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是个毛绒控》 第1页 《道长是个毛绒控》作者:文云木【完结】 简介: 雪豹妖艾叶,生得毛蓬圆滚,生性懒散,为避夺王之战,下了此生最大决意: 下人间避世,待玩够了,再入镇妖塔挨镇躺平! 初入世第一天:结账徒手劈银锭,轻功平地蹬屋檐—— 路人惊呆:“少侠好身手啊?” 直接就被路过的除妖道士绑回观里。 准备就地摆烂摊时,抬头竟见着个白发冰肌,眸含薄烟的小道士。 艾叶撒泼:“诶?你们这儿怎么妖还能当道士的啊?那我不挨镇了,我改主意了!” 顾望舒提起那毛绒后颈:“哪儿来的瞎眼狗。” “……” 从此清冷若天泉水,朦胧似瓦上霜的无情道长多了一项兴趣:给妖束头。 艾叶一眼就对顾望舒倾心。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怎奈顾望舒心如磐石,怎奈自己根本不懂凡人,怎奈原来…… 白日阳光直射,他会刺瞎 寒冬腊月太冷,他会冻死 冬日暖炉过旺,他会热死 拥抱劲儿过大,他会勒死 对凡人示爱真的好难啊……【瘫】 *死缠烂打雪豹妖x迟钝傲娇毛绒控道士*1v1、情有独钟,双向救赎,为爱做受代表人物、互宠,甜甜虐虐、大后期有重生,he *艾叶主受,顾望舒主攻。流水的席,随时可翻。 *** ——“所以说,你的本体到底是个什么。” 艾叶得意一笑,放了他的手在头顶:“给你看个东西!” “……!好软!”rua之。 “诶!这是我耳朵!不是泥巴捏的玩物!揪、不、下来!啊!别扯啊!!!” 内容标签:强强,灵异神怪,情有独钟,东方玄幻,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望舒x艾叶┃配角:冯汉广x姚十三┃其它: 一句话简介:喂!别rua老子耳朵! 立意: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第一卷 :秋不长 第1章 归属 秋日雨后混杂泥土草香,金桂落花融金,碎铂似的蒲了满地。清晨崖间山雾朦胧,远峰皆成了仙境间一笔带过的水墨。 木屋的窗缝微启,泥草清香与桂花甜腻幽然飘香,顾望舒于其间难捱地挪了挪身子,一夜过去,还是多少反寒发冷的。 身旁沉睡的艾叶带着豹妖机警的本性,或是早已患得患失的不安,即便微弱的动静都能片刻清醒,下意识地翻身将人捞回怀里。 “冷……?” 艾叶闭着眼,问得迷迷糊糊,倒像是梦呓。 窗外除了鸟鸣,树曳,再无它声。与世隔绝的绝壁崖顶木屋,恬静与寂寥下,是只余二人的最后归属。 “你把被子都滚身子下头去了,我能不冷?” 艾叶耳廓一抖,听着这股冷漠寡淡的声儿,蓦地睁眼。果不其然,怀中人一张雪白如霜的脸阴沉得发青,揪着半边只够盖肚子大小的被尾,只用一双似藏雾的灰粉细眸盯着自己。 旋即嘿嘿一笑,低头缩进顾望舒胸前,用一头软白细腻往他怀里蹭了蹭,再抬首时,滴溜溜滚着的桃花眼乌黑晶亮,干净无邪,撒娇似的蹭着他的下巴,喉咙里咕噜噜发出猫似的喉音。 “要什么被子呢。”他眯眼调笑道:“我不比那个实用,故意压走的。” 言罢身子一抖,幻化着甩出条极长且粗壮的毛绒绒雪豹尾巴! 却是比普通的豹尾长的不是一点半点,随随便便招摇着将顾望舒从头到脚盘着圈裹了个紧,只露了张脸容他喘气,还能顺带一拽把人扯得再近些。 艾叶的体温总是比他高许多,温温暖暖温柔乡。 顾望舒无奈叹气,却颔首偷偷奸狡一笑,三两下挤出手来扒着卷在自己颈间的软毛,猛吸了一大口! “嗯~软和。” 鼻息反倒撩拨得艾叶尾巴根儿发痒,粟地一抖,翻着眼从胸口的位置抬头看着埋在自己长绒下,一张餍足焕然的脸。 他抽出手摸摸了自己的头。到了秋末便是生毛养膘的季节,皮毛一天比一天蓬松,就算是人形下的头发也跟着生长得迅速,一层层盖掉夏日发灰的土色,愈发的白亮绵软,漂亮起来。 顾望舒撸了会儿,反手拍拍把自己勒得紧的尾巴,示意他放开,问道:“今儿吃什么,饿了。” “那你得看我能逮到什么。”艾叶仰着脸,轻声笑道。 顾望舒坐起身,简单将头发一盘,随便取根木簪固定了,摘下挂在一旁的玄青道袍披在身上,不忘回头亲呢吻上艾叶额头,语气却是肆意洒脱,命令道:“别再抓兔子了,改明儿山头兔子该遭你抓绝了种。连吃半月,我都快成了兔子。” “什么呢,这世上就没有比兔子更好吃的东西!”艾叶倔着身从榻上骨碌过来,四仰八叉甩着尾巴,有意无意抽着顾望舒的腿,讨笑说:“我吃了千年都吃不腻,你这才半月!你以为兔子那么好抓呐,还要我蹲在洞口瞪圆了眼才勉强捕得到。哎呦……怕不是腻了兔子,是腻了我。” 顾望舒最拿他这幅笑脸耍赖的模样束手无策,明知他是故意扮弱邀功,就凭他这可呼风唤雪,驾云御风,日行千里,冻湍河,凝落雨,四大法门皆束手无策,为他一击粉碎的比神大妖,莫说抓个兔子,他就是大手一挥平了这山头,都不足为奇。 第2页 可当下他顶着头软绵绵的长发,摇着条毛绒绒的尾巴,看着就手痒。再是副恬不知耻的懒散模样,他都觉得可爱,想揉,想……欺负。 “起来吧,帮你把头发束上。我随后去太阴星君的观上燃了香,清灰,你寻完吃的就等我回来,给你料理。” 艾叶不乐意似的摇摇屁股纳了尾巴,朝他举手,故作姿态道:“那你拉我起来。早说要起早呢,昨儿那么拼命干嘛。我腰酸,膝痛,爬不起来!” *** 顾望舒天生月人身,眉目幡白,不染杂色,一双瞳仁也是埋着雾的灰妃。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说是不详,妖祸,倒是早便适应。不过目弱见不得光,终身白日撑伞,直到遇见艾叶之前,甚至像个夜行的怪胎,连房间的窗都要用黑纸遮严。 他打密林间撑伞出来,老远就看见崖畔老桂下的凉床上,艾叶正补着觉,睡得迷迷糊糊,白花花一坨躺在上头,身边儿好像还躺了个什么黑乎乎的胖子。 不由心生古怪,既然都是避世隐居在这儿了,他哪儿来的什么客……吗? 靠近觑目一看—— 好大一头青面獠牙的野猪!!! “我……艾叶!你他娘的!” “嗯……?”艾叶闻声先是抽了几下鼻子,嗅得熟悉气味,再迷迷瞪瞪揉了揉眼,坐起身踹了脚七窍流血的野猪。表面干干净净,里头估计早被他捣碎了内脏。 “是你说的不想吃兔子了,那就换个口味啊。” “这玩意儿你收拾啊!”顾望舒气得头顶冒烟。 “说好的我捕猎,你料理。怎还带全推给我的?” “我……!!!” 两人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算把一整头成人大小的野猪简单分解,不过光看堆成山的肉,就知道肯定会浪费大半。艾叶仗着尖爪锋利,三下五除二扒了整块猪皮下来,清洗干净后铺在凉床上晒干,说是要待到天寒,也好给你这怕冷的身子缝张披风。 再也累得没劲儿好生料理,顾望舒只把野猪肉随便切成小块丢进锅里一蒸,简单吃上几口。不过期间剖猪的时候,艾叶忍不住肚子饿,本性难移地背着顾望舒偷偷往嘴里塞了好几大块生肉。 “这样活着,真挺好的。” 顾望舒立在老桂下,仪态清朗,孑然孤清,洋洋洒洒伴风的碎花落在伞面,放眼前方无垠众山,银杏季满目金黄。 艾叶倚在他头顶树上一根粗枝,垂一只脚摇晃出逍遥自在,伸手将手中喝到一半的自制桂花酿递给他。 顾望舒随手接了,大口下去暖了胃肠。 二人觑目一并向长空,黄昏下晴朗空中似有一团异样云雾盘踞不散,正是以妖王之身封印的妖门。如今妖王妖力大减,再难封印,理当更迭新王,否则如此拖拉下去,妖门早晚大开,其间千万鬼煞若是泄漏,人世怕是要被吞个彻底。 可妖王养有九子,却唯一位可登妖王之位,前提是要将他其余八位兄弟缠杀至死,吞下八人修为,才有足够妖力与能力登王,封得妖门。 顾望舒刻意转开视线,看向自己身旁这个眯眼懒散,只顾喝酒嗅花的傻子。 他也只是不久前才知道身边这成日缠着自己撒娇卖乖的傻乎乎大猫,竟然就是妖王的第九子。 世难两全,正是如此。他不能放任人间亡了,那妖门便开不得。可若要封印妖门,那艾叶就必须为妖炉鼎,成全九子中最强悍的妖登妖王,再封妖门。 于是即便破除万难逃离凡世,在此隐居,说好的共度余生,其实也不过随时没有明天的镜花水月罢了。 艾叶从树上一跃而下,躺上凉床啪啪拍着旁边空位,示意他也过来。顾望舒总拿他那满脸天真的笑没办法,好在黄昏后的阳光不再刺眼,树荫足够,也就收了伞,一并随他仰面躺在凉床上,伸出半只胳膊给他那软绵绵的脑袋枕。 艾叶随即转过身朝他,一双乌黑的桃花眼油亮晶莹,能将心事全都坦诚的一览无遗。他粘人地环上胳膊,把自己往怀里再蹭了蹭,抬头笑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着我的时候吗,一脸严肃,嫌弃得要命,还要拔剑杀我。” “分明是你这登徒子上来就口出不逊,张口闭口说人漂亮。”顾望舒摸着他的头,不自觉地低头吻了头顶,再蓦地笑道。 “可你就是真的漂亮,凡人中哪儿有长成你这般模样的,第一面就觉得你当是我的猎物,是我的东西,大抵就是什么……一见钟情?顾望舒,你可知我追你追得多难啊,处处讨好,主动献身,投怀送抱!诶,老子可是大妖啊,呼风唤雨的大妖!怎能屈居……” “看吧,你都承认了,是你主动。”顾望舒笑得打颤,“不是我强迫,是你愿意。” 艾叶顿时羞得脖子都跟着脸一般通红,忿忿倔着吃堵地翻了身,怨道:“烦死了,说不过你。早知道你这人白面黑心,当初就不该招惹的!” “好好的,又生什么气。” “气我自己看走眼!” 顾望舒忙拍着他的背,咯咯笑道:“那你要我怎么办,你看走眼,可不是我的错。如今栽在我手里,也得忍着。” 艾叶霍地扭回头,邪佞一笑,道:“那你今晚让我在上边,我可就开心了。” 顾望舒再伸手一把将人搂回怀里,轻轻抚着炸毛大猫的头发,在他耳畔轻语:“不、可、能。” 第3页 ——“困了就睡吧,我会抱你回去的。” 一阵微风卷漫天飞花,于是醉了花香困倦袭来,艾叶在那般轻柔的安抚下渐渐模糊了视线与感知,只在迷离中喃喃自语。 “真没办法,只怪我太喜欢你。” “我太喜欢你。” “喜欢……你。” 冷风到底替代了身侧人的温热的体温,艾叶缓缓睁眼,泥土味混着桂花甜香总会引人入梦。 他没有动。 只是兀自一笑,却见灰白睫羽抖下一颗泪。 “又……梦到你了啊。”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躺在土堆上,散漫地翻了个身,抻了个懒腰,再将头贴在高石碑上,撒娇似的蹭了蹭。 “我是睡着了,可你为何还没来抱我回去。” “顾望舒,说话不算话。” 他渐渐将自己卷成一团,在这金黄飘雨中,把脸埋进双膝,紧紧靠着坟冢,就像他曾经如何紧紧拥自己入怀一般。 唯有两肩颤抖着微耸,隐忍着无声悄然。 七百多年了。 凡人怕是十辈子都要蹉跎过去了。 可你怎么还没来寻我啊。 怎么还没来……带我回去。 顾望舒,你再这般,我可就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篇倒叙~ 欢迎各位点开!恭喜您喜提宝藏文(其实练手文嘿。。) 全文作者存档几乎完结,请放心使用! 10万字往后文笔会流畅精致许多呦,第二卷 以后塑造步入正轨,绝对不会让各位失望! 另外高亮! 序章后为了引艾叶心绪这里本还写有三章引的! 但是觉得会耽误入主线剧情随意作者列表里另开了一篇《秋不长引》 看到这里感兴趣可以去看一下!1万5的篇幅! 第2章 入世 大昭纪年,元和三年。 南吕已半,柔风甘雨。蜀中人稠物穰,鸾飞凤舞,是一派祥和。 艾叶摇扇闲逛,闻和风习习,吹动河面水波粼粼,吹来对岸歌女清吟。他着一身花白色长袍,戴了顶遮面的斗笠,只身孤影的在车水马龙间穿行。 没有什么目的,反倒是满眼新奇,怎说都是第一次步这凡间,好一个目不暇接。 想自己两日前还躺在滔天的血泊中,挨亲哥揍得浑身骨头都是碎了的疼。妖界是真的一日都待不下去了,九子相争王位,日日打得不可开交,保不齐什么时候真就没了命!我走,我打不过,走还不行! 早知道人间这么好玩的,何必赖唧唧缠着昆仑雪山不出,非得挨上亲哥一脚踹掉半条命,才肯下山! 不远处说书先生拍了几声案板,四处散落的百姓立刻涌了过来,推挤着肩膀,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听说这逸君台的说书先生讲得可好了!还不赶快去占位置!” 艾叶慌忙伸手扶住斗笠,思绪打断,在人群中被撞来撞去的,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案板再撞三声,就听那先生清了清嗓,开口道:“上次讲了益州的冯小将军,这次不如我们来听些镇妖的故事?” “——好好好!!!” “——快讲来听听!” 艾叶脚下一滞。 “话说那京畿的洛安山上,有座道观,名唤清虚观。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这座观和别的道观不同,它建成也不过二十余年,可却是镇了三千劣妖在下呐!” 艾叶在原地又跟着人群挤了几个来回,略微有些发恼。听了这话,眉心一坠,发力剥开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在力气大,不一会便挤进茶肆里,寻了个不打眼的角落了座。 “诶这位爷,咱要点啥子?” 就算再是角落,店小二也是鹰眼。艾叶环顾了圈四周,不假思索地指着不远的一桌平凡听书的人说: “要跟他们一样的。” 店小二回头看了眼,见对面那桌刚好提的是壶好茶,立刻眉眼带笑的响亮喊了声:“好嘞爷!给这位爷来壶盖碗普洱,再来盘桂花糕!” 艾叶斜倚在椅子上,斗笠压得很低,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只无所事事的摇起手中折扇,还能多少缓缓闷,纾解些初入世,四六不通的心虚。 茶肆里畅叫扬疾,人生鼎沸,虽坐得远,也丝毫不影响他听书的声音。 耳力好,有时确实很有用。 “创立清虚观的顾老先生,可真是位活仙人啊,相传他年纪轻轻就修成大气,一生降妖除魔救人无数,最后为了给那些妖魔们困在个永无翻身之地,便建了这清虚观!” 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台下一种也听得热闹,铜板叮当丢进面前铜盆,更是给这老头儿上了劲儿。 “清虚观里有座十八层高塔,名曰镇妖塔。里面虽镇三千妖物,却是一丝妖气都泄不出来。那些妖物在里面日日为恶业赎罪,生不如死,据说从每到夜半,都能听到凄凉惨叫!” 艾叶抿了一口茶,暗道了声,好茶,就是这故事有够扯的。既然都镇下去了,哪还有妖鬼能叫出声,传得出来? 没意思,还是没意思的很。 不如茶水香。 “这清虚观里,顾老桃李满堂弟子上千,可亲传弟子却只有四位。其中的两位啊,大弟子顾长卿,以及二弟子,人称寒川泠月的顾望舒!” 第4页 说书先生狠敲了桌子一把,压低声音故作玄虚道: “大弟子顾长卿在众妖眼中简直就是无常厉鬼,他不仅擅长捉妖,还会亲自着手审妖,妖无论为自己百般脱逃,或是以男色/女/色/诱惑,都没法逃过他无情残忍的审判呐,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上辈子造的孽都招出来,求着他高抬贵手!” “再说二弟子顾望舒……” 这人再饮了口茶润了嗓子,阴险笑道: “据说,他可是半妖之身呢。” “——什么?” “——怎么可能啊,清虚观是出了名的降妖的之地,怎么还能收流着妖血的人做弟子,净是瞎讲!” 底下人七嘴八舌的又噪了起来。倒是艾叶听到这儿,不由来了兴趣,随手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一股桂花香自舌尖而下,还未咀嚼便化在唇边,唇齿留香。昆仑雪山下来的妖,第一次吃到这种口味的食物,味蕾刺激得连眼都瞪大了几分! 说书人赶忙又敲了敲桌子,扯高嗓门喊道:“在下可是句句属实啊!我几年前去清虚观求道的时候有幸见过这位。那可是个月圆风高夜,不知怎的偏偏就是那晚,在下一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便想着干脆出去吹吹风……各位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啊,到底是什么”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说书人倒是会吊胃口。 说书人开始收紧嗓音,慢悠悠的讲着。 “顾望舒他可不是个白日里谁都能见得到的主,行踪隐蔽得很。也不知道那天我算走运还是倒霉……” 下面人也跟着他的声音渐渐紧张起来,竟一片鸦雀无声。 “正见他在圆月下背身而立,身旁映一圈妖气!而以木簪束着的,竟是一头白发!” “噫………” “这还没完!我本是惊得大气都不敢喘的,那妖人却能察觉到我的气息,扭头过来,那一双招子,血红血红的啊!定是刚刚害过人命,噬血啖肉!!” 底下人窸窸窣窣的开始交谈,怀疑真假,表示害怕…… “喂,不是听说顾望舒那寒川泠月的名号是因他长相精致面如敷粉,却又武功刁钻了得,为人冷酷无情而来的。说什么妖人呢,若真是妖人,被你一破书生撞见本性,怎还能让你跑出来!” 不知哪个明白人扫兴插了一嘴,可把说书人气得七窍冒烟,又不好发泄。 说书人灵机一动,顺势尖声道:别看我现在只是一口伶牙俐齿,但我前些年腿脚可是灵巧着呢,那还不赶快回身就逃啊!见妖人没追得上来,我可是连夜收拾行李快马加鞭跑回蜀中,一刻也不敢多留呀——” “咣——!!!” 门外忽地传来声巨响,茶肆的大门被一整个劈开,瞬时间尘土四起,细雨倒灌,一屋子人如池中鱼般吓得尖走乱撞,连那说书人都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艾叶也被吓得串一激灵,却还是很快就缓了过来,挑着个眉颇有余兴的捂住斗笠,伸着脑袋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滚滚烟尘还没散去,一株利箭嗖的刺到说书人正头顶的梁上,吓得这表面君子原地瑟瑟发抖,差点尿了裤子! 烟雾弥漫间,就见一位穿着红金色高功服的道士,脚踏仓皇失措的听客头顶,没两三步便蹬到说书人的面前,一脚踩着桌子,还没等老头儿看清,手里一把桃木剑鞘已然逼在他脸前! 众人乌泱泱的往外冲,却不想什么时候门外也围了群身着玉白道袍气势汹汹的持剑道士,吓得更厉害,一个个叠罗汉一样挤闹在里面。 “都给我安静!” 这为首的红金衣道士低吼一声,底气十足,像是施了什么法一般久绕空中。下面一群无头苍蝇立刻静了下来! “你……你谁啊!这光天化日…的……你……胆……敢…”说书人吓得跟个筛子一样,磕磕巴巴。 “我?你不该认识的吗?话本讲的是个精彩,小道不就是清虚观亲传大弟子,你这张贱嘴里那妖人顾望舒他大师哥,顾长卿!老先生,您这话本讲得可好,小道我来益州半月不足,满城人尽侃谈我师弟丰功伟绩,原本平平无奇一人,倒在这儿千里之外的益州成了什么风云人物,实在是不得不登门拜谢么?” 道士眉眼锋利,鼻骨高挺,身高马大,颇有些边境异族人的貌相。 “这……顾长卿不应该在清虚观里吗,我这里可是蜀中……你骗,骗谁呢!” 艾叶一听这名字,斗笠下一对儿乌黑的眼仁乍然一亮,聚精会神地盯起这出好戏。 “不信?那好办啊,我这就切下你的脑袋,送你去跟阎王问问。刚刚杀了我的人,是不是叫顾长卿?” 顾长卿衣上银饰还在叮咛作响,就好像无常鬼索命的铃。眉毛斜竖,道貌凛然地正色道。 “别别别,道长,别啊,这……” 自称顾长卿的道士冷笑了声,说:“你在这慷慨激昂,口喷唾液的无故造谣我师弟时,可没这么结巴!” 顾长卿转身面向众人,沉着嗓子威胁道:“我师弟若是有半滴妖的血在身子里,我都会第一个杀了他,还轮不到你们这群无关之人在这用嘴审!” 众人早就被吓得不轻,再加之顾长卿这命令式的问候,谁还喊出声了? 艾叶瞟眼看到旁边人甩一沓铜板在桌上,慌乱的跟店小二道了句,不用捡了,便匆匆离去。 第5页 店小二倒也是敬业,明明和众人一样吓得脚软,却还知道收钱道谢。 艾叶赶忙也唤了小二过来,学着那几人的动作,照猫画虎似的丢了块碎银锭子,摆摆手,也说了句,不用剪了。 然再怎么说这块银子也过于大了些,小二被这架势搞得有点懵,惊恐发出问来:“爷?您这……” 艾叶思忖片刻,伸出手,冲那碎银一指,竟凭空生出一道银光来将那银锭劈开,一分为二,取了其中一半在小二面前晃晃。 “麻烦。这回总行了吧?” “……” 店小二哪里还敢应声啊,身后是个狂道士使剑抵着人脖子,身旁又是个会使 妖术徒手劈银锭的奇人…… 顾长卿乜着眼,看说书人跪在自己面前不停的念着,再也不敢了求道爷放我一命吧求求了,却只觉得越发的烦躁,一张鬼话连篇的嘴脸越发恶心。 他顾长卿这辈子啊,最烦的就是嘴贫的人。 顾长卿挺手逼剑,手中剑虽未出鞘,但光是雕花镶玉的桃木剑鞘就已经够吓得说书人半死,老头儿走投无路,不知所措时,顾长卿腰间一颗古纹寻妖铃,忽然传出微弱却清脆的响声! 如水滴琉璃之声,微弱到常人很难察觉。 顾长卿神色一凝,是有妖气! 虽极其飘渺无依无寻,但却能如此完美的隐匿在人群中…… 不可小觑! 只是隐匿的再仔细,也逃不过我法眼! 他抬眼怒目瞪着那说书人,吼道:“今日算你走运,砸了你的场子而已。下次要再在益州城内听得你讲这种胡乱污蔑人的东西,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话落,一脚踹翻了说书人那黑木的桌子,桌上的墨水书简和赏的铜板摔了满地,说书人连滚带爬的向后连爬了十几步。 顾望舒收起未出过鞘的佩剑挂回腰间,大袖一挥,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勾手召那身后一群持剑道士一同离开,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泥水。 说书人跌坐在地,正了正头上儒巾,魂不守舍的好像丢了三层魂。只是他心里也明镜,如若来人真的是清虚观的顾长卿,那他就只能自作自受,活吃哑巴亏。 如果说朝廷稳的是人心,军士保的是江山,那这清虚观,守的就是人间。 人妖两界本就是纷扰不断,自百年前演发得愈发严重,总有妖物不断伤人取灵,修炼真身。人间江湖修士前赴后继,与妖竭力抗衡,斩妖无数,却因有些修为高些的妖物,折损了几条修士的命换来的成功,却总会有因斩不断其七魂六魄导致妖重修人身重归的事件。 培养一位修士并非易事,本身有慧根的人就不多,更别说觉醒,培养,再到能上猎场。 直到二十余年前,清虚观老祖师顾远山借天神之荐,得一枚上古石母,加以自身旷世强悍的修为为引,设下了镇妖塔禁术,压制得困妖修为全无,不需再折人以命换命似的去伐妖,而妖只得在镇妖塔中忍受地狱般煎熬,永世不得翻身。 顾长卿追到街面上,环顾了几周。四处气味混杂噪音不绝,肉眼根本不见哪里有什么妖的影子,然并无一分慌张之意,只是沉下口气,半跪于路中央。 跟在后面的白衣小道们见状立即在他周身围了一圈护法阵,一时间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被堵了个满当,四周怨言与疑惑声不绝于耳。 这可是益州主街啊,就这么当道拦着确实不是回事儿。 顾长卿右手抚地,左手攥着刚刚响铃的那颗寻妖铃,心中默念了几分法咒,便见一道金光从寻妖铃处流出,顺攀着他的臂膀蜿蜒而上,再顺着右臂流出,灌入大地中去,色泽愈发减淡,最后直到模糊得难以查寻。 宋远从阵中走出,站在他身后,蹙眉看着这失了色的灵气,倒提剑柄拱手,恭敬提了句:“大师兄,这妖力如此之弱,一看就是个低阶的废物小妖,追踪起来费力不讨好的,要不……咱就放了这一只?” 顾长卿起身收回法术,目光还向着刚刚灵力流向的位置,嗓音低沉浑厚,神色不悦的回他道: “即为低阶小妖,为何偏要隐于市井之中?怕是有所企图!现在不捉,怎么,等以后它修行进阶时,再去费更大的事,再折几个道友去抓?” 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张朱砂黄符,掷向半空,那黄符竟自行飘飘忽忽地向着个方位吹飞而去! “愣着干嘛,还不快追!” 宋远听了这话,不由自行惭愧了几分。他跟在顾长卿身侧近十年有余,至今还是会被他的固执认真给惊到,真是感叹佩服的同时。 又觉得这人挺可怕的。 从小到大,顾长卿无不是每日听学练武风雨无阻,勤勤恳恳,功成不居,是心怀大志之人。 不同于老祖师其他几位亲传弟子,他顾长卿就是天生领导,天赋圣人。 宋远忙道了声“是”,提剑追了上去。 第3章 困妖 艾叶颠着碎银从路边弄了杯甜水,边逛边挖着吃。这道路两边新奇的玩意儿,好吃的点心不少,他一个只在雪山里头蹲着,没见过世面的妖,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看为好。 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甜水,蜜糖样的甜直叫人上瘾,根本停不下嘴。只可惜眼看见底,便使劲吸了吸鼻子,想寻下一个美食去。却不想这一下,莫名嗅见了什么,顿时连五官都挤到一起,面目扭曲。 第6页 有时候五感太好用,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空气中遥遥混着的几分咸腥黏膩之气,在这花红柳绿中散发着恶臭。 是死人的味道。 艾叶心里暗骂扫兴,才刚堆起来的食欲一扫而光。 随手丢下手中舔得干净的甜水瓷碗,艾叶平地起跳,直接跃上屋顶,脚力之快,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儿。倒是给周围那些看到的路人商贩惊掉了下巴,纷纷目瞪口呆的叹了句:“大侠好身手啊?” 益州不愧为蜀中第一大州,人口稠密,物产丰富,加之听闻这边的镇守将军治理有方,富饶热闹得堪称第二个小京城。艾叶在这红瓦飞檐上毫不费力的穿梭飞驰,似一把离弦的弓箭,衣袍在风中翻涌滚动,猎猎作响。即便如此速度,还能余心腾出一只手来稳着自己的斗笠。 益州城西接蛮地,常年重兵镇守。黑骑铁兵的益州军,只提名讳便可使蛮人闻风丧胆,自然这城门,也是由两道玄铁重门,加之灰石垒成四丈高墙而成,暗红色益字于其中幡旗摇曳。可谓是飞鸟难渡,水火不侵。 但就在这排灰黑色巨物面前,即便是会让人产生退避三舍的压迫感,艾叶却也毫不在意的,在斗笠灰纱下,挑起蔑视讥笑。 就见他脚底借力,翻了个迷幻错综的步子,轻松地躲过城楼上巡查守卫,一跃而过四丈城墙,极速施法,周身似有冷光若若,大袖簌簌抖动,踏风而行,直奔深林而去。 哪有什么大侠能使出这般御风而行啊,这手段,非仙即妖魔。 艾叶,如其名,艾叶豹妖。 是本形尾长于身,通体灰白,神驰灵迈,一日千里。 无人知晓他从何处而来,只道不是这中原之地产得出的妖物罢了。 艾叶一路顺着死亡气御风,也在余光瞥目间注意到身后一张黄符,跟了他一路。 从益州城往外,过了城门,一条官道往西,再出不远便是那崇山峻岭沼泽遍野的蛮荒之地了。渐行渐远,车路愈窄,也便渐渐没了人烟气。 还能有胆行在这条官路的,不是背箭的猎户,镖师护行的商队,也就是被流放的官员流民了。 艾叶顺着气息越过几座山头,最终在片野竹林子里缓落了来。周遭血气混着湿润山雾,浓得就像刚下过一场血雨,将整个人都腌成血腥味的。艾叶用衣袖掩口鼻,强忍着喉间的干呕拨开竹叶枝条向里走去。才行两步,蓦地停了脚步。 眼前一片竹叶,不知从哪儿蹭到的血,还是新鲜的,一滴滴滚落在地上。 幸亏眼神好用,不然岂不是撞了个满怀? 艾叶伸出两根手指嫌弃的夹起挑开血色竹枝,生性好洁的妖可不愿脏了衣衫。他虽不是奔着救人去的,毕竟说到底凡人生死与他大妖何干,不过若真有现成的死人在,倒是暂且对他有了利用的价值,才会这般急着跑过来。 却不想一抬眼,面前情景惨烈,连他都不由得怔立原地! 眼下几十余人,无论男女老少,横了一地,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甚至不乏怀中被人抱着的襁褓婴儿,都被毫无人性的一刀劈成两段! 断肢混着泥,血再顺着泥地渗出老远,四周的竹林被劈开来碎了满地,车上行李散了一地,车轮皆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马蹄印,恐怕拉车的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似是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脚下全是泛着腥臭的暗红色泥水。 仅能从衣着上勉强看得出,地上这片尸身,不乏衣着锦缎的官家装扮的家主家眷,一身布衣的家丁丫鬟,甚至还有铁甲武士装扮的护卫……… 看上去,可是个大户人家。雇佣的武士定不是普通人,却能被杀得这么干脆…… 这益州边境的蛮人马贼可真是有点本事啊? 艾叶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个贯穿了一整个铁盔大汉,插立在地的一把弯刀上。 刀身寒光凌冽,斑斑血迹如嗜着血般汩汩而下,刀柄上精致的刻着几条盘踞可怖之蛇形。眼瞧着确实是把好上好的刀。大概是刀的主人撤得急了,或者受了伤,才没来得及拔/出来,留在了这儿。 这人界的凡刀,还挺高级精美的。 艾叶向前了几步,出于好奇,握着刀柄将那把刀提起,全然不在意撕拉一声刀刃上带出的肉条血沫,就那么端详起花纹来。刀身盘蛇纹案,每一条都伸出着信子,毒牙尖利。 正当他看得认真,忽被脚下一只手猛地握住脚腕,吓得艾叶惊呼一声,林鸟簌簌惊起一片,扑腾下一身灰。 他低头看去,竟是个濒死的男人,浑身血淋淋的,脸上被刀从左眼连到嘴角斜劈成两瓣血肉模糊,好一幅狰狞可怖的脸!垂死的人紧抓艾叶脚腕,像是挂在万丈悬崖边的人抓着根救命绳一般拼死发力,脚腕骨都要被抓碎。 艾叶又惊又烦地用力挣了几下都没甩得开,不禁恼火起来,怒道:“你放开!我救不了你!!” “救……是,是一………” 那人满嘴的血,看不清五官的脸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含糊不清的糊念着。 “一………” “一什么东西?一群人?一个鬼?”艾叶左右为难,又恶心得要命,哭丧着脸强忍怒气。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 断了气。 第7页 只是那只满是血的手,还死死拽着他衣角! 艾叶可是被恶心得像是撞了鬼吃了口屎,咧着嘴角使劲抻拔衣角,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我可不能帮你报仇,我就是个来看热闹的,你千万别做鬼缠着我啊,再说你做鬼缠我也没用,咱俩都属邪祟,你缠不上!老兄,你放开,求你……” 话才到一半,艾叶耳廓一抖,似有裂风破势之音电闪雷鸣而来。他双目一沉,当下挪不开脚步,便敏捷的向后一弯腰! 果不其然,一支尾部系着追踪符文的铜尖响箭,在灵蛇般嘶鸣中擦着竹叶破风而来,自面颊而过,生生将身后翠竹击得粉碎。虽躲得即使未被擦伤,却也被贴面而过灼热的风扫得刺痛! 茂林深篁,接天蔽日的,在这崇山峻岭间,耳边只闻得沙沙叶声。宛如置身于深海中央,每一滴水,每一片叶,都在要你的命。 艾叶压低斗笠,灰纱下露出的,是他半张笑得阴鸷的嘴角。 竹叶沙响忽然大燥,急得似那索命的摇铃,十几名白衣道士应声从天而降,围了他一圈。各个不是手持出鞘长剑,凛不可犯,杀气呼之欲出! 有趣,追得是真快。 艾叶正过身来,也顾不上衣角还被个死人揪着,端手抱在胸前,看面前从这群道士中疾步走出的顾长卿。 顾长卿手中的寻妖铃依旧响得轻弱,活像个随时会断了气的法宝。他大为疑惑的看看面前这站得随心的男人,又看看手中的寻妖铃,好像脚下这十几具还冒着热气的尸身就是空气一般毫不在意。 好半天,才疑虑的冒出句话来。 “这位仁兄,你之才有看到妖物跑过去吗?” 艾叶摇摇头,说:“没。我刚看过了,这附近的活物,好像除了你们,就我一个。” “不可能啊,追踪符分明指向这里,何况铃声还响着。”顾长卿万分不解地立在原地,食指搓着寻妖铃,沉思了好一会儿。 如此弱的妖气,定是个刚成妖体未成人形的小妖,容貌可怖,不可能躲得过自己的法眼。 莫非……是藏身于这些尸身之中? 血烂腥臭,确实可以遮掩妖气。 艾叶看他这幅凝着眉头,迁思回虑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憋不住轻笑出声,又觉得不太好,赶紧用咳嗽掩饰了回去。 宋远先上前一步,轻声耳语了句,“大师兄,你看这人,深山野林的脚踏尸身。难道不可疑吗。” “是可疑。”顾长卿低沉回道:“但他不可能。” 言罢,顾长卿翻手做诀,引一道异风撩开艾叶斗笠上的遮面纱。艾叶站在原地面不改色,面纱吹起露出张布满才俊英气,意气风发的脸,乌黑发亮的瞳仁滚了几圈,嘴角还挂着抹不明笑意。 艾叶耳力超凡,这翻耳语,可是听得切切实实。 顾长卿目色一凝,躬身拱手,道了句:“抱歉得罪。贫道只是有要确认的罢了。” 是张人脸,而且还是张蛮俊的人脸。 “噢。那没事儿了?” “无事。我们只是来捉妖的,阁下在这儿惹出什么祸事,都与我们无关,井水不犯河水。” 艾叶这才低头看看自己,半身衣角上蹭得全是血污,不仅手中提着那把还挂着肉丝的杀人血刀,另半边的衣襟还被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攥着。 这凭谁看了,自己不都是那杀人凶手! 洗不干净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咯。 虽然……自己要的便是如此。 艾叶无奈挥起手中弯刀,颇为心疼的用了些力,切断那片被死人揪着的布。 想老子好端端的袍子,为一身兽皮所化。与这人间织布不同,不易湿水,不积污渍,再脏都拍得掉洗得净,偏抓得那么死,非叫人切掉才行! 算起来,这心情大概就和凡人一不小心将麦芽糖粘在头发上,只得断发救头差不太多。 艾叶挥刀一瞬,顾长卿手中寻妖铃声响忽地略微放大了些叮咛,随后又很快归于幽怨低鸣。 “没什么事儿的话,那我走啦?”艾叶冲顾长卿招招手,丢下漂亮又晦气的弯刀,扬长而去。 顾长卿立在原地,看手中寻妖铃,心头一沉,眼色突变。 身后忽起一阵强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艾叶此时正背身对着顾长卿,余光瞥到身后异风,却未躲闪。 甚至冷颜一笑。 顾长卿掐诀引一道疾风,横飞而出,直朝艾叶劈去。行至身前忽而急转,径直仰冲向他头顶斗笠! 艾叶放开扶着斗笠的手,驻了脚步。 疾风怒号,自脊椎攀上,搅揉着片片竹叶,尖锐的升在耳边嘶喊,毫不留情地将那斗笠扬飞了出去! 瞬时间一头及腰泛灰的白发如冰瀑般流出,发丝细糯得如那新生蚕丝,仿佛只要伸手一度便能被包裹样柔软,被劲风撩起,好似朵朵白桂,散开漫天! …… 是妖! “起阵!” 顾长卿随即一声大吼,直向后翻了一大步,银剑出鞘,祭于身前。周身几十名围着圈的执剑道士应一句“起阵!”后大步向前,手捏诛妖诀,金光盈盈,将艾叶逼于中央! 顾长卿打量着眼前之人,身姿挺阔,面容清俊,谈吐大方。无兽爪,无鳞,无甲,无尾……甚至头顶连个兽耳兽角有没有。除却一头异于常人的灰白发。 第8页 大妖修行完整,可与人唯一不同就是,毛发之色,无论如何修行,都是终身不改。 而眼前这妖……得如此一身完美人形,必是千年修为以上的大妖!他…… 大概只有幼年见过一次。 而这种仅存传说话本中的大妖,怎会正再现身在前! 顾长卿不由紧张到抓紧了手中的剑,吞了口水,虚汗自鬓角滑下。 只是万分不解,大妖的妖气应当是盛气凌人,散开来遮天蔽日,颠倒日月,乃是凡人无法承受之压迫。可他身上的妖气却为何,连寻妖铃都几乎摸不到? 难不成是有什么障眼法? 艾叶挑眼看着顾长卿,嘁笑出声:“哎呀,被发现了呢。” 顾长卿面目严峻,玄音喑哑着发问:“这儿的人。都是你杀的吗!” 艾叶抱屈的叹了口气,耸了耸肩无奈道:“我若说不是,小道长你能信吗?” “不信。” “那你还问干嘛。直接抓我走好咯。不就是清虚观吗,我跟你去。” 顾长卿冷沉着一张脸,咬起牙关端详着对方。 若为大妖,打起架来他断无胜算。 但面前大妖,怎会只有如此过分羸弱的妖气…… 顾长卿闭眼深吸了好一口气后,猛地瞪起一双如剑般灼灼双目! “你莫要再妖言惑众。我不管你是何来历,只要在这中原,杀了人,我顾长卿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管到底!” “众人,皆请困妖绳!” 顾长卿一声令下,周身几十人纷纷从袖中掏出条浑体金光的绳圈来! 困妖绳,乃是清虚观的独门法器,缠于妖身则压其妖力,无法自行解开。若是个普通的小妖,一根怕是足以要了性命。再强些的,也是不得动弹,只能乖乖跟着走。 这可是同时祭了几十根出来啊! 艾叶顿时愁得眉毛都挤在一起,拖着长音哀怨嚷道:“我说道长哥哥,我都说跟你走了,别这样折磨我行吗?你不是也看得到,我身上几乎没什么妖力,根本没法子和你们斗,可是饶了我吧……” 顾长卿没应,手上发力,一根困妖绳直奔艾叶而去。金光霹雳如电闪,径直缠上脖颈,直叫艾叶觉着喉间一紧,气短不接,还没等他来的及挣扎反应,只听得一声“困!”周遭数十根金闪接连拴住手足,硬压得他双膝砸跪于泥地中,动弹不得!金光噼啪作响,打得他是觉得骨头都要碎了! “咳咳……咳……我说了……我不行……我…………要死啦………………!” “宋远,你去把玄铁笼拉来。刻不容缓,这妖,我必要亲自压他回清虚观!” 大妖出山,必引天地动荡。他哪敢有一丝放松警惕,神仙都难对付,而自己只带着这区区几十出来历练的人…… 宋远立即半跪于顾长卿身前,应了个是字,转身施轻功,没一会儿就无影无踪。 顾长卿收手一拽,将艾叶扯到跟前,差点害他啃了一嘴泥。只是看他这幅吃痛的脸……还真是一点都不像装出来的弱。 不过到了这般地步,寻妖铃还只是不愠不火的独自轻咛着。 顾长卿真是万般不解。既为完整人形,怎可能只有连刚结形的小妖都抵不过的妖力?难不成这世上还真的有只修形,不修法的妖吗?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是杀了人的。只要动了杀戒,那便是恶妖,必诛之。 切不可掉以轻心! 第4章 清虚 “听说大师兄带人又抓了个妖回来啊?待会儿就要到了!” 清虚观座拥京畿洛安山之巅,为护人间平和不受妖魔侵害。上至降妖镇势,下至求签问卜,不设身份等级门槛,对所有信徒一视同仁,因此虽未加入任何道门联盟,不求名利,却也得了这至高的声明,香火鼎盛,礼金也不断,即便生活上克俭克勤,勤慎肃恭的,倒也颇有一片富饶祥和之象。 这不日头刚上屋檐,整个清虚观便开始窸窸窣窣的骚动起来。 成群结队赶着去上早课的小道士们一堆儿一堆儿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捧书的持剑的,一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却也有个特殊的。 虽说就快到了上早课的时间,但顾望舒还是一头闷在被子里。也不知怎么的,今日窗外交谈声格外嘈杂,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心里暗骂了好一阵终还是忍不了,嘭的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也不顾披散着头睡得毛躁的乱发,抄起一旁倚着的白伞一脚踹开房门,冲门口那群聒噪的小道士们瞪了好凶一眼,再啪地一声撑开伞挡了脸,甩着袖子走了。 晴日撑伞,除了他顾望舒也没得别人。 小道士们吓了一跳,赶忙相互使了个眼色闭了嘴乖乖立于两边让出路来,向顾望舒做了个揖,悻悻散去。 顾望舒虽是观里出了名的五体不勤,成天旷课到寻常人白日里难得一见的程度,但毕竟他也是老祖师亲传的二弟子,辈分排在上面,加之大家虽不清楚他捉妖的本事如何,却知他那揍人的功夫在这清虚观里,可的确是自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 更何况他这似妖似仙就不似人的长相,大家说实话都还是能躲就躲。这种摸不清底细的人,谁也不想和他惹上是非。 “捉妖捉妖,就是捉了个天王老子回来,也别扰我清净啊!” 第9页 顾望舒边走边骂,却也想着既然这回也再睡不着了,倒不如将就起了。确实有好些天没上过早课,再不去一次属实有点对不起自己那观主老师父,行至井旁准备打桶水梳妆净面。 好巧不巧,就在他打着水,手中那满满一桶水马上就要伸手可及之时,突然镇妖高塔顶铜钟大响。 钟声恢弘肃穆,悠长无尽的延伸开来,引莺鸽簌簌,西南朝向死门闻声大开。 清虚观设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分八向,引天下妖。 八门中的死门搁置许久,推开的一瞬间折页发出巨大的吱呀声。顿时积了多年的尘土四起,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得正在想事的顾望舒一个措手不及,手一抖,整桶满当当的水结结实实地冲着水井砸了回去—— 四下跃起的水珠混着尘土溅了他个满脸满身满头!只可惜手中纸伞只能挡得住天上降下的水,却挡不了从地下涌上来的水呦。 “你奶奶……!!!” 尘烟障目,茫茫黄土中,依稀看到两张画着朱砂符到黄色幡旗荡在半空中,旗顶挂着的银铃随着人的脚步如求魂般发出清脆的声响破雾而来。 不一会儿,烟尘散去,就见领队的顾长卿着一身金红色纹龙高功服,胯/下骑着匹高头白马,衣服上挂着的铃铛如引魂摆渡般的慢慢靠近,腰间挂着把桃木鞘的长剑。紧跟在他身后的人群中,还围了辆两壮马拉着的车。 还真是,无论何时都把架子架得老高,生怕别个看不出自己是个极难接触的人。 顾望舒揉了揉眼里进的水,抬头乜了眼他大师兄顾长卿那张严肃正经到已经有些厌人的脸暗嘲。接着无意瞄到后面马车,却整个人面色一沉,微怔原地。 那马车上是一座由两匹壮马才将能拉得动的玄铁囚笼。笼中困着的妖,穿了件颇有些贵气的银丝滚边,皮草包边的暗花精致花白色衣裳,半边身子轻倚坐着,一头雪白未束的长发垂下来如缎子般铺了满地。 不知是顾望舒的错觉还是怎样,他看着那妖似乎游刃有余般轻摇着折扇,毫无预兆地突然向他转来目光,一双乌黑深邃的明眸在顾望舒身上停留了几分,忽地收了扇子,竟露出一摸意味深长般轻魅微笑。 若不是那妖脖子上纠缠着的困妖绳一段还紧紧拴在铁笼上,他现在的姿态和表情,简直就是个坐着八抬大轿来做客的上宾。 顾望舒怔怔看着马车驶进镇妖塔旁的末渊楼,良久才方缓过神收回视线,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狼狈,赶紧用一只手胡乱抹了抹能擦到的地方,不由再暗骂好几句。 不过这妖……还真是副完美人皮。 *** 末渊楼坐落于镇妖塔之侧,比起身旁高耸入云,庄严肃穆的镇妖塔,全墨色修整的末渊楼则显得是煞气逼人,毫无生气。 末渊楼修了扇整块老桃木镶玄铁暗纹的大门,沉到只能由机关驱动。这里是清虚观审妖的地方,手段法子残忍无情得直比修罗地狱。 妖一生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进了这末渊楼,总有法子让你通通想起来,供出来,恨不得连上辈子的孽都给你逼出来。 正因此,清虚观在中原妖界里传的可不比那十八层地狱更精彩。 当然除妖修门中不妨也有些人私下议论顾长卿这赶尽杀绝的手段,吓得那些个小妖不敢再出来作恶,也就没有妖可以除,简直是在断了他们的财路哦。 末渊楼如其名,那扇大门一闭,也与这人间妖界再无交集。 马车刚一驶入,两扇大门便伴着沉闷的巨响缓缓闭合,将外面的阳光是挡得严密。就算楼内点着百盏昏黄的长明灯,却也不及日光半点,是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的明暗。 顾长卿抬一只长袖遮了遮眼,又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人立刻围了上来,爬上马车开始卸妖。这一群人可是紧张得很,引了好几位拽着艾叶脖子上的困妖绳,剩下的抬着手臂粗的铁锁,铁声哗啦作响,在这空荡的楼内不停回荡,只透得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哎哎哎,你们轻点儿啊!” 艾叶被一群人扯着脖子硬往外拽,找不到平衡踉踉跄跄的差点从马车上跌下来。好不容易稳住双脚着地,便立刻换了副欣然自得的神情,啪的一声甩来折扇,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脸上挂着笑朝顾长卿走过去。 身后的人吓得慌神,赶忙死命拉紧那困妖绳不教他靠得太近,可是勒得他脖子吃痛哎呦了一声,眯着个眼,语气略带些戏虐的打趣起来: “我说道长哥哥们,你们这困妖绳不是拴得好好的嘛,还怕什么啊,轻点儿,轻点儿嘛,怜香惜些。我也就想和你们这位小英俊头子讲两句话,就两句!” 顾长卿带着些愠气的放下大袖,紧蹙眉头盯着眼前的妖半晌,不屑冷哼了一声。 “急什么。一会儿有你好说。” “欸,没什么,我就好奇问问,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您们观里好像是有一位持伞的白发粉眸,披头散发,满脸是水像个疯人样的小道士……”艾叶头微微一歪,盯着顾长卿的脸,刻意放慢了些语速,意味深长的问道: “怎么,你们这还真有妖做道士的?看来益州那说书先生讲的也不全是胡话呀,不过,他怎么就没被镇下去,他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嘛?那我……” 第10页 一阵恶寒自面前划过,一小绺前额的白发应风落地,顾长卿腰间那把银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手里,点在他脖颈上。 “没……没什么,我不就想着凭什么他能好好活着,那么说不定,我是不是也有什么机会什么法子能加入你们,就不用非得死啦?诶,好好好,我闭嘴,闭嘴。” 艾叶赶忙举起双手服软,可脸上却依然挂着那抹讪笑,一副子悠然自在,就好像那马上要受审的人不是他,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热闹的罢了。 顾长卿恶狠狠的瞪了这张看着就莫名不爽的脸一眼,猛挥衣袖转身对周围人吩咐道:“把他在这柱子上拴好了。我先去回师父的传唤。宋远,末渊楼的门给我把守好了,没我传令,谁也不许进!” 言罢,再随一声巨响,顾长卿迈开步子从大门走了出去。 “嗯?怎么不审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呀怪阴森森的!我还有好多话要问呢?诶!” 花白袍子的妖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了起来,可留给他的就只有再次紧闭,隔断人间日月紧闭的大门。艾叶万般无趣的叹了口气,背倚着柱子坐下,摇着扇子环视了遍四周,又摸了摸自己被斩断的那绺头发,竟噗嗤一声欢笑出来。 这一笑,可是给周围留下守着他的几个小道士吓得汗毛竖起头皮发麻,互相给互相使着眼色。 这妖怕不是快死了,疯魔了? 清虚观内呈太极之式,六爻三三衍生,变化无穷,道路曲折,外人走进了多半是要迷路的。顾长卿换下华丽繁复的高功服,寻了身素色袍子,轻车熟路绕到主堂。 主堂中心一位老道背手而立,苍髯如戟,头发虽已然花白却不乏一身气宇轩昂,扑面的正气确实使人震慑。 清虚观主,老祖师顾远山。又传言这位神人不仅熟知天象国运,又可斩妖除魔,名声远扬,不仅如此连武功也是一派宗师之资,连朝廷都要礼让三分。 顾长卿躬身冲他做了个揖,低声道,“师父。” “哦,是长卿回来了啊。”顾远山丹田之气发声,浑厚醇正,字正腔圆,转回身扶了一把。 “两年未见,感觉你又成熟了几分呐。”顾远山似个老父亲一般从头到脚审视了个便,心满意足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长卿常年游历在外,似乎自成年之后,在这观里留的时间还没有在外漂泊的时间长。许多时候,在顾远山看来,每次见到顾长卿,都和换了个人一样,身上的精气又奋发了几倍。孩子又高了,又壮了,又沉淀了。 “长卿啊,听说你这次,可是带了个大物件回来?” “回师父话,确实是弟子游历途中经过益州顺路抓回来的。”顾长卿应道。“益州自古传为妖门封印之地,大妖现身,也未尝不可能。” 顾远山闻言,沉思了好一会才接着问道。 “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这……弟子在益州游历时追踪到些蛛丝马迹,一路跟过去又碰巧看到他杀了一行队的人,就……” “不。我是问你,怎么抓的。” 顾远山生冷打断他的话,故意在“怎么”二字上加了重音。 第5章 月人 顾长卿将事情经过与师父讲了,老祖师不置可否,顺须沉思,倒也未言过多。 “没事。你先回吧,路程遥远又是快马赶回的,该累坏了,这会儿先歇息。”顾远山提了口气,摆摆手。 顾远山虽是个这般地位的人,待自己亲传还是爱心如父。怎说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哪怕顾长卿都过了而立之年,他偶尔还会关切这人是否吃好睡好休息好。 “晚些时候去见见你的师弟们,给这群成日守着观门,住井中天的孩子们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妖的事,不急着审,再有疑,却怎么都也是捉住了。反倒是那群孩子们太久不见,都挺想你的。” 顾长卿听过,舒眉一笑,应了声是。 傍晚,顾长卿在偏院设宴,观内弟子皆可拜访。顾长卿在外游历两年有余,陆陆续续托人送回来的小妖不下百数,这次回来不仅是因为离观日子有些久了,更也是因抓到了艾叶这个大妖放心不下,便想着一亲送押回,待自己亲审。 顾长卿为人清简,说是设宴,其实吃的也就还简单,几盘青菜,几壶浊酒而已。重要其实只是为了让观里那群将他视为神人的外门小师弟们有机会见见他罢了。 不过这“见见”,也就真的只是见见而已。清虚观弟子数众多,都挤进来怕是要踏平了他顾长卿的院子,有资历同桌共食的也就师父的那另三位亲传弟子,其他的外门小师弟们,排个队依次混个脸熟问个好,拍个马屁或是敬个酒罢。 即便如此,顾长卿还是应付得脸都要假笑僵,暗想怎么两年不见而已,这观里人员好像翻了个翻啊? 顾长卿应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受不住,看天色都已经全暗了下来,只剩一轮明月清洌冷光照着芸芸众生。无奈吩咐周围人,让那群孩子们先候在外面,自己还是要吃口饭的,免得饭凉,更何况这饭桌人还有人等着主人入席。 可这群小道士们哪肯就这么散啊?其中不乏新进观,连大师兄这般大人物的尊容都没领略过,一股脑全挤在门外偷看,低语议论叽叽喳喳闹得头疼。 “没想到大师哥游历两年回来依旧神威不改,备受尊重啊?”顾清池在顾长卿的杯里添满酒,笑眯眯地打趣起来。“似乎还更潇洒威风了些呢?” 第11页 顾清池是顾远山的亲传三弟子,为人和善可亲,特别是一对儿笑起来便会眯成弯月牙的眼,甚是可爱。他虽不如其他弟子悟 性天分足,却是格外会为人处事,身上带着得人尊敬的书香气质,让人觉得舒服。 顾长卿報羞地摇了摇手,不疾不徐夹着菜。 “我听着消息。”顾长卿挑眼瞄了他师弟,问:“说棠棠要去益州?” 顾清池笑意一滞,把手中箸放下,带着无可奈何似的憾意应着:“是啊,和她爹一路,归期可是遥遥。” “往益州的路不好走。”顾长卿说,他正是才从益州舟车劳顿了半月才回来。 “山贼多着,劫富。” “他们没有护卫啊。”顾清池垂了目,担忧的模样生怜,说:“不过高大人的家底也被抄得干净,估计没什么能带的,无富,未必会当劫,也算是塞翁失马了。” “奸臣当道,这世道坏得要命。高大人那么清廉的官,都要被放到那种难做人的地方。”顾长卿饮了酒,眉头微皱。他不愿讨论朝廷的事,出家之人,只要人间平和,无灾无祸就行。怎奈事就出在自己师弟身上了,无法视而不见。 “益州虽远,但好在民熙物阜,治理得当,小皇城的称号犹在,棠棠过去,也能过好日子的。”顾清池苦中作乐似的自我安慰,放不下是青梅竹马随父远流,但亦言世事无常,平安最好。 “就因为这个。”顾长卿拿指尖转着手上木戒道:“民好做,新官不好当。益州军政两道都被掌益州军旗的冯家看得死,哪有容得下高大人的位置。” 酒过三巡,顾长卿才将目光落在桌对面埋头认真吃菜的十几岁小道童身上。那小道童头也不抬,格外真挚的往嘴里送着菜,年纪小喝不来酒,便就着水大口大口往里送。 “莫儿,你吃慢点儿,师哥也不抢你的。”他被这孩子模样逗得笑出声来,顾莫闻声摸头嘿嘿一笑,一对儿腮里鼓鼓塞满了菜。 “两年未见,莫儿可真是长胖了不少。再这样下去,以后可娶不到漂亮媳妇了!” “哪儿有啊大师哥!我这是……长高了!!!” 顾长卿无声笑笑,将手持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落在身侧空位上。顾清池见这半寸眼神便知他心所想,赶忙起身为他再添满酒。顾长卿怔看向顾清池的手,像是询问,亦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凑不齐啊。望舒那人……照着他那性子,今日肯定是不会来的。” “二师哥不喜人多的孤僻性子,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在意呢。”顾清池连忙巧笑着说。 “不喜人多又怎样?他师哥可是隔了两年多才回来,这人是有多金贵,请都请不动!全是被师父惯坏了,这观里立的规矩,到了他身上怎么就都成了狗屁!”顾长卿越想越气,怒形于色,干脆把手中酒杯重砸于石桌上,连顾莫都被惊得差点掉了筷子。 哪有师兄远游归来,连个迎风洗尘的礼都不行的道理?自小就目无尊卑,也不知怎么师父就这么顺着他如此孤僻自傲,连学问都不勤,只会打架欺生,怎知他每日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不怪外头把他传成什么妖魔鬼怪。 话音刚落,门口骚动的人群突然就静了下来,像是大气不敢出似的,规规矩矩让出条路。饭桌上三人先是一愣,纷纷停下碗筷向门前望去。 未见人影,先闻铃声。 顾望舒着一身黑纱氅衣,墨色鹊尾冠高束,背着手慢步走来,手中握的是那把白日里无时无刻不撑在头顶的纸伞。月洒清辉,光色皎洁的散在他那一头银发和如纸肌肤上,本就生得雪白的一个人儿,此刻仿佛周身都披上月影冷光。 披月而来,步踏生辉。 不愧是月人。在这月夜下,的确像位仙人,俊美,又孤高得不可一世,无法触及。 顾望舒脚踝处系有颗细小银铃,雕栏玉砌的精刻,每走一步都会响起清脆细沙的声响,仔听可飘得远。 周围人确实有被眼前一幕惊到,顾望舒就算是观里亲传,却也不是每日都见得到的神秘,以至于大家每次都会被他这月人容貌惊得瞠目结舌,更何况月下之景……如临圣仙。 “呵。顾长卿,你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清虚观地形繁复,你这儿我也是有个数年没来过了,走过来容易吗?不知道走差了多少路碰了多少墙才找得过来!”顾望舒前脚刚进,就冲顾长卿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抓起衣角一甩,毫不客气坐到那空着的席位上。 “再说我好不容易寻了过来,还没进门,大老远就听到你当众在这儿说我薄情寡义,六亲不认,淡漠无情,石人石马,肯定是不会来的。真不知,我还辛苦跑这做甚!” 说完抬手塞了一大口菜,又干了一杯酒。“既然这么不欢迎,那我可就此告辞了。哦对,恭迎大师哥平安归——来——” 顾望舒做了个大大却极其应付的揖。 “……我何时说你薄情寡义六亲不认淡漠无情石,石人石马了?”顾长卿憋着怒气,听他顶着张孤冷的脸,人却像个炮仗似的崩了自己半天,半晌才插得进话,满脸无语。 顾望舒没搭理他,只是挥手示意身后的小道士再上几壶酒。 “倒是你,在清虚观里住了一辈子,学了半辈子的奇门遁甲,怎么还会迷路?好意思在这儿和我埋怨,真是不思进取!”顾长卿用力拍了桌子,引杯碗相撞怒色明显,说话的声音也刻薄了几分。 第12页 “想做人,可不是这么做的!” 顾望舒冷哼一声,又好像被骂得习以为常,并没有很在意,吞了大口酒后便站起来。 “顾长卿,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那不是好巧,我也一样。无事,繁杂招呼也打了,洗尘酒我也喝了,那么就此别过。”说完转身就要走。 “哦对了,大师哥真是又厉害了。今日那等妖物是怎么抓回来的呢。看来我也得出门游历几年,涨涨本事开开眼界,说不定也能用个两年不到就能办出神仙才能办的事来。” 走出远院门之前,顾望舒还不忘阴阳怪气的补上一嘴。 “诶,二师哥……!” 顾清池伸手想去劝,手抬一半,被顾长卿一巴掌拍了下来。 “别管。他这人心性不正,偏搞妖心鬼怪的事,早晚要惹出大祸!” 顾长卿忿忿盯着顾望舒那头白发,失身目滞下,一抹银白身影竟与脑海中那只被关在末渊楼的妖渐渐重叠。 也是,这两个白头发的可真是一模一样,让人看着就心生不快。 不知道那末渊楼里妖到底有什么底细。 说实在的,怪不得顾望舒阴阳怪气。顾长卿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妖捉的确实是有点过于轻松了。 大妖自古因过于强大而与人类并无交集,又传言说是因为大妖自知人类在其眼中,也不过蝼蚁一般,不愿误伤,倒是伤了人,反而会耽误自己修仙的路子。一般成了完整人形的大妖,多半是会隐于高山大荒,不再理会人间世事。 他也不知道这只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捡了个不修法,只修形的? 虽说明日就能去审,可好奇心夹杂着忧虑,还是催得顾长卿内心焦灼,急得很。 而此时此刻,月色朦胧中,捱着同样心思的人可不止顾长卿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有称白化病者为【月人】 第6章 末渊 月夜下的清虚观其实宁静得很,正如其名,清净虚弥。淡云遮月连天白,轻风拂过影婆娑,只听得见夜莺桀桀,真有道是月出惊山鸟。 一道人影自半空中灵巧的越过,在月下划出一道漆黑俪影。步伐轻盈,连伏在屋顶上浅眠的鸟都没有在意。 顾望舒轻落于末渊楼门前,看这寒铁无情的建筑在夜色下更显几分威严可怖。守门的几个小道正打瞌睡,被耳边银铃声惊得一个激灵,看清来人后赶忙慌慌张张的整了发冠衣领,迷迷糊糊问起:“二师兄深夜来此处不知为何事……?” 顾望舒目光冷厉向重门应道:“还能干嘛,开个门。” “这……” 守门的小道面面相觑,白日里顾长卿分明已经吩咐过无他指令不可开门,可面对顾望舒,又没人敢先站出来说不是。 “怎么,我现在连开个末渊楼门的面子都没有了吗?”顾望舒见几人踌躇不定也没有动的意思,忍不住沉声恼了句。 “不是,主要现在里面关着的妖实在是底细不明,吉时不到并未过审,我们也不敢保证您的安全……” 到底还是宋远胆大,先站出来说了话。 “我还要你们几个护我安全?”顾望舒狠瞪上几人一眼,几个小道士瞬间低头全怂了下去,不敢再应声。 “我若是出不来,那这门凭你们几个也守不住。开门,别墨迹,我就进去问几句话,你们是信不过困妖绳与末渊楼,还是信不过我。” “是是……”小道碍于身份情理,不敢不照做。 顾望舒目光如炬向着重门。白发荧光,傲得像只月宫玉龙。 宋远走到一旁镇狮处飞快的打了道结印,输法力入石狮口鼻,神光灵韵回转,紧接着那扇重门应声而开,瞬间月光顺愈展愈开的门缝,如瀑泼洒而入。 *** 艾叶靠在绑着他的柱上眯眼休息。长明灯光映影跳动,照得妖面色彤红,在他两扇纤长密厚的睫毛上落下几层阴影,遮了眼眸,随呼吸起伏,眉头愈发紧锁。 说实话,困妖绳套在脖子上确实不太舒服,虽说只要自己不动妖法就不会激动它引火花击身,但总说是在固定着自己,想换个姿势都难。疲惫困意一遍一遍的袭来,依旧丝毫没有睡意。 艾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了,每日这么浑浑噩噩的,都像在耗自己修为活。 他一闭眼,耳边尽是些绝望悲鸣,腥风血雨,混着个漆黑身影,便会活生生地反反复复,回荡在眼前。 电似火龙掣起巨响,即便是炸响在回忆里,也还是不自引他缩成一团。大妖满身是血污的站在自己面前,自上而下俯视。暴雨胡乱无情冲刷着艾叶的眼,满头湿发糊在脸上。天阴得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但他知道,那只大妖身上的那些污血碎肉都不是他的,而是从四周堆了满地摞起几层的尸体中,飞溅出的血。 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粘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淤泥,蜿蜒着流成了几条长河。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引人作呕的腥臭味,死亡味。 他瘫坐在尸山尸海里,被血浸透,再被雨刷净。 闪电裂天劈地的砸下,紧接着是像天神震怒般扯开滚滚雷声。银光晃了晃那张昏暗沉默的脸,依稀能看到面前大妖的一对肩膀上,可是顶着九颗头颅。 大妖一手拖一把噙血鬼目剑,另一只手死死掐着一只四肢布满黑羽的妖尸,稳步走到他跟前,微俯下身来,一闪,便只收留下一颗头颅。借着银闪电光,看到他那张冷面寒铁的脸上,一双赤金色虎瞳,荧绿瞳孔细长紧缩,一扇血红色的薄唇抿死闭紧,凑到他耳边动了动—— 第13页 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滚雷,暴雨更加肆虐的疯狂落下,打得生疼!耳边雷声雨声悲嚎声早已混成一团,加之头脑早已乱得一遭,根本听不清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艾叶只知道自己瘫坐在地,四肢发软,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不可自控,糠筛一般停不下的瑟瑟发抖。 脑海中最后一幕,就只定格在了大妖张开的唇形,似是朝他吼了一声“滚”,和大妖轻轻一提,便将自己丢出几十米开外,重摔在地时混身每块骨头,每个骨缝都在胀痛震裂时的剧痛! “哥…………!” 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疼得钻心。 艾叶吃痛紧捂住自己的头,又是耳鸣。 太久没休息好了,头痛得要命。 艾叶展开手心,看一颗盘踞其中,淡红浅稀的朱砂痣发呆。 到头来,妖到底为何要活这么久,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不灭。 千年了。他第一次问向自己这个问题。 大概只有念想已断,空留一身的人才会如此提问吧。 自己现如案上鱼肉般坐在这里,真是个万全的选择吗。 重门再开时传来巨响,吵得昏沉沉的艾叶瞬时清醒。 重门再开,瞬势泼入的惨白月光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眯缝着抬手挡些,才看得清顾望舒立在门外。 顾望舒背后影子拉得老长,一头银发虽束得仔细,却还是有零星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折出寒光,浅妃眸子上仿佛笼着一层雾般,模糊严肃地盯在他脸上。 步子一迈,就听到清澈好听的银铃声顺着风飘过来。 艾叶望他,嘲讽勾起嘴角,提了神。 “呦,是你啊?”艾叶挺直些蜷得发酸的腰,也算是调整了个姿势。紧用略带戏虐的口气笑说:“我还思量着出去的时候寻你去呢,没想倒是你先来了。” 顾望舒一愣,心想着自己也从未见过这妖啊,这怎么一副自来熟得好像自己是他老熟人的样子,却也立刻板回脸应: “出去?出哪儿?去哪儿?都被绑在这儿了还盼着出去做什么,不自量力。” 他三两步走到那妖面前蹲下,端倪起妖的脸来。 确实是一头白发,却也与自己不同,是个纯正大妖,不是顾长卿犯疯病抓错了人……可还真是有些奇怪。 修得这样一副人皮模样,定要耗上千年修为,大妖无疑,为何还会弱成这样,轻而易举就被顾长卿给擒住? 顾望舒仔细一看,这妖生得确实俊俏。两道花白剑眉轻挑,一双桃花星眸中,乌黑瞳仁深邃发亮,显得一副少年俊逸。鼻梁高挺,黛色双唇饱满宽厚且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耐人寻味的…… “你做什么!!!”顾望舒浑身一颤,惊得蹲着连退三大步,紧张说: “你……你这般盯着我笑做什么?!” “嗯?不是我说啊小道长,分明是你先不由分说上来就盯着我看的,一来二往才是,怎么,这会儿还不许别人看你了?”艾叶看他这般反应,没按住声,窃笑出来: “怎么,看出点什么来了吗?” “你这化形化得可是完美,看不出。”顾望舒强压恼火回他,心心想着才不和个将死的妖一般见识。 “妖气也不重,若不是你这头白发糯长极细,说你是个人,我都信。” “哈哈哈,我倒是看出了点东西来。”艾叶手撑下巴挑眼耍笑道:“看得出来,您可真是个标致的小、妖、怪!” 艾叶语气刻意带着讥诮,说有招惹是非的意图,再或许,大妖根本就从未将蜉蝣人命放在过眼里。 顾望舒这辈子,最烦的不是睡一半被扰起来,而是被说成妖人。 自小就受着异样的目光就罢了,不知者无罪,毕竟月人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胎生病。 怎么如今,还轮得到个自己本就生着白发的妖来揶揄他? “滚!你才是那贱嘴皮子寻死的妖!老子可是个实打实的人,人!”顾望舒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指着艾叶鼻子骂回去! “我看你,看你被拴在这就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亏我还在那平白担心他们是不是捉错了人!呸!” “哎哎哎,小道长,这话不也是你先说的,说我长了头白发就是个妖,怎不说您这不也是一头白发,肤色如雪,连瞳色都是妃粉色的,岂不是比我还像妖呀?” 艾叶咯咯咯地笑着,却只惹得顾望舒心中火气越冲越大,也把手中收纳起的伞柄握得吃劲,胸口随怒气起伏,面颊冰肌下微泛薄红也会甚是明显,却只叫艾叶觉得更有趣起来。 怎奈艾叶只顾自己好玩,根本不会瞧人眼色,反而添油加醋地补上一句:“所以小道长你是个什么?漂漂亮亮可可爱爱的,兔儿妖吗?巧了,我可喜欢兔子!您这形修的也是风流倜傥,真好看啊,说吧,几千年…… “——了啊啊啊啊!痛!!!” 顾望舒最恼被人调侃外貌的事,堂堂七尺男儿又被人说漂亮又说是兔妖,一时气不过,飞身扑在他身上狠狠扯住那困妖绳就是死命一拽,勒得艾叶一口气上不来,喉头差点被挤出来! 顾望舒掌心发力,困妖绳随施法者强悍法力,引金光迸射啪啪作响,痛得艾叶硬是干咳了好几声,身子晃得厉害,散着的几绺头发顺势摆到了顾望舒的手上。 第14页 顾望舒没想到,这发丝竟是极其软糯,像是猫绒,拂在手上甚是舒服。 一时发了愣,莫名就松开手,散了法力。 艾叶看得到他表情微妙变化,气都没顺回来几口,脸还憋的通红,就盯起顾望舒贴得极近的脸吭哧哧喘笑起来。 “好看?喏,给你摸摸啊?”言罢便将头顶凑了过去,贱兮兮地笑着,说:“别误会,我可不是随便就给人摸的啊,还不是看你这个小妖怪长得漂亮……” “……都说了,我是人,不是妖。”顾望舒咬着牙根挤出话来。大概是知道自己掰扯不过这个死皮赖脸东西,只好转了话题。 “喂,你有名字的吗?” “有啊,在下艾叶。” 第7章 意图 “在下,艾叶。” “艾氏?你怎么还有姓的?”顾望舒万分不解的凝眉问了句。 “艾你个头,我就叫艾叶,没姓。” 艾叶一脸觉着没见识的睨了他一眼,忽然又滴溜溜转回那双黑玛瑙样的眼,接了句:“那你叫什么,不如我跟你姓怎么样?” “……滚……” “说笑,人间还有滚氏呐?”艾叶明知故问。 “……” “可话说回来,这深更半夜,你偷溜进来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啊?”艾叶压着眉头,手里还攥着勒在他脖子上的困妖绳,生怕在被人扯似的问道: “道长该不会是想……喂,先说好,我可没有卖身的打算啊!” “有病……” 顾望舒晦气地嘟囔一句。光是看着艾叶那张笑得犯嫌的脸就气升天灵盖,干脆奋袂一甩,背过身去了。 “我就是来看看他们是不是抓差了人,白日你在马车上路过的时候,太远了,我眼睛又不好,瞧不清楚。只是怀疑,像你这种修型完全的大妖,妖气不可能这么弱,顾长卿那个疯子天生和月人有仇,过来确认一眼罢了。” 顾望舒说到一半觉着气氛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依我看你啊,就是个不学无术,也不知修行的千年老妖!是我多此一举,你就在这儿给我好生待着,明天我定是第一个过来参观顾长卿是怎么拔你舌头的!” 说完真的就抬腿要走。 “嗯?这就要走啦?我还想问问你这个小妖怪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留在这观里做道士的呢,说不定我也就能捡条命来了呢。” 艾叶在他身后还操/着玩笑语气,不紧不慢的说着。“所以看来你那法子就是一口咬定,我是人,不是个妖咯……没意思。” 顾望舒当真是无语至极,硬着拳头逼自己淡定,莫要冲动,坏了审讯流程,自己还要被骂。深吸上好几口气才得憋回出他一句: “都说了,我是人,你……” “哦,对了,你们这困妖绳确实挺好用的,我这想换个姿势都难。” 顾望舒忽闻身后传来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 不对啊,他不是被缚着的吗,这楼内人也早被他驱散了去。那这声音是哪来的…… 顾望舒头皮骇然一麻,一股汗毛倒立的寒意顺脊椎而上,他明显感觉到身后艾叶讲话声传来的位置逐渐升高,紧接着一股比刚刚浓烈上百倍的妖气凭空而现,交织着幽漫而来,后背一僵,脚下生滞……他……! 顾望舒反手握紧手中伞柄快速转身,寻声音高度位置便是一个回刺,伞尖上的机关刺应声而出,还没等看清他手上动作,剑刃便已架在艾叶的脖子上! 艾叶毫不在意地垂眼看了那刀刃一下,又看了顾望舒一眼,无辜睁圆犬似的桃花大眼,耸耸肩做投降状举起双手,却见那条本应紧勒在他脖颈上的困妖绳,此刻已被他解下,像条普通黄麻绳一般无力,通体发灰,乖乖躺在他手掌中。 困妖绳金光黯灭,他这不只是解开,而是直接毁了这法宝的灵根! 他……是如何能办到在一个只是回身的短短时间内,便扼杀一只绝品法器灵根的? “小妖怪,你这出剑的速度可是够快啊?”艾叶晃了晃手里绳子,歪头笑道。 “你耍的什么花招!” 顾望舒持伞的手力又紧三分,额头也有因紧张而不禁渗出的汗珠。 “你竟……会遮掩妖气的幻术?连困妖绳都困不住,你……” “你什么?怎么啦小妖怪,要哥哥教你妖法吗?” 艾叶偏起头,拨了拨挡脸的碎发,挑起眉梢双目盈笑着,看顾望舒满脸惊恐。 顾望舒曾听师父讲过,妖亦分三六九等。越是低阶的妖,长相就越是丑陋怪异接近本相,也是最经常出来作恶的。这些小妖大都想为了尽快修出人形而杀人取精魄,凡人的精魄最为珍稀,可比吸收天地精华要快上几十,甚至百倍,才会不停的铤而走险祸乱人间。 但妖一旦害了无辜之人,为练自己修为取了精魄,便无回头路,再也无法修仙,只能一辈子为恶妖,所以若是去除妖,最好是趁此阶段,不难对手,又以免夜长梦多。 若是待他们修为颇有长进,此时修出半边人形,也就是有耳朵尾巴或羽翼还幻化不回的阶段,便会妖力大增,棘手百倍。想除此类妖,就必要通明除妖围阵的高阶术士才能办到。妖修行至此,肯定也是防人之心过盛,终日隐居深林,轻易不会下到人多的地方去猎食,也就很少会与这等妖物发生斗争,毕竟一开战,可就是有两败俱伤的风险。 第15页 可还有一类。 不止他顾望舒没见过,这世间凡人也大都没见过 也可能……要不就是不知道自己见的是妖,要不就是见了便……死了?给他们留下的只有传说文献罢了。 那便是修成完全人形,外貌上大方行走于人间车水中也不呈异样,至少是上千年的大妖了。此类妖因妖气过重不可隐,常隐妖界深处不问于世。如若现世,则必是妖气澎湃,直捣神威,震动山河。难免引出灾祸。 若是大妖现世执意为祸人间,那便也不是凡人阻挡得了,可是连神仙都要敬让三分。 顾望舒凝神警惕盯着眼前的艾叶,手里死死攥着伞柄。 末渊楼内清寂宁阔,四处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他丝毫不清楚艾叶的底细,也不知他妖力究竟能到哪般境地。当下艾叶身上的妖气虽重得人生寒,但总归还不是如传说中那般离谱的摧枯拉朽。 难道是古籍中关于大妖的传说太过夸张? 还说只是他本就不那么强。 且退百步,就算艾叶不如预想中的大妖那么可怖,但毕竟现在自己是孤身一人,不太可能是眼前之人的对手。 都怪自己,好奇心那么旺盛干嘛,等了明天审讯时跟大伙儿一块来不好吗…… 有时候顾望舒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合群的有些令人反感了。 不过要挡一手的话,还是要拼了命试一试。 毕竟如此对手,错过了这次,可再难遇。 “你进清虚观,到底有什么目的。” 顾望舒浊音低沉,压着嗓问道。 “什么什么目的啊,我不是你大师哥抓回来的吗?哪儿有妖自投罗网之说嘛。”艾叶眯着笑眼看着他笑答: “更何况你那大师兄在我们妖那儿,传得可叫个凶神恶煞般恐怖啊……” “别装了,我大师哥什么水平我清楚得很。”顾望舒持伞的手又加三分力,紧张吞了口水。“他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仅凭他一人,再加上那群只是出去历练的三脚猫功夫跟班儿,不可能抓得到你!你……是杀人了吗?” “我没有。”艾叶垂下一只手臂,摆弄着手中扇骨,尾音带着委屈咕哝了声,又唰地一声打开扇子慢摇几下,重新扬起张讪笑着的脸。 “我那叫,替、天、行、道!” 他一字一顿。 “贫嘴!” 顾望舒手中利刃又逼近几寸,威胁道:“心怀鬼胎,你到底来清虚观做什么!” 艾叶扫视他上下,突然趁其不备手起一掀,带出一股劲力撞到顾望舒银剑利刃上,一声清脆擦迸出火花,猛得将顾望舒半个身子连伞推至一边,本持扇的手顺势一环,便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两人身材相当,四目相对,这姿势可别扭得很。 艾叶得逞似的噗嗤一笑,垂了眼,轻声贴在顾望舒耳边问起:“小妖怪,看你修行不易,给个你机会。你说,若是万一,我说万一,有天这观里遭了变故,而我只能带一个走,你愿不愿意做那一个人,跟我走呀?” “你放开!”顾望舒来不及发怔,奋力一拐正中艾叶丹田之上,害艾叶一下子走岔了气吃了痛,手力一松便趁机溜了出。顾望舒未理艾叶哎呦哎呦的哀嚎声,起轻功一个后翻跳出去几米远,半跪落地前撑开手中伞祭于半空,迅速掐指结印,自伞下撑起一道守护结界来压着艾叶的妖气,不叫他再逼至面前,双目灼灼如那正月圆月,火热却含凌烈寒光! “不错嘛小妖怪。”艾叶直起身,举长袖遮在面前,甚是游刃有余的笑了笑,再目光转厉,挥出手去,指尖发力射一道极寒银光,沿途凝四周水汽组为数条冰凌,嘭一声尽数撞在那结界上,碎成星点,后力震得顾望舒连退三步! 顾望舒正欲再回身结法,但见艾叶挥袖收手,刚刚那一身妖气居然也随着他妖力的松弛消隐去了,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真的奇怪。从未听闻过还能自隐妖气的妖。 “不比你大师哥差,可以嘛。”艾叶掸了掸刚刚炸开时衣襟上溅到的灰尘,无心恋战地点评了句。 “二师兄!您没事儿吧?” 门外把守着的小道士们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撞击响声,也不知该不该冲进去,便隔着门施了道简易的传音术进来。顾望舒只得先晾下这位不讲人话的妖,沉着嗓子故作淡定回了句:“无碍,碰倒了东西罢了,别烦我。” 他知道那些个小孩子现在进来就是拖后腿送死,倒不如自己关在里面死磕。反正目前看来两人还算旗鼓相当,艾叶也自行打不开这末渊楼的大门,逃出不去。 顾望舒回过头,伸手唤回祭起的伞,再握于手中。 “再来!” “我改变主意了。” 第8章 妖霍 艾叶并未起势,好似真的不打算再斗。只是摆着张媚笑的脸,冲他说道:“想你还是就此回去为好。今日之事若你都能替我保密,那我便保证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你们这清虚观也会毫发无伤。” “你叫我信你鬼话?” “信不信随你。”艾叶叹了口气,重新靠回柱子上,略显疲倦的阖上眼。“要么你就现在杀了我,我不还手。” “没意思了。活着。” “你……” 艾叶眼眯起个小缝,睫毛纠葛间模糊地看顾望舒还浑身紧绷,眉头锁死地盯着他,只无力苦笑一小下。 第16页 “那要不,你若实在不放心,就在这看着我睡着了再走。我不在意的。” 艾叶纤长睫毛凝着水汽,疲惫抖了几抖。视线中的人影越发模糊,越发看不清脸。虽是没走,也未动过。 ———— 日出三竿,明光烁亮。 清虚观的早课时间,小道士忙忙碌碌在观内繁复大道上各自向着不同目的地奔走,平凡如是,秩序井然。 顾长卿此刻正在中堂拜了师父,和顾清池顾莫三人一起读早课。堂内沉香飘渺幽香,闻者五脏六腑七魂六魄都会跟着平静,更有利集中精神促进神气。 外院朗朗书声隐约会随风向传进来,毕竟勤苦才是正道。 没人在意顾望舒在不在这,给他留下的空位都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不过他这般偎慵堕懒,大家倒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反常现了身,才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钟声长鸣,是到了放堂时间。几人整理着东西准备离开,顾莫一劲儿的扯顾清池衣角子,央他师哥去陪他吃饭。顾莫是个年纪小辈分又排得高,同龄的碍于情面都不愿主动找他玩,往上看这些师哥也都比大了许多。一个铁面强势,再一个孤癖难懂连面都见不到,就只有顾清池可以粘。得亏顾清池也是个没脾气的,常常拗不过他,像宠自家弟弟一样只会说好。 一旁顾长卿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如何去审那白发妖的法子,思绪拉扯得远,过度集中就很容易被一点小声小闹给扰着,颇为不爽地瞪了大嗓门顾莫一眼,那孩子立马比被上了禁言咒安静得都快,恹恹钻顾清池身后去了。 顾清池忙不迭回头挤了个鬼脸给他。 堂外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破空而起,直搅得这分安宁稀碎。几人吃了一惊,默契一同回了头—— 清虚观内有规矩不许跑马的。除非是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 马蹄声携着不详的预感逐步逼近,空气都凝静了三分。 已经步出堂外的老祖师也默默转回了身,面目严峻看那匹马一个紧停,马蹄高扬一声鸣嘶,尘土哗的扬了满天。烟尘未散尽,就见个满脸惶恐的小道士从马背上滚下,惊慌失措冲了进来。 顾长卿抢先一步正欲伸手拦下这莽撞之人,却抬眼正见他眼神中几乎溢出的失魂样恐惧,奔驰一路的汗顺额头滴答直下,刚跳下来时连腿都在发抖,手便犹豫在半空中,放了人过去。 没成想那小道士也并未理睬他,直接冲向堂外老祖师立着的地方,咣地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顾远山面前,也不知是见了什么鬼一般怕得声音抖得厉害,结结巴巴急喘息着说道: “祖师……出……出事了……夔州……” 顾远山不紧不慢腾出一只手扶起那传信之人,一摆鹤髯凝了目光,圆浑重浊道:“慢慢讲,不急,你都已经到这儿了。” 那人生咽了口水,努力抚平气息却依旧压制不住的声抖。 “夔州……夔州的安云县,百余户村民,一夜之间……全……全被屠了……!”那人拼命稳着的声音从颤抖一下子崩溃成了哭嚎!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祖师!太惨了……太惨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堂下所有人大惊失色,连顾远山都眉目发紧,连退几步! “有个半月有余了,自弟子得知这消息,一刻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回来通报的……算算时日,半月有余没错!” 顾远山梳理着灰白长髯,思量了一阵,接着问起,“那现场你可去过?可看出些什么了?” “是……只是那安云县是万分凄惨,死状惨烈无一人幸存。问不出是谁干的,但定非人力可为!弟子到的时候,只在那发现了一具黑羽黑鸛的妖尸……” “黑羽黑鸛……?”顾远山一惊,脸色忽地阴沉下来,半晌没能说出话。在场的几位亲传小徒自然一眼就得勘透师父神情,暗觉事情不妙。 顾远山沉思良久,动了动喉。 “你先下去吧,长途奔波辛苦了。事情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下。事关重大,还不能妄下结论。待你回去后,叫那边的人帮忙……处理一下那些无辜百姓们的后事吧。” 秋风萧萧,北雁南飞。 顾远山负手而立,一派宗师一身藏青道袍,未佩饰物,苍发只由根檀木簪简单的束起,瘦削后背笔直且固执,庞眉皓首,向来一副精神矍铄的仙人姿态,此时却在这秋风中,显出愁容。 “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事,值得您如此堪忧?”顾长卿几步走到面前问道。“如若是棘手的事,不如让弟子带人去查个究竟。” 顾远山并未立即应他,只是深思着背手走回正堂上。沉默许久,才看向顾长卿的脸。 “黑羽黑鸛,是西域的妖啊。长卿,此事,恐怕不是你我想管,就能插手得了的。” “怎么不能?我此次多带些精良一起去,没什么可怕!”顾长卿挺前一步,犀利道: “西域的妖又怎样,弟子不也照样抓了一只困在那楼内。敢犯我中原者,必诛无疑!” “长卿,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顾远山收眼落在他身上,打断了他的义正言辞。“西域妖王收有九子。其位五,便是只黑羽黑鸛。” 众人闻言,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17页 “师父,你的意思该不会是……”顾清池目色一沉。“不可能……” “如若真为传说中的九子夺位,才是天劫。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阻挡得了。只是为何这猎场,会波及中原。” 西域妖王,居于雪山之巅,封妖界之门,有着不迈殿门便可运筹帷幄,掌控整片山河之妖的能力。在那以强者为尊的世道,百万妖族心甘情愿为之所使,奉其为尊者,必为至强。 相传妖王在位之际,会陆续收下九位养子,精心栽培,以身传教,毫无偏心。然自准备从九子中决定后继人的那日起,却会下令九子自相残杀,互为嫁衣。最后一个留下来的妖,便同那蛊王一般吞噬下其他兄弟的修为妖力,才有资格继承衣钵王位。 九子夺位,打起来才是真的天神不宁,地动山摇,连神官天帝见了都会避让三分。无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了。不过幸好九子本就各居不同人迹罕至之地,自然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那寸草不生,气候恶劣毫无生气的雪山或是大漠拼杀,但也不是没有意伤到到周围村镇凡人的可能。 但若虽说妖术无意剐蹭,那毁灭性的伤害也不是人类凡胎□□承受得了。又确实只能自认倒霉。 神仙都管不了,还有谁能救呢。 毕竟猛兽厮杀的时候,没人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活。 “妖王九子,我也不知他们具体的底细如何,只是借民间传说与古籍查阅略知一二而已。”顾远山沉思许久,眉头绞得紧。“陆吾开明,鼓,獓咽,黑羽黑鸛,土蝼,钦原……我知道的也就是这几位罢了。但也只晓姓名,不知相貌。” “师父,按您的意思是,这位道友在夔州所见黑羽黑鸛,便是那妖王九子之一?”顾清池瞪着双晶亮圆眼不解问道:“不会只是一时惊慌,巧合误判?” “一夜之间能屠百户大镇县,定非凡物。凡事动手前,总要将最坏的可能性也考虑到。”老祖师回身,踱步到顾长卿身边,若有所思看向他。 “更何况,那黑羽黑鸛妖也已是具尸体。这便表明那日是有比他更强的妖杀了他。长卿,你昨日不是在益州带回了一个西域的大妖吗?你现在即刻随我一同去审审他,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比如……出身西域,又为何会现于中原。” 顾长卿眼神突变犀利。 益州……夔州……! 两地相距并不远,以妖的脚力速度,短日里跨越两地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师父。徒儿这就随您一并!” 顾老祖师带着一行人刚踏出中堂门槛,最后一人的脚都还未落地,就又看到一人风风火火焦急地遥遥跑过来。顾长卿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昨日安排在末渊楼外守着的心腹宋远? 他不好好守在外面,跑着来做什么! 宋远瞪着双惶恐不安的眼,跟见了鬼似的面色煞白,直冲过来扑通一声半跪在顾长卿面前,头都不敢抬的深埋胸前,磕磕巴巴。 “大师兄,不好了,出……出事了……” “又什么事!”顾长卿此时可没了性子再听人慢慢解释,就差将烦躁二字刻在眉头。“快说,没看到祖师和大家都在这儿吗?如此擅闯,成何体统!” 宋远垂着脑袋,只将作揖的手举过头顶,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吭吭唧唧。 “是属下们无能,昨日关进去的妖……他……他不见了……可属下明明,再三确认过,是关好门了的……!” “什么???!” 这消息可不亚于刚刚夔州事变的震惊,一行人皆呆愣原地! “你现在说的意思就是,那妖,能自己解了那困妖绳不说,还能自己推开重门,跑了?”顾长卿现在只觉得一股怒气倒冲,太阳穴涨得厉害,抻得整个脑子都在痛。“倒不如和我说你刚刚扒了皮煮熟了的鸭子,自己张翅膀飞了,更可信些!” 不可能,机关重门只能由独门法咒或是密匙驱动,哪能是以妖力便可轻易破除的? 法咒只有负责把守的专人可知,密匙只在师父手中,是连他们几个亲传弟子都打不开的。 除非他有什么吹枯拉朽之力砸了那门才能逃得出来!可是那样得是弄出来多大的声响啊,不可能没人察觉到。 只是现在可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还愣着干嘛,找啊!通知观内所有弟子都别干别的了,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这一大早的,竟是些什么破事,一个接一个! 第9章 变乱 顾长卿在原地反复踱着步子想法,顾清池和顾莫两人还一脸没弄清眼前事态的样子懵着脸,特别是顾莫,正是长着身体的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这氛围却也只能躲到后面不敢吱声。只有顾远山还安然立在原地捋着苍色长髯,手指飞转,不知是在算着什么。 秋风无序,卷层层红叶枯黄在脚下回转,从衣角缠到发丝。落花裹成团打着圈,如同此刻几人杂乱思绪一般转走,携几分寒意,温润细微,无人在意。 只是这桂月初秋的天,起的风何时起变得如此凉意了? 不对……! 顾远山不愧为一代祖师,即便是微弱异样也能瞬时察觉捕捉。适才还半垂的鹤目,登时厉目一张,未言半语,只从腰间扯出一把古木拂尘来,甩起一道凌厉法盾挡在众人面前! 第18页 众人注目之下,就见一抹灰白色身影轻盈的自屋顶半空中落下。折扇遮于面前缓缓放下,将轻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张乖戾的脸。 艾叶轻眯一双桃花眼,行见礼一般弯了弯身子问道:“敢问各位道长,是想找小可吗?” 狭小院子里安静得很。白砖黑瓦,毫无生气。 繁密桂树散发着甜腻香气,伴风充满整个院子。几只小雀落在地上跳着寻吃的,是这院子里唯一透着人间气的东西了。秋季阳光虽不如春日夏阳,也能暖洋洋的照着人间。 但真的是所有人都能活在人间吗。 桂树下伶仃的那座小宅,门窗紧闭。若是离近仔细看的话便会注意到,所有窗居然皆是由黑色油纸紧密遮盖住,既不能透光,也不透气,就好像放不进一丝人家烟火般的,连桂花的香气也渗不进去的,清冷又孤独。 屋内燃着的白蜡散发出微弱又跳跃颤抖的烛光,像个体弱多病的孩童,须全力撑着,才不叫着世间完全陷入黑暗,却又太过勉强。 明明窗外便是个大晴天,只要推开窗子,就是开云见日。 顾望舒一夜未眠。 他坐在桌边盯了半宿的烛火,眼里都有些发花。 脑海中反复是艾叶和他讲过的话,他怎么想都是不懂,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连困妖绳都困不住的大妖,非要一路百依百顺跟着顾长卿颠簸而来,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进这末渊楼里。 以及最后说那句,改变主意,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更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师父。 顾望舒目光落于倚在墙角的伞上,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艾叶那张轻浮挑眉嬉笑的脸。 说句实话,这妖还真的与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些凶神恶煞赤面獠牙的杂妖不同,可是布满假装不来的少年英气与桀骜洒脱。 是他从未拥有过,也不能拥有的那种自由感,那种……在阳光下长大的人才会有的,对生活悠然自得的气质。 如若他不是一只妖,而是个普通凡人,或许可以…… “——咚咚咚” 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他从深思中拉回,又燥又吵。顾望舒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刚想发火张口问是谁,就听见门口一个小道童扯着个还没变声的脆嗓喊着,“二师兄!中堂出事儿了!您快去看看吧!!!” “中堂能有什么事啊……”顾望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应道: “师父和我那几个老古板师兄弟不都在,虽然除了师父没几个真有用的,那要是遇见了什么连他们几位都没法子解决的麻烦,要我去又有何用?充数?陪葬?” 顾望舒起身向床榻靠过去,根本不愿理会,身心俱疲,只想着去小憩一下。 “行了,大惊小怪个什么。可别唬我了,早课我是不会去的,困死了!”言罢,他再挪几步,一头扎在床塌上。 “不……不是,是妖!末渊楼关着的妖跑出来了!现在和老祖师在中堂僵持着呢,您真不去看看吗?”门外小道显然急得要命,喊起来可顾不上屋内人到底是个脾气多差的。 “什么?!” 顾望舒脑子嗡地一声炸开,猛从床榻上翻起来。 昨夜景象历历在目,分明心知那妖有诈! 困妖绳锁不住就罢了,可那末渊楼又怎么能逃得出来的? 他不是说好不会对清虚观下手,可这又是……! “可恶……” 顾望舒死咬住嘴角,抄起手边立着的纸伞便夺门而出,也顾不上自己衣襟系带散了一半,碎发还贴在脸上。 无所谓,现在想那些有什么用! 顾望舒一手撑伞,却能保持着惊人平衡在屋顶施以轻功,飞快地奔走屋脊之上。略散的黑纱道袍卷风摇曳,活像只展翅的黑鸦雀,轻巧着跳跃翻滚,没一会儿便准确落在中堂背身围墙立柱之上。 他警惕屏住气息观察张望了好一会儿,却是没听到什么打斗争吵的声音,也没见有什么人聚在这里。中堂只是和往常一样,一派庄严肃静,沉香味重,即便是在室外,依旧熏得他头疼。 打量了好一会,还是并无异样。顿时心生疑虑,狠了狠心直接跃下两步,自后窗悄声翻了进去。 顾望舒一个滚翻完美落地,都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惹人厌的声音,轻愉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呀,是你?来啦。我还奇怪你怎么不在这儿呢!” 顾望舒只觉得背后汗毛登时嗉地全倒立起来,顺着脊椎直一溜麻上头顶! 就是那种……有一百双眼睛盯在背后的滋味,让他意识到原来人也会有类似动物的危机意识本能…… 顾望舒僵硬缓慢回过身去,脑子乱成一滩死泥,好像光这个转身就用了百年之久。 …… 暗骂完蛋。 就看见他那几个师兄弟端正儒雅分坐中堂两侧,顾远山一身雅致的捧茶坐在上位,低垂着眼没在看他。而此时艾叶竟然好端端的就坐在下席中,手中还摆弄着茶盏,挂着一脸忍俊不禁狠劲憋着笑瞧着自己! 这……这都是什么……! “咳,不愧是二师哥啊,连这登场的方式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别出心裁。”顾清池尴尬地清了清嗓想圆场,可这一向性子温润如玉的人,此时脸上可是为了努力忍笑而逐渐扭曲的五官,很难不叫人怀疑他刚那声咳嗽是不是故意为了掩盖笑声。 第19页 “这……我……” 顾望舒呆站原地,浆糊一般的脑子里疯狂的在分析当前事态。 不行了。想不通了。 他唯一万分确信的现况就是——自己当众丢了个大脸。 “怎么,听他这语气,你们之前还认识不成?” 顾长卿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一双封着冰霜的冷目向他。 “不认识的呀。”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答话,艾叶先插过嘴抢先了一步说道。 “我不过是乘着你的囚笼车马进来时遥遥瞥见过他一眼罢了。此般神仙外貌,怎能记不住呢?” 艾叶眼神一直黏在顾望舒身上,说完还不忘冲他眨巴几下使着眼色,像是对什么暗号一般,便摇起扇子转脸向顾远山。 顾望舒明白,他这是让自己别将昨晚私会的事情讲出去。其实根本不用他使眼色,就现在这局面,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望舒,坐下。”顾远山连看都没想看他一眼,只是摆摆手招呼他赶紧坐下。老祖师哽了几会儿,甚是无奈地叹口气接上一句:“把你的仪表整整,如此散漫失态,成何体统。” 顾望舒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外袍只系了一半,散着半个肩膀漏出层内衫不说,本来就歪一半的发冠,再加上这一路疾风厉行的,一头未净洗过的银发毛毛躁躁斜在一边。 红晕瞬间升在了脸上,直漫到耳根处。 想死的心都有! 但他也只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边悻悻系好衣带,一边朝自己那落着层薄灰的专位坐下去。好在大家现在都是神情严肃的议着事,没什么闲情一直盯着他看。 顾远山用一根手指轻绕手中茶盏杯沿一周,清黄茶水泛起一阵涟漪。深思良久,终于抬起头看向艾叶,声如洪钟般正色问道。 “所以,容你留在这里,你就会把所知之事,与那西域妖界动乱内情如一告知我们,为我们所使吗。” “那是自然。”艾叶挺了挺身子,从容不迫,笑答。 “反正如您所见,以我这一身散漫妖力,回去了也是送死,倒不如待在您们这儿安全。公平交易,我们也是互利。” “师父!您怎能听信这妖油嘴滑舌骗人的话啊?谁又能保证他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打得什么算盘,使得是什么诈!”顾长卿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道: “再说,清虚观为降妖之地,怎能容一个大妖安生住在这里!” 呵。原来顾长卿也有脑子清醒的时候。 顾望舒在一旁看着,暗自嘟囔一句。 然顾远山并没有回应他。这一派宗师没有老糊涂,心里明镜得很。 眼前这妖,虽说确实妖气虚弱无能,但总归是个修成了完整人形的千年的大妖。小妖祸世,除了镇了便好,可大妖却为近神之身,凡人若是随意插手断其千年修为诛之,怕是会引天谴。 二十多年前的冰原祸事,他可是亲眼见证过。 业火燎原,不息不灭。冰原三十六族,数万游民,全葬在大妖一把火下。 更何况一向隐于西域不面世的妖破例伤了中原,他们却对敌人一无所知,与这只西域来的妖以借住为交换情报,也未尝不可。实在不行真的惹出什么是非,照艾叶当下妖力,赌他这一身修为,加上观内高修加持,也未必不能与其一抗。 “我可以破例答应你。不过亦会派人时刻监视,如若你一旦有什么非分诡计意图,我便会立刻亲自动手将你镇在镇妖塔下,不得翻身,求不得一死。这一点的不信任,还望阁下可以理解。” “好啊,没问题!”艾叶站起身,眼含笑意,向着顾远山长作一揖。“被监视也是应该的,这点我是无所谓,反正也就是蹭个饭占个地住着罢了。” “师父!”顾长卿甚是不解的焦急大喊了一声,却被顾远山一个眼神生压回去。只能怒目圆睁瞪着艾叶。假若眼神中也能射出刀剑,艾叶恐怕早就千疮百孔。 艾叶走出座位站到堂中央,眼神在这些人中兜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顾望舒身上。阴鸷做笑,抱双臂一副大人姿态问道: “那今日先从哪儿开始讲?大概诸位当前最想知道的,可是那安云县?” “请讲。”顾远山眼神深邃,沉声回道。 “那或许诸位,可是听说过大妖,开明、陆吾吗?”艾叶头偏向一侧,眼中闪过一道不为人见的暗光。 开明、陆吾,为昆仑圣山灵气精魄所生的上古妖兽之一,也是九子之首。 相传虎身九尾,长相甚是凶神恶煞。终年深居于雪山之上,为灵气所养,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理凡尘之世。没人见过他本尊,也没人见识过他的实力。虽然听上去与世无争的,可这九子之首定也不是徒有虚名。 也有古籍传他是无情之妖,无喜无悲,但若动了怒,也是毫无怜悯之心,残暴凶恶,屠杀生灵手段残忍无一丝手软。 过于强大的强者,注定是生来孤独。 除了恐惧,能带给周围人的也就只有压迫感罢了。 远比顾远山预料中还要严重,老祖师心头一颤,半闭着眼没有吭声。 “你胡说!陆吾怎可能下到中原来为祸人间!”一旁一直老实听着的顾莫终于有些按耐不住,急着扯出一句话来。毕竟对于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陆吾这名字大概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罢了。 第20页 “那不然,你当五子黑羽黑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艾叶忽像换了个人一般,神情凝重,冷冰冰的回他。 “这次陪葬的是个小县,下次再打起来,陪葬的可就保不齐是哪儿了!” “所以,依阁下的意思,九子夺位的开始……是真的了?” 顾远山睁开半闭着的眼,神色严肃问。 艾叶不以为意,说”“您若不信,还问我做什么。老祖师,您恐怕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吧。” “……好。” 顾远山思绪杂乱,蓦然起身,将手中拂尘一甩,抛下一句:“姑且先信你这一回。”随后目光在几个亲传弟子中扫了一圈,落在还奋力捯饬着头发的顾望舒身上。 “望舒,你院里那偏房不是还闲置着吗。你叫人去把它打扫出来,安排这位朋友住进去。” 我院里的……偏房? 顾望舒适才跑神整衣,突然被提这一嘴,手僵在束发的头上,忽地定住。 是啊,我院里可还有个……闲了有近十年的偏房。 十年了,荒在那边,也没住过人。 顾望舒颇有些不知所措地面色发青,嘴可是比脑子快了一步,紧着反驳了句,“师父,不行,我……” “什么不行!”顾远山不知怎的就惹了气,狠拍了桌案一巴掌,响声回荡在这空旷的堂上,连艾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响吓得一震。 “屋子不就是给人住的,闲着是给你养蛊吗!那么大一个院子就住你一个,你到底是想独行到几时?” 顾望舒为难得眉毛都扭到一起,年纪轻轻川字额头都快挤了出来。 先不说那偏房早已被他锁死,闲置太久。更何况自己自小就是独居,师父定然不会突然因为这个跟自己惹气。 师父现在这意思,明摆着就是逼他去做那个监视艾叶的人啊。 “弟子没那个意思……只是……” “你看看,这观里还有比你更闲的人吗?再放肆也要有个节制!” 顾远山这严谨洒脱,大气稳重的一人,极少动怒。他这样一喊,谁还敢再说半个不字。 艾叶瞧着顾望舒那平时一副孤行己见旁若无人的做派,此刻却跟个小白兔一样怂得话都说不全的样子,居然还有点意思。 “是……弟子领命。” 这一指令简直就是遂了艾叶的愿,方才答应着的时候还在担心这老道士会用什么法子“监视”自己,现在看来倒成全然不必担心。艾叶赶忙碎步溜到顾望舒身边,两人装模作样的互相问候了几句什么,请多关照啊承蒙照顾叨扰叨扰无事无事之乎者也的…… “小妖怪,没想到我们还挺有缘的嘛。” 艾叶悄凑到他耳边,笑意满满地小声说了句。 第10章 桂居 顾望舒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熬了一夜未眠,还是突然来了这么一杆子破事,又或者,是这一群乌泱泱吵吵闹闹,边悄悄议论边搬着东西在偏房忙来忙去帮忙的人闹的……反正太阳穴像被穿了箭,跳得生疼。 真是,苦不堪言。 他从小到大一向是独自居住。只因外表异于常人,脾气又臭,大家都不自觉对他退避三舍心生惧意,没人愿意与他同住。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反到是觉得这样更清净自在住得舒服。这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吵着,当真不适应。 顾望舒被烦得厉害,只能拎了壶酒独自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看着这群人像走马灯一样热热闹闹在眼前来回穿梭,头都发晕。 偏房已经有十余年没住过人了,虽说就在自己的屋后,他也没再进去过。屋内的配件都已经陈旧得无法再用,要打扫个彻底就不用说,连大件的家具都要重新置办,说到底也没比直接盖座新房要轻松多少。被喊来打下手的小道士们一时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坐在那看着一件件破旧吃了灰,甚至有些腐朽了的家具被搬出去,不禁被迫拉扯起当年那些同样被他埋在心底也积了千层灰的回忆,想那些家具物什还是崭新的时候,大概是他……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吗。 那时候这偏房,还被作为客室,住过人的。 他眯起眼长舒心气。不愿再去想,便吞了一大口酒。 一口酒还未入肚,似乎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音。他一抬头,就看到张阴魂不散恶灵附体般的脸的主人,此刻正像只野猫一样蹲在树杈上望着他。 艾叶见他看了过来,本是呆滞的脸上立马堆起笑。 “小妖怪,你那酒借我喝一口呗。” 顾望舒懒得理他。 “不借。” “小妖怪,别这么小气啊,好歹我们现在都是做邻居的关系了。”艾叶却是个不依不饶,从树上吊着胳膊在他眼前来回晃。 顾望舒就奇了怪了,这妖怎么总能在他最烦心最想一个人清净的时候出现,还一直撩拨挑战他的心态底线。 “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吗!我叫顾……” “望舒是吗?”艾叶咯咯的在他头顶笑着,抬手用衣袖替他挡住被树杈搅乱后遗落到脸上的一缕夕阳,似乎是知道他双目生性畏光一般。 “你寒川泠月顾望舒的大名,可是在那益州都传的风生水起呢,我又怎会不知道。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真是个好名字。” “既然都知道,不如赶紧把你那张贱嘴给我闭上。”顾望舒看着他着实来气,便扭头背过身去,咬着后槽牙发狠的说。 第21页 “小妖怪,这之前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的吗?” “是又怎样。” “你那屋外糊着的黑色窗纸又是怎么回事?如此岂不是望不到窗外景?” “与你何干。” “那家人呢?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没有。” …… “……原来,生在这人间也会孤独啊。”艾叶的声音忽然小了几分,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这人间都是安家乐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的呢。原来眼见的也未必都为真啊。” 顾望舒感觉后背一僵,像是被人击了后脑勺,一下子失了语。 伯埙仲篪,兄弟和睦之意,何其讽刺。 他仰头看了看艾叶。暗红色的落日残阳穿过层层树叶,散落在他身上。一阵西风起,桂花伴着他披散的花白色长发在风中舞者,目光向那黛色晚霞,眼睛里仿佛起着层雾。平时看似品行顽劣的妖,此时竟有了几分失意。 顾望舒似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曾以这般神情,看遍千万次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有了几分活过了千年的模样。 顾望舒站起身,默默将酒壶举到他面前。 艾叶挑了眼回过神,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看他,换回那张少年气的脸,笑着接了过来。 罢了。活在这世上,谁能没点故事,没点秘密呢。自己才不过活了这么短短二十又余五年,便有了那么多不愿回首的过去。 更何况是他这生了千余年的妖。 “对了小妖怪,我们晚上都吃什么呀?你们观里伙食怎么样?”艾叶从树上垂下个脑袋好奇的问。“有没有羊腿呀,不行……不行兔子也行!” 就是聒噪起来真的要命。 “想吃兔子你自己去后山抓去。不过后山禁地,能不能进得去得看你本事。”顾望舒拍拍衣襟上蹭的灰,拾起伞撑起来,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就算是这乌金夕照,若不是艾叶刚伸手替他挡着,他不撑伞,也还是受不太住。 “哎……?可是你师父也不让我独自乱走啊!”艾叶跟在后面扯嗓子喊了起来。 “你去哪儿,我得跟着才行!” “我是去就寝,难不成还要绑着你?” ———— 益州。 益州地域,山高树多,地势险峻。 这一路剑树刀山,茫茫林海。哪怕是官道商路,也不乏偶然冒出盘根错节的植物拦住道路。马贼强盗频繁出没,没几个车队敢不带着护卫镖师走在这山路上。 一辆单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车轮滚滚伴咯吱咯吱的木声。后边还跟一匹老马,晃悠悠拉着零星几个家丁和不多的行李。这一副寒酸样,连马贼都懒得理采,倒也是因祸得福般平安逛了一路。 高德从马车里探出头透风,虽然年历节气上已经入秋,但一直待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还是有几分燥热。树影斑驳,抬手遮了着太阳,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烦闷。 想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是昼夜不分呕心沥血的辛苦多年才通过科考入官,多年来为人正直,不曾攀炎附势,两袖清风,处处小心,却还是因中书省暗杀事件牵连,狗官陷害,好在家兄为将求得恩情,才活了命被赶至这千里之外的益州做知州。 对朝廷里那群哈巴狗来讲,自己背了黑锅还被赶出这么远,心里一定痛快至极。 只是可惜自己这些个家眷也跟着受委屈了。 府中家丁本就不多,这次是急着走,又迁这么远,只好打发了大半的人,留下几个从小跟着的下人罢了,连行李都没带上多少,再看看自己这般模样,确实寒酸。 其实被发配到地方知州,本来也不算事什么坏事,毕竟可以在院里朝野的地方享尽清福,不用每日与朝廷上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活着,更何况这益州也是出了名的平和富饶之地,也是商队必经之路,民熙物阜。 只是这益州也是稍微有那么些特别之处,导致高德确实是安心不下,。 那便是驻扎在这儿的护城益州军。 这益州军,与别处每日训个查看管个城门守守边界的护城君不同,是个有过实战经验,确确实实军纪严格,可以随时参战的精悍军队。 毕竟益州军的前身,可是前护国大将军冯燎带领的护国军,百战百胜,曾收无数江山国土于掌中,骁勇无比,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连小皇帝都予三分敬意。 只是五年前冯燎兵败,因降国罪被处死,军中被牵连到的人该处死的死,被遣散的散,能留下来旧部寥寥无几,与冯燎的独子,当时才刚年满十八岁的总镇小将冯汉广,一同更名为益州军,将大部队削半剔取,留偏远深山之中,看守着西北边疆。 也没人知道这益州军的兵力,在个乳臭未干的总镇小将军手中,到了今日还能剩下原本几分。 据线人讲,毕竟朝廷也是鞭长莫及。在当地这益州军可是比朝廷命官还更有权威,说这冯小将军虽年纪轻轻却治兵有方, 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处事雷厉风行,也没有蛮人敢来侵扰。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自然百姓们也不信朝廷,只信他这少年将军罢了。 不过一群丧家之犬罢了。高德心中暗想。再厉害也是被朝廷丢弃的一枚棋子而已,更何况这冯汉广也不过二十出头,才能吃多少苦,懂多少人心设计。哪还能翻了天不成。 第22页 马车咯咯噔噔向前滚了不知又多久,天色也开始渐渐放暗了。老车夫看了看四周草木渐疏,车道行宽,便回头冲车马车里说了句,“大人,我们到益州地界了。” “嗯,大家都辛苦了。”高德应声。转身看看家眷们和马匹都是一身倦容,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 前方穿出一阵马蹄声,愈行愈近,大片林鸟簌簌惊起。既已入了益州地界,自然不必担心会不会是蛮人马贼。高德自马车上下来定睛一看,是两个身披甲胄的兵士,骑着快马奔驰而来,见到高德本人便一同勒马,翻身而下行了个标志的军礼。两人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同。 仅仅如此就已经让高德有些脊背发凉。就算做了再久的官,他都只是个深居京城的文官,从未亲入过军营,见过军姿。这两人看上去也就只是普通士兵,为何能做到如此的训练有素?还是说……军营里本就都是这样? 但好歹名义上是朝廷命官,气势上还是不能输人一等。高德端起手臂请两人起来,却又佯装威慑的问了句,“你们家将军呢?怎么,面子这么大,就只配两个小卒来迎接我?” 却不成想那两个士兵跟个上了弦的傀儡的一般,半个字都没回,甚连个表情都没变,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翻身上马带路去了。 “这……大人,我们这是跟,还是不跟啊?”车夫有些不知所措的磕巴起来。 “……跟。” 高德暗咬了咬牙。这益州军,初次见面就是这么一个下马威,真不是善茬。 只是在未知对方底细之前,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乱结梁子。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傍晚的益州城主街还是一番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模样,人杰地灵,西境小皇城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单薄马车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瞩目,随便一个商队的车都比他们要富气上几倍,谁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的知州大人会乘着这么破的小车远道而来。 也不知又走有多久,车马总算停在总镇府门前。 天色转暗,高德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秋高无云,渲染成墨蓝。总镇府那宽大的墨色铁门和门前的两座威严石狮在这昏暗中,竟给予人一种无以言表的肃杀与压迫感。 高德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大概自己当时站在皇城宫外领罪前才体会过。 不过这人很快也就镇定下来了。想着可能还真是晃荡一路把自己脑子给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权倾带给自己的遗症,怎么现在连看个总镇府都紧张。 有什么好怕的,这儿的主人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叛臣之后罢了。 入夜渐微凉,一行人就这么在外面被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缓开来来,走出一位看起来有些阶级,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将士,冲着他们抱歉笑笑。 “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军参将都仲,恭迎大人远道而来。” 感情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笑的啊。 第11章 总镇 总镇府内的路倒是四通八达,没什么无用的迷宫似的园林造景,倒是摆了不少武器架子在两边,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这个叫都仲的参将先是吩咐人安顿下他的家眷们暂候在客室后,便领着他一路径直的就走到了中庭上。传令开门前都仲忽然笑吟吟地回头和他提了嘴,自己家的小将军是刚审完战俘回来的,进去见了别害怕,我们小将军人很好的。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别教他怕我就是好的。 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应了几句,便迫不及待想进去讨个说法,结果门一开。人差点吓得倒退出去。 只见面前站着个身穿白绢衬衣,带着黑色牛皮束袖的硕俊青年,吊一头马尾都是发丝根根硬朗高束,正站在净手盆前擦拭着手。 一盆清水都被洗成了血红色,脸颊与衣服上还清晰可见喷射溅出的血渍。小将军衬衣领口松垮下来,隐约能看到些饱满结实的胸肌。 空气中都弥漫着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将军听到声响,赶忙用手巾擦了把脸,转过身来笑说: “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汉广公事缠身实在繁忙,没能亲自去迎接,在这儿给大人赔不是了。” 高德稳住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冯小将军冯汉广了。 不过刚刚不自觉退那一小步,着实有些让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赶忙回了句,“无妨,都是为朝廷办事,理解。” 听到“朝廷”二字,冯汉广似是暗自嗤声嘲笑了一响,将手巾丢在铜盆里向着高德走过来。他身材高挑精壮得很,比高德高出一头有余,竟毫不避讳的微微欠身端详了这长辈年岁之人好一会儿,弄得高德觉着自己好像被蔑视了一般浑身不爽。 随两人距离拉进,高德甚至可以清晰的闻到冯汉广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浓到似乎是从这人骨子里散出的一般真切,真是打心底觉得反胃。 “高大人这是得罪谁了,才会被派到如此偏远之地做知州啊?”冯汉广脸上依旧挂着随和的笑容,可这说出来的话是真一点都不客气,道:“毕竟对大人来讲,益州似乎并不是什么执政的好地方。” “总镇将军,您这话说的可有点僭越了吧。”高德混迹朝野十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身子骨一挺便顶了回去。 第23页 整间屋子霎地静了下来,两侧护卫的士兵依旧像泥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烛光影影作闪。 气氛冷的有些可怕。 冯汉广浓眉一震,哈哈笑出声来,赶忙行了个礼赔了不是解释道,“高大人见谅,我这一介莽夫,自小是同先父在这军营里长大的,没跟什么正经师父学过诗书礼节,只顾着勘带兵习武保命之术,这嘴里呀,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也不会您们官场上那一套拐着弯的话术,说话就是直。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因为这等事怨我啦。” 话都说到这儿,高德也没法再回什么,只得将气咽了回去。 怎说当下都是寄人篱下。 冯汉广转过身,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就将浸了血的衬衣脱了下来,露出满背精健,爬满疤痕的腱子肉。又招招手,旁边的侍卫顺势拿出张檀色袄子给他披上。 “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导致无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烧的毁得彻底。想必高大人定是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真是辛苦您了。只是这知州府还未重建竣工,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这府上屈就些时日了。”冯汉广披着袄子,气息深沉嗓音磁性,话语强势并未给人商量的机会。 “都参将,带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么就赶快置办。” 没错,冯汉广说着这么一大段客气话的时候,全程都是背对高德的。 从冯汉广的屋内走出来,高德真的是浑身不自在。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被这毛头小子从头到脚小瞧个便。 也不知道这冯小将军是真的乳臭未干少不经事傻的,还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 可他若是真傻,又是如何让凭借一己之力重稳军心,带领着这么一大群精锐。 本是打算第一次见面便试试这人的心性品格,却感觉反倒是自己被人摸来个彻底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试不来。 高德跟着那都仲一声不吭地在这为了方便跑马而铺满黄土的总镇府上走着。黄土易起尘,他那尊贵身子又哪受得起这黄沙刺鼻,自然也便缄口不言,不想开口吃土。 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来铁声铮铮。在一旁介绍起什么这便是平时将军练武演兵的地方呀,那便是军士们训练的地方,这边有窝燕子那边关了十几条猎犬要小心呢,白天从这个偏门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又有哪里哪里好玩……… 只是高德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还未正式上任的新知州大人,此刻想的不是百姓民生,反而满脑子都是益州军。 想该怎么权衡自己和益州军的关系,怎么才能保住权政,不被压制沦落到做个傀儡知州,又该怎么探他们的底。 不过当下无解。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过一棵正落着叶的大树,都仲便讲起这棵树是他们小将军出生那日冯大将军种下的苗子,现已二十有余年了,长得客真是好和自己家小将军一般健壮呀。总镇府不养树植是为防暗刺,唯有这一棵与偏院将军为军师种下的红梅为特例。大人可等入了冬,红梅盛了,这成日飞沙总督府里才有烟火气呢。 两位聊得正好,突然间一条翠绿小蛇不当不正,“啪”地一声从树间落到高德的肩头上。可能也是摔得不轻,小蛇颇为不快地嘶嘶吐着那血红色分叉的信子威胁。 高德这个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早已是见过世间所有凶险危机,也是成家立业老大不小的人了,却没成想哪儿见过这种毒物啊,吓得当场惊叫一声跳出三尺远! 都仲见了这一幕连忙哎呀呀地跟了上去紧着说:“高大人,您先不要动,千万不要动啊!看在下这记性,就顾着跟您说这益州山水,忘了跟您讲……我们军师喜好养蛇,特别是那种剧毒的小东西。养的多了,难免会跑出来几只…在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万不要慌……” “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给我拿掉,还是砍掉的!赶紧!” 高德这一下哪还顾得上脸面,原本一直端着个架子,这会儿却吓得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没耐心再听都仲废话,直接打断了去! “别,这蛇都被我们军师训得很听话,只要不招惹它是绝对不会轻易被咬的,这点您放心,只是我们可轻易动不得,杀不得!” “那那那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都仲见这大人此刻比刀架在脖子上还危机,也没说有多替人担心,反而快要憋不住笑出声。 “那您得等我们军师过来取走。这尊贵小东西难得一条,我们可都不敢乱动。动了呀,若是我们出了意外,就是被当场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军打死!” “那你们军师什么时候才能来!”高德的嗓音已经从开始的强忍抬高成怒吼。“在军圈里养这种东西,到底居心何在?想害我也不需要用这般手段吧?” “您别急,那边正过来了。” 高德气急败坏地顺都仲手指方向看去,仔细瞧了好一会,眼中却至终只有一位高挑纤瘦的女子从远处款步走来,并未见到什么文质彬彬的文官相,军师样的人。 反倒是这女子裹着一身宽大的青碧色男式道衣,黑长顺发自然垂下,只用一根桃红发带在发尾简单箍着。清风拂过,带起额前几绺碎发荡在面前。 第24页 这怎么……军里能还如此明目张胆的养着女眷吗? 高德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索命的小玩意儿一般,呆呆望女子迎面走来。离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见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双明圆杏眼水波流转,鼻头精致高挺,带着像是微醺的酡颜,步子迈开来也有几分酒后飘虚。不知为何身上毫无脂粉香膏,妖艳之气,长相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分明是个淡雅朴素的样貌,却又莫名极勾魂吸睛。 一扇湿润的嫣红薄唇微启,上下碰了碰,未闻声音,却见那条小毒物竟自行从他肩头乖乖爬了下去,顺着那女子手腕缠起,从袖口钻了进去,又在那敞开领口凸起处的锁骨旁好奇探出个指甲盖大小脑袋,瞪着圆溜溜小黑眼球吐着猩红信子…… 怎还怪可爱的? 女子冲他抱歉的莞尔一笑,温柔得仿佛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暖阳。始终未言一句,只是欠了身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像个仙女一般飘来,再飘走了。 过上良久,高德才算彻底缓过神来,一点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一样当头便问了都仲一句: “刚刚那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吗?” “啊?不是说了那位是我们军师大人吗……?”都仲被他这么一问,还有些发懵。 “你们军师……怎么还是个女子?” 都仲一愣,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捧腹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高大人,我们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一些,被认错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点儿都不冒犯!” 第12章 惊雷 几日过去,这艾叶在清虚观里住得还算巴适。中原西北边境最近安稳得很,也没再有什么大妖现世的迹象,甚连杂毛小妖也安生得很,倒是一片祥和到让人以为之前到波澜都是假象,也就不需他做什么参谋解惑。所以艾叶每天这日子也就是顺心顺意睡睡觉,爬爬树,晒晒太阳,再蹭点酒喝。 要说唯一不太舒心,大概就是这观里吃的饭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都见不到一滴油星,更别提什么野味。再怎么说艾叶本体毕竟也是个食肉的兽,嘴上馋得很,可顾远山又不许他擅自出院,更别提跑什么后山打兔子。 艾叶成天闲得发慌,没事三天两头往顾望舒那屋跑,就是想缠他去给自己抓兔子吃,但就没一次能敲开门过。总是听见里边传出来的不是“滚”,“你不是有能耐吗自己去啊,”再不就是“老子睡了。” 不过这老祖师亲传二弟子的院里破例住进来了个妖的事儿早就传遍了整个清虚观,总有些小道友路过时非要小声议论,再抻个头往里观望,彻底扰了顾望舒这维持了二十几年的清净。 但也不能全怪这群人,想想这清虚观可是个镇妖除妖的地方,现在竟然还养起来一只,况且这两位白头发的住在一起,风景确实相当别致。当然,有时候“运势好”,不仅能亲眼看到这两位,还有可能见到顾望舒破口大骂那妖的机会。 慢慢的,艾叶也发现他顾望舒似乎不是真的那么意懒情疏,一曝十寒着虚度人生。 确实相处的这些日子中,看顾望舒能爬起来去听早课的次数半只手都数得过来,这还都是外面瞧热闹的人吵得实在厉害,再不能睡了的时候他才会骂骂咧咧起来更衣,眼圈大黑摇摆着打伞顶日头去听早课。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白天都是被他用来睡觉的。 顾望舒月人体质特殊,妃瞳眼弱见不得日光,所以干脆直接避了白日。 只当每晚最后一斜余晖也落下,夜色阑珊之时他才会从屋里出来。即便那个时辰的观内早已是四处张灯,人声寂寥,唯有月色如霜而伴。 顾望舒通常会独自一人去练功场又或是藏书院待上大半宿,该研习的,该修炼的,与旁人一样也不差地完成才归。回来后便会去打水沐浴更衣,再取一壶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亦或是桂树下,借着明月独饮发呆。 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鸟啼,虫鸣,浊酒,月光,和他脚踝上系着的银铃摇动时清音阵阵。 渺然一身,无悲亦无欢。 他每天都有在努力修行,学习,每日都有在认真且虔诚的生活,只不过无人见证罢了。世人皆勘不透他的修为品性,便只能借着这份看得到的外貌,臆想出那些虚假不实的故事罢。 可他好像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一般,从未说明解释过。 孤独成性吗? 关于月人,艾叶听闻过的也不多。 相传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似人妖。通体白发,瞳孔呈妃色。畏光,善卜。 这种人很多刚生下来就被当作半妖之体,大多数婴儿都因凡人出于妖鬼恐惧的心理而被抛弃扼杀,就算没夭折养活来下来,也多会被卖给妓院或是贵族人家,作为奇珍玩物供人观赏把玩。 得此胎生病人,注定成不了个平凡人活着。 艾叶不懂,为什么那白孔雀,白狼,白虎都是祥瑞之兆,可月人,生下来就要被当作妖人,当成玩物,受尽眼色与这世俗偏见。 是这只能活短短几十年的世人,目光也与寿命一般短浅的缘由吗。 他坐在屋檐上看顾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许是夜深苦寒吧,这抹身影,竟有些许悲凉。 那个虽浑身布满了茕茕寂寥的身影,却是挺直脊背,显得一身雅正,无畏。曈曈清辉将他整个人照发亮,就好像他真的是才从那月上阔步走下的人。 第25页 强大却孤独。 艾叶一跃而下,走到顾望舒身边搭上他的肩,看他侧脸。 “有酒干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静深夜,发着呆的顾望舒被他突然这么一拍,也未有多神色惊诧,反倒安之若素,也没有马上躲开。只是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顶上偷看我到几时,原来还是会自己下来的啊。” “嗯……?!” “这三更半夜不睡在这儿蹲着瞧我。怎么,你还是个夜行的妖不成?雪鸮吗?” “诶?我还是你祖宗呢!”艾叶讨厌猜疑,发起脾气。 “所以说,你本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顾望舒往前凑了一步,脸贴到他眼前,眯起一双粉玉般的眼细细打量起来,看得艾叶心里发虚,竟有几分抱羞起来。 “傻子。”艾叶吞了口口水,倒退几步,说:“随你瞎猜吧。反正是你们中原没有的珍贵东西。” “猜这个没意思。”顾望舒笑道:“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洪水猛兽啊,都得在这儿乖乖听我的。” “当我是只猫儿呗。”艾叶倒也不生气,反跟着打趣儿,说:“就该喵喵叫上几声,蹭您怀里撒个娇,说不定能骗只兔子吃呢,听着也不怎么吃亏。要不,您试试?” “别了吧。”顾望舒瞥了一眼,说:“你这么大一只,我怕抱不动。” *** 沉香打着旋从莲花香炉中落下,整个屋内飘满木质浓香。 顾长卿坐在地席上,从那刻着暗纹的桃木剑鞘中抽出一把银剑来。剑光泠冽,吹毛可断,冷森森的剑身上映出一张凛若冰霜的脸。 是顾长卿法器,诛煞剑,破邪。 法器只为诛邪而出,按规不得伤人。这也是为何益州时顾长卿为威胁说书人,却也到底只是以剑鞘逼迫。 他双目微阖,想起那日在益州初见艾叶的情景。那一地死相惨烈的横尸,和他站在他们之间,手持滲血长刀,毫无退路生门,却还一脸游刃有余的笑着。 顾长卿想不通,这妖再有用,也是杀过人的。动了杀意的妖,再是千年修行,也终再修不成仙。不压在镇妖塔下就算了,师父怎还能同意将他如此明目张胆养在观里?且不说外人会如何看待评价,这和养虎为患又有什么区别? 他手里擦拭着那把剑,满心想着的却是不如等夔州事了了,就找个机会偷偷杀了他,了却后患。 一阵小心细密的敲门声打断顾长卿思绪。窗前烛火闪了一闪,也不知这深夜还能有谁找来自己。就听到门口传来窃窃小声:“大师兄,是我,宋远。” 顾长卿内心起疑,这大晚上的宋远找来这里做什么,却还是放他进来。宋远进门前还不忘四处张望一圈,确认没人跟来或是看到,才安心迈了进来。 顾长卿将剑放到一旁,抬起头一脸狐疑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常举动。 宋远关了门,忽咣当一声猛地就半跪在顾长卿面前,还没等顾长卿开口,被他先抢在前面! “请恕师弟欺瞒之罪!” 顾长卿大为不解:“你能欺瞒我什么……?” “大师兄难道不心疑这艾叶大妖,那日是怎么从末渊楼中逃出来的吗?”宋远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哑声道来:“大师兄您明明亲手束紧了那困妖绳,宋远也确信自己有关好了门!更何况那末渊楼的重门,也不是谁都能打开的。” 顾长卿凝眉深思了好一会儿应道:“没错。其实这几日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以我与他交手的方式来看,他应该是没有那能挣脱困妖绳并打开重门妖力的妖。”他抬眼,目中肃穆逐渐凝成杀意,看着宋远问道: “所以,你是知道些什么了?” 宋远缓慢抬起头,对上顾望舒那双深邃敏锐的眼,一字一顿。 “是二师兄。” “什么?!” “是……那晚二师兄曾去过末渊楼,要我开门,我也不敢细问。待他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吩咐我们当晚之事绝对不要说出去,绝对不要跟别人说他到过这儿,否则……要我们好看……” “你说望舒?”顾长卿一惊,只觉得脑后生冷一痛,眼神也压低几分。 “他去过那?他去那做什么!” “师弟们也是因为怕他,才一直没敢外讲……”宋远声音略抖,横下心来继续讲起。“当时我们候在外面,好像还听到里面传出什么类似打斗的声音,但因为师兄们都被赶了出来,里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当晚虽确实是二师兄独自一人出来,可待天明之后我们几人进去检查,才发现那妖早已经跑了,困妖绳……就被丢在一边。” 宋远本就是跟了顾长卿十几年的心腹好友,说得认真,加之也都是实话,自然可信万般。 “我一开始本觉得这事与二师兄应该也没有太大干系,可现在两位住都住在一起,越想越奇怪!”宋远冲着顾长卿又是一揖。“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敢与人讲,就只能……找到大师兄您这儿来了。” 顾长卿屏住心神,从容起身挑了挑香炉,扬手对宋远说道。 “知道了。这件事我会看着查办,你不要再讲给他人。” 烛火烟气交映,相动荡。 一道惊鸿紫电刺破长空,惊雷滚滚。 雷打秋,可是凶兆。 第26页 第13章 雨夜 夜里雨落得格外大,滂沱如注,打在地上激起层层水雾,怕不是银河倒注,气势汹汹。叠了几层的乌云遮天蔽月,这夜是黑得彻底。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艾叶估么着差不多是顾望舒快回来的时辰了,便揣着个手像盼主人归家的小狗似的蹲在屋檐下等着。 凉雨知秋,艾叶不由得将袄子裹紧了一紧。真不明白这种天气顾望舒还一如既往的出去干嘛。没想到他这人不仅不是个慵懒之人,反而勤快认真得直叫人毛骨悚然。 伴猛烈的雨声不禁加重困意。艾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起身抻了个懒腰。 此时突做一阵微弱银铃声穿透重重雨音传进耳朵里,哪怕是电闪雷鸣憾天动地般的巨响也遮盖不住的敏锐。要说艾叶有什么特别的本性,大概就是五感比凡人要强上百倍。 他赶忙探出头去,用手挡住强风捎进的雨,遥遥看着顾望舒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自远处走来。虽说已经是适应了黑夜独行的人,今夜如此无月无光的,他还是点了盏灯提在手中,烛火在防风罩中依旧被这暴雨吹得忽明忽暗,像只离群的照夜清一般在夜中勉强照明。 可即便他不点这盏灯,艾叶的夜视能力还是能准确的捕捉到他这抹身影。 谁说今夜无月的。 这不正在这里,正向他走来呢。 黑夜中,孤傲冷寂,即便无人观赏赞颂,却也奋力点亮自己独自照亮大地的那个,就是月。 这些时日下来,顾望舒似乎与艾叶同住习惯了,知道他这个时间就一定会出来等自己一样,撑着伞踏着水慢悠悠走着。这方白纸伞正如他的□□一般重要,从未离手,白日里遮阳,雨夜里挡雨。为伞,又为利器兵刃。 原来也会有人与伞如此之配。 他这个人,强大且坚韧,却带着那般意外美丽的脆弱感。 走近了,他为了看清艾叶而向后让了让伞面。这妖就好像脑子有点不灵光似的,虽知道站在屋檐下避雨,却又不知躲那凉风斜吹进来的雨,披散着的头发全被雨珠打湿。 看着艾叶那副湿淋淋的鬼样子,还自大老远就开始像个小孩子一般。笑嘻嘻地向他摆着手,顾望舒竟不由自主的勾起嘴角哑然失笑。 “回来啦小妖怪?这大雨天的还出去,看你这衣服湿的,真就那么一身正气不怕挨雷劈?”雨声很燥,艾叶怕他听不到,还故意扯大嗓门喊。 顾望舒没应他,只是径直走过去,抬手揉了揉艾叶胡乱披散着被打湿的一头软发,问:“你怎么总不束头发啊。散得像个打了绺的流浪狗。” 艾叶被摸了头,浑身一凛。但闻了言后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好半天,才低着头小声憋出来句: “我……不会。” “你不会?!”顾望舒一脸难以置信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现在眼前这活了上千年的妖,是在跟他说……不会束头发吗? 千年了连束个头发都学不会? “束发不会?难不成你原还是个吃喝拉撒都叫人伺候的贵族公子纨绔子弟吗?” “也不是……” “真拿你没办法。”顾望舒无奈叹气,快走两步闪到屋檐下收了伞,在台阶上磕了磕雨水后,腾出两只手拢起艾叶的头发。 再一次触摸到他这一头花白的软发,心里还是会莫名发痒。这触感就像那条街院里流浪的小野猫,软乎乎奶兮兮的,随手喂它点吃食的话时间久了还会主动过来蹭你的手掌心。 手指顺着发丝插入,被他捻在手里端详了一小会儿。虽说两人都是头白发,但他的头发是花白的泛着些灰,细品起来还比不上自己素白。 只是艾叶这一头蓬松细软,再像人发,与人发的触感还是极为不同,是不能太怪他自己不会束,想自己动手让这头长的及踝,密如垂瀑,还纤似蚕丝的毛发乖乖待在头顶,确实不容易。 虽然像,但这货总不会是只猫妖的。 猫这种生物毕竟不是什么西域特产。 顾望舒的手毫无防备覆上他头发的一瞬,艾叶本能得打了个激灵,呲开嘴里一颗犬牙,但他也很快就闭了嘴,反倒是偷偷扯起了个得意笑脸。 顾望舒不知道的是,他现在手下摸的可是个山林猛兽的头顶毛来着。能让他心甘情愿被撸头发的人类,顾望舒可是第一个。 艾叶不过暗想,若是被他瞧见了自己本体,估计他可是再不敢上手了吧…… 他安心感受着被那人掌心箍住的头发,正预往上盘着,艾叶忽然目光一凝,反手抽出卡在腰间折扇啪地甩开,顺着顾望舒的左臂贴转过去将他推开到一侧,随手起一扬,叮一声,一根利箭自他散发中穿过,斩断数根银丝后应声落地! “小妖怪,我救了你一命啊?”艾叶就着这体位,正贴在他耳旁小声耳语道。语气温柔却是目光炽烈,眼尾甚至逼出了些许幽冥蓝光。 “什么人,敢在深更半夜跑来造次!”艾叶压着怒气振玉发声,向远处黑暗的一团大喊! 声音停了半晌,很快便被雨声压下无迹,对面也毫无动静。 顾望舒弯腰拾起那根断箭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目光滞在箭尾翎羽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是只响尾箭。 言说刺杀,可不会用这种东西。 第27页 此刻的艾叶还抬着一条胳膊护在顾望舒前面,一心卯定敌人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保不定是什么跟了一路嗅到味道的妖,不清底细紧张得很。看不见听不到也无妨,他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开始感受周遭空气中温度细微的变化。 顾望舒握紧伞柄向前挺了一步,一巴掌推开他拦在身前的手。 “松开,我还用不着你护。” 风潇雨晦,雨声压的四处寂寥。 艾叶看身边人如此逞能要强,也便不再拦着,与他并肩靠在一起,一个闭目感受,一个厉目观望。 阴风一阵阵灌入衣袍,斜雨入檐混淆着眼前视野。 “小心左侧!” 艾叶长睫一抖猛睁开眼,明显感到左边冲过来一股饱含杀意的热流破煞而来,挤开顾望舒只影飞身而出,直冲了去!势如破竹正迎上对面一抹黑色身影,却不想还未来得及交手,那抹身影竟如邪魅般一斜,巧妙地将他让了过去,径直奔顾望舒而去! 那人拐得急,顾望舒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凡胎肉/体,这身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也不知艾叶并未拦得住,直到被那人冲到眼前才看得见,却已经是来不及拔剑抵抗了。 顾望舒直接被掐住脖子,猛提起来推了出去。他只觉着身子一轻,后背便结结实实的撞在墙上,一时间震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序差点呕出血来! 黑影却没给他丝毫反抗机会,顾望舒只能伸一只手按住那死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那只用力得青筋根根可见的手。 呼吸被阻断,喉间只能浸着咸腥味发出咯咯的声音。 很痛。下得是要了他的命一般狠手! 还未等他认清眼前事态,整个人又被死掐着举到半空,再狠狠砸向地面! 那人使得不只蛮力,而是添了法力发狠地砸了下去,砰得一声巨响在这暴雨中破开千层水花迸发四溅。一口气回不来,脸上又狠狠糟了一拳,到底是一口猩血咳了出来,顺嘴角流下,下一秒便被这瓢泼大雨稀释成水洗尽了。 艾叶连忙站稳脚跟回身去看,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这……不是应该奔着自己来的吗? 入眼却见顾望舒这副惨样,撕扯得他心头一颤。 顾不了太多,胸里闷气直冲得他双目盈蓝,准备解了这一身藏着的妖气,与来人一拼! “艾叶!不关你事!” 顾望舒吃力瞥见艾叶表情不对,赶忙强忍着剧痛咬牙从嗓子里嘶哑着挤出一句话来。他知道自己能发出来的声音不大,但他肯定,听得到。 “我的事,不用你管……” 艾叶闻言,只好勉强沉下气来,却也藏不住眼中冷殺的蓝光,握紧拳凝目死盯着。若是那人胆敢再动他一下! 顾望舒目光转向面前的人,在快要窒息的痛觉下拼死扬手扯下黑衣人遮面巾,定神一看,虽是个毫无意外,但还拉扯出一抹生硬嘲讽的讪笑。 “就知道是你……顾……长卿!” 顾长卿自觉在这人面前遮面也没半分作用,便也毫不在意被扯下遮面巾,发狠松开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松开一瞬,大口氧气混着雨水倒灌进喉咙里,呛得顾望舒咳嗽不止,牵扯背后撞出的内伤几乎要疼断了气。即使如此还是冷颜以手肘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疯魔一般狂笑起来。 “怎么,师哥是一个人待得无聊,忽然想起问候我来了?”顾望舒吐了口中发腥的血水骂着:“就是这时间找的可是……有点不太好啊?看你都湿透了,明日若是着了风寒,怕是耽误早课!” “闭嘴!”顾长卿厉声喝道。紧接着又是一拳结实揍在顾望舒的脸上,害他一个闷哼再跌躺回地上。 “我问候你?你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艾叶就这么站在身后一并淋着雨看着,拼命按耐着自己杀过去救人的冲动。 他不懂,为什么顾望舒就这么挨着打,吃了痛不吭一声,甚至也不回手! “我、不、知、道!” 顾望舒发狠盯紧顾长卿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个无愧。 “好啊,你够倔!”顾长卿冷哼一声,发狠咬住后槽牙,大骂道:“顾望舒,你与妖同流合污,我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阴谋诡计,在我这儿都行不通!是你不走人道,便怪不得我!” 顾长卿右手一扬,竟抽出腰间破邪,直逼顾望舒脖颈! 第14章 破晓 又一道闪电劈下,银剑反射道道瘆人冰冷电光。刀剑无情,早已抵在颈间的剑尖,缓缓往前一寸,便自他那雪白无色的肌肤间渗出堪比朱砂殷红的血珠,衬这死人青白眩目异常,顺锁骨一路流了下来。 这一剑,方才还是怒目相视的顾望舒是彻底怔住。 他师哥的破邪剑,只为护苍生,驱魔除妖而出鞘。 可如今就这么冰冷冷的,抵在自己脖子上。 顾望舒恍然惊醒,从最开始要命的那一撞开始,他就应该明白过来的!今夜的顾长卿不再是那个往日里只为了教育训诫看他不爽来找麻烦来,也不是心魔大发视我成宿敌,而是真的……起了杀意,视我成妖魔,想诛了我! 顾望舒在这风驰电逝,万顷琉璃中照亮那张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无限寒心得比那银闪更凉的绝望。 冷雨苦急,抵不过心头寒。 第28页 他终是将自己视为邪祟了。 那放眼这世间,还能有谁信他是人了吗。 那他,可再有做人之资了吗! 顾望舒也不明白这突然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握伞的手抖得厉害,死咬牙龈。似有愤泪,也该与这雨混为一体,怎奈这满面水流,没有一滴是他流出的泪。 “我今日就替天行道,大义灭亲,除了你这个妖人!” 顾长卿的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知对于自己师弟来说,杀人的武器并不是手中利剑,而是他的眼。 顾望舒除了冷笑再给不出别的反应。他干脆丢掉手中伞,认命般躺在那积水中,失意讪笑,浑身湿透的,一把用劲握住剑刃,逼他再近一寸。 剑刃早已刺进皮肉,再用力下去只会扎得更深,只会封喉!猩红的血格外刺眼喷涌而出,甚至于用力到发抖的手心里也开始汩汩渗出血。 钻心的痛已经无所谓了。 “好啊。顾长卿,你终于舍得杀我了?那你现在就动手啊,要不要我帮你?要我成全你吗!” 顾望舒的笑声已从凄冷渐渐变得嘶哑狂妄,表情也疯癫阴鸷起来。 “你杀了我,杀了这世上一个无辜良民,背了杀孽,这辈子就都得不了道!哈哈哈哈啊哈,那我岂不就可以诅咒你一辈子,一辈子!让你心魔作祟,让你成这人间众矢之的,让你来试试我的活法!” “你……!” 顾长卿虎目灼灼,怒不可遏地盯着这发疯的人。甚是良久,才不忿抽回持剑的手,一把将破邪砸摔在地! 剑尖拔出一瞬是一声痛哼,再无阻的血放肆横流。 “顾望舒你这个疯子……我早晚扒了你的假面,让世人知道你这妖人绝不是个良民,死有余辜!”言罢,顾长卿怒目挥袖,一跃,便消失在滂沱雨夜中。 顾望舒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豆大雨点无情嘲讽似的打在脸上身上。 他忍不住猛咳几声,却只会引伤口处的血涌得更凶,摸索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就好像可以少流些血一样。 虽是徒劳,痛不过心。 眼神茫茫望向墨色无尽漆黑,落雨夜空。 艾叶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的立在不远处,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顾望舒当下受了伤,又好像很难过。 人间的事儿都太复杂了,道家同门本当以师兄相称,可顾远山亲传下的的几位都是兄弟称呼,说明当是兄弟养子关系长大成人的,怎么还混到这要讨命的关系? 他只能悻悻走过去,拾起丢在地上的伞撑起挡在顾望舒脸上,轻声唤了句,“小妖怪,起来,我带你回去啊。” 顾望舒缓过神,偏头看向他。眼眶飘红湿透,不知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却硬是拉扯出一抹苦涩笑容。 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冷…………” 顾望舒从牙关里艰难挤出话来。 顾望舒或许因为浑身湿透了,或许失血过多,又或是心寒。感觉待艾叶靠近后更加酷寒难耐,冷到蚀骨噬心般连身子都快僵了,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 像覆了千层雪,又像被压在万年冰下,眼前也糊着大片水雾,朦朦胧胧只能看得清艾叶一个模糊身形。 浑身都痛,他爬不起来。 “我冷……起不来……” 艾叶无奈摇头,刚还挺一副硬骨强撑,一心求死的人现在怎么就半死不活的央他去扶了。他只好将伞立在一边,伸手借了把力给他拉扯了起来,孰不知顾望舒的指尖触到艾叶手心瞬间,直接从头到脚串了个大寒噤。 “知道了,我这就去给你生火盆取药包扎,你快回去歇着!”艾叶慌忙撤开被他拉着的手,换成臂膀担扶着进屋里后,立刻关门跑了出去。 出了门,艾叶才算长舒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着凛冽寒气的双手。 寒气如雾绕在掌心经久不散,触物生冰。 幸亏顾望舒方才睁不开眼。他没看到的是当时艾叶双手下凝得尽是周遭雨水结成的寒刃冰凌,周身水雾凝聚成雪沙,一声令下便可呼之欲出将顾长卿刺个万箭穿心。大概是妖气被强行压了太久,越发难以控制,中途多次险些失控翻手要了顾长卿的命。 艾叶生于昆仑极寒之巅,吸收的是万年雪山寒魄之气以为修术,掌霜寒之力,翻手便可使六月飞雪,引冬雷滚滚。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 现在……不行了。 连个结雨为冰都险些失控,还差点收不回手,冻死了他。 雨渐转淡,艾叶抬头看天边一方烈火般初升朝曦,自无尽黑暗中破晓而出,驱散层云污秽,倔犟地将光明带到人间。 一夜万般情绪,朦胧天欲曙。 这漫漫无尽长夜,也算活过来了。 翌日。 既已如仲秋,再加上一整夜秋雨作寒,虽苦寒侵衣衫,倒也是空山秋气清。 桂花飘香,山雾缭绕,濛濛错影,红枫还滴着隔夜的雨。 顾长卿像个没事人一般照旧去上早课,半路正碰见顾清池蹲在路边给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投食吃。那小猫虽是山上野着长大的,却亲人得很,尤其是对每天都会带吃食的来的顾清池,每次见到他都会大老远自喉咙里咕噜噜着跑过来蹭衣角。 第29页 顾长卿站在他身后随口扯了一嘴,道:“这山上野猫还真不少。” “大师哥不抱一只去养吗?”顾清池温笑着问起:“这猫儿是只啸铁呢。啸铁不常见的,还可以避邪镇宅,适合陪你成天踩刀尖上降妖除魔过日子。” 顾长卿听了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我这一天忙得很分不出心,照顾不了,还不如让它在外跑着。可爱倒是真。” 顾清池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他可是比谁都清楚顾长卿的性子。顾莫太小,进观又进得晚,只有他是从小夹在顾长卿顾望舒这两位水火不容的麻烦事中间长大的,两人吵嘴打架顺便引火上身平白无故遭殃,小时候可没少遭过这等倒霉事。 时间长了大到现在,他施法打架的功夫,天赋,虽都不如那两位,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真数一数二。 他其实打老远就见到顾长卿一副愁容满面,夜不能寐双眼昏沉还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肯定是哪儿又出事了。 最近即没有妖祟作乱,也没有祸乱告急的,那还能把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也就…… “哥。”顾清池站起身来整了整一摆,冲着他喊了一声。 顾长卿一愣,停下原本已经走出去的脚步转过身啧了声道。 “不是不让你这么唤我吗?” 顾清池憨憨一笑,眯成月牙形的眼甚是可爱。他拍拍胸脯笑说:“有什么难事跟弟弟分担一下啊,不然我每天都闲得像这吃白食的猫崽子一样。” 顾长卿被他逗得蓦地笑了起来,连眉头也舒展开几分。又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便站住了脚。 “棠棠呢?走了吗?” 顾清池听到这个名字,忽地低头垂了眼,声音也委屈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嗯……早走啦,估计这会儿都到了。” “我总觉着过些日子定是要再去趟益州的。”顾长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时候哥替你去问个好。别丧气了,走,要迟了。” “可她终会嫁在那儿的。”顾清池笑得苦涩,“再怎么说也是大官家的千金,益州人杰地灵,富甲显赫众多,我在这千里之外的,攀登不起啦。” “那要么,师哥下次去,带些财礼,替你说个媒,抢先机试试?”顾长卿还当真严肃起来,思忖着道。 “诶!可别了!”顾清池赶紧摆手,说:“就算退个百步,高大人得允,但叫人姑娘家的远嫁,我还良心过不去呢!知道您心疼我,但不能不考虑周全啊!” “踌躇不定。”顾长卿怒其不争地叹道:“早些棠棠在这儿的时候,你就不敢吐露真心,怕人家唐惶失措,犹豫不决,拖着拖着,可好,到嘴的媳妇儿都没了。别娶媳妇儿了,把这猫抱回去养得了!” 第15章 养育 两人才刚走到书院中堂门前,大老远就看到顾望舒破天荒的着了一身白衣端坐在桌上读着书,大白天的竟像颗深洞中的夜明珠一般晃得人眼生疼。 顾望舒这人一向是披黑纱道袍,他自己也极为不喜白衣,毕竟本就是个全身素白的人,再穿上身白衣遭太阳一照,可是太明晃晃的夺目吸睛了。 遭两人惊的可不是他今日怎么会如此反常勤恳,大早上第一个便来听书,而是这一身再无二色的白衣。 顾望舒一个连出门都习惯躲着人,不愿受异样视线而夜行的性子,不知道这是又闹的哪出。只是这一身显在此处,就好像蓄意广而告之,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坐着个“妖人”一样。 更别说他嘴角青肿结痂,脖子上还缠着厚厚一层渗着血迹的绷带。 可能此刻这人心里想的大概就是,晃瞎你们才好。 顾长卿乜见他这副模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眼神阴冷狠瞪一眼,又佯装成是看了空气般若无其事背着手走了进去。顾清池是在旁边瞥见他大师哥微妙的表情变化,只能大气都不敢吭,恹恹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顾远山一副温文儒雅,大家仪态的捧着书挽着拂尘从屏风后徐徐绕进来,原本穆如清风的姿态,落在顾望舒身上时也被耀得眯了下眼,好险被吓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定在他脖子上。 “望舒啊,你这脖子是怎么了?”顾远山迟疑。 “啊,承蒙师父关心。”顾望舒浑身酸痛别扭扭地站起身来拱手应承,还不忘顺便阴恻恻扫了一眼顾长卿那僵得发臭的脸。 “没什么大事,就昨夜去末渊楼找了几个小妖怪练手,是弟子实力不济,被个老狗妖抹了脖子罢了,死不了,无碍。” “狗妖?末渊楼里什么时候关了那种东西?”顾远山还当真沉思了好一会儿。 “哎有就是有,估计是哪位道友随手收关进来的吧,一只老狗贼,不值师父留意。” 谁都没注意到一旁的顾长卿早已呛气得脸色铁青。 倒是顾老祖师一脸忧虑,真心诚意的叹气教训道: “一只小妖就能给你伤成这样。望舒啊,你别一天到晚总就学那打人无赖的本事,多去顿悟些法术,替你大师兄分担着点。这么好的慧根全都浪费。” 说到慧根,顾望舒自幼似乎胎生里就带着三花五气之势,在加上月人之体加持,对各类法术结印破悟得都比常人快上几倍,简直像是个神仙投胎。 顾老祖师曾以为这孩子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颇有救世得道之意,便更上心去栽培他。只是不想自何时起,他本孤僻顽固的生性渐渐变得更加冥顽不灵起来,偏爱学那些打人舞剑的江湖功夫,又或是搞些奇门遁甲,奇兵暗器,总之就是四个字,不务正业。怎么教导打骂都行不通,后来也就只能就此放任随他去了。 第30页 顾远山已过花甲之年,在这世上活了六十余年,一心就只扑在了降妖救世修仙之术上。 他一生是桃李满天下,可当成亲儿子一般养大的就只有那四位亲传弟子罢。 大弟子顾长卿还是他二十五年前受故友护国大将军冯燎之托,去冰原处理妖物作祟时,一时心软带回来的遗孤。 二十五年前的灾祸,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却还全都清晰刻在脑海中。不比最近夔州安平县事故,那可是他做了这么久的除妖道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何为真正的大妖祸世。 是何等凶火铺天,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他与四大法门共同浴血奋战七天七夜,不灭业火也生生燃了七天七夜,到底是将冰原三十六族,万余活人烧了个干净。 说是奋战,不过拼命护着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逃命,再从死人堆里扒活人罢了,却是连那大妖的脸都未曾碰过一面。 也就是那时,顾远山捡回了当时年仅五岁便无故失去双亲的顾长卿,更名改姓,收成首席弟子。 而顾望舒则是同年深冬无月暴雪夜,被遗弃在刚建成的清虚观门前一可怜弃婴罢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娃娃,浑身雪白,连同发丝到睫羽汗毛都是雪色。苦寒风嗥,他裹在襁褓里冻得浑身发紫,却没有像普通婴童那般啼哭生嚎,只是睁着双浅妃色大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瞧,冷静得就好像这般孱弱的小身子里锁着个嗜血魔头般让人生寒。 连他都差点误以为这是个小妖物崽子了。 他那小小襁褓里没留下任何写名身份名讳的纸条,只一颗精致雕刻着月桂宫栏镂空银铃,刚好又因月人之身,才给这婴儿取了望舒这个名字。 心是善的,寓意也都是好的。 顾远山知道,论功德,论教书,他都可以当之无愧受世人尊仰。自己是位名师,教师育人的本事是天下无二,镇派降妖的能力也是一代祖师。 可却不是一位好父亲。 他终究还是没能化解了长卿心中深埋的仇与恨,那个亲眼目睹双亲惨死在眼前的幼儿,心魔犹在。视天下妖都为恶鬼为轻,重的是他总会在发作时平白将顾望舒视成仇人大恨,从小到大,多次险些要了他命。 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顾望舒。 即便他始终恪守着力不伤无辜之人,剑不为人出鞘的门规,可那一双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眼,依旧是顾远山解不开的心结。 他也还是没能护得了顾望舒的周全,月人之身自小受他人诽议排挤,被当作半个妖人嘲讽耻笑,再加之因过度畏光不能与其他人一般在白日里随心玩耍习武,自然早已将那孤僻扭曲的偏执刻进骨髓里了。 如今九子夺位,大妖再来祸世甚至已将战火牵扯进中原,恐怕已经不是二十五年前一妖祸世的程度能与之相提并论。想要护得这苍生不受牵连,自己现在这修成定是远远不够,甚至于唯恐要借助天神之力。思来想去,唯有重阳一过便闭关修炼祈神为唯一解法。 只是这一去要多久,何时能出来都是未知。确实不想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些什么兄弟反目的烂事。 他这大半生阅妖无数,妖与人其实相同,都是善恶有别。为非作歹的不少,但也不是没有好的。善意纯良,造福世人的神兽之姿,千年间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修成正果脱胎成仙的。 不知怎的,顾远山在见艾叶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妖眼神清澈得很,不像有什么坏心思。虽来历不明,对其底细一无所知,但冥冥之中总觉得他会改变些什么。 譬如……命格。 没想到啊,除了一辈子的妖,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将弟子的命运赌在一只妖身上。真是天意弄人。 想到这,顾老祖师便跟顾望舒提了一嘴,问:“住在你那的妖最近怎么样了,没什么异常吧。” 顾望舒还一副怨天尤人的冷着个脸,说:“也就那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吵饿。弟子看他正体怕不是只猪。” “师父问你话,就不能好好答?”顾长卿忍不住一腔怒火拍案而起。 “我这不是好好答呢吗?事实就是这样,怎么,师哥是想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们头上不是?”顾望舒心也是早就积了满心忿恨不满,见他不仅没觉得自己昨日做得些许过头,有丝毫歉意的,甚至还在跟自己做对顶头! 他真想不明白这人突然是怎么了。怎会突然就想来杀了自己,突然就如此无情决绝。 “是非要听我说出,我带着他夜半私逃下山吃人肉啖人血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才觉得正常了?” “你!”顾长卿气的咬牙切齿接不上话来。是论吵嘴耍无赖从小到大都没赢过这人,每次除了一顿拳脚没别的能让他解气。只不过此次……对于顾长卿来说已经不是一顿毒打就能解气的原则问题了。却看他还是一副丝毫不想赎罪认错的模样,甚至跑到师父面前赏脸,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冥顽不灵!” “你恣意妄为!” “再吵就给我一同滚出去……” ———— 即使入了秋,正午的日头还是照得明媚。 已无蝉鸣,却盛阳炎。 顾望舒把伞面压得更低了些,无心看天与秋色。 他今日真的太白了,就算遮得再低,任谁看来都是块行走的白缎子,是枚长了腿的玉雕成精。 第31页 这人世沉浮如海,每个人不都是卑微又渺小的一滴水。固然随波逐流,与世浮沉,却也总是在这片海里的一份子。 可他不一样。他觉着自己就是意外落进去的一滴油星,就算随波逐浪被击得零碎不堪粉身碎骨,也还是融不进,化不开,不被这片海所接受。 昨晚一夜未眠,又特意起了个大早过来给顾长卿现眼,再加之浑身骨头都在发寒生痛,手心和脖子上的伤口也裂裂生疼,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现在事了,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顿时搞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四肢无力,连走起路都是飘的。 观里的小道士们此刻都匆匆跑着赶去吃中食,毕竟去晚了可能就抢不到最好的菜,一个个疾步如飞脚下生风,只有顾望舒独自逆着人群拖着个疲倦的身子往回走,此刻只想起睡个好觉。 从他身旁跑着过的小道士们一个个无不是被他这副仪态惊得在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中猛收脚步,侧至两旁让出路给他,四周一会儿一句“二师兄好”。 他都没心情应上一句。 只有顾望舒自己知道他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没精力去应,但叫旁人看来却只不过是过于孤傲自负的轻蔑罢了。 他被人盯得烦,一路低着头遮着伞的确实看不太清前路,人再虚得集中不了精神,一个不留神,就被面前一群边跑边打闹的小道童们撞了个满怀! 不是那几个小孩子力气大……要怪只能怪自己脚步发虚。 这毫无防备的一撞,本就伤得不轻的胸口直接一口闷气没喘上来,跟被再撕裂了似的痛开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退出去好几步都没站住,持伞的手不由一紧,手心伤口又是阵扎心的痛,条件反射松了开来,顺带将伞也扬飞出去! 一时间。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第16章 命格 小道童们懵着脸端详了下被自己撞飞的人:完了。 顾望舒跌坐在地:完了。 对于常人来说只是耀眼晴明的一束束暖阳,在他那双蒙了层雾般发灰的妃瞳中,却是一把把夺命利刃。 “唔…………!” 这明朗和煦的千刀万刃,径直照亮一张因久不见光而更显苍白的脸,连喊都未来得及喊上一声,眼里便传来如同万蚁噬心般钻心的刺痛,激得整个人抱膝埋头藏起脸来在地上缩成一团! 向来月人身,自幼不得以妃瞳见光。 极痛,且易致盲。 “孩子怕是要撑一辈子伞的。” 顾望舒三四岁的时候,曾躲在门后偷偷听得郎中与师父唉声对话。 “也保不齐他这双眼,能不能撑过二十岁。” 顾望舒跪伏在地上,疼得一动不敢动。 该死……! 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么当着这么多后辈丢了这么大个人! 几个小道童看到这般情景,一个个吓得是呆若木鸡,动不敢动,面面相觑,心里想的全然是今天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吧?得罪到谁不好,偏偏是…… 不过顾望舒现在可没心思去揍人。 周围看热闹的一个都不敢上手去扶,全都闪在一边眼巴巴看着,生怕再触到霉头惹了什么麻烦事。顾望舒自知没人会帮他一把,只想着眯眼去寻伞,摸摸索索却只能摸到满地积雨留下的泥水,大概……这一身白衣也早就滚了一身脏泥了吧。 要先爬起来,起来再说啊! 却没成想,才努力眯开一条小缝,受了刺激的眼中生疼,眼泪竟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所以当下的情景就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向高傲孤冷,心狠手辣嘴又毒,平日里难得见一面神秘如斯的清虚观亲传二弟子,那个在外面话本里传得凶神恶煞的寒川泠月顾望舒,当下正手脚并用的爬在人群中央,满身泥水像个瞎子找拐一样摸索,却除了满手的泥什么也没摸到,甚至于哭得一塌糊涂。 围观的人群静得可怕,其中似乎还掺有忍不住憋笑时漏出的气声。 ——你们干脆就此踩死我算了。 【“快点儿的,把他伞夺了就是个废人了,拽过来!” “只会掐守护诀的废物,有本事站起来睁眼睛打我啊哈哈哈哈” “王八都没你会缩壳!” ………… “别……别碰我……啊……哈……别扯了……求你们……别再扯头发了……” “把伞还我……求求你们了……痛……!”】 很痛啊…… 痛死了啊! 这种情感,自心底升起的绝望。 多少年了。 感情才是最会骗人的。总是在你觉得一切都被时间治愈,再也不会怕了,已经不会再想的时候,玩笑般如黯鸦黑潮般翻涌而来,将你窒息溺死在其中,无法生还。 顾望舒逐渐停下手,跪在地上慢慢将自己缩成个团,死咬住后槽牙抬起苍白纤长的手指交叉翻转,双唇惨白微抖,念了道法诀出来。 一层激荡浊白如海面的结界墙随即自平地生起,集成浑圆,缓缓抬升,欲交结于头顶。 是他最擅的守护诀。 无人能破,任法术利器无法硬闯。 比起说是守护诀,倒不如更像是结了个茧在人群中,作茧自缚罢了。 没人知道此刻结茧的人是个什么心情,围观的众人大都是毫不关心的,甚至不乏抱着看笑话的心情。 第32页 越是位高权重尊贵不可及,自负清高的人,摔下来的模样就越有趣。 就在那蚕蛹交合封顶前的一瞬间,也是这人满心绝望想着太丢脸了要不就此了结此生算了的时候,一股蛮力从缝隙中穿进,一把将他提起从中抽了出来,顺势还把他的脸按在怀中。 按得有些用力过猛,眼前映成一片花黑。这手劲可太大,呼吸闷着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来救他还是来害他的。 不过这个怀抱轻轻软软,还有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有点……好闻。 风起。 吹一缕白发绕在两人紧贴的中央。 眼色朦胧间,顾望舒昏花的眼只看得到一抹花白,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 是那个不会束头发,所以像个傻子样成天披头散发的人。 艾叶一手按在他的脑后,腾出另一只使了一招隔空取物,借一道寒光,掠过众人头顶,一把抓回了那被吹飞的白纸伞。 周围的小道士们瞬间吓得张目结舌,也不再骚动,屏气呆站在原地。 虽说这清虚观为镇妖而建,但其实大多数弟子都只是没有习法慧根的普通小道而已,真正见过妖的都没有几个,更别说亲眼见到妖法。 “喂,你们几个还不快跑,发什么呆,就不怕我这个除了吃就是睡的猪妖把你们打成猪头哇?” 艾叶噙着笑意,眼神却凌厉得很。冲那几个吓成筛子的小道童喊了句,这几个面如死灰的小孩连忙识相地一溜烟跑没了。 他把伞塞回顾望舒手里,拍了拍他脑袋低头轻声问了句:“怎么,还没抱够啊?” “……你会飞吗?” 怀里人闷声问了一句。 “会是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快点儿,就这么带我飞走!” 艾叶嘴角憋得一抽,硬是把嘲笑吞回肚子里去,春风得意的回了句:“那就随你!” 言罢,凝神施力,一只手按着顾望舒的后脑勺,另一只环住腰,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在一群道士密切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御风而起,悬起半空! 银发漫天,长袍滚滚,似有雪雾落下。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艾叶踩稳脚跟落在顾望舒的屋檐上,怀里那人都跟个死人一样老实着纹丝不动。 “我说,小妖怪,我们到了?”他拍拍顾望舒脑壳。 没动静。 怎么,是自己捂得太大力给这伤员捂死了? 不是吧……凡人这么脆弱的吗? “喂,你……?”艾叶还真慌了神,抬高手准备使大些力去拍,可幸亏这手还没落下,手下的人极其微弱的拱了拱身,不然可能本来好好的人,就真给他一掌拍死了。 顾望舒磨叽了好久才难堪地撤出脸来,指着艾叶的衣服咕哝一句:“湿了……” “湿了?什么湿了?哪儿湿了?” 艾叶这才发现,自己的正襟被他的泪水染湿了一大片。 “我没哭。”顾望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着,说:“它这,不受控制的。” 艾叶用看傻子的眼神挑眼斜瞄了他一会儿,“切”了声,手贴在湿的一大片上,掌中握起一把极寒之气,那泪渍竟瞬间结成冰,被他没几下全拍打了下来。 “我说你什么了吗?”艾叶轻蹙了下眉,若无其事回道:“你不用和我解释的。” “还有这衣裳,用的不是你们人间的料子,脏不了。我也不嫌你。” 顾望舒微怔了一会儿,却又马上绷回脸去,板起个与世无争一张脸。这幅死要面子的姿态谁看了不想说一句‘你可省省吧?’ “我今天欠了你个人情,你快想想要我怎么还。” 顾望舒当头就是一句胁迫式的“逼还人情”。 “哎,这等小事,不足挂齿。”艾叶毫不在意地丢下一句,扭头就要回房。这一夜未眠的人可不止顾望舒一个,他也是跟折腾了一整晚,生火抓药的,现在这眼皮子发沉,也不比他强多少。 可没等艾叶走出几步,就觉得好像被人扽住,再迈不开步子。 他一低头,正是顾望舒薅着自己袖子。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不喜欢别人平白无故就为我做些什么。”顾望舒茫茫看向前方无云晴空,又瞟回去对着他的脸说。 眼前人明明目光是向着自己的,却又像什么都没在看一般苍茫,仿佛目光能穿透自己看到身后飞鹤乘仙,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会让我感觉压力很大,懂吗。” 顾望舒松开手,背过身去,再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赶快想好,趁我改变主意不想报了之前。” …… 不,这人是多没受过别人的好啊? 没受过好,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人好,倍感压力,便更不想受到关心。 如此循环,只会越来越离群。 艾叶暗想着,看他那一身脏了污渍的白衣,忽地提了一嘴: “小妖怪,你穿白衣服真好看。像个小神仙似的!” 顾望舒脚下一滞。 “我问你,今儿我要是不去,你可打算怎么办啊?” 艾叶看那个白衣的人肩膀一落,似是叹了口气。随后又挺了挺脊背,立得笔直。 不假思索道: “等着。等他们散了我再去拾伞。” 第33页 “那他们要是一直不散呢?”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啊,有热闹谁不想看?” “不会。他们没耐心站那么久的,没一会儿就散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不是第一次了。” “……” 顾望舒推门进了屋,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侧出半个身体探头问:“不对啊,你今天偷听我早课?” 艾叶垂着两条腿吊坐在房檐上,咯咯地笑起来,俯身下说道:“不算偷听,我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耳朵特别好用呢,是你的声音,我坐在家里都听得到!” “鬼才会信你鬼话。” 全是妖法。怕是自己被下了什么窃听术。顾望舒暗斟。 “诶,说了你不信,那还问我干嘛。”艾叶无奈撇撇嘴,无聊的甩起腿来。忽然脑袋一歪,乌黑明澈的眸子发亮,冲顾望舒喊了起来! “小妖怪我想好了!你不是要报答我吗?那你有空就去偷偷打几只兔子回来给我这只翩翩俊逸的救命恩猪吃呗?在你们这儿住啊没什么不好,就是总吃不到肉,馋死我了!不用麻烦你料理,活的都行!” 他是听说这清虚观后山可是片天养地灵的禁地,自然也是禁猎。野物定都长的肥美汁鲜,光是靠想想,口水都止不住的流。他可太馋,太想吃兔子了,想到连梦里都在咂嘴。 “你们这儿又不是和尚庙,成天只吃绿叶菜,我也……” 艾叶话还没说完,就听顾望舒咣的一声摔上了门。 …… “欸不是?你听见了没啊?” 再没声应。 第17章 平安 有些掉了漆的木门紧闭,丢下他一个坐在外面,耳畔只有风吹桂树飒飒作响,与不远处飘渺传来谈笑的人声混为一体,到了他耳中,皆化成偌大的失落感。 是去是留,何去何从。 好大一片天地,就再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了吗。 现在这日子过得,虽说遮风避雨吃喝不愁,可又跟那被别人捡回来养着,拴个绳在门前只会汪汪叫的小土狗又什么区别? 艾叶低头看着左手掌心里那颗不仔细看都看不清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只是满脸怅然若失。 家里闯了人也不敢乱咬,只能呲个牙凶;被扣着铁链除了这一间院子哪儿也出不去,只能乖乖的蹲着,连想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去寻,只有等人往自己盆子里送。 有点……可笑。 曾几何时,那昆仑圣山,万里雪障,漫漫无边的连绵山峦,踏雪御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逍遥自在一晃就是千年,没人敢伤他一分一毫,也没人能管他是裂土断山,还是遮天蔽日。 这条路,走得真的值吗。 ——“喂,你现在睡得着吗?” 艾叶耳朵猛地一立,若是现在化的是本体,这双耳朵怕不是会直接转了个个儿回来,刚还一副纡郁难释的脸忽然就变了喜色,手忙脚乱从屋顶跳下来,恬张没心没肺笑嘻嘻的脸,瞧着启开不过两指宽的门缝后黢黑阴影里,一张扁着个嘴,因不好意思开口而憋得踌躇不定的脸。 生得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却莫名有了那么些许可爱。 “怎么啦,小妖怪你睡不着?” “不是……” 顾望舒咂咂嘴,死要面子生摆架子的。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报答别人的好,连句多谢都说不出口的人,甚是别扭着吭叽了好一会儿才丢出话来。 “是叫你现在去睡,晚上再起来,我偷领你出去抓兔子的意思。” 说完,还未等艾叶给他回话,就又是砰的一声摔门响。 嗯……? 艾叶懵着张脸瞧着那扇快被他摔烂了的门,似乎听得到门后那人愤恨到低声怒骂自己,被这大早上一连串丢脸事难堪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耍皮狂蹬被子的声音,又在那自己跟自己发誓什么白天再也不出门,再也不理顾长卿那狗人之类,折腾老半天,也没听他睡着。 “欸!我睡!我这就去睡!睡得着,睡不着我也睡!” 当然,这万里江山,千千生灵,大都不是夜伏昼出的,可偏偏就有人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夜里有人公事缠身不得安息,有人养家糊口无心休宁,有人因情所致彻夜缠绵,也有人是愁思不断夜不能寐。这夜里烛黄明灯无眠,熬在寂寥漫漫长夜中的人,虽目的各不相同,却都如一座座孤岛浮于世间,过着不同的生活,再步向不同的结局。 守夜人手中的锣声三响,一句“平安无事”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益州城设有宵禁,三更前街上必须清空。白日里再鳞次栉比人欢马叫的街市,深夜之下还不是繁华落尽,万籁俱寂。 益州军的护城兵士每夜都与巡夜人一同巡查,在这益州地界上,还没有哪些百姓贵族,亦或是官家,敢挑战他们权威偷摸跑出来浪荡,这街上自然也便冷了下来,除了守夜人手中的锣响,就只剩下夜鹰桀桀,叫声回响。 总镇府里也一样,除了值夜兵士,再无人走动,就连那因知州府还没重修竣工而迟迟无法接任,只能一直借住在这儿的高德一家也因为无所事事早早就睡下。 唯有总镇将军的窗影还摇摇晃着烛光。 冯汉广身披檀色大袄,坐在桌前借烛火批阅成堆文书。眉头忽松忽紧,还不时向后仰起,松松因长时间低头而发涩的颈肩。前任知州死于非命,新来的知州还未正式上任,这段空档期益州大大小小文事武事,大到贡品择选军薪发配,小到市井纠纷,都得他一人代劳,着实是辛苦了点。 第34页 门轻扣两声。 “将军,军师到了。”齐铭在外贴着门小心说了句,生怕打断将军的思绪。冯汉广听闻,稍微往后坐了坐。 “请他进来。” 夜半风凉,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难免会有寒气入房。姚十三裹着青碧色大氅慢步走进来,比起个子,更纤瘦的身材颇有些撑不起来这宽大的大氅,衣肩都是垂落下来。借烛光昏黄,总让人有种想直接一把扯下来的冲动。 他欠首含笑行了个礼,冯汉广忙着手中文书,并未抬头。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待到最后一个小卒闭紧了门,方才直起身,注视姚十三缓踏身边。 冯汉广饶有趣味的看着他走过来,一直威仪示人的脸忽地解颐而笑,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垫子。 “十三,你可算舍得来了啊?” 姚十三坐到他身旁,一只手覆在他正握笔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取了他手中狼毫。有意无意偏靠过去,侧下脸自下而上的,用一双湿雨水杏样的眼吟着笑盯起冯汉广,好一会儿,才应了他一句。 “我替你看吧。这么晚,小将军也该休息了。” 冯汉广剑眉一挑,反手扣住他那还没一掌粗的手腕顺势扯进怀里,翻身一压便将姚十三半个身子牢牢锁在身下。姚十三这幅瘦小的身子骨在常年习武的冯汉广面前柔弱单薄的简直就是个纸娃娃,一推就倒,根本没力气反抗。后背没留意磕在桌角上,痛得没咬住一声闷哼了出来。 “是啊,这么晚了你才来。”冯汉广往前捞了一把,随手把刚刚磕疼他的红木桌案推远了些,桌上文书遭这一晃散了满地。 “还是不够心疼我。” “是啊,比不及将军疼我。” 姚十三咬着背后撕拉拉的痛,眼里抱着好些委屈。掌劲大的人永远不知道自以为的“轻轻一磕”是有多要命。 冯汉广板一张行峻言厉的脸,道: “军师就没有什么应该回我的话吗?” 姚十三微颤,皓齿叼起紧闭嘴唇,勉强回起话。 “是……将军,那高德,我探过几次了。” “嗯?” 冯汉广用鼻息哼出个嗯字,容不得反抗挣扎。 一个男人,却生得是粉妆玉砌,肤如凝脂,腰姿软得像水,不怪出去总是被人认成姑娘。 “然后呢。”冯汉广贴到耳边浅声问。 鼻息贴姚十三的耳根而过,染出红晕,吹扬碎发缕缕。 姚十三没能答出话来。 “然后呢!” 姚十三咬死嘴角,像是被上了酷刑逼供一般眼泪直涌,手腕又被抓得死,手指拼命想抓些什么,也只能扯到冯汉广袖口。 胡乱间衣衫滑落,小将军的大氅里并没有着衬衣,直是一片精壮古铜。 这幅久经沙场健硕饱满的年轻身体上,还布着数道触目惊心的旧疤。 “让你回话!” 姚十三睁着双泪噙噙的大眼,惶恐羞愤地盯着冯汉广,深知自己只要一刻答不出话来,这酷刑也便一刻都不会休止,只能强忍着断断续续开口,艰难道: “他人……人不傻,但,但也不精明,将军…将军不必担心……” “还有呢?” 烛影又是一摇。 冯汉广满意一笑,拽住他那一头长发,低头强制将整片嘴唇堵在姚十三那为了能回出话,几乎咬出血的唇上。 姚十三啊姚十三,你怎么能每次都可爱的像个雏儿一样。 越是可爱的东西,不知怎的就越想揉碎了捣成粉,塞进自己身体里去。 ———— 都仲一大早道赶到高德那里去记暂住这段时间他们需要置办的东西,顺便告知一下知州府重建的进程。都仲和高德年岁相仿,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事故的人,而且高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个故人,没什么人能陪他打发时间,刚好得了这么个喜侃的。 都仲这人嘴碎话多,高德总能从他口中千百条无用的废话里取得那么零丁几个有用的消息。时间一长,若这碎嘴皮子不在跟前念叨,还真觉得有些无聊。 而那些个有用的消息……就比如,这总镇府的大忌,其一就是千万不要私下议论谣传军师的身世来历。 “被将军发现私传过的人,都死啦。” ……“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高德好奇得要命,偷偷问过一次,都仲就只是抿着个嘴冲他贱兮兮的挑了挑眉毛。 “反正是个才华横溢的,善人。” “棠棠,快去给都参将备茶。” 高德话音一落,自屏风后便绕出位看上去十五六的少女,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大眼睛滴溜溜的明亮,梳着两根麻花辫儿一抖一抖迈着小碎步走过来,乖巧应了声“哎”。 都仲不禁笑了笑,说:“真羡慕大人有个这么可爱的千金。哪儿像我,在这战场上漂泊半生,出生入死的,到最后连个媳妇都娶不到,也真是大不孝啊。” “小女该到了婚嫁年纪了,本能找个好人家,却没受我连累到了这么个偏远陌生的地方。”高德愁容满面的叹气靠了靠。看得出,这位大人还是有过雄心壮志,却终是个不得势的可怜人罢。 两人聊得正起兴,忽一阵女人尖叫和小孩子的哭嚎混在一起,伴着杂乱脚步声横空响起,划破整个秩序井然的清曹峻府,实在是有些刺耳不和谐。 第35页 高德一惊,险些将手中茶水晃了出来,眼神恐慌看向都仲,却见他只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磕了磕手中茶盏。 第18章 救赎 “看样子是上次审的那几个蛮子藏在城内做线人的家眷被抓到了。打死不招又有什么用,只要还藏在这益州地界里,终归还是要被逮到的。大人莫要惊慌,这边陲军营里啊,就这样。” 高德这人好奇心旺盛啊,哪里按耐得住,飞快套上靴子便要跑出去看热闹。都仲还镇定坐在原位,背后挑眼瞄一眼,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高德刚转出去,就见到三四名全副盔甲的兵士压着两名妇女,一个后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在吃奶的。两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跪在地上被硬拖着走,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儿,小腿手臂上磨得都是血。 抱着孩子的女人将娃娃搂得死,哪怕自己早就遍体鳞伤,而那才会跑的小孩子就跟在后面,一边追着跑,一边号啕大哭。 高德看着这场面,自心里升起好一股子不舒服。 士兵们为护家国拼死效忠,丈夫为护家人生受酷刑,母亲为护孩子伤痕累累。 看谁都是正义之士,不屈之人,可为何又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这群人在这发疯似的叫嚷大喊,碰巧此时冯汉广从演兵场回来,穿着一身檀甲红袍,肩上还扛一把五尺细长刀,好生威风凛凛个少年将军,正撞见这几个俘虏家眷。 这几个家眷看到冯汉广,立刻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哭天抢地声泪俱下的跪倒在面前求着他放她们无辜孩子一命,听得一旁高德心里着实难受。 战争无情,可这些个百姓又有什么罪呢,那生下来还没见过冬雪春絮的婴儿,又有什么错。 只见冯汉广高步阔视的径直走进来,却连头都没低一下,只是斜眼冷冰冰的看了旁边押送的兵卒一眼。 “还不拉去砍了,堵在这儿喧闹什么呢。磨磨叽叽,吵死了。” …… 声声入耳。 高德的脚定在原地,忽如被架了千斤般,一步也动不了了。 那种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不似活人般话语。若说地府秦广大王生杀鬼混,怕也就是此般无情。可这真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对四条无辜人命讲得出的吗。 他曾自以为朝廷里那些人每日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成天提心吊胆过活的日子已经够无情的了,可现在看来,在那不是你存我亡,就是我生你死的战场上,“人情”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他突然发现这位小将军身上一直散发着的让他觉得浑身不适的那个气氛,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恭不敬无礼粗俗,而是那笑里藏刀,毛骨悚然的滋味,是长刀噙血冤魂不散,是作为人的本能让他去怕,怕他那身上永远都清洗不掉的血腥味。 几个兵卒连忙领了命,抓起那两位妇女的头发狠命往前扯,霎那间哀声大作,夹杂着人间最恶毒的辱骂怨恨,声嘶力竭炸了开来。 “将军,且慢!” 还没等他们小将军发话,这几位忙手忙脚的兵卒们光是听到这声音居然都乖乖的停止动作站了下来。高德顺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姚十三从议事堂上快步走了下来。 姚十三今日端着个一身正派的柳绿色大袖道袍,头发也由帩头全束了起来,竟颇有竹林贤人,文人雅士,温文尔雅的风味。 冯汉广见了他,便卸下肩上的长刀,发力像打木桩一样笔直的插进地上,再将半个身子侧靠了上去,抱着胸一脸春风得意,轻薄嘴角翘起,意味深长的问道:“怎么,看上哪个了?” 高德远远的看着,这军师再那夜之后他也见过那么两三次,次次都是因为他养的那宝贝绿的红的黑的紫的小蛇不小心跑出来爬到他屋里,书案上,或是床下,他便像个惹了祸的孩子娘一样追进来陪不是,再默默拎走…… 也不知这蛇怎就这么容易跑丢。 不过哪次见他无一都是浑身散着酒香微醺,赤脚散发的美人状态,这么正式的打扮第一次见,还真的是…… 是个如假包换的儒士。 姚十三行了一礼,含着笑弯起眼轮拱手温声道:“那两个娃娃挺好的,将军就让给我吧。” 冯汉广这才瞥了那几人一眼,眼神像看待宰的鸡崽一般不屑。 “难得你喜欢。” 那两个女人听了这番话,也不知这军师要把她们的孩子带到哪儿去做什么,但又总归是有活路了,也不顾不上自己死活,用着那早就喊哑了的嗓子不停念着谢谢,谢谢,谢谢活菩萨。 姚十三走过去,也不嫌脏的一手抱起一个娃娃转身离去。娃娃们被从母亲手中夺来,哭闹个不停。他腾不出手,便笑吟吟的用嘴逗了逗那饿得嘬手的婴儿。 瞧见眼下刚打发了这群闹泱泱的人,冯汉广才松下一口气,准备回房换下这一身演兵后风尘仆仆浸了汗的甲子,却没想刚走进房间,连口茶水都没来的及喝,门廊外一个穿着厚黑甲的小将迈着大步飞快奔走过来,身上甲胄与佩剑碰撞的铁声,即便是在屋里也打老远就能听得到。 冯汉广光是听到这声音,太阳穴就开始发胀。 走个路都能吵成这样的,除了他周烈文,可没第二个了。 周烈文这人是他先父心腹将士的儿子,两人生日就差了几个月,是自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关系。他打小就是放养,野性不羁惯了,不喜欢搞什么权谋政治,也不喜欢娇生惯养的在总镇府上住着,更不想做什么大将军大官管太多人,事多人情又多,不自在。冯汉广就干脆给了他个督查协领做做,每日忙着的也就是策着马,在城外边界上带着十几个精锐转转,随地扎营生火,灌壶酒,打些野物就是一晚,平时也不回城里。 第36页 他就是出了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就必有大事。上上次是草木不生冰天雪地的冰原竟起了场莫名的山火差点烧到益州城里来,他带着兵士们扑了大半个月才灭完,上次是隔壁夔州的安云县一夜被屠血流成河,害得他连熬几夜忙得焦头烂额,安排加派五成多兵力去防御益州周边的县城,为的是什么防患于未然…… 哎,这不还没过去多些时日呢,怎么又来了。 门口瞌睡的齐铭见了他,直接窜了激灵,还没等敲门传令,周烈文直接自己一巴掌推开门,力使得猛了些,整张门都嘎吱摇晃了好些下,把门口小兵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拔剑出来。 倒是冯汉广早已见怪不怪的冲着门外摆摆手,叫人下去,心里想的却是幸亏还没来得及脱完衣服。 想上次自己和十三缠绵到一半就被他横冲了进来,门口十几个人都没拦住。 要不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关系,这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种儿,他周烈文的眼睛估计早就被挖出来喂了狗! 这次没等他开口,冯汉广先不爽的来了句,说:“你怎么又来了。” 周烈文赶紧走到他面前贴得老近,大咧咧的别说军礼,甚至连句客套的话都没讲,直接回了句:“大哥,你上次差人叫我查最近行脚商和猎户频繁失踪的事件不是?” “嗯。” “我们一帮子人追查了好些时日,终于见了点眉目——那杀人的的凶手……我给带回来了一个。” 冯汉广瞟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道:“那托人压回来就是了啊,哪还用烦劳您大驾亲临跟我讲。” 他顿了下,又接上句:“你不知道我现在见到你都怕吗?跟个魔煞星似的!” 周烈文拧着眉毛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像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似的,倒是给冯汉广看得更发毛。不是,这人什么时候还会有不敢说话的时候?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个“东西”?” 周烈文说这话的时候整张脸又黑又臭,这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竟像是刚见过什么凶神恶煞一样不适。 冯汉广眼神跟看个得疯病的人一样看着他,到底无奈“啧”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不爱去,也肯定会被这人扯着胳膊硬拽过去。 当然,等他见了那个“东西”的时候,就知道周烈文为什么这副模样了。 好家伙,魔煞星就是魔煞星,这回可真给他带了个魔煞回来。 那关在重刑犯才用得到的铁刑笼中,由四根手臂粗铁链拴着四肢的,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人。 那东西像人一般用两条腿反屈膝直立,却生了一身黑灰长毛,脸上是一张凸起巨嘴,不停发出痛苦咆哮声,狰狞支出满嘴獠牙,还滴着浑浊津液。一双利爪死死扒在牢笼上,左肩一处贯通伤口中插着一根粗铁刺,一边脚踝也被夹断,血肉模糊露着白骨,浑身散发恶臭。 连冯汉广都吓得连退两步,更别说府上那些个小兵卒小侍从了,没有一个不是拼命捂着嘴让自己不惊叫呕吐出来失了态。 “这是个什么东西!”冯汉广极其厌恶的用衣袖遮着鼻子质问了句。 “我带人查勘的时候,发现了几具行脚商尸体,死状都很残忍。”周烈文在身后冷声答道。 “大多人都被挖了心肺,或是抽干了血,可四处散落的货物银两看上去不像是山贼或是蛮子们谋财害命。而且那尸身上的伤口,不像是刀剑所为,更像是……遭猛兽啃食。可怕的是,据观察,似乎还不是同一种野兽所为。” 周烈文转过来看着冯汉广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看上去,倒像是一群不同的猛兽在不同的地方做的祸事。我派人在他们出没的地方装了兽夹,又挖了陷阱,蹲了多日,才终于捕到了这么一只……没想到竟是……” “妖?”两人异口同声。 “不可能,妖已经很久没出来害过人惹过是非,他们早就没这个胆了不是!”冯汉广摆手回身踱了两步,面色铁青,心里不安得很。 “更何况若按你所说,还是一群妖同时出来为祸人间?” “难道看了这还不肯信吗!”周烈文一把扣住他的肩头强压怒气哑声道:“这就是个初段的妖,我们才能这么轻易就抓住。万一若是这些妖中有个已然成型的,你有没有想过,凭我们凡胎肉/体,要怎么护这益州城里万户平安?” “不就是个夺人命养精气的初段妖而已,杀了就是,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冯汉广脸红筋暴的厉声说罢,一把甩开扣在他肩上的手,大怒中挥手扬刀,顺着铁笼的缝隙双手一推猛的发力插进去,瞬间闷声一响,是血肉分离时发才会出的撕裂声,直接捅穿妖物心脏! 一时间浓血喷洒四溅而出,那怪物竟连一声哼都没有,直接断了气。 冯汉广!周烈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好一下,回过神来竟气的直接喊了他的名讳,两步逼到他面前大声质问! “我大惊小怪?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不久前的安云县是怎么被一夜屠城的?你当夔州没有守城兵士?你觉得那是个凡人能做到的吗!是这种被兽夹就能抓到的妖能办到的吗?” 冯汉广一时间被周烈文这当头四问问到哑口无言,又被直接喊了名讳,却怎么也怒不起来。回头看了看那具还在散发着恶臭面目狰狞呲着血的尸体,才意识到自己适才确实是因愤怒与恐惧交织,失了智,过激了些。 第37页 的确,安云县出事的那晚,他也有怀疑过,此祸事未必人为。 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如果周烈文的猜想是对的,那可能真的,会有大灾! 妖族如此毫无征兆的集体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回身向才匆忙跟出来的都仲吩咐道。 “给顾叔传封书信吧。要快马加鞭。” “将军,出什么事了?” 姚十三从后面遥遥走来,一脸迷茫。 纤瘦的身子勉强撑得一身柳青宽袍,在这秋风中像个芦苇一般鼓着风荡。 周烈文闻声乜了一眼,这野汉子眉头不自觉的紧了紧。 他知道这挂名的白面军师实则就是冯汉广的脔宠罢了。说到底这其实也早已经是整个益州军心知肚明,却不敢讨论的秘密。 只不过他每次见到这何郎傅粉的人儿都觉得不舒服。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就是觉得不适。 或许也是因为撞见过他俩交合的样子? 他甩了甩头,叫自己可别再回想。倒胃口。 “没事儿。十三,别靠过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事回来了?” 冯汉广见他过来,赶忙快移了两步挡在了牢车前面,是怕那怪物再把十三吓到。 姚十三可是看得清他那白衬子上溅得一身发乌黏稠血渍,挑眉侧着身子瞟了几眼,也不知道是看着了还是没看,总之还是面不改色,一脸温笑着回他: “孩子是差人送走的。我一直在这儿没动过呢。” 他又往前了几步,步子止在个两人面前不远处,似意非意的保持在了个即没让冯汉广白挡着,谈话距离又不至远得失礼的位置。 “周协领也在这儿?恕十三有失远迎了呐。” 周烈文摆摆手,相当应付的回了个礼。 “那你们俩聊,我走了。”周烈文赶紧轻咳了几声来缓解尴尬,顺便整了整自己的衣甲佩剑。 “周协领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不吃。我忙得很,可没那个心思。” 冯汉广现在心里可是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心情管他周烈文是去是留,反倒是巴不得他赶紧从眼前消失,好像他再待下去就又该有什么坏事发生似的。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姚十三旁边,生怕被他看到这骇人的景象,一把揽上肩推他回身。 “刚听将军说要往京城那边传信,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姚十三任由他扳过身子,偏头好奇的问了句。 “嗯……最近怕是,不太平啊。”冯汉广心思重重的答了他一句,又像只是在自语感叹。 “将军说的顾叔又是谁?可从未听您提起,在京畿还有什么故人。” “哦,是我父亲许多年前的老故交,我也不太熟。”冯汉广思量了好一会儿,努力去记忆中收刮些回忆。时过境迁,在那如瀚海长空般无边回忆中,已是过眼云烟。不过是自己也就只有几岁的时候跟着父亲拜访过的一面之缘人罢了,早已记不清容貌了。 “清虚观观主,老祖师顾远山。” 第19章 桂影 夜幕降临,秋月如镜,高悬在天。 可能是因为昨日大雨洗刷了阴霾,第二夜的天格外清爽干净。正是近十五望月日,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只一轮皓月朗照,映得漫天皓色。 艾叶约摸着时辰大概已经过了三更,该说不说本就疲倦不堪,在这小破屋子里又莫名睡得踏实,起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几分与床榻分离的不甘,迷离着眼费劲爬起来。 还没完全清醒,头昏昏的走起路来都有些打晃。月色微凉,虽说本体是个不怕冷的动物,也还是抓了件薄兽裘的袄子披在身上。迷迷糊糊的推开门,满脑子想着要去闹顾望舒起来,今天这兔子,他必须吃到嘴。 没成想刚推开门,就见着个黑漆漆的背影立在院里。月影下长影拖至脚下,鹊冠纤长竖在头顶,还背着个松木斫瑶琴。可真像个……神仙。 “你怎么不叫我啊?等很久吗?” 艾叶揉揉眼,努力想将眼前人看的更清晰些。 “不久。半个时辰罢了,看你睡的太沉。”顾望舒回过身来,一张玉面在月下熠熠生辉。 “你过来。”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听话,对面可是好大一个命令句。偏偏笑眼盈盈的就迈步子过去了,反正……是腿自个儿动起来的。 顾望舒从衣袖里掏出个素银冠来,伸手按在他头顶将他压低下些去,十指顺着脖颈侧插进去,一路捋顺到发梢。 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脖子,不知他是不是因为在这秋夜寒风里站久了,指尖冰凉触感贴上的一瞬间,竟像受了寒般忍不住串了个冷栗。 “唔……” 怎么回事? 又不是第一次被别人帮着束头发了,怎么莫名紧张成这样。 艾叶悄悄抬起眼皮,看着顾望舒离自己仅有咫尺距离的脸,甚能感受到他温热鼻息自头顶掠过,一双埋絮粉玉般的眼眸淡漠专注的看紧自己的头发,十指手穿插,仔细的梳理着这头细软蓬松的长发。 不愧是成日掐指念诀的道士,手指功夫就是灵活。再不老实软碎的头发,没一会儿也被他拢了个严实,结实的盘起来固定在头顶,束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马尾。 第38页 顾望舒似乎也感觉到手指下这只妖,在打完了个寒战后身子愈发僵硬,可他明明是披着个薄裘的,便略显疑惑的问了句:“你冷吗?” “有…有点儿。”艾叶也不知怎么就结巴起来。 顾望舒看着他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成嫌弃,大约是因为想不明白怎会有人仲秋夜,披着裘衣还喊冷的。他将最后一个扣锁锁住,轻拍了拍艾叶头顶,将他一巴掌无情把拉到旁边去。 “哪有披头散发去狩猎的,也不嫌碍事。我看不惯,下次你自己学着束。” “哎呀我手笨嘛,几千年了都学不会才这样散着的。你若是看不惯,就次次替我束了呗。”艾叶摸摸自己头上的冠乐得呲出虎牙来。“真好看,我喜欢。” “嘴贫。你又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顾望舒没等他回话,只起轻功一跃到屋顶上,身子轻盈得很,几个轻跳便眼瞧着快见不得影了。艾叶见状也赶紧施法踏风生怕跟丢了追着,还扯着个嗓子在后面使劲喊: “要是你愿意让我跟着,也不是不可以——!” 这夜黑风高人声寂寥的,他这一嗓子荡着回音可是传出老远。顾望舒原本跑的潇洒自在,一个紧停了下来,回身满脸怒容冲他压着嗓子低吼: “喊什么!不知道我们是偷跑的吗?你倒不如放个炮仗点个烟花,通知底下所有睡着的人来抓你啊?” 清虚观后山禁地,非内门弟子不可入内。就算是亲传内门也得是获了许可才可以进的。 这后山倒不是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只不过是驱着镇妖塔的上古石母被祭在这山里。 上古石母灵力巨大,本就不是人间之物,却硬要为人间所使,定是会为这四周法力层造成些异样影响的。于是后山的飞禽走兽,甚至于花草木都有可能生的特异,若是再有了些灵气法力,普通人怕是招待不了,亦或有人心怀不轨,想借这天神灵气练些禁术,也不是不可能。 渐渐的人迹罕至,也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是有何等灵物借着石母之力生长。 后山四周都封上了一层精密的结界,离细了看那空气中一层薄膜上还隐约的浮着细小金闪咒文,甚是看管严谨,稍有异样就会被察觉。 顾望舒领着艾叶巧妙地绕着路子,最后停在个偏僻的山隙中。 艾叶落了地仔细一瞧,就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是不知道犯戒擅闯禁地多少次了,才能如此准确的知晓这样庞大一个阵法,最薄弱的一点在哪里。 “可真有你的啊?”艾叶在后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山野寂静,就见顾望舒从指尖点出一束银光来触到那结界表面,轻而易举便融了片裂口出来。力道巧妙以至于四周法咒并未受影响而激起波澜,就像是自动为他开了道门一般。 顾望舒由一指撑着裂口,指尖法气萦绕忽隐忽现。能看得他出并非真的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就破得开洞,为了不被察觉稳着力道还是需要费些心思。见艾叶还在那傻站着瞧着结界发呆,不耐烦地回头问,“不进来吗?” 其实走进来打眼一看,这后山与普通山野似乎并无异处。要真说有哪里不同,可能便是并无人踪,时间久了这野草生得老高,踩在上面沙沙作响,空中灵韵充盈甚至能看到些许聚得厚的地方凝出型来,银光流动。成片照夜清荡在半空,再加上满月清光加持,四下也是明亮得很,不仅没有夜半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恐惧,反而伴着秋风多了一分舒心惬意。 艾叶一路跟着顾望舒踏草拨枝的走了不知多远,眼前竟忽显出片崖壁山野来,是豁然开朗。 四周夜鹰幽鸣,不知是风或走兽撩拨,身后树林总是聒噪。崖壁边一棵看样子已有百年有余的老桂树,树杆几人怀粗遮天闭月,正逢桂月花开正茂,漫天甜香醉人,割碎月影照在眼前人身上。 月午山空桂花落,清虚道士云衣薄。 若是有缘得见那九霄之上白玉月宫,此情此景,也不过如此吧。 他见着顾望舒行到崖壁边的石台上,卸下瑶琴轻放在那,取出打火匣点亮手边一座遮风烛笼。艾叶只觉得有趣,这无人禁地,还被他简单装饰得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风趣。 “看样子你真没少来啊?” 顾望舒吹灭手中火匣。烛光虽不盛,却也足够为瑶琴照明了。 “我喜欢这儿,没人,清净。灵力充盈,还适合独自修行。” 艾叶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去找没人的地儿。又不是在修什么魔道禁术,你说他白日里出行不方便,夜里出来研习是理解,只是又何必这么躲躲藏藏。 艾叶这只妖就是头脑单纯,胸无城府,表情藏不住心事,此刻就是满脸的茫然疑虑,也不知道这几千年是他都是怎么活过来的。顾望舒似乎看出来艾叶的脑子转不明白,无奈嗤笑起来,道: “不是我要躲人,是人要躲我。你想啊,一个人深更半夜可能是有些什么急事,夜黑风高,本就紧张兮兮的在漆黑一片借着夜灯微光摸索,一转眼若是再看见我这夜里尤其盈彩的白发人形立在那儿,有时候再练着什么法术周身混沌的话,谁不害怕,谁不将我当成牛鬼蛇神啊?吓坏了怎么负责。” 艾叶翻着眼睛努力去设想。他是个妖,其实并不觉得什么红橙黄绿白发的有多特异,就算是个牛头马面也习以为常。但若是站在个凡人角度去想…… 第39页 确实有几番道理。 “怪不得外面的话本都把你传得那么可怖,还饮血啖肉的妖人。过分,你明明就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好人。”艾叶思忖了会儿,表情有些惋惜心疼的看向顾望舒,愤愤不平问: “你去解释啊,辩答啊,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其实你不可怕的,也不吃人的!别说吃人,我看你平日里连个兔子都吃不到……” “挺好的。” “嗯?” 艾叶话堵在一半,满脸不可思议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哪儿好了?什么好? “人怕我,总比我怕人要好。” 顾望舒眺望远山无边幕黑,淡然轻巧的说了这么一句。艾叶自他身侧看过去,是一张如此冷毅缄默的脸上,星目含威。 嘶……虽说有那么几分道理。 就是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顾望舒瞥眼看到艾叶一动不动傻站在那盯着自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也没多想,铺开衣襟盘坐到石台上。 “那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反正四处无人,你若是问了,说不定我还能答你” 艾叶忽然声色一沉,换了话题。 “比如说,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能藏一身妖气,还偏要躲在你们这里。” 顾望舒抚了抚琴面上的灰,手顿了一分,但也并未很是在意。月光流在指尖弦上,淌出好一曲清叹。 “我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你的秘密,我没理由知道。你若是想说,自然便会说与我听。” 艾叶谙声笑了笑,是些许无奈。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抹月光精魄,无思无续,沧桑又灵动,迎风而散。 “你大可以问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但关不关心我,可是你的事。” “我不关心他人的事。”顾望舒答。 艾叶被他噎得跟塞了十个地瓜在嘴里似的。 这语气,还真是凉得叫人心寒。就这样,怎么能遇到交心的朋友,你不孤独一辈子才怪! “你不去抓兔子,还在这站着干嘛。”顾望舒问。 “你……不跟着?”艾叶有些奇怪地反问。 “我就在这等你。”顾望舒整了整衣袖,调起琴弦来。有段时间没动过了,音准还是会稍稍有变,说: “兔子那么可爱的东西,要我看着你吃,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就不怕我趁机跑啦?”艾叶挠着头,略带玩笑的试探道。 顾望舒闻言哑然失笑,狠拍了声琴面,七弦齐鸣发出暗沉又难听的噪声。 “你个连末渊楼都能用自己双腿走出来的妖,真要是想逃,仅凭我,拦得住你?” 艾叶嘿嘿笑了两声,也便没再客气,一头钻进草丛堆里去了。 山林若是长久无人,便会繁茂。不愧是片禁山,能猎的物可还真不少。艾叶天性夜视惊人,没几步便逮着个褐毛兔子,看着就十分肥硕鲜美。毕竟还是妖,又馋了好些个日子,直接被他拿口中几颗犬牙撕碎,那可怜的兔子连哼都没哼上一声便成了盘中餐。他也顾不上什么雅不雅观的,混着腥血生吞了下去。 还认真嚼着剩下半只,耳廓忽然一抖。 离得远,他便从草稞中站起身来,咜地吐掉嘴里粘的兔毛,闭上眼动辄五感集中到耳上。 是从崖边传来的悠悠琴声。 大音希声,挽着秋风,遥遥而来。 艾叶虽入世不久,没听过太多的琴曲,但总觉得这首曲子是特别的。 不似情爱名曲哀婉泣泪,也不似宫乐庄重严肃,只是清润静远,淡雅脱俗。不诉情怀,不为人间乐。 从未闻过这样的琴曲。 这乐谱酝着灵韵,与山中灵气纠葛交缠,浸在其中,竟觉着自己自气息到根骨都清爽了几分。 余音绕梁不绝聚于耳边,婉转反侧。让他不自觉丢下手中啃食到一半的野兔,想去走近一些,去细细听品。 他似乎能想象到,此刻是一番怎样的仙境景色,晚风吹漫天桂花,是他一身墨纱衣,鹤冠高束,雪肌白发荧月色,运法力拢起一身薄银雾,削葱十指如玉轻抚琴弦,擎托勾度,轻重缓急,往来如一…… 公子如玉,风仪俊朗。 天上人间。 甚美。 艾叶顺着琴声往回走,眼看就要到了,声音却忽在个不需要休止之处戛然而止。他觉着奇怪,便加快了些脚步从树丛堆里划拉出来。 果然,虽说站得有些远,但也看得到这人手并不在琴身,似乎弯着腰在抚摸着个什么野兽,那身形像极了个野猪崽子。好一会儿,顾望舒似乎感受到有人过来,借着月光艾叶看到他笑眼盈盈的招呼自己过去。 还有什么东西能叫他这般开心? “你快过来看,这个小兽长得好生别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山上见到。” “什么东西……”艾叶不情愿的朝他那边走过去,他心里是烦的,毕竟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打断了他赏琴的雅致。 “不知道啊,长鼻子的野猪崽子,亲人得很。”话音一落,这小兽似乎和听懂了一般更往前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鼻息中呼着暖气。 长鼻子的猪……?说的什么鬼话! 艾叶觑了觑眼想看仔细些,就见那小兽忽然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豆大的黢黑眼里泛起一丝罗刹般赤光! 第40页 这……! 艾叶浑身一栗,温感化出形才看到那小兽个清晰的模样,此时顾望舒还一脸有趣的手里挑逗着它的鼻子,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一股不详的预感如洪潮席卷而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冲过去,就听到那小兽竟开口讲了人话。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有些日子没见,倒还交起了朋友。” 明明听起来是个幼童的声音,却夹着令人不适的沙哑邪魅。 顾望舒手下一抖,他从未见过尚未修人形却能人语的妖兽,还以为这句二公子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认识我?” “还以为是个什么妖呢,没想到只是个生的怪的凡人,那岂不是太好上手。” “你别动他!” 艾叶一跃而起疾风之势闪向顾望舒,却见那妖兽扭回了头。 “别看他眼睛!” 已经晚了。 自那双绯红赤炎般的眼中莫名腾起一股血色迷雾,正对上顾望舒的眼。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起,眼前顿时一片昏沉!耳边似乎有万人在对着他窃窃私语,碎念逼得人发疯,周遭景象全在扭曲模糊,渐渐化成一摊血水将他拉扯着沉溺进去,四肢不受控得动弹不得,怎么拼命发力挣扎却连头都扭不动半点! 神智是清晰的,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猩红色的潮水盖过头顶,意识也流失掉的最后一瞬,顾望舒似乎感觉有人死命抓住自己的手腕,五指扣得紧,但也怎么都将他拉不出去,只能顺着这无意识的漩涡随波逐流,越陷越深。 这副身子如同被抽了魂一般瘫倒在地上,唯一双眼瞪的狰狞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29号不是没更新。。。。 18章是我努力了五六次…… 还是放不出来啊ORZ 真的已经什么都没了哭哭 所以今天双更吧TT【绝望】 第20章 梦魇 好一阵头晕眼花,眼前风卷残云五颜六色的光旋着狂闪,伴随男女老少甚至婴童猫犬诡笑,高谈阔论声混于一处,强行往他顾望舒耳朵里灌去。 顾望舒本就发昏想吐的精神几近崩溃,想掩耳,却发现四肢像是被钉在木板上一般丝毫动弹不得,无论自己如何用力怎般挣扎,依旧纹丝不动。 他张口怒吼,可从嗓子中发出的只有哑巴一般嘶嘶声。 这种死亡一般的绝望侵袭着四肢大脑,顾望舒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尽存魂识的死人,浑身上下除了眼球可以转动,其他部位连知觉都在消散。空中回荡着惊心动魄的尖叫锐鸣,眼前那团碎片般彩光渐渐凝出形来,却是无数面容模糊的人形立在自己身前,踩在自己身上,胸口发闷,黑压压一片俯首而视,空白模糊一片的脸上似乎一个个拉扯出个嘴角狰狞的笑容,嘻嘻哈哈窃笑声此起彼!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情况!这是什么地方! 顾望舒大声骂喊,明明是耗尽全力喊出的声,到了嘴边却只剩下微弱嘶哈声。 “嘁嘁嘁嘁嘁你看这人长得好像个纸人儿啊?” 顾望舒从那些蔑视着他窸窸窣窣议论着的人群中依稀辨出些许不堪入耳的句子。 “我看他生他的女人肯定是和妖怪搞过,才能生出这么个怪胎出来!” “哈哈哈哈你说我若是把他卖到窑子能不能赚好大一笔啊?” “我看这张脸长的也不差,做什么道士啊,做个小官多好!我肯定第一个翻他牌子!” …… 无数咒骂秽/语长驱直入,声声入耳,声声如利刃穿心而过,声声逼得他头痛欲裂气愤填膺,声声皆是毁其神智伤其心气,怎奈动不得喊不出,任凭自己像个一/丝不/挂的死人般,掀着棺材板供观赏,侮辱嘲讽谩骂。 声浪一波压过一波,一声比一声犀利。 起先还在拼死挣扎反抗,但时间一久,催心伤智,渐渐失了力,连神智也变得和这具没用的死人躯壳一般认了命安静下来。 顾望舒不知道这群恶鬼嘴脸到底叫嚣了有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静了下来,又是何时散了去的。只是无能喘着粗气筋疲力竭,直到黑压压的人群换成一片晴空展开在眼前。 太过明媚,眯上了唯一动弹得了的眼皮。 “呀……这还真是个可怜人呢。” 一声孩童的声音在空中无根无据回荡开来,却是阴阳怪气,呕哑嘲哳。分明是小孩子的嗓音,怎的就让人觉得又好像是个过百的古怪老头儿在讲话。 “到底是谁……!” 顾望舒痛苦的阖着眼,挤出话来。没成想这次居然发出来了声? 千斤重不听使唤的四肢也忽然如释重负般的能动作开,慌忙中爬起身来拼命稳住心神,可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连那聒噪扰人的谈笑声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死寂。 脑子里一阵钝痛耳鸣,叫他原地打了个踉跄。努力去回想了一下来龙去脉,自己本应该是在后山上弹着琴等艾叶抓兔子才对……然后摸了个过路的小灵兽…… 那自己现在又是在哪儿,刚刚又是谁在搞鬼? 顾望舒小心地用衣袖遮着眼缓缓睁开。他当下手中没伞,不敢轻举妄动,适才的明彩可是刺得他眼前直泛青光,谁成想,睁眼竟是一片漆黑。 四下一丝发光的地方都没有,黑得好像掉进墨汁罐儿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腐烂气息,不知何处而起的水声,啪,啪,啪,带着固定频率滴落,成了这黑暗中唯一的声音。 第41页 脚下似乎有水,冰冰凉凉,好像是在个什么山洞深处。 顾望舒原地愣了许久,第一反映竟是死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瞎了。 毕竟小时候郎中就和他说过千万不要频繁见光,不然你这眼睛可是容易失明的……而自己刚刚恰好被强光耀得两眼发花。 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的,心都凉了一半儿。只是想着自己总不能呆在这一动不动的等死,便试探着摸摸索索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石子崎岖还有水泡着,滑得很,好几次都险些摔下去,再怎么说毕竟一时间适应不了这黑暗,还是脚下一滑磕在地上。 幸亏早有准备撑了一下才没把自己摔坏,趔趄的爬起来又走了没两步,脚下石块一松,这次可是结结实实嘭的一声狠摔在地上,一时间疼得还以为自己胳膊折了。 他硬是连吭声都没有,只是甩了甩手臂确定没伤到筋骨还能动,却是不敢站起身,便用手摸索着爬了几步探到石壁,再顺着石壁站起身缓缓走着。虽是分不清方向,也总比原地站着要好。 顾望舒就这样蹒跚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山洞里冷得很,加上自己摔了一身的水,更是止不住打起寒战。辨着水滴声方向走着,适应了这么半天的黑暗也没看见一点儿光影,他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瞎了。 无力的苦笑了笑,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心里是有准备,可当真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那种好似被人生挖了心肺的无助,没底的惶恐,还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又如何。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哪怕是撞烂岩壁,跌断了腿,也要从这里走出去,他可不想死在个无人之地成什么孤魂野鬼。 顾望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转了几个圈,摸错几条路,脚滑了几次,只知道自己浑身都被水湿透了,冰凉得几乎逼近凝固点的山洞水浸了满身,冷得他手脚发麻,越行越慢,愈发踉跄徘徊。 直到濒临绝境,耳畔一声轻微的薄翼拍打之声,十分微弱可在这宁静中却是如雷贯耳。顾望舒一扭头,竟是一只撒着碎金鳞粉的长尾金蝶从面前缓缓飞过,周身盈盈微光还能照亮出些许路来。 …… 原来老子没瞎。 只是这儿真的太他妈黑了。 他这才安下心舒了口气,身上又疼又冷的也全然不以为意,简直就是重生般兴奋,觉得这金蝶似乎是在给他带路一般,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果然跟着这只金蝶走了没多久,眼前终于显出一抹光来。 那金蝶在他身边盘旋转了几圈后,便散成一团烟气去了。 顾望舒不知道这金蝶是哪位高人施的法救他命来的,只客气的道了声多谢,便向洞口走去。眼看柳暗花明,又是一阵明光耀眼,顾望舒这次是学乖了提前遮住眼,毕竟瞎了那感觉可是真闷。 大抵是在洞里黑了太久,外面又太亮,还未走出洞口,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便是一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咚”的一声好像被人锤了后脑勺,竟径直旋着倒了下去。 这是……哪儿? 艾叶睁开眼,揉揉摔下来时磕得吃痛的脑袋,才发现自己坐在了个四下空无一物的巨大方体透明结界中,安静得几乎听得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似溪流般缓缓流淌的声音。 刚想站起身,这结界内突然剧烈如移山裂谷般抖动起来,根本站不稳脚步巅得头晕眼花,就见这四下透明混沌的结界开始扭曲幻化出颜色,再渐渐组成些模糊景象,好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像是盘古开天辟地般破开混沌,逐渐清明,最后竟化成了副清虚观内的模样! 艾叶努力控住自己的意识不被这虚假梦境所迷惑,才回想起是顾望舒被梦貘扯进了生死梦魇的一瞬,自己脑子一热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也被一并带了进来。 所以这里就是顾望舒的梦魇了? 神经病吧你,跟进来做什么,活腻了找死啊? 艾叶原地痛骂起自己来。 生死梦魇非绝命而不可破,方死方休。进去了,可就再出不来了。 “没想到二公子如此有情有义,还真的跟了进来。”在这个梦境之中,梦貘的声音就如同神祇在天,回荡其中,追查不到踪迹,却又无处不在。 “明知是用来抓您的计还要闯,有趣。” “生死梦魇透不穿你这千年大妖的心,但对个凡人可是轻而易举。看来今天是我运势好啊,捡了个大家伙哈哈哈哈……” “你放了他,我跟你走。”梦貘这古怪的嗓音再加上不断的回声听得艾叶直犯恶心,扼住想吐的滋味冲着天上吼了一句。 “梦魇既成,便是那白毛凡人的界了。要不您去找找他,问他能不能放你出去啊?哈哈哈哈” “你他娘的有种给老子滚出来!” 惊雀簌簌,只有他一声怒吼空荡荡的回荡在这“清虚观”内。 身旁两位路过的小道被这一嗓子吓到,像看疯子一般的眼神鄙夷扫了过去。 果然这世界不是真的。这要放在现实,若是自己如此明目张胆走在路上可不是要把小道士们吓晕。 “奉劝二公子,看看就罢了。若真是参手于这梦境中人,您可真就陷了进去,成了梦中人,便是死路,再也出不来了。” 最后一句是“忠告”。 这过路的一个个道士们全都在各做各事,没人怕他,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也和那普通路人无异一般。 第42页 无论如何,当下之急是要找到小妖怪才行。 艾叶没时间多虑,毕竟晚一时,他就多一分危险。他从未见识过顾望舒的本事,上次在末渊楼里的交手也是怕闹出太大动静没使全力,自然还是担心的,毕竟知道的也就是每天道听途说他……打人很痛。 打人痛有什么用,这生死梦魇里可都是妖法! 艾叶知道自己并不能参手,可也还是放心不下。事到如今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好奇心旺盛还是真的担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形模糊透明,恍惚颤动,怕是不消半刻就会淡成烟雾散去,回去现实。 艾叶轻车熟路一跃到屋顶奔着那桂树小院而去,落了地,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一个院子罢了。 他缓步走进去,脚下一片枯黄清脆发响,好像很久没人打扫了的样子。秋风扫落叶,顺着有些奇怪的拍打声看过去,还是那间熟悉的紧密糊着黑油纸的小屋子,只是门似乎没有关紧,随着灌进去的风开开合合,来回震响个不停。 他叹了口气,这人是出门出得多急,门都没关好。随手锁了门,心里反复盘算着这青天白日他还能有什么地方能去。 顺着风向吸了吸鼻子,顾望舒若是在附近,他还是嗅得到的。是炊烟气,雨后新,青草味…… 不对,好像缺了什么! 艾叶背后一凉,转身过去看向那棵自己平日乘凉望景的桂树,果然。那棵原本半怀粗细结实得可以躺在上面的大桂树,现在却还只是个手臂粗细的苗子,开着几朵可怜的小花,孤零零散着若有若无的香。 不详的预感登时漫上脊梁…… 他差点忘了,在这生死梦魇中并无时间空间,全为梦魇主人的虚无的意识。在这里,他可能是个与现实无异的成人,也可能只是个咿呀学步的孩童!梦魇掀开的是内心最深处的疤痕痛楚,最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哪怕梦里出现的是个九霄神使绝境妖王,都得硬着头皮上。 按这树木生长时长来算……顾望舒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哪还谈得上什么法术什么抵抗,破除生死梦魇的,怕是没迈出两步就会被随便一只引蝶幻的妖邪给掐死! “喂,你有没有见过你们二师兄,就是那个白头发的!”艾叶随手扯过来个过路的小道士眼神焦灼发问,那道人止了脚步,一停一顿的僵硬扭过头,关节像个傀儡人一般干涩,对上艾叶的眼,喉咙里竟发出了咯咯刺耳渗人笑声! 艾叶眉目一厉向后而翻,就见一阵爆炸轰鸣,登下烟雾四起,虽然手脚敏捷闪躲了过去,却也呛得他咳嗽不止。 梦貘你他娘个该天杀的东西! 这梦魇做的再真,这些不相干的人与物也不过都是他的棋子,虚像,杀人利器罢了! 若此时的顾望舒真只是个小孩子,那岂不是更加危险,拳脚无力修为不及的,怎么打得过这群假人。 要他拿什么去斗?真是,卑鄙至极……! 只是这四下空荡寂静,闻不到他的味道,这成百上千的声音中也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童声。 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脚下突然跑出来了个灰不拉几的小野狗,四条小短腿踩得全是泥水,浑身长毛黏成绺的像块脏布,凶兮兮冲着他狂吠。 “哎呦呵小东西,冲你爷爷吠什么吠。没精力搭理你!” 艾叶一脚把那龇牙小野狗踹开,这小可怜当即吓得夹起尾巴惨叫起来,浑身发抖却也没跑远,原地转了几圈又跑了回来叼住他的裤脚拼命呜咽起来。 艾叶是讨厌狗的。他就觉得这种动物,又蠢又傻又笨,除了聒噪,就是那死心眼没用的忠诚心。 “再叫老子就把你吃了!” 艾叶掌中探出利爪,想杀了这野狗撒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随意乱动这梦魇,搞不好因为个小野狗再把自己赔进去可是不值当。 小狗当然懂,小狗嗅得到他身上那股子野兽凶悍气息,却也没松口,一幅奋不顾身的模样冲着他哭嚎求助,豆大的眼中全是央求。 “别逼我着了你的道儿,滚远了!” 艾叶又是一脚将那狗儿踹出了几尺远。谁知这小东西依旧是不依不饶,吓得一边淌尿一边匍匐着以最屈服的姿势爬了回来。艾叶眉头紧锁打着要不真就杀了它算了,反正不过就是一只狗的主意,纠结半天,还是忍了气,扭头要走。 可这毛发打绺,抹布块儿似的狗就是不依不饶跟在身后哀嚎,扰得艾叶本就杂乱的心绪更是不宁起来,烦躁不安的回身想去凶,却猛然开窍了一般意识到了些什么。 “待会儿……你是来跟我求助的?” “呜………” “……”艾叶沉思了好一会儿,“那你别炸我,听见了没?” “嗷呜嗷………” “松开你那张叼着我袍子的臭狗嘴子,我就跟你走。” “………” 小狗子腿不长,跑的倒挺快。艾叶一边跟一边还要提着五感精力防着是什么陷阱,毕竟这梦魇之境谁都不可信,哪怕对方就是只野狗。 他俩一妖一狗的跑出好远,离清虚观的主路越来越远,越走越偏,最后这小狗从墙角钻了个狗洞,进了个平日里似乎荒着没用的别院,便再也没声没息的就此消失了。 艾叶自然是不会跟着他钻狗洞,而这院里传来的气氛又莫名的冷清可怖…… 第43页 极为无奈的敲了敲自己脑壳,看着自己更加发虚的身形,暗骂起自己来。 现在可不是陪个梦魇中幻出来的小野狗玩过家家的时候………自己这是搞什么没用的浪费时间啊。 他眯起眼看了看那如同黑色漩涡一般纠缠着的天空,烈日当空,被这漩涡扭曲着的乌云一会儿遮天蔽日,一会儿又消失不见而变得耀目刺眼。 这么大个道观,上哪儿找啊。 第21章 生死 顾望舒陷在泥水里,满身泥泞,只是静静躺着,又好像不停在向下沉,数百只无形的手在身下拉扯,叫嚣着,下坠吧,放手吧,万劫不复吧。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失温,冷到牙关打颤,四肢发麻,甚至最后,连将自己蜷缩到一起的力气都没有。 他时常想,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死在这污泥浊水之中,像只无名飞蚁,阴沟怯鼠,或是不起眼的草种,烂成滩泥融在水里,也无人知晓,无人在意。这濒死的绝望感真的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甚至以为如此疼痛到麻木的滋味才是他活着的意义。 泥浆渐渐漫过脸庞,口鼻中充斥着苦咸涩辣,什么都做不了,也喊不出来,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被污泥灌满口腔噎到窒息。 最终还是求生的本能逼他抬手伸向天空,痛苦的睁开眼,眩目阳光在眼中发散出华丽七色光圈,是如此绝美又危险啊,只肖一瞬便可以让他痛到如万箭钻心,泣下如雨,他却还顽强睁着,直到那光辉在他妃色瞳仁中散成模糊不清的光晕,拉扯开眼前无云晴空,破碎成凌乱无序的色块,是绝美画卷上用湿水的笔,染透晕开的決裂。 他是在求天,求神,是那么忍泪含悲,涕泪交垂的。可他没哭,流的泪不过是天边灿烂对他的戏弄,是日神对他的惩罚,是责怪他为何不终身躲在阴潮幽暗的角落自生自灭。 支撑着的胳膊,那是他最后一抹力气了,撑得直到眼前发昏,意识模糊消散,他曾央过神放过他,救救他,将他从这人间泥沼中拉出,求一线生机,他这般举过千百次手,饮血崩心的祈求了万千次…… 神却从未应过他一次。 小腹上一阵刺痛将他从昏死边缘拉回,他知道自己是被人踹了一脚肚子,他想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笨拙且吃力的挪动着被泥泞纠缠的半身,冰冷软腻的触感包裹了全身,抽空所有力气。 手臂最终还是无力垂下,耳边嗡鸣渐渐化出个儿来,尽是些嬉笑嘲讽声,看他像个困于蛛网上的飞蝇般挣扎蠕动,满身污浊,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知觉之时,一双手扯上他的头发生生在这顿涩的泥地中拖拉起来,顾望舒清晰得听到自己头发折断毛骨悚然的声音,头皮酸胀撕裂带来的剧痛,毫无反抗的余力,绝望与冤屈涌到胸口,最终只会化成一声声惨叫悲鸣,撕扯着这寸地尺天。 似有恨,有绝,恨为何没有救他,绝没人救得了他,没人会来,神也,连天神也听不见。 顾望舒太清楚不过了,自己是谁,又身在哪儿,他看得到刚刚抬起的那只小手,赢弱渺小,是他自己,是五六岁时的自己。 他歪头在那围殴他的孩群腿脚缝隙中看得到一把残破支离的纸伞,他知道又是那群山下镇上的顽童看他生得奇怪,仗着比他年岁大,身子高,便时常把他当成妖物抓去欺凌。 好不容易被放过,却又错过早课时间,又形表不正,又要挨罚,又要被骂。 多少次了,数不清了,麻木了,说不定哪天真的被玩弄死了,便不用再受了。 没人会来救他,只能硬受着,等他们玩腻了,没意思了,自然会散去。他有多少次祈求他那时唯一的师哥能陪他走一道,求他救他……可顾长卿那个石人石马的心,从未为他动摇过。 记不清了,或许他真的救过自己吧,多少次昏死在野外,还是会活着在屋内醒来。哪怕他到了最后,真的希望自己再也醒不来了为好。 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顾望舒牟定了他一定不会来的。他这个五六岁的小脑袋,想不通自己到底因为什么才会这样想。心头梗住的念,就好像他似乎恨自己恨到执剑要杀了自己一般,想不通,也没法再继续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群疯子已经开始撕扯起自己的衣衫。 泥点随着他们得意到扭曲的笑声,大力的踩踏而四溅,冰凉触到肌肤,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他太害怕了,怕得要死,却还执拗将欲像那群疯子喊出的最卑贱的央求声,堵死在喉咙里。 怕得只能在内心祷告,祈求那个从未听过他一句的苍天,求求他,救救自己吧。 神啊,救救我吧。 谁来救救我吧。 落水声在耳边响起。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混杂在这暴恹厉笑中,愈发清晰。身上湿透的发寒,分不清这是雨声,还是水声。他太疼了,疼到精神模糊,也未能注意到晴空万里顷刻间乌云密布,化为遮天蔽日的黑,又转瞬间消失不见,这诡异的晴暗转化。 五滴,六滴,七滴…… 无限放大的落水声渐渐盖过喧闹。 这个天真的孩子以为,大抵是自己真的死了,耳边是阴曹地府中极寒的黄泉流水,空气中也弥漫开阴冷潮湿的气息。直到一声锐鸣,那些狂雨般暴虐落在身上的拳脚戛然而止。他怕极了,怕得呼吸断续,怕得胸口生疼。 第44页 原来就算是一心求死之人,真的站到了死门之巅,也一样会怕。 小顾望舒颤抖的睫毛像是只折翼飞蛾般纠缠,抑不过那份求生之欲,试探着展开残翼,半张脸沉在泥水中,刚刚被强光刺伤的眼混着水渍,模糊的一片中,似乎站着一个人,花白的衣角泡在污浊中蹭得泥泞不堪,身影投下一片阴,替他遮挡着日头。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无法聚焦的双眼呆滞沉沦于那片衣摆上的污渍,好像一朵白莲,在最肮脏最恶浊之地,开得洁净无暇。 “没事了。”那个人说。“小妖怪,我来带你回家。” 那人把他从散发着腐臭的脏污狼藉之中抱了起来,揣进怀里。他冷得剧烈哆嗦着,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任凭那人将他裹进衣衫之中,他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脏了那干净的布料,会不会惹得人不开心…… 直到他嗅到那人熟悉又亲切的体味。可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在哪里闻过,是谁,是…… 是神吗。 是发自肺腑的祈祷,终于被神听到了吗,是神……来救他了吗。 鼻头一酸,这满身疮痍的孩子,终是忍不住天大的委屈,埋着脸,将一切都哭了出来。 *** 艾叶已经在这清虚观里绕了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却还是毫无头绪,只看得见自己愈发模糊,愈发不再属于这场梦魇。又被只胡闹的狗儿领到了个渺无人烟之处,怕是着了梦貘的道儿,故意引他走的。 操。算了得了。 艾叶心里盘算着。反正顾望舒他就是个凡人,遇见自己害他短了命也是他倒霉,总不至于折自己几千年的修为去救个凡人吧?倒不如就此出去,随他自生自灭的,我回头走自己该走的路就是。 虽然心里咯咯楞楞很不是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因为个凡人满心烦闷。 …… “按住他了没啊!” “我按住了!你赶紧把他手掰开!” “啊————!” 一声稚嫩的惨叫声划破这份令人不适的阴森气息,响彻在整个荒院上空,让本已经转过身要走的艾叶惊得背后汗毛直立。 艾叶跃上墙头,院内几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男孩吵吵闹闹似乎围着什么东西。待他定睛一看,中间为首的一个男孩竟骑坐在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娃娃身上,手里紧攥着一把头发向后生拉硬拽得逼那个娃娃仰头。 手中撕拉着的那把满是枯叶污秽的长发,雪白发亮。 那娃娃被扯着头发,被迫扬起的脸硬生生直对上如注烈阳,拼死得闭紧眼,痛喊声撕心裂肺,眼泪湿透了整片前襟,脸上还满是似乎被踩踏□□过的污泥。 “喂,踩紧了,可别叫他两只手凑到一起,不然又撑了那个什么王八壳子守护诀就玩不到没意思了!” “踩得死呢我!” 另一个男孩嘻嘻大笑着加重了脚下的力,碾踩起那只陷到泥水中的小手去。另一只手臂也反背在后背被扭压着一动不能动,体型上的压制根本反抗不得。随着那男孩脚下发力,五指骨骼寸断连心的剧痛如何都挣脱不了! “啊……!!” “放了我吧……求求你们……” 只剩下带着虚弱无力,卑微至极的求饶。 身上跪压着的那个男孩听了这求饶反而更加兴奋起来,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玩具一般,又像是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大枭雄。只是兴致勃勃的喊起来, “妖人受死吧哈哈哈哈!” “还真的怕日光,有意思,生下你的是只阴沟耗子精吧哈哈哈哈!” “吃我一记破邪剑!” 啪—— 小拇指粗的柳条反复不停,一下又一下抽打在那具小小无助的身体上,痛得浑身发抖。 为首的男孩把他掀了个个儿面朝自己,一脸贱笑着问了同伴一嘴。 “你说他这脸生得这么白,那他“那个玩意儿”会不会也是白的?” “别碰我……” “混蛋……别……啊!” 撕拉一声响,衣襟被扯了个大开。 一身晶莹如玉的皮肤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很快便漫上层红斑,逐渐深成酱色。 是晒伤。 他那身子,受不得光的。 为首男孩听见如此声嘶力竭的求饶,也没有丝毫停手的迹象毕竟玩得正在兴头儿上,反而将手移到下裤上。 “往哪儿摸呢小兔崽子!” 几十根冰凌从天而降,寒光一晃,瞬时间将那几个闹事的男孩刺了个穿!几人腾的一声,化成团浓烟消散了去。 小顾望舒赶紧把自己缩成个团,踩得红肿发胀的五指哆哆嗦嗦正要去掐诀,就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只是在不停发抖哽噎。 艾叶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得跟被人生剜出来一般。别说这是顾望舒了,就是个陌生的小孩子,他也见不得这种委屈啊。赶紧用衣袖大致给他抹了把脸,再把这孩子深深按在怀里。 小顾望舒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钻,头发蹭在艾叶前胸裸/露的肌肤上直发痒。就像个刚从水塘里捞出来的落水狗,浑身凉得像块寒冰,也是块玉毫无血色的白玉,察觉到艾叶身上暖,便拼命去贴,归巢本能的雏鸟一般渴望着大鸟的庇护与温暖,小小的身子埋着脸哭得一塌糊涂。 第45页 艾叶见他钻得辛苦,解开外面的薄裘衣给他裹了进去。不知该怎么哄,只能拍着他的后背,怕他哭得凶,别再呛了自己。 艾叶杵在原地,此刻似乎明白了他在山崖上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 ——人怕我,总好过我怕人。 受了太多欺辱凌虐,与这世道谈何和解。 顾望舒他……原来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吗。 他理了理怀里娃娃凌乱的碎发,只能叹出一声哀气。 凡人真的怪。天下万千芸芸众生,皆是唯一,总会有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之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就不明呢。 与这糊涂妖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梦魇虽为幻像,却都不是无故而生。万物皆为介主怨念心结而成,景象环境虽为虚,但这梦中所经事件,可都是亲身经历的实事。他是没想到,顾望舒那张淡漠无情,漠然处之的表情下,竟藏着这样的过去。 艾叶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接近顾望舒之后,这幻境似乎开始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废院里一棵歪脖子的老枯树像个近百老叟一般佝偻着腰垂拉下来,吊挂着许多墨青色不知什么名的爬藤。 黢黑潮湿的泥地里密密麻麻爬满了觅食的鬼面蟹,一条从头部开始被扒开露出绯红皮肉,下半身完好鱼尾的大鱼不停在这泥水里扑腾挣扎,天上忽儿是艳阳高照忽儿乌黑云压城。 那几个小兔崽子散去后四下静的发寒,唯有不知何来的滴水声在无限放大。 所有一切不合时宜的景象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里是个吞灭人识扼杀一切的梦魇。 以人潜意识与内心深埋恐惧铸成幻境,是变幻莫测危机四伏,没人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从哪个无理的地方钻出来。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果然正如梦貘所说,一旦插手了这梦魇,便是陷入绝境。刚刚还是剧半透明虚无的身子,现在已然于这梦中人一同,明了长存。 艾叶释然一笑,忽地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曾认为不如就将顾望舒丢在这自己跑了才是万全之策,可耿耿于怀的那团不宁心绪,直压得他喘不上气,怎么都不对,怎么都不顺心。倒是如此一来,反而舒心。 大不了就一起死在这儿,反正当下我与你,谁不都是烂命一条,苟且偷生啊。 更何况放手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艾叶异常敏感的调动起浑身五感本能,毕竟从此刻开始两个人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顾望舒若是出了事,他也免不了一起赔进去,又不能指望个只会哭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做出些什么反抗,更何况…… 艾叶怀里抱着哭哭啼啼的小顾望舒,掂了掂身子将他小屁股抬到自己左臂上,好让他能坐得舒服些,自己也能容出一只手来应对意外。 “小东西,别怕,你看看我。” 小顾望舒半个身子扒在他肩头上,身子因为害怕抖得厉害,脸还是埋得死死的。艾叶侧脸凑在他耳边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了一句。“是我。我来带你出去的。” “不……呜呜呜呜………我不看,我不能看……” 这娃娃只顾埋着个脸哭的凶。他不是怕这个抱着他的人,他只是怕自己看了,冲撞了神明,那这辛苦召来的神就会如同水面泡沫,纷扬柳絮,彩云易散,可就,再也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了。 他那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艾叶胸前衣领,攥得起了皱,扭成一团,像抓着一株救命稻草。 不安涌到头顶,他惊悸的看向怀里的娃娃。艾叶虽是不知道此刻的小顾望舒只是怕他忽然消失,才会这般像只受惊的兔子紧张仓皇,他只知道,顾望舒现在认不出他来。 生死梦魇并无时间空间之界,虽然那个年纪的顾望舒本应不认识他,可在这里就算是个幼童之身,只要愿意想,还是记得起这一生所念之人的。这随心所变的幻境,也会随之改变时间场景,只有记得起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当下危机,顾望舒才有化作成人与他并肩一战的机会。 理虽如此,但硬要跟个还只有五六岁的凡人幼崽解释当下的一切全不是真的,再待下去我们都会死,你得赶紧想起二十年后的记忆,想想我是谁,我们是在哪儿,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个什么里面,以那个年纪的你,我们俩一起拼一场说不定还能活着出得去…… 简直是在白日做梦,异想天开。 “小望舒,我不走,不会丢下你的。对了,我和你一样是头白发!不信你睁眼看看?” 怀里的小东西听了这话,似乎镇静了些,一耸一耸的抽噎着,小心翼翼扬起张哭花的小脸来,咬着嘴哼唧好半天,才试探性眯开条缝来。 没有想象中要命的日头,也没有什么神明仙气光晕罩着,只有艾叶的大袖严实遮在头顶替他挡着,普普通通一个人,头上还是适才他给束的一头灰白马尾,气宇轩昂的。 这嫩乎乎小脸似乎怔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瞪着双水汪汪圆溜溜的浅粉色眼仁瞧着他。他是不认识这个人,他也不是个无法触及的神仙,但确与心目中的神明相差无几,包容世间一切苦难的慈祥,身后一片灿烂映得浑身暖阳,鲜眉亮眼,熠熠生辉。 小顾望舒呲溜一声吸了吸鼻子,伸出伤痕累累的赢弱小手,虔诚且认真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第46页 “好软……” 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是胎生白发,这发丝又软软的像团棉花,小脸不禁愣了几会儿。 艾叶看着这张圆乎乎水嫩嫩冻得通红的小脸,竟然在这死生边缘,绝望之地,没忍住宠溺的笑了出来。 他真的很难把现在怀里这个想让人狠狠揉搓一顿的小可爱和顾望舒那个冷脸嘴硬自闭人联系到一起。 “大哥哥,你……是个妖吧?” 小顾望舒手里摆弄着他那长长的高马尾,既然他不是神,那只有这一个解释。 “对啊。那你猜我是个什么妖?” “大哥哥你这么软,肯定是个小兔子妖嘿。” 嗯……??? 艾叶一时间哭笑不得,好嘛你小子,当初我调戏你的话,还真是原封不动还给我?可面对这么个人类崽子又舍不得再怼回去,自己惹得祸,只能自己宠咯。 “好好好,我们小望舒说什么我就是什么……”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小顾望舒抽抽搭搭的颤着嗓问他。 我叫艾叶,是来这儿帮你的。”他轻拍了拍这娃娃的后背,好让他别在抽泣得那么厉害。“看以后谁敢再欺负你。” “那…艾哥为什么要帮我?”小顾望舒奶声奶气的抽噎着问了句。 艾…艾哥? 艾叶被眼前这娃娃逗的乐出声来,怎么这人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都牟定一个妖会有人姓的啊。 但不知道怎的,这称呼莫名还算满意。 头顶乌云再次袭来,整个空间变得闷热潮湿十分不适。一阵腻咕腻咕的声音自地下传来,艾叶警惕地护住手里的娃娃,目光朝向那颗枯树。地上渐渐浮出一层脏污水漫上脚背,自树根处开始源源不断涌出大把另人作呕的肉虫! “因为你也有头好看的白头发。我喜欢。” 小顾望舒听完他这个解释,忽然眼圈又红了起来,鼻子连猛抽了好几下……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甚至比刚刚哭的更厉害! “可是我讨厌……呜呜呜……讨厌死了………为什么只有我是白的……呜呜呜呜……” “如果我……如果不是白的,他们就不会成天欺负我了……… 艾叶太阳穴突得一跳。从来没碰过凡人幼崽,才发现自己真是完全搞不懂怎么去劝个小孩子。 “别……别哭,我们小望舒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找,好不好!” 艾叶疯狂搜刮脑子里所有关于自己还是个小豹子时的记忆,虽然早已已经过了太久太久画面模糊…… 他只记得那时候,那风雪极寒之地,寸草不生不见活物的地方,他太累了太饿了太难受的时候,若是哥哥给他带了兔子回来,便会马上止了眼泪开心起来。 “桂花糕……” 好像这办法还真有点作用。小顾望舒抽抽搭搭的停下哭嚎,暗搓搓的用着蚊子大的声回了句。 艾叶只觉得自己首尾难顾,一边又要防暗箭,一边又要哄孩子。 顾望舒你个缺德玩意,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什么时候才能变大! 他甚至怀疑是顾望舒一肚子坏水,故意保持着个孩童模样来戏弄自己。 “好好好,艾哥这就带你去寻桂花糕啊,你定要搂住我,绝对不能松手!” 大概因为这个世界就是照着顾望舒的意念运行的,桂花糕这个念头刚起,就见他趴在艾叶的怀里,小手担在肩膀上向身后指去。 “艾哥,那儿就有桂花糕耶。” 艾叶觉得奇怪,顺着他手指方向一回身。 刚还爬满肉虫马上就腐断的老枯树上,竟然结满了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可真是有……够恶心! 本能性的拒绝走过去给他摘那肉虫子化出来的桂花糕,但是又怕顾望舒再闹。心里一横,想着反正也是梦,又不是真的脏,吃了也不会被毒死,便在这脏水里迈开步子,淌着泛出腐臭的污水一步步朝那结着桂花糕的老树走过去。 艾叶全神贯注的踩在那淤泥滩里,生怕踩到什么不该动的。倒是小顾望舒只一脸天真无邪兴致冲冲摇晃着两只小脚,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个什么生死关头危机状下,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桂……” “哇………我的桂花糕呜呜呜………” “我说小祖宗,你怎么又哭!” 艾叶就觉得自己现在一个脑袋两个大。他决心淌这场浑水之前,可没想到还有要带孩子这一说。 “没了呜呜呜……” “什么…?” 艾叶背后一凉,浑身汗毛倒竖,有危险!便是飞身侧目,瞳孔一震! 那满树桂花糕竟纷纷化作刀翼引蝶,笔直朝两人飞射而去! 蝴蝶引梦,可也没人说过这蝴蝶是刀子做的啊! 第22章 引蝶 艾叶一手抱着小顾望舒,敏捷翻身向后闪去,动作迅速搅开脚下浑水,哗啦作响扬起满天。只可惜这刀翼引蝶数量实在太多,光靠躲是肯定躲不掉。艾叶一咬牙,目光犀利自眼角泛出幽光,凝周身飞扬起的水珠于一处,极寒之气冻出一道冰墙挡在正身前! 刀翼引蝶纷纷撞于冰墙之上,来势汹汹割得冰屑直飞,四下飞溅。只是那棵古怪的老树树根,就跟个洞口一般源源不断飞出引蝶来,不出几时,冰墙上就已经显出裂痕! 第47页 艾叶抱着小孩儿,能用来发力抵抗的只有一只手,再加上现在的自己比起梦貘确实能力不济,不禁倒抽凉气,抓紧盘算着逃脱之计。 犹豫之际,脚下烂泥水滩中竟探出无数条树根直冲天际,盘根错节纠缠着向两人扑去!小顾望舒似乎有些惊恐的趴在他肩头,止了抽泣一声未吭,只有手里扒得死。 艾叶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连跃了几步跳上屋顶,身子轻盈地躲着那些疯了魔的树根,不愧是个身手矫健的妖物,面对如此数量的敌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仅用单臂擎着力控制平衡,也能轻车熟路的避开。 艾叶借屋顶踏风而起,跑起来躲闪倒是没什么压力,可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冰墙却在树根最后重击下轰然一声,裂得粉碎。 遭了。 艾叶心头一凉,耳边簌簌刀声已然贴近身去。他侧身一让,在屋顶上翻滚了几圈躲过两只引蝶与几条手臂粗树根的拍击,待再回身时,另几只引蝶竟已然奔向小顾望舒的面门而去! 一双惊恐的妃瞳中映着冽冽刀光。 来不及多想,艾叶下意识抬高挽着他的那只胳臂,扭身将他整个护在怀里。 一声钝响,血光四溅。 引蝶应声落地,刀翼上血色斑驳。 艾叶那薄兽裘的袍子登时被猩红染了个透。迎得太主动,刀翼是直接砍上大臂,撕裂血肉,击到骨头才撞停了下来。 “呃哈……” 伤口深可见骨,幸亏披着袍子看起来才没那么狰狞,不至于吓到怀里的小孩儿。但随之袭来的剧痛还是引得他牙关咬不住,一声闷哼,痛得一度以为自己胳膊被整个砍了下来,得亏自己骨头硬。 “艾哥,你……”小顾望舒吓得不轻,惊慌失措的看向他血流不止的伤口。 “我……我错了,我不该吃桂花糕,我……” “谁说不是,你这桂花糕可真凶!” 艾叶疼得脸色发白,却还勉强扯出个笑脸想哄他,不想伤口忽然间引整条胳膊一软—— 他控制不住的失力,撒了手。 小顾望舒就这么在这刀光剑影里,枯木朽株中,从屋顶上直直摔了下去。 “别!!!” 艾叶飞扑到屋檐上伸手去抓,却只撕拉一声,仅扯下小孩半点衣角。 不…… 不行!!! 身后刀翼引蝶扭转方向,直奔手无寸铁的孩子而去。 完了。 他若死了,我便也要一同陪葬在这梦魇中。 没想到这最后一刻,涌上心头不是什么绝望愤恨后悔,只是自怨,连累了顾望舒这无辜之人。 对不起,我…… 可耳边并没有人砸到地上的闷声。 艾叶揪心仓皇地稳住重心向屋檐下看去,这娃娃竟在摔下去的一瞬间调整姿态,一个滚翻控制心力落在软烂泥地中,毫发无伤! 小顾望舒仰起头看着屋檐上满面惶恐的艾叶,目光落在他血流不止,早已湿透的左臂上,显眼尾出一抹与年纪不符的凌厉。 艾叶只以为是自己痛到眼花。 只是小顾望舒身后那铺天盖地的刀翼引蝶确实真实,伴呼啸声夺命而来。 这小娃娃根本躲不掉。 左臂动弹不得,当下唯有右手中蓄得起冰凌,他将手中所能控得住的那几十只寒刃捏碎,化为无数碎冰扬向那群引蝶,一阵叮当声落,无数只引蝶偏离轨际线倒向两侧…… 依旧是抵不下全部。 顾望舒左手边一根藤条也正欲潜伏而起,如此四面楚歌之境,眼看着这娃娃就要被扯断四肢万刃穿心—— 空中骇然一阵轰隆巨响,山崩地裂摇晃不止! 小顾望舒镇定跪坐于原地,双目紧闭,以手撑地,在他周身现出四道深不见底恐怖地裂,空中似起了一层无形的障,那些个刀翼引蝶与树根藤蔓依旧在向前猛冲,却又像是隔了时空屏障一般,任其如何发疯追赶,也永远都追不到他脚下! 他明明就坐在危机中央,那些张牙舞爪的威胁近在咫尺,却不可及。 艾叶伏在屋顶惊得发傻,才发现自己身下的屋子也开始摇摆扭曲,色块融化成一团,整个世界模糊起边界,随一声巨响,刺眼奇光晃过,眼前一片模糊,身子开始无限自由下落。 全部归于一片寂静。 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下坠了有多久,换做现实早就摔成一滩肉饼的高速落着,眼前光影纠缠,直到意识消散。 再回过神时,朦胧中,艾叶只觉得自己膝下冰凉,手臂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将他的意识自漩涡中拉扯回来,恍然大惊,猛地睁开眼! 发自己正跪在个什么大厅上,四下围了一圈站满了人,让本就不宽敞的这里显得更加拥挤。 艾叶这才明白过来,刚刚那怪异的现象,大概是刚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顾望舒那豆大的小脑子开了窍,更换了时空场景。 他这得是几世才能修来的好运啊,才能躲过这样一劫! 可躲得了这一次,下次可就未必会如此幸运啊。 艾叶抓紧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发现左臂依旧痛得动弹不得,过深的伤口一时间无法愈合,还在汩汩留着血。 所遇人与物都是假的,唯有这伤,是真的。 这一场恶战容不得喘息,他得赶快弄清楚当下的状况,当下他们在哪里,是个什么年岁。 第48页 刚平复下心思,就听眼前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窸窸窣窣在似乎在议论着什么东西。 “怎么这样啊…” “不就认个错就完了的事…”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固执……” 艾叶扶着胳膊站起来,拨开人群想看个究竟,刚伸出手去。 “啪————” 一声闷响。 “你这臭道士还不认错!” “我……没错。” “啪——!” 随之又是更闷沉一响! 艾叶使劲扒开围观的人群,在这不大的厅堂中央,看上去有个十五六岁的顾望舒跪在中央,双手撑着身子紧咬牙关,一身冷汗涔涔。旁边坐着个缠了满腿绷带一脸怨恨的断腿男人,还有个穿了身碧玉红的官家妇人,看上去是那男子的母亲,正气势汹汹指着他鼻子骂。 “没天理了啊?这清虚观的臭道士使法术把我儿打成这样,不是说法术不可动凡人吗?你们门规何在!” “我没使法!”顾望舒直起身子,咬牙切齿喊道。 “你放屁!我儿可是武举入了省试的,会被你个羸弱臭道士徒手打成这样?还在这嘴硬!好啊,那今日就打到你服软为止!动手!” 身后侍从拎起木杖狠力又是一击,正中肩头,身子撑立不住躬了下去,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冷汗顺着浸透的前额滴下,唯有拳头攥得死。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打死我,也没有!” 声音虽略有些沙哑,却摆得一身直正清白。 “是你家公子先调戏妇女,忍无可忍罢了!” “还敢反口污蔑我儿子!好啊……我看你这妖人能嘴硬到几时!” 侍从手中木杖再次高举,这白发少年咬碎银牙再直起身子闭上眼准备硬抗,全力抡下去的一瞬,忽然被人死死握住。 没有预料中的闷痛,只听到四周冷寂。顾望舒奇怪回过头,竟是个束着白色高马尾的妖,垂着条被腥血浸透的胳膊,死死钳住木杖,手中凝着寒冰渐渐攀满整只木杖,在众人错愕之中一声厉响碎成粉末。 反正是梦,也早就参过手,不用担心后事如何处理,上就是了。 他回身抓住顾望舒的手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我看谁敢动他一下,便与这木杖下场一样!” “……你谁啊。”身旁少年漠不关心地一甩松开了他的手,冷冰冰甚带责怪的问了句。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还需要仰头看着眼前这妖,不过满脸淡漠无情还真有几分长大后的模样。 …… “小妖怪,别吧,你还认不出我来啊?”艾叶遭了一愣,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看。 “多管闲事。” 顾望舒像看个疯子一般乜了他一眼,揉揉自己肿起发胀的肩头,又重新跪了下去。 艾叶顿时委屈得气不打一处来,不领情就算了,怎么到了现在还认不出来自己? 