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麟/天赋异禀大师姐》 第1页 [穿越重生] 《遇麟/天赋异禀大师姐》作者:菩提玉树/半瓶糖【完结】 世人说修仙,是断情绝爱,常清常静。 明罗却觉得,未经历红尘,尝过贪嗔痴苦,谈何飞升成仙。 于是她下山历练,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师弟。 结交镇妖司的倒霉衙役,遇上些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 听着每个人的精彩故事。 兜兜转转,突然发现: 世上都说神仙好,哪有人间乐逍遥。 ◆ 传统灵异志怪 ◆ 整体不虐 结局预警 ◆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异能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罗 ┃ 配角:楚泱,扶黎,李清野 ┃ 其它:一藏,玉鸣,乔知行 一句话简介:师姐今天不想修仙 立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一章 沿着竹林小道,往上走十八级台阶,就能看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用木篱笆围了块地,门口摆着生了青苔的石墩子,以及堆在角落乱七八糟的木头碎料。 明罗站在篱笆外,这次没有了迷雾扰人神志,她轻易地进了院子。耳边霎时传来孩童的嬉戏声,伴随着浅浅的脚步,从她所在的地方荡开。 那院子正中有一棵槐树,根粗叶壮,虬枝盘曲。 三五成群的孩子绕着槐树跑来跑去,他们轻似烟,身形摇晃,影影绰绰,仿佛一瞬间就会消散。 显然只是几道生魂。 看来这就是那鬼物诞生之地。 许是感应到不属于此地的人,几个孩童慢悠悠地转过脸盯着明罗。面上都是呆滞无神,空洞的眼睛里却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透出一阵阵白光。 这些没救了,明罗心想。 生人魂魄离体,却仍有灵识,因此肉身尚存一丝气息,得叫生魂。若有发现及时,找道术高超之人,寻出生魂为何离去,便可施法将人唤醒。 但也有些生魂,离体颇久,连灵识都被吞没,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明罗扫了眼槐树下的孩子,已有七八个生魂,其中失去灵识的有三个。 以此可见,这鬼物肆虐时间并不长。 还未等她搜寻,突见一个孩童,蹦蹦跳跳朝明罗走来,停在她的面前。 “姐姐。”孩童仰头看向明罗,两眼弯弯,皮肤白皙,一点不似其他生魂的模样。 “姐姐......” 他嘴唇微动,若你仔细看,那蠕动的口中,竟空无一物。 明罗没有动,等着他说下一句。 “你能带我回家吗?” “不能哦。” “为什么呢?” “因为。” 明罗顿了顿,缓缓蹲下来,“你已经死了啊。” 院子里起了风,槐树叶沙沙作响,落叶被风卷起,顷刻间化成一道道雾气朝明罗冲来,片片锋利,毫不留情。 那孩童的脸拉了下来,沉声道:“哪里来得牛鼻子,敢闯爷爷的地盘!” 明罗拈指成诀,灵识四散,无形的灵力将叶子齐齐斩断。那孩童见她十分轻松,心下恍然,赶忙将诸多妖力凝聚。 槐树下的生魂顿时发出凄厉的尖叫,本就不稳的身形仿佛被硬生生撕扯。虽无血肉,但整张脸四分五裂,竟看不出个人形。 “你还要作恶!” 明罗随手一挥,自她腰间玉佩飞出符咒,道道金光向对方飞去。冲天的威压将这地方搅得气息四散,连茅草屋的幻象都要消弭。 唯有那棵槐树,在浓烈的妖气中摇曳。 那孩童狠狠瞪着明罗,符咒绕着他形成屏障,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他似乎仍想反抗,不断地引动自身妖力,却毫无用处,反倒气血倒流,吐出一口墨色鲜血来。 明罗收了灵识,反手向槐树打出一道灵力化作剑气,仅仅锋芒闪过,便斩了枝丫。那孩童闷哼,嘴角又是血迹流下,果然这槐树才是根源。 手中刚要拈诀,孩童终是忍不住,连声道:“等等,等等。” 风声猎猎,院中景象骤变,忽而天空晴朗万分。 竹林不似之前黑雾笼罩,茅草屋复又回到未曾破败之前,隐约还有一丝木香——是那棵傍水而生的槐树。 “大郎,你别玩木头了,快去村尾打水来,再不去,咱们今晚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知道了。” 那名被唤作大郎的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粗糙的褐布短打,极其熟练地从屋里提了水桶放在木板车上,显然这件事他已经做过无数回。 他略有吃力地推着车,从明罗身边走过,完全没有看见她。 这是那鬼物的记忆。 明罗杀过的妖怪不少,许多妖怪都会在临死前展现他们的记忆,似乎成了一种手段,寄希望于斩杀它们的道士能有恻隐之心,放他们一马。 “这个人叫柳智诚,是泉州人士。”孩童的声音,细嫩得很。 明罗低头,这声音是她脚边传来的,那只有一个木娃娃。圆圆胖胖,双手抱鱼,就像年画上的娃娃,连肚兜项圈的细节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唯有那双眼睛,弯弯的,似笑非笑,看着有些渗人。 “原来是个木雕。” 木娃娃慢慢陈述道:“那柳智诚出身贫寒,家中有不少兄弟姐妹。他是老大,早早就担起了养家的重任。” 第2页 随着他的口述,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就见十岁的柳智诚,正在后山小心翼翼地挑拣树枝。 他脸上蹭了些泥土,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很亮。 “可是他却有个爱好。你知道,在穷人家,可没有什么闲钱来给孩子耍玩,尤其是连温饱都堪堪的人家。可就是这样,他却喜欢上了木雕。” 柳智诚蹲坐在土墩上,旁边是随风摇曳的槐树,溪水冲刷着他的脚跟,他却全神贯注地打量手中的木头。 那是块极其普通的木头,甚至四角都有些开裂。若是在木雕师眼里,这恐怕连废木料都算不上,只能随手往江里一扔。 但柳智诚很宝贝,他将木头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拿起了手边有些磨钝了的刻刀。 “那刀是他有次去县城的时候,从家具铺子的后门捡的。他每次都喜欢坐在河边练习雕刻,有时候没有木头,他就会在石头上轻轻刻化。” 木头在柳智诚的手中极其听话,不多时就有了雏形,是一棵树。他巧妙地利用了四角的开裂,变成了树根的纹路。 他是有天赋的,可木雕是需要大量练习的,贫寒人家,光是适合雕刻的柳木松木,都负担不起。 “后来呢。” 明罗问,木娃娃在她的手里微微发热,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四周变幻成街道的样子,零零落落的吆喝声。 灰白瓦,宽阔的铺石,几丈高的白墙,花花草草种满了院子,无不显示此处是大户人家的后院。 “柳智诚十三岁就来到了县城,拜了一位木工师傅,那木工师傅年纪大了,便只接几家大主顾的活计。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很高兴。” “那些主顾人家都是县城富户,大方得很,只要给他们干活,每天就有用不完的废木料。他以前是能捡一块是一块,宝贝的不得了,现在,却能精挑细选了。” “所以这个小子,干活十分积极,唯有夜里,才会对着月光细细雕琢,这样日复一日,竟真的让他摸到了些门道,得了一位木雕师的赏识,说要收他做弟子,不过,要他雕出一件满意的作品,才可真的教他本事。” 街上人来人往,柳智诚快步走在路上,脸上暗暗焦急。他在左边的摊子上看了看,摇摇头,又去右边的摊子逛逛,这儿都是木料,却没有能让他满意又负担得起的。 这已经是最能买到木料的街市了,柳智诚自己也知晓,可这些木料都不适合他心中构想。 何况口袋中也无几颗铜钿,他的工钱大部分都寄回家中了。柳智诚自顾自摇摇头,落寞地走过一个个摊口。 “他找遍了县城,都没有满意的,于是他回到了家乡,那个种了槐树的河边。他已经十五岁了,但这条河似乎没变过,连槐树都不曾长高。” 树叶晃了晃,仿佛认出了这树下的人,就是从前的孩童。它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所以叶子在风里更加急切地晃动着。 柳智诚蹲了下来,手指摩挲着槐树根部一小块光滑的地方。他似乎找到了让他满意的木料,仅仅只是一小块,却让他惊喜不已。 “他用这块木料,雕了你,对吧。”明罗轻声说,木娃娃顿了顿,仿佛要说的话突然被抢走,不乐意地龇牙咧嘴。 明罗低头看了一眼,冷声道:“他雕你的时候忘了雕舌头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木娃娃哑口无言,缓了一会才继续道:“他只用了一天就将我雕了出来,但他十分满意,那位木雕师也很满意,答应教他本事。从那以后,他仿佛过上另一种生活。” “这木雕师在泉州颇有名气,靠着木雕挣下了偌大家业。他收了许多弟子,柳智诚只是其中之一。在他交上了作品后,柳智诚便同那些弟子,同吃同住,每日只需要练习雕刻,不用在操心生计。” 柳絮红枫,蝉鸣冬雪,都不能打扰柳智诚。 日升日落,整整三年过去,柳智诚将大块的黄花木雕出了八仙过海,每个细节都精细到极致,连他的师傅看了都要称赞。 “靠着八仙过海,柳智诚打出了名气,他开始能接到私人的活计,他雕出了一个又一个精品,名气随着年岁,日渐增长。” 整个房间都放满了贺礼,上面贴着一个个纸贴,写了哪家哪地祝贺的词。柳智诚仔仔细细地拆开每个盒子,里面都是各种木料,他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不用再为一块木料发愁,会有无数的人,将这些名贵木料送来,供他挑选。 柳智诚喜上眉梢,那天他喝了许多酒,在觥筹交错中听到别人对他的恭维,乐呵呵的,摇头晃脑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客人。 他躺在新安置的檀木床上,将那些雕刻的作品摆满了床头,如数家珍地报着名字。 那都是他这些年来,花了心思的作品,每一刀,每一划,都是精雕细琢,甚而还有神来之笔,让他骄傲的神来之笔。 想到这些年的刻苦,再想想如今的名满天下,他满意地躺下来,脸上的笑意还未下去,就瞧见博古架上的一尊木雕。 是个木娃娃,光不溜秋的,毫无木质纹理,仅仅是个抱鱼的喜庆样子。 柳智诚身子僵了僵,复又坐了起来,这个娃娃是什么时候的,他努力回想,嘴角的皱纹随着他的思考撇下来。 他年岁上去了,早就记不清这个十五岁拜师的娃娃。于是他走过去,将娃娃握在了手里,触手冰凉,但他记得这木雕上的细节。 第3页 他把娃娃举起来,对着烛光,娃娃正笑眯眯地瞧着他,面上一团和气,真是个年画娃娃。 可柳智诚只觉得这木工粗糙,两只手和腿似乎一样粗,毫无细节可言,连笑眼仿佛都是为了省功夫,随意划了两道。 自己的雕工怎会雕出这死物一般的东西? 他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又看向床头的精细极致的木雕,心中竟猛地生出一股怒气。 他是名满天下的木雕师,家中......家中怎能放着如此不堪入目的东西,不能,他不能。 柳智诚随处拿了块蓝布,将这木娃娃包在里头,快步从家里出去。 月亮挂在头上,看着他急不可待地走向河边,狠狠将蓝布往外一抛,“噗通”掉落水中,扬起细碎的水花,在安静的夜里,并不能激起什么回响。 柳智诚仿佛解决了什么大麻烦,脸上重又浮现出了笑容。 他晃晃袖子,步履轻松,嘴上还哼着一首南曲小调,咿呀咿呀的,伴随着夜风,渐渐远去。 第二章 “他就这样丢了我!” “他就这样丢了我!” 木娃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明罗的手险些握不住,掌心逐渐发烫,就好像火烧在皮肤上。 明罗默念几句清心诀,才压下了木娃娃的愤怒,而四周的场景也恢复成破败景象。 唯有那棵槐树在随风抖动,叶子染上些白霜,一丝丝地蜷缩起来,雾气凝结成珠坠在枝头,使得这槐树外表诡异。 “就因为这样,你杀了柳智诚。” 明罗冷静反问,她眯起眼睛等待木娃娃的回答。 “他该死!” 木娃娃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这么多年,我都一直陪着他,他雕了一个又一个作品,比我精致,比我更完美,可是没有我,哪来他荣华富贵的一切!” 木娃娃死死抿着唇,它天生被雕了一副笑眼,似乎不管情绪如何,那双眼睛都无法改变。 这就是创造者赋予的,无法修改的痕迹。 自古槐木有灵,木娃娃的本源顺水而生,在河边矗立多年。 这天下河流皆是洛河分支,沾了些洛河灵脉的光,天地精华随水而聚,使得这槐树也诞生了微弱的灵智。 后来又得柳智诚诚心雕刻,这木娃娃本也算个灵物,可惜它依旧是死不悔改。 “柳智诚,真的如你所言吗?”明罗给它最后的机会。 木娃娃平静地答道:“不是他,我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微不可及的叹口气,明罗凭空变出一道黄符。此乃凌霄宗特制的忆真符,“忆真忆真”,专破屏障迷幻,诸般假象,以及人的执念妄想。 她抬手挥动,符咒化成一道银光,快速冲进槐树根茎。 刹那雾气四散,天光破晓,透过浓浓黑云洒下暖光,照在落了白霜的槐树上,仿佛人间落雪,天地昭冤。 “我便让你看看,何谓真相。” 柳智诚年少成名,凭借一尊黄花梨八仙过海,拔得那一年泉州木雕界头筹,连他师傅都忍不住为教出这样的高徒骄傲。 然而有人问起他的出身,柳智诚从不遮掩。毫不避讳贫寒家境,常将拜师一事,有恩于村中槐树悉数告知。 有了美名,自然就有慕名而来的贵客。 他们欣赏柳智诚的作品,赞叹他神乎其神的技术,每每问起他心中挚爱,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柳智诚将那些完美的作品放置于柜中,反而从博古架上,神色认真,小心翼翼地拿下了一个木娃娃。 放在掌心,耐心摩挲,眼中似有万丈光芒,那是对曾经岁月的怀念,是对喜爱之物的珍重。 他又再次说起了槐树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世人都知道,泉州有一木雕师,不爱那些个名贵的沉香楠木,独独钟爱技艺粗糙造型简单的木娃娃,日夜摩挲,总是将其带在身边。 可有一日,这木娃娃被木雕师的小孙子失手摔碎了。 摔得那是四分五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气得柳智诚发了好大的脾气,奈何娃娃终究成了零零散散的木头。 柳智诚不信邪,他找遍了木头,也没找到合适修补的。 原来村边的槐树,好些年前因着他声名在外,被村里人东坎一块辟邪,西砍一块供奉,早就剩个光秃秃的木杆子了。 他不认,这世上有能之士诸多,必定有法子修好木娃娃,也许是他的执着真的迎来了转机。 不知道的哪一天,柳智诚带着木娃娃回到了家中,难掩喜色,手里的木娃娃重新恢复了模样。 别说痕迹,便是磕磕碰碰都不曾有过,甚而神情更有灵气,仿佛就朝着你笑呢。 这等奇异的事情,自然吸引来许多客人,不管他们怎么瞧,这娃娃都如从前一般,完好无损。 且如同真实的小娃娃,你盯着它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孩子的嬉笑声。 柳智诚高兴了,可泉州却突然陷入儿童失踪的流言里。 县丞多方调查,却头绪全无,流言越演越烈,逐渐变成了神鬼志异的传说,一时间泉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木娃娃眯着它的眼睛,裂开的嘴贪婪地吸食面前的贡品。 一盘红色的血液,香醇稚嫩,是唯有孩童灵魂才能熬出的极品。 第4页 木娃娃满足地晃了晃,看向下方的柳智诚,愁容满面,眉头紧皱。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木娃娃,为了让它重回原来的模样,听信于江湖术士之言,每月用未开智的孩童鲜血供奉,才使得它完好无损。 可现在,它哪里还有当初的灵气,从光洁木头上,柳智诚只能看到挥之不去的妖气,似鬼非物。 人说破镜只能和好,不能重圆。 物能修好,心却不一样了。 既如此,不如毁之。 柳智诚一把将这娃娃拿起,顷刻间便将其丢进铜盆。 那盆里燃着熊熊火焰,滚烫得要翻上来,吞噬着娃娃的每一刻肌理,火舌舔邸着木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木娃娃的尖叫撕心裂肺,然而不是疼,是恨,是无尽的执念与恨意。 一寸寸随着火焰衍生成黑烟,钻进柳智诚的眼喉耳鼻,半刻便啃食了他的灵魂,只留下一具躯壳。 “执念,本就是世间毒药。”明罗听得咔嚓一声,木娃娃四分五裂,不可置信地发出声音。 “不可能!是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 “这段真相,连你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你宁愿制造假象来蒙蔽自己。” 木娃娃的灵识一点点消散,从明罗的指缝中溜走。 “可惜,假的成不了真。” 一阵浅浅的风,木屑悉数飞扬,白色的生魂化成点光向别处飞去。这都是木娃娃后来流落人间,所害的婴孩魂魄,有些刚被吸去生魂的孩子估计快要苏醒了。 明罗轻声念了几句太上救苦经,不知这娃娃的灵识能否听到,也算是渡它一程执念。 她转身要走,脑海中霎时闪过画面,引得她识海一痛。 什么人?是在窥探我? 明罗警惕环顾四周,可这儿没了幻象,只是临安城附近的竹林,除了竹叶飒飒,不见人影。 可刚刚的画面,难道是木雕残留的记忆? 是一个背影,他的袍子——盘旋于山海之上的雄鹰,以及修行之人才会描摹的符文衣咒。 若是记忆,又为何会是此人? 明罗闭了闭眼,不去多想。她本就是受临安城齐家所托,既然除了这鬼物,还是先回去复命吧。 临安城依钱塘江而建,离京都不过数百里。 这天下虽大,却靠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水脉互相联系。因着水脉天生占尽地势,日月精华皆汇聚于此,被风水大师视作气运来源,也因此,千年来修行者才能沟通日月,吞吐灵气,得成大道。 乾州皇城正是得益于水脉关卡,占尽国运,百年不倒。 如今的乾州,已是承佑九十二年,当真有些长了。 街上一向热闹,明罗听着城里的吆喝声,仿佛想起少时逛庙会的场景。不等她多想,齐府的管家是早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见着明罗,是千恩万谢地把她往里迎。 齐家的人又是一顿感谢,明罗说了几句深明大义冠冕堂皇的话,拿着满满一袋的报酬出了门。 可算把事情解决了,一会儿要去香满楼犒劳自己,好好大吃一顿。 她从东教坊横穿过去,听到了热闹的卖酒声,停住脚步。从麒麟囊里翻出了几滴灵泉,挥手将其隐秘地放到了酒楼掌柜的茶中,亲眼看着这年逾古稀的掌柜喝下去,还听得他细细品味。 明罗躲在门后,笑了笑。算算时间,她有两个月未曾见过家人了。 她家世代经商,指着一家小酒馆过活。她的父母十分勤快,硬生生将这酒楼的名气做大,刚刚的掌柜便是她的爷爷。 可惜她并未和他说过多少话,明罗五岁时,在一场庙会上碰到了凌霄宗的道长。那道长一眼惊奇于她的天赋,几番言说后,父母也惊讶于她能走上修仙之路,为此开心。 可等她上了山,才知道修仙之路,最要放下世俗执念,常清常静。她放不下,修为却没有任何停滞,道长说得没错。 她天赋卓绝,修习道法事半功倍,仅仅十八岁,便已有了不俗的修为——至于有多不俗,这个她师父似乎怕她骄傲,从不和她具体分析。 反正她目前除妖,从未失手。 按照世间传统的修行理论,她六岁炼气,八岁筑基,如今早就得成金丹,真算得上师父口中的有天赋。 不过金丹之后,各人的机缘不同,很难用境界概括,总之,灵力是越多越好。也许是为了她的修行,她上山后和家里的往来越来越少。 后来她下山历练,却也怕贸贸然出现打扰了父母如今的生活,每次便是这样偷偷地看几眼。 现下酒楼里仅有爷爷一人,明罗有些失落,想要转身离去。忽见背后直愣愣站着一人,长了张极其俊美的娃娃脸,着了件云山蓝的竹纹锦袍,端的是眉目如画,仙姿秀逸。 “见过师父。”明罗一个激灵,连忙端手行礼。 没有声音。 明罗偷偷瞧,只见她师父紧闭双唇,眉宇间十分严肃。 “咳,师父?”明罗小挪两步,试图挡住她身后的酒楼。 “躲什么。” 明罗听见师父嘟囔了一句,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说教。 “修仙之人,应当放下世俗凡尘,我知你心中仍挂念家人,但你天赋甚好,应当珍惜时间,多多修炼,不必过于介怀,尤其是还......” 说到这,他大袖一摆,无奈地将手别在身后。 第5页 “师父,我才没有偷跑。” 今天出门前应该卜一卦的,她这位美男子师父,怎么专挑她下山的时候逛街,害得她被当场抓获多次。 李清野皱着眉头,见明罗穿的并非凌霄宗道袍,以为她是偷跑下山,但看她腰间玉佩上隐隐闪烁的福德星光,便知她应该是下山除妖了。 “抱歉,是师父冤枉你了。” 李清野眉头舒展,仍是叹了口气,“但你作为凌霄宗大师姐,还是要有些师姐的样子,你这身衣服,未免.......” 他看着明罗这身蜻蜓红缀金线绣成的流仙裙,“过于招摇了。” 明罗低头看了一眼,当场施法换成了月白色的锦纹袍子,摆出一副乖宝宝听话的样子。 “那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临安城颇有异常,我随师祖一道驱妖。” 李清野不愿过多透露,明罗只感叹道:“这是多厉害的妖怪,竟然连师祖都出山了。” “天色不早,你快快回山,切勿私自探查,听明白了吗?” 明罗瘪瘪嘴,作揖应着。 “等等。” 明罗回过头,李清野递过一袋铜钱,“路上买些吃食再回去吧。” “谢谢师父。” 明罗笑盈盈接过袋子,李清野也微微笑道:“记住,莫要贪吃,要保持大师姐的风范。” 后面那句说得很轻,惹得明罗猛点了几下头。 待得她回到凌霄宗,天色尽暗,虫鸣四起,宗门里静悄悄的。 小弟子们修完晚课早早就睡了,唯有靖禹泽里冒出青色亮光,那是宗门剑阵所在之处,由小师叔常年看守。 说起这凌霄宗也真传奇,建宗百余年,他们的玉鸣师祖还没有飞升,就这么一直活啊一直活啊,熬死了好几任皇帝,也熬死了他的许多徒弟。 明罗是他们这辈中的大师姐,算是沾了她师父的光。 李清野来自乾州皇室,是个落魄宗室。听说师父小时候,父母意外身亡,他和如今的圣上李覃一起被送来凌霄宗修行。 因李清野年长,占了个大弟子的名分,而李覃有着继承皇位的重任,修行一半就被接回皇宫,做他的皇帝了。 所以这承佑年号延绵九十二年,咱们这位皇帝也算是不忘刻苦修炼。 明罗在胡思乱想东扯西扯,沉静的夜里平地一声雷,吓得她手中的瓜子零食掉了一地。 远处似有呼啸声冲天而起,空中凭空凝聚灵云,阴云密布,山间草木皆在呼号。她快速结阵将自己护住,免得被这灵压吹走。 远方仍是雷云阵阵,雷光仿佛要把天空撕裂,看起来是临安城的方向。 这可不像是什么妖怪的迹象,反而像是渡雷劫,难道他们师祖终于要飞升了? 可隐隐传来的龙啸声,震得明罗耳朵疼。 不,这绝不是师祖飞升的雷劫。 这像是,直接成仙之兆。 明罗心头一跳,还没等她再看,天地间忽而安静。那雷云仿佛被召唤回家一般,烟消云散,空余点点星光。 夜空里,连草虫的鸣叫都被掐断,远处的临安城,河水汹涌,大浪滔天。 城门紧紧关闭,如同早有预料,街上空无一人,任凭那河水翻滚,冲击着河堤野草。然而在杂草丛生的小河边,从那缺口处缓缓爬上一人来。 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清脸,只有清瘦的身形被微弱的月光拉长。 他捂着半边手臂,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那儿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滴答——”是血液在流动。 他轻挪嘴唇,“等我破了此阵,定要你们.......” 夜风吹开了芦苇,在水面划过细痕,仔细听,风中残留了他的话语,那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碎尸万段。 第三章 昨日的奇景没有激起任何浪花,隔天一早,凌霄宗的弟子们仍旧按时起床。她这位大师姐修为虽高,但也逃不过大锅饭似的早课。 