶迟迟没有摆进去。 常鸣厨艺一般,久没下厨只落得个不咸不淡不焦糊的境地,好在还有耐心,慢火炖汤又炒了四个清淡的菜。 蔡堂燕睡醒下楼时恰好他在解围裙,居家的样子称得上惊鸿一瞥,她看着桌上的菜,莫名浮起不祥预感:最后的晚餐。 “随便炒了点,吃不惯改天还是喊胡嫂来吧。”常鸣解释说。 “哦……”预感又似乎被他敲碎。 晚饭仍然是午饭氛围的延续,不过是地方、厨子和味道不一样了。 常鸣先吃饭,靠在椅背上等着她,“慢慢吃,不着急。” 蔡堂燕匆匆扒完,站起来要收拾碗筷。 常鸣说:“放着吧,一会我来。” 她摇头,“这点活还是能干的……” 他便随她去,也站起来说:“外面草长太快了,我去剪一下。” 此时入夜七点半,常鸣推着轰隆的割草机借着昏淡的天光和墙头灯在草坪上龟速移动。要不是周围业户不常在家、树木浓密,估计早挨投诉了。 蔡堂燕也默默刷盘子。明明才开始恋爱,此刻的两人如七年之痒的夫妻,下班回家后相顾无语、各干各的。 不知是割完了还是累了,窗外噪音消失,蔡堂燕探头细瞧,只见常鸣和割草机并排呆在台阶上,常鸣手边一点猩红,像吸烟斗的老人与狗。 割草不过是接口,常鸣需要忙碌来掩饰自己的无措。他也跟别人谈过恋爱,但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意外,对这个计划外的小孩全然没有初为人父的欣喜。他并不讨厌小孩,如果是和蔡堂燕的小孩,心里接受程度比排斥大。但还是感觉太快了…… 常鸣开始盘算自己有没条件要这个小孩,论经济别说一个,就是再多两个他也没问题,他很多同学在他这个年龄已经三年抱俩,就他和王琢谢雨柏他们还在瞎晃荡。他担心的是他爸妈那边,怕两老为难蔡堂燕,也怕蔡堂燕不能适应那样的家庭,但去他妈的——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反正蔡堂燕是跟他在一起又不是和他爸妈。 第80页 常鸣又点燃一根烟。 蔡堂燕那边好像没什么亲戚,她也不愿回去的样子,那再好不过,没有哪个男人乐意打理七大姑八大姨的复杂关系,笑脸相迎还不是为了老婆面子。如果蔡堂燕真不想回去上学,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这边那边瞎琢磨着,竟然一次也没有起过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他自认算不上善人,但实在于心不忍…… 心情渐渐轻松起来,直觉告诉他自己做对了选择。 手机震了一下,高中微信群里有人发了酒店广告,此人是个酒店经理,开始怂恿他们谁要十一结婚早点订酒席,还有少量名额,不然得排到元旦了。常鸣反常地点进去看,是本城相对高级的酒店,他有同学在那办过婚礼,谢雨柏还跑去当了伴郎,环境菜品和服务态度都不错。 “老同学有优惠?”常鸣早年是班群活跃分子,后来渐渐潜水居多,尤其这两年。这时闲着接了一句,没想群里炸开锅。 班长:“我去,常老板要结婚了?!?!” 长腿毛的文娱委:“真的假的?!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婚纱照呢婚纱照在哪里?嗷嗷嗷想看漂亮的新娘子!” “楼上+1,不留照片不许走!” 王琢:“……” 谢雨柏:“我操鸣子你来真的?” 常鸣:“订酒席送新娘子?” 长腿毛的文娱委:“哇又溜粉常老板这是不对的啊。” 谢雨柏:“花痴。” 长腿毛的文娱委:“是哟,你吃醋啦?” 常鸣退回列表,谢雨柏又把刚才那句话私聊他。常鸣直接回复一个大兵抽烟的表情,把割草机推回库房。 第四十二章 床头灯开着, 蔡堂燕斜躺着看一本书,常鸣仔细瞅一眼封面, 有点眼熟。她把书两手拎起,展开提到鼻子以下的位置, 这样常鸣可以看清封面。 “从你那边拿的……”蔡堂燕说。 常鸣点头,说:“我先去洗澡。”转身拿了底裤和毛巾进浴室。 水声干扰了她的注意力,书捧了一会, 依旧停留在最开始的那一页。她将之合上,欠身放回常鸣那边的床头柜。她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平躺着,静静看着浅棕色的天花板, 意识放空, 什么也懒得想。 常鸣洗澡并不因为他的腿而磨蹭,速度在蔡堂燕看来已算干脆利落。他拄着腋拐出来, 周身只着一条裤衩,特征赫然显现。上身还挂着细小水珠,在空调房里窜起凉意,他又从柜子里翻了一件短袖睡衣穿上。 常鸣坐在床尾凳擦头发, 蔡堂燕需要斜着眼才能看见他,角度别扭, 索性还盯着空白的天花板。 不久, 常鸣掀开薄被钻进来,床垫因他动作化为细浪,小幅度上下震抖着。 “发什么呆呢?”常鸣支起上半身看着她。 “没有。”蔡堂燕目光闪躲,两条胳膊缩进被子里, 侧身背对他。 “燕子。”常鸣也躺下,扳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他,“我们结婚吧,小孩生下来……” 蔡堂燕表情冻结,仿佛听到不可思议之事,眼里出现比给他递报告单更恐惧的神色,并慢慢放大,直至整张脸看上去在害怕。 “……你开什么玩笑?” 常鸣自认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认真重复,手掌安慰地摩挲她肩头,“我没开玩笑,我说我们结婚吧,孩子生下来……” 蔡堂燕嘴唇张了张,寒颤让她好一会吐不出一个字,干脆一股脑坐起来,以俯视给自己鼓气,“我、我才二十岁,常鸣,怎么可能结婚……” 他的全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带着训斥的语气,常鸣愣了一下,也跟着坐起来说:“二十岁够法定婚龄了。” 她猛然摇头,跟这样就能甩掉脑袋里的不快似的,“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再去照顾那么而一个……小东西,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常鸣把她抱进怀里,“没事,不是还有我吗,我跟你一起的,也是第一次,不会我们可以学,又不是傻子,还怕学不会吗。” 蔡堂燕挣脱出来,常鸣抱了个空,正愣怔着,她再次摇头,“不行,真的不行的,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被一个孩子绑着,什么事也干不了……” 她两次提到年纪,常鸣这才醒悟年纪果然还是不可跨越的鸿沟,他已经到该成家安定的年龄,她才初入社会,对新机会跃跃欲试。也明白了蔡堂燕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愚钝,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藏得很深很深。 常鸣也陷入为难,直觉告诉他得留着这个孩子,不然他们之间便彻底完蛋。她还年轻,等她想清楚要飞的时候,他会留不住她。 “那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来养可以吗?”常鸣一番合计后无奈地说,十分大男子主义,但又别无他法,“你想回去读书也行,继续工作也行,孩子我来照顾,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孩子不会影响你。” 蔡堂燕嘴角僵硬扯动,想笑又笑不出,“你觉得有哪个母亲能彻底放任自己的小孩不顾吗?” 这话把常鸣彻底堵住,蔡堂燕的确不像冷情之人,不然也不会在他无家可归时收留他。此刻两人情绪高涨,互不相让,实在不适合促膝相谈。常鸣只做好自己的心理准备,从未预设她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心里说不出失落。 第81页 “燕子,你再好好考虑清楚,不着急一时做选择。” 蔡堂燕正是被他的考虑拖了时间,加长了折磨,如今听到要押后再谈,登时起了无名怒火。 “常鸣,无论考虑多少次,我都是这个答案。”在常鸣冰凉的注视下,咬紧牙关说:“我不想要它……” 又一次连名带姓被提及,常鸣像挨了训话,一腔温情付东流,心也不定起来,“蔡堂燕,你怎么那么自私,它好歹是一条生命……” 蔡堂燕如遭雷噬。她这被家人瓜分的二十年,如若说她自卑不自爱她认了,但她哪怕和“自私”这样利己主义的词眼有一毛钱的关系,她也不至于落魄萎靡到这般地步。 她浑身颤抖,她的气愤对象并不是常鸣,而是他口中难以反抗的命运和现实。 “我们、我们穷人的生存法则跟你们不一样,如果我谈一个跟我同一阶层的男朋友,可能连上医院的费用都要东拼西凑,更别说养孩子了。我们的基准是饿不着就好,你们从小就能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随随便便上名校出国留学,我连学费都要自己挣……还挣不够。我不想孩子以后问我, ‘妈妈,为什么你跟我们不一样’,也不想走我妈的老路,生出的孩子像我一样,真的不想……对不起……” 这次争吵蔡堂燕成熟的地方之一在于没有把常鸣赶出去,也没有自己跑出去,而是躺回原来的地方,被子扯过头顶,压抑地抽泣。 常鸣愣愣看着眼前突然倒下去的人,还有微幅颤动的被面,呆坐一会才躺下,他心有不甘,也不想让步,但跟一个孕妇置气算什么男人。常鸣伸出胳膊,隔着被子拥住她,再小心扯开被子让她的脑袋露出来,可蔡堂燕反又拿手捂住。 常鸣硬掰开她的手,又探头去亲吻她眼角的泪痕。她挣扎,他抱紧她,两人都不再言语,最终男女力量悬殊,蔡堂燕放弃了,任由他箍着。 两人之间的鸿沟不仅仅是年龄,还有他们二十几年大相径庭经历铸就的观念。常鸣家庭虽然也不正常,但至少衣食无忧,有足够的资本与淡定的姿态应对风险。而蔡堂燕虽然出来打工早,但严格意义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温饱之前不敢奢望安定,让她立刻接受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往骆驼上压最后一根稻草。他们都没有错,他们的选择是各自根深蒂固的价值框架里最优之选,缺的只是其中一方的低头妥协。 次日一早,常鸣不得不把她送到公司,被迫和她分开。蔡堂燕下车前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艰难开口,“燕子,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答应我无论怎样都不要一个人处理。” 口吻带着陌生的强迫,蔡堂燕愣了一下,还是点头。 “你保证?”常鸣这才发现自己不了解她,听不出是敷衍还是回答。 蔡堂燕低头看了一眼他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保证。”常鸣依然不松开,“常先生,我不会一个人处理的……” 常鸣犹豫着松开,看着真切的她变成车窗框出来的风景,久久才对开车的钟叔说:“我们走吧,去区医院。” 唐昭颖转到普通病房,双眼无神呆坐在床上,相比身体她的精神垮得更厉害。床旁的唐妈妈看到常鸣,像找到依靠地喜出望外,“昭颖你瞧瞧谁来看你啦。” 常鸣把从门口买的水果放桌上,说:“好点了吗?” 唐昭颖一言不发地迟钝点头。 “唐教授没过来吗?” 话是冲唐妈妈说的,那边回道:“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你不用上班吗?”说罢要站起来给他让个座,常鸣伸手制止了。 “不用了,我一会还要回去,来看看她就走。您坐,您坐着。” 那边讪讪又坐下,“丫头精神不太好,我今早给她煲了汤都没吃几口,这刚做完手术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这身体迟早是要垮的啊,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说,哎哟——我真是——” 哪怕唐妈妈在这边哀哀戚戚,唐昭颖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依旧盯着格子被上的某个格子发呆。 常鸣正想宽慰几句,外边有人敲了敲开着的门,“请问唐昭颖是在这屋里吗,啊——你就是吧……”发话的穿短袖制服的警察已经扫到床位的铭牌,自顾自走了进来,同行还有另外一位。这屋里还睡了另外一床病人,中年大妈脸上淤青褪得差不多了,避嫌地自言自语往门外走,“这太阳好啊,我得出去晒晒太阳补补钙。” 常鸣瞧这势头,更加不能走了。 “这位是?”刚才发话的警察眼神询问了一遍对方三人。 “常鸣,我是唐昭颖的朋友。”常鸣伸出手不失风度与他握了握,递过自己的名片。 “常老板,幸会幸会。”警察看过名片将之别进记事本里,脑补一出报纸社会版常见的四角恋。“我们有点事需要向唐女士了解一下,如果方便麻烦您在外头等一下,一会我们也想找你了解点信息可以吗?” 对方还算客气,常鸣也想了解来龙去脉,望了一眼唐昭颖,她开始出现恐惧的神情……虽然不愿比较,但两张相似的脸上恐惧还是不一样的,唐昭颖像看到了极其可怖之物,惊吓过度脸色苍白,而自家那位更多的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不要……我不要……”唐昭颖就近拽住唐妈妈的胳膊,“你们走……你们都走……听到了吗!!” 第82页 明明进的是外科病房,却像到了精神病房一样。不过这反应也可以理解,毕竟她是现场第一发现人,另外一名警察刚想开口,唐妈妈护犊地也跟着叫:“你们先出去可以吗,别吓到我女儿——哎,我在这我在这啊,没事没事——有什么事找她爸爸说,都一样的。” 警察肩扛破案压力,哪会那么简单放弃,劝说:“麻烦您配合一下,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走啊——!你们都给我走啊——!”唐昭颖捂住耳朵。 警察被逼无奈,掏出一张照片要往她眼前伸,“唐女士请您配合一下,这个人您是不是认识——” 后半句话被常鸣格挡住,“你们是来询问还是讯问呢?她现在明摆着不适合见外人,请你们也配合一下。先让她休息好再问,可以吗?” 两个警察交流一个眼神,前面说话的点头道:“那麻烦常老板也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三人走到暂无人通行的楼梯间,刚才那张照片被递到他眼底下,上面是一个留大波浪头染黄发的女人,但造型做得比较失败,发根一截是黑发,整个人显得俗气老土。 “常老板,认识这个人吗?” 常鸣摇头。 又换了一张,这回他点头了,“封泽。” “我们初步怀疑封泽与一桩谋杀案有关,能问下你和封泽还有唐昭颖女士的关系吗?” 常鸣手指点点先前那张照片,吃惊地问:“这女人、被封泽……杀了?” “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封泽就是杀人凶手。请你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好吗?” 常鸣的昔日同学里也有个别作奸犯科,但因为久无联系,听到消息时只是比看社会新闻多了一层感概,虽然他看不惯封泽这人,但摇身变成道貌岸然的嫌疑犯,他无谓不震惊。 “常老板?” “嗯,朋友,我跟他们是朋友关系。” “我多嘴问一句您别介意,您跟唐女士仅仅是朋友关系吗?” 常鸣哑然失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 “啊,那抱歉了。”警察说,“那说一下您对封泽这个人的了解?” 常鸣说:“不太了解,只知道是和唐教授合伙办学校的,我跟他属于不同行业,平日没有什么业务和日常往来,最多是在圈子聚会上碰个面。” 常鸣回答句句属实,这才发现对于这个曾经的情敌,他了解实在过少,也几乎没有与他竞争过便被迫弃牌。 又问了许多旮旯问题,常鸣知则如实答之,不方便或不清楚的便巧妙避开。 询问完一块出了楼梯间,正巧碰上一家之主的唐翰飞匆匆赶来,警察便离开常鸣迎上去。常鸣无法袖手旁观,也要上前,唐翰飞对警察俩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先往常鸣这边来,一如昨日驱赶常鸣。 常鸣怀疑昨日他便得到消息,碍于家丑不能外扬不让他知晓,如今虽已昭之天下,但那层面子依旧难以抹开。 放几年前常鸣可能还会热血地多管闲事,但碍于蔡堂燕和唐昭颖不可言说的关系,加之这毕竟是命案,他明哲保身地顺台阶下了。 回到车上,常鸣才有空看手机,发现谢雨柏拉了一个包括王琢在内的三人群,但只有他一个人讲话。 谢雨柏:我□□们被条子找了没? 谢雨柏:老王,鸣子,死哪去了? 常鸣:刚应付完,你也知道了? 谢雨柏:那不废话吗,昨晚班群里都传疯了,我操真是封泽干的吗?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谢雨柏:那女的跟他什么关系?小情人?唐昭颖头上绿出油来了。 常鸣刚才的确看到班群的新消息有三百多条,从下往上翻,连几个妈妈级的潜水艇也被炸出来了,但主题已变成育儿购物,眼花缭乱中常鸣从聊天记录搜了一个“杀”字,无果,略一犹豫再搜“死”字,出来了—— 长腿毛的文娱委:卧槽机场那边一个小区死人了你们知不知道,听说被咔擦只剩颗脑袋,就他妈冻在冰箱里啊啊啊啊!! 他定位到聊天记录继续看—— 班长:[图片] 图上是移动似曾相识的别墅正面,但已经拉上警戒线,警车和人群将之围得水泄不通,有穿制服的警察正提着工具箱往屋里走。 班长:一个客户住在那个小区,是真的,一个带孩子的老人发现的…… 长腿毛的文娱委:是吧是吧!!卧槽那不是要被吓死了!!可怜的老人家!! 再往下都是各种道听途说:有说这栋房子买了好久,都没见有人住;有人说买那么偏肯定是为了养二奶的,甚至玩□□的;有人说不会剩下的都埋院子里吧,剩下一颗脑袋冻着当战利品。 越说越离谱,常鸣退出来,发现王琢回复了。 王琢:我也刚回来,托朋友问了一下,真是出了人命,冰箱里是有一颗脑袋,但命案敏感,其他不能再透露了。 谢雨柏改成了语音:我操老子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咋那么丧心病狂啊! 谢雨柏说:晚上出来喝一壶? 王琢:我没问题。 常鸣:我有点事,改天吧。 谢雨柏说:哎鸣子你可别逃啊,你还得给我们发喜糖呢。 常鸣也换成语音:八字没一撇别给我乱传。 第83页 常鸣真不能去,他晚上得去接蔡堂燕下班。他总觉心里不踏实,总怕她一离开视线就会发生什么不敢想象之事。 第四十三章 接下去的两天, 常鸣和蔡堂燕又进行几次沟通,每次几乎是第一回合的重复, 两人互不相让。换作以往常鸣早摔门而去,现在最多冷战时他一人跑到院子里抽根烟, 冷静一点后当做没事一般回去找她。问题陷入死循环。 这次常鸣主动组局,等蔡堂燕睡下后,邀谢雨柏和王琢出来喝酒。 谢雨柏先到, 看到偌大宝箱就常鸣光秃秃一人瘫在沙发,奇道:“还没开场?” 常鸣开始慢悠悠倒着酒,“还差王琢, ” 谢雨柏杵在门口不进不退, 圆脸圆眼,不可思议地问:“不是吧, 一个妞都没有就我们三个大男人?” 那边不含糊点头,敞开双臂挨在沙发上。 “我操!”配合的是一声门响,谢雨柏不情不愿走进来,“那还不如在吧台喝, 我还可以顺便勾搭个把妞,在这就看你们这两张老脸, 我还不如回家睡大觉。” 常鸣做了个请回的动作。 谢雨柏:“……” 逆反心上来, 他反倒一屁股坐下,险些把常鸣弹起来。 “瞧你这架势,失恋了?”谢雨柏殷勤地把刚才常鸣倒的两杯酒端给彼此,“跟阿柏说说, 给你开解开解。等等——”他喝一口润喉,“不会是求婚失败吧?哈哈哈——” 常鸣还没回答上,王琢后脚跟上来了。他扫了一圈去全场,并无大惊小怪,淡淡一声:“都到了。我来迟了。” “自罚三杯。”谢雨柏给他满上酒。 王琢也不推诿,痛快干了三杯,在谢雨柏的一声拍掌声里冲着常鸣问:“出啥事了?” 常鸣出事后淡出他们的夜生活已久,难得主动组局必有大事,但这位“局长”只是在那喝闷酒。 谢雨柏和王琢交换一个眼神,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位先开口,“哎我说鸣子,不会是因为……唐昭颖住院了吧?” 常鸣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眉头一皱,“我看是你比较想她。” “一般般。”谢雨柏耸耸肩,“我还没去看过她呢,是吧王琢,不过你作代表就好了。吓,封泽太他妈的恐怖了我操,这人是他弄的吧,唐昭颖怎么就看走眼了呢,我原本以为最多就一渣男,没想到竟然他妈是一杀人犯我操!我早就觉这来路不明的小子有问题……” 王琢在边提醒,“人还没影儿呢你先别忙着扣帽子,万一还有反转呢。” 谢雨柏不服,“还能反转到什么程度,我就跟你说,现实里的杀人案没有那么复杂,手法也不高明,不然他还要留个人头在冰箱里干什么,这不是等着人上门来抓他么。” 王琢说:“唐教授那边也够呛,最近到处拉投资呢,前面几级学生不能解散,后面的也要来了,要找不到资金接济,估计——”他摇头,“他连我都找上了。” 谢雨柏讶然,“你应了?那就是天大的烂摊子啊,你知道封泽卷走了多少,要那条人命跟他有关,赔光底裤都不剩。” 王琢不疾不徐道:“也不见得,要扶还是扶得起来的,不过前期投入巨大就是了。我一个做进出口贸易的,隔行如何隔山,真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谢雨柏摸摸自己脑袋,“说得也是,不过封泽这白手起家能做成这样,确实也是本事啊。” 王琢眼色示意旁边那位,“鸣子不也一样。” 两个人有乘凉老大爷大谈当今政{局的架势,讨论起来必然没完没了。常鸣插话道:“我现在压根没心思管这案子,他是无辜的也好杀人犯也好,我统统不在意。” 一句近似泄愤的话拉住他们谈话的趋势,谢雨柏和王琢都默默看向他。 常鸣把酒杯往嘴边送,却发现什么也没流下来,杯里的酒不知几时喝光了。谢雨柏体贴地给他斟酒。 “我都不知道要找谁说……”酒满上,常鸣倒不喝了,“我他妈真败给她了……” “谁,唐昭颖?……呃, ‘小唐昭颖’?”肩膀被王琢推一把,“不不,我是说……小蔡,小蔡。” 谢雨柏和王琢成了树洞,常鸣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自顾自说下去,脑袋渐渐埋到两手间,脊背弯下来。 “我他妈跟她说孩子我养你爱干啥干啥去,工作也行读书也行,送你出国留学都没问题,她说我只想要孩子不在乎她。我他妈不在乎她我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吗。” 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字字清晰戳进另外两人耳朵里。 谢雨柏结结巴巴问:“鸣、鸣子,你、你哪来的孩子?”他被王琢拉住,谢雨柏此时全然震惊,两人眼神交流不出什么来。王琢无声说了个“闭嘴”,他看懂了,缩回嘴唇紧抿着。 “让她拿掉这种话我真说不出口……她怎么就能那么轻轻松松说不要就不要啊……” 常鸣现在需要接纳多于安慰,有人支持他选择证明他所做的没错。然而他找错了对象,谢雨柏和王琢但凡有一点向往小家庭的温馨,也不会女伴无数单身至今。而且他们一直认为,那条断腿把常鸣从他们的世界隔开了,他如今的举动有点另类,但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如果常鸣还是个正常人,估计不会那么早有这样被圈囿的想法。 王琢坐到他另外一边,抓握住他的肩头,安慰性拍了几下,“鸣子,你可想清楚了,养个小孩可是一辈子的责任,不是交个女朋友说换就换,而且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小蔡这样的情况……你爸那边怎么说……” 第84页 常鸣孤立无援,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抬头,眼睛通红看得出多日的倦意。 “我没想清楚我能跟她说吗,我都说要跟她结婚了,她跟被吓死一样。” 谢雨柏哪甘寂寞,又忘了王琢的警告,插嘴道:“不是我说——小蔡她够结婚年龄了的吗?看起来年纪小小的,跟学生妹一样。” 这下不仅王琢,连常鸣也一块瞪过来。那颗圆脑袋登时缩了一下,“这不是现实问题吗,没到年纪连证也领不了。” 常鸣这下觉悟,没有谁能帮他解脱困惑,甚至连蔡堂燕也不能,而这件事上只有他让步。他看看手里的酒杯,仰头一口灌完。 常鸣半醉着回去,怕吵醒蔡堂燕没有进卧室,洗了澡在客房凑合一夜,快天亮才钻进蔡堂燕被窝。以为掩饰得够深,处于气味敏感期的蔡堂燕还是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喝酒去了?”她忽然发声吓了常鸣一跳。 “吵醒你了。”支起沉重的脑袋看了她一眼,又跌回枕头里。 “没有,我刚起来上厕所。” 常鸣一只手抓着她的,另一条胳膊档在眼睛上。 “这周末就去做手术吧。”蔡堂燕的手被攥得生疼,“早点做比较好,不能再拖了。” “睡觉。” “常鸣,你不能老逃避问题。” 他不回答,呼吸依然沉重。 明朗的清晨如变成诡异的夜晚,一切暗淡压抑。 常鸣把蔡堂燕送去公司后,被他妈妈召回家。起先常鸣推脱公司有事,抽不开身。 “哎,你八百年不回来我难得请你一次还请不动,到底谁是谁儿子啊。”范小苑隔着电话念叨。 “晚点行吗?晚上我去你那吃宵夜,记得给我留碗汤。” “不行,一日三餐你得给我空出一餐来啊儿子。” 这样不分轻急缓重也只有他妈妈能干出来。常鸣这几日性子已经被蔡堂燕磨平,耐心地问:“老常又没给你零花钱买包吗?缺多少我给你打过去。” “哎哟,还是我儿子机灵,前几天确实因为这事吵了几下来着,不中用了,人老珠黄被人嫌弃了。不过还算他有良心最后我赢了。” 换平日常鸣有闲有心情还会逗她一两句,这会只有头疼,索性弃甲投降。 “好了好了,一会午饭前我过去。” 常鸣这位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名不经传的小演员,跟了常锦临的时候正牌夫人还健在,待到常鸣意外出生,两边才闹翻天。常锦临也许是自觉对常夫人有愧,病榻前答应她的要求:常锦临百年之后的家产不能分给他们儿子之外的人一分。但到底还是妇人之见狭隘了,富不过三代,且不说常锦临百年之后,再过二十年也兴衰难料,可只要常锦临承认常鸣这个儿子,以后他的人脉资源几乎是公开共享,在这个人情社会这对一个“白手起家”的年轻人是笔可遇不可求的财富。 范小苑年轻时可说美貌倾城,但在事业上没什么追求,成了金丝雀后每天只爱打扮逛街和附近阔太们打牌聊天。 常锦临给她开了间美容养生馆,她对经营一窍不通,还得常锦临请人打理,她做甩手掌柜。就是连常鸣的学习也不多问一句,直接与他说:你要学得好,这脑子就是遗传了你亲爹;要学不好,就是随了我,无论哪样都正常。等发现常鸣同时结合了她的皮相、他老爹的脑子,范小苑乐了,经常把常鸣拉去逛街,有被人称是小男友的,范小苑更是自得,呵呵笑着说:这我亲儿子,帅吧。可惜好梦不长,还没看到他娶媳妇人就这么没了一段。 但范小苑也只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照样打牌逛街不误,被拐弯抹角问起常鸣,范小苑倒乐观得很,兰花指一翘: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常鸣长大点才晓得范小苑这叫做“无所事事”,甚至连家庭主妇都算不上,并且没有半点危机意识。他成年后打趣也是提醒范小苑,要是常锦临在外彩旗飘飘怎么办。范小苑笑得魔性,大度地说:她们想扳倒我也要生得出儿子再说。常鸣之后放弃再问,只是偶然听说常锦临有私生女,但仿佛受了诅咒一般从未见他提过。 常鸣回到空荡荡的家,常锦临在公司,他大哥成家后已搬出去住,白日里就剩范小苑和胡嫂。但范小苑经常不在家,胡嫂也就在常鸣那边和这边轮流走动,尤其最近胡嫂被常鸣请到他那边照顾蔡堂燕,常锦临出差,范小苑更有理由不回来了。 范小苑正在描眉,从镜子里看见门框的常鸣,冲着镜中影笑了,“来了。” 纵然驻颜有术,范小苑这几年还是日渐见老,皱纹在眼角排出一扎扫把状,但好在她崇尚自然美,几乎没有在自己身上下刀子,常鸣得承认这种盲目的乐观心态起了一定作用,只能让人感叹她命好。 范小苑把面向他,“觉得我今天的妆化得怎么样?” 