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亏得我现在豁出性命来救你,早知道就该随你去死了算了! “顾望舒!若是我俩能活着出去,我定将你揍个半死再从这山头上扔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了怒导致血气翻涌,艾叶周身瞬间腾起一层极寒冰雾,从脚下开始生出一层薄冰铺开来蔓延到整个地面,整个大厅内瞬间气温骤降,冷得像是三九寒冬天。 “你要做什么!”顾望舒见状大吃一惊,回身质问起来。 “我做什么?你个大傻子,木鱼脑袋!不知道你是在做梦吗?还看不出来这些人都是假的吗!又不是什么黄粱美梦,怎就沉浸成这样!” “你这妖物……讲得什么鬼话!” “不信你自己看啊!”艾叶气得话都成了吼。 寒气逼上四周人脚腕,冻结成冰固于地面。常理说若是凡人早就应爆发出惊恐尖叫声,此时的众人却反常得越来越静,从开始的聒噪窸窣,缓落成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死寂。 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纹丝不动,无声无息。 “就这样,你还当他们是人?当这是现实?脑子坏了吧?”艾叶努力压低着嗓音骂道。 “闭嘴你这个白毛妖,教训谁呢!” 顾望舒自然也是看得出来不对劲,随口骂回去,只是单纯那个年纪里天地不服的性子罢了。 可艾叶他懂个屁,他只觉得顾望舒不仅笨,而且疯,还有自己眼瞎。 疯了才会豁出性命去救你!瞎了才会被你蛊惑心智想什么同生共死! 莫名的滴水声又在个不知名何响起,回荡在这静得瘆人的厅堂上。一声,两声,三声。 嗒。嗒。嗒 嗒。 那群垂着脸的人,突然纷纷抬起头,扬起一双鬼煞般猩红的眼,裂开满口流着津液的利齿,含着囫囵不明的低吼声直冲而来! 两人被困在最中央,除了迎战杀出条血路别无选择,一人一妖,一高一低背靠抵肩,立于千万活尸鬼大军之中。 “待会儿还要出去找你算帐呢,千万别给我死了!这么大人了,应该不用我护着也能保护好自己了吧!” 艾叶恶狠狠骂了他一句,翻手自骨节中生出利爪冲向鬼群,奋力撕扯浴血而战!霎时间漫天的腥风血雨,残肢断臂折了一地,血肉横飞。此时艾叶就是一只凶恶野兽,毫无怜悯之心,绞起冷光冻雨。 第49页 本应是血腥粘稠的,可鼻间倒是除了那一向的阴潮腐臭,再没什么咸腥味,倒下的鬼尸皆化成一道道黑烟,消失殆尽,化为泡影乌有。被留下的顾望舒看着如此惨烈可怖之景,却无一丝踌躇恐慌的,甚至哧鼻冷哼一声,脸上挂起与这年纪应有的少年感所不同的成熟与冷静,观戏般打量了好一阵,才摇摇头,沉下气来。 他只立于原地,双手拢十,目光灼灼,集浑身法力于一处,异风四起,黑袍滚滚,大道之势念念有词—— “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敕!” 顿时银辉洒落,浩瀚神威炸向四方! 光辉四溢之处是咯喀咯喀的邪祟粉碎消散之声,直掀翻了十几层活尸鬼,只是擦到他那银光便是尖锐惨叫后燃化成烟雾! 连在浴血厮杀中的艾叶都被他这一震掀翻在地上。 毕竟细究起来,他也算得上邪祟中一种。 “顾望舒你他娘的…悠着点不行啊?!” 艾叶跌得浑身生疼,龇牙咧嘴的拍拍衣服又骂了起来,踉跄了好几步才站得住。 只是心头多了几分惊叹。 小妖怪他十几岁年纪之时便能使出如此强大的法术? 看不出来,虽然脑子笨了点,身体里装得竟还是个奇才。 顾望舒并未对伤上加伤的妖赋予理睬,只是向四下望去,目光凝于远处苟延馋喘的活尸鬼群中,一个躲得极深的褐衣男童身上。 那男童无论是衣色还是打扮都不起眼得很,唯有肩头一只金色蝴蝶,翅膀上泛着的碎碎金光格外显眼。 顾望舒自嘴角扬起一抹暗笑。 ——“找到你了。” 第23章 谪仙 顾望舒疾步跑到艾叶身边,一把握住他那没被伤到的右手,妃瞳阖紧—— 艾叶被他突然一拽,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耳边便是暴虐风声大作! 当下景象如被狂风吹散一般被绞碎撕裂,斗转星移,日月交错,极光晃得睁不开眼,正迎飓风连呼吸都被吹得困难…… 就在觉得自己快背过气的时候,风声戛然而止。 眼前竟是一片虚无之地! 无天无云,亦无日月星辰,只是一片明朗的漆黑,和漫过脚踝的沉潭积水。四处石壁吊挂着千万年钟乳石,一滴一滴以固定频率落着水。 这是个……山洞? 一扭头,发现身旁站着的顾望舒已然恢复了成人躯体,还紧紧握着自己,目光凛冽注视着正前方。 艾叶顺着他目光望去,四下空寂惘然,回声阵阵,只有两人面前穿着褐衣肩顶金蝶的男童。 “哎呀,被发现了呢。” 男童抬起脸,自黑暗中映出一双血红色的眼,嘴角咧开,笑得骇人的一张嘴。嗓音是与这张孩童脸极为不符的苍老沙哑之音。 “这里既为我的梦魇,自然是我的主场。想哄你出来,还不容易吗。” 艾叶这会儿恍然大悟,原来适才半大的顾望舒并非真的认不出他来,只是混淆视听骗梦貘放松警惕,好让这场闹戏结束的快些罢了! 可把自己真心实意的气了个半死! 想必眼前这男童便是梦貘真身。 “喂,你……现在可…认得我了?” 没想到艾叶面对一切,第一句冒出来的话竟然是这个。 这回换顾望舒看傻子似的,凝眉瞪目地瞧了回来。 “二公子,您现在的妖力可比我想象中还要弱上不少啊。倒是您身边这凡人还真是个奇才。只可惜,区区凡人之躯耐我不了何,可惜了。我看今日这生死梦魇,您可是要同他一起折在里面。” 哦,原来这声二公子喊的不是自己。顾望舒暗想。 他才明白过来,合着自己只是被当做了梦魔绞杀艾叶的棋子罢了,无缘无故就成了个替死鬼。 顾望舒瞥了一眼艾叶,见他是一脸面如死灰哑口无言,只觉得这几千岁的妖了怎还如此不争气,才几句话就被唬成这样。 “杀了他不就出得去了。在这儿对个邪妖担惊受怕的算什么东西。” 那男童的狂笑声还响彻在这虚无之境中,刺耳喧嚣,浑身难受。 “小妖怪!等……” 艾叶刚想伸手去拦,可顾望舒早已脚下回转,闪到这虚无之境中心。 当下并无武器与画符纸笔,也并未有半分犹豫的,一口咬破手指,神情冷厉。 歃血为朱砂,天地为符纸,于半空画符, 六戊六己,邪鬼自止。六庚六辛,邪鬼自分。六壬六癸,邪鬼破灭! 血杀咒! 这驱邪灭妖的最强法咒,极为高深却效果超凡,是为妖界闻风丧胆的咒术,亦是多数除妖道人凭生都在研习领悟的咒法……他顾望舒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便已经能使到如此如火如荼的境界了吗? 也是,他可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能瞬杀百千活尸鬼的人,这会儿使出什么招数都不足为奇。 只见那星点豆大的血珠升至半空,转瞬间随着嗡隆巨响翻转成一道血海长龙,盘旋着直冲天际,周身银光咒文护法,吞噬天地向男童盖面而去! 整片虚无之地都被染成血色一般红彤可怖,若不是施法前顾望舒在艾叶身上立了一小个守护诀,怕是连他都也要被卷进去,揉掉半条命! 砰的一声,瓢泼血雨自天而下,漫天猩红皆化作福祉般丰盈雨水降落。 第50页 这一道法可是耗费不少心力,顾望舒半跪在地,表情严肃盯着前方。 待烟尘散尽,这梦魇就会解除了。 却隔了好半响,也还是无声无息……有些怪异。 “那现在,可轮得到我了?” “什么?!怎么可能!!” 雨水散去,那梦貘所化的男童竟然毫发无伤的立于原地! 顾望舒呆立哑然!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会有妖物对着血杀咒的抹杀还面不改色…… 难到……这具身子也只是他的一个幻影? 不可能……他肯定是将梦貘引到绝地了的。这…… “小妖怪……” 身后艾叶的声音竟有了几分颤抖。 “小妖怪……梦貘他…不是妖……” “你说什么?!”顾望舒惊愕失色的回头对上艾叶一双凝重悲绝的眼。 “他本是引梦神兽……却因贪欲噬梦而成堕神。可总归还是仙体,斩妖之术,对他起不了作用……” 所以他才能如此自信的说出凡人之躯奈他不可这种话。 “好啦。看在你如此奇才却是个可怜短命人的份上,权当给了你个死得明白的机会!” 梦貘笑得更加猖狂无妄起来。他将肩上金蝶引至指尖,轻念了声。 “噬梦。” 羽翼扇动声四起,震得耳膜溃烂,这虚无之地凭空扯开了几道口子,排山倒海般飞涌而来,每次凄厉鸣翼,都是在叫嚣着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 顾望舒脚下一滞,不由退了半步。 “去吧。” 梦貘手指一点,万千引蝶如大军闻角号般一齐扑杀而来! “过来!!” 艾叶在身后狠命一拽,把还在发愣的顾望舒扯到身后,深沉凝神,力沉气海,嘴角吐出一丝寒气来。 事已至此,便只能拼一次了。虽然不知道……还能至何等程度。 他费力抬起那只受了伤的手臂,两手握拳盈周身寒气,悬升至半空,厉目圆睁瞪出一对儿幽蓝眼眸,一阵暴风绕身于这虚无之地凭空而起,在这无风无云的寂寥之处,竟引出漫天暴风雪! 雪虐风饕,遮天迷地,吹得顾望舒根本睁不开眼,哪怕是站在风雪之后安全地带,也是连脚跟都要站不稳,勉强靠衣袖遮脸,奋力顶着风震惊得眯眼看着这一切! 巨大肆虐的暴风雪在这有限的山洞之内,挤压呼号,凌虐啸嚎!几股几股的纠缠盘旋而上,妖气弥漫,将洞顶垂石卷撕粉碎,绞擢碎石冷水,凶煞骇人,是势要嚼碎天地的压迫感! 这就是……昆仑大妖的实力吗? 漫天引蝶撞在这风暴之中,纷纷失了重心跌向两旁,亦或是羽翼折断破碎一地,别说近身,顶着风雪连平衡都支撑不住,飞不动。 梦貘恶狠狠盯着这飞雪,倒退一步祭起全身神力顶住引蝶源力,一副以命相拼的觉悟。一时间双方不相上下,可这艾叶唤出的风暴实在是肆虐,引蝶薄翅无法完全与之抗衡,甚至看得见些许胜算! 好像……还行,再来一点! 艾叶欲调起更多气力与之一拼,刚起手,忽然自心头胸口传来一阵裂心噬骨的剧痛—— 重心不稳从空中摔了下来! 这一泄力,暴风雪也登时随之消散,四下歪斜的引蝶见了机会,自头顶猛冲而下,铺天讨杀而来!顾望舒也不知道刚刚还好端端的突然这是怎么了,眼疾手快扑到艾叶身旁立起一道守护诀罩在身上,险境之中升起一道浑白荡海的阵法护住两人。 “你怎么回事?” 守护诀隔绝外界,刀翼一波比一波更加用力得撞击着结界,浑白的表面如同阔海一般纳百川,盛万物,波澜不惊。太极之力化解蛮劲,每一击皆如堕烟海,雨打东洋,稳稳承着每一次致命的碰撞。 艾叶跪倒在地,痛苦攥紧顾望舒的手,浑身止不住发抖,说不出话来,连痛哼声都发不出,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烧心的痛不停袭来,仿佛有人开膛破肚直插进胸膛捏死心脏,又似被绳索勒紧全身陷入皮肉,每一次呼吸都会更加用力几分,痛得灵魂出窍。 只感觉身体深处无边气海内,那四处奔涌无所适从的妖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无处发泄,他就像个会爆裂的火器,随时破体而出。 艾叶断断续续喘着粗气盘坐地上调整真气。太勉强了,还是太勉强了…… “你身上……有伤?” 顾望舒顾不上自己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只看着艾叶惨白到再无血色的脸,冷汗顺着前额到脸颊,再到脖颈滴答的流,眼睑泛红,脆弱得随时都要昏倒在地。 “……你眼瞎吗,看不见我胳膊都要断了!” 艾叶还死撑着嘴硬咬牙骂了他一句。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 顾望舒翻手运气拍上他胸口。他自觉是推了很大一股力进去的,却在触上的一瞬如细雨入海,当即消散不见。 艾叶他……有那么深的气海吗? 也对,毕竟是活了千年的妖…… 可既是如此程度,又为何只是使了强劲一式,便像是耗尽心力一般痛苦? “我是说,你的妖力,为何使不出来!” 艾叶连咳几声,嘴角泛出一抹血迹。 “我……没有那种东西……废物罢了!” 第51页 似有愠色暴躁的一把抹掉刚咳出的血。 “我果然没想错,以现在的二公子,就是胜不了我。” 梦貘见守护诀似有分摊弱化力道的作用,机敏嘲讽一笑,旋即操纵刀翼引蝶集体朝同一点压去!果然同一地方不停挤压切割,趁一时力道还未散去,立刻施压上下一道利刃—— 如此密集的紧攻,很快结界膜壁便开始海沸江翻样起了惊涛巨浪,渐渐变薄,出现裂痕。 距离被撕裂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顾望舒自然是注意得到,他沉吟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来。 “别去……” 艾叶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双目因痛而合实,只有表情还透出不甘痛心。 “你伤不到他,去了也是送死…” “那怎么办?一直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守护诀只挡得了一时,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艾叶幽然睁开那双有些湿润的乌黑瞳子,对上顾望舒杀气凛凛的妃瞳。“跟你死在同一处,也还算不那么凄惨。”他硬扯了个悲凉的笑出来,“平白无故把你扯进来真是抱歉……不过用我这条千年的命殉你,算来……也不是很亏吧?” 顾望舒听了这话恶心得眉头锁死,清眉朗目间漫上一抹怒气,奋力甩开他的手。 “谁要和你死在一块儿了?你害我被困在这受梦魇心魔折磨就算了,还想要我陪你死在这儿?我看你才是真的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这笔账出去再算!” 顾望舒气得破口大骂,本来好端端的就去后山透个风而已,怎么就突然要死了!谁乐意死! 说罢,他回身挡在艾叶身前,直面于结界最脆弱的一角,那似乎下一秒就会破裂开来要了他命的一角。 琼林玉树,欣长肩宽的身姿遮在身前,艾叶抬头望着这个背影,未显半分退缩与犹豫。 “车到山前必有路。与其等死,倒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次!” 顾望舒玉声凿凿,字字掷地有声。 艾叶止不住他,不懂他为何要冲出去送死,也挪不动身子,没法子替他再挡些什么…… “喂!顾望舒,难不成,和我死一块就那么不乐意吗!就这么嫌弃我到宁愿主动送死!你拼什么,一界凡人与个神怎么拼!” 急火攻心,本就无处宣泄的妖气失控在体内窜得更为猛烈,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顾望舒懒得搭理他。 只是厉目灼灼向着梦貘,道: “梦貘,你可知当年同这石母一起下凡助世的,可还有一份秘术?只因是天书没人悟得,就算悟懂又没什么用武之地,也便就此荒在这后山宝洞了。” 顾望舒一边说着,同时指尖开始回翻转做印。 “我也是阴差阳错,擅闯禁地,在这禁山中无意间见过一次。大概本人就是那书的有缘之人,巧得很,我还真就,读得懂。只是好不好用一直没得机会一试……倒不如今日与你赌一把!” 随唰拉一声,守护诀被撕了个大洞! 顾望舒厉目灼灼,正气逼人! “与你堵一场生死!” 顾望舒目含剑光,倒映着这厮杀而来百千刀翼,眸子里的浅粉在恍惚间,竟染得绯红。他声如沉钟,决然唤出: “谪仙!”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 停顿几分。 是天震地骇的一声巨响,一道紫金长虹自九天而下,电光汹涌,噼啪作响,径直撕扯开这虚无之地,重重一击砸向地面! 顿时碎石乱飞,烈焰腾腾,风驰电掣。 无数引蝶皆在这一道天雷中尽数凄号,破碎化为灰烬! “怎么……会!”梦貘最后一声厉鸣,惨叫声沙哑嘶喊。 不予他思考时间,便被这洪荒之力直盖头顶,生压了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介凡人,居然使出了一道可诛仙的法术?! 可已经晚了。电光四射如金蛇狂舞,照耀四野,这深夜和白日一般通明刺眼,顾望舒根本看不清眼前梦貘的神态表情,便将一切化归为死寂。 冷光散去,顾望舒从地上挣扎了几下爬起。 眼里还晃得闪光发昏,缓了好一会儿神才看得清,自己已经是站在禁山的山崖头了。哪还有什么山洞,刀翼引蝶,和长鼻子猪的影子。 估计早就被他轰成灰散。 可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抬头望向天去…… 目光一沉。 笼着后山的强悍结界竟被他刚刚那一招绝杀扯开了一个大洞,开口处依旧有残留的紫电火与金光纠缠作响。 顾望舒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身,看到艾叶此刻已经筋疲力竭昏死在身后,左臂上入骨的伤口还淌着血。他探了探艾叶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没死,活着。 就是得赶紧把他带回去,不然光是这样任凭他流血也流干了。 毕竟……这傻子再怎么坑死他,伤也是为了护他受的,也是分明有能独活机会,还偏要带共死的心跑进来救他。 顾望舒无奈笑笑,蹲下身想扶他起来。 却不想刚一蹲下去,胸腔内突然袭来一股热流,还没等反应—— 毫无防备的呕了一大口血! 他没觉得哪里痛,有多痛,可那血就是一口接一口的不停向外涌着,伴着猛烈的咳嗽,血气倒涌呛得他喘不上气,口鼻中满满都都是血腥味,一口未喘完,下一瞬又涌出好大一口! 第52页 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只是大口大口吐着,呛得鼻腔里都是一塌糊涂! 顾望舒伏在地上剧烈喘咳了好一阵,甚至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吐干了似的,才勉强慢慢止了下来。 他惶恐锤了锤胸口,确定自己确实是……不痛,也没伤。 头晕眼花地低头看去,地上自己吐出来的血已经积了满满一大滩,连泥土地都一时半会吸不下去。他可不知道原来人身体里是有这么多血的。 这是……反噬吗? 遥想自己当年读这天书神术之时,明明记得全篇也没有提过半句反噬之说……难不成还是自己没看太懂? 罢了,有反噬也不足为奇。毕竟以凡人之躯强行施谪仙之术这种反纲常理义之行,要说什么代价都没有,才更奇怪。 他抹一把嘴擦干血渍,摇了摇艾叶的身子。这妖倒是昏得彻底,一动不动,一副甩手掌柜似的生死由天,顾望舒不得不烦闷叹气,弯腰下去,打横给他抱了起来。 走吧。在那生死梦魇里结的什么仇什么怨,还不都得等你醒了才能互相报复啊。 *** 顾望舒抱着艾叶自禁山上走下。倒也没显得多么吃力,顾望舒虽然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魁梧精悍的一个人,但毕竟常年习武,力气还是够用。 他神色凝重,走得很慢,可能是担心再晃到怀里这个伤员,也可能…… 月明星稀,安宁静谧,很难想象得到这一人一妖是刚从那生死决战中归来。 他没再走来时钻的野山,而是选了条石阶大道。 这夜凉如水,冷冷清清得只有脚步空冥回响再山中。行了许久,也不知是踏过了多少级石阶,盘山的山路兜兜转转了几圈,终于是露出面平地,接近了出口。 顾望舒停下脚步,抬起眼来。 这禁山的入口处,即便是天际还未泛明的后夜,也早已经布了一大队的守山道士围在这里,以顾长卿为首,无一不是寒刃出鞘横眉冷对。 刚刚那一招谪仙,威力之大到连他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直是损毁了后山的结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确实是没什么躲藏的必要了。 还未待他发话,顾长卿手中剑已指到跟前。 “我就知道是你。” 顾望舒弱笑了几分,视线对上一群人。 “对不住了啊,这深更夜半打搅各位清梦。” 顾长卿扫视了遍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颇为不爽的问了句,“你不解释一下,这都是个什么事?” “还解释个什么。”顾望舒讪讪的笑了笑,说:“后山禁地是我闯进来的,结界也是被我破的。诸位都看得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也是我。” “算你有点良心。”顾长卿直言正色,对身后的守山队严声下令,道:“还不快拿下!” “等等!” 顾望舒后退半步,僵着脸敏捷闪过顾长卿擦面而过的剑刃。就在顾长卿以为这人是要准备迎战时,对面传来顾望舒冷淡中带着些央求的声音, “他伤得重,你让我先带他回去,安顿好了我自会和你去领罪。就不麻烦大家了。” 顾长卿从小到大这二十几年,从未在顾望舒口中听到过什么要与他商议服软之类的话,哪次交谈不都是先相互一顿拳脚,才能勉强对付说几句正事。这一下倒还有些诧异,顾长卿眼底划过一道古怪神色,不由得就放下了剑,挥手叫身后的人退了下去。 “休要与我耍什么小聪明。”他狠瞪了顾望舒一眼,侧身让了条路出,说: “我同你一起去。你可知道今日犯下的是大罪,我担待不了你!” “说得好像大师哥何时担待过我似的。”顾望舒笑道。 顾望舒摇摇头,走在顾长卿的前头,任他跟着。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言未发的尴尬着走了好一会儿,顾望舒减缓了脚步,用极小到几乎如虫鸣的声音说了句: “多谢师哥。” 顾长卿跟着他的步子一滞。 第24章 不详 艾叶觉得自己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个什么千斤的包袱压着,浑身都动弹不得,实在是难受。胃里也空得直闹,口里干渴得冒烟,动了动手指,想撑起来给自己弄口水喝。 谁成想这一动胳膊,牵到伤口,好一阵钻心的剧痛才将他混沌的意识拉扯起来,无比清醒,忽然回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是顾望舒以肉身面对着千万引蝶做了个从未见过的法,不知道结局如何,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惊呼一声猛的睁开眼,腾地坐起身子—— 自己居然好端端的睡在塌上。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啊? 他扫了一圈,没看到顾望舒的身影。心里急得很,赶忙翻身下床要去寻他,结果身子还没缓过来,双腿刚一落地便扑通一声软了下去,下意识用手臂去撑,扯到伤口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艾叶扭头看了看自己左臂,被绷带缠得仔细,刚刚这么一抻似乎又撕裂了些许,从绷带上渗出不少血。这火辣辣的痛感直冲脑门,就是在明确告诉他, 现在还活着。 我还……活着? 那就说明是生死梦魇已除,小妖怪他也还活着了? 他……他是怎么办到的啊? 艾叶手忙脚乱的把自己再撑起来坐回到床上,缓了好几口气,正准备再站起来的时候,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第53页 艾叶立即扯了嗓子喊:“小妖怪!你没……” “嗯?你醒啦。” 进来的人不是顾望舒。而是顾清池。 他端着盆清水走到床前,看他伤口上渗出的血,又担心紧起眉头。 “别乱动,伤还没好呢。我端了水来,可以先擦擦脸。您睡了这么久,身子现在肯定还不适应。” “顾望舒呢?你师哥呢?”艾叶许久没进水,嗓子还有些发哑,却还是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到了顾望舒。 顾清池听他这一问,垂眼凝视着那盆水里自己的倒影,略微调整了气息,才勉强舒开眉头回他。 “二师哥他现在忙,托我来照顾你。” 艾叶扭头看向窗外,正值晌午艳阳高照的,这大白天的他能有什么事忙,连救命恩公伤成这样都不知道来看一眼。 “我……睡了很久吗?” “嗯。整整一天一夜有余,这都隔天正午了。” 呵。自己昏睡了这么久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来看望就算了,那生死梦境里结下的梁子还没报呢,自己倒先跑了? 艾叶顾不上还使不上太力气的身子,起身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怒气冲冲喊顾清池,道:“顾望舒他在哪儿,带我去找他!现在!” “他……” 顾清池身子一颤,目光躲闪开艾叶炽烈双眼,声音也有些虚了下去,答:“他忙着呢。您还是,先等等吧。” 艾叶五感灵敏,自然是瞧得见他神态怪异。脑子中嗖地穿过一道不详预感,一把推开顾清池冲出院子,跑进顾望舒的房里。 被褥都还没动过,连那日出门之前,他读过的书都还一页未翻躺在哪里。 他…… 他就没再回来过! “艾叶兄,您别……!” “他在哪儿!”艾叶一把将顾清池按到墙上,手肘锁着他的脖子,眼底再次泛起幽蓝,一副几欲失控的模样焦急厉声问道! “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是……是伤到哪儿了吗!” “他……他没事,他……” 顾清池被他勒得气短,眼泪直涌,一副可怜模样倒是让艾叶唤回了些神志。只是胸中郁气难解,手臂落下来前还是一把揪住了顾清池衣领。 “告诉我他在哪儿。”艾叶切齿咬牙,再次狠声问道。 顾清池咳嗽不止,眼眶发红,像是把藏的恨全都泄出来似的,道: “他……他现在应该上掌刑台了……” “掌刑台?”艾叶脸色一沉。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那是哪里,只是光是听名字便知道并非善处。 “在后山之巅。他昨夜失手毁了后山结界,犯观内大律,是要领罚的。您别管了,这是我们自己人的事。” “罚?什么罚?” 艾叶勃然变色,明明是我们两个人惹出来的祸,说到底还是怪自己缠着他去后山的是自己引来梦貘连累到他,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去领罚? 说他疯,他还真就疯了?! “不行,我得去跟他们讲明白,此事因我而起,罪不在他!” “您不能去!”顾清池匆忙上前一步,手掌结印织起一道金网,翻手成结瞬间放大,将整个院子围了个严密,金光炽炽,宛如一道精巧黄金鸟笼,恰好一只飞蝇擦过网面,只兹啦一声,便被烤成一道灰烬随风散去! 没想到平时一向温润安和的顾清池,还留有这样一手。 “师父有令,没有特允,您不许踏出这院子半步!阁下即为客卿,便不要参与我们自己人的事!” 艾叶凝目向这阵式,而后回身看向顾清池,忽地扯起一抹扭曲讪笑,从个乖弱易欺的小猫,骤变神色恶劣大妖,带着蔑视凡尘的睨视挺前一步—— 顾清池便心头发凉,再退一步,不自害怕得吞了口水。 “自己人……呵,你们平日里一个个躲他躲得要多远有多远,处处不得待见,满眼偏见!出了事,需要找人揽责的时候,怎就成了自己人?” 言罢,艾叶一个跃步单手掐起顾清池的脖子将他凭空拎了起来,露出利牙冲他邪佞笑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不发威,就真当我这千年的身子是个废物了?!” 他完全不顾顾清池挣扎拍打着自己手腕,直直将他向那金网丢了过去! 顾清池惊恐之际,未免把自己烧成团灰,只得急急收手解了这阵式,重摔在地上磕得不轻。他身子骨本身就不如那两位师哥壮,摔的这一下简直要了半条命,半天都爬不起来。 倒是艾叶趁这空虚抬腿就向外冲。顾清池顾不上自己一身酸痛,站都站不起来还连爬了几步扯住他的衣角,发狂大吼道: “别去!是二师哥他不让你去的!” 艾叶猛地一怔。 顾清池声音中夹着绝望的怒气,疾声大吼,一副恨怒其不争的样子,踉跄着攀着艾叶的腿爬起来,一时再使不出什么法术,便直接一拳挥在这妖的脸上,砰地一声,倒是给他彻底打得清醒。 “他为什么要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不懂吗?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他不让你出去,是怕人看到你伤得这么重,定是妖法在身,与人争斗!从而觉得你对我们有胁!我虽不知你们在那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要知道,法门一众,一旦得晓当时你也在场,你不顾软禁禁令,又犯戒溜去后山,是要被关进镇妖塔压个永生永世!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在护着你!” 第54页 【他是在护着你。】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砸进脑子,将艾叶彻底击傻在原地! “私闯禁山还毁了上古护山结界,这是足以逐出师门的大罪!师哥他若想继续留在这儿,门规当受十八销魂鞭!为了你?就为了你这个妖?我都替他不值!” 销魂鞭乃是清虚观审妖与重犯之时才会施的刑罚,行刑者以自身法力加持在四尺长鞭之上,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的同时,还会削去受刑者的修为。若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只用凡体硬挨,怕是连五鞭都撑不过便会昏死过去。 自然这销魂鞭的恐怖如斯,可是连妖界都闻风丧胆。 顾清池一向尔雅温文的脸上也有被如此怒气颠覆之时,他只是确实气不过,也不再惧怕眼前这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妖,抬手又是一拳打在艾叶脸上! “你现在若是去了,我若是拦不住你,那他受这份苦岂不是白费!今日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了这个门!” 艾叶连指尖都在打颤。 此刻哑口无言,心里早已糟乱成一团麻,嘴角还被打得火辣辣的痛,迈出的脚步仿佛被人钉在地上一般…… 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疯子…… 疯子! 好半天,艾叶才能抬头看向那轮似火骄阳,直视之下金光炫目。蓦地问了顾清池一句, “后山……之巅是吗。” “是又怎样?我不可能放你走!” “好…………我不去。” 艾叶退回步子,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低垂着脑袋蜷靠在桂树下,伴着落叶飞花,碎发吹拂遮挡脸庞,叫人看不清表情。 不知怎的,今日的桂香似乎格外甜腻,腻到喉咙发痛,腻到鼻子发酸…… 定是桂花太腻。 —— 乾坤万发,本无一物,一元复始,九九归一。 朝晖满地,满天红云强烈又和煦照耀宁土。 又是一天,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时间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止,日月也不会因任何事而停转。乃是大道无情,方可运行日月。 顾望舒在这祠堂冰凉坚硬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夜半无人之时,比及寂若死灰的阴森,入骨的寒意才更要命。不能动作,疲惫不堪,只能硬挨着这侵骨的寒,一个生在夜里的人从未这么讨厌过夜晚,几度觉得自己快要昏睡过去。 好在终是云开见日。 双腿早就跪得发麻,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喉咙干渴的要命,却还硬撑着一副百折不屈的模样。身后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顾望舒记得原本师父有令,罚跪期间这祠堂内是不能再进人的。 来人的步伐似乎有些沉重,他却也无心去想,纹丝不动的跪在原地。过了好一阵,那声音停在他身边,似乎是自上而下,无声审视了他会儿,才蹲下身子来,递了杯水到自己面前。 “先喝点。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第25章 寒雨 顾望舒抬起疲倦的眼皮顺着胳膊看过去,哑然笑了一声,也没客气,接过来一口喝个干净。水本无味,但对这渴了快两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最甘的味怡来着。 缓了好一会儿,顾望舒才勉强开口,嗓音嘶哑。 “师哥这是来这看我笑话的吗。” “我是看不懂你!”顾长卿掩不住这股怒火,长袖狠挥直起身来低头怒目俯视起他。“安静点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不好吗?非要搞出这些个事来!” “你看我哪里像个普通人了。”顾望舒也仰起头对上顾长卿一双犀利如鹰的眼,身子虽倦怠,一张嘴可还是毫不客气。 “我无碍,你快出去吧,一向墨守成规的大弟子违背禁令偷来我这儿,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怎么可能无……”顾长卿气得本是压低的嗓音都抬高了几分,又察觉到自己可能过于激动了些,只得再沉回气,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师父他老人家现在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不想见你,待会儿掌刑的人,换我。” “哦呦。” 没成想顾望舒还有心情在这儿打趣。 “那可给你机会解恨了。反正你本不就是想杀我的,挺好。” “你……!” 顾长卿被他这模样弄得又急又气,满腔怒火,分明来之前就知道肯定与这人说不通话,还非要给自己惹气,愤恨得奋袂转身,恶狠狠咬了半天牙才挤出话。 “到时候你自己用法术担着点,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视而不见,但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顾望舒没回头,只听见顾长卿离开时脚步咚咚震响,气得不轻。 “不必了……。” 极小声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在气头上的人听到没有。 他松了口气,想调整下姿势动动膝盖,却因跪了太久,膝下难受得五官都凑在一起去。 顾长卿在祠堂外背手而立站了很久,双目像是千尺潭水般深邃沉静,叫人看不透在想什么,只是一脸严肃,望而生畏。 他与祠堂里的人只隔了一扇门,却像隔了天地,隔了一界般那么远。 秋阳明媚,明晃晃的日光映在他身上那一身滚金边的道袍上,波光粼粼。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几个小道士从后边赶过来,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敢靠近,就在隔着挺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对他说了句,大师兄,时辰要到了。 第55页 顾长卿点点头,丢出一把纸伞扔给那人,声音低沉且平静的吩咐上一句: “把这个给他。山路漫长,至少上掌刑台之前还能撑着。” 于是之后,顾望舒就被一群人前后围压着,自己撑着把伞,慢悠悠的往后山走。 顾望舒微微抬头,眯着眼避光看着上古结界漏的大洞。此时数道金光正自下而上慢慢填补着,速度太慢难度过大,这豁口几乎是肉眼不见的速度在愈合。大概是师父请的那几位四大法门高修,外加上这观里还用得上的会使法术的道友一齐在补。 想想居然还有点好笑,这么多高修一起努力修补,还这么费劲的结界,被自己一招就劈了个大洞出来,我可能还真的是什么骨骼惊奇之人。 后山本是不许人进,但今日这沉闭许久的掌刑台要重开,按例是可以接受众审的。虽然还是不准上山,但众人破例允许在山下观审,自然想来看风景看热闹的人不少,还没等顾望舒人到呢,山脚下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群人闹闹哄哄议论纷纷,像是群啄食的麻雀听的人心烦。顾长卿骑着他那匹高马嘶得一声勒了缰绳,前蹄高抬重重落在地上砸起一地尘土,当众怒吼一声:“都安静!在这禁地如此喧闹成何体统?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给我滚!” 众人瞬间噤声。 这后山之巅九百九十九道石阶,皆要自己一阶一阶登上去。 顾望舒一天一夜有余没吃过东西,又一直跪着,再怎么结实健壮的一个人走到后半程也会腿脚发软,寸步难行。气喘得越来越粗,后面的人还为了赶时辰一直催着他快走,此刻就觉得自己真的不是那个受人敬畏的亲传二弟子,不过卑微阶下囚罢。 他被催得心里火大,干脆步子一停埋怨了句:“要不你们干脆将我逐出师门算了,我是走不动了!” “啪——” 顾望舒就觉得自己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捂着脸忿恨的回过头来,原来是顾长卿不知什么时候从最前面一路冲到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什么意思!”顾望舒愣了几许,随后勃然而起,怒吼过去! “你再敢说一次,我今日就在这打死你!”顾长卿也是怒目骂了回来。 “走不动就是走不动!饿你一天你试试!”顾望舒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待会儿要受罚到人是他,此时应该哭天戕地的人也是他,怎么坚强了一路就埋怨了句走不动,就要挨打? “现在就累了?待会儿你还要自己下来!走不动爬也要给我爬上去!” 顾长卿忿忿指着顾望舒的鼻子骂,气得人只想把他手指头咬下来。 不过顾长卿脾气臭,话倒没错,是啊,确实上山容易下山难。 领罚后众人散去,没人会再去理会受罚人是死是活,放任在那罢了。下不去可就成了走兽飞鹰口中餐。 说实话,这二十几年来,虽然有销魂鞭这道门规,确实没有观内弟子亲自领受过。这掌刑台平日里不是荒着,就是对恶妖行刑。毕竟谁都想不到这后山结界有天还能被一人之力破开。 顾望舒看着顾长卿因愤怒极度起伏的胸口,就只觉得这人性格有缺陷,什么小事都能气成这样。 怕是会短命哦。 顾望舒也不想在这山路上与他撕扯什么,便只能翻个白眼瞥过头去,长舒缓上几口气,咬牙重新迈开步子。 一队人晃悠悠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算登上山顶见一方平地。 眼前一面刻着阵法图腾的石地映入眼帘,两枚石柱立在中央,上面深深镶着个玄铁锁链。高山接天,艳阳触手可及,骄阳似火,又没有丝毫可以遮光的东西,烈焰下连那玄铁锁链都被烤得炽热。 顾长卿回头瞧了一眼他那不出息的浑蛋师弟,这会儿到了地方倒是终于安静下来了,耷拉着个肩膀一声不吭,怎么现在开始害怕后悔了不成。 待会儿就狠狠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教训! 顾长卿乜了眼正午日头高照,掌刑台无遮无掩,又要脱衣领罚……这倒是有你受的了。 就是没人注意得到顾望舒额前滴冷汗浸湿鬓角滴下,身体微微发抖。毕竟他生得就煞白,看不出血色。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前日夜里他到底耗了多少心力,吐了多少血去,又加上长时间没有进食,此刻这身子早已虚弱得一碰就倒。 不出几时。 日冕阴影投于午时之上。 “请吧。” 艾叶捂头扯发,蜷在桂树下,在膝盖中埋得更深。 他只是在竭力捂住耳朵,拼命压制着心头一股恶气。 他听得见,他全都听得见。 可越是不想听,大脑却越在无限放大集中于一处。 要什么五感敏锐,他此刻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聋子。 顾望舒每一声咬牙切齿硬吞下的闷哼,长鞭甩在身上生生撕裂皮肉,血溅四处的声音。 王八蛋……他不是你亲师弟吗……! 这每一鞭下得都是死手…… 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吗! 顾清池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端手而立,沉眼看他。 顾清池自是不知道他五感灵敏能听到一切,只不过现在这副蜷缩起来濒临崩溃的模样,却是看得他内心五味杂陈。 他就是只妖啊。 第56页 妖哪有心,怎么可能有心,又怎会去担心一个在他们眼中只有几十年寿命脆弱如蝼蚁的凡人! 艾叶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吓了沉思中的顾清池一跳,下意识蓄起法术。 艾叶本为乌黑油亮的眼,此刻竟成一片蓝海,无限波澜无尽难测,幽蓝荡漾,看向这眼前还是对他心存戒备,恐惧的人。一人一妖就这么死寂着对视了没一会儿…… 艾叶忽然面对着顾清池,缓缓跪了下去。 那一刻清风徐来,吹散一树桂花,也吹散他那一头浓密又没人能帮他束上的白发。 这一跪,是隐忍了多少心痛才能放下的自尊。 自恃高贵自傲,位高同神,活了千年的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 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不起,顾清池连退几步一脸震惊看着他。 说到底他还是个心肠软的人,大妖在某种程度上等同神明,哪有神跪人的道理?顾清池一时间全然慌了神。 “我只求你一件事。” 艾叶声音诚恳且不卑微。 “不行,你别想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行……” “求你替我守个秘密。” “什……”顾清池打不定主意,畏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妖。 顾长卿在施到第三鞭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销魂长鞭上蓄满法力,金光铮鸣噼啪,四下溅射,光是看着就已经够让人骨寒毛竖。 他本以为按顾望舒那性子定是要和他死磕到底,抵上自己浑身法术也要一抗,自然也不会伤得太重。 顾长卿对自己也没什么自信能顶过顾望舒的全力以赴,毕竟这人长大以后,连和自己打架斗法的时候都没尽过全力,使得净是些鬼魅剑术,拳脚功夫…… 满心都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的,第一鞭下去就使了全力。 掌刑台位于山巅,阳光过烈,顾望舒不敢睁眼,只能紧闭着,对周围的一切都唯有依靠听觉感知。铁锁环在手腕上烫得难受,但更煎熬的还是被扒下上衣后半身裸露,一身玉肌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火烧般灼伤的刺痛。 但很快也就没那么痛了。 长鞭猎猎破风之声毫不留情于耳边划过。 销魂鞭每抽一次都要给领罚的人喘息运气回复的时间,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被打个半死。可直到全力付之第三鞭,再停手歇息时,顾长卿才意识到手底下这个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没运过半口气,每一鞭挥下去都只会比上次更加深刻入骨。 顾长卿猛地惊醒,从第一鞭开始的时候,他的法术就是随血淋淋的鞭伤毫无阻拦长驱直入,为削修为挥进丹田气海之力也是碰了满脸灰一般几乎空空如也! 他本以为是这人良心发现甘心受罚才受了这一鞭,但待第三鞭下去之后。 他师弟可不是这般没脾气的人。 “顾望舒你愣着在干嘛,我不是叫你担着点!都这时候了还同谁耍性子!”顾长卿有些慌了神,凑过身小声紧张地低声悄狠骂了一句。 顾望舒没吭声。跪在地上两只手臂被铁链反背着紧紧拴住,才能勉强将他这无力的身子拽住,不说浑身皮肤被太阳光烤得通红,殷血也顺着后背淌了一地,全融进地面滕文沟壑中去。 顾长卿看不得他这副死要面子的模样,恨得牙关发痒。 “那你这可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顾长卿再次往那销魂鞭中注满法力狠心挥了出去! 顾望舒早因气血不足而浑身无力,使不出法术去抵,当下耗过三鞭后,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又是枯竭,这劲力是直接削在他凡人之躯七魂六魄之上,外伤固然狰狞,但那不可见的内伤才更为要命。 筋骨寸断之痛,一口没咬住,当即咳出血来。 顾长卿捏鞭的手劲大得发抖,青筋毕露。他知道后山下千百弟子全是见证之人,顾望舒本就素有‘妖人’恶名,早已是个众矢之的,不被中原各路法门借此为把柄逼出修界,他今日就必须当众受下这十八鞭,才得以服众。 可这才…… 他到底是在倔些什么东西!是真的逼自己杀他,还是说…… 当下他身子里根本就不存气海?! 晴空一道闷雷破天而过,震天撼地。无论是山下围观的,或是掌刑台上护着法的人,全都大惊失色。 分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天,此时不知何来一片滚滚黑云正压于山头,遮天蔽日。不出片刻,暴雨倾天而下! 仲秋天未凉,竟是一场冰雨,以水而降,落地成冰。 “你这是在找死!”顾长卿终于忍不住,借这声惊雷于众目睽睽之下破口大骂。 他这是在……求死啊! 顾望舒感受到眼前明暗,冰凉的雨滴洒身上,阳光带来的灼痛也渐渐消散。疲怠的微睁开眼,目光落在一地肆虐到激起涟漪的冰雨上。 心也随这凄风苦雨一并转凉。 或许自己早就该死在二十年前的泥涂地里。世俗没有一次将他视为己出,他永远就当是孤身一人的,带着冤屈排挤,烂死在个没人的角落。 才会平息永无止境的民愤与偏见。 无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他们只见得天上的洞,就好像从来都只见得一个生得银丝白发,瞳色妃红的怪人。 于是一切依常人解释不了的过错,灾难,都出自他的不详,都是他的错。 第57页 顾望舒再没应顾长卿的话,只是咧开嘴角,露出个几近癫狂的无声惨笑。 一口皓齿被鲜血浸得猩红,粘稠的血混着津液还在止不住的向外滴淌,却还用微弱气声喘息着强挤出两个字: “傻子。” “这是天怒啊!天怒!!!”不知是谁先在这惊到呆傻的人群中扯嗓子喊了一声,瞬间各处秩序混乱起来,惊叫,奔跑,一瞬间仿佛末日般惊恐,本可能没多么恐怖的事情,却在这氛围之下被无限放大。 艳阳日下突如其来的冰雨所带来的恐惧,混合人群惊呼后逐渐漫上每个人的心头,就像一只吞噬良知的无形野兽,虽不可见,但威力却会越放越大。 “这是天怒啊大师兄!哪有秋降冰雨,雷打秋!不如我们把二师兄先放下来,有什么大罪也都等秋后再算,反正也已经挨了这么多……” “都给我闭嘴!” 手中销魂鞭凭空一抽,空气破裂之巨响震慑得一群混乱众人瞬间安静,一个个睁着惶恐不安的眼,又不敢再出声的望向顾长卿。 “谁再喊一声,我就把他拉上来也受一鞭试试!反正销魂鞭在我手里,不差这一鞭!” 顾长卿到底是怒不可遏,把一身怒火撒向脚下千人! “我顾长卿审自己的师弟,自家之事,还轮不到老天来插这一脚!” 顾长卿气愤填膺,在这高山之上气涌如山般怒吼一声,而后毫不留情的鼓足力气对着顾望舒又施一鞭!这一鞭甩得狠,引得顾望舒整个人往前踉跄一步,又被铁锁无情擒住双臂勒紧,只从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来。 “咳…………” 好啊。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顾长卿握鞭的手紧了几分,用力得指节间咯咯作响。 “别……听了……。” 顾望舒几近力竭的,含糊不清呢喃出声。 “傻子……别听了。” “别再白费力气了……” 别听了。 你不是无法强行施妖法吗。 顾望舒耳边再次呼啸着传来鞭响。大抵是顾长卿已经知道自己再没有歇息恢复气力的能力,连这一鞭又一鞭的间隔都短了起来。 长鞭裂空的每一声,都好像是在催他的命。 冰雨苦寒滲骨,像是老天为他下的一场苦雨。 罢了。反正自己从踏上这登山之路开始,就没想过回头。 第26章 历练 近些日子接连着都是阴雨天,到了今日竟飘起了些许雪花,算算时日也快到小雪了。 顾清秋坐在正位上监学,束着个描金莲花冠还真有那么点少年观主的味道。自重阳过后老祖师闭关,没过多日一封快马告急书信又把顾长卿召到了益州去,信里传的事情好像还不简单,被他把观里使得上的除妖高修都带了去,这掌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 钟声三过,他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虽然飘了雪却还是夹着雨的,回身对整理书简的小弟子们说了句,“带好伞,外面雨凉,当心伤了寒。” 众人应了声是,纷纷行了礼退下。顾清池随后独自走到门前,目送完这些人,便负手赏起这场初雪来。 天还未凉,这雪根本站不住,还没落在草木上,便已化成了水和雨融了去,远山缭绕着云雾朦胧一片,看来想观雪的话,现在还不是时机。 他在这里边站了半天,遥遥的就看到个半大少年手里撑着把伞,胸前挂着个黄铜法镜,头顶着根高马尾一颠一颠走过来,后边还跟这个摇着扇子,眼角含笑的白发妖。 他觉着这画面还挺可爱的。 “莫儿,艾叶兄,平安回来了啊。” 顾莫看见他师哥,立马收了伞跑一头插进屋去。艾叶缓步跟在后头,这马上就要数九的天他还只穿着个花白的素花锦袍,一头浓密细软的长发披在身上像身裘子一样,淋着雨没打伞,奇怪的是身上好像也没湿。 定是个在冷地方生的妖,这气温骤降,自己披着袄子都觉着反凉的天,他还全然无扰的摇着扇子。顾清池正在这暗思量呢,怀里就撞进来了个顾莫。 “师哥,我与你说啊,今儿个那妖生得可真丑,像个脱了毛的猴子似的,尖嘴猴腮长嘴獠牙的躲在个破庙里。掳走的小孩儿被他割了根手指在那放血,幸亏我去的及时,趁那孩子还有气儿救了下来!” 顾莫摸了摸自己怀里的法镜,擦出道微弱一闪的光来。 “我现在可会使了,一招便化了它那煞气!真的,都挨不到活捉,莫儿可是有长进!” 顾清池笑了笑,引一指诀轻轻弹了弹那镜面,咚地一声激起几圈清澈的涟漪来。“莫儿厉害,除妖都不用见血的。” 顾莫看这镜面净得如此干净,脸色顿时青了几分,使劲拍了拍法镜几下,却除了清脆铜声,连水波都没起。 “这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顾清池笑得一脸无奈,偏头过去,看着艾叶刷啦一声收了扇子,摊开手心凝出团无形的黏稠黑水,在两人面前只轻轻一捏,便结成块脏冰,再碎成无数渣滓,随风如沙般在掌心散了去。 “妖丹都没练成型的初阶小杂碎罢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出来寻人血养丹。” “怎么又是你……!”顾莫不满嘟囔着几句,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胖脸拉得贼低。“你这样会显得我很废材!” 第58页 “那不然呢。”艾叶在脚下的石阶上席地坐了下来,取腰间酒壶品抿了小口酒。“看你毫无谋略的冲进去,也被他抓住割掉根手指,与那些野娃娃一齐放血?” “那你不也是推门直接进的,我还以为是我解决完了,你才来的收尾呢!”顾莫鼓着个脸不服气的模样,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总是自傲多于实力,莽撞了点也正常。 “直冲是要靠实力的,小废物。” 最近这世道突然不太平得很,自从顾长卿被益州之事带走之后,皇城附近竟也莫名多了好多起妖物伤人的报告。这几十年太平的天下不知怎么了,妖界作祟蠢蠢欲动,甚至不得不叫人怀疑是不是这群妖物知晓老祖师闭关,顾长卿远行,才敢跑出来撒野。 顾清池因这事是成日心烦意乱,愁眉不展。观里能使得上的高修都跟着顾长卿走了,实在腾不出人手来,他若是亲自去,那这观里就没人打理维持,他若不去,剩下顾莫这半大孩子,学术不精还没实战经验,又是性子急,行事前想的短。虽然成天叫嚣着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可顾清池确实是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艾叶。 别的不说,求他跟着打个保护就行了,反正拿能出观游历做条件的话说不定…… 毕竟他亲眼见过艾叶是如何施妖法唤风雨。风雨雷电本为天神掌使,他一个看似弱得离谱的妖,竟能在绝境下扭转天象,那对付些小妖也一定不在话下。 顾清池去寻艾叶那时,艾叶正和烤火盆作斗争。他没生过火,趴在地上搞得一脸灰黑活像只花猫,听了顾清池的来意,随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不假思索就应了声好。 这般干脆倒是顾清池没想到的。他本以为同为妖族,央他去杀自己族人定是什么无理至极的要求,甚至做好了被他揍一顿的心理准备。 “反正也都是些急功近利,为了修行自己以人为炼的垃圾。同为恶,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艾叶那日是这么答他的。也没再提什么要求,就是让他帮自己把这该死的火盆生上。 再后来,艾叶就陪着顾莫跑了几个地方,斩了几只妖。虽说……其实大部分都是他杀的。 “我不是小废物!你等着,我定会做出点什么给你看!”顾莫气不过,捏着手里的铜镜咬牙喊了句。 “莫儿,人家救了你的命,不得无礼。”顾清池皱眉嗔了他句,这孩子最听他话,只得悻悻埋起头,烦闷踢踏起地上积的一层薄水。 “所以下一个是哪儿。”艾叶把酒壶放在膝边,长舒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一身慵懒的向后靠坐,对站在自己背后的顾清池问了句。 “快点讲,我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忙。” 顾清池颇有些顾虑地从怀中掏出封书信,绕过顾莫直接递在他手里。按平时,顾清池都是先交给顾莫写着位置详尽的纸条,艾叶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了。 这次顾莫伸手接了个空,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艾叶展开书信看了看,失声嗤笑起来。他扭头,问:“若这信上写的属实,那化了半形的妖,你真放心叫你这小废物师弟去?” “所以是托您去,让顾莫跟着学习着点。”顾清池手摸到顾莫的头顶揉了揉,叫他别吱声,别说出个什么不需要来。 “所以这次的任务不是护着他,而是让他跟着我?”艾叶闻言,神色一转换了副薄凉的眸子,嘴角暗里微微一挑。“确定?” 顾清池站在他后边,自是看不到艾叶神情的。 “是。您若是觉得不妥拒绝也好,我亲自去就是了。” “可得了吧。”艾叶站起身来冲身后摆摆手,弹弹身上的灰又给自己扇起风来。“万一你再出了点什么事,这清虚观怎么办。难道要我来替你管不成?” 顾清池也就没再多说些什么,全当他是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清池就在门前等着这两人。自昨日雪驻后,天便更凉了几分,风吹在脸上有些割,但好在阴了许多日的天是放晴了,想到正午大概会重新暖起来。 顾莫总是先到,胸前挂着他那面打磨精细的铜法镜,腰间又系了好几串用红线串着的铜钱,走起路来法器跟法器撞得三响,一副要把自己所有能使的法器都套在身上的气派。 顾清池眼见艾叶还没来,知道他既要出去一整天,那早上要忙的事便会变多,也就没心急太多什么的,靠过去拍了拍顾莫的肩膀。这孩子吃的多,自然个子也就串的快,没几个月就感觉似乎快长到自己胸口。 “这次委任比之前都要危险,跟好你艾叶哥哥。脾气也收敛着点,他有时说话虽然直了些,难听了点儿,但倒也都是实话。毕竟人家活了千年了,又怎会在意你个十几岁小孩子的心里听得舒不舒服。” 顾莫虽然正是调皮性拙的年纪,但他终归也是老祖师亲选亲传的关门弟子,品行不坏,悟性也高,明事理,这些道理他都是懂的。他清楚自己确实技不如人,没什么经验谋略,能跟着艾叶出去历练,又长见识又安全无险,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他把自己师哥的手从肩头上拿下来,拖着尾音回他,说:“知道了师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顾莫和艾叶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才刚到附近的大镇子里,顾莫便最先去寻了个酒楼坐下。对于这年纪的小孩来说,什么事都得吃饱了再说,更何况下山一次不容易,比起观里的清汤寡水,这里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了。 第59页 艾叶就跟在他后边三四步的位置,不远也不近,叫人看不出他们到底是是同行还只是陌路,头上带着顶竹编帷帽,把一头白发藏的结实。 顾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次次都跟在那么后的地方,反正是招手叫艾叶在对面坐下,问他要吃什么。 “红烧兔肉怎么样,你不是喜欢吃这个?” 艾叶沉吟片刻,回了句:“点你想的吧,我跟着吃几口就行了。” 顾莫也便没再追问,招手喊来小二,“给这来份糖醋熘鱼,桶子鸡……”他顿了一下,接了句,“红烧兔肉也来一份吧,白饭两份。” “红烧兔肉就算了吧。”艾叶抱胸向后靠了靠,取下酒壶放在桌上,“大早上没什么胃口,替我我把这壶酒打满,再来份……桂花糕就成。” 小二赶紧应了声是,在账簿上划掉份菜,离开前顺手接过酒壶。 “艾叶兄最近是不是忙得太辛苦了,胃口不佳,都怪我还不能独当一面……”顾莫看他是真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表情略微有些担心起来。 “有这时间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艾叶将脸埋在帷帽下,阴影打下来黑漆漆一片的冷言冷语。 “快点吃,早去早办完,天黑前我还得回去看管火盆。” “知道了,我这次肯定听你话,不自作主张,跟好你!”顾莫在桌上对齐了筷子,开始吃起小食来。 艾叶瞥了眼桌子上的菜,又侧开目光看向店门外,根本没听进顾莫的话。 顾莫吃的正香,旁边走来两个衣着华丽商人模样的男人,一位年长些的大腹便便,一位是看起来稍微年轻点的瘦高中年人,小二见着这两位,立马堆起笑脸给人迎到包厢里去了。起初谁也没在意这两人,毕竟穿得再华丽又怎样,只要不是龙袍官服,就没什么需要毕恭毕敬的地方。 不过两人一句对话,倒给正在打瞌睡的艾叶弄清醒了。 “无衣镇那匹绫子着实是上品,若是能揽下那儿的契约单,制成衣定是能收获一大笔钱,值得一闯!” 艾叶耳朵灵,坐在外面那包厢里的对话也听的是一清二楚,顾莫就不同了,只顾一心一意撕着鸡腿咬满嘴油。 “我雇了队城京大有名气除妖术士,再加上我们虎门镖局的头牌镖头带队,管他那传闻中的贼人是人是妖,光靠阵势估计也都不敢靠近!” “能得贤弟相助真是倍感慰藉啊。”那胖些的男人感叹一句,艾叶还想往下继续听,却被酒楼门外一阵轰隆马车声打断了思路。顾莫此刻也觉得新奇,一同望了过去。 看这一车队大概有个四五辆空着的马车,两侧分列了两排身着暗红虎纹圆领袍,脚踩粗布黑靴,侧挂长剑腰刀不苟言笑的镖师,为首木厢箍铁,围着红绫装饰的马车外,还坐着三位身着雪青素软缎子道袍的术士,身上令旗法剑法尺什么的倒是齐全,看上去还是个挺富裕的装扮。 “岐山法门?”顾莫嘴里虽还嚼着,筷子已然默默放下,两只眼惊得圆。 “你认识?”艾叶随口一问。 “人我不认识,单看这身打扮,确实是岐山法门的人。”顾莫咽了嘴里的吃食,仔细讲起来,说: “岐山法门,中原四大法门之一,拿钱办事□□,没有他们不接的委任,只有给不够银子的时候。这么大阵仗,也不知道是要去往哪儿的。” “和我们一路的。”艾叶挪了挪身子,把脚蹬在旁边空椅上,让自己靠的能更舒服些,囔了声:“麻烦。” 来之前没想过这一路还有别的术士,那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隐藏身份了。 “你怎么知道?”顾莫还是一脸茫然。 “是你笨才不知道。” 顾莫瞪眼张望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没听到有人讨论去处,实在不懂艾叶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也是要去无衣镇的,只能认定是自己真的笨,蔫了吧唧收回脑袋继续叼着他的食儿。 没一会儿,就见那包厢内两个男人没在店留下进餐,只是提了个红木食盒将吃食都装了起来进了那头辆马车。 车夫马鞭一甩,随两匹骏马一声长嘶,车队整个动了起来。 “我们…跟吗?”顾莫知道这次主动权都在艾叶身上,忍住自己一股子想追上去的冲动先问了句。 “跟个屁,吃你的。”艾叶丢出句话来。 顾莫没想他会是这个态度,满心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就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对面的艾叶。艾叶无奈,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顾莫已经送到嘴边的热汤瞬间凝成了团冰汤,嘴唇子差点也被冻在里边。 “唔哇哇哇?!”这孩子吓得当场没把勺子当成飞镖丢出去。 “你都见到术士了,还叫我跟,是嫌知道你们清虚观带妖除妖这种不入眼的手段的人,还不够多吗?” 于是这两人看那车队走的远了,尘埃都落定了,才起身结了饭钱上路。 艾叶嫌顾莫腿脚慢,还特意借了两匹快马一路奔过去,才晌午便已经到了无衣镇。 第27章 无衣 据顾清池给艾叶的信上讲,无衣镇近日总有过路商甲离奇失踪,多半都是各地的布行商。起先众人都以为是贼人劫富,可官府追查了许久,却都是一无所获。 由于失踪的只是布商,又一直找寻不到凶手,传闻越来越离谱,有说是被布商所负的女子成鬼,有说是破产布商的冤魂不散便看不得别人好,更有甚者还有说是什么吊死鬼怨气凝在白绫上了的瞎话。 第60页 直到有线人传到清虚观的信上讲,说曾在无衣镇见过一个美貌如仙,楚腰纤细,彩衣翩翩的女子。只不过一阵风过吹起衣襟,她那石榴裙下竟是两条焦黑的腿。 也不知这是那人听的什么江湖传闻,还是夜黑风高眼看差了,又或是……真的。 两人刚进镇子,就看到道路两边摆满了织机,一丝丝晶莹剔透如晨珠般盈润的丝线挂在上面,织出一半的绫子薄如蝉翼,温软如水。如此织机,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上一两台。 “怪不得刚刚那队布商抵这么大风险也要来这求布,如此一看,果然非比寻常啊。” 顾莫手里拉着缰绳一边瞧着路边的景,这镇子不大,甚至算得上小,并没有几户人家的样子,却是一幅欣欣向荣。 大概是到了午饭时间,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饭香诱人,外面人不多,手头事也都停了下进到屋里与家人一同吃饭,偶然能看到几个妇人有说有笑在门前整着刚织成的绫子,估计是因为商户频繁来往,看到外地人骑马进来也不惊讶,自顾自的忙着。 很难把这种平凡日常,杂乱却有序不乱,欣欣向荣的普通小镇和闹妖害的是非之地联系到一起。 顾莫看得入神,回过神来发现马前竟然有个老妇抱着几匹绫子似乎是遮到了视线,这会儿已经走到他马蹄前。顾莫吓了一跳,赶忙大声一“吁”,马匹被勒得前蹄一跃,险些没把他甩了下来。 “婆婆,没吓着您把?抱歉啊是我走神……” “无碍无碍。”老妇放下手中绫子,眼睛从下至上扫了遍顾莫笑道,“是老身我没看路,不怪这位小道长。不知这位小道长可是来我们这……寻人的?” 老妇穿着个粗布棉袄子,这天确实凉了些,要搬绫子还戴着对菱纹手套,包裹得严实,发丝花白慈祥和蔼的看着就像自己家奶奶。 顾莫刚想应声,顺便借此机会打听些消息,却被旁边的艾叶抢了话去。 “不是,我们也是来求布的。早就听闻无衣镇产的布远近闻名,材质轻薄特异,很适合弟子们习轻功用。只可惜寸布难求,就想着亲自来求一些。” 老妇看向马上这顶着斗笠遮半张面的男人,寻思着这人看着也不像个道士,只不过既然同行,也就是有仙缘之人,便慈笑着回道:“既然如此,那两位小道长可往前行,不出个半里地,能见个门前挂着彩绫的大院,那便是我们这造出这水丝绫的朱姑娘住处了,不妨去那问问。” “那真是多谢婆婆了。”艾叶拱手客气的应了声,驾一声御马向前。顾莫看他走,也匆匆对那老妇行了个礼,策马紧跟了上去。 “我们为何撒谎啊?”顾莫这小身板在马背上颠着,跟在后面不敢声张,只能小声的问。 艾叶眯眼嗅了嗅,道:“这镇子古怪得很,没人烟味。” “此话怎讲?我倒是觉得这里人烟气太重,一点都不像有妖害的地方,你看这几户炊烟升得老高,闻着就是在炖肉!”顾莫不解,艾叶又不愿意多与他讲,每次都是一知半解,多少心里头有些憋屈,是要把师哥给他的忠告内心默念一百次才能忍住发火的心思。 果然,这次艾叶也没理他,只自顾自向前走。 顾莫自己拉着个脸,闷闷不乐地跟着。走了不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了哪儿不对劲。 刚刚比他们先到的商队呢? 他们来时分明是寻着马车迹来的,正如艾叶所言这队人正是个大户布行,往无衣镇去的。看车辙这一路是护卫周全没人敢扰,平平安安晃到的,可自从进了这镇子,不知何时起都忘了追车辙这回事,现在再一低头,地面上干净得很。 这么多辆大型马车,不可能进了镇子,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要么就是他们半路遇上了什么,要么就是像艾叶说的,这镇子古怪。可凭他自己真是看不出半点异样。 艾叶调整马头,不动声色的说了句:“走吧,去那个朱姑娘家看看。” “二位可是来收绫子的?” 两人站在这扯满异色彩绫的院门前正准备进,听见身后传来个银铃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个与顾莫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瞧着他们,眼中闪着光可爱得很。 “朱姐姐还在见客,现在不太方便,不然两位可以随我先进去,到别院等等如何?” 顾莫不敢吱声,眼前这小姑娘天真水灵的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刚刚那老妇看着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寻妖铃也未响过半分,实在看不出哪里蹊跷,只能看着艾叶的眼色行事,见他应声走了进去,也赶紧跟上去。 这院子不大,倒是摆满了织机和染缸,几名织女在操纵织机咣咣,还有几位站木凳上投染缸姑娘们一边清脆笑着一边聊着些日常,秩序井然的认真忙着手里活,没心思看又来了什么客。 趁天晴晒晾在竹竿上的彩绫风帘一般垂在空中如翼轻拂,到处弥漫着染剂的清香。挤的满了,人走进去遮遮掩掩,稍不慎就会迷了路,看不到身旁人是被拦在哪块绫子后面。 顾莫怕绕丢,下意识想去拽艾叶的衣袖子。他也不知道艾叶的衣服是皮毛化的,稍碰一下都敏感得很,恶狠狠回头像要吃了他般瞪了一眼,只能可怜巴巴收回手来,低头踩着艾叶影子小心翼翼跟着。 小气得很,抓一下袖子都不给。 第61页 也不知二师哥那段时间是怎么能忍得了和这种大妖同住一院的。 小姑娘把他们领进了个屋子,目光在两人身上落了顷刻,便又扬起一张童贞的脸。“那二位在这里稍等,屋子里堆了些新白绫子,易脏的物什还望两位不要乱动。我们朱姑娘喜欢画画儿,这房里挂着的画可供欣赏,桌上备了茶水,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唤我,喊我小饴就成!” 待这姑娘带上门离去,顾莫回身看了看这屋子。屋内异香扑鼻,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大概是染料香。两侧架子上果然堆满了晶莹如水的白绫子,盈透得仿佛冰晶一般好看,忍不住想让人上手去摸摸那冰凉柔润手感。 顾莫低头瞧自己手干净,又在衣服上蹭了蹭,看艾叶没瞧着自己,便打算稍微偷摸上一摸。 “人姑娘不是叫你别碰吗。”艾叶靠在椅上闭着眼慵懒怪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到自己动作的。 “不让你动那都是有理由的。” “难不成碰一下就会碎?那这品质可也太差了!”顾莫碰了一脸灰,只得搓搓自己手指。 “你看看那些画。”艾叶叹了口气,自斗笠下眯起半个眼睛,目光投上满墙的画卷。顾莫问声抬头细看,都是只画了一半,或是干脆空纸一张便挂在上面了,下笔粗糙得很,纸张颜色也是老旧发黄的,不知让是让人欣赏些什么。 艾叶欠了身子,手支着脑袋,指了指顾莫腰间的寻妖铃,“没响过,是吗。” “嗯……您说这儿真的会有妖吗?” “藏得倒挺仔细,不过你老祖宗我忙得很,没心情搁这儿歇着陪消遣。”艾叶抬起双泛出幽蓝的眸子,恍若换了个人般向着那些画布两目焰焰。 “去把那个叫小饴的小孩儿喊进来,训话。” “这……她是有什么蹊跷吗?不就是个普通人家姑娘?”顾莫左右为难有些急,艾叶毕竟是个妖,虽未作恶,但在他看来他似乎对人类也毫无怜悯之心。这语气叫他觉得不对,再怎么也不能对个小姑娘……训话吧? “她是不蹊跷。”艾叶移开目光转到顾莫身上,沉了语气,说:“这镇上,就她一个,是活人。” “什么?!”顾莫大惊失色,摇摇摆摆连退几步! “你去摸摸那画布!”艾叶起身抓起发呆的顾莫就往画布上按,力气大得他根本没法反驳,触上的一瞬间,竟是发软膩的,像是皮料,却又不似兽皮般磨手,光滑舒适得很,这触感……有些熟悉? “发什么愣,小废物还看不出来,这是人皮!”艾叶嫌弃的一把丢出顾莫的手,正色道: “就是解释不了为何死人也能同真人一般劳务生活,与其在这儿等着干想,倒不如亲自去问!” 顾莫这般年纪,虽然也有过几次斩妖见血处理死人的经历,却又哪里见得过这样大数目的人皮画卷?顿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实在忍不住,早些吃的饭全都呕了出来! 这正吐到一半,忽然后院一阵火爆之声,震得房屋三晃,窗外红光四起,就听到门外一声女孩尖细的惊叫声,接着便是房梁噼啪断裂声大响,轰隆倒塌! 小饴! 顾莫来不及多想,艾叶都出手阻拦,就见人已经直冲了出去! 又一声爆炸声响,顾莫抬头看到小饴惊恐摔倒在门前爬不起来,眼前的正房此刻已燃毁成废墟火光一片,一根粗木随着炸飞直奔小饴而去!顾莫一个踏步,挡在她身前祭起胸前法镜,念咒驱使镜中金光闪闪,一道厉光闪出将那粗木击了个粉碎。 “姑娘,还好吗?!” 顾莫回身去扶,小饴吓得浑身发抖却还连连摇头,只顾眼看着那团废墟,嘴里声嘶力竭不停喊着:“朱姐姐!朱姐姐!” “朱姐姐?难不成那屋里还有活人在?” 不对,若是按进门前小饴说的,那屋里不仅有她口中的朱姐姐在,还有刚刚商队里的商人! “求你救救她,我只有她了!求你!”小饴一把薅住顾莫的衣袖嘶喊,一双含泪恐惧的瞳子闪得厉害,挣扎几下竟自己爬起来冲那火光里就要冲,顾莫赶紧抓住她甩回身后,急着道:“我去,我去救行吗?你别动!太危险!” 这声火爆可真是威力巨大,火舌如龙肆虐映得半天血红,才行两步便被炽热逼了回来,硬闯估计很难,照这样里面就算真的有人也是凶多吉少,为难之际忽然眼前闪过个人影落在两人面前,还未认清,一把利剑已然立在小饴那纤细柔弱的脖颈上。 “说!你们……到底是谁!” 顾莫定睛一看,竟是刚刚商队带着的岐山法门三术士中的一名,此刻却是双目发恨眼眶通红,雪青道袍上血迹斑斑,还有被火烤过的焦黑痕迹,大概是刚从那废墟中跳出来的。 “朱姐姐呢!你们把朱姐姐怎么了!” 小饴即便是吓得声音颤抖腿脚发软,却还在这利刃之下恶狠狠骂了出来。 “你个小妖女,还敢反问于我?我倒是要问问你,商队镖局六六三十六人,还有我两位师弟的性命,你们拿什么还!” “什么?他们……才这一会儿,就都……?!”顾莫惊叫出来,晃了神一把按住那术士的手,道了句:“道友冷静,这小姑娘不是妖,就是个普通人,千万不要滥杀无辜诛错了人!” “你叫我如何冷静!”术士这才注意到顾莫,眸光可怖转到他身上,扫了扫他一身衣服,问:“你这小鬼又是谁?看这身,是清虚观的人?” 第62页 “是,在下清虚观亲传四弟子,顾莫是也。” 术士冷哼一声,怒不可遏的挣开被他按着的手,厉声道,“我管她是不是人,与妖同谋,害我师兄弟,其罪当诛!”言罢劈手下去,却被顾莫运气以手中金钱短剑抵了开来。 “人若有罪要经审,道友这般自行解决可是杀生,有扰修为的!更何况局势不明还未清真相,莫要冲动啊!” “你滚开!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我这也是为你好!” 两人争论之余,忽然身前传来个幽冷轻渺的女声。 “哦呦,跑了一个呢。这怎么还来一个小孩子?真是副好看的皮囊呢。” 循声而去,竟是个身着白绫的翩翩女子,柳腰纤细,脚步若虚,抿着含丹樱唇笑吟吟自那火中了出来。 顾莫摸了摸腰间的寻妖铃,还是没声。奇怪了,若是个凡人,又怎能从火中走出毫发无伤? “朱姐姐!朱姐姐你没事吗!”身后小饴欣喜若狂的声音响起。 这院内到处都是挂着堆着的绫子,火势凶猛很快就撩燃了起来,将这三人在熊熊烈火中包裹了个严实,看不到退路。 “呵,这小妖女都这般唤那妖女了,你还替她开脱些什么?让开!” 顾莫死死握住手中金钱短剑,内心挣扎得很,却又不愿轻易放开。 “这妖女以商议采布之由骗我们进去,却以迷香迷晕我们一行人,杀人剥皮,歃血为染!幸得我内力雄厚在她动手之前醒了来,不然此刻估计也成了一身白骨!只可惜我那可怜无辜师兄弟和商队之人……!” 这术士越说越激动,愤恨得目眦尽裂,浑身发抖,咬牙愤道:“她害了那么多人,我叫这一个小娃娃替他们偿命,又有何错!” 说罢祭剑于身前,大吼一声,“焚天!” 登时一团红焰自剑身而生,随着蓄力越生越大,几欲与这凡世共焚。 小饴见状忽然直扑到那术士脚下抱住他的腿痛哭道,“朱姐姐她不是妖,你别杀她,求你了,他不是妖啊!” “别再妖言惑众了!都这时了还能信你?” “等等!她说的没错!”顾莫取下寻妖铃摇在术士眼前,“寻妖铃未响半分,更何况,她这副人身模样,怎可能是妖!” “那你要如何说明眼下的状况!”这术士似乎已经被仇恨弄丢了耐心与神志,只顾着杀意,“管她是人是妖,我是亲眼见了她杀死我师兄弟的,就要偿命!” “我们是被逼的……朱姐姐善织,是这镇子里最闻名的织女。那日镇里忽然来了个妖杀了我们满镇的人,夺朱姐姐神志,逼她成日纺织这什么水丝绫,如果我们不听话,就威胁要杀了她……我没办法,我……” 小饴在两人脚下泣不成声,“我不能说,只能先将你们领进那间装有人皮画卷的房间只希望有人能看出蹊跷逃命……那妖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杀人扒皮裱成画卷珍藏,只可惜人人都被屋内水丝绫吸引,我也不想的……” “起!” 那术士并未听她辩解,只是将手中火龙再祭而出,直奔那白绫少女而去。 “废什么话!那我就烧了这屋子,烧了那妖的狗屁珍藏,藏什么,有种出来啊!” 火龙落地,烈炎腾腾铺天盖地,巨响如野兽咆哮,竟将那少女脚踩的地面炸出了个大坑!尘埃落定之后,少女竟完好无缺的扬起张扭曲古怪的笑脸,嘻嘻笑了出来! “脾气还不小呢。别闹了,过来,成为我的画纸吧?” 话音一落,火墙后似乎响起了什么窸窸窣窣的谈笑声,没一会儿竟是全镇的人从火海中直穿而出!为首的竟是之前在镇上见到的一胖一瘦两位布商,后面跟着穿着似乎是镖局服饰的人,虽然难辨但也没错! 只是这群人的皮囊并不像那朱氏女一般耐火,一个个身上燃着烈火,面目狰狞,衣衫燃尽皮肉尽失,行进姿势古怪得很,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一般极不自然。漫天叫人反胃的焦糊味,炸裂声,肉块迸溅到处,惊心动魄,有人眼球垂在脸前,有人筋骨外露,五官模糊,有人裹着火糊成一团,更有只剩下身炙烤焦黑的白骨还能一边发出诡异阴笑着一边踉跄走来! 一个个宛如白骨傀儡,地火噼啪间混杂着狰狞笑声让人寒毛直竖,前后被火海傀儡人围了个严实,进也不是,退也无路,倒是这份炽热烤得虚汗直冒浑身难受。 眼前这般景象,岂不正是阴间鬼蜮,修罗炼狱? 顾莫挥手斩了几个冲得快的“人形东西”,虽然早就算不上人了,但也曾经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用剑劈人这件事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又骇怖又恶心的,加之烟雾重,这半大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往外涌,一边哭一边挥着剑,还不忘拉着小饴往身后塞怕她也被这群傀儡人伤着。 身旁的那位术士虽然修为不低,但也抵不过这自己放的浓烟厉鬼,更何况还是刚中了迷药清醒过来,又施了两次极耗法力的大招,此刻挥剑击倒一片,便不停的大声咳喘起来。 他是抱着与世共焚的心放的火,可顾莫不是啊,他还想多活几年呢?只是那群烧成肉团焦骨传来阵阵恶臭的傀儡人们被砍断了骨头跌在地上,丢了胳膊半个脑袋还能继续往前冲,断了腿的还在地上爬着,根本杀不死。 笑声不断,惊悚万分! 第63页 顾莫这会儿才想起来艾叶应该还在呢,赶忙从烈火缝隙中去瞧刚刚两人待的侧房,好巧不巧此刻忽然卷起一股妖风,电光火石间燃着的火星和灰烬拔地而起吹得他睁不开眼,火势瞬时间扩大来开,随着风转了个向,直直朝着那间侧房烧了过去! 黑烟冲天,只肖眨眼的功夫,借那一屋子的白绫人皮画助燃,那木制的屋子随轰隆一声巨响,塌了下去。 顾莫刚想惊喊,又觉着艾叶应该不会傻到把自己埋在火里,当下还是担心自己要紧,便咬了牙再祭起铜镜,集中精力大喝一声,“金光,灭!” 铜镜中瞬起万丈光芒,射向一群傀儡人,伴着凄凌惨叫,身旁近的那几具白骨纷纷化成骨粉扬风而去再不能反抗。可惜顾莫法力有限,这金光射不远,短时间内又再使不出如此强力法术,高温耗得人体力不支,很快就头脑发昏跪在地上。 不是吧……难道就要这样死在这儿了吗。 这群恶心的傀儡人,杀不死又烧不尽,连身边的岐山术士也束手无策只能恶狠狠用剑推出去,再重新涌进来,反复几十个来回,是谁也支撑不住。 “别顾着护那小妖女了,小心你身后!”青衣术士喘着粗气提了顾莫一句:“你把她丢这儿,我给你开出条路来逃出去,免得我报我的仇还要连累你折在里面!” 顾莫回头砍断身后那傀儡人的小腿骨,那焦骨啪的一声碎跪在地上,也喊:“不行,要走也与你带着这小姑娘一起,她不也是个平白受害的无辜之人,更何况妖都还未现身,你若死在这儿,报的算哪门子仇?” 那术士噦了一口,还没等应出话来,就见顾莫刚一转头,那被劈断了腿的焦骨忽然飞起身来直奔他面门而去! “小心!” 顾莫一愣神,才发现自己躲不掉了,下意识抬手挡脸眼睛一闭。 只听得哗啦一声,浑身吓得发抖小心翼翼放下胳膊,再睁眼时,那具焦骨居然碎成一块一块的零散骨架,洒了自己一身! “真是废物。还是一对儿废物。” 头顶玉声响起,顾莫抬头一看,竟是艾叶脚下生风,从这火障中吹出条生路,踏步走了进来。帷帽压得低,看不清脸,不过不用想都能知道,帷帽下面藏着的是怎样一副漠不关心,淡漠无情,看热闹的脸。 艾叶此刻手里似乎像是攥着什么东西的握着个手,但却什么都看不清。 顾莫仰头看着艾叶这高挑的身子,竟然哇的一声真跟小孩儿一样坐地上委屈哭了出来。 “你怎么才过来啊,我都要死了!” “不是说了跟着我,你自己偏要先冲出去送死,关我何事。”艾叶无关紧要的随口道。 旁边的青衣术士勉强用剑撑着身子,疑惑的看着艾叶这身不是道人的装扮,却又能轻易使出唤风这样强的法术,不禁问了顾莫句:“这位道友又是谁,你护卫吗?” 艾叶听了嗤地笑出声来,护卫? 这岐山法门的人不仅废物,还是瞎子。 他没心思理那人,只是摊开手心,伸到两人面前。 “瞎子们,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第28章 背信 “瞎子们,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顾莫探头过去瞧,却是空空如也啊?疑惑的仔细再瞧了瞧。 “水丝绫丝?!” 两人异口同声惊呼了出来。 躺在艾叶手心上的,竟是几缕细比蚕丝,晶润无色的丝线。若不是有阳光反射闪光,肉眼根本看不见。 “还水丝绫呢,这是蛛丝。” 艾叶白了两人一眼,回手将丝线那丢到火里。这丝线遇火居然不燃,坚韧无比,刀剑都难断。顾莫与那青衣术士相视一顾,默契一点头,站起身在法剑上渡了口诀,奋力于傀儡头顶凭空一劈,剑光似万仞紫电白煞,斩断千万蛛丝,那堆傀儡人应声碎成一地碎骨,停了下来。 艾叶“这妖依我看就是个山蜘蛛,善使傀儡术操纵死人。自己修为不够便借傀儡引人,真是狡诈。我策风烧了他珍藏的宝物,估计这会儿应该正在气头上,也该现身出来了吧。” 话音刚落,怒火中便响起嘲咋难听的声来。 “你……你们居然烧了我精心积攒的人皮画!我要你们的命!” 身前的朱氏女那朱唇粉面的脸不和常理的咧开张大嘴,嘴角撕裂流出浓血,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双眼却是空洞无神,悲痛至极。众人看了过去,被眼前骇人一幕吓得发不出声来。 伴随一阵咕唧咕唧血肉混沌之声,朱氏女的双目似因剧痛瞪圆眦裂,再变为暗淡死色,接着噗嗤一声,整个下半身自腰下爆裂开来,一时间血肉模糊,血洒满地,一地狼藉,八条乌黑利刃般尖细的长腿从中伸了出来,顶着个飘飘弱的美人身子,可是惨不忍睹。! “朱姐姐!” 小饴见这场面当即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众人大惊之余,寻妖铃此时疯狂响了起来。 “竟然蛰伏于人身之内,这妖……真是够狡猾阴恶!”顾莫胆寒发竖,看着这一地镇上人烧焦的尸体,昏厥在地的小饴,还有被生生被破体而出的朱氏女,牙关咬紧愤恨之冲脑顶,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抄起金钱剑便冲了上去,青衣术士见状也紧随其后,奋不顾身要去寻仇。 “哎不是……?!” 第64页 艾叶都来不及开口制止,两人已经统统飞身出去,可是给艾叶气得话都说不全,啪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行,你们就这么着急去送死!老子不管了!” 艾叶话音都还未落,便随一声闷哼,那两人还未近身,竟被定悬在了空中? 原来这朱氏女的身前,早已被这山蜘蛛妖布上天罗地网的蛛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不是说这次委任是我主导吗,怎么次次都是小废物率先冲了出去! 艾叶看着这两人被挂在半空中的狼狈样,甚至还无语得还失声笑了出来。 山蜘蛛的蛛网水火不侵,坚韧且极黏无比,中了招可就如同那待捕蚊蝇,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当成猎物一口一口吃掉。 山蜘蛛顶着个美人身子迈开八条长腿盘上巨网,一步步犀利笑着逼向两人,咧开张大口而去,先是行到青衣术士身旁,抬起其中一条腿,如刀剑般噗呲一声插进他肩胛中穿了个透,顿时鲜血如注喷涌而出,俯下身去贪婪饮血。 这青衣术士也非凡人,耐着剧痛动不了身子,便对着她破口大骂,什么做鬼也不放过你,岐山法门的人定会来寻仇将你碎尸万段之类的话。 艾叶此时还游刃有余的抱着身子看风景,反正是他俩自己寻死,跟我也没关系。倒是看得山蜘蛛浑身不自在,便退回身问了句:“你又是个什么人?” 艾叶没理睬她。 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西行晕出妃色晚霞,给这满地残火破瓦填了一笔绝唱的柔美,也映得自己一身温情淡粉。似乎没一会儿就要开始落日入夜了,便转回视线笑答了句: “没什么,看热闹的。可惜时辰晚了,你祖宗我没时间再欣赏你表演,该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艾叶语气温柔平和,说出的话,却是致命的死令。 “自作多情!”山蜘蛛妖一声怒吼,周身射出数道无形蛛丝直奔艾叶而去!蛛丝无色在这光暗之处不可得见,可艾叶一双妖眼和人不相同,自是巧妙的绕了几圈,完美躲避了过去。期间还不忘悠然自得撑开扇子摇着风平稳落地,随后便是目光一凌,反手射出两根冰刃,山蜘蛛措手不及应生被连根砍断两条腿,深绿色黏稠血液从中流出,顿时惨叫声大起,尖锐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你这贱人!”山蜘蛛大怒,发疯了般射出漫天蛛丝,如同天罗地网天衣无缝,誓如一击必命般呼啸而来。 “你又是什么人!!” 艾叶先是身子一侧让出大半,又敏捷翻身一跃,躲过天上落下的巨网,翻得劲儿大,一个不小心把帷帽从头上掉了下来。 顿时一头如瀑白发,毫无遮掩泄了下来。 啊,麻烦。艾叶暗道了句。 他抬眼看了那挂着的青衣术士,幸好他此刻似乎因失血过多暂时昏了过去,没什么反应,应该是看不到自己。才算松了口气甩甩头发,拾起帷帽重新戴在头上。 可山蜘蛛已是满脸震惊,冷静不了。 “你……你也是妖?!”难以置信错愕的叫出声! “还是个大妖!” “对啊,要不怎说我是你老祖宗呢。”艾叶慵懒笑说。 “哈哈哈哈哈哈!”山蜘蛛消停了半会儿,居然大声讥笑起来,声音难听得要命!“真是可笑,一位大妖又怎会沦落在此为道人猎犬,笑话,笑话啊!” 艾叶听了这话,眉头一紧,啪地收了扇子,将脸埋进帷帽下面。 山蜘蛛自知自己斗不过大妖,灵机一动,爬到顾莫旁边举起利爪抬到他颈上,尖锐刺肉,顾莫不禁吃痛得小声哼了一嗓。 “你是跟他来的?大妖,若是能放我走,我就饶了这小鬼一命。不然,我便先要了他的命!” 顾莫捏紧拳头发恨的抖,没想到只因冲动,自己竟沦为威胁的棋子,真是丢脸! “艾叶兄,你别管我,先杀了这恶妖再说!” 山蜘蛛自以为得逞大笑,道:“哈哈哈哈!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枭雄,来看看你这猎犬够不够忠心啊?” 艾叶叹了口气,漠然伸手取下帷帽。 任一头白发散在空中随风舞着,嘴角扯起的是一道冷笑。 “那你杀了他吧。” 冷淡无情的说出句话。 “快点动手,别磨磨唧唧误了我时辰。” 这下不仅山蜘蛛妖,连都准备好赴死的顾莫自个儿也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 再怎么……顾莫虽然自知艾叶再无情,却不想自己在他心中,竟连颗棋子都算不上? 那你答应带我去历练,之前那般护我,都是些什么? 艾叶知道顾莫心中生寒,冷淡道:“你三师哥之前求我的是「暗中护你」,但这次说的可是「让你跟我」。是你自己先冲出去寻死的,我便没理由在乎你的生死了吧,嗯?小废物?” “何来猎犬之说,真是,呔,倒胃口!”艾叶怒容回骂,却趁其不备,双眸泛蓝唤起数道冰刃,卷一阵强风,趁山蜘蛛诧异愣神之际挥手而去,眨眼间便将她穿成了个刺猬! 山蜘蛛从网上伴惨叫跌落,摔掉了包裹上半的美人身,只剩下了个黑漆漆的蜘蛛腿,和上半边因只修为不够,只成一半而极丑无比的人形半身。 艾叶过去瞥了眼,嫌弃地撤回头,说:“长这么丑,不怪偏要寻个美人儿做宿主。” 第65页 他一挥手刃,一道寒风割断蛛丝放了顾莫和那青衣术士下,还顺手冻了那术士的伤口止了血,总不至于丢在这让他自己流血死了。 但也没心思伸手去接,顾莫这孩子就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 艾叶忍着闷气大步出去寻马,边说:“那术士自己醒了以后应该会处理后事的,反正这无衣镇上也再没活口了。叫小饴的这小姑娘大概也会自己跟着那术士走吧?无所谓,反正我们的事都了了,赶紧回去吧,我还有要事,忙得很。” 艾叶自顾自走了好几步,也没听身后有人跟过来的声音。不耐烦的回头,却看见顾莫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神情失落的看着他。 “干什么。不走啊?” “我的性命在您心中既然如此不值一提,当初为何又要答应带我出去历练。”顾莫闷闷不乐,愁眉不展问道: “我从未将您视作猎犬过一分,一向都是良师挚友,您也是知道的……” 艾叶脚下一滞,沉默了好一会儿。 “谁是你良师挚友了。”艾叶有些嗔怒回道: “你也配?” 说完,艾叶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只留下句话。 “我答应顾清池带你,不是为了助你修行,只是替你二师兄填补他的空缺罢了。莫要自作多情。” 他听见顾莫似乎还定在原地。 不只是惊愕,还是背信感作祟。 “走不走?不走你就在这死人堆里住下吧,我哪有心情在这哄小孩儿?我走,我还要赶回去熬药,填火盆!” ————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 近来顾清池解了艾叶身上的禁令,无衣镇一事过后,顾莫那小子似乎惊得不轻,回来便又是发烧又是恶寒的躺了老久。 也是,叫一个半大的孩子亲眼目睹那般血腥,还要自己动手“杀人”,尽了最大力最后还要被人当成累赘…… 只是近期妖患不但未有收敛,反而更加猖狂起来。也不知顾长卿在益州到底是被什么给缠住身,忙得连封书信都没得寄,更别指望他能早些回来助力了,实在出不来人手,顾清池便只能又抛下颜面,不停去求艾叶帮忙行好。 其实艾叶觉得这样一来反倒挺好的。 没了顾莫那个拖油瓶,他只要下山,找到地方,一招毙命,再回来就是,快刀斩乱麻,他腿脚也快下手也干脆,对付一些小毛妖,几柱香的时间便能折得回来。完了如若是不忙,还能有心思在镇子里逛逛,整点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小玩意带回来。 反正顾清池给的酬金还挺够用。往往这时候,艾叶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真的就是在供这群凡人驱策怎的,一切抛至脑后,活的逍遥自在就行。 不出个把月,京畿民间已经开始流传起一个灰衣似仙,帷帽掩面的江湖除妖术士,行踪难觅,雷厉风行,所到之处便是叫那妖物无处可藏,诛之无疑。得了幸的百姓们无不尝试着留他吃感谢宴啊,或是塞礼金的,可他通通不收,也从不留,逼急了只会丢下一句:“烦不烦老子忙得很没时间陪你们过家家。” 这反倒更让这群百姓们视为人神了。 不图钱财,不图名利,难道只是为了积德扬善? 而他口中的忙又是在忙什么?忙着去下一个地方除妖?或是忙着修仙? 还是忙着…… 晚夜转凉,雨又成了雪。 第29章 落雪 今日的妖物莫名有些难缠。 倒不是说不好除,毕竟艾叶现在就算是剩下不比以前为数不多的修为,但到底是个大妖,再厉害的小毛妖怪也抵不过断崖式的差距,一招便能解决的问题罢了。只不过这次的小妖太会躲,害他寻到天黑才收工。 眼瞧着开始落了雪,艾叶一回来,进了屋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便去给清早燃的火盆加碳。这一天下来,一盆火炭早就烧得无几,只剩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苗还在挣扎,害得他又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重新添旺。 不过好在这活儿做多了,也就熟练了,没一开始那么费事,非要弄得满脸灰才行。 眼瞧着火盆内明光闪烁,艾叶满意一笑,才算松口气,回屋收拾自己起一身灰霾污渍。 他躺在榻上摆弄着个今日在街市上收的块儿青色琉璃弯月带钩。琉璃质地晶莹无暇,不似玉那么温润却清透可人,也难有众多繁复雕花,反而显得素雅沉稳,想着这人间稀奇玩意还真不少,解除禁令可以随便走动以后这日子,还是有点意思的。 夜半时分,雪越降越大,不似白昼有太阳暖着,雪在冷月之下渐渐堆积起来,映得窗外天地一片暖白。 漫天的雪,这即便关在屋内也能嗅到的清凉寒风之气,亦是艾叶下到这人间之后见的第一场大雪,他不禁吸了吸鼻子贪婪的嗅了这雪味,好像能暂且纾缓他对家乡雪山的思念之意一般。 有很多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止不住在想,自己究竟为何要自愿像个困兽一般囚身于此。 苟且的活着,与顺应天命却违背本心的去死,哪个才更合适一些。 不过每每想到这里,只会头痛欲裂无比煎熬,艾叶翻了个身,逼自己清空脑子赶紧入睡。 只是不知自何时起,那扰人清觉的噩梦又开始折磨起他。 遍地残尸余火未灭,那堆成山散发恶臭的焦尸上还穿透着无数冰刃,血淋淋的脏器勾挂在上面,到底是分辨不出这群人是死于大火或是寒冰。他的手上,脚上,都已因极度的恐惧而脱了力,挣扎着手脚并用向后挪着身子,看着满身血污的高大黑金衣的男人拖着剑刃向他缓步逼近,剑尖磨在地面凸起的石块上,伴着尖锐厉鸣…… 第66页 日复一日相同的噩梦,只是这次,男人竟然向他举起了剑。 艾叶能从对面那双鎏金瞳仁中,看到自己瑟瑟发抖的凄惨模样,以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直到噗呲一声血肉顿响,惊恐的抬起头,竟是有人替他挡了这一剑。他本侥幸的舒了口气,却发现身前那人缓缓回过头来,满脸猩血,是……! “顾望舒!” 艾叶一声惊呼从榻上跳了起来,因惊吓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此时不知是因为吸进太多空气而生疼,一头冷汗湿了双鬓,他抬头一看,竟然还是深夜,雪还未止。 是梦……好在是梦…… 可为什么会梦到……!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艾叶怔了几分,忽然搂起被子,光着脚便冲了出去。 屋外大雪三尺,艾叶倒也不畏寒,光着脚踩在上面腾腾冲到旁边主屋,一把推开门去! 门开一瞬,好一股混着浓烈苦药味的暖流扑面而来。艾叶怕这股来之不易的暖意散了,飞快迈进去关死了门,扫了眼自己睡前在床头床脚放置的两个火盆,幸好,都还燃得旺。 他抱着被子靠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床上那个睡得深沉的人的额头。不错,没再烧起来。再摸了摸盖在厚棉被里的手,不凉,是暖的。 艾叶将头贴到故往事面前,听细弱平稳的呼吸声,鼻息吹起几缕发丝,无奈笑着轻声说道:“睡得还真香。不像我,连睡个觉都不安稳。” 说罢,艾叶把顾望舒的身子往里小心推了推,自己再挤着个床角躺在他旁边。这床塌小,挤着两个大男人可是有点委屈,艾叶便转过身侧着自己,看向安静横躺着人的侧脸。 纹丝不动的,除了缓慢呼吸时才起伏的胸膛,真像是个精贵又易碎的摆件。 艾叶瞧见他嘴唇似乎有些干裂,又不嫌麻烦的起身下床用拇指在水壶里过了一遍,再精细的擦拭在他唇上湿润几下。这扇温润薄唇此刻并不柔软,甚至带有些许扎手,可艾叶依旧是像个揩到油得了乖的小孩一般嘿嘿满意笑了几声,再躺回床榻上去。 艾叶嫌挤,不想悬着半个身子在外面,就又拱了拱那一动不动的人,但怕他挤着了,而后干脆一个熊抱,给他环在了自己比这凡人体温稍高而暖洋洋的身子里。 “小妖怪,我自己睡不着,还得烦劳您陪我。嘿嘿。” 只是艾叶忙活了大半天,那榻上睡着的人却从始至终睡的昏死,未动过一分一毫。 忙碌如此,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 —— 一束温黄烛光耀在眼前,模糊一片在眼前支离破碎。浑身暖洋洋舒服得很。 顾望舒眯上眼,只想再多睡一会儿。 不知怎的,耳边忽然遥遥传来几人谈笑打趣声。起先只是细碎如蚊蝇,后面越来越吵,吵得他这千秋美觉都睡不踏实,脑壳生疼,气不打一处来。 “烦死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在人窗户根底下唠什么唠!滚远点!” 嘟囔着发泄完这一嗓子,顾望舒突然觉得不对,一声惊呼睁开眼。 他盯着那眼前一根红木房梁愣了好久,脑子一时间还转不明白。 这是……哪儿啊? 不对啊,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他使劲回想,脑仁里却跟浆糊似的乱成一遭,再怎么想,最后一幕都还固定在自己被拴在掌刑台的铁锁上,痛到从失去知觉,再到失去意识。 所以这是哪儿啊? 说是地府也未免太舒服温暖了点,说是天界……这房子又太寒酸了吧? 他想动动身子看看四周,结果一扭头,浑身一阵从五脏六腑里发出来的剧痛引得他嘶得一声差点大喊出声。 “我操……怎么死了还这么疼?” 这一下倒是更清醒了几分,也看清这昏暗得不见天日的房间内,只有几根蜡烛发着弱光,勉强提供些亮。 他觉得暖,原来是床头床脚各生着个燃得热烈的火盆,身上还严实盖得一床厚棉被。虽说暖和,但也压得他动弹不得。 顾望舒僵滞了好半天,又不可思议的环视一圈,觉得这房梁好生眼熟。 不对啊。 这不是……我的屋子吗? 啊? 难不成,我还活着? 顾望舒强撑着想支起身子来,无奈身上实在痛得厉害,忙活半天也没挪动个半寸来。这会儿门外忽然又响起那个吵他醒的声音,能听得清了,好像是个半大少年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仔细听听还挺耳熟的。 “知道了,今天可算轮到我嘛。一天天守得那么紧,我连个探望自己师哥的机会都没有!” 顾望舒瞧向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没想到外面竟是个大晴天,白得格外耀眼,一下子全钻进他眼中,差点措手不及直接被闪瞎。 随这道白光一并从房门溜进来的,还有股刺骨的寒意,即使隔着这一床大棉被,也还是直吹上露在外边的脑门。 “他娘的……!” 顾望舒咬牙切齿挤出一句暗骂。 咣当—— 一声铜盆跌落在地的刺耳,水泼了一地,还袅袅冒着热气。 才迈进来的少年似乎傻了半天,呆怔到不知道关门,顾望舒只觉得自己快晃瞎,根本没法睁眼看是哪个缺了大德的。冷风也直直灌入,冷热两股气流在房间内互相交织斗殴,很快热气就败下阵来逐渐消散了去。 第67页 “怎么了顾莫!小废物,挨门坎绊了啊?” 又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师……师……师哥他醒了!” 这少年音直炸在耳边,顾望舒躺在床上又一动不能动,差点以为自己是被叫魂叫回来的。 “艾叶兄!你快来!师哥他醒了!” 话音还没落下,一个花白身影直闪进了门。艾叶也是心急似火得没想到随手关门,好在凑活着身材高大,还能遮挡住这要了命的光。顾望舒勉强是能眯开些眼来,瞧见个逆着光,披头散发慌里慌张的身形。 “小妖怪!你……!” “关门…………” 顾望舒嗓子还哑着,没成想自己再见到这白毛傻大妖时说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艾叶一脸喜出望外,直扑到他榻上,跟个寻到丢了许久主人的小狗子一般,又是胡乱撩拨着他糊了一脸的头发,又是伸手探鼻息的,最后还不忘拿手指头扒拉开他眼睛确定这人是真的醒了。 不知道的以为是在验尸。 他这一激动,忘了顾望舒身上还痛得要命,这么沉的一个妖直压了上去,差点再唢呐一吹把顾望舒恭送回地府。要不是顾莫眼疾手快给他扯了开来,他顾望舒今日就真的命绝于此了。 “不是人的东西………!” 顾望舒疼得呲牙咧嘴骂了回去。 “小妖怪,你……你可认得出我?” 艾叶睁圆眼,小声试探性地谨慎,踌躇着问。 “……我好像没被打坏脑子吧。” *** “所以我,这一昏睡就是三个月?” 顾望舒裹着艾叶的兽裘袄子,站在积了雪的院子里。葭月暖阳,这昨夜里下的一场大雪,存不住,此刻已经渐渐消融去了。 屋檐上水滴嘀嗒融落,为了过冬把自己喂成圆球的小雀争先恐后趁这泥土地露出之际飞下来寻食。 恬静,却也热闹。 艾叶一手搀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撑伞,陪他站在这地上漫无目的看着日日可见的的风景。 顾望舒看的是风景,是起死回生后这人间的景。 而艾叶看的,是在看这人间之景的他。 顾望舒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尖,随意画出一道小符咒,祭在半空升出团火来,嘭地一声炸开,火花纷纷坠落,像个小小的花火,惊得身后小雀簌簌飞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还是隐隐作痛。不过好在运了遍气,法力还出奇的都在,丹田气海似乎也并未受半点损伤。 可能是自己真的骨骼惊奇,昏睡的这大半时间都在自行修复气海修为。 艾叶看着顾望舒那张清瘦下来以后格外棱角分明的侧脸,久久挪不开视线。 这段时间日夜守着,提心吊胆的,他睡得太死,生怕哪天就真的在睡梦中莫名断了气可怎么办。 毕竟凡人那么弱小,他也从未如此亲密的照料了解过。 他不知道这疯子为什么要为了护着自己堵上命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看着他昏睡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你可千万别死了。 日日夜夜的这般看着,或是要替他换药翻身调整姿势,顾望舒固然不知,但在艾叶心中早已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愫。 只不过这个生在雪山那寸草不生不毛之地的妖,他不懂,他只觉得自己奇怪,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去看,总想……去偷偷摸他,瞧他。 普天之下众生海海,他生着倨傲骄狂的大妖傲骨,睥睨放眼,于他全如蜉蝣虚渺。 可唯独当下满脑袋想的只有,他生得可真好看。 他同芸芸众生,可不一样。 …… “我们不是还有旧账没算呢吗。” 顾望舒侧了头,浅笑发问。 第30章 旧账 “我们不是还有旧账没算呢吗。” 顾望舒捧着手炉,回头望上艾叶的眼,把他从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来。 艾叶眼神闪了闪,才缓回神。 “是啊。”他笑答,听顾望舒能主动同自己说了话,音里都是隐着欣喜。 “二公子是怎么回事,那梦貘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这人突然主动开口问他的事,心里竟还有些许莫名的激动。 艾叶连忙陪回个嘻笑,盯着他调皮回道:“那我回答你这个,你也得答我一个。” 反正算账也是双方的事,顾望舒自然是点点头应了他,道了声好。 “梦貘应该是我从昆仑下来一路逃难,一路跟过来的。我腿脚快,别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计是嗅到的。我身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却还如此孱弱,肯定是会有不少想杀了我,偷取修为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逃到你们这……” 艾叶瞄了眼顾望舒,那人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一双细长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挚,又担心,又庆幸,还有喜悦。心里不知怎么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来了。 “二公子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 冬风轻盈,吹落几片树上薄雪,化成冰凉水珠滴在额前。他瞥见顾望舒正欲将诧异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闪开眼。 虽然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躲。 “你还有兄长?那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也是,若是没人照顾,按你这副本事,又怎能活得过千年……” 第68页 “这个问题不算!现在该到我了!” 顾望舒瞧着艾叶那张有些涨得微微泛起红晕,又充盈真挚的脸,就好像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着要和他算一般的,觉得有点可爱好笑,便端起手,准备好好一听。 “好,那你说。”顾望舒微微一笑,道。 奇怪得很。 艾叶有时候觉得他顾望舒冷厉得像块千年的冰,有时候却又温润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轮。 他把心一横,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替我抵罪。” 桂树常绿,一团团积雪由于叶的衬托,远望去就好像开满了白色小花,在阳光下散发紫色微芒。 凉风吹过,树叶微微颤动,纷纷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无情,落了艾叶满身,落下湿了头顶纸伞。 他看到顾望舒玉色长睫轻轻抖了抖,嘴里呼出的温热白气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细小难辨的水珠,低垂了下去,遮住一双神色难辨的眼,眉头也轻皱了起。 融化中的积雪在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净,耳边除了风声,融雪声,树叶摩擦此般自然之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顾望舒沉吟半天,才出了声。 “你这叫我怎么答你。” 艾叶有些急了。这个他憋了三个多月的问题,每天看到他像个死人一样睡在那,恨不得摇醒了掰开嘴去问他的问题……毕竟他是个妖,是不懂人情世故们,是世人都处处提防忐忑惶恐,敬而远之的妖。 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护他? 又不是说相识了千百年的兄弟情分。 “就……实话实说啊?” 顾望舒一叹。 “可能是我不想活了吧。” 他目光转向远方无边天穹,整片天被一场大雪洗得格外静谧干净,似一页新鲜宣纸,唯有银装素裹,绕着袅袅晨雾的远山,和零星飞过几只飞鸟,成了一副高雅画作。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来。 艾叶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颤。 一股莫名的火气直烧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却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这个答案。 我一个非夜行的妖却夜夜在房门等着他回家,明知你被梦貘引进的生死梦魇只是为了抓自己的陷阱,还义无反顾为救你跟了进去,替你挡刀挡剑,策风云起雨雪…… 还有这三月间日夜不分悉心照料。 哪一份心不是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为了让你知道这人间还有人挂念? 到头来你和我说一句,你是因为不想活了。 是为了一心求死,才揽自己一身罪责,卸一身法术,逼顾长卿打死你? 本以为顾长卿疯,原来你才是最疯的那个! 所以最后,我才是那个真的傻子? 这股火气直冲脑门,都没注意到自己利爪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手里一个没控制住狠捏了下去—— 顿时五指深陷进顾望舒肩膀里去,噗嗤一声挤出血,瞬间染红几层绕肩而过的白纱布,猩红透出衣服来! “!!!你他娘疯了啊?!” 顾望舒又惊又痛得回手一顿胡乱拍打他那陷在血肉里的手指头,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他给卸了下来,又不敢硬拔,只能在原地嗷嗷直叫。 “你快撒开!疼死老子了!操!” 艾叶这一下也把自己吓得不轻,他就是再生气也没真想伤他,一时慌了神,又被顾望舒连声惨叫叫唤得脑子糊涂,听他喊撒开,就只想着得赶紧松手,便生生拔了出来。 这下可好。撕拉一声,长着倒钩的指甲连带血肉直扯了出来。 整个肩头顿时被喷涌出的血染了个通红。 “嘶…………你!!!” 顾望舒疼得是说不出话。 艾叶傻瞧着他不受控直往外溢的血,自责与心疼同怒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真的委屈坏了,难受死了,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竟涌了上来。 他可不想再忍了。 夹着哭腔直接喊了出来。 “顾望舒你这条命是我拼死救的,凭什么你说不想活就不活了啊?你与我商量过吗!我同意你这么糟践自己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顾望舒也是愤愤不平,他也是一肚子憋屈气啊,他是因谁才无缘无故惹进这么一堆烂事里的,要不是他突然闯进自己这平淡的生活中,他至于被人发现擅闯禁山,至于为人棋子差点死在自己梦里,又至于损毁结界吗?! 顾望舒抬起更高声挣着咆哮道:“我该怎么回答你?说我是为了报答你在生死梦魇中舍命护我,所以我是去替你偿命的,行吗!” 他捂着自己肩上那伤口,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再也不想看见艾叶这张脸,便直接侧开身去。 “你……” 艾叶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倒是听完这番话,反被他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再接话都失了底气,只有眼泪还不争气的往外流。 “我……我要你为我偿命干嘛!”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顾望舒连声音都在抖,难受又无助。 “你明知是陷阱还闯,千年大妖为救个凡人豁出命……而我除了这条烂命,还能怎么报!” 艾叶听了这番话僵在原地,目定口呆。 他这才幡然醒悟。顾望舒他这是,太没受过别人的好了。 第69页 就像上次他非要逼自己当场讲出报答的法子,带他去抓兔子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受别人的好,就更别提该怎么还。 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就这一条命还有点用。 反正,好像这世人也并不在意他的死活。顾望舒甚至觉得他若死了,对周边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值得解脱的省心事。 可能比起悲伤思念,这世人留给他的大抵是埋怨,活该,死得好,省心之类话语更多。 原来他才是那个可怜之人。 这倒是让艾叶手足无措,连眼泪都一下全止住,只能抽抽噎噎的悄悄再靠过去,小心翼翼像是护着个易碎的宝贝一般揽过顾望舒的肩,安慰似的拍了拍。 “那也不能只因为别人对你好,你就以命相报吧?万一……万一我是在利用你,是在骗你呢!” “利用也好,骗我也罢。无所谓。你确实是替我挡了刀,就够了,对我好过是真的。”顾望舒疼得咬牙,却也强忍着勉强应他。 艾叶哑然。 愣了好一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好让他不疼,只能无辜地把头埋在他没伤的那个肩头上。 “可你这样,我心疼啊……” 闷声说了一句。 顾望舒乜了眼搂着他的那条胳膊,艾叶身子贴得近,埋着的那张脸估计是眼泪混鼻涕蹭了自己一身,弄得肩头湿热。本就胸中烦闷身子上还疼,他似乎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另一个人带来的温度与关心,不知怎的,浑身都不自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着他那磐石般的心,咯咯登登的,挠得痒,又灼烧的慌。 “你放开!”顾望舒实在忍不下去,直接给他推了开来。 “抱这么紧干嘛,肩膀都差点给你卸下来,还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心疼个屁!两个大男人不嫌臊,难不成你是喜欢我?” 喜欢? 喜欢……是什么? 艾叶顿时愣在原地。 若说喜欢就是你见不得那人受委屈,看他疼的时候恨不得替他去受,是这世人千千万却只想关心他一个,是看着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与他,是见到什么明月清风,脑子里想的都是与他同享? 他虽是生在那杳无人烟的昆仑雪障之中,看似不谙世事也不曾出山,但毕竟他也是活过了千年的妖,你说他这么长时间都未曾与过他人交际,可能吗? 他可曾是那昆仑山上出了名的纨绔二公子来着。 不过那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 他才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不懂这人间的规矩,不懂人间情感罢了。 他坐拥那接天高山之上,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古树千年风雪,也见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如今却为一寸月光绊住脚步。 艾叶那个木鱼脑袋听了这词,忽然就觉得自己开窍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日,哪日不是伏在榻前看着他那双美人灯似的眼,就希望他能动一动,能睁开看看他。每日去替他换药,包扎,瞧着那些攀在他一身精致玉肌上丑陋狰狞的伤口逐渐愈合时,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后来天渐转凉,生怕他冷,便每隔几个时辰便去给他碳火盆里加碳,可他一个雪山生的妖也不知道对凡人来说,什么温度算暖又不会太热,就去门口挨个抓人来帮他试温。中途顾望舒伤口感染发高烧差点没挺过去,也是他日夜不分的守在旁边给他擦身子降温,看他没知觉咽不下药,干着急,最终忍着苦口良药亲自用嘴送进去的,也是他…… 他一边尽心竭力的照顾着这伤员,一边放下身段去填补他不在的这些空隙,替他去做本应是他该做的事,带顾莫出去历练,去除那些若是放在平日里,哪怕是屠了城也与他毫无干系的妖。 那些他从来没做过,也未曾想过的事,如今可是为了他全都做了个遍。 只是见他一直没有醒来的意思,担惊受怕,甚至连睡觉都会被噩梦惊醒。后面几次梦得太真实,他害怕,就干脆抱了被子搂着他睡在旁边。 他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妖,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也算是把他给拉扯活了。 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从未如此担心,生怕他真就弃自己而去。 那他可就不知道这人间还有什么待的意思了。 顾望舒他昏得那么死,他不知道。可艾叶却是真的一心一意,全做了。 那你说这份情感除了喜欢,还能是什么? “对!” 于是就堂堂正正喊了出来。 野兽从不会拐弯抹角,心是直的,想做就做,想说就说。 “我就是喜欢你!” 顾望舒像块死了几百年的碑似的傻愣在原地。 这下可好,莫说生气埋怨,满腔等着发泄的长篇大论都被生生堵了回去,捂着肩头伤口的手也不自觉滑了下来。 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艾叶那般理所当然的喊出这句话,却还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害臊的。他只移开眼看到顾望舒松手后裸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又像个做错事的小狗一般眉眼服软下垂,挨到他身后就要去扒他那几层染了血的白纱布。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给你上药……我……我错……” 艾叶手指头刚抚上来,顾望舒登时觉得浑身腾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有什么百万只蚂蚁在自己后背行军一般打了个毛骨悚然的冷战,回身“砰”地一掌拍在艾叶正胸口,给他推出个好几尺远。 第70页 “你这畜牲,少碰我,老子自己能处理!” 顾望舒这一巴掌可拍得不轻,艾叶没受住连退了几步咳嗽起来,只是自知理亏,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捂着个胸口委屈巴巴看着顾望舒哗啦一声冲进屋,力道大得差点把门给卸下来,满心都以为他是在记恨自己平白无故给自己弄伤。 “小妖怪我错了……你别气了,让我进去帮你处理……” “滚远点!” “可你身上伤又没好全,那位置自己又不好弄……” “滚回你屋里去!” 顾望舒关在屋里憋着气一把薅下肩头纱布,人在气头上手下没轻没重得,黏在伤口处的纱被他一把生扯下来。 当时就后悔了。 纱布混着被撕碎的血肉黏糊糊一片,又因为那是片为了包裹旧伤的而缠在肩上的纱布,之前法术所伤的伤口不易愈合,他这般生生一拽,新伤旧伤一并撕开来钻心的痛,疼得闷哼一声,连同手脚都蜷缩起来。 顾望舒借着面发乌铜镜一看,自己肩头前后是五个翻着红肉的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淌着血。 这手下得未免也太狠了? “没人性的东西!”顾望舒哕的恶骂了一句。转念想了想,他本也不是个人的东西,又没在人间活过…… 他懂什么是人间喜爱吗他。 他不懂,他肯定不懂,他懂个屁啊他。 他不懂!!! 多半是为了气自己,头脑发昏说的胡话! 顾望舒气得摔摔打打去够药罐子,谁知气力不稳,就走那么两步,不是小腿磕桌角就是胳膊撞床粱的,再不就是脑袋顶了架子,叮咣作响,可是好不容易剜出块药来,背上又痛得要命,右手哆哆嗦嗦半天够不到左肩,眼瞧着就要抹上了,手一抖,诶,全掉在地上。 好一顿骂爹骂娘,恨不得把这辈子悟的脏话全倒出来一样。 艾叶在门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他骂自己的话,还是疼得嘶嘶哈哈,撞来撞去笨手笨脚上药的声音。想进去帮他,又怕他正在气头上看见自己再气个好歹,对身子不好,只得跟个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守在门口。 可是悔得想给自己两巴掌。 怎么就,连个自己手爪子都控制不好啊…… “那个……要不还是我帮你…………”艾叶扒在门上懊丧的小声问了句。 “滚!!!!” 第31章 人间 银剑出鞘,下手敏捷准快如银河倒泻,只听得一声凄厉鬼叫,血溅满地。 “所以你这三个月之间就净干这脏活儿了?” 顾望舒满面嫌弃的甩着手上溅的污血,刀削寒峭的五官引旁人望而生畏,抿紧双唇,翘着指头用拭布一刻不拖的擦起剑来,哪怕那个妖物的尸身都还没凉。 艾叶站在不远处叉个腰和一群被妖害的村民看着热闹,此时的村民们可是无不欢呼雀跃感恩戴德,只有艾叶敷衍塞责的跟着鼓鼓掌应付道:“哪止啊,我还得照顾你那个废物师弟,你可不得好好谢我?” “哦,谢谢你。”顾望舒心不在焉的应了句,也没理那些个村民们不停道谢塞筹礼的,提剑就要走人。 艾叶哪乐意这个,连忙扒拉开围他一圈的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一句谢谢就完了?再没什么表示的吗?” 顾望舒蓦地停下脚步,搞得那群村民还以为这位神仙小道长是准备收下他们的好意了,一个个兴高采烈就要往他手里塞东西。谁知顾望舒只是作了个揖示意不收,回头立在艾叶跟前。 艾叶还在那自顾自边走边说,也没发现顾望舒早就停了下来,一抬头差点撞在他身上。 “不是你跟我说的,以后无论你为我做了什么,都再不需要报答了?”顾望舒正贴着艾叶咫尺的脸,面无表情地问:“怎么这转眼就要我表示?” 确实,艾叶从那以后是怕了顾望舒再为报答他做什么傻事,干脆就叫他什么都别做才是最好的报恩,这会儿就只能自己哑巴吃亏。 艾叶又怂又委屈的瘪了回去。 顾望舒瞧着他这副模样可怜,忍不住乐出声的对着他那丧气脸,问:“那你说说,我到底是该如何是好?” 艾叶这双乌黑的大眼忽地一亮,隔着个帷帽纱帐都能看出他有多开心,得意忘形一把摇上顾望舒的袖子道了句:“那,那你请我吃饭!” 是了,他又忘了顾望舒跟自己说过,别碰我。 幸好顾望舒今日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笑看着眼前这个千岁的小孩儿,只是暗自抽回了袖子,略显为难苦恼了会儿。 “上哪儿吃,吃什么?” 事实上,顾望舒对山下镇子的陌生可不比艾叶好上哪去。要说艾叶是因为第一次下人间而无知正常,他顾望舒可是虽生在人间,却从未真切的在这人间烟火气中活过。他自个儿都不记得上次下山进镇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故意躲着不出,还是真的就只是不想迈开这一步罢。 他好像很少会把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自然也就别提出观下山。若不是这次观里真的再无人手,并且恰好这不还有个人陪着,才不得不下来镇子里这一次,又哪能知道哪儿有什么好吃的酒肆饭馆,一窍不通罢了。 “这个我知道啊!”艾叶似乎看出顾望舒几分犹豫,笑嘻嘻的重新拽起他的袖子,挑眉显摆着说:“走,今天艾哥哥带你逛镇子吃美食!你只负责掏银子就成!” 第71页 顾望舒目光凝在被拽着的袖子上,眉毛一颤,小声呢哝了句,哥哥个锤子。 “那说什么,我这把年纪,难不成你还要叫声老祖宗不成?” “别闹,你放……” 开字还没出口,就已经被艾叶连推带拉的给拽走了。 洛安山下的镇子虽不如益州或是皇城繁荣,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艾叶这些日子也算是把这儿转了个明白,大咧咧的就拉着他在这街上走着。街上人多,不妨还是有不少人面带诧异直勾勾看着顾望舒这晴天打伞的白发道士。 他没像艾叶似的带着帷帽斗笠,其实不是他不想带,多半还是眼睛不太好,一层薄纱晃在眼前遮着,会看不太清路。 顾望舒最不喜被人盯着看,也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街上人多,难免心生烦躁,闷声不响跟在艾叶后头,本就生得严峻一人现在叫路人看着更凛不可犯,纷纷绕着他走。 艾叶看他这副模样,故意放慢些脚步跟他并了排,小声凑到跟前,安慰说:“堂堂正正点,别人看你不过是新奇些罢了。反正路人就是过眼云烟擦肩而过的,你又没伤了这里谁的私利,便没人真的在意你,人家回头就忘了,倒是你自个儿耿耿于怀放不开。” 顾望舒撇撇嘴,说:“你又懂了。” 艾叶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小妖怪,你若是真把自己当成怪胎,那可就怪不得别人也将你视为妖人。” “是你一口一个唤我小妖怪的,这会儿反倒还说起我来。” “那能一样吗?”艾叶咯咯笑着,“我这是爱称,只有我能叫的!” “爱你个大头鬼,说得好像你懂什么是爱似的。”顾望舒翻了个白眼,自己加快几步,走前头去了。 “我怎么就不能懂了!”艾叶在后边看着他那笔直雅正得不容侵犯的背影,无奈叹道:“我是妖,又不是个出家的和尚!” ——“哎小妖怪!你这是要走去哪儿啊?酒楼都在这儿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艾叶总归还是可怜他,进了酒楼没直接坐下,而是寻了个没人扰的包间,瞧着挂满墙的琳琅菜目,问:“你说咱吃些什么好?” 顾望舒头都没抬的应了句,“随你选。我有钱。” 他可不有钱怎么的,观里发的那些月例钱本就不少,他又从不出门没处花,这些年来自然攒了不少。 艾叶听了发笑,道:“顾大财主,我这不是为你省钱的意思,是在问你想吃什么?” 顾望舒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菜目,满眼的什么芙蓉大虾,金钱吐丝,桃仁鸡丁,桂花干贝,宫保兔肉,糖珍酥烙,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糖糕…… “不是说请你吗,就由你选吧。”他犹豫片刻,应道。 “我选?”艾叶撑着脸眉眼带笑,招呼小二道:“那这面墙,从左到右,都给我各上一份!” 小二肩头扛着毛巾,手里提着记账的笔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小心问:“客官们可是……两位?” “哎,叫你上你便上就是了,我对面这位俊俏公子银两多得是,不必担心。” 店小二听了这话赶紧陪一脸笑,也不用再记什么单,冲这两位大客道了声好嘞二位爷,扭头乐呵呵关了门吩咐厨房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顾望舒急忙颇为不悦的压着嗓低喊了句:“就凭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吃的下这么多,糟蹋粮食吗?” “行啦小妖怪,你可省省吧。”艾叶一边替他摆放着碗筷,边说:“你跟我说实话,这些菜你可都没尝过,不是吗?” 顾望舒一时语塞。 确实,他不仅没吃过,甚至连那些个菜名都不认得,所以才将点菜这难差事推给艾叶。他平日里连山都不下,就算下得来一次也没人能陪他这样坐一起下馆子,适才艾叶叫他选菜品的时候,确实头脑发懵,手足无措。 “吃不下就不吃,咱们难得来一次,还不将每样都尝尝?你在清虚观每日吃的那些清汤寡水菜叶子我是看不下去,这世间好吃的美食多得很,我可不得带你一一试个遍?”艾叶向后倾靠在座椅上一脸散漫的看着他,说: “银子不是放在屋子里生霉的,它又不会下崽,是要拿来花的。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花,那我替你花!” 顾望舒应不上话,只是看着一盘盘热气腾腾色香味浓的珍馐美味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往桌上堆,全是他没见过的东西,确实是让人食指大动,不由砸嘴舔舌。 艾叶等菜品都上全,小二也关好门出去了,才放心取下自己头上帷帽,披散下一头绒发来招呼顾望舒,“别发愣,再不动筷可就凉了。吃完我再领你去街上逛逛,这镇上好玩的也不少!” 顾望舒提着筷子沉声不语,颇有些无从下手。艾叶早知道他会发懵似的,起身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还念念有词给他讲着这是由什么做的,怎么做的,有多好吃…… 忽然听得顾望舒轻叹了口气,艾叶抬眼,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旁边,刚想直腰,便被他一巴掌按了下去。困惑之余,发觉顾望舒正顺着脖颈拢起自己头发,顿时浑身一僵,停下了声。 顾望舒取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挽起艾叶那一头碍事的软绒发,反正他自己没了簪子的鹤冠也束得住,完了还不忘拍拍他的头顶,柔声道: 第72页 “知道了,我吃便是。” 艾叶摸了摸刚刚顾望舒手拍过的位置憨笑起来,看他万般虔诚叼起一小筷头烧得软糯入口即化的兔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的样子,还有些可爱。 真不知道我们俩谁才是那隐居雪山从未下过人间的那个。 原来还真的有人生在人间,却又未曾在人间活过。 “好吃吗?”艾叶忍不住,问:“我最喜欢的。” “……嗯。”顾望舒蹙着眉头应了声,可看表情却不是什么愉悦享受的。 “好吃,只不过一想到这美味曾是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就……” 艾叶看他这纠结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道:“那坏了,我能长这么大全是这些活蹦乱跳可爱东西的血肉养的,你可不得嫌弃我?” “你说你是生在昆仑雪山,还食肉的。”顾望舒沉吟了会儿放下筷子,这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大妖化形化得彻底丝毫没有破绽,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却连身边人到底是个什么妖都不知道。 之前总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问,又觉得他不主动提起也是有隐瞒的理由,便一直忍着好奇端起架子装成漠不关心。 如今趁此机会倒不如试探性的问一问,干脆横下心,问道: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嗯?” 艾叶吞了嘴里才嚼到一半的菜,满脸惊奇瞪着个眼直勾勾瞅着顾望舒,又浮夸假作的收手捂嘴倒吸一口气,反倒是受宠若惊般痴笑起来: “咿!小妖怪,你终于关心起我来了?”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答……我就随口一问。”顾望舒看他好像因为自己这么贸然提问而略显震惊,赶紧收回视线,不想给他压力地看向旁边。 “没没没,没有不方便!”艾叶慌忙摆起手,“我也没有刻意隐瞒,只不过……” 艾叶顿了一下,声音底气忽然少了几分。 “只不过担心你知道以后会怕我罢了……” 顾望舒觉得可笑,怎么我连你的妖身都不怕,这会儿还能怕起原型来了? “得了吧,你上次差点把我肩膀卸下来,我们这不也照样坐一起吃着饭呢,哪还能再怕些什么,难不成你还是只食人的虎了?” 他在桌上扫了一遍眼,菜品太多也是个烦恼,下一个要吃什么都决定不了,便悬个筷子在半空说着,“不过依我看,那大虫应该没有你这么傻的。” 艾叶笑了一会儿没做声,只是在那一堆菜盘子中间掏出盘晶莹可人的藕粉桂花糖糕,换到顾望舒面前。他知道顾望舒爱吃这个,虽然之前在生死梦魇中可是被桂花糕给恶心得不轻。 看着他心满意足吃进去回味的样子,艾叶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将悄悄把头凑了过去。 “我想我还是不说了为妙。”艾叶拍拍自己头顶,道:“你将手放上来,倒是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顾望舒将信将疑的抬手覆了上去。 不就是那头像猫皮毛似的细发吗,还有什么…… 艾叶略显顽皮的卷起嘴角,轻轻闭眼,松了口带刺骨寒意的妖气。团层白雾,缭绕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是一股冬日融雪的香气。 顾望舒忽觉得手下一软,捏了一把,艾叶头顶竟幻化出一对儿毛色灰白,肥软宽厚毛绒绒的大耳朵来! 不似猫耳那般轻薄,也不似之前他心里怀疑的雪狐耳那样尖锐,别说还真有几分虎耳双目的纹样,只是毛色又对不上…… “好…………可爱…………” 顾望舒没忍住,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 艾叶听到这,难免得意的偷偷一笑。 但却完全没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 这未免也……太软太好摸了点吧? 顾望舒可是最喜欢这种毛绒绒软绵绵的东西了,无论是儿时偷养过的小土狗,观里没事便去投食的野猫,还是后山上一窝又一窝团子似的野兔,只要是落在他手上全都是要被好一顿揉搓才肯放走。 他觉得自己可能除了人,和四条腿以上的生物,都喜欢。 顾望舒原地弹起身挪到艾叶旁边去,顾不上什么体不体面的直接用双手薅住这两只大耳朵,不由分说像捏泥巴似的没轻没重好一顿乱揉,直揪晃得艾叶嘶嘶哈哈,连脑子都发昏! 他哪里知道顾望舒能有这么大反应啊,赶紧护住自己那对儿耳朵根子一顿挣扎扑腾,龇牙咧嘴大声叫喊起来, “疼!肉做的!疼!” “叽歪什么,借我多捏两下会死吗。” 谁成想竟被顾望舒如此这般无礼霸气的给怼了回去,手底下反而更使起劲来! “……?” “你有这好玩意,为何要一直藏着不给我看?” 艾叶哪见过顾望舒这副模样,早已经不能用失态来形容,他那简直就是…… “疯了吗你?!这是我耳朵!不是泥巴捏的玩物!!揪不下来!!!诶……诶诶诶你!!!别!扯!啊!!!!” 艾叶这会儿又慌又疼又急的,耳朵可是敏感极了的部位,哪受得起这般蹂/躏,浑身一个激灵,一汪眼泪都含了出来。 “你放开!顾望舒你…………求你给我放开!!!唔……” 艾叶忽然像个受委屈的小动物似的呜咽出声。 这一声呜咽入耳,顾望舒猛然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些激动过分,赶紧低头一瞧,这妖竟然才这么两下就被他给捏……哭了? 第73页 “顾望舒你奶奶的!我疼……那不是馒头片子,那是耳朵啊!” 顾望舒暗道一个不好,连忙松开手,虽然还是有些恋恋不舍。毕竟这对儿大耳朵的手感真是舒服极了。 “真的疼?” “顾望舒我操/你大爷!”艾叶跟个小哭包似的抹了把眼泪儿骂了出来,“我也这般用力揪你耳朵试试!我他娘就是好心给你看一眼,摸摸就行了,你这是准备给我生扯下来啊!” 说完扬手一挥,发狠的咬着后槽牙将那对儿大耳朵给收了回去,幻回人形后顾望舒才看清,此刻艾叶脑袋两侧的人耳都已经跟要滴出血似的肿胀通红起来。 他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有多过分。 一股尴尬的歉意涌上心头,顾望舒也没多想,只是看他那双颗可怜的耳朵想着可能自己手心会凉一些,能稍微降降温消点肿,便俯身下去抱起艾叶的头,给他两耳捂了起来。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动作做出来,会有多暧昧。 艾叶那双冤屈含泪的晶亮大眼贴在面前,两人近得连鼻尖都快点在一起。 更别提鼻息声靠得有多近。 一时间艾叶那股子怨气都倒抽了回去,只剩一双惶恐的眼,倒映着顾望舒刚吃过糖糕,还残留着些糖饴而显得过分水光诱人的嘴唇。 “……好看吗?” 艾叶神思恍惚,话语不受控制,随口而出。也不知是在问面前的人,还是在问自己。 “好看。” 顾望舒目光认真的眼神好似一湖旖旎若水,天生妃瞳的浅粉色华美波光下,是藏着无尽危险的沉沦深渊。 “那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艾叶体内真气不受控的四散而行,打耳根升起股热冲散理智,双手冰凉盖住顾望舒正捂着他双耳的手—— 只轻轻那么一拉。 第32章 糖饴 “那可真是,那你没办法。” 双唇相触,是极为柔软的直叩心门。饴糖在体温下融化成蜜汁,他像只饥渴的蜜虫般渴望着欲/念与饱腹,流淌出的情愫便更加要命起来,手下忍不住加了几分力,挣扎不得的吮吸,啃咬,似要将那片柔软牢牢铭刻在心上。 原来男人的嘴唇也是此般软糯甘甜,要了命了。 食物热气在屋内氤氲弥漫,混着各味香气,是胃口大开,也是情窦初现。 食者,色也。 艾叶不知道自己究竟强按着他吻了有多久,好似恍若隔世,但其实也许只是被他无限放大的短暂一瞬,他能感到顾望舒是在一时断弦样的愣着神任由他胡来。艾叶不想强迫他,即便再不舍也还是在顾望舒回过神反抗之前松开了手,糖浆混着津液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透明晶润的细线,再承不住断开。艾叶怏怏付之一笑,还有些羞愧的道:“扯平了。” 唯有顾望舒一脸呆滞愣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俯身姿势,倒是把一双细眼瞪得溜圆,好半晌,透白的皮面上才开始升起坨难以道明的红晕,半出神时,舔了舔自己被湿润的唇,喉结一滚,咽了口水。 顾望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强吻了。 还是个男人!!! 甚至他还他娘的不是个人!!! 艾叶眼瞧着他脸色开始不对,表情也渐渐扭曲变形,赶紧趁他发飙之前搬着他身子给他按回座位上去,再将筷子塞进他手里,自己灰溜溜跑回对面坐下,急着道:“美食与碗碟无罪,有话好说,别动手!” 他可生怕顾望舒现在拔出剑来,把桌子连同他一起给劈了。 “你……胡闹些!”顾望舒持筷子的手用力到抖得厉害,好像接下来那筷子就要折在他手里一样可怜无助,怒气和羞耻都已经堆到了喉咙口,可最后却只能憋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艾叶此刻就像个闯了祸的猫儿一般,虽然怂,但不仅明知故犯,还一副大言不惭毫无悔改之意,更是拉高声音好像错不在他似的腆着脸,跟着喊: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亲了一下,你就这么嫌我?又不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什么不是第一次? 顾望舒顿时觉得自己脑袋都大了两个,分明被强迫的人是自己,艾叶这态度怎么又搞得好像错在自己?那说的话又是什么不明不白的? “艾叶你给老子把话说明白了!怎么不是第一次?”顾望舒怒气上头,不由分说破口骂道:“登徒子!你不就是救了我个命,也不能如此随口折辱人吧!” “这怎么就是折辱你了?”艾叶也跟着闹气了脾气,合着自己含辛茹苦的给你拉扯救活了,做着你的工,这会儿醒了又陪你出来吃饭逛街看人间,到最后怎就成了折辱? “你那阵子喝不进药,都是我亲口喂的,身上的膏药也是我每日更换清洗,你真以为有什么郎中可以做到日日守护的份儿?要不是我,你早死了!早死了!死了!埋地下了!草长三尺了!哪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儿跟我吃着饭!你现在跟我说,这叫……羞辱你?” 艾叶扯着嗓跟着喊,光在气势上就可谓是秋风扫叶气贯长虹,排山倒海的信息量可是把顾望舒给压得四肢麻木头脑发昏,控制不住,终是啪的一声,徒手掰断了筷子。 他?亲口给我……喂药?还换药? 好像是要将那无处泄的愤与羞耻都洒在两根可怜小木棍上一般,冲着门外大喊起来。 第74页 “小二!再拿双筷子进来!!!!” “诶!我还没带上帷帽!!!” “小二!滚回去!!别进来!!!!” …… “噗……哈哈哈哈!” 艾叶忽然就没头没脑的笑了出来,看当下混乱一片,自己还能恬不知耻到这种程度,顾望舒竟能被他气得语不成句,也是真了不起啊。 顾望舒怒发冲冠地看他笑得那般爽朗畅快,脑子断了弦似的想到自己这般过激反应,本是板着一张涨红的臭脸,竟然也气得跟着无可奈何笑出声,活脱脱气笑。 两人互相瞧着对方那副狼狈的激动模样,互相嫌弃一“呸”,倒又开始没完没了的笑个不停。 刚刚还吵得翻天作地的厢房,此刻却又成一片欢声笑语,唯有店小二一个人拎着双筷子站在门口左右为难,不知到底该进不该进。 “这次作罢,下次可绝对不能做这等出格事了。”顾望舒把那断成两截的无辜筷子丢在一边,取了纸巾使劲擦着嘴,誓在搓掉层皮似的,压着嗓音狠劲训斥。 艾叶揉着自己还没消得了肿的耳朵,却也没回答他好是不好,只把自己手中的筷子先递给他,再捯饬起帷帽。 “好啦,快点吃。待会儿我们去集市上转转,好不容易下来山一次,还不趁机寻些乐子去。” 腊月天寒,也不乏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起来倒还不觉得有多冷。艾叶就像个好奇心极强的小孩儿样双眼发光,目不暇接流连在各种小摊位前,走得快了,便嫌顾望舒跟得慢,招招呼呼停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回手拉上他的胳膊拽着走。 起先顾望舒还觉得烦,不停叫他松手,到后面又实在是觉得自己跟不上落下单来,就会被周围人的目光看个精光。 还会偶有几个不懂事的娃娃围在他附近跑,穿着棉袄圆滚滚的,其间胆大的趁他不注意偷偷扯他袍子,对这个白发大哥哥全是好奇。顾望舒也不能伸手去赶去吼小娃娃,只能一劲儿的往艾叶旁边挨着躲,浑身不自在烦实在得不行,才悄声靠过去,问: “什么时候逛完,恼死人了。” 艾叶从卖糖块的摊子前侧过身子,把顾望舒拉到身边,笑吟吟蹲下身冲着那几个怯生生的小娃娃招手,示意要把手里的糖分给他们。这几个娃娃顿时笑开了花,纷纷围上来捧着糖奶声奶气道着谢,艾叶便指着顾望舒问:“你们是怕他吗?” “没有呀?”为首的一个五六岁男娃娃脆声道:“小六子说只有神仙才能长这样子,我们就想着摸一摸,蹭蹭仙气!” 艾叶被逗得笑出声,问:“那这位神仙大哥哥长得好看吗?” “好看!”这些个小孩子纷纷吵吵闹闹的一齐嚷起来,“我也想要白头发!大家的头发都是黑的,没意思!” “我也是我也是!” “我也是!” “真乖。”艾叶站起身来把顾望舒往前一推,“今天的糖块是这位大哥哥请的,还不快说谢谢!” 小娃娃们昂着个被寒风冻得红彤彤的脸,还有鼻涕挂在上面傻乎乎笑嘻嘻的,纷纷扯大稚嫩嗓门喊起来:“谢谢神仙大哥哥!” 顾望舒尴尬的搓起后脑壳,生硬的笑着回了句:“没……没事,不必道谢的。” 而后狠狠撅了艾叶一脚,低声质问,“你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艾叶挨了这一脚,明明没那么疼,却原地瘸着腿嗷嗷怪叫起来,龇牙咧嘴冲这群娃娃哄喊:“哎呦,坏了,这神仙大哥哥脾气不好,打人呐!拿了糖就快跑啊!” 这倒是引得这群娃娃笑得更开心,一边跑散着去别处玩耍,满街都绕着嘻嘻哈哈的奶笑声,连路人都纷纷侧目过来跟着一并乐。 艾叶这才直起身子,揽上顾望舒肩膀,小人得志一般得意的窝在他肩头,道:“我说什么了,像你这般长相标致的,别说是白发玉肌,你就是个五彩斑斓的人儿,路人侧目于你都不是害怕,而是被你俊气到了。真是,美而不自知!” “淘气。”顾望舒伸一根手指推开艾叶的脑袋,嘴上冰冷冷的,目光却还停在那几个娃娃散去的位置,出神看了好一阵,被艾叶晃上眼前的大手给拉回了思绪。 “要什么?” 艾叶摊着个手,“掏钱啊,糖块钱。” 顾望舒无奈笑了笑,将整个荷包解下来放在他手上,说:“都拿去花,别再一会儿跟我一要。” 艾叶立马包手将他的荷包纳进怀中,又趁他不注意,把手里剩的最后一颗糖块硬塞进顾望舒嘴里,自己乐呵呵的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糖块浑圆的一个还不小,塞在嘴里撑得腮帮子都跟着鼓起一块儿。顾望舒试着含了几口,甘怡可口的直润入人心坎里去。 这滋味……真甜。 “不跟过来啊?这边有卖甜瓜的,要不要哥哥给你买一块儿?” 艾叶站在不远处的瓜摊前冲他招着手,即便是隔着个帷纱,也拦不住他那张笑的花枝乱颤的脸。 顾望舒叹口气,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带了个孩子出来玩的,摇摇头忍不住卷起嘴角,迈开步子跟了过去。没成想刚走了没两步,眼是落在前方艾叶身上的,便没留意身边人,被个迎面走来的大汉撞个满怀。 那人似乎是穿着薄甲子,身上硬得很,撞得力气又大,幸亏顾望舒腿脚灵快,向后跌着踉跄几步绕开步子才勉强站住,倒是被撞得那还没好透的肩膀生疼,倒抽冷气捂着肩膀闪在一旁,刚想道声抱歉,却发现那人根本没有停下留意的意思,熟视无睹的径直走了过去。 第75页 还没等顾望舒恼火,艾叶已是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那人的胳膊往回一捞,愤愤不平地质问道:“怎么,哑巴啊,撞了人连声道歉都不会说?” 壮汉缄默着回过头。 艾叶与顾望舒登时一惊,退了半步! 原来这壮汉脸上竟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龇牙青铜鬼面面具,将整张脸包了个严实!青面獠牙,还有对儿尖锐鬼角立在上面,甚是可怖。 看不到脸,自然也就看不清这人的神色表情,唯有一双透过面具隐隐可见的冷厉双瞳,麻木转向两人,真如厉鬼般漠然无神。未应一声,只是默默推开艾叶扒在胳膊上的手,乌黑薄甲撞在佩剑上发出的是铁器铮铮摩擦之声。 艾叶眉头一紧,反手按住顾望舒要上去跟人计较个死活的身子。 顾望舒虽然是个自幼奉承道法自然,泰然待人的道人,但他这个暴脾气可没有平白去受什么无理之人的气那般广阔心胸,即便来人再是狰狞可怖,也挡不住他要求个说法的心思,更何况自己确实是被撞得疼。见艾叶这般拦着他,反而更加恼怒起来,哪有关键时候胳膊肘往外拐的? “小妖怪,算了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走。”艾叶赶紧拦住他。 顾望舒被他一边扯着往后倒,一边死盯着那人渐行渐远的冰冷面具,怒火中烧,想不明白,便将火气都撒在他身上一般,喝道:“走什么走?是他撞我!连句道歉都没有!感情疼的不是你?” “疼在谁身上我不都是疼!”艾叶硬扯着他用身子遮在前面切断了视线,努力压低嗓音狠声道,“那人身上,味道不对。” 顾望舒眼皮一跳,别的信不过,但艾叶的鼻子总还是准的。 “什么意思?” “人血味。”艾叶拿余光瞥了面具人远去的背影,“新鲜的,估计是一身黑衣才看不到。浓得很,应该杀了不止一个。” 艾叶回眼看着顾望舒错愕且严肃的脸,有些疑虑地问:“怎么,你想管?那我陪你去。” 顾望舒沉思了会儿,对上艾叶真挚的脸,耸了肩道:“贵己为我,以自身生命为重。不是妖物作祟就算了,与我无关,多一是不如少一事,我还没闲到管这等侠义肝胆拯救苍生的份儿上。” 说完,扭头揉了揉自己被撞痛的肩头,拐了拐艾叶。 “甜瓜呢?我要吃甜瓜。” 果然,两人在路边啃着瓜才啃到一半,就听得不远处一阵喧闹与惊呼,伴着密集急促的脚步与马蹄声,路人纷纷奔走惶恐让到道路两侧,随后便见一群捕快混着大批穿戴整齐的士兵追杀而来,所行之处马蹄扬尘,“让开!让路!”的喝声不断! 两人急忙护住自己的瓜不被尘土染了,这一大批人好半天才远去,顾望舒看着一地凌乱脚印马蹄印,愣着身感慨道:“连兵士都惊动,这可是大罪啊?那哑巴鬼脸到底是杀了谁,闹这么大动静。” 艾叶吹了吹自己的瓜,确认真的干净了才肯塞进嘴里,声音含糊的回他,“想知道?那我给你听听?” 顾望舒乜了他一眼,真不知道原来艾叶这五感灵敏还有这种用途。 “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你叫我干什么都行。” 艾叶凝神闭目,含着没嚼完的瓜静了好一会儿,顾望舒立在一旁看他这般认真,也不敢打扰,等了好半天才听他“嚯”了一声,早耐不住好奇心赶忙问,“这是听到什么了?” 艾叶眉眼一挑,神秘兮兮的凑到顾望舒耳边,道:“什么兵部张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吧?” 张肖奇的爹爹? 顾望舒咂咂嘴,不情愿地回忆道:“确实是朝廷命官没错。他家公子以前跟我有过过节,小时候他调戏妇女,欺辱下人,被我一怒之下失手打断了腿,因此挨了几十个板子。呵。怎么了?” 生死梦魇里那个? 艾叶抿嘴沉思,他当时可是被当众羞辱打的板子,怎能把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那就是活该活该,罪有应得喽,他全家都被刺客屠啦。” “什么?!”顾望舒一声惊呼,引得路人纷纷表情古怪的看过来,只能尴尬捂嘴,再小声的跟着艾叶说起悄悄话:“亏得刚刚你拦我,不然可是要被搅进什么烂事里去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淡薄云层洒向人间,万物生辉。冬日反射出银色的光芒,映着一黑一白两抹身影,纸伞轻晃,是只属于他的一方阴霾。 “还疼吗?”艾叶盯着顾望舒的肩膀。 “走吧。”顾望舒拍拍艾叶后背,道:“无碍。这儿还有什么好东西啊,买给我。” 第33章 相峙 自高德一家入了这益州,闲来无事时间过得也便是飞快,一晃三个多月都过去了,那修缮中的知州府也可算是在前月竣工,高德可是一刻都不想耽搁的隔日便带着家眷搬了进去。 这位年过不惑的大人早就受够了那总镇府里成日鸡都还没鸣,便开始呼号直叫光着膀子的臭男人练兵声,遍地黄土连吃个饭都会硌牙,再不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条毒蛇跟你打个照面。其实说起自己受点苦还好,主要还是担心他那养尊处优的女儿高棠棠,她可曾是皇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不乏各家大户在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提亲的队就已经排出几里去。只是自己舍不得,才从未应过一家。 第76页 照如今,还是得连累这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 谁知比起自己,棠棠似乎更适应这里的生活。小少女没什么心思,平日里还会跑到演武场给兵士哥哥们递茶水,送小食,讲些皇城见识的,还深受这群没怎么见过姑娘的大男人欢迎。这听闻父亲说终于能搬出去了,竟然有些小不舍,临走之前非要去见冯小将军送上自己绣的荷包来表示感谢。 这可惹得高德更加毛骨悚然起来,生怕他这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宝贝是对那披着张人皮的恶兽将军有什么别的心思,可以说是连夜收拾行李跟那逃跑的没什么差别。 冯汉广起先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走了一伙儿客卿,谁知当天就觉得有些空虚,毕竟府上唯一的小丫头不在了,缺了点什么银铃般的笑声和唯一的人情味,还真可惜了点,甚至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弄些小丫鬟回来。 另一方面,高德回了府就可以交接公事,自己这忽然闲了下来,还有些无所适从,闲来无事,就在屋里盘上腿抛起铠甲光来。 姚十三慢悠悠走到他旁边坐下,见他的小将军无聊着,帮他递着砂纸,顺带了句,“将军该不会是想着高家那个小姑娘吧?” 冯汉广闷着头忙活,听他这一问先是一愣,而后将砂纸扔进水盆里,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姚十三有些嗔着笑道:“她绣的荷包就放在桌上,不是在想她,难不成还是在想我?” 冯汉广才意识到姚十三这是有些吃了醋,嗤的笑出声,看着姚十三那张清水似的柔情脸,素正尔雅,连带着些愠气都是波澜不惊,山温水软的,道:“鬓花真好看,哪儿来的?” “早上见别院红梅开的好看,随手摘的。”姚十三摸摸自己耳边鬓花柔声回他,但还是聪明的没叫他转走话题,回嘴道:“小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 别院的红梅还是三年前他带了姚十三入府时,觉得总镇府里光秃,没东西衬得上他清雅淡丽的品味,特意命人移来种的。果不其然,入了冬,红梅花期一盛,似火燃雪,成日飞沙走石,到处黄土色的总镇府仿佛都生了人间灵韵。 “在想要不要招几个灵巧点的丫鬟进来。”冯汉广捞过姚十三环在怀里,他这久经沙场的的身子精壮宽大得很,相比之下姚十三就像是个迎风就倒的赢弱小偶,好像再使点力气就要折了。 “想这总镇府里都是些满身臭汗,张嘴黄腔的大老爷们,都没个人能陪你散散心,聊聊天的。” 姚十三啧了声,恼气的使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冯汉广推开些,不悦道:“小将军知道我不想要这些东西。” “那这个呢?”冯汉广笑着任他推搡着自己也没推出多远,变戏法似的在身后掏出一把小剑。这小剑也就比一掌长不出多少,却是做工极其精致华丽,鞘身和剑柄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兽型,还镶嵌着数颗玉石彩宝,光看着就价值不菲尊贵非凡。 “轻便好上手,拿去护身,适合你。” 姚十三难掩惊讶的接手过来审视一眼,说:“可不是益州或西域的纹样。奇石异彩,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将军从哪儿弄到的?” “托皇城认识的武器商,按你的手掌尺寸打的。”冯汉广倒像是说件常事一般娓娓。“写信给清虚观的时候,拜托了顾道长顺路带来的,毕竟这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从京畿那边来的熟人,就只能麻烦人家了。” 姚十三受宠若惊的将小剑握在手里,只肖轻轻一拔,就听得铁器铮鸣,银光如月锋利无比,还真是照着自己尺寸打的,握起来格外合手。连忙欣喜收进怀里,平日波澜不惊,青黑晶亮的杏眼眸子里,甚是带有些调笑看着冯汉广,说:“这小东西看起来太贵重,就小将军你那些俸禄,可惜了。” “说什么傻话。”冯汉广啪的一掌拍上姚十三的额头,手劲没什么轻重害得他一仰,好险是在怀里,才没栽下去。 “可惜什么,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稍微多花些银子在你身上怎么了?” 姚十三听到这,倒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是往冯汉广怀里窝了几分,软腰似水,着实惹人喜欢。只蹭了一小会儿,惹得冯汉广心里起火,刚想按他下去,忽然见姚十三不识趣地抬头,眨着眼问他: “顾先生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见他每日都忙得见不到人,就没什么我们帮的上的地方?” 冯汉广把手旁的甲子推开些,里衣敞着口铜色胸肌若隐若现,把他往身上坐了坐,说道:“有是有,这事倒不用你管。” 姚十三极为无奈的笑了笑,挪了挪位置,道:“这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心急,不能等到晚上?” “不行。”冯汉广带着浊音沉声而言,眼神带着猎人围兽时的危险。 “今晚我不在府,要同那位顾道长出去办事。” 姚十三是个聪明人,益州城有宵禁,非要是大晚上才能办的事,不必细思都知道是去哪儿办。立刻成了不悦,手撑着地从他臂弯底下缩了出来站到一边。 “你既能和那位道长一起去,就不能带上我?” 冯汉广听了,眉头紧皱,压了嗓道:“你明知我们要去哪儿,还要跟?” “我怎么就去不得?”姚十三在他面前只显得弱不经风的小身板也不退缩半分的,“我也是个男人,那种地方,有何不行?” 第77页 “胡闹!”冯汉广只肖一拽便硬是将他生生摔在地上,咚地一声,光听声都摔得不轻。 “何时学会忤逆我了?给了你个名分就没了边?” 姚十三被摔的一口气上不来,眼里含泪,死命捶着冯汉广胸口挣扎大喊放开,谁知身上这人硬的跟块石头一样推也推不动,捶起来疼的也只有自己的拳头,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死死钳住双臂举过头顶,哪还有什么反抗的力气? 屈辱夺眶而出,却也丝毫没有动摇冯汉广的善心,反倒像惩罚似的是更用起力起,话到嘴边都变成悲喊。 毕竟是白日里,府上人来人往的,叫得声大了必定引人耳目,冯汉广随手扯过身边的拭布就塞进姚十三嘴里,压住口舌只剩下呜咽。 拭布的苦味浸入嘴里,连衣物都没褪,冯汉广身上的粗布磨得他生疼,整个人都像要被撕成两半一样疼得要命,难受得要死,却还喊不出声,只听得见他大喝斥责自己,喊:“敢与我说不了?一个为奴的人,宠得厉害便忘了底线!” 如此耻辱,却只能引得姚十三无声的流泪。 他没办法。 是啊,他就是个被他买回来的奴,为他做了再多事,谋了再多的利,求得了个军师的名分,可骨子里的贱气,就是永远都磨灭不掉。 冯汉广曾经再是不堪,也还是个失意的将门之。他是什么,他不过就是个自小被卖进蜂巢取悦男人的小官罢了。他再怎么宠着自己,归结到底不过都是取悦于他自己罢了。 这般想着,姚十三只觉得自己痛得更厉害,不仅是身上,更是心里。 更何况冯汉广这人从未学过如何去疼爱一个人,在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只知道自己生来便要征服一切,战场上下,人生水火。无论是下属,敌人,或是爱人 喜怒无常,也是常态。 冯汉广见身下的人放弃挣扎顺应起来,便扯下他嘴里塞的布,狠声问:“还去吗?” “去……我要去……!”姚十三咬着唇断断续续挤出话来。“将军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啪—— 冯汉广一个巴掌呼在姚十三脸上,那如粉白面上登时起了个五个通红的指印。 “还倔?” 这一巴掌打得他可是连耳朵都发鸣,浑身哆嗦着抓住冯汉广的胳膊,指甲嵌进他那结实的皮肉里划出几道血印,可身上人心磐石,到最后疼到死的,还是姚十三他自己。 “凭什么我就不能去!我不过是想陪着你!跟着你罢了!” 姚十三忽地大声哭嚎起来,一副倔到死的梨花带雨,凄惨可怜模样,倒是惹得冯汉广短暂一怔,没想到他会倔成这个样子,更加暴怒昏头,解下腰间的涂金蹀躞!姚十三见了他这动作,才是真的吓到抿了嘴噤声,咬住唇绝望闭眼,等着被抽打到皮肉开绽的痛。 可等了好一阵,蹀躞还是没甩下来。姚十三眯起眼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却只看到冯汉广驯马似的骑在自己身上,手里死死攥着蹀躞,只是长叹口气,像个捧起什么破碎的宝物一般给他捞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抱在怀里。 “你真就这么想去?非要做到这个份上?” 姚十三早就失了力跟滩泥水一样散在他怀里,浑身吓得止不住的抖,咽下口中被他打出的血腥味,勉强应道:“我没有忤逆您!只不过,只不过想分担些罢了!” “可是你明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冯汉广难掩暴怒,手中蹀躞挥之而下一声裂风巨响竟劈断了手边铜盆,水溅了一地,也溅了姚十三满身,凉水激得他一缩。 “可我想跟您去,不想跟个物件似的在这屋里等您……” 冯汉广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带泪的小人儿,一双眼畏惧且坚定的,像个受伤的猎物似的瞧着猎手。 可终归还是珍贵的猎物,再想嚼碎了熬成粥,也是舍不得,只想宝贝着。冯汉广到底是没了法子,愤恨冷哼,“行,那你去,但必须跟紧我!” 姚十三这才弱声笑了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疼得动弹不得。 “汉广……我身上疼,到处都……” 冯汉广听他喊了自己名字,心里顿时软了下来,但还挨着面子讥讽嗤了鼻道:“这就受不住了。” “可不是吗,小将军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十三潘鬓沈腰,受不住的。” 转眼入夜,益州城四处开始掌灯。 在这灯火阑珊下,是纷纷急着赶路在宵禁之前回家的行人。 古传益州城坐落于妖界之门处,入了夜,难免会有流出的妖邪作祟,宵禁的传统可是持续了百年。加之最近邪祟伤人的世间屡出不穷,好似真的哪儿漏了洞一般,更极少有人在这夜里行走。 这诺大的一个城,竟能归得空荡寂寥。 却唯有一个地方,是彻夜灯火生平,花红柳绿。 那便是益州城最有名的花楼,醉仙楼。 第34章 出鞘 顾长卿今日为避耳目只带了宋远一个,两人格外低调的穿着常服坐在个二楼不显眼的位上喝酒,这一身打扮认谁看都只是个普通花客罢。隔着朦胧桃红纱幔,可以清楚看到楼下歌女舞姬旖旎,舞乐声柔肠。 两人都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虽是办公事来的,也还是浑身不自在。路过妓生掩着帕子看这五官周正刀刻般的公子哥笑嘻嘻抛去媚眼,顾长卿却还自顾自喝着酒,自然就委身过去娇媚的问起: 第78页 “官人们怎不叫几个姑娘陪着?两个大男人在这喝的叫个什么闷酒呢?” 顾长卿极为不爽的挪了身子,宋远赶忙清了清嗓解围,“我们等人。待会儿的,待会儿。” 另一个满身脂粉味浓妆妓生凑上去闻了闻,“官人身上香薰味好重,难不成是刚去了庙里求佛回来的?雅兴呀?” “冯将军什么时候到。”顾长卿忍不住,问了宋远一嘴。可宋远又哪儿知道,明知是他大师兄无话可说硬憋出来话,只能硬接:“快了吧,约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冯将军?”一位带着大红牡丹簪花的妓生假作面露乍色,回身和旁边的姑娘侃笑说起:“燕燕,你听这位官人真会说笑,他说他等的人是冯小将军呢!” 随后便是一片莺莺笑声。这群小妓可能也是觉得这两人无聊,扇着团扇找下一桌寻乐去了。顾长卿这才松了口气,道了句,很不容易。 叫他去除个百年半妖都没这么费心力。 就在这两位“初出茅庐”的小道长尴尬得一筹莫展之余,楼下一阵惊呼引得众人瞩目,刚刚还在莺莺燕燕的姑娘们全都嬉笑着跑到门外,二楼三楼栏杆上闻声挂满了看热闹的,两人对视一点头,可是终于到了。 果然,围了一圈的人中央,是一位穿着檀色暗纹长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男人,梳着个高挑马尾,挺拔的身形在这一众人间还是鹤立鸡群的一眼可见,在这不接见冷刃的花柳之处堂然佩长刀于身侧,也是无人敢有诽议。冯汉广身旁还跟着一位翠青道袍的漂亮公子,衣冠楚楚眉眼带笑,杏眸似水,肤白如粉,不比这醉仙楼里芳脸匀红,黛眉巧画的姑娘姿色差。 且不说这位漂亮公子,就冯汉广来说,益州城的一把手,出了名的威望素著之辈,可是没人不认得。他这大驾忽然光临,连醉仙楼的老鸨子都措手不及,赶忙跑下楼来亲自迎着。 这老鸨能撑起这么大一座花楼,定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丝毫不减的风情万种仪态万方,面对这位小将军依旧泰然姿态,客气的将人请进来软声问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呢,小店都没提前准备些什么,真是得罪。敢问……将军是为何而来?” 冯汉广居高临下的斜了她一眼,换了张邪佞笑脸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男人来醉仙楼,还能是为了什么?最近公事繁忙,怎么,我就不能出来放松放松,寻些乐子?” 姚十三在旁边撇到冯汉广这张如此熟练轻薄的纨绔脸,当即躲闪视线打出个寒战。他可是比谁都清楚,冯汉广他不喜欢女人,还能把戏做成这般样子,真是城府够深。 老鸨子听了话,立马陪出一张专业的笑,招呼道,“来呀,今天醉仙楼所有上牌的姑娘们都去陪陪小将军!” 于是冯汉广身后就跟着一大批姑娘,一路招摇引到满脸写着无所适从的顾长卿面前坐下。 这姑娘们看着原来将军是有客的,那自然也要伺候好客,一个个跟牛皮糖一样也不管顾长卿脸色都青成了什么,纷纷往上硬贴。 顾长卿这就开始后悔了。 此等事故还是得从三日前说起,顾长卿在追城内蛇妖伤人事件,查了好些日子,最终锁定到醉仙楼里。蛇妖一族一向法力乏溃,但化形后却生得极美,亦善使诈,以色/诱人,趁人无备之时取人肝胆,以炼自身修为。这种妖狡猾得很,妖气又弱得难寻,甚至是有越是高阶,妖气越弱的天赋。 想若有蛇妖得修千年成人,怕是根本察觉不出。 他与一帮道友追了好久终于摸到些门路,自然不能轻易放走,可这花楼他与宋远实在不熟,进去怕是没几个时辰就要被妖物发现本意,无奈之下才请求冯小将军一助。幸亏冯汉广十分心系民生,没假犹豫便同意了他。 “蛇妖?”姚十三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蛇这等可爱的小东西还能修成妖?” “十三,这世上觉得蛇可爱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你一个。”冯汉广玩弄着手中酒杯调侃起他:“也就我能放任你养这种东西。” 说罢,他唤了身旁一个柳腰婀娜的姑娘:“没看到顾公子酒杯空了吗?醉仙楼上牌的姑娘就这么没眼色?” 那姑娘听了赶紧媚眼颦笑给顾长卿添酒。谁知刚添满,就被顾长卿一口干了个底。姑娘一双含情凤眼闪过抹惊讶,却也没敢停下添酒的手,眼看顾长卿跟喝闷酒似的一杯杯接连下肚。 冯汉广看到这笑得停不下来,抬手按下顾长卿要再举杯的手笑道:“顾兄,你再这般喝下去,可是事没办完,我就该从这里替你挑姑娘送回房了啊?” 顾长卿这才动了眼球停下手,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仅这一会儿,便因为不知道做些什么好缓解尴尬,已经和宋远断断续续喝了快两三壶,还真有些犯乏。可又实在不知该再做些什么好,只能任凭那些个姑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胡乱应付着那些撩人话术。 另一边的姚十三也没好到哪去,他一个长得如此眉目如画的美公子可不常见,姑娘们自然也愿意陪这样的俊美人儿。姚十三虽一边紧靠着冯汉广,再挤不进人,可另半面靠着他的却是个露着半面酥/胸珠圆玉润的美人,一直揽着他半边胳膊往上贴,娇盈盈地递着酒杯。 姚十三起先还冲着他的小将军使了几个求救的眼神,无奈冯汉广懒得管他,反正是他自己非要跟来,自讨苦吃。姚十三眼瞧没戏,毕竟他以前也是干这行的,不要脸这种事——手拿把掐,干脆豁了出去,在他好奇了许久的姑娘软云之上,捏了一把。 第79页 这一出格举动可是引得姑娘嘤地一声唤出来,撒娇似的敲了他胳膊一,娇道:“哎呀,公子可真是调皮。” “好软……” 姚十三不由感叹一声,竟伸手再环住那姑娘的柳腰,将她靠在身上,大胆摆弄起来。这姑娘可是没成想这位长得如此白璧无瑕,好似贤人文士的公子竟会如此轻狂放肆,惊喜间叫得更欢迎起来。 这可引得身旁笑得一脸公式的冯汉广后背都僵了。光顾着给两位道友解围,就已经够他焦头烂额,怎得这身边的姚十三倒还一副真心愉悦的模样?火气上涌又无从宣泄,谁知姚十三还天真无邪的回过头在他耳边难掩欣喜悄悄道了句: “将军,原来女人都这么软的吗?这也太好摸了吧?” “你他妈的没摸过女人吗!”冯汉广一时气不过,顾不得什么脸面的全撒在他身上,吼了一句,在场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姚十三吓得一颤,眨巴着双无辜大眼,却还没停下揉着软云的手,怯生生回道:“我……没摸过啊。我长大的地方都是……男人…………” “我操……” 冯汉广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天才会答应顾长卿帮这个忙,才会答应带姚十三来这种地方! 楼下舞台忽然传出一阵笛乐声与欢呼声,恰到好处地解了如此尴尬,好像是今夜的重头戏要来。冯汉广紧借这个空隙喊退身边妓生,叫她们都滚远点别耽误看戏。几个姑娘也是被吓得不轻,不知哪里触到将军逆鳞,纷纷小跑着散了去,才算让这一桌一塌糊涂的四人喘了口气。 不过细算起来应该说是三个人,毕竟姚十三还在对那对儿软绵绵的蜜云恋恋不舍。 几人向楼下望去,原来是个西域那边来的杂耍戏班子。这些个西域来的姑娘们红纱掩面,无不是楚腰纤细,盈盈一握,身上纱料少得很,露出一双纤细笔直的长腿,衣衫上金片铜铃随身而动,脆响撩人,跳起舞来可谓是夺魂销魄,掌声吆喝声没断过。 接下来便是变戏法的阶段,见表演者取火一片入口,惊呼声后,火满口中喷涌而出,却未伤分毫,或是将人舌以刀截断,半舌示人,取含续之,竟还完整。这种在中原可见不到的戏法,众看客倒是观得津津有味。 没了那些姑娘吵闹,冯汉广这会儿是真的轻松下来饶有趣味观起戏,入了神,还下意识去捞姚十三的身子,接他倒的酒。谁知姚十三可看得比他认真多了,像个从来没出过门的好奇娃娃,走着神酒全都倒漫到冯汉广袍子上。可是还没趁冯汉广骂他,慌手慌脚的扑腾着给他擦,羞急得小脸通红。 冯汉广气得要命,弹了他个脑瓜崩,骂道:“就这么喜欢看姑娘,给你卖这儿算了!” 姚十三无辜眨着鹿似的杏眼笑,小心问:“将军我这……这里应该不要男人吧?” “屁话这么多,擦不干净就给老子舔了!” “我擦,我擦还不行吗,真是的……就知道与我生气,对那群姑娘都比对我柔情。” 姚十三不满,闷声委屈起来。 宋远在对面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感情台下的戏都没有这俩人好看,原来独霸一方声名远外的冯小将军竟然和……府内军师好像有点什么特殊的关系? 龙阳之好以前也只不过是耳闻过罢了,今天亲眼一见,虽不敢妄自定夺,但也足够对这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小道士足够冲击。捂着嘴不敢声张的以手肘拐了拐顾长卿,想与他谈论一下,却没想此刻顾长卿正闭着眼,不耐烦的斥了他一句,“别扰。” 宋远这才发现此时顾长卿已经悄然在桌下织起张探测妖气的咒网来。当即自愧不如,拍了拍自己脑袋,叫自己清醒点,我今儿不是来看戏瞧美人的,是来捉妖的。 随一阵迷幻木笛声起,转眼间就到了压轴的节目。 只见一位赤脚的红纱衣姑娘走上台,脚腕手腕皆系着精致的宝石链子,细腰似柳,冰肌玉骨,薄面纱也挡不住她那精致高挺的五官。与中原的美人不同,这位西域美人可是天姿绝色,浓墨淡彩,鲜眉亮眼,看上去似乎年岁不低,与那些舞女不同,散发出成熟稳重,宗师气息。每行一步,似有神气萦绕。 此等华丽美人怎是轻易可见,自然引得台上一片欢呼口哨声。美人微微欠身行礼,面纱下若隐若现着嫣然一笑。 “这位便是西域巫女,依明姑娘!今日便要在此处向大家展示西域幻术!难得一见,诸位莫要错过!” 西域巫女翻手成雾,在这热火朝天柳衢花市间,看起来如同一只自在翱翔的鹰鸟,以雾霭为衣,薄露为食,黑发在这灯火间鎏上金色光晕,肌肤上流淌着蜜水,无畏于一切的风花雪月,不近这人间烟火,也不应属于这纸醉金迷之地,是困不住的笼中鸟,是属于大漠的孤烟一缕。 惊叹声起—— 醉仙楼内飘起了雪。 季冬飞雪并不是件什么稀奇事,可这是在室内,是暖炉人浪与燥气升腾起闷热湿暖的醉仙楼。 雪花稀疏大如鹅毛,旋转飘忽不定而下,伴随着巫女一声响指,皆化作翩翩雪蝶,携着寒风扇起薄翅飞向众人。人们惊喜的伸手去接,更有张着嘴等落下的,看得可是津津有味,顾长卿此刻闻声也微微睁开眼,展开手心,接住一只飞得歪斜,颠簸不定的雪蝶。 第80页 雪蝶触碰到手心的一瞬,便被体温暖融化,消成一滩水在掌心。美好事物皆若如此,咫尺仿佛唾手可得,到了手,却是一场泡影罢了。 顾长卿目色徒然一抖,与宋远相视而谋。他悄然靠近冯汉广身边,面目严峻问道:“将军,过后可否叫这位巫女上来一叙?” 冯汉广还是一副目不转睛,屏息凝神专注于表演的表情,只是稍微换了个动作,翘起腿来侧到另一边,冲不远处一直静候观察等着他发话的老鸨子勾了勾手指。 老鸨马上换上一脸讨笑的小跑过来,媚眼眯成一条斜线,谄媚道:“将军可是有何吩咐呀?” “哦,我这位朋友对幻术颇有些好奇。”冯汉广挂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心不在焉吩咐道。“待会问儿表演结束可否带那位巫女上来一叙?” “这……”老鸨子有了几分犹豫,但又不敢顶撞了将军,只能陪着笑解释起来,“不瞒将军,那位巫女不是我们醉仙楼的人,只是巡演到我们这儿罢了,一向卖艺不卖身的,咱家也不好强迫……”她那精怪的眼睛一转,浮夸谨慎的贴到冯汉广耳边吹风道:“何况我听说她是有过婚嫁的!将军您看……” “废话真他妈多。”冯汉广被她贴得烦,回头冷眼一翻,动作时带着腰间长刀敲了桌腿,像个随时能挥剑砍了人的霸官一般,狠声吓得老鸨浑身一颤。 冯汉广虽是个遏恶扬善,享四方赞誉的总镇将军,可同时这人雷厉风行锱铢必较的性子也是远近闻名,又整日待在军营里,市民们与他也少有接触。全靠坊间传闻维持着的形象,倒也传得愈发凶神恶煞,残酷无情,长刀嗜血,杀人不眨眼。无论从尊卑,还是人性上,人们大都还是又敬又畏的。 “我说要人侍寝了吗?就上来交谈几句,有何不可?” “行,行得通,我这就叫人去请!”这老鸨哪还再敢道个不字,保命要紧,赶紧点头哈腰陪着笑,手中小扇敲了敲旁边跑腿小二的胳膊,意思他赶紧麻溜去请人,自己一边连连往后退,一边咧着个粗脂俗粉的笑。 果然没出一会儿,那西域巫女刚下了台,就有侍女小跑过来贴着耳根说了些什么,接着她抬头向这边看了看,再点点头。顾长卿坐在上头冷眼旁观,看得是一清二楚。不肖片刻,她便带着个也穿着西域服饰的侍女走了上来。 离近了看,这位巫女大人的姿色确非凡人,即便已经过了二八妙龄,那一双明眸还是含情脉脉,薄纱下隐隐可见罂粟般妖冶美貌,年岁似乎只在她身上增添了几分成熟韵味不说,身上还散着异香。 她只是悄然笑了笑,向这四人行了礼,一言未发。倒是身后的侍女先发了话,道:“巫女大人久仰冯将军大名,如今得一见甚是有幸。只是我们巫女大人不会讲汉话,有什么想说的,还需小侍转译。” 冯汉广点点头,招呼她坐下,又示意周围陪着的随从陪侍小二什么的都退下,遮了青竹幕帘下来,隔绝笙歌,别有洞天。眼见无关的人都离开,顾长卿从桌下抽出手来撑在桌上,向前探了些身子,神情严肃正襟危坐。 依明巫女微笑对着四人,提起酒壶倒在顾长卿杯中。 姚十三看在旁边,眼皮微微一抖。 只这一个动作便可看出此女并不一般,若是放在常人,首敬必然为正位上的冯汉广才是,她这举动,分明就是知道谁才是为她而来之人。 顾长卿自然也是看得懂,哑然一笑,将两只手全都搭在桌上后,沉声道:“既然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在下也便不再含蓄直问了。” 他抬头正视依明那双深邃的勾魂眼,毫无退缩之意,说:“姑娘刚刚那场表演,施得可不是幻术,是……妖术吧?” 那侍女很明显的自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反倒依明还是持一副端庄秀丽之气,毫无波澜,歪过头朝她说了些什么,是西域话,几人听不懂,只听得她唤了那侍女“阿娜尔”这个名字。 这名叫阿娜尔的侍女听过她的话,微叹了小口气,冲几人回道:“是道长好眼力。” 顾长卿眉头一抬,感觉身旁宋远的身子都僵了。宋远这时怕是满脑子都是我伪装得这么好,道袍没穿,法器未亮,哪想一句话就被点名了身份啊? 好在顾长卿心性极稳,也不急,慢条斯理道:“幻术皆为幻影,并无实体。但姑娘的雪蝶可是真的为雪所成,遇热即融,可不是光凭幻术便能达到的境界。” 依明笑答,以阿娜尔传译:“只要道长想看,我还可以幻出雪萤雪羽雪芙蓉来,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竟无丝毫避讳的当面从指尖绕出朵雪做的小花。 冯汉广在旁边还一副看热闹的兴致劲儿,忍不住问了顾长卿一句:“顾先生果然奇才异能啊,这么快就要抓住了?只是这妖怎么长得……和真人一样?” 冯汉广这一问,正点在了当下顾长卿疑虑不解之处上。这位巫女可以说身上毫无妖气可言,甚至与常人无异,也并未着了他在这醉仙楼里布下的阵。可既然如此,又如何解释得了她所施妖术,又是如何一眼看穿自己真实身份?难不成…… 顾长卿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巫女,难不成又是一位像艾叶似的琢磨不透的大妖? 不可能啊,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大妖随随便便就给他撞见,况且艾叶再是气弱他也察觉得到。 第81页 大妖本隐匿不了自身狂海般翻涌的妖气,艾叶是属实在大妖的范畴内弱得离谱……可她又是怎么回事? 依明巫女见他疑虑,覆手盖在顾长卿手上,将指尖小花送到他手里。触到顾长卿手掌的那一刻,他根本就探不到丝毫邪气,反而只是盈盈飘渺之气,入手即化。 “偶然学会的江湖伎俩罢了,如今也都快散没了。”依明巫女说着,同时将手也收了回来,免得让人心觉无礼。“道长今日是来捉妖的吧?小女子不才,一界习学巫术之人罢了。可惜妖不是我,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便是人群慌不择路奔跑逃路之声,惨叫与惊呼不绝于耳,夹杂着“有妖啊!”,“救命啊!”“好多蛇啊!!!”的叫喊! 几人相视一惊,冯汉广侧目而视,抽刀一挥便劈开那宽厚竹帘,”嘭“地爆开,碎竹条混着烟尘炸了满天! 冯汉广怕溅出的碎屑划了姚十三,挥手把他塞到身后横刀于身前,顾长卿也很快站起身,从大袖中甩出自己的破邪剑来,怒呵起身旁还在发呆的宋远道: “妖物着了阵了!还傻愣着干什么!” 第35章 蛇妖 眼前之景属实惊人,一条足有七丈余长的大蛇盘于贯穿了三层楼的房住上,一双青眼大如铜钟,随骨汗毛竖的嘶声吐出猩红的芯子,身上鳞片似龙甲一般坚实锋利,上面还挂着一张撕扯胀裂得稀烂的美人人皮! 这妖居然是假借人皮藏身于人群之中,真是荒诞恶心至极! 顾长卿早在事前就已经在醉仙楼内布下天罗地网的诛妖符阵,并暗中操控探测,只要有细微妖气颤动都会被他察觉,若是妖物一不小心触碰符阵,便会原形毕露无处可藏! “只没想到是个这么大的家伙!”顾长卿狠声道。 这条巨蛇盘旋转了几圈,很快便在惊弓之鸟般胡乱撞跑的人群中捕捉到依旧淡定得不寻常,目光如火的几人。巨大蛇头凑到眼前,冰凉的鼻息吹在脸上,顾长卿也毫无退缩之意,更是翻身跃起稳稳踩在围栏之上,一副对峙姿态。 然过度慌乱逃窜的人群,与此起彼伏的蛇信嘶鸣与爬行时黏腻摩擦之声入耳,顾长卿才意识到这里并不只有一条蛇!低头向下望去,果然无数条翠青小蛇沿着楼梯,房梁,墙体涌来,各个将身躯盘结纠缠,好像天上下了场蛇雨,恶心得寒毛直竖胃里反呕。 更可怕的是,这群小蛇似乎带有剧毒,逃难的人群中难免会有失足踩到,或是压挤被咬,没过几会儿便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昏迷,不醒人世!顾长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被成群毒蛇包围的冯汉广与姚十三,情急之下喊道:‘ “将军快带姚先生出去!这里交给我们俩就好!” 冯汉广听了这话开怀朗笑,把姚十三往身后带着,毫无惧色的立于群蛇中央,浑声如钟,狂妄得像匹漠北孤狼,泥泽山虎。 “敢在我冯汉广的地界里撒野?我不管是人是妖还是神,统统立斩无赦!岂叫我有退的道理!” 顾长卿见此也便不再担忧挂念,挥剑甩出数张黄符烧了眼前挡路的一片毒蛇,几步登上三层,见大蛇游走迅速,脚步轻快踏步而去,炸数张符咒引得妖蛇厉鸣不断,宋远紧随其后翻手起阵替他拦着飞扑而来的小蛇群,配合默契无丝毫拖泥带水。 冯汉广这边利剑一挥便是一片蛇首分离,只是他还要一只手护着姚十三,动作难免有些局促。姚十三见了,贴在冯汉广耳边莞尔一笑,气流滑过耳边可是酥骨的本事,轻声道:“小将军不必担心我,难不成忘了我驯蛇的本事,可是中原一绝?它们伤不到我的,您放心施展自己就好。” 冯汉广回头嗤的笑道:“回头再驯你。” 说罢一头冲进蛇群里去一顿切瓜似的砍杀,留姚十三一人泰然自若的从衣袖中取出适才冯汉广送的小剑,脸上盈盈笑眼也没松懈,嘴里念着些什么听不清低语,那些个小蛇竟真就只绕在他脚下几尺的距离,不再靠近。 “真是乖孩子。”姚十三笑着蹲下身去,撑着脸冲小蛇们自言自语。“只可惜跟错了主子,不然还可以安心吃香喝辣呢,怪不得我。” 说完,这笑得一脸无害天真的美人,面不改色起剑斩了身前离得近的几只。小剑锋刃无比,他一个手劲不大的人,也是眨眼间便断了数只性命。 “心狠手辣啊你?”冯汉广退上几步靠在姚十三背后,身处险境还有心与他开着玩笑,“可算见识到了。” “也不及小将军辣手摧花的实力半分。”姚十三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调戏,丝毫不像个一不小心随时便会没了命的人。却是一说话,略微走了神,没看到身侧扑来的一条小蛇,幸得冯汉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蛇的身子,大力摔了出去。 “集中点!别都到了这时候还光顾着诱引人成吗?”冯汉广语气中填了几分怒意,嫌弃的甩甩刚刚摸到蛇的手。 “我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背后一直有小将军撑着不是?”姚十三蛮不在乎的仰头靠在冯汉广那宽阔坚实的背上,甚至有意无意蹭了蹭,笑说,“十三自己什么都好,但有了将军,可就什么都不好了呢。” 另一边的顾长卿一路追到三层客室,好些个衣衫不整趿拉鞋靴子的男男女女跟受惊的鸟群一般四散尖叫逃命。这蛇妖本型实在是太大,蛇尾似铁一甩便断了木梁,灰尘四起,他一边要躲闪,一边要拦住蛇妖冲进人群误伤,又要寻弱点。 第82页 鳞片似硬铠刀剑不入,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下剑的位置,难顾首尾,又难得今日为了方便隐藏身份才没带那么多能帮手的道友,干脆回身喊了宋远:“你去护着人,我自己来擒!我管不了那么多!” 宋远虽然颇为担心他一个人能否应付得来,也还是应了话一个侧身飞身落到楼梯处,撑起护界引惊得混乱不堪的众人有序下楼,自己在外接连炸开数道法咒,蛇群被烧得焦糊臭气难闻作呕,杀掉一群又不停涌出,没完没了。 “大师兄!不灭了那蛇妖,这群毒蛇怕是没完啊!”宋远扯嗓子冲激战中的顾长卿喊道。 “困妖绳!缚!” 顾长卿一声令下,手中金光凌厉,现出条随法术更变长短的金绳,套马似的抛在大蛇身上,瞬间将其困了个结实!不过一时间找不到这妖的软肋,大蛇受惊接连乱撞得主梁折损,整个醉仙楼都在嘎吱作响,再这样胡斗下去怕是全都要塌,顾长卿是在绞尽脑汁想法子稳住它。 困妖绳此等高阶法器是有自己的法力蕴藏其中,着了妖身便是好一阵噼啪作响,顺着鳞片缝隙直击骨髓,痛得蛇妖一阵长嚎,反而扑腾得更厉害。顾长卿攥着困妖绳另一头顺从它甩动时的大力,飞身而上,准确落于蛇身,奔驰到七寸之处,集全是法力于一处,周身薄雾萦绕,借困妖绳入甲之际,沿鳞片空隙一剑深深刺入蛇身! 蛇妖剧痛难忍,像个麻花一般翻转起身子,顾长卿脚下一空被甩了下去,幸好手中还拉着困妖绳的一端,敏捷连蹬几步,荡回廊道上连滚几圈,撞在个断了一半的栏杆上才勉强停下。顾不得半截胳膊生疼,一骨碌爬起来半跪于地念咒施法。 插在蛇妖身上的破邪剑属侍主法器,与顾长卿有羁绊,他在此处驱下五雷咒,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吼电讯霆,闻呼即至! 就见剑身雷霆四射,狂猛暴唳,奔向全身,霍嚓作响,直教那蛇妖痛苦不堪,从半空直直跌下,砸断几层廊亭! 冯汉广这边还打得热火朝天,忽然听见头顶一阵轰隆巨响尘埃如雨,抬头就见到这蛇妖砸了下来,来不及反应,一把捞过旁边痛快奋战的姚十三快跑几步滚了出去,刚停下便看到那蛇妖跟个巨石一般重重摔倒刚刚两人站过的地方,可是将桌椅砸了个稀碎。 姚十三从冯汉广臂弯下面强挤出来,看那一堆废木断桓呼了口气,险声道:“哎呦,险些扁了吗。” 可半晌没听见冯汉广回他,姚十三疑惑一回头,才发现冯汉广以刀撑于地上,脸色发白,呼吸断续额前细汗满布。 姚十三心里惶然觉得不对劲,赶紧过去扶,寻思着凭借冯汉广的身体素质,可曾是镇边关策千军奋战三天三夜,斩敌无数也不见疲色的人,总不至于才打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样? 当下收了一脸浮容,去抓他的手,才发现刚刚替他挡了蛇的那只手上布着两个乌黑牙印洞,蛇毒溶血,手背上的细碎的血管已然开始发黑! “将……将军!”姚十三捂嘴惊呼:“您刚刚被蛇咬了?怎么不与我说!” “说个屁。”冯汉广咬着牙关怼了回去。“说了又怎样,还能不打了独自跑路,把你扔这喂蛇?” “那也不能……”姚十三极力稳住心神,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发绳紧紧系在他的手腕上阻止蛇毒继续上行,急喊:“也不能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吧!” “娘们唧唧。”冯汉广看着他紧张到略微发抖的手上动作,憋劲重新站起身将他扒拉到一边,叱鼻道:“不是你说的,全心靠我吗?怎么这会儿还怪上我。你小将军现在还死不了,少在这哭丧!” 此时顾长卿从三层跃下跳到两人身前,顺势拔下插在蛇妖身上的剑,脚下生风再绕至蛇首处,手中勒紧困妖绳,准备最后一击之际,忽然听得蛇妖开口说了人话。 “臭道士!你今日若是要了我的命,来日你与这益州万户可都要陪葬!” 顾长卿闻言,竖起剑立于身后背手而站,衣袍与长发被蛇妖沉重痛苦鼻息掀得翻飞,好似武神之姿,怒声道:“此话怎讲?都将魂飞魄散还如何陪葬?休得危言耸听!” “哈哈哈哈哈——” 蛇妖忽然狂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噪仄难听,“低贱人命,不过是回天乏术垂死挣扎的人血鼎炉罢了!难道你就没发现近期妖族异动吗?我不过是颗先行试探的棋子之一罢了……马上要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索你们的命了!哈哈哈哈哈!” “谁要来了!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叫你生不如死!”顾长卿反掌推力入困妖绳中,绳间顿时雷光四起,击得那蛇妖惨叫不止,浑身焦糊。谁知此时蛇妖绝命前忽地拼死一吼,半人高的毒牙中喷出大量浑黄毒液,直奔顾长卿面门而来,身后就是墙面,被堵死的路全然无处可躲! 宋远站在楼梯间离得远,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助力,这蛇妖的毒如硫磺可溶解万物,刚刚奋战之余已经见识过几次,若是触到人,怕是要化成人肉汤了。 如此危机时刻,顾长卿满心以为自己遭了暗算要死,下意识抬手挡住脸,忽然闻见一阵玉石金链撞击脆响,便觉得被人拉住手臂翻滚了出去。再抬头,竟是刚刚还疑为妖敌的依明巫女施法撑起一道薄薄冰墙,暂时挡了大半毒液,却还是在拉他出去的瞬间被溅射而到的毒液侵蚀到些许手臂,凝脂玉肌上登时显出大片血印。 第83页 她却也没吭声,只是微蹙起眉头,反手化出几只雪蝶敷在伤处降温,侧头稳声讲出不太标准的汉话来。 “道长还犹豫什么!莫听妖言惑众,切开七寸,即可绝命!” 顾长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只是此刻容不得再犹豫,持剑而上拼尽全力,手中法力迸射,硬生生将那蛇妖切成两段! 便是一声凄厉惨叫,鲜血四溢! 顾长卿跃回依明巫女身边,心中疑问多得很,却也还是暂且忍住道:“巫女可还好?多谢救命之恩,顾某将来定当涌泉相报!” 依明忍痛起身作揖,说:“不必。其实这蛇妖是我从西域追寻一路而来,早在西域时便已造下众多杀孽。小女隐瞒身份混入醉仙楼,为的也是除妖,反要感谢道长神威,不想这蛇妖已经修到了能使人皮掩气到程度,不然光以我的修为,怕是连寻都寻不出来。” 她也为除妖? 顾长卿心生疑虑,难不成真的是西域奇术异人深不可测,凡人之姿也可通过什么法子通悟妖术? 不可能啊,凡人怎么可能会妖术…… 疑惑之余,身后不远处姚十三忽然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小剑,一个快步直奔那蛇妖尸身冲了过去! 蛇妖尸周身遍布未溶尽的毒液,烧灼得地板灰黑气泡,气味刺鼻难掩,极其难堪,顾长卿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斥道:“姚军师这是要做什么!那边甚是危险,搞不好要被灼伤!” “你放开!”姚十三这平时看着惠业才人细弱的身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推被他攘了个踉跄。 “取其蛇胆,方可制解毒药剂……我比你们谁都懂蛇,莫要再拦!” 蛇妖就算是腹部软肉下的蛇皮依旧坚硬似铁,姚十三发疯似的拼命切割剖解,幸好这小剑锋利无比,一剑狠刺下去腥血四溅,哪知这蛇毒性入骨,连蛇血都是炙人的,滴在手上痛得他牙关打颤也没松开,一刀又一刀,只会更用力起来。 脚下漫延而来的毒液浸到衣摆,再漫过靴底,脚下也渐渐灼热难忍…… 这是他小将军的命啊,怎能轻言放弃退缩! 好不容易剖开了口子,姚十三只沉默片刻,便毫不犹豫的伸手掏了进去!沿疮口一顿摸索掏寻,疼痛激出豆大的眼泪顺脸颊而下,滴在地上触到残存毒液化为轻气,从背后看过去,那张单薄无助的身影哆嗦抽搐得厉害,却还是顽强的硬撑着摸索,找寻。 这条命都是小将军给的,早已腐烂成泥的贱命,发过誓要为他出卖一切的承诺……这点痛又算什么啊。 为什么要替我挡,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不值钱的东西挡那条蛇……! 姚十三想不通,就更是自责,心头仿佛被人生揪着捏碎般难过得很,呼吸急促不已,只有手下摸寻的力度加大…… 顾长卿这才回头看见,原来是冯汉广中了蛇毒,此刻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双目发昏的强撑着,赶快唤了宋远过来一并将他扶到靠椅上坐着,拼一道真气暂时阻住血脉流通,以防蛇毒顺着血脉再攻入心脏。 此刻姚十三也终于摸到蛇胆,小心翼翼摘取出来,那盆大的蛇胆被他捧在手里,双手血淋淋的,也不知是蛇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却扬起一脸舒畅笑意,一瘸一拐蹒跚过来,气息断断续续央求道:“顾道长,求您带将军回府吧,带他到我房里,我熟知蛇毒,可以配制解药!如此大恩大德……” 顾长卿从腰间解下一枚纳带将蛇胆套了进去,又抓起他双手插进身边水莲盆中,洪音打断。“先顾顾你自己!手不要了?是我求将军陪同才连累到你们,谈何恩德!” “我没事的……”姚十三看着双手发了愣,洗去血污后连着部分小臂已是伤痕累累,在那白嫩细腻的手臂上爬满触目惊心的裂口,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一般疼得麻木。“您去看看冯小将军吧,他……他拖不得的!” 同样负了伤的依明巫女由阿娜尔搀着走到顾长卿身边,叫阿娜尔塞了张纸条在他手里,婉然道:“道长定是疑问众多。正如今日妖物所言,依我看来益州确实将迎危难。这是小女此行在益州的临时住址,今日诸位都极为不便有伤在身,待万事顺意后,方可到这里来寻我一叙。这位小将军蛇毒确实刻不容缓,道长还是先带他回吧。” 顾长卿张手粗略扫了那纸条,又抬头看了眼依明。此时的醉仙楼已是满地狼藉,哀嚎哭泣声不断,主梁也都摇摇欲坠,哪还有一分昔日觥筹交错的繁华浪荡,遭难的尸体横下一地,如此惨景…… 脑海中晃过一道夹杂悲鸣的火光,刺痛逼得他狠狠闭了眼。 “好。”顾长卿无奈长叹一声,应了是。 “哦对了。”依明巫女停下离去的步伐,忽然转回首向顾长卿道了句,“担心道长忧虑,便先在此说明了吧。小女既非妖身,但也算不上一般凡人。” 顾长卿翻袖回身,且听见她留下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小女乃是,妖的新娘。” 第36章 陆吾 眼看已过平旦寅时,天际翻出一抹白线,益州城主街平仄交错的瓦房从原本的灰黑一片渐渐涂抹上朱色,街市于一副死气沉沉毫无色彩的水墨画中酝出生气。 鸟鹰盘旋于高空之上,羽翼间似乎带着落辉,洋洋洒洒引着朝晖流淌至人间, 即便百姓们都还沉浸在无边际的沉睡梦境之中,一切都背着人们悄然变化。 第84页 街市依旧静的冷清,唯有寒风卷起枯叶于这无人四下中沙沙作响,寂静似乎带有气味,原来再繁荣的城,没了人,也只是一片死气。 远处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划破这层死寂,街边觅食的野猫鬼影一般窜进暗角里,只瞪一双荧绿的眼珠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不明客。马行得急,不出片刻便已经飞驰到眼前,全身乌黑得没一根杂毛,马鬃高速下扬得翻飞,马蹄踏起枯叶似暗器一般叉向角落中的野猫,浑身一炸尖咂一声钻到更深之处去。 野猫本以为消停下来可以再出去看看情形,却只隔了那么几瞬,又飞驰出几匹快马,不亚于刚刚那匹头阵的威武,健壮背肌随四蹄翻扬抖动,吓得猫儿彻底钻回到暗处去了。 头阵一匹纯黑啸铁战马,是冯汉广少年时随父征战至契骨地域驯的野马,性子狂烈善战,不知怠倦,跑得快耐性也强。近些年因为再不用征战滋事也就一直被拴在马厩里,不常跑马闷得很,这会儿忽然夹紧胸肋叫它疾驰起来,路上又没人,没了拘束,反而像得了水的鱼,撒开马蹄一阵狂奔,任身后快马怎么追都追不上。 姚十三是个弱骨子的,驱策不了冯汉广的马,此刻破例准许骑驾在将军马上驼着冯汉广的,是益州巡夜军首领韩霖,姚十三就在后面跟着顾长卿他们几个追。就算同样是个武将,韩霖此刻也还是勉强勒得住马缰,一面内心急躁着担心冯汉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不得拿自己问责,脑袋不保可得再快点,一面又驾驭不住东倒西歪,感叹着他们将军是怎么年纪轻轻驯得这种野性马来,可是急的在这腊月天里满头大汗。 韩霖求天喊地的可算是跑到了总镇府大门前,看乌黑铁门紧闭,两侧石狮也显毫无生气。连滚带爬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立刻扯嗓高声呼道: “快开门!将军危急!” 门口站哨的小兵到了这个时辰都一个个困得瞌睡连连,昏昏沉沉,听了这一声高喊吓得差点把手中长戟丢出去。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被这眼前景象惊得可是别说瞌睡,怕是连魂儿都不在,手忙脚乱拉开沉重铁门,一并掺着面色铁青的冯小将军往里走。 黄土地依旧缠着风打旋儿,都仲还在梦里抱美人儿呢,直接是被闯进来的传令兵吓起的,朦胧中听见一句,“小将军为毒重伤怕是……” 老将衣服都来不及套,光个脚就冲了出去。可真是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传令兵在后边提着袍子靴子追,都不知道凛冬天这赤脚的人怎么能跑这么快,他一个穿鞋的都追不上。 这位平日里说说笑笑看似没个正形,年近五十的老将,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寒恶露,面容严峻,泛出花白的发丝碎在额前,尽是沧桑。 都仲名义上虽说只是参将,却是冯燎旧部。冯汉广在他眼中不仅只是简单的侍奉关系,他膝下无子,再经历过那么多人情世故绝境苦地之后,早已将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视为己出。 “去哪儿!”都仲一把拦住韩霖,目光落在身后被人搀扶着,呼吸紊乱眉头紧锁的冯汉广身上,心头一紧。“不去喊郎中,一个个的要把将军带到哪儿!” “姚先生吩咐放到他房里去,”韩霖有些打怵道:“说是只有他才有解毒之法……” “胡闹!”都仲一声怒吼震得周围人半条命都差点吓没,“都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了还去他那?还不赶紧去找郎中!” 几人立在原地束手无声的,就听到冯汉广气若游丝的道了句,“叔……” 都仲听他这么喊自己,可是心凉到一半,慌忙过去抓起他的手紧张应着,“你说,你说!” “听十三的,我只能信他……” 都仲又急又气,脸都发绿,原地打了好些个转,最后停在冯汉广前边,想训斥又骂不出口,急得要命,转头看到门外又一队人马急匆匆冲了进来。为首的可不正是他们军师姚十三? 都仲目眦尽裂的瞪着双满是血丝的红眼看他快步走过来,姚十三长袖遮手,一头长发也因为取下了发绳散的混乱,丝毫没了往昔沉稳大气的做派。都仲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啪地一声! 抡圆胳膊扇了他个大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可是结实,鸡都还没醒的静谧清晨,响亮一声荡在这总镇府里久久都散不去。 其实更是因为这一巴掌下去,周围人都吓得冷气一抽脚步戛然,摒气噤声了。 顾长卿跟宋远火急火燎的跟在后边,这措不及防的一声脆响可给他俩惊得面面相觑,连步子都迈不出去。顾长卿脑子里一顿衡量,最后还是没掰扯明白…… 这不是僭越了吗?这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参将扇军师巴掌的?这太逾越了? 他看向姚十三去,这具此刻寒风瑟瑟中更显单薄的身子竟然一声不吭的,白挨了一巴掌也一动不动,眼皮低垂,乱发遮挡起脸,看不到神色。 好一阵沉默之后,还是韩霖嘴快先发了话。 “都参将此为何意!再怎么紧急您也不能动手打人啊?” “韩霖,闭嘴。” 姚十三冷冷道出话来。缓缓抬起头,顾长卿正站他对面,清楚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红肿起五个手指印,甚至嘴角还微微溢血,打得可是狠心。 他却只无声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默默将遮脸的长发拨到耳后去。 第85页 “都愣做什么,扶将军去我那。” 都仲打完巴掌气也没消,拽过姚十三的腕子扽到跟前。他自是不知道姚十三手上有伤,也没心思注意他痛得眉头一紧,只恶狠狠的问道:“你当真能治?” “我能。”姚十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都仲在他面前直退了好几步,最后使劲抹了把脸,愤愤不平道,“行!要不是汉广说要信你……万一将军有何什么差池,我……!” 姚十三知道他想说的是我要了你的狗命,话堵在一半又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抵不上。他正视都仲的眼,只再重复了遍,“我能。” 这下子众人才手忙脚乱的把冯汉广往姚十三的住处搬,刚迈进半个门槛,门梁上忽然垂下来一条漂亮的银环蛇。可再漂亮也是剧毒的东西,吓得为首韩霖一声惊叫差点把冯汉广给扔地上,还没回过神,就看见姚十三一个箭步冲过来揪起那小蛇的七寸狠狠摔在墙上,可怜东西翻滚几下便断了气。 “都给我滚!” 姚十三冲着屋里大吼一声,摸不着头脑的不知这一向懦声懦气的人是在跟谁发脾气,过会儿眼前房梁床褥到处溜出来各色毒蛇乖乖归巢,这群人才想起来姚十三是养蛇的。 都仲在人群后面斜眼看着,神色凝重。他知道这条小银环平日里姚十三可是宠得很,出门总在袖子里头揣着,爱不释手的,怎么这会儿说摔死就摔死,不懂他是在撒气还是真急。 姚十三安顿了冯汉广躺下,就叫众人都退出去。末了,还求顾长卿和宋远留下。 “将军身上的毒中得久,再加上打斗运力一路颠簸怕是已经入骨不浅。待我配出解毒药剂后,还需一位会使气力的人将药剂以真气推满全身方可见效,十三只能求顾先生帮这个忙。” 顾长卿当然欣然应允,毕竟这事也是因他而起。看着姚十三用纱布草草包裹了手伤便抱起血淋淋的蛇胆走到里屋去,遮下竹帘,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个什么。 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冯汉广被喂了安神的药昏睡得也香,顾长卿这会儿才容出心思和宋远聊起来。 “这两位上下属关系可真忠义,一个个拼得命都不要。” 宋远听了顾长卿这话眼角一掀,神秘兮兮的悄声靠过去回他,“师兄难不成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来。”顾长卿颇为不解,还觉得他离这么近说悄悄话怪烦的。 “我这薄情寡义的大师兄啊,你真当这世上真有什么忠义之称?人都是利己而活的,唯二能相互卖命的关系,那不是亲情,可就是……” 顾长卿修得乃是清心寡欲之道,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从宋远表情中会意出三分意思,登时嫌恶地挑了他一眼,低骂道:“你在这瞎猜忌什么呢!那是两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宋远委屈巴巴却还兴致盎然的手舞足蹈替他分析着,“哪有男人进了妓院还挤着同行男子坐的?他俩位又不是跟我们一路人,有什么不能找姑娘玩儿的!要么就是一个不感兴趣,一个不敢动手。男人之间怎么就不行了,古人断袖之嫌龙阳之好,您没见过,可不能说就没有!” 顾长卿难免忍不住往那边想了想,可把自己惹得浑身一激灵。 “行了!”忽然嗔怒小声训了句,“你有品这种事的心思,怎么不多放在修身养性上!看看你在醉仙楼里激动那德行,我结的法阵都差点被你摇坏!” 要说姚十三还真是麻利,这才没一会儿便端着一小碗油绿粘稠的药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这碗药不仅形态古怪,不知添了什么东西,味道也够腥臭,打眼一看可是恶心得胃里一阵颠倒干呕。姚十三见这两位道长表情僵硬,抱歉的笑道:“让二位见笑,没办法,临时赶制出来的,没有加香料熬煮的功夫。” 姚十三一刻不敢耽搁的坐在床边,负伤瘦弱的身子一手举着碗,一手去捞冯汉广的身子。本就没什么力气,手上还带伤,冯汉广这人壮得还跟个石头成精似的,睡得深,自己没法子借力。顾长卿在旁边见他抬得费力,赶紧过去搭了把手帮他把小将军扶坐起来。 姚十三眼中流过一抹诧异,小声道了句谢。顾长卿想着好人做到底,就随口说了句:“你送药就成,我替你扶。” 谁知话才说一半,人就被宋远一使劲给扯远了。宋远这平时对他恭敬如师的老实人,这会儿突然没大没小上手扯他,顾长卿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怒色与不解卡在眼里,就任随笑得一脸尬容的宋远把他往后边塞,一边拿身子堵他,一边把话含在嘴里拼命给他做着口型。 别管! 顾长卿看他好像是要说这个。 为什么不能管!我是要去帮人!顾长卿挤着能迸裂出火花的怒眼默声回他。 宋远极为难堪的从衣袖底下伸出一根手指悄摸指了指,顾长卿顺势一看,脚步惊得向后倒出半步,噤了声。 姚十三这时是把冯汉广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绕过他那狼崽一般毛绒的脑后,丝毫不避讳的将手指撬进冯汉广嘴里,掰开嘴,手法温柔,将人软舌头压下,再小心着一勺一勺把药送进喉底。若是溢出些,便使衣袖轻轻擦了。 眉目含忧,眼神脉脉,胸口轻伏。 这副神色,这分温情…… 哪有半分下属或是医师的氛围啊,这分明就是…… 第86页 慈爱? 宠溺? 福生无量天尊…… 顾长卿嗖地拉过宋远转了身子。 过了好半天,又或许也没过那么久,只是顾长卿颇有些受了冲击尴尬着左右不是,一小会儿也是极其难捱,才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闻着姚十三唤他方才故作镇定回过头去。 顾长卿摒目集炁于双掌,有序缓然推进冯汉广体内。不出几时,药效起作,果真是有奇效,不肖片刻就见冯汉广手臂的乌色褪下去,血色也漫了回来,心里暗叹果姚十三真乃神人,简直堪比起死回生之术。 末了,顾长卿再将冯汉广稳放在床上,撩起衣摆作揖道,“冯将军应该已无大碍,军师大可放心。” 姚十三目光一直落在冯汉广脸上,这会儿才安心温笑起来,连声道谢。 “不过贫道有一事好奇了许久,不知可否请教?”顾长卿站起身看向被遮了一半,烛火摇曳的里室问道。 “嗯?顾先生但说无妨。”姚十三侧坐在榻上,理着被子应声。 “自打进您这屋子就嗅到燃香味,军师难不成是在供什么神吗?” 姚十三目光侧开向着里室,哑然一笑。 “是有在供,但也不是什么世人皆敬的神。”他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让出个小而精致的挂画香台来给他看。 “甚至也……算不上神。只是幼年阴差阳错救过我一命的恩公,顾先生若是好奇,大可进去看看。” 恭敬不如从命,顾长卿也便跨步走了进去。房内昏暗,借着烛光微弱香火红光,他勉强看清了画像上的那张脸。 一身墨色长袍乘风滚烈,手持鬼目长剑,铜色长发下,是一张陵厉雄健,威仪敬肃的脸,不带一丝情绪。哪怕只是一幅画像,自内散出的威严震慑,望而却步,仿佛是个天生的王者,稳立于三界之巅,却又带着无情无义草芥人命的眼神。 是一对,赤色虎瞳。 轰地一声,将顾长卿的理智与思维炸得精光。 “这位是妖王九子之一,陆吾大人。想必顾先生应该对妖王九子有所耳闻?” 姚十三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却像是一盆冷水当头盖下,又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海,化得动荡,漂浮在脑海掀起万丈波澜,回声不止,咒语一般拉扯着他向下坠。 浇得他浑身冰冷。 “大妖如神,当作神来供,也没什么特别的。西域那边这样供侍大妖的人不少,部族靠着大妖谋生保全,顾先生不必见怪。” 陆吾,陆吾…… 他叫出来的名字是…… 陆吾。 第37章 业火 无尽业火自冰原而起,猎风形势,迅猛狂烈,无可阻拦,滔滔不绝洪流一般吞噬生灵万物,暴虐无道。 天都是红的,仿佛恶鬼在半空睁开巨眼,融化岩浆流淌在冰川上,是冰火相融,满目猩红。 周遭草木崩炸断开裂的响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能来得及逃走,也没有人逃得掉,火势从人们用眼观测到,再到被火舌扼腕吞噬,只是眨眼的功夫。这火似有魂魄一般残暴,虐杀,甚至听得见它暴戾的奸笑,混杂起无数人绝望惨叫…… 幼童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看着眼前木屋烧得黑烟冲天,烟气刺鼻,熏得他止不住流泪咳嗽,火焰渐渐漫到脚下炙烤得厉害,他吓得浑身哆嗦甚至于失禁得瘫在地上,也没能爬起来逃走,只是无助向着火光冲天的木屋内大喊, “阿爹!!!阿娘!!!!” 他与爹娘本是逃出来了,都逃出来了!却因襁褓中的弟弟在屋内一声大哭,娘亲舍不得丢下他,拼了命也要回去抱他出来,却不想刚刚转身,便被火烧断的横梁拦住退路。 他紧紧捏着爹爹的衣角求他别丢下自己,却还是被一把推开,义无反顾重回火海,只给他留下一句,“跑啊!” 别丢下我啊,为什么都要丢下我…… 为了那个只会哭的小废物……! 烈火烧得噼啪四响,身边不断有身上燃着火尖叫逃命的人跑过,最后跌倒在泥水中嘶喊到被火炙坏了嗓子,没有力气,方能休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烧成一具灰骨!空气中散发着都是焦糊木炭的味道,甚至于烤熟的肉香,他绝望向前爬了几步,竟在那烧得正旺的横梁后面隐约看到了爹娘在火中紧拥的身形! 他们还活着!!! 谁来救救他们,谁来…… 幼童发疯似的四处张望,可所见之处皆是自顾不暇,或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怎会有人愿意豁出命去救不相干之人啊? 就在此时,身旁一个穿着黑色华袍拖剑缓行的男人夺去他视线。男人步子迈得那么悠闲有余,仿佛身处炼狱业火之中的神明,处事不惊,仪态沉稳,连火舌都要敬让三分。 幼童二话不说冲上去抱住了男人小腿,失声大哭,比求神还要虔诚的祈求起来,求他救救自己爹娘和弟弟,求求您了…… 那男人身材是如此高大,在幼童眼中就好像一座望不见尽头的高山,黑夜被火光照得通明,红光下,他看着那个男人停下脚步,一言未发的,随意抬起手,手心一合。 “嘭”一声巨响,刚刚还勉强支撑着的屋子框架,霎时间由内而外,炸得稀碎!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给他,这一掌,捏碎的不仅是座房子,三条性命,更是这幼童的心脏,魂灵,理智,希望……以及求生欲望。 第87页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稚嫩却满是血腥味道杀意的童声从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口中喊出。世道败落啊,粉身碎骨后剩下的全都是恨,恨为何平白无故突起妖火,恨为何自己要有个那么小的弟弟,恨母亲为何要为那无能的弟弟跑回去,恨父亲为何要抛下自己送死,恨这人为何要扼杀他最后一丝希望,为何要夺走他的一切……! 他疯癫地带着一身泥泞站起来捶打着男人的大腿,双眼血红抬头看向他,却忽然和被石化一般震慑,木然在原地不能动弹,双腿打颤,只剩眼泪还在麻木的流。 因为他入眼的,竟是一双赤金色的菱形虎瞳。 那双眼至上而下的蔑视着他,从骇人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缩小的影子,就好像在看……一只蝼蚁。 一只只配爬在泥泞中苟且偷生的蝼蚁,一只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螳螂,一条弱小到不足以同情的贱命。 他看着男人无情将自己踹走,铜色长发在这疾风火雨中漫天飞舞,再次抬高手臂,周遭烈火竟如温顺听话的驯兽一般随他的动作高昂起来,吞噬下去更多,随风奔腾更远。 是他……纵的火!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 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手,便在脑海中重复了千遍万遍,直到刻进骨髓,化成心魔。 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炼化心智,都还是解不开,化不掉呢心结,拼了命塞入心底尘封起,却还如一株毒草一般在深处生根发芽。 即便早已经记不得当年大火的情形,也记不清父母容貌,却清清楚楚记得那个男人的脸,那对渗人的黄金瞳孔,那头黑铜色的长发。 此刻正埋于画像之上悬挂在眼前。 他说他叫……陆吾。 “顾先生,您还好吗?脸色怎会如此苍白,是不是刚刚耗了太多心力……您快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就好。” 姚十三一句话将他从烂了根的回忆中拉回,恍惚中扶住宋远肩膀才稳住自己,头莫名有些晕,可能也和刚刚输气并不是全无关系。拼命征战了一晚早就耗费了不少心力,如此彻夜奔波治疗患者的确实有些余力不足,又喝了不少酒,再加上刚刚的刺激…… 顾长卿忽然累了。 他最后偷瞄了一眼那张画像,眼神迷雾一般彷徨难捉,沉了口气走出了门。 顾长卿前脚刚出去,迎面一群忧心忡忡的人都涌了上来想问清屋内状况,宋远行在前面拼命拦着叫他们别挤别吵,隔了好一会儿,才听顾长卿气息不足,幽幽说道:“冯将军没事了。你们中谁去找个郎中,替军师包扎一下。一个个只顾着你们将军,都没人注意他伤得可也不轻。” ———— 三日后,这世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日行月升,重归于平静。 冯汉广就跟个铁打的人似的,受了那么深的剧毒,在床上只躺了一天便完完整整身强体健的习武训兵去了。这群当兵的可是起的比鸡早,才朦朦亮就已经开始绕着总镇府的大片黄土空地叫喊着跑圈,幸得顾长卿是个勤奋人,也跟着起来寻了块地儿练了会剑,运了遍气,待天色转明,日升东方,方回屋去整好仪态,准备出门去。 毕竟是借宿,临行前还是要和冯将军打个招呼才是。只是此时冯汉广正忙着演兵插不上话,他在这寒风刺骨的天只穿着一件薄衫,牛皮臂缚束得紧实,头上马尾立得高挺,低领下裸/露出来的蜜色胸口浮着一层细汗,只显得这人更加野性健硕,彪悍无畏。 没法子,顾长卿只能和旁边当值站岗的小士卒讲了一嘴就走了。 待他按着依明那日给的住所找过去,是个不太起眼的二层小楼,刚推门进去就看见院子里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摇着风车跑走,看那容貌皆是西域人的面相,大约是戏团的小童,为首的小男孩没注意有人进来,咚的一声一头撞在他身上。 “哎呦!” 男孩捂着脑袋哼唧起,又冒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西域话出来。 身后阿娜尔赶紧从屋子里跑出来,拎着那孩子的耳朵给他揪走,训斥了句: “孜亚!来客人了看不到吗?教你的礼数都学哪儿去了!” 顾长卿连忙圆道:“无事,贫道今日是来想见你们巫女大人,不知是否方便。” 阿娜尔轰走那群孩子,客气躬身行礼,说:“依明大人一直在等您来访,道长随我进去吧。” 屋内香料缭绕飘忽不定,各式奇异图腾铜器,红纱挂布曼妙,简单的装饰着临时住所,迫切中透露着些许异域格调。 顾长卿依旧是颇为忌惮的审视着对面这位纱衣巫女,桌上的花茶水热气腾腾摇上屋顶,隔着层水雾,人影绰约。 “那日蛇妖说的益州祸事,并非空穴来潮。它口中的他们……”依明掀起面纱轻抿一小口茶,神色凝重,道:“益州上空自古是封印妖门之地,妖门虽为妖字,不过是因由妖王之力封印而得名,里面封的并非妖,而是上古鬼煞,并无神智,一但开启则会祸乱三界,吞食天地。封印力源是妖王以自身修术坐镇,这也是为何妖王策令,收养九子,再通过九子之争,吞噬兄弟修为余一人登王,其力才当成得封印的洪荒。不过近些年来封印力量减弱,妖族躁乱,鬼煞外泄,看来是老妖王妖力已临限,九子为争位活命,蠢蠢欲动。” 第88页 “所以依你的意思,是万一妖界大门封印不住益州便会遭难?可这与最近妖界异动又有何关系?”顾长卿摇摇手中茶盏,一朵小花浮在明黄的茶水上摇荡,思考得深,看得也便出神。 “道长还是没能理解。妖界大门若是开了,遭难的不会只有益州,可是整个三界,天兵都难拦!且先不说这个,只是这代妖王九子有些特别,首一乃是天孕妖兽,比起异化或是胎生后修炼千年的妖兽,强得可不只是半点。自然属下位的妖王之子,便注定只是为了成为首一妖子登基的鼎炉,死身贡献修为,而封做妖王之子罢了。命数教这些拥撼天之力的大妖为他一位而活,为他一位去死。可换而言之,大家都是唯我独尊的大妖,又有谁能甘心作为鼎炉而活呢。”依明神色严肃道。 “天孕妖兽?”顾长卿凝眉沉思,说:“是说妖由天地精华养育而成?天地精华怎会成妖,而不是神?” “不错。”依明答道。“谁知是什么阴差阳错呢,但说阴阳制衡,有阳,责必会生阴。若是魂体生在阴处,由致阴孕养,也未必不有可能。” “所以依巫女的意思,逼急了,大妖也可能会违背暗律逆转锋芒指向人间,为了能在短时间内修出能与天孕妖兽一博的妖术,而不惜以人类为祭?”顾长卿脸色泛白,瞳孔微颤,不安升至心头。“这也就是为什么那日蛇妖临死之前会说出,益州居民不过是低贱鼎炉罢了这句话?” 依明会心一笑,见顾长卿面前茶盏中的茶水没了热气,起身拉开木椅倾身去沏茶。木椅在地板上划出道生硬摩擦声,整个房间气氛凝重得很,只单拖曳椅子的声音都足以让人心头生颤。 “是了。而且益州这一来,怕是同时会到两位。”依明委身坐下,身上金饰碰撞之音清脆悦耳。如此严峻的话题,却叫她说得轻松无畏。“位六土蝼与位七的钦原大人,两位一向关系亲密,总是共行的。早在我决心入中原襄助之前,就已经席卷过边疆外的数个城镇,还不是因为大妖所到之处半个生还者都没有,一夜死城,消息才传不到中原来。” “那你如今入中原,现在又与我说这个,难不成您是有什么法子能拦,或斩杀大妖的法子吗?”顾长卿喝下口茶,酝开因紧张而干涸的嗓子,神色锋利。 “道长真是说笑。就算同为大妖,妖王之子也不是普通的大妖呀,是那千千万万中才能挑出来九位的至高者。哪怕您真的有能以凡人之身得斩大妖的弑神力,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怕是连根汗毛都碰不到,哪里还谈得上斩……”依明轻笑了笑,眉目带情的流转而过,继续说: “只要能从他们手中护得下益州人民就是万幸。要命的事儿,他们自己之间会解决。” 叫我独身护这一城千万人?顾长卿沉吟好一会儿,一时间又如何让他接受这么多剑拔弩张,性命交关的消息?可是搞不好是要搭上自己性命的事,将信将疑,抬眼问道: “可巫女您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又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于我?虽然这样讲有些得罪,您是救过我一命的人,但毕竟我们也只是一面之缘,我还一直对您抱有戒备,在下……难免会起疑心,还请莫怪。” 依明依旧是并不在意的飘了眼窗外,不知何时起飘起小雪,似风起,似云涌。她转回目光,眼中明亮,藏有无尽冰河。 “我们西域那边的小村镇就是这样的。依雪山冰原,绝壁沼泽,大漠荒野,这些大妖生长藏身地附近而活的我们,从不侍神。祈神是没用的,他们不会与大妖为敌而护我们这些被抛弃的凡人,反而敬妖才有活路。” 顾长卿忽然想到那日姚十三房内的陆吾画像,原来真的有人会反其道而行之,去敬妖邪。 不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神不害人,却也未必会救人。 妖却可以凭心选择,害与不害。 敬得满意了,便许你风调雨顺一世安宁。 没用了,不顺了,也会随时荡了你的性命。 就像侍奉一个暴虐无常的昏君,哄着,捧着,时刻看着眼色而活。 毕竟妖界是个强者为尊的世道,你不如人,就该当被奴役。 凡人有时候就是脆弱到这种程度,为了寻求一方庇护,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付出一切,也不在乎自己侍奉的究竟是鬼是神,是人是妖。 顾长卿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在他们手下护住这座城?大妖的能力……我也不保证自己可否能够放手一搏。” “道长可以多叫些人来。毕竟这益州若是破了,妖子们也未必会就此满足,怕是还会借此机会攻进中原领土,后果不堪设想。”依明有意无意的摊手施法捏了几个小雪人在手上把玩着,翻指教它们施展纤弱的四肢跳舞,笨拙中还透露着些许可爱。 “你们中原不是还有,四大法门吗?” 四大法门,指的可是中原大名鼎鼎除魔卫道的四个法门同盟。以女弟子众多的屿山宗,善使训雷术的神霄派,仙人云集太一宫,和拿钱办事的无所不为的岐山法门,一共四门。可谓是集结中原所有高人异士,确实可以堪称中原最后一道屏界。 只是清虚观一向特立独行,素来不与他门结派。虽然关系总不是差的,但又没好到一句话就可以取信于他们,并且还要请诸高阶修士出山的程度。 第89页 顾长卿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我试试吧。” 能来就来,来不了也不强求,反正清虚观都化解不了的事端,又能有谁能有自信垫得了后。 顾长卿盯着依明手中的小雪人翩翩起舞,那几个雪人靠着她微弱的法力维持在这碳火烧得暖的屋里也没尽消去,反而晶莹剔透得恰到好处,好似一个个小瓷人儿在跳舞。 这等看起来颇费心思的妖术,其实简单好做得很,也不需耗费什么法力,几乎就是变戏法的程度。他这时才想到那日依明临走前和他说过,自己会使妖术是因为她是什么……妖的新娘? “巫女莫要见怪,在下确有一事极为好奇。您那日说过您是妖的新娘……既然如此,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去阻拦大妖的谋划,与我讲这些?再加之您是侍妖不侍神的,那岂不该与妖同路?” 顾长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到了这会儿才想通,既然她说她是妖的新娘,那便应该是妖界的人才对,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处心积虑,来中原除妖助人? 依明听了他的话,似是不动声色地转了目光,收起手中妖术,那几个刚刚还活蹦乱跳小雪人顿时失去支撑,摊成一汪清水聚回茶盏中。 “因为我只是个贡品,”她低垂下眼眸,或许是回忆了些什么往事,一向波澜不惊的朱颜露出几分难色。 “我十六岁那年,雪山大妖祸乱时温,融雪山导致冰河泛滥,我们村上水灾严重,为了平复妖神燥怒,村里人逼迫无亲无靠的我以嫁衣红妆投入万里雪障之内,作为贡品进奉给了妖神大人。” 依明眉眼低垂,记忆是曾释然,却也鲜活。 “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不是被妖神生吞活剥,就是被冻死在那千万年从未休止的暴风雪障之中。可我活了下来,妖神大人善意,不仅留了我一命,还将我送回了村子里去。自那以后,我身子里也便留下了妖神赐予的妖法,足够保全自己,更是因祸得福,得人追捧敬为大巫女……” 依明无奈的笑笑,带多少悲伤无助,无可奈何,世态炎凉。 “我自是仇恨族人无情,却也无可厚非,毕竟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但假若只是牺牲我一个,换来部族百人几十年风调雨顺,人杰地灵,那哪怕他们不是绑我,那日我也会亲自用脚走进雪障的。” 依明继续说着,顾长卿便垂眼品茶,漠然倾听。 “妖也分好坏,虽然我这样说,道长一定会觉得荒唐。但妖神大人留我一命,还赐予我保护自己的力量,亦未曾食言害过我的族人。我便想着,他一定也希望世人皆可像我一样好好活下去,那便用他赐予我的力量去保护世人吧,也算是……替他积善行德。毕竟虽然我只是他千万年茫茫生命中大漠流沙,尘埃般过眼云烟,可我依明这辈子,都会是他的新娘。” 依明说着,讲到她的妖神时,眼眸竟然明亮起来,像是说着什么憧憬美好的少女,一个心思单纯却又胸怀天下,志在远方的少女。 “可他是个妖,你替他行善积德有什么用,他要那些福祉做什么。”顾长卿看着她这由心而发的神情,不禁问道。 “妖神大人曾与我说过,他志在飞升登仙。他若是真的成了神,也便真的对得起我们这些敬奉了他世世代代的人了。”依明不假思索以答。 顾长卿抱胸站起身,原地踱了几步。念在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再加之今日这些事,虽说有些凶恶得离谱,可就算她是胡说编故事扇惑人心,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反倒说这些如果都是如她所说,是将会发生的事情,才真是灾难。 但这不就意味着,保护苍生的重任要落在他的肩上? 虽说一直是秉承这般信念去除妖卫道的,但这担子也未必有些太重。 依明似乎看出他这番犹豫,不好意思的跟着起身说道,“小女也不是故意要为难道长,如果您觉得承受不起,大可当作今天我们未曾见面,从未提及过此事。” 她转身立到窗前,神情凝重的看着落雪发呆。 “不违本心,才是重要。毕竟这场恶战没有十足的决心和信念,是不可能打赢的。” *** 顾长卿自依明处回来,一路忧心忡忡心不在焉的,踏进总镇府的时候也没注意来人,倒是跟个正从里面跑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 听声音是个半大的少女。 “哎呦,真是抱歉,我只顾着想待会儿要去哪儿的事,没看路……” “棠棠?”顾长卿退了半步,才看清那少女的脸,惊呼道:“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听了声也揉着吃痛的额头诧异抬头,刚刚还扭着的眉毛这会忽然松开,舒展出一张又惊又喜的笑脸。 “道长哥哥?!不说,您怎么也在这儿啊?” 顾长卿看高棠棠这张可怜可爱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亲切,这段日子一直绷着张严肃的脸不由得也跟着露出微笑。 “我来益州办事,有些时日了。早就想匀出时间去看你,谁知道一直忙得很,没想到能在这儿撞见。怎么,在这益州住得也算适应?” 高棠棠自小随父亲常登清虚观,和顾长卿年纪差得多,倒是没太多交集,却可以说是和年长于她三岁的顾清池一起青梅竹马玩大的,自然与顾长卿的关系也不会差。她这遭随父亲被发配益州,可是给顾清池失落得不行,难过了好些日子。 第90页 “挺好的,谢谢道长哥哥挂念!益州其实也不比皇城差上多少,反而对我来说新鲜东西更多呢。这次不过听闻冯小将军受了伤,我们一家刚到益州的时候受了将军不少好处,便好不容易瞒着父亲偷跑出来探望一下将军……顺便,还想着去哪儿玩好!” “不是我挂念你,挂念你的可另有其人。”顾长卿嗤笑一声,拍了拍她头顶,说:“我不过是替那闷小子问个好罢了,最近益州城可不安全,你一个人出来可要小心,最好还是带上些侍卫。” “带上侍卫那不就被父亲发现了。”高棠棠有些委屈的低头嘟囔一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放我去见将军,真是……” “行了,我这儿有人,喊几位道友去陪你就好。”顾长卿说完随便招手喊了几个跟着他的白衣佩剑小道士,又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添了句: “总镇府你也别常来,确实有些东西危险着,你可碰不得。” 顾长卿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总镇府里的大男人们危险,还是姚十三养的蛇危险,还是说姚十三和冯将军的关系……危险。 他可不想棠棠是因为什么情窦初开,对冯小将军有什么别的意思。 那我们清池不就该委屈死了。 不是,这会儿自己怎么忽然有了些当大伯父的心思? 他可赶紧打消这些个念头,随便道了声再见便急忙走了进去。刚落下脚,就忙草草起了封书信,递给宋远。 “找人快马加鞭送回清虚观去,要快,且先不要声张。” 第38章 除夜 二十四,扫尘日。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是为除夜。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 全年上下清虚观最热闹的也就是这一日了。比起春节守岁烧炮竹食年夜饭的一味享受劲儿,这从鸡鸣忙到日落,辛苦勤奋的扫尘才更有意思。门徒各个累得筋疲力竭,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再回头看看那窗明几净,亮洁如新,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滋味。 亲传弟子阶位高,就免了被分配出去扫街和公屋的事儿,但是相对的,偌大的个院可是要自己一个人都清理干净,好像也没轻松哪儿去。 权当活动筋骨,反正一年到头也就仔仔细细捯饬这么一次,顾望舒可是趁天没亮就起来扫了院子。泼完水压过尘,才发现自己泼得太早,日头还没升起来,水落了地都结成一层薄冰,肉眼看不太出来,可踩上去直打滑。又没别的办法,就只好把冰晾在那儿转身去收拾屋子。 眼瞧着太阳溜出些缝,鸡也鸣过,屋外分配着干活儿的弟子也都纷纷提着扫帚出来,有说有笑的燥着了,才抱着被子出来用个棒槌一阵捶打。 捶打声吵得很,艾叶做着梦还以为是哪儿打了起来,朦胧中不清醒的脑子是会将接受到的声音夸张放大,外边叮叮咣咣人声鼎沸,吓得他一猛子窜起,连外衫都没批,趿拉个靴子火急火燎跑了出来,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大喊道: “小妖怪!怎么了!哪儿打起来了??你没………我操!!!” 你没被揍吧,被字还没来得及喊,身子已经先飞出去了。 也不知这冰怎么就这么光滑无阻,艾叶四仰八叉的一路滑到顾望舒脚底下,摔得差点背过气,脑子没醒,身子倒先醒了。 仰面对着天,这还带这些晚夜欲意的天空干净得像面波澜不惊的镜子。晨光晕出银彩光圈,几朵薄云淡然而过,添了几分生气,阔朗且温柔,淳静而雅致。 艾叶穿得薄,贴着冰躺着,寒气很快钻过衣衫融进脊梁骨里去,连他这百寒不侵的身子都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惜身上到处都疼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摔裂了哪块骨头,靴子又没好好穿,笨拙的扭了几扭,愣是没站起来。 顾望舒在他头顶上五官扭曲强忍笑,喉咙里跟卡着虫一样发出赫赫声,实在憋不住漏出来的嘲讽意思。 “顾望舒……你暗算我!” “………哈。” “二师兄!今年的桃符到了,给您放哪为好?”门口一个小道抱着两折桃符晃悠小心的过来,前脚刚跨进门,后脚便卡着迈不动了。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在地上躺着,要死要活呜呼哀哉的艾叶,又看了看他手里高举着棒槌的师兄,咕咚一声吞了口水,沉默了几分之后,悄咪咪蹲下将手里桃符搁在脚下,踮着脚尖倒退了出去。 扫尘就扫尘,难不成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打妖祟保平安之说吗…? 可那镇妖塔里那么多妖物,为何要取眼下住在一起的…… 太暴力了,太血腥了,太过分了!太他娘的顾望舒了!! 小道士一边摇头一边害怕的踱起碎步跑远,留下顾望舒满脸疑虑思索了半天,连句谢都还没来得及道,这人怎就跑了?待回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棒槌,和脚下一副是要剥皮生吃了他眼神的艾叶,好像才明白过来。 “你快起来,让别人看着还以为是我欺负你!”顾望舒赶紧摆摆手将嘲笑都堵回肚子里去,板回张死气沉沉的脸。 “大爷的,你这不是欺负我还能是什么!”艾叶哼哼唧唧赖在地上不起来,反正冻不坏,也已经摔坏了,说什么都没用,疼。 “大早上吵吵闹闹个什么啊,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哪儿攻进来了!这一地的薄冰又是怎么回事!想暗杀我直说,命给你就是,用不着这么麻烦您绞尽脑汁想法子折磨我!” 第91页 “我要你那条狗命干嘛。”顾望舒万般无奈嘟囔起来,折了折下衫弯下腰准备扶他起来。 “今儿二十四扫尘日,我不过是清洗了遍院子,谁知道天这么冷,水沾了地就成冰。本想着等你醒了再提醒句,哪倒是您老儿跑得这么急,谁来得及。” “扫什么尘,我看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艾叶撑着腰把住顾望舒的胳膊,故作怜态撒起气来,不怀好意翻了翻眼皮子,手底使劲一拽。 冰面上那么滑,顾望舒猝不及防一歪砸了下去,又不想落在艾叶怀里,只能侧身闭着眼硬摔在冰上,横躺在旁边。 只是不知为何比起气愤,倒是心里意外的十分舒畅,更想笑。 “凉快吗?”艾叶偏头看了看顾望舒忙活一早上头顶的细汗,得意洋洋嬉笑起来。“可不能我独享。” “嗯……”顾望舒喉底轻哼了声,呈个大字贴在地上。正融的冰湿淋淋的,衣衫受潮贴着后背其实并不舒服,却是能解热。只是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钻了出来,闭着眼也能感到眼皮上一片橘彩,差点一不小心睁开闪瞎自己。 耳边刷啦几声动作,眼皮上的光忽然消了去,心生疑惑之际,听到耳边传来哄声: “小妖怪,没事,睁眼。” 提神抖了抖眼皮,脑袋下意识向后一靠,“咚”一声撞在冰上!原来是艾叶跪坐在他身上,伏起身子遮着身后阳光,光辉沿着身形描了一圈金,黯淡下的面容出奇认真致命。 瞬间恍惚。 ——我就是喜欢你。 罪恶低语回荡在耳边,那日艾叶对他说的这话,顾望舒可是一直耿耿于怀,只要一近了看这张脸,脑子就跟短弦了般的滋啦筝鸣,被下了咒似的反复回响。 艾叶以这个姿势俯着,全然不在意的衣口大开,目光一路划过去,可是相当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顾望舒鼻头紧得一抽,烦躁加倍升上胸口,两手分边揪住衣领奋力一掀,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艾叶只觉眼前翻转颠倒,反倒是自己被压在了下头! “扫什么尘,我扫的是你的墓!”顾望舒眼神凌厉,取了一只手扼在他温热勃颈上,手劲儿稍微大了些,这妖便马上胡乱扑棱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含着话,也不知道是要骂些什么。 “对了二师兄!刚才走得急忘了说,掌事让我带话给您,西境那边来了信,说等您有时间了去……” 才刚跑走的小道想起有话还没带到,扭头赶了回来。要说刚才只是习以为常暂时冒犯罢了,那现在可谓是犯关排闼啊。他这人面兽心的寒川泠月二师兄,正骑在被撕得衣衫不整的白毛大妖身上,还杀气腾腾掐着脖子,就差满脸写着老子弄死你五个大字! 那可是个大妖啊!大妖!能力再不济也是个名号上可与神并肩的大妖!怎么就能甘心被他按在底下,法术都不使的徒手暴揍?! 可把这不修术,只读经文的小道士吓得小脸煞白,连自己是要回来说什么的都给忘到南天门去了。 头脑飞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嗯。他们二师兄果然人如传闻,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可惹不得。 “去哪儿?”顾望舒表情虽还是一向的冷木,异色绯眼里却瞪满怒气,直起身用衣袖遮光转向他,一条膝还跪在艾叶胸口压死,声色浊烈问道: “话一次说全了!别磨磨叽叽进进出出的,当我这儿是你家后院儿呢?” “去……去掌事那儿……商讨……” 这无辜小道士紧张得泪都要含出来,生怕自己再被揪过去一并挨揍,忙说:“是我唐突,还望师兄千万别在意,我这会儿真说完了没事了!我……我这就走!” 说完话,撒腿就开跑。 “你等会儿!”顾望舒在后头扯嗓门才给人喊住,谁知这一吼,直接给人家吓得眼泪淌了出来! 见人突然哭了,顾望舒开始还有些懵,倒也没改温柔,续着这般情绪道:“急什么急!我都还没回话呢!你告诉顾清池我今儿个没空,忙着驯兽,改天再过去!” 艾叶被他撒了脖子,紧赶咳嗽几声缓回了气,咯咯笑出声来。 “放屁,还想给我扫墓,你可死不到我后边儿!就算万一我要提前折哪儿了也得拉你一起,找个俊俏哥儿陪葬,坟里也好热闹!” 顾望舒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呸了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这话虽糙但也有理,毕竟他这个老不死的妖可是能厚着脸皮活个千千万万年,仅凭脸皮厚,和能活这两点,他可真没法儿比。想到这,顾望舒不禁用手肘拐了拐艾叶问道:“我刚才很凶吗?” 艾叶顺势攀着他手臂也坐了起来,吃痛的揉起刚才几乎摔零碎的肩背后腰,语气夹着讥讽回他:“还好意思问呢,人都被你给吓哭了。” “可我也没说什么啊。”顾望舒着实有些委屈,说:“又不是对他动手,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哪儿就吓人了。” 艾叶身子一挺,把自己被他扯乱成一团,领口大开的内衫凑到顾望舒跟前,乌黑油亮的瞳仁倒映出顾望舒那不近人情的无情冷面,说:“你都能给我揍成这副摸样,厉害无情得很,任谁见了能不怕!不怪没人喜欢你。” 顾望舒皱着眉,思量了好半天,忿忿不平道:“我觉得没什么啊。” “我也觉得没什么,反正我身子骨结实抗揍,无所谓。”艾叶倒是松了松胳膊,恬脸调皮的冲他挤了眉眼,说:“要不怎么说,我能喜欢你呢。” 第92页 暖阳融化地上薄冰,冰面遭微弱挤压,碎裂声起,琢瓷清响,淡香弥漫。 “又在胡言乱语。”顾望舒不咸不淡的说着,把艾叶爪子从胳膊上掰下去,扯开话题吩咐道:“去把你那屋拾掇了,今天有得忙,可不是在这坐着扯皮的心思。” 艾叶听得出他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赶忙唧唧赖赖在地上哭丧个脸叫嚷道:“都叫你摔死了,不干,我不干!” 顾望舒看着他这副摸样直犯恶心,斜眼瞪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动弹,一把抓过艾叶的左腕举过头顶给他硬拽起来,也不管他哎呀呀的浮夸瞎喊,拿起扫帚就往他手里塞。哪知塞到一半,却被艾叶左手掌心一颗不太起眼的小红痣吸引注意。 “掌心朱砂痣?”顾望舒将扫帚搁在一边,好奇的捏着他手腕,放在眼皮底下好一阵端详。 “有意思,难不成你与谁有过前世姻缘婚约不是?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痴情种?” 艾叶神色略显慌张的抽回手背在身后,眼神躲闪几分落到脚尖上,磕绊道:“说……说什么呢,一颗痣而已,谁身上还没颗痣了!” “可我手心确实没有啊?”顾望舒还特意展开两只掌心在他面前晃了晃,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笑道:“可别喜欢我了,看来我不是你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艾叶这一向没脸没皮,死皮赖脸的妖此刻不知道怎的,竟被他说的得羞到满脸通红,欲言又止的支吾了几声,最后到底也没憋出个什么话出来。只得气急败坏一脚踢开地上的扫帚,拉个脸发着脾气道:“烦死了!干嘛随意拿别人的心意开玩笑!我不扫,今日打死也不帮你扫!” “行,我去。”顾望舒随意在衣衫上蹭了把脏手,捡起身旁被踢飞的扫帚,顺便踹了艾叶一脚,都没使力气还听他在那假嚎。 “养只小土狗还得给他拾便擦尿,喂食梳毛,冲洗狗窝呢,更何况养你这么大一只。算我倒霉催的,自作自受!” “你又在隐晦谁是狗!”艾叶听到这更不乐意,气呼呼噌地站起身,从后边拉住顾望舒的腰带给他转了回来。他一个见着狗就不知道为何总烦得牙痒痒,想生撕了的妖,哪里忍得了这个? 顾望舒被他这么一拽,转回身贴在艾叶鼻子前面,一双冷漠深沉的眸子从头到脚给艾叶扫视了个遍,看得艾叶浑身不自在。直到最后目光停到头顶,顾望舒伸手在那片生出过耳朵的空气里抓了抓,挑眉道: “我听人说境北极北有一种雪犬。体大比狼,毛色灰白四肢强健,性情忠厚,毛皮足有四寸之宽,可疾行于冰川雪原之上,为人驱驾,说得不正是你?” “是个狗毛扁担是!”艾叶被他这么一说脾气来得更大,一跃而起到院中央的桂树顶,喊:“你自个儿收拾吧!累死你才好!” 顾望舒无奈叹气,摇了摇头冲树上喊。树影婆娑落在脸上,半眛着眼才能勉强看到个影。 “我看你倒是灵巧的得很!今日谁不干活谁是狗!” 说完哈哈大笑,连滑带溜的在这半融的冰上箭步跑了出去,一个寸劲儿冲到艾叶屋子前。顾望舒这时候才忽而意识到,自从偏房打扫重装之后自己还从来没进过偏房,里面也不知会重整成个什么样子,更别提整理之前。 虽然与自己的屋隔了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却是有个十余年没进过了。此刻就站在这扇旧木门前,心情竟有几分古怪的忐忑。 顾望舒抬手扶住门闩,里面家具虽然换了新,可这扇门还一直是老旧的那个,连红漆都掉得斑驳着差不多了。顾望舒站在门前垂着眼皮,神转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淡灰色剪影落在门上,艾叶在树上偷偷从背后看去,看他好像正与自己的影子对话。 良久,才似下了决心一般,肩头落下,沉着气轻轻一推。伴出陈旧的吱哑声,像是个近百老人佝偻残喘,门闩磕嗒一声落下,磕嗒一声,推开。 顾望舒提着扫帚进去,想看他这狗窝到底能乱成个什么样子,谁知才迈出不到两步—— 忽扑面嗅到一阵刺鼻浓香,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炸开! 如临深渊似的本就枯白的脸,瞬间变得死人般惨白,头晕目眩惊慌失措连倒退好几步,踉跄地摔到院子里去,正撞在气的要命想找他算账的艾叶身上。 艾叶刚还没反应过来这人为何要退出来,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翻肠倒肚要将那肺咳出来一般,连倒气的时机都没有,喉间除了嘶嘶短喘什么都发不出!艾叶慌忙给顾望舒扶住拖到院子中间通风处来,满目惊骇看着这人,刚刚还好好的与我拌嘴,这突然是怎么了! 顾望舒一手像是攥着崖壁枯枝样死捏着艾叶的袖子,一手捂着胸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浑身抖得像棵暴风下瑟瑟发抖的树,整张脸都因为无法呼吸而憋得从煞白到通红,青筋毒蛇般从额前蜿蜒攀附至颈间,濒死的触感自四肢麻木到脑内,意识模糊间,身子也跟着摇晃滑了下去。 窒息所带来的莫大苦痛淹没颅顶,无路可逃,视界随咳出的泪痕细细溃动扭曲成影,唯有眼眶惊恐撑得极开…… 他咳嗽得太厉害了,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求救,只像个痨病患者般无助! 艾叶一下子慌了神,他从未见过顾望舒这般恐惧过,怕是被过度刺激才可能引发的真气倒流,灌入肺腔,和走火入魔没什么差别,是真的会要人命的!艾叶拼命扶住顾望舒一劲下滑的身子,拍着后背想替他顺气也是无果,干脆一咬牙手下引了真气狠狠一掌,强行通了阻塞大脉! 第93页 这一掌下去,顾望舒双手撑在地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今日还是清晨,他本就没吃些什么,连着酸水逆流混起血丝,吐到最后全是血水,呛咳激得脸上泪流不止,粗喘着倒了好久气,才能将将出声,竟是嘶吼咆哮的,“啊!!!!”地一声长啸出来! 顾望舒双目通红,像个才从炼狱爬回来的厉鬼一般,完全失态,捂住脑袋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冲着艾叶哭嚎! “啊————!!!” “艾叶你点了什么!!!你在房里点了什么东西!!!!你他娘烧的是什么!!!!!” 艾叶虽然平日里没少被顾望舒骂,可都掺着一半玩笑一半打闹,顾望舒也总是端着个高冷架子。当下如此疯癫错乱,歇斯底里到要生扒了他一样,艾叶不由震慑惊恐地定在原地,手都在抖,下唇也打颤的,惶恐万分蹲下去搂住顾望舒上半身,磕绊着应,说: “是,就是普通檀香啊……!我之前睡得不好,总做噩梦,你师弟给我拿的,我,我觉得有效……就一直点着了,你怎么……” “檀香……檀香……”顾望舒失魂嘶哑的在嘴里念着了几个来回,忽然又和发疯了一般狂呼着炸起浑身法力胡乱推开艾叶,撕心裂肺喊起: “你杀了我!你差点杀了我!你这是要我的命!!你知不知道!!!!” 顾望舒这一推可是拼尽身上剩下不多的法力,艾叶毫无防备的被他掀出老远,后背撞磕在石阶上才停下,喉间一股咸腥差点呕出血来,却也顾不上自己翻身快爬回去,死死抱住顾望舒的身子运气,是怕他真的气走偏差,再这样耗费心力走火入魔。 即便他还弄不明白眼前状况,不明白顾望舒为何闻个香就这样了,檀香又是味观里常见的香…… 他这会儿才猛然想起,顾清池给他送香的那天提醒过他,千万不要给二师哥闻到,否则容易出大事。可他却全然没当回事,也没想檀香能成个什么禁忌,早都给忘到云霄海外去…… 顾望舒此时疯魔了一般在他怀里挣扎喊叫,浑身散出来的劲气冲得艾叶生疼,也没放开手,咬牙忍着,反而自己施着更大的力紧抱着替他压制,只想着千万不能让他走火入魔,千万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废了一身法术慧根…… “小妖怪,我错了,全错在我,你冷静一下,淡定!” “你别气,别怕啊,不是还有我在这,你死不了的,别怕……别……” “顾望舒你清醒!别吓我!我求你!!求你了!!!”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抱了他有多久,填了多少力进去,身子下面的人才渐渐苏醒沉静下来,直到最后止了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粗喘。 艾叶这才松开手,过度施力引胸口冽冽生疼,冷汗雨下。眼下他也不是什么修为无边的真大妖,硬去逼自己只会伤到根骨,只是比起瞧着顾望舒因自己的失误这般难受,恨不得全转到自己身上罢了。颇有些力竭的坐到旁边跟他一起喘着粗气,偏头偷看了眼他。 顾望舒这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地面,颓得像个什么劫后余生的人,一声未吭,似是在心底拼命埋藏着什么莫大悲痛。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地面潮湿,树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小妖怪,都怪我……忘了你不能闻……” 艾叶挪近了几寸,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率先开口认错道。 顾望舒还是沉默着,是个失了魂的人,木头雕的人偶,只留了被抛弃下孤伶伶的□□还残存在原地。唯有风撩动刚被自己胡乱撕扯披散凌乱的发丝,才能勉强看出是个活物。 他给不出想要的反应,也做不出动作。半晌,才虚弱如蝇道出得话。 “不扫了,我要休息。” “行,咱不扫了啊,咱回去,后面的我都替你干,灰我都会拂,桃符我会挂,屋瓦我也能擦,我腿脚比你麻利……我带你回房!”艾叶赶紧一骨碌抓着顾望舒的胳膊一同爬起来。就是这会儿俩人谁也不比谁健全的,可是折腾了好一阵,把原本没几步的路走出好久来。 艾叶没敢松手,直到把人好好安置回榻,还把被子盖得严实,没听他在说什么,才悻悻退出屋去。 艾叶站在顾望舒门外心有余悸怔了许久。他都不知道原来凡人可以脆弱到这种程度,原来护起来有这么难,原来一生几十春秋,亦是劫数众多。 世事无常,可我只想保你一世健康。 艾叶暗下了决心。 人生短短不过几十年,这一点又有何做不到。 第39章 桃符 顾望舒浑浑噩噩的睡了也不知多久,直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穿过,刺得要命,才好歹睁开眼。屋里被黑纸糊得结实,看不到此时是明是暗大约几时,只是睡得多有些晕。 坐起身来揉揉太阳穴,忽地一阵饭香飘进鼻子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昨日夜半吃的宵夜小食也都吐了个精光,现在胃里空荡荡的还隐隐有些隐隐作痛。目光转向桌案上,居然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旁边小碟上还放着三块桂花糕,粉黄可爱的,上面摆一朵干桂花做装饰。 这季节桂花糕可不好找弄,也不知是打哪儿寻来的。 第94页 顾望舒努了努嘴,下床拾起勺子送了口粥进嘴。粥的热度刚好,不烫不凉刚好适口,瘦肉炖得软糯可口,在这入口即化的饱满晶莹饭粒中也不显突兀。瘦骨纤手弹走桂花糕上的干花,捏一块儿放在口中,花香瞬间润入口腔,溢满鼻腔,新鲜得很。没一会儿就被这饥肠辘辘的人儿吃个精光。 顾望舒擦了擦嘴,起身开门想看看外面大概到了什么时辰。门刚掩了个缝隙,大片夕阳霎时金辉洒入屋内,醇香的酒一般温润暖人,不耀眼,是他刚刚能掩袖看着的灿烂。 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丹色彩霞在云海中随意游动,波光潋滟,在洁净如新的屋瓦上留下浓墨淡彩的一笔绝唱,院中央的桂树上扯着几尺层红绸装饰,垂下火红的流苏与丹霞交相辉映,福字木牌在微风中摆动摇曳,碰撞枝杈发出舒心的声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顾望舒转身看去,艾叶此时正蹲在围墙上往大门两侧挂着大红灯笼。丹霞将他整个人映得暖红,似乎是听到了响,艾叶抹了把额前的汗,逆光扭过头冲他展开了个大大的笑容,竟是如此爽朗清澈的少年感。 不仅是中央的那棵桂树,连四周院墙上都扯满了红绸和福字木牌,还有些祈福的小符咒,看得顾望舒有些发怔。往年要说观里也是会例行往这儿送这些东西的,可是每年春节都只有他独过,独自看这院子,也就没有心思去搞这些东西。 只顾当成个大扫除的日子,清洗完再把桃符一挂,应付得事就收工,哪有如今这般身临其境,看满院飞红的机会。 还真有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你醒啦!”艾叶栓好绳子从围墙上跳下来,花白的袍子蹭得满是灰,也不知道拍拍,还毫不在意的冲顾望舒悻悻傻笑,手指着院里的红绸,道:“我怕你又像上次似的赌气不想见我,就没进去陪你,出来搞些这个,还挺有意思的!” 顾望舒招手意思他过来,艾叶马上就跟个听话的小狗子似的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奔了过来,支两只手扬在身子两侧,生怕上面的灰再蹭到顾望舒身上。 顾望舒抬手从他额前取下片枯草秆子,又给他整了整碎发,眼神扫了圈院子,问道:“你以前装扮过这些东西?怎看着如此娴熟。” 艾叶那双眸子明亮得像是落进了漫天星光,有些害羞的笑笑,说:“我哪有做过这个,我又没过过人间的节庆。多跑些地方,看看别人是怎么弄的不就知道了!怎么样,我这照猫画虎的技术可还行?” 顾望舒点点头,表示认同。 “对了,我给你备的粥可吃了?亏你醒得及时,不然等粥都凉了,我可不尴尬。” 说到这顾望舒才想起来问,那粥和桂花糕的成色品味,可绝对不是观里伙房能做出来的,不觉有些诧异,便问: “挺好吃,你从哪儿弄的?” “山下的镇子里啊?咱不是去过!”艾叶像个小孩一样天真笑着,见顾望舒表情惊讶一滞,赶忙摆手道:“不必言谢,我腿脚可比你想象中麻利得多。跑这一趟快得很,权当是赔罪,毕竟早上你因为我受了那么大的惊,哦对了你……” 艾叶本想开口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会对个平凡檀香有那么大反应,但又想到以顾望舒的性子,如此刚强好面子的一个人,非要去问他的软肋什么,岂不是得罪人的大忌,便趁早断了话,改口道:“你现在可还好?” “我没事。”顾望舒浅答。“你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一个人干这么多活儿,太辛苦。” “哦呦顾大爷,我哪敢去喊你啊?”艾叶向后躲了半步,打趣道: “白天一副要生剥了我的皮啖肉饮血的,差点分不清我们俩到底谁是妖谁是人,还是保命要紧,累就累了点吧!” 艾叶说完歪了头,扬起下巴陪着一脸笑嘻嘻的,说:“眼下把你的活儿都做了,还能讨你欢心,看看你现在一脸满足,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望舒失声哑笑,眼神脉脉的揉了揉他头顶软毛,又随手推得他一仰,“登徒子,脑子里打得都是什么算盘。” 艾叶追在他后头,只保持着几寸的距离,既保证自己不碰着他遭他烦,又不想离得远,鼓腮着急着等他夸,可半天都没得愿,颇有些失落的怨道:“这就完了?你都不气我了,怎的也不再夸一句,你看院子啊,我可是忙活了一整天!” 顾望舒脚步一停,艾叶也跟着停住,满心以为他能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个酒壶当头飞来,正落在怀里随手接住。纳闷之余听顾望舒开了口: “腿脚快的,替我去打壶酒来,好人做到底。” 艾叶捧着酒壶原地愣了半天,眨巴几下眼,当即不乐意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了句:“就知道一劲儿使唤我!你怎不叫别人去!” “可这儿也没别人了?”顾望舒转过身来摊开手假做个万般无奈状,说: “我不就只有你一个了?” *** 顾望舒近日闲来无事,在屋里给自己的伞修善伞面。不离身的白伞对他来说不仅是个遮阳的,更是藏了暗器法器在里面,亦是他这二十多年来一直不停琢磨研究,才完善成今天这样。这伞的伞骨虽然看着像是普通木头,其实都是埋了玄铁进去,沉得很。外面上的是漆色,看起来才不至于那么凶煞吓人。伞骨是结实的,但是伞面难免使得多,不管是什么材质一段时间以后都会多少有些破损,修缮伞面就成了他家常便饭的事儿。 第95页 他这会儿借着烛光专心的摆弄着。暖烛闪烁,照亮这昏暗房间的一团,也照亮着这个独自盘腿缩在一角的人。对于顾望舒来说,有时候烛火并不只是一个照明的工具,更像是他的眼。在这个从来分不清日出日落,白天黑夜的房间里,他似与这烛火共度了一辈子,每一寸日光都是奢侈,只有这团温润和煦的烛光才是属于他的温存。 顾望舒绷直了伞面最后涂上一层油,松口气撑靠在地上,端详机关伞好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随手从伞柄里抽出一把细银剑。这细银剑倒是精致锋利,不软不硬,拿在手上轻盈方便,上面还用小篆刻着“桂魄”两字。 天开桂魄清。大概当初造了这柄法器的人,是希望持它的人能用它驱邪开世,还人间清明的,谁知却被他使成了个伤人的工具。 这又如何,护不了自己怎么去护苍生?说的都是老腐朽的道经。自小就受人欺负,后来还是机缘巧合学了旁门剑法,再加以自己融会贯通,天赋异禀的,走剑的方式令人捉摸不透,再也没人能破解打败得了他,自然也就保护得了自己。 那时候的顾望舒,十五岁的年纪,一把剑一口气揍服了观里大半的弟子。虽说没伤及谁的性命,但是一个个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观里的医馆一时间人满为患,唉声咒骂声不断,到底被师父打了十几条戒鞭丢进思过屋去关了好几个月。谁成想他在那里每天闲的要命,除了睡觉练剑也就没得事干,放出来以后反而更加炉火纯青,从那以后可就再也没敢挑衅欺辱他的人了,取而代之可是众人见了他,绕之大吉。 顾望舒这与自己一张冰厉脱俗的脸截然相反的火爆性子,压抑久的人一旦获得了解脱的口,定是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能想到以前得罪过他的那些鸡毛蒜皮烂事。那时候打红了眼,连他师弟顾清池上次当他与顾长卿拌嘴的时候,一味只替顾长卿求情的事儿都想了起来,二话不说给他那无辜师弟也揍了一顿,取而代之的是顾长卿从屋顶跃下一个飞踢踹过来,差点送他去见了地狱大总管秦广王。 打那以后,顾清池怕他,他也不敢惹顾清池,唯恐顾长卿再过来踹死他怎么整。 狗娘养的顾长卿。同样是师弟,怎么对顾清池就是这般爱护有加,对自己就是前世仇人一般,恨不得卸成八块儿丢出去喂狗! 顾望舒也不知道自己跟顾清池到底差了什么,是,是自己性子不好,孤僻,但那都是谁造成的?还不是顾长卿从小到大一次次的见死不救,甚至在一旁添油加醋爱搭不理的,成日琢磨着怎么弄死自己,使得自己长这么大连个能交心的能信的人都没有…… 他这会儿才忽然想到,前天顾清池不是托人带话来说有事找他吗? 那日发生的事儿太多,早就被忘到脑后去了。顾清池那大傻子老好人也不知道再找人过来催催,都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在怕自己? 我少年时代是火气旺了点,可也总不是见人就打的疯子吧…… 顾望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把剑收好,草草整了整仪表开门出去,谁知外面一阵阴风吹来,连门都推得费事。抬头看了看天,擎空干云蔽日,重云如盖,昏暗得和傍晚似的,应该没一会儿就会降大雪。 前日还是晴空万里的,果然冬日就是天气变化无常。顾望舒被风吹得冷,不觉裹紧袄子,顶风出了去。 “去哪儿啊小妖怪,没看这天要降雪了吗?” 倒胃口的声音又在脑袋顶上响起。顾望舒抬头一看,艾叶正蹲在树上眯眼闻着风,头发悉数散着,飞飞扬扬的竟有些野生的好看。 ……好看? 顾望舒赶紧扯回这倒霉想法,风声大,人声弱地冲他大喊回去:“倒是你,这鬼天气坐在树上干什么?” “我吹风!”艾叶一跃而下,掸了掸身上蹭的树叶子,笑眯眯的。“离家久了,这寒北风可是没再吹过,多少有些怀念。” 妖难得说到家乡的事,却也没见他神色上有几分不舍怀念的,反而只是对大风感兴趣得很。顾望舒点点头,吹得难受,把手揣进袖里缩着脖子,说:“我去清池那一趟,您在家好好吹,吹个痛快。” “那我也去!”艾叶颠了几步并到他旁边跟了上来,嘻嘻笑道:“反正也是闲着。” “不用,我是去找他议事,你跟着干嘛,绊脚。”顾望舒撇了他一眼,语气可是冷得比这风还冽。 “你是我的监护人啊,不得看好我。总丢下我一个算什么。”艾叶哼道。 顾望舒深知自己拗不过他,这等小事也不至于把他毒打一顿绑在屋里,不再吭声算是默许,但也没搭理他自顾的走着。寒风冷得他冻手冻脚,没心思扯皮。 顾望舒和艾叶并肩走着,一位是黑衣白伞,玉睫凝霜;一位是白衣胜雪,银发如瀑。 艾叶到了冬天,袍子愈发比以前光白。顾望舒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总觉得这妖是会变色的,也有可能是天太昏暗,映的。 顾望舒白日里不常走动,更何况这次还是带着艾叶出来的,在观里遇了人难免会引发这一路上的弟子纷纷侧目。小弟子们见了他两个无不小心恭敬悻悻立到两侧行礼,主动让出条路。 毕竟这两位,一位不好惹,一位不敢惹。 寒风肆虐得很,没一会儿便真如愿飘起了鹅毛大雪。风雪吹得顾望舒步履艰辛,再使劲夹着袄子还是难免有风透进去,冻得嘴里忍不住咧着嘶哈出声。艾叶知道顾望舒本就怕冷,又听得他小声嘶啦着,便取下自己身上围了一圈兽绒的披风披给手边人。 第96页 顾望舒也没躲闪,欣然就势裹在身上。披风上留着艾叶体温的热气,十分舒适,还不忘斜眼乜了艾叶一眼,说: “皮糙肉厚也挺好。” 艾叶一听,不乐意了。 “诶小妖怪,你什么意思啊?我哪里就肉厚!不过是不怕冷而已,得,披风还我,冻死你最好!” 艾叶说完连跑几步伸手要去抢披风,顾望舒眉毛一扬,嘴角翘出抹坏笑。指尖飞快捏出个定字诀插在艾叶脚尖,看他脚步发涩呼糊在地上,自己大袖一扬——扭头就跑。 “不还,哪有给人喂了块糖还要反悔再从嘴里抠出来的,有本事你自己从我身上扒啊?” 艾叶在后头可是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成天仗着自己忍着宠着越来越得寸进尺,这不拿自己寻开心?低头瞥了眼脚尖上的低级法诀,翻着白眼瞧不起的一“切”,扭了扭脚腕往前迈了半步,扯嗓子冲他喊: “顾望舒你给我等着!老子这就去扒光了你,按在这雪地里受冻!” 最后一个冻字刚出口,艾叶忽地意识到自己貌似一冲动,脑子一热,把什么坏了事儿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顾望舒蓦地停下脚步,一脸难以置信的回头:……! 艾叶立在原地,尴尬万分的慢慢把手扶到脑后:……嘿。 路两边呆立着的过路小弟子们低垂着的蓦地眼睛一亮:……? 北风卷起大朵雪片,棉絮一般打着旋的从众人面前落下。 全场沉默了有个片刻。 “啊?对我是要去藏经阁,一起走啊?” “听说今天午膳有麻辣豆腐,还不走快点儿完了就被人抢没了!” “哎呦怎么下起雪了,忽然想起我衣服还没收,你们先走我去收个衣服。” “我书呢?哎呀我书没带,我得回去找书!” “走走走走走……” 小弟子们像是一群见了人的苍蝇,瞬间嗡地一声散得干净!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这寒川泠月难以相处的二师兄,竟然已经和同住的妖熟到了这层?这种玩笑话都能当众开的,那若是真实践起来…… 艾叶勉强咧开嘴惭愧的耸耸肩,心里暗叫不好,眼瞧着顾望舒持伞的手握紧,青筋毕露,用力到咯咯作响。 不会是要拔剑吧?别吧,使拳头不好吗,这么好的大雪天,见了红多扫兴对不对…… 顾望舒闭目仰头强压了口气,才气息抖着从牙缝里挤出话: “你过来……” “没事儿,我站这儿挺好的,挺好,不招你烦。”艾叶求生似的小退了半步,连连摆手尬笑。 “我叫你过来……” 艾叶可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步履艰难之际,身后一个温柔清雅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尴尬局面。 “师哥,难得见您如此欢愉啊?” 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 嗯。打不破的,更尴尬了。 顾清池他不知自何时起站在这群人后面,还是一脸的清风拂面,玉洁冰清的弯着轮月牙笑眼,饶有趣味看着他俩。 不一样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顾望舒愕然止声,眼神忽的一滞,陷进无底泥沼,苦涩发暗。艾叶在他对面看得清这般变化,便也好奇的转过身打量起来人。 那男人看上去虽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气质非凡。好像只是光这么站着,就有着挡不住的豪杰霸气,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稳重又大权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墨蓝暗纹的圆领袍,用一根皮质蹀躞束起,腰间挂着一只鞘身雕刻精致的长剑。 仅仅单是看长剑精细的剑鞘,便能想象出宝剑出鞘时熠熠生辉的银光,耳闻毛骨悚然的叱咤声,可装饰得又不像是什么皇权贵族,若只说是江湖人士,难免有些屈才。 这人生得可是一个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仿佛岁月没能在他脸上刻下什么痕迹,只是统统沉淀成了气宇。艾叶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名打小腹至心口升上来一股奇怪的滋味。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人真的很有魅力,很帅。 那人抱双臂在胸前,目光灼灼看向两人,似笑非笑。 “师哥你快瞧,是谁来看你了!也不知师哥还认不认得出……” 顾望舒看过去,见那男人立在风雪之中,寒苦不侵,衣角翻涌,大气已成。 他目光一沉。 又怎会认不出。 十年了。已然过去十年了。 有些回忆,有些人,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无关紧要了,算了。其实只是埋在深处,扎了根。 一旦再被唤醒,那一条条盘延的根便会毫不留情的肆意生长,芸芸不息,在血肉中刺出一道道裂口,千疮百孔,永不停歇,致死罢休。 影门剑派苏东衡。 他怎会不认得。 艾叶毫不费力的挣开困着步伐的定身诀,两步跑到顾望舒身边问:“谁啊?认识?” 谁? 你问我他是谁? 要怎么答。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或者是另一位授业恩师? 再或是……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只道出句“旧相识”来。 男人见了顾望舒,深邃眉眼里泛出喜意,爽朗大笑着阔步过去,竟抬手放在他头顶揉了起来。 他身长体健得很,比顾望舒高出了大半个头,姿势便倒是显得自然。 第97页 只有艾叶立在旁边,满脸的震惊。 他顾望舒居然给人摸了头! 还!没!躲! 我都没摸过啊!!! “呦,小阿舒,这么多年未见,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差点把你衡哥比下去。” 苏东衡微微俯身,仔仔细细端详着顾望舒的眉眼,目光中尽是温柔。 顾望舒颔着眼眸,面无表情的,没躲闪,就那么站着给人看,可呼吸却越发急促了起来,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服料子,都能看到紧张颤抖地跌宕起伏。 艾叶在旁边瞧着,动物的直觉让他觉得这两人之间流淌的气流不太一般,不是什么单纯朋友情谊,但倒也也不像暧昧关系…… 只是空气中静谧流淌着的诡异氛围,如同暴雪前低压难奈,平静之必定是狂风大作,磐石般咻地压在胸口。艾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堵得他喘不上气来,胃口连着胸腔酸楚,难受得很。 他侧眼看着顾望舒,不知怎的,只觉好像此时他似乎与自己感受相同,并不是个表面流露着的,似是久别重逢的舒适滋味。 “苏盟主方才下马就径直寻你来了,茶都还未来得及吃一口。”顾清池怀里揣着手炉踱步靠过来,眯眼笑道:“师哥,看来这清虚观上上下下,负名远外,在苏盟主眼里啊,都不及你一个。” 顾望舒长舒一口气,没应,只是疑惑的问:“盟主?” “嗯,苏掌门前些日子被推举成了剑宗盟主,这才再有机会四处游历和大家各处问候,到了我们清虚观。”顾清池在一旁解释道。 掌门?盟主? 苏东衡……算你了不起的。 十年前的他还只是影门剑派大弟子,来清虚观修炼养性的时候遇见了当年只有十四岁出头的顾望舒。 影门剑派以“剑法无踪,弑影为意”为基,创建的影门七剑,花式繁复,剑若出鞘,刀刀致命,见血封喉。 出手之狠,毫无怜悯到令人发指。 想把这七剑练得游刃皆虚,炉火纯青,必然是要御剑之人麻木不仁,无情无义才行。他苏东衡看似一身的大义凌然,却只靠这一招赢到了剑宗盟主之位,可想而知…… 顾望舒不懂什么江湖上的事,只知道这世间太多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往往仗着张俊俏的脸,就能得到世人更多关怀,信任与偏爱。 苏东衡的手这会儿还在他头顶一顿揉搓,揉得他内心烦躁不堪甚至有些反胃恶心,可却像给自己使了定身诀一样,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就像一只平时只会龇牙咧嘴狂吠不止的野烈性犬,有天忽然在某人面前夹起尾巴趴着耳朵翻了身子,露出肚皮随人摸。 可那也许不是顺从认主的意思,也可能是恐惧,是示弱。 顾望舒死死攥着手,紧得指甲嵌进掌心生疼,关节发白,胸前起伏也越来越激烈。 十年前被自己慌乱掩盖的记忆,像是兵荒马乱中逃荒一般匆匆丢下的记忆。 那个大雪封山的夜,那个萦绕着檀香雾气的房间。他那深邃的眸子里透出仪式感般恳求的目光,和按在他肩膀上那一双宽大有力的双手。 格外分明。 …… “给衡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 第40章 元神 …… 大雪落得失控。 顾望舒在慌忙绝望中阖眼,试图阻止重新拼接组合的记忆碎片,怎奈事与愿违,越是深入。 画面却失控得越发清晰。 恍惚间有人握住了他正发狠攥着到哆嗦的手,往回一带——便轻易离了头顶那只还在胡闹的手。 顾望舒惊恐睁眼,眼球慌乱滚了几圈,落在有意把半个身子都挡在自己前面的艾叶身上。艾叶偏头瞧着他,眼中尽是奇异不解和微愤,责备又有心疼,反正到底是没冒得出什么好话。 “你要觉得烦,避开就得了呗,又让人摸着,又攥着拳头跟强忍似的。怎么回事,给自己憋气得跟个小土狗样?” “谁生气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顾望舒嘴硬地朝他翻了眼皮,假作一副平淡无奇,若无其事,其实却是经历生死般松了一大口气。 “苏盟主,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顾望舒抬手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道:“是真的好久不见。” 大雪落满肩。雪来得急,来得大,片刻顷如隔夜盛,到底成了各怀心事的人心惶惶。 苏东衡退了一步,无意搓起刚刚被他躲过的那只手,诧异低头看向顾望舒的脸,,用着有些玩笑的语气责备着笑道:“盟主?小阿舒,你跟我这么客气,可是叫我伤心啊。几年不见,怎么就这么见外了?” 他挺直身子把手背到身后,一字一顿的接:“不叫我衡哥了吗?” 苏东衡的眼光从头到脚,细致地将顾望舒全身扫了个遍,再移到挡了他半个身的艾叶身上。 再向下,移到两人相握的手上。 严格来说,是被艾叶抓着的手上。 目光骤然一陡。 “怎么,新朋友?不介绍一下吗?” 苏东衡声色低沉醇厚,只是少了一分生气。他看着艾叶满头白发随风散着,比大雪狂妄自在,迟疑中皱起眉,问:“也是个月人?嘶……肤色不对啊?难不成是个……少白头?” 艾叶不耐烦的瞥了一眼那张俊脸,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不知怎的,自己打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人,单凭是气味就不讨喜。 第98页 顾清池赶紧插上话来解释说:“这位艾叶先生,是位借住在我们这的大妖。苏盟主不要见怪,也不必害怕,他会不伤人的,性格也很好的,很好的。” “妖?”苏东衡落目一迟,有意思。 “只知道你们清虚观镇妖,没想到还养着玩呢?” 那可真是个特别的玩物。 “长得真漂亮。”苏东衡靠过身去,一时间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昂首挺胸,正气凌然的,气势上谁也不让谁。 也不知道是站在这任风吹着雪飘着,这四周的温度好像更冷了些。 不想苏东衡竟蓦地伸手要去抓艾叶的头发观看,眼里甚至还亮着好奇新鲜的异光。 艾叶霎时间一顾恶寒从脚底冲到头顶,若不是他现在修得一身完美人形,怕是会让众人看到他炸起浑身硬毛,眼中愕然闪过一道寒光! ——“你别碰他!” ——“你别碰我!” 艾叶和顾望舒几乎是同时喊出的声,艾叶猛地向后腾空翻身落地,顾望舒抽手出来“啪”地响亮一声拍掉苏东衡的手! 苏东衡惊诧莫名,视线凝在被顾望舒狠劲儿拍红的手背上,一时连艾叶喊了什么都没意识。 “你知道我是谁?老子可是昆仑艾叶豹,伸手就要摸?不想要手还是不想要命!” 艾叶不知怎的突然怒气失控,胸中炉火中烧燃得整个身子焦灼不安,兽性大发,直喊了出来!再是扑跪在地,借一阵飞雪平底盘旋而起扶摇直上,遮拢在他周身,雪雾云白一片茫然! 众人皆错愕睁大眼,不知发生了什么,雪雾中看不清东西,惊慌之中雾气减淡,映入眼帘是艾叶的元神在雪雾中逐渐凝结成气,煞白冲天的龙卷风中,竟聚成了个隐若现的巨型豹头! 平地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雪如白浪掀天盖地而来,艾叶稳蹲在豹头之下厉目圆睁,瞳孔皆呈骇人晶蓝。只见那颗巨大豹头咧一张磐山般血盆大口,发出振聋发聩的低吼,顺带吹出一阵势在卷天掀地的极寒风暴盖向众人! 这场面,就连顾望舒都惊呆了。 连他也从未见过艾叶这幅模样,哪怕是生死梦魇中,他平地唤暴风雪时,也没有这般咄咄逼人,像个什么嗜血魔兽一般…… 豹子……艾叶……艾叶豹?!* 原来他本型竟真的是雪原猛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小狐狸的,穷凶恶极,怪不得一直不敢和自己道明真身,生怕自己会怕他! 顾望舒这会儿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艾叶他虽然不说,但也确实从未遮掩过这个事实,自己念骂了千百遍的这个名字,不正是他的真身? 如此极寒风暴,别说现在冻得打颤着看戏的无辜路人小道士,就是他们这几个习武悟道之人怕都是顶不住。仅凭肉眼就能辨出,这风暴并非寻常飓风,风刃尖利如刀,能够瞬间削骨断肉,且并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不对。 这阵势不对。 他动真格的! 顾望舒眉头一紧,不详滋味涌上心头。 别说是眼前这些人的生死的,这股风暴若是当头劈盖下来,怕是半个清虚观的屋顶都要被掀飞! 顾清池这人就是个天赋不够的半吊子,虽然比起常人是强了不少,论为人处事也是数一数二,可他胆子小,真要动手来什么都指望不上。这不正惊得手足无措,将那水灵灵的大眼瞪圆,傻站在原地罢了。 苏东衡虽然是武林高手,但除了身强体壮,也跟常人没什么区别,更不能指望他靠一把剑挡什么风暴,最多……大概就是能不能留个全尸的区别? 真他妈要命! “艾叶你他娘的给我醒醒!在这胡闹些什么!!” 顾望舒回身定神,不敢犹豫,将伞以法术祭在半空,而后手指飞速翻转,掐了个守护诀出来! 他双手一推,两臂再奋力一挥,大呵一声:“阵起!” 眼前顿时银光四射,波澜起伏翻涌不定,随一声钝响! 顾望舒竟凭空架出一张足有半边天大的阵诀屏障,阵诀表面行云流水,与夹杂着碎石尘土的暴雪疾风硬撞在一起,顿时发出尖锐铮鸣! 风暴来势凶猛,顾望舒的阵诀也是丝毫未有示弱,镇得身下竟是风平波息,众人连发丝摇曳都戛然而止! 当下唯有顾望舒黑袍卷云翻涌,身上的披风被掀翻在地,像是一团欲摧城的乌云。 这回顾清池的眼瞪得更大,不禁连嘴都跟着张了开来。 这…… 他二师哥原来……这么强的吗……? 这么一想,自己从小到大,似乎从未真正见过他师哥施过什么强力法术。 可能也是因为要用一只手撑伞,而施法术要用双手掐诀的原因吧?顾望舒嫌麻烦,反正也就是揍人,施展普通拳法剑道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大动干戈。 后来他揍人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人性格也越发难测,亲近起来,自然被传得越来越邪门,后来连寒川泠月的名号都被冠在了头上…… 渐渐人们都以为他顾望舒是个“木人”,没有灵根惠骨,不会施法术,才成天只练剑法暗器,再不就是摆弄那些奇门遁甲。 目的就是为了揍看不惯的人玩。 顾清池先前和大家一样,不懂为什么清虚观客卿室众多,师父偏要将艾叶分配到二师哥那个荒废已久的偏室去,那岂不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都没人敢擅自闯进去救。 第99页 原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知道,如果真出了事,当下的清虚观除了他师哥,恐怕没人镇得住这妖。 只是流言蜚语传得多了,本人若是也不理,是会成真的。 成真的朽木不可雕,成真的败类妖人。 但是大家都忘了,古书可曾记载,月人,极阴之身,善卜。 他其实比起任何人都要天赋异禀,三花聚顶。 或许,这该是天神偿给他的。 人生来就像是一副天神笔下的宣纸水墨画,独他失了色料。于是代之赐予他无上悟性与可能性。 这也算得上是……承蒙上天垂怜吗。 两股力相互撑了许久,没有一方有示弱的势头。 正当身后一群人担惊受怕得原地打转,顾望舒却还颇有余力的腾出嗓子大骂艾叶一嘴: “艾叶狗你疯魔了吗!不是能听得见我喊你!你不是隔着十里地都听得到!现在给我装什么聋子!” 他眼见艾叶将自己困在那风暴中心,妖瞳幽蓝,一切充耳不闻,根本喊不醒,只能抽回一只手以单手护结界,重新念一段诀再一掌拍回结界之上,结界竟瞬间变换颜色,由原本闪银波涛逐渐被点点红光覆盖,好似一场血雨,屠巨鲲于深海,整片天空被染得腥红,不消片刻,将那漫天风雪化解成了雾气,吞噬进去,冲淡血色! 解构术! 这被列为上古神术之一的解构大法,可散人功势如轻烟一缕,没几个凡人能领悟得了的天机术,他又是什么时候……悟的? 没人在意顾望舒日日入夜都在辛勤研习,也就不会知道他这具身躯中到底藏了怎样浩瀚法术。 刚还被困得生死未卜的一群困着被迫围观小道,此刻在想的却只有开眼了开眼了。 艾叶被化解了这一式,也并未有所动摇表示,牙关发狠蹲在地上,含津大喘,顾望舒怒不可遏,收回结界大步冲过去,对着他扬手就要一个巴掌! 手掌落下一瞬,顾望舒目光忽地停在艾叶脸上。当下他的状态好像很是不对,一双原本晶亮的黑眸泛着蓝光溢出眼角,柔软细腻的白发此刻根根发硬的扬起在两侧,一口虎牙咬的紧,从缝隙中挤出炽热鼻息,打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甚是撕裂般喘息。 这是……受惊了? 豹子虽没见过,可他见过路边公猫争夺配偶权前打架前背毛倒竖,应激模样……也就应该与他现在……差不多? 顾望舒的手悬停一半,犹豫了几分,将手掌立起,晃在艾叶脸前。 虽然不知道他这个好好活了几千年的大猫是怎么突然受惊失控,难不成未经允许被人摸一下头就变成这样了?不至于吧,那这么说我岂不是早该死过几个来回儿了。 顾望舒一边慢慢向前靠着手,一边小心温柔的轻声唤起他的名字。 “艾叶?” “艾叶,没事了,没事了。” “不怕啊傻大猫,我在这儿呢。” “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艾叶依旧怒目锐利,一副吃人模样。 顾望舒压着怒气,假作温柔道: “过来,你头发乱了,不好看,给你顺顺。” 他把手靠到艾叶耳边,看他浑身抖得像个筛子。试图伸手去摸那些支棱起到头发,想替他把炸起的毛抚平下去。谁知艾叶极快一个扭头,吭哧一口死死咬住他的手掌! 虽说人形下的虎牙并非野兽那般利齿,但表面尖锐的狠咬下去也不轻。顾望舒痛得眉头拧起暗哼一声,下意识想收手,却又怕再刺激到他,硬是把溜到了嘴边的“小兔崽子痛死你老子了!”给咽了回去。 血腥味在口中爆开,弥漫着甜腥血气直冲到鼻腔中,艾叶登时清醒! 好香的血…… 不对??! 他这一口下去,身后苏东衡的剑已然出了半个鞘。 艾叶猛地回过神,眼角蓝光散去,黑眼仁瞪得溜圆,一脸懵呆,嘴里还含着顾望舒的手。 顾望舒见他清醒,这才疼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地问:“您什么时候吐出来?真打算给我嚼烂吃了不成!” 漫天雪花依旧不停的在落,赢得天地间一片花白。艾叶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开出朵朵傲骨梅花,依稀冒着热气。 艾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缓缓张嘴拔出嵌在顾望舒肉里的虎牙时,连瞳孔都在像根枯草样的摆动,看着津液混着血染得他满手湿透,上面一排牙印止不住淌血,磕磕巴巴的委屈嘟囔道: “我……我本是怕他欺负你,才……” “谁?谁欺负我?苏盟主?”顾望舒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火终究还是串了上来,狗血喷头指着鼻子骂了下去! “他是我小时候唯一能搭上话谈谈心,兄长一般的人物!还是他启蒙了我的剑法得以护身,我现在一大半的武功都是从当年他叫我的基础七式中自己改悟出来的!你说他欺负我?现在明明是你咬我,你欺负我才对!” 影门七式,确实还有另一种用途。 如果使剑之人不够薄情寡义,驾驭不了其中见血封喉的奥义,那还不如换一种套路。 它变化多端,可以通过这七式变换自创出不同剑法,虽是要看天赋,但顾望舒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天赋异禀,所以现在才能舞得一手变幻莫测,看不出根源,不明来龙去脉的奇异剑法。反正他也不需要行走江湖什么的,至少在这清虚观里是无人能敌就足够了。 第100页 “我……可是我看你……” “我什么我!你差点害死人了知不知道!你看啊!” 顾望舒甩手一指,艾叶顺着看过去,刚刚两股力交织相抵的位置上,是一片狼籍。树木折断,围墙轰塌,屋瓦散落满地,连镇在路边的神兽石像都被掀翻在地。 艾叶吓得不轻。 他不记得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感受到的只有一股妖力排山倒海之势直冲大穴,可他竟然按压不住。 他怎会按压不住自己的妖力啊,就算自己不行,那…… 突如其来的冲击导致这股劲力一时走火入魔般的失控,才会这样……! 艾叶疲倦丧失的坐在地上,耳边发懵的嗡鸣不止,惶惶然展开手心,垂目见得那颗朱砂痣似乎更鲜明了几分。 “对不起,我,我错了……” 艾叶再不知道说什么好,怏怏道歉,却得不到宽恕。 “你还知道错!要不是师父和顾长卿现在不在这儿,他们准会来要了你的命!我拿什么都保不住!道歉有什么用!你懂是不懂!我保不住你!”顾望舒听了他这声恳求般的抱歉,还是消不下气,他只觉得艾叶是疯了,是在寻死,不想活了。 “你给我滚回家去!我就不该带你出来!”顾望舒大袖一挥震得连风都呼啦一响,手指在艾叶面前,大声命令完挫顿的妖,再一挥指向众人。 “还有你们,今天的事若是有一人讲出去一句,我给你们舌头统统拔下来丢到山下去!顾清池,你也一样!” 周遭的人一听这话,赶紧是一刻都不敢多留,悻悻跑散,就连已经是掌事的顾清池也跟着认真乖乖点了点头。 毕竟顾清池可是从小被顾望舒揍大的,怕他怕得很。要说听话,比起师父的话,他可能更听师哥的。 顾望舒的手指了一圈,最后落到苏东衡面前,看他那张似笑非笑,略带为他骄傲认同的神色,却是如刺在哽,威胁的话语一句都喊不出来。 只能把那一股子气吞回肚子里,压低声音咕哝,说:“苏盟主……您也不例外。” 苏东衡再抱起双臂,一副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冷静坦然得根本不像个刚刚经历生死的人,也不像是看到顾望舒施法后有多诧艳,或许早就知道他会有这般本事一样,只是眉眼带笑的自信望他。 “阿舒啊,”苏东衡一双薄唇微启,露出丝许掺着讥讽的笑意。“你养的着玩物,可是有点危险。” 顾望舒摘下自己祭在半空中的伞,抽出扇柄中的细剑,挥剑干脆割下一截袖子,利落随意的缠在受伤手上,冷哼一声:“那也没您危险。” 苏东衡耸耸肩,不置可否,只将半截出鞘的剑推回去,顺带一把搂住顾望舒的肩膀,凑脸过去。 “小阿舒,一来就给我表演这么大一出戏,看得可真精彩。为见你一路奔波是有些乏倦,要不,你领我回以前的住所去?你们清虚观地形复杂,我可怕找不明白。十年多没回来了,还多少有些想念那间寒酸小屋子。” 顾望舒浑身一僵。 苏东衡察觉到臂弯里人生异样,问:“怎么了?” “住人了,没位置了。” 顾望舒目光直直向着艾叶拖拉个身子离开的方向,冷冷回答,一脸淡漠木然。 “清池,你再去给苏盟主寻个合适的客卿室去吧。要个精致些的,可不能委屈着大人物。” “哦哦哦好!”顾清池连声应着,像得了活似的三步并两步,跑了。 苏东衡哪还用猜,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看着顾望舒把自己胳膊从他肩头取下,回过身语气不咸不淡的说:“苏盟主请自便,我还有事要忙,失陪。” 苏东衡轻笑一声,抽回手臂,重新抱在胸前。目光送着顾望舒转身,快跑几步追上晃晃悠悠,背影一副失落自责又力竭疲软,默默踱步的艾叶,不由分说捞起胳膊扛在肩上,像是怒其不争的使劲儿给他抹顺了几把头发,再发狠“邦邦”捶了他脑壳几下,还不是要并肩一齐往回走。 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没问成顾清池到底要与他商议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艾叶豹」为雪豹别称 作者温馨提示,苏东衡出场戏份不会太多,不必担忧“第三者”,“竹马”这种戏份,整篇都会是一对一的情有独钟! 我个人是非常雷「感情纠葛」这种戏码,记住,一切配角都是为了升华主角的存在! 第41章 玩物 顾望舒一脚踹开偏房房门,下意识憋了口气,幸好屋里檀香料子都被艾叶丢了出去。这妖好像为了散气味连开了几天窗子,寒冬数九的,屋里凉的像是冰窖。 顾望舒像是丢包裹似的给艾叶扔到凉透的床榻上,气还没消,闷声扭头要走。 “能别走吗?” 艾叶靠坐在床头,抬手拉住他袖子。耗费元神使力后的气息有些弱,幽怨疲乏的小心出着声。 “这儿太冷了,陪陪我,行吗。” 顾望舒回身死盯着他,眼神复杂。有怒意,发恨,或许还有几分忧心。艾叶看不懂,心慌得就会更厉害,担惊受怕畏缩着和他对视,连口水都不敢咽。隔了一会儿,顾望舒才挣开被艾叶捏着的袖子,走到窗前嘭一声摔上窗户。 “别和我装模作样,说你冷?怎么不也说句你想食素!” 第101页 顾望舒骂完再没理他,出去的时候脚下使劲把地板踩得哐哐响,说:“我去找清池,因为你连事都没说成!没心哄着你!” 艾叶眼巴巴的看着这人无情无义的出去,真的头也不回,把自己酝酿许久,好不容易道出口的恳请当作过耳风似的绝情。艾叶委屈不舍地从顾望舒离去的门上挪开眼,再甩了甩头发,一头及踝浓密,褥子似的披盖下来还能暖和些。实在是疲倦,连躺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就势靠倚着闭眼假寐。 刚略微有些困意上涌,外边哐哐发狠地脚步声又响起来,门又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顾望舒面无表情的端着个烧得旺的火盆“咣”地搁在地上,瞥了眼艾叶那别扭姿势,过去把之前给了自己的兽绒披风扔回他身上,扶正枕头,再摆弄木桩人似的手法粗暴给他按回床上,盖紧被子,扫了眼屋子确定没再漏风的地,才登登登出了去。 全程一言未发的沉着脸,看得艾叶直发愣。 艾叶就这么躺了好久,一直半睡半醒,胸中荡着的气不知怎么燥得整个人忽冷忽热,闭上眼就是祸乱烦闹的梦,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不是冷得哆嗦就是热得浑身是汗。 太难受了。 只是憋屈,想到自己白天闯的祸,顾望舒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因为失了自控才会那样,竟不仅不关怀自己好是不好,还发自肺腑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狗血喷头暴怒着骂了自己一顿。 当着那个人的面。 艾叶烦躁的侧了个身,把脸埋进自己一头茸毛里。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半寐着的艾叶吵醒。艾叶撑着半个身子竖耳闻铃声,是他回来了。 艾叶听着顾望舒脚步罡正回了房间,像是在宽衣,心生奇怪着他难道这么早就要睡?没成想捯饬了好一会儿,解个衣服应该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难不成是在更衣?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听得他又推开门,好像还牵了匹马出来,马蹄声踏在地上在这傍晚时分荡得格外远。 艾叶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咬了咬牙,连外袍都顾不上套,直推门冲了出去。 他看着顾望舒换了件缁色交领深衣,外面套着个宽厚大氅,手里握着马缰。他还从来没见过不穿道袍的顾望舒,此时定像是要下山的样子,可这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艾叶在身后大声喊了句。 顾望舒背对着他,脚步一缓,没回头,只语气平淡随口应付道:“要你管。” 说完,牵起马就往外走。 身后的人沉默了会儿。 “顾望舒!你给我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便把那马的肝肺给挖出来!” 顾望舒赫然转回头,眼里泛起不耐烦的怒气,勃然大怒:“你又发的什么疯!我要去哪儿管你什么事?” “我就问你,我今天那般不正常,你都没担心过一分的吗!”艾叶一跃腾空,落在顾望舒面前,指尖寒光一现拍掉顾望舒手中缰绳,刺得他针扎似的猛收回手,满脸不解困惑,眉眼带怒地看着莫名其妙对自己发起脾气的艾叶。 “我央你留下来陪我,我说了我冷,我一个从来不畏寒的妖和你说我冷!你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吗?行,你说你有事,好,那我等你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关心都是奢求,连声招呼都不打,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扭头就走,还是要出远门!”艾叶就和炸了毛似的喊着,眼里全是再难忍的委屈嗔怒! “都这个时辰了,你能去哪儿!” ——“他娘的……我去哪儿还要和你报备啊?” 顾望舒白天本就被咬得手上全是牙洞,又被他甩一道寒刃打得生疼,都还没跟他掷气,怎么这会儿还先怨上自己来了? “你算个什么事事都要缠着我!好,说与你听就是!是苏盟主约我去花满楼吃酒,这么多年没见过了,彻夜长个谈,怎么,你是还想跟过去撒野闹事不成?我告诉你,不可能!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给我待着!再敢给我惹事,我掐断你那狗脖子!” 花满楼? 艾叶心里一颤,花满楼……那不是个窑子吗? 也是,这大晚上的出去吃酒,除了那还能有什么地方一直开着不打烊…… 可那苏东衡是要带他去逛窑子!去他妈的花天酒地,把自己这个气走偏差,难受得要死也没人照顾的独自丢在这! 我?我算个什么? 艾叶上前两步死死箍住顾望舒的手腕给他强扯过来,手上力气极大怎么都挣不开!艾叶只觉得自己胸间一团火烧得太难受了,要活生生把他的心肝脾胃尽数烧成灰烬一般,不顾一切地把憋屈了太久的话全都发泄了出来! “顾望舒!你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当成朋友,知己?还是说只是你圈养着的一只玩物!禽兽!” 顾望舒瞪着艾叶一双几乎迸裂出寒光的眼,他不能理解,理解不了为何艾叶要发这么大脾气,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暴脾气的人,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生自己迟钝的气,就越是会转嫁无辜。 “你这问的是个什么狗屁话!”顾望舒到底忍无可忍,反撞上艾叶语锋! “你别装了,我可都听见了。”艾叶冷笑着咧开嘴角,露出个凄惨自嘲的笑,说:“苏东衡那人不是问你养的玩物怎么这么危险,说我是玩物的时候,你反驳了吗?没有!不过默认罢了!顾望舒,你告诉我,你说啊!你要是对我真的这般不在意,这般嫌恶,觉得我只会惹麻烦,带给你不幸,我可以走!反正我本就不要停留在这儿的,三界之大,哪儿还没有容我的地方了!” 第102页 他顿了声,噙了泪,语序中带着悲戚地接着喊道:“我现在就觉得自己真的傻,以为我们是过过命的交情,便是可以毫无保留的托付一切了。原来到最后,都只是我一厢情愿!是我的自我感动!” “谁把你当玩物了?我看你就是失心疯!”顾望舒狠劲儿挣着被他死握着的手腕,紧到血液都流不通,聚在一处难受得很,气急败坏左手起一道法术插进艾叶手上!顾望舒本是悠着力道以为艾叶吃了痛就会松开,谁知他根本不在乎,直到那束咒刃陷进皮肉,滴血落地,也没放手,反倒捏得他更紧。 顾望舒几乎听得见自己骨头裂响,咬牙嗤出一声冷笑。 “艾叶你可真叫我寒心,事到如今,怎么还能问出这种话。” “那不然!你刚刚问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算什么我怎么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对不对,我说过了我喜欢你,你呢?你除了一味避而不谈,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难不成我在你心里,连个玩物都算不上!家里养的猫猫狗狗生病了,主人都还知道抱着安慰再喂些好的,你倒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我就该是个笑话!被不入眼的凡人笑话,被下三贱的低阶妖笑话,也被你笑话!” “够了!”顾望舒收手唤回那道咒刃,看他被自己扎出血来也不放,哪来的神经病倔性子,气到头昏,亦是失智似的怒吼道: “别再跟我提什么情情爱爱,恶心得很!我问你,你他娘的是喜欢男人吗?好啊,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顾望舒把这四个字嚼得铿锵有力,外加一句咬牙切齿的:“我只觉得恶心!” “我……我不知道!”艾叶此刻是横了心要吵的,心里那股燥气的火烧得越发旺,悍然不顾地大喊:“我不是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跟他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我见不得你受委屈,也舍不得你难过,负伤!我是总笨手笨脚的伤你,可我又没和凡人相处过,难免会不懂你们的规矩,得罪到些什么人或事,也不知道你们到底脆弱成个什么样,使什么力度会坏,脑子又笨拙了些……可我在努力啊,我都那般努力去讨好你,去寻你欢心,去学这人间的规矩。我……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是我喜欢的你,恰好是个男人罢了!” 艾叶带着哭腔,剖心泣血地喊着! “更何况是男是女又怎样,我是妖,你是人,本,本来就不可能结婚生子……哪里不行!” 适才雪大如席涔涔下了一整天,这时才停下,白雪皑皑堆银砌玉似得积了盈尺的雪。 顾望舒踩在雪里,没过脚踝,满地白霜却像是噬人的泥沼,死死咬住他的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瞪得一双被寒风吹熄了火的双眼,眼中天生的雾气似乎又浓烈了几分。 哑然无声。 良久。 “艾叶,我求你可别再说笑了……”顾望舒自欺欺人似的逃避着他的话,手里放弃挣扎,硬扯出生硬的苦笑,像是哄孩子一般悄悄抬另一只手,反复抚摸几次他的鬓发,喃喃道: “你也说了,你是妖,不懂这人间的规矩,又怎能轻易言爱啊。我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长得又奇怪,不讨人喜的。你定不过是在这住久了,产生什么错觉罢了,冷静些……我是真把你当朋友的,怎么能说玩物?我刚没去看是以为你在睡,怕扰了你。这点是我不对,我也不会关照人,以为让你好好休息就是好的,下次不这样了,我道歉,是我不周,我不懂怎么体恤人的,没人教过我这个,我……哈……你先给我放开。” 顾望舒看他虽喘着粗气镇定不下来,却也渐渐冷静回来松了手,才揉了揉被他勒得发紫的手腕,重新挽上马缰。 顾望舒的话不假。你如何让一个从未得过关心,体恤,慰藉的人,去给予他人恰当,及时,得体且到位的关怀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与其面面相觑地不知所措,他只觉得或许让艾叶独自静静,好好睡上一觉,休息好了,才是对的。 “我只是有些话必须要同苏盟主说明,我有无法释怀太久的心结,我得去解了它。艾叶啊,就这一次,你安心睡上一觉等我回来就好,还有什么憋屈的,觉得我做不好的,等我回来你尽管说就是,我,我走了啊!” 艾叶没心气再去拦他,只能慢慢蹲坐在雪地上,看着他走出去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呆,浑身烧得难受,随手抓起两把雪就往自己嘴里塞。 好像这样就能浇灭自己胸中这股无名□□似的。 他揉了揉胸口,这道烧心的火似乎在向下坠,半身酸胀难受的滋味好像又有几分熟悉。 妖思量了会儿。 “啊!!!” 忽地捂嘴惊叫,坐在雪地里脚蹬着地胡乱扑腾着向后挪蹭了好几步,滚了一身的雪,“啪啪”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还是愣着神一脸震惊,一双手慌张的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再难以置信的“啊??”地扭着音喊了嗓。 不是吧?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不可能啊! 这,这寒冬腊月的! 我这不是气走偏差走火入魔,这…… 这是,是! 这是发/情了啊! 第103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那么一小个开虐^^ 第42章 藕丝 顾望舒从下山的马道上策马扬鞭,大氅裹得紧。渐行渐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洒在身后,两侧林场树影倒退,他跑在夜色里,像是挟着黑夜,追逐破云而出的月。 等他到了花满楼门前,天已经全黑了。 他没心思回应门前小厮与姑娘们的笑脸相应虚情假意,只是随他们牵走自己的马,沉着气刚走没几步,就被门前一个妈妈给拦下。那女人眼角发媚的从上至下扫了他一遍,若有所思地问了:“是顾公子吗?” 头回听人叫他公子,多少还有些不适应。顾望舒紧着眉头反问:“你认识我?” “哪有,今儿个是苏盟主包了场子,特意叫我在门前等位白发的公子。这不,除了您还能有谁?” 包场?顾望舒原地迟疑了一下,脑子里只掠过一个想法,做剑宗盟主这么赚钱的吗? 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灯照得通明的招牌,华丽妖冶,就差把“穷奢极欲”四个大字刻在门板上。才大步走进去,身边便围上来一大群丫头。 窑子他是第一次进,突然就被围了个仔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连躲着身退着走,不知所措,就听那头传来个声音, “行啦,你们就放开他吧,没见公子对你们都没兴趣吗?” 顾望舒从人群中抻着脖子往外瞧,看到苏东衡倚在阑干上,长剑在侧,手里握着酒壶,好一幅浪荡潇洒江湖气派,微微低头凑到扶在他怀里的窈窕姑娘耳边低语些什么,就看她嬉笑着瞥开眼,往自己这边瞄了瞄,笑得灿烂,招呼起围紧着自己的丫头碎步退到一旁。 顾望舒这才勉强透出口气。花满楼内是处处莺歌燕舞,桃色绫绸扯了满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乱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呛得厉害,忍不住掩了口鼻,不过四下扫眼环视一圈,注意得到苏东衡并不是独自赴会,分明包场,可楼内四处的小桌上还坐着不少佩剑的侠士。 “阿舒,愣着干嘛,还不快坐。”苏东衡撩起后摆跨坐椅上,招呼旁边姑娘摆了壶酒在对面。“你我兄弟十年未见,要聊的可不少。我这漫漫长夜,挥金如土,可都留给你了?” 顾望舒不动声色的坐下,看姑娘瞄着眼往自己面前酒盏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酿,却丝毫不感兴趣,只抬眼对上苏东衡。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顾望舒努力持着定性,语气冷淡讲道。“想问的问了,我就走。不打搅苏盟主与江湖朋友,各路侠士良夜。” 苏东衡晃起手中酒盏,俊贵的脸上露出个表意不明的笑,道:“阿舒啊,为何突然对我如此冷漠,久别重逢的,可叫我好生失难过。怎么,着急回去给家里的小兽投食啊?” “我冷漠?难道苏盟主你自己心里没点分寸吗?”顾望舒努力遏制着内心极愤,拳头在桌下捏得紧。“还有,我来此也是要与您说明,艾叶不是个玩物走兽,他是我的朋友,烦请不要再如此这般折辱他了。” “哦?我心里应有分寸?”苏东衡也似乎并不在意的将酒一饮而尽,问:“因为什么,是因为那日的事?还是说我的不辞而别?” 他探身过去,眼神炙热却先怜悯的,伸出一根手指绕住顾望舒垂在胸前的一把银丝,沉声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倒是我们小阿舒这么多年不见,性子和身子都硬朗许多啊,我就知道你定是个奇才。” 话音刚落,苏东衡忽然手下发力,攥住手指下那把头发把顾望舒硬扽了过来! 顾望舒毫无防备的受不住痛,直直被他拽起来扯到脸前,忽然黯了脸色。 “不乖了,嗯?当初是我教你使剑护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狱苦海的,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吗?当年也是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自己说的不!可不是我丢下你不管!怎么这才短短十年而已,翻脸不认人,还怪罪起我来了?” 苏东衡还是一张沉稳霸气的脸,看似不动声色雅正端然,却响亮而无恐的对眼前人讲出这些几乎是威胁逼迫的话。顾望舒牙关咬得发抖,竟一狠心扬手闪出道银光法刃斩断在他中绕死的那股发丝,脚踏在桌沿上一个后翻跃了出去! 成股断发扬洒在两人之间,纷纷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刚沏满的酒盏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场雪,亦像是割断的绵连藕丝。 苏东衡颇为震惊地看着手里一截断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似有慌乱却目光坚定的顾望舒,终于将眼中深藏怒意展露无遗。 “你可真让我失望啊小阿舒,难不成,你是在为那日之事耿耿于怀?” “苏盟主……您明知故问,我那年才不过十四!我能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是你在逼我,我曾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到头来还不是和众人一样,只把我当做个新奇的东西!有过之无不及!” “真是寒心。”苏东衡听不惯他怨妇一般吵扰,从桌旁绕出去,松开手像泄沙一般的将手中银丝撒了满地,缓步走到他面前。顾望舒向后瞥眼,似乎能感受到身后也有持剑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苏东衡负手被身,洪声训斥道: “小阿舒。我可是你的授业恩师,是你的恩人!你平白受了我那么多真心的好,别说那一次,我就是想要你的命,你都应该二话不说,当场自刎在此以表忠义!何来在这里对我所作所为质问迟疑的资格!” 第104页 “你骗人!”顾望舒被逼得浑身不堪,苏东衡故意去挑起他那些难言惨烈的回忆,连曾经手把手教他习剑的唯一温情记忆也被染上层灰,只能强撑精神,不被恐惧吞噬地嘶声喊着! “苏东衡,你就是在骗我!有人告诉过我,若是有人真心对你好,哪怕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都是在所不辞求之不得!荆轲死知己,一心一意的人,从不需求什么回报!” “哈……”苏东衡自嘴角泄出一声笑来,而后“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停,一手撑腰,举杯饮尽杯酒,“呸”一声吐出刚刚斩落酒盏中的发丝,笑得顾望舒脊背发凉,没头没续,不由再退一步。 就是再无畏无惧,刚愎自用的一个人,总还是会有个从骨子里就带着胆怯与忌惮的事和人。 如果将这两者混在一起,那正是面前这个狂笑着的人,与眼下场景。 “小阿舒,原来你是真的长大了啊。”苏东衡大笑着招呼他坐下,仿佛适才怒言争吵都是平平而过,说:“好,之前的事就算衡哥不对,是衡哥对不住你,没在意你的心思想法。”他将顾望舒位置上的酒盏向前一推,再跨步坐下,脸上尽是江湖人的洒脱旷达,甚叫人看不出当下究竟谁为正反,谁才是那无理取闹之人。 “我又怎会舍得要你的命啊?玩笑而已,勿要当真。你先坐,我还有份见面礼要送你。” 顾望舒虽有三分犹豫,不过余光瞥见身后持剑人群没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闹大,深知自己是处身威胁之中,也还是听了话坐回座位。 他对眼前这英姿伟岸,却又暗藏凶险的男人的情感真是交织得过于复杂。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终是找不出答案。 他给自己带来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复杂到如果人生重活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接过他当年递来的那把剑。 正如那年秋风秋雨,独坐门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里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浑身伤痕累累还要折磨。 他不止一次想过去死。 直到苏东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来端详几分,重新换了个角度塞进自己手里。 告诉他其实你可以,放肆去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 苏东衡捻起桌上一根银丝,夹在指间随意搓了搓,与身旁侍从道了句:“去把阿娟带上来。” 顾望舒无心吃酒,也无心受苏东衡什么礼物,只想着怎样他才能快些放他从这龙潭虎穴中出去。他此次前来赴约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想问他当年不辞而别的缘由,二是想释明他与艾叶的关系,他并不是个玩物。 可那缘由,怕是不说也可会意了。 此刻却也忽然释怀,知与不知有何不同呢。 反正这些往事,如今已然不重要了。又或许,已经明了答案。 他是个有血有肉,有心,也会疼的人,不是个木头做的玩物。 沉思之际,被一阵锁链碰撞哗啦声吵醒。顾望舒回头看去,登时像见了什么罗刹恶鬼一般惊恐睁圆大眼! 那是一个浅金发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缩缩的在凌乱额发缝隙中露出抹胆怯恐慌的墨灰色凤眼,皮肤白得发粉。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岁,可更让他震惊觳觫的是,少年那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还死死扣着个铁锁,拖着手臂粗铁链与拳头大小的铁球,沉得他几乎走不动路,拖着个脚艰难前行。 这男孩也是个月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 男孩走到苏东衡面前,颤颤巍巍却又极度服从的跪下,头埋得很深。 “喜欢吗,阿舒?想寻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可不容易,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黑市买的。”苏东衡像是看个家宠一般睥睨着男孩,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发,和顾望舒说着。 “他没你纯,可比你乖。” 说完,捏着下巴抬起男孩的脸,将他掰向顾望舒那边。 男孩一脸惊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泪水,视线撞上顾望舒的一瞬明显迟疑住,再是浑浊惶然复杂的不可思议。 “月人自婴童时期不是被做诅咒妖婴抛弃,饿死,烧死,再就是卖与黑市给富人们做玩物,能有几个像你似的平安无事长大?阿娟就是自小被人当家宠养的,我想你也只是听说过这般事迹,却没见过,这次便叫你见见。” 顾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或许在那孩子的世界里,他早就认定自己与常人不同,自己就是个供人玩弄取乐的物件,和他一齐长大的月人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天经地义,怎么会…… 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与恐惧自脚底漫过大脑,一片空白,顾望舒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欲逼疯。 楼台歌舞升平,进了耳中却似鬼魅怨曲,他待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东衡!!!”顾望舒几近崩溃的嘶喊起来,“你这是何意!你是想告诉我,如果当年我一时受了你的蛊惑答应和你走,就会落得这般下场吗!” 他浑身颤抖,呼吸困难,内气荡得凶猛,每喘一口气都是钻心的痛!再也看不下那男孩一眼,闭上眼都是男孩绝望失神又怯懦的眼,仿佛那个被铁链拴着的人是他,是他的脸!是他自己! 第105页 是他苏东衡用了一条无形的铁锁,锁了他十年! 再也不敢与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闭地恨天恨地,恨世道,恨众人,再不愿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的关爱…… 或许真的像艾叶说的那样,路人其实并没有真的在意过自己,也并未暗地嘲讽戏弄,到头来都是自己心魔作,嘲哳混沌,或许真的有很多人都努力去爱护关心过他,却统统被自己封闭地拒之门外……一切都是他自己以为的,都是他太过敏感…… “苏东衡,你放我走吧,我待不下去了……你放了我……放过我……” 顾望舒极其痛苦的阖上眼,难忍发出声声恳求。 “我哪有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看到同族会开心呢。”苏东衡悄然得意一笑,又平淡遮掩过去。 “既然阿舒这么不想留,那至少也要把酒喝完再走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嗯?” 顾望舒未待他说完话,一把捞起桌上自己面前的玉质酒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 他将酒壶倒过来甩了甩,一滴未流,付之痴笑,啪嚓一声把那玉壶摔个稀碎!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苏东衡脸上露出异色,似笑非笑的,并未应答,只是含眉看了他半会儿…… “我本以为你不会喝的?至多一杯,谁知你竟然……干了一壶?” 顾望舒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须臾片刻,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一阵天旋地转,难以言表的燥热炙火自心而起,瞬间虚脱一般冷汗直流! 这……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吗……? 又一阵疾火攻心,头痛欲裂,腿也开始发软,心头忽然发酸,赶忙伸手撑住栏杆才不至于摔倒,这感觉……这是…… 情花毒! “苏东衡,你这般卑鄙,你……!” “阿舒啊,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这么吃惊做什么。”苏东衡这才撕开良人面具,彻底露出禽兽本性,狞笑着向他走来,挥手叫身后众人堵了退路。“我怕你只愿喝下一杯,所以下得量猛了些,谁成想你……!” “你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顾望舒死咬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看到一层层利剑出鞘围上自己的人,顾不得什么不能对普通人施法术的规矩不规矩,手臂一挥引一道强力法术,似一波巨浪将众人与桌椅一齐统统掀翻在地! 趁这个空档,反手以真气压住自己几个大穴,暂且保证燥气一时不在体内四处乱串好维持清醒动作,不至于现在就昏死过去后,不顾一切冲向窗户! 顾望舒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窗户跃出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唯剩惶恐的男孩。 可惜现在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带他一起逃出去。 你等着……哥哥往后一定会找机会…… “阿舒!你服的情花毒量太大,若是就这么走了,没有解药又无法宣泄,怕是要欲/火攻心,爆体而亡啊!你当真确定要走?” 苏东衡也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时爬不起来,便在后面大喊。 可顾望舒哪顾得那么多,他只想逃,哪怕是死,也不要死在他面前。 “追啊?都愣着干嘛!”苏东衡好半天才翻身站起,当即冲着手下骂道。 门口小厮见二层直直跳下个人来,滚到地上奔自己就来,吓得半死,还没等说话就被他那滚烫的手抓得死,急声问:“马呢?我马呢!!!” “在……在后头,我这就给您牵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 第43章 漩涡 雪后的深夜冷得刺骨销魂,顾望舒跑得急,连大氅都没来得及套。身后追着的人马声疾,他驾马又驰得比北风还快,却还是止不住泉眼般的流汗。 顾望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求生的意志叫他不能现在倒下,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山门口。 进了山门,清虚观夜半的护院镇,不是观内弟子是无法入内的,他才能算安全。 马蹄声杂乱,卷起积雪仿佛搓棉扯絮,落在身上,触碰到脖颈,瞬间化成流水。 一点都……不够…… 只撩拨得他更加敏感,更想去求什么更冰凉的东西,来抵这心头股要了命的恶火。 阴曹十大阎罗,地狱无间。你怎知下一个来拉住你手的人,是能救你于苦海,得窥天地,或只是带你从一殿而出,再入下一间? 快马风驰电掣,厉风割在脸上不是凉,是痛。 难抑的毒效直冲头顶,奔得越急越耗心力只会催得更急,头脑中越发混乱得一片,有时他知道自己是在逃命,逃得不只是穷追不舍的人马,更是他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命运。 有时他又是那年不假犹豫接过剑的男孩,铁光铮铮之下,倒映出一张麻木缄默,再无稚气欢愉的脸。 胸口难捱的痛,额头豆大的汗流下来滴进眼中,染得视野一片咸湿,模糊不清。月色借着皑皑白雪犹如盖满一层银霜,光线拖出银色尾翼化入眼中,像是坠入深海,只有一片光影,与耳畔水声挤压,窒息。 十四岁,那个在张肖奇家中挨了几十个板子,满身疮痍坐在家门外台阶上独自发呆看星空的男孩,遇见了第一个愿意主动与他搭话的人。 第106页 他仍记得那时的那个男人,如何光鲜亮丽,英姿伟岸,好似九天仙神,欲救他于苦海。 “为何不反抗。”他问道。 “没用。反而还会连累别人。”男孩神色木然地答着。 “那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怕你。”苏东衡坐到男孩身旁,轻轻掀开外袍看了看他红肿的肩膀。“拳脚功夫没用的,没人会怕个赤手空拳之人。你的剑呢?” “观里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才练。”男孩不屑嗤笑道,“大家都是同一套剑法,打起来没完没了,倒还没有拳脚保命来的快,反正我也没有存心伤人。人不犯我,我也不必犯人。” 苏东衡握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长剑上,双目炯炯。 “可他们不容你好。” “习惯了。”男孩苦笑一叹。 “可你就丝毫不恨命?不恨他们?凭什么他们不容你好,你就必须不好?当自己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神仙呢?” 男孩怔然,哑口无言。 “学吗?拔出来,我教你。” …… 顾望舒痛苦不堪的把头埋进胯/下青骓马冗长坚硬长鬃里,手肘死死顶住绞痛不止的胃,呼吸紊乱,明显感觉得到神智正被蚕食。 好热…… 好像口鼻中呼出的都是火。 真的很害怕,很难受,很痛,很…… 神智与身体双重的煎熬甚至痛过销神鞭抽筋断骨的疼,无助得像那个只能在泥潭中向天空伸手的孩子。 好像那时候,还能有人握住他的手。 谁? 一根神经如晴天霹雳横穿颅顶,“呃!”地一个寒栗抱头埋起更深。已经到了连现实与梦境都分不清的程度了吗? 对啊,我还有人能…… 顾望舒狠命一夹发力,听青骓马再如断弦之箭划破混沌月色,将凄苦黑夜丢在身后。 一切仇冤瓜葛,囚兽链锁,皆同这冷夜一齐被抛下。 索性强挤出哂笑,心里倒是御风而行,甚是畅快。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不知道自己策马疾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耗了多少心里真气才撑下来的,直到三桩石柱搭起的山门显现在眼前,顾望舒扯紧马缰,青骓马一声嘶嚎,飞跃一步,冲进结界中去。 安全了。 手失力一松,从半跃着的马背上直直跌了下来,眼前一阵翻天覆地,颠倒乾坤,滚进路边足有三尺深的积雪堆里。 ———— 窗外月光映雪明亮得像是白昼,残风卷起碎雪敲在窗上沙沙作响,甚是嘈杂。 艾叶只觉得自己烦闷不堪,便早早睡下了。 即便躺着也是辗转反侧心烦意乱。 喜欢的话也说了,自己的心意也都表白了,但就不知道怎的顾望舒全当他说的是玩笑话,当作是自己不懂人间情爱才说出的无心话……这都算了,他这会儿深更半夜的丢下如此不舒服的自己去见别的男人,还要去什么花满楼? 艾叶也知道顾望舒不是他的“东西”,他想去哪儿想见谁自己都管不着,但心里就是不舒服,觉得好像有人抢了他的宝贝一般窝火,内心里说不上来的焦灼恼人,好似一团真火烧燎着他的心肝肺,几壶水连灌下去都灭不掉,只烧得人火气越来越大,手里捏着被褥角恨不得撕烂了解气,恨不得把床粱敲断了发泄。 只是这些无辜的物什们又有什么罪啊。 “不管,随你花天酒地,是死是活!”艾叶气得一蹬被子,扭身睡了。 他从见着苏东衡的第一眼起,野兽的直觉就告诉他此人并非善类,甚至大概是因此莫名激发出他那种争夺配偶权的欲念,才会突然间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失态……艾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都修成人形了竟然还保留着这夺偶本性呢,发/情这事是虽是无可厚非,毕竟自己是个野兽,再修千万年也还终只是个动物心肺,这点上他控制不了,只是越发不再频繁罢了。 可能是按以前来说,既没有心仪的妖啊人啊的,也没人敢和他抢,绝不会引发他突然这般;单单天道轮回自然引起,几百年也不会发作一次,况且最近一次还只是短短不到二十年……可是连自己都张皇失措无地自容,只能用最近不顾气海空荡强行施法太多才导致险些走火入魔失控之说搪塞过去。 总不能直接堂而皇之告诉大家伙儿,“老子发/情了”吧。 不是,又不是什么草长莺飞春色撩人的季节,这寒冬腊月的天,发的是个什么不可理喻的情? 他大概是在床榻上滚了一两个时辰,才心力交瘁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又有多久,门外一阵叮叮咣咣的噪声响起,没一会儿就听得已经落了阀的院门被人狠劲撞了开来,吓得艾叶迷迷糊糊从床上蹦了起来,看着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怎么的这大半夜的,难不成遭贼? 艾叶坐起得太急脑子还晕乎,揉了揉眼,朦胧中似乎听见有银铃的声音夹杂在那烦躁的噪音里,方才缓过些神来,不过奇怪怎么小妖怪这么早就回来了?既然都去了一趟花满楼怎么还不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在那过夜? 回来敲门就是了,干嘛要撞开啊!你这到底是怕扰到我还是生怕扰不到我! 他赤脚下了床,正寻靴子的功夫,忽然就觉着这阵铃声有些怪。 不似他平常那样罡步有序,步纲蹑纪,与道合仙,甚是谈不上是在正常走路,那声音简直就是歪歪斜斜,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的……这人难不成还真是喝多了? 第107页 艾叶来不及套鞋,腿脚飘忽的走了两步正欲开门去看,然而手还没伸过去,房门竟一个大开。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顾望舒面色潮红整个人跟失了力一般跌了进来,全身倚在他那老旧得有些脱了色的红木门框上,才勉强撑着身子站得住。 垂着个脑袋晃晃悠悠,一身酒气映得浑身酡红,带着些许失态的神色,熏得他喘不上气,这人就像刚掉进什么酒缸里泡过一样。不知怎的衣衫上黏着雪渍潮湿不堪,平日里整洁如斯的银发也是松散黏湿的贴在脸上,活像一只被雪水打湿的无辜兔子。 和着这是特地回来耍酒疯的? 与别的男人出去喝花酒混窑子,一想到那个花红酒绿胭脂粉气,弥漫着油腻黏香和淫、声烂气的地界,花枝招展的妓生围坐一圈靠在身上喂酒也不拒绝,一杯接一杯,一壶连一壶,最后醉成这样还好意思跑回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娘到底喝了多少酒?难为怎么得找回来!怎不睡在半路叫野狼给捡了!” 艾叶气急败坏要去扯顾望舒,一只手指着他的屋子破口大骂:“他娘的,你走错屋儿了!你的屋在那头!那……!” “艾叶……”顾望舒忽然嘶哑着嗓喊了他名字一声。牙齿扯着嘴角,身后寒风吹进屋内,叹一口气皆化白雾短暂停留在面前。夜马急奔得久,细汗与哈气结成细碎冰晶黏在脸上,毫无血色,竟像是个在冰窖中冻上千年的人,唯有眼尾一抹粉气和难忍痛楚蹙起的眉头,才给他添了那么丝毫生气。 “干嘛!你……诶?!” 却没想顾望舒一把握住自己伸在面前的那条胳膊,用力一拽,毫无防备的脚下一虚就被扯了过去,直直跌进他怀里。 本又气又恼的抑着要撕碎这人的心,下一瞬已被他按在怀里,手臂力大得很勒得肋骨快要断了般喘不上气来,头担在顾望舒的肩头,浓烈酒气混着他才有的那份散着隐隐桂甜的体香直冲进鼻腔…… 他没被顾望舒主动抱过,甚至不知道他那看似精练单薄的身子原来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觉得自己快被他揉碎了,捏烂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恨,什么怨,什么仇,全停了下来。 除了嗵嗵无律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又或是……两个人的。 心头忽然跌恍了一下。 像是自万丈悬崖上坠落一般,失了重,又在落地粉身碎骨前直被股无形的力拉了起来,他想深呼吸去消了这股难忍的酸胀感,却发现自己被箍得牢实,喘不动。 “你发的什么酒疯……快点放开…放开……我不舒服!” 艾叶奋力去挣,可无奈顾望舒搂得实在是太紧,甚至是用尽全力想把他揉进身子里去一般,一边狠按着自己后背,一边拼命把身子往上蹭。脑子嗡嗡的响,不知怎的竟被勒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血气。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艾叶心里暗叫不好,发/情期的野兽性情狂躁,他可没少因此失手惹出过毁天灭地的祸事,如今状况如此,本事就要拼命去压制才能保证自己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出来,可若是这样…… “对不起……你借我……抱一下……” 顾望舒已经哑得连发声都费力,喘息声也重得很,像是在忍着什么剧痛重伤似的。艾叶此刻才发现,抱着他的这人此刻浑身热得像是个活火炉,根本不像个在这天寒地冻腊月夜策马数里,再徒步爬上山的人应该有的温度。 艾叶觉着不对,使劲挺了几下身子挣出些空隙来撑起脑袋,抽出手搬过他的脸,才对上他那一双本就埋着絮,此刻更加迷离发昏泛红的眼。沉沦得像是起了漩涡的海,由浅至深到血红的瞳由仁着一条条清晰可见丝线连接,是复杂难观的星罗棋布,因轻轻颤动而碎裂开来,棋局大变…… 确实是不舒服。 他只能硬生生扼住自己体内翻涌嚎叫着的本能,咽口气担心的问道: “小妖怪你怎么了?发烧了吗?哪儿痛吗?是伤着哪儿了吗?!” 顾望舒没应声。反倒是在对上艾叶才睡醒,还有些湿漉漉的睡眼蒙眬着写满担心的乌黑眸子后,眉眼狠狠地沉了下去。 接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钳住捧着他脸的手,用起艾叶拼了全力都无法摆脱的力量,整个人被他甩了起来。他没穿鞋履,光着脚在这屋里踉跄着就被拽出老远,地板都被两人脚步砸出空空震响,在这寂静深夜中格外响亮。 顾望舒手指生的清瘦纤长,骨节分明,一用力骨头硌得艾叶手腕生疼,吃不消想用另一只手去掰他下来,却被他狠劲一扔,失了重心连退好几步,小腿撞到床边木板,一屁股跌坐在床榻上。 只是这次还没等到他张口骂,顾望舒已经整个欺在他身上,将他压了下去。 艾叶本是入着寝的,他这会儿体内也同样烧心得热,就只穿着个亵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遭顾望舒这么一折腾,自肩头滑了下来,露出一身精健饱满的腱子肉来,胸膛随着恐慌而剧烈起伏,反倒是更添加了几分诱/美。 顾望舒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见他。在他的记忆中,艾叶一直是穿着厚衣服,将自己包裹个严实,连脖颈平日里都被长发遮得仔细。若不是自己主动去帮他梳理可都是难得一见,没成想藏在下面的竟是如此蛮劲蜂腰,不禁打了个颤,吞了口水,在情花散强力刺激迷乱中,毫不犹豫的一把握了上去。 第108页 艾叶就像那只每天趴在路边等人投食的肥猫,平日里蓬着一身毛懒洋洋的晒着太阳,除了吃就是睡,人们便认定这猫肯定是个跑不动的大胖子,却不想挨了一场大雨湿了全身后,才发现这猫原来只是绒毛厚,爬树翻墙,抓起老鼠还是信手拈来。 顾望舒这一握,电闪般的异感直冲进艾叶的脑子,浑身一哆嗦。没忍住哼出一小声来。艾叶本就懵着空白的头脑,听到自己居然娇嗔哼出声,此刻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惊恐中死死捂住嘴,一动不动的定在他身下,再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些什么好。 他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怎叫人捏了一把腰就这样了?怎么这具身子能敏感成这样?是啊,自打自己有人形记事起平日就没叫人碰过自己,也没人敢动他啊,更别提被按在下面…… 除了…… 奶奶的。 艾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不是在发/情期吗。 自然身子是比正常要敏感出几倍不止,能忍住没像个禽兽一样出去乱/操已经很不错了,这会儿心上人直接送上门来,叫他如何招架得住!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微弱的那一小哼,和身上传来的战栗,导火线似的只在顾望舒身上烧起更大的火。他一直强行用法力压着自己几个大穴,绷着最后一抹理智不让自己真的沦为禽兽,本是想抱一个人来降降火,自以为艾叶属冰应该身上是凉的,谁知他不怕冷就是因为体温高啊,再加上此刻发/情期更为「燥」热,身上旗鼓相当的并不比他凉。 “我热……” 顾望舒无助挤出两个字来。 何止是热,此刻身上每块骨头,每根神经都似被火烧燎般灼痛燥动,那种万蚁嗜心催心剖肝的难受劲儿,又迟迟得不到解脱,神志都已经渐渐开始涣散。 他深知这东西的恐怖劲儿,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失了意识,可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这时候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先让自己冷静下去。 艾叶浆糊似的脑子好一顿思考,顾望舒也不是那种喝多了耍酒疯的人,以前见他喝闷酒喝得昏了就会自己乖乖回去睡觉,再怎么的也不会浑身发热如此反常…… 他这是被人下了迷药了! 苏东衡那贱人居心何在,居然敢给我的人下药? 艾叶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去给他撕碎,只是当下自顾不暇,哪是能分出心去恨别人,吵架报仇的时候? 艾叶僵在他身子下面,根本就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再触到他什么临界点,或是激出自己的兽性…… 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不想趁人之危,更何况他连顾望舒的心意都未确认,自己心里又舍不得他受委屈。他一个寒川泠月的冰冷人儿,没人心疼没人爱的初生,真要做的话,怕是也承受不起自己一个发了情的野兽啊。 艾叶本想举手抵住顾望舒的身子将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却眼瞧着顾望舒一手撑着他的腰,单手拉解起自己的外袍来。着急慌乱的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几根绳子反倒是纠结得越来越紧,眉头一皱,干脆兹拉一声硬是撕扯开袍子扬在地上。 这具玉白似的肉/体,虽说之前照料他的那段时日里换药包扎清理的,趁他昏睡着的时候自己早就见过摸过无数次了,但如今以这个尴尬姿势,浑身蒙着酡色撑在自己身上,哪里遭得住啊? 栗地闭上眼。 谁知接下来迎接他的竟是毫无遮拦的相遇,一瞬间滚烫的热度扑天盖地而来,艾叶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新年夜花火满城一般炸了个火热,星火点点漫天而下,春色、迷人眼。 顾望舒一整个趴在了他身上。 “帮我降降火,求你了……” 喉咙里像是卡了几块烧红的炭火般灼伤发哑的,央求着。眼前已经开始发雾迷离失焦,这一路死撑着赶回来,真的,到极限了。 “受不住了……可我能求的人只有你……” “不行!你现在这么热,又出了这么多虚汗,我现在强行引寒气入体,你会伤重寒的!” 艾叶使劲推攘着身上这人,谁知他压得紧,根本摇不动。他想要自己推寒气进体内,他知道这是自内而起的心火。 艾叶此时才明白,他夜里策马狂奔了这么久降不下来的火气,浑身黏湿得大概是在雪地里滚过,可还是不行,无论如何都灭不掉心头火,便也只有了最后一个希望。 艾叶被他罩得喘不上气,拧了几下身子,忽然觉顾望舒身上异样,顿时停动作,不敢再妄动。 “老妈子废话真他娘的多……我求你了行不行……” 就这境况下他顾望舒还不忘骂人! “那你过后发烧烧到死也别喊我照顾你!” 艾叶怒其不争地从他身子底下撤出手来,后背紧贴着床褥环抱在顾望舒身上,凝起气来。顾望舒后背上的那些鞭痕愈合后生成的一道道狰狞疮瘢凸起不平,混起细碎冷汗,颇为粘腻阻隔的,摸上去不禁心头一沉,是该有多疼啊…… 他只稍微引了轻轻一少许寒气到掌心,便觉身上伏着的人似乎轻叹了声气,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寒战。 艾叶喉结上下一滚。 闭了眼。 只消犹豫了小会儿,便散尽手底下的寒气。 这举动惹得顾望舒烦躁不堪,要给就给到底,只尝了个甜头,刚以为能活了便被松开,岂不是叫人更难受!支起半个身子怒气冲冲看着身下的妖, 第109页 “……有意思吗!” “……” “你别闹,我真的太热……唔!” 顾望舒身子一僵,话哽了一半。 艾叶掌心余寒,缓慢移下。妖阖眼不吭,半晌,决心道: “……你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明天改文名啦,《道长是个毛绒控》希望大家不要找不到路! 新名字会多可爱一点,引还会保留《秋不长》,毕竟那段时间也是艾叶最煎熬难耐的七百年,维持略显沉重的文名也不错! 秋不长一名取自耿湋《喜候十七校书见访》——“藤丝秋不长,竹粉雨仍新,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 当然顾望舒的名字也是从这里来的^^ 然后就是明天会有点东西 直视不知道最后会改剩出多少,几遍通过,真的难…… 所以或许可能无法准时放得出来 现在这里给读者老爷们鞠个躬orz 还有就是第一卷 快结束啦,大概还剩个三四章这样。当时在写这篇文的时候第一卷完全手生,步入第二卷的时候我自己明显感觉到流畅舒适了许多,所以前面文笔的确相当差强人意,导致我自己完结以后回头阅读,发文,再读一遍都是背后生寒的尴尬……可是再怎么修改都改不出流畅感,只能说愿意一路陪我坚持更文,看到这儿的老爷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信任我! 往后发展定不负所望的! 因为这篇文是作者全文完结以后才来发,所以绝对不会断更停更,没准时发上去那就是被suo了!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作者是个得了鼓励就会打鸡血的人,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点评都会开心许久^^ 再说一次,真的非常感谢一直陪到现在的读者朋友! 第44章 鸣铃 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自脊椎爬到脑后,让此刻本就是烈火烧心的顾望舒一时间更是不知所措得焚身噬骨。 这不是在降火,这是在要了他的命,是烧了他的魂!是要燃个彻底,直到一切涂炭再无可烧之物,方得休止! 他是知道这样做会叫艾叶多难受,更何况奔波那么远逃回来找他,是为了让他引寒气入体,冻醒自己,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发泄,更不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满足自己而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艾叶一句话,直接烧尽了他唯一残存的理智。 “可是……我不想害你……” “别他娘说的跟强迫似的!”艾叶恼羞成怒当头一棒呵了回去,“是老子自愿,别墨迹!” “会疼……” “你到底做不做!” 顾望舒死咬着嘴唇,用力到口中都散开甜腥的滋味。他将头抵在艾叶的胸口。 “好……” 顾望舒即使早已难耐得理智涣散,也还是试探着耐心。即便如此对于艾叶来说从来这具都没被人动过的身子,很显然他不知道原来会痛成这样。 可现在后悔又来不及。 竟本能性的张开嘴,一口虎牙狠狠咬在顾望舒那才好了没多久的肩头上。 两对儿虎牙深深陷进皮肉中,星点血滴泪水般自肩头流下,他明显感觉顾望舒痛得浑身一抖,艾叶也没有松口的意思,呜咽着含在嘴里,手指攥死床褥。 你欠我的顾望舒,总有一天我要找回来! 肩头滚烫滑落的血珠殷红与雪白皮肤强烈对比,就像在这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冬夜,屋内却是云朝雨暮,一片暖春。 顾望舒脚踝上绑着的银铃一遍又一遍随节奏摇响,迷幻中成了最致命的毒。 便不再是个普通的冬夜寒舍,一片情天孽海罢了。 艾叶看顾望舒微启的双唇被水雾浸得樱红,欠起身子,将摁在他背上的手移到那头冰瓯雪椀的白发上,狠狠亲吻上去,堵住自己抑不住的嘴。 “我喜欢你……知道吗。”艾叶艰难的自喉咙深处声声喘息中挤出话。“是认真的……我很认真……” 顾望舒此刻已然完全沦陷于毒效之中,意乱,情迷间,也许,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艾叶浓密细碎的长发散乱的披着,黏在汗涔涔的脊背上,柔软撩拨着顾望舒的前胸,与自己的背。 “别做声……”顾望舒费力叹息。半眯着的眉眼上挂着全是危险,眼尾一抹绯红与他一身仙风雪肌形成强烈对比。“你叫的声太大……会被人听到……” 野兽控制不住自己发/情的身体。 人又未尝不是。 情至深处,再是个冷漠无情之人,都会将自己压抑多久的热烈一展无遗。 这份爱太深了。 他受不住的。 艾叶眼眶湿润发红,无声的受着这异样又难言滋味,到头来快要被这场闹剧中惊涛骇浪冲散理智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小妖怪……望舒,顾望舒……” 被压抑着的口舌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连呼吸都是断续的,唯有眼底荡漾着的水波是活的,灵动的。 “说。”顾望舒下意识应上话。 “我好爱你啊……真的……” *** 天色朦胧,冰锥倒挂在屋檐,摇摇欲坠。 “一群废物!连个中了情花毒的废人都追不上!!!” 梨木桌面被利剑一刀斩开,烟尘爆了满堂。 第110页 十几名影门剑士跪在苏东衡面前,大气不敢出。 “他进了山门,我们再就追不进去……” “借口!” 苏东衡一脚踹在离得最近人胸口,将那人踹翻在地。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表情痛苦,捂着胸在地上翻滚几圈,连声□□都发不出,脸涨得通红,折腾半天才呕出血来,吓得身边几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翅膀硬了,还能从我这儿逃走……!” 打发掉这群人,苏东衡不愠不火负手在身后走了几步,瞥见旁边瑟瑟发抖的阿娟,转身过去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再挑起半边眉,露出个轻挑假意的笑。 男孩识趣地跪行着凑过身子,下巴抵在胸前。花满楼此刻一片狼藉,地上酒壶盘碗碎渣,掀翻劈断的桌子木屑遍地,扎得难受,跪在上面属实辛苦。男孩不敢吭声,不像个活物的老实跪在身前,他并不在意当下究竟是何状况,他只知道若是他的主人心情不好,自己就会遭罪。 苏东衡揉了揉阿娟头顶,轻轻抬起他的脸,拨开挡在脸上的碎发,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眼中落得敬畏与渴望,生得漂亮的小脸。苏东衡拇指拭去男孩脸上两道泪痕,满眼的怜香惜玉,手再滑倒颈侧。 动作温柔轻缓,男孩察觉到一丝安心,眯上眼歪脸去贴他的手。那只常年使剑磨得五指厚茧的大手在他喉间反复搓了搓,磨得发痒,刚想出声,苏东衡竟忽地森寒一笑,毫无防备一把薅住他的脖颈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男孩纤细煞白的脚踝垂在半空,胡乱扑腾挣扎着,却又显得那般无力渺小,双目惊恐到几乎眦出眼眶,喉咙中半分气都喘不上。喉管摩擦着骨头发出痛苦的“咯咯”声,双手死死抠住苏东衡的大手,就像个被猎人扼住喉咙的鸡崽,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双眼被泪水糊死,没一会儿这个可怜瘦弱的孩子便再没了挣扎的力气,眼瞧着就要被掐断了气,才被苏东衡一把丢到身后,砸断三根木栏,男孩极为痛苦地在地上扭着身子,疯狂低大喘咳嗽,额头撞出的血流了一地,染得前额整半边的浅金发丝猩红。 “无趣。” 苏东衡连看都没看一眼,拾起地上的剑,转身要走。 ——“啊!!!是旋风!!!起旋风了!!!” ——“往这儿奔来了!!!救命啊!!!”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惊惨叫声,苏东衡心生疑惑,正欲探看个究竟,就听见门前“啊——”一声尖叫,大门“哐”地被旋风顶开,刚刚被打发出去的那群人此时正夹在这卷风之间一同旋着,衣衫皆被撕裂搅碎,四处瞎撞遍体鳞伤,齐刷刷的被风丢摔进来! 苏东衡哪还来的及躲?连反应拔腿的机会都没有,也一并被这股旋风卷了进去!破坏力之强,风声溃耳欲聋,直是要将这花满楼内屋梁长绸,锦缎雕栏,名器珍木,统统卷成一摊残片! 果然治理嘈杂喧嚣的方法,就是更为嚣张跋扈,吵闹喧哗。 ———— 天明了。 一阵剧烈的头痛把顾望舒从昏睡中拉扯起来,好像有人在他太阳穴上钉了钉子,浑身也跟被十匹马排着队踩了似的酸痛。痛苦阖着眼翻了个身,刚想舒口气,前夜迷离回忆排山倒海涌地了过来。 是了,昨夜本着一刀两断的心被苏东衡邀去花满楼,结果不仅被他嘲弄侮辱了一番,还中了他大爷的情花毒,自己是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气力逃回的清虚观…… 再后面…… 脑子里“啪”地一声断了弦,像是做过一场噩梦,醒来以后梦中详尽瞬时如烟消散,如春日积雪融尽,只剩那种寒骨凉脊的恐怖感还留在身上。 顾望舒惊慌睁开眼,使劲揉了揉还蒙着层糊的眼睛,自窗□□进的一道犀利日光,措不及防闪得他一激灵。 这下可好,不详的预感更强烈的扣在心头!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的屋子,自己那个终年幽暗的棺材房哪儿来日光啊,慌忙条件反射地掀开被子将自己蜷缩进床角,扯过床帘想遮些光,又感觉身上凉凉的,一低头…… “操!” 发出一声慨叹。 怎么回事?明明是记得自己确实跑回清虚观了,应该不会是半路被苏东衡劫了回去……难不成……难不成,是自己慌不择路神志不清的进错了别人的屋,然后把…… 这屋里火炉噼啪烧得旺,再加上有阳光晒着,比起自己那阴冷昏暗的屋子不知道舒适上多少倍。可顾望舒哪有心享受这份温暖,连晃瞎眼的日光都顾不上,腾地自床上跃下,打眼看到自己衣物被人叠得方正搁在桌上,既尴尬又窝火的,拳头都攥得紧。 可真是闯了大祸造了孽了! “那个……敢问!” 顾望舒冲出屋子想抓个人问问,勉强用衣袖遮着眼看了一圈,却觉得光影缭绕中这院子多少有些眼熟。 不对啊。 这不是我的院子吗? 不过这是个什么清奇角度…… ……! 这是偏房! 顾望舒顿时感觉自己气短胸闷脚步不稳,勉强撑着站了住,寻了半天也没看到艾叶影子,不知这妖一大早上去了哪。一面希望他赶紧回来问清事情来龙去脉,一面又骑虎难下的觉得没脸见他。 ——不过万幸是他,这事儿也就定不会闹得太大。 第111页 不知怎的,居然会冒出这种想法。 顾望舒抓紧溜回自己屋里,飞快整了整一头糟乱的白发,又取了伞,啊啊啊调整了发哑嗓音,故作镇定一脸严肃立在院子中央打算等艾叶回来。 果然没出一会儿,艾叶便悠哉悠哉自门外转了进来,搓拭着手指,嘴里还叼着根枯草枝咬着玩。大门昨儿个被顾望舒撞坏了,都不用伸手推,还挺方便。 这一头毛绒绒的妖打眼见着顾望舒端着个清高架子堵在院中央,装模作样的,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 “你可醒啦?” “……” 顾望舒不知怎的见到他的一瞬,心脏忽然哐哐直跳,出了鬼的按耐不下去。 “我昨夜……” “怎么,记不起来了?”艾叶眯眼巧笑着调侃。 “我有没有…做什么…就是…对你……” 艾叶瞧着他死撑一本正经,面容生硬,故作姿态,张口却是磕磕巴巴不成句子,还一面在自己胸口前画圈比划着说不出来口的话。就这副模样,可真是一点都气不起来,只能咯咯笑个不停。 “你不是跑过来叫我给你消消火来着?别不记得啊,我可是又救了你的命,还等着你给我感恩戴德呢!” 顾望舒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在里边儿孤独终老了。 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啊。 “怎么……个消法……” “你让我引寒气入体渡到你身子里去,方可解你那,毒。” 艾叶一脸玩味地加重了个毒字,就想看他顾望舒到底能端到几时。 眼前这个白面人儿脸都已经涨红到了脖子根,还是砸砸嘴,下定决心,问出了他最百蚁挠心似的好奇的话。 “那我的衣物……” “你自己脱的,不关我事儿啊,我没动你!” 可不是吗,我可没动你,是你动的我。 顾望舒这才舒了一口气,几番确认自己没被非礼,虽然好像有似乎略微非礼到别人……好在是个没心没肺的妖。 “那,那没事儿了。昨夜多有叨扰,这个人情……”顾望舒顿了一小下,恹恹接道,“你想叫我还的时候尽管说。” 这次学会了,没逼着人家当场提。 “那你不好奇好奇我这大早上起来是出去做什么了?”艾叶乐呵呵的拍拍手上灰,扬着张傲娇的脸。 “不就是出去抓兔子,碰一身灰,有什么好猜。”顾望舒避开他那嘲笑般笑弯弯的眼神,偷偷扫了一眼。艾叶到了冬天变得更是奶白的袍子上不知在哪蹭着满下灰,风尘仆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去雪地里打洞,刨冬眠的兔子去了。 “避着点人,再怎么解了禁足,也别离了我独自乱跑,省得惹出事非。” “没意思,这么快就叫你猜到,果然我们是心有灵犀!”艾叶笑着,说“就是今天这兔儿哥有点难抓,搞得狼狈。” 顾望舒身上酸得厉害,松了松肩膀,奇怪的咦了声。 “嘶……诶我这肩膀怎么这么痛啊?” 说完就去扒袍子,才看见自己肩头五花大绑着层纱布,便要伸手揭开来看。艾叶见状眼里一慌,赶忙几步冲了上去强行拉着他给衣襟盖了回来。 “没事儿!你昨天可能是……可能是跑马跑得快人又不清醒,不知在哪摔了磕到石头,我都给你上了药包好了!你别乱揭,免得再伤一遍!” 顾望舒也没觉得古怪,反倒心思还挺在理的。毕竟一早起来,浑身疼的跟搁马身上掉下来没什么区别。再想到上次伤了肩膀掷气去撕纱布差点痛昏的经历,还是点点头哦了一声,安心要回自己房去。 “那我再眯一会儿,头疼。” 顾望舒站在屋檐下转身,融化的雪水顺着飞檐淅淅沥沥流下,像是座小小的瀑布,将他遮挡其后。 艾叶看他背对自己立了许久,说要回去休息,还一直停这儿不知发的什么呆。略显疑惑着也跟着停下看他。头顶桂树切碎光影,落在身上斑斓一片。 他静静看着顾望舒似乎在长时间的停滞之后松出口气,背对着自己道: “进来吗,我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从头改每章的格式! 为了方便大家看得舒服一点决定每段添加上一行空格进去 所以可能更新的时间都会改变啦,不要担心,还是每天19点例行更新的~ 第45章 三十 艾叶听小妖怪破天荒主动邀请自己进房,可是立刻笑逐颜开的“欸!”,喜笑颜开追了上去。 顾望舒是个怕冷的人,屋子里一直烧的暖,推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气。很难想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屋里怎么会有这般生气,丝毫不觉阴冷与不潮湿,烛火团光盈盈,将屋子分割成圆圈几块。 艾叶对屋子没有丝毫兴趣,只全神贯注于这个终于肯主动引他进来的人,怎么……难道是昨日和他发脾气吵架,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又或者是对想不起来的昨夜事耿耿于怀……? 正专心琢磨着,连顾望舒忽然转过身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都没意识到,身子便已经落入个温暖清香的怀抱中去了。 艾叶顿时傻了眼。 扑面的浅淡桂香,与昨夜那般混起酒气脂粉的俗香大相径庭,忍住强烈想埋脸进去放肆吸嗅的冲动……不是已经从身到心再到脾气都宣泄过了,怎的心头忽然又是一悬。 第112页 “疼吗。” 他听顾望舒沉声如玉,在耳畔悄声问道。 “什…什么疼不疼的?你问…哪儿……?” 艾叶一僵,慌了神。 什么意思?他不是…不记得吗? “我问你哪儿疼吗,你不是嫌我不够关心。” 艾叶可劲绷住精神,才反应过来顾望舒问的是昨天在清虚观闹的那一出戏,他现在身子里哪儿还疼不疼。可是吓得冷汗差点彪出,赶紧满脸尬笑着从他臂弯底下溜出来,若无其事坐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摆摆手。 “不疼,没事,早好了。哪有你们人那么娇弱,睡一觉就好了。” “这么快?”顾望舒自上而下表情奇妙地扫了他一遍,清了清嗓,道:“那就好。” 艾叶咕咚两口灌了一整杯,压完惊,才算缓过神,仰起脸带着些许抱歉的问:“我昨天…没吓着你吧?” “有点儿。” 顾望舒不假思索回得干脆,也跟着坐到他对面,拉过烛台调整了下角度,好让这羸弱微光能笼罩到整面桌子。 “我也没想到元神会跟着跑出来,跟被看光了没什么区别。” “嗯?元……元神?”顾望舒扶着烛台的手一抖,蜡油溅出少许正落在手上,疼得一缩,眼神“嗖“地飘到艾叶脸上。 好在艾叶此刻正挪着身子往后边架子上靠,想寻个舒服的姿势,没注意到他被烫着,还自顾自嘟囔着:“还想保持点神秘感,这下全被人瞧见。” 他停了一会儿,得意接道:“俊吗?” “啊,你是说那个……豹头?元神?”顾望舒偷偷把手藏到桌下蹭了蹭衣服,无声暗笑。 “原来你真不是狗。” “那可不是吗!”艾叶扬着个下巴得意忘形的,一边胡乱舞着胳膊,说:“想当年我在那昆仑千里雪障,万里冰封的地方,虽不至占山为王吧,可那片神地,也是日行千里,风雨无阻的!而且……” “艾叶。” 顾望舒一把捏住他乱扇的手腕,打断了话。 烛影几抖,屋内重新归于静谧。 唯有火盆里烧着的木炭偶与火星碰撞炸裂,发出点点噼啪断裂声。 艾叶被噎得一哽,才想发脾气,却见他神色凝重着正襟危坐,气氛突如其来的严肃,总不会预示着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好事。 “怎么啦。”艾叶有些犯了怂,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你最初来清虚观的缘由,若是我现在问,你能答吗?” 艾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显怔了神,一时茫茫睁着圆眼看他,没讲出话。 “不想说便算了。”顾望舒放了握着他的手,叹气起身。 “你去做吧。只要伤不到人,我不拦你。” 艾叶目光随着他升起,撞进那双妃色眼眸中。不懂他为什么不明不白突然提起这茬,绞尽脑汁的想了会儿……瞳孔猛地一缩,弹了起来。 “小妖怪,你这是要赶我走??!” 艾叶难以置信的一声惊叫,像个在质问负心汉的弃妇。他让自己去做原本要做的事,岂不就是早做完早滚蛋的意思吗! 这……这怎么回事,明明都还好好的,不是才和好的吗,昨天不是还…… 记虽然是记不得,可发生过的事就是板上钉钉,早已是再无保留亲密无间的关系了,怎么会突然…… 艾叶脑子一懵,怕被赶走的惊骇和担心带来的麻意风速穿向四肢,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回去。 难不成……是昨天自己那句气话,说本就不是要留的气话,被他当真了不成? 不容多想,怕失去眼前一切的恐惧比什么脸面架子都可怕,扑棱着绕开桌子迈过去想抓顾望舒,慌着神的脚下不稳,膝盖撞在桌角咣当一声晃倒了烛台,蜡油掀了满桌斑斑红浊。 “小妖怪…我没,我没那个意思,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不是都过去了吗,我不走,我不想走,我留在这清虚观就是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火苗沿着蜡油横燃,桌案是木制的,很快跟着起了烟。顾望舒眼疾手快抄起背后净脸盆扣了下去,好歹才险没把他屋子给烧了。 “那也不能因为我想要你走,就要放把火烧了我吧活祖宗???” 原本好好一个严肃着的诀离情绪被艾叶这一出搅得稀烂,顾望舒整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但艾叶哪在意这个,忽地弯腰一头顶在顾望舒胸口。他那么直愣的折着身子,姿势古怪得很,顾望舒瞪着双惊呆的眼移到胸前,手扬在两边,不知为何意,又该如何是好。 接着,艾叶顶一头绒毛,在他胸口反复轻蹭起来。动作轻柔,却叫人止不住想爱抚的冲动。 是只大猫,服从与撒娇的姿态。 是他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标志气味的本性。 他曾是高高在上,不屑人间的千年大妖。 可如今却顺从了本性,在他面前,成了只最温顺的大猫。 艾叶一路从顾望舒的胸口蹭到颈间,细碎如绸的发丝,甚至连呼出来的气似乎也比平时还要急促暖和几分,磨得他是心头发痒,浑身神经紧绷。直到最后一头埋在顾望舒的颈窝里,在那人紧绷着的神经断开之前,才闷出声,变成恳求。 “你别赶我走行吗……” 顾望舒好不容易横下的心,本以为可以如磐石一般不为所动的说出这些话。 第113页 他知道艾叶不属于这儿,他不是个睡在狭小屋子里,唯一能爬的只有院里一棵桂树的家猫。 他就应该是那个在万里雪原上奔跑策风的猛兽,呼风唤雪,御风而行。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让当下的他弱得不像个真正的大妖,又千里迢迢逃到这么远的清虚观来。但他如此定有他的目的,达到了,大概就可以归去以往那洒脱的生活。 可如今,就算是磐石,也终会被流水冲刷出裂缝。 他总是拿他没办法。 打起来皮糙肉厚,骂起来死皮赖脸,撒娇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厉害。 顾望舒覆手在他头顶,一路而下,捧起发丝举到眼前,再看着顺滑的丝线从指尖散开滑走。 “我没有赶你走。”顾望舒低喃。“是我要走,这儿留不住你。” 顾望舒反复抚摸着他的软毛,手法呵护得就像是在触碰什么上等皮草,千金名丝。他也有不舍,舍不得这个唯一愿意赖在他身边的,即便是只妖,却是第一个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许,是他陪着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强强学习做人。 许久,艾叶从顾望舒的颈窝中撤出脑袋,抹了把刚刚吓出来的几滴小泪珠,抽起鼻子埋怨着发问:“那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不会去的。”顾望舒替他拨开泪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语气清淡到令人发寒。“顾长卿送了信过来,说益州有难,叫我去帮他。就他那个乌龟卵子哪还有主动求我的时候,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再加上耽搁了这么些天,我……不去不行。” 艾叶瞳孔一颤,往后跌了半步,才被顾望舒扶住。 益州啊…… 他是经历了多少生死,付出多少代价才逃得出来的地方,他在那儿弄丢了太多东西,险些包括自己的命。那个终身再也不想靠近的地方……他的小妖怪,偏偏要去的地方是那儿。 妖门之下,人间益州。 “所以我说,把你要做的都做了,就走吧。” 顾望舒扶在他的腰心,认真看着他的脸说:“回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冰川雪原也好,寒峰峻岭也罢,你不应该因我被困在这种穷酸地方,还受人鄙视。” “我……等你回来不行吗?”艾叶连嗓音都变得焦虑,想留的终是束手无策,想要的总是指间流沙。总是这样,可他至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有个容身之地,有个属于他的“家”这么简单。 “你昏了三个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这回为什么不行?大不了多等着时日!我没什么特长,就是活得特长,等人肯定很在行!” “为什么啊?”顾望舒按住艾叶双肩,满是不解,目光躲闪几次还是对上他那双炽烈,诚恳的眼,忍不住呵斥道:“我到底能有什么好,值得你情愿这般委屈自己!” “我做不到了。”艾叶被顾望舒看得心慌,还是先侧开脸。看着密不透风的窗纸,思量许久才抬手指向窗外,屋瓦连绵之后,是清虚观阵八卦鱼眼位的夺目高塔。 “镇妖塔,我就是想去那里的。”艾叶低垂着头,声音堵在胸前踌躇着,囫囵着,犹豫很久,才发得出声音。 “要我命的妖太多,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苟且躲在里面活着。” 这个回答是顾望舒意想不到的。怎么会有妖主动想去那个地府炼狱般的地方啊,那个方死方休的地方,怎能说苟且?明明就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就想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不如死在外面干脆!” “你不明白,我的命不能就这么随便叫人拿走……”艾叶激动到抑制不住的闭眼。他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说了,弄不好反倒会拉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说他的存在与灭亡,会关系到人间安危吗。 说其实他本要赌的这场赌注的筹码,是清虚观所有人的性命吗。 艾叶不敢提起的那个真相,他赢的代价,就是要清虚观所有人命为营。他是要进镇妖塔无疑,可并不是永远耗在里面。 他会等一个人来,赌赢了,那人便会前来血屠清虚观,摧毁镇妖塔,只为救他出去。 可他现在做不到了。他不敢赌,只因这世上有了他想为之停留的夙愿,一入其中深似海,他放不下。 “所以……你当初杀人,就只是为了让顾长卿抓你进去。”顾望舒眉间起褶,疑虑中甚至交织着怀疑。 “杀人?”艾叶笑答。“我几时杀过人,随口一说你还真就信。我哥曾跟我说过,既然做妖太难,不如成仙,这三界总有地方容我留。既然要修仙,定不会要什么无辜人命。”他收回眼,像个憧憬明日的少年,说:“我只不过是偶遇一路死人,为了让你师兄抓我将计就计罢了。” 顾望舒就这样看了他很久,目光无边无际,像要将眼前人看个精光。 他好像第一次听到艾叶主动提起自己的兄长,虽然只是一笔带过。 他到底还有多少自己看不透的秘密,多少道不出口的历程,不是一句两句话解释得清。 是啊,他可是活了千年,哪怕仅仅是时光年轮的累积,都是他承受不起的沉重。 既然看不透,倒不如不去猜了。 有时候盲目相信,也是一种选择。 第114页 他拗不过,长叹一声。 “如果你的目的真的只是进镇妖塔,我也不会让你去。虽是陋屋寒舍,也总比那鬼地方要强。只是……”他捏了捏艾叶劲健膀侧,拍了一拍。 “此去一别,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顾望舒走的那天,阴雪连绵的日子,难得放了晴。 正值腊月三十,清虚观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溢出红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刚亮便在院里放起炮竹,火房院的马车一直没停,一车车的拉着为年夜饭置办的食材年货。 各处欢欢陶陶,其乐融融,一年仅此一次的盛会,是谁不满心期待。此般欢愉,却没有他一个。 顾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门,看顾望舒骑着青骓马,一手撑伞。只带了少许盘缠包袱,艾叶在前面替他牵着马走。 他不想这大好佳节里兴师动众的叫人夹道送别,扰了别人过节的兴致,反正也喜清净。 顾望舒从马上弯下腰来贴上艾叶的额头,玩笑似的威胁低语道:“我不在这儿,你若是敢欺负清池莫儿,或是又像上次那样无缘无故发脾气推了清虚观,我回来弄死你。” 艾叶笑,“寄人篱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马首,顾望舒这一走,观里能掌事的,就真只剩他自己了。 “师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饭再走?” “不团圆,吃个什么劲儿。走了。” 顾望舒驾起马缰,长吁过后,将一切声势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后。 快马裂风在耳边穿过猛烈风声盖过心头千思万绪。他回身,听到身后清虚观内临近午膳时分,火房部燃起热烈炮竹,驱邪迎新为意。 这场一年一度的庆典。 从来都未曾属于过他。 ——卷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看到这儿的大家 这是我酝酿多年第一次决心写的文,一开始的时候文笔青涩不足之处很多,步入第二卷 后才算掌握些许节奏触感,绝对不会辜负没有半路弃文看到这里的读者大家的期待! 其实更第一卷 这个过程对我而言也是心理压力非常大的一件事,因为作者是全文WPS存档,当全篇写完回来看前面一卷不成熟的笔触时自己都会产生“真的会有人看这种垃圾东西吗”的自我怀疑,阅读量和收藏迟迟上不去,想修改又不愿动剧情,毕竟伏笔几乎都是埋在卷一里。 都是抱着“我相信我自己后面写的东西很精彩,我一定可以”的心思坚持到现在,无论当下结果如何,往后不负本心把的把这部真是熬了心血进去的文更完,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努力进步! 会越来越好的! 第二卷 :雨仍余 第46章 夜观 顾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满楼探查影门一派去向。可惜影门门下一向行影无踪,难以追寻,加之前些日花满楼莫名受了风雪灾,痕迹皆被掩盖,无功而返。 第三日,途径陇州,天降大雪封路,车马难行,迫不得已寻得座当地旧观一宿。 这破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人住,香火也少的可怜,连墙角蛛网都结了霜。空气中结着阴湿气息,草棚破损处漏下的雪落了供台满桌。 借烛光笼罩看得清观里供的是个凶神恶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经被水浸腐烂模糊。特别是一尊破败血色赤面,涂红黑画彩,獠牙尖利,倒挂着不知何时落成的乱鸟窝。 虽然不少天神像确实以丑恶面貌为设,有驱邪护法之用,但修得这般恐怖,别说是鬼煞了,怕是连人都要吓跑。 不怪这般破落,没有香火。顾望舒心里虽是这么思量着,但也看得难受,毕竟是保一方安宁的神像,这么荒着太心酸。于是走过去用衣袖扫了扫供台上厚厚雪灰,靠火匣过去,才看到一排题字:日游巡。 原来是凶神巡查,日游神啊。怪不得修的这般可怕。 顾望舒钻出观门瞧了瞧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再凶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风雪凶。只好从行囊中取三炷清香,举至额前躬身敬礼,插在冻得发硬的炉灰上。 也不知是这破烂废观时隔多久才飘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静,信徒途径此地遭遇风雪,还望上神不弃,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齐根燃灭,顾望舒才揉揉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往两只彤红的手心里使劲儿吹着哈气。眼看着天色转暗,风雪丝毫没有减淡的迹象,看来真的免不了要在这儿勉强睡上一晚。 他在这神像四周走了几圈,也没发现半个能用来烧火的材,外面雪估计深得过膝,更别提出去寻。地上铺着看似唯一能使得上的稻草也都阴湿着派不上用场,引不着火,只能无奈解下临行前艾叶送他的兽皮披风裹在身上,缩到神像后面背风的地儿打算浅眯一下。 哪知刚闭眼,身边稻草堆里忽然窸窸窣窣动了起来,紧接着传来阵“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 这破观本就阴森可怖,黑得难辨东西,气氛灰蒙蒙的,再加上他进来这么久也没察觉半个人影,还以为是哪来的孤魂野鬼,吓得一把剑抽出来就要往里边捅。 “哎呦小仙人,您可别……咳咳咳……我是人不是鬼……咳咳” 第115页 顾望舒借烛光看到稻草堆底下连滚带爬扑腾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汉来,浑身破破烂烂的看着像个乞丐,但却身材十分高大健硕,沧桑干枯满是病色的脸也遮不住一双正气明眸,咳嗽不止,似是病入膏肓。 顾望舒见状赶紧收了剑,为这般失礼连声道歉。老汉憨声笑了笑,道:“我见小仙人您一进来就燃香拜神认真得很……咳咳咳……生怕扰了您就没敢吱声,老汉我这咳嗽的老毛病可是憋得辛苦,还是没忍住吓着您……咳咳咳咳,不怪,不怪。不知您这是专程来跪香的,还是躲雪啊?” 顾望舒打量起眼前老汉,这么冷的天抱着病体还只穿着单薄一层破旧的衣裳,打着赤脚。身子比起寻常人要结实不少,领口露出苍老黝黑的胸肌贴着薄薄一层皮,皮下肌肉血管青红交织的纹理清晰可见,随着每声咳嗽缩紧跳动。确实不像个乞丐,更像是个挑夫脚公之类。 顾望舒拨平身下的稻草坐在上面,隐约觉得这些草被雪气洇得湿湿的有些别扭,不知道他是怎么安稳睡在里头。 “贫道就是避避风雪,这么晚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将就一晚。” 老汉见他坐下,也就不客气的跟着侧躺回去,撑着脸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白发道士,打趣道: “我说这位小仙人,您只是进来避个风雪,还如此诚心去拜这都快烂成蛀虫窝的丑神像做什么。依我看啊,您若是将来飞升登仙,肯定比这鬼东西仙班高得多,不如多拜拜自己。” 顾望舒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毕竟这老汉肯定是个不信仙的寻常人,有这种不惧避讳的想法很正常,只是被他逗得乐,连连摆手应他: “大叔,您可别当着神仙面这么说,好端端的该折我阳寿了。每一尊神守一方土地,神生来为人行事,哪怕无人奉香,也都是职责所在,又怎能因容貌擅加评价?既然荒在此处有缘相见,我还有求于他,岂能不敬呢。” 老汉听了他的话也哈哈直笑,又被止不住的咳嗽给生生堵了回去。顾望舒看着他捂嘴神色痛苦,正欲关心一下,却见他一个翻身背过身去,好不容易止了声,才挤出话来。 “我老汉儿不过一个用命换财的粗人,不懂你们这些仙人规矩,只知道这破观又漏风又漏雪,这神像长得又丑又唬人,阴森森的歇息起来不舒服,不是什么好地方。小仙人您也早些休息,等这风雪弱了,尽早赶路去吧。” 这破观的确和老汉说的一样,刚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能遮挡风雪挺好的,可倚着昧上一会儿,返潮的寒气便止不住往身子里钻,又升不起火,再怎么紧着裹袄子都无济于事。 这漫漫长夜,越是夜深越是苦冷,顾望舒辗转反侧,冷得怎么都睡不着。困得厉害稍微睡上一瞬,也很快就被一阵阵无处可寻的阴风给吹醒。迷迷糊糊之间,他竟开始似梦非梦的想起那个身子就是个暖炉的妖来。 如果此时他在这儿的话,是不是只要抱着他就不会冷了。 于是乎短暂的梦境中,他已经开始去抓艾叶的身子。 眼瞧着马上就要拥那个笑得一脸天真的暖炉入怀,又一阵强烈到要咳出肺子的咳嗽声把他拉回这冰冷的现实里。 顾望舒睁起双惊悚的眼盯着破烂草棚屋顶,比起这观里的冷,心头恶寒更是要命。 这是被他下了降头了?怎么连做梦都想去搂他?! 一个寒噤麻到头顶,这回可是真的清醒过头,不敢再睡,郁闷的抱头连翻了几个来回的身,揪着头发狂甩起脑袋。 “对不住啊,吵醒你了?” 老汉睡在他不远处,很是抱歉的试探性问了声。 “没有没有!”顾望舒赶忙解释着,“是我自己睡不着。” 他听那老汉似乎叹了口气,坐起身。威严静肃神像之下,两个萍水相逢互不相识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坐在寒夜之中,隔了很久,老汉终于先发了话。 “正月初三,还是新年伊始,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时候远行借宿在个破观中的孤独行客,小仙人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顾望舒无奈笑笑,道:“赶路罢了。反正也没有可以团圆的家人,这年,过不过与我没什么意义。倒是您老为何要睡在这里?” 漆黑一片,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全靠语气意会。 “我是要回乡的。在外漂泊太久,收了封家书说我多年未见的女儿寻得如意郎君要嫁人,便想着不如借此机会回乡吧。妻子早逝,只有个漂亮女儿,必然要赶在春节之前回去见她,都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个什么样子。怎知半路风雪太烈,多年痨病忽然加重,走不动啦,赶不回去啦。” 顾望舒爬起身问道:“敢问大叔是做什么的?” “我?”老汉侧目看向他,层层乌云叠照交错偶然洒下一抹月光从破洞照向观内。虽只是转瞬即逝,顾望舒也借此清晰看到老汉一双说起女儿时发光皓眸,是连病色都遮掩不住的神气骄傲劲儿。 “我什么没做过啊,我当过兵,做过小将领。后来负伤退队,为了赚钱寄给家人,挑夫行脚都做过,最后沦落到在街头砸石卖艺……不瞒您说,这些我都没和女儿讲过,怕耽误她寻个好人家。她至今都还以为自己父亲是个小军领呢,我想送她出嫁,可如今呐,怕是连家都活着回不去了。” 第116页 顾望舒接不上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安慰,还是感慨。他一个木人石心的,贸然发言恐怕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倒不如沉默。 “小仙人,您就没什么挂念的人吗?” 顾望舒被他问得一怔,答不上话。挂念?他几时想过这些…… “没有吧。”他恹声答道。 老汉在身后爽朗大笑,说:“怎么可能没有,人活一世,存在的理由便是有人挂念,或是被人挂念着,不然和死人又什么区别。小仙人您有那么多心思念经悟道,为何就不能分出些来关心关心你自己,或是身边人呢?” 顾望舒被这么突然一问,不由自主会去转念想这个问题。的确,他人生这二十余年哪一刻不都是为自己活的,为了护着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受欺负,把心封得跟个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何时真的在意或是琢磨过身边人的心意? 事到如今,硬要自己去想,到底会有谁能挂念这孤傲不驯,不近人心的无情之人啊,而这般封闭自我的自己,又怎可能会挂念他人…… 他的人生就如同身体外形相同的,就像是一张白纸,洁白无瑕,一尘不染,却也毫无滋味,索然无趣。 在这如同屋外一望无垠纷飞大雪的生活中,朦胧中,有位就生在雪中,以这寒英琼芳为室的明朗,似一束他见不得的光芒,为这片冰天雪地添了一笔生机。 或许是他冷得发懵疯癫了,才会满脑子都是他吧。 可无论如何,此刻当下,他的确只能想到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切切实实的,就是他。 顾望舒不禁陷入良久的沉默与深思。 “算啦,我一界粗人,说的都是俗语屁话,小仙人也不必往心里去。条件虽然辛苦但还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能方便赶路嘛。我也是能走到哪就到哪,万一呢,总不至于半路放弃,余生有限全都用来后悔了。” 狂风从破洞处穿堂而入,在这不大的屋内卷起凄号厉鸣。顾望舒听那老汉说了一堆瞎话后很快又响起鼾声,反倒只有自己品复着他那无心之话,越来越难以入睡。身子疲倦得很,脑海里却汹涌澎湃的不想让他休。 顾望舒换了个姿势重新躺下,放空呆望着日游神像那双藏在月影后发乌褪色的赤瞳。他其实明白,有很多问题,神给不了答案,大多时候,神也救不了你。甚至神还不如偶然路过的老乞丐教会你的道理有用。 饥寒交迫之时,一味求神眷顾,还不如陌生人给的一张馍饼真实。 神护的都是为拯救苍生的大义,可人活在世上,渺小的一个,比起大义,他们更需衣食不忧酒足饭饱的小爱。 顾望舒翻身把脸埋进兽皮披风里,烦躁中狠劲吸了口气。兽皮土腥野生味中,似乎还残留着艾叶身上那股微弱的奶香。 第47章 元吉 这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疲倦全布在脸上。好在观外风雪暂时弱了些,顾望舒草草起了封书信塞进自己青骓马鞍暗兜里,又给日游神像上了三炷新香,跪香祭神的功夫,昨夜那老汉也闻见香味咳嗽着醒了来。 “呦小仙人,起这么早啊?”老汉看他跪得笔直认真,也好奇的转到身后站着看。恰逢此时香落,顾望舒启目缓身站了起来。 “大叔,你骑我的马走吧。” 顾望舒回身释然一笑,拍了拍膝上的尘,道:“早些回家见女儿,您身体不便,路程艰辛,比我更需要马。我放了些盘缠在里面,虽然不多也够您路上买些药酒的,到了以后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马送回就好,这青骓虽不是什么良马,但跑的也快。” 老汉哪里受过这般好?先是不敢信的挖挖耳朵,茫然失措磕绊问:“那……那你呢?” “我年轻力壮的,身上又没毛病,腿脚快,到下个镇子寻个驿站再借一匹就是。” 老汉听了当即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涕泗横流哐哐连磕着响头,一个从未拜神的人,此时顾望舒站在神像前,眉眼明亮胜过身后神佛,在他眼中宛如神明现形,神官赐福一般,连声道谢。 “真仙人啊,您是真仙人啊!我温老汉一个粗人,嘴里冒不出什么值钱话,除了感谢没别的能说,只能祝您洪福齐天,必成真神!” 顾望舒笑着扶他起来,只道了句“借您吉言”,独自背起行囊渐身湮没于茫茫风雪之中。 顾望舒从不关心什么行善积德之事,从始至终降妖除魔之事都是受人所托,被动行事,毕竟自己活着就已经够辛苦了,哪还腾得出心去关心别人。 却不想竟能以此获得乐趣。 顾望舒远行第四日,步伐减缓,独自乐乐。 第五日,大年初五,破五节。 言为迎财神,破五祭,实为人民燃烟花寻乐之日。清虚观内一片笑语,炮竹声不断,天才亮顾莫便跑来拉艾叶去包饺子。 艾叶没做过火房活,笨手笨脚,不知是在和面还是在玩面,弄的满身满脸白扑扑一片,连平时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杂小道士们此时都哈哈捧腹大笑,他倒也不闹气,反而和大家一起其乐融融。 饺子好不容易下了锅,浮在锅中一个个白白胖胖皮薄馅大,晶莹剔透诱人得很。唯有艾叶七扭八歪包的那几个一下去便破了皮,油星葱叶在水面飘了一层,他只觉得怪不好意思,手上都是面粉,用衣袖擦拭起额头的汗,悻悻笑着,说:“我吃,这锅我吃。” 第117页 “要有这种好事,我也包个露馅儿的,那这锅也都是我的了!”顾莫盯着一锅满满的饺子打趣起:“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入夜,天色转暗,皓月当空。艾叶捧着没吃完的饺子跳到屋顶,翘首望月色打着牙发呆,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欢呼雀跃之声,还没探清是什么事,就闻一声火炮爆开,眼前那轮散发着皎白清光的月前,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烟花。 烟花直冲夜宵,如同在天际开了花,漫天金星散落,点点荧光点亮着夜空。一波意还未尽,下一波已起。 随一声声的花火爆裂,天边早已眼花缭乱,绝色迷人眼。各色星光滑落,像是下了一场彩色的火花雪,与人声呼喊混杂一起,美不胜收。 他曾坐拥昆仑山巅,见过无数场万军行进般铺天盖地,或是歌女轻舞样阴柔婉丽的落雪,却从未有这样一场特别的雪,能像这样一片片落在心头,温酒般暖心。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乐。 都说做人难,生而为人实是磨炼苦海,一世苦短,生老病死,欢聚别离,五感交集。为谋生而辛苦,为交际而劳心,为世道不公而愤慨。一颗颗人心磨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到头来却还只是短短几十年。 于是经历苦难的凡人,决定为自己寻上信仰解脱,这世上便有了神。 于是郁郁寡欢的凡人,决定聚在一起狂欢忘忧,这世上便有了节庆。 世人谁不是苦中作乐? 试问为人一生,谁无苦难,谁不难熬? 你可以嘲笑他们蝼蚁一般只活短短几十年,如尘埃入漠,滴水入海,终会毫无痕迹的消失在漫漫长河,可他们一个个却都真真切切,拼尽全力地活过。 他们的一生太短了,短到内心容不下几个人,便满了,短到等不起几年,便老了。 艾叶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星火花海,眼中尽是色彩各异的跳跃波澜。 一只羽翼红蓝相间的鸟儿长鸣一声,穿过花火丛林而来,却被热闹声掩盖了踪影。 艾叶向那鸟儿伸出手,容它短暂栖落在肩。 那一刻,他悄然一笑,似下了决心般,起手扬风,纵身跃起,似一只敏捷的白鸟借着残月展翅高飞,将欢呼与庆语抛之身下,与这月色融为一体。 顾望舒远行第八日,摇摇晃晃才算接近岷州地界。 没有马徒步的这些日子虽然耽误了接近一整天的进程,却也多了更多观赏沿路景致的心思,再加上正月里官道没什么人迹,倒也是心旷神怡。如今离最近的镇子越来越近,也便收了游玩的心思,是该去寻马赶路。 顾望舒站在山头,目光所及山脚下富水镇,偶有炊烟升起团结在半空,一片安宁祥和。年味还当头,即便是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新瓦结灯,红笼满互的景色。 顾望舒踩了踩脚下软泥,近几天接连下的大雪,到了昨日转晴后天气忽然变暖,融雪化得到处松软,踩上去还有些软绵绵的打晃。 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晃,甚至有些站不稳脚。以为是自己近几日没休息好头晕,摇摇摆摆甩头稳了心力,却不想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晃得更加厉害起来,直到连眼前树木花草都开始猛烈摇曳。 猛然清醒! 不是自己脚下不稳打晃,这是……地动! 他才刚意识到这点,整座山头便开始剧烈摇动,并伴随着可怕的轰鸣声!周围树木咯咯作响,紧接着折断咔嚓声不绝于耳,如此强烈的地动他从未曾亲受过,站不稳只能惊恐半伏于地,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整个人彻底傻掉! 距离他身侧只有不到几里地的山头,因雪水浸泡土层发软,在这撼天动地般摇晃下,随“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像是片巨型流沙般山齐刷刷塌了下去! 顿时尘埃满天,飞石泥土四溅,草木连根拔起,轰鸣不断! 顾望舒双手死死抠住地面,仿佛此时塌陷下去的山头是他身下的山一般骇人……是啊,但凡他稍微向前再多走几个时辰…… 铺天盖地的巨响无限放大恐怖感,顾望舒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身来,只能匍匐着,任凭地动摇摆着筛子上稻谷一般无助的他勉强往前爬去。好不容易爬向个能看清前方的地方,眼前的恐怖冲击竟叫他死死捂住嘴,用力到指尖关节发白,喉咙中如何都发不出声来,连遮阳的伞落到一边都意识不到去捡,只有一双眼瞪得眦裂! 从他那双雾妃色瞳孔中倒影出的景色,刚刚还是一片平凡美好的富水镇,此刻哪还看得到?那些房屋,那些个炊烟,顷刻间被那坍塌的山头埋了个彻底! 诺大的一个村镇,竟只剩下不到三成的房屋还万幸着勉强露在泥浆表面。 眨眼间,百户余人平静安稳的生活,摧毁得了个彻底。 这就是……天灾啊! 顾望舒软着腿许久才能重新站起身,却看到镇子上刚刚唯一一处张着旗子的客栈,早已埋没于泥土山石之下。 顾望舒赫然惊悚。 如果他那日没用将自己代步的马借与老汉,那此刻的他估计正躺在那客栈中补着觉吧…… 悄无声息,还在睡梦之中…… 不敢再想下去! 萍水相逢,只是尽责一助。顾望舒以为自己是圆了那老汉一个遗念罢,却不想无形中也救了自己一命。 第118页 或许这是黄裳元吉,因果轮回。 *** 天近黄昏,日渐西落,天际泛起秋叶黄,飞鸟藏身于几朵浮云之后,静雅美好。 艾叶嘴里叼着草秆看着地图,他估摸着以常人行马的速度,顾望舒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该是过了岷州地界,可他在这片林子中开辟出的官道里走着,不知怎么就嗅到些许他残留下的味道。 怎么走这么慢。 艾叶心中起疑,借着这抹气味使劲嗅了嗅,猛然间神色大慌。 一口呸掉嘴里的草秆,腾身飞起,借树杈为踏板借力,残影似箭的极行几里,稳落在山顶,眼前惨状叫他大吃一惊! 到处的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鬼哭狼嚎…… 从废墟下勉强爬出来的灾民,满身泥土,有的目光呆滞,有些号啕大哭,还有些发了疯的用手扒着断木碎石,满手血渍泥沙去刨着被掩盖在下面的亲人…… 无助的孩童立在坍塌房门前,抽抽泣泣。崭新的春联桃符被泥水染了土色,红灯笼被砸扁镶在地上任凭人们踏成泥,活下来的人一个个神智不清,还剩下一口气都人,惨叫声不断…… 闻讯赶来的士兵手忙脚乱挖着人,伤员被一个接一个抬出去,几乎给人留不下悲伤哀叹的时间。灾难来得快,连让人痛苦的机会的不给。 艾叶呆站在废墟间,泥土腥味混着尸体死亡的气味,惹得他一阵阵干呕。可令他更害怕到头皮发麻的是,顾望舒的气味也停留在了这里。 他应当就在这里,可是这里混杂的气味太多了,血腥味泥水味,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停在扰乱他思绪判断的因素…… 艾叶焦急的放眼望去,目光所致,所有活着的人都忙着救援或是坐地痛哭,却没有他。 他急得发疯。与那些寻亲求助的灾民无异,快步冲上前去见着人便扯着,大声到几乎是嘶吼着问: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头发的道士!” “白头发的,道士!” “你有没有……” 人们惊恐无助的被这个带着帷帽看不清脸的怪人拉扯,自顾不暇的人本就已是极度悲伤或是震慑,艾叶所能听到的回答就只有,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他拽过一位轮着撬满头大汗的官兵,那位官爷打眼扫了一遍这外地人打扮的艾叶,开口道。 “你要找的是借宿的外地人吗?那你往村口客栈去吧。富水镇只有那一家客栈,只不过怕是……” 他没听完话便一路狂奔过去,泥水溅了满身。他能感受到顾望舒的气味愈发浓烈,他应该就在那,应该…… 艾叶忽然伫了脚步。两条胳膊无力滑垂到两侧。 刚刚那位官爷指的位置,哪还有什么客栈,只有一地烂泥碎木破瓦,泥土盖了三层楼高,一丝活物的气息……都没有。 唯有个残破的牌匾断在地上,湿泥烂土的遮掩下依稀可辨出个“客”字。 第48章 河畔 或许是因为被泥沙掩盖得太厉害早就没了救人的意义,也或许客栈住的都是些外地人,倒塌客栈四周甚至连个愿意搭把手寻人的都没有。 艾叶全然丧失的蹒跚着,瞳孔抖着,一步一步,走向破瓦中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泪,只是视野愈发模糊,与这愈发渐暗的天色一齐。 夕阳晃过残碎木门的一角,一个小小的银色圆形物体折出的光映入眼帘。艾叶浑身一震,顿在原地愣了几会儿,忽然掀下帷帽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 他跪在原地,将身子弓成个虾米模样,又像是遗失母亲的胎儿一般放声大哭。 “我为什么……为什么没能一开始便下定决心要与你一起走……若是我在这儿,定不会……” “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妖活了太久了,总会忘记人类是多么脆弱又短暂的存在。 他总会错意,有些事晚些做也好,有些话晚些说也罢,我都可以等的,可以等你一月,一年,十年…… 可是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啊。 哪有什么来日方长,去他娘的来日方长。 凡人渺渺,却是因短暂,才华丽,才灿烂。 “小妖怪……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好多事没与你做啊……你知不知道清虚观过年的气氛可好了,只可惜你不在。我想同你一起过一次人间的年,所以才迫不及待要来寻你……现在我来了,你倒是,倒是应我一句啊!” 艾叶跪在地上,痛苦得心脏碎开一般,额头死死抵着满是污泥的地面,声音嘶哑颤抖。 “你知不知道那夜我真的很高兴……虽然是第一次,虽然你也可能是不情愿的,甚至都不记得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可我不甘心啊,我只想着一定还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一直缠着你,只要一直与你在一起就一定会……” “小妖怪,顾望舒!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求你回来好不好,应我好不好!我肯定百般对你好,万般护着你,再也不跟你顶嘴惹你生气,再也不叫你担心了,不伤着你了,求你……” 艾叶闭着眼,恍惚间似乎听得到他脚腕银铃声清脆,缓步而来;似乎看得到他身姿端正,罡步有序,温柔的替他挽起碎发,束成精气的马尾…… 乖。 他总是这么哄他。艾叶总嫌烦,觉得他这样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哄狗子。 第119页 “我会乖……小妖怪,我乖,你……” “——你在这儿哭什么呢。” 或是太过悲伤,他仿佛能听到顾望舒在唤他,在叫他回家。 “好,我不哭了,小妖怪,我同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这就把你挖出来带你回家,别急,别骂了行吗,我这就……” 艾叶抹了把泪儿,把地上那颗满是泥土的银铃揣进怀里,咬着牙寻着气味刨起土来。告诉自己现在定要坚强,能带他回家的人,只有自己了。 “小妖怪,你这么可怜,都还没机会好好感受人间的好……下辈子别这么苦了,我去寻你,等我……” 艾叶一边念着,一边奋力挖着,刨着,满手污泥,满身泥泞…… “艾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只是这呼喊声为何越来越真切啊? 到底是自己疯了出现幻听了,还是他顾望舒成了厉鬼还要骂我! “你捧着人家风铃哭个屁啊!” “什么风铃!你到底有多恨我才会……” 嗯? 这声音……是……身后? 艾叶“噌”地起身,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顾望舒此刻正好端端的立在身后,眉毛拧成坨皱纸看向他!身旁还有个小兵模样的人,看到他转过身,立刻吓得“啊!”一声惊呼溜得没影儿。 “有人跟我说看到个白毛妖怪在这鬼哭,我本想着不会吧?没想到过来一看还真是……唔!” 艾叶像只惊弓的鸟儿一般笔直冲进他正怀里,力道大得攘里他连退几步才扶得住!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发话,艾叶已经撑起身子,用两只挖过泥黢黑的手使劲胡乱的掰正顾望舒的脸就是一顿乱摸,蹭了他满脸花猫似的泥。 顾望舒当即烦得连连挣着脸,怎奈被艾叶按得使劲,如何都摆脱不掉。 “活……活的!小妖怪你没事儿!你真没事?!” “再玩弄下去就死了!” “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吓死了!我还以为你……” 顾望舒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是以为自己被埋在了这下头才会举止那般异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可当下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艾叶又一头冲进自己怀里,“哇”地歇斯底里哭了出来。 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是夜,两人在羌水缓坡河畔冲击出的石滩寻了块难得的干净平地,将就过夜。 顾望舒在凉得结了冰碴的河水中抹了把脸,手刚探进水里冰得千百根针扎似的疼,赶紧草草净了手和脸,快步跑回火堆旁烤起通红的手。 艾叶翘腿仰面躺在旁边看夜空,大难之后的星空总是格外清澈明朗,星云排列成河,明光闪耀,珍珠玛瑙似的镶嵌在深蓝色天幕上,广袤无际,向着永恒延伸。 人间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花会枯,山可移,水终竭。唯有这片日月星斗,千百万年也依旧如此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长此以往。 顾望舒坐在对面烤火,借着火焰噼啪跳跃的虚影,看艾叶认真望天的侧脸出神。妖自前额到鼻梁,再到唇弯延续下的线条,似与身后乌黑青山绵延接连,呼吸起伏。他不像个人间的活物,更像是自然孕养的精灵。 顾望舒取下火上烤着的最后一串鱼,在火上搁的时间久了,外皮焦糊酥脆,鲜香混着火炭味不加以糖盐料也带着丝丝甜意。适才刚坐下的时候,他忙了一天帮忙救人寻人,突然闲下来才觉得肚子空,周围又没什么吃的,随口说了句饿,艾叶竟然毫不犹豫就跳进这冷得刺骨的河水里,眼疾手快不出一会儿就叼了几条鱼上来。 这片他连碰一下都觉得疼的河水,这只大猫还能满脸欣慰的笑着站在河中央冲他挥手,像个的了乖的小孩一样显摆手里的鱼。上了岸只是抖了抖身子,一身湿淋淋的毛发衣袍立刻干爽如新。 错愕之余自己虽然只是道了声谢,但还是羡煞不已。 烤鱼的酥皮咬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艾叶听了声侧过身来,枕着胳膊看着他吃。他漆黑的眸子中映起团火焰在燃烧,虽只是单单凝望,却像藏了无数心思在眼底,道不明的,烈火般明艳。 顾望舒把吃了一半的鱼放下,在他无声却又强烈的目光下开了口。 “你真要与我同行?去那个对你而言虎穴龙潭似的地方?” “有你在呢,你护着我不就好?连梦貘都杀得死,我还怕什么。” 顾望舒低头漠然一笑,没再说出什么阻拦的话。 “可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佩什么铃铛啊。”艾叶支起脑袋来问,一想起刚刚自己的糗样就闹心,语气中难免夹带着埋怨。 “小时候被捡回来时就带着的。”顾望舒摇摇脚腕,摊开手撑着身子仰望星空。“好像还可能是个什么法器,虽说没什么实用效果,但我若是摘了它就会倒霉。只好一直佩着。” 冬季夜晚露宿,没有蚊虫困扰,加之身后河水叮咛,眼前星罗棋布,静谧舒适,却是几层厚袄,添多旺的柴火都抵不住的冷。 顾望舒隔着火看见艾叶披散下来一头浓密的发,像层被子似的把自己裹在里头,看着就暖和,揣着手呼吸平稳深沉,睡得香。想必是一路为了追自己紧赶慢赶也没怎么好好休息,适才又受了惊,这会儿才算安心。 第120页 他在厚袄子下边蜷缩起身子,冷得难捱,睡不踏实,又不敢靠得离火太近,怕被火星燎了衣裳,又被烟气熏得喉咙疼。辗转几个来回,终于耐不住坐起身子,借着夜色与怠倦迷人心窍,绕到艾叶身旁,委身躺下。 艾叶睡得朦胧,一阵窸窣过后感觉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拥进怀里,熟悉的桂香扑鼻而入。心间一浮,脸被埋在臂窝里,先是一惊,但也没动弹,继续装成熟睡的样子,只是偷偷卷起嘴角。 他听得顾望舒气息不稳,紧张的断续舒出气,携来的寒意消在自己身上,胸膛中不老实的一颗心猛烈跳动着,一频一律敲在深埋的耳畔,是如此清晰明了。 一声一声,矜持又热烈。 不由得难为情的夹紧搂着自己的双臂。 顾望舒发觉自己可能是搂得太紧了,他冷得肌肉有些筋挛控制不好力度,臂弯下边深睡着的大猫微微动了动身子,只好有些懊丧的小声嘀咕起:“对不起我……我有些冷。你若是觉得不好……” 艾叶没有应声答他,顾望舒却忽然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热腾腾的东西顺小腿一圈圈缠上自己,像层狐裘卷在了身上,隔着衣衫也觉得柔软舒适得发痒,阻绝了大半风霜寒意。 他诧异地低头看过去,竟是一条比人还粗的灰白色大尾巴,层层绕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如被囊似的包裹了个仔细! 要说这条尾巴有多长多粗,从头到脚转着圈给他裹个仔细还有余,能容他枕在上头,埋脸进绒密温柔乡,顾望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这回好了吗?”艾叶困倦中带着鼻音在他颌下蹭了蹭脑袋,道:“安心睡吧。” 河水在微风中“哗啦”的流淌着,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儿。月光羞/涩,夜鹰长鸣着从半空掠过破开寂寥,整片天地,似乎都只为了无间相拥的两人而存在。 顾望舒颔首贴在艾叶的头顶,湿润的唇贴在他的软发上,无意触碰,却像是个吻。 ———— 顾望舒一早儿是被冻醒的。 他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抱着艾叶睡着的,一晚上像在个暖房里一般久违的睡得踏实,虽然心里那坎迈不过去,可身子却舒适得很。怎奈天明,迷离中睁开眼,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伸个懒腰,才发现身旁的妖早就不知踪影,只给他用厚袄子掖得仔细。 怪不得冷。 顾望舒裹着袄子坐起身,揉了揉发涩的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楚。艾叶这时候正背对着他蹲在河边,嘴里吧唧吧唧嚼着一条活鱼。好像是听到他醒了,立刻扭过头质朴无邪的笑着,嘴边被咬了一半儿的活鱼还在垂死挣扎,胡乱扑腾,浓血顺着嘴角嘀嗒流。 顾望舒赶紧一把捂住眼,哪有让人一大早就被这么重口血腥画面迎接着的啊。 “吃完再跟我说话!” 艾叶听了立马囫囵个儿的给鱼整吞了下去,撩水清理了血迹才笑嘻嘻地靠回去,丢条新鲜的在他面前,还没等他发话,顾望舒先一脚给那鱼踹出老远。 “可别让我再看见鱼,恶心。” 艾叶不仅没生气,反倒咯咯笑着,道:“起床气还挺大。你不吃我吃,踹走干嘛呀,鱼无辜的。” 你要真觉得那鱼无辜,也不至于吃得那般残忍凌迟似的了。顾望舒在心里骂着,边收拾起手边的东西,打算赶早出发。 艾叶揣着胳膊站在旁边看他收拾,等着他会提上些什么昨晚的事儿。果不其然顾望舒这个瘪性子,做都做了还是拉不下脸面,一句也没问。 他看着顾望舒把该装的都纳进行囊里,二话不说闷头往前走,只好无奈扭了扭一晚上没怎么敢动弹而发硬的脖子跟在后头,大声喊着: “你去哪儿啊?我早上探过路了,往前的官道全被山石挡死,出不去的,你我都被困在这富水镇啦。” 顾望舒脚下一顿,难以置信的转过身高呼一声:“那怎么办?我都耽误这么些日程了!” “我们可以往回走啊。”艾叶玩笑似的乐着:“我看这是老天爷不想你去益州,暗示叫你跟我回家呢。” “闭嘴吧你。”顾望舒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但又急得焦头烂额,只抻长脖子往远处张望着。 好像前路确实被滑下的山挡死,几乎就是平地长了座新的山头出来,还是土松极危强行攀登不了的。 当下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有,以富水镇现在这状况他也借不到马,又没个歇脚的地儿,这样耽搁下去没个头,等好不容易晃到益州怕是要被顾长卿揍上一顿。 艾叶脚下翻步绕到他前头,吊儿郎当的倒退着步子挡在前面随顾望舒走,看得出他那对儿脉络分明的异色眼中全是焦急,口气颇有韵意的说道: “有难就要求人,别总自己憋着。你又不是什么三清天尊无所不能,得学会交流,请求才是!” 顾望舒在烦躁中停下步子,眼里全是艾叶一副幸灾乐祸欠揍的模样,强压着怒气问道:“怎么,你有法子?” 艾叶也跟着他停下,得意洋洋的抬着下巴笑说:“叫我一声艾哥,就告诉你。” 第49章 御风 顾望舒斜眉不悦,盯了艾叶好一会儿。 “有病。”顾望舒挥手将这个贱兮兮的妖攘到旁边,不死心似的自顾自走着。“什么艾哥艾哥哥的,你恶不恶心。” 第121页 “这称呼还是你最先叫的呢,不记得可不代表就没叫过。” 他是不记得,生死梦魇中那个五岁孩子叫的多亲切多好听,可是让艾叶魂牵梦绕的一直念念不忘,也好奇着若是能从当下这个冰心铁面的人口中说出,会是个什么味道。 “我何时这般称呼过你!”顾望舒本就闹着的心这下更是来气,哪还记得半分他的好?只觉得现在的艾叶就是绊脚,幼稚,误事。忍不住骂道:“我看是你做梦!” 艾叶笑笑,确实是做梦,不过不是我做梦,是你。 “那你确定不求求我?”艾叶没再继续打趣下去,怕真的给他惹急,定是要拿自己撒气,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你再废话就给我滚回清虚观去,少在这耽误事!” 艾叶听着这逐客令,才勉为其难收回其玩世不恭的态度,咳了咳嗓,换了张真挚认真的脸来。往前几步拉起顾望舒的手腕,放在自己肩头。 顾望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较着劲要挣开,抬眼却对上艾叶那双深邃得像幽海一般泛出墨蓝微光的眼,才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有什么法子能带他离开这。 还没容他多想,艾叶臂腕借力,顺势拦腰将他揽进怀里。顾望舒没料到讲着事呢他为何会这般突然去抱他,自己的一只胳膊还搭在他肩上,这姿势可是暧昧得不行。一时间慌了神,就听得艾叶靠在他耳边轻语道, “小妖怪你说说,我是谁啊。” “你……是谁?”顾望舒犹豫中不解,却耐不住被戏弄的怒气,道:“你不顶多就是条拉橇雪犬!” 艾叶反手勾到顾望舒另一只闲着的手臂,引他也拦在自己腰间。他的语气格外轻柔,在顾望舒耳中听起来甚至带着些挑/逗意味,像是迷人的毒,痴情的药,不由自主就顺了他的话,扶在那劲健纤细的蜂腰侧上。 “抱紧了。”艾叶偷笑悄声说道:“你忘啦?我可是昆仑山上日行千里的大妖,我带你飞过的。” 顾望舒刚扶住艾叶的腰,猛起一阵烈风团绕于两人周身,呼吸一滞,正想惊呼之时忽然一阵失重感从头串到脚底,瞬间下意识紧紧搂住艾叶的脖子! 飓风在两人耳边呼啦作响,平地卷起的雪花高速下飞沙一般打得人生疼。顾望舒慌了神,失重感忍起来难受,吓得死死闭着眼不敢睁开。 “你需要我!”艾叶在空中说道。“小妖怪,你没有我不行的!” 风声太过肆虐,吹得耳膜镇痛,也带走了艾叶的声音。 “你说什么!”顾望舒喊着。“我听不清!” 艾叶哈哈大笑,凑到顾望舒耳根处大声说:“我说!你睁眼!” 顾望舒得了鼓励,虽然一颗心还在狂跳不止呼吸急促,但好奇心驱使下偷偷眯开个缝。 这一睁,他才发觉就这么一会儿,两人早已将那废墟断山驱之身后。山高路远,此刻都只成了笑话,艾叶就像一只大鸟,带着他盘旋于众山之上,无所阻拦,势不可挡。 脚下江河湖泊皆成缩影,一道道穿山而过蜿蜒绵亘,像是大地的经脉。皑皑白雪衬映着万里山河,一片素白之下,黑色裸露着的山峰如白纸上磅礴墨迹,笔走龙蛇,徜徉恣肆。 顾望舒本以为他只是要带着自己跃上几步,或是在林间朽木中翻跳疾走罢了,哪成想竟是御风而飞,直逼九霄与云雾为伍,连山川河流都显得如此渺小。景色确实磅礴壮观,但他也从未到过这么高的位置,此时此刻比起惊叹,更多的是脚软。 “你飞这么高做什么!”顾望舒感觉自己头皮都在发麻,忍不住呵斥道。 “我?炫耀!”艾叶附在他耳边开怀爽笑答:“看看你未来的如意郎君有多厉害!” “你放屁!”顾望舒听了像是在辱/没自己似的,按平时来说定是要给他按在地上痛揍一顿,但当下这状况别说揍了,他可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什么时候学会乘人之危了! “我说小妖怪,不如你就从了我吧?反正你看这除了我,也再没人能心疼你,帮护你了!” 艾叶见他生气,非但没停下,反而更加得寸进尺起来,好像知道此时他定是拿自己没办法,不想听也得听着。顾望舒一直抿嘴不吭声,艾叶更是铁下心催道:“我问你听到了吗!” 顾望舒硬憋着,又气又羞恼,脑子里想的全是待会儿放下去要怎么对付他,没心思回他这些鸟话。哪知艾叶问完以后没听到回应,就隔了一小会儿,紧拦在腰上的手忽然松开,身上一空,直直落了下去! 好不容易适应了天上的速度,这般失重吓得顾望舒心头一颤,以为真要扔下去被摔死的时候,艾叶低头一个俯冲又把他搂进怀里。 “这次呢?听见没有!” 他明白艾叶这是威逼利诱,非要逼他承认。 “听见了!妈的!”顾望舒惊恐愤怒间气急败坏,根本顾不上两人现在是在百丈青天之上,手肘一拐狠劲撞在艾叶肚子上! 艾叶得意忘形飞得尽兴,哪里料到他会不要命的做出这种举动啊,当即痛得“啊”一声惨叫,脚下瞬间失了平衡,被周遭打着旋儿的烈风卷起横飞,乱了阵脚,两个人一齐从天上囫囵翻着个儿,直直摔了下去! 脚下万丈深渊似的崇山密林,好在顾望舒手中还擎着伞能挡些力,但比起这高度简直就是蚍蜉戴盆,两人“咚”地一声砸进密林里,身下树枝枯叶折断一片,也算是担了些力。 第122页 最重要的是,艾叶落地前拼命向地面反推了把风力垫着,又搬过顾望舒的身子把自己挡在下头,才算给顾望舒捡了条命回来。 顾望舒压在艾叶身上,即使缓了劲儿还是浑身散了架的疼,挣扎几下才翻身下来,坐在他旁边喘着粗气。 另一边的艾叶可不太好,一摔一砸的一口气淤在胸口出不来,刚刚御风的时候又玩的太大有些超出承受范围的勉强,现在感觉就像是被人钉在地上,稍微喘口气都是撕裂的疼。 顾望舒听旁边人呼吸气若游丝的,想必因为自己摔的不轻,即使满心都是“活该”的想法但也不由微微担心,皱眉伸手摇了摇他胳膊。 “喂,别装了,起来。” 艾叶倒着气,呆傻的望着天空。看野林的树木枝杈肆意盘结于半空遮天蔽日,只有刚刚被两人捅出来的窟窿勉强露出着日光,开天辟地似的珍贵。喘了半天,忽然咬牙坐起身一把揪住顾望舒的衣领,给他按了下去! “你不要命了!疯了?找死啊!” 顾望舒被他骂得一愣,硬生生把自己准备好的激情措辞都给怼了回去。 他记忆里只有自己成天这样骂过艾叶,他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这般发过脾气。 “还不是因为你非要说些有的没的鸟话!还怪起我来!”顾望舒很快缓过神,一脚踹在艾叶裆/下,趁他叫唤的功夫给抛了出去,顺势坐起身吼道:“凭心而问,我俩谁更疯!” 顾望舒这一脚险些断子绝孙的,原本就摔剩半条命的艾叶这会儿怕是半的一半都剩不下,又疼又气得眼里噙着汪随时破堤的水,愤愤不平嚷了回去。 “我怎么了我,能做的都做了,还这么不招你待见!到底想要我怎样!开腹剖心拿给你看吗!” “我求你别再拿我寻开心了成吗!”顾望舒瘫坐在地上两腿还发软,事已至此,他倒是狠了心,把压了太久,埋得生根,发了霉快烂在心里的话,全溃堤似的发泄了出来。 “我是个人,一个在你活了千年的妖眼中不过尘埃蝼蚁一般过眼云烟的凡人!艾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你而言喜欢不过说说而已,反正也就是眨眼功夫的喜欢,是一时兴起!可对我而言,却是一辈子的事!” 顾望舒奋力站起身,大步走到仰面躺着的,疼得咬牙的艾叶身边,单膝跪在他身上,眼中有郁结难解的恨一般死死盯着他的脸,那双妃瞳中炽热业火太过强烈,压倒势的生生盖灭艾叶怒火,将他烧得彻底,只在他心中留下瑟缩的怯。 “我求你别再说了!我怕我会当真,怕我真的会在你身上堵上一辈子!怕你让我万劫不复,到最后伤的人只有我,而你还能继续寻欢作乐的活上千百年,不是吗!艾叶,这世上能与你长相厮守的妖魔仙神那么多,就放过我一个不好吗!” 艾叶听着顾望舒这般激动的话,藏着怯意与失落的目光一沉。 “你当真这么想?”艾叶喉间滚动,悄悄吞回涌到喉咙的血腥。“你真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我喜欢你,不过图的就是个乐趣?” “不然呢!”顾望舒扯住艾叶前襟,强忍着不挥拳揍到他脸上的冲动。“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一个人活的也很好,用不着你可怜!” 艾叶极为冷静的看着他,待他全都发泄完了,把哽成心结的话都道出来了,才覆手到他握紧在自己衣襟青筋暴起指尖发白的手上,十指顺着胳膊攀登而上,一把按住顾望舒的后脖颈,用力将他拽下来。 对准自己的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仿佛不准备给对方留半条生路一般,强势高调,不再像第一次饭庄强吻他那般轻柔小心,而是疯狂的摄取着,撬开牙关,势不可挡的探寻攻破着深藏的柔软,无情搅乱腔壁,用力到水声啧啧。像是个答复,用着行动告诉着他,没错。 我就是要你,沉沦迷惘,万劫不复。 “不是。一辈子不够的。”艾叶在顾望舒终于放弃挣扎,逆来顺受之时松开手,褪出唇舌。目光真挚含情,看着早已目瞪口呆的顾望舒。 “我要什么,我要你你心甘情愿为我堵上两辈子,三辈子,生生世世!你若登仙我随你修仙,你若入地府我陪你下地府,你若是伤天害理入了畜生道,我便化做本形陪你,带你成妖,混天害世过他个地老天荒!” 艾叶稳声道来,语气坚定。 在顾望舒耳朵里听来,却是洪钟一般,摧毁着,撞碎着心头一面面铁墙。 脑海中鸿声大震,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他好想信,他不敢信。 只是失力的坐在艾叶身上,攥着拳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还是松了开来。 深山野林的,四处寂寥,只有偶然飞过的惊鸟羽翼簌簌,无声无息。仿佛这天地,就只剩下孤寂两人。 “你这是逼我下地狱。” “我陪你下。”艾叶拉过顾望舒的手,放在自己胸□□衽处。“上天入地的,都随你,我负责到底。” 顾望舒茫然垂目看着自己的手,随艾叶呼吸一起一伏,何等炙热狂烈且执着的心跳啊,即便是隔着几层衣服也依旧滚烫的体温。 大猫将他最脆弱敏感的胸膛交于心上人。 一个动作,是他早已交付一切。无所隐藏,坦诚真心。 第123页 林风苦寒,顾望舒沉溺于其中,只是沉默,再答不出话来。 艾叶松了口气,泄了力,平躺在地上。指尖轻轻摩擦起顾望舒骨节分明,冰凉的手背,画着圈,又轻叩了两下。 “做吗。”艾叶的目光从手指自下而上,缓缓移到顾望舒那心事重重,愀然无乐的脸上。“反正荒郊野岭的,没人知道。得天独厚。” 顾望舒猛然抬起双妃红中漾着春山浓雾的眼,浑身一震。 第50章 上元 顾望舒与艾叶行至兴州,才重新寻到马,姑且算是归了正常。 早已耽搁了太多时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只是顾望舒无论如何都再不接受艾叶变着法儿的缠着要带他疾行的意见,甚至连话都不多,匆匆闷声赶路。 不乐意拉到。艾叶渐渐也断了念头死了心,反正累他不如累马。 好在之后一切还算是风平浪静,六日后两人终于晃悠到了益州城。 他们是近酉时到的城下,天色渐转昏暗,土色城门平地而起,在辉橘色晚霞下投出大片阴凉,隔绝喧嚣,将辉煌藏于身后。 益州城的城门总是那么饱经风霜的庄严肃穆,严不可犯,让人觉得这稳重死板的城墙后定是如镇于大漠边疆的凉州城一般,黄沙漫天,土城比邻,将士皆身披红纹盔甲夹道迎守。 这大概是所有初到益州人的第一反应,无一例外。顾望舒立在高大的城楼前,吁停马,抬头看着城匾上被风磨褪了色的大字,夕阳已然失去戾劲,伸手收起了伞。 一路风霜,束得再仔细的头发也会散下几丝不听话的挡在额前,艾叶在他身侧,偏头看着他在这片晚霞末路的光影中,理了理碎发,像是永远落着雪的长睫一抖,霞辉映得他整个人散着金光。 他可真漂亮。艾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哪怕是在身边偷看了千万遍,依旧如此。 他必须是我的。 艾叶策马踏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几尺的位置,伸手取下头上帷帽,散下头长到铺满马背的雪白棉发。 他和顾望舒看起来是几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虽然都是白发,哪怕顾望舒更是浑身裹了层冰霜的白,连瞳色都与常人有异,灰妃色在特定的阳光下甚至会泛出鬼目赤色,可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生得与众不同的人类罢了,最差也是被叫成妖人。 但艾叶不一样,就算是肤色平平无奇,黑眸明亮精气,都抵不住那头绵密及踝的长发,像是滩万古不变的积雪般柔腻,怎么看,他都不像个人。 顾望舒见此举心生疑惑,问:“不带了?不怕引起骚乱?” “益州城人多。”艾叶回头冲着他笑。“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看,那就叫他们看我。” 艾叶扯着马在他面前兜了个圈子,添道:“何况,我也不喜欢别人看你。” 顾望舒听得出他话里有话的意思,很是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理他,往前几步驻马在城门外的公示板前看了一会儿,又回去艾叶身边,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下马。”顾望舒招呼道。“我看公告今日益州城不许跑马,就在这儿还了吧。” “可是为什么啊?”艾叶听话的跳下。 “今日正月十五。”顾望舒说着话,不动声色眺望起城门后隐隐可见的花灯影子。 “上元节,我们赶上了。” 他走过去将马缰仔细拴在驿站马棚前,背影俊朗对着紧随其后的艾叶,沉默片刻,低声道。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过个年吗。走吧。” *** 上元佳节乃百姓团圆欢乐日,益州城处处祥和喜庆,毕竟是一年到头唯一解除宵禁的一天,无人不在期待着久违的夜色之下,益州城美景。 这也代表总镇府可就没那般轻松闲暇了。天没亮兵士们就开始出街封路,检查各处街道,铺设花灯装饰,打点商贩……事情多得这些个官员脚打后脑勺得团团转,忙前忙后连口饭都吃不上。 另一边,知州高德高大人要与总镇将军交接的事物太多,再不情愿也还是主动去屈驾去了总镇府商议要事。好在冯汉广一大早就披甲带胄的带着人马上街巡查,总镇府里现在只留着姚十三与他一并焦头烂额处理着各种琐事,的了结论再下达给传令官叫外面的人去办。 “东西两街要悬五里花灯,主道定然是不能走车马的。但这样又会拦着南北两市的营生,高大人,您叫人将天灯的商贩都移到南市去。南市刚好有鹊岚桥,地势高,适合放天灯,又好分散下东西街的行人压力。” 姚十三十分专注的在城图上挥笔规划,高德跟在旁边起草文书一份份给来传令的人递着,停笔时便认真听着姚十三讲。这位益州城年纪轻轻的军师大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只会成日吟风弄月,饮酒作乐的一个人,真到用时才知道他是有多条理清晰从容不迫,与冯汉广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同,他是慢条斯理步步为营,不急不躁的逐步攻破每个难点,就算不愿承认,他的确信服于这位美人。 高德觉得这样的人更可怕。 水煮青蛙的做派,在你还未察觉之下已被慢慢蛀空,笑里藏刀。 “北市虽地势较低,但较其他地界而言开阔敞亮,烟花表演定在这。刚好醉仙楼的水上歌舞也自北市而起,借时花船伴烟花驶出,逆流而上行至街心,正值烟花表演到高潮阶段,也算是今夜重点。待到花船行至南市,以百姓燃花灯为止。” 第124页 高德听得认真,目光却总是忍不住从地图上瞟到姚十三两只都裹着纱布的手上。他只知道前些日子冯小将军受了些伤但是早听说好透了,却不知姚军师什么时候也负了伤。只是当下大家都忙于琐事,他也不好问,不方便关心,分神的事儿一来,难免跟不上思考进度。 姚十三眼色快,看高大人一会儿一打量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抿嘴笑道:“高大人,我早已无碍,不痛,是将军偏不让我摘罢了,不必担心这个。只是那商贩名单可有拟好?我再检查一遍,就派人下去安排。还有这是此次大致拟的支出详细,财政出资方面,还请知州大人点算。若是觉得哪部分不合适尽管与我讲,现在来得及参着您的意见修改。” 高德听了赶紧从怀中掏出个册子递上去,又随手接过姚十三请的文书。姚十三办事虽然是面面俱到仔细得几乎没有差错,但自从自己上任之后总镇府不再代理行政务财务滋事,果然这边立刻干净得跟一刀两断似的,根本不用自己担心会不会做成什么傀儡文官,被夺权操控。 事无巨细都被分得一清二楚,总镇府只管护城巡查,办事出个人力,像是这种大的节庆便起个策划,到最后决策权与资金财务上都还是高德这边定夺,毫不僭越半分。 但无论怎么说,益州城内还是冯汉广的权势最大,话语最有威力,自己这个举目无亲的新官可比不上。再加上姚十三办的事他可挑不出骨头岔子,怎么说想要搞好两方关系,那必然是要他这边多趋炎附势一些。 高德只大致草草水了一眼,便在文书上盖了章,交与下人去颁银两了。 “东西两街小巷众多,人多眼杂的,治安方面大人且放心就是,我们早前就已经安排好巡逻人员,届时小将军也会亲自上阵,剩下的我们这边来忙就是,您大可携家眷一起去游街赏灯了。祝愿大人天官赐福,上元节安康。” 送别高德之后,姚十三才见着顾长卿早就带着一帮人立在堂外侯着,赶忙起身理了理久坐发皱的衣袍,收起忙碌整日的怠倦,带着些许歉意笑着迎过去 “真是抱歉,让顾先生久等了。如今所见,今日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还望海涵。” “哪有哪有,是我们叨扰。”顾长卿领众道士作了揖,说:“上元九炁赐福天官,妖邪应是不敢在今日顶风出来作祟的,也便没什么大事可做。我们在这总镇府借宿得久,想着若是能帮上什么忙,姚先生就不要与我们客气了。” 姚十三听了这话,知道此时若是再推辞反而不好,但也不想麻烦他们。毕竟这些日子益州动荡不安,除妖驱邪的事做得多感谢都还来不及,便顺水推舟回答道,“那顾先生不如带着大家在街上巡查着,也顺便看看花灯转一转。我们益州城的上元节,可是不比京城差的热闹呢。” 当打更人手中锣鼓连敲三击,敲得是落更,益州城的夜,便也到了。 百姓在家用过团圆饭,纷纷走出家门。破例解除宵禁的这天,注定要彻夜欢庆至天命。无论深居内阁的羞花闭月的闺秀,还是意气风发凭栏得意的少年郎,无人不在期盼着这一年一度,一期一遇。 无谓乎贫穷富贵,身份阶级,上元佳节是人间盛会,不为谁独享,不偏护与一人。 夜幕落下,人声沸起。五里花灯沿街而明,形态各异。祥云图纹红穗风起,人群接踵摩肩目不暇接,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从腿间推挤而过,笑声脆耳的,一个个攘着停在卖花糖元宵的摊前,扒着人家的货摊眼巴巴瞧着。 在这欢歌笑语,亭台楼阁之后,一轮圆月亭亭立于深蓝色苍穹之间,素雅娴静。明朗清澈得仿佛触手可得,随时都会坠入人间,化为点点银星,融进这水波荡漾,水灯灿烂的护城河中去。 艾叶手中提着只四角如同楼台飞檐似的花灯,纸面上精致的绘着月宫仙人。仙人的披帛总是无风而起,长发曼妙,哪怕只是个背影,柳腰纤肢,都能引人无限遐想,和对天宫的向往。 艾叶转身看向站在河岸边望着月等他的顾望舒。 他立在月下,身披清光,孤身只影,遗世而独立。从远了看,与身前月上纹影完美重合,那些既被传言为玉兔捣药,又被传言为仙子飞升的纹样,此刻在艾叶眼中,都是他。 无论清虚观内,后山禁地,富水镇外,还是益州城,只要有月升起的地方。 他都是景中仙。 第51章 天灯 艾叶从人潮拥挤中拱出条路,担上顾望舒肩膀。 “你说,月中仙为何一定是位女子?这传说若是给我写,必然是你的模样。” “那可多谢抬举了。” 顾望舒将他的手推了下去,独自漫漫走了一会儿,回身看了看早已被路边景致美食迷得眼花缭乱,跟不上脚步被挤得颠三倒四的艾叶。人声鼎沸鼓乐喧天,说话声很容易被压下去,他只好把艾叶再拽来身边,靠着大声问道:“想吃什么?给你买!” 艾叶立刻开心得像个孩子,非要拉着他逆着人群挤来挤去,本就显眼的两人此时别提有多突兀。拎着花灯的艾叶看起来与身旁挤过去的兔儿灯娃娃看起来毫无差别,他这幅模样总会让顾望舒误以为活了千年的人是自己,旁边这妖才是个新生幼子。 好在益州城民风开放,又地处边界,各类奇人异士见得多,只要不是什么凶神恶煞都不会引起太大骚乱,顶多把身边人挤得恼火,吃几个白眼罢了。 第125页 顾望舒忙着给被艾叶挤踩了的人道歉,又被他拽的踉跄。元宵摊的队伍排得长,艾叶候得脾气大,鼻子早就闻得到甜香,就是半天吃不到,急得原地跺脚。顾望舒让他拗得没办法,喊他去前面玩,自己便在这儿替他排着。 “人多真热闹。”艾叶傻笑着黏在他旁边。“但是也麻烦,走个路拌脚,吃个东西也要等好久。” “天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儿。”顾望舒弹了他脑壳一指,教训道:“别走远,人多,我找不到你。” 艾叶故意在他颈侧使劲嗅了一口,说:“丢不了。就算把这儿的人翻几个倍,我也总能找到你!” “狗鼻子。”顾望舒嫌弃得脖子一缩。 他看着这只大白猫巧妙穿进人群里,滑得像条鱼,很快被喧嚣湮没。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早已是独自身处人海之中,人潮汹涌,难免会有擦肩而过,摩肩接踵的状况。 不知怎的,再被又一个疾步而过的人狠狠撞了胳膊,那人忙忙回身道歉,正对上对方看向自的那一瞬,错愕的眼神里,倒映出一头雪色长发。 颅内突地一紧,缩了半步。 人群就真成了浪涛,目光如骇浪惊涛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诅咒般诡异的耳语又铺天盖地响彻在畔。 “你看啊,他生得好奇怪。” “是啊,那肯定不是个人!” “走远些,别引火上身!” “真晦气,这可是上元佳节啊……” …… “客官,客官?客官!” 顾望舒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回神。 “客官,您的元宵好了,慢用!” 慌乱中接过两碗元宵端在手里,刚从队伍中让出身来,心头颤得厉害,人声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成轰鸣,无所适从双腿发软,刚无所适从地走了几步。 忽然轰隆一声巨大的烟花炸响拔地而起,与之相伴的是代表醉仙楼头牌花船出发信号的锣鼓声大作。 是这一夜的高潮起始。 烟花在九霄明月前炸开,落下漫天火树银花。花船缠满桃色绸幔,捆着殷红团花,垂挂满船花灯,头牌姑娘身着一身曼纱华服,随曲乐翩翩起舞,富贵迷人眼。 人们看到此番景象,纷纷放下手中事,丢开解了一半的灯谜,也不在意排了多久的长队,争相高呼奔走聚到河岸。 顾望舒此时还被大梦初醒似的恶魇恐惧包裹严实,这一声烟花盛开,惊雷一般猝不及防炸在耳畔,当即吓得大呼出声。 他也随即被自己过度的反应吓到,竭力想稳住却身不由己发颤。身后忽然推搡起来的人群嫌他堵在路中央不动,埋怨声不绝于耳,甚至不乏有人出手推挤! 脑海中乱得一塌糊涂,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任凭被人胡乱攘着,洪水中随波逐流,沉浮,窒息感阻挡呼吸止不住犯起恶心,绝境中燃起的求生欲,水面若是有浮木的话,哪怕是跟稻草…… “艾叶!” 大声喊了出来。 “艾叶!!!” 接连着,发自肺腑嘶喊起来。 “艾……” 就在被行人再狠狠一撞,失去重心闷头栽下去的瞬间,一只手从身后捞住胳膊,拽得人整整转了一圈,再跌进个温度熟悉的怀里。 聒噪鬼吵的世界顿时静了下来。 跟个得了生的人一般埋在怀中大口缓着气。 “你去哪儿了!!!”顾望舒委屈决堤:“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 艾叶从顾望舒手中接过元宵,又掸了掸他溅在身上的汤汁,从怀里把人搬出来,竟还推着他往人群里挤。 顾望舒这会儿身上没劲儿,挣不过他,硬是被捏着胳膊塞进人群,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看那儿!”艾叶贴在耳边高声喊着,手指得老高。 顾望舒嘴里骂骂咧咧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去,正巧是两束七彩烟花开在颢穹之上间,映得天地焰彩,花火倾倒,流光溢彩,美到极致。 烟花的明艳程度不亚于春光外泄,甚至让背后圆月黯然失色,可即便如此猝不及防的直撞进顾望舒那双赢弱到见不得光的眼中,却一点也不痛。 顾望舒木然停在原地,眼中花火如山瀑倒泻,光焰铄铄。 是光。 原来。不是见不得光,只是还没见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光。 “我就是为了和你一起看这个,才来的!”艾叶笑着在他耳边喊,嘴里还塞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元宵,发出的声音多少有些可笑。 顾望舒微微向后仰头,凑到艾叶脸侧。烟火焕目,照得他煞白的皮肤都有了几分暖色生气。 “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他说。 “有吗?”艾叶稍稍扭头,生怕乐曲炸火声太大他听不清,把脸同他的耳朵贴得紧。“你一喊我就来了!不过是人多,挤过来费些事罢了!总不至于叫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再御个风破个空落你面前吧?那才真是不怕事大!” “我说好久就是好久。”顾望舒转回头看着烟花歌舞,灯火辉煌,呢喃细语。 “太久了。等得好辛苦。” “行!顾祖宗!”艾叶耍赖皮似的双手自后背绕过顾望舒的脖子,揽在他背上,一手端着碗元宵,另一只手握着的汤勺里揣着一颗浑圆似玉的诱人元宵,递到顾望舒嘴边。 第126页 “下次你若是喊我,无论在哪,千丘万仞还是人潮拥挤的,我一定转瞬就到!你话音不落就到!再不让你等!满意?好啦,吃颗元宵吧,别说这味道,还真值得排那么长的队!” 顾望舒接过元宵,细细咀嚼品味了片刻。美食配此美景,不似人间的真实。周遭依旧沸反盈天,拥挤得更加厉害,可身后有个人替他挡着,竟也不再恐慌失措,反倒是能乐在其中。 这般滋味是未曾品尝过的。 人群中气氛热烈,即便是冬日的天也不再苦冷。顾望舒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回身隔着大袖拉住艾叶的手腕,从这层层人障中挤了出来,来到此刻行人稀少的路边,脸上扬起难得一见的愉悦和期待的神色。 “去玩吧,我们!”顾望舒说:“上元节能做什么?美食?美酒?灯谜?天灯?我们通通做他一遍!彻彻底底玩个够!” 艾叶眼底藏着惊喜,从顾望舒主动牵起他的手腕处移到脸上,竟在那永远是雨后薄雾的混沌瞳仁中看到光彩在熠动,也许是烟火迷人眼,又或许。 是万丈星辰入了眼。 “那都太普通了。你想疯一次吗?”艾叶问。“抛下什么仁义理德,摆脱那些人心禁锢,我带你去潇洒一次,去撒野,去看这人间最美的景?” “好。”顾望舒目光炯炯的微笑向他,“我想!” 艾叶从怀中掏出两块面纱,丢给顾望舒一块,自己围上一块。“你自己跑,应该跟得上我?” “只要你不上天!” “好啊。”艾叶星眸鲜亮中含着喜意。“想做的都做,还要做的更嚣张些!” “你要怎么疯?”顾望舒问。 “跟我来就是!” 艾叶趁顾望舒一个不注意,撒开腿就跑。虽未御风但还是轻功了得,顾望舒见状赶紧去追。人群这时候都集中在河岸,东街两侧花灯溢彩,行人却不多,一个跑一个追,没什么阻碍,极速之下割裂风声在耳畔嚣张跋扈,灯影绰约连成彩线,烟花在身后一朵朵的炸开,反倒是逍遥自在。 艾叶看着前面糖饼摊子拦在路边,直冲过去巧妙侧身一绕,顺手抓起桌上一摞刚出锅的饼便往怀里塞。摊主还没回过神,后边追来的顾望舒速度太快,被艾叶挡着又看不清前方,一个停不住只得双手借力撑在摊子上翻身越过,把人家摊上的锅碗砸了一地。 顾望舒有些慌神,脚步跟着慢了下来。艾叶回身见他心生犹豫,立刻倒退跑着,把手中刚抢来的糖饼举得老高。 “跑!小妖怪!别停!快跑!” 顾望舒扭头一看,糖饼摊主已经操起个铁锅骂骂咧咧满眼凶意追了过来,怕是道歉什么的早就没用,低头嗤了一声。 “疯子!”顾望舒立刻回身跑了起来。“你真是个疯子!” 艾叶又接连闯了几个摊子,吃的东西多到怀里装不下,眼瞧着前方一个酒家小厮正在往小坛中打酒,便一个跃步翻到人家的棚上,像个动物似的蹲在上面。 “我没手了!”艾叶笑着喊:“可我们不能没有酒!” 顾望舒抬头乜了他一眼,暗自笑了笑,斜杀过去一把夺过别人刚灌了满的酒坛,不容分说跟着艾叶跳上棚顶,再借着夜影婆娑窜上高瓦,消失不见,吓得店家手中舀子里的酒撒了一地。 “有贼呀!!!” 两人在屋瓦上奔跑不停,白发映着各色彩光融进黑夜,就像是两只放荡鬼魅,祸乱四方无人可拦。 最终停在了益州城最高,景致甚好,一览全貌的楼阁之上。飞檐坡倾,艾叶手枕着头,畅快又疲惫的吐了口气躺在上头。 顾望舒也跟着坐到旁边,抓起酒坛豪饮一口,爽快的叹出声来,抹了把嘴。高处风凉景远,烟花依旧未停的炸在眼前,脚下锣鼓欢声不断,与此同时。 数百盏天灯徐徐升起。 天灯中的红烛闪着温暖的光,照得北方天边一片通红,似点点星光从地平线升起,天地倒置,承载着人间无数心愿姻缘奔向圆月,美好温馨。 这还真是个观花灯的好位置。 若是此时真有神明降世,大抵也正是如此欣慰又知足的赏着人间风华。 “疯子!”顾望舒笑着骂起艾叶来。“又不是没钱,为何要用抢的!” 艾叶偏头挑眉,目光投向酒坛,调侃道:“疯?彼此彼此,你不也动了手?” “还不是你带坏我!”顾望舒笑中带着嗔意,“难不成你以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我看你熟练得很。” 艾叶眼中天灯烂烂,显得十分精气。他从怀里掏出糖饼来边啃着,边望着景,说: “才没有,我生的地方虽然是草木难生终日风雪,可仔细找找能吃的野物也不少。不愁吃,也不像你们人似的吃得那么讲究,非要料理才行,没必要!咱也就这一次,我是陪你……” “陪我作孽!”顾望舒没等他说完,便一并躺到旁边看着飘浮在无尽重霄的天灯,一盏盏人间微茫的希望,组成场浩瀚宣誓。 吉庆有余,受天百禄。 “没事给自己讨罪,这就是你说的疯?” “坏人做了半生坏事,突然行了好便叫改邪归正,凭什么好人就必须一辈子刚正不阿,一件坏事都做不成?”艾叶变戏法似的掏出包龙须糖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抢的,反正是硬塞进顾望舒嘴里。 第127页 “往后再多除些恶妖邪祟不就扯平了,又不是杀人放火死有余辜的大罪,天庭还是地府的一群老顽固可会计算,不必过得这般束手束脚,活得没意思!” “也是偷来的?”龙须糖一整块嚼起来相当粘牙费事,可同时麦芽香气扑鼻,混起花生清甜,情不自禁半眯了眼,认真咀嚼起来。 “就这眨眼功夫,你到底偷了多少东西?” 艾叶翻了个身,侧脸对着顾望舒,痴笑着瞧他沉沦在那天灯烟花美景中的侧颜。 “多着呢。”艾叶说,眨眼间爱意如水难止溢出。“这糖饼,龙须糖,那蜜饯,云片糕,一包糖炒栗子,还有……” 艾叶抬一根手指,戳在顾望舒胸前。指尖下心跳如激荡湖水,咚咚作响。 “还有这个。” 烟花“砰”地一声在眼前炸开,腾焰飞芒之后是成百上千只天灯,排成银河倾泄,似万顷金光,蔚为大观。 顾望舒一把抓住那只点在胸口的手。 那就下地狱吧。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每章字数尽量控制在3k4k之间!免得一下更太多字宝子们看得累~ 当然肯定不会不足3000的,太少了我自个儿看着都觉得单薄 对了,今晚大概率会改封面! 第52章 鬼窝 艾叶抬一根手指,戳在顾望舒胸前。指尖下心跳如激荡湖水,咚咚作响。 “还有这个。” 烟花“砰”地一声在眼前炸开,腾焰飞芒之后是成百上千只天灯,排成银河倾泄,似万顷金光,蔚为大观。 顾望舒一把抓住那只点在胸口的手。 那就下地狱吧。他想。 管他呢。 反正这辈子早已烂透了,不能再烂了。 反正已经为世俗不容。 “这个你可偷不走。”顾望舒言笑晏晏,“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考虑分你一些。” 说完,翻身过去,将大猫按在身下。 “只怕你要不起。” 满口的龙须糖香,连鼻息似乎都带着甘甜。 艾叶耳尖一颤,缩了缩肩膀,吐舌笑了下,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儿。当务之急……是你得先下去,别压着我。” 顾望舒闪了丝惊诧,迟疑了一小会儿,松开手挪到旁边。 “难不成,你还想在上边……” ——“将军!就在这上面!就是他们俩!” 楼下忽地响起个叫嚷声,“我就说我没花眼,一对儿白毛,这俩贼就是妖怪!砸了我的摊子,还抢东西!” 顾望舒“噌”地瞪向艾叶,看他冲自己努了嘴做个无奈状,怕是早就听到下面聚了人方才叫他起来,立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益州城戒备森严,这一会儿官兵就追了过来。 “何方妖孽!胆敢在我益州城内闹事!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这一嗓亮铿锵有力,不容抗命的压迫。两人扒着房檐往下一瞧,下面竟然已经密密麻麻聚了几十个持着兵刃锋芒逼人的士兵,为首小将全身披甲,坚实严裹的枣红色长缨头盔下一双鹰目威视,手中正对准他们的雕花百刃铁长弓已是满弦。 还没等他们俩回话,艾叶脑袋才刚探出去一半,冯汉广已经“嗖”地一声放了箭。 幸亏艾叶灵巧敏捷的一躲,利箭擦脸而过,割断几丝细发,险些一命呜呼。 “他来真的?”艾叶翻到后边,还一脸蛮不在乎的耍着玩笑语气,嘻笑道:“怎么办啊?我是不是又拉你跳了什么火坑啊?” “跑!” 顾望舒抓过艾叶的手,硬拉起还发呆着的他,纵身一跃接个滚翻跳到邻接的楼顶,快得像是生了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巨大圆月下,衣袍翻涌,仿佛两只展翼的大鸟,又像只活在传闻中的江洋大盗。 “愣着干嘛,先跑再说!”顾望舒从屋顶反复跳跃落到地上,艾叶任他拉着也跑得急,怎奈就还是嬉皮笑脸的,好像现在需要认真逃命的人就只有顾望舒一个,他就跟个看戏的局外人似的,也不知刚刚那箭射的意义在哪儿,惹得顾望舒直冒火。 “你等摆开他们的,有你好看!” 两人从天而降落进人群,吓得人们如鸟兽散开惊叫不止,长街上这会儿行人渐多,官兵在后面追得紧,摆脱一队很快又从另一条小街上冲出下一队,没完没了。 这该不会全益州的守城军都出来追我俩了吧? 顾望舒心中暗叫不好,但总不能被抓住,带着艾叶一头扎进熙熙攘攘赏花灯的人堆里,硬是一阵推挤辟出条路,弄得周围人叫苦连天。 “在那儿!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穷追不舍的不说,顾望舒一抬头,面前不知何时也直直冲过来一队,像瓮中捉鳖似的把他俩与百名群众堵在条大路上,提刀一边攘着一边叫喊。 这段主路两边都是堪比楼高的高大花灯,灯面明亮耀眼,团花簇拥,堵在这观景猜灯谜的人比比皆是,此时若是硬闯很容易伤人,想往两侧跳又全是花灯挡着,这境地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际。 “往这儿来!”艾叶拽过他往旁边狠狠一撞,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就听“轰”一声响,路边一整排栏架上挂着百只众神图花灯组成的灯墙被他推到在地,周围尖叫声不止,连顾望舒都吓了一跳。 第128页 向后看去,这花灯栏后面竟是一条被堵住的辅路,大概是为了集中人群而堵上的,这会儿倒是有了能跑的地儿。 “可惜了!匠人费尽心思做的灯,全叫你砸个精光!” 顾望舒跟着艾叶飞跑,在后面喊。 “对不住呗!”艾叶也不知是在跟谁道歉,“是你叫我逃命,这会儿倒还可怜起那灯,怎不可怜可怜我!” 进了小路纵横交错,官兵追进来跟不上脚步,两人腿脚快着从这院跳到那院,再从屋顶翻到小巷,看得追着的人眼睛发花,拐个角说不定就会和士兵装个满怀,但措手不及的他们也抓不住,就一直这么捉迷藏似的逃着。 跑了好生一会儿,气喘吁吁,顾望舒打眼看到不远有座锁死的破瓦房,从外看起来年久失修,荒废许久,极不起眼。身后官兵脚步声呼声欲近,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跳过去推了推半掩的窗子,拉着艾叶一骨碌翻了进去。 顾望舒按着艾叶的脑袋躲在窗下,摒气听着墙根外面官兵脚步声逐渐逼近又拉远,一直没找到人,在外头气的咒骂。直到人声彻底没了,才安心顺着墙滑下来,长舒口气。 “都走了。”艾叶说。“吓死个人,不就偷了点东西,至于要我命吗。” 顾望舒在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破房里,关不紧的窗缝处漏着风吹得头皮发凉,怎么瞪眼都看不见半点光,倒还能摸着黑给艾叶一个脑瓢。 “因为你是妖,所以才要你命!” 艾叶揉着脑壳,憋着连声哎呦叫唤,抝道: “不只是我,你没听那人喊的可是「一对儿白毛」?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好不了!” 说完话,艾叶伸手捂住顾望舒的眼,说:“这么黑,睁多大也没用,闭上吧还是。” 顾望舒才刚想回嘴,忽然听得身边一阵“咯咯咯”的细碎窃笑声。 “你还笑得出来!”顾望舒被捂得死看不见东西,烦闷无比,压着气低吼。艾叶这声笑嘶哑杂作难听得很,黑暗中听得浑身发麻。 “我没笑啊?”这怪声怪气未断,笑声之上,身边艾叶插了一嘴。“我虚心听你骂呢。” 顾望舒顿时一僵。屏息听着,这像是刮锅挫锯的笑声后,好像还有什么唏嗦响动,咯咯唧唧磨着地板,过会儿又是微弱泣响,似蚊蝇尖声低鸣,悲怆诡异,顺脊骨一路凉下来,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这屋里,不只有他们两个……东西! “我说小妖怪,你这道行深浅是间发的吗,时有时无?”艾叶故弄玄虚悄声,说,“我们都进来这么久啦,还一点都没察觉出来……掉进鬼屋的事实?” 顾望舒定神聚气,都不用细探,满屋浓郁浑浊煞气扑面而来! 这哪是鬼屋,简直就是邪煞老巢!甚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邪气! “你可真会找地方藏,在下佩服。”艾叶捂死他的眼,说着反话。“我看百十个冤魂鬼煞是有的,估计是正月里正气太重,全城的邪祟都聚到一处躲藏起来,一个个饥渴难耐的,被你歪打正着,活人送上门来啦,也刚好给你机会还了适才做的恶!” 头顶“嗖”地刮过一阵阴风,艾叶一把给顾望舒的头按下去,煞气贴头皮而过,凉得骨子里都刺痛。 “火匣呢!”顾望舒贴紧墙面,不给背后留空隙,警觉拉高,呵道:“点火!你松开,别捂我眼啊!看不见怎么打!” “不行!”艾叶一把将顾望舒拉出半尺,没擎住力的两人就势一骨碌滚出好远。顾望舒只听得耳边一阵嘲哳杂音,嘭一声鬼气撞墙! 还没等他反应,又被拉扯起来,随艾叶脚步翻转,像个木偶娃娃似的在他手中被摆弄着躲避无数不停撞来的鬼煞。 “我也看不见!只靠听的分辨不出这群鬼煞境界!眼为人心之门,若是这其中有高境,一旦睁开眼就会被破体而入暴毙身亡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怎么办!”顾望舒被他晃得直恶心,烦躁不堪,骂:“那你动手破煞啊?” “小妖怪,你是傻的吗!”艾叶又是一推,数道黑风自两人胸前穿过,再一把给人拉回来用后背挡住,撞得顾望舒头晕眼花。“妖煞妖煞,我是妖,破不了煞!只能你来!” “我怎么……我连看都看不见!”顾望舒气急败坏,像块破布似的被艾叶扔来扔去,实在忍不下去,就算死也不想是这个衰样,气愤之下勃然大怒! “管他什么邪,你先给我松开手点个亮!” 艾叶见他此时冲动,回身扶住顾望舒颈侧,掌心下灵气流动,似股劲力抑住他暴躁气性,将额头顶在他头上。声音沉稳冷静贴在旁边道了句: “小妖怪,你信我吗。” 顾望舒胸口起伏,握伞的手用力到微抖。得了鼓励慰藉一般,拼命深吸口气。 “信。” 事到如今,能信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那我做你的眼。”艾叶沉声道: “我要松手了,你自己好闭眼,尽管把背后交给我。” “……好。” “三,二,一……” “——转身!” “——桂魄!” 艾叶撒开手的一瞬,与顾望舒一同回身,两人背后紧靠,不留给鬼气一丝缝隙!与此同时顾望舒扬手抽剑,一把细银剑被灌入法力,在这无尽黑暗中银光熠熠,流淌着层薄纱月色般清光正气! 第129页 半空中盘旋绕着两人寻找间隙的一道道黑烟煞气嘶嚎尖鸣,摩擦叫嚷,再陆续俯冲而下!艾叶吊起五感集中于听觉,风声纠缠,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察觉分辨出每一道黑气袭来的方位。 “就以脚下为正中!”艾叶寻声而言。“巽位三,离位二!” 顾望舒闻言出剑,两人脚步一齐变位,回身一剑没有半分犹豫劈下,顿时冷光照耀,宛如白电,随几声惨鸣,直接撕裂破开几道黑烟! “震位二,坎位四!巽位又一!” “滋啦——!” 又是一片厉鸣绝喊! 还在空中盘旋兜转的黑气鬼煞见状像是震怒一般混沌吵杂起来,发疯一般齐刷刷从四方冲杀而来,势要将两人吞噬得片甲不留! “来了。”艾叶眉头一紧,退了半步抵紧顾望舒。“巽,离,坤位……” “少给我放肆!”顾望舒一声怒吼,从怀中抛出数道黄符,符文炽盛,触到鬼煞瞬间扬起漫天火花,四处迸溅,噼啪作响,不比屋外烟花逊色的金光簌簌坠落,瞬时间消散了大半! 强力驱邪的符咒洒下金光碎片,自两人头顶落下。艾叶慌忙抬手去挡脸,飘到袖上给他那身好看的白袍咝拉一声灼了好些洞出来。 “哎呦!小妖怪,知道您厉害,但咱稍微悠着点成吗!”艾叶在他背后抖了抖袖子,把那残留在身上的纸灰抖掉,冤屈的嘟囔:“别激动得把我也一道除了啊,万一破了相,再被你嫌可怎么好!” 顾望舒这才意识到他背后这个也属邪煞一种,打杀得太激烈都忘了这茬,赶紧在这一波灭完,下一波还未起的闲余手忙脚乱在艾叶头顶撑了个小的守护诀。 “你怎么就护着我一个啊?”艾叶不满。 “废话,守护诀内虽能护得周全,但从里面也打不到外边。我再把我自己拢进去,谁来灭煞!你别走神……” “兑兑兑位!我面前……!” 顾望舒情急之下挽起艾叶胳膊一个兜转将两人换了位,桂魄剑挡在身前,震出道眩目强光,勉强是赶得上将几只黑烟拦了回去,再挥剑破空斩断。 “杀不完的吗!还有多少了!” “多着呢,”艾叶被顾望舒这么挽着胳膊,还有一丝小开心,连精神都高涨兴奋起来,“慢慢来!不急,我陪你,越慢……越好!” “乾西北,坎正北,” “震位正东!” 两人携手飞身,默契的互相借力,在空中翻换了位置,银刃闪下,宝剑斩鬼,秽气分散! “小妖怪!还不够!”艾叶靠在身后喊他:“再来点!” 顾望舒闻声,独手以剑尖画符,凭空划出诛邪阵法,朝面前劈天盖地黑烟全力推去! 浓黑烟气受惊四散逃窜,在屋内到处撞得聒噪不安,一时迷茫纷纷盘踞蜷缩在各处暗角,大概是知道来人不好惹,唉蹉啼哭与低声窃笑又再响起。 “不多了!”艾叶与顾望舒互应着稳立于邪祟包围之中,不敢轻易迈步走动,生怕万一漏了破绽,这群鬼祟可是尖利卑鄙得很,趁虚而入的本事无可比拟。 “可它们现在蹲着不动,我察觉不到!” “墨迹。”顾望舒在这黑暗目盲,未知的不安中逐渐失去耐心,扬手召来守护诀回退一步进到中间,松开闭得涩的眼皮。这会儿适应了些黑暗,稍微能看到些艾叶的身影轮廓,和守护诀外不停发疯胡乱撞着结界表面的黑团鬼煞。 他将桂魄剑收回伞内,揉揉发酸的手腕说着。 “我有个想确认的,正好有了机会。”顾望舒拍了拍艾叶肩膀。“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怎么打败梦貘的吗?趁此机会展示给你看。” 说罢,顾望舒撤去自己身上那份守护诀,在艾叶惊异眼神中,翻手掐诀,口中默念振振有词。 只用一分力,就一分。顾望舒心想着。 应该就够了。不强行施法,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反噬。 “谪仙!” 第53章 祈愿 “哗”一声紫电随巨响划破晴空,一道金雷自九天而下,重重砸在破屋之上!顿时烟尘四起,迷绕人眼,鬼魅凄惨悲鸣不绝于耳! 连神仙都可诛的谪仙之术,区区一群邪祟,又岂能相提并论,定是瞬间灰飞烟灭,毫无宽恕! 艾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待烟尘散尽,这破屋屋顶赫然徒留巨大洞口,月光倾洒而入,刚刚被天雷炸过之处是一片冒着烟的焦土残碎。 他……他这是……引来了天雷? 刚这一式,若不是自己身上套着守护诀,怕也要跟这邪祟一起,烧成灰了吧! 艾叶连忙爬起身去看顾望舒,见他背对着自己立在月色下,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久,才回过身来,携一身清光温雅,像是天庭派下的审判者,略带自豪浅笑着对自己说: “如何?这才一成力。” 艾叶惊得说不出话,只张个大嘴傻着。 想自己这千年来见过无数比肩天神的大妖,其间确有可与天神为敌的存在,但只凭一界凡人,怎能施行如此可怖的谪仙之术…… 还能一副完好无损。 艾叶不由自主伸手过去,想去抓顾望舒身上的玉色光雾,好像那月光,是自他身上散出一般。 此时屋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大概是刚刚一击闹出的声势太大,不是个聋子可都听得到。艾叶下意识去拉顾望舒要跑,却已然来不及,大门被一脚踹开,涌进满屋的道士。 第130页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怎么是你?” 顾长卿领着一大帮小道士,破邪出鞘,怔在门前。 顾望舒看清来的人是他,也稍稍惊了几分,却又庆幸不是刚刚那个不由分说就要他俩命的小将军……至少不用被乱刀死在这儿。 “好久不见啊,师哥。” 顾望舒尴尬的打了个招呼。毕竟上次见面,他可是那个持鞭掌刑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非要了他命的人。哪怕来益州之前做了再多心理准备,这突然一见,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恼怒难扼,恨意疯长。 顾长卿草草看了眼前惨状,刚刚破除的浓烈鬼煞气息还残留于此,不用想就知道他刚刚是经历过怎样的恶战。 “这都是你干的?你独自?”顾长卿挑眼又看到一劲儿往他身后躲的艾叶,眉间又是一股子不解,提高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能活着从这恶鬼堆儿里出来。”顾望舒强压恨意,冷冰冰回道。 又是一阵兵甲摩擦的疾步声响,冯汉广撑手一个跨步自墙头跃进来,二话不说一把长刀捣向两人!顾望舒还没来得及张口,被艾叶往后扽了几步,险些没躲过去。顾长卿见状赶忙拦在冯汉广前面,恭敬垂身道:“小将军且慢!这两位不是敌,这是贫道之前提起过的师弟……他不是妖,反倒是,破了这益州城躲藏起来的百计邪祟,还望将军刀下留人!” 冯汉广闻言愣了半天,看了看这一片狼藉的,又看了看这两位两个长得不太像人的,迷惑中收了刀,还是有些不解,“那这都是……” “我问你,你是来除邪的,为何要砸人摊子,强抢东西!”顾长卿指着顾望舒鼻子骂道:“我喊你是来惹事生非的吗!” 艾叶在后边躲着听了,想还是该自己实话实说,说是为了帮顾望舒排解心结,畅快一次,大不了罪过都揽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顾望舒跟着受罚,反正事也都是自己惹的。刚想从顾望舒身后出来,却被他悄悄挡了回去。 “我们没惹事。”顾望舒清清嗓抢了先,眼神飘忽几番回到顾长卿身上,挺前一步扬出个大言不惭的脸,道:“我们那是在……在追邪祟!不小心碰倒的!才没有刻意去砸!你看,这不是都追到他们老窝来了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艾叶在身后扑哧笑了出声。 小妖怪这会儿还学会扯谎了。 冯汉广听了立马是恍然大悟,将刀背回身上一个军礼半跪在地上,身后一群兵士见他们将军跪,也赶紧齐刷刷跪了一片,甲胄摩擦铁声清脆,弄得顾望舒都有些脚步发虚。 “是在下鲁莽,冲撞了先生,不知先生是在为益州百姓舍命相助,反倒把先生当成妖贼,实在是惭愧,对不住,汉广在这里给先生赔礼道歉了!” “没……没事,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将军快起来,我可受不了您这大礼!”顾望舒赶紧扶了他起来,悻悻的笑着再退回艾叶旁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起码站到他旁边还能安心些许。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闹这么大动静,不怪冯将军误会。” 顾长卿瞥了两人一眼,语气中依旧是带着责备。 “就几个时辰之前。”顾望舒不甘示弱,他只要是和顾长卿对峙,便绝对是冒不出什么好话。“上元佳节的,还不许我们逛一逛?一来就要去看你那张臭脸,扫不扫兴。” “不懂规矩!”顾长卿骂道。“我看你就是欠罚,被冯将军这般追杀都是活该应得!你……嗯?” 顾长卿话说一半,忽然驻了声,眼神突变惊愕。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看见你就头疼算吗!我……!” 顾望舒刚回嘴,忽然觉得自己鼻腔一热,好像是有鼻涕流了出来。随手一抹,怎么还粘稠稠的,低头一看。 手上红了一片。 竟是血! 不知何时溢出的鼻血,自他冰山似的雪白鼻尖流下两串刺眼的红,嘀嗒落在尘埃满地上,融进泥土中去,只留暗痕。 顾望舒慌忙仰起头来,捂住鼻子,可此举并未能阻止鼻血涌出,反倒顺势倒流进口腔,顿时口中一片咸腥,呛得他上不来气,狼狈的连声咳喘! 糟糕……还是不行。 果然逆天行事,与自身修为无关,反噬只是必然。 顾望舒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即便是仰着头,血依旧止不住顺着指缝染了满手,在他那白得与月光同源的手指上,再到小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蜿蜒血痕。 “你是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说!”站在他身后的艾叶正目睹了这一幕,一下慌了神,表面上看着他毫发无伤,张皇失措间用手不停在顾望舒身上到处摸索检查,章法全无的乱拍,就想看他到底是哪不对劲。 顾望舒此时被血堵着鼻腔张不开口,怎么躲身都还是被艾叶抓回来搜查,连头发都要掀起来看看挡住的地方有没有伤。顾望舒终是被他摆弄得忍不住,硬将流进口中堵着的血强吞了下去,大吼一声:“别碰我!” 他一狠劲把艾叶推了个跟斗再跌回地上,骂:“要你管!” 说罢掌心推出股劲气,将门前堵个水泄不通的人群强行劈了条路出,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出。 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让坐在地上的艾叶一脸糊涂,可心里总归担心着他到底哪里受了伤,来不及思索便爬起来要去追,才起身跑出没几步,就被顾长卿一把拽住。 第131页 “别追了,让他自己静静。” “可是他受伤了啊!”艾叶语气中全是焦急。“你不想管就罢了,我若也不顾,谁还能念他!” “你看他跑得那么麻利,多半是没什么事。”顾长卿手下用力抓着艾叶,寡然冷静道: “他一个打小死好面子,生性好强的人,你这时非要像哄个栽了跟头的学步孩子似的关心,反而只会让他更心烦意乱。倒不如随他去。” 艾叶眼中一震,回转着的是不甘,或是担忧。夜风顺着掀开的房顶灌入,吹得心乱如麻。 “倒是你。”顾长卿把艾叶拽至面前,目光如炬似拷问一般问道:“你竟一路跟他来了这儿?认真?” “不然呢。依你看的我,像假的吗。” 艾叶垂目避开顾长卿逼迫似的眼神,讪讪笑道。 “疯了。我看你是真疯!” “光这一日就不止你一个说我疯了呢。”艾叶舔咬着干巴的下唇,眼中深藏些许从未示人的阴郁,却又微微翘起嘴角,重新抬头对上顾长卿难测神色,道: “我再疯,也比不上您疯。只不过顺从本心,想做就做,想走就走罢了。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天,会遇上什么事,会不会留什么憾。你们凡人啊,才是心口不一,踌躇不决,窝囊得很!” *** 护城河水恬静淡然的流淌着,益州的冬还没到冰封湖河的程度,水面波澜不惊的倒映着万千华彩,是高潮之后意犹未尽的烟花余韵,和漫天橙光灯河。 光晕被水波扭曲,绵延而下,流向着未知的尽头,带走人间夙愿,愁思,就像是下一瞬不知会被水波割成什么模样的倒影一般,如此平和的背后,是连奇门遁甲,阴阳六十四卦都预测不到的未来。 鹊岚桥上行人如潮,来来往往,喜笑颜开。唯有顾望舒一人停在这人潮之外,伫立在桥边低头望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与背后天灯光河相融织影,似一幅天地画卷,是他还存在于这人间的证据。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着看得入神到忘记眨眼,直到眼前景物虚化成拉扯的色带,模糊不清,才眨了眨眼,扬起头眺望天苍穹。 真的有这么多愿望吗。他想。 人们将心愿以笔寄思于天灯之上,再将其放飞,希望它可以带着愿望升至九天,随风飘荡,彩鸾衔愿,直达神的身边。每一个升成依稀难辨的光点,都是一个虔诚的愿。 求姻缘,求平安,求健康,求仕途,求幸福,求美满。 这漫天,成千上万。 顾望舒将裘衣领子竖高,不叫寒风侵袭,轻轻吐的一口气化作团白烟,飘渺着散去。他穿着黑衣,即便是脏了血,哪怕是被浸透,他人也轻易看不出。 幸好只是流了鼻血,没一会儿就止得住。 真的不能逆天而行吗,他站在那,心生不甘。老天赐自己一条最坎坷,最苦最难走的路,却只要自己逆来顺受,要这条连自己都活不好的命,去为容不下他的人间斩妖除魔,替天行道,还强行给了他无上的天赋与才能……凭什么啊。 凭什么自己悟得了天书,却又要以阳寿为引才能用。 顾望舒越想越不忿。 ——“你想放吗?” 顾望舒闻声转头。艾叶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到了他旁边,与他一起抬头茫然望远。 艾叶总是无声无息的,像个鬼魅似的轻盈,脚步无声。他没有提刚刚的事,只是问了一句。你也想放天灯吗。 “我又没有心愿,放它做什么。” “我有。”艾叶笑着看向顾望舒,说:“你陪我放可好?” 顾望舒瞧着他跑去不远的小摊上,好一阵交涉才不至于把摊主吓得弃摊而逃。这次是真的给了铜板,从老板颤颤巍巍的手里换的天灯,隔着老远,人头攒动之后,欣喜的冲他摆着手中天灯和毛笔,笑得好看。 “你不写,那我写了?” 艾叶抱着个灯随人潮拥挤到他身边,把天灯放在地上,蹲下去趴在上面笔杆飞快的专注认真写了几行字后,举到顾望舒面前给他看。 顾望舒以为按他的性子,写的心愿定是什么,希望自己能接受他的心意,希望自己少骂点他,希望顿顿有兔子吃,希望每天都能粘着自己之类的,油嘴滑舌胸无点墨之词。 却在对上眼的一瞬踌迟。 “愿人世安平,无灾无难,世事祥宁,吉庆有余,天官赐福……” 顾望舒呢喃着念了出来。 “你的愿望……是这个?”顾望舒极为疑惑道:“你一个妖,祈什么人间安宁?” 艾叶神秘傲笑,凑到顾望舒面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拢起他的耳朵说道: “因为只有人间安宁了,你才不用为了他们出生入死,成天走在刀尖火海上。我便也不用……” “不用什么?” “不用再担忧自己的生死,回到以往的生活,带你回家,去看我生长的地方,带你见我哥。” 顾望舒还是不解。人间安宁与他的生死,和他的被迫离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其实并不想求天官赐福的,”艾叶说,“因为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啊,就是在逆天改命,是在与天数为敌。这三界之上,乃至妖界,都没人祝福,没人赐福于我,甚至处处想置我于死地。这个心愿,只有你愿听,只有你能陪我实现,所以这天灯,只能是你陪我放。” 第132页 艾叶说着,划开火匣,点燃灯芯红烛,与顾望舒一并扶起四角,举过头顶,看着那些浓墨字愿,在火光下盈盈发亮。 艾叶隔着火光,双眸晶亮朝向他。 “小妖怪,不如,你就做那个为我赐福的天官吧。” 微风拂起,两人松开了手,在这拱形雕栏的鹊岚桥中心,送天灯缓缓升向墨蓝色长空,无遮拦的,越飞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与无数夙愿组成的星河融为一体,难辨其一。 “好。”顾望舒目光远眺,呢喃应他。 “我陪你一起,逆天改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开头加了一丢丢丢丢的东西,可以回头看一看呦 第54章 耳帽 总镇府的小厮说最近府里来得人多,再怎么打扫都只剩下一间客室,问他们要么就将就一起住了,反正那间房挺大的。 “再或者也可以给二位到外面寻一间客栈,只不过客栈终归没有府里安全方便,这熟人也都一并住在这儿了,您们看……” 艾叶歪个头笑眯眯的,说:“我是没问题,他……” “你可以睡柴房。” 顾望舒一脚率先踏进了门去。 话虽这么说,但顾望舒肯定也是不忍心把这只大猫独自丢进柴房里去睡草垫子,就叫人添了床被褥摊在地上给他睡。 艾叶问他凭啥就我睡地你睡床,顾望舒斜了一眼,说:“因为我怕冷。” “那挤挤一起睡不行吗,这床挺大的,还更暖和?” “你做梦。” 艾叶并不像人一样躺下就能一觉睡到天亮,他总是睡睡醒醒,一阵精神一阵迷糊。昨天赶了大远路又忙了通宿,此时顾望舒又困又累睡得死。窗外又开始落雪,雪声潇潇,艾叶朦胧中睁开眼,已是凌晨天渐明。 人间笼着层雪雾,室外鸦雀无声,雪虽然下得不大,倒也清净。 屋里火盆内隔了一夜的木炭燃剩得只剩些可怜火星,艾叶昂首看到顾望舒把自个儿像只虾米一样仔仔细细蜷在厚被子里,外边只留了个额头出来。 他爬起身,抖了几个激灵便把自己甩得精神,轻脚出去扒了扒炭添了柴。再睡不着,就站在门口看雪。 总镇府确实有与这崇山峻岭到处泥泽异兽的益州城外风景不同,为了方便练兵跑马,防治刺客,整个府上连树都没种上几棵,地上黄沙和雪粒随风纠缠在一起,在脚下打着旋儿。不远处马厩里强健的战马们轮流大声吹出鼻息,一副边沙铁骑的风范。 艾叶知道依顾望舒的习性,等他睡醒估计午时饭点都得过。现在闲来无事,透着气吹了会儿风,回身看到昨天自己和小厮讨的黑布此时就放在门前,估计是昨夜人听吩咐把东西带到了,但看到屋内灯熄,没敢再敲门进来。 艾叶自是不知道这总镇府的下人们都有个默认死守的规矩,那就是熄了灯的房绝对不要乱闯,没人的暗地儿也别随便好奇去瞧,以免看到什么会丢眼睛的事儿。 他没想太多,轻盈的跳上窗柩,开始往窗子上挂遮光布,好趁顾望舒睡醒之前不至于一时忘了自己是借住他处,才睁眼就被光给自己激到泪流成河。 “睡得可还好?昨夜落了雪,不冷吗?” 艾叶忙活到一半,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顾长卿背手站在下面看他。便拍拍手上的灰跃了下来。 “挺好的,他这不还睡得熟。”艾叶答:“冷大约是有些冷的。这总镇府空荡,风捎得紧,我看他睡到清晨都快把自己卷成虾球儿了,好在我醒得早,填了炭,无碍。” 顾长卿被他的话咯噔一噎,黑着脸道:“我是问你,你提那个硌眼的做什么。” 艾叶眼眉浅抬,意味深长的“哦?”了声,吟笑说: “你若是真在关心我,大概是不会问冷不冷,而是闲不闲,饿不饿才对。” “待会儿兵士们会起来晨练,到时候后厨放饭,饿了就去吃。”顾长卿不想跟他耗着,便随口打发了句。 “我平日早上午后各会去城中巡查一次,你去等那人醒了和他说,午后要是还赖着不起,那就等日落了,宵禁后让他自个儿巡。最近这益州属实不太平,独自巡夜若是出了事,自己扛。” “那我替他陪你去行吗?”艾叶捋顺衣服上的褶子,两手将头发拢到脑后,确实是个英气十足的少年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日行一善,也免得叫他在这宵禁得半个人影都没有的晚上独自巡夜,多可怜。” “少给我套近乎!”顾长卿强忍着脾气,猛然回身甩袖一指指到艾叶鼻尖上。艾叶冷不防怔了一跳,条件反射着后仰半步。 “别以为给你点好脸色就是对你放心的意思,谁保证你回到这益州来的异举没有丝毫阴谋的?现在你在我眼皮底下,若是被我发现有什么轻举妄动,我马上要了你的命!” “不愿意就不带,我自己出去玩就好了,干嘛这么凶嘛。”艾叶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一副惊弓之鸟的面相,埋怨气升到眉间堆成个十字花儿。“你们兄弟俩这暴脾气真是一个样,不知道的怕会以为是一个娘肚子里生的!” 一阵沉闷如洪的军角声划破冷寂长空,打断两人的对话。陆续开始有些士兵一边提拉着靴子,一边正着身上的护心甲,歪歪曲曲睡眼朦胧的往出走。也不时有人往艾叶这边瞥,以为是太困了,睡眼眼花才会看到个头发长得不像话的白发妖物堂堂正正站在府里。 第133页 艾叶看顾长卿听完他的话突然浑身僵硬,脸色铁青,眼楣绷得直,连拳头都不自觉紧紧握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又哪句话触了他霉头,看上去好像接下来这拳头就准备要挨到自己脸上似的。 好在艾叶畏缩着身子等了会儿,顾长卿也只是阴着脸瞪他许久,一言未发的走了。 艾叶小声在后边嘀咕,直到顾长卿完全走远,才安心回头继续捣鼓起未弄完的遮光布。艾叶就是觉得奇怪,他从未怕过什么人神妖邪,非要说也就只稍微怕过自己兄长,怎么事到如今遇了顾长卿,光是对他瞪眼都觉得脊背发麻。 顾望舒醒来的时候因为屋里一片黑,看不出时辰,没缓过神楞在榻上半天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低头看了看地上已经整理叠好的床铺,才想起自己这是在益州。 他伸伸睡得舒适暖和的胳膊腿,连赶了半月的路,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再是舍不得起,心想既然是来办事的便不好一直赖着,眯眼推开门才发现日头已经过了晌午。 军角时不时幽幽扬起,惊鸟孤雁在空中长鸣掠过,远处持矛的兵器全身甲胃走起路刷刷作响,他正好奇这么嘈杂的地方自己是怎么能睡这么舒服,大抵昨天真的累坏,忽然听到脚下有人叫他。 “小妖怪,醒啦?睡得可好?” 他低头,看到艾叶坐在台阶上,手里捣鼓着什么灰坨坨一团东西,与自己打招呼。 “挺好的。”他抬手遮着光,扑面而来的寒气撩得耳朵生疼,只能用一只手轮流捂着两只耳朵,没什么活气的淡然回他。 艾叶起身,将手里摆弄的东西挂戴在他头上。耳侧垂下两根藏青色布条,艾叶手贴着他的下颌角,动作轻柔的打了个精致的结。 顾望舒任他弄着,只觉得头上一暖,软乎乎的包裹着耳朵,把周遭寒气都隔绝开来。 果然头上暖和了,身子也会自然跟着热乎起来。 顾望舒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想知道他到底套了什么东西上去,触碰上去毛绒绒的……好像是个兔绒耳帽。 “你不是喜欢我的耳朵,也送你一个。”艾叶的手覆在上面,像借机抚摸顾望舒的头一般揉了揉耳帽,又退了半步,打量起他来。 果然纯白的头发,无论是带什么颜色都好看,与这野兔的灰白皮毛交映一色,满意的扬起喜色。 “做的粗糙了点,可你带什么都好看!这正月都过了半,还这么畏寒,你怕不是比起寻常人……虚弱了些啊?” 不知是这兔绒耳帽裹得人暖,还是怎样,顾望舒那整日死白的脸色上渐渐浮出了些缊气血色,显得他这个人都泛着淡爽浅粉,可表情却愈发扭曲变形,直到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虚弱?好,行,呵,我虚!” 顾望舒越笑越开朗,气流在嘴缝中止不住的从“哧哧”变成“哈哈哈”开怀大笑,到最后竟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艾叶在对面看得直发愣,顾望舒好像从来都没笑这么放肆大笑过,一向端着高冷架子的人,自己好像也没讲什么笑话故意逗他,不就是正常的对着话,怎会突然如此反常? 面对此情此景,艾叶比起欣慰,更多的可是不明不白冷汗直冒的害怕。 到底是我做的东西可笑?我说的话可笑?哪……哪儿好笑啊?莫不是他突然疯了? 艾叶摸不着头脑的站着,尴尬中也随他皮笑肉不笑的“呵呵”笑,只是一双黑琉璃似的眼滴溜的转,能看得出他是有多彷徨惊恐。 顾望舒却实在是笑得停不下来,小腹抽着痛,便弯个腰弓着身子手抓在艾叶胳膊上,勉强能站稳,直到实在是再笑不动,快要喘不上气时才停了声,眼里泛着笑出的水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冷就是虚了?我到底虚不虚,你不是最知道!” 一道闪电似的片段骇然杀回脑海,让本是毫无防备的艾叶从头到脚窜了个恶寒。 他忽然记起那天晚上,顾望舒即便是个神智不清的状态,也能变着花的按着他做了有足足一个时辰,他一个妖身,第二天睁眼下地都差点直接从床上软下来。 当时还顽强的安慰自己,第一次大概就这样,不是自己不禁玩弄,没事儿,没事儿…… 现在猛然回想起来,腰下似乎都还在隐隐作痛。 难以想象他这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皮相之下,到底是压抑隐藏着怎样洪水猛兽令人发指的本性,和拿狂悖无道,不像话的物什……当事妖确实有被吓到。 艾叶赶紧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鲜明生生的回忆甩出十里地去,现在可不是回味那些的时候。更何况他顾望舒不是记不得那夜的事了吗? “我怎么就知道了?我……我不知道!” 艾叶支支吾吾的将身子一挺,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喊了回去。顾望舒本还笑得腰疼佝偻着,听了他这么一喊,当即愣了短暂的神收了笑声,再扫兴的直起腰,神情古怪的好似藏了百种不一情绪般,砸砸嘴。 “那算了。”顾望舒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之后二人面对面良久无语,随之而来的便是阵让人手脚蜷缩的尴尬。两人一时没了话,只在这寒风中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会儿…… “哦对了,你师哥让我给你带话,问你是准备午后和他一同去巡查,还是等晚上宵禁之后自己去,二者中选一个。”艾叶绞尽脑汁想办法重开话题,这时候可是顾长卿救了他的命。 第134页 “我看要不我们就午后一起去了,宵禁之后太可怕,谁知道会再冒出来什么邪祟!” “那你去转告他,我晚上去。”顾望舒想都没想便回了话。“跟一个顾长卿巡查,倒不如让我同时面对一百只妖邪来得痛快。” 艾叶大概是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并未劝诫,就只略显烦恼的“哦”了声,说:“你师哥现在应该还在这儿,那我……去给你带话!” 作者有话要说: *需要强调设定上大师哥名字的读音是顾长(zhang)卿,有长子之意 第55章 瓦碎 顾望舒待艾叶走远了,才背着他伸手解下耳帽观赏起来。看起来就是一整张灰兔皮扒好后收拾干净做的,没什么复杂工艺,甚至连精致都说不上。 两根青布条连接处缝着的针脚笨拙杂乱却也结实,看得出做的人定是个尽了力的新手,仿佛能看到他笨手笨脚努力戳针的傻样,忍不住又偷偷哼笑出声。 “他说哦!” 顾望舒没想到艾叶能回得这么快,慌忙把手中耳帽藏至身后,正色回身。艾叶本是没注意到顾望舒已经把耳帽摘了下来,多亏他这一藏,才被艾叶眼疾看见。 这豹妖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在接连几间屋顶跳跃翻下,看了顾望舒这一举动,神色忽变失落,好像跌落绝壁似得转变得飞快。 “不喜欢吗……果然还是我手太笨……” “没有!”顾望舒立刻不假思索答道。又发觉自己好像应得太快,一下支吾了起来。“喜……喜欢的。多谢。” 艾叶这才重新打起精神,眼中光芒乍现,挠着头憨声笑了下,才想起自己正事还没说全。 “你师哥问要不要给你备些人,夜深阴气重,益州又在妖门之下,邪祟众多,以防万一。” “用不着他担心。”顾望舒嫌恶的挑了眼。“转告他别在这儿假慈悲。我带你一个足够,人多反而累赘。” “哦好,那我去说。” 没一会儿艾叶蹦蹦哒哒回来的时候,顾望舒正重新往头上系着耳帽,还不忘难忍冲动在柔软兔毛上来回搓揉着手,餍足笑意在眼底藏不住。艾叶站在屋顶,离老远就看到他在那揉得起劲,隐约联想到那时候他就是这么陶醉捏着自己耳朵的,甚至觉得当下都耳根刺痛,万幸是给自己的宝贝耳朵找了个替代品。 顾望舒这次看见艾叶往回跑,提前收了手负在身后,待他一落下便正色问起:“那人怎么说?” “他说随你,还让我随时做好给你收尸的准备呢。”艾叶原话奉上,又自己添了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刀山火海都能给你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顾望舒无趣的“切”了声,说:“你再去告诉他,我这条性命是留给他取的,在他那崽种要了之前没谁拿得走,天皇老子也不行!再扫他顾长卿的兴啊,也死不了!” 说完,顾望舒一脚踹开房门。手举得累,便伸手取了立在门后的伞,撑在头顶,腰背立得笔直。 “哦那我去……” 艾叶才走出几步,终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太对,站在路中间愣了许久,恍然大悟似的扭过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客房,音调含着埋怨拽得奇高:“不对啊?顾长卿他就在那,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当面说明白不就好了,在这指示我跑来跑去,传得是个什么话?!” 顾望舒这才闻声顺着艾叶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得到顾长卿一身纹银白道袍,反着刺眼日光端正立在门前。虽看不清面容,但用脚想都知道他肯定正是吹鼻瞪眼的看着自己。 大概自己刚刚抬高嗓音骂的那一句,回荡在这空旷无遮拦的院子里,顾长卿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艾叶这一趟趟跑得那么快。 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那边的顾长卿遥遥看到顾望舒这个不长眼的可算是注意到自己,才大声朝他“呸”了声,回头摔门进了去,徒留顾望舒一脸铁青站在原地。 “不对啊?”顾望舒这会儿一肚子吃了瘪撒不出的气,全都落在眼前无辜艾叶身上。“你什么时候跟那个王八蛋关系处这么好了?还相互问候?他之前不是无时无刻不想要了你的命来着?你该不会是要想着讨好他?” 艾叶此刻披散着的一头长发因为来回跑了几圈被风吹得凌乱,坨在一起显得像个流浪狗似的万般无奈可怜。 “就是有那么个机遇。”他嘟囔着。“讨好不至于,你又不是万事通,自然会有不知道的事。” ———— 瓦罐自怀中落下,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前院旷达,瓦碎裂断的声音久久难以平息,划破这久日虚伪缥缈的平和。 正月碎瓦,大凶。 后厨新来的十几岁小役在失手摔破瓦罐的几个时辰之后,被人发现惨死在绚丽绽放的雪中红梅树下。表面无伤面色青绿,已有腐烂之相。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当初召他入府的杂役房四。房四吓疯了,屁滚尿流疯疯癫癫往前院跑,冻干的屎尿黏在麻色粗布棉袄上混冻成一摊臊黄污渍,披散着头发挥舞手臂嘴里叽哩哇啦怪叫着出现在人群面前时,总镇府正宴请众宾,庆正月无恙百姓康乐,也是藉慰各位如此佳节为了维护一方和平,辛苦劳役无法与家人团圆。 此时一个疯子突然横冲进来,还未等他撒泼,冯汉广已然面色不改挥出锋利长刀,众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人头滚落。 第135页 房四临死之前丧魂落魄面无人色,瞳孔撑大瞪向佳席中央,盯着拖长刀,无神色,快步走来的冯汉广,喉中惊叫撕扯出的尖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脊背发凉。 “别吃我啊!!!!” 他喊着。 “求您了!别吃我!!!!” 人头落地,哀嚎余音未尽。 “叫各位见笑了,是我总镇府内下人教管不严,出了丑,抱歉惊到各位。十三代将军向各位谢罪。” 姚十三从冯汉广正身后缓步而下,走到冯汉广身侧向众人鞠了个躬。玉色头巾将一头似水长发拢得仔细,只能看到饱满规正的额头模样。他裹着身暖厚翠青绣竹长袄,衣领和下摆各添了两道白色细绒滚边,双手还抱在胸前插进个袖笼里,活生生一副文弱温雅书生模样。 言罢,他从袖笼中抽出手,温笑着举手轻拭溅在冯汉广面颊上的血渍,见怪不怪地摆摆手,示意两侧兵士将这疯子的两段尸体搬走。 “诸位大可继续,这醉仙楼的厨子,厨艺乃是益州城一绝。” 席间虽大多是见过生死沙场拼杀过的武将,但正吃着饭目睹这般血腥场面多少还是会犯恶心,更何况在座的还有不少益州城里地位声誉颇高的文臣雅士,就比如说坐在上位的高德高大人。 他坐的上位,离得近,人头离身的一瞬间清晰得听到骨肉断裂血浆喷出的声音。浓血混着黄白脑浆溅了他满桌,渗进面前汤饭中,当即没忍住扶在案边“哇哇”吐了个一塌糊涂。 “去送水给高大人漱漱口,顺便换桌菜。”姚十三目睹一切却还镇定如初,有条不紊吩咐着下人,神情清淡得就好像此刻死在冯汉广刀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只被踩死得可怜蚂蚁一般不为所动。 顾长卿顾望舒他们坐在中间,早已惊得不知所措,只能安静看着静观其变,桌上美食也没了食欲。 突然“咣”一声巨响,桌案掀翻在地,桌上碗盘碎得彻底,佳肴扣了满地。闻见碗盘碎裂的尖锐声,姚十三才终于面露了些燥色,虽然很快便被一双流光含水的温情杏眼冲刷下去。 “还他娘的吃什么吃,你表演这出戏给大家看,还请人吃个屁?谁爱吃谁吃,老子反正吃不下!” 这粗野的一嗓喊出,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到一处。能在这种情形下还逆风而上敢掀桌子的直性子人,估计除了周烈文也没有第二个。 “赶出去就是了,这大好的日子里不明不白砍人脑袋是怎么回事?冯汉广,我看你真是越发没了人味儿!” 姚十三闻声自觉身旁冯汉广神色异变怒气上涨,赶忙自袖下悄悄按住他愠色中握刀发抖的手,即至少当下将军表面上还未有太大波动。 “周协领,将军也是担心这疯子做出什么异动才会快刀斩乱麻。最近城内不安平,万一是被邪祟附体怎么办,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周烈文闻言冷哼一声从座位起身,身上黑铁全甲与佩刀摩擦每走一步都是铁声凛凛。久驻外界的小将浑身野性不羁气势杀意,不比他身后这每日提心吊胆陪在身边的将军少上几分。 很快被人逼至面前,姚十三死命反扣着冯汉广手腕,每根深陷皮肉的手指都在无声告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 周烈文一对眼珠细而上吊,三白外露于眼下,眼中聚得全是叫人望而却步的丧意凶气。此时直勾勾朝姚十三看去,这优柔寡态之人却未退半步,甚至横身于冯汉广之前,面带笑意,都只会在周烈文眼中明火内添油。 “贱骨头少在这惺惺作态!汉广本就性烈,如今这更欲加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无度下去,还不是拜你所赐!出身卑贱烂泥里滚出来的人,谁知为了高攀能打出什么算盘,看我不撕下你那恶臭假面!” 众人唏嘘一片。 堂下客人中唯一一位没有因血腥场面的震慑而停下嘴的艾叶,听了这恶狠狠的辱骂方才抬眼,目光转了几圈落在那三位针锋相对的男人身上,用手肘戳了戳身边坐得笔直,眼神惊愕瞪大的顾望舒。 “什么事儿啊,骂得这么难听。”艾叶小声问:“诶你们怎么都不吃啦?” 当下这谁都不敢吭声大气的,毕竟是个小小协领当众顶撞军师不说,还直道将军名讳。固然大家都知道周协领与冯将军的关系不一般,但姚军师出身滋事乃是冯将军死穴,碰了便会死人这一点,也是无人不晓。艾叶即便再压低嗓音,大家还是听得明显,临近几桌担心引火上身,甚至投来古怪责备似的眼神。 “闭嘴。”顾望舒赶紧一把抓起个肉馅包子塞住艾叶的嘴,艾叶眼球迷茫叽里咕噜转了几圈,落在姚十三身上时忽然沉了眉。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视益州城大名鼎鼎的美人军师。此前虽曾听顾长卿讲述蛇妖之战时略有耳闻,真的见面还是第一次。 面前不是什么美得妖艳妩媚魅惑人心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清色,温酒寡味一般叫人觉得纯情舒适,余味无穷,却也能渐醉酥骨,欲罢不能。 能配得上美人之姿称呼的男人,的确非同一般。 艾叶死盯着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他确实同意顾长卿说的“漂亮”,不过他可不喜欢这种文文弱弱的,好像一碰就能断了胳膊腿儿,还不够两口下肚,入不了眼,半点姿色都比不上他的小妖怪。 想到这,还不忘扭头冲顾望舒挤了眼,并且如愿换了个白眼回来。 第136页 况且,这位军师先生,还有些太过寡淡了。 他指的是气味。 果不其然,冯汉广听了周烈文这话,根本容不得姚十三那雏猫儿似的手劲儿拽得住,轻而易举就被冯汉广扽到身后,抬腿狠狠一脚踹在周烈文正心! 小将军军靴尖头包铁,就算周烈文胸口护甲措不及防也是被“咚“一声踹得跌坐在地。纯铁硬碰可是内伤,顿时胸前跟走水似的火辣辣灼痛,喉间阵阵血味上涌,痛苦撑在地上猛咳起来,每抽吸一次都是钻心的疼,大概是断了几根肋骨。这铁骨铮铮的汉子忍不住面露狰狞痛意,半条命直差点被他踹掉! 然而冯汉广依旧不依不饶挥刀直下,周烈文心惊之际簌地合眼,却是一阵厉风贴面而过,再睁眼时长刀紧贴鼻尖深插进地面盈尺之深,兵刃寒意直逼脸面,刀面清晰可见自己略显惶恐的面容。 “周烈文,你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 冯汉广一手撑刀,俯身附到周烈文耳边,狠意自牙缝中挤压而出。声音不大,只够两人听得清:“我爹的,你爹的仇,都是谁报的!不会才过了几个春秋就忘了干净吧?到这时翻脸不认人,你看我们俩谁才像畜生,谁不是人!平时看不惯就算了,我也放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相往来,究竟还有哪点不和你心意非要这大庭广众的恶语相对?周烈文,我对你早已是仁至义尽,若有下次,莫怪我刀剑无眼!” “来人!送周协领回府!” 冯汉广提手拔刀,无情回身搭上姚十三肩侧往回处带。铁靴踏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硬朗冰冷健声,每一步,都深深倒刻在还在挣扎喘息的周烈文垂目之中。 身后两位陪行士兵急忙上前搀扶起他们重伤的协领,战战兢兢向外走。周烈文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却在行了十几步之后,愤然挣开两人回身运丹田之气般,带着绝望不忿大吼道,“大哥!叔父何时叫你报过仇!他明明只托付这益州军给你叫你远离朝堂护拥百姓!那姚十三做的那些事叫复仇吗!那是造孽!!!” 冯汉广脚下略显滞涩,也依旧是咬紧牙根,没有再回头。 “快送他滚蛋!没我的命令,再不许踏入总镇府半步!” 第56章 大蛇 冯汉广侧目看着姚十三朝他无辜耸肩,勉强挤出个费力的笑容来,也不知心底升出的情感是心疼还是抱歉。他替他将这世间脏活恶事都做尽,到头来还要被拿这最讲不出口的身世嚼舌,总觉得是负了他。 “你们几个也送军师回去。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宴席进行到一半,突然出的这档子事虽是误了众人食欲,但也不能说就不办了。佳赏客套的环节也少不了,反正除却杀人断头这种触目惊心的事儿稍有不适,其他什么争吵闹事的,众人眼中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能成个私下无聊时偷谈议论的话茬,倒都还是看得饶有趣味。 论功行赏颇为无聊,顾望舒只是在一旁看着,偶然举杯喝上些佳酿。倒是待到为官者互道新年贺词的阶段,没了伶牙俐齿的姚十三陪在旁身边,冯汉广一个人应着确实有些辛苦。 富贾商户每年总会趁此机会往总镇府送上些珍礼贵器,表面上说着辛苦将军拖维护一方和平才能有大家今日成就,背地的意思还都不是巴结趋奉,求个心安。 陈氏布行的良布百匹,为总镇府上下免费裁剪四季衣物;李记铁坊献精铁百担,为益州军无偿打造奇兵异器;邹氏木坊,久川船户,安定钱庄……上到车船马轿,下到厨余琐碎,无一不被百姓支持着。 总镇府立着规矩不收百姓钱财贿物,大家便只能用这些法子表达心意。 高德在一旁看着,他虽不是羡慕什么奇珍财宝的,但一想到自己府上送的那些零星物什,还是会觉得自己在这益州地界真的就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知州罢了,哪怕权责分明并未被夺去半分,但在这益州人民心中不抵总镇府半分。 这场简约大气不算盛大的宴事持续到黄昏天阴,才算完了。宾客互道关心,顾长卿这段日子在益州城内还算累计了不少名声,特别是蛇妖之战后,不少百姓都能认得出这位英勇强大的道长,再加上他与冯小将军走得近,自然被不少人围着阿谀奉承。 顾望舒在人群外挑着花生粒探头瞧热闹,他知道顾长卿最不擅长应付这些,看着他那副局促模样还有些想笑,便挽着胳膊,将伞插在臂弯里眯眼偷笑。 眼瞧人群逐渐散去,顾长卿方能喘口气应付着往出走。顾望舒这会儿才看清原来随行他的不只宋远一个,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看似并非中原人面相,鼻翼处镶颗细银珠子熠熠发光,下唇间也穿了个添魅气的素色银环。细眼上挑眉目波澜多情,鼻梁精致挺立五官分明,皮肤柔腻似玉,加之身上还不时传来异香,绝对是一张足够讨满城小女子欢心的浪荡纨绔子弟脸。 他顾长卿什么时候都交上朋友了?怎还是个这种人? 确实曾听师父提起过顾长卿出身并非汉人,且从他那高大阔骨的身形也不难看出。难不成是寻了什么旧知故人来不是? 顾望舒好奇着快步过去想问个究竟,正对上顾长卿时本来还在与他那同行公子谈天,嘴角掖着些许笑意,见了顾望舒同时如什么世仇大敌一般消散得笑意全无。 第137页 不过顾望舒早已习惯他这态度,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师哥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无论是小时候不死心的卖力讨好过,还是长大后死了心故意惹是生非引他关心。 可能上辈子真的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活了二十多年后的顾望舒,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毕竟顾长卿再是清心寡欲的模样,也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他这么如弃敝履的。 顾长卿自上而下,目光似刃地将他扫了个遍,而后厌弃得一瞥,问:“你那个跟屁虫呢?” “他吃撑了想去转转。”顾望舒作答。 “心大得跟船一样。”顾长卿愠色骂道:“再怎么说都是个大妖,怎能让他独自行动!” “出了事我扛着,用不着您操心。”顾望舒倒也没有带着怒气的淡声回他,仿佛已经对争吵麻木。 “那希望你扛得住。”顾长卿冷漠丢下句话,回身同那同行公子介绍起: “小友,这位就是我那个混蛋师弟,不用多讲,您大概也该有所耳闻吧。” 他见那公子玉指葱葱撑开把小竹扇,习惯性拦住半面笑眼盈盈,多少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人韵味。 “传闻中寒川泠月的顾道长,可不是应该这般俊逸轩朗的雅正君子呢。”公子应话,带上几分崇尚之意。“至少也该是赤瞳邪面,妖人双身的凶恶如鬼差模样吧?” 顾望舒听了嗤笑出声,不知该怎么回,扶伞尴尬摆了摆身子,只能言简意赅,说:“我不吃人。” 公子闻言笑得更欢,“果然传闻不可信。” “是不吃人,但也不怎么尽人事。”顾长卿趁乱接了一嘴便不再理他,招呼宋远赶快于这是非之地退身。 顾望舒可不愿就此罢了,揪住身后个随行顾长卿的小道士,当头便问那英俊公子是何来历。小道士惧怕他,哆哆嗦嗦吭叽半天,眼神瞟着逐渐走远的顾长卿,眼瞧掉了队跟不上,又被顾望舒扯着,急得眼球乱转原地跺脚,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都与我生分到这种程度了?”顾望舒这才有些生出脾气,凶道:“你几个到底是清虚观的道人,还是他顾长卿的走狗!” “不……不是公子……”小道士颤颤巍巍答着,心想反正顾望舒也不算外人,况且脱身才是当下之需,眼一闭一咬牙说了出来。 “是先前救过大师兄命的巫女依明大人……总镇府宴席不方便女眷入内,她扮了男装而已……” “女人?”顾望舒略显惊讶,松手放了那小道士衣领,人嗖嗖几步便跑的没影。 *** 艾叶蹲在假山上跟只通体彤红夹着黑圈的毒蛇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感觉自己许久都没这般浑身警惕到毛发倒立过了。 那条毒蛇也不甘示弱地立起身子,口中红信嘶嘶作响,一副攻击姿态。 一妖一蛇对峙得投入,连身边早已走过来人都没能发现。 “公子,这是毒蛇,吃不得。放它走吧。” “我又不是傻子,吃它干嘛!只是为何这总镇府里会有如此剧毒……” 艾叶忽然耳廓回转,才意识到适才与他说话的人正是他本蹲在这儿要等的人,不想中途被突然窜出来的毒蛇打断了思绪罢。 “小蛇?”艾叶把断了的话说完。 姚十三轻笑几声,似是话中有话,说: “不是小蛇,是大蛇。” 见艾叶眼中迷惑,继续解释道:“这孩子能长成这个大小,可有些年岁了,不算小蛇。” 姚十三朝毒蛇勾手,刚刚还要拼死活的蛇听话趴平身子,爬至脚底,自脚腕缠绕而上,消失在他那身暖厚的袄子下。 “你养的蛇?”艾叶瞪目结舌的看他怎会如此冷静,任条只需片刻便会要了性命的毒蛇钻进衣衫中,身上毛发倒竖得更厉害。 “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随时带在身上吗?” 姚十三颔首一笑,眼波流转的满是灵动。三分深藏之下的犀利,仿佛能看透面前人五脏六腑,掏干心绪。 “不及顾先生万分。”姚十三裹紧了紧前襟袄袍交衽,抬眼盯得紧。“他可是随身带着您呢。” 绝非善类。 姚十三这一句话竟叫艾叶哑口,动物的直觉告诫他不自觉倒退半步,与这手无寸铁,弱不胜衣的人类拉开个安全距离。 “可我不伤人!”艾叶怨声道:“我又不会再给小妖……望舒带来什么麻烦的,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不一样!” “有何不同呢。若是我说我这条蛇也听话乖巧得很,不会咬人,公子可愿与其共处一室,共枕同眠?我猜答案多半是不吧。”姚十三语气依旧是平淡如水,致远悠长,安详中却有着能溺死人的危险。 “换而言之,我与顾先生的处境,似乎别无二致。不过,我们还是有话直说吧,您在这定不是闲来无事散心绕过来的,可是等我有话要问。” 艾叶被他噎得应不上话,承认口舌是讲不过他,便也不再客套,丢出直性子就讲了。“就是好奇,那位周协领口中话为何意,到底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当众那般折辱你。我也就是好奇心驱使,若是大人觉得冒犯,那我现在拍拍屁股就走人,您权当我没来过。” 有意思。姚十三心想。这些众人连私下嚼舌根都要小心隔墙有耳,避讳极深的话,到底因为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妖吗,才会不在乎那么多杂碎礼节,有什么便都要说出口,竟敢跑这儿来亲自问他。 第138页 艾叶见他沉默良久都没发话,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冒犯,真的准备要走时,却被姚十三的手指绕上前胸一绺垂发,连头发带人扯到身前。 果然野兽被侵犯的不悦与暴躁感登堂而上,在龇出虎牙发狠之前,姚十三忽然凑得极近的脸,愣是叫他屏息憋回一口冷气。 近得连鼻息都一清二楚。 借着过近距离人面在眼前都呈虚影,艾叶依稀可见姚十三面容上扬起个与其平日清正廉洁,才高气清做派截然不同的魅惑笑容,连口气都变得艳俗几分。 “住在府中便是客,既然客人想知道,反正也都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没什么讲不得的。”姚十三贴在艾叶耳畔兴味盎然悄声说道:“不是折辱,实话罢了。” 艾叶难以置信地瞳孔微颤,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再因惧怕而想后退,都像是被灌了千斤石似的定在原地。 只是凡人,为何会让他有这般骨子里的畏惧。 姚十三轻叹舒气抱怀双臂,双目流情娇俏做笑。 “因为我就是出身低贱,婊/子生的野种,卖笑卖/身给男人长大的脏货。事到如今爬得再高站的再远,都洗不清我身上流淌的浑血。” 可姚十三只是谈笑风生似的轻松含笑,讲出这些话来。 “所以在下最会做的事并不是什么谋权划策,而是如何讨男人欢心,知道如何将他们捧上至高无上的顶峰,也知道如何能把人毁得家破人亡一文不值。当初冯将军颓废失意之际欲以兵符为压赎我自由身,虽到最后阻止了他那愚蠢醉酒冲动,但他终还是从地府泥沼中拉我重生的那个人。这般大恩大德,我可以为了他做尽无法见光的脏事烂事,反正在下不过一条贱命,被人羞辱嚼舌这种事早就无所谓了,哪怕他是叫我弑君谋逆,也在所不辞。” 弑君谋逆,这档话只是因艾叶是妖,对人间阶级君命并无关心才敢放心说出的大逆不道言论,此时若是隔墙有耳,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艾叶怔怔无语,只任凭这人不断侵犯着自己不曾被素未谋面之人擅自触碰得了的发梢,下颌,再到脸颊。曾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错意,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个比现在的自己强悍百倍的妖邪。 也就是在这距离极近着发呆中,艾叶意识到自己此行真正想要确认的,并非只是错意,空穴来风。 他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丝毫味道。 第57章 关切 艾叶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味道。 正如同面前人深不可测的心性本意一般,清水涓涓,平如止镜,却也可吞噬万物,容世间百态。 怎么会有人没有味道……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可不是人又能是什么。鬼魂怨灵吗?不可能啊,他既有血肉也有影子,且无半点被邪灵附体魂肉分离的失态,更何况就算只是张行尸人皮,也不会全无气味。 心间混乱之际,姚十三发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可轮到在下了?敢问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个大妖之身,为何要混在人群里活着?况且大妖现世,所到之处必会是邪云敝天,妖气疯长。就算再加以掩盖,也不至于像您这样,连片风雪云雨都没有,比百年半形的妖都不如。我站得这么近,可是丝毫没察觉什么压迫恐惧之意呢。”姚十三灵眸微转,语气中稍带侵略的问道。 “我幼时曾为一大妖所助,至今还奉香为神所侍,才略微懂些你们妖界的规矩,却从未听闻过像您这般情况。在下只是猜测,公子是否曾受重伤元魂破碎?否则真的再找不出什么答案。可这世间又能有几位伤得了大妖呢,又图的什么,非要断您千年修为,要您的命?” 艾叶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如纸,欲语又罢休的动了动唇,像是被人一刀无情捅进软肋一般失语脱力,鲜血淋漓,终是只吐得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罢啦罢啦。”姚十三见艾叶僵硬踌躇,忽然婉尔一笑,一改适才所有咄咄逼人之态,似春风吹散满面冰封阴霾,重归为以往温文尔雅的和善雅士君子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和他做了玩笑。 “在下并无恶意,毕竟现在益州城妖邪泛滥,人心惶惶,这风口上又来了您这么个大妖为客,总还是放心不下,试探一遭罢。见公子确实没有恶意,我也便可以放下这心事,安心辅佐将军。” 只有十来岁出头的小役初入府内还没些时日,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生怕惹出事非。后厨总长喊他去将宴席所需的新进牛乳捧来,他便立马撩起衣袖撒腿跑去。 牛乳沉甸甸的装了满满一瓦罐,小役年岁还轻,捧起来胳膊都有些抖,加之前夜落雪地上滑,不敢耽搁,认真稳步走着。他绕过一拱圆门,忽见墙外一株红梅开得正旺,在这寒冬白雪中傲骨刺目,孩子好奇心驱使其停下脚步,感叹着欣赏起来。 “好看吗?要我帮你摘一枝?” 身后温雅儒意的声音响起。小役吓了一跳,刚想解释自己不是在偷懒,马上就走时,回头看去,竟是…… 军师大人! 他这个总是在后院下人扎堆的地方忙活的小孩,哪知道自己会撞见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想行礼问好,却不知是被军师的容颜震惊,或是胆怯之意,一不小心手上一抖,瓦罐摔落在地。 第139页 雪白珍贵的牛乳随瓦罐“啪”一声粉碎,溅了满地,□□湿了军师的衣角。 小役当即吓得瘫跪在地,连声道歉,涕泗横流。以他的俸禄不知多久才能赔得起这些牛乳,更别提脏了大人的衣物。再说现在还是正月,碎瓦具这种忌讳之事,简直就是万死不辞,连自己被碎片割伤手指鲜血直流都顾不上。 想自己入了这总镇府打杂的事才刚能成为家人炫耀的资本,就怕是要要被驱赶出去。 “没事,牛乳我再叫人去弄便好。你的手伤了。” 朗声在头顶响起,无一分责备之意,反倒透露着温柔与关爱。他抬起头,看军师背后耀光,暖笑如同三月春光,笼罩神明之色,向他伸出手,道:“快起来,去处理伤口。最近忙的活多,感染了可就不好。” “……嗯!” 小役释怀地扬起个少年蓬勃,生气满满的笑。 他想自己还真是进对了地方,找对了个好的主人家。本以为兵士无情见多生死后草芥人命,却不想这里的大人竟会善意体恤自己这种不起眼的下人呢。 ———— 说到底,可能顾望舒与艾叶上元夜的那场恶战,真的一举斩尽了益州城满城邪祟,导致这些日子本应巡查除魔忙得不可开交的顾长卿,忽然间就没了事儿干。 当然自告奋勇去夜巡的顾望舒也同样,每晚累了坐在楼顶俯视城街小巷,看千家万户紧闭大门雀鸟归巢,月光朦胧下一片祥宁景色,都会忍不住冷清,把身边打瞌睡的艾叶晃醒。 “你说我这披荆斩棘一路艰难险阻,来益州到底是干嘛的。” 艾叶睁开困倦眼皮,勉强打起的精神却还能嘿嘿咧出个腻歪憨笑,说:“怎么,是天灯不好看吗?” “这东西皇城又不是看不到,何必。” 艾叶攀着他衣袖坐起身,揉眼携困意鼻音问:“那你去看过吗?” 顾望舒斜眼看了他会儿,无言以对,又转回头朝向城屋。转头时耳帽上玳瑁流苏在颌下摆动,给他这张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肌玉骨增添几分灵气。 是艾叶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他做的耳帽太单调,给他后挂上去的。 就算不忙也是睁了整夜的眼,这会儿艳阳上了当头,顾望舒还在屋里睡得正香。 今日依旧无事发生,顾长卿边逛边巡完一圈回来,就看到艾叶无聊到在院里角落蹲着扒沙子挑蚂蚁玩。这妖把自己蹲成一团的时候还真是小巧玲珑圆滚滚一坨,自远了看还以为是谁家披了白袄的小娃娃。 顾长卿在院口凝眉看了会儿,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喊了他。 “那混球睡着呢?” 艾叶闻声,回身点了点头。 “不忙?那进来,分你点吃的。”顾长卿站在房门口,摇了摇手中满满登登的袋子,道:“百姓们硬塞的,反正我一人吃不完,你们俩夜巡也摊不到这等好事儿。” 听见有吃的,艾叶立马来了精神,甩着辫子颠进顾长卿屋里。 哪知刚迈过门槛,扑鼻的檀香熏迎面而来,艾叶当即像是个受惊的兔子似的高呼一声反跳出去。 顾长卿在旁边被他突发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觉得我不能进去。”艾叶又退了两步止于门前,眉间漫上纠结惑色。“身上若是染了这个味儿,怕是回不了自己屋了。” 艾叶懊丧垂着头,只听得顾长卿在自己头顶长叹口气,回屋吹灭香炉推开窗门,散了会儿风才叫艾叶再进去。 艾叶坐在圆椅上靠着身后床栏,看顾长卿坐在面前变戏法似的不停从布袋中掏出各种吃的摆在自己面前,末了,才听得他深思熟虑良久,问出话来。 “他现在身子都好了?没什么大碍吗。” 艾叶偷声嗤笑,他就知道顾长卿没事再闲,也不会主动把自己招屋里来,可再怎么说他对于妖的嫉恨防备,都抵不过背地里对自己师弟心照不宣的关心。 艾叶觉得他这人真的挺有病的。 一副正派刚性,对人都是理智彬彬,到自己师弟面前就突然变成了个前世仇人似的冤家,明明关心急切却半句好话都冒不出来。不怪顾望舒现在一看到他就像被揍怕了的幼犬一样汪汪直叫,担心也不肯直问,只能从自己这儿旁敲侧击。 “他可能是什么骨骼惊奇,昏睡了三个多月,中途一度以为他再醒不来。谁知那么重的伤重新活过来,竟还完整无恙气海全在,有意思。你说他脆弱,檀香闻不得,人群独自进不得,受不得日光也耐不了寒,可到了关键时刻,又强得不像个凡人。” 艾叶撑着脸像独自抱怨似的嘟囔着,又岔开腿眯眼看向顾长卿。 “说到底还是感谢你自己要好。不然他现在早该长草三尺了。倒说,你也无碍吧。” 顾长卿似有意躲开艾叶目光,没回答,起身被过去只留给他个稍显落寞的背影。 “檀香的事,你怎么知道。” “哇可别提,顾清池给了我几柱助眠的檀香让我在屋里点着,谁知他会对那玩意有这么大反应,差点被呛死在院里……” 顾清池这个没脑子的蠢蛋。顾长卿心中默咒。“那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清虚观内可没出什么事非?” 艾叶沉思了会儿,降妖除魔这种事对个道观来说该算日常,应不是他好奇的。更何况这话题是因顾望舒而起,估计是太久没与师弟来往,这下借着自己忽然就有了契机,话里藏话,想问的必然是顾望舒的事儿。思来想去,也就一个可说。 第140页 “是非到没有。只是……你可认得个叫苏东衡的男人?什么影门……” “苏东衡?!” 顾长卿像是被人踩了什么命脉似的突然大声惊喊,控制不住手劲,回身一把揪住艾叶衣领生生给他拎了起来! 艾叶一颤,险些以为顾长卿这是要掐死他。又惊又怕地眨了眨眼,却只觉得顾长卿呼出的气都是带着震怒的炙热。 “你说,苏东衡来了清虚观?然后清池引他去见了顾望舒?” “是……是啊…?” “顾清池这个没用的废物,混蛋!是想亲手送他二师哥去死吗!” 艾叶被他不受控的手劲勒得上不来气,挣扎几分脱身下来,看着顾长卿这失态愤意,才意识到苏东衡这个人。 并不只有顾望舒与他说过的那么简单。 神色猛然一坠。 “是差点死了。”他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你答应过我会看好他的!”顾长卿怒气难抑,“怎么就才活了就又要死了!” 艾叶大抵是有些被他弄得无语,顾长卿现在简直就是自顾自说,这根本算不上对话。 “他现在不活得好好的!这种烂事也怪得到我头上?”艾叶一拳捶在桌面,“咚”的一声桌上茶盏杯具跟着震得三响,才算震醒顾长卿脑子。 “我不是在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得先回答我,一来一往才算好吧?” 顾长卿短暂失神后,想想眼前的妖也算一片赤诚,沉气说出口。 “苏东衡,狗杂种!他就是个疯子,变态!” 在艾叶愈加复杂惊骇的眼神中。 “他自知顾望舒年纪小又无人关怀,假借授剑传业之意骗得他信任。也怪我有眼无珠,从开始便被苏东衡那张正派英侠的皮相所骗,还以为顾望舒这也算真的找到个不把他视为异类知音之交。可谁知道。” 顾长卿偏过头,半阖起眼,咽下困于心中多年苦楚。 “谁知道,他只是猎奇癖好于顾望舒的月人之身。苏东衡那时借住的就是你现在所住的偏房,这也是为何一开始顾望舒要和师父争吵,绝不放你住进的缘由。他不想再开那间房的锁,只因苏东衡曾在檀香中偷下情花毒,待我发现的时候……全都已经晚了。” “什……” 艾叶慌乱中失手拨倒身后净脸盆。铜盆落地连滚数圈,嘲哳作响,奏得可是个心烦意乱地倒天旋的音。 心底像是被什么撕了条口子,血流如注,汩汩巨响响彻脑海,疼得他忍不住弯腰捂胸折下身,还能好些喘息出气。 想自己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意孤行,以爱为名,试图强行逼顾望舒对自己展开心门,都不知他对男子情爱一事有多深恶痛疾,还偏次次去挑拨他痛处。 不安,埋怨,痛心,悔恨……等等情感横冲直撞,扰得他每一股呼吸拉扯得都是刺痛。 “大概也是自那以后,这人才更加孤僻独行不可理喻,再没见他和谁讲过话交过心,也不再愿意白日出行。至少在我所见……你是第一个。这些事我也从未与人说过,连清池也不知道,怪不得他。师父似乎是知而不言,但我猜他当初将你安排到望舒身边,也是希望能予他一个照应吧。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此举或许并非无中生有。只是好奇,天天跟他绑一块儿,你真不烦吗?那么遭人嫌的性子。” 艾叶勉强打起精神,翻起眼皮无辜眨眨。“什么啊,他多可爱呢。” “可爱?”顾长卿不可理喻的皱眉反问,语调拐得奇怪,这世上形容词那么多,怎么偏偏要用这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 “是啊。生闷气的时候可爱,骂人的时候可爱,哭的时候,也可爱。” “哭?”顾长卿再高出个怪音,说:“他顾望舒就是个怪物!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哭过,就算是吃奶的年纪饿了肚子也没听他哭过几次,你若是说见了光流泪……那能叫哭吗?他那是眼睛里淌水!” 艾叶晃了个神,怎么可能,生死梦魇里哭得那叫一个欢实,哄都哄不好的,怕是顾长卿根本就不懂他。 艾叶连舒几口气,方能让头脑能清醒。这才忽然想起些什么,直接问出了口。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会记不得当夜的事吗?那时候直接骗他无事发生不就好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嘛……” 第58章 暴虐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会记不得当夜的事吗?那时直接骗他无事发生不就好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嘛……” “不记得…?谁和你说的?哪有那么好的事。”顾长卿奇怪的挑了艾叶一眼,扭头稍加思索了,接道:“和醉酒似的短暂记忆模糊或许有可能。但总归,都会记得起来。” …… 顾长卿见艾叶跟中了流矢似的“噌”一声站起身,踢到脚下刚摔在地上的铜盆叮当作响,趔趔趄趄连退数步撞在床沿一屁股跌坐下去,倒吸一大口冷气双手捂住嘴,指下力大得脸颊都泛白,跟大白天撞了鬼似的眼瞪得溜圆。 说他都记得! 那晚,事无巨细,从始至终……他是都记得的! 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记不得的模样无事人一般继续与自己交往啊?到底是有多不想提,多难堪,多…… 骗人的吧…… 第141页 他对自己不是有仇必报,有账必算,有话必讲的吗! 只觉得全身轰隆隆的塌了个彻底。 *** 一边顾望舒还在补觉,睡得正香,房门“哐”地一声被人踹开,吓得魂儿都差点飞走,瞪个茫然失措的眼盯着天棚,心脏砰砰跳,好一会儿思考现在在哪儿,不是又地裂了吧,难不成进贼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木然一转头,就看到顾长卿和艾叶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他床头,至上而下俯视着,还都是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窗外黑帐被昨夜的风撕开个小口,阳光自缝隙趁虚而入。只一束暖斜光似末日余晖一般落在那两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梦境混乱似的不真实。 …… “唔……这是什么倒霉催的鬼压床啊……怎么还是他俩……”顾望舒口中囫囵嘟囔着,一边懒散的举起个手臂,比了个七扭八歪的手诀,口齿不清念着什么“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诸邪退散,急急如律令……” 隔了一会儿,没再听着什么声,顾望舒又眯起半个眼,瞄见这俩人还立在那,甚至脸比刚才还黑,更加不耐烦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啊这么执着……鬼兄,麻烦您去吓唬别人行吗,你化什么不行,偏要成这俩人,真的烦……我就数三个数,再不走,我就……” 顾长卿忍不下去,一把掰着肩膀给他提拉起来,冲着耳朵就是一声怒喊: “顾望舒!你还有心睡!给我滚起来!!!” 顾望舒醒了。 他木然直视眼前这掐着他衣领,一脸要吃人表情的男人,又瞥眼看了看旁边同样气势汹汹的艾叶。 不是梦。 离得近,顾长卿衣袍上长久浸在檀香中的余香熏得他一阵阵犯呕。强忍想吐的心情,双手反扣在顾长卿手上,冷静道。 “干什么,想开了,决心取我命了?” “你明知道苏东衡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见?鸿门宴也要赴?!” 顾望舒眉头一紧,没马上回答,反而扭头看向艾叶。 “你……都同他说了?” 艾叶对上顾望舒那双平静冷厉得像无际冰川,草木不生的眼,浑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么,反正是当即扭开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都好到这般无话不说了?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顾望舒见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讥笑一声,说:“顾长卿,要杀要剐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 顾长卿听了,目光向下瞟去,才发现自己冲动把这人直接从被褥中扯出来,还是个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个肩膀胸膛的状态。自身后蔓延到肩头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见,可不全是,拜他所赐。 顾望舒目露愤色,与打量着自己身体的顾长卿盯了好一会,一时看他再没什么动作,刚想扭头去骂艾叶,却忽然失力,悬空被人直直扯起来摔在地上,还没等身上的痛传上来,半边耳朵“嗡”地一声闷响,脑中顿时一片混沌,是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顾望舒挣扎着想起身,被滑落的衣衫绊得手脚受困,才扑腾没几下,又遭一脚狠狠踹在胸前,惯性下后背直撞在墙上,呛得差点背过气,一股血气上涌,口中咸腥。 简直就是丝毫没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 艾叶站在两人旁边,也被顾长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 不,再怎么气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对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刚刚还那般担心生怕他受伤来着! 又犯疯病了!顾望舒嗪着痛愤怒暗骂,他顾长卿的疯病又犯了! 顾望舒撑靠在地上,从他的角度抬头望去,顾长卿眼中似乎全是熊熊业火,熯天炽地,势要将这凡世燃烧殆尽一般热烈。 从小到大,没几个人知道这行清心寡欲之道,为人刚正沉稳,老成持重,恶居下流的清虚观大弟子,还有着这般不可见人的一面。 因为毕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有被激发的可能。 顾长卿比他年长六岁有余,又生得比同龄身强体阔,小时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个如苍树般强健的兄长。可这个兄长,总是会有意无意被人拦着,或是顾长卿自己避着,不与他独见,也不给他们两个说话的机会。 顾望舒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比那更早的时候他也遭受过,只是再记不得罢。 众弟子下山除阴山妖邪的那一战,也是顾望舒第一次下山历练,才比自己剑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难免会在拼杀中负伤。 蝶妖卷长口器自暗处夺命而来之时,早已是力不从心,遍身擦伤的小孩在绝望惊恐中闭眼,听得一声血肉透穿撕裂的闷响,粘腻咕哝,滚烫热血溅在脸上烫得皮肤灼烈。 顾望舒在惶遽中再睁眼。 他那从不曾与自己独处过,虽名为兄长的师哥,却从未关心在意过自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刻正将自己护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带着倒刺的长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顾望舒清晰得听到伤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坏声,鲜血如注而出,溅他一身浓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呕。 顾长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无底无尽,触目惊心。 面前人脸色忍痛发白,却只闷哼一声,冷冽蔑视瞪了他眼,便再回头一剑直捣蝶妖正心,将其炙成团灰烬。 第142页 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 归观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台石阶,他默不作声跟在顾长卿身后。 这个比他大出六岁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来都要壮实英武,连个背影看起来都像是一株不倒苍树。肩胛处纱布缠得仔细,即便是端起半边胳膊也还威风不减。 顾望舒心里默念着脚下的台阶数,九九归一,一道,生天地万物。 “走后面点。” 顾远山回身止步揪起顾望舒衣领将他往后带,这位老师祖总是忧心忡忡,似有意隔开两人。 但这次的顾望舒决心违背师意,顾长卿是他的师哥,是救他命的人,为何就不能靠近。 毕竟顾望舒他也是个绝顶的顽固性子。 顾望舒挣开师父,快登两步拉住顾长卿长袖。 “师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才害你……” 他抬头看着顾长卿笔挺坚直的后背攸地一僵。背后肌肉痉挛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层衣物。 连带着衣服起的褶皱,看得清楚。 回过神的下一瞬,已经是双脚离地,被顾长卿单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 极度缺氧剧痛冲袭头脑,他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颈椎处骨裂咯咯摩擦几乎碎裂的声音,喘不上气的痛苦侵袭五感,叫喊不出声,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耳边人群惊叫声也混成朦胧…… 这个刚刚救过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不是气愤,也不是教训。 周遭声色化为嗡鸣,隐约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无限放大。 “没用的东西!既然生下就为累赘,那为什么要出生,有什么资格活着!” “要死你就独死,连累些无辜之人有什么能耐!废物!阴魂不散!” “你就不配活着!” 这场无可理喻的闹剧,直到顾远山一掌击晕在顾长卿后颈,众人合力也才艰难启开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进喉咙,指印紫红可怖。 下得可是死手。 顾望舒原本只是觉得自己生的与众不同,不遭人待见罢了,却从未想过原来也是有人厌恶他到想让自己去死的程度,说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 九百九十九阶,待他再缓回气时,早已记不清自己数到哪儿。 七百六十三吗?还是七百三十三…… 数不到九百九十九,再无轮回归一。 这种事件往后也没少发生过,发展到最后甚至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顿能见阎王的揍,偏偏顾长卿这疯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对别人再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大恨。 无数次拳脚相加死去活来的,只会让顾望舒心生更加不可理喻的恨意,直到两人都长大成人,虽是已经尽力减少碰面与矛盾机会,顾长卿也渐渐能够勉强自控,可当下他还是下了死手。 顾望舒被这一撞一时疼得站不起身,犹豫之际更是被逼在墙角强挨了一阵劈头盖脸全无章法的拳脚,甚至听到他令人发指的咒骂。 “你只配死在我手里知不知道!胆敢去别人那送死?我留你一条命,不是给你成全他人的!” “算了,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长梦多,夜长梦多!”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 “那你他妈的痛快杀了我啊!别啰嗦了!妈的!我也早就受够了!” 顾望舒奋力推开他那些捶在无用之处的拳头,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几步,就在被眼前景象惊吓到不知所措艾叶面前,猛然抽出桂魄丢在顾长卿脚下! 细剑当啷落地,弹了几下,颤出段寒心疾苦的音。 谁知顾长卿竟毫不犹豫的弯腰捡起细剑,像对着这个杀父仇人一般并无一丝怜悯的,挥剑而下! 顾望舒紧得闭了眼。 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溅成朵朵血色涟漪,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的流。 顾望舒在惊愕中睁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抬眼看到跪挡在自己身前散开一地的细白发,到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艾叶单手死死握住剑刃,锋利割破手心。桂魄剑是个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会让其兴奋不已,剑身嗡鸣狂抖,寒光四射,顾长卿不是剑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剑光所伤的刺痛中丢下剑,也同时缓回了神。 他看着眼前光景,地上大滩血渍,和艾叶身后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顾望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却只是皱紧眉头,拳心攥紧,咬牙切切,一声不吭地夺门而出。 可是连声抱歉都没讲。 大门“哐”的一声被摔上,屋内重归于一片死寂黑暗,只有勉强从漏风中钻出的那一丝光,投在艾叶忍痛发白的脸上,才看得清这幅狼狈。 顾望舒吃力的靠墙扶起身子,抹了把嘴角血迹,低头看着艾叶。 艾叶的视线也与他一并抬起,仰着头看着顾望舒的脸,眼中满是担惊受怕,和担心关切,却半句话都讲不出口。 这是自己第二次目睹到顾长卿要他的命了。 曾以为仲秋雨夜的那场打斗,是顾长卿误会自己与顾望舒的关系,以为顾望舒于自己勾结,故意放他出末渊,头脑一热,情急之下想要大义灭亲罢了。 第143页 谁成想。 那竟是存心的。 一个背地里对他爱之深切长兄如父的人,到了面前怎又会变成豺狼虎豹?艾叶理解不了,可又问不出口,就只能这样无声看着他,甚至忘记自己手中的血还流个不止。 顾望舒无奈叹了口气,回身从抽屉中取出一卷纱布和瓶药膏,蹲在艾叶面前,扯下一截来敷上药,伸手去拉艾叶那只伤了的手。 顾望舒的手是凉的,还没穿好衣物就被直接从被褥中拽出来晾在这天寒地冻的屋里,很快就会冷下来。 冰凉触感碰到艾叶的一瞬间。 他突然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双眼瞪大逃避似的滚了几圈,却发现实在是无处可逃,只能全身畏缩着垂头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指尖一滞,停在空中,陪他就这么静谧无声着待了一会儿,直到两人气息都均匀下来,才开口做声。 “你也有话要说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改成早上更新!定时8点,你们懂呦~ 如果10点以后还没看到,那就是出问题啦…… 第59章 沉沦 艾叶翻起眼球偷瞄,神情像极了个做了坏事咬坏主人心爱物什的心虚小狗。吧唧吧唧嘴,喉结上下滚一滚,偏头避开顾望舒那分明平淡如止水,却能将他灼烂的目光,只哼出了个蚊蝇细弱的:“嗯……” 顾望舒胸口还撕拉的疼,没什么力气一直蹲着,便用手撑着身子,忍着酸痛缓慢席地坐在面前,把药布搁到一边,认真道: “说吧,别憋着,我听。” 艾叶不敢看他,目光闪烁躲藏,整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滴血,幸好是在个昏暗的房间里,对面的人应该看不清他此时窘态。 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好。 顾望舒见他半天都没吭声,手里血淌了一地也不管不顾,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便强行探身去抓他的手。艾叶被顾望舒这突然的一凑惹慌了神,直将手藏在身后往后仰着身不让碰,情急之下喊出声来。 “我说!我说!你且先别碰我!” 顾望舒扑了个空,腰侧刚又被顾长卿踹了一脚此时疼得很,擎不住力,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砸进艾叶怀里,脑门正撞在艾叶下巴上,两人都“哎呦”一声疼得嘶嘶啦啦,顾望舒更是一时半会找不到重心,直起不来,惹得脾气登堂而上,闷在艾叶脖子里骂骂咧咧道:“抽风啊你?!” 艾叶赶紧腾出没伤着的那只手给他重新推起来,手掌下顾望舒一颗心跳频率清晰可辨,每一声都直敲在他心坎上。 就好像那夜他伏在自己身上,浑身滚烫炽热,试图去寻找一丝冰凉慰藉时,一声声敲在他心头的跳动。除了比现在的更加真实外,并无不同,就是他。 艾叶着了蛊,即使顾望舒已经重新坐稳,他也没能放下手来。 “你就……真的有那么讨厌我吗。” 艾叶低着头,念出了声。 “觉得我对你的这份心意,难堪,困扰,羞愤,恶心,厌恶……不值一提,才避而不谈的吗。” 