甫一进入阴阳大殿,就见两边的弟子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各个喊道:“大师姐,早。” 明罗只好微微点头,摆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偏又不能过于冷漠,显得目中无人,这就叫做——风范。 她暗自腹诽,都怪师父老是让她注意保持风范。 现下凌霄宗都说她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天赋卓绝,为人清冷,弄得她在所有弟子面前只能做出一副高人之姿。 虽说天赋卓绝这话是没错的,但他们眼里的性子和她差别可太大了,明罗向来不喜欢修仙之人无欲无求的做派。 她喜好精致华美之物,就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不负天生的好相貌。 为了这般爱好,她只能用下山历练的借口,找些除妖的活换取铜钱,没承想竟然又闯下了行侠仗义的美名。 果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她无奈地垂下头,连口诀念到第几个周天都给忘了。旁边的小弟子战战兢兢地看她两眼,仿佛觉得她不高兴似的,缩回了求知好学的想法。 今日阴阳大殿的弟子众多,要是按平时,那些个外门弟子都是不能进殿的。 不过每月的第一日,破例可以让他们旁听。 这世上想求长生之人何其多,但能有灵根修行之人,又寥寥无几,偏也架不住他人想要修行之心。 凌霄宗盛名在外,也算是道门魁首。除了那些个皇亲国戚送孩子来镀金,还有些弟子皆是孤苦人家养不起,便往山脚下一放,寄希望于这道门大派能给口饭吃。 第6页 因着人数众多,凌霄宗的长老们又有修行在身,许多弟子便管不着,只能让他们多读些道门书籍,野蛮生长了。 至于比外门弟子更低的,就是那些个杂役弟子了。 那都是山脚下村民的孩子,只来凌霄宗赚些辛苦钱,也有一些,则是父母双亡,没了法子,只能投身于道门的可怜人。 这会儿,一群杂役弟子正在附近清扫落叶。 明罗念完了心决,在满殿认真早课的弟子中巡视,她靠在门口,四下打量。 那几个杂役弟子中,有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他生疏地拿着扫把柄,学着别人的模样,一下一下扫着落叶。 有时控制不好,力气用大了,就带着大片的灰尘和树叶,洋洋洒洒地往别的打扫弟子身上吹,惹得其他弟子都没好气地说他两句。 他脸上也乱糟糟的,都是黑不溜秋的灰尘块,仿佛黏在他的脸上,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然而小身板却清瘦异常,明罗仿佛看到后山的不秋草,未曾出土先有节,即使凌云也虚心。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好像都神色淡淡,并不开口反驳,只是一味地继续清扫,无怨无悔。 随着大殿内一道虚幻的青鸾盘旋飞过,代表着早课结束。青鸾乃是玉鸣师祖的坐骑,已然陪了她将近五百年,于是师祖便将这青鸾的幻象当做下课指示。 每每都能吸引弟子驻足观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师祖该死的炫耀欲,才有了仿若表演的幻术。 明罗理了理衣襟,手中施法,顷刻幻化成飘散的飞雪,出现在平芜院里。 凌霄宗有十二灵峰,平芜院便坐落在其中一峰。 原本是她师父李清野的住所,后来有了她这么个高徒,师父又将小院扩大了一倍,将西边的院落分给她,随她自己修葺。 如今平芜院四处都种了灵花灵草,从洛河底下淘来的灵石铺在花草底下,五颜六色,皆数围着正中的那棵桃花树。 桃花开满枝头,花瓣随着浅浅的风落下来,有几片晃晃悠悠地飘在树下的玉桌上,透出洁净的莹光。 此刻李清野正安坐品茶,悠闲自得。 “师父。” 明罗随手行了个礼,就往旁边一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明明我起早时,这儿半个人影都没有。” 李清野顺手给明罗倒了一杯茶,“昨日灵力消耗太大,回来时见你睡下,为师便自行休息,未曾打扰你。” 明罗一脸好奇,抿着茶问道:“师父你昨天干嘛去了?” “你问此事做什么?” “昨天晚上,我好像听到了龙啸声,从临安城方向传过来的。” 明罗凑近李清野,神秘兮兮地问:“难道有什么大妖怪出世了?” 李清野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把她推回去,“师祖已经解决了。”他看明罗机灵的样子,以免她再问起,从麒麟囊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明罗。 “这是一藏方丈的信。” 黄底红封,信封上有着佛门印记。明罗将其拆开,仔细看了一遍,就听李清野开口说着。 “近日彭城出了桩奇案,佛门有位大师去为香客作祈福法事,却意外身亡。” “佛道两家有言在先,以江州为界,各管其中妖异之事。他们佛门大师死在道门管辖境内,又不想让乾州镇妖司插手闹大,所以写信望请凌霄宗,能派弟子代为探查。” 佛门向来和道门交好,一藏方丈又是佛道之首。 据说他和玉鸣师祖少时就是好友,后来不知为何分道扬镳。一个求佛,一个问道,虽然多年不见,但两家的关系,仍旧要好。 “这位大师的死,是和妖邪有关,才不想镇妖司插手吧。” 明罗猜测死相一定十分吓人,不然佛门也不会如此排斥镇妖司。乾州作为皇室,从承佑年间设立镇妖司,乃是为了清查民间奇闻异事。 奈何镇妖司办案,过于张扬,做事风格摧枯拉朽,一个不留,毫不顾忌其中细节。佛门应该是怕此事宣扬出去,遗留许多不善说法。 “那师父你为什么不去?” 李清野喝茶的手一顿,清了清嗓,“你师祖,昨日之后便闭关了。其他的长老,要不就是云游四海,要不就给我躲在洞天福地,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我来管,我哪里走得开。” “至于你那小师叔,你何时见他出过靖禹泽。” 小师叔乔知行,乃是玉鸣师祖的关门弟子。他自小便跟着师祖修行,原本是继任掌门的第一人选啊。 可惜后来,他自言放弃,情愿去守凌霄宗的护宗剑阵,一守便百年未曾出来。不然掌门的好事,也落不到自家师父头上。 “行行行,我知道了,这好大的凌霄宗,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能担重任。” 明罗摆出呕心沥血的表情,伸手问李清野讨要道:“好处呢?” “这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可不成啊。” 李清野拍开她的手,“待你解决归来,师父定送你个好宝贝。” 明罗一脸谄媚,拈决成誓,扯过李清野的手按下红印,“说好了啊,你没得反悔。” “嘿,你是来讨债来的吧。”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撸起袖子,明罗立马施法跑得干干净净,连点风都没带起来。 回了西院,空中飘散着奇特的花香,水池里的几尾朱砂鱼,蓝如翠,白似雪,拖着梅花纹的鱼尾巴,仿若晚霞。 第7页 明罗重新换了泉水饲料,这几尾可是她精心养了许久的。因着她有几日未曾回来,踏跺四周都生了苔藓,估摸着下了好久的雨才能生出。 现下她又要出门,索性到时回来再做收拾,她进屋从柜子里拿了几样贵重的宝石东珠放进麒麟囊。 这宝贝还是要随身带着才放心,而且路上不知要花费几何,要是缺钱了也能换些俗物用着。 她心想自己果真是未雨绸缪。 凌霄宗建在山顶,云雾缭绕,整座大殿都隐没在腾腾仙气中。若从远处看,仿若伸手便可指天,只有真的到过的人才知道,上这凌霄宗要走九十九道台阶,而因法阵侵扰,此处并不能使用灵力。 明罗才走到第六十七个台阶,就听见一阵打闹声。 她循声望去,是旁边的石径小道上,围着几个弟子,看服饰,应该都是外门的。 他们四五个或抱臂站着,或叉腰而立,对着地上抱头躺着的人,言语之间多有恶意,并不好听。也许是那躺着的人又做了什么,他们一下子群起而攻之,上去就是几脚。 明罗立刻出声呵止,“住手!” 这一声带着灵力,霎时就镇住了这些弟子,他们都安静下来。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等明罗走近,他们都往后退了好几步,傻愣愣地瞧着这位大师姐,明罗却只看到那被欺负的人。 就是早上的那个杂役弟子。 他仍旧是半坐在地上,衣角被扯破。身上本是白色的衣衫,此刻尽是灰尘,脸上还如之前的模样,黑不溜秋的。 明罗摆出大师姐的款,严词教训道:“你们作为凌霄宗弟子,怎能倚强凌弱,仗着人多,欺负一个杂役弟子。” 其中一个似有不服,试图开口解释:“是他先对着我们扔泥巴的。” “那也不能一言不合便动手。” 扔泥巴,那是什么三岁小孩的幼稚举动。 明罗暗自琢磨,想起早上的笨拙,恐怕又是没掌握好,所以扔错了吧。 “罚你们打扫此处,之后再去训诫处抄写道经。” “是。” 几位外门弟子面上不爽,但也遵守明罗的吩咐,各自拿了差事打扫。 那杂役弟子还坐在地上,垂着头,两只手上都是伤口。他却不觉得疼,只是不言语。 明罗看他仿佛受惊的小兽,又觉得可怜,想着若是她下山去,恐怕这些外门弟子看他无人护着,照样会继续欺负他。 明罗心中轻声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来。 “跟我下山吧。” 她轻声说道,对方微微抬起了头,发梢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情绪。 但他犹豫了一会儿,指尖挪动,轻轻探出手,在午间的阳光里,那双手仿佛没有了伤口,白皙的如同竹节,挺而细长。 光斑在他俩之间跳跃,那双手越来越近。 突然停住。 他心下愕然,什么叫下山,是要将我赶下山? 若是我惹了事,罚我去后山禁闭不就好了,竟直接要将我赶下山? 还是,她发现了我的身份? 明罗也有些好奇,忽而想到什么,笑了笑,整个人半蹲下来,正好能看见他衣衫右边胸口绣着的楚泱两字。 那是凌霄宗为了分清杂役弟子的名号,特意将他们的名字绣在上头的。 “你放心,我不是要赶你下山。” 楚泱仿佛被戳破心事,直呆呆地看着她。 “你叫楚泱,对吧。” 明罗还在笑,楚泱却心下忐忑,想着自己原本的计划,竟被这不知道身份的人打乱。 人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出师未捷身先死? 楚泱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只见她穿了朴素的衣袍,上面绣的图案楚泱并不认识,看着像是云霞的形状。 而那张脸,自他诞生灵识,窥探人类数余年都未曾见过,如此...... 如此好看。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他脑海里跳出不知从哪听来的诗句,然后手指就被她握住,轻轻把他带了起来。 楚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他听到她的声音。 她说,“楚泱,跟我一起下山。” 第四章 楚泱真的跟她下了山,不过半刻,他便被悔恨充斥胸膛。以他多年的经验,人类最是不能相信。 尤其是这些道士,端的是仙风道骨,实际上不过就是蛇鼠两端。自己早就吃过他们的亏,此番一时不察,又着了道。 可惜现在他不能抽身走人,而对方的身份又未可知。 看刚才弟子对她的恭敬做派,应该是凌霄宗里有些地位之人,不知能否从她身上找到法子。楚泱凝眸思考,许是过于认真,完全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明罗牵着,听话地跟在她的后面。 明罗带他下了台阶,这会儿正午已过,没了凌霄宗上的云雾遮掩降温,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气。 她快速结了法阵,附在周身。法术发出的蓝光在日光下极其微弱,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在阵法里的他们,只有清风拂面,明罗的发梢微微被吹起,她回过头看向楚泱,见他还是垂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明罗扯了扯牵着的手,没反应。她又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 她叹了口气,这小家伙,是反应迟钝? 第8页 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拉着他的手。 “楚泱。”明罗喊他的名字,“你在听吗?” 楚泱猛地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眸子,一时间仿若星辰入水,落进她那双似有深潭千尺,却又晶莹明澈的眼睛里。 他呆了片刻,忘了刚刚明罗说的话。 “嗯,你没在听。” 明罗无奈,复又带着他到了一旁的小道上,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就能直达临安城的郊外。 那儿风景秀丽,虽都是些村庄,但清澈溪水绕村而行,滋养的树木郁郁葱葱,别有一番风味。 最主要的是,楚泱这满脸的脏污,总要找个地方清洗。她看那条小溪就不错,天然又好用。楚泱被她一下按在河边,借着树墩子坐下来。 入目可见对岸的庄户人家,正半开着门,隐约看到屋内几个孩童扎着小辫子,你追我赶,伴随着妇人的交谈声。 楚泱仿佛回到当初窥探人族的时候,也是这样随处而来的人声和景象。那会儿他可是花了挺长时间才习惯的。 明罗拿出帕子,浸了水,仔细绞干。她看楚泱呆愣的神色,毫无其他动作,只是一味地四下打量。 突而想起之前的举动,不管她说什么话,对方都不曾回应,她心下猜测,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想要给他擦脸的动作也逐渐柔和。等帕子覆到楚泱的脸上,一阵轻轻的冰凉,让楚泱回了神。 他再次撞入满池春水中,而明罗细致温和地擦拭着他的脸颊。楚泱想往后退,可身子又不听使唤了,任由明罗一点点地靠近。 她的手指骨节泛红,指甲修得圆润齐整,隔着湿冷的帕子,却能感受到肌肤的温热。 楚泱觉得有些痒,是帕子在某一处揉搓。他在很多年前曾见过万树桃花齐开,铺天盖地的嫣红,撞在飘过的风里,飘飘洒洒地落在水面上。 当时观景人的心情,他突然就能体会到了,是心中涟漪,水中波澜。 而明罗的帕子沾染成了灰色,上面绣的红线冬梅,都成了泼墨画。 她翻了个面,打算给这可怜孩子擦个干净,却在轻微地抬眸中,瞧见白皙雪净肌肤,红润的仿若是她手帕上红梅的嘴唇。 她愣住了,慢慢伸手撩开楚泱的发梢。手心发痒,发丝乱糟糟地蹭着她的拇指,但无法掩盖底下的清亮眸子。 那是极其少见的眼睛,长而宽,工笔画般的线条,配上他浓厚的眉毛,就像是雪山上盛开的花,显眼又精致。 这小师弟还藏着一手呢。 明罗心想,怪不得要遮住脸,不然就他这副模样,必得遭到同门师姐妹的魔手。一个捏一把,半天下来估计就要肿成苹果。 小师弟,你受罪了啊。 她更加勤快地洗了帕子,想再给他擦一擦,正凑近,楚泱一个激灵抢过了帕子,磕巴道:“我...我自己来。” 他仿佛怕明罗不同意,胡乱往脸上擦了两下,透过水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脸上一片殷红。 只有他自己知道,隐藏在发丝中的耳朵,应该也是红了整只。 明罗听他开口,顿觉惊喜,笑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楚泱微微歪了下头,盘着发髻的簪子往外滑了半边,“我不是哑巴。” 他重复到,明罗点点头,好整以暇的瞧着他,看他这脸红的害羞样子,就像是兔子急红了眼,可可爱爱的。 明罗挑了下眉毛,指向他手里的帕子,早就脏了。想着一时半会也洗不干净,索性就不要了。 楚泱却十分紧张,手里攥紧帕子的一角,“我会还给你的。” “你是想说等你洗完,再还给我?” 画本子里不都这样说,这都得是两三年前流行的说法了吧。 楚泱摇摇头,还是不放手,“我不会洗。” 明罗奇怪,凑近问道:“那你想怎么还我。” “我买新的给你。”记得他见过的那些人,弄坏了东西,都是给别人买新的。 “你有银钱吗?” 钱? “我今天第一天到凌霄宗,还没领工钱。” 他转头对上明罗,“你把我带下山了。” 明罗真不知道他是天生呆,还是完全不懂,对于他这仿佛不满撒娇的语气,大大咧咧地笑起来。 “是我的错 。” 明罗笑着承认,她绕到楚泱身后,解开了他的头发。之前打架的时候,显然是扯乱了,发髻松松垮垮的。 明罗看着碍眼,这副容貌,总得好好收拾才对得起她的眼睛吧。楚泱像是被定住了,只敢盯着水里倒影。 看明罗正帮他挽起头发,手掌摩挲过他的脖颈,奇异的热度,惹得他动了动肩膀。 “他们都很听你的话。” 明罗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外门弟子,“是啊,我是大师姐嘛。” “大师姐?” “哎,小师弟,真乖。” 明罗觉得她在占便宜,但转念又想,自己本就是师姐呀。再说,她救了他,让他叫一句,也不吃亏。 “不过,你为什么要朝他们扔泥巴?” 明罗将簪子重新插进发髻,此时的楚泱不再同之前那般,而是容光焕发,翩翩佳公子。 “是因为他们欺负你了?” 就凭他们也配欺负他,心里升起股不屑,讥讽地想着。 第9页 呵,要是没这大师姐插手,他现在恐怕早就在后山,用灵识探查藏经阁了。 然而他现在居然还在和对方话家常,回想方才的对话,楚泱顿觉自己的弱智,脑子简直是被猪油糊住了。 他努力装出可怜的语气,“是他们先骂我,我才反击的。”不错,就让他继续装这傻子样得了,反正人族向来好骗。 “好,等我回去,一定帮你再教训他们。” 明罗拍了拍他的肩膀,义正词严,心中想着,自己果然是做了件好事呢,恐怕她的风范在这小师弟眼里更加高大呢。 楚泱心中轻笑,面上不动声色,只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我是受人所托,不过那事还不着急,我得先带你去个地方。” 楚泱的衣袖破了好几道划口,这是凌霄宗给的粗糙道袍。不怎么经用,加之他刚刚在地上滚过,早就脏得不能看,他们是要去见一藏方丈的,总不能狼狈兮兮的。 楚泱疑惑地看他,两眼微眯,心中盘算要怎么从她口中知道凌霄宗更多的消息。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明罗已经用了地行符。眨眼之间,他们二人便来到了临安城的商铺街。 午后并不热闹,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招来了许多目光。不过片刻,行人便都自顾自地走了。 这临安城靠近皇都,对于奇闻仙术也算是见怪不怪。明罗顺手想去牵楚泱的手,却被他轻轻躲了过去。 楚泱想到之前的接触,侧过头躲开了对方探寻的目光。刚刚是他走神,才没及时反应过来,现在他心中有着新的考量,自然不想和明罗有过多接触。 他跟在明罗身后,思考几番开口,“我小时候父母就过世了。” 他语气很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明罗放慢了脚步,听得他继续道:“之后一直四处流浪,前段日子,有人说凌霄宗招收无家可归之人,我便来应下杂役弟子的差事,可是才干了一天,我就.......” 楚泱看向明罗,这番话当然都是假的。 他以前见过一个小孩子,只是用这样的言语在人前说着,就得了人们可怜的神色。甚而有些人关怀备至,他照着说,这位大师姐应该也会同那些人一样,信任他吧。 他遇到的妖怪,总是和他说,要想从人口中得知消息,必须先取得信任。 虽然他也并不知道信任到底是什么。 明罗停在一家成衣店铺门口,脸上都是安慰,拍了拍楚泱的头,温柔道:“真是个小可怜,放心,师姐会好好保护你的。” 保护? 楚泱眉头一皱,谁用你保护? 不是说这样就能取得信任吗? 她为什么要保护我? 两人进了门,店铺里皆是清新的香料味。布料缎子的案架旁点着熏香,老板是个女子,瞧见他们,笑意满满的迎上来。 “这位,”她上下一看楚泱,针脚粗糙,伤痕累累的脏道袍,却配了张清雅贵气的脸。还有明罗那身精致到衣摆的裙子,怎么看都有些奇特的搭配,“道长,这是路见不平,降妖除魔,弄脏了衣服吧。” “老板你可真有眼光,我们赶时间,把你这最好的衣裳拿出来,我都买了。” 明罗从麒麟囊中拿出之前赚的金子,往桌上一放,沉闷的声音,听得老板眼前一亮。 “对了,记得都要男装,给他穿的。” 楚泱看那锭金子,不自在地被老板娘拉去试衣服。那些衣服颜色都十分显眼,青金蝶粉地往他身上招呼。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蝴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任人摆布。最后他实在受不了,选了一套云灰飞鸟纹的窄袖袍子,扯着明罗夺门而去。 “刚刚那套竹月袍子也很好看。” 楚泱依旧脚步飞快,完全不想回头看店铺一眼。 明罗继续说道:“你不喜欢吗?” 他停了下来,已到了街道口,再往前就要出城了。 “没有。”他指指身上的衣服,“我很喜欢。” 明罗骤然明媚的笑起来,“你喜欢就好。” 她的笑声如同风铃轻响,脆脆的却不扰人,在楚泱的心中荡开一道涟漪,他上前离明罗仅有几步之遥。 “怎么了?” 楚泱将手伸过去,放在明罗面前,示意她也伸出手来。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们两人的手有些相似,而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串莹白的月光石,里头串了一块红宝石,将她称得十分好看。 手掌心里落了什么,凉凉的。 楚泱收回了手,而在明罗手里的,是两颗洁白无瑕的东珠,在她微红的掌心里,泛着细腻的光。 “送你的。” 他说,真诚的眼神出现在脸上,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种特殊的祈求。追寻着明罗,想要得到一个重要的答案。 女子似乎都喜欢珍珠宝石。 当她们得到时,都会开心地拥抱对方,就仿佛,全身心的信任。所以,她也会信任我吧。 楚泱单纯地想。 第五章 明罗用手指捏起东珠,对着阳光细看。 “小师弟。”她咽了咽口水,“这可比金子值钱多了。” 楚泱期待地望着她,然而明罗露出了狐疑的表情,重新审视他,“你不是说无家可归,怎么有这些东西。” 第10页 糟糕,楚泱心头一动,仍是认真说道:“是啊,我无家可归。” 明罗晃晃手里的珍珠,等着他解释。 “咳,这个是我父母的遗物。”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人族故事,终于搜寻出了几句话。 明罗若有所思,将东珠放回楚泱的手里,笑着道:“那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她扬起脸,重新拍了拍楚泱的肩膀,“放心,不用好东西收买,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我这不是收买啊,楚泱心中呐喊。 “我看临安城离彭城不远,咱们用纸船飞过去,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 说着,明罗凭空凝聚出一道符咒,将其打散。面前顿时就出现了一艘简易的玉船,这是凌霄宗的出行法咒。 速度良好,主要是能抵御气流,比起御剑飞行,自动安全,省心省力。明罗率先踏上玉船,对着楚泱伸出手来,楚泱犹豫几下,终究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彭城位于临安城西北方,他们刚到地界,濛濛细雨便拂面而来。明罗第一次除妖时,就是由李清野带着到了彭城。 两三年未见,这小城镇并未有多少变化,倒是因着雨幕,青石白墙,是独有的江南韵味。 信中一藏方丈提到了出事的佛门大师,法号名为破厄,是为着彭城常年供奉的香客,被请来作祈福仪式的。 此事由彭城官府主事,所以待破厄师傅出事后,第一时间就想找镇妖司。还是香客提醒,这佛家不爱张扬,最好先问过佛门再寻也不迟。 一藏方丈师从西镜佛国,乃是中原佛门德高望重之辈。六百年前,自昆仑有八十一条水脉流经乾州,灵气之浓郁,能使天地万物自寻法门修行。 开灵智得多,有人性的少,又遇上大荒的年份,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少年时的一藏游历红尘,遇到了正统道家出身的玉鸣师祖。 