即使平时常鸣也不见得说得出个好歹,这会更是没心情,敷衍地说:“好看。” 范小苑嘟起嘴,“认真看了的没,像你爸一个样什么都说好看。” 就算是绝世珍品的花瓶也有看腻味的一天,常鸣难免想打他和蔡堂燕以后,如果她也像他妈妈一样一事无成,他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浓情。范小苑以前知道常鸣单恋唐昭颖一事,还打趣他有个浪子一样的爹怎么会生出这么痴情的儿子。而就连常鸣自己也不敢承认专一,人心善变,以前也对唐昭颖念念不忘,现在人躺医院也是礼节性问候一次。 第85页 常鸣扯了扯裤管在她旁边凳子坐下。 “找我来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范小苑说,“我见见我儿子都不行。” 换别人没事找事常鸣早发火了,然而对待范小苑父子俩不约而同做到了春风和煦,除了里头的感情因素,大概是早已放弃劝说,听之任之的懒得理会。 “行,我这不是来陪您了吗。”常鸣说。 “这就对了。”范小苑愉快地涂口红,“我听说你以前喜欢那个唐昭颖老公出事了,是不是真的呀?是老公了吧,听说订婚了。” “唔。” “哎哟好可怕,真的是他杀人的吗?”相较之下常鸣觉得她的红唇更惊人,“我们几个打牌的太太都吓得不敢随便出门了,怕下一个就是自己啊。” 常鸣哂笑,“又不是连续杀人狂。” “这唐昭颖看着人挺正常的,也还算漂亮,怎么就找了那样老公。”范小苑怪声怪气地说,“幸好你没跟她在一块,不然就变成你了。” “……这什么逻辑?” 放平常也只当俏皮话,这一刻听来只觉荒唐,但放在范小苑身上又奇怪地合情合理。大概是早已接受了范小苑的怪诞。 “不说这些坏心情的了,”范小苑站起来,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在常鸣也站起时揽上他胳膊,“陪妈妈吃个午饭,最近我找到一家挺好吃的菜馆,特别想推荐给你,合适你们年轻人约会。” 盘桓在常鸣脑海里多年的问题终于被她一棍子敲得蹦出来,“妈,你当年到底为什么要生下我?” 范小苑神情凝固,“咋了,最近碰到什么困难了?你腿断的时候都没听到你说这么绝望的话。” 比起关心,范小苑好奇占大多数。 “就是想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你怎么下得了这么大的决心。” 范小苑松开他的胳膊,甚至看他的眼神带上了不被理解的嫌弃。 “女人会生孩子不是天生的吗,哪用得着下决心,有了就生呗。”范小苑忽然笑得古怪又得意,毫不避讳地说,“况且你爸养得起,我干嘛不生。难道要嫁个对我好但穷得老实巴交的男人?我自讨苦吃啊。” “……你不怕影响你的事业吗?” 范小苑笑得更欢,“女人哪有什么 ‘事业’,女人一生的事业不就是这张脸和身材吗,保持好了就有饭吃。你不看我那些同龄人,又哪个比我看上去年轻的。” 两人出了大门口,范小苑按下遥控升起车库门。 “你今天怎么突然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还不等常鸣回答,范小苑朝他招手,“来吧,我带你去吃饭,可饿死我了。” 她只是象征性的一问,留下表情阴霾的常鸣,高跟鞋踩得嗒嗒响往车库走。 这晚依然把蔡堂燕接回来吃饭,这段微妙的时间里她没有坚持回自己租房,也许知道常鸣一定会不允许或者干脆跟去,不如顺了他意思方便。胡嫂做好饭就识趣回到厨房收拾,留他两人在饭厅用餐,造成这是一个完整小家的错觉。 常鸣再看到蔡堂燕难免会想到范小苑,想到二十年后蔡堂燕是不是也空虚成明明依靠他而活但在儿女面前嘴上却要占便宜的中年妇女。范小苑如今的样子有自己性格里懒惰的因素,更少不了常锦临自身的浪荡与纵容。 “我找了一个私人医院……没有公立医院人多,环境和医疗水平相对条件比较好……” 常鸣觉得这话徘徊在脑海里,一直没有蹦出来,又觉得听到了这句话,但不是自己说的,他也恍惚了,直到看到蔡堂燕木然点了点头,那边也没有丝毫轻松的表情。 尘埃落定。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彻底完蛋了。 第四十四章 这间私人医院静如疗养院, 没有公立医院的人满为患,即使导诊台两个护士交流也是用第三人听不清的音调。 常鸣已感觉到蔡堂燕的紧张, 她明显往他这边缩,而实际上常鸣也淡定不到哪里去, 但作为一个男人,总要表现得比女人坚强,才叫她有依靠。 跟医生确定手术方案时, 听着那些从手机搜索里出现过的词语,依旧感觉如初见般陌生。常鸣希望这种陌生带来的压力可以把蔡堂燕吓退,但显然愿望落空了, 蔡堂燕不住点头, 像是对医生的话毫无疑问。 最后被医生反问有什么问题时,她看了常鸣一眼, 磕磕巴巴地问:“这个……对以后……真的没什么影响吧?” 医生在口罩后边笑,眉眼温和地弯起来,“像我刚才说的,无论哪种情况风险总是会有, 只是我们会尽量降到最低。即使生小孩也有一定程度的风险呢,是吧。” 这种违反自然常规的决定让蔡堂燕产生动摇, 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安定与平稳, 老年人的心态出现在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委实不寻常。但即使有热血有勇气,她也不希望消耗在这样的时候。 “如果没问题呢,我就给你们开单, 缴费后做了常规检查就可以收入院,我们也好安排手术时间。” 蔡堂燕又看向常鸣,当然是他来缴费,而此刻他充耳不闻,虽然他也是共犯,但他不愿做那个挥刀的刽子手。 蔡堂燕咬咬下唇,说:“开吧。” 这一开口,重担便倾斜向她那一边。 除了诊室门口,常鸣取过她手中单子,蔡堂燕极为敏感,低喝道:“干什么?” 第86页 常鸣为她的斥责愣住,缓缓垂下手,用一种比刚才那些护士交流更低沉的语调:“燕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常鸣方才的躲闪叫蔡堂燕心灰意冷,她需要有人同舟共济,而不是推卸责任。蔡堂燕把单子拈回来,“肉长我身上,你要不愿意,我自己来……”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将自己和他逼进死胡同,进退两难。顺了她,他心里石头难卸;要逆反,他又不能囚着她。她说得没错,主动权仍然在她手上。 单子又回到他里,这一刻他对她是真真切切起了怨恨,恨她的冷情,更恨自己的疏忽与无能为力。 希望你以后回想今天,不会后悔。常鸣想把话甩她脸上,但还是放弃了。负面情绪除了销蚀彼此,毫无他用。 随着缴费、办入院手续、检查的一项项完成,蔡堂燕离那间手术室越来越近,她换上病号服躺到病床上时,常鸣刚才的复杂情绪全然消失,取而代之除了担忧再无其他。 松松垮垮的粉色病号服挂在她身上,平日健实的她显得羸弱起来。蔡堂燕虽然偶有精神颓靡,但干活时总是勤快利索,给人无病无灾的精神状态,而此刻她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像干枯稻草人套在麻袋里。 常鸣握住她的手,蔡堂燕自然回握,那份冰凉似乎要渗到他的血液里去。 “我、我有点紧张。”她坦言道。 常鸣两只手包住她的,做最后一次挣扎,“那咱们别做了,回家去好吗?” 蔡堂燕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而是闭上了眼。 常鸣额头抵上他们包握的手上,声音嘶哑:“……那我陪你,我在外边等你。” 手术半小时。常鸣回想自己被推进去的时候,可时间久了感触早已模糊。他只在外头坐着,手机震动掏出来看了一眼,又像没收到任何消息重新塞回去。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一位女医生出来,常鸣忙站起来,不知怎么的想到对方会不会捧着一铁盘血肉模糊的组织出来,让他确认一下。幸好没有,对方两手空空。 “家属是吗?已经成功取出来了,还需要先观察一会,等下再推出来。” 他点了下脑袋。医生又进去了。 只是局麻,蔡堂燕被推出来时人还清醒着,愣愣盯着天花板,身上盖了一条薄被。 “感觉怎么样?” 蔡堂燕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感觉,麻药还没退。” “想睡觉吗?” “不太想。” “不累吗?” “一点也不困。” “饿不饿,一会胡嫂送饭来,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她摇头,“什么时候能回去,我想回去。” “我们先观察几天,没事再回家,我在这陪你。” 蔡堂燕看到他眼里的血丝,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拉拉他的手。 常鸣说:“想听书吗?我给你念一段。” “哪来的书?” 常鸣掏出手机,点开一个PDF文档,滑了几下随便停在一段,照着念了起来。 蔡堂燕细听一会,“还是那本?” 常鸣停顿,“要不你想听别的?说个书名我搜一下。” “继续吧。” 于是那道低沉的男声又回到饱满流畅的英文发音上。 胡嫂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门上小窗里常鸣揽着半躺的蔡堂燕,一只手拿着手机嘴唇一张一翕,蔡堂燕也斜眼瞅着手机屏幕。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好像在讨论什么。 晚上胡嫂陪夜比较方便,常鸣自个先离开,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上次和谢雨柏他们见面那家店。正巧谢雨柏在群里喊周末无聊,常鸣便告诉了地址。 谢雨柏问:哪个包厢? 而常鸣不再回复。 谢雨柏刚步入前厅,吧台边一个背影吸走他的注意力。这个时间点还未到夜高峰,店里客人稀少,在吧台边更只有常鸣一个。 “不是吧……”谢雨柏自言自语过去,手搭他肩膀上拍了拍,“还真坐这里啊你。” 常鸣头也不回,“你不是说要看妞吗。” 谢雨柏环顾全场,笑道:“这个时间点别说妞了,男的都没几个。” “王琢没来?” 谢雨柏故作失望,“我来你还不开心了?” “我找他有事。” 谢雨柏大言不惭,“跟阿柏我说还不是一样。” 常鸣扫了他一眼,他的确需要一个倾诉对象,王琢最佳,谢雨柏……只要他不出声还算凑合。 “我们今天去医院了。” 话说出口,压力并没有被分摊出去零星半点,依然还在,依然压在他肩头和心上。连倾诉也无法消遣的愁闷,也只有让之继续埋在心里,溃败,腐烂。 “……”谢雨柏这回不知脑筋没转过弯还是突然体贴了,没有发话,自个打理自己叫了酒,又让人替他满上。他去碰常鸣的杯子,说:“干。” 谢雨柏也尴尬,如果是意外或者不得不拿掉,他还可以安慰一句:没事,你来还年轻,以后可以生个足球队再捎上替补。但常鸣显然不属于这样的情况。 “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好像一下子没话说了。” 谢雨柏也词穷,又去碰碰杯口,“一醉解千愁。” 常鸣说:“我明儿还要去看她,不能喝太多。” 第87页 “那就尽量喝,来。” 常鸣主动去碰杯,“她酒量比我好,上回跟她喝过一次,到现在还没第二回……” 谢雨柏说:“谁让你藏那么深,多带弟妹出来走动走动。”全然忘记上回对蔡堂燕的不满,如今只为先稳住眼前人。 谢雨柏等待长篇故事,可常鸣只抛出个楔子便再无下文。谢雨柏怕他变成怨妇喋喋不休,但沉默下来气场森冷,还不如当怨妇。 常鸣握着酒杯呆呆看着前方,然而对面墙上的装饰并无特别之处。谢雨柏不敢打扰,盯着他的侧颜,才不过一杯酒的时间,常鸣的眼睛变得有点奇怪。谢雨柏慌忙摸索身上口袋,除了手机钱包一无他物,有看向吧台,纸巾盒在另外一头,他滑下高脚凳走过去取,回来时常鸣位子已经空了。 “哎,鸣子?”谢雨柏四下张望,常鸣身影已经混进店里的昏淡光线中,朝着门口走去。 谢雨柏鬼使神差没有追上去,坐回自己位子,顺便用手里纸巾抹了抹嘴角,喃喃一声:“哎哟我的妈……” 蔡堂燕在医院住了一晚便回去了。常鸣帮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她还在试用期没有假期,请的全是无薪假,本以为她有异议,他还准备抬出“你不能仗着年轻就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段说辞。但蔡堂燕只表示知道了,再无其他疑问。 常鸣周一也请了一天假陪她,哪怕她说不用。这几天他们做得最频繁的事不是交谈,而是一个念书一个听书,明明与他们日常差之千里的故事、与中文迥然不同的语言,却微妙地盛了他们交流的工具。 周二一大早离开家,常鸣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如今他更宁愿和工作呆一块。 到了公司秘书告诉他有位客人等着,常鸣问是谁,秘书说那人自称教授,但是没有预约,离开会还有十来分钟,问他是否要见一下。 常鸣愣了一下,想起王琢的话,情绪一转,这工作似乎也变得不愉快起来,周遭像没了他的容身之所。 “我看看吧。”常鸣说道。 第四十五章 几日不见, 唐翰飞似乎也成了常鸣的同类,两眼血丝, 只不过眼镜替他隐藏住一些颓落。他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腋下夹了个公文袋, 的确是有备而来。 “唐教授,久等了,刚路上堵车来公司晚了。”常鸣对他来访目的心知肚明, 但仍然维持主人的礼仪。 “没打扰到你吧……”唐翰飞也站起来,常鸣只好客气地让他坐下。 “昭颖情况好点了吗,一直有事抽不出时间去看她。” “没大事, 早出院回家歇着了, 她妈妈陪着呢。” “那就好。”常鸣说,“那您今天来……” “我还是第一次来, 还怕找不对地方,”唐翰飞环顾一周,玻璃门外可见陆续赶来打卡上班的员工,“没想到碰运气就见到你了, 你这还挺气派的。” 常鸣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他周旋,谦虚又恭维道:“哪里哪里, 怎么也比不过唐教授一校之长的风光啊。” 此话正戳唐翰飞的痛处, 也是暗里催他开门见山。唐翰飞讪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蓝壳文件夹,经过茶几推到他眼前。 “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这事而来的。”唐翰飞翻开文件夹, 一张招生简章被夹在一沓文件上方。还未来得及开口,被常鸣以打趣的口吻截过话头,“唐教授,我年龄好像超出招生范围了啊。” 明明中规中矩的调笑,却也让有求于人的唐翰飞羞恼起来,心一横,豁出去般说:“哎我当然知道你海龟的高材生不用上我们这种民办学校,我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拓展拓展业务范围。如今考生一年比一年多,不瞒你说,这几年积累下来我们学校也有了不小规模,目前正打算扩大范围,今年宿舍数量会比去年多一倍,前景开阔,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唐翰飞的学校刚起步几年,没有固定的校园,教室与宿舍全靠租赁,对外宣传的大学教师也属外聘。而如今全城谁人不晓封泽已被通缉,学校内部管理结构混乱,这些人大难临头各自飞,只凭唐翰飞一人之力实在难以维系。 连常鸣也忍不住嘲笑他虚伪,但面子还是要维持,说:“唐教授,我这做建筑的,隔行如隔山,对办学一窍不通,您找我怕是找错了吧?” 唐翰飞这几日接连被拒,已总结出经验,对于这样的拒绝自然稔熟于心,一时也不慌不忙。 “教育局那边我来打关系,只要教室和宿舍租下来,其他都是小菜一碟。我现在相当于拜访卧龙请你出山啊。” 常鸣一下被抬到尴尬的高度,登时啼笑皆非,“唐教授言重了,我要有那孔明之才,早像您一样为祖国的花朵指路引航,哪还用得着出来为五斗米折腰呢。” 秘书在玻璃门外敲了敲门,探半个身进来,“常总,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会议要开始了。” 常鸣站起来,依然笑如春风,“这样吧唐教授,资料您先留这里,回头有空我仔细看看,要有兴趣,一定第一时间回电给您。好吧?” 话到这份上,拒绝意味已经暗示明显。唐翰飞心有不甘又无处派遣。只得拎起公文包站起来,维持风度地说:“那不打扰常老板了。” “唐教授慢走,我让人送送您。” “对了,”唐翰飞到门边回头,“昭颖这几日在家经常提到你,她一个人也无聊,你有空……也去看看她。” 第88页 这张感情牌要是打早两年,常鸣说不定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惜现在来得太勉强也太晚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许家人的陪伴对她帮助更大。” 常鸣虽未提及封泽,但所指何事两人心中有数。唐翰飞脸颊立时泛白,双目瞠圆将怒未怒。他矮人一截,没有在客场发作的道理。他夹紧公文包,灰头土脸由秘书送了出去。 中午王琢来附近办事,那天约酒没去到,这会特地过来找常鸣吃饭。席间,常鸣说起唐翰飞的事。 王琢停下筷子,“你答应了?” 常鸣说:“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 王琢点头,“封泽能白手起家撑起来,不见得会亏本,可谁也说不清这趟浑水有多深,关键他还把名声搞臭了。” “我要是又闲钱还可以赌一把,现在还是稳点妥当。” 各自夹了会菜,对话停顿得有点久,但两人太熟了,并未觉得尴尬。 王琢犹豫开口,“你女朋友还好吧……我听阿柏说了……” 常鸣脸色果然霉了,回答得似是而非,“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王琢比谢雨柏多了几分细腻和敏感,察言观色猜出两人关系紧张,难得多管闲事当一会和事老。 “鸣子,作为朋友说句可能你不太爱听的,”王琢说,“女性在这件事上承受的痛苦远不是男人能想象,起码她们是在拿自己的健康去冒险。” 嘴上不愿承认,常鸣的确有时会觉得蔡堂燕过于冷血,也觉得自己比她更煎熬。 常鸣故意玩笑,想戏谑着转移话语对他的冲击力,说:“你以前是不是对不起过谁?” 他们三人同穿一条裤子长大,青春期的糊涂事瞒不过彼此。 王琢表情不露破绽,“我要是要的话,现在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呵呵。 王琢说:“还记得大三暑假我找你借钱?” “我把刷盘子的钱都掏光给你了。” 王琢做了个对头的动作。 “可你不是在赌城连机票也输光了吗?” 王琢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 常鸣彻底明了,无奈地笑:“这故事还是让阿柏来编可信度比较高。” “没想到你记得那么清楚。”王琢给他的茶杯斟茶,“不过我开头说的是真心话。小蔡这人给我总体印象不错,不浮夸,性格可能内向了些,但心地应该不错的吧。我挺人事的反应,做事挺仔细认真的。” 此般夸赞常鸣并不意外,这些闪光点早已刻进他脑海,只是被友人夸起,心里也是禁不住欢喜,稍稍冲淡了她冷漠的印象。 昨日积了一天的工作,常鸣这晚回家已深夜,蔡堂燕早睡着了。他洗漱完轻手轻脚摸黑钻进被窝,身旁一阵窸窣,一条温暖的手臂揽上他的肩膀,另一条扣住他的胳膊。 常鸣一时没动,眼睛适应黑暗后看清了天花板的高度。这样的触感太陌生,蔡堂燕几乎不会主动亲热,放以前他会飘飘然,此时却像亡羊补牢,他心里感到悲哀。 她的手臂犹犹豫豫开始松动,没等到他的回应,她缩回了手,转回自己那边。 “你干什么呢?”常鸣失落之中夹着一丝怒气。 “你生气了……”她依旧用细细小小的声音,让常鸣更为窝火。 “生气你不会哄吗?” 蔡堂燕在黑暗里咬了咬嘴唇,“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是我家,我不回来我上哪去。” “我以为你讨厌我……” 不对调的交流加深各自的怨念,也许他们适合彼此冷静。常鸣最后说:“你的确做了我讨厌的事,但对你我真的讨厌不起来,要是我能讨厌你,这事就好办多了。我只是、我只是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 “那我搬走好了……” 常鸣气得要从床上跳起来,“你给我乖乖呆这里养身体,哪都不许去。” 屋里倏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弱的吸鼻子声音,像一支孤独的小夜曲。许久之后,熟悉的触感回到身上,常鸣的腰肢被抱住,胸膛前有一块湿润的温热:“这几天晚上我一直梦到它睡不着,如果条件允许,没有谁比我更想让它自然长大。如果你也不能理解我,那就没有人可以了。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可以吗?只要你不赶我,我不想走的,我不想走的……” 她越箍越紧,要陷进他怀里似的。 “你以后也别随便说要走这种话,你很少表达自己,你一说,我就当你认真了。” 常鸣僵硬的双手搭上她的后腰,不带踟蹰地揽住她。 那根刺梗在两人心端拔不掉,就让它陷入彼此心脏里,一人一半的痛苦,让心跳磨平尖锐,血液腐蚀坚硬,时间淡化存在。 次日清晨,常鸣被接连不断的信息声吵醒。谢雨柏给他发了很多微信,每一条后面都带了七八个感叹号,表达他的万万想不到。 常鸣滑到新消息顶部,是一张图片,点开来看是一个帖子的结构,标题赫然显示在顶端:荒唐!外语学院**级女学生休学期间当坐台小姐,真实身份竟是法学院教授唐翰飞之私生女。 如此社会版的标题,常鸣第一反应也是荒唐,却也忍不住往下看。正文开头用图形罗列了唐翰飞和蔡堂燕的关系,附带一寸证件照和详细个人信息,连蔡堂燕母亲胡新雪的也不放过,只不过缺了照片。里面用有理有据的语调称,胡新雪多年前从本校辍学是被唐翰飞诱/奸怀孕所致,蔡堂燕在休学期间在叫“混合夜色”的酒店当公主和坐台小姐。 第89页 荒唐!这世上没有两张相同的树叶,但两颗相似的树木他还是见过不少,明星里就可以拎出几对。常鸣从未敢往如此狗血的方向设想,这消息与他无异于巨震,将他震离正常的思维轨道。 “你在看什么?” 后头冷不丁的声音刺了常鸣一个激灵,手机屏幕盖在被面上。但他侧躺着,蔡堂燕不知几时已经坐起来,从她的角度可以把手机屏幕一览无遗。 “没什么,什么时候醒的,不声不响。” “我看到我的名字了。” “……都瞎扯的,别信。” “都是真的。”常鸣愣住,然而蔡堂燕怕他没听清似的,又指指手机屏幕,用一种很机械的语调,“上面说的,除了我妈妈那一段,都是真的。” 常鸣被迫坐起,直视她,“你一直知道?” 蔡堂燕却低下头,对抵在一起的双脚说话:“我不知道唐昭颖是他女儿,认识你之前我没见过她。我妈跟他在一起时他说他离婚了,我出生前查B超是男孩,他很高兴,哄得我妈退学……出生后就没来过几次了……离婚,是假的吧,他就想要个儿子……” 常鸣如鲠在喉,“那你休学他知不知道?” 她的脑袋越沉越低,点头看上去像磕头,“问过他借钱,他不借……你也不要可怜我,我现在跟他没关系,我不可怜了……” 常鸣不敢看她的表情,紧紧拥住她,比昨夜更为用力。 “我没在可怜你,从来没有。我只是、心疼你啊……” 常鸣也许永远无法体会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苛刻,但这一刻他似乎懵懵懂懂理解了她的选择。蔡堂燕植入骨血的自卑与不安,源于出身与成长的坎坷,甚至是天生性别上的差异,她所希求的安全感他只能给予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她渴望的是自我强大,不依附于任何人。 他贴在她耳边,像要把心声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燕子,别工作了,趁还年轻,回去继续读书吧。” 第四十六章 趁蔡堂燕洗漱常鸣回头把截图看完整, 最后面连他也被无辜地咬出来了,身份是蔡堂燕的金主。 嘴上骂了一句脏话, 忍着看蔡堂燕吃了早饭,又嘱咐她好好休息才出门。还没钻进车里, 胡嫂追出来了。 “小二哥。”她眼里常鸣永远长不大似的。 常鸣一副“什么事”的架势在车门边等着她。 胡嫂起头稍有嗫嚅,“我多嘴一句,你要是觉得我说错了, 当耳旁风就是。蔡小姐现在坐着小月子,情绪敏感脆弱,要是起了什么口角你多让着她些, 她现在最气不得哭不得, 太伤身了。” 常鸣揣摩片刻,听明了了, 连相识多年的阿姨也倒戈,当下哭笑不得,“胡嫂,我没欺负她。” “我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 “那你要问她。”常鸣自顾摇摇头, 拉开车门坐进去,回想片刻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又笑着晃晃脑袋。 常鸣到了公司, 关紧门打电话给谢雨柏问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他一个在那所大学念书的女伴看到常鸣名字才发给他的,这样的八卦放到网上如石投海,猎奇程度激不起多少浪花,但放到她们学校内部论坛, 轰动效应不可小觑。只是八月初学生还在假期中,论坛浏览人数不多,效果打了折扣,帖子不久被删除,但早有看热闹的截屏下来在微信群间传播。 “你知道发帖人账号是谁吗?”谢雨柏故意问。 一把内部交流论坛只有师生有登陆账号,常鸣只想到两个符合条件的人,但这两人与此事有关联,理应不会自曝家丑。 常鸣说:“你直接说吧。” “唐昭颖的。”谢雨柏说,“家丑不外扬,她自己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那背后是谁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我猜封泽好歹也是学校校董级别人物,平常会借用老婆账号查查资料?这猜测看上去合情合理啊,但封泽不是忙着跑路吗?有这闲情逸致干这些事?” “他跟唐教授早有嫌隙,穷途末路了能咬出一个是一个,大家一块身败名裂。”常鸣说,“估计他手上还有大料,自己暴露前能抖几个是几个。” 谢雨柏在那头咂舌,“你说这封泽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杀人又掀人老底的,他目的何在?” 常鸣说:“男人的钱权声色,要不就是血海深仇吧。” “唐昭颖好呆他未婚妻吧,他对老丈人都能那么狠?”谢雨柏难得叹气,“我现在觉得唐昭颖挺可怜的了。” “他现在是亡命之徒,不能以常人眼光判断。” 常鸣再无别话,到底还是谢雨柏一颗好奇的心先忍不住,“对唐昭颖,你就没什么看法啊之类的?” 常鸣禁不住无奈扯扯嘴角,但整件事并无滑稽之处,笑容显得冒犯,便敛神道:“我能有什么看法,谁碰见这种事谁倒霉。虽然我跟封泽一向不对头,但也是没想到能作恶到这种地步。”常鸣顿了一下,“再说我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没空理那么多。对了,你认识有靠谱的留学中介吗?要靠谱的。”他又强调一遍。 谢雨柏脑筋不迟钝,略一转弯,哟了一声:“你要送你的小女朋友出去呀?” 常鸣不正面回答,“说正经的,有没有?没有我可问王琢去了。” “哎等等,着什么急呀,我这不是在想吗。”谢雨柏说,“你要问我别的我可能不懂,问这个老王还不一定有我了解多。好歹我当年也是那么出去的,哪能像你们俩啊。回头我给你问问那人现在还做不做。” 第90页 常鸣口头上谢过他,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先挂了电话。 没多久,胡嫂的电话打进来,常鸣第一反应家里出事了,接起电话那头果然心急如焚。 “常先生,你在忙吗?”胡嫂礼貌不失,正经事的时候总称他一声“先生”。 “胡嫂,你直说。” 胡嫂果然省去拐弯抹角的打探,开门见山道:“刚才来了两个警察,说是要找蔡小姐的,我怕她情绪受什么波动,没让他们见面,只说蔡小姐身体不适,如果要询问什么事得你回来陪同再说。” 