顾望舒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手,听他咬牙说完这段话后痛心得捏成了拳,紧紧攥捏着自己前襟的衣服,直到板整衣襟被揉成一坨褶皱烂布,依旧颤抖用力,与抽噎声同频,和啪嗒掉落在地的泪滴声。 顾望舒恍然一惊,他这是在哭! 莫名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兀自哭了? “你说什么啊!我何时曾言讨厌你了?有话好好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劲儿!”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要装成不记得!” 艾叶执拗的转回头看向他,声嘶力竭在哭喊,泪水不争气爬了满脸,弄得自己湿淋淋潮乎乎的,不忿与羞愧交织。 他不在乎了,如果顾望舒真的这般羞耻于那天的事,真的那么鄙夷嫌恶于两人发生过的关系,那自己的坚持与纠缠还有什么意义?以为的固执讨好终会融化寒川泠月的心,可最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只不过是在践踏那人被凌虐破碎的灵魂,只是在他人生中累积到入骨化脓的伤口上不断撒盐扯拉,所有自以为的“对他好”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自我感动,实则只是不停在让他更为痛苦不堪一味忍受! 那我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艾叶猛然记起顾望舒曾在深林中扪心疾首的求他放过自己,那时为何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早已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早就受够了厌倦了疲惫了,也许他求的真的不是救赎,只是想安静孤落的活这一辈子就够。 顾望舒就是天际上那轮孤月,他不需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也不需要陪伴点缀,一个人就足够发光发亮。阴晴圆缺自有天道,不需要自己假意的施舍,即便本身无光,也能为世人张须烛。 一个生来不凡的人,必然要走的也是不平凡的路,又何必妄想能引他步入俗世,尝人生百态呢。他不属于这人间,而我也,本不应属于这里。 “罢了,罢了,罢了……” 艾叶连说三声罢了,任凭泪水肆意,他停不下来。 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动心,第一次认真,第一次将一个人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也是第一次希望一个人能真的幸福。 可若是你的幸福里不包括我,假若我只是你的不幸。 第144页 “我走……我不再纠缠,我放你走……” 即便如此,决意放弃对他而言还是撕心裂肺的痛绝。 艾叶不敢再去看顾望舒一眼,他知道那个人只要一个眼神,都能让自己动摇,让自己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能再拉上他一起。 他毅然决然起身。 顾望舒一头雾水坐在地上看着他哭,至始至终没弄懂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是因为什么哭成这样,只是听他说到罢了,要放自己走。 顿时不详的寒意升上头顶。不对劲儿。 直到艾叶贸然起身,顾望舒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的跟着蹦起,还坐在地上便一把拉住艾叶那还只流着血的手腕,眼中神色惊慌失措。 怎么突然就要走? 已经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决意和他一起逆天改命,哪怕是刀山火海下地狱也在所不辞,本以为自己一颗再也不会因任何人而跳动的心,现在总算好歹勉强有了能付之真心的信赖,他却说要走? 别的管不上,顾望舒只知道现在的他,没了艾叶不行。 没了他,自己可是连人群都靠不近,连个山野都翻不了,酒馆饭楼都不敢进,佳节庆会也不能看。 艾叶都带着自己尝过这么多新鲜的滋味,带自己看到了这世间的好,到如今却突然说要走,岂不是又要剥夺他这些? 就好像你是问一个天生的瞎子,如果给你一天光明,要还是不要。 换做自己,定会选择不要的。 你都见过了那些美好,再突然被剥夺,岂不是比干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向往要残忍许多? 为什么天意要如此弄人,所有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有的东西,那些别人都有却只有自己不配的东西,最后都要被夺走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望舒语气中带着些慌乱的恳求:“你说明白些好吗,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说我讨厌你!” 艾叶死咬着唇,手上溢出的血顺着顾望舒胳膊往下流,也只是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 “对不起……”他说。“你不用再勉强了。” 说完甩开顾望舒的手,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去。 顾望舒这一下彻底慌了神,他挣扎着站起身追出去,忘了自己还衣冠不整,甚至忘了现在外面可是个大晴天。 赤脚踩在浅夜薄雪上,阳光下大片裸露着的凄白胸口光滑紧实,冷风吹得人汗毛倒竖,吹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只顾盯着艾叶拂袖离去立在院内的背影,看样子马上就要策起风远走高飞。 那自己可就真的再追不上了! “艾叶!”他在后面大喊,赤脚从门前石阶上跑下,未束的银发散了满肩。一向端的是个衣衫齐楚冠冕堂皇的人,此时满心却只一个念头。 不能放他走! 可还未等他触碰到艾叶衣角,甚至两人还有个数尺的距离,艳阳入眼,才是他真正噬心挫骨的痛,“唔”的闷哼一声抱头蹲到地上! 顾望舒几次试图撑起身子逼自己睁眼,哪怕就是一下,一小下,他都想趁机冲过去抓住艾叶留住他,可现实却只是痛得他想生挖出这双没用的眼来,根本不给丝毫撑开眼皮的机会,别提去追,他现在可是连站起身都起不来。 可现在若是站不起来,他就真的走了……! 起……起来才行! 为难绝望之际,忽觉自己被人横冲过来拦腰撞起,惯性大得他几乎是双脚离地硬生生被夹带着摔回屋里,后背“咚”的一声顶在松软棉被上,眼皮上一黑,应该是没了光,才惊慌睁开眼,被阳光激出的眼泪没了阻拦,奔流而下。 “你疯了!”艾叶不可理喻的怒目而视,身后还残留着御过风的寒意。“就这么就追出来?烦请您心疼心疼自己身子好吗!” 顾望舒被泪水糊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颠倒人畜不分,可他知道说话的是艾叶,不由分说扯住面前人胳膊拼尽全力给他倒摔在榻上,翻身按死! “你别走……”顾望舒语气中带着恳求的颤巍,双手按着艾叶的胳膊撑在榻上,将他一整个圈于住,生怕有了丝毫缝隙这只灵巧的大猫便会顺势溜走。 “有话好好说,刚刚的话你都重说,重说!我没听懂,我不明白!” 顾望舒身上携着清淡桂香,如暴风狂雨一般席卷而来,不带一丝怜悯的粉碎击垮着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死心,弑魂夺魄,要他注定沦陷,要他无法自拔。 野兽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好。不像人似的可以随时随心控制藏匿自己的七情六欲,野兽不一样,他们总是直来直往,喜欢就去夺爱,恨就去撕咬,想做什么。 便一定要做。 艾叶清楚自己披的是块再完美的人皮,皮囊下终究只是个无所顾忌的野兽。 便又急又恼,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发觉自己不再受控了。 而跪压在上的人,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顾望舒瞳孔赫然缩紧,带着急躁不安的清冷面庞上闪过一丝惊愕。 “你看吧,我……”艾叶绝望阖眼,满心以为这次是真的要被顾望舒厌恶至极。本想全身而退,到最后却还是沦得这般难堪。 “你松手……我控制不了的,我就是个这样的东西,算了,你尽管嫌恶好了……放开吧,我自己会走……” 第145页 “什么什么样的东西!”顾望舒回手掌劲似风隔空关死刚刚被冲开的房门,再俯身到他耳边,带着怒气沉声低喃。 “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吗!都这样了还一走了之怎么能行,以前欠你的,这次换我救你。” 艾叶嚯地睁大眼。 “只是这次你要放小些声音,外面……人多。” “也不许再咬我。” “……” 顾望舒俯身吻住艾叶的嘴,将他的呜咽生生堵回口内,舌尖有意无意舔舐着几颗虎牙,尖锐处磨得人生疼。 艾叶生了颤,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或是反射性想闭嘴发声,岂不是要将他的舌头咬断啊!越发这样想着,也就愈发紧张得窒息。 而顾望舒这种将自己亲自送入捕食者口中的猎奇感,困兽的占有欲,只会沉溺,往复,更为热烈。 这般胡闹,使得艾叶在他面前仿佛就是个丢盔弃甲,任其摆布的俘虏。 顾望舒忽地松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低声质问道。 “你上次说过的话,再说给我听啊。” “什……什么……啊?” 艾叶脑海中空白一片,好似真的已经溺死了,没气力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叫我什么。”他提醒。 “小……小妖怪,小妖怪!顾望舒!!” 艾叶在一波又一波颤栗中叫喊出声来。 “还有呢?” “我,我喜欢你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艾叶:“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行。” 顾望舒:“……” *本章4700多字 第60章 往复 屋内还残留着云朝雨暮后的湿润,艾叶把自己窝在顾望舒怀里,累得动弹不得,已经任其摆布着被他包扎缠好手上的伤口,却还没从羞愤中脱得开身。 顾望舒此时下颌抵在他头顶,手里不停揉弄着刚刚威逼利诱艾叶放出来的两只肉绒的大耳朵,眼里眯得全是满足。 艾叶早就没了脾气,任凭他像捏泥巴似的玩着自己的耳朵,犹豫再三,还是从他怀中扬起脸,认真发问。 “所以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记得。” 顾望舒闻声向后仰了仰脑袋,好让自己能看得到艾叶的脸。顾望舒只是依旧一脸迷茫无知,他确实想问很久了,为什么艾叶突然闹别扭要弃自己而去,怎么劝都劝不好的那种,导致他真的险些永远失去怀中人。 “我正想问呢,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难不成瞒了你什么?” 艾叶微微皱眉,将不悦都写在脸上。 “那天晚上的事。你闭口不提,还与我说你都不记得了。”艾叶脸涨通红,不满嗔声道:“我以为你是对我的主动厌恶至极,觉得我恶心,才……” 顾望舒先是一愣,疑惑的眨着眼,再连手下的动作都停下来,收手枕在耳边,盯着艾叶满脸的茫然不解。好半晌,才出声反问: “那事……不是你先不想提的吗?” 顾望舒连平缓的声调都平白提高三分,“我以为是你不好意思讲,才不再追问就此罢了的,怎倒最后还成了我假装失忆?” “你放屁!”艾叶惊愕喊出声:“分明是你说你不记得的!” “我?啊?啊……你起初问我那时,我一开始确实不记得。”顾望舒凝眉歪头着答他,“可我后来不是问过你了吗,我问你疼吗,是你自己非要把话题扯出十里地远,说什么元神这那,不让我再深问细讨。我也是有眼力见的人,当然不再追问,闭口不提了啊!” ……?! 艾叶平地跟遭雷劈了似的,身子都明显一僵,拼命掏空回忆想到那天…… ——“疼吗。” ——“不疼,我哪有你们凡人身子骨那么弱,这点小事……” 原来他那时候问的竟然是这个! 误会!全都是误会! 自己竟只是因为个误会,跟他闹了这么大一出戏,还差点就拂袖而去了!要不是顾望舒拼命拦他…… 艾叶一时间哑口无言,脸胀得红到耳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顾望舒愣愣看着艾叶无声默默把脸钻得更深,猛然回神,“嗖”地坐起身,惊呼出声。 “原来你说的假装记不得是这个!你是因为这个才要与我决裂?!” 顾望舒跟拎鸡一样提拉着艾叶的后颈给他硬拽出来,看他眼一双流着光的桃花眼中委屈羞怯到泛出盈盈泪花,倒也一下子不好意思再埋怨下去,只能憋出一句不太重的话来。 “你是傻子吗!你差点吓死我!” 可就是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也还是捅了艾叶的泪腺,眼泪积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这不也是……我以为你真有那么讨厌我,我……我才……” 顾望舒拗不过他这猫儿似的委屈,只能举双手投降,闭了嘴,把他重新揽入怀中,听他在自己胸前呜呜哭泣,眼泪挠得胸口发痒。 活了几千岁的妖了,怎么哭起来还没完没了,跟哄孩子过家家似的。 “那你答应我,以后有了什么烦心的,想不开的,一定要与我说明白,不许再这样说走就要走。” “嗯…………”艾叶含着鼻音闷声应着。 “还有,不许随意就弃我而去。”顾望舒继续说,“不只这辈子不行,你可是答应过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大妖等神,岂能食言。” 第146页 “知道了嘛……” *** 同样氤氲着风花雪月的,在这诺大的总镇府内,残雪消融,东风起。 过了正月便是春。 新的一年,是新的万物复苏,是新的伊始。 姚十三从榻上走下,浑身肤色透着令人垂涎的浅粉,细汗在身上铺了层滑嫩的光蜡,诱/人纤细的玉/体上清晰可见密布的指印青黄。 “益州地界也就这样了,将军若是想,咱们大可以野心壮些,搞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去攻下他们蛮子的地,立了军功,才好与朝廷邀功接触了您那不许入京的禁令,也好为以后仕途开宏图的。” 冯汉广侧卧在榻,满意的眯眼观览姚十三如凝脂光滑皓白的后背。消瘦似蝉翼的皮肤下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停在身后,上面布满着疯狂肆意过后留下的痕迹。 冯汉广喜欢折腾人这件事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姚十三也都习惯,从一开始被弄得遍体鳞伤浑身青紫,到如今都不知道是自己适应了,还是冯汉广渐渐上了心,懂得些许怜香惜玉。 他就像是一头拴不上缰,驯不服的野狼,只懂得一味去啃食索取,看着美味猎物在自己爪下呜咽挣扎时的兴奋绝顶,再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气味,昭告天下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都不能动。 “字都还不识几个便被推上皇位的傀儡小皇帝,还有那烂成泡水朽木的朝野,我费尽心思回那去做什么。”冯汉广没太在意的随口答他,“你也不用太多操心,能安稳立于这益州守一城百姓,再有你陪着也就够了。我只是野性,但可没什么野心。” 姚十三在冯汉广灼人目光下有条不紊的一件件披着衣裳,将一身宣告过热烈「情」事的痕迹收敛其中。听了冯汉广的话,似乎稍带停顿片刻,但也并未耽误他把自己穿套得仔细。 “将军,叫布行的人过来一趟吧。”姚十三回眸绽开如冬月红梅般明丽夺目,却不会过于妖艳争锋的温笑说着。“给我缝件新衣裳吧,将军。” 冯汉广撑起身,打量着他身上这件竹纹细锦翠青大褂,有些疑惑着开口,问:“衣局年前不是给你送了件奶青烟云蝴蝶氅衣吗,那颜色衬得你好看,又是人家竭心诚意一针一线缝制了三个多月的精品,怎不穿那个?” “那件脏了,将军。被我丢了。”姚十三笑眼眯得好看,声音又跟瑶笙似的养耳,再刚硬的汉子也很难不被他酥了骨头,言听即是。幸得冯汉广此间刚满足了身意,又早就在他这琳琅腔中泡得透彻,才没马上被迷了魂,秉持着些身段,微微怪罪道: “脏了洗不就是,浣衣房那么多人拿俸禄不就是做这个的。那么精贵的衣裳哪能说扔就扔啊,铺张浪费。” “正月里忌讳浣衣的,又脏得难看,十三不喜欢了。”姚十三委身坐到榻边轻抚着冯汉广披散黑发,沙场万征中长大的小将军连发丝都要比常人粗硬许多,摸起来就好像在抚摸一只嘴角还挂着猎物残血的狼鬃,脸上音容未变,依旧轻语柔柔恳求着: “给我缝件新衣裳吧,将军。” “真是拗不过你。”冯汉广覆手在他摸着自己头发的的那只手上,他可不喜欢自己说不过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于是稍稍使了些力道便又把那文弱得跟糖纸似的姚十三摔在榻上,只消个低头俯身的功夫,欲/念又是如山倒。 “那你也得乖乖听我一次。” “十三又什么时候没听过将军话呢。” 冯汉广不再应声,粗暴扣上他纤细到盈握易折的干净脖颈,力度适当不至于叫手下的人断气,但也卡着喉咙只能发出囫囵的音来,再不由分说啃咬起他本就有些泛红微肿的诱唇。 冯汉广正欲解开他才刚束好的衣带,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扣门声,大概一直守在门外快有两个时辰的齐铭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不好硬生打断,才只能这样试探性的敲了敲。 冯汉广赫然停下手上动作,带着些愠腔低吼道,“什么事儿!” “高……高大人邀见姚大人,早些前便在前厅候着了。我心想也不好让大人等太久……” 齐铭心有余悸的小心应道。 “那你转告他军师今日不便,改日再来不就好了!”冯汉广怒声骂起。 齐铭哪怕只是隔在大门外头也还是怕得不知是给谁看的连连鞠躬,“是,是!是小的唐突,不会办事,小的这就去说!” “无妨!告诉他我这就过去!”姚十三趁冯汉广犹豫松了手劲的功夫,急忙高声回答。见冯汉广眼底逐渐生出不爽暴戾之色,只能笑眯眯从他臂弯下脱出身来整了整歪斜发髻和松垮衣带,安慰着轻语。 “公事要紧嘛。待我晚些回来,任君处置。” “扫兴。” 冯汉广不满躺回去,翻身对着墙不愿再见他。 晚些那是晚些要做的事,当下都已经起来了,留他自己如何是好。 高德独自在前厅里无聊的来回晃荡,一会儿坐下张望,一会儿起身寻些桌椅书架端详解闷,也好能让别人看着自己不那么尴尬。 这位混迹朝野多年,什么生死临危没见过的大人,却不知怎的每次进了这总镇府,只要闻到那沙土味都会觉得浑身不适,一刻都不想多待,可偏偏等了一个多时辰姚十三也没出现。中途几次想着要么算了打道回府站起身,又觉得既然来了,还传过了话,自己却单单因为等不下去而放了鸽子,岂不是更冒犯。 第147页 真道是做这总镇府的智囊可真辛苦,明明都过了最繁忙的时段,怎么还能忙得连见个客的时间都难空得出来。 高德就这么左右为难,手足无措的等着,可算遥遥看见姚十三不紧不慢的端着个清正步子走了过来。还未等自己发话,他倒是先恭敬行了礼,噙着标志温笑道了歉意。 “让高大人久等,十三实在是要事在身,一时间抽不开身子。” 假若高德知晓了姚十三口中“要事”是个什么事,又是怎么确实抽不开身的,这品性端正的老顽固怕是要当场背过气去。 高德不想耽搁,从怀中掏出两件朱红虎头绣绒小棉袄,一大一小,看着尺寸像是五六岁孩子和一两岁孩子穿的。姚十三此时眼角还飞着未散尽的红晕,眼神本是在躲闪,只是看到他不明不白给自己递过来这个,明显愣了神。 “哦,这不是过年了嘛,我总惦记着上次被姚大人带走的那两个娃娃,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又过的怎样,就想着托大人将这小棉袄送去表示一下问候,烦劳大人啦。” 姚十三怔怔接过棉袄捧在手里,沉思起来连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末了,才迟疑着问:“什么娃娃?” 高德见他一时没想起来,思量着可能是姚十三善事做尽助的人多,一下子想不到他指的是哪个,便跟着说明:“就是那日冯将军捉到的蛮人俘虏家眷,姚大人不是救下那两个娃娃带走了吗。我都在一旁看得清,也不知道您将他们带到哪去,逾越的事便也不问,只是觉得这天还未转暖,孩子们也能添件衣裳。” 姚十三这才想起好像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儿,连忙颔首笑了笑,赔罪道:“您瞧我这记性,那十三就替那两个娃娃多谢高大人用心了。” 姚十三这一颔首,高德离得近,显然看到他无意间露出的那截雪白光洁的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痕,在眼前闪得快,模糊间像是指印,又不敢确认。 毕竟谁没事会去掐个军师大人的脖子。 “姚大人,您的脖子……” 姚十三慌忙捂住脖颈,眼中一道异光闪得快,看不透是惊或愠,只迅速拉了衣领遮到下巴。 “我没事。”他急声道。“高大人若是再无别的事就请回吧,十三公务缠身,恕不远送。” 姚十三直看着高德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轻展开有些局促的眉头,像是带着嘲讽的冷笑一声,把本是捧在手心的棉袄攥在掌里。 前厅这时没了人,空旷寂寥得很,哪怕再轻的迈个步子回声都能在这高堂内荡个半天。此刻日暮渐落,晚霞映得整个总镇府自屋顶到地面都像是铺了层血色,被浅雪融释冲刷过的黄沙土地经过一天的日光照射,此刻在这血色中好像泛着些许铁味血腥似的,只觉得浑身黏腻,如同被泼了场血雨。 姚十三松了松发涩的肩胛,眉眼间多了份从未见过的冷冽寒漠。 “交代的事着手办吧。”他忽然发话,中音幽修,也不知在这空荡的厅堂中说给谁听。可就在此时,自暗角中陡然闪出个人影落到姚十三身后,脚步跃在地上竟是半声未作,活像个白日行走的鬼魅。 到了明处才看得清,居然是个一身纯黑劲装,腰佩弯刀,带着个青铜鬼面面具的人! 那人虽并未做声,却见姚十三好似听得答复,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个森然微笑。 “这次别再露出个什么蛛丝马迹,检查仔细。”姚十三歪头揉捏着脖子,不甚以往端雅的悠闲自得。 “还有这个,拿去烧了吧,晦气。” 姚十三向后递出手中可人灵气的虎头棉袄。 第61章 狼烟 桃月春山鸟啼,一场两场细雨润得满城花红柳绿,像是铺了一层酥油清脆,又像是盖了满街的柔纱。 旁院桃花开得盛,被雨落了满地花瓣,几株生了绿叶的枝杈挟着花蜿蜒到墙里头,好似执拗的要告诉那沙尘满地,梅色已败后再无颜色的府邸,春已至。 春雷总是来得急,一道道赤金紫电割破浓云暗夜,劈得是夜如白昼,屋瓦震栗。这般本是凶兆之召的惊雷,百姓们只看得心喜,直往雷公电母的供观台上摆满蔬果高香,知是春雨降至,定又是个风调雨顺丰收的一年。 深夜风疾,又是一道凄闪划破漆黑,映得即便贴了黑纸的內屋一片红彤,好似撩了一把大火,火光齐天。随即一阵惊天撼地的雷声撕裂天幕的拉扯做声,振聋发聩,势头大得像是百条神龙在空中厮杀一般。 顾望舒本是坐在桌边看着烛心挛缩摇曳休息,那红光耀眼炫目引得烛火阑珊,他猛然抬眼,露出一抹惧色,便来不及束好衣带,推门而出。 紫红电光,那不是普通的雷。 是天劫引雷。 顾望舒赫然抬头望去,本是一片墨黑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在又一道紫电之后,借着电光闪过,层层摧城厚云之下,西北空中隐隐可现一团巨大祝红煞烟,其间黑雾滚滚,雷声下似有恶鬼戾鸣哭嚎,不时爆出火焰金光乍现! 这团浓烈得肉眼可见已发祝红的煞气,只在惊雷时恍然现形,间歇停声后又消失不见。此起彼伏,忽隐忽现,不禁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眼睛被电闪晃花,才看到的幻觉。 顾望舒立在屋檐下,眯眼看了会儿,细闪不断实在刺眼,只好低头揉了揉眼,才看到艾叶不知何时起早已站在庭院中央,同样抬头看着那团时隐时现巨大煞气。及小腿的长发与白袍在这暴雨欲来的狂风中翻腾烈响,像只随时裂空起飞,直奔九霄登天而去的白凤。 第148页 虽然顾望舒明知艾叶不再会不辞而别,但此情此景还是不由得心脏缩紧。 “你快进来!”顾望舒在后面扯着嗓喊他。“雨就要来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毫无预示从天而降!大雨滂沱重击在地面轰鸣灌耳,雨点溅成碎沫平地打出涟漪,如同天顷瀑布,无人可阻。 顾望舒惊慌中退了半步避开被狂风刮进来的雨水,却见艾叶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对着他立在风雨中,抬头望着那个煞气显过的位置。 狂风骤雨实在太大,他这只平日沐在雨中也不会湿身半毫,一抖便都干了的艾叶豹,此时此刻却早已是浑身湿透,长发扁趴在背上。 顾望舒叫喊不动他,只能拿上伞去接,艾叶听到动作,才缓慢回身。长发成绺黏在脸上,即便遮挡大半视线,借着闪光也依旧能看到他黑葡萄一般的眼若流星。或许是在雨中睁不完全,总感觉藏着什么忧色。 艾叶湿得像个落水狗,狼狈中隐约带着些怜爱。看着顾望舒一路小跑在这大雨中擎伞过来,只一会儿衣角已然湿了个透,眼中还难掩责备之意。 白伞遮了头顶的雨,可伞面不大挤不下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肩膀都只能露在外面被雨淋着。 艾叶扭头对他莫然一笑。 “不回去避雨发什么楞,过后猫儿着了风寒,谁知道怎么治!” “妖门现了。”艾叶在他耳边低喃。“老妖王的时间不多了,开始压制不住了。九子夺位……大概真的一触即发。” 原来由妖王之力镇压的妖门就在益州之上,并不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如今亲眼得见。 竟是真的。 那妖门后数万计无意识无法主导的破碎妖祟,都是无处可归被强行封印的饥渴邪煞。若泄露出来,毁得可不止人间一处,连天神都难止。 “我管他什么妖门!”一道银闪轰隆而过映得顾望舒面色青白,“妖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灭一群就是,更何况都还没来,就已经担心得站在这儿平白淋雨算什么本事!” 顾望舒的声音埋在锣鼓喧天的雨声中,嘲哳下依旧是藏不住的坚定无疑。艾叶听得仔细,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顺势攀上顾望舒撑伞的胳膊,把自己再往伞里挤了挤。 笑说,“那一起走。” 翌日雨晴,暴雨连着天地都被冲刷了个干净。 顾望舒还在补觉,便被一阵强劲军角声惊醒。 清晨日常训习的军角总是低沉严肃,声音不大但穿得幽远,不太容易把睡着的人惊醒。可不知为何,今日似乎比以往高昂紧促了几分,还连绵不断一直响着,颇有要把这总镇府蛰伏的野物都吹醒的势头。 很快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似乎是有人奔走疾跑。顾望舒觉得奇怪,便起身拢起趿拉靴子要去看个究竟,只是没想到平时早就起的艾叶因为昨夜睡得晚,此刻也在地上睡得安稳打着轻鼾,被顾望舒一个不注意一脚正当踩在肚子上,脚下触感柔软吓了一跳,还险些拌摔。 艾叶疼得嗷呜一声惊醒直跳起来,差点一口咬掉面前停着的脚踝。犬牙都伸长呲到外边来,喉咙里咕噜咕噜滚了半天声,顾望舒可害怕再遭他咬,摆手连连后退。 “我不是故意的啊!谁知道你怎还睡着呢!对不住!” 艾叶虎视眈眈瞪了半天才控制住咬人的冲动,大声一呸,又不敢撒气。 他仰头看着顾望舒那张清晨起来还带着困意微肿的脸,挂满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歉意,即便头发松散衣衫不整,可紧实均匀不浮夸过壮的胸膛大半裸露在外。顺着一张宽阔好看的肩线,视线放下到薄衫下隐隐可见的健劲窄腰,再到一双光滑笔直肌肉线条流畅的长腿……… 好诱/人啊…… 艾叶反倒自己吞了口水,晨间身体例行的兴奋捣得他脑门闷痛,不过好在过一会儿便会自行下去,只好瞥开眼,自愿认栽。心想着的只有,可真好看。 我的,好看。 “外面怎么这么吵啊。”艾叶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怨声说:“所以你才起来踩我的?” 猫猫狗狗熟睡之时若是被不小心踩了,无论因为什么,它们那个一根筋的脑子只会认定你就是为了踩它们一脚才起的。 猫狗是这样,顾望舒可没想到大猫大狗也这样。 果然猫猫狗狗就算活了几千年,也都只还是猫猫狗狗。 “什么叫特意起来踩你。”顾望舒嫌弃的嗤鼻。“我是要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顾望舒刚推开门,正与门外一队披了全甲带着棕褐盔帽兵士擦肩而过,险些被撞在身上。 全甲寒铁,撞在肉身上肯定会疼得要命。幸亏顾望舒躲身得快,可那群士兵却面容严肃,走的急,连余光都未分他一毫。 顾望舒惊愕之余,目光所向远方,摇烟四起。 “干嘛呀!差点撞了人都不说声对不起!走那么快是赶着投胎?!” 艾叶在顾望舒后头骂骂咧咧要冲出去讨说法,半只脚才踏出门槛就被顾望舒一巴掌捂住嘴扭着肩强塞回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擒拿什么妖物。 幸得那群兵士也没空理他。纪律严明下的总镇府兵士步伐急促却能统一踏得一个音,任凭周围是天崩地裂也能目不斜视,平日里训练有素在此时可是体现的完全,一队过了,后面很快又跟上一队。 第149页 艾叶被他堵得獠牙发酸,骂也骂不出声,刚平白挨了一脚不说,这会儿又被这般擒着胳膊,肩胛都快被卸下来。 艾叶恨到暗想,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顾望舒逼到自行磨了尖牙,不然早晚会有抑制不住一口咬断他脖子的时候!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自然的放心把手塞进野兽口中的啊? 就算他对自己再是毫无防备,全身心的交付上认定自己不会伤他……顾望舒信得过他,可他自己信不过自己。 艾叶懊恼的在顾望舒手心里叹了口热气。本能这个东西,可不是他说控制就控制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就只有一根筋,认定一条路子走到底,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大不了撞碎自己再辟一条路出来。 想吃什么便掘地三尺也要猎了,喜欢一个人便死皮赖脸的追了,狠一个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 不行。艾叶又叹了口气,劝诫自己。我不能杀人,我是带着兄长的期望要修仙的。 “看那。” 不知顾望舒是不是因为手里被他连叹两口气吹得湿热难受,才勉强松开手,却还按着艾叶肩头怕他冲动出去打人。 艾叶倔着腰身把咬人的冲动狠劲往肚子里咽,不明所意扭头看去。 西边远处,浓烟堆成黑云弥漫而来,像要吞噬天地,在这雨后碧波如洗,晴空万里的蓝天中格外突兀。即便离得甚远,他那灵敏的鼻子却也依稀能闻到空气中刺鼻的硫磺味,莫名还夹着恶臭,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这是山火?” 艾叶瞪着双铜铃似的眼,揉着鼻子问。 “是狼烟。” 边境的探子雨夜策马跑了整夜,一人一马被泥水湿得透彻,失温耗得人奄奄一息。好在探子到达之前,自寅时起破晓燃起的狼烟目光刚刚可测,这曾为朝廷开疆破土戎马一生的前护国军将士们,早已整装待发齐聚于城门之外,众将领鱼贯而入总镇府内等候他们的将军发号施令。 原本被打压到安息生宁的蛮人军队,像群冬眠后初醒的毒蛇,忍辱负重熬过冬日后,饥饿难耐的毒牙锋利,不知何由突然趁雨夜偷袭了边陲十三个镇子,烧杀抢掠,复仇似的屠城,不顾一切的掠夺。 大家都是久经战场早已无所畏惧的兵士,即便是他们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军,这个在沙场上出生,沐着敌军血长大的冯汉广,面对起一帮豹头环眼,五大三粗紫髯如戟的部下,也是面不改色,像个天生的霸者,无人不服,个个尊从军令言听计从。 “狼烟?” 艾叶没见过这东西,只是拧着眉被硫磺气味冲得鼻腔辣疼,有时候对气味太过敏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事,所以他打定这狼烟肯定也意味不了什么好事。 “大概是蛮人攻过来了。” 自打昨夜天劫紫电现世,妖门短暂忽现,翌日便是蛮人强攻。 仅仅几个时辰而已,灾祸不断。顾望舒在不详的预感中沉气掐指捏卦,卦相却是一片混乱,像是迷了层雾在面前。 或许是窥探天意,路阻且艰。 “没时间看热闹,既然没睡,就抄上你的法器跟我走!” 顾长卿着一身高功装带整齐,大步自顾望舒身边跑过,看他这会儿难得大白天的醒着站在门前,当即停下脚步招呼身后一群十多名白衣道士跟着宋远先行,目光如剑凛凛扫了眼他这副没大睡醒的模样,情况紧急没空教训拉扯,丢下句话就继续向前奔。 顾望舒看能让顾长卿一个做事有条不紊,从来不急不躁只求万全的人这般紧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来不及思考,回手把遮着阳的伞丢给艾叶,意思叫他举着跟上,自己得腾出双手,便跟着顾长卿跑边整理起衣带。 “出什么事儿啊这么急!”顾望舒跟在后头一边束发一边喊着。 顾长卿闻声向后瞥他一眼,本还以为他会以太困了不干事拒绝,或衣冠不整需要收拾的理由不了了之,没想到他这师弟什么时候换了性子,不只像以往似的单顾自己周全,无意忧心万民之事。但也到底没夸半句出来,只做正经答话。 “昨夜不知因何缘由,突现小百条邪祟藏身于楼宇之间伤人夺魄!现在各处乱成一团,晚一时便会多丢几条人命,没时间耽搁!” 顾望舒带着艾叶夹在顾长卿带领的道士中跟着跑,道人身上总是配满铜铃法器,快步行进时撞击作响,如甬钟脆鸣,杂乱中清得人心。 途径正院那阔达的演兵场时,全甲兵士早已挤了满院。 顾望舒扭头去边跑边看,冯汉广一身枣红光甲在阳光下反着灼目寒光,红袍于风中吹得猎猎作响,头上红缨笔直挺立,像是将士们的铁骨正气,不肖曲折半分。年轻的脸上凌厉雄健,带着视死如归的狼目,家国疆土凛不可犯。 他见姚十三跪立在众将领面前,低眉垂目似含清笑,接过冯汉广令牌证物,这是要他在将军出征间代领总镇府执事的象征。 益州城不能没了首,总镇府还是需要人掌事,再是战况紧急,也不能为了收复失地弃一城百姓于不顾。冯汉广是下的死令,才逼得姚十三不许随军,只可留在府中。 久经沙场的小将深知战场的艰苦残酷,如此弱不禁风的姚十三,他总会担心还没等到了地方给他出谋划策的机会,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第150页 “十三不能与将军亲征着实怅然。若是遇了麻烦,飞鸽传书或是快马加鞭的,不必犹豫,尽情使用十三就好。”姚十三小心将令牌纳入怀中,才扬起张风姿卓越的脸,笑容如流风中四散清寡柳絮般轻柔易碎,语气却坚定得好比是面前小将军在世上最坚实可靠的后盾。 “愿将军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诺大的演兵场上,数百人反复齐声高呼,响彻益州城上空,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征程。 一队人向前,一队人向后。 一队守家国,一队定阴阳,却皆是为护万民苍生,浴血而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宝子们,恋爱谈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打打主线?” 主角团队:“亏你还记得有主线这回事儿【鄙视】” *** 顺便解释一下“互攻”这件事情~ 其实艾叶打一开始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下边的 或者可以说他从表白示爱开始,纯纯出于真心喜欢,根本没考虑过这个上上下下的问题。 不过第一次不想趁人之危,事出紧急又以为小妖怪是「第一次」而他又是发/情期的禽兽会受不了的,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后来第二次是知道小妖怪有「心理阴影」以后,他可再下不去手,舍不得。 所以各位,错失第一次良机,遗恨万年就是喔。 但是我们艾叶是个直肠子一根筋啊,他心心念念没做成的事—— 早晚会让他成了的! ——还有59还在继续更正努力施工,已经被扣下20多次了…… 第62章 炉鼎 邪祟藏得隐秘,清虚观的道人们只得分了好几个小队去除祟。顾望舒与艾叶两人从个被邪夜袭惨遭屠杀的富商大院里一路冲杀出来,还需要歇下来喘几口气。 艾叶紧贴在顾望舒后边,问:“你还那么听顾长卿的话干嘛,他叫你来便二话不说就来,还是这般这危险地方,你的脾气呢!” 顾望舒向后翻了白眼,道,“我来除祟是因为他吗?那是职责!好好使你的鼻子闻,废话真多。” 艾叶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角溅的污血,顾望舒他穿的一身黑虽看不出,估计此时也不比自己好哪去。 当然这不是他们俩的血。 这群突如其来的邪祟凶恶得很,已仅不再是噬魂吸灵迷人心智的弱体,倒更活像饿久了的恶鬼,一路啖食人肉,饮血撬髓,残忍可怕。被撞见的人根本来不及跑,黑烟狂卷而过留下的就只有满地血渍中浸泡的森森断碎白骨。 不过所幸这群邪祟没主导又没脑子,横冲直撞鬼叫连天,根本藏不住很容易暴露,加之乌云散去天明光灿,一个个的只躲在那些个阴暗小巷里,人迹稀少,至少目前为止受害的百姓还不算多。 “小妖怪,我说,你都臭啦?”艾叶掩着鼻子指着顾望舒满是血的道袍,两人刚刚从死人堆里摸爬出来斩了十几个邪,这会儿艾叶才把自己清理干净,便开始耍赖着调侃没法子自洁的顾望舒。 “太臭了,我除了你一身血臭什么都闻不到,干不了活儿了!” 顾望舒道:“那要不我脱了?” 说完伸手去解衣带。 艾叶想到他道袍下面就是件单薄里衣衬子,有光映着说不定会透得一清二楚,脸一红,赶紧推开他动作的手支吾道:“别……别脱了,天还挺凉的,我看还是凑合着忍忍吧。” 顾望舒奇怪,抹了把额角的汗。初春是乍凉,但两人血战了这么两个多时辰,哪里算得上冷? 光是这么想着,顾望舒忽觉自己耳尖一热,紧接着涌上来强烈炙痛,没忍住眉头紧皱,手摸了摸,触感一片黏腻。 艾叶注意到顾望舒表情不对,跟着他目光顺上去,见顾望舒把手拿到眼下定睛一看——竟是满手的血! 艾叶火气登时噌得火气上涌大骂:“哪来的杂种!” 两人刚才都走着神,没看清是从哪儿攻过来的。等定了睛,一团浓烈纠缠的漆黑煞烟早已逼在眼前,期间还掺着点点红光怒芒,活像饥渴至极中正朝他们瞪眼。 “这狗杂种都长眼了?”顾望舒惊道。好在耳朵上刚刚只是擦伤,虽然灼烧得难受,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关了千百万年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饿急了闷疯了,吞噬同伴活下来的祟会变异吧!”艾叶停顿了会儿,说:“若真是昨夜妖门泄出的邪祟,那估计长眼的都得算轻松,谁知道这禁锢之后的混世会是个什么样的。” 说那迟那时快,这红了眼的煞烟舔了人血,更是激动得控制不住尖声高鸣正面冲杀过来!顾望舒情急中往怀里一掏, 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的时候跑得急,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坏成这样,没来得及填补驱邪黄符。 再加之刚刚一场恶战早就肆无忌惮尽情抛洒干净,现在是一张都没剩下! 顾望舒慌张反手去抽剑,可那煞气快如电光哪还来得急容他换招式,只听得“嘭”一声巨响,面前大片神光炫目,涌起漫天冰雾包裹其间冻得人刺骨,煞气嘶声惨叫,散了形去。 冰雾呛得顾望舒咳嗽不止,一口气吸进去喉咙差点结冰。他赶紧回头去看艾叶,艾叶正拉着他的手,表情惊愕得比见了鬼还夸张,看着自己另一只撑在身前的手,掌心仍有寒气涌动。 第151页 顾望舒奇道:“你干的?!” 艾叶傻愣着收回手,在自己面前左右摆摆,又上下甩了甩,才扭头说,“大概……是?” “那你这不是能除邪祟吗!”顾望舒像被人骗了似的添着怒说道:“有些能耐还一直只叫我拼命!你开心在后面偷懒!” “可这不可能啊?”艾叶想不通,说:“我最多也只是击退打散,应当消不了邪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放眼望去,刚刚那团煞气哪还剩半缕清烟?早就消散不见。 顾望舒自然也是明晓这个理,想上片刻,开口道:“可能你与人混久了,沾染人味,出了奇吧。” 他这“沾染人味”说得可是话中有话,艾叶听进耳朵,心头咯噔一下。这沾染的法子可有千千万,但也没听说哪个藏在人群中的妖就真能浸了人味到身子里,除非…… 除非口舌之亲,体/液交换,才也许有可能…… 想到这,艾叶正瞧见自己这不还一紧张,握着顾望舒的手没放。顾望舒挪了脚步,银铃随即叮咛而起,晃进艾叶耳中却是如雷贯耳,顿时落荒而逃似的丢开顾望舒的手。 他可不希望顾望舒这个衣冠禽兽再往深了想什么,毕竟现在可是玩命的紧要关头。 不过只肖一会儿,艾叶便意识到可能只有他自己脑子里才全是下三流的东西。无论是当下面无表情冷酷挥剑的顾望舒,还是自从上次之后的数月都没能再成功爬上他床榻,一直委屈睡在地上的自己。 艾叶甚至非常怀疑顾望舒那次就只是为了求自己别走的,“委曲求全”。 可也总不能每次想要的时候,都得演场生离死别戏码吧?那这岂不是反复几次,真就自讨无趣叫人生厌了? 想到这,这白毛大猫又开始垂头丧气,心猿意马去了。 “干活!” 艾叶听顾望舒在旁边喊他,才抬眼,看见此时的顾望舒正与斜方暗道中横串出来的煞气鏖战。比起之前那些只是团黑气挥剑一劈便散得去,当下这只大概是才从大院中出来,饮了不少活人血,已经骇然生出类似双臂的长条。 艾叶赶紧撸起袖子上手,想着刚刚所为自己应该帮得上,隔着老远再引风施力,又是声巨响后,烈风如刃贴着顾望舒脸边而过,直捣那煞气正心!煞气受不住狂风,“嚓”一声被斩断“双臂”,却在随风动荡撞在墙上几圈之后,摇摇晃晃无事飘起。 又随几声鬼叫,黑气中再探出两双臂膀! 顾望舒看得一愣,回头问:“你这么快就没力气了?” 艾叶盯着掌心万般无语,“明明和刚才一样的?” 顾望舒趁这煞气被艾叶击得头晕的功夫,叹气道:“那你还是别勉强了。再妖气阻塞,我还得费劲救你。” 艾叶听完更沮丧起来,怎么还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想搭把手都难做,该不会……是自己身上的人味儿还不够浓厚? 他挑眼偷看顾望舒一手掐诀将那煞气定在墙上,再没法耍花招地挣扎时,一剑下去消散个干净,随噗嗤一声,煞气中还没消化完的人肉浓血撒了一地,难免会再蹭上衣袍,臭气难掩恶心至极。 顾望舒用桂魄尖在那堆碎烂人肉中挑了几下,翻出半个比拳头大不多少的婴儿头,眉心顿时扭得紧,强扼住想吐的冲动。 这还只是个眨眼间功夫自妖门泄出的邪祟,便已经是如此残忍无道,只顾满足口欲。若真是出了什么差错,妖门大开,那可真就是人间劫难。 他回身转向艾叶,“有什么法子叫你们老妖王管好这门吗?照这么下去,人间早晚完蛋!” 艾叶可能没料到顾望舒会问他这个问题,很明显地露出慌色,轻咳几声后应道:“老妖王年纪大了,这是无力回天的事。唯一的法子,只有快些决出下一位妖王来,以新的力量重新设下妖门禁锢。” “那就快些决啊!”顾望舒收剑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血渍,反正这衣服也脏得要不得了,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当块拭剑布。“有什么费劲的,打一架不就好了!” “你说的倒容易!”艾叶忽然跟动怒了一样抬高嗓音,喊道:“妖王九子哪位不是活了千年,独霸一方的大妖!再或就是相互扶持依靠过千年的羁绊,哪那么轻易断的了舍离?自知修为不如他人而活为炉鼎,换你,会甘心赴死吗?!” 桂魄归鞘,顾望舒确认自己刚刚斩的已经是这区域最后一只邪,周遭煞气散尽,却戒不断他心中烦闷。 “不甘心,难道就要与世共焚吗!这不就是他们的命数!” 艾叶的神情从错愕呆滞,再到愤然,只是转瞬。本睁得懵懂明亮的一双桃花眼,这会儿在沉默中斜眯起来,听完顾望舒的话更是杀气外泄,连拳头都握得紧。 竟是一改适才还委曲求全的闷包神情,叫喊出来。 “那我就不能自私一点吗!凭什么要为了毫无瓜葛的他人去死!” 身后街区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盖卷而来,竟是北市的七层石塔倾塌!也不知是冒出了什么厉害的邪,或是怎样恶战会把个石塔掀翻,尘土沙沙落在地上如同下了场土雨,空气中都漫上层黄调! 也将艾叶刚刚喊出的话音盖了个彻底。 即便如此,顾望舒也清楚的听见他在未加思索的激怒之下,用的主语可是“我”。 第152页 就以他这个三脚猫的妖力,别说与妖王九子有瓜葛了,就连个大妖称号,他也勉强只靠着“活的久”才巴结得上。 哪来的如此感同身受啊。 尘土中混着沙石披脸而下打得人生疼,都来不及给他考虑时间,顾望舒紧把艾叶拽到自己伞下蹲下遮住石沙。 石塔倒塌撞击地面连几条街外的两人都感到脚下震动。顾望舒躲在伞下按着艾叶的脑袋,生怕他被弹出来的石子打了脑壳,他敛目,看把身子整个蜷自己臂弯下的艾叶,脸上一副怅然若失,不知道还以为是丢了几百两银子的吝啬鬼。 作者有话要说: *59章暂且是发出来了 删掉的1000多字——60章有说明 第63章 阿爹 躲了好久,烟尘才勉强散去。顾望舒倾了伞面抖去上面尘土沙石,反正站在阴处不把伞撑在头顶也不耽误事,心不在焉的揉搓几下艾叶头顶,问了句:“又不是你要死了,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艾叶发呆出神看着脚下风吹扬沙,撅嘴吐了口气,才耸耸肩苦笑道:“大概因为同为妖吧?我只不过站在那几位大人角度想事,被选成妖王之子可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光荣事。禁锢妖门这苦差事乃是上古妖族留下的罪责,诅咒,踩着八位兄弟血路艰辛登上的王位,却要终生以肉身修为禁锢这东西,再无法随意走动的差事,没事谁愿意干。何况凡人生死存亡说到底,又与我何干呢。” 艾叶歪头说着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很没心没肺,可从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却叫顾望舒无言以对。 “我只不过是对你一人格外珍重喜爱,而你恰好是个凡人罢了。小妖怪,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以前伴你斩堕神,现在陪你除邪煞,那都是怕你受伤,关心你,心疼你,其中,可半点忧心众生存亡的心思都没有啊。” 顾望舒掸着伞上灰的手一顿。 是啊。他想。是自己与艾叶住的久了,一起在人间待得适应了这太阳东升西落,月下把酒言欢,尝了佳肴美食,也共度过喜怒哀乐,竟会忘了他归根结底还只是个无情冷漠,视凡人为蝼蚁小虫的大妖。 他再怎样表态自己为了修正果不会杀人,不会害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本意中并不是连一个想杀人的念头都不会起的真善人,真神仙。 他再是个能力不济的大妖,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击败的无名小妖,是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恐惧。 他可是活了上千年了。 不愿承认也罢,他就是有看不起我们这些只能活短短几十年,很快生老病死的孱弱凡人的资本。 “对不住。”顾望舒坦言。 艾叶没料到顾望舒会讲出抱歉的话。 “我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哪有资格评论你们妖界滋事,逼你们舍己为人。罢了,你们的事你们解决,这凡世,我来替你救就是。” ……? 他居然不恼火! 甚至讲的好像自己说过分了一样! 艾叶实在无奈,笑道:“我说了这么难听的话,你怎么都不跟我生气吵架的啊?这不像你!”他悻悻笑着,语气中好像还有些小失落似的。 想自己心里这点小九九,故意这样说,正是在等顾望舒发脾气,赶自己走,好再趁虚而入呢。可惜可惜,事与愿违啊! 艾叶的算盘打了个空,内心惆怅间又被顾望舒“咚”一声轻捶在肚子上。 “别愣神了,走吧。那边北市多半是顾长卿一个人在守,我俩这边清了,不如大发慈悲,去帮帮他。” 艾叶眉眼一挑,假装了个痛不欲生的表情捂住肚子作样道:“哎呦,孩子遭你捶掉了!” “什么孩子?” “两个月大的孩子!” “……” “两个月没再许我沾你的榻,跟保胎似的,再拖些时日,怕是快生出来了!” 谁知赶了巧了,艾叶话音刚落,不远处居然真就响起孩童啼哭声! 听声音清脆,像个半大孩子,呜呜呜边哭边喊娘。 顾望舒听了差点笑得岔气,逮着机会可劲儿嘲讽道:“这么快就生了?那我可得去看看孩子!” 顾望舒和艾叶寻哭声绕过来,在对街一栋二层木楼外见到个穿着有些西域风情,棕褐布衣,上面装饰着着数颗奇石玛瑙,看起来养得还不错的六七岁男孩蹲在门外,一边哭啼一边呜呜叫着阿娘阿娘。 看这孩子身上干净得不像家破人亡地逃难模样,更像走丢的,可附近住家早都收到关紧门窗不可外出的警告,定会看好家眷待在屋里,这时候哪来偷跑出来的孩子? 顾望舒走过去蹲在孩子面前。西域的孩子眼鼻高挺,生的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一双大眼泪汪汪盯着面前白发道士,止了哭声,竟无一分惧怕,反而抽抽鼻子讲出汉话。 “大哥哥,阿娘不在家,我想去寻她…你能帮帮我吗?” 顾望舒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时候街上除了他们这些除邪的道士,哪还有半个活人?这可怜孩子口中阿娘估计早就惨遭杀害。 当下看来,至少是要带这孩子走,才能防止他也遭遇不幸。 顾望舒当下腾不出手,也分不了神照顾孩子,回头招呼起不紧不慢跟过来的艾叶。 “喂,你过来看好咱儿子!” 第153页 艾叶听了,立马堆着满脸不乐意,叽叽歪歪背着手过来。照顾孩子这门差事他才不情愿,凡人的崽子总是又哭又闹又哄不好。 顾望舒这时起身让开位置,那男孩子借空隙看到顾望舒身后缓步走来的艾叶,眼一下子睁得大,含着泪汪汪的水珠似乎都驻在眼角,抽泣声也停了。 过了会儿,就在艾叶极不情愿伸手要去拎他的时候,孩子忽然主动张开双臂,破涕欢笑带着鼻音喊出来了个, “阿爹!” 艾叶手停顿在半空,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阿爹!阿爹!你是我阿爹!!!” 又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确实是被个凡人崽子喊了爹。 孩子喊完直扑进艾叶怀里,不停用头去蹭他胸口,蹭得艾叶又火气上涌,喉咙底咕噜噜开始叫唤。顾望舒听了笑得停不下来,但又怕艾叶控制不住咬了他,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急着喊: “虎毒不食子啊艾叶!你入清虚观之前,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啊,怎么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艾叶气的牙关打颤,揪起男孩后襟给他从怀里掏了出来,犬牙上残着津液活像个恶兽,故意压低嗓音吓唬他。 “你先看清楚我是什么,爹是那随便喊的话吗!” 男孩反射性缩了下脖子,按理应该吓到哇哇大哭才对,谁知反而嘿嘿笑出声来,伸手绕上艾叶胸前一绺头发兴奋摇拽着说道:“你就是我阿爹啊!阿娘天天供着您画像,我认得出!我要告诉阿娘我找到阿爹了!我们一同去找阿娘!” 顾望舒在后边看着艾叶又急又气,遭个孩子摆弄又不能真下嘴咬骂的模样,笑得没完没了。 “还不快给你儿子抱起来?别说,这粘人模样跟你还真有几分相像!” 艾叶极不情愿的把男孩抗到胳膊上,懒得发脾气便故意凶那男孩。 “我多大能耐,还能生出个凡人崽子来了?给我老实闭嘴,敢吭一声,老子就将你脑袋当萝卜啃了!” 男孩被噎得打了嗝,但也没把这恐吓当回事,反倒就势环抱上艾叶脖子,窝在他耳根底下小声说:“阿娘说了,阿爹是个好妖,阿爹不吃人的!孜亚不怕阿爹!” “这小孩说得还挺认真!”顾望舒在旁边看着这对儿“父子”抱得真切,笑出来的眼泪碎挂在睫毛上抖得厉害。“他既知道你是妖,还执意喊阿爹!怎不知道也喊我一声啊?倒是怪引人莫名嫉妒!” 顾望舒与艾叶在屋顶奔得急,刚刚轰塌处尘土起得再厚也挡不住浓烈到笼了层邪云的煞气,怕是有什么难缠强劲的家伙在里面作祟。 艾叶胳膊下边还夹了个孩子,不过他根本没顾这孩子死活跑得飞快,夹得也用力,反正不掉下去摔死就算了事。直叫那男孩大头朝下跟只断了脖子的小鸡似的晃来晃去,脸色都被荡得血红。 再想到他在生死梦魇中拼命护着小顾望舒时舒舒服服叫他坐在胳膊上的姿势,他艾叶应该不是不会抱孩子,只是此时不想抱罢了。 顾望舒看不下去,一跑三回头的,终于忍不住在风中扯嗓子喊道:“你家小公子脑浆都快被你晃匀了!” “干我屁事!”艾叶不屑道:“反正他的命早该在刚才就绝了!这会儿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造化,哪那么多事儿!” “石人心肠啊你?”顾望舒还不忘调侃:“有你这么对自己儿子的爹吗!” 话音刚落,果然孜亚不负众望“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随风斜吹泼了艾叶满身。顿时臭气扑鼻,艾叶恶心得脚下歪斜,差点从屋顶掉下去。 顾望舒心道不好,这下这孩子真要被咬死了,怎么惹谁不好,非要吐本就洁癖的艾叶一身,怕是任什么神鬼都救不下! 孜亚看样子也吓得不轻,但胃里翻江倒海他又忍不住,被艾叶“咚”一声搁在屋顶,屋瓦倾斜滚了几圈差点掉下去。待他头晕脑胀重新旋着圈儿站起来,艾叶已经掩着鼻子把污秽结成冰抖掉,再将身上收拾干净。 “才摆弄两下就不行了,就这纸片身子还好意思喊我爹!”艾叶翻着白眼,道:“算了,吃了得了。这小胳膊细皮嫩肉的,我就先吃一条胳膊,放心,死不了!” 说完,提着孜亚一条胳膊拽起来就往嘴边送。 孜亚估计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才相认的“阿爹”,不仅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宽厚善良,与别的同伴爹地一般无所不能无微不至的,甚至不停变着法儿的打主意想吃了自己。 与他之前所过的恶妖没什么两样! 于是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臂怎么抽都抽不动,艾叶已经将尖牙嗑在皮肉上,尖细痛感混着恐惧,感官集中在一处被无限放大,再加上全身力量坠在一条胳膊上几乎脱臼,还没咬下去,孜亚已经觉得自己胳膊断了。 顾望舒从前方屋顶跃过来,一巴掌敲在艾叶头上,叫他吐出来。 “就欺负小孩子能耐!小鬼,忍忍吧,都怪你眼光不行,你适才若是也喊我一声爹爹,此刻大概就不会挨人夹着晃,还会被抱得稳稳的!” 然而孜亚依旧哭得停不下来,又被呕吐物呛得直咳嗽时,顾望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会哄孩子。看着这哭声连天的烂摊子,顾望舒把眼一闭。 “看好你儿子。” “……” 第154页 待顾望舒遥遥看到顾长卿独身持剑站在高塔废墟之下仰头眺望时,想都没想,便落在离他有个几丈开外,大片散满碎石沙土的空地上。 每走一步,脚下砂石咯咯作响,似有微微颤动。 这高塔像是被拦腰撞断的,稀碎得连块大些的石头都看不到,十分惨烈。 这得是个什么家伙,才能把这七层石塔撞碎成这样? “顾长卿!这里什么情况!” 顾长卿显然集中得厉害,完全没注意顾望舒已经站到身后。闻声扭头一看,忽地敛眉大惊,怒喝一声:“别站那!” “喂我说顾长卿!我好心好意来帮你,这是什么态度!” 直呼顾长卿名讳这件事他早已经是毫不避讳了,什么师哥不师哥的,动不动就要自己命的人,没直接喊他乌龟王八蛋猴头冬瓜枣都是留着情面。大不了被听见的外人骂一句出言不逊,也好过自己卑微屈躬给个前世仇人。 顾长卿可管不上那么多,大步跑着喊他:“躲开!快躲开!” 顾望舒听得不太真切,只觉得这天好像暗了些,这又是哪朵邪云吗…… 他一抬头,是团比山大的邪气盖面而来! “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千旬老妖喜当爹—— 第64章 巨邪 顾望舒暗骂一声,这要是被当头砸上,别说被不被吞这件事,怕是直接碾成人肉馍馍!他赶紧脚下生风地往前跑,冲得力气极大,没成想才刚起步,就被艾叶薅住脖领往反方向扽了回去! 艾叶的力气像是融了妖力进去使得极大,这一前一后冲刺的力道相斥间,顾望舒被他毫无防备的扽走,身子狠命一仰,瞬间眼冒金星脑子空白一片,只听得自己颈椎咔咔响着差点被甩断不说,还失了重心连滚好几圈,两人叠罗汉似的撞到围墙才算停,顾望舒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幸亏艾叶出手拽他之前把孜亚先扔在地上,不然这孩子此时怕是成了两人垫背的人肉垫子!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那团漆黑邪气砸在地面,引得地面都跟着三震,大风四起,好在益州城内这方圆两三里都是些结实瓦房,否则是要塌了一片。 邪气煞风本不是没有重量的吗?为何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顾望舒揉着脖子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声脏的。 “我操/你祖宗啊艾叶!我自己是没长腿,不会跑吗!你差点把我脖子扽折!” 艾叶也摔得瘸着个腿,五官捏成团的指着顾望舒后边—— “小妖怪,你可能,得待会儿再教训我了……前提是还活着的话……” 顾望舒盯着他那颗明亮的跟黑琉璃珠似的眼,倒影可是格外清晰。他在艾叶瞳仁中看着那团黑邪气坠落下来摔成个水滴漏形状,滩了一地像片黑水湖,雾气似潮水翻涌,仿佛有千万双溺死的手挣扎着向上伸。 须臾,随一声几乎刺破耳膜的高声鬼叫尖鸣,好似千万人齐声惨叫,分不清男女老少,亦或是男女老少混在一起,那团邪气在这怪叫声中逐渐聚合交联成型,缓慢伸开对折的身躯…… 赫然竟是个有山那么高的巨人模样! 顾望舒无法满足于艾叶眼球中那狭小视角,更是不敢相信如此倒影地回神转身,然而身后,果然真的是个他将头仰到最高也才勉强看到头顶的巨大人型邪气! 空中结着一道金光驱邪网阵,与这团邪气碰撞过的地方还留有黑烟与金色电光灿灿,噼啪作响,看样子是顾长卿结的阵,才逼得这巨型邪气无处可逃,一头摔在地上。 而这网阵刚好当不当正不正就在自己跳下来时站着位置的正上方,怪不得自己一落地,顾长卿就面色青白喊他跑。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漆黑一团的巨人身上,久久不止的惨叫声下,开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体内似是什么东西在努力往外挣! 片刻之后,那巨人身上开始出现冲撞形状,一小团一小团鼓包冲破内壁浮出在表面形成无数包块,那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引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包块上,竟长出一张张人脸,兽面! 每张脸面都发出表情不一,但黑洞似的口中发出的都是最撕心裂肺的惨叫!虽然这些脸一个个都只是团躁动不安的黑烟,只能看到个轮廓,却清晰可见那狰狞绝望的表情,甚至连那些个夹杂其中的牛头马面猪脸一类的畜生,都是一副待宰之前的痛苦表情! 这些黑烟脸面一个个大嘴裂开成非人的弧度,似是拼死挣扎被活生生碾碎身体时极度痛苦的叫喊后嘴角撕裂,团着黑气的空洞眼眶眦裂瞪大! 杂乱起伏的尖叫不绝于耳,不仅是顾望舒,连艾叶和蜷缩躲在块倒碑之后的孜亚,无不是死死捂住耳朵蹲坐在地!怕是还没开战,就已经要被这鬼叫夺了神智! 这浑身布满了万张脸的“巨人”毫无章法四处乱挥手臂,大概因为它身上虽有万双眼眶却没有一双可以看到东西的眼,才会如此东倒西歪站在原地挥舞,手臂所触碰之处无不是万物枯萎,墙楼哄塌,实在是可怕!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顾望舒被声音刺激得快要耳朵流血,朝艾叶大喊。 “我也不知道!”艾叶同样叫喊回去:“谁知道妖门后面到底都有什么凶恶之物!看着像是千万年前妖门创设之前,吞噬过千万人的邪气!时至今日熬过这么久,它身体里数万无法超生的人魂与兽魂早已化为冤煞,与这邪气共生,才成了这么一个可怖鬼邪煞!” 第155页 “这算是个饕餮鬼吗!只进不出!” 巨邪挥着大臂过来,顾望舒连忙侧身去让,黑烟贴面而过,那些个脸面离得近,一张张戾鸣大嘴似乎要给他吃进肚子。 顾望舒紧着挥剑,凝真气于剑身,桂魄受激励泛起浅淡银雾,他集中精力避着黑烟邪气闪到巨邪脚下,一跃而起全力一剑切断膝盖! 那巨邪更为凄惨尖叫一声,断开出稀里哗啦滚下无数烂肉白骨,可却因困得太久了,刚落了地便风化成白灰消散。 即便如此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绝对是能让人十天吃不下饭。 艾叶躲在离着八丈远的地方早已被臭气熏得头晕眼花,根本帮不上忙。 巨邪刚被人从天上丢下来,这又失了一条腿,更是怒气上涌,挥舞踉跄数下才没摔倒,咕叽咕叽恶心黏腻声中从身体其他位置上重新填了条腿出来! 毕竟这巨邪也只是团裹着烂肉的烟气,变换形状都是随心所欲,并不在乎丢了几条腿。 只要还有冤魂煞气留在身上,就能无限斗下去。 姑且当下它被顾长卿的网阵困在这里,尽快斩断才是正道,否则一旦冲破网阵落进住宅区城内,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多什么时候斩得完!”顾望舒边躲闪便骂,他连挥数刀下去都只是跟砍在空气中似的,刚断了一块儿便瞬间补合。这鬼邪身躯巨大,半天过去也看不出多少体型减小,浓肉混血落了满地染得石沙乌黑,即便瞬间风化不见,残留腥臭也还是缭绕得活像个人间炼狱。 简直就是在生耗! 艾叶早就受不住恶臭,趁顾望舒跃到自己跟前躲闪的功夫,扣住他肩头就问,“你那招呢!你不是能招天雷!劈它一下岂不干脆?何苦受罪!就该让你用我的鼻子试试,快被臭死了!” 顾望舒回头瞪他一眼道:“你懂个屁!这么大的家伙,我全力劈下去胜算倒是有,就怕要拿我命换!” 说罢一道黑烟追来击在两人中间,艾叶与顾望舒分两侧后跳躲开,见顾望舒翻手掐诀掌心蓝火幽幽推向面前,那黑烟刚一触到蓝火便是滋啦一声随悲鸣消散而去! 巨邪像是吃了痛连退几步撞到网阵上,又被烫得直叫唤,这鬼声听得耳膜都快穿透流血。顾望舒正准备趁他吃痛之际再接几剑,就听“砰砰砰”一阵放鞭炮似的声响,在巨邪身上炸出数十个金光熠熠的窟窿! 与此同时,一道熠光身影趁其流着黑血冒黑烟的窟窿还未愈合,从洞口就势穿出,落在顾望舒身边,手中黄符在面前祭成一列,手心一合,余下这些张被他尽数纳回袖中! 顾望舒冷瞥一眼,道:“炫技。” 顾长卿负手而立,回了句:“原来你没死。” “我哪儿敢死啊。”顾望舒嘲讽道,“没经您允许随便死了,岂不是要被挖出来鞭尸!” 巨邪半天摸不到人,还被砍炸得丧了小半身影,实在愤怒绝顶,数万张鬼脸狂叫齐鸣,从体内伸出数百条手臂!每条手臂密布鬼脸,口中眼中陆续流出粘稠黑水脓液,恶心不说,滴落在地顿时将一树新芽腐蚀成烟! 这些手臂虽比适才细了许多,一斩便断,但抵不上数量庞大,又是到处乱拍,顾望舒只得忍气吞声与顾长卿并肩而站,暂时噤了声不再拌嘴。 但不相往来的两人总归没什么默契,要么就是顾长卿甩符喂了顾望舒满嘴纸灰,再不就是顾望舒挥剑顺带割了顾长卿的袍子。 艾叶在外面也是翻跳躲着偶然甩来的长臂,隔着远,看顾长卿顾望舒两个人好像十分和谐配合默契似的,暗叹两人相处方式就算再堪忧,但毕竟还是一同长大的兄弟……可能人间的兄弟情就是这般打打骂骂匪夷所思吧。 其实他若是靠近了再看,这俩的面色可是一个比一个的黑。 直到顾望舒被纸灰迷了眼,再睁不开,失手一剑给顾长卿后背道袍开了条大口,顾长卿才终是忍不住骂出了口。 “你这是在除邪还是除我!我还不想架没打完,就已经衣不蔽体了!” 顾望舒闻声奋力将迷得生疼的眼睁开条缝,眼球中血丝密布通红一片,不甘示弱地回骂:“我倒是要问你!您是嫌我瞎得不够快啊?逼我闭眼睛打架还没顺带抹了您脖子,已经是需要说多谢了好吗!” 两人吵到一半,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孩童惊叫声打断,同时回头看去—— 就见一道手臂甩到蹲躲在石墙之后的孜亚旁边,石墙轰然倒塌,孩子腿脚倒快,连爬几步没被砸在下头,可巨邪手臂流下黏腻脓液却蜿蜒而来,像条嘶嘶作响黑蛇,正向堵在角落里的孜亚逼去!! 顾长卿一愣,急道:“哪儿来的孩子!我不是已经在三确认过这里没了活人,才将怪物引来的!” 顾望舒一拍脑壳:“艾叶在半路捡的儿子!差点忘了他还在这!” 虽说当下容不得分神,顾长卿还是奇声道,“捡的什么?什么儿子?!谁的儿子?” “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毛病,抱着艾叶腿就不放,非要喊爹!那附近又找不到他家人,丢在原地只能成邪的口粮,没办法才带过来。”顾望舒扭头扯声喊着:“艾叶!管管你儿子!” 姑且不用顾望舒喊,艾叶听到孜亚惊叫声后已经自己眼疾手快跑过去,妖风驱散身后追杀而来的黑烟长臂,跳到坍塌一半石墙上居高临下喊他。 第156页 “小崽子!上边!手给我!快!” 石墙下方被黑液漫入,能容纳的地方只有个勉强给孜亚站脚大小,艾叶下不去,只能蹲在墙上捞人。孜亚闻声抬头,看到艾叶满脸鼻涕眼泪大声嚎哭,哭到气断鼻塞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浑身抽搐哆嗦着,“阿爹……爹……救……救我!” “别废话,伸手!” 然而孜亚手短,艾叶站得又高,无奈怎么够都够不到。此刻孜亚脚边已有黑液逼来,气味刺鼻发酸的同时也漫到孩子一侧脚背,刺啦一声灼伤,孜亚顿时痛得大叫喊起来! “阿爹!我的脚!脚!” 艾叶见状心急,换个姿势全趴在墙头,探出半个身子去拉他。墙边挂着不少浓黑粘液,艾叶本是尽力避着,此刻看孜亚痛得撕心裂肺竟顾不上自己,奋力将他一把扯了上来,手腕蹭到墙边粘液,也硬咬牙忍着没松开。 待他把孜亚捞起来抱在怀里,才注意到自己发热炽痛的手腕,连着焦黑的袍子,被灼出一道血红露肉的伤口。 艾叶脱去孜亚靴子,被灼伤的伤口与鞋袜黏在一起。可这孩子看到艾叶为了救自己也受了伤,又知道此时再叫嚎,他定会烦自己吵闹,竟硬是懂事儿的一声没吭,死咬着牙任凭眼泪大颗簌簌往下滚。 “也不能白叫你喊一声爹。”艾叶手中蓄出寒冰覆在孜亚脚腕,止血止痛的瞬间也给伤口降了温,才把他重新丢在背上。 “以前玩火不小心烫了自己,阿娘也是这样帮我处理的……”孜亚伏在艾叶背上,小心说道。 艾叶舔着自己伤口,心不在焉道:“你阿娘也会唤冰了不成。胡说八道。” 第65章 起势 面前与巨邪斗杀激起千层沙土,黑云盖天凶煞惊人,与苍穹上巨大金网摩擦溢光。 口鼻间都是腥恶臭味阻塞呼吸,眼看着顾长卿与顾望舒杀得没完没了,这样一直耗下去也不是法子。 我得去帮忙才是! 艾叶目色一凛,回头对伏在背上男孩说道:“你自己抓住,掉了,我就真将你丢这儿喂邪!” 孜亚赶紧跟个小猴儿似的挂在艾叶脖颈上。 艾叶飞身又寻了个安全地方,给孜亚放下后又不放心的再退回去,给他周身打了团迷雾遮着气味,至少不会被趁虚而入的邪吃掉。 艾叶刚要起身,耳朵却“嗖“的一立,听到顾望舒大吼“小心!”慌忙回身看去,只见得顾长卿或是因又要护法网阵,又要全力拼杀,实在分身乏术无法顾全左右,跃高瞬间晃神被道黑臂一鞭抽在背上,顿时半空中血光四溅,从几丈高直摔下来! 艾叶见状迅速闪身去接,两人撞在一起又是滚了几圈才停下,倒是保了顾长卿一条命,不至于当场摔死。 艾叶想扶他起来,却在抽回撑在顾长卿背后的手时,摸了满手血腥黏腻! 顾长卿咬紧牙关,嘴里喘着粗气,以破邪撑地呈半跪姿态,背后之才被顾望舒撕裂的道袍大咧开口处,在风中翻飞的白布是一片血肉模糊。 顾望舒急忙从屋顶跃下,快步跑过来想看他是否还好,谁知才跑出几步,就听顾长卿强忍剧痛冲他喊道:“网阵!别让那个破了!” 几人闻声抬头,空中那张困住这巨邪的巨大网阵此刻因为失了顾长卿法力续持,在巨邪百只手臂撞击抽打中,无法填补的裂隙已清晰可见!这巨邪怕是真的怒不可遏,即便每次主动一击都会被闪金滋啦炙消数条手腕,但这水滴石穿的劲儿,怕是不肖一会儿,就要碎个彻底! 巨邪若是从此处空地逃了出去,落进城内居住区才真是灾难,贪得无厌的似饕餮的鬼邪煞,可是要将这全益州城的人吃得干净,愈变愈大!到那时再想拦…… 顾望舒星目含威,凝视着瀚空黑云下的巨型金光网阵。这网阵似是铺天盖地,笼罩住一整个北市荒郊,接连天地,不给鬼邪煞留一分空隙。 心头却是犹豫几分。骂道:“可我没试过撑这么大的结界!” 守护诀并不是普通困妖阵法,它是可将万力化解为虚无的绝等护身术,只要施法者不挥手收回,那外面的人便绝对攻不进来;相对的,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撑起这样高难的法诀实属不易,能勉强笼进一两个人保全自己就已经够难,可现在却叫他突然撑起个能护下四分之一个益州城大小! 这不可能! “你可以的……” 顾望舒后脊窜了个透凉。 他听见顾长卿将疼痛含在深处,从喉底低声吼出声音。 “你可以的!顾望舒!能救这益州城的人,只有你了!” 这是顾望舒长这么大,第一次从顾长卿口中听到鼓励自己的话。 一瞬间竟有些手脚冰冷发麻,心里说不出的酸疼滋味爬遍全身,只叫他又是安心,又是恼火,分明是两种全然矛盾的心情,怎就同时涌上心头? “混蛋!我行不行,可轮不到你来评论!” 顾望舒不再踌躇,将气沉丹田,翻手起势。 巨邪极速甩来长臂在耳边呼啸成声,也抵不住他全神集中,再无二心的起诀。 真气荡在周身萦萦成薄雾,似有神光内敛,把他裹个结实,风卷黑袍立在危机之下,脚踝处银铃在这暗日下的月光中清声环绕,像是助了把力,将那盖面而来的烟气消散了个彻底! 第157页 ——“废物。”顾长卿的话语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丝毫怜悯疼惜的,看着肩头淤血肿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顾望舒。 “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护这苍生,守这阴阳!” “门规不教用法术伤人,我能怎么办!我没输,我赢了的!是他张肖奇欺我不成反打不过我,我怎么没保护好自己!我打赢了!” “打赢了?”面前之人依旧端的是薄情寡义,“赢了的人会是这幅模样?讲什么仁义礼智去活挨板子,便天真的认定世人会以为你真的没动半点法术,全凭拳脚赢的?会认定这清虚观二弟子还是那正人君子,光明正大?” ——“不可能的!你就是个一事无成,只会给大家拖后腿抹泼脏水的怪物!” 顾长卿毫无遮拦的训斥声声入耳,烙印在少年心门。 “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只相信众口相传!你独身在再怎样呐喊解释,豁出命去终也不过石沉大海!没人听得见,没人在意!” 能护这益州城的人只有我了。 我能护的了自己,也能守阴阳护苍生,我……才不是一事无成,只泼脏水的怪物! 顾望舒眉间蹙紧,一声喝道! “守护诀!” 指尖升起巨大漾着水面的结界,这他只用来保护过自己,只被自己当作乌龟壳一样自欺欺人躲过拳脚霸凌的法诀,无形中已使用了二十余年,再熟练不过的法诀! 此刻正在头顶凝结成幕,与以前自下而上的撑界方式不同,顾望舒反其道而行,自上而下轰隆落地,罩出个巨大结界来! 守护诀表面平稳如静海,微波荡漾,与那金光网阵交结融合,恍惚间如同日落溶金落入海面,夕阳下一片韬霞,却是幅铜墙铁壁,任凭巨邪再如何死命拍击,伤得都只有自己鬼气,这结界再是岿然不动! 顾望舒见结界已成,收手而立,眼中带着霜芒注视自己所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萦绕着残余银光的双掌。 然而此刻最让他难以置信的并不是自己真的轻易就撑得起如此巨大守护诀,而是即便在施过如此强劲法诀之后,身体中非但没有气海被抽离的空虚感,反倒愈发精神抖擞,甚至比刚刚施法前经历过恶战的自己还有力气似的?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不停输与自己法力,可这放眼四处,倒也没再有什么…… 顾望舒脚腕上的银铃再次随风起叮咛沙响,他不再犹豫,既然此番只剩下自己一个,那就独身去拼! “顾长卿!黄符都借我!” 顾长卿闻言挥臂扬手,送自己所剩无几那区区几十张黄符与顾望舒,目光放心不下追随他向上,终是在几番沉吟后,道出声来: “顾望舒!别死了!” 顾望舒再飞身而起,踏屋檐而上,啪啪啪甩数张黄符于巨邪身上,口中一念,“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敕!” 破邪咒如鸣钟响起,黄符应声融进那巨邪体内,发出极为刺耳残忍的灼烫声,在巨邪体内泛起隐隐金光,随顾望舒指诀上下翻涌,直是将那巨邪烟气里面捣了个稀巴烂,稀里哗啦像是失去骨架的烂泥泄了一地! 顾望舒知道他重组需要时间,趁空隙感快回身喊艾叶:“你先带顾长卿躲好!我能撑到灭了他还好,若是撑不到,我就……” 艾叶此刻可是恨自己恨得要命,眼看顾望舒就在自己面前独身豁出命去斗,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拖走顾长卿,再不就是救个孩子…… 即便如此还是飞快在巨邪呈一滩黑烟气之间把顾长卿拉到处碎石堆后边,一旁躲着的孜亚赶紧识得眼色扶住伤员,不叫他歪倒。 艾叶才安顿好他,便懊恼的在一旁抱头坐在原地。 眼前不远处顾望舒只剩下独身打斗,在这场看似永不完结的战斗中,看他像只灵巧墨蝶上下飞舞,在一波又一波危机中险象环生。 他想去帮忙,可又知道自己的招数净不了那巨邪,去了也只不过是碍手碍脚,反倒耽误。 “哎呦我的天老爷诶……” 艾叶浑身一炸,哪来的声音! 连已经失了气力的顾长卿都一同猛回头,身后杂乱石堆后面竟然爬出来个老乞丐?! 老乞丐蓬头垢面,面上生疮奇丑无比,也不知是多久没洗过澡,即便还离得远也闻得到满身恶臭,此刻正用他那一双指甲中藏着黑泥的粗糙大手往外扒拉着身上碎石,向出爬着。 “不就躲起来睡个午觉,怎么一睁眼,天都塌了呀……” 顾长卿结阵之前分明确认过此处再无一人,怎的此时还突然冒出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来? 艾叶岂不是也同样感受,心想或许是这老乞丐身上太臭了,臭到遮盖人味才全然不觉此处还有人在。 总之艾叶与顾长卿是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那老乞丐,直到老乞丐使劲抓了抓头顶跳蚤,挠得头皮咔咔作响指缝浸血,才舒爽的叹出气来。这人疯疯癫癫倒也没太为眼前惨状惊骇,只是蹲到两人旁边看戏似的看着顾望舒打斗,再把刚抓下来的跳蚤塞进齿间,吧唧一声咬碎,汁血四溅。 艾叶被恶心得躲了几步,就差把嫌弃二字施墨写在脸上。 “呦,这小道士还挺厉害啊,能跟这么个鬼脸脓包玩意儿周旋这么久?” 第158页 说完,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带劲嗑着看得津津有味。 艾叶听他这语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怎么随便阿猫阿狗都能敢来评价他小妖怪了?但说要揍,这老乞丐实在太是埋汰,可下不去手。 “喂,老脏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哦呦,这怎么还有个大妖怪啊?可吓死人了!怎么,要吃了我不成?那我这副老骨头可逃不掉呦……” “谁稀罕吃你!吃完怕是要腹泻七天七夜!”艾叶白眼上天,懒得再理。 “那既然不是来吃人的,怎的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不知道去帮帮忙啊?我看那小道士自己虽能撑着,但就这下刀子似的攻击阵势,可是顾全不了太久咯。” 这老乞丐真是绝顶乌鸦嘴,话音刚落,一道黑烟直奔顾望舒面门而去,他急忙退步去躲,却没想背后也有数道长臂结了网似的兜着,可是奋力在空中给自己扭了个弯儿,危机时刻勉强躲开,回身一剑劈下断了那网。 艾叶在一旁吓得冷汗涔涔,急得原地跺脚,反倒把气都丢在那凭空冒出来的老乞丐身上。 “你以为我不想!我去了也没用!我又净化不来那鬼东西!” “依我看你就是不诚心嘛。”老乞丐呸一声吐出瓜子皮,又开始抓起瘙痒的头皮,再送进嘴里的,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瓜子还是跳蚤。 “哪有办不成的事儿,若是怎么都不通,换个法子不就成了。这天下之大,最不缺的就是办法!这办法嘛……都得在这儿找!”老乞丐眯眼品着味儿,伸出根手指敲了敲胸口。“我就总能靠这个找到法子混吃的,找睡上个好觉的地儿!” “你个鬼老头儿说得什么疯话!哪有什么法子,你以为我不想!” 艾叶一脚蹬过去,带得风呼呼直响,却又在离那老乞丐的脸不到一尺出戛然而止。 他适才不是,出手散了个邪煞吗? 虽然那之后就再不好用……可他确确实实做到过,并不是幻觉虚像,胡说八道啊!自己那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怎么…… 然而那时候事发突然,不就是慌乱中随手一挥,想着至少御风给他吹飞也行,手边小妖怪可不能因那个玩意儿受伤…… 怎么…… 难道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有细心的bb会发现我把第一卷 很多章的字数给改了www 均匀了一下前面章字数不到3k的和过7k的 以后每章字数都会控制在35k之间啦 就是说看不惯太久了,终于决定下手!不码文我都不知道我居然强迫症这么严重orz 第66章 合一 艾叶眸中明显闪过异色,如同灵脉入体,给他那锈死的脑子翻了个底朝天! “怎么?这么快就想到法子了?就说你没用心吧?老头儿我果真是个才子伯乐啊!哈哈哈哈哈哈……!”老乞丐盯着眼前艾叶鞋底狂笑道。 “闭嘴吧老东西!”艾叶啧一声收脚落地,再原地局促不安地绕着几人转了好几圈,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跟顾长卿问道: “你且还有在这儿护得住自己跟这孩子的力气?” 顾长卿换了个缓痛的姿势,闭目调着气脉,应道:“大概是没什么问题,连这老乞丐我都能看好。毕竟也是我疏忽,把他卷进这儿来。”而后忽然眯缝开眼,略带疑问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去帮他?你这可是要帮倒忙!” 艾叶润目如剑看着身处一发千钧的顾望舒,呔一声喝道:“我试试!反正我身子敏捷,大不了真的帮不上,退出来便是!光叫我在这看着,才真是比被刀活剐心还难受!” 顾望舒与巨邪单打独斗了快有两个时辰,体力上逐渐不支都不是问题,只是这巨邪身形上虽说消瘦了将近一半,但这本是山大的巨邪,即便消了一半,也还依旧鬼叫连天,身上万千鬼面只会更加愤怒。 已然分不清这些困在巨邪体内千万年的人兽,到底是出于被侵犯的愤怒,或是急于解脱超然的痛苦挣扎。 接近两个时辰的拼杀,在这劈头盖脸的无数手臂中,漫天腐水中每走一步都是生死局,每刺下一剑都是在赌。顾望舒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那么多法力能撑如此之久,但心理上一直提心吊胆,必须要将警惕提至最高才是更累的。 累到有些厌倦,甚至是想同归于尽。 顾望舒翻身落地,脚踝上的银铃随他征战至此,一直是脆声大作,仿佛在与他并肩战斗。顾望舒这番落地,银铃声也同时止住,他低头好信看了眼,才发现这颗带了半辈子的铃铛居然微微泛着层银雾。 刚刚散尽的法力此刻又如同滚云之势重新充盈回体内,就像个永不枯竭的泉眼填补着!原来自己一直拼杀到现在,体力上还是绰绰有余的理由……难不成是因为这颗铃铛? 还真是个无名法器了? 不过眼下重要的并非这个,顾望舒长身鹤立,一言不发独自携身于黑云之下,阴风狂作卷起衣袍长发翻飞,周身祭起驱邪银光宛若武神,妃眸凛厉。 大不了少用几分力,削他大半,就算自己回头来再因反噬撑不住身,余下邪祟鬼面喊来散在城区内驱邪的道人一同上阵,也好对付。 打定主意,顾望舒才闭目吸气,默念心诀。黑气触碰到他周身银光,顿时惊叫灼散,巨邪倒退几步,是一声撼地怒号! 第159页 浑身鬼面竟一个个破体而出,嘶吼咆哮而来! 他只不过是暂时的真气护体,哪抵得住如此突然暴雨狂潮般涌来的鬼煞!更何况现在守护诀也已经用在天上,收手重新架在自己头顶那岂不是叫这千万鬼煞统统泄入人间,但当下倒是真的自身难保! 没办法了。 顾望舒一咬牙,将全身力道推入正念的心诀中去。 大不了同归于尽!“谪…… 还没念完,身子突然一晃,被人截着腰推了开来!鬼煞一下子转不过弯统统砸向顾望舒刚刚站过的位置,心诀便也断在一半! 他定睛一看,竟是艾叶推着他躲开那夺命一击,两人目光直对,这只妖兽桃目熠熠生辉,回手一张,挥风吹开追逐而来的大半烟气!不过依旧如同以往,邪煞黑烟只是被吹散,很快重聚再演,他的招数丝毫起不到驱邪作用。 “你刚愣着干嘛!我是看出来了,那引天雷的招式你轻易使不得对不对?不然也不会与其苦耗这么久!” “你过来做什么!”顾望舒诧色问道:“又帮不上忙,飞来飞去反倒误事!那天雷使得使不得,我自己说得算!” “谁说一定帮不上!”艾叶转身落地,展开左手伸向顾望舒。 “握住我!”艾叶说。 顾望舒眉心蹙紧,“都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再信我一次!”艾叶目光坚定,带着自信笑意看向他。 反正横竖都是一博。顾望舒心想。也便不再犹豫,抓住艾叶伸出的手。 “走吧?小妖怪!”艾叶在顾望舒耳边轻声道。“可准备好了?” “我还怕你准备不好!” 两人相视而笑,随后默契同步跃起! 在这魆风骤雨般鬼面凌狞中,逆空而上,直冲云霄! 连脚踝处那颗银铃也似乎受了鼓励而兴奋叮咛,艾叶又握紧几分顾望舒的手,凝气于身,妖气漫漫。 艾叶深知自己无法勉强,真要是再施力过了头妖气阻塞,反倒成累赘。 适当就好,适当的,试探一次!他凭空一挥,引出三丈飓风,夹雪花冷冰卷成漩涡而来! 顾望舒本就习惯独手舞剑,握着艾叶到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自己一剑下去不轻不重,怎就忽然鬼唳不断,哀嚎一片? 这好奇扭头一看,竟是艾叶卷起的那旋风中神光腾焰,瞬间绞杀大片鬼煞! “你……!” “果真如此!”艾叶目光投向两人紧握的手上,英气一笑, “我的答案,果真是你!” 顾望舒神色难掩惊异,却很快正色横眉,与艾叶一同落于石塔断截之上,将他拉过身边,相视点头。 再如箭矢一般破弓而出! “哇啊!阿爹好帅……” “你为何要一直叫他爹爹?”顾长卿坐在远处遥望空中那两个十指相扣默契十足的身影,在万千鬼影中依旧不显一分吃力,俊逸潇洒,也神光外露,很明显。 比自己跟顾望舒携手的时候配合要好上百倍。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自豪? 是那种当爹的看自己孽子终于长大了的滋味? 不过……这两人是不是有点太亲密? 顾长卿觑眼看着,十指相扣且先不说,若是需要翻身起跃,顾望舒一个不近人薄情寡义的,却能毫不犹豫伸手拦住艾叶腰身,脸贴脸地旋转换位。 而艾叶那个虽然面善和蔼,但其实完全摸碰不得的猛兽性子,倒也非但没生气,反而满面含笑,甚至带些……挑逗?的韵味。 停,我这是在想的什么! 顾长卿一愣,被自己吓着了。 难不成是自从目睹冯小将军和姚军师的关系以后,这双眼睛可是看什么都奇奇怪怪了? 他赶紧嫌弃着闭眼扫清杂念,回头问孜亚。 “你知道他不可能是你爹吗?妖生不出凡人娃娃的。” 顾长卿总觉得眼前这个白胖可爱的棕衣男孩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他就是我阿爹!”孜亚小胸脯一挺反驳道,谁知挺得劲儿大了,扯到脚上灼伤又疼得眼角含泪哼哼起来。 顾长卿摇摇头,觉得这孩子固执,实在无言以对。末了,才问出一句,“那你说说,你娘是谁?” “您问我大娘还是小娘?” “你小子怎么不仅认个妖做爹,还两个娘啊?” “没有没有!”孜亚挠挠头,害羞的笑了笑,“我不是娘亲生的,我是大娘捡回来的!大娘和小娘生活在一起,孜亚自小没有阿爹,家里也不需要阿爹。我们一家本是生活在西域的,只是前年阿娘突然说要带着戏班来益州……我也就跟过来了!” “说到底,那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要认个妖做爹?当真看不出他嫌弃凡人?” “阿爹才没嫌弃我,阿爹还救了我命呢。”孜亚低头笑了笑,“是大娘在内屋挂了阿爹画像,我认得出!” 顾长卿扭着眉毛,听不懂这小崽子东拉西扯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咬牙忍痛再换个姿势问道:“那你娘到底是谁?大娘二娘都行。” “这傻小子的意思就是说,他娘是那白毛妖怪的妻子,但他不是他们生的,这么简单怎就听不明白?” 老乞丐在一边挖着耳屎,又不知道从哪逃出个酒葫芦来饮一大口,发出个爽快的咝哈声。顺带递到顾长卿面前问,“喝吗?” 第160页 顾长卿紧着后仰,老乞丐离近了,可真是臭味难掩,比巨邪身上流出的千年脓血好不了多少,别说喝,光是看那脏到油亮看不出原色的葫芦都犯呕。 老乞丐倒也不难过,只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椅在一边,嘴里念着什么,再来一个就好啦,再来一个人就能治了,实在不行我再上…… 顾长卿背上疼得厉害,没心思听他讲疯话,只是面色严峻看着战事,眼瞧艾叶御起的妖风狂卷迅猛,漫天黑烟鬼气嘶喊中被散了大半,余下的见状不妙,便又重新随一阵叽咕黏声,再聚成个巨邪! 不过明显比刚刚小了不少,此刻眼看着也就是五六个成人大小罢了,鬼面所剩无几,震怒之下每跺一步脚都是咚咚作响。 “你还能行吗?”顾望舒感觉身边艾叶呼吸声加重,怕他一味勉强自己,再出什么问题。 艾叶凝目看着这依旧不算小的鬼邪煞,讥讽一笑道:“不如速战速决?” 顾望舒眼看他沉气起势,四周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般陡然降温,刮得是寒风刺骨,巨邪身上散发出的黑烟气也被扭曲盘绕再在半空…… 他这是要使那招? 生死梦魇里差点耗空他的那势暴风雪…… “别!”顾望舒反手强按住艾叶手腕,此刻这妖无论是与自己相握的手心,或是连着手腕升到小臂都是坚冰似的冻手…… “别用!” “咯、咯咯咯、…!!!” 巨邪脚下忽生寒冰将其定住,寒冰势不可挡从脚下升起,一路爬升巨邪小腿!那巨邪鬼叫挣扎着要变换形态来脱离禁锢,怎奈这寒冰间印着咒术,竟叫它不得动弹! “我不是说了别用!你若是再行阻塞,不仅痛不欲生,还会有妖气爆体的危险!你不能只因为个这鬼东西搭上千年的命去!” “可你不也打算同归于尽过!”艾叶回道:“怎么你行,我就不行?” “那我不是听了你的话,没唤天雷吗!你叫我信你,可现在你反信不到我?” 艾叶眼中迷惑,道:“所以我也听你话啊,也没使那招啊?!” 顾望舒怒道:“胡说!那这寒冰哪来的!” “我也想知道!” 两人争吵未断,却见空中一道红衣掠过,背落在两人身前,待看得清时,可是个扎着高马尾的红衣公子,一身云纹盘金大红胡服,细带蹀躞束得简单,背影细弱却英姿挺立。 不同的是,此时这位红衣公子正费力施术撑起寒冰,看起来此番法术对他而言也并非易事,但也依旧一言不发,将那巨邪固定得死! “这是……这不是你的妖法吗?”顾望舒吃惊问。 艾叶也是难掩惊讶,奇怪的看了看顾望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那眼前的公子道:“确实很像?” “道长!快去刺它正心那个隐匿血光的位置!那才是这邪祟本体,其余鬼面不过被它吞噬的煞气罢了,砍再多也没用!” 顾望舒闻声觑起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星星点点的红,无奈怼了怼身旁艾叶问:“你看得见?” 艾叶沉目仔细一瞧,好像还真的有那么微弱一道红光,隐藏在胸口一虎首之下。 “别说,还真有,在那儿,我看得见!” 可顾望舒视力不佳,根本看不见半个红,无的放矢,这叫他怎么去刺。 “我带你去!你尽管刺就是!” 说罢拉起顾望舒的手,一跃而起! 那巨邪发觉两人目的不对,疯狂叫喊挣扎扭动,脚底寒冰咔咔作响,随时都有拦不住冲破束缚之势。红衣公子口气中带上焦急,冲两人直喊,“快!道长!没时间了!” 艾叶反手推开巨邪乱劈下的手臂,带着顾望舒跃至红光之上,离得近顾望舒才勉强看到些所谓“红光”,二话不说集中气力,一剑而下! “轰——————”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随邪祟歇斯底里的惨叫一起,炸了漫天脓血腐液! 顾望舒赶紧收回守护诀重新施在几人头上,只听得头顶哗啦啦一阵血肉横飞声过后,那些烂肉脓血也很快尽数化为青烟乌有。 就当放了这些被困了千万年的可怜人与禽兽,一个解脱。 艾叶还是紧抓着顾望舒的手没舍得松开,视线顺着顾望舒侧颜,稍加偏移落到身边那刚刚使出个与自己妖法极为相似的红衣公子身上。 “这人怎么……”艾叶嘟囔着。 “谁?”顾望舒问道,也顺艾叶视线看去,才发现身边这红衣公子不正是那日总镇府宴席顾长卿带来的那位……什么……女扮男装的巫女? 顾望舒侧身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顾望舒虽然身高与艾叶差不太多,但肩还是稍微要宽一些,骨架也大了点,他这一侧身,倒是给艾叶挡了个结实。 他也不知道是叫公子还是姑娘更好,不过毕竟现在穿着男装,还是叫公子为好。 “在下也是为救这苍生。道长,不足为谢。” 第67章 谎言 老乞丐见巨邪已除,一直拦着不叫他出去的结界也解除,才放下手中已经饮空见底的酒壶,餍足的拍拍衣服起身离去,只留下大笑地张狂兀自说道:“有意思,有意思呀!” 顾长卿也暗自一笑,正准备撑起身子来问候几分,却听得身旁孜亚风似的拖着伤脚冲跑出去,都来不及拦! 第161页 “阿娘!” 在场所有人,包括艾叶,都一同“嗖”地将目光投在穿着红衣男装的依明身上。 顾长卿这才一拍脑壳想起来,这孩子他是在依明的住处短暂见过一次。 那他既然喊了依明做阿娘,那就说明…… ——“因为我是妖的新娘。” 什么!!! 顾长卿惊得咋舌不已,难道说是…… 所以依明的寒冰术,是从……艾叶的……妖法传渡过来的? 果不其然,孜亚飞奔过去冲进依明怀里,小孩子难掩兴奋泪水哭道,“阿娘,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呜呜呜呜……” 顾望舒愣着神,贴到艾叶耳边小声说道:“这他娘?你认识?” 艾叶吞了口水,口干舌燥的,也用细微窃声答:“好像有点眼熟……可他娘怎么是个男人?”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待好,外面这么危险!瞧你还受了伤!” “外面声音太大了,阿娘与小娘又一直不回家,孜亚害怕,所以……”孜亚哭着鼻涕眼泪一起流,却忽然仰起小脸吹出个鼻涕泡笑出来,“但是我找到阿爹了!阿娘!阿爹还救了我的命!” 说罢,抬起小手就指着顾望舒的脸。 依明这会儿脸上可有些挂不住,急忙把孜亚的手按回去,低声训斥道:“别胡说,不是告诫过你不要用手指别人吗!还有,不是是个白发便是你阿爹!阿娘说过,你阿爹并非活在我们这个世上,见不到的!” 顾望舒尴尬笑了笑,让出身去。 “我想他说的人不是我,是这位……” 依明眼中噙着责备与羞怯,再抬头看去,竟是浑身一震,手中竹扇“吧嗒”一声落在地。 “郎……君?” ——— “小妖怪!你听我解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 门“咚”一声被摔上,艾叶听到里面“嗑哒”落了锁。 “我给你解释!不是……我要怎么说……她是,是能勉强算妻,但是!” 艾叶大力拍着木门,急得眼里噙泪,语无伦次。 隔了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幽冷声调。 “滚,不想听你辩解。” “顾望舒!” 总镇府现在人寂府空,大半都去了征战。他这一声喊出去就像在那无人山涧般,回音久久缭绕不停, 却也没个回应。 “你让我进去。好好跟你解释啊……” 艾叶竖起耳朵听,却没再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甚至屏了息似的,不想让他察觉一丝一毫。 “你若不开门,我就在这等着,等到你气消了愿意见我为止!” 艾叶退到门外石阶上,闷头坐下。 屋内,蜡尽成灰,是一片昏暗。 顾望舒不过是发了恨似的把一身蹭满血污发臭的道袍扯下,摔倒一边,又拽掉束发鹤冠,才算是筋疲力竭的,靠着门滑坐下去。 双目失神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手心发呆,刚长叹出了口气,就听得艾叶腿脚迅速追了回来,咚咚敲着门大声喊他,震得更是后背发麻。 顾望舒闻声锁紧眉头死阖上眼,嘴角泄出丝不遂人愿,更像是骂给自己的,“操!” 而后捂住脸,修长指尖攀上两鬓,顺势用力薅起自己头发。 是要把所有愤恨释在一根根银丝上,用力到十指痉挛筋脉暴起,却连一声都不吭的,大气也不想喘的,甚至希望此刻自己可以凭空消失在这漆黑无光的屋内,求求能让我彻底静一静………… 消散了算了,反正不过不足挂齿,蜉蝣一般的命。 还在这口口声声说要解释个屁。 真当我是傻子,是白痴,是这世上最好骗的纯情人儿,是你得心应手的玩物? 当我闭塞久了,见我最不会勘测人心,觉得剜开这种把像刺猬似的将自己团团护住人心有意思是吗,有成就感对吗,反正活了千年,日子过得腻了,便在我身上寻些乐子! 可不是吗。 能信他个满嘴谎言的妖才是我有罪! 亏我还信,还决意就算是下地狱也无所谓,像个白痴似的为了这么一个,处处留情的东西,堵上不仅一辈子,还论什么生生世世? 胡闹! 顾望舒不知道他自己自卑到了极点,他只觉得。 没人会对他这样的人动得了真情。 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这世上所有对他好人,乃至妖邪,都只会把他当做个奇特的玩物。 他连个人都算不上。 哪有什么对我好,全都是虚情假意。 越是这样想,他恨的就越是自己。 恨自己为何生成这样,恨自己为何总是轻信于人,恨自己为何再去习武修行强大自身心性。 终还是脆弱得一碰即碎。 他恨到骨子里,便也自卑到骨子里去。 像个陷入泥沼的将死之人,拼了命去挣扎,以为自己不顾一切的是在自救,却不知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窒息得更快。 艾叶与他说过的是什么,是他为了躲闭追杀才下了昆仑雪山,他无家可归,他是个为了活命宁愿把自己锁进镇妖塔的可怜小兽,他说他从未体验过人间情爱,不懂人间规矩,要与他一起见这人间喜乐哀愁,陪他一同逆天改命,堵上生生世世,良缘美景。 第162页 全他妈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千百年未曾入过这人间,什么不懂人间情爱?他可是连妻都娶过,还是个正活在这世上的人间女子!只说明他结的这段缘,才不过短短几年前罢了!这么快便寻花问柳到再自己身上,简直! 什么山盟海誓骗得人姑娘愿以身相许…… 自己何尝不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说只同自己说,那女子面熟……面熟。 竟只是面熟。 他能将个甘愿为其托付终身的女子容貌,短短不过十余年,忘得一干二净。 将心比心,是啊,他怎么计算得过个活得比自多了百倍的家伙?他没自信,他比不过,他自觉自己就像一只饱腹的猫爪下那只老鼠。 那饱腹的猫得了猎物,并不想马上吃下去。 所以猫儿将老鼠当成玩物,当成个乐子,反复□□,抛摔,踢打,给了他逃生的机会,又却在最后一刻被踩住尾巴。 直到那老鼠筋疲力竭了,伤痕累累了,再也逃不走了,那猫儿便也玩够了,饿了。 连皮带肉带骨头,一口吃下去。 顾望舒只觉得浑身恶寒,他只想逃。 哪怕那只大猫虎目灼灼,就盯在自己身后。 …… 放我走。 他甚至感觉自己灵魂在颤抖着,无声中痛苦不堪的呐喊。 放我走。 没有他的那二十几年不也活下来了吗。 在自己变得更凄惨之前…… 艾叶蹲坐在门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已经黑透,三更的钟也敲过,整片天地间安静得就好像只有他是这儿唯一的活物。 他耳朵一直拉得紧,可过了这么久却没听到里面的人动一下,就好像那屋里也是空空,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 这人到底在里边做什么啊。 过了会儿,屋里忽然“哐”一声响,像是撞了什么桌柜,艾叶吓了一跳,蹭地站起身,瞪着双眼,以为顾望舒别再是身心疲惫出了什么事儿。 紧接着一顿翻箱倒柜的杂乱声响,听起来好像这人好像还挺有活力的,大半夜起来寻什么东西吗是,不过这手劲儿可是够重,怕是再翻找会儿橱子要烂掉。 “小妖怪,你……不好好休息,在里头做什么呢?” 艾叶试探着问了句,听得屋里声音一滞,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继续忙碌起来。 他听见顾望舒似是走到门前,赶紧整了整衣角,抹了把脸准备见他。 艾叶见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却没人出来。片刻,门后一片黑暗中,“嘭”地丢出个包袱来。 紧接着稀里哗啦从里边陆续丢出来什么自己这些日子淘来的稀奇玩意,再到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袋子,最后。 丢出来个灰绒绒的东西。 艾叶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冬日里费尽心思缝给他的耳帽。 艾叶瞬间慌了阵脚,摇摇晃晃连退几步,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顾望舒!你这是……!” “趁我杀你之前,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话音一落,门便又是一声巨响再被摔死。 “别……” 顾望舒关死门,面朝着墙,听艾叶在外面撕心裂肺似的喊他。 “你别……别赶我走,我没地方去的!是我的错……那个……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放我进去,我都给你解释!” “闭嘴!”顾望舒盛怒之下一拳捶在墙上,“咚”的一声,鲜血顺着骨节流下。 “我管你去哪儿,你是回你自己家做你的逍遥二公子,还是回去给那被你抛弃的妻儿赎罪!或是去寻下一个猎物的!通通与我无干!少在这与我惺惺作态!从现在开始,我若再听得你多说一个字,便出去杀了你!” 一股寒意顺脊梁爬上头皮,在这暖春夜,或许是风还算凉,又或许是坐了太久。 艾叶在惊恐中串了个大大的寒战。 他说的……都是什么啊? 什么抛弃妻儿,什么猎物,什么…… 不重要,不重要! 艾叶看着这满地狼藉。 重要的是……他不要他了。 艾叶在顾望舒房门前整整坐了两天两夜。 他把这一地东西全纳入怀里,然后就这么抱着,把脸埋在膝中,似睡非睡的,也一动未动。 起初还有偶然路过的杂役或是道士瞥来惊异眼神,直到后来大家走了几个来回,都看他依旧纹丝不动像块石像似的,互相窸窸窣窣交谈上几句,再带着古怪的眼神走远。 门外每日三餐送饭的杂役定时把饭菜放在门外,但到了取走的时候,那每次都会吃得干净的两人份饭菜,总是原封不动堆在原地。 可杂役也不敢妄问,每天就这样来了送,走了取。 第三天夜里,益州城降了场雨。 春雨绵绵如长歌,小雨淅淅沥沥,润得月色发昏,薄云似雾,这雨声安神助眠,却难抵总有人心事重重。 艾叶依旧是以埋着脸的姿势,挨了整夜的雨。直到天色转微微亮,晓云破空,止了这场春雨。 在这妖的白发上,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霜露。 艾叶才默默抬起头,像个突然拥有生命的摆件似的动了动身子,甩掉头上露珠浮水。 他再不怕冷,这雨水再淅沥,终还是挨了一夜,浑身湿透的,也显得他唇色发紫。 第163页 屋内人又何尝不一样呢。他只不过没挨这雨罢了,他也一样抱着膝靠在床边,只穿了层里衣哪抵得过这春雨夜寒,可这春雨夜寒,又抵不过心头寒。 顾望舒微微抖了抖轻阖的眼皮,他隐约听见屋外执拗坐着的人起了身。才轻轻松口气,舒了握紧的拳,后仰过身子伸直腿瘫坐在地。 可没过一会儿又听得妖走了回来,就贴站在门外,近得连鼻息都听得见,不由得再将身子绷紧。 他听得艾叶站在那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轻扣几声门,嗓音里带着长时间未进水的沙哑。 “那我走。我把饭菜都放在门外了,你要记得吃。” “别因为我再饿坏身子。” 顾望舒听着他说完话,脚步沉重着走了几步,又转回了来。 听他似是将脸贴在门上,沉声道: “顾望舒,我喜欢你这件事……是真的。我从未骗过你。”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信不信随你,我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咱们又有新封面啦~~ 第68章 罪人 窗上遮光的黑纸又因春风肆虐而掀破了块洞,日光从中泄露进来,鸡蛋大小块圆斑,清晨时分刚好投在枕上。 顾望舒草草吃了些饭,填补空了几日的胃,面无表情躺下,再被这块光斑地当当正正刺得两眼发昏,瞳中生疼! 一股无名火登时疯狂涌上心头,事到如今,怎么连块破纸都与自己过不去! 再一想这窗纸当初是谁给他粘的,更是相当烦闷,一个翻身落地,套上鞋靴冲出屋去,跟个失心疯一样将那窗纸通通撕扯下来! 开玩笑,没了他我还活不下去? 窗纸被撕成一片一片,七零八落碎在地上。依旧是有些粘得紧,一块块儿丑陋不堪的,好好一面窗子,叫他撕得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春光耀眼,没等他撕扯多久,便已经受不住蹲到地上,流泪不止。 不是哭,只是刺痛得流泪而已。 废物…… 废物! 顾望舒狠劲拭着眼泪,用力到几乎是直接碾着瞳仁过去,两眼淤血通红,要生生剜出自己眼睛似的对个无辜眼瞳泄愤! 废物,不是个废物是什么! 连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都做不到! 不就是个妖人吗,只有鬼煞才见不得光,既然如此,便与人形鬼煞有什么区别! 顾望舒蹲在地上埋头流了好久的泪,流到自己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出于伤心,愤怒,还只是单纯被阳光刺中流出来的泪水。 直到最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独自蹲着,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模样。 活像一个遭了负心汉的傻丫头。 凭什么啊?不值得! 他站起身,又回屋去。 再出来时,已经是沐浴过后,一身新袍携香风飒来,一头银发由修长鹤观束得一丝不苟,傲骨挺立踔厉风发,指尖擎着把素白纸伞,脚踩银铃随脚步声悦耳悠远,端得可是个仪态万方的仙人之姿。 若不是几日没合眼的暗色还沉积在一双卧了天枢的朗目星眸下,很难叫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心境才重新走出门来的。 此时也才刚过辰时,本就没什么人的总镇府里没了晨练,就更无人走动。连鸦雀都有了心思落地觅食,见人来也没加躲闪。 顾望舒大步踏到顾长卿门前,宋远碰巧才从屋里轻手关了门出来,难掩困意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揉了揉眼,正撞见迎面过来的顾望舒,当即来了精神。 “诶!二师兄!您等会儿!!” 宋远见他直奔大门就去,急忙伸手把人拦下。 顾望舒只微微移了下直视前方的眸子,用余光瞥了眼,没好气的问道:“做什么?” “郎中才刚进去,换药的时间呢,再加上大师兄受的重伤需要静养,您这时候进去,不太好吧?” 宋远这人也是个一根筋的,说话不晓得拐弯抹角,比起顾望舒是个什么身份,他只觉得这两人一见面定是大吵大闹,别的他管不着,当下要照顾好大师兄才是要事。 顾望舒听了,端着他那傲睨姿态转过身来,不以为然的回他:“所以你这是在拦我?” 顾望舒本就生的凌厉一人,此番再如此对自己置之度外的,难免会叫宋远很是不自在,不由捏紧了眉头,扼住心理上对这人的胆怯,道了句:“是……二师兄还是请回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够了。” 顾望舒蓦然阖了眼再睁开,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融进了戾气。 “我说我要进去看看顾长卿,麻烦让一让。” 宋远见他毫不讲理的硬从自己身边撞过,活是没把他看在眼里,眼瞧着就要推门而入,顿时也是生了脾气,一把拉住顾望舒举伞的手腕给他止住,怒声道: “二师兄!为人处事有规,以正为本,要有恭敬之心!他是你师兄,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能打扰,你要守仁义!不可一意孤行!” “呃……!” 话音刚落,宋远竟被顾望舒一手拽住衣领,生生拎了起来!顾望舒捏着他的掌中真气盈盈,威逼感直叫他哽不出话来! “宋远!你不瞎便睁大眼看看,你是在同谁讲仁义礼智,教训谁尊卑有序!顾长卿是我师兄没错,那我呢?我便不是你师兄了?我便不在你之上,我就可以受你训诫,轮得到你拦了?” 第164页 顾望舒一副冷面寒铁,眯缝的眼中流出全是犀利剑光,光是眼神便已经要将手下人穿刺万剑,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吷然骂道!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亏你还叫得出一声二师兄,我看若是没了这名头,现下就该被你当成野狗打出去了!就算世人不把我当成人看,你也不行!他顾长卿是你师兄,也是我的!我顾望舒要去看我自己师兄,你哪来的资格拦!” 宋远被他拎得断气,挣扎几分又被像块破布丢在地上,更是愤然不平!他早就觉得顾望舒这人是个疯子,没人性的东西,怎么今日疯成这样!那便更不能放他进去!立马爬起来死死拽住他后襟,失声叫道:“不行!现在不行!” “滚!” 顾望舒回身一掌重重扣住肩头给他推了出去! 宋远当然受不住,跌出老远又被卸了胳膊,扶着个失力的半臂睁起双惊恐的眼瞪着他! “笑话死了,你都不把我当个人看,还与我讲什么三纲五常,为人务本?做什么春秋大梦啊?你还真与你那主子似的师兄一个作派,都不把我当个人,还试图教我做人事,有趣!” 话落,直接踹开大门,奋袂而入! 屋内的郎中大概是听到外面吵闹有人要闯,满脸惊慌的呆坐在榻边手里捧着碗药膏,一手举着纱布,似乎是在犹豫跑还是不跑。顾望舒视线直接掠过那细微发抖的郎中,落在裸着半身俯趴在榻的顾长卿身上。 很显然,顾长卿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当下姿势动弹不得,只叹了口气,对郎中说:“药都换完了吧。纱布谁裹都好,您先出去吧。” 郎中马上跟得了活似的低头悄声盯着顾望舒鞋尖小心绕过,再一溜烟跑了出去。 “大早上哪来那么重的戾气,还要跑到我这儿来撒。你再把宋远揍坏了,谁来照顾我这抱恙之人啊。” “我就来看看你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顾望舒冷言。 “那既然来都来了,就替我把纱布缠上吧。”顾长卿有气无力道。 “你放心让我给你弄?”顾望舒言语间有些诧异:“我没照顾过人的!” “你不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日日孑然一身的,不也没夭折,长了这么大。”顾长卿道:“更何况把宋远痛揍一顿的是你,自然要你来偿。” “那这可是你自找的,疼死也别怪我。” 顾望舒走过去想先视望他伤得到底有多重,手才触上顾长卿的背,登时像见了什么骇人景象一般,双眼呆滞,手中纸伞失力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住嘴,愕然怔住! “你这……!” 顾长卿起先还觉得奇怪,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啊,我好像还没伤到能吓到你那么严重吧?不就是被剐了一道邪……” 随即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翻身抓起一旁外衣不顾疼痛和那还没被缠住黏腻一片敞着的药膏,直接披于身上坐起,在榻上生生挪退好几步,才眉头锁紧的,对上顾望舒一脸震惊。 半晌,发了话。 “你都看见了。” “……是……怎么回事!” 是啊,顾望舒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卿背上一道即便过了几日有些愈合,却依旧堪比刀伤锋利的伤口下面。 是爬满了整个后背,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旧鞭伤。 那伤痕可是再熟悉不过,能把人伤成这样,是和自己身上那些一模一样的,只有…… 销魂鞭! 顾长卿垂了眼,压低嗓音训道:“不用你了,你出去。” “不对!顾长卿,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也会有销魂鞭伤!” “我让你出去!!!” 大门直被撞开,宋远咬牙忍痛自己接上胳膊,他还是怕顾望舒这会儿失智再上了伤了顾长卿,顾不得什么恐惧害怕的追了回来! 一进屋,便听到顾望舒满声摧胸破肝的问出那句话来。 断然是愤愤不平,在身后大吼出声! “顾望舒,你他娘真不是个人!那日大师兄为了保你的命,掌刑台上十八销魂鞭,他只打在你身上了八鞭!八鞭!剩下那十鞭都是他替你受的!不然你真以为就凭你当时那副身子能活着扛得下来?大师兄自身难保,还拖着那样的身子把你从后山背了下来!到最后真气难顶,折了他自己大半修为才挺了下来!” 宋远捶足顿胸涕泪俱下,像是在控诉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若是以往,他今日也不会随便就被个巨邪伤得如此重!可你倒好,你不仅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醒了,还气脉丝毫无损?我光是看着你这副模样都觉得倒胃口,都觉得老天不长眼!” “宋远!你闭嘴!” “凭什么不能说!您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何都不说!他这个白眼狼似的除了失心疯似的记恨您,还能做什么啊!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了他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当真值得吗!” “宋远!”顾长卿厉声打断,“他是你二师兄,容不得你这般无礼!刚刚你们俩在外面吵的那顿,说到底也有你的错!再是看不下眼,他都是你理应敬的!” “他哪里就值得我尊敬!我是为在您鸣不平!” “宋远!我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他是我师弟,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我不能放着他就那么被我打死了!更何况……”顾长卿神色一黯,怅然道:“更何况,是我欠他的。” 第165页 “欠?欠了什么?您什么时候欠了他东西!” ——“都给我闭嘴!!!” 顾望舒“啪”一声砸落手边花瓶,瓷片碎裂一地,震得是个晴天霹雳,才止了那两人一声比一声高的争吵。 他们说的这是什么啊,他们吵的是个什么!是想突然告诉他,眼前这个从小到大,总是突然发疯成日想要了自己命的仇人,冤家,恨之入骨的混蛋师哥,现在忽然就成了个为自己忍辱负重,替自己背下罪孽刑罚的恩人,兄长? 有没有搞错啊! 是嫌自己崩溃得还不够彻底?是觉得这几日的冲击还不到位对不对? 所以到底是叫自己怎么办!那我到底成了个什么东西! 明明都是他顾长卿负我的,是他有失心疯,是他成天想法子杀了我,是他不是个人!怎么到头来全成了我的错?全成了我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心,我成了那千古罪人! “我求你救我了吗顾长卿!你倒不如杀了我,你倒不如那日就打死我,了却这孽缘!现在到这惺惺作态,装好人,图个什么?!” 顾望舒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真快疯了。 他抱住脑袋痛苦不堪嘶嚎。 “顾长卿,你杀了我吧,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是我不配,我可受不起你的恩!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我非人非鬼的,我就是个累赘!行了吗!” “顾望舒!你冷静些,这不关你事!” “怎么又成……不是我的事儿了?” 顾望舒再也无法从他那空荡躯壳中耗出什么情感来,他听了只觉得好笑,当下到底是谁疯了不重要,只是只肖短短进了他房间这一会儿,他便已经颠覆了好几个人性了。 到最后,反倒还成了个局外人? “顾长卿,你是说你从小到大,无数次莫名其妙把我往死里欺压痛揍,作为兄长却对我是死是活不管不顾,更为恶言相加,然后不过是替我受了次鞭子,便好意思把过错全推在我一人身上?” 顾望舒抬手指着顾长卿,指尖在痛苦含恨的崩溃中止不住颤抖。 “都什么虚情假意!顾长卿……不只是销魂鞭的事儿,那是我自找的,我承认,可以前呢!以前你在我身上留的伤,疤,表面上淡了,实际烙印在心里有多疼,你看不见,你不在乎,但它不是不存在!怎到今日一句不关我事了得?是我疼,我难受,是我快疯了!为何不关我事?!” 顾长卿在他狂怒崩溃却硬在嘴里拉扯出讥笑的扭曲神态中,哑口无言。 却见顾望舒本就灰妃的双眼泛红,来时便觉得他脸色不好眼圈发肿,此刻竟渐渐洇出雾气,再没多时,聚在眼眶中的晶露终是成了颗泪滚落。 屋内只是亮堂,并无明光,确不是被晃了眼。 顾长卿从未见过顾望舒流泪是真的。哪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哪怕被人愚弄唾骂到泥水中去。 他都是倔强到骨髓里,咬得一口钢牙碎裂,也不吭一声疼,不求一句饶。 更不掉一滴眼泪。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人,说他疼,求他干脆杀了自己,一字一句,不知是忍了多久,到今日肝肠寸断的,哭诉而出。 “我……” 可他终是道不出一声抱歉来。 “你还是……离我远些吧。我也不想伤你。” “所以这就是你那一贯解决方式吗?”顾望舒忍泪冷笑。“永远是这样。永远都是推开我,你自己逃避,你自己端着受万人敬仰的正人君子做派,而我……” “我就永远是活在你阴影之下那个,清虚观目中无人,尊卑不分,大逆不道,饱受鄙夷的孽徒。” ——“我就活该孤家寡人,行再多好也该受人鄙夷唾骂不当人看,我就活该……” ——“被人当猴耍。” 顾望舒咬牙憋出这五个字来,硬生生将再欲夺眶的泪水仰头收了回去。 有些人,你需要他的时候不在,等你不盼了,再也不需要了,已经自己给自己修成一道铜墙铁壁了。 他却偏要此时强行扒开你那早已黏在血肉之上的铁壁,刨得你血肉模糊,不管不顾你是否痛到死去活来,盯着鲜血淋淋的心,还一副莫名其妙的。 问你,疼什么,我这是为你好。 你为什么不懂我良苦用心。 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 ——放刀啦…… 第69章 赞颂 两日之后,正是黄道吉日。 益州城墙上,河道边,挂满对天灾后故人冥思的雪白团花整整绽了七日,四处宛若春日成雪,借轻尘柳絮坠踪影,无声似春泪。 再是悲伤绝望,活着的人也要继续生活。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只要日升月起周而不止,人间的进程便不会为任何停下脚步。 于是七日限至,城中为数不多的护城将士将白团通通取下,换成了大红金黄绸缎。各式各样的灯盏悬在上头,顺着红绳而下,即便是日照正耀的晌午,也依旧美得镇魂。 红绸一道道自城墙垂落,在略显沧桑的枯木色墙砖上,是别有一番宏伟庄严意境。 宁息许久的军角声悠长响起,并列在城门两侧,吹得是满城皆知,缭空震响。 不过这次并非外敌入侵作响,而是声讯号。午时刚过,便在城门下汇聚了益州城内万民攒动,每个人都扬起好奇与喜色的脸,是场浩大的宣扬。 第166页 姚十三着一身烟绿纹兰长袍,由一根镶了白玉的绀蓝绸带系着,垂在腰侧过授环结成个蝶结。脚上套着双薄墨灰的皮靴,乌黑长发整洁仔细束起,再绾在个精致银雕发冠中。 他立足城楼之上,于万人注目之下,捏一把玉柄鹤翎羽扇。软纱微微飘扬,面若桃瓣,虽未施粉却若不亚神明般雌雄莫辨,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垂圆杏目澄澈温柔,春光下似是闪动着千万琉璃碎瓦,风雅却不显孱弱,唇角寡淡中流出高贵之姿,甚至于隐着睥睨。 他现在是这座城的主人,也是替冯汉广掌了兵权的人。无论命运曾经为他烙下怎样不堪过往,现在,他都要众人仰视。 冯汉广很少让他独身示人,也是担心流言中伤,又或是性子中带的强势,姚十□□正活得低调并不在意,此番一站,益州有大半百姓都是没见过他的。人多口杂,难免会借议论纷纷。 “那位就是姚大人吗?骨相美人,雌雄难辨,果真名不虚传啊!” “看那副弱不禁风的纤细骨子,带得上战场嘛?” “要不怎说这次被冯将军留在这儿啦,不过反正一个耍计谋的,要那么强体魄干嘛,诶,不是有句话说,身子越壮的人,脑子越小哩!” “依我看,也不过就是张美人皮子罢了!”其间不乏也有嘴碎的人在人群中瞎起哄,“你们是不知道,可有谣言称这位姚大人是将军从蜂巢里捞来的小官!那坊间传闻传得可是真切,今日得见真容,长这么漂亮的男人啊,多半可是要卖/屁股的!坊间画本诚不欺人啊!” “嘘!你小声点!这可不能瞎传,再被人告倒将军那,怕要没命!” “什么画本啊,画将军和姚大人,那不得是禁书吗!” “那个,你们谁有画本……!” …… 没人注意得到其间一个样貌丑陋无比,浑身酒气的老乞丐,也眯眼看了良久,才摇摇头讪笑离去,擦肩而过时周围嫌弃谩骂声不止。 直到一声长角再次划破天际,这滔滔不绝的人声才算戛然。 益州城的美人军师为的是宣告将军出征,抚慰大灾后的民心,更为向这百姓们介绍舍命诛巨邪,谋得今日民安国泰的功臣。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被人于背后议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都是自己一日一夜过过的日子,是有血有肉的过去。 何需在意。 城墙上塔楼屋檐蔽日,影子遮了他半张脸,只留下个微卷的嘴角。 只因他现在高贵,他为权利中心。若是以前,人们只当他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的官儿,卖/身求荣是理所应当,连个被议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是必承其重。 顾望舒依旧是撑着素面纸伞,笔直硬朗立于姚十三身后侧,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带一分情绪,也没有丝毫血色的,白眉似剑,玉睫微卷,只透露出病态苍白,加之高束银发,与其一席黑衣可是呈现着强烈对比。 妃眸轻阖,听着城楼下那溃耳欲聋的欢呼声,身体只是微微一颤。 都是与他的欢呼。 黑压压一片人影,他只要稍微眯起眼,都是阵阵眩晕。 想自己至始至终都未曾要过救这苍生,只是职责所在便去了,只是自己还不想死,才除了煞。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万人恭敬的英雄豪杰,他只想…… 能安安稳稳像个寻常人一般过上一生。 想到这,才无奈哼笑出声。 留给他的选择只有救与不救。救了便成仁,不救,便是任邪肆虐而袖手旁观的罪人。 何来寻常人生一说。 顾长卿在他身后敛容俨然看了好一会儿,才侧头问起身边宋远:“论功行赏的话,不还少了个人吗?” 宋远奇道:“什么人?” “不是人,我说艾叶,那妖去哪儿了?话说回来,他俩不是整日都黏着的吗,怎么感觉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宋远这才恍然大悟,干笑着玄乎其玄的回他,“大师兄那几日卧病在床是不知道,怎么也没听别人私下议论的吗?” 顾长卿不悦道:“闲言杂语听它做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走啦,就二师兄那性子,能留住朋友才是出了鬼!”宋远嗤笑一声摇头道:“您是不知道,也不知那二位闹了什么矛盾,艾叶被他赶出来,在门外闷声整整坐了两天三夜,最后是挨一夜的雨才算死心!说出来都是头皮发麻的狠心呐,这期间二师兄别说心软喊他回去,硬是狠下心宁可饿着自己不接饭食也不开房门!别说是个妖,就是天上的神仙都没那好性子陪他耗着受他那烂脾气,不走才怪!” 宋远说到最后刻意抬高嗓门,像是生怕顾望舒听不见似的,还不忘往前边瞟了几眼。 “您不是说那巨邪是他们俩携手除的吗?到最后这功可全立在他一个头上,还真受得起!” “宋远!休得无礼!” 顾长卿赶紧低声喝止,却还眼神恍惚瞄了顾望舒依旧不为所动的身形。他二师弟只是眼睛不好,又不是耳朵也有问题,断然听得到宋远的“悄悄话”,他那么个好面子的人。 定又是在往自己肚子里生咽。 顾望舒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城楼上到底站了有多久,直到人群散去,夕阳西下,黄昏落日熔金,身在高处,看得见余晖透过薄云盘踞在长空,将这片城瓦街陌映得金光灿灿,远山峻岭在那片光雾之后,醉的像是另一片天地。 第167页 夕阳再被飞鸟斜云一片片割碎,仿佛是自我毁灭与消亡前最后的怆歌。 长夜便要到了。 他舒一口气,在塔楼阴影中,和那已然弥留红光之下,收起手中素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漠然开了口。 “你还在这儿等什么呢。没热闹可看了。” 顾长卿椅在墙边,抱臂而立,目光也向着远方孤鹜。 “你跟艾叶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说绝便绝。” 顾望舒沉默了会儿,他并不想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一言不合。” 顾长卿挑了眉,道:“君子得一知己,绝非易事。你就这么轻易把他赶走了?” 知己?顾望舒苦笑。 “成了家室的人,我还把他困在身边做什么。” “嗯?”顾长卿扭头诧异着眼神给他扫了个遍,“且不说他那是不是你情我愿的姻缘……你寻个朋友,知己,与人家有没有家室有什么关系?” 讲到这,顾长卿猛然愕神。 “莫非……?!” 顾望舒嗖地撇开头,慌道:“莫非什么!你在想什么?” 顾长卿见他反应这么快,神色更为怪异的再看他一眼,玉面难消登然攀上的红晕,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能斜眼挑着,老半天才憋出话来。 “……我想你也不能是。” ———— 时间晃得飞快,转眼已有两月又过半。 渐渐入了六月初夏,无草木遮阴的总镇府总是头一个开始觉得热的。 齐铭风风火火走进内堂的时候,姚十三还在那气闲神定夹着肉鼠给大袖里藏着的小蛇喂食,语气清闲。 “何事,急成这样。” “姚先生!都察院赵大人忽然来访,事前连声招呼都没打,这会儿已经进了益州地界儿了!”齐铭匆匆跪到军师面前,行军礼的手举着老高,“这架势肯定是找事儿来的,弟兄们都毫无准备啊,将军现今也不在这,您说……” 花青色小蛇张开与身形不符的大嘴,一口便将那无毛肉鼠吞了个干净。姚十三见着欣慰勾勾嘴角,好似完全没在意焦头烂额的齐铭,悠闲走到桌案前缓身坐下,才开口问道: “都察院的赵大人,莫不是……那位前些日子刚被弹劾的赵文礼赵大人?” “正是那位赵大人!!”齐铭听了往前跪行几步挨到姚十三的桌前,难掩怒气,道“他这就是想来我们这儿寻出些莫须有的罪名来,回去将功抵过好回差事!卑鄙之徒,专趁将军不在搞事!先生,时候不多了,您要不抓紧处理吩咐下弟兄们……” “我还没去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姚十三提笔蘸朱砂,依旧颇有闲情的在那桌上未完的画卷上涂起色。不过略微失手,水蘸取得稍多了些,朱砂晕在宣纸上化成一大朵血迹斑斑的红桃,倒是惹得姚十三有些不悦的蹙起眉来。 “有什么好处理的,我们没贪没污,也没巴结权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直接引他来进来便是。” 正如所料,赵文礼走进来时身后跟着十几个挂剑提枪的凶狠健硕侍卫,简直就是来抄家的气派。 这位身着华服佩琉璃翡翠,每一步都是金银脆响的大人似乎是对总镇府黄土地极为不满的掩着口鼻,满脸嫌弃嚣张跋扈的立在穿戴正统的姚十三面前大声喝道: “怎么益州军是没人了吗!全出去打仗家里不留人的?外面传得军人姿态沸沸扬扬,我这今儿个带着都察院的身份,怎么连个能出来迎接的军士都没有?” 赵文礼挂着副朝廷命官气派,目中无人的大吼大叫,连口水都难免溅在姚十三脸上。 姚十三此时却是一脸温笑,玄光倒射映在身上像个没脾气的菩萨一般,低垂着眼,屈身礼至,恭顺且不卑微。 “穷乡僻壤,养一方乡野勇夫之地罢了,入不得大人的眼,还望见谅。” 赵文礼乜着双细眼移到姚十三身上,手里捏着盘玩的核桃随摩擦咯咯作响,瞄了他好一会儿,才嗤气道:“我说我要见你们现在总镇府管事儿的,哪来的粉面小官儿在这挡路?” 赵文礼这般口无遮拦,即便只是个跟在后边一向对人言听侍从的齐铭,此刻也忍不住捏紧拳头。 然姚十三依旧不愠不火,只取腰间冯汉广临行前给他的令牌送上。冯字家徽以狼首为示,他们这一家的人,都是群山林间嗜血的野狼,所向披靡,一身宁死不屈的傲骨。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阵子重点要放在副cp上咯 可以小做期待一下往后这两位的剧情! 第70章 囚禁 赵文礼多年前曾见识过,配拿这张令牌的人,那傲骨到底有多硬。 事至如今再捏于手中,都还会难忍得不寒而栗。 可当下不过轻蔑一笑,随手再丢回姚十三怀中去。到底是世道败落啊,冯燎他儿子可真是个朽木之材,这令牌的主人当年酷刑用尽都叫他都束手无策,可如今。 竟被他随意交给了这么个,看着便一碰即碎的白面书生手里? “在下姓姚名十三,卑贱之人不拥字号,现代掌总镇府滋事。大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好。”姚十三起了身,携一身雅气立于一帮来意不善人之前,还是一脸淡然轻笑。 第168页 “痿痿羸羸跟个女人似的,口气道不小。事你敢代掌,罚也能代领?” 姚十三暗垂眼眸含光团徽,流淌的尽是堪不透的情绪。 “那是自然。” “来人!将这罪人给我拿下!” 身后十几个护卫闻声而动,眨眼间将姚十三围了个密实! “赵大人此为何意?若无圣上旨意,这便是擅动私刑!” 赵文礼只是冷哼,抱臂退出几步。 “动手。” “你!呃……!” 不等他再多说一句,便被人一脸踹上膝后,“咚”一声跪到地上! 随即数人欺身而上,按得姚十三丝毫动弹不得,两膝硌在碎沙石上疼痛难忍,双臂绕后被粗麻绳束紧,磨得手腕生疼掌心发麻,拼命想挣扎起身,又被一膝狠狠磕在背上,险些咳出血来! 赵文礼俯身而下,捏着核桃的手拾一指挑起这呛着血晶润双目,全是愠气的美人儿,讥诮道: “才这就受不住了?还自负什么代那刑罚!尽早收了你这眼神,说不定我还能手软几分。你可想好了,真要做替代他冯汉广的那个?不然,在这周围挑个身子骨硬实点的来换,给我玩起来还能有点意思。” 总镇府一群人顿时群龙无首似的慌了阵脚,当下被擒的是他们姚先生,可动手的人…… 都察院的人再是蛮横不讲理,那也是朝廷的人啊! 无人不知益州军与朝廷关系有多尴尬,若是贸然动手,再得罪了朝廷,那便是连将军的命怕也不保!可这…… 赵文礼以问刑手段狠毒变态臭名昭著,总能问你出来个莫须有罪名。 替姚先生去了怕是会受尽凌/辱丧命,可直接放任姚先生被抓去,等将军回来……还是要被打死。 “齐铭,别动。” 姚十三被压得抬不起头,依稀从鞋靴辨认得出齐铭此时蠢蠢欲动焦躁不安踏着步子,低声呵道。只是齐铭再听姚十三这声哑着嗓强吞痛的声儿,才更是心急如焚,当即决意喊道:“换!换我!我跟您去!您先把姚先生放了!” 赵文礼瞥眼看了,这人说不上精健,但至少还穿了件锁子甲,算半个习武之人。思量间,听见姚十三开口骂了人。 “滚远点!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替我出面代将军做事!如今既然令牌在我手里,今日,除了我,谁也别想动!” 一向温润如玉的人动了怒,就像是兔子咬了人,虽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但也够叫人惊骇哑口。 “可是您去了,我…我……们怎么办!” “这总镇府上下这么多人,平日里将军是怎么教训你们的,总不会没了我一个周转不下去?赵大人,下人疏于管教,让您见笑了。” 还挺有脾气。赵文礼暗思。 姚十三被一群人推拥着踉跄从总镇府黑石阶上一步一崴勉强跟下来时,韩霖正领着一帮人马慌里慌张赶到门口,却被眼前景象吓得手足无措。 “姚先生!” 姚十三走在平路上不显一分佝偻不屈的身形,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视线中闻声扭头,对上韩霖的眼。 这安坐马背的将士顿时一阵悚麻穿上头顶。 他以为是自己离得远看错了,可那分明是个,无关紧要,泰然自若的微笑! 一双杏眼含情,甚至带着些笑骂从汝的随心意味! 明明赴死的路,可他就是在笑! 直到齐铭在后面扒摇着他的马缰扯起嗓子声嘶力竭喊他,才晃回神来。 “韩首领!快!快去通知冯将军!边境战事不是几乎定了吗,求他快些回来吧!拖出一日,姚先生怕是就多一日生死危机……将军回来是打死我还是砍死我都无所谓,姚先生他这样下去会死的,会被弄死的啊……!” 韩霖目光忽厉,点了头,“驾“一声猛夹马腹。 几名刀客沿漫长潮湿的地下长阶徘徊巡查,发了腐的木阑外几只老鸹轮着幽鸣,几缕月光衬起夜色照到长阶尽头,被堵铁门截了路。 隔绝了月光,铁门内可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完全黑暗。闷热深处除了不知何处滴漏的水,水滴摔碎在冰冷石地面上破开,发出空旷回荡着的破裂声外,就是一片弥漫开浓烈血气,叫人背后发凉的死寂。 铁门外一阵响亮开锁声后,被人一脚踢开。先进来的刀客裸着的半身全是大块暴满肌肉,低头在墙角摸索会儿,拾起个灯笼,用火匣点了亮,才侧身让了个面带狞笑的男人。 姚十三在一片漆黑中听见了声响,恍惚中想驱动手臂缓神看个究竟,可除了阵阵铁锁牵动的冰冷清响外并不能引得丝毫动作,却被一震刺骨窒息般剧痛骇然冲醒大脑,瞬间瞪圆昏沉双眼,正对上那提在脸边的灯笼上。 在黑暗中适应久了,强光忽然袭来晃得两眼冒光,双重疼痛难忍一声轻叹出来。 “唔……” 裸着半身的刀客将灯笼退后了些,转身又去点燃附近几座烛台,火光盈盈下才看得清眼前惨状! 姚十三此时被铁索拴吊挂在个木桩之上,双臂呈个微微上扬的十字,两枚足有成年男人拇指粗的铁钉毫无人性自琵琶骨直直穿透,将他钉死在木桩上! 整个人全身重量皆擎于这两枚铁钉之上,哪怕只是微弱成呼吸这么小的动作都会痛得人生不如死,伤口渗出的血将一身白色里衣染得通红!姚十三这本就赢弱单薄的男人此刻就这么被吊着,一双细弱脚腕无力垂着,冷汗把整个人都湿了个透。一头炫亮浓密黑发此刻全粘在头皮上,脸上,背上;樱红晶亮的嘴唇因失血过多变得惨白干裂;浑身连带着牙关肉眼可见的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是极为小心细密,生怕再扯了伤口。 第169页 即便如此,一双明眸还是熠着光彩,不带一丝畏惧仇恨,甚至含着饶有趣味的笑意。 刀客每每对上这双眼,都会觉得浑身连带着灵魂被堪透般的不适。 “按您吩咐,都这么吊了三日了,大人。”刀客禀告起赵文礼。 “也没求过一声饶?没央人放了他?”赵文礼搓着下巴觑眼道。“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真有点意思。不愧是拿了冯家令牌的人,还是有些骨气的。” 赵文礼走近些,抬手顺着姚十三湿透的发梢而下,捏着他那瘦弱的胳膊摸到指尖,又摸回肩头,冷笑道:“细皮嫩肉,就怕还没等我玩够,死了怎么成。” “赵大人手段毒辣且会掌度可是出了名的,只叫我受这些便死了,岂不是有失声名呐。”姚十三虽是哑了嗓,却还嘴角抿着笑意,淡然优雅道出话来。 “十三还期待着,能有别的什么玩法呢。” 赵文礼闻言眉头轻蹙,却哈哈大笑。 “有意思!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就问你,去年秋日被流放的林大人途径益州,却遭了贼人袭击全家毙命竹林!这看管不利导致朝廷命官无辜命丧的罪,你们可认!” 姚十三轻笑出声,“原来大人是想让将军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啊。林大人既被流放便已不算朝廷命官,更何况出事的地界已经过了这边境,不算中原,自然也不归我们负责。他们一家是死是活,这罪可扣不上吧?” “能拿到冯将军的令牌,先生可不是一般心腹吧?那这林大人一家死在哪儿,又怎么死的,岂不就是随您所愿?先生既然知道我手段如何,不如咱们一个省些力气,一个少受点罪,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当年护国大将军叛国的罪也是这样被定下来的了?”姚十三依旧是杏眼含笑,不带一丝戾气。“去年秋日的事儿了,怎么如今才想起拿来说事,莫非……” 姚十三温声缓缓道来,却是话中带刺。“莫非是最近与护国大将军一案牵扯到的幕后之人一个个皆惨死于非命,其中不乏几位全家丧命。冯大将军阴魂不散的传闻传得久了……作为主谋之一,赵大人可是怕了,想来斩草除根了?” 这一句可正是命中赵文礼软肋,顿时面色一黑,扶在肩上那只手下移,把住钉在他琵琶骨上的铁钉就是发力一转! “嗯啊!!!哈……” 本已经凝了的鲜血瞬间咕涌而出,姚十三疼痛难忍赫然闭了眼,咬不住唇惨叫出声! “一张烂嘴,别跟我逞能!我就问你,这罪,你认是不认!” “不……认!” “好啊你,看来还是不够你受的!给我拉!!” “是!” 刀客大步向前,扯起姚十三凭空可怜垂着的脚腕,这细瘦盈握的一手一个,用力向下扯去! “呃啊————!!” 惨叫声混着刺鼻血腥顿时充盈了整个暗室,整一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姚十三在剧痛中攥紧疼到麻木的拳头,无助失魂般扬起头大口呼吸,鼻腔内满满的咸腥,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血肉撕裂分离,骨骼碎裂的声音! “不想被生扯掉两只胳膊,你最好尽早给我认了!” “哈……啊哈哈哈哈……没……没意思,没新意得很!哈哈哈……” “你笑个什么!” 赵文礼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声的姚十三,比起震怒难耐,更多的还有莫名恐惧。 是什么样人,要有多强的心态才能在这种境况下,还说得出故意惹他怒火中烧的话,逼他对自己下更狠的手! 疯子! “好啊你姚十三,想要更多?那我今日便满足你!” 赵文礼上前一把捏住姚十三的下巴,另一只手顺着脸颊贴面而下,一路摸到纤细软腰,再顺其衣襟嵌合处而入,直探进身子里去。 姚十三此时浑身都是湿透的,不知道是被血或是汗,反倒更让那本就滑嫩的肉/体更显诱人。 “这幅身子果真和脸蛋一样漂亮,手感可不比小姑娘家差什么啊?也不知道你们家将军尝没尝过这味道,不如我先来试试?” 夺其心智,先占其体肤。多少硬汉都抵不过这般□□,赵文礼可是打着个好主意,却不知自己在做多蠢的事。 姚十三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再好心提醒起来。 “赵大人,那真不好意思了。我这人全身上下啊,最不值钱的就是这幅身子。将军品用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如给我放下来,十三还能好好陪您玩玩。这碍手碍脚的,大人独自受累来成全我,何必呢。” “你……?!!” “十三入这总镇府之前陪过的男人可不比大人您审过的犯要少。这招没用,再换个法子,换个。” 草!怪不得这狗男人这么会使话术,挑人心绪! “好你个姚十三……算你厉害!但也就到此为止了!给我打!往死里打!!” 粗麻长鞭布满细刺,刀客又是强健有力,雨点一般抽在身上,每一道都是力道巨大,手法中还带着拖拽!哪一道挨在身上不都是瞬间皮开肉绽,跟刀割一样翻出血肉!再狠狠碾过,溅出的血崩了赵文礼一身,多拼命也噙不住的惨叫混起破空而响的鞭声,再次无比凄惨着回荡不停。 至始至终却未道过一声求饶,没服过半点软。 第170页 赵文礼嫌弃的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溅上的血渍,奋袂而去。 临走前怒不可遏的留下一句话。 “我看这贱人的双臂定是用不了了,那就给我再废了他两腿!叫他再给我高贵,给我清高!也只能像个恶心的长虫一样在地上爬一辈子!打死也不认罪是吧,那就给我弄成个废人,生不如死活一辈子!” 铁门再次随一声轰鸣闭合,还这深夜一片归墟的寂静。 却在片刻之后,传出连半尺厚铁门都挡不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嚎,久久不息! 是连巡逻着的刀客都为之一颤的凄厉。 第71章 八子 又过了几日,厚铁门才再次开启。 只是这次,一片漆黑死寂中,再无丝毫声响。除却依旧刺鼻的血腥腐臭外,连声铁索窸窣都没有。 好像没有活物在里头了。 赵文礼掩着口鼻,站在门前无情月色下,问向身后刀客。 “没死呢?” “没有。按您吩咐,保命的药每天用着。” “做得好。可不能便宜他死了。他们冯家的人,生是恶煞,死是恶鬼!连个心腹都是一样,真是令人作呕!你先出去吧,这光景,我可得独赏!” 赵文礼一把夺过灯笼,借微弱烛光寻了几圈,才在个角落中见了个血葫芦似的模糊人形。 蜷缩靠坐在角落的人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深埋在胸前,两条手臂无力垂着,双膝之下白骨森森,被人生生剃了皮肉。连着大腿的部位已有溃烂,呼吸声若得几乎不得见,若不说还被迫提着一口气,绝看不出死活。 赵文礼嫌弃的踹了他一脚,才见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吃力抬起头来。 却被一头蓬乱黑发挡得结实。 “你那股子高傲劲儿呢,怎不再说两句话给我听听?” 是沉默。 赵文礼讪笑着一巴掌响亮甩在姚十三脸上,甩偏了头,才见他扭了扭头,缓缓扬起脸来。 透过凌乱黑发,烛光摇曳中,赵文礼猛然一个退步踉跄,生出一身寒意! 那黑发之后,竟还是一双皓光不减,噙着阴鸷笑意的眼眸! 这近七日没好好进食的人,还幽然发得出声! “赵大人真是令人失望呢。十三给了您七日,整整七日……也都还是反复着那些老掉牙的套路。没意思得很。” “你……!事到如今,你还在逞什么能!” “污秽之人就是污秽,哈……我到底在这儿期盼些什么呢。” 暗室内湿闷难耐,加之气味糜烂,直叫人胸口发闷,心跳砰砰加速。 赵文礼气得发抖,大骂出声! “来人啊!给我把这贱人让人不爽的眼睛剜出来!舌头也给我割了!给我……给我把他腌成人彘!” “来人!来人!!!”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赵文礼像个疯子似得在这漆黑暗室中喊了半天,连回音都荡得不能平息,却没有半个人走进来。 殊不知,此时暗室之外,地下长阶上,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三十几号刀客身首分离,在那被湿气蒸得乌黑滑腻的长阶上,站着的只有一位手持盘蛇纹弯刀的青铜面杀手,杀气似是有形,萦绕背后。 “大人,别费嗓子喊了。外面没有人了。” 姚十三脸上最后一绺黑发滑落,一张光洁干净,不染污渍,嘴角盘着的笑,娇诱且不艳俗。 却莫名含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轮到我了,大人。” —— 赵文礼再醒来的时候,朦胧中起先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再努力想睁眼动弹,疲软的身子挣扎几分,却自手腕处传来一阵隐隐发麻的痛。 “赵大人,醒了?” 宛若玉铮吟吟的男声响起,再熟悉不过了,这些日子跟噩梦一样萦绕的这声音…… 赵文礼赫然瞪开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鬼东西!!!这是什么!!” 当即疯喊出声! 怪不得浑身轻飘飘呢,此刻他已经被剥得浑身精光,两臂反缚横垂在根细绳上! 更可怕的是,身下并不是什么意料中的绝壁悬崖,而是个…… 巨大的,蛇坑! 数万条黑蛇盘踞交错堆在一起不知积了多少层也爬不出去,只是光连吐信的嘶嘶声层层叠加都变得如沸水般沸腾翻滚!这不是蛇群,这就是蛇潭,是丧身若水! 甚至在蛇群蠕动间,还可以隐约看到坑底垫满的发黄白骨……是食人的!食人的蛇! 赵文礼在恐惧中疯狂扭曲着身子挣扎,却只听得细绳欲加紧促,垂吊着细绳的木条禁不住受力,已然发出嗑哒嗑哒断裂声来! 这位几近崩溃的大人顿时绷紧身子,抖得像筛糠,再不敢动弹,只瞪着双通红愤怒的眼! “大人最好不要再动了,省得木条断裂,十三可保不住大人的命。” 赵文礼闻声看过去,现下姚十三换了身干净简洁的素面柳绿纱袍,连他记忆中姚十三那一头蓬乱长发也利落的顺在脑后,由个绛色绸带简单拢着。 他斜椅在个桃木椅子上,一肘落在扶手上以五指撑脸,抬眼间瞧着赵文礼的眼神是眉清目秀,顾盼生姿。 比起在看个刚将自己折磨不成人样的仇人,这神情,更像在端详副佳作。 第171页 “你…!!!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狗东西……”赵文礼怒骂到一半,忽才觉得不对劲! 他不是被自己废了四肢吗,怎么当下还能如此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赵文礼在惊怖中声音奇高发抖,只发得出怪音:“你……你怎么可能!你明明被我废了的!” 姚十三歪头莞尔一笑道:“赵大人对自己手段未免过度自信,审犯之前也不知道背后调查一下出身背景,不好玩的。每每想到大人想借身子清白一事威胁在下,还是好笑得很。”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对我,谋害替圣上行事的朝廷命官,可是大逆不道,诛九族的罪!我命你马上放我下来!” “赵大人,您好好看看这四周,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人吗?谁又会知道您怎么死,死在哪儿呢。”姚十三漠不关心道。“啊,不对。严格来讲,这周围的“人“,只有您一个。” “你………!” 姚十三微微向前探身,背后一只花青小蛇从后肩划过,悄然盘在他颈间。借赵文礼一声撕破喉咙的惊喊,姚十三一双流光杏目中,忽地横贯出一层假睫!再退却时,竟现出一双蜜色细瞳蛇目! 日光映射下吹弹可破的瓷白皮肤之上,隐隐可见鳞片似的纹理波光粼粼! 断然是个可怕至极的东西! “你………你不是人?!!!!” “赵大人,人到底该如何审,在下这就言传身教,告诉您!” 姚十三再靠回桃木椅背,十指相交搭在扶手上,架起下巴,饶有兴趣道:“赵大人一生作恶多端,以折磨人为乐,遭了报应都不知道呢。您那儿,很难硬得起来吧?” 姚十三掩口笑笑,目光向下投向赵文礼,可是让当事人觉得备受折辱,破口大骂! “姚十三你他娘个卖/身陪笑的小官,有什么资格谈论我!” 姚十三笑得自在,并未理睬。“所以赵大人虽妻妾成群,可膝下子嗣……也就那一个晚来得子却体弱多病的小公子了?” “你这个贱人,修要打我儿子主意!” “哦不不不,我这是好心好意送你们一家团圆呢。”姚十三从怀中掏出块上等小圆玉牌来,绕垂在指尖。“大人闻起来浊气太重浑身恶臭,不好吃的。所以只能先给宝贝们来点甜点开胃,也好消化。” 赵文礼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自己小儿子随身佩的的玉牌吗! “姚十三!我杀了你!!!杀了你!!!” “嗯?大家说不好吃啊。发酸,可惜了。” “姚!十!三!!!!” 赵文礼冲动之余动得厉害,身上木条发出道咔嚓断裂声来,顿时吓得这男人面色苍白,哑然噤声! “哦,言正事。”姚十三坐正身子,一字一句讲得慢条斯理,却耗得人是心急如焚,几近崩溃。“大人审讯时不是总有记事习惯吗,传闻那簿子,可害人陷囹圄,又可洗人冤情。不如拿它来换大人您一条命,您看如何?” 赵文礼恍然大悟,他这是想逼自己交出证据,试图替冯家洗冤讨公道! 那簿子怎可能交于他!一但公布于众,自己不仅同样会没命,还会沦为千古罪人! “你做梦…!!” 姚十三并未心急,慢条斯理换了个坐姿,口中默默念了着什么,就见一坑本还算冷静的黑蛇,忽然像得了命令般躁动而起,蛰伏多时死海似的翻涌而起!更有借同伴一跃而起,高度刚好触得到赵文礼被扒光朝下趴的正脸! 霎时间骇人惨叫迭起,男人被无数跃起的蛇叼住皮肉,又无处可躲逃,没有手可以拦…… 衔不住的蛇掉下去,很快会有下一只补上空位,不留分毫空隙! 姚十三只坐在不远处微笑看着。自远了看,根本辨认不住那是个被横吊的人,更像是块儿垂着黑色流苏的破布! 血如淋雨般淅沥而下,像在浇灌坑中黑花。坑底的蛇尝到血,更是难掩亢奋,纷纷涌动起来! “停……停!停!!!!求你了!!停啊!!”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发出的绝唤,毕竟连嘴唇都被黑蛇长牙刺透,但总归是喊了出来,姚十三才无奈撇嘴,只动了动手指,便安顿下那万条蛇来。 “大人,对别人下得了狠手,怎么到了自己,这才一会儿就不行了?”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 赵文礼哪里受得了这个,此时无论上下身,或是脸面,再到他那根本就没多大的玩意儿,全是被生扒了层皮似的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几乎一口一口,被咬成了个案板似的! 又哪儿还有什么神智,早已精神模糊反复念着疯子,疯子。 怎奈这蛇偏偏就故意避开双目似的,再是痛苦难堪,都恰到好处的给他留了丝神智,血人瞪着双眦裂的眼,颤抖中看到姚十三举起个簿子,在他面前晃。 “从大人衣服中翻出来的。” 姚十三笑道。 “你…!!!你既然都拿到手了,为何还要这般逼我!!折磨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嘛。赵大人在我身上寻乐子寻了整整七日,在下不过才动了一手,您就骂成这样。”姚十三再眯着眼嘴角上扬,顿了句,才道,“这样不公平的。” “你……这个畜生……!” “赵大人,再给您讲个有意思的故事?”姚十三悠然笑道。 第172页 “参与前护国将军叛国冤案的所有朝臣,一个接一个的惨死于非命,您就真的以为是冯将军阴魂不散吗?冯将军生前骁勇豪迈,为人正直铁骨不屈,死后定然不会自甘沦为成什么恶鬼。所有一切,上到河运船翻,府邸走水,下到举家遇刺,路遇不测……全都是,我姚十三,一人所为。” “啊,还有大人逼我认那林大人全家被蛮人土匪残害的莫须有罪名。”姚十三凑近身子,嘴角扬高,笑里藏刀。“大人英明,那确不是‘莫须有’,那正是在下派人去杀的。我本下一个目标便是赵大人,苦于无计间,没想到您亲自送上门来,真是省事,哈哈哈哈……” 赵文礼在剧痛与灭顶惊恐中,被彻底压垮最后一道神经。 这是诅咒……就是诅咒…… 他们冯家的诅咒,害死了所有人!他怕到极致,才来找到这益州决心斩草除根,却没想到……遇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还是躲不过!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就是冯燎冤魂附体对不对!!!” 姚十三摇了摇头,冲他努嘴一笑,拱手缓声道来: “在下参益州军军师,姚十三。” “不……你不是!!!不是……无所谓了……您,您放了我吧……求您了,饶过我吧……姚大人,求求您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做牛做马,我……” 赵文礼即便被困住双臂动弹不得,脸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却能从他这嘶吼般死告活央中,这再无一丝尊严,将整个人贴紧地面像只狗一般祈求中,想象得出此时表情。 然而这一举动却让一向端着个置若罔闻,眼中带笑,即便是亲自折磨凌/辱他到这种程度都未曾动过一分声色的姚十三,忽然间脸色一僵。 重新组建上脸颊的神色,竟是逐渐扭曲开来的,像看着这世上最肮脏,最恶心的污秽之物一般,极度嫌弃,极度憎恶! …… “大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您饶了我吧……我真的太难受了……求您……我听话,我一定听话,只要您愿意放过我,我什么都肯做……求您……放过我啊……!!!!” 本已经恢复乌黑人目的眼,猛地闪过一道红光,霎然成了血红妖瞳! 可自妖瞳中倒映起的身影,那个抱着别人脚踝,像条犬一样趴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姚十三他自己!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 木条“咔嗒”一声断裂,男人在一声嚎叫中坠入深坑,回声未散,便已成了具白骨,陷入深处! 姚十三在失态中双手死死按住木椅扶手,指尖青紫变色,咬牙切齿间大口喘着气,久久才平静得下来。 到最后,嘲讽地嗤笑出声。 “大人,您若是求我杀了您,说不定还能留下半条命。您还真是,完全不会看人啊?” 姚十三以手撑着,略显疲倦站起身来。却在迈出半步时,摇晃不稳险些趔趄栽倒,幸得身后瞬间闪出那位青铜面神秘人来将他扶稳。 那人明明是没出声响的,但姚十三的确在拧眉忍痛后讪然一笑,回他一句:“无碍。” 只见那人再凑近几分,像是说了什么,就见姚十三眉头轻蹙,再一苦笑。 “傻子。回来做甚。” “你问我值吗?我也不知道呢。反正,做都做了。” 姚十三稳了稳脚步,再走向坑边,拱手作揖。 “大人,您说对一半,我虽是姚十三没错,可也不只是姚十三。” “在下妖王八子,大蛇。” 第72章 归属 久经沙场近一季的小将军风尘仆仆离了大军快马赶回时,并不是独自一人的。 天才刚亮,站了整晚打瞌睡的城门兵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铁马寒蹄似雷霆声声击响,这踏过冰河,踏过泥泽,也踏过敌人血肉的马蹄,此刻载着的小将一身檀色铁盔,满是风沙尘土得几乎变了色。 兵并未收到今日将军会凯旋而归的消息,也未见身后千万师团,只在匆忙中慌张开了门,看他胯/下啸铁如一道黑影一跃而起,在还未彻底放平的护城河吊桥上猛冲而入。 “将……将军?!” “吹角号,叫人让路!” 晨间为准备营生而早起的百姓不在少数,无论是河岸密密麻麻的运船,道路间危急的担夫,或是才摆上摊的客商。军号长起,纷纷在错愕中跑散到道路两旁,心意出了什么大事间,就见一道风卷黑云似得冲开一匹黑马。 若是被这狂奔的骏马无意刮到,怕是要当场毙命。 小将军一路奔到总镇府前,在门外扫着尘的齐铭“蹭”地直起身,见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都来不及搭上半句话,就看得冯汉广大步冲进府里,却不想第一句话竟是, “齐铭!找个奶娘!快去寻个奶娘来!” 齐铭惊诧间丢了手中扫把,才看见冯汉广从铁甲包裹中,掏出个比这健硕之人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婴童来! 婴儿显然因为在冯汉广怀里憋久了,又一路疾驰晃得不轻,还没奶水喝,早已有些面色发青,晾出来好一会儿才“哇”哭出声来。 这可把齐铭给吓坏了。 这全是糙汉子的军营里,谁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冯汉广倒是不由分说把婴儿胡乱塞进齐铭怀里道:“再去找个郎中,给我把他喂饱了,身子补好了!” 第173页 回身便要再往外冲。只是两步开后,忽然又回了头。 这小将也不知是一味赶了多久路没有歇息,被风吹得发干的脸上严肃到没有一丝人气,只是用略发哑的声线压低得威慑万分,挤出的声音含着恨,双目通红几乎要杀了人。 “赵文礼把人抓去哪儿了,你们可查得出来?” “将军……您先等等,这孩子,这姚先生他,这……” 齐铭歪七扭八的捧着个婴童,一时间进脑子的命令太多,来不及消化,全被这孩子震天的哭声给堵得死。 “七日有余了!你们这群废物不会还没追查得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否则我现在就砍了你脑袋!” 冯汉广长刀一闪架到齐铭脖子上,这才嗜过血的兵器还隐隐泛着血腥,直冲鼻腔,呛得齐铭顿时僵在原地,声噤得只有个娃娃高哭声扯着空气。 “将军?您怎么……” 竹籁似的清音自背后响起,小将才迈出的步子忽然停顿在地,挺阔臂膀上那宽甲与包裹严实的头盔间强烈的起伏明显一滞。 齐铭见这间隙赶紧颤颤巍巍扶着刀刃插上了话。 “将军,姚先生他……昨日回来了。” 可冯汉广却跟被摄了魂,听不见似的伫了许久。 “将军?” “将军!” “将……” 直到姚十三连唤了第三声,这小将才僵硬着放下刀扭回头来,动作生硬得像个生了锈的铁偶。 却见他一对剑眉下黯了色的鹰目竟已然积出些朦胧雾气。 他此刻狼狈得像个被母鹰踢出巢的鹰崽,跌得浑身散架还偏要硬撑着一身傲骨,扇着折翼凌空长鸣,带着鹰的骄傲,决然击空。 他要背负的东西太重了。重到哪怕失了家,离了挚爱,都容不得他半刻去颓废,去失落,去难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曾以为自己再不得一见的人,此刻正松散着一头长发,在这有些夏意的温热天里裹着身天青色大氅,面色略显疲倦醉红,却依旧微笑着看向他。 好端端的,四肢完整的。 就立在他面前。 也许是察觉到冯汉广神色中异样的水汽,姚十三一双温情杏眸内掠了丝诧色。 随之的小将似乎忘记自己还披着厚甲,也顾不得四周尚有人在,大步上前将姚十三死死圈在怀里! “咿…嘶……!将军……等……等一下!” 姚十三被冯汉广一头闷在护心甲里,喘不上气都是轻的,他抱得太紧了,可是勒得他浑身新伤疼起来要命。 冯汉广赶紧把他掏出来抓在手里好一番审视,又摸上他那红晕晕的脸。 “你怎么这么烫!” “将军,十三身子抱恙,不方便行礼,还望将军宽恕。”姚十三气弱中依旧雅音绕心的说道:“只是将军为何独自回来了?还有那婴童……又是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身子一悬,便被冯汉广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齐铭!叫你赶紧去寻个奶娘,还墨迹什么!滚蛋!” “是,是将军!” “还有,今日关闭府门,我谁也不见!”冯汉广粗声喊着,又凑到姚十三耳畔小声道:“进去之后,慢慢给你解释。” 姚十三偏头靠在他肩上,细声笑道:“将军今日恐怕是进不得。” “……还有心思胡闹。我都快担心死了!” 冯汉广一个五大三粗的尽力温柔着把姚十三放到榻上,即便如此还是见这宝贝弱骨子拧了眉,轻哼出了声。 这若放在以前,姚十三若是露出这幅可怜模样,早会被他吃进肚子里。 冯汉广不由分说就去解他衣带,手劲儿大又扯得着急,都听得见布料撕裂声。姚十三赶紧扑腾着手去挡,一脸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急的。 “别看了,别看了…都裹起来了,一层层的跟个白米粽子一样,不好看的。” “那你怎么还烧成这样!退烧的药呢?郎中呢?!” “药才服了呢,将军。”姚十三柔声道,加之气弱,反而更为怜人。“起效约么还得过些时辰,不过脑子总归也清醒多了。” 冯汉广无奈叹了口气,敷上他额头。才从沙场厮杀拼活的小将军指尖茧子似乎又厚了几层,磨砂得人心猿意马。 “烧坏了可不成。那以后谁替我出谋划策。” 姚十三伸手抚摸上他血迹斑驳的护袖,深知这人大概是才从战场下来,得了自己被带走的消息,甲子都来不及脱便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只得哑然一笑,道: “将军凯旋归来,理应十里外夹道相迎,奏著乐曲,饮酒为宴的。您这自己独身先跑了回来,连口酒都没有,算个什么呀。” “那些个没用的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你担心死我了!赵文礼那个狗贼,竟敢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你也是个傻子,怎么就跟他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风雨兼程,想的可都是……可都是万一,万一我跑得慢了,万一没来得及,回来以后你已经……你……” 话至此,这铁打狼性的小将军似乎又犯了哽,撇开头自己止了声。 姚十三似乎怔了神,瞧着他那坚忍得薄唇抿死的侧颜。不过也就是瞬时,舒了眉轻道:“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呢。别想了,将军。快去沐个浴吧,您身上都臭了。” 第174页 “边境局势以定,这一战当是折了蛮人大半兵力,近几年都不会贸然来犯。其实我们也可以以此为机,待休整后长驱直入,一举直推至冰原一带,彻底灭了他们,开疆扩土,以敬朝廷。” 姚十三枕在冯汉广臂弯上,手里有意无意绕着这小鹰还有些湿气的粗发。“重归朝野,对您,对益州军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有我在,也不用担心再遭计算。将军何不考虑几分?” 冯汉广侧过身来,鼻息带着野性的频率匀着打在这伤员额头上。 “叫你好好休息,不是让你躺在这还替我心思政事的。”冯汉广语气中似有愠味,又有心疼。 “以后还是要把你带在旁边。我这才离了几个月,命都差点被你自己玩没了!赵文礼那个贱人,到底是想对我冯家斩尽杀绝!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自己跑得出来的?” 姚十三艰难往他怀里再蹭上几寸,身子轻得像个没骨头的猫儿,道:“还不是将军您赐给我的暗卫得力。” 冯汉广愣神,思索半天,才想起还有暗卫这么回事。 他确实在刚将姚十三接回来那阵安排了个掳来的死士给他,叫他随意使用,哪怕挡剑也是有了用,毕竟当初他是抵了多大闲言碎语,多少骂声于不愤,才执意提个低贱小官儿做了军师,生怕有人再出于嫉恨对他出手。 可时过境迁,自姚十三上任后益州军渐入正途,各事各处到细小琐事都被他打理妥当,样样俱全,甚至于本受了蛮族侵犯一片水火的益州城,如今这幅人声鼎沸商甲兴通的模样,也不过短短三年,拜他所赐。 也就渐渐没了对姚十三的质疑谩骂声,渐渐也便不再以出身说事,渐渐的,他也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为他插过暗卫这件事。 可那暗卫有这么厉害的吗?他都记不清了。 冯汉广支起头来,目光从上至下给他扫了个遍,又轻手捏着肩一路摸下去,随着手下人身体微微发颤,他能感受到姚十三一袭薄衫下到处裹满厚厚一层纱布。不禁恨得牙关咬紧。 “赵文礼这个狗贼……他到底伤了你多少!我定要他全数奉还!不行!我这就去带人寻他讨个说法!胆敢动用私刑……” “汉广……” 他见姚十三捏住自己前衽,埋头闷着,似有哭腔的喊住自己。 是久违了的直呼名讳。 “对不起……我……我失手,把他杀了……” “什……!” 他见姚十三再扬起张无助的脸来,满是泪水。 “怎么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跑……” 谁又不知道,杀死朝廷命官,可是个极刑大罪。 冯汉广震惊中看着他,半晌,再开了口。 “都有谁看到了。” “没人……” 姚十三颤抖着发话,高烧带得面色潮红映起满面泪痕,在身侧人炙热目光下,化成一滩水去。 冯汉广知道姚十三被逼急了是会下得去杀手的人。 他也知道与自己先父当年冤情有瓜葛的官员一个个死于非命,或许并非是什么简单的因果报应。他只是不知道单凭眼前这一个一直待在身侧,弱不胜衣的人又怎能做得到隔千里之外动得了那般残忍绝情之手。 可当下此刻,他只想狠狠吻下去。 唇齿相交,像相依为命的两个沦落人。 互相从对方身上吸取慰藉与心安,就这般不负此生。 “没事的,十三……”冯汉广喘息间轻道。“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 姚十三眯着眼,任凭那狼崽般唇舌肆意攻略,像是攻下一座城一样认真强势,不留余地,任凭津液从嘴角溢出,挑成长线,情意绵绵。 “将军,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汉广退出来,捧起他的脸,是一脸迷/情意/乱的真挚。 严声浊浊,道的是个真情实意。 “我想与你成个家,十三。” “赶这一路,我满心都是悔恨,悔当初怎么就放心丢下你一个守这么大座城,让你替我担这么重的责……唯剩一个念头便是,我不能再没了你。” “与你,与我,还有那我从死人堆儿里扒出来的孩子。” “与我成个家吧,十三。” 冯汉广不容满目错乱的姚十三应话,便再次覆唇而上,将他的嘴堵了个死。 这不是商议,不是命令,单只情意。 还会在小心翼翼的紧拥之下,一波又一波的余韵未了中,一同坠入那情天孽海之中,带着永不复生的决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一个久违了的漂亮孩子登场喔~ 第73章 幼崽 千灯宁熄,万籁俱寂中,顾望舒随便寻了个屋顶坐下,无事可做,便倚着斜檐饮酒,眯眼看着月色发呆。 宵禁下的整座城都是空的。唯有月光像层纱笼罩在沉睡的屋瓦街道之上,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了他一个。 或许是不胜酒力,浅然一笑。 这片天地,这万里星辰,这当空皓月啊,都唯我独享。 果真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才能难得自在。 初夏的晚风清凉,顾望舒将头枕在屋脊上想得会儿小憩,却在醉眼朦胧间瞄见对街酒楼酒字红幡,夜色中似惟妙惟俏的舞女婀娜。 第175页 好像自巨邪事后,自己再也没在白日出行过,自然也便不再见过人潮拥挤,门庭若市的景象。总是在人间热闹非凡时入眠,更阑人静时分携剑寻游。 虽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但难免午夜梦回,总会忆起些花前月下的思绪。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改变过,变了很多。 变得开始向往那朝露晨雾,那些沸嚷人声,人间的新鲜玩意,人间的烟火气息。 简而言之,只是忽然识得了孤独之意。 这曾经理所应当的融进骨髓的意味,孤独成性的人并未觉过有何不妥。 时至今日,竟成了最要命的欲求。 迷醉间又饮了口酒,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人人都说借酒消愁,谁知只会愁味更愁。 说没想过啊,那是假的。 能有个人在旁边坐着,哪怕一言不发呢。你看这月色多美,这万象天成一片祥和,多好。 “知己……哪有什么知己。” 顾望舒从红幡前瞥开眼,再将酒壶递至嘴边时只剩残余滴酿。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起来。 “既不自知,何谈知己。” “啊!!!” “——啪” 少年一声惊叫在这寂静夜里又飘又荡传得老远,接着就是声被什么拌了脚摔在地上似的闷响,再就没了声,安静了会儿。 “追!在那儿!快追!” 是巡夜军铁靴踢踏的声音。 大概又是哪个心存侥幸的大半夜出来寻乐子,被巡夜军逮个正着。 顾望舒本安心合了的眼皮此刻微抖几下,略显烦躁扭了个身。 身披黑斗篷的少年双手扯紧大帽帽檐赤脚跑的飞快,一双纤细惨白小腿漏在外边,满是被什么蚊虫叮咬的红痕,脚上也磨得全是擦伤血迹,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鼻子以上遮挡得紧,只有一张嘴张得老大,拼命喘着粗气。 “跑哪儿去了!滑得跟条鱼似的!人不大,跑得倒真玩命!” 少年躲在胡同里双手扶在膝盖上倒着粗气,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又逃得这般吃力。 “在这儿!快来!!” 少年猛抬头,与对面街角拐过来的官兵撞个满怀!大帽阴影下的眼神狠劲一抖,回身撒腿就跑,却没注意脚下一块石子,想躲闪已然来不及的一脚踩了上去! “啊!” “——啪嚓!” 那官兵见状赶紧上前,少年像个被猎户捕兽夹生擒的小兽一般绝望挣扎着往前爬,却被一把揪住帽子后侧。 “……别!” 少年拼命往回拽,可就他那瘦弱得看似一碰便折的小胳膊,哪里扯得过身强力壮的官兵? 是一声绝望大哭着的悲鸣后,是官兵惊悚叫喊。 “妖……有妖啊!!!妖!!!” “快拔刀,拔刀!” 大帽下一头浅金长发,黏着乱糟糟的草根枯叶水泻而出。少年满面惊恐转过头来,抖得像棵寒冬腊月强风下的枯树。 “我……我不是……别……” 只一双灰眸中映出道刀光直劈上来。 “当”一声铁刃碰撞,少年绝望中抱头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却忽然意识到那把军刀好似并未落在自己脖颈上,才颤颤巍巍偷偷抬起些许头。 泪眼婆娑间,他看见个黑衣翩跹的高大背影立在面前,手中一柄细剑替他挡了一击,将官兵的军刀击落在地! 少年吓得连句话都道不全,求生欲还逼着从喉咙中硬要挤出个“救命”,然而“救”字才讲出半声,赫然入眼的是身前男人在月下盈盈发亮的一头银发,霎时间呆傻在地—— “怎么回事?是人是妖都分不清,还巡什么夜。倒不如回家种地,少造些孽。” 官兵显然也是吓得不轻,这还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人把刀都给轻易掀飞的,傻盯着地上的刀瞅了半天,直到四处八方闻声而来的十几号披甲带刀巡夜军聚集一处,才像得了勇气似的回神挺直身子。 少年一看,这不是被团团包围了个严密,死定了。 谁知队伍里挤出个小队长模样带翎的军士,偏头瞅了眼地上的刀和顾望舒身后那个吓成一摊泥样的少年,也便大概明白了点来龙去脉,赶忙快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丢了刀还理直气壮的官兵攘到身后,倒持刀柄抱了拳。 “顾先生得罪。这兵新来的,不懂规矩,可能大晚上独自巡查还有些胆小,心里想什么妖魔鬼怪的便看什么都像妖,还望先生理解。再多谢先生出手相助才没酿成大错。” 随后冲身边目瞪口呆着的兵低吼一声:“还不快捡起你的刀滚蛋!” 顾望舒倒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收了剑,回身去扶人。目光顺着少年满是疤痕虫印的小腿一路上去,再对上他凌乱金发下,脏兮兮脸蛋上一双瞪得难以置信的灰瞳。 “阿娟?!” 时隔许久才得了沐浴的少年,湿淋淋着一头金发叉手垂着脚坐在榻上。在这陌生房间内,灰瞳之内全是局促不安。洗得干净了,又临时换了身顾望舒没穿的旧衣裳。 少年大概是从小就没好吃东西,生得瘦瘦小小一个,像个才领回家的小兽幼崽似的机警漂亮。顾望舒的衣服自然是尺码不和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裸露出雪白的脖颈上深深可见个长时间带过项圈的印痕。 第176页 顾望舒拿了瓶药膏过来,盘腿坐在地上去拉他脚腕。阿娟下意识一个寒战缩了回去,又在片刻之后,再老老实实垂了回来。 “偷逃出来的?” 顾望舒似不带一丝感情,沉声问道。 “嗯……” “多大了。” “十……十六……” 蘸着晶白透明膏药的指尖划过小腿一道道凝着血的划痕,能明显感受到少年揣揣不安又吃了痛的哆嗦,又想拼命去忍,最后只能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 “看着不像。我以为你顶多十四。” “长……长的小而已。” “家里人呢?老家哪儿的,我托人送你回去。” 阿娟垂了脑袋,极小声细语:“没有……打小就被人卖出来的,不知道。” 顾望舒取了纱布一层层给他仔细裹好,又独自从壁橱中掏了床被褥出来丢在地上,拆了束发冠就地躺下。 今夜不知不觉喝中得有点多,此刻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先睡吧。多的话醒来再说,乏了。” 阿娟见他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倒躺在地上,当即受宠若惊从床上跳下,硌了脚底伤口疼得“嘶”一声叫唤出来,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摇着顾望舒胳膊道:“大人,大人!您不能睡地上!我这贱身子岂能占了您的床榻啊,这不成!您快上来!” 顾望舒本就心里烦闷,再被他贴着耳朵喊摇,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结果阿娟还不依不饶跑到另一侧抓着他喊,一口一个“大人,大人!” “大人!不行的,不……哎呀!!” 阿娟被忍无可忍的顾望舒一打横抱了起来,丢到床榻上去了。 “大人,您这是……” 阿娟硬是将一双凤眼瞪得溜圆,又惊又怕,再就是不知所措。 “大什么大人,我就是个道士,受不起。我今儿个就想睡地下,你这么不愿睡床,是嫌弃了?” 这床榻松软舒适的,可是一直在逃命睡在林子里大街上的阿娟连做梦都奢望不起的温柔乡,此刻就躺在上头,怎能不愿睡啊。只是一直被当成畜生玩物养大的孩子,骨子里就觉得自己低贱,不配罢了。 “那……主……主子?” 阿娟小心翼翼应声道。他虽年纪不大,但也确实被转卖过太多人手,买他的人要他喊的称呼也换了数次。少年绞尽脑汁,什么大人,爹爹,主人,主子的,万全之中只能想到这个。 顾望舒这下属实被气得睡不着了。 说到底,花满楼那一面,他确实一直忘不掉阿娟那日看向他的眼神。 那种难以置信的,无以言表的震惊。 无声胜有声的质问,问着为什么会有月人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用被圈上象征玩物的项圈,也不用被像个物什似的随意变卖,随意使用。 顾望舒也一直为自己那日自顾不暇没能救他出来而耿耿于怀,却没想今日竟是阴差阳错的给他捡了回来? 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哪来的火气,总之听见他那般自卑小心喊出声“主子”,当即翻身坐起,厉声道:“你哪里就下贱了!你是杀人放火还是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儿了?月人怎么了,月人又不是比他们寻常人生来低贱缺心少肺的,我们也是人!只不过得了病而已!” 这一声质问,让床榻上那受惊的少年冻住似的僵在原地,只有眼里逐渐蓄起泪花来。 “阿娟,别再废话赶紧睡觉!等天明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换身衣裳,再寻个趁手的兵刃护身!咱们活得堂堂正正,凭什么要看人眼色!” 顾望舒见他半天没应声,才倒下又转身瞧了眼,就看这孩子眼泪流了满脸也没敢哭出声,还胆战心惊似的抱个被子躲在后头偷瞧!见他也转过来瞧了自己,赶紧“扑通”一声砸倒在榻上,掀起被子把整个不大的小人儿都蒙在里头。 这……是自己说太狠了? 顾望舒忽然间又些良心不安,也是,你对个一直就这样靠看人眼色活的孩子,忽然间告诉他不许再这般怀揣不安,那他岂不是完全没了活着的法子? 但到底还是郁气结怀,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 “没……没什么,睡,我睡……” 第74章 依明 ——“做什么呢!” 顾望舒被一阵杂音惊醒,猛然从地上翻起。 可能是昨天确实醉得不轻,这一起头还隐隐作痛,不由眯眼闷哼一声拿手撑了头。 自己住习惯了,这房里忽然出了声反而吓了一跳,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昨儿是捡了个人回来。 阿娟才放下汤药,听声立马乖巧跑到面前跪下,还遮不住孩子气的一双上扬凤眼略显彷徨怯生的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才垂下去。 “主子醒了?怪我手笨,声音大了扰了您……” 顾望舒眉头紧蹙,看了会儿他那垂得低的颅顶,才奋袂而起,留了句:“别说跪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么不值钱。” 阿娟明显慌神,仰起脸看着顾望舒起身后高长气阔,坦荡的背影。 “值钱”这个词在少年心头,只有关系到自己被上家玩腻了,还能不能以好价钱卖到下一处。 为了能让自己卖上好价钱,他什么讨好的事都做得出来。为了不被主人家丢弃,为了活着。 第177页 没人把他放成人看,就是个能懂人言会讲人语的畜生,拴上项圈,靠着看人眼色活着。 久而久之,他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便觉得离了人,他活不了的。 就算是为了活命,也可以放下一切去卑躬屈膝,去臣服,甚至于去雌伏。 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你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必唯唯诺诺。 他做不到的。 少年虽在犹豫中起了身,却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主子昨天喝得多,我去跟人讨了碗醒酒清神的汤药来,您要是不嫌弃……就先喝……喝了吧。” 顾望舒叹口气,起身坐到桌前。头疼得厉害,当下还真的需要正需要这汤药。 “多谢费心。只是你那个主子,不这般称呼我不行吗?” 阿娟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不安搅起手指。憋了好久,才怯生生挤出话来。 “别的……阿娟实在叫不出口……” 顾望舒寻思着也不能逼得太紧,正如同自己心门锁死,想再打开时需要的那莫大勇气,至今都还是拿不出来,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违心的,将人拒之门外。 更何况于他这个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半大少年。 他草草饮了汤药,净了把脸。期间阿娟还正会看眼色,麻利赶在自己出手之前便递上了面巾,又把叠得规整的道袍举在面前。 这般伺候周到,顾望舒还以为自己是提了个丫鬟回来。 这两人一个习惯了去伺候别人,一个不习惯被别人照顾。不是阿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帮忙搭手,就是顾望舒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配合,怎么配合。有人帮提着袍子,他都不知道先该往哪里送哪只手,这一来二往,可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直到最后顾望舒受不住,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自己靴子跟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躲在一旁,伸手止了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惊慌往他这边赶的阿娟道:“我来,我自己来,我会穿!” 阿娟见他这局促模样,毕竟还是个孩子,竟没忍住笑出声来,一双凤眼眯得可爱。 “那主子直说就好,叫我到旁边站着就是,跑什么呢。” 顾望舒一个寒川泠月的冷心冷面人,此刻都有些尴尬得红晕上脸,烦躁得很。 “你赶紧把临时的衣服换上,我带你出去买件合身的。” 哪知顾望舒刚推开门,正撞见立在他门前准备敲门的顾长卿。 顾望舒只觉得晦气,什么出师不利,黄历不顺的,一开门就是这张脸。 倒是顾长卿个整日端着正道利落之人,眼瞧着从他一向独来独往的师弟房里跟出来了个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裳,媚眼乖巧又漂漂亮亮的男孩儿,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期期艾艾,连退几步,一阵惊慌后愤然举起手指在顾望舒鼻子上,磕绊着连话都说不顺! “你……你这是,他这……你……你这修道之人,成何体统!” 顾望舒缩了脖子,偏头躲开他师哥那快要捅瞎眼的手指。没睡足的人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应道:“又怎么了,什么事碍了您眼,大清早就来这般指责我。” 他哪知自己这副疲倦模样在顾长卿眼中全变了味了? “顾望舒……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哪来的胆子还跟我这般理直气壮,你看我不替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孽徒!” 说罢拎起拳头便冲顾望舒面门而去!这一扬手倒是给顾望舒吓醒,出其不意差点没躲过去不说,也给旁边呆着的阿娟吓得惊叫一声缩到顾望舒后边! “顾长卿你该不会一大早就犯疯病?” 顾长卿全然不理,顺势直接按住顾望舒手臂给他反手狠压下去,不顾这人疼得又骂又喊,大声命令阿娟道:“你小子给我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伤风败俗的营生!还有你啊顾望舒,我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癖好!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好让你涨涨教训!” 顾望舒咬着牙强忍快被他卸了胳膊的痛,听完这话猛然愣住。 一旁阿娟惊叫中不知所措的吓坐在地,往回毫无意义扯着顾望舒另一只胳膊,这孩子惊慌中一头雾水的,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自己得帮自己主子,却既没力气又没那胆量。 “顾长卿你他娘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顾望舒气绝之下怒喊出声! “这是我昨日巡夜救下的孩子!你把人当成什么了!疯狗吗你!” “啊?” “你给我撒手!撒开!你们俩都给我放手!” 顾长卿慌道:“不是……那这……” 顾望舒怒气冲天,“什么这这那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恶俗不堪,才能叫你想到那儿去!” 顾长卿慌张中直接松了手,顾望舒挣的力气大,差点摔仰回去压在阿娟身上,幸亏自己习武之人下半身定力好…… “有事说事!找我来做甚!” 顾长卿目光凌乱在两人之间兜了几圈,无论再怎么看,都还像是…… 只是冷静下来想想,不可能,的确不可能……他师弟一个对男人深恶痛绝的家伙,怎么可能…… 于是尴尬清清嗓子,顾做镇定正色道:“有个人,我觉得你也应该见见。” “什么人,今日没空,忙得很。” 第178页 顾长卿轻叹应道:“金川一带似有大妖作乱,我们这儿有唯一能提前察觉大妖气息的人,需要一同商议对策。顺便,你也好见见她。” “谁啊。”顾望舒随口一问。“我今日还要带这孩子去上集购置些用物,眼下还为他寻不到合适去处之前,只能由我带着安心。” “依明巫女。” 【“——阿娘!” “……郎君?】” 忽地自太阳穴袭来一阵要命刺痛。 事至如今,见她?怎么见? 这女人每一道妖术,每一分气息,都是他的。 扪心自问,一个无论如何也忘不干脆的人。 顾长卿似有看得出顾望舒神色中的难堪,道:“不想见就算了,我们二人也不是不能商讨,有事再通知你。” “阿娟,你先进去。事出紧急,集市改日再带你出去。”顾望舒在沉默后,缓声道来。 “不是说大妖滋事关人间生死,岂能因个人缘由袖手旁观。走吧。” 夏日渐涨的蝉鸣缭绕云间,宣告着一场燥闷烦意的暑夏即将到来。 无论心愿与否,该来的总还会来,要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 顾望舒站在不远处看着顾长卿开门进到屋内,招呼上屋内候着的人出来。 顾长卿总习惯在屋里燃上檀香,静心养性,行气中温,利于修行。久而久之便不是开窗换气散得尽的。他既然要叫顾望舒一同议事,便不能再叫这视檀香洪水猛兽的人进来自己房里,只能抱歉携客出来,到廊亭处一叙。 顾望舒看着那位红衣公子与顾长卿客气作着揖出来,一头马尾束得精神,忽而转向自己这边遥遥的欠身一笑。 发着呆中赶忙也生硬陪上一笑。 “据金川一带的线人来报,那大妖相貌俊朗凌厉,白发身着黑色羽衣,以朱红半面具遮脸示人。”顾长卿将封书信铺在桌上,以手扶下巴说道: “但又好像没做什么屠城大恶,只一路稍有不顺心便会草芥人命,着实是个傲慢无礼,视人命为鸿毛的妖物,而依目睹其出没地点来看,从西域到至松州,再茂州,一路向南似有目的,只怕是……正奔益州而来。” 依明思量片刻,应答道:“着黑羽衣应为禽鸟妖种,妖王九子中黑羽黑鸛已死,唯剩鸟妖只属之前在下有提起过的钦原大人……只不过钦原大人从不会独行,事事皆与土蝼大人一道,又传其为童女人形,便也并不会是她” 顾长卿道:“所以依您的意思,那妖不过只是寻常大妖,并非九子之一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大妖,不可掉以轻心。”依明道。 总镇府内绿植不多,廊亭旁只有株叶密的梅树,正爬着只蝉鸣得唤,直叫人心烦意乱。 顾望舒斜倚在两人对角处,沉默间不由看向依明。 巫女此刻虽穿得一身男装,未同寻常女子般施着粉黛,看上去年纪上也三十有余,却依旧是一副仪态不凡的大方典雅。乌黑秀发拢成马尾,由个嵌了玉的银管束着,五官带着西域特色的分明浓烈,一双明眸大而阔长,认真思虑时的眼波流转间全如美玉流云,鼻尖挺而小巧,如樱珠般红润双唇微启。 一颦一笑都是仪态大方。 还有即便是宽松男装,也在蹀躞下束起个盈握曼妙腰肢,和隐隐可见的窈窕身材。 若是换上一身女装,若她还只是十几岁的花季时分…… 那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无人不会为之动容吧。 哪像自己。 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脾气还坏得很。成天对他是又打又骂,又总是冷落无视的,哪里比得上…… “师弟,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那妖是脑子坏了还是真就只是寻个乐子,否则怎会不顾这般美人妻子,偏要赖在自己身边。 “顾望舒!问你话呢,走什么神?” “嗯?”顾望舒抖一个激灵,才将刚刚散出去的魂儿收了回来,却着实没注意他们刚刚说了些什么,只好悻悻尬笑道:“不好意思……” 顾长卿无奈压着怒气重复道:“我是问你,提前去与这大妖一会,无论是逼退或是制服的,只是这样对我们来说可能会是场恶战;还是说且先观察其目的,但如此一来,若他真是想要这益州城百姓性命,那便容易落得我们个措手不及!” “我……怎样都好。”顾望舒当下着实无心思虑,仅抱臂又向后舒服靠了靠。“无论哪样,叫我出手,我出便是了。” “真不知道喊你来有个什么鸟用,废物一个!一点也不担事!”顾长卿气不过他这幅悠哉模样,起身骂道。 依明见状略有慌张的也跟着起来圆道:“道长,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位师兄也是除了巨邪的魁首,怎能说废物呢……” “得了。他一直这么骂我,早习惯了,不必见怪。”顾望舒叹气道:“反正商议此等大事时走神也是我不对,当骂。不过若也没别的事的话,小道可否先行告退啊?没睡好,身子疲倦。” 他哪里是身子疲倦,他现在就是身心俱疲,每日强撑罢了。 “道兄,等等!” 顾望舒才迈出两步,便听得依明在身后唤他。 “不知……可否与我单独一叙?” 第75章 误会 廊亭寂静幽深,除却虫鸟鸣啼,风吹叶簌,再无音踪。 第179页 顾望舒正襟坐在木椅上,目光偏侧向着倚放在一旁的伞。 他深知此刻对面有人,对视而谈才是礼,怎奈迟迟扭不过目光,只好盯着伞柄全然放空。 在良久到喉咙都有些干涩的沉声后,他听到对面人先开了口。 “久仰道兄寒川泠月大名,今日得一见实乃荣幸。” “嗯……” 顾望舒无心应着,眼中伞柄已然散了影,融进这树影中,失了焦点。 依明轻声笑笑,单手撑脸,伏在桌上端详起他。“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大人甘心堵上珍重了千年的性命,放下尊严情愿混迹人间,也要陪着的。” 顾望舒闻声瞳仁一颤,心头猛地缩紧。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她真的提起他,胃里还是一阵翻江倒海似的不适。 “姑娘莫要拿我说笑了……”顾望舒苦笑道。 “何谓说笑呢。”依明再凑近几分,一双秀目闪闪凝视着他,看得顾望舒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愈发紧绷。 “大人数月前曾主动找到过我一次,交谈间,他说是这人间有了留他的理由。他本为妖,生性薄凉,厌弃人间世事,不争,不抢,随遇,随安。可怎奈这天命难违,不想让他安生,偏叫他遇上一个人,竟让他为了与他一同看着人间风雪云雨,萌生想活下去的欲念。” 依明低眉浅笑,道:“那个理由,那个人,便是先生您。” 声声入耳,却如刀刀利刃,割得他凌迟般生不如死,呼吸困难。 到最后,只能道出一句, “对不住……” 他回神,眼眉低垂蹙紧,强压繁复得几乎压垮心智的情绪,捏死袖口。 “我不知道他有家室的,他对我定不是诚心实意,只是……只是偶然相遇,只是见我这人性子奇怪,戏弄起来有意思罢了……是了,定是这样的!姑娘,我没有丝毫扰您家事的意图,我是真的不知道,对不住,我……” 顾望舒越说越急,越解释越慌,直到桌下攥紧的手不受控的抖个不停,心头颤得发酸。 他即便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却还觉得一切错在自己,是自己眼睛不好看不透人,才闹出这等荒谬之事,去和一个……有了家室的妖做那等事。 那妖竟还狠心与自己妻子讲出这等话,他……! 是我做事天理难容,是我万死难辞,一切罪责……难逃其咎的。 依明在见了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短暂迷茫后,脸色陡然诧愕,失声惊道:“道兄怕是误会了什么?!” 我能误会什么?此间还能有比我更清醒的人吗!正妻都找上门来冷嘲热讽了,还能叫我怎样? 怎说也是个有血有肉,生来桀骜不驯生性要强的男人,到底要自己妥协到何处去?明明……明明自己才是最难受,最无辜的那个! 顾望舒难堪至极,以至于哑然失笑,道:“我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我现在就是那个天大的笑话!姑娘若是真那般恨我,那便随您讥讽好了!” 依明被他如此过激反应惊得目瞪口呆,才是恍然大悟,焦急中起身行至顾望舒身侧半跪握上人手,解释道:“道兄,我与妖神大人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啊!您怕是真的误会!” 顾望舒一愣。 “十余年前,我所在生长的村落遭百年难遇水灾,老人们说是因为雪山上妖神燥乱不满,以我红妆披盖献予妖神,祈求消灾解难!往好说是献了新娘,其实只是当作被食物,猎物献出去罢了,所有人都以为我定会丧命于万里雪障之内,或是为野兽妖神所食,可妖神大人却慈悲留了我一条命!与我而言,形式上确实是出嫁过,也便从此为其妻称;可是于妖神大人,我不过是个可怜贱命,强行被人塞过去的祭品罢了!怎能……怎能谈及夫妻情爱恩义,又与道兄并提呢?” 耳边虫鸣聒噪,一声更比一声高亢,一声又比一声,如潮水泼泻,盖面而来。 “顾道兄,您不如叫妖神大人亲自出来说明啊,他对您的一片心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道得明!” “他现下不在你那吗?”顾望舒跟受了一道晴天霹雳似的透凉,自脚跟一路顺脊椎击中脑髓,惊声道! 阿娟还在屋里闲来无事擦拭着橱柜小屋,忽然听得一阵叮当乱响,门被“咣”一声直直撞开,都来不及惊吓叫喊,就看见顾望舒踉跄着扶墙跌了进来!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水……”顾望舒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痛苦不堪道。 “什……什么?” “水!我说水!” “哦哦哦好,我这就给您倒,这就……” 阿娟才拿过水壶,都没等他往杯中倒的功夫,就被顾望舒一把夺下来,连灌几口后劈头盖脸全倒在自己头上! 水壶被失力掉在地上,随一声陶瓷脆裂声后,碎成无数瓷片。 阿娟大惊失色的看着顾望舒在面前把自己逐渐拢成个团,死死捂住脑袋按在膝间,疼痛难忍一般死咬起嘴唇浑身发抖,挤出比瓷片还细碎的自言自语来。 “头疼……头好疼……” “怎么可能……” ——“那又如何,他能去的地方不多着呢。这世间人神妖鬼的,哪处不都能遇到比我好的人,怕是又留着哪儿了吧。” 第180页 ——“道兄!不是的!他为大妖之身,却又妖力受阻……人间术士想除他性命,妖界无一不想趁机杀了他夺那白来的千年修为!他无处可去的,他只要留在这人间一日,再没了您的庇护,便有千千万万的东西想要了他的命啊!” ——“怎么可能,他又不傻的,也不弱。更何况是他自己要走……定是想好了去处!” ——“道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大妖下山离了自己那片土地,便是条不归路啊!满目凶险,现下又是即迎暑夏时节,他一个雪山生的妖,很难活下去的!您赶他走,是在要了他的命!” “怎么可能……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明明是他……” 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在阿娟惊恐的凤眸倒影中,少年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在眼前撑起道水波盈盈的结界,将自己包裹其中。 像颗无声无息的卵。 *** 红日再次升起的时候,天地间本模糊不清的界线被切割开来,游目间满城到处是金黄的一片,被鎏了层金的益州城带着自负般傲气城门大开,迎着全胜而归的兵士。 提前归程的冯汉广立在城门上,看自己的兵昂首挺胸鱼贯而入,益字大旗招展。觑目间仿佛看得见十几年前娘亲抱着自己,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这座城墙上,看着父亲胯/下一匹披甲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盔甲上红缨挺立,携一身不可一世的骄傲霸气,攻破蛮族三十二城,守卫边疆开疆扩土,护国军大旗不倒。 两路民众欢呼呐喊声此起彼伏源源不断,他手中捏着那块纹着狼首的冯字令牌,目光落向车马队最后两排由百号人窜成一串的俘虏队伍。 一个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甚至不乏光着脚走了百里路的俘虏,无不是筋疲力竭摇摇欲坠,眼神含恨。在这场盛事中,唯有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冯汉广瞳色一浊,回身喊道:“猴子呢?猴子回来了吗!叫他来见我!” 来人是个极不起眼,皮肤黝黑又瘦又小的男人。这人穿了身紧绷黑衣,露出截手腕却全是精健肌肉,正是他父亲当年培养出的密探之一,侯显。 三年前的惨案被牵连人数众多,到最后能安然无事活下来的也必定经历生死,要有过人洞察力才是。 侯显一声不吭停在冯汉广身后,普普通通一个人,就算是站在城门之上也与那身后兵士,楼阁土台融成一体。 “猴子,你还记得当年插给姚十三的暗卫吗。”冯汉广立长刀在地,手撑着刀柄,目似剑光看着脚下鱼贯而入的兵。他没回头,只是背对着侯显说道。 “这……”侯显犹豫,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人好像是自己随手从俘军里挑的个看似身强力壮的,反正也是当盾使,现今哪还记得起名字容貌。 “你寻个机会,偷偷看着他。顺便也去查查赵文礼锁过人的地方,哪怕是适当跟着点十三的路子,我都允。”冯汉广磨搓着手里刀柄,低声道。“行事小心些,你知道十三眼尖,什么都逃不过他掌控。” “是。” 侯显颔首,很快消失在城楼阴影下。 密探领命是不可问主子缘由的。兵刃工具只需嗜血,主子挥手到哪,他就砍在哪。 城楼下行过的俘兵群中,忽有一人抬头对上冯汉广。那人一双怠倦熬红的眼中,全是灼灼业火,狠意疯起,连冯汉广都出其不备的心头一颤。 “血海深仇!我族就算是全军覆灭于此,也定要再斩你益州军一颗人头!” 那日夺城之战,是前所未有的艰辛鏖战。蛮人的兵都像是一个个嗜血狂兽,带着猩红的目,屠尽边境无辜村民后,用一层层人肉铸成铁墙,全是豁出性命不要的气势,刀断了用匕,匕没了是空手拳脚,即便是砍断双臂也要用一口钢牙去敲碎士兵铁甲。蛮人的军毫无章法战术而言,只是无尽潮水一般带着赴死的决意拼杀,像是无数恶鬼,伸出浸满鲜血的双手将人一个接一个的拉入地狱。 连身经百战的小将都为之一慑。 哪怕自己一刀挥下头领首级,群龙无首的蛮兵依旧没停下手中刀剑厮杀,悲嚎声遍野,杀得是个血流成河。 “血海深仇……何来血海深仇……”冯汉广暗念出声。 “随便带几十个战俘到地牢!我有话要审!” “是!” 第76章 风起 说到底,这七月午后的烈阳,可是比想象中耀眼得多了。 顾望舒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自顾自在街上走着。昨夜也是照旧巡了夜,一夜平安无事,到了天边渐明才回屋睡去,要他上午趁日头还没那么凶时起是不可能的,想上集没别的法子,只能顶着太阳出来。 益州城依旧是那般车水马龙一片祥和的,人挤人在所难免,但顾望舒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子,路人再难行也都会主动避条路出来给他。自然是行走起来没什么不便,倒是跟在后边的阿娟可没那么轻松了,这瘦小半大少年两手提得满满,被人挤得七扭八歪不说,还得抓紧步子追着顾望舒。 “主……主子,您走慢点,我跟不上!”阿娟委屈巴巴喊道。 顾望舒这才稍微放慢了些脚步,可阿娟此刻手里都是东西,带着的黑袍帽太大掉下来遮了视线又腾不出手去推,看不清前面,“咚”一声正撞在顾望舒背上。 第181页 “哎呦……” 顾望舒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推下阿娟的帽子来。 这么热的天呼个帽子在头上,果不其然摘下后,这少年一头金发全都被汗湿淋淋的粘在脸上,活脱脱一个落水狗样不说,还满脸惊恐叫道:“主子!摘了干嘛呀!摘了不都被人看见了!吓了人怎么办……” 顾望舒斜眼瞧着他那双撑大得雾气斑斑的灰色凤眼,替他挑了挡在额前几绺碎发,又背过手去直起腰道:“光天化日的谁会怕。我都没在意这个,你倒在这叽歪个什么。” 阿娟扬脸瞧了瞧顾望舒那一头雪白的发,洇着寒意的妃瞳里全是莫名其妙,可不比自己特别多了。很快嘿嘿傻笑几声,掂了掂手里东西道:“说得也是!” 两人到了衣局,顾望舒只端坐在一旁,招呼阿娟过来,“你自己挑吧。” 衣局老板娘是个满脸和蔼可亲微胖的女人,起先见走进来两个相貌不平的还有些慌神,可很快也认出来的正是那位救过他们益州的寒川泠月道长,当即笑容满面主动迎上去问道:“想挑个什么样式的,道长?” 顾望舒看阿娟站在衣架边两眼茫茫,估计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别人拿什么自己穿什么的,心里定什么数都没有,便应道: “老板娘,麻烦给这孩子挑身合适的。”随后一顿,补道:“不要白的。” “好嘞!”老板娘笑着拉起阿娟胳膊一阵丈量,一边还笑嘻嘻说着,“小公子长得可真漂亮,定是穿什么色都好看!怎么,有无心意的色说说?” 阿娟哪受过这么热情招待,涨红着脸支吾道:“没……” “诶,那您看这件海棠紫的怎么样?这可是上好冰绫丝的,过夏正好凉爽不热,衣摆细绣的暗纹可是制衣坊姑娘一针一线绣了足月的,虽说整体素净了点,但小公子您人生得华彩,也便不需要衣裳提什么姿色啦。” “我……我觉得好……” “那要不您再看看这件霜叶红的?这绸料细密滑爽,同样正适合这季节不说,丝线里混了金,颜色艳来在阳光下照耀着正好看!袖口云纹也是精心绣上三月才能成一丈的,您看您肤白,红色可再合适不过啦!” “我……” 阿娟被像个人偶似的叫老板娘一件件怼在身上摆来摆去,全无主见只得不停往顾望舒那边施着眼神求助。顾望舒被他这可怜样惹得失笑,道:“您领他进去试试,他这么小的一个,能不能穿上还未必呢。” 最后两人从店里出来,阿娟还是套上了那件最初试的海棠紫衣裳。薄紫绫丝轻荡似水,将他这娇小身材遮得正好,老板娘还好心给他配了个同色发带束在头上,这下打扮干净了,还真是个双目盈盈,漂漂亮亮的小孩。 顾望舒回头看着他在这阳光下神采奕奕的,哪还有自己刚捡回来那天那般狼狈,这模样确实是招人疼爱。 “喜欢吗?”他问。“这下也省着你整日趿拉个不合身的大袖长摆,看着方便多了。” “嗯!”少年眯起凤眼,扬出笑脸。 顾望舒微微一笑,垂眼看着打在阿娟笑容上那束金黄日光,这少年也不嫌晃眼的,只是眯着眼笑。便不自觉的倾了伞,替他遮了那道光。 阿娟一怔,慌忙退了半步道:“主子,我不用的!怎能让您替我撑伞啊,我又不怕晒的……” 顾望舒没听他辩解,只伸手一把将他捞到身边,严严实实遮在阴影下。 “现在没事,等以后犯了病再遮便来不及了。月人眼弱,你只是病得不重还没察觉罢了。”顾望舒说道:“对自己身子好些。” 街后人群随自西域而来的商队驼铃声起,纷纷让自两侧。高大的骆驼总是行进缓慢,悠悠踏着步子,车架上的商客垂脚靠坐,小笛吹响异域的曲儿。 翱翔的隼闻声长鸣落在商客肩上,商客停了曲儿,从身旁筒子里夹出块新鲜牛肉,送给肩上的隼,心满意足见他吃下。愈晃愈响的驼铃声不断,几个好奇的孩子追在驼车后边嬉笑着看热闹,这时进了城才得了闲的商客们总是心情愉悦,便会从口袋里变出些中原难得见的小零食小糖块撒给孩子们,遭他们蜂拥抢夺,再嘻嘻哈哈跳走。 顾望舒偏头看阿娟瞧得认真,第一次见到骆驼的少年眼里都闪着神奇的光。总是被关起来养着的少年初见世面对一切都很好奇,向往着所有却又不敢迈出脚步,想要的不敢要,哪怕只是在角落里偷偷看着,都觉得开心。 某一瞬间顾望舒甚至觉得。 他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饿吗?”喧杂声中,一向沉言低语的顾望舒稍微抬高了些声调。 “走啊,带你去吃饭!” 也许自己并不是生性凉薄呢。也许,自己渴望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也很多,只不过孑然一身的孤独久了,渐渐的心凉了,要不起了,没意义了。 人们总是在渴望救赎,殊不知到头来,闭塞心门,拒绝解救的人竟是自己。就像是遇了风的火苗可以燎原,可若你不自己先燃起那微弱黎明的火星,再大的风,都吹不起火焰。 把自己像坚冰似的关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够了,足够了,也受够了。 云间一道清风徐徐吹过,微不足道的清凉稍能缓解暑意。阿娟才束好的发带被风撩起吹在脸上,少年不由自主眨了眼,喃喃道:“主子,起风了。” 第182页 是啊,起风了。 鹊岚桥畔的高楼对岸,酒字金苏红幡迎着阵风吹扬。数不清的夜里坐在屋顶看着这幡旗舞风,今日倒终于得了机会进去。 这座名扬全城的酒楼人声鼎沸,即便过了正午膳时人还是不少。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至末尾,案板一敲落了话。 “今儿个寒川泠月除巨邪的故事就到这儿了,咱们下回分解!” 阿娟一边提着下摆往椅子上坐,一遍笑吟吟道:“主子,他讲您的故事呢!” 顾望舒有些无奈讪笑着摇头落桌,才往挂刻着菜名木板的墙上看,身后一群听书的眼疾瞧见这不正是魁首本人,纷纷扬手抱拳打着招呼。大家都知道这小道人平日只在夜里出来,白天见一次可不容易,兴奋又新奇得跟见了醉仙楼头牌似的,众语纷纷中似乎还能听到有人低声议论, “果然白得不像个人呢,不过这么近着仔细一瞧,还真是个俊逸公子!” “是啊,好看着呢!之前是谁传的半人半妖凶神恶煞,谣言果真不能信!” 再怎么说即便当下有阿娟陪着,但这般被这么多人围着议论,顾望舒还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跟长了刺似的别扭。只能强装听不见,偶的有人声大了,才勉强笑起点头示意,紧着招呼小二过来。 他目光微闪,无意间扫到那说书先生身上,竟见那人对上他视线后身子一僵,慌张移开眼急着拢起一桌东西灰溜溜退走。顾望舒还觉得奇怪,他好像没跟那人有过交往,怎么看自己像见了妖魔鬼怪似的? 他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曾经因为自己差点被顾长卿抹了脖子的事儿。 “阿娟,想吃什么?” “我都行!”阿娟摇晃着脚捧起脸道,“我没有不吃的,我什么都吃的,给什么吃什么的!可好养活了!” “小二,那把你们这儿最有名的菜,挨个给我上一道吧。” 店小二甩着笔的手先是一滞,随后有些诧异问道:“我们这儿菜都可有名,您说都上……我给您挑挑拣拣也得有十多道呀?” 顾望舒暗笑道:“十多道就十多道,难得来一次,不得尝全了?” 小二立马陪上个心花怒放的笑,扣上簿本应了声“好嘞爷!” 阿娟听了又是将他那晶亮的眼瞪得溜圆,扯住顾望舒袖口,急声道:“主子,我们吃不了的!” “阿娟,益州的菜你可都吃过?” “没……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说啊,都尝尝。”顾望舒温声安慰道。 “可是这也太多了,主子带我吃这些,太破费了,我……” “阿娟。”顾望舒伸手握住少年紧张不安捏着自己的那只手,再给他安放在桌上。“有人曾与我说过,银子就是拿来花的。与其纠结选择哪个,不如全都买来尝尝。反正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咱前半生够委屈了,既然得了这机会不如试试,何必再压抑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叫你吃就吃!” 顾望舒看着这少年默默抽回手放到膝上,摩挲起自己光滑细软的新衣裳,眼神中闪闪烁烁的,颇有些受宠若惊的韵味。想必以往是连与人同桌进餐都做不到,更别提来酒楼。 相比之下自己得安然在清虚观长大,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福分了吧。 若是当年生母没把自己丢在清虚观门前,而是随便找了个奴隶主卖掉,还不知要活成个什么样子。 这世间啊,哪有人活的一帆风顺,万事顺心的。 也罢。如果万事都能顺了心,那还要神仙做什么,人还谈何信仰。 想到这,再看少年眼神游移,不由轻叹口气,从袖笼中掏出块木腰牌来递给他。 花梨樟的料子色泽温润,清香宜人,坠红绳翠碧,精细雕刻着些简约纹样,中间却是个“娟”字。 阿娟接过手,懵懂眨了几下眼。没读过书的少年不识字,只是放在鼻间好奇轻嗅,觉得味道好闻,纹样也漂亮,便足够开心了。 顾望舒让他摆正看看,少年听话认真看了会儿,再抬头问:“主子,这什么字啊?” “你的名字。” “啊?” “找人刻的。谁人不都得有个象征身份的物件儿,挂上吧。回头我教再你怎么写。” 少年握着腰牌的手止不住微微抖起。生怕被顾望舒瞧见,便塞到桌下,使劲按着。眼神恍惚几圈,低头不想露出泛红的眼眶。 身份,何来身份。 十六年的有限认知中,他都只是个奴隶,是个玩宠,是个物件。 理所应当得未曾有过一次,敢去奢望,或是幻想自己能有个身份,能成个正常的“人”。 顾望舒靠在椅子上,看着少年的脸,思绪惘然间。 忽被耳边交谈声断了思绪。 “这益州城里果然真如传闻,藏着大妖啊!” 隔壁饭桌上两名江湖术士模样男子边顺着酒边聊,语气中全是浮夸惊诧。 自从顾长卿巨邪之事过了,决心拖信于四大法门交代妖门与九子夺位之事请求帮扶后,这益州城附近妖物鬼煞频繁出没的风声也便随之传了出去。 便引得各路江湖术士法师,都想着趁乱来降妖除魔好大赚笔银子,城里各式佩戴各种法器的术士模样人难免多了起来。 “真的假的,那我们不去赶紧凑个热闹捡个漏什么的?万一呢,那不立刻声名大作发财啦?” 第183页 “你想屁吃!”另一位毫不犹豫怼了回去。“大妖是你想诛便诛得了的?我听闻神霄宗的人数日前便已经在城郊布阵寻得那大妖踪迹,数十名高修鏖战这么些日子都还频频失手,那可是四大法门之一神霄宗的人!想得大妖该有多厉害!” 对面那位当即“噫”吸了凉气,啪啪拍着桌子难掩兴奋问道:“再怎么说也是大妖,神霄宗的人再厉害也不是神仙,当真抓得住?” “快了快了!这大妖好像没那么通天比神,这么多天车轮战下来听闻已有负伤,早决意在今日做个了结!神霄宗的人咱可比不了,你我还是老老实实看戏罢了!” 顾望舒坐在后边听着,眼楣愈发暗沉。 “客官,您的饭菜来啦!” 小二一道道正往桌上摆,就听“哗拉”一声,顾望舒丢了把铜钱散在桌上,抓起白伞起身而去。 阿娟在一旁看得呆,也不知他这好好的忽然是怎么了,反正也急着步子跟起跑,怎奈顾望舒这腿脚极快,没两步便追不上人影。 “主子!您去哪儿啊!阿娟也要跟着,您不能把我丢这!” “你回去把饭菜吃光,不许浪费!吃完饭自个儿回家,早该认得路了!” 顾望舒没回头,只是疾走间喊着。 “我有急事,此行带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自己……” 阿娟哪里自己出来吃过饭啊,再是努力听主子的话去适应常人生活,他还是很难在失去别人庇护下独立行事。 只是顾望舒走得突然又决绝,根本不给他心理准备。 最后看着这一桌子菜,神情黯淡沉默盯了会儿,咬牙唤来小二怯生生道:“您都替我包起来吧,不吃了,先不吃了……” 顾望舒撑起伞出来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根本就是一时冲动,漫无目的冲出来的。 益州城郊那么大,那几个术士说的是那个郊? 去了呢?就算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了呢?那可能是他吗?他又不是个傻子,明知益州危机四伏处处都想要了他性命的,这都过去三个月有余了,怎可能还游荡在这附近! 如果不是,贸然闯了,岂不会被误会成跟神霄宗抢功,可是大忌! 管……管他娘的。 顾望舒一咬牙,又冲回酒楼里去。 阿娟这会儿刚叫人打包好吃食,前脚还没出去,就看他主子风风火火跑了回来,却没等插上一句,顾望舒已然一掌拍在那几个术士桌上,吓得正喝得畅快的几人连打几个惊嗝! 外地来的人不认得他是谁,只觉得受了冒犯,纷纷要取武器出来讨个说法,谁知顾望舒根本就是不容抗命的眉目犀利,直声问道:“哪个郊!” “你这疯子说的什么……” “我问你们神霄宗的人,在哪个郊!” 作者有话要说: 快!去!追!媳!妇!儿!啊!气!死!我!了! 第77章 绣谷 顾望舒掌风似铁,怒拍下去整桌瓷盘叮当作响,连桃木桌子都跟着要塌了般吱嘎三响! 那几人当即被顾望舒的气势给压得没了士气,更何况这人生得就看上去不好惹,只能全当倒霉被鸟屎拉在头上,恼声道:“北……北郊……” 直到顾望舒全然不顾的再抽身而去,这几人才阴阳怪气嘟囔着:“那疯子不会真要去挑神霄宗的事儿吧?” “谁管!我看他就是欠揍!” 益州城北郊过了官道开外,便是以崇山峻岭,地势险峻而著称的绣谷林。 名为绣谷,实为朽骨。这杳无人迹的山林间处处悬崖峭壁,巨石横贯,树荫密布的岩石生满青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滑落山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久而久之尸骨朽烂,成了孤魂野鬼也没人有法子带回乡安葬。 顾望舒意识到路阻无法跑马后,毅然翻下马背徒步登上那险峻野山。翻了也不知几座山头,直到天际渐暗,日暮黄昏,彩云叠映得漫山通红,若此刻不回头,怕是在天彻底暗去之前很有可能下不去山,摸黑中不仅看不见路危机四伏,更别提多少隐匿着的山林野兽也会出没。 立在山头犹豫之际,周身忽然感受到一阵强劲法术波动! 顾望舒寻之而去,抬头间发现,自己不正处身在个巨大镇妖网阵之内! 这网阵构结复杂,手法娴熟不像是一人所为,更像是几十人结法力与一处织成一张巨大的渔网。凡人虽感受不到,但在妖的眼中,空气里却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线分割接连,困得严密,走出几步便是一条横贯眼前!妖身哪怕只轻触碰都会被灼伤割裂,可谓是寸步难行,更别提什么御风行千里之术! 果真是如神霄宗一贯行事风格,下得可是绝手啊。 晃神间,就见一名乌金袍的道士在身前山林间闪身而过,携一根无形法线贯连几棵粗木,再听得一声千里传音! “东南向!我见着影了!快来!” ———— 林间枝叶繁密,脚下奇石嶙峋,想跑快并不容易。 几名乌金袍道士追得急,才跑几步,眼前一道灰影闪过,身姿巧妙避开几道夺命法线,再踏石而起,瞬间消失在视野中去。 “可恶……滑得像条鱼似的!” “不是说负伤了吗,怎么还跑这么快!” 第184页 身后赶来一行几十人的队伍,为首老道灰发苍然,手持长剑,追得是个气喘吁吁。正是神霄宗宗主胡甫一。 “禀宗主……怕也都是些皮外伤,多半不耽误他逃跑。”身侧一名弟子应道。“可这么些时日了,这妖也只是一味逃跑,从未对我们出手。宗主,这……不奇怪吗?” “你还想说个妖发善心了不成?少在这废话,这里网阵密布,他定跑不远!追!” “是!” “在那儿!”野林里一名道士见灰影掠过,立刻飞身追去!灰影闪得实在是太快,又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提前发觉隐匿仔细的法线一般灵巧越过,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宗主!西北角的道兄见了踪迹!就快被我们赶到山头了!” 灰影在连躲无数细线后重开密林,展现面前的竟是一片山顶旷地。放眼望去,也就只有块几人高的山石耸立中央,想都没想便飞身而上! 哪知这山石四周却处处布的是要他性命的陷阱! 妖飞得太快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山石旁拉扯细密到容不得半人的线丝。待他吹雪挑线,那法线留予他的空隙已然容不得一人通过,便是“刺啦”一声灼烧声,随一声闷哼,勉强是避开面门要害,却在两臂全割下道细长伤口! 妖立耳听得到人群如潮拥至山石脚下,只能咬牙忍痛继续攀爬,任凭法线再度大意灼伤小臂,割断的灰发缕缕,如同细羽飘落在地。 妖落到山石顶,几日鏖战早已筋疲力尽,无力半跪在顶端喘着粗气,再凄惨一笑,努力站起身来,立得笔直。 天际一声长鸣,一只红蓝羽翼鸟儿盘旋几圈落在他肩头。 顾望舒跟着人声绕后追到山石背面,躲在高树后看面前几十号人纷纷祭起法器,目光凌厉向着山石之上,便也跟着抬头望去—— 不禁一怔。 这是……他吗? 目光所及,黄昏熔金之下,映着的是个灰袍灰发的妖,肩头还伫着只好看的鸟儿。一头发丝被割断得参差不齐,血顺着衣袍扯开处汩汩溢出,却还执拗地站得隽雅不卑。 顾望舒片刻迷茫,这身型确实很像,与其说像,不如说一摸一样。他又怎可能忘得掉艾叶身型呢。 可这暗灰发色,还有那鸟…… 顾望舒深知自己眼神不好,愣是站了许久也没敢贸然动手。 胡甫一自人群中阔步而来,张口喝道:“大妖!伏诛!” 妖轻笑,似与肩上的鸟儿细语些什么,便见那鸟儿又一声长鸣,展翅破空而去。一身彩翼,在夕阳下撒落得全是金闪余晖。 “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道长。这般费尽心思的,何必呢。” “你没做?你现下是没做,谁又能保得了你以前没做,以后也不会做!既然是妖,必将诛之!废话少说,看招!” 十几名道士同时掐指念咒,漫天法线顿时如得令附生一般金光闪闪现形于空,如渔夫收网一般铺盖而来! 根本无路可退! 与此同时,胡甫一长剑一挥,一道紫电迸发而起,直奔命门! 妖慌忙运气以抵,怎奈耗了数日早已身心俱疲,使不上力,再唤不出个冰墙来,只凭雪雾难顶,即便稍稍削减些力道,还是被狠狠撞在胸前! 顿时体内如糟了火烧般剧痛灼心,也不知是这一招击的,还是自己强行施了太多妖力真气难顶,直被推倒在地,痛苦半跪捂胸再难起! 更绝望的是,头顶夺命的网阵已然逼近得清晰听清火电噼啪! 不行,我不能死在他们手里的,我…… 耳畔一阵风声呼啸,妖绝望中垂头阖眼,却在片刻后,忽闻身旁法术大作,夹杂着的气味好生熟悉,好…… “小妖怪!” 顾望舒挡身于艾叶身前,提太极八卦之势,一道解构,决然将那漫天渔网化解作点点星光,像是烟花燃尽后绝美景致般散去! 艾叶抬头,眼波震摇地看着他满面冷峻坚毅,护在面前,举伞到自己头顶。 身边碎下的网阵如同银河倒泻,一方纸伞替他挡住那纷纷掉落的星辰。 正是上玄神明降世。 “许久不见。” 是他那玉籁般的沉声。 “何人胆敢抢我神霄宗的猎物!” 胡甫一指剑怒骂! 顾望舒微微一笑,欠身道:“胡宗主,在下是谁不重要。可这妖本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人。何来抢夺一说。” “一派胡言!”胡甫一怒气难消,说:“妖怎么能成你的了!” 顾望舒无奈耸肩,回身道:“艾叶,你自己来与宗主说说,你是不是我的?” 艾叶吞回口中血腥,眼里似有雾气的哧哧笑出声来。 “是啊,我是你的。” “只要你不再赶我走,便永远都是。” 胡甫一听得发愣,可是绕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能怒不可遏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妖是我神霄宗苦战七日有余才得以机会降除,你个从哪儿冒出来的怪异小子敢与我们抢!尽早识趣离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顾望舒挑眉上前一步,将艾叶完全挡在身后,沉了声气,起手拔剑,桂魄出鞘。 是我误会,是我错怪。那便由我来填补。 “白发黑衣,桂魄藏伞……你是……你是清虚观的二弟子!”胡甫一惊道。 第185页 “看来还是晚辈相貌怪异,又臭名昭著,才能这么轻易便被宗主认出来。” “你们清虚观还真是养了个孽徒,居然在这以身护妖?” 早习惯这些莫须有谩骂的顾望舒只冷言抱剑,拱手道:“宗主,对不起了,他我是一定要带走的。您若要问责,日后尽管来找我便是。望舒此举无关师门,甘愿独自承担一切罪责。” “好一出情深意切啊!”胡甫一讥声调侃道。“你既为清虚观弟子,公然抢我神霄宗的猎物就算了,竟还要为个妖担罪?好啊,我一外门宗主不好讲些什么,也不与你争,但这笔账我与你们清虚观记定了!日后定要偿还!走!” 顾望舒垂眉作揖,未显一分动摇的高声道:“恭送胡宗主!若日后来寻,晚辈定会负荆请罪以奉陪!” “小……小妖怪……顾望舒?” 艾叶小心翼翼唤出他名字来。 这个三个月来日思夜想,让他流连难反的名字。 顾望舒只是一动不动的保持这卑躬姿势,直到神霄宗的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缓缓起身,回头看向他,长舒口气问:“伤到哪儿了。严重吗,还能站得起来?” 艾叶挤眉撑身吃力站起身来,胸口依旧隐隐作痛,却开怀笑起,扯得胸闷气短都停不下来的,老半天才应出话来:“没事儿,都是些皮外伤,死不了的!” “那咱们走快些,赶在天彻底暗下之前下山为妙。” “呀……不急的。天暗了我也看得清楚!” *** “呃……不是,小妖怪,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啊?” 艾叶抬头看着客栈幡旗招摇,跑堂伙计正忙活做打烊的准备,一脸迷茫扭头问身边急着下山,跑得呼哧带喘的顾望舒。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要说的是下一章与下下章,是俺这篇70万字中最最最喜欢的一段剧情! 小望舒心口不一,迟钝蛋子实在是刀了太久,今夜就叫他赔!叫他也不能寐地给我哄媳妇儿! 第78章 外宿 “不是……小妖怪,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 顾望舒下了山策马带着艾叶跑得飞快,总算赶在宵禁客栈打烊之前,不分青红皂白拽着艾叶胳膊便把他拖了进去。客栈伙计愣神间慌张摆手道:“道长,就剩一间房了!” “一间就一间,我也没说非要两间。” “诶?” “去把马拴了,再打盆温水进来就成。” “是……是!” 艾叶坐在榻边,那一双黑眼仁滴溜转了几圈,不怀好意的笑眯眯道:“怎么呀,带我来这儿?咱又不是没家回。” 顾望舒只闷声埋头浸着手巾没理他。艾叶一眼就看得穿这人是憋着话的,便嬉皮笑脸继续说道:“你怎么忽然找我来了?不气了吗?” “你这傻子还好意思讲出口!”顾望舒“啪”一声把手巾摔回盆里,气急败坏喊道!“明知益州城危机四伏,怎么就不知道跑远点!三月有余,足够你跑去天涯海角的!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没命了!” “那我这还不是……舍不得走远嘛……”艾叶委屈扭眉,撒娇似的应道:“我要是走得远了,等你气消了误会散了,再想找我找不到怎么办。你要是一辈子都消不去那股气去,我活着也没意思,反正都是一死,谁杀我不一样……” “胡闹!”顾望舒忿然打断,骂道:“当初是谁告诉我不要随便拿性命开玩笑的,怎么到头来,你先这般做了!” 艾叶坐着,傻愣愣的扬脸看站在面前的顾望舒,一张玉白的脸此刻因愠气略微泛出了红。干哑一笑,伸手轻拉起他腰间束带把他拽到身边,再环了他的腰,将头贴靠在顾望舒胸口反复摩擦轻蹭着。 听得衣料血肉下一颗滚烫的心正汹涌澎湃跳动。 是真的,正跳在自己怀里。不是午夜梦回,也不是幻想虚空。 他抬起顾望舒一只手,放到自己头顶。 大猫用面颊蹭着心爱人的胸膛,重新在他身上留下长久过后几乎被冲淡的气味,本能行为宣告同类,这时我的。也让他摸着自己最为敏感的头顶,才是最无声却又热烈的告白。 “我害怕啊。我怕死了,我真怕就那样死在那里,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艾叶你……”顾望舒在久违的柔软摩挲间心头一软。便瞬间消了怒气,只剩怜惜与歉意。 “嗯?我怎么了?” 艾叶强忍失而复得的泪水闹出鼻音来,问他。 “你……太脏了。” “啥?”艾叶惊悚直起身子环视自己一圈,生性洁癖的大猫才不允许自己哪里蹭脏,可看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哪儿不干净,倒是一头莫名其妙。 “哪儿脏!这不干净得很!” “还说不脏,你看你这一身灰突突的,我在山石后面蹲了好久都没敢认!要不是你开口说了话才被我听出来,否则我当时真有可能权当找错人打道回府了!这得是滚了多少尘沙啊,要不然你先去沐个浴……” 艾叶表情从惊悚扭曲变成羞愧,再到恼羞成怒,又借铜镜把自己审视一遍,实在咽不下一口气似的委屈道:“我没……这不是,这才不是脏了!” 顾望舒捏一把灰发放在掌心搓捻一番,又晃在艾叶眼前,“那这怎么回事?白净的才好看。听话,洗洗。” 第186页 “我不洗!” 顾望舒眉头一皱,只听说过猫儿不愿意碰水,这怎么都化成人形了的豹也不喜水? 倔脾气,真拿他没办法。 顾望舒一把插进艾叶腋下,弯腰直接给他横抱了起来,径直向屏风后浴盆走去! “非要我抱你去。” 艾叶万万没想到顾望舒能不讲道理到这程度,慌忙扑腾起手脚乱喊:“顾望舒!你放我下来!我不洗,我不想碰水!哎呀我求你了!顾望舒!顾哥哥!顾爷爷!!!” 顾望舒被他这焦急模样逗得有趣,再将人一颠,危险笑道:“好,你说的,那我放手了?” “放!放放……!” “噗通——” 顿时是个水花四溅,如白琏抛珠! 艾叶一整个连人带衣袍直接被丢进浴桶里! 艾叶受了惊似的“哗啦”一声从水里弹站起来,怎奈脚底打滑,身上又没劲儿,再站不稳噗通又摔了回去!这下可好,直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不说,连头发都湿的透彻,一身灰衣全粘在身上! 反正这衣衫也算他皮毛,倒不如一起洗了。顾望舒暗想。 “顾望舒……你给我过来!看我不咬死你!” 顾望舒见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拿了一旁手巾便瞎呼在他脸上一顿搓揉,胡乱间手指隔着手巾,都能刮到他那对儿尖锐犬牙。这对儿曾经在自己身上留下无数印痕的牙齿,即便痛感还历历在目,却依旧撩拨着想去触碰,去挑衅,看他为了不想再伤了自己而死命忍着本能的模样,总能莫名觉得欢欣。 “乖。三个多月没洗呢,听话。” 他听着手下妖呼噜噜低吼,直到自己移开手巾,才万般冤屈大喊:“小妖怪!你自己看啊!我干净着的!” 拨开热气腾腾间云雾缭绕,顾望舒才注意到艾叶身下清水,果真如他所言,没起丝毫污垢灰尘,还是一盆清亮亮的,反倒是艾叶身上的灰也没褪去半分。 “你这……” 湿气弥漫开来,一身雾气后的艾叶这会儿受不住委屈,吭吭掉出眼泪儿来!等顾望舒意识到不对绕到面前看清脸时,这余千岁的妖早已是泪眼汪汪哭得个稀里哗啦! “白净的才好看吗……那是觉得我现在不好看了,才非逼我洗的是不是啊……” 顾望舒这才慌了神,是自己太过了?他当真这么不喜洗沐浴? “不是……你哭个什么呀,我还不是是看你都脏得变了色才……” “这才不是脏的!是苦夏天热我受不住,控制不了自然变的色!真就有那么难看吗!虽然,虽然我也觉得丑,可你……不能连你也嫌弃我呀!” 雪原的妖,一辈子都活在那冰天雪地弥天大雪里,生得是一身干净白毛,才好隐匿雪色中,成那得天独厚的天生猎手,雪中王者。 殊不知原来遇了天热,身子是会为了适应气候,自己变了毛色的。长夏才至时分,艾叶连自己都因身上变化日日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自己一天比一天发灰,一天生得比一天难看……本就够失落的了。 还遭了顾望舒嫌弃,以为是脏的不说,过为已甚到把自己直接丢进水里! 能不丢脸吗,能不委屈吗! 丑也丢脸,哭也丢脸,干脆一头顶在浴桶边沿上,埋脸呜咽起来。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为了再见他一次差点搭上性命,好在寻回来了,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你脏了”不说,再想到当初他是怎么心狠无情赶他走的,平白像个流浪狗似的躲躲藏藏风餐露宿三个多月,说不憋屈不受气那都是假的。 “顾望舒,我恨死你了……”艾叶咬着牙吞泪,懊恼出声。“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心里难受,我太难受了,我……我喘不过气来!” 这可把顾望舒弄得别提多手足无措。他知道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此次夺了他回来,乃是以下犯上,冒着与神霄宗为敌,甚至会牵连到师门关系的风险,他都无所谓,他都去闯了。只觉得哪怕能弥补半分,能教他不计前嫌,重归于好的话,都值。 逼他沐浴也是出于好心,只是万万没想到,再是小心,到底还是惹他哭成这样。 “艾叶啊。”顾望舒心知自己不会劝解,只能蹲扶在浴桶边,轻柔摸着他头顶一路顺下,指尖插进湿水灰发里,替他理着发丝,一边唤着他名字。 他这头柔软漂亮的长丝在逃跑中被神霄宗法线割得长短不一,极为不整的,看着着实心疼。顾望舒忽然起身,从柜架上取了把剪子过来。 艾叶听着撞铁声,诧异抬头,就见顾望舒搬了椅子过来坐到浴桶旁,手里还举着把剪子,更是背后发凉,毛骨悚然的警惕道:“你要干嘛!” 顾望舒淡笑,语气温柔。 “你靠过来坐好,既然已经入了水,便当温泉似的泡着吧。是我不对,总是不管不顾你的感受,我道歉。” 艾叶虽然心里记恨别扭极了,但听顾望舒这样一说,身子却先莫名听话的自己动了起来。 “那你持剪刀做什么,叫我脱衣服成,用不着那个!” “你那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顾望舒调笑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估计着早就记不得父母为谁,妖大概也不忌讳这个。不是说热吗,刚好又被人割得参差不齐,倒不如借此机会,我帮你剪短些。” 第187页 “头……头发?!”艾叶惊道。 “反正现在剪了,到了冬日也都能长回来不说,还凉快。不剪短,就到这儿。” 艾叶感受到顾望舒在自己后背划了条线。湿了水的衣服粘在身上,被他玉指一划,登时一股麻意自脊椎直串到头顶,脑子里“嗡”一声变茫茫空白。 “那你……小心些,别,别再弄更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沐浴,今晚沐浴,今晚沐浴 第79章 月影 屋外已完全落了黑,再照不进这客栈暖房一丝光芒。浴桶与内屋隔着屏风,屋内摇摇红烛的光投进来,也只带着暧/昧微弱的暖调,映起水波如梦如幻。 艾叶坐在温水中的身子开始逐渐得了舒适放松,疲倦携困意轻闭上眼。半睡半醒间,听一刀刀“咔嚓”声有条不紊,每一声似乎都是深思熟虑后的专心。顾望舒葱葱长指在发间游走穿梭,像织女悉心对一匹上好的绦,修整对齐每一根发丝,不急不躁,好似这夜,永无止境,留给他们无限长久。 他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无虑的休憩了。不用担心会不会忽然冲出妖物夺命,也不用警惕周围是否来人抓捕。当下身后的人,就好像是他最坚实的盾,最风平的港湾,能为他撑起一把伞,抵一切惊涛骇浪。 “睡了?”顾望舒轻声问。 “嗯……还没。”艾叶困倦中腻声答。 “睡吧。后事帮你处理就是。” 艾叶挪了挪身子,坐得再高起些,也顺带甩走困意。 “我不睡,陪你。” 顾望舒就算只是坐在身后,也看得出他垂头丧气满身疲惫,定是因为自己吃了不少苦,本就清峋的两肩都变薄不少。 他听着艾叶的呼吸声逐渐减缓,再深呼吸几声回神。明明困得要命,还死活要撑着,心觉真是个傻子,困睡便是,何苦为难自己偏要等着。无奈只能加快些手下动作,尽早结束为好。 “我又不会再丢下你,安心睡就好。”顾望舒说着话绕到艾叶前面,手里各一边揪起撮灰发到艾叶前胸,眯着眼比对起长度,再担心万一歪斜了少许。他也是第一次剪发,难免手生。 艾叶迷糊中睁眼,看水汽萦绕,层层雾气后,是那样一张氤氲面庞,妃瞳中锁着星河,如月色朦胧,清新俊逸。是他那般魂牵梦绕的,此刻困顿中,一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只喉间干渴,从水中探出双手,穿过水雾。 捧起那张脸来。 “望舒……” 他一字一顿,声音又慢又轻,像是伸向梦影般满心期盼却又害怕只是泡影的虔诚,小心翼翼,叫出他的名字。 殊不知自己迷离失神的模样,将诱惑淋漓极致尽数铺现,如同销魂情花,在空气中扩散,无声无息,夺人心智,七魂六魄连命一同带走。 于是顾望舒眼中万里星海起了浪,细小乌黑的瞳孔像一叶波涛中失了方向的舟,在那浅妃色海浪中沉浮飘荡,不得安息。 “我在。就快好了,你不要动……唔!” 就这样被他一把拉近,含着热气,强烈致命的吻了上去。 他激渴的吻着,就像大漠烈阳中干渴了数日的旅者,濒死前寻得一汪清泉。不是情意绵绵,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渴求。 吻得他不能呼吸,快要被溺死在这滚烫的水雾缠绕间。 不够,还不够,太渴了。 艾叶睁开双深蓝碧海的眼,注视着眼前惊慌中下意识后挣的人,手指发力,随水花飞溅,将他整个带入这浴盆水潭中来。 “我好想你……” 艾叶松开唇舌,替顾望舒揩去脸上的水,紧紧拥住。似要将他融进身子里的拼命,用力,好像一松,手里人就会化作烟气消散般认真。 “别赶我走……求你,别推开。” 艾叶似梦非梦的呢喃。 兴许是这水太深,兴许是那吻太急。顾望舒在这几欲勒断肋骨的拥抱下,腾起艾叶脖弯处熟悉奶香,五脏六腑恍然一跌,摔得人头皮发麻。双手无处安放垂在水里,陌生的心绪乱得跟被人硬塞进团理不清的线,他找不到出口,慌不择路间,一口咬上艾叶恰好露在嘴边的耳垂。 就好像他才是那只食人的兽,尖牙利齿长在他口中。 这浴桶太小了,容不下两人的。艾叶将他扯进来,两人间便再没了空隙,除了拥抱,别无选择。 艾叶十指狠狠扣上顾望舒的背,透过湿透的薄衫痛感强烈如生生嵌入皮肉般分明,也能清晰感受到因抽噎传到指尖的颤抖。艾叶被顾望舒咬得痛,屏息强忍着,眼泪无声大颗落进水中,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宝物,再不肯松手。 艾叶揽着他的身,也捏着他的心。 “抱我啊。”他拖带着鼻音,说。“你当抱我的,望舒。” 音色扑朔的妖天生就当迷魂夺命,再是心如磐石薄情寡欲的人,都会被这哀求软了心智,混了头脑。更何况。 顾望舒虽生得似月中清高仙人,却并不是个无欲无念的。 月色透开薄云,大胆且如看客,偷屏风间隙,笔直照进水中,晃得他一身水汽氤氲的月肌更为晶亮蛊诱。他终于回了神。 顾望舒跪在水中,松了咬着他的口坐直身子,拨开艾叶额前长发,看他那因疲惫哭过飞着红,而更加勾了心的眼圈,扑到脸上温热的鼻息幻成燎原的风。是他替他点了火,又吹起了风。 第188页 应声道。 “好,你说的。” 那就让这风燎了原,生成场世上最烈的火。 顾望舒颔首再将他那洇着绯红的耳垂含入口中,不过这次没能咬下去,只在落下轻吻后悄声道:“出去吧,我们。” 绕出屏风,月光便再无遮拦的肆意照向两人。带一路水迹,踏得是遍地缦绦,银雾胜过摇曳烛光,在身上笼成纱,更加了一分调色。艾叶落在顾望舒怀中,看他浑身盈盈银发散落,与窗外阑干割碎的圆月交相衬映,便真成了那轮月。 你真当月光清高无暇,不染一尘,难食人间烟火?不,月光才是见过最多人间缠绵悱恻翻云覆雨的眼,是最让人酥情软骨沉沦不复的毒。 再恒古绝美的风花雪月,都抵不过今晚夜色美好。 —————— 艾叶在许久难得的安眠中头脑浑噩,做了整晚的梦。 梦里时而在那抬不起头的暴风雪中,自己抵不住风雪,袄子拉得老高藏掖着发,只看得到对白纹厚耳被吹得凌乱。 他拉住面前伸来的手,玄袍袖口纹着繁杂金丝,一身阔气压得风雪丧胆,天地模糊打着旋迷茫,可那袖口却是纹丝不动,宛若别有洞天,这满天风雪都为之所使。 却在触上手的瞬间,天旋地转,层层跌落无尽谷底,所及皆是粘稠泥泞,再展开手,入眼一片血腥。 梦境实在可怕,艾叶恐惧中从谷底挣扎起身,身下无数双枯槁干瘪模糊得辨不清是人是妖是鬼的手拉着他下坠,十指求生抠住石壁磨得血肉模糊,缺氧时大口呼吸,绝望的泪接连滚入口中。 太咸了。 艾叶无力扬起满是血痕的脖颈,他看不清立身谷顶男人的神情,本能驱使要他去求救,可话到口中,却变成一声嘶竭:“杀了我啊!” 玄衣震袖,决然而去。再挥手鬼目长剑暗光嗜血,尽数斩断蜂拥而至扑向谷底的妖群。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谷底鬼坑中不停深陷,血海腥潮暴风狂雨般漫入口中,仍不断有尸体被从谷顶抛下。罪孽一层又一层,虽并未他所为,却尽数落在身上,又皆化为厉鬼,来索他的命。 梦境总是毫无保留揭开内心深处最想逃避,无法直视的软弱,凌迟般叫你看清自己斯文皮肉之下,包裹着早已然腐朽不堪的骨子,狞笑得意。 他就要在这血雨腥风中溺死了,已经分不清是在被人保护着,还是被所谓的情义捂死。 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杀了我吧。 精神只在寸间崩塌。 “哥!” 艾叶出了一身冷汗,惊叫着坐起时浑身都是湿透的,头发粘在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客栈房间气味陌生,起得太急了,一时辨不明自己在哪儿。 他在那样真实的噩梦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冥冥中认定自己总会有一次真的会就那样被尸骸扼死在梦境中,再也睁不开眼。 顾望舒衣冠楚楚坐在榻对面的桌上,手中持的书都来不及放下,又惊又怕的担心看向他。身后茶盏腾腾热气,看上去是才外出归来不久。 “醒了?” 艾叶缓了神,想起昨日的事,才松下气来,弱声唤他。 顾望舒见他约么只是做了噩梦,不像身上哪里不舒服,一时半会儿提不起神罢了,于是放下手中书,靠过去用衣袖揩了他额前的汗。 “你昨夜同谁睡了一晚啊?”顾望舒寻出心思调侃道,“梦里怎么还在喊别人。” 艾叶听了话悻悻睁开大眼,雀羽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或泪水的晶莹,茫然一眨落了地。 顾望舒只好笑笑摆了手。这妖自回来以后好像一直在哭个不停,委屈得要命,生怕自己再给他惹哭,玩笑都得小心翼翼。 艾叶见他穿得体面,好奇问:“出去过了?” “何止出去过。巡了整夜的城,才回来。”顾望舒抬了眼,“你该不会一夜未醒?” 照艾叶以往习性,夜里总是睡睡醒醒,说睡就睡了,一点声响便会醒。顾望舒临走之前拼命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谁想到他居然就一直这么沉睡着。 还真是辛苦坏了。 艾叶诧异看向窗外,早就全明的天,隐约听得到窗外路过商贩吆喝声。 这偌大的城,跨过一夜寂寥,又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巳时了。你睡了快半圈。” 顾望舒把才沏的茶递过去让他喝,艾叶看着那袅袅热气都觉得烫。只睡一觉便捂了满身汗的妖看不下去给他推开,想着自己下去倒杯凉的。 伸过懒腰身上还发酸,哪知道才刚翻下床。 腿一软,噗通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 第80章 甜瓜 顾望舒手里端着热茶没法子接,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滋溜溜从面前矮下去…… 瞬间心急之下还下意识拿手扯上自己衣袍,扽得他也跟着一踉跄! 好险稳住热茶没泼在艾叶头顶。 艾叶衣衫不整跪在地上:“………” 顾望舒满心都是,该扶吗,扶好吗,不会又伤了自尊吗…? 艾叶面目逐渐变形扭曲,拽着顾望舒那只手捏得他袍子都皱了大片。 最终自牙缝里硬挤出三个字来:“我、没、事。” 第189页 “哦。” “……” “那你先松开?我好把茶放下,烫手。” 艾叶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他。 顾望舒回身放了茶,再扭头看他还那一个姿势软跪在地。奇怪间,听他用蚊蝇似的声道了句: “扶我一下……” 到头来艾叶还是老实坐回床上,再死撑都没用。 “定是这几天躲人追杀跑得多了,突然放松下来才这样,不怪我啊。哦,你饿吗?要我去寻些吃的给你?” 艾叶听得出来顾望舒这是在替他疏解,烦得很,只把头撇在一边,闷声不乐道:“自打昨儿个就想问了,有住处不回,拽我来这客栈做什么。怎么,是金屋藏娇怕被我发现不成?” 顾望舒被他突然发问噎得一哽。 艾叶“噌”地绷直后背,明显觉得顾望舒这反应不对,当即怪叫道:“啊?顾望舒!你还真叫我说对了?三月不见这么快就寻了新欢不说,还……还住到一块儿去了!啊?!” “诶,我不是,你且听我解释……住是一起,但是那,我,他……” 顾望舒也不知怎的就磕巴上了。 “啊?所以还是住到一起了?那还听你解释个榔头!我,我,我费尽心思把你从孤僻性子里拖到人间见了光,是为了让你和我好!不是为了给你解放天性的处处留情的!” “不是,艾叶,你听我说……” “我不听!!!” “……” 顾望舒呆站原地哑口看了艾叶好一会儿,那妖都堵着气只背着他瞪起墙面,怕是再过一会儿,那墙都得被他盯融了去。实在没辙子,加之累了整晚都没歇过脚,身心疲惫叹道:“那我先走,等你消气再来总镇府上寻我。” 太阳穴隐隐发胀,顾望舒伸手揉着去推门。随木门“吱嘎”一声响,听艾叶在后边恼火却又怯生的叫了声,“喂。” 艾叶叫唤得实在是声小,顾望舒怕是幻听,才止了推门的手,便竖耳听着他囫囵个儿的说道:“等……会儿。别走……我听。” 顾望舒背对着他,不知怎的,被这语气扑哧弄笑出声来。转念觉得这时候笑得欢不太好,只能强忍笑意,转身回去甩甩头,挺起刚泄气的胸膛打趣道:“怎么,这么快就消了气?” 艾叶瞪着双吃人的眼怒视,可现下他是再凶的神情,露出再锐的牙,在他眼中都像个赌气的猫儿,挠在身上只会不痛不痒。 “……我听你解释,你别抛下我自个儿走。” 不仅是个赌气的猫儿,还是个被人丢怕了,在外边受了欺的可怜猫儿。放下一身高傲,委曲求全中低头服了软。 太惹人疼爱了。 顾望舒竟冒出个这样念头——虽然很快便扫了去。他觉着自己不能妄意寻思个余千岁的,雄姿英发的,男妖,可爱。 顾望舒倚着门,抱臂含笑道:“我捡的孩子,从别家跑出来的奴,暂无个安心去处便且住在我那儿了。总觉得他有时道不明的与我很像,要不你现在整理下,与我一同回去,带你见见他。” 不过还是没说出口,是从谁手下跑出来的奴。 顾望舒停了会儿,细眯起眼故意含沙射影接了句:“走得了吧。要给你弄辆马车?” *** 艾叶一路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追在顾望舒后头,过了巳时便是午,七月的天连蝉鸣都变得焦躁。路边瓜农折起大檐草帽,边扇着蝇边大汗淋漓吆喝着,瓜一个个皮薄肉红,阳光下散着宝石似的光泽,水盈盈的光看着就又水又甜,自然围了一圈买瓜的客。 即便是剪短了发也无用,艾叶热得想伸舌头,但又意识到人形下吐舌头也没用,只好暂时停了埋怨,挪进顾望舒伞阴底下。 “怎么,终于舍得进来了?” 顾望舒知道他热,一路上没少减缓步子去帮他遮,却全被气鼓鼓的艾叶攘开。艾叶豹妖的傲娇性子这会儿暴露全无,一边气得直翻眼白不叫人碰,一边又舍不得离远,就在那么几尺的距离开外跟着走。 现下看他过了来,真和小孩子脾气似的,只能随他挤得自己半身都在外边,还笑着发问。 艾叶拧着眉,鼻息里呼出的全是滚烫热气。 “我要吃那个,给我买。” 说完伸起根指头指向瓜农摊上剖开成块的瓜。 于是艾叶一扫阴霾,两手各捧一丫瓜,笑眼盈盈贴在顾望舒身边轮流啃着,仿佛之前所有受的气,和被调的笑都是过眼云烟。 顾望舒侧眼看他十指上流的都是瓜水糖汁。妖手指骨节生的比人长,指甲也更尖细,瓜这么脆生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指尖难免会戳进去。他突发奇想,问了句:“你不是会唤冰雪吗,怎不试着把这瓜冻凉些在吃,滋味更好,也更解暑不是。” 艾叶用了手腕一敲脑袋:“啊,对哦。” 这下手里就成了两丫冰镇西瓜。 艾叶吃得心里更美,若是此时露着尾巴,估计都要举得老高。 艾叶把自己咬过一口的瓜递到顾望舒面前,顾望舒倒也不嫌弃,一口直接咬了大半下去。而后挑起半边眉,对艾叶失了宝物般心疼得张大个嘴的模样置若罔闻,冷言道:“铜板我掏的,不许唠叨。” “可那也是耗了我妖力冻的!” 顾望舒蓦地停了脚步。 步子止得突然,艾叶不明不白间险些把剩下的瓜全怼在他背上。 第190页 他只是忽然想到依明巫女那一身妖术,继得全是艾叶的根基。虽说不甚于他那般能呼风唤雨,但结露为冰,凝绵绵小雪这种把戏对个凡人来说还是很受用的。且不说什么起得到护身除魔的大作用,至少天热了想冻个瓜…… 他深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融两人真气授得妖术,虽不愿遐想,但总是难免。 顾望舒受够了自己怕受伤而忍着话的性子。上次捂住耳朵关起心门的代价,是无辜害了对他最真心的人生死沉浮整整三月,于是这次干脆直接在这人潮拥挤大街之上,当面问了出来。 “艾叶,所以奉你为神那群人到底为何要供新娘。” 艾叶差点撞了头,都到了嘴边的脏话被他一句话全塞回肚子里,哽死了。 他哪能想到顾望舒会突然问出这个来,还是在大街上,当街。 毕竟这个问题的回答,对自己而言实在是难言之隐,羞愧至极。 顾望舒见他才兴高采烈的忽变成垂个了头脸颊通红,若是按他以前的冷漠性子,定会就此作罢不愿追问。可此刻,他非要得个答案来。 所以就一动不动的站着等他应话。 周身人头攒动,流水般一道道行过。唯有这一方纸伞下笼着的两人,如一方卵石,伫了许久都是岿然不动。 终是艾叶耗不住,开了口。 “小妖怪,你知道的,兽是会……发情的。” 顾望舒眼中一震,脑海中浮过的是那一场险些毁了清虚观的暴雪,和夜里比中了情花毒的自己都要滚烫的兽。 “修行久了,虽是比起寻常野兽来得少,有时候心一净待上几百年都会相安无事,可若是忽然袭来,我也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下的。情绪失控,行为也会失控……什么时候暴躁无意融了雪山泛了水灾,我都是一无所知。只当是人们送来个祭品乞求平安,便……” 艾叶不安转开眼看着脚尖。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也知道的,我又既不吃人又不杀人,回神过来也没什么能补偿的,只能……你若是因为这个过意不去,我也无话可说。毕竟这孽缘,也是由我一手造成。” 甜腻瓜汁顺指缝流出,再被斜风刮在袍子上,暗色印迹一道一道,艾叶也全然不顾了。 心头慌得厉害,只能捏着无辜瓜瓤,陷进去惹得汁水流得厉害。他确实害怕,怕一切如实道出,会遭了嫌弃。 他毕竟到头来也不是个人,虽知人间情比金坚,苦志守节,可他又从未将那当回事过。反正与其无关,人才能活个几十年啊,死了,过往情仇也便消散,自己依旧活得逍遥自在。殊不知。 因果报应,悉数归还其身。 “知道了。这事也不全怪得了你。” 艾叶只顾低头生着自己闷气,听得顾望舒一声玄音畅远落在头顶,才带着畏缩的惊喜抬头,眼放光华。 “你真不再郁结难解了吗?” “已过去的事了。”顾望舒从怀揣里掏出块素娟帕子来,给艾叶掸了落在身上的汁,又拍了拍背,示意他别发呆,走吧。 “既然已经决意寻了你回来,哪还会在意这些。只是……” 顾望舒才迈开的步子又缓了下来,欲言又止,讲不出口,耳根却先涨红滴血似的上了脸。 艾叶闻声奇怪,问道:“只是什么,你说罢?” 顾望舒提了眼尾,转身抱胸将伞柄揣进臂弯里,面向艾叶,举了手在两人之间。顾望舒那总翻诀的手生得也好看,修长玉指在眼前转着摆了摆,又带到艾叶脸前,质问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啊?” “问你,我怎么不行。难不成只传女不传男的吗。” 艾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几乎对了眼儿的晃神盯起顾望舒那只凑得极近的手,又跟做错事的狗儿一般偷瞄了他脸,目光却被下狠心说出这话的人抓个正着。 “还是说……你偏心。” 艾叶忽地明白过来,片刻后,竟憋不住吭哧哧笑出了声!顾望舒被他笑得发毛,却没想这妖越笑越厉害,撑起酸腰哈哈哈哈的,甚至于眼角都飞出泪花,引周围过路人纷纷惊诧侧目。 “你笑个什么!”顾望舒受不了当街被人鄙夷看着,再加上本就因为问题羞耻足够,愤怒低声吼道。 “小妖怪,你说,你想要我的妖术?”艾叶本就腰酸再加笑得肚子疼,这会儿都快站不住的扶着顾望舒肩膀还在笑,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好半天过后因为怕他生气才勉强憋起,噎得满脸通红。 还不忘带着调戏意味凑到顾望舒面前,眉眼一挑,吹上耳边风。 “那你下次,让我在上面。” 顾望舒浑身一震。 “才好,尽、数、许、你。” 须臾后。 “滚!做梦,那点小把戏谁稀得要!” 第81章 熟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这才过了不到一日,顾望舒与艾叶两人磨磨叽叽打打闹闹总算转到总镇府门前时, 正撞见顾长卿长揖道别胡甫一。 不过艾叶此刻有顾望舒在旁边护着,虽说差点被他追杀出心理阴影,倒也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站着没躲。 胡甫一抬眼正看到这一黑一灰的两人撑同把伞杵在旁边,眼神还是一个警惕一个冷漠的,万般语塞。老宗主一甩衣袖,连白眼一同飞出,愤愤“哼”声扬长而去。 第191页 顾长卿起了身,神色寡淡将两人扫个遍。 “回来就好。” 看他那毫无诧色的面貌,顾望舒心里便通了明。胡甫一定是比起议事,多半更是来告状的。 于是抽身追了上去。 “他与你且讲了什么?没找事吗?胡宗主看着就是心中有忿的,我知道错在我身,但当时境遇别无选择,你尽管往我身上推就好。” 然顾长卿只自顾自走着,熟视无睹。 这可惹了顾望舒的逆鳞。 “顾长卿,我问你话呢!我的事都不能过问了不成?用不着你虚情假意什么都替我担!” 顾长卿停下步子,不悦道:“你到底要直呼我姓名到什么时候。目无尊长,师门怎么能教出来个这么没教养的。” 顾望舒阴沉了脸,压声道:“莫名其妙,有谁肯与冤家仇人师兄弟相称!说得好像你这般唤过我似的。照你这么说,我早应更名成废物了!” “……畜生。”顾长卿咬牙暗骂。 “畜生也行。”顾望舒冷笑,“顾长卿,什么时候等你那跟屁虫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师兄,你再来求我喊你一声哥。” 旁边突睛火眼却也老实待着的宋远“啾!”打了个喷嚏,目光里锐气瞬间瘪了回去。 老实站着怎么还遭骂…… 宋远终归还是怕他。 顾长卿被堵没了话,闷头走了几步,忽道:“话说回来,你那屋再住不下人了不是?” “主子!您回来啦!昨日突然抛下我而去,一夜未见不说现在才回来,阿娟可担心……诶?” 阿娟听见声,遥遥从后边跑过来。新衣裳还是有些宽大,在黄沙地上跑,衣摆扬了漫地尘,笑得像抱春风的花儿。却待离得近后看清顾望舒伞下还带了个人,一下子滞了步子。 于是再靠几步,看清了艾叶长相。 当然艾叶也是难掩惊愕看着他。 顾望舒朝两边各看了看,微妙氛围中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你们……又认识了?” ——“不认识。” ——“我记得您!” 异口同声。 重新修缮好遮光窗纸的屋内依旧要靠烛火长明,此刻陋室内虽然有三个人挤在里边,但静得只有烛芯燃断,噼啪弱响。 顾望舒坐在椅子上以手肘撑头,整整一日没合过眼的人头疼得厉害,太阳穴突突跳着,只能勉强用拇指揉来缓解。 再加上又冒出这么多头疼是非来。 疲惫感像个噬魂的兽,措手不及将浑身气力吸了个干净,连思考能力都成空虚。 顾望舒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及年轻那般成日惹是生非不知疲倦。 桌角残烛投一方圆橙在顾望舒脸上,顺余光看去,阿娟垂着脚老实坐在榻边单纯无邪睁着大眼,只有艾叶杵在两人中间尴尬得挠头烦恼。 当然,艾叶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才苦恼,只是不知道该应该怎样解释,才不会牵连顾望舒。 烛火在猛然回光返照般竭力抖了几下后,燃烧殆尽,徒留一片昏暗间,还带了缕青烟缈缈浮空,是焦糊烟气。阿娟见了状噗通跳下床,机灵熟练的从抽匣中再取了个新的烛坐在烛台上,这屋子再亮起时。 顾望舒撑头闭眼像是睡着一般,闲着的那只手“嗒、嗒、嗒,”嗑了三声木桌。 “所以你那天下山,是袭了花满楼,伤了影门的人不说,还偷放走了这孩子。”顾望舒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的木然说道。 “哈……艾叶,可真有你的。” 艾叶靠墙根蹲坐地下,委屈道:“我那不是气不过,他们那般待你,叫我怎么忍!” “从神霄宗到四大法门,再从影门到剑宗……你这是逼我从修界到江湖,全都得罪了个遍呐。”顾望舒眼眸微启,斜向艾叶的浅妃眸子在烛影下融成朱红,带出无情修罗韵味,盛夏的天寒意侵体打出个激灵来。 “你现在再去给冯小将军一巴掌,咱干脆顺便把庙堂的人也得罪个干净,那这样以后九子事了,我就只能跟你回雪山隐世过活啦。” 艾叶没作声。顾望舒虽然说的是个玩笑话,但听着就是心里不舒服的。 自己行事之前总是不计后果,睚眦必报,有爱必追,虽说是豪爽畅快。在原本强者为王力量至上的妖界行得通,但在人间这般大咧咧行事,是不可能不惹麻烦的。 可他就是憋屈。自己替顾望舒解了气不说,还救了个孩子,本是应当被夸奖的事,怎的现在反倒成了逆行倒施,他才应该是不开心,应是最失落的那个。 他看着顾望舒长长叹气后“哎”一声起身,挺仰到榻上,两袖盖上眼遮挡烛光,再没作声。 阿娟以为他主子睡了,伸手去摘他靴子。艾叶只蹲在桌角瞥着眼憋气旁观,直到这少年松了顾望舒发冠,宽衣解带手探进交衽里,才终于忍不下去泄了满肚子火气出去。 “摸摸摸,都摸哪儿去了!那是你能碰的吗!” 阿娟被吓得哆嗦,小声尖锐的“啊!”一声,跳到侧边咬起手来。 “艾叶,你别吓着孩子……”顾望舒在衣袖之下声闷着道。“把人吓跑了,你帮我脱啊。” “我脱就我脱!又不是没干过!” 艾叶气呼呼起身就去扯顾望舒衽子,惊得顾望舒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死命跟他夺起布料! 第192页 “啧,你放开!干什么呢!有孩子在呢!”顾望舒压低嗓音在艾叶耳边怒吼。 “干什么?怎么就行让他脱,我不行?”艾叶气急败坏! 阿娟早在一边看呆了。 “那个……主子,要不你们先吵,我……我出去寻些杂役事做!” 阿娟果真是眼力见满分,话音刚落便一溜烟跑没。 顾望舒跟艾叶几乎是同时止了动作,再同时翘首看房门“嗑嗒”阖上,隔了一会儿。 艾叶先回了头,耳廓一松。 “还真走远了!” 顾望舒“啪”的响亮一巴掌扣在艾叶头顶,听他嗷嗷直叫,骂了句:“胡闹够了没。” 艾叶贱兮兮撅起嘴回头绕声撒泼道:“你真那般想我?我就真那么累赘吗!” 顾望舒蹬开面前人把自己滚回被子里,只留个背影去。 “谢谢你。”顾望舒背着身说。 “嗯?谢我什么?” “谢你救阿娟出来。我这数月来最大的遗憾便是那夜没能余出心力带他一并逃走。等再下山,影门的人早就不在那了,哪里还谈何怪你。”顾望舒说着,起了困意。“不过这地府深渊,我怕是真要被你扯进去了。” 艾叶摆出副担忧神情。他也知道这是实话。 “罢了,反正就算下地府,我也得拉着你做垫背。” 艾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应了声,“行!” 艾叶悄声关了门,走到院子里想寻个阴凉地儿吹风。才闪进树荫,就看见阿娟抱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长扫帚略显诧异盯瞧自己。 艾叶靠树坐下,眯眼问:“小鬼,看什么看。” 阿娟眨吧眨晶亮凤眼道:“咦?大人,就吵完了?这么快?” “就是个三两句的事,快什么……”艾叶随口答上一半,忽然觉得这小鬼语意似乎不太对劲! “……快什么快!吵架,吵架!吵架而已!!滚蛋!黄毛小子扫你的地去!” ———— 吃足奶的孩子总是很闹腾的,大概是骨子里流着边境牧民的血,从早到晚啼哭不断奶音高昂得颇有小鹰唤食般得意。于是不出两天,冯汉广大胜而归还捡了个婴儿回来的传遍了整个总镇府,再从总镇府传遍益州城。 “哎你说,咱们将军尚未婚娶,这孩子可怎么养啊!总不能认奶娘作娘吧?”天气炎热,巡逻的兵忙里偷闲摘了盔躲在阴凉处侃话,一个先开了话题,另一个总能立刻接上话。 “就说的吗!一片善心能理解,但这以后寻妻,谁家千金愿意嫁个带孩子的嘛。不过这上头人的道义咱也不懂,要说咱将军就是迟迟不愿娶妻纳妾罢了,这益州城哪家不挤破头皮的想巴结将军!” 旁边的揩了汗,扯着衣领往密不透风的甲子里扇风,斜眉怪气道:“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不是传闻将军不好女色吗,这回莫名捡了个男娃儿回来,怕不是要立正统,续冯家香火罢了!” “嚯~有道理!”几个兵恍然大悟,异口同声。 “那照你们说,咱军师,和将军,真是那个关系?”旁边路过的杂役觉得热闹,扒耳朵偷听几会儿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嘴进来,几个兵当即嫌弃得一瞥,往边上挪了几步跟他扯开距离。 “新来的吧你,还问这个呢?”其中一个兵忙着摆手赶人,“这府里什么话当讲什么不当讲,你上头没教过你?滚滚滚!” 杂役吃了瘪,烈日炎炎下也得不了休息,无聊的准备抬起推车滚走,便听得身后又有了人慢条斯理开口。 “什么关系,诸位不都是心知肚明。有什么不敢聊的?” 扇着风的兵本就热得难受,这会儿火大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娘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也别扰爷几个乘凉,这府里怎么嘴碎的这么多……” 兵烦闷不堪睁眼看了眼前一双靴子,水青缎的料子莹润漂亮,打眼就不是个下人的东西。脑子一断弦,抬首看了眼,才发现旁边几个弟兄早就跪在了地上,额头贴紧着地,瑟瑟发抖。 “姚……姚大人!”兵吓得腿一软,瘫跪在地上! “姚大人您大人大量恕罪啊!是小的们嘴贱,该……该打!该打!饶命啊姚大人,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这几个兵一边自个儿扇着巴掌一边磕头求饶,倒是不手下留情,扇得是个啪啪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吆喝着做什么戏。 姚十三悠闲摇着他那把象牙骨鹤羽扇,眼睛笑的眯成条缝,一弯眼轮挤得可生漂亮,也一并蹲下身去,慢悠悠说道: “什么关系随你们议,反正诸位不也得有个谈资。只不过那孩子,可不由我养。” “是!姚大人……不是,不是!咱再也不敢谈了!不谈了!” “啊,差点忘了。我来是顺路想告诉各位,将军包了南市的瓜摊,摆在前厅了。这炎天暑月的,辛苦各位。” 姚十三安闲自得摇着扇看那几个兵连滚带爬从视线里消失,才像六月天似的瞬息变了脸色。哪还有半分闲逸,全都成了焦灼暴躁,连摇扇的手都急了起来。 站了片刻,脸色发青大步冲进大堂里去。 第82章 养子 齐铭这会儿正跪在桌案前替冯汉广研着墨,难得放松的冯汉广闲来无事想着抄些书静心消暑,手中狼毫才落笔下没两个字,就听门外一阵骚乱,把守兵士还来不及传话,木阑的门便被姚十三“啪”一声大咧咧推开。 第193页 冯汉广慢吞吞抬起头,就看他平日里一向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的宝贝儿此刻难掩戾气站在门口死瞪起自己。 冯汉广搁了笔,展开手臂笑道:“什么事儿,是想你将军想到片刻难忍了?” 姚十三恶狠狠咬牙道:“齐铭,出去!” 其实不用他说,打姚十三才推开门,齐铭已经开始忙手忙脚收拾起东西。就等姚十三一声令下,囫囵的一裹便低头哈腰逃了出去。 冯汉广伸头目光绕过遮了他视线的姚十三,看齐铭严严实实关了门,才收回视线抱臂靠在椅上,稍稍斜了脸,有高人一等的架势发问,“我的十三这是有不满了。” 姚十三不甘示弱,挺身问道:“将军,益州上下无人不知您以民为本拥护百姓,捡婴童抚育这种得不偿失事,不做也罢吧?” “得不偿失?”冯汉广听闻面露不悦,显然被触了眉头。“一来救了个无辜生命,二来也能为我冯家继承香火,你来说说,怎么个得不偿失了?还是说……” 冯汉广拖了音,再与姚十三对视时眼中已生了恹。 “还是说,你不屑于我成个家了?” 姚十三倒退半步,才刚积的不满只被冯汉广一个眼神便生压了回去。怯然忘了措辞,只捏了拳,话音比刚刚明显弱了不少。 “没……十三没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冯汉广俯了身子,十指交叉撑在桌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只是不喜欢小孩子。” 姚十三就好像有软肋似的,与再恶的人都能谈笑风生,可面对冯汉广,只肖他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丢盔弃甲,一触即溃。 “哦?”