两人结伴而行,后又有湘西秘法传人禾列乙,神算子诸葛连文,北境雪狼后裔苍芙,五人相约一同镇魔除妖。 那时候,妖怪可不像如今,都是道行深厚之辈。他们五人互相配合,封印了许多妖兽灵物,虽常有艰险磨难,但都被他们化险为夷。 然而在骊山古妖处,折戟沉沙,九死一生,只活下来了玉鸣师祖,一藏方丈,禾列乙三人。 诸葛神算长埋于此,唯有八卦算盘被师祖带出来。苍芙在地下不知所踪,对于她的事情,活着的三人从来闭口不言。 因骊山底下的古脉塌陷,各地水脉也随之陨落。影响到昆仑山,残存的水脉支流四处乱走,汇聚成现今的洛河。 万千灵力聚于一处,妖邪也骤然衰弱。 师祖以南为界,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后又助李氏一族荣登大宝,创下了凌霄宗的百年基业。一藏方丈为求众生脱苦,西行苦修多年,求得佛道,得证佛心。 至于禾列乙,听说他一把火烧了秘法真经,远赴西域,再不踏足中原。 前辈们的故事,大多都是由各种传说拼凑。其中真相,除了现有的两位当事人,再无人可知。 明罗常常猜测,封印骊山古妖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五个人各奔东西,但最后她都没有勇气,真的跑到师祖面前问一句。 彭城并不算大,法坛就设在县丞家中,而门口已然围着许多人,明罗想忽略也没法装看不见。 天色渐暗,此处却仍旧热闹,许多百姓都探头探脑,手里还搭着几把油纸伞。饶是外面的细雨,也阻止不了看热闹的心情。 明罗轻咳两声,围观的人见她穿着不凡,自觉地让开了路子。她和楚泱走过天井,到了堂前。 县丞带着官帽正和几位佛家弟子说话,面上焦急,忍不住听两句就摸摸帽子,就好像这乌纱帽随时会掉。 那些弟子旁边又站着一少年人,玄色衣衫,手中拈着佛珠,盘着清爽的发髻。 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七八岁,他一边听着县丞所言,又时不时询问身旁的弟子几句,复又安静站着。 明罗猜不准这是代发修行的佛家弟子,还是县里的人。 只能上前几步,微微向那佛家弟子行了一礼,拿出信件递过去,正色道:“这位小师傅,还请求见一藏方丈。” 小师傅接过信件,仔细看了看,便朝那少年人望了望,得到了对方的首肯后,福身道:“阿弥陀佛。” 他又转向少年人,对着明罗介绍道:“这位便是方丈。” 方丈? 一藏方丈! 明罗傻眼地瞧着对方。 那少年人容色极淡,五官并不见得多么出色,却自有清俊风骨。明明只是十七八的长相,眼睛里却带着深沉而宽和的目光,那是一种众生平等的慈悲。仿佛他就这般看着你,都是在朝你普度众生,的确是佛法高深的底蕴。 “和尚一般不都是,光头吗?” 楚泱的声音幽幽传来,明罗被惊得回神,立马拉住了他的衣角。 这傻小子,怎么直接说出来了啊。 一藏方丈平和地笑了笑,明罗赶忙作揖道:“在下乃是凌霄宗掌门,清野道长的弟子,这位是我的小师弟,年岁还小,冲撞了方丈,还望见谅。” “无妨。” 楚泱还是干站着,他不觉得刚刚的问题有什么冲撞的,这些人类怎么如此麻烦。 反倒是明罗的话,让他眼前一亮,原来她是掌门的弟子,那若是得到她的帮助,应该更容易找到藏经阁所在。 第11页 “老衲游历红尘多年,第一次见到我的人,无不有此疑惑,小施主无须觉得失礼。” 一藏方丈单手别在身后,佛珠在他的指尖轻动,“我身不修佛,心却向佛。可见世间万物,唯心而已。” 他望向楚泱,见他泰坦自若,已然转头观察着四方。 “我观这位小施主,灵性十足,乃是老衲平生所见中,极少有之人。” 灵性? 明罗挑眉,是傻气吧。方丈你恭维人也不必那么认真,差不多意思意思得了。 楚泱却听得心头一跳,敛了气息再对上了一藏方丈的眼神。里面仍是温和,并无任何怀疑之色。 他默默地侧过身子,躲在了明罗的身后。这和尚,他还是离得远些好。 “不知小施主如何称呼?” “在下明罗,这位是楚泱。” 一藏方丈走在前头,慢慢说道:“此事本不该麻烦小施主,奈何老衲的徒弟不争气,无法破解此中蹊跷,还望小施主施以援手。” “方丈客气了。” 他们绕过了前堂,后头是一方窄小的佛堂,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 虽位置不大,但其中布置很是用心,一尊小小的金佛供奉在佛龛之上,香炉只是孤零零地放着,显然是出事后无暇他顾。 此处除了香火气,并无任何妖邪的气息,明罗环顾四周,听得一藏方丈道:“破厄乃是彭城万善寺的弟子,七日前,他接了府衙的法事,却不想命丧于此。” 明罗有些疑惑,楚泱却在佛堂里来回踱步,东看西摸的。尤其是那一座金佛,他绕来绕去,就是回到佛像面前。 “我看这里,似乎并没有奇怪之处。方丈为何觉得,破厄师傅的死有蹊跷。” 提到这里,一藏方丈闭了闭眼,似有叹息,“小施主见了破厄的尸体就知道了。” 明罗心下了然,果然如她猜测般,死状恐怕是不太好看。她正准备和方丈一起离开,那头楚泱却蹲在了佛像面前。 她不免扶额,走近几步,拍了拍楚泱的肩膀,轻声道:“走啦。” 楚泱却置若罔闻,对着佛像东摸西摸,一副誓要研究得认真,他似乎发现些线索,惊喜道:“你看,这佛像是假的。” 这话说得十分大声,连一藏方丈都忍不住回头看。 他将手指举到明罗眼前,指尖沾了些金粉,眼神里带着些骄傲,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咳。” 明罗眨眨眼,“那个,楚泱啊,求佛求的是诚心,这些小细节就不必在意了。” 彭城本就是个小城镇,县丞的俸禄不过了了,为了求好看,造不出金佛,涂层金粉是世人常做之事。 大多数人只不过看一眼,并不会深究。但楚泱本就是孩子心性,明罗早在之前就发现了。可看他这完全不懂的眼神,明罗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扯着他跟在一藏方丈后面。 楚泱不太高兴,既然摆了金佛,为何又要用金粉,难道这就是人类常说的,打肿脸充胖子? 也是,人类本就最爱干这些事,真是无聊,他撇撇嘴,自觉对人类的兴趣又失去一层。 他们七弯八绕,穿过西侧走廊,就看到县丞和两位佛门弟子站在那间石屋外。两个弟子一左一右守着,如同门神,而县丞来回踱步,见到一藏方丈,又想迎上去。 偏偏后面还有明罗二人,县丞便又退了回去,可见这县丞为了此事早就焦头烂额了。 明罗刚踏进冰室,突觉脖间寒凉,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在丝丝冷气中,混杂着看不见的怨气,让人头脚生寒,心头忐忑,果真是妖邪。 尸体停在冰室里,用一张白布盖着,上面贴了几张黄纸,写着几句佛门揭语。字字蕴含佛法真理,应该是一藏方丈亲自写就。 楚泱皱着眉头,这里有他不喜欢的味道。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安静的氛围里,显得十分突兀。明罗立马给他施了个燃火咒,只觉眼前温热,一小簇火苗飘在他的面前。 楚泱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其实他想说,他不冷,他真的不冷。但明罗这关切的举动,让他不知如何开口,害怕自己又一句不对,把事情搞砸了。 一藏方丈站在白布旁,对着尸体念了句佛号。然而还没等他动手,四下突然起了风,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明罗只觉霎时寒意四起,空气中的所有都被冻结。浓浓的苦味泛起,其中又混着股焦臭感,就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她慢慢走向尸体,白布晃悠悠地掉下来,没有声息。底下的人也没有声息,连风都停住了。那尸体静静躺着,身上的袈裟被烧得只剩一些碎片。 而他的脸上怒目圆睁,在将死的眼神中仿若看见自己隐藏于心底深深的恐惧,是逃脱万里都无用的绝望。 明罗耳边似乎听到挣扎痛苦的尖叫,一时间眼睛微微刺痛。她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楚泱的胸膛。 “小心。” 楚泱扶住明罗,“尸体上还有怨念残留,不要用灵识探查。” 明罗微微抬头,看见他翅羽般的眼睫,眼神清明。她听话的敛了灵识,再去看破厄的尸体。 一藏方丈低声念了几句佛经,冰室顿时恢复正常,唯有那股焦臭味,迟迟不肯散去。 破厄师傅的脸上痛苦异常,然而认真看,便能发现这具尸体最可怕也最蹊跷的地方,来自他的口中。 第12页 他的嘴唇完好无损,却从口腔里传来一股难以接受的臭味。 空空的,整个上颚被烧得通红,口腔里的软肉堆在咽喉处,像极了肉铺子里被生生剁碎的细肉,而舌头却不翼而飞。 他的下颚处却是黑乎乎的一片,仿佛是被人为烫了个洞。有什么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往下,沿着经脉灌满了全身。 皮肤底下藏着一种焦红色,应该是有人将滚烫的热油从他的口中直直灌下。 然后点燃鬼火,亲眼看着火势从他的经脉深处,寸寸灼烧,而他无法呼救,只能承受这万般的折磨。 “这是,拔舌?” 第六章 明罗不确定的问道。 一藏大师点头,叹气道:“正是拔舌。” 佛门传说人死后有十八层地狱。 若生前作恶,死后必定会遭遇刑罚,其中有拔舌地狱,是用来惩罚生前挑拨离间,巧言相辩之人。可破厄身上的征兆,显然不是地狱死后所判,而是人为因素。 这样的死状出现在一位佛门大师身上,的确匪夷所思。 “杀他的冤魂执念极重。” 楚泱嗅了嗅鼻子,听到明罗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这里的怨气七日未散,说明冤魂已经有了法力,能产生强大的杀意,恐怕已经成为厉鬼。” 一藏方丈颔首,认同他们的想法。 “老衲刚到此地时,便觉得彭城积怨笼罩,尤其是破厄身上,原本还有红色血字显现,不过现下已然消失。” “方丈可记得,是什么字?”明罗见楚泱靠近了尸体,又担心他没轻没重,轻拽他的衣角,试图把他拉到身边。 “是‘杀人偿命’这四个字。” 一藏方丈接着又说道:“万善寺在彭城已有多年香火,我也不愿去猜疑其中弟子,此事还要多劳小施主费心。” 真是有点麻烦啊。 明罗心中犹疑,佛家和杀人偿命牵扯在一块,她也得想想处理得分寸。显然一藏方丈也看出了她的为难,从袖口中取出云板。 “此物乃是我之信物,小施主若是遇上阻拦,只需拿出此物,佛门中人必不拦你。” 云板的正面刻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后面则写了一藏方丈的法号。这是佛家击奏体鸣之物,多用于传信,明罗双手接过,便询问起万善寺的方位。 若要知道破厄因何而死,也只能从他的踪迹推测。一藏方丈还需在县衙处理尸体事宜,便让两位小弟子给明罗和楚泱带路。 万善寺就坐落于彭城东南面的山头上,并不算偏僻。加之多有香火,庙宇香烟缭绕,院内林木葱郁。 大殿里此时唯有木鱼念经声,他们放轻脚步,到了后院,鸟语花香,更显幽静。 破厄的厢房位于第二间,据引路的小师傅说,破厄入佛门修行已有二十余年,为人和善,从未有过偷懒。 对待其他弟子更是乐于助人,在供奉的香客间也颇有美名。明罗推开了门,房间里氤氲着佛香,窗明几净,可见此人很爱干净。 香味来自于供桌上的炉子,十八瓣莲花座,鎏金工艺,从莲叶缝隙中延伸出几缕烟雾,竟还未燃尽。 算算日子,已有七日。 明罗问身旁的弟子,“破厄师傅,喜欢燃香?” “我们这些小弟子,从不进师傅们的禅房,至于燃香,倒是未曾听说过。” “那这位破厄师傅,可有什么其他的爱好,或者经历?” 小师傅似乎想到了什么,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 楚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对这些个香味都十分排斥,万事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也许他就是对这些东西天然厌恶。 从他站的地方望去,四方的屋檐围成一个正方形。风铃与另一旁的白墙形成斜角,零星的竹子窜得老高,杵成一堆,填得满满当当。 那竹子颜色偏紫,竹节极多,中间又细细窄窄。远远看去,竟有些像是人的骨节。 楚泱不知为何心中顿觉阴森之感,他伸出手摸着白墙走过去,死死盯着那竹子的根部。指节有些潮湿,白墙上的粉末粘着。 他闻了闻,是混杂了青草与石头的气味。这种味道很难形容,但他刚巧闻到过。 那是不久前,发了次水灾,许多修行未成却诞生灵智的鱼虾被冲上岸。 奄奄一息时,仅存的灵识开始感到不甘愤恨,却无能为力,干等着被太阳晒干后,化成的水渍发出的味道。 他一般把这种味道,理解为执念。 而更浓的味道来自于竹子根部,这个空隙并未铺砖石,小雨中,泥泞的土壤团在角落,明显的鼓囊凸出,应该藏了东西。 楚泱从竹子上掰下一些枝节,戳了戳根部的泥土。竹枝歪了歪,碰到了硬物。 他有些嫌弃地眯着眼睛,不想用手去挖东西,回头看了看,明罗还在房间里问话。回身就挥了挥手,泥土瞬间旋转着自己往外挪开,露出里面红斑纹的木头。 这木头的灵性,怎么有些熟悉? 他将木头拿在手里掂量,估计连个二两重都没有,形状三角,一头尖尖。 他举起来,对准屋檐,这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屋角形状。楚泱拿着东西回到门口,见明罗和小师傅交谈完。 他乖乖地待在明罗身后,小心凑过去说,“我找到一个东西,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呼吸喷在明罗耳后,让她有些发痒,挪过几步,冷静看向他手中的物件。 第13页 怎么又是木雕。 明罗心想,她最近和木头的缘分着实不浅。 “你从哪儿找到的?”这小傻瓜不会又把人家寺庙哪里给拆了吧。 明罗担心地看向他,楚泱右手往旁边一指,笑着道:“那儿。”手指上青扑扑的一片,显然是去哪儿搞得灰尘。 这角落的确不容易发现,几株竹子在雨中靠着墙壁,泛着特殊的颜色。楚泱迈步上前,直直地往竹节上就是一脚,竹子瞬间动摇了根茎,哗啦啦地倒下来。 明罗眼疾手快地拉过楚泱,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地的碎竹子。 “你看,离了这木头后,竹子就活不了。” 不,原本能活得。 明罗无言以对,从他手里抢过木雕放进麒麟囊。 在楚泱不解的眼神中,解释道:“我帮你收好。”我可真怕你又不小心给弄坏了。 动静太大,小师傅也跟着跑过来。明罗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师傅不用担心,损失我们会赔。” 小师傅只是对着竹子念了声佛号,“无妨无妨。” 幸好幸好。 明罗默念,她还是把这傻小子看看好吧,免得一个不注意,又给她惹出事端。 “明罗,那些竹子靠着木头的灵气生长,本就是破格而生,有违天地法则,你为什么要赔他们东西?” 楚泱等着小师傅离开,悄悄问道。 明罗被他问得一愣,试探地说道:“你叫我什么?” “明罗啊。” “叫我师姐,大师姐。” “可是你之前说,你叫明罗。” 明罗握了握拳头,压下语气,耐心说道:“对,我叫明罗。” “所以我叫你明罗,没问题啊。” “不,叫我师姐。” 楚泱渐渐疑惑,“为什么?人的名字,不是不能乱叫吗?” “师姐是尊称,” 明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啧,怎么觉得这小傻子变高了,“所以,你要叫我师姐。” “我为什么要尊称你?” 明罗有点心累,“因为你比我小呀。你是小师弟,我是大师姐。” “可是我......” “没有可是,叫我师姐。” 明罗捂住了他的嘴,小傻子怎么有那么多问题。这孩子从小啥都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可是我比你大。 楚泱把这句话吞回去,看明罗似乎有些生气。他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 明罗收回手,知道自己方才失态,补救的岔开话题。她把手掌摊开,掌心上放着一小撮未燃干净的香片。 “这是我刚刚从香炉里找到的,似乎是什么花草制成的。” 楚泱大惊失色,连忙将香片丢开,抢过明罗的手。 仔细看她掌心可有灼伤,他仿佛捧着珍贵的东西,眼神中都是担忧,明罗不解这一下子,被他认真神情给镇住了。 “那东西有问题吗?” 她斟酌开口。 “那是水蓟做成的香片,水蓟生于洛河水底,乃是阴鬼凝聚之物,你这样随意触碰,很容易被其灼伤,毒入心脉。” 明罗惊奇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你连这个都知道?” 楚泱放开她的手,“我听人说的。” “是吗。” 明罗喃喃道,香片被丢在石阶上,雨水冲刷着,四周的苔藓逐渐枯萎,她越加觉得奇怪。 “既然有毒,这个大师,为何还要经常燃烧。” 她方才取出香片时,注意到香炉内侧被熏得有些发黑,显然是经常使用。这种毒物,却要经常使用,这个破厄,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楚泱顺着她的话问,“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明罗摇摇头,“在这些佛门弟子口中,破厄大师似乎是个极大的善人。” “据说他曾经为了让山下的穷孩子吃饱饭,将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拿去救济。寺里有个小弟子,是因为家里死了人吃不起饭,只能出家求活,他看出对方佛心并不坚定,再次用了自己的体己,让对方去找个活计,不必困于寺庙一处。” “那他可是个大善人了,合该给他开山建庙,日日供奉。”楚泱嘲讽,所谓的大善人,不过就是施与他人一些好处。 他可是见过那些百姓口口声声喊着的善人,转头又是另一副模样,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在他看来,那些好不过是他为了充面子,抑或是心有愧疚,想要消除些孽障罢了。 心不诚,自然无用。 “你还挺刻薄的。” 明罗似笑非笑,对于楚泱又产生了别的审视。楚泱避开她的眼神,他们立在屋檐底下。 外头的雨渐渐大了,淅淅沥沥,草木中生出的清新气息,让明罗觉得心旷神怡。 “之后我又问了些破厄师傅的情况,可惜无一人能说出他的过往,似乎他从未提起过只言片语。” “我以前听人说,”楚泱顿了顿,换了个语气,“是别人说的,如果一个人想隐藏秘密,就会对过去讳莫如深。” “我已经让小弟子去问万善寺的方丈,能否找到当初剃度时记录的册子,通常都会记载些信息,像他的俗家名字,家在何处,为何入寺。” 雨滴打在青石板上,微微溅到明罗脚边,她跨进禅房,却见楚泱还是站着。 第14页 她不免问道:“怎么不进来躲雨?” 楚泱侧头看了一眼禅房内部,撇嘴道:“这里面都是怨气,呆久了不舒服。”他的话语里十分嫌弃,换了个姿势抱臂靠在门边。 怨气? 明罗回身看,放开灵识重新探查。饶是她修为不错,也得用上全部灵力,才能捕捉到一丝丝的怨气,估摸得是很多年前的残留。 楚泱不过是随意看了一眼,就能察觉到极其微弱的气息,甚至会觉得不舒服。 而他只是凌霄宗的杂役弟子,且从他之前说的话来看,他根本不可能对灵力控制如此到位。 “楚泱,你说你父母过世,四处流浪。”明罗将手背着,手心里已经是一道画好的雷诀。 “是啊。”楚泱伸出手去接雨,漫不经心地应着。 “吃不起饭,无家可归?” “对。” 明罗向前一步,“还有呢?” “还有什么。” 楚泱发现她已到了自己跟前,正有些狐疑地瞧着自己,而他立刻察觉到了极强的灵力波动。他往后靠了靠,只感觉到柱子的冰凉。 “比如,你能感觉到怨气,也懂法术灵物。” 明罗离他越来越近,她的上半身几乎要贴到楚泱胸膛,而别在身后的手,似乎也缓缓张开。 楚泱退无可退,耳边是瓢泼大雨,哗哗作响。 “我......” 第七章 明罗等着他的回答。 楚泱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明确感觉到明罗探究的心情。 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按理来说,他们这等天地生灵,虽能凝练成人形,但实际感官又和真正的人类构造相去甚远。 可偏偏他就是觉得,胸口温热,是心脏在跳动。 对上明罗那双眼睛,他更没了底气,手指不自觉地磨撮。脑海里似乎有万千画面闪过,楚泱想了无数的话语。 最后却发现,他只要一开口,就会在四目相对中败下阵来,因为他知道,那些终究是谎言。 过了半晌,他只好道:“我天生能感应这些。” 他仿佛放弃挣扎,一股脑地解释道:“从我出生以来,我对这些灵力十分敏感,曾经有道士,为了抓我,追了十里地。我是没办法,才进了凌霄宗。” 他的确是从小对灵力感应强,也的确有道士追了他十里地,更是迫不得已不得不潜入凌霄宗。 这并不算谎话吧。 “真的?” 楚泱用力的点点头,带着期望瞧着她。 明罗若有所思,缓缓伸开手,猛地往楚泱脸上一捏,上下其手,东瞧细看,再戳了戳这圆乎乎的小脸蛋。 “你不会是什么大妖怪吧?一出世就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那种?” “妖怪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 楚泱不满地握住明罗的手,阻止她捏自己的脸,心中却暗自不爽。 就精怪这些东西,也配和他比,“我长得这么好看。” 他嘟囔了一句,浅浅的落在明罗的耳中。 惹得她立马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对,小师弟是最好看的。” 她越是这般笑,楚泱就越是气急败坏,睁大了眼睛,圆圆的,蒙了一层雾气,像只受人欺负的小兔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明罗收了笑,脸上却还有些戏弄的意味。 楚泱垂下头,刚巧能看到明罗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突然就不生气了,甚至觉得刚才的自己像个三岁小孩似的,实在有点丢脸,握着明罗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就这么一下子,卸了力气,明罗堪堪往后退了一小步,半个脚跟踩空了台阶。 原本靠在楚泱身上的力道,带着她往后倒去。 “楚泱!” 明罗低声惊呼,灵力还没来得及释放,这该死的惯性就抢先一步。 楚泱也没料到这等意外,下意识伸出手揽住明罗,轻轻用力将她往里带,一下就扑了个满怀。 闷闷的触感,还混了一些水生花草的香气。 明罗闭着眼睛,她知道自己撞进了楚泱的胸膛。额头上传来奇异的触感,温热的,有些柔软,还有点痒。 她知道,是楚泱的嘴唇,正贴着她的额发,所以她连眼睛都不敢睁。楚泱僵硬地抱着她,她的腰很细,缀满了绣纹的腰带。 他只觉得手被那些纹路细密地缠上了,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鼻间有着明罗的气息,还有她的秀发,慢悠悠地蹭着他的鼻尖。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惹得楚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明罗立马挣脱怀抱,尴尬地站在另一边,突然就离开了两三步距离。 “你.......” 明罗指着楚泱,脸上蒙上一层莫名的红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楚泱端正乖巧的站好,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 谁要你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明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一股酸涩又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泛起。但她面上努力维持住了,风范,风范,她心中默念。 然后她顿了顿,双手别在身后,仿佛刚刚无事发生,“嗯。” 她转了个身,背对楚泱,努力不去想刚刚的事。气氛突然静默着,寺庙里的雨落声格外清晰。 第15页 远方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还有时有时无的诵经声。 雨幕里,屋檐的青瓦连绵成整片,像披在顶上的羽衣,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离开. 