常鸣手指在桌面上点起来,节奏烦躁,“你问他们具体什么事吗?” “问了,他们还先给我看了张女人的照片问认不认识这人,我当然是没见过。” 常鸣心头浮起不好的联想,“他们走了吗?” 胡嫂回答令他失望,“没有,他们说可以等到你回来,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常鸣再次挂掉一条电话,上午在这两桩电话里过了大半,他拎起手杖搭上回去的车。 这边胡嫂给客厅沙发上的两位警察同志斟了茶,又给楼上的蔡堂燕端了一晚汤,瞒过警察来让她配合调查的事,让她在房间里安生休息,胡嫂以她要打扫客厅、灰尘很多为由阻止她下楼。一方面她的确对这个女孩印象不错,另一方面也想把工作做好。 蔡堂燕腰酸,也懒得下床,又拿起常鸣床头的书随便看,感概常鸣这习惯好,心境与当挡箭牌的胡嫂、心急火燎往回赶的常鸣截然不同。 趁胡嫂上楼,并肩坐的两位警察交流开了。 “费那么多劲,终于找到人在哪了。之前不是去她租房那蹲点吗,另外两个兄弟蹲了快一周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回那。” “可不是吗,要不是昨晚有人发帖爆料,恐怕也不会顺藤摸瓜找上这里了。”说着环顾四周,秘密地压低声,“这房子挺气派的,是我也不会回自己那破窝住了。没想到一个小情人还护得挺好的,还得经过他才能见面。” “不先教育过,万一把金主的底都漏光光怎么办?” “你这说得也有道理,情人毕竟离亲信还差了一大段距离,说穿了这些人也跟她们从商的主人一样,薄情寡义,难保不为了自身安全出卖金主——” “嘘——听到汽车声了,大概回来了。” 两人噤声,齐齐望向门口方向。 不久,发动机声停歇下来,一个拄着手杖的男人走了进来,步姿难以称得上优雅,脸上却是从容不迫。 两人站起来迎上他,客套地自我介绍并握手一番,常鸣才切入正题问他们有何贵干。 “我们是负责一桩命案的调查员,想要来向蔡小姐了解一下情况。” 常鸣也不与他们打哑谜,“轰动全城的冰箱碎尸案?”意料外的直白让两个警察俱是一愣,常鸣继续说道:“你们同事前些天拿照片来问过我,我不认识死者,我女朋友也跟这件事无关,她身体不适,怕是要两位白跑一趟了。” 逐客令碰撞上先入为主的和善印象,常鸣此刻显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拿不定注意是走是留,一时犹豫不决。 好巧不巧,此时楼梯传来的女声替他们做了定夺—— “常先生,你回来了?” 蔡堂燕听见熟悉的汽车声便下楼,没想常鸣是见着了,也遇上了一直想避开的制服压力。 “这位就是蔡堂燕,蔡小姐吧?” 蔡堂燕走到常鸣身旁,看到蓝制服的陌生人不自觉缩了缩脑袋,有意无意躲到常鸣身侧,拿不准是否要回答。 还是那位警察,换上商量的语气:“常先生,你看你也回来了,我们就问蔡小姐几个问题,问完马上走,绝不耽误你们多少时间。麻烦你们也配合一下,我们也想早日把凶手绳之以法,免得他在外头也是个祸害” 常鸣侧头看向蔡堂燕,小声问:“你要是不想,我们就拒绝他们。” 纵然胆怯,蔡堂燕心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也不想拂了常鸣面子,踟蹰地点点头。 四人来到餐桌边,警察把一张照片以两指推到蔡堂燕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吧?” 肯定的语气,且跟常鸣上一次看的是同一张照片,上面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大波浪黄卷发女人。 蔡堂燕瞥了常鸣一早,点了下脑袋。 “钱冬薇。” “那这张呢?” 给的是一张双目紧闭的大头像,皮肤呈现不正常的青白,即使警察没有特别说明,她依然感觉到上面人不同寻常的“睡态”。她令人满意地又点头,“还是她。她怎么了?” “她死了,被人分尸,目前只发现这部分,”一根指头敲敲照片,“其他的还没找到。” 蔡堂燕煞白了脸,“怎么……怎么可能?” 常鸣眼神带着惊异地看着她,他从未想过蔡堂燕会认识这个女人。 “事实就是如此。你再看看这张?” 一张封泽的照片被递上来,蔡堂燕摇头,“不知道名字。” “见过但不知道名字?” 蔡堂燕眼神示意常鸣,“他的朋友。” 警察点头表示肯定,“钱冬薇是在这个人家里发现的,你应该是她生前走得最近的朋友,往常有没有听她提过这个人或者见过?” 第91页 蔡堂燕再次摇头,但这会变犹豫起来,她听钱冬薇提起过一个男朋友,但是具体姓甚名谁、做什么工作,她一无所知,这就罢了,她不知道不代表钱冬薇的手机不知道,当初抢来的手机还在她租房里,也许里面有钱冬薇和这个男人之间的蛛丝马迹。蔡堂燕拿不住是否坦白、如何坦白,那毕竟是她抢来的……尤其是常鸣也在场听着,他会如何想,他会不会觉得她做法卑鄙不堪。尤其她和常鸣的关系刚有缓和,她已经可以预想常鸣的反应。她以为她远离那些人就可以和过去告别,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有一条肮脏的小尾巴缀着她。蔡堂燕陷入两难境地。 第四十七章 “她失踪前、怀孕了, 但是不知道是谁的。后来、又说是我哥的,我不知道。” 蔡堂燕回答得语无伦次, 警察显然有备而来,看了一眼笔记说:“钱冬薇失踪的时候我们同事曾经请你配合询问, 你那时候怎么没有提到这个消息?” 蔡堂燕自觉失言,犹如爬上树躲避时被抓住一只脚踝,对方只要一使力把她头朝下倒吊, 她口袋私藏的零零碎碎便会叮叮咚咚掉下来。 蔡堂燕怯懦地说:“你们又没问……”上一回他们重点挖出她的不在场证明,那个她不肯回忆的夜晚她躲得左支右绌心生抗拒,自然不肯好好配合。此时她更不敢看常鸣的眼神, 怕比警察的还要陌生。 “我们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来请你们配合调查, 这默认你们需要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而不是等着我们一个个去问。” 陡然升高的语调让蔡堂燕的指尖颤了颤, 声音更低迷,“我知道的、基本都说了。没别的了。” 她的下巴几乎要贴到衣领上,常鸣测过脸咬了下嘴唇,她明明没做错什么, 甚至还只是配合警察调查,却表现如嫌犯似的胆战心惊, 即便有他在身后撑腰也无济于事。常鸣心头有恨铁不成钢的复杂。 “没有了, ”蔡堂燕嗫嚅,“没有其他了。” 警察离开后,常鸣又嘱咐几句注意休息,也准备回公司。蔡堂燕看着他离开欲言又止, 常鸣问:“有话想说?” 蔡堂燕抿抿嘴,“没有。” “好歹说个‘路上注意安全’。” 他给她伸出橄榄枝,给她坦白的机会。蔡堂燕再三纠结,只说出:“路上注意安全。” 常鸣目光停了几秒,自顾点点头。蔡堂燕眼看着一片光亮慢慢变成狭窄又晦暗的缝隙,她就要抱着卑鄙的秘密腐烂而去,内心残存的良心推了她一把,“常先生,我、我刚才还有话没有说。” 常鸣也松了一口气,回来在沙发坐下,把她拉到旁边,“说吧我听着。” 蔡堂燕盯了她的手掌很久,久到怕要记住纹路走向,“我还有、钱冬薇的手机……” 常鸣面露诧异,他没想过蔡堂燕和这个案子渊源那么深,他知道她有着不可言说的难堪过去,潜意识里将之屏蔽,如今她亲手翻开盖子,请他观看里面的败絮,常鸣不自觉想拒绝,他希望他们都能简单一些,生活好归于平稳,而不是一波接一波的意外。 “怎么回事?” 蔡堂燕又看自己的手指,“她失踪前、我去找过她,她跟我哥串通一气,花了我的工资、还抢我的银行卡身份证,我就、把她的手机钱包抢来了。” “你抢来的?” “……他们抢了我的,我把她的、拿回来很公平吧?”她拿不准常鸣是否赞同,声音小了下去,自我辩解道,“我觉得挺公平的……我也没动她里面的东西,就让她把钱还我就给回她,可是她一直没来找我……” “你真的抢来的?” “……” 蔡堂燕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此,只好再度点头。 “我就拿了她的手机钱包而已,其他的什么也没参与。” 常鸣忽然笑得跟个暴君似的,满足又怪异,“我都没想到你也会抢东西,看来我错看你了。”她也不是全然懦弱无能。“我不是说你的做法完全正确,我是开心你会反抗了,而不是一味让任人欺压。” 常鸣比她年长,犹豫的时候她会把他的看法当成标杆,来检视自己是否做得妥当。此刻他没有责难,蔡堂燕稍感轻松的同时摸不准他心思,也陷入迷糊里。 “你没觉得我做错吗?”蔡堂燕问,“如果她因为我拿走手机而遭遇不测呢?” 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常鸣不想再给她压力,“我以前怎么告诉你的,要学会把锅甩出去,不是你的责任不要往自己身上揽。钱冬薇和封泽的关系你不也是不清楚吗,不要自寻烦恼。至于手机……”常鸣也觉棘手,“如果警察再来问你,我们如实说好了,可以吗?” 坦白到这个地步,蔡堂燕没有拒绝的余地,手机留着夜长梦多,不如把包袱丢出去。 常鸣以为她又踟躇,安慰道:“你要想着你是去接受询问,不是讯问,即使你闭口不言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蔡堂燕嗯的一声,常鸣莫名觉得有了力量感,效果比说他给她撑腰要好。 常鸣陪她回租房取了手机钱包送到公安局,蔡堂燕又把能想起的和钱冬薇相关信息全倒给他们,包括她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初恋男朋友。从局里出来神清气爽,像把每一个毛孔的污垢都冲洗干净。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蔡堂燕握紧拳头想,再也不想提起那段污浊的过去。 第92页 “笑什么?”常鸣问她,自己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轻松多了。”蔡堂燕如实相告,“说出来轻松多了。” 耽搁了一日,常鸣次日到公司又被告知有客来访。他留了个心眼,先问对方是不是那位唐教授。 “不是,是位跟常总差不多年龄的女士。昨天下午来了一次,但是你不在。” 这描述便暧昧了。等秘书告知对方姓甚,这来头更显扑朔迷离。常鸣心里浮起一个答案,但很快又被按下去。 访客室的玻璃门中段为毛玻璃,挡住了沙发上人的一大半。常鸣推门而入,里面人正好放下一次性纸杯。 “大忙人,能见上你一次可不容易啊。” 唐昭颖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住气色不佳,常鸣记得她只比蔡堂燕早一周的样子做手术,就可以出外晃荡了?蔡堂燕还被他勒令静养半个月。 “昨天家里有点事,没来公司。”常鸣对唐家人来访起了免疫,笑着打马虎眼,“身体好点了吗,就出来到处跑?” 唐昭颖尴尬地含糊几声,“也休息快一周了,该好的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大情况。”短暂的沉默里,她清了清嗓子,“鸣子,咱们相识多年,也不多费口舌拐弯抹角,你也别嫌我说话直接,我也是火烧眉毛了才来找你。” 常鸣调整坐姿,靠在沙发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最近也快开学了,你也知道我爸爸的学校每年这时候都要续签教室宿舍办公室等等租赁合同,今年碰到了点困难,他一介教书匠,前期把资金都投到学校的宣传和招生里头,现在所剩的只是杯水车薪,所以——”唐昭颖真诚盯着他,“我们真是雪上加霜了,才来找上你的……学校前年开始已经稳定盈利,后期的人进来没有亏本的道理。鸣子,你看意下如何?” 常鸣又调整一下坐姿,掩饰转瞬即逝的哂笑。 唐昭颖果然在学校这相对单纯的环境呆管了,一番说辞也如教科书般生硬并毫无说服力,什么“没有亏本的道理”,做生意如果有稳赚不赔的那是传\销。看样子她对经营一窍不通,平日里应该没怎么参与学校的日常运转,临时被走投无路的唐翰飞派上场,无非想打一张感情牌,还不如美人计奏效。 平日虽喊她一声姐,但在生意场上,唐昭颖沦落成幼儿园孩童,常鸣对待她自不能如对同行那般虚与委蛇。 “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得到唐昭颖无奈的眼神后,常鸣问出口,“是唐教授让你来的吧,不然你应该还在家休息?”或说躲着更合适。 大费口舌成了徒劳,唐昭颖这些天的委屈齐齐挤上心头,红了眼怒道:“鸣子,你什么意思?我爸爸的学校出现危机,我尽自己所能来帮忙不是应该的吗?” 外头还不时有人走过,均好奇地扫一眼,但这里坐着老总,也仅仅是一眼而已。 常鸣不可能过去安慰她,实际上除了出资,他的其他任何举动都安慰不了她。 “这件事,还是你爸爸来比较好。”常鸣不疾不徐地说,“一来他比较清楚内部情况,并且摸爬滚打过来也知道该如何应对各式各样的投资者,二来……”以她和他的情分,当真值不了那么多钱。常鸣把话咽回肚子里。 封泽出逃了无音讯,唐昭颖心里正荒凉着,听他扯开话题便知他态度,无论怎样她被逼无奈的一行算是有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一点也不让人满意,她也无心再听“二来”是什么。她如获大赦地站起来,丢下句“我会转告我爸爸的”,拿起她的挎包匆匆离开。相比面对人群,她如今比蔡堂燕更奢望独处。 常鸣怔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拍沙发扶手,最后使力拍了一下。 常鸣花了一个中午,把自己的资产清算一遍,又仔细研读唐翰飞上次留下的文件。这样的冒险一旦失败,虽不至于让他倾家荡产,但也无异于一场重创。常鸣再三掂量,又托朋友找人打听这个学校的状况,隔行如隔山,不是同行费了不少力气,发现虽不太景气,但也没糟糕到无法挽救的境地。唐昭颖有句话说对了,前年开始的确开始稳定盈利。 常鸣三天后才打电话给唐翰飞,劳烦他再来公司一趟。唐翰飞先前听唐昭颖回报,大失所望,也不把常鸣所说的让他代替唐昭颖去见他当回事。如今常鸣主动伸出橄榄枝,唐翰飞喜出望外地赶来,大放厥词又将自个学校夸赞一遍,没想被常鸣一盆冷水兜头泼湿了激情—— “唐教授,前些天我上网看了一段新闻,比较好奇一个事……” 除了封泽一事,他们正正经经书香世家的唐家再没有什么丑闻值得传播到网上。敢情常鸣在遛他,特意叫他来羞辱他?思及此处,唐翰飞脸上硬了起来,一脸不得不从的顽固。 “唐教授,蔡堂燕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唐翰飞瞠圆了眼,饶是他全方位提防封泽一事,也想不到别人的突破口根本不在此。 “你什么意思?” “唐教授还是 ‘一介教书匠’,我这种小学生水平的造句应该难不倒一位大学教授。” 常鸣一口一个“教授”,在他听来声声刺耳,好似开口闭口都诅咒他一般。 “常鸣,我跟你爸爸差不多同辈,按道理你还应该称我一声 ‘叔’,这种跟工作无关、有碍名声的话,我不用你收回,我只权当没听见。” 第93页 常鸣右腿交叠在左边腿上,靠在沙发靠背不知疲倦地一下下点着手指。每一个低微的指音都像在给唐翰飞生死选择倒计时。 “谁说没关,我认为关系挺大的。” 第四十八章 还有两周开学, 蔡堂燕入职不久便请了半个月的假,公司没开她已经算仁慈, 她又是迟早要走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去上半个月拿那点工资, 算了存款,节约点已经够学费和两个多月生活费,索性给自己放了半个月暑假。常鸣之前建议她回校, 虽然没有明面提过要资助她,但是她只要开口要钱,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蔡堂燕打算之后找些兼职。校内的直接排除, 她没有贫困证明,只能在周围饭馆或者超市看看, 家教也不敢想,胡新雪临走前的话还锥在她心头,她始终于心有愧。 蔡堂燕搭常鸣的顺风车回学校,离开两年, 一切似乎没有变,但她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以前走在路上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半天也不会碰到一个熟人, 现在总觉得被人暗中注视、背地讨论。虽然还没开学,路上已经稀稀拉拉散着不少学生,有些是提前来补考,有些是干脆暑假不回家的。 蔡堂燕去办了复学手续, 那个戴老花镜的女老师她是不认识的,不知是她敏感还是真有其事,总感觉那副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八卦的探究,从眼镜上方打量她。 待人走之后,女老师摘下老花镜,对旁边刚才也特意扫几眼过来的年轻女老师说:“你刚看到没,是不是挺像唐教授的,我看名字也没错。” 年轻老师见长者开口,自己也掩饰好奇心,“眉眼是长得挺像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几个月前那个小唐老师——就是唐教授的女儿——还来跟我打听过这个女学生,她不是权限不够吗,就让我查查我们校有没这个学生,我还真查到了告诉她。当时觉得这学生跟她像的还有一丢丢的像呢,我没敢往深处想。这学生办休学我还有印象,她们年级辅导员说是要出去赚学费。我说有那么困难,成绩好的给个助学金加勤工俭学岗位不就行了吗,她前头多少师兄师姐不都这样熬过四年到毕业工作就好了。”年轻老师卖关子地停了一下,“辅导员说要这样也好办了,但她拿不出贫困证明,家里人不想她上学,不给办!没证明助学金也批不下来啊是吧,就这样休学了。” 年老那位又从眼镜上方看人,“那这么说传的……坐台……什么的都是真的啦?哎哟,这样子还给来上学啊,影响校风不是该开除?” 年轻老师喝了一口水摆摆手,“外语学院那边宿舍经常看到有跑车来宿舍门口接人,都成风气了,能说什么,也许人家就是跟有钱人谈个恋爱而已呢,我们管不着,也没证据指责人家,是吧。” 呵呵。年老那位干笑几声,感慨道:“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小青年太开放了。” 蔡堂燕从学工处出来,原计划打算回租房把房退了,在常鸣那里住了大半月,回校她便搬回宿舍,以后他上班她上学聚少离多,剩下的小半月也不矫情要独立要自由,干脆在常鸣那住下。 好像那人一直等着似的,蔡堂燕一出楼梯他就从宣传栏上移开眼望过来。一楼大厅空旷安静,足音清晰,只有那人、她和一个巡逻的保安。 蔡堂燕觉得没理由是在等她,低下脑袋摁着挎包,防贼似的往大门口走。 “燕子。”没有什么鲜明特征的中年男声唤道。 蔡堂燕权当没耳聋,脚步加快。 “燕子——燕子——蔡堂燕——!” 唐翰飞追出来拉住她,蔡堂燕甩开他粗糙的手,不掩厌嫌剜他一眼,“你干什么!放开我!” 上一次还是她追着他借钱交学费,她说借就是借,借多少写欠条以后毕业工作了她会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沧桑让蔡堂燕不愿跟他多呆一秒。 “要回来上学了是吧,学费够了吗?”唐翰飞试着露出亲切笑容,但违心得僵硬了,看上去更面目可憎。 蔡堂燕依然护着她的挎包,像那里头塞了金条,实际上除了一个只有几十块零钱的钱包和手机,什么也没有,这不过是她惯性的让她有安全感的防卫姿势,都是给蔡江豪逼出来的。 “不劳你、操心了。” “你妈还好吧,病好点了吗?” 蔡堂燕眼神憎恨,“她死了。” 唐翰飞哑然无语,像听到什么可怖的消息,这种恐惧不是对生命怜悯的悲哀,而且一时的不可置信,就如听到刚刚发生了一桩大型车祸。 “她病死了。” 蔡堂燕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他都觉得玷污,“我可以走了吗,麻烦让一让。” 唐翰飞条件反射地让道,等反应过来又去追上她,“等等别走,这也大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就吃一顿饭,我也有其他事要和你说。” 蔡堂燕这一犹豫,唐翰飞就给张罗上了,“就在学校附近,不远,不占你多少时间,你反正也要吃饭是不是。燕子?” 可能唐翰飞怕被人看见,没有在大堂而是订了一个包间。 等上菜的间隙,和她隔了一个直角扇形的唐翰飞问:“你妈什么时候走的?” “几个月前。” “这病治不好了吗,我有同事治疗后控制住了,现在人还精神着啊。” 蔡堂燕深深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是专门来刺激她的,但唐翰飞挂着一副疑惑的表情,又不像伪装。 第94页 “没钱治,回家没多久就没了。” 唐翰飞一时愣住,不知怎样转移话题一般来说给自己倒茶。 他们来得早,店里还没多少人,菜上得很快。蔡堂燕受过饥饿之苦,当下也不管边上何人,待他示意之后便开始动筷。这菜是刚才唐翰飞让她点的,她点了个自己爱吃的,其他的随他。她特意看了另外几个菜,没有她特别喜欢的,竟有点庆幸口味没有遗传到他。 待她吃了个半饱,唐翰飞问:“回来是大几了?” “大二。” “休了有两年了吧,学习还能跟上吗?” “没开学,不知道。” 唐翰飞停了一会,说:“不知道你想过出国留学吗?” 蔡堂燕从碗里抬头,看着那张已经渗出油的老脸,忽然觉得荒唐可笑,当下起了戏弄之意。 “你出钱送我吗?” 她一直沉默少言,忽来的戏谑搅乱唐翰飞的台词思路,顿了一会才说:“如果你肯给我这个机会、将功赎罪……” 歪打正着?天上下馅饼雨了?她瞬间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定定盯着她。 唐翰飞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前段时间你有没有逛学校论坛,你和我的关系已经闹得满校风雨,也许等开学后别人会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我这边也尴尬。如果你出去,趁现在年龄不大,即使重新读大学出来也才二十五六岁,对你对我都好……也当做、这些年对你的亏欠吧,燕子,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可以吗?” 黄鼠狼给鸡拜年?但她只有一条命,而且这对他来说也不值钱。蔡堂燕摸不清他真实意图了。 “你知道留学四年要多少钱吗,当初向你借几千块学费你都不肯给,现在突然要给我砸百来万?” 唐翰飞擦擦额角的油汗,“我知道,我都算过了,而且也给你准备好了,不然能轻易给你承诺吗?” 怀疑又心动,他的话如一块淬了毒的精致蛋糕,诱惑着她。 蔡堂燕端详他好一会,然而唐翰飞比她年长太多,年龄横在那里是三十几年不露破绽的老奸巨猾,她看不出蛛丝马迹。 于是又恍若未闻地扒饭,她身体刚恢复,不能饿着,至于唐翰飞,她简单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唐翰飞又补充道:“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不急着一时拒绝我。”他从点菜夹取下圆珠笔,撕了一张菜单纸写下自己的号码,“我的号码你拿着,想好了随时打电话给我。可能一时凑不够四年的学费,但先把你送出去,再逐年寄学费和生活费总是没问题的。” 蔡堂燕没去接那张纸,等吃得差不多了擦过嘴,拎起挎包准备离开的架势。 还是那道低沉的声音,“你要是早给我,可能我妈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了。还有,我有你号码的,可是我打给你你从来不接。我吃饱先走了。” 她往外走,唐翰飞没有追出去,依然留在座位上沉入自己的思考里。 蔡堂燕搭公车往租房那边去,她拉着扣环,思绪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定不下一个想法。 租了近一年的房子,搬走了也没认识多个谁,唯一打过照面的是对门的民警,如今也打不起精神去道别。蔡堂燕把能带走的东西打包,带不走又卖不出的丢掉,最后剩下一箱衣服、一桶日用品和一捆棉被。 常鸣让钟叔来接应她,等两人把东西搬下楼,却发现这人也来了。这些天他一直早出晚归,忙得没好好说上一句话,一见着人,她直想把被子扔了过去拥抱他。 “常先生,你怎么也来了?不用上班吗?” 常鸣夹着手杖,替她接过被子往后备箱塞。 “不是怕你忙不过来吗,来看看。” “也没什么东西,这不还有钟叔。” 三人一块上车回了常鸣家,胡嫂已经准备好晚饭,为了给两人相处空间,她和钟叔一块到厨房里吃了。 常鸣捧着饭碗问:“今天回学校办手续还顺利吗?” 蔡堂燕顿了一下,说:“还成,文件齐全了就没什么麻烦。” “学费够了吗?” 真是奇怪。她之前穷得走投无路,今天同一天内两个人暗示要给她钱,她左眼皮怎么毫无预警。 蔡堂燕说:“够的。” “不够跟我说,不要客气。” “够的。” “有没碰见以前的同学?” 蔡堂燕停箸看着菜碟,眼神片刻恍惚,“没有呢,一个也没有,她们都大三了,大多应该实习去了吧。” “她们马上要毕业了,你还有三年美好时光。” 蔡堂燕笑笑,“说的也是,还是在校园里好。” “以后打算做什么,想过了吗?” 又是一段沉默,“我以前想当老师来着,教英语……我这种人还想当老师是不是很可笑?” 常鸣也停下盯着她,“你哪种人?” 他将怒未怒的神色让蔡堂燕也警觉起来,一不小心又掀开这段想要掩埋的历史,忙笑着摇头,“没什么。”她挑了一块最大的排骨,筷子打滑夹了两下才夹起,常鸣以为是要堵住他的嘴,饭碗都要递上去了,蔡堂燕却另一手摆过自己的饭碗接住,埋头啃起来,含糊地说:“吃饭、吃饭。” “……” 常鸣啼笑皆非,只好叮嘱几句慢点吃别噎着。 常鸣洗澡出来发现蔡堂燕的皮箱还杵在衣柜旁,他稍微提了一下,还沉手着,说:“你把衣服收进柜子把皮箱放好。” 第95页 蔡堂燕趴在床上只转个脑袋过来,抻长脖子瞅了一眼,“过几天要带去学校的,不收了。” 常鸣只穿一条裤衩,拄着腋拐回到床上,“难道你全部带去学校,周末不回来了吗?” “……好吧。” 蔡堂燕觉得有道理,爬起趿着脱下放倒皮箱拉开,一年四季的衣服塞得鼓鼓满满的。最上面是夏天的衣服和内衣裤,她用身体挡了挡,将内衣裤拨到盖子那边,先开始收拾厚衣服。 常鸣在衣着上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尤其出车祸后对这方面丧失了兴趣,不设立单独衣帽间,都收在床边的墙面柜里。 蔡堂燕将衣服套了衣挂挂在留给她的格子里,能感觉到背后常鸣的目光。 等到她把衣服清了见底,常鸣果然在后面问:“完了?” “嗯。”夏天的要带去学校,蔡堂燕把它们又拨回箱子拉上。 “就这些?” “嗯。”她还是把箱子放回原处,但显得格格不入,四下张望搁哪里好。 常鸣似乎没留意到她的困惑,说:“我送你的那件呢?” 蔡堂燕说:“我的皮箱放哪里好?” “问你话呢。” “放床底可以吗?”她自顾把箱子推到床底下,“这样看不到了。” 常鸣正好弯腰拎住她衣领,“没听到我说话吗?” 蔡堂燕拍拍手,缩着脖子说:“我手脏呢先洗洗手。” 常鸣也没抓紧,她趁其不备溜开了。蔡堂燕这两只手洗得跟澡一样长,知道逃不过,磨磨蹭蹭返回去。常鸣的目光果然还锁着她。 蔡堂燕爬进微凉舒适的被窝,豁出去般说:“常先生,跟你讲一个事。我今天碰到那个人,就是、唐昭颖的爸爸了。” 常鸣的目光果然变了变,唔了一声。蔡堂燕本来只当这件事没发生,如今提出来把它当挡箭牌,也只能硬头皮顺着讲下去。 “他好搞笑,突然说要送我出国留学,你觉得可信吗,当初连两三千学费都不借我的人说要送我出国留学。” 常鸣放下看新闻的手机,说:“你拒绝他了?” 蔡堂燕摇头,把双腿掰到一块盘着坐。 “你想出去吗?” 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想,学外语当然还是能到母语国去体验一下的好。” “想你又不答应,好歹他是你生物学父亲,送你出国也是应该的。”常鸣说,“唐昭颖都在美国呆了几年,堂堂一个教授,送个人出去应该不算大事。” 蔡堂燕倾身向他那边,要吐露秘密似的,“常先生,可我总感觉有诈?” 常鸣笑了两下,反问:“他能诈你什么?” 蔡堂燕当真仔细思考一遍,摇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那就是了,先应着,出国又不是一蹴而就,准备工作至少也得大半年,见到苗头不对再撤呗。” 