冯汉广盛气凌人刻薄反问,“现在忽然和我说你不喜欢孩子,那你以前跟我要走那么多俘虏奴婢的娃娃,都带去哪儿了?” 姚十三低头咬住唇,没应出声。 “十三,你过来。” 面对实力过于悬殊的对手,身体总是比头脑先动作。姚十三甚至连犹豫都不敢,就已经迈出步子,老实跪在桌边,感受到冯汉广手掌宽大轻柔扶上自己头顶,目光闪躲间落在桌上浸满墨汁的狼毫上,下意识打了哆嗦。 他可怕死这支笔了。 □□暴虐的小将军每每急于进入却又无法满足时,总会随手从桌案上取个什么东西强行扩入。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抓的这支笔。 姚十三勉强打起精神,扯出淡笑。 “是您叫我有心事别藏着,想要什么就说,怎么十三才提一嘴,将军便生了气。与其关心那些娃娃归处,不如关心关心您眼前佳人。” 姚十三语气中带着诱,像那十里春风轻挠着眼前人欲/念的种子。身体越是怕,神经中就越有撩拨的劲儿。 “嗜血的狼,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冯汉广能一掌包住姚十三圆润规整的后脑,他顺着这微微颤抖中依旧挺得笔直好看的脖颈,一路向下,指缝中滑落青黑发丝,触上指尖的每一根,都带着欲拒还迎的滋味。 小将军阴鸷一笑,才像抚摸着什么金丝玉缕的手猛然攥死,狠狠向后一扯—— 在姚十三低呼声中狠狠将他拖拽至脚下! 被狼叼住长耳的兔子毫无挣扎能力,只双眼泛泪无助杯水车薪的拉扯发根,眼看自己被一手拉开衣袍,露出一身凝脂。 先前受了鞭刑的伤痕在这不过半月有余,已然消散得难以分辨只剩淡痕。冯汉广这次没急于抓起什么东西来,只扭了他强迫背过身去,手下麻利将外袍一卷,便被死死裹缠住双手锁在背后,没有回神时间,便再被翻过身来,狠狠扼住喉咙!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血液拥堵颅内,整个头像要炸开来似的发胀发麻,意识扩散泪水朦胧间看冯汉广虎目灼灼,听他讥诮: “十三啊,你还真是个骨骼惊奇的,伤愈得这么快,不留疤痕,更甚白白净净?有意思。” 姚十三苦惨一笑,自缺氧的呜咽中挤出声音:“是……啊,特意为您生的身/子……可喜欢……?” “为谁?”冯汉广松开手,明知故问。 “咳咳咳……为,为您……咳咳,咳,为冯……汉广,汉广……” 姚十三央得可怜,听进耳朵,却又是十分娇诱勾人。连只是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都像是急切的邀请。 恍惚中,听见冯汉广在奋力的低喘下,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姚十三,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啊哈……!十三……十三全身心都是您的了,哪还有……瞒着您的事呢……啊!” 冯汉广掐住他的下巴,逼他用先前瞥开的一双含泪杏眼盯紧自己。 “那你告诉我,蛮族首领那对儿幼子,到底是怎么被生扒皮肉,惨死于中原刺客之手!谁没事会去招惹他们,又怎会如此巧合的在你劝说我主动攻打蛮族不成之后,出了这等事!”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是他连审十几战俘,从他们口中撬得出唯一的话。蛮族都是跑马啖肉铁骨铮铮的汉子,生得训不服的野性,至死不屈。 直到姚十三摇扇带笑走进地牢,搬了椅子在身后看着自己在那战俘身上无用功白白作力了半晌,才挥手叫下属抱了个饿得嘬手指的孩子进来。 被缚重枷的男人像头失了控的野兽疯狂大吼,身上铁索刷啦作响!强悍恶狼般的汉子绝望又无助,用猩红血目杀了姚十三一遍又一遍,再看他依旧完好如初,甚至怡然自得缓步走到男人面前蹲下身,再用象牙扇骨挑起那被马鞭甩绽,血淋淋的下巴,笑眯眯道: 第194页 “令郎似乎饿得不轻。现下我这儿有一杯糖水,与一杯鸩酒,还望您这个当父亲的,替他选择一个。” …… 冯汉广太懂姚十三的笑里藏刀,他比谁都清楚,人心最好攻破的弱点,便是血亲。用再粗的鞭,再厉的刀都撬不开的蚌壳,就这样轻而易举吮得其间嫩肉,才是真的不择手段。 若问他孩子是什么? ——累赘罢了。 他又岂会想去抚育个捡来的孩子,徒为自己找软肋罢了。 那日他在姚十三的不折手段下,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信息。 蛮族起兵屠城的缘由,竟是有人趁夜潜入首领大帐,惨害其一对儿年仅六岁的双生幼子,是剥皮剔骨,被人发现时只剩两张惨不忍睹的人皮。 和一纸书信嘲讽上书:“卑不足道。” 写的可是中原文字。 姚十三在冯汉广的质问中瞪大双眼,片刻,再微眯成线。下半身疼得几乎是被撕成两半,却还悠悠然轻笑出声。 “将军,你是在怀疑我。” 这神情单纯的就像个初生羊羔,不沾染凡俗污垢,是带着世上最纯情娇羞的笑容。 使那一瞬间的冯汉广产生强烈的犹豫,想他怎会怀疑上姚十三,他明明这般待人温和友善,是多么温柔又强大的一个人,也一直被自己看在眼里留在身边,毫无异样的,不能只因他一句不喜欢孩子…… 便要将拨弄是非,引火战事的大罪强加在他身上吧……? 定是是自己大战过后太过敏感。 冯汉广犹豫再三,停了追问。 低头狠狠啃咬住姚十三的唇。 “可是我喜欢。”冯汉广道。“那孩子,你就陪我养了不行吗?我只是想要个家,十三。” 被咬破的唇血腥倒涌入口中,冯汉广再放开他时,姚十三朱唇染血,滚落皓齿间展开奚笑,纯净似一朵落入皑皑白雪的红梅。 “都说了,我不要呢。” 说得却是个最无情的话出来。 冯汉广面色冷毅,“哼!”的嗤鼻无情推开身下人独自起身,整顺压出褶的下摆,赌气坐回桌前。 “好,你不想要,我自己养!” 姚十三吃力挪起身子,磨蹭着坐起身。两手还被反扣着紧箍在身后动弹不得,嫩白匀称的身上满布青紫,可怜巴巴拗着声:“哎……当了爹的负心汉,一心只想护着自己的犊子,这么快就忘了心上人。所以我才说啊,不想要那孩子。” 冯汉广往他那瞥了几眼,冷声道:“不想要,也不许你自□□理。他就是我冯汉广的儿子!这另一个爹,你爱做不做,除非。” “除非什么啊?”姚十三没手臂支撑的坐着浑身发酸,扭了身靠在桌腿旁仰头看着冯汉广,“您给我个法子,我是真不想做天降的爹爹。” “除非你自己给我生一个。” “啊?!将军,这……不太行吧?” *** 姚十三碰了一鼻子灰的从冯汉广那出来,拐了个弯儿,就又听见偏院传出婴儿像要生扯开这燥夏劲儿的啼哭,还真是不得安生。 “罗娘,孩子怎么一直哭啊?是饿着了还是哪儿不舒服,您倒是想法子叫他安静些!” 姚十三推门进去,正看见罗娘把孩子抱在怀里摇着哄。暑月天热,尽职的奶娘顾不上自己忙得一身汗,专心逗着孩子。听见开门声回了头,见来人是这总镇府里的二把手,这有些农家相的妇女抱着孩子行了礼,老实笑了笑道: “大人不必担心的,小孩子都这样。不会说话呀,与人交流只能靠哭呢。你听他在哭,说不定是想与您讲话!” “谁担心他了。”姚十三嘟囔一声,也不知道被没被人听见。但还是忍不住心头好奇,罗娘怀里瞟上几眼,就见得一个比人小臂长不了多少的婴童被裹在襁褓里,只漏个小脑袋出来,挂着泪的眼像对儿晶透黑曜石,脸蛋白白嫩嫩,甚是可爱。 可……爱? 姚十三愣神,一张雅致的脸难得皱了眉头。 “将军有给这小崽子定了名吗?”姚十三摇扇的手不由快了几分。 罗娘满脸憨实的弯了笑眼道:“还没呢,将军一直在等您赐名,说您知书达礼懂得多,名字得您起!” 姚十三这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了,整一副哀怨相来。 说我知书达礼?这姓冯的怕不是被情字糊了眼,真当我是正人君子。 连善使权谋都算不上,不过心狠手辣,会玩弄人心罢了。 姚十三再往婴童那丢了眼神,却不想这一眼,止了哭声的婴童约么是被罗娘哄得开心,竟冲他傻笑起来,嘴里露出两颗小巧可爱的奶牙。 “哦呦姚大人,瞧这孩子喜欢您呢!您要不抱……” “——啪” 姚十三夺门而出。 他把那扇子夹在臂下闷头迈着大步,像是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走得飞快。 这炎热的天,莫名寒意一股股袭至额顶,惹得他止不住打起寒战。不由咬起牙,发狠的骂了声: “恶心!” 他太讨厌这种无法控制自己心绪的滋味了。 一个连自己心绪都不能肆意控制的,又谈何去蛊人心,驱使人?区区一个话都不能说的凡人崽子,竟也想挑事生非,乱他心绪,那等他再大些,岂不是…… 能敢牵着他鼻子走的人,这世上有冯汉广一个就够了,足足够够的了! 第195页 与先前想的别无二致,孩子这种东西,就是累赘,完完全全的累赘! 定要想个法子卖了他,丢了他……还是吃了他的! …… “哦!姚先生?” 姚十三一怔,听见有人在头顶上喊他,立马停了步子,勉强舒展开拧着的五官循声而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艾叶噗通一声从他头顶树上跳下,是这天气太热,爬树荫里乘凉罢了。 “姚先生,您来这儿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讲?啊,是哪儿又犯灾了闹妖煞了?顾长卿现下不在这儿,就小望舒还睡着。要我去给他叫醒?” 姚十三被他这一连三问唤了醒,才发现自己漫无目地的边想事边迈大步,不知不觉竟误入了客室这趟房里。 “哦我……闲来无事,走走。” 艾叶凑近了些,这身上毫无气味的人总让他觉得极为不安的不舒服,但又实在寻不出破绽,不由自主越靠越近,入眼的东西便奇怪了起来。 “姚先生,你这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儿吧?诶?你这嘴怎么肿了,要我说也应该没人敢挥你拳头的吧?啊!我知道了!你这是……啊~对不住,是我多问,哎呦,哎呦……怪我心直嘴快……” 姚十三忍无可忍,微微扬了头直对上艾叶盯着自己看的眼。 姚十三一青黑双杏眼流情温润,即便是洇了怒气在里边,也都有叫人想再欺负着揉碎了逼里面泛出泪花的冲动。可现下不知怎的,这双眼入了艾叶的眸子,竟是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打了个颤。 艾叶也不知道这反应是怎么回事,他只有在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妖时才会突然冒出这种警惕的退缩本能。可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明明只是个,心态强大了些的凡人罢了。 可能因为闻不出味道,无法预判其所在,心里没有底的原因? 艾叶自然是不知道,此刻站着他面前的确实是个隐着身份的,大妖。 甚至为九子之一。 有这种反应正常得很。 “我说,我就是逛逛。”姚十三压了玉音,烦躁扇着扇子。他可并没有连个妖都要讨好的心思,也就没强迫自己在这种心情下还装模作样的温雅。 ……这大热天的正午当头,我都快活不下去了,凡人竟还有心思闲逛。 艾叶心里抱怨着,同时急不可耐退步与眼前人拉开些距离。 “哦。那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就是?不送?” “不必。” 第83章 脱发 “我————天————!” “艾叶!你是要秃了吗!!!” 再怎么精打细算的塞,顾望舒那个小间也是住不下三人。 不过好在大家休息的时间不同,阿娟手脚勤快,也不愿白吃白喝,白日里就会在府里寻些事做打打杂役,夜里回去睡;顾望舒日落后巡夜出行,到了天明再回来住着。 偶尔若是阿娟想出去寻吃食或逛逛市集,那就等过了午头顾望舒也是醒得来的。顾望舒确实很宠这少年,从不觉得他麻烦多事,连对艾叶都没这么温柔体贴富有耐心过。 艾叶反正什么时候在哪睡都无所谓的一妖,对时辰上的安排没什么意见,但就有一点,心里可是别扭得很。 那就是凭什么阿娟可以睡顾望舒的榻,他就不可以! 于是艾叶咽不下这口气,趁两人巡夜无聊坐屋顶透风,刚好酒又喝得有些上头,晕晕乎乎鼓起勇气,一大把搂住顾望舒胳膊。 “你起开,做什么呢!”顾望舒一脸嫌弃想扒掉艾叶的胳膊,谁知这妖竟像个八爪鱼似的,你越是用力拽,反而粘得更死。 “小妖怪……你凭什么不让我上你的床榻啊?”艾叶眼神游离看着顾望舒的脸,认真埋怨道。 “啊?” “我说,凭什么那小子可以睡,我不可以!”艾叶看顾望舒满是惊恐的疑惑,生气解释起来,“你整日待他那么好,我倒像个多余的!早知道不跟你回来,我自在江湖去好了!” 顾望舒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舒口气使劲儿把自己胳膊抽出来,应道:“行,那你睡,今儿回去就睡!” ——这就有了刚刚那一幕。 顾望舒睡眼朦胧的爬起身叠被子,地铺还是要卷起来才方便落脚。顺便看榻上也乱糟糟一滩,这妖成日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却不知要整理被褥。 哪知顾望舒摸摸索索伸手去收枕头,指尖竟触到一大把软绦绦的东西,吓得他立马收了手,举过烛台照着看了…… 灰的白的一片,粘得全是艾叶的头发!仔细瞧了瞧,中间似乎还掺着……黑色! 顾望舒在被眼前景象冲击得头脑一片空白后,喊了出来。 “我————天————啊!” “艾叶!你掉头发!你是要秃了吗!” “艾叶!!你怎么都长出黑的毛来了!” “艾叶!!!你真没事儿吧?!哪儿不舒服吗!” 艾叶听见顾望舒扯嗓喊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跑得倒快,下一瞬已经飞到门口。不想却见到顾望舒把他掉的发全拢到一起握了一大把在手里,眼神凌乱慌张瞧着自己。 “艾叶,你这……”顾望舒满脸担忧,看看手里头发,又看看艾叶头顶,再瞄了眼他已然发青的面色。 好在这妖本就发量充盈,即便掉了这些也丝毫没觉得秃。但若是一直这么掉下去…… 第196页 “我……我换毛啊!喊什么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就这点私事,你非要弄得人尽皆知啊!” 顾望舒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愣是吓得一缩。 “天太热换个毛怎么了,不睡了!再不睡你的榻了!”艾叶气得头顶冒火,他自己也不想掉啊,怎奈本性难移,再是完整的人皮,兽的身子总还是会有影响。 顾望舒看他这幅火气模样确实不像是得了什么绝症掉发,这才安了心。又觉好像的确是自己反应太大,主要也没养过猛兽的经验,不小心冒犯,便悄悄笑出了声,道:“艾叶,过来坐下。” “干嘛!我掉头发!小心粘你一身!” 顾望舒从抽匣中取了个素面银质小冠,无奈道:“好,是我错了。坐下,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凉快些。” 艾叶最受不住顾望舒慢条斯理讲话时的仙风,仿佛带着神祇的风韵,自然而然灭了怒火,听话坐下,跟个狗儿就差会摇尾巴了。 顾望舒先用梳排掉他头上浮发,再仔细拢起发丝。指尖轻盈划过耳根后颈,不由餍足眯了眼,原来被人梳头发竟是如此舒适惬意的一件事。 喉咙里已经开始呼噜呼噜地响了。 顾望舒知道他舒服,也就放松了警惕,赶紧借机仔细瞧了瞧,果然他灰白的一头浓发中,不是错觉,真藏了几根黑的。 “艾叶啊。”顾望舒试探性叫了他。 “嗯?”艾叶满足地眯着眼,哼应道。 “你……灰就罢了,怎么还有……黑的?” 阿娟早在顾望舒惊叫第一句的时候已经是害怕有事,匆匆忙忙跑到门口。只是发现好像不是自己插得了手的,便在一旁听着热闹,抱着扫帚的少年眼中全是意味难明的神色。 他站在门外,听屋内吵得是一塌糊涂。 “顾望舒!你得寸进尺是不是,仗着我不舍得跟你发脾气了!” “我不就是好奇问一嘴,哪来这么大气!白毛的妖变灰就罢了,怎么还能变黑,谁不奇怪!” “我本身就是有黑毛!不多而已!现在掉秃了漏出来了,行了吧!满足了?!” “谈何满足!喂!你给我安分些!” 阿娟悄声靠了几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成了那隔墙有耳。 他听见顾望舒似乎“嘶……”一声吃了痛似的,隐声说道:“艾叶,你别乱动!我翻不过手了!” “呃啊……小妖怪……太紧了!” ……?! 阿娟惊慌捂住嘴,半点大气都不敢出,紧着扫视起有没有人路过。 “不……紧,那是你没习惯!”顾望舒声音里夹着劲儿的埋怨,“你这太多,想全都包住不简单的,紧些更好不是吗!” “顾、望、舒……好了好了,都纳进去了,你快饶了我吧……” 片刻后,听顾望舒平静作答。 “成了。那我走了。” 啊?这……这么快?阿娟满面疑惑不解,不是才进去…… 这少年忽然想到那天两人揪衣服吵架,好像也是……马上就好了。 “哦,艾叶,以后每天我都帮你弄一次吧。瞧你这样,怪可怜的。” “好……” 每……每天?!阿娟是个大惊失色,震惊间就见顾望舒开了门,衣冠整齐毫发无损的撑开伞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在这门前做什么呢?” “我,我扫地!这灰太大了,得多扫扫,扫……” 顾望舒低头看了眼地面,干净得可谓是一尘不染。不过也未多加思索,接着问, “午饭呢?” “还没。” “那一同出去吃吧,我得给屋里那个赔罪。” “赔罪?!”阿娟到底没忍住,失声喊道,“主子!您又没错!那是他……” 不行。 不过这两个字还是被少年吞回肚子里,毕竟这种私事,说出来确实不好。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谁不说呢。我又错在哪儿了,关心而已。这妖,脾气坏得很。” “顾望舒!我听得见!!” “就是刻意说给你听的。” —— 骄阳如火酷暑难当的天,顾望舒觉得自己快被糊死了。 他只有一把伞,还是只能乘下一人的伞,此刻却一左一右紧着两人挤破头皮往里边塞。别说阴凉了,这三人拥在一起,可才是个大汗淋漓。 顾望舒忍无可忍,强压怒意道:“艾叶,你出去。” 艾叶闻言可劲儿一挤,直把最那头的阿娟挤个踉跄,幸好少年是挽紧顾望舒臂弯,借着劲儿才勉强站好,眼中全是慌乱。 顾望舒见状赶忙偏了伞,遮在自己和阿娟头上。 “凭什么我出去?我才是最怕热的那个!” 顾望舒啼笑皆非地摇头道:“阿娟同我一样,不能受强日晒,眼睛不好。你一个活了千岁的妖,和个十几岁孩子争什么争,不丢脸吗!” 艾叶拢起手袖,端着架不服道:“那照你这么讲,小望舒才是目无尊长的那个,我都算你祖宗辈了,却连个伞都舍不得给我撑!” 这一声‘小望舒’叫得顾望舒是怒火中烧,当即回骂道:“我目无尊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老祖宗,您还是请自便,晚辈我可奉陪不起!” 阿娟滴溜眼在街边打了一圈,落在家深幽杂物店上,从顾望舒臂弯下边抽了手道:“主子,那个…我去买些东西,回头再去酒楼寻您,这伞你们撑,我没事!” 第197页 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 艾叶看着阿娟背影轻笑道:“看见没有,少活十年的都比你更有眼力见!” 顾望舒甩了白眼哼声道:“比我多活了上千年的,不还没有比我少活十年的心智成熟。” “就欺负我有能耐。”艾叶垂眼嘟囔着,烦都烦死了。 两人无声并排再走了几步,忽然被顾望舒伸手揽了肩头拉至伞下。眼前炙热落了暮,拉了他的人虽是一声没吭,可艾叶心头却是瞬时跌宕,犹如一碗忽被端起的平净清水,撞得全是涟漪。 “还不是因为你哄哄就好了。”顾望舒拍拍艾叶肩头笑道,“别人受了欺只会逃得慌不择路,唯有你赖着不走,这能怪谁呢。” 艾叶扭头看向顾望舒侧脸,阴影下更显削瘦刀刻似的标志,说话时目视前方,眼中泛起若有若无的微光。 “怪我,太喜欢你。”艾叶着了魔般低语。 他看顾望舒似笑非笑动了嘴角,隔了会儿,才转过头看了他。 “想吃什么?别再说一样一份了。挥霍浪费也是道罪。”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夏季饲养大型猫咪请谨慎 第84章 宁静 顾望舒与艾叶本是心情舒展踏进酒楼的,哪知才进门。 莫名的寒风嗖嗖后,感到身边喊了一路热的妖串了个寒噤,刚要问怎么回事—— 酒楼里齐刷刷十几名道士抬起了头看向两人! 阵势大得艾叶差点直接蹦出门去,还好定睛一看,全是熟人。 顾望舒收了伞,环视一圈后压低嗓音道:“要不,改日再吃吧。” “来都来了,又不是仇家见面躲个什么,叫外人看了该误会。”顾长卿落了筷,幽然抬眼看向两人。 “前些日替酒楼掌柜除了邪,盛情难却请了饭食。反正菜食还多着,这会儿正愁吃不完浪费,多添两幅筷子的事儿,坐下。” 顾望舒看了眼艾叶,这妖虽说身子老实没动等他发话,眼神却已然开始打量起满桌佳肴,只怕再过会儿口水都要流出来。 也就嗤笑一声掀袍而入,坐到顾长卿身侧。 “三幅。” 顾长卿回身招呼掌柜道:“麻烦,添三幅碗筷!”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未这样坐在顾长卿身边吃过饭,相对的顾长卿何尝又不是。没人发话,气氛便不知不觉冷凝下去,连咀嚼声都有被刻意压着的意思,能吞便吞。 对面的宋远觉得自己离噎死不远了。 艾叶自顾自吃得开心,根本没心思察觉这些,最后还是宋远先忍不下去,发了脾气。 “大师兄,您倒是说说话儿啊?这气氛冷得像是在天牢里吃砍头饭似的,太难受了!既然如此,您何必叫上这人一起吃,本来不是挺好!” 顾长卿“啪”地拍了筷子,吓得宋远一嗦。众人纷纷侧目而来,就听顾长卿沉声怒道:“这人?宋远,那是你二师兄,岂能容你这般称呼!” 顾望舒闻声抬了闷头吃饭的脸,眼神复杂。过了会儿,磨着舌从嘴里掏出根鱼刺来,才说出话。 “顾长卿,你在这虚情假意给谁看呢。强扭的瓜不甜,既不想叫,这般难为宋远做什么。” 宋远停了嘴,沉默半晌,起身向顾望舒作了揖。 “大师兄说的对。是宋远不知方寸失了规矩,请二师兄责罚。” 顾望舒挑眉无语看他,冷笑出声道:“好啊,那跪下。” “啊?” “顾望舒!” “喂,小妖怪!” “……哈,看你们这反应。开个玩笑都能这么当真,我到底在你们心里有多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怪叫人寒心的。” 顾望舒玉睫几抖,揣手靠上座椅,脸上似有微不可查的暗笑。 “倒不说,师哥你这狗腿子是真忠心,说什么便做什么,违心的话也能这般面不改色说出口。” 顾望舒说着,眼神不自觉在顾长卿身上绕了圈,观察起他神色。 “主子!我回来了!”一声少年脆音自酒楼外响起,阿娟满脸带笑小跑进来,海棠紫的袍子清扬带风,头上束马尾的发带摇得老高,像携着秋日的风,为这炎夏增了分清爽。 “主子,我东西买好就立马跑来了!没晚吧?啊饭食已经上了吗!咦?好巧大人们都在这儿啊!” 顾长卿忍俊不禁低头掩笑,说道:“你这小跟班与我比不是过犹不及?还说我。 顾望舒只黯然一笑,没再与他争的意思,继续夹起菜来。 饭后散了场,轮流与酒楼掌柜道了谢。顾长卿带一队还要继续巡城,顾望舒因将忙一夜现下打道回府休息养神。这场相食热热闹闹比想象中耗得时间多,等回了房,天际已经开始渐渐降了黄。 艾叶坐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下翘首盼风,目光所及漫天金黄,伴几朵碎云飞鸟,似秋风洒了谷,天光云影,恬静中烧得澎湃。 顾望舒在屋内桌上撑脸小憩,夏季天长色未暗,还有时间歇息,不需要出去这么早。恍惚间听见有人轻手轻脚走进屋子坐到墙角,顾望舒知道是阿娟,毕竟艾叶若是真不想打扰他休息,那么走进来时绝对会和飘的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阿娟。”顾望舒闭着眼唤他。 “啊?我把您吵醒了?!”阿娟懊恼道。 第198页 顾望舒连忙解释道:“不是,还未入睡。” 他眯开轻阖的眼,目光凝重且远大,在那弱烛下熠熠生辉。 “阿娟,此间事了,你随我回清虚观吧。你不是无处可去,我权衡许久,想得到唯一能容你身又不被追讨的万全之地,也就只有清虚观了。倒不说那里有多人杰地灵,但总归比任人摆布四处飘零的活着要强。何况……我还能照顾着你。” 阿娟缩在墙角,顾望舒在烛光下看不清他神色,只有个模糊身影抱膝坐着,却又半晌没应出声来。 顾望舒犹豫半分问道:“还是说你自有打算,有想去的地方?但说无妨,只是既然我捡了你,定会负责到底。” 他听见阿娟似乎动了动身子,衣料摩挲作响,又过了许久才带上鼻音,应出话来。 “主子,您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好的……不值得。” “说的什么傻话!”顾望舒抢嘴道:“哪里不值得,我不是说过无数次,同是怀胎十月降世的人,你哪里也不比他人卑贱! ” 阿娟起了身,坐到顾望舒身边。少年带着苦涩笑意看向他,一双眼尾轻飞的凤目含着盈盈水汽泛出红,在红烛下染了层温柔可怜。 这样瘦小单薄的一个少年,湿润眼中带着憧憬与钦慕,仰起头看上顾望舒的银发,再将目光移回脸庞。 “主子,你知道吗,我有多歆慕您,暗羡您啊。甚至无数次遐想,若有来世,阿娟定要做像你这样的人。” “我?”顾望舒疑惑道。他只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稀烂,又怎会有人心生羡慕。 “我哪有什么样。” “温柔,强大,无畏无惧且勇敢。最重要的是,能利己而活,也能救这苍生。” 阿娟微笑着伸向拢着烛光的顾望舒,虔诚地像触碰神明圣光虚影般,谨小慎微的用指尖带起他胸前散落的银丝。 “您无所不能,也是我遥不可及。” 高高在上的神明啊,俯视时见得到苍生,看得到山海,胸怀的是天下,造福的是万民,便不会只为一人停留。千万福祉雨露均沾,再是渴望,也不过与这凡尘一般平平。 人人都错觉自己是备受神明偏爱的那个,其实到头来不过只是普通人人。 顾望舒不解,只是安慰道:“你也可以啊,不用下辈子的。你才十六,后面日子长着,咱们一起努力就是。” 阿娟摇摇头,脸上还是淡然的笑意。他既没否认,也没应声,只是从袖袋中掏出个小银罐来,神秘兮兮直接塞进顾望舒怀里。 “帮府上做杂役得了些报酬,给您买的礼物!” 顾望舒摸摸前胸,诧异道:“什么东西?” 阿娟不怀好意笑道:“好东西。” 顾望舒伸手去掏,却被阿娟扑上来一把按住! “主子!现在不行,你还是用时再打开为妙。” 顾望舒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问道:“用?什么时候用?” 阿娟咯咯笑起,“主子果然没什么经验,阿娟可是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不仅减缓痛感更为滑顺舒爽,而且还能叫做的人更为上瘾,时间便也会长些!” 顾望舒手隔着衣衫捂着那小罐子,原地懵了老半天,才在阿娟愈发邪坏的笑容中,缓缓悟了大概本意。 顿时羞得是个脸红耳赤无所适从! 但也立刻意识到就算往后退一万步,且不管这孩子是怎么知道他与艾叶关系的,那这,这东西怎么说不都应该交给艾叶,而不是给他啊?! “阿娟你……!” 问什么,怎么问,直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娟当然早就看透顾望舒慌乱心思,俏笑解释道:“主子,恕我偷听冒犯,可您与艾叶大人晌午闹出声响实在太大,阿娟想不听都不行呀……” 晌午??? 顾望舒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阿娟!你这小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那是在给他束头发!” “嗯?!” 阿娟脸一青,完全愣住。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若是自己主子和那妖什么关系都没有,也不至于现下紧张慌张成这样。就算晌午那次不是,但这关系我不可能看错,绝对…… 顾望舒把小银罐从怀里掏出,放在光下仔细审视一番,再错开目光看向阿娟羞愧得一张躲躲闪闪快要滴血的脸,展颜邪气一笑,收手纳入怀中。 “不过既然是阿娟的礼物,还是要收的。多谢!” 怎,怎么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还收……收下了? 屋外忽传一声犀利鸟鸣,近的好似就落在窗边一般,听这声陌生得不像是什么寻常鸟儿。顾望舒心生好奇,笑着拍了拍阿娟的肩,推门而出。 一扇木门隔得仿佛两片天地。夕阳之下,顾望舒见艾叶立身于暖色天地之间,肩头竟落着一只红蓝相见的漂亮大鸟。 顾望舒忽然想起,那日在绣谷林救他出来之时,他好像也带着这么一只鸟儿的。 阿娟站在屋内看顾望舒阔步走到艾叶身边,伸手扶上他肩头。艾叶似乎是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从阿娟的位置看着,艾叶正是肩头微耸后主动稍稍靠了些过去。 阿娟霎时如一道电光闪过头脑,目瞪口呆中捂了自己的嘴生怕惊呼出声来! 难道说……是……看反了?! 顾望舒微仰身将视线从背后绕过艾叶,落在他肩上,问道:“什么鸟儿?好生漂亮。” 第199页 “嗯?” “发什么呆呢。问你这是什么鸟儿。我记得绣谷林那日,你就带着这鸟儿的不是吗?” “哦,它啊。”艾叶转身朝向顾望舒,也让这鸟儿侧面向了他。 “说是属下也好,同伴也好,名曰蛮蛮。” 顾望舒借机端详起来,鸟儿满身青羽在残阳夕日晕珠光炫炫泛出蓝光,渐色洇至羽尖又成了朱红。头顶两束短翎羽,绿琉璃似的眼珠落在他身上,看着像只彩的鹰,又像是只幼年的凰。 却不想当这漂亮鸟儿旋过头来,顾望舒惊愕间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竟看那鸟头自中间分成两半,一半还停在原地,另一半已然转向自己! 又或许根本不是被割开,是它本就有两颗脑袋! 顾望舒吓得不轻,连退几步才道出话:“艾叶!这是什么鸟!它怎么有两颗头!!” 艾叶看他这幅慌着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嘲笑:“傻了?蛮蛮可是两只,自然要有两颗头!” 可那明明就只是一对羽翼…… 难道说…? “比翼鸟?” 艾叶在蛮蛮耳边轻语着什么,这鸟儿当即长鸣一声直冲云霄,眨眼间便无了踪影。 “可以啊,这么快认出来。” 顾望舒本以为比翼鸟只是传说中的存在,却不想今日就这么被自己看到不说,艾叶还道是自己同伴。不由觉得这世上奇妙的东西可真多,饶有兴趣道: “艾叶,你到底还有多少新奇事物藏着我?” 艾叶目光送着蛮蛮离去方向,极目迥望中的背影颇显潇潇。他是隔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带着清朗笑意道, “若有机会,我带你回我家,看尽一切人间没有的新鲜事物。我生的地方不只有万里雪障,其实那雪障之后藏着的,是华表池水灵气不散,愈一切世间杂症,养遍山灵株神木;各异妖兽飞禽遍山奔走,可比人间世外桃源还要惬意!” 真如他说言,昆仑圣山生长的妖,那处集世间灵气发源之地的圣山,定会是不亚于九天神殿,超乎想象的另一般仙境。 “好啊。”他说。“一言为定!” 顾望舒背光站着,银发被落日洗得发红。艾叶看着他,忽然突发奇想似的问道: “你这病治不得吗?我那里珍稀药材不少,都是你们人间可遇不可求的。就算实在无药可医,那华表池水传说除了起死复生无可不能,连神仙都能救!” 顾望舒挑眉苦笑,也甚是无奈的回他:“算了吧,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不必费力。反正都成了习惯。” 艾叶微微偏了头瞧向他这那正经模样,眼神里波澜不惊的,叹了气揣起手来。 “也罢,毕竟这才是真正的你。” 艾叶揽上顾望舒肩,将他贴靠在身上。这人意外的没躲闪,只陪他静观日落。 “小妖怪。” “怎么。” “今晚不陪你去巡夜了成吗,我好累,想好好睡一觉。你一个人能行?” 第85章 不辞 顾望舒嫌弃瞥了一眼,扒拉开他那不安分的爪子嫌弃道:“又不是没了你活不下去,谁要你陪,明明从来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跟着!天色暗了,我要整理出行了。” 顾望舒话落拔腿,走上几步,忽听得艾叶在后边喊他。 “望舒啊。” 这一唤声音不大,更像是隐着心绪而彷徨的呢喃。 顾望舒回首向他:“怎么了?” 艾叶眯起双晶润桃花眼,笑道:“没事,叫叫你。” “有病。” *** 益州城今夜降了雨。雨势虽然不大,但逢炎夏这淅淅沥沥的黏腻感着实不舒服。 顾望舒随手斩了几个雨夜趁乱的煞,歇的时候寻个屋檐坐下,掸过身上雨水,忽然觉得肚子饿。便想都没想随口说道: “艾叶,我饿……” 了。 应他的只有雨声拂乱。 顾望舒自嘲笑了笑,摸上腰间酒壶。哪知取下来倒了倒才发现是空的,出门之前又忘了填。 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还真是恃宠而骄,平日里艾叶总会怕他夜半饥饿揣上几张饼,再填好酒。他好像只用带个身子出来就行,很多时候似乎连脑子都不用带,甚至于警惕也不用。 于是本为寻常平凡夜,就此漫长成了无尽长夜。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顾望舒带着一身倦回了屋倒头就睡。阿娟才起了床,本是打给自己净脸醒神的一盆水直接端给了顾望舒,老实蹲在旁边看他主子简单洗了尘,又铺好褥子才退了出去。 顾望舒奇怪着怎么没见到艾叶,不过实在困倦,他这本性难移的估摸着又是去哪儿玩耍寻乐,便也没再多想倒头就睡。 再睁眼时,都已经申时一刻了。顾望舒确实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急急忙忙整了衣冠推门而出,阳光耀眼一时睁不开,扯着嗓门大喊着:“阿娟,阿娟!” 少年连忙从屋后跑过来,抹了把额前忙活出的汗,笑眼盈盈应道:“哎!主子,什么事儿?” 顾望舒在这空荡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奇怪问道:“你知道艾叶去哪儿了吗?打早上回来就没见着他,到底是哪儿这么好玩,能这般乐不思蜀。” 阿娟一愣,眼神中漫上比顾望舒还疑惑的色,反问道:“啊?主子您问我?艾叶大人昨晚跟您前后脚出去的啊,就再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您知道……” 第200页 “诶?主子,主子!你去哪儿啊?!” [——“我好累,想好好睡一觉”] 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开。 他那是在说谎! 可……为什么要这般不辞而别!明明先前还好好的不是? 他又能去哪儿,那凄风惨雨的夜,一个离了他就会处处被人追杀的妖,他自己能去哪儿?! 顾望舒来不及多想,拔腿冲出门去! 顾望舒跑得急,才跨出府门正撞见姚十三的车驾停在门前,这才踩着木阶下车的美人大人提着下摆小心踏上平地,还没等抬头,险些被慌张凌乱的顾望舒撞个正着。 连车驾前提刀的护卫都是措手不及,刀刃下意识提了一半。 “顾先生,什么事啊急成这样?不会是哪里又闹了邪祟?”姚十三扶着推木阶的小厮肩头,蹙紧杏眸,略显担忧问道。 顾望舒连忙摆手道歉,语气中难免夹杂藏不住的焦虑: “恕贫道莽撞,惊扰大人。没……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出去,寻个人。” 姚十三摇了摇羽扇,颔首道:“无碍。那就望顾先生早些寻到想找的人,毕竟暑月天热,这外面啊,可不好过的。” 顾望舒草草客套谢过大人,又是快步跑了出去。只留姚十三立在府门前讪然一笑,自言一句: “还真是个情深意切。” 顾望舒在楼宇间跑的飞快,向着阡陌小巷搜寻,心头好似被双无影的手捏紧,疼得快要炸开。 此刻才恍然明了,原来哪有什么一直维系的两人羁绊,都只是艾叶单方在努力。 无论于生活习惯,作息,喜好这种小事,再到拌嘴,争吵,甚至于误会,无一不是他在忍让,偏袒自己,以至于时间久了。 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于是顾望舒自然而然忘了艾叶其实是个在这世上存了千年的妖。忘了他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梧桐千年风雪,也忘了他本是带着一身不驯傲骨,就如同绣谷林中绝境里面对死亡也从容不迫凌然正气那一站。 那是野兽融进骨子中的尊严。 他从不屈服于任何人。 可就是那样的他,却为一抹月光停了脚步。 心甘情愿将弱点毫无防备尽显于自己,掏空心思讨自己欢心,为了不被自己讨厌,为了能留在身边,不假思索的屈服卖乖,甚至于…… 顾望舒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个世上最没人性,罪该万死的坏人。 可自己就是打不开心门信不得人,在他无数次的推开心门透出一丝微光后,无一不回被那抹暖阳刺痛而惊恐无措。随之而来的疑忌揣测,断定那妖只是想拿自己寻开心,他只是想利用自己活命! 他可是昆仑圣山集三界灵气养育的妖啊,一身宁死不屈的傲骨,就算有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顾望舒为何会想到这些,只因他突然发现,这茫茫人海比肩继踵中,他根本无处可寻,无从下手,更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真的对他附以关心,就只会一味受他的好,心安理得觉得他再不会离开自己。以至于现在才明白,从来都是艾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得到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反过来,自己什么都察觉不出! 他目光一冽,朝某处跃下。 顾长卿这时候正在条幽深小陌祭着张纸符查阴煞,带着群人一个个专注集中心无旁骛的,忽然头顶出乎意料飞下来个人,谁能不吓得当场破防惊叫出声? 好在顾长卿是个心态谨微的,虽然也是吓得不轻以为是突然冲出的什么妖邪来,不过倒退半步定睛看了眼前这熟悉身影,才终是难掩怒气骂了出来。 “顾望舒!大白天的装神弄鬼干什么!” 顾望舒心急如焚的来不及解释,直接冲身过去边大声喊道:“顾长……师哥,寻妖铃借我一用!” 顾长卿赶紧捂住自己腰间铜铃,警觉发问:“做什么,法器是说借就借的吗!这附近我都才查过,没有妖的!” “艾叶……艾叶不见了。” “什么意思…?!”顾长卿眉头一锁,神色顿时凝重。 “阿娟说他昨夜开始就不在了,至今未归,也未曾说过要去哪儿,甚至蒙骗与我说是要休息才没一直带上他,我……我得把他找回来……呃!” 话还没说完,竟被顾长卿箭步跨来一把擒住衣领! “说什么?你说你,在这敏感时期,把个大妖弄丢了?” 顾望舒目光闪烁,匪夷所思看着眼前异常愤怒的顾长卿,甚至朝自己挥出拳来!他紧着咬牙闭眼,寻思他该不会这大庭广众之下又犯那疯病…… 然而拳头并没有如意料之中落在脸上。 顾望舒睁了眼,看咫尺距离握得青筋凸涨的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希望顾长卿揍下来,痛快打他一顿。 “都别停!继续查!我有话要与你们师兄说。” 他听得顾长卿在强压怒意喝退众人,连尾音都带着极低压迫的微颤。 “你明知他不会伤人,为何比我还激动?” 顾长卿发狠撒手,攘得顾望舒一个崴栽。 “是你这样想,我不是。你信得过他,我不信!” 顾望舒拍整衣领,在顾长卿如此杀气压逼下不带一丝退怯挺身应道:“我当然信他!屡次救了我命的人,伴我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自然不懂!顾长卿,算我求你,帮我找……” 第201页 “寻妖铃找不到的!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障……知不知道现下让他跑了,你,我,要承多大压力!” 顾望舒被顾长卿打断了话,茫然无措且费解的看着他眼中满目业火。他知道顾长卿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只是不懂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 “不试试怎知寻不到,再说他跑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望舒……你真当神霄宗的人宽宏大度才不与你计较的吗?那日谈议是我以性命与整个清虚观的名誉相担才替你保下艾叶!没叫你因包庇大妖被讨伐重处!你现在又让他走了?你可知道金川无名大妖已离这益州愈发接近,两日后我们与神霄宗就要前去堵截应战,这关头……你跟我说,他跑了?他一个刻意隐匿妖气的大妖能去哪儿,连你都不知道,我怎能不往坏处想!” 隐匿妖气?顾望舒被他讲的云里雾里,又什么性命相担的…… “什么意思,寻妖铃怎会找不到他?你又是替我担了什么莫名其妙的…!” “顾望舒你不会不知道,他本不该是这般羸弱的妖吧?自打第一次从益州抓他回来时,寻妖铃便摸不到这大妖的气息,既为大妖为何妖气几乎全无?我一路怀疑他并非真被我生擒而是主动跟随而来,这猜测到了他独身逃出末渊楼时应了验……他若不是有特殊法子能遮掩妖气,那便是曾受过挫骨伤神的重伤!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顾长卿铿锵沉声道来,字字凌迟般剜着顾望舒的心坎。 “顾望舒,艾叶比想象中瞒了你太多,我确实见他待你真情实意才选择睁一眼闭一眼,想你至少也不该是个两眼迷昏的傻子,结果你现在和我说,他不知去向,而你又束手无策?” 无论生死梦魇中探得他那虚荡气海,还是失智唤出的半身豹头元神与漫天狂风暴雪。顾望舒脑海中电闪般忆起这些…… 他怎会没怀疑过。 打第一次见面,他在自己面前泄了妖气,又轻易解开捆妖绳开始。 顾望舒脑子里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那又怎样,要自己怎样?对交了心的人还一直保持怀疑警惕,不能掉以轻心吗?可能吗?那还叫什么朋友,什么知己?! 可说到知己,知己知彼…… 我确实……对艾叶了解甚微。除却眼前见过的,听过的,我知道的又有什么呢? 无论是只活在他口中的所谓“兄长“,单面入嫁的新娘,亦或是昨日那只蛮蛮。所有知道的,都只有艾叶主动说的。 “那我去把他找回来,当面质问。” 顾望舒面无表情,玉面无情冷得像个石人。 “你上哪儿找!那可是个日行千里的艾叶豹妖!他若真心想逃,神仙也抓不到!”顾长卿勃然大怒,训斥出声! “天大地大,我不信。就要向他讨个说法。” 顾望舒艴然挥袖,愤愤而去。 “顾望舒!” “你还想骂什么。”他木然作答。 顾长卿解了腰间寻妖铃,转开脸抛与顾望舒后冷声道:“离得近了,他若施妖术也会有些微弱反应。另外……为信任之人所负,也并非你错。” 顾望舒手握铸满符文的铜铃,垂眼无言,只无声无息麻木得不知痛痒般呆在原地。 上品寻妖铃,十里内唯游丝妖气皆可追寻,无论覆之地下,或峻岭之后,亦存鬼气其中。 顾长卿说即便是这个,也找不到艾叶。 他只想到初面时末渊楼内那个吟着笑叫他保守秘密的妖。他从未有过隐瞒自己的意思,他早将一切都对自己坦白摊认,是自己不加关心,不去追问罢了。 顾长卿意识到身后的人半天都没动作,犹疑中回了头,看顾望舒毫无生气站在原地。明明银发束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端得是个绝好的仙人之姿,却还是能从他那低垂下来,被纤长冰睫遮掩的暗妃眼眸中,渗出无限低落狼狈。 “是我的错。”顾望舒自言自语般沉声而言。“是我的错。他并未负我。” [——“小妖怪,我从未骗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将来也不会有。 他于我是问心无愧,可我呢。 顾长卿目光深炯将他打量个遍,深叹一声,抬了手犹豫再三,终吃定决心落在他肩上一握。 “那要从何找起。” “不知道。”顾望舒有意无意瞥了眼肩上人手,顾长卿突如其来的关心只叫他浑身不适。 “总之先回去,整理东西上路吧。” 顾长卿挥手散了祭在半空的符,淡然道:“我送你回。”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有意思起来了呢 第86章 破镜 炎夏难起的风吹得再是舒适,可也吹不散这对儿师兄弟结伴而行的尬闷气氛。 顾长卿偷瞄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人。他承认自己对顾望舒的成长毫无关心,以至于自己这师弟都已经二十有六,早就过了成长的年纪,才发觉他竟已经长这么高了。 他对顾望舒所有的印象似乎都停留在二十六年前的暴风雪夜,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狂风呼啸得泯灭众生般可怖,六岁的他在忽起的一片慌乱吵闹声中惊醒,来不及套上棉袄便闻声跑至观门,冻得哆哆嗦嗦,在风萧的恐惧中吸着鼻涕于人群中挤着寻师父,却见师父脱下本是会用来裹住自己的大袄,在寒风中护着个无声的婴童。 第202页 那婴童浑身连着发丝都是雪白,被冻得发着死人的青,手里死死攥着颗银铃铛。又没做哭声,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也可以长大的啊。 顾望舒阴沉着脸,顾长卿越看越入神,目光也就不知不觉中更为炽烈,这叫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抑声骂道:“看什么看。见我惨相心里暗爽了不是?我说怎么突然改性惺惺作态说要送我。” 长大虽是件好事,可就这性子实在太差,随便说句话都像在放屁,恶臭。 顾长卿翻上眼白撤回视线,心想。 两人打小陌穿着近路,顾长卿走得靠前,斜转过去见总镇府门前围了一群佩剑的之人,本是疑惑怎会有人敢在总镇府门前闹事,再看上几眼,却瞬间忽觉得不对劲! 顾长卿当即转身径直推开身后还没拐过弯的顾望舒,措不及防被他直接怼在墙上,撞得后背生疼!还没等顾望舒破口大骂,竟被这人直接捂了嘴! “顾长卿我操……唔唔唔娘!唔!” “别做声!”顾长卿奋力按着蹦跶得跟条旱地鱼似的顾望舒,这时候才切身感觉到他确实是长大了,长得太大,控制不住。 “安静待着!这事态不对!” 顾望舒使了老大劲才把嘴上这张混着檀香纸灰味的大手抠掉,熏得差点背过气去,靠在小陌转角的墙边喘着粗气用气声喊道:“知道了!用嘴说不行吗,上手做什么!” 果不其然,不远处一辆二乘黑铁马车徐徐而来,车厢包铜饰物不多,车主定不是什么贵族达官,但单从这车驾气场风范,看得出也是位非同一般的显赫人士。门前几十位剑客见车驾驶来随即分列两侧,连总镇府门前一向如石狮岿然的把卫都被这架势看得两眼躲闪,不由捏紧刀柄。 顾长卿与顾望舒躲在侧后小陌中,眼看马车停下,从上面走下个气势凌人,高大严穆的佩剑之人! 两人同时骇然呆立原地!那人不正是,苏东衡! 见苏东衡还是那般一身正气,带着胜者从容不迫,客气微笑与门外兵士低语几句,再见那兵士赶回,以拱手军礼回敬,道:“将军繁忙,姚大人可得一见。只不过按规矩需卸下佩剑,还望苏宗主理解。” 苏东衡再扬嘴角轻笑道:“影门剑客剑不离身乃为规矩,既然如此,反正此行也不是来叨扰大人的,倒不如诸位直接将人带出来,免得麻烦。” 人……?什么人? 顾长卿回头看向顾望舒,本是担忧他再见苏东衡难抑苦愤,哪知顾望舒神情逐渐惊恐不安,再到愤怒,以至于根本顾不得眼下双方交涉直接阔步冲了出去! 顾长卿赶紧趁他再惹事生非之前眼疾手快将他拽回,怒道:“冲动什么!看不见他们都配着剑吗!还想去送死吗!” “是阿娟……他想带阿娟走!”顾望舒失声道! “不行!不能让他再带阿娟走,苏东衡就是个疯子,会折磨死他的!!!” “顾望舒!你先冷静!”顾长卿再将他扯回小巷深处,强压声调! “你让我怎么冷静!” ———— “你知道他……你……” 顾长卿死死按着顾望舒的胳膊将他抵在墙上,说到底还是他的力气更胜几分,却是清晰摸得到薄衫下因怒抖得厉害的身子。 或许不只因愤怒。 与此同时,总镇府玄铁门随一声长久闷响,开个完全。 凌乱中见得府内兵甲鱼贯而出,脚步声整齐划一可撼天,铜黄甲子满是精神抖擞,分列两道将影门的人围个团圆。末了,才从最后缓步行出个身着水青纱袍的绰约男子,不紧不慢摇着羽扇登出,身后还跟着个垂头不语的少年。 姚十三携一双含情杏眼立在高阶之上,眼角含笑俯视这群瓮中剑客,流淌出的全是轻蔑漠视,还是在被窥见的边缘,流转成一汪清泓。 “苏宗主见谅,十三一介文士无缚鸡之力,甚惧冷刃。既然苏宗主不愿卸剑来见,那我们也就只好如此将就,就这样谈吧?反正人也已经给您带来了。” 苏东衡视线饶有兴趣在这无声亦为善诱的美人大人身上打了转,随后颔首一笑,抬眼间闪尽凶险藏匿眼底。 “那还多谢姚大人给我们这群江湖游客赏面,既然如此,人我带走,此事也了。” “不行…!不行!!” 顾望舒在墙后急得发疯,怎奈就是挣不脱顾长卿,前方喧闹也听不清他离得远的愤恨怒吼,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影门几人拾阶而上去拉阿娟的胳膊,少年吓得不轻,一劲儿向后缩着,眼下却无人能替他一挡。 顾长卿看着也急啊!他又怎会不知道苏东衡是个什么样的人,阿娟逃走后再落入他手中会是什么下场,但眼下是总镇与影门剑宗的对峙,此时掺手恐怕是落得个两边皆要得罪,只能静观其变…… “顾长卿……你尽早放了我,趁我出手之前……!” ——“住手!” 姚十三一声震吼,一向温润如玉的小大人忽然间如此动怒,别说是躲在角落挣吵那两人,就连日日相守的益州军护卫都明显一怔,更不提那几个率先冲上前去抓人的。 “我说要交人了吗!不分青红皂白胆敢在这总镇府内、我姚十三面前抢人,苏宗主,您这是否有些太过肆意妄为?规矩何在!” 第203页 苏东衡短暂一愣后哑然失笑,倒也未受慑般唤退那几剑客,从内怀中掏出张纸。 阿娟见了顿时是面色青白,哆嗦起来! 苏东衡展开纸张竖到面前发笑道:“姚大人,这一纸卖身契,白纸黑字,正是您身后那小子的。在下只不过来寻回恰好跑丢至大人府上的东西,大人有何理由偏要阻拦?” 姚十三却充耳不闻般只摇着扇转向阿娟,眼角中转着玩味意,温笑起问:“你是想留还是要走?” 阿娟退了半步,怯生回道:“可他拿着我的契……按国法,私藏奴隶乃是重罪,大人您……按例必须交我出去的。” 姚十三嗤笑,眯起眼轮道:“我是问你怎样想,跟着你家道长这些时日,还没学会动些主见呐?” “我……”阿娟彷徨中将头埋得极深,搅着手指闷不出话。 “那些罪不罪的不需你担心,若你想留,我是出加倍的价再买下你的,或是……直接生夺毁纸的呢,都是不需你想的。小子,尽管给我个答案。” 苏东衡难得受此冷落蔑视,险些藏不住怒,只道是将嗓音压得极低沉声道来:“姚大人,我可没有再转卖他的意思。阿娟,给我滚过来!在外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看尽世间新鲜事物了吧?做奴的得了好便忘了本,不是这世间道理吧?” [为奴的人得了好便忘了本] 这话,还真他娘的耳熟能详。 姚十三横出羽扇拦住犹豫踏步的阿娟,烦躁侵了眉头,甚是漂亮一张精致脸上起了漪。 他没再回头看那不争气少年,只冷言道:“最后问你一次,去,还是留。” 众人皆是噤声。 “阿娟!!!” “呃哈……!喂,顾望舒……!” 顾望舒一口咬上顾长卿小臂,也不知道是跟艾叶待久了怎么急了都学会咬人了?狠是一口咬得顾长卿意料之外惊恐缩了手,这人便趁机寻空钻了出去,直是冲进人群之后! 顾望舒不顾礼节挥手拨开人群大吼:“阿娟!你回去!” 苏东衡剑眉轻挑,歪头看向身边顾望舒,得了愿般开心笑道:“小阿舒,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不瞒你说,我此程虽为接我家小奴,更是想再见你一面呢。上次一别,都没来得及……” “阿娟!别犯傻,我叫你回去!” 哪知顾望舒根本就没理会他!只全心喊阿娟回头! 顾长卿见状没了法子,只能也跑上前去,刻意隔在苏东衡视线中间,硬生切断他那令人不适看向顾望舒的目光。 在阿娟面前,拦他的人,夺他的人,与护他的人。他确实茫然不知所措的,在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众人之间噙住下唇,伸手解开脖颈上裹缠的紫绫。 一圈圈,一层层褪下之后,露出曾经长时间被束颈圈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阿娟慢慢挪下几层台阶,眼中含不住的泪在对上顾望舒发自内心焦急担忧神色后,再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少年在顾望舒面前缓身跪下,在他瞬间失神惶恐直视的视线中滑下,以额头触地,行了大礼。 “阿……娟…” 顾望舒不敢低头看他。仿佛已从这动作中预判到他将会说出什么来。 “阿娟,承蒙主子收留照顾。大恩大德,唯来生得以回报。阿娟一生为奴,烙印刻在身上洗不掉,再做不回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烂了。不愿再连累诸位,有违主子期望,还请望您……就此忘了我。” 少年久跪后起身,再是没回过头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风带动少年头后发带飘扬,似有似无撩拨了顾望舒的手腕。却是相互心照不宣,谁都没能鼓起望向对方的勇气。 阿娟在苏东衡得意笑容中被挽进怀里,推进那二乘马车之内,落了幕帘。 顾望舒木然低首,看地上阿娟跪过的位置留下枚巴掌大的小木牌。 刻着个漂亮的娟字。 “何苦……要做此选择。” 人群未散,苏东衡坐在马车内,隔着薄纱帘幕隐隐看着顾望舒弯身下去拾起个东西,又瞥向身侧畏畏缩缩老实蜷着的阿娟,两指夹起他身上海棠紫水波绫衣。 “他给你买的?确实好看。” 少年惶恐回头,于马车滚滚木声掩盖下,片刻犹豫后,发疯了似的脱解起衣裳。 姚十三原地脸色发白眉头攥得生紧,以至于两侧兵士全都盯死他们军师眼色,做好随时抽刀抢人的准备,却是隔了好半晌,才听他讥讽一笑道了句:“回去吧,反正他自己选的。没意思得很!” 人性还真如难圆破镜,摔碎只需瞬时容易,可若再想使其重圆,难免割得修整之人满手伤痕。费尽心思重整的镜面,还留下粗糙难看疤痕不说,反倒更为脆弱得一触即碎。 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留期望招致绝望。 姚十三收尽眼中阴邪化成恶念。那还不如就放任其碎成万瓣啊!一个人不够,他要这个俗世…不只俗世,他要这天地,都陪他一同摔得粉碎!这才是真的有趣!有意思! 怨戾到了嘴角,却成个最坦然的笑。 “道长,算了吧。” 他摇羽扇而下,走到顾望舒面前仰视道。“自我放弃的人,神仙也救不了的。” 顾望舒愕然回神,看着面前收放自在游刃有余的大人,明明为了阿娟这般草芥人物敢动官兵抗国法,却又能毫不惋惜拱手送出。比起羡煞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的干脆性格,更多的则是对这如此强大难撼的心态莫大的畏惧。 第204页 “道长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妖可祸世,妖是您引来的,也是您弄丢的。您可得,担当得起这责任来。” 姚十三好意提醒道。 第87章 心魔 顾长卿抱着破邪站在门外看顾望舒闷声收拾东西,一晃已在这益州住了小半年,更何况挤了三个人的屋子,就算再是节俭陆陆续续也会填进去不少东西。 他看着顾望舒一件件往地上丢着那两人用过的东西,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也不管新的旧的,好的坏的,府里专职打扫的小厮拎着个足有半人大布袋,大气不敢出的跟在顾长卿后边,和他一起发懵看里边人泄气般“断舍离”。 顾长卿眼看顾望舒越扔越激动,神情上虽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冷漠,手里却摔得越来越狠,到最后干脆把整个抽匣扯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全扣在地上时,他终于是忍不住冲进去拉止顾望舒胳膊。 顾望舒胸口起伏得厉害,煞白的脸上泛出愠怒潮红,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少来烦我!看够了就滚蛋,有的没的你少管!” “顾望舒,你给我打起精神看看,你这是在干嘛!” 顾望舒先是冷笑一声,随即眼神忽变凛冽破口大骂! “都说了少给我在这装腔作势!我在干嘛?我怎样?抓紧放开你那手!顾长卿,从小到大你哪怕管顾过我一次,今日此时,我都不会这般觉得你这嘴脸如此恶心!” 顾长卿迟疑愣怔,瞪眼看着顾望舒挣开自己后猛然挥袖带倒桌上黄铜烛台,撞在地上当啷作响!亏得房门一直是大开他没燃上烛,不然这一地散落衣袍杂物岂不会瞬间起了大火? 顾长卿只觉得顿时愤懑败坏,“嘭”的一拳赠上顾望舒脸颊! 人始料不及被他这一拳抡跌坐在地! 顾望舒勃然大怒,挥手抹掉嘴角血丝后痴笑挣扎起身,竟是倏地直冲过去攥紧顾长卿衣领将他撞顶到墙上! “我忍了你二十六年了,顾长卿,二十六年!整整二十有六年!呵……小时候不懂事,还真以为我唯一的兄长是个什么盖世英雄,忙着拯救苍生才没心思管我生死。可到头来呢?我这辈子都记得六岁那年,我不就是想去分些点心与你吃,差点被你掐死在院里!从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其实对每个人都能举止有度,谦和有礼,偏偏到了我,你就变着法的想弄死我!” 顾望舒手掌越攥越死,捏到顾长卿几乎上不来气!却还依旧是发着疯的使力到青筋暴露,势要将眼前人咬成骨头渣生咽下去般恨着,不停控诉! “顾长卿,你真以为你就是那光明磊落气冲霄汉的大英雄了?你护得了这天下有什么用,你连我都护不住!甚至不知何时会突然犯病想杀了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是谁?我可是你弟弟!你顾长卿是个弑弟的疯子这件事若传出去会怎样?啊?是你让我这半生都活在阴影里,是你把我变成这般怪物的!事到如今还要来看我笑话,看我众叛亲离你开心了?你满足了?你笑啊,那你给我笑啊!可劲的笑!摆这张臭脸给谁看!” 顾望舒字字痛心切骨如摘胆剜心,刺得顾长卿是哑口无言,却在莫名的一个临界点上,燎起顾长卿胸中郁隐成疾的心魔! [——“我是谁,我可是你弟弟!”] 于是这个本还出于真心恨铁不成钢之意去劝解他的“兄长”,转眼间瞳内燃起熊熊业火,无论如何压制心智强行控制,都做不到的极速扩散。 便真成了那个要他命的魔。 顾长卿一把反扣住顾望舒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力大如虎将他丢甩出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都是澿着血的仇恨! “是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活啊?!你这个只会惹事生非带来不幸的畜生,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顾望舒在地上滚了几圈麻利站起,手快抓过伞来,扯出抹惨笑。 “顾长卿,你终肯露出真面目了啊?先前那般假情假意,真是有够令人作呕!你就这么想杀我,好啊!那出来!你若杀得了,尽管来拿!” 黄沙土地一卷千层,吹得尽是个沧茫意凉。顾望舒擎伞而立,在对面人冷目灼灼的恨意中,终至完全绝望,自伞柄处取下剑来。 “桂魄。” “破邪!” 顾望舒不记得自己上次和他切磋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上次习武练剑?可他不习本门剑术已有十余年了。这么些年,虽有过不少次被他这般辱骂或是痛揍的,却每每都只是受下,只是忍让。 他不知道顾长卿到底为何偏偏只对自己这样,到底自己是有多不入他眼,还是说真就是有什么前世大仇。 这世间待他好的人没有几个。师父虽为父,却总是有忙不完的要事,修不完的道法,教书育人,或许他只做得一半。顾长卿虽是这般待他,但等事后清醒,托人送药的是他,知道他自己独处无聊没事弄些小玩意给他解闷的也是他。自小受了各种委屈只会往肚子里生吞的人啊,哪怕是这种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吃的好,他都珍贵得像得了至宝。 顾望舒恨死他了,却也不能真就没了他。 于是一次又一次违心的忍下顾长卿的疯魔,冷落,辱没。以至于哪怕自己早已被伤得遍体鳞伤,一颗魂灵破烂不堪,他还是放不下最后那丝莫名期望。好像等长大以后就好了,他总会改的,他终有一日不会再中伤自己,甚至于前些日子顾长卿对他的关心,暗护,几乎给了他希望星火般的错觉。 第205页 但很快在这眼下招招致命的攻击下,都成了转瞬即逝的光,成了泡影,成了流萤,成了……笑话。 他忽然记起那日雨夜下顾长卿第一次以破邪出鞘刺在自己脖颈。他的师哥,他唯一的兄长,原来从小到大都无未曾改变过。 甚至于变本加厉。 顾望舒一个错神脚步虚晃,迎面而来的破邪直接带着风声奔向正胸!他奋力仰身扭腰躲避,却还是被割破左臂!一道不浅刀痕顿时涌出血来湿了衣袍,痛得他眉头一拧,险些惊呼出声! “顾长卿,是你来真的,便也休再怪我……!” 就这般你死我活的气势,为何不趁我小时直接就杀了我啊?何苦时好时坏,给点希望又成幻像,反复拉扯折磨……我真的受够了!够了! 顾望舒是单手使剑且剑法离宗,加之桂魄能藏伞内必是细窄灵敏,混上影门七剑的鬼魅无影踪迹诡秘,单单只靠剑法一说,清虚观学得都是正派坦荡,以强身健体为本,除魔降妖为道,并不以伤人为基的路子上,本就是处于个情绪激动混乱的顾长卿很快败处下风! 顾望舒反应迅速,只电光火石间瞥见空虚,抢身以桂魄紧贴破邪侧刃,利落转至顾长卿毫无防御的背后,抬手挥下——! 却又在桂魄割在顾长卿背后的前一瞬,眉头锁紧暗骂一声,剑转偏锋收到身后,运作内力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呃啊——!” “咳咳咳咳——” 顾望舒这一脚着实是十分力中用了十一分的认真,多那一分全是怨恨愤懑!顾长卿顿时一个趔趄被他踹倒在地,勉强用破邪撑着背对顾望舒跪支在地上,好一顿咳嗽气短,胸口差点闷出血来! 也就是这一脚,痛觉直冲错乱意识,倒是给顾长卿踹了个精神,一脸难以置信看着自己出了鞘的破邪! 我……我又做了什么? 我怎么……又……对他拔了剑!顾长卿在惊恐与痛觉余韵中久久不敢回头面对身后的人,直到听得顾望舒“嗒哒”一声丢了手中剑,声色俱厉喊出话! “顾长卿,疼吗?!” “……” “我问你疼吗!” “疼……”顾长卿咬牙挤出字来。的确很疼啊,肋骨都快要被他这一脚踹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的胸闷气短不说……心头更是疼得要命。 “你也好意思跟我喊疼!顾长卿,这一脚可是你曾此般有过之无不及的,结结实实踹在我前胸过无数次!不是后背,是前胸!哪一次不都觉得真要死了,就要被你无故踹死了、杀死了!可我还跟个傻子似的对你抱有一次又次一次期望,觉得你再是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真就要杀了我,真就觉得我是个妖人……可你看看啊,你看看!要不是我躲得快,这一刀,现在就该插在我胸前!我就真的死了!” 顾长卿错愕回头! 在悚然缩紧的瞳仁中,看到顾望舒捂紧左臂,却还依旧有止不住的血顺指缝溢出。黑衣不显血渍,但沾染流淌上他那惨白五指,却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顾长卿才是彻底呆了,懵了。 “想我是不是应该道声对不起啊?呵呵……对不起啊师哥,是我不该躲闪不该惜命的,不然此时的您可就终于能如愿,不配活着的怪物终于可以去死了,不是吗?!” “望舒啊……我,我不是……” 顾望舒嘴角咧得是个笑意凄惨,却也身心俱疲再无力气的,松了手中的伞,任凭跌落在地,泼阳光于一身。 “顾长卿!我恨死你了!” 顾望舒撕扯出一声怒嚎后,突然蹲坐在地埋起脸疯狂发狠搓揉起自己头发,发出的竟是声嘶力竭崩溃大喊! 顾长卿一时手足无措,忍痛站起身,默默走到他身后,却又没勇气拍上他的肩膀。 只是望着他那头雪白银发,抱歉的话,偏偏就是堵死在心头讲不出口。 顾长卿的心魔,是永远都道不出的难言之隐,是他要背一辈子的债。 他便只能重新吃力坐到顾望舒旁边,沉默中替他撑了伞。 “你……漫无目的,怎么找。” “要你管!” 顾长卿叹气,在他自己看来,现在的这般关心也都如同戏弄人心般的假情假意了。 “要不然,你还是跟我们一道走吧。或许那金川大妖还能知道些什么,总比你这样冒着危险独行要强。更何况,万一真到了需要斩杀大妖的境地,也需要你帮忙。” 顾望舒经久冷静后。抬起头转向他,忽然自嘲地讥笑出声。 “顾长卿,我就是这世间的一把刀吗。不配有自己的情感与思绪,只肖按着操刀人的动作,为护苍生,出手便是?” 顾长卿迟疑片刻,竟无言以对。 “……你不能这样想。” 两人各怀心思默默无语,在地上坐了许久。 “师兄!神霄宗来了消息,说金川大……?!” 宋远才与众人巡查完,回程在门外接了神霄宗的消息后火急火燎奔了进来,结果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他的俩师兄失魂落魄垂头丧气一并坐在地上,更为吓人的是,地上居然还有点点血迹! 这可把宋远给吓坏了,连忙跑上去慌里慌张绕着顾长卿看,嘴里念叨着:“哎呦怎么您们又打架啊,到底是伤到哪儿怎么这么多血……” 顾望舒烦心夺过顾长卿替他举的伞站起来离开,临走前不耐烦道:“他能有什么事。哪次出事的不都是我。” 第206页 宋远这才注意到顾望舒的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依旧滴答流着。怪是担忧的朝顾长卿问道:“您怎么又……哎,不是说好就算二师兄他再不是人也不再动手了吗,回头埋怨自己几天吃不下饭的人还不是您……” “宋远!” 顾长卿抑出沉声骂道。 “别扯没用的,到底什么事儿!” “哦……”宋远略显委屈的应着声,又抻出脑袋瞧了瞧顾望舒没走出太远的背影,带着些顾虑道:“探子追的那只大妖难得在金水山庄停了脚,依旧‘随手’害了不少人,只是据今晨回来的探子道,他突然停步在那的理由是因为……” “因为什么?”顾长卿看不惯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催促道。 “因为像是来了同伴……昨夜金水山庄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是看见的确确实实,是两只大妖!” “什么?!” 第88章 铁辟 山庄打更人是被后院一阵喧杂的凄惨鸡鸣给吸引过去的。 按理夜幕后的鸡都该老实睡觉一声不发,这种情况多半是闯了什么猞狸小兽,在偷走鸡前赶走就是,哪知等他靠近鸡窝。 竟是个黑衣的男人背立在鸡窝前低头不语,似乎是带着黑色铁指手套的手里还掐着只被扭断了脖子,软塌塌的死鸡。借月光倾洒,看得到这人一头白发。 打更人吓得不轻,哆哆嗦嗦举起手中铜锤问道:“什……什么人!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偷鸡!” 那身材欣长高大的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待打更人挑灯笼细看,顿时吓得噤了声,浑身僵硬! 面前男人一头雪白长发不说,还带着副朱红面具遮了半张脸,只留出一双凶若恶鹰的眼!只道光是这眼神,便不是个人能生出来的! 妖……妖……有妖…… 打更人吓得没法说话,只能在内心呼号! “你养的鸡?” 他听见那鬼魅似的男人声线极低,甚至于带着可怖磁性,无形压迫得人动弹不得。 “不是,是我……我们庄主……的。” “哎。”大妖无奈叹气,用那盯着鸡崽般可怜的目光扫了打更人一遍。“又是个没主见的。那就喊你们庄主出来。” 打更人屁滚尿流逃走之后,再带来的可就不止是庄主一人,而是掌灯挑火百十来号手持冷刃的山庄私兵,和几个临时拼凑来的江湖术士。 于是大妖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套着铁指手套的苍鹰利爪般锋刃,轻松随意穿透老庄主的胸膛。在如同鸟兽散尽样仓皇逃窜的人群面前,轻轻蹙了眉头,举起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那只可怜小鸡。 “现在可以是我的了吗?” “喂!疯子!!!”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夹着笑意的怒骂,大妖急忙抬臂去挡,凭空飞踹下来一脚蹬在他那玄铁护臂上“铛”一声脆响,再回旋一跃,面前便平稳落了个翩翩灰衣! 地上战战兢兢的人更是吓疯了!大妖一只就够了,这怎么还又冒出来一个…… “你刚刚是为了吃这一只鸡,就杀了个人?” 大妖直愣愣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掸了掸自己黑袍羽衣上溅的血点,口气里带着些许疑惑。 “二……公子?这才多久没见,您怎么就变色了?还有头发……” 艾叶脸色噌地一红,旋即怒道:“铁辟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自以为本应是来夺他们命的两只大妖,此刻却张牙舞爪的互相撕扯起来? 四处逃窜的人群很快弃山庄而去,犬吠与惊叫声连天贯彻整个长夜,最终在黑夜漫漫下归于死寂。 艾叶坐在山庄堂外望着月亮发呆甚久,才回头问了站在他身后的铁辟:“你为我而来的?” 铁辟也和他一起抬头看着万里星空,虽然他只是好奇艾叶看的是个什么劲儿。 “嗯。” 艾叶眉眼中落下些许苦愁,再问道:“所以,都知道我还活着了。” “嗯。”铁辟声线低沉,话也不多。 “可……且不说是怎么被发现的,但说妖王九子分散三界,认识我的人可没有几个。”艾叶认真沉思,甚为不解。“为何偏要执着于我?” “有人告密。”铁辟道。“那人只当是豹妖。鼓大人怀疑是您,让我出山探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鼓,乃是妖王九子之一,位三的大妖,人面龙身的异兽。 艾叶思来想去觉得不对,自己好像并没有遇到过能将他行踪传信进其他妖子耳边的大妖,那到底是谁…… 虽然想不通这个,但结论终归是,从此会有更多大妖会寻信而来,来杀了他。以前活着是防道人,小心行事即可。但现在面对的可都是大妖,才是最难的。 “铁辟。”艾叶沉吟问道。“那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移了视线,落在艾叶身上。似乎是思考许久才道: “可以吗?” 艾叶心酸一笑,道:“现在的我打不过你。你是要问你自己的。” 面前的妖身上平白千年修行摆在面前,若想占为己有,他只需动手就好。 艾叶见他委实苦恼,便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算是个毫无警惕的动作,歪头笑道:“你不要,总归有人要抢走的。若真如你所言,我是藏不住了。这一身修为啊,倒还不如成全个勉强算有些交情的朋友。” 第207页 铁辟茫然盯了他好久。要说鸟脑袋就是不太好用,除了猎杀时刻凶狠果断不眨眼,平时反应着实慢得要命,简直配不上他那张高冷杀气的脸。 艾叶被他迟钝得烦,要杀要剐也得来个痛快吧?实在忍不下去怨声道:“我说,你到底要不要!” “……算了。”他撇过脸去。“二公子的修为,我要不起。” 要不起……?还真是讽刺。 他慢悠悠动着脑子,隔好半天再想起自己刚刚要问事却被岔开的事,好奇道:“二公子,我是去找您,怎么成您怎么亲自来迎我了?” “因为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啊。”艾叶应道,目光躲闪几分,落到别处。“我不能把你引到益州城里去,人多祸乱,生灵涂炭的。也不能……让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他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道:“什么生灵涂炭的。您是说那些凡人?” “铁辟,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山,但这人间有他人间的规矩,你不能……” 他极为不解将手中才断气的鸡撕成两半,血肉混起内脏刷拉拉滚了一地。而后扯下半条毛都没除的血淋淋鸡腿递到艾叶面前。 艾叶见状,竟莫名犯起恶心。 “吃吗?” “……算了。” 铁辟举着鸡腿的铁爪在空中犹豫再三,才慢慢伸手取下口罩,塞进自己嘴里。 “二公子,您变了。” 艾叶莫名一慌,说话打了磕。 “哪……有!” “不是以前您靠自己抓不到鸟儿,急得要命来求我的时候了。” 艾叶瞧了他会儿,噗嗤一笑,道:“人间好吃的多着呢,我也不必再执着于一只毛都不拔的死□□?” “倒也不是这个。”他慢条斯理沉声道着,又看向地上老庄主的尸体。 “我是说,鸡,和人,有什么区别。” 艾叶恍然明了。 妖族弱肉强食的活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于他们与寻常猎物确实别无二致,这个思想,甚至连曾经的自己都是这么认定的。 所以才会把人当成棋子使用,无论是混入清虚观,夺顾远山信任,乃至……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本是要将整个清虚观化作弃子,为求自己命全。藏身镇妖塔的理由,时待九子夺位事已了,兄长会为我颠覆上古石母之力,毁整片山,拆镇妖塔,接我出来。 包括顾望舒在内的清虚观百众信徒,不过当为妖祸的牺牲品罢。 变了吗。确实变了。 为棋子动心,舍不得任其赴死,才会事至今日,活在这危机四伏中,甚至愿主动来求一死。 “铁辟。”艾叶不愿与他争论,他也知道铁辟的提问若是站在大妖方位理解,并无所谓。于是只避开话题,再问道: “既然你不想要我的命,那你千里迢迢出山做什么。九子夺位强敌环伺,谁不想多夺个大妖修为增强自己啊,你也不安全。既然不像我是无家可归,不如,回去吧。” 铁辟冷淡漠视着艾叶明澈双眼,似有含情深藏眼底。末了,才接上话。 “但我可以抓您回去。您的修为我要不起,我家大人可以。” 艾叶惊悚一颤! “铁辟!” 天已泛白,长夜已尽。 果然日出之前的天,是最黑的。 “二公子。是想现在上路,还是休息几日,等您平和认命再说?” “我……”艾叶弹起神来,带着恐惧步步后退,警觉叫道:“不行!你知道我不能认由其他九子杀了的,那我哥怎么办,我……” “开明大人又不差您一个炉鼎,否则又怎会放你逃走。” “不一样!铁辟!我活着,修为是自己的,谁也不为便利!若被你家大人夺了,那便就成了他的!” “二公子,”铁辟依旧不紧不慢看着面前带着惊恐连连后退的艾叶,鎏金鹰瞳深邃。“九子夺嫡,您希望开明大人拔筹,我又岂不是以相同的心思,希望鼓大人活下去呢。” 他再逼近几步,铁爪嵌进艾叶肩头,鲜血顿时遭挤压溢出。 “反正你早晚也是活不了的。在下虽不知道开明大人打的什么主意,到嘴的肉不吃,但鼓大人绝对,来者不拒。” 这种从伤口中带脱力的强大威逼感,艾叶深知自己完全不是眼前人的对手,此时就与那只平白被薅在手中待宰的鸡没什么区别,却依旧顽强逼迫自己冷静,带着颤动瞳孔直视。 直到铁辟靠近耳边,用着深谷回声般掏魂声发问。 “二公子,释放吧,来与我打一架。” 艾叶咬紧牙关,拼命抑住心头汹涌气脉道:“不行……那我哥就知道了,我不想他再出山,他……!” “您怕他会为救您荒了整个人间,是吗。”铁辟平淡做声,全无怜悯。“二公子,何时起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当下,活命不才是最重要的。” “铁……辟…!!!”艾叶愤恨大喊,也难掩声颤。光是这般听着都觉得他似乎马上就要丢下自尊跪地求饶。 “嗯?”他不依不饶。 …… “你懂个屁。” “您说什么?” “我说。”艾叶再抬首厉目而视,眼中已是冷光灼灼! “我说,你懂个屁!!!” 艾叶用力掰开插进肩头铁爪,愤怒将他掀翻得展翅翻跃才勉强落地,洒得一地鹰鸟绒毛,骂道: 第208页 “老子反悔了!不想死了!我跟你打个赌,两天,就两天时日,若是风平浪静泰弱无事,要杀要剐随你便。但若是……” “若是?”铁辟难以理解的盯紧着他湿透的伤口,被艾叶肩头涌出的香甜血腥撩拨得心头发痒。这可是越千年的修为啊,就这么明晃晃摆在面前,伸手可得,什么交情什么念想,能抵得过这等诱惑! “哪有若是?” “若是有你口中那悲悯如蝼蚁的人来寻我,你便要答应不与他们斗,放我走。” 铁辟愣神,明显想不通事的眉头皱成一团,好半天才回了话。 “人?人为什么要救你?” “我要让你知道,那不是悲天悯人,那是肯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信任!” ——“是你甘愿以性命与之一赌的信任!” 他沉着双深渊般看不透的眼,倒退半步再冷静端详起情绪激动的艾叶。 “一天。”他无情回声。“我没那么多时间拖延,毕竟想要你命的妖,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若是有人敢来抢我的猎物,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 *铁辟的辟字当是【辟鸟】这个字,但是由于会被识别声生僻字变成问号,实在没法子只能这么代替啦 源自山海经,鱼鹰似雕,黑色斑纹,白首,红嘴,铁爪 不是很懂【辟鸟】这个字现在还有在使用的,有一种鸟类品目就叫piti科 第89章 人情 “顾望舒!你奶奶的……你给我跑慢点!后面那么一群人呢!” 顾望舒一匹高头大马是一骑绝尘扬长而去,任凭后边顾长卿怎么喊都没有减慢的意思。毕竟,后边跟着的不只是清虚观的队,更有浩浩荡荡的神霄宗,末尾甚至是益州军的车马。 “是为大妖,万万不可放松警惕。道友也知道,我们还从未与真正的大妖交过手。更何况是同时两只。”胡甫一在临行前与顾长卿促膝长谈,也自然不会忘记提起艾叶的事。 “就连你们弄丢的那只废物大妖,废成那副模样我们也是苦耗半月才搜得踪迹!这包庇大妖却又让他跑了的罪,待此行以后在与你们计算!当下重要的是其他三大法门都还未到,只有我们,怕是悬。” “道长,将军与我也会率兵前去支援的。毕竟关系益州利益,就算凡胎□□,至少还能挡着些刀剑。” 姚十三笑眼盈盈,也不知何时起便已经椅在门边听着话了,倒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得出来。 然而顾望舒却是充耳不闻,只将□□马腹夹得更紧。 “你跑慢点!万一不是他呢!那你单枪独马冲进大妖面前岂不是去送命!” 要你管。 顾望舒心里发狠念着。 “要你管!” —————— “我说,你真不吃?” 铁辟看艾叶在山庄门前一动不动蹲了整天,更别提进食喝水,这幅要死要活的模样搞得他连手里鲜活的鸡都没有胃口。 山庄打昨夜起人散得一干二净,待到如今天明,再转黄昏,安静得仿佛像个只属于他们两只大妖的世外桃源。 “铁辟,这人间,很有意思的。”艾叶没回头,只像自言自语。 “如果你没平白无故杀那么多人,又或目的不在虏我回去。说不定,我还能带你看一看。” 他只不动声色地坐在廊上啃着鸡翅,眯起眼看暮色四合。 “二公子,天就要黑了。”铁辟森冷应他,“没人会来的。我看是您被追逼疯了,才会慌乱无神将无处托付的情感寄在个凡人身上,可笑又丢脸得很。还不如真就真刀实枪的与我打一场,说不定还有活的机会。” 艾叶无动于衷的闭眼坐着,灰衣在暮色下滚了层金。 直到铁辟终是没了耐心,俯身下去一把拎起他脖领! “二公子,别墨迹拖延了,走吧?” “铁辟。我们认识多久了。”艾叶任他拽着,清淡发问: “这世上认识我的人不多,有,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有个千年了吧。那又怎样?你当我舍不得杀你?” “小时候我还修不会御风,抓不住鸟儿又馋得很,都是你飞上去给我丢下来的。我哥从来都是仔细将我藏好,不让我见外人……除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铁辟拧着眉头不耐烦道。 “因为——” 艾叶讥诮一笑。 “因为你就是个鸟脑袋!你傻,你不通这人情世故,你从来都是对别人言听计从,没有自我!所以就算再强,都不过一把利刃名刀,没人操控也不过摆设一个!对我成不了什么威胁!” 艾叶狞笑着蓦然睁开眼! “铁辟,你输了。” 铁辟在被似乎是侮辱的错愕中猛然回神,竟是一道黑影风驰电掣直冲而来! 都没容他反应,就听一声: “——嘭!” “哎呦………!” 才被自己捏在手里的艾叶硬生被人冲撞出去,扑倒在地上! 并且还附赠狠狠挨上一拳! 鸟脑袋一时弄不明白,只傻愣愣看着艾叶仰在地上结实挨完那一拳,脸上都还带着肿的,却还傻呵呵嗔笑出声。 “小妖怪,你来太慢了!再晚一会儿,我可就要没命啦?” 第209页 结果话音未落,顾望舒闭口不言又是一拳揍在他脸上! “诶!疼……疼!爷,别打了,别打了!” “你还有脸喊疼!” “我错了嘛……别打脸,换个地方,换个!” 顾望舒把他压得死,气得可谓是七窍冒烟道:“跟我玩失踪,不辞而别?你要死了?那还有心思玩闹!要死的人分明是我!” 铁辟被晾在一旁,看艾叶被个凡人按在地上揍不说还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朱红口罩上露出的一双冷傲眼此时是个目瞪口呆,只憋出一声感叹, “哇……” 顾望舒这才忿忿不平薅着艾叶衣领带他一同站起。携着愤的气场加之从冲过来到现在全然没对身后大妖投过半分目光,连铁辟只看个背影,都觉得这白头发的人绝非一般。 “给你小半刻,把这一切解释了!” 铁辟被晾得尴尬,凑前一步插嘴道:“我说……” “快说!” 顾望舒怒吼这一声,连铁辟都莫名吓得一抖,彻底闭嘴倒退半步! 艾叶瞥了眼孤零立在原地的铁辟,忽然眼波伶俐一滚,一把扯下自己半边衣服,露出几个才凝了血的伤口! “他要杀我,他!”艾叶伸手遥遥指起铁辟鼻子告状道! “那你怎么还活着。”顾望舒倒是有够冷静的毫无波澜,看似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我……我说真的呢,他真要杀我!我不能让他找到益州来,那样无辜伤的人太多了!我也不想……” “你也不想死在我面前,便自己跑出来了,是不是。” 艾叶一愣,瞪圆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瞧着顾望舒,支支吾吾道,“是……” “所以,问你怎么还活着。” 艾叶见自己打感情牌也骗不过他这石人石马顾望舒,只能乖乖讲出真话。 “我与这傻鸟认识有千年,还算有些交情。所以死活缠着打了赌,说一日后你定会来找我。你来了,就放我走,你若不来,我就得跟他回去……” “好。” 顾望舒沉着提伞,缓缓抬起在夕阳中染了红的眼眸。 “好,那倒数三个数,我带你走。” “嗯?” “三。” “等……” “二。” “……” “一!” 两人异口同声喊出一来! 艾叶随即唤风而起,去拉顾望舒的手。不料顾望舒在喊出“一”的瞬间,竟挥手拔了桂魄出鞘! 电光一闪间,铁辟还处在被冷落懵傻中,桂魄已然迎面而来,连这敏捷鸟鹰都来不及躲避,被他一剑割在肩头! 顿时是个血溅四处,成了极深一道剑伤! “诶!小妖怪,你这是……!” “走啊!”顾望舒焦急收剑,拉起呆愣的艾叶扭头狂奔! “御风啊,飞啊!愣着干嘛!”顾望舒恨铁不成钢的边跑边喊,艾叶这才回了神,猛吞口水定神唤风!只肖须臾,已然带着顾望舒冲进晚霞云霄! “望舒啊,你最后刺那一剑,什么意思啊?”耳边风声急转,艾叶偏脸看被向自己搂在怀里的人,一脸正毅深思的模样反倒有些可爱,忍不住搭上话来。 顾望舒还在气头上没下来,懒得理他。只道是:“以牙还牙。” 艾叶才明白约么是因为自己被铁辟伤了肩膀,他才非要捅这一下。可给他逗的直笑,空出只手来胡乱揉了顾望舒头顶,“我这小妖怪报复心真重,怪可怕的。” 顾望舒察觉自己又被占了便宜,狠着瞪了他一眼,怎奈飞在天上不敢乱动,怕又像上次似的摔个半死,只能一言不发忍气吞声老实缩在艾叶怀里。 “可是,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艾叶问道。 “哪儿都好。益州来抓你的人太多,我虽是尽力跑快给你争了时间,但被赶上也是早晚的事!” “嗯。”艾叶松了口气,声音稍微落了些调子,认真问道:“厉害吗,可与大妖一战?” 顾望舒沉思片刻,应了声:“大概可以。顾长卿和神霄宗在,冯将军也带了人来。四大法门中的岐山法门与太一宫也在路上,稍微拖延下时间等着人聚齐,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现在要担心的不是他们,是你!他们也是来抓你的!” 艾叶爽朗笑出声来,而后忽地眯眼结风于脚下,悬停于高空上,正是被夕阳浇得满身金黄,还不忘抬手替顾望舒挡了金光。 颔首在顾望舒额头轻轻落了个吻。 顾望舒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霍地乱慌了分寸,急忙道:“你停下来干嘛,怎么不跑!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小妖怪,”艾叶再将他抱紧几分,在他头顶轻声唤道。“那我送你回去。” “你在讲什么疯话!我不是说,他们也是来抓你的!!!”顾望舒惶急喊道!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一阵犀利风声簌簌自头顶响起!艾叶眉眼一凛,纵身向后闪去! 顿时是个千百根如刀刃般的黑羽自天而下,与两人擦肩而过! 艾叶灵敏躲过,危机中大喊道:“望舒,撑诀!” 顾望舒连忙以手臂夹住艾叶劲腰,双手环至身后于半空中凝神唤诀,撑个了真如卵似的流光守护诀将两人包裹其中! 随即身后又是一阵风烈,根本看不清来人在哪,只有无数黑羽密密麻麻刺向两人!虽无一皆被守护诀阻挡在外,但这种根本看不见敌人的无形威逼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第210页 艾叶来不及寻人,只赫然回首,不容顾望舒挣扎的死命按住他,向来路返回!“艾叶!!!”顾望舒急得要命,大声疾呼!“你别回去,跑就是了,别回!” “小妖怪,我是不是没和你说啊。”艾叶将他结实搂在怀里,眼神凌厉得敏锐似箭,声音却温柔得很。“铁辟乃是上古虎爪鸟鹰所化,我不可能跑得过他的。你又劈上那么一剑,他现在定是气急败坏。与其带着你一起死,不如……回头,还能换你一条命。” 第90章 绝境 艾叶的语气太轻柔了,听进顾望舒耳中,轻柔得好像是在诀别。 “你怎么不早说!”顾望舒急声喊道!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呀。”艾叶抱歉笑着,眼中转了温情看向怀中人。“你只说要我带你御风,我便听你的了?” 顾望舒眼看脚下层峦叠嶂后渺小的山庄愈加放大,黑压压一片米粒大小的人们已然登顶,他才慌了,真的慌了。 “我让你跑!别回去,跑啊!有我在,我替你挡着,他伤不到我们!” “小妖怪,别傻了。铁辟虽然脑袋笨了点,可实际是个多厉害的货色,我比你清楚太多。”艾叶弯目笑道。 话刚至此,铁辟突然迅如鬼魅般瞬间现身闪至两人面前!羽衣一抖,登时风声炸开,展出两张巨大可遮天的漆黑鹰翼!羽翼下飕飕再钻出无数刀翼! 羽翼多到如烟雾扑面,悉数撞在守护诀上,可又怎能尽数接纳?裂痕顺时恐怖如斯蔓延开来! “区区凡人,有点本事。”铁辟一对冷目如刀,带着猎户般狠戾真挚。“可惜二公子是我的猎物,你抢不走。” 旋即铁辟巨翼一扇,顿时烈风狂起,呼啸间拍上那本以出现裂痕的守护诀,瞬间吹得粉碎! 艾叶眉心一沉,借铁辟扇出的烈风旋御再起,飞快冲向人群之间! “艾叶!”顾望舒拼命挣着,只想哪怕是一起重心不稳再跌下去,也比看着艾叶自投罗网要强! “艾叶!你他娘的,给我回头啊!回头!怕什么!回头迎战啊!” 怎奈艾叶在被他挣得几个凌空打转儿的踉跄后,干脆一把将其按住,心一横,狠心自掌内推了把寒气进去! 顾望舒一个凡胎□□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是个天寒地冻,五脏六腑都跟结了冰似的哆嗦不止,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跟别提什么痛苦挣扎,瞬间脱了力成了个任其摆布的雪人儿,哪还能叫喊出声? “对不起。”艾叶再将他环进自己火炉似的温暖怀里,以免这人真的被自己冻坏。“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万全之策了。顾望舒,你不该来的。” ——“你就应该信不过我,和那帮人一同把我当成背信弃义,心怀鬼胎的妖,才更好释怀。” “艾……叶,你奶奶的……你,把我当成,什么,苟且偷生的,人了!” 顾望舒牙关打颤,呼吸急促,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还拼命切齿,断断续续硬要挤出话! 可艾叶终是没停下回头的脚步。 只就那样抱着他,冲下云霄山巅,在身后铁辟鹰眸冷鸷下,从容不迫躲闪如雨而下的刀翼,义无反顾冲向人群。 那些察觉到空中战事,早已是利刃法器出鞘的人群。 “老子用不着你保护!你这时候给我装什么大义!” “艾叶!!!别去……!” “那你放我下来!放我下去!我不回去,别把我一个人丢回去!” 够了……够了,够了,安然一人也能独活什么的,无念无想?我做不到! “艾叶!” “艾叶!!!” ——“愣着干嘛!不想被穿成刺猬还不起阵!” 艾叶却是没有理会顾望舒绝望恳求,大声喊向身下人群! 顾长卿错愕间才看清他身后跟着的那一道道黑影原是刀翼,来不及犹豫,速速作势结阵! 神霄宗以雷阵闻名,自然也不甘示弱,更是力推一把,在他抱着顾望舒俯冲下来的一瞬,阵势完美交合,便是一阵叮当作响雷声霹雳,将那些羽翼拦下! 艾叶回首一望,确认再无威胁,才再低头,看着怀中已是几乎濒临崩溃的人,只能安慰着扬了个勉强的笑,再在他耳边悄声细语: “好好的。” “艾叶!!!!!” 言罢,唤飓风于脚下,一阵强压烈风堆起反冲力道,吹得身下几名道士受不住强风连滚带爬而逃,艾叶借力平稳落在顾长卿面前,才松了手,将浑身冰凉的顾望舒推回他手里。 顾长卿看自己师弟这鬼样子顿时眉头一皱,质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他没事。”艾叶无奈耸肩,“只不过飞的时候不老实,我把他冻住了。看这天还挺热的,缓一会儿就好,” “你休要再与我耍把戏!” “没有花招,”艾叶带着戏谑的笑展开双臂。“师哥,抓我啊?” “你当我信得过你?!”顾长卿攥紧手中困妖绳犯着疑,无论当下是何状况,他确实是冒着被人所诛的风险带了顾望舒回来。 “信不过。所以,抓我吧。” 艾叶这一副泰然处之,随意交出性命的态度,完全与当时益州近郊第一次抓他回来时别无二致,反倒是令顾长卿更为焦躁不安,迟迟下不去手! 顾长卿从不信有什么一心向善的妖,全都是诡计伪善!更何况哪里还有真的能为了凡人甘愿送命的妖! 第211页 “你…别动他!咳咳咳……”顾望舒面色青白,生性畏寒的人被他这蚀骨寒气侵得连皮肤都生雾,更像个才从冰棺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浑身控制不住抖得厉害,若不是顾长卿担着,怕是站都站不稳。 “别犹豫了!抬头看看,你们现在有时间分神吗!要擒就快!”艾叶厉声叫道! 与此同时,身后宋远忽面如土色,骇叫一声指向天空! “那……那是什么……!” 未等众人抬头,刹那间本还有余韵清光的天空成了昏天暗地一片漆黑!阵结外飞沙走石草木离地倒飞,阴云密布十分可怖! 便是“咚”一声巨响!阵结内的人全被震得脚步不稳! 视线上方,黑云密布烟沙缭绕后,逐渐散尽显现出的,竟是双横展两丈有余的巨大黑翼!黑翼贯空遮天蔽日,一双铁靴那般随意踩在雷光迸射的阵结表面,这普通妖邪稍微触碰便会魂飞湮灭的净纯阵结,却是如此安然无事,如常落踏之上。 铁辟目光凌冽蔑视脚下漫漫人群,即便被面罩遮挡半张脸难辨神色,但哪怕仅凭一双鹰目,都足够令人胆寒发竖! 晴空乌云滚滚而来,妖气遍野凶厉悚人……这才是真正的大妖啊! 顾长卿在震骇之余盛怒握拳,大声质问道:“艾叶!这是你引来的吗!” 艾叶无能惨笑,冷声道:“也算是。” 顾长卿讥狞冷笑。“好。那我便首当其冲,先杀了你!” “顾长卿!!!” 顾望舒难耐得将牙关咬出血腥,稍微缓回的力气全都按死在顾长卿正欲拔剑的手上! “你敢……你敢!” “放开!顾望舒!你还要蠢到什么时候!到底要被骗几次才能清醒!” “不行……顾长卿,顾长卿!!!”顾望舒现下到底还是寒气侵体,力道不够,哪里争得过他?妃瞳急得满是水气,本还全是怒极凶煞语气,见顾长卿真的狠心抽剑推搡自己,登时转即成了方寸大乱的苦苦央求!甚至于全力按住剑鞘拉着他胳膊,双目阖紧,死咬牙关失力滑跪了下去! “顾长卿顾长卿,顾长卿!师哥,师哥!算我求你,我求你了行吗,你别杀他,求你了,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真的……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你半件事,你留他一条命,你让我出去抵罪,你回头带列罪责将我逐出师门都无所谓,我求……你,别……我…我只有他了……顾长卿,我这般求你!” 顾长卿骇然一愣。 他这端了一辈子孤高冷鹜,受了委屈宁愿咬碎钢牙也要吞进肚子里的师弟,气海全空境遇下生受销魂鞭挺到咽气也未曾向自己求饶过半声的无情无欲人间疯子。 此刻却是为了个妖,弃了一身逆骨。 睁一双惶然猝紧的妃目,满眼全是迫切。 当这么多人的面,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急声垦求自己。 又怎能没有丝毫触动! “顾望舒。”顾长卿只将发抖的手藏于身后,故作镇静而言。“你可知将自己爱恨情仇全都寄于他人身上,才是世上最蠢,最糊涂的事。你自以为是的感动,最后只会尽数辜负化为心魔,折磨你一辈子,一、辈、子!” “无论爱,恨,情,仇,人没了谁活不下去,又有什么恨值得惦记一辈子!松手!” “别……别!” 顾长卿用力推开顾望舒,将他攘得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后毫不犹豫祭破邪出鞘! 【——“小妖怪,站起来。” ——“别跪,站起来!”】 顾望舒骤然惊醒,惶恐中闻得的是一句飘忽传音。 【“不是叫你好好的!”】 顾望舒在疯狂惊叫着快速涌入阵结内的人群中渐渐被遮了眼前视线,撞得连连后退,混乱中又挨了好几脚,埋没其中,吃力挣扎起身去追顾长卿,奈何却只在最后一瞬眼睁睁看着破邪盈驱魔金光,直奔艾叶而去! “——别!!!” 眼前忽是一片混杂起惊恐尖叫声的火光坠落,混乱中猛起光辉四溢,唯有符文炽盛照得暗无天日之处满堂红光!顾望舒用才能勉强自在活动的手脚奋力拨开人群,踉跄着用衣袖遮掩强光,好不容易见了些缝隙,却又被身后一只大手狠狠拽回! 随后响起周身神霄宗的人阵阵惊呼! “谁?谁冲上去了!” “他们清虚观的人都是疯子吗!” 怎……怎么回事? 顾望舒视线随众人向上,映入眼只是顾长卿一身青白持剑孤影只身跃上屋脊,散开法咒符纸绕行周身,再笔直跳向铁?铁靴之下的立足点! 第91章 血阵 艾叶双腿发软扶了自己额前才被割断的一把长发,颇为无奈一笑。要怎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师兄弟简直就是绝顶的一对儿疯人。 光是嘴硬心软这一点,谁也不输谁。 但就在摇头想与之放手一搏,也跟上去搭手时,怎料竟被一道电掣厉鞭狠狠抽在背上!厉鞭放光噼啪作响,顺势缠绕颈间再过身上刺进皮肉,直将冲到一半的艾叶带翻在地! 电光似细针穿透皮肤,钻进皮肉下每根筋脉枢纽,突如其来的剧痛将艾叶打成一团!瞬间连个呼吸的力道都喘不动似的钻心疼,喉间再紧几分,硬生生是完全无法抵抗,直被拖曳过去! 窒息到几近痉挛边缘被人一把薅起,痛苦睁开眼,正对上胡甫一苍颜严厉,好似下一霎便要取了他性命! 第212页 “清虚观那群疯人不是包庇就是舍不得杀你,呵。大妖祸世,总归霍乱,他们不舍得,我可舍得!” “老头儿!”艾叶唇齿含血,飞快滚爬起来扯出个狰狞讽笑忍痛骂道:“你也知道大妖比肩神明,你就这么随便要了我的命,且不说什么天罚反噬,对你这种老古板来说更可怕的,岂不是逆天行事,晚节不保啊?” 他眼角飞红,死撑住脖领间要了命的那根绳条,继续逼道:“你想废我千年修为,我不乐意给,不愿折在你手里,并非自愿,那你就是弑神大罪!” 胡甫一被气得吹鼻子瞪眼,但艾叶所言确实没错,他也确实拿他没办法,怒急下手中法力卒然加重,连同遍体剧痛直耗进体内受制的妖力中去,当即一口血含不住喷了出来! “不能死是吧,那我便活生耗尽你浑身妖力!让你生不如死!” 另一边顾望舒陷在人群中根本看不见艾叶此刻是死是活,满眼只有顾长卿跃身而上,不要命的直冲铁辟脚下雷光迸裂被刀翼磨削变薄的阵结表面,目瞪口呆的傻了眼! 顾望舒这时候哪里还腾得出心思去管别人,也不知道谁力气这么大非要拽他,顿时是个浑身泄不出去的气不打一处来,回身想要破口大骂,却猝然愣住! 紧贴在面前的,竟是个带着张凶神恶煞,獠牙森厉青铜面具的高壮男人! 面具紧密到几乎连瞳孔都难得窥见,只肖一言不发站着都是阴森可怕,然而更恐怖的是—— 顾望舒清晰记得那日在镇里无意间撞到的人,也带着这样一张面具。 而艾叶说过那人,平白屠了个朝廷命官的全家。 他惊愕连连退步,怎奈被那面具人拉得紧,根本无处逃窜,霎那间空了一片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是谁!为何又会在这里! 惶然间见一把羽扇搭上青铜人肩头,那人随即侧开身,顾望舒僵硬落目,面具人背后让出得竟是姚十三恭敬一揖,柔声中带着些焦急,道: “道长,恕十三无礼。只是才刚接到探子报距此处不足三里的村子惨遭屠杀,疑似为妖祸所为,知道各位分不出余力,我与冯将军且不在这儿拖后腿,前去迎战了!” 姚十三说完再是一拜后疾行离去,只留顾望舒来不及反应的—— 什……么?怎么,还有其他的妖在! 一时发生的事实在太多,顾望舒根本无暇思考,刚要再抬头时猛然一阵强光铺天盖下,连寻常人都被耀芒刺目得睁不开眼,更别提顾望舒,瞬间两眼一白差点瞎过去! “什么东西……!” 顾望舒立刻撑起伞使劲揉眼缓着目中眩影,虽是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但却听得身边人传来倒吸凉气的惊叹! “清虚观这大弟子疯了吧!” “这算什么舍生求义吗!可那妖不是说也是因他们引来的,这唱的哪一出戏?” 不详感就跟毒蛇一般自脚腕攀顺而上,带来的是头皮发麻的恐惧。顾望舒倏地抬头,在满眼还化不开的眩光中,隐约看到顾长卿以破邪割开手掌,歃血以祭百十符咒! 血光同纱绸丝缎缠结缦绕于空中,轻盈飘舞得是个磅礴绝景,带起无数浸血符咒兜转半空,随他眉头紧锁闭目一心唤咒,再是大袖一挥,悉数冲向阵结之上! 阵结此时在铁辟疯狂攻势下已然展现出脆弱薄裂点,若是再这样下去没多久怕是要出现裂缝破裂开来,仅凭阵结下这些神霄宗与清虚观的弟子怕是难以相抵,至少……至少也要等到其他两大法门到来,才有胜算! 于是顾长卿不加犹豫,在血色明光中,将符咒融进阵结所有脆弱之处! 顾望舒骇然失色!他这是……要以自身肉/体,一身法术,去守这阵结! 此下铁辟的每一击,从此不只是打在这众人扶持的阵结之上,更是直接击在顾长卿内力之中! 他缓落屋顶,一身青白道袍宛若天神降威,不卑不亢将法术推进喉咙,以宣告众人,沉声道来! “清虚观亲传大弟子顾长卿,今日,誓与阵结共存亡,死守诸位与人间安危,以赎前嫌之罪!” 顾望舒望着他的眼神从疑惑,不解,到现在的惊悸,甚至于盛怒。 顾……长卿! 他这是要替自己背罪,赎罪! 可恶……你们这一个个的,不是要替我死,就是背什么罪! 什么罪!我做错什么了!不就是想好好活着,怎么就不行! “顾长卿!”顾望舒在下面竭力喊道:“你给我滚下来!我用不着你那没用的怜悯!我可受不起!” 顾长卿只是持剑而立,并未理睬他的叫声。 顾望舒二话不说也跟着跃上屋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又是憋屈又是恼怒,扯着嗓子跟顾长卿骂道:“你这样显得我很废物!给我下去!” 顾长卿眼白一翻,正眼都懒得看的怼回了句:“可你就是废物。” “操!顾长卿!”顾望舒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不是比剑输给我的时候了!” “剑术又不是法术。”顾长卿冷声应道:“你要是不想我死,就跟我一并上了!我不信,人怎就不能胜天!一群妖祟,只把人当成蝼蚁踩踏的污秽……我偏要他们丢下自尊跪在我面前求饶!” 顾望舒闻言仰天长笑,歪头看着顾长卿那张严肃认真的脸甚有余心打趣道:“还真叫他们说对了,清虚观两位亲传弟子,就是疯子!” 第213页 “望舒,上了!” 顾长卿话落从速跃身而上,顾望舒紧随其后,两人一并自侧面冲至阵结封顶,再奋不顾身透传阵法,稳落于阵结保护之外,铁辟身前! 也将身下众人惊呼声遮掩于阵结之下! “这是干什么!送死啊!” “那两人是真疯了!!!” 宋远大惊失色,带人连追几步都未曾连衣襟抓到半块,直是大呼“师兄!别去!!” 可又除了周围人投来的异色目光,哪有人应他? 连胡甫一都在惊愕中收小了手中雷厉鞭的法力,一同向上看去!艾叶也在此刻稍微得了喘,胸膛里跟烧了火似的灼热翻滚要命的疼,耳边声音模糊并没注意到发生什么事,也是这时才见众人抬头,跟着一望—— 正与立身于皓空阵结上觑眼寻他的顾望舒四目相对! 顿时脸色煞白惊恐不已! “顾望舒!我这般拼了命送你回来,是让你好好活,不是让你去送死的!顾望舒!!你下来!!!” 可是那阵结隔断声音,耳畔唯有铁辟巨翅下呼啸龙卷的飓风声。顾望舒听不见,只稳步抵风之余回头问了顾长卿句:“你没杀他?” “不是你求我的!”顾长卿“呔“地恶损一声道:“但若别人想杀,我可管不着!” 顾望舒眼神不好离得又远,只能模糊看见艾叶身上似有紫电噼啪缠着条鞭动弹不得。他也是心急如焚,心知下面那群道貌岸然哪个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想要了他的命啊?于是干脆挺身一步,桂魄如主毫无畏惧直指铁辟! “喂,傻鹰!艾叶不是说与你有交情吗?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他身上千年修为!你给我看好了,再这么拖延下去他可就被那老道士耗死了!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倒不如互相放手一搏,我赢了,你滚蛋,若是你赢了……” 顾望舒话语一滞,余光扫向侧后方顾长卿。 “你赢了,那这阵法便会破开。想要什么,你尽管去取!” 铁辟默不作声盯着顾望舒看。巨翅遮天盖得此处气氛是个压迫感超强的阴冷可怖,一双剑目扫视着眼前两人后。 “你……真是为他来的?” 不解发问。 “那不然!”顾望舒厉声应道,“否则我好好躲在阵结下不就好了!废话真多,就问你打不打!” 铁辟又在片刻迟疑后冷哼几声,巨翅一抖带得周身风卷云响,是阵猛烈得睁不开眼的强风过后! ——铁辟凭空收了那双黑翅,幻成个臂缚黑铁手套,装带铁爪的双臂! 指尖锋刃尖锐,指向顾长卿,沉声如渊。 “那他呢。” 顾长卿厌恶一瞥,冷声道:“我只是来要你这狂妄自大者命的!” 铁辟粗眉一抬,将铁爪举至面前欣赏几分后,捏成了拳。 五指铁器摩擦铮铮作响,奏得是个人心惶惶。好在两人自打破结入阵,下得就已经是个宁与之同归于尽的决意,也便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螳臂当车。” 铁辟每向前的一步,身后都有妖气萦绕出形,黑烟缠绕,逐渐幻化成个巨大的,白首红嘴的虎爪鸟鹰形状! 顾长卿抓住面前顾望舒的后襟将他扯到旁边,悄声道:“这就是大妖元神了?初见还不得不说真是有些壮观啊。” 顾望舒迷惑挑眉道:“见识短。我早就见过,噱头罢了。” “他还能唤得出元神?”顾长卿意外嚷了一嗓,可谓是完全出乎意料,“你看他被个雷厉鞭镇得要死要活,若真能有这本事,也不应该啊?” 顾望舒哽了话,再回想起那日情形…… “……那是……情况特殊,别提了。你倒是小心……顾长卿!闪开!” 第92章 逆鳞 两人还在这儿闲聊功夫,铁辟已然如同道快风迎面撞来!顾望舒慌忙一闪,哪知顾长卿还没准备好的急着躲避,脚下一虚重心不稳顺阵结表面滑落下去! 铁辟见状飞身去追,阵结边缘是个弧形,虽可以任人滑落但很难站稳阵脚去挥剑抵抗。 他如同箭矢迅猛,眼瞧就要撞到顾长卿身上,背后顾望舒危机间以法御剑,直一剑贯穿他本就受了伤的左臂肩胛! 铁辟闷哼一声,从空中落了步子! 顾长卿眼疾手快滚爬起来,恶狠狠骂了句,“搞偷袭!” “是你们二打一!”铁辟难掩痛色捂住肩上叠了两层的伤,顾望舒只一唤便叫桂魄归来,徒留给铁辟一个血流不止的窟窿。 顾望舒煞有介事提剑在后道:“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觉得不好对付了?” “够了!” 一向沉言沉语的铁辟怒吼一声,铁爪一挥就是漫天刀翼!顾望舒见势不对当即跑到顾长卿面前撑起守护诀来! “玩够了吗!你这人……胆敢伤我两次!我定要将你万箭穿心,剁成肉泥,死得心服口服!” 顾长卿以一掌抵住顾望舒后心施力,守护诀呈盈盈金液滚滚流淌,将刀翼尽数吞噬落地,如同深渊泥沼不可硬击! 却在这浓雾铺天羽翼之下—— 渐显铁辟稳步的身形行至守护诀前,将妖气推至掌心后狠狠推刺下去! 先前已知晓顾望舒这法诀不可硬闯,如今再加了一人之力更是坚固万分。然这鸟脑袋却是像突然开窍了一般,尖爪锋利骇人,一寸寸畅行无碍缓慢推进,随眼神明厉,再持一手扯开缝隙! 第214页 好在守护诀是成型后便不再需要施力的法术,顾长卿拽他连退几步,挥手爆符,顿时是个火光四射金星炸开! 怎奈铁辟手上铁爪乃是利器并非妖躯,根本不吃这一套! “我说,你那剑刺准些不好吗!穿胳膊怎么回事,除了激怒还能有什么效果!” 此情此景顾长卿还损得出口,直叫他心头腾起一股火气得要命,反驳道:“他跑那么快,能中就不错了!再偏点我就该去埋你了!哪儿还有机会在这跟我拌嘴!你少扯我!” “咔咔咔嚓——!” 守护诀可受一切硬击,却抵不过集中一处的强攻下到底是被撕开一条口子!铁辟狠抽一道强击推向两人,两人慌忙躲闪,顾长卿于后低声吼道:“我下诛邪符咒,你先控住他!” “凭什么是我啊!” “让你去你就去,磨叽!” “……你给我等着!”顾望舒愤恨暗骂,却也立即翻身一蹬闪到铁辟侧后,引桂魄祭于身前,手中白伞一推,伞尖处顶出尖矛,椅在胸前嘲笑道: “喂,傻鸟!你怎么一直带着面具啊,是不是因为整张脸只有眼睛长得好看,下半张脸见不得人才是?” 顾长卿见状急唤数十张符咒,凝神点术,念念有词! ”阳明之精,神威藏心!灵符一道,崇妖无迹,敢有违逆……“ 铁辟蓦地收翅,满眼不悦。 “还真不是张聪明脸。‘ 鹰妖闻言登然纵身而起直拔数丈之高,而后携周身刀羽流影般俯冲而下,快得根本闻不见踪! 顾望舒一怔:救命,玩笑开大了。 来不及多想,眉眼一沉,白伞划一道法术拨开黑影,找准时机一跃而起,躲了他硬砸的一击! 铁?自然也是设想得到他会怎样逃走,鹰的特性岂不正在于贴地转向,是随呼冽风声割空横贯,异常轻松追杀过去! 顾望舒疾行进步再祭桂魄于身前,两脚“叮当”一蹬借力反跳,后翻落在大妖身后,手握纸伞附法咒于上,扬手回转在周身画了圈白毫铄铄的道术,只待他回身冲来,毕竟是臂膀受了伤的鹰,姑且多少还能暂困他一时! 果不其然,铁辟回身直杀向阵法中心的自己!碰撞一瞬银光颖耀,岂料模糊动影中,似乎见得他目中杀气凌厉,并没有丝毫减速迟疑,反倒更拼上浑身妖力冲来! 这强悍妖气逼人,不寒而栗,是以凡人之躯难撑的诡异寒胆! 果然是认真了! 顾望舒咬牙凝神,这一击他定会拼上全力,绝对不能中在自己身上!唯一方法……便是找准时机最后一刻再去躲闪,不给他回转余地! 顾望舒屏息观察,一双妃瞳染得满是严谨郑重之色!只待他再冲近一点,再近一点,再…… 耳畔风声怒号大作,飒飒作响,甚至是连眼都要睁不开的程度! 再近一些!!! 就是此刻,躲! 顾望舒敏捷一跃,果然铁辟措手不及直接向着他原本站脚的位置直贯下去! 然却在庆幸这刚巧可以躲开攻击又不被他转向横杀的一瞬,忽然意识到不对!那这样铁?岂不是带着这足以毁城的冲击直接撞在阵结之上了! “等……!” 来不及了。 “天兵上行,敕……呕哈……!咳……咳咳咳!” “顾长卿!!!” 顾望舒只顾躲闪,早已忘记顾长卿封血入阵,铁?这一强击硬生生将那巨大阵结撞出裂纹,便也是把正在潜心结术的顾长卿的内力撞散!霎时真气倒灌直摧根骨经脉,熬不住一口心血吐了出来! 顾望舒惊恐万分,不顾一切怛然失色着向痛苦万分伏在地上的顾长卿冲了过去! “是我不小心,都是我不慎重!是我傻了……顾长卿,顾长卿!” “别过来!”顾长卿忍痛沙哑嘶吼! “蠢货!看好你自己!” “什……” 哪知铁辟此刻已然重新冲杀而来,在他慌张跑向顾长卿的途中,狠狠撞了上去! 这一下直将他掀翻几丈开外,摔在地上,全身骨架散开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的疼!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的利爪已经钳住顾望舒脸颊,一指挑在喉间,逼他仰起头直视自己!冰冷铁刃寒意刺骨,从脸颊皮肤再到四肢五感,瞬间全都僵硬住了! 顾望舒感受到自己喉间那根利爪已经刺透表皮,火辣辣的疼,脸上似乎也有血液滴下。他明明没有用力,可那铁爪已然快要了自己半条命。 现在的铁辟只是像饱腹的肉食动物看着只猎物般眼神冷酷,他不过是不急着下口,但只要反抗,他便可以跟掐死只蚂蚁一样轻松的,透穿他的喉咙。 这种跪坐在地上被人强迫着挑起脸仰视对方的姿势,比起恐惧,对于他寒川泠月一身傲骨不屈不饶的顾望舒来说,更多只是又羞耻,又丢脸,又想死。 艾叶看这一切急得发疯,他嘶吼狂暴地挣着身上雷厉鞭,任凭鞭条勒在脖领渗出血,双目流得全是晶蓝妖气! “你放开我!!!放开我!!!啊!!!铁辟!!!你别动他!!!” 胡甫一被他挣得脚下不稳,只能更为用劲推更强电闪贯入!噼啪作响烧得一阵焦糊!再传来唯有惨叫呜嚎声不止! “我放了你也没用!那阵结你也闯不出去!他们两人这都是自作自受,大妖,不想死得太惨就给我老实点!!!” 第215页 铁辟看着手指间挑着的人脸,再转眼看了看脚下狂躁挣扎的艾叶。 鹰的视力总是很好,哪怕这阵结隔绝声音,他依旧看得清艾叶的口型。 于是他用一双金瞳鹰目将顾望舒扫了个遍,才不屑地开口道:“就凭这张脸,骗得到他?” 顾望舒怒目圆睁,将怒气遏在喉底咆哮道:“废话少说,有本事杀了我!” 然此般激怒并没有引他下手,只不过将顾望舒的脸拉得更高,身子都止不住微倾,跟着探前。 顾长卿落在离他几丈开外的地方,重伤之下一时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甚至连高声呼喊气脉都没有,只能就这样看着他师弟舒像只待宰的猎物被捏着,无能为力。 他轻声哼笑,道:“二公子是个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可是被完全保护起来当成珍宝养大的,吃穿用度全无委屈,那般娇生惯养的一只妖……如今竟要为你一个区区凡人拼到这种程度,甚至于自投罗网?而你……也敢为他独挡大妖,于我,是完全理解不了。” 顾望舒死盯着他的眼神一震。 ……艾叶是被娇生惯养的? 他……他哪点看得出来!哪里像!明明就跟个在路边捡回来的可怜巴巴街猫没什么区别,虽说……确实有够不谙世事般天真犯傻的。 他看顾望舒神色茫然,不禁眉头一紧问道:“你该不会连他是谁都不清楚?” 顾望舒瞥了眼离得远的顾长卿,再将目光转回他身上。或许是死亡的压迫,此间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管他曾经是谁。”顾望舒从喉底恶狠狠挤出话来。“他现在都是我,愿同生共死的,心上人!” [——铁辟,你输了。 ——不是一厢情愿,这是信任!] 艾叶说过的话如雷贯耳溃入脑海中,铁辟在这无解冲击下赫然掀起顾望舒脖领,利刃无意割喉引滚烫血珠落下!顾望舒疼得一颤,喉结上下滚动后泰然阖上双眼。 却听得铁他一声叹息,松了铁爪。 “我不杀你。” 顾望舒惊骇着再睁开眼,厉声质问道:“为什么!” “二公子命我放了你。”他淡然道。“既然二公子开了口,我言听及是便是。” 顾望舒捂住流血的刀口讪讪笑道:“你居然这么听他的话?” 铁辟冷目缓道:“所以说你不懂他。你当他现在几乎全无妖法任人摆布,却没注意到他是即便至此境地也可以呼风唤雪的大妖。风雪运行乃是自然大道,但能随他召使,此等修为,也为妖界至高了,我自是无能为役。” 他幽然做声:“这就是为什么,谁都想要他的命。他既然做此选择不去隐世反而与你同行,那未来遇上的敌人可是会比我强上百倍。他自身都难保,还拿什么护你。” “谁要他护我!”顾望舒高吼一声直冲上前薅住他的羽衣,被一句话触了逆鳞,毫无畏惧的将怒容怼在他面前! “自作多情的木鱼脑袋,你懂什么!相互救赎不是一厢情愿,老子又不是个纤纤弱质娇弱女子,我自己会看着办!凡人怎么了,凡人就该被人踩着,踏着,一无是处了?!铁辟,你真以为我没法子杀了你?呵,大不了就是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再说一遍,我、不、需、要任何人护我!” 铁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垂眼看顾望舒甩开捏紧自己羽衣的手后掐指运诀,眼中流光尽是暴戾!他虽是牟定凡人没有能一招致死大妖的法术,但他周身随之弥漫而上的萦绕银光—— 却是当真有仙人之韵! “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滚!或是跟我一块儿死在这儿!” 铁辟霍地被这等气场逼得一怔! 顾望舒严目盯着他的反应,见他虽瞳孔一颤却也并未退步,甚至只是观剧般的等着见识,顾望舒心下一横。 好,那就做。 顾望舒运气中枢,翻手成诀。 是虽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但知对方一定会亡的那一招。 随他法力耗得愈发投入,妖云之上逐渐开始滚起游龙天雷。 却在如此千钧一发一触即发之际,铁辟忽然面色一青,如含剧痛般惊恐瞪大双眼!随即浓血不受控制从面露缝隙下泼洒而出! 顾望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血肉撕裂闷响,便见一把三叉钢戟妖气缠绕,直直贯通了他的胸膛! 这……! 铁辟竟是连声悲鸣都没有的,直直倒了下去! 第93章 土蝼 在他身后,站着位身形魁梧巨大的妖。上半身裸/露着露出布满奇异图腾的虬结胸肌,下半身也只有条麻布短裤,小腿肌肉贲起赤脚落地!更为可怖的是,那妖竟毫无遮拦显出额前一对儿平行而生的笔直尖角,以及…… 头顶上再一对儿,单个就已比头还大的盘旋卷形羊角! 这四角羊妖石刻般的面容正如野兽般面无表情,不带丝毫波澜的,将那还挂着铁辟内脏残块,鲜血淋漓的三叉戟立到身侧。 真的只是,毫无生气。 无形压迫盖面而下,竟将顾望舒震慑得不可动弹!仿佛是个会动的石像矗立在面前,无声无息,一击致命。 顾望舒下意识摇了摇铁辟的身子,几经确认,刚刚还叫嚣着要他命的妖,此刻确实……已经成了具冰冷尸身。 第216页 空气瞬间凝固静得可怕,只嗅得到扑鼻而来的野性气味,和呛得几欲窒息的妖气。 羊妖裸/露着的上身每一块肌肉坚实如岩,呈丝丝纤维质在皮下与青红血管筋肉,喧嚣着雄性最终极的魄力。再与身上青黑诡异图腾交织,面无表情,真就好像是从远古壁画上破壁而出,无情无欲的上古妖兽。 只需这么一眼,便能知晓眼前的大妖,与刚刚铁辟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的强大。 顾望舒慌乱之余冲到顾长卿身边担扶他起来。四角羊妖纹丝不动,但听从他那儿传来个铜铃般灵巧却又含着魅惑的少女音! “就这个?” 两人警惕看着,再想这那妖形象怎么也发不出这种声音来吧? 果不其然,从羊妖背后垫着金丝软垫的缠花竹篓内跃下个衣摆明黄轻薄摇曳,身材娇小玲珑的朝天髻少女来、! 仔细瞧了,这少女原来也是赤足,粉白纤小的双脚似是不曾着地般柔软滑嫩,足尖触地的每一步都像是蜻蜓点水的飘浮着,轻盈纤巧。 她手中摆弄着枚细长钩花发钗,若无其事绕在指尖打转,细长眼眸流转情韵,眼尾似有朱砂挑的两抹上扬,再加上衣角随她跳跃似的迈步溢出明彩,明明像是只才出窝的半大幼鸟似的稚嫩可爱,却在眼波流转间难免溢出成熟优雅的蔑视。 少女轻跳到铁辟尸体边,用细钗随手挑了挑他糊满稠血的羽衣,再抱胸思考了会儿,语气中带着埋怨周转道:“什么嘛。白跑这一趟,就是这么个普通家伙。” 顾望舒把顾长卿扶起来,顺后心给他推进气去,疏通淤结内力,顺便用极小声发问,好似这样那两个妖才不会注意到他们似的道: “这又是何方神圣啊?”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顾长卿顺势运气行身,调和阴阳,也顺带阴阳怪气骂了回去。但又在闭目调息沉思之际,忽然想到……! “难不成……依明巫女曾与我说过,妖王九子中有土蝼钦原两位妖子,时时刻刻并行一路,从不分离。他们曾确认被人目睹下山,难不成……真的是他们!”顾长卿低声惊呼,难掩愈发渐青的脸色! “妖王九子?!”顾望舒一个吃惊手下力气都没了控,不小心一股力填得过大,冲得顾长卿胸腔生疼眉头紧皱不满“嘶”一声,顾望舒赶紧收稳了力气,小声道: “若是真的,人生在世能见一次也不亏了。毕竟这九位堪比九天上神,小时候传说故事里才有的东西,今日能得一见,也是长见识!” “闭嘴!”顾望舒背对顾长卿,看不见他此刻神情早已是恶恨深怨,咬紧牙关蓦地睁开眼,控制不住声调怒道: “有什么好见的!都是滥杀无辜草芥人命的东西,我早就见过!” “你见过?!”顾望舒不解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怎么都不知道?我们俩这关系到底是差成什么,自己师哥遇过这么大事都不知!” 顾长卿神情一滞,哑了口。 “反正我从未与人讲过。” “我看你就是有病,逞什么能扮什么大英雄!”顾望舒趁机埋怨,“非要将自己血术封进阵结内,如此不要命的护着这群狼心羊皮的干什么!倒是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这万万不可理喻的行为可真是,太他娘的顾长卿了!” 或许是这两人低声的窃窃私语早就被土蝼与钦原听见,土蝼缓慢且显郑重地略微转了这具巨大身子朝向两人,顾长卿与顾望舒顿时哑了口,换成警觉。 钦原见他动作,便也藏着半个身子在这大家伙身后眨了眨灵动的眼,看了会儿才笑眯眯道:“不过两个凡人,没意思。傻大个儿,这鹰好像是鼓的护法啊,杀了他会不会把鼓哥哥给惹急呐,怪可怕的!” 像尊石像似的土蝼闻见钦原的话,才终于像个活物一样转了眼球,落在顾望舒与顾长卿身上,开口道:“钦原害怕,我可以杀人。人也可以。” 两人身子瞬间一僵,挥手扶了剑! “算了吧。”钦原懊恼嘟囔道。“这一路也不是没少杀,除了那恶心的血腥味才能得几些修为。有这功夫,不如去找其他妖子单挑呀,我看借此机会,倒是可以与鼓哥哥一战!” 钦原蹦跶着步子以长钗点了垂头下来的土蝼长角,土蝼便蹲下身子,顺从让她方便再跳进背篓。 顾望舒看钦原要走,才好勉强松了口气,扶了顾长卿起来。正心想这两个妖还歪打正着救了一命,也打算带顾长卿走,于是才一扽他的胳膊,竟听顾长卿朝反向磕绊两步喊出话来! “你们两个……认识一个叫陆吾的妖吗!” 顾望舒吓得汗毛竖起,连忙扳住顾长卿拉扯往回转,嘴里不乏跟见了疯子似的拼命压低嗓音质问! “顾长卿!你疯了!招惹他们干嘛!!!” 哪知顾长卿不仅没听,反倒是用力甩开他,再往前挪了几步!内伤严重的人走路都在打晃,可留下的背影却是毅然决然的狠断。 钦原扶在竹篓上的手指一滞,嘴角微挑黯然偷笑,再转过身抱起手臂,眼波中带着调耍韵味,与一张少女脸格外违和。 “陆吾?当然认识。不过你一介区区凡人,问这个干嘛?” 顾长卿呼吸都带着紊,顾望舒站在他身后,看他慢慢捏紧了拳,用力道筋骨毕露。一字一顿,控诉般嚼穿龈血道狠声道: 第217页 “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钦原却是咯咯一笑,媚眼轻挑带着嘲弄意味道:“和陆吾有仇的妖神鬼怪多得是,二哥哥嗜杀成性,可是位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王者。要说复仇,且还轮不到你这只小羊羊呢。” 顾长卿切齿发问:“那他现在在哪!” “冰原吧?”钦原随口一答。“说了也没用,二哥哥圈地成虎,地盘意识强得很,没人能活着踏得上他的地的!” 顾望舒站在后面心惊胆战的听着,他从未听顾长卿提起陆吾这个名字过,更别说他有什么不共戴天深仇大恨的,毕竟自小在他心中,顾长卿就是个孤高自大,无恨亦无情的人来着。 不过钦原既然得了心思看过来,便也微微探了头往后瞧了眼那在凡人中算得上奇异的白发人来。她本是没什么兴趣只瞟了一眼。 却在回身要跳进竹篓前一瞬忽然眯了眼。 紧接着是一道顾长卿与顾望舒都措手不及的黄光闪过,还未看清光影,钦原已然挟一身明黄轻衫落到他面前!在两人还惶惶不明中,少女手中尖锐逼人的细钗攀上顾望舒前胸,仿佛下一瞬就要刺穿自己心脏一般仔细游动,再在顾望舒屏息失措中。 挑起根灰白色的长发来。 捏在手中,端详许久。 而后若有所思觑眼望向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展开蔑微一笑。 “找、到、了。” 顾望舒心头猛然一寒栗! 就在这电光一闪瞬间,顾长卿咻地飞身而来抱住他大喊一声:“破!” 身下流金密纹阵结随“唰啦”一声忽开个不过几尺洞口,顾长卿趁机抓紧顾望舒跃身而下,再挥手凝了那洞口! “散开!”顾长卿向人群大呼,“都散开!走!快走!” 耳边忽然仙乐大振,箜篌声悠远传扬,慌乱人群闻声侧目,见天际落日余晖下一道映成金黄的彩云行来,云层之上约有个三四十人,皆是一身素净长发飘然,目空无欲,手持各色玉雕金丝乐器。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三十有余的男人,双手背后双目微阖,发带随轻风飘飘然引一身仙风道骨,身边还停了只朱顶仙鹤。 若是不知详情,叫人看了还真会误以为是天上降了群神仙。 人群中有人喜呼:“是太一宫!太一宫的人终于到了!” 唯有早已忧心如焚坐立不安的宋远恶嘲一声:“修仙门的人就是徒有其表,非要学神仙腾云驾雾,这么些路程怕是早就耗空内虚!假情假意只会装腔作势的萧鹤升,这时候来有什么用!” 太一宫一行人拂袖落地,萧鹤升才将浮尘搭上手臂,便听得顾长卿一声大喝。还不明所以、不知来龙去脉的太一宫宫主抬眼向天上望去,就见顾长卿与顾望舒两人飞身而下,重重落在地上! 顿时是个尘土飞扬,烟尘四溅!好在萧鹤升眼疾趁两人落地前,浮尘一甩一手立诀,急急唤起层仙云以一担,才没叫他们硬生摔在地上。 然而顾长卿根本无心道谢,立即爬身坐起气定丹田,双目紧闭!顾望舒在这一摔之下回了神,也跟着摇晃起身后与艾叶对上眼神! 那一瞬间看在艾叶眼中的顾望舒,仅短短一霎的对视,却像诉尽清肠。 他落在四周人散去的大院石板地中心,衣摆被冲击下的烈风卷起翻涌,一双妃目似藏着道不尽的留恋韬晦,入了艾叶的眼,全破碎成万千难舍晶棱。 既是超脱,又是不忍,末了,还微微含苦一笑。 但在艾叶看来,竟像场永诀。艾叶喊得发哑,只能用无尽悲戚声向他喊。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啊!!!” “——轰隆!!!” 一声巨响震天而起,众人皆是惊叫鸟散!在凭空响起的巨大爆炸声中,以及横空而下平地炸起的白浪土雾中,粉尘迷人眼,淹没中心两人的身影! 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未知恐惧才最要人命,这掀翻屋瓦,仿佛要击碎一切的重击引各路人纷纷退散,也不乏有人抬头望向高空,随即便是一声尖锐惊呼—— “阵结破了!阵结破了!” “完了!阵结破了,今日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第94章 人神 人群随惊呼声不断而逐渐放大至无限的恐惧感不停后退,却在这连神霄宗与太一宫都在惊恐中退后之下,唯有两人还逆行向前,行至人群前方。 一人身型高大笔挺,颇有尊主之气,另一个娇小懦怯,只垂头跟着,不正是苏东衡与阿娟! 气流卷起风浪吹人站不稳脚跟,苏东衡依旧毫不退缩甚至是眼角含笑,看戏般眯眼看着。身边阿娟被吹得连连倒退,却被他一把死死钳住脖颈,硬是强势按跪在地。 他确实是来看戏的。所以,除了把剑与阿娟,堂堂影门掌门,剑宗宗主,可是一个随从都没有带。 “跑……跑不掉了!阵结碎了,我们都得死!” 身旁绝望嘶喊不绝于耳,在烟气稍加逝去之后,并未发出什么死伤惨叫,人们才勉强鼓起勇气回头去看清,那阵结破碎之下,是顾望舒一己之力撑起一张新的守护诀,将自己,和因阵结破碎而心神俱伤,咳血不止的顾长卿,以及。 一高一小,土蝼与钦原两位大妖圈在其中。 土蝼平静收起重重锤下的一拳,再稳当站起,等身后钦原轻盈落下。这健硕的四角羊妖胸肌昂藏起伏,看得是个热血贲张。不过只是碎开一张凡人造的阵结,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并无大碍,又是面无表情看向顾望舒撑起的守护诀。 第218页 钦原掩口胡卢,眯起双含情眼贻笑道:“强撑什么呢,小羊羊们,可别闹了。” 说罢,少女笑眼盈盈歪头指向守护诀外远处被胡甫一勒着脖子,痛不欲生到万念俱灰的艾叶道: “土蝼,我就想要那个。顺便把这儿都平了也成,依我看呐,这儿的凡人也都是有些修为的,可比那群臭村民强得多!” 土蝼将头一点,转了身再捏起拳。 ——“我说……你们,去你们娘的!未免也太大意轻敌吧!” 顾望舒在土蝼与钦原身后大骂出声! “别人辛苦千年的修为,这四周百条人命,说要就要,他们同意了吗!自大的东西……就算是凡人,也照样能要你的命!” 钦原站倚在土蝼如同顶梁柱般结实的腿上,眼睛不解眨了眨,实在想不通一介凡人哪来的自信与自己放这种话,便也没在意天空中再度滚滚交织而来的乌云。 钦原嘲笑一问:“凡人?凡人能拿什么拦?” 乌云混杂两位大妖携来的漆黑妖云一团腾涌翻卷,厚似千丈的逼迫着这一小小山头,与这平凡得已是不起眼的山庄。 步步逼压,宛若末世。 这渺小山庄,在这般可怖乌云之下,脆弱得像洇了水的薄宣纸。 拿什么拦? 谁又想去理那些个正道人士死活啊?只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要了艾叶的命! 顾望舒黯然一笑。 不是说神仙都拦不了的大妖吗。 那就用杀得了神仙的招式杀他! 顾望舒星目含威,举头向那滚滚黑云! 此刻漫天黑云已是压城之势,闷雷訇轰,似含千顷狂雨其中,叱咤如妖鬼盘踞其中,且在片刻之后,层叠细缝碎裂开道道紫光! 钦原暂困于守护诀内,听闻远空声声细密雷响,神情忽变惊愕,一把拉住身旁土蝼,倒退半步到他身后警觉出声: “怎么可能有…穹昊上神?!” 而后转眼带着杀气手持细钗逼向顾望舒喉间! “你耍的什么把戏!以为这样就吓得到我们?穹昊上那群上神哪个不是独善其身的,怎会为了这区区几个凡人移驾而大动干戈?虽然不知道你这头小羊到底出于什么理由非要送死,但也休要妄想以此相拦!”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顾望舒讪讪一笑,在钦原这般逼迫下面不改色合十双手,掐指做诀,又压出正气喝道:“因为那群废物神仙明哲保身,为了他们那虚伪“道义“远离是非,可笑得很!所以在下斗胆以凡人之身!在此!替上神理事!” 乌云烈风吹得守护诀内四人衣发翻滚,顾望舒一身凌然立身暴风中,银发泼洒成白瀑,沉下最后一口气—— 妃目紧阖。 自嘴角泄出两字: “谪仙!” 登时漫天黑云内隐忍豁亮的紫电如得神令,昂首长嘶,数百刃纠缠环绕,云雾中雷轰电闪,风激电骇,如万鼓大震! 艾叶登时僵了身子!他见过的,他见过顾望舒动过这招数,可那也…… 未曾如此戾气满满的,号令天象唤出天雷啊! 顾长卿跪扶在地上,也与之相同的,带着惊诧望向那苍穹惊雷与呼之欲出的紫电!继而迅速转头看向他师弟! 被灵韵环绕的顾望舒带一身上神之力,面孔清冷沉毅看不见丝毫凡尘俗意,那一瞬间。 就好像在看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 钦原再是不敢相信,但天雷劫呼啸而出,都是真的。可断妖千年修为的夺命紫电劫雷驰如火龙,毫无仁慈贯空而下! 便是崩天裂地一声巨响,电流星散,千道炽光将这临近黑夜的朦胧昏色映得如同白昼耀眼!石板地咔嚓龟裂掀出几尺碎石,再被守护诀悉数拦在其中,似异界大门般稳稳挡了所有冲击,守护诀外风平浪静,毫无波澜,而其内却是一片狼藉,狂风怒吼! 众人皆在已然呆傻的震撼中,瞠目结舌看着守护诀内顾望舒神情自若稳立其中,逐渐平静下的风波不再撩拨衣摆,除了还有起伏的胸膛外,是一个纹丝不动。 然而再向前看去,紫电天雷击过的地方,土蝼将钦原死死护在身下。这硬得如同一身岩石的四角大羊背上已是一片焦糊的血肉模糊,在一众都以为他定是身亡之际,忽然动了动撑在地上的胳膊! 受了这么重一击天雷,竟还活着! 钦原趁机从他臂弯下爬出,带着惊魂未定的瞳仁看了似乎命不久矣的土蝼几会儿,冷不丁嗤笑一声。 “傻大个儿,你太沉了,我带不走你。” “再见了。傻大个儿。” 说罢,举起手中细钗,在土蝼第一次泛起表情中,无比难以置信的震惊横瞳中,被钦原一钗刺穿喉咙! 同伴数千年的情谊,就在这一瞬间,被钦原亲手夺了个干净! 连同他千年的修为一起! 钦原不敢久留,只是暗忖顾望舒若是再唤出一次天雷,那这次可真的没人能为自己挡了。 “我还不想死呢。”她笑说:“夺了你的修为,大抵还能与其他妖子一战。” “小羊羊,可要祝我们永不相见咯!” 钦原终身一跃,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不到里夺了两位大妖修为的她,此刻也是妖力充沛,取细钗奋力一插,在守护诀上硬生融出个只容得下她的缺口来! 第219页 却在脱身前一瞬,诡异一笑,丢下株黄彩羽翼。 顾长卿也是满脸难以置信,仰头看着顾望舒平静站在废墟之中,像个第一次见的人,旷世的仙。 “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清虚观可没人教!还是说偷学了哪家禁术!混账!等回去再与你追究!” 顾望舒默而不答。 “你若是早就留有这一手,为何非要逼到绝境再用?那也不至于被铁?逼到这般地步了吧?”顾长卿继续逼问。 顾望舒只将眉头拧得更紧,望着半空中飘摇而下的那一株黄羽,目光骤然一厉! 那枚黄羽在空中无助荡了几圈后,忽然扭曲变形,一阵叽咕叽咕声后,“嘭”地炸抱成一团百计剑羽,越团越密,在半空中纠缠着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瞬间便要从天直插而下! “顾长卿……跑!” 顾望舒强咬下槽牙挤出个哑粝声来! 顾长卿旋即意识到不对,急忙忍痛站起身拌过顾望舒身子,可顾望舒本身生的就白啊,看不出他脸色到底好是不好,高声质问道: “你将守护诀立在这儿拦住剑羽与我一起跑不就好!来不及了,快走!” 顾望舒绝望将眼一阖,猛地推开顾长卿吼出一声:“我让你跑!!!” 说罢,到底是脚下一软,胸腔内早已混乱不堪的奔涌翻腾,再也忍不住,在师哥面前就这么无力滑了下去,终一口浓血凄惨涌了出来! 他生生忍了太久了。 从开始掐诀,或许怕一击难以致胜所以下了太狠的心,堵上浑身真气去摧的这一式谪仙时,已经感觉得到喉咙咸腥。 但是他知道在钦原离去之前,绝不能吐出来,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这一式是要拿命去换,只能……使一次。 我没力气再从这个守护诀里走出去,也再无余力去造另一个,护得了众人,挡得住这剑羽的诀。 幸好,还真的不痛啊。 只是血喷涌太急,堵塞喉咙呼吸都接不上的难受,从口中,鼻子中,就像个卸了闸的坝,不停地涌出鲜血! 身下满地的血,真可是个触目惊心! 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活不了了。 “小妖怪!!!” 艾叶撕心裂肺喊在耳边,到底破碎成了绝望。 “你出来啊!!!” “顾望舒!顾望舒!!!你出来!!!!啊!!!!” 可顾望舒只被血呛得喘不过气,听不清声音的。 “顾望舒!你……!”顾长卿被师弟这幅残样惊得失色,却见头顶那团仍在不停增多的黏腻剑羽随着最后几声令人作呕的挤压声后,停了扭动。 已然是个蓄势待发。 顾望舒用小臂把自己跪撑在地上,奋力伸手挥向怔立的顾长卿!他此刻已经喊不出话来,却用一双充血通红的眼无声呐喊着“滚啊!” “啪!”一声脆响,满天剑羽终是聚不住散了团,像要凌迟了这个末世般如万发箭矢一同飞驰而下! 破风嗖嗖直奔两人而去! 第95章 凌迟 顾望舒捏拳将自己的脸埋在胸前,阖紧双眼等待利刃穿心之痛,却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赫然惊恐地张开了眼! 他清楚感受到,有人奋不顾身的在背后,死死搂住了他。 一瞬间寒栗顿时升上头顶,顾望舒愤然跪直了身,被血呛得咳嗽不止的人疯狂想去挣身,怎奈顾长卿似乎耗尽全力似的将他连同双臂圈得死死,甚至拼上所剩无几的法术勒得本就失了力的他根本动弹不得! 顾望舒在近乎失智的惊惧中硬是吞了喉中一大口腥血,顾不得反胃难受的恶心大喊狂叫! “顾长卿!你疯了!!!” 顾长卿只贴在他耳边狠声命令:“别动!” 顾望舒疯狂扭挣着身子想逃,一肘重击在顾长卿受了严重内伤的丹田之处!被打的人闷哼一声,竟是强忍了回去纹丝不动的,甚至! 甚至动辄浑身最后法术,在顾望舒身上下了道锁身禁锢! —————— “顾长卿你松手,你松手,你放开啊!你他娘的放开!放开!!!” “我不要你救我,不要,我不要,你走,你……你不配啊,你滚啊!!!” “顾长卿!!!” 一口又一口上涌的血堵得喉咙生疼,鼻腔酸涩,他在这无力境地中绝望大喊,十指下的土被他剜成深坑,双目染了血的赤红! 他要疯了。 双膝定在地上,两臂被箍紧的滋味就像个活生生的废人,连破开他禁锢的法力都没有,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啊——!!!顾长卿!!!啊——!!” 耳畔剑羽一把把呼啸而过,是万箭齐发的势,铺天盖地的雨,是噬魂夺命的鬼。 他在自己撕心裂肺扯破喉咙的嘶喊声中逐渐失了智,成了被缚的恶鬼,只清晰听得血□□穿撕裂的搅动声,一声接一声! 起先他还在狂乱中数着,那刺进心头的一剑又一剑, 一…… 二…… 三…… 四…… ………五……… 最终泪水决堤而出,无助哀嚎的举头对天哭喊,他回不过头去,便也看不到他。他就像个木偶一般被钉在原地,被强迫着听那一声声凌迟般穿响,六……七…… 第220页 太多了,太疾了……数不过来了……… 他再听见背后人闷哼低喘,按下禁锢术强抓着自己的手因剧痛用力到几乎嵌进肩窝,在自己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 听到顾长卿模糊不清的声音。 “阿弟,对不起……” “是哥……负你……” 顾望舒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内心土崩地裂的瓦解成碎片。 “顾长卿……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你不是我哥,我没这样自私又变态的哥!你别给我死!你死了,我不就成了这世上最烂的人,这世上最没良心的了人了!!!顾长卿!!” “望舒……你不是……废物……你是我……弟弟啊……” “对不起………我……” “是我……欠你………我还……” 在顾望舒凄厉嘶嚎中,背后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不完全的话也再说不出,只将他推了出去! 剑羽疾厉,已不是单单人体抵挡得了的程度。顾长卿此时推他出去,是为了隔开两人距离,以免那已刺穿了自己的刀刃,再度刺在他身上。 手离开的一瞬间,禁锢便也解了。 顾望舒绝望挣扎着回身,手脚都还是软的,他转不动,他在崩溃中又哭又呕,已是浑身成了滩软泥,一滩寸寸挪动着的,濒死的泥。 锥心刺骨的哭嚎着,肝肠寸断的,无能为力中暴戾狂嗥,叱声呐喊! “——哥!!!!!” 最后一只剑羽落下了。插在脚边,深陷进泥土中去。 顾望舒也终是转得了身。 可身下早已成了血海红潮。 守护诀在最后一刻难撑剑羽化解,红了眼的人们本应冲进来的,此刻却再无一人迈得开步子。 宋远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双目无神空洞流出泪来。 顾望舒抖成筛子。 他自己都止不住大口呕着血,涌血致呼吸困难,加之精神崩溃逼得眼前愈发模糊。 他只在这绝境中,在这血泊中,一寸,两寸,用肘腕撑着地,脚蹬起血水,大张的嘴悲绝中再发不出哭声,就这样,直到爬到那跪着的人腿边。 还保持着最后奋力推他出去后双手失了支点,撑在地面的动作。 “——哥……………” 顾望舒喉咙中囫囵的,嘶哑又痛绝的,空洞可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覆上那只撑在地上的手。 “你起来……” “你跟我吵啊……” “你伸手打我啊!顾长卿!你骂我目无尊长,不知分寸啊!顾长卿!!!” 他从低吼到大声疾呼,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做什么了,明明面前的人,明明顾长卿他已经—— 为救他万箭穿心,最后一瞬用□□替他法术耗尽的师弟尽数挡下剑羽。 这个浑身上下一片血肉模糊的人,再也叫不醒了。 再也不会指使他,烦他,与他吵,再也不会犯疯病杀他了。 眼下血泊中的人,就是曾经他恨之入骨却也唯一骨肉的,那个一身雅致正气的顾长卿吗,那个既付关心又夺其命的疯子,又恨又爱的……师哥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啊,你为什么不应我,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血…… “顾长卿………” “哥…………” “你还没杀成我啊!” 顾望舒蜷缩在他膝下,恨意被捏进掌心,刺得手背青筋暴露,鲜血四溢! “连死都这般自私,你这疯子!!!” “你留我怎么办……” “我便真成害死你的畜生,你这是要我背负你的诅咒……一生一世啊!” “顾长卿!你给我活过来啊!顾长卿!!!” 血液粘稠顺嘴角淌落,将顾望舒一口皓齿染得猩红,嘶嚎的每一声都带着血沫飞溅!他扑倒在顾长卿脚下,一拳拳捶上顾长卿跪立的大腿,喊得是个痛彻心扉,闻声落泪! “顾长卿!!!啊!!!” “啊啊啊啊啊——!!!!!” 顾望舒埋头在他膝间,满头散落银丝都被血泡成殷红! 艾叶又怎能看得下去,他揪心彻骨的痛啊,他恨啊!这一切,归根结底因自己而起,铁?为杀自己而来,不想引得土蝼钦原,大妖斗法,屠得是个生灵涂炭……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 凭什么! 艾叶在绝恨中被蓝雾迷了眼,一双乌黑瞳仁全成冰蓝!此刻他虽无力使出妖术,却是拼尽全力耗空内虚,在神霄宗,太一宫与剑宗两派虎视眈眈的惊恐中挣开身上雷厉绳,扑冲过去! 艾叶搬过顾望舒身子,这已然发了疯双眼失神的人,此刻只剩下恨与痛,抖得如同筛糠不说,本就雪白无色的脸此刻因为大量失血变得阴青,浑身冰冷得像是个再也暖不过的死人。 艾叶搂着他,紧拥着他,手下死死捂住他的后脑,将他按进怀里。 “望舒,我带你走,我们走……” “唔——咳咳咳咳……” 又是一口浓血。 再这样下去顾望舒怕是要将自己生生吐干了! “顾望舒,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止了你这血……” “顾长卿……”顾望舒薅住艾叶前襟,被血堵哑了的嗓子红着眼艰难开口道,“你……你救救他,你………救他啊,救他!!” 第221页 艾叶无声流淌着断了线的泪,他不知道该怎么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他只能无所适从的看着,抱着……恨着。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恨的是谁。 “大妖!一切皆由你起,死了这么多人,你理当陪葬!”胡甫一厉声大作,身旁苏东衡只讪笑着抱剑于怀,松了阿娟的肩。 “主子,主子!!” 阿娟像得了活的困蝶,哭喊着跑到顾望舒面前跪地大哭。他抓紧顾望舒的胳膊,一头埋进顾望舒无力垂着的臂弯中。 顾望舒鼻腔内全是血腥,看到横冲过来的阿娟以及身后含笑而立的苏东衡,忽然不再狂啸,变成呢喃。 艾叶沉默片刻,与阿娟私语:“扶好他。我有话要说。” 阿娟只埋着脸,肩膀微耸,并没有应声。 艾叶只当他听得见,用力推掉顾望舒抓在胸口的手,即便清晰听到顾望舒仍在绝望中念着“别走,别……你救救他……” 艾叶知道自己救不了顾长卿的。 他毅然站起了身。以几乎再毫无妖力的肉身挡在顾望舒身前。 “怎么能说由我而起,明明就是妖界那破烂规矩,我也是受害者,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胡甫一只冷笑,“那又如何,你是个妖,就该死!” 艾叶凄惨咧嘴,“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你,” 噗呲—— “——呃!!” 忽的一声血肉刺裂声响,艾叶瞬间一道凶意自脚底直冲头盖! 这……! 那剑羽不是已经散尽,哪来的…… 四众惊呼声起骤起! 艾叶僵硬回头,眼前一幕叫他登时失控! 是阿娟手握一把小匕,狠狠插进了顾望舒前胸! 那把小匕,还是顾望舒先前买给他的护身物…! 这是,什么……… 阿娟双手握刀柄,双目惊恐,浑身颤抖,却更是狠狠压了全身力气,继续捅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 第二卷 结尾会有一篇师哥的番外 第96章 窒息 顾望舒只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中,被贯穿的剧痛中,看着这曾被自己视为己出的少年,如今亲手将刀刃插进自己胸膛! 比起疼痛,被背叛的滋味早已压过那痛感,却是比死还疼! “……顾……望舒……”阿娟颤抖中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凭什么……你可以……好好活……我就……是这样……的人生啊?” “可我都这般听话了……我主子还是不屑与我一顾,我就是……我生就是你的代替品罢了!如果你死了……” “若是我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你……!” “我才不要你那些好,全是讽刺,全都是讥讽!!全都是!!!” 苏东衡在后面阴戾一笑。果真如他预料,做了一辈子奴的人,奴性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 永远打着他的记号,永远。逃不出自己心间重墙,徒留自卑,和维护自己时毫无用途的偏激。 ——“那你就去杀了他,我便再容你回来。” 苏东衡坐在椅上,脚踩匍匐于面前的阿娟头顶,笑得狰狞。 “我……我不能……他……” “你可以啊。乖孩子,你不也想看他从那高高在上一朵清贵白莲,坠落泥塘满目疮痍的吗?然后踩着他腐烂恶臭的花瓣,回我身边来吧。”苏东衡的俯身落伍耳边的每一句话,都如恶鬼低语,击溃少年防线。 “你就没想过同样的月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得那么好,他受万民推捧,他成救世之人,而你,却要一辈子像个狗一样活!” 一字一句,皆在那盘跌碎成细沙的明镜心中,再度碾过。 于是雅致可爱的少年,成了欲念与恨意的奴。 顾望舒啊顾望舒,这是你自找的。 阿娟本就是个唯唯诺诺之人,再恨再怨也只是吞下肚子。倒是你,教回他何为勇气,何为利己。 于是这把刀,必中伤你心。 “好………” 顾望舒满是鲜血的手缚住阿娟那双握紧刀柄抖得厉害的手,眼中早已成了一片枯涸,片草不生。 “既然如此……阿娟……” “别犹豫……” “拔……出来” 言罢,顾望舒阖了眼,在憋住最后一口气后。 攥了阿娟的手,带他一起发力! 阿娟在那一瞬彻底慌神,无所适从想松开手,却被握得紧,紧到十指都要被捏碎了成了粉!回忆倒涌,顾望舒每一幕对他的好,哪份不是剖心尽展,哪有半分虚假……可他……可他受不住啊! 他想要的从不是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他只想……只想得到认可,只想……做最受宠的那个,最值钱的那个,奴隶,玩物。 于是在泪眼婆娑间,咬牙顺从了这份力。 唯有你死了,我才……能解脱吧? 刀刃每移出一寸,带出便是如溃堤血色。 周遭啁哳声也便再模糊一分,再泯灭一分神智。 最终是在一片混沌中,朦胧听得艾叶一声怒吼。 “恩将仇报的畜生!我杀了你!” ……杀?! 顾望舒骇然睁了眼,与此同时灌入脑内的还有难忍剧痛,周围嘈杂惊呼,快炸裂的惊悚从颅中侵蚀至四肢,麻木僵硬中眼睁睁看着艾叶利爪出手,直捣阿娟后心! 第222页 “艾叶!!别!!!!” 嗤——! 晚了。 ——“我没杀过人的,我哥叫我修成仙,才是他与我都想要的结果,可能也是……我唯一的活路吧?毕竟成了仙,就没人想要索我命了。” ——“没杀人但恶也没少做,我看不行。天界才不会收你。” ——“谁能无过啊,再行点好填补就成。又不是杀人放火罪孽深重,那可是要受雷劫的!你等着,我变成神仙带你遨游九霄去!” 艾叶利爪已然透穿少年心脏,再拔出手时,满手黏腻,手心竟是一颗还微弱紧缩跳动的,人心。 连艾叶都呆傻的看着在自己掌心挣扎的脏器,即便已经离开身躯,还在,攒动。 少年失重,倒进顾望舒怀中。任鲜血再从背后黑洞中喷涌,将顾望舒整个泡在血浴之中。 他自己的,师哥的,还有…阿娟的。 于是这世界,全成了血气。 被包裹其中,像是无形的网,绝境,窒息。 周遭是须臾倒吸冷气的寂静。 “他杀人了呢。诸位,可看得清楚。” 是苏东衡带着嘲讽之意,开了口。“还有什么顾虑,杀他便是。还有那与妖同污的妖人,也给他个痛快吧。” “我神霄宗附议!” “太一宫仙门附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讨伐声此起彼伏,一句一字将无辜之人,或是被逼无奈的妖,染成个天地难容的罪人。 艾叶回头看了瘫坐在地的顾望舒,看他以往那般坚毅薄情的一双妃瞳空洞失神,带起绝望神色望向自己,即便是在这般讨伐声中,逼命令下。 顾望舒也都已是全然不顾,只呆然看向自己。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不明。是有恨吗,是有责备吗,不甘吗,还是…… 毕竟这一切都与我割不开关系,毕竟好像真的……在他遇见我以后。 经历的都是些生离死别,全无益事。 艾叶捂住还是如火燎般生疼的胸口,咬紧牙关挪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别怕。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作对。小妖怪,我永远挡在你身前。” 他用着只能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柔声道。 “我答应过你的,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陪你。” 顾望舒凄惨咯咯笑起,却又被胸口匕首扯得颤巍不止。艾叶替他遮着光,他伸手去够他逆光下发暗的衣角,却在只有毫厘之差时, 软落了下去。 他再没有力气了。 无论于心力,体力。失血过多的寒意渐渐侵蚀入体,只差那么分毫,就那么一点点……他再够不到他的心上人了。 我怎么会恨你啊。 艾叶明显听到身后窸窣微弱声响,也同时嗅得出濒死之人散发出的可怕味道! 霍地心头一颤,大难当头才知道多珍贵,不能死,我不能放他去死!亦不能是因为我而死!!! 他在四周人讨命般严厉目光中,悄悄退了半步。再捏死掌心,沉下口气。 借天地之名,御雪之使。 没有多少余力了。 “雪起!” 顿时头顶未散妖云滚滚,不全是妖力,只是闻了召唤般,狂风大作,在这八月天,暴雪骤起! 他无法再号令大雪为武,却是可以暂时施以为障,暴雪迷人眼,在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迷慌了神,连咫尺距离都看不清时! 艾叶立即转身将顾望舒抱起,趁乱飞逃出去! 怀中人已是气若游丝,嘴角还在溢的血已没有最开始那般触目惊心。他不知道他还在因为反噬在呕,又是胸口匕首造成的内伤,再或是……真的快流干了。 顾望舒那么大那么精健俊拔的一个人啊,此刻全成绵绵一滩软在他怀里,轻飘飘的似是一丝力气都存不住,只用手指勉强绕了他前襟,却连捏攥在手中的力气都没有。 顾望舒太累了。 眼皮沉得似有千斤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上的痛渐渐麻木,头脑内也愈发嗡鸣失色。 太累了,太……困了。 他仰头用最后的力气眯开眼皮自下而上看着艾叶努力疾行的下颚,被雷厉鞭炽伤的脖颈上横贯了一大道淤着血翻出红肉的伤痕,有水珠从脸颊滴落,分不清汗水或是泪水,只啪嗒一声落在脸上,再滑进因力竭缺氧而微张的口中。 是咸的。 艾叶慌张低头看去,撞见的却是顾望舒累极闭眼的瞬间。 “望舒!顾望舒!你别睡!”艾叶急忙摇着他大喊! “你别睡,你看看我!我知道哪里能救你……我能救!只要你现在撑住,我定能救你!别放弃啊,就算世人皆负你,这世上对你已经没了意义,但是我需要你啊,我不能没了你!你就当是在可怜我,别睡……别睡啊!!!” 他看顾望舒眼皮轻抖,好似有回应,但也没出声,只窝在他被顾望舒蹭脏的袍子里,一身血腥遮了他身上原本荡着桂香的味。 然而这场闹剧般的雪并未持续太久,艾叶妖力耗尽,几乎是前脚离了后脚便停。待这些本是瓮中捉鳖的正道人士回过神来看眼前空无一人的,哪肯就此善罢甘休?胡甫一首当其冲,当机立断放出话来! “这两一个被我耗尽妖力一个受了重伤,绝对跑不远!苏宗主可否与我们三大法门一起,大家分四路去追,定要将这扰乱人间安宁的妖物和妖人诛杀此地!” 第223页 一场狂风骤雪,初秋夏未尽,不合时宜地皆化作水雾漫去,终是一场寂寥一场空。 ———— 冯汉广带百十精英一路赶到山庄脚下的金水镇时,结结实实被眼前惨象惊到。 这一个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厮杀无情血染成河的小将军,此刻竟然皱紧眉头难忍反胃,乘骑啸铁之上满面骇然。 更不用提那些个跟来的兵士,不乏有人已经实在难忍,呕出晌午饭食。 金水镇人烟不算稀少,再加上昨日夜里从金水山庄里掏出来的庄民,少说也是有个千人以上,然此刻无一例外的,皆被横尸大路口。 凶手似乎是刻意将尸体一层层垒成座小山,展示炫耀一般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不乏是些才满月的婴童! 细看这些尸体均是神色极度惊恐痛苦,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绝顶恐怖的东西,又受到了极大痛苦一般手指脚指蜷缩成爪,眼眶眦裂瞪开,连嘴巴也扯成最大! 甚至于这短短不到一日间,尸体已有腐败之相,严重者脸上已然起了大块青斑! 整一个臭气熏天,人间炼狱啊! 第97章 无咎 冯汉广下意识掉转马头去寻姚十三,生怕这场面叫他个没见过大堆尸体的弱骨子受了惊,却在人群中呵马转急兜了几圈后,才在队伍最后看着他骑着匹雪白的马儿背对人群,好像在同什么人讲着话。 他并未深思,只是遥遥朝他大喊一句:“十三!这儿不太好,你还是别过来了!” 姚十三闻声立即调转了马头,交错间似有位男子立在姚十三身后,却转瞬如错影幻觉般消失不见。 姚十三轻呵了声“驾”,马儿颠着细步行至冯汉广身侧,莞尔一笑,道:“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怕的。不都有您在呢,上次说再不丢下我一个人的那位不是您了?” 冯汉广无奈叹气,又稍稍向后看了眼,才弯腰扯起姚十三的马缰。冯汉广□□啸铁比姚十三的小马高上许多,再加上他本臂展极宽,扯上旁边人马缰并非难事,就这样斜着身子放心不下的陪他一同再走到那尸山前,还极为不放心的横手拦在姚十三面前。 姚十三举羽扇推开冯汉广的胳膊,再掩着口鼻眉心犯困,难掩忧心之色刻意转开头温声道:“这都是什么……太残忍了!” 这时已有一队雪青软袍的术士在尸山前观察起来,见冯汉广带兵围在这儿,为首的年轻术士恭敬一揖,正色道:“我等乃岐山法门术士,接到大妖作恶的消息赶来此地支援,怎知半路遇此惨状。还望将军处理之前,容我们些时间,检查一番!” 冯汉广余光看了姚十三看向尸山的忧郁眼神,满眼真诚惋惜得忍不住勒马而下,站在尸山之前呆滞凝望的模样,不禁再深叹一声,答道:“那就拜托诸位。” 说罢也下了马,握住姚十三手腕,好似这般便能给他安心一样。 怎知为首术士忽然从袖中甩出一张燃烧黄符挥向尸山,姚十三与冯汉广离得近,一时间没躲得过去被纸灰甩个正着! 冯汉广只觉得烧纸气味冲了鼻子,挥烟之余忽然听姚十三小声一惊呼,从他手里倒退半步惊慌抖起袖子。原来是有未燃尽的纸灰落在他衣袖上,登时起了火烧了个洞! 冯汉广赶紧替他拍灭,他知道他最讨厌衣服蹭脏,更何况这会儿直接烧了个洞。果然这一项可人温润的人无意识蹙了眉,糟心的震开衣袖不再去看,可他也没法子因为这点小事就与前来帮忙的术士们道不是,只能再拍了拍姚十三后背,安慰几下。 须臾,见那年轻术士脸色阴愁的散了黄符,沉声道:“将军,这尸……怕是收不成了。” 冯汉广不解道:“为何?” 术士答:“妖物所为,剧毒。” 小将一惊,也只能感谢道:“多谢道友勘察,不然我们岂不是也要折人进去……不过既然如此,也不能任凭这般惨象就放置此地啊!” “眼下唯有一法。”术士道。“烧了吧。” “这……” 他深知火烧尸体是最无奈的选择,战场其实也是一样,实在带不走的兄弟们,大量尸体若只是挖坑野葬很有可能因腐烂引发疫病,万般无奈下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最后一把火烧掉,再草草于风吹而散的灰烬中立上个不起眼的小木牌以慰无法归乡的战士怨灵。 就在沉思之际,忽然山头传来一声巨响,诺大的金波阵结碎成星光,山庄遥遥惊叫声声入耳! 术士一惊,急忙再拜过冯汉广,将此处后事托付给小将军后带一众人奔上山去。 *** 夜幕漫下的天成了墨蓝,像一张巨大的帐遮了日月。乌云太多了,散不尽了,见不得星,更见不得月。林间渐渐萧瑟的天气下虫豸发出的都是嘲哳绝鸣,一声声苦秋,一声声悲嗥。 临川的山地势险峻,若是以普通人的脚力确实追不过艾叶,山石崎岖怪根盘绕的无人林子,在这入了夜后愈发阴森可怖,陷进便是死地。 然而这群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弃一般,数百人挑起火把灯笼在这密林中燃得如白昼通明,毕竟当下光四大法门就到齐了三个,奔着决战来的仙门法门祭无数看家的寻妖法器,一时间像斗法般异光四起,阔向这四面八方,势要将这逃跑的一妖一人捉拿处刑! 艾叶不敢跑得太快,山路颠簸看怀中人嘴唇乌紫的随他跃身上下,易碎得就像个纸糊灯笼,一吹便灭,就是再急,也得先护着他安好。 第224页 他看顾望舒似乎止了呕血,虽是好的,可愈发冰冷的身子和即便自己几步一唤,他也再没给过回应。只剩羸弱呼吸声,好像随时都会毫无预兆的断掉。 他听得到远方人群呼号咒骂声不断,深林虫兽极多,就算有灯笼照明也难免会有人不小心踩着野蛇或是崴在滑石上惨叫不断,他虽倒是不会被这些东西碍了脚,但总归一刻不敢耽搁!“蛮蛮!”艾叶抬头喊树丛顶端交汇间俯冲下的鸟儿,“蛮蛮!往哪儿走!” 蛮蛮极声厉鸣,焦急间扑朔翅膀直冲云霄而上! “蛮蛮!” 他急躁喊着,转而随脚步跑出高树遮蔽后,眼前显出块不大的平地来! 乌云噙不住闷雷怒嚎,空地被四周树木围住的风淤结此处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得无所适从,借银电一闪,看得清空地中心站着位抱剑术士! “可恶……”艾叶攥紧垫在顾望舒背后的手。 这些个人真是下得狠心,一条活路也不给留! 或许是刚刚艾叶喊蛮蛮喊得声大,迷迷糊糊间只存了微毫的意识一下被惊醒,剧痛拉扯着身上每一处神经逼他倒吸凉气掐住手边艾叶的胳膊,昏暗中视线模糊着看到身前好似有个人影。 不用想,都知道是来夺命的。 艾叶被他这一把掐得疼,却欣喜笑出声来,腾不出手只好赶紧吹了吹顾望舒眼前落的浸成朱红色碎发,方便看清他褪了色的眼眸……至少,意味着他还能撑一阵子啊! “艾叶……”顾望舒忍痛挤出声蚊蝇细语。“放我下来,艾叶。” “你……” 艾叶把堵到喉咙口的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明白顾望舒的性子。既然是绝境,谁也逃不出去,到不如最后一同拼上全力,也要比窝窝囊囊死得像个废物懦夫来得好。 于是再是不舍,还是轻手放了他下来。 艾叶一只手牵着顾望舒,擎半个肩膀替他担些力气。顾望舒此时根本没有能自己站着的力气,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艾叶身上,还依旧把手中桂魄攥得紧。 “小妖怪,你肯定是出了清虚观,好东西吃得多,沉了好多啊。”艾叶揉着手臂,贴在耳边笑眯眯道。 顾望舒轻“切”一声,“是你疏于修炼,力气不够用还在我身上找借口。” 两人看那术士提剑缓步走来,不由神色凝重。 艾叶低头讪然一笑,再抬头郑重道:“小妖怪,我说我喜欢你那事。你可想好了?” 顾望舒无奈摇头,怎得都到了这般境地还要同自己聊这个。才刚想忍痛运气至桂魄再答话,忽然神色一惊,刚才勉强止了的血突然又一口涌了出来! 不能……一丝气都运不得的吗! 他这一口血呕得突然,直接牵扯到胸口匕首搅烂内脏的痛!顿时是个眼冒金星,瞬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一般,失去意识晕死过去! 艾叶就这么看他忽然一口血吐出来,然后就在自己面前滑落下去,顿时慌了神,吓得发疯! 刚才不还好好的,不还掐了自己一把,现在怎么……! “顾望舒!顾望舒!你醒醒!喂!” “顾望舒……你别吓我!别吓我!!!” 艾叶直跪下去拍打顾望舒的胳膊,再到脸,五内如焚的疯了般喊他,却再没得到什么回应,根本顾不上早已缓步走到身边的术士!雪青衣的术士蹲下身探了探顾望舒鼻息,虽是没完全断但也几乎探测不到的微弱。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的小罐子,倒出颗乌黑药丸撬开顾望舒的嘴,叫他含了进去。 “你做什么!”艾叶一把扯住术士的手,推搡开来!迫切中利爪探出,抓得那术士躲闪不及胳膊上直现三条血痕! “别碰他!你给他喂了什么!” “岐山法门的独门锁命丹。”术士皱眉捂了胳膊道,却也没带怒。“反噬太重,只靠自己撑不住的。锁命丹能保他十个时辰的命,但之后……如果您没有别的法子,那只能是该寻个好地方。” “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够了,我……我,我可以行快些,我……” 艾叶话到一半突然觉得奇怪,全天下都在想要他们两个的命,怎么会有人好心好意救他?蓦地起身看向术士,瞳孔惊得一颤! 是……他! ———— 雪青衣的术士倒退半步,拱手道。 “在下岐山法门首席弟子云即墨,无衣镇时曾蒙相助捡回一命。当时事出紧急连姓名都没来得及通报,那个叫小饴的姑娘也随我一道回了岐山,也需感谢清虚观弟子拼命阻拦才没让我因恨误伤无辜造下罪孽。” 艾叶恍惚想起,无衣镇被山蜘蛛害死两位师兄的那个可怜术士,盛怒之下点燃了整片屋舍,满眼都是狰狞含恨。可说实话并没有太上心于那日,他也并不是存心去救人,只不过顺手而为……甚至早已几乎模糊了那时的记忆。 云即墨收手把剑反背身后,继续正色道:“岐山法门一向恩仇必报,那日两条人命今日悉数奉还,今日我就当没见过您。但从今往后若再谋面,在下必首当其冲,绝无心软。” 因果皆为报,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亲手种下的无论是孽缘或是恩缘,总会有回报的一天。 艰贞,无咎。 有时候人间的道理,还真是有些东西。 艾叶漠然一笑,好像也没什么必要言谢了。重新抱起昏迷不醒的顾望舒,纵身消失在这雾气缭绕,不见五指的深夜中。 第225页 再不见光又如何,你若不在,就算虹日高照,也是绝往的深渊。 你若在,就算身处深渊,也是明月常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结 明天是一章师哥的番外 每一个角色都当是有血有肉的,言行有果,师哥下车的那一章写得我是最心疼的一章了…… 第98章 番外长卿 我时常想,如果没有弟弟,是否我的人生会大有不同。 如果没有弟弟,或许阿爹阿娘就不会死,或许那日他们会牵着我的手,一同从那火光冲天的人间炼狱中逃出来。 阿爹还会带我在冰河上凿洞捕鱼,用他那羊皮做的大袄将我裹在怀里去放羊,在雪地中生火取暖,烤新鲜的鱼吃,带我爬到山头看星星,满目星辰,星霜屡移。 阿娘还会做好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那总是冻得通红的脸永远挂着世上最暖的笑容,抱起来亲吻我的脸,留下最好闻的味道。 后来阿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再后来,大到阿娘已经抱不起我,她便让我贴在肚子上听,里面好像有什么微弱的跳动声。阿娘与我说,从今往后,你以后就是哥哥了。 无论是个弟弟还是妹妹,你都要守护好他,像你发誓要像个无谓严寒酷冬的契骨汉子一般守护我一样。 我满怀期待并且信誓旦旦的答应了她。 直到一天夜里,暴雪肆虐,压垮了几户羊圈,吹灭家家门前照明的火把,那夜,格外的黑,格外的冷。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我冲进去想看弟弟,却被阿爹在门前拦了下来,接生阿婆摇着头嘴里念叨着,满手是血走了出来。 我吓坏了,本以为是阿娘出了什么事,听到她声音虚弱的唤我进去,阿爹神情犹豫却也没拦。我推开门,阿娘依旧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美,她喊我走进些,她和我说,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弟弟,你发过誓要守护他一辈子的。 那一日,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浑身雪白,毫无生气色彩的娃娃。 阿爹和我说,弟弟是月人。在我们一族的传说中,月人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妖人,是灾祸的象征,生下来就要被丢进雪地喂野狼,否则会为村子引来灾难。 于是当天夜里,我们一家人顾不上风雪严寒,阿娘拖着那样的身子,带着刚出生的弟弟一起逃出了村子,逃离了那片看星河的山,凿冰的水,那些魂牵梦绕的,曾经。 那日一直裹着我的羊皮大袄里,裹着的是弟弟。 不记得我们一家人漂泊了多久,遭遇了多少苦难,才算找到另一个勉强容得下我们的村落定下脚。阿娘却因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她再也没办法轻松的举我起来,亲吻我的脸颊,可她还是那么香啊,那是阿娘才有的味道。 本以为日子会好下去,我还会找到新的山头,新的冰川,养新的羊群,长大后要做个铁骨铮铮的契骨汉子,去驯最野的马,熬最凶的鹰,带着弟弟在冰原雪川上驰骋,给阿娘做最暖的垫子,像个所向披靡的将军。 直到那日村里人忽然抓住从林子中撒野完出来准备回家吃饭的我,口口声声说着要拿我换阿弟,一向平和善解人意的村民们为何突然如此暴戾无常,我吓坏了,我看到阿爹那暴怒猩红的双眼,和阿娘用单薄的身子拼命堵在家门口的样子。 他们说,燃山火了,是妖火,无从而起,肆无忌惮。是阿弟引来的,只有交阿弟出去,妖神才会原谅我们。 只道是下一瞬,火势便忽然扩大,漫了过来。 那以后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喊阿爹阿娘一起跑,可是弟弟在屋里哭,阿娘舍不得丢下他,偏要冲回屋去抱他,阿爹不想放阿娘受难,便叫我自己跑…… 再后来,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不记得那场大火烧了多久,被烟气呛到精神模糊,跑不动了,该死了。 再睁眼的时候,是在个马车上,身边坐着一位神采奕奕仙风道骨的道士,他说的汉话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才给了我长卿这个名字。 他叫我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吧。他告诉我只要你自己起来强大,便没人再会欺负你,也不会再被仇恨蒙蔽双眼,清心寡欲,行正人之道。 渐渐适应下去,跟着师父习字读文,练武解道,期间我们在的道观也扩大了不少,香火不断,日子甚是安乐。 但意外总是会在你最平安之时来得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暴雪之夜,和阿弟出生那日相差无几。狂风呼啸,卷起雪花噼啪敲打着门窗,甚是可怖。夜晚仿佛一道巨大的幕帘,遮去这世间的光明与期待,只落下死亡与寂寥的恐惧。 我缩在榻上,被屋外一阵比风雪还响亮的骚动声吵醒。 推开门见看到师父用他的长袄遮在头顶,怀里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婴童。周围人怪异的眼神,和师父凝重的表情,忍不住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于是我看到了那个和弟弟一样,浑身煞白,被寒风冻得发青的婴童。 “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定要待他如亲弟弟一般,不能叫他受了委屈,保护好他。” [——“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你要守护好他。”] 过往血淋淋的回忆,夹杂着刺耳的惨叫声,烈火无情燃烧呼啸声,混淆了骤风,也混淆了师父与阿娘的话。 第226页 仇恨的执念在心里生了根,那一瞬间,我以为是阿弟回来了。是他阴魂不散,他非要要了我全家人的命,如今连我也不想放过!是我着了魔,失了智,伸出手扼住了他那弱小惨白的脖颈…… 被关了几个月的禁闭,再出来之时,师父似乎也有意无意的不敢再让我接近他。就这样偷偷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他咿呀学步,看他会跑会跳,看他会因惧怕阳光而痛苦,也会因为得了个新的玩具而欢笑,看他长出一头好看的白发…… 如果阿弟没死,应该……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可我恨他。 恨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见他被人孤立,被人欺辱,也只是视而不见。不是不想帮他,只是我……真的伸不出手。每次想要出手以之前,那些已经被掩盖埋葬的回忆,哪怕已经日久模糊得成了碎片,却还是扎得心口痛苦不堪,饱受折磨。 原来仇恨是会生根的,牢牢抓在你的灵魂深处,根枝利爪般硬生生插入血肉中。一动,便叫你生不如死。 我是个哥哥,可我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 不仅无法守护,我甚至还曾无数次的发了疯,想要杀了他。 我是个罪人,是个独自苟且偷生无法守护家人的罪人,也是个懦夫,被自己本心肆意操纵的懦夫。 求道教会了我爱世人,大爱天下,爱自己,却怎么也教不会我,去爱自己的亲人。 我看他受人欺负,见他痛,见他委屈,心会痛。可若我出手帮他,去护他,只会更痛。 我总怕我又会像孩童时那般,控制不住心魔失手杀了他。 视而不见是我能为自己,也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为何总是对他恶言厉色,不屑一顾,麻木不仁,甚至是,见死不救。他本就生得特别,容易受蜚语恶谤,本就不为世人所受,可他唯一能期盼依靠的兄长,渐渐的也变得和世人一般,屡次三番将他拒心门之外。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欺负过他的人凡是被我发现,事后都会统统被我狠狠教训一顿,教人再也不许靠近;谁若是背后嚼他舌根,我便恐吓要割了他舌头;他每每伤在外面晕死过去,也都是我将他抱回来处理好伤的;他不喜穿白色,我便替求师父许他可以破例不着观服……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寒川泠月难以接近的声名,其中大半是因我造成的吧,哈哈。 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是我还能赎罪的最后法子了。 心魔就是心魔,是我道行不够是我软弱,战胜不了。仲秋雨夜的那把逼在他颈间的剑,眩目掣电之间,我从他那绝望失落的眼神倒影中,似乎看到了那日瘫坐在火光废墟之外弱小无力的自己。 那一刻才明白,也许我自始自终,恨的都不是我那个没能长大的阿弟,恨的只是那个保护不了家人的自己罢了。 是我的无能,才使他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中长大,不近人情性格古怪,宁愿以命威逼要我亲手杀了他,也不愿向我求饶一声。 他就那么恨我,恨到情愿让我背上一辈子的罪孽与歉意。 十鞭销魂鞭,不是我替他背的,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欠他的。 还不清的。 原来神将他带到我身边,不是为了折磨我,而是为了让我赎罪的。 望舒啊……是哥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是哥无能。 利刃搅得内脏细碎生疼,抽尽了法力已无任何回天乏力之术,能感觉到血液渐渐脱离身躯时蚀骨的寒…… 他也曾因我而这般冷过,痛过,我真是个疯子,是个恶人啊…… 又是一阵断续的剧痛袭来,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了…… 我看向身前背对我的他,定是堆了满脸的难以置信与惊恐吧。还好,还好,你没伤到,你还是完好无缺的,足够了,我…… 意识抽离的前一瞬,我听到了他声嘶力竭喊出的那一声, “哥!!!!” 我感到胸腔间疯狂跳动的心脏一抖,身上忽然也不再痛了。 阿娘。 我是个,合格的哥哥了吗。 恍惚间,我看到了阿娘的身影。 她笑得依旧是那么温柔祥和,蹲下来捧起我的脸,嘴唇轻轻贴上脸颊,带着只属于阿娘的香味,久违的,是我梦过千千万万遍的…… 我看到身后阿爹抱着阿弟,在不远处冲着我欣慰的笑着。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满身的伤痛,都被唤了出来。 “阿娘,我做到了!我守约了!我保护好阿弟了……阿娘,我现在是个铁骨铮铮的契骨汉子了吗?阿娘,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才来接我……” ——“好娃娃,我们回家吧。阿娘给你烧了好吃的晚饭,吃完了,我们一家四口去山上看星星,好吗?” 第三卷 :须张烛 第99章 清风 钦原踏着跳步落在平野之上,这个几千年间从来都没用自己的脚走过这么多路的大妖,只觉得又累又恨,累的是形影孤只赶路的无奈,恨的是自己怎可能会败在个凡人手里。 这片平野离曾经她与土蝼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远了,才得了两只大妖修为的钦原早已不再在乎什么情理道义,她只想趁这势头去寻更多隐世的大妖与妖子,毕竟以现在的她,想要对付陆吾都还只是镜花水月。 第227页 想活下去。做不做妖王都无所谓,她只是不想辛辛苦苦自己活这几千年的命,最后变成别人一世英名的垫脚石。 走得无聊,一边哼着小曲儿转着细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九子的事儿。位六土蝼不在了,位五黑羽黑鸛和位四的獓咽死了都不知道多久,现下剩的妖子除却自己还有五位……再除却自己根本碰不得的大哥和二哥哥…… 位八位九的妖子一向行踪隐蔽,从不现身,哪怕是老妖王的寿辰也不赴会,神秘得很。只是隐约听说过位八是只大蛇,位九那位名义上是大家的兄弟,实际大家干脆连名字都不知道,底细不明修为不明的,连找都找不到,更别说去挑战。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位三的鼓可以一战。 钦原低头想得出神,直到自己“当”的一声撞到人才回过神,“哎呦”叫唤了声怪烦的抬头看了看—— 是个风姿绰约,清秀高雅的男人! 男人悠然手里摇着把羽扇,杏眸如剪水善眛,泰然自若的眯着流波的眼看她。 钦原先是一怔,想这儿深山间一方陌世之地不应该有凡人能寻得来啊,更何况……还是个这么漂亮的男人! 不过好说也是烦闷许久,这自己找上门的翩翩公子怎能白白放过,当即抱了胸颇有兴致道:“哪来的小羊羊,迷路了?” 大蛇含目一笑,眉间流露出些许男媚姿色道:“是啊,那姐姐知道正确的路吗?” 钦原垫脚凑上大蛇颈窝狠命一嗅,这唇红齿皓的男人却是连个脂粉香囊味都没有,更没有风尘仆仆迷失在深山中脏乱的异味,怪是意外的站了回去,扭了扭身子道:“那我若指引你回去,你能报答我些什么呀?” 大蛇眉心轻挑,羽扇挑了钦原下巴起来,让这本心有成竹打算纳男子为玩物的妖心口呼地一跌,被他这魅力钦服倒成了被动。 语气轻柔,像荡着三月的春风撩拨人心,融进这山林平原的风中。 “我?我只想要姐姐,我会很温柔的。” 钦原被逗得咯咯一笑,跟着闹道:“怎么个温柔法子,说说看?和个木头疙瘩似的傻大个过活了千年,也该换换口味,与你这般多情种一试。” 大蛇杏目含情,悄声贴在钦原耳边道:“好,那我就当姐姐应了,多谢姐姐眷顾成全。” 平地起了阵风,成片碎草簌簌好似水波排浪,大蛇站在这风口浪尖之上,风度翩翩颇是个斯文儒雅的仪态。他只看了会儿,便有礼一笑牵起钦原的手。 “亲手杀死挚爱之人是什么心情啊,姐姐。”他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柔声问道。“我很好奇,姐姐。” 清风撩拨得更为放肆,远处挂满红绫铜铃的树摇曳着悦声响起,好像述起什么倾肠情话般温情,又深藏着要命的危急。 钦原恍然愣住,看着被男人握住的手,又抬头看了看他明灿索求的眼。 “你……你是谁!” “回答我,姐姐。”大蛇说着,把手握得更紧。 钦原也不知怎的,在他那哀求索取的目光中,和中了蛊一般头脑发昏的,也像是受了镇威胁迫的怯了场,支吾道: “没……没什么心情,他……他不过消遣罢了,是他太喜欢我,我……我没有……” “是他太喜欢你,所以姐姐一味索取,所以姐姐……不珍惜的。哎。是吗?”大蛇语气飘然的说着,不知觉叹了口气,眼中水光从情意绵绵变成点点怜惜悲伤。 再松开了手。 “姐姐。”大蛇退后一步看着呆怔在原地的钦原,故作玄虚道了句:“也许我们不一样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后会无期。” 话落,忽地如鬼魅幻影般凭空消失在钦原面前,无影无踪,连一丝气味都没有的。徒留头脑愈发发昏疼胀地立在原地的钦原。 她茫然展开刚刚被大蛇握过的手,她被大蛇的脸和话语吸引得太入神了,甚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他早已在自己手心留下两个肉眼难辨的漆黑牙洞,毒液顺血管漫成树根般盘延漆黑,一直渗透进五脏六五,无力回天。 毒蛇捕鸟,天经地义的。 “——啊!!!!!!” *** 这些时日,从益州城市野再到修界上下,全都在闹闹哄哄讨论着最近大事——不久前舍命诛杀巨邪的那位清虚观白发道长居然堕入邪道与妖为伍,引大妖祸世,不仅害金水山庄与金水镇千余条无辜性命,还害死了他自己的师兄。更为可怕的是他与那大妖竟重伤之下在三大法门与剑宗层层包围中逃出生天,至今下落不明,百余人搜遍金川沿岸所有密林深山,都没见得两人踪迹。 金水镇的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焦烟顺北风一路将恶臭刺鼻的烟气吹到益州城来,即便是隔着数十里路,那扶摇直上的黑烟依旧清晰可见。乌烟瘴气遮着益州城的天,七天七夜没见到朗日的人们更加牟定传闻真实。 有人说他们是畏罪跳河了,有人说他们一定是逃得太急失足摔下深渊,也有些当时在场的术士悄声传言,说那大妖哪怕几乎妖力全无还能在初秋炎日唤得起大雪,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的! 总之四大法门的通缉死令下了满天,为除后患重金悬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说啊,说什么人不可貌相,其实到底还不是面由心生!”酒楼的说书先生换了本子,把他手中案板敲得咣咣三响,一副嫉恶如仇的浮夸表情唾液四溅激情昂扬地在诸位看官的迎喝声中,越讲越激动。 第228页 他只在心里偷着乐,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来砸他的场子了,活该活该,痛快痛快。 在这满城风雨的流言蜚语中,清晨总镇府前停下两辆拉货的车马,搬下十几石一斤难求的粗盐。好歹是借用了官家的权力,否则常人定是弄不到这些东西的。 当日午后,头系白麻车挂白绫的粗简车队起了程。几十位白衣道士一声不闻,只漠然踏上归程。 藤植爬上窗柩缠上朱红屋瓦,明堂内素朴却不显寒酸的摆着些装饰器具,洁净无尘像是一直有人打理生活的痕迹。鎏金香炉袅袅飘起不知名花香,借一扇窗框出屋外春色满园,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开得旺盛,灵雀叽咋跃步丛间,蛮蛮一身赤羽停在院墙上互相理着羽翼,艳阳下泛起层层金光。 屋外四季如春,屋内地笼却烧得旺。饰着金的红木榻被帘遮得仔细,密不透光,除却香烟飘摇,再没什么有生息的了。 忽然灵雀一阵骚动振翅而飞,蛮蛮也停了梳理脆鸣站下。艾叶怀里抱着几颗紫红色的果子,踩在缝隙中生了苔的石板路上缓步进来,临入室前腾出只手揉了揉蛮蛮颊羽,道:“谢谢替我守着,你们可以去自在了。” 艾叶进了这温暖的屋,说实在对他来说还有些热。他端来杵臼把手中果子捣碎成汁,倒进碗里拿水兑了,才起身掀开榻上帘子。 “来,把这个喝了,咱们就好啦。” 榻上人自然是没有应声。 艾叶坐在床头,捧着碗看顾望舒玉睫卷垂,裸着上半身的白透肌肤,安生得像个白瓷玉器,珍贵难护还易碎。胸口正中央的刀疤狰狞依附,像是烧瓷时崩坏的瑕,不过万幸是已经结了痂,虚汗和烧也退了,说明一切还在朝好的方向驶去。 艾叶清楚记得七天前风尘仆仆紧赶慢赶的,在第十个时辰带他冲破万里雪障爬上昆仑巅,手忙脚乱扒了顾望舒被血糊死在身上的衣服,撕扯的时候连带血肉一起脱下的触目惊心,但也不敢再磨蹭的纵身跳进华表池的场景。 两人跳下去的一瞬间,这终年灵气萦绕的神池登时扑出一层血雾,顾望舒就像个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人,把这清澈见底的湖水染得一片猩红。 艾叶在水下的手里握着刀柄,明明刀插在顾望舒胸口,可痛得却像生生割在自己心头一般。又或许是长途跋涉后气力衰减,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他还是不敢拔,他知道顾望舒最后一口气都擎在这刀刃之上,华表池水可愈世间一切伤疾,却不能医死人,复生魂。他若是拔不好,不小心断了这根弦…… 那他可就成夺顾望舒命的最后一笔了。 艾叶一只手像生怕被人抢走了般死死搂着顾望舒,另一只在水下小心翼翼,一寸寸褪拔着刀刃,嗅得浓血不断从伤口处不加阻拦的放肆溢出,一边控制不住几近崩溃的埋在他颈间嚎啕大哭,大放悲声,哀切得就像个无助孩童,惊起林兽四散奔走。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马上……对不起……我知道你疼,知道你已经撑太久了……” “顾望舒!求求你!” “千万别给我死了啊!” 艾叶往前挪了些许,撬开顾望舒轻闭的嘴,盛一勺药果汁水拿在手里,在用小指压住他的舌仔细顺了下去,生怕再呛着他。末了,一勺勺喂完这一碗药水,才算松了口气与他聊起话来。 “小妖怪,你可太难伺候了。” 艾叶看着他宠溺笑着,伸手理起他一头好看银发。 “不过好歹我也是照顾过你三个月的,摸爬滚打至今也都熟练了,到了今儿反而不成问题。哎呀,你说你才是个少爷命吧?次次都是躺得舒服等人伺候的,我可得好好想想,等你醒了以后怎么偿我才行!” 虽然平日里两人的相处方式大多都是艾叶巴拉巴拉讲着,顾望舒只安静的听,时不时跟应付似的对上几句或是骂他几声,艾叶虽有埋怨但也早就习惯了,可再怎样都终是好过当下,除却屋外鸟鸣,再没能应他的声音了。 “罢了。”过了好一会儿艾叶才继续道,“我不用你偿了,你能挺下来我便心愿足够,还求些什么呢。这儿有万里雪障为互的昆仑圣山之巅,我是趁哥哥不在才跑回来的,不能久留,可凡人绝对到不来,至少这些时日,能将你养好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这天地之大,总不会没有个容得下我们俩的地儿。”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话,明明连个一问一答都没有。只道是说个不停,或许出于眼见榻上人病情转好,一直紧绷的心松了弦难掩喜意。 “我不是说过有机会要带你来我生长的地方看吗,现在我们在这儿了。虽然来得是个身不由己的方式,但总归还是可以显摆给你看。所以啊,望舒,你能不能……快些睁眼?” 艾叶停了会儿,心境忽上忽下总闹得他坐立不安。 “还是说,你迟迟不醒是因为这世上已无留恋之意,或者是说你恨我,恨今日局面皆由我而起,那你会不会埋怨我救你啊?对不起,我清楚过分溺爱也是种压力,你也从未说过喜欢我,也没应了我说喜欢你的话……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或许对你来说不是这样……可我,可我真的放不下,一切冤仇等你醒了再找我报也成,你先……你先睁眼,你……” 他焦灼间握上顾望舒冰冷的手,他还是像冷得和自己抱他回来那日一样,像块无论如何也暖不透的寒冰,即便地笼烧得再旺,都还是冷的。 第229页 艾叶把他往里面推了推,蜷身躺在这将能容下两人的榻上,就像一年前噩梦后的雪夜,怕昏迷着的顾望舒冷,惴惴不安把他抱在怀里,摇摆出条巨大且蓬松的豹尾盖在身上。 “不冷了,不冷了。” 榻帘遮得暗,数日的心神不宁睡不好觉的妖至此困意席卷。艾叶昏昏沉沉呢喃。 “我不会再让你冷。” 第100章 失心 ——“星君?” ——“怎……怎么回事?星君?” ——“阿钰!快过来!阿钰!白钰!” ——“镜儿!别动他!” 谁啊……这么……吵…… 头好疼…… 疼得像千根钢针穿透刺骨,硬磨生插进脑袋似的裂成百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来的痛快。巨痛下乍然睁开的眼还带天旋地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是遁入空虚,却又像模糊着什么个满眼玉白的床屉,昏昏沉沉间视线落在榻牙上雕龙的玉柱。 还未等他眼前清明瞧个清楚,胸口再一阵剧痛扯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飘飘乎陷进虚空混沌前,隐约好像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顾望舒!你别给我死了!” 吵……死了…… …… ——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渐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朗朗书声荡在清幽小院,葡藤余荫,轻风做戏,春光无限,祥和中透露温情。 书卷“啪”一声被砸在地上,后排的学生置了气。 在余下人吃惊鄙夷目光中,老先生淡然自若走过去发问: “望舒,怎么了?” “君子行径条条框框,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成君子?大道为谁,谁为大道?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将这且有的一世活得那般律己守身,无趣得很,我理解不了!师父,再让我抄背一万次也理解不了!” 顾远山淡淡一笑,到顾望舒对面盘腿而坐,不急不忙平抚这正值心智反抗阶段的少年,一双慧眼看得清他的恨,也看得清他的伤。 “望舒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自然就是这般流淌的,不会因你我他的一念之差成何偏差。就算再是偏执古怪的人,也定会有与之相应求的人存在于世,莫要急燥,也莫绝望,坚守你心中所持之道,哪怕是与凡世背道而行,那也是你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斗转星移,星局莫测。 梦境千幻,无根无据。 他在这永不休止的回忆长海中起伏跌宕,偶会磕碰暗礁,陷身于一些不可触摸的过去遗珠。 ——“师哥!” 六岁孩童摇着头银白马尾捧一盒桂花糕兴高采烈跑到顾长卿的院子里,看他房门大开面对香炉静心跪香。小孩子总是不懂事的,他只觉得自己会让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师哥开心,便也没加想上太多,直接站在院里喊了他。 “师哥!师父下山带了糕点回来,可好吃,我……我给你留了些,这可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你要不要尝……” ——“啪嚓” “……唔!” 十余岁的少年比他高大太多,以至于红着眼冲过来时顾望舒根本意识不到,也躲避不开。顾长卿携一身香灰余味,秋风大作卷衣袍烈滚,像只夜半出没的索命恶鬼,眼中层层迷雾笼出绝顶恨意,狠狠扼住顾望舒细小脖颈,将他拎提起来! 装糕点的木盒摔在地上,砸开盒盖,一个个白嫩松软缀着淡黄花蕊的桂花糕滚落在地,在地上翻滚数圈粘上满身秋风急雨过后的沙石泥泞,成了一块块灰白垃圾。 “师……!” “瞎子吗!门开着都看不见吗!谁许你扰我跪香!谁要你这些恶心糕点!” 顾望舒被他掐得几乎昏厥,半口气都喘不上,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碎裂成难堪杂音,双眼充血的涨红中溢满惊恐,头脑愈发意识模糊,死亡的血腥涌到头顶…… 他不记得自己被掐了多久,直到四肢发软再无挣扎力气,眼球爆突脸色通红,直到被路过众人惊恐拉扯开来,直到瘫软在地,直到顾长卿口中那些恶言恶语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直到师父心急如焚冲进院子,一向为人宽厚的他喝退众人后一巴掌狠狠扇在顾长卿脸上。 眼前人影扭曲弯折,入耳的声音也像隔了层云雾。恍惚间还是听得到些慌乱中的朦胧断字。 “没事吗?快带他回去!顾长卿!你清醒点!你师弟不是他!” 谁……我不是谁…… 属于他的记忆本该至此戛然而止,可这混沌梦境中,顾望舒清楚的看着回忆不断流淌,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幕! 双目颤抖,惊恐捏拳堵住几欲呼声的嘴! 他像个透明的魂魄依旧站在小院中心,看众人吵吵闹闹抱走六岁的自己,看顾远山愤急挥袖而去,看顾长卿一个人捂着红肿的脸呆杵在原地愣神许久。 秋风卷得少年身影孤单落寞,也吹灭他眼中业火。而后—— 双手捂上脸,悲愤至极高呼一声跪到地上,竟拾起那粘着灰尘泥土肮脏不堪的桂花糕,痛心疾首的,混着呜咽泪水,一块块塞进嘴里! 第230页 哪怕到最后塞得满嘴来不及咀嚼,他还像伐罪般逼自己用手指塞着!推着!再到就着泪水囫囵噎吞下去!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全是哥的错……是我无能,我才是那个废物!” 这是他,这可是顾望舒他等了半生,终都没能得到的道歉! ——“是哥……负你……” ——“我还……” 一瞬间天崩地裂世间倾倒!浓重血腥直冲鼻息,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海之地,他感觉到顾长卿体无完肤浑身是血的跪在他身后,连后背都僵直冷冰的听一声声洞穿,刺透,听他组不成句的哑音绝语! 顾长卿……顾长卿,顾长卿! ——“师哥!!!” 顾望舒霍地随一声惊叫坐起!胸口奔涌而上铺天盖地的恐惧慌张,无暇顾虑当下光景奋身掀了被褥破帘而出!却在双脚才踏上地面的一瞬,久卧不起腿上根本丝毫力气都没有,再加上起得急眩晕头沉,更是没想到这屋内明光一片,登时“扑通”一声狠狠磕摔在地! 艾叶就坐在院外透气赏风,屋里太热,他没法子一直守在榻边。正放着空发呆的空闲忽然耳廓一抖听得屋内人大声惊叫,几乎是与此同时大惊失色的夺步冲进去,还是没来得及拦住,看顾望舒光着个身子满眼惊慌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小妖怪!你没事儿吧!醒了……醒了喊我就是,干嘛不由分说就冲下来!哪儿摔疼了吗,我看看,我看……” 艾叶猛然抬头撞上顾望舒浑身瑟瑟发抖,带着双茫然陌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一般,登时背脊后一凉,语气中犯了怵道:“小妖怪,你……我……” 顾望舒一脸迷茫的呆望了他半天,神色好像被抽空灵魂与记忆的躯壳般麻木无措,直到须臾后“哐”的一声如惊雷震响耳畔,顾望舒惊惶万状惨叫一声紧抱住脑袋!无数记忆无论痛苦美好,绝望愤怒,悔恨悲戚,亦或是怡悦幸福的,如奔腾巨浪不由分说冲席卷回大脑,顿时是个痛不欲生! “顾望舒!”艾叶吓坏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怎么就疼成这样!只能奋力跪行几步将他拉扯进怀里抱住! “顾望舒!你别吓我,怎么了,哪儿疼?冷静一下,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顾……顾长卿……” 他声音嘟囔得太小了,还是分辨不清的含糊在口,艾叶急忙扳起他的身子看他面脸惶然失措,手足不安,便更为心急如焚问道:“你说什么?!” 他倏地转回脸死盯艾叶,妃瞳在极度恐惧下瞳仁缩小剧烈抖动!茫然数刻后,突然奋力推倒艾叶,蹒跚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再扑倒数张几子和花盆,惊声喊道:“顾长卿……!我得去救他我要去救他!他还等着我去救呢,这儿是哪儿啊,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顾望舒!!!”艾叶坐倒在地,胆颤心惊看他神智不清崩溃至极,慌乱中能做的只有大声唤他! “这是哪儿……顾长卿……我要去找他……我……”顾望舒疯癫在这屋内兜转几圈,赤脚踩在摔碎的花盆上割破血迹淌了一地,看得艾叶是个寸心如割!他在踉跄几回后忽然脚下一软跌在艾叶面前,叫艾叶正对上他那双全是恐慌万状无神空洞,六神无主的眼,竟吓得艾叶也瘫坐在地屏息难言! 哪知下一瞬,顾望舒双手猛地薅上艾叶衣领! “我不是叫你救他,救他!!!你救我做甚,我怎么还活着!我凭什么还活着!他在哪儿,快告诉我!我师哥在哪儿!你带我去找他啊!!!” 顾望舒光洁的胸膛带着那不堪入目的伤口剧烈起伏,他失了智,发了疯,没了生的念头,成了个活脱脱的人间鬼煞! “他……” “他!” “我……我救不了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 “顾望舒!!!”艾叶带着被逼无奈的哭腔大喊出口,再不顾他如何挣扎如何疯癫的捶打顶撞自己,狠狠将他搂按进怀里,强吻上双唇! 怎奈顾望舒癫狂至极,一口咬伤艾叶嘴唇,登时满口血腥涌进颅腔,才逼得他急喘着止了声。 “顾望舒!你冷静一下好不好,冷静一下!等你平静了我便带你去找他,我答应你,定会去的!你先淡定一下……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啊,我在,我在这儿呢。我带你去,带你回去……” 艾叶将他抱在怀中轻抚头顶银发,像在安慰个受惊小兽,耐心又温柔的,直到怀中人渐渐停了要命的哆嗦,筋疲力竭再昏睡过去。 “别再做噩梦,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便带你走。” “你怎么不配活了,你……至少还有我念着啊。” 艾叶不再作声,心疼得几乎生生被撕裂,却只强忍着,轻手再将他抱回榻上,盖好被子。 第101章 新衣 谁成想昆仑圣山之巅,那个看似终年覆雪且由万里暴风雪障隐着的绝地之后,竟有这样一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仙境。 他是在这种地方隐世千年长大的。和想象中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终日踏雪顶风得寻山涧避雪谋生完全不同,果真算得上养尊处优。 顾望舒又浑浑噩噩睡了一天一夜,艾叶也担惊受怕握着他的手扶在榻边跟着眯了一天一夜,片刻都不敢放开。 第231页 以至于顾望舒再次清醒过来时,只是才睁了眼,略显迷茫看着眼前陌生且显富的饰金红木榻子深吸了口气,还打盹儿的艾叶便“噌”地蹿了起来如临大敌似的死盯着他,把手里攥得可劲,勒得顾望舒生疼。 顾望舒缓缓坐起,艾叶视线也寸步不离随他一并抬起。被褥随动作挂不住肌肤滑下,他拧眉看着自己胸口已成森然红结的伤疤,头还是疼得厉害。 顾望舒表情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缓了好半天才沙哑开口。 “这是……哪儿啊?” 艾叶神色紧张地快答:“我家!” “哈……” 头疼的人往往精神都很萎靡,顾望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问自己怎么活的,问怎么到了你家来,或是问……怎么逃出来的? 良久,环视着这大略素朴,其实细看每一件摆设都是精心雕绘别出心裁的屋子,才憋出一句:“你家……挺富裕啊。” “啊?啊,啊……大……大都是送的……”艾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还以为第一句就会当头问上事情来龙去脉。大抵是死心的人只会将苦楚深埋于心,哪怕烂在根里也不想再生挖出来直面以对。 “艾叶。” “嗯?!”但他还是宽不下心来,连顾望舒只是喊了自己名字都是吓得一激灵。 “我衣服呢。” “哦……那个,太脏了,我丢了!我去给你找件旧的,我,我也没什么衣服,样式不喜欢也先凑合穿一下,反正我俩尺寸差不多,等以后……再买!” 艾叶到底是翻箱倒柜从一堆白袍子里翻出件不那么白的软烟灰纱袍来。他平时不爱穿人间的东西,衣服都大多是山下人供的,压箱底不知有个几百年,样式早已不再是现下人喜欢穿的,甚至层层叠叠过于浮夸华丽的繁杂,约么可能是百年前某个野姓王族供的吧?翻出来的时候都带着霉灰味,没直接烂掉都是好的。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掩着鼻子心虚递到顾望舒面前,好在顾望舒根本无心理会这些,只抖了抖灰便套在身上。 “那个……我从你旧衣服里找到个这个。”艾叶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银罐来,被血浸了太久表面已然有些发乌,好在艾叶仔细擦拭过,还算和以前一般漂亮。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看着就还蛮精致……喏,还你。” 顾望舒只瞥了一小下,便极为不适的阖了眼,咽下心中苦楚道了句:“扔了吧。” 艾叶不敢追问,只偷偷再塞回怀里,依旧警惕的坐在一旁陪他待着,不时偷偷瞄上几眼,可怕他又忽然发了疯。 清净下来的屋内只听得窗外呦呦鹿鸣,灵雀脆响。在这儿都不确定是否是寻常的鹿寻常的鸟儿,好像每一株草木都有其独善的灵韵异能,倒是他这个凡人成了最特别的存在。 顾望舒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凸起的伤结,虽已痊愈但这份痛似乎已经刻在骨子里,总是随着呼吸隐隐拉扯,提醒他是如何死而复生,如何以命换命的再捡回一命。 “艾叶。”顾望舒平淡问了句。“多少天了。” 他静等着一个月,三个月,甚至更久的答复,却没想艾叶毫不犹豫甩出个, “十天!” “十天?!” “对啊,就这还急死我了呢。”艾叶苦笑。 “十……十天能愈全成这样?”顾望舒吃惊得本就哑粝嗓音拽得更为奇怪,甚至不由得双手发抖! 就是说,离那场罹难……才不过区区十天!连血都洗不干挥不尽的,十天! “我不是说过我生长的地有方华表池水,可医世间一切伤病。你不能拿你们人间风水来和这儿比,这可是连神仙都能医的圣池!外加上我亲手摘来药果送服,要不是你真伤得快死了,哪用得了十天啊。” 且说益州到清虚观的路程快马十日慢车十五日,那这不是说……顾长卿都还没有到家,我便,我便先醒了! 艾叶看得出顾望舒面色透出没血气的苍白凝重,深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憋久了的人,总是心里有事却什么都不说。 他是在怪恨自己啊,恨当日怎么只救了他却没救能下顾长卿,他发了疯的想去见他师哥,以至于梦醒失智,堆积的怨言像憋不住的滚滚岩浆喷发,差点将自己逼成活鬼煞。 但是明了事理的顾望舒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他心知肚明救不了顾长卿的,也知道自己仅为救他已是拼尽全力,知道他与自己早已成这人间众矢之的,所以更不敢开口要我带他出去,陪他一起冒被“正道”诛杀的险,只为再见师哥一面。 所以只能忍着剔骨的痛将手心再攥紧一份,再拼命把心头恨压低一截,面色再青白一分。 艾叶轻轻一笑,走到坐在榻上的顾望舒面前蹲下,环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走吧。” 顾望舒一颤,问:“去……去哪儿?” “带你去找你师哥啊,带你回家。” “可……” “怕什么,你有我,我有你呢。该面对的,一起闯就是。” *** “十三,做什么呢?” 冯汉广放下手中兵书,移目至门前那抹天青素衣。披散乌发绸缎般在微风中轻扬,大概是衣型阔大,显得肩头好似更加清瘦无依,总会有一种让人想捏碎了的怜惜之意。 第232页 姚十三蓦然回首,半张脸被晚霞映得明媚,笑意间便也更多了份柔暧。 “在想事。” 他声音轻柔得就好像被那晚风衔来,又随时飘散而去的蒲公英,轻轻飘飘荡在眼前,却握不住,抓不到。 “想什么事?”冯汉广雄声问道。 “在想……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时候?”姚十三摇着羽扇眯出眼轮不紧不慢走到冯汉广面前坐下,撑脸看在他对面。“我曾见过无数人来人往,醉酒言笑,虚情假意,却没有那么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移不开目光的。” 冯汉广闻言尴尬轻咳一声,这天地无惧的小将军此刻竟有些局促地躲开姚十三的视线,脸上腾起一抹难查红晕。 “提……提这个干嘛。” “不是您先问的吗?”姚十三觉得他这般反应可爱,每每无意间话题落到此处小将军都会如此羞愧,反倒更惹得姚十三想撩拨,于是干脆不闻不问自己讲了起来。 “蜂巢里醉酒的人我见得多,喝得多了为了□□愉笙歌一掷千金的客人不占少数,可拿半块兵符挥挥洒洒称做报酬的……估计这千百年间,也就只能有您这一个!” 冯汉广羞愧难当,压声道:“十三!够了,别说了!” 他那日何尝不是绝望冤屈至极到不想活了,看见这半块用父亲以及十几名亲信的命换来的兵符都觉得恶心,自然喝得太多昏了头,怎能做出这等事来……他都记不清了。 “您可把小官们吓得四散逃窜啊?谁敢去接那兵符,又有谁肯委身去陪个佩剑披甲怀着恨的凶恶将军?到头来,还不是……”姚十三带着嘲讽又调戏的目流转一笑,一字一顿道:“还不是我,舍,命,陪,君,子。” 冯汉广的躁脾气越听越急,压不住恼羞成怒的探身捏住姚十三尖润似玉的下巴,眼放凶色道:“不是叫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都说好不再提了吗!” 姚十三非但没有怯意,反而笑得更为清朗道:“稍微说说怎么了,您气急了,还要吃了我不成?” 冯汉广冷拽一笑,目转锋利一把薅住姚十三脖领给他拖到桌面上来!书册砚台与笔架被推摔一地弄得叮咣作响,鹰狼似的男人眼露觅食者的饥渴凶险,语气危险贴着桌上依旧谈笑自如的人耳边威胁道:“你当我不敢?” “您敢的。”姚十三神色不变,从容不迫道,“吃了我啊,汉广。” “您有多喜欢我,便多残忍的吃了我啊。揉皱了,碾碎了,一口口嚼烂了,生吞活剥了我吧,怎样都可以的,汉广。” “吃了我啊。” …… 在我吃掉你之前。 第102章 余辜 洛安山上风凉云稀,郊野没什么人迹,唯有风吹草木簌簌作响。这儿离上清虚观的山徒步也就一天多些时日,若是车马大概半天有余,清虚观本就建在清净处,自然附近也是除了求神求道外少有车马,便是一片寂静安宁。 官道行至山前是直接将矮山劈开条路,山体土坡外露,因此风起时难免扬尘,落雨时难免积泥。每每有行人路过这里,凡身都难免被跑马快蹄或是车轮卷泥甩上一身泥泞污渍,久而久之,此处便被人们唤做,慢慢行。 劝君慢慢行,难将衣衫湿呀。 谁家小娘子,为君更新衣。 莫急,莫急,归途在前,归途于心。 两个裹着黑斗篷的人立在这慢慢行一侧的山头,平原地区的山势虽皆平缓难生高木,但难免曲折向前绵延不断,青翠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除却脚下一方长路,望远都被遮挡。 斗篷遮得太低,完全辩不清两人神色五官,只能看得深藏其下的半截阔袖在秋风萧瑟中披拂作响,即便看不到表情,这昏黑背影已足够落寞萧索。 两抹身影在这空寂山头石像般一动不动立了有大半天,期间再是人烟罕至也有不少车马行过,果真如这地名所言,无人不会提前主动放慢了速度,哪怕今日风沙并不是太大。就好像是个无形的规矩,或有什么灵验的讲究一般默然遵循着。 直到艾叶提前听得远处再一队车马滚滚而来,伴招魂幡独有的细碎铃响,是为客死他乡的魂引归乡之路,不至沦弱孤魂野鬼,不至遗憾难全此生。 他悄悄动了手臂,拉上身旁人的手。 身旁人浑身随之一僵,挺直而立的身型忽然微垂下头,帽檐也随之遮得更深。 便在片刻后,铃声碎响跟着也入了耳。 他站得高,有斗篷遮着也并未撑伞,相对的无法堂正抬眼相视,也看不得清晰确切,唯有喘息声愈渐转急,再闻车轮声减了缓。 劝君,慢慢行。 阴司纸随抛洒与风伴行,白纸一片片宛若落雪纷飞,在为首急缓有序的招魂幡晃动中,他终是见了那贯缠白绫,乌木为厢的马车。 艾叶察觉得到握着的手连指尖都在颤抖,到底是隐忍了多大痛心才至于此,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他舍不得他太为难自己,于是另一掌心团风,忽起扬天,眼尾澿着抹蔚蓝,唤出片薄云。 再指尖点下,携一阵寒意急转而下呼啸进慢慢行内,随薄云积暗,遮蔽晴空,连隐忍痛绝的顾望舒都察觉到些许异样,还未等他反应,空中忽地飘飘然降下雪来! 暮商降雪也是奇象,更何况只在这狭窄山路中唯一段落雪,天风淅淅飞玉沙,夹山中落于魂幡长苏之上,或是与阴司纸交融一道,再飘落马车之上盖层薄薄白沙,落在随行人身上化作冰凉淡意…… 第233页 慢慢行,行慢慢,琼花玉絮落满衣,添得都是份凄凉。 然就在众人举头望天惊叹天意之时,唯有行前扬幡的宋远面色顿成蜡黄,手里攥得幡杆吱嘎作响,终是难忍极怒一把将招魂幡塞进同行人手中,冲这夹山道漫无目的却怒吼一声:“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就知道你定会苟且偷活!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出来啊!” 顾望舒怔然看向艾叶,看他把自己白伞撑开,握在手里,再扯下自己斗篷大帽,披一头银发只剩凌乱散在风中,满眼全是不知所措! “走啊?”艾叶拍了他肩头。“下去啊?怕什么,咱们赌命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为了让你再送他一道回清虚观的。只这样遥遥看着又算什么!我带你下去!” 说罢艾叶根本没给他再加犹豫机会,直接拉起顾望舒的手从这十几丈山头一跃而下!像两只翩然起飞的大鸟,卷起雪花的寒风疾啸,吹落顾望舒身上斗篷,散一身层叠繁杂的轻烟广袖纱衣铺洒满空,只束半头的散发宛若雪中精怪,与艾叶一同携手盘旋优雅稳落于地! 顾望舒这一向在同门师兄前端得生人勿近,冷漠寡淡之人,此时的眼中却含了怯。 即便看向他的道士们,除却宋远,全是一副见了鬼的惊恐眼神。 毕竟才十日前,他们全都亲眼所见那重伤到呕血不止还被深刺胸口的人,那个皆以为命不久矣早就在逃避追杀下一命呜呼,只不过还没寻到尸骨的人,短短十日,怎就如此平安无事站在他们面前! 还是比他们更先到了这慢慢行的! 更何况顾望舒这身繁冗袍子一改往日素净利落的风雅,称得他白肤更是没了人间气儿。 “鬼……鬼啊?” 终于是不知道谁先颤颤巍巍小声挤出了口。 “大白天见的什么鬼!” 宋远满腔愁愤在隐忍多时后,终是倾泻而出! “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法子活下来的!或说真如传言堕妖道!你怎么有脸……今日怎么敢有脸来这儿!” 顾望舒把怯意埋进身后,却将大袖下藏着握艾叶的手捏得更紧。 “我就来送送他。” “你也配!” 车队戛然停在慢慢行中,氛围紧张得只听见风沙扬木,打在马车上沙沙作响。 “我怎么就不配!”顾望舒在沉默久伫之后忽然怒吼一声,倒是把委屈怨愤全道了出来! “又不是我逼他替我偿命的,又不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问心无愧!凭什么就不能来!我是怎样,艾叶又是怎样,就算修界檄文张贴得再是恶贯满盈,全天下都当我们罪该万死!你也不应这样!你明明知道的!” 宋远只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奋力甩手指指着顾望舒的鼻子,像片秋后苍叶抖得萧瑟! “我知道个屁!我只知道你比那檄文上书还狞恶万倍!顾望舒你这个畜生……!呵……问心无愧?你他娘亲手害死了自己师兄,还有脸道出个,问心无愧来?” “我……”顾望舒目不交睫,带着惊措退了半步。他昏了太久,以至于顾长卿浑身是血跪在身后的那一幕宛若昨日之事历历在目,每每一闭眼都是他哑音难全。 “是哥……负你。” 够了…… 够了! “不……不是我害他,我叫他逃了,是他不走,他偏要……” “就是你!” 大雪洋洋洒洒落了满肩,不合时宜的雪总是化得快,只叫人心头凉得更快。 “好……是我!是我!所以宋远,你想怎样?与那群正道人一样要我偿命?觉得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认为顾长卿与那千条人命都是我罪责!那你杀了我啊!剑在你手,杀了我!还这世道一个人心安稳,也容你平恨!” ——“我杀了你!!!” 宋远目炽怒火,赫然拔剑而出直奔顾望舒脖领劈下! “宋远师兄!!!” “喂!顾望舒!!!” 身后有眼急道士快步冲过去要拦腰抱住宋远,艾叶也是惊得手脚冰凉死命去拽他,怎奈顾望舒立得坚稳,根本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 “啊!!!!” 宋远快剑落下,却在触到顾望舒脖领前一瞬,绝望朝天大声嘶吼,愤恨将剑摔出老远,跨步冲过去像扼喉般愤恨捏起他衣领! 在顾望舒深炯隐忍的目光中,声泪俱下的哭诉! “为什么是你活下来啊!为什么!是你害死的大师兄,是你自私自利,你任性!你只想着自己好过活,为了个妖得罪神霄宗,你以为大师兄为什么要以身殉阵,是他疯了吗!那是他和四大法门谈保你的条件,便是你们若有万一对这世间不利,他需以命相抵全权负责!不然他至于重伤至此,在那绝境之地拉不出你来吗!” 宋远一声声质问,比利刃还锋的,千刀万剐割在身上! “不是你害死他的,那是谁!你怎敢恬不知耻的回来……师兄……我最后喊您一声师兄!我求您……放过他吧!” 顾望舒在内心土崩瓦解中乱了阵脚,慌了神,甚至于胸口旧伤一阵剧痛撕扯得闷哼一声跌退几步…… 他喘不过气来。再怎么大张口,再怎么奋力去呼吸,全都堵在胸口,全都被再活生生被手掏进撕开的痛绝! “您可知……从益州归乡数百里路,十几天的路程,这夏未尽秋不凉的时日,我们怎能保大师兄肉身不残……我们,我们是无能为力求十几石粗盐倾进棺椁,如此委曲求全!却叫他到最后都不得安生!” 第234页 一声声如雷贯耳,混淆最后清明。 “都是!拜你所赐!” “还说自己问心无愧?我不懂,不懂大师兄为何要偏护你这种人!” “我……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狠不下心下不去那个手,是因为你的命,是大师兄换来的!我舍不得!” “宋远……” “顾望舒!你好好想想!你道是大师兄殉阵为护万民吗?他那是为护你!!!” 【——顾长卿,你能护得了天下苍生,却连你自己弟弟都护不住!】 我……是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他才…… 我把他当了一辈子恶人,恨了他一辈子…… 明明是他负我,打我骂我的人是他,要我命的人也是他!恨之切骨势不两立,怎么到头来! 到头来到底我成了那个最恶的恶人!我成了那个死不足惜的畜生! 顾长卿……我恨死你了啊!!! 断是再无清明,劲撞如牛横冲众人直奔马车而去!三两步登辕而上,“咚”一声撞开由白绫缚死,阖紧的乌木门! “小妖怪!” “顾望舒!你要干嘛!!!” 艾叶一把拽不住,乱糟糟与众人一并挤着蜂拥追上去,见他胸口起伏烈目灼灼盯着已是散出异味的香木棺椁面容痉挛,终是“咣”地一拳捶在上面! “你疯了!出来!出来!!!” 奈何车外人哪般大呼小叫恶言相向,他都像再听不见了一般滑跪下去,指节撞出血漫上木纹,成了猩红的涂饰。 “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啊顾长卿……你还不如放我去死!你叫我背负这他妈什么烂命苟且!你自己倒死得痛快,可我怎么办!你说啊!!说啊!!!” “徒留我只能活受罪,又不得求死!你是杀身成仁,可我呢!我却成那千古罪人!你可真是好狠心啊……死了都不叫我好过!!!我怎么办啊……怎么办……我怎么办!” 一声声如泣如诉,可真正明了他心底绝望痛楚的,当下看在眼里的人中,又能有几名呢。 到底还是成了无病呻吟,成了……矫揉造作。 “愣着干嘛啊!快拉下来!” “别碰他!!!” 艾叶闪身而上拦在门外! 再怎么关系熟知,大家也都知道艾叶本性为妖,也都见识过他晴空唤雪,当下仅凭这些人被他这么一拦,多少犯怵。 “你们俩!”宋远恶语怒道,“仗势为祸!” “是刺不扎进你们心里不知道疼!这么多年的爱恨怄成脓水融进骨子里去,今日就和他言一句,一句他顾长卿是一切为好!是他有难言之隐,直接颠了你们二师兄这半生风雪!就以为那刺拔得出去了?你们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独自活过来的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这般强人所难!” 艾叶护在车前,才是个义愤填膺,看得心疼! “我们不知道……你知道是怎样!”宋远不忿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甚是连共情都不敢!”艾叶愤怒疾呼,“我都生怕不小心冒渎他那难隐心伤,怎轮得到你们来这儿揣测践踏!” 话音落,确实落得周围人哑口无言。 人总是看自己想看的。信自己想信的,连揣测,都是按自己想要的结局走。 自幼被贴上满身标签蜚语的人,又有谁愿意在这众叛亲离之际拉上他一把,又有谁愿意站在他的角度看一眼世界。 “艾叶……” 听他默然带着颤抖做声。 “算了吧……” 算了吧。 既然这俗世容不下自己,便随他们怎么想,随他们骂吧。 “都是我的错。好吗。” 顾望舒语气平静得心灰意冷,再无一份情感,无论悲怒绝恨。 “千错万错都在我,就让我……送他一程。行吗。” 第103章 魂幡 车辕滚动木声朗朗,轻微摇晃的车厢昏暗寂静,一盏暗黄长明灯如月在侧,若有若无朦胧倾洒为魂灵照脚下一方明光,伴车外招魂幡细碎铃响,才不至迷路。 厢内四角各一方镂兰薰炉燃西域奇香,香烟袅袅绕于这有限空间,几乎浓烈到烟熏刺鼻胜过香意,且知熏香本意不在沁心脾燃静心,而是另有所图。 好在生于黑夜的男人习惯黑暗,也习惯这昏暗隐绰。无力瘫坐门边,浓香呛得头昏脑沉,双目茫茫看向面前香木棺椁。 顾长卿那么大一个人啊,小时候在他眼中顶天立地的,是带着契骨血脉骨宽体高的一个人啊。那个他时常幻想,若顾长卿不作道士换上戎装,定会是个所向披靡威风凛凛,另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毕竟,严于律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首的。 可就是这么高大一个人,如今又怎会躺得进这样一方矮棺中呢。 顾望舒习惯去摸腰间酒壶,摸索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挂着那玩意。还不是因为艾叶说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这一路御风疾行风尘仆仆,到底是一口酒都不给他喝。 “我还想问你喝不喝呢,哥。” 顾望舒失笑呢喃。 “我们都没一起饮过酒。” 他再笑,却抑不住一滴泪落。抬头望起烟迹盘旋,几乎从不落泪的冷心人以为这样可以倒流得回去,殊不知泪水盈满冒落,是止不住的。 “可这怪不得我。”顾望舒含泪笑说,“你自己说说看,你几时正眼瞧过我啊?莫与阎王论我好坏,连酒都没饮过,我们不亲的啊,不熟。” 第235页 他停下声来便只落得死寂,马车行得疾,轮下硌到碎石地忽地摇晃起来。顾望舒虽未饮酒,但大抵是被这香熏呛得上头,昏昏沉沉间身子靠不稳也跟着歪斜颠倒,脚踝上银铃沙响,其外好似还有铜铃阵鸣,也不是车外的招魂幡……他才恍然忆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寻妖铃来。 法器自上次借给自己去寻艾叶以后,竟再没了机会还给主人。 顾望舒呆看了这枚古质繁符的铜铃许久,将其放到身边。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没在哽咽啜泣,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往下流。直到最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里去。 长明灯幽幽微茫,他终于再度做了声。 “哥……所以你现在,在这儿吗。” “魂识尚未归家不入地府,以长明灯为引,那你应该……在这儿的。” 顾望舒再抬头,侧目望下身侧灯底团光。 “我把这个还你,物归原主了。” 他心头一哽,声音犯了抖。 “你若是在这儿,能不能告诉我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啊?你不能这样不负责的,只顾把我救活了,便不管不顾未来一切……你总是这般,总是救了我又撇下我一个不管!我,我都知道的……小时候受了人欺负哪次不都是你捡的我回去,可次次捡了我回去的人是你,扭头就走一句不留只把我孤零零丢在屋里自生自灭的也是你;被你发疯打个半死一句道歉都没有的人是你,可回头匿了名托人送吃食的也是你……顾长卿,你当我想要的是有人带我回家吗?当我想要的是那几块糖饴吗!不是啊……不是啊!家我有腿自己能回,糖我想吃自己会买!我想要的是什么,是我哪怕被人打残了快死了,回家有个人能在旁边照顾我,我疼了能有人关心,跟我说都会好!我想要的是你亲口道的歉,说你并非真心是有心魔作祟!我想要的……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英雄,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哥哥!一个平平凡凡,伯埙仲篪的兄长!我不要你的命啊顾长卿!我不要你的命!” 顾望舒再难忍悲绝,十指嵌进白发地用力咬牙忍声呜嚎! 乌木车门厚重死闭,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宋远跟在后面不安得磨牙凿齿,艾叶却与其隔着厚门抱怀背靠坐下,亦不也是垂头强忍,眼眶微红的,唯有耳尖灵敏的他是声声入耳。 “顾长卿,你知道我有多嫉妒顾清池吗!同样是兄弟,你便能当着众人护他!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自己真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就该死了,我就是什么都不配,亲情,友情,亦或情爱!我就是被放逐于在人心之域外的罪人,活着碍眼,死了也无人念……所以我无所谓了,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无所谓了,我无所谓吗,我……我不是啊,我这心也是人肉生的啊!我不是不想要了,我那是,不敢要啊!” 顾望舒哽塞呼吸,极力捶胸嗓音暗哑撕扯出声! “顾长卿,你可听得到啊!你听着吗!你活着的时候不想听,不给我机会说,现在好了,你顶不了嘴了,想骂也骂不出声了吧?你给我听啊!我快憋屈死了,我真是活得,好生窝囊啊!” 顾望舒的话音落下,长明灯忽然绰影一闪,平稳在地的寻妖铃泛一声短促幽鸣。 他赫然一惊,浑身僵硬得顾不上泪滴断线而落,跌在地上于。无声境中意外响亮。 “哥……” 顾望舒再是颤抖着唤出一声。 “哥……?” “哥!!!” 长明灯再是烁烁几闪,像阔别般不安颤动,最后终是擎不住火芯久燃法力耗尽,失了明。 顾望舒惊愕间听有人轻敲了三声门,隐约是艾叶大声喊他的名字。 “小妖怪?小妖怪!出来吧,我们快到了!” 他倏然回首,对着空荡车厢和那沉闷棺椁喃喃道:“你……你可是认得路了?” 人目无灵,识不得魂灵幽冥,更辩不得声息。 他便也看不见幽暗中有人努力想替他揩下泪水,怎奈生死相隔终是触不上,一场空。 别哭。 他说。 别哭了,阿弟。 以后的路,向心而行,就好。 “哥。”顾望舒起身抹了泪,勉强扯出个苦涩笑意来。 “所以到底,还是没能与你独饮上一次酒。” 杳杳冥冥清净道,昏昏莫莫太虚空。 体性湛然无所往,色心都寂一真宗。 昙花一现的雪湿在鬓角,风吹额边落了碎发,萧萧瑟瑟道是好个秋。艾叶脱了黑纹斗篷披在顾望舒身上,替他整好帽檐,淡然一笑手落肩上,慰藉似的拍了拍。再顺势取走他手中伞,与他一同遮着。 “好啦,看不见了。” 顾望舒藏在影中一双泛红的眼犹疑轻瞥,转念又是暗自弱笑。 艾叶知道生性好强一个人,既是要归乡,再是苦凄境绝伤痕累累,又怎能甘心让人看得见脆弱难堪一面。 那些苦楚落寞,只叫我一个人看着,听着,再替你分担着就好了。 顾望舒笑的是他懂我,也笑的是他兽性中那渐显的,占有欲。 爱欲的终点是占有,是征服,是想要一个人开心于我,痛苦于我,风花雪月,喜怒哀乐,都于我。 生于我,亦死于我。 属于风云雪霭的野兽,再乖巧听话无邪伶俐,可也终归不是那怀中宠猫,他有他的性,有他的狂,也有他的傲。 第236页 是驯不服的风,圈不住的云,总有一天会覆了他的完全。 …… 管他呢,管他呢。 宋远横眉冷对,虎视眈眈窥伺两人,放不下的戒备警觉,却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呢?大抵是顾望舒向来独行习惯,这般冷漠疏离且孤傲到超尘脱俗一个人,本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于人同道而行的场面,如今不仅见到,还是这般患难同舟惺惺相惜…… 这关系到底是不适应,还是不正常,他想不明白,又问不得,就更觉得赌气。 便在车马再转三弯,从成了坡的偏陌上了几会儿山,重见了这阔别许久的石桥山门。 一别半年有余,一别……天人两隔。 山门并不与往日相同是静谧虔意的,车马才过弯爬了长坡勉强现了半边山门,就已经清晰可见列队沉默候在门外的人。清虚观大弟子活得是声名远扬,也就不乏殿堂江湖各道人士来此吊唁送行。 招魂幡才先摇响最后一段路的尽头,车马还未随现,满面沧桑倦意的顾清池便已然闻声软跌在地。 是真的……这连贯十几日的噩梦……都是真的…… 四大法门传与修界的檄文几乎是隔日便传了个天南地北。顾清池身为掌事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守着这诺大的观,再是成事之人他也不过才二十有余,亲传弟子中资质并非最优,每日例行不敢疏忽一丝,辛苦操心过的这大半年,甚至于几日前还在阅书时与顾莫得了难寻的闲聊空,他还与顾莫说过的。 “月中便是师父出关日,大师哥与二师哥到了该回的时日,师哥可算要熬出头了,莫儿。” 到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略哑着泛出磁性,笑道:“你猜大师哥与二师哥会一道回吗?被迫在离乡那么远的地儿天天住一块儿,还不得把人院子掀啦?” “会吧。”顾清池放了书,转目向窗外萧杀。京畿的秋来得总是早些,落木萧萧难免清冷。“依我看他们两人,并不像外人眼中那般势不两立的。只不过一个比一个要面子端架子,有误不解,有冤不道,时间久了隔阂锻成墙堵死心门,明面着冷嘲热讽背地里投予关心的,顶多互相打着骂着走一道,终归会肯一起回的。就是小孩,小孩子。” “我不信。”顾莫撑着脸继续抄他的经书,一边念叨着,“不可能,他们两位我看这辈子是好不了了,打起架来太可怕,吓人!师哥,要么你与我一赌,就赌师哥们会不会一道回来!” “好啊!”顾清池眉眼轻挑露出个欢笑,“你说,赌什么?” “一顿饭!师哥得了空闲请我吃饭!我若输了……我不能输的!” 顾清池点头应道,“好,我们莫儿就知道吃吃吃,胖成小猪回头大师哥都认不出你!” 一日欢语,全被面白如纸颤抖着手递上檄文的山门师兄,浇得破灭。 “妖人顾望舒,即清虚观二弟子,堕妖邪恶道,引大妖屠金水镇黎民逾千,伤各门术士三十又二,其同门师兄舍命救民却也惨遭杀害,且畏罪潜逃下落不明!如此罪业深重,不可饶恕!今请各界法门相助,共擒此妖人,杀无赦!” “若不是你抵命的一击天雷,那日所有人都得死在那儿!这什么狗屁檄文,不道谢就算了,全他娘的一派胡言!那日就该一道雷将他们也全都劈干净!” 艾叶愤恨撕烂手中黄纸,恶狠狠丢进河里!回身看了看才从雪障里跟他钻出来,饥寒交迫还有些体虚的顾望舒,愤愤不平骂道! 顾望舒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毫无反应,他就知道这群假仁假义的手段必会如此,便只是坐在石滩上缩成一团,叹一声无奈道: “艾叶,我真的想饮酒……身子里太冷了,受不住。” “不行!还不能喝!”艾叶却是到了底线丝毫不心软,“你若是冷,我……我可以抱你!” “谁他妈稀罕……”顾望舒紧着恶声嘟囔,光是想想后面几日若是急行赶路就必须由艾叶搂着他御风飞行,都觉得头晕。 “歇够了,不是冷吗?那赶紧过来,正好赶路!” 艾叶不由分说给他扯进怀里,豹妖体温确实暖得舒服令人发困,可怎奈忽地脚底起风直冲云霄……本就头晕的顾望舒随风上下驰行只觉得更是恶心犯呕,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止不住! “艾叶!你慢点!我都快吐了!”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不行吗?风大!我听不见!” “我说!我说我他娘的……我!我……呕……………” “喂?!!!!!!!” ………… 这个家…… 顾清池瘫坐在地,被泪流不止的顾莫跪地扶着,看山门外白绫车马轰隆驶来,再看一道持白伞披黑斗的身影向他缓缓走来。 就像梦魇初醒,恐惧绝望染满身,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躲不过,醒不来。 第104章 长阶 林间风卷斗篷下阔大衣袖若潮水白浪,一片空白的怔看那虽遮挡严密却依旧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云步如摇,走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人谁啊?” 人群内窸窸窣窣议论声起,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却看不见脸,又这么实在一跪,多少是抵不过好奇心,这种时候又不好太过火议论,也就是能偷偷摸摸小声反嘀咕。 第237页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挤在中间一个不起眼的不知道哪家老道掳着胡子不解蔑眼道。 “哪个人啊?”身旁膀大腰圆的员外夫人耐不住性子急躁发问:“话说明白点儿!” “他师弟啊,就害死他那人!藏得这么严实一点儿不漏肯定有猫腻,而且白日擎伞,除了他还有谁!我看他帽子摘了定是头白发!妖人之躯害人无数,四处追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啊?百两?不可能吧!那要真是这么可怕一人他还回来干嘛,不得藏起来啊!”员外夫人生得糊涂人倒是精明,连连摆手信不过这三脚猫老道,那也止不住身旁耳朵尖的一传十十传百,人群中全是“百两啊!黄金百两!” “说这人值百两金子呐!” “诶!这老道士不就是技不如人还来看人热闹的,他说的话你们怎能信!”一位满脸胡茬抱着刀的江湖刀客无趣一答,可把那老道气得鼻歪眼斜,当即不顾眼色大声反驳道: “怎么不信!你们都是眼瞎看不见给他撑伞那个灰头发的!那是凡人能生出的头发吗!那他娘的是个妖!就是那祸世大妖!” 众人一哑,旋即再度议论纷纷,语气全成了夹着惊悚的阴阳怪气! “你别说……还真的……” “那也太吓人了吧!” 顾清池脑内恍然轰鸣,任周围再是议论纷纷,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发不出话来,只借内心震恐骇然手脚并用蹭退几步,又在拉开距离后隐约看清大帽下男人隐忍痛绝咬死牙关紧阖的眼! 终是良久哽咽后道出话来。 ——“对不起……是师哥无能,没能……带他回来。” ——“对不起啊,是我害了他……” ——清池,对不起…… 野山草木簌簌,顾清池在片刻懵然后猛地回神,快爬几步直冲过去双手扯住顾望舒衣襟狠狠扯到面前! “假的是不是,檄文假的对不对!你不是那种人的,我知道的,你不是……大师哥也并非你害,一定是另有隐情!对吗!师哥!你说话啊!你告诉我!!!” 顾清池扯得猛,摇晃间摆掉顾望舒大帽,藏着的银发遽然铺撒一片,趁日光入眼前一瞬艾叶急手举伞遮了他一片阴。 四周倒吸冷气的呃音抽得响亮,竟还真如了那老道所说!那岂不是,真就值了黄金百两! 顾清池随即哑然,僵硬挪了视线到艾叶身上,赫然起身对上艾叶满脸担忧怅然。 ——堕入妖道,引大妖祸世…… “难道说……是你……” 身后从下传来个带着紊的弱声:“清池。” 和直叫顾清池陷入绝望的一句, “檄文,不假。” 可这清虚观的青年掌事也只在畏缩须臾后当机立断,回身捞起已然失魂落魄的顾望舒快步登上进观石阶! 曾踏过无数次的九百九十阶,此刻踩在脚下,倒全成酸涩。 顾望舒惊愕间看顾清池不带一丝犹豫决然到几乎是强迫着拉着他快步一迈三阶的跨行,惯于数阶的顾望舒当下根本无暇关顾,甚至于不知他这一向温雅师弟哪来这么大力气和冲劲儿,拽得自己踉踉跄跄险些跟不上! “清池,清池!你这是做什么!” 顾望舒终于是缓不来气,气喘吁吁惊恐问道。 哪知顾清池却是头都没回脚步不停的扯他快走,一边冷声怒其不争道:“师哥!你怎么还敢回来!” 顾望舒以为他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倒也荒唐一笑,道:“我就是来送他回家,然后……” “四大法门铺天盖地的追你,你在这时候回观,岂不就是正会叫他们堵个正着!你现在马上回去,收拾行囊,我去给你开暗道封山阵,艾叶兄不是腿脚快可御风吗,让他抓紧时间带你快走!” 然而顾清池根本没给他解释机会,直接劈头盖脸快声道! “清……池?” 顾望舒蓦然迟钝! “你……你不该与他们一样,恨我的吗!” “事至如今我还恨你做什么!”顾清池忽地滞步,再骤然回身时已是双目盈盈难忍泪溢! “大师哥不在了,我能称得上兄长的就只有你了啊!我信你不是做的出那种事的人,也不信艾叶兄是那屠城害人的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被逼无奈……我不能……我不能连你也没了!我管你是抱着什么求死的心思回到这儿的,你肯回,就说明内心清明并未成邪,就说明你还是我师哥!更断不能让你送命在这儿!” 顾清池转而掠过他师哥震惊双瞳,直对身后遥遥紧赶慢赶追着的顾莫怒吼! “莫儿!追什么追!还不快将山下见过你二师哥的人全都统制起来!谁也不准报信!” “——啊?我……?”半大的孩子一头雾水,登时是个手足无措。 “就是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回会拿事!赶紧!” 可山下才聚的人到底是人多眼杂,不就是顾莫再跑下去的须臾功夫,受了不少惊吓的人谁还乐意等在旁边啊,早不是纷纷对缠绫车马虔诚一拜再匆匆离去? 顾望舒被顾清池拉扯着行至半山也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顾望舒落眉之余皱起眉间,沉声唤了句,“清池!” 顾清池没理睬,只顾发着脾气似的往上拽。 第238页 “清池!!!”顾望舒再抬高声音,却带着顾清池从未闻过的宽声喊道:“顾清池!你先放了我,我有话与你要说的!” “我不听!!!”顾清池突然带着哭腔大喊出声,连顾望舒都被他这绝望一嗓喊得发了愣,却也狠了心稳当站住脚立在石阶上,说到底比他身强体壮又内力强大的师哥,是任凭自己怎么扯都再不动半分的。 顾清池疯了似的哭嚎着死命连扯了他十几下,终是无能为力转过身带着满脸泪痕,站在比他更高的两台上回身望向他,眼神悲痛哀绝的,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 “清池啊,我……” “我都说了我不听!”顾清池肆意打断着顾望舒的话,哪怕自己的声音都成了夹着嚎啕大哭间急促喘息而含糊不清,但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心宽豁达平易近人的好性子师弟哭成这样,更是茫然无语的,听他继续喊了下去。 “我不听,我不听啊!师哥!我不想知道真相了,我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现在的念头只剩一个,就是不许你去送死!” 顾清池激动到浑身发抖,坐在地上死扯着顾望舒袖角,埋头痛哭! “师哥,就算你真是那般发指恶人,我,我……也要救,你今天从未来过这清虚观,你现在就走!” “回不去了,清池。” 顾清池蓦地抬头,看眼前人瑟瑟一笑。 “不是说师父还有两日就该出关了吗?走吧,我去迎迎他老人家。” “师哥……” 石阶陡峭,秋风新雨后阴凉生出青苔,慎行要紧,更为彷徨。 “清池,别回头,向前看。” 顾望舒说着,反手扣住他抓起自己袖口的手,将顾清池扶了起来。 “石阶凉,别坐了。走吧。” 男人的声音温柔异常,从顾清池晃动的眸海中荡映出顾望舒苦涩微微一笑。 他二师哥从不会这般耐性去哄人的。 他二师哥也从不会这般笑着与他讲话。 于是他的心也从这无尽长阶上与露水混杂滚落,再是不闻踪迹,熄了炽热,只剩灰烬,不再滚烫。 艾叶从后面跑了上来,抱着顾望舒御了一路风的妖习惯性去带他胳膊,只是见顾望舒还拉着顾清池面色凝重,才悻悻收了伸到一半的手,看顾清池抬袖狠狠抹了把泪,再抽回手深吸一口气—— “好,那我先走,你要……跟上。” 三人无声踩在这石阶路上,只顾清池一人闷头走得快。顾望舒在良久冷清尴尬中开口问身旁一步两跨再停下等他的艾叶。 “你可知这进观石阶,有多少级。” 艾叶环视了眼前后不见尽头的长阶,冷不丁一问他也弄不清,便随口应了个:“走起来没完,一千多阶?” 顾望舒黯然一笑,道:“差不多。是九百九十九。九九化一,再生万物。” 艾叶笑道:“你知道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顾望舒偏头去看这眯眼冲他笑的妖,顾望舒有时候真的弄不懂,明明走的一直是条不归路,他怎么每次都能逍遥自在一脸轻松。 于是连自己也莫名变得豁达无畏起来了。 “就是说,每一场结局,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艾叶装作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明觉厉地“哦~”拖了个长音,再转成一脸贱兮兮凑过顾望舒耳畔密谋道:“那就是说,此番事了,你肯与我浪迹天涯的意思?” 顾望舒惯性嫌弃一躲闪,艾叶一双明眸顿时黯了色,怏怏摸了鼻子老实站回旁边,成了个摆设似的跟他闷头走。顾望舒见他这反应有那么半瞬恍惚,但也很快回神,只无奈偷偷勾了嘴角,摇摇头继续登上山去。 你就不问,我想要个什么样的结局吗。 罢了。说又怎样,问又怎样,都是难全。 各怀心事的,总算登上山门。 自益州到京畿十几日路程,几乎横穿整个夏秋。顾望舒再推开自己的小院门时,阔久已归的木门干枯吱呀一响,扑面而来是穿堂桂香。 艾叶在身后盯着顾望舒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出神,桂香浓烈直冲天门,头晕目眩间多了几分迷离。 一定很香。 如果咬上一口。 看血痕从洞口溢出,舔上一口定都是桂甜醉人。 正如那处无境雪原,千年间白茫茫一片的平整无痕,纯洁干净到心生敬畏,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思——如果我踩上一脚,如果那第一脚是我踏的。 可真正产生冲动试探性去做,本性的善便会再叫嚣起不许玷污,是舍不得的,下不去手的。 对自己而言太过神圣的东西,发了疯的想要,却又怕错失了手,再成亵渎。 于是再桀骜狂妄的兽,在这份自我冲突下,都会多了犹豫,都会多了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我要得起的吗。 “想什么呢?” 第105章 梦呓 “想什么呢?” 顾望舒拧眉看着艾叶一脸懵傻地盯自己发呆,被他盯得奇怪,忍不住带着愠味开了口。 艾叶登时醒了神,抓抓脑袋傻笑着掩饰尴尬道:“想我们不在,都没人打扫的嘛,满地灰不说,年前我挂的福牌都还在!” 顾望舒这才注意到桂花间穿绕而过,再于围墙上缠绕几圈的红绫依旧隐隐挂在树中,长时间风雪雨淋褪了色变了旧,再不是新年往日的风光异彩,往昔携着喜气的东西,今日却只能徒添几分萧瑟。 第239页 可他没心思应话,只奔回屋子里去想喘口气休息一下再做打算,毕竟这世上没什么地儿是比家更舒服的。推了门在昏暗中熟练摸到半根蜡烛用火匣燃了,朦胧见还看得见个烧到一半无人添碳的火盆。 他觉得自己早已是筋疲力竭身心疲惫,管他之后是翻天覆地还是赴死谢罪的,当下真是再多一丝造作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只想睡一觉。怎奈刚才摸到床上,忽然背后一凉,“噌”地吓得站成笔直! “啊我,我没打算吓你的,我一直站在这儿的,是你没注意啊,不怪我!”艾叶见他吓得不轻估计下一句就是要骂人,赶紧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解释着,倒到底还是眼看顾望舒脸色越来越黑,直到最后憋不住一声低吼:“跟我进来干嘛!你不是住旁边的吗!” “啊……我……习惯……” 艾叶支支吾吾应道:“咱俩在益州不是一直住一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多想就……” 顾望舒眉头皱成破纸盯他好一会儿,直到给这妖盯得脸颊滴血眼神躲闪,才继续开口道:“我看你不是没多想,你是想太多!艾叶,我没什么力气,你先回自己那儿去,让我休息休息……” “我有啊!力气!”艾叶倒是想都没想话便从嘴边漏了出来,结果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什么心里深处不该说的给……漏了。 定是这满堂花醉,上了头了,要命。 “……?” 这短短一瞬,艾叶从顾望舒那双埋了千层灰的粉瞳中看见一晃而过的堂皇,不解,惊愕,愤怒,恐慌,以及——自己的死法! 赶紧连退几步慌忙道:“不是……我,我是指扫尘,打扫,打扫院子!这么惊讶干嘛,你好好休息啊,醒来就都干净了,我可能干了!” 顾望舒只面色冷峻给他逼到门外,再一言不发“哐“一声摔了门,挡在一门之外。 艾叶懊恼揉着后脑勺,半晌才舍得退回来,从一旁拿了落着层厚灰的扫把在地上使劲磕了磕,再嗖嗖闷头扫起地来。 地上实在灰大,夹杂着落叶污秽厚厚一层,没人照顾的院子总是很快破败。艾叶手脚麻利扫了干净,才抬头举目看这花开旺盛的桂树,满目淡黄杂碎如星,桂香袭人,眼中显露丝丝向往。 我以后一定要为你种一棵。他想。 这世上再无草木如桂花与你如此相配,若你愿意与我隐世浪迹,那我便定会为你种上一棵桂树。 无论雪原冰川,天上地下,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要把它养活了,送与你。 酿你想喝的桂花酿,制你爱吃的桂花糕。 如果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 艾叶跃至树杈上捡摘着新年留下的褪色福牌红绫,又觉得将福字一个个当成垃圾丢在地上沾染泥土并不吉利,便再老实着挨个拢起来抱在怀里,收到个角落里放置下。 艾叶一个从不服天意,也从不在乎这细枝末节的吉祥不宜之事的妖,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小心翼翼得虔诚起来。 大抵是因为有了软肋,才会变得脆弱易碎,成了那命格的奴役。 艾叶也不在意,反而偷偷笑笑,才跳上树去寻了个舒服的枝眯着。艾叶豹本性喜高藏匿树间,益州的时候总镇府里因防藏匿刺客不种大树,多少有些憋得难过,好在且说当下,还是享受的。 特别是花期间,人自醉。 或许是归了家安心,或许周遭都是熟悉的气味,又或许是长途跋涉疲劳累积。 艾叶难得昏昏沉沉陷进沉眠。没有噩梦缠身,也不会因为一丝声响便敏感惊醒。 “艾叶?艾叶!艾……” 也便连只小憩了两个多时辰的顾望舒推开门站在树下喊他都没听见。 顾望舒只惊讶半分,想必艾叶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救完自己,又马不停蹄带着他赶回清虚观,定是没闲余好好休息,累坏了。终于得了闲,睡得可是个沉。无奈又心疼着笑了笑,也跟着靠坐在树下。 顾望舒环顾四周打扫干净明明堂堂的院子,忽然就有了人烟气似的显出生机来。这种一尘不染的生气,蓦然回首,竟是自己独自生活了二十余年都未曾感受过的氤氲。 “艾叶。” 他再轻声唤了一句,仰头借衣袖遮挡树影婆娑间耀眼秋色,看枝条交错间艾叶散着一头瀑布似的灰白长发,乌黑卷睫微抖,喉间上下一滚。 “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已放手于这烂透的世道了。” 顾望舒呢喃道。 “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艾叶。”他眼中带雾,低语似梦。“明明不归路,你为什么还要陪我走啊,我……不值得的……” 顾望舒再枕手调整姿势,暗自叹了口气。 一具朽到骨子里的凡胎□□罢了,再装作无谓坚强也抵不过实则病病殃殃,哪里值得你用过千年的修为,过千年的命来陪我渡这劫。 我亦不想成你的劫。 如果有法子可以选,我一定不择手段保下你的命。反正人生短短几十年,再一世轮回便好。可妖不一样,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他这般想着,也就这般怀揣心事的起身要走,拍拍衣角的灰,看这一身繁冗浮夸,实在是不符合自己性子的大袍迟疑几分,还是打消了回去换身衣服的念头。 “嗯……小妖怪……” 第240页 头顶树叶忽然簌簌作响,顾望舒登时脊梁一僵,定在原地没敢动弹,却听艾叶继续含糊不清地说起梦话来, “不能喝……给我……” 顾望舒哑然一笑,怎么,做梦还拦着自己喝酒不成? “顾望舒……不是妖怪,不吃人的……吃……吃菜,吃我……” 这一下倒是把这人忍俊不禁笑得差点漏出声来,憋不出小声应他,“对,我不吃人,吃菜,吃你。吃了妖的肉,长生不老。” “嗯……”艾叶似乎恼气撒娇似的把这一声绕了好几个弯,“我不好吃……” “好吃的。”顾望舒笑道。 “疼的……”艾叶喃喃呓语,声音也越来越细小难辨,沉默了会儿,在人以为他该又睡了的须臾,忽地委屈巴巴道:“那给你吃……你便能陪我一起去了吗……” 顾望舒发了怔,也不知道和一个说梦话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反正还是问道:“去哪儿?” “别不要我……” 秋午风凉吹得清心,艾叶睡在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的桂香中安心睡得像个窝在母亲怀抱的孩子,直到一朵细瓣不识趣落在唇上,鼻息强烈一不小心将那轻飘飘的嫩黄倒吸进鼻腔里,酸涩难受呛得一阵咳嗽,才咻地惊醒。 睡得太香醒得又急,一时全是个不明所以,只眼看日头西偏,本打算只休息一下的怎奈不知一不小心睡了多久,硬木硌得后背生疼,揉揉肩膀自树上垂下脚来,打算松松筋骨的,却在抻个懒腰的功夫一吸气——惊悚捏紧树干 ! 顾望舒不在这儿!院里没他的气味! 一瞬间心头恍得好似直跌深谷碎在脚底,他这节骨眼上能抛下自己去哪儿啊?天都还亮着,不会……不会又怕连累自己所以……丢……! 艾叶当即一巴掌“啪”甩在自己脸上!睡什么睡这么死,人走了都不知道!怎么经历过这么多,还,还看不住! 他慌张从树上跳下,心里太急踩了衣角差点惹一踉跄,毫不犹豫夺门而出!迎面撞上些路过的小道,直接扯住就问! “喂!看到你们二师兄了吗!” 然而檄文之事早已是无所不知,再如此直勾勾被艾叶抓着全都惊叫着四散逃蹿,被扯着看他那盛怒神色吓得哆哆嗦嗦应不上话,能得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啊!” 恐惧无声镇压身体每一处明知,人们过度的反应也只叫他兽性更为敏感。在终于几乎发狂引出黑云时的艾叶猛然意识到,何为患得患失。 恍惚间看无辜众人于平地忽起的暴风间惊惶万状魂飞魄散,不乏离近被狂风卷倒的人倒爬着后挪,嘴里念念求饶,目光倒映着全是自己洪水猛兽般可怕神情! 满观白绫肆意泼洒,腾腾布声扯破长空,翻飞得像一场八月的大雪。 “饶命啊!别……别杀我!别……” 颠了这凡世又如何,是这凡世负你,我便覆了这天下! 艾叶神色一厉,徒手唤风倒吸离近一人狠狠扼上其脖颈!那看上去才刚十几岁的小道士吓得浑身被冷汗湿透,一双剧烈抖动的眸子中,全是自己乖戾跋扈的凶恶笑意! 却在那少年骇然绝望闭紧双眼之时狂风骤止,本应发出咯吱折断声的脖子竟被人轻轻放下,猛然吸回空气的喉咙发痒狂喘,面前的夺命妖煞取一指轻柔挑开他面前凌乱张飞的碎发,像带着咒轻语: “我不杀人的。怕什么呢。” “不是……你杀的……你骗人……你……我知道……”少年过度惊恐只剩给他无意识的呢喃,引得艾叶眉心难忍一挑。幸得周围有眼疾手快的道士一把将那少年抢回来,不敢回头连连倒退,只留他一个落寞却又可怕的立在路间。 艾叶漠然低头看向掌心。 一颗朱砂痣娇滴似血点在中央,他就是用这只手,杀过一个人。 可这杀人的罪孽,却不在他,只悉数落在顾望舒身上。 就好似曾经夔州荒野,尸横遍野那次,血腥掩盖天地气息,天地几乎被鲜血混沌一体,那被夺命的千万生魂虽非他为,但那噩梦,纠缠,报应,罪孽,全在他身,刻下一道道磨不灭的痕。 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最不想成的那种人。 倾尽爱意,却反倒成了对方的负担。 他定是恨我,才屡次三番要逃,才每每发问都是无言相对不尽情意…… 艾叶表面上无动于衷,甚至于还带着狰狞笑意,殊不知他早已是痛彻心扉,锥心刺骨。 可我真的太爱他了。哪怕他张嘴要我替顾长卿去偿命,哪怕他肯以刀架在脖子上绑我送去四大法门面前谢罪,我都乐意,我都心甘情愿,我都行。 可他不会这样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会一次又次的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咬碎钢牙连着血腥一起囫囵吞回肚子里的人……是刚正强撑到宁愿背着两人的罪以死敬天下,也不会对自己出手的人啊。 艾叶越往这处想,就越怕得浑身冰冷。 “他往后山去了。” 第106章 月夕 身后一声冰冷到不带丝毫感情,艾叶赫然回头,就见宋远一身素白立在滚滚白绫之下,适才自己险些出手伤人时,他出鞘的剑都还没完全收得回去。 “明日八月十五,是师父出关之日,他多半是提前去那谢罪了吧。师父他老人家虽是闭关,但这等事断然早就传了信进去知晓了,无论如何罪孽深重,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还有脸面肯去拜师父!” 第241页 见艾叶怔然看他,宋远狠哼一声,撇开眼推了剑回鞘。 “别错觉好意,我是怕你在这儿发疯再伤了人!” 待宋远憋着气再挑眼看时,这腿脚迅速的妖早就没了踪影。 剩他在原地默然皱眉看向顾望舒院内比院墙高出好一截的桂树,不忿而言。 “这就是您舍命也要成全的人?您真的觉得……好吗?” ———— 后山总是那般风景眷丽,灵韵萦绕。夕阳西下的烫金宏美,将灵气染成金黄光晕,恍惚间总会觉得与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有些许神似。 可艾叶对后山却没有丝毫向往喜爱之意。 无论是最开始的生死梦魇,再到销魂鞭刑责,他只觉得这片土地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与厄运。 他一刻不停奔向夕阳与地面交界之处,红日似轮漫入无垠长线,好像他这样一直跑下去,便会在不久之后终达世间尽头。可这世间无穷无尽啊,人间喜悲,也如同这轮红日,往复成轮。 他终是在山腰处恍然开劈出的一处旷地,见一座精雕细琢的红瓦廊房,木门闭紧,屋外冰冷坚硬的石地上,笔直挺拔跪着他想见的那个人。 艾叶本想直接走过去,却不想再接近几步,似乎听见他在低语些什么,蓦地停了脚步,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细听起来。 他听着顾望舒语气中带着颤,又像是含着悔恨,一字一句说是传话,更像述罪。 “师父……所以说,我之前活得到底有多失败啊。到底闭塞心门到什么程度,才能目中藏恨,看每个人都是敌意于我,憎恨于我,盼我死了,盼我不存在了才好!我真的不知恨之入骨的厌了二十六年的师哥会舍命救我,也更不知道……不知道怕到对我退避三舍的清池会替我抵住满世的杀意选择助我……师父,清池今日和我说,就算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妖人,他也……也要救我……” 顾望舒说着,山风在头顶吹着,紧闭的木门内也没啥丝毫声音应着。 “师父,您在听吗……您一定都知道了,是弟子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众人,是我目光狭隘……可我也真尽力了,我真的没想到会那样……师父,我真的……好累啊……这世道,让我,太累了……世间既容不下我,又为何,要舍身救我啊……活是大罪,死成辜负,留下成清虚观的污名,走是这天下的哽刺,我……” 艾叶见顾望舒双手捏拳垂在身侧,哽咽许久,再是没说出话来。 山际边缘红轮落下,带走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换做十四月圆明月朗空,虽是明了,可月宫清冷,带给人的除却山风侵骨,只有更显冷寂的银光。石板地到了夜里注定返潮,顾望舒在师父出关之前决意是没有起身的念头,膝下又没有垫着东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跪着。 艾叶看得眼红,却又没法出手去做阻拦,直到山风吹得越来越恣意肆掠,看他一身华服携夹厚风,银发碎下来在风中于衣袍同舞。生性畏寒的人跪得再直,都不由得微微缩了身子以手撑着。骨子里的倔强让顾望舒不肯原谅自己,但艾叶深知他装得再是坚强,躯壳内一具魂灵就越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千疮百孔。 于是伸手在背上一摇,幻出件薄绒兽毛披风来。 顾望舒在这寒风下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咬得下唇发紫也无济于事。直到忽闻背后有轻弱到难以察觉到脚步声,赫然一惊,来不及回头便觉得有个暖和的披风落在身上。兽绒伸出纤细围住他惨白冰凉着裸露的脖颈,还带着艾叶身上的热气像是股暖流融进心里。 “还没入冬,总没那么多皮毛借你取暖。”艾叶无心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与他一并跪在一起。 顾望舒错愕扭头一视,看艾叶冷峻严肃的跪在身边望向木门,不懂他跪的是什么,问道:“你来做什么?这儿与你无关的!” “我来陪你啊。”艾叶偏头落寞一笑,“我醒了发现你不在家,以为你又不要我了,差点吓死。所以才找过来缠死你,绝对不再让你一个人跑了!” 顾望舒有些嗔意道:“可这是我的事儿,你跟我一道受什么罪!” “你看你,到底是多不懂他人心意啊,说的话真叫人伤心。”艾叶怨声道,“什么你的事儿我的事儿,界线划那么清楚,日日对我这般理智,才会像这样弄得我总是觉得无论我们再是如何欢爱,自己终都是个外人,进不去你心里,才会患得患失,总觉得你会不辞而别突然弃我而去……” “你快把我逼疯了,顾望舒。” 顾望舒应不上话来,只用颇为不解的神情看着艾叶。 “你看,你就是不懂。”艾叶无奈笑笑,道,“那你想我不辞而别那次,你不是不知所措慌得要命啊?如果我告诉你,我日日夜夜都活在这种心思里,担心你怨我,恨我,离我而去,或是不想活了再弃我而去,一睁眼你是生死未卜的昏迷不醒,或是一睁眼你便不见踪迹,亦或是像这般处罚自己跪在这寒夜里受苦的,你说我什么心情啊?我怕死了,顾望舒,我怕死了。” 艾叶借月色看顾望舒眼中星辰闪烁,全是震惊茫然的错乱,平日里总细长微眯的眼此刻瞪得巨大,到底是在冲击中挤出磕磕绊绊的话来: “若真是这样,那是我愚钝,是我不尽人意……” 艾叶看他这副彷徨失措的模样,竟被逗笑出声,倾身靠上的肩,道:“顾望舒,你不是生性凉薄,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关爱一个人罢了。是至今没人宠过你,也没人言传身教,怪不得你。”艾叶说着话,还不忘伸手替他拉整刚刚震惊回身时半边滑落的披风,仔细裹好。 第242页 “我懂你心思,只是别再伤寒了。你太难养,不好照顾的。” 他看着顾望舒默默落回视线到自己膝边,无尽惆怅看着灰黑的石板地发呆,再悄然覆手在顾望舒冰凉的手上,轻声道:“随心所想吧。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是无论如何不许再抛下我一个人做决定,好吗。” 良久,艾叶才觉得手心里稍微暖回了些的指尖一颤,问了句,“……为什么。” “嗯?” “为什么,是我。” 艾叶木然愣神,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却听他再接上一句, “可那样,我便成了你的劫。” 顾望舒在片刻的寂静中毫无自信的深埋着头,悔恨难堪都涌上心头,他生怕再伤了艾叶的心,可又不想拉他入深渊。于是困苦中,听艾叶咯咯一笑,登时惊讶的抬头看向他。 “你真担心这个?小妖怪,你可太傻了吧?你哪是我的劫啊,我的劫哪是这么幸福愉悦的,傻子,你可是我的幸!若非要这般论,我才是你的劫!是你遇了我才会发生这么多颠倒命格的事,是我缠着你不放才叫你入了万劫不复的,该死的人是我,怎成了你这般懊恼?” “你不是的。”顾望舒局促扭回头,假作淡定冷声道,“那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为我死的。” “谁说要死了!”艾叶笑得合不拢嘴,但又觉得这场合欢心笑出声不好,只能硬憋着嗤嗤叫唤,“你说说看,若无万难,有机会相依为命,你到底想把我当做什么?” [——“坚守你心中所持之道,哪怕是与凡世背道而行,那也是你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顾远山曾为他解的道此刻恍然聩响于耳边,鸣钟一般敲响梦中人,迷途客。在艾叶还期待他答个什么“心上人”啊或是“爱人知己”之类的话时,只听他哽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小声却极为郑重沉稳的答了句: “你是我的道。” 鸡鸣为晨,月落日升,染一身白露为衣。顾望舒一动不动跪了整夜,艾叶也陪他跪了整夜。到天明早就膝盖发麻没了力气撑不住身,扭头看顾望舒一个大病才愈的身子再沾染整夜风霜还是面不改色垂眼跪着,一张白面也分不清是本身颜色还是缺了气血,反正他总是叫人辩不清本意。 就算是跪了这整夜风霜,那一扇闭死的木门还是浸着寒意,在冷冰冰的死寂中,纹丝不动。 “你……要吃点什么吗?” 顾望舒闻言稍微提了眼角,该说艾叶还真是没心没肺问出这种话来,开口时带了长时间未进水的沙哑冷声道:“不吃。” 艾叶扫兴一“哦”,蹙着眉挪了挪酸疼膝盖,撑不住又一屁股坐自己小腿上。 “跪不住就别跪,自己出去猎些吃的。别在这柔柔弱弱成何体统!” 即使顾望舒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艾叶还是忙着躲闪半边身子道:“嚯,昨晚还说自己不尽人意,结果天才亮就开始凶我!” “不是玩笑话。”顾望舒垂目间露湿白睫,“你去吃吧。” 艾叶悻悻道:“那你呢,你不能就这样饿着,我看了心疼。” 顾望舒黯然失笑,却是奈何叹息压抑作声。 “艾叶,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艾叶摇头。 “八月半,月夕。” 艾叶抖了眼皮,实在跪不住,到底哎呦喂的瘸着发麻的腿和发酸老腰撑起身,心不在焉接道:“哦,好像听说过。那又怎样,不还是拦不住你非要一意孤行跪在这儿,活受罪的。” “仲秋节啊,艾叶。”顾望舒万般无奈苦笑道,“这可是人间不比上元还盼望的日子,月之圆兆人之团圆,人们也是要阖家团圆祭月的,也是会赏月观花灯的。若是能去到镇子里,定也是个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的。我本想与你再过一次佳节的,我本想再能放肆拥挤一次的……” “那就去啊?”艾叶漫不经心道,“你师父不是说今日出关,打了招呼再去不就是了?” “去不成了,艾叶。” 顾望舒抬头看着艾叶一脸天真自在的无忧,忽然觉得羡慕异常。他这一身刺和满身反骨都是假的,都是虚伪做作的自我保护,可艾叶的那般无拘无束,桀骜不驯,心之所想皆化为所动,才是真的从灵魂中血液里便存着的,是那昆仑的自在风,也是那雪障内飘舞千年的雪。 “师父按理鸡鸣出关,应是有全观弟子夹道相迎,行敬师之礼。可你看现在,关门是紧闭的,这冷清后山,也似乎只有我们两个的模样。我知道的,艾叶,我们……再去不成了。” “此话何讲?”艾叶不解,只是看顾望舒满目惆怅定非宜事。 “师父不出关,定是不愿见我。后山无人,定是因为所有人,都去了山门护山。”顾望舒一双皓眸彻底失了色,只能流淌出阴郁。 “艾叶,护山结界开了。” 第107章 叛师 “什么意思啊,小妖怪?” 艾叶绕至顾望舒身前担心发问,却在抬眼间,见到顾清池火急火跑向这边! 顾清池是直奔顾望舒来的,脚步急迫到甚至人都还遥遥离着老远便已经开始大声呼喊! “师哥!你快走!别在这等了,师父今日怕是不会出关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见,你现在先走啊!” 艾叶低头看顾望舒像没听见一般面色苍白神情不改跪在原地,而顾清池早已心急如焚到眼角带泪,急声哀求! 第243页 “师哥!不知道昨日到底是哪个走漏消息,现下四大法门与剑宗都带了人堵了山门……我们能挡也只是一时,保不住什么时候这群人怒不可遏直接冲了山门,那就,那就来不及了!你们先从后山走!后事我尽会解决就是,求你了!走啊!” 原来顾望舒说的去不成了,是因为这个。 艾叶讪然讽刺的一笑,对跪在原地默不作声的顾望舒道:“在这等着你师父,我去拦。” 顾望舒此刻才闻声而动,一把扯住艾叶袖口沉声呵道:“不许去!” “那是怎样!”艾叶也不甘示弱道,“等死吗?老子才不干!” “师哥!没时间犹豫了啊!” “小妖怪!你不去可别拦着我啊,那群人又不是只奔你一个来的,也有我一半的份儿!” “师哥!” 顾望舒在两人索命似的吵闹中遽然阖眼,似在将内心五味杂陈深吸一口气后全吞进肚里,而后冲着那紧闭木门,忿然决意,凛然凝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清虚观不孝二弟子顾望舒,屡犯戒规,害同门师兄罹难,谋大逆,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是为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今在此拜别尊师,叛出师门,决断于此,辜负师父二十六夕养育之恩,赐姓名之泽。自此再与清虚观无瓜葛,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所受,不再牵扯师门同修!” 顾望舒眉宇间坚定得不起一分皱,也不带半分愁苦犹豫,只高声道:“还望师父九如之颂,耆英望重,仲秋安岁。弟子不能尽孝,所负罪孽,无论余生来世,定将奉还!” 身后两人在长久楞然中根本道不出话来! “师哥!” “莫要再唤我师哥了,清池。” 顾清池惊恐瞪大眼看着顾望舒缓缓起身,视线随之抬升,看他那般熟悉的高大身形此刻却像蒙了灰,生了雾,再,理不清了。 顾清池惊愕中失声道:“师哥!你可知叛出师门是要折阳寿下地狱,会不得好死的!” 顾望舒哑口笑道:“你怎不看我这身子骨,胎生病无药可医,见不得光晒不得阳的……本也活不到什么天伦之乐的年纪,要死晚死不都一样。清池啊,说不定我早死几年,再在地狱里熬过去那么几年,还能赶上与你们一并投胎呢。不过来世,别再遇上我这样的兄长了。” “可,可是!” “叫他们撤下来吧,清池。”顾望舒撑起伞回身对上他师弟一双仓惶震惊的眼,“骂名罪孽都是我的,别再连累了清虚观的清誉。既然我已不再是你们师哥,也便没了护我的理由。艾叶,” “嗯。”艾叶抱怀在一旁忧心侧眼看着,看顾望舒携一身雾霭凉风,将一切全藏进单薄妃瞳,只剩一把傲骨不倒。 “下山,一起。” “师哥!!!” 