明罗的心思渐渐飞远,她和楚泱不过认识了几日,哪来什么感情。 刚刚也不过就是个意外,她是大师姐,对待凌霄宗弟子一视同仁,善于助人,那是很正常的。 对,很正常。 她露出一个微笑,舒了口气。 片刻间,有小师傅带着两把油纸伞走来,说万善寺的方丈刚巧回来,请他们去前头一聚。 明罗巴不得有人打破这尴尬时刻,自是应承着过去。 她将油纸伞递给楚泱,见他好像没放在心上,大咧咧得学着自己打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石板路上窝了一个又一个小水塘,他似乎有点嫌弃,每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明罗轻笑,故意踩到了一块水塘,扬起些许的水花,落在了楚泱的鞋面上,就见他不解地看向自己。 然后她挑了挑眉毛,觉得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瞬间被开心替代。 真是个小傻子。 大殿里立着尊极高的金佛,经幡自四周垂下,两旁有诸多小佛护法。明罗没有细看,是因为楚泱又想跨过去研究佛像,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并且勒令他不准动手动脚,这殿里要是坏了什么,她可赔不起。 “见过施主。” 那方丈中等年纪,慈眉善目,披了件袈裟。 明罗向他行了一礼,赶忙进入正题:“不知方丈可查到了,破厄师傅出家前的消息。” 方丈示意身后捧着经文的弟子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册子,翻到某一页,指给明罗看。 “我佛慈悲,出家剃度,乃是人斩断前尘过往,记载册文仅有寥寥数语。” 钱氏,华亭府人,自言姓名前程皆是纷扰,不愿再提,故此未载。 只有短短一句话。 明罗蹙眉,其实心中早有预料,这位破厄师傅,的确不是什么寻常僧人。 “这对施主可有帮助?” 明罗收敛神色,“叨扰方丈,我们已经有了头绪。” 有什么鬼头绪,她心里腹诽,又不好在明面上表现。 因着明罗是由一藏方丈请来的,万善寺的方丈盛情邀请他们在此吃顿素斋再走。 明罗本就想从别的僧人口中多打听些破厄的情况,自是欣然受邀。 面前四色素食,豆腐、白菜、蘑菇、花菜,都是她原先在凌霄宗常吃的餐食。 道家讲究无为清净,自她入宗以来,就习惯了素菜为食。不过楚泱随意看了看桌上的菜,不感兴趣地放下了筷子,明罗不免问道:“你不喜欢吃?” “这儿连块肉影子都见不着。” 明罗有些好笑,“都说了素斋,再说,佛家哪有吃肉的。” “佛家本就是吃肉的。” 他说得肯定,“要不是你们以前的皇帝,自己修佛,要清净吃素,下了什么诏书,让佛家断其酒肉,我现在就能吃上肉了。” 明罗托着下巴,从从容容地瞧着他,“这你都知道。” 她真是不知道,这位捡来的小师弟,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还有,什么叫,我们皇帝?” 糟糕,又说漏嘴。 楚泱埋头看碗,随手拣了块豆腐到明罗碗里,讨好地说道:“吃菜,可好吃了。” 明罗哑然失笑,明明自己一口都没尝。 “明...” 楚泱缓了缓,接着道:“师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明罗摸了摸麒麟囊,似乎想到什么:“册文上记载破厄是华亭府人,我们到时候去趟华亭府,找那儿的老人打听下,应该能问出些什么,要是实在不行,就只能试试招魂之法。” “他的魂魄已散,道家的招魂法,根本没用。” 又是一个破绽,明罗暗自记下一笔。 她自然是知道破厄的魂魄早就被杀她的怨鬼吞噬。别说招魂,就是跑到地府去,也找不到他半点踪影。 她随口试探,听楚泱所言,他果然是懂些术法。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说过真话? 明罗仍在思考,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声响,好几个师傅吵吵闹闹的,似乎是在劝阻什么人。 楚泱知道热闹,已经先探身出去了。 明罗刚走到门口,被拦着的人,知道他们就是追查破厄之事的人。 顾不得阻碍,推开几位师傅就冲进来,还是楚泱眼疾手快地关了门,怕对方毫无进退地冲撞了明罗。 那人不断拍门,明罗缓神道:“没事,开门吧。” 跪在门外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淋了雨,身上湿答答的。他的头发粘在脸上,雨滴混着汗珠淌下来,额头有些青紫,还没等明罗说话,他就直挺挺地磕了个头。 “请你们一定要查清破厄师傅的死。” 见明罗没反应,他继续磕头道:“我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 楚泱捂着额头,用力将跪着的人拽了起来:“哪有你这样的,一上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光磕头了,站着说话。” 他颇为大声,把那孩子震了一下,总算是收了声。 明罗给他倒了杯水,温和地递给他:“你和破厄师傅是什么关系?” 第16页 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子,也许是听到破厄的事,过于冲动。 “破厄师傅,他,他和我没什么关系。” 他颤巍巍地打量了明罗两眼,遂又开口,“我是跟着家里逃荒过来的,一路上父母兄弟都死光了,是破厄师傅路过荒田,见我还有一口气,就给了我口水,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办,就......” 他舔了舔唇,心情渐渐平复,“就只能跟着他,后来,他大概看我可怜,将我介绍给了方丈,说让我在寺庙做工,只要每日挑水扫地,就给我个住处。” “你为什么要请求我们?” 明罗对楚泱使了个眼色,楚泱心领神会的关紧了门。 那孩子仿佛陷入了回忆:“因为他们说,破厄师傅死的,十分可怕,他们还说,是破厄师傅做了坏事,所以报应找上门了。” 他猛然拉住明罗的手,死死握住,情绪有些激动。 “可是破厄师傅人那么好,他每年过节都怕我一个人想家,还会叫上我同他一起过,他平时也会救济其他孩子,他不会做坏事的。” “你听说过破厄师傅,提起自己的事吗?” 孩子摇了摇头,“他以前常说,救我的时候,是因为我看着像他死去的孩子。” 破厄师傅有孩子? 明罗记下此事,安慰道:“你放心,我们查清楚的。” 那孩子担心,又再次乞求了几遍,明罗好说歹说,才把他送回去。 楚泱靠在门边,看着明罗淡定的神色,问道:“你相信他是好人吗?” 明罗摇摇头,从麒麟囊中取出那块木雕:“这破损的木雕上有邪气,我不信,这和破厄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 “我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不能贸然评价。” 明罗再次把东西收好,站起身走到楚泱面前,“再说了,他只是个孩子。” 楚泱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不算撒谎吗?” “这叫善意的谎言。”她伸手揉了揉楚泱的头,把他的发梢都搞乱了,“况且,我也没有承认破厄是好人啊。” “撒谎很严重的。” 明罗教育他。 楚泱心头一跳,神色暗暗,“有多严重?” 明罗恶向胆边生,故意严肃道:“撒谎,会被......” 楚泱全神贯注,明罗作势对他做了个鬼脸,笑道:“会被拔掉舌头,可丑了。” 楚泱觉得舌头一疼,身子都往后缩了缩。但看着明罗笑得大大咧咧,就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 楚泱啊楚泱,你这两百年,是白活了。 第八章 第二日他们启程赶去华亭府,因为路途偏远,明罗实在不想过多耗费灵力,他们便早早去渡口搭了船。 要的是上好船坞,脚程平稳,一撩开帘子,能瞧见青山绿水,大好河川,让明罗产生几分游山玩水的错觉。 江面风平浪静,甲板上只站着楚泱一个人。他长身玉立,低头瞧着水流。 船家守在船尾,从旁边取出竹箅子,用木杆绕着缠满网,仔仔细细检查了遍,才将其系在船杆上,慢慢沉到江水里。 “船家,你这是做什么呢?” 那船家乐呵呵的,拿出个小马扎往船尾一坐。 头上还带着只草帽,怕半路老天爷下雨,他的手布满皱纹,脸上也不再年轻。不过眼珠子滴溜溜地还是机灵,一看就知道是吃水上这碗饭的。 “我们吃水上饭的人,船上必定有竹箅子,这可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这年头,是不太平,往年洛河才叫热闹,商贾书生,游船画舫,把河道都塞得满满当当的,现在,嘿,别说几口热饭了,要不是竹箅子还能打到些鱼,我早就把这船卖了,改行去了。” 船家自嘲,明罗跟着笑了笑。 洛河说起来是古称,并不足够完善,因着这条河本身流域广阔,水脉散落各地,途经各个州际,最后入海。 古时水系泛滥,几代皇帝左思右想,用上百年将所有水系连接而成大运河,将整个乾州团团围住。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条条分支河流,养活了成千上万家的渔民,也盘活了许多县城。 四通八达的水路,可每个人都只能瞧见一小段。 于是大家都叫着初始的古称,叫上千百年,便没有人记得洛河也只是其中一条支流了。 前些日子,河上闹出好些事情。 先是河堤决口,又是死鱼上岸,某些胆子大的船家,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冒险出海,却落得个生死不知。 于是就出了河神发怒的传言,一下子江上来往的船只就少了许多。明罗倒是知道,和洛河应该没多大关系。 细数起来,古来河道哪儿没发生过几件怪事。 真要是有妖魔鬼怪,乾州那么大的镇妖司,早就解决了。 她并未应和船家,对方却好心提醒道:“船头浪大,我看马上要起风,你快让你夫君往里坐坐,这江上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 什么夫君。 明罗快步走至楚泱身旁,刚巧卷起一道浪,毫无征兆往船头撞,激起浪花。然而楚泱泰然自若,那浪花果真没能落到他的脚边,就被新的江水卷着跑走了。 “船家说要起浪,让我们坐里头去。” 第17页 楚泱看了看天上的云,缓缓道:“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 “起风,很快会停。” 他笃定地牵起明罗的手,举在半空中,风从她的指缝里溜走,“感觉到了吗?” “很温和,不会起风的。” 明罗侧过头观察,风仅仅能带起衣摆,但江面上的水还是被吹出了水痕。 “你除了天生感应灵力,还能知道风在说什么啊?” 她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楚泱十分认真地说:“是啊,万物有灵,水上的事,没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我发现,你还挺有神棍的潜质。”明罗这句话说完,她听到船尾的船家也在笑。 她赶紧把楚泱拉进了里头,把他按在凳子上,“咱们不生气。” “我没生气。” 他把帘子重新撩上去,风慢慢吹进了舱内,明罗突然打了个寒颤。江风的确不是闹着玩的,她就是偷懒没用灵力,就有些措手不及。 反观楚泱,比起之前,更加自在,他半闭着眼睛,任由发丝被吹起。 明罗学着他的语气问:“坐船好玩吗?” “不好玩。” “可我看你挺开心的,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楚泱偏过头,悠悠道:“是很像回家。”过了片刻他又说道:“你家是什么样的?” 明罗被他问得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她从桌上拿起梅花形状的糖糕,品着味道,“我家是开酒楼的,你见过酒曲没有,白白的,软乎乎的。我记得小时候,母亲会煮一大桶米饭,然后把米饭都揉成小团子,再蒸啊煮的,最后又要晒上好几日,才算大功告成。” “我以前还喜欢偷酒喝,娘亲常说我天生就该投生在他们家,小不点似的,就敢爬到酒缸里。” “你不是凌霄宗的大师姐吗?” “是啊,那都是我五岁前的事了。” 明罗语气有些落寞,“在凌霄宗修行后,我没回过家,偶尔倒是偷偷去看过,不过我想,就算我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能认出我。” “你想家了?” 明罗哑然失笑,从桌上重新拿了块糖糕,直接塞进了楚泱的嘴里。看他鼓着腮帮子,一脸傻样。 “吃你的糕,瞎问什么呢。” 楚泱往外挪了挪,乖巧地吃起糕来,糖糕是用红豆熬的,光是粘在嘴唇上,就有丝丝的甜。 吃进去,更是甜入肺腑,楚泱鬼使神差地想到昨天的场景,耳朵发烫,他只好朝着江上,希望风能遮一遮。 “凌霄宗就像我第二个家,师父他待我很好,等到事情结束了,我就和师父说,把你调到我们山头来。” 她顿了顿,突然觉得这种说法,怎么像个土匪寨子,改口道:“院子,院子。” “平芜院可漂亮了,师父特地从东海福地上请了棵桃花仙来,他平时没事,就自己一个人对着桃花树说话,你不知道,那桃花仙都烦死他了,要是等她真的修成人形,估计第一件事就是把师父的嘴巴封上。” 明罗断断续续地说着凌霄宗的事,楚泱听得认真,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时不时问上一两句。 “那后山呢?” “凌霄宗的竹海后山,那也是人呆的地方,小师弟,你从哪听说的?” “话本子里,说凌霄宗的后山,是关弟子禁闭的地方。” “凌霄宗又不是大牢,怎么会把弟子关到那种地方,再说了,后山的竹子都是给灵兽吃的,被弟子弄坏了师父得心疼死。” 原来话本子都是骗人的,楚泱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他为了混进凌霄宗,用一颗珍珠和小贩换了一摊子的话本,结果都是假的。 他第一次觉得胸闷气短,手里的糖糕也索然无味:“那其他的呢,凌霄宗的十二道山峰?” “这个是真的,说到这个,其实好几道山峰都是空的,长老都喜欢出去游历,我偷偷和你说,就算你溜进去,随手拿走些花花草草去炼丹,都没人会发现的。” “我和你说啊,到时候,我带你去.......” 明罗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楚泱是个极其好的观众。 他不仅对着凌霄宗好奇,还会给你捧哏追问,令明罗好好体会了一把街边说书人的感觉。 等船家提醒他们靠岸时,已是日落时分。华亭府是入海口,船家极多,甚而有几只画舫也停在旁边,打算夜灯初上,招待雅客。 码头上吵吵嚷嚷,做工的人背着几斤沙袋。来往口中吆喝着看路,船板上都是水迹,被七踩八踏得湿乎。 人贴人的只余窄窄的一条路。 许多船家从河岸边把竹箅子捞起,能捞到虾的就兴高采烈地跑着回去。 没能捞到的,就把满匡的河泥臭鞋往甲板上一倒,呼啦啦地泛起腥气,明罗和楚泱是捏着鼻子跑到岸上的。 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了,忙运用法力赶到华亭府的镇子上。 这会天色暗沉,主街上除了坊市的石碑还指示着方向。其他的人影都见不着,两边门户紧闭。 灯笼僵硬地摆着,并没有点,就像是个装饰品,展示着它的无用。明罗走路的时候,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她和楚泱面面相觑,如果没记错,华亭府是个大县,且不说人口,就是富贵热闹,也是有的。 第18页 乾州不设夜禁,这会儿,合该是坊市亮灯的时候。 而此处,仿若死城。 连狗叫都没有。 明罗路过好几家酒楼,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们只好走回主街,地上的石板被雨水冲刷过,看不出什么痕迹,空气里是潮湿的气味。 主街直通城北,他们走了许久,都不见人影。 楚泱悄声问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受环境影响,他都放低了声线:“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明罗虚空画符,四周亮起来,是她灵力燃烧的星火。两边的灯笼也跟着亮起来,但还是没有人,“也许这地方的人,都习惯早睡?” 楚泱正准备往前走,明罗突然拉住了他,“等等。” “嘘——” 听,有脚步声,整齐划一。 踢踏踢踏,由远及近。 灯笼里的火光霎时跳跃起来,将整个灯笼都点燃了。骨架子掉在地上,火星子瞬间湮灭在青石砖上。 凉意沉下来,明罗觉得呼吸声都格外明显,指节已经开始发冷。是阴气入体,但她明明已经将灵力四散于周身。 突然一阵响彻夜空的嘶鸣,伴随着繁多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追来。 明罗动不了,是巨大的威压,从虚空而来,不是人间的力量,瞬间就将她困在原地。 空城之下,原本潮湿的石砖,像是遇到滚烫的火焰,升腾出雾气。 那雾气粒粒分明,甚至能看到其中的白色杂质。 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罗试图挣脱,她听到马蹄声,清脆有劲,是朝她奔来的。 滴答—— 水滴声,从她的上方掉落。 她觉得额头有些疼,掌心的雷诀终于起了作用。轰隆隆的雷声,给明罗撕扯出一道光芒。 她立马握紧楚泱的手臂,带着他转身躲进小巷。明罗不假思索地捂住了楚泱的眼睛,自己也闭上眼。 她耳朵的马蹄声震天如雷,瞬间就将她凝成的雷诀冲开。路上的一切都化成齑粉,连他们所在的小巷口,瓦碎墙倒。 砂砾从她身边蹭过,手上被割出几道口子,血珠子挤在上头,未曾滑下去。 明罗大概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很多年前,估摸有十年了。 她曾经在师父收藏的古书上见过,人死后三魂六魄,收管于地府,或有不从者、执念者,滞留人间,则由阴差巡视凡间,代为行事。 民间有个更通俗的说法。 叫,阴兵借道。 传说阴兵出现,必聚集为队,有千军万马之势。若是不慎遇到,需得谨言慎行,先行避让。 不然,轻则小病不断,重则一命呜呼,所以她刚刚闭上了眼睛。 现在眼前只有一片狼藉。 应该是碰到她使用灵力,与地府阴气产生冲突,使得好好的房子,一个不留的化成了粉末。 楚泱正要开口,锋利的火光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 明罗下意识地推开楚泱,闪向一旁,却见巷子与残墙形成的夹角里,拖出长长的阴影。 “什么人?” 恰逢此时云雾散去,月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映出那人棱角分明的脸。 如同山峰丘陵,陡峭极致的线条。 在他的皮肤之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是一道凤凰尾羽。 第九章 《山海经》记载,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 传说春秋时,有太华山之主奉命与人间秦穆公之女缔结姻缘,生下子嗣,后被召回仙界。 然而留下的凤族血脉却自幼传承,使得此族天生善于修行,又因其修行之法,不同于世间寻常道术,多被世人误解。 尤其灵力凝聚,使用时脸上必有凤羽印记,更是被百姓称为“魔族”。 凤凰生来高傲,不愿过多解释,举族迁入天山境,不常同人间来往。 魔族? 明罗如临大敌,顾不得解释,立刻催动灵力,青色气息汇聚到她的手中,凝练成一柄灵剑。 剑身泛着幽幽冷意,银色的符咒自虚空中扭曲消散,变成一个个字符旋绕着剑尖。沙砾被她的灵气卷起,悬浮在半空中,剑气已在弦上。 “灵力化剑。” 语气中带着惊讶,那人手中结印,脸上的印记越发明显。 “你是什么人?” 对方十分谨慎地往前走了一步,“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们是什么人?” 明罗没有回答,她侧了侧头,余光中似乎瞄到楚泱手中自有灵力残留。 “镇妖司办案,闲人勿扰。” 镇妖司的腰牌在他腰间发出一阵红色的光。寒芒闪过,自腰牌间幻化出白虎吼叫。 空气中的沙粒硬生生被震开,是真的。 明罗收了剑,符咒仍在面前飘着:“你们镇妖司也够荤素不忌的。” 明罗走到楚泱身边,旁边本就岌岌可危的墙壁,又承受了火球的摧残,现下焦黑,隐约还有残留灼热的气息。 对方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反驳道:“我可以算你藐视镇妖司,治个胡言乱语之罪。”有那么点跳脚的意思。 明罗冷哼一声,探身微微向前,抱臂笑道:“凌霄宗,明罗。”她歪着头,语气中不免染上些揶揄。 “镇妖司该不是要被取缔了吧,连魔族都能大摇大摆入职了?” 第19页 对方急促地走到明罗面前,脸上的印记已经消退:“我身负正统血脉,和那些为非作歹的魔族不一样。” “所以呢?” 明罗淡然而观,“我都报上名号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说一下。” “在下镇妖司,扶黎。” 他摆出一个正经的姿势,“不知二位,因何在此啊?” “我们.....” 楚泱扯了扯明罗的衣袖,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道:“还是别告诉他,我们刚碰到阴兵借道,他就出现了,也不知道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 也是哦。 扶黎只知道他们凑在一块叽咕好几句,可是他好歹也是凤族,耳力好得狠,就这么几句话他早就听到了。 “喂!”他大声打断,“我都没怪你们搞砸了我的计划,你们倒好,先怀疑到我身上。” 他龇牙咧嘴继续道:“要我说,你们一来,就有阴兵借道,我倒要怀疑,你们是不是什么灾星呢。” 明罗和楚泱等着他说完,两双眼睛都盯着他。目光里有一种“没关系,我等着你继续说”的看戏意味,衬得扶黎仿佛是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子。 他瞬间败下阵,抚然道:“我是说,我本来听说此处有奇闻怪事,在此蹲守了好几天,本想一睹阴兵之事,结果被你们抢先,我生气也...也不为过吧。” 扶黎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听到哒哒哒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且这脚步声,是踩在石砖上的,脚踏实地,来自于被毁了房屋的百姓。 他们或傻或呆,望着满地的残砖断瓦都傻了眼。 明罗他们也傻了,觉得这些百姓,比起刚刚的阴兵,更加可怕。楚泱弱弱地咽了咽口水,小声试探道:“我们是不是,要准备跑路?” “咳。” 明罗清了清嗓,开口解释道:“各位百姓,咱们都先别激动,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赔偿的。” 她说着退后几步,轻描淡写地指着扶黎道:“这位,就是镇妖司的官差,来,你们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他。” 扶黎被这突如其来的锅给震惊到目瞪口呆,然而不等他反应,茫然无措的百姓朝他涌来,每一张嘴都在质问。 他仿佛看到许多大字往他的头上砸,耳朵都快被声音淹没,他只能木然地重复好的好的。 他感觉自己被推来搡去,艰难地掏出了自己的麒麟囊,里面的金珠全掉了出来。 此地仿佛秋风扫落叶,百姓拿到了赔偿,一哄而散。而扶黎反手倒了倒麒麟囊,里头光塌塌一无所有。 我的钱啊,怎么就,啪叽一下,都没有了。 扶黎欲哭无泪,明罗和楚泱相对无言,有些可怜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态,饿其积蓄,是吧。” “你放心,我们会还给你的。” 明罗努力安慰,扶黎听到这句话,蹭的站直了。 “对,还给我,一共是一万三千两,别想赖账。” 你算盘成精啊? “一万三千两,连个零头都没有,张口就来啊。” 提到这个事,扶黎就心痛,“我刚从司衙里预支的经费,一分都没花呢。” 明罗将信将疑,可是看他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底十分为难。 