像是将他的话听进去消化,蔡堂燕好一会才说:“常先生,我的想法有点贪心……自私。” 最后那个词常鸣曾用来形容她,那会她反对,现在却觉得形容她再好不过。 常鸣态度没她那般慎重,一直抱着听故事的轻松心态,这会没有想到那茬,只见她鬼鬼祟祟又有点滑稽的语气,好像在告诉他自己有点贪吃一样,莫名觉得柔软。 “常先生,我想、要他的钱,但是又不想认他。” 常鸣一时愣住,他设想过她太排斥唐翰飞而不愿接受他的任何愧疚,或者内心隐隐奢望父亲的关爱又不得不逞强说不要,但从未考虑过她这般简单干脆、甚至如她所说的“自私”的想法。 他一时未回复,蔡堂燕小声辩解道:“我觉得他欠我的,还完我们就两清了,也不给各自困扰。” 常鸣说:“那我给你钱、送你出国,你愿不愿意?” 蔡堂燕想也没想,甩出两个字,“不要。” “为什么不要?钱从谁手上来还不都长同一个样子。” 蔡堂燕努嘴,“那不一样。你又没欠我什么,再说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太多了。” 常鸣无奈地笑:“那就是了,因为他对你有所亏欠,你才能接受得心安理得,而我的只会让你失衡。” 蔡堂燕思忖片刻后点头嗯了一声。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抓紧机会,趁他还没出尔反尔之前。” 蔡堂燕陷入思考,整个人安静下来,常鸣默默等着她的答案,甚至把她眨眼的小动作都看进眼底。 许久,蔡堂燕忽然像小孩子发脾气一样瘪瘪嘴,吐出几个字:“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常鸣几乎是功亏一篑的奔溃。 “不想去。” “你这个人,刚才不是还说想去吗,怎么三分钟没到又变卦。” 脾气很明显了,“就是不想去。” 常鸣劝说:“那你好歹说说理由。” 蔡堂燕掰自己的脚趾,常鸣拉开她的手,“刚洗过手的。”连缓解焦虑的动作都被叫停,蔡堂燕这下急躁了,委屈地支吾:“我、我舍不得你,常鸣,我舍不得你啊。” 常鸣又是一愣,蔡堂燕很少如此直白表达自己,这一开口给他的震动如同心脏欲裂,几乎是将他打进她的温柔泥淖,他甘愿沦陷,万劫不复。 第四十九章 语言失去力量, 常鸣拉过她抱进怀里,这么一刻他只想推翻所有计划与预设, 告诉她那就别走了。残存的理智拉住他自私的念头,说:“有机会为什么不出, 你一个学外语的留在国内能有什么好发展。再说人心不可测,前段时间爆出来的事也不知道对你影响有多大,与其每天忍受各种眼神和议论, 不如直接换一个干净的环境重新开始,这样对你比较好。” 第96页 蔡堂燕讶然于他的理智,明明上一秒即刻崩盘, 下一秒说出条理清晰的一番话, 像演练了数遍的台词。然而常鸣在她眼里一直是成熟的象征,说出怎样的话都不惊奇, 她的怀疑转瞬即逝。 如今的蔡堂燕感性占了上风,常鸣这番话有理有据,但只在她耳朵里溜了一遭,没能往心里去。她更希望的回应是他的不舍。 “再说吧……”得不到满意回答的蔡堂燕想匆匆结束话题, “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时良心发现,说不定等我应下来、进行到一半时候他反悔了, 要我把花出去的钱都还给他, 到时候上哪儿去还啊。” 她钻进被子里躺下,先把自己那边的台灯熄了,“还是睡觉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她尚在怀疑中, 无法说服她一步到位,而常鸣隐隐中也不太想让她离开,话题被搁置到一边,他也躺下亲她额头一口,“晚安。”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呼吸也平稳下来,蔡堂燕从侧卧改为平躺,常鸣正好听到窸窣声转头看了一眼,她还睁着眼。 “睡不着吗?” “……吵到你了吗?” “我也没睡着。” “我还是感觉有点不踏实,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啊。” “这是午餐月票。” “……”蔡堂燕为他的说法笑了笑,“那我得敞开胃口接着吗?” 常鸣说:“不然你都舍得倒了喂猪吗?” 气氛被他调起,蔡堂燕干脆侧身向他,“常先生,你以前去的那个国家?” “英国。” “难怪听你口音像英式英语。”蔡堂燕说,“什么专业?” 常鸣说:“泥水工。” “……”她努了努嘴,因为阴影太重,常鸣并未看清,不然他是会笑的。 “读的建筑,但回来后没怎么画过图,基本都跑业务去了。” “跑业务的人都好厉害,能说会道,我就不行了。”蔡堂燕十指交握叠在肚子上,“我不太会说话。” 常鸣小臂垫到脑后笑了声,“你不是 ‘不会说话’,你是少说话而已,又不是乱说话。”他调整一下胳膊的角度,“如果你爱跟人打交道,我还可以让人带你,一步一步学,会比在学校学的实用很多。但是你性子比较沉,还是回学校读书比较适合你。除非你想从性格上彻底改变,不然出国的话还是挑些研究性的专业,或者教育这类以后合适你的。” 蔡堂燕当初选专业只是从兴趣着手,考虑面比较窄,对着一些管理类的专业介绍一知半解,也不再冒风险。 “听起来留学还是挺麻烦一事的,我什么也不懂。” 常鸣探手在她脑袋上抚摸一下,“第一次都是懵的,我也只是给你指个方向,省事的可以找留学中介,不放心的可以自己摸索,当然还是两者结合效率高。” 蔡堂燕越聊越精神,“常先生,那你当年是怎么出去的?” 常鸣说:“我把有朋友在那边,熟门熟路,我相对少绕了很多弯路。” “你刚出去习惯吗,突然换了一种语言会不会听不懂,口语怎么样?” “刚开始当然不习惯,而且我那时才十八岁,心灵脆弱着啊——笑什么笑,跟你差不多年纪,你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但男人总会要强一点,什么苦都憋着不外露,装着什么都能扛得起的样子。出国前虽然做过口语强化,但到了全语言环境毕竟不一样,不能偷懒用中文了,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上,捱了一两个月才适应。当时的圈子也有些排外,华人圈里也分三六九等,我这条件只算中上,不尴不尬的水平。不过读完语言分到不同的学校,就没怎么见着了。” 蔡堂燕感觉和他能说的话变多了,单单就这项便可以问上几天几夜。 “出去一趟挺值得,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会重新思考你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才能适应这个环境。”常鸣说,“我说着干巴巴的,你得自己去体会。” “我想想吧。”蔡堂燕怕缠得他明天起不来上吧,先结束话题。 常鸣也真有点乏了,侧身揽过她,“那就睡吧。” 接下来的几天,蔡堂燕用常鸣的笔记本把想去的国家都看了七七八八,从来没有如此靠近与清晰,向往随之加深。晚上回来磨着常鸣讲他以前留学的种种,常鸣回来好几年了,细节都已模糊,有时只能讲个大概,即便这样,连他也发现她变活泛了,真真正正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好奇与活力重新回到她身上。分别的隐忧被淡化,常鸣渐渐觉得也许自己放手没有错…… 巨量信息的冲击撼动了她的想法,蔡堂燕这晚犹犹豫豫朝常鸣开口,“常先生,我去、问问他可以吧?就问问,看他、想把我送往哪里?怎么给钱之类的。我就问问。” 常鸣看着她手指在桌上不自觉画意大利面似的,唔了一声,“问问呗,问问又没有损失。” “可是,我怕一听到他声音我就想跟他吵架。” 蔡堂燕虽然沉默寡言,一旦开口表达自己便偏执得可怕,常鸣想起上回和她吵架,简直恨不得把他杀了的模样,干笑一声:“你打电话的目的是和他谈事情,既然你想出去,以后肯定需要他的各方资源,那他对你还是有用的,暂且把新仇旧恨放一边,咱们先把你应该得的那部分讨回来再找他算账。”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沓便签纸,推到她眼底下,“把你的问题和注意点一个写一张,排好序,打电话的时候贴在你面前,问好一个撕掉一个,等全部问完不管他如何跟你套近乎都先挂电话,来日方长,感情也是慢慢培养的,哪有一步就位。为了防止他变卦,打的时候记得录音。” 第97页 蔡堂燕看过常鸣工作的样子,但没怎么见过他条理清晰地办事,这会开起小差,想着这人要是对别人也这么耐心,她肯定会吃醋,也想着不能把他让给别人。 常鸣提醒,“愣什么呢?” “哦、好。” 蔡堂燕取过一支笔,在便笺第一页写上:为什么要送我出国? 写完自己回答上了,“他说我出国对大家都好,是不是不用问了?” 常鸣说:“挑重要的问。” 她把便笺撕了扔垃圾桶,又换上另一个问题:想送我去哪个国家? 然后又陆陆续续写了好几张:可以供我读多少年?每年生活费多少?什么时候打?等等。 按顺序排一字贴好在桌面上,常鸣贡献他的手机来录音,蔡堂燕调出唐翰飞的电话,“我打咯?” “嗯。” 点下拨号键,同时也点上免提,蔡堂燕瞥了常鸣一眼,两人默默地等被接起。 “喂,哪位?”唐翰飞的声音通过电流加工听上去更陌生。 “哎——”蔡堂燕汲取力量般又瞄了常鸣一下,“是我,蔡堂燕。” “哦,燕子啊,想通了给我打电话吗?”态度出奇温和,周围也异样安静。 “嗯,你上次说的,想送我去哪个国家?” 蔡堂燕单刀直入,不带半点铺垫,听上去像上门讨债似的。常鸣不禁无声笑了下。 “英语母语国中热门点的英美可能送不起,想让你去澳洲你觉得如何?” 蔡堂燕现在如在一个岛内,外面是一片汪洋大海,只要能离岛,无论那个方向对她都是新体验,她是无所谓。 她望向常鸣寻求肯定,后者点点头。 她撕下第一张纸,看向第二张:“可以供我读多少年?” 唐翰飞思虑片刻,说:“你去那边应该得从新读本科,供你上完本科没问题,如果你要继续读硕士,也不是不可以。看你到时候的决定。” 蔡堂燕像考唐翰飞似的一张张便笺问完,那边的反应演练般完美,甚至催她快点报雅思班,赶明年二月开学档时间太仓促,只能看七月的,但是她两年没上学,语言可能已经退化到高三生也不如的水平,早准备后期少被动。 “常先生,你觉得怎样?”蔡堂燕手里攥紧最后一张便笺纸。 常鸣也收好手机,把录音传一份给她。 “听他的赶紧报班,明天他给你打钱来就去,然后找中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从阿柏那可以找到靠谱的——干什么这副眼神?” 蔡堂燕欲言又止地摇头。 “真不说?” 她只笑笑。 “不说过期不候啊,下回你想说我还不听了。”常鸣本想佯装生气,但被她感染得半途而废。 “就是、觉得你好。” 常鸣这几天被她连续灌蜜,飘飘然乐不可支,他的戏谑在她的真诚前一败涂地。想说点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台词,也只好跟着她笑,屋里登时傻子成双,相顾无言。 轮到蔡堂燕忙起来,为了方便开学后上学,她报了晚上的强化班,晚上六点四十至八点四十,常鸣即使不加班也在公司等她一块回去。 蔡堂燕上课几天,即便每天背单词到头昏脑涨,也能看出精神明显高涨。常鸣喜忧参半,让她适度休息。 蔡堂燕一般白天在常鸣家自习,傍晚吃了饭出来上课。这日常鸣下班前赶来银行办理个人业务,要出来时看到玻璃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走在一块,也不知他的目光有引力还是心灵感应,蔡堂燕望了过来,脚步顿了一下,眼神讶然。常鸣特地走到门外,还冲她笑笑。 那男生似乎问了句怎么了,蔡堂燕回神摇头,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离原本和他们十来米远的常鸣越来越远。 常鸣出了银行没多久,便接到蔡堂燕的电话,忍不住笑出来。 “刚才给机会你打招呼你不珍惜,这下亡羊补牢了?” 那头响起一阵冲水声,大概是在洗手间?常鸣更乐了。 蔡堂燕说:“常先生,你生气啦?” 常鸣反问:“你哪里气着我了?” 她静了一会,说:“那是一起上课的同学,不止他一个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在商城里等着,他们说这边新开了家甜品店,拉着我也来尝尝。你别多想……” 常鸣本来没多想,听着这番诚挚的解释,开始后悔刚才吓唬她。 “你是应该多跟同龄人交流,以后你出去还会碰到很多……很多比我优秀比我年轻的男人,跟异性正常交往我也不会阻拦你。你别有心理压力。” 常鸣心底本平静如水,这话说出来压力转到他肩上,反而起了微妙的涟漪,但蔡堂燕触不到他的神情,理所当然从他字面意思忽略了。 常鸣的从容让她舒心,她忽然明朗地说道:“常先生,如果甜品真的好吃,我晚上带给你吧!” 真挚热切的情意仿佛从听筒流出,将他的耳朵捂暖了。 “你这人……晚上带我一块去不是更好?” 又是一阵水声冲散了她的笑声,“好。” 蔡堂燕上课在附近一个数码城的三楼,离这里的商城步程十分钟,常鸣听话先到甜品店提前十分钟排队占座,只是他等了一个十分钟时,蔡堂燕手机无人接听,以为她在路上没留意,再等半个十分钟后,那头已经关机了。 第98页 第五十章 蔡堂燕不会无缘无故关机, 也许是没电了,常鸣又等了五分钟, 依旧了无踪影。他心觉不妙,出了甜品店往商城外走, 抄近路向蔡堂燕上课的地方去,沿路左右张望,夏夜路人颇多, 来往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半个熟悉的身影。常鸣走到她上课的地方,从外边看还没熄灯, 他稍微放心, 也许她只是在问问题晚了。 于是上楼找到这间三楼的培训教室,稀稀拉拉有人从里面出来, 差不多是相似装扮,不少人背着个双肩包。 常鸣刚好看到白天哥你蔡堂燕走的那个男生,打赏招呼叫住他,“同学, 请问下蔡堂燕还在里面吗?” 大男生看他的眼神有些探究,尤其目光落在那根手杖上, 说:“走了, 早走了,说是约了人,一下课就跑了……你是她的……” 常鸣刚才那点安心消失殆尽,没回答男生的问题, 只道了句“谢谢”便匆匆离开。 “……怪人。”那男生挠头看着常鸣离去的背影喃喃一句。 理智和感觉都告诉他蔡堂燕出事了,她从不会偷偷摸摸爽约,常鸣不抱任何侥幸,更没有什么阴差阳错的意外。她应该是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遭遇不测。 成人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如果有绑架勒索的除外,现在离她消失不到一小时,常鸣希望可以早些借助外力寻找,更希望她干干脆脆早点回来。 横竖毫无头绪,常鸣又回了一趟甜品店,依旧不见,并问了店员,也没有任何人给他口讯。 常鸣焦灼起来,上一次去找她也曾扑空,但那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知道她那会只是不巧离开,或者躲着他也罢,好歹她平安无事。蔡堂燕的爽约又与别人的不同,当下常鸣可说是她最亲近的人,近乎家人般的存在,她毫无主动藏匿起来的道理。 常鸣扶着栏杆看着下层不断在走动的人,一个个在他眼里都成了玩具士兵,渺小又面目模糊。 或者她是碰到了什么事动怒离开。女人心思七拐八绕,也属正常。然而常鸣自忖没有做错哪里惹她生气。 无奈之下他一页页滑动通信录,寻找有可能和她有干系的人。 先是打给胡嫂,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常鸣这边照顾两人的起居,连范小苑都颇有微词,但也只坚持几天,她又呼朋唤友逛街打牌去了。 “没有啊,她说今天要出早点和上课的同学逛商城,所以我也给她做早点饭。”胡嫂说,“没有见她回来呢。” 常鸣只好吩咐如果她回到家,马上给他回电话。 胡嫂没意识问题的严重,吞吞吐吐地问:“小二哥,你就当我人老了多嘴一句,你们……又吵架了吗?” 常鸣当真回想一遍,肯定回复她,“没有。” 第二个电话打给唐翰飞,那边语气一扫往日的阴沉,乐呵呵打趣:“常总,大晚上的有何贵干啊?” 常鸣捏了一把眉心,情况紧急也不跟他拐弯抹角,说:“唐老,今天下午燕子有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啊,前几天之后就没联系过了。”提起蔡堂燕的事,那条声音瞬间绷紧,小心翼翼起来,“你知道她跟我向来不合,没事不会找对方,免得徒生不快。是出什么事了吗?” 唐翰飞不是敌人,他仍需依赖他,常鸣猜他应该不会撒谎,但他曾和封泽一丘之貉,难免让人不放心。 “唐教授,燕子不见了,今晚下课后没见回来,咱们的事她最好别知道,不然——” “我知道我知道,约定我会严格遵守。但你说的 ‘不见了’什么意思?” 心急如焚的常鸣显得不耐,“字面意思。”跟这个对蔡堂燕来说等于半个陌生人的男人没必要多费口舌,但以免信息遗漏还是先与他打声招呼,“唐教授,如果她联系了你,务必马上告诉我。” 常鸣这一夜恍恍惚惚,折磨自己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但他就是辗转难眠。他不敢却不得不一一设想各种情况以及应对方法。 他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但第一也想到了绑架勒索,最近身边那个消失的人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但又想到他已自顾不暇,逃亡才是首选,按理不会再冒风险露面犯事。又想到一些妇女被拐案例,觉得此种可能性不小,但第一个想到的是蔡堂燕不成器的哥哥,临近开学他会不会来堵蔡堂燕,把他抓回去完成那荒唐的婚事——他显然都忘了她还是“逃婚”出来的。越想越觉得后者可能性大,如果真是如此,对方几乎不会主动联系他,看样子常鸣得再跑一趟蔡堂燕老家。 天一亮,常鸣便吩咐钟叔往宾南县围峰山赶,到了当地还是老袁顶事,换上老袁开他的凯美瑞载他前往。 “常总……还是上次那家吗?”老袁瞧了一眼副驾上的眉头紧锁的老板,语气规矩许多。 “开快点。”常鸣吩咐。 老袁不着急发动汽车,上次的经历让他变得谨小慎微,转头问:“常总,要不多叫上几个人?” 这趟去几乎是抢人而不是找人,但要是蔡堂燕不在家,那就等于请人看他笑话,常鸣思斟酌后说:“一会,等我摸清楚情况再让一起来吧。” 老袁只能说好。 村子没什么大变化,山间泥路依旧开得老袁值心疼昨日刚洗净的车。 蒙了一层灰到了蔡堂燕家附近,常鸣迫不及待下车,老袁怕历史重演,犹犹豫豫跟上去。 第99页 常鸣这一宿熬出一身急躁,在蔡家门前勉强压制住一些,没有直接闯进门,但那道嗓子的戾气也收敛不到哪去。 “蔡堂燕——”他直接开喊,重重拍着门板。 老袁掩护似的左右张望,刚早上九点多,干农活的估计已经离家下田去了,蔡家也大门紧闭。 邻居有个黑兮兮的小孩挠着屁股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老袁实现扫过,他又如土拨鼠般缩了回去。 又喊一遭,惊飞了屋檐上的小鸟。 门内一阵窸窸窣窣,门后传来拉开铁锁的声音。常鸣退了一步,大门朝里被拉开了。 一个父亲年纪的男人疑惑地盯着他,说了一句话,常鸣起先没听清,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方言问他找谁。 “我找蔡堂燕。”知道这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常鸣勉强维持基本礼貌,眼神却往屋里溜,但墙壁阻挡,压根看不出什么。“让她出来。” 蔡光远换上普通话,唉声叹气地说:“燕子都几个月没回家了,你来找她也没用。” “她哥呢,她哥在不在,叫她哥出来。” 蔡光远一天找他儿子,第一反应是债主上门了,又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越看越像,于是躲闪道:“你、你找他做什么?他也不在,早不知道去哪里了。” 拆台似的,里屋响起哐当一声巨响,像打翻了凳子之类东西。 蔡光远脸上唰地变了颜色,支吾辩解:“猫、是家里的猫、打翻的。” 常鸣拨开他挤进屋里,老袁也护主地跟上,并提防他对常鸣背后偷袭。 常鸣直接走到一间敞开的屋门前,屋内没开灯,刚从太阳底下出来的他好一会才看清屋内状况。 屋内光秃秃的,没什么值钱的家具家电,只有一张旧床和旧衣柜,的确是打翻了一张凳子,凳上原来大概放了脸盆,一地水湿了水泥地板,显得更肮脏混乱。脸盆边床上躺着一个双腿打了厚石膏的光膀子男人,风扇在旁边呼呼作响,但吹不走一股霉烂腐败的味道 男人用方言嘶声叫吼着什么,但眼神定在常鸣身上时,骂骂咧咧戛然而止。 他在怕他。常鸣又感觉到了。 这是蔡堂燕的继兄,难以想象上回虽然败走但身板依然魁梧的男人如今直愣愣躺在床上。 蔡光远插身进来,扶起倒地的凳子,边捡脸盆边埋怨道:“不是让你等一会吗,急什么急。这又要费劲收拾了吧。” 蔡江豪躲在蔡光远的影子里不敢看常鸣,后者却踏进屋里居高临下问他:“我是蔡堂燕的男朋友,燕子昨晚没有回家,她这段时间有没有跟你们联系过?”蔡江豪如今的颓败推翻了常鸣先前的设想,这人看样子腿断了,别说绑架,怕是连吃喝拉撒也得借旁人之手,蔡堂燕的失踪变得愈发不详起来。 蔡江豪在蔡堂燕面前膨胀如恶霸,到底没钱没势,也只是个专挑软柿子捏的人,他虽不清楚常鸣来头,但看样子总优于他太多,加之连体格这项最后的武器也不及人家一个拄拐的,登时萎了。 蔡堂燕的怯弱尚可忍耐,蔡江豪的欺软怕硬只显得窝囊,常鸣不耐地拐杖遁地,“我问你话呢,燕子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没……”回答的是蔡光源,他揣起脸盆,为被常鸣搅乱的生活节奏烦恼,“她跑了,连户口都带走了,不会回来了。你们上别处问去吧。别来我们家了,我求求你们了。” 这个男人轻而易举低了头,常鸣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合情合理。如果蔡堂燕的继父能够稍微硬气几分,她也不会落得被蔡江豪欺压到走上岔道的境地。 常鸣又盯了蔡江豪一遭,那人始终一言不发,此刻甚至闭目装睡。但因为他无法翻身,光膀子平躺竟如同死尸一般。 常鸣不甘心问道:“他这腿怎么弄的?” “别问了,你们走吧,要我跪下来求你们吗?” “……” 常鸣低头致礼,和老袁离开了无生机的蔡家。 老袁开车前在外面打了通电话,快到达工地又接了一个,这次没避开常鸣,车停边上示意他等会,听那边讲起来,不时“这样啊”“真的啊”感叹几句。 常鸣不耐又不安地一下一下用手指点着车窗。 “问出来了,”老袁挂掉电话突兀地开头,“常总,我问到那人的腿怎么断的了。” 手指安分下来,“你说。” “你猜怎么着,被人给打断的。”老袁手背击了一下另一只手心,“前面他妹妹不是跟那个石凯旋订婚了吗,证都领了结果在民政局给人溜走了。后来石家另外找了一个姑娘,然后问那人要回彩礼钱,可那人烂赌,早输光了,家里也没个可以抵押的东西,所以就被人打断腿了。这种人也是该。被打残都不同情他。” 常鸣冷笑两声。 蔡江豪倒下去了,他非但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促狭愉悦,相反心情沉得更厉害。 离蔡堂燕失联已经超过十五个小时,他还要经受九个小时的煎熬,才能借助警方力量。 他不怕煎熬,只怕痛苦到最后成为徒劳。 刚想电话钟叔准备回城,常鸣的私人手机率先响起,一看屏幕,一颗心堵到嗓子眼上。 蔡堂燕的号码。 常鸣立马接起,“喂,燕子,你在哪?” 那边片刻的安静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 第100页 常鸣残存的理智让他迅速掏出另一支手机,调出录音机开始录音,同时点开免提键。 “……封泽?”常鸣做排除法得出答案并不算高明。 “常鸣,算你还有点聪明。”笑吟吟又沙哑的声音。 “燕子在哪里,妈的我告诉你最好别动她——” 录音机的波形剧烈起伏,常鸣被他生生打断,“不想她死三天后晚上九点来澜港码头,我要二十万美元的现金,还有一张可以安全出入境的护照。百来万人民币换一条小姐的贱命,很值了吧。” 常鸣咬牙切齿,“你做梦!现在外头到处在通缉你,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封泽怪笑,“你想要她活着,自然就能做得到。你要敢带条子来,她就死定了。” “等等——”常鸣说,“你让她接电话,我要知道她还好好活着。” “她还活着。”封泽说,“你最喜欢她哪部分?眼睛?手指?还是胸部?你喜欢哪部分我就割了送过去给你,保证你收到的时候还带着体温……哈哈——” “封泽我操你妈!你别动她一根手指不然回头我弄死你!” “我妈早死了,不然你也来一块陪她,好告诉她你的诉求?嗯?你那条腿还行的吗?哈哈——” 那头嘟的一声,封泽挂掉了电话。 “操!!”熬了一夜的双眼更加血红,常鸣一拳头砸在操作台上,力度之大险些能震出安全气囊一般。 很久一段时间,录音机波形只微弱起伏,记录车里常鸣的喘气声,而老袁早已目瞪口呆,在旁不知如何开口。 第五十一章 蔡堂燕瞪着这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男人, 封泽在她面前挂了电话,接着他把她嘴上的胶布一把撕掉, 疼痛让她扭曲得忘记语言。 “你说他会不会替你冒险?” 明晃晃的匕首拍拍她脸颊,先前封泽就威胁她, 如果敢乱出声,他就一刀子下去,剜开她的脸, 让她不张嘴也能看到自己的智齿。 实际上封泽已经在她后腰试了一刀,把她从女厕劫走,虽然浅尝即止, 伤口结痂止住流血, 但下一次他没有再玩笑的道理。 “我觉得应该会吧,毕竟他能把一个小姐带进朋友圈, 他对你的重视真是一言难尽啊。” 刀从她脸上移开,封泽顺手套好刀鞘,在椅子上坐直了俯视窝在墙角的她。胳膊肘架在旁边的折叠餐桌上,上面有一份没打开的盒饭, 封泽先点上一支烟,白色烟雾从丛密张扬的胡子间穿过, 近一个月的逃亡生活让他往日隽永形象大打折扣, 即使没有到形销骨立的地步,也像一条落水的沙皮狗。 蔡堂燕手脚被缚,脑袋缩在膝盖间,盯着瓷砖缝隙里的污垢发呆。至此终于承认她的命数不好, 才看到转机的生活又要走到尽头,并且比以往每次都更靠近尽头。背负一条人命和两条的代价相差不多,横竖不过一起死,越看越发觉得封泽不会守信用一手拿钱一手交人。 但前提是常鸣肯来救她。蔡堂燕猜想应该会吧,但她心疼最后人财两失,让封泽逃了去…… 封泽盯着她开始吸烟,饭盒里饭菜油腻味混在烟味里隐隐送来,蔡堂燕从早上便开始没吃东西,明显咽了一口口水,在两个人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她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一点东西,连水也沾不到半滴。 “你饿了吗?” 蔡堂燕有点低血糖,她身体从瘦下之后就囊了,前段时间虽休养好了些,一上课紧张起来又是另一个样。蹲久了也有点头晕,封泽的声音与其说在问她,不如说更像幻觉。 她当然不会回应,实际上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她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在封泽这个疯子面前近乎丧失说话能力,她打心底认为疯子是无法沟通的。 “你饿了就看着我吃。” 封泽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桌上的八宝粥罐子里,自顾拆开饭盒大口吃起来。 “你知道薇薇怎么评价你的吗?”封泽必然等不到蔡堂燕的回答,他也不稀罕,只自顾自说着,“她说你性格很木,我以前没留意,现在看来果真如此。真是胆小得连她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你以为你和常鸣能长久吗,别做梦了,就算他接受你,他的家庭能接受你吗?你做过的事会像基因一样跟随你一辈子,你永远也无法改变。” 封泽忘记了他的盒饭,停下筷子,脸露出促狭又危险的笑。 “你知道常鸣的腿怎没的吗?” 直觉告诉她知道越多越危险,蔡堂燕缩了一下脑袋。 “你哥——” “不要听!” “为了十万块连杀人放火这种勾当都敢接——” “我不要听!” “知道你们前年家那十万块怎么来的吗?还真以为蔡江豪这种逢赌必输的人能突然走狗屎运赢大钱,哈哈哈,做梦吧!” 