任凭顾清池怔立身后再是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的嘶吼,那抹决然身形终是,不再回头。 孽缘结孽果,可若那果子是甜的,食之回甘,好像便也心满意足了。 一席烟衣于山顶孤伫,衣袂翩跹猎猎作响,日晕在身上描了圈氤氲的金边,道不尽二十六年间岁月流年,浮世清欢。他回头看向铜鼎内高香幽幽香火不竭,白绫條摇萧瑟乘风。这终日萦绕灰烟清香的幽静虔悯处,这曾称之为家的地方。 又怎忍心因我一人受凡世侵扰。 至此苦涩一笑,再看脚下藏于秋山云雾中蜿蜒连绵,不见尽头的长阶。 九百九十九阶,是他一礼三叩,一步一拜,三步一叩,不曾马虎敷衍,亦不懈怠草率的,付尽心血而行的路。 这一路从日出霜寒到日悬中天,艾叶默然跟在身旁为他掌伞成荫,也将他这一跪一叩的身影刻进骨髓。膝间渗出的血打湿厚重衣襟,额前也早已红肿磨破,顾望舒再是不动声色,抵不住的是他这大病初愈气血为虚,又整夜浸寒未进滴水的孱弱,数到过半便已经有些气弱浮虚,青阶发滑,还是在倒退时不小心一脚踩空,狠狠摔在台阶上! 艾叶把险些呼出的惊叫堵在喉咙,急忙伸手去扶,却在触及他胳膊的前一瞬,看他冷漠蹙眉起身,硬撑着连吭声都没有,不由默默收了手,只再将日光为他挡的仔细几分。 艾叶知道,他性子里的那般执拗要强,定是厌恶至极此刻任何人施以的援手。 但看似沉默的妖实则早已将一切埋进眼里,顾望舒此时所蒙的冤,所受的苦,被那些所谓“正道之人”逼得如此无境绝路,逼到为护师门叛师离索,逼到这般耗尽心神的叩跪! 此等如刺在哽的大仇,定要他们,逐一奉还! *** “都几个时辰了!这掌事的代观主看样子也是个不明事理,定要包庇同门的!让我们这么多晚辈在这儿等这么久?再半个时辰,若是还不交人,那就休怪我们仁至义尽,冲山夺人了!” 神霄宗宗主胡甫一义正辞严位于茫不见尾的百人最前,身侧佩剑讪笑苏东衡,今日可是以为自家奴讨命复仇为由而到的。再向一旁悠然自得喂鹤人萧鹤升,雅正不言岐山法门云即墨,甚至是上次举棋不定,独善其身并未到场的屿山宗矜重杨夫人。 真是难得云集法门众高修长者,又可笑是他们不为降妖除魔或为救世,竟只是千里迢迢赶过来, 要一个无故背上千人罪责,无辜之人的命。 第244页 少年无畏握紧手中剑,青白道袍挥洒自在,虽受的是令,担得却是护家的责。 “我师哥不是那样的人!” 顾莫毅然作声,更向前几步。 “艾叶兄也不是你们口中那般血屠绝恶之妖,虽是不尽人性,但断然不会害人!无论误会与否,或者只是想让我师哥做这个担罪的人,今日都不会这么轻易让诸位先辈踏进山门!” “混小子哪里轮得到你教训我们!”胡甫一气得鼻眼歪斜,大骂出声!“顾老祖师知道他徒弟都是一窝气的狼狈为奸吗!唯一一个明事理的还被那妖人害死了,怎个个不仅不气反倒沆瀣一气的?难不成,顾老祖师就是这般教育你们的?” “不准你如此污蔑家师!”顾莫自是气不过,携少年冲动举剑直指胡甫一鼻尖!哪知旁边悠然抚鹤的萧鹤升只一瞥眼拂尘一指,直掀强风将他击退出去! “少年,守礼些。” 萧鹤升这一击看起来虽异常随意,飘飘浮浮软软绵绵,但合太极之势绝对能要了个没根骨的人本条命去!好歹顾莫算是勤于修炼,胸口火燎似的疼得要命,强咽下喉中痛声,撑剑而立再缓缓站起。 他早也知道自己定不是这群人的对手,毕竟都是最负盛名的宗师,可至少。 能替他师哥多赢些逃走的时间。 “胡宗主,少与他纠缠。这小子多半是在拖延时间,他们这么大一个清虚观,总不至只有这一个出入口的。”杨夫人挽袖阴阳怪气道来,屿山宗一向看不惯清虚观清高无为亦不结盟的做派,端得好像个什么山居隐士卧虎藏龙似的,实则还不是今日这般成了众矢之的,着实有种墙倒众人推的笑话。 “呵。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事到如今你们除了蓄意攻进我清虚观山门,扰神明安宁,哪还有别的打算?”顾莫这一根筋的性子却是将顽固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往直前临危不惧的少年势在视死如归。“山门在此,但诸位先辈想过,那便要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胡甫一捋起长髯,再眯眼时已经染了不耐烦。 “顾莫,你师父顾老祖师在我们众人间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生育人无数,设镇妖塔也是造福万民,理当与其座下弟子一道深受敬重,威望素著,也是为何当时你大师兄仅一纸书信便请动我们四大法门中三家皆不迟怀疑前往益州相助的理由!可眼下,您这般阻拦,怕是要彻底毁了你们这几十年清誉啊?” “哼,少与他们废话,即然妖人在此,闯他便是!反正若是如您所说,一个是重伤在身的将死之人,一个妖力散尽的修形大妖,岂不是探囊取物,还给他们什么机会!”杨夫人向前半步如此嘲讽,云即墨只默声在后静观其变。 毕竟再见便是宿敌,仁至义尽,也就无须多言。 “少年郎,让开吧。我们本无伤你之意,但你若继续如此一意孤行,那便是包庇大罪之人,可是会同罪的。”萧鹤升再将拂尘落于臂上,淡然闭目道。 “你们!” 顾莫确实不愿交手,可眼前先辈如此咄咄逼人,进便是堵上清虚观声明,退又满心不甘。此般进退两难,只能让他再将牙关咬紧,剑握更狠。 “够了。”胡甫一抬眼中露了锋刃,“杨夫人说得对,清虚观定不止一个出口,我们现在全都压在这儿与他拖延时间,岂不是暗渡陈仓!他若执意要拦,那也怪不得我们出手!” 言罢,胡甫一忽然掏出几道雷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顾莫面门而去!随即几声电光闪耀炸裂,银光眩目间惊起一片尘土!而后三声轰鸣,尘土散去众人再抬首时,好一道波光粼粼精密结界届时挡住那系数雷符,且毫发无损挡在面前! 顾莫诧异落下慌乱中举起遮脸的手,竟在面前看到两抹沉稳果决身影! 这结界,在场各位可都是异常眼熟啊。 “诸位先辈,聚在一道欺负个孩子算什么事啊?” 众人惊诧之余看清来人那两头银发,胡甫一收手立背,带着难以置信的嗓音发问:“你们?怎么还亲自迎来了!” 顾望舒沉声冷道:“我若不来,胡宗主怕是要平了这清虚观的山。” 顾莫惊道:“二师哥?!您怎么不走!” 顾望舒置若罔闻,只顾挺身立于百人之前,那悉数都是来讨他命的,高修强者面前。 “莫儿,他不再是你二师哥了。” 一道平静清音自身后石阶上响起,顾莫惶然回身,见顾清池神情冷漠的负手而立,眼中再只是无情无义的凉薄。 ——“莫儿,你且回去吧。” 第108章 审判 “哥!你说什么……!”顾莫惊悚出声,眼中满是慌乱! 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艾叶的视线便一直移不开的落在身旁顾望舒侧颜上,看他再是让人勘察不透的凝重冷肃,甚至带有不服尘世的倨傲之色。 艾叶其实有很多话想问的。譬如累吗,疼吗,饿吗;或是难过吗,委屈吗,还好吗。 可万千情愫皆因此时说不出口而化进一双乌黑灵瞳中,成了粘稠晶蜜,流淌进寸寸目光。 就算孑然而立于百人之前的人无暇分给他半分目光,艾叶依旧觉得哪怕单单这样看着他,都是弥足珍贵。 虽然很快思绪便被身后顾清池遥遥一句引发百人动荡的话搅得稀碎—— 第245页 “顾望舒已自愿叛出师门叩别恩师,不再是我清虚观弟子,从此一刀两断,他个人恩怨罪孽皆与我清虚观与任何瓜葛。顾莫尚处少年修性不足,在此若有得罪各位先辈,还望先辈们宽宏大量,原谅他一次。” 顾莫顿时是个手脚冰冷呆立原地,看面前二师哥背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再回头看他三师哥神色淡然说出这些字字诛心的话来! ——“清池哥!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再无瓜葛,什么叛出师门!我不退,我不退!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他们说师父……!” “顾莫!闭嘴!”顾清池愠声喝道!“还在这儿放肆,不回是吧,那就给我把他拽回去!” “哥!我不回去!别扯我!别动!” 艾叶侧见顾望舒眉眼微垂,也知道他回不去头。 “小废物,你师哥让你回你就回,哪儿这么多废话。又想来做拖油瓶不成?”艾叶抱怀回身,眉尾轻挑又是个蔑视一笑。 “我没有…我不是……我!”顾莫惊急下话都说不出个囫囵个儿,他只是莫名很听艾叶的话,虽说这妖对他脾气差,也不亲切,倒总归像个自家大哥。 艾叶见他这冲击不小的模样,又是被几个人拉拽也不肯离去的死盯着顾望舒后背,竟有些心头恍惚——就好像顾望舒睡了三个月才醒的那日黎明,这半大少年惊喜到不小心弄摔手中铜盆。 铜盆跌落,嘲哳作响。 或许此刻顾望舒未能显露出的心声与他一样。紧闭心门时曾以为的那些将他视为草芥或碍眼钉的亲人,待到窥见明光再去看时,他们竟是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的唯一。 是自己活得狭隘。 是自己罪有应得。 艾叶向前迈了几步悄然靠到顾莫旁边,斜了身子小声道:“放心吧傻小子,你二师哥不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他死了的。” 我不会让他死了的。 绝对。 艾叶再是无法忍受那种生死未卜的折磨,是日复一日坐立不安的担惊受怕——那就干脆别叫他再发生。 顾莫赫然瞪大含水皓眸,咬牙吞了戾气,最后再不舍望了顾望舒最后一眼——少年心思单一,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会是最后一眼。 “哼。没想到还是有个明事理的,清虚观至少还能凑合有个传承。” 胡甫一冷眼一翻讽刺道。 “不过既然是为害人间的大罪之人,秉承救世的清虚观便也不会袖手旁观。既然诸位决意诛之……”顾清池语气中不带感情,举剑缓步从石阶上走下。 “那清池也与诸位先辈一同往前。” 杨夫人哈哈作笑,嘲了句“清虚观这群弟子真是好笑,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害死师兄,便是为保自家清誉大义灭亲,刚刚还舍命相护,这会儿叛出师门立马成了要斩尽杀绝的陌路人,可真是绝情啊?” “杨夫人,话不要这么难听嘛。”萧鹤升眯眼幽笑道:“毕竟师门出此叛徒,还败损声名,谁都不愿这样的。” 顾望舒至此才淡然提了眼尾,眼中带着道不明的雾气朦胧正对面前百余人不见其尾的壮景,各家法器一览不尽,即便不知有何神通,但总归都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一个个眼中藏恨的人啊,无处排解,便将那血屠千余人的罪责都强加在自己身上,还一副是为民除害的大义凛然,可悲,又可笑。 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与艾叶剥皮剜骨,碾得魂飞魄散,再无复生。 ——“清池,够了。” ——“我不想再连累更多人了。” ——“真相早已不重要,盲目着义愤填膺之人是叫不醒的。你既是清虚观的掌事,就应明理清醒,知道眼下唯一挽回的法子是什么。我此番回来,该做的都做完了,师哥我也送他回来了,八月桂香也看了,师父……虽然没见到一面,但该说的也说了,他老人家定是听得见的。清池,若他们真要我命,那我希望。” ——“最后一剑为你所赐。” …… “诸位,我们换个地方吧。” 顾望舒在良久沉默后清冷开口。 “这儿毕竟是人家山门,扰了栖神与香火安宁可并非什么好事。倒不如咱们去个空荡点的好地方,反正如您们所愿,就算瓮中捉鳖,我俩这乱世魔王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终究还是要打一架的。” 胡甫一看他轻描淡写似的放出这般狠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喝道:“谁知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鬼主意!顾望舒,你是如何好端端站在这儿的?利刃穿心我们可都是亲眼所见,不可能好得这么快!呵,果然坠入妖道,抛弃人身了吗!” 顾望舒被他这强词夺理骂得无奈作笑,道:“胡宗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若是不安心,那决战的地儿您选,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我无所谓的。” “胡宗主,再往南三里便是荆河,眼下正直洪流湍急吞噬一切,人畜不可渡的时节,倒不如逼他们在那处背水一战,再是空旷,也逃不了的。”杨夫人蓄意说道,还不忘蔑两人一眼。 艾叶瞧着顾望舒,再油滑一耸肩,接上了句,“我无所谓的,有水反倒更好。” “好。” 顾望舒旋即回手收了守护诀,再是轻功起步带一身繁袍如鸿雁跃然,直踏脚下发愣众人的肩头跳起,艾叶随之御风而上,嘴角暗扬坏笑忽地冲至顾望舒身侧,一把环上这轻功疾走人的腰! 第246页 顾望舒一惊,侧目喝道:“做什么!” “替你省些力气嘛。”艾叶窃笑,“省的一会儿动真格的时候,再使不上劲!” 顾望舒这死要强的性子,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艾叶帮扶着,自是一股羞愧火气登堂而上,加之耳边风声转烈,不由怒道:“我还用不着你帮忙!” “你用的!”艾叶贴在顾望舒耳边嬉笑做声,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在其中喊道:“你用吧!全当我求你了!” 顾望舒躲闪起艾叶吹进耳廓来的热风,咬牙道:“现、在、不、用!” “现在不用,还相等什么时候用啊?”艾叶低语发问,带出央求声来。 “用我吧,小妖怪。我不是个跟在旁边的摆设,我也有心的,我会心疼的。趁两个人的时候多依靠些我,齐心协力,互相扶持,这才是两人同行的意义所在嘛。” 艾叶看顾望舒居然异常小心的上下扫了自己一眼,很明显察言观色似的语气中掺了怀疑问:“现下,也当用吗?” 艾叶这回可被他逗笑得更开心,从来不懂如何接受关心的人已经尽力不让身边人感到受了冷落,可怎奈顾望舒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于是到了这种细枝末节上,哪怕艾叶只是这么稍微提了一嘴,他都觉得是自己大错特错。 艾叶觉得他太可爱了。 特别是像这样,只看着自己,只小心翼翼向自己的模样。 于是忍不住拢袖遮了顾望舒半张脸,也不确定后面追着的人看不看得见,反正飞快愉悦地偷偷嘬了一口。 “你…!” “用的,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只要你想要,我全是你的。” “登徒子!”顾望舒恼羞成怒骂道:“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那该什么时候想啊?”艾叶非但不怕,反而更嚣张大笑,开心到哪儿看得出是个被逼到死绝路上的? “难不成,是该寻个深山老林,无人小院,这般,那般时候再想?” 顾望舒冷哼一声,就势薅住头发给他从色眯眯盯紧自己掰正成目视前方,也不管他疼得嗷嗷直叫,清了清嗓沉声道:“先能活过今日再说!别再他们杀我们之前,自己先一脑袋撞树撞死了!” 艾叶这才被强行回神,眼瞧面前一棵环抱粗木近在咫尺!艾叶急忙卒停御风,眼瞧惯性撞上之前顾望舒擒住他后腰狠命一拽,硬是个漂亮回转,再加脚下反劲于树上几蹬! 扑腾间残叶纷飞雨落,洋洋洒洒铺满身,艾叶顺势扭正身子寻回平衡,与顾望舒一同互相携腰旋转落地,还不忘笑嘻嘻用手指捻了他额前垂的半片枯叶,道: “那我当你同意了?” 顾望舒被他这一脸不争气弄得不悦道:“同意什么!” “嗯……深山老林,无人小院……” “你们!你们莫想趁机逃走!跑得那么快,居心何在!” 不愧是艾叶日行千里的御风术,这转眼工夫早就将四大法门丢得老远,唯有太一宫的人施驾云术还算勉强跟得上,但仙门法术再怎么说也非真神术,萧鹤升紧赶慢赶还是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吼打断两人对话。 艾叶烦意将眉心一挑,遥喊道:“这不是停下来等你们了吗!是你们跟不上,还诬陷我们要逃!凡人聚群的弱者作派,还真是叫你们诠释得淋漓尽致!” 萧鹤升被艾叶这一句戳心坎的话骂得理屈词穷,一向端着慈眉善目眯眼做笑的仙人,此刻竟气不过,一怒之下甩起拂尘,相距甚远之下耗出绝学神功,凭空画出阴阳术符,由那繁文拂尘奋力一推! 顿时一道金光漫野涌来,如同洪涛推波助澜,将道路两侧树木野草依次映染金黄,犹如一座巨大金笼,势不可挡的向两人灭顶推冲而来! “不是吧!”艾叶举手惊呼,“你们仙门这么不守约吗?不是说到了荆河再战,怎么这就开始动手了!” “与你这恶妖讲什么道理约定!”萧鹤升毫无情面再一点拂尘,金笼于草木间汇形而出,引万木摇颤,周遭巨响中向两人极速铺盖追来! “艾叶!你往后!这是他们太一宫的囚夔牢,可紊妖术困妖形,却也只对妖生效!” “哦!”艾叶听话退身,拉着顾望舒后襟贴在他背后站着,还不忘跟个好奇鬼似的探出半个脑袋看。 顾望舒顿时被他惹得哭笑不得,骂道:“我叫你退后,不是叫你藏我身后!你这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与我一道被困这笼子里!” “我才不丢下你跑嘞,”艾叶竟全然不急的笑眯眯将下巴托在顾望舒肩头,看着那金笼盖面而来的热闹,“哎呀!过来了!道长救命!” “疯子!” 顾望舒嘴上骂得狠,却也一刻不敢耽搁的指诀起势,面朝巨大金笼,每一道直通云霄的金柱轰隆落下,惊鸟一片,便是再近一步的压迫威胁! 顾望舒临危不惧,先是召出守护诀遮下两人后,道法反施,将守护诀平静水面搅得是个浊浪滔天! 艾叶挑眉看着顾望舒翻步为基,随脚踝银铃细沙作响,分明刚刚还气血虚弱的人,此刻忽然莫名像是处沉静幽潭一般掀出深不可测的涌出法力填在结界之内,忍不住赞许出声:“天雷也是,这澎湃内虚也是,小妖怪,怕你真不是神仙下凡啊?” “少调侃!我不成地府索命鬼煞就罢,哪来的神仙一说?神仙要是像我这样,三界怕是都要颠了!” 第247页 话音刚落,囚夔笼已至面前!艾叶吓得往顾望舒身后直缩,却在眯眼瞧看时,只见那巨笼骤缩,困兽之势囚牢前一瞬,触了顾望舒的反式守护诀,本是轰隆磅礴的阵仗便只剩咕涌做声,悉数如同溺了弱水,轻而易举全扭曲着被吞噬进去! 艾叶看顾望舒似乎也有些惊愕抬头看着守护诀,末了,他才扭过头露出个久违的干笑。 “算你命大,第一次这么施诀,没想到还真行得通。” 萧鹤升这尽力一势全然跟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反倒闪力踉跄个头晕眼花。太一宫宫主先是难以置信看了双手,再看那毫不费力便化解他们太一宫独门绝学的白发男人。 毋庸置疑,这臭名远扬的后辈,虽目不能测,但修为定远在自己之上。 可又怎么可能…… 冷汗澿背,人们在遇见超乎常识的强者时,比起崇拜欣赏,往往更多的只有恐惧与不怀好意的揣测。 “追!他定非凡人,必有诡术!” “小妖怪,”艾叶唤起发着呆的顾望舒,带着骄矜与挑逗之意为言:“刚才你救了我一命,那接下来,我定会护你周全!” 顾望舒瞥他一眼,“信口雌黄。” “别戳穿嘛!”艾叶笑道,“你不能只顾自己炫技,总得让我也露一手不是?” “走!” 顾望舒拉艾叶速退一步,脚前顿时噼啪作响,飞落五斩雷剑深叉地面!林间飞身五名神霄宗术士御剑赶来,剑气雷厉快斩如风如影,直冲而来拾起雷剑再捏手中时竟幻做只银针大小,自掌心跃出如暗器再飞驰而来! 艾叶当即掌气成冰为墙叮当挡下飞针,再蹬步疾驰向荆河方向奔去,很快又将人甩在身后! “连雷剑都察觉不到!”顾望舒趁机骂道:“还想救我?不如先顾着点自己保命!” “那是他们趁我走神搞偷袭!”艾叶不忿道! “难不成杀你之前还要好心问一句‘准备好了吗’?”顾望舒再牵艾叶一臂扭转身向,手起守护诀拦下簌簌飞来燃着火的岐山法门踪行黄符,黄符落地砰砰炸成火球,瞬间将小陌两边草木染成火海! “都什么时候了还走神!你还有脸讲!”顾望舒是个自顾不暇的气不打一处来,“二公子是有什么国家大事,非要这时候寻思!” 艾叶蛮不在乎洋洋一笑,歪头撇嘴道:“国家大事哪比得上,我想的,那可是足以颠覆人间的‘巨事’!” “又开始胡说八道!” 第109章 荆河 身后荆河奔流声渐显渐噪,狂浪反复相击如万鼓齐擂,正是四大法门为他两人精挑细选的葬身之地!此刻只觉更为急躁搅动波涛,即便还相距甚远,已经充分被那急流巨响威逼心性,怎奈一旁艾叶还兴致勃勃催着赶着顾望舒不要恋战,快些赶到河岸为好。 “你真就觉得,跟我死在一块儿是个这么迫不及待的事?” 顾望舒这一向不露声色,心性似铁的终于忍无可忍暴躁出声! 艾叶笑意盈盈,在这周遭法术炸裂,河水湍急作响中大声喊道: “啊?你说谁要死了?” “艾叶!!!” 顾望舒到底是被他这皮性子磨到气急败坏,大骂出声之余,也被艾叶是又拖又拽给拉扯出一方林木,焕然入眼是荆河汹涌急湍,巨浪被岸石撞碎成无数飞溅,平白温润水滴此刻全如细石冲开,打在人身上也是极狠的作痛! 水汽随浪花氤氲整片河岸,成了细密的雾,人身在雾中瞬间如掉入河水一般湿得透彻。果然如杨夫人所说,当下时节的荆河别说渡河逃命了,就只是失足跌进去,怕也是要被大浪拍碎,死无全尸的。 还真是够绝情,够险恶啊! 四大法门很快追行而来,围两人以荆河为背圈成个密不透风的阵仗!苏东衡亦是饶有兴致抱剑带笑,只为看他如何碾落成泥。奈何被围困中间的人修为再过深厚,眼前的可是最富盛名,高修云集的四大法门啊!一名打不过,十名呢?百名呢? 顾望舒在这背水绝境中终是收了一身躁怒,倒退几步沉了口气,手中捏紧擎着的伞,挺直一身脊骨,换成个冷目深邃。 是啊,若能以这一命换清虚观声誉清静,偿还恩师教诲与一身罪孽。也不是个亏。 他是这样想,但也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 师父的曾经一句追寻本心为道,他是终于决意寻了本心,可这天下似乎并不给他付之行动的机会。想这走投无路,身边还带了个根本指望不上,没心没肺的傻子。 今日活着出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人群中各门高修互相瞧着眼色默不作声让出条路,顾望舒孑身立着,看顾清池缄默不言阔步而来,一把银剑在地上拖出条深印。 害死顾长卿的人是他。可如今,这断送兄长之痛却又将要尽数落在顾清池身上,还是他,还是他的错,还是他对不住…… 人生真是将他戏弄彻底。他曾以为真心关心,对他好的人,此刻在这迫不及待想看他这一生最狼狈凄惨一幕;他曾以为害他,恨他,望他去死的人,却是这世上最付之真心甚至舍得以命相抵的。 以至于顾望舒现在想找个人恨,想寻个出路发泄,却发现根本就是除了恨天恨命外,只能恨上自己。 所以这无限痛苦仇恨不解绝望,都只能自己生生咽进肚子,在这道尽涂殚之际,都成了这烂透了的俗世的笑话。 第248页 虽说至少,至少此刻不是孤身一人,这一世还算没活的一塌糊涂。 顿时万般思绪交缠作祟,就算神色再是自若,都挡不住指尖微颤,更逃不过艾叶一双鹰眼。 于是艾叶挺前一步,手肘推了顾望舒一小下,气定神闲问道:“问你呢,这百群人,你刚说是谁要死了?” “没心思跟你讲玩笑!”顾望舒压低嗓音喝道。艾叶自停下脚开始,似乎一直盯瞧着自己。以至于连视线都已经灼热成火,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可他现在早已连怒都没闲情去与艾叶发,只能全当自己倒霉带了个心智不全的。 “这其中要是有你绝恨至极的,指出来,我第一个帮你杀了他解恨呀?” “我恨的是这凡世!”顾望舒带着戾气狠声道来,“与眼前这群人无相干,是这凡世容不下我,与到最后是谁取了我这稀烂的命无关!” 艾叶反倒挑眉一笑,点头道:“那反而,更好办。” ———— 顾望舒不再理睬,只因周遭此起彼伏,全是诛杀之声。 百千高修法器铸成强摄阵法,即便是毫无组织的单纯法器嗡鸣,层层叠起沸反盈天的指向同一人—— 那才是真正压迫人五脏六腑每一寸肌肤,甚至于神智的无形!即便不动声色,也需要运作全身法术内虚才能勉强端正站立。 “不是,我说,你这时候难道不应该主动点说点什么,啊‘你快走,我还能替你撑一阵!’这样的话吗?”艾叶依旧情趣盎然看向顾望舒的侧脸,誓要给这人看穿了似的瞧着那清冷坚毅,棱角分明。 那即便看了数万遍,却还是移不开目光的脸。薄唇抿死,一双眼埋着雾却凛然难犯的眼,道貌俨然,风仪严峻。不带笑意,也不染怒气。 周身四大法门相互纠葛围起阵法灵力狂动,引一江浑水波涛汹涌,白浪滔天,吞噬夹岸全部活物的气派挥浪气如雨瓢泼,即便是撑伞的人,依旧湿得双鬓滴答落水。 水流永无停歇的撞击河岸,法力在耳边呼啸而过成了撕裂,众高修祭起浑身法术的压迫感扑天卷席,此时站在中心的若只是个普通修士,怕是早已抵不住如此压力,七窍流血而亡! 顾清池就站在人群中央,强压交织百感只将剑再握紧几分。看着眼前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且称了二十多年的师哥——他们曾都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在清虚观一道长大,一起成人,拜师为父,称兄道弟……纵使外人再不自知,他自己心里是面明镜,这么多年,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血亲,也不是一句自愿叛出师门,就足以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亲缘。 年轻的掌事深知师哥如此下策是为护师门周全,可是连命都抵上了!自己又怎能在这时懦弱退缩,下不了狠心,再辜负他这份决意。于是纵使肝肠发颤,也还是死死咬牙硬撑在原地,眼前万势压迫于顾望舒一人的惨景逐渐在水雾中模糊视线。只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下得去手,到底能不能硬撑到最后一刻亦无动摇。 要不然,你就求求情,多少保一条命…… 可他顾望舒就是这么整冠肃容,泰然自若立在那里,眼见连呼吸都是平稳的!更别提他身边那大妖,还能在这种境遇下心有余力开着玩笑? 惊涛骇浪一波波无情砸向岸边,腾起水雾遮天蔽日,巨响压过艾叶声音,高修们自然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脸嬉皮笑脸悠然自得,更叫人怒火滔天! 胡甫一自诩众派正人,怒目圆睁站在最前,回身面向众人厉声质问! “他顾望舒若不是个妖人,只凭这等年纪的修为,此时此刻怎能如此安然无恙!无论如何这引大妖祸世,血屠金水镇,都与其脱不了干系!我等今日便在这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在下实在不懂。那日在下也是一直与各位先辈同在一处,金水镇出什么事与我何干?更何况若不是晚辈舍命唤天雷诛大妖,恐怕今日没人能如此健全,围举此处来讨我等性命!” 顾望舒义正严辞,至少此事清者自清,便也不带犹豫出口。 “铁?,土蝼,钦原,还有你身边那个叫艾叶的!且不说那金水镇祸事为其中那只所为,定皆在这四只大妖中,而这些妖不都是你一人引来的!如今证据确凿,更何况诸位都见你旁边那个夺人性命!连冤主苏盟主都亲临此处,你还有什么脸面狡辩!” 顾望舒只冷冷一笑,并未作答。若要如此强词夺理,哪有什么争辩的意义。这群人铁定了要他的命,那便是天神来此辩其清白,都没有用处。 一个个不过是被愤怒怨仇迷了眼,寻一个替罪的杀了便是,好像这样世间便可不再动荡,好像这样就能得了什么空虚的心理安慰。 “罢啦。小阿舒,这就是你选择能给我看的结局吗?”苏东衡蓦然做笑,是个带了怜悯的嘲讽。“那年不与我一道逃走,朽木生腐般烂在这观里把自己作弄成如此模样,到最后还为了个这种?妖?叛道离经,受万人讨杀?可怜,可惜啊。” “我?”艾叶指着自己鼻子愣神片刻,转而哈哈大笑。“喂,臭凡人,你这是指桑骂槐,说我比不上你的意思了?哈哈哈哈果真是活得久什么见不到!都轮得到个人面兽心的恶鬼与我相提并论!哈哈哈哈哈!我虽为妖,但这一颗心,可比你干净赤诚上万分!” 第249页 顾望舒有意无意跨前半步护了艾叶在身后,此般有艾叶在后,再面对苏东衡时已不再会惶然犯恐,反倒有了盛气厉目反问出口! “苏盟主,阿娟到底是谁害死的,我想您心中最为清楚!怎么,您当是十余年前的您对我行过的往事我定会愧于开口,才如此底气十足讥讽得出口?笑话!我当年若是一念之差与您逃了,恐怕那日金水山庄被您折磨毁志至死的不是人阿娟,倒成了我!” “你……!”苏东衡怒气上浮染了一张端正高贵作风,却在开口反驳前听顾望舒长叹心气,继续道出话来! “事已至此我还能怕什么?苏东衡,我要这百人都听着!你剑宗盟主不过就是个表里不一衣冠禽兽!十余年前趁我尚且年幼,心智不全丧志之时下情花毒对我行不轨之事,还妄图骗我叛师出逃!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早便全部放下了!你还企图在我心间种下一辈子魔种?痴心妄想!你道我可怜?殊不知谁才是那最可怜却不自知的!” “顾望舒!你!!!” “——啊?什么?” “——真的假的,苏盟主竟是这种人?!” “——怎么可能啊,你看他秉一身正气,反正我不信……” 人群忽成沸水炸吵,纷纷侧目转向面红耳赤僵硬骇然的苏东衡,此间唯有顾清池在断弦边缘赫然呆滞,脑子嗡一声炸开! 他……他连这个都不知道,还…… 还引了苏东衡入观,还兴致勃勃叫自己师哥去见他! 疯了……疯了……疯了! 原来这世间所有人都在逼他啊!甚至包括自己在内! 师哥……师…… “顾望舒!你……你无凭无据!”苏东衡失态大骂! “是苏盟主敢做不敢当吧?反正当下我说什么都是妖人的胡言乱语,诸位正道大家信不过的,苏盟主又何须如此动怒呢。反倒有些…… ——“哥!!!” 顾清池绝声一吼打碎这嘈乱情景!顾望舒惊得一怔,便听他丢剑落地,再难忍痛心哭嚎出声! “哥……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行,我做不到啊……!你们,你们饶他一命行不行,别杀他,就饶他一命行不行!我哥他,他活得太苦了,至少别这样……” “就知道你们清虚观弟子沆瀣一气不安好心!这么快漏出狐狸尾巴!”杨夫人眼疾一掌送气直拍顾清池后心,将他直接按跪在地!单臂反扣得紧,呵道:“还欲图替他求情?我看你是自知实力不济救不出他来,在这演的一出什么情深意切!就该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罪有应得,丧命在此!” “清池!”顾望舒踏前一步,却又不敢贸然参手!“说什么呢!给我打起精神来!” 顾清池被拽得紧,更有屿山宗法咒盖在后心加持压制,根本抬不起身动弹不得! 无论怎样,当下自己毕竟也算是半个清虚观观主,可现在就这么被人强压着,被迫在这几百人面前强行亲眼看自己师哥受审? 愤恨扯了嘴角,是了。这群人,是一点情面,一步余地都没留啊! 一群恶臭嘴脸,不是当年师父设镇妖塔救世时分人人敬之如天神的时候了? “杨夫人,算了。这孩子也没行什么恶,毕竟自家师兄蒙蔽双眼,情有可原。”萧鹤升抚额前垂发幽然道:“清池啊,你下不去手没关系,叔叔们这就替你清理门户了。” 听闻这话,顾清池更是硬拼了命往前挣,嘴里带着绝望大声嘶喊! “你们……一派胡言!我师哥不是妖人,他不是!反倒是他舍命屠大妖,保中原不再受屠害,救了你们与众生的命!你们,你们!他为了众生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们却要在这儿逼他认下伤天害理的大罪!” 顾清池是到了这时才知道,原来师哥口中的,无能为力,是个什么滋味。 ——“对不起啊清池,我没能把顾长卿带回来。” ——“对不起……你权怪我,恨我吧……” ——“对不起……师哥我也是,无能为力……” 顾望舒那日跪在自己面前连道的这三句对不起。当日只是头脑发懵无暇多思,甚至于只当他是在狡辩,是虚伪。 可此刻。这三个字却如同三把匕首,一句一刀直刺胸膛,献血淋漓,痛到血肉模糊。 第110章 殉情 顾清池瞪着眼,眼中血丝染瞳孔深红。声音是喊到嘶哑的,却又在这咆哮浪涛,法力嗡鸣中,显得那么无力虚无。 对不起啊师哥,是我能力有限,我威名不振,我软弱胆怯难成大事,是我保不下你…… 胡甫一见他如此态度,语气中漫着几分嘲讽蔑视,阴阳怪气起来。 “顾远山那个老东西自诩乾坤,收了这么个妖人做徒弟,还默许他与大妖并肩同行,同流合污,我权以为他是老糊涂了,脑子不中用。谁知你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也跟着一起犯糊涂?真是不知道顾远山这些年都培养出些什么东西!四大法门如今聚在一处是在为民除害,保人间安宁!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饶就饶?这早已不是你们闭门不闻外事,只顾自己清高而故作非为的清虚观内务了!” “你们……!” 杨夫人一把揪住顾清池大领,翻手推出一股更强法力,本就被压制着的顾清池瞬时五脏六腑都被压榨扭捏到一处,随阵阵剧痛呕出大口血来! 第250页 顾望舒全看在眼中,甚至于踌躇踏步的如刀剜心头肉,脸上却也只是微微垂下那结着水露的羽白眼睫,声音低沉暗哑且带几分决绝,命令道:“清池,这是我的事。与清虚观,与你无关,莫要再参与进来。” “不行!他们是要杀你,我没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啊!” 顾清池在尖锐惊叫中挤出话来! 是啊,你若死了,那这世上真就再无兄长了。 …… “顾清池,你闭嘴。” 艾叶还是那样直勾勾盯着顾望舒,看他那双羽扇般轻薄睫毛细微颤动,本就惨白的脸色似乎又被打了层蜡,愈发难看起来。 眼前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若不想显露,便是任凭谁都堪不透的。他将天下心事与情绪深埋皮囊之下,你心知他当下应是难过的,愤恨的,应当是绝望的,哀痛的。 但艾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净像那绝壁上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岩石,连替他心疼都是悲天悯人,无从下手。 顾清池见他这副隐忍模样,终还是破了心底最后那一道防线。 抛去这一身名讳担当,顾望舒就是他的哥哥啊。 “哥!那你同他们解释吧,你说明啊!说都不是你做的,说你愿与大妖决断,求你了!”顾清池或许身痛,或许心伤,一下失力跪坐地上,声泪俱下! “求你了,哥!你就放下身段和他们解释吧!你求求他们吧……他们可是要你的命啊!哥!我!我不能这样看着,我……我!唔!唔……!!!” 顾望舒“啧”一声甩了道静音符到顾清池嘴上,这人登时没了声音,只剩下双悲痛欲绝,依然失光的眼瞳!“没用的东西!你是叫我为了苟活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再弃了同生共死的知交?顾清池,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吗!亏你还喊了我一声哥,不然今日,我连你一并杀了!” 眼见惊涛骇浪扬起大雾遮了天日,似乎天公做怒般,好好的朗空乌云四起,周遭开转混沌昏黑,一道道闷雷趁机凭空落下!既再无明光,顾望舒便在这惊雷滔浪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收起手中伞,握在手中。 任凭浪涛浇盖。 是啊,他师哥可是寒川泠月的顾望舒,是多么刚愎自用,孤行己意一人,是一身獓滚宁死不屈,从小到大他怎会不知。 只是…… 只是你今日,能不能不死啊…… 顾清池发不出声,只能面如死灰,两眼绞泪带着悲望向他。 顾望舒看在眼中,却也没再应声。 良久,在这风卷巨浪中,忽地扬手从伞柄中抽出剑来! “桂魄。” “破!” 速度之快话音未落,众人只得见眼前如雷击银光一闪,若银龙降世,阵电掣星驰,星流霆击后,便是一声石碎地裂之声!顿时是个地动山摇,飞尘漫天!所有人下意识用衣袖遮了脸抵住扬尘,努力稳住阵脚,待飞尘散去,登时脸色陡然一变! 顾望舒竟在他与人群中间,只剑凭空切了道深足三尺道地裂出来! 如此回山倒海之力,抵着这般压势也未见半分勉强,即便是在场四大法门云集高修也为止一慑! 若他真为人身□□,如此年纪便有了这样的修成法力,那别说是什么后生可畏的话了,怕真的是什么仙人转世,再难的一现的奇才啊! 只无奈这世道便是如此,过于强大,只会徒增众生不安。 他目光炯炯,妃色瞳仁被水色与愤怒染得愈发鲜明,像是在那鬼门后沾了血的恶鬼般布满恨意! “什么天下苍生,我才没那神仙大义闲情逸致到舍命去救他们!”顾望舒语气中混着三分凉薄,三分寒心! “自诩什么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我大师哥一人在和铁?那妖王之子的护法如此高阶大妖绝杀的时候,法力耗尽,便用血肉筑结界的时候!你们这群缩头乌龟都在哪儿呢!不是缩在阵结下瑟瑟发抖,只会捡艾叶这一个好欺负的肆意折磨,再就是忙着摆花架子不紧不急驾云而来的路上,或是您!” 顾望舒甩手指向杨夫人,“根本就怕得不敢来应战!呵。好,那我去,我去!我与艾叶替你们护了你们口口声声要护的苍生,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是什么兔死狗烹啊!” 他暴怒指控下将三大法门骂了个遍,却到云即墨身上挑了眉眼直接略过。的确岐山法门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或许真的动手时,才方能成敌。 顾望舒再冷笑一声,泰然道:“无所谓了。今日你们将我二人赶尽杀绝于此地,明日这人间若是再起动乱,我们也管不了了,倒是清静。怕别那时才想起来求我们俩,便是挖了坟也没用!” 顾望舒横剑身前,吷然厉声道! “我顾望舒,今日再此,与这所谓人间正道,一刀两断!” 巨浪再卷扑天而来,将这人间浇了个透彻! “顾望舒!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有别的阴谋不成?死也要再惹出祸事来吗!” 不知是哪门弟子趁乱在下面扯嗓喊来,竟引得不少人附和做声! 这一派胡言。 顾望舒听了,也只能心寒扯出苦笑。 艾叶一言未发,只将他全看在眼里。 他那般仔细用眼眸刻画着顾望舒的脸,就好像要将这张侧脸錾进脑海,要带到下辈子一样的认真。 第251页 看顾望舒将自己半生堆积起的恨,痛,恶言,冷眼,绝情等等交织的心虚,那些说不了,道不出的冤屈,统统吞进四肢百骸,再一剑劈在这无辜土地上的样子——全都看进眼里。 好像再这般仔细些看下去,就能透过这张精致冷清的皮囊,看到他那早就破烂不堪的魂灵似的。 顾望舒凝神聚力,剑尖寒刃已然生出月辉。 好。反正也没有退路,那便死磕到底。 “喂,小妖怪。我问你的话还没回我呢。”艾叶带笑的贱兮兮嗓音突然再冷不丁传到顾望舒耳边,“你总得回我吧,再不说可就真没机会了。” “什……” “还有你师弟也正想问你能不能别死呢,他现在讲不出话来,我便替他问了吧?”艾叶说完还冲着顾清池跪着的地方瞥了瞥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开玩笑!” 只是顾望舒现在连陪同艾叶玩笑的精力都没有,一寸神也不想分。 “且听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是你自己偏要跟来的,替你挡什么挡,怎么不死!今日我俩怕是谁都没法活着出去!反正死在一块儿,也挺好!”顾望舒停顿一声,继续道:“就是有些委屈你,莫名其妙因我被搅进来,折你那千年的修为着实可惜,但也没得选……不过好在是你先粘上我,若真要怪罪什么弑大妖之罪,也落不到我头上。” “啊,是说殉情吗?”艾叶还在没个正经的笑着,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生死一般,道:“听着还不错?那你快承认你喜欢我,愿意同我一道去那深山老林,无人小院,咱们隐居旷世或浪迹天涯的,我就答应跟你死在一块儿!” 顾望舒极不耐烦地乜他一眼,你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罢了,想他毕竟确实不是个人。 却也暗下想了想,反正事已至此,有些心意,再不说,就要随他这身皮肉烂在地里了。 不说啊,端着这一身清高正骨又有何用,到了地府谁还不是个孤魂野鬼了。 人呢。有些话有些事,就总想着再拖一拖,没事还有明天呢,还有下次呢,还有机会呢。最后变成,还有下辈子呢。 顾望舒瞧着艾叶那张笑得堪称晦气的脸,却丝毫气不起来。 我在地府摸爬滚打个几年消了罪孽也许就会有下辈子了,不管是做人做狗做牛做马,总会转世。可艾叶不一样,他是个妖,死了,就只能魂飞魄散,没有下辈子了。 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下次,没有机会,亦没有下辈子了。 就算玩笑话约莫也是最后一句,不如…… 顾望舒也不知道自己就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寻思到这儿,心里突然就缩紧起来,像是有几百万只蚂蚁密密麻麻爬上心头似的噬心奇痒,带着一股劲直冲头顶,印堂发麻,压不下去。 也再不想逼迫自己压了。 他叹了口气,散去手中法力,回过神看艾叶一双含笑湿水的桃花眼,倒是自己眼底尽是凄苦清冷。 嘴唇张了合,合了又张,犹豫数分,终也就借着这股劲儿开了口。 “艾叶……谢谢你。” 他目光躲闪,又觉不好重新稳下心神望住艾叶。 “我早就知道的,我就是个为人世不容的身子,终有一天会被当作妖人围杀。就这么孤身一人而来,再孤独而去。”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姑栖与谁邻。 顾望舒一躯月人之身,真就活成了一轮残月,只影孤身,即便身在黑暗,仍是一身傲骨亮洁,不知照亮多少行人路。 他走过去,张开手臂环住艾叶,再将他一把拉过来,额头相抵。 “却不想,还能有人愿意陪我走这一遭。” 他贴在艾叶耳边,轻声道。 “遇了你,此生无憾。”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是我此生唯一之幸。” “我……很喜欢你。” 第111章 妖瞳 艾叶一怔。 他当真是开玩笑的,没想到顾望舒居然真的说了出来!他这石人石马顾望舒,竟然能亲口说出,喜欢我? 好…… 好啊! 好。 两人额头相抵,近到在这噪音漫天的境遇下,连对方的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望舒一双玉睫妃瞳,被雾色笼绕着,扑朔迷离,鼻梁随着眉骨顺势而下,雅致非凡,下面两片淡红的,噙了水雾的唇,柳叶样微微的颤抖。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你看他完美的像个天神,在这乌烟瘴气,风尘肮脏的世道中,即便是满面冰霜,也能独自绚丽发光。 自此以后,其他人便不过就是过眼云烟。 可即便是天神,也有忍不住,爱到骨子里,便想要亵渎的时候。 从那张苍白凄泠的面容中吹出的鼻息,竟是如此炽热,几乎要被烫伤。 目光下移,见着那扇冰水桃花般的薄唇。 一定很凉吧..... 好热。好烫。好想要...... 他挑起眉毛,瞳仁一转,不顾一切的冲顾望舒的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伴着浪涛轰鸣,顶着四周法力压迫,方生方死,排山倒海而来! 水浪的声音铺天盖地,如雷贯耳,仿佛隔绝世间,明明眼下连呼吸都困难……他却没有放开,更用力的吻了下去。 冰冰凉凉,欲罢不能,致死不休。 第252页 现下能做的只有更用力去吸咬。更拼命的。 另艾叶没想到的是,对面人不仅没有挣扎,甚至反客为主,一把按住他的脑后,主动伸出柔软舌尖,撬开他牙关! 肆意碰撞,忘情的,像沙漠中遇得了泉眼,飞蝶寻到了露水般,贪婪而无节制的吮吸下去。 艾叶恍惚间又想起那夜中了情花毒,撞进偏房的顾望舒,不知从何而来那么大的力气,怎么推都推不开…… 那不是巧合。 也不是什么阴差阳错的意外。 他就是……他就是专为自己而来,想将自己占为己有罢了! 原来他从不是什么难以自控的无可奈何,原来他一直是真心的! 只是他不敢,是他放不下已成被这凡世铸成铁壁的心门与那无用的尊严!顾望舒这一生咬碎一口银牙生吞也要面子的人,这个习惯了孤苦无依的人,受不了别人忽然给的好,也不知怎么向别人示好关心的人,总想着时机未到,来日方长…… 只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表达真心而已。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所以这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也……不要脸了? 艾叶突然开怀大笑,连舌头都没来得及退出来,吭吭哧哧把两人拉出晶莹都吹回顾望舒嘴里! 顾望舒登时眉头紧皱嫌弃得“呔”一声吐了他软舌出去,抹了把嘴看艾叶笑得傻呵呵,不知事因为害羞,尴尬,还是为冲动后悔,总之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傻了!还是真疯了!” 艾叶哈哈大笑,笑得躬着腰直不起,连好看桃花眸都眯成条线! “小妖怪,你……挺会嘛。” “你……!” “可惜只说一遍怎么够呢,不够不够!我可要日日夜夜,从您这张铜墙铁壁的嘴里听各种,绝妙情话才行!” 顾望舒这一吻,早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才做的。不然全凭他这寡情少义,又孤高自傲的,哪能有决心当这么多人面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连被打着静音诀的顾清池都惊得一双眼珠子溜圆到快瞪出来,更别说那群名门正派的老古董! 顿时是个噼里啪啦的刀剑落地声,一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连手中法器都要拎不住,倒抽气时断了法力摔了一地! 这……这两位到底是个什么违背道德常理的关系! 居然不止同流合污,更是……! “你还有心思打趣!不嫌丢人!”顾望舒赶紧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几圈也没敢再落回艾叶身上,只能重新凝神运气。 “你也赶紧给我准备起来!这群自称正义的正派狗,我今日就是下地狱,也要能拉几个便拉几个作伴!省得这黄泉一路,无聊!” 倒是艾叶还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笑着笑着啊,那眯起的眼中,开始逐渐凝出抹愈发阴冷瘆人的杀意来。 “小妖怪,我说如果,如果今日我们两个侥幸从这儿活着逃出去了,会被人与妖族两界追杀,那你也情愿跟我哪怕是从此过上躲躲藏藏逃难的日子,也要一并远走高飞,再不分开吗?” 顾望舒心中郁结难消使得眉头一直舒展不开,只应声道:“又是什么胡话!” “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嘛。”艾叶拉出个长音撒娇,实在让人摸不清他是在讲真心话还是说疯话。 “就回答我个愿意与否,我便就此闭嘴!” “……废话,自然愿意,行了吧。”顾望舒呼气道。“迅速备战,别叫人一巴掌便打死了,不好看!” 顾望舒举剑身前,法力迸出银雾如霞影笼于周身,好似玉轮桂树,洁傲一身立于尘世之上,是一身仙风道骨!任凭四周气场压得再低,也未吭一声,位带一丝犹豫,也未显一分胆怯! “顾望舒,我可真是爱死你了!”艾叶才全然不顾面前人群表情僵硬生恶,只顾兴奋激动大喊,但片刻又收敛一身浮躁娇憨的稚气,眉心一挑,成了果决。 “好,那这事就定了!” 艾叶转而面向人群,炫耀一般大声宣告道:“你们都听到没!顾望舒说他也喜欢我呢!从这儿出去后要与我翻云覆雨,过没羞没臊的日子呢!” 他眼看一群乌合之众脸色又黑又青,不乏期间参杂恶语百出破口大骂,什么无节操,恶俗,粗鄙,不知廉耻,无耻下流的话此起彼伏,换来却只有艾叶更为肆意的狂笑! “艾叶!别理他们,我们……!”顾望舒难堪众口的略显颤巍退步,到底他还是个惧怕人群的人,即便艾叶就在身侧,也难抵同时这么多人的恶语相向。他是想慌乱中去抓艾叶的手,却不想一侧头,正看他狂妄大笑,顿时哑然失语!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得很!你们这群人,哈哈哈哈……!” 艾叶披散下的一头长发在乱风中遮脸,是顾望舒今日不得余力没替他束上的发,此刻如瀑直下见不得五官,只有他强忍压抑的笑得肩膀抖个不停,像什么讨命鬼差笑到直叫人背后发冷! 在旁人看来,这大妖可能,是真的疯了。 好一会儿,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个个的自己恶事做尽,还自作清高来咒骂别人?” 艾叶缓缓抬头,伸手撩拨开凌乱雪发。挂在脸上的笑容已然凝固,就此僵住的嘴角此刻只显万分狰狞,眼中笑意到底被杀意完全覆盖——再睁眼时,已成溢满晶蓝犀利可怖,成了真的妖瞳! 第253页 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一般生疏,煞气逼人! 顾望舒惊慑对望,从未见过艾叶露出如此神色的他,竟有那么瞬间的隐然陌生寒凛! 艾叶摊左手在顾望舒眼前一晃,摇摆的是那颗一直让顾望舒耿耿于怀的朱砂痣,那颗,并非为他所生的朱砂痣。 艾叶带着狞笑,无声间仿佛在用肢体与他说什么,莫要再纠结于这小东西了。 再从容道来。 “所以啊,我们俩,今天谁也不会死在这儿了呢。” 艾叶鄙夷环顾四周,带着一副解发佯狂的模样,右手凝妖力冻水露凭空捏出一把冰刃,嘴角轻挑冷哼出轻蔑一笑,后毫不犹豫一刀划向自己左手手心处的朱砂痣! 鲜血登时咕涌而出,滴答落在脚下泥水,融进土壤难辨踪迹,令那颗朱砂痣随伤口撕裂与血色一同消失殆。似有一道血光自伤口解了束缚般脱逃而出,也只是一闪而过,如同眼神错意散尽空中消失不见! “你这个修形的废物大妖在这说什么大话发什么疯!”胡甫一怒气难消,祭出背后剑匣内呼之欲出的雷霆阴阳双剑!“你们二人胆敢当众行如此不堪入目之事,那我便从你开始,替天行道,除掉你这……” 胡甫一话音未完,‘这’字刚落了一般,忽然哽死在喉! 身后更高一浪铺卷而来,狂啸间溅水花盖下! 不仅仅是他一人,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目瞪口呆中,见得比刚刚那个吻更是冲击百倍的景象! 又一道闪电劈下,漫天大雨倾盆而下,在这秋日未寒的天,不合时宜且直穿心腹的寒意随豆大雨点凭空漫来,再无情砸下,竟是一阵难以自控到头皮发麻的恐惧席卷而来,甚至于愈演愈烈,无根无缘的袭来!连风中味道都开始变得浓烈发腥,直叫人住不住连打苦恶寒噤! “我这么辛辛苦苦救活的人呢,怎么可能再轻易放你去死啊。” 艾叶咯咯笑着,目中邪戾愈发瘆人。 “小妖怪,别怕。” 第112章 艾叶 “啪——!” “啊!” 琵琶琴弦嘲哑断开,难听回音绕个不停。姚十三惊呼一声,低头看自己食指被割得一道细口渗出血珠来,一下失了神。 “十三!没事吧!” 冯汉广只披了件外衣斜倚在榻裸露一身蜜色精健,像个什么只顾寻乐的纨绔子弟,却在姚十三惊呼同时坐起了身,慌忙走过去拾起他那纤细嫩指皱了眉含在嘴里。 “无碍的,将军。”十三巧然一笑道,“小伤,弹琴的人总会受的。是十三长久未碰琴才会手生,还不都是,将军您养得好呢。” 姚十三这般说着,将含情流慕的一双纯欲杏眼落在含着自己手指的唇间。自被冯汉广从蜂巢带出来,便几乎不再有什么弹琴的机会。冯汉广虽然时而粗暴无礼,但总归将他宠得认真,也不愿意他在行这什么唱小曲弹琵琶的事儿。 “所以说了不叫你弹,你非要弹!我这就叫齐铭将府里所有琵琶都扔出去,看你再想弹!”冯汉广怒道,“十三的手不是弹琴的,嗓子也不是用来唱曲儿的,我要你与我坐拥这益州一城,持笔断定百姓万事,玉音号令万军齐行!” “行啦,将军,十三知道您疼我,可这琵琶又有什么罪,只不过一个出声的器具罢了。”姚十三无奈笑道,“器具本无情,还是要看操控之人什么心思,它便奏得出个什么音。可如今忽然自断其弦伤原主……怕是遭冷落久了,生了自己的心思吧。” 姚十三起身安放了琵琶在桌,将头靠在冯汉广一展宽肩上,目光投向木阑窗外乌云滚滚吹落木萧萧。 “要变天了,将军。” *** 这是……妖气? 哪来的…… 不……不可能……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咄咄逼人,可怖到只是嗅闻,单单触碰,凭人身感觉便会产生濒死恐惧到强大妖气! 顾望舒神色生滞,惶然看向身边人—— 当下艾叶一头雪发与狂风乱舞,嘴角挂上癫狂笑意,一双湛蓝妖瞳含着的是那罗刹鬼像上才得一见的杀伐戾气!哪还有半分之前傻里傻气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小妖物才有灵动之气? 顾望舒恍然回想起清虚观那日因受惊妖力失控,艾叶凭空召唤出差点毁了半个观的极寒暴雪,和那时犬齿绞咬的妖性…… 确实那时所感受到的威严,震慑,不犯……! 风卷残云愈发呼啸作响,瓢泼雨点在风中刮成飞箭!不……不止如此,是比那次还要强大上万千倍的翻涌妖气!是……是他的? 眼前大妖不带半点犹豫彷徨,甚至于神情自负又游刃有余,眼角幽蓝溢出是诸神蔑视渺茫苍生的居高,是野性,更是…… 真正的本性! 顾望舒豁然明了,原来。 这才是真正的艾叶。 西域大妖,拥弑神之力。 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说! 艾叶转过头,冲惊慑驻步的顾望舒挑逗一勾唇角。 “你放心,今天我们,谁都不会死在这儿的。” 艾叶轻笑回首,再向震骇惘然的一群才刚口口声声喊杀之人。噪声吵杂,低声念语多少带些自言自语的意图。 “成仙炼道有什么用,若是连我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的话……都是花哨。” 第254页 艾叶在这长久凝望着顾望舒时,满心暗忖都是如血泣歌的那一日在他怀中几乎流尽心血的那张脸。顾望舒生得白,就算耗尽全身殷血,他除了浑身冰凉,依旧是那般百日如一的安定模样。 你已经在我面前差点死过一次了。 艾叶后怕成疾,甚至怕一切都是幻影,只能将眼前人再盯紧几分,看他神态动作,看他确实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才得慰藉。 望舒啊,那日,我是真的怕了。 暗自发誓,若你再有难,再有人敢负你,欺你,那我宁肯舍一身千年修为,也愿换你十几年人间安乐。 艾叶背对顾望舒,每次都要顾望舒护着的妖,这次换了他挡在最前。他没回头,只留着个坚定背影与顾望舒对语。 “你不是说神仙向来不闻身外事,独善其身不听祈愿,自私得很。那不如我们就做自己的神仙,救自己一次,权当为你,逆天改命了。如若修成正果的代价是连别人夺爱杀伐我都要忍气吞声不能动手,那就算成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冤大头谁爱做谁做,我反正要与我爱的人共赴巫山去了!” 顾望舒呆站身后,他从未见过艾叶这副果断疯魔模样,不得不说,连他都有些一时惶然的惧怕。 他……这到底是…… 顾望舒努力回神,追问道:“艾叶!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艾叶冷静做答,“杀出条血路来,带你走。” 杀?怎么杀?不对……! “你不是说你要做善妖,不夺人命,修正果吗!你说过成仙才有生路,虽然,虽然……” 顾望舒话落一半,猛然想起艾叶因自己已经造过杀孽。 艾叶他……为了自己,已经自断仙途了啊! “那我把他们打个半死成吗?”艾叶倒还无所谓的答应,“万一是手那就不修了呗,修仙哪有与你浪迹天涯有意思嘛!” “可这都是些高修道士,你要知道!” “放屁!谁拦得住我?”艾叶冷哼一声,瞪厉一双冰蓝瞳孔!“再说,我不杀他们,他们可是要我命的,命都没了还修哪门子仙啊!这神仙啊,老子不做了!我要与你做那逍遥客去!” 艾叶环视被自己妖力摄害得汗毛倒立,却还硬撑的道士们身上,吟笑说道: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修得一身完整人形,却没什么妖气吗?好啊,那我就让你们见识,修出这副好看皮囊的妖,应该有什么样的妖力,给诸位井底蛙呀,开开眼界!” 空中惊雷叱咤连响撕裂天地,乌云层层叠障压的这晴空暗如黑夜!哪还见得到半点日光,眼间唯有暴雨更为放肆,水银泻地吞噬一切,轰鸣声听艾叶宏声大震! “各位,想必你们也都知道那连神都不敢拦都,妖王九子夺位之争吧?” 艾叶声音幽冷,如冰雨融入狂风,再强硬贯进每个人耳内! 可不是吗,连神都要敬予我三分,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又是哪来的胆子,敢动我的人? “逾千年了啊。我一直隐匿得好好的,没想到……竟要在你们这群废物正道狗面前现身?真是多少……可笑了点。”艾叶余光扫向顾望舒持剑微抖半臂,继续道:“不过,有得有舍,也是值了。” 言罢,艾叶目光阴然,聚手中汹涌澎湃妖力凭空摧垮一捏——这漫天瓢泼雨珠,竟在瞬间凝固静止,结成一道道流线冰刃,皆如时空停止般悬垂于半空!每一刃皆近在咫尺,皆是呼之欲出的夺命利器,任凭谁都不敢有个轻举妄动! 顿时本就因大雨泛寒的气温再猛骤降,九月冰冻,寒气逼人!所有人哪怕以全身法力相持,也依旧被反压到喘不上气。顾望舒是被艾叶拦在身后的,虽然好过正面相迎,但也需凝神才勉强不被这强大妖气伤到根基。 铁辟曾与他言说自己一点都不懂艾叶。那时候还觉得铁?只是调侃无心,或说他以为艾叶是有旧伤在身,毕竟当时所现元神都是残缺,反正活了千年的谁没有点渡劫瘀伤不是,却到现在看来,自己还真的是,管中窥豹啊。 甚至于面对妖王之子的土蝼钦原之时,都未产生过如此慑畏心思! “你们因个鼓的护法铁?就怕得瑟瑟发抖只敢躲身阵结之下,各个怕成缩头乌龟,现如今也敢挑战到我头上来?可真是……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了!” 你……你到底是谁!苏东衡一界并未修术的凡胎□□却能咬牙撑在这,即便浑身控制不住起了抖,也确实非一般习武之人。 艾叶懒得理睬,在众目睽睽之下悬浮起身,停在半空,随两眼微觑,身后元气凝形,伴随一声撼天动地的野兽怒吼声,竟结成一具莹蓝半透明的完整巨大豹身!在万仞冰锥中占据半边天大,张口便是山一般大的咆哮如雷,滴滴落着沾染寒气的津液! 刺骨的寒气自那豹型元神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所到之处寸草不宁,全都随寒潮凝出冰霜雾凇,霎时间成了个冰天雪地!豹形虽说只是由元气凝出的虚影,却回身冲还翻着巨浪的江水一吼—— 那风云四起一泻万里的江水,竟就以这般翻涌的形态,冻成一片滔滔冰河! 他就那么傲然屹立在天地间,眸中一片傲渺,花白衣袍于烈风中奔放,如若出尘之态,挥洒自如。 是了。 昆仑绝巅,天灵地杰孕育出的大妖,与那九霄之上俯首傲世的神。 第255页 并无异。 耳畔幽幽传音而来,是艾叶气焰熏天的狂妄之声—— “在下妖王之子,位九,艾叶。” 浪涛震轰与雨声盖地在被艾叶行了冰冻静止后,人群惊愕声在这除却风嚎便是寂静中甚是响亮,连顾望舒都在瞠目中捂上嘴巴! 他是,妖王之子! 是那个闻所未闻,甚至于怀疑真实存在于否的位九之子! “惊讶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可从未隐藏过这个名字,怪只怪你们见识短没听说过罢了。话已至此,怎么,还不赶快识相速速让路?别逼我动手,可就晚了。” 艾叶屈指微躬,悬于空中万千冰刃霎时如得号令通通转横,将寒尖指向人群,刃身铮铮嗡鸣颤抖,是个全力以赴的蓄势待发! “我话可不说二遍。” 妖王九子…… 的确,无论是查阅古书,传说,亦或是多年刺探,现今人们除了几只大名鼎鼎的奇兽大妖,和确认身死的几位以外。 从未有人知晓,位九的是个什么妖。 就好似未曾存在过一般,或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被什么刻意抹去了。 所以眼前之人,这伴了他许久的唯一知己,唯一……心上人。竟是传说中的妖王九子? 他不止是大妖,甚至还是有统领一界资格的王子! 顾望舒早就心知艾叶当初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而隐藏身份混入清虚观,曾假想过数多的可能,也知他或许故意压制了体内的什么力量,才会导致气海无边空荡,极易妖力失控四散侵体。可那西域昆仑神脉,是连个不起眼小妖都能修行成形的灵土,出个艾叶这样只为修形而妖力不振,常理解释不通的妖并不难。 却不曾想…… 所有人胆战心惊顾虑自己生死的空档,唯有顾望舒看着他还在汩汩涌着血的手掌,在心疼中出了神。 又是……为何要割……? 一道紫光雷闪在头顶掠过,狂猛暴唳的像是天怒,晃亮他半张脸。 ——你掌心怎么有颗朱砂痣啊,难不成还是个情种? ——哪有,才不是!艾叶涨着脸将手藏在身后 …… 或许……那,那根本就不是朱砂痣,那是…! 封血咒!! 这种妖界失传已久的禁术,要求施咒者以自身血液为介,葬于被施咒者血肉中,来压制被施咒者的妖力,以达到弱化妖气藏匿自身的效果。 但这咒术的禁忌很多,因媒介只有一滴血而已,施咒者的妖力法力必须远远大于被施咒者,咒术才能可见效,且越强大,压制得便越有力。但若施咒者一但妖力减弱,出现差池,压制不住,带来的反噬却是致命的,乃至是妖力尽失,筋骨寸断。 然而受制者虽妖力衰减,无法自控,但如若受制者自知血咒的施法的位置,却又可以随心自行取出… 听上去只是对施咒者百害而无一利罢了。 顾望舒眉心一紧,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惊悚。 就是说这世上存在另一个妖,能将眼前艾叶这摧枯拉朽,撼天动地的妖气……压制得一干二净。 甚至几乎衰弱到毫无痕迹。 又如此放心于他,是要有多强大,又多自信。 难不成是妖王? 不太可能。毕竟妖王从不偏袒任何养子。不会单单挑他一个藏起来。 而九子之间又是互相猎杀的关系,即便为了权利暂时拉帮结派,也没人会愿意下如此赌注。 更何况他如若真是位九之子,那便是一直鬼魅般存在着,躲着,藏着,从未有人知晓其真身。 顾望舒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是有人暗地里护着他,藏着他,才能免于九子相争时过早罹难为人炉鼎! 这也就是为何妖门突现镇压巨魔那日艾叶忽然情绪失控与自己争论献祭登妖王之路的缘由! 不愿甘心将这千年修为成全别人,艾叶那般生气,是因为自己无心的话并不是与他闲谈,而是要让艾叶去死的意思! 可艾叶背后的那人,又会是谁! 他让艾叶身上带着这个东西,潜入清虚观,又是有什么目的? 问题交织如潮奔涌进脑海无法消化,无解,全都是无解! ——我改主意了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这话。 是变了…什么。 又本打算做什么。 只是再想,眼前这再熟悉不过,一直被他当成半个傻子的妖怎么可能……是妖王之子啊,怎么可能有这般洪荒之力! 顾望舒在慌乱中眼看艾叶要出手伤人,不敢多想直接将这百千问题弃之脑后。眼下只想艾叶能平安无事,万万不可冲动啊! “艾叶!”顾望舒大喊,“你先冷静!莫要再杀人!” “顾望舒,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箭已在弦,比起劝我冷静镇定,倒还不如仔细瞧瞧对面这群人,哪个最看不顺眼,我替你杀了便是!” 艾叶翻手抬高,将密布冰锥肆意操控随动作上下,铮铮嗡鸣携灭世压力施以众人,是以大妖之力,号令万千凡人的拟神啊! “要么,就先从那人面兽心的败类苏盟主下手?” “快!布阵!” 四大法门在如此压迫中早乱了阵脚,闻胡甫一一声令下才勉强回神重新祭器,胡甫一杨慧好萧鹤升以及云即墨四人聚拢一处顶在最前! 第256页 眼看雷霆万钧在这宛若时间静止的凝雨密锥中升起道道各色法器异光,由冰棱折射显更为发散夺目,再一道道混风火雷电水土金木呈阵仗笔直袭来! 艾叶只付之一笑,微微偏了头与顾望舒道:“小妖怪,撑你的诀,护好自己就行。” “那你怎么办!”顾望舒急声道!“硬碰吗!你当自己修为强大,但对面也是这人间最富威望的四大……” ——“嘭!”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顿时平地眩目银光直直炸开!瞬间冰棱震碎如无数琉璃暗器飞溅四周,割到随处血洒各方,极明耀光如九阳落世晃得顾望舒睁不开眼,下一刻恍惚中竟被巨大反冲力直冲出去! 身子霎时飘忽飞起,咯噔一声寻思怕是要被撞个半死之余,忽觉一双手垫在腰后将他兜转回身安稳落下!骇然睁眼已不再是青光刺眼,只有艾叶一身带着微笑向他,将腾焰飞芒遮在身后,嗖嗖锋利冰屑明明只是无序炸裂,却识主般自两人轮廓绕过! 那一刻水是止的,雨是凝的,只有风是潇潇,巨响轰鸣绕耳,身前惨叫凄厉不绝——唯这一方是无畏坚定的爱护。 “我叫你撑诀了,不听话。” 第113章 隐世 顾望舒惊颤回神,便听冰雨碎刃更为急声落下,一群人再是慌忙阻拦也难抵速疾被泼洒一身,哀鸣叫得是个悲切!他抓手不迭捏住艾叶臂弯,惊道:“你做了什么!” “放心吧,我行事有度,控制得当。伤的不轻,却也死不了人的。”艾叶焕然笑道,“倒说你这般关心他们做什么,说要拉着他们一同下地狱的人是你,恨之切骨觉得那群人死有余辜的也是你……怎么到头来还一个都不许我杀呢。” “我……”顾望舒话哽一半,只因绕过艾叶看到面前一片曾叫嚣谩骂法力昂然的高修,此刻有被刺瞎单眼,有洞穿手心胳膊,或是瘸腿坏脚的,一个个果然说不到要命阵亡,也确实没了再拼杀的能力,只能痛声哀嚎! 这可是……全中原最强大的高修了啊。 竟都被他只一击…… 换若艾叶真的横心想要他们的命,那怕此刻躺在地上的便不是一个个哀嚎不止,而只是冰冷尸体罢。 顾望舒视线惶惶移向艾叶,下意识倒退半步,看他褪去杀意后重新笑得无害可爱,却总好像变了些什么。 艾叶看得清他退步,眼中闪过瞬间黯然,轻声含怯问了句, “怕我吗。” 顾望舒沉吟片刻,答:“不怕。” 艾叶听闻释然抿嘴一笑,问,“那你退的什么步子!我也并非有意瞒你,一来本就没打算解过这禁锢,二来多还是怕你见了我真相与皮囊这般差异,便不敢与我交往了。” “我不怕你,只是需要些时间捋顺思绪。”顾望舒思量低言,“毕竟,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子来着。现在忽然间成了妖王之子,我……确实有些迷茫。” “那就继续把我当傻子看嘛。”艾叶憨憨挠头一笑,“忘了和你说,本傻子刚一不小心把你的老相好给戳瞎了,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 顾望舒震惊望去,在哀呼一片中环视几圈,才看苏东衡一身靛青劲装湿得侧透,紧捂双眼跪在地上疼得打滚惨嚎撕心裂肺!周围全是慌慌张张带伤爬身过来手足无措的部下,只能跪了一圈大喊! “盟主!盟主!!!” “——啊!!!顾望舒!!啊!!!!” “盟主!!” “怎么,瞧这么认真,是心疼啊?”艾叶凑过身挑眉问道。 顾望舒凝噎半晌,才乜开眼侧目到别处。 “是他罪有应得。” 艾叶悄然得意一笑,邪声道:“这一来,这世上,见过你满园春景的眼便只有我这一双了呢。” “你!你胆敢伤人!恶妖,今日我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斩你!” 胡甫一大腿中伤,依旧顽强撑力站起,捋长髯振声,再祭双剑带细雷作响! 艾叶拍了拍顾望舒肩膀让他莫慌,绕到身前抱怀冷道:“老东西,金水山庄那日你若有这般志气敢与妖子一拼,我想清虚观的大弟子也不至于命丧他乡。怎么如今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拼命了?” “你莫要妖言惑众!”萧鹤升一抹脸颊血印,看自己宝贝仙鹤伤趿拉了半个翅膀,更是怒气冲天!“中你一计,再无手软!” “说得好像诸位手软过一样。”艾叶暗笑出声,再仇恨上身捏死拳头,将瞳孔染成蔚蓝! “将我们无辜逼至如此绝路,还想要什么毫发无损吗?我们就应该等死了?好啊,既然如此不如一试,看我如何将你们赶尽杀绝!” 顾望舒眼见艾叶手中妖术明晃,须臾间身后冰河冻浪咔嚓作响,似有随时崩裂稀碎之势!众人惊骇间退步,慌张唤出各家阵结,眼看冰河崩塌瞬间随艾叶手动,竟以坚冰噼啪拉伸蔓延成一根根朝向人群的巨大尖锥! 本浪涛做势一条不冻河,此时成了刺猬般将那夺命尖刺呼之欲出,实在恐怖! “诸位为我们俩选的葬身之地实在是妙啊,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只由我等独享呢?还是让与诸位好了!” 顾望舒心生不妙,他深知艾叶此刻神色已成妖心再无怜悯,何况决意夺命…… 第257页 不行,不能叫他因为自己亲手断了求仙生路,虽说已经杀过一人,但终归也是迫不得已,且一人之过…… 一定有法子赎回来的,一定有的! 可要是把这几百人同时杀了…… 顾望舒不敢多想,直接冲身上去自后背紧紧抱住艾叶! 艾叶一愣,诧异间怕失手伤了他,迅速散尽手中妖力,且听身后冰河传来阵阵地颤摇晃,没了妖力支撑“哗啦”一声跌落成回奔流,也溅得两岸如暴雨倾盆! 就连天上凝固大雨也瞬间解了封印般瓢泼而下! 顾望舒急忙撑伞,将两人护在这大水之下,开伞瞬间水花如玉珠四溅,看艾叶淋湿长发扭头向他。 “带我走吧,艾叶。”顾望舒贴在艾叶耳畔轻柔。“带我走,去你说的地方。不打了,我们不打了。” 水声雨声继而破荒狂妄,艾叶复回乌黑的眼眸打圈环视过面前张牙舞爪的人群,再落身后温热将全心付之的人环至腰前的玉指上。 他漠然一笑,好。 艾叶明白顾望舒的心意,或许挂记仇恨而毁了自己才是这世间最愚蠢的事。他总是行事鲁莽,或许身边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拦着。 “望舒,不要腰,环到脖子上。” 顾望舒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重新将双臂挂在艾叶脖子上。 “抓紧啊。” “嗯。” 旋即一阵飓风迷眼掩面,在众人东倒西歪惊呼声中,腾然跃起一只巨大灰斑艾叶豹来! 真是太大了,单一只豹掌便有半人之大,哪怕光平地而立,都是要成人仰面而视的程度!吼叫一声血盆大口可生吞整人,长尾厚重卷开林木水波,比身更长……他! 他原型,真是一只………艾叶豹吗? 不……比起说是只普通艾叶豹,这体型是否有些过于巨大,大到一目览不尽的…! 一冲九霄,瞬时不见! 顾望舒将脸埋在艾叶一身软毛之下,以免疾风吹得阻拦呼吸。他甚至感受不到这只妖飞得多快,只是耳边风声呼啸压得抬不起头,两手死死抱着他成人臂展难拢的脖颈,即便再是风凉萧瑟,艾叶身上总是热腾腾的,长毛如氍毹,能将他完全埋没起的,是舒适的,是暖的。 以至于产生就这样在这只妖兽身上漂泊一生,也可随遇而安的心思。 他那么强大,危险,可号令晴空落雨飘雪,可冻奔河成冰,亦可如此腾跃长空御风千里。 可此时此刻,他只是自己最为温馨安心的一叶方舟。 旁人眼中确实危险狂暴,只因将全身所有温柔都留予自己罢了。 顾望舒这样想着,久久提着的一颗心恍然放下,紧绷神经忽然断了线,再在如此温暖和煦中。 竟袭来眼皮昏沉的困意。 去吧。随你,去哪儿都行。 只要与你一起。 —————— 浮生不过槐南一场梦,将付桑海千秋事。过度坎坷颠簸辨不清梦或现实,死去活来早已不再留恋人间。岂堪梦寐无常,人生事亦犹是矣。 顾望舒在这般杂复间不觉干脆放了一切,断下世间舍离愁,浑浑噩噩昏昏沉沉,非生非死的倦眠了个长久。 惺忪混沌时忆起年少时节看不惯员外家的浪荡公子调戏民女,路见不平出手教训没得轻重打断了人家武试出身的腿,被污蔑说他是对人使法术犯忌的传闻传得满城风雨。那一日公审众目之下挨了几十个板子也死咬牙关没松口服软认罪,却依旧自此落了个“不服管教,性劣近妖”的声名。 或许顾长卿说得对,就算自己再是拼了命去证明清白又有何用,这世间万人若执意将你抹成黑的,你纵是当众开膛剖出一颗血淋淋的赤诚心,也没人愿信。 人心叵测,人言可畏。 待到朦朦胧胧痴昧了眼,眼前皇皇兽绒纤长厚重比拟殿堂玉狐氍毹,恍惚间宛若登了什么九天神殿,柔软温和,舒适得不似人间物。 他就这样舍不得动作,又假寐了好一阵,直到身下巨兽“嗤”地泄了声好长鼻息,连身子都跟着他吐息下陷,才略显迷茫仰起头,迷迷糊糊环顾起四周密林重叠。巨兽盘身缩在的一块凸起岩石,被林间万木层层包裹雾气潮湿。 顾望舒略微动了身子想翻个姿势,才挪了半分,便听“嘭”一声闷响腾起大片迷烟,瞬间失了支撑的身子一悬,登时惊惶清醒过来的人将细眼瞪圆,待烟尘散去眼睁睁看自己落入艾叶怀中,再被放到地上稳当站住。 “醒了就起来,装什么睡呢,我四条腿全卧麻了。” 艾叶挟笑意嗔怪,顺便扭甩着发酸手腕脚腕,看顾望舒一时才睡醒的迷惘发愣看向自己,无奈笑道:“顾望舒,睡成猪了。都舍不得动你。” 顾望舒皱眉揉了发涨太阳穴,弱声问,“我……睡了很久?” “从荆河到绣谷,你说呢。”艾叶替他拨开睡得毛糙的发,道:“差不多三天三夜吧……” “什么!”顾望舒惊呼出声!“三……你说我在你身上,睡了三天三夜?” “还真信了。”艾叶摇头嘲笑,贱兮兮把人硬揽进怀里贴面颊轻声缓言:“若真是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叫你躺着,怕要饿死我咯。” “又调皮!”顾望舒不悦微怒,却带了些娇宠在里。怎料艾叶贴身得更紧,在这静谧无人深幽林中,危险轻道: 第258页 ——“我饿了,顾望舒。” ——“我说我饿了。” 顾望舒讪讪一笑,就势掐上艾叶劲挺细腰,茫茫然四下再无生灵无所顾忌,凑身嗑了耳垂,甜润密谋道:“我也是。” 艾叶被捏的打颤,奈何次次撩拨都成被动。顾望舒稳如磐石是撼不动的沉沉,这力可摧世的妖兽红晕上脸,悻悻躲闪开来背身闷声道:“饿了可不行,打昨日起就没吃东西不是,我去,我去寻些吃食!” “去什么去。”顾望舒压声如令,再带着腰将他贴按回身紧紧扣住,引得妖兽惊颤中下意识抻直上身四目相对,腰间冥冥酥麻横窜,且听顾望舒再道一声,“不就在眼前吗,吃的。” 艾叶听得噌地涨红脸,怎也料不到为何能有人面无表情,甚至满面冰霜讲出这般危险的话来,可是比自己成天张牙舞爪地胡闹调侃要命太多!羞赧地飞速扫视四周想找个法子脱身,怎奈突然被人按住后颅摆正眼位,听见不愉声响:“胡乱看什么,看我。慌的哪门子,怕我不成?” 艾叶逞强挑笑,“怕,怕死了。怕给我连个骨头渣滓都剩不下呢。饶小妖一命吧,道长。” 一声道长唤出口,顾望舒到底觑眼泛笑,却是笑得危殆,自语道来:“逞勇。” “别吃了吧,奔波许久,坏味的。” “是吗。” “是的,放了我吧,我去给您找好吃的。” 顾望舒轻蔑一笑,眸中映得都是艾叶通红嘴硬惹人心痒的脸,要不说怎是大猫,别扭性子逗起来有意思得很。 “不试试,怎知坏是没坏。” 言罢强势无豫,真如啃咬覆上艾叶温唇。力道太大,不带怜惜只顾索取,咂水声啧啧,是明日不复的亡命之徒——没什么可再牵挂犹疑,反正这道世间只剩两人,反正天地只有你我。 艾叶在这般攻势下很快缴械泄气,酥了腰软了腿,任由人托着,搂着,所有能动就只有阖上双眼凭贪得无厌的攫取,真就被人嚼碎了骨头,再立不住。 “等……在这儿……别在这儿吗…!” “那不然呢。”顾望舒得意吟笑,扯开时晶莹作桥,道:“还有余心挑剔。现在全天下都知你我关系不洁,好歹费尽心思寻了这么片净土,又在此时退缩,是个怎么回事呢,艾叶。” 耳畔唯有心跳砰砰做响,艾叶是无心理睬身外事了,毕竟站稳阵脚都费力。倒是顾望舒换气侃侃之余闻风声穿林,簌簌间似有异响! “什么人!” 顾望舒敏感警觉抛剑,桂魄银龙般直穿落叶破空震响,“叮”一声深插进老木树干中! “啊!” 是一声措手不及的惊呼! 顾望舒或是还没完全从被围攻的紧张中脱离,惊弓之鸟般如临大敌调起一身浑厚法力,连插在树中的桂魄都得感应铮铮颤动!隔了好一阵才看从树后悄咪咪躲避着桂魄利刃绕出个彩衣摇光,如沐神辉,长相略带几分可爱茫然的男人来,定睛仔细一看,这人额前还生出两棵枝杈生花的漂亮鹿角来! 这……这是鹿妖吗? 第114章 生辰 顾望舒内心疑惑,可自己适才分明并未察觉半分妖气。又或是艾叶现在身上的妖气太浓,遮盖了别人? 只见他好奇又怯弱地抻脑袋看了看,再后怕地瞧了咫尺前桂魄一眼,才长叹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吾,吾就是……在自己山上闻见妖气,出来看看,没想,没想打扰你们这个,那个……” “哈哈!顾望舒,厉害死了!”艾叶忽然大笑打趣,“与我私奔第一天,就仗剑弑神,不愧是你!” “神?”顾望舒惊愕。 “吾乃绣谷山神靼苒,占山为主的卑微小神罢了,不足挂齿的,没事,没……” 靼苒瞥眼看艾叶背着顾望舒冲他使了个少管闲事的凶恶眼神,赶忙连连退步试图从这是非之地脱身。虽说是自己山界,但也抵不住怎么就平白无故闹了大妖,委屈,又拿他没法子。 哪知顾望舒可是吓得不轻,只听闻“神”这一字便变了脸色,慌忙唤桂魄归鞘,将灰烟衣摆一甩直直跪了下去! 靼苒“噫……”一声也跟着变成满脸煞白,咕咚吞了口水手足无措! “是在下冒犯,不识神仙圣容,多有得罪,望神仙责罚!” 靼苒急着摆手,连话都不成句的诓补圆场,三步并成两步给顾望舒扶起来再着急道:“嗨呀,没事儿,吾真没事儿!什么罪啊,是吾贸然打扰,都是吾的错!快起来,快……!” 靼苒一边劝解一边瞟着艾叶眼色,直到这妖终于绷不住,忍俊不禁地过来将手绕进自觉做了大错,说什么也不肯站起的顾望舒腋下,直接使劲给他硬薅了起来,才强憋笑意冲靼苒道:“行了小山神,这儿没你事,还请滚吧。” “艾叶!”顾望舒冲他责备一吼,倒给艾叶喊得发愣,“怎么同神仙讲话呢!” “诶……您们继续,吾,吾走了!” 艾叶看靼苒离去位置草木层辉,转眼受气的与顾望舒埋怨道:“你吼我!我可是救命恩人!吼我!” 顾望舒闷声擦着桂魄上粘碎草枝,不悦道,“险些伤到神仙,作孽。该说你就是傻,不能这样说话的。” 艾叶悄然一笑:“顾望舒,势利眼。” “怎么!” “神仙怎么了,神仙有什么了不起的。神仙就比妖好吗?” 第259页 艾叶趁机把顾望舒推但一边,缓回自己刚刚狂跳心肝嗔言。 顾望舒将他上下扫一遍,什么小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妖根本藏不住,可是被他看个透。 “说的什么话,这都能吃了醋?” “可不是嘛!顾望舒阿谀逢迎,对个小神仙说跪就跪,对我就是欺负□□坏事做尽!混蛋!” 艾叶嗓门喊得极大,栖鸟扑腾惊起一片!幸亏是个山里,不然怕是全天下都要听见! “少拿你自己与神仙比。”顾望舒闹不过他,“与神不敬折的是我的寿,你倒是长生不老没什么可怕啊。” “你!” 艾叶最烦听顾望舒拿自己寿命说事,本是掺着玩笑的怒意这会儿成了真,只觉头脑一热冲这片空林子愤愤吼道:“靼苒!再滚出来!” 洪厚回音还没荡完,两人身后一颗大树上玄光一闪,扑通掉出来个毛手毛脚的小神仙,眉目间还带着惧意,说是神仙,此时倒显得颇为寒酸。 “嗯?是有……吩咐吗!” 艾叶怒气冲冲指着顾望舒道:“这人,你要是敢折他的寿,我现在就放把火把你林子全烧了!” “哎呦,吾哪儿敢呀……”靼苒悲悲戚戚地可怜踱着步子,“大人您的人呢,吾哪儿敢动呀……您就是要吾再多加几年寿辰给他……吾若是有那本事,背离天条也得帮上这忙呢……” “顾望舒!听见没!有我在谁敢折你的寿!没事儿了,再滚回去!” 顾望舒懵然一脸看着艾叶,好半晌才冒出一句:“他……喊你大人?” 艾叶“切”一声冲顾望舒翻了眼皮,“顾望舒,我看你就是被我宠坏了捧高了,忘了我是谁了!我是谁啊,我可是西域大妖,是妖王九子!九天上神见了都要互道恭敬谦让几分,这等杂碎小山神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我的人,跪他?恐怕折的不是你的寿,反倒是他的仙体吧!” …… “二公子,了不起。” 顾望舒沉默许久,在混乱冲击中,只冒得出这么一句话来。 艾叶被他难得的还不上嘴的模样逗得气不起来,笑笑也就过去。跳步搂上顾望舒肩膀神秘兮兮道了句:“我的小妖怪,二公子带你去个地方。” 顾望舒摇头苦笑,跟着他从岩石跃下穿进密林,即便不知这了无人迹的深山能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当下除了跟他走着全无办法,毕竟连现在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简直与那被拐了卖的没什么差别。 “二公子,艾叶大人,你看改明儿我在这林子里给您建座观,每日焚香虔拜,让您香火不断,给我保个平安可好。” “我看行。顺便多烧些好吃的供上,这位妖神大人胃口大,吃得还挑剔着呢。” “可我烧菜不好吃的。”顾望舒撇嘴道。“生食不行吗,保证新鲜的。” “生食不稀罕,吃人可以。就要那种……发色银白无杂,瞳色灰妃藏星,身正气阔,品相不凡,脾气不好嘴硬心软的,月人。” “不太行的。那种发色银白,瞳色灰妃,身正气阔品相不凡的月人可不一般,是会吃妖怪的!危险。” 看似无边无际各处相同的密林,高树生到尽头相互遮掩成顶,割黄昏成碎铜遍地。脚下枯叶吱嘎作响,随艾叶绕上许多圈,再越过几条静溪,兜兜转转都是同样的草木林树,也不知他是怎么辨出方位的。 大概这就是野兽本性。 想来想去到底只有人最依赖外物,求生的本能丝毫不存。如若被单身丢进这种林子里,怕是一夜都活不过。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艾叶忽然驻足,握着顾望舒的手停在原地恍惚了好一会儿。 “找不见路了?” 顾望舒随口一问。 艾叶眯眼嗅了嗅四周气味,露出个洋溢满足的笑道:“你闻。” “闻什么,我又不是狗鼻……”顾望舒将信将疑也随他猛吸一口气,灌入鼻腔满满如意料之中的林雾草湿鲜烂气,却在片刻风盈后——传来一股熟悉甜香! 是瞬间将他带回那清虚观黑瓦白墙小院,自得其所安居恬阔日子的味道! “桂树?” “嗯。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是盛夏,只见绿叶不识花开。即便如此还是信足了它定会繁茂,果不其然没让我失望,是棵好树!” 艾叶说着拉顾望舒拨开荆枝小心翼翼,实在挑不开的顾望舒便在后边挥剑斩开。想必一向披妖斩魔的桂魄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来砍树——但眼下光景也没什么挑剔余地。 “小妖怪,到家了。” 面前展现是高山绝壁一方空旷,巨大桂树枝展金黄,气阔生于崖侧,再不远处一座不大木屋孤零零伫在草长花深处,看似长久闲置有些伤了风雪做旧,生了杂草,但好歹还算整洁温馨。山高难免风大,但桂树生得广袤,大抵都是遮得住的。 顾望舒久久沉默原地,任凭风卷衣袖吹得潦草。目光从木屋再瞭到崖壁之外,是一片云海藏山,浩瀚无边,夕阳遗珠挟最后缕缕余光染得云海生火,落进天际一线。 辨不清身在人间,或是昊天。 “这……哪儿来的屋子。” “你忘啦?那年在益州是谁把我无端踹出家门无家可归,实在无奈总不能日日风餐露宿吧,便寻到这个地方,叫靼苒唤绣谷灵兽帮忙建的!没想到竟能再派上用场,只不过当初建得急,临时求索也没想什么安居,又荒废许久,此刻怕是要与我再完缮些才好住下。” 第260页 顾望舒哼声笑道:“弄拙成巧了吗。” “哇,理直气壮到没有半点抱歉。”艾叶拧着鼻头皱出几层褶子凶他,即便眼中满满都是欢喜。 “顾望舒。” “嗯?” “真好。” 顾望舒咯咯发笑,侧眼看直视自己,目光炙热更胜万丈霞光的艾叶,明知故问。 “好什么。” “好在,千辛万苦,终于把你骗到手。” “得了吧,是我自愿跟来的。就你这傻狗脑子,骗谁呢。”顾望舒说着,背手走向崖边,去望这雨过天晴的落日熔金盛景。 “没想到,人间还能有此绝景。” 艾叶比肩握紧身侧人,也将视线落于满目錾金,道:“世间种种绝色,我定会带你看个遍。” 顾望舒悄悄看了艾叶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眼前人爱护至此,以至于情难以堪,想不通的,再到干脆不去深究。 “你……没事吗?”望到失神,不由呢喃出声。 “什么事?”艾叶疑惑转头,又低头检查自己手脚一圈,干干净净也没什么受伤的样子,何出此言? “我是说,私自解除禁锢昭告天下这事。”顾望舒全心担忧,“这般定是有你的理由,细究不知好是不好便作罢,只是多次濒死的危机也秉性不解,那就是你比命还看重的东西。此番为了我……” “当然有事。”艾叶转脸,洒半边金辉在身。“不就是人间动荡,可那关我们何事。你与正道决裂,我又不志在成仙,与世隔绝的过我们团圆就好。再烂的摊子都会有人收的,人间亡不掉。” 顾望舒强颜欢笑:“是啊,人间亡不掉。” 是亡不掉,毕竟天神总不会坐视不理到最后一刻吧。 “所以啊,宽心吧!杞人忧天顾老神仙!”艾叶摇摇顾望舒胳膊,慰藉似的转音道,“禁锢是比命重要,可你也比那禁锢重要得多!” 直言爱意这种事上,顾望舒固然说不过他,只能默然一笑。 “是你哥吗?”顾望舒放目最后余晖发问。“在你身上下禁锢的人。” “嗯……”艾叶带着犹疑应答。“顾望舒,想问就问吧。事到如今我们互相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何须揣测不安。” “那,那位是个什么样的妖啊,仅凭一滴心血便能压你这洪荒之力成虚,这世上超乎想象的存在还真多。” “我哥……是天养妖兽,昆仑灵气凝出的根本,是长兄如父,养我大的人。”艾叶似有回忆放远目光,却在顾望舒眼中看出他丝丝悲切。“不是亲哥,若细算其实谈得上养父,只不过……自我成了妖王之子,便叫不得了。” “那他定待你甚好,不然怎么养得出你这么漂亮,千来岁还如此天真纯洁的小妖怪啊。”顾望舒笑说,“不容易的,肯定有什么都替你挡着。” “是啊。他待我好,却是……太好了。”艾叶挑眼叹出愁思,“太好了,也会受不住的。” 顾望舒看出他本不想回忆,只因自己询问才不得不作答。于是抬手揉揉艾叶落肩的发,“话说回来,这儿真的是绣谷林?” 艾叶立刻来了精神笑应出话,“你到过的绣谷林离这儿还远着呢,当下放眼整片都属绣谷。要说绣谷林是人迹罕至,那我们这儿就是,与世隔绝的!” “可你怎么能短短几个时辰,从荆河到这儿行千里的!” “顾望舒,我说过的,我可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群山笼了最后一层丹艳,却非陷入绝境黑暗,更是一轮巨大圆月玉毫烨烨,在这山间愈加唾手,照得世间清冷寒蝉。 短暂的走神中,艾叶忽然跻身顾望舒身前挡了视线。顾望舒本站得离崖边近,身前容不下一人位置,艾叶如此危险绕身,半个脚跟都悬在万丈之外,吓得顾望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环住贴紧面前,略带忿意低斥:“艾叶!不要命了!” “小妖怪,”艾叶故作神秘笑靥满面,“送你个礼物。” 顾望舒不敢松手,听艾叶脚下崖岸碎石骨碌滚下,更没了兴趣紧张发话:“要什么礼物,你先回来!” 艾叶趁机使劲扑进顾望舒怀中,推得顾望舒倒退几步才把人抱紧,却在艾叶一头埋进顾望舒颈窝时,没了遮挡再得视线的眼前闪现大片开阔夜空,竟在遥遥天际间,窥得点点红光徐徐升入长夜,于一轮十五玉盘上映出万千绰约光影,薄云下烛光团徽成浅淡金红,将那恒古不变的远山水墨染成鲜活的,灵动的,灿烂的! 顾望舒在讶异中看呆了眼,连背脊都挺到僵直,被这绝美景色触动到失语,听艾叶再抱紧几分,勒得两人间再无缝隙,才心满意足脉脉道: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顾望舒,岁安。” 顾望舒心间剧烈一颤,像被推倒了什么墙,洒下漫天银辉流进肺腑,这股暖流浇得人发涨酸涩,是个酸甜苦辣五感交集,瞬间喉咙生了锈,硌得火辣发疼。生来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好像积攒了二十六年的冤屈苦楚失意难过在瞬间混杂了幸福欢畅游弋而出……玉睫翕动,倏忽盈满泪光。 喉咙哽堵得说不上话,一字一顿强压这情难自控的古怪心绪,他在打颤的双唇张合数次后,勉强抑住抽咽回他:“今日……不是我生辰。是为……何意?” “可你不知自己生辰,不是吗?”艾叶埋脸在他雪白肌颈轻柔道来,“顾望舒,堪透经书道法,为他人算尽八字命理,却不知自己今昔为谁。不苦了,不苦了。我的小妖怪啊,有我,今后不会再让你如此苦命了。” 第261页 艾叶把人如获至宝似的抱在怀里,贴在后心的手清晰触碰得到怀中人心跳鼓擂难以平歇,轻拍着试图缓他安宁。 “你眼看的那方便是益州城上,今日不是仲秋月节吗,你说过想与我赏天灯共团圆的,我带你来看了。顾望舒,若你不知生辰,倒不如此身如月,便与月同生吧。就当人间曾经那个不堪破碎的蜉蝣微命已死在荆河滚涛肆虐,现今,放下一身尘埃,与我重生。” 顾望舒再难一言,只在内心跌宕苦熬中愈发难以自持,无依垂着的两手握拳捏死,望向华灯的远景早已被目中水光模糊成千道四散长光,这世间千万句语都道不出的思绪,搅动得心旌摇荡。 艾叶抚着他的背,交错相拥间温柔道:“哭吧,别再忍了。我不看你,陪你。” 第115章 思安 “罗娘,地龙再烧热些吧?” “哎呦将军,天还没那么冷呢,孩子小,捂坏了可不行。” “思安,唤声爹听听。” “咿——呀——” “……将军,看够了没。桌上待批的文书堆成山了,都等我一人做呐?” “十三!”冯汉广行军归来长刀都还未卸,用束挂臂甲的手摇着那在他面前更显小巧的摇篓,满眼欢心看着床上抓布偶的娃娃笑说:“催什么催,不就陪我儿多待一会儿,文书什么时候阅不是阅,若都我一人全做了,还要你做什么。” 姚十三椅在门前觑眼看着,脸上笑意不改,眼神却全是异样烦躁不安。秋风北袭的天把手中羽扇摇得急,鬓角两绺垂发吹得乱飘,半晌才冒出一句:“冯汉广,见异思迁。” 罗娘听得一愣,没想姚大人能直接喊出将军名讳来,紧着装成没听见,继续收拾孩子物件。 冯汉广倒也笑笑没在意,起身把奶嘴再塞回娃娃嘴里,背对着姚十三便道:“姚十三,公事堆积那么多不做,跑这偷闲。怎么,想依消极怠工军法处置啊。” “好,行军十里还是杖刑三十?小将军乐不思蜀,再伤了我,益州城可就无人掌事啦。” 思安思安,是居安思危。姚十三趣道当下日子,只能勉强称得上居危思安吧—— “那且就叫他思安。”冯汉广趁机立下决意。 没想到,最后那小野崽子的名到底还是自己起的。 姚十三真是烦死这死孩崽子了。 每天除了哭就是睡,再不就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着不说。 冯汉广还三天两头没事就泡在他房里。 演武完去看看,吃过饭食去看看,忙完公事再去看看,甚至于有时候把摇篓整个搬进自己寝室陪着。一来二去,莫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铁汉柔情,明明就是顺手捡来的孩子,怎就能视为己出了? 姚十三这样想着,直勾勾站在摇篓前的眼中便起了杀意。 凡人的孩子就是矫情。就是需要人照顾,丢进野地里只能一死。 这都算好,最要命的是他永远也悟不懂,何为亲情,何为父母爱,这人心最大软肋,是谁都逃不过的一劫,也是他屡试不爽的手段。 愚蠢至极。 于是姚十三探了手进摇篓里,几乎探到纤弱脖颈瞬间,还睡得沉的娃娃忽然睁了无辜大眼眨了几下,伸出小手握上姚十三手指,咯咯笑了起来! 这奶嘤嘤的笑声伴指尖柔软极轻触感,姚十三顿时探了火般猛抽回手,惊恐间听身后有人推门而入,语气笑嗔:“十三,你偷摸在这对我儿行什么坏事呢?” “明明是你儿欺负我。”姚十三把手藏身后,虽毫发无伤,怎就是火辣辣的疼。 “他能欺负你?倒不如说你被蛇咬了来得可信。”冯汉广掀甲坐到椅上,随手给自己倒上杯茶。“把你的蛇看好,别叫它们进了这屋,再伤我儿。” “那您不如把我的蛇与我一起赶出去为妙。”姚十三优雅搓着指头也随他坐下,看这铁面无私的小将军把亲自刚满的茶推自己面前,此等待遇,却没心思享用。“他是你儿,蛇也算我儿。不许偏心。” “能许你把一窝三步要人命的毒蛇养在府里的,除了我这世上还能有谁这般大度,我偏的哪门子心了。”冯汉广肘支桌上手背撑脸,挑下巴示意姚十三赶紧把茶喝了。“说吧,你没事跑思安这儿做什么。你不是烦他。” “来找您这大忙人吗。”姚十三象征性抿了小口,垂目看那茶叶一枝立在水面。“成天见不到人影,独守空房榻都生冰了。是你儿横刀夺爱,我又没得法子,只能来与他商量,求他能不能分些冯汉广的心思还我。” 冯汉广被他这副与个足月娃娃呷醋都模样逗得想笑,“那我儿说什么了,应了你没有?” “他笑我痴呢。” “那真不愧是我儿,能与我想到一块儿。”冯汉广嗤笑出声,又正襟坐回端正。甲子硌得人疼,不适宜如此歪扭坐着。 “说吧,找我有何事。” “正赶您不在的时候,朝廷快马传了信来。”姚十三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金缎的文书。冯汉广当即拧了眉头神色成不悦,看放在桌上的文书沉吟良久,才道:“你替我看了吧,不想碰。” 姚十三不动声色把文书再纳回来,道:“就知道您这样,我早阅过了。是说您驱赶蛮族有功,要入京行赏呢。” 第262页 “要我回京?”冯汉广诧异出声,本算安静的屋里凭空炸响,冯汉广怕惊了孩子只能再竭力压声道:“不是永不许冯家入京吗,这狗屁小皇帝打得什么算盘!” “小皇帝能有什么心思啊,算盘都是左相派控的。是不许您亲自回去,所以总要有人替您走这一遭。近来显亲王得势,朝野动乱,此番多是要拢派拉帮,任谁都眼馋您这实力雄厚的护国军呢。一个个抛弃时不留情面斩尽杀绝,却又给了冯家留了您这独枝血脉用来养兵蓄锐的机会,便是为这手长久准备着。你要周协领那个一根筋的去吗,无法周旋怕是会把自己扔在皇城里,再无辜连累上好端端坐镇益州的您。思来想去……” “你想走这一程?”冯汉广紧声打断道:“不行!那太危险了,朝野是个什么地方,搅进去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我不能任你以身犯险,不许去!” “将军,不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呀。”姚十三面色不变,甚至于会心一笑。 “什么草绳!姚十三,你也知道上次掺手国事,我们冯家付出的是怎样代价!你叫我再把你做赌子送走,你心觉我做得到吗!”冯汉广语气愈发激烈,难以自控拍案而起!摇篓中娃娃吵闹间受了惊大哭出声,却是无人有心思再去安抚! “那好吧。”姚十三在这响彻天的哭闹声中冷静似笑非笑,“那我们抗旨,我们谁都不去,一起被砍头,死在一块儿,也是为不错选择。” “姚十三!!!” “冯汉广,你怎知我就会输呢。”姚十三泰然自若的徐徐道来:“你怎当我这步棋,是必然会被吃下的弃子,而不是……将那棋局搅个稀烂呢。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我不信你,还有谁可信!但这事……我做不到!”冯汉广起身掐住姚十三嬴握细腕,不知轻重间力气大得姚十三腕间泛白。 他在冯汉广脸色青白的如坐针毡中,从容不迫探身再道:“冯汉广,我不是你养在阁中精致赏刀,我可是一把带毒的刃。当下可不是什么容得您儿女情长的时候,用我吧,将军。” 用我吧。 反正你也别无选择。 *** ——“师兄,您的书信!” “嗯。今日就到这儿吧,大家自修便好。” 书简声起,人散尽。天气转了凉,是将披氅裹紧几分的天了。顾清池捏信散步在途,这日子依旧是日升月恒,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师哥,去哪儿?” 顾莫打后边追上来,悄咪跟了一路终于发问。 “没什么目的,转转。” “闷的话与我说啊,莫儿早不是小孩子了,能分担的。” 顾清池暗笑,却回身捶了顾莫前胸一拳,把孩子打得捂胸退上好几步,满脸幽怨后做声:“练你的体魄去,要么就少吃些,软绵绵的以为面团呢。” “哼。什么信,谁的信!” 顾莫皮实着追问,拽顾清池胳膊刻意展信在面前,一字一句念出来:“益州知州高德之女高……” “顾莫!”顾清池一把将他推开再夺了信回来,怒道:“闹什么!” 顾莫笑得逞能,“哥,什么时候喊我替你去提亲啊?不就是益州,西蛮我都能跑!” “顾莫!少拿我寻开心!” 顾莫假装叹气,“怎道寻开心呢,那还不是关心你!走了!” 风落一枚金碎在身,顾清池无奈抬头,却见身前院墙内桂树落英纷飞满园,神怔几分,才恍然自己怎么,又走到这儿来了。 *** 长街银杏排成不尽树影,被秋风尽数染成蜜黄,落得一地遗金。车马踏碎金箔,在威严肃静的玄铁门前整装列队。 全甲兵士严谨庄敬,冯汉广遣了韩霖做领队,望遍身周可用心腹,似唯韩霖一人一心赤诚对姚十三不为异议。之前姚十三被赵文礼抓去时彻夜跑马拼了命去与自己报信的事铭记在心,也便只放得了心托付于他一人。此时的韩首领忙着打点兵士,检查车马辕鞍,是个一丝不苟。 冯汉广站在门前看着韩霖这般认真,却也还是个百万个不放心,忍不住又去了车队中来回穿梭,连个小兵的盔歪了都要亲手给他摆正回来。末了,闻门启声,才罢手回头。 他见姚十三穿着个极简的梅青素衣,一头乌发只由个精雕木簪随意盘起,衣薄修得他整个人松松垮垮,又削瘦几分。齐铭跟在后头抱着个玉狐大氅,没给他披着,约么是嫌秋月正午天热。 冯汉广看不下去,在阶下伸手去接姚十三的空余开口道:“十三,你是替益州军去的,穿如此寒酸算个什么啊?” 姚十三笑答:“华服在行囊里带着呢。我是要行十几日的路,又不是出了门就上朝了,自然舒适为上。” 冯汉广觉得是这么个理,便扯了别的道:“人马备多了进皇城叫人看了也不好,但这几十人都是我亲选的精兵,路上就算有什么山匪定然不惧。晚秋转凉,你又怕冷,我给你在马车里铺了上好羊毛的厚毯,火炉香薰也都备好,还置了几个金丝锦绒的垫子。哦,我还备了上好的碧螺春在里面,足够你消神饮的,还有你喜欢的竹叶春也是管够,但记得别饮太多,在下人面前失态可没有我护着了啊。另外再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韩霖,此行他随你差遣。还有你不是不喜欢弄脏的衣服,我叫衣局再给你裁了好几件,装进行囊里了,你若是腻了一件……” 第263页 “将军,叫人听了,还以为我是个什么五岁孩子呢。”姚十三无奈打断,只笑得欢实。“盈月就回来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我去出塞和亲嘞。” 冯汉广一愣,方才回神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一口气说了太多。可这一被打断,竟再道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姚十三的脸半晌,视线随他从阶上走下,再到于自己指尖褪去,站在马车前对视欢笑。 良久,才道一句,“十三,早些回来。” “知道了。我必然要尽早才行啊,不然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您没了我缠着每日都只能跟你儿在一块儿,久了再将我忘干净可怎么好。光这般想想都不寒而栗呢,齐铭,快将大氅给我披上。” 冯汉广知道姚十三是在逗他开心,又看齐铭真的一脸真挚在这暖阳里给他往身上披兽毛的厚氅,才破了那一脸担忧紧张笑出声,低骂了句:“齐铭,没脑子的吗,滚回来。” “啊?哦……” “……十三。” “知道了,将军。”他却还没趁冯汉广发话,已然靠上几步在众目下拥上小将军宽厚胸膛,贴听见心跳怦然,不徐不疾温声道:“放心,十三定会平安归来,不教将军担忧。” 车马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城界附近官路还算平坦,姚十三暂且松口气沏了茶。 却在刚捏起茶杯瞬间车马一个急停,泼了满桌茶水,还险些洒到身上。引得他眉头紧锁,赶忙用帕子擦了,极为嫌弃掀开窗帘,正对上驱马行至侧的韩霖。 “什么事?” “大人,那个……” 姚十三探头去看,原是一队兵马忽自山上冲下,拦了去路。或许并不太在意料之外,姚十三走出去时看周烈文披甲戴剑立在路中央,眼中滚滚全是凶煞,韩霖也是个格外紧张跟在后头。 姚十三温润一笑,道:“周协领,若是送行,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 周烈文战靴只挪了半步,姚十三身后兵士已然战栗出剑,再前移一步,以便若生万一来得及出手。 姚十三却淡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如此警惕做什么,叫别人看了该说军心不和,传出去不好听的,放下。” 然而就在众兵士迟疑之际,周烈文居然一声不吭,抱拳掀甲跪了下去! “周某不才,无能且无自信替大哥走这一趟,陷朝堂之争。如今先生要去,大哥便是将这益州三万军士枭雄的性命压在您一人身上!周某自知先前得罪先生必定耿耿于怀,我也没资格说这些话,但周某一介粗人,为眼前几世人心血凝成的益州城基顾不得太多!还是在此恳请先生,定要为我们谋一条生路出来!” 姚十三神色一恍,在短暂弹指到不为他人所见的愕然中迅速摆回笑面,快步过去搀起人来,再平静道:“周协领不必担心,十三心中棋局已成。将军予我恩情此行终得回报,别说是保益州一城,我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会将那腐烂至骨的朝堂——搅个稀碎。” “什……!” 姚十三巧笑出声,上前几步轻敲小将乌青护心甲几指道:“开玩笑的。权衡利弊,能活命就不错了,我还动那朝廷做什么。周协领大可把这颗心在胸膛里安置好了,抱着看戏的心,等我平安归来就是。韩霖,别再耽误了行程,我们走吧。” 第116章 神殿 “顾望舒!禽兽!” “你给我放开!” 顾望舒不动声色,却是明眸含笑,满意看榻上被四道金光锁妖符咒困死手脚的妖,对“作品”颇为赏心良久,才眯起细眼道:“一会儿自己就解了,乖猫儿,老实等我回来。” 艾叶听这话马上闷了声问道:“去哪儿!” “靼苒说离这儿不远有座废弃几百年的破落神殿,想这隔了如此长久定是冥冥中有什么缘才将今日引我于此,去拜几柱香,再试试能否修整。” 顾望舒将艾叶的毛氅随手披上,晚秋山风吹得厉害,反正这大氅主人现下也用不上,不分你我,一点不客气。 “谁的殿?”艾叶追问,语气是个暴躁,也是心烦。 “怎么,还得先问过二公子,值不值得我跪?”顾望舒回身看他毫无办法只能嘲自己呲牙的模样发笑,便凑过去在他脸上偷贴了个薄吻,“太阴娘娘的殿,我能跪了吗?” 艾叶食了羞立马没了底气,老实躺着应他,“帝神怎么还能有落在这种贫瘠地的殿……那你,小心风凉,早些回来。” “知道。回程路顺便看着能弄着什么吃的喂家里的猫,毕竟日日辛苦,再让你出去寻吃的,有些太过意不去。你好睡吧。” 艾叶待人走远,起手震碎锁符,揉着发酸手腕系好衣带,坐起身放空似的默默眯眼沉默好一会儿,却在须臾后扬手在空气中一抓——竟是枚细小如针的暗器尖细握在手中! “出来吧,躲躲藏藏有什么意思。”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是安安静静到除却风伤桂花如雨泼洒,再无动声。艾叶只得叹息,抬头是一双空明蓝眸!眨眼间弹飞出屋,又在迅速重新缓步归回门槛时,已是两手满满稠血! 艾叶默不作声擦干血渍,“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碰运气。费尽心思送命罢了。” 不过这遭是个不知分寸的小妖,下次呢。 “吾有闲暇也回来打扫几番的,都不知当年上神是怎么建了如此一个神殿在这儿偏僻地方,总之虽然不是精心照顾的,但也不至于疏于打理破败不堪,您要是想拜跪,应该还是会心诚而显的。” 第264页 靼苒坐在石砌神殿外抬头仰望着顾望舒,看他纵观四处。这神殿属实小得可怜,只一间农家屋大小,灰头土脸掩在藤蔓之下,青苔生满四壁,行来的路也被杂草侵没。若不是有靼苒引着,怕是无论如果也发现不了这种地方。别说是什么九天上神之一太阴星君的殿,就说是祭靼苒这种小山神都有些寒酸。 “靼苒,与我还是别说尊称了吧。毕竟人神有别,你再怎么惧怕艾叶,我都只是个惶惶蜉蝣薄命凡人罢了。” 靼苒生着对儿翦水鹿眼,水汪汪的大眼闪动,总蕴着些委屈可怜韵味。他再把眼前凡人好生瞧了遍,俏笑道:“话是这样说,但吾使尊称并不全因为大妖威逼,是您虽为凡人身,却隐约捎带神韵,是大道之人呢。” 顾望舒被他这份可爱纯澈逗得发笑,想神仙其实也与凡人没什么差别,谈不上大道无情薄心寡欲,也并非那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只不过更为心思纯粹了些罢。推开还是略显陈旧的大门,与心想的神殿设立雕像不同,是面墙壁勾画有些脱色的巨大七彩壁画,上模糊可见一位细眸微阖,身姿纤长傲妙,雌雄难辨的威严神像。一身披帛无风自扬,素色纱衣连带银发飘扬纯净如月不染半分杂色,玉指掐株金黄桂枝,将神光外泄,是为雍容华贵,端庄典雅,的确不愧为九天帝神之一的仪态万方。 顾望舒在短暂愣神后不由叹了句,“这里壁画上的太阴娘娘,可与民间形象大相径庭啊。” “是因无人亲自目睹揽月帝神真容,你们凡间都是靠自我想象画的像,自然人心有神,各为千秋。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位自己坚信的神,即便是这儿的壁画,也未必是那位真容。别说凡人了,就吾等这般占山占水的山神河神,读不进诸神榜的小神,都不得一见呢。” 顾望舒脱去大氅搁到一边,用衣袖仔细抹了案上浮灰,一丝不苟地插上燃香跪拜时靼苒就站在身后看着,直到长香燃尽,徒留青烟绕梁,给这冷清百年的神殿煨了烟气,才忍不住好奇问道: “道长,求的什么呀。您身边不就有个无所不能且肝胆涂地为您的大妖吗,何必来跪这遥遥不可及的上神?” 顾望舒拍拍衣袍起身,视线落在偌大壁画之上,极为怅远应道:“求她,救救人间。” 随后轻笑与靼苒道,“别与艾叶说这个,他又该多想。” 靼苒怔怔出神的从顾望舒身上移不开视线,疑心自己大抵是太久没见过凡人?怎道是现在看个凡人都觉得气阔耀眼。良久,才冒出句感叹:“你们二位,可真了不起。” “是指哪里?”顾望舒疑问。 “这份互相思量的心啊。”靼苒思忖道,“您本同这神殿一般,不应属一方破落地,而是在更大的天地问天行道。但既然身在此处,必当是有自己肯付之一切的理由。只不过这份决心……” 即为神言,顾望舒即便疑惑也是没有打断,却见靼苒停顿有一,再开口时显然犹豫。 “只不过,明知悲剧还要硬闯的决心虽看似凄美灿烂,可其间日日夜夜的患得患失,只会将一切欢愉都染上层灰,真的是条正路吗?即便如此还硬着头皮走,当然了不起。道长,人生苦短,于妖神永生之下不过转瞬,且有容貌沧桑变化,您当真……” “哈哈哈哈哈!”顾望舒忽然大笑,在靼苒茫然神色中自若道:“小神仙,我当然懂得这些,也看得出那患得患失的妖眼中对当下每一日与我相伴的迫切。我甚至比您对这份感情更为担忧踌躇甚久,但在我决意跟他来这的那一天起,便放下一切了。随心去吧,假若我是个明日便会失明的瞎子,你说今日我是埋头痛哭叹命运不公,还是走出房门将世间景色一览无遗更为不亏些?既然人生如这草木一秋,我能燃尽这几点,十几年,反正在这漭漭人间白驹过隙的,倒不如豁出命去,尽我所能,护他万世周全。” 靼苒不明不白看着眼前人豪爽释然,疑虑道:“可您,怎么护得了他万世……” “小神仙,你当我为何要求上神人间安宁?因为他是妖王九子啊,他是注定要为三界动乱时献祭其身的存在。假若真的有什么法子能保他不死还人间安宁的,我自然要舍命去寻,假若寻不到,那我便陪他一起去死就罢。何须在这儿忧心重重,胆战心惊的患得患失呢。” “祭拜虔心至诚不辜负我心,而后神若有心赐福,我自当感恩戴德。可神若还是那般自持清高明哲保身,那我便做了那个神就是!” 顾望舒从河边拎着收拾干净的河鱼走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艾叶蹲坐在门前傻笑着等他。 艾叶那身袍子好像是真的不会脏,还是一如既往的花白发亮,天转凉后果然褪了灰,一尘不染好似白玉般无暇,不需清洗这点才是他最羡慕的。平日还好,若是待到冬季冰河刺骨的,洗衣裳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小妖怪去哪儿了啊,找了你半天,饿死为夫怎么办,快去给我弄点吃的嘛!”艾叶两手撑在屋外凉榻上,眯着眼痴心撒娇的扭了十八个调子吭叽出声来。 顾望舒看他这幅耍赖的模样也不来气,只扬手将那两条开膛破肚的生鱼丢在艾叶身上,说,“那你就这么吃吧,也不是吃不了,我这还收拾干净的。” “你又应付我。”艾叶坐起身子,把生鱼搁在一边,自己环住顾望舒正站在自己面前的腰,将脸贴在他那湿了些水还未干透的胸前委屈着,“腻了我是不是。” 第265页 顾望舒揉着他头发,“出去过了?” “我哪有。”艾叶收了手抬脸说,“自你那禽兽锁符解了就没动过,一直等你回来罢了。” 艾叶瞧着顾望舒脸上渗出一丝古怪复杂的神色,开始还是颇为不解,就见他抚上自己的脸颊,拇指抹了把什么东西在手里搓了搓,拾起鱼绕了出去。 “那就去把柴火烧上,我给你烤鱼吃。” 艾叶应了声哦,狐疑的也擦把脸,放在鼻下闻了闻,目光骤然一沉。 竟是不知何时溅上的血迹。 自己费尽心思弄干净了衣裳,却忘了检查脸上。被他瞧个正着,实在是失策。 “好吧,我早上饿得要命自个儿出去抓了兔子偷吃。你又不吃,就没给留剩余,你要怪我吗?” 便听搭着灶台铁锅的人在叮当声中喊了一句:“吃不吃是我的事,剩不剩那是你有没有这份心!”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艾叶懊恼说着取了捆柴出来,闷声熟练生火,又盯起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可怜火星喊道:“顾望舒,快入冬了,这木屋子单薄,冷可怎么办!” 顾望舒挽袖把鱼肉腌进料里,再在凉水里净了把手,回身直接冰凉插进艾叶温热脖颈里,看他被冰得哎呦一哆嗦笑道:“冷怎么办,有个暖手的不就行了。” “顾望舒,越来越得寸进尺!” 顾望舒把暖回来的都手抽出来笑得得逞,“什么得寸进尺,我本就如此。谁叫你三界之大偏要选我这个胎生带病矫情难养的,那你便要想办法把我养活了才行。” 艾叶气不过,吵闹道:“顾望舒,你原来不这样的!原来不这样成天欺负我玩的!” 顾望舒不理,只往灶台走上几步再道:“艾叶,火还没生好?我饿死了。吃不上鱼,吃猫肉。” “顾望舒!好啊,真有你的!老子不生火了,都饿着!我今天定要将你揍到服气!让你知道这山上谁才是老大!” 顾望舒把手一揣,摇起伞哄道:“又痴心妄想了。” 【——“那假若那位一辈子不回心转意,大人您岂不是要在吾这小破山里住上一辈子啊……”】 “要你多嘴!三天了还没完工!什么神仙盖个小破屋子要三天!” 艾叶忆起初寻到这片地时,掰着靼苒鹿角强迫这小神仙盖屋子那些时日,即便艾叶还没解除身上禁锢,但肉食的野兽总还是让靼苒背脊发凉,不敢得罪。好不容易才算靠着盖屋子勉强拉进些关系能聊上几句…… 这小神仙也总是会大妖被凶得打嗝。 “就大人您这脾气,是吾都成天畏畏缩缩,巴不得赶紧送走,更别提凡人了!看您这样三两头跑出去城偷窥的,若真是这般放不下心上人,倒不如好好收敛些脾气道个歉……” “你懂个屁!”艾叶气呼呼一屁股坐到地上,咆哮出兽音,满面怨气全撒靼苒一身! “我脾气差?脾气差的人是他不是我!我,我把我这一身傲骨都折成纸□□了,还不是被他莫名其妙赶出来!呵,这世间哪有如此负心汉,薄情郎的,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他!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消气,都不敢现身见他,下次山还危险重重,要此般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啊?”靼苒惊得鹿眼瞪圆,“您……该不会……是在下,下面……凡人的……” “……再多嘴一句老子吃了你!!!” “诶饶……绕命啊!” 过一会儿。 “吾不理解。您是怎么甘心……” 艾叶早已是个自暴自弃,只垂头丧气哀叹一声道:“谁知道呢,可能我太喜欢他了。他小时候受了太多苦,有不好的回忆。我想,可我又舍不得。” 靼苒似懂非懂眨眼,道:“那那位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那位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靼苒站在神殿外,看顾望舒离去背影长身玉立,每一步带银铃细响,看似睥睨冷傲着目空一切,却又隐约见得到胸怀天下的无畏。 他断然只是凡人,怎得窥见神性于身。为凡世所不容的,不止妖魔,亦还有神明。 说他该属于哪方? 无解啊,无解。 第117章 老桂 秋末良月,再那么过上几天,不知不觉便上了霜寒,北风愈发割骨,覆了冰,再落上雪,冬至。 白皑在桂树陈旧绿叶上成景,屋内火盆散尽后飒出寒气。梦中偶回昆仑雪障,大风吹雪眯眼顶不动路,四处迷茫不见人踪。再厚的皮毛都难挡烈风,他觉得冷了,蓦然回首间听到有人唤他。 ——“艾叶。” ——“艾叶,手给我。” “哥!”梦中大妖心思单纯成了小兽,带着惊喜叫唤,却没想换来绝情答复。 ——“艾叶,藏起来!别再跟着我了!滚!!” “哥…!!!别,别!!!” 他被玄袖大手一把震出老远,逐渐掏空抽离被压制的妖力动荡得五脏六腑扭曲痛绝,可无论任其如何悲鸣叫喊,玄衣终未回首犹迟,消失在暴雪之下,徒留他无能为力被一片苍茫吞噬! 入骨的寒逐渐成了真,艾叶在昏沉中嗅到寒意。迷迷糊糊睁了眼,梦遗的泪挂在眼角,早已习以为常抹了去。再担心身边人冷,翻身随手去抱,却不想扑了个空,只摸到半张冰凉床榻——才赫然睁眼。 第266页 艾叶寻着气味环顾半天,才仰头在屋外树枝上瞧见扶着粗枝垂脚坐在树上的顾望舒。 顾望舒没撑伞,只在破碎树影中眯着眼目及远方,妃瞳空荡荡着茫然远眺,超凡的披散起一头及腰白发,与绕兽毛的厚袄子一同自然垂着。棱角刀刻的脸在柔光下变得不再锋利,他明明什么都没想,但在艾叶看来就是满目温柔,是副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画卷。 艾叶站到顾望舒身下,刚好与顾望舒坐着的那支粗干齐高,于是若要说话,就必须要抬头的。 “好一阵找你。”艾叶暖笑着递上温好的酒,再抬高胳膊撑着顾望舒坐着的树干。“天冷的,怎么披头散发仪表不整跑树上坐着来了,可不像你能做出的事。” 顾望舒冷不丁一笑,扶着鬓角掖不住的发微微俯身道“这不是你每天做的吗?我就是好奇,在这儿一坐一天,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呢,好看吗?”艾叶问。 顾望舒再转目至前方,崖边桂树前再无遮拦,坐得高放眼望去是层云之下如春笋般偶冒出些许叠嶂山尖,在这寒冬腊月积雪皑皑成了玉峰,甚是一副天宫仙境的景致。 “甚是好看。”顾望舒答。“怪不得你日日眺望,这么好看的景,都不叫我。” “我以为你不喜欢爬树呢。”艾叶再往前靠上几分,眼中也更多了几分沦陷。他正立在顾望舒身下,顾望舒抬头望着远景,艾叶就这么仰头望着他。 真是好一副仙境配仙人,仙人赏仙景。 良久,才于沦陷的怔神中重复道:“我以为你讨厌爬树。” 顾望舒挪了视线与艾叶眼中热烈撞了个正着,他被这妖大清早呆傻傻的炽热惹得发笑,伸手稍稍俯身摸了他头顶绒发,再饮一口温酒暖了心肺后肃声道:“你喜欢的,我怎能讨厌。今日有什么打算吗?或许又是坐这儿看一整天山雾云鸟?” “不是啊,”艾叶眯眼撒娇似的蹭了蹭顾望舒手心,再抬眼乌黑眸中的热烈成了欲念,欲念带火,烧不到面前平静止水的人,却灼烧着他自己愈发危险。 “我本打算去山上伐棵上好木料,给你做张瑶琴的。” “瑶琴?”顾望舒停了手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做这个?” 艾叶目光不停,道:“我总会想那日后山上借月抚琴的你,琴音绕梁舒心不散,活一个九天上神之气。可以说那一刻才是你真正叫我夺魂嗜魄的开始,从此以后甘愿颠覆此生为你驱使,不择手段也要把你变成我的……可此后却再没见你抚琴,即便不知道你是没心思还是没空闲,我觉得可惜,想给你做一把,再听一次。” 顾望舒难掩眉眼异色的苦涩一笑,道,“我不再弹琴也是因为那日因我沉溺琴声没了警惕,自己陷进梦魇就算了,还差点害死你,便不敢再弹。想不到,怎还成了你的心心念念?” 艾叶没应话,只将眼前人看得更仔细起来。 顾望舒才觉得奇怪,放远的眼再拉回来。见艾叶比起是看着自己,更像是心思神游,忍不住笑意问了句,“想什么想入非非的?” “想……想怎样才能亵渎我的神,却不教他落罪于我。” 顾望舒调整姿势再往树干上斜靠,眉眼带些清朗轻佻发笑,“不去寻你的木了?” “不去了。”艾叶再凑上一步,手扶上顾望舒的双膝,眼中大片雪后青叶前,全是他。他仰头看着他的神仙道:“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说说看。” “这树,你可坐得稳?” 顾望舒拍拍坐下粗枝,又扶手落在主干上撑着低头与他道:“都说了我又不是傻子。这种小事用不到担心。何况你坐了这么久都稳当的,我可不比你沉。” 艾叶伸手从顾望舒膝处延伸到腰间围住,最后表意不明的挑眼隽笑,倒是留给了顾望舒个颇具挑拨意味的神色。 顾望舒被他这细微小把戏撩拨得无奈,“艾叶,太会耍皮了。怕谁不知道你是只大猫……呃!” “艾叶!” 顾望舒惊恐中赫然瞪大眼,本只是轻轻担在树干上一条胳膊慌乱中狠命捏了上去! “艾叶!做……做什么!” 顾望舒惊得六神无主看艾叶站在地上,一头埋了进去,隔着衣料如蜻蜓点水般落了轻吻。却还不由反应,竟得寸进尺解了他束腰的衣带! 这毫无遮拦的触碰,登时叫他慌了神,断了弦,下意识想去躲闪,怎奈此刻只坐在一条树枝上,除了身子危险一晃再无处可躲! 艾叶急忙按稳他,攀着身拿舌尖舔了唇,讪笑道:“你不是说坐得稳?” “我……”顾望舒还处在一片空白,连自己都不知道支支吾吾个什么的,“别,别……” “别什么?”艾叶不知好歹笑着,看一向不动声色,次次肆意拿他玩弄的人居然慌成这样,反倒更生了趣味,直接将手底下按得更使劲,悄声道: “坐稳了。” 大猫的舌头天生着软刺,以往相拥亲吻时总是与獠牙一齐乖乖收着怕弄疼了他的妖,此时却是毫无遮拦悉数落在身上,是茫然,是惊慌,也是,爱意。 酥麻自尾椎骨一路向上,激得整个人僵硬,再不敢擅自闪避退后,不知所从低头看着他,一向玉白无彩的脸上洇出红晕。再不动声色寡淡无味的人,在这时都抑不住心头澎湃,呼吸瞬时紊乱,抓救命稻草般将手边树干捏死。树叶上积雪融成水,受了颤滴滴滑落,湿了长袖。 第267页 “艾叶,你不用,不用做……” 艾叶闻声更是偷偷得逞一笑,将双盛了波浪而湿水的桃花眼眯得好看,再悄悄对上顾望舒错乱眼神。忽然得了活的人赶紧喘上粗气,立马携了羞愤骂道: “胡闹!” “我就是想胡闹。”艾叶目光流情笑道:“次次情至深处都是你戏弄我,怎就不许我闹一次了?如何称得上公平。” 霜月风凉,松了口,才受了热烈的晶莹润泽触风骤冷,激得人眼角发湿。艾叶见顾望舒难受得眉头紧蹙瞪一双怨恨妃瞳看他,估摸这人可能真有些被他捉弄得生气,正想着要不给他把衣服遮上—— 忽地被顾望舒一脚正抵在胸膛! “你……你干嘛!” 这姿势着实羞辱得很,被人面无表情自上而下蔑视,一只脚踹着胸口,骨子里便桀骜不驯的妖哪吞得下这口气!才刚愤愤抬头,正撞见顾望舒眉头未舒,却漏了暗笑。 “耳朵。”简洁一声命令。 “凭什么!”艾叶怒喊。 “你不想要公平吗?漏个耳朵给我看看,就放开。” “你这是在羞辱我!” “那没法子了。”顾望舒叹气道,“凉,艾叶。乖,给我遮上。” 艾叶恍然意识到自己这又是被他耍成了被动,次次如此,实在气不过,反倒心底一横,切齿按了顾望舒脚腕道:“好……!你给我等着!” 雪发下招摇摆出灰白厚耳,艾叶讨厌被人戏弄着本体的耳朵,奈何顾望舒偏偏喜欢,哪次不是威逼利诱叫他现了,再好一番戏弄也舍不得放开。果不其然,顾望舒见状满意一笑,收了脚全身椅在树上,甚至有些游刃有余歪头观赏他竖着兽耳咬牙切齿的可爱模样——确实是个危险万分的妖兽,也确实,是他的掌中之物。 顾望舒这般想着,也看艾叶悄然坏笑嗷呜一声张开大嘴獠牙尽现! “傻子,同样的招数使两遍是没用的。把我咬坏了可怎么行?” ……?!! 艾叶赫然惊瞪开眼,等回过神来已然被顾望舒扯了两耳狠狠压了下去!哪还给了他半分阖牙嗑咬的机会? 他感受到顾望舒绷最后一分清明松开自己两耳,张弛有度的人知道艾叶耳朵敏感受不得搓揉狠捏,只将放开的手温柔移上头顶抚摸着他柔软似棉的雪发,这到了冬日终于换回净白色的漂亮软发。 “艾叶……” 顾望舒呼吸带紊,勉强低头看着那头雪发大耳吸气作声。 只是艾叶此时应不上话来。 “知道吗……你为什么,次次败给我,的缘由。” 艾叶皱了眉,还强装游刃有余似的倒气讥笑道,“怎么,说出来好让我再接再厉?” 顾望舒就势挑起艾叶下巴,俯身下去在他额前落了吻,再付之一笑。 “是将我视作神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顾望舒一跃而下,握起艾叶的手反折到背后再撞到树上,动作灵快得不由艾叶反应片刻,便已被按在树上动弹不得! “艾叶,虔诚敬仰的神是无法被亵渎的。” 艾叶撑在树上扭头自嘲作笑,“是,你不就是在说我舍不得动你。仗势欺人!” 顾望舒哑然一笑,“大猫,光会动嘴调戏嘲讽是没用的。” 树影随人带动间婆娑,洋洋洒洒是漫天残雪枯叶,落进脖颈冰凉湿透后背。 艾叶咬牙切齿间将呼之欲出的惊叫压回嗓子恶骂道:“顾望舒,表面君子,衣冠禽兽!” “后悔了?”身后人呷着他耳垂调侃出声,熟不然一坨落雪融进肩胛,一个冷颤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后悔也晚了,这深山野林是你当初死缠烂打求我来,与世隔绝叫天天不应的。只能你……” 顾望舒贴在艾叶耳畔,携鼻息暖风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只能你,自作自受。” 第118章 蛇坑 西出跑马探视的小将军归府时,□□啸铁乌黑皮毛热得腾起层雾,与自己身上檀甲一般火烈。已然开始数九的天卸下红缨盔后一甩高马尾,泼得满身汗水。 冯汉广随手把盔丢进齐铭怀里,边扯披风带子边道:“齐铭,没信吗?” 齐铭追在后头赶忙应道:“回主子,哪儿那么快呢,才二十余日,就算先生入了京那日马上传信,那信马也没这么快呀……” “知道了。”冯汉广倒是不露声色,明明担忧得要命,还是不在下人面前展半分动摇,继续道:“思安呢?还睡?” “是呢,小公子正长身子,多睡是好事儿。” “那回屋。” 冯汉广身高跨步宽,快步迈起来齐铭跟着费劲。以往小将军带着姚先生走路时总会不知觉步伐放慢,这会儿人不在,可真是不留情面走得带风啊。 冯汉广推开房门,才往里探了半步,忽然驻足不动,身后火急火燎跑过来的齐铭险些没停住,晃晃悠悠勉强停下,问道:“主子,怎么了?有什么吩咐?” “齐铭。”冯汉广沉了声,冷道:“你下去吧。” “啊主子?我先帮您把甲子卸了的呀,不方便的。” “我叫你下去!”冯汉广愠声道,“甲子我自己会卸,不用你管。也别在门前候着,吵。” 齐铭不敢多言,不知道自己一向安安生生何时又吵到主子,只得悻悻“是”了声退下,听冯汉广闪进屋子,“嘭”一声将门锁死。 第268页 冯汉广在这空寂屋内四下扫视,悄然扣住刀柄反制,低喊了声:“猴子!” 不出所料,屏风后响一阵竖耳难测的碎声,绕出个黝黑矮小男人!冯汉广这才松了气放开刀,稳当端坐到靠椅,解着衣甲束带问:“怎么,这是查到这什么了?要说也过了太久……” “将……将军。” 猴子开口,声音带着涩哑,背后满是难隐恐惧。冯汉广听了这声叫唤古怪抬头,才看到本就肤色黝黑的猴子此时脸色更为铁青僵硬,活像个下葬了几天的死人。 “怎么跟见鬼了似的。” “将军说姚大人有暗卫是吗。”猴子紧声道来,像是许久未休息的满眼血丝,“是小人忽然忆起,之前小人从俘虏营虏来安插的暗卫曾身患重疾,我是以答应放其家眷代价才得他有限生期替姚大人卖命,他不可能……活到今天!” 冯汉广眉头一锁,未做言语,只狠劲扯下胸甲。 “小人为防万一暗自跟踪几月,也从未见过姚大人有和什么可疑人等交谈,不过……” “不过?”冯汉广已耗不下闹心,若无暗卫,那姚十三到底如何自己从那水深火热,赵文礼的几十私兵中逃得出来? “别卖关子,快说!” “将军,小人,小人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不然,您随我去个地方……”猴子话讲得是个小心翼翼,却让冯汉广更加烦躁。 “什么地方,用话说不行吗!我看起来很闲?” 然而冯汉广却在猴子摊开手心时目瞪哑然! “不久前小人发现这个的地方。” 竟是一块,已经噙了血的小黄玉腰牌!上书端整赵字! “是赵家小公子的腰牌。赵文礼失踪益州前几日,他的独子也在皇城内一夜间不翼而飞。家眷寻遍京郊也未有半分线索痕迹,殊不知……竟现身在……” 冯汉广寒噤上涌,头脑中倒现全是当年与家父冤案牵连者逐一死于非命的消息。曾以为恶有恶报,是老天开眼,但如此频发到“冯将军阴魂不散”的传闻都散出皇城引到处惶恐,比起痛快—— 他更觉得脊背发凉! ——“将军,哪怕是不择手段背离人伦,您也想报这个仇吗?” 他隐约记得花楼醉酒,□□愉后姚十三曾枕其宽臂,问过这样的话。 ——“报啊!对那群恶鬼,谈何人伦,手段!” ——“好啊,那十三跟您走。您替我赎身的恩,我便用为您报仇来偿,把我当棋子用了吧,将军。” 不可能的…… 即便冯汉广清楚得很,他姚十三,虽生得孱弱,却是有颗比谁都撼不动的蛇蝎心肠。 小将军再度夺门而出抢过齐铭手里还没来得及拉回马厩的啸铁缰绳时,不仅把人吓了一跳,还害得齐铭在身后拼命叫喊: “主子!您去哪儿啊!不能,不能就穿成这样出去啊!跑马冷的,大氅带上!!!主子!!” 纵使冷风彻骨刀割,战马铁蹄踏过被雪水浸湿的软土山林,再是寒冷。 都冷不过呆立在硕大蛇坑前四肢发麻由内而外的冷栗。 过了冬的蛇不再活泼,又或许是主人长久未归家的又冷又饿,千万只盘踞一起缩成一团互拥取暖,肉眼只可见偶然几只缓慢挛缩挪动。但却因此清晰可见,未遭群蛇遮掩住而裸露成山的,皑皑白骨。 甚至于那些短小精细的白骨,只盈掌心大的头骨…… 分明就是数不尽的孩童尸骨啊! 冯汉广在震惊中难以动作,强忍胃里一阵阵干呕甚至于头脑一片混乱,只反复回荡姚十三那天下最清纯无辜笑眼,和柔声和煦话语。 “将军,那两个孩子让给我吧。” “将军,战俘营还有无辜孩子了吗?反正留着吃苦还无用……” “十三能替他们找到更好归宿的。” 姚……十三…… 以孩童人血为蛊,在养……养他的蛇! 何至于斯啊!何至于斯!!! 是我,是我愚钝了,若姚十三真的是对那些孩子好,是心疼他们送去了好地方,那他如今眼里岂会如此容不下一个思安! “没别人了吗……” 侯显听得一愣,问:“什么人?” “我说,你确定十三身侧再无他人了吗!他一向稳居深府,是我抬眼唤一声就能到的人,就算……就算他再喜蛇,养蛇,也余不出心思能力跑到这深山里来投活人喂蛇!除非有人帮手!赵文礼三十私兵,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一个人!形孤影只!还受着重伤,怎么逃得出来!” 冯汉广厉声质问,即便经验丰富的密探也无法在几月间予他答复,同样是莫大恐惧中,畏缩着说道: “或许,姚大人他,不是……人呢……赵大人以私刑残酷昭著,仅凭姚大人那身板,怎可能活着回……” “住嘴!”冯汉广震怒下一把长刀架在侯显肩头!“谁许你妄自揣测!总镇府先前曾住上大半年的道士甚至于大妖,他若不是人,怎可能相安无事一同生活!侯显!我是叫你找证据,找他姚十三口中的暗卫!不是让你在这儿猜他身世!办事不利,还有脸回来!” 侯显慌忙跪下,念念道:“将军饶命,是属下能力有限,是属下有错,属下再去,定会探查个水落石出!” “猴子。” 第269页 冯汉广只消片刻强逼自己冷静后,咬牙切齿道出话。 “是,属下听令!” “烧了。”冯汉广冷声得不掺半分情绪道。 “……嗯?” “我说,把这儿,这蛇坑,给我放把火,通通烧他妈个干净!” “是!” “姚先生,果然名不虚传的美人相啊。” 姚十三颔首微笑,裹得一身玉狐大氅密不透风,长毛遮盖半张下巴,银靴踏雪都是个美人音。赶巧院侧红梅正盛,映人脸粉白,也毫不犹豫将落红踩在靴下。 “左相大人过誉。朴朴素素,又不是什么艳华姿色,花容月貌的,不过看着舒服而已。” 一旁白鬓左相爽朗大笑,武将出身即便年过花甲依旧是身板挺直,健硕硬朗,却又多了份高高在上的震慑距离感。 心狠手辣才能成大事,人果决久了,手上粘的血多了,面相必然变化如此。 “不想益州军竟能派来您这样人物,是我太沉浸在当年一群铁汉铮铮的回忆啦。看来这些年,汉广治安的心思也变了不少?”左相停步把姚十三扫视个遍,才继续道:“且说先生初次入京,接的是皇命,怎么不急面圣,反倒先来我这陋府上来。” 姚十三依旧平静对视面带浅笑,无半分怯意受慑道:“大人,毕竟谁不知当今天下的实权并不在那傀儡皇帝手中,而是您左相大人呢。” 左相闻言忽收敛官式笑容,看着眼前笑眼人沉吟半晌,才道:“本以为先生会拐弯抹角拿我与前护国大将军并肩作战的旧交说事,却不想,先生倒是直接?这般性子,果然有他冯汉广纳您的道理。” “只是无心周旋罢了。”姚十三歪头俏笑,“在下还急着去显亲王府上一趟呢,那边催得可是紧,口气上听着像再晚几日,怕是要将我掳走了。” 左相到底没了性子,生出怒容道:“先生,小心祸从口出!您也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可是万条人命!” 姚十三却毫不动摇依旧稳笑,甚至于让那凡人之上的左相都有些触目生寒! “左相大人有心担心我,不如先在这动荡局势护好自己的命吧。传言冯将军阴魂不散屠尽仇家,大人您,自命逃得过吗?” “姚十三!你……胆大包天!信不信我这就命人砍了你!再送你益州军万人殉葬!”左相顿时像被人戳了肺管子似的勃然大怒! “哈哈哈,大人别急嘛。万一显亲王那边谈不和呢?大人,您也知益州军骁勇善战,向西拿个蛮族不在话下,自然向东——也占得到大人想要的地,除得掉心头刺。” 左相狠声道:“可若你我为敌,下场先生也是心知肚明!” “冯家三代不会都葬送在大人手中的。”姚十三接道,“大人先前借陷害前护国大将军夺了大局兵权,于身在益州的总镇大人来说你是不共戴天之人,可于我不是。在下只是想替益州的大家谋条生路而不择手段,这种无论投靠哪方最终都是兔死狗烹的事儿,十三只想要个保证。” 左相拧眉冷笑,知道眼前人心机算尽,是有备而来。道:“什么保证?保证成事后不杀他?” “十三不要这个,太虚浮了。”姚十三转身间碾碎脚下红梅,鲜泥成血。“我要您明令小皇帝解了小将军的入京禁令,要您,还了那护国军的名号。” “你这是要我将一切归位啊?” “大人亦可如此作想。” “有趣。”左相冷笑发言,“想要兵权?我怎知那性野的猎犬得了乖,会不会咬人。” “信任都是互相的,您若犹豫也可就罢,反正这入京的令,待江山易了主,岂堪将那开国功臣流放边疆呢。” 左相冷面看直视眼前看似弱糯男子,是个温笑如春不带丝毫惧意,甚至于胸有成竹的智珠在握,不甘沦为被动亦深知益州军的可动性,明明先前拿万人性命与其威胁的人是自己—— 真会有人心性沉着到如此程度? “入京可以,还其名号,那得是事成之后!” 姚十三轻挑细眉,会意笑道:“好,在下已明左相心意。皇命如山,益州军随时待令,那便就此告退了。” 左相满意一笑,寻思这人到底还是明事理,眼清大局,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三代?冯家何时有三代了?据我说知汉广不是尚未娶妻纳妾?” “大人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姚十三笑答,“就算为了那孩子,十三今日也会全力以赴。” ——“先生……” 出了相府,天空扬扬飘起细雪。皇城还是比益州冷得多,姚十三除却半张脸全都结实裹在大氅里,乌发融不化的落了层雪沙。韩霖在后面噤声跟了许久,才忍不住问道:“先生,咱们这么强势好吗,别还未等决议与哪方同舟,先都得罪个遍啊?” “韩首领。”姚十三叹气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堂之争,卑微求荣是没用的。强者为尊,示弱,那便是认输。” 韩霖似懂非懂的暗忖,感叹道:“真不知姚先生原是有如此见解魄气之人,就该叫那些瞧不起您的人好好看看!可咱们这回答模棱两可的,是从,还是反啊?” 姚十三戛然止步,寒了嗓音问:“韩首领,你说,左相是谁啊。” “是……这国家的实权者?小皇帝的背后操控人?” 第270页 姚十三黯然一笑,道:“是我们将军的杀父仇人。” “这……!”韩霖哑然! 姚十三说罢从怀中掏出封信,偷偷塞进韩霖手中低声道:“找人送进显亲王府上去,要绝对隐秘。” “是!”韩霖纳了信,再道:“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姚十三看似疲惫的眯了眼,有气无力道:“我回车上歇会儿,还请麻烦韩首领命人将火盆烧旺些。天太冷,生困。” 韩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再是骁勇善言也不过一介柔弱文士,临行前小将军跟自己说了大概不下百遍“十三怕冷,天一冷就没了精气神成了蔫的。”然而总和一群军营里糙汉混久的将士在照顾个弱骨子时总是出差,他赶紧扶着人掀帘回那被冯汉广布置得跟个什么皇室御轿似的温暖软垫马车里,又招呼人去生火,再回头问道: “先生,暖茶吗?” “嗯……”姚十三倚在垫子上,阖眼半睡半醒似的哼声。“韩首领,启程回客栈吧。到了地方我若还睡得死,就先别……!” 姚十三话说一半,骇然瞪眼惊恐无目的地看向身前! 韩霖也跟着一惊,没见过姚十三如此眼神恐惧的,赶忙问道:“先别什么?” “先生?” “先……” 却见姚十三一把捏住心口,满脸难以置信,如席剧痛般躬身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随后竟是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啊!!!!哈……呃啊!!!!” “姚先生!”韩霖大惊失色,登时慌乱在地!看姚十三难忍疼痛从座椅滚落,混乱间指尖求生般乱抓,碰倒旧茶点心,甚至餐具香炉,烟灰扬这洁癖满身,都已无暇顾及! “呃啊!!冯……冯汉广!!!你……你!!!哈……哈啊……你敢……你!” 荒野蛇坑一把大火与白骨通通烧个干净,烧尽冯汉广胸中烦闷,却不知那烧灼蚀骨之痛,悉数落在姚十三心上! 那怎只是他养的蛇啊,那皆是由他心血所炼,在这人间隐匿无法直接啖肉饮血而藏的□□!冯汉广烧的哪是蛇,分明就是姚十三的妖丹蛇心啊! “冯汉广!!!你怎么能……怎么可以如此待我!!!冯……哈……呃啊!!!!” “叫郎中!快去喊郎中来!先生……先生,先生!” “咳,咳……韩霖,回……回益州!” “先生!醒醒!姚先生!!!” 第119章 医者 “风雪这么大,何苦呢?” 靼苒担忧瞧着林间密雪中撑伞前行的人,自己鹿角上才生的春花都快被吹蔫了。“不差这么一日两日吧,道长,诶!小心!” 深雪埋了石头看不见,顾望舒一脚踩偏险些崴倒,还好身子灵敏稳得住,这才略显无奈回身道:“小神仙,您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吾……”靼苒踌躇支吾着,“吾怕您在这林子间迷了路,或是像刚才似的摔了伤……这儿野兽多着呢,危险。” “您不如直说是艾叶逼您来的。”顾望舒立在积雪的神殿下笑道,“我不许他跟着,他便差使您不是。实在抱歉,这大风大雪的,跟着我受罪,日日都来的地方,怎可能迷路呢。” 即便如此靼苒还是执意在外面候着,就算是山神也没用控一片风雪的能力,但靼苒能叫一旁常青大树伸过长枝遮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倒觉得这般观景,再与两位一同在山上住着,让独守空山只能与灵兽会心数百年的寂寥日子,变得别有趣味。 入冬后的香可不好跪,人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就会凉个透心。靼苒眼看顾望舒待香灭后起身时冻得微颤青白,忽然间没头没脑说了句:“艾叶大人是真的很喜欢您啊。” 顾望舒一愣,接着笑曰:“怎么突然感慨这个?” “吾是说您将艾叶大人赶出家门那时候了。”靼苒欢笑,一双大眼漂亮极了。“明明那时候您都绝情成那般,艾叶大人还成天蹲在这山上,翻来覆去给吾念你,说今日天热还好,只是太阳毒了些您又该在家睡上一天了;说夏天是好的,您畏寒,总比到了冬日背井离乡的又没人给您暖床烧火盆要强。” “提这等事呢。那个嘴碎的。”顾望舒羞愧一笑,“是我有错在先,再不这样了。” “三天两头耐不住要下山见您,那时候大人妖术受限,跑下去一趟总是伤痕累累的。不是被道士伤了,再不就是被和尚拦,还有险些被路过小妖吃了的时候。一边骂再也不去了,一边还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是个凶巴巴的猛兽大妖——怎么到了您面前便成了只小猫咪啊?” 顾望舒一震,惊诧道:“他来寻过我?” “可不吗!他怕您万一回心转意寻不到他,却又不敢妄自扰您,约么也没真的近身过。后来大人被一群道士探见,连追了半月有余,期间吾我一次次叫他别再下山了,搞不好会死的……他还是执意冒死前往。” “他……”顾望舒怔然,他是个,傻子吗!那时我都那样了,都说了那般难听的话,他……! “您也知道的,他把您看得比自己千年的命,比这人间天地都重,根本舍不得您受丝毫委屈,一身锋利全收敛其中。”靼苒眺远轻笑,“是道长您与他这份自甘折了傲骨示弱模样相处久了,只是别忘了,妖本劣根,穷凶极恶时可覆天下。他却都为您隐忍藏着,肝胆涂地,不容易的。” 第271页 ——“外边冷,你快进来!” 艾叶招呼着那个裹着自己裘衣还不停低头往手里边哈气边搓的人。木屋子里还算比外面暖和些,但总归抵不住这寒冬腊月的,开了门暖气便散得快,艾叶又想开门迎着他,又怕门开久了屋里凉,便满脸着急的喊他快跑。 顾望舒快走了几步,踝间银铃随之也急促。 “你待着,我去拾些柴给你烧火盆。”艾叶将他拉进屋来,这人出去一趟手便冰凉得很,身上哆哆嗦嗦嘴里还嘶哈喊冷。雪落了裘衣满领子,被体温融化后又结成了冰,一块块儿坨在脖子上,每每皮肤无意间的触碰都会激得一抖。艾叶赶紧替他拍了下来,“裘子你先披着,人暖过来再还我也不迟,反正我不冷。” 艾叶说罢转身便要推门出去,屋里碳火盆燃得快尽,只剩下些许点点火星还在。但凭这点儿沫子根本不够维持屋里温度的,顾望舒就是进了屋,也还是能哈出些许白气来。艾叶看了心疼,只想着赶紧去补些木头。 门外是风雪肆虐,比刚刚顾望舒在外头的时候还烈。虽说这程度对艾叶来说都是小事儿,但若是个普通人出去此刻怕是要被吹得头都抬不起来。艾叶刚碰到门把,就觉身子一歪,被人拉了手腕,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整个被压在墙上! 耳畔呼吸声离得近,还带着些还未缓回冷来而带着些微抖的喘息,带鬓发颤动。寒气混微弱桂味体香灌进鼻腔,艾叶有些无奈的发了问: “干嘛呀,你身上还凉着呢。” “不要暖炉。”顾望舒贴在他耳边低声吹出话来。声音很轻却带着危险压迫。可能是冻得久,带着些鼻音,气息梢过耳骨,害艾叶打个激灵。顾望舒看他打完寒战,更紧附身贴了上去。 “你可比那火盆暖和多了。” 顾望舒伸手解去自己身上的裘子,他穿得多,里三层外三层得认真解了好一会儿,抬眼瞧了艾叶那张此时不知所措还涨红的脸,目光又顺势而下停在他衣领交结处。 自己内层的衣裳都遮到下巴去了还闲不够高。他可好,直接开着怀露着个脖子。 顾望舒有些时候真羡慕他,再寒的天也不觉得冷,虽说到了夏天会怕热得成天满身大汗活不下去……可说我到了夏天不也还一样的热?怎么想都是不怕冷的最赚了。 “别闹,待会儿伤了寒。”艾叶恍惚中勉强扯了句。 “你真当我是纸做的人啊?”顾望舒眉头一拧不悦道。“世人若皆像你说的那么弱,早该都夭折死绝了。” 艾叶噎得一哽,闭了嘴。 更因顾望舒已经张口咬在自己脖颈上。 “那…那也不行,待会儿总还是会冷的,我去去就来,很快!” 艾叶被他啃得心猿意马,一时间都不知到底他俩谁才是那个吃生食的妖怪!怎奈他一个凡人还咬得那么香,唇舌软抚轻嗑犬牙,那恨不得舔化了皮肉融酥了骨头一口一口嚼碎了吃下去的劲,没一会儿身子就开始发软,受不住,想跑。 哪知手腕反被顾望舒扣得更紧,胡乱挣扎了一通,便听得一声粗热的鼻息下传来句命令,“不许去。” “躺下就冷了,真的,信我。” “那便一直抱着你不就好了。” 顾望舒将脸埋在艾叶一头绒发里,这毛茸茸的真是暖和着十分舒服,没一会儿便席卷了困意上来。 艾叶见他半晌没动,呼吸声又沉了下来,以为这人就这么眯着了,便扭了扭手腕想松出来。谁知这一动,自己脖颈下面这人忽然长吸一大口气,搔得脖子一阵奇痒,随后埋在下面闷声说了句,“嗯……真香。” 艾叶乐了,缩着脖子骂了句,“又咬又闻的跟个狗似的,到底我们俩谁才是动物化的妖?” 顾望舒也跟着憨憨笑了两声,抬起头眯着眼认真看着艾叶,忽然啾的一声亲在他脸上!艾叶这措手不及腾得便红晕上脸,一个后仰却忘了自己已经是靠在墙上的,就听得咚一声后脑撞墙! “哎呦……!” 这一下可给顾望舒逗得直笑,赶紧伸手去帮他揉,还不忘嘲笑着呼呼几下痛痛飞走,可是惹得艾叶直恼,反手拽住顾望舒就往榻边扯,再一把丢了上去按着他说道: “这次是你挑拨我在先,后果自负!” 顾望舒刚刚自行脱掉了大半衣物,穿得薄,没人暖过的榻上又凉,再被像个物件这么一丢,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笑盈盈的举起两手道,“抱我,我凉。” 艾叶翻身压在他身上坏声呵道,“抱你行,但这次你得让我在上面。” “随你。”顾望舒阖着眼,口气懒洋洋无所谓的回道。 艾叶觉着奇怪,这可不是顾望舒的性子,按往日早翻身一顿嘲讽把自己踹在一边,难不成真是冻坏了?赶紧伸手探进他衣服里试了试,果然身上全都凉透了。艾叶也不知正常人在什么温度下会觉得冷,又是什么温度下会冻死,反正…… 也就没再多想,解了自己的外袍抱了上去。 谁知刚环住下面人的身子,这看上去困得下一分就要睡过去的人,忽然窃笑着大睁开眼身子一拧,便被他灵巧的反压下去,两人顿时换了位置,变成顾望舒坐在了上头! “你…!”艾叶愣神,发现自己原来是被他唬着了,断然不乐意,骂道:“你耍诈!你放开,我不抱了!” 第272页 顾望舒伸手扯下头上的簪子,一头银发悉数散落下垂在艾叶肩头。听艾叶生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嗯嗯嗯”胡应付着,一面解着自己最后一层亵衣,一面起身跨坐艾叶腿上,在这寒舍中一览无遗。 艾叶心头一抖,怕他冷着想去拉被子替他披,刚伸手就被顾望舒按住被角,只听得他慢悠悠的说着,“不抱就不抱,那你就这样看着我冻着吧。” 艾叶顿时听是个脑仁生疼!怎么这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拿自个儿身子威胁他了?宠坏了是不是? “你下来。”艾叶沉声道。 “不下。” “下来!” “不。” “最后说一遍,下来。” “我说了,不,下。” “你他娘的给我下来!” 艾叶忍无可忍发狠力一把推向顾望舒腰间给他搡了出去,顾望舒本以为只是闹着玩,没想他能发出这么大脾气,自然也就毫无防备撞在墙上,瞪个不知所措的眼懵了老久也没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又被艾叶一掌拍在胸口引几股强劲寒气直接推进身子里去! 瞬间整个人和被雪崩埋了,被寒冰封了般的,冷,好冷!要死了般的冷,心脏挛缩一起,刺痛得呼吸不上来的冷……! “你疯……?!咳咳咳……咳咳……疯了……吗!哈啊……!” 艾叶发狠不管地看着顾望舒苦寒难耐蜷在床角哆嗦的样子,怒声吼道,“谁教你拿自己身子来威胁我了!” “我……艾叶你奶奶的……!” 顾望舒现在真的太冷了,冷到泪腺发酸,只是真没想到艾叶再气也不至于这么对自己,死咬着后牙槽逼自己憋回去,想说话喉咙内又抖得厉害,唯有恶狠狠瞪着艾叶看! “瞪什么?说你还委屈了?”艾叶凑到他旁边掰着顾望舒的胳膊就往上拽,靠的近了,他身上那股温暖气儿,在冷到失神的顾望舒眼中简直就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般莫大的诱惑!可艾叶就是离着段距离,不贴过来,自己也不服气的就算冷死不肯主动贴过去,一来二往,两人就这样死耗着对方,谁也不认输! 也是,要说起硬撑,谁比得过他顾望舒了?十八销魂鞭挨到断气也不松嘴求饶,利刃穿膛还能挺过来的人,现在气头上怎能轻易服软?想从他口中听声道歉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艾叶盯着他双浅妃激出泪的厉眸,一副视死如归的刚毅样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总不能一直如此放任其胡闹! 顾望舒固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是有些过分惹了他逆鳞,说白了不是不想认错,就是放不下这个脸面来,特别是平白无故被拍这一掌……觉得离死都不远了。 哪有谁家打情骂俏打死人这一说! 几股寒气游走在胸膛里,五脏六腑里,交织着一顿乱串,气走偏路,不仅冷,还疼得要命!他只能把自己蜷在个角里忍着疼强行施法压住自己几个大穴逼寒气集于一处,不至于胡跑着痛,但副作用却是冷得更要命起来。 就这样艾叶还晾着他在那冷眼看着! 得了好一阵,顾望舒才意识到艾叶是真的气了。 “你逼我……?”顾望舒半天才憋出话来。 “是你逼我!”艾叶高声压回去! 顾望舒感觉自己抖得快咽气儿了。 眼前这幅热气腾腾的身子…… 艾叶此刻也是攥紧拳头观察着他的脸色,就怕顾望舒真的一头倔驴撑到死也不认错服软,闹出什么事儿不还得自己养! 没办法,自己的软肋,只能自己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吞。 僵持好久,这场面总要有一个先认输的。 顾望舒难忍寒意摇摇晃晃的叹气往前倾了身子,一头砸进艾叶怀里去。暖气扑面而来,此刻可是比那永夜的日出还舒服。 “那我错了行吗。”顾望舒闷在他怀里,见艾叶浑身一颤,没躲开,却又没伸手扶住他。这半撅着重心只脑门顶在艾叶身上的姿势着实有点尴尬,只能接着道:“我就要死了,你还不最后抱我一下。” 艾叶没想他真能说出道歉的话来,就算是被逼无奈也开心,毕竟顾望舒他这人若真是没有一丝反悔之心,那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绝对不会吐半句抱歉。 这可是他第一次见顾望舒服软啊?哪还有什么气恼,鼓掌欢庆都来不及。可还是拼命忍住伸手去抱的冲动,凝神问道,“那你说说错哪儿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拿自己去威胁你了。”顾望舒恹声道,“我真的要死了,艾叶,救我。” 再一瞬,艾叶已然整个环住这冰凉的人儿,将他狠狠揉进怀里按在身子下! “知道就好,都怪我太宠你。”艾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乏些自责在里面。“该罚。” “罚罚罚,随你。”顾望舒没了脾气应道。 艾叶搂着捂了他半天,顾望舒还是浑身泛着寒暖不过来,才觉着自己似乎一气之下下手下得过狠了点,突然觉得有些好生对不起他。这时竟有点羡慕那些个属离的妖,至少……生火暖人的时候好用啊。 直到逐渐觉着怀里人不抖了,艾叶才将顾望舒安放在床榻上,见他就只是闭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吸口气,终是按下决心。 艾叶知道对顾望舒来说,他对于在下面这件事是有着莫大的,一辈子都无法释怀无法忘却与回忆的心理阴影,也是艾叶迄今为止没敢突破,甚至未曾试图妄想这一步的原因。 第273页 即便现在是一声不吭任凭摆弄的状态,可就顾望舒这有话憋着不说的性子,谁又知道此刻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你若是遭不住就和我说啊,别硬挺。”艾叶柔声哄道。 “嗯。”顾望舒闭着眼浅哼出一声。 “好。” 艾叶只感觉这人浑身颤了一下,却隐忍着没吭声。他并未急于继续,单绕了另一只手臂垫在后面把人捧进怀里,轻轻拍着顾望舒的后背。动作之轻,小心翼翼的就像在抚摸什么宝玉琉璃,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是那般虔诚的,隐晦的,爱护的。 忍不住哄着人道了句:“小望舒,放松些。” “松……你奶奶……你行不行?” “可急不得啊,小祖宗。”艾叶咯咯笑答。“不然明儿个受罪的可是你。” “别……墨迹!我能不知道吗!你到底……会不会弄!” 艾叶傻笑,“可能不太会,没经验啊。” 顾望舒虽是没睁眼,但那眉头皱得成团废纸,忍无可忍道:“废物……不行就下去去!” 顾望舒觉得自己好像坏了。他感受不到舒适,满心上下只有痛,痛得要裂开来一般,不仅是身上痛,头痛,心里更痛!可也到底没讲出口,好像欠了什么还不清的债,默默逼着自己去承受。 艾叶赫然发现顾望舒身子发僵,总不至于这般僵硬吧?赶紧停下拍拍顾望舒的后背轻道,“小妖怪,是我,你睁眼看看,是我啊,你怕什么?” 顾望舒没睁眼,只是皱眉应了句,“我他妈知道。” 艾叶生涩间咬牙道:“你放松些,不行我们就算了,我不是要逼你,只是想让你好受些……我怎么都行,不必刻意迁就于我……” “我没事……”顾望舒也不知怎么就哑着了嗓回他。“我还能……” 艾叶见他笨拙地扭了身子,这幅努力的样子还多少有些可爱,便不准备再辜负了他这份决心, “顾望舒……” “嗯?” “我好爱你。” 艾叶想拉他起来,撑着胳膊正要去看,却被顾望舒双臂箍在背上再压回来。他觉着奇怪,想看看他怎么了,却被勒得紧,抬不起身来。 顾望舒脸深深埋在他那一头白绒发里,像个钻在母鸡肚子下边的雏鸡一般享受着这份柔软与温暖。可没一会儿,艾叶却发觉自己肩头湿漉漉异样的暖。 艾叶猛然一惊,使劲挣开顾望舒的胳膊甩开遮脸长发捧起顾望舒的脸,才发现他居然早已满面泪水生咬嘴唇哭得不成样子,还试图执拗的偏过头不叫他看! 可是把艾叶吓得手足无措! “小妖怪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遭不住就不做,别硬挺着,你这……哭什么啊你……?” 艾叶一时间慌了手脚,毕竟顾望舒性烈极强,这个哪怕是重伤在身,哪怕生死梦魇中为万人唾弃辱骂冤屈,哪怕被四大法门联名追捕被迫叛出师门跪那九百九十九阶,他这半生除了被阳光刺到眼反射性流泪,可就再也没多流过一滴眼泪的人…… 顾长卿说过他可是自幼童时期就没见哭过一次的倔强。 “艾叶,我好疼啊……” 这一声唤得是个唇齿生寒,悲腔隐忍长久,甚至带了撕裂的音! 艾叶登时满心以为是自己太笨,到底得多疼人才能哭成这样!连忙慌得阵脚把人放开胆战心惊应道: “我,我错了!我再也不和你争了!你……你来,我随你欺,你报复我!我,我,你,你别难受啊,别疼了,别哭……小妖怪,别,别哭啊!你要什么,耳朵?给你!随你捏!你……!” “我心疼,艾叶……”顾望舒在艾叶惊恐注视下闭眼溢泪,双手死死捏住胸口像喘不上气般痛苦难堪!只道是再睁开眼时妃瞳带出绝望,颤抖道:“别停。” 唯你是这世上唯一那剂能医我千疮百孔,生脓发溃魂魄的药啊! 医者如此,若想治愈痼疾,必是要先剜肉清疮,割骨解毒。药到病除之前,才是最痛啊! 可艾叶不敢,艾叶哪敢再动!又心疼又不舍呆愣到不知所措,顾望舒忿恨盯他许久,忽然翻身推倒艾叶,探手到榻旁抽屉一顿乱翻从最下取出个小银罐来! 那个当初顾望舒叫他扔,他只觉精致也不知为何物,反正没舍得便留下丢在抽屉中生灰的…… 艾叶极其老实像个犯了大错的蔫猫似的躺在下面看他! 他在如惊骇中一动不敢动,两手茫然举在空中无处可去,只傻愣着磕绊道:“我救……救……你……我救!你哭什么啊,别哭,别疼啊!” 顾望舒却在努力中哽咽应话。 “我自以为从那以后人生便只剩下苦痛,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与无助,是不被同情的绝望与孤独,呵……反正习惯了也便无所谓了……” 他抬起一双迷雾般的眼,看向艾叶担忧又心疼的脸。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能这样活一次,还,还能知道…有人陪着,有人担心着,有人爱着,以及……幸福与满足是个什么滋味。” 残冬腊月,林寒涧肃。深山寒舍,夜月花朝。 绝壁飞雪,苍古桂树,伴两个,亡命人。 顾望舒见艾叶还一脸左右为难,就差将‘担心’二字用朱砂墨写在脸上的看着自己,忽然就破涕笑了。 第274页 “傻猫,你再不抱起我,这么光身晾着,可就又要凉下来了,都白做了?” 艾叶赶忙回神,道:“抱,抱!我抱!” “晚了,傻猫。” “该我了,艾叶。” 第120章 鬼狕 陈旧屋舍,听得窗外融雪叮咛。雪整下了一天一夜,大略已经没踝,东升的日光倒是足。中原西界和京畿不同,雪停便留不住。 顾望舒在这与细雨绵绵同声中睁眼,胳膊发麻却移不动。艾叶缩成个球枕在上头紧紧搂抱着他,真就像个暖炉似的松松软软。顾望舒翻身之余撩了他绵软额发轻声道:“艾叶,睡枕头,我胳膊麻了。” 大猫哼唧着鼻音没睁开眼,再往顾望舒怀里顶头钻了钻,吧唧嘴道:“别动……” “艾叶,比我还能睡怎么行?”顾望舒宠溺笑道,“起来了艾叶,我饿。弄些吃的去吧,这么大雪,怕是只有你寻得到。” “就再睡一会儿……”艾叶糊里糊涂哼道。“别动我……” 顾望舒拿他没法子,无奈说:“那把胳膊还我成吗?” 顾望舒说着去轻推艾叶脑袋,想顺势抽回发麻的胳膊。怎知艾叶困得闹觉,喉咙里呜隆隆低咆顾望舒也以为他是撒娇,并未在意的继续,直到将手垫到艾叶头下想把他往枕头上放时—— 约么没注意何时手劲儿大了些,艾叶忽然迷糊的皱眉,吭哧一口咬了上去! “嘶哈……!” 顾望舒惊痛抽回手,呼声泄在口边也吓得艾叶登时惊醒,茫茫然看着顾望舒一脸的难以置信,“腾”地坐起头脑空白,隔半天才看到顾望舒手背湿了血! “我………!”艾叶顿时惊慌失措,哪还有半分困意? 顾望舒未加迟疑藏了手,沉声道:“无事,刮了一下而已。” “流血了!顾望舒!”艾叶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疼。”顾望舒声音干脆,是怕艾叶自责。“小伤,怪我扰你。” 他知道艾叶最怕的就是这个。 终究野兽,终究有他自己都不可控的瞬间。 艾叶万般犹疑捏着被角,齿间血腥撩得他心猿意马,拼了命地遏着本能不敢再看,或许是还没睡醒神志不清,或许。 是他只要待在顾望舒身边,就是那一年十二月,全在焦虑暴躁的发情期。 是真的很要命! 艾叶受不住,甩头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回忆便如排山倒海!这相互坐在床上低头不语的气氛着实尴尬,只能缓慢抬头问道:“小妖怪,真不疼?我是说昨日……” 顾望舒被他这孬样逗笑反问:“你不疼吗?我下手可不轻。” 艾叶再躺下,愁眉苦脸变声埋怨道:“疼啊,顾望舒!我腰疼,腿疼,那儿……也疼!浑身没劲儿,起不来了,顾望舒。” 顾望舒大笑着与他一同仰面躺下,又挤眼“嘶”的一声侧了身子道:“艾叶,笨手笨脚的。你那哪是亲热,是、在、要、命。” 艾叶倒也未加惭愧,跟着他盯起木棚板咯咯笑道:“顾望舒,真看不出来,殊不知你是竟个哭包啊?梨花带雨,哭得可是个叫人心软吶?” “艾叶!” “哦呦……小妖怪,别凶我了,你不是都悉数还与我了吗。”艾叶耍赖往怀里蹭,“哭也哭了,欺也欺了,耳朵也借你当扶手捏了,怎么,还不够解气啊?我今日是被糟蹋得出不去这个门咯,你若是真饿,不如将我扔锅里炖了吧?皮毛扒了当是美味,我不活啦……” 昨日确实弄得重。顾望舒心里寻思,颠鸾倒凤整夜,全跟报复似的。别说什么夜深风凉了,倒只剩满屋湿热楠香。如此下来七零八落,艾叶这般吭叽着要死怕是真心。于是想着自己先起来,温些酒水,再出去碰碰运气。 ——“省省吧,猎物都在雪下藏着,你能翻得出才怪。” 艾叶眯眼拽了顾望舒衣襟,不情愿地懒洋洋道:“拉我一把,我起,我去给,哎——呀……我去给小祖宗您寻吃的!” 两人一齐走出那屋的时候,一同哀声叹气,又是互相瞧着捂腰直笑! “我得去远着的地方了。”艾叶抹了笑出的泪道,“这附近的活物估计都被我抓了个精光。” “怎么,陪你去吗?”顾望舒揣手带笑。 “带您累赘,要翻山的。”艾叶说完这话又怕顾望舒急,赶忙补道:“你不还要去拜什么太阴娘娘?等我回来,给你抓个大的。” “嗯。”顾望舒折身暗自道:“小心些。” 艾叶道:“我你还不放心?” “早些回来。” “知道啦,道长大人!” 或许一切都是不言而喻,互为托付性命背道离索的知遇人,又怎不知对方笑颜下深藏起的,不想对方为之担心在意的秘密。 心知肚明,却又默不相问。 顾望舒知道艾叶每日都在奔波除患寻妖气而来取其命的妖,再深的山啊,如若不是昆仑一脉灵土雪障遮挡,他都逃不过的。 艾叶也深知顾望舒即便不言一语安静度日,口口声声世道负我,可他那日日焚香虔拜,还是放不下这世外苍生。 不说,是因谁都放不下镜花水月的当下。 世难两全。 *** “靼苒,几个了。” 艾叶扶在崖边,单膝跪压只被利爪穿膛的四足杂妖,血顺峭壁流淌成瀑,丝毫不在意起身将尸身弃下后跃身回崖。舔净粘血的手后是个凌冽寒笑,尖齿留津,兽性一览无余! 第275页 “十……十一只了!”靼苒躲在树后心惊胆战,山神探得到山中异动,也如此眼睁睁看着凶相毕露的大妖手段干脆无情,是与平日如何判若两人! “今日来的是哪波棘手东西!”艾叶恶骂,又使劲深嗅空气,“怎么妖气非减反增?出了一窝来不成?” “鬼狕是成群现的,大人!”靼苒急喊,“怕是有首领在,先擒王为上,否则闹个没完!” 艾叶“呸”了声道:“闻起来都是一般恶臭,哪知道谁是首领?小山神,你察觉不到?” “吾才成这儿山神三百余年,没那么通灵的……”靼苒怨难,嗫嚅出声。 “废物。那就杀他个遍!” 顾望舒待艾叶走后无聊,抱前日艾叶为他做的瑶琴出来,盘坐树荫取匕首准备刻些字纹充盈装饰下,赶在正午还算和煦,不怎么冻手。 顾望舒才吹走些木屑,老木的琴声浑厚,轻拨几下弦音铮铮,满意一笑,忽闻头顶雀声清脆,是个奇异婉转的音。他好奇着掩袖在细密光线下仰头去看,竟是个红蓝翼的鸟儿落在枝头! 顾望舒惊喜一笑,冲那鸟儿唤道:“蛮蛮?是你吧?” 蛮蛮闻声落到顾望舒肩上,叽喳不停从左跳到右,可是个吵闹不安。顾望舒笑着试图抚它彩羽,谁道这鸟儿识主似的飞绕偏落,鸣啼不断且不让他碰,顾望舒只好作罢道:“艾叶他现在不在这儿,急也没用。要么你留这儿与我一起等会儿?他说今天行得远估计来的迟,可惜我也没什么吃的能喂你。” 哪知蛮蛮依旧不依不饶叫唤个不停,夹着焦急调子。顾望舒以为它是饿,或许闻见艾叶气味在这儿又见不到人才急,拿不出办法来只得起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觉后背发凉,是个莫大浓郁妖气飘来! “艾叶,怎么回这么早?” 顾望舒漫不经心地俯身抱琴发问,弯着腰擦拭着浮木灰。半晌没听到答复,便追了句:“这么凶干嘛,在外面挨谁欺负了不成?” 蛮蛮惊叫声从急促变成撕裂尖叫,身后锐风大起,顾望舒就此才意识到妖异,赫然回首,一道黑影已然冲至面前! ———— “!大人!” 靼苒悚然睁眼! “又怎么?” 艾叶起身,寒凜气息逼人骇骨,身后大片鬼狕尸身均被冰刃穿心,手法干脆,是一击毙命,半分活路都不得! “大人!在……山……山居!” “小妖怪,小……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速度之快如影似箭,靼苒就是遁地又幻影的都跟不上步伐,看敌众我寡也一向自若的大妖此刻慌得六神无主,发了疯似的叫喊! 艾叶就是快疯了。 痛心疾首的不安慌乱,呼吸困难,头皮发麻席卷着惶恐!他被吓怕了,他看他死过太多次了,以至于哪怕日日相拥却依旧南柯一梦般的患得患失。 这个梦好似太脆弱,太易碎,别说一只底细不明的妖兽,就好像连一阵轻风,都能虽时惊梦,带走他全心依护的人! “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疯喊着重重落回山居,瞳孔骇然骤缩的瞬间,是他看清满地狼藉,灶台倒地,桂树旧叶落满地,甚至于一把未刻完的瑶琴断弦跌摔在地! “顾……” “望舒……” “顾望舒!!!” 艾叶磕绊夺步冲回屋内,把站在身后同样惊骇的靼苒直接撞推倒在地!靼苒急忙忍痛跟着站起,看艾叶“哐”地一声拉开房门—— 空空如也。 还有更令他崩溃一幕! 这晌午艳阳,积雪更折刺眼的天。 人不在,伞却在。 他……是他用来防身战斗,从不离身的伞啊!他没了这把伞,能去哪儿!他哪儿都去不了!他连眼都睁不开,桂魄也不在,还能斗个什么! 艾叶感觉脑中“轰“地一声,有什么弦……断了。 山间妖气弥漫,有其他大妖停留过的地方气味久难消散。艾叶在这等浓烈混沌气味中拼命嗅着,可四周到处都留有顾望舒的味道啊,更有让他惊魂甫定的,是顾望舒的……血腥味! 他们在这儿住了太久,仅靠气味一时是寻不到的,寻不到…… “我……我找不到你啊!!望舒,顾望舒!!!” 艾叶茫然原地兜转,声嘶力竭的高呼在山崖无尽回荡,风声刺耳,幽幽传回却只有自己回声! 双眼快被急出的泪模糊视线,朦胧中看到树下似有推搡痕迹!艾叶根本注意不到此刻自己已经在无意识浑身颤抖,连迈步都难,踉跄踱至树下。 靼苒见状马上跟了上去一同查看,却见这似乎是被生推出去的脚印,一路向前,没半分停滞怜悯的—— 到了崖边……戛然而止! 靼苒顿时捂嘴跌坐在地,生硬回头看艾叶视线也于自己交叠,落在悬崖尽头,眼中是近乎觳觫的呆滞失神! “……望……舒。” 艾叶怔怔随印记一步一滞地趔趄向前,意识彷徨间融雪滑脚,玉毛白袍“嘭”地一声摔进泥水…… 他整个人都是软的,跌跌撞撞爬起,再狠狠摔下,滚得浑身泥水,终是手脚并用才伏到崖边,望深不见底,云雾遮拦视线…… “顾望舒……啊哈,哈……望舒,顾望舒!!顾望舒!!!你说话啊!!顾望舒!!!” 第276页 艾叶从喉底压音,再到忍无可忍嚎啕大哭!咆哮声在山谷越荡越凶,成了绝望嘶喊!! “顾望舒,你应我啊!!!是我错了,我错,我不该去那么远,我不该拒你同行,小妖怪,顾望舒!!!你应我!!!” 一声声悲戚,却只被山谷吞噬成渺! 靼苒在身后看得也是个痛心,却不想回音未落——伏在崖边的艾叶忽然纵身一跃! “大人!!!” 第121章 犬齿 靼苒不假思索,顿时凝全身神力促崖间细木怒生,枝干速长,成团棉花似的将艾叶拦腰接住! 再纵向攀爬,把他稳稳举回地面,换来却是震怒神色! “你做什么!我要去找他!胆敢阻我!” 靼苒吓得打颤,“这崖深百丈,下方又是万平毒瘴沼,您这般冲动要跃……万万不能的啊,大人!不行!” “那他就行了!”艾叶已是个歇斯底里的狂躁,“他也不行!管他妈的!” “吾给您想法子!大人!绣谷灵兽万千,总有个能进得去毒沼的,吾……吾这就去问!” “不需要!”艾叶扪心怒号!“谁都不许动他!不许动!我自己去,我去!我……我去找!我……” 靼苒为难间见艾叶狂乱下猛然噎住止声,目光透向自己背后,是个震惊,错愕,讶异,难以置信的交织,甚至惶恐! “叫魂呐。” 一阵鸟鸣声起,彩翼蛮蛮落在那僵硬原地的妖肩头。 靼苒顺艾叶视线回头,见屋后深可没人杂草间,摇摇晃晃拨路走出个,灰布蒙眼的人出来。 顾望舒顺鸟声在乱草间寻路,伸手摘下蒙布再拿袖遮着,衣袍满身都是污血乱溅的痕,右臂单垂似有伤在身。 他看艾叶一脸泪痕眼角抹蓝泛红,把自己一身妖气激得毕露,连周遭空气都冻凝发冷。离得远,即便视野模糊也轻易看得到他前胸剧烈起伏,难掩复杂神情。 顾望舒心疼苦笑,他听得艾叶喊了好久,但没在草中头顶又烈阳刺眼,不敢轻易取下眼前蒙布,他尽力寻蛮蛮啼鸣指引往前跑了,即便是尽了全力—— 还差点就亲眼见着艾叶从这山崖跃下。 于是如此片刻不敢耽搁,大步过去一把将艾叶狠命拽进怀里。 艾叶此刻妖气外泄把自己冻得像快冰,抱起来凉得透心,顾望舒也舍不得放开,反倒圈得更紧。 “顾……望舒。”艾叶双目瞳仁抖颤,生怕是幻觉,试探性的极为小心,又如哽咽地小声唤道。 “我在。” 顾望舒紧拥贴心,抚着他的发,安慰道。 “顾望舒……” “在呢。”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艾叶忽地放声大哭,手心攥死顾望舒衣襟,伏在身上嘶喊出声! “我在啊,艾叶,在这儿呢,别怕。” “顾望舒,身上怎么都是血……!!” “都不是我的,我不疼。”顾望舒笑哄:“我好像还没弱到要你这般担忧吧?你的人,可是天生奇才,连土蝼都能杀。” “你骗人……!”艾叶焦急哭喊得几乎成了尖叫,“明明就是有,断然有伤!你当我闻不见吗!” “啊哈。狗鼻子,瞒不过你。” 桂树有阴,顾望舒睁得开眼,轻轻捧起艾叶的脸替他抹去泪水,略显自嘲道:“那丑妖来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被咬了一口罢。没事儿,我可没少被猫猫狗狗的咬不是,习惯啦。” 顾望舒随即冲蛮蛮挥手,“还多亏它提醒,不然那一口可就咬脖子上了。大抵是与你缠绵久了,气味留在身上,那东西便以为我也是妖,不由分说冲来,亏得我灵敏,差点就要被撞崖下去了。我真没事,你看看,好端端的呢。” 他看艾叶还直勾勾盯着自己,跟看个水中月似的认真又犹疑,生怕这人是个假的。只好万般无奈,握起艾叶冰凉的手又道: “艾叶,莫要冲动,若不是靼苒拦着,你岂不真跳下去了?傻子。仔细摸摸,活的。” “顾望舒……”艾叶看向顾望舒握紧自己摸在身上的手,怔然呢喃。“咬哪里了。” 顾望舒用左手托着右臂撩起袖子给他看,小臂上是那鬼狕首领第一击冲来时躲避不及,抬手一挡正塞进它嘴里。血淋淋几个牙洞,说实话,着实不轻,看着就疼。 “看吧。离喉咙老远,死不了的。” 艾叶低头忍气,喘息却更加急促起来,直到无法自控,喉底恶狠狠嗷咽数声,片刻后忽然扯来顾望舒并未凝固还在流血的胳膊。 狠狠一口对准那已经深可彻骨的牙印再咬了下去! “啊!艾叶!!” 本已麻木成隐隐作痛的伤口再度受创,火辣辣的剧痛直钻头顶,心口带人紧得一缩,顾望舒一个噙不住惊叫出来! 骂娘的话都到了嘴边,却看艾叶牙关打颤,生咽那呼之欲出的巨大妖气,定是精神不清醒。莫名哽了回去,结果只有血淌得更厉害,顺着胳膊一路沿手指滴在地上。 “我的……”艾叶哆嗦出声,抖成筛糠,从喉底憋出的语中夹恨,恶狠狠地,一字一顿! “我的人……不许咬,不许别人,不许留别的痕迹,气味!是我的,我的东西,我的……!” 顾望舒虽疼得皱眉,但难藏眼里露出严肃正色。艾叶当下就是一张转瞬便要嚼烂撕碎吃了他的脸,只拼命遏制着捕猎本性和那疯狂的占有欲没下死口,连呼出鼻息都是烫的。 第277页 艾叶视线落在顾望舒滴血的指尖,眼神繁复话不能言,低滚咆哮都成了愤号! 顾望舒忍痛扬出温柔笑脸,奋力抬起伤臂想去安抚受惊的野兽,靠近脸颊的手满是血腥香甜,即将触上的前一瞬—— 迷乱间爱欲成了食欲。 艾叶眼中晶蓝幽寒砭骨,犬齿嗑磨嘎吱作响,霍地张开大口! 顾望舒骇然阖眼。 “嗯呃……” 犬齿湿热磕在手臂,没有意料中重击钻心的闷疼,但背后发虚还是忍不住吭出声来。顾望舒惊愕睁眼,手臂上齿尖触感是上下颚在欲念与爱护中较劲的发颤,哪怕这妖只要再使上半分力—— 便会轻易在那玉臂刺出血珠。 他只在无声泪流中扶上顾望舒受伤的手臂,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却又如饥似渴捧着手臂含上伤口,贪婪食蜜般舔舐着从血洞咕涌而出的鲜血。 原始,又充盈诱惑。 两人维持着如此动作许久,直到似有疗愈效用的兽舌舔止了血,艾叶才不舍仰头,与顾望舒沉默着对视。 口中残血映一圈通红。 “还疼吗。”他问。 “疼。” “顾望舒,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是我又……咬你。” “你已经努力了,艾叶。”顾望舒淡然道。“我不想逼你如此为难自己,倨傲狂妄也罢,凶戾嗜血也好,那是你,是你原本的模样。” “是……”艾叶低头如犯错孩童哼言,“所以我讨厌这样……总是无心伤你……” “我喜欢。”顾望舒冷静道。 艾叶猛一缩瞳,闪过惊慌难信! “我喜欢的是你,你身上一切自由桀骜,你的傲骨风华。我不要你为我折了傲骨,也不想要你这般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咬我也好,伤我也罢,我现在在这儿,便是真心相伴,亦早已决意不会在意这些。” 他稍加停顿,再道:“我也信你,不会伤及我性命。” “顾望舒……” 艾叶呢喃间埋脸哭得更厉害。 “起得来吗?” “不……太能。我……腿软,顾望舒,你吓死我了,可真的吓死我了,真的……我真以为你掉下去了,我……” 顾望舒叹口气,瞥眼伤透骨的手臂,果断收到身后,单只用左手弯腰伸到艾叶瘫软跪地的后膝,再一沉气将艾叶整个端抱起来! 艾叶摇晃一惊,慌张失衡搂紧顾望舒脖子,眼泪顿时憋了回去,诧异磕巴道:“顾望舒,还哪来,哪来这么大力气!” “是你自负,堪得自己可撼天地风云,便把我想成纸糊的灯笼了。成天幻想风吹雨打瞎操心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扔进去。”顾望舒看着软坐在自己手臂上涨红脸的妖,不悦教训道。 “一把藏剑的机关铁伞我举了二十多年,此刻抱个你,还是绰绰有余。” 艾叶羞愧难当,再一想刚刚自己如何失态,更是不想说话。发窘之余,又听顾望舒短暂迟疑后泄气无奈道: “再想我也没多了不起。艾叶,别胡思了,帮我遮着点阳。能耐再大有什么用,连缕日光都胜不了。” “哦,哦!好……” 其实不过短短几步,艾叶就这么一路仗袖遮在顾望舒头顶,进了屋再被他安稳搁到榻上。 “顾望舒,对不起啊,我没能带吃的回来……”艾叶着了榻,闷闷道。 “那就不吃,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道歉。” “可你手怎么办,伤这么重,不处理不行的,这儿……大冬天的,又没有草药。” “死不了。”顾望舒随口答。 “啊,那山神应该有法子的。” 两人说到这儿,才想起靼苒好像还满心惶恐被晾在外边,都没人关心的。 顾望舒赶紧转身开了门,看靼苒呆愣愣瞧着这边,估计是盯了门半天了,不知是没缓过神,还是不敢吱声。这会儿看人开了门,才尴尬搓摸着角道:“道长,我……那个,受了伤,可你们可有药吗?” 顾望舒万般抱歉客套上好几句感谢之言,毕竟是救了那冲动豹子一命的恩人小山神,艾叶这会儿榻都下不来整一个无能,他便全都代劳无以回报的谢过。末了,才回了句:“没有。敢问山神大人有法子?” “诶,都是小事。”靼苒又被哄夸得笑,“见证您们二位这么久了,早都生出感情来。定然是能助便助,我自个儿开心呢,用不着回报答谢。当下天寒无药,我现给您种就是!” 靼苒说完蹲在地上,手心覆于地面,便见他头顶鹿角盈盈流光,神气汇集掌中春光无限,几许竟有嫩芽破土,迅速生成株新鲜药草! 顾望舒直看得惊呆,这几月有余,总是见他委委屈屈畏畏缩缩的可怜又可爱模样,好像与平日里见的小妖怪没什么差别,如今这么看了,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神仙啊! “多谢山神恩典。” 靼苒很快促完草药摘下来递给顾望舒,讲好用法后又探头往屋里瞥上几眼,再小声凑顾望舒跟前道:“道长,伤得不轻,凡事……悠着点,才好愈得快。” 顾望舒:“……” “艾叶,你起来一下。” 顾望舒捧碗走到榻边,看艾叶闷闷不乐团成柳絮球似的抱着被,虽然知道他可能还在觉得丢脸又自责,只好忍住眼前这妖道不出可爱劲儿故作镇定。 第278页 “干嘛……”声音是埋在被子里的,含糊不清。 “给我上药,我一只手不方便,偏偏伤的还是右手。”顾望舒笑吟吟得都快忘了胳膊伤疼,“你咬的,得负责到底。” 艾叶沉默了会儿,埋怨道:“你不是自个儿能行吗,以前被咬的时候伤得地儿再别手不都执拗得自己去上药的人,怎的忽然要我弄。再说,那一开始……又不是我咬的。烦着呢,别叫我。” “哦,那好吧。我自己弄。” 过会儿。 “艾叶。” “又干嘛!” “我衣服脏了,想换件新的,可一只手脱不下来。”顾望舒耷拉半个肩膀挂着衣服,又跑回榻前站着表情认真看着他。 艾叶吐了口热气,气呼呼翻过身来跪在榻上给他把外袍扯下来随手扔到地上,在一骨碌翻回去只字未言。 “艾叶,还有裤子呢。裤子上也蹭了血。” 艾叶又翻回身三下五除二扯了他裤子。 几许后。 “艾叶,帮我穿下衣服。你不能只光脱了就不管,冻死我呀。” 艾叶瞪着双盛着怒火的眼盯了他光着的身子半天,一边喊了句“麻烦死了!”一边又爬起身夺过顾望舒手里叠好的衣衫,相当随意应付便往他身上硬套,碰地顾望舒疼得嘶嘶哈哈,才略微收敛些力道,却也极为草率地系上衣带,整一个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别期望什么衣冠整齐,现下半片前胸都漏在外面! “……艾叶,你是觉得这样子好看吗?那也罢,你想看,那就漏着。” “谁他妈的想看!”艾叶忍无可忍怒道:“消停会儿行吗!小祖宗!我就想静一静!” “行。” …… “艾叶……” “干什么!!!” “你没系紧,我就去扶灶台烧个水的功夫,全滑下来了……” 艾叶气急败坏再再翻回身子坐起来,满腔怒火刚要烧,就看见顾望舒偏头无奈苦笑着站在榻边看他,约么是因为一只手做活不方便,抹了一脸炉灰不说—— 衣衫半边下滑,大片白花花的健硕直接扑进眼里。 艾叶登时看得一噎,又记起自己是在生自个儿闷气的劲头上来着,急忙摆回臭脸,起身忿忿地揪提起他衣衫,嘴里骂骂咧咧: “顾望舒!你这二十几年怎么自己活的?帮着帮那,让我消停会儿都不行!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也无所不能的吗!你……!!!” 艾叶忽地哑口,是因顾望舒未等他骂完,一把勾着腰把他拉进怀里! “那还不是因为,以前没人能帮我。”顾望舒贴在艾叶耳根,语气深沉却又危险。“现在有了,何苦再那般为难自己。” “那你等……容我缓会儿不成吗?” “不成。”顾望舒干脆道:“我不想等,我现在就要。” 人再前欺半步,艾叶无路可退,慌神撞到榻边坐倒下去,身前人却未停止。 “是你教我两人同行意义所在,便是相互扶持,互为所用的。怎么到了这会儿,你又反悔不想管我?” “我没……不管你,我……说了一会儿的,我现在心里不舒服……”艾叶犯了怵,原本理直气壮的,怎就磕绊起来。 顾望舒嗤笑,拿手指点在艾叶胸前,带了邪性缓声沉吟:“那我把它变舒服了,你好才能管管我?” “顾望舒,等会儿,等!你不是伤了手,别,别闹,别……!唔……!” 顾望舒在长久甜润后满意凝视舔舌,“你才刚说过,我能耐的,什么都行的。再说,行那事,好像也不必需用手的吧?” “!顾望舒!你混…………蛋!” 第122章 驯蛇 信马快驰总比车马更快敲府门,比起尽诉此行详细的长篇繁文,冯汉广目光只落在最后几行字。 “先生忽遇病疾,或为过劳,归期早些。” 递信的齐铭手都在抖,冯汉广沉默不语,将信随手丢在桌上,看似满不在乎,脸色却是愈发青白。 “主子,有什么吩咐吗?要我现在去把益州最好的郎中请……” “出去。” 冯汉广冷声无情,齐铭不敢多言。不知为何,自家主子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心事重重不说,好像更比雷厉风行了些,却是少了人情味。 就好像……三年前姚先生入府前一般。 待齐铭退出去,冯汉广默然靠近摇篓,低头用一根指头拨弄孩子解闷。思安或许有些困饿,小手捧起那根布茧的粗指当成奶嘴虢着,笑眼眯眯,餍足呼噜。 “思安……” 小孩子自然不会应话。 “没事的。” 即便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哪里,什么东西,没事。 “咿……嘚——爹……爹……” 冯汉广浑身一栗,木然瞪眼! “思安,你喊我……!” —— 三日后,车辇滚滚入了城。 韩霖一路半句话都不喊言,这实心眼的将士满心以为姚先生忽生痨疾是因自己一路照料不周,请罪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千五百遍,悄然拉开木框车窗,偷看了眼裹在大氅里睡得安详的姚十三。 车辇中火盆旺,热气腾腾,再裹得严实定然生困。韩霖寻思就算如此,也很难有人一觉从皇城睡到益州十几日不醒的吧?哪怕偶得颠簸醒了,也是一声不吭怒容满面,没胃口似的简单吃上几口糕点后继续埋头睡,害得韩霖一路没少偷摸爬进去探人鼻息,气息也是微弱难寻的,生怕他啥时候突然断了气。 第279页 眼看再行几许就要到了地方,韩霖只得再爬进车里极为小心地晃了晃睡得正香的姚十三衣摆,轻道:“先生,醒醒吗?咱们马上就到了……” 裹在大氅里像只小兽似的男人似睡非醒地出了口长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却没睁得开眼,只相当迟缓地挪蹭起身,光这一个动作便做了半柱香之久。 “嗯……” 姚十三哼出声,再叹气依靠在长椅上,有气无力地随马车颠簸左右,软塌塌像个被抽了骨头的人,光凭这苍白气血再配他一身瘦骨,怎看都觉得已是病入膏肓。 韩霖看着害怕,只好接上:“先生,起不来就别勉强了,反正您不起来,情有可原的将军也不会怪罪……” “……要他管。” “啊?” “韩首领,茶凉了。” 冯汉广带人大步流星跑到府门前迎人的时候,正见姚十三端着手笼披着玉毛大氅由韩霖搀扶着踩阶下车,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在这腊月寒风中颔首瑟瑟——纵使再多疑问揣测,此刻也全都抛之脑后,只剩满心担忧。 “所以我说了不让你去!看你这身子骨……韩霖!” 韩霖还没等冯汉广话落,自己先扑通一声跪下去,抱拳诉罪! “是在下照顾不周,将军尽管责罚,韩霖愿以死谢罪!” 怎道姚十三下了车辇半句话都没吱,连声当有的官式客套,或是久别重逢的期盼都没有,可半点都不像他姚十三本应的性子,冯汉广担心得是个心焦,哪还顾得上跪着的韩霖,回头便要去扶这像是随时就会被冷风吹歪的人。 哪知姚十三闷声不语,竟侧了身子让冯汉广抓个空不说—— 忽地褪了肩上大氅,刚还一副孱弱多病的模样,怎的飞跑了起来! “姚十三!”冯汉广吓得不轻,紧拾起大氅跟追过去! “姚十三!跑什么!十三!” 姚十三跑得飞快,任冯汉广追了一路都没捏住人衣角,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直直奔了偏室就去。 正赶罗娘此时抱着思安透风,怕天寒把孩子裹成粽子,哄得正开心呢,怎道眼前忽然冲过来一人影,夺了孩子直冲进屋内! “呀!谁……!” “姚十三!你做什么!” 冯汉广察觉这人气氛不对,急忙追进去,竟眼看姚十三将那无辜孩童狠狠丢进细竹摇篓,一把扼住脖子,掏出怀中小剑笔直刺去! “姚十三!你给我住手,住手!”眼下根本不由冯汉广惊愕的份儿,小将军追不上,情急之下长刀出刃,平举威胁在姚十三脖颈! 寒刃冰冷,再下一寸便可割破动脉,要命的威胁迫使姚十三一剑刺在婴儿厚重襁褓上,却还是含恨剜出大块白棉掀落满地! “姚十三!你疯了!什么恨要你拿这无辜孩子出气!” “对!冯汉广,我就是疯了!”姚十三愤然转身,双目通红地厉声尖叫! “啊!我要你儿偿命!” “偿什么命!”冯汉广见他如此冲动险些害了思安,亦是顿时怒气冲天,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种种一并化成郁结喊出:“怎轮得到个无辜孩子,有本事你冲我来!” “好啊你冯汉广……我千里迢迢替你去买命,回头来你就是这样待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还是个人吗!” 姚十三尖声吓得屋外随冯汉广一道追过来的人无一不敢再向前,纷纷面面相觑地呆在屋外。 冯汉广垂眼看姚十三手握那把镶玉石的小剑正是自己先前赠与,此刻他却要拿来刺杀自己儿子?更是义愤填膺,低吼道:“我怎么了?我如何待你?姚十三,自你入府,我哪有过半分亏待你!不计前嫌,不论出身,替你抵万千骂名的人是我,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了!你替我家门报仇,我也尽心全力去爱护你,没让你受过半分委屈!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疯!” 冯汉广凝神屏息,严肃再道:“还是说,你知道蛇坑的事了?” “是!”姚十三叱道:“冯汉广,我说过的,蛇与我来说就是我儿,你纵使再看不下去,再觉得恶心,也没必要一把火全烧成灰吧!那是我的心血,冯汉广,心血!你不知道那一把火烧的我有多疼,你不知道!血债血偿这句话当初是你同我说的,那我便要杀了这孩子,让你这不是人的东西,也尝尝这滋味!” “就因为我他妈是个人!我才要烧这一把火!”冯汉广震怒大吼,他自然不知道姚十三口中的疼,是切切实实刻骨铭心的,疼在心里,身上,是烈火噬心翻来覆去生不如死的疼! “姚十三,我真不知你竟是这般心肠啊,我还曾抱有半分期待,自欺欺人着那等穷凶极恶之行定非你所为,是幕后另有他人……现在看来,我没必要再问了,你权承认了,不是吗?蛇坑是你的,那些孩童……也是你丢下去的!” “呵,是我,那又怎样?”姚十三冷笑出声,扯得是个狰狞怪笑,分明是同一张温润尔雅的脸,却没了往日半分柔情! “那些孩子不都是些战俘孤儿,活着受罪,挂上卖身契的死又不能遂心。我这么做倒是为他们好,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到个好地方!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你知道一个人痛苦到极点,便只剩一心求死!是你不懂求死不能的心情,我不过成全他们罢了!冯汉广,好人叫你做尽,我无怨无悔,反正从始至终我都是夙愿将您捧上至高,为万民俯首!我自愿的,我自愿留万世骂名,可你……这就是你答谢的法子!” 第280页 “那是孩子!”冯汉广不肯收刀,看向姚十三的眼中薄凉凄切,“我自堪足够心狠手辣,是为护百姓,为将在外,这满手血是腥迫不得已,毕竟我不杀人,谁来护民!可你呢,你这是作孽,是草芥人命!姚十三,此刻我刀下之人若非是你,我断然要将其一刀一刀,剁个细碎!十三!听我的话!我还能给你机会,回头是岸,做个人吧!” “哈哈哈……冯汉广,你有理,你了不起。为护你这个捡来的孩子,为你口中虚无缥缈的……人性?你现在刀架我脖子上,你威胁我?” 姚十三忽地哼笑出声,挺身贴刀刃阔步向前,直逼冯汉广面前,双手紧揪起其衣领!刀刃锋利,割破嫩肉在寒刃留一道血迹,却是无动于衷,反倒怪笑得更加浮夸!在冯汉广难免心寒惊颤之余,大喊出声! “做人!要做你做个够,老子不做了!” 话音未落,姚十□□掌“嘭”地一声,隔空推翻摇篓,炸得满屋青烟!婴儿跌落在地,幸得襁褓厚实,摔不坏哪里,但也受惊哇哇大哭! 一时间婴儿彻天哭啼,巨响炸开后棉絮漫天,围墙四处钻出密麻小蛇,吐信丝丝作响,冯汉广完全震惊在原地,惊恐注视一切,良久,才难以置信低头看向扯着自己胸前的姚十三—— 一双青眸寒光冷厉,白嫩肌肤在窗口阳光辉映下,泛起的是片片青鳞! “你……你是……” “冯汉广,你有种,你杀了我啊!烧都烧过了,还怕的什么!你不是想一刀一刀,把我剁个细碎吗?剁啊?我现不是你心目中谦谦君子的姚十三了,放心剁啊!冯汉广,你就没想过,我办事从不失利,却能让你那探子发现玉牌蛇坑,是试探吗?还是我对你太过自信,是你傻子一般经历如此人生尚且还能心存那清明又恶心的人性。我料到你会震惊,会迷茫,却不想你如此干脆绝情将它烧了个净!是我赌输了。我自甘!” “杀了我啊。趁我现在丹气受损,弱得很,杀就是!” 姚十三绝望讪笑,青瞳中黯然无神。 外边一群人听不清里面到底争吵什么,反正是一阵惊天动地,又传来不知何起一声炸响——只是谁都不敢进去拦,直到揣揣不安许久,见冯汉广面色土黑推门而出,一手拖长刀在地咯咯作响,另一手把还在恶骂尖叫的姚十三整个扛在肩上吊着,眼中滚滚怒火喝道: “看什么看!滚去做活!罗娘,找人把屋子收拾了!看好思安!齐铭!” “在,在!” “今日谁都不见,谁不许靠近我屋半步!你也一样!出了什么声都给我装聋子!违令者,格杀勿论!” 冯汉广进了屋把靴子甩掉,将姚十三整个狠狠丢在榻上,摔得他是脑袋嗡嗡作响闷哼一声,此刻着了风的姚十三早已褪却半身妖容,重回个无辜又无力的美人骨,冯汉广瞥眼过去,这人眼中含泪,甚至叫人怜惜的可怜模样,仿佛就是片刻前还在暴戾阙词妖形恐怖的,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他全心爱意,内心唯一的一片净土,如今,却连个人都不是。 于是更为气愤,火气上涌三两下扯开自己外袍,只剩纯白内衣领口大漏,却将护袖系紧!姚十三吃了痛才爬起身便见他此举,眼里刚还一副要吃人的锐气忽地闪烁露怯,身不由己地蹭退几步紧靠在墙上! 这是冯汉广行刑审犯之前才会动的装束! “躲什么?过来!” 冯汉广磁声命令,听得姚十三浑身一颤,不敢动弹。 “怎么不叫唤了?你不厉害着吗,你不是要动刀杀人,不是要食人肉吗!过来啊!来,我给你杀!怎么,不敢了?什么恶妖还怕上人了!传出去不怕别的妖笑话?” 姚十三咬紧发颤牙关,硬拗出狷笑挺胸道:“那要看你,到底能让我如何惧怕啊?冯汉广,有本事你就试试,我今日就是喊出一声求饶,那便是你赢,要杀要剐,还是认错道歉,随君处置!” “且算你嘴硬,姚十三。”冯汉广冷哼一声,解下腰间盘的马鞭,再连反应都不给,直接全力一鞭挥砸身上! 是“啪——”一声响得满屋旷荡! 连站得几丈开外的齐铭都听得清楚,脚一软,差点没站得住! 一道足以皮开肉绽,雪青色素面袍子顿时洇出大片血迹,姚十三痛得紧闭眼不敢看,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怎奈冯汉广却是铁了心,哪怕疼在姚十三身上,也一般疼在自己心头,毫无怜悯地连续甩了出去! 马鞭密如雨点不留情地落在身上,火辣辣直钻心的疼,却又像个落在旷野无伞又无蓑衣的可怜人,根本无处可藏,无处可躲!只能在痛苦绝望中咬得嘴唇腥咸,蜷缩成团抱头强忍,在发了疯泄恨般胡乱无章四处落下的鞭声中,被一鞭豁开护着脑袋的虎口! 顿时是个鲜血横流,染得一片通红! “呃——啊!” 终是噙不住,悲鸣出声! “姚十三,你错是没错!”冯汉广大声质问! “我没……!你休想,休想就这么让我,服软!” “好啊你,姚十三,你厉害,你了不起!那就休怪我无情!” 冯汉广丢下打出毛刺几乎快断的马鞭,欺身单膝跪在榻上扯过姚十三流血不止的纤细手腕将人强拽至面前,薅住衣领刷啦一声,生扯开他衣袍,连带血肉混着一同暴燥撕扯下来,一身遍体鳞伤的红肿皮肉展露无遗! 第281页 “啊……嘶……哈啊,冯……汉广!我……恨死你了!” “恨啊!”冯汉广回手捞起立在一边的长刀怒吼:“恨死我啊!就算是妖,我今日也要你老实驯服!” “不……可能!”姚十三疯狂叫喊,却也忍不住眼泪直流。 不可能的,屈服。痴心妄想!不可能! 绝无可能,再卑微屈服于,除自家大人以外的……其他人! 冯汉广不再发言,伸手扼死姚十三脖颈,缺氧的难受让他头脑发胀意识迷离,也在顽强却显无力的挣扎中,模糊间看冯汉广握住长刀刀柄伸向下去! 干,干什么…… “你要做什么!!!” “冯汉广,冯汉广!!!冯……唔啊!!!!” 第123章 大人 早已是破烂不堪的身子再受重创,姚十三眼前一黑,头脑“轰”地炸开,再赫然睁眼时,身前冷酷行刑的人忽然模糊了身形,再到嗡嗡不堪地头痛欲裂后,逐渐缓回的身影—— 成了手持长剑,玄袖长垂在个寒冷冰窟中,失血与极寒冻得他毫无反抗之力,瘫软无力甚至是动弹不得,只看一双金瞳迷离深邃,嘴角是个骇人狞笑! “贱/货,疼吗?” “疼你就叫啊?” “让你叫!” 长剑再割大腿内侧,姚十三一声惊叫低头,看双腿密密麻麻布满深浅不一的可怖血口!好像他此刻只需移动一寸,两腿血肉便会尽数脱落,成骇然白骨! “疼……疼,疼!求您,求……!” 姚十三厉声哭嚎! 冯汉广闻声手下一滞,惊愕抬头看姚十三神情迷离,却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惊恐慌乱的表情,他怎是突然如此害怕,刚才还咬碎血腥往肚子里咽绝不服软,怎么忽然! 恐惧成极致地眼瞳缩小,脸色苍白,嚎叫出声! “我错,我错了!全是我的错,别弄了,求您,别弄了,别……放了我吧,放了我啊!求求您了!放我!” 姚十三哭喊得是个悲戚,一声声求饶惹得冯汉广再强装不能卸下一身假作硬心,痛心间停了手,才想去伸手替他揩去满脸汗泪,怎看姚十三如见洪水猛兽般极其惊恐地尖叫出声,躲闪过伸至面前的手,疯狂抱起膝盖埋头团缩进榻角里去! “放了我吧!我做牛做马,我做您一辈子奴隶,我……我全是您的,全是,怎样都行,求您了,放我……我太疼了,救……太疼了……!” 姚十三嘴里说出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含糊不清,甚至颤抖到不闻个数! “放,放了我,我去,我什么都做,怎么都行,放……” “姚十三?”冯汉广犹疑唤起名字。 “啊!我是,我是姚十三,我……” “十三!” “啊——!”姚十三抱头锐叫,再瞪一双眼角猩红的眼,麻木无神看着眼前人! 冯汉广意识到他神色不对,心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下手太重,低头看一地的血……确实是重,确实中途甚至恨得下的是死手,可…… 冯汉广抛下长刀欲捧他那凌乱的脸,姚十三发疯的去躲,去缩,却已是无路可退,在冯汉广到底强迫着把他拽进怀里一瞬,忽觉这人异常的串了激灵,还未等他来的及查看,便嗅得一阵骚气—— 他居然! 被自己吓得失禁,尿在床上! 冯汉广这才慌神,心疼得灼心,急忙抱着人坐到椅上全身搂着,听他几乎是呢喃失智着自言自语,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姚十三,告诉我,你错哪儿了?” “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是问你错哪儿了!” “啊!说了,我错了!哪儿都错,全错了,全……是我不听话,是我不乖,是我……大人,是大蛇不懂事,大蛇不乖,大蛇再不跑了……大蛇……” 大蛇? 谁是大蛇! “姚十三!” ——“大人!好疼啊!!!!” 冯汉广忽觉他此刻似乎精神错乱认错了人,姚十三从未唤过自己大人,他如今惊恐至此,段不会只是因为动刑…… 他知道姚十三虽恃宠而骄,却从不怯弱卑服。 “十三!你睁眼看看,是我!” “大人,饶了我吧,求您……!” 可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低三下四卑微至极的哀求,根本无什么认错可言! “十三,是我!去他妈的什么大人,我是你的将军!冯汉广!” “冯……汉广?” 姚十三迷茫抬眸,恐惧着瞟眼偷看几眼,又怔然呆滞审视了他良久。 “将……军?” “对,是我,别怕了,我不再伤你,不再让你疼了,十三,还不是你这般固执不肯认错,害我冲动至此!” 姚十三呆滞地缓缓抬手摸上冯汉广的脸,撕裂的虎口依旧流血不止,冯汉广心疼欲裂地覆上他的手,帮他擒着力气摩挲自己,就像个,模糊眼前的盲人。 “冯汉广,待我可好。”姚十三喃喃出声。“他……不害我,他宠我的。” 冯汉广看得是个痛心疾首,又愧疚无比。 “对,冯汉广爱你,是真心的。无论你是人是妖,或是步入歧途,他都护你,他都会带你回正途。” “大蛇也,喜爱他。”姚十三忽然低头,眼泪簌簌而下。“可是我太脏了,我没一处是干净的,我配不上他的,而且……大人,会杀我……” 第282页 “谁说你脏!谁又敢动你!”冯汉广怒言!“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许欺辱你!论他天帝也不行!告诉我,那害你的大人是谁!” “是……是……” “冯汉广!”姚十三再惊呼出声,似是猛然回了意识,慌张推开他想要离开,却不想四肢无力浑身剧痛,直接仰面从冯汉广身上跌了下去! “我……我说什么了?冯汉广,我都说些了什么!我……!我不认错的,我!” 冯汉广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细辩,又哪里还来继续动刑的坚定?只痛心长叹,跪地将他抱进怀里! “你说你喜爱我,疯子。” “我……!” “姚十三,下次再不许伤人了。求你,应我,我不愿让你这样疼,全当我求你,我这样跪下来求你,行吗。” 冯汉广将人搂得紧,一字一句全是强忍悲愤的诚恳。他轻拍后背,直到人不再剧烈激动地喘息,才肯稍稍推出一些,去看姚十三的脸。 “十三,答应我,好吗。” 姚十三眼神空茫,不由自主回了句: “好……吧。” 他再这般环视了满地狼藉,是甩鞭后四溅血迹,最后视线落在地上自己才穿过的,已经满是血污的衣袍。 “冯汉广……” “嗯?怎么了。”冯汉广赶紧应道。 “冯汉广,我衣服脏了。你能不能吩咐衣局,再给我缝一件。我不喜欢脏的。” “好。” —————— 一个从蜂巢带回来的小官,居然是什么好洁成癖,衣衫脏了一点都不愿穿,脏多了便要换新?成天伺候着他洗衣浣衣,说出去都成人笑柄! 总镇府里下人碎嘴的骂名传了个遍,最后到了姚十三耳朵里,他倒只是微微一笑,并无在意。毕竟一条玉臂万人枕的肮脏活儿,明明身子脏得透彻,却偏纠结于衣衫洁净,着实费解。 但这传言,终止于冯汉广一声怒令:“他姚十三就算再是癖怪我也要留,全都给我忍着!” 可真是,说来惭愧。 只是意识崩溃模糊间,总会混淆时空。 大蛇早已不记得自己在那黝黑不见天日的寒冷冰窖中,待了有多久。 大概是有个千百年吧,大概是自打自己有了记忆以来,又大概,是因为已经太久,再不记得以前种种。 总之手脚都被附着强劲妖力的铁链拷死,逃不出,挣不动。日日夜夜冷得穿骨,瑟瑟发抖,蛇身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冬眠状态,却又被无数次强行唤醒,长此以往,只有精神越发脆弱迷离。 他总记得会有双手,从睡梦中一巴掌狠狠扇醒,在混乱中将自己玩弄半死,末了,泪水朦胧间听得是他那句话。 “蛇妖真是生得一身媚骨,诡计多端又有何用,都不如这身皮肉。动再狠的手疤痕终会消得毫无痕迹……大蛇,你真天生挨人玩弄的命啊?” “……大人。” 膝盖跪在冰上早已冻得毫无知觉,唯有嗓音沙哑,饮融冰为水,却是有太久没进食了。 冰窖中不被允许进食——大人觉得蛇生吞活物,脏。 于是唯一提命的线,便是气脉妖丹遭大人化做万蛇成窟,藏在他不为所知的某处。只有听话了,乖了,大人才有可能大发慈悲的,投些食物进去与那万蛇分食。 他才能勉强得些气血,在这暗无天日的冰窖里。 长眠。 他从未想过反抗,是因不敢,是因实力悬殊,也更是因为,太久了。 太久了。他似乎觉得自己成了冰窖中本该有的部分,觉得饥渴至极将死之时,明明待他暴虐无常的大人,都成了眼中唯一的光,唯一救世的神。 反正都会结束的。再痛的暴行,再卑微的待遇,只要自己闭上眼,睡一觉。 都会过去的。 还能得一顿饱腹。岂不愉悦。 但暴行总是非减反增。直到大人愈发残暴,开始对他行断臂凌迟,切指灼火之事……他口中的求饶。 逐渐变为求死。 求大人杀了他,他愿将千年修为拱手让出,他低贱臣服,卑微求死,也不得如愿。只见自己一次次被大人赏玩似的套上新衣,再被折磨不成人样,新衣成一件件血衣,是血污,水渍,却又直到下次玩弄前,再懒得给他脱下。 他就这样穿着腥臭难闻的衣衫,在冰窖中这般苟且。 活了千年。 他深知大人为何不杀他。 蛇妖力弱,就算过千年的修为,对于大人这般人物来说,夺了也是无可厚非,并无长进。还不如留着养玩,对这天生邪恶残暴之妖来说,倒还能寻些乐趣。 他是,认了命了。 哪怕最后被大人解了枷锁,也再不敢迈出冰窖半步。 是他清楚记得,大人忘记束回枷锁的一次,他只抬头望那石缝中唯一射得进的一抹光,心生颤动。 他逃了。 却又被窖外冰原折射光晕刺得眼花,寒风彻骨将天性怕冷的蛇冻得双腿僵硬,他是没能迈出几步。 再睁眼时,眼前又是石缝透光,剧痛却已将他整个吞噬。 他的大人,一刀一刀。 慢条斯理,嘴角含笑。 割下自己双腿皮肉。 在声嘶力竭惊恐万分的求饶,求死声中。 问他,还逃吗。 第283页 问他,你真的一心求死吗。 “大人……杀了我吧……” 是他带着哭腔,唯一能勉强在惨叫中泄出的话。 “好啊,既如此诚恳,我便如愿杀你。” “不过有条件罢了。” 他瞪圆一双惊恐诧异,又欲求满满的眼,听他的大人继续道: “我管你是骗是抢,你去夺犯过杀戒,手染血腥的千人性命以填自己妖力,再或夺什么其他妖子的修为的。总之,至少你一身修为要比你这具身子对我而言更有用——我才不亏,得以杀你不是。” “大人……” “大人……!” 入夜。 冯汉广端坐榻侧,神色紧张又显不悦地看着昏睡不醒,烧得酝红发烫,眉头蹙紧,浑身冷汗的姚十三。 听他一遍遍呓语呜咽喊着大人。 外敷的药上过了,内服退烧的汤药也送了,怎奈眼前人并无丝毫好转,高烧不退,气脉愈显微弱。 冯汉广连郎中都喝退,只借一方烛火摇曳沉视,不断取下姚十三额头被烫热的手巾,放进冰水镇凉,再度敷上。 半晌,他才对那昏迷中的人冒出话来。 “十三,你不是妖吗?妖怎么会弱到连这都挺不过!” 难不成,真是自己烧的那一把火…… “十三,别怪我,我也是为你好,我不想让你永步歧途……如果以往是被逼无奈,那从今往后,我来护你周全。” “将军……” 他听梦中人喃喃,赶紧握紧缠满纱布的手。 “是,我在。” “好疼……” “是,是,十三,对不起,是我下手太狠……” “将军……!” 冯汉广迫切盯紧眼前人,却看他昏睡中赫然瞪开眼,眸中满是莫大恐惧! 不知是梦见什么惊恐! “怎么了,十三!” 可眼前人并未发话,只带刻骨的惧怕,蜷缩成团再度昏睡过去! 冯汉广却对他口中大人耿耿于怀,思量片刻后忽然起身,端起烛台转向偏室,借烛光煌煌,照亮神台上一副画像! 画像上大妖虎瞳金眸沉隐,凶气萦体神色冷冰,着一身大袖玄衣长剑拖地—— “十三,你这供的是什么?” “西域少族有供大妖的习俗。将军,看这位大人,不显英姿雄发,王者之气吗?敬其如神,将军,他就是我的神。” 冯汉广沉目几许。 抬手狠狠将那画像扯下,撕碎丢进纸篓! 窗外瞬时忽闪一道天雷,映得满屋瞬间通明如白昼!! 震得是个地动山摇! 第124章 白头 艾叶在冰凉刺骨的溪边,挽起裤脚袖子奋力收拾起兔子时,顾望舒就坐在不远石岸上裹着厚毛氅衣,边嚼坚果边认真瞧着,看着倒像个监工。 “艾叶,那毛还没拔干净呢?” 顾望舒伸手一指,艾叶摔摔打打又捡了收拾好放一边的兔子回来,一根根蹲着拔。 “艾叶,那只血还没洗净呢!”顾望舒再送了个坚果进口,嚼得嘎吱作响。 艾叶立即回头龇牙怒道:“看不惯你自己弄!使唤我还哪儿来那么多事儿!” “那我不是做不了活儿嘛。” 顾望舒挑了自己吊挂在胸前的胳膊示意给他,笑道:“不是我事儿多,到时候做出来饭菜一嘴毛,怎么吃呀。” 艾叶生起闷气,愤愤道:“顾望舒,我看你这胳膊,半年也好不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我倒希望。”顾望舒眯眼笑着,手再伸袋子里去掏坚果。看他没有那个剥坚果硬壳的动作,原来手里满满一袋都是艾叶前夜挑灯砸的果仁。 “有人伺候舒服着呢。” 可不是吗,谁叫我就犯贱,就这么喜欢,只能宠着。 艾叶这般想着,也赌气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那不也一点没耽误,行事。” “艾叶,” 顾望舒又喊他一声,本来就闹心拔毛着的妖极为不耐烦地应道:“诶,小祖宗!” “艾叶,你认识一个,叫陆吾开明的妖吗?” 顾望舒无意看着艾叶躬成虾米似的后背,继续问道:“这名字我在传说古书中似有耳闻,定然也是了不起的大妖。想你既然也算妖王九子,应该有所了解?” 艾叶背上一僵,手里动作都滞下,这反应倒是被顾望舒看得清楚。他没回头,只吭了句:“问这个做什么。” “顾长卿。他说自己跟陆吾有仇。”顾望舒看着他僵硬背影迟疑说道。 “我一直在想,想他那般心魔作祟惹不得安宁多半与这名字的主人有关。且既为遗愿,若我能替他解仇……” “别想了!”艾叶忽然急呼出声,“解什……什么仇,冤冤相报何时了,顾望舒,休要再提!” 顾望舒看得明白,虽说从未一睹真容,单从艾叶这等反应,他一个可撼天地气运的大妖,竟然会害怕。 便可知那陆吾开明绝非善类。 “艾叶,洗快些。” “干嘛,你该不会又饿了?不是一直在吃吗!” “那倒不是。”顾望舒笑笑,“我头痒,三天没洗头了。你快把兔子洗完,再回去烧水帮我洗一下。” “烧……什么水,洗什么头!”艾叶忍无可忍,狠劲一掌推向水面,将那平静溪面击成条巨大水龙,不由分说直接劈头盖脸浇了顾望舒一身湿透! 第284页 “洗完了!” “艾叶!!!” 闹归闹完,回头怕人着凉,烧水沐浴伺候洗头的,不还得是自己。 屋内木炭烧的暖,单衣也穿得住。幸好顾望舒还算体健,冻了一身冰碴子骂骂咧咧回来泡了热水澡后舒坦起来,未见半分伤寒迹象,艾叶也算安了心。 顾望舒亵衣松松垮垮坐在桌前看面前铜镜反映身后,艾叶拿着手巾给他擦头发。一向毛手毛脚的妖难得认真,擦拭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句:“小妖怪,你这头发真漂亮。” “哪比得上你。”顾望舒笑说。目光落在镜后他冬至后换成一头雪白,长发及踝。 想自己曾弃如敝履,又为人鄙夷的发,怎如今还能有人欢爱如此的。 “我这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了些,软了些。”艾叶将手巾搭在臂上,再用梳子替他悉心梳理起来。“你翻来看看,里面还是藏有杂色的。不像你,才是真的一尘不染,比那月色纯净。” 顾望舒被他说得赧赧,看镜中自己银发毫犀,才突然转了身,面对艾叶扬首坐着。 再伸手绕过他那长发捏在手里。 “艾叶,你可知人间至高情话,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凡人匆匆又愚昧,怎得道出这么多繁文缛节。不过细品来,还有些意思。” 艾叶讪讪笑着,颔首时眸中却难掩情意绵绵。笨手笨脚想帮他把头发束上,却怎的都弄不会,一松手便散开。 “算了,披散着吧。”顾望舒抬头看他,目光怅远。 “薄薄三尺微命,岂敢求共白头。好在你我本生白发,倒也看尽人间风雪。” “顾望舒,说什么呢。”艾叶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假做不懂把他打断。 顾望舒展颜笑道:“说我命苦!年纪轻轻白了头,年纪轻轻看破世间疾厄!饿死了,什么时候开饭!” “饭我可不会烧。得您自己来。”艾叶嬉笑,“小妖怪,我要吃红烧。” 顾望舒无奈摇头,应了声“好好好”,再起身时忽然拨拉下吊着胳膊的纱带,缓解酸涩地绕了绕肩胛,再没事儿人似的甩甩胳膊道了句:“好,给你做。” “顾……” 艾叶盯着他胳膊看得发愣,怔了半天才尖叫起来! “顾望舒!你都好了!!!” “嗯。早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不信你看——!” “啪”地一声拍了艾叶脖子打响。 艾叶一脸遭受背叛难以置信,捂着脖子抽气道:“诶…?!那你他娘的还使唤我!” “那不是,开心嘛。”顾望舒笑得乱颤,“你若是气不过,就再咬一口,我好再做几日逍遥公子哥。” 艾叶定是气不过啊,这些日子把自己当仆人使唤似的,张口闭口都是“艾叶”,一天能喊个十万八千回,导致自己做梦耳边都是艾叶艾叶,就差上完茅房喊他去擦屁股!出于内疚全帮他做了,结果……这人竟然是装的?! 追上去扯过胳膊便要把人往回拽! “哎!嘶……!疼!” 顾望舒五官顿时扭成个麻花,吓得艾叶赶紧又松了手,心虚道: “没好透是不是?我又手重……” 顾望舒拧着眉毛,嗤地一笑。 “骗你的。” 说完拔腿就跑! “顾望舒你给我站住……!你看我不揍死你!” 两人绕着这山崖木屋桂树快跑翻飞连转几圈,最终还是顾望舒气喘吁吁停下脚来举手投降道:“艾叶,艾叶!不跑了,跑不动了……饶命,二公子饶命……” “我饶你个灯笼!” 艾叶从树顶直直跃下,“叭”地一声敲在顾望舒头上! “操!玩阴的!敲傻了怎么办!”顾望舒疼得嘶哈乱叫,大骂起来! “傻了我养呗!”艾叶打得是个理直气壮,“说不定傻的比现在好养多了!” 顾望舒听得忍俊不禁,没憋住笑声地一嗤,道:“确实有理。但是艾叶,那收拾好的兔子你放哪儿了?我转这几圈都没看见。” “那不就在那儿!”艾叶遥遥指着也就十几步开外的屋外凉榻,冬天天寒没了用途,倒是堆放了不少东西。“你瞎啊?瞧不见?” 顾望舒觑眼看了会儿,没应声,又默默往前凑了好几步。眼看都到了兔子跟前,才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和前几日冻在这儿的剩肉颜色差不多吗。混一起没看清罢了,说什么人瞎了,怪心寒的。生个火,我去腌肉。” 艾叶“切”地嗤鼻,去抱了捆干柴乖乖跟着顾望舒往灶台走。满心寻思的都是晚饭的事儿,提嘴问道:“顾望舒,开一壶桂花酿吧?” “开就是,今秋不是酿了许多。” “可这不才过冬”艾叶思忖道:“我怕到了明年没得喝。” “那明年再酿便是。这么大颗桂树呢,还能成精长腿跑了不成。” 艾叶这才焕然展笑道:“说的也是。我们小妖怪酿的桂花酿,可是这人间再尊贵佳酿都比不上的!” “我看你真是情人眼中出西施。”顾望舒笑笑,熟练调起味料来。艾叶这边刚升上火,才将锅架上,便迫不及待要来粘着看顾望舒做菜。再大的豹都有猫性,粘人的时候一刻都不愿离,非要把脑袋架在人肩膀上瞧,使劲吸那料酒香气。 顾望舒拗不过,撕下一小块浸了料的生肉喂进他嘴里。 第285页 “好吃?” “好吃!” “想你除了好吃二字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纵使丢进去二斤盐,你也能说出个好吃来。” 顾望舒说完自己舔舔手指上余的料汁细品,心觉自己好像有做饭天赋,本没学过又是一顿胡搁,但尝起来好像还真不错。 “小妖怪,再给我一口嘛。”艾叶扒在后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撒了娇,却被顾望舒一巴掌把脑袋给推了下去。 “生的都叫你吃光了,待会儿我吃什么。” 艾叶倒是毫不在意懒洋洋再凑了脸上来,刚要纠缠—— 昏黑长空忽然“嚓”地晃过一道电闪,随后炸响一道惊雷! 长栖的林鸟受惊扑腾飞起,在惨白银闪中映了满天! 两人登时是个一惊,不约而同望向天际—— 滚滚黑云盖地而来,层云叠嶂间似有黑雾团绕,续而遮天将细碎电闪困入云中,隐隐约约,似有暗门乍现。 何来冬雷! 顾望舒眉间一沉,瞥眼偷看了身旁艾叶,刚刚还是个嬉皮笑脸的,此刻却是面色复杂凝重,乍青乍白。 “可能是要落雨吧。”顾望舒轻描淡写一句,回头继续手里动作。“给你,最后一块儿,再喂我真就没得吃了。” 艾叶回神注视顾望舒举至嘴边的生肉,停顿几许,再漠然一笑,连带人手指一起含进嘴里。 顾望舒赶紧撤出手,嫌弃道:“这可吃不得!” 艾叶浅笑道:“真好吃。” “看这天,怕是要疾风急雪了。艾叶,你去把火盆先生好,门窗关紧。待我做好给你端过去。” “好啊。”艾叶脉脉看着眼前人,欣悦一应。 人间亡不掉的。 人间不会没人救的。 第125章 野心 整整七日间,按往常来说皮肉伤早该大多痊愈的姚十三,却是未见丝毫好转,成日昏迷不醒,偶梦回时分也是惊悚睁眼,甚时咳出大口腥血—— 冯汉广整夜守着也唤不醒这人,他自觉自己再是痛下狠手也端着力气伤不到内脏,可眼前人却看似这般重伤甚至呕血。 难道自己烧的那一窝蛇,真的是会伤他根基。 小将军坚恨一咬牙,眉眼凌厉不带愁容。 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后悔。 哪怕从此姚十三落得个体弱多病。 他养着就是。 是人是妖皆无所谓。 大批鬼祟自那日妖门乍现后再度涌入城内,比起上次只增不减。好歹没再泄出什么巨邪之类的大家伙,但抵挡不住数量众多,也是扰得民不聊生。 云即墨带岐山法门留守益州应战,冯汉广便是白日巡查,指挥抚恤重建,安稳民心,又没姚十三帮持忙得焦头烂额。迫于无奈,再招回周烈文共战。 只不过兄弟再见,虽各藏心事,但当下情形哪由得细究个人纠葛,反倒心照不宣一洗前仇,不愧是一同长大的关系,并肩作战还是默契十足。 再加朝野动乱,姚十三不醒,冯汉广只敢按兵不动,看探子一封又一封送来局势动荡变化文书。 他只觉得的这短短七日,真是个焦头烂额。好像这一辈子的烂事儿,全堆到了一起。 也更牟定姚十三的存在到底对他有多重要,没了他,好像忽然一切都发涩生锈,任凭铁打的机关兽也再转不动。 直到第七日午后,鬼祟几乎完全驱散,天空也终是日出云开见了光,晴朗和煦间地龙烧旺的暖房里卧榻许久的人终于在极度疲倦中睁了眼。 冯汉广得了消息从修复重建大路的现场心急火燎赶回时,顺带与一匹跑得浑身热气,呼哧带喘的信马同时入了府门。 他自觉又是什么探子报来朝野局势的信,嫌恶且不感兴趣地随手揣进怀中,只顾一头冲进房内。 小将军今日行公事穿得是一身硬铠,铁靴不好穿脱,使劲甩了半天都甩不掉,齐铭在后面匆匆忙忙跪着替他扯,还差点被一脚蹬在脸上。 “十三!” 冯汉广赤脚刚踏进屋里,气尚且喘不匀,便见姚十三裹着身厚袄端坐桌边,捧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小口抿水。或许是久未饮水,本就气色苍白再加上唇间干裂,感觉下一瞬就要再晕倒一般。 “十三!起来做什么,躺下就是!” “也不知是谁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这会儿反倒心疼起来了。” 姚十三垂眼看向杯中茶叶,今日倒无竖茶,不过上等茶叶飘香还是满足。 “若要记恨随你,就算你捅我几刀也心甘情愿。不过当下,你还是歇息为好。” 冯汉广站在跟前只紧张瞪眼干看着,上手都不敢,生怕一碰这人便碎了。姚十三无奈一笑,看似虚弱地轻声道了句: “齐铭与我说了。不就七日,没了我,这总镇府都快塌了不是。” “齐铭!”冯汉广无处泄愤似的怒道:“嘴这么快!也不看看姚先生什么身子,说出来让他操心!” 齐铭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又被冯汉广一脚踹了出去,怒气冲冲关了门,看姚十三一脸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也算安了半个心道:“你歇着就是。事都快完了,我也不是什么徒有一身武力却没脑子的人,都能解决。” 姚十三浅笑,抬头引一双晶莹地眸子流转道:“能解决?那您不如看看怀中信件,再与我说这话。” 第286页 “你怎知我怀中有信?” 冯汉广将信将疑取出被自己捏皱的信,抖开来定睛一看—— “这……!” 冯汉广难以置信倒吸凉气,惊呼间直视眼前姚十三!却见他笑得藏刀,甚至不乏厉色! 左相府中突起恶疾,无病可医。 左相全身溃烂而死。 小皇帝一派岌岌可危。 显亲王蓄意筹兵。 且求益州将士待命。 那当年为夺权势陷害家父之人……就这么突然……死了? 在这关键势头上? 冯汉广呆怔之余,久久凝视姚十三后沉声迟疑道:“你干的。” “全是我。”姚十三漫不经意道。 “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军,您以为的所有意外,事故,全是我。假若您觉得不尽人意,觉得我手段恶劣,也改变不了。” 姚十三口气说得轻松,摇杯时杯中茶叶摇曳,也将冯汉广的心摆弄如此。 “血债血偿,当初是我说的。是我带你回来,又怎有资格……怪罪你。” 冯汉广捏紧拳头,严肃道。 “我只是觉得,我的十三,他不是这种人。他只是计谋多段善蛊人心罢了,他……不会这般手段恶毒。” “将军,怪只怪您太不懂我。”姚十三声音轻柔,只叫人觉得他是毫无防备地在袒露一切。 可事实呢。 事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曾日夜缠绵云雨的榻侧人。此刻却成最过陌生。 “十三从不懂什么权谋计略,不过心狠手辣敢作敢为,谁挡您的路,我便杀谁。什么达官显贵,宰相皇帝,哪怕是这全天下人一齐挡您的路——我亦可为您斩尽天下人。” 这全天下最恶毒的话,却用最温柔无暇的笑轻盈道出。听在冯汉广耳中,或许是个毛骨悚然。 或许,也是他能讲出的,最至深情话。 左相死了。至此便是大仇已报,唯一遗憾…… “将军,护国大将军的名号,我也为您讨得回来。您只需坐等显亲王号令,提兵行进皇城,击退禁军,拥显亲王上位。十三前路已为您平坦铺好,一切障碍由我扫除。本属于您的东西,一样都不可少。” 姚十三颤巍站起,抬手轻抚冯汉广面颊,带媚笑着。 “看呐,我这一行为您奠基天下,可回报呢。”姚十三再惨淡道:“冯汉广,你可是在要我的命啊。” “十三。如若我现在再说那一切我都可不要,是否已晚。” 冯汉广垂目低视,抚摸面颊上的手,跌坐椅上抬头看他,语气成了份萧然。 “别再为我害人了,十三。” 姚十三闻言怔愕,在片刻后忽然面生震怒抽手而去! “冯汉广!你摆这副忍气吞声给我看是图的什么!” 姚十三气急败坏喊出声道! “那区区护国将军算什么,只要将军您想,只要您一声令下,别说那朝堂之上那只会言听计从的小皇帝,就连垂涎觊觎皇位许久的显亲王我都能替您拉下来摔死!随随便便给您打个江山玩玩,当个皇帝做做!您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软了?那个当初指使我不择手段去复仇,心狠手辣恨恶朝野的冯汉广去哪儿了!” “姚十三!你住嘴!” 冯汉广听了他这话急忙惊慌喊断,腾地紧张起身扫四下无人,该喊退的也都退了,才略微安下几分心道:“你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不要命了!” “命?我这条命不早就是将军您的了,不足为惜!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般犹犹豫豫,您那野心呢?当机立断的性子呢!当初是你与我下立契,复仇再夺回声名,如今我在这儿替您拼命,到头来你却要与我说,不要了?可真有你的!真是我看错人,当你值得为我一赌,现在看来,是我选错啊?” “十三………”冯汉广只闷头伸手去够眼前人,不知是欲安慰暴躁之人,还是他本就无力的,弯下腰弓着身像个虾米样,将头抵在姚十三的肩头,再以手臂环住。 他能感到怀里那人儿因而不住愤怒颤抖的身子,与过度激动以至发粗的鼻息声。 “十三……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真不想做什么皇帝,不想再造杀孽,再沾无辜之人的血。谋逆之路哪朝哪代不都是血海尸山铸成的啊,我……我只想……” “冯汉广,你在这娘们唧唧的讲什么呢?!” 姚十三用力推开冯汉广,害得这硬汉脚下不稳跌坐下去。姚十三眉眼中仅是短短掠过一抹心疼,随后很快便被猩红的杀戮湮灭。 他多次直呼冯汉广名讳。 不是夜半缠绵情意所致。 是,真的动怒。 “冯汉广。恶人是我做尽,千古罪名我来替你背,十八层地狱是我去下,杀人放火谋权篡位是我挑拨你,教唆你。你只需把我当把剑使,当成毒镖,当作棋子抛出去。这么简单,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坐上那万人之上,唯我独尊的皇位,名留青史,你还有什么犹豫的?何必在此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又有何不敢!” 姚十三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道出这段话来,却不知字字如刀,利刃一道道刺中冯汉广心口!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到底是为妖性恶,还是说。 为从蜂巢脱身而答应替自己报仇,才使得他一步步陷入这不归泥潭,从个清风得意的粉面少年郎变成眼前这副满心仇恨,嗜血恶鬼的模样。 第287页 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 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十三………” 冯汉广低垂着头,伸手捏住姚十三柳绿色的衣角,指尖用力得青紫。隔了半晌,语气有些发怪地,憋出话来。 “别说了……十三,我是真的不想做皇帝,我没那个狼子野心……” 姚十三一怔。冯汉广这语气闷滞的很,就像是…… 他在哭! 这不可一世的少年小将军,戎马半生,骁勇善战,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丧事没经历过,这么铮铮铁骨的一个人…… 居然在他的石榴裙下拼了命的强忍着,抽噎着,不叫自己真的哭出声来。 姚十三一下子慌了神,什么怒气狠话全都如刺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却也道不出来了。 “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在这益州清清静静的一起活这一辈子,也不用为什么朝堂大事烦扰。我既大仇已报,也便不再结什么仇什么恨……就……只想和你一起活着……你怎么就……不懂我呢。” 冯汉广咬紧牙关呜咽低眉道。 “我们就一起守着这先父留下的这群兵士,这总镇府,和这座城,不好吗?” “对不起啊十三……是我把你变成这副摸样的……可我从未有过一次,一瞬间,一分念头,把你当做过棋子使。” 冯汉广坐在地上,双手从脚踝衣襟处缓缓滑起攀上,用力搂了姚十三的腰,又将脸埋在他小腹,活像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姚十三哑然。 此时埋在他身上的冯汉广,如此昂藏七尺的男儿就像口细泉一般,汩汩流出冰凉浇灭了他胸头那股几欲灭世的焰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最后,万般痛苦地阖上眼,像是下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决心一般,咬了后牙槽问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 冯汉广仰起头看着他,眼眶彤红却挡不住一双灼灼坚定的眼。 “是。我深知你是极富野心的一个人。若你想继续向上爬,我不留你。但如你愿留下……姚十三,我定不负你。” …… “好。” 姚十三睁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透着股深邃墨绿,好像也含着潺潺溪水般,忽地莞尔解颐笑了出来。 “我的命早就给将军了,没了将军,我还自己向上爬个什么劲儿,又为了谁拼命呢……罢了,罢了。是十三愚钝……不懂这人情世故,不明了将军真心,只是……看不得将军明明前路无限,还非要在这益州偏僻受委屈。” 姚十三也蹲下身去,跪坐冯汉广面前。静静的看着,笑着。末了,温润如水的眼眸中流淌出点点悲意。 “既然如此,那十三便不顾这天下,待将军得势夺回名号后,便只为将军守这一城,可好。” 你道这人间,还真有那放着九五至尊,青史留名不要,只求什么岁月静好,安然若素的生活吗。 真的会有人真心待你,不顾出身,地位悬殊的,疼你,护你吗。 可能吗? 怎么……可能啊。 第126章 扬镳 与姚十三醒来同时抵达的信书,昭告天下的虽是身为国舅的左相身死,但实际天下人心照不宣的是,小皇帝的靠山倒了。 太后携小皇帝深夜出逃,显亲王领大军出兵皇城,小皇帝宣益州军抵御护驾的御书信使遣了一个又一个,都“消失”在那地势险峻的百里长路上。 当然,太后不知道,显亲王不知道,冯汉广也不知道。 太后自以为是益州军叛变,抗旨不尊;显亲王则是早已收过姚十三书信,益州军当唯自己所使,此刻定然是按兵不动方为上。 而冯汉广还信着姚十三的话,以为大局未定,还当“观望”。 元和四年,显亲王攻破皇城,召天下先帝罪责,为小人谗言,不明是非,残害忠臣贤良,动摇祖宗大业根基。夺位,改年号永德。 下令清除左相余党那一日,皇城是一片腥风血雨。大换血的禁军在城中割韭菜般杀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一时间整个午门之前,血腥气萦绕不去。罪至九族,连天都染成片红的。 人人自危,人人都自觉逃不掉一劫。毕竟才短短十几日前,左相还是这天下最得势之人,上到朝野百官,下到商户奴主。没人不曾挤破头皮排队十里列在左相府前等谄媚贿赂的,忽然间天地好像都颠倒了个儿,问事至此,能有几人无辜,又真有几人有罪? 连罪九族,只意味有太多人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一道不明不白拉到刑场,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新皇上位,踏得真是好一条血路。 然这般杀伐,对于只是群龙无首的左相一党来言,毕竟武将出身,下属枭雄忠烈无数。 果然不出半月,又怎甘坐以待毙的将士开始带领残党北上,哪怕大势已去,至少也要为死得不明不白的左相讨个说法。 不过这次护驾的御旨,可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到了益州,却在敲响益州城门后一夜,冯汉广已携布将,整装待发之时。 西界又起了狼烟。 这一夜冬风疾号卷飞雪,有人立高耸城墙上愁容远眺,有人心已成事温笑奉陪。 “高处不胜寒,你又与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冯汉广目及望远,狼烟深藏在夜色中将天幕染的更深,唯有摇摇火光成这漆黑中的生灵。 第288页 “小将军有心事。您难眠到了这儿来吹风,徒留寒榻如冰,叫我独自怎么睡。” 姚十三释然笑道。 “明日再议吧。容我透透风,独自待会儿。” 姚十三却未如言退下,只安静在身后站了许久,待眼前人似乎心境平缓了些,才道:“是护这边疆百姓,还是攻入皇城夺回曾属您的东西。将军心中其实早有定夺,不是吗。” “是。”冯汉广沉声道。 “那就去做。”姚十三在寒风中将衣领竖得更高,“我的将军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他取到手。莫说益州一城,只要开口,这天下都将是您的。” “我既生于益州,守于益州,断不能放任一城百姓于水火不顾。或许对朝廷而言当下稳权为上,哪怕益州被蛮族占领屠陷,将来再打回来便是。可这益州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权全信我,敬我的百姓,我不能弃之而去。为新帝,为我一人名号,将他们牺牲做皇权的祭品。” “可您若固守于城,抗旨护新帝,新帝胜了您便是抗旨,反军胜了您也是败军将领。别无选择,唯死路一条。”姚十三幽声荡漾,听不出怜惜,也听不出动摇。 “假若从前,我定不会犹豫半分。不就一条命罢了,益州将领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维护万民,不惧生死。只是……” 即便是看他宽阔肩背,姚十三依旧见得此刻他的彷徨,愁容,甚是不甘。 ——“只是思安。” ——“是思安。” 两人的异口同声,倒是引姚十三悄然生笑。 “是我无能,护不得他一生周全。或许也是这孩子,命里当绝。”冯汉广默然道。 “如我鄙夷不屑的小崽子,如今倒行了件好事。”姚十三在这惑困关头居然笑出声,冯汉广不明所以转了头回来,看他拉着衣领掩嘴笑着,苍白破碎中还带了些娇俏顽皮。 “怎么说?” “小将军一生固执呐,我还怕劝不动他呢。”姚十三杏眼如月流光,巧笑作言,“可如今有了软肋,便有了活的念头。以往只被我用在训刑诛心害人的手段,谁成想,竟能救人呢。” 冯汉广颇为不解,略蹙了眉道:“你是叫我,弃城入京的意思?姚十三,你当懂我的,我只是说……” 姚十三目光岌岌,将心思压在眼底,问:“汉广,若要你在益州城十三万军民,与我一人之中选一个,你选谁。” 冯汉广未加思索,直接道:“选你。” 姚十三神色一惊,连后背都是颤得明显,却听冯汉广继续道: “你问的冯汉广,冯汉广当然要你。” 姚十三这才嗤声低笑,像是松了口气,听他说着。 “但益州的总镇将军,誓死也会护他的军民。” 姚十三微微以余光看向冯汉广,看他望着远处狼烟成云,眉头愁紧,眼中昏暗,查不清心思。 “我的将军啊……” 姚十三呢喃展笑,再转身时。 忽然屈膝跪下。 跪在这苍穹月下,跪在袅袅飞雪之间,跪在冰冷黑石城门上。 也跪在他的将军面前。 黑夜中背月而跪,衣领遮得高,冯汉广瞧不清他的脸,也不懂他跪的什么。 跪的是爱人,还是,将军。 “十三,你这是……” 姚十三再缓缓抬头时,依旧目中盈水,嘴角带笑。温柔纯净中,却多了份坚定。 “驱净蛮族一战,命我去吧,将军。” 冯汉广一愣,转即大声道:“胡说什么!武将做的事,你试图掺手个什么劲儿!再说益州又不是缺将领,我们缺的是精兵!” “是,左相余党力不比前护国军,致使您是分身乏术,两难相全。所以这一战,必须是我。” 姚十三丝毫不见犹豫商议之意,侃侃道来。 “让我去,将军。十三不要您的精兵,但需俘兵奴役五百便可。枉说守城,我能将他们逐出中原,退据冰原,甚至于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不可能!”冯汉广在惊愕中喊声,“俘兵是什么,都是从蛮族拉回来的!且不说你这是放虎归山,随时倒戈,就算他们真的听了你指挥,那也都是些痼疾在身,没什么战斗力的!姚十三,你知道蛮族兵强马健,韧性极强以一敌百,你要五百人,那是去送死!” “可我就是要他们去送死?”姚十三微笑不改,棋局已成,道:“五百人,不过出征前给城里百姓做做样子罢了,让他们安心即便总镇将军离城,也依旧留下人马舍命保护这里。” “可那有什么用!”冯汉广厉目积血道:“你带那些废物送死,城门还是一样会破!时间问题罢了!” “不是的,将军。”姚十三盯紧他的眼,凝神认真,让人心中有信任可言。 “将军,您忘了,我可不是人啊?要什么千军万马,我一身足够。我说过的,谁挡了您的路,我便杀谁。哪怕杀尽,天下人呢。” “只这些蛮族又有何惧。” “十……三!”冯汉广短暂的失语愕然后清醒生恶,道:“不行,我不能再让你去为我伤人,我发过誓的,不许别人伤你,也再不许你手中黏血!” “最后一次了,将军。”姚十三平静道,“我答应过您的,待您取回应属于您的名号,地位,便全是你我之间契约终结。至此以后……” 第289页 姚十三黯然垂目挑眉,继续道:“以后,我便好留您身边,不为任何恩仇所困,才是真得幸,对吗。” “可是……” “最后一次。真的。让我为您再做些什么吧,冯汉广,信我。十三何时言过诓语,蛮族定能为您驱尽。我的将军只需神勇着一往直前,向金辉盛开的未来,取回所有您应得的荣耀,成这天下,最富盛名的大将。” 姚十三的眼在这暗夜中依旧明光闪烁,仿若长空无尽暗夜中破晓的明星! “放心去吧。记住在您身后,您阔大臂膀之下,旁人看不见的阴影中,我会为您斩除一切荆棘障碍,只剩康庄。” 翌日。 总镇府那唯一一株红梅盛了。 鲜红如火,在棉雪下傲骨凌枝。 艳丽,不庸俗。 风雅,不鄙媚。 冯汉广站在房门外,一身檀甲结实,把头盔夹在腋下看着。 看红梅树下披着玉白大氅仰头赏花之人。 冬日暖阳应在身上,姚十三穿得一身通白,乌发自然垂过腰间,由条梅青发带拢着。就算是要带兵上阵,他还落得一身轻松,说要连夜替他打身甲子出来的——他也只说太沉,行动不便,倒不如坦坦荡荡。 “我还是叫韩霖跟你去吧,至少有个能照顾你的。这一群废兵,还是放心不下。” 冯汉广踏步到他身边,轻手扳过人肩膀面朝自己,眼中还是担忧不安。 “韩首领是个好人。”姚十三应道:“您不能叫他跟我去送死的呀。” “但你只身一人,没个照应,天寒地冻的,身子也没好透……” “将军,抱抱我吧。” 姚十三打断他的话,明媚一笑,比这暖阳还温人心。 冯汉广将话吞进口中,顶天立地的汉子弯了腰,把人整个纳进怀中,紧紧收在心上。怎奈护心甲寒铁冰凉,兽皮护掌粗粝厚重,他抱了好久,下巴垫在他发丝柔顺的头顶。 “这身甲子太厚了,真令人生厌。”冯汉广说笑道,“抱不到你啊,十三。” 姚十三在冰冷铁甲上贴了许久,好像透过层层探得到一颗赤诚热忱的心,好久才舍得仰头道:“那吻我吧,将军。” 冯汉广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他们那么激烈的吻啊,互相吮吸探求,深入交换最后的爱意。水乳交融,是比拟相濡以沫的渴望与迫切。 “若不是我这一身铁甲。”冯汉广带着粗气沉言,鼻息温热吹成白雾,手臂狠狠圈住细软腰肢。“若不是时间紧迫,我真想就在这红梅树下,狠狠□□一顿,让这府上传小话的人都他妈给我闭嘴看着,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姚十三,是我的人!” “那您可要说话算话。”姚十三气息带喘,苍白面容似乎生了些血色,无畏笑道:“不许反悔的,等我回来,任君处置。” 冯汉广只吻得更为用力,真挚,像要将怀中人碾碎按进骨髓一般,忧虑皆化作心愿,万般不舍咂开唇舌,贴在人耳畔小声,甚至于恳请的说了句: “一定要回来。” 偏房婴儿呓语声咿呀响起打断心绪,冯汉广才恹恹直起身,却还是放不开搂着怀中人的手,问了句: “十三,走之前不看看思安吗?” 姚十三笑道:“那是你儿,我看他做甚。你去瞧吧,我在这儿等你。” “什么你儿,我儿的。”冯汉广不悦道:“等你回来,我定要你十里红妆的嫁我。到时候你纵使百般不愿,他都得是你儿。” “都是男儿身的,谈何嫁娶?”姚十三嗔笑道:“护国大将军为一国武臣之首,还是要娶妻室为上,不然落得人谈资笑柄,不好的。” “我不在乎。”冯汉广严肃道:“我只要你。” “痴情郎,拿你没办法。”姚十三笑着翻他个白眼,“管他那小崽子是谁儿我都不见,给自己加软肋的事儿,傻子才干。” “你这是指桑骂槐的说我傻子呢。” 转念间又听婴儿咿呀声离近,姚十三讶异回头,竟是罗娘抱着思安笑盈盈走了过来。 “这一别不知多久呢,小少爷见不到爹爹怕是要念啦,思安,快叫大人看看!” 冯汉广从姚十三头顶探身过去瞧了眼被寒风出红脸蛋的娃娃,看他虢着手指嘻嘻笑,可爱得心头长草。姚十三被他压得难受,只能无奈回身窥了一眼—— “爹……爹!” 登是一道寒栗送头到脚,劈了个结实! “呦,十三,你不认思安,思安倒是认了你了?” 冯汉广逗得直笑,根本无暇注意姚十三顿僵成青白的脸,继续道:“罗娘,抱回去吧,天太凉了,伤风可不好。” “等一下!” 姚十三忽然出声,毕竟是伤过孩子的人,罗娘吓得笑容凝在脸上,尴尬间在冯汉广也吃惊的视线下,不知他从哪掏出颗绿松石似的圆石,比晶石浑厚,又比松石清透。 他闷声把这圆石塞进思安襁褓里后,才躲闪着冯汉广略显惊喜神色小声道:“穿个绳子给他是系脖子上还是哪儿的,我好不容许寻见的珍贵奇石呢,本想给他爹留着的东西……看他爹壮健成这样定不会出什么差错,倒不如给这弱小子当个护身符使。” 冯汉广看他这副傲娇模样不好拆穿,只好笑着拉过人手俯身直视这人愈发涨红的脸道:“那思安他爹爹替他,谢过小爹爹了?” 第290页 姚十三羞赧一甩手,怨了句:“走了!” “十三!” 姚十三不耐烦地回头,脸红的几乎可与那红梅争艳。冯汉广把头盔端到身前,看他那份娇羞样笑得不停,说: “十三,帮我带上。成我今日,都是你一人所为。最后一场战了,将军我定会亲力所为,绝不负你为我所做一切。” 姚十三无奈叹气,却也听话勾住冯汉广胸前小辫将他拉低下来,捧起重盔替他戴在头上。末了,还顺势垫脚勾住人脖领,在他头顶那傲骨红缨上落了个吻。 “我的心爱之人,定要是这人间最英勇,神威,无畏。冯汉广,成这天下最负盛名的将军吧,那不仅是你的执念,更是十三的心愿,也是送与你的赠礼。” 冯汉广低沉应道:“一定要回来。” 铁马冰河,两队人马,朝两处城门,分道扬镳。 伴得是满城人最盛势的欢送。 第127章 温良 政变,狼烟,鬼煞。 到底是这天下动荡赶到一块儿,自那日妖门再现,竟与第一次的只是闪现半开的不同,再是没消失下去。每每入夜便是烟云滚滚,是每个百姓抬头都可隐约见得乌云偶现裂缝交接之际那暗红可怖萦绕黑雾的模糊门形。 妖门这次再现看似虽是紧闭,但有通明之人也得窥见明显裂纹,鬼煞气脉不断外泄,都是些身形小的得以溃逃,斩杀上不需大费周折,但抵不住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漏网之鱼溢向各处,不仅益州城内伤人事故频发,鬼煞如疫病般向周围城镇逐渐扩散。 益州城几乎所有得意将士都离了城,只留都仲率百人镇守城门。都副将为保平安把宵禁提得更为早些,以至于天色将暗行人匆匆纷纷归途,连醉仙楼都提前打了烊,日暮前关了门,若要寻花问柳,还真就须在里面待上整晚。 不过一边又下令撤下了巡夜军队,毕竟兵士再为精良也凡胎□□只会成饵,韩霖当下又不在城中随冯汉广出征去了,夜幕下唯一巡逻于城中只有岐山法门的术士。 云即墨一人日日夜夜忙得焦头烂额,又要照应周边城镇,人手上根本不足。周旋几月过后,来了位清虚观的少年道士带人相助。 云即墨再见顾莫之时,忽地觉得不过短短数月,少年好像变了个人。且不说身子长得更高,褪去婴儿肥后多了几分朗气,为人好像也沉稳了许多。 “我以为你们决不会再赴此途的。”云即墨只是偶然夜间追煞时会撞见同样驱净中的顾莫,实在好奇之时,问过一句。 顾莫只掸袖擦了擦怀中波澜不惊的铜镜,冷道:“不解道兄何意。我们只是来救人。” 云即墨自此不再多语,他心知与顾莫再是来往不得,即便偶碰面也是形式上拱手打个招呼。 陌路之人,目的相同罢了。 如此之下再是纠缠半月有余后,外郊坊间开始传出奇怪传闻。 鬼煞突现,伤人无数。城中术士分身乏术顾及不全时,外郊忽现一黑一白两位道侣,皆是帷帽遮面不见真容,却是法术高深利剑携手斩鬼煞于无形,形影无踪,被人称无常方士。 名唤无常,不索人命,却斩恶鬼于剑光须臾。 官道西侧人迹罕至,夹着融雪杂冰的碎石路泛白颠簸。再往前就是野林深山的猎场了,能到这儿来的也就是偶有些胆子大,想猎大件的猎户。 一个个身材魁梧裹着发腥兽皮,手持长弓短刀,腰间再挂些随手捉的小型猎物,结伴而行有说有笑滴得一路血,在这山脚下茅草随意搭出来的酒棚里,要上一碗浊酒,二斤牛肉,暖了身子饱了胃,才好有力气登山寻猎。 酒棚的小二提了坛酒搁在桌上,粗陶罐子生沉,落下时震得那老旧木桌吱呀三响。他怪为疑惑地偷瞥了桌上黑白二人一眼,且不说把自己遮得这般严实令人生疑,就这颇有些雅气的身姿,看着就与平日五大三粗不拘小节,甚至泛着血腥臭气的猎户大相径庭,完全不是在这种地界见得到的人。 “这玩意真是令人闹心。在眼前荡来荡去,什么都看不清!待会儿再被石子绊倒,整一出出师未捷身先死啊?”黑衣先是愤愤掀了那黑纱帷帐甩到帽檐上,倒了满满一碗的酒赌气似的一饮而尽。帽檐宽大遮得半张脸漆黑一团,小二窥上一眼,只见得鼻下半面,却是吓得一个机灵! 他见得那人面容堪比死人似的苍白无色,慌忙收回视线,安抚自己定是看错了,也不敢再瞧——毕竟在此处搭酒棚的,成天都是面对一群性野粗人,哪个眼色使不对,对方很可能会心生不适掀了桌子。 本就是小本买卖,再赔进去张桌子,不值,不值。 “所以说嘛,我一路牵着你就好咯。”白衣那位也随他掀起帷帐,笑得是个得逞。“你只需牵着我就成,来多少鬼煞,有你在,我都能杀不是。” “我姑且还没瞎,犯不上这么早体验这个。”黑衣生气翻了眼皮,从桌下挣开被紧握出五个通红指印的手撂在桌上。本就肤白,使那红印更为明显。 小二把切好的肉端上桌去,再偷偷瞄了眼穿白衣的那位。好在眉眼看似与常人无异,正松了口气放下悬心时,忽然瞧见他帷帽下泄了缕细丝白发下来!人一哆嗦,赶紧小快步站得老远,不知哪儿来的怪人,总之惹不起定是真的。 白衣见了牛肉更是兴奋起来,伸了筷子就往嘴里塞。黑衣看他这饿死鬼模样无奈摇头,才伸出手去,就听他“呸”地一声吐了肉出来,还眼疾手快“啪”地敲落黑衣伸到一半的手。 第291页 “小妖怪,别吃!” 顾望舒疑惑搓着这会儿更红的手背,问道:“怎么,下了蒙汗药不成?” 毕竟这深山野林,书中路边酒棚下药夺过路人钱财之事听得多了,难免生疑。 “那倒不至于。”艾叶皱眉道:“但这肉不新鲜,估计那牛轮回转生都快能生犊子了,黑心店啊。吃了保你坏肚子!不行,我得讨个说法……” “别去了。”顾望舒按住艾叶胳膊,嫌弃瞥了眼一盘牛肉确实色泽发乌,“你我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酒喝完就走吧。” “这酒也不知道兑了多少水的,味淡如粥,食之无味。”艾叶埋怨道:“吃的这是什么哑巴亏。” 两人刚讲到这儿,忽地听见身后“嘭”地一声巨响,便是酒坛摔碎破裂声混桌子掀地声,好奇回头一望,正见个紫袍劲装鲜艳,青年剑士模样的男人挥重剑而出,冷耀晃眼的一瞬,快刃一剑劈开木桌! 剑气浑厚,掀地面几尺浮雪混沙土扬天! 这一举吓得周围几桌人惊叫蹦起,胆子大的恶骂几声,倒是纷纷投去目光。就见这剑士一甩高束马尾,斜凤眼中英气十足,眯得是个戾气逼人,白底黑靴一脚踏在横断在地的木桌上,一手提重剑架在肩上,大声质问道: “喂,店家!你们这肉坏成这样还好意思往上端?良心何在!你这与那谋财害命的有何差别,吃了怕是要死人的!赔钱!” “诶诶诶,哪儿来的花拳绣腿小相公胆敢在爷这儿惹事!瞧你背的那重剑,走得动道儿吗?还能挥得动吗?可别把自己胳膊卸下来咯!” 不远一桌坐着四位蓄着络腮胡的魁梧大汉闻声骂骂咧咧地起身,看是个瘦弱青年在这儿胡闹,咯咯笑出声,纷纷提起手中马刀阔步过来。这益州野郊小镇附近人种混杂,又不少和中原人混血或是直接投奔来得蛮族,因长相可怖不好找工做,最后多半都成了这土匪强盗,或是猎户泼皮的。 眼下四位正是这地界泼皮头子,酒棚每日给这四位哥儿上地皮费,受着保护。说好了不就是横行霸道?偶尔没了新鲜的肉食,弄些发了霉的割掉坏肉随便一上,经常光顾的客人都知道只能当自己倒霉吃亏。 但这鲜衣青年显然是外地来的,性子又直爽,二话不说掀了人摊子—— 正好赶这四哥儿闲来无事呢,刚刚还讲手心痒痒,这会儿不就直接送上门来了? “哪来的谋财害命,我们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你不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坏肚子啊?那你现在在我们哥几个面前脱下裤子撒一泡,我们就赔你这顿饭钱,怎么样?哈哈哈哈——” “得寸进尺呢。” 鲜衣青年也随着那几人笑声一并哈哈大笑,末了忽然面色一变,带那一把足掌宽的重剑飞身跃起,“咣当”一声再劈碎那四人落座的桌子! 这一击可是吓得四周散客慌乱逃走,小二忙着急喊“钱呢?都还没给钱呢!”可哪里有半个回头的?更是又急又气地闪到那四个壮汉身后手指颤抖咬牙切齿道:“大哥们,这人,这人!你们定要替我做主,揍他个半死!再扒了这身衣服刀剑陪我桌子钱,酒水钱!” 青年倒是抱胸而立,一副胸有成竹似的眯眼蔑视几会儿,看那壮汉忍无可忍冲杀过来,再度挥剑以战! “那小爷今儿个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挥不挥得起来这剑!” “喝完了?我给你倒。” “嗯。” 顾望舒与艾叶不感兴趣地自顾自饮酒,哪怕周遭就剩下他们这一桌还稳坐,艾叶只觉得已经够亏的了,连这难喝的酒再剩下,岂不更是得不偿失。 身后鏖战声此起彼伏,偶飞来几颗碎石顾望舒也能敏锐察觉歪头躲开。倒是石头不长眼,“咚”地落进面前酒碗,搅得浊酒更混。 顾望舒:“……” 艾叶:“……” 艾叶觉得顾望舒已是那盈满的壶,柴火再盛半分,便会喷发出来。自己都不自觉地看眼色一般去看这人帽檐遮挡下紧抿地双唇,反手把满满一碗酒全泼在地上。 “重倒。” 谁成想艾叶抱着酒坛刚举到一半,又是一块更大木板横冲而来,直接把酒坛整个横着削个粉碎! 顿时浊酒溅飞满天! “哎呦,吓死了,差点劈着手吗!” 艾叶委屈甩着手上水,掸衣服上蹭的酒之余,再抬头想看顾望舒湿没湿时,发现他已经把撩开的面纱放了下去。 另一边鲜衣青年以一敌四,依旧毫不怯退,重剑横劈撞在其中一位正胸,顿时将那壮汉打得口吐鲜血跪地不起!其他几位见状还了得?登时动了真怒,挥大刀夹击过来! 谁知那青年虽持重剑但身子轻盈得很,忽而从人□□溜过,又回身重击后背,再解决一个!大汉身材魁梧却是笨拙,气得牙关咯咯狠狠劈来!青年纵身跃过木桌,那大汉便把桌子再一劈为二。 身后小二心疼得直叫唤,这会儿已经坏了三张桌子了,怕是再打下去连棚子都要…… “诶!大哥!”赶巧刚想到这,那青年绕柱一转,大汉全力一砍全在柱上,本就不结实的发霉木梁应声折断,棚子四条腿断了之一,轰隆一声塌了下去,将那地上几十坛酒砸个粉碎! “啊哈,这可不是我弄的,是你那好大哥折的,账不算在我头上咯!” 第292页 鲜衣青年得意忘形地嬉笑刮鼻,松懈间忽闻身后刀刮风声呼啸,急急回头听得“当”一声冷兵碰撞声,见得离自己只咫尺距离——连发丝都断开数根的位置,是一把……收拢的伞?替他挡住那粗刃大刀! 青年焕然展笑,看身前遮挡严实的黑衣男子手持白伞调侃道:“铁的?出乎意料啊。” 顾望舒一言未发,抬手撞退大汉后,见这鲜衣青年干脆利落,挥剑“砰砰”两声解决剩下两个壮汉,炫技似的漂亮转身,安坐一直坐着观望的艾叶身边,不客气地端起艾叶酒碗咕咚喝了个干净。 再难喝,那也是他俩剩的最后一碗了。 可是把艾叶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堂皇到连自己护食的本性都忘到脑后去,看他舒爽叹气,只剩哑口无言。 顾望舒十分烦心地拿伞顶顶青年胳膊,道:“起来。我的位置。” 青年乐呵呵地起身抱拳道:“多谢道长搭救!” 顾望舒没理,把人有意无意地拱到一边,自己坐下,沉默片刻,忽然抓起艾叶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确定他刚没被飞来横祸砸到手,才拿伞指着碎了一地的酒坛道:“阁下惹的祸事与我何干,倒是这酒钱……” 熟料青年挠头一笑,不害臊道:“我没钱的!奔益州去办事儿,路上被贼人掏了荷包,正愁怎么逃饭呢,赶巧这肉不新鲜,成全我了嘛。两位道长若不嫌弃,等有缘益州再见,我请您吃大餐!” 长得一表人才,和着也是个赖子。 顾望舒心里念叨,嘴上跟了句:“不必了,嫌弃。” 青年闻言笑得更欢,好容易止得住勉强讲出话来,却是隔着顾望舒绕开视线落在他身后没掩面的艾叶脸上,颇有深意地挑了半边眉道: “道长这位同行公子可真是生得俊俏啊?眉目英挺俊朗间还透着几分乖巧,明明看似深藏狂狷之气,怎得又有想让人想舍命一试的欲望呢。俊俏公子,可有妻室啊?” “这位兄台,没别的事儿的话,可以滚了吗?”顾望舒后仰身子把他视线切了个断,黑纱之下再是模糊不清,都仿佛看得见他那双能杀人的眼。 “打翻我二人的酒就算了,怎得还如此失礼,提问这些。你我很熟吗?” “熟,熟得很呢。”青年调皮笑道:“再多谈上几句不久熟了嘛,江湖上的生死之交不都是这么处来,更何况……” “罢了,在下并不行走江湖,且说命就一条,不再需什么生死之交,不够死的。既然您不想走,那我们走。” 顾望舒起身扯过发愣的艾叶在那青年面前握紧十指跨步欲去,然那青年虽被他打断了话,却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冲两人背后接着喊道: “更何况,是在下崇拜已久的人呢?今日难得一见,先生寒川泠月的称号果非虚名,清冷如月,陌生人还真是难触半分呐。” 顾望舒脚下顿时生滞,背后一僵立在原地。想自己并未取下帷帽,这人又是怎得……! “你们……认识?”艾叶侧身小声问道。 “不认识。” “好好想想。你都藏得这般严实还认得出,岂非一般的交情啊?” “怎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我哪里能有认识的旧人!” 艾叶沉思片刻,先回身看青年面如朗日,不像什么歪门邪道之人,才犹疑道:“小妖怪,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在下自知先生为大义之人,断不同传闻所言。想与先生一见许久,今日终得偿所愿,实乃一生之幸。温某别无他意,此番直接也是难掩心动,得罪先生与身侧佳人还请见谅,只是有一句话定要替这天下苍生说与先生一听。” 顾望舒黑纱掩面,难辨其容。只是缓缓转回身,未发言,也并未打断,似乎是想听他巧言辩完。 倒是艾叶不悦道:“替苍生?这全天下比狗屎还臭的苍生,你是什么,你是那拉屎狗吗,还能替他们说话了。” 青年舒眉将浅笑一带而过,续而沉声道:“替天下苍生,谢先生救世大义。” 救世? 顾望舒沉不住气,听他自诩温某,确定自己可从不认识什么姓温的。才冷声道:“救世?温公子,话说得这般好听,你可曾见过我半面!哪怕全是道听途说,你也知我可是背着扰乱人间安宁,堕入妖道的大罪之人,躲藏求生罢了,谈何救世?” “当然见过。”青年自信抬颌,眼中明光炫日。 “玉京孤冷桂树薄金,雪夜破观清香暖心,诛巨邪凡身敛神光。何止见过,是熟悉又敬佩得很呐。” 顾望舒沉吟几许,终究不明其意。诛巨邪时除却熟知那几人便再无目击,雪夜破观借马一事也只为他一人所知,连艾叶都没听过这等过往,而桂树……说得大概是自家小院那棵。 且不说他从何而知,与眼前之人又有半点关系呢。 于是抛下一句:“胡说八道”后,转身离去。 但见青年久立原地,忽向两人作揖后长呼一声:“愿星君前路珍重,心有所安,福庆绵绵!” “啊?他刚叫你什么?” “谁知道,怕不是个失心疯的。” 艾叶小心握着顾望舒的手,生怕他帷帽下视野模糊真拌了石头。 “但说益州真要去吗,你可得一直带着这玩意,不方便的。” 第293页 “嗯。”顾望舒闷应一声,没了底气。 “艾叶,我心难安。” “那就去!”艾叶笑笑抓紧手中玉指,“我带着你呢,无需顾虑。只要你能顺心,哪怕上天携月我也带你去,何况他一小小益州!” “对不起……”顾望舒垂目道。“我知道你恨透这里,对你而言也是水深火热之地,你不想来……却还要顾着我。” 艾叶骤然止步,撩开帷帽看他满目担忧不安,暗嘲地一笑道:“顾望舒,跟我客气呢。可不像你。” 顾望舒心虚侧开眼,盲目落在路边草枝,呆了几许,想到什么似的蹲下解开踝间银铃拿在手中,起身时听手心细沙作响。艾叶不明所以道:“解了做什么?” 顾望舒展开艾叶掌心,将银铃放于他手中。 “带了一辈子的东西。银铃如我,如今给了你替我保管,便当是我一片丹心吧,艾叶,自此以后,我全是你的了。” “可这不是保你平安的东西?”艾叶疑惑踌躇道:“不说还是有灵气的法器吗,给了我你用什么?你倒霉怎么办?”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又不是丢了,倒霉什么,呸呸呸。”顾望舒吟吟笑道:“想这么久,只顾着讨生打杀,我都没能许你个什么定情信物。倒不如就这么凑合着吧,为夫我两袖清风,浑身上下也就这铃铛最重要,正好。” 艾叶这才美滋滋地展颜笑开,嘚瑟地将银铃一抛揣进怀里,揉揉胸口轻佻道:“嗯!小铃铛,听见你相公心跳声了吗?你听他说呢,今晚我要在上面,在上面,在……” “滚。做梦。” “哎呦!疼死老子了!” “活该。” “顾望舒,你再不想我动你,也不能往人命根子上……嘶……哎呦喂!老天在上,各位大仙评评理,他顾望舒这是什么禽兽不如的东西……!” 顾望舒在一旁看傻子似的瞧着他笑,“怎么,来我看看,坏没坏。” “哎呦喂顾望舒!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干嘛呀你要!动手动脚的!” “你看这四周除却你我再无他人。就看一眼,我哄哄它,叫它别疼了。” “得!不疼了!真的!”艾叶龇牙咧嘴眼眶含泪地喊道:“不疼,我好了!” 顾望舒见状更是得寸进尺道:“是啊,艾叶,你看着四下真的别无他人,你我行些事情,又怎能有他人知道呢不是?” 又怎会有他人…… “小祖宗,您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说,起码也得找个隐蔽些的,这大道上……” “艾叶,他说他姓温不是?” “嗯?” 艾叶一愣,这忽然转得是个什么话来?刚刚那人的事儿不是早就过去了? 顾望舒一个冷颤穿到头顶,骇然回身看不远处人群四散只剩一地残碎的酒棚,连那古怪青年都已消失不见。 “好像……是?怎么,想起什么了?还真是故人不成?” 不可能,不…… 那日雪夜破庙,仅是他与痨病老汉在吗?不…… 还有,一尊神像。 日游神,讳名,温良。 第128章 霜白 “你说,你撞见武神了?” “大概是吧。” 偏壤的客栈简约寒酸,木质屋架散发出潮湿霉气,却有种雨后清新的韵味。薄窗无栏,倒是框出屋外冬梅盛好,借月色旧青上覆层层霜白,成了幅画作。 艾叶靠坐榻上无聊摇着铃铛,偶瞟几眼褪色镂花屏风后烛影映上,一圈描黑人影泡在浴桶,腾腾热气升至屋顶,再将温暖湿气带到榻前。 “不过就算是真,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我都没见过,你怎就得见呢,胡思乱想。”艾叶疲乏调整几下坐姿,半阖眼若无其事道。“再说日游神相传鬼面獠牙生得穷凶险厄,哪得是个俊朗剑客模样嘛。” 沉默几许,听屏风后一阵水声,再睁眼见人踏出水面,侧下摇曳烛光的高大身影是孤零屏风遮挡不住,斜斜拉长洒到自己眼前。 顾望舒扯下挂着的大褂随意披上,转出屏风时湿发披散,落满地水迹。他只将目光一扫,挖苦道:“那只能说明你见识短,白活千年连位武神都见不到。” 他内里没再着衣,背光站着擦拭银发,湿了水的大褂只在月光白烛下一览无余。艾叶抬头盯了小会儿,眼中难掩惊撼,根本没在意他口中到底蹦出的什么话来。只一咽口水,往里挪蹭几寸给他让出个容身躺下的位置。 “我暖好了,不凉了。” 顾望舒闻声理所应当似的坐在艾叶暖好的那块儿榻上,又扭头将气息贴得极近,哄言道:“水还热着,不如你也去洗洗。” “诶,我才不去!只有你们无能凡人才需要借水净身,老子才不用呢,你看我干净着很!” 顾望舒暗自冷笑,只是转身一把将他圈进怀里。刚沐浴过的人湿气扑鼻,还带着皂角香气,多少携了些危险。 艾叶自觉一只宽掌自后腰滑下,沿一路脊椎僵麻停进软糯周侧,竟有些莫名故意惹人空落似的以指尖轻刮后收回。还没等艾叶来得及涨脸发脾气,就见顾望舒把手举在面前窃笑,带着恼气定睛一看,指尖上残着什么晶莹浊液。 “这还不洗?无能凡人的东西,留着也不会有孕的。” 第294页 艾叶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顾望舒你个狗娘养的!你有脸……!” 他倒还悠哉乐着道:“我都不知我娘什么样子,你这骂的有何用。” 艾叶噎得一愣,想“呸”又觉得拿这去骂是不是有些不妥,到底把满腔羞愤耗空,闷闷道:“那她……肯定是个美人,能生出你来。” 顾望舒越瞧越觉得他可爱,也就越想欺负,真是连自己都不敢想自己原来本性竟是如此劣根调皮的。但怎奈就是遏制不住,看艾叶因自己羞到语无伦次着实开心,又怕光顾自己鲁莽没了限度,只好就此打住再哄道: “就去洗洗,我帮你把头发拢好,湿不到水,只净身是很快的。” 艾叶闷闷不乐地应了单字一“哦”,再懒洋洋从他身上爬过,拖拖拉拉地蹬鞋,慢悠悠地往屏风后走—— 顾望舒侧躺在榻,拿胳膊垫在头下耐心看着他磨叽。 艾叶好不容易摸索到屏风前,忽然又停了步子一副若有所思,顾望舒刚挑眼想鼓励他再迈一步,便听艾叶低语道: “顾望舒,你未曾想过去寻你娘吗?我听人皆有情,其中亲情为最大。我也曾是目睹你与同门虽不曾言爱,却肯舍身相护,是个笨拙且至深。可再说也并无血脉,若换做同脉相连岂不更是……你就不想她吗,好奇那位是个怎样的人?或说不恨她吗,是她弃你不顾,风号雪夜孤零丢在山观门前,才成了你今日。” 顾望舒被他问得突然,一时无言以对,自己未曾思虑过这些,沉吟许久也没得出答。好像此身本就惶惶空落降世一般,从未假想过父母情谊,哪怕是学书时谈“孝”,他脑海中都只是一直形现尊师为父,是个顾远山的模样。 大抵是空无所望之事,人也便磨没了向往。 “我……既不想,也不恨。” 顾望舒移开视线落向窗外寒景,看似赏景,实则妃瞳漫无焦点。只是怅然道: “我反而谢她,再是将我视作不详妖邪,抵不住世俗之见,也未像其他月人生母为了几块碎银将我卖去黑市成物,反倒弃在山门之外。我身尘世难容并非她错,世人皆苦,她定也是有她的难言。” “顾大圣人,真会替人讲话。你这一辈子都苦成什么了,还有心宽恕悯人呢。又不是什么冤大头的活神仙,就当为自己排解,把罪责怪在他人身上不好吗?” 艾叶一边伸指撩水发愁,全身拒绝,一边埋怨嘟囔。 顾望舒摇头苦笑,叹息道:“大雪封山也抵苦寒将我送到山门,襁褓婴儿没冻死在那夜,此身周全便已是她为我倾尽所爱了。既为陌路还谈何恩仇,艾叶,若她当年情尽做绝,未行山路,只贪图那两钱银子把我卖了,若我真当恨她,那你与我也应没了如今缘。或说非要见我,怕是要青楼蜂巢走一趟,多半我能在那卖唱?且论长相资质,约么还能混个头牌出来。” 艾叶不由脑补起顾望舒这一身健朗傲骨着彩纱半透长衫,银发鬓花插长簪,抱瑶琴希声沉玉,入情间细眼媚挑,且是妖娆朝他一笑…… 艾叶“咿”地一声窜了满身鸡皮疙瘩!浑身恶寒翻身跳进热水中试图寻个清醒,怎奈臆想出的画面却跟阴魂不散似的挂在眼前,慌不择路把自己一头淹进水里!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好像那人随时可能飞身而起抄瑶琴抡在自己头上!一边锤得琴弦嘲哳铮鸣鲜血四溅,还一边笑眼吟吟娇声问:“看什么看呐,相公,奴问你话呢,好看吗?说话啊,看什么呢,看个屁的看!” “艾叶,不是说不洗发吗?”顾望舒看他整个砸进浴盆泼满地水,不明所以奇怪问道。 艾叶闻声“刷拉”从水中钻出头来,长发湿透粘整脸,活脱脱一个落水狗模样,大喘气着急声道:“谢,谢谢你娘,真的我发自肺腑地谢她!顾望舒,你娘才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我,我甘心委居第二!” 顾望舒看他这样怔了半会儿,再哈哈笑出声来! “艾叶,说什么呢。还不及如此吧,哪比得上你。” “别!”艾叶急忙摆手道:“你娘最好了,真的!我若是知道她是谁,定要跪下替你磕三个响头!只是顾望舒,你先别冲我笑,我……我害怕。” 顾望舒忍俊不禁,也不知他是突然怎么了,反正笑个不停,勉强道:“好,我不笑,我不……噗……艾叶,你这头发可不好干啊。我怕是要彻夜难眠,给你,擦头发了哈哈哈哈!” 夜深人一静,便是万籁安寂,婆娑苦寒。深冬窗外连声虫鸣都没有,风平吹不落雪,好似除却圆月一轮,天下全入长眠。 唯有屋内沙沙摩擦轻抚作响。 艾叶耐不住这无声冷寂困点了头,又“噌”地惊醒坐直微挪了些姿势,好像不想被身后人发现自己打瞌睡似的。却弄巧成拙呢,大猫困得打晃,站在身后认真给他擦着厚软及踝长发的人不由宠溺一笑。 “艾叶,所以怎说不让你洗发呢,现在可好,睡不成了。” 艾叶睡眼朦胧,带着疲倦鼻音道:“顾望舒,不困的吗……” “现下不困,寂静倒还心静。习惯了。” 艾叶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欲起身,“睡吧,我好困。” “没擦干不能睡。”顾望舒把他结实按回椅上,“会头疼。” “小妖怪,顾望舒~困了嘛……” 第295页 艾叶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撒娇转出九九八十一个弯儿,“就让我睡吧,不会头疼的。” 顾望舒虽听得心痒,倒也不是拿他全无办法。扶住艾叶额头将他后带靠在自己身上,反正大抵上边已经干了,有个倚靠也能好歇。 “那你先坐在这儿靠着我睡。等下边干了,我再给你抱回去。” 艾叶以个仰头的姿势靠着,惺忪间睁眼自上而下地看人下颌削瘦,似梦非梦的胸口荡漾。 曾无数次借爱意澎湃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却每每话到口边,都会哽喉难出。 噎得人难受,憋得他发疯。 ——顾望舒,你能不能,就这般永远待在我身边啊。 可他知道这都是镜花水月的话,与其要个虚假的应答,倒不如心照不宣,皆只为今宵一刻而活。 顾望舒持木梳稳当顺着,问道:“艾叶,待进了城,我们要住哪里。” “你若是想,其实夜里入城,天明我带你归山都成。” 顾望舒嗤嗤一笑,“知道二公子厉害,只是略有些折腾了。” “怕客栈不安全吗?” “嗯。”顾望舒作答。“益州城现满城术士,你身上妖气又重,只在我身边才勉强压得住。倒不是怕被谁抓捕,谁人奈你我何呢。不过城内当下风声紧,再造恐慌不好。” “说来也怪。”艾叶侧身把自己往怀中再钻几分。“妖气本是无法收敛遮藏的,若非封血咒……可能你我本该天生一对儿,莫名掩得住我,天理都道不明的,总会发生。” “那就是我天生神韵,骨骼惊奇。” “望舒啊,我其实知道个地方能去的。”艾叶半张脸埋在人怀里,闪双困出莹花儿的眼眨道:“就是怕你,不想去。” “什么地方?” “故人居所。” “……你是说?” “嗯……”艾叶困倦阖眼半睡半醒,“不愿就算了,我带你回……回山去……” 话音将落,顾望舒弯身梳发,抬首间竟听得他打起轻鼾来。 “和你一道去哪儿不是去。傻子。” 第129章 莫儿 黑夜下的益州城主街静可闻针,唯枯叶沙尘卷风窸窣。全家万户熄烛锁门,让人背后生寒的死寂中忽惊起一片急促脚步。 “东街十八道,条条阡陌相通,鬼煞藏身处众多,今夜也烦请诸位打起精神,做万全准备!” ——“是!” 云即墨号令转身后一揖,背后红衣目含英气,不见半分女子柔气。 “巫女大人。” 自鬼祟愈发猖獗频现,妖门久显不息,是人心惶惶夜夜难安。每日入夜都忙得如此不可开交,足月下来倒是个得心应手了,但这鬼祟除之不尽,无穷无尽水泄而出,所有人都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有人也都心觉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这等异象惊动的已经不仅是最先抵达的岐山法门,中原各路术士侠客,有驱邪之法的隐士方士,自发鱼贯入城以为帮护,看似逐渐趋于稳定之际。 至少那些鬼煞还都拙劣笨傻,一符燃尽也就净化。 然昨夜一场大雨后,那仅天黑依稀可见的层云叠嶂中的鬼气暗红大门,忽然迸出几阵金光。虽只是瞬间闪过,但到底今夜会成如何,无人可知。 “顾道兄,北市……” “北市我去。” 顾莫忙不迭地打断云即墨略带疑虑之言,也是冷厉不愿多加对话的意思。 “但北市旷场暗街众多,人迹稀少,极适鬼祟藏身,今夜且又不知会遇上什么……” “云师兄,东街才是百姓群居不能差错的地界,你与四大法门的众徒高修云云,真若有个什么万一,护得了百姓的还不得是你们。说到底北市怎的都是要我去的,何必惺惺作态。” 云即墨心知这小子的驴脾气有多倔,当下也没时间与他解释,烦扰“哎”了一声振袖离去,留声道:“那你小心!” 顾莫怨气冲冲抱着他那法镜在北市逛了个大圈,少年身上挂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齐全,走起路来铜钱串撞铁尺叮当作响,四周本就空荡荡,鬼祟怕是几里开外都能闻见声早早躲下。这都还不够,腰间插着几叠朱砂黄符明晃晃地慑邪,旁边还有一团收得马虎的草鞭——说真这里面有好几样法器,都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带在身上,显得自己厉害,能鼓气罢。 他转了一大圈也没瞧见半个鬼祟,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无聊,只好寻了个屋檐坐下歇息间。恍然仰头望天时,几面红墙后一座新石塔拔地而起,在楼阑遮掩下白灰石塔高耸挺拔,与被黑雾笼罩的圆月映成昏黑夜景。 感叹石塔壮阔时,是不知半年前旧石塔为何而倒,他的师哥们又曾在此处如何舍命浴血而战。少年心纯,即便知晓也亦不会睹物思情,只道是想那乱世风波月色依旧不改,人间再是困苦难熬,明月还是不染杂念。 “月帝娘娘,论无情无义,数您第一。” 顾莫努嘴怨了无辜玉盘一声,闲来无事夜风还凉,坐着只会越发生寒,倒不如再起来走走。 少年在一众高修面前装模作样摆得是个臭脸,假装高深莫测,目无全牛,实则但凡是个熟人都知道他顾莫虽同为顾远山的亲传弟子,与上边三位师哥相比,不仅年纪是最小的,资质也是最差。 还毛手毛脚,干什么都不利索。 第296页 只是越这样的人,偏偏就越不服气,总想一展拳脚证明自己,再不想被人当孩子哄了。 前些日的来信说师父终于出关,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大弟子的塚,也不是问那叛出师门的下落,反倒是唤了车马一路向西匆匆来找他。 数数日子应该快到了。 不知是生者为上啊,还只是单纯放心不下。 “云即墨那个装清高假善心的牛鼻子,对谁都是放心指派,到了我怎么就废话那么多。好歹我也是救过他命的人,瞧不起谁呢。” 顾莫唉声叹气起身活动筋骨,摇摇肩胯,扭了扭腰,忽然听到耳边“咔”,“咔”的声响。 我去,我这不会年纪轻轻,关节就出毛病了吧。 顾莫一脸震惊地再转了转腰背,这会儿“咔”地一响,比刚刚声音更大。 那这不坏了事儿了! 难不成是身上法器背得太多,压的? 顾莫一边这么想着,把铜镜夹在腋下试图取下腰间那长串铜钱,低头弯腰时又听几声“咔嚓”,声音大得跟骨头裂了似的。 顾莫不敢多想,把铜钱解下时红线一串难免碰撞叮咛,无意间竟发出一道黄光刺目,随“嗖”地一声整串铜钱脱手穿破黑暗,笔直射进身后暗角! 顿时响起大片刺耳尖锐的愤怒惨叫! 这尖叫声鸣得耳膜阵痛,再怎么捂耳都挡不住地直透云霄,眼前泛花,顾莫在惊悚中慌忙连退数步跑到大路上来,才刚撑起铜镜,一抹黑雾便如风似影直冲而来! 再“咚”地不当不正撞在铜镜上,引得平静表面好一阵风起云涌!这一撞力气极大,顾莫踉跄两三后站稳脚步,看面前黑雾成团似乎重伤摊了一地,又一阵“咔咔”作响后,狰狞纠缠拔地而起,形成了个长手长脚,不见五官的黢黑人形怪物! 这怪物手长可垂地,半弓背地跌撞前行,细长得令人惊骇,几步后忽地张开大口,下巴大开直逼前胸,发出巨大尖叫声! 声波震得空气都在颤动,头痛欲裂! 什么鬼东西! 顾莫急甩数张黄符炸金光消邪,黄符撞面噼啪作响,那鬼影受痛抱头尖叫,又被炸断胳膊愤怒至极,速度比刚更快得目不可见般直冲过来! “恶心东西,快快受死!” 手中铜镜波澜壮阔后骇然归成清透镜面,映出鬼影疾行的倒影一刹,瞬间光辉四溢,亮比天明! 再随一声尖叫后灼成灰烬! 顾莫这才喘着粗气拍拍受惊胸口哄起自己,顺便倚靠在墙边长舒口气。 还好是个雨点大雷声小的东西,头吓得嗡嗡直响,倒也除得容易。 刚松下气,背后暗街莫名生寒。 ——咔。 ——咔。咔。咔。 顾莫悚骇回首,听咔咔声此起彼伏地困扰开来,便在须臾后,响起大片尖锐惊叫! 