一万三千两,这不是要她去街头卖艺吧。 空中一道抛物线,有个东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扶黎的手中。 “这个够不够?”月光下,发着光。 “好大的夜明珠。” 扶黎赶忙把珍珠收进了麒麟囊,脸上瞬间带笑:“那我们的账就一笔勾销了。” 他掉过身,朝着道上看了几眼,确定百姓都散去,又转身对明罗道:“看在我们是同行的份上,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不过,需要点报酬。” 楚泱低低嗤道,财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是合理收入。” 扶黎摸了摸耳朵,“你能不能别把我当聋子,就你那声音,我能听到。” 明罗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听楚泱在后面来了句,“哦,忘了你是鸟,耳朵灵得很,我下次争取再小声点。” “是凤凰,不是鸟。” “那还是鸟。” “不是。” “我说是就是。” 楚泱说不过他,又扔了个玉石过去,明罗在半空中瞬间截住,不满地教育道:“你是不是傻?” 看他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那是空口套白狼呢,咱们不当冤大头啊。” 扶黎心下轰然,啧,被看穿了。 明罗正色道,“你刚说我们打乱了你的计划?” 他们三个走在街道上,偶尔能听到轻微的虫鸣,可见阴兵预留的气息已经消散。 “华亭府最近闹鬼,百姓都说,每隔些时日,晚间必有军队马蹄,吓得他们不敢出门,有些上年纪的老人,就说是阴兵借道,劝大家不能冲撞,于是这儿的百姓一到天黑时分,就紧闭门户,不见外人。” “我等了七日,才等到这一次,然后就被你们打断了。” 明罗若有所思,想到刚刚的威压,不免猜测道:“我的确是感受到了不属于人间的阴气,这些应该就是鬼差,可是通常只有孤魂野鬼极多之地,才会引来阴兵过境。” “我们来的时候,没见有什么孤坟野冢啊。” 第20页 夜云慢慢染上了紫色,路头逐渐亮起些烛火。 偶有低声的车轱辘声,估摸着接近凌晨,没想到,他们在阴兵的环境中,竟下意识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华亭府是人口大县,就是因为此地百年安稳,没出过动乱的事。像乱葬岗,万人坑之类的,我都问过了,不曾有人听说。” 楚泱微微闭着眼,简单地感应了一番,睁眼道:“的确没有天然形成的阴气,不过......” “不过什么?”明罗掏出她之前买的吃食,边吃边问道。 “有怨气。” 他嗅了嗅鼻子,“很重。” 扶黎仿佛发现新大陆,贼兮兮笑着,“嘿,不错呀,鼻子比狗还灵。” 楚泱给他翻了个白眼,当场大咧咧道:“师姐,我们别跟他同路,你看他这么倒霉,省得我们也沾上霉气。” 明罗啃着手里的鸭脖,觉得有点辣,出于对楚泱话里的认同。 她认真打量了几下扶黎,最后点点头,“嗯,我也觉得。” “要不我们溜吧。” “哎,等等我啊。” 扶黎在后面喊,前面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嘴里还讨论着这家鸭脖的味道正不正宗。 他们三人选了家茶楼,要说华亭府不愧是热闹,虽有晚上那道插曲,但丝毫不影响百姓喝茶的心情。 天才蒙蒙亮,茶楼就开门迎客,伙计睡眼惺忪地问他们要点什么。明罗拉着他们两个直接坐在大堂,随口要了一壶都匀毛尖,几道开胃的茶点。 “怎么不去雅间?” “你付钱啊。” 明罗没好气地对着扶黎道,“雅间还怎么打听消息,你不知道,这种茶楼,等到人多的时候,光听他们的八卦,都能挖到线索。” “你倒挺有经验的。” 明罗正面对着门口,随时能看到进来的客人。有些是书生样子,有些则是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 偶尔有一两个小姑娘来买些糕点,提着食篮子装好吃食,直往门口停着的马车上去,应该是为家中的小姐少爷办事的。 楚泱对面前的茶色更感兴趣,偶尔敲着杯子玩。 此时天光乍亮,街上有小贩走动,烟火气腾地就来了。人声与杯盏交错,明罗竖起耳朵,努力分辨其中的话语。 “哎,吴老板好久没见,在哪儿发财啊,我听说您从京都新进了布料,卖出个天价,您给我们说说,这布料和平时穿的有什么不一样啊?” “听说没有,苏府那户人家,都搬来个把月了,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自己去看啊,连匾额都没换,那家的男人,天天跟个没事人,上街四处溜达,缺胳膊少腿我能不知道。” “你就吹吧。” “华亭府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我的眼睛。” “说你两句你还真喘上了,那你说说,钱家那事呢。” “嗳,你这个人怎么咒我呢。” “我咒你什么了?” “那钱家的事,能随便说嘛,是要折寿的。” 钱家? 钱氏,华亭府人。 经文里的记载跳进明罗的脑子,看那说话的人神色中有些害怕。她觉得这事有戏,忙用手肘碰了碰楚泱的胳膊,道:“小师弟,你去问一问。” 扶黎却率先一步,转头感兴趣地说道:“老先生,说什么事呢?什么咒,什么折寿的,我们都是刚来的外乡人,莫非不是有什么事,请老先生说说,省得我们不懂规矩,冲撞了。” 那老先生其实本就想说,又碍于此地都是熟人,面子上没人捧着,所以故意拿捏。 有扶黎这般捧场,老先生自觉受到了尊重。 四周的眼光也渐渐聚拢过来,他便坐直了身体,手指往桌上敲了敲,拿腔作调道:“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们讲一讲。” 第十章 “这事颇有些吓人,钱家本是我们华亭府的大族,他们原先的老山长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奈何族中子弟不争气,抱着好几亩良田,不学无术,吃喝嫖赌,实乃辜负了山长诗书传家的期望。” 老先生痛心疾首,隔壁桌的几人出声嬉笑,“得了吧,老山长死的时候,您还没出生呢。” “去去去,捣什么乱。” 扶黎递过去一杯茶,朗声道:“老先生别急,慢慢说。” “钱家虽然子弟不行,但老山长有些名望,当年过世时,钱家也有些积蓄,自是给山长寻了块风水宝地下葬。” 他说到这,脸上拉下两撇嘴角,神秘兮兮的,“不过啊,就在几日前,那地方出了事。” 祖坟出事? 明罗心下默然,总觉得自己找到了破厄身份的线索。 “钱家祖坟,被人刨了。” 他压低声音,其他的看客都凑着头也想听。 “听说是上山采药的人发现的,那钱家还不知好歹,诬陷采药人故意给他们惹麻烦,要不是大伙气不过,跟着去看见了,这事且有得闹。” “坟口开着个大洞,叫了村里好几个壮汉下去,想把棺材抬起来,都没用,嗨,知道吧,根本抬不动。” “钱家的老寡妇五娘,连夜去请西村的阴阳先生,结果那老道士往棺材板上这么一瞧,手上的符咒还没下去呢,整个人就载里头了,说时迟那时快,老山长的棺材盒子立马就烧了起来。” 第21页 “惊得大家手忙脚乱地救火,老道长倒是没事,就是受了点皮肉伤,那棺材板可全烧没了,干干净净,就剩下个骨头架子,把看热闹的婆子吓得不轻。” “后来呢?”明罗出声问。 “没后来了。”老先生润润喉。 “老道士受了这等惊吓,说什么也不看了,直接跑回了村子里,任五娘怎么求都没用。五娘只好用布把尸骨收起来,大伙儿都说,是钱家有人作孽,遭报应,才出了这么一桩事的。” 明罗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添油加醋。 但祖坟起火,空余尸骨的情形,听着的确像是怨气太冲,导致前人遭殃。 “这是多久前的事?”明罗心里默算,有些在意的提到。 老先生摸着胡子,又伸出手指随意数了数:“估摸有十日了。” 十天,离破厄死的时候,差不多。 “老先生可知道,哪里能找到钱家的人。” 扶黎顺手把一盘茶点推过去,老先生笑呵呵应了,道:“你出去,一直往西,看见田埂,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五娘他们住哪了。” “钱家还有别的事情吗?”明罗试探着开口,“比如,出家的子弟?” 她刚说出口,老先生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跳了跳,眼睛转得很快。面上又显得为难,只摆了摆袖袍,“这都是钱家的家务事,我们不好说的。” “老先生,你见多识广,不如就再给我们讲讲。”明罗讨好地哄着,却见那老先生,推开了茶杯。 “不成,这事我们不能瞎说的。” 他越是这样,明罗大概就确定,钱家的确有过出家的弟子,且因着什么缘由,令得华亭府的许多人都讳莫如深。 不然她话刚提到,四周原本听着的人,也不会都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得喝茶。 明罗不好多问,免得引起他们的防备心,便简单谢过了老先生。悄声和扶黎商量,要去探查钱家的事。 华亭府往西走,种着漫山遍野的花。此时正值雨季,花香里带着独有的泥土芬芳,随风飘来。 明罗他们穿过了几片小道,才见着错落有致的田埂。两边的绿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妇人们背着竹筐在埂间忙活,偶尔对上就闲聊两句。 他们见明罗一行人往此处来,都转身觑着,手上的活计却不停。有个妇人见他们似乎要穿过田埂而去,忍不住扯开大嗓门喊道:“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古语有言,百里异习,千里殊俗。 像华亭府郊外的小村庄,住着几家同姓大族,是从很多年前就连着过日子的。自然是哪家有些闲话,不出半刻必定传遍村里。 那些妇人见明罗一个小姑娘身后还带着两个男子,顿觉有些发憷。 等他们被喊住,凑过来的时候,几个妇人已经围成个半圈,仿佛怕他们做什么似的,谨慎异常。 “这位姐姐。” 明罗摆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甜兮兮道:“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家中有长辈曾经受过西郊钱氏山长的恩惠,长辈年岁大了,腿脚不便,便让我们来看看山长。”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方才看他们对外乡人很是戒备,若是直接说真话,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 大嗓门的妇人半信半疑,“钱家的老山长死了好些年了,你们真是来找他的?” 明罗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语气里带着可惜。 “哎呀,竟然这么不巧,可见不到钱家的人,我们也不好和长辈交差,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钱家住在哪儿,还有些什么人没有?” 听明罗两声姐姐,妇人脸上也有了笑意,不好意思说着。 “什么姐姐,孩子都半大的人了。”显然觉得被叫年轻很是受用。 后头的几个妇人看他们交谈正欢,也听了一耳朵,插嘴道:“他们钱家哪还有什么人,就剩个孤儿寡母,要我说,这就是他们家作孽,连个血脉都没留下。” 语气里带着些刻薄,被另一个妇人啐道:“你可积点德吧,五娘守着个家不容易,再说她那女儿养的多好啊,健健康康的,也是钱家香火。” “他们家那个皮猴子,也算女的,整天上树偷鸟,招猫逗狗,没个消停。我家上次刚买的小鸡仔,没几天就全不见了,要我说,就是她家闺女干的。” “你这人怎么随便诬陷人,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 “我说错了我,你要是心疼,你怎么不让你家大柱和她玩,还说会带坏你家孩子。” “我.......” 一瞬间,妇人们七嘴八舌,明罗皱了皱眉,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嚼人舌根的做法。努力从中提取信息,得知钱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草屋里。 据说是因为祖坟出事,老山长的棺材烧了。五娘没办法,只好把家里最后一块薄田典卖,换来些银钱重新安置尸骨。 可是出了那档子的变故,也没人敢给老山长迁坟。五娘又坚持要找个风水宝地,弄得村里闲言碎语。 闲话说多了,五娘也懒得和他们争辩。只是深居简出,何况没了开支来源,她还要想别的方法养家。 所以此时,五娘正接了些城里的浆洗活,坐在门口的土埂上默默洗衣服。 而钱家唯一的姑娘,正灵巧地爬上树。整个人盘在粗壮的树枝上,手里拿着个弹弓,眯着一只眼睛,指哪打哪。 第22页 五娘在底下喊,“大丫,娘进去做饭了,你看着衣服啊。” 大丫趴在树上,朗声应道。突然视线里出现三个一看就不属于村庄的人。 他们穿着干净华美的衣服,大丫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衣料,一身灰青色的短打上,全是五颜六色的补丁。 她忽然觉得那些人的衣服一定很舒服,至少不会把身上喇出红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见他们好像是朝自己家走来的,顿时脑海里就想到隔壁大柱上回说的坏话。 大柱说他们家是做了坏事得罪了神仙,遭了报应,还说自家娘亲也许就是什么妖怪变得,以后会有厉害的高人来收了他们。 她记得上次娘亲请的阴阳先生,腰间好像也别了个香囊,和眼前的人腰间的差不多。 大丫直起背,拉紧手里的弹弓。 一股危机感传来,她防备的注视那三个人。见他们脚步即将踏进自己的范围,立刻松手。 紧绷的皮筋霎时将石子弹出去,正中明罗的脚尖。然而这石子对于明罗来说,就像挠痒痒似的,她不免嘟囔道:“哪里的石子。” 楚泱的灵觉早就发现了树上的大丫,他捡起地上的石子,轻轻往前头一扔。 那石子在空中以特殊的方向飞去,只听得“哎呦——”。 大丫就麻溜地从树上爬下来,手脚并用,像怕石子再打中她。 大丫撅着嘴,脸上努力摆出坚毅的表情,指着他们道:“你们是什么人!” 明罗好奇地蹲下来,和大丫齐平,“小妹妹,你娘亲在家吗?”她知道这就是那些妇人口中的大丫,五娘的女儿。 看她一张脸上还沾着些灰尘,应该在树上趴了好一会儿。她拿出帕子想给她擦下脸,却被她躲开。 大丫故作凶狠,对着明罗道:“我娘亲不在家。”说完仿佛怕他们不信,挺直了腰杆,“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扶黎在后面笑道,“个子不大,胆子不小。” 他走到土埂上,旁边就是一堆洗好的衣服,正放在木盆里:“那这衣服都是你洗的?” 大丫急匆匆跑过去,试图将木盆抱起来。但这些衣服浸满水重得很,她只能吃力地拖着木盆。 扶黎看不下去,帮她抬到了门口,然而没能进去,就被大丫拦住了。 “你们都是坏人,不准进来。” 楚泱十分不解地问明罗,“我们哪里像坏人。” 明罗也不知道孩子的想法,但大丫生气道:“就是你拿石子砸我的,大柱说你们是来抓我娘的,你们就是坏人。” 三人皆是满头雾水。 明罗却灵光一闪,大概猜到小女孩的顾虑,连忙说道:“我们不是来抓你娘的。” 大丫张开着手臂,扯着两道栅栏,仍是不松懈。 “你叫大丫,五娘是你娘亲吧。”明罗尽量缓和地说着。 大丫抿着唇,不说话。 “我们家中的长辈曾经受过老山长的恩惠,我们听说你们家出了事,是来帮忙的。” “我不信。” 明罗耐心反问,“那你要怎么才相信呢?” 大丫垂着头想了想,“以前大柱家有亲戚上门,都会带着许多东西来的,你看你们都是空手的,肯定不是来帮忙的。” 咳,这丫头还挺机灵。 明罗从麒麟囊里取出之前打包的茶点,想递过去,却见楚泱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纸袋子,“这不行,这是我的。” “和小孩抢吃的,要不要脸。” 扶黎嘲笑楚泱,想从明罗手里拿过去,偏偏楚泱力道很大,不肯放手。 他坚持道:“师姐说这是给我买的。” 楚泱不明白,自他有了灵识以来,见过那么多人间故事。 在人类的概念里,承诺一向是最为重要的。 既然明罗说了是给他买的,那就是他的,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扶黎试图反驳,明罗怕他们吵起来,又觉得自己的确是先答应了楚泱,便说道:“那我换一个。” 大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在她的眼中,明罗就仿佛变戏法似的,从那么小的一个香囊里拿出许多东西。 她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们是神仙吗?” “什么?” “为什么你的香囊里能装那么多东西?” 明罗看了看手里的吃食,还有腰间的麒麟囊,“因为我在香囊上刻了法阵。” “你看我们这么厉害,能不能让我们见见你娘亲。”明罗把东西都递过去,却没想到大丫紧皱眉头似乎在思考。 她好像做出什么决定,推开面前的吃食,“我不要这些。” “那你要什么?” 扶黎没好气地问道,他最不擅长哄小孩,尤其是这种自己有主意胡搅蛮缠的小孩。 大丫摆出小大人的气势,“要是你们能把后山的山鸡抓来,我就同意你们见我娘亲。” “抓鸡?” 扶黎傻眼,叉着腰对着大丫道:“我们给你抓鸡!” 他堂堂凤族后裔,镇妖司的官差,居然要给这个小丫头去抓鸡? 要是传回去不得被天山的那些人笑死。 “你们不是会法术嘛,不会连鸡都抓不到吧。” 大丫满脸狐疑,带着“你这么大个人抓鸡都不会”的表情,看得扶黎更是气恼。 第23页 明罗偷笑,满口答应。 “不就是只鸡嘛,放心,马上给你抓来。” 然而半刻后,明罗和楚泱躺在后山的草丛中,顶着两个鸡窝头,看着面前和鸡你追我赶的扶黎。 非常想大喊一声,失算了。 第十一章 华亭府的后山背靠洛河,溪水游走于山脉中,形成窄长细密的山野道路。滋养了树木花草,发展出良好的生长环境,使得许多动物都在此处繁衍。 许是喝多了溪水,沾染洛河的灵气。这些个野鸡野鸭的,竟动作灵巧,身姿敏捷。 在明罗施法三次,都让鸡躲过去后。扶黎撸起袖子,已经准备亲自动手,用最原始的方法——生扑,来达成目的了。 明罗和楚泱蹲坐在草丛里,刚刚的斗智斗勇花费了太多力气。扶黎却神勇异常,不知疲倦地跟在鸡后头跑。 她光听到“咯咯咯”的叫声,没见着一根鸡毛:“楚泱,你说他为什么要和我们来抓鸡?” 楚泱从头发上拿下几根杂草,一脸无措。没想到他诞生这么久,竟然连着野鸡都搞不定。 那山鸡简直是蛇皮走位,他们的法术刚脱手。小家伙似乎立马就知道,跳着脚就能跑开,顺便还灵活地往他们身边绕着走。 要不是这鸡不会说话,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在挑衅了。 扶黎吃了几口草,顿觉不对,掉转身子对他们喊道:“我觉得我们得改变战术。” “什么战术?” 在扶黎的倾情指挥下,他们三个并排顶着用杂草以假乱真的帽子,蹲在了草丛里。明罗小小声道:“你确定有用?” “嘘,别出声。” 她看了眼隐藏在泥土下,用灵力编织的网,心里实在是觉得荒唐。野鸡伸出爪子试探,又收回来,在灵网的边缘疯狂吃草。 扶黎紧张地盯着,嘴上还不忘叨叨,“给我进去给我进去。” 于是野鸡就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绕开了。 原本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三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往地上一坐:“我们今天,不会连只鸡都抓不到吧。” 扶黎发出忧愁的感慨,明罗顺手把草帽扔开,对着楚泱喊道:“小师弟,给我把他的嘴糊上。” 就扶黎这破嘴巴,简直说什么来什么,她要从源头遏制,楚泱抄起泥巴就要往扶黎脸上糊。 扶黎努力挣扎,就见明罗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草丛,轻点足尖。说时迟那时快,探手而出,鸡脖子就被她紧紧捏住,提溜起来。 “看!” 明罗扬起她手中的野鸡,笑得一脸灿烂,“我抓到了。” 仿佛得到了极大地满足,明罗顾不得脸上的脏东西,只是觉得这手里的战利品,十分好看。 怕他们看不到,还把鸡举得老高,完全忽视了野鸡挣扎中,掉落在头上的羽毛。浅浅的阳光,楚泱和扶黎都呆愣地看着她。 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两个人也开心地给她鼓了鼓掌。然而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奇怪,互相对视一眼,又不屑地别过头。 明罗拍了拍身上的杂毛,朝着他们道:“走吧,我们去找大丫交差。” 楚泱原本的袍子就容易显脏,现下在草地里滚过后,又回到了不能看的模样。 明罗只好简单地给他梳了个高马尾,用麒麟囊里翻出来的珠串绳子扎好。这番举动,果不其然得到了扶黎的揶揄。 大丫看见他们手里拎着野鸡,一路小跑着迎上来,“你们真的抓到了。” 野鸡被明罗敲昏了,大丫接过去,还有些重。不过她显得很高兴,看着这丰满的野鸡,仿佛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她满足地舔了舔嘴唇,说话算话,带着明罗他们到了自家门口。 五娘站在篱笆旁,略显沧桑,头上戴着紫色方巾,上头的花样已经褪色,边角带出些丝线。 她面色不善,看见大丫就赶忙扯过她,对上明罗他们又十分不好意思,道歉道:“你们是城里来的吧,小孩子不懂事,道长们见谅。” 明罗惊奇,“你知道我们是道士?” 五娘将他们带进院内,屋外简单用黄红二色的砖砌个炉灶,镬盖被里面煮着的汤水冲的发出咯吱的声响。 里屋更是简单,只摆着折了脚的木桌,上面的灯盏落了灰,很久没烛油的踪影了。 “之前我也去请过阴阳先生,他也有个香囊,和你们身上的一样。” 五娘给他们倒了水,没有茶叶,杯子边缘都有些磕磕绊绊,可见他们生活得艰难。 麒麟囊是修行之人常用之物,上面的绣纹被镌刻法阵,能装下许多物品。只要是踏入此道的,必会买上一个。 “道长是想问我家祖坟的事吧。” 五娘似乎已经习惯有人来打听,并没有什么避讳。 明罗却转了画风,道:“其实我想问问,钱家族中,是否有子弟已经出家。” 她拿出之前从万善寺带来的画像。 这是临走前她央小师傅凭照记忆画的,虽然上头的破厄有四五十岁,但大致的长相应该八九不离十。 五娘对着那画像呆住了,她的眼中泛起层泪光,但不是什么所谓怀念,亲人重逢,而是浓浓的嫌恶,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 她夺过画像,仿佛泄愤一般将其仍在地上,不断地踩踏,嘴里愤恨地咒骂着:“没有这个人,我们钱家最好没有这个人。” 第24页 看她这般模样,恐怕是恨极了对方。明罗他们都没有上前阻止,随着她发泄。 果然五娘慢慢坐了下来,情绪里也带着疲累,缓缓对明罗他们说道:“他叫钱文白,是我们钱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自小聪慧,读书用功,家里几口人,都出去做活供着他,盼着他科举中个好名次,宗族也能抬得起头。” “当时华亭府有个布商,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我们都叫他苏大善人。” “他家中仅有一个女儿,千挑万选地看中了白哥儿,听说要入赘,大家都不太愿意,奈何苏家出了好大一笔银子,族里最后还是同意了。” “要不是为了供他,我丈夫也不会辛苦采药,在山里白白丢了性命。” 她说到这,眼睛通红,落下两行泪,又被她很快地抹去,只沉声道:“可惜白哥儿不争气,和苏家小姐成亲后,金尊玉贵地养着,也没考上半点功名。” “苏家也是可怜,好好的姑娘嫁给了白哥儿,却生了癔症,说是失足落井。” “原先看白哥儿十分伤心的样子,大家都以为他情深至此,体谅着他,偏生没过多久他又娶了房续弦,人家都说他占着苏家的家业,吃喝玩乐,还有说续弦原是青楼里的歌伎,白哥儿是算计好的。” “苏家没了女儿,苏善人被这话气得生了病,没多久也去了。后来白哥儿的续弦也生了癔病,常常念叨着什么,冤魂索命,才过了两三年,也急症去世。” “官府把白哥儿拖着审了好几日,也没见有什么,白哥儿放出来后,疯疯癫癫地,把苏家的产业散的散,卖的卖,自己一个人非要跑去什么庙里,嚷着要出家。” 说到这里,五娘抬起头来,直盯着他们。 “你们要找他,就去寺庙里找他吧。