深重的绝望与饥饿让她全身颤抖起来,封泽的秘密让她感到活着的渺茫,秘密的内容更压垮了她的脊梁,那点在常鸣面前刚萌芽的自尊瞬间枯萎,怀着零星半点的侥幸,抖着嗓子开口:“你、你骗人的吧。” “哈哈,他们冻结了我的账户,如果他们彻查,迟早能查出那笔钱的去向,到时候拷问一下蔡江豪还不是易事。”封泽仰头久久看着天花板,忽然低下头怒视她,“我迟了一步、真的就一步,我还剩最后一点就能处理干净,都怪你那多管闲事的姐姐,如果不是她,我现在会落魄成这个样子!” 第101页 蔡堂燕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外卖能送达的地方应该不会很偏僻,可封泽竟然能出入如无人之境,周围一双双眼睛仿佛失灵的监控器。 “你觉得常鸣会相信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你好好想想,你哥那十万块,难道你真的一分钱也没有花过吗?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常鸣的血换来的,哈哈哈,如何?你觉得他看到你还能毫无芥蒂?” 蔡堂燕喉咙干得冒火,“……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蔡堂燕仍迷迷糊糊,不知他所指何事,但又一点毋庸置疑,她如今也知道的太多了。 封泽摔掉一次性筷子,“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搞垮我,一个两个,做梦!你们都在做梦!” 蔡堂燕试图转移话题,奢望换回他幸存的良知,“……她小孩没了,你知道么?” 封泽愣了一下,但也只一下,压抑的狰狞重新席卷而来。蔡堂燕立马知道押错了赌注。 “现在保住了,也迟早会没了的。” “……” 多日沉默的重量坠开他的话匣子,一腔得意与郁愤如邪恶的双手将他面目撕扯得扭曲至极。 “蔡堂燕,你当真认不得我了么?我还想着我们村好不容易后继有人能考上大学的,没想到你竟然跟常鸣一块出现在我面前,你的羞耻心和自尊心呢?简直给村里人丢脸。那都是基因,都是基因里定的!看看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知道了—— “你闭嘴!” “……遗传决定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后天能努力——没用,那都是没用!”封泽磨着牙说,“我不会让她生下孩子的,哈哈,我怎么可能让她生出一个傻子然后叫我 ‘爸爸’。” 情绪激动下的话偏执多于撒谎,蔡堂燕心底绝望而无奈,如果他下一刻立马收拾她,她也并不觉得意外。 “所以……”她犹豫着,怕激怒了他,“薇薇才……了吗?” “胡说!”封泽怒吼,“那是意外,那是意外!她自己撞上去的,跟我没关系。” “可是你把她……” “意外!我说了那是意外!!”封泽整个人咆哮起来,“她不听话,让她去把孩子打了偏不去。你们女人就想用孩子套牢男人,痴心妄想吧!” 蔡堂燕又蔫了下去。封泽对她了若指掌,她却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不排除紧张混淆她的记忆。脑海里有一道口子慢慢缩小,直到只剩下封泽的面孔、他渐渐放大的眉眼。犹如一声雷起,劈开一条缝隙,她从中窥见深藏的秘密。这得益于她狭隘的交际圈,曾遇到过的面孔都能幻灯片一一回放。 大概……就是他了吧,常鸣也打听过这个人,但那会她没放在心上。 “你是……姓孙吗?”比任何一次都要胆战心惊,更为小心翼翼。但她又觉得这样只是徒劳,猜到这个地步,封泽怎可能在留活口。她只是他的一次性树洞,等他发泄干净,便会燃火一把烧光,不留余烬。 封泽嘴唇扯出奇怪的角度,嘴上油光未净,简直如嗜血的怪物。 他的沉默撕裂了她的理智,接近部分真相的她用眼里出现难以抑制的恐惧。 “是、是因为你爸妈、的原因吗?” 蔡堂燕曾听人说过孙裕河一家的惨案,父亲精神病发作把老婆砍死,还有个哥哥也是个精神病,人人都叫他疯子,家里是火那天孙裕河整好外出了。如今想来,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那的确像是眼前这个面目扭曲的男人敢做出来的事。 “我觉得常先生、并不知道……他连你的照片都没认出来,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你一定是、误会了……” 封泽打断她的话,“不知道他三番五次在我面前提他的围峰山工程做什么!他就是暗示,他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他喜欢唐昭颖,他爱唐昭颖你知道吗,你根本不算什么。你跟我一样,都不是那个阶层的人,无论怎样削尖脑袋,都挤不上去。不信你看,你跟我一样现在都在这里。——他就是想离间我跟唐昭颖,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没他那命好,私生子身份还能堂堂正正进出常家,受条件良好的教育,过优渥的生活,享受他老子一切人脉资源。我只能白手起家,只能把握唐昭颖你懂吗,就像你想往上爬,就必须牢牢攀附常鸣一样,你说是不是?如果你把握不住,就会像微微一样,一败涂地,懂吗?” 封泽明明说着自己的无奈,却能话锋陡变,转到讽刺蔡堂燕上来。 “她妄想用一个孩子换长期饭票,我告诉你,一个男人若是成功了,多得是想为他生孩子的人,我就是脑袋撞坏了,也而不会让一个小姐生下我的孩子!所以你知道她最后去哪了吗?”封泽阴笑,用毫无感情却依然危险的声音道,“放心,你不久就会自己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2W字内完结收摊 第五十二章 如果蔡堂燕能心智健全活着出去, 她将成为指证封泽的最有力人证,否则她将会带着他的秘密像钱冬薇一样腐烂。 封泽还在叨叨些什么, 她的意识同视线搬模糊,渐渐合上沉重的眼皮。忽地头皮发麻, 她的短发被狠狠拽起,封泽多日防备不得眠而通红的眼占据视线范围的大多数。 “你睡什么?你不许睡,你得听我说完。”封泽提起她的脑袋, 迫使她直视他,“本来一切可以很完美,薇薇会到每个她想去的地方去, 你能想象得到吗?我带着‘她’出入机场高铁, 从来没有人怀疑我。怎么可能有人会怀疑我?哈哈,我看上去那么温良无害。” 第102页 当钱冬薇不再是钱冬薇, 而是变成一块一块,被眼前这个丧失理智的男人以行李箱或者其他别的什么袋子装着带到不同的地方,蔡堂燕清寡的肚子硬是犯起恶心。 “本来我可以继续下去,等我处理完薇薇, 我就跟唐昭颖结婚,我的学校也会风声水起, 等唐翰飞退休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了,哈哈哈……” 封泽陷入幻想怪圈里,反反复复叨唠自己从穷乡僻壤到中产阶级的逆袭人生,甚至包括自己怨恨父母的遗传, 更改身份之事,仿佛成为痴心妄想要复国称帝的慕容复。 即便意识再模糊,蔡堂燕也深知生而无望,那不如和封泽同归于尽。 念头已出,心情反倒慢慢平复下来,回想自己短短二十年,灰色占据人生大半,到头只剩伶仃一人,像一座孤岛渐渐沉没。又想到如果这样离去,怕是只有常鸣一人记得她,也只会记得她一小段时间吧。 身体先于意识投降,蔡堂燕昏睡过去。 * 常鸣在报警与沉默间犹豫了一路。封泽能从闹事劫走一个人是他的本事,但如果他当真本事通天,不会还滞留或者返回此地,早该远走高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对散兵游勇的他不适用——常鸣同样猜测他没有同伴,不然也早已离开此地。 决定既下,一回到城里他带着电话录音立马直奔案发地的派出所。 二十万美元赎金不是小数目,即使到银行提取也要提前预约,况且常鸣的资金这两天压根周转不过来。 他只得求助外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雨柏。这么多年的兄弟做下来,几乎没发生过金钱纠葛,也许这也是他们关系能维系牢固的原因之一,但这会常鸣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抹开男人虚无缥缈的面子,也把他们的关系推上了试验台。 常鸣时间和耐心有限,但毕竟开口一百万不是几块零花钱,依然挤出好声好气,“阿柏……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常鸣也知这事瞒不了,也不能瞒,干脆地说,“封泽把我女朋友绑架走了。我现在要筹二十万美元,我的钱暂时周转不过来,公司的也不能乱动,你看能不能……先借我,等完事了我一定还你。” “什么?!”谢雨柏尚处在第一句话的震惊中结巴,丝毫没听懂他后便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谢雨柏是从常鸣略显颓唐的脸上再次确认这个事实。他和王琢赶到派出所,常鸣坐在椅子上刚挂了一个电话。 来的路上王琢警告谢雨柏,让他别乱说话,现在的常鸣经不起刺激。谢雨柏难得懂事地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安慰性地拍拍他肩头,“这疯子……还真的造孽……” 王琢给常鸣一支烟,常鸣接了一不经意把烟捏断了,说:“如果可以,我钱和人都不想给他。”末了低低骂了一句。 王琢和谢雨柏交换一个眼神,刚来的路上还怕他失控,大想拐弯抹角提醒他对这种性质恶劣的绑架案要有心理准备。现在看来,反倒是常鸣暗里劝他们替他想开些。 以为常鸣说完了,正想着如何接话才能把冲击减到最低,岂知常鸣又低声说了一句,耷拉着脑袋更像是在自顾自祷告一般。 “如果她能平安回来,让我再断一条腿也行。” 人在要看到尽头的时候才会回头审思过往,如果能重新再来,他一定不会再与她怄气,抓紧每一分钟疼惜她。 “——别说这浑话!”王琢郁气上脸,重重拍了拍他后背,“你俩都能好好的,你们还欠我们喜酒和满月酒呢。” 谢雨柏也忙附和道:“对对对,我红包都给准备好了呢,你可别让我等发霉。人民币贬值那么快,她一回来你就赶紧点,钻戒玫瑰先准备好,必要时单膝下跪,需要我们配合的时候吱一声——” 越扯越远,王琢胳膊肘撞了撞他侧腰,谢雨柏赶紧转换话题——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塞常鸣手里,说:“鸣子,里面有两百万,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拨过去。密码改成你生日了。” 常鸣抬头,眼神艰涩。 “你可别哭啊,要哭等你媳妇回来你抱着她哭去,我可万万承受不起。”谢雨柏边说边摆手,王琢冲他肯定地点点头。 “过几天我一定还给你。”亲兄弟明算账,常鸣也不想让金钱割裂他们的关系。 接下去的三天不到时间,刑警队一边暗里排查附近租房,以期能找到封泽的蛛丝马迹,最好在交易时间之前将他缉拿归案。但此人已逍遥一月不知所终,其反侦察能力可见一斑,希望再次落空。 负责人提出用道具钞票当赎金的想法,真□□票参半,开始被常鸣强烈反对,他担心封泽太狡猾,如果识破,怕是要激怒他,反倒落得人财两空。 “不行的,对方狡猾是肯定的,常先生,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如果这二十万美元不幸落到对方手里,我们一样要负责任帮你找回了,到时损失更大。”负责人说,“而且到时候对方急着提钱,不会每张钱币都会一一检查。我们有很大的胜算。” 蔡堂燕能平安归来已是概率问题,常鸣不愿再拿冒险打折扣,两厢胶着,互不相让。最后时间紧迫,连王琢和谢雨柏也被做了思想工作来说服他,常鸣以一人之力难以操控大局,只得同意,配合他们工作。 三天后的晚上九点,澜港码头浸入阵雨后的湿滑里,渔船已经泊岸,一片只有浪潮声音的寂静里鱼腥味愈发浓重。 第103页 常鸣一手拄拐,一手拎着一只行李袋,嗒嗒地靠近码头尽头。 那里立着一个粗大的黑影,咋一看像只有一人,实际两人黏在一起,也互不相分。 借着远处立柱灯微弱的光,可以看见封泽拦腰抱着蔡堂燕,匕首夹在她脖子上,也许是手脚被缚,蔡堂燕双手交叉垂在小腹,之间搭了一块布,看起来规规矩矩。如果把匕首收起,没准旁人以为这两人是你侬我侬的情侣。 “燕子!”常鸣忍不住先叫她一声,没有回应,夜色太浓看不清她神情,不知道这两天她过的是何种日子。 “闭嘴!”封泽不耐,匕首比划一番,“再乱叫我刀子就不长眼了,我要的东西带了么?” 常鸣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封泽你别乱来,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但我得知道她是不是安然无恙。” 封泽的匕首磨动似的迅速拉扯两下,可能受到惊吓,可能是受伤,蔡堂燕发出微弱的呻吟。 “你别动她——!” 回应常鸣紧张的是封泽肆无忌惮的笑声。 “把东西丢过来,后退十米!” 常鸣还在观察蔡堂燕的状况,封泽又爆喝,“叫你扔过来后退,没听到吗?不想要她的命了是不是!那正好啊,我让她给我陪葬——” “你冷静点,我是来和你谈判交易的,我们是互相依存的合作关系,懂吗?我不是来逼你的。” “少废话!包丢过来,人往后退——” “好——” 常鸣稍微俯身,把行李袋精准地扔在封泽脚前一米处,让退到十米外。 封泽推着蔡堂燕前行几步,压着她一块蹲下来,边用胳膊夹着她边拉开拉链,他先检查了最顶上的护照,名字陌生,照片相似,仿造程度几乎以假乱真。 又开始扒拉上面几沓纸币,翻书一样哗啦啦地过。 常鸣脊背沁出凉汗,庆幸最上面几沓是货真价实的钞票。 封泽忽然命令蔡堂燕提起,他拉着她站起,然后几乎是夺过行李袋,出其不意地甩向海里——行李袋没有落海,而是准确无误地掉到一艘快艇上。 常鸣他们设想封泽的交通工具,如果场地未变,船是最有效也是逃跑工具,但他们没料到竟然能是一艘快艇,之前猜测顶多以为是渔船。 事情只发生在眨眼的一瞬。 封泽拽着蔡堂燕一块往快艇方向退,将她作挡箭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失误,两人跨过快艇与码头间小小的缝隙时,蔡堂燕宛若无骨似的滑进那道缝隙里,只剩咘咚落水声。 “燕子——!” “妈的——!” 封泽手脚麻利地捞开挂在墩子上的绳圈,飞快地发动快艇,随着突突声音喷出一道扫把状白色浪花,快艇射入无尽的黑暗里。 尖锐的警报声撕开了堪堪破裂的寂静。 一道细长的棍子被丢到一边,一个黑影一拐一瘸跑向刚才快艇离开的地方,扑通一声也投入水里。 第五十三章 蔡堂燕这三天只吃了两顿饭, 最后一餐是封泽为了减少路上拖累的施舍,即使如此也仅是半饱, 有气无力任他拖行。 以为封泽会将她囚于某处,待他顺利取到赎金, 自然会有人来解救她。没想封泽挟持她一路,从大概某间破旧的农民房到附近的码头。封泽没有帮手,这么做的目的无非两个, 等拿到赎金立刻趁机杀了她,或者见机不对拉她陪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只是幻想里的平等和谐。 她看到码头另一端那模糊的拄拐身影, 勉强捡回一点精神。他还是愿意来救她的。可只身一人, 难道真的如乖乖遂了封泽的意,没有报警?危险如黑暗更加迫近, 她甚至觉得,如果常鸣当真孤身闯关,再加上一个她都不是封泽的对手,没准封泽狗急跳墙, 把常鸣也拉入火海。 封泽拿过钱依然没有松手放人的趋势,蔡堂燕把他压着要往那艘快艇走。 一切将画上句号。 一旦出海, 封泽处理她简直易如反掌。只有轻轻推她入海, 黑潮暗涌,不出一刻她变会消失再平静的海面,常鸣要追击也是有心无力。 即便她曾尝试过死亡,但也不是现在, 更不是死在一个极恶之徒手里。 她还想活着,哪怕只能在床上静静看着时间流逝,也好过年纪轻轻葬身海底。 要跨上快艇时机会来了,唯一的机会来了。 快艇与码头之前存在半人宽的缝隙,掉下去可能会卡住,但旁边是与其他船尾围成的三角形空隙,只要稍微偏身,她就能完完整整掉下去。 至于码头水域复杂,也总比出了海好一些,但对于一个双手被缚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蔡堂燕趁封泽双臂离开她的那一瞬,忽地一矮身,整个人滑进了漆黑冰凉的海水里,而常鸣的呼唤和封泽的咒骂,也已经被海水吞没,了无踪迹。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气力,那两顿饭显然只维持到她走到这里,周围的水仿佛凝胶一般困着她,手脚施展不开,艰难在水里翻腾。 接着一股急流将她猛然冲到一边,后背被甩到码头的基石上,疼痛刺激她大口呼吸,海水吸进呼吸管里刮得生疼生疼的,更搅乱了她自救的节奏,她开始像沸水里的饺子不停翻滚。 水里暗不见物,快艇的水浪打乱了方向,常鸣挣扎着冒出水面,大口呼吸。 第104页 他已很长时间没有下过水,加之那段义肢在水里不同寻常的浮力让他难以把控平衡,常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丢弃它。 “燕子——” 他又喊一声,仍然徒劳,快艇刚离开的海面仍是一片动荡,看不到人的挣扎。另一边追捕封泽的警笛声仿佛另一场演戏。 常鸣深深憋了一口气,又扎入水里。 水底似乎明亮了一些,常鸣依稀可辨方向,拖着笨拙的腿往快艇离开的相反游去。 混乱间一只手似乎拨开了什么东西,被挡了回来,常鸣以为是蔡堂燕的胳膊之类,再摸过去发现那是一根绳子,大概是船锚的绳子,只好放开继续摸索。 一柱模糊的光线打过来,常鸣胳膊很快被人挟持住,拖着他往上提,一个蛙人把他拽出水面,连拖带夹弄上岸。岸上人声嘈杂,负责人扯开嗓子下达命令,混乱中也有针对他的,喊他在岸上待着,让蛙人下去打捞。 常鸣刚呛了几口脏水,看着暗得浑浊的海面喘大气。 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他的祈祷又冒出来,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不够虔诚,或者他许的代价不够重,厄运才没那么轻易放过他们。 幸运的是他与上天还没作出更慷慨的交易,另一个蛙人揽着一个人钻出水面。 “燕子——” 常鸣挣扎蹲到平躺在地的蔡堂燕身边,因为他的腿不方便,他几乎是跪了下来。 她面无血色,嘴唇颤抖着,下颌一道伤痕延伸到耳朵下,大概是刚才跳水时闪避不及,撞上了刀刃,水里泡了一会边缘泛白,中间依旧渗着血。还在断断续续呛出水。 蔡堂燕也许注意到了他,眼神木然转向说话人方向,但来不及反应,常鸣被医护人员请到了一边,他们忙着割开她手腕的绳索进行急救。 也就是在这一刻,封泽逃走的方向,漆黑的海面忽然燃起一团光亮——封泽的快艇着火了,而围捕他的警用快艇两路夹攻,只在十米以外,眼看就要追上。除了自焚式的火灾,也许没有其他原因来解释他的行为。 而连同他一起焚烧的,还有那袋真假参半的美钞。 除了忙碌的医护人员和常鸣,在场的人人都静默地望着黑夜里的火光,久久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讶然一句。 蔡堂燕被抬上了救护车,常鸣披上一条毯子也跟上去。她已经闭上眼,因为脸色惨白了无生气,像从冰柜抬出来的一样。 常鸣忍不住去握她没扎针的手,冰冷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温度,并且下意识回握他,但力度非常小,只是虚虚笼着。 这细微的动作对常鸣来说却是足够了。 他倾身向前,祷告般双手裹住她的手抵在额头上,三日来寝食难安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只求她能快点恢复,至于之后的种种,封泽如何、那袋钞票如何,暂时离他很远很远。 送到医院,医生给做了彻底检查,告诉他只是疲劳过度和低血糖,其他暂时无大碍,脸上的伤口做了处理,伤的不深,但留不留疤还不好说。 常鸣松了一口气。即使真留疤也不是大事,他没所谓,但女孩子爱美,如果她愿意,去做个微整就能了事。只要人完整回来就好。 王琢和谢雨柏没有跟去现场,但收到消息人回来了,便跟着赶来医院。 常鸣正坐在走廊的铁椅上,脚边湿了一滩水痕。王琢顺手给他带了一套换衣服。 “她没事吧?” 常鸣如实相告。 王琢点点头,“那就好。” 谢雨柏怕说错话没先开口,等王琢说完才迫不及待说:“我听说我封泽被救起了时候就嗝屁了……” 常鸣仿佛听到一个陌生的外语单词,迟迟没有反应。 “……你还不知道的啊。”谢雨柏说,“我看这人也死有余辜,该不会是畏罪自杀了吧。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王琢也说道:“他如果不自杀,被逮到肯定重审,怕到时候想自杀都没机会了,生不如死,不如直截了当走个干脆……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烈性子。” 提及禁忌之处,谢雨柏放低声,耐人寻味地说:“不知道唐昭颖那边知道了要有什么反应……” 如今事情早已摊开,境况迥变,唐昭颖已不再是常鸣面前提也不能多提之人,他说道:“放心吧,唐翰飞就认她这个女儿,怎么也不会让她出什么差池,听说辞职了,也准备出国读书。” 谢雨柏说:“嘿,还出国读书啊,回来都得多少岁了,说句难听的,要逃避还不如放低眼光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算了。” 站王琢的角度,常鸣这番话暗藏玄机,谢雨柏粗心大意没听出,他反复思考确认自己没理解错才开口,也顾不得斥责谢雨柏那荒唐的观点。 “还有谁‘也’准备出国读书?” 只有谢雨柏跟不上两人思路,两边各看看,但两边都没回声。 警察看到三人在谈话,犹豫上前打断,想找常问话。王琢和谢雨柏暂时避到一边。 谢雨柏趁机求解,“老王,你刚才问鸣子那什么意思,什么叫‘也’?说的谁?” 王琢瞥了一眼常鸣方向,那人眉头一直紧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平常。 “老王。”谢雨柏不耐催促。 这也是三人小圈子的弊端,虽然人少关系稳固,可一旦出了事,能互相倾诉分享的来去还是那两个人。圈子外的人不了解,圈子内的人也不想泄露秘密。 第105页 王琢只好压低声,显示这话的私密分量,“常鸣身边还能有谁也出去留学?” 谢雨柏急着要答案,只听了个表面,气道:“我这不是问你吗?” 王琢手背拍拍他的胸膛,眼神示意:自个儿思考。 那边被这么一敲,似乎正中穴位,顿悟了。 “不是吧,你可别开玩笑……” 王琢说:“不然还能有谁。我有个猜测,不敢百分百肯定,常鸣这次不是找你借了钱——” 不用他说完,谢雨柏插话道:“我说鸣子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资金周转不过来呢,敢情都是投到她身上了——也太夸张了吧,这才认识多久,而且不是我说,她以前那些事——我擦,鸣子图啥?那样的女孩子随便一抓一大把,而且也没必要把自己身家都搭上吧,这都多少岁的人了谈个恋爱还不理智——哎,你说该不会是因为那孩子……呃……他觉得对人家有所亏欠想补偿吧?” 王琢哑然张张口,后悔与他说起,只得戏谑道:“我只是猜测,你哪想得那么多的……生意上都没见你这么用功钻研……” 谢雨柏无所谓地耸肩,“生意哪有人有意思,是吧。” 警察主要询问与封泽有关的事,常鸣之后王琢和谢雨柏两人也被留下。至于针对蔡堂燕的,只能等到她次日醒来。 常鸣换好衣服后在医院守了一夜,劫后余生的隐隐兴奋让他无法入睡,据他所知的绑架案里,几乎很少能安然归来,现在她好端端躺在他眼前,不知是为封泽的疏忽侥幸,还是应该感谢命运终于眷顾她一回。 次日一早,常鸣先醒,从洗手间出来发现蔡堂燕已睁开眼,木愣愣看着他。 “醒了。”常鸣说,像再寻常不过的早晨问候。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简简单单的表白却说不出口,太煽情不是他的风格,他一瞬不瞬回视她,仿佛怕她又凭空消失一般。 她嘴巴张了张,常鸣立马问:“是不是渴了?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常鸣以往也不是对她不体贴,不过失而复得的关心叫她受宠若惊。喉咙的确有些痒,她点了点头。 常鸣兑好一杯温水回来,发现她正用手试探地摸下颌的纱布,没有镜子,她每一下动作都小心翼翼。 “伤口不大,过些天就能好,没关系的。” 她沙哑地嗯一声。 怕她张嘴拉扯到伤口,昨晚常鸣还准备了吸管,现在蔡堂燕感觉自己被当小孩一样伺候。 “感觉好点了吗?”为了方便她回答,常鸣主动使用简单的选择疑问句。 蔡堂燕回:“好多了。” “不舒服就别急着说话,等伤口好些先。” 她挤出一个笑,拖着伤口那边,“哪有那么夸张……” “能歇着就歇着,不急这一时半会。” 蔡堂燕放下杯子,伸手要抱他,这三天她近乎虚脱,两条手臂有点不听使唤,姿势僵硬倒也揽住了他。 她很少有主动的时候,即便积极与他亲昵,也要装作不经意碰上的样子,现在确实不带犹豫与羞赧,仿佛怕他眨眼就消失了一般。 常鸣也回抱住她,下意识地更用力,又怕勒疼她,只得放轻点。 “谢谢你……”她在耳边喃喃,“真的……” 常鸣听不惯她的客气与疏远,“不许说这样的话,你当我是谁呢。” 可除了感谢她没有其他言语,甚至心中的爱也及不上这种被他好心呵护时想要反哺的欲望,也许这种心态在爱情里是不正常的,但她自认是并不是消极的,便一直没有去刻意压制。 这个拥抱很短,来不及把彼此身体里的侥幸与愉快通过体温和力度交换完,蔡堂燕先才常鸣怀里离开了。她从常鸣的肩膀上,瞥见探头往里看的一件蓝衣服。 两个陌生的警察走进来,“打扰到你们了,实在不好意思。” 常鸣理了理衣服,站起来镇定地对他们说:“她现在身体不舒服,我们改天再谈可以吗?” 他小手指被人拽灯绳地拉了拉,蔡堂燕声音明显弱了,“常先生,我没事的,让他们问吧……” 被拆台的常鸣略有不快地低头瞪了她一眼。 “我真的没事,反正迟早要说的……嗯?” 常鸣在她求饶般的眼神里败阵下来,坐回她床边。 “那你们问吧,我在这陪着她。” 为首的警察说:“常先生,恐怕这不太方便吧,你看要不还是回避一下……”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是伤者的家属,有权利陪着她。” “这……” 蔡堂燕咬咬牙,打断两边的争执,“让他留下吧。反正……他也是要知道的……也省得……你们再传达一遍……” 这话里有话的含糊,把常鸣给镇住了,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警察只得摊开记事本,取出笔道:“那蔡小姐,我们开始吧。” 第五十四章 蔡堂燕不自觉欠身, 把封泽发泄似的倒给她的料一一抖出来,她的叙说不是太流畅, 低沉的音调也让她听上去像喃喃自语。越说脑袋越低,像羞赧得仿佛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 警察一边记录一边观察她表情, 等蔡堂燕大致说了一遍,终于听出她让常鸣也留下的缘由。 “所以说,封泽承认是他出钱指使你哥蔡江豪去撞常先生……就因为常先生可能发现了他的身世, 并可能会阻碍他的事业与婚姻?” 第106页 蔡堂燕基本把封泽的话复述一遍,并未加入自己的推论,但实际意思也差不多。 “他说查他账户, 会发现问题……” “蔡小姐, 你可以对你以上实话的真实性负责吗?因为人在应激状态下可能会混淆记忆,把一些臆想出来的东西当作事实, 这几天你被封泽囚禁,日子肯定不好过,如果记错了什么,我们也是就可以理解的。现在封泽已死, 你的话将会作为呈堂证供指证他的所作所为,这会涉及到多案并查, 所以我们要跟你一再确认。” 蔡堂燕也希望这是幻觉, 她可以免去心理责难。不敢看常鸣表情,她重重点头。 “荒唐!”常鸣站了起来,惯常地顺手用拐杖墩地,“我压根不知道他的底细!”一个莫须有的“过错”夺去了他的一条腿, 常鸣心中郁愤难平,两厢望着蔡堂燕和那两名警察,前者垂头丧气,后者眼神微妙等她的反应,无论哪一种他如今都不愿看到,“我要是早知道他这么多邪门歪道,我肯定也不会放过他!” 一切都成了事后诸葛,他残缺的左腿时刻提醒着他的失算。 “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话是冲着蔡堂燕问的 ,稍不注意又是一副心火上头的模样,她慌张得脑袋缩了缩,也许封泽有点料对了,她和常鸣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对不起……”她朝他点头道歉,可也无济于事,她的道歉反倒让他们和两个陌生人之前气氛变得诡异,从一场例行公事的询问变成她的忏悔会。 常鸣一时怔住,虽然她也遭受过蔡江豪的迫害,但两人法律上的兄妹关系维持了多年,很难立马把蔡江豪的责任从她身上撇开,他的买命钱在她的家庭可以说是四面八方渗透开来的。 她的道歉,接受也不对,拒绝更是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他进退维谷。 常鸣握紧手杖,缓了一口气说:“你们聊着,我先出去。” 说罢步出了病房。 常鸣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只是直觉不想再呆在那间屋子,面对那些人——包括蔡堂燕。从当初对她有所怀疑,到有所保留再到坦诚相待,摒弃她与这件事有关的想法后,事实残酷地打了他一耳光。诚然他相信她并未参与此事,但感情上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她与此牵连深重。 病房里的蔡堂燕又将警察想知道的部分重复一遍,并签了名。警察离开不久,胡嫂提着保温饭盅进来了。她稍感安心,常鸣这人好在不够狠心,没有赶尽杀绝让她孤立无援,胡嫂能来,也许还是有转机的。 蔡堂燕一直对他们的感情没有什么信心,物质条件的差异让她长期以来都是被动接受那方,至于精神上,她也或多或少依赖常鸣,而她回报给他的几乎很少很少。也许感情不应计较付出与回报,但他们之间感情差距她由始至终想付出什么来拉平。 蔡堂燕默默把胡嫂带来的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忍不住打听:“胡嫂,常先生……是回去了吗?” 这段时间胡嫂隔三差五就要来医院给蔡堂燕送饭,虽然好奇原因,但蔡堂燕于她总归是外人,说不定哪天就见不着了,也不好表现得太热心,一切尽心尽力的以礼相待。 “可能是公司忙,先回去了。你一会想吃什么水果、晚上想吃什么菜尽管告诉我就好。” 蔡堂燕不自觉用勺子轻轻磕了下碗底,“那他……有说什么时候来吗?” 话一出口那点不自信又泄了底,这些本应该亲口问的问题却要托他人来打听,两人当下关系不言而喻。 她挽回面子尴尬地说:“算了,他这几天应该很忙吧,休息一下也好。” 胡嫂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转移话题说:“晚上我继续给你带粥吧,清淡点容易消化,伤口也好得快一些。” 留院观察一天无大碍,次日,蔡堂燕等钟叔帮忙办好出院手续便跟着他一块回常鸣家,至始至终他没有出现。 也许还在忙,毕竟他担心了三天,也需要善后。蔡堂燕为自己开脱。 常鸣的确暂时抽不开身,常锦临收到风声来找上他了。 “我以为你跟唐老头家的女儿没完才闹出这么多事,没想到另有其人啊。” 常鸣把他请进办公室好茶伺候,常锦临端着茶不喝,先开门见山调侃起来,常鸣能出现在办公室,精神状态不算太狼狈,说明事情尚在可控范围内。 常鸣不知他了解到那一层,保护自己不露底才是关键,即使他事后知晓全部事情,也比他不打自招好。 “您工作时间大老远跑来找我,不会是为了闲聊吧,‘时间就是金钱’可是您教会我的。” 常锦临发出一声冷笑,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膝头,慢慢悠悠品着那杯茶。 “你的那个也是唐老头的女儿吧。” 知道的比他预期的多。常鸣不禁皱眉。 “是,也和我一样。” 常锦临听出弦外之音,搁下杯子表情严峻起来。 常鸣嗅到风雨前兆,率先说:“这是我的私事,与家里无关,请你不要插手。” 说来也奇怪,昨日在蔡堂燕那一刻也不愿多留,如今被常锦临隐隐排斥,他倒护短起来,潜意识里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嫌弃”蔡堂燕,其他人不行,他知道会心里起疙瘩。 “我不插手我怕你输得连底裤也不剩。”常锦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甩出一份文件夹在茶几上,“一个条件,只要你拿了,以后别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带进家里。” 第107页 说罢起身要走,常鸣没看文件内容,出于对他原话的怒气,回敬道:“我妈也是乌七八糟的人吗?” 常锦临明显浑身震了一下,而常鸣接下去的话更是一字一句直戳他脊梁骨。 “如果你用出身来评价一个人,那么她和没姓常时候的我是一模一样的,的的确确高贵不到哪里去。她比我不幸在于她的性别,天生无力改变的事实,如说她是个男孩,你看唐老会不会巴不得把她认了、捧在手心疼着。如果是这样,现在也没你这个残疾儿子什么事了。” 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仿佛蔡堂燕的辛酸都转移到了他身上,他们是统一又坚固的整体。 常锦临转正身子,望着常鸣浅白的嘴唇颤动着欲言又止。 “是,我的确是认为她出身配不上你。”常锦临赤/裸裸的坦白叫他一愣,“你们出身的差异会给你带来很多问题,一个人出生的环境会影响她的思维,思维不同觉得你们价值观的不一致,这会凭空给你添加许多沟通麻烦。”他缓了一口气,“就像我和你妈——我说了你也不要生气,因为这就是事实——年轻时候我的确贪图美色,就跟你现在一样,以为看着喜欢就能解决一切——太天真了!你看你妈现在跟我还有话聊吗,根本说不到一块去!让她来公司上班嫌累,开她开店她说不懂,在事业上帮不了我就算了,生活上也不给我省心,天天不是打牌就是到处呼朋唤友喝茶聊天,退休老太太都没她这么悠闲。”他加重了语气,“常鸣,我是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 虽然常锦临说得有理有据,常鸣心里也暗暗赞同,范小苑这个母亲当得再失败,终归还是他母亲,没有哪个做子女的乐意看到母亲被数落,更何况还是几十年的枕边人。 他冲着常锦临即将离开的背影道:“我不会重走你的老路。我们跟你们不一样,这一切都是你年轻时候犯错的报应。” 第五十五章 蔡堂燕补眠补得生物钟有些混乱, 吃了晚饭后只打算小憩,一不小心睡到了十一点。醒来一摸身边被窝, 仍然又空又凉。 她摸索开了床头灯,趿着拖鞋往外走。 书房的门底缝果然亮着一丝光线, 犹豫片刻,她轻轻叩门。 里头无应答。再敲一遍,依然如此。 蔡堂燕手握上门把手, 试着轻轻转动,门没有锁,她小心推开探头进去。 门对面是一扇落地窗, 常鸣正背对他坐在旋转椅里, 只看见他的脑袋和旁边支棱出来夹烟的手。她和他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和一张大木桌。 “常先生?”她试探着叫。 常鸣椅子转回来九十度,看到她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 脸上没有丰富的表情。 “你、还没睡吗?” 常鸣手里空着,手机在桌上搁着,不像在忙的样子,蔡堂燕大胆地绕过桌子向他走去, 常鸣也一路目光相随。 拿不准该停在他面前还是身旁,最终她扶着椅背的一角, 站在他的身侧。 常鸣欠身把烟掐灭, 问:“你怎么还不睡,十一点了。” 她摇摇头,“想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回去睡吧。” 他笑容有些无力, “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吧。不用等我。” 逐客的意思显而易见,一向识趣的蔡堂燕也意识到,如果她回去了,以后两人的距离会越来越远,无论从哪方面看,常鸣已然不可能主动靠近她了。 常鸣站一起扶了一下她的后腰,像要将她请出去。蔡堂燕忽然难以自已地抱住他,两条胳膊死死锁住他的腰肢,跟耍赖的小孩一样不让他走。 她很少主动,这下也是把常鸣吓着了。 “对不起……”她的脸闷在他的胸膛前嗡嗡地说,“我知道、道歉没有用,但还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让我做些什么、都可以,能不能别躲着我……我还想见你的……” 无法更改的事实让她又卑微成初见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常鸣实在不想看到她这副前功尽弃的模样,握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面对他。 “我不是不想见你,我是怕看到你又想起你哥做的事,一时控制不住会迁怒到你,怕跟你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常鸣看着灯光下莹润的双眼,险些前功尽弃要抱住她,心怀侥幸地闭口不谈,但他知道只要他心结未解,总有一天他们吵架的时候他会翻旧账,那时他们感情更深,伤害也更大。 “燕子,我只是个普通人,那次车祸让我断了一条腿,我到现在也不能拍胸脯说车祸对我的影响已经过去了,它不会过去,只有我还活着,它带给我的残疾就会一直像阴影一样跟着我。理智上我知道你哥做的事跟你完全没关系,你跟你哥的关系也从来不好,但他毕竟曾经是你哥,即便没有血缘你们也在一起生活十几年,这样超于普通人的交集……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暂时想自己待一段时间,可以吗?” 蔡堂燕也盯进他的眼睛里,她很少这么直视人,如今目光坦诚而灼热,像要把他的固执融化。 “你真是、这样想吗?真的觉得……这样可以吗?” “嗯……” “好。” 常鸣听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像听到“分手”一样心悸。 “我明天就开学了,上课时间住校、方便一些,我会搬回学校宿舍去住。”蔡堂燕说,“然后……周末我想回这边住可以吗?” 第108页 她修补关系的努力他无法拒绝,内心深处也不想拒绝。 “好。你不是每天都在的话,胡嫂也不需要天天过来,明天她会给你把钥匙,你随时过来都可以。” 该说的谈完,蔡堂燕猜他现在应该不愿与她过多亲密,缩回手前又抱了抱他。 “那……早点睡,晚安。” 次日一早,钟叔送完常鸣会来,帮她提着箱子进后备箱,把她送到校门口。本来想送到宿舍楼下,无奈来送孩子的家长太多,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蔡堂燕不想耽搁他时间,便下了车。钟叔还想在外停车,给她把东西提到宿舍,她也婉拒了。 “我一个人可以的,三年前我东西比现在还多,自己也能忙得过来。” 钟叔争执不过,只得与她告辞。 蔡堂燕用卡车剩的钱交了学费,按照复学通知上面指引找到新宿舍。四人间里只有一张空床,其余三张都久住的模样,看样子只有她一个留级生。 她敲了敲门从进去,洗漱间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脸庞比她稍显稚嫩。 “我是蔡堂燕,住这床的。”她指指空床铺。 “哦哦。”女生上下打量她,拘谨地应了声。洗漱间又探出半个身子,另一女生好奇地张了张嘴。 蔡堂燕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索性把皮箱放到床边,冲她们说:“我下去买点东西。” “哦哦……去吧。”还是先头出来那个女生回答她。 蔡堂燕兀自点了下头,只拎着挎包下楼了。 洗漱间那两女生又回到洗手池边,一边刷藏了一个暑假的运动鞋,一边交谈—— “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教授的私生女,坐台那个……” “啊,看名字是没错。看上去穿的也挺普通的,妆化得还没隔壁男朋友是老外那个那么浓。。” “是吧,跟假的一样。” “不知道啊,谁知道是不是装的啊。” 蔡堂燕在宿舍附近的超市挑席子和洗澡桶,自然是听不到这些议论,即便听到了她也不会起多少波澜,她心里被常鸣的事塞满,其余感受似乎都迟钝了。 这两年生活波折多,她换过几份工作,辗转搬了几次住处,对于上课的安定生活适应起来没有太大困难。周围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当初的同学大多出去实习,只偶然碰到一两个挂科留下重修的。白天学校的课上完,她便骑单车去上雅思课。 她没有主动去搭讪谁,一个人来去当一条独狼,只是别人主动问她时她也耐心回答。这种不出风头的寡淡性格对任何人不造成威胁,宿舍几个人对她印象还算不错,只是出外听别人猜测起她的行事风格时,倒也没人出来帮她辩驳。 蔡堂燕周五晚上试探地问常鸣晚饭是否得空,关于留学专业问题她想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常鸣让她过来一块吃饭。 蔡堂燕握着手机从床上滚坐起来,麻利地收拾一番,兴冲冲的劲头不禁让同寝的女生侧目。 没想到还是常鸣先到了等她。 蔡堂燕有些不好意思,默默把车塞进那一排共享单车里。 常鸣走进几步,细细看着她的那辆。在橙色和黄色各占一半的共享单车队伍里,她偏偏骑了一辆浅蓝色、他从没见过的单车,斜梁上赫然印着白色的“小鸣单车”。 发现他目光所在,蔡堂燕仿佛伎俩被当场拆穿,小声转移话题,“去哪里吃饭?” 常鸣问:“上哪找的这车?” “……路边。” “好骑吗?” “……还行,单车、不都那样吗。” “有优惠?” “……刚开始好像都免费的吧,骑了半个小时、没花钱。” “那你怎么挑这车?” 常鸣说话时面无表情,蔡堂燕弄不准他心思,硬着头皮答:“好看……吧。” 他喉咙发出哼还是呼的一声,嘴角扯了下,将笑未笑的样子。 蔡堂燕也舒了一口气,他大概是没生气的。 跟着常鸣进了商城里的一家饭馆,两人来得早,挑了临窗的位置。 点了菜后蔡堂燕开门见山——她也适合这样直接的交谈方式——问常鸣对专业选择有什么建议。 “我有想过读会计,我看来看去好像这个比较适合我,商科里另外一些看着头大……也想过读翻译,但是我这性格好像比较难以克服临场紧张,而且我口才什么的也不行……” 悉数自己缺点,蔡堂燕的窘迫不亚于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他的短处。 “你说的后面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有环境和你愿意去改变。选专业最主要是自己兴趣,至于就业前景——”他笑了笑,“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不是太懒,以后总不会挨饿。也不是所有专业毕业都会做同专业工作,以后浮动性还很大。但最好还是不要偏轨……你是出去留学的,相当于镀金,如果出去几年换回一个毫无用处的学历,那还不如在国内安心混到毕业。” 蔡堂燕猛点头,“这个我知道,总不能白费钱……” 常鸣顿了一下,“不单是钱的问题,主要是你一个人在外会比在国内辛苦,既然承受了磨砺就应该有所得,才不浪费几年时间。” 提到时间,蔡堂燕算了算,明年走的时候二十一岁,如果顺利,回来她已经二十六七了,足足比同龄人晚了三四年。这话题太叫人无力,蔡堂燕便埋在心里没提。 第109页 菜陆续上桌,两人都是真饿了,暂停说话拿起筷子。 等吃得差不多了,常鸣才放下筷子开口。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蔡堂燕还拿着一片西瓜,听到话只抿了一小口,又放回自己碗里,两只手搭在膝头等待审判似的。 “你说吧。” “……不用这么紧张,不是针对你的事。” “哦。”她还是抓抓膝头,脊背反倒绷得更紧。 “我爸最近给了我一个项目,”可能说救济比较合适,常鸣自嘲笑笑,但这部分没必要与她说,“他在隔壁省省会有个楼盘一期准备建好,下一步要做统一精装修,所以……我可能要过去一段时间。” 蔡堂燕盯着他久久没有做声,表情像对饮鸩止渴的抗拒。 “怎么了?这副表情……要哭似的……” 常鸣前些天说要独处的信誓旦旦几欲在她的泫然里全数崩盘,忍不住想伸手过去给她扯一个笑容,但桌子太宽了…… “是因为……我吗?” 常鸣心悸了下,以为她知道了,转念一想,她可能是认为他故意避着她。 “不是。”常鸣说,“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要打算躲着你,我连说也不会跟你说。” “哦……”她又低下头。 看起来仍怀疑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过去一段时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的家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争取一个月回来一次。” “嗯,好。” 大概哪句话熨帖了她,蔡堂燕嘴巴抑制激动地抿成一条线。 常鸣瞧她心情好转,也轻松地随口道:“明年你也出国了,分别会更久,当提前适应吧。” 那张小嘴又瘪了下去。 “……”常鸣只好强装无视。 第五十六章 蔡堂燕报名的考试在十一月初, 现已九月中旬,时间争分夺秒。常鸣不在家, 她连周末也索性不回去了,独自在图书馆度日。 她知道自己明年是要走的人, 也就不去刻意与谁建立社交关系。大概这种无欲无求的状态让她看上去像个平和的正常人,反倒不知不觉和同寝女生们形成普通同学关系,表面没那么排斥她了。 十一假期常鸣刚过去小半月, 时间短暂时没回来的想法,蔡堂燕正好可以有完整假期背单词,除了发呆的时候, 其余时间倒也没有太想他。 语言这东西少用一天便退化一截, 时隔两年捡起她着实游刃有余不起来。 蔡堂燕会趁胡嫂去常鸣家做清洁的时候回去,两个人一起吃顿饭。 “小蔡, 怎么吃那么少,不合胃口吗?”胡嫂完成自己那份时候发现。 胡嫂如今也算知根知底的熟人,蔡堂燕也不打算含糊隐瞒,苦恼地说:“不是, 菜挺好吃的,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下周要考试了, 紧张……我临考前一紧张就时不时拉肚子……胃口也不好……” “哦, 这样啊……”胡嫂回想什么似的,“那睡觉呢?晚上在宿舍会不会睡不好,可能上铺翻身晃到啊,或者有人打呼噜?” 蔡堂燕摇头, “是我自己的原因。” “要不考前你回这里睡吧,我给你点香薰,有助于睡眠的。”胡嫂说,“这边环境静一些,应该能好一些。” 蔡堂燕思考片刻,觉得可行,但还有犹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胡嫂摆手,“我一个人上哪儿不是住,这边还乐得清净点呢。” 她点下头。 胡嫂又想起什么似的,“要不,喊常先生回来陪陪你?” 连忙摇头,“不要麻烦他,他有空就会主动回来,我怕耽搁他的生意。” 蔡堂燕已结了最后一堂课,白天上完学校的课便乘车来这边,边听听力边走完从小区大门到常鸣家这段长路。 胡嫂的精心照料的确起了效果,她次日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胡嫂也开心地说:“以前小二哥读书的时候也常这样,我也是这么照顾他的……呵呵,我是说‘常先生’,在他家的时候我都是这么叫他的。” “小二哥……”蔡堂燕兀自喃喃,好像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糖,甜得笑了。 十月底的南方只是稍有凉意,屋外空旷透气,蔡堂燕仍旧爱在客厅的门廊里躺着看书,只是不再睡地板,转移到旁边宽敞的贵妃榻上。 这日下午没课,她中午便回来了,吃过午饭在贵妃榻上看了会作文,书本搁肚子上回想时,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能过了没多久,蔡堂燕感觉手中一空,书被取走,她如梦中抽筋似的一下子醒来,发现身旁多挤了一个人。 “常先生……” 常鸣躺在她身边,紧贴着她,蔡堂燕的胳膊大腿都是他从衣服透来的体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支起上半身吃惊地问。 常鸣没有回答,也没有望向她,而是就这那本书她先前翻开的那页,逐行念了起来。 这种亲切也疏离的相处方式久违了,她差不多是从他的朗读里掉进感情泥淖,而上一次他们冷战,常鸣也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她保持沟通。而此刻这样的方式无疑是积极的。 其实即便他沉默不语,此时此刻他主动来找她,他的一切过错都能被原谅。 蔡堂燕复又躺下,安安静静听他念完早已滚瓜烂熟记于心的一段。 第110页 最后一个单词落下,常鸣转过头,他们的面庞近得呼吸交错,亲密得如同第一次拥抱彼此。 “难怪你之前喜欢躺这里看书,确实比在屋里舒服。”常鸣说,“胡嫂说你睡眠不好,回来之后有好点吗?” 蔡堂燕其实很想听他亲口确认是因为她回来的,但怕被认为不解风情,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看到你好多了。” 她不会说绵绵情话,平常又极为内敛,只是一不小心吐露心中所想,这份自然的情意坦诚又热烈,听在常鸣耳里不啻于直接告白。 “考试而已,从小考到大,怕什么呢。” 蔡堂燕说:“我想一次性考好,能6.5以上最好……可是有点天方夜谭吧,才准备了两个多月……” 常鸣把书放回她肚子上,蔡堂燕顺手扶住了。 “还没开始,不要给自己做这么消极的假想。想想考完怎么放松一下吧。” 她老实地说:“太远了不好想。”又问他,“我以为你周末才回来,是这边公司有事吗?” 常鸣顺势承认,“还好。” “什么时候过去?” “不急。” 常鸣这一“不急”就当真闲到蔡堂燕考试那天,这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她回去几乎都能见着他。晚上在书房各忙各的,到点他抱着她一块休息,如同陪读的家长。 有时蔡堂燕考虑过,常鸣于她更似父亲一样的呵护,当他是年幼父爱缺失的补足。她自觉是恋人间不太正常的心理。可也是这种混杂了依赖、寄托与信仰的复杂感情,即使在她以后广阔丰富的眼界里遇上再优秀合拍的异性,常鸣于她也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考试当天常鸣休了一天假陪她,即便高考时她家人也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蔡堂燕不觉紧张起来。常鸣在她背后轻拍一下示意她进考场,她如同心脏要跳穿纸一样薄的胸腔。 中午考完听力阅读写作出来人倒还反应正常,没多说什么,由常鸣带着去吃饭和稍作休息。下午口语完毕,整个人要哭出来一般。 “我可能要二战了……” “心理作用。” “不是的,我每次考完感觉一向很灵,我知道自己的水平。” 常鸣愣了一下,安慰她:“没事,大不了提前过去读语言。” 蔡堂燕摇头,又耷拉着脑袋嗡嗡,“不行,我觉得他不会给我那么多钱,过去学语言花费太大了。” “……先等成绩出来吧。” 常鸣耽搁了一周,当晚便打算乘夜班回去,蔡堂燕这边状态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两人又是匆匆作别。 这已十一月,正月是一月底,常鸣打算到那时候再回来,到时那边的工作稳定了,他也不需要再常驻。 蔡堂燕等了小半月,成绩出来,总分6分,果然口语拖了后腿,只有5.5,想要申请好点的学校,这下二战是逃不掉的了。 她把分数告诉了常鸣,虽然早已有心理建设,情绪到底难免失落。尤其想到两个多月的辛苦与学费,仿佛一块打水漂了。 常鸣自然是安慰她没事,蔡堂燕容易短暂的陷入自我否定的死循环,连锁反应地想到差劲的自己又与常鸣落下一大节,在电话那端沉默起来。 常鸣试探地说:“要不还是去读语言?有环境进步更快。” 蔡堂燕搬出网上看来的论调,“别人说能不去上语言班就不要去,无论是费用还是学习压力都不是在国内能想象的,举目无亲又是非母语环境。” 可能在想对策,常鸣安静起来。 怕自己的自卑情绪肆虐开来,蔡堂燕及时止损,反过来安慰他说:“还是二战吧,你看我丢了两年,捡起来两个月,这个分数其实还行的吧。”她呵呵笑了两声,但听起来有点傻,于是马上刹车,“再复习两个月应该能再上去一些、吧,报年后最近那一次,我觉得……应该可以的……常先生,你还在听吗?” 常鸣那边权衡再三后,同意了她的决定。 蔡堂燕不得不重新报一个雅思班,比先头更卖命学起来。她自认不是机灵的人,与比人比赛,只能以勤补拙。 在先前那个班认识的几个人已经见不着了,比她高分的开开心心递交成绩,比她低分又资金充足的已打算过去读语言,周围又是不熟悉的面孔,唯一不变的是上课地点。 一晚上完课,坐旁边的女生和她一块下来,被问及住哪里、怎么回去,蔡堂燕答了个大方向,说公交车,然后礼节性地反问她。 “我朋友送我一下,可惜咱们两个方向,不然可以捎上你。”说话间他们出到路边,女生示意一辆暗红色的小车,“喏,我走咯。” 蔡堂燕看她上车之后,也转身往公车站走。 女生上了副驾后,车窗忽然降下,司机顾不上和她说话,冲外面喊了两声:“弟妹——!哎——” 声音隔了一个副驾座,被削弱了许多,走着的那位全然不知在叫她,自顾自走着。 女生讶然,“你认识她啊?” “快帮我叫住她!” 虽然一脸懵然,女生还是往窗外叫了一声:“蔡堂燕——” 那个背影如愿回头了,小车也赶紧向前滑了一段,与她平行。 司机从车里出来,一手搭在车门上,又叫一声“弟妹”。 蔡堂燕走近盯着这张并不陌生的圆脸,慢慢将之于常鸣的某个朋友联系上,但不记得具体名字了。 第111页 “你好,好久不见。”她拘谨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谢雨柏这边随意多了,笑着说,“鸣子没让人来接你啊?” “我搭公车,挺方便的。” “你要去哪里,来来来,上来我送你一趟。”他脑袋不住示意车里。 “不用了吧,我住常鸣那边,好像不顺路。” 谢雨柏忙摇头,“没事没事,不赶时间,我送完你再送她回去。” 车里女生也大方说:“你也上来吧,一块走要不了多久。” 蔡堂燕不好再扭捏,过去拉开后门坐进去。 谢雨柏也回到车里,边向副驾座的女生陪笑边系安全带,“我兄弟的女朋友,他长期在外地,好不容易碰上了,我顺道送一下哈。” 女生嗨了一声,“早知道你们认识,下课就一块走了,白白浪费了一个月。”回头冲少言的蔡堂燕挑了一下下巴,“他这人靠不靠谱的?等下别把我们两个拉去卖了。” “还可以的。” 蔡堂燕老实的回答引得女生爽朗的哈哈大笑。 “是去鸣子家那边吧?”谢雨柏又确认一遍,得到肯定回复后启动车子,笑得含蓄一点,“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认识?”一个是博学多才准备出国深造的外企白领,一个……不提也罢的小姑娘,两个年纪虽差不了几岁,前者也特意穿得很活泼减龄,但举手投足之前差距便出来了。 副驾座上的人说:“一起上雅思课的同学啊。” “弟妹也要出国?”谢雨柏惊讶地问,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姓氏。前段时间虽然常鸣来找他介绍中介,但也只是以为他随口一提。 “嗯,是在准备……” “那不错啊,准备几时出去?” 蔡堂燕亏在实心眼,又碍于他是常鸣哥们的身份,只好坦白:“明年七月这样吧……顺利的话……” 谢雨柏在汇入停车车流时空出一只手若有所思摸摸下巴,“那也快了啊,就小半年的事了,我也没听鸣子提过。准备去哪里啊?” 蔡堂燕干巴巴说:“澳洲那边。” “这样啊,以为你也去美国。” 蔡堂燕第一反应是旁边的女生,但她说了去英国,又想到常鸣,但他的口语带点英式的,应该也不是。也不好意思深究,于是作罢。 