竟是百千细长鬼影,排山倒海不见尽头,如泄洪的黑水般踉跄向他奔来! 百千惊叫汇成巨响,顾莫哪里见过如此架势?叫他一对一还有胜算,可眼下……仅是这磨智的溃耳的尖叫,已经将他震慑得原地发傻,拔腿难动! 管不了太多,总不能死在这让鬼煞吃了吧!那多丢人! 顾莫急忙一把抓过黄符成片挥洒出去,顿时眼前是个怒号声惨叫不绝,放炮竹似的噼里啪啦,晃半边天通红! 少年心想趁机后退,如此数量必然需要帮手,怎奈回首时才见身后原来也被密密麻麻细长鬼影包围,噪声巨大根本分不清到底哪边来鬼,大抵是昨夜妖门一闪落下的鬼煞,这么多时日从未见过一时如此多的数量,更不会尖叫至此! 难不成还无路可退了? 于是漠然一笑,将铜镜收怀,取剑护前,再抬头时厉目俨然有了几分顾长卿的气派。 不屈,无畏。 “一群蠢货。适才想逃的我真是丢脸,如此数量,怎可能让你们悉数冲进东街伤人嘛。” 少年携浅笑意冲入鬼群,所行之处快剑斩鬼干净利落,将气沉下便也不再畏惧锐响迷心,再抛符击退半边后趁机劈剑,闪身敏捷以此抵御半刻—— 渐觉开始吃力,果然体力是欠佳啊。 怪只怪这鬼煞数量众多,再加叫声扰人,长手长脚甩起来夸张躲也费事,如此半刻下来已经是不错了。 但顾莫看得见鬼煞依旧成群不断涌来,再摸腰间发现黄符刚刚早就被他甩完,如今仅剩一张在手。心里暗念不好之余,想着对策走神间未注意到身后一只鬼影串来,扒住他胳膊便向后拽! 鬼影触上一瞬,登时“滋啦”一声灼伤疼得钻骨!这……这鬼东西约么死沤了太久,居然带了腐蚀! 顾莫疼得闷哼一声回首斩断鬼手再一剑消灭,蹒跚几步站稳脚跟,看胳膊上通红一片泛起红肉,硬是咬牙没让自己惊喊出来,只是转头再看向鬼群时。 成片淹没而来,眼底竟生了份怯。 [“资质不如前两位师兄,待人处事又不如三师兄。可能……还是年纪小吧?”] [“大师兄像他那年纪时都能独身入山驱老妖山鬼了,你看他还连个顺手的法器都选不出来,浑身琳琅满目全挂着,到底还不是没个精通才这样。关门弟子,师父为何选了他。”] [“那是你有所不知,上面那几位都是师父捡来的孤儿,他可不一样,有传言他可是先帝在世时冯贵妃的遗腹子!那时贵妃心知自己活不成,没娘的皇子便是权宜牺牲品,是那案板上的鱼肉,咽气前嘱托她叔父,当时的护国大将军冯燎连夜偷偷将孩子换出去的!对外说的是一尸两命,其实啊,人这不活得好好呢。”] 第297页 [“啊……?”] [“不过是师父早年与冯将军有恩,再加上身淌的是龙脉之血,怎能与我们同待呢?当然是收成关门弟子处处坦护,资质什么的都不重要,不受委屈好好养大就成。二师兄十岁起便随师父下山历练,哪次不是伤痕累累的回来,没见他都这个岁数来还没历练过呢,师父多是怕他没人保护受伤吧。罢了,就算是个废物,咱也得叫他一声四师兄……诶你怼我干嘛?嗯?嗯……?”] “我不是什么冯贵妃的孩子。” 少年转过墙角,十指攥紧也遮掩不住因怒颤抖,死咬嘴唇恶狠狠挤出话来。 “四……四师兄!” “对!我是资质不如三位师哥,但我也从未疏于练习!既然没有顺手的法器,那不如全都习它一遍,总会有用武之地,有错吗!再不济……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们几个三脚猫的来评价我!” “是,是是……” 资质不济。 若是没了人保护,光这该死又虚伪的的自尊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 还不是让人放心不下,还不是要被这丑恶低级的鬼煞讨命! 顾莫眼中含屈的泪汪了满眶,忍痛咬牙重新以双手握剑,闭目沉心脉,集全身真气奋力挥出剑气! “我才不认命!才不是废物!!!!” 霎那间剑气成型,甚是一道飓风呼啸袭来,且带银光耀耀,一勾弯月般锋利无情直捣漫漫鬼群,那身前一侧成百的异形鬼煞甚至是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瞬间消失,腾空化为烟气消散! 顾莫当即愣在原地! 我……? 少年呆傻地低头看看手中剑,再翻来覆去瞧了瞧自己手心。 我能使出这般强大的法力? 不对劲儿啊……? 可这确实是我挥剑,我在除鬼…… “嗯?开窍了?” 少年不解地自言自语,但怎觉都不像自己所持气脉震得出的剑气,这般寒气逼人,又杀伐果断地凛然…… 赫然瞪开眼,转身向身后看去! 身后暗街无半丝光明,一团乌黑什么都看不见。却在他迟疑回身之际,隐隐见得一条细银剑反出月光凌凌,本就被鬼声叫喊得不灵光的脑子“轰”地炸开!难以置信地磕巴小心怯声道:“哥……二……” 未等他叫出声来,黑暗中速跃出一道全黑人影,与他贴身而过!帷帽遮得严实不见半分真身,却在身边划过一瞬,细银剑折月光眩目,闪电般明亮地晃出帷帽黑纱帐后模糊下颌线形! “还敢发呆。” 身影擦肩瞬间留下一句命令般不带感情的冰冷声,顾莫在那片刻僵成一条,猛然随之回头,竟是一张鬼面不知何时已经趁他发呆的间隙,伸长手利爪抓到面前!惊慌躲闪不及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觉要死的刹那被那高大人影一剑捅穿! 然而摔这一跤下去刚好铜剑脱手,叮当弹出去老远落入鬼群之中,顾莫手中没了法器,一下慌了神,看那黑衣人漂亮一剑又砍倒大片,本以为得了救,却见他忽然翻身跃至屋顶脱战,徒留自己一人再陷进滔滔不绝呼号涌来的鬼群中,整个傻了眼! “草诫鞭!”黑衣人喝道。 “哦哦!”顾莫闻言赶紧扯下腰间自己盘收都收不好的鞭子,才练没多久的东西,根本不适手啊?可又没别的办法,脑子也早就不会转,只得听人命令,放手一搏,噼啪一顿乱甩。 少年从毫无章法很快变成得心应手,不听使唤乱飞的鞭逐渐步入书习章法,再施以净化法咒附上,枯黄的鞭子于草疖间泛起点点金光,把那些试图近身的鬼煞抡得是个魂飞魄散!行……行得通! 果然习法,还是要实践啊! 然而这一招半式难免有限,鬼煞数量众多压制而来,显然要脱身并不足矣。渐渐步入胶着之际,且听屋檐上观望的黑衣人再喊道:“铜镜!驱邪!” 顾莫不敢拖拉,掏出铜镜趁被甩得稀碎的鬼煞还未近身,暗声念咒祭在半空,铜镜乃是驱邪利器,面对一轮明月,将至纯月光悉数纳下,少年再一凶狠怒目,震浑身法力,自铜镜中挥洒大片白光! 一时间原地明光恍如白日,更如明月降世,闻鬼声凄惨高号,管他成百上千,还是万鬼齐鸣,全化成白烟消散不见! 顾莫惊喜之余,险些得意忘形之际再听屋檐上一声命令:“铁尺!别走神!” 顾莫这才看到铜镜虽强,但难免灯下黑。阴影处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近身冲来,慌乱中阵脚大失,拔下腰间铁尺一顿瞎胡拍打,余力全都用在躲闪上,可不想再被这鬼东西碰到半下……太疼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顾莫跟个疯傻似的尖叫着一通乱挥手中铁尺,抡得是个风声嗖嗖,闷头锤抡好半天才停下高喊,忽然意识到好像……没了鬼叫声啊? 倒是自己刚刚比鬼叫得还厉害。 他这时方才丢脸地小心翼翼停手,抬眼仔细环视周围,可以说是一片安宁空寂,盛世和谐啊,哪还有半点鬼煞气息?这一会儿全被自己杀了个干净!“我……” 顾莫呆傻原地,久久不敢相信。 “我……做到了?” 他突然意识到适才指引自己出招的神秘黑衣人,匆匆举头看向屋檐,可谈何人影?是连只落鸟都不在啊!可明明,明明…… 第298页 那分明就是二师哥的声音,是他的术式,是他的桂魄剑,分明就是他! 那为什么,只是相助一式,只是旁观指引,又躲自己不见啊! 我又不可能和那天下人一般捉你回去求赏金! 刚刚百千鬼煞涌来的惊吓,身上伤口疼痛,凭一己之力驱邪灭煞的惊喜,耗尽力气的疲倦,再加之思念埋怨,这百感交集于他放松下来这一瞬间—— 全都交织一处盖面而来,少年心智未全,是他根本抵御不了的沉重,泪水再无法屈居眼眶的奔涌而出,顾莫嚎啕一声瘫坐在地! “哥!莫儿做到了啊,你看到了不是吗!” “你怎不再和我说说话啊!” “我不是废物,我不是了,我……我做得到……” …… ——“莫儿!莫儿!” 黑夜中一声声呼喊划破长空,顾远山早已察觉鬼气,心急如焚带人追查到地时,眼下只剩顾莫一人孤零零坐在地上无神地抽噎发呆。寒风刺骨,周遭浓厚鬼气依旧一时难以消散地萦绕不断,他半只肩膀受着伤,依稀淌着血湿了素袍,哆哆嗦嗦像个失了归家路的小孩。 “莫儿!怎么回事!受伤了!” “师……父……” 顾远山大惊失色扶他站起,忧心忡忡看着少年伤口。怎奈顾莫腿还是软的,站不住,才扶起又要踉跄摔倒。老祖师不顾年事已高,看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身高几乎快与自己平齐,依旧费力扶着。 “这……这么重的鬼气,莫儿,你一人全除了?” “是……” “你……怎么办到的?!” 顾远山才是比谁都知道顾莫的能力,他虽不是块朽木不可雕,甚至比起常人更聪慧些。只是性子急躁难安,难以集中琢透一项术式,若是能静心镇定不含杂念,一定也不输高修。 “师父,我……我好像见到他了……” “谁?有人助你?” 顾莫却想起二师哥诀别前跪了整夜师父也狠心不见,怕是因大师哥的死积怨于心,不敢道出实情,只好咽回话去。 “是……也不是……” 顾远山担心叹气,不愿多逼问于他。只再仔细看看伤口,道了声:“先随为师回去吧,擦药要紧。” “师父……”顾莫犹豫颤抖道。 “我真的是,冯贵妃的孩子吗?您收我为徒,是为还偿恩情,血脉为上,迫不得已,并不是因我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您总怕我受伤也是,因为身子珍贵……” 顾远山沉吟几许,郑重道:“你是我的孩子。” “什……” “长卿,清池,你……还是望舒。你们是我一手带大,都是我视为己出的孩子。无论出身为何,无论沦落何方,都是我的弟子。我又怎舍得谁受伤呢。” 顾远山忧心而叹,继续道:“也许我只是个出色的授业恩师,是个只顾全局与天下安平的观主宗师,也便因此成不了个合格的父亲。事成今日皆是我罪,责难也难逃其身,但无论于你们四人,我虽有愧,却从未偏心。逝者已矣,活着的,定要想方设法不负故人,好好活着。莫儿,不许再受伤。” “师……师父……!” 顾莫再是隐忍不住,扑进顾远山怀里大哭起来。 “好了,为师在这儿了,没人能伤你了啊。这么大人还哭什么鼻子,放出来丢脸呢。快随我回去。” 顾远山甩拂尘狠敲了少年后背三下,疼得他倒是破涕为笑,傻乎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样。随人群渐渐消散黑夜深处,顾远山忽以余光扫向街边暗角。 停滞几分,再宠训地催起人快走。 待到人散尽,重归寂时。 “小妖怪,还不走啊。” 艾叶蹲在墙角仰头看着椅墙而立的人,帷帽遮严难辨神色,只揣手不动,在冷夜中站了许久,浑身上下只有被风撩动的纱帘,是活的。 半晌后,才伴着略微发抖的鼻音低声道:“走。” 艾叶悄然一笑,猛地站起身钻进人帷帽里跟他凑了个脸贴脸,换上副讨揍的嬉笑,对着顾望舒满脸惊愕,看他措手不及溢出一颗晶莹,伸舌舔了个干净。 “哭了?” “滚蛋!找死啊!” “哭就哭嘛,又不是没见过,跟我装什么坚强。” “张嘴!把你舌头拔下来!” “哈哈哈!错了错了,我错了嘛。走吧,多冷呢。” “快走。” 沉默并行几刻后。 “小妖怪,如愿了?” “嗯。” “那就好啦,且能安心睡个好觉咯。” 顾望舒没应答。 艾叶一路侧脸看他不看路,看得顾望舒隔着层黑纱都觉得别扭。再准备训他几句,便听艾叶话痨似的咂咂嘴,又开了口。 “小妖怪。” “嗯?” “眼泪甚是好喝的呢。” “……” “……救命啊!!!!杀妖了唔略噜噜…………!!” 第130章 红纱 双层木房添上瓦后更为精致,驱散闲杂人后,本是热闹的庭院现下倒是幽静好景。 房内换上新的寝具,只是满屋纱帘帷帐还都是西域风的金丝边红纱,映得满堂通红不说,香炉内燃起的烟气成缕萦绕,更添几分特殊氛味。 顾望舒站在房门前沉默许久,拉着艾叶袖口不叫他跟疯狗似的往里冲。 第299页 “道长,寝具都是新的,但这布置都还来不及换。您与大人来的急,光是散掉木居杂人就废了几天事儿,若是略有些不入眼,还请见谅。” 顾望舒恭敬一拜,道:“是姑娘不计在下前嫌出口得罪,单是费尽周折容我二人已是感激不尽,谈何……布置呢。” “燃香也是我精心调配的,听闻道长最近焦心,特地准备了些安神静心的香。”依明娓娓道来,却见顾望舒眉心一紧,连忙解释道:“这天下不是只有檀香静心的,大人特意嘱咐过道长您憎恶檀香,西域香种繁多,替代得多呢,不必担心。” 顾望舒惊讶看向艾叶问道:“你都嘱咐过?” 艾叶憨憨笑道:“那脏(当)颜(然)!” 依明听得发楞,问:“大人舌头怎么了?” “我唔(无)四(事)……” “他昨儿吃饭咬了自己。傻子把舌头当肉吃呢。”顾望舒抢道。 艾叶冲他后脑勺恶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不知道是哪个昨天该天杀的往死里拽着他舌头,差点给生扯下来。 “那多谢姑娘费心了。” “谈何呢,能为大人做事,应该的。昨夜辛苦,先好生休息吧,在我这儿大可放心,当下这里除了阿娜尔和孜亚,再无旁人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是。”依明掩口笑道。 平日里女装下的巫女嫣然如花,颦笑间皆生媚,与戎装时英姿飒爽真为截然不同的两人。即便心里清楚真相,但难免三人同处,总会心头生些异样。 毕竟在自己看来,依明巫女无论为女装男装,好像都比自己出色。 “那我二人便再不客气了。” “哦对了。” 顾望舒不愿多言,即便这屋里再是奇怪,还是迫不及待拽着艾叶进屋。前脚刚踏进半步,便听依明再道,“明日道长还是不要与大人出门了。冯将军凯旋而归,斩叛军首领高行首级,奉新帝上位,恢赐护国大将军名号,封赏之际说要带同生共死,留守益州保家卫国的家眷部署一同领赏,明日便会入城。届时全城百姓几乎都会迎接庆贺,乃是益州一大喜事,人多眼杂,还是安稳留家为好。” “反正我们白日里也是睡觉的,一起。” 顾望舒淡然道。 “不必担心” 依明抿嘴笑笑,识趣道了声“那我便不再上来打扰二位了”,后转身离去。 顾望舒拽着人进屋,随手反锁上房门。 “你什么意思呀。”艾叶还大舌头的眯眼笑问,“顾望舒,我看你就是心结难解,耿耿于怀。” 红纱层层映得人浑身发红,眼前的妖也一样,在这像是新婚夜洞房似的布置下。 香料明明静心,却叫人愈发焦躁。 “对,我就是。”顾望舒跻身向前,一夜未进水的嗓子略发沙哑。 “那些与你有过曾经的,死了百年的,千年的,没听过,没见过也就罢。然当下可是同居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介意都是假的。艾叶,你说说,这该叫我,怎么释怀?” 艾叶笑嘻嘻地被他逼至红帐榻边,顺势仰面躺下,摊开双臂觑眼道:“怎么释怀,都行。” 顾望舒欺身而下,却用力抓上艾叶领口将他揪起几寸,附耳磁声,危险命令道: “那你给我,叫大点声。” —— “顾望舒…不行,不行……” “不够。再给我大声点。” “楼内有孩子在呢,做什么……” “还有余力心疼你儿呢。” 金丝红纱帐内木板咬合,笼得期间人影婆娑,色泽香艳。褪去衣袍再不在意是否红装,早已是个花烛夜的朦胧。 他将视线停滞许久,终是难抵冲动一手扼住凝视许久的雪白脖颈,因欲念与映照泛起浅淡绯色,更为诱人欺压。 缺氧的难受很快冲上颅顶,艾叶慌纳犬齿,大惊挤声问:“你……你干嘛!” “我真想……”顾望舒狞笑松手,看自己指印血红印在脖颈。妃瞳锋锐随之而上,玉指自脸颊抚至情难自禁时冒出的兽耳上,低语时全是人心占有欲在作祟。 “我真想在这儿打条蟒皮的项圈,串上我那颗铃铛,系在这儿。让世人见之皆知,你是有主的猫。” “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又不是家猫!岂能容你……哈……” “系吧,艾叶。”顾望舒从命令改成轻哄,“我给你打,我去寻蟒皮。” “不存在!” 他笑笑,柔抚绒耳的十指忽然加重,成攥在手中放肆起伏,更为粗暴进出! 细汗把人裹得晶莹,弯起膝的脚踵失力一下下撞在劲腰,无法拒绝的强势将身下人包围,胜是逼迫般不容反抗。 “顾……顾望舒!你混蛋!” “这就不行了,还谈何不甘心呢。艾叶,是我的大猫,便系给我看吧。” *** 翌日。 号角三振,城门大开。 将军烈马,一路未歇的风尘仆仆一如既往。然唯一不同,是那旗牌官为首,招展三尺大纛迎风烈烈,却从“益”字成了阔绰“冯”氏。 “西界战事到底如何,我都从皇城赶回来了,怎么半点消息都不传!一个个都做什么吃的!” 冯汉广策马入城不为百姓庆贺自喜,而是直直奔着丈高城楼疾奔而上,二话不说厚掌直薅迎来传令官的脖领将他拎起! 第300页 “将……将军,小人……” 传令官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云,难堪间都仲覆甲自身后迎来,行军礼大声道:“恭迎将军凯旋归来,复护国大将军名号!将军,且放了传令官下来吧。” 冯汉广怒目相视许久,才将人丢出几尺外,连滚带爬钻入人堆。 “探子呢!他姚十三不传信,你们去探啊!都死绝了吗!全躺棺材里领俸禄呢!” “将军。”都仲跨步上前道:“副将日夜恪守城门,盈月间未再见狼烟,亦无蛮族闯界攻城,便可知姚先生定是将蛮族截断赶尽。将军,您当以自身为重,既已成大将,就应留守皇城以护,日后这益州,部将或与周协领驻扎便是,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我他妈来带姚十三回去!我答应带他回去!你们连个信儿都探不到,便急着赶我走是为何!” “将军,还请您镇定!莫要因区区下属冲动,您当下可是朝廷最大的将军,要有克制!” 区区……下属? 冯汉广闻言更是气愤,当即怒呵一声:“探子呢!把全营的探子都给我拉城门上来!区区下属?都副将,别人不知道,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今事成,皆因谁!” 益州城内十几名探子手忙脚乱登上城门紧张待立时,冯汉广气愤填膺甩出长刀以锋刃为胁,吓得周围一圈人倒吸凉气! “将军!”都仲惊喊! “今日开始,一天没他姚十三的信儿,我便坎了你们间一个!都好好思量着自己排到哪日,能再活几天!不想死的,现在就给我滚去查!” 都仲捏拳咬牙,低垂的眉宇间尽是难测繁杂。老将单单足月,鬓角已成花白,他熟知两人之间羁绊深刻,却不想…… 回旋余地,竟是丝毫都不留予自己的刻骨付出。 十几名探子在瑟瑟发抖间互相看着眼色,支吾欲言时被老将恶狠狠一个眼神全堵回去。 “——报!” “什么事!才刚入城便来报,怎么不急死你!没见我忙吗!” 齐铭吓得一噎,这才注意周遭围满一圈面色青白挨训的人,顿时手足无措也呆立成尊石像。 周烈文此刻才替他引大纛巡城完绕上城楼,他倒不惧什么气氛眼色,瞥眼看了那目瞪如球的齐铭道:“上都上来了,快讲。” “高……知州高大人有要事求见。要么,主子,我去叫他改日……” 冯汉广闻言一震,忽地沉了声色。指尖不禁摸索进前胸怀揣信书处,周烈文在一旁看了,一向直言直语的汉子竟也有些失语道:“大哥,咱……” “回府。让他去那儿等着。” ——“既然爱卿不求封赏,执意要亲自回益州接上家眷部属,还真是对旧部情真意切,那朕便准你。封赏待回来再行不迟,不过……既然是去益州,便有件事要你亲自办了。” 新帝风仪端坐龙椅,年知天命的男人霸气外露,比那之前连跳上龙椅都要太监抱的前小皇帝顺眼得当得多。 “还请陛下立旨。” “爱卿力斩叛军首领高行首级为朕奠定了这江山根基,那叛军的子嗣兄弟后患定不能留。近皇城的家眷禁军都唾手可得,但朕得知那高行胞弟可是在你们益州为官,与皇城甚远,正发愁呢。爱卿,可还熟悉?” “陛下,难道说……” “名唤……高德,是吧。” —— “叫弓箭手埋伏。” 小将军刚携一众部将抵达府前,铁马热腾寒甲似冰,总镇府的玄铁门都还紧闭。这帮人一个比一个明白将军心情极差,虽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却别言说笑,甚至连个敢出大气的都没有,只叫空气冷得成霜。 但谁都看清府门前一人,着华重官服,高冠博带。当正立在大路中央,架势凌然得众人险些掏出兵器防刺的瞬间—— 冯汉广勒紧马缰,啸铁战马长嘶仰首,铁蹄落下时震起满地沙土。面前挡路的官员目色灼灼,却是毫不犹豫地笔直跪下! “高大人。” 冯汉广高踞马上,睥睨冷道。 “这是为何。” 男人虽卑微跪膝,面色依旧不改正气浩然。 “高某自知连罪不可赦,今日斗胆犯上恳请大将军,求最后一事。” 都仲不明不白挤在后面看自己这还算朋友的大人,何出此言。想他虽然在益州被冯汉广压得不得势,活得窝囊,但也向来一心为民,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何来大罪? “都副将,不知道了吧?” 韩霖看出他眼中惊诧,悄声勒马凑上去道:“可怜人呐,他是叛军首领高行的胞弟。败者罪连九族,根本逃不掉,更何况他还是个为官的。” “什么!” 都仲大惊失色间高呼出声,引周围一帮人纷纷侧目。韩霖连忙挤眉弄眼让他噤声,这老将也难掩崩溃,心头荡然一沉,与他小声道:“那棠棠……” “没救的。可怜还未出嫁的姑娘呀。依我看高大人此番舍命来此拦路,定是为了他女儿吧。新皇上位定是如此,没法子的,没法子。” 冯汉广夹马绕过高德,啸铁长尾鄙夷无情扫过头顶——失利之人终是注定如敝履待弃吗。 想他与冯汉广初次见面,便是无半分情谊尊重可言的心狠手辣。也罢,想他若非无情人,怎可能再攀得上如此位置…… 第301页 高德心如死灰,悲凡世薄凉,冷笑间听头顶响起声命令。 “请进吧。” ———— 冯汉广自玄关处便开始莫名愤怒,急躁扯解起身上甲子,齐铭跟在后头捡都捡不过来。看他从盔,到肩甲,臂甲,甚至是大块护心甲,全都毫无章法一路丢在地上。几些眼尖的部将见状帮着齐铭拾,等到大堂时。 这人已经脱得只剩素白内衫,寒冬腊月还火气方刚地大扯开衣领,烦躁坐上宽椅,蹬一只脚在上,单脚甩出铁靴,赤脚在下的斜靠着。 小将蜜色胸肌大片露出,旧伤覆新疤,分明是道道狰狞瘢痕,怎在这具身子上却别显雄健。阖眼眯了许久,看对面小桌前一直直挺跪坐,凝视自己的高德,实在是被他盯得歇不安稳,才长舒气叹道:“齐铭,给高大人奉茶。” 热茶雾气腾腾,高德将茶盏捧在冻得通红发抖手中,得了暖的片刻,这从始至终未曾皱过半点眉的男人竟莫名犯哽。寒风凛冽,在这种天里为见冯汉广一面硬生生在府门前站候了两三个时辰,官服单薄,早就冷得透骨。 怕也是冯汉广看得出自己再怎么往大袖下藏止不住发抖的手,都还是被他那鹰眼琢透,才会第一句话就是让下人替自己奉茶的。 他倒也不是……半点人情味都没有的人啊。 于是决意横了心,仰头道: “将军!高某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 “我救不了你。” 冯汉广闭眼打断道。 顺便伸手从贴怀处掏出封黄绢书信丢到面前。 高德见皇书立即跪拜磕头,冻红生疮的手颤颤巍巍接过书信。这幅破落模样,引一旁都仲再是难忍,别开脸去。 “谢……谢主隆恩……” 偏室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大抵是几个月间长大健壮不少,思安连哭声都响亮许多。响在此时多少有些讽刺,有人生得正好,有人……却不得不死。 “高某,不求将军救我,只求……” 高德刚刚立下决心准备出口的话,却在见到御旨一瞬再无底气,仿佛彻底死心,连话都再道不出口。 冯汉广睁眼冷观几许,见他说不出口,无奈叹气道:“大人今夜回府,宵禁时分送贵千金出城,现下夜晚无兵巡城,城门那我叫人睁一眼闭一眼便好。交差时就说是我办事不力放跑了人,实在不行,随便烧具女尸应付就是。” 却在冯汉广等着高德客套一堆感激戴德道话时,却不想这人竟高声喊道:“万万不可啊!将军!” 冯汉广莫名其妙地挑眉沉声道:“大人什么意思?” 高德失声大喊道:“将军,我熟知棠棠心性,若叫她连夜出逃,她断不肯丢下我走的!这孩子自幼丧母,与我相依为命,若她知道父亲将死,怎会苟活!是我这个父亲无能,不能许她一世安宁,还连累她随我流放至益州,再惹上杀身之祸……我……再加之将军此举乃是欺君大罪,若是中间差池留下把柄,您才辛苦拼命换来的一切岂不是要付之东流啊!高某断不可再连累他人了!” “那大人究竟想怎样?”冯汉广耐心耗尽,怒道。 高德两步爬出坐席,匍匐在地颤抖道:“高德冒昧肯请将军,娶棠棠为妻!” 第131章 新婚 高德两步爬出坐席,匍匐在地颤抖道:“高德冒昧肯请将军,娶棠棠为妻!” “什……” “什么!”都仲立在一旁惊喊出声,“老高,你他娘的是疯了吗!你也不看看冯将军他……他!” ——他好男色。 但这话都仲又怎讲得出口啊。 高德不敢抬头,厉声继续道:“将军乃是建国功臣,得赦免大罪之权,若棠棠得为将军妻室,定会赦免杀身之罪,况且棠棠一直崇仰敬佩将军……高某知道冒昧,知道这是天方夜谭……将军若是看不上小女,那您哪怕是将她当婢女使,是再纳妾室,都可行,都行!那孩子可会照顾人,烧饭女红也都擅长!高某求您,在这儿求您了!” 冯汉广险些整个人从宽椅上弹起,好歹强稳心智坐起,也依旧看得出满眼慌乱。只是皱眉片刻后道:“大人,据我所知,贵千金,本是心有所属的吧。” 高德猛然抬首惊愕,对上冯汉广一双鹰目后怯弱道:“将军……怎知……” “大人,我并非看不上她。只是向来仅将棠棠视作妹妹,在总镇府借助那段时日她有与我讲过。您这般做法,岂不是叫我横刀夺爱,强人所难啊。” “生死攸关,还道什么你情我爱……世难两全,总要一决。将军,还是恳请您……” 齐铭在一旁惊得下巴都快落地,都仲则是叽里呱啦骂个不停,什么祖宗都能被他拽出来狂喷一顿。冯汉广在这般吵闹中清了清嗓,比起直接拒绝,竟出乎意料地道了声: “大人,您……容我想想。” 高德也是抱着被乱刀砍死的心说出这等请求,毕竟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闯这一回。此刻不想能听到些希望,登时是个涕泪直下,虽未得到肯定便被请了出去…… “大哥,弓箭手呢?” 周烈文还是一向不识气氛,直直问道。 冯汉广叹道:“先罢了。不急于这几日。” 周烈文奇道:“大哥,您该不会真在犹豫?您若是真娶妻室,那姚十三……” 第302页 …… “姚十三他跑了!” 冯汉广忽然巨声怒吼!吓得周围人全是几抖,顿时噤声! “跑了?”周烈文也吓一跳,刚还沉默不语的人哪来这么大脾气?“跑什么?他不是应该是带兵西出,生死未卜吗?” “生死未卜个屁!”冯汉广抓起桌上未饮的茶杯使劲摔出,“啪”地一声在梁上撞个稀碎! “他能死?他姚十三机关算尽,他能死才怪!当是与我契约已尽,他他妈的借我便利,杀人无数后去他的逍遥自在了!承诺得倒是好啊,等我夺回声名后重新开始?那人呢!他他奶奶的,人呢!连封书信都没有!亏我为他奔波千里跑回益州!好你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姚十三!我……我!” 堂下众人惊呆之际,唯都仲沉目不语。老将本欲踏步向前,却听冯汉广盛怒下喊出一句话后,惘然停了动作。 “齐铭!你去把高大人喊回来!就说我娶!明日就娶!草!” “都楞着干嘛,这府上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给我包起来!我冯汉广娶妻,定要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气气阔阔的娶!让这全城恭贺的,让众人看看,什么是我护国大将军的妻子!” 让他看看。 *** 突如其来的喜事,惹得这城内十万兵士都彻夜难眠。几乎是倾巢而出地跑遍益州长街,沿街扯起百丈红绫,悬红灯于河岸。 军营多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刚打了胜仗回城精力充沛。他们不知内情,只知是将军大婚,一个个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日落也不知归,将这座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无一遗漏地用囍字贴了个遍。 倒是阳气壮盛,不惧恶鬼,入了夜也不肯退,事无巨细地装点这场盛会。连平日巡夜的道人都发了傻,看这阳刚气下,与百里红绫的喜冲中,恶鬼甚至不敢现身地遁入暗影。 “谁娶妻啊,阵势这么大。” 过了夜半天开始落雪,片如鹅毛铺天而下,将那满城红彩盖上白衣。士兵依旧不肯退,谈笑风生地结伴顶着大雪装饰。 一时间人多眼杂,艾叶蹲在高楼之上与顾望舒不便现身,好在今夜鬼煞也不会轻易出没。 “益州城能动如此数量的士兵掀满城风波的,你说还有谁。”顾望舒把艾叶的尾巴圈圈缠了满身躲雪取暖,只漏出双细眼眺望着。 “冯汉广?”艾叶惊声怪道。“他娶谁,娶姚十三吗?” 顾望舒笑道:“并非全无可能。你不是耳朵好,听听便是。” 高楼下士兵喧闹不断,想听出个结果来并不难。 “……顾望舒,不是姚十三。”艾叶疑惑道:“想来也是,大将军怎会娶男妻。” “那是谁家千金倒这个霉,嫁了个不好女色的将军,做这个徒表妻子。”顾望舒也只是好奇,多半又有温暖中舒适的困倦,眯眼道。 “什么高大人家的千金,不认识。”艾叶道:“高什么?高……” “你说谁?!!”顾望舒骇然睁眼,三两下扒开艾叶长尾惊呼出声!“高棠棠……?” 艾叶吓了一跳,看他如此激动心觉不对,忽地收起尾巴觑起眼嗔声道:“是,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又是什么瞒起我的老相好啊?” “滚!不是我!”顾望舒高声道,“是……清池!” —— “高大人放心,若棠棠一日为我冯某之妻,我便定会护她一日周全。十里红妆分毫不少,千金号令如我,十万大军都会为她所驱!汉广绝不会委屈她半分,亦不会辜负其身,更不负大人重托。” 数十里的红妆,从益州城长街街头排到街尾。日出时白雪耀眼,街边每一栋瓦房,每一棵树,都比那大雪更为细致地系满红绫。 数万百姓攀门议谈,依稀间听得最多的话,竟是。 据说冯将军大业已成,却执意回益州亲自带家眷入京,没想到是为娶妻啊。将军定是为娶高家千金才浴血拼杀,夺回盛名,风风光光回来,只为娶她为妻。 佳话传了千里,人们总是将谣言传的远,又忘得快。譬如当下,无人忆得起那个名字。 那个几乎成了当时满城人下饭菜般谈论的名字。 大红灯笼开路,沿街放铳声阵阵入耳,两途乐器一路吹吹打打。新郎官一席金丝红衣华服,为显将军气概地还挂了半臂甲在身,是个俊朗魁伟,器宇轩昂。 高头战马踏过万千敌尸,顶腥风血雨,如今却是头顶大红团花,载着主人在长街众目下,去迎娶他的新娘。 他在这人山人海中,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难自控地四下寻觅。 ——“等你回来,我定十里红妆的娶你。” 都是……骗人的。 这一路从日出到日暮。黄昏起,便该迎新人了。 远处火把渐显明了,与鼓声齐鸣的是百匹战马于石板路上踢踏。迎亲的马儿都是才食过人血浇灌的草,毛色油亮,鼻息间全是野蛮高傲的嗤响。 总镇府的牌匾昨日被摘下,崭新的将军府牌挂巨大团花垂下,两面大鼓飘着长丝带,在雪地中由两位裸身的壮汉敲响,活生活色的男儿气概将冬日装点热闹得宛如盛夏,恍闻蝉鸣。 走近了,靠来了,他才终是死了心。 从那啸铁身上跃下,踏步到停在府外的大红轿子前。 本无需如此地屈膝半跪下来,看轿夫搬出小阶垫在轿下,新娘无母,其父便代劳扶她下轿。 第303页 冯汉广没抬头,这一路,他总会精神恍惚。 新娘盖着盖头,曳几尺红装在搀扶下轿时,两边百千围观的百姓不禁欢呼出声,即便是瞧不见脸的。 依旧喊着真漂亮,新娘真漂亮。 真是好命,嫁了个好人家。 ——我,不是好人。 他接过从高德颤抖手中送来的红绫团花,一端在自己手中,另一端,在新娘手中。 新娘身材娇小,即便带上金玉良冠,并行时也只到冯汉广胸下。比起妻子,他更像引着妹妹,引着个无辜少女。 周遭万呼声震耳发聩,他踏在玉白纯洁的白雪地上,看身侧火把下自己投出波澜阴影。 他踏在那片无尽黑暗,血海成渊中,忆起抬头时曾见过一隅日光。 “行庙见礼,乐起!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 “叩首!” ——“大人……” “再叩首!” ——“您答应过我的。” “三叩首!” ——“杀了我。” “礼成!” “今日鄙府大喜之日,各位吃好喝好,佳酿酒水管够!” “将军,您这是双喜临门啊?” “瞧你说的,何止双喜呢哈哈哈哈” ——“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冯汉广言笑应付着,将手中捧来敬客的酒一杯又一杯灌得干净。 “周协领?您大哥都娶了妻了,您……什么时候呀?” 韩霖凑过来笑叱道:“还协领呢,咱烈文马上就要成这益州的总镇将军了!” “我,我不急!”周烈文憨声笑着,还不忘往他大哥那边瞥上几眼。“怎么不得娶个心上人呐,既然没有,那我不急。” 上到将领达官,中有商贾,下到这府里小厮,这一夜就没有个一身完整的,全都抱着不醉不归的心,比谁走路更晃似的。 辎重的火炮营连烟花都备好,朵朵繁花盛于长空之上,不亚于佳节时日,半边天都是明的。 将行在外,看破太多生死。哪次出征回来身边不会少几个人?时间久了,这群人心也都炼成了铁,比起哀叹清数人头,到还不如活着的人凑在一起疯狂。 于是再大的空缺,也没人察觉得到。 “高大人呢?怎不见他人啊?”一旁奉酒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与旁边人闲聊起来。 “估计嫁了独女,伤心去了吧,哈哈!” “你可得了,这将军娶得要是我女儿,我开心都来不及!叫我脱光衣服起舞助兴都行!” “滚吧你,所以咱将军绝对不会娶你女儿!” “你别说,自从将军带了小公子回来,我还真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娶妻了呢……” …… “你们几个,瞧见将军没。” 忽然沉声头顶响起,两个偷懒小厮吓得一哆嗦,回头间竟是都仲皱眉立在身后。 可是给这两人怕得不行。 “将军不……不是在敬……” 其中一个话答到一半,抬头在那数百宾客中扫了几圈,竟都没见到人影。 冯将军一向身形高大,气质独一。无论多远多深的人群,哪怕是战场硝烟四起,红缨挂帅,都是一眼能被人捕捉的特别。 然而此刻既着华服,不可能看不到的。 “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见了!都大人,将军刚刚往那边,大概是……去茅厕。” “少偷闲。” 夜里离了群,脱了热闹人群,总还是冷的。 都仲借满府红灯笼寻了许久,从正堂一路到偏室,也没见冯汉广身影。迟疑间蓦然回首,一隅难得泛暗墙角下,红梅花谢残瓣遍地,烂在化了雪的泥间,污浊难堪,傲骨不再。 他寻的人,一席红装埋头靠坐树下。 遥远的红光只能落到脚尖,孤零零像头躲避喧嚣,离群的野狼,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为他的庆贺。 身上酒气隔着数步都是清晰。 都仲心间勒得一紧,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战场上长大的鹰,无畏无惧的狼。 受再重的伤连眉头都不会一皱的人,前次见他如此颓然失意,还是前将军遭人陷害之时。 粮草补给俱断,援军迟迟不到。 他随父亲守城,三月间拼死不降。 最终为了满城弹尽粮绝,苦不堪言的百姓开了门。 以不伤城内百姓性命为担,前将军被迫投城后携家眷负罪归京。 却在途中得拼死探刺归来的侯显得报,粮草是右将高行故意切的,援军,是左相威胁小皇帝不派的。 …… “汉广……” 都仲在一旁看他这样再坐了好久,终于难忍忧心开口。 不是以副将的身份。 是叔父。 “大喜的日子呢。” 他看树下的人似在叹气,宽阔肩臂深深一落,或许就坐着了寒,带些鼻音抬头苦笑道:“都叔。” 一瞬间风卷残云,月色骤现,映在脸上。 竟是点点泪痕! 都仲大震,登时失了语! 即便是他,有时候也都会忘了冯汉广其实也只是个才刚及弱冠的青年,是个意气风发,本该浪荡不羁,少年轻狂的年纪。 再是假做强势果敢的人啊,终是人肉做的心,终不是那九天的神,终有七情六欲,他也会疼,他也会难过,也会绝望,也会…… 第304页 无助。茫然。 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多少人依他而活,是不容他片刻动摇,与人诉苦的。 他只是平凡的个人,却被迫做了众人的神。 “太吵了,我出来静静。这就回去,这就……” 他撑起身子试图起身,却是不胜酒力得一踉跄。都仲赶忙去扶,看他报羞一笑,拜拜手叹自己丢脸。 “汉广!” 都仲忽地失声唤来! “谈何丢脸,你才是你们冯家最出色,最了不起的人啊!无人不为你骄傲,以你为荣,够好了,真的,汉广,你足够好了!所以又什么难事,与叔说说吧,不必一人全盘纳下……” 冯汉广讶然扭头看向都仲,却在几许后。 被泪盈了眶。 “我……不好。” “叔……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真是坏透了啊!叔!” “汉广!你……你哪里不好,你看你年纪轻轻战功无数,你夺得回家族名誉,你还娶得如此贤妻,你……”都仲慌张间急声劝解,却看他或是借着酒力,近乎崩溃地顿胸嚎啕! “我不好啊叔!我好个屁,我连一个他都留不住,我毁了他千年的修行也未曾道过半句错,即便今日也未曾后悔,即便他选择弃我而去,哪怕他恨我一辈子!可我……我真的好疼啊,好疼啊!心好疼啊……!” “汉广!得不到就放下!往前看啊!” “叔……我怎么,我怎么看得了……我试过,试过不去想,可你看呐,我成就今日,这周遭人声鼎沸,这贺词连连,这官衔,这盛世,甚至这……红梅,都是他的,都是他为我一路耗尽心思的披荆斩棘,以人血浇筑成!我放不下,我做不到……他说放手便放了,当他那颗心不是人肉铸的,当他看透凡尘情爱……可我呢……” “叔,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我疼得想死,却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我还要为这么多人活着……” “为什么我能守这一城,能胜下所有苦战,但偏偏所有我想护的人,却都护不住啊……” 萧野上呼啸的鹰,被现实斩断了翅。他再嗅不到草原的风,再不敢奢望翱翔之时,却有人对他说,放肆于我。 把我当作你的草原,你的长空,你唯一喘息的风。 可现在呢。 他再次狠狠摔在地上,被扼住喉咙,再无法喘息半分。 都仲却如遭惊雷一劈,骇然不动! 许久,才声音颤抖地问道一句: “汉广……你这话,你是一早便知道,他不是人了吗?还,还这般挂念难忘,” 冯汉广愕然,再一把捏住都仲袖角忿激吼道:“您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是不是还知道别的,知道他在哪儿!” 第132章 冰原 “汉广!叔只希望你能过平静安阔的日子。你父亲也一样,他只想你如常人娶妻生子,护得家国安宁。他不想你再陷权势,再成人棋子!你知道的,你被他当了整整三年棋子,如今便当恩怨相抵,不好吗?前路漫漫,咱往前看,咱……” “我爱他。” 冯汉广目光灼烈似火,切断都仲的话时不含半分犹疑。 “可我爱他。心甘情愿。” “叔,告诉我,他在哪儿。” 都仲惨淡闭眼,此时彻底明了,何为悲剧。 于是咬紧打颤牙关,一字一顿道。 “他死了。” “什……!” “姚先生,他死了。” “不可能!!!” 冯汉广几近崩溃地高喊出声! “不可能!他都活了几千年的妖了,他怎么能死!都仲,你骗人!你骗我!你怕我回头是不是,你怕我悔婚对不对!你当是对我好吗!你这是在逼疯我!收起你那无用的怜悯,我要亲自去找他,我……!” “冯汉广,他真的死了!” 都仲愤恨疾呼,从怀中狠抽出一把小剑丢在地上! 冯汉广目光随之落下,借弱光看清的一瞬——瞳孔猛地缩小,全成惊悚! 原为镀金镶彩宝的刀鞘如今成了一片焦黑,甚是被大火融化层金,徒留几颗发乌的宝石嵌在其间,依稀辩出曾经华贵模样。 是他曾赠与姚十三的护心小剑。 脑子“嗡”地一声炸开,耳边人声模糊,站立不住蹒跚跌撞几步靠树滑下,听都仲狠心念道。 “起先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姚先生的对策,你肯让他带五百俘兵堵上益州全城百姓性命!我不信!我打一开始就派了探子跟着,几日后行军冰原交界,两军交锋,果不其然我方纷纷倒戈。谁知……” “谁知!” “谁知姚先生竟在战场间引妖风唤妖火,立身其间……将天地都烧了个干净……是场水都灭不掉的业火啊!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直到树木成灰,直到延伸冰原之上,才得熄灭。且不说是个生灵涂炭,就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得出来。” “不……不可能……” “您大可去问吧,那些被你威胁要命的探子,其实无一不知实情,只是无法向您开口罢了。” 他…… 难道说他。 一开始为自己设的就是场死局! 那些说会回来的话,那些重新开始的承诺。 都是用来哄他的,谎言。 ———— 姚十三,你怎么狠心呐。 第305页 “大哥,去哪儿了啊,找你半天。酒都还没喝完呢!” “不过去了趟茅厕,急个什么。” 冯汉广接过周烈文递来的酒,再一饮而尽后责备道:“别劝了,再喝待会儿该醉进不去门了!总不能叫棠棠等太久……” 齐铭听了眼尖跑过来高声喊道: “新郎官要入洞房啦!” “齐铭!” ——“哇!!!!!” 女孩不知自己已经在这陌生榻上坐了多久,眼前盖头遮得是一片红,只闻得红烛蜡滴噼啪作响,遥远处宾客欢呼声此起彼伏。 她知道自己眼睛是肿的,再是哭不出泪来。女儿身不由己,父亲执意要自己嫁,便没有半点拒绝的权利。 她不是憎恶冯汉广,她甚至是憧憬的,向往的,但却不是出于爱慕。 或许只是敬仰。 总不致想成今日之礼。 一切来得突然,甚至连回神的余地都没有,便已经坐在了这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门开。 听得沉重脚步声渐响,嗅得酒臭味靠来。男人的气息近了,她低头时从缝隙中看得到男人红靴在下,似乎是在看她,却又久久未曾动作。 也没挑开盖头来。 她紧张得捏紧衣摆,不敢动弹,彷徨间听男人叹息后沉声道: “若是一直遮着不舒服,可以掀开。” 高棠棠一愣,未解其意,却是慌忙道: “您……应由您来才是!” 又是沉默几许,她见一细垂金穗的挑杆伸来,将盖头向上掀起。烛火摇曳这才入眼,一时间又有些过于明媚,不由觑眼仰头,看冯汉广靠过高大身躯,替她遮住光。 女孩有些害怕地小心唤了声,相公。 面前人是如此伟岸俊朗,眉目刀刻不动声色,半臂甲挂身,多得是一份威严信任。她虽是唤了声相公,却深觉眼前人不应为她所属,他就像神庙中的石像,高大到不可触碰。 便再是唤不出口来。 冯汉广看女孩目光怯怯,默然一笑后退坐到榻对面的圆凳上。眼中闪过半分悲悯,缓声道: “棠棠,困便睡吧。待你随我入京,一切安稳之后,便许你与我和离,我再送你去你那道长哥哥那里,过应属于你的日子。” 高棠棠闻之一惊,惊恐道: “您不要我!” “棠棠,不要跟着我。我一生注定南征北战,生死一线,你嫁于我便是日日难安,要吃苦的。” “我不怕的!将军!” “你还有私许终生的心上人,不能因我毁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要待之。也是没办法的……”女孩急言。 “棠棠,对不起。”冯汉广忽然起身靠近,半跪女孩面前,柔声道。 “将军!”棠棠惊愕出声,瞪一双水汪汪的圆眼不知所措。 “我有一个心上人,他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疯子。他为了我就快死了,可我还毫不知情,一心以为是他弃我而去。我在这儿普天同庆地洞房花烛,他却只能孤独死在旷野冰原。如此行事,我做不到的,棠棠。” 他看女孩愈发震惊难言,继而悲笑道: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人生只有一次,为自己活吧。棠棠,我要走了。来不及了。” 冯汉广起身转去,才迈出一步便觉被人抓住衣袖。 “将军,至少我们……做了,才好不叫您落成人话柄……” 冯汉广挑眉一笑,忽地回头与她笑道:“傻丫头,我才不在乎这些。你的清白最重要,我许诺过你父亲,你高棠棠为我一日妻,我便会护你一日周全。直到将你完好无损送去应属于你的地方那日为止,这世上没一人能动你半分。任他皇帝老子都不行!” 将军府一场浩大的盛事持续过夜半,继而散尽了人后只剩红灯笼于红绫在雪夜飘摇,红烛已熄,盛势总是落幕得快。 小将军携长刀从侧窗跳出去时,连红装都没换。 罗娘梦中被木门开启的咯吱声惊醒,惊恐搂住孩子,借月色看男人提刀立在门外,脑后俐落马尾在寒风中吹得摇曳。 “将……将军?” 罗娘甚至以为是恍然梦回,毕竟这把孩子看得无上重视片刻舍不得离的将军,却自打此次时隔盈月的归府后,乃至是突然说要办什么婚事,都未曾来看过他一眼。 而这新婚之夜,连婚服都来不及脱,提着刀是为做何…… 她看男人抬手示意抱孩子过来。罗娘满心只有恐惧,向后缩着不肯放手。 男人无奈跨步向前从罗娘手中捞出孩子,罗娘吓得惊呼,却被一根手指示架在唇边意莫要声张。罗娘瑟瑟发抖着不敢动作,看将军把孩子安置在臂弯,小心翼翼掀开层层襁褓,露出一张安然熟睡的小肥脸。 目光下移,孩子脖子上带着个精致的镂空小银笼,笼里装着颗青绿的珠子。 先前他觉得姚十三赠的那珠子珍贵,直接打上孔串了可惜,临行前命人找工匠框的笼子。如今看来,确实精致。 “思安。”他念着这名字。 “思安呐。” 孩子睡的稳实。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回来。” 耳边唯有婴儿沉呼,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罗娘退在角落里,看这一向所向披靡,明光大振的将军,怎在这寒夜中,忽然涂了一层灰。 第306页 听他无助哀叹。 “我只想要个家啊,思安。” 他轻拍着婴儿后背,哄着孩子,又像在哄着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宝宝。” 他在婴儿额前落了吻,继而把他放回罗娘怀中,转身再无留恋般消失在茫茫夜色。 黑马如箭破开长夜,铁蹄割破荒野尽头,奔向黎明曙光。 婚服似火,落在地平线上点燃初生的日。马蹄声响彻云霄,如风似影穿过山林,经过平野,踏过冰河。严寒的天,马上红袍人未披裘,额前却是层层薄汗。 一往无前。 *** “顾望舒!别睡了,醒醒!” “嗯……不是才躺下吗……” 晨间凝霜都还未褪,天色还蒙蒙,窗外只有几声鸟叫。艾叶摇晃得急,惹得顾望舒含糊几嗓又睡了回去。 “啧,起来!起来!” “疯狗啊?别扒拉我……!” 艾叶耐不住性子,情急之下一脚给他从榻上踹了下去! 顾望舒“咚”地一声摔得结实,也疼了个清醒。才睡着就被踹醒的满腔火气忍不住,坐在地上正要起来骂人,忽地瞧见眼前立着一双陌生皮靴。 艾叶一跃而下蹲伏挡在他面前,好一个野兽护食姿态。顾望舒猛地抬头,入眼撞见竟是个——青铜鬼面! 鬼面狰狞,又是才从睡梦惊醒,吓得他一个不稳跌坐在地,倒是惹艾叶更为敏感发狠,利爪抠地,长发根根绷紧,连这屋子地龙烧的热气都冷了下去! 鬼面后的人似乎被艾叶震得胆怯退步,踌躇几步似进似退,怎奈鬼面严密根本实不得面貌神情,又好像……根本不会说话。 艾叶满心以为又是来要他命的杂妖,咆哮扑上前一瞬被顾望舒拦腰抱住,急声道: “等等!这是姚十三的人,他好像有话说!” —— 平野尽头草木渐渐消退泛白,空气中寒冷并夹杂着血腥腐败气息越来越重。 大纛旗跌落在地,被染得通红。 刀折矢尽,鼓衰力竭。 大片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头顶秃鹫哑鸣着追赶。马蹄在冻成血红的冰水中飞驰,踏过那些曾经还鲜活拼杀过的兵士焦尸, 未带半分犹豫。 冷风呼啸而过,策马太久,冻得通红耳根发麻。冯汉广目光凝重看着如此残局,并未勒马减速,只一个弯腰夹腿斜乘马侧,伸手捞起那张躺在血水中烧毁了一半的益字军旗,紧紧捏在手里。 一张脸严肃冷峻,探不清深邃眸中藏匿真意。他径直穿过尸海,并未低头探看,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那些尸身。 就好像他知道,他一定还活着那般,牟定向前。 最终,平野上最后一抹绿植死去,再入眼只有大片乌黑裸露的岩石,与刺眼雪滩交织一起。地上不知什么动物的白骨碎石般散落一地,除了咧咧肆虐的狂风,卷起碎雪如砂石拍脸,四处没有半个活物。 他深知自己是漫无目的的,却还横了心一路向前,直到见了那永驻冰河,一望无际都是泛成晶蓝无暇,便是这有去无归的冰原。冰面上覆薄薄白雪,马匹踩在上面打滑,啸铁再是奔不动,只能小心踏在危机颤颤的冰面缓步前行。 直到马蹄前一道阴影飞速划过,冯汉广倒是眼尖,看得出那是一条——蛇! 顿时翻身跃下,撒腿追了上去! 凛寒冬日,哪来的蛇!定是他,定是…… “十三!” 他在这无人之境嘶声大喊,哪怕传回只有回响,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认定了他就一定还活着,定是在哪里等他。好像他在自己心头种下了颗种子,言爱便是世上最强大的诅咒,诅咒让那种子生根发芽,长根经络蔓延,从此扰人再无安宁。 世上最纯冰是蓝色的,结成千万年的脉络在脚下无尽延伸,紊乱又神秘地向着凡人探测不见的深处。他那般发了疯似的跑着,喊着,越是向前,就有越多的小蛇从冰隙中钻出,竟皆如领路般向前。 向着远处幽深。 “姚十三!!!” 只是无人应答罢了。 ——“姚十三!你出来!” ——“我许你走了吗!!!” 冰面滑得要命,啸铁在身后追得也是四脚打滑。他追着蛇群跑了许久,直到步入幽深,天光忽成大暗,恍然抬头时才发现是两岬对生的冰山,互相挤压而生,形成了个巨大的冰窟洞穴,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冯汉广看小蛇悉数溜进其间不见踪迹,竟是未加犹豫的也跟着走了进去。 取怀中火匣点亮后也只可见脚下一方光明,四处都是未知可怕的漆黑回响,小将军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脚踏错掉入冰河,恐惧吊起全部感官,却也不退缩的几许走着。 再行一会儿,忽觉鞋靴一湿,好似踏进了水里。 想这万年冰窟,怎的还能有不冻流水,奇象啊。 水不深,也只漫过鞋面。冯汉广只在其中踏了四五步,便觉得不对。空气中气味渐转腥腐,这水不是冰的,虽算不上温热,但也不应是暖的。更何况踩起来还有些粘着。 他俯身借火匣去看,漆黑一片难辨实体,于是干脆捞了一把放在鼻下一嗅—— “啊!” 小将军吓得浑身一颤惊喊出声,这哪里是水,这……这分明都是血! 第307页 与此同时,冰窟四面百十只红烛宿宿间同时亮起,映得满堂通明!甚是好大一方旷地,满目惊骇中,是个血海如潭,鲜血积成浅海,冯汉广僵硬地抬头,心想要目睹多少具尸体的惨状才至于积累至此,却在抬首时—— 双目赫然瞪大,瞳孔是个难以置信的急缩! 哪有什么尸山尸海?那冰窟中心,自烛光难达的漆黑高顶无限伸下两根铁索,困套压跪着的……明明只有一人。 被铁索牵拉高举的手臂细弱惨白,那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十三…… 是他…… “姚十三!” 冯汉广崩溃大喊,此景入目叫他怎么忍!便是不顾踏破血渊奔冲过去,扑到身上! “十三!醒醒!是我啊!” 他闭眼跪在血渊之中,几乎气脉全断的由铁索擎着全部力气。他穿的还是与自己话别那日素白的长袍,只不过现在,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冯汉广疯了似的摇喊,顺着胳膊摸遍他全身,却在骇然间发现……他……没有腿。 他被谁自大腿处齐齐锯了下去。 他不是跪在这血渊中,他是…… 而这血渊……都是……他的血啊! 第133章 红妆 这可是他在这腐朽世间唯一当作宝贝的人,是他全心呵护也生怕磕破了的人呐,他肯拿自己的命去换,换他安宁无忧,换他长乐无苦也在所不辞…… 只有他一人可知这三年是因谁而活,他一个本性于征服掌控的性子,却在遇了一他后,竟开始情愿收敛控制自己。 他这般宠着的…… 谁敢将他害成这样! 且先不说一个人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姚十三!!!”冯汉广癫狂大喊,“谁干的!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是谁!!!” ——“咳咳咳……” 铁索下的人似乎被吵醒,皱眉咳嗽几声,吃力抬起头微眯开眼。 “十三?十三!” 冯汉广见他略微清醒,顿时是个心急如焚,急声喊起! 但听他声音虚弱无力,只断续道得出个:“冯……汉广……” 冯汉广赶忙捧起他的脸,焦急应着:“是,是我,十三,是我!” “这次……可是真的……” 或许在这生不如死的境遇下,恍惚迷离中,他已经盼过无数次,幻影中的那个人,那抹光了。 “是真的,是我,我在这儿,十三!我带你回去,走,你随我……” 姚十三嘲弄一笑,道:“小将军,穿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不像你。” 冯汉广低头,发现自己还是一身新郎红装,真是个可笑的不可时宜,却又…… “我来娶你。” 他强装笑意,勉强却坚定着道。 “夺回声名地位,我是来赴约,娶你的。” 姚十三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晃得铁索冰冷撞响。他笑得凄惨,笑得眼泪夺眶。 “可我现在好脏啊,冯汉广。”他吃力道。“大将军……可不能娶穿着这么脏的妻。” 冯汉广再难忍痛心,狠狠将人一把搂住,贴耳道:“不脏的,姚十三,看看你自己,你不也是一袭红衣?嫁我,好吗。” “虽当下许不了你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可我得以命交付,此生除你外再无二心。答应我,十三。” 他着一身鲜血染的红衣,在呜咽中应了声“嗯,愿意。”后。 变成嚎啕。 冯汉广心痛欲裂,抱着他不停道着“对不起”。 他的十三是多么红梅傲雪的一个人啊,何等苦楚全可隐忍不讳,泰然带笑摇羽扇韬略,一切于股掌间运筹帷幄。 却在此时之剩哀嚎与无助地绝望。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我妻,走,我带你回家。” 末了,冯汉广摩挲起姚十三的脸,起身道:“思安还在家里等你回去。” 说罢举起长刀,蓄力准备狠狠坎向铁索! 却听姚十三一声惨呼! “冯汉广!别碰!” “我来就是要带你回去!”他怒目而视,未带丝毫犹豫全力砍下! 铁索与长刀碰撞前一瞬忽地散出阵阵红光护体,妖气浓重似活物般嗡鸣反噬,竟是还未触及铁索半分便被生生拦下刀刃,任凭如何用力都再难行半分! 僵持片刻后,“砰”地一声将人震飞出去! 冯汉广重摔在地,一时间感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硬是将喉间腥血咽了回去,拼命再爬身起来! 不信邪似的咬牙拼上更大力气冲了回去! 再一次次被撞走! 姚十三见状大声哭嚎,奋力尖叫! “冯汉广!你……你走吧!你走啊!” “别管我了,求你……” “你带不走我的……” “胡说八道!”他再咽下口中腥血,胸口愤怒起伏吼道! “我就不信!” 姚十三痛苦中嘶嚎得泣不成声,绝望间哑着嗓子哀求他: “别费力了……让我解脱了吧……将军,杀了我……” “十三!!!” “我苦熬千年了,将军……”姚十三落目惨笑,却执意要在抬起头时对他温柔而视。 是好一个再无余力的爱意。 “请您用刀,刺进我的心脏吧。别刺偏了,那样又只会徒增疼痛,死不了……” 第308页 未等冯汉广从震惊中回神,脚下突然一阵剧烈晃动,伴随山崩地裂般咔喳巨响!惶恐抬头间看冰窟上方冰壁悉数龟裂,呈万物倾塌之象,岂非要将他们全都埋在里头! 来不及多想,冯汉广跃身而上将姚十三死死护在身下! 冰川轰隆倒下,却在埋压两人之时笼绕红光的铁索大放暗红异彩,团围成结界挡住冰石,毫发无伤地将巨冰拦向两边! “呵。真是好一出情真意切啊?看得我如何心生嫉妒呢。” 幽冥哑谙男声响彻头顶,冰窟顶端的冰石破开,阳光便如得了生般大泄灌入,登时满堂蓝冰耀眼,在黑暗中困久了的人难免一时眼晕,强忍眩目抬头时看到一袭滚滚玄衣翩然落在冰壁之上! 黑褐色曳地长发与风飘飞,手提鬼目长剑,一双黄金虎瞳睥睨俯视。 冯汉广见过这张脸。 不正是姚十三挂在屋内的那张妖神像! 顿时狂暴大喊! “是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然玄衣大妖并未理睬,只讪然笑着对姚十三道:“就是他了?你这般苦熬也要等的人?” 冯汉广低头看怀中人恐惧到浑身颤抖,目光躲闪哆嗦着如蚊蝇般应了声,“是。” 旋即惊骇叫道:“大人!别杀他……别,我,我陪您……” “你陪他干嘛!”冯汉广怒道!“死妖怪,你放了他!” “啊……”玄衣眯眼笑着,笑得却是个毛骨悚然。 “原来是打不开这铁索吗?啧。死心眼的凡人,来,我教你——” 玄衣将手中鬼目剑一挥,暗红剑气如风灌入,只听“嚓”地一声,便是姚十三一声惨叫! “呃啊——!” 被他削了半个胳膊下去! 铁索没了牵引,自然拎着半只胳膊断开,鲜血如注自断臂出喷涌而出!冯汉广骇然愣在原地,慌忙把人再紧紧抱住,听他几乎扯破嗓子地痛苦哭嚎。 比起恐惧与无助,现下只有生不如死的痛心疾首。 玄衣却无奈一叹,轻松道:“心疼个什么,这家伙断了的胳膊还会长回来的。你现在把他另一边的手也切下来,不就可以带他走了?” 他听姚十三在痛到意识模糊间咬牙反复念着自己名字,最后难忍剧痛一口咬在自己肩头呜咽不止。 “大蛇,你做给他看看啊,把胳膊生回来,省的这凡人如此心疼。” 然而姚十三只顾疼到发抖,断肢处除了鲜血奔涌,并无再生迹象。 玄衣大妖也觉得奇怪,觑眼看了许久,直到视线落到他空荡下半身时,忽地咯咯笑出声来! “不好办了,该不会你那么大一条蛇,都被我玩光了吧?再无可填补的皮肉了?啊……算算时日也有个千年了,最近这许久不见枯燥无聊,是有些把持不住度,也没想过这么快就……” 大蛇生数千年,蛇身绵延可达百丈。他确实可将蛇身皮肉化人形时不断填补残缺。 然至今日。 被一刀一刀。 凭什么。 凭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对他!仅作利用不够,既然你们已同行千年,就算只将他当作一把刀!一个解闷的玩物!也不至于分毫无情弃之敝履吧!大妖!十三他就算是与我相伴倾尽情肠,也依旧将你画像供在祠堂敬如神明,你待他如此,也他亦曾言叛道逃离!你却要……却要这般凌虐!这就是你们为妖的待人之道吗!” 陆吾骤然收敛讥讽笑意,厌恶神色漫上眉间,竟冷冰冰地嫌恶道:“忠诚?谈何忠诚?千年于我不过弹指一瞬,别用你们那些凡人良知与我辩白这个!你道他忠?他若真一心为忠,便不会屡次三番欲从这冰窟逃跑,也不会给我带那些残兵败将填补修气!你!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得见我!他那不过是畏我!罢了!我要他尽忠有何用,吾乃天养妖兽陆吾,不屑于任何人、妖共伍!他大蛇不过我囚禁于此的取悦玩具,是他百般纠缠求我杀他,我便给他机会让他值得我赐其一死,结果呢!他配吗!我要的是益州满城征战无数手染人血的三万兵甲,要的是那一城人的命才得换他一死,你看他给我带回来的是什么?一堆废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擅闯冰原占我的东西,还在这指责我?!若不是你扰他心性,我现在早得了修为,脱身这寒冰贫瘠之地,无人能拦,得毁这天下一悦!” 陆吾沉声震响,如恶鬼嘶哑叠夹耳畔,这一字一句带血似刀地割在心头! 冯汉广是为完全震惊,不解与痛恨登上心头,他才知姚十三接近自己果真不为荣华富贵,是为了借自己的仇恨心,祭满城百姓与益州三万军士给这大妖做祀!可他最后却是为了自己难下狠手,他是被陆吾与自己逼到怎样绝境啊! “我算个什么东西……呵呵……”冯汉广哑然失笑,厉目相对时染红的鹰眸将恨绝悉数迸出! “我乃前朝大将冯燎之子冯汉广,七岁随父出征,十岁收复南疆,十五岁独身带兵逼突厥大军于安北都外,二十岁独掌益州总镇,二十三得封王爵的当朝护国大将军,而今,也是他姚十三的郎君!我这半生就未曾怕过谁,未曾举降言败过半次!耐你陆吾大妖又如何,我,与我冯汉广这辈子最珍重一人,便是今日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求拱手而降,求饶半句,更不会让你得逞,肆意欺凌我的人!亦不会容你动我益州半分!” 第309页 冯汉广全力拥着姚十三,强忍被他咬穿肩膀的痛摆正他的头,无所畏惧地吻了下去。 好像可以使他暂时忘却痛苦般,方死方休,无尽奢求。 “对不起。” 他于水乳交融的间隙小声呢喃。即便耳边只有姚十三被他堵在喉间的绝望哭声,和不断重复着“我好疼啊……”的自语。 ——“小凡人,还真当自己大义阻挡得我?不如今日我来大发慈悲,放了他成全你们啊?看你带这断手断脚的妖如何苟且,让你看我是如何屠得益州一城,再屠尽天下!哈哈哈哈哈!不过大蛇他残缺也是张好脸,不耽误使用。你若下不去手,我来,我助砍下他另一只手,就成全你们!难得我的宝贝小蛇,有个心爱之人呢。” 玄衣再次举剑。 “我爱你。” 冯汉广再未理睬那疯语大妖,只附在姚十三耳边低语。 “夫人,我爱你。” “郎君,我……也是……” “得遇您一人,此生……无悔……” “唔——!” 冯汉广双目阖死,用尽力气紧拥着他。却在身下悄然取出那把鞘已焦黑的小剑,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不带彷徨,未偏半寸。 准确地,刺在心上。 再用力一推到底。 ——“我的十三呐。我妻啊。” ——“再,不疼了。” ——“再无人能,威胁你了。” 他闭目中泪水焦灼颗颗滑落,直到怀中人不再发抖,搭在肩上的头低垂下去。手上温暖嫩滑的人儿开始变得冰凉粗燥,肌肤泛起层层细密青鳞,逐渐散去人形。 还是迟迟都不肯睁眼放手。 得妖已死,唯一牵着的铁索断了本应困着的妖力,自然松了绑。软塌塌落到地上的,逐渐化成只满身伤痕的蟒。 玄衣立在高处愣神几分,忽成勃然大怒! “你杀了他!” “是。” “你这个疯子!你胆敢为与我作对,杀了你的爱人!连我的东西也敢杀!” 冯汉广默然提刀起身,眼中大片萧瑟。 “不是你的东西。他是我的妻,是我的人。” 冯汉广冷笑,再抬眼时已成通红煞气。 “他是我冯汉广,一袭红装娶的妻!要死,也由我来成全!” 冯汉广突然想起曾经许久前的月夜星辰,云雨过后,他从背后抱着这瘦弱人儿时。姚十三问过他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你可愿意为我去死。 他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你若死了,那我便去蜂巢再找一个。 他忆起那时候的姚十三哧哧一笑,道了声,好啊,那我便放心了。 姚十三啊。 从第一天开始,为自己下的就是一盘死局。 一盘心念许久,期待千年的死局。 你可知我不是不愿为你去死,只是更想为你活下去罢了。 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洞房夜偷跑出城,卸下将军长缨头盔放在周烈文门外,从益州一路风雪兼程策马而来的。 是为了带他回来,不是为了和他死在一块儿的。 若你成我今日一切,我亦为你夺回一切,可你却不再。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人是妖我都认,无论你过去再是不堪,反正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 只是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家人,想守护的人,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又无能为力了。 玄衣陆吾在震怒中唤风而起,大片如掌的雪花奔涌倒灌进这血渊洞窟,风利如刀,割不断愁。 小将军双手扬起长刀,脚下发力向陆吾猛冲过去。 …… “不识好歹!” 陆吾将眼眸一压,举起掌中团火暗念妖术,四周冰窟本无引物,却是凭空燃起熊熊业火!数道火舌如得了生命般随陆吾手指挑动,齐齐围奔而来! 然眼前男人并未因震慑而停下脚步,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径直冲进烈焰中去。 哪怕只是一刀。 他咽不下这口仇。 任那怒气三千丈,皆作飞花流。 今日就在此了结此生孽缘。 唯眼前浮现起他与姚十三初遇那日的情形。 蜂巢中伶人百十,个个笑得谄媚娇艳,全不过逢场作戏。他喝得烂醉,手里握着半块噙了血的兵符,视线在众人间环绕几圈后,指了指头牌身后赤着脚,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长袍,怀抱琵琶,杏眼圆润流情却不俗媚的瘦小新人,看他温笑望向自己。 勾了手指唤他过来。举起兵符说,你若是今日陪我睡开心了,这破东西便赠你。 本是喧闹嘈杂,莺歌燕舞的蜂巢,在兵符亮出的一瞬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这喝醉的疯子,只有他一人无惧地缓步过去握住他手,挨个拢起五根手指,笑着说。 我可要不起呢。 但我会让您配得上它。 …… 配得上了吗。 就在他即将与四处逼近的火焰碰撞那一瞬,一股呼啸而来的剧烈寒风平地号起,交织着一场浩大暴风雪肃地挡灾他与烈焰之间!大雪与烈焰碰撞出巨响,“呲啦”腾起漫天热浪蒸汽,气流大到竟将他直接后弹开来! 冯汉广后腰生是撞到一处凸起冰岩,顿时咳出大口浓血,小半张脸也被瞬间激出的气浪擦到,刺痛得厉害!勉强想半睁开眼爬起身,却是眼前一阵头晕目眩,直接昏倒过去! 第310页 “……” 第134章 陆吾 顾望舒见状一时无语,但见艾叶这一挡几乎是拼出全力,没余心顾虑太多,又不好说什么。 两人自半空旋身落下,艾叶凭空召出这强大风雪撑在前面与烈火相持不下,满头白丝与裘衣被飓风吹得猎猎作响,着实惊人。顾望舒在其身后帮不上什么忙,眼前风雪迷雾又看不清陆吾真身,只是模糊一身玄衣携鬼目剑幽冥。没什么意思,艾叶来时反反复复嘱咐了他足有一千零一遍“陆吾很强,绝对不要擅自动手”。 早就耳根磨茧,便悠然自得取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口,随后无意瞧见了地上蛇妖残尸,妃目一眯。 再抬眼看了看艾叶奋战僵持中被风卷起长发后那光洁脖颈。 眼前一亮。 艾叶即便是背身也察觉得到顾望舒在走神,气得冒火又腾不出手揍他,只能咬牙发狠骂了句:“小妖怪!你奶奶的光看着还不来搭把手!想守活寡吗!” “我看你自己不是行呢,也没多么悬殊。”顾望舒闻声起身急急揣了东西进怀,戏谑笑着转了个圈钻进艾叶臂弯中,贴着他的脸窃坏一笑,再一回身指尖飞动,掐出个守护诀来! 只是并未设在两人身上,而撑在那漫天风雪之后,两人再合力向前狠狠一推—— 霎那间冰火相撞,半空中再炸巨响,烟雾泛起,四溅而出的火花如爆竹般落满天,一时间,整是个火树银花! 顾望舒一把抓住艾叶臂膀将他拥入怀中,腾出另一只手撑开白伞,将漫天星火挡在空中。妃眸中映得是星尘闪闪,甚如银河落九天。 顾望舒再回头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冯汉广,啸铁良马此时追跟上来在一旁不停闻嗅。他眉心一皱,一拳锤在艾叶胸口。 艾叶“欸呀”了声,埋怨道:“打我干嘛!” “所以说让你跑快点,一路磨磨唧唧,唠唠叨叨的。再晚一步,冯小将军的命就没了!本就半死不活的人,你还要撞他这一下,是怕凉得不够彻底吗!” “嗯??” 艾叶一脸无辜,不知那半路上再跑不动,被自己揪着领子拎过来的人是谁。 顾望舒没再理他,快步过去伸手扶起冯汉广,将他丢上马背后一脚踹向马屁股——啸铁明理,撒腿跑了出去! 艾叶趁机再一发力,召出漫天雪雾遮挡中间,趁乱再揪起顾望舒衣领子奋身跃起,消失在茫茫雾中。 另一边,陆吾被这突如其来一挡震退半步,正疑惑之际,怎得忽然就起了层妖雾?然这强悍大妖并未惊慌半分,也未再出手,只平静待雾气散去,眼前哪还剩下半个人影? 一片雪花飘悠悠荡到手心,顷刻间于掌心残余热浪间化为烟气。 陆吾凝眉思量片刻,嘴角一勾。 不亏啊。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年来被他藏得那么好的幺子,竟还会自己找上门来。 该出山了呢,大哥。 —————— 冰川水悠长叮咛流淌而过,是可洗尽冲刷这时间一切污秽罪恶的致清纯洁。 身后千里冰封,满目蔚蓝冰城如同世界的源头一般神秘威严且肃穆,烈阳似火,却融不化这万年冰川。 脚下踩着的白卵石发出咯吱咯吱声,混上马蹄踢踏荡在这山谷间,旷世清明。 这一人一妖一马慢悠悠地走着,是怕疾行颠簸再伤马背上伤员筋骨。风吹得凉快,气氛却沉重得很。 谁能知道原来姚十三就是那隐匿真身的八子大蛇呢。 换言之,放出艾叶藏身益州消息,引大妖祸世后转嫁罪名落他与艾叶之身,后于其间坐收渔翁之利,一连得了三只大妖,两位妖王之子修为的人,是他。 不愧为诡计多端且妖气难查的蛇妖,若非那鬼面妖携姚十三亲笔书信求他们去冰原救冯汉广一命,他们俩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埋在鼓里,且不说冤命背得不明不白,艾叶还真一心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亦包括,顾长卿的死。 现在可好,还能得些虚无的慰藉。 以至于顾望舒读完书信,二话不说拉起艾叶便要去救的时候,艾叶真以为他疯了。 “救个屁!那大蛇将你我害得多惨!你要听他恳求?去冰原?干嘛?从陆吾手底下抢人?你去送死啊,我才不陪你!顾望舒,行好人好事也要有个限,先不说不能自保,仇人的请求你也要从?神仙都没你这样善的!” “又不是去救他!我要救的是这益州城万一真遭厄难,绝不可或缺的人!你不去我去,刚好见识一下那陆吾到底为何方神圣!” “顾望舒!”艾叶光是听他这么说都是背后生凉,耐不住吼了他一嗓! “实话告诉你,你不是不知道陆吾是谁吗,我如何说他很强你都不信是吗!他与我哥同是那天养妖兽,可与九天上神齐名!你当我哥一滴血能封我全身妖术,那他定也可轻松一招便要了我的命!怎么救!” ——“怎么救,这不救到手了。也没看他有多能耐。” “这不是侥幸。”艾叶嘟囔道。 顾望舒偷瞥了艾叶一眼。他曾以为同为妖王九子,大家定然是实力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所以传说中打起来才会天地不宁。 艾叶那日为自己冻冰河凝暴雨,望而生畏可比天的妖力,他以为这就是尽头了,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恐怖的力量了。 第311页 直到今日,他们两人全力一击才得勉强抵回陆吾只是一挥手唤出的业火,并且是个连他皮毛都触不到的空虚,甚至于片刻都不敢恋战地从冰原跑了出来。 直到艾叶临行前与他说,去救冯汉广可以,只是千万不要想着与陆吾对峙,我打不过他。还不想这么早离你而去,为人炉鼎。 为人炉鼎,呵。 说白了不过是绑架弱者为强者大业奠基罢。若是如此说来,艾叶早就知晓自己命运会终结如此,照这样下去,很可能下一个便是他。 原来上元节祈的那人间安宁,鹊岚桥上与自己说要逆天改命的决心,都是他与自己侧敲着说过千百遍的不甘,是他真的想尽办法躲藏着活下去,想与自己过上安稳平凡的日子,可却次次。 再被自己引上这风口浪尖。 虽然这种择王方式粗鲁野蛮到令人作呕,但毕竟每界各有各的规矩,存在即为道理。为了封那等可怖妖门却是需要恒古妖力,千万年都是这样延续下来的,他没资格反驳咒骂。 可艾叶就一定要为此送命吗。 顾望舒看了眼重伤昏迷在马背上的冯汉广,这马确实灵性,好像知道自己主人受伤,即使是走在这样颠簸不平的卵石路上,也还是昂首稳步,尽力不将身上人摇晃得厉害。 艾叶已经施寒冰镇住他半颊烫伤,只是刚刚那后坐力撞得后腰不轻,也不知内伤有多严重,两人甚至都不确定这英勇青年的小将军以后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分明是个双向救赎,换来结局却是双向赴死。这就是人与妖违背纲常挑战天意的下场吗。他现在甚至不知冒险救回冯汉广这件事做得到底是对不对,醒来以后要他如何接受,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被凌虐的无能为力,亲手杀死挚爱的痛彻,以及身受重伤到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但是十万护国军需要他,益州到三十万居民也需要他。 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老天着实不公,命运使出浑身解数去亏待一个可怜之人,却还偏要和万年俱灰生不如死的可怜人,去替他拯救苍生?这才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笑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好在。 好在当下,还有人陪着。 他看艾叶也是一脸淡漠,无心踹着脚下石子玩。听“咚”地一声落在冰湖中激一汪涟漪。 “你可确定他真的不会追?” 顾望舒皱着眉头还是心有余悸不停回头看,过会儿又接了句:“要不你还是继续拎着我跑吧?再或是幻成你那原形,还能带着将军与我一起走!” “小妖怪,我都说了千百遍他不会轻易出这冰原的……” 艾叶转脸不爽地看了顾望舒一眼,好像是被人打断思路一般烦躁了小会儿,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皱巴起来。 “还是说,我看你就是想骑我。” 顾望舒豁然大笑道:“没错,舒服还省力,可惜就骑过那么一次。小豹子,再借我骑一次不行吗?” “你说骑就给你骑,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艾叶嗔声道。“再说,我辛苦修了这千年的人形,可不是为了再化回去叫人骑的!” “话虽是这样说……”顾望舒阴险一笑,把那赌气的妖揽过身侧,不疾不徐地悄声道:“即便人形,小道我似乎也没少骑过。” “顾望舒!得寸进尺得东西,等我回去就吃了你!” 艾叶巧妙转身挣开顾望舒的手,反身便是握出根冰锥来直奔面门而去!被顾望舒自怀中敏捷掏出黄符燃尽挡了个结实,不甘心的换了一边再刺, 再被顾望舒眼疾手快横过伞柄击飞出去,还顺手被死死拉住腕子。 “都说了拳脚功夫你可打不过我。”顾望舒得逞偏着头,像是显摆战利品般在艾叶面前甩了甩他被紧握在自己手中的手腕,便听见艾叶喉底发出呼噜噜的咆哮,手心里一阵针扎样的冰冷刺痛逼他松了开手。顾望舒赶忙吹了吹手心,使劲瞪了艾叶一眼。 “那我就将你手脚冻住,动弹不得不就好了!” “可你舍不得,”顾望舒搓搓手心,神气地挑眼道,“不是吗?” “……一天天的就仗着我对你好,净欺负我。”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又开始闷声赶路。 的确,同生共死固然需要始终如一,奋不顾身的勇气,但终是不如带着这份情感一人苟活所耗的决心更大。 “他真的不会追,能不能别再回头了?”艾叶见顾望舒心事重重三步一回头的模样觉得闹心,不耐烦的催了句。 “他乃冰原之主,为冰原灵韵所孕,天地精纯华彩所养,便为冰原所使,是这片千里冰封的源力。他若是踏出这片冰原,便是要折煞这一山生灵,也是折他自己的修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驱使大蛇出山夺魄,将益州军士与蛮族引至冰原再杀的理由。他当下还没必要为了追我们冒这个险,陆吾这挟摧山之力的大妖中的大妖,他若是踏出冰原,那便是天摇地动混天暗日,天劫之象三界皆知……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安静。” 顾望舒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又问道,“那同样是妖王之子,你怎么随便到处跑?你不是昆仑雪山上生的吗?凭什么?” 艾叶一时语塞,也不知顾望舒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调侃自己才问,反正感觉……好像有被羞辱到。 第312页 “我又不是什么天生天养的异兽,还不许我技不如人了吗!若是那昆仑万里雪障三千灵兽需要我去承担,那你怕是自一开始便见不到我!” “我不就好奇问问,语气这么冲干嘛?”顾望舒抬手肘狠拐了旁边人肋骨处,听艾叶哇喔一声气呼呼跳到一边,还不甘示弱继续说着。 “我看你与那普通艾叶豹长得也不一样,至少身形上要大许多,怎的就不能算是其中的异兽了!” “异兽也是分天选和自孕的,再说,我何时说我就是艾叶豹了!我和那东西根本就无丝毫关系,这名字……我哥与我说的是他当初捡着我的时候看我小,灰不拉几一小坨就当我是个艾叶豹崽子才这样叫,喊习惯了罢了。不过养大了才发现身子长起来没完,到底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天养妖兽只有一只,不可繁育,是天地精华凝形而成,并非单单异兽,才会如九天上神般运行日月山河,各司其职,养其水土。而像我这种异兽是定有种群的。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连这都不懂!” “我又没做过妖,你给我讲讲不就懂了,凶什么凶?”顾望舒不服道。 “我……!”艾叶瞪双眼支吾半天,只怒冒一句,“对!不!起!” 顾望舒把头侧过一边偷笑,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道:“种群?难道像你这般可怕的东西,这世上还有不少呢?” “没有了。”艾叶闷闷不乐道。“大抵是真的没有了,我试图寻了千年,都在这世上找不到同族。便是时至今日,我都不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望舒怎忽觉这一瞬间他还有些可怜。 且不说同族到底遭何厄难仅剩下他这一只,想茫茫大千世界,若只剩你一人,会是何等孤独。 “大妖本无名,只是因姓名或为万物最大禁锢。是为逍遥,无拘无束,可我呢。或许艾叶根本就不是我,艾叶于我只是个,名字。” “很重要吗?” 顾望舒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真实本体。”顾望舒道。“就算艾叶只是个名字又怎样,那就当它是个名字,艾叶。这样我唤你时,只是你,唯有你会应我。” “说得好听。”艾叶哼声不语,或许是觉得无关姓名,他确实喜欢听顾望舒唤自己,就算那张破嘴里冒出的话再难听。 他都只想晃着尾巴溜过去。 才想到这,忽觉一双手自然伸到头上揉起自己脑袋。好像带着恃宠而骄的任性,明知大猫头顶最为敏感。 倒是……有点舒服。 便是难以自控地主动往前贴了几分。 怎知才刚眯上眼感受,忽然那手移开去了。 艾叶眼睁睁看着顾望舒无情抽手,再去关心那独行的马。看他手指插进马鬃一路向下,憧憬拍拍啸铁南征北战跑出的一身腱子肉。 “真是匹好马。” 顾望舒不觉间有些羡煞出神,毕竟哪个习武之人不想要一只这般懂事又不乏野性的战马。 艾叶读得懂顾望舒眼中欣羨,也不知是脑袋里哪根弦搭得不对,假装无意靠到身边把头伸了过去。 “……我也要。” 第135章 兄长 “……我也要。” “哦。” 顾望舒将身子一让,以为他也要摸马。 艾叶闷得脸颊泛红,还刻意瞟起路边佯装随意。 “我说,我也要……你那样摸我。”艾叶小声咕哝着更为傲娇道:“你摸我。毛顺的,身材好的,你也有……不用羡慕他。” “哈……?” 待顾望舒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时直接被他逗得哈哈直笑,忍不住高傲将下巴一抬,郑重其事地端起胳膊稳稳按在艾叶头上,边摸边看他满足似的把一双桃花眼眯成条线。才笑道: “艾叶,又吃醋了。你这可好,早已无关男女,连匹马都要拿自己比?可是叫我好生为难啊。” 艾叶这般餍足地自己往上垫着脚蹭,嘴里又是个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愠气地不满道:“谁吃醋了,我那是看你总记不得我有多好。顾望舒,那马儿再健不过跑得快,我一挥手能把这两岸冰石震得碎!你羡慕他的马作甚!” 顾望舒见他真的生了脾气,是个万般可爱,急忙连声应着“好好好”,“对对对”,“艾叶最好了”,“艾叶最厉害了”,“艾叶毛绒绒的最漂亮”,“艾叶身材可好呢”…… “就是不愿让我骑喔。” 艾叶眯开半只眼,抖开衣袖道:“不许胡搅蛮缠,变本加厉。” 耳边顿时“嘭”地一声巨响,横空闪出道极亮紫光将对岸莹润得发蓝厚厚冰层炸得粉碎!碎冰飞溅如同片片刀刃,虽未能波及远处几人,但落入面前冰河也是个哗啦作响,十分可怕! 战马受惊嘶鸣,险些将冯汉广从马背掀下来!顾望舒连个吃惊的功夫都没有,赶忙大跨步冲上去紧紧牵住缰绳,方才奋力将就稳住这烈马! “艾叶!疯了!有你这般说笑的吗,我能不知道你多厉害,偏要展示做甚!平白无故炸了人陆吾的山,生怕他追不过来,气急败坏是吗?!” 顾望舒自觉艾叶再是冲动,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无脑的事来,心惊肉跳地带骂看向他,却见艾叶也是个章目结舌,神色满是意料之外的,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刚刚被击碎的冰层四周忽地传出噼啪开裂之声,愈演愈烈,起初如同琉璃落地青瓷开窑,清脆阴冷,越聚越多,越发密集—— 第313页 最后竟是如万鼓起擂地地动山摇,地面也随着震动摇晃不止,站不稳脚跟! “不……不是我……”艾叶在惊慌中自言。 “什么?”顾望舒扯嗓子大喊,要顾着牵马的人根本听不见艾叶小声!只眼看着面前那高耸入云无边冰川开始开裂倾斜,瞳孔震惊颤动,大吼道:“冰山塌下来我们都要葬在这儿!没时间解释,还不快跑!” “我说,不是我干的!”艾叶翻身滚跳携起顾望舒低空御风,为的是让他好能牵住缰绳让啸铁得以独自撒开马蹄奔跑。 “可当前除了你我还有谁!甚是能使出如此劲力!”顾望舒说到一半随即面若死灰道:“难不成真是陆吾追过来了?” “不至于……他应当不至于现在来杀我,他还……” 艾叶心头一颤。 话本应当是他还打不赢我哥。却在转念间意识到陆吾才刚夺了大蛇修为,而大蛇身上……是有土蝼与钦原落着的。 那岂不可能是旗鼓相当,值得一试? 可若是如此,为何开始是不追,偏要此时…… “艾叶!” 艾叶错乱沉思间只顾带着他跑,并未抬头,半晌才听顾望舒急声叫了自己,赫然抬首间—— 大路中央竟站了个人! 青黑斗篷下玄衣大振,宽袖迎风乱舞,腰间挂一把鬼目长剑…… ———— 头顶晴空忽卷阴风怒号聚来层层黑云团压头顶,金光如斗被挤压成钟,倒扣头顶是个浑身生寒的压迫感!顾望舒清楚看得当时艾叶的雪雾后陆吾身型虽未为模糊,但这极为高大且带有王者气阔的身姿,这玄衣大袖,与这鬼目长剑…… 此番相聚甚近,看他手中紫光弥留未尽,刚刚那一击……正是他干的! 暗紫红色的妖气成型笼绕阴森可骇,这青黑斗篷下的大妖察觉人马停于面前,悠悠然伸手取下自己斗篷大帽。 黑褐色长发灌撒而出,直披脚下,抬首时一张冷厉刀刻的脸不动声色,细长飞尾斜眼缓慢睁开,竟是个甚可摄魂深邃的黄金虎瞳! 他甚至只需这样站着,不必说话,不必动作。 妖气魄力都已经足够将面前人震慑到动弹不得。 顾望舒不禁倒退半步,悄然想去拉艾叶手时,侧目间看他盯着眼前大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目怔口呆!乌黑桃花眸颤抖不已,还未来得及被他握上手,已经踉跄两步,似乎腿有发软地靠近后,虚心试探着道了声: “哥……” 顾望舒瞬间宛若天雷落顶! 他艾叶,为何…… 为何会对陆吾唤哥! 他曾于古书中拜读过,陆吾开明残暴行径,此刻恍然想起,那陆吾开明不正是昆仑守山大妖,是为时而九头时而九尾的虎身!他应该早就意识到的,早就想到,艾叶依昆仑雪山绝境而生,那片山里能有滴血封其妖力的大妖,岂不是只有陆吾一个! 虽然无法解释陆吾为何今日会依冰原而生,但重要的是…… 顾长卿那最后也无法化解的心魔本源,竟是……他艾叶那般崇拜,口口声声,长兄如父的,哥哥。 听“陆吾”凝眸几许后,空震沉声:“真的是你。” “我……” 艾叶一副滔天大错似的不敢对峙,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般畏惧蜷缩。 “艾叶。你不应在这儿的吧。” “是,我…………” “陆吾”再将眼转向艾叶身后,与震惊中的顾望舒对视几许后回转视线到艾叶身上。 “因为他。” “是。” “好。” “陆吾”再斜目相视,须臾间抽出鬼目剑来引妖气蓬勃,寒气骸骨瞬时桂魄护主铮鸣,自行从剑鞘中跃出盈大片银光相抵! “那我杀了他,好让你清醒。” 艾叶大惊失色,奋身不顾插进两股力量之间!顾望舒在眩光逼迫下除了自觉要死就是睁不开眼,“陆吾”却是浑身一震,看艾叶如此疯了般被自己剑气撞个满怀,急停手中妖气纳回剑鞘,还是为时已晚,艾叶到底被劲力冲出一口浓血!“咳——” 艾叶难忍闷痛咳出声!与此同时睁了眼的人,才入眼就是艾叶吃力半跪自己面前,咳出满地血来的惨状! “艾叶!” “没……没事……” “还说没事……!陆吾!他不是你弟弟!你伤无辜天下人便罢,伤他作甚!” 顾望舒箭步冲去抱住艾叶,明知自己修为与大妖相比相差甚远,还是执意推掌要送真气进去护他五脏! 身后“陆吾”也是满脸震惊,不料艾叶竟会为凡人以身相护,二话不说大步上来掌风掀开顾望舒,再像拎鸡似的把艾叶拽起来悬在空中,自己一掌推进浓厚妖气。果然比起顾望舒的那杯水车薪,眨眼功夫便稳住艾叶心脉。 随后抬眼冷道:“莫要喊我陆吾那渣滓的名号。凡人。” 嗯? “你跟我走。” “陆吾”转手一挥在空中召出个漆黑千里传送阵门,拎着艾叶便向里去。顾望舒根本反应不过来,只眼看艾叶被人就要这么抢走,这豹妖突然急声挣扎起来,吭哧一口咬在“陆吾”手上! “我不走,我不走!哥,哥!够了!哥!” 玄衣比起吃痛更是吃惊,失手掉了艾叶在地上,无情金瞳闪出异色,听艾叶大喊! 第314页 “够了!别再护我了!我不要,我早不是孩子了,哥……哥!” ——“我受不起!” 玄衣愕然,受了冲击般震惊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艾叶落了地,立刻手脚并用爬挪到顾望舒身边,心头难安时是像救命稻草般抓住顾望舒的手,生怕被人抢了攥得使劲。 他硬是咬紧犬齿,郁愤间定下决心,冲撞了这护养了他千年的兄长。 “哥,自妖王纳我为九子后便被你藏在昆仑雪障内再未见世外万物,我认命,我听你的话,你后要我逆天改命,不伤生魂潜心行善积德为仙,可免妖子之身必成炉鼎的命数,我也尽力!只为不负你养育呵护之恩,可你知道吗,对……当我好奇心重发现自己也可以操纵雪障时偷逃出昆仑之事是我不对,被黑羽黑鸛追杀时您为救我,施妖术误伤夔州安平县千万生魂后弃我而去,叫我入镇妖塔躲藏的时候!是啊,我是没动手,可那罪孽却是悉数落在我头上!那仙……我早就修不成了!哥!您护我太好,我真的受不起,我夜夜为噩梦所绕,那万千生魂将我撕扯溺死在血海中无数次了!您还为言护我,要事成后屠光清虚观,震碎镇妖塔救我,而今甚欲抽刀要杀我心爱之人!我……我还不如就此死在您剑下,还能得一天道成全!” 艾叶掷地有声质问之时,看他兄长冷面而不动声色的脸愈发震惊青白,提剑生滞,或是从未想过这个自己带大的小东西有一天会因为个区区凡人与自己顶撞,或是也不曾料到。 自己这全心全意爱护,竟倒成了害他的刀。 艾叶却见他哥久久未动,甚至将眉心更皱紧几分后,把鬼目长剑握得更用力,甚至可见手背青筋凸起,团团妖气萦绕小臂盘旋至肩头,是个可怖的激愤。 更是吓得慌不择言,以为自己彻底惹了他!毕竟这番话他深藏许久也未能出口的缘由,是他知道他兄长也是一心为自己着想,是想尽办法想要救他,可到底是弄巧成拙! 他是不忍心讲,只能明知前途无路依旧按他的指示盲行,哪怕怎样都是不归。 但当下…… “总之我,我不走!你若偏要带,那就带他一起!不走,打死也不走!” 顾望舒被他手劲儿捏得疼,很多事他也是此番听他急声宣泄才明了的,他所受震惊并不亚于“陆吾”。可当下听他忽然再这般心急耍赖起来,语气中竟还有种小孩儿撒泼的意思。 萧然噗嗤出声。 无关是谁,真相如何,他切切实实都是艾叶的如父的兄长啊。 便带着艾叶一起费劲起了身,在大妖意外的视线中也随他央了声: “您看他都这般认真了。不如以后便由我替您看好他,行吗?大哥。” “胡闹!” 谁知玄衣根本不吃这套,再一挥手带出好大力气炸开脚下石地,顿时是个尘土飞扬!却待烟尘散尽,看顾望舒毫发无伤地笼袖收起守护诀,把艾叶再往身后藏了几分。 “区区凡人,有何能耐!” “我是没您有能耐啊。”顾望舒颔首温笑,又将妃瞳带出寒厉。“但我肯舍命护他,说到做到。您……要看吗?” 玄衣不悦道:“怎么看?凡人一个个虚伪诳言,如何,若你肯我现在杀你方才可信!” “用不着您动手费事。”顾望舒举手指天,示意抬头。 大妖艴然抬首时,见自己妖气聚成金钟厚云间,隐约起了紫光细闪,穿梭不定。诧异冬日哪来游电时,忽地“哐”一声炸响,九天乌云内甩一道紫电惊雷炸在云间! 连他都惊得一颤,险些退步避逃! “顾望舒!”艾叶惊呼!他哪知道顾望舒要做这个,他只知道顾望舒不能做这个! “别……别唤了!顾望舒!” 顾望舒却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嘴角泛笑。 须臾后,再是紫龙驰过,巨声一响! “你……你是什么人!” “敢引天雷,诛杀土蝼的凡人。”顾望舒拱手承让道:“大哥,若还不安心怕是幻术,那小道只能将其引下来,请您,亲自试试。” 大妖片刻沉思。屡次挡了自己招数也是,唤天雷也是,他定非寻常人。若是换做普通凡人,早连波余韵都够他粉身碎骨的了。 犹豫间又听艾叶扒在那人背后扯嗓门喊了句:“别逼他了!哥!我心疼!” “一派胡言。” 大妖振袖带怒容转身,洪声问道:“罢了。要去哪儿?快点给我从陆吾的地盘滚出去!” “益州……” 艾叶连话音都未落,就见面前漆黑扭转地传送阵直奔脸前,别说躲闪,甚是连个反应时间都没有! 好一瞬间颠三倒四,再骇地睁眼时—— 赫然已经立足在个竹林之间,竹影婆娑后隐约遥遥看得到益州城那高大城门! “顾……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第一反应就是张口高呼,平地连转数圈地寻人,把自己急得是个头晕目眩,好容易定睛才看到面前不远处,他一手举伞,一手牵啸铁马缰,背对自己。 艾叶急得要命,快步冲上去把人好一阵从头到脚拍打个便,最后按着人胸口念着“没事儿吗?疼吗?这儿,不闷?可还好?顾望舒!那反噬……” “我没事。” 顾望舒包裹住艾叶扶在自己胸口的手,轻声哄道。 第315页 “大抵是身子习惯了吧。不影响。” “顾望舒,又做傻事!不是说了不许拿自己身子威胁……” “蠢呢。”顾望舒盈笑间将艾叶拉进怀里,再把他闷头按在胸前。“怎是傻事,按人人间的规矩,我若想与你常相厮守,自然要先得了你家人信任才行。感情这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吵吵闹闹便能得你兄长将你安心交付,代价要舍得。我单一凡人之身,此刻确显贫瘠,再没别的法子了,艾叶。” 他听艾叶担心得憋在自己怀里哼出哭腔,无奈暗笑。手里再加上几分力气不叫他抬头,却是自己隐着滚了喉结,咽下大口生血。 “没事了,艾叶。”他轻拍怀中大猫后背安抚,“啸铁至此自己应该认得路,我们走吧,回家。” “嗯……” “顺带把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一下。” “什……什么问题?” 艾叶扬脸不安问道。 “问你为何要瞒我,你兄长便是陆吾一事。” 第136章 温良 无边野火熊熊燃烧吞噬一切,纵使祈天拜地,也不得救赎。 年幼孩童眼睁睁看着屋瓦燃尽倒塌,埋葬的不只是父母兄弟性命,更是他自己一颗心。 安平县万千无辜人血成河,赴冰原的一路焦尸为土,陆吾开明是何等的草芥人命心狠手辣!他心明知,他亦恨自己道行不够,不能亲手相除。可事为如今,这遭三界咒骂的妖物为,怎得在艾叶口中能成那般勇武伟大的兄长,又岂能养育得出艾叶这般单纯心思净洁的弟弟呢。 “艾叶。” “所以你拦我言复仇,是因为……陆吾开明,他就是你哥。” 顾望舒端坐圆凳郑重问着,看艾叶迷茫一脸紧张抱着被子坐在榻上。 几许后。 “啊?” 艾叶疑惑不解地反问出声。 “小妖怪,你说的什么鬼话?陆吾开明,陆吾,开明。与你师兄有仇,屠生灵以为乐,施业火与你我争斗的恶妖那是陆吾;后边出来拦路要带走我的才是我哥,是昆仑尊主开明兽!他们是两个,你为何偏要连在一起讲,听着像说同一个似的!” 顾望舒浑身一震,像是被覆了什么明知一般失声惊言道:“什么?!” “陆吾开明,古书不是讲其为时而九首时而九尾的虎身昆仑护山神兽?行径作恶多端,怎成……” 艾叶愣了片刻,忽地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啊哈哈小妖怪!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与我哥有仇呢!那我岂不是左右为难?到底你还是无知凡人,陆吾与我哥开明的确易为混淆,他们同是集昆仑万年灵气同胎生的天养妖兽,以至于连外表都是一模一样!可便如你说,九首虎身为开明,九尾虎身为陆吾。他们虽是同胎,但性情全为相反,陆吾属离善施火,开明则是控风雪为寒冰尊主。一个性情暴烈无常虐人为乐,一个只喜静稳居隐世,设万里雪障藏匿其间。” 艾叶丢了被子探身至顾望舒面前,刻意语重心长道: “我哥平生最讨厌被人错人成陆吾,刚好你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唤他陆吾……结梁子啦。没救啦。” “我……!” “顾望舒,算了吧。实在不行,按你们人间的规矩,我哥若是真看不上你,不放我走,那换我娶你便是。” 顾望舒凝眉看他,看得艾叶发慌。一人一妖瞪了许久的眼,顾望舒忽然扑身上前掏进艾叶衣怀一震搅腾,摸索半天才把自己之前送他的银铃翻了出来,得意一挥,塞进自己袖里。 这可怕艾叶吓坏了,小脸霎时一白叫道:“顾望舒!” “怎么。” “顾望舒,你不能因为我哥反对就要和我一刀两断啊!咱俩感情这么薄弱的吗?大……大不了我带你私奔,带你回山里,或者我去跟他闹!我……!顾,顾望舒顾望舒!” “呵。你哥那么厉害,任你带我逃到哪儿,他不都是一个千里传送便可到人面前呐。” “那……那我……诶!顾望舒!” 艾叶惊慌喊着看顾望舒纳了银铃转身出门,大猫直接喊出哭腔,从榻上一跃而下,结果手忙脚乱地绊了脚,扑摔在顾望舒身上,慌乱中抓了顾望舒背后披发,可是一仰差点把他头发扯掉! “艾叶!妈的!疼死了!”顾望舒疼得龇牙咧嘴凶巴巴回头大骂!却是一回头看他双目盈盈,委屈得要死了。 “你别不要我啊……”艾叶死死圈着人的腰拖在地上,跟条大尾巴似的。 “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成天瞎想什么!嘶……放开!” “那你把我们定情信物收走做什么!不娶了,不敢娶了!顾望舒!别,我嫁你成吗,算我嫁你,你别……” 顾望舒看他这副可怜劲儿哪还气得起来,不过强装冷厉罢了。到底是回身摸摸头,软了口气道:“我借去修炼,行吗?回来还你。” 顾望舒过了晌午打外边带了饭食回来的时候,才进门便见孜亚在屋外挑木剑击树玩。 小孩不过随手玩玩,没师父教,家里又无人习剑。大抵是过于认真,连一旁有人看着都没注意到。 顾望舒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过去摆正孜亚持剑仪态,一言不发地扶着胳膊教他挥剑。孜亚开始惊了几分,很快笑起来唤了声:“道长哥哥!” 第316页 顾望舒这才不悦开了口。 “你叫艾叶阿爹,到了我怎么成哥哥。要么你改口唤他哥哥,要么也叫我爹爹。” “我……”孜亚没了主意,挠起头来。 阿娜尔这会儿正从木阶上下来,忍俊不禁道:“孜亚,你就如愿叫了人爹吧。大爹爹二爹爹的都好,我想你阿娘应还没有突然给自己升辈分的打算呢。” “哦!”孜亚这才明朗一笑,大声叫道:“二……!” “叫大爹爹。” 顾望舒冷冷一道,松下孜亚胳膊将手背到身后,给孩子话打断后闷声不响“腾腾腾”地似要跺烂那台阶般上了楼。 再“唰啦”一声拽开门。 艾叶此时缩成一团睡得正好,迷迷糊糊嗅到饭香,连眼都舍不得睁地含糊欠起身,打着哈欠嘟囔道:“带饭回来了啊,小妖怪……” “……!!!顾唔!!” 顾望舒大步向前,身上卷着才入这暖房的冬日寒气,扑面而来的不只凉意,更有燥热呼吸。在他骇然睁眼之前,已被人狠狠固住两臂压在身下! “别做声。”顾望舒俯身低语,带着沉沦往复。“你儿就在楼下练剑,我上来的时候才看着。但凡声音大些,可都听得真切。” “顾望舒,这大白天的,你做什么!”艾叶被他捂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放开,含满嘴津液吞不下去,顺嘴角成丝。再听这样一说,只能强抑着才被扰醒的怒气与羞愤低声骂。 “来还你铃铛。” 他这般说着,将艾叶捞起身再翻下,提起脊背挤到榻首,不留余地地欺压过去,从背后挽起艾叶脖颈。动作分明粗暴,指尖却温柔地把那头厚发撩开。 妖兽心是不满怀怒,怎奈呼吸却越发慌促,头脑混乱间忽觉颈间一凉—— 便是银铃清脆摇响,随微弱“嗑哒”一声,扣在脖子上。 艾叶一惊,登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人竟趁他半睡半醒无力反抗之时,胆敢,胆敢给自己系上项圈! 艾叶拼命向后扭头,呲尖牙发凶,却被顾望舒一把扼住喉咙,自身后绕头狠狠吻了下去!不由分说扳着他一起转了身,再松口时得意笑道:“看,艾叶,多漂亮。” 艾叶愤愤瞪眼,面前桌案上一张铜镜正对红纱软榻,铜黄倒映起自己半身衣袍松垮不整,白发披散铺了满床,被人抬着下巴强迫仰头时玉颈高扬,便将那蟒皮项圈展露无遗!怒目利齿龇得再凶,怎得都是徒劳。 顾望舒从身侧看向铜镜,眼看艾叶紧盯铜镜的目中恶狠染了迟疑。蟒皮是为危险横蛮,配得上这野性的兽,又锁得住自甘折服的心。 “真好看。” “顾望舒,你给我摘……摘下来!” 顾望舒顶得他打颤,话中带着挣扎的虚。他只按着他往铜镜前再逼进些,直到妖兽鼻息热气模糊那镜中蟒皮纹理,开口哄道: “戴着吧,艾叶。我好生难寻的皮呢,这世间,可再没如此配得上你的了。” 可不是呢。千年修为的蟒,世上确无二只。 “我……不要!” 艾叶软了腰,再是支撑不住,全抵在撑着他扬脸的那只手上。或许全身只有这张嘴还是硬的,他狠了心咬牙喊不,顾望舒便要他连这最后一处也瓦解失重,一并化作春水流。 “我喜欢。”他轻语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坚定。“我的艾叶,是有主的猫。可要让那些忌惮或是觊觎你的,全都,给我滚远。” 他将强势与占有拢上舌尖,含进艾叶口中,再要他刻骨铭心地成那以爱为囚的笼中兽。 或许只是自私,或许他本应野性难消,潇洒浪荡无拘无束……但当下,眼前,他只能是自己的。 他终究只是凡人一个,再怎般高尚超然,还是会为七情六欲所困,还是会在情深时成魔。 莫言天地,不属风雪,只为一人。 “顾望舒,你这个混蛋……!” “艾叶,真不喜欢吗。”顾望舒再将他转入怀中,佯装心忧地弯眉看他。心中则是胸有成竹,仿佛心知情坚,明知故问。 “真有那么不喜欢,那我摘了。铃铛还我便是,不逼你。” “别!没……也没有那么……” “嘘。” 顾望舒得逞一笑,再伸一指到唇边,是哄他莫要出声,却恣意将余力全付之于此。 他们的每一场欢愉都有银铃沙脆伴响。不过此次,换了个人罢。 屋顶融雪似雨,淅沥泼洒小院湿润。只在白日休息的人,长久不见午后艳阳温暖,原来已经嗅得到些许春来的东风气息。 “顾,顾望舒,饭要凉了……” “那就任它凉去。” ———— 后来俩人倒是吃了顿凉菜,日子再这么一天天过,带了项圈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没人会在意艾叶带这个什么在身上,反正益州民风开化,以前甩着头白发在街上都没什么人看,更何况当下帷帽戴得严严实实,根本都瞧不见。 不过唯一最大不同,大概要属艾叶能自己驱邪祟灭鬼煞了。 再不用偏要拉着顾望舒的手才能行,甚至于连自己一身妖气都自然抑得几乎察觉不见时,艾叶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顾望舒骨骼惊奇,天生奇术,是那铃铛绝非凡物。 顾望舒虽言不上后悔送了铃铛,但每每看艾叶把一坨鬼煞踩在脚下嘚瑟跟他笑的模样,都觉得闹心。 第317页 “要不你与我那铃铛过日子去吧,感情二公子现在无所不能,似乎不太需要我了。” 艾叶眼见顾望舒与自己初遇时妃瞳内那般静如止水无情无欲的清冷相,如今愈发染出凡尘,波澜荡漾的复杂颠簸起来,还笑话他说,小妖怪身上没了神仙气啦。 “再说一句,我唤天雷劈死你。” “喔唷瞧瞧,脾气可大死了。” 两人虽不知道天上那妖门裂隙什么时候才能修得上,或许真就再也补不上,永远这么咧着也无所谓似的,但世人可不这么觉得。到底是吸引了四大法门的人全入了益州,到了晚上满街打得热火朝天,一派比一派地跟炫技斗法似的祭出各家法宝绝学,满天晃得是个五光十色七彩斑斓。 分明都是些一张符便能烧成灰的煞,却全都在用屠牛刀杀鸡。 这群术士是杀了个爽,谁道益州百姓可是苦不堪言。本来夜里寂静休息的,现在搞得说不定什么时候窗子外就放起个法术烟花,照得比白日还亮,噼里啪啦地给您拜个早年。 “一群跳梁小丑。” 顾望舒坐在高楼上饮了口酒,东方日出泛起白时,看艾叶把尾巴卷成褥子打盹儿。 “我看这益州城也用不上我们了,不如回山吧,艾叶。” 这妖睡得可香,不知梦见什么美食正咂巴着嘴呢,听了他这话耳朵“噌”地一立,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他看。 “走啊?现在就能走!” “走哪儿呐,哥哥们!” 顾望舒背后一凉,想着自己与艾叶立身之处可是数十丈的高楼屋瓦,任凡人轻功再好都登不上来,自然也就卸了帷帽舒服坐着。却怎可能有人平白无故跟得上来不说,来人出声之前自己丝毫都未察觉得到。 甚至连艾叶都睡得踏实。 果不其然,艾叶蹦起来的速度可比他转个身的功夫还快,脚下潦草蹬了半块儿碎瓦下去。 背重剑的青年把紫衣扎得结实,高马尾荡在头顶被风吹得气派,前额的发却凌乱无序,自然潇洒地散在前头。他就在个四五步的位置抱上胸,嘴角笑扬起来是个散漫玩味地浮夸弧度。 “还欠您们一顿酒呢不是,温某言出必行,还是要还上的。” 顾望舒与艾叶对视换了眼色,心知这人绝不简单。只不过再离近看了与旁人无异,既没什么异辉,又不带神韵。毕竟连绣谷山的靼苒都落地生辉,盈盈不灭,更别提那九天上神,果然还是自己想太多。 “不是说不必了吗。”顾望舒警惕冷言道。 艾叶跃得匆忙忘记自己尾巴还在外头,巨大毛绒的一条敏感不安地来回拍扫着屋顶。这温姓侠客看在眼中却没丝毫惊讶,只被他那颈圈吸去目光,觑眼带笑许久,终还是顾望舒挪身给他挡了视线。 顾望舒低头看了这眩目高度,疑心问:“你怎么来的。” “天明我就来了?”紫衣侠客刻意般答非所问,又从背囊中掏出坛只比巴掌大不多少的枣色酒坛,笑说:“来请您二位喝酒的。” 顾望舒看这酒坛子连个标志都没有,大抵是自家酿的那种,断是不敢贸然接的。万一再掺了什么毒什么迷药——他对这个还是颇有心悸。 紫衣侠客倒是自来熟地往屋檐上一坐,把酒坛搁在地上掏三个小盅出来,自己先倒了一杯。在两人面前只摇了摇杯,那浓郁酒香便已经顺风飘进人鼻腔。实在是醇香厚香浓,以往喝过的那些声称什么十年二十年的佳酿,都没如此诱人浓厚过,连艾叶都忍不住使劲吸了鼻子。 “道长,这可是您最喜爱的酒了。若不放心,我先饮了就是。” 说完自己提杯一饮而尽,反手倒扣空空小盅,示意自己没耍花招。 顾望舒架不住这酒香,也察觉得到艾叶馋得蠢蠢欲动,又怕被自己骂,正往死里拼命抑着去抢的本能。只好清嗓道:“我又没吃过,你怎知这是我最喜爱的酒。” “此番吃过就是了。”侠客笑道,“此酒名为玉皇佳酿,传说可是那天帝独享的御酿呢,就是天界上仙想尝,都得排队等个千年才能赐上半壶!” 顾望舒懒得听他胡扯,只捡起酒盅先递给艾叶,自己才拿了最后一个。 黎明即起,叠云消散。薄雾染阡陌,消净下来竟比夜晚祥和。三人并排坐于高楼,即便共饮,那两个还是与紫衣的侠客隔了老远。 “这人间祥和……道长,多看看吧。” 顾望舒还在醇美余韵中流连,至兴时不解道:“有什么好看。不过徒有虚表的若水炼狱,美在其中,也苦在其中。这世间若有神明,岂堪袖手旁观。不助人,亦不救世,连天上那个洞都封不住,谈何圣贤。” 侠客看似胸无城府只寻玩乐,此时倒是洋洋笑着接话道:“神明难插人间事,大抵是因他们高高在上,触目不及,凡人自知不胜不怠乃成敬畏。敬畏敬畏,敬在先,畏在后。单敬字为人间常情,单畏字为妖魔之道,唯对神明心生敬畏,信其道法无边,大道无情,可护苍生,亦可为护苍生而负一人。你永远不知自己是被救的那个或是被牺牲的那个,才会生畏。如此一来,便成了世事难全,拥护越多,骂名也便越多,信徒珍重敬神,背信者却又日夜盼着神明殒落。神明不肯降世救民就是这个道理,毕竟谁肯放弃九天上逍遥自在受供奉的日子,偏要来人间受唾骂苦难,还须不忘初心地时刻挂念着如何拯救苍生呢。” 第318页 “他说什么呢,絮絮叨叨的。”艾叶听不懂便生烦,佳酿虽是可口,这下酒的故事可真不顺心。 顾望舒却是陷入长久沉吟,良久后双目凝神,似带犹疑地开口问道:“敢问,温公子名讳。” 侠客爽朗大笑,举杯向后以两肘相撑躺靠在高楼上,目光随朝阳而去。 “道长怕是心中已有答案。” “有神为保人间安宁,甘愿流连人世不归九天,现身之处皆与动乱病疾并行。他明是为救人平乱,却只因得见此神即为凶兆,所到之处必有血光之灾,千古大乱,而落得个凶神之称。于是本为英武俊逸少年郎,神像皆成青面獠牙面容恶煞,对吗?温公子。” 顾望舒掀袍起身振振道来,再恭敬一揖长久未得起身,引艾叶疑惑仰头看他。 紫衣侠客也随他一并起身,带笑有礼与他回揖,朗朗道: “在下温良,得遇先生共饮畅谈,实乃有幸。还望先生前路无憾,洪福齐天。今日一别,来日定会再见。” 说罢挑发起身,将手背在身后。须臾后笑意未尽,脚下豪光大作,肉身当两人面前化作点点盈光,再凭空消失不见! 艾叶看傻了眼,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只见顾望舒持揖躬身久久未动,磕磕巴巴说:“小妖怪,那祸害精难不成还真是……” “巡行轮值,神将日游神,温良。” 第137章 灾祸 世事再无常,都抵不过天命难违。 温良走后,两人将那美酒佳酿饮尽时,破晓暖阳引东风,街边酒肆幡旗曳得强烈,吹飞沙走石。 渐转入春的天连朝晖都是明媚的,顾望舒无意抬首,觑目望层云时,艾叶还枕在他肩头小憩,兽绒护颈下是血气充盈,安稳泛粉的孩子脸。 他在这安谧太平中,看本应于白日隐世不见的妖门,就那般赫赫立影在云间。 可他不想再去在意了。 “我欠你那么多。”顾望舒伸手将他额前被风扫痒得不停吸鼻子的碎发拨开后,轻言。 “心再难安,也不能继续让你与我一同受苦了。” 顾望舒俯身过去在熟睡的大猫额前落吻,想把他唤醒回家。怎奈他睡得沉,迷迷糊糊“嗯……”地又磨蹭着头,把脸埋得更严。 “懒猫。” 顾望舒拿他没法子,这高楼没了他自己又下不去,日出渐明,无可奈何地拾伞撑起,又在抬手一瞬。 妖门忽地爆发出一道强烈激明的白光划破长空!霎那间天地光耀炽盛,烁烁飞芒同玄晖落世,剧烈强光成一片青白! 也是始料不及如万顷琉璃,直直撞进恰好余光向天的顾望舒那双美人灯的妃瞳中去! 日游神现世,是为不祥之兆,必引血光之灾,千古大乱。 ———— “啊——!” 艾叶不明自己究竟是被这无故玄光闪醒,或是被身旁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醒! 却是猛地扑身去将他压到身下! 可也已经…… 来不及了。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惊醒瞬间同他那凄厉嘶喊声一起锥心刺骨喊着他的名字,却看他只跪在地上,十指抠死眼窝,几乎要将双目生挖出般痛苦不堪! “顾望舒!别抓了,别啊,你!你快住手!” 艾叶怕得手都生抖,拼命向外扯着顾望舒的手,才不教他就真的这般冲动抓瞎了眼,但又属实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啊!大妖无暇光顾苍空妖门究竟因何闪此强光,他只能在束手无策间使劲拽着顾望舒的手,硬生给他从脸上掰下来,任凭他在钻心剧痛中指甲失控抠进自己手腕,也徒丝毫不减面前人的痛苦! “啊哈……啊,啊!眼睛……!我的眼……!!!啊!!!” 他到底慌了神,六神无主间听顾望舒那般隐忍倔强的人如此无助哀嚎,连头皮都是木的!跌软在楼顶把人拢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才听他将凄厉叫喊固执地噎进自己胸前,只肖片刻这人身上涔涔冷汗已经湿了他几层衣衫,透进胸膛时都成了捂热的潮腻! 他好疼啊! “怎么办……怎么办!顾望舒!” 头顶再是阵阵明光倾泻而出,艾叶在惊恐中把人死死护在怀里,不许半点光芒刺进,不管不顾此刻妖门那刻着复杂强力暗红图腾的大门正随那缕缕锐光条条皲裂,于长空之上地动山摇般地嗡鸣挣开,倾塌只需片刻! 艾叶却是连看都没看,只顾怀中人哀嚎不断,抱着他从高楼一跃而下!在这诡异烈光与巨大嗡鸣声中,益州城民还在清晨贪睡中惊醒大叫,纷纷推窗出外惊恐与妖门对视! 看无数黑影从那即便是普通人也肉眼可见的裂缝中倾泻而出! 艾叶顾及不来地在这受惊的人群中飞檐走壁高跃屋顶,便引得不少人错愕中目睹一只未将三尺长尾收纳起的妖兽于面前掠过,纷纷吓得呆滞,却又再下一瞬。 无数鬼煞落在面前,伸出狰狞长爪! 登时满街哀嚎不断! 依明急着换上红衣劲装,手里边扎着头发边向外跑着救人的功夫,竟遥遥见艾叶连原形法相都没收好地于路人骇然目光中匆匆奔来,眨眼间带一身风尘落到面前,诧异道:“大人!妖门开了!不……不是,您怎么就这么跑回……” “来了”二字还未道出口,她已经看到艾叶眼中慌神地抱着顾望舒落地,声音全是颤抖到几乎不成声地哀求道:“依明,水……给我水!快!” 第319页 依明扫眼看屋外无数鬼煞白日现身,抬头时随妖门大泄的同时鬼气迸发充盈天地,引来层层漆黑瘆人地鬼云遮蔽天日,将原本春日晴空遮掩得愈发黑暗,那些鬼煞便也愈发活跃嚣张起来!她无暇回头,毅然咬牙喊向身边陪了她几十年的侍女。 “阿娜尔!去帮大人!这鬼煞刻不容缓,你单一无术凡人之身,太危险了!回去!顺带,替我看好孜亚!” “依明大人!!!” 阿娜尔并无回旋余地,凝目看依明话落后义无反顾冲进漫天肆意掉落的鬼煞群中——迟疑也只是瞬时,当即停下追随步子转身跑回小院,这身着西域雪纱的柔弱女子一把薅住门口因根本不懂事态而呆傻立着的孩子,直接将他拎回了屋子里去! 在引艾叶入屋后,咬牙狠心反锁,关死院门与房窗! 艾叶将手巾丢进铜盆凉水内一过,迫不及待敷上被顾望舒自己抓到通红淤血的眼眶,听他拼命也难忍地痛哼出声。眼泪大抵是受了伤自然且疯狂地流的,顾望舒在逐渐镇痛与麻木中,气脉不顺地带绝望,双手慌张攀住艾叶双臂,声音颤抖地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来。 “艾……叶,哈啊……那妖门……怎么了!” “不知道!” 艾叶终于愤怒吼声! “顾望舒!什么时候了,还关心那个做什么!看看你自己!你自己啊!还能睁得开眼吗!” “我……!” 顾望舒紧抓着艾叶手臂,胸前剧烈起伏带他呼吸都是紊乱的,刚刚还急促地语气此刻忽然没了底,甚为害怕地再往前几步抠住他前胸衣襟,摸索着扶上艾叶脖子。 “艾叶,我,我……不敢……” 艾叶怔地停了动作,头脑中全是过度恐骇的嗡鸣。他从未见过顾望舒如此生怯,只能心疼如刀割地把他抱紧后放到椅上。再拉紧他的手握住,蹲在顾望舒面前,努力压制住自己也同样因痛心与恐惧到发哑颤抖的嗓音,故作镇定,轻哄声道。 “望舒,睁眼。我就在这儿拉着你,绝不放手。” 他看顾望舒百般犹豫,将那凝霜玉睫抖成羽翼,才缓缓眯开缝隙。 艾叶这般看着,觉得自己心跳都快止了。 顾望舒眯眼停顿片刻,一言未发地续而睁眼,稍稍垂目将视线落在艾叶惶惶然死死盯着他的脸上。这个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妖啊,看顾望舒松开紧攥着自己的手,轻轻抚摸上脸颊。 他是一言未发的,甚至连神色都未变,一双星辰遍布的妃瞳还是美得那般不许人间物。 “艾叶。” 他许久才唤得出这个名字,瞳孔震颤闪烁几分,语气漠然。艾叶慌扶住顾望舒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却也算到底松了口气,紧盯他应道:“是,你说!” “你曾说会一直牵着我的那话,可是真的。” 艾叶再用力捏紧五指下细微打颤的手指,认真道:“当然是。” 顾望舒轻笑,摸顺了他头发问道:“艾叶,妖门到底怎么了。” “我……!”艾叶见他是铁了心要这般挂念人间,气话无奈硬咽了回去。他总想着没办法,谁叫我喜欢的人就是这般圣人模样,他总要护这烂到底的人间,那自己能做的,也便只有尊重他,助他罢了。 “算了!顾大圣人!我去看!反正好不了的!” 艾叶说完气呼呼地丢开顾望舒的手,起身要去探窗子一望。谁知只是脱手的须臾,顾望舒猛然起身被桌角撞得前仰,却是顺势拿食指与拇指紧捏住自己袖口! 艾叶顿时烦得要命,心想怎么不是你叫我去看的,还半路将人拽住这一矛盾说啊?于是不耐烦地回头,埋怨道话都到了嘴边,却是如遭雷劈一般头皮发麻,呆在原地! 他看到顾望舒虽捏着自己袖口。可视线却还…… 停留在刚刚自己蹲过的位置。 顾望舒察觉到艾叶震骇的一滞,他想笑着说无事,可眼中荡的无助无依,茫然无措的泪水,还是顺着失神空洞的眼中落下。 “你别松手,我……我会找不到你。” 风起顺推开半面的窗登堂而入,红纱暖帐撩抚面颊。一行清泪在脸,却不知是麻木或早已认命,顾望舒探身抻着胳膊捏在他衣袖上,指尖有细微难辨的抖,与呒然呆滞的艾叶齐齐僵持在这屋内。 艾叶是不敢动弹,亦不知道当下应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只木立着怔怔举手贴他眼前晃了几下。 再被顾望舒飞快一把扼住手腕。 艾叶万幸舒颜道:“……看得见?” 顾望舒什么都不说,致使艾叶心头盼的是丝毫期冀。但见他生涩地转头,许久才将喉结一滚,低声得几乎是自与自说。 “不是黑的……” 顾望舒抬眼时已将再难掩饰的彷徨展露无疑!他把眼睛瞪得极大,急喘着踉跄几步向前抓住艾叶肩头,慌乱似要拍遍他全身的摸摸索索!他是想惊喊的,他是那般如同落入深渊谷底的悲愤,仓皇,交错惶恐,惊慌失措啊,却只被揉搓成团狠狠堵在心口!像是背压着巨石的沉痛,从喉底嘶哑低泄而出的,是痛不欲生的苦哀! “艾叶……” “艾叶,” “艾叶!” “好混……好混啊……眼前好混啊!艾叶!有什么挡着我是不是……!你帮我擦擦,你拿掉它!求你了,帮我揉揉,我揉不掉,我看不清……艾叶!你看我,看看我啊!” 第320页 ——“我看不清啊!” 顾望舒终是心弦崩断,收手疯癫似的拼命揉起眼来!口中反反复复都是看不清,念一定有什么东西遮着的,他无助泄愤时只能虐揉着双眼低吼,看得艾叶心头如同被人恨捏一把,直榨出血水地紧缩生疼! “别揉了……!” “顾望舒,别,别揉了!别揉了!” 艾叶捏着顾望舒手腕,逼他不能触及脸庞时发出是那般撕心裂肺地绝叫!再将他一把拉紧怀里箍住! “我在看你!我看得清你的!你害怕是不是,没事,我抱着你的,我抱着,抱着……” 顾望舒挣得凶,带起扭着他腕子的艾叶在屋里撞来撞去,直到被狠心反压推攘着撞到榻角跌坐下去——艾叶与他一齐失衡摔在榻上那瞬,妖兽脖颈蟒皮项圈上的银铃胡乱摇摆,似震银光,本是幽鸣细碎不易察觉的铃声,却忽然溃耳灌进顾望舒脑内! 使得着失控在崩溃边缘的人猛地驻了叫喊,只剩失魂落魄地瘫倒在榻上,一语不发,再感到艾叶一头砸进自己胸前,甚是比他还凄惶地嚎啕大哭。 “别抓自己了,顾望舒!你别抓了,我求求你了……神术也好,禁术也吧,总有法子的!我带你医,我去昆仑寻药,我带你去找!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能治你这病的药!别难受了,看你这样我,我好生心疼啊!……” “艾叶,你动一动。” 顾望舒木然要求道。 艾叶不懂,却还是听话地撑了身子站起来。 看顾望舒忽地露出个凄惨狼狈的笑。 直把艾叶吓得心肝都颤,以为他是真要疯了!不成想顾望舒勉强坐起身来,分明眼前模糊不清得只能辨得明暗,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准确无误一把抓在艾叶的颈圈上。 将他一扯过来,按住脖颈强行一吻至深! 艾叶把眼惶恐睁大,被放开时呆傻地倒退数步,也看顾望舒站身起来,虽刮倒路径上那园椅木栏,到底还是不偏不倚走到了艾叶面前。 “小妖怪,你……” “罢了。从今往后若只能辨你一人,也无可厚非。” 艾叶五脏急缩颤得生疼,致使发虚软了脚,站不住只得一只手撑在窗框上弯腰扶着,又怕顾望舒目障磕着边边角角,还容下另一只手撑到他小臂。 “什么……意思?” 顾望舒哑然苦笑,需把脸贴得极近才能勉强辨得身前人模糊身影。 “因为是属于我的东西,才寻得到吧。”顾望舒拉住颈圈,两指搓摩起银铃,听只在他耳中才可清晰响起的铃声大作。 “我生与它一道,这铃铛一辈子都会是我的东西,自会引我寻得到它。银铃如此,自然佩它的人……也便由我。” 艾叶却与他调侃不来,满心担忧释怀不开, “可你,可你……突然成了这样,怎么接受,别说笑了,顾望舒,我……” “罢了。” 顾望舒哀叹一声滑下身子蹲到地上,颔首作声时成了无可奈何的自失。 “罢了呀,罢了。自打我明事以后,大可能是个五岁开始,便已经知晓郎中所言深意,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月人多病眼疾为重,再是强身健体修行保身,也都如发白妃目一般为天生绝症,是治不了这双眼的。那时的郎中许我至多二十年,艾叶,我已经赏看了六个春秋的景致了,也得了你了。罢了。足够了,无怨吧。哈哈……” 他顾望舒越是这般气馁服输的认命,在艾叶眼中看来的他越是被逼绝路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便也更是心如刀绞的疼。 那个曾与他豪言要一起逆天改命的人啊,怎的就忽然,绝望认命了呢。 “顾望舒,你站起来。” 顾望舒埋头极深,无心再应。 艾叶止了几许,忽地勃然怒声道:“顾望舒!你他娘的给我站起来!看不见又怎样,又不是手脚断了!我定会寻出法子治你!少给我在这颓废作态,我喜欢的人,豪气唤天雷护万生,心怀天下,才不是这种废物!” “顾望舒!”艾叶怒喊,“手给我!” 第138章 难全 顾望舒缓缓扬脸看面前模糊一片的白影。他只知自己深陷恐惧的泥沼,被扼喉般无力回天,目障迷茫时仿若二十余年前的炎夏,被以欺辱取乐的孩童按在泥泞中仰面对天睁不开眼,即便紧紧闭上依旧红彤一片。但是单薄眼皮救不了他,那废院无人,任凭他喊破喉咙恳求天神也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不敢动弹。 无论是那日泥潭中的幼儿,还是此刻无力蹲在地上的男人。 没人救得了他的。 他处在恐慌极点,濒临破碎边缘,在一片盲白中看躺在地上浑身污渍的幼儿,看他愤恨力竭嘶嚎,在明明还不通情理的年纪里强忍泪水,被人按在地上撕扯衣领,一拳拳落在身上。 当眼前与脑海重叠的一瞬。 ——“小望舒,你别怕。” ——“我不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耳畔响起竟是他的声音! 看他站在头顶举袖为自己遮下阴影,背光的脸在他发混的瞳中模糊不清,气息却是那般熟悉。 他骇然心颤,这是何时渡入的虚妄记忆! …… “顾望舒!叫你他妈的给我手,站起来!” 艾叶斩钉截铁这一吼惊醒境中人,顾望舒猛倒吸口气如同险些溺死的人,惶惶无从看着眼前影! 第321页 再将信将疑递出手去。 艾叶见得他如此惶乱,才发现自己与他共度太久无忧无虑的日子后险些忘了,忘了顾望舒身体里是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固执,倔强,坚毅与大义。 可同时也有隐藏在这皮囊傲骨之下,何等残破,颓败不堪的可怜魂灵。 即便如此,还是咬紧牙关狠催了句,“起来!” 他到底近乎觳觫地触上自己手指,再将妃目死死闭紧,深呼吸后横下心。 借着艾叶的拉力扑进怀中! 耳边“轰”地一声巨响炸开,巨邪自空中砸下,带满身狰狞兽面尖锐嘶嚎,落地一瞬反重冲击激起尘土飞沙走石,暴风直接撞碎窗瓦,波浪卷碎石涌进楼内! 顾望舒在混沌中回不来神,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未知巨响与悲鸣,且听得木楼断裂破窗声后,艾叶目光灼灼将他转到身前,背对那长驱直入的万千沙石—— “站起来就好了,没什么可怕的不是。” 顾望舒心间一漏,仿佛世界万物须臾静止!艾叶一声轻唤听得出带笑,也像团软云裹上身,柔软时让他深陷其中,沉沦时抵上万千慰藉。 随再回神便是密密麻麻,如瓢泼大雨般倾盆喧嚣着落下的沙尘滚滚,叮当清脆撞在艾叶幻起冰墙外的声音! 下一瞬响彻木楼的是孩童惊喊哭声! 顾望舒愕然惊醒,下意识喊了声,“艾叶!孜亚还在!” 艾叶不动声色任风沙肆意尽数被他拦下,冷漠道:“我不在乎。与你坦言,哪怕这世上凡人都死绝了,我亦不会被动摇半分。我只想要你好好的,若你不想我离开,我便是半步也不会动,只陪你在这。” “他可是依明视之若命的孩子!” 艾叶笑道:“那你要去救吗?” “废话!”顾望舒不假思索地甩手回身寻声迈开几步,也在那瞬间意识到,自己不仅无法辨明方向,尚未适应目障的身子……甚至连平衡都维持不了。 顾望舒连着栽歪几步都没能寻回正途,被艾叶一把捞住胳膊才得稳下! 艾叶看见顾望舒满目仓皇,舔了焦急后干涸嘴角问,“真要去?” 顾望舒虽是看不见,但清楚听得到落在院外的巨邪百万鬼面尖嚎声逼近,人间何等悲声大作!情急反手扣住艾叶手腕喊道: “与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为你!口里说着毫不在意,当初为了救这孩子伤了胳膊的人可不是我!曾与依明有纠葛的,也不是我!” “可我与她一向两不相欠,从最开始她为救族人,我为寻安。我与我哥守了昆仑脚下望族千年,她只是那万千信徒中一人,自然当下才会对我处处相助,与那曾经浮云两三事毫无干系。可我终归是妖不是神,奉妖意在不作恶即是恩赐,信徒众生遇了危难时还是要靠自己。且说神明也并非真可渡众生,何况我一个大妖呢?救与不救绝非要事,我与她就是这等殊途无干,你别总把我看得像个负心汉。” 艾叶邪佞讥笑卷起嘴角,目光却是个深邃严肃盯紧着顾望舒,不给他再施加压力的缓声道:“不问我,只问你自己。望舒,你想不想救。” 顾望舒沉目潋澈,其间绛河再失几分颜色。涌上心头的有他自己清晨暗下的决心,亦有对现状彷徨的不自信,听孩童惊乍哭嚎声,到底滞下脚步,不为所动地不安说。 “我……算了。这成里高修术士那么多,总不会没人救。我答应过你的,今日回山。” 他以为艾叶听闻这话会立即兴高采烈拉起他就跑,谁知面前妖兽却是无动于衷地扶着他还站在原地,耳边巨邪杂叫与沉重撞石地裂般的脚步声,声声逼近。 “不足丈余了,那鬼东西。四周没有术士在,我看那群三脚猫的自保都难,谈何救人?何况依明也不在附近。顾望舒,我只问你,想不想。不只是救孜亚与阿娜尔,我说的是,救这一城,护这人间。” 顾望舒屏息,郑重痛心地只道得一个字来。可这个字的重量啊,就如同寸寸压断他的脊骨,碾碎每一分经脉,如鱼刺哽喉,竟要耗上那般力气才噎得出: “想。” 致使这难言的决心,也在转瞬后染上失意。 “可我救不了,也不能再……教你因我受累!我答应过你哥要看好你的,既要护你,我便不能让你因我的私欲与难安再陷危机!更何况我现在这副模样,谈何救人,不过一个没你拉着连路都走不明白的废物!自己都难保……!” “省省吧你顾望舒!我要你怜悯呢!真不知你个寒川泠月的还能替人着想啊?”艾叶揶揄大笑,反唇相讥后面露正色,肃容与他道: “你想救世,那就去救!我的心上人坚守心中大道,勇往直前,我从未有过半分觉得你会连累我随你沉浮危机的心思,反倒才觉不枉此生有了意思,引你为豪!顾望舒,妖子之争封妖门一事也是我终需面对的,不是一味逃跑便可矇昧自心真当安稳,你我当下既论谁都做不到袖手旁观,倒不如拼他一把!我因这等破事被迫躲藏千年了,早已不愿再为懦夫!” 艾叶看顾望舒在震惊中渐转冷静,默然移视线到自己握得他发狠的手上。 “你去救你的难安心的世,我为不白活这虚晃千年。你我这也算殊途同归?顾望舒,肆无忌惮的去吧,我陪你。” 顾望舒将喉结上下一滚,启目时妃瞳藏下星汉万千,他眼中不仅人间百味,更是天人两合。 第322页 或许这才是自己心之所往,曾无数次质问天地自己以这一身残缺降世的理由,他明明被人间弃之不顾,却扔挂念难忘。 顾望舒知道,自己成不了魔,亦成不了闲散仙。 他可能注定要为这凡世沉浮,像那背负恶谈的日游神,为人世难容,却笑意逍遥。 可他终不是神,他心间藏七情六欲,翻滚颠覆,该舍弃时有放不下的;该不在意时总是难安。逍遥自在者成仙,虽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大抵我就是庸人罢了。 难求全,便求安。 他自嘲一笑,在艾叶既有担忧也藏星耀的注视下,低语问:“外面。” “外面鬼气遮天,不明了,直接出去也无事。” “邪祟…” “邪祟遍地,民不聊生。” “妖门呢。” “妖门大开。怕是一会儿陆吾和我哥都会到这儿,若是妖王三子鼓还活着,加上我,那就是四位。” “你们要在这儿打?” “对,别无选择。胜者为王,封妖门,登王位,方还三界安宁。” “只能活一个吗。” “或许吧。再或许我哥若得赢,他吞陆吾妖力也足够撑起妖门结界,如若此举无遭天谴,也许能活。就怕我这命,我哥舍不得要,别人可是如饥似渴。” “嗯。” “走吗?” “此番事后,我们便归山,再隐不出。生生世世。” “好呀!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望舒抬手自小臂滑下,摸到艾叶捏着他的手后握紧。迈出未知的脚步虽是艰难,但万幸有人在身旁做他的勇气。 “艾叶,走吧。” 艾叶把人握得结实,步步引得仔细。好在顾望舒当下还不是全目障的,依稀辨得光影恍惚,也便踏得更谨慎。艾叶看他这连迈步的模样都迟疑,谈何打斗?放不下心时,忽地灵机一动,停下来按住人肩头。 身后巨邪闻见人气移动与孩童哭声,甚是暴躁直冲而来!顾望舒察觉耳边风声大震,巨邪遮那艰难于鬼气中破空的薄弱日光晃眼前大暗,再看不见也知道逼到跟前! “艾叶!停什么!都到面前……” “小妖怪,记得去年上元节吗?你带我误打误撞钻了鬼屋那次!” “……记得!”顾望舒紧声道,“提这个做什么!” “那日不也是一片漆黑不见五指,我引你驱的邪!唯一不同不过你知晓待天明后目即可见,便不存惧意放肆去杀了,那时我们不是做得可好!顾望舒,你那日可行,今天就也一样!做得到!” 艾叶纵身跃出去的时候顾望舒大抵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整个被扽着飞走险些仰断脖子,顿时不乐意地来了火气,骂骂咧咧跳到半毁的屋顶时已然拔桂魄出鞘,面对邪祟时认真的岿然与往日别无二致! 巨邪闻人靠近,立即张牙舞爪嘶叫扑来,艾叶拉顾望舒极速躲闪,那焦黑长臂盖面贴过的一瞬顾望舒见得光影,挥剑一刀切了下来,只叫那巨邪一身百万鬼面惨叫不止!“我说,你不看得挺清楚?”艾叶还有心和他说笑。 “小祖宗,你就盼我全盲吧。”顾望舒一哼,甩了桂魄残留胶腻黑水,“但说你佩银铃不是也可以驱魔逐邪,你直接解决好,何必拽上我荡来荡去,不嫌麻烦。” 艾叶挑眉讽道:“诶你别搞错啊,孜亚是你说要救,满城生魂也是你这顾大圣人要护,和我有半点关系?我不过只是在帮我的心上人如愿罢了。待会儿啊,我可是要夺妖王之位的,那才是你郎君我的正事!” “本末倒置。” 顾望舒冷脸说。“别再跑了,告诉我他鬼眼在哪儿!” “急什么,不得先躲呀!我带你上去,届时向东北位刺剑便是!” 两人再是一跃而上,迎呼啸飓风直逼巨邪脑后,趁其体大愚笨来不及转身,势如破竹! “顾望舒!就现在!” 桂魄携长虹曳万丈银辉刺下,无半分手软宽恕地直刺穿鬼眼,那百万鬼首连嚎哭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已被桂魄净散成一大滩粘稠黑水,再很快升华散入风中! 艾叶带人稳稳落地,瞥了眼阿娜尔与孜亚藏身的衣柜,孩童哭声也减弱,懂事的孩子大概知道得了救,再哭反倒只会引更多邪祟过来。于是小叹一口气,调侃道: “顾望舒,厉害呢。以往砍了大半天的东西,而今一击制胜!” “还不是因为知道法子。”顾望舒懒得理他嬉皮笑脸,“哪里还有,抓紧清他个干净!” 艾叶在楼顶高处简略扫眼全城。末了,与身边人道:“哪儿都有,顾望舒。妖门不闭,永远清不干净。” 第139章 浩劫 浮空妖门笼千层红光煞气喷泄而出,犹如一颗巨大血目瞪在空中,不时涌出团团咕涌沼浆射向地面,落地滩滩黑浆拔出万千鬼煞,遍地无处不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唯一共同不过见人便食! 茫茫众生不过凡胎□□,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冲击大过逃命的本性,呆滞原地看面前人一个个被一口咬掉头颅,或是撕扯成碎血溅满地,脚是软的,跑不动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下去,融成那万千鬼煞隐忍千万年的腹中餐!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句“跑啊!”,满街百姓才忽然还魂了般尖叫逃跑,却是如同无头苍蝇,四处逃串,撞栽的,跑摔的,无能为力抱着孩子蹲在地上的,推推搡搡脚底抹油的,一时间偌大个秩序井然的益州城混乱不堪,惨叫声不断! 第323页 ——“别他妈墨迹了!前面抱孩子的,跑快点儿!” ——“娘!!!啊!!!” ——“幺儿!跟上啊!幺儿!!” 可那幼儿片刻便被人潮挤散! 当下益州城内术士虽多,碍于人众难下手,或许真如艾叶所说,都是群三脚猫的功夫自保都难。但四大法门此刻还是逆向冲上街市,虽顾不得周全,但也至少尽得微薄之力。 萧鹤升策云立半空之上带太一宫鏖战截煞,低头时看又是数十只巨邪齐齐飞身落地,毕竟四大法门未曾与巨邪交战不知其弱点,砍起来没完的东西又极其拖延时间,不战又伤害无穷……焦灼之际忽地瞥见两道身影飞快冲来! 那速度,断然非人能成! 萧鹤升挥拂尘搭在身上,将眉眼沉蹙急深紧张观望,却见那两抹身影非但没有伤人,反倒如离弦之箭,一扫而过诛巨邪于无形! 再御风落高楼上时,暗空中双双白发招摇醒目,这身形,可是太熟悉不过了! 惊讶之际,见艾叶似有察觉地转头微扬,嘴角仿佛在与他对视后卷出狷笑。 好一股寒意直穿头顶! 他不敢再看,惶惶收目挥法器“嘭”地金光大作,炸那满天落雨似的鬼煞鬼哭狼嚎! “望舒,好生显眼啊。”艾叶眯眼笑道。 顾望舒无所谓答:“显就显,谁能奈我何。” “要得就是你这般气魄嘛。”艾叶见他杀出血性满意点头,瞥眼间看脚底一名妇女发了疯似的反冲出人群,冲向路边孤零大哭孩童,在四周惊惶神色中看漆黑红目厉鬼伸利爪,在母亲面前抓向那跑不掉的孩童! 艾叶眼皮一翻,随手挥了根冰锥从天而下,在母亲绝望尖叫声中,直接击穿那厉鬼头颅,冷冰竟燃出蓝火,将那厉鬼灼烧殆尽! “顾望舒,快谢谢我。”艾叶把人拉进一些,再把头凑到跟前邀功。 “谢什么?”顾望舒眼不见,站得高,混杂无数声响,也听不清。 艾叶把嘴一瘪,闷闷不乐低头看那对母子抱头痛哭,磕头谢神的模样,愈发心烦。 果不其然,下一瞬从旁陌熙攘而来的人再将劫后余生的两人埋没其中,带身后大批邪祟闻人群奔涌而来! “太乱了!”艾叶无奈道。“山林鸟兽散,说的都是散,死心眼的人怎就只会往同一处跑?神仙都救不了。” 鬼煞见人聚群,更易大肆杀戮,无路可逃! 顾望舒神色严肃,沉默许久却将气沉得深,似在侯什么时机,果不其然片刻后—— 军角在益州城十里高墙上悲音大起! 百余只牛角型弯长大角立满城墙,嗡鸣中是悲壮雄伟,燃城外驻扎边营三万军士热血! 军角洪声荡漾,命令般伫下满城慌乱百姓,甚时连鬼煞也惧怕如此正凌之音,痛苦鸣叫。 艾叶诧异转身,看城楼上鲜红描金的护字大纛纷纷竖起,玄甲兵士纷纷列阵登城,在这井然之中—— 檀甲红缨,烈风中傲然挺立。 “来了?”顾望舒这才发问。 “是啊。大抵这就是生为武魂吧。”艾叶沉目,看小将浩气凛然端倪全城,半面额头顺鼻骨而下弯曲至唇上,竖贯半面佩着张赤金面具。 面具相衬,无表情的脸上更显阴鸷森寒。 他是脱了胎换了骨,再或早就死了,死在冰原一场业火中。如今一副行尸走肉,是以众生期冀铸起新魂,生灵迫切而生的魄,枯荣后重生。 他踏在荣辉下,军角四起,大纛烈烈。 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万民所至,是成神之途。 他眉宇间不沾凡色,抬眼时望血光妖门大放彤色,叠云绕成吸空之势,飞沙迷眼看风云间显出异动,那黑云向中心扭曲吞压,随紫光闪闪聚成再一道暗门! 冯汉广似有暗笑,心知他定会来的。 狼头铜拐敲地声脆,他回身向一众将士,与城门后望不见边际的三万精兵。 “众将听令!家国有难,兵士首当其冲!而今天降灾异于我益州,我等虽凡胎□□不足以抗,即便血肉之躯也要挡在百姓之前!周协领率众将士支援民众与能战的术士;都副将带二军救援;韩霖!你熟知益州道路地形,去引民众秩序分散,莫要慌不择路!益州当下三万军士视死如归,铁甲为盾,我就在这城楼之上,弓已满弦,若有临阵脱逃者,以百姓为先者,杀无赦!” “得令!” 玄铁城门大开,兵士奋勇高呼涌入城内以盾甲列队破开鬼煞,义无反顾冲进城间大路,顿时铁马冰河踏乾坤,曾为人民守边疆斩异族的铁血汉子们,而今天灾之下甚如手无寸铁之人,却还无所畏惧以身卫护! 冯汉广将背后玉角虎贲弓撑满,提携六棱长箭对指人群,却在弓弦咯咯作响一瞬,忽地抬箭向天,眉目凝压,瞄准空中暗门撒手射去! 那暗门随之漫溢出暗红妖气,长空难抵压迫惊雷密密,长箭无情笔直而去,“嗖”进了暗门一瞬如同陷入万丈深渊再无声响,片刻后—— 缓缓飘出一袭玄衣大袖震风,纹金线纹在残阳与银电下闪得是个凛不可犯的威严震慑,似是毫不费力地悬在半空,鄙睨脚下虫豸聚群的众人时,手里握得正是冯汉广刚射出那根箭! 顾远山彼时正带清虚观一众于市间协同韩霖引百姓退散,小将急急喊得嗓子发哑,一边维持百姓情绪有秩散离,一边又要提防各处冒出来的鬼煞绝非易事。顾远山随手斩断几波鬼煞时闻见极其浓厚妖气,背后寒意直接僵其脊椎,短暂神滞之余听得顾莫惊呼! 第324页 “师父……!天上,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顾远山抬头见陆吾脚踏空无,却迈得轻松步伐,似是为满意欣赏这人间惨状!他目中只撞那鬼目长剑,思绪便已如梦荡回三十年前! 顾远山甚是不知这世道为真或梦,他见得的,是仿佛不该存于现世的凄惨。 ——“交出人来,否则这冰原三十六族,都将为你一族自私献祭!” 三十年前的冰原之上,还生活着三十六族万千游民,世世代代依冰河而生。 “老四,你自受天雷,强脱妖骨,弃你这一身千年修为与凡人共伍。说出去,可真是给大妖丢脸啊。” 陆吾脚下死尸成山,他在这冰原三十六族之首的东昊部族大帐之外,望秋末银杏满树金黄。风摇落一片叶,便杀一个人。 他就像那天命。 人群被龙舌业火强行聚拢无路可逃,哀嚎痛哭此起彼伏,看陆吾利爪将一颗颗人心掏出捏成血沫汪在脚下,直到待他随手抓出个披红衣的女子时。 终是见得那兽皮冬衣,一身傲岸的持杖人。 陆吾带狞笑觑目以视,却在片刻后那狞笑凝成了嫌恶。 “你还真废了自己。” “放了他们,我与你走。” 那着兽皮的男人稳步走向尸体下,目光落在陆吾手中女子身上。女子面若芙蓉浮香,柔弱眉间竟是坚毅无畏,一双娇唇被咳出的血染得通红。 “族长!不是让您带幼老先走了吗!为何回头!” 獓咽只是径直走向陆吾面前,妖气萦绕杖间有绿光乍现。 “我的人都在这,怎可先退。他是为我而来,便由我来承担。” 陆吾似有震怒,将手中女子脖颈掐得更为用力,鲜血不停顺唇边流下,可是个渗人的娇美。 “陆吾……你住手!” 獓咽虽未变色,但难掩赤目藏火,无能大怒! 陆吾面容狰狞地将鼻筋一抖,吼道:“看看你自己!你不想成全为我为炉鼎,竟愿自废元神拔妖骨!妖子之争乃是天命,你如此逆天,我便成了你那天谴罢!” “我做如此选择,与那夺位毫无干系!”獓咽生怒时法杖仍有妖气迸射,引身后风波大作,草木横生,一条条荆藤狂甩背后呼之欲出! 大妖便是如此,即使遭天雷谴以身受法,断妖骨重伤也清不尽妖气,大抵与着封血咒后依旧可唤风雪的艾叶相同,是好是坏无从解答。 不过确实力弱罢了。 “千年间我受你教唆以食人为乐,浑浑噩噩只为漫无目的堆积自己妖力!如今不过想为自己活一次罢了,再不为他人蛊惑!自愿受天雷谴是为洗清罪孽,心中无愧与爱人,族人同行!陆吾!不求你成全,至少也……不要再伤及无辜!” 红衣女子双手死死抠住陆吾锐爪,也都只是无济于事的挣扎。即便如此,那双映雪的眸依旧未染半分绝望,却将牙关咬紧,在喉间咯咯碎裂声中倔强抬头。 冰原东昊部族前任族长独女,自幼善骑射追猎,是这茫茫白皑蓝辉中血红的精灵,是将许配于部族内最英勇的汉子,是下任族长的妻。 却在成人宴晚与嗜血如命,三十六族恨之入骨的大妖獓咽私奔。 族人以族长病危骗她回来那日,为定民心将她捆在枯草木中施火刑以敬天地时,她也是这般视死如归,眼中光辉不灭,无悔无恨。 行刑前半刻,在族人凄惨惊呼声中冲来劫刑场的妖,将堆在她身上的枯木回春,新枝复生,绿叶招摇遮蔽爱人视野后。 天降五道紫电谴雷,一声不差地悉数落在身上。 凤凰涅槃也只是一遭焚火,可獓咽在那日死了五次,足足五次,终是勉强洗去前尘,才得天恕,第六响闷在云间,宣告天谴的结束。 天雷生拔妖骨的痛,以当下妖力硬抗,也难免元神严重受损。他疼得全身发抖再站不起来,满地鲜血染得冰原扎眼的红,任亲眼看部族来内被他食过血亲的人带恶恨将手中猎兽长矛插进胸口,也再无力反抗时。 老族长挥手作罢,成全佳人。 ——“夫君,别……求他!” 獓咽深知自己即便是受天谴前也并不是陆吾对手,何况当下。陆吾残暴对世间一切,却只容自己活在身侧的理由,他再清楚不过。 陆吾自己轻易出不了冰原,便叫他去吞食生魂,永无止境地填补妖力,是把他当做炼丹炉在养啊。 永无真心,全是利己。 “放了族人,我与你……” “你能予我什么!谁稀罕!”陆吾一声大喝引冰河共振,手下再无怜悯直接捏碎女子颈椎!人骨碎裂时声如碎玉,分明是个清脆,却直如刀剑搅碎獓咽五脏六腑,刀剑再生倒刺,反反复复比天雷谴还要痛彻百倍! 獓咽绝望抱头跪地,看他妻子口中大口涌出赤红,头颅无力倒在肩上,瞳中再无生色…… “燕儿!!!” 那曾在冰原上肆意飞舞的红燕,只在眨眼间。 成了落泥,随宽掌松开,跌进血泊尸山中。 “我杀了你,杀了你!!!!” 獓咽心肠俱碎,大声嘶嚎,双目食恨猩红暴虐,背后破碎元神呼之欲出,荆棘遍地将整个冰原生成野林,直奔陆吾而去! “笑话!” 陆吾却是怒容不变,厉声悬天如天命知音! 第325页 “要你的命还有什么用!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是妖王四子,是我成王的炉鼎!有何资格自废妖骨!獓咽,我可真后悔啊,我就应像关着大蛇一般也把你牢牢锁死!”陆吾踏空而下,身后呈一张撑了满天的巨大橙红虎形元神,摆九根长尾口垂长涎,怒吼时火墙爆起! 无关遍地荆棘引火成海,却是瞬间吞噬面前百千族民! 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惊恐带火无处逃穿,模糊人影痛苦挣扎,化为灰碳,全映进獓咽猩红血目中去! 下一瞬便被陆吾隔空吸来,扼死喉咙! “妄图背叛,忤逆我的下场啊,獓咽!你给我睁大眼睛欣赏好了,看我是怎么把你要保护的这群人,在你面前尽数烧成灰!你看呐,因你私欲自废,我要杀多少人才偿得还!不止你这一族,冰原三十六族,我都要他通通为你殉葬!” “不要啊………” 獓咽目中火焰跃跃,他只是善控木的艮属白牛妖,陆吾属离天生相克,他天生便在这大妖面前无从反抗!他被提在空中,目及哀切,看冰原一片火海。无数冤死生魂提入空中,皆融进陆吾手中鬼目剑那左右扫视滚动的目中。 “不要啊!!!!!” —— 顾远山骇然惊醒,那年冰原上的业火烧了足月,吞噬一切,生灵涂炭,他与当年相知的同代道家术士闻信赶到时,皆是无不悚然生畏。毕竟冰原地处中原之外,肯千里迢迢到此地与大妖打照面到胆识可没多少术士做得到,他曾亲眼见同行道友在那数万焦糊骸骨中吓得发疯,披头散发喊着厉鬼会来索命的,怪我们为何不救…… 岂是不救啊…… 这世上,竟真有食十万生魂却无神敢拦的大妖,那一身凡胎又能做什么呢。 顾远山那时只从壮烈中寻得唯一一个幸存的孩子。即便那个孩子早已被数万鬼煞气噬心夺舍,再是为他净化精心,却还落下永生心魔。 他以毕生所学施溯洄之术从那孩子心中窥得陆吾一瞥。而这一瞥,也足够让他生寒难忘,结郁在怀,便是时时鞭策着这建成镇妖塔,守了人间三十载的老祖师,这人间还需更强法术,还需更近神性的人。 如今…… 他竟就此般漠然蔑视苍生的浮站在头顶。 在这益州城十万百姓之上,只肖勾一勾手,便可重演三十年前的惨剧。 “师父,怎么了,您知道那是……” 顾莫看清师父一向清白冷淡的目中覆上烦懑,手中剑背于身后,两指定身前画咒,圈出一层熠金的诀,将身后人群护下。 “莫儿。是一场浩劫啊。” 第140章 妖术 陆吾轻盈于空中负手转身,悬至低空时妖气压得鬼煞更为暴躁不堪,狂暴时甚可撕开兵士铁甲。他却将那些惨鸣充耳不闻,悠悠行至冯汉广面前,扬起手中六棱铁箭时嘴角是个讥讽诮笑。 “小兄弟,这见面礼可真是礼轻情意重呀。” 冯汉广未置半语,面色不改再张全弓,此刻开弓射长箭便是直逼陆吾咫尺正心而去!岂料陆吾竟无半分躲避的意思,邪魅一笑抬手灌妖力于掌心迎上,那飞箭受无形钝力滞在空中,箭尾白翎受风力颤抖瑟瑟,却是一步也再不能向前,片刻后看陆吾金瞳一闪,铁箭瞬起大火,将其包裹中间,成了支业火箭! 业火高温生将那箭身灼得通红!“小将军,既然如此热情好客,那我岂能不付答礼呢?不如啊,就送你这满城蜉蝣之人转世重生如何?” “……你休想!” 陆吾未解一愣,回神时火中箭身忽浮起一层血红符文,“嘭”地一声巨响炸破长空!浓烟滚滚如惊雷落地,顾望舒闻声一颤,铺天盖地妖气灌入五感,扣住艾叶紧声道:“他……这么快!” 艾叶目光紧迫将犬齿咬紧,回他一句:“小妖怪,你说这益州满城百姓,不能没有个头领循蹈不是。” “你要做什么!”顾望舒心觉不对,紧张呵他! 艾叶豹似地窜着一抖身子,把颈间铃铛晃得三响后拉他跃下平地。即便身侧人看不见,也还是嘚瑟地挺了胸膛,拍拍顾望舒头顶道:“铃声听得清,是吗?顾望舒,那我将话以妖术凝这银铃中你当也听得清!别害怕,就算我此刻暂时松了你的手,也绝会不离远去,只要你需要,无时无刻,永远伴着你!所以……绝对不要乱跑!” 艾叶暗然哑笑,他发觉顾望舒在惊恐中将自己抓得更狠,便取另一只手握着他,一点一点从自己手上推了下去。 顾望舒,陆吾不只是奔着妖门,亦是为寻我而来的。 这满城十万生魂啊,若论罪孽,怎会不到我头上。 与其拉着你一起逃命躲陆吾追杀,业火误伤只会害更多人。不是怕你拖累,只是……无法施展开来,也无法让你与我一同陷深渊罢了。 “艾叶!”顾望舒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寸寸推开,心头惶然如坠无底,即便是站在平地——却是仿佛身在绝壁之前,半步都迈不开。 “艾叶!别走啊!” 彻底松开手的瞬间,顾望舒脚下一软,刚刚英勇一扫而尽,只剩全身发抖的不安与恐惧,又是那般身陷泥泽难拔脚步! “艾叶!!!!” ——“叮————” “顾望舒,我在呢。我耳朵好使着,不用叫那么大声也听得见” 第326页 艾叶虽不在身侧,但随银铃震响,穿越千层人群,他仍可清晰辩得他声音响彻耳畔。甚如一声慰藉,那众人眼中深不可测穷凶恶极的大妖啊,却是他唯一安心的归属。 “向前迈。三十步开后,你面前便是益州主街,鬼煞遍地,要你自己察鬼气挥剑。是生在暗夜的人,你做得到的。” “你去哪儿!” “我去把陆吾引开。至少这业火,不能燃进益州城内。” 空中烟尘纠缠红光久久不散,冯汉广眼阴眸寒望向团烟。 昨夜子时过半,家家万籁俱寂唯术士还在街上游荡。小将军难以入睡时接了下人的传信,开门后见得老道士眸正神清,气度斐凡,严肃不苟。 “老夫清虚观观主顾远山,深夜冒犯打扰贵府,是有要事商议,还请……” “曾闻先父多次提及老先生匡扶万生,今日得见乃是蓬荜生辉,谈何冒犯,快快请进!” 顾远山并未多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术符交与小将军手中。 “老夫夜观天象见妖门异象,这术符是我闭关整年,以源供镇妖塔那颗上古石母裂半为料,浇注万妖咒为引,末期七七四十九天辟谷精纯之心练成,名唤‘蚀相’。若将其附于玄铁箭上与陆吾开明迎击,就算未伤其体肤,但与妖气正面交涉也会引爆成效,力虽不足诛天养大妖,却足够将其打出原形,妖力锐减,我们方才有与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可能!” 冯汉广攥紧术符,眼中冷火涌动,全逃不过这阅人无数的老祖师。 “素闻将军箭法高明无人能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亚于先冯将军英姿。贫道为炼此符且不论耗费无数心血,却是连视如己出的徒儿最后一行都未来得及送上。还请将军……” 务要一击必中。 黑烟滚滚炸得天地混沌,似有恍惚转瞬的死寂后—— 一声忿然虎啸横空大作,震得满城军民皆捂耳大惊,屋瓦掀飞,草木拔根,鬼煞齐鸣!声波吹散浓烟,自冯汉广一双凛然眼中映出抓烈爪直冲而来的大妖身影! 九条巨大虎尾如帐在空,面上诡异朱红腾纹带一双融金可憎地瞳孔,金丝玄衣带火灼痕迹夺命而来! “不自量力的东西……!胆敢伤我!伤我!” 冯汉广却是未有半点动摇,眼中身形剧烈放大也无丝毫躲身的动作——是他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逃避过。 他为保这一箭必中,将先射那一支只为诱饵,引陆吾至自己身前。即便冯汉广清楚陆吾不会死在这一箭下,清楚自己在这个距离下并无逃生机会。 竟还把嘴角微微一扬,是个胜者的扬长笑意。 从容不迫,一身的浩然正气。 “屡次三番触我逆鳞!给我……去死!” 陆吾身卷暴虐业火如炎龙横冲,带着将世间燃之殆尽的怒,将冯汉广眼瞳染红!近身前一瞬,忽一抹身影跃至自己面前,纵狂风卷暴雪逆袭熄灭业火吹至空中成花火绽放,再凭空祭一面冰墙逼陆吾戛然止步! 冯汉广本抱着必死心意迎这一击,眼前忽然窜出人来甚是吃惊,待到被火光眩目的眼回了光,赫然发现面前飘然雪发,不正是曾借住自己府中,亦是被重金悬赏追捕的那只大妖? 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艾叶背对他厉声道:“愣着干嘛,走啊!你倒是想死得轻松,留这满城百姓鸿雁无首怎么办!” “你……!”冯汉广一时弄不清现状,但说好妖子夺位,再熟知亦不过妖身,当下是敌是友可分不清楚。 “我什么我?人间的小将军,听好了,我得把他引出城去,但陆吾即便重伤我也没多大把够握撑多久,时间不多,你给我趁机把百姓都赶回家去,安置好了!我可不想……再背更多人命血债!” 陆吾滞于空中,奋袂遮掩寒雪后望身前艾叶,目眦尽裂以下狂妄大笑! “幺子,怎还有自送上门这等好事啊?我大哥难不成当真扫地出门,不要你了?哈哈哈,报应啊……报应!” 艾叶掐着腰故作轻松扬言:“差不多,他是不要我了,提着后颈丢出雪障的。” 陆吾猖狂发笑,力可灭世的大妖寻萧瑟为乐。他立身凡世之上,苍穹之下,虽为天地邪气所生,却不属于任何一脉。这便是天养妖兽,世上独一,踏着血海骸途,仇恨将业火烧进融金熠瞳,犬牙交错压声说话时仿佛念着毒咒。 “开明他当年为阻我动你,狠心将我从昆仑逐出到冰原那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小豹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他为你害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无聊长草,连个吸收山灵精进妖力的机会都没有!好啊,既然冤家都在。那我今日,便要将债统统讨回来!” ***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 妖门后苦困万年的鬼煞此番得逃,嗜了人血后皆是一个个凶恶穷极。益州兵士身先士卒为逃命的百姓切后,个头稍大些的鬼煞扑杀而来时可将铁铠连带人撕碎。军令再先可兵士也都是人,其中不乏多少十几岁的新兵孩子,虽是无人言退—— 亦不是个触目惊心的残忍啊。 血腥味弥漫整条主街。曾经风和日丽熙熙攘攘的繁华路,此刻堪比人间炼狱修罗战场,此时可战的术士再多比起鬼煞数众也还是杯水车薪。顾望舒怔立在小陌寸步难行,耳边哀嚎遍野探得鬼气浓郁,也听得自己那挂在艾叶脖颈上的银铃剧烈摇动时脆响如春雨绵密不绝。 第327页 他深知艾叶在与陆吾周旋,为将其引出城内拼尽全力缠斗,便再是胆怯也不愿喊他分神。所有人都在为这满城百姓,为这人间安宁赌命,又岂能容自己还在原地畏怯难移?到底是沉心凝神,提桂魄放开手脚。 二十九。 顾望舒默念着步数,也离那腥血哀嚎的主街再近一步。 三…… “道长!发什么呆!” 顾望舒一惊,便觉有人扯着他头发将他弯腰拽倒退几步!亏得腰好不然是要直接被扽仰摔在地啊?惶然回神时听身前“咔嚓咔嚓”的冰裂声细密布开,寒气扑面夹杂巨邪臭气就在眼前! 顾望舒识得喊他人的声音,匆匆退后几步立诀护身,与身后女子道:“怎么回事?” 依明这才松了顾望舒的头发甚有愠气道:“道长!您险些撞在这巨邪身上,想什么至于不看路!” 巨邪鬼面痛苦嘶喊伸长臂击在守护诀上,波澜后毫发无伤。依明见顾望舒后背一震,冷言回她:“不是不看,是看不见。告诉我当下什么情况,方才好动手。” 依明忽地回想起今早他是如何双手捂眼地被艾叶仓皇带回木居,愕然捂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当下没时间理这些道义小事,只将臂缚一紧为难道:“小的鬼煞无妨,以我一人寒冰之力禁锢巨邪着实有些吃力……这只已经被神霄雷符击穿鬼目,但如此巨大一旦倾倒,定会波及前方未散尽的百姓!道长,艾叶大人呢?只能求他一助方可,您可知……” 您可知他现在何处,依明“他”字还未出口,就看顾望舒垂目将眉心蹙得极深,表情难测地凝噎片刻后,忽沉气抬手,解了守护诀再唤起雪浪成冰,在依明那破碎在即的冰面之上再覆寒冰,将巨邪整个包裹其中,化为一滩腐蚀黑水后禁锢中央难得四溅,化气入云! “不要喊他,他忙得很。” 顾望舒轻咳一嗓,散了手中萦绕寒气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前行几步,又随手挥剑砍了个扑来杂碎。他此刻倒还觉得瞎了也挺好,至少看不见依明当下吃惊到目瞪口呆,话不能言的个繁复神色。 依明却是咂舌得不知是问人还是自语,“道长您……这个妖术……啊……不过想来也……” “……莫要多言。” 顾望舒觉得自己是丢脸得多一刻都呆不下去,试试而已,不想那个傻狗居然还真的……渡了妖法过来。 “巫女大人自己小心,在下先行一步。” “可您自己怎么!”依明放心不下焦急发问,想才经历如此厄难之人要如何适应,又何来在这满城妖邪中自保! 依明看着眼前人背影漠然落肩,似带苦笑微微侧了脸与她留下最后一句。 “怎么,要我躲街角里做缩头乌龟吗?不试试又怎知行不行。” 依明忽觉心头一紧,痛得半跪在地咳出半口血来。大抵是过度施了太多妖法,凡人之身到底还是撑不住不应属于人间的术法,无论妖术,神术。 但这自西域来的女子望城间混沌一片,忍下剧痛只停歇片刻便又强撑着起身,站起来时目光炯炯向着那大步走进万千利鸣,黑压压如蚁群的鬼煞中去的身影。 困难险阻难乃至疼痛,虽无法混淆义者决心,但成胜者,仍需莫大勇气。 叹他当初是如何以凡人之身唤天雷,诛大妖的啊。 顾望舒幸得自己向来习惯于黑夜避人独自修炼习剑,清虚观的夜里虽有点灯,但难免夜半油尽,诺大的武场照不明。他只能夜夜摸黑在那一抹抹难辨辉源的微弱红光下舞剑,修术,便正如当下自己孑然一身目障后遁入虚无,仅可辩得模糊光影,仔细想想没什么不同的。 只是那时候受了欺,负了伤,他唯有瑟瑟惧怯施守护诀将自己包裹进去,被一群人围着笑话是缩头乌龟。很多时候他不是赢不了,也不是真的认输,只是不想惹出更大是非,只是无人站在他这一边听他苦衷。大家看不到他被欺辱至何,他们只看得到清虚观的不肖二弟子又动手伤了人,寒川泠月是为无情无义,冰骨难近,谣言多了连自己都会信,可谁又知道。 他才是那个内心最柔软脆弱,最渴望爱护关心的那个。 他受够了。 不想再将自己毫无意义地框在乌龟壳中,井底潭下。俗世不容他便罢了,他只想为自己的大道活着,舒心而活吧,反正哪怕是天地不容,也有一人……在呢。 银铃再摇几响,顾望舒跃身反跳挥剑气扫平身后大片鬼煞,背手收剑时听见个贱兮兮的声音从铃声间传来。 “哦呦,我都瞧见啦!小妖怪,耳濡目染是吗,妖术使得可真溜,欣慰,欣慰。” “……你若是只想跟我说这个,不如闭嘴省省力气。” “那我不得说些什么,免得你孤独!……哎呦!” 铃声忽然摇得急促,艾叶哀叫后再没了声。顾望舒担心得慌不择路,被个不知道刚由疾风刮倒的什么东西拌了脚,蹒跚好几步才“咚”地一声撞到个大概是披着甲子的小兵身上,可把那本就惊恐的小兵吓得滋哇乱叫以为自己要被鬼煞吃了。 顾望舒却是理都没理,他满心的恐惧此刻成倍蔓延,握着桂魄的手骨节用力到失色。他正如一个落水溺死之人,深水中一片茫茫,呼救声是喊不出来的,头脑麻痹时甚至于窒息的痛都察觉不出,也忘记自己无法呼吸,他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能带他逃出生天的稻草。 第328页 “艾叶!没事吧!怎么了!你说话啊!” “你不是刚叫我没事儿别说……哎呦。” 顾望舒听见声音才得松气,又难免后怕地训了句,“哪有话到一半突然停的道理!吓死了!” “我跑太快撞到墙了嘛……疼死我了。哎呀先别说了,我没空……!” 耳边再是“轰”地一声震响,陆吾掌劲火团撞艾叶风墙,反冲逼得艾叶在空中如中矢的雁直直坠下,再御风而起勉强赶在跌落瞬间重新冲天! “顾望舒,我还活着呢,管好你自己就是!” 第141章 阿父 艾叶这会儿知道抢先开口,免得那人再担忧得顾不上自己。 哪知这时刚刚被他撞的小兵早就让鬼煞吓得神智不清,看身边战友一个个不留神被撕成碎片,眼看自己成了最前排的那个,极度恐惧中顾望舒又带一头白发撞在身上!呆滞看了他会儿。 忽地嘶声尖叫起来! “你是那个!你是那个引大妖祸世的妖道!!!是你!” 小兵骇然倒退着抬头时,颤抖瞳孔正望见艾叶奋冲云霄,周身妖风鬼气成龙卷缠绕甚是宏伟可怕,更是用几乎撕裂嗓子地尖声喊着,“妖……妖怎么还有一只!要死了……我要死了……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引他们来的,这鬼煞,那鬼门,还有那两只妖!都是你!你要害死我们!” “说他娘的什么疯子话!看不见我是在救你们吗!”顾望舒气急怒道,却不知小兵身后百姓粥粥皆听见他那叫喊回头! 洗不清的,亦是逃不掉的。 孩童大哭声混着百姓咒骂宛如一双双带血的手将他往湖底拉扯,泥沼吞噬脚踝愈是挣扎愈深陷。分明是他要救的人,此刻却如洪水猛兽,一个个讨要他的命。 ——“您放过我们吧……” ——“我想活啊!别杀我啊!” ——“你替我弟兄们偿命!” ——“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不是我…… 不是我!不是我啊! 疯狂的人群推攘着试图拉他入潮,顾望舒眼前不见真实只觉人影婆娑,谩骂声不绝于耳时心头荡然一跌,他拼了命往外挣,知挥剑可伤人的百姓不敢轻易动他,只能团团围着。 他虽然看不到,却在脑海中已然映刻出一个个五官模糊的人,空白一片的脸上唯有嘴角大咧,带着狰狞恨笑把人围困其中无处可逃,甚如当时被拉入生死梦魇一刻吵杂混乱,他在惊恐中试图抱头堵住耳朵,以为这般就可以彻底阻绝万物,却不知徒徒把自己带入更为漆黑陌生深渊,双腿发软蹲在地上,察觉鬼气逼近也再没力气挥剑! 不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说我…… 不是我…… 我…… 大批鬼煞张牙舞爪横冲过来,周遭百姓见状那还顾得上这“大罪之人”抱头鼠窜,留他如诱饵般停在地上,不能动弹!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顾望舒忽觉有人提起他半个肩膀把他捞起跳出街心,离了人群,再闻便是鬼煞惨叫,被净化灼烧成灰的味道! 顾望舒一时心慌难抑,抖的像筛糠,捏着心脏大口喘气。他知道这次不是艾叶,艾叶多半忙着躲闪都没看到他身陷危机,可这拉他出来的气息却不显陌生…… “望舒!静心,凝神,沉气!” 声音苍劲雄沉,带一丝不苟的训诲。顾望舒顿时僵直原地,别提什么惶恐心悸,还是该听话静心的! 曾经观宇燃香幽人,书声琅琅。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传道解惑,亦有人夜深万籁才得静闲,替遍体鳞伤的孩子盖上踢翻的被子。 低烧朦胧时听得轻叹,也听得声唤虚渺,望舒啊。 “师……” 顾望舒话到一半,被他自己强噎了回去。 自己何来资格再喊这个称呼。他一个叛出师门的不孝弟子,除却九百九十九条长阶三跪九叩,更理应废除一身修为以儆效尤,他哪还有站在这儿的脸。 顾望舒怔然抽出手臂,堂皇急着踉跄后退几步,险些又拌摔自己,目光不知该置于何处,干脆颔首向脚下,声音颤抖的拱手拜道: “谢……老祖师搭救之恩。大恩大德,我……” 多半是报不了的。 欠您太多。 顾远山靠近几步,逼得顾望舒像只鸡崽子贴在墙边无路可退,才听得他沉声如钟,难掩略带嫌弃的开口。 “啧。孽徒。” 顾望舒不敢应话,面露苦笑。是啊,孽徒没错,是该天杀遭天谴,下辈子入畜生道的孽。 顾远山伸手理顺抻直顾望舒这一整天又哭又嚎,又打又杀地乱得一塌糊涂的衣襟,声音平静使人和缓,慢条斯理说道。 “孽徒,既然叫不出师父来,那不如叫一声阿父。” 顾望舒无语凝噎,听了话后更是脑子轰隆隆地炸开。是畏缩也是逃避,也是无颜以对,只剩雷击般的震惊,挤在墙边无所适从。 师父他……不应当是对自己恨之入骨,宁肯推延出关,不送顾长卿别面,不顾深秋夜凉跪了整夜,也不愿见自己一面的吗?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称呼何必如此疏远呢。论教育求道,你不愿清虚观因你一人引火上身叛出师门,是你的选择,好,那为师便不再做你师父。可你终归是我一手养大,这一点又如何洗尽磨灭?人间因缘皆如此,就看你想不想叫,认不认我。” 第329页 顾望舒不敢应话,又逃不离这儿,心觉自己就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也像□□的被人盯着,把一张玉面憋得通红,连指尖都在微细的抖。 甚至于不知如何开口称呼自己。 叫什么,徒儿?不孝弟子?他早不是顾远山的弟子了,可若是自称在下,小道…… 不又显得太疏远,太无情谊。 “我……” 顾望舒艰难开口,胸前却如磐石坠落堵塞压抑得极难呼吸。 最终只道出来个,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顾远山不为所动,只端然抚剑为武器附上咒术。鹤发苍立,未老英目濯濯生辉。“若你是真不愿再认我为师作父,那这声对不起我便收下。从今往后你我道不相同,我也不求你来世转生报答补偿我什么,你独自好生为佳。若这声对不起是为天下苍生……” “不是的!”顾望舒仓惶开口插话,但立马后悔怏怏闭了嘴。他可能只有在顾远山面前表现得还像个毫无章法又长不大的小孩,用蚊蝇细声咕哝说,“我没有不认……是您,不肯见我,不认我……” “屡犯戒规,害同门师兄罹难,谋大逆,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嘶……” 顾远山轻描淡写似的掐指盘算着缓缓念叨出这十恶不赦之罪,却叫面前顾望舒的脸色愈发青白难看,几乎是难以自持地滞在原地! 这些话,不正是那日自己跪在师父闭关门外义正严辞地为自己陈的罪,此时却一字不差,被他念了出来! 他……确实听见了啊!听见自己跪了整夜,也听见自己绝望难全时被世人所逼被迫叛出师门! “望舒啊,你说犯下这些等罪孽的人,我还认他做什么。” “是……”顾望舒咬牙嗑血,强撑道:“是我离经叛道,不自量力了。” 顾远山悠哉做笑,引剑负于身后,再凑前认真道:“可这人,不该是你啊。” 白驹过隙二十六载,顾远山建了这清虚观整整二十六年。冰原灾祸带回的长卿,雪夜寒霜下抱进山门的婴童,半生只修术悟道,建镇妖塔护万生的道人,突然间稀里糊涂就成了个手足无措的父亲。 一个是心中有魔,不知何时会破体失智的可怜孩子,一个是月人之身胎生病重。他确实是手忙脚乱,既要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教诲长卿如何自抑,又要三天两头带这个还需吃奶,不只因为些什么莫名其妙便要死要活的孩子去见郎中。 从一开始说他不能暴晒,不能视光,体弱难成活。 再到说他终会渐转目障,无药可医,不可逆转。 他们二人是如何磕磕绊绊长大成人的,又是各自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于是即便为炼成「蚀相」熬尽心血,他出关后第一件事还是去唤了亲临金水山庄浩劫的宋远来见。 “不要你们说的,我自己看。” 那一日清虚观后山明星成粥,山下所有弟子都望见后山之上金波荡漾,山间灵气受召唤缥缈汇聚流向一处,时有强光闪烁其中,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煌若神际! 是顾远山借宋远之眼,内修不够时强行纳天地灵气,才得施展的溯洄之术。 顾清池担惊受怕扶起险些爆体毁伤气海,嘴角溢血的老祖师,却看他苦涩带笑,摇头摆手作罢。 顾远山长舒心气,手落在这个已然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徒弟肩上,看他一双失光目瞳海纳星汉美若非物,纤长玉睫惶恐颤抖。 “望舒啊,还记得为师曾教过你什么吗。” 顾望舒低眉捶睑,嘴唇微阖微启,迟疑着漠然道:“坚守心中所持之道,哪怕与凡世背道而行……” ——“哪怕与凡世背道而行。” 从前书院鸟啼虫鸣,书香雾绕,在这混世大劫,哀嚎遍野中,竟能于茫然一片空无一物的眼前重叠出教诲之声。 “也是我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顾远山满意点头,又正色洪音质问他。 “望舒,告诉为师,你心中所持大道,需以万千人命为祭吗?” “当然不是!我反倒一心救世,即便冒通缉大险,一意孤行至此就是为了阻挡妖门大泄,还人间安宁乐业!” 顾望舒无愧大喊! “那你心中所持大道,是为封妖门而与妖同伍,背离人伦,任其将凡人视为蜉蝣草木卑贱无用,搏杀时波及千万性命也无所动摇吗!”顾远山再度诘问! “我不是!艾叶也不是!他当下为引陆吾火力,诱他出城……可是豁出性命在拼杀啊师父!高下立见,您当抬头看一眼便知!他即便再是强大,陆吾再是重伤,也终不知还能继续周旋多久!” “好。” 顾远山嵬然不动,单一字已是郑重足矣。 “我自幼放任你特立独行于深夜修行,便是为你有朝一日可适应这等无边恐惧的黑暗。静心沉气,莫慌,莫畏,冷静,方可查万物灵韵波动,眼不见,心可窥。望舒啊,去吧,去向你的大道,向你以月人之身降世的责悟!” “师父……!” “你没错,错的是这乌烟瘴气该死的人间!可这人间就算再邋遢,再不净,你我都是存与其间的浮尘微物,逃不掉,也摆不脱。与其一心怨恨诽责,不如笃定还有值得守护的人性之善!若是当下看不到,那么你我便做了那个善! 第330页 第142章 双生 夺命的火刃一道道切面而过,在这疾如雷电的攻势下仅以冰雪为护明显不够用。孰说水可克火,但那杯水车薪又岂能相持? 艾叶得亏灵敏脚快,翻至城楼之上遭“轰隆”一声巨响,陆吾挥爆裂大团烈焰炸在身前坚石壁上,顿时将半面城墙都碎成齑粉!烟尘遍天,狂风肆起,艾叶被冲得飞身落下城楼,再看面前尘灰中,陆吾面色铁青地旋身猝然冲出,利爪剖心而来! 艾叶急急掀起益州护城河水滔天巨浪,既已出城,得代替至此一味防御,结水化作根根锐利冰刃迎击而上!陆吾匆忙掩面震气去挡,艾叶在这空档间“嘭”地回身平稳砸落在地,尘埃落地时嘴角泻出滚滚热气。 幸得大猫天赋异禀,这种高度还是绰绰有余,摔不死。 只想陆吾即便被术法重伤难持人形,半妖的形态下依旧如此凶戾难缠,断然不是对手。他可真是受够了要跟个与自己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打架,好在当下陆吾九尾遮天,朱红腾文布满脸颊,暴怒下金瞳眦裂——他哥可段不会把自己这张脸搞得这么丑。 于是激起杀心之余也不致于那么的心感罪孽深重。 同为滋天地灵气孕养的异兽,接阳面纳得是纯粹灵息,背阴处混杂污浊邪气。于是开明陆吾即便同为一处同胞所生,面容别无二致,甚至于两人使用的武器上镇的都是来源于同一只妖门鬼王,一左一右的鬼目。 性格却截然不同。 不过除却妖法一冰一火道不相同外,相貌,修为,妖力,全都如出一辙。甚至于同住昆仑时一方得了精进妖力,另一方也会心有灵犀似的与之共进。 不怪民间古书传说中总将他们二妖混为一谈,搁在艾叶这个与开明共存了千年的唯一近人,若不是鼻子好用嗅得出气息不同,他怕是也分不清的。 但说一山不容二虎,虽然艾叶自记事起昆仑上就住了开明一人为尊主守山,但闲来和山上的老灵物交谈时还是会知晓些以前的故事。比如说……开明与陆吾是如何再对对方忍无可忍,忿然大战三千多个日夜,害得是个山崩地裂,草木成灰,灵物遭难,连山脚下的游民都是个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年年岁岁不是闹地动便是洪灾山火的。 不过明明二妖势均力敌,众人皆以为这战怕是要永不停歇的时候,最后到底是开明不知借了什么力气,或是使了什么法子博得头筹,一举之下把他的胞弟陆吾赶至寸草不生的冰原之上,立誓永不相见,再见即为生死之战。 艾叶不知道,他只会当成老人家讲的故事听个趣儿,甚至都没当真。直到适才陆吾癫狂时吼声穿云,与他质问开明为何把自己也丢出昆仑的时候,艾叶才知晓他哥居然是因为自己才与陆吾开战,将其逐至冰原的。 完了,那他岂不是该恨死我啊? “哥哥,”艾叶卖乖巧笑对落在面前,连妖气都是炙热滚烫,灼人的陆吾道,“当下不杀我不行吗?” 陆吾眉心一抖,站直身子时九条虎尾招展摇风,甚是不悦道:“小豹,你当我吃你这套?” “怎么嘛,我叫得又没错!”艾叶表面笑嘻嘻地与他打趣,实则却早已戒备做好退步准备。“开明是我哥,也是你哥,我们三人又都是妖王之子。那我叫您一声哥哥,没论错吧?” “无知的东西。”陆吾狞笑逼近几步,艾叶也随之倒退几步。“我不杀你,拿什么除得掉他开明?” “别这么无情嘛,好歹他也是你……” 陆吾把手一扬,赫然掀出一道刨地数尺火浪冲来!来势汹汹触周遭草木瞬燃成一团,转瞬即烧成碳灰,浓烟冲天! “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狗杂种,不配与我讲话!” 陆吾即便被引出了城,苍穹蔽日未退半片妖云,也依旧妖气阴冷骇人。 顾望舒在这愈发穿魂的寒意中不禁窜了寒噤,分明独身在路间已然不知斩杀多少鬼煞,理应热气来的。他就像颗毒铒,孤影只身引鬼煞向落单的人,也好方便桂魄震出剑风除大片鬼物怪啸。 他身周无人,论是兵士百姓全在这灾殃中对他避而远之,四大法门也早已闻讯隐查。萧鹤升在妖气混浊气的利风下踏云不住落了地,人多势众的神霄宗的雷符埋了满街也是微不足道,屿山宗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维护百姓,岐山法门的术士挡在前排难免节节败退。很明显,大家体力皆断不如开始。 也便无人在这时机随意去动个修为难测,还有大妖庇护的人。 更何况目前为止他也只是在一心除煞。 顾望舒起先并未觉得古怪,只是这刺骨的妖寒愈演愈烈,几番斗法下来不仅没觉得热起身,反倒手都冻得开始发麻。他在凝神激战中暂了势,待下一波还未冲来之前—— 抽神时忽地听到不远人们绝望惨喝! “怎……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刚刚那个吗!” “他不是才出城!” “完了……完了……!啊!过来了!!” 随众人目光所及望去,黯天之上裂开又一间隙,飘然而出是个与刚刚欲行业火灭城的妖一模一样的,玄衣大袍,金虎暗绣纹! 雷声转急,闷闷作响不似有雨却不停歇,满目疮痍是末日之相! 顾望舒无余发怔,甚至无心思考,耳边唯有全神贯注时响在艾叶脖领上的铃声才得安心。至少知道他目前为止还能蹦跶,哪怕容不出心思和自己讲话。 第331页 却是再提剑屏息时未闻鬼气近身,顾望舒明显一愣怕是追丢了鬼群,没等他再迈步去探,身前“轰隆”一声巨响,激起千层风浪! 又是什么东西! 开明自万丈长空奋然俯冲至下,席卷烈风气场可怖,连鬼煞都不敢近身地直接落地,掀飞方圆几里鬼煞仓皇凄厉逃窜,屋瓦破碎卷细雪如刀割扑面! 勉强以剑撑地才得逆风稳住,却是被冻结万物的寒冰顶得呼吸不顺。抹去脸上被飞石刮出血印,顾望舒清晰闻得鬼目剑曳地摩擦咯吱作响,一步一逼近得全是难移步伐的震慑。 周遭术士,人群,见开明一冲而下径直奔顾望舒而去,吹起鹤发散飞,然身形笔立从容不迫——在大气都不敢出,以为再无活路的人们短暂噤声后。 见那大妖竟未伤他分毫。 “你……你们看啊,还是他,就是他引来的!” 一人悄语,百人得应。 “装什么好人灭煞,还不是要我们一同陪葬!” “妖人!妖人!” 顾望舒对身外声置若罔闻,或说胸中再是翻涌,充耳不闻的一意孤行亦为不错之选。便只沉声感受那风雪之主步步逼近。 他也不知道开明会对自己做什么。 约是愤怒于自己害艾叶陷足危机,或约干脆就是来要命的。 良久。 待虚无目中光影幡然,曳剑声戛止,知道他已站到自己面前。 “小道士。”开明说话时声如洪钟震响,伴妖气结梁而上,居高临下有如神祇。 “帮个忙。” …… 不停畏惧着退后的人群慌张惊骇中提防着看顾望舒与开明似乎并不为陌生的交谈几许,甚至不知说了什么后面露笑意,一个个更是毛骨悚然。 大抵通妖勾结,引灭世大灾的冤屈罪名怕是洗不清了。也罢,倒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 顾望舒颔首淡笑,学着艾叶语气应了他。 “好说啊,哥哥。” ———— “又不是天养异兽,怎得这世间只剩下你一只?蠢货,真就被开明养得好生愚钝。” 艾叶扫眼被陆吾割破展风的臂袖,咬牙嘴硬笑道:“我不就是只艾叶豹,有什么蠢的?” “可你不是。”陆吾狷笑带讽,手中业火愈燃愈烈。“你知道的。” 艾叶并未收敛笑意,即便心头一沉,接道:“那怎么,哥哥就知道了?” 陆吾略有深意单手抱怀,饶有心力:“只能说明你那一族,不是满灭,就是绝种。为谁所灭,因何而绝,想你也不太好奇的模样,反正都是对你浮光掠影的事,记不得,也便没执念,不提也罢。但说那个,你脖子上挂得什么东西,摇起来惹人头涨!” “这个?”艾叶本是被他讲得心烦意乱,要说种族一事,虽自小便是在开明身边长大,对什么家族,种族一类无情确实,然毕竟血脉,断还是好奇的。可忽然被提到颈圈,当即略显羞涩地低头瞧了眼,再无奈耸肩,眼含笑意道: “可好看?” 陆吾皱眉沉吟:“……眼熟。” 艾叶满眼疑惑:“你眼熟个屁!” 一问一答,陆吾却总是拐弯抹角话中有话。他再仔细探上一眼,说,“蟒纹,也眼熟。林中兽成乖犬,有意思。” 艾叶开始还没反应得过来,只干眨巴眼睛以为他不过单纯嘲弄自己。可在反复品味了陆吾那若有所思的话后,又转念想了想一向与自己比肩并进的人,去哪儿搞得到这种花纹极品的蟒皮…… “我操……” 艾叶一个寒噤抖得汗毛尽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奶奶的,他不会,是从大蛇身上扒下来的吧!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娘了腿儿的,没死就回句话!” “……叫什么叫!” 顾望舒侧脸掩嘴小声斥他一句,再略显尴尬地正色半扬下巴与面前昂藏九尺,纡金曳紫的大妖得以对望。真好一个翁婿见面,内人在一边吵吵闹闹看着夫妻不合的啊? 开明一如既往不带声色的脸上筋皮一跳,似有似无地挑了半边眉尾,沉气道: “先行告退。” 而后闪一道紫光拔地而起,坠星般扶摇直上! “傻狗……你可真会挑时候骂我。” 顾望舒无奈得摇头笑出声来,听艾叶在耳边吵个不停,滋儿哇乱叫了半天才说出正事。 “顾望舒,我问你啊,我这蟒皮……” “是。”顾望舒淡然抢答,还是藏不住嘴角嘲笑的变音。“不好吗,你那么恨他,拿来做个配件怎么了。” 艾叶惊呼:“我靠!顾望舒,你有没有点人性!再不济,他也是城楼上那位将军心爱之人啊!我戴得良心能安吗!” 顾望舒闻言讲笑意后的冷厉泄在唇边,目光也蛮狠几分。 “那又怎样,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东西。若不是他……” 顾望舒欲言又止,是不想乱了当下好不容易稳得的心思,抑下深藏许久的冲动。 若不是他私走消息,金水镇千人会死?你我会遭诬陷沦落如此地步?顾长卿又会命丧他乡? 顾望舒狠心咬牙吞话入腹,将手中剑攥紧。 “艾叶。今日陆吾,必死于我手,魂飞魄散。” “可别逞能了祖宗!”艾叶咯应得厉害,拿手试图去拽这项圈之余惊闻耳边火声呼啸,悚骇抬头时见陆吾竟在他分神之余,措手不及闪身提适才一直酝在手中业火捏拳! 第332页 “敢在我面前分神,可是看不起我啊?” 根本……来不及躲! 艾叶惊惶退步,反射性地抬手去挡,眼瞧要被一拳中地,面前簌地晃过一道紫光电影,“嘭”地一声直将陆吾撞飞一旁,在陆吾仰摔在地,讶然难信的目光中—— 一把鬼目长剑正贯肩头,无情拔剑一瞬血涌不止! 与此同时也拌摔在地的艾叶,六神无主地畏缩着喊了声,“哥……” 陆吾撑身纵声桀桀,再瞬间收敛骄狂成个恶恨之色,金目瞳中业火灼灼,不顾肩上的窟窿血流不止,压着嗓子切齿道:“来杀我了啊?大哥。” 开明冷目铄铄向着陆吾,却以余光扫了艾叶与他道:“艾叶,明知虎山行,还有心思走神拌嘴。” 艾叶先是一愣,想他大概是听了见自己骂着顾望舒,腾地起了脸红,也这才注意到开明半面胳膊低垂,阵阵铁腥味刺鼻。只不过一身玄衣辨不出染血,顿时惊呼道:“谁……怎么回事!” “谁能伤我?”开明冷淡开口,毋附情绪。“不过去斩杀了鼓才来晚一会儿。否则……也轮不到你在这和他瞎蹦。” 陆吾叉坐在地眼带讥讽,调侃与道:“你才杀了他,还能有力气与我一战?” 艾叶听得心头生颤,妖王三子这位名为鼓的大妖,身附龙脉,杂百家妖血生出的异兽,虽非天养之姿,也不是凡杂大妖能及。千万年间相安无事的,也是因为知道对方不好惹…… 如何就,轻言杀就杀了? 且不说开明与其恶战了多久才拔头筹, 果然今日便是那日…… 妖子夺王之战,誓要一决高下啊! 开明嗤之以鼻,蔑眼道:“以你现在这幅模样,可不分轩轾。” 陆吾哂笑间提剑起身,刺穿的肩头还在血流不止。说来还真是讽刺,本应孕出一只大妖的天地灵韵终成双生妖胎就罢了,容貌相同,齐诛妖王得相同魂武也罢了,同居灵山修为共进再罢。 怎得到了一决生死这日,一个是吞噬土蝼钦原,再加冰原生灵千万铸成,一个是占鼓与黑羽黑鸛,又比他多在昆仑隐居得千余年的山灵。 甚至连臂伤都伤在几乎差不多的位置。 果然两人当下唯一胜算,全落在艾叶一人身上。 “大哥,你我是自出生起,就注定要你死我活的关系啊。” 开明挥剑而立,鬼目炸光紫辉耀体,一道银闪裂空瞬间震古烁今,融熠炫目后,竟在他那肩头结出九颗金瞳虎目,傲气逼人的头颅! 真是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开明并未理睬陆吾半句,只对艾叶肃声:“躲远点。” “你就知道护他!”未等艾叶做声,陆吾忽然暴怒狂嗥!九尾震颤,周身火光芒焰燃得凶狠。“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幺子,你我成王的基石,炉鼎!千年前的昆仑也是,今日也是!你护他……便将我狠心丢出山去!” “艾叶,叫你走!”开明紧声喊他。 “今日……谁都别想走!千年前是你得神助才胜之不武,如今你无人能助,哪怕是与你再战上三千日夜,三万日夜!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伏尸百万!这妖门闭是不闭无我毫无干系,但这千年的恨,我定要你偿还!” 第143章 鬼兽 陆吾声嗓狠恶到沙哑粗粝,浑身与业火一并散发得是肉食猛兽猎杀时的威慑!在艾叶瞳中映得满目火红,顿仄间脑海里闪过全是那黑羽鸟妖自爆羽翼时瓢泼大雨般坠落的风刃! 那日,开明他也是这般叫自己走的。 他那般厉不可犯地血封妖力,提剑站在血海尸山中,提着衣领将自己丢出夔州安平县的旷野,也将他丢进无尽罪恶深渊之底,从此再是夜不能寐,闭眼全是孤魂扼腕。 他明明是只妖,是不应为凡人生死撼动的恶源大妖,却不知为何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内心似有茧裹蠢动,亦有洪音作响。 让他次次忍不住那般悸动出手助人。 正如他那可怜心上人一般,分明是被世人唾弃,蒙冤,诬赖,鄙夷,戒备,怀疑,却还耐不住那一句可笑的,“心不安。” 要不怎说天生一对呢。 天生一对儿,冤大头。 艾叶握住银铃听他许久再没作声,大抵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妖门中鬼煞无穷无奈地倾泻,开明与陆吾势均力敌绝不会轻易分得出胜负…… 陆吾几乎是祭全身妖力挥起腾焰飞芒地鬼目剑推剑而上,开明从容不迫横起劈剑碧光蒋蒋与之相抵的一瞬,两股这世间最强妖力融剑气相交,竟是惊天动地一声波涛炸开,红紫两道异光大方,将方圆数里草木皆推倒撼平,山石截断碎成齑粉!余波稍触不远城墙,轰隆巨响喧然倾倒! 城内人全是脚步不稳,房屋吱嘎作响显出裂纹! 这威力…… 只是区区一击…… 何谈扬言大战三万天,何谈一分胜负! 开明闪退至艾叶身侧,几乎是命令地责骂:“让你滚!滚去你那个什么小道长那儿去!” 艾叶看着这断壁残垣,千疮百孔,也在开明准备伸手去抓他,怕是要再被扔出去之际—— “哥,杀了我吧。” 艾叶戚然道。眼中却是明光未散,是义无反顾。 “杀了我吧。带着我的修为,赢了他,” 第333页 他说。 “莫要再恋战。去成你的王,封那妖门。” 开明九头十八目,皆是在刹那同震!“笑死了。开明,你不想要,我要啊!” 陆吾闻声趁开明震惊间疾冲而来,艾叶慌忙回挡也被已然暴走的开明撞出数丈,跌在地上痛咳出血,不敢怠慢地一骨碌爬起来,便见开明满眼焦急行瞬移拦在自己身前,再尽全力挥剑扛住陆吾,便又是一声惊天炸响!艾叶识得开明眼中那等极度的焦心,正如幼年意外雪崩滑落山涧,摔断了腿不说险些冻死时,开明费尽心思在雪掩下寻到他的时候,意识模糊时分,一向难动声色的他也是这个表情。 艾叶是搞不懂,昆仑灵兽万千,天性独行的开明兽为何偏如此宠惜他一个。兴许是日久生情视如己出,可再说陆吾也是他的胞弟,按陆吾话说,开明可是为了自己将他胞弟逐出昆仑的啊。 “你就这般护他吧,大哥!那便与他一同去死最好!” 陆吾火刃落空而斩,与开明引暴风卷席相抵一瞬—— 浓云密布倒扣如钟的空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大兽啸! ———— “嘶哈————” 一声兽啸撼天动地,如开天辟地般炸响长空,嘶嚎余音不断,直钻破耳膜,振聋发聩,五脏搅汁地实为难捱! 无论如城外决战三人,亦是城内满城百姓,混战的兵士,拼杀的术士,乃至哭号鬼煞,全都滞足在地,惊恐地纷纷抬头向天望去! 层云间妖门内红光闪射,迭激不停,再是一声兽吼后踏出一只巨爪! 单一只兽爪已然大如楼宇,毛发黏腻打绺滚成一团,染得全是黑滩血水一片焦红,辨不出原色。光是从那逼仄妖门中强挤着往外出,都将本就破烂不堪的妖门撑得吱嘎乱响,越扯越大,俨然在空中成了个骇人黑洞! 这……且不说是个什么东西,这一脚下来,岂不是会平了半个街!若这鬼兽全挤出来,哪还有一片屋瓦会幸免! 这妖门之后,到底藏了多少深不可测,毁天灭地的东西! 艾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烈嗥震跌在地,几近觳觫地坐仰看那只难辨正体的兽爪撕开两界裂缝!然他所为之恐惧的并不是这鬼兽到底有多大,多险恶,在他那因搏斗外泄妖力而转湛蓝的豹目中反映着踏空的猩红兽爪,看得出那鬼兽疯狂挣扎着想要跻身而出,一声声怒号响彻云霄…… 众人皆以是灭世狂啸,在他耳中却是一声声直击心扉,痛彻心扉的悲鸣! 是被禁锢千万年,死不得善终的绝望啊! 直叫他如万箭穿心,搅烂肺腑,千刀万剐般心痛欲死,被扼住脖领样呼吸不畅梗结淤怀。艾叶在这痛苦呆滞中被一刹电光晃得面色惨白,恍然惊醒时突然明了, 自己竟是当听得懂这兽嚎声! 怎么……回事。 瞬间撞击灵魂的麻木冲上头顶,他活了这千年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物,也寻不见半个族人。孤山鸟尽时曾于万山之上兽音悲唤,亦未曾得过回复。 而今。 这一声声呼唤。 他当是,同族吗? 开明十八目中眼观八方,提防得住陆吾发疯的攻击,看得见艾叶眼中失神,也望到那妖门内挣扎咆哮的兽爪。 眼色徒然转暗,齐齐瞪向陆吾! “没时间了,陆吾。”开明冷言无味,却将绝情演绎至深。 “没时间陪你任性了。妖门有他该锁住的东西,我绝不能放任其复出。就此去死吧。” 开明愤然跃身,掌洪荒风雪之力抽得方圆间流水成冰,铺天盖地聚拢一处,全砸向陆吾头顶! 瞬间将这浑身团火的大妖连带晔晔火苗一同霎冻成冰雕禁锢原地! 开明却并未伺机而上,反倒目向妖门间那试图挣脱第二只兽爪出逃的鬼兽,纵身冲向益州城内! 艾叶一时被直冲灵魂的悲鸣叫得不明所以,吃力撑起身子看被开明冻锢的陆吾金瞳滚动,似带震怒地将冰壁炙烤得咯咯作响,怕是没有个一炷香时间就会破壁而出啊! 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再随开明转战回城! 不行…… 艾叶浑身颤抖着爬起来踉跄几步,再被苍穹上的兽嚎叫的被抽了骨般发软头昏,摇摇晃晃时急得嘶声叫喊! “顾望舒!” 竟无人应他。 艾叶心头一晃,紧再喊了句:“顾望舒,我哥回城了,我拦不住的,你想想办法!” 艾叶见他还是不应,只得担惊受怕地闭目探查。即便如此耳边兽鸣更会要命地无限放大,混杂人群尖叫和各种杂音,头痛愈演愈烈间模糊听得他似是不想被自己察觉的轻声低语。 ——“若你觉得此举可救众人,平人心,定天下,那就动手,我可没闲余陪你浪费。” !!! *** 横空冒出的野兽咆哮吓得满城逃串,即便是兵士也难组秩序。鬼煞在那如鬼王般巨大的鬼兽狂嗥中更为狂妄冲杀,嗜血如命,将触及生灵,无论活人走兽,全都撕扯碎片! 遭难的人一个个被嗜进鬼煞体内,咕涌而出的是一个个狰狞嘶嚎的鬼面。 如今巨邪并不是天上泄出的,而是当下生灵之魂养出的啊! 顾望舒只听得混乱加剧,巨响扰得心神难宁,杀不尽,也愈发首尾难顾,直到颈上一凉,猛然意识到不留神时有人将剑架在自己身上。 第334页 “在下岐山法门云即墨,奉修界檄文,特来取您性命,送您一行。” 顾望舒并未讶异,甚至坦然微笑。听着这名字不觉稍稍转头挑眉问道: “阁下当救过在下一命,如今怎得又来讨命。” “一码归一码。”云即墨身如朗日,在这混乱中当机立断,“救你是有恩必报,如今两清,江湖陌路,自然以苍生性命,正道为重。” 顾望舒倒是不怯反问:“在下知道云道友不是其他门派众徒那般见风使舵,两眼蒙蔽之徒。若你觉得此举杀一无辜之人便可救众人,平人心,定天下,那就动手,我可没闲余陪你浪费。不过按道友所想,如果现在就杀了我,这天劫,这妖战便是要无休止的打他个三万日,也无所谓吗?” 云即墨拧眉沉思,再问:“你光说自己清白,可不值得信。” 顾望舒无奈笑答:“那要怎样才能信。开心剖肺,还是起誓不得好死,九世颠簸?无论如何你都们那群正道人都不会信的不是吗。” “哪有那么巧合!”云即墨沉声喝来。“金水镇的大妖祸世,是他艾叶引来的。如今妖门大开鬼煞倾泻,那双生的妖王之子也能与你相熟聊侃,巧合多了可就不是意外!” “确实不是意外,不过有口难辩。”顾望舒淡然说。“所以无论如何道友都要杀我了?” 云即墨面上冷静其实内心纠缠倒海,他已暗中观察许久,这白发的妖道。 确实一直在除煞襄助,未有恶行。 “那你如能除了恶妖,再把天上那个鬼兽塞回去,我便饶你。” 顾望舒转身正对云即墨,身后恶煞与百色团云交相辉映,第二只巨大兽爪正欲撕破长空得自由。他忽听见艾叶焦躁叫他,于是眉目到底一沉,问道: “云道友,天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到底为何突然吵乱成这样。” 云即墨并未收剑,正色道:“巨型鬼兽,一爪遮天。” “还有呢。” “还有?”云即墨不解,“还不够吗?它若撕破鬼门,怕这人间将亡!” 顾望舒不再说话,只闭目凝神,一心听空中巨兽悲嚎。叫让人看得不明所以,实际响彻耳边全是艾叶边追喊的声音。 ——“顾望舒!回个话!” “屁话真多。吵死了。” “什么?”云即墨听他闭目呓语,莫名其妙还以为在骂自己。 “屁什么话!吱声不会吗!差点以为你死了!同谁说话呢,云即墨?你离那逼急眼了什么都干的疯子远点!” 云即墨见他骂完自己又再不说话,无名火烧得厉害,往前逼了步剑,锋刃贴颈划开浅口! “闭嘴吧。我再说多一句可就真死了。” 顾望舒皱眉无奈,剑刃冰寒与血珠滚色同时落在颈间,目障后的感官格外清醒,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你……同谁讲话?”云即墨心觉怪异问上。 艾叶顿时乖乖闭了嘴,却还是不安接道:“你等我,马上过去陪你!” 顾望舒微叹后再陷沉默,把云即墨好一个冷落在旁,甚是让这持剑人怀疑他这等冷静,到底是不是个人心做的。 不过也没容他心忖多久,妖门内随再一声震天怒吼,洞口豁然扯大,巨兽两爪发力狠狠撕开裂缝挣出头来! 那一颗血染猩红,兽毛团结的凶恶兽首堪比山大,垂涎滴滴落地如雨腐蚀草木焦黑,人群慌忙逃串,不幸灼伤的人在惊叫中连带衣物瞬间化成白骨倒地!它在那妖门内无尽血海中不知浸泡多久,连翻开第三层眼睑之时,都是黏腻作响,尸血瓢泼而下! 赫然张开是一双碧蓝豹瞳! 艾叶正着急往城内方向追赶开明,忽听闻空中鬼兽骇响溃耳,竟几乎穿透胸膛般刺得心脏生疼,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滚在地上,惊诧抬头时正撞见鬼兽从妖门爬出,浑身赤红焦糊难辨正体,俨然是一双豹瞳。 艾叶猛然捂嘴,瘫坐在地! 再遥遥朝那哭嚎的鬼兽颤抖伸出手去。 你……到底是谁。 为何被困在那处。 为何身已死,仍久泣。 脑海中一串兵荒马乱,似与那巨大鬼兽成了共鸣,贯耳全是哀嚎悲鸣,婴童大哭,业火燎原。 ——“带他走!!!” “啊!” 艾叶大喘着气回过神,怎么这嚎叫声还会害人入梦的!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儿,我得…… 艾叶抬眼看开明已经冲至益州城之上,挥长剑无情刺向那鬼兽一目! “给我,回去!!!” 鬼兽剧痛厉鸣,疯狂摇摆头颅,如山倾树覆,直将开明一击撞飞不说,这一甩,满身腐蚀腥血直直泼洒进人间! 艾叶是个短暂一滞,头脑陷入死穴,比起满城万人危在旦夕,心之所向只有顾望舒还在那里边! 眼看血水如暴雨倾盆,向来心存期冀的云即墨也愣在原地。却见听闻开明怒吼刺剑,鬼兽咆哮一刻,顾望舒如得信号一般猛地睁眼,一双失焦妃目朗若流星,沉下许久心气的他将手诀飞转,在云即墨眼前散出一身月色银晖,自下而上围这方圆偌大一整城池,结出巨大一张波纹无浪的守护诀来! 艾叶飞快奔着,还是眼看那结界漫生在自己脚前,将他拦在城外!妖兽心急如焚,却听顾望舒喊了声: “艾叶!别进来。” 第335页 一股不详预感直冲头顶,艾叶停不下脚直直撞在上面,才知原来这守护诀不仅看似如此,甚至连横冲都是如汪洋大海,太极之力,深不可测。柔软地将他包裹,再以相同的力气送出去!“顾望舒,你要做什么!你放我进去啊!” 瓢泼血水淅沥落下,皆混入涛涛大海遁成虚无,此刻竞相谩骂的人也忽地滞声,看这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之人,此刻到底有多少难测之力,竟可以一人之身,护出城池大阵! 顾望舒挥手弹去颈间剑刃,亦有余力地笑道:“放下吧,云师兄。您这么架着我,施展不开的。” 云即墨怯然收剑,再看他时眼中除了不可思议,还多了分敬畏。 虽有敬,然畏却更多。 “顾望舒,你把自己关里边算什么孙子!你放我进去,说好的并肩共战呢!” 艾叶大喊着奋力狠捶守护诀表面,即便全化做无力被吞噬,他只觉得顾望舒不应当单把自己隔在外边,他定是要做什么,做什么…… “顾望舒!” 第144章 绝杀 开明被鬼兽撞得厉害,旋身勉强跌落守护诀穹顶之上,还未稳住阵脚便见一道红光如梭猛地冲杀过来,压在身下躲闪不开被一剑划伤脸颊!“大哥,冻得我好冷啊,可不比你这颗心还冷。” “厉害了阿弟。想不到这么快就能破我冰牢。” 开明一脚踹开陆吾,一跃而起擦干脸上血渍。背后的眼看得清妖门中鬼兽大放悲声,明明只是一具尸体,却如同灵体还在般狂躁着更要向外挣逃! 顾望舒沉气细听,全然顾不得四周除不尽的鬼煞狰狞扑来,云即墨无可奈何搞不懂顾望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总之就算为了这护城大阵,他当下立即也死不得,只得咬牙替他斩着近身鬼煞。 ——“我不在乎这妖们里泄出多少鬼煞伤人,只是这里关着一个东西,我绝不能放任他脱逃祸世。妖门今日必须闭和,我与陆吾势均力敌,若是想赢……” 开明携满身风尘依旧不减王者霸气,落在顾望舒面前开口时严肃不苟。 “您不想要艾叶为您献祭,我亦不会放任他去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这也是您这位高权重的大妖,甘愿压低身份屈求我一介凡人相助的缘由吧?” 顾望舒颔目轻笑,抬首时宛若天神威尊,傲严中又带着些普度众生的温情。 “你曾与我说过会护他。”开明沉声幽幽。 “是。” “此话,可当真。” “那是自然。不过,我也有条件。” —— 守护诀之上开明与陆吾苦战不休,再看那鬼兽已然探出半个身子出来。若再不封印妖门,怕是真的要来不及了。仅凭他一单薄守护诀,不知能在这腥风血雨中抵挡多时,也早在陆吾与开明的争斗中波漪成涛。 顾望舒闻铃声转身而视,即便眼前光影模糊,即便隔着街纡百墙,数里之外,即便遥不可及。 他知道艾叶就在这重重阻碍之后,心如火焚地放声喊着让他进去。 隔山水,隔万险。 终有心之所向。 开明引妖门内血海成舟射成条条冰链困住陆吾手脚包裹全身,将他拖曳扯摔在地。陆吾讪笑不止,身逼火焰熔断几条,热气灼人使开明无法近身刺剑,再挣扎起身狂妄道:“雕虫小计,你这些伎俩还能有伤得到我的?异想天开!承认吧哥哥,你我就是不分伯仲,这场仗终无休止,不输不赢,那妖门不闭,我便是胜者!” “我是没有。”开明冷声堪比碎玉。“可有人有。” ———— “顾望舒,你他娘的再不放我进去,我就使硬的了!” 艾叶手中冰刃盈盈,他比谁更知守护诀弱点,只需拼尽全力插入一点,便容得了跻身而入。他见顾望舒还不回话,又气又急地举起冰刃全力赴下—— 却是一声惊雷炸在耳边,炫亮整天乌黑浓云!突如其来几乎是劈在跟前的响亮,吓得他惊呼一声掉了手中冰刃,愕然抬头望去时,顿时浑身如被浇了大盆冰水,麻木透凉到了脚底! 守护诀穹顶之上浓烟四起,狂风掀开明玄衣大浪奔涌,眼中百色跌宕,只将鬼目剑捏得吱嘎作响,鬼目爆突地看向身前脚下,仍有数道血红冰锁叮当勒紧。 那哪是一闪妖鬼煞气惊雷,那分明就是……奔准了陆吾砸下的一道,紫电天雷啊! “望舒……” 艾叶呢喃颤抖不成语字。 “顾望舒,顾望舒?你……不是你吧,你说句话,你……” 无人应答。 滚滚浓烟散去,焦糊气息弥漫开来,开明凝目而视,见陆吾招展九条长尾替自己真身挡下这一雷霆后血肉模糊,剧痛加之恨意疯长咆哮如雷!“开明!你……耍炸!你就不能与我实打实的一拼吗!懦夫!我只想与你厮杀一场啊!在无人之境,哪怕人间死绝倒还安静,哪怕生死不休,那才是你我应有的宿命!” 陆吾踉跄几步,挥剑拼死砍向开明,却在刹那间又一道紫电天雷万钧直击而下,准确无误地劈在身上! 陆吾痛苦嘶鸣瞬间,开明找准时机一剑刺向陆吾胸口! “噗——” 鬼目剑内大放紫光,盘绕占据大半边天,是双目终得汇全的完整,开明无半分犹豫,准确刺穿心脏! 第336页 “算……你狠心……呐,大哥。” 陆吾嘴角抿笑,悲切且癫狂。 “那我便祝您……祝新妖王,万寿无疆,无人能及,与天齐鸣……哈啊……彪炳千秋,万古……长存,久孤于世!” “陆吾。”开明沉默后幽然开口。“闹够了,安歇吧。” 开明再无留恋看陆吾尸身逐渐化作灵息散尽。天养妖兽便是如此,肉身即为风雪,既无魂,亦无魄,死便是消散,便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纵身一跃,奔向嘶吼中的鬼兽,奔向那撕裂长空的妖门,割手掌歃血成印。 “吾以妖王号令,封禁妖门,诸邪勿近,亘古永驻!” 万道红光自开明掌中大放,围结成网困住那挣扎中的巨兽,亦如无形之力强逼它纳回门中,堵塞鬼煞再泄出路,虽是缓慢但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 只是妖门横空撕裂太大,难以瞬间复原。 巨兽一声声痛苦嘶吼,郁结难解的绝望声震天动地,如被妖门血海内万只无形之手强拉着扯回那再暗无天日的世间, 却也抵不过艾叶趴在守护诀外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叫喊。 恸绝堕泪地求顾望舒放他进去。 云即墨挥剑荡平四周一波鬼煞后,赫然回首近乎惶遽地看顾望舒一语不发,面色怆然地行天伐谪仙之术连唤两道天雷去了陆吾大半条命。当时金水山庄那日他带领岐山法门只在金水镇内游荡,并未亲眼见证过顾望舒这逆天神术,而如今。 真并非空穴来风。 四大法门因畏惧故将他引天雷一事埋没在檄文之中,亲历者无一不选择避而不谈,甚至逐渐演变成了对他妖人之身夸张虚化的假说,可这原来竟是…… 真的。 “顾师兄,您……” 云即墨大为震撼地去看这半晌都没动作的人,却在才靠近的方寸间脚下一虚,直接软靠到他身上! “诶?道友,道友?” 云即墨急忙一把扶住喊他,顾望舒浑身发软支撑不住,只能搀扶着与他一同坐到地上。眼看面前这鹤发玉面,俨然不带半分人间色彩的人,双手支在地上五脏具裂般吐出大口艳红的血。 他生得再瓷白玉洁,不附墨彩,可这一腔热血,终究还是红的。 云即墨大惊失色,眼下鬼煞众多容不得人犹豫,四大法门拼命斗争也难抵噬人血后愈发猖狂的邪祟,可这看似唯一有化解之法的人,怎得……! “道友!”云即墨惊呼出声,急急帮忙顺着后背怕他呛血,又恐这守护诀因此再散了,毕竟妖门全封还需时间,这期间腥风血雨并未散尽,人间还完全暴露在威逼之下。云即墨慌不择言中大声道:“这……我该如何助您,疼,疼吗?还能站……” 顾望舒强撑力气一手拨开云即墨去,又抬手做了个让他闭嘴的姿势,倒喘粗气的时候每一段呼吸都伴着血向外泄。 “别说了……” “啊?”顾望舒口中实在含糊,云即墨听不清楚,被推开又蹭回去抓上他那手臂,以为是要他扶。 “我让你别说了!”顾望舒憋着气息怒喊,声音全是哑的。 你再说,他可就要听见了。 艾叶响彻耳畔的一声声哭喊,再演变成崩溃到全力插冰刃而入,硬要去破他诀阵。 施诀者感知诀阵何处有异,顾望舒深知守护诀若有损,自己当下根本没有力气去复还,更别提再罩一次。 于是他在云即墨不知所措的惊愕目光中原地打坐稳住心气,他没办法止住大口作呕的血,干脆放任不管,却还强装无事地忍着气脉说了句。 “艾叶,听话。” 艾叶终于听得顾望舒回他一声,本应万幸的瞬间,却是再也难忍地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顾望舒,我恨死你了!说好共进退同生死的呢,倒把我独独关在外面!” “听话,别进来。” “顾望舒……你让我在外坐享其成?你真当我愿意了!别以为你这破诀能拦住我,我进去,待我进去!他娘的没死也要亲手揍死你!” 艾叶显然是愤恨不平,爱之深责之切地发狠往顾望舒设的诀内全力破去! 顾望舒早已不能动得半分法术,若要集神观测在方圆如此之大的守护诀上已经极限,再遭艾叶如此一震,真气一晃,又是猛咳嗽着再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顾望舒觉得愈发发昏生寒,难抵失血过多的反噬,终究愤急奋起,拼尽全力对着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怒骂! “别任性了!你毁了这诀,全城人都要给我陪葬!叫你听话,听话,听话!把你那什么捅着诀的东西给我放下!艾叶!你等这妖门封了,我去找你!我跪下任你责骂都好!听我的话,求你!” 艾叶被他骂得浑身打颤,声音都不安得发抖。“你骗人……你又堵你那谪仙术,哪还有力气自保啊!城里鬼煞那么多,再无人助你,我……我放心不下!那群无关紧要的人与其全死绝了又怎样,我得带你出来!” 顾望舒听得荒唐谬笑,他又怎会不懂艾叶心思,即便他那一根筋,不计后果向着自己的性子再是冲动,却也没力气骂得回去了。 “艾叶,我去找你,我答应你,好吗!所以你别再动了……你若真就此闯进来,害死满城百姓,那我们本是蒙冤清白的祸世,屠城一行,就成真了啊。” 第337页 “顾望舒!!!!” 艾叶嘶喊后咬死下唇,尖齿下刺破自己生出汩汩细血。 他把拳捏得紧到掌心生疼,直到决然玉碎间将手中冰刃捻成粉末。到底有多少不忿,不甘,强行吞进腹中,一段段折碎他那昆仑神宗的野兽傲骨。是堪比扒皮抽筋的痛彻心扉,生不如死,让一个从不懂忍让,屈服为何的兽。 屈膝在焦土荒野之上。 滑跪在诀面清波荡漾之前。 一拳拳捶在那水涛中,不敢带妖力,不带修法,亦无篇幅。 自然是被毫不费力吞噬其中,甚是连片涟漪都不起地,消散成那等闲春风,冯虚浩浩。 他是为救这荒败人间,亦是为救自己。 为自己改了命,不用身做炉鼎一死也可助开明斩陆吾,他行了逆天的术。 那你们谁来救救他啊…… 他知道顾望舒这一身傲岸,倔强不屈,宁死也不愿负这天下,宁留万古骂名也不肯脏分毫清白。 顾望舒……你害我恨得好生难受啊!!! 神呢,这世上不是有神的吗! 管他是谁的,救救他啊! 艾叶双膝跪地,头抵在守护诀上。好似这般能与他再近一分似的,这千年来放浪形骸,率性洒脱,落拓不羁,天地不服的大妖,此刻竟哽咽扼心地求了神。 求了他生平最不屑,最鄙夷的神。 他在那冰雪地寒九天,不辞艰辛不畏严寒,日日不落,烧高香点长蜡,扫荒观地求的神呢!啊?在哪呢!论神再是大道无情自顾清高,也不能这般心似磐石,真就对他,对如此虔诚信徒,对这疮痍人间不管不顾吧! “顾望舒……” 艾叶悲怆怮哭,却再也不敢肆意妄为,只能心如万刃剥削,折磨着层层撕破,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地呢喃。 “你就放我进去吧……” 艾叶在这绝境之地,浑然不觉中似闻一声钟鸣沉厚悠长,宕远不衰。不觉抬眼望向妖门逐渐聚拢后乍现天光的长空,泪眼朦胧间忽地紧缩瞳孔! 第145章 天神 顾望舒吐到头脑涨昏,踉跄强撑着也难起身。当下只有云即墨这个敌友不分的替他阻拦看他如还不能站立的初生小鹿般诱人的鬼煞,可顾望舒心里清明,云即墨此般护着自己,不过因为他还撑着着守护诀,不过是满城百姓甚至于自身性命都握在自己手里。 否则自己早就做了他剑下鬼了。 虽是嘲讽,但也无可厚非。 “多谢……云师兄出手相助。” “你可别说话了!”云即墨赶紧贴到他身侧,虎视眈眈向围堵鬼煞。本自保都难,还要顾他一个,着实吃力。“虽不知你到底是黑是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至少现在还不能死!云某只奉陪到妖门重新封印为止,以后自求多福!” 顾望舒半跪以剑支身,失笑不已,道:“只怕云师兄撑不到那个时候。” “道友再是天资奇才,也不能瞧不起人吧?好歹云某也是岐山法门首席弟子,这些个杂碎还远远……” 云即墨不悦的话音还未落,不远忽热轰隆几声震响,成片鬼煞在吞噬大量生肉后凝汇聚成数只如山巨邪,身上千百鬼面争相嗡鸣,直直踏倒大片楼阁咆哮而来!光是看着都是毛骨悚然,鸡皮肆起! “这回呢?” 顾望舒还有心说笑,好像待会儿拦不住要死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去……” 云即墨大惊之余似乎头脑僵死,除了一声感叹再冒不出别的话来,呆站半天问了句:“你……可跑得动?” “在下不才,站都站不直的。” 云即墨顿时是个左右为难,自己跑了留他喂鬼,守护诀一破大家就是死;不跑硬上多半是要先拿自己喂完鬼再喂他,一样会死;要带他一并跑……又带不动! 这进退维谷的两难之时,顾望舒忽觉身子一轻,像是被带上云霄一半腾空飘起摔在软绵之上,这才明白自己正飘在朵贴地薄云上,只是不知面前丹鹤细绣的袍纹可是精致。他诧异坐起身退后几步,萧鹤升一脸淡然,神色难测地带着笑韵低头俯视他挪过的那几步的位置。 且不知自己一身黑袍早就被血浸得透彻,他挪这几步,便也在身下若絮白云上留下多长的血印。 “萧宫主?”顾望舒试探一问。毕竟可行驾云之术的除了神仙,也就只有太乙宫这群假神仙。 “后辈,莫要多想。我不过是在救这满城生灵,可不是在救你。” 薄云掠过几只暴怒巨邪,长臂挥落间断了数间横梁大树,即便是躲得巧妙,可这薄云终究只是术法,飘得不快,也无灵性,耗法力又深,萧鹤升本想寻着个偏僻地把他放下,怎奈鬼煞巨邪数量惊人,几乎要多于这城中百姓一般,越绕陷得越深。 “萧宫主!小心身后!” 顾望舒吓得背后一激灵,才知道原来萧鹤升顺手把云即墨也带了上来,那御速得快才怪啊! 背后三层瓦楼轰然倒塌,尘土漫飞呛得几人咳嗽不止之余,是一只巨邪咔嚓踩碎遍地白骨,长臂狠绝盖面而来!萧鹤升躲闪不及,术式一晃薄云不稳,聚不成型遁然化气,将几人抛下地去! 萧鹤升跟云即墨的眼睛不瞎,准备完全,加之本身御云不高,自然轻巧落地毫发无伤,倒是顾望舒直接措手不及滚了下去,眼看本来半死不活的人再要摔个半死之际——听屿山宗杨夫人冷哼一声,挥手掌下一团护咒拥他平稳落地,耳畔再噼啪几声电闪后巨邪凄鸣,是神霄宗雷符炸音。 第338页 顾望舒这会儿坐在地上,被四大法门围个团团,自觉是在好笑又无奈。 “诸位,是否这妖门一闭,我可就要被处决了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胡甫一冷言得应,“人间成今日糊涂,你便是再舍身挽回,都难逃其责!” “好好好,您说是就是。欺我无力,艾叶又不在身侧呢。” 胡甫一气得吹鼻子瞪眼,当下就想立即斩了这心头患害人精,怎奈满城百姓加上自己这一等人的性命全吊在他顾望舒的诀上,更何况。 断了与闭合中妖门的牵连,千万鬼煞更是肆意妄为,一群群地汇成无数巨邪,凄鸣响彻昊空,即便是高修强士也难敌排山倒海无休无止地战斗,毕竟是为凡胎□□,能力有限,识疲倦不过朝夕。 胡甫一一把薅住顾望舒衣领将他拽起,是要将所有问责全付一人般厉声质问! “你看看!看这益州狼藉成了什么!不全是拜你所赐!妖道,你再不想想办法,我便要你与这城一起陪葬!这次,论天王老子也救不出你去!” 其余三人急忙施手劝阻,生怕再晃坏了人,引那守护诀穹顶汪洋血水倾泻可才是大灾! “胡宗主,冷静啊!当下叱他也解决不了问题,定有办法的,我们定有办法除净鬼煞!” 顾望舒嘴角依旧有血溢出,猩红一抹在玉白雪面上格外醒目。他被胡甫一扯着站了起身,再狠劲一把忿忿不平地丢下衣领,摇摇晃晃跌摆几步才勉强靠上身后断了一半的木梁倚住,呵呵呵呵地讽笑起来。 “没办法的。” 顾望舒低头冷笑,晕虚间竟有无酒自醉的飘忽,与不真实的大无畏。他把衣袖一挥,心灰意冷地叹下气舒缓发闷胸口,却在隐约间听不远处似乎还有幸存百姓窃窃私语,低声呜咽,嘲乱不堪,万般烦躁。 “除非神仙来助吧?何况晚辈今日在这,就是来为万民陪葬,心中无悔,亦可成全他人。” “妖道,你一心想死,何必拉上十万百姓,三万精兵与我四大法门为你陪葬!”胡甫一拍剑震怒,即便被萧鹤升以拂尘拦着,依旧不可遏地想冲上去刀刀凌迟了眼前人。 我想死? 顾望舒咯咯笑着,目中无神显万般悲凉。 我几时想死了。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这世上每个人,每一条命,无论尊卑善恶,谁不都是辛苦着拼了命的活着啊?哪怕是连个未来都没有,哪怕是绝境之人,不都在期盼一个奇迹出现。甚是那些被逼绝路自刎之人,都曾是一个个拼了命挽救过自己的英雄。虽终是事与愿违,至少无悔。或有一日,我终救不了自己,但若能成他人的奇迹…… 也不枉此蜉蝣一生了。 是你们迂腐,无知,不懂我是有多渴望能好好活一次啊。 伯埙仲篪,安居乐业,琴瑟和鸣,白头相守。 不全都是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偏见,鄙视,责难,把这些一个个从我手中夺走的吗!而今还要反过头问我,质问我为何不好好生活? 真是卑鄙无耻,兔死狗烹啊! 顾望舒倚在粗粝梁上,浑身发冷得牙关打颤,还执意将染了血的指尖藏在大袖下佯装恣肆。他的心也冷了,结成冰棱,正似那低垂玉睫如覆寒霜,既无能为力,不如与这凡世共焚。 人们终还是被鬼煞聚在一处,啼哭幼儿,哆嗦着念词求神的妇女,满脸惊骇却依旧簇拥将百姓压在身后的年轻兵士,铁甲摩擦刺耳,再或是把家人拥入怀中的家长。放眼望去呜泱一片比肩挤立,此时哪分什么贵贱身份,死亡才是唯一的众生平等。 顾望舒似闻耳边有拐杖敲响,他垂手靠着,无关紧要再是什么闲杂人士。却忽地感受到一张苍老粗糙的手温柔暖热地拉住自己,开口时竟是个普通老妇。 “道长啊。”老妇颤巍开口,把他打着冷颤的手掖进怀里。 “老身知道这护城结界是您设的,他们都与我讲您才是那幕后操纵之人。可您若真如众口所言要堕入妖道取大家性命,又何必拼上性命诛妖设阵呐?我这不过一身老骨头,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看您还年轻,后生无限,与这城中幸存大多人一样都是这国家栋梁,将来之才啊!这世上哪有神明,道长,当老身求您,救救他们,也救救你自己吧……” 众人心知刚刚恶骂过他的人是自己,现在反悔来求他的人也是自己,但人们一旦被逼绝路,求生欲总会打过一切虚荣脸面,虽是低喃如蝇,依旧跟着老妇苦苦哀求。 “救救我们吧,道长……” “我家孩子还小,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不想死啊……” 顾望舒惊瑟难言,胸中如有鼎种嗡鸣溃耳难耐,翻倒五味杂陈的滋味实在难堪,却如同被触及软肋般泪水自流,只能强忍哽塞,吐气应她:“老人家,我……并非我不救,是我……” 老妇摩挲他冰凉手掌,又解下自己身上的破粗布袄,费劲垫脚系在顾望舒脖子上。顾望舒看不清老妇的长相,只觉身上的袄子传来阵阵带着老人的药苦味——那定是她穿了许久的袄,再或许只是这普通的穷苦百姓唯一的袄,她能为众人尽得最大努力。 “道长,怎么这么冷,可别着凉啦。” 顾望舒握着老人一生辛劳的粗厚手掌,胸间汹涌澎湃却都是穷极苦海。一时悲极厌世,一时暖阳倾泻,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到底是那月人之身为世间唾弃的弃子,还是此刻被老人赋予期冀的人神。 第339页 却在下一瞬,一声撕裂肉身的凄厉闷响,溅了他满脸的血。 “老人家?老……老人家! 身后人群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地惊嚎惨叫!“过来了!鬼煞杀过来了!!!” “我们无处可逃了啊!!!” 云即墨蹬身一批,斩断贯穿老妇的巨邪长臂,喊道:“别发呆了!快走啊!” 顾望舒无法思考地呆在原地,四肢僵硬地转头望去,眼前朦胧一片血色雾气,巨邪鬼煞终是寻见这一城幸存者最后据点,如见珍肴地冲杀过来! 一时间生灵涂炭悲声大起,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被撕碎,搅烂,吞噬,残肢遍地,血溅四处!有母亲跌倒后将手中幼儿抛出甚远,再被陌生人接应逃难,有人宁愿将亲人推远自入虎口拖延时间,有父母将孩子护在身下,即便被生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兵士们以铁甲肉身筑墙阻拦,哪怕瞬间就被冲垮连带硬铁生吞……! 这都是何等的绝望啊,何等无力啊! 头顶随一声空震,开明奋力聚拢上最后一分天隙,将妖门闭紧!红光大闪似为这人间告悲,妖门上融金封印万字入阵,彻底消失在天际之上!开明只在空中垂目看了悲戚跪在守护诀外无助大哭的艾叶最后一眼,也看他失神落魄没有抬头与自己告别的心思,这位新妖王深深叹气后,纵身消失在苍穹中! 【——“你还要与我讲条件?” 开明在顾望舒答应自己引天雷助诛陆吾后本要离去,却听他添了一句,我也有条件。 “是啊。你们妖王九子夺位乃是天数,您自诩吞噬陆吾修为后足够封门,可放艾叶一条生路,但天谴呢?他躲不过的。” 开明沉默后答:“有理。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 “离开他吧。封了妖门就走,哥哥您与他不在一处,老天自然也就没了杀他的意义。另外,若您成王,可否下旨从此禁妖平白伤人,还人间太平。” “立旨无妨,但说要我走……你这可是要他成孤家寡人。” “哥哥。”顾望舒微笑道,“人死会转世的,我还能去找他。可他若死了,那才是魂飞魄散,再无以后。我相信他的,艾叶早已不是你时时护在身边的宝贝幼子,他是可以独善其身,好好生活的。”】 就在妖门聚拢一瞬,九天上忽闻钟声大震,冗长绵延! 破空一道金光驱散妖云,如万缕长剑穿透层云,孔武有力,引人纷纷仰视!便见数片七彩祥云接踵而来,云上数百金甲溢光流彩,强光刺目,鸿衣羽裳,宣威耀武,威风八面,叱咤风云,伴那仙钟长鸣,武神降世! 顾望舒胸口一荡,似觉共鸣与钟声长响,恍然间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得救了!!!” 日游神一身金甲耀光,眉宇旷然无情,端得是个神姿昂然,重剑电光策策,低眼看这人间疮痍满目,身后百名天兵庄重无声,盔甲覆面。万念俱灰的城中百姓见了这光景,纷纷跪立长街之上,无论穿着华服的官僚富甲,或是褴褛布衣乞丐,老朽啼婴,皆无不同地对这片祥云长跪不起!顾望舒黯然苦笑,心觉这城大抵是得了救,倒是存了力气也与众人一道蹒跚走到街心,暗念了句。 “亏您还知道回来,害我以为堂堂日游神不过真只是个报灾凶神,说完就跑呢。” 日游神立昊天之上,看满城鬼煞荡荡如海,甚比当下幸存的活人还多。 天神降罚啊,才真是一视同仁。 日游神将神目微觑,分毫没有游历人间时的浪荡模样,只将剑指苍生,胸音喧响彻天。 “鬼煞祸世,难辨苍生。若以献祭益州一城,换得天下生灵万年安宁,所为三界皆全。今神行敕令,雷霆真火,灭城!” 神旨仙钟绵亘延延,声调平希无味,静如止水。 却是一道屠城的,死令。 第146章 告别 庆贺的人声戛然而止,不敢相信的目目相觑间,这群凡人才明了“天意弄人”,究竟为何意。 神为人间期冀寄托所生,护得是那三界万生,天地运行,便不会只为眼下万人以身犯险,道是冷漠无情褪六欲,实是祂们要守护的泛泛太大,难为一人颠天下。 一道天雷自天而降,其间是一柄乾剑迸裂,业火利刃雷霆万钧直插下来,神力浩荡瞬间将笼罩在益州城上最后一道守护结界击破粉碎!那些被拦在诀外徘徊饥饿的鬼煞顿时嘶鸣冲进城内,鬼目流火猩红,巨邪摇地踏平阻碍,哀鸣遍野! 饿极的鬼煞吐出白骨铺了满地,贪婪饥渴地啖肉饮血,四大法门地术士急急欲唤阵阻拦,却惊悚发现那柄横空落地的神武威慑凶恶,压制着凡人体内一切修为,什么都使不出来,根本就与这些束手无策的百姓别无二致! 人们在短暂的迟疑后阵脚大乱,悲哭着聚拢到站在人群之间,仰视穹宇的顾望舒身边,是走投无路,求神无果啊! 耳边悲声大作,听得兵士再无法以身相拦,满城万人即将成鬼腹中餐,而那叱咤作响的神剑符文跃动,也直逼炸裂边缘! 顾望舒仰头望向穹宇烁光,身边不断是哭嚎乞求。 天神不行,绝路下求得可是他这人神。 他竟忽而笑了。 “狗屁神仙。” 顾望舒轻谈道。 第340页 日游神傲立浩渺,目向这血海白骨中唯一一抹纯净无染的白,瞳中似有流过瞬间关切,或该说是恳求吗? “狗屁神仙!”顾望舒念出声来,“这就是你们所信奉的,大义?大道?见死不救,牺牲小众以求大全?” 凡人浴血而战,神仙却居高临下自负清高,只口口声声说着为护苍生? 那他们就不算苍生了吗! 顾望舒赫然捏拳,甩开衣袍,妃目浓彩溢光! “你们不救,那我救!” 他在这万人瞩目中,生死惨景中,浩然生出一身皓月银晖,连长空都为之嗡鸣一震! 顾望舒这一浑声沉厚,守护诀一散,艾叶便匆忙起身往益州城向飞跑,却也因神术压制御风不得,焦急间在那数里外旷野上听得清楚,心坎惊骇坠下深崖!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啊!!!” ——“顾望舒,等等,顾望舒!!!!” 云即墨回首看他时目光紧缩,分明,那柄神剑分明已然抑制凡人全部法术,他这是哪里……? 日游神未曾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也注视着神剑逼近爆发边缘,悄然施术按缓符文。另一边的艾叶挥开利爪撕扯鬼煞,发了疯地径直往鬼群中穿梭,生破开一条血路!亦是无暇顾及黑水灼伤,眼看人群叠交间隐约身影,磕绊推攘这跻身时分—— 长空中那嗡鸣逐转清晰明了,化成声声长啸,再加之细闻,那竟是,竟是龙啸?! 艾叶顾不得什么神人鬼龙的,扑身上前,眼看就要抓上顾望舒的顷刻,忽然狂风大作,龙卷飓风,将他直接掀翻出去! 狠狠甩出数十丈远!跌得五脏六腑都快颠倒了个儿! 顾望舒似有察觉,蓦地转头穿破人群,寻那铃声望向他, 在艾叶伏地爬起,穀觫大骇到发不出声的目光中,温柔且坚定地微微一笑。 在暴风蔽音中朝他做了个口型。 我,去,找,你。 回。山。吧。 风卷尘埃遮挡视野,在人群惊呼声中,一条浑身雪白,白璧无瑕的玉龙从天盘旋直降,垂直稳悬顾望舒面前。鼻息成雾净化邪祟,驱散周围鬼煞,再用那两人多长的龙须点了点他,示意其可攀上龙背。 不说一众凡人,连云端诸神都是为之一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可一凡人之躯驱策九天神龙? 顾望舒再回首时,不带半分犹疑,留恋地跃上龙背。待滚滚烟尘风沙散尽,已乘玉龙升至那九天祥云之旁…… “顾望舒,别……别!别走!” 艾叶绝望大喊,眼中泪水积满,重影时已是他身披月辉,匍伏龙脊。 “别丢下我啊,你不是答应过我!顾望舒!你答应过我的,再不丢下我的!!!”“你下来!!!” “……对不起啊,艾叶,是我负你。”顾望舒高悬长空,轻声应了他。两人隔着甚远,但他知道他听得见。“世难两全,当下……别无可选。” 他自龙脊站起,傲然屹立,合十双掌,薄唇微启,却也是义无反顾地,立在诸神之下,凡尘之上。 立在这天地间。 指尖叠转,念出一式, “谪仙。” 虚伪众神啊,你们可拦得了我?压制法术修为又如何,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一人清楚,动用谪仙术,引天雷的并非自身修法。 而是,血命。 “顾望舒!不行……不行!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啊!!!”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顾望舒!!!”艾叶扯着长发,疯了似的对天大骂! “顾望舒,你不停,真不停……我,我恨你一辈子!!!!!” 他那撕心裂肺的咒骂,嘶喊,混呼啸风声与银铃不安摇曳破空而来,一声声直穿心扉地灌入顾望舒耳中。 却也止不住了。 天际忽地转暗,天伐谴雷声密布如鼓,响在众神头顶,亦可穿透人间,灼杀一切污浊之物。 祥云上武神们闻声大惊,日游神眸目一凛,大声向身后天兵喝道:“退!快退!紫电天雷亦可诛仙,也是奔着我们来的!” “那你……尽管恨吧。” 他苦笑应答,将如刀割百孔的心藏下。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有来生,一并……还你。” 一柱柱金光紫电自天而下,无焰无息,却带着消散粉碎一切的压迫感,重重砸向地面!顿时地裂山崩,尘起漫天,就算是一丝溅出的星点微微触到鬼煞,也是顷刻间随哀嚎净化成气消散!金光久久不散,怒风走沙,这天雷不伤人,却可净煞,巨响荡然带怒,誓要将这满城鬼煞与弃了人间的神明一同斩杀……!不消片刻,竟还了天地宁静。 神仙丝毫没有掺手阻挡的机会,那支乾剑也已经被散了灵气,化成巨石耸立地面。分明刚刚下达达天命是毁城灭煞,清个干净,与世共焚,可此刻那群神仙早就不知退出多远去了。 天意,也并非真的难违啊。 逆天改命,陪你,一道做成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问我最后悔的事啊……” 妖盘腿坐在凉榻上,白发披散自垂铺落满地。秋风过往萧瑟大美,银杏落叶层层金,桂树飘花也是金。他用一只手撑着头,乌眸微闭,耳廓闻落花微抖,带难以捉摸的笑意。 第341页 “最后悔的事,莫过于那日放了他的手。” 妖笑说。 “是他过于耀眼明媚,遗世独立,在我眼中朗若神明,便真就将他当作了神。于是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无可畏惧,无往不利,无战不胜了。可他终究只是一身凡胎□□,寻常普通,他也有难全的法,有恐怯的事,有不畅的道,亦有难胜的险。” 妖笑着,眼角流溢悲思。 “是我疏忽,放了那突然失明人的手,才教他在尚未适应的黑暗朦胧中沉沦不复,迷了自我。前路漫漫不见出途,试问谁不 绝望,谁不生怯?穷途末路以身殉天下,那是他唯一想得到的解脱法。” 妖停顿片刻,阂眼叹息抚起碎花翩飞,点点如星落在如雪的发上。 “可最后,我居然还说恨他。我说……恨他。” 山神倚在树边不再动声色,生花鹿角也化枯黄。望这秋山胜景,也望这孤隐怅然的妖。 “他定是对我,失望透顶吧,靼苒。” *** “我恨死你了……” 风卷残云,浩浩荡如千帆过尽。羲和终得见世,金辉降下,为颓垣断壁赋新生。 看往昔繁华昌盛,华盖云集,屋瓦成粥的益州城,如今似可血海泛舟,白骨遍地,鬼煞净亡不留痕迹,剩下的只有兵士破碎的甲,四处散落的草木杂物。 东风薄倖唤春暖,洋洋兮拂繁花千盛,带着复生的和煦,至此却染了血腥。空气中只有腐烂黏腻的腥臭,是引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云开日出,重赋人间的光啊,再也暖不透人心了。 幸存的人彷徨不敢迈步,他们踩着的可是亲人,友人,陌生或是熟悉人的尸骸,白骨,也是益州军三万将士用血肉围成的墙。他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与恐惧,不知如何才能迈出这代价深重的,第一步。 他们怔立原地,忘记如何言语,忘记欢呼,也忘记缅怀,却将目光汇聚同一处去。 看那白发的妖跪在地上,头埋进双臂,肩背抖得厉害。风烟过望,云起云舒,独独吹不散他身上的霾。 他把呜咽与愤恨押进深处,慌乱无声地把那苍白的人往怀中拥揽,亦无章法地用衣袖使劲擦着他脸上七窍未凝的血污。看他毫发无伤,他不过是脏了血,擦干净,我给你擦干净就好了…… 可即便染得自己双袖通红,到最后愈擦愈花,他意识到自己怎么努力都擦不净时,艾叶忽地住了手,胸口压得喘不上气,看日光一寸寸移至他那瓷白无色的脸上,颤抖着手去替他遮下了那缕漏云日光。 再一把将那满腔热血流尽,身冷如冰的人捂进怀里,哭腔从咬死的牙关泄出。 “顾望舒,好冷是不是……我来了,我抱着,我抱……不冷了,不冷了啊,再不冷了……顾望舒,你看看我啊,你说说话好吗,我害怕,我……” “你别留我一个在这儿啊……!” 大妖从隐忍难抑再到崩溃嚎啕,妖力失控时引废墟震颤,疾风浪淘。早被吓坏的人们如惊弓之鸟般退避三舍地畏缩着,提心吊胆地看着,警惕着,惊恐着。 艾叶真觉得自己卑微到了极点。他好恨呐,恨得想让这满城无义人为他陪葬,恨得想登九天大闹仙界!他明明天性冲动不计后果,可当下的却他什么都不敢做。 这太平天下可是他用命换的,他怎舍得肆意糟蹋? 于是他除了这样悲绝地在众目睽睽下隐忍哭愤,像个跳梁小丑似的任人议论,无能为力…… 他独有的那些自尊,傲气,桀骜,皆为无用之物,悉数碎了,散了…… 再也暖不回……他了。 “我带你回山,我们回……回去……” 艾叶也不知就这样抱着他过了多久,直到顾远山从人群后拨散走出,在众人小声惊叹中,站在艾叶身前的老祖师背遮日光,苍颜鹤发,不畏岁月霜寒的俊朗身姿似乎消瘦许多,也竟恍然生了几分沧桑佝偻。 顾远山默不作声陪他站了许久,看艾叶抱着顾望舒缓缓起身,目光漠然落在他那连发丝都根根浸红了的弟子身上。 “勿悲,勿念。” …… “大妖艾叶,今自愿入镇妖塔,代妖王,代他,也代自己偿今日千万血债,还你们人间清净安宁!” 既然这是你们众望所归的结局。 那我成全。 从此世间再无寒川凛月,再无妖王九子。 也愿再无威胁,苦楚吧。 第147章 等候 益州妖门祸事三日后。 护国大将军清点兵马,余不过半数的兵整装肃然,有条不紊开始了对益州城的安抚,重建。满城百姓无论老少鳏寡,自发协同,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妖界立新妖王,开明封昆仑雪障不再出世。万妖朝拜,接新旨,禁食活人养天元修为,禁肆意以伤人为乐,彻头彻尾翻了新策。 妖门祸事三十日后。 有大妖赴约至清虚观,开末渊楼,审得尽是恶极大罪,罄竹难书。入镇妖塔生死不息,反覆永无天日。 且因新妖王厉法严策,再无妖邪敢行恶伤人,他竟成了镇妖塔永封之前最后的一只妖。 妖门祸事三年后。 益州城重建完成,总镇周烈文镇守边境,护得一方安定平和。三年前蛮族大灭,自此再无异族敢犯,人们的生活逐渐开始回归平静,繁荣再盛,车水马龙,井然有序,便也在慢慢忘却身前灾苦,随历史走向漫漫前路。 第342页 醉仙楼笙歌再起,夜夜不眠,灯火璀璨。其中最为有名的表演,莫过于一队来自西域的戏班,为首巫女可御冰雪起舞,身姿曼妙。殊不知天明起亮后,坊间那最为有名,以惩恶扬善著称的神秘红衣游术也是她。 大昭新皇即位三年有余,治民有方,大将军四处征战,收复往昔失地,扩疆开土,国家至此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昌盛。 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活着,都在一往直前,再不回头,亦不纠缠于过往。 妖门祸事二十有七年后。 往昔灾祸已成往昔闲谈,再无人避讳,甚至也极少有人提起。 正如再深的伤口也终会愈合,即便疤痕狰狞,也不再痛了。 清虚观一如既往地香火旺盛,云烟笼绕,五十多龄的桂树绿叶成阴,年年入秋后香气飘渺可覆满山。红绸系了满枝,不少求愿信徒相信这颗老树可许人姻缘,保和睦,于是树下那枚小小铜鼎中幽燃清香再没断过。 “师叔,怎么,您也求姻缘呐?” 春日下少年笑眼似月,弯钩调皮讨喜。 树下男子沐树荫插下三柱清香,把酒扬去,回身时腰间铜镜撞铜钱剑叮当清脆。眉宇间沉淀了年轮,增得可是稳重与阅历。 “怀玉,早课的时间,跑这儿来做什么?小心我告你爹的状。” “我爹忙得很呢,哪有时间管我?读典的课程无聊得很,这不才溜出来找您?好师叔,带我偷去玩吧?好嘛?” 少年笑嘻嘻着撒起娇,淘气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男人无奈笑笑,揉了少年发软的头顶,抱歉道:“今日不行,我要在这院里陪个人。怀玉,我看你还是回去上课为好。” “切,我看您就是不想带我玩!”少年鼓脸闷了气,“师叔和我爹一样,总愿往这院里跑,找不见人的时候一抓一个准!次次说是陪人,可这明明就是空院,陪鬼呢?要我说啊……” “顾怀玉!你给我过来!又逃课?看我今儿个不揍死你!” “坏了,我娘过来了!师叔,不说了啊,我先……我先跑了!” …… 顾莫轻叹望少年跑远,负手而立怅然远眺时,望那荒久高塔陈旧褪漆,已经少有人知晓这座塔因何而建,只当装饰一般,孤零零地落在这八卦构建的清虚观鱼眼位上,大抵当他是个阵脚了。 二十七年了,哥。 这人间如你所愿,喜乐康平,安和乐利了。 若你有转世。 ——若你有转世。 可得闲逸自在。 ——可否有念。 “我好想你。” ——“好想你。” 那一夜风雷激荡,波诡云谲,漆黑夜空暗潮涌动,遮蔽星月,天象大变。 层云间闷雷滚滚蠢蠢欲动,不过须臾,一道擎紫电疾闪,噼啪巨声垂直劈下,正击沉睡多年的旧塔之上,顿时瓦石倾泻,金光四溅!不由那旧塔强撑震摇,再是紧接一道,两道,狠狠摧击爆炸,不出片刻,塔身裂隙可见,妖烟焦糊腾空,随第三,第四,第五道…… 终是轰隆一声,彻底坍塌! 满观人深夜惊醒,在这撼天动地的摇摆中,顾清池趿拉鞋子,来不及整衣地提剑冲出屋外,看顾莫已是披带整齐地立在院里,眼神复杂与其对视。 两人目中全是电流星散,火蛇劈石,看那诡异紫电并无停歇意图,只是一道道划破夜空,从滚石坍倒的镇妖塔,到后山禁地,崖顶山林,再到林深未知远方,星飞电疾,豁亮长空,也点燃无数草木! 六,七,八…… 在两人惊骇注目下,整整劈下九道天雷,才将最后一响闷回云中,降下如注瓢泼大雨,浇灭欲燃山火! “快……快带上法器,去镇妖塔下!快!” 清虚观一向稳重从容的观主,此刻竟声中夹颤,听得出恐惧害怕。那可是镇妖塔啊,即使二十余年间再是荒废,再未启门,但那其中到底镇压着多少作恶多端,性劣难除的妖,谁又可知!岂不是全要带着被关折磨这么多年的恨,倾巢而出啊! 却在他与众人心急如焚来到废墟下时,守塔小道在吓得抖如筛糠中指向那一地,不下百具的焦糊妖尸。 全是……死的。 被那天雷炸的……吗? 顾清池鼓起勇气去探究竟,然只在片刻后,与顾莫一同捂嘴目瞪,是看见了那一具具妖尸身上,皆有一击致命,不是扼喉便是剖心的兽爪印。 都是死在天雷劫之前。 “哥……你可看见……” 顾清池凝目掩鼻,踏在妖尸之中,废墟之上,不再做声,只是挨个扫了个遍后,小声成喃喃自语: “没有。” 顾清池自倒塔碎石上跃下,沉声命令众人。 “今日镇妖塔之事,莫要声张。他日若有各派问起,且说夜遭雷劫,其中困妖悉数,皆死于非命。” 又郑重添了一句:“无一幸免。” 他再回头遥望天际,化出个百味杂陈的浅笑。 可真是好一个蓄谋已久,处心积虑,又不为人间添乱的出逃啊。 ———— 自此沧海桑田只为一人,白云苍狗皆化相思。 世事轮回,物是人非。 朗日朝升暮落,明月千古亘今。世间并非唯日月星辰不变不扰,亦也有他。 绣谷山上的白藏酒肆,参天老桂下的雪发妖。 第343页 他把自己永远囚在了数百年前的初秋一瞥,生如白驹过隙,时间无尽流逝,即便是那般隐世孤居,也得听闻了千万个故事。有百千难全,有百千圆满。 唯他的故事茫茫然不见出路,或许早该释怀,该放下。 可他还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失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完 至此可以看作是一个be结尾,其实我觉得这样就停笔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四卷 开始成真正的玄幻仙侠啦,前面所有埋了很久的伏笔都会在这儿,不过这里提前说一下第四卷所提及所有神明皆是私设,全部ooc预警,只是借名,如果会让各位觉得辱没神明提前道歉,还请愿意继续看下去的各位不要过于认真,感谢! 第四卷 :有望舒 第148章 素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男子眯着眼,侧卧在红绸满挂的泱然桂树下。以一手撑脸的姿势凝目翩然,另一只手中握着个雕花精致的白玉酒壶。白发如瀑洒满肩头,落下来洒了一地。 白玉京内,云雾缭绕,仙乐绕梁,无风也飘花。桂花微雨落了他满身满发,一袭细纱白衣系着飘带浮在空中,浑身笼层清冷银光,赤着双霜雪般洁白光滑的足。不知是在小憩还是熟睡,却道是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 九霄天宫中,浑厚洪亮的钟声洪音遥遥响起。惊起一片神鸟,拖起流光尾翼鸣叫着划破长空。 他还是那个姿势,静静卧在那里,净像是山水仙人画中桥段。 小仙侍从不远处迈着盈盈碎步走来,罗衣似春风,面若桃花,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不知如若换算成人间年历,怕是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吧。 她脚上系着的那枚细链银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细碎的铃声,不扰人,反倒净心。素曜似是闻了铃声,微微抖了眼皮,将玉睫碎花扇去。 小仙侍走到面前,俯身从他手中拾起那饮空的酒壶。见他丝毫未动,只是歪了歪头,抿起道好看的笑,轻声问了句,“星君,仙钟响了。是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了呢。” 素曜还是没做声。 那小仙侍便静静站在身旁,替他拂去落在身上的花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叹口气,动了动两片樱润薄唇,声色温润慵懒的道了句,“听到了。” 小仙侍用衣袖掩着嘴咯咯的笑了几声,细嗓如黄莺般悦耳的接了句,“星君难道就不好奇,这次飞升的是个什么人吗?” “我好奇这个做甚。”他调整了个姿势,冷冷回道。“年年飞升的人那么多,不过平平天兵天将,将谋各家上仙身侧一官半职,又与我何干。” “我刚瞧了眼,这次啊,不是个凡人,是妖呢。”小仙侍略含深意的慢声说着。“妖修行千年,未曾作恶,却为人间立下福祉,得道飞升,可是不容易啊。我看他也有一头白发,和我们星君您颇有些相像。”她这般说着,又绕至素曜面前蹲下,捧脸畅谈。 “只不过啊,这次的新人有些特别,飞了升第一件事不是去天宫领福报官职,反而直奔着秦广大王要生死册簿去了,这可是……要寻人呐?” 妖?白发? 素曜一怔,蓦地睁开了眼,露出对儿异于常人的浅妃瞳仁! “镜儿,你说……” “怎么,星君是想到什么了吗?”小仙侍俏皮地挑着眼问道。 太阴星君原地思量了会儿,站起了身。将双手背在身后,长袖遮住葱葱玉指。一身白纱飘荡空中,披散着的白发随桂花肆意飞舞,连衣衫都未系紧地露着前胸大片雪肤。只凝起一张冰霜样清冷虔神的脸,望面前几只嬉闹的兔儿出神。 “罢了。你替我把酒取来吧,这白玉京,真是日复一日,无聊得很。” 小仙侍望了他半晌,眼里掠过丝难以道明的神色,又有些失望地撇撇嘴,却只能应了声“是”出来。 他忘了。 他还真是,记不得了。全忘了。 有道是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天规既如此,万般残忍又如何。 他下凡一世,拯救人间苍生万民于危难,归来时却要斫断一身前尘缘丝。 而她在天上旁观一切,却终是不能道破。若是讲了,将这段姻缘丝归还于他,那便是九道天雷之罪,搞不好,就是灰飞烟灭。 毕竟成仙不易,谁会拿自己千万年的修为去道天机啊。她只好摇摇头,足尖晃银铃走远。 徒留素曜独自一人立在这庞大空广的白玉京中,拥着一身不灭清冷月光,望着那棵高耸入云,花开四季的桂树发呆。 身旁桂花似雪,宛若九月人间三秋。一只白凤栖落在树上,抖了抖羽翼,抛下一片点点星光,与三声悲鸣。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空荡脚腕,怅然若失的一挥衣袖,踏着一地落花碎光,向着那浑身罩着圣光的白玉大殿走去。 耳畔仙钟浑沉的余音还绕在空中,白玉大殿的飞檐上盘踞着只华贵似玉的白龙,四只龙爪抠着大梁俯下身来,将一颗巨大的龙头凑到他面前,冲他眨巴眨巴眼,自鼻息中呼出一阵奇香无比的迷雾来。 …… “小妖怪?小妖怪!” 他蹙紧眼楣,脑海中又回荡起模糊且微弱的呼喊声。那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引他不住回头向望,却只能看到一个不成形的虚影,一身花白色的袍子,又似是一头白发的人,拼命朝他招手,唤他过来。 第344页 可却当他每每欲想迈开步子,想走近去看,都会恍然自虚梦中惊醒。周遭一切尽如静湖水面被投了颗石子,翻着涟漪破碎开;紧接便是一阵头昏脑胀几乎裂开般的痛,似乎在强行将他从那虚妄梦境中拉扯出来! 素曜心中暗暗叫苦,该死的白钰,这时候喷什么云山花雾出来,虽说好心替人静心,结果还不是头疼得更厉害! “小妖怪!我想吃兔子,你快给我打兔子去!” 几只玉兔从他脚下溜过,有一只还停下来嗅了嗅他的脚背。这小玩意粉嫩的小鼻头抽动着,几根胡须搔得痒,直惹人爱。 怎么会有人爱吃兔子啊,兔子这么可爱。 真是粗鄙至极。 他赶紧甩甩头,清了清脑子。 下人世走了一遭,都有个数不清的天上两年,人间几百年都过去了,这遗症可真严重。天帝那个坏心眼糟老头子,嫌他在这白玉京里成天游手好闲着发霉,便连哄带骗的央他下凡一趟揽了个救世的破差事。 “素曜,你就去一趟吧。别人我不放心,他们都没那能耐。” “我不去。你手下仙班无数,跑这来麻烦我做什么。” “积德行善呗,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嘛。人间有难,别的神官不是忙得要命,再不就是本事不够用,加之事态危及,关系妖界王战,不好掺手……放眼过去,也就素曜你还能每日悠然自得的浇树喝酒养龙喂兔子,就去帮持一下嘛。”天帝御袍撑得一身天地尊主气概,夺目神光晃得他眼晕,还毫不自知地摊开手掌在他面前摆晃: “事成回来……回来我给你备五百年份的玉皇御酿!” 可你这老顽固也没和我说过,会头痛上几年啊。 他砸砸嘴,品了品口中御酿的余香。 只不过这酒,还真的是不错。 就做一世逍遥仙,不去想,不再想啦。 *** 大海沃石之外,开满三千里彼岸花。现世圣光愈演愈弱,一片血红花海也渐渐变得漆黑。偶有几些孩童的精魂,闪莹莹青光微弱照亮一条漫无边际的黑石路。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呀。 何时归……” 耳畔泣妇吟着的挽歌,回荡在这千里花田。黄泉黑路,何时是头,何处为终。 阵阵阴风撩动墨色彼岸花,飒飒摩擦声在这幽魂寂静之岭响彻天际。艾叶点着一盏天宫引路仙官借予他的长明灯照着,以保黄泉之路上不被恶鬼缠身。 长明灯下,一条无尽黑路空空荡荡,一片墨染,再无色彩。除了些许无害精魂会好奇的跳过来看看这白发仙君,和那由人间思念凝起缭绕百年的挽歌飘荡在空中,与其说这黄泉路上凄冷孤寂,倒不如说颇为优游恬淡,也没什么留恋。 本以为一直这样走下去便就到了,可越往深入,地府阴风也就吹的越凌厉凄惨,吹得他手中长明灯芯忽明忽暗。每当灯芯暗下的一瞬,艾叶才得见身旁原是挤满了匆匆亡魂,摩肩接踵。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一个个失了体魄,缺了几魂,便更是神智不清,面无表情的,自顾自茫然向前走着。 他辨了辨周围人的脸,有白发朱颜的老者,未老先衰的中年,即便饮了孟婆汤还是一副愁颜的女子,甚至不乏些未满垂髫的孩童。待长明灯一亮,便都又消失不见。 艾叶震惊长叹,原来这才是真的迢迢黄泉黑路啊,竟如此寂寥。 人们只身孤影而来,又注定孑然一身而去。 世间再多恩怨纠葛,再重的山盟海誓,只要踏上这条黑路,也便是随着这挽歌,皆尽飘散,悉数化作花肥了罢。 越向前行便越是寒意入骨,艾叶忍不住打了寒战。他微微一愣,自己这昆仑雪山上长大的厚皮大妖都觉到了冷,更别说这些亡魂,该有多冷。临行前那引路仙官还特意提醒了他要多加几件衣服,说这黄泉苦寒,即便是仙人,多半也是受不住的。 他是仗着自己不畏寒,倒没多在意,不想原来这“寒”乃是死人哀气侵骨摄魂,由内向外,并非不见天日的地冻天寒。 他不是,最畏寒了吗…… 这无望黑路,独自一人,是怎么走完的啊! 想到这,艾叶不由加快脚步。七百多年日月风霜,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急迫,顺应天命,却不想真倒了这临门一脚,反倒愈发难控颤巍,说不上是冷得,还是紧张,或是忐忑。 等着。我这就去寻你。 七百多年了。转世都不知已经转了几个轮回,早就把自己忘干净了也无所谓。 只要能知晓你现身在哪里,出生谁家,再不叫你受前世这样那样的苦,保你往后生生世世平安喜乐,就好。 阴风肆虐直扑他身上,阻得脚步生滞,睁不开眼。长明灯火也闪得越来越厉害,身旁拥挤着的亡魂鬼影也越来越清晰。有些许敏感的亡魂似乎感受到身旁有温热活物在并行,冷得发僵的亡魂们纷纷不自觉靠近求暖,亦投来目无交聚的眼神。 随渐渐深入,他甚至能清晰感到亡魂撞在身上,挤在人群中摩肩接踵摇摇晃晃。阴气入骨,硌得他每个骨节都在发痛,脚步发虚。忽然身后一个健硕大汉的亡魂莽莽撞撞的冲过来,这下力气可不小,硬是叫艾叶艾叶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斜斜摔了出去! 第345页 来之前就被提醒过,黄泉路上千万不可使法术。使了,那便是逆天行道,可是触犯天条的。小仙君别好不容易刚刚飞升上来,就又被天雷再劈下去咯。 …… 那这岂不是要被这一大帮鬼魂给踩死! “仙君!您没事儿吧?” 艾叶惊魂眯起个眼睛,满脑子要死刹那暗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拽着后领吊起半空!脖颈冰凉凉的,紧接着耳畔传过来阵流水般轻柔小心的男声。 他这才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个浑身漆黑的无常鬼,长相还算是清秀,可唯独嘴唇和眼球都是全黑的一片,手里还提着一把勾魂长镰,探进人群一刀勾住了他衣领,才免得自己还没等见到秦广大王,就先在死人堆儿里摔了个狗啃屎。 这无常鬼手里发力,轻而易举就把他从亡魂堆儿里给钓了出来。要说他这那“眼神”漆黑的一片是看不出了,可嘴角却是憋得好一抹忍俊不禁。 “在下闻着信儿,听说今日会来个仙君求查生死册簿看的,我便是来这儿等着迎接。谁成想啊,我这若是晚来一步……” “那这能怪我吗?你看看你们这黄泉路挤的,能好过啊?”艾叶窝火地抢回了句。 “好啦仙君,是小人来得迟,您尽管怪罪就是。再说这黄泉路,咱也不是为了活人方便才建得,您就别见责咱们啦。”无常鬼眼睛笑眯成了个缝,竟有些可爱。“仙君大人跟我走就是了,这越往前呀,阴风就越狠毒。我看仙君还没怎么修成仙体,怕是遭架不住的。” 言罢,他将那把镰刀一横,口中念了个诀,撑了张结界出来,罩在两人身上。这结界虽眼看上去就只是一团黑雾,仔细再看,竟是无数云纹古字,个个儿描着金边,金光闪闪,绕周身飞舞!瞬时间阴风戛然而止,那些个亡灵也似有察觉地主动绕开了边,让出条路来。 艾叶跟在无常鬼后面,盯着他那张瘦肩细腰的小身板儿,心想的竟是这黄泉黑路,地府深渊里,原以为只有聚之不散的怨气和恶鬼,凶险万分,却没想到这些个小鬼差还,还挺惹人爱的…… 只不过他依稀记得故人曾与他说过,他濒死之际恍惚间见过的无常可是个大美人儿呢,怎么到我这就成个黑口小可爱了。 艾叶想得出神,也不知跟着他怏怏走上多久,却听那小无常道来句,“仙君大人,咱们就快到了!” 他匆匆抬头望去,就见那漫漫长夜尽头,忽的亮起一道道跳动闪躲的蓝火,宛如缕缕亡灵翻舞,不愧为地府,连本当热烈的火苗都是孤冷凄凉的,映出身后一道墨色漆黑的巨大城楼。飞檐斗拱,庄严肃穆,凛然可畏,却也显得毫无生气。 想必这便是东方天尊化冥府一殿,神居玄冥宫,十大阎王之首,秦广大王殿。 秦广王蒋,专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簿,接引超生,统管吉凶。 这世间的人,一生功过,因果报应,皆在此得以消业。是转世为人,或是交与其他九王赴地狱之险,是为男为女,贫贱富贵,寿命长短,权由他定夺。 艾叶心恍然一沉,甚有些混乱激荡。 七百多年了。终于。 终能找到你了。 第149章 地府 黑石路尽,玄色宫门现。 艾叶仰头,看那高挂在城楼之上,鬼火缈缈照亮的巨大牌匾,用篆书刻了玄冥宫三字。滔滔不绝的亡魂从左旁门涌入,又再从右旁门走向不同的归途。人潮虽汹涌接踵,却是一片死寂,场面实是毛骨悚然。 小无常鬼笑着冲他招了招镰刀,指着中庭大门道了句,“仙君别怕哦,咱们从这儿走的,不与他们一道!” 谁怕了!艾叶心里暗骂了句。老子活的岁月可比你长得多,什么场面没见过。 两人跨过一道十寸黑色门枕,正欲向前,怎见迎面一股滚滚黑雾忽地盖面而来,还没来得及躲闪,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双眼发黑,四肢无力!艾叶勉强稳住脚跟,呛得连咳了几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立身于玄冥宫大殿之上,刚刚那个小无常鬼也不见踪迹! 他审了圈四周,这大殿上空旷得很,殿顶纹金黑曜石盘龙纹饰下扯着数道黑纱斜挎过整座大殿,屋内笼绕沉香烟雾,若不是烛台上闪着蓝色烛火,其实和人世的大殿也没什么差别。 大殿两侧立了两排披着黑袍的鬼差,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处处透露出的诡时刻异提醒着他现在身处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亡者才得入内的九泉之下。 未容艾叶发着呆观望多久,头顶上忽然响起一阵低沉冷冽的声音,犹如千年寒冰,带着逼迫震慑的威严感,字字如岫玉。 “仙君所求之事,不妨说出来罢。” 艾叶蓦地抬起头,见大殿上方两道黑纱缓缓展开,其中龙头交椅上端坐着的竟是一位正值盛年的男人。着一身黑色瞄金圆领锦袍,系着张墨色龙纹披风。头戴九旒墨玉珠,玄表朱裹,一根檀木簪导。说不上十分雍容华贵,却也是衣冠楚楚。眉眼深邃,威严且不可怖,长髯如戟,更填了几分霸气。想必这便是那传说中执掌地府一殿,生死册簿的秦广王!艾叶转念暗想了想在人间祠堂里偶见过的秦广大王神像,要么面目狰狞一副恶鬼模样,要么就是白面傅粉一副温润神仙样。不由得感叹了句,凡人无知仅靠遐想的立议天下本性还真是大为可笑。 第346页 他赶忙俯额行礼,毕恭毕敬的回道:“在下新晋仙官艾叶,还未得职位赏赐便来贵地叨扰,还望大王见谅。毕竟实在是,等了太久了,早已是心急如焚。” 他深觉自己按耐不住内心那分沉了七百多年的劲,声音已开始颤抖。慌张沉了口气,将心一横,不敢抬头地咬牙道了句,“还请大王,借生死册簿一看。” 座上人并未惊诧,只是微微卷起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来本座这儿的人啊,想要的是什么,我都知晓的,这三界可没什么东西瞒得过我这双眼。既然已经引你进来了,就不毕再拘谨,将名讳道来便是。” 艾叶内心杂复,连端在大袖里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小仙君努力稳平自己的心绪,颤抖的双唇念出那个名字,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七百余年的名字,那个梗在他心中,早已成执念的名字。 他太久没唤过这个名字了。以至于如今再开口时,竟带了怯,哑然张合口唇,一时咬不出那几个简单的字。 好似那被尘封已久,掩埋百万事下不敢取来怀念的东西,要他一层层掀开去看,才发现早已积了灰,长进肉里,把自己一颗淡漠寡情的心捣得血肉模糊。 逼它重新炽热。 “他……他叫……” “仙君且慢,”秦广王一双昂亢沉目带浅笑打断了他的话,自交椅上站起身。这人原本坐的远,艾叶才得发现,他身形竟是如此高大,自己要努力仰着头才能看清他旒帘下的五官。“既然已经等了如此些年了,又岂会急于这几分几刻呢。” “不如,我们先聊聊仙君您的故事?本座可是听说,你才刚飞升,连天帝都没见,却是径直来我这认谁都会退避三舍的凶险之地了。以我之见,这位仙君,修行千年终成正果,却可是……意不在成仙呐?” 艾叶愕然,脸色忽沉,哑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扬起道苦涩笑容。 “是瞒不过大王慧眼呢。”他倒也不做掩饰,亦是知道欺瞒不过。 “我本为妖,并非人身,死后下不到这九泉之下,也便再也寻不到他了。唯一的法子,也就只有行善积德,修出个仙来做做,就才能来见您吗。” 秦广王不以为然的走到他面前,正视着艾叶脸庞,暗轮黑瞳深邃黑曜游弋,探得身前身后万千事。艾叶赶忙畏缩地垂下眼眸再不敢对视,胸腔却因好似□□地暴露在他人面前,剧烈起伏不定,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有趣。本王在你身上,怎么看得见这么多亡魂哀鸣啊?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可真是惨烈。”秦广王片刻后萧然闭眼,一字一顿地控诉,神情中彷若见得那尸横遍野,尽显悲凉。 “你……福祉十万,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因你而死的人,造过的杀孽也有不下万千。虽能借此相抵,但总是功不至成仙,却能在千年内飞升……”秦广王猛的睁开一双血色的轮眼,冷哼一声,触不及防伸手猛地捏起艾叶那张心惊到惨白的脸,眼神深邃严酷几欲吞噬他最后的理智! 是以日夜断人一生孽福时的冷酷严厉,才是这地府尊主的压迫!洪声大震,在诺大殿内跌宕回响,荡四处逼压,高声质问道! “你受了九雷压顶,才硬洗清了杀孽,是不是!” 秦广王看眼前之人的瞳孔瞬间收紧,惊惶万状,像片薄柳似的抖个不停,却还勉强咬死牙关撑在他面前——依旧是个不依不饶! “你是修炼数千年的昆仑大妖,就算不成正果飞升成仙,修为也定不比天宫上那些个小仙君差,甚至可与各路上仙一敌!可你现在却连黄泉黑路都差点走不下来,活像半个废物。你说本座,怎能不起疑心呢?” 艾叶被正中软肋,黯然垂眼,无动于衷,一声不吭。 “你倒也是了不起,不仅无事撑得下来,还能用这么短的时间重修元神,飞升成仙。大妖,你瞒得过天上那天帝老儿,可是瞒不过我的。”秦广王满是嘲讽地言罢,再一把甩开艾叶的脸! 艾叶踉跄几步,侧着脸辛酸地强扯了抹笑,哀而不伤的应道,“是,那又怎样呢。大王尽可去告发我吧。只是今日我既然已经走进这玄冥宫,您是答应过我的,会帮我查一个人。您让我知道他现在过的如何,是否安乐,就够了。” 秦广王看着他这幅无能强撑的可怜痴情模样,才刚盛怒逼问的一介地府冥王竟哈哈朗声笑了起来。他只摆摆手,收起脸上的震慑气唳,化作温声道,“他天帝老儿收什么样的人,我可管不着,更没那闲情去告发你。你既得修成仙体,便是已受了该受的罚,且造了真实的福祉。现有求于我,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 “罢了。小仙君,速速道来吧。你想寻的那人。” 艾叶浑身早已被冷汗浸了个透,涔涔雨下,还有些惶惶不安地盯着秦广王衣摆,许久都未缓得过来,过度紧张招致两耳生鸣,周遭什么都是天旋地转似梦非梦。 “不过事先说好。本座若替你寻到了人,定要记得神仙不可参手凡人生死命格,更不可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你若真心想助他,务必要暗中行事。否则如果凡人擅改命格,死后按律是要魂飞魄散,反倒害了他。” “是……在下懂得。” “好。” 秦广王大手一挥,眼前金光爆开,碎金漫天,一团祥云落入昏暗大殿,映成大片氤氲!犹如深渊升出朝阳圆日,豪光大作刺破黑暗,为这九泉地府不息长夜点出盛阳虹光! 第347页 良久,待炫目祥云金光散去,只留一捆金丝红绸的竹简浮于空中! 秦广王手指轻点,从那一捆细竹简中,竟密密麻麻的涌出满堂笔墨篆文,源源不断,纷纷在大殿内旋转飞舞。定惊一看,都是些人名。艾叶愣在原地,望此逍遥豪书,壮观景色瞠目结舌! “名讳。”秦广王声音低沉浑长,如殿堂编钟鸣奏。 “上……顾氏,下……望舒……” 顾望舒。望舒。 这个他默念了千万次,七百余年的名字。 撑他扛过九雷压顶,浑身筋骨寸断肌肤灼烂,几乎散尽元神,周而复始,九死连环之痛的名字。 是他孤寂隐世,沉伦往复,从爱意化成执念,而固执寻觅的名字。 顾望舒。 “生辰八字。” “不知……他是个孤儿。”艾叶低声呢喃,失了自信。 “那他亡于哪年。” “七百三十又三年前。”艾叶不假思索。 七百三十三?这妖记的如此这般仔细,还真是个绝世痴情的种。秦广王将眉眼微挑,独自暗忱。 “还有没有别的了?泛泛难寻。” 艾叶脑海飞转,时过境迁,早已是埋没无垠七百余年,可那时回忆竟然能还会如此鲜明,一幕幕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初见在昨日,共赴绣谷也在昨日;妖门大开,他宁以身殉天下……亦在昨日。 一时间不知从何道起。 他记得他月下沐影遥遥走来,伴着那静心清脆银铃声。 记得他持伞而立,迎月光渺渺桂树飘香,瑶琴声醇灵韵笼身,一副出尘仙人姿态。 记得他执桂魄剑于群鬼煞之间,撑一道漫天结印坚守城池,敛容屏气,杀伐果断。 记得他不畏生死,孤身傲骨,一身正气。 也记得他怀中的温热,相拥而眠,日夜缠绵时,身上融进骨子里的桂花香气。 他全记得,一分一寸,未忘记丝毫。 然这些记忆亦是最毒的药,最恶的咒,每次如惊涛骇浪涌回脑海时,都是几乎要了他命的又悔,又痛。 于是艾叶惶然闭眼,试图笨拙又可怜地抽刀断水,失音道:“他……他是个月人,生来就与常人不同。妖王九子夺位之时曾仗剑一击诛巨邪,也曾以凡身唤天雷斩大妖,护一城百姓,他……是救过世的。” 他救得了世,却没能救自己。 秦广王没再应声,一双血目金光频闪。唯他那双神目可从满屋名讳中看到一道道人间片段,将众生悲欢喜乐,生离死别,尽收眼底。 就这样竹简飞转,墨写名讳满殿驰骋地,过了不知多久。 他在那数以万计的走马灯般人世碎片中瞥见一抹黑衣,一头银发高束鹤冠,威严立在烈风中,妖门下,手持银剑,横眉冷对身前万千鬼煞,仪表堂堂,格外显眼。 却在许久后,见这威风凛凛,气势非凡的地府一殿王挥手止风,纳百万笔墨入册中,血轮瞳归漆黑,静停了几会儿。 叫这刚刚还金光铄铄宏伟澎湃的空旷大殿瞬归死寂,艾叶大气都不敢再出,紧张堪比像个在等宣告的亡魂。 “嘶……奇怪。” 艾叶心头一颤,问:“殿下,怎么了。” “他……未曾踏过这黄泉黑路。” 秦广王摇头,疑惑不解将眉头紧锁。 “我看了数遍……不可能,我也知不可能。但这生死册簿上,他既无前生,亦无转世,真是……奇怪。” 人死怎可不踏黄泉路,就算罪大恶极永无轮回,也要在这一殿受审啊? 更何况他救世,舍身,不成神就罢了,怎么会……还平白丢了不成? “他这通天福祉,转生定会成为皇族贵甲,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可为何没能踏上这黄泉之路,成个无魂之人,那解释就只有……” 艾叶看得穿了秦广王心思,只是不甘心讲出罢了。他将双拳捏死逼自己不语,其实内心早已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不太可能…如果真做了七百多年孤魂野鬼,岂不早就成了恶煞得祸天下,地府三千鬼厮,不可能没听过这等恶煞名号。这十大阎王之首,地府一帝,不禁陷入深深思量后低语。 艾叶似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沉重心跳,咚,咚,咚地敲着胸膛,一下,两下,三下……几欲窒息。 他只想顾望舒就算是做了恶鬼,也定会回来寻他,不可能在这七百年间如此音讯全无。更何况,这人间再无什么执念,值得他连黄泉都不下。 他明明走的时候…… ——“……等……我去找你。” 盛如惊雷的冲击灌进脑海,寸寸全是叫他丧魂落魄的回忆。 ——“好冷啊……艾叶。” 是他留下的最后一话。 或者,是有改天命,或触犯命格禁忌,学了什么禁术,导致死后再无来生,也不是全无可能。秦广王挑眼看了艾叶,语气清淡,却是一把杀人诛心利剑,刺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血肉模糊。 毕竟他是名修士,法力超群,凭人身□□拦住鬼煞大军,诛大妖。你说他是怎么来的这股法力,你当真懂他吗?难讲。 过分期望,只得招致更大绝望。 一个膨胀了七百多年的期待啊,早已在命门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整颗心脏都包裹起了。 第348页 现有人硬要将它连根拔起,那便是要捣烂他的心,生生撕扯粉碎才行。 一派胡言!艾叶忽地气急败坏,自觉已被压抑数百年,甚以为再不复存在的兽性瞬间喷发,在这大殿之上怒吼回荡! “他生时被人质疑身世血统,一世奇才被诬陷成妖道禁术,莫名担了大罪,被迫背亲离索,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了一辈子,一辈子!现在人都死了,他死了七百多年了!他一生清白比明月亮洁,宁死不负自心,亦不负天下人!不许再有人说他……就算您秦广大王也不行!” 话落,艾叶在震怒中手起成冰,一路冰刺呈破空之势迎面冲着秦广王杀去!理智仅在最后一瞬乍回,冰刃停秦广王身前不足一寸位置,寒光闪闪,戾气逼人。 “他若成恶鬼,我便是踏破这三界,也要寻他!大王既找不到答案,就还请不要肆意出口污蔑吧?” 秦广王冷冷盯着那冰尖,一言未发,却教这大殿更显阴森刺骨。 艾叶蓦地觉身后一阵凉风簌簌,野兽本能当即警觉,果不其然咒怨声忽响彻大殿! “何人胆敢在玄冥宫造次……” “是何人……” “何人胆敢造次……” “何人!” 第150章 他在 一阵阵呜咽幽鸣自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断魂的魔咒一般缠魂夺舍,瞬时间念得他头晕目涨,天旋地转,不能动弹!只见刚刚还如石像般立在两侧的鬼差面容不辨地漆黑一片,此时已纷纷睁开幽光赤瞳,不停重复咒念着同一句话!“何人胆敢造次……!” 就是这仙神界律法刻薄,尊卑有序,规矩森严。 以下犯上者,死。 还未等艾叶反应得来,殿穹数匹黑纱自天而降,瞬间将他捆了个结实!奋力挣扎之余,又是全力一收—— “啊——————!!!” 顿时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扭绞一处,强劲剧痛自内而外疯狂席卷灼心烧肝,一口银牙没咬住,硬是疼得惨叫出来!又觉喉间湿热咸腥,低头一瞧,原来是伴自己哀嚎时呕了一大口血,整个前襟都已被血浸湿透!四肢制服动弹不得,愣是连半点挣扎力气都使不出来! 这具身子,还真他妈是废物一个啊。 没想到,苦苦等了七百多年,终决心出山寻觅,却要落得个如此结局。 大概这就是……天意弄人吧。 你曾说过神仙一个个都是自顾清高不理人间世的主。神仙又如何,那我便成了那个神仙,我便自己成了那天意,想方设法去赎回你来,我来管你,我来……救你。 没想到。 原来这世上真有连神仙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啊。 疼到寸骨俱断两眼模糊前,视野尽头的秦广王甚至未曾动作半分,正如律法严苛,目中连分怜悯都不存。 一匹黑纱顺着他的后腰攀来,绕了一圈后沿脊背向上缠紧脖颈后,试图给他致命一击地狠勒!艾叶顿时痛得头昏眼花,模糊间清晰听得到浑身骨头咯咯碎裂的声音! 黑纱犹如目的在于将他拦腰绞断,挤烂喉咙般用力,五脏尽裂,口中一股又一股的不停地涌出血来。窒息使双目迷离,青筋布满额头几乎爆开…… 意识快要消散的前一瞬,这黑纱终是剐蹭到他颈间那沾了血的银铃。 铃声微弱且轻盈一鸣,在泛着黑雾的黑纱中。刹那投出道盈润的夺目清光! 清光缠绕黑纱向上,温润如圣者安慰暴躁狂龙一般,亦如琴师圣手抚琴弦,闻者清心敛气。那些匹黑纱一触到这抹清光,纷纷接连卸下力来,层层缩回房梁去了。 黑纱撤下,艾叶随之失了力,直直从半空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发昏,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银铃投出的异光,只是实在筋疲力竭,竟以为自己眼花。 四周鬼差眼见黑纱退回,纷纷震去外袍,露出一张张扭曲狰狞,丑陋不堪暗青鬼脸!个个长镰拖地,背后氲着鬼烟,步步逼近。长镰在玉石地面拖行,摩擦出钻心刺耳的夺命尖锐声! 十几鬼差同时跃起,数十把长镰登时落下,寒刃凌凌泛黑色鬼烟,将动弹不得的艾叶架在中间,再压跪在地上寸步难行! 秦广王纳一刹惊愕藏于目中,却是扬手唤鬼差暂停,往前探了些许,神色奇疑瞧了银铃片刻。 这铃铛…… 玉桂琼楼雕花细腻,银色温润如玉似水。 赤瞳轮转,又是仔细窥探了遍那人的前世碎片,神色中多了份震惊。 “都退下。” 秦广王一声令下,那数十名鬼差当即撤回长镰,整齐如一的缓步退回原位,活像一群无心傀儡机关人。不过好奇踏前几步,伸手去抓,却险些遭那连区区呼吸都疼到散架的妖身仙君一口咬穿手指。 “别动!” 艾叶喊得这一句用力到从口中喷出血沫,连秦广王都莫名一慑,撤回手搓捏指尖,脸色乍变起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故人所赠。” “曾为你所寻之人所持?”秦广王诧色问。 “是又怎样!” …… 顾望舒,他说他叫顾望舒的是吧。 望……舒。 秦广王低头忖思,对上艾叶溅着血的脸,苍白如纸却是个目眦尽裂,兽齿尽露。木然停了几分,长叹后开口道: “七百余年啊,他怕是早已忘了你了。是形同陌路,身份悬殊,各安天涯,不得善终。即便如此,你还执意去寻?” 第349页 艾叶疼到散开的瞳孔缓慢聚拢,眼中分明噙着无可奈何的晶莹,却是坚定不移地,不假思索应道:“要。” 他把自己跪在地上,拼了命想挺直骨骼寸断的脊背。 “我要。他若成人,我去护他;他若升仙,我得陪他;他若堕鬼……那我便去渡他!” 当初说好的万丈深渊也陪他坠,永生不见天日也要为他种活桂树的承诺,刻骨铭心。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定要以我而终! “只要他在……” 只要他还在。 …… “他在。” 秦广王沉声深远冗长,甚如惊雷炸响颅内,嗡然作响,魂飞魄散! 他负手而立,端得是个阅人万年的无情帝王之姿。“今日之事我全当没发生过,下不为例。仙界自有仙界的规矩,纪法森严,和你往前强者为王的妖道不同,回去好好学习。” 艾叶却是一时没缓过神来,或许因为身上太痛,心头亦如刀割,话到耳边都是飘渺虚晃,他要耗极大神志去听。于是此时单是挣扎踉跄地随着他跪行几步,或是心存不甘,舍不得离去,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去求。只望着眼前这位地府尊主宽阔后肩,漫无目的瞧着他刺纹精绣的披风,就像是噩梦初醒,惊魂不定时,眼里总会定格在些奇奇怪怪的细节之上,也似在努力消化似的随他念着。 “他在……” “在……” 他在?! “他……!!!” “你姑且先回天上养好伤,再去寻吧。” 待他终于回神,顿是个方寸大乱惊呼出声!也顾不上一身伤痛尊卑有序,直跪扑上去抓住秦广王垂落在地上的披风布角,椎心沥血地哀求起来! “他在?在哪儿,您知道是不是,您当是知道的!告诉我啊,求求您了,殿下,您不是应了我会告诉我的吗!殿下!求您了……求……我等了他七百多年了啊殿下,我真的快发疯了!求您……!” 话音还未落,一股浓烟弥漫自眼前炸起,霎那间天地混沌,成一片模糊! 再得烟消睁眼时,他竟已然是跪在刚刚踏门枕的那玄黑通天的巨大城楼门洞前,身边还有刚刚帮他带路的小无常,看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进去时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怎就成了这副模样,可是惊得一张小黑嘴儿都快咧到了地上。 ——“是为天机,不可泄露。” 是秦广王回荡在他耳边的最后一句。 小无常吓得顾不上撑结界,呆看艾叶就这样跪在地上,跪在地府最深处,肆虐阴风尖鸣呼啸,吹散发冠,将一头白发散了满地。看着他切齿哀嚎,紧攥着拳头反复狠狠砸向那黑石长路,血迹便顺着裂痕蜿蜒而下。 他终还是忍不住,受不起,抱住头,捂住脸,跪在这漫漫黄泉路上,从隐忍的呜咽,再到嚎啕痛哭,泣不成声! 他以为一切都要柳暗花明了,都结束了,到头了,可以重新开始了,以为自己可以为他逆改天命,以为自己就是他的天命了。 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到底……在哪儿啊,过得,好不好啊……。 “仙君,您还好吗?您别这样啊,我……我就是个死鬼,不会劝人呐,我……” 小无常心急如焚地开口关心,又觉自己刚刚“死鬼”这个词用的好像很不太对,怎得想不出什么别的语言来,支吾半天,干脆把话都咽了回去。再想要不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安慰一下,但觉得好像也不太符合身份……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又伸出去再收回来,尴尬试探地反复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只得站在原地左右为难的,挠挠头,守着罢了。 “哎呦不是,我说,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我们秦广大王不是很通情理,豁达大度的贤君的吗,您这……是得做了说了些什么啊?