他早就不是我们钱家的人了,要不是他惹出这些事,我们钱家又怎么会被乡亲指指点点,最后连亩薄田都没守住。” 她仿佛说道伤心处,恨恨道:“那些个碎嘴的就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呸,什么都往我们头上栽。” “钱文白已经死了。” 明罗用法术将地上的画像复原,慢慢对五娘道: “他在彭城万善寺出家,法名破厄,我们这次是受寺庙委托,来看他是否还有亲人。” 五娘霎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有泪花,仿佛大仇得报,嘴里喃喃着,“死得好。” 明罗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对于五娘的情况,虽是可惜,却无能为力。 “我想,你家祖坟的事,应该和他的死有关。” 五娘愣了愣,发起火来:“他死了就死了,还要连累我们和他遭殃。” 各家宗族的祖坟都大有讲究,选的好了,能保佑子孙后代富贵平安。要是祖坟出了事,那就连累子子孙孙的气运遭殃。 明罗善意得问道:“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五娘自然是求之不得,自从上次棺材自燃,阴阳先生跑了后,她是求神无门。如今送上门的道长,她当然恭敬地带着他们到了祖坟处。 明罗曾涉猎过坟冢风水,此处后头有一座高山,对着阳光处又有一块凸起的土地。 顺着高地往下是河流环绕,群山相对,几座小山包形成轻微的圆形,其中有风,生生不息,这的确是块将相地。 奈何那高地里头没有聚成低窝,只能让顺水而下,泄了文气。这样的风水地,明罗刚刚一路走过来,已找不到第二处。 她知道五娘卖了薄田就是为了迁坟,但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风水也是如此。 于是她便向五娘建议道:“其实不必迁坟,我把此处的情形稍稍修改,便能重修祖坟风水,令老山长平安下葬。” 她方才在墓口感受到了轻微的怨气,这应该是破厄死时,积怨过深,祖坟自有感应,硬生生地冲开了墓碑。 至于那些村民,恐怕是因为阳气太重,与未消散的怨气发生冲突,使得棺材焚烧。 明罗轻声念了几句清心诀,楚泱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和破厄房间的怨气一样。” 五娘一口应承,她日子过得艰难,给老山长安葬不过是怕祖坟影响日后的运道。 手里存的钱,其实别说是找有道行的道长,便是那副新棺材,都是挤出来的。 明罗让五娘请些人将山长的棺材抬来,趁着还未天黑,及时下葬。 等五娘先去村中找人时,她才注意到扶黎,正沿着此处的小路,往山上去,她急忙喊道:“你干什么去?” 扶黎摆摆手,示意明罗不用管。 她压下心中疑虑,只片刻工夫,就用灵符将高地上开出一个低窝。水流在其中汇聚,形成一道天然的储藏口,利于聚财。 又对着此处低声念了段《太上洞玄经》,才安心等其他人将棺材抬上来,亲眼看着他们下葬,并无怪事发生。 那些青壮年都微微松了口气,五娘给他们分发了些铜钱。大丫跟在她身后,探着头瞧他们,明罗走过去,拿出一道符咒给她。 大丫仰着头,眼神中闪着光,“姐姐,我以后也能像你这么厉害吗?” 她刚刚一直躲在小道上,见到明罗施法,顿觉神奇,对于他们一开始的防备也变成好奇。 明罗摸摸她的头,让她好好收着符咒,“等你长大,要是还想学这些,可以来凌霄宗找我。” 第25页 这世上能修行之人甚少,不过一个孩子的期待,她还是愿意满足的。 等明罗他们告辞后,扶黎已经在山下等着了。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明罗和楚泱对视一眼,选择自动忽视,从他身边走过。 扶黎连忙扯住明罗,被楚泱单手拍开,他不依不饶地跟着,口中道:“你们两个等等我,行不行。” “你再不说发现了什么,我就真的走了。” 明罗停下脚步,等扶黎开口。 “我刚刚上去走了一圈,没见着阴兵的踪迹。” 扶黎摊手无奈,明罗了然于心,嘲笑道:“大白天哪里来的阴兵。” 楚泱在后面听得发笑,被扶黎瞪了一眼,就听他接着道:“你们把我当傻子啊,我当然知道白天见不着阴兵,我说的是气息,这里根本没有地府阴气。” 来自于地府的阴气,与寻常鬼魂滋生得并不相同。魂魄通常是人死后所化,带着七情六欲。 即使变成厉鬼,一般都是由于过深的执念,加强了其中的怨气,才得到异变。而阴兵这些,是由地府亲自授予的能力。 那种阴气深入骨髓,若是寻常人,片刻就会被其侵入五脏,得病而死。而修行者,本身经脉就重新洗练,能察觉到阴气里独有的寒冷威胁。 “猜到了。” “猜到了?” 扶黎凑过去问明罗,“你看都没看,就猜到了?” 明罗骄傲地指了指楚泱,“全靠我小师弟神通广大,随便闻一闻,就知道没有阴气了。” “果然是狗鼻子。”扶黎小声嘟囔。 楚泱继续无视他。 看明罗一脸有把握的样子,扶黎斟酌开口道,“我们也算是有一起抓鸡的交情,现在能交换情报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 扶黎摸了摸下巴,道:“先告诉我,那个什么破厄的事吧。” 第十二章 其实破厄的事,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大部分都是推测。于是她只把破厄死状凄惨的情况告诉了扶黎,着重提到了一藏方丈。 果然扶黎顿时就变得郑重许多,不得不让明罗感慨,这些前辈在道上的威力不减当年。 他们此时正坐在华亭府的一家客栈中,明罗出钱要了三间上房。扶黎毫不客气又点了好酒好菜,让小二给他们送到房里。 扶黎品着酒,将阴兵之事娓娓道来:“镇妖司掌天下奇闻,分司衙门遍布整个乾州。每半个月,就有从各地汇聚的消息递到总司,由玄字号的司隶掌管,之后他们会根据奇闻的危险程度,派人调查。” “华亭府是半个月前出的事,当时大半个司的官差都被调走,只剩下我这么个刚入门的新人,好巧不巧,就落我头上了。” 明罗心底有些好奇,扶黎明明是凤族后裔,按凤族的习性,极少入世。 何况他血脉正统,应该在天山好好修炼才是,怎么会突然跑到镇妖司入职。不过这本就是他人私事,她不好多问。 扶黎尝了口菜,似是有些不满,皱了皱眉,继续道: “我刚到华亭府时,关于阴兵的流言,已经传得全城皆知。县衙得知有镇妖司的人来彻查此事,都十分配合。说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城东有户人家的孙子,去青楼喝花酒回得太晚,在路上冲撞了什么,隔天就疾病发作,死于非命。” “城中百姓本以为是巧合,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偏之后隔三差五地有人撞见虚幻的军队,也有人真的生病而亡,这才出现了阴兵的传言。” “弄得人心惶惶,华亭府的官差也不敢大意,每到天黑,各家都会紧闭门户,待得行兵前进的声音过去,才敢点灯出门。” “不过我从那些百姓的流言里,推测出,阴兵出现的时间,大概是七天一次。” 明罗看他认真的神色,不免想到他们那天遭遇的事:“怪不得我们到的那天,能遇到你。” 提到这茬,扶黎就有点来气,“是啊,被你们搅黄了。”他猛喝了一口酒,装作不满意的样子。 明罗耸了耸肩,“那你为什么觉得,破厄的事和阴兵有关?” 扶黎挑眉摇头,卖关子道:“错了,是阴兵的事和破厄有关。” “怎么说?” “虽说这世上的事都是无巧不成书,但偏偏此地出了阴兵的事,你就也远赴千里来查破厄之死,这样的奇闻异事,放在平时,各地实则少见,所以我断定,其中必有联系。” 他说得头头是道。 明罗心中知道,这两件事的确发生的有些巧合,但始终想不透关键,嘴上只能笑道,“一通歪理。” 扶黎带笑攒眉,从桌上拿起一壶酒,欺身凑近明罗,见她微微往后仰着,更是笑意渐浓道: “你甭管我说的是不是歪理,先管管你的小师弟吧。” 楚泱? 明罗被他提醒,突觉刚刚过于安静,似乎,楚泱什么话都没有说。顺着扶黎的眼光看去,楚泱此时手里抱着白瓷酒壶,傻兮兮地倚着床栏。 脸上两大坨地红晕,他眯着眼睛笑,活脱脱是个喝醉的模样。 明罗赶忙扶他起身,顺势夺过他手中的酒壶,里头一阵浓烈的花果香,她有些诧异,“喝果酒也能醉?” 扶黎呵着腰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仿佛是笑得直不起腰。 第26页 “行了行了,你快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 “哎呦呦。” 扶黎脚下踉跄,摇头晃脑,脸上扬着坏笑,他口中喃喃,“我好像也醉了,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偷看明罗,见她气鼓鼓地盯着自己,脚下生风,溜进了隔壁的房间。 明罗让楚泱靠在自己身上,能借力把他带起来。偏楚泱嘴里还囔囔着什么,藏经阁不藏经阁的,一会儿又抱着明罗的胳膊死活不撒手。 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带着坐在了床栏上。 明罗无奈叹气,拍了拍楚泱红红的脸蛋,试图能叫回他的理智,回应她的,是楚泱的一个酒嗝。 “明罗。” “怎么了?” 明罗听到楚泱呢喃着,喊着她的名字。 楚泱傻笑了两声,原本靠在她肩膀上的身子,又蹭了两下,“我想去......” 外头忽然响起了雷,吃没了后头的字,透过花窗,闪过的光仿佛劈开了天幕。 楚泱猛然打了个喷嚏,明罗试图挣脱他的手,去关下窗户,却没想到楚泱连带着跟她站起来,意识迷蒙地朝窗口走去。 他三两步就到了窗边,整个人半趴在花窗的一侧,惊得明罗赶快去拉住他。没成想楚泱只是探着头,对着天上的雷雨破口大骂。 “给我停了!谁要你下雨的,我没让你下雨!给我停下!” 声音里倒是不见一丝醉意,唯有喊完几句后的酒嗝才知道他是真的在发酒疯。 这倒霉孩子。 明罗不得不用灵力将他扯回来,顺带凝聚成绳子,将他整个仰面捆在床上,免得他一会儿又乱走乱喊。 她又怕自己回房后,楚泱迷糊间挣脱灵力,只好微微靠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许是他们这一路上,事情发生得突然,明罗未曾好好歇息。 浮沉间听得外头的雨声似乎小了,淅沥淅沥的,令她的思维渐渐沉睡。 她是被撞击声吵醒的,下巴差点磕在桌子上。 还好她及时清醒过来,才避免了此番疼痛。明罗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她仿佛在竹林里,踩着无尽的台阶往上走。 她一回头,就好像有什么人在窥探。 不管她如何挣扎,眼前只能闪过一片绣着雄鹰的衣角,朦胧中,她似乎见到了梵文。 东西是楚泱碰倒的,此时他对于醉酒的记忆一无所知。唯一清楚的是,他被绑在了床上,而他刚刚挣扎之间踢到了枕头,将明罗吵醒了。 楚泱睁着眼睛,心中迟疑不定,不知道是昨晚他干了什么,惹明罗不高兴了。 还是说,明罗已经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将他绑了起来,准备带回凌霄宗处置。 “你这是什么表情?” 明罗捡起枕头重新放好,就见楚泱那副慷慨赴死的面容,不免凑过去逗他。 “师姐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他佯装镇定。 明罗思绪微动,凑近瞧,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躲避,想到楚泱之前的奇怪处,她故意摆正身子,严肃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没仔细交代?” “没...” 楚泱见她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声线抖了抖,还是努力道:“没有。” “瞎说。” 明罗解开捆他的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谁昨天喝醉了酒,对着天上乱喊的。” 楚泱愣了愣,脑子昏沉,后脑勺隐约含着痛意。突然脑海里就闪过几幅画面,是自己抱着明罗的胳膊死活不撒手,还反复的念叨她的名字。 红晕立刻爬上了他的脸颊,明罗怕他尴尬,故意装作教训他的模样,大声道:“以后不能喝就别喝,你要是在外面喝醉,是会被掳去当压寨相公的。” “压寨相公?” 楚泱念着这个词,他看过那么多人类,似乎只有成双成对的夫妻,才能互相称呼相公娘子。 明罗怎么突然提到这些,压寨又是什么?是把他抢回去当相公吗? 明罗说这些,是怕他被别人抢走吗? 还是说,她...... 楚泱不敢继续想下去,那个答案在他的心里到处晃悠,以至于他都不敢直面明罗探究的目光。 等扶黎大咧咧推开门,楚泱忙松了口气。 倒是扶黎有些惊奇于明罗一大早就在此处,且衣衫也未换,“你不会一夜未睡吧。” 明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赌气道:“睡了,睡得很好呢。” 扶黎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打量,自觉地咽下其他的话。 只说自己清早就去打听了苏府的事宜,倒是真的把房间里尴尬的氛围拉回了许多。 “苏府是荷记绣庄苏老板特意着人建的,当时他出了大手笔买下城东的土地,仿照苏氏园林,运来了奇巧的各色石头,搭建的曲折回廊。据他说,园林的风格是为了纪念他的发妻,而苏老板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名唤苏意凝。” “后来苏意凝嫁给了钱文白,这宅子自然就给他们住着,那时候一切都没什么问题。怪事是从钱文白卖了宅子后,开始的。” “什么怪事?” 明罗突然想起之前在茶楼时,好像听人提到过苏府的字眼。 “其实也不算怪事,就说是头一家住进去的人,家里总会生些小病,不是今天腿摔了,就是明天胳膊撞了,不会要了性命,但也不怎么好受。之后,那家人似乎是打听到苏府发生过的人命,心里也不踏实,就搬走了。后来换过两三家,但都住不长,也是小打小闹的病痛。” 第27页 怪不得茶楼的人都惊奇,苏府现在住的人没出事。 “现在住在苏府的人呢?” 明罗问着,又从麒麟囊里取出件新衣裳,男子的款式,显然是给楚泱准备的。 扶黎啧了一声,在明罗警告的眼神中,收起调笑的神色。 “搬进来快大半个月,主事的是个青年男子,带着老父亲。听说他是直接买了房子,没怎么修整,就直接住进来了。我去人牙子处转过,也没听到他们买卖奴仆。” 虽说苏府曾经出过人命,大家对此都有忌讳,但毕竟屋子的价值在那,再怎么降价,也是好大一笔钱。 能出得起这笔钱的人,必然算得上大户人家,这般人家,到了新地方,总是会买卖些奴仆,以作新用。 可这次...... “那我们先去苏府看看。” 明罗打量了扶黎,“你不是镇妖司的嘛,应该很好问话吧。” “这可不一定,我听那些人说,苏府新住的人家,不怎么和邻里来往。” 扶黎回想着早饭摊上大叔的言论。 “说是喜欢四处溜达,遇到了难免聊天,但一有人问他些家长里短的,他便不再接话,直说要回家去了。” “倒是有点奇怪。” 她越发觉得破厄这件事,牵扯了很多,先是死状惨烈,再又有阴兵拦路,现在连个住在苏府的人,都十分古怪。 “我觉得,你们之间比较奇怪吧。” 扶黎挤眉弄眼,仿佛发现了天大的八卦。 楚泱出乎意料地没有回他,只是一声不响把扶黎推出门外,转头见明罗把衣服递给了自己,轻声道:“我在楼下等你。” 他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不对,只能侧身让明罗过去。 扶黎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把就被明罗扯着带下楼去了。 第十三章 城东原先是捕快衙门所在地,按照县太爷的规划,应该是高门大院,青瓦白墙,周边自然乡绅富户聚集,可惜上任没几年乌纱帽就掉了。 换了个从京都来的新官,直接把衙门迁到城西。 叫人推平了城东的地界,让百姓各自盖了平房,苏府孤零零的大户人家,站在街头显得十分突兀。 苏式园林讲究自然野趣,要有山有水,微小处见写意之势,最忌讳浓墨重彩,死气沉沉。 奈何面前的苏府,几经易手,匾额覆盖灰尘,早已无人在意上头的苏字。 屋檐上连只鸟都不落,真上去拍了拍门,都能弄得一手灰,可见过去的事情也掩埋在时间的尘埃里。 铜圈上落着锈,明罗重新敲了敲门。隔着里头都是一片死寂,如果不是确定住了人,她都快要觉得,这是个荒宅。 “你们找谁啊。”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他们三人齐齐回头看。 见一个二十多的男子,手里拎着只空鸟笼,脸上生着些小疮疤,被他拢在两边的发梢遮住,配上双不似少年人的浑浊眸子,显得十分孱弱。 明罗礼貌地问道:“请问是住在苏府的主家吗?” 对方挠着手背,眼神在明罗身上四下梭巡,带着点审视打量的意味。让明罗很不舒服,微微半侧了身子,躲在楚泱后头。 果然对方的目光移到楚泱处,被刻意地瞪了眼,有些无趣地晃着步子走近,吊儿郎当地说道:“人不在,没事别吵吵,没看到门关着,摆明不想见别人。”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明罗知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扯过扶黎道:“镇妖司办案,别那么多废话。” 扶黎适时拿出镇妖司的腰牌,没成想对方靠近细看了会儿,颇为惊奇地调笑道:“我家一没死人,二没怪事,三也没报案,镇妖司查案,也得讲究点规章礼法吧。” 这会儿换扶黎面色不善了,他冷声道:“我们怀疑你府中有妖邪,需要即刻查看。” “嘿,我头一回见这么办案的。” 对方倒是不怕,手里的笼子咯噔咯噔地摇着,里面只有些黄色羽毛。 他反身将大门锁上,“啪嗒——”钥匙入孔。 他掂着大串的金银钥匙,嘴上唱起小曲,明目张胆地走过台阶,手臂用力向后抛,带着钥匙重重越过白墙,闷声掉进院子里。 他幸灾乐祸道:“对不住,钥匙掉了,开不了门,各位官差回去歇着吧,今儿个我打算去溪云楼快活,您要是等的了,就在这外头帮我看一晚上。” 扶黎那真是没见过如此赖皮的,忍不住就要去打他。明罗让楚泱把他绊住,自己将手贴在门上,试图用灵识感应。 可惜灵气一入门里,就仿佛泥牛入海,毫无探查地回应。 “他以为我这就没招了,一扇破大门能困住我。看我......” “扶黎,我们先回去。”明罗打断他的话,指了指大门,“里面有古怪。” “我当然知道有古怪,这不是想直接进去吗?” 明罗无可奈何地向他解释,“你没看这户人家不欢迎咱们吗?” 虽然主家反应让人起疑,不过愿意买下凶宅的人,通常也是些脾气秉性奇特的人,他们要是硬闯,还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 扶黎抚平刚刚被楚泱扯乱的衣角,满脸不快:“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等主人家在溪云楼快活的时候来啊。”明罗说得一脸揶揄,扶黎摸着下巴笑了笑。 第28页 唯有楚泱不太明白意思,只是听话地跟着明罗。 月挂枝头,街道上极其安静。不过比起阴兵借道那日,多了蝉虫鸣叫,嗡嗡嗡地在耳朵奏乐。 他们三人围在墙根,探讨怎么翻进去能落地无痕。明罗琢磨着扶黎是凤族后裔,提议用幻术让苏府的其他人都睡着。 扶黎却反驳着直摇头,带着点无奈道:“我是凤凰,不是狐狸,不会幻术。” 明罗已经带着楚泱趴在了屋檐上,扶黎气鼓鼓地离他们老远。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扶黎撩撩头发,胸有成竹,“放心吧,我有办法。” 明罗和楚泱看向他,扶黎掏出细竹筒似的东西,“人族的老办法,迷香。” 呃.......早说嘛。 要不是为了隐藏气息,她真想给扶黎夸奖称赞。 苏府内部是典型的三落五进式,门厅前的影壁和石子花草带有些距离。明罗纵身跃进草丛,脚尖轻轻点地,用灵力带了带,没发出任何声响。 她刚走上白石砖,楚泱和扶黎也先后进来。影壁用的石头在夜色中看不太清,却自有粼粼波光流动。 可门厅并未建造任何水池,唯有左侧一条走廊能绕到远处的观鱼池。院落里静得可怕,明罗放轻脚步,仍能听到鞋底摩擦的细微声响。 人才走了几步,仿觉身上出汗,整个宅子好像是浮在水底的鱼缸,水汽都在地表上团着,阻遏着步伐。 明罗将灵识分散,以门厅为中心,遍布苏府角落。 丝线般的灵力穿过九曲回廊,往轿厅方向顺势而去,没有任何阻碍和阴气,却唯独在绣楼处碰壁。 明罗瞬间睁开眼睛,被打回的灵力凝聚在她面前,像被浅透的薄膜包裹住,她手指划破,灵力回到她的识海。 看来他们想的没错,苏府有大古怪。 楚泱有些担心地问道:“师姐,你没事吧?” 明罗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担心楚泱,便提醒道:“记得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好。” 刚刚的灵识探查能让明罗确认,偌大的府中,没有生人的气息。但浓重的阴气所引发的地势潮热,倒是让她想起当初师父硬塞给她的风水读物。 凌霄宗是以灵力为立身之法,辅助剑术符咒修炼,对于风水一说,只会学些皮毛。 因此苏府的格局,她不能妄下论断。 不过阴宅和阳宅选取相差甚远,此处确实甚少门窗,气息全都蕴在脚底下,纳气不通。 以苏家的富贵,又是为了纪念亡妻建造。自然是请了风水师堪舆布置,怎么会是这般草率的格局。 想来是钱文白出手庭院后,有人无意中,或是刻意修改,导致格局变化。所以后来搬进来的人,总有些小打小闹的病痛。 再往前走,是一座荒废的绣楼。 古时大户人家,必定多子多孙,男女七岁不同席。家中女儿聚在一块,因着教条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空闲时多是互相探讨绣活花样。 也有请师傅来家中教的,长此以往,闺房也就被叫成了绣楼。 明罗避开几块杂乱的石头,地面上的砖石有些都已经翘起。踏跺爬满苔藓,连上面的如意平安都被磨得七零八落。 唯有正中的门窗,似乎经常被人推动,灰尘全吹到旁边的窗棂上,留下正中的崭新簇亮。 她的灵力就是碰到此处,才被反推回来的。有股刺鼻腥气,是门上的朱漆,月色里并不明显。 明罗刚踏上台阶,伸手想要推开门,却突然被楚泱握住了手。 “等等。” 楚泱反应极快地带着明罗往侧边草丛过去,手紧紧扣在她的脑后,将自己垫在底下生怕她磕磕碰碰。 明罗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子阴凉顺着她的小腿肚子往上爬,令她鸡皮疙瘩四起。抬头就对上楚泱的眼神,但耳边突然出现嘈杂的脚步声。 她偏过头看去,两扇朱漆大门旁,赫然站着两个大汉,头生两角,黑髯虬须,手持桃木剑与绳索。 是神荼与郁垒,传说中辟邪驱鬼的门神。 整个小院霎时人来人往,仔细看,却能瞧见这些人都没有脚。在路上飘来飘去,仅仅是魂魄残存的记忆,使得他们不断重复生前的事情。 明罗一道符咒过去,景象为之崩塌,门神也瞬间滑落,原来只是两张贴在角落的画纸。 “你刚刚是怎么发现的?” 画纸背后有着道家符文,但看着并不正统,似乎是自行修改过。 “直觉。” 楚泱用脚碰了碰门框,刺耳的摩擦声,令明罗缩了缩肩膀。这声音,比起那些个阴气还要人命。 屋里漆黑一片,刺骨的冷。地上的砖湿滑无比,仿佛如履薄冰。一进去,能闻到幽香,味道时沉时浮,始终萦绕在鼻尖。 借着微光,看到正中间摆着一张供桌,糕点被啃食得乌七八糟。水果泛着馊味,瓷盘却很是干净,中间的饭碗插着三支香,两长一短,仍未燃尽。 民间有言,“人最忌讳三长两短,鬼最忌讳两短一长”,指的就是烧香。 里头的门道往前追溯要有上百年,道教上香是敬三清,只要求三香插平插直,并没有过多的讲法,再往后佛教传入中原,三香敬佛、敬法、敬僧。 因此长短很有讲究,寺庙广开香客,注意得多了,说法就不断传开。 第29页 等到了后世,这些逐渐成为民间闲谈。 若有孩童不小心弄着玩,搞出个两短一长,准会被爹娘打手教育。有的怕孩子记不住,更会说些吓人的故事,慢慢地,这等避讳就逐渐刻进百姓的心里。 对面的墙壁上空无一物,既没有祭拜的画像,也没有任何指名道姓的牌位,只是空落落的白。 “这香,是给什么烧的。” 明罗喃喃道,楚泱却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发觉这门窗的后头,似有玄机。 正移开碍事的空花盆,摸着墙根看。花瓶里的土壤估计年岁太久,零星只有些焦黑的叶子铺洒。 明罗正对着楚泱,墙根上淡淡的黑色痕迹,顺着花窗后头一路蔓延。 楚泱的手指跟着痕迹移动,他人也慢慢和墙壁贴得很紧。月影星移,从藏着的乌云后头,一尾煜煜光亮透过窗格照了进来。 