好在谢雨柏也没等她回复,感叹地说:“出去好啊,趁年轻时应该出去看看,不然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旁边人插话道:“谢公子当年应该是出去浪的吧——” 谢雨柏唉哟几声,委屈道:“我可是正儿八经去求学,不然回来你能正眼看我吗,是吧,肯定嫌我是个没文化的土鳖——” “我现在正眼看你了吗?” “……” 两人关系耐人寻味,蔡堂燕装看夜景地望向窗外,然而两人斗嘴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仿佛上了贼船,备受折磨。 把人送到地方后,谢雨柏心里也不平静。有个巨大的疑问盘桓在他心头:谁要把这个身无分文的小麻雀捧上枝头变凤凰?她亲爹看来不可能啊,自己都捉襟见肘,何况还要送唐昭颖出国。难道是他那痴情的好兄弟?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至于啊,明明他的两百万还没还上,不像是有余力做慈善的人。回头他得找老王打听打听。这常鸣不在就是不好,铁三角只剩下两根平行线,趣味也少了许多。 圣诞那晚没课,对于蔡堂燕这样备考二战的人毫无节日氛围,图书馆人稍微少了一些。对她而言唯一有变化的只有天气,变冷了。走回宿舍的路上哈出一口气,瞬时化成淡淡白雾。大概明年这个时候,她会在夏天里过圣诞节吧。 常鸣的元旦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那人吵醒了他的懒觉,微微张开双臂,圆脸露出滑稽笑容,仿佛在说“惊不惊喜”。 然而常鸣反应平淡,把他让进屋里,“怎么跑这边来了,不是忙着泡妞吗,怎么,失败了?” 谢雨柏边脱外套边说:“不带你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常鸣租住的临时小家里,桌上堆满了公司的资料,谢雨柏略瞄一眼,发现逐个字能看懂,要连起来就迷糊了,“我跟你说,我最近还真碰上一妞,人高气质佳,关键是性格还爽快,一点也不扭捏,可把我迷得……可人家男朋友在国外,这不学雅思想出去跟夫君团圆呢。” 有个词让常鸣咯噔一下,想起了蔡堂燕。也不知道谢雨柏是开车还是飞机来的,早知道让他把她一块带过来。 “可把我给吊着——”谢雨柏瘪了瘪嘴,“那滋味太酸爽了。” 常鸣冷笑了一声。 “然后我去接她的时候你猜我碰见了谁?” 常鸣故意不答,泡上热咖啡问他喝不喝。 “我说鸣子,你还真来真的啊。” “喝不喝?” 谢雨柏做了个推却的手势,“你真要把她送出国呢。” 常鸣自己抿了一口,可把他给烫得五官挤到一块。 “你别装聋作哑,我打听了一下,你跟唐老什么时候开始走得那么近呢,你的钱都投他们父女俩身上了吧!” 也怪这回看上的这位又挠心又难追了,谢雨柏才那么有那么多空闲四处八卦。 “对了——”常鸣压根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凌空朝他点了点,“你来得正好,刚好可以还你。” 第112页 常鸣进到唯一的一间卧室里,从保险柜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还你的,我还把银行利息给算上了,地道吧。年底了是要把债给还还通的。” 谢雨柏两面看着自己几个月前给他的银行卡,他相信常鸣的确是一分不少还上了,不然他也不会半年都窝在这个鸟不屎的地方拼命挣钱。 但常鸣一句也没听进他的话,实在叫他愤然,卡一把塞进口袋,吼道:“常鸣,你就只说吧,你是不是接了封泽的烂摊子?” 前不久听到这名字还是在律师告知他案件进展的时候,封泽已死,但还有他的同党蔡江豪,这部分他百口莫辩,胜诉估计难度不大。 常鸣仍是轻飘飘的口气,“阿柏,知道太多小心晚上会睡不着。” 谢雨柏旁敲侧击也逼不出个所以然,但常鸣越是躲闪,越说明里面情况不正常,急不可耐叫道:“鸣子!我说你为了一个女人到这个地步,你值得吗!连自己的老本都要搭进去了。” 常鸣转身要进屋换衣服,说:“你以前来过这里吗,要不我带你到附近转转,虽然比不上咱们家那边,但好歹也是个省会。” 谢雨柏一把掰过他的肩头,常鸣踉跄之下险些摔倒,还好谢雨柏又稳住他。 “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她哪天几点在哪上课我记得一清二楚!” 威胁奏效,常鸣喝止他:“你别多管闲事!” 猜到答案的谢雨柏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你他妈疯了吧!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吗!” 常鸣头疼地坐回沙发上,“总之你别多嘴!” “你信不信,出去不够一年——最多就三个月阵痛期——她肯定找个身强体壮的黄毛,分钟把你给甩了!你图什么呢?漂亮女人哪没有,青春的小姑娘更是一抓一大把,你还偏偏要把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灰姑娘的捧成仙!” “你给我闭嘴!你什么也不懂!”被踩痛脚的常鸣叫道,“就算她不出国,她在大学里也能找个比我年轻、比我有活力、比我健康的同龄人,我比这些年轻男人多出来的,无非就是几年后他们就能追上的经济条件和社会经验,我现在能给她的也是这些东西。如果我俩继续这么耗着,就算我能等,等她念完大学,再工作几年稳定下来,到时候她同龄人追上来了,她眼界大了,你觉得她还会愿意跟我结婚吗?不可能。她只会怪我拖着她,到时候我们最后一点好感都会被磨灭。” 谢雨柏呆滞又震惊的眼神也阻止不了他的控诉般的吐露。 “那我还不如用我现有的换她一个更好的未来,哪怕以后不能在一起……”常鸣自己也神色稍滞,“她想起我这个人的时候总不会是厌烦的。——你他妈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当你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像我这样。想把好的都掏给她,一辈子就那么一次了,操,我不是圣父,也不想做!我当然还是希望她学成归来找我——想到她跟别的男人在一块我也恨不得把两个都撕了——到时候你们一个两个都该闭嘴说她跟我不配。妈的,不说了,心烦——” 常鸣捡起桌上的烟盒,咬出一根点上。眉宇间的悲伤刚触动谢雨柏的恻隐之心,正想忏悔安慰几句,常鸣忽然抬头,神色严峻,“阿柏,我警告你啊,你一个字也别给我说,她年后还要考一次雅思,考不好我揍死你——” 话到这个地步,谢雨柏也不自讨没趣,气人哄人都是他的专长,圆脸一笑,烦恼尽消。 “行,她要考试、我不说,成人之美,让你当默默无闻的幕后君子。” 第五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蔡堂燕为今年的春节发愁, 不知道上哪儿过。 常鸣大概是回他爸那边的,至于他家也不知道合不合适留下, 可能有人来拜年的话她在也不合适。 而她的老家……虽然蔡江豪被抓,但她妈妈已不在, 回去也没意思。 再听人说唐翰飞和老婆女儿去美国的姐姐那里过年,全然没有先安顿她的意思,不过他的钱倒是适时到位, 她也并无太多怨言。 她觉得暗示一下常鸣,应该会给她一个落脚之处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常鸣的手机震一下,蔡堂燕的微信头像处浮起一个红点, 他还未来得及点进去恢复, 预览处的文字又变了—— “燕子”撤回了一条消息 刚要问撤销干什么,那边又过来一条新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有区别吗? 常鸣默念一遍, 品咂出微妙差异,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像一个小姑娘撒娇向他讨吃的。 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清了清嗓子, 语音回复了具体日期,就在小年那天飞回去。 常鸣看着正在输入的状态断断续续, 像改了又改, 才看到一句话—— “你一个人回来吗?” 四分之三个人。常鸣忽然想到,默默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 “那我去接你啊。” 常鸣觉得让女人接挺不对劲的,但心里依然希望下机能看到她,别扭了会, 应了她,“好……刚好可以一块吃晚饭。” 她也回了一个好字。 常鸣恰好手头不忙,又问:“你干嘛都不用语音?” 隔了好一会,那边才真来了一段两秒钟的语音,开始一段空白占了一半,剩下一秒钟她只说了几个字:“不太习惯。” 第113页 接着又来了两秒,常鸣听了,等于没听一般:这段是无声无息的。常鸣嫌她磨叽,干脆发视频过去。平时怕她在复习,他很少占用她的时间,她也只是没听晚上差不多时间与他说几句,内容也比较单调,即使多了一层网络的面具,她也与平常一般谨言慎行似的。 这是还是他们第一次视频。 从右上角看到自己的脸,感觉角度不对,影响观感,调整了一下,但常鸣的脸也在上面,好像臭美被抓包了一般。 常鸣可比她自然多了,说:“往哪儿看呢?” 蔡堂燕说:“你吃饭了吗?” “也不看现在几点了。”常鸣说,“都可以吃宵夜了。” “那……吃完可以念书睡觉了。” 常鸣:“……” 蔡堂燕也觉自己无趣,不好意思笑笑,“有点不习惯这样聊天……” “以后你就会习惯了。” 蔡堂燕愣了一下,掩饰地说:“这样你是扁的。” “……过几天就能看到立体的了。”回味过来后,“怎么说话像个小孩子一样。” 蔡堂燕又抿嘴笑,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的天真,平和得如山里无风无浪的湖泊。 “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蔡堂燕特别敏感“家”这个字,稍有不适地摸摸鼻子,说:“也没什么,关紧门窗谁也进不来。” “要是不行,我把胡嫂喊过去陪你。” “用不着那么夸张,我又不是小孩子。”想不出更有力的反驳,她便说,“你不也一个人……是在住的地方吧。” 常鸣的脸离开屏幕,镜头所及是一间卧室布置的屋子,有简单的衣橱、挂了一件风衣的衣帽架,还有掀开一角皱巴巴的棉被。 “看到了吧?”常鸣回到屏幕上,他手机摆得很正,灯光斜打过来美化了他的脸,看上去似又年轻几分。 蔡堂燕暗暗地截屏。 “以为你在办公室、或者准备去外面呢。” 外面是哪里他俩心知肚明,常鸣说:“干了一天活,太累了不去了,再说也没人一起。” 她不由反问:“要有人你就去?” “考虑考虑。”眼神里有试探的危险,“你准么?” 恍惚间蔡堂燕似乎想到留学后的生活,大概每次通话都会像现在一样,交换互相的动向,又带着拐弯抹角的试探,试图挖掘彼此话语之外的点滴。 蔡堂燕便说:“少喝酒抽烟、少熬夜,多运动。” 那基本就是不准了。常鸣也并不失望,也没觉得被约束的压抑,而是感到与她之间一种真切又奇怪的联结,让他突然意识到她真的是他女朋友,只不过感情埋得太深太深了。 常鸣回道:“那你得监督我。” “那你要听话……”觉察到口吻上的不寻常,好似把他当小孩一般,“不是、我是说——” “好。” “……” 常鸣戳屏幕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你要睡觉了吗,明天还要早起看书吧。” 蔡堂燕一边知道差不多,一边想尽量磨蹭,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幸好常鸣看出来了,说:“要睡了,你说的熬夜不好。你先去洗漱,好了之后我给你念书,等你睡熟我再挂。” 她怕他累,想拒绝,常鸣再次催赶她,“快去,趁我没累得后悔的时候。” “哦哦。” 蔡堂燕麻溜地收拾好桌上的书本,带着手机走回卧室。 等她拾掇好钻进被窝时,常鸣依然在屏幕里,只不过变成侧面,他应该看着笔记本,白光映在了他脸上。 “常先生?” “好了?”常鸣看了一眼,说:“台灯关了吧,一会睡着了就忘了。” 灯熄了后,偌大的房间只有手机白莹莹的光亮。手机搁在常鸣枕头,她平躺这也不再去看那屏幕。 趁他开口前,蔡堂燕抢先说道:“常先生,等以后换我给你念好不好?以后我口语会比现在好很多,不会那么烂了……” 他的笑意融在黑暗里,像黑色一样拥抱着她。 “以后你比我快两个小时呢,我要睡觉的时候你都睡得死沉死沉了。” 蔡堂燕忘了关键性的时差,幸好夜色掩盖了她的难为情。 “那改成早上,我叫你起床,给你播晨间新闻。” “催眠吗?” “怎么会!” 她恼了,常鸣笑意更甚,虽然知道是玩笑,这一刻的落于下风却是不假。 “你要睡着算我输。” “输了干嘛?” 蔡堂燕放狠话,“……一周不吃肉。” 常鸣靠上椅背笑,肩膀颤抖。 “那我责任重大,得争取让你不挨饿。”常鸣视线回到笔记本上,“我找了一段比较催眠的雅思大作文,关于医疗的,你听着啊……” 听着那富于节奏又醇雅的男声,虽然经过手机的修饰,但依然给她常鸣就在身边的错觉,只不过是黑暗把他藏起来了。 听着听着,蔡堂燕眼皮渐重,不是他的语调催眠,而是太过温柔祥和,把她裹进安详的状态。 ** 回程那天,常鸣先查了天气,估摸不会延误才放心让蔡堂燕出门。 蔡堂燕第一次来机场,倒了一趟公车又换地铁,一路上路标指示明确,找到常鸣指定的出口附近并没遇到什么困难。她来得挺早,左右在常鸣家也呆不下去,如同快到死线之前的坐立不安。 第114页 从常鸣家带出的热水已经温了,蔡堂燕续了热水后在椅子上边暖手边翻着一本口袋单词本,来对抗长久的无聊,偶尔抬头看看来着行李箱来往的路人,多半是回家过年吧。 常鸣来消息说准备登机了,蔡堂燕莫名又紧张几度,算来他们已有两个月不见,异地相思因为双方忙碌淡了许多,一下子压缩到了准备见面的现在,她从没那么希望常鸣立刻降落眼前。 常鸣出差来去匆匆,经常落地也来不及多看周围几眼,便又上了来接送的车辆,这次回来特意没让钟叔来接,他突然想和她一块走,就他们俩,多一个熟人也不行。 常鸣行李登机,出来动作比较快,走在前面一波很快捕捉到蔡堂燕的身影,不过她还没发现她,扔在东张西望。带她看到他时,她似乎踮了踮脚,两手手指在水瓶壁上敲着。 他走到她跟前,蔡堂燕把水瓶往他眼底下递去,微仰头望着他:“喝水吗,还暖的……” “……” “真的……刚接的……” 常鸣有时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也不妨一试,接过拧开喝了一口——其实也没异乎寻常的味道,不过温水润了把喉咙的确挺舒服。 蔡堂燕把水瓶接过收进双肩包里,低头捡起他的手,确认性地握住,依旧低声说:“走吧。” 刚焐暖的手盖着他有些冰冷的,感觉像裹了条热毛巾,刚被她那一瓶水打断的思路又连接上,常鸣将她揽进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 路人要是看见这一幕,第一反应不是他们的衣着有多不搭,而是此刻两人的神情有多幸福。 “常先生,我寒假……你过年家里方便吗?” 常鸣一时拐不过弯,问:“怎么了?” 谈及自身窘况,蔡堂燕还是稍显难为情,“我今年、不知要去哪里过年了,所以……要是方便的话,想在你那借住几天……” 虽然在他家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但大过年总怕他家人要来,她留在那会不合适。 常鸣盯着她的眼睛,“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年吧?大过年自己一个人呆那里也不是一回事。” 她想也没想地摇头,这点上蔡堂燕依然保有别扭的传统意识。 “大过年的,不太好吧……”况且即使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她也不会选择大过年的去拜见未来公婆,更别提如今只是男女朋友关系。 常鸣也只是一时冲动,他还没做好家人的思想工作,也不愿让她一起对抗压力。他打算把一切处理好里,邀请她过来,将她正式介绍给家人。 以为他不乐意,蔡堂燕试图说服他,“我现在只是个学生,啥也没有,去了也不太合适……不是我不想的……” “嗯。”常鸣点点头,松开她换成牵着,“那……下次我再说的时候,你可别再拒绝我了。” 他一手拉上行李箱,带着她往的士区走。 “但是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常鸣边走边说。 蔡堂燕很乐观,“没什么,就比往常多几声鞭炮而已。” 常鸣说:“我们家的传统是吃了饭要在家守夜,过了午夜烧了鞭炮才能睡觉。” 蔡堂燕接话道:“我家也差不多。” “过了零点我就回来找你……” “嗯……” 他们刚好在路边站定,排队等打的,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的眼,没有微笑,但眼里渴望仍旧一清二楚,无关情欲,只是一层水雾般泫然的依恋。 也许彼此都默契地懂得,两只手拉到一起,能相伴的时间便从指缝间溜得更快。 ** 常鸣久不回公司,除夕前夕才算勉强处理完积累的事务,期间见缝插针地匀出时间看蔡堂燕给他房子挑的对联、窗花等。本以为她呆头呆脑的,没想到家里的琐碎她都能打理妥当,倒省去常鸣许多功夫。连轴转的几天,他们的相处不像小心翼翼收敛锋芒的情侣,而像一对默契十足的搭档。 常氏陀螺一直转到除夕那天才罢休,一早便拉蔡堂燕挤到商城买衣服。蔡堂燕说她前段时间买了几件,用不着。常鸣不肯,说:“你七月份过去就是冬天了,不多备几件到时难买得着。” 那固执的眼神,大概只想达到自己目的,至于冠冕堂皇的由头,他一开口就能胡诌许多个。 常鸣选的店蔡堂燕去年已有心理准备,拉住他,“我是去上学的,不是去上班也不是比美,不要那么贵的。到时别人看我穿名牌衣服,平时又抠不出几个钱,肯定要背后笑我。穿得得体舒适就行了,没必要非整些夸张的大名头。” 每回蔡堂燕的长篇大论都能镇住他,甚至让人怀疑她平常的沉默寡言都是为了此刻憋大招。 常鸣伤神地皱皱眉头,她是穷惯了,又是没有经济独立的学生,消费观念一时半会还未转变,等她以后工作了,当个普通又朝气的小白领,也许就能契合他更多。他也不奢望她立马转变,这个过程不需要人教导,等她过渡到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就会改变。何况,她如今说的也挺在理…… 常鸣搬出去年那套理论,过年总要买新衣服,才勉强把她糊弄进店里。 一直陪她到家人电话催了第二遍,常鸣才离开,约好过了午夜才回来。 蔡堂燕嘴上说得坚强,到底这个传统节日里伶仃一人难免寂寥,看着常鸣的车子消失,脸也垮下来。 第115页 此时不过下午三点,春晚远没开始,也不知这里是否能听到鞭炮声。 她盘腿在沙发上看了会美剧,觉得没意思,便又翻出单词书背起来,分神时又一个个抄在纸上解闷。 外面夜渐转黑,蔡堂燕看得不知不觉困意上头,混混沌沌中被屋外的汽车声吵醒,接着是逼近的脚步声,蔡堂燕特意看了一下时间,还没到十一点,常鸣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她一下警觉起来,想抓过什么趁手的武器,然而没有,最可能的是电视机旁的细颈花瓶。 如果真的是小偷,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 她稍作放松走到门口,试图从猫眼观察,下面已经响起锁头转动得声音,还没看清,更没回过神要退开,防盗门朝里推开撞了她一鼻子。 蔡堂燕吃疼捂着鼻子移开两步,门外人只够探进一颗脑袋。 “没事吧?疼不疼?”常鸣哭笑不得。 蔡堂燕摇头让他进来,常鸣先用脚把一个纸箱挪进来,顺便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鼻子,她躲开了。 “不是说午夜之后吗?——呀,这是什么?烟花?” 蔡堂燕蹲到箱子边,里面都是些非高爆烟花,总体是供低龄儿童玩耍的仙女棒。 常鸣要是腿方便点,就蹲下将她连带箱子一起抱起。 “待不住,想见你。” 她整个人在他坦率的告白里泡酥麻了,怕站起身面对更强劲的眼神,嘀咕道:“又不会跑了……” “还说不会,准备就要飞走了。” 蔡堂燕把纸箱抱起来,问他:“院子里可以放烟花吗?会不会被投诉?物业管不管的?” 常鸣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有不是放火,再说你刚才没听到附近的鞭炮声吗?我们这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就好。”蔡堂燕困意消失殆尽,把箱子搬到门廊,常鸣递给她打火机,她拿了一根离远了点燃,在带着硝石味道的呲呲声里,一把塞到常鸣手里。 “给我干什么,专门拿给你玩的。” “同乐。”蔡堂燕自己燃了一根,随意在空中打草稿。 两个都不是活泼的人,烟花燃烧殆尽,周遭复又归于昏暗与安静。 “还有挺多的,我们把它插到草地上再一起点燃好不?” 常鸣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你要插成什么字?” 蔡堂燕思考了下,说:“Hope,HOPE.” “为什么是这个?” “本意啊。” 常鸣咂摸着说:“还以为你要LOVE.” 两人都不曾言爱,内敛如她难免又无措了。 “那……也是包括在你说的里面、的啊。”她赶紧抓过一把仙女棒塞给他,“一人一半,你前面两个字母,我后面两个。” 蔡堂燕和常鸣插秧一样弯腰在草坪上忙活片刻,为了保证同时燃烧效果,字体取小方便点燃。最后左右手开工把他们尽数点燃。 看着光亮的HOPE,两人如同看到亲手栽培的植物开了花。 常鸣想起什么地催促她,“趁亮着,跟老祖宗许个愿求他保佑你啊。” 蔡堂燕觉得有理,立马双手合十虔诚拂了拂。 “好了。”她看向一动不动的常鸣,“你怎么不拜?” “我又不信这个。” “……” 蔡堂燕忽然一个拳头伸到他眼皮底下,常鸣多少吓了一跳。 “还想打人啊?” 她摇头,“那我要换你一个愿望。” 常鸣说:“我没什么愿望。” 拳头又往前递了递,常鸣不理,“换什么愿望?” 蔡堂燕难得没有退缩,语气坚决,“我们去学开车吧,我们,你和我。” 意料外的答案让常鸣愣了愣,强辩道:“我会开车……” 她只是盯着他,眼里有渐渐熄灭的烟花。 他问:“为什么是这个?” 那只拳头还怪异地僵在远处,如真要拳打他似的。她侧头看了一眼那个HOPE,部分已经熄灭,变成了IOPF。 “因为……你以前会开车的啊,我想让你变回原来那样。” “……” “开车载着女孩子去兜风……自由自在……” “……” 常鸣犹豫地伸出手,手掌慢慢裹住那只于他来说有点迷你的拳头。 “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考到6.5以上我再答应你。” 她眼神自信满满,“那必须的。”然后转了下拳头,她上他下,忽然张开手,像把握着的愿望放进他手里。两人都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远处鞭炮声逐渐喧闹,几乎不用看时间也知道,农历新年来了。 常鸣还拉着她的手,便顺势拉她入怀,紧紧拥着她。 新年快乐。 两道身影与声音共同交叠,分不出彼此。鞭炮声仿佛变得遥远,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侧耳可闻。 ** 松懈了一段时间,蔡堂燕后期绷紧许多,常常在常鸣望着她欲言又止时主动打击他,“我会考过的,你不要侥幸。” 常鸣投降般说:“我洗好车等着。” 开考那天依旧常鸣让钟叔送她去,蔡堂燕看上去精神气比上回好些,但临考依旧愈发沉默。 “常先生,你几岁拿驾照的?” 跳跃性的话题让他为之一愣,说:“十八。” 第116页 “我考完也去学一个。” “你几岁开拖拉机?” “……你是说手扶啊,”忍不住笑,“十五六岁吧,手脚够长的时候。” “澳洲地广人稀,到时认识一两个农场主,让别人给你过把瘾。” 蔡堂燕思忖着说:“他们那的拖拉机跟国内的不一样吧。好像是轮子特别大,跟滚南瓜一样那种……” 常鸣也在脑海里搜索。 不知怎地,她脸色变了变,“我还是想开我们这种。” 常鸣瞬间理解了她那点小心思,这是他们见不能明明白白摊开谈的话题,一旦正面提起,整场聊天的轻松顷刻烟消云散。 瞅着时间差不多,常鸣不着痕迹往她臀部轻拍一下,将她往考场入口方向送。 “到时间了,去吧,拖拉机司机。” 蔡堂燕默默重复绕口令似的几个字,加把劲地握住拳头又松开,中气十足应了声好,之后抿了抿嘴。 时间较久,常鸣让钟叔先行离开,自己准备在附近找家咖啡店之类的歇脚。沿路还未走多远,后头有人“鸣子鸣子”地喊住他。 “嚯哟,你也来了呀。”来人正是谢雨柏,一个春节没见,脸又圆润几分。 常鸣说:“这话应该我来说才是,你怎么跑这来了?” 谢雨柏说:“上回不是跟你提了吗,认识了一准备出国的姑娘,不也跟弟妹一个班学雅思,这不一起来考了吗。” “追上了?” 谢雨柏苦恼,“没。” “破纪录了啊。”常鸣笑话他,“都是要出国的人,你还挺有干劲的啊,准备一块出去啊?” 谢雨柏自嘲笑笑,“彼此彼此啊。” “……” 忽地回过神,“不对,我哪能比得上你啊。” 常鸣几乎要拎他的后颈把他从眼前提走,“找个地方呆去。” 附近寻了一家店坐下,谢雨柏手肘支在桌上,两只手互相搓着,脑袋从一侧歪出来。 “鸣子,弟妹那事……老王知道不?” “什么事?” “……” 常鸣后知后觉,眼神警告起来。谢雨柏察觉危险地双手离桌往后靠,脸上僵硬又傻气地赔笑。 “我这不春节碰巧见到他,提到好久没见过你,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常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 眼神往他脸上射去。 “真没了!” 常鸣垂下眼,沉默地把咖啡搅出细小的漩涡。 谢雨柏试探地说:“你真不怕她如果出去了才知道,自己一个人承受不来会疯……不是,会一个人胡思乱想,到时候没个人分摊,又见不着你的话……” 顾虑细致不像谢雨柏的风格,多半是从王琢那里听来的,常鸣说:“我不说,王琢不会说,别人也不能说,难道你要泄密?” 谢雨柏没有立刻表态,“我是劝你好好考虑,谈对象不是养女儿,没有血缘的关系不牢固,就算结婚还要保护好婚前财产呢,你这不是相当于——” “又是王琢跟你说的吧。”那边无辜地笑,常鸣停下勺子,“你要是能想那么多,上回早就反驳我了。不得不说,他讲的有些有道理。可是血缘关系也不见得牢固,不然唐翰飞怎么这么多年也没良心发现关心过她一下?” 谢雨柏无言以对。 “不过,都到这个点上,她是一只脚踏出国门了,只能继续往前走,没有退路。”常鸣不禁烦躁地勺子点点杯底,“我也没想过以后她知道了会怎样,反正到时候人不在身边了,看不见就不会那么痛苦吧。” “你这是金钱绑架!万一她以后知道了,为了报恩留在你身边——我是假设,你别怪我乌鸦嘴——也不是个事啊。”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来偿还?她现在一无所有可能会有那样的想法 ,等以后她有能力了,大不了把钱全还我就是。”常鸣控制不住提高声调,反应过来后又压下去,“你别看她平时胆小怕事,真心硬起来,孩子在她面前也拦不住,更不提那点钱了。” 这事跟谢雨柏没半点关系,越说越像自己说服自己,常鸣硬生生刹车,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 成绩出来那天春风和煦,谢雨柏本和王琢在群里聊着无关痛痒的闲话,常鸣忽然□□来一句:我女朋友雅思考到6.5了! “我女朋友。”谢雨柏对着手机重复这几个字,莫名心里泛酸,甚至有点羡慕起来。他也知道今天出成绩,但别人老半天没跟他分享喜悦或难过,终于知道自己自讨没趣起来。 谢雨柏还是诚挚与他说恭喜。 常鸣又问哪家蛋糕女孩子比较喜欢吃,他要买个回去晚上庆祝。 谢雨柏帮问了他联系人里面的“女孩子”,看得他也嘴馋了,转告常鸣后便约了这个女孩子出来逛街,对方欢欢喜喜答应了。 这姑娘恰好在唐昭颖那个大学,谢雨柏一辆拉风的小跑开到校门口,无奈门卫拦着不让进,刚好看到一个熟人路过,谢雨柏扯开嗓门喊起来。 “唐教授——唐老教授——”他发誓叫亲爹都没这么热情。 唐翰飞闻声回头,谢雨柏言简意赅描述状况,门外看唐翰飞面子给开了闸口,谢雨柏也投桃报李载他一程。 第117页 “唐老今天怎么没开车啊?” 副驾座上的人笑着答:“我那车子味道太大,晾几天散散味。人老了受不了这刺激。” 谢雨柏讶然,“哟,唐老这是换新车了啊。” 