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这……哎哎哎怎么又呕了一口血……欸?诶诶诶!醒醒?您可……可别死了呀?仙君,仙君?仙君!!!” ————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好像一直在浑浑沌沌地做梦。 梦中的自己,时而是昆仑雪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妖,成天只会追着开明的屁股跑,吵着让哥哥在狂风暴雪中掘地三尺的找兔子给他吃。 时而是不谙世事,浪荡形骸的妖王九子,大袖一挥人间便可六月飞雪,冬雷滚滚,驻万里雪障,御风时日行千里。 时而是被那个白发小道士养在偏房里的话痨豹子,每天除了睡觉喝酒吃绿叶菜,就是蹲在门前月,桂树荫等着他的小道士回来。 时而是那个临危不惧,愿为心上人与全天下为敌,引四大道门皆为退避三舍的疯癫大妖。 时而是那浪子游客,与所爱之人结伴隐居山林,虽居无定所,却活的悠然自在。 时而又是个小茶坊主子,坐观风起,闲云野鹤,孤鹜落霞。一壶酒一个故事,一坐,便是数百年,数千万个故事,看透人间百态,千思万情。 原来这生来数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白驹过隙。 凭空一声闷雷,炸在耳边,梦境忽被染得一片漆黑,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个来意不明,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停念着,“他没踏过着黄泉路啊,他成了恶煞呀。” “成了恶煞呀……” 第350页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那三界难容的凶神恶煞,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苦了!我……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救他! 艾叶奋力瞪大豹眼,妄图扒开这一片黑暗,却动弹不得,茫然毫无头绪,亦无任何方向可循。 刹那一道赤紫天雷迎面劈来,悚然间下意识地想凝神聚气去挡,可这一发力,却发现自己竟气海空空,连半丝妖法都使不出来!生死边缘惊骇间地睁开眼坐起了身!自灵核元神猛冲上来一股强力,引得他惊叫出声,险些控制不住把周身物什统统震个粉碎! 呼……原来是梦,修为还在。 艾叶这才长舒口气抚平剧烈跳动的心。为梦魇所困早已成常事,时间久了,艾叶甚已熟练地缓得回狂跳心,再不为所扰,辨得清梦与真实。他低头瞧了眼自己,好一身如雨冷汗,还像个素馅粽子似的被裹缠了满身绷带。 艾叶闻得气味陌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张红木雕花的榻上,整间屋子装饰的好像没人住似的格外简洁,身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有数千本书卷,再旁的置物架上又是各种不同材质,形态各泰的酒器。虽说是满屋书,却嗅不到书香,全是香甜酒气。 桌案上的笔墨突然自己凭空动起来,在那张宣纸上飒飒的写着些什么,落笔成文,那些个字廓似乎还闪着盈盈金光。 看来是回天界上了。 他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头,试图努力回想自己在哪儿,可无论如何记忆偏偏就到自己跪在玄冥宫外,绝望嘶喊到底支撑不住昏过去后,再没了。 艾叶想着翻身下床去探究竟,没想到这一动,浑身痛得“嘶“地摔回榻上。 “嗯?你醒啦?” 身后响起声随性干脆的嗓音,艾叶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眼前一位穿着身乌金色明光轻甲,青色护袖,腰间系血盆大口獠牙凌厉的睚眦腰带,头顶银色细钗高冠,一副武官模样的仙人。 不过肚腩微挺,脸颊泛红,一看就是才刚饮过酒,不拘小节,微醺地摇摇晃晃,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里还端着碗混浊汤药。 “不愧是妖身登仙啊,身子骨就是好。被秦广王的消魂纱缠个半死,还能醒这么快。”他说完坐到艾叶身边,再把他按回了榻上去。“那也不能乱动,伤了仙体,不好养回来的。” 艾叶一脸迷茫,连对方是敌是友是好是坏都分不清得,硬是连哄带骗就灌了那碗汤药下去。苦涩直冲印堂,呛得猛咳好几声。好嘛,不抵不喝,这会儿胸腔里疼的更厉害了。 艾叶苦得眼花,吭哧许久才吐着舌头问出这是哪儿,武神又往他嘴里灌了好一口水才得开口。 “我府上。”那仙人淡然道。“吾乃游奕灵官,替天帝去地府送信的时候,刚好碰到个可怜兮兮的小无常鬼持镰拖着你精疲力倦往外走,也不知道你当时是死是活,他又不知到底把你放在哪儿好。天界他上不去,一直留在地府你可就真断气了。左右为难,可真是有够辛苦人家。我瞧着你俩可怜,就顺路,把你给捎回来了不是。” 第151章 孽缘 原来不是全梦。 自己先前确实是去查了生死册簿,也确实,找不到他的前生来世。不是他不来赴约寻自己啊,是他根本就没回得来。 可那秦广王分明说了他还在这三界之内的难不成真就化身成了孤魂野鬼飘荡七百余年吗……? 一想到这,心脏就犹如被人捏踩□□般的痛,直叫他紧闭上眼逼自己不去瞎想,才勉强能好上几分。过了好一会儿,才向那游奕灵官道了句,“多谢上仙救命之恩。” “你别谢我,有机会去黄泉黑路谢谢那无常小子吧。要不是他背着你从阴风鬼煞中走出来啊,你怕是熬不到我这儿。”游奕灵官全像个事不关己的人一样,轻描淡写的说着。“你在玄冥宫与秦广王发生了什么我不好奇,他既然留了你一命,就说明也没犯什么滔天该诛的大罪,在我这安心养病就是。反正我整日三界轮着跑,没那么多心思管你琐事。你若是觉得自己好的差不多了,自行离去便可。我查你还没正式列入仙班吧,还是尽早去见天帝一面了为好。” 游奕灵官? 传闻中巡察三界,观察善恶,是神仙中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来往三界的武神游奕? 登时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艾叶脑海中闪过。 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是疯了魔,被执念折磨得生不如死,倒不如,真疯了算了。 既然在,那我大不了把这三界翻个底朝天,也要寻你出来。 艾叶挣扎身子,拼了命从床上爬起来,扑通一声生生跪在他面前,可把那挑着酒的武神吓得不轻。 “上仙,让我跟着您吧!既然救了我这条贱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反正无处可去,又没什么过人之处,除了腿脚可麻利,约么也正能帮上!” “……只我喜欢狗,不养猫的啊。” —— 但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艾叶追随游奕灵官踏遍天地三界,明里为天帝送旨传意的同时顺便巡查三界,观人间善恶,其实暗地里大半时间都在寻访好酒美食,在人间随处找个舒适小窝,便偷上他几年的懒。这时间似乎过得是忽快忽慢。 艾叶有时也奇怪,做仙官真就可以这么散漫怠工,逍遥自在的吗?每当这种时候,往往游奕灵官只会不以为然,说着虽为武神,但这在天上,天帝身边有翊圣真君护着,在人间,日游神与夜游神日夜交替恪尽职守,那地府…既没什么人敢闹事,出了事也轮不到我管。我这老神仙能做的也就是传个圣旨什么,时间长了,世人都以为我是个专职通风报信的神仙呢。 第351页 “我自个儿都觉得自己挺多余的。” 每每说到这,都会酝上一口美酒,再扭头看看身边总是心事重重的艾叶,拍拍这小仙官的肩膀老成道。 “做一世逍遥仙不好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岂不美哉,美哉。” 无牵无挂的活着,真的有意思吗。 会更好吗。 自玄冥宫一事之后,艾叶便将那银铃收了起来,不再挂在颈间。秦广王的态度转变,让他总觉是暗觉这铃铛,是能找到他小妖怪的唯一线索了。 毕竟这枚银铃伴了他七百余年,一枚人间物什却也没有丝毫磨损上锈,依旧声如鸣雀,确实有些不寻常。 “对了,你认得那新任的妖王吗?” 游奕灵官换了身便衣在人间山头坐着看风景,顺便舔舐掉葫芦里最后一滴酒,不着前后地问了句。“你不是昆仑雪山上生养的吗,那应该,多少与开明兽有过一面之缘吧?我听闻他就是那昆仑万年精魄孕育出的神兽。”他讲完这番话,又赶紧摆摆手让他权当自己放屁就是,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有些无语,妖王又怎能是谁随随便便就认得的。 艾叶太久没听人与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冷不丁浑身一阵,面带诧色回他,“上仙问这个做什么?” 游奕灵官语气颇有无奈的说道,“下月初九,天帝寿辰。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要开玉皇会的。届时宴请各路妖人神魔,而我,就是那个忙得脚打后脑勺上天入地去送请柬的。不过好歹今年有你在,约摸能帮我分担个万分之一吧?” “那定是必然。可这和妖王…”艾叶不解。 “其实天帝每年都有往妖界递请柬,只是那妖界你应该也知道,根本就没有对天界丝毫的敬畏尊重,数万年间关系紧张得很。强者为尊的世道,个个都是千万年的元神精魄厉害得很,我贸然进去,怕是再一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谁,可就出不来咯。” 他暗自思忖,原来自己从来未听闻过什么玉皇会,妖神两界关系不合,感情这缘由,竟不是天帝不想缓和关系,而是他个游奕灵君不敢递请柬进来? “你说这新王上任,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万一是个暴虐君主怎么办?罢了罢了,今年也不送了算了,忘了吧,当我这老不死的讲梦话就是。”游奕灵官黑着脸摆摆手,重新仰回摇椅中去。 “噗……” “诶小猫咪,你笑个屁啊?”游奕灵官听这憋不住的笑,绝对是忍俊不禁个嘲笑,直挺起身子骂道:“你能耐,你不怕,要不你去!” “去就去嘛,”艾叶笑眯缝得眼,“妖与人已互不相扰,自然应也不会不给天界面子。不过昆仑已封,要说这入山……可能是有些难的。若是与上仙一道,未尝不可一试。” 老神仙把眉头皱成一坨,琢磨半天后问:“这么说,你是与妖王知熟了?” “何止知熟……”艾叶怅然转了目光到远山。“长兄如父,数百年不见,甚是思念。他不是昏君,也不是无情无义,不过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罢。” 比如一别百年,留自己孑然一身了了之类。 “净吹牛吧你。”游奕灵官瞪了一眼道,“说谎都不打个草稿,你当我不知妖王登位的条件,是像活蛊一样逐一杀了其他八位兄弟,才能坐上那尸山血海堆起的王座吗?何来兄弟故知一说!” “话是这样没错。”艾叶蹲跳到路边石墩上,歪着个头,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本体是只大猫。“可您看,我现在还是个妖吗?” 游奕灵官脸色忽白忽青,觉自己是被糊弄着往挖好的坑里拉,又觉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一时半会儿竟吭不出声来。 “要去送你自己去,我不去。” “怎么,堂堂天界武神,也有害怕到打退堂鼓的时候?”艾叶觉着好玩,便更上杆子逗了句。 ———— 白玉京内,月光莹莹,白夜永驻。苦寒浸薄衾。 素曜依旧是和这数不尽的千年岁月日日相同的,独坐在大殿外玉石阶旁桂树下,扬撒饮酒,消遣度日。 仰望面前偶然掠过几只神鸟,拖长尾飞过,伴桂花如雪,旋转洒落。空中回荡白玉宫悠扬神乐,不知从何处而起,绕梁而奏,未曾停歇。 这白玉京,在天界可是被人戏称“冷宫”。都是因为这里素商常驻,无春无夏也无冬。更无日月更迭,只因身在月中。 而月帝太阴星君更是喜静,独身孤立,旷古一人。很多时候,庆典宴请,人多热闹的地方,连天帝都请不动。 日月大道,亦是寻常仙官口中的孤情寡意。 他摇摇手中的白玉酒壶。玉色清透温润,借着月光隐约能见清澈精酿波荡。 孤独是什么呢。 欢愉如意,天伦之乐又是什么呢。 月宫深冷,万年如一,就不想找寻个仙侣吗? 什么仙侣,什么情爱之事。本座根本就没有那根心性啊,这帮劣性愚仙! 一阵钻心头痛席卷而来,如流矢利刃只穿脑髓!手中酒壶一抖,掉落在玉阶上摔了个粉碎,精酿溅了满地。素曜根本提不起精神去看,双手紧抱住头,万般痛苦闷声□□! 阵阵痛症惊涛般一股更胜一股地来势汹汹,像一把把尖刀胡乱搅着脑浆,捣成浆糊,逼他去想起些什么一般,又不给丝毫舒缓喘息机会! 第352页 最近头痛愈发频繁了说,怎还反而更肆虐起来? “停下……别……” “——小妖怪,绝对不要乱跑啊!” 那个无根无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又在须臾后—— “我恨你一辈子!!!” 一声堪比诅咒的怒吼长驱直入刺痛脑仁! “你闭嘴!!!”素曜咬着牙关扯出一声怒吼,桂树上栖着的银蝶神鸟惊得窸窸窣窣飞了满天,猛地站起身来! “别喊了!阴魂不散的东西,给我滚啊!!!” 没成想这一站起得太急,还未能站稳脚跟,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嗡鸣刺耳,接着便全黑了下去。 “星君!!!” 倒地之前耳畔传来的,只有镜儿遥遥模糊的惊呼。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似乎渐渐回复了些,头虽然不那么痛,却昏昏沉沉踉跄不堪。 素曜努力睁开眼,脚下一虚,差点叫个木制矮门枕给绊倒,整个人扑扶在了个掉了些漆的破旧红木门框上,脚下雪踏成泥,坨坨堆在门枕,是个凌乱不堪。 等等……木门? 白玉京内什么时候有木头做的屋子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小腹袭来一阵火辣燥热之气,直冲天门,又自上而下回了道不明的麻酥感,如同受着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百万脚足骚乱,从头顶一路麻到脚趾! 唔……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 眼前模糊一片,像是被糊了成水雾,他努力想拽回意识清醒起来,脚步却不自主的跌跌撞撞一路走了进去。 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我没打算走动过的…… 脑子里轰地一声,焦躁不安到连鼻息内吐出的气都是热的。这具身体拖着他勉强残留的一丝意识,径直撞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小妖怪,你这是怎么了?”那人好似半睡半醒的,慵懒道了句。 这清朗熟悉的少年音如惊雷贯耳,素曜脊骨一僵,这不正是那个引得他头痛欲裂,折磨了他两天年有余的嗓音吗?! 这难道是梦?怪不得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躯体。 可是既为梦,为何又会如此难受?好像这具躯体此刻正承受者的煎熬原原本本的加持在了他的身上一样,前所未闻的难受捱得暴躁,甚有恐惧念头攀上心间,又何等无能为力! 素曜瞪着双惊恐双眼,想去看声音主子的脸。眼前迷雾似乎褪去了一层,他恍惚看到自己的脸结实撞在了来人光滑胸膛上,他这躯体的主子似乎也是受了惊吓犹豫了几分,倒退了一步。只这一步,使他确实看清了眼前之人,单着一身亵衣,领口散得低,漏出一片薄而结实的胸肌。软白发散在胸前,伸一只手握着肩膀,扶住这具摇摇欲坠的躯体。 素曜拼命抬头望向他的脸,却只是一片模糊。 可恶。怎么就偏偏看不清脸啊? 然这具躯体根本就不给他沉思喘息的机会,口中干渴,身上也极为难耐,失控地反手扣住那只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用力拖着向身后拽去! “小妖怪,这大半夜的你是疯魔了吗!你不是去和你的老相好把酒言欢去了,这会儿回来,演的又是哪一出?” 他眼睁睁看自己将眼前人狠狠摔在床榻上,理智被完全吞噬,根本听不见眼前人嘶喊出什么来,只是自顾自的抓着他的手举过头顶,再翻身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按住! “顾望舒你奶奶的,你他妈神智不清吗?你看清楚我是谁!你给我放手!!!” 顾望舒?顾望舒是谁,是这具躯主子的名字吗? 可不容他想太多,对于这九天上神大为陌生的情感彻底扑灭理智。 心间,脑子里,耳中全是混沌不堪,嗡隆错乱,似梦非梦亦非现实,只模糊得他一声“进来”,银铃随动作摇曳,竟是阵阵近乎绝望的情愫涌上心头,五味杂陈,连最后一抹残存神志也被卑微地被覆盖! 素曜惊叫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在白玉京大殿内的浮雕玉榻上,满身是汗。他觉着自己身上好像哪里不太对,骇然一看。 居然……?!! 堂堂月帝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凡心不生,这三界最为清冷净洁上仙,怎么还晕出了好大好大一个春梦出来? 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 他忽然意识到梦中人痛骂他时,唤得不再只是泛泛“小妖怪”,而是清晰喊出了“顾望舒”这个名字…… 是在喊自己吗? ————“叮——” 等等!梦中所闻那个铃声……! 素曜瞬间头皮发麻!大喊一声“镜儿,镜儿!” 小仙侍急急忙忙推门跑进来,满脸担忧跪伏榻前语速飞快地连道一连串问题:“星君您醒了?您没事儿吧?怎么这么多汗,难不成是做噩梦了?还要不要紧,头还疼吗?都怪天帝……” “镜儿。”素曜忽地沉了语气打断她那根本挨个回答不了的问题,瞳仁却是惊恐迷茫地转了好些圈,犹豫许久,终是停在镜儿身上,一把抓起女孩手腕,沙哑且郑重到几乎是恳求地命令道。 “我的命铃,你当真不知丢在哪儿了吗。” 镜儿顿时面色惨白,触电似的甩开她主子的手,眼眸中惧意闪动,比活见鬼还惊恐,不知所措拼了命摇着头往后缩。 太阴星君这梗结于怀郁郁不解的问题,嘴硬说着并不在意地说了那么久啊,他终还是问出了口。 第353页 可这……是叫她窥天机,遭天罚的意思啊! 素曜喘着并不能轻易平复的粗气,语气从失措再到夹着央求,最后几近崩溃地追问上去,一边大喊一边狠捶自己被堵了磐石的胸口,砸得是个闷声沉沉! “镜儿……我就问这一个,就一个!我得……得找到命铃才行,我太难受了,没了命铃,我压不住自己梦魇杂念,七情六欲,真的快疯了,真的,太折磨人了……!就这一个,你知道的对吗,你当是知道的!” 镜儿跌坐地上,仰脸望着她的星君。这个自打她生形于清虚中,便开始那般将他视为至高,守了千万年的上仙,永远都是那般孤高清冷,一身清风,不染凡尘的仙人,亦是寄托了凡人千万年来无尽思念,心愿,情愫,期盼,而将自己终世困在寒潭白玉京中的那个,皓月本身。在这仙道位班芸芸众仙汇中受着凡世间敬仰众神之一,也是她唯一的神! 这张凝万年清晖,无悲无喜,不赋思量的脸,此时竟会露出这般卑微惆怅,痛苦且又慌张到无所适从的神色。 将她整团心狠狠捏在一处。她曾思忖过,自己对他的这份尊仰与依赖,大抵是到了可以为他义无反顾,魂飞魄散也在所不辞的程度。如今他这般凌乱可怜模样,何尝不是心如刀剜啊。 “是……”她咬紧嘴唇,将颤抖不停的手藏在身后。悲痛阖眼,将那几欲涌出的泪水挡在玉白长睫下。几个字,道得可是个凄惶。 “是您……亲手赠予他人了……” 赠? 是个什么鬼话?! 这可是同命一般重要的法器,自生于混沌天地间时便如□□一般常伴身边的命铃,就算……是去了趟人间,也割不断羁绊的! “你说,我亲手,赠予人?” 素曜惊骇难信得目瞳紧缩,头痛愈演愈烈!并未容他多想,窗外忽然炸一声巨响,赤色天雷是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奔镜儿砸去!天雷夹杂紫电血光,如同震怒天龙,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而来!镜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闭眼抖成筛子,素曜却像是早有准备,意料之内一般猛地翻身下榻将镜儿整个护在身下,挡了个严实! 天雷可无视一切花里胡哨的法力仙气阻拦,生生真实劈下!镜儿等死般紧闭眼,却只听得出天雷炸响,面前人闷哼一声,接着便是阵焦糊血气扑鼻而来。 她惊恐睁眼,看素曜的脸在离她只有分寸距离,一头银丝垂在胸前,妃瞳温润如暖玉慰藉,顺着鼻梁优越角度而下,那副残挂血丝的樱色薄唇侧卷起抹凄惨却是抱歉的温柔笑意。 “……对不起啊镜儿,吓坏了。我再不问了,不问了。” 虚弱话音一落,本就面色苍白的仙人无力跌入她怀中。 “星君……星君?” 镜儿手足无措想扶他起来,喊他清醒。手扶到背上,竟摸了一把黏腻。 她尖呼一声,从素曜身下爬出来定睛一看,登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发傻,紧捂住嘴巴堵自己不叫得太大声,却是眼泪如注! 素曜背后白纱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是大片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他……他这段时间,到底是过得有多难受,才会不惜以一道夺舍天雷为代价,来换自己的一句天机? 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阻止他去人间那一趟。可偏偏自己那时候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劝他去的…… 只是看他在天界上孤独了这么久,于心不忍罢了。下凡间一趟,说不定还能多认识些朋友,热闹些,待归来之后说不定性情上会有什么变化…… 反正这地下一年,不过只是天上一日罢了,眨眼间就过去了的事。 谁成想,竟成了条斩不断的孽缘啊。 第152章 离人 人间。 晴空一道闷雷开天闪过,电光火石赤紫色大闪转瞬即逝。 游奕灵官穿着件靛蓝布衣,领口大敞,带着顶破草帽躺在瓜田里手摇蒲扇晒太阳。亮光闪破帽阴,他见了这道赤雷,眉头一挑,没什么好气的调侃了句, “呦。晴空霹雳,不知又是哪位仙友说错话了。还是赤色的夺舍天雷呢。虽就一道,估计这人也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了。” 艾叶从旁边人那么高的杂草丛中探出头来,顶着一脑袋草梗土灰,嘴里还叼着只挣扎着的兔子。他也是听闻了这声闷雷才冒的头,呸一声把兔子吐出来,又抹了把口中残留兔毛,抬头望那晴空烈阳发呆。 “艾叶,你瞧见了没,那就是夺舍天雷!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啊,这种最高术级的天雷,挨一下就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两下则神志不清双目玄冥,三下魂飞离舍,这四下………” 游奕灵君编不下去,毕竟他自己又没挨过。顿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补了句,“哎总之就是很可怕,修为散尽都是轻的。就你这点小修为,说消魂纱那次是侥幸,可若遭了那天雷,定是会魂飞魄散的!” 游奕灵君讲完,回头看看那表面上是个神仙,其实内心还跟个野猫一样抓兔子玩的艾叶,本意是想逗逗看他的反应,却没想这人竟一脸寡然的望向刚刚天雷劈过的位置,好半天,才应了他句, “我知道。” …… “你怎么就又知道了!”游奕灵君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心情,又像是一拳捶在棉花团上不痛不痒,扫兴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下草帽像暗器似的朝着艾叶旋丢出去,簌簌的破了风,削断草尖,眼瞧着在距离艾叶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被他一把抓下。 第354页 “别总装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行吗?我们俩到底谁做神仙的时间长?当初就不应该看你可怜给你带回来,死在地府算了,沾一身晦气!” 艾叶缓缓偏过头,将那草帽扣在自己头上,瞧着游奕灵官满脸怒容,小嘚瑟的歪头一笑,耸了耸肩膀。 “怪我。” 游奕灵官翻了个白眼,手伸进狭窄衣袖中翻找几圈,就见一阵金光自袖口溢出,从里抽出一卷粗大的纹龙锦书来,扬手丢给他。 “少在我面前晃,看着就烦。滚去把这个送了,送不出去就别回来!” 艾叶灵巧接住那通体泛着盈盈金光的卷轴,简单的扫了一眼,便知又是那玉皇会请柬。小心纳入怀中,问,“这次送哪儿?” “白玉京。”游奕灵官张手隔空一指,那草帽便又乖乖飞回他手中去了。他将草帽盖在头上,遮住脸发出闷声。“那鬼地方可不是人待地儿。去了也是白去,送了几千年,没一次收的。累了,你就替我跑一趟吧。” “那待我从您说的那鬼地方回来,我们就一道去昆仑妖王殿那另个鬼地方如何?” 游奕灵官草帽下露出一双黝黑深邃的瞳仁来,斜乜着低头踢着杂草讲话的艾叶。 好一会儿,语气阴沉的问了句,“你真想去?” “嗯。”艾叶还低头踢着草,他可能是抱着期待,又怕游奕灵官开口拒绝,便闷着声不敢抬头看他。 “我挺希望……妖界和天界的关系放缓和的。老妖王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哥哥的话,不是没可能。” 游奕灵官听他这番话不禁阳穴一跳,心中再生出几层不爽。 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成了个不起眼的小仙官,明了也不过浮尘人物罢了。又怎敢说出想缓和势不两立了千万年的妖仙两届关系? 真是……笑话,幼稚! 一口一个哥哥,开明兽乃昆仑神山孕育的妖兽,并非腹生胎养,又是为了王位亲自覆灭手刃义兄弟的安忍无亲,狠心辣手之徒,哪来的什么兄弟。 而你欲这等妖物求什么东西?道义?情谊?还不如求他让你早超生来得快! 于是冲他摆摆手慵懒的回上,“等你滚得回来再说。如果你真有那能耐让白玉京收了请柬,再看我心情。” 只是游奕灵官心里打的好盘算,是那太阴星君绝对不可能收下就是。哄他白跑一趟,估计也就受了挫,寻思自己连个天上的神仙都解决不了还谈何妖王,约么再便没心思提去昆仑的事儿了。 艾叶把耳朵一立,听这老神仙虽然没应,却也没讲出拒绝的话,立刻换了张美滋滋的脸,愉悦的蹭了蹭手,从杂草丛中跃身出来。他哪知道这老神仙是在给他挖坑埋呢,还这般天真无邪精神抖擞。 “您说的那白玉京,该怎么走?” ———— 艾叶伏在鸾鸟背上,早已不知道飞了多久。只是睡睡醒醒间暗叹这恢弘九天之上,怎么还有这么偏远的地方啊。 亏得游奕灵官临行前唤了只鸾鸟帮他代脚力,不然光靠自己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神仙,懒得去的,嫌麻烦的都丢给别人,自己倒是安生躺在人间偷懒。 直到仿佛世界终点一般见得天际线上日光越来越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原来已经行到了太阳尽头。 整片天色呈着一片神秘清冷的藏青色,昏暗却清明。最后一抹橙光自天边落下,天际终于完全陷入墨蓝色中,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无天日,反倒漫天清光,月明风清。他低头,看着鸾鸟身上盈盈羽翼反着月辉映得通体泛银,碎成点点星河划破夜空。 身旁几只神鸟银蝶划过,装点茫茫黑幕。 好似那大海深处,那阳光不达的幽谧之处,是光靠想象就已经带着死亡气息,窒息溺亡的深海,却总有鱼儿自在的游动着。 对外人来说是再恶劣再孤僻的角落,却总也是有些人无可替代的安乐乡。 清光照耀下使这片天越发明亮,艾叶踩在鸾鸟背上抻眼望去,不远处似有座偌大殿城,孤零零地凭空悬立月色之间,无所依无所靠,正宛如那轮阴晴阳缺的明月。 他拍拍鸾鸟的大翅,也算安慰一下这一路舟车劳顿,飞了这么久估计累坏了。而后一跃而下,独自直奔向那大殿而去。 行得近了,才看清这漫天清光的源头,竟是从这庞大宽阔却寂静寥寥的大殿散出的。而这座大殿,竟是整个由块块白玉堆砌而成,玉砌雕阑,瑶台琼室,真是冠冕堂皇。 呵,好一个雍容华贵白玉京。 一阵悠扬冗长仙乐响起,无踪无际只闻缥缈,于是更赋神圣难亲。一粒不知何处吹来的桂花瓣,飘飘转转盘旋许久后落在面前。 艾叶略显犹豫地伸手,稳当接住那片落花,正覆在他手心的朱砂痣上。 朱砂痣,白月光。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艾叶努力将思绪往回拉。现在可非思念故人的时候,莫乱心性定气凝神,赶紧送完东西打道回府,拉上游奕那个老神仙出发去昆仑虚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待他行至大殿门前,抬头看着那由一整块玉髓雕成的门匾,整了整仪表碎发,握起门环,正欲唤门之际,耳畔突然细切听到大殿内响起一阵古琴长笛奏仙乐。 仙乐温婉舒心,如皓月千里围梁而绕,温柔抚慰,又不乏斯文庄严。 第355页 这曲调,好生熟悉…… 似乎曾在哪里听闻过几次,但却一时想不出来。 艾叶不敢多想,拍拍胸口轻扣叩三声门。 白玉大门应声而开,大抵是太久无客叩门,生了涩的沉重声音在这幽静中回荡了许久,从门缝中望眼而眺是空无一人,不仅看不到守门人,更是个放眼虚空唯遥遥一座大殿虚渺隐于薄雾之后,再待大门略微张大后还可见一株高耸入云的蓬勃神桂,四季常盛,花开不败,落花似雨。 艾叶被这景象多少震得有些退怯,咽下口水后对这空旷试探着小唤自报来路。良久也没听见回复,无奈下自己小心迈进那奶玉门枕—— “来者何人——” 在他张口准备道声“叨扰”之前,迎面忽然显出两位披着全身银甲,银盔遮了整张脸的偌大守卫幻影!高堪过巨门,手持出鞘银剑横在身前,语气如偶人生硬冰冷! 艾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待客之道便是不问来路,直接拔剑? “呃……在下是游奕灵官之托,前来为太阴星君送玉皇会请柬。下月初九,还请……” “请回吧。”两位庞大守卫同时应答,语气堪比玉石冷硬。 “……嗯?”艾叶先是一怔,随后慌忙从怀中掏出纹龙卷轴在两人面前晃道,“不是,两位兄弟,这好歹是天帝的手书,至少也要赏个面子收下吧?这样我才好回去复命,有个交代…………嘛?!” 艾叶话音都还没落,两位银甲守卫竟已经一左一右将银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不……不是,这怎么回事啊? “请回吧。”两守卫再逼近一步,便再逼退艾叶一步,重复着刚才的话。 不是吧?住这儿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再是孤僻厌世也不至于搞两个这么变态的护卫拦在门口吧?好歹我这也算个打杂的天庭仙官,这…… 啊,怪不得那老神仙喊他来送请柬,送不出去就别想回去再提去昆仑的事儿了。 真是个老奸巨猾的老神仙。不行,我如论如何也得进去送上…… 艾叶耳朵忽然敏捷一抖,几乎听得到自己刚刚疑惑无语的思绪似乎“啪”地一声断开!甚至连自己脖子上还架着剑都不在意的,呆楞在原地。 只因入耳……是银铃声! 他听见有人,脚踝处系着银铃,正向这边走来。而这铃声的频率,音色…… 一模一样! 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自己曾经每天蹲在门外,像守家犬一般,盼着,望着,等着,期待着的声音。魂牵梦绕,夜夜不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一股血气自心口涌起,直冲到头顶,手脚瞬间冰凉,心跳也暂停了一般,每一口呼吸都骚动着心口隐隐发痒。 空气中吹来的桂花香,充斥着整个鼻腔,他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异样却熟悉的气味,微弱到他一时间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 是那个人身上才有的,混着桂香的体味。 是自己太想了,疯魔了,还是真的就混在其中…… 银铃声越走越近。艾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亦告诉自己不要期待什么。可藏在大袖中抖得愈发严重的手,发白到无血色的脸,咬出齿印的唇……他这具无用躯,无处不在出卖着他。 直到受不住,闭了眼。可伴随着遮下眼帘一片黑暗的却是听觉能力的无限放大。 他甚至能清晰的分辨出那系着银铃的脚腕,走了几步,走向了哪个方向,还有多远……停在自己面前。 艾叶噙住泪,缓缓睁开眼。 瞳孔一缩,闪过几分彷徨,迷茫, 与大把失望。 他面前是立着的是一位年轻的仙女,眉目清秀,白纱披帛扬在空中,银色发钗将一头白发高高束起,足尖落地,纤细一握的脚腕上系着一颗小小的银铃,叮咛作响。浑身散着银光,几欲与这月色溶为一体。 仙女玉指一挥,向着那两名守卫轻声道了句,下去吧。 那两位原石般死板的银甲守卫便退了几步,随风消失在原地。 他忽而地笑了。 是自己疯癫了呀。 想什么傻事。这里可是天庭,是白玉京。 甚至明明没敢期待,却还切切实实的失望了。 “在下是来替游奕灵官送玉皇会请柬的,恳请星君务必收下。”艾叶沉了口气,努力稳回心脉,拱手说道。 他低着头,却能感觉到那仙女似乎紧盯着他的脸,望了好半晌。而后轻轻接过他手中的卷轴,问了句,“小仙君,长途跋涉,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在下公事繁忙,既然星君收下请柬,那我这就告辞。”艾叶并未抬头,只撤回作揖的手,转身离去。 他真是,这个鬼地方,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一定是这仙乐与桂香中有什么鬼,迷人心窍的那种。 净得窥心中最弱之处,剜出来反复践踏。恶心至极。 “小仙官,您当真不进?”那仙女在身后,语气似乎有些疑惑又心急的接了句,“我们这儿有上好的桂花糕和桂花酿,还有……还有很多兔子!虽然不能吃……” 桂花糕,桂花酿。 兔子…… ——“小妖怪,求你了嘛,我想吃兔子,兔子!就一只!” “够了!!!” 第356页 如麻的内心乱成一团,现在就好像又被人放了一把火,直烧得一颗心如同百爪挠心,体无完肤!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义尊卑?一股由莫大委屈点起的怒火攻心,他回身只两步便冲到了那仙女脸前,狠咬着一口牙,死攥着拳头逼自己不要冲动,攥得青紫血筋可见! “有意思吗。”艾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的质问着。 “小仙君,您这是……误会什么了?”她声音软糯,揣揣不安地看着艾叶。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只觉艾叶这突如其来震怒,将怒火烧至她脚下,一时发怵愣住。 “别装模作样了,不知道您这殿上使得什么窥探人心的术!”艾叶发狠忍气道,“在下不过一介未列仙班的小喽啰,没什么好看。恕无礼冲撞,先行告退!” 她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多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欲语还休的,好一会儿,才憋出来句,“我没有……我只是想留你一次……有些东西想……” “好,好,好。您没有。”艾叶愤恨挑眼,大袖一挥。“是在下太敏感了,在下有罪,叨扰到星君了,就不留了。” “反正也,留不住。” 留不住那些经年过往,留不住那清风明月,留不住爱恨情仇,亦留不住,故人。 “艾叶!” 镜儿在身后委实不甘地,焦急得几乎带着喊哭腔喊了艾叶的名字。只见得他在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似乎是顿了顿脚步,却终未回过头来。 鸾鸟长鸣着轻落到身边,艾叶逆着光,浑身清透,一头束得精密仔细的白发用由一根银冠玉钗稳稳的固着,花白色长袍的衣角浮在空中,像刚从那远方无尽的暗夜深渊中挣扎沉浮,视死而归的一抹朝阳。 是一身离人心愁。 第153章 昆仑 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有山名曰昆仑之丘。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终年覆雪。 雪山主峰,大隐于世。 暴风积雪,山路险峻,万里雪障包裹其中,是有天地精魄聚于此处,人神罕至。 因此究竟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沉伏于此处,不可估量,更不得而知。 艾叶在前面脚步飞快,轻车熟路的来回绕着,游奕灵官抬手顶着恶风,恼火得咬牙切齿跟在后面。 “你到底认不认路啊,我快冻死了!没事儿找的这是什么活罪受!老子酒都喝完了!” 游奕灵官喊的声音并不小,只可惜全被狂风压去了身后。艾叶走在前面,除了些支支吾吾的埋怨声,其实什么都听不到,但游奕还是骂个不停。 这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太阴星君,自己兢兢业业了个大几千年,年年费那么多脚力,不是去送圣旨,再不就是请柬的,却无一不是被门前那两个铁皮守卫拦得死死,连见个面的脸分都不赏!人间湄潭刘备三顾茅庐都能把诸葛亮请出来呢,他这个月帝陛下,不过薄情寡义之徒,能高贵到哪而去? 就是想不明白了,怎么偏偏给这没心没肺的妖生小仙官开了大门! 害得他现在在这昆仑山下冰天雪地里受苦挨冻的…… 烦死了!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又多久,风雪漫天分不清东西南北,游奕灵官只能努力跟紧艾叶脚步,不过稍有不留神,前方脚印便会瞬时被大雪覆盖消失得彻底,耳边狂风暴虐喊也喊不出声来,直接迷在原地。神奇的是每每陷入这番境地时,艾叶都能当即折回,准确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雪障中抓住他的胳臂将他带回正路上去。 虽看起来像是在瞎绕,但这小鬼头好像真的知道昆仑的路。 不过这昆仑圣山,说为孕育天地灵气,乃是修仙之风水宝地。 哪里宝地了?就这环境,真能有半个活物生长? 在艾叶第百十来次折回来捞游奕之时,这老神仙终于忍不住,反手按住他的肩膀,运动仙力大吼一声,“累死了!你找着个避风的地方歇会儿成吗?” 艾叶瞪着大眼,借着他的口型和些许勉强传来的声音辨认了几会儿他的话,再加上游奕那面糟心慍怒的脸,哧地一声在风雪中笑裂开了嘴,一瞬间竟笑得像个毫无心思的半大孩子,看得游奕都不好再摆那份愠色。 他乖乖点了点头,将双手聚到胸前,指尖凝力,散出十条幽幽荧光,水蛇一般绕着两人周身转了几个来回,忽地在头顶炸开,撒下一片流萤,笼罩两人四周,隔绝一切风鸣喧嚣,留了片净土出来! “不是,你有这一招怎么不早用?害得我白吃这么多冷雪!”游奕灵官又烦又气的拍打着身上的落雪,还不忘送艾叶一个大白眼。 “只要您想呀,这暴风雪我都能帮您喊停了。”艾叶嬉笑着睁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笑意看着游奕,风寒中眼波流转。“只是不知我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是保存体力为好吧?”他微一抬眸,略有所思地看向结界外饕风虐雪。 ——‘现在什么程度’,这句话在游奕灵官耳里听着,是经过千年修炼,成仙以后,定会比从前更熟练了的吹嘘意思。 “行了,省着点力气,别炫技给我看了。说不定一会儿搞不好,还要打架逃命呢。”游奕灵官拍拍艾叶的肩膀,背手向前走去。 “灵官,我记得往东不远处有个山洞。我小时候妖力不济,撑不动结界时,便经常会跑去那避风雪。要去歇歇脚吗?”艾叶追上去问句。 第357页 一听歇脚,游奕立刻来了精神。要说这偷懒的功力,天界上游奕灵官称第二,可是无人敢称第一。当即喊着“去啊,当然去!”再快步大走。 “诶等等……是这边!”他连忙扯了把游奕灵官殿衣袖,将他调了个个儿。“看来灵官也是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你……!” 望前走了没多久,果然雪坡峡谷中隐约有一条狭窄的山隙,其间藏着一个小且若隐若现的洞口。游奕不禁扭头看了看艾叶那张侧颜,砸砸嘴。 原来哪怕这般恶劣环境,还真能有妖物生存下去。 一活便是千年。 也不知要经历上几次生死,多少磨难,见多少风霜。最后还能完好无缺的立于在身前,还能这样天真无邪的冲着他笑得出来。也真是个奇迹了。 所以说这昆仑圣山,说得好听是神山胜地才能育出如此些大妖,倒不如说如果这都是能活下来的,最后剩下的,怎能不强大呢。 艾叶率先向那山洞中走了进去,游奕也赶紧追了几步跟了进去,都是这一路被丢怕了。洞外雪原泛着青光,一片惨白,刺得双眼发昏闪光,这洞内又忽的昏暗的一片,两眼暂时还缓不回来,赶忙从袖口掏出一颗夜明珠祭在半空中。 借夜明珠温润满堂的光亮,游奕见这山洞虽不大,但因长在背风处,又在山隙之中,风雪不侵,静谧悠然。唯有洞顶乳石偶会滴下的水滴声在膛内回荡,倒也颇有另一番安逸。洞内还设着一张石桌,两把石椅,石壁上的凹槽处立着一只烛台,上面插着一只凝了冰霜的白烛,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燃起来。 艾叶用大袖掸了掸石椅上的灰尘坐下,取腰间酒壶冲游奕灵官摇摇,问,“上仙,喝不喝?我不冷,不用饮这烈酒,替您带的。” 游奕灵官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酒壶豪饮了一大口,发出声舒爽叹息,随后也一屁股落座在石椅上。一身乌金甲摩擦石面,不免发出刺耳声音。 他偏头,见艾叶一只胳膊撑在石桌上杵着脸,呆望洞外风雪,一副思绪冗长,若有所思。 游奕灵官其实真的想问他很久了,自打从地府把这个小仙官捡回来以后,就总能看到他一个人这般忧郁寂寥待着的模样,可每次当他开口唤他欲问他有何虑之时,他却总能瞬间变脸,又是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天真烂漫,意气风发的模样。 于是时间久了,看得都有点心烦。到底有什么仇心事,非要自己哽在心里,不与人说,直教那仇心事在心中烂掉,化成执念,来折磨自己呢。 也正因如此,他就成天想找他的茬,想打击他,让他认清自己现在的境地。 谁成想,他个才飞升的小仙官,怎么就像是将这般世间人情世故,都了如指掌的模样。有时甚至搞不懂,到底他俩谁才是在天上待了千万年,看透三界善恶的上仙。 游奕想了许久也没能想通,只能闷声又饮了一大口酒。这烈酒从喉头入胃,似一团火气,烘暖了一路,整个人都借着这团火热暖了几分。他满意地砸砸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绣花手帕来,擦了擦嘴角。 艾叶斜眼瞧见那绣花手帕,颇感兴趣的问了一嘴,“这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吧?” 游奕灵官眉毛轻佻,将那手帕举到两人面前欣赏了一番。这鹅黄的帕子,精致的针脚绣着只彩翼比翼鸟,说道,“王家村的王姑娘送的。我瞧着漂亮,就收下了。” 他脸上浮了层惊讶劲儿,“灵官……怎么还和人间的姑娘谈情说爱呢?” “谁谈情说爱了,我这不过是过客而已,过客。”游奕灵官摆摆手,语气中添了分无奈。“我在人间同一个地方停留从不过十几日,至多不过两三年,可给人许不了什么山盟海誓,只不过是姑娘们这一世的短暂过客罢了。反倒是她们的一世,对我而言也只不过是在天上待上几十日便结束了的,毕竟这天上一天,便是地上一年呀。” 他见艾叶只是呆呆看他,没应声,便以为这次是真的有机会能好好给这小仙官上上一课,终于有他不懂的事件,立刻提了精神头起来,凑过去悄声说道,“所以啊,千万不要跨了界相爱,动真情。不然到头来,只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白白挂念。情字为坚,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法咒。” 话是说完了,艾叶却是垂着眼眸,一动未动,连个反应都没有。 哇,这大猫可真是无聊的很,连情爱这种话题都提不起兴趣的吗!游奕灵官无语瞪眼,难掩气愤地再灌口酒。 “不过,那太阴星君到底为什么能接了你送的请柬啊,我就怎么都想不通这个。”游奕星君转了个话题,东拉西扯的,其实是怕艾叶赶着急,还没歇几会儿脚就说要走。“老子送了几千年了,没一次给我开过门的。怎么到了你那就破了例了?” “就那么接了。”艾叶淡然回了句。“可能人家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你吧。” 其实他并不太想去回忆那天的白玉京。 “嗯?那你是见到太阴真君了?”游奕灵官没管他调侃,不信邪的追问道。“那天界闻名的孤家寡人,自负清高之辈,如何?” 艾叶忱思了会儿,应了句,“漂亮。” 漂亮?游奕疑惑的手指磕了磕座下石椅,转念一想太阴星君那张精致死人脸,好像又没什么不对。反正漂亮这个词也不是只能拿来形容姑娘……就是为什么天下夸人的词藻那么多,偏要用这个? 第358页 “不过……我确有一事好奇,想请教灵官大人。”艾叶忽然仰起头,一脸真挚的盯起游奕灵官看。 请教?还有这小子主动这么客气的请教我的时候?游奕灵官这个老仙人瞬间觉着自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赶忙整了整乌金铠甲,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夫子态度来。 “不妨说来听听?” “这三界之上,除了游奕灵官您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仙官可以自由来往三界了?”艾叶双目微蹙,认真问道。 “还真不多。除却那几位创世帝神外,大多仙人都需要通牒才能下到人世。你想啊,要是神仙在下世漫天飞,四处除恶扬善擅改天命,赐什么长生不老,怕是会扰了清序,紊了命格,天下大乱咯。所以你跟着我,可以随便往那人间跑,留人间忙里偷闲,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那您说,如果别的神仙想下人世一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啊。”艾叶追问道。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些仙友为了积德行善,会选那么个合适时日,自愿落人世,投一次胎,为一世人。待回归以后,斩断一身前尘旧缘丝,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记得世间还存在过这么一个人了。” 艾叶“腾”地一声从椅子上蹦起来,吓得游奕灵官可是不轻。还未等开口骂,就听他声音忽然生抖,小心翼翼地沉着嗓子继续问道,“那他们岂不是,在生死册簿上,只留得一笔,而并无来生与前世?” “按道理说……应该是这样?”游奕灵官偏着头,疑惑看着艾叶这幅古怪模样,出声应他。 原来未踏黄泉路,并无来生前世,并不一定是成了那孤魂野鬼…… 他也有可能是这九天之上下凡行善的神仙! 然而游奕灵官接下来的一句话,直叫艾叶脑子里轰的一声,使这四周的水声,风声,雪声,游奕的话语声,都化作乌有,只有颅内的止不住的轰鸣。 “你忽然问这个干嘛,难不成是太阴星君和你讲了他下凡世的事情了?” 太阴星君……下过凡世? 如麻的思绪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他在白玉京前,那熟悉的仙乐,桂香,铃声,和太阴星君对他说的一席话……真的只是巧合吗?又或只是迷魂术法? 而自己苦苦寻觅的人,会是……她吗? “你不知道吗?他下凡这一趟,舍生取义,积下千万福祉都事情在天宫传的可是沸沸扬扬的。也对,那时候你还没飞升,讲讲也没什么问题……可这也不至于啊?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整天端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也不是个喜欢拉着陌生人胡侃的神仙,没什么必要讲给你这等小厮听……” …… 只是艾叶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这儿有桂花糕,桂花酿,还有……兔子。” ——“仙官,您真的不进吗?” ——“艾叶!!!” 他本就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没有自报家门,那星君是当时是怎么喊出自己名讳的。 可不是说,斩断前尘缘丝,如若真的是他……那她为什么记得?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会……吗? “那,若想投胎成人,会变化性别吗?”艾叶大抵是有些不甘,从牙缝中挤出个问来。 “不会不会,谁没事换性别玩呢。”游奕星官连连摆手,觉得他这问题蠢得很,十分不耐烦地回他。“又不是真的就成凡人了,只不过是分个两魂一魄去人间游历一趟罢了,连容貌都改不了的,更别说性别。是不过,就因为是分出去的魂魄,导致人身并不完整,总会哪里带点残缺,不起眼得很呐。” “若是真的能改啊,我还想变个花枝招展的小丫头活一次呢。” 游奕灵官的话再次渐化成耳鸣,紧绷到整个脑袋嗡嗡吃痛。 这到底是失望吗,还是自己本身就蠢,在异想天开什么东西啊。 那她定然不是他。 不是……又不是! 那到底……要去哪里才寻得到啊! 他明明在的。 “喂,你没事吧?”游奕灵官眼瞧着这人脸色就白了下来,扶着脑袋摇摇欲坠的,赶忙伸手扶了一下。顺势是想替他把个脉,却忽闻一阵利器破风之声,眉眼一紧,眼疾手快扯着艾叶的腕子,两人一同旋了大半圈,避到一侧。紧接嘭的一声巨响,是一根红色翎羽,直钉在离两人多脸不足一尺开外的石壁上! 艾叶也登时随即警觉起来,以手撑着石壁稳住重心,深吸一大气,拼命清了内心逼得他几欲发疯的杂念。游奕灵官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这幅状态,不禁失声哼笑。 有意思。 不愧是在这等环境下长大的妖怪,刚刚还不知因为什么心神虚得跟个纸人一样,这会儿遭了伏击还能迅速稳回心智。除了五感弱了点,这么大个利器飞过来都没发觉。 游奕灵官颇费了些力气摘下那根翎羽,没想到这东西竟能钉进那石壁中一寸有余,定不是个善茬。他把东西举到艾叶眼前,问了句,“这什么玩意儿?” “我还想问你们是什么玩意儿呢!”没等艾叶回答,一声尖利又邪气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又不知从何方而来,何处而起,引得两人脊骨发凉。 “哦,我们是奉天帝之命…… 第359页 游奕话都还没说全,就眼见洞口一道灼红色闪过,急急抬双臂一档,乌金护腕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甚将他连撞退两步!这时站在一旁的艾叶才终于看清,来者原是一位身着赭色靛纹烟罗衫的女妖,一只凤眼角点着两抹朱砂,另一只则由块黑纱罩着。女妖独眼中尽是杀恹戾气,而刚撞向游奕灵官的,是一把描纹凤尾短刀。 “你问我们是谁,又不让人说完,什么意思啊?”游奕灵官不满的拍拍护腕,带着怒气埋怨了一句。 “我管你们是谁,擅闯昆仑禁地者,死!!”说罢,女妖将短仞横在胸前,半弓起身子,身后升起数道赤翎羽仞! “蛮蛮?”艾叶见翎羽有些眼熟,将信将疑的喊出了个名字。 第154章 蛮蛮 “蛮蛮?”艾叶见翎羽有些眼熟,将信将疑的喊出了个名字。 那女妖神色一晃,斜过眼瞥着艾叶问了句,“你又是谁,怎么认得我?” “真的是你!七百多年不见,竟得修成人形!你忘啦,你还是我喂大的呢!那时候通风报信不全靠你,怎么,蛮蛮,不记得啦?”艾叶一副难得见故友般冲着她兴高采烈地讲,“一晃都这么久过去了,我都还没见过你修形的样子呢,都变这么厉害了!” “呦。原来是我们小仙官的熟人,误会,误会。那就别打了吧?”游奕灵官也跟着补嘴,顺便放下御敌姿态,又成一副吊儿郎当样。 “呵。说什么胡话,我可不记得,休想糊弄我!”蛮蛮眼神一沉,背后数十根赤翎即刻如箭矢冲向两人!艾叶眼见不对,这游奕灵官还走着神呢,赶忙一跃上前,双手聚力,四周空气骤冷,水滴相聚凝固,凭空生处一道坚硬无比的冰墙,将那些个赤翎统统叮当拦于面前! “蛮蛮!”艾叶一声怒喊,击碎这冰墙,碎冰如刀从天而降,散叉在两人之间。“别闹了,你带我们去找开明,我有话要与他讲!我们是从天界替天帝来的使臣,不是擅闯禁地的!” “管你们是从天界还是地府来。我刚说了,我,不认识你们!”蛮蛮左手持刃,右手从袖口里探出的,是一扇赭色羽翼。女妖语气中添了几分玩味邪魅,“想见妖王?那得先过了我这关!我们这儿可没你们天上那些垃圾规矩,身份高就必须得让路的。妖界的排位,得您自己来打!”说罢,独翼一扇,腾空扑旋飞起,卷周身赤翎羽仞飒飒向两人冲去! “你看你,吹牛失败挺没面子的,人小美人说不认识你呢。”游奕灵官在艾叶身侧无奈的一耸肩膀,随后露出抹耐人寻味的笑来。“那就打吧?” 他立于原地,喝了一声,“枪来!” 一把红缨□□敛神光遍体,顿时显形于他手中! “传令官做久了,都快没人记得我还是个武神了吧?小鬼,看好了,今天老子就给你露一手!” 游奕灵官翻手挑枪,起手迅猛,借仙法挥舞出漫天金光,映得整个黑黢黢的山洞蓬荜生辉!快刀斩乱麻般手起手落,百十只赤翎无一不被击落在地。蛮蛮见状,气得愤哼一声,再次振翼,身段敏捷的持短仞直奔游奕灵官面门而去! 游奕灵官左手发力,引一道仙气,竟是好一股子厉劲,直接将她吸了过来。蛮蛮只有单翼,重心很容易就被吸得歪斜,一个不稳,径直栽在游奕脚下。他右手持枪,毫不留情挑飞她手中短仞,只一招,便将她制服于枪下。他俯下身子,看着蛮蛮那恨得几乎要用眼光来杀人的眼,调侃道: “怎么样?小美人儿,就你那天修为,还不配做你神仙爷爷的对手!” 金光护身,□□盈盈。一身乌金明光甲衬着他那一身正气,之前的慵懒浪荡之气一扫而过,手持兵器时真是好一副天兵天将的气魄! 这才是天界武神应有的样子。 洞中岿然一片寂静,蛮蛮“呸”了一口重摔出来的血水,还不死心的嘴硬冷哼一声,道了句:“是吗。” 艾叶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算对手是个天界武神,无量上仙,昆仑虚也不会沦落到用一招就会落败的妖来守门。 蛮蛮……? 艾叶暗念了这名字几声。忽然瞳孔紧缩,一股不详席卷而来,他朝着游奕灵官大喊一声,“不对!” —— “不对!蛮蛮不是一个,是两个!” 只可惜为时已晚,还未等游奕灵官反应过来他的话,身下蛮蛮的羽形右翼处忽然侧出一道重影来,紧接着重叠之下,探出一只右臂,手握另一把短刃,毫无防备的挑出明光甲的衔接缝隙处,向游奕灵官的软肋处刺去! 一阵血肉被贯穿的撕裂闷声,摩擦着铠甲边缘发声汗毛倒竖。短仞拔出一瞬,鲜血顺着那极深的伤口,喷涌而出。剧痛攀到身上,游奕灵官吃痛得捂着伤口,□□撑在地上才面前立住脚跟。她死咬住嘴唇不喊痛声,恶狠狠的暗骂了句,“你奶奶的,还暗算?” 蛮蛮自地上爬起,同时站起来的,还有另一个长相几乎一摸一样,却是个男装打扮的男妖,右臂为手,左臂为翼,身着靛青劲装的男子,两人恰然相反。 艾叶并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能够万全地从这对儿蛮蛮夹击中脱身,更何况现在的状况是还要带着个受伤的游奕灵官。 想跑很难。 除非,现在一起冲出去找到开明才能喊停这场打斗。 第360页 游奕灵官擅使□□,很明显,这狭窄的山洞对他并不利。艾叶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还剩下几分力气,毕竟武神之力难得估量,但到了外面总比这山洞里要好打。 他凝气于身,将游奕灵官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上仙先跟我走,去个空旷的地方再打。”艾叶贴在他耳旁悄声说了句。 “外面这大风大雪,你是叫我去送死啊?”游奕灵官扯着嘴角,怒气冲冲硬憋出话来。 “您且先信我!” “我信你个鬼啊我?自从你到了这,哪句话是真的了?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那怎么还哪个都想杀你?” 艾叶没再理他,以余光扫了蛮蛮一眼,趁其不备,猛地腾身而起,冲进那漫天风雪中!游奕见他单手扶地,一阵灵力自其身上,铺天而来,元神于身后结成豹身,却是个……忽明忽暗,略显破碎的形! “止!” 艾叶嗓音低沉且用力,眸中泛出蓝光,与那身后元神一同怒目予这暴风怒雪,发出声野兽沉闷嘶吼!瞬时间风止雪凝,如席大雪竟以此形态统统冰封于半空! 霎时间还了世界一片安稳! 游奕星官虽痛得两眼发昏,却也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他这元神,居然是碎过的? 到底是受过什么样的伤,才能到连元神都被粉碎的程度……而就这么一个元神俱毁,可以说是全废过了的身子,甚至未能完全重修复好,竟还能使出如此骇然强大,操控风雪得天地灵韵的妖法,这若是放在从前…… 这昆仑山,可还真是个恐怖如斯的是非之地啊? 艾叶扭头冲他笑了笑,颇有些害羞道,“让灵官大人见笑了呢。” 说完快步跃起,趁着自己还能勉强维持住这法术之际,赶快寻到开明才是。 妖王殿定是闯不进去的。现在还能记得他的人不多,就算记得的人也大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吧,死在那年妖子大战的益州荒野,或是不死不方休的镇妖楼中,总之……断不会就这么明晃晃的放他进去。 他知道一个地方,也只能赌在那一个地方了。 艾叶不想就这么死在这个这儿,还拖累个天界武神,那岂不是求和不成,反倒再引发个什么天妖两界的世纪大战? 况且这儿……可曾是他的家啊。 游奕灵官搭在他身上,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闲不下一张嘴来,连一向好脾气的艾叶都觉得恼,怎么会有人比他嘴还碎啊? “我跟你说,我今儿个要是死在这儿了,那就全怪你!都怪你非要我跟你来这个鬼地方做什么无用功!还说自己跟妖王关系亲近,哦吼,我看你全是在骗人!哥哥个灯笼泡子,哎呦,老子在天界混得这么个职位容易吗!你配得起吗!” 艾叶只能嗯嗯的应着,过了一会又听这暴躁老头儿问,“那蛮蛮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神出鬼没诡计多端不说,怎么还追得这么紧啊?” 艾叶沉思了会儿,回他道,“你帕子上那个东西。” “比翼鸟……?”游奕灵官惊呼一声。 比翼鸟,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蛮蛮天生一对,因一只只有一根翅膀,一只眼睛,如若想展翅高飞,就必须由一对儿连在一起。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游奕灵官嘟囔了句。“现在看来,如此优美的一句情诗,怎么都恶心了起来!该死帕子,丢了算了!” 艾叶无奈道:“蛮蛮是只好鸟,曾经多次助我,甚以同伴相称。不过当下身堪守门重任,她若是记得起我是谁……” “你是谁,我看你就是那冤种,冤大头!”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半空中凝着的冰雪越来越少。艾叶又要扶着游奕灵官,又要撑着法术,还要边跑边躲身后蛮蛮不停射过来的赤翎羽仞,确实有些勉强了些。好在眼前终于显出了一块平地,破障而入后见雪障隔于身后,其内悬于空中的冰雪消散,他知道自己到了,风雪也止了。 艾叶将法术与元神一收,却不想这一泄力,脚下一虚,歪了个踉跄,正在身后根赤翎羽仞的射程上。游奕灵官见状赶紧将他一把退开,两人在地上连翻了好几个滚儿,直滚到片大湖岸旁才停下来。 游奕灵官强撑着站起身来,飞快扫了眼周围景色,却见这明明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之中,居然有这这么一方不冻湖,湖水粼粼,波光潋滟,湖面上灵气涌动,真乃一方神湖!湖边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树,所结果实虽然一时间叫不上名字,但定都算得上是佳好的神药。 若是能在此处修行,岂不是要比常人进步快上千百倍啊? 这昆仑圣墟,果真是名不虚传! 倒是又看到艾叶另一边,伏跪地上攥紧胸口神色痛苦,怕是因身上消魂纱的内伤还没好透,又如此勉强动了元神之力,此时内伤复发,呕了大口血出来,半天都没能站起身。 两人分得远,眼瞧着身后追赶而来的蛮蛮再射出数十根赤翎羽仞来直奔艾叶而去,游奕灵官本是想冲过去替他挡,却无奈伤口一动便会剧痛,自己又已经撑了这么远过来,早就流了太多的血,刚迈出步子,受了伤的那半边腿便软跪在地上! 来不及! 艾叶伏在地上,腿上使不出力,一时半会再施不出妖法,将能抬起头,嘴唇覆血,一双水亮的黑眸中映出赤翎羽仞的影来。 第361页 他深知自己是躲不开了。 一抹绝望侵入眼底。或许,真的是自己奢望贪念的东西太多,当初说好再也不能回来的,他还偏要回这一次,还抱着什么两界和平的空谈之愿。 可这是他的家啊。 他凭什么,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 独自在外飘摇了七百多年,表面风光,背地里不过是个断雁孤鸿,离群索处的可怜孤家寡人罢了。这些年一个人受了天大的苦,濒死的伤,也都是一个人咬着牙挺下来的。 毕竟…… 哥哥不要他了,小妖怪也不在了。 他无家可归。 现在勉强被游奕灵官收留着,还算是个临时的住所,临时的家,可他却亲手将他带进这虎穴龙潭,要害死他了啊! 他伏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等死般痛苦阖眼。 是啊,是我罪孽深重,是我早就该在九子夺位中去死了的!如此想方设法的逆天改了命,甚至搭上爱人身家性命,换回的却只有一条苦命罢了,反倒是接害死这么多命不该绝的人。 恍惚想起秦广王的那番话,是他身上背着的血债太重,一闭眼,全是亡者的哭喊嘶嚎。 太重了。 是九雷压顶也洗不掉的罪孽,是活该他受这七百多年的活罪,从身到心,从过去到未来的梦魇! 对不起…… 他颤抖双唇,念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 可这声抱歉,又是说给谁听的。 那些间接因他而死的无辜百姓们?那些被他残杀了的虚情假意道门伪君子们?对开明?对为自己肯舍命相护,却怒喊言恨的顾望舒?还是对现在身旁的游奕灵官? 还是对吃了这么多苦的自己。 游奕灵官侧开脸,不想去看这绝望场面。 他知道这小妖不过是天真了点罢,他确实真心希望两界交好,再无战乱,再无无辜伤民。也正因受这份真诚动摇了,才答应艾叶走这一遭。 作为天界武神,他又何尝不是抱有同样期待的呢。 若不是艾叶,他游奕灵官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踏进昆仑禁地半步! 可现在却满心只剩下后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说出拒绝的话来,为什么要带他进来,连累着他白白送死。 不怪你啊,艾叶。 是我无能。送一份请柬,明明就是我自己的分内之事,却可耻的因为恐惧而拖拉了这上千年。如今既已然踏了进来,便已经算做赢了。 赢了自己,就算命殒于此,也在所不辞,是一位合格武神。 万影皆因月,千生各为秋。 罢了。 赤翎羽仞破风而去,就在艾叶身前咫尺距离,生死之际,空中忽地凝出大团黑雾!之间黑雾内紫气纠缠,盘绕,交弋,夹杂狂风悲鸣,硬是凭空撕扯开来一个大洞,将那些个赤翎羽仞系数吸了进去! 蛮蛮见了此景,登时收下羽翼,惊恐万分地向着那团黑气跪了下来。 游奕灵官凝神注视着这一景象,眼中寒芒闪动,脸色徒然一变。 一层从未有过的,直叫人汗毛尽竖的恐惧,与压迫感迎面而来,是他做了这几千年传令官,踏遍三界都没有第二个,带有如此可怕气场的存在! 他凝目看那团黑气中,稳步踏出一位大妖来。 头顶墨玉长旒,身着一身玄色长袍,细绣着满身暗色虎纹,十米长摆拖地,由一条银色满绣腰封系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大袖垂地,一张剑眉星目的脸上,冷厉缄默,一副欺霜傲雪的模样。 他目不斜视的走出来,手只轻轻一抬,便引了团黑气直冲蛮蛮而去,隔老远便将其掐着脖子提拎了起来,口气平淡却威慑的道了句, “你敢伤他。” “就说禽不可信,还真是个无用鸟脑袋。” 蛮蛮瞪着一双极为惊恐的眼,被勒得脸色发青,气息大乱痛苦挣扎中一会儿成男身,一会儿是女身,喉底混沌得拼命喊出声来求着“殿下……饶命……啊……!”。 却还没等挣扎个几分,就像被扼住脖子的鸡仔一般,直被捏断了脖子,双双塌了下去! 游奕灵官五指紧张死抠地面,或许是由这气场过分压慑到精神紧绷,指尖都深陷几分进去。见这蛮蛮如此轻松就被他掐死,不禁怕得吞了口水。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妖王,开明兽了。 待开明在掐死了蛮蛮以后,他以为下一个目标便是自己与艾叶,本能攥紧手中□□,即使明知在这般妖王面前只是无谓挣扎罢了。却不想开明竟极快的回过身,大步走到艾叶面前蹲下,抬起他那张惊慌,绝望,错乱,又噙泪的脸,一代妖王的声音中竟有了几分惊喜颤抖。 “艾叶……?” 第155章 归乡 妖王刚还杀人不眨眼的那冷冽眼神,现在几乎是带着何等的温柔与惊喜啊。 别说来杀我了,呵,好歹武神吧?怎连半分视线都不分给自己。 游奕灵官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两人,脑子里简直就是精神错乱了。 “真的是你?”开明眼眸一震,盯着艾叶的脸看了几分后,直直拉起艾叶手臂,一把将他扯到怀里。 像是父亲寻到了失踪多年的孩子一般,再多言语都无用,只须一个怀抱。 一个宛如隔世的怀抱。 “你……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么多年了,这儿的人大多都不认识你了,你这般硬闯,若不是我察觉到北方雪障异动,及时赶到,你岂不是要被那对儿鸟脑袋杀了!” 第362页 艾叶睁着双空洞的眼被按在怀里,他已经有太久没被人这样怀抱过了,以至于早就觉着自己这一生,再不配被任何人拥抱,或是去拥抱任何人。 这个在外独挡一身,气吞山河的西域大妖,妖王九子,到现如今的一代仙官啊,竟在这怀抱中,像个孩童一般,终于忍不住,似乎要将这七百多年的委屈一道用眼泪给洗刷出来一般,趴在开明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游奕在一旁看着又不敢说话,不过满心都是没想到……艾叶这小鬼头仙官,说的都是真的! 面前这不可一世的妖界尊主,着一身华服,双膝跪于地上,紧紧搂着他的小妖怪,将九旒华冠埋在怀中人肩上,任身后屏障外的暴雪肆虐,眼前华表池水灵气荡漾,绯色晚霞映得漫天紫粉。 艾叶又何尝也不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呢。 从数千年前,被一双双血手莽莽塞进怀中小豹子,风雪苦寒中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一起舔着刀剑过来的那段岁月。一晃,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已为妖界尊主,一代妖王。 可他却弄丢了他的小妖怪。 孤家寡人罢了。 自从亲手毁了他的仙途后,他都以为他再不会回来了,也再回不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叫你别再回来吗!”开明捧着艾叶的脸,哑着嗓音,低沉质问。 他看艾叶挂着两行泪在脸上,猩红的血抹在唇上,显得整个人更加凌弱。一双乌黑眸子满是恐慌与无助,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两手紧抓着他的大袖,带鼻音颤栗着求他。 “哥……你别不要我了,别赶我走,你看看我啊,你看我!我不是妖了,你不用杀我了……我也再不用躲躲藏藏的活着了!” “世人皆当我死了,九子艾叶早就死了,七百年前,死在益州的荒野魂飞魄散,亦死在那方死方休的镇妖楼中为天雷碎骨!” “哥,所以你……别不要我……” “我现在是天界的小仙官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看,你看……” 他颤抖着糊了血的手,从胸口掏出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白玉仙牌,扬着一脸傻笑,晃在开明面前。 嘴角是笑着的,眼神却满是战兢。 “哥……我真的,太想家了……” 只有自己的时候啊,总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没什么坎跨不过去,没什么痛会死人,没什么困难能逼到绝境。受了再多的委屈,摔了再多的跟头,也是默默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时间久了,连喊声痛,流滴眼泪,都不会了。 就算有人问起,最近过得好吗,也不过淡然一笑,道声,还不错,挺好的。 即便不知道哪里挺好的,即便……哪里都是错的。 可当你有一天,带着一身风尘伤痛,时隔了太久,踏进家门,见到家人的一瞬间。 都不需过多言语,只一个眼神。 再刚毅的汉子,也会崩塌。 忽然就,好累啊,好痛啊,我……好难过啊。 你问我好吗? 我一点都不好啊! 我哪里都不好,一点都不好,坏惨了,烂透了,这一生真是烂透了! 于是又一大口猩红浓血,再是忍不住,直吐了开明一身。 “哥,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我真的……好疼啊……” 艾叶紧攥着开明衣袖,青筋清晰可见。头深深的埋在胸前,浑身因痛而止不住的抽搐。 无人可知,那九雷压顶,带给他的不只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元神尽碎的痛苦, 更是每当体内真气不济时,烈火灼骨的折磨! 不是消魂纱的内伤。那点伤对于他,早就不足挂齿了。 这裂火灼骨的痛,是会跟着他一生一世的后遗症,永远都无法修复的伤! 他带着这一身的伤,咬碎银牙,一遍又一遍的从鬼门关走出来,只为了再次寻到故人,只想再过一次那从前的生活。柴米油盐,深山野岭,过普通人过的日子。 不做妖王之子,不做仙人也无所谓,只要能一起活着就足够。 他带着这份信念,执念,从未向任何一个人道过苦,说过痛。 都说长兄如父,苦了这么久,自作坚强的妖终是在开明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 开明慌忙伸手去扶,想把他的身子撑起来,却在手指触到他后腰命门的一瞬间,那一张冷面寒铁的脸,霎那间现出面如土色! 这……这份气若游丝的真气,千疮百孔的元神,这…… 顿时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声,“谁伤的你!” 是谁?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这世间能有几个人把他的弟弟,他全心护大的小妖伤成这样? 不管是谁,论他天帝也不行! “告诉我,我这就去千刀万剐了他!” 开明这一震怒,引妖气失控游走,如道惊雷炸得身前华表池水翻天覆地,水沫漫天! 可是吓得一旁游奕灵官是赶紧往旁边挪退好几步,若被这误伤了性命,岂不是很亏哦。 “别……你别走……”艾叶扯着他的衣袖不叫他站起身,开明望着面前这个在他眼中,永远都是个幼子,这个自己打小起用命去护着的小东西,怎能容忍他人就这么伤了他?还伤得这么重…… 第363页 一想到这,就跟被剜了心头肉一般火辣辣的痛。他赶忙扳过艾叶的身子,宽大手掌绪起真气,朝艾叶的命门处按去! 一股股强劲的真气冲向浑身经络,不愧为妖王,滚滚真气勃发雄厚。很快就稳住了那要了命的烈火灼骨之痛。艾叶好歹算缓回了口气,咽下口中咸腥气,喘息着小声支支吾吾地说了声, “没人……” “没人?”开明翻手再运气,一巴掌拍在他命门之上,这一道真气带着怒的来得过于猛烈,艾叶现在身子骨弱,一下子吃不消,闷哼了一声出来。 “没人怎么能伤成这样?你看看你,不就驱个元神,这真气便弱得就跟个死的一样!” 艾叶苦涩哑声笑道:“我自己弄的,行了吧。哥,七百多年了,发生过太多事了……以后再慢慢讲吧。你快瞧瞧那边,还有个与我一道来的神仙呢,人都快死了,快去帮帮他吧,我没什么大碍的。” 游奕灵官听了这话,可算是冷笑了一声,却扯得伤口又是一痛,骂起爹娘。艾叶这个该天杀的蠢货,只顾着寻亲叙旧,再不想到我,老子可就真要死在这儿了! 那开明又岂是没看到那边还躺着个半死的啊,只不过根本就是个不把世人生死看在眼里的主罢了,若不是艾叶开口,他怕真的会把那神仙晾到死,也充耳不闻一句。 开明无奈叹气,却连眼神都没给游奕灵官一个,只是抬起只手,将妖力扭成一道黑气,隔空钳住游奕灵官殿脖子,还未容他挣扎个半下,就被大手一挥,听扑通一声丢进华表池里。 “这池子里凝的都是天地精魄,神仙也能治,泡泡就好了,没那么矫情。”开明冷声道。 倒是那游奕灵官连呛了好几口水才勉强探头出水面,瞋目切齿的冲着岸上大骂了一句: “他娘的,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好歹我也是跟你那好弟弟一块儿来的!锦衣玉食良医神药不求,也不能直接把老子扔水里吧!” 这华表池为上古圣水所化,踞于雪山之巅却终年不冻,灵气常年流转于湖面,湖壁两侧生满雪莲,实为绝景。怎奈冰雪融成湖水冰寒刺骨,游奕灵官刚掉下去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冻僵麻木,差点没力气探出头来淹死。 但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容身体适应了这温度,湖面灵气如暖流一般从伤口处流进体内。很快身体里便暖了起来,伤口也便似乎不再那么痛了。 游奕灵官抬头看向湖岸,见离自己不远处,有位披着绛紫色围紫狐绒斗篷的巫士,手持着一根镶嵌数颗月白天珠的神木巫杖,缓步走到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树下,摘了颗杏红色的果子,运起法力传到了他跟前。而后恭敬地朝他躬了躬身,轻声道,“上仙,吃了这个,有利于伤口愈合的。” 游奕灵官眼瞧了半天,也没在那人身上瞧出半点妖气,倒是那根巫杖周身散发着另人极其不爽的煞气。怎无奈大帽压得太低,看不清那人的脸,辨不出是人是鬼。 不过为人倒是挺温和的,不太像这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妖族作风。 一旁艾叶借着开明的力拉站了起来,带着些不好意思又抱歉的憨笑,揉着自己脑袋盯开明衣角。这妖界尊主就绷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张又是血迹又是尘土的小花脸,好半天,抬起衣袖仔仔细细的替他抹掉了。 “罢了。回宫。” *** 妖王殿前千层冰阶,稍有不慎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艾叶随着开明在前面走着,游奕灵官和那巫士便在后面紧紧跟着。 艾叶虽自幼在这昆仑长大,可这妖王殿就只有小时候随开明来过几次罢了。再后来,被封了九子之后,自己就被开明藏起来不叫他去露面,连给老妖王庆寿的时候也不带着他。早就忘了这妖王殿是什么样,只依稀记得幼年时,记忆中模糊片段中,是自己仰着头望着那不见天际的鬼头飞檐,心生惧意。 他看着眼前开明的身影,一张宽大臂膀撑起一身华服,两手背于身后。长袖及地,每一步都踏得稳实自信,一副尊主气派。 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个妖界尊主的位置,非其莫属。 游奕灵官是眼瞧这两人要走,怕自己又被丢在湖里不管,正好那湖水加上果子确实灵验得很,伤口虽不至于那么几刻钟就痊愈,倒也是止住血来,没那么痛了,便赶忙爬出来追了上去,运起一身仙力烘干了衣物。即便没那么冷得刺骨,但这冰阶确实踩起来,着实脚滑。 好在也是有一身本事的人,再加上那巫士似乎在后面隐约的帮衬着他,才不至于真的一脚滑下去。 说实话,挺心烦意乱的。 好歹自己也是个天界武神,被人暗算捅了一刀不说,现在连登个妖王殿都要如此小心翼翼? 幸好没走多久,面前的山隙中便露出了一道高耸入云的飞檐,越向前走,展露众人面前的部分便越多。直到转了个弯去。 面前竟是一道足足百丈宽的无尽深渊。云雾缭绕,寒气逼人,黑水瀑布奔垂不见,唯巨响震彻山谷,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偶能传出些许野兽的幽鸣,回荡在山间不知休止。 深渊对面便是那黑瓦墨阶,高大威严到直冲云霄的大殿,头顶一片浓黑乌云,悬高空之中。遮得日光是彻彻底底。周遭散出的妖气凝成墨色大雾环绕,不见天日中点千灯照明。 第364页 此等妖气带来的煞气,若是个凡人,定是会承受不住当场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连游奕灵官都被慑得心脏紧缩,果然,三界之上有入无出,弑神夺魂之地,名不虚传。 那巫士稳步向前,手中巫杖落地,轻点三下。 片刻之后,是震耳欲聋的龙啸声,从崖底奔涌而起,连地都颤了三分!只见一只渊龙腾云而起,浑身鳞片漆黑,长着张血喷大口高鸣落向崖边,两只利爪扣住崖壁,碎石应声而落。它瞪着双足有一人高的琥珀色龙目,假睑轻翻,鼻息中吐出滚烫的热气! 开明先是一跃而上,习惯性的回头伸出手,要去拉艾叶。 “哥,我自己上得去。”艾叶笑了笑,没去抓他,径直跃了上去。 开明深垂眼帘看自己伸在一半空荡荡的手,犹豫片刻恍恍收手,黯然失笑。 待所有人稳立于龙背之后,巫士再点三声巫杖,渊龙腾空而起,直奔大殿而去! 龙背之上,风声溃耳。所有人都紧稳脚跟,全神贯注的集中着心力才不至于乱跌,唯有开明还心有余力地背着双手,迎在最前,又不住默默回过脸看向艾叶。 艾叶此时正扶着微翘的龙鳞,努力稳着重心,抿着双唇,一双亮黑瞳仁目光炯炯,过于集中导致丝毫未感受到开明的目光。 开明这般瞧着他的脸,七百多年了,脸上的少年之气已几乎退却,下颌棱角似乎更消瘦分明了几分,比起从前玩世不恭的姿态,更是多了些成熟与坚毅。 是啊,长大了。不再要自己搀扶搭手,可独当一面。 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独自在外,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苦难磨砺……才这样长大了。 曾经那个遇事总是躲在他身后,总是被他护着的小妖怪,难过了就奶声奶气哭一场,开心了嘿嘿嘿乐个不停,高兴了便落一场雪,伤心了便冻一场雨,总是随心所欲的那个小东西。 长大了。 开明转离视线,望向自己的大殿。 目光所及,皆是黑云遮天蔽日。 背前面后,唯有深渊不可见底。 ————— 一行人踏黑曜石阶而上,两侧全副武装的妖界兵士半跪于地。 开明每行一步,脚下生出都是黑色雾莲。 昆仑圣山这万里雪障,与妖王殿妖云蔽日,浮于昊天之力,靠的都是他一人的妖气所持。所以这妖王殿,不只是个住所,更是历代妖王的元神所凝之处。自然当是远离喧嚣,戒备森严。 妖界尊主,虽是至上独尊,受万妖俯首敬拜,却也不过是在用生命守护这一界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要立下王收九子,自相残杀,决出一位来继承大业这般看似残忍无情,冷血的制度。毕竟唯有最后赢家,吸取了其他八名大妖的元神精魄,才会更为强大,有足够的妖气来继承业已枯竭的上一代妖王之力,重新撑起这一整个妖界。 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任妖王,其实身体里只有其它七位王子的精魄罢了。所以他需比以往的妖王耗费自己更多精气,保持完好状态,才能去维持这一切。 大殿之上,千根火烛摇曳,一片落日之色。 是每踩一步都会回荡起脚步回音的空旷寂寥。本以为并无人在,中间两侧却分两排各立着三名巫士。 每一位都穿得和身后一直跟着他们,唤出渊龙的巫士一模一样,绛紫色围紫狐绒长斗篷,大帽盖住全脸,看身形,似有男有女。每人各持一根巫杖,上面分别镶着不同色彩的天珠。 也全是一样感受不到妖气,单从巫杖上隐隐传出不适煞气。 身后的那位巫士绕到最上方的空位,正为左右各三,共六位。 游奕灵官暗自疑惑,这妖王殿上贴身护卫,为何不采妖族,偏要用巫士? 开明脚步戛然,回头问起艾叶,“你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还未等艾叶张嘴,游奕灵官赶紧从袖中将那泛着金光的玉皇会请柬掏出来。也不知是这大殿偏暗,还是天界的东西到了煞气重的地方便会尽显净化之力,展开的瞬间一道金光如闪电般晃开了大半个大殿,穿门而出,直冲云霄! 直到那遇到那密厚的黑云才因刺不穿,按耐下来。惊得殿外的妖兵以为遇了刺,差点破门而入。 开明倒也没有多理睬,只是不耐烦的用大袖遮起刺眼明光,却连看都没看游奕一眼,接着问了艾叶一句,“就这个?” “是,下月初九,天帝诞辰,宴请三界各族。哥哥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天庭一叙啊。”艾叶顺势笑答。 第156章 皇宴 “好端端的,天界这是突然怎么,想起我们来了?”开明蹙着眉头,不知是喜是厌。 “不是突然的,”艾叶轻叹,道:“天帝的请柬写了几千年未曾间断,只是……传令官大人这么久,从来都是不敢踏进这昆仑罢了,自然也就送不进来。”说完眼向游奕灵官瞟了一瞟。 也是。这千里雪障,就算是神仙也轻易走不进的。 “是啊,送不也得是能送到的地方!这事不能怪我,此次若不是有艾叶带路,我今年也还是进不来。且说就算如此,我这不也差点……” “你希望我去?”开明接过锦书,握在手里并未张开,只是开口问向艾叶。“几千年的势不两立,且不说是不是因为这请柬送不送得进来。我若是去了,那便是先放下了妖界的身段。” 第365页 好嘛。这妖王,权当我是空气。 游奕灵君被打断了话,堵得难受。 “是……”艾叶犹豫几分,却还是决意讲了出来。“两界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关系,是因为互相都知道真若是打起来,那便是两败俱伤。哥哥也知道,当年益州封门之时,引发天怒,若不是……若不是……” 艾叶的语气愈发颤栗,脑海中止不住的浮出那日的景象,至今还是如此记忆犹新。都说愉悦不过转瞬而逝,唯有痛苦才会伴随一生。 真是没错啊。 “若不是他以命相抵,恐不知多少人间苍生要无辜亡命于当日。我真的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有发生的可能……!” 言罢,思绪泉涌,只得痛苦阖眼。 开明沉着神,全都看在眼里。半晌,才说出话来。 “容我考虑考虑。” 他又岂会不知,又岂能忘记那日情景。 一界凡人,以血肉为墙,筑成如此巨大守护诀,甚至驱动了九天之上的玉龙为使,拦住了声称要毁一城救苍生的天兵天将。那一刻的他仿佛不是凡身,而是九天之上无量天尊。 亦有那日的腥风血雨,尸横遍野,鬼兽悲嗥。 “你身上的伤……真不打算与我说了?” 开明覆上艾叶肩膀,试探问起。 “太久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也好的差不多啦,也不是什么需要报仇的事儿。”艾叶苦涩笑笑,视线躲避开明双眼。 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罢了。总不能和辛苦养大自己的人说出什么“活不下去了,不想活了”芸芸此类丧气话吧,多叫人伤心呢。 “我现在都是天界的小仙官了,没什么人敢再来害我,哥,不必担心。” 开明这才乜了一眼旁边眼神幽怨冲天的游奕灵官,不由分说甩给他一句,“老神仙,这孩子现在跟着你的?” 游奕灵官真是相当无语地冷哈一声,这开明妖王的两幅面孔可真是三界一绝?对自己弟弟就百般热情万分关切,怎到了我这,就成了个需要时才看得到的透明人? “嗬,受不起。不过是在下举手之劳,救过他一命罢了。跟也是他自己愿意跟着,我并未纳他入麾下册职,现在看来还挺有先见,我可纳不起。” 开明眸中闪过道惊愕,又很快恢复一张尊主之脸。 “那我今日救了你一命,扯平了,以后两不相欠。”开明又是一副命令语气,不容商议。“以后若他还想跟着你,待他好些。若你敢对他分毫不利,小心我上天平了你的殿,再烧了你人间所有的观!” 说完伸出手来,黑气凝相后,显出一枚精致虎头令牌。他拉过艾叶的手,将那令牌放入他的掌心中,再合上五指。 艾叶瞳孔一震,愣眼看着开明,惊愕失色。 “哥……你这是……” “你拿着这令牌,以后昆仑圣山,随你进出。千里雪障也会为你所开,无尽渊龙为你所使。实在想家,或是天界负你之时,再来找我。” “哥……!” “如若无事,就别再来了。” 开明大袖一摆,松开艾叶的手,转身走向那高高在上,寸步千里的御座。 一道闷雷劈在窗外,映在堂下仙官脸上,显得血色全无。 这是妖王的逐客令啊! “你我现在已经妖仙两界,身份悬殊,艾叶,我们,不再是一路人了。”开明嗓音低沉,不带半分情感地在头顶响起。 “你走吧。” 你既成仙,终脱离妖界这片苦海,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既然如此,那就快跑吧。别回头。 像曾经那样,别回头。 逃吧。 “哥?!”艾叶大喊,脊椎窜凉了一路! 上次他使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还是七百多年前,自己被黑羽黑鸛追杀时,开明为了救他于夔州大战,在那尸山血海中,狂风暴雨下,被他施了封血咒,丢在那荒郊野岭中,再也没回头看向他。 亦是益州封妖门之战,他事成业毕,连声话别都不说的将他留在那苦楚之地,心碎世间,颠沛流离了整整七百年啊! “哥……我又做错什么了……你别……别再不要我……!” 艾叶声中带着哭腔,难以自控地往前追上几步,再被前排巫师严实拦住,杖上煞气熏得头昏咳嗽! 不同的是,他这次切实地听到开明一声沉沉叹息。 “我没有不要你。从小到大,未曾有过一次。你既已脱离妖道,妖界便不再是个适合你的地方。艾叶,你值得更好的,听话。兽大终将离群,莫要再将自己困于局限。你当拥更大天地,定会长存于世,带独枝血脉,昭告天下,一族未亡!” 妖王洪声在大殿绕梁回荡,也在他呆惊神色中凭空再唤千里传送漆黑阵门到他脚下,不容反抗地直接将那阵门推向艾叶! 于是一阵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后,游奕灵官率先是个骂骂咧咧大声嚷嚷着从地上爬起,原地打了好些个转才稳住脚步,结果不注意一脚踹在跪抱在地的艾叶身上! “我靠,你在这趴着干嘛呢!起来,算账!看我今儿不……” 游奕哑然失语,是听见这在自己面前一向身藏悲尘只图嬉笑言乐的小仙君,此时团团抱着自己呜咽成声,悲戚至极! 哥哥这席话是在让自己放下啊!放下这七百年来,他得生的唯一期盼,唯一念想,才得真正涅槃重生,不似九道天雷,生死焚身九次的浇灭全身戾气傲嗔,而是真正意义上—— 第366页 走出囚笼,得见天地! 艾叶哭嚎到痛彻心扉地捏紧胸口,亦是攥紧藏置在胸囊中那颗小巧银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定要如此难断舍离,剜心剖骨不过如此!不要了,不是说不要就可以放得下的不要了啊! 那座囚笼其实早已断了锁,朽了门,只是他一己执念,自己走不出罢了。 游奕知道自己就是个五大三粗的老东西,可不会劝什么人,站着又尴尬,只得用乌金铁靴踹上他一脚道:“妖王说你一族未灭,你什么族啊?” “不知道……”艾叶闷声勉强应道。 “啧,连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还宣告个屁天下。别掉豆儿了,起来,你我还得回去送余下的请柬,没时间陪你抑郁,玉皇会迫在眉睫。” ———— 正月初九,天帝诞辰。朝夕为始,人间祭拜的香火已然直达九霄之上,八仙桌上五果六斋,鞭炮锣响好不热闹,百千观宇焚香施礼,甚至于庙堂上亦有人皇祭拜。 天界自然是不亚声色地早早将玉清宫布置得金碧辉煌,九龙绕柱气派非凡,毕竟是这九天上最负盛名的帝仙,没人敢怠慢这一盛会。早早待开始之前,宫外亭台仙云缭绕溪水长流,踏得全是各仙家的各色祥云。普通些的小仙独身踏云而来,挤不进宫内便在外头道上贺词,往仙侍手中递了宝物贺品遥遥望上宫内仙乐悠然,舞女腾空飞天起舞媚色万千的一眼都是知足; 或是有些盛名,得人间香火福祉千万的上仙则一各个御着奇形怪状的法器坐骑,带上几名侍从翩然入内,寻自己席位,得一壶每年只有此时才得饮一次的玉皇佳酿,瓜果点心倒是不缺,配舞曲仙乐,实属天伦之乐。 各路仙家络绎不绝,昂扬贺词不绝于耳。仙术泼洒的烟花无休止地闪在天边,热闹非凡,许多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仙班粥粥叙谈,便也不在乎乱糟与否。 这天地一片祥和,又能得机会呢。 艾叶在这歌舞升平中,初来乍到本就不认得几个上仙,于是只顾饱腹夹菜品这天界美食间,时不时乜上几眼,动着耳朵偷听侃论,得些什么类似二八星宿虚日家养的鼠跑了被娄金家的看门狗逮个正着险些丧命,两位吵起来星象险些大乱,可把人间天师吓得够呛;再说风伯迟到是因前些日子失手吹乱月老晾在殿外的红线,现在估计都还忙着帮哭唧唧的月老理线之类种种天界八卦,是挺有意思,但也没什么可关心的。 艾叶虽是作为陪侍站在游奕灵官身后,还是忍不住偷偷摸了他的玉皇佳酿,正欲小心嘬上一口,抬眼间见大堂对桌才并排入了坐的日夜游神,特别是那坐姿大咧咧,眼中带笑瞧着他的日游神,眼神一挑冲他使了个调侃似的眼色举起手中杯,摆碰杯姿势。 艾叶可觉得如此吉祥之日见着这位,真是晦气极了。当即翻开眼做视而不见,便听那武神大喊一声:“游奕!新收的陪侍怎还能配饮您的酒啊?” 艾叶慌忙把酒壶藏进衣袖,恶狠狠瞪了日游神一眼,却听游奕回头瞧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衣袖“啧”了声,回他道:“他乐意呢,喝一口又能怎样。” “就是,怎样!” 艾叶气呼呼地也陪上一嘴,可惹那日游神笑得更欢。 “不怎样!我就是觉着你好像投错了仙家!不应在游奕老头儿这啊?” “那谁爱要给谁,他想去哪儿去哪儿就是,老子巴不乐得!”游奕抢上一嘴,夺了艾叶袖里的壶豪饮一口。 “我就愿意在这儿怎么了,管得宽呢。”艾叶不满嘟囔一句,又砸砸嘴品起刚才受惊囫囵吞下的酒。 玉皇佳酿果真名不虚传,这种仙官们只得每年在玉皇宴上才能饮一次的极品佳酿,入口醇香,香苦酸醇,馨香四溢,回味无穷。 暖下一道心肠,不能自已地蹭着游奕一口接一口,渐渐不绝有些微醺之意。 周遭笑声,乐声,贺词声,道礼声不绝于耳。 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仙女,,娉婷婀娜,绰约多姿,不时漫漫浮于殿间,肩上披帛如风绕于梁上。 好一番佳景。 一壶御酿很快见底,艾叶不知为何,借此美景,今日竟有着想一醉方休的欲望。怎奈饮得过多到底惹了游奕不满,整壶都被抢走再无可续,大抵无可奈何也是种解脱。 不再被执念所持,伤痛烦扰的,就美酒度今宵。他回眼,打起了隔坐高位上那一动未动的酒壶主意。 是众众帝君才可席坐之高位。 其对位太阳帝君背后日轮耀眼,加之体高肤健异常显眼,烨烨眩目得不敢往那侧扫目,便也可预测隔座那椅绘朗月纹的空位多半是太阴星君的位。 “灵官,反正太阴真君那美人儿看样子今日也来不成了,不如咱们把他的那份儿也拿来饮了吧?我还没喝够呢!” 且不说艾叶这问提的是不是有些不合礼仪,毕竟自己成日除了教他偷懒摸鸡没教过礼数怪不得。游奕灵官拧着眉毛满脸不悦,回头冲着这喝的有些脚步发虚的小妖仙问了句,“诶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怎么一直不是管太阴真君叫美人,就是夸人漂亮啊?就算那位再不喜交际,毕竟也是月中帝君,下司五岳四海的……” 玉皇殿外,五十里金玉庭廊,忽传一阵仙乐悠扬清美。铮铮古琴声伴玉笛入耳,是好一阵雅然淡雅,如此雅致却倒与这殿内此刻的歌舞升平,悦耳伶乐颇有些不合。 第367页 众仙闻声皆停手中的动作讶然转目,甚连此刻正饮酒作乐的天帝也仰起头向外望去,脸上划过诧意不说,不由放下手中箸盅向外望去。 白玉真龙破天而过为阵行开路,鼻息中吹出的是道浓烟仙气,香气漫天,闻者皆心旷神怡,好一个平缓心境的柔烟,莫不见身后迢迢密云之上清光雅照,绝非凡夫啊! 玉皇会上也敢搞出如此阵架,定也不是个普通仙班了。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上头,这仙乐入耳的一瞬,艾叶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觉得这仙乐耳熟了。 不是仅前几日在白玉宫外耳闻,更是…… 七百年前,京畿南山崖壁之上,月光之下,有人着一身黑纱道袍,银发生辉,端坐于石台之上,十指翻覆,便是一首闻者舒心不亚辉宏的乐曲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说,即便仙人投下一次凡间,一次人胎,也不能改变性别容貌吗……? 酒意渐浓,艾叶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子,想努力清醒起来,莫要胡思乱想。 却在那一瞬听到游奕灵官没讲完的下半句。 “正道之仙,是你我都遥遥不及的,月之伴生上仙,岂容你用女子之资随意称呼的?” “啪”地一声玉器碎裂之音,在偌大个大殿上回荡起来!刺耳噪杂,久绕不息,颇是有些扰了气氛不说,连周围些许仙人纷纷侧目瞧了几眼! “你……你说……”艾叶顿时如同失了魂般,手抖如筛糠,再握不住,玉壶跌落,碎成一地残片。 “你疯了?”游奕灵官吓得一激灵,敏捷的侧过身去才没被碎片溅到。“不就教育了你一句,至于气到当殿摔了酒壶?你这是要仗势欺人还是怎么,别以为你是妖王的义兄弟我就不敢训斥你了!你……!” “您的意思说……太阴星君,是个……男子?” 第157章 重逢 艾叶突然感到自己体内真气失控乱撞,阵阵如澎湃波涛将灼骨之痛再袭心头,脸色瞬间食痛难言惨白下来!就像此刻有人硬要剖开他的肉身,用匕首反复刮擦着浑身骨骼,再烧上一把厉火,直到把他折磨成一捧灰,一缕烟,才算罢休! 剧痛逼得他再站不住咬紧牙关蹲伏,除却呼吸难吐,两眼昏花,手指狠狠抠着桌案,沉香檀木桌案竟被他生生按出几道裂痕! “嗯?你不是亲眼见过他吗?问个什么?不信你自己看啊!”游奕灵官正在气头上,眼又向着殿外玉龙,根本没注意到艾叶此刻异常,只是用手指向外,呵斥起来:“还真没想到,他居然也能来。我看你惦记的酒是喝不成了,活该!” 艾叶吃力抬眼,不过举头扭动眼珠的动作都耗费极大力气,浑身冷汗顺鬓角簌簌滴下,顺游奕灵官的手看过去。 天际边白薄清云飘来,薄云之上,淅沥立着的几个身影皆为白纱素衣,银发高束,素色披帛浮于头顶,周身散满清光,所行之处,撒下一地点点月光。阵仗之后,还紧跟着百名手持各色乐器奏乐的仙乐师,果真宏伟又仙意啊。 只不过太远了,太耀眼了,看不清。 艾叶从未觉得时间原来过得如此之慢,就好如被下了慢行咒一般,所有人的动作都变成了静行,缓慢的。 好久好久啊,那抹身影就是飘翩然悬于九天,过不到他身边,就是看不清。直到周遭声音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体内剧痛还能撑他强行清醒。 再近一步。又近了一点…… 再近一些…… 斜对桌的太阳帝君偏偏此刻起身而立,挡在面前。他那周身耀眼金光,日轮眩目,隔着远就算了,这到了身前,晃得人可是两眼煞白什么都看不清,硬生生隔断艾叶视线。 他只看得见太阳帝君蜜健雄壮背后腾纹密布,略显惊异地两步并做三步迎到前面,映堂壁生辉,紧接随一阵清澈银铃声响起,是那些薄云上的仙人们落了地。 艾叶蹲在地上努力调整呼吸,试图重整真气压下这要了命的痛,接连试探了数次却皆因心术太乱功亏一篑,好许勉强才能将就着撑起身子,脸色白得跟个死人似的毫无血气。 “好小子,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踏进这玉皇会来,怎么,我今儿也没让太阳打西边起啊?”太阳帝君背对艾叶,遮得紧密,语气满怀惊喜地同对面人侃起话来。“如何,难得今日日月同升,也算是大吉啊。看来今日三界中,必有喜事了?” “站远点。你晃着我眼了。” 一声沉稳清朗中泛着几分恹气的嗓音悠然飘至,竟牵动艾叶浑身官能,肉筋紧绷。不再是那么空灵漂浮在回忆中,梦境间,而是有血有肉的,就在这仙人身后。 即使五感比起从前衰退数倍,即使春秋更迭沧海桑田,可那刻在骨子里的气味,声音,又怎会记不得! 于是什么花火笙歌,美酒仙乐。 不过一两清风,抵不过千年岁月。 “月府素曜太阴星君,辉光朗照天尊,为天帝祈福元寿。” 艾叶虽只见上仙一侧莹白衣角,却似乎能看得到他当下玉睫微抖,半阖细眼,一身腰杆挺的笔直,伸平双臂,躬身作揖的模样。 恭敬且不卑微。 “镜儿,将贺礼呈上来。” 艾叶目光追上去,见仙侍中走出位娇俏仙女,脚腕挽细纱银铃,每行一步,都是铃声清脆,手捧白玉浮雕精致盒子走了出来。艾叶这才发现,那日被他误认为是太阴星君本尊的仙女,竟不过只是位白玉京的仙侍罢了。 第368页 “天帝也知,本座向来待在那白玉宫中并不外行,也没什么云游四海寻奇珍异宝的机会。就自家神树金桂落花制的桂花糕,品味堪称三界一绝,入口即化,还望见谅。” 太阴星君同那太阳帝君一般,都是在这天界之中极少的还能当着天帝的面自称“本座”的神仙。 人间祭祀的时候也喜称他做太阴皇君,只可惜他不满意这个称谓,说这三界中可没有我这样长居深宫薄情寡欲的寒酸皇帝。 天帝寿辰,哪个仙班不都是挤破头皮争着寻天下珍奇神武献礼,唯不仅太阴星君不争不抢的,还就送个什么自制桂花糕,也就是那装着糕点的盒子看上去高贵了点。着实是有些让那些没得见识过的小仙官们大吃一惊。 不过确实,这数千年来太阴星君从来就没应过宴,几乎是一直窝居在他那离天宫甚远的白玉京中,除非一些很必要的场合才会出宫露面。别说各路神仙是否知其秉性,大多数的小仙官们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自始至终只活在传言中的帝仙罢了。 但这天帝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倒是惊喜不已的从御座上站起,一头金玉垂旒撞得叮咛作响。 “素曜?这是什么仙风把你给吹来了?还带什么贺礼嘛,你人来了就是最大的礼物啊!” “回陛下,是我先前闭关一段时间,趁不在时小仙侍不懂事,自己接了请柬。”太阴星君语气悠悠,不紧不慢地回着话。“但说既然接了,若不赴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只好来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天帝笑逐颜开的说着话,像个难得一遇挚友般。“快请入座,你的位置,朕可是一直给你留着的,就等你人来了!” 素曜顺势撇了眼坐席,却发现被太阳帝君挡个正着,脸上立刻蒙了层不爽。 “诶,你小子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要为兄给你多分点热气?”太阳帝君大咧咧的热情性子,根本瞧不出素曜脸上那一分不悦,反倒是狠拍了他肩膀一巴掌。 “是我生得就白。”太阴星君不悦白了他一眼。 不过当下他身上确实有伤。夺舍天雷,就算修为再高,好得也没那么快。太阳帝君这没轻没重的一拍,痛得他觉着背后才愈的伤口都要重新裂开,好在自己定力惊人,生生将火蚀般的痛埋进眼底。 “有这担心我的功夫,不如把你那金鸡冠子给我收一收,眼痛,挡路。” 这位星君话虽不多却能字字扫人兴的本事,还真跟他一摸一样。亏得他在这位高权重,能称得上道兄的人又都心宽体胖。不然…… 艾叶心跳得几乎快从喉咙飞了出来,他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抻着脑袋想看,却又是多么小心翼翼的,不敢看,不敢想。 这可是月神皇君啊,怎么可能…… 但这声音,这语气,这气味,都太像了! 艾叶其实很早就怕了,不敢期待什么,甚至于开始试图努力去放下,逼自己拔除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即便事与愿违,徒劳苦恨。 一世牵绊,永生执念。 他渐渐觉得,全是因自己执念太深,疯魔了,精神不正常了,才会看什么都像他,见到什么都会想他。 于是七百多年间踽踽独行看遍世间万化,过到最后思念成殇,甚连飘一朵桂花,闻一抹桂香,望一缕月光,都觉着只要自己一回头。 便能看到他温柔立在身后。 笑说,是我来晚了。 更何况当下,这未知帝仙,竟能与他拥如此相像的嗓音与气味。 怎能不想……怎不会心虚! 他看到大袖中探出一只玉手搭上挡在中央的太阳帝君健硕臂肌,指骨修长分明,随手推开,将那刺眼的金盘冠仙扒拉到一边。强光忽然撤开,一时间眼里直冒青光,艾叶赶紧慌着闭上眼用手揉了揉,好半天才能将巴睁开。 眼眸重新睁开的一瞬间,目光正对迎面走来的太阴星君。 好似平地一道惊雷,直钻七窍五脏,筋骨思绪,七魂六魄皆震得粉碎! 毫无防备的,将目光撞在他身上! 银发,星冠,素纱衣。 雪肌,玉睫,妃瞳,梅樱薄唇。 仙风道骨,盛气凌人。 艾叶呆立原地,任凭太阴帝君面无表情地从身旁经过,却未容与他半寸目光。 七百多年了。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情景。 如果你还记得我,那便是欣慰的相视一笑,或是激情相拥,诉尽情肠。 如果你不记得了,那便默默跟在你身后,暗中护你一辈子,又一辈子。 在雪原上,古楼间,或是山崖旁。伏你温暖膝上,给你讲这七百年间白藏酒肆,我经历的事故,听过的故事,可足够听上你几辈子的了呢。 一同看遍春日飞花,夏季蝉鸣,秋夜雨声,冬雪飘扬。 人间美色。 无关成仙堕魔,都随你。 这三界之大,总会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艾叶心口紧得无法跳动,呼吸都断了拍。 目光亦随着他落了座,掀起衣摆端坐于桌案旁,五指葱葱向酒盅里沏了酒。 艾叶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去触碰他的衣摆,去撩拨他的发丝。好像非要摸一下,才能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身子,又或者……还只是那个梦中相逢千百遍的虚影。 第369页 可他的那只手却只空空抬在一半,不受控地抖着,伸出一寸,再退回两寸。 他是幻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却不想最后竟是这般,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底,烂死在心里。 他的小妖怪,他的望舒,他的知己挚友,他的白月光,心上人, 此刻却是月中帝君,广寒至圣。 是天下三界帝神。 他忽然就懂了,为何顾望舒在那生死册簿上无前世转生,为何生前以凡人之躯能驱策玉龙,何以轻易悟得那些无边法力…… 因他本就不是凡人啊! 几欲窒息的难受盖过胸口灼痛,艾叶在震呆中移不开视线,也迈不出脚步。直到素曜“嗑哒”一声搁下酒盅,目光朝向空空玉杯,忽地漠然唤了声,“小妖,看什么看。” 艾叶通体一慑,蓦地绷直后背道:“我……!” “游奕,怎么管教的仙官。就算是新来的,也应知晓如此这般盯着人看,不礼貌的吧。” 素曜平幽抬起眉眼,一颦一举全将高贵优雅融进骨髓。他不过视线掠过艾叶,落在尴尬应声的游奕灵官身上。 “诶……星君,不好意思啊,您也看得出来这小子曾经是妖,没什么管束,我这一把老骨头上天入地也忙,是欠教训,欠……诶呀你怎么还看!”游奕见话都说到这儿了艾叶还呆傻傻盯着素曜不松眼,赶紧拐了他一肘道骂:“还看呢!看看看,给你眼睛挖出来!还说人是美人儿……怎么,真陷进去了不成?” 镜儿在一旁瞥见艾叶,眼神慌张来回滚了几个来回,贴到素曜耳边极为小声念了句:“星君,算了吧。大好的日子呢!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咱能别这么吹毛求疵吗。” 艾叶骇然回头对上日游神一张表意不明的隐笑脸,看他瞧热闹似的冲自己一挑眉,再把箸上花糕丢进嘴里。这大殿之上一切喧嚣,歌舞,全都顿成茫茫胧胧化虚耳畔,唯有自己一颗心慌乱咚咚作响,如擂溃耳!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秦广王亦是如此,才曰天机! 耳畔嗡鸣愈发要命,大庭广众之际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地想要捂住脑袋躲藏起来,却还是瑟瑟放不下身侧帝仙——想看得快发了疯,怎奈再没勇气回头! 绝境之时凭空“轰”一声巨响扰断艾叶慌迫,亦是吓得他抱头蹲下!大殿外两侧金甲仙术凝成的护卫腾空炸起,高耸长空长戟出鞘,拦在门外! 众仙皆是一惊,截然断了吵闹噤声不语!这金价神卫乃是玉清宫护阵士,非危急侵害时不显身,如今天界百年安和并无动乱,更何况当下可是百仙齐聚,高手如云,如此之时,大吉的日子,谁会……来闯殿啊? 殿上适才还在饮酒作乐的武神们纷纷鹰目烈视紧张盯向殿外,几许后长明浩天忽转阴暗,妖云乍现,妖气浓郁皆可闻! 艾叶亦是察觉气息,才扒着桌角小心探出个头,看殿外风起云涌妖云遮天,隐雷滚滚,金甲神卫迈出阔步,将山大的长剑立在身前,蠢蠢欲动!又一阵阴风咆哮,未见其人,只闻一声哄音震天!“妖王开明,为天帝贺寿!” “什么……?” “妖王?” “没听错吧,妖王?真不是来砸场,是来贺寿?” 众仙粥粥议论乱成一团,拿不定主意地将视线落在天帝身上,见天帝亦是眉目严凝,却挥手叫诸位归位,纳回法器。 金甲神卫散了行形,妖云便得长驱直入,携紫光迅猛砸在大殿中央!待浓雾吞噬,方得现形,众仙人清楚得见开明一身玄衣华袍,九旒墨珠摇摆相撞,身后带两名披斗巫士,负手阔步踏前几步,才向面色严峻的天帝冷凛一笑,揖手平拜。 “万年不曾往来,妖王这是……” “您送了请柬。”开明掏出锦书抖在面前,直起身道:“自然要来的。” “这……”天帝略显惊诧看向游奕,看他報羞挠头一笑,问:“当真送进去了?” 天帝自是没想到这请柬送得进去,毕竟万年都未有声息,当然也就没备坐席。毕竟一届尊主打破万年僵局移驾此处,这般毫无准备的待客……颇有些左右为难。 好在开明也是心知如此,来访突然,毫无受怠之意地挥手叫身后巫士呈上一枚檀木箱,打开后见得一枚通体乌黑发散灵韵的晶石,坦言道:“此物乃是昆仑生山灵石,天地韵气所养,可封纳万年鬼煞,亦可净除鬼气,算是天地间难得法宝。今日敬天帝诞辰,亦是……” 开明一顿,余光扫向一旁直勾勾发呆看他的艾叶,扬眉继续道: “亦是为天,妖两界,往后互相帮扶的见证。” 上位一侧的小官颔首碎步下去要接贺礼,被天帝一声喝住。众人皆吸气不敢声张,开明却是沉声不语,自信带笑,端得好一副不屈不挠尊王相。片刻死寂过后,天帝突然爽朗大笑,拍手作乐地亲自从那尊位走下,道:“此等宝物,朕可是要亲手接奉才是!” 开明闻言暗笑,亦从巫士手中取过木盒,纳上封口,递予天帝。 众仙内心顿悟,此乃破荒交好之意。妖王愿主动破这壁垒,天帝自是诚心相待,只不过…… “不过殿下来得突然,并未布座备酒,实在抱歉,您看这……朕当下命人去备!” 第370页 “不必了。”开明拱手道。“是本座来得突然,怪不得陛下。不过妖王不可离殿过久,宴席就罢了,礼物心意到了便是,还是就此告别为上。” *** 妖王不过插曲,佳宴还需继续。 对大多仙班来说今年比起往昔可是热闹得多,新鲜事叠出不穷,更有了交谈话题。于是再喜闹非凡,可对艾叶来说真是个……五味杂陈。 ——“灵官,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第158章 痴恋 艾叶倚在这金玉庭栏上茫然望仙泉拢雾,听玲珑作响,心却是丝毫静不下来。他定是认不错的,眼没花的!遥想那时顾望舒月人之身可读天书,术法盈银晖恰如月光,可覆自己妖气,可使自己灭煞,这些当年的未解全都成了理所应当,都是原来他生来便带的这颗银铃并不是什么法器,而是天界物! 艾叶慌忙掏进怀中把那细小银铃塞得更深,暗忖那便是更要替他保护得好才行! 他也在这一瞬嗤笑出声,越笑越喜,甚至于释然舒叹,“哎呦”一声吐尽胸中恶积,自与自说道:“我可找到你了,啊?薄情郎,负心汉!真敢忘我!” “原来人间不容你,是因你本性为神,本就盛于他们啊?可叹生而为人,这一辈子苦真是了你啦,望舒……” 九天帝神又怎样,身份悬殊又怎样?那时我为妖,你是人,都可突破世俗约定生世!此番不过皆成仙,重新来过便是!既然知道你还在,知道你活得好,就算是苦尽甘来,柳暗花明! “小仙君,想什么呢?” 贱兮兮一声打断艾叶思绪,不爽又是劈头盖脸袭来,艾叶极不乐意地连头都懒得回,应了句:“要你管!” 日游神温良抱胸笑道:“你这还未封位的小仙官,可不应当如此同我说话吧?就算礼数不周,至少也该回个头?” 艾叶怨怨回头把身子靠在栏上,摊了手道:“是是是,武神大人。” 在人间行走习惯的温良的确不太在意礼节种种,并同他搭在庭廊上,大口吸着寂静处新鲜空气,觑目做笑时随心搭上一句:“妖王,是你请来的?” “差不多。” 艾叶着实不想与他多语,像是心结梗梗欲将一切怪错都嫁祸到他身上一般。 日游神自是懂的,两者间不言而喻的紧张气氛伴泉水叮咛流动,神经走火时有水珠砸石,敲碎成沫。 “那你也算成了件大事。”温良依旧洋洋得意,洒脱豪爽道,“连个班位都没封的小仙君,竟能将妖神万年隔阂迎刃而解。想他帝神就是帝神啊,哪怕化成人,眼光都错不了!” 艾叶听后腰背一僵,莫名火腾上头顶,忽地咬牙捏拳捶在两人之间金玉栏上!可把温良吓得急忙撤了身子后抱手立直,压低半个眉头挑眼皮笑,做口型咕哝了句“脾气真大!” “你早知道是不是!” “嗯?你难不成才知道?啊,所以才毫不知情地跟在游奕老儿身边呐。我说的吗,以你的性子……” 艾叶勃然大怒,想自己七百年间像个傻子似的苦等,寻觅,到最后全被天界这群故弄玄虚地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完全蒙在鼓里! “所以才当他的命不是命,逼他以死殉天下,你们早看透了!” 温良目中带着令人生厌的怜悯瞧了他几分,颇是无奈答:“可那就是他的命格。顾望舒不过一魂一魄,算不得真人,本就活不长的。天界无法亲手插与人事,天命算得益州城要全亡,他不过是人间……唯一机遇罢了。” “可他也是个人!”艾叶不顾周全僭越,一把薅上温良臂甲吼道:“他有血有肉,他也有七情六欲,知道痛知道喜,会难过会伤心会绝望!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把天地利器!” “可那是星君自愿的。”温良轻扳下艾叶手指,眉目中笑意未尽,将他满腔愤怒,苦楚,皆做轻描淡写。 “可他不是!”艾叶近乎咆哮地嘶喊,是个问天问地架势,“你们考虑过他吗?他不想死啊,他有多想好好活着,长相厮守!你们不知道,也都不在乎!” “是了,既然小仙君也如此说着。” 温良若无其事地拍拍震怒中猛兽的肩膀,“那我便好心提醒您一句,太阴星君,与您故友,并非同一人,同一心性。莫要被外表迷惑,也莫要无故期待些什么。” “什么意思。”艾叶切齿问。 温良轻蔑一笑,道:“字面意思咯。” 温良再浪荡一叹,偏头瞧那义愤填膺的新仙君几欲吞了自己的发红眼眶。 “他可是天地并生帝仙,不沾凡尘的。与我等日后飞升得道大不相同,他魂根里根本就没有一些东西。你若是为他飞升,不如早些放下,免得最后悲惨只会是你。” “可你若知晓这些年我是独自如何过活得来,便不会再说得出此般劝诫!” 他见艾叶固拗如此,却是毫不意外负手踱步,笑说: “那你便一意孤行,我也没打算拦过你,当□□恨交加的朋友的忠告罢了,免得太过失望时,怨天恨地。其实怪只怪你自己执念太深,放不下。” “谁和你是朋友!神仙都自以为是管得宽吗?”艾叶含恨瞪眼狠声咬了句,“无关百年前或是当下,执迷不悟或是固执己见,皆不需他人约束!” “好好好,小仙君,那您在这继续透风,继续钻您的牛角尖,我回去做乐咯。”温良再把艾叶一拍,若无其事吹着口哨退下,却不忘在两人错身之余忽变正色低声提醒道:“不过天机确实不可泄,再是心急难忍,绝不可对他道出你与他一世因缘。否则天降谴雷一劈一对儿,他是死不了,你却受不住。” 第371页 艾叶狠得牙痒,强忍与他暴揍一顿的冲动愤愤“呔”地蹲坐在地,又开始失神观脚下池中锦鲤游曳。 是啊,寻是寻到了,可那般人物……该如何亲近啊。 虽曾立誓说只要能寻到他,哪怕遥不可及只可远观也得心满意足。可如今真到了面前…… 怎么忍得了。 这般踌躇之际,忽闻身后一阵阴风发凉,飘摇桂香扰心神不宁,几乎是惊骇着扭头望去! 见素曜立身他几尺开外,披帛无风自摇,散得全是贵不可近的气息,妃目平宁比止水更静。 可比他们初见那日更凛不可侵。 艾叶不由倒吸口气,喉结一滚,揣揣不安并不敢出声地看他,似乎也是嫌殿内嘈杂,不过出来透风罢,对自己毫无关心。 可这银辉,这冷漠,这华贵,和这气魄。 衬他,真是绝美。 若是从前的自己定会二话不说上去搭话的,艾叶想。不过时过境迁,自己确实莫名被这凡世浮尘改变了许多,学会了抑制冷静的同时,亦失去了以往一往直前无所顾虑的豪迈不羁。 于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又开始直勾勾盯着他发傻,只不过脑子里飞速过得全都是“真漂亮,他真好看,太美了。” 素曜当然察觉得到这般快把自己灼出洞的火热视线,甚是有种被冒犯的滋味,到底忍不住甩了衣袖靠过去不悦道: “小妖,自适才起就这般盯着我看,现在都还不移开。怎得本座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说来听听。” 艾叶听他主动与自己搭话,顿时是个踯躅无措,不知怎的连话都挤不出口,只慌张瞎胡乱地失了脑子,迷离应道: “有,有……美貌……” 素曜霎感无语,凝噎好片刻才咳嗽半声,轻喝道:“油嘴滑舌。多年不出宫,不知天界竟是没落如此,连这种神仙都招。” 艾叶即便两条腿都在大袍下发抖,失了游刃有余的妖仍强打精神腼腆笑道:“真的呢,星君,怎会有神能将英俊与美貌同并?是您生得如此华容,可怪不得我这等无礼小妖……” 一见钟情。 素曜是第一次听这新晋仙君正声讲话,本还无心怪罪着,却在声声入耳一瞬—— “我这等无礼小妖……” ——“小妖怪!” “唔……!” 素曜顿觉头痛刺骨,每每那莫名回忆莫名人声响起都会叫他心缩苦痛难受至极,说不上真的刺心椎骨,可这道不出的滋味着实要命! 是错觉?为何面前这位小仙官的声色可与那无休止折磨他的人声重叠! 艾叶见他脸色不对地打晃,来不及多想,忽将沉埋近千年的“习惯”唤了醒,脑子未转身体率先扑上前护着腰臂扶住素曜! 是多少年风花雪月啊,再一次切实触到故人身!有骨有肉,有……! 须臾片刻沉寂无声后,在素曜呆怔失语中艾叶赫然回神,匆匆忙忙支支吾吾松开手连退几步,无辜在自己衣衫上摩挲着手掌,目光躲闪无处头垂极深,怯怯等着自己怕是真要被降罪。 素曜清嗓掸直被他揉皱的纱袍,好像连这大神仙都觉有些堂皇,倒是犯不上发脾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 “艾叶!”他慌张瞬答。 “艾氏……不大寻常。”素曜暗忖出声。 “噗……” “笑什么?” 艾叶眉眼弯起,一汪桃花眼调皮的漂亮,道:“没什么,不过许多年前,也有人问过这个蠢问题,忽然想起罢了。说来惭愧,在下实为妖身,无姓,只名而已。” 素曜无言以对,无奈叹气道:“下不为例。” 他只是似乎觉得眼前没大没小的小仙官并不很陌生,连对自己这般不敬到动手动脚也生不出恼火。当是清闲惯了,性子比以往又平和许多。 艾叶见他要走,不自觉地匆匆跟上几步排在后头,努力想憋出什么话说来留他片刻,于是顾不上多虑冒了句:“星君去哪儿?要不我送送您呐?” 素曜脚步一滞,觉得这妖着实离奇古怪。毕竟素未谋面又位阶差极大的,套得什么近乎。便没应声地摇了摇头,端雅步离去,容遥遥守着的镜儿跑过来给他搭上外袍。 “星君,聊什么了?”镜儿眨起一双天真灵动的眼旁敲小声问道。 “什么都没聊。”素曜随便应着,但又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艾叶还呆呆站在远处往这边看。看到素曜回头,立即尴尬一笑。 “好生奇怪的小妖,”他说。 “调皮。” “星君,”镜儿一边帮他理着衣衫,一边眯眼笑着,“您知道的,镜儿只希望您过得顺心顺意,无忧无扰。” 素曜温笑揉揉少女头顶,似带玩笑的叹道:“那你当替我把命铃寻回才是,否则怕是安宁不了。” 镜儿嗔笑着把她主子的手从头顶搬下来,说:“命铃镜儿讨不回,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不过或许世间会有一人,比命铃更得心意。镜儿虽不能说,但若有天运,总会相遇的。” 艾叶在远处沉默看着,看他亲昵摸了少女漂亮银发后,漠然缓缓蹲下身去。 眸中渴望黯寞成失落,他自己抬手轻轻揉搓几圈自己柔软头顶。 心酸忍不住倒流入肝胆,像只被遗弃的大猫孤零零挤在庭廊外,看暖房内在主子怀中撒娇的猫儿发呆。 第372页 他好生歆羡,却卑微到不敢奢求。 好想要。 摸摸我吧。 第159章 神卫 游奕灵官也不知道艾叶自打玉皇会之后不知是犯了什么天冲,成天没精打采蹲在门口看鸟,一坐就是一天,茶饭不思,心事重重。无奈如此过了四五日,老武神终于是看不下去,亲手炖了只兔子,还添了一锅的名贵大补药材。文火慢炖整整七个时辰,也在他那武神殿里香气扑鼻四溢地绕了七个时辰,连过路的仙人灵兽都忍不住往里窥上几眼。 当他抱着瓦罐放到艾叶面前时,看他小脸蜡黄,只吐了一个字,“吃。” 艾叶抽抽鼻子嗅了嗅,扭开身子道了句:“没胃口。” “诶你个给脸不要脸的!”游奕急了,破口大骂。“要说老子怎么不乐意养猫,这要是条狗,准乐呵地给我喝了个精光还带摇尾巴!就他妈的猫儿矫情!谁惯的你!不吃拉到,我吃,我全给它吃了!一口汤都不给你留!” “我又不是猫……”艾叶有气无力地开口应他,再往瓦罐里瞥上一眼,看那汤汁浓郁粘稠,说:“有劳上仙费心了,其实您不用管我的。” “不管你,不管你!到时候饿死在我殿上晦不晦气!少他妈的给我废话,不是猫,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不知道是吧,那我说你是条蠢狗都得给我忍着!” 游奕知道按以往艾叶听这话绝对当场跳起来气得哇哇乱叫,此时却只自嘲一笑,应了声,“上仙说得有理呢。” 完了,这玩意儿废了。 游奕这般想着,也跟他一并做到阶上,抬头看这茫茫青天。 “有什么好看的。听话,喝汤。” 艾叶沉默几许,忽然缓缓斜了身子靠在游奕身上。可把这老武神吓了一跳,蹦了浑身鸡皮疙瘩出来,好歹觉得他可怜,才没当即扔出去,勉强忍了。 “您要不,摸摸我吧。好久都没人摸过了。” “干啥!摸个屁!” 艾叶捞起游奕灵官的手搁在自己头上,触感上去一瞬连游奕都是发愣,真没想到这小仙君毛发竟如此柔顺手感舒服的,没忍住还真揉了几圈。但怎说都是猛兽的头,游奕揉得心里发虚,小心瞧了瞧眯着眼的艾叶,看他没说舒适或是烦躁,不过倒缩着身子抱起腿,看起来可怜心酸得很。好半天,才睁开眼拾起汤勺,往嘴里送了口汤。 游奕看他终于舍得进食,才算安下半颗心收回手揣在怀里看着他吃。看他从细嚼慢品到狼吞虎咽,以为真是饿坏了才这样,却不想视线再往上时,这小猫咪不知何时起竟呜哽着落起泪来! “不是……怎么了呀,难吃吗?不至于吧,诶,你……?!” “好吃呢,太好吃了……”艾叶呜咽着破涕为笑,笑得却是个叫人心疼。“灵官您待我太好,我真不敢想时至如今,这三界上还能有人做饭给我吃,还能有人愿摸我头哄我,还能有人给我个容身之所住,我……” “瞧你这话说的,谁欺负你了啊?” 游奕可不会哄人,不知所措瞧着他哭得厉害,瞎胡乱问道。 “没有……可能是我,自己欺负自己了吧。” 艾叶带泪苦笑,“一开始的种种孽缘都是我亲手播下,如今结了恶果,难吃极了,可我还,我还能当它成这世间最宝贵难寻的珍肴,我还吃得心甘情愿,兴奋不已……” “难吃……难吃你就吐了呀,何苦呢?”游奕百般不解地问他。 “是啊,明明吐了就好了,不会再难受了,可我……” 可我舍不得啊。 哪怕那果子浑身是刺,嚼得满嘴是血。 我都甘开心笑着吞下去的。 艾叶说完再是闷头无声息地抱膝坐了好一会,连游奕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地“蹭”一声弹起身子,目光灼灼看向远景——天界放眼金殿层叠,瀑布浮虚,金顶扎眼,神鸟环绕,由浓稀不平的仙雾笼罩连接着。 “您说得对,至少要先弄明白我是个什么东西,才好对得起自己!” “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了?” 游奕灵官大为不解,但又不识自己扫兴地问道:“别光话说好听,你怎么弄得明白!” “我得去藏书阁看看,不是说那儿的典籍记载三界万年,事无巨细?我倒要看那无间妖门当年净关了些什么东西进去,为何会有我可辩得情绪的兽鸣困于其中,死不得安!” “藏书阁?”游奕惊呼一声,“你可想好,那藏书阁外可有二十八金甲神卫守护,个个力可撼天,高比山海!你一个仙班都未入的小散仙可是没资格进的啊,金甲神卫并非活物,偷偷溜进去倒不难,但你若弄出点声响被他们察觉,可是会被剁得骨头都要碎成渣!” 游奕边说边劈手做起动作吓唬他,倒把艾叶逗得乐出声,拍胸笑道:“能进就行,要说轻手轻脚,这三界怕是没人轻盈得过我。无需担心的!” “再不然我现在委屈自己给你画个契纳入我麾下,也好光明正大逛得进去?不过这契一成我你可就得永远绑在一块儿,唯死才得毁这个……” “不必了,灵官。”艾叶笑说,“知道您喜独乐,以后成日绑着我这个扫把星似的多不方便。去去就回,无碍。” 艾叶在这一望无际高不见顶的书架间寻得认真。仙界藏书阁正如这漫漫历史轨迹,一切细无巨细记载其中,不论是非,不站对错,只记过往。 第373页 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于是想要查个妖门渊源可说大海捞针,实在不易,蹑手蹑脚好半天才算锁定些许有关妖门的记载。 “上古石母封印残留鬼气,妖王夺时不慎破解,大肆而出为非作恶,杀人无数,为妖神两族联合才得以封锁。妖王为表赎罪,便以自身妖力为阵镇压大门,由此得名“妖门”” 妖神两族……艾叶边览边思忖,如此说来那千万年前妖神两族关系岂不是有过交好?那为何自打自己记事起全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气派。 艾叶看得投入,忘记自己身处险处地“嘶——”一声抽了气,顿时晃醒骇然堵了嘴,四下惊恐扫上几眼! 幸好四周一片死寂,才好松一口气,暗警自己小心谨慎。想自己进来的时望藏书阁门外并双排而立的二十八金甲神卫,皆是如山长剑配侧,高不见顶,金甲覆全身毫无弱点,怕是只迈一步便要地动山摇,更别想挥出剑气会有多可怕。 好在却都如沉睡姿态低头不动,大抵因为不是活物,自己轻飞跃如时如蜻蜓点水,根本扰不到这些仙术机关兵甲的开关,察觉不到,也才能如此放心大胆地乱翻。 妖神两族,妖神两族…… 艾叶一直念叨着这句放心不下,再连翻好几部书籍才得见些模糊注释。 “妖门大开贯天如壑,海内西经,海内北经众妖苦无驱邪之法难敌鬼煞,妖部无数灭族散群,妖尸遍野其状惨如亡世。胶着之际有驺虞一族妖神降世,共血战九九八十一日,得封妖门,然力竭,灭族。” 灭族…… 这一词在枯黄木简上显格外刺眼。 想必若如哥哥所言,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那年妖界大劫失散全灭的众多族群之一的幼子吧。可这记录潦草,又无图画参考,多少流传千年的种群于一夕灭亡,再无痕迹可寻,却是可悲可叹。亲眼所见妖门鬼煞可将活物生食吞噬化煞,死了那么多的妖,到底妖门上空得见那只……谁知道会是个什么东西。寻来寻去到底还是模棱两可。 封印鬼煞之门为何命名为妖门一说,理由之一怕是也有因那是由妖族的血铸成的门吧。 艾叶簌簌翻阅书籍,览千万年世事于朝夕。他看得认真,便被附近突如起来一声书架悬空翻移吓了一跳,万卷倾泻自行荡空接审,漫天书卷黑墨笔记金光浩荡,盘旋空中连成好大一张长卷! 艾叶放下手中自己一张一张翻阅的书卷藏在后面看得惊呆,心想原来神仙应是这般气阔宣朗地读书啊?怎奈自己是偷溜进来,想学都不敢,怕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是等着被砍死呢。 抵不住小兽好奇心重,他再往前悄悄迈上几步,遥见绰约万书拦隔间人影婆娑,身影飘然落到一张书架前……在发呆? 那神仙衣袂翩跹,负手而立,奇怪的是分明已经召唤出了这般文献,却没抬头往头顶那文笔巨卷上扫去一眼。艾叶再仔细一看,登时寒噤窜上脚心。 这不是太阴星君吗?!他在这儿发的是什么呆? 艾叶抬头往那浮空书卷一看,蓦地惊骇退步,磕到身后书架,“咚”一声可不小。 却也无心顾及,满目倒影黑墨金光熠熠中,清晰辩得题首年号:“大昭、元和三年。” 不正是他们相遇那年! 艾叶目光钝涩转向书架,确是那一年的那本书,此刻于万亿书卷中浮出金光发出微颤,呼之欲出。 他……他找这本书,欲知当年事是为何! 悚漫过头顶,甚至于忘了自己刚刚失足弄出声响。太阴星君警惕回神,压低嗓音问了句:“谁!” 艾叶知道藏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嬉笑从后绕出,颔首讪笑道:“好巧啊,星君。” “是你?” 艾叶忙摆手道:“星君,别误会啊,我可不是跟踪您那种变态。不过巧了嘛,我就是来流览群书,谁知正巧碰上您!” 素曜眉间一蹙,道:“可本座分明查了,今日本无仙人报备入藏书阁,才来的。” 艾叶缩脖做了个“嘘”的动作,故弄玄虚小声耳语道:“所以我是偷偷溜进来哒!星君,小声点,若是被那些山大的神卫听到,我可就要死啦!” “你……!好吧。”素曜又是个无言以对,但也不想平白害人死,只得跟他一并压低声线。 “星君,您找的书都送到面前了,怎不拿出来看看?”艾叶奇怪问道。 “我不过想找个东西。不过碍于天命有规,怕是动不得,只好这般看看罢了。” “嗨呀,那不简单,我替您拿下来看看如何?您看呐,我……” 艾叶只想他这踌躇性子却是没变,看着着急,便没多想自己先上手去抓,素曜“诶?”地一声,音还没尽,就看艾叶已经一把掐在书卷上—— 霎那间火光四溢,书卷竟自行散出真火,眨眼自燃成灰烬! 艾叶慌乱抖手丢下火光成灰飘散满空的渣滓,口中嘶哈嘶哈被烫得疼,也在素曜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烧它做甚?!” “我没有!”艾叶又惊又吓地委屈道:“是它自己燃的!烫死我了!” “可它为何……”素曜惊呆! 难不成他也在这一年有过什么不可犯天机之事,才会引书卷自焚? “我哪儿知道,吓死我了!不愿人看就算了,何必弄这一出……” 第374页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质问声如洪钟响彻书阁此起彼伏,震慑之力可怕至极!艾叶慌乱看向那已成灰的书卷,头脑“当”地成了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填满脑子! 完了! 藏书阁内忽震如撞钟,书卷纷纷震落满地,书架坍倒,“咚,咚,咚”撼地声不绝于耳,震得他脚底发软,片刻后忽地意识到,这哪儿是地动,这是……这是那金甲神卫的脚步声! 逃啊! 艾叶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可不想平白无辜毫无意义地死在这机关人手里,立即飞快御风起步朝门外跑去!怎知藏书阁外二十八金甲神卫皆醒而布阵,密不透风如铜墙铁壁将门外堵个严实!甚如凭空多了二十八座金山挡路,还他娘都是举着剑要他命的大山! 他惊慌失措走投无路,咬牙硬着头皮从门外两位守门神卫剑刃留虚出矫捷滑跑,神卫体型巨大自然行动不便,动作缓慢,论速度艾叶还未曾与谁言败,身手迅猛间已然顺利绕开四只! 此时甚有些沾沾自喜,想这神卫一个个笨拙如牛也没什么了不起,哪怕震得脚步发虚也丝毫不成问题啊?于是鼓起士气再腾翻数只,脚蹬金甲跃身而上,踩在那山大机关金人肩上一飞冲天! “对不住,先走一步咯!” 他踏风扶摇直上,看身后神卫挤成一团,嘴角暗笑,挥袖欲去之际——突觉身后烈风破空,古怪回身时见神卫挥剑成气,力大无穷,成金光之势向他劈来! ——“彭!” “唔……!呃啊!” 正中艾叶后心! 顿时浑身骨头尽碎似的痛侵袭而来,直直从半空跌落在地,耗不住一口血喷洒出来,感觉仅中一招,内脏都被撞得稀碎! 他慌忙打地上爬起,疼得连喘气都撕拉生痛,睁眼张望才发现自己正摔进二十八金甲神卫的阵法中央!可是个四面楚歌,处处围敌! 神卫非仙无心,只尊律法行事,自是没有宽恕一说,再怎么道歉求饶都没用,它们若是想要你命…… 背后六名神卫同时挥剑,剑气震裂作响破空劈来,艾叶咬牙撑起身连闪几刀,却不敌剑气宽广巨大,引周遭空气都带劲力,到底转身一瞬正中肋下,直将他掀翻数丈之外,跌在另一群神卫脚下! 肋骨排排断裂疼得呼吸不得,神卫循声踏过,金靴足有磐石巨大,一脚可将他碾成肉泥!求生欲教艾叶吃力滚爬躲闪,疼得两眼昏花摇摆站起,准备再逃时,却见除却眼前阔步而来的两名最开始被他甩在身后的神卫外,三面二十六卫,皆举剑胸前,欲一击毙命! 逃……逃不掉! 二十六道剑风如削泥破空金光四溢,排排飒来,刺眼至极!艾叶几乎呆滞地站在原地,望眼前电光走石,迫近一瞬! 面前忽闪过一人影,按住他双肩以背迎刀刃,目光冷厉坚定! “星君!”艾叶嘴角渗血惊叫出声,“不行!别替我挡,太多了!” 刀刃铺盖而来,却在绞碎为他遮挡的人的瞬间,太阴星君身后迸出万千银晖夹无数长纱,干净利落不伤分毫地悉数当下刃风后长驱直入,包裹缠绕,敲掉数只神卫手中长剑! 亦有几只腿脚不稳的,直接被纱带绊倒在地,摔得零碎! “谁能伤我。” 素曜语气平淡,若无其事道。 第160章 认主 艾叶却是吓得腿都打软,或许更因为此刻素曜与他几乎紧贴一起,连呼吸都如此明确地,惹得他心口打颤,话不成句。 “倒是你,小妖,我还有话要问……” “星君!身后!” 艾叶惊呼一声,看神卫不依不饶直接朝他跃起劈剑而下! 素曜也知神卫依天规行事毫无商量,推着艾叶连退数步,巨剑凶险贴身,落地瞬间尘土飞扬,将藏书阁前石地硬砸出一条深壑! 于是这位星君无奈一叹,闭上妃目沉吟片刻,将艾叶扳转过身,往他后背直推一股真气入体! 艾叶只觉一股温润暖流瞬行体内大枢,似有镇痛疗伤功效般顿时止了他要命的骨裂之痛,却不知自己额间盈盈凝出银月图纹,片刻后消散不见!与此同时,周身二十八神卫也突然伫足,除却那三四个跌成碎片聚不拢的,其余皆拾起长剑漠然踏步归位。 他觉得惊异,问道:“星君,您……既能唤他们回去,怎不早说,还打碎这么好几个!” “本座不能。”素曜沉声道。“不是我麾下的机关神卫,也不以我神术驱动,我管不了。” “可他们回去了呀?”艾叶继续道:“不管怎样,多谢星君救命之恩,是小仙草率,得您出手相助还替我治愈,感恩不尽!” “小妖,你是该谢我。”素曜漠然一笑,可是个表意不明。“神卫得停,是因你不再为散仙,有了进这藏书阁的资格。否则,今日定是要将你杀死才会罢休。” 艾叶一愣,回想太阴星君在自己背后拍那一掌,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敢信地磕巴问道:“星君……说得办法,该不会是……” “白玉京契印。” “什……!” “小妖,阴差阳错也算命数。也罢,我不过有事要问,也觉得你死了可惜,情急之下来不及问你愿不愿意,不过就算是不愿,也晚了。” 第375页 他呆怔在地,只把嘴巴张得老大。 七百多年前的情字为坚,项圈为证,他成了唯顾望舒独有的猫。 七百年后无意藏书阁一行,白玉京契印,他成了太阴真君素曜的麾属。 这是天意,着实弄人啊! “怎么,吓成这样,真不愿意不成?还是说我截了游奕灵官的胡,那还真是抱歉……” “没有没有!”艾叶急忙匆匆摆手,失声喊道,“我愿意!我可愿意,特别愿意!” 素曜被他这般积极惹得发笑,看他踌躇一阵不解再问:“可星君如此厉害,干脆将那神卫都打散便是,何必委曲求全,选择纳下我这个法子……” “小妖,神卫一只很贵的。都打散,不好赔。” 素曜轻笑柔声道完,却在回身时见一帮天兵急急往这边赶来。为首镇守藏书阁的小将看这一地狼藉,书卷满地书架坍塌的景象满脸震惊,更可怕的是还有三四只神卫碎了一地! 这……!小将恼火跺长戟作响,刚要破口大骂,怎见面前端立的人竟是太阴星君,立马没了气魄,规矩了下来。 “星君,您这……怎么了呀,把这儿糟蹋成这样……” “哦。”素曜不紧不慢道:“自家仙官,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忘记报备引神卫讨伐,才不得已伤了您几只,本座已经教训过了。关于这四只神卫的修理,藏书阁修缮一事,需多少福祉修为得偿,您拟个书报备到白玉京就是。也可以多报些,拿去分了,权当赔罪。” 自家仙官,嘿嘿。 艾叶听得傻笑,幸亏素曜此时没在看他,否则怕是会当他傻,要反悔。 “小妖,发什么愣,走吧。” “啊,啊?去哪儿啊星君?”他抓着脑袋问道。 “还能去哪儿。你已经是白玉京的仙了。” “啊!”艾叶眼里一亮,须臾后又陷犹豫。“星君,那可以容我回去同老神仙……啊不,游奕灵官道声别吗?好歹也是带了我许久的神仙,供我吃住,待我可好。我不能说走就走,这些礼数还是要有的……” 素曜沉吟片刻,问道:“他不会舍不得?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这契印打得着实草率了些。” “不会!”艾叶忙道:“他定是开心还来不及呢,终于可以摆掉我这扫把星,做他的逍遥仙!您不,您才不草率!” 素曜笑笑,调侃道:“那岂不是轮本座摊上扫把星了?果真草率。” 艾叶嘿嘿笑得憨,素曜无奈接道:“那待你诸事完毕,再来白玉京寻本座就是。反正已是足有千万年没纳过新人,白玉京本就清闲不缺人手,不急。” ———— 艾叶与游奕话别时果真不出所料,那老神仙高兴得连把自己埋在人间百年的老酒都挖出来庆贺,恭送扫把星滚蛋,可是把他弄得哭笑不得。不过老神仙还是边笑边摆手,给他也倒了一杯,临走前伸手摸了摸艾叶脑袋。 “老子要养狗。”游奕不舍地把手从软毛上拿下来时决意道。“我得去和二郎神求求,问他哪儿能领得到神犬。虽然麻烦了些,但有个伴儿陪我上天入地也不错。” 艾叶眯眼晃了晃脑袋,把被他揉乱的发抖顺,笑得含泪儿。 “你也算得了个好地方。”游奕瞧他那一脸不争气的样儿,“白玉宫千万年没纳过新人了,便也是那千万年间幕僚和顺,无人抱怨奔离的意思。不过他可是天界帝君之一,和我这种不拘小节只知寻乐的心大老神仙不一样。白玉京自有他的规矩,可要小心,千万别兴奋过头,僭越了人。” “知道啦。”艾叶受不住他唠叨劲儿,应付道。 “九天并生帝仙生无凡根,不怒,不喜,不悲,不爱。很容易被当待人冷漠,其实非也,理解就好。” 游奕还是放心不下,知道他烦,依旧补上一嘴。 *** 白玉宫大门气势磅礴,浸在银月余晖中是盎然华美。艾叶自鸾鸟背上跃下,扶着乱跳不止地心连吐几口长气,又低头仔细理了理衣衫碎发,把自己梳得端正,才鼓起勇气敲了门。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给他开门的不是那银甲持剑可怕神卫,也不是轻盈仙女镜儿,竟然是个……男仙? 而且还是位玉树临风,锦衣华服的男仙! 来者一身皓洁白色锦服扎在个白玉腰带之间,一头象牙白的发丝用上好无暇的玉冠束起,玉冠两边垂下精白色丝带,衣发飘飘,身上似有月光流动,如同落一身霜华。眉心处镶一枚黄玉,绯色双目明亮有神,舒眉浅笑着瞧他,欣长的身子比自己还高出整整一头,腰间插一把顶花玉笛,举手投足都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艾叶迟疑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门匾。 再三确认几遍,才确定自己没走错门找错殿。又探头探脑的往里瞧了瞧,硬着头皮问了句, “那个……我来找……” “阿钰,带他进来吧。” 啊,这声音没错了。艾叶勉强舒了口气,想拨拉开眼前人进去,可那人却先自己侧了身子,气定神闲的道了句,“请吧,小仙君。” 虽不是第一次来这白玉京,可即便如此,迈进这空广大殿时还是被眼前一幅清冷华贵的样子所震慑。桂花永驻香气袭人,所见之处一片玉白,美得无情。 有钱,真是有钱。 第376页 艾叶暗思,这儿每块砖瓦可都是上等纯玉,无暇无裂无絮,完美得像假的。哪怕是偷偷顺走半块屋瓦,到人间都能得暴富! 艾叶跟着白钰进去走了几步,便看到太阴星君素曜斜躺在桂树下闭眼小憩,光足散发,纱衣长发全飘悬空中,好一幅仙人之姿。 光影重叠,心头生颤。 是他。 艾叶刚想过去喊他,谁知那叫阿钰的俊美男子竟抢先了一步走到素曜面前,取走他那喝得见底的酒壶摇了摇,“人都到了,您还在这散漫着,成何体统呢。” 素曜居然听话的哦了一声,揉揉发涩的眼把手递了出去。 “自己殿内何须拘谨。拉我起来。” 艾叶顿时感觉背后毛发全都腾地竖了起来! “没事!你忙!”他愣是一时头脑发热也没多想,直接跻身过去挡在那美男子面前,抢在前头握住素曜的手准备拉他起来! 这一突发动作,不仅那被挤到一边的美男子愣了半下,连素曜都瞪开眼一脸吃惊,不知道这力到底该借还是不借。 这一片死寂无言中大概持续半香的尴尬境遇,幸好被女英雄一般的镜儿给打破。 “白钰!你过来帮我一把,大殿上的瓦刚落了一块儿,你上去顺便检查一下还有没别的松的,省着砸着人可不好!我这会儿还要给星君备小食,忙不过来!” 这位叫白钰的公子扫了两位几眼,噗嗤笑笑,走了。 艾叶握了半天素曜伸在一半的手,呆愣好久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可是太阴星君啊,就被自己这么没规矩的拉着…… 急忙拉了他起来后惶惶丢掉手。 素曜哑笑,抖掉自己身上碎花,艾叶便在旁边老实看着,犹豫几许问:“星君,我来是该做点什么啊?” “没什么事做的。”素曜说道,“做你的逍遥仙,看花吹风喂兔子,少惹事,多睡觉。哦对,那玉兔可不得吃,都是灵物,把持些。 “这就行了?”艾叶诧异道。 “是啊,行了。”素曜转身负手,立在树下,背对他笑笑。“白玉宫,很清闲的。” 曾几何时,亦有故人立身桂树下,与他说出想做一世逍遥仙的夙愿。 只是那时不懂,还嘲他懒。 艾叶不禁鼻酸盈泪,这是否也算得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呢。 “白钰!”素曜高声唤了句,便见刚刚那英俊男仙从高殿飞檐上冒出头,扬洒大气回了声“在呢!” “何必躲起来偷瞟,不如下来带这小妖熟悉熟悉,日后要一起住的呢。” “真是躲哪儿都瞒不过您。”白钰朗笑从飞檐上跃下,携风落到素曜面前,再朝刚刚高殿上一喊:“说你呢,镜儿!偷瞟什么!” 镜儿满脸不乐意地从后面露出半张脸,哼一声落身而下,真备小食忙活去了。 再说艾叶这会儿跟在白钰身后紧紧拧着眉头,看他那走在前面引路的俊朗身姿春风得意,定是风雅得道万年的游刃有余,神韵入骨,逍遥自在。 又是在他身边亲昵伴上万年的仙。 自己可丝毫比不了啊。 再不愿承认,他也知道自己当下嫉妒得可是心肝蜷缩,怒从中来! “平时常走的去处也就这些了。”白钰忽转身停步,止在个寂静无人处,说话时带着些表意不明却是强忍的笑意,眼神明亮略带玩味将艾叶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谁知在艾叶眼中全成了试探新人似的挑衅,更是把脊背绷得直,虎视眈眈不输气势地盯着人看。自信不足想着先发制人,便抢先开口道:“敢问阁下在这白玉京,担得是个什么责?” “我?”白钰把腰间玉笛摘下,拿在修长指尖转玩,一一细数着:“我可忙得多呢,譬如照顾星君衣食住行,排忧解难,吃穿用度,白玉京周转维护,大事小事都在头上,可比当家主后宫妇还多忧。忙得很,忙得很呐!怎么,你要帮些什么吗?神桂落花日日不尽,我看扫花一事予你正……” 艾叶可是除了“衣食住行、当家主后宫妇”几词全没听得进去,更是梗结于怀气淤难平,呼哧哧吐着热气焦灼得很,还说什么扫花,扫什么扫……! “我,我就不能入殿吗!”艾叶急得喊出声来,哪知白钰对他这般冲动不仅不惊,反而笑得更欢! “能啊,我看您不仅想入殿,是更想……”白钰邪颜带笑一字一顿道,“想照顾星君,衣、食、住、行。” 艾叶这下被他说得回了神,深觉自己又犯冲动,怏怏垂头,却还闷哼哼地憋了个“嗯”出来。 白钰这会儿乐得几乎前仰后合,连忙摆手抱歉道:“小仙君,逗您玩儿呢。衣食住行都是镜儿料理,我不过吃吃喝喝混日子,没想您反应这般大,着实可爱。” “可爱?!”艾叶可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阁下这是在拿我取乐!” “小仙君,”白钰走近似是安抚地拍了拍这怒兽肩头,却是把他弄得更暴躁低咆,而后忽正色扬脸道:“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 “谁见过你!”艾叶不服骂道,“满脸晦气,见过一面定当纠缠不忘!是阁下认错人罢。” “八百年前,益州劫难。”白钰将转玩玉笛夹于指尖停滞,轻描淡写道出句足以让艾叶震颤不止的话来! “还是我,亲手送得星君归位呢。” 第377页 “你,难道说你是……!” 艾叶手抖难言,只惶惶瞪向眼前……神兽? “在下白玉京盘柱玉龙,白钰。” 论如何以凡人之身唤九天玉龙,任自己如何哭喊哀求他都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那一句发自肺腑肝肠寸断的“顾望舒,我恨死你了。” 他不是死了。 他不过是随白钰登虚归位,却留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有……苦候千年。 “所以你全都知道。”艾叶不禁捏拳咬牙,咬得一口厉牙发酸。 “自家主子落凡,当然密切关注啊。”白钰依旧含笑,目中向他却带悯惜。“以为因果必绝念必断,却不想妖神您为保一面情缘甘心做得那些事。天雷九劫,换我都没自信撑得下来,何谈您一位当时不过千余岁的妖。实在是,万般敬佩。” “既然如此,为何还许我入白玉京。”艾叶激动时眼眶泛红,心绪夹真气一乱,灼骨旧伤又在隐隐作痛。“就不怕我搅乱星君天数,天谴劈下一对儿来!” “那又不是我说了算的。”白钰耸肩道,“契印是星亲钦赐,机缘巧合也是神奇,大抵你们或许是真的,因缘未尽啊。果然执念化实,因果轮回,只要愿等,坚守,这世上便无没难全的道,再无重逢的缘。” “所以我……也不过你们天界赌在他身上的天数之一,棋子一枚罢了?”艾叶恨道。 “您不是。”白钰郑重回答。“天数是那些养他的人,害他的人。而您,却是海海天师千算万算,神卦万全,依旧意料之外的,变数。” 第161章 旧主 白钰惆怅一叹,将隐情尽数道于艾叶,目中生哀。 “星君本无情根,落世成人仍如此。可您却手把手,一点一滴地教会他何为情爱,何为挂念,何为……生的意义,才让一颗五识不全,无恋人间的残魂,殉身之时,怀了憾。于是久久不愿蹈矩归魄,喧闹得厉害,致使星君至今都为头痛幻梦所扰,不得心安。” “他……会头痛?” “是啊,星君一向以为是什么渡世遗症,难受时烦心得很。我与镜儿苦于无解帮不上忙,兴许您此番入住白玉京,或能得星君些安抚?” 艾叶被他说得心酸,滋味难受。他确实过恨这世上太多人,神,妖,可说到底只是他自己执念作祟。世道运行自有他的道理,能得如此久别重逢,应是件感激的事,而不是过度执着过去恩怨两难。 他无法埋怨面前白钰曾送顾望舒绝命,毕竟在他眼中,自己珍胜性命的爱人,不过是那暂留人世的九天上神。他不是推他去死,只是带他回家。 人间太苦,还是天上好。 还是天上好啊。 艾叶抬头看这幽蓝幕苍,神桂飘香人自醉。这儿这么好,没人得诬陷他,欺负他,逼迫他,辱没他。他可是九天帝神,独尊无上,逍遥自在。 不过不再是自己一人的欣爱,而是九州人间,天上地下,无数信徒的期冀,大爱。 “罢了,我去扫花。” 他叹气垂首,暗自神伤地甩着衣袖回了头。 “诶!小妖神!”白钰在后面忙扯住他袖子,两步绕到这垂头丧气小仙君面前赔笑道:“扫花那是说笑的,怎就信了!这种杂役自有仙侍得做,您可是百年难遇的妖神大人啊,既有妖骨又得神脉,如此高贵,玩笑叫您做这些您就还真去!好了好了,长途跋涉的,不如先歇歇!” “我高贵?”艾叶怪叫道:“我哪儿高贵,游奕那老神仙只把我当扫把星,跟他干了那么多年杂役……现在怎么成了高贵?” “哎呦好啦,那是灵官大人小才大用,在咱这儿星君若无传唤,您随便逍遥就是。大殿想进敲门就好,小仙君既然都已经成功迈得进这白玉京,往后种种……继续努力?” ———— 素曜提笔消神作画,疲倦间落笔随口:“镜儿,新来的小妖在做什么。” “哦,我刚过来的时候看他在追兔子玩,您只许看,不让他吃,馋得直流口水呢。” “幼稚。”素曜笑笑,松松肩臂几许下笔。 ——“镜儿,那新来的小妖呢,怎么今日没见着他。” 镜儿打着瞌睡被他这般突然一唤,从抚琴戛止的素曜背后闪了个踉跄,嘟囔道:“树……树上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摘花酿酒,说要制什么桂花酿喝。星君,您老问他在哪儿有什么意思,要不我给您喊过来,搁面前看着!” “不了不了。”素曜低头重新抚琴,嘴角含笑。 “让他自己好好闲愉吧,又没事,平白叫人做甚。不过说来奇怪,自打他入京,心情都畅快许多,最近亦无梦绕。错觉吗?” 镜儿笑而不语,抿嘴偷乐。 ——“镜儿,那叫艾叶的小妖又在做何处?” 镜儿“啪”地一声丢下满怀人间求愿书册砸到桌上,不耐烦道:“不知哪儿弄来块儿难看的黑晶石,雕石头呢。” “黑晶石?”素曜诧道,却又转而做笑。“罢了,白玉京里有点异色也不是什么大忌,他喜欢,就叫他雕去。” ——“镜儿!那……” “他在树上,树上!”镜儿才从酒窖里拎上壶精酿,递到大殿内望景发呆的素曜手中,不耐烦抢答。“星君,求您别再问了,想见又寻不出理由唤他,那您亲自去找他便是!镜儿又不是专刺他的暗探!” 第378页 “嗯,镜儿说得对。” 素曜一拳敲定,接过酒壶大步迈出殿去。 桂花落雨,素曜提壶散发飘摇停在自己平日消遣小憩的神桂树下时,不禁怔下半步,视线落与自己齐平一支壮干上。 艾叶倚在上头抱着小酒坛睡得正香,雪发长漫落下几乎垂得到地面。白玉京内不染杂色,不仅众仙衣着发丝皆为月白,甚连用具都为玉制,真如明月纯洁不沾污泽。然而此时艾叶腰间挂一雕琢精致的黑石挂件,是个相当显眼。 不容杂色其实为白玉京内规,素曜想自己似乎未曾与他提过,暂且作罢,缓步过去靠到树上。 看他睡得香,不舍打扰,独自开壶饮酒,却忍不住移目去看他那微抖轻阖的灰睫。 也注意到他大敞颈间带着只蟒纹项圈,略微泛旧,中央钉入的一颗铜扣看上去曾是挂过什么东西。 这是…… 有过主的象征? 他将眉头一蹙,竟莫名生了层不悦。不由自主想伸手去触那项圈,试图探些究竟,却不想触及一瞬,忽地被熟睡中的小妖敏捷一把按住手腕! “呃……!给本座松…!!” 薄情怒容抬目时,正撞上艾叶朦胧睁开一双薄雾蒙蒙,桃花含情目。 目光莹润悲凉,是渴求,也是爱而不得的无奈。 他这无欲天神心忽地一颤,连自己都堂皇失措退出半步,不过不明此为何感,只觉怪异,怎奈被艾叶抓得死,抽不开手。 “孽障,松了,松……!” “别走……” 艾叶松了手劲却未放开,不过顺势而下干脆握住素曜温热手掌,会心一笑。 “还是温的呢……多待一会儿吧,求你。” 素曜一愣,泄了力,看艾叶满目恳求。求他别走。 求得却不是自己。 分明他那湿润目中反映的是自己翩然神像,可他确实酒醉微醺,或者迷离梦回,说得胡话。 ——“艾叶,松开。” ——“你认错了。” 艾叶得他这般沉声一令,猛然惊醒,似如梦回,可那只存梦中人。 当下却正现在自己身前,是个活生生的身子,被他抓着手! 脑子“轰”一声炸得嗡鸣,得过游奕一句奉劝“莫要僭越”,他真的已经及其自控小心,也拦不住精神不醒时…… 听太阴星君第一次喊他名号,定是怒了,怒了! 惊惶松手,连滚带爬从树上掉下来,百口难辩,干脆吞吐一阵,怏道:“您……尝尝这个吗?” 素曜揉着被捏红的腕子,心怀不满。 “尝什么尝。” “桂花酿,我才制的。” “你还会制这个?” “嗯。”艾叶闷声哼哼,“陛下,尝尝吗?” “不尝,你喝过的谁要,酒本座也有。扫兴。” 艾叶想必如此,把那晶玉小酒坛拿衣袖擦了圈开口,捧在怀里小声嘟囔着:“潜心研制了七百多年的桂花酿呢,可惜无人赏识,罢了,反正一向是我自己喝。” 素曜一听七百年,微抬了眼伸手曲曲五指。 “看你诚心,拿来吧。” 艾叶竟是往后一躲,把酒坛裹进大袄里,眯眼讨笑道:“陛下手中可是那一壶难求的玉皇佳酿?” “是又怎样,眼光还不错。” “看陛下拿了两壶来寻我,怎么,其实本是想与我共饮呐?那不如陛下与我交换一壶如何?” “想什么好事,那岂不是本座吃亏。你可知我为能从天帝老子那骗来这些壶酒,费了多大代价!”素曜不满,一把将艾叶从桂树下挤开,自己坐下。 “七百年!”艾叶笑着再把桂花酿在面前晃晃,“真不尝?” “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有何显摆的资本。”素曜怄气扭头,拔下手中玉皇佳酿的塞子。 “陛下的天上慵懒弹指一挥,对我来说可是实打实的,毫无办法,春秋更迭,度日如年的七百年啊。自然这酿酒法,也是脚踏实地的耗上我七百年,方得心应手。” 艾叶稍有失落,黯然做声,“不换,算了。” “诶!”素曜看他还真打算走,情急下喊了一嗓道:“回……回来,本座不过好奇这平凡桂花能有何花式,反正玉皇佳酿我还存得多,成日总饮同样,正如白玉京满目美玉,再是希贵的物也难免生腻。与你换就是。不好喝,宰了你。” “早说不好,非把人心说凉了再挽回。”艾叶愁容满面地回了头,把酒坛递出去,紧张看素曜觑目细品,好一个比交差事接天审都紧张。 不想这伴生千万年,早已闻腻的桂花此刻成酒入口,竟是格外清新香醇,舔涩滞在舌尖,甚可比拟玉皇佳酿的回味无穷! “小妖没大没小,酿酒的本事倒不差。”素曜满意舔舌,变了个倚坐的姿势,问,“亏你这直来直往的脑子,怎想得出如此上等方子。” “陛下英明,单靠我确实想不出来。”艾叶笑笑,明知冒犯,眼却从素曜身上移不开去,看得入神。 “故人教的方子,我不过替他完善,熟成着罢,也好以此……” 证明他活过。 素曜低目瞧着手中酒坛,面色微凉,忽问:“常言故人,可是那位给你带上项圈的?” 艾叶一惊,手摸上脖领,低头才发现原本立着的衣领不知何时被他睡开,正是把蟒纹圈露得一览无余,也没了可藏的意义。 第379页 只得苦笑答:“是。” 素曜阖目靠下,把盛桂花酿的酒坛搁到一边不再动手。 “肯让你带上项圈,定非寻常人吧。” 素曜问得面不改色,艾叶却是听得心惊胆战。 “毋庸置疑。” “嗯。那故人现在何处。” 在……眼前。 艾叶心肠绞成一团,火烧火燎像被绑在火刑炼狱。 “他……不在了。七百年余前,妖门天灾,他为了我,为了人间,死了自己。” 素曜眼皮一抖,虽是不动声色,语气中却染了些怨。 “如此说,那蟒纹圈你带了七百多年不成。即便故人已不在?” “是。”艾叶遏得声抖,遏不住心颤。“我可是很专一的,陛下,您纳我不亏!唯命是从,马首是瞻,誓死追随,忠心不二呐!” 素曜陡然睁眼,与艾叶躲闪视线撞在一处!太阴星君妃瞳黯光,天神无念方得大爱,如此直视漫上身来只有惊骇,震慑,甚至恐惧! 瞬间哑言失语后只能凭白暴露一身强装随性的伪装,艾叶深觉素曜目光逼仄,喉干咂嘴时听他不带情绪地命令一声: “摘了。” “什……” “或者本座将白玉京契印连你仙根,一并拔了。” 两者对视许久死寂,素曜目中凉薄刺得艾叶骨寒毛竖。终于还为艾叶先嗤出笑,竟是毫不犹豫绕手到颈后,嗑哒一声,解了扣。 而后并无惦念地,指尖放开,丢在素曜脚下。 “陛下说得对,忠士不侍二主,是我考虑不周。既然这蟒纹圈惹您不悦,不如就由您拿去处理吧,不过是为千年蛇妖皮所制,刀枪不入,火烧不断,处理起来兴许困难。” 素曜或许没料到他能如此干脆,再怎么说也是个随身七百多年的东西。便是连那斩落花泥间的项圈看都未上看一眼,扶起身懒散道:“说扔就扔,依我看,也没多忠心不二。” 艾叶还在笑着,“陛下说什么,我便是什么。” 素曜没理睬他那阿谀,只道:“本是要休憩饮酒,现下没了心情,走了。” 艾叶却将腰间黑石挂饰取下,攥在手心举拳到素曜面前,桃眼明媚笑说:“陛下,伸手,给您个东西赔罪!” 素曜将信将疑,鬼使神差递出手,落下冰凉是他亲手雕得那黑晶石腰扣,圆润标志,好似玄月。 “知道您身守同月不染杂彩,可这一身白过于不近人情啦。玄色其实可衬您的,不如试试?” 素曜看着手中黑晶,看不出他是喜是厌,好像大道无情,真就如此。 “嗯。”他只回了这么一声,未提好坏,翻袂而去,衣带翩跹。 艾叶蓦然觉得脖颈处很凉。 忽着了风,好生不适应。 第162章 执念 神本无需休寝,太阴星君却常养神闭目。桂树下一倚便是人间一秋,寝殿褥暖一睡一冬。他只知自己下凡一趟魂识有伤,不附体魄,才会身心倦疲,寻不见命铃一日,便要如此养精一日。 白钰跟镜儿瞧得见他过得不舒心,也知道自艾叶来后那喧闹一魂安生不少,星君不靠酒醉入眠,也得安宁度日。 但不想逼艾叶取下蟒纹圈这夜,大殿长明灯火静燃。说是夜,不过日日如一的天际冷清,艾叶无聊围着大殿打转吓兔子,再或是坐阶下发呆,摸着空荡荡的脖颈有些怅然所失。 为你所系,也为你所摘。 犯不上难过,但当时对着素曜笑出的脸,的确不真。 只能说就算是个毫无意义的物件吧,陪了自己这么多年,共伴如此多风霜,说扔就扔,心里还是会不舒服。他知道自己自很久以前便不再是那个利落豪迈的妖,那个想要便夺,厌恶便毁,无用便弃的妖了。 越来越错综无法的欲望与执念织成一张巨大蛛网,将他黏缠一处,灰尘越滚越厚,也将他消耗得越来越顺从,屈服。 惆怅时咽一口才骗来的玉皇佳酿,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很多,更多,太多,可当下就是这般守着,看着,也足够。 却抵不住素曜在大殿对扇玉门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直叫他窜身站起,冲到门前全力推门一瞬——滞了手。 “镜……镜儿!镜儿?白钰!喂!你这老不死的长虫呢!” 竟然老半天没一个人回他! 耐不住艾叶耳朵灵敏,大殿里月帝粗气痛苦痛不欲生似的绕得艾叶心急如焚,再抻脑袋看了半天没人来,干脆一咬牙自己跑回去狠劲退了一把门,没,没锁! 艾叶容不得多想在这诺大寝殿扫下几眼,殿内空得踏步都有回响,虽有灯明,又是月帝居处,却死气沉沉得不像有活物。打老远看到素曜抱膝窝在榻下双手抱头,这一九天帝神此刻衣衫不整,一头银发凌乱不堪地全随细汗黏在背上,背靠再榻边疼到咬牙磨响,瑟瑟发抖! 看他一床被褥也跟着落在一边,多半是疼得滚了下来! 怎……怎么会这样! 他慌张撒腿跑过去,大殿玉石地面难免脚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磕拌过去摔在素曜面前,摔得他半身零碎还顾不上自己,亦是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序条条框框,直接上手扳了他肩膀大喊! “陛下!星君!怎么了!” 素曜闻声僵硬抬头,撞进艾叶眼中一瞬,眼前光景借清光闪烁,登时惊得艾叶一屁股摔坐在地!他见这生来无情无欲,无喜无悲,目中无光悲悯的神瞳,此刻竟布满张皇失措的惊恐与无助,目光波澜如星坠长河跌万片涟漪,水花飞溅溢出眼眶,却是生生扎进艾叶心口的一把把利剑穿心,将他无论心绪,亦是咬死理智把持着的敬畏,通通搅成溃烂稀泥! 第380页 是……这分明就是他的眼神啊! “艾叶……!”素曜借灯暗又背光,好久才辩得眼前人,用嘶喊到发哑的嗓音几乎是在求救地央求一声,“……好疼啊!” “好疼……头好疼,我压制不住,又这样,又这样!他这次还要撕了我的心!” “怎……怎么办,有药吗,我去给您取,我……”艾叶扑棱着起身要去寻药,不想才撅起身子便被素曜一把拉住手腕狠拽回去,脚下一滑又摔回地上! 艾叶这一下被他拽摔得不轻,额头先磕在地上鼻青脸肿,骂不出口,是因为素曜看向他的目光实在太是炙热要命,艾叶拼命偏头不去看他,也抵不住内心澎湃混乱成一锅热粥。 “您有话好好说,先把我放开,我给您找法子,求您,放开!” “他这是要杀了我……救我……!你快想法子,让他安生啊!”素曜痛到神志模糊,开始冒出胡话! “谁要杀您!陛下,清醒点,这里可是白玉京,没人得杀您!您先放开我!”艾叶急得要命,怎奈素曜抓得紧,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移架自己的痛付之手劲捏得他手腕都要碎了,艾叶也是与他一般的绝望大喊,竟是用上法术全力甩开了素曜的手!“您放开!再这般看着我,再这样抓下去,我……我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了自己啊!” 别用他的眼神看着我,求你了……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他还活着,会让我徒生虚无欲念,更生失望啊! 谁知素曜竟凭空乱抓几手,撩拨到艾叶衣角后干脆捏在手里,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把他扯了回来,嘴里念念呢喃! “命铃……你去帮我把命铃寻回来,我再抑制不住自己的魂了,太疼了,太难受了,好生难受啊!” 命铃? 难不成,是那个…… 艾叶胆寒悚然,十指生颤地摸向胸口! 给……给他的话,就会好了? 可若是还给了他…… 艾叶满目惊恐看着这衣冠不整再无华容高傲之仙,被自己不安分的孤魂折磨至此,却是,却是…… 却是得见故人音容啊! “艾叶……” ——“艾叶!” “别走……” ——“你别走啊!” 草。 草!去他娘的身份悬殊,不得僭越! 艾叶赫然回身,将这月之帝神,九天上神,狠狠搂紧怀里! “好,我不走。” 艾叶容一手抓住素曜按在地上痛得青筋毕露的修长瘦骨手掌,握紧手里。甚是一个阔别千年,了却长憾的拥抱! “我再不,再不松开你的手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松了。” “对不起……” 艾叶把他抱在怀里,终得释怀他那后悔了七百多个日夜的,一次松手。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啊……你知道的,我岂会恨你……” 或许隔层衣纱,命铃在后,素曜似得慰藉渐渐疲软在艾叶怀中,骨弱得真似凡体,也正似他心念之人。 艾叶听得自己心如鼓擂,深知如此相拥是为渎神,千忍万忍再不敢落下一颗吻,只把他安放回榻上,看他睡得熟,也将手牵得紧。 好似七百多年前昆仑屋内那对亡命人。 没关系,你好睡吧。 我守得习惯,你这天生的公子命。 殿外。 “怎样,我说这招好用吧,这都进去几个时辰啦?” 白钰站在桂树下摇扇相望,不忘邪笑冲镜儿挑眼。 “属你最混蛋。” 镜儿气鼓鼓地抱胸一哼,闹了句“走吧,没声了还看什么看,变态吗。” “咱往后就装聋子,装瞎子。镜儿你只用留好门不锁,总有法子让星君得好!口嫌体正直说得就是他,自己放不下架子去讨欢,非得等那一魂闹了,才肯求人!” “是啊。”镜儿在一边顺着白钰的话下,“星君就是不愿承认自己萌出凡念,他那不是心疼,也不是头疼,不过情愫扰心乱。只可是……” 不是拔除,而是顺其自然的做法,真的对吗。 白钰自上而下的偷瞟间看得出镜儿心事重重,拐了她一肘道:“顺应天意吧小仙女?这事又不是你我左右得了。既然从一开始便是个变数,成佳缘孽缘谁都不知,七百年前就该断了的东西……他们却谁都没能放得下,我们哪还配得上插手。” “可我只想星君过得舒心。”镜儿简言平淡,毕竟是伴生侍仙,说起无情,可不比大殿里那位差。“他人喜怒忧患,怎可扰星君命格。” “行啦,别想了。诶,出来了!” 艾叶略显倦容地从大殿轻手出来合了门,暗自露了个窃笑。扬眉吐气地吸了口凉爽空气,才要迈步,就看见白钰站在树底下跟他招着手。 “我不知道他能疼成那个样子。”艾叶与白钰并排蹲在桂树底下,这一龙一豹往那儿一缩,打远看着还挺相像。 “不是疼,是仓惶。”白钰拿衣袖擦拭玉笛,随口一吹都是声绕梁声幽。“星君司月,亦保五湖九州人愿无忧。这世上本就没他掌控不了的事,不想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心都按不住。” “那他就这样疼了七百多年?你们就这么看着!” “是,七百多年。不过好在天上日子过得快,忍忍便过去了,没事的,没事,比不了您。”白钰还是逍遥做笑。 第381页 艾叶眉心皱得厉害,按住白钰手臂道:“没法子治吗?” 耳畔一阵铃声荡过,艾叶闻声抬头,见镜儿从头顶飘扬落下,足尖点地,轻而柔美。 他的视线垂得低,仔细观得到她脚踝处的银铃,与自己藏着的那颗几乎并无二致,也是根红线细牵,薄银明亮,精雕细琢。 “有法子,您知道的。” 镜儿淡然一句,玉音仿佛荡浮空中。她看艾叶面色陡变,正欲开口,被艾叶身后的白钰一个凶狠眼神噎了回去。 “罢了。”镜儿摇头,“是您的东西,用不得‘还’这一词。不过您若真心想星君好,是要下抉择的。譬如有些人,就是再也回不来了的道理。” “哎,镜儿!”白钰没忍住埋怨出声。 “我明白。”艾叶无奈笑笑,“不过照您的道理说来,这是他给我的东西,我没理由还你们星君。再说,凭什么就一定要只委屈我?我过得不好,他便也过得不好,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镜儿被他一句惹了不快,“怎还盼着我们星君痛不欲生了!不想你竟是这般自私小人!你若真心为他好,就当还了他!” “是你无情根,不懂爱。”艾叶却是不愠不火,对答道:“但言情爱一事,是要两人共患难,共欢喜,才得坚守。假若事到最后只有我一人卑微,我一人纠缠,镜花水月的东西便真成了无用执念,那这爱不要也罢。九雷压顶,隐世独修,独闯地宫,飞升天仙。你们当这是我一人痴情,殊不知是我坚信他定也在某处等我去寻他,他等得也很苦,他也是与我相同的度日如年,身不由己!” 艾叶温笑起身,绕了发愣的镜儿走远时,神色自若释然。 “是我信他,他亦信我,才得羁绊,能引我今日落足此处。我赌这一把,今日看来,似乎没输得太惨。” 艾叶曾在过后有意无意提起此事,却在试探间发觉素曜其实记得清那夜双双失态,却未言亵渎降罪,反倒一脸严肃瞧了他半晌,道出一句:“有趣,你倒能替代我命铃使。” 艾叶假笑得脸上挤出褶子,应付他:“星君说是就是,能得这么大作用,是我荣光。” “元和三年的那卷书你可还记得。”素曜放下人间万册求愿卷,搁了笔砚抬眼对艾叶问道:“就是你一碰便自行燃毁了的那本。” 艾叶盘腿坐在高案下边,守着他批阅满脸认真的模样看得出神,被一句拉回现实。 “当然记得,怎么啦。” “那一年你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被封天机,窥察不可。” 素曜不像是随口一问,甚至算得上处心积虑才找到合适时机,以至于他那止水目光都灼出火花。 “您都说了是天机,叫我怎么讲!”艾叶故作委屈转调道:“不过是……在那一年遇过一人,后来他得改我天命,否则我可能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的大劫了。” 素曜才抬的笔下忽然一滞,不小心在纸上洇出大滩难看墨迹。 “就是常听你提起的那位故人,对吗。” 艾叶苦涩一笑,“故人已死,再无来世。陛下莫要再提也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在这白玉京就是您的人,跑也跑不掉。” “分明是你总提。人间那点两三事,翻来覆去讲给我听,生怕本座不知道你是与谁共渡的一样。”素曜嫌弃将那洇了墨的纸揉成团丢到一边,也不知是哪个可怜人的祈愿啊,送都送到了,还被当成废纸丢走。 “陛下您这就误会了啊,我与他不过相识短短两秋,虽是个荡气回肠的过去,但时光有限,我给您讲的那些个小故事可都是后来我自己独修隐居时候的事儿,您若不信,就适才同您讲的那桃花妖的故事,您大可去问日游神那个花花肠子!” “没闲心。” 素曜冷漠作答,又在长久沉默后问上一句。 “那你元和三年在人间时,可有耳闻一位叫……顾……望舒的人。” 艾叶猛然惊惧寒栗,心跳骤停地瞟向素曜! 他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不是禁忌,不是天机吗!!! 素曜并未抬头,只是审着他的册,看似无足轻重问得一句。 艾叶努力遏住轰隆心跳,强笑道:“是谁啊,陛下,那么久了,就算有,我怕是也记不清楚。” “……那便算了。”素曜沉了声,不再细究。“梦见过许多次。梦见你,这般唤他。” “陛下,梦到我了?”艾叶起身将窗推开,闻微风卷桂香,带些寒潭气息,常为秋凉。若无其事应了一句,回身时再问:“不凉吗?要我去给您备个火盆。” “不必了。”素曜轻舒心气,“凉爽些还有助清醒。白玉京日日清冷如此,习惯就好。若没什么事,不必陪我,去闲你想做的就好。” “那我闲来在这陪您,不行吗?”艾叶委身蹲到他桌案对面,可怜巴巴睁着双桃花明眸,问道。 “……随你。” 艾叶虽不是这白玉京唯一的兽,但比玉龙高傲随性,艾叶便显得十分粘人爱娇了几分。素曜心里是这么想的,觉得他可爱,想着想着,不由嘴角微扬。 艾叶盯他盯得紧,见他莫名一笑,还以为是看见了什么有趣求愿。只是不知为何,也无意跟着一并傻笑起来。 “陛下,”艾叶看得太是难耐,便偷偷把自己再往前蹭了几寸,见认真伏案的仙人未做声色,干脆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那白玉的案上抬着眼看他。 第382页 “阻隔万里批赐福,倒不如亲临人间一趟。反正只要不掺手人间事,就不算犯戒不是?” 素曜挑了笔墨,道了句:“麻烦。” “不麻烦的!”艾叶见他理了自己又没往边上赶,顿时来了兴致,嬉笑道:“人间虽有万般无奈,但遇佳节盛事,看凡子苦中求乐,祭天起舞,团圆欢乐,欢歌可达天,也是非比寻常的幸福!我们寻个时间下去看看吧,好嘛?且说我与故友曾在仲秋月节远观天灯,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亲临月节却未曾如愿,此后我虽独自也去过几次……热闹非凡人间喜乐,可独赏心头总是差了些什么。陛下,不如,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艾叶滔滔不绝忘我侃着,眼里全是兴奋光芒,继续道:“仲秋节满街桂花飘香,人们天灯祈愿,饮酒酿做乐,可比天宫热闹多了!您真应该去看看,定会喜欢!而且我们还可以一同放灯,求,求……” 艾叶讲到这忽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兴致过度,不仅聒噪不说,还忘了…… “陛下……那个,不好意思啊,仲秋节莫不是拜您的节日……?” “嗯。” 素曜未停笔,亦淡然自若只哼一答。 艾叶不想放弃,便又往前挪上几步把胳膊撑在案上几乎是贴着面与他道:“那您更该去看看啦?看人间到底如何拜您,有多愉悦!去吧,好吗?就去一次嘛陛下…!” 素曜大抵是被他惹得烦了心,或者是凑得太近不舒服,终叹口气搁下手中笔墨,扬眼时沉声问他:“艾叶,你说,他们放天灯是为何。” 艾叶纠缠的话瞬间堵了喉,吞了口水,略显局促地紧张道:“求……求愿。” “求谁。” “求……您。” 素曜整姿拢袖,松松发涩脖子淡然道:“有多少。” 艾叶哑然难答,支吾半天,道:“很……多,满天都是,盛比星辰,耀艳银汉。” “是啊。”素曜瞥眼时掠过已经怯怯压了眼楣的艾叶,惘闻他目中失落,道:“所以,我很忙。” 艾叶一下被泼了凉水,若是耳朵露在外头,此刻怕是要全垂贴头上。他只好悻悻抽走胳膊,一屁股坐到地上,再慢慢往回蹭。 “对不起,是我愚笨……考虑不周。” 第163章 仲秋 素曜本已收回眼继续批作,忽闻他这委屈巴巴的一声咕哝竟有些心软,抬头看他垂头丧气陪在一侧的模样还挺怜人,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口问了出来。 “艾叶,多次听你提及故友。看来他对你来说定是个念念不忘,十分重要之人吧,才至于寻我去陪你看那什么,仲秋节。” 艾叶一惊,骇然看向素曜,答不上来,也就不知所措。 素曜看他满眼慌乱怕是说到什么软肋,无奈再叹气,与他道:“罢了。正如你说,我也许久没见过人间仲秋,亲临体恤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若真那么想去……本座陪你去一趟就是。但这纠缠不清反倒自己委屈的求人法子,莫要再用了。” 临行前一夜艾叶整是瞪着大眼激动到睡不着的,便趴在窗棂上迢迢望着白玉宫大殿玉引月辉,辨不清自己当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或悲或喜,或是知晓将得偿所愿后的空虚。 眼看快熬到了时辰,艾叶叼着发簪爬着蹭到镜前抓起头发网盘,依旧不能顺利一次成功,尝试了两三次,最后眼看稳稳当当盘成舒服模样—— 他忽地自己拽下簪子,摇顺头发,跟雪瀑似的直披脚踝。 “走啊星君!咱早些去逛逛,我带您好吃好玩!” “这么早?不都还是天明。” 艾叶一脸懒散回首对视,滞足时是因见这平日慵雅且不拘小节,经常散发赤足领口大开在他大殿上来回走动的神仙,此刻倒是整冠礼服,星冠端正,素纱华绣,一身玉白干净,唯腰间挂着的那颗黑曜石颇为显眼。 难得见他穿得如此端正,好似玉皇会上肝胆生颤的初见一面,也好似……曾经无论何时都是衣冠济楚的那人。 “天亮着,有趣的才多呢。” ———— “所以……死长虫,你跟下来干嘛!” “哦,借力。”素曜挑眉拍拍白钰肩膀,“刚刚你不是也骑在白钰背上下来的,这会儿倒嫌人多余。” “就是,死狗,减减肥吧,沉死了!”白钰笑得把眼眯成条缝,还不忘随手把镜儿捞到身边来。 “我们俩也借光下来玩玩不成吗?还不稀罕跟你们一道呢!哪有下来玩还要陪主子看眼色一说,是不是啊,镜儿?” 镜儿踉踉跄跄被白钰扯得七扭八歪,硬是拽到旁边莫名其妙道:“什么啊,我是下来照顾星君……” “你是下来陪我逛的!” 白钰身高马大,手臂弯到镜儿腰下一拎便能把她给夹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夹着人便往边上走,还不忘回头给艾叶挤眉弄眼。 “玩好啊,主子!想回去再喊我就是!” “呵。胡作非为。” 素曜向来拿这条龙没什么法子,瞥了眼看艾叶还傻呵呵地冲着白钰背影招手,于是卸了他君主架子,垂下抱着的手问:“所以,我们现在……” “陛下!”艾叶忽地转身,与素曜才刚凑过来的脸险些撞个密实,惊得这帝仙瞳孔一震倒退半步,也被艾叶看得一清二楚。他噗嗤笑出声,继续说:“就剩我们两个啦,不如先去吃点东西?虽然有个几百年没再逛过城,当下何朝何代都不知,不过民间的东西轻易不变,习俗和美食可是能流传千年!” 第383页 “嗯……随你。”素曜扭眼避开艾叶那炙热明亮的眼眸,为不显尴尬地随手掸掸衣服,“不要称我陛下了。既至人间,你我便不过普通平凡,切记不可施法,不可助人,不可明身。” “那岂不是说,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僭越可称?无关比肩同行,同桌共食……” “……是这个理。”素曜答。 艾叶莞尔轻笑,小声嘟囔了句:“人间真好。” 他看着眼前人沐浴秋光和煦下,满头银发高束熠熠生辉,玉树临风是个遮不住的仙气。日照下一对儿妃瞳更显鲜艳,再没了雾灰气,反倒将其内星河赋予绚烂。 假若他也能这般堂堂正正立在阳光下,定是如此非凡俊美的。 艾叶显然有些出神,在素曜被看得生烦之前,问上一句:“哥哥,阳光不会太耀眼吗,痛不痛。” 素曜一愣,甩开衣袖往前踏步道:“叫什么?” 艾叶紧着小跑跟过去,挤在素曜旁边笑道:“不然呢,叫什么?您活得比我久,一声哥哥还是受得住吧!” “艾叶,站得远些……哎!” “前面酒楼呢,咱不是时间不多吗,别犹豫了,快走!” 素曜看这艾叶如此自然拽上自己手臂带着他一并跑,竟是无奈泄出笑意。 “看这华灯初上,酒足饭饱……嗝。” “噗……” 素曜忍俊不禁,嘲笑出声来。 “笑……笑什么笑,不就吃多了点儿!” 艾叶大咧咧地倚在酒家立在路边的凉亭长椅上,用手撑着脑袋地同时视线依旧不忘钉在素曜身上,看着即便是个酒家长椅也要坐得端正的人,提壶酒边洇口,边赏这河岸十里红绸月灯的盛景。 台榭结饰,笙芋之声连绵不断,不知何处琵琶奏弦重叠鼎沸。素曜回了头,正欲开口与他辩答,还没等出声,嘴里便被艾叶塞进来一大块月糕,连带手指头一起。 素曜顿时瞪大眼睛,阖不上牙,全都含在嘴里。 艾叶赶紧把手指抽回来,報羞道:“还不是怕您不吃。哥哥,快,咽进去,好吃呢。” 素曜便这般嚼着月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看得艾叶眼中怅远悠思,连笑意都是带着和蔼。 他看他一双乌黑明眸倒映着自己雅正素相,却又在波澜不惊之后。 有让他难以言表的酸涩。 他将见了底的酒壶放下,在艾叶诧异的目光中起身。 “你还有什么想看的,想做的,起来吧,陪你做了。” 艾叶目光随他而上,与背后月影交错辉映,喃喃失神道:“是还有……一事。” *** “哎呦!” 成群奔跑嬉闹的小孩吭哧吭哧爬上桥时未注意,“咚”地一声撞在站高眺远的人身上。揉着小脑袋悻悻扬头时,入眼白发鹤冠,锦衣华服,负手而立时妃目中含得尽是人间辉煌。 后面接二连三跟过来的小孩儿皆呆立原地张着小嘴儿直勾勾看他,竟忘了要说抱歉。 “无事吗。” “哇……神仙诶!”小孩儿们叽叽喳喳。 “下了凡就是凡人,你我一样的,小孩儿。”素曜无奈笑笑。 “瞧着呢,陛下未免华貌太过显眼了。” 素曜闻声侧目见艾叶笑嘻嘻自身后走来打趣,不知又是在背后陌声偷看自己多久,只看他眼中缀万千灯火欣悦明亮至极,手里还提着一盏天灯。 艾叶摆了摆手中天灯,眉眼间都是欢喜。或许身在人间,再无僭越一说,或许又只是身不由己,梦实难辨,他靠去素曜身边,几乎是紧贴着胳膊的,把天灯端给他看。 “放天灯吗,哥哥?世人将心愿书写其上,以得期颐求愿,很灵的!” 素曜端得堂正,只瞥瞄了一眼,道:“你放吧,我看着。” 艾叶没再言语,蹲到地上在那天灯上认真划拉出几排字来。素曜起初自觉并非在意,只是无心想去看他动作,却无意间在垂眼时看到他在那大红天灯上以黑墨写下的几排字。 【一愿天下安平,无灾无难】 【二愿金桂常盛,故人得归】 素曜赫然一怔,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咯噔地转回了头,茫茫然望着河面烁烁发呆。 艾叶没注意到,不过写好后提起天灯转了个个儿,再把笔墨递到素曜手中笑问,“写吗?给您留了位儿的!” 素曜看着天灯沉吟了会儿,漠然道:“闲的没事,我求我自己做什么。” 艾叶忙不迭抓抓头讪笑着:“是啊,哥哥说得是,求自己做……” 求自己做什么。 艾叶忽如被当头敲醒沉眠生锈的记忆般觳觫楞眼,脚底一虚踉跄倚到木桥栏上,惶惶间眼前煨着月华的仙人周身被华灯衬得明亮,与千百年前那披星戴月裹大氅,揣清香踏雪地的男人重合一处! ——“太阴星君的观。二公子,我能去了吗?” 他…… 他那时日日虔心悯性求着的神啊,可他又怎知那神便是他自己! 于是日以继日堆积起来的无数祷告,求救苍生的夙愿,全都一句不差念念回响着如诅咒一般皆荡入他自己心头,所以他才会那般愈发日夜“心不宁”,他“意难平”,他……! 他放不下苍生,他无法同自己安宁隐世度日,他以身殉天下! 只因那就是他的宿命! 第384页 素曜见艾叶莫名地忽生踌躇,甚至适才还兴奋耀耀的眼中泛起水雾,而后竟木然失神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抚上自己面颊! 素曜惊得浑身一凜,“啪”地响亮大声扇飞他那不识好歹的爪子,勃然大怒! “做什么!” 艾叶恍然回神,亦不下于他的惊恐失色,慌张把被拍肿的手往身后去藏,支支吾吾编不出告解理由,干脆退上几步怯懦低头,悔不当初。 “可我,可我真的,不过是想摸摸他,哪怕就是一小下,就……” 却听“嘭”一声响,艾叶悚恐抬头,见素曜一脚将地上天灯踹飞,跌进涛涛河水中很快沉沦不见踪迹! “别……!陛下,别!” 艾叶瑟瑟急着冲过去扒在桥栏上心如刀割,他恨不得现在便跳下去捡,那可是他的心愿啊,他唯一心愿……不过是再放一次天灯,和,和他一起……! 可那河水深谧,怎还见得踪迹?就算此刻潜水下去拾了它上来,湿了水的天灯, 也再放不飞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本座好心陪你下来度节赏月,看看你都在做什么!嗯?一路寻故人踪,幼稚要命地放天灯就算了,还敢如此冒犯!艾叶,你胆敢竟把本座当你故知替身,本座出于善意一忍再忍,但不是给你屡次三番辱弄我的许可!成何体统!” 艾叶吓得浑身发抖话不成句,瑟缩到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地蜷在桥栏下无所适从道:“陛下,我没……没有!” “没有?看你写的那是什么愿!艾叶,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本座给你这个机会,祈愿是吗!”素曜一把薅住艾叶衣领,震出宏光万丈,到底是刺得睁不开眼,耳边风声呼啸瞬息万变,甚是呼吸骤停,天旋地转!只有素曜怒声回荡激响! “那本座许你,当下就可许你!” 玄天大震,乌云蔽月,惊雷震下一瞬! 是天怒! “星君!!!” 艾叶再睁得开眼时,竟已身在白玉京内!且不说他是如何带自己闪回天宫,动……动怒确实真的! 至于吗,单因自己一个愿? “您……您就在海海凡人之间,直接带了我回来?不怕乱了规矩!” 艾叶看着面前上神负手而立,怒容难掩,却将身上月辉迸得炫目刺眼! 【“跪下!”】 素曜一声厉叱,是道敕令! 第164章 碾碎 艾叶愕然退后半步,惊魂间露出乾笑,拧眉把身子一挺,“陛下有话好好说,不至于动怒至此……” “本座命你跪下!” 素曜咄咄相逼,毫无与他调侃商议之意! 好啊你,你当真逼我。 “我不跪。”艾叶低咳后抬眼,带着倔强不畏与他直视。“就算这世上所有人得了值我跪的理由,我也单单不会跪你!” “反了你了。”素曜逼近一步,视线阴冷压在艾叶眼上,身上,逼得他不由咬紧牙关! “我是你主子,你所侍奉帝君,跪我,天经地义!为何不肯跪!”素曜盛怒下引白玉京波动,神桂瑟瑟震摆,落花瓢泼时灵兔狂奔,是这从未生过怒意的天神大殿,前所未见的恐怖! “或是说,你只跪你那早死得成灰的故主!又可曾将本座放在过眼里!” “我亦未曾跪过他!”艾叶挺直背脊,即便周遭嗡鸣震恐也毫无退缩可言,“他不是我主子,爱而平等!我为何要跪!星君,我也有自己的固执,也得发过誓往后只为您一人肝胆倾尽,忠心不二,但无论今日,或是以后,都绝不会跪您!” “你这就是恃宠而骄!以前被谁惯坏了本座不管,当下,你都必须给我跪!”素曜将手高抬,五指拢寒光一曲! 白玉京契印刻在他背脊仙根上,闻令得驱,狠狠如巨石落背,压得艾叶惊悚一栗,踉跄险折腰! “跪!” “我……不!” 他拼劲体内气海奔涌去抵这愈发强劲,终是如山压海倾般的付之体肤! 素曜只厉目相视,没有半分手软地加力! 艾叶拼死咬牙撑直后背,直将嘴角挤出血来,一瞬调动过多真气走差,连那许久都再没出来折腾的灼骨之痛都开始一并作祟! “违逆我,你这是找死!”素曜看得艾叶面色发青,额角血筋爆涨,强撑至此,终是耗不住腥血涌出喉咙大口喷出! “我说了,我不………跪你!死……也罢!” 他开口时带惨然血笑,一口白牙利齿染得通红! 素曜恶骂几声,干脆捏住艾叶衣领将敕令加持修法全力压在他身上!万顷山石压骨骼咯咯作响,他也疯了似的反扣上他捏紧自己的拳,大声嘶喊! “我不跪,不跪!你就是压扁了我,也不跪!” 他知道自己如此坚守数百年的尊严,他不能跪,跪了就是认主做奴,再无言爱! 我不做,我不跪!爱一个人绝不是卑微自己委曲求全! 粉身碎骨也好,死于你手也好! “不跪!!!” “好………好!!!”素曜狞怒发颤,嗔目凝视!“你能耐,你了不起!” 他忽然纳手泄力,换来却是艾叶控不住力自身勃发法力,直接难顶跪地咳嗽不止,甚自七窍汩汩流出血来! 素曜触目一惊,他还真的,甘拿命与自己犟! 第385页 跪一下怎么了,我的人,跪我一下能如何!到底与个死人暗许了什么东西,又可曾将我放在眼里过! 他只让从未品味过的嫉妒,是欢喜而不得的恨,是被忤逆,被无视的怒,昏了头,看着疲坐在身前这狠心自爆气海不顾性命,疼得浑身发抖再难做声,也要与自己毫无意义抗衡的妖神—— 一把掐着领子提了他起来,往后心猛推劲气,不分青红皂白,能否承受得起,直接塞进他血脉中去! 听他瞬间痛苦嘶嚎,惨叫声响彻白玉京,荡然不尽,是止得了他那七窍血流,死不了了,却将他千疮百孔气海搅烂,如火海波涛灼心噬骨,侵蚀寸寸肌肤痛不欲生! 再是痛得死去活来,也求不得死! “你自己作的,怪不了我!” 素曜看他疼得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哀嚎,撕扯抓烂寸寸如密蚁蚕食般的皮肤,满身血印,将细目一觑——忽地心头抽紧! “哐”一声似落下千斤巨斧,捣得他头晕脑胀,呼吸不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如杀了我……”艾叶在生不如死折磨中执拗抬头,硬生生扯出血笑,“傻子,还是一样的,不懂何为爱,如何爱!还要我……教你!陛下,承认吧,您对我,动了凡心的事实!” “混账!胆敢亵渎污蔑本座!你是不知道天地日月,并生帝神,泯灭七情,无喜无哀,无爱无欲,说什么……!” “七情……哈哈哈……”艾叶狂妄讪笑,恶狠狠撑着剧痛,是个视死如归顶撞道:“喜、怒、哀、惧、爱、恶、欲。您看看,您现在已是怒得快要杀了我!还有哪样没做到?您内心生出情愫却束手无策从未品得,彷徨无解,便转嫁嫉妒一个死了七百多年的死人!是惧!” 即便素曜逐渐怒容扭曲,他也并未住口! “您收下我礼,佩腰间睹物,是喜!梦扰不宁,心痛落泪,是哀!视而不悦生厌,逼我取下颈间故人之物,乃为恶!您当下除却一欲,全占了个遍!” “太阴星君!承认啊,承认你心动于我!承认您萌了爱思!你当下所行一切,这七情中有六,都是因爱而起!莫要再自欺欺人!” 欲……欲是什么! 素曜觳觫战栗,分不清是气愤还是惊恐!只在艾叶话音刚落,悚然忆起先前惊魂梦魇时,恍惚陷入未知无名那间陋室,那次……! “艾……叶!” “怎么!星君,想通了?” 素曜一把扯下腰间黑石,当着他的面捻成粉末,悉数倾倒在艾叶头顶! “好,好!谄媚迷惑本座是吧,亵渎本座是吧!我成全你!” “我没有,我没有!陛下!”艾叶急着解释,却是被毫不留情揪起衣领,直拖进大殿中去! 将他一把丢在玉榻上! “你想要的不正是这个吗?” 素曜再紧逼一步,一身银晖落得玉榻如生青烟,携满屋桂香眼眯成线,与带怒的危险压迫再凑紧—— 终是欺身得重心不稳撞坐在榻上的艾叶无路可退,浑身惊恐瑟瑟发抖,无处可逃的靠在床笼尽头看堵在面前愤意倒涌,借怒气奋力解着衣衫的素曜,眼中只剩下恐惧甚至绝望的湿润。 “我不是……我不是啊……!您要做什么,别再靠近来了!陛下!” “还在狡辩?”素曜抵在床笼将艾叶环在身下,压声道:“那你说说,费尽心思接近本座的理由是什么?还刻意讲你那些风月往事与本座听,挑拨本座心思意义又是什么?天界上神众多,虽不知道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本座取向爱好……别以为白玉京看似孤冷好欺,本座告诉你,若是要趋炎附势,可连跪都舍不得跪我,你选错对象!” 素曜不顾身下艾叶脸色苍白抖如筛糠,只继续呵斥! “区区一个不起眼小妖神,野心还不小?就这么想上我玉榻?那便成全你!” “我不想要……星君!不是这样!我不过愿您得遵从本心,我知道您高攀不起,所以哪怕是人间一游的让您欢喜,能让我这样看着您都够了!我真的没想要亵渎您的心思!丝毫都没有啊!” 艾叶在莫大惊悚中带哭腔嘶喊央求,他没想事情会发展如此,怎奈愤急中的太阴星君终是无情解开华服,披帛悬然,是神辉遍体笼他一身,再狠狠扼上艾叶脖颈撕扯起他衣衫来! 一股股强烈到压制成动弹不得的神术自扼喉手腕侵体,艾叶如何拼命都推不开这强大僵硬狠下心要了他的人,眼前早已被急迫泪水糊成一片,朦胧中他看得见那张日思夜想,熟悉无比一模一样的脸——却终不是他啊! 他不会这样对自己的…… 他不会强迫他…… 他亦不会让自己这么害怕! “求您了,放了我,放了我吧……放了我啊!” 艾叶无力挣扎一头抵在素曜袒露胸前放声大哭,双手将身下被褥捏得起皱变形,再用力去抠,指尖下只剩玉榻冰凉。 “喂,小妖怪。” 艾叶一怔,听素曜不带感情的道出这熟悉称号时,登时倒抽口气失了声。 “你可知本座根本不畏寒,不畏光,桂香嗅得腻,抬眼都是桂花糕根本不屑一品。本座喜欢的是玉皇陈酿,可不是什么寻常到随处可见的桂花酒!月神圣洁不染杂色,你却要赠我玄色饰物?” 第386页 素曜扼着脖子狠提起艾叶摔在榻上,疼得艾叶连哭都变了腔,素曜一双不染凡尘六欲的清泫如今被侵了怒生了欲——穆然宛若漫了层雾,竟与故人更似几分! 可那语气却冰冷残忍得胆肝生颤。 “换说是为了讨好本座摇你那不值钱狗尾巴,却又蠢得找不准定位!本座给了你无数机会,没成想竟都是你那所谓故人喜爱之物?你拿我当什么?替身吗!可是叫本座辨不清到底是为献媚还是折辱!” “不是……”艾叶带泪将那凉榻捂得生热,五内如焚中已经不明自己在胡乱摆手呢喃什么,“我不是!我也有自己的傲骨!不过早被折碎罢了!您松开!别碰我!您说的对,您不是他……是我愚昧,所以别碰……别碰我!” ——“刷拉”一声,素曜取空闲一手毫不留情扯下艾叶亵衣! 艾叶顿时吓得头皮发麻,趁素曜捏着脖领的手放松瞬间钻臂弯手脚并用狼狈逃爬,可他怎躲得过啊,连两步距离都没迈得开,直叫素曜捏住脚腕生扯过来,再擒了两腕反压背上! “呃…!啊!放……放开…!!” “少装!你当下不是愉悦得很!终于能如愿了?啊?是不是!问我七情只剩一欲,好,给你看!” 艾叶一动不得动,再加被扭着双臂,素曜一手按住艾叶上半身压倒在榻,逼得他只想在这玉榻当场咬舌自尽!终于在听见身后帝神脱解衣带声后,瞬间彻底崩溃! “您别这样……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求你……我害怕!我害怕啊……求你了……饶了我吧,饶了我……放过我!!!别做……我,我怕……怕……我怕死了……” 他在崩溃中央出求饶,卑微,比跪给他还要臣服低下万倍的恳求! ——“顾望舒,我怕死了。” “唔……!” 又一道不属于素曜记忆的迷音横空而来,颅内一阵剧烈刺痛逼得他捂头眩晕险些栽倒!力道一软撒开手,引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紧促,顿时双目紧盯艾叶发楞在原地! 似有声音在素曜体内嘶喊作响,不得安生地逼他头痛欲裂,喊他停手,却事极必反地更使他愤怒不止,焦躁难安! 艾叶趁机急忙翻身连退几步缩在床笼一角,将手里扯得到的全拉扯到身边捏着发抖,眼中痛苦绝望随不断抽噎泪水流淌而出,已成了最惊恐的怯。 “星君,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我再不提那人,我再……再不来了,再不忤逆您了,我跪,我,我不……啊!!!” 艾叶以为突然莫名含痛的素曜会就此停手,却不想下一瞬直接被他捏卸半肩狠狠欺身而上!最后一瞬间他见得是素曜眼中几乎燃起业火的震怒,听得是他切齿咒骂: “就凭你个杂种……休想动摇我!” 肩膀传来的刺痛已在惶恐惊叫中麻木,除了疼痛再无法思考! 艾叶痛到失声,钻心锐痛下像失水的鱼般缺氧大张口,呆滞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将他的身,心,和那近千年的执念,他唯一生的意义。 彻底碾碎! “放……放我走吧……” 艾叶一边含着恨含着痛,一边在炼狱火海中绝望思量着。 这份持了近千年的心念,爱护,视若珍宝的捧惜。 最后一次了。 艾叶在这份生不如死的虐待中七死八活,到最后只剩麻木,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眼前头顶一面白玉床笼恍惚摇约,成了噩梦定格,成了处再无法愈合的心伤。 “没意思。” 素曜退身而去,坐在榻侧只一挥手便重新覆上身素白银辉华服,将被抓飘散的白发不慌不忙仔细束起,全程只把那半死不活的晾在一侧。 艾叶无神看着素曜背影,看他一丝不苟的束发,看他满身红痕迅速恢复光洁如初,就好像真是永远无法亵渎玷污的明月。 是那么美。 又那么残忍。 “对不起……” 艾叶尽力支起半个身子,还得缓上好一会儿才能挪动另一半,缓缓蜷缩进角落抱团,生拉硬扯出个苦涩笑容,颤抖着作声。 “卑贱身子一个,满足不了星君威勇。” 素曜未加理睬,只冷声道:“说吧,想要什么。再不济也不能让你白做一次。反正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做都做了,何必还这般圈圈绕绕。” “呵。我想要什么……”艾叶垂眼暗笑,却挡不住满目萧然。 “我想要什么,星君给得了吗。” “怎么,这三界还有我太阴星君得不到的?还是说你想做这天界主神与本座齐名了?” 素曜悄瞥一眼,不屑出言。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名誉权利。”艾叶苦笑。 “我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有一人。可那个人……至今日起才明白,他再不会回来了。” “你想要那故人携前生记忆复生?破例一回也不是不可以。本座去和秦广大王讲就是,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艾叶抬头,看着素曜凛不可犯的背影喃喃。 “我……不要了,死心了。” 素曜不悦抬眼,整了整仪态衣冠,只觉得他矫情。 “那你换一个。这可是堂堂三界主神在听你求愿,多少人虔诚进香一辈子都遂不了的愿,本座现在就在你面前听!少墨迹!” “我说了……我都说了!老子他妈的不要了!不要了!!!” 第387页 艾叶忽然大声咆哮,连素曜都是为之一惊诧然回首,就见他满面怒容翻身而起,拾起散落衣袍含恨一件件往身上套!他不像素曜那般神力滔天只一挥手就能让衣物乖乖附身,他只能在素曜异样目光中强忍绞痛被看得精光,也不敢抬头的闷声穿着! 第165章 诛仙 “你发的什么疯?”素曜也被他这突然一吼勃然大怒,“是本座先把你当了知交却被你当成替身戏耍!本座没直接唤天雷谪仙体要了你的贱命,而是给了你条生路,怎的如今成本座犯下大错一般?是本座成全了你,非但不言谢反倒这般态度!” “娘的!那你倒是直接杀了我啊!何必如此费心戏弄摧辱,有意思吗!操!”艾叶紧捏衣角,瞪一双哭过喊过,猩红含血的眼破口大骂! “你……!闭了你这张贱嘴!胆敢以下犯上!” “星君若是觉得我低贱,觉得我是奴颜媚骨恬不知耻之徒,觉得我那一番好意是在戏弄您!好啊,那是在下不配了,是我下贱脏了这不染一尘的清高白玉京!我走!我誓再不踏这玉门半步,再不求您半分目光,永生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那就滚!谁稀罕!恕不远送!” 艾叶愤愤夺门而去,出了大殿脚步打晃,一时连御风的力气都没有,便只能强忍着一身伤痛阔步直行。难免跌跌撞撞,一个不注意正撞在才紧赶慢赶跑回白玉京的白钰身上,这玉龙一头雾水念叨着:“你们怎么回来了啊,都不叫我一声,害得我追这么辛苦…… 艾叶直接将他推开,奔大门而去! 白钰连追几步才勉强跟上,正欲张口发问他这是怎么—— “别碰我!脏得很!回去伺候好你家主子!” “啊?”白钰一头雾水,倒是被他说得左右为难不明所以,只疑惑开口:“吵架了?没事吧?被揍了?” “少在这儿假装慈悲!受不得您这等神兽关心我一界杂妖!”艾叶奋袂而去,到底是头也不回迈出这白玉京玉门! “怎……” 怎么回事儿啊? 白钰虽是不明不白的,但鉴于他主子和艾叶成天吵闹的……虽然成了仙还是身份悬殊再没吵过,可毕竟做人的时候…… “主子,主子?” 白钰唤了几声没听见素曜应,有些担忧推门进了,看素曜一动不动背立在门前。 “主子,什么事儿啊,我看那小仙君刚刚脸色煞白满身怒气跑出去的,是出了什么……” “事…?!” 白钰余光无意,瞥见玉榻上斑斑血迹! 顿成高呼! “主子!您……该不会!” “白钰。”素曜沉声如玉,不带情谊。“出去。叫镜儿换床褥子。” 白钰傻了眼,束手无策中惊呼出声! “主子!您怎么能……怎能对他行这种事!” “本座怎么就不行!”素曜猛然回身大骂!“他个小人将本座心智耍得团团转,我非但没要了他的命,还遂他所愿,怎么你们一个个反倒都来责难我!” “主子!!!”白钰有口难言,急得原地打转,“哎呀!您……您会后悔啊!” “本座后悔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好……好,好!您先冷静,我出去,我出去!” 白钰这般说着,急忙出了门化龙腾云,往出向艾叶离去方向追去! 若自家主子真对他行了这等事,那还怎么劝得回来! 玉龙乘风潜行,在这一片靛蓝苍天离弦飞驰,嗅得艾叶细微气息,即便不知道追到后又能怎么说,但总想着这么放他走定是绝等的不尽人意…… 天意弄人啊,天意弄人! 自家主子又怎么能知道,艾叶口中那心心念念挂望不断的故人,正是他自己! 他以此迁怒,妒狠的,也是他自己! 可是没人说得出口,没人能…… 玉龙卷尾再破长空,直至天际转明,出了那清冷苍苍白玉京,再抬首看苍穹寂寥,此处地界不是天宫也亦不是谁家金殿,陌生又显苦冷! 白钰一时间也不清楚这是何处,甚至不知道天界上还能有比白玉京还让人脊背发寒的地方!也不知艾叶孑然一身能去投奔谁,他一个还未封神册殿的小仙君…… 凌冽烈风呼啸而过,吹得连巨龙踉跄几分,道不清这安宁天界哪来如此异风,割得浑身火辣辣刺痛!只是眯眼间看不远处艾叶一身白袍伏在彩鸾背上,在这刮骨风中毅然顶风而上! “小仙君!” 白钰在身后大喊,可怎奈风声溃耳,他再努力追上几分,竟在这无尽烈风中,隐约看到座偌大且刻印古怪神印的无阑平台! 骇怪成了阵阵惊麻席卷玉龙满身,他在这逐渐强烈到睁不开眼的狂风中恍然大悟! 这是…… 诛仙台! “小仙君!回来!别再往前了!以你的仙体扛不住的!有什么话回来好好说!你也知道是误会啊,是误会!是主子他……他记不得!快回来!” 他急声呼喊,玉龙终是比那扛不住飓风的彩鸾速快,离得近才看清艾叶在这足以削骨剃肉的风中一张单薄身影难抗剧痛抖得厉害,伏在彩鸾背上掩面嚎啕大哭!也不知是因身上痛。 还是心痛。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没令彩鸾停下。 “小仙君!!!” 第388页 白钰不依不饶追身而上,看彩鸾难顶烈风悲鸣一声将艾叶从身上抛下独自跃身而去!艾叶在这切魂削骨的风中使不出半分神力,只能任凭自己从半空中结实摔在诛仙台上,疼得久久起不来身! 白钰慌忙委身落下,怎奈诛仙台削骨风实在太大,顶风而上寸步难行,连衣袍都被割出缺口,拼劲全力盈出神力才能护得□□不损!看艾叶崩溃放声哭喊,身上血淋淋都是风切伤口,染得一身白袍皆成血红,是何等骇心动目! “小仙君,别闹了,快回来啊!您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诛仙只会魂飞魄散啊!” 艾叶再是神力退散,天生五感灵敏在这风中还是听得见白钰如此焦急喊他。 可再是真挚诚恳,都再喊不回一个,心已死的了。 他珍存了那么久的情感啊,是他苟活至今的全部,早已成了执念成了心魔,如今。 他要不起了。 不要了。 我不要了。 “我他妈不要了!!!” 口中含血喊出这一声,再无留恋!艾叶站不起身来,就用手脚一寸寸挪着,爬着,直到遍体鳞伤,直到七窍溢血,眼角流出皆成血泪,也不带半分犹豫,向那诛仙台尽头! “小仙君!!!!” 白钰走不动了。他知道自己再向前便是死路,他只能声嘶力竭喊着,拼命伸手去抓,却无奈相距甚远,到底是留不住! “别跳啊!你要想想,成仙有多不易!不能一时想不开!” 成仙不易…… 成仙不易! 可谁知道吗,如此苟活,才是最难的事! 你们都不知道啊,你们只会……! 只会把我当成个笑话!!! 是我不自知,是我愚不可及,是我痴心妄想,是我高攀贵枝! “艾叶!!!” 白钰一双玉瞳骤然紧缩,在极度惊恐中,见艾叶满身是血的凄惨一笑,再回头于乱眼迷风中,咧开的是一张染成血红的皓齿! 而后吃力缓慢,却顽强倔强的站起身来! 这是他,最后为自己余的一寸傲骨了。 向后躺去! “别!!!!!” ——“永别了。” 白钰在崩溃大喊中,看见艾叶最后留下的口型。 风声依旧烈烈不止。 诛仙台一跃。 是他能以血祭这天地的,最后的偏执。 他曾为一人如此偏执了近千年。 是逆天改命,是颠了人间,是生受天雷,是独身闹了地府,再是寻遍三界。 再到跳了这诛仙台。 是他为自己这份毫无意义的偏执,付出的代价。 永别了。 ———— 仙侍才一言不发地撤下被褥,抱在怀里准备出寝殿时,背后“啪”地一声毛笔落地,摔得格外声响。 她诧异回头,手中被褥摔落一地。 慌不能言地扑身过去!“星君,星君?星君!” “您别吓我啊!别……怎么了,怎么办!星君!” 素曜难以遏制地付在案上一口口呕着鲜血,直到正片白玉案全染猩红,他发了疯似的在呕吐难言间隙撕扯头顶,捶胸剧痛,绝望大喊! “好疼啊,镜儿!啊——!哈……呃啊!好疼,好疼啊!有什么要撕开了!好疼!” “主子!不好了!那,艾叶他……!!!” 白钰惊慌失措奔回大殿推门只如时,入眼只有镜儿吓得瘫软在地,面前素曜趴在血泊中昏迷不醒。 *** 妖王殿。 “殿下,咱真的要……” “少他妈废话!给我快点!你们六个,全都,全都给我填进去!” “就算如此,二公子若自己没有求生的欲望,他……他是撑不下来的!” “胡说八道,本就是他的东西,还他而已,有何不可!” 周遭如死寂静,遁入虚无大抵是魂飞魄散的解脱。须臾后却有一声惊雷炸响,随即便是直击脏器,捣碎骨骼的疼痛,将他生生扯醒!“——维护苍生,誓死不退!” “——只要我族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放鬼煞侵世!” 睁眼时满目疮痍,四下红岩裸露余火未尽,漆黑一片不见天日,巨大爆炸声与撞击声混合绝望惨叫不绝于耳,辨不清身在何处,只是诧异若说地府,我一个自跃诛仙台的妖身,不应是魂飞魄散……怎得入此地!却是来不及反应,便被人一把捞起抱在怀里狂奔起来! 亦是同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婴童大小,甚至说不出话!这是……梦吗? 可为什么,头这么疼啊! 血腥味愈发强烈直冲鼻腔,艾叶瞪开大眼看怀抱着自己的女人满手是血,呼吸沉重明显负伤,身后与她衣饰纹样几乎相同的族人一个个被冲天而降的鬼煞扑倒,白发豹耳的妖族战士英勇无畏,敛神光在身,视死如归抱同归于尽之心以利剑刺穿凶恶鬼煞! 艾叶看得惊悚,分明是妖……他们分明与自己外貌相似,可却,却能手刃鬼煞,有驱邪之能! 这到底是哪儿! 怀抱他的女人脚步猛停,气力不足,略带颤抖地向前喊出一声:“阿郎!” 他随即一并看去,不远处天空撕裂两开,无数鬼煞漫天落下无穷无尽,巨大窟窿已经不是妖法神术封印可得解决,所到之处必定生灵涂炭白骨皑皑!妖神立身破洞之下,一身银白硬铠光洁明亮,包裹厚白兽绒披肩迎风猎猎,雪发长可落地,手中重剑呼啸带风。 第389页 女人到底力竭跪地,把他从怀里摔了出去。那妖神面色大惊,急急挥刀斩下数只趁机围追幼崽的鬼煞,跑来将他夺入怀中,慌乱去扶那女人,他的夫人。然见她背后深可入骨一道血痕,登时痛嗥出声,悲愤无比!艾叶被他揽在怀里,除了致命的头痛,痛到周遭恍惚如梦模糊不清,却是胆寒闻这声悲嗥竟如当年益州大劫,闻见与妖门内破门而出的巨大豹妖相同声音! “阿郎,救他,至少让他活……下去……” “好。我应你。” 妖神再次起身时见得族人浴血奋战,却不胜数量悬殊。天裂堵不上,因此灭亡的妖族只会越来越多。他抱着幼童仰望苍穹裂缝几许,忽地在这婴童耳边,自己耳边,念了一句话。 “好好长大,以后,来杀我,放我得解脱。” 随后一声悲痛高啸,回头号令! “驺虞众族人听令!吾今日将以吾身封天裂,共赴生死!无憾天地,亦,无怨本心!” “——无憾天地,无怨本心!” 一时间附应声响彻天地,妖神再扫目将自己抛举出去,一双双染了血的战士双手托举婴童向后传递,他在这百千人以血肉搭桥中,终是到了最后一人手中。 艾叶愕然瞪眼,竟是……开明! 第166章 大荒 “开明,你定要将他无事养大,我族最后一份血脉,便交付于你了!” 剩余为数不多的战士纷纷怒号化成原型,白毛附灰,巨兽拟如山大,赴死般毫不犹豫奔向天裂而去! 他们,是在用肉身填补天裂啊! 真是好一个悲壮,可叹可泣! 妖神狂嚎炸裂浑身银光潺潺,于不洁鬼气妖怨中自爆一身神术,将其没入开明伴身天珠之中,亦是在吸纳结束瞬间,从自己身子里也抽出了什么东西去! 他深觉开明抱着自己的手都在生颤,绝望踱步时哭喊一声:“师父!不行啊!您会死……会永劫不复的啊!” “开明,答应为师。我若怨念成鬼,绝不能放了我出去。” 随后妖神化身原型,兽身巨大比拟昊天,却是头也不回地追随战士而上,堵死最后大块缺口,妖王于同时念咒封门,将妖门,与这些活生生的驺虞妖神族战士。 永世封死。 以祭天地。 又是轰隆一声雷响,这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强行倒灌入脑,与此同时强行运作企图唤醒他的气海作祟痛不欲生,他在这漫天悲鸣中一遍遍被强行拉扯入内,反覆颠倒无章,除却身上每一寸骨骼肌肤烧灼疼痛越来越要命,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法力长驱直入,肆意流窜,痛苦不堪,虐得死去活来! 他只当自己是在梦境中沉沦往复死不得解,殊不知自己当下肉身躺在妖王殿中以华表池水都是无救,到底开明万难之下草草搭建祭台置他残身为上,以六巫手持法杖,是那当年他师父自爆修为以肉身救世时,封印的全身沾染上恶鬼妖气的神术的天珠,一分为六,以不死族六巫得护,才能稳定至今。 此刻六珠合一,悬于大殿之顶,将气力滚滚重输艾叶身中。且不说他这几乎悬气身死,遍体鳞伤的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这般洪荒之力,单说其中混杂着污浊鬼煞气,他如今仙根已毁,根本就是生扛无解啊! 妖神驺虞,开万世太平,是他的师父,亦是艾叶的父亲。 妖神一朝得飞升,全族可赐成仙,子孙后代万世可继。但千年前肉身封天裂一举,虽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举,却也因自爆仙体投身鬼煞巢穴乃为自堕大忌,当为灭族大罪。他得成全苍生,然那一战驺虞一族也已经全灭,天界为护纪法本应将他刻在罪族石上,也因他是为苍生牺牲声名性命而功过相抵,干脆磨灭这一大族在历史上存留的痕迹。 这也是为何艾叶当日在藏书阁翻阅那么多记录,都只有一句潦草得过。 艾叶到底扛不住这般煞气入体,梦境中被鬼煞围剿蚕食,无处可逃,抱头鼠窜,一次次眼看自己被撕成碎片,反反复复,于是肉身一口口吐着鲜血,到底连游丝气息也快断了!真的不行吗……真的…… 妖王开明急得不安团转,当下唯有他父亲残留下的这神术可得医他,填补气海重修筋脉。可其间混杂煞气,他得先能抵了这煞气,可叫一个无念之人,哪来毅力与之抗衡啊!自己帮不上,那谁能,怎么能……! 昏迷□□终是口鼻涌血染彻衣襟,穿透薄衫直达内怀之时—— “艾叶,艾叶,醒醒啊,艾叶!” 艾叶在这反反复复欲生欲死的折磨中逐渐认命不动,他早便没了生的欲望,没了活的期冀,心如死灰被鬼煞一遍遍撕成碎片,不再逃了。 吞了我吧。 “艾叶!睁眼啊,是我!你看看我!” 如此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次响起,艾叶恍地大喘气瞪开眼,见他浑身盈亮缥缈空中,洒下一身月辉替他拦住鬼煞,是个心急如焚,泪流满面地扑下身来跪倒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你……你是……”艾叶惶恐蹭退几步,不久前颠倒绝望的记忆历历在目,而如今这梦境荒芜之地,这又是…… “对不起……”他听那缥缈一缕魂丝哀恸大哭,声嘶力竭! “艾叶,对不起……是我无能,我……” “我拦不住他啊,我拦不住啊!艾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失约,我没能去寻你,害你受苦至此,对不起……你恨我吧,恨死我吧,我都无怨无悔!但求你,别死,别死,别死……行吗!求你了!” 第390页 “顾……望舒?”艾叶惊怔几许,喉间血腥难咽,猛地骇然出声! “对不起……艾叶,对不起……” 孤魂跪地掩面痛哭,哭得是个无助,是个悲切。他不停念着对不起,也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我不恨你。” 艾叶随他一阵哽咽后,含泪悲笑。 “是我的错,是我放手送你亡命,是我执念不断登天入殿,也是我混淆错意众仙上神为你,是我自作孽,是我……好生对不起你才是。” “别说了……”孤魂闻言更是心如刀割,匍匐试图离他再近些。身后无尽涌来的鬼煞皆被他一身圣光灼散,他把艾叶护得周全,却也终究一魂离主,薄弱易碎,仙力有限。愈是这般撑着,也愈发渐变模糊透明。 “顾望舒,我好想你啊……!”艾叶终是难忍这七百年委屈思念,哭喊出声!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何尝不也是……艾叶,艾叶!先答应我,别死,行吗!” 孤魂自知撑不长久,连语速都在加快。他再靠近几些,向他伸出手去。 “别再放开了,艾叶。” 艾叶咧嘴忍痛笑了。他道了声好,也向那孤魂伸出手。 “我不死,我再不放开了。” 两手交叠一瞬,孤魂悲喜做笑,然放万丈圣光,净灭天地。 “我好爱你。” “我好想你。” …… 艾叶胸前一道银光大作,在众巫士与艾开明惊愕目中缓缓升起一颗仙界银铃来,柔光似水笼其体魄,再至光强炫目难直视,像一层护衣,竟是耗尽最后法力替他刹清浊烈煞气,而后当啷落地,被血浸染通红,成了个再无仙力的凡物。 艾叶大声惊叫直直坐起,把四周巫士吓得都连退几步!开明慌过去欲询问这刚死里逃生的弟弟如何,却见他两眼空空径直跳下祭台,不顾体伤未愈,奔大门就去! 开明纵身拦在门前,将焦急担忧全化成怒意,大吼道:“你要做什么!去哪儿!我叫你成了仙便给我好好生活,你看你糟践自己寻哪门子死跳那诛仙台!若不是你父亲为你留下这最后一次机会,你早死了!毫无意义的死了!你可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那亡命的一族!” 艾叶僵硬转目看向开明,不久后已有潮湿染上幽蓝瞳目。 “哥。我要去开妖门,杀了我父亲。” 开明震慑一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就算你父亲的记忆会与妖力神术一并汇入你体内,那你便当知他是何等大义无畏的英雄!即便天界定会负他,即便身死不得安宁,即便留不下半点荣耀甚至只有抹杀!你也当知道他是我师父一事,他当年除你仙根,叫我以妖之名养你是为护你周全,他到底有何不妥,要你醒了便去喊杀!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对。死不得安宁。他亲口求我的,求我去杀他,方得解脱。” 艾叶平淡出口,不带感情。 开明震惊中沉默许久,是在足又半柱香的冷静后。 “我不会让你开妖门,赌不起。” “那我便以体内残留鬼气在别处撕一小口,我进去,解脱了他,再出来。”艾叶冷静答。 “可你如此便是危机三界的大罪,会被天界追杀!”开明急呼。 “没事,反正……天界早容不下我了。杀就是,战便好。我父亲为救苍生连一族性命都可搭,我作为驺虞后人,不能连这些魄气都没有,不是吗。” “那你……” 开明哑然难辨,他终发现自己呵护爱宠的弟弟,当真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大妖,却也再不为自己言听是从,有了自己的念。 于是深叹气后,向一旁让出身子。 “那你定要从那裂隙完整出来,给我好好封上。我全身付之妖门之上已无余力再封一裂,还有……别被天界那群伪君子给暗算了。” “好。” 艾叶漠然推门,妖王殿玄色殿门厚重作响,连声音都是个悲鸣。艾叶忽地转头看向开明,作出抹淡笑。 “哥。”他轻唤一声。“谢谢您养我育我,弟弟,定不负所报。” 开明再是没能说出话来,看他拖着带伤残身,义无反顾出了大殿,逐渐远去,模糊,不见。 便也不见他步行甚远转角后,蓦地蹲下身去,捧着颗已死银铃,埋脸扪胸痛哭。 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 而命铃已死,交付全身仙术,他便成了那颗铃铛。 —————— ——“大荒之东现天裂,大荒之东忽现天裂!!!” 告急书文传遍天界,天裂一事非同小可,无仙不知那数千年前天裂惨象,一众武神金甲溃天,招摇追至时。 大荒之地为三界虚无地,寸草不生,无命得活。赤岩裸露为风沙侵蚀,误入此地的禽兽骸骨沥拉满地,唯狂风呼号,沙石腾飞,明焰炽热。万里无云的长空之上呈狭长一缝,其间鬼嚎不断,悲鸣刺耳,泄漏出的鬼煞在艳阳下无处可逃,拖残躯惨叫着四下逃窜,不出五步便被灼成烟气!众武神列阵鹰视,剑拔弩张之时见得天裂长隙内泰然踏出一只大妖,雪发披散染血迹斑斑,白衣已成血服,安之若泰地跃下落地之时,尖齿锋利舔舐指尖兽爪残留污血,觑目望向身前百万天兵是幽蓝溢光的豹瞳内填得都是蔑视,嘲讽。 “来这么多人。” 第391页 “是你!” 游奕灵官从列阵内钻出,红缨□□抖得精神。看得出惊愕,老将眉头压得低紧。 “好好的白玉京天官你不做,跑这来开什么天裂,做什么堕神!” “或说人各有志,天命有归?”艾叶踏前几步,也掸下一身血污。他身上捏揉着驺虞妖神的顶天神术,于是连笑意都愈发狂妄。 “灵官大人予在下那些教诲铭记于心,不过这天裂今日我定是要开的。诸位上神可否容在下几柱香的时间,事成之后,是挨个上,还是一起上,随君愉悦。” 天裂内兽鸣哀嚎起伏不断,艾叶摇头一笑,将众神抛于脚下飞身跃回天裂之中,片刻后丢出数只皮毛血腥黏腻的巨兽尸首! 艾叶身附仙根,自是灭得了煞,杀得了鬼,巨兽落地即散成灰,他一连拽抛了数十只出来,把一众武神看得发愣,踌躇时听艾叶立于天裂之上,洪声质问!“诸位,可认得出这是什么尸首!” 众声芸芸答接无数,不知哪位回喊了句:“脏成这样,谁认得出来!” “是啊,脏成这样,死得凄惨,却连名份都不配留下!” 艾叶一声怒吼慑四下得静,游奕灵官却在短暂端详后惊诧道:“莫不是……千万年前,以血肉得封妖门的驺虞一族!” “呵,老神仙,亏得你没让我失望。”艾叶以手攀天裂,再没入妖门无往之地,鬼煞自裂缝倾泻而出,就算狭长天裂开得不大,但耐不住鬼煞饥渴,将裂隙越撕越大,落地鬼嚎与众神扭打一块儿! 艾叶再探头时又是一身血污黏腻,再是寒气护体也难抵灼煞之气,皱眉清了身上污浊骂道:“驺虞一族体大若山,尾长似龙,毛发为珍宝雪白,附灰纹,力可穷世,且心善性温,得封神受尊!这么大的一个族啊,为了三界平和,满族上下自愿以身封妖门,沦落其中千年,死不得安宁!不邀神功便罢了,不存青史也罢了!竟还要被沦作堕神,泯灭痕迹!你们全都睁眼给我看看,这些英雄,壮士!如今却要被你们一句‘脏得认不出啊’了结一生?” “艾叶!”游奕痛心追喊,“天数有定,如军规不可动摇!驺虞一族的覆灭是他们族长自己的决定,也是做即便无名也要救世的决心!历史不记得,是,是终会埋没,但也无悔本心啊!你又是在做得什么傻事,你可知天裂一旦扯大难封,那千万年前的悲剧又要再发生一次你,可承担得起!听我一句劝,莫悲他人苦,停手吧!” “何来他人……”艾叶悲笑凄凉,再瞪起幽蓝凶目时是一声兽啸,见得背后腾起巨大浓雾!雾气散,寒风凛冽,竟是一张巨大,驺虞元神! “老神仙,我可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他悲切笑着,无畏踏步向前。 “我就是那千万年前被你们天界恩将仇报,诛杀殆尽的驺虞后人!幸得你们当我一族全灭,幸得我被父亲剃了仙根,才苟且活过今日!然剔得仙根却泯不掉神性,我便像个冤大头似的心系人间,身为妖却做不得恶!便被你们那可笑天数,杀了一遍又一遍!诛心,剔骨!” 艾叶在众神眼中狂妄得就像是个深埋恶恨,再无后顾的疯子,是要毁天灭地,颠覆三界的恶魔!却不知他此刻闲出心思辩论,不过是在等一个东西,游荡出天裂;亦不知他并不是要开天裂乱世,只是要解脱一妖罢了。 他知道自己有口难言,也知道此举无论缘由如何,就是该遭天杀。 这份孤独漠落啊,太久了,太久都没尝过了。 “好……”游奕灵官将神目一阖,咬牙泄出一声军令。 “今妖神艾叶,自成堕神,开天裂,乱三界,诛之!” 百万讨伐之声汇成雷鸣,艾叶只垂目时将嘴角微扬,回身望向天裂。 您什么时候……来啊。 不孝子,来成全您了。 他自腰间滑出一柄细银古剑,剑身经久不朽,是得呵护好养,盈盈全是月色波澜,镌刻“桂魄”二字。 再与我最后并肩战一次吧,望舒。 你我合二为一。 ——“杀!” 第167章 天裂 几番车轮交战,奈何艾叶法力再是雄厚,也难抵这一波又一波,无穷趋紧的武神连环讨伐。天上金光四射血雨腥风,天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再这般下去,就算大荒之地离人间是个十万八千里,也拦不住众神施术引天象大变,人间怕是要遭灾了。 可他还不能停手。鬼煞越泄越多,拖得越久裂隙也便越大,家父却迟迟不现身。他还在等他出来,还要亲手闭合这愈发扩大的天裂…… 可天界不管,他们只想要了这堕神的命。 百万天兵在地上跟鬼煞打得不可开交,待到他在半空与日夜游神两位神官大战三天三夜后,在这场车轮战中筋疲力竭遍体鳞伤的艾叶依旧是与两位不相上下。终是盼得天裂中一声震天溃耳的兽嗥,摇晃得一众全都惊悚停手! 眼见一只巨大妖兽以巨爪撕扯裂隙,肉眼可见的速度撑得扩大,勉强挤出一颗猩红滴答灼血的兽头时,所有人皆骇然吸气! 怎会有这般巨大的兽!悲嗥声摇天,掀起假睑时随漫天瓢泼灼血而下的,是个似乎依旧犹存鲜活的独眼豹瞳! “你看你,到底引来了何等罪孽啊!” 日游神担惊尖叫,他可是亲眼目睹过数百年前益州大劫时这只鬼兽险害万民的险象,他全当艾叶现在是失心疯了! 第392页 艾叶回头冷笑,道了声:“两位,容我片刻可好?” “容个屁!谁知道你要做什么!”日游神又累又怒地破口大骂,“眼下就是你死,这屁股我都不知道天界该怎么给你擦!” 艾叶无奈摇头,怒挥剑气斩月辉炫目,再唤冰墙将两位神将隔在后头! “草,又是这招!”日游神一时破不了冰障,一顿猛锤间怒不择言,“一把人间剑,怎得叫他使得出斩月!” “怕不是诛仙台一跃,仙根没诛尽?”夜游神沉思后发问,“他不曾是白玉京的幕僚……” “对啊,白玉京,太阴星君!我怎么没想到!”日游神恶狠狠一咬牙,翻身跃上祥云,“前阵子不是说星君身体欠佳,现在也该好了?你不是游夜,见得月相如何?” 夜游神耸肩,接道:“大抵是好了吧。” “这不明事理的畜牲!我定是要他屈服!”日游神驾祥云一骑绝尘,留夜游神一人守等原地。 “这姓温的。”夜游神瞧见他说走就走,徒留自己在原地,甚是无语。于是抬头观望起冰墙后模糊景象,见艾叶携剑猛冲直上,揽浑身烨烨神光,直劈刺向那鬼兽脖颈! “父亲,儿子来晚,送您一程!” 鬼兽皮毛坚厚,又以灼血覆盖,一柄人间剑着实难劈!艾叶便是咬牙赌上全身法力,竭力而下! 反正,也就这一击了! 鬼兽既无心智,又怎会安生赴死?顿时痛得来回翻滚,灼血四溢!艾叶急急唤寒气护体,紧握桂魄脚踏其上,狠命再向里刺去! 对不起了……! 霎时间灼血喷洒瓢泼而下,再是寒气护体都抵不住这山石可溶的鬼血,手臂烧得火辣辣刺疼,咬牙一剑串到底后拼尽全力向下曳剑,生生在这鬼兽脖颈上砍出一道长裂!鬼兽垂死挣扎,亦是把此刻体力不支的艾叶甩飞了出去! 整个人都被巨大力气措不及防推飞出去,身子狠狠撞上百丈开外的冰墙一瞬,冰墙犀利龟裂,就觉得自己后心一阵剧痛,加之一时耗尽法力未得休息,拼不出力气承担这劲力,顿时是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撞烂了般呕出一大口血来,半天都没直得起身子! 艾叶忍痛眯眼看着鬼兽咆哮如雷,挣扎却是愈发虚弱缓慢,腥血如江涛盖面,手中桂魄识主祭银晖为护,他便在这渺渺月影与血雨中吃力爬身站起,看鬼兽最后一声悲鸣长吟,分明是个死去千百年的死物,那晶蓝无神巨目凝视其片刻,忽地似落下一颗泪来。 再随风无声化灰消散。 艾叶软跪在苍穹之上,以剑撑身,后背挺得笔直。阖目一叹,唤了声,“父亲。” 龟裂冰墙应声粉碎,带着他一并自百丈高空垂直落下。 *** 数千年前。 “大人……大人!夫人她生了!是个男孩!” 千万年前飘雪夜,驺虞妖神在大门外覆风雪,一动不动整整侯了三个时辰,才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一向沉着冷静的妖神,殊不知自己那夺门而入的姿态有多狼狈焦急。 “天赋仙根,自成人形。不过还小,耳朵尾巴收不回去罢了,可爱得很呢。” 驺虞妖神把孩子捧在怀里,甚是还没他巴掌大小。他笑得欣慰,也招手唤了一只倚在门外面色凝重,与妖神一并陪护在外的那个年轻大妖。 “乖徒。别光站着看了,知道你好奇,不妨进来抱一抱。” “我……不了吧……”玄衣大妖踌躇几分,迈出的步子又收回来,到底瞥了眼落在屋外飘雪。 “是啊,你这个天养大妖,独一无族,说得珍贵,倒也活得孤寂。来,过来。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看作你弟弟好了,有个依靠,挂念,到最后总不至于落寞。” “我……我有弟弟。”大妖虽是说着退缩的话,却忍不住朝他师父手中婴童迈出步子。 “你那算哪门子弟弟,那是天生的仇家!来,这个给你!” 驺虞妖神二话不说直接把襁褓丢进开明手中,吓得他浑身兽毛倒竖,手足无措盯起眼前白白胖胖招展一双肥厚大耳的小妖,殊不知自己吓到兽瞳恍惚,连藏起的九头都钻出好几个来。 ——“哇——!!!” “师……师父!!!哭……哭了!怎么办!” “诶,别扔啊,别扔!抱紧啦!扔了把你师父的独一脉摔成傻子,你可担待不起!” “师父!!!!” “哇——————” “师父……” …… “艾叶!!!” 闭目修神的开明高呼一声,骇然自王座上站起,挥起大袍仓皇跑出大殿,却又蓦地停下脚步,举头望妖王殿上黑云盘涌,三界不宁,眉目沉成黯然。 “殿下……” 匆匆跟上的巫阳小心轻唤,见眼前妖界尊主肩阔华服,在阴风中翻腾涌动,沉吟许久才挤得出一句。 “你至少……把天裂给我关上。” —————— 身子随碎冰一并落下,耗尽心力的妖自以一切终得结果,愿得闭目一瞬。 迎面张牙自天裂掉下的无数鬼煞赫然入目,甚时敲醒泯灭神智! 天裂……! 可恶…… 艾叶骂着强打精神在空中翻身携风重重砸下,好歹天份还在,落地时震得两腿发麻倒不至于摔死。还未给他喘息调气的机会,眼中水光模糊的就见个白色身形冲杀过来,口中一声怒喝“缚!”未闻其人,便见空中穿来数条月光玉纱将他手脚捆紧,攮推至身后一根赤岩石柱后缚了个结实,像个什么受刑犯似的被绑在上头,动弹不得!而后便是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当头喝来,却是索他命的。 第393页 “孽畜!拿命来!” 艾叶忍痛仰头,见素曜依然冲至面前,伸手死死钳住自己脖子!登时气息不畅呼吸困难,一股股难受得想吐的滋味涌上头喉咙,在此间他竟还扯得出一抹残忍无声的残笑。 “他们……托你来杀我?” “星君是自己来的。我是打算上天求人,怎知才走出几里就见得他匆匆赶来。认命吧,别挣扎了。” 日游神跟在后头抱胸带笑,他虽一向奉命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当下嘴脸却是很难让人不生恨。 艾叶艰难挤出话时,喉咙间憋出的都是咯咯裂声,口中含血,每说一字都会喷出血沫,脏到素曜衣袖。耳畔忽地恍惚一阵铃声响过,素曜短暂一愣,可他当下只会觉得恶心,一把甩开手,狠狠骂道:“你还笑得出来?” 松开手后大口的空气涌进枯竭肺管喘得厉害,口中的血也顺势倒流呛回气管,引他咳嗽不止,眼泪横流,血腥味直冲鼻腔,肋骨不知刚刚撞伤几根,每一声咳嗽都拉扯生疼,痛苦得五官紧锁,却又被素曜的玉纱缚得死,腾不出手来抹擦满脸血泪,狼狈得很。 “天界真是一帮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手段怎可下流至此……”艾叶赫赫喘笑,“偏偏是叫你来杀我,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怎么,有何不妥?”素曜退了半步怕他说话时再喷出血脏到自己,又是因为一旦离他近,就会有不明铃声响彻耳畔,扰得他莫名心慌。分明像是自己遗失许久的命铃声,但绝无可能会现身此处,心烦意乱更是上火! “你曾是我白玉京幕僚,是本座看走眼纳你这孽畜,自然也应由我亲手了结一切!难不成那还挂念着与我交好那段日子?本座只恨自己当时眼瞎,不知你是个势在祸乱三界的妖兽!” 艾叶凄凉一笑,无力道:“那可否请星君看在那些交情的份上,留我一口气脉,容我先去把那天裂缝上,再任君处置啊。” “你当我再信你这妖言惑众?”素曜忽地失笑出声,好像在听什么笑话一般讪讪笑了许久后厉目圆睁,一双妃瞳死死盯紧艾叶开口道:“怎么,你以为我邀你来白玉京喝上几杯,聊聊见闻,趁我魂识紊乱迷心上了我的床榻……我们就是朋友了?” “艾叶!别做梦了!”素曜大步向前掐起艾叶脸怒道:“吾乃月府素曜太阴星君,是连天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月上帝君!你我身份悬殊,我又怎会与你这仙班都列不入的堕妖谈什么,交情?感情?” 素曜只觉铃声更为明朗,甚至如钟声鸣心,慌然再松了手,脑海中一晃而过是一声莫名的呼唤! “——艾叶!” “——别死,求你,别死……!” 怎么回事! 他被这头痛扰得苦不堪言,不久前魂散得宁,却因此落得五识不全也好,至少不会被梦魇头痛折磨,可当下这又是什么! 艾叶瞳孔一紧,心头像是被刀刺般狠狠生痛。 不过也……无所谓了……吧。 “现在杀我,三界势必大乱!天裂如今越扩越大,唯妖法得封,你们除了我,到哪寻得到封得此天裂的妖神!信不信我随您,我只是不想您沦为大灾导火索,事后无故自责!” 不是早就已经释怀了吗,素曜就是素曜,他就是九天之上唯我独尊的月上帝君,他早就不是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七百多年的小妖怪了……即便是分出一魂一魄,那一魂,那一缕孤魂…… 到底是为护自己散尽了啊! 他早就不在了,早在那一日魂飞魄散,无往无踪,再也……没有了。 “噗嗤——” 艾叶还未自心痛中回过神,便听得一声血肉撕裂的钝响,错愕间想去寻声音来源,却忽地觉得自己肩胛一热。 他低头,见素曜不知何时手中唤出一把银剑,笔直插进自己肩下,而后毫不留情,拔了出来。 顿时血气翻涌,剧痛麻木全身!素曜唤退困着他的玉纱,艾叶便像个纸偶一般跌在地上,流血过多使得身上愈发冰冷,意识亦随伤口一点点从身体里脱离…… “我给你留半口气的机会,这一剑偏移,足够你活到封上天裂,再送你去死!” “你……当真杀我……” 艾叶身体已然脱力,只能一脸难以置信帝盯着素曜看,泪水控制不住奔流而出,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问,还有好多话想说,怎奈血水糊住喉咙,只有眼泪流的出。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可在这濒死之际,看到素曜这张脸…… 他应当立即跃上天去以血封天裂,可俨然此刻神智已被感情替代,艾叶痛苦地手脚并用挪到素曜脚下,看着他那张居高临下冷目相对的脸,甚至不想被他拉到衣角脏了衣服而退半步的行动…… “我说过,你不应……忘了我……更不能,这么对我啊……!” 心好疼,好疼啊,疼死了,疼啊!我寻了你七百多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九雷压顶魂飞魄散的险也敢受!到头来,到头来你竟是要如此一脸鄙夷,视我为垃圾,是祸世妖孽,说我只是为了声利骗你生欲! 痛,痛,痛,痛,痛,痛,痛!心痛,伤口痛,头也痛,哪里都痛! 很痛啊,顾望舒! “——顾望舒你个该天杀的,做谁的魂不好,偏要做个大道无情的月神!看你害我多惨,我后悔了!我他妈的还是,还是改恨你算了!” 第394页 艾叶精神迷离间冲着素曜,绝望喊出话来!就像是七百余年前益州大劫,顾望舒把他困在守护诀外,独自赴死时的绝望,爱而生恨,一模一样。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可以舍身救世一死了之,凭什么你又散魂护命再救我一次,凭什么要留下我一个生不如死的折磨我这么久,最后还要亲手杀我! 凭什么啊!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不公平! “顾望舒,你个该天杀的狗东西!我他妈不想再宠你了,不想再留恋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我累了,我好……我好累啊!顾望舒!” 一道赤金紫电惊雷于万里无云的天边叱咤而过,映得在场所有人满面通红,赤岩坍塌满地,鬼声哀嚎,好似……天怒!铃声如碎玉炸响,再是无视不能,素曜愕立原地满面惊恐,手中银剑脱落在地,叮当作响。 “你……你刚刚叫我作什么?!” “我他妈的,想拔了你的皮!顾望舒!顾望舒!!!” 第168章 命铃 艾叶手指紧抠地面痛苦嘶嚎,口中堵的都是血,声音也是混沌不清全程疯子似的恶骂!殊不知身后一道盘旋天际许久的紫电随他道出‘顾望舒’这一名讳,向他径直奔腾劈来! 素曜惊慌失措两步向前扶起艾叶软塌无力的身子,在众神惊呼声中侧身挡下那一击雷霆! 他将刺骨闷痛噎进口中,把艾叶稳稳靠在断岩柱上。素曜不知是心慌或是身痛,声音颤抖,手也在抖…… 艾叶或是精神迷离注意不到素曜替自己挨了一击天雷,还是停不下的恶骂!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我是打不过你了!受够了!我他妈的就是停不下来,就是忘不了你这个狗玩意,明知你不是他,可顶着这么一张脸叫我怎么释怀!就是在折磨我自己……!!也罢,你杀我,我死于你手,也是……” 素曜咬牙翻手推一股真气暂且稳住艾叶心脉,“你先别死,天裂还没封,况且,况且你把话给本座讲清楚,你叫我什么!什么我就不是他了!” 素曜靠得近,疯响铃声摇曳更是清晰,也更是笃定他的命铃正在此处,猛然想起镜儿说过自己是将命铃…… 赠与他人的! 难道说…… 【“白钰,那你当知我人间一世,可曾遇过姻缘。”】 太阴星君自长久昏迷再清醒后,再是不愿也知晓自己生了七情,漠然时问过白钰这样的话。 “不过人间已过七百余载,就算有过,也早该忘了我罢。” “不,他没忘。” 白钰停下嘴边玉笛奏响仙乐漫漫,缓声一叹。 “罢了,是我忘了。”素曜起身负手,目光投向神桂无尽落花,亦不是会莫名浮想起那个曾喜爱停在树枝上的小妖。 “可您也没忘,不是吗?您若真的再无思念,便不会被梦扰魂牵,今日便也不会与我提起这个。”白钰跟上他,默默笑答。 “……那你可知道她生得什么模样?” “无关男女,主子。”白钰道不得天机,如此巧答。“是您喜欢的模样。” —— “是我……喜欢的模样。” 素曜将五指捏紧,背后火辣辣的痛也不屑一顾。 只是忽然忆起这段交谈,再忆起那日白玉京上自己与艾叶大吵一架时,他那般妄然笑着逼自己承认喜欢他。 “是…………” 命铃不仅是他伴生之物,更是承仙术,定神魂的必不可离身之物。九天并生上仙本无体魄,为天地运行而生,大道生物,凝结成魄,他用命铃维持神识安定,便有会神识记忆停留其中。 离得近了,就算那一魂不在,或许已经融进艾叶身体中去,到底那些感同身受的悲痛,思念,甚至于记忆。 如隔薄纸,他记不起,却感受得到。 素曜这一股真气冲进艾叶体内,勉强叫他睁得开眼,可眼前早已是朦胧一片看不清楚。不过就算只是个模糊人影焦虑对他,那也是个糊成一滩水他也认得的人影。 艾叶颤抖抬起蹭满血污的手想去摸他,却又怕自己手脏,他穿得白,不喜欢脏染杂色,便只能捧在半空。 “小妖怪……你可……真漂亮,我,我真的放不下……我就是放不过我自己,不怪你……就算我恨……恨,也……” 也是我的错吧。 小妖怪,顾望舒。这两个折磨了他整整七百多年的名字,或许在天界只历算得了两年,可也是痛到噬骨不可解的梦中哀唤! 如今竟切切实实地,有人喊了出来! 于是天道谴雷,更是双双无情劈下!素曜咬死牙关,撑到艾叶身上,痛哼一声以身拦下两道天雷,冷汗顺鬓直下,连一众与鬼煞拼杀的武神都是目瞪口呆! “艾叶……你还知道些什么,你说!都说啊!” 艾叶呜咽难语,只收手掏进怀里,表情痛苦咳血不止。素曜不明所以伸手去接,可还未待他完全掏得出那个东西,自己心头却早已忐忑不安跌宕成万千波浪,甚是如仙钟长鸣,而他自己便是那颗钟芯,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心里也是莫名刺痛…… 再便是银铃声熟悉清脆。 艾叶费力握着什么东西,哭着拉住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哪怕就算眼前人非故人,他还是偏执要去抓这苦思太久的手。 太久了,他甚至于分不清此刻抓着他的念头,到底是爱,还是执念。 第395页 素曜落目时自两人指缝间,见得自己命铃一瞬,瞳孔豁然缩紧。 却是颗已死的,再无仙术的凡物铃铛罢了。 取而代之则是艾叶手触上他的一瞬,脑海内轰隆一声炸成洪涛! ——“那你带我去抓兔子吃吧!我可太馋了……” ——“谁许你糟践自己的命了!你那命可是我救的!” ——“小妖怪,快过来!外边凉,我抱你。” ——“与男女无关,我就是喜欢你啊!” ——“望舒啊,我再开一壶桂花酿,成吗?” …… ——“小妖怪,你……可还认识我?” …… “——顾望舒,我恨你一辈子!!!” …… 那些好像本不属于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倒流冲向脑海,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唯有头痛欲裂,胜过天雷伤痛! 那些风花雪月,如静影沉璧般谈笑自若安宁美好的人间岁月,却又突然转为风云突变生离死别的痛苦……那个至今还铭刻在他心头的痛苦滋味…… 是真的。 不是梦魇…… 竟然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过的,都是,真的! 他忽然意识到为何今日决意讨伐艾叶之前白钰堵在白玉京门前执意拼命拦他,为何仙官三千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要求他来动手诛杀艾叶! 与曾为白玉京幕僚毫无关系,这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天界所有人都知道,都是无辜旁观者,只有他自己!只有自己不知道,只有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什么都记不得,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 他为自己苦守七百年,登仙飞升,却被自己那般不是个东西的□□,伤害至此! 素曜几近崩溃的,从艾叶手中抠出自己那颗沾满血污的命铃,亦是更紧地握住艾叶的手,他知晓如今命铃交付一切至艾叶身上,那艾叶此时,便成了他的命铃啊! 但也因此那些被视为禁忌的人间回忆也随命铃一并奔涌至素曜身上,他每想起一件往事,天雷就要劈他一道! “星君……今日,物归原主……” 艾叶哽咽难言,“不过……大抵,不太好用了吧……” “好用……”素曜忍痛低言,亦是掩面难忍泪水。 …… “别………别,别别别!” 手掌滑落,素曜并未来得及去接,命铃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嘲哳乱响。 他接住的是艾叶滑下的身子。 “你先别死!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艾叶趴在他怀里剧烈的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在带出大量的血,染得素曜那一身光洁如雪的仙纱衣污渍斑斑。艾叶想去闻素曜身上的桂香味,可此时鼻腔里早已堵满了血,他除了铁腥,什么都闻不到。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素曜急得要命,命铃上停留的残魂执念引回前世记忆,可那些片段都是破碎不堪难圆故事的……关于那一世下凡的他到底是谁,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和眼前这个一坨血人儿般的妖又都发生过什么…… 天条有规,天界三千睁着眼看过那段历史的人,却无一人敢说,无人敢告诉他。 只能自己凭着残留下的那些强大羁绊去回忆,他想不完全,可那撕心裂肺挫骨扬灰的心痛确是真真切切。 在此刻重新赶回战场,被艾叶打败过的围观武神眼中,他们只是看不明白为何太阴星君非要抱着个刚被自己捅了半死的罪人不放,还在被数道天谴雷击得这般痛苦!难不成是这妖在利用他,好同归于尽吗! “多谢星君出手相助。这罪人是在下从地府里救出来的,不如今日就由在下亲手为其弑魂夺魄,消散生魂,来弥补过错,不必再脏了您的手!星君,快躲啊,不管他告诉您了什么,这可是天雷,您不能就这么硬接!” 游奕灵官自人群中走出,手中□□红光熠熠。虽是被艾叶伤得够呛,但毕竟武神之躯,只要不是致命伤愈合的都很快,现在也已无大碍。 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怜艾叶明明心系人间可以成就一世英名作位好神仙,却不想一念之差要做出如此错误决定。说不心痛可是假的,但至少便得清明理,当务之急是平定妖乱,再说天裂的事! “别动他!!!” 素曜一声怒吼呵退一众目光灼灼的武神,“都别过来!谁敢动……我杀谁!” 素曜手中一扬,玉纱凭空而起,从几条捆人长纱化作漫天帷幔这在众神与他两人之间。艾叶睁眼看着这结界样的幔,恍惚间。 似乎回到了那个撑着守护诀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小妖怪身边。 太阴星君这一反常行动引得众人错愕之余,忽地一阵天动巨响,脚下摇晃不堪,那天裂间挤满无数鬼煞,终是拉扯得豁口开大! 素曜死死板住艾叶肩膀,依旧执拗地不停向他身体里输着真气护他心脉,甚至庆幸自己那一剑不是奔着绝命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盼望些什么,在挣扎些什么,只是当下笃定,就算他与自己那一人世无关,但此刻迫切的痛心,自己怕也是真的动情于他。 “带……” 艾叶垂落无力的手微弱动了动,扒住素曜衣角。素曜意识到他好像想说什么,赶忙倾耳过去听。 第396页 艾叶忍剧痛狠心将喉中困者的血生吞回去,才得勉强发声不再囫囵,每一字,每一顿,都像在耗着命。 “带……我……上……去……” “好。我带你上去。” 素曜站起身来,将他横捧在怀里。背后玉纱拦得是无仙靠近,鬼煞驱离,也是众多为了诛他而来参战,或是围观的仙班。 在众仙人惊呼声中,素曜头也不回地,顶天雷直上,抱着艾叶冲向天裂。 身后顿时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谁奔天裂就去了!寻死吗!” “太阴星君啊!” “疯了吗!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无人司月,这……这哪行啊,这天下大乱啊!” 第169章 劫后 艾叶在素曜真气加持下逐渐恢复些神智,也在靠近天裂时被鬼煞气冲醒头脑。慌忙从素曜怀中滚下,御风悬在空中才看到素曜一身银纱染全血色,忍痛面色都是煞白。 “您……您这是……!” “去关你的天裂!勿惧鬼煞近身,我替你护法!” 素曜横剑在前,唤条条玉纱招摇漫天,如浓雾密布,鬼煞触之即散,万般可靠!却是一把拉回艾叶手腕,十指相扣的一瞬便是告诉他莫要放手。 “好。” 艾叶不敢多想,拉着他飞速奔向天裂,在凝神歃血准备封裂一瞬,又是一道天雷飞速自天而降,轰地一声狠狠砸在身边人身上! 艾叶登时乱了神断了咒法,他可是深知天雷打在身上粉身碎骨有多痛的,慌张转头时听素曜低骂一声:“你封你的……别看我!” “我怎么可能不看……!” 艾叶猛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融成素曜命铃,大抵这命铃一直陪自己待在人世,纳下顾望舒的记忆后再无仙气扰乱,如此一来很有可能素曜这般拉着自己,便会有混乱记忆奔流回去! 而他这般一道道生受着天雷,是在…… 是在逼自己寻回记忆!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松开我!” 艾叶拼命挣扎要素曜松手,怎奈这上神握得紧,再是被他挣得烦躁,终于眯开眼,忍住粗气叹了句:“你不是说,再也不松开我了吗。” “我……!” “命铃,它可都听到了。不只是活的那两年,更是伴你的这七百年。艾叶,我欠你的……总不能只叫你一人辛苦。今日,公平起见,全都还你。” “可这是天雷!!!”艾叶急得喊出哭腔,“很难受!!!” “那你不也都受了!”素曜到底气急败坏,“去关你的天裂,少说两句!我给你的真气不多,你再浪费在口舌上,可对得起我!唔啊……!” “星君!!!” 艾叶眼看着天雷毫无头绪密集劈下,一道道皆是血肉模糊四下飞溅地染了他满身的血,根本数不清是个多少,好像已经多于九道至尊一般,看得他亦是痛在身上的惊悚! “叫得那么疏远……”素曜哑然一笑,即便身受重伤依旧如一以玉纱护阵,“少废话,你快些……!” “疯子……”艾叶无奈恨骂,“一魂一魄时候便是个疯子,现在七魂六魄聚到一起,就是个大疯子,天下第一的疯子王!!!” “胡说……老子可是皇帝,要算也是疯子皇!” 疯子王又如何,人世的十八销魂鞭,成仙便是这双人的十八天雷,是我不懂情爱为何物,是我愚笨,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你好,怎样才算还得了你的情,怎么才算……双方都不得卑微的真爱。 于是只能用这般愚笨潦草却又直接的法子,道歉也是,补偿也罢,明示爱意亦为如此。 他在这伴着夺命天雷排山倒海般涌入的回忆中,费力睁眼看艾叶歃血为印,面对已经撕裂巨大的天裂,天裂过大已经无法原样复原,便是无惧与妖王齐名的封妖门为上,以鲜血为祭,斩成又一扇妖门! 连艾叶自己收手后都是为止一惊,看着妖门淡入空中还天地平和,挠挠脑袋念了句:“诶小妖怪,你说我这算不算……也成妖王了?” 艾叶问了话,却没人应答。 “不是,是你嫌我唤你星君疏远,怎得如今换成只有我得喊的称号,还不应……我?” ……?! “星……星君!” “喂!顾望舒!!!” —————— “然后呢,然后呢呀?大哥哥!” 小孩们舔着糖块坐在地上兴致勃勃盯着蹲在墙角给他们讲故事的白发大哥哥,看这大哥哥起身摇扇,一身不属凡间的阔朗英气。 “然后?小孩儿,那可是月帝,老天爷能让他死吗?没了月亮夜里你们怎么识路!然后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呗!” “可是……可是这月确实……” “白钰!!!你拉着我下凡就是为了给小孩儿讲故事的吗!好有闲心呐您!” 白钰闻声一探头,赶忙怂怂一笑给那几个小孩挤眉以口型道了声“再见,”再大嗓门的应着,:“反正星君不在了,咱们俩好好玩一玩不行吗?走啊镜儿,带你去吃好吃的,解解愁嘛!” “白玉京的公事堆得成山,你当我和你一样闲呢!吃什么吃,贪吃龙吗!回去!”镜儿健步冲上来垫脚揪住白钰耳朵,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出扯,可给一帮小孩笑得前仰后合。 “诶诶诶!!!疼!再拽龙角露出来怎么办,吓着人啦!”白钰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打趣威胁着。 第397页 怎奈镜儿毫不吃他这套,一边骂着“露出来吓着人更好,罚你几百年不许私自下凡,老实在白玉京待着吧您!”一边生拉硬扯抓他回去。 到底是玉龙在无人山涧腾空而起,镜儿伏在龙背揪着他那长须兀自叹息。 “白玉京啊,没了主,还算得上司月月宫吗。” 是啊,他可是月帝,天数真会让他死吗。 “镜儿,你背着我偷吃什么了。”玉龙冷不丁出声道。 “我没有!!!” “那你怎么比来时重了那么多!” “白钰!!!” *** “下妖王殿下,大荒之地的妖王殿已经竣工,按您说的从寝殿开始建,冠冕堂皇,全以白玉为制……” “嗯。多谢。” 艾叶起身时对于一直在头顶摇摆着的九旒冠很是在意,毕竟你叫一个猫性的妖怎么忍得了总有东西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啊。 “哥,这东西不带不成吗!”艾叶烦得调子都变了味儿,听得对面玄衣大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不成,这是规矩。” 开明瞪他一眼,负手转身道:“巫履,带路,去新殿看看。” 刚进来带话的巫士闻声一拜,提巫杖踏前。 “以后六巫中我分巫履,巫凡,巫相三人供你使用,不死族巫士凡人之身行事便利,巫杖亦可替你分担些鬼煞之气,便于封锁妖门。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可以问我,不过这大荒之地……” 开明显然还是万般放不下心,就好像艾叶再怎么已经顶天立地得独封妖门,他都还觉得他依旧只是当年被师父交付手上时的那个小宝宝。 “这大荒之地虽冰寒时长,但盛夏也是酷暑难耐,寸草不生。能住得习惯?” “能的,反正他现在不再畏光,多明媚都没事儿!”艾叶笑嘻嘻答着,倒是给开明说得脸越来越黑。 “我是问你,谁说他了!”开明再藏不住怒意,低声吼道。 “啊,我!”艾叶这才回身悻悻挠头道:“哥,都说了我不是小孩,用不着担心啦。大不了酷暑时去您那避暑,咱俩换一换!” “谁跟你换。”开明将眼皮一翻,嘲道:“那上妖门怕不是你这点妖力抑制得住的。” “你这是瞧不起您师父的能耐呢。”艾叶不忿调侃,估计这世上敢同上妖王如此直诲的上一个人,早就死成灰散了。 “你照你爹可还差得远。”开明懒得理会,“再说不看看我揣着多少大妖的妖力才到今日,你一个莫名其妙天降野鸡王,也好意思同我比。” “您弟弟我天上天下这三界没有到不过的地儿,见识可广着呢!别瞧不起我!”艾叶笑着跟上开明步伐,但走快了头上九旒摆得厉害,闹得难受。 “你还真当那是好事。” “那不然呢,天数虽有定,但逆天行事才算有趣!不过哥,说到底你也算半个虎妖,到底怎么适应得了这东西的……” “习惯。” 开明板一张脸,待艾叶好奇绕过去才发现开明头上那玄旒根本就是纹丝不动硬邦邦垂在下头,并未摇摆! “你这……你……你!你犯规!!!”艾叶惊叫出口! “所以说是你还太年轻。”开明绷着脸忍住笑意,再一挥手也将艾叶脑门上那九串珠子冻个梆硬。 “走了,我留不久。就来看看你这新殿已成,没什么事就守好妖门别出去瞎折腾,记住天下太平少闹事。” “知道啦,哥哥。” 艾叶摆手示意他安心快走,毕竟上妖门可比自己这儿难抑许多,开明离得越久,封符就越是力弱。妖王便是如此,名义上称王称霸的,实际上还不是耗着自己内需去维持安定。 不过如今有自己替他分担些,倒还弥补了当年没能为开明炉鼎,独自逃生的那份愧疚感。 “巫履,我们去寝殿看看吧?” 大荒之地天已逐渐转凉,裸露岩地风卷呼啸沙齐飞,不毛之地连走石都在叫嚣,夹着雪打在护殿结界上噼啪作响。转亭台廊桥几许,玉白廊亭四合处框出方正一片生机,竟如荒漠间的绿洲温室般种着一颗幼桂。 忙碌取水的妖侍见了下妖王纷纷低头退开,艾叶站在阑干外瞧了几许,迈步踏过碎石铺地,看它枝叶挺立,满意点头。 巫履环视一圈,想这虽日照足够,下妖王殿内风沙不侵,可稀薄土壤怎活得了树木,不由得将余光扫向仔细端详小树的艾叶。 难不成…… 是用法术在养? 巫履越发觉得这下妖王有些绕不懂的个性,只是悄心记下这株小树定是重要之物。 第170章 新殿 新寝殿内处处透得富贵安逸,与言妖王殿妖云密闭煞气难降,处处阴冷幽恐,倒不如说是明堂满室月辉袅袅。 再加上屋里地龙烧得旺,很难让人自觉身处绝世大荒地。 连第一次随艾叶踏进来的巫履都是为之一愣,或许在开明那儿待久了,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得这种明亮地儿。 “殿下,是这白玉耀光吗,有些……” “是有些热。”艾叶笑笑,解了自己大氅搁在巫履手上。 “那我叫人灭了它去不就好。”巫履正欲回身要去招呼下人,被艾叶一把拦下。 “别管了,烧着吧,总有畏寒的人。” 巫履听得不明不白,再向里边探探头道:“小殿下,别说白玉制屋还真是看着舒适。可您是摆了什么法器在里头吗,怎会暖耀如此?” 第398页 “因为我……玉屋藏仙?” “啊?” “我把天上的月亮摆在屋里啦,能不亮吗?” “啊?” 艾叶被巫履的反应逗得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巫履肩膀,说:“你忙吧,出去前叫小侍打盆热水进来就好。若没事,谁都不许入寝殿。” 艾叶把人都唤退后才肯掀开玉榻帘帐,把热水端过来撸起袖口好一阵忙活,到底抹了把汗,再站在榻前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所以,还得是我这冤大头!伺候你!啊?公子爷,大神仙?七七四十九天,再久些,你就该被世人忘了,可就真魂飞魄散咯。” 艾叶一边整着衣衫,再把扰人的九旒冠摘下随手丢到一旁,独自坐下埋怨念叨。 “平白无故当了什么下妖王,想着能替哥哥分担些是好事,哪知道规矩这么多,光这一个冠就能扰死人!可不知你那月帝怎么当得这么些年,大抵是一出生便是这身份适应了?不过说你一个大道无情,运行日月的东西,况且你也不带那东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适一说……” 艾叶坐不踏实,是觉得这殿里太热,把衣衫一层层都解了,到最后薄一层里子还要敞开领口散气。 “我才不是定要在这儿陪你啊,还不是怕你醒了以后不知道这是哪儿,也记不起我是谁,再一怒之下拆了我的殿,要宰我命,那可不行!跟你说我现在可是妖王,下妖王!你杀我,是要引发妖神大战的!” 艾叶顿了会儿,又蹭过去悄悄摸摸榻上睡得像块宝物无暇的男人,确定他身上不凉。看他呼吸得稳,刚抱来时那些浑身触目惊心,狰狞皲裂焦糊的天雷伤也好得差不多,是那一众神仙都觉得他若是不当即救治怕是挺不到天上去,才无奈留在他这儿。 现在倒成个人质似的睡在这儿,谁都知道月帝不能死,人间不可无月,如今落在妖族手里,整个天界便是要客客气气待他。于是这修殿的一屋子白玉…… 他可买不起,全是从白玉京挖来的。 艾叶边叹他神仙就是不一样,这么重的伤都能愈,但也日夜担心怎么就是醒不来。 他比谁都清楚太阴星君七魂不全一事,不过身子会因此弱成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我跟你说你可不能死啊,你若是死了,天界怕是要第一个把我捻成齑粉!殉情这种事……我才不会跟一个不仅不记得我,还只想杀我的大仇人干!” 艾叶独自在这空荡殿里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忙前忙后,从点烛到燃熏香,件件都是亲力亲为,侍从一个都不让往寝殿里踏的。 末了,忙完好大一圈,才坐回床榻边上。这白玉榻建得宽大,足够两人并排躺下打滚的,如今只睡了一个在上头。艾叶短暂沉默后,打消了倒头挤着躺下的念头。 他知道榻上睡着的神仙一但醒来,便是要立即登虚归位,再无法相见。他不是他,他可是月帝,才不会与自己隐世私会。 于是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醒得来,还是一直这样睡着更好。 只把他没盖严的手塞回被子里,本应抽手,到底是没舍得立刻放下。 “我若问您愿不愿留,您定不会应我吧。不过我也断不会问的,您不用为难担心啊,不抱希望便没有失望嘛。我本以为那一魂不再,您当断了所有的念归于安顿,却没想我成了那命铃,能填补虚位。我自然希望他回来,可您……” 白玉京上那些回忆依旧痛得刺骨,不得不骇然闭眼才继续说得出话。 “可您未必愿意找回那些东西。您终不是他,您与他不同,您又不喜欢我……” “那假若我说我喜欢,说他就是我,我便是他。你可愿再留我一次?” “那当然愿意了!求之不得好吗!你可知我七百年间日日夜夜念得都是……!”艾叶还在发着呆侃侃而谈,忽地尖叫一声跳起身来,惯性抽手要逃,却被榻上闭目睡着的人一把给扯了回去! “哎呦…!!您什么时候醒的!!”艾叶重心不稳摔在素曜身上,隔了层被子都掩不住仓皇逃窜那劲儿。 “我倒是要问,口口声声说着再不放手的是你,怎么到头来挣得最凶也是你。” 素曜还是闭着眼,声音虽然是虚的,倒也盖不住语气中那讨债似的气势。 “您……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哦。不过是好奇你每次这般独自照顾我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听了一会儿……还真是有够能说的,不愧是你。” 素曜缓缓睁眼,妃瞳溢彩是全是调笑韵味。看着摔在身上小脸通红的妖,才发现如今即便隔世,顺从本心去看,他果真还是可爱得很。 艾叶六神无主趴在素曜身上,扑腾着要起的时候领口扯得开,白花花一片景致全都泄进素曜眼里。害得这神仙入目出神一怔,喃喃道:“艾叶,这屋子里……甚是燥热。” 艾叶被他看得发毛,慌忙拢起衣领应道:“我……我也觉得,我这不是怕您冷吗,我这就去叫下人熄了地龙,您等……” 薄被难隔相思心,即便素曜再是努力去使自己不改面色,艾叶都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在随他逐渐转急的呼吸起伏,一切便都成了心照不宣。 “艾叶……” 素曜扣着他手指的那只手再攥紧几分,另一只却是无所适从的搁在被子下边,盲目时紧张捏起褥单。 第399页 “先别走,我……” 艾叶吞下大口口水,喉间涌动一刻眼中只有那片略显干涸的薄唇。他舔舌,看得干渴,想润湿了它,也被素曜因自己而起的欲望扰得意乱。 他犹豫几许,不知是被素曜盈跃迷茫的目光盯得怯懦,还是有某些不好的回忆作祟,他不敢对上这双眼,却是在视线不及之处默默探手下去。 隔着被子,隔着,七百多年风花雪月,隔世,隔界,亦是隔天数,隔了日月。 无论成仙堕妖,他终归只是只兽。 他感到身下人一个战栗传到身上后全身绷得紧,温柔地试探着开口问了句, “你要,还是我帮你。” 这一瞬素曜只觉得自己该死。 活该魂飞魄散,剥皮抽筋,十八道天雷劫都洗不清他的罪恶。 无论是一时难以消化的记忆,那些曾经参杂着坚定与信任的洪荒般爱意,还是当下…… 他不过是想爱就爱直来直去的野兽啊,竟肯为自己忍住本性温柔至此,而我……怎会仅因一时彷徨不安,做出那种事来! 他看着艾叶乌黑瞳眸与在自己对视时不免颤抖犹疑,再躲闪一旁。他在怕,怕得要命,但他依旧肯为自己付出所有。 素曜长舒一口心气,带着艾叶一同下陷。他没答话,却抽出另一只手抚上艾叶后脑的长发,插进耳根鬓角处一顺到底。在艾叶发颤的目光中再抬手时,轻按了下去。 素曜吻住了他。小心,仔细地含着他生颤的唇,他知道自己嘴唇干裂不敢用力怕划痛他,连撬开口腔滑进软舌时都是那般谨慎珍重,苦涩伴甘甜一并暖了心头。 他记起自己若是前世,此刻定当咬住这片嫩唇,阖出血腥地将他翻压身下。反正猛兽不畏疼痛,若以凡人之躯要想制服一只野兽,他必须要比他更为强势霸气,这般下来的欢爱才不只是他为兽的忍让,而是真正拜倒屈服,吻到他腿软无力,再到发抖求饶…… 可现在,他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欠了他太多太多,他只想要他好,他睁眼看着惊慌中闭着眼任他亲吻的妖兽,他不想他再痛了。 再也不痛了,艾叶。 于是素曜伸手握住被褥上替自己纾解的手放到一边,看他惊讶睁眼,微微一笑时落了吻在他额前。 “艾叶,我好饿。” 艾叶闻声慌张起身,用衣袖一抹浸湿的唇,傻笑道:“对,对……你好久都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做!吃什么,嗯……炒些小菜吗?还是要吃红烧肉什么的,我这就去……!” 素曜一愣,撑起半个身子来倚在塌上,略带讶异地问:“艾叶,你还会烧菜了?” “那是啊!”艾叶不假思索答他,“我可是独自生活了七百多年啊,没人帮我,不都得自己学着做。别说烧菜了,什么酿酒,种菜,育花的统统不在话下!哦还有束发!我现在可以给自己束发了!可厉害!不信你看,你……” 艾叶说着取下发箍重新拢起发来兴高采烈要给素曜展示,却在触上素曜一双含泪苦楚的眼时怔了神,手一松,长发泄铺满地。 双双沉默良久,素曜已然是哽咽难言。 艾叶忽地忍泪调皮一笑,甩手耍赖道:“顾望舒,我不会。烧菜不会,束发也不会。我也好饿啊,你别懒了。快起来给我做嘛,我要吃红烧的,饿死了。” 素曜再是破涕为笑,起身绕了艾叶的雪发在手里,嗔声道:“披头散发的,哪有个妖王的模样。别动,我给你束。” 艾叶听话被他摆弄着及地的长发,笑起来眼中都是泪水盈润。素曜十指修长灵巧绕过面颊轮廓,刮头皮而过,每一下都是潜心地呵护欢喜。 是他啊。 是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良久长发全成盘结在头顶,素曜忽地从背后抱他入怀。 在耳畔携鼻音沉声呢喃。 ——“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么多年……受苦了,艾叶。” 玲珑灯撞秋风鸣,卷帘摇曳相思苦。不知为何不敢回头,他甚至怕这是黄粱一梦,怕此情此景如万千午夜梦回悲凉,他连期待都不敢,又怎敢妄言爱思。 眼泪啪嗒啪嗒地碎在玉石地面,被缈缈月辉映得发亮。他从拼命隐忍再到嚎啕大哭,背后的人都只是一再将他搂得更紧,头埋在肩上湿得艾叶半边肩头暖热,好似以此无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是我回来,是我在这儿。 素曜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为好,或许此刻艾叶需要的只是陪伴和这一个拥抱,足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被一魂扰得寝食难安,他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却不知具体丢了什么。 现在找回来了。 他伸手抓住艾叶五指,笑道:“握紧,别再丢了。” “可这样,没法子做饭吃。”艾叶哭得满脸泪水,还笑得像只花猫。 第171章 终章 “要说烧饭我也不会,凭记忆弄的,难吃你就马上吐掉。” 素曜皱着眉头看一锅色泽晶润饱满的红烧肉,再怎么说他可都是月帝太阴星君,哪儿自己烧过饭,更何况神仙不必吃饭,不动炊烟才是清冷一宫。 “那在您毒死我之前,怎不自己尝尝。” 艾叶倒是一脸轻松,甚至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儿,不动声色嚼了好久,才面带古怪瞧了素曜一眼点评道:“熟了。” 第400页 “熟了?” “对啊,熟了。” “那是……很难吃的意思了?”素曜有些懊恼瞧着一盘子肉,“吐掉,不是说难吃你就吐……” 未等他话落,艾叶已经一筷子带着肉塞进素曜嘴里。 “你先自己尝尝!” 素曜表情纠结地嚼了许久才咽进去,终于无奈对艾叶兴致冲冲的眼神道歉说:“对不起,我尝不出来……” “可你总该不会忘了红烧肉的味道吧?”艾叶奇怪道,“更何况这,没放盐一说……” “艾叶,我七魂不全,失了味觉。尝不出来,实在抱歉。” 素曜失落偏开脸的刹那引艾叶一惊,迟疑片刻忽然端着盘子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壶酒进来。 “想你是神仙,大病初愈喝酒也没事,若你是人,我断不会给你拿的。接好!” 素曜黯然一笑,抬手就去拔酒塞,被艾叶拿手一挡,靠过身子去掰了他手过来揣进怀里。 “你先尝尝肉嘛,我加了盐,好吃了。” “吃什么吃。反正都是味同嚼蜡……不过也是我罪有应得,恶有恶报,待你如此,活该的。” “尝尝嘛!” 素曜拗不过,无奈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却在舌尖触及一瞬,甜腻咸香混杂料酒清香直冲味蕾,登时瞪了眼茫然看向艾叶! “忘了?我可是你的命铃,没了我当然索然无味,你甩不掉我啦。” 素曜嗤声一笑,再抬眼时多了几分危诱。 “那本座当试试,我这铃铛味道又是如何。” …… “所以你定还是要走的。” 艾叶栽头缩在素曜臂弯里,极小声地念了句。他鼻息湿暖,雪发浓密搔得臂弯发痒。 “嗯。擅离职守太久,天象大变。若我不是无人可代的职,怕是早就要被摘了仙根,该散了魂。” “我给你种了树。”艾叶闷声道。“幼桂,我答应过自己,哪怕是什么地府深渊,也要为你种上一株,并且养活了它的,你不去看看。” “白玉京又不是没有。”素曜摸着发哄他,“看那个就行,想得起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叶不悦,“我是说,天界,我自堕成妖,再上不去了。” “那我下来寻你。”素曜笑答,“我的命铃在这儿,自然是要回来看他的。” 暖玉满堂流光,屋内温暖适宜,很难让人意识得到这儿可是妖王寝殿,是寸草不生的大荒之地。 “那你岂不又是擅离职守?” “我可是月帝,谁敢管我。”素曜扬起下巴顶在艾叶头顶,“白玉京虽看似清冷孤弱,可终归是在运行明月,无人敢来冒犯。白玉京的规矩是我定,月是我来运行,谁都管不着。” “别让我等太久。”艾叶沉闷道出这句话时,隐忍得都是不甘与胆怯。 他等了太久了。等到沧海桑田,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早已耗尽虚假的坚强。于是说出这句话后,再呜咽将怀中人抱紧。 “我不敢松手,素曜,顾望舒,小妖怪……我不敢,我怕我一松手,便是梦醒魂断,便是镜花水月,都会散去,我还是孤身一个,我还会从白藏酒肆的凉榻上醒来,我还……” “我在。” 素曜转身将他搂紧怀里,摩擦着被褥沙沙作响。桂香浓郁直奔鼻腔,泪水温热湿了他满胸。 “我答应你,再不让你久等了。” 从此良辰美景,再不会丢了一人。 或许有时月会不合时宜地,晴空中得见,暗夜中不见。笑笑就好,他只是需去哄一只性子倔,又粘人的小妖罢了。 ——“顾望舒,我那个蟒皮圈呢,你丢了?真丢了?” “没有……留着呢。你想要我下次给你带来。” “呦。太阴星君留那个做什么,你当时不是嫉恨得很?” “你的东西,没舍得……” “你瞧瞧,嘴硬的东西。我就说你打那时起便喜欢我了,不用寻回记忆也足够喜欢我,你就栽在我手里头了!怎就打死不承认呢。” “……那么旧的了,要么我给你打条新的。嗯……啊,龙皮怎么样,我刚好养了一条白的……” “喂!我不要啊,我不要!算了算了!你还是把旧的还给我!我,我念旧!” ——— 言爱非一方卑微恳求,非一方妥协,亦非独自承受痛苦厄难。同甘共苦,爱亦需要公平,需要付出,需要决心。 于是这份决心,可穿山越水,可直达九天,可奔明月,可屈天命。 于是爱,可破万难,可度万险。不惧流言蜚语,世俗偏见,身份隔阂。 爱就是爱,是这世上最坚韧的情话,也是最毒的咒。 是生生世世不息的羁绊。 是一往直前无尽的勇气。 是漆黑暗夜中为你掌一方光明的烛。 秋不长,美景短。须烛方寸,却是值得为此刹那铭刻一生的,付之一切的欢喜。 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