在明罗的眼前,点醒了那整面墙壁,是罗刹恶鬼,众生皆苦,饿殍满道,面目狰狞地在挣扎。 楚泱的肩膀正划过一张面若枯槁没了眼睛的脸。 它大张着嘴唇,从瘦弱的身体里长出骨头般干瘦的手来,试图触碰楚泱的肩膀。 “楚泱!” 明罗诧异地将他往后一拉,惊雷划过,彻底照亮了屋子里的景象。 两面墙壁,用黑漆生生勾勒出人间炼狱的壁画——数百张人脸贴在一起,已分不清谁的眼睛谁的嘴巴。 那些黑色的线条就像他们身上的经脉骨血,将他们永远联系着,一起承受磨难。 明罗似乎能听到成千上万的哀嚎,震得她的灵识激荡,胸口返上来血腥味,她忍住耳鸣,夺门而出。 她还是吐了口鲜血,楚泱担心地扶着她。 因为低着头,她才看到残缺的石砖上,刻着些不全的咒文。那是不同于任何传统道门的咒语,硬生生用桃木剑刻出来的镇魂咒。 在淡淡的月光中,明罗抬起来头,屋檐四方,照在她最前面的草地上,她突然想起早上的苏府,青瓦超出了一截,遮住了阳光。 而他们刚刚经过的格局,符合阴宅上的藏风聚水一说。 三阳不照,独留月影。 是为养尸地。 前有镇魂,门有神守。魂魄不得出,入不得地府,又成不了孤魂野鬼。 只能在此处平白受万世煎熬,怨气自然冲天。怪不得阴兵借道,却始终带不走魂魄。 她断定苏府中定有结界,能迷惑五感,使得阴兵借道却不得其法。 明罗心头一跳,转身望向楚泱,寂然无声中,她突然问道:“扶黎呢?” 第十四章 若说这绣楼里用风水法阵困的是恶鬼,用的是道家符咒,里头的香案却敬着佛门的香。 可见这下阵的人杂乱无章,并不是循着正统的道行。 扶黎原本还跟在楚泱旁边,行差踏错一步,就立刻坠入冰窟,手指冻得僵硬。刺骨寒意顺着手臂爬到脸颊,硬生生将他的凤羽印记冻住了。 那一刻他就明白苏府必定被人布下法阵。 凤凰天性喜热,周身有赤火围绕。凤族继承其中血脉,对于阴寒潮湿之地本就敏感,何况是此等特意布置的养魂之法。 寒意在蔓延,仿佛听到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经脉内部都被强烈的阴气堵塞,扶黎觉得自己在止不住地发抖,脚根本动不了。 眼睫上凝成白霜,体内的灵力无法催动,他想该不是这么巧,自己直接踩中阵眼了吧。 他的眼皮打颤,意识都快冻僵。终于在残存的目光中看到明罗朝他跑来,扶黎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得救了。 明罗的手刚碰到扶黎,就被冷得一个机灵。 此时的扶黎面颊泛着凤羽印记,没有流动的光,而是整个僵在脸上,细纹布满他的皮肤,嘴唇还在发抖。 她赶忙给扶黎生了个驱寒咒,但那火苗带来的温度根本解决不了他的冷意,明罗这才注意到扶黎正踩在八卦砖上。 八卦图传说起源于伏羲的河图洛书,在道门里常用的有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 以乾、坤、兑、离、震、巽、坎、艮为方位,阳自左转,阴自右转的法则形成八卦图。 但在道术传承多年后,各自发展,有一种八卦颠倒了方位,以帝星与艮为北方,是为返天八卦。 这在道术里也是不传之秘,因着对事物的算法过于精确,十分考验使用者的本性,大部分正统道教传承,很少会提及涉猎。 明罗也是少时翻找师父的笔记发现的,没想到在苏府再次见到。 扶黎已经被他带离,正躲在池子边的石头上恢复,面色慢慢正常,只是仍有些霜化的水珠,从他的发梢掉落。 此时月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稳稳当当地照在八卦砖上。他们刚刚顾着往里走,竟都下意识地忽略了离门厅最近的小池子。 穿过葫芦状的门空,能看到宽阔的白石子铺地。正对着青石镶砌的小水池,池子一侧摆放着太湖石,上头雕了什么字,已经看不清。 池子里只剩一潭死水,浮着大片的水生植物,长得乱七八糟,混杂着隐隐的臭味。 白石铺就的地砖不是规则的排布,最中间的那块极其宽大。 从侧面微微看过去,能觉得有些倾斜,并不平整,像是后来重新覆盖上去的。 上面的八卦线条一刀一刀非常用力,字迹的缝隙里嵌着灰尘,偏偏走到中心点,灰尘被人撇开到对过,看来是有人移动过这块砖。 第30页 但明罗却没什么耐心,她转头看向扶黎,对方生龙活虎。 一点都看不出刚刚浑身哆嗦的样子,和楚泱正在斗嘴,两个人互相赌气似的别过头。 “这里有问题。” 明罗朝他们说,仿佛是要比谁先到,两个人快步都走了过来。 她心里轻轻说了声幼稚。 扶黎这回是不敢凑得太近,刚好站在八卦的外头,留出一点距离。 楚泱大咧咧站在明罗身旁,皱着眉道:“气息和破厄房间里的很相似。” “这应该就是阵眼。” 扶黎有些奇怪道:“什么情况?” “苏府的绣楼困了许多凶魂,我们推测整个苏府应该都被人布置成了养尸地的格局。” 明罗有些开玩笑地看了扶黎一眼:“哎,其实你这人还挺有些运道,多亏了你,省得我们四处找阵眼了。” “这运道给你要不要啊。” 扶黎毫无气势地反驳,“你们要找的害死破厄的东西,应该就在底下吧?” 明罗拧着眉头,不太确定道:“返天八卦的用途众多,主要看刻画的人是为了测算什么,我也没学过这方面的道法,无法得知底下有什么凶险。” “没危险。” 楚泱慢悠悠地说,明罗亮晶晶地看他,“真的吗?” 楚泱点点头,“我没有感觉到对我们的恶意。” 现在的楚泱在明罗眼里仿佛一个吉祥物。 这几次她基本确定楚泱天生对于这些灵力敏感,且她自己也没感受到明显的怨气,此处应该危险不大。 扶黎撇嘴,反问明罗,“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明罗抬头看了看月亮,已经有点下移进云层,苍穹边角处有着零星的白。可见已过了午夜,养尸地的阵法自带阴气,容易将他们的灵力限制。 若是还在午夜,她也不敢妄动,还好天公作美,东方启明星即将登场,抵消了极大的煞气。 扶黎看她虚空凝剑,调动灵力全神贯注地提起剑,不可置信地喊道:“哎哎哎,我可提醒你,八卦阵自有特殊解法,若是搞错很容易引起法力反噬,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啊。” 明罗扯着嘴角,挑眉攒笑地看着扶黎,仿佛嘲讽道:“你要是怕的话,可以离远一点。” 扶黎抬头挺胸,“哈,我堂堂凤族后裔,我会怕,笑话。”对上楚泱看热闹的脸,他更没底气了,只好凑过去碎碎念。 “要不我们换个办法,先用灵力探查试试?” “不行,不行,万一灵力回不来就糟糕了。不过你这过于莽撞了吧,你看你那剑,太狠厉,咱们这样直接毁坏不太好吧,这要是下面封印的是什么妖怪呢......” 明罗挠挠耳朵,恶狠狠道:“小凤凰别叨叨了,闭嘴吧你。” 她将灵剑用力一指,自剑尖泛起强大涟漪,八卦上的图案瞬间被灵力填满。 在夜里发出浅浅的光,从地砖上凭空形成阻隔。 法力往地底渗透,连带着水池子都震动起来,水面像是炉子烧开了一样,咕咕咕地冒泡。 臭气熏天,楚泱和扶黎捏着鼻子都挡不住,就像尸体在河底堆积从而爆发地臭,明罗差点要吐出来。 她的灵剑试图冲破屏障,“咔嚓——”东北方的震卦率先裂角。从中间一分为二,接着是离卦、兑卦,逐渐延伸到帝星处,裂满整块八卦砖。 随着碎石的掉落,明罗的灵力也瞬间被吸进地底。 不等她把灵力收回,整个人石板连环效应的断开,摧枯拉朽般陷落,而明罗的身体直往下坠。 楚泱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巨大的惯性把他也拉了下来。扶黎满脸后悔,毫无意外地被牵连,也跟着掉下去。 雾气自下往上冲到他们的面前。 只觉得眼前一白,肩膀率先撞在石板上,手掌蹭到了许多石子,有些发疼。鼻腔里潮湿得难受,明罗睁开眼,阳光刺眼,她遮了遮。 随后听到楚泱的声音,询问她有没有事。 “我没事的。” 明罗轻声回应,楚泱抱着她的手上被划了道口子,显然是刚刚拉着她撞到了什么,一路滑下来的。 然而面前的景象似乎仍是苏府,但又不一样。石板砖清晰,工整排列,没有八卦图。 池子里养着几尾锦鲤,优哉游哉,偶尔探出水面吃着鱼食。 石桥上站着个小女孩,伸出手侧着身子玩水花,身后几个丫鬟奴仆都仔细防着她掉下去,脚下发力,全神贯注。 明罗听到他们对着小女孩念叨。 “小姐,咱们不玩了好不好,老爷说要出去看布,咱们跟着一块去,有好吃的糕糕呢。”是她身后年纪偏大的女子说的。 小女孩置若罔闻,捞着水欢快地玩着。 “我不去,我要在家陪小鱼儿。” 其他的人也跟着哄,但小姑娘始终不肯离开。 鱼儿吃饱肚子,摇摇尾巴自由散开,红白的光逐渐消失,面前的画面也跟云烟般被吹走,露出另一番景象。 是美人凭栏,约莫十六岁,眉宇间和刚刚的小女孩有七分相似。手握诗卷,身后的先生踱步讲解。 她却神游太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先生的提问,却能准确个七八分,可见聪慧。 明罗他们在这样的场景里,如入无人之境。主人公瞧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看到任何的细节。 第31页 比如这女子纸张上写的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看似美好,仍沾染几分忧愁。 扶黎悄悄对明罗道:“我们这是打破了结界?” 明罗摇了摇头,只一伸手,仿佛抓住流沙,顷刻间换了天地。是黑沉沉的夜,耳边蝉鸣吵闹,敲锣打鼓。 有婢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苏府张灯结彩,花窗上到处贴着囍字,空气中还有些烟火燃烧后的燥热。 他们越往前走,越觉得人声鼎沸,摆了好几桌,看穿着都是与苏家交好的官员乡绅。 全都轮流敬着一个人,他面容年轻,带着新郎官的帽子。身上的红和脸上的红交相辉映,喜气洋洋地回着长辈。 这张脸比起破厄死时的样子,不可谓不好看,甚而称得上一句仪表堂堂,温润如玉。 然而这张脸,下一秒却能对着妻子破口大骂。 此时褪了喜气,门庭冷清。 苏府的白灯笼挂着许久,泛着黄,苏家小姐哭哭啼啼,后头的嬷嬷看不下去,对着男子回了几句嘴,却换来他更大的怒骂。 明罗猜测这便是破厄俗家时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叫钱文白,女子应该就是苏家娘子,也就是他曾经的妻子。 而他此时长了些胡茬,眼底发青,浑身酒气,厚着脸皮让账房去支钱,却被苏家娘子拦了下来。 两人说不到一块去,一言不合就是吵架。 “你休想从我们这儿拿钱!” 钱文白酒气上头,嗓门极大,随手推搡了苏家娘子一把,口中嚷嚷道:“少废话,你们家不就是用银子买的我嘛,给我花钱,天经地义。账房呢?账房呢!” 他冲着明堂继续喊着,苏家娘子被他的糟污话气得胸闷,指着他道:“当初我爹早就同你言明,你也是签字认了的,如今自己考不上功名,反倒赖起我家来。” “什么功名,谁说我考不上功名!” 他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涨红了脸,跳脚般的反驳道:“我那是看不上!我要是想考,什么考不上。少说废话,快把钱拿来。” 苏家娘子不拿正眼瞧他,一味道:“你别想从我这拿钱,去养你的外室,除非我死了!” 这话刚落,场景再次跌落到黑夜,灯零星点了两三盏。 钱文白喝得醉醺醺,踉跄着发着酒疯,而院落里传来隐约的抽泣,低低的,仿佛持续了很久。 钱文白推开门,明罗他们也瞧见了坐在床边,逐渐消瘦的苏家娘子。她脸色惨白,嘴唇干涸皲裂,眼神涣散,对着面前的襁褓哭泣。 里面包裹着个孩子,乌青的嘴,显然没气了,且看那灰青皮肤,恐怕死去多时。 钱文白被那孩子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对着外头喊道:“来人,快来人。” 几个小厮被叫进来,要把孩子从苏家娘子手中抢走,钱文白止不住害怕。他越害怕嗓门就越大,“快把这孩子送走,找个地方埋了,快点啊。” 苏家娘子紧紧抱着,不肯松手,死死瞪着眼睛。 孩子终究是被带出了府,明罗刚回头,对上的就是愤恨地苏家娘子。脸对脸,一张虚弱却带着恨意的脸,贴在她的鼻尖,直冲冲地往前向钱文白奔去。 灵魂撞过明罗的身体,立刻变成烟雾,片刻后又凝聚成苏家娘子的模样。 她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想去撕咬钱文白,却被他偏着躲过。 在他的身后有个白色人影慢慢走过,没有任何阴气,苏家娘子被这么一吓,绊倒在井旁的石子上,整个人倾倒在井边,借着股蛮劲,一头栽进井里。 头朝下,“噗通——”,还有轻微碰撞声,是硬物撞击石砖,最后落进水中。 白色人影快步走到钱文白身边,她撩开拢在前面的头发,惊慌失措。 钱文白一屁股跌坐在青石上,六神无主,哆嗦着双手,不敢望向井口。 枫叶掉在明罗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是雪,井口被封上了,接着厚厚的冰棱。 “我是看到杀人了吗?” 扶黎有些不可置信,明罗拈着枫叶,有些粗糙,是很真实的触觉。 “严格来说,是意外。” 她松开手,枫叶立刻枯萎,变成泥沙流走,“看来破厄的死,是苏家娘子的复仇。” 在万善寺里,破厄是个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而在这样景象里,他不过是个吃人软饭又胸无本事的杀人犯。 楚泱颇有些嫌弃地嘟囔,“真晦气。” 一想到他们为了这种人追查真相,就觉得止不住的恶心,扶黎同意的点点头。 “刚才,都是苏家娘子的记忆,这井底难道封着苏家娘子的尸身?”他起了片鸡皮疙瘩,自己先把自己给吓着了。 还没等明罗说,面前的景象即刻换成朗朗晴空,下人们把家具抬进抬出。 有人指挥着摆放,为首的妇人穿着锦衣罗裙,手里摇着扇子,闲适地吃着水果。突然门檐上的木头就直直掉下来,砸中搬桌子的小厮。 妇人赶忙查看,那横梁木将新买的八仙桌给压得四分五裂,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动些距离。 妇人大惊失色的开始念起佛号,口中还喃喃着要搬家。 之后的几个画面都是这样的小打小闹,符合之前关于苏府的传说。 “这不是苏家娘子的记忆,是宅子的。” 第32页 第十五章 “宅子?” 扶黎有些担心的指指脚下的土地,“你说苏宅?” 明罗踱着步子,丈量着距离,轻动手指凭空画诀,口中向扶黎解释着。 “以回忆来看,这宅子建了有些年头,原本是苏老爷为亡妻建造,风水不错,清雅幽静。可以说,见证了苏家小姐的一生,后来又被高人修改方位,成为阴损的养尸地。万物有灵,宅院不能化为人形开口说话,自然会寻找独特的沟通方式。” 眼前的画面彻底消散,陷入目光难及的黑暗里。 井中湿滑,水刚好没过他们的脚跟,正中摆着高突的圆墩子,上面放着个木盒罩子,微弱的月光,明罗只能用手瞎摸。 扶黎带了火折子,潮湿的空气里,晃了好久才起星子。 火光照亮井壁,三人的目光还没适应。突然有东西跳到明罗跟前,带起哗啦的水声,从对面淌着水迎面而起,要扑到她身上。 她下意识侧身躲过,察觉对方的气息紧跟着。 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旁边摸到一个硬物,拿起来兜头照面地打下去,重重打了几下。只听到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缓了好一会儿,借着亮瞧见那玩意是条异形水蛇。 极其圆大的头部,厚实的蛇皮上布满凸起的骨节小刺,一根根立着。 以前有种说法,在东北之地很是盛行。 家家户户靠水靠林近,难免有蛇虫不小心光顾,要是夜间看到蛇游走,是不能出声不能打的。 最好就随他们活动,蛇是保家仙,是保佑家宅安宁的,不小心惊动,准是家里要出事。 但井底生蛇另有说法,水是万物之源,“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谓之为井。” 水井在风水中的摆放很有讲究,不能摆在屋后正中央,断龙阻脉,是绝后之相,也不能对着门口。 不然家里断脚断手,各种忌讳实在太多,碰上特别在意的人家,还要给井旁凿个小龛。 叫做“祭神”,每到岁时,奉上清泉一杯,保卫水质清澈,不生虫蚁。所以井下一旦生了蛇,就是坏神,打出来的水浇花浇草,全都活不了。 主家必定心里嘀咕,保家仙成了败家之源,是要带来灾祸的。 有些懂行的人就说,先看能不能把蛇请出来,要是能请出来,那就当这蛇是误入其中,双方都给面子,得个和气。 既然是有求于蛇,主家就得拿出诚意。 需挑阴月阴时,抓一只吃早上青虫长大的雄鸡,找个属蛇的人潜到井底。摆四个盖碗,里头放四两七钱的耗子、鸡蛋、黄鳝、青鱼,不能缺斤少两。 等到那蛇揭开第一个碗,底下的人要吼一声,通知上头的人割鸡取血,对着井口拜上三拜,才算完成整个仪式。 不过这种方法并不是百试百灵,比如眼前这头蛇。 明罗刚好打中蛇头上的薄骨,直敲得这蛇头破血流。楚泱又飞快地朝它身上提了好几脚,没来及使出什么招数就没了性命,摔在水里好大一条。 周围都是瓷碗碎片、动物骨头,明罗才发现自己随便拿的是跟长骨头,赶忙脱手。 看长度应该是人骨,估摸是蛇在藏有阴物的井底成精了,有主家真的祭拜,结果平白折了人命。 井壁苔藓遍布,长着密密麻麻地龙棺菌。别名有好几个,什么尸蕈、血灵芝的,其色如血,形似蘑菇。 常生长于棺材板上,几百年前闹饥荒瘟疫。 人走到哪就死在哪,死的人多了,堆积在一起,成了天然的乱葬岗。地里湿气重,逐渐就养出这种不见阳光的尸蕈。 那年月饿的时候什么都吃,从死人身上挖下来,直接往嘴里塞,又腥又苦,就跟嚼棺材板似的。 后来有人去挖坟,专门找尸蕈,说是吃了能治骨头疼痛,延年益寿。 苏府的水井里没有尸体,但因为是养尸地的阵眼,天生阴气重,比起乱葬岗更适合尸蕈生长。 这些蘑菇的头部都朝着里头冒,围成自然的圆形,仿佛拱卫着石墩上的木盒子。 扶黎打量着死掉的蛇,对着楚泱无奈道:“这就是你说的没危险?” 明罗大概猜到蛇怪攻击自己的缘由,替他解围道:“这蛇怪是靠井底的阴气修炼,我碰到木盒子,它估计察觉威胁,才攻击我的。” 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有些檀木质地,正面雕着细密的线条,半镂空造型。明罗仔细检查,发现外头的那一扇是个移动的小门,可以直接打开。 先是有个案板,看着是专门空出来摆放供奉的东西,对着的是一座建筑——按比例雕刻的苏府。 甚至还用布料做了两个简单的小灯笼挂在门口,匾额没写名字,但格局一眼就能看出来。 雕梁画栋,每个细节都完美还原,唯有左上方缺了个屋角。 楚泱提醒道:“竹子下的木头,是配套的。” 明罗拿出木头一对比,的确就是从这东西上磕下的。从外头的苏府,再到井底的供奉之物,环环相构,显然是要困住什么人。 这东西有些重,楚泱单只胳膊抱着,足尖轻点井壁,借着突出的石头就到了井口。 他回头担心的望向明罗,见她朝自己笑了笑,说:“我随后就来。” 这才翻身离开,天色渐亮,月亮完全不见。太阳从东方发出鲜亮的红,染着云层要爬上来。 第33页 雄鸡一唱天下白。 嘹亮的鸡叫驱散苏府积聚的阴气,明罗和扶黎很快就爬了上来。 鞋子全都湿了,手上黑乎乎粘着苔藓,完全不能看。楚泱把东西放在地上,直直竖着,明罗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信奉佛教的人家,有能力的在家里建佛堂,供奉的诸佛都会特地摆放小阁子,美曰其名是把佛请回家。 小阁子叫做佛龛,前面的白案是用来摆供奉的瓜果线香的。 她之前在破厄的禅房发现,他钟爱焚香,香片却是水底阴魂物,难道就是给这座佛龛供奉的? 现下阵眼被挖,佛龛也被他们带了出来。苏府的阵法恐怕没多久也会消散,那些被困于壁画的魂魄就变得棘手。 好在之前一藏方丈留下云板,佛家最擅长超度,苏府的大功德就留给一藏方丈头疼吧。 她催动云板,听得敲击佛钟声,将“华亭府得寻真相,望方丈出手相助”刻下。 片刻后云板微微震动,代表一藏方丈的回应。窸窣窸窣,有人从草丛里跑过,楚泱手里甩出灵力凝成的绳子,套住了那人的脚跟。 反手一拉,对方就摔了个大马趴。 他翻过身高声求饶道:“各位官差大老爷,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瞎了眼,你们大人不记小人,就饶了我,放我走吧。” 他边说边头都不敢抬,就对着草地不住的磕头。 明罗认出这就是昨天不让他们进去的主家,有些好笑地说道:“要是不让你走呢。” “各位官爷,你们别和小人开玩笑了。” 他完全没有昨天的傲气,央求道:“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昨天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全副身家都买了宅子,上面还有个老爷子要照顾,你们就放我一马。我们过几日,不,马上,马上就搬走。” 扶黎把那人扶起来,带着些讽刺,道:“变脸真够快的。” 对方摆出个小心翼翼的笑容,点头哈腰,“是,是,官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明罗却适时抓住他话语中的消息,疑惑地问道:“老爷子?什么老爷子。” “能是什么,还不是我亲爹。咱是苦命人,生下来没几岁死了娘,是我爹一手把我拉扯大。有了点小钱,好不容易买个大宅子,就是为了给老爷子享福的,现在是泡汤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罗凝眉问道:“他昨天在府里?” 对方不知所以然,以为明罗和他说笑话,放松地笑道:“我家老爷子不在家也没地方去啊,官爷和我说笑呢。” 明罗凑到扶黎身边,悄声问他,“迷香用了没?” 扶黎摸了摸身上,从腰间掏出个竹筒,上下看了看,摇头道:“昨天苏府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上哪用去。” “你确定你家老爷子在家?” “是啊,官爷你别奇怪,老人家上年纪,要不就不睡,要睡就睡得死,不是天大的声响都喊不起,何况我家老爷子比起常人,少只耳朵,所以才可怜啊。” 按理说,要是苏府有活人,怎么也得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但要真是和阵法有关的人,早就出来阻止他们了。 这户人家搬进来堪堪半个月,怕是连苏府的历史都没查清楚,贪便宜就买来住,底下的阵法少说也有十年,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松了松神色,好言劝道:“苏府暂由镇妖司封禁,闲杂人等不准出入。你越早搬走越好,这地方阴气重,住久了容易受影响。” 对方全都应下,说着就要去收拾东西。 楚泱守着佛龛,阳光底下,比井底看着清楚。是苏府的木雕建筑,但又有些不一样。 当做地板的木纹上有好几条圆圈似的纹路,中间镂空四方,连着数有七个。分明是一把金钱剑,指向处透过空隙,正好就是一口水井。 整个方向上也存在细微差别,像是故意刻歪的,仿造的园林台阶都斜抖着,上了台就下不来。 佛龛本来要的是宽敞明亮,点灯能见佛光。此处却反其道而行之,弄得怨气冲天,加之有苏家那么桩旧事。 明罗不得不疑惑,这一切,真的是破厄做的吗? 他一个因为疯癫出家的人,从哪里得知镇魂养尸的方法。要知道佛门可是以度化为主,最怕沾染此等因果。 正统道门虽说有养小鬼之类的法子,但自诩正义,是从来不教透的。除非是茅山之类,可过于阴损的事做多了,也是折寿。 除非是身家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上,没有任何办法,才会答应布阵。 破厄一个和尚,哪来能力驱策他人? 但此番都是明罗的胡思乱想,到现在,她已经找到破厄之死的可能性。 只是佛龛虽在,里面的怨气早就流失。她刚刚绕着太阳转了圈,才发现佛龛雕出的井口上方,被人划出个缺口。 就这么一个缺口,生生破坏所有阵法,金钱剑也困不住。恐怕破厄就是被逃出的鬼魂报复,才有凄惨的死状。 这鬼魂不出意外,应该是苏家娘子。 她的做法明罗不能评价,破厄是间接害死她的元凶,后来又将她困在佛龛十多年,没有怨气也有怨气了。 这种冤亲债主似的报应,不是他们外人可以置喙的。但这件事追查到此,还有许多联系并未完全解释。 明罗总觉得里面藏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就好像一块拼图,还缺少几块关键碎片。 第34页 苏家娘子的魂魄现在何处? 苏府的养尸地又是何人布置,是破厄? 还是另有其人? 这里面的门道,恐怕还有得查。 明罗看着孤零零安静矗立的佛龛,心头阴翳,一团乱麻。 第十六章 搜魂之法并不是明罗的擅长,但趁着佛龛怨气还未全部消散,总要试一试。 从麒麟囊里拿出三枚铜钱,上面的字迹被磨得看不清,侧身轻薄,足够古老。 扶黎忍不住疑问道:“你确定有用?” 早在明罗提出要用卜卦之法,扶黎就质疑念叨到现在。 倒也不怪他,自从几百年前,诸葛神算陨落骊山。