唐翰飞故作谦虚,“旧的开了好几年,是该淘汰了。”谢雨柏问及款式,唐翰飞说:“就代步而已,哪比得上你们年轻人的潮流。” 谢雨柏半恭维半讽刺,“看样子唐老的学校今年风生水起啊,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唐翰飞脸色稍滞,掩饰道:“哪里哪里。” “昭颖在美国还好吧。” “还行,老样子。” “听说昭颖的妹妹也要出国留学,应该也是去美国吧?姐妹俩有个照应。” 唐翰飞冷笑道:“昭颖是我唯一的孩子,她什么时候在外面认了什么妹妹,我可不太清楚。”他指指路边的空位,“小谢,你在这停下吧,我刚好到了。谢谢你了啊。” 老狐狸。谢雨柏看他笑容可掬下车关门,暗暗骂了一句。正巧停在校园超市的外面,他也下车去买瓶水。 拿了一瓶去收银台结账,正低头叠零钱的收银员一抬头,眼神微微怔了。 “弟妹啊。”谢雨柏先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 蔡堂燕嗯了声,“打工。你怎么也……” “来找人。”对方见怪不怪地点点他,谢雨柏说,“怎么在这打工,鸣子给你的钱不够用吗?” 他也是一时嘴快,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 蔡堂燕脸上也不好看,口吻带着强辩,“我考完试时间没那么紧了,也是今天才开始干的。——两块。” 谢雨柏递过去一张五十。 蔡堂燕趁找零低头时说:“常鸣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说什么?”谢雨柏装傻,以为对方会不好意思,可他不了解蔡堂燕对钱的敏感,一分钱也要算清楚的执着。 “说我用他的钱。” 轮到谢雨柏尴尬了,“没有,弟妹你误会了,鸣子从来没这样说过,是我,是我想当然了,你别往心里去。” “找你八块。 ” “……” 谢雨柏的道歉触礁,接过那几张零钱,拿了水讪讪走了。 蔡堂燕越想越不是滋味。 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接近真相,总不会空穴来风,也许常鸣说过的话就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果没有,对待朋友的女朋友他何来的优越感与底气来嘲讽她“用他的钱”。 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谢雨柏无意泄露的是真话,那只有一个可怕的可能。而蔡堂燕把之前故意淡化的怀疑一一翻出,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这样的解释才最合理。可也最叫她承受不起。 忍到了交接班时间,此时中午一点,午餐人潮已散,也到了她的饭点。蔡堂燕顾不上吃饭,打电话给唐翰飞,问他在哪里。 “有什么事?前段时间不是刚打钱给你,现在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我有话要当面问你,你现在在哪里?” “当面说跟电话说还不都一样。” “那我去你办公室门口等你。” 蔡堂燕这招奏效了。唐翰飞这人爱面子,即使口头上拐弯抹角承认她的身份,在校园里偶然碰见也当作陌路,无非不想让第三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几乎可以想象唐翰飞在那头拉着脸,“我就在办公室,你来吧。” 上回来找他讨学费被拒,蔡堂燕发誓再也不靠近这里半步,事实证明誓言不过一时冲动,真正想践行的都悄悄留在心头,等做到的那天才昭之于众。 门敞开着,蔡堂燕敲了敲才进去。 唐翰飞从眼睛上方打量她,将之用食指往上推,“把门带上。”等门关好,又说,“没人看到你来吧。” “有。”蔡堂燕说,“一楼保安。” 唐翰飞叹了口气,似把怒气泄掉。 “什么事只说,我还有东西要整理呢。” 蔡堂燕站办公桌的另一面,只见桌上摊满文件,从她的角度字都倒着,勉强看清两个:评优。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告诉我真话我就走。” 唐翰飞不耐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蔡堂燕俯视着他,他依旧伏在桌上写文件,她只能瞅见他稀疏的发旋,“我出国的钱,是不是都是常鸣给的?” 笔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唐翰飞依旧头也不抬,显出忙碌的样子,口吻可笑,“有那么好的事?他怎么不给我?” “他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你们之间的……” 唐翰飞再次停笔,终于肯拨冗抬头与她对视。 蔡堂燕强装镇定,“全部都说了……” 饶是唐翰飞老奸巨猾,也想不到在他眼里脑筋迟钝、遗传不到他半分的蔡堂燕会使诈,而且还毫无破绽的模样。 确认猜测后,唐翰飞反倒放松起来,自在得想呷一口茶,无奈茶水滚烫,只得狼狈放下。 “既然他说了,我也没必要再替他保守秘密。”唐翰飞享受她如遭摧毁的表情,“我也实话告诉你,你也就这点利用价值了,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的学校,有谁会稀罕认一个鸡做女儿?啊——!” 不知几时蔡堂燕抄起桌上那只茶杯,一甩手连杯带茶泼他脸上,茶水烫红了一张老脸,茶叶点缀成怪异的裂痕,杯子砸肿了他的眉心,但仍然不解气,仿佛他是罪魁祸首,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她的狂乱掩饰不了渐渐浮出表面的认知——她品格上的污点,所承受的侮辱,轰然倒地的自信,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第118页 蔡堂燕跑着出了办公室,却不知该往何处,仿佛每一个不经意扫过了的眼神,都是对她的嘲笑与谴责,摇晃她自以为是的自尊。 原本应该放学后与常鸣庆祝她成功过线,然后再提交成绩,等学校发录取通知书。如今都成混沌一片,灰蒙蒙看不清前方,不知道往哪走才正确。周围都在剧烈转动,只有她自己是静止的。 ** 常鸣提前下班,提了订好的蛋糕先行回家,还顺路带上一袋菜,做了三个快手菜等蔡堂燕回来。 一切准备妥当,空闲之余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距她离开又近了一步,他却要为此开心似的。 等到七点约定的时间已过,蔡堂燕还未见影子。碰到过一次意外失踪,常鸣如今是惊弓之鸟,频频打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他安慰自己,也许是堵车,或者公车上人多不方便接听。 又是坐立难安的半小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常鸣离开沙发,拄着拐杖大步踉跄过去。 蔡堂燕扶着大门准备塞钥匙,这时门被往里拉开,那个想见又不敢见的人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蔡堂燕是走着回来的,好似身体上的惩罚能缓解她精神的疲累,此时停下来才晓得体力透支,他毫无责难的眼神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蔡堂燕膝盖一软,扑通两声,膝盖额头先后触地,紧跟着是她溃不成军的灵魂,嚎啕出来,木地板悄悄多了两小块深色印迹—— “你杀了我吧,常鸣你杀了我吧,我还不起……嗯嗯嗯,我还不起的……” 完结章 常鸣起先懵然, 但看不得她如此卑微的模样,抓过她胳膊将之提起。 “起来说话, 燕子听到没有,你给我起来说话。” 体力的透支与精神的羸弱让她直不起腰杆。常鸣最不忍见她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心疼又气愤,在他想甩手时蔡堂燕又自救地扶着他的小臂站起来。 “出什么事了?好好给我说,哭什么哭。” “我都知道了……”虽然直视他, 但眼前隔着一面水墙,他是何种表情并看不真切。“你别再骗我了……我问过唐翰飞,他承认了……” 常鸣的脑袋如经历瞬间失重, 空白一片, 他精心修建的谎言城堡轰然坍塌。 “先进来说……” 蔡堂燕没抬脚,而是拦腰抱住他, 脑袋埋在他胸前,拼命摇着。 “我不去了,我不出去了可以吗,你让我留在这里……” 常鸣险些被她扑倒, 勉力支撑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已经走到一半了你要前功尽弃吗?那样的话我的心意都白费了啊……” 她只摇头, 仿佛执迷不悟相信这样可以回到过去,重头开始似的。 “听话,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明天该怎样就怎样, 不要想着放弃、不去了,你要把大半年的努力都浪费了吗?” 蔡堂燕此时的崩溃,给他的无奈甚于沉默时太多,他的心意在她眼里成了怜悯,成了无法偿还的债务,出发点被扭曲,终点也随之漂浮不定。 常鸣忽然拽住蔡堂燕,几乎是拖着她往停车库走,两个车库空了一个,其一停了钟叔经常替他开的车。 他拉开副驾座的门将她腿进去,自己钻进驾驶座。蔡堂燕一直在抽泣,常鸣只得倾身过去,帮她系好安全带。 等他也准备好启动发动机时,蔡堂燕机械地转过头,一双泪眼盯着他。她沉默,他也一言不发,扶着方向盘,慢慢将车子开出车库。 出了小区,路上车辆多起来,汇入车流时可以看出他很专注,大气不喘,偶尔瞄一眼后视镜,车子也沿着往日轨迹上了大路。 晚高峰没过,前面一段拥堵,车子只比刚起步时快些。熬过被尾灯晃眼一断,常鸣行驶与高峰相反方向,道路开阔起来,常鸣也同时轰油门提速。太久没开车,油门踩急了,蔡堂燕像被甩到椅背,心悸间眼泪也倏然止住,两手紧张抓到膝盖上。 她不知常鸣要将她带往哪里,也没有问,只见他安然开了一个小时,从城区的灯红酒绿开到带着海腥味的黑暗里。有次险些蹭上一辆超车的小货车,最后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常鸣忽然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刹车,四周是路灯暗淡的灯光,只有不远处缀了几点星火。 常鸣明显地舒了一口气,转头问蔡堂燕,“你觉得我开得怎样?” 蔡堂燕正疑惑他的举动和问题,常鸣自己有了判断,也不再等她的回答,“你说过想让我重新学会开车回答以前,我现在做到了,所以……你也能回到以前把今晚的事全当没发生吗?” 她还不了的何止那留学的百来万,更多的是他细腻的呵护、疼爱与宽容。在他面前她一直是个幼稚的熊孩子,把他亲手端来的蛋糕破坏。如今他把蛋糕修复,虽然满是裂痕,他依旧云淡风轻地告诉她,其实味道不变,还挺好的呢。 蔡堂燕几乎是扑到他的怀里,锁住他的腰,两人中间隔了扶手箱,姿势隔靴挠痒,并不亲密。 常鸣开了天窗,并把两人位置换到了后座,前座的椅子被推到最前面,他的腿得以稍作舒展,蔡堂燕斜躺进他怀里,一起裹上备用的大毯子。 “睡了吗?” “睡不着。” “想什么。” “没什么。” “说来听听。” 第119页 “……” “说吧。” “我在想,我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顺利的话,回来已经二十六七,如果还要读硕士那就是将近三十,会不会……年龄太大了?” “你还想打退堂鼓吗?” “……” “学历不是万能,但是一个好学历可以让你少走几条弯路。再说回来,女人年纪大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年纪大还没钱……经济窘迫引起的蝴蝶效应,嫉妒易怒,怨天尤人,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变了。” “钱是不好挣……那你还会继续和唐翰飞合作吗?” “不会了。” “好。” “不想听为什么?” “听吧。” “我跟他约定过……如果这是让你知道,我就单方面跟他终止合作。” “……合同还能这这样写吗,有效的吗?” “当然没写,约定而已,况且我跟他只签了一年的合同,等你出去就到期了,不会再续了。” “今年……没有亏吧?” “赚了一点,不过也没多少。” “那就好……” …… 叨叨絮絮迷糊到天明,天光照醒他们那一刻,才发觉开到了海附近,昨晚远处的灯光应该是民宿之类。说了一夜,两人俱是口干舌涩,半夜时候调换了姿势,常鸣枕在她的腿上,听到肚子咕咕的声响。 “回去吗?”他说,右腿一夜未卸,早已酸胀不堪,而微妙的表情已被通宵的疲惫掩盖。 “你不开车了吧。” “我还可以。” “我试试看这里能不能叫到代驾。” 碰运气捡到一个早起的青年,把他们载回去。 蔡堂燕把昨晚的菜热了,常鸣处理好自己拄着腋拐晃悠下楼,边吃饭的时候说:“一会记得把成绩提交一下。” 她执筷的手顿了一下,应了好。 她没料到,接下去的流程常鸣几乎次次陪同,也许是防她“作弊”,堵死了她的退路。 蔡堂燕感到淡淡的悲哀,不是因为他的掌控,而是他们渐渐成型的命运。 “你最讨厌吃什么菜?” “土豆。” “为什么?” “长的土。” “……我也土。” “你是原汁原味。笑什么,偏要人夸你吗。” “……那试试。” “你给几个关键词。” “……那算了。” “留学时候有一年我爸生意出问题,没给我生活费,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土豆,吃吐了。” “那你怎么过的?” “打工啊,洗盘子,代写作业都干过。” “代写作业?这也可以吗?” “你不要乱想,好好学习,钱不够跟我说。” “哦。” “你保证。” “好吧。” “说啊。” “我保证。” “保证什么?” “好好学习。” “还有呢?” “还有什么?” “……” 又一年燕子飞回,蔡堂燕在二十一岁生日这天许了两个愿望,并递交了签证材料。 “这次没有拳头了吗?” “先收着,等需要的时候再用。” “晚上想吃什么?” “常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等着呢。” “我一次羊肉就会流鼻血。” “……我又没说要去吃羊肉。” “你记得有年冬至,在我租的房子那,我们吃了羊肉火锅吗?” “啊。” “太燥了,我半夜就留鼻血了。” “那怎么不告诉我?” “你又不是血袋……” “还有吗,你的秘密。” “没有了。” “过期不候。” “那还有一个,我、其实会游泳的……我小的时候,还没性别意识,会跟我哥他们到江里面游泳,大点就不去了……” “你跟我说你不会。” “那不是……为了跟你一块待在岸上吗……生气啦?” “你要哄吗?” …… “这样能哄好吗?” “再来一个看看。——哎,什么时候学会咬人了。” “常先生,我也要听你的一个秘密。” “我没有秘密,你还有什么没看过。” “你……最喜欢哪个姿势?” “哟,说啥呢,没听清。” “你喜欢哪样来。” “你还看不出来吗……” “……” “这样……” “……为什么?” “感觉你全部都是我的。” “……那、反过来呢?” “那样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又没长后面。” “……也是哦。” “你想说你在上面吗?” “我什么也没说。” “成全你?” “晚上吃土豆吧。” 从残春到初夏,蔡堂燕二十几年沉默的蛰伏仿佛都是为了韬光养晦,一股深藏多年的烂漫灵动都是为了在分别前绽放,让他白发苍苍时回想这段年轻的感情,最先想起的总是日日夜夜不眠休的枕边私语。 六月底,蔡堂燕拿到赴澳签证,开始收拾行李和办理退学手续。 第120页 “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了。” “护照。” “带了。” “机票。” “带了。” “银行卡。” “带了。” …… “防水的防晒霜。” “带了。” “墨镜。” “啊!” 常鸣对照蔡堂燕打印出来的行李清单,把墨镜用红笔圈出来,“明天我们去买吧。——又干什么?” 只见一只拳头又霍地伸到他眼底下。 “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常鸣包住她的拳头,“去哪?” “游乐园。” “……好。” “我来这里好几年,都还没有去过,感觉挺遗憾的。” “我陪你。” 她像从口袋掏东西似的,又戳来一只拳头。常鸣默契地裹住,左右各一只,两个人想在练习拳击。 “这个又是什么愿望?” “常先生,你能不能像……跟表白那天一样,跟我去游乐园?” “……为什么?” “唔,大热天还穿长裤……挺热吧……” “你确定吗,我会拉着你一块走,别人好奇的可不仅仅是我了。” 蔡堂燕不带犹豫地点头,直视他的眼睛,“确定。一百分确定。” “好,我答应你。” 她裂开嘴笑,又像上次那般把手翻过来,愿望都倒到他掌心里。 次日,常鸣隐隐明白她的用苦良心,他看着左腿支出的一根不锈钢假肢,的确凉快不说,一身清爽的打扮与蔡堂燕的非常契合——她破天荒地穿了一条吊带配超短裤,肌肉健实线条流畅,蜜色肌肤在阳光下十分健美。最重要的是,她一身活力感染了他,他仿佛也回到那个健全的自己,奔跑走跳全不在话下。 “我们走吧。” 常鸣戴上墨镜,先顺路带她去配了一副,才将车开往游乐园的停车场。 虽然烈日当头,毕竟放了暑假,园里游人不见稀少,到处都是小孩子的身影与尖叫声。当然像他们这样不怕炙烤的情侣也不少。 一路上的确不少人对他们侧目,开始常鸣还略有些不舒服,但时间一久也便麻木,墨镜和帽檐底下含蓄的笑容让两人看上去酷极了,看的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排了一个叫“雪山飞龙”的悬挂式过山车,蔡堂燕研究游园手册的介绍,跟常鸣确认。 “常先生,你也可以玩的吧?” “我第一次玩的时候你还没上大学。” “心脏病、没有,高血压、没有……‘卸掉有可能会飞出去的任何东西,比如戒指,项链……’”蔡堂燕低着头正好瞥见他的左腿,“这里人好多,我们换个项目吧。 ” 常鸣拉住她,“你怕什么呢?” “我胆子小,一会怕受不了。 ”蔡堂燕软着语气哄他,“我们做个柔和一点的吧。” “你怕我被拦着不让上去吗?” “坐个旋转木马好了,头不晕也不犯恶心。” “这次是你来玩,我上不了就在下面等你。” “不行。是和你一起来玩,不是我自己。” 也不知她执着什么,拉着常鸣往旋转木马那块走。 起先常鸣在里圈,蔡堂燕坐外圈,转动时常鸣掏出手机,喊她看过来。 蔡堂燕反射性想比剪刀手,觉得傻气又放下,咧最而笑——其实比不比没什么差别,因为背光,拍出来糊成一团灰黑。 “……要不我们再玩一次?” 蔡堂燕点头,“好。” 第二趟玩下来两人都有些渴了,在休息区补了水,蔡堂燕看到别人吃冰激凌,问他想不想来一个。 为了方便,常鸣没带手杖,走了半天下来腿有些酸痛,但还是站起来,说:“走吧。” 蔡堂燕一把将他按回长凳,“你坐着,把位子占好。我去买,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得了答案后蔡堂燕揣上零钱离开,常鸣这才发觉旁边有一道扭扭捏捏的目光粘他身上——一个五六岁的圆脸小男孩直愣愣盯着他的腿,冰激凌化了一手也不自知。周围也不像有家人看管的样子。 常鸣的点头致意鼓舞了他,小男孩屁股挪过来,神秘兮兮问:“叔叔,你是机器人吗?” “……嗯。” “那你要充电吗?” 他们坐的是树荫下的花坛,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他的金属假肢反射出锐亮的光泽。 “看到太阳了吗,我正在用太阳能充电。” “好酷哦,那你会飞吗?” “我只会在夜里飞。” “你抓坏人吗?” 远处有人叫了一个名字,小男孩没等他的回答,也不做告别,撞撞跌跌往喊他的人那里撒腿跑去。 短短的两三分钟,常鸣瞥见了另一个缤纷世界的一角,他不再是成人世界的异类,而是那个世界里备受崇拜的超人,为他撕开厚厚隔纸的人,正举着两支冰激凌向他走来。 “你的草莓味。”粉红的一支塞给他,蔡堂燕坐到他身边。 “你的是什么?” 蔡堂燕早迫不及待舔了一大口,唇周都是一圈奶白色。 “你想尝尝吗?” “好啊。” 她忽然整张脸凑过来,帽檐交叠出淡薄的阴影覆盖住他的眉眼,她轻轻啄了他一下。 第121页 “什么味?”蔡堂燕坐回去,状似若无其事地吃自己那支,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没吃到,再来一下。” “试吃结束了。” “那就开始正餐。” 蔡堂燕跳起笑着躲开了,“别人都看着呢。” 一日下来,精疲力竭,蔡堂燕主动请缨,小心翼翼地开车回去。 “这距离能超过去吗?” “你得加点速。——哎,慢慢加,别一下子踩那么多。” “哦……可以回原道了吗?” “回吧。——先打灯啊。” “忘了……” “你的交规怎么考过的?” “……考神附体。——我紧张就会忘啦。” “严肃点,开车不是小事呢。” “哦,好的,常教练。” “……叫师父。” “师父——” “——泼猴,看路呢,快压实线了。” “……” 磨蹭一路回到常鸣家,肩膀肌肉绷的酸涩,堪比重走游乐园。 两人冲凉过后,达成席地就餐提议,搬走茶几,沙发前铺上一张干净的毯子。 天气炎热,加之一日疲劳,蔡堂燕和常鸣均是提不起食欲,只摆了些水果、盐水毛豆和打包来的熟食,另备一大瓶鲜榨西瓜汁。蔡堂燕喝酒的提案被常鸣否决,理由是明日要搭飞机,还是保持清醒为好。稳妥起见他还每隔五分钟调一个闹钟,并叮嘱明日钟叔准时来接——蔡堂燕与他说好,明天自己走,不要他来送。 “等下看见你,我怕一冲动就不走了。” 她兴致缺缺喝了一杯西瓜汁后,躺下来拈着一夹毛豆望着天花板说。 常鸣不打算走动,连假肢也卸了,穿一条居家棉质短裤并排躺在她旁边,他们脑袋外面的茶几摆着吃食。 “好。我让钟叔送你。” 常鸣没有犹豫答应了,她怕自己冲动,他更怕是他先守不住,这次只要他妥协,蔡堂燕定然会不作多想地留下。那一切都将成泡影。 蔡堂燕把毛豆咬进嘴里,唆掉汁后吃掉豆子,丢开豆荚,用湿巾擦了手。 “灯关了?”蔡堂燕捡起遥控问。 常鸣斜了她一眼,说:“好。” 只有月色从玻璃门漫进客厅,在毯子上投下一方白幽幽的光亮。 电视机播放着热门剧集,但两人谁也没在看,屏幕闪动让光线变得刺目。 “电视还看吗?” “不看了。” “好。” 蔡堂燕连电视一并关了。 她悬到常鸣上方,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消化完了吗?” 常鸣为她的问题不禁发笑,“干什么?” 蔡堂燕支在他胳膊两边的手臂渐渐弯曲,上半身轻轻伏到他胸膛,“这样……会压到你吗?” “你又没多重。” “那这样……” 蔡堂燕两手卸了力,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但常鸣断了一条腿,她的右腿不得不搭在地上,反倒分担了一点压力。 “会不会压到你的胃?” 常鸣感受后说:“不会。” 蔡堂燕放心地侧头枕在他的锁骨边。 “燕子,”常鸣忽然一改方才轻松的语调,沉声说,“出去了就好好读书,其他的事不要想,该吃的吃,该用的用,不够钱用了就告诉我。” “你说过了的。” “打工的事量力而行,当做体验就好,不要奢望能挣多少钱。你现在是学生,任务就是学习,等以后毕业了,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让你工作,轻轻松松当学生可能就这么几年了。” “好。” “你是合法出国的,记着大使馆和报警电话,遇到什么不测一定要报警,不要忍气吞声。——当然最后永远也不要用得上,希望能平平安安的。” “好,记住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或者给其他朋友,不要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酒吧、夜店这种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实在要去尽量跟多几个信得过的朋友一块去。” 两人同时沉默了,不可避免地想到初遇的地方、见不得光的身份和不可言说的秘密。 “……好,我尽量不去。” “还有——燕子,你还年轻,人生路那么长,走错了一步,那就绕点远路,天大地大,总能回到原来的道上。” “如果我回去了,还能见得着你么?” 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听完愣了一下,低下头,抵着她的脑袋轻声笑了。 “……我只有一条腿,还能跑得快过你?” 她抱紧他的腰,支起脖子寻找到他的唇,直接而热切地吻了上去,常鸣如同她挚爱的一首诗,每一个吻都是一句声情并茂的朗诵。 蔡堂燕里面没有穿内衣,身体弧度与他的紧紧贴合,随着常鸣的喘息一起一伏。 常鸣如往常那般翻身而起,把她压到身下。蔡堂燕抵住他的胸膛。 “能不能……”她撑起脖子吻着他的耳朵说,“能不能不从后面……” 常鸣愣了一下,说:“好,换你上面。”他揽着她又翻过身,让她跨坐在他腰上。 【河蟹爬过保平安】 常鸣正式醒来,身边已经空了,远去的车声仿佛只是在梦里出现过。他关了空调,拉开玻璃门赤脚走出门廊,清晨外面只是比屋里稍暖,得益于周围的绿化,院子空气宜人。 第122页 忽然想到什么,常鸣腋拐支在玻璃门边,席地坐到木地板上,摸了一下,纤尘不染,的确很干净。 他平躺下来。土地的凉意通过地板往上送,除了稍微硬一点,躺这里的确很凉快,总体舒适度不是沙发所能及。 难怪她喜欢躺这里。 常鸣的视野被一分为二,一半天空一半天花板,在他这是是不能常看到飞机,她想象她离开的样子,大概又是那样子与这间房子道别。 常鸣不由半举起胳膊,向天空摊开手掌,食指与中指抽筋般动了动。 熏风醉夏,蛙鸣蝉噪,他的燕子飞走了。 ——全文完—— 下一个坑《好春光》盗贼小狼狗x眼盲大姐头的故事,有兴趣欢迎提前收藏,会尝试一下甜一点的风格,但不一定会成功…… 感谢投霸王票的各位: 阿董小宝、宝贝乖给你糖吃、肥妞妞、向光、huuuer、翔的海鸟、我是小仙女、日暖风和、哒哒么、阿P、20946196、申言、姚杰克、19718506、闻音、黑柏、Echolory、上善若水、安之、阿黑 ——这里是彩蛋—— 常鸣的时间以蔡堂燕的离开为刻度。 蔡堂燕离开的第一年…… 蔡堂燕离开的第二年…… …… 蔡堂燕要回来的这一年…… 她告诉他,想要去美国读硕士。 常鸣愣了一下,说需要钱尽管出声。 那边说应该不用,她的成绩也许能申请到奖学金。 常鸣说好。 之后时间便回到原来的样子,按日历走。 围峰山的景区开业后,吸引了不少对农家乐有兴趣的城里人,常鸣顺便拿下附近一片地,造了人工湖,供休闲钓鱼,湖旁开一间农家乐请人管理。因靠近景区不愁客源,他只有空时候过来看看,大多时候来这边钓鱼,一坐就是一下午。连谢雨柏都挤兑他过得是老年人生活,懒不说,主要没有性生活。 常鸣戴着墨镜仰躺在竹制躺椅上,偶尔晃一下椅子,没有理他。钓鱼竿架在湖边没有动静,好一个天朗气清的初秋,可惜旁边多了一只聒噪的夏蝉。 后头传来伙计的喊声,“老板,有位客人找你。” 紧接着像是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 常鸣还未回头,谢雨柏阴阳怪调地哟了一声,“什么‘客人’啊,还不喊老板娘。” “常先生……” 常鸣起身的动作做到一半,忽然又僵硬地放弃了,坐在躺椅边缘扶着额头,佝偻着腰。 ——这里是番外—— 一 蔡堂燕结婚那天,从宾馆出的门,伴娘们都是她留学时的同学。 堵门的时候首席伴娘霸气地吼道:“新娘说了,要把《蝴蝶梦》开头三段一词不漏背出来才能进。” “我给红包行不?” “十个红包允许错一个词。” 新郎在外面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背诵起来,明明是一词不错、停顿到位,屋里人还是乐成一团,笑到牙软,跟他的背诵内容无关,只是婚礼的喜悦挡也挡不了。 二 常鸣小孩三岁,已经会一言不合就撒泼滚地板了。 这天吵着要买宝马无果,拉开玻璃门就在门廊上打滚。 “你给我起来,”常鸣用手杖戳戳他屁股,“学什么不好学你妈滚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