卜卦一脉就跟中了邪似的,死的死,伤的伤,没留下几个血脉,此道自然也极少传承。 你随便跑去街上摆个摊子,写“铁板神算,一卦知天命”,估计都没几个人相信,顶多就是上来白话嘲笑的。 但明罗这里,却有个不同的故事。此事说来也算神奇。 那会儿她到凌霄宗修行没几年,是个没定性的年纪。胆子大,哪里都敢去,对着师祖也没大没小。 有次夜里,她被肚子饿醒,跑到后厨翻了半天,都没找到个馒头饼子的充饥。 一晃神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大殿里供奉的果子,夜里最怕饿。 因为一饿,你就想,这个好吃那个香,越想越饿,越饿越馋,最后实在忍不住,也不管会不会被罚,先让自己的五脏庙好受些再说。 她的身子还没抽条,堪堪能够到佛台的边缘。蛮力用劲,撑一撑就翻身到台子上,正头对着个观音大士,青瓷玉底,手持净瓶。 眉目微敛,那叫一个慈眉善目。 明罗被看得脸颊发红,嘴上说着见怪不怪,伸手去拿供桌上的糕饼。 身子借着脚底的力,单手探过去难免吃劲,晃神间听到一声无量天尊的法号,惊得她腰间一歪。 整个人朝后倾倒,手带着瞎摸,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全跟着掉下来。她人也摔在地上,好在反应快,双手撑了撑,光摔了个屁股疼。 回头一看,是自家师父噙着笑,那笑里有点活该的意味。明罗心底大叫不好,地上全是罪证,什么糕饼的都碎成渣渣,肚子还是饿。 她脚边还放着个八卦盘,沉得很,似乎是铜包金。 除了先天八卦的方位文字,最中间有个小银珠,周围一圈的透明道路连接起各个相位,估摸着是用来测吉凶的。 许是刚刚不小心带下来的,明罗怕师父怪罪,先自己忍着痛站起来,要去把八卦盘捡起来放好。 就握上去一下子,手心发烫,脑子里忽得像是看到了什么画面。冲得她是头冒金星,差点又倒下去。 好在李清野眼疾手快,把她扶正,适时切断了八卦盘的联系。看明罗还没缓过来,恭敬地把八卦盘放回原处,将她带回了平芜院。 明罗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梦里都是些听不懂的言语。 什么天地方位,阴阳变爻,醒过来却记不清,唯有几个铜钱卜卦的方法,还能回忆起。 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八卦盘,是玉鸣师祖多年前从骊山带出来的,属于诸葛神算的遗物。 至于梦里的声音,恐怕就是诸葛神算残留的灵识。 她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很多年,从没有在师祖面前提起。 此时苏府现在的主家给他们打水净手,明罗正翻着她的三枚古钱币,准备卜卦。放在以前,占卜的流派众多,什么鸡卜鸟占,文王圣卦,梅花易数等等,数不胜数。 她却只会最简单的铜钱占。 手里轻飘飘的一扬,转息间催动灵力,阖眼默念,听到清脆的落地声,诚心再看。 见佛龛台子下坤上乾,是一道天地否卦,卦语:虎落陷坑不堪言,进前容易退后难,谋望不遂自己便,疾病口舌事牵连。 扶黎在后头问:“什么意思?” 明罗接话道:“简单来说,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应在苏家娘子去向上,指她仍在原地,不愿投胎。” 她想着,苏宅是苏家娘子呆了一生的地方,她复仇后再次回到这里,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们昨晚折腾一宿,似乎也没瞧见苏家娘子的魂魄。 楚泱看着那三枚铜钱,突然想到什么,扯了扯明罗的衣角,有些不确定道:“绣楼。” 明罗看着他有些不解,听他猜测道:“也许她藏在墙壁里面。” 被他提醒,明罗忍不住想到昨天的惊魂举动,那面墙壁上藏着诸多鬼魂,很难一一辨认,他们昨天就被吓到,匆忙间离开,没来得及细看。 扶黎倒是不知道这一茬,忙问道:“什么墙壁绣楼,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得多了。”楚泱无奈回了他一句,扶黎正想还嘴,就对上明罗警告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自从遇到这两个人后,自己斗嘴就屡战屡败,偏偏每次看见楚泱,还是屡败屡战。 对于绣楼,明罗还有点惊魂未定,楚泱大概是看出她的顾虑,牵着她的手,温和道:“我陪你过去看看。” 她的掌心微凉,楚泱却好像是个小火球,把她不好的感觉瞬间驱散。扶黎悄悄白了一眼,心中不知怎么就万分不乐意。 再看他们已经动身去绣楼,只好踱步跟上。 第35页 白天的绣楼倒不显可怖,荒草里的小楼只有无边孤寂。朱漆门仍旧开着,明罗站在门口。 隐约就能听见里头数千鬼魂的嚎叫,耳朵突然被楚泱捂住,他正浅笑垂眸瞧着,带着自己往里走。 扶黎心疼地捂住了自个的耳朵,他们几个人刚一踏出,桌案上的线香猛然断裂,刺鼻的味道袭来。 屋内变幻成女子闺房的场景,可怕的吼叫停下,随之而来的,是柔声呢喃的摇篮曲。 小圆桌子,灯上罩着杏子红的镂空竹编。 海棠花雕的床榻上,苏家娘子怀里抱着孩子,和身边的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氛围轻松,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岁月静好的日子。 明罗挪开楚泱的手,本想松开,却被他反手稳当的握住,她有些奇怪地观察楚泱,却见他毫无惧色,面上并无不妥。 顿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回过头去看苏家娘子,她满脸慈爱憧憬地说着以后的生活。 “等父亲把年初的布卖完,咱们一家人去临安逛逛,成婚后好多年没出去,正值小满,等咱们到临安,刚好就能瞧见满池荷花。” “小少爷也跟着去吗?” “那是自然,我就一个心肝小宝贝,可放心不下。” “姑爷过世没多久,咱们大张旗鼓地出游,似乎不太好。小姐,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瞎说,可难听呢。” 苏家娘子笑了笑,并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咱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 两个人继续说着对临安城的憧憬,又提到小少爷日后的教养,明罗仿佛看到苏家娘子眼中的光,是幸福又美好的。 但她清楚知道,眼前的这些,不过是苏家娘子魂魄的幻想。 明罗猜测,苏家娘子清楚得很。果不其然,苏家娘子真实的魂魄站在他们身后,似乎虚幻地问道: “如果世界上的事,能随心所欲,该多好。” 她衣衫单薄,身上湿答答的,褪去了怨气,显出柔弱的长相。 双脚似乎有两条铁链锁着,是她心中的执念,不肯放下,于是将她禁锢。 明罗叹了口气,劝解道:“幻象终究是假的。” “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只要我不醒,事情就会按照我设想的发展。” 苏家娘子轻飘飘地说着,锁链却凝聚得更加沉重,她连步子都迈不开,目光盯着幻象中的自己,一动不动。 “破厄已死,你大仇得报,佛龛也不能困住你。尘缘皆断,你应该去投胎,重新入人世,总会有一方天地可活的。” 明罗走到她面前,苏家娘子轻笑,仿若认命般,嘲讽地说着。 “被困了这么些年,早不是孤魂野鬼,我犯了杀戒,在判官眼里,便是厉鬼,就算去投胎也不得善终。” “何况,来世的事,怎么能和今生混作一谈。” 苏家娘子抬起手,拈作花指,踮着脚尖,艰难地转了个圈,口中唱着几句戏词。 她边唱边笑,慢慢道: “丙申年十二月,快接近年尾,京城有名的红云班来华亭府开戏,恰好碰上官家封印放大假。全华亭府的戏班都要择日封台,八班合演。红云班入乡随俗,选定最后一日开演,我就是在戏园子里碰见钱文白的。” “其实那会儿,父亲早就替我定好了亲。可是我没亲自见过他,便放不下心。想着要是浑浑噩噩嫁给不知深浅的人,就止不住害怕。” “钱家平时省吃俭用,没有闲钱,但戏班子合起来会演的日子,谁都可以去凑热闹。” “我让小厮去盯着门口,见钱文白进去,我便也跟着去。戏台下吵吵嚷嚷,围着许多人。园外更是鱼龙混杂,找了好几圈,都没见他的人。” “我原以为今日见不到,也许是没缘分,这样赶着来偷瞧一眼,都成不了。想着,回去同父亲再说说,婚事作罢,再相看吧。” 她说到此处,脸上蒙着悲伤,喃喃道:“要是真退了亲,那便好了。” 片刻后又摇摇头,“可惜,没有后悔药。” 他们三人安静地等着苏家娘子说下文。 “每年封印后,官府都不管事,满街的流氓地痞小偷,都会窜出来。我原先不懂这些,那日许是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被几个小贼偷盯上,他们互相打掩护,瞅准时机把我的扇坠偷了。动作快,只带下肩膀,我只想着找人,没放在心上。” “隔了半天,有人上门把扇坠送回来。说是戏园子里瞧见的,追着小贼跑三里地,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死活抢着扇坠不肯脱手,被人打了几拳,一瘸一拐地上我们府里。” “自称姓钱,不好叨扰,我就遥遥在屏风后头看了一眼,从父亲那知道他就是钱文白。” “怎么会有那么木讷的人,父亲让他去治伤,他却推辞说不合礼数。口中说两家纳彩问名请期全数未做,不好坏我的名声。” “此番上门,只是不小心撞见,心里过意不去,才要回扇坠送来。他拖着骨折的手就要走,父亲还是把他强行留下看伤,于是我就想,为了块扇坠就能出手相救的人,心地也坏不到哪里去,过日子本就是为了图个心安,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平顺一生。” “显然是我想错了。” “婚后我们的确过了段和睦日子,他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常常读书至深夜。我便会给他熬煮补汤,抑或陪着他安静念书。” 第36页 “刚成婚时,他的脾气很好,会轻声唤我的闺名,也会关心我的身体。若我想吃些少见的糕点,他会连排几天的队伍,也给我买来。请的先生都说他的文章不错,应付乡试绰绰有余。” “我怕他过于用功,熬坏身子,便做主让他外出游玩些时日。恰逢落雨,他染了风寒,好不容易养好,正巧就是乡试。” “贡院的环境不比家里,他生生忍了三天,最后也没得个好名次,之后更是连考不中。”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言语不似寻常,对着我多有怨怼,又不知从哪交了酒肉朋友,见天地往万丰行溪云楼的吃酒。” “为了个青楼艺妓,散出去千金万贯。他是快活,却把我爹气得不轻。爹爹一把年纪,还要遭这种闲言碎语的罪,他把钱文白领回来,按在宗祠里打了一顿,又罚他不准随意出门。” “也许他真的记在心里,对我更加没有好脸色。他给那艺妓赎身,当做外室,悄悄养在城北,外头装着情深似海,真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顾着孩子,又担心父亲的身体,不愿再和他争吵。” “可他欺人太甚,拿着家里的钱贴外室,孩子生病,急需寻医,他又装死怎么都叫不回来,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孩子的命。” “我万念俱灰,本想和他和离,谁料我养病期间,总是疑神疑鬼,觉着家里有人影古怪,夜间总是听到脚步声,弄得自己一身伤病。大夫说我是得了癔症,切忌胡思乱想,可我忍不住。” “有天夜里,我又听到了脚步声,可这回不一样,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我偷偷靠着门缝看,是钱文白和那个外室,他们竟然在商量如何吓我,居然是他们想要害我!” “我当时没法子,只想要离开这个虎狼窝。偏被钱文白发现了,几番争执下,我摔进了井里。” 她仰面笑着,眼泪如轻烟般落下,“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上辈子造孽,才落得个投井而死的结局。” 明罗摇了摇头,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 苏家娘子默默垂着头,“可是还没有完,一切还没有结束!” 怨气腾得升起,风铃响动,她愤恨地说道: “我含冤而死,化为鬼魂,亲眼看着他气死爹爹,独占苏家财产,仅仅是在葬礼上痛哭几声,那些百姓,他们就信他和我情比金坚。过了几年,他八抬大轿把外室娶进门,我就站在水井上,看着他们大红灯笼,洞房花烛。” “我怎么能不恨,我想杀了他们。可我魂魄灵力微弱,只能弄出些小动静。没想到那外室做贼心虚,就是些小打小闹,也让她整日里发疯,她真的得了癔症。” 苏家娘子脸上反而觉得可怜。 “我不想害她,没有钱文白,她也不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可她反而被吓死了,钱文白却活得自在。” “时日渐长,我终于能够控制怨气攻击他,可他不知道受到谁的指点,散尽家财,跑去寺庙里出家。佛家净地,我进不去,但我不怕,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可以等到他出来的一天。” 明罗想到佛龛,语气里也带着点气愤,问道: “但他把你困在佛龛里,你便不能报复他了。” 苏家娘子点点头。 “躲在佛门的日子里,他遍寻方法,竟被他寻到一个高人,教他将浸在洛河水中七七四十九天的檀木,雕刻成苏府的模样,暗中布下法阵,使得我一靠近他便被吸进其中。” 洛河? 明罗觉得自己的手突然被握紧,疑惑地看了楚泱一眼,他用手遮掩着鼻子,师父闻到些刺鼻气味。 “起初他把我安置在禅房,日日对着我诵经祈福,然而那些都是对我的折磨,我逃不脱,什么佛经超度,对我都是伤害。后来我才知道,他抓我,不仅是怕我报复,更不想让我下地府去告状。” 苏府娘子对着明罗苦笑。 “你觉得可怕吗?这世上为何会有这种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能是我的怨气过于凝聚,四五年后,佛龛已经困不住我。他无意中摔碎屋角,更是让我多了冲破枷锁的机会。” 之后的事情,明罗大概猜到了,试着问道: “于是破厄回到苏府,重新把佛龛埋在水井之下,又从里到外布置了阵法,让你压在底下,永世不得超生。” 苏家娘子没有反驳,冷声道: “可惜他算错一点,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暗无天日六年,有人将我放了出来,她说,破厄如今佛名在外,是个人人称颂的大善人,知道我有无尽仇恨,是时候了结诸般因果了。” “我虽然不认得她,但也得谢谢她,让我有这个机会。” “人世间沧海桑田,破厄也老了许多,头上留着戒疤,口中念着佛号,心却还是黑的。他到死都想不到,我是怎么离开苏府的,不过看着他受尽苦难死去,我还挺开心的。” 她说完这些,仿佛了了一桩心事,情绪逐渐平静。 脚踝处的锁链没有消散,可见她心中执念已深。 明罗清楚,这世上总有些东西,哪怕万事皆休,心里都是放不下的。 很多念头在你深夜入睡时,仍旧会冒出来,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就当做是种执念。 “你不打算去投胎,对吗?” 第37页 苏家娘子笑了笑,“这儿才是我的家。” 她对着明罗福了福,“我把这些故事告诉你们,是感激你们查出真相,如今话已说完,还请各位,容我这点清静吧。” “最后一件事。” 明罗神色认真。 “你可还记得,放你出来之人的模样?” 第十七章 “她穿着斗篷,看不清脸,身形消瘦,应该是个女子。那件袍子,绣着苍鹰盘于山海,我从未见过此般图案。” 苏家娘子如是说,她的魂魄渐渐变淡,屋子也恢复成万鬼壁画。 明罗心中萦绕着疑惑,娃娃木雕、苏家佛龛,都有这么个穿着苍鹰袍子的人插手。显然不是巧合,但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她目前也无法知晓。 县太爷得知此事,带人把苏府围得铁桶一般,又派了好几个健壮的官差守在佛龛旁边。对着扶黎倒是恭敬,比起佛门道家,官府还是更信镇妖司的令牌。 他们三人追查一宿,精神头仍旧不错,肚子倒是有些饿了。 城东住的大都是平头百姓,清晨就赶早做工,手上光撩着活也容易累,就喜欢去街边支的吃食摊子喝碗热乎的。 因此,这儿的面点摊子生意都不错。 寻了家斜对着苏府的面摊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面。 摊主是个年轻人,看他们从苏府出来,浑身气派不似常人,凑过来就想打听些热闹,被扶黎笑着打哈哈过去。 摊主自讨没趣,麻溜地给他们端来了面。二两面,一根小青菜,打个温鸡蛋,再滴几滴香油。 别看这面简单,实际上很考功夫,面要筋道,香油得是小火熬出来的,不能缺斤少两。 看鸡蛋的成色,知道这老板做生意很是实在。楚泱没吃过面,其实他就没吃过多少人族的食物。 自诞生来,天地雨露才是他的食物,且他从来不觉得饿,你要问他雨水是什么味道,他也说不出来,和臭鱼烂虾的水汽没什么区别。 顶多就是香了点,喝多了露水,他的味觉比起常人更加灵敏,酸甜苦辣咸都是头一遭。 他学着明罗的样子,吸溜着面,鲜得差点把舌头吞掉。囫囵着一碗面就见了底,咕噜咕噜连汤都喝光了。 怪不得人都说吃面多喝汤,免得开药方。 汤底才是精华所在,鲜香全搂在里面,看他的样子,明罗心底嘀咕。怕不是让小师弟饿得狠了,连忙又给他买了一碗。 楚泱也不管,就对明罗笑笑,埋头又吃起来。 扶黎看不过去,生怕他给呛着,转头对明罗道:“你这个师姐当得未免太抠门,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你们凌霄宗就给人饿着啊。” 他脸上擎着笑,明罗知道他是开玩笑,也懒得理他,扶黎一看没话接茬,自己先瘪了瘪嘴,换话题道:“咱们就随着苏家娘子,让她魂魄呆在苏府?” 到底是魂魄,人吃五谷杂粮,魂魄通常有自己的修行方法。像苏家娘子杀过人,已然算是厉鬼。 但她冤孽该报也已经报了,既不随意攻击人,明罗心里又可怜她的遭遇,不想连一点念想都不给她。 楚泱很不明白苏家娘子的选择,咽下最后一口汤,乖乖从麒麟囊里拿出铜板来给老板。 那原本是明罗的麒麟囊。 之前在绣楼,楚泱躲避门神,带着明罗滚到草丛里,麒麟囊也掉进去。他眼尖就捡起来带在身上,像宝贝似的别在腰间。 “幻象是以魂魄愿力假造的,终有一日她的魂魄会支撑不住,消散于天地间。” 楚泱不解地说道:“到时候她就烟消云散,根本不存在,为什么不选择投胎呢?” 明罗倒不奇怪,自她下山除妖,见过众生百态,有些人是宁愿要此一瞬的快乐,也不想重新开始。 何况苏家娘子说得不错,投胎与否,那都是来生的事了,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皆相忘。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对于苏家娘子来说,能有短暂的团圆,哪怕知道是假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楚泱摇了摇头,“人类真是复杂。” 他始终搞不懂,人族的情绪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他想来,这样的执念不过是徒增烦恼,可听的明罗说,又觉得似乎明白些什么了。 明罗认同这句话,笑着拍了拍楚泱的头。 “对啊,人就是很复杂。破厄在其他人眼里,是个普世的大好人,可他却能对苏家不忠不义,你说,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自然是对我好的是好人,对我坏的是坏人。” 楚泱认真地想了想,明罗被他逗笑,又有些无奈地说道:“真是孩子脾气。” 楚泱傻傻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明罗有些温和地看着他,眸子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柔和,微不可及地叹了口气,“以后你就会懂的。” 这世上的好坏,难说得很。 扶黎第一个打破奇怪的氛围,他把新点的面往前一搁:“什么人类,你不是人啊?要我说你们就是想太多,乱七八糟想什么复杂问题呢。” 明罗好整以暇,“你一个凤凰,和我们装什么人类呢?” 她这话说到点子上,扶黎突然哑口无言,半天憋出一句。 “行行行,咱们谁也别看不起谁,都长眼睛鼻子嘴巴的,没区别。” 第38页 明罗大笑起来,楚泱也跟着笑,被扶黎瞪了几眼,看在扶黎给他点面的份上,难得没有和他计较吵嘴。 正午的太阳晒,地底都有点浮起热气。苏府借着百鬼的阴气,反倒是凉风习习,走进去半点汗没出。 一藏方丈带着几个小师傅赶到华亭府。 小师傅们头顶冒汗,脸上红扑扑,被晒得发烫,官府的人给送凉茶,扶黎也蹭了一口。 一藏方丈倒未受影响,仍是黑色云纹盘金袍,手拿佛珠,身后背了一把细长的刀,被古朴的黑木鞘包着。 对上看着只有十七八岁少年气的方丈,扶黎那句尊称是怎么都叫不出口。 他们这辈人,小时候恐怕都听过他们的故事。隔了几百年,都快被传成神话,心里给他们的形象,怎么也是个得道高人。 得道哪有如此年轻的,看着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明罗恭敬地将苏家娘子的事告诉了一藏方丈,破厄毕竟在万善寺出家,哪怕他们心里很是唾弃,但到底是佛门私事,如何判定解决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没想到,一藏方丈听完后,长叹了声佛号,脸上并未有太大波澜,似乎早有猜测。 “多谢小施主。” 一藏谢过明罗,看他们三人都有些期待地盯着自己,浅浅笑道:“世间千劫,因缘际遇,善恶报应,如影随形。老衲会留在苏府,为百鬼亡魂超度,也会替苏家娘子祈福。至于破厄,我会着人将他的度牒记载此事,今后便不算我佛门中人。” 明罗松了口气,要是一藏方丈为了佛门偏袒破厄,她怕是会失望。 “小施主莫不是以为,老衲会为着佛家脸面,从轻处置?” 一藏似笑非笑,语气里十分轻松,并不是长辈说话的模样。 明罗被戳中心事,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方丈深谙佛法,怎会做这般私欲之事。” “既如此,老衲再次谢过诸位。” 他说着,从身后的弟子处,取出一个包裹极好的方盒子,只有手掌那么大,上头却用经文绣着的布盖着。 “此乃西方高僧舍利,百年前,老衲途径一地,方觉前路迷茫,险些晕倒在沙漠里。突见一座金光大佛,顿觉身心宁静,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坍塌的佛窟中,原来是老衲早些迷路,被假象所迷。而救了老衲的,便是这位高僧,后来他圆寂而去,留下此枚舍利,就当给小施主的报酬。” 明罗受宠若惊,不好意思道:“怎能受如此大礼。” 双手却还是接过,一藏这次笑得明显,带着慈悲的眸子里更有少年气。 “原来方丈还有此般奇遇。”明罗恭维着问道,一藏感叹地说着。 “后来,我回去找过那个佛窟,当地的民众说,那地方因从上看下去,似花瓶状,里头住着上百位僧人,被叫做瓶中佛国。可惜,千年前湮灭在黄沙中,只存在于传说里。” 一藏似乎有些怅惘,但很快收敛情绪,邀请他们道:“诸位不如留下来,一观此次超度,也好去一去身上的阴气。” 像一藏方丈这般人物,早已甚少插手凡尘事,何况是超度仪式。 扶黎可来了劲,直接就答应了。明罗其实也想看,楚泱倒是完全没兴趣,可他听明罗的话,也没有说什么。 佛家超度要提前准备许多物品,供养三宝,布施贫穷。 不过这些百鬼大多是被养尸地吸引困在其中,找不到他们的亲属家人,自然无人能供奉。 好在一藏方丈之前就带来了三宝像,不用临时去买。至于其他的诵经超度,密法咒语,都需要时间准备。 明罗怕打扰一藏方丈,先去了趟西大街,满街地道铺子。什么果子铺、布店、饭楼,好不容易在街尾找到个首饰铺子。 楚泱以为她要买首饰,连金子珍珠都已经握在手里,却没想到明罗张口要的是白绵玉,一瞬间有点傻眼,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扶黎也不明白,就直愣愣地问了。 明罗解释道: “以前有个人叫韩子玉,生出来长了双灵眼,天生能分辨玉石好坏。靠着这双眼睛,他赚得盆满钵满。有次他的朋友吃下大块的山料,但说不准里头有什么,请韩子玉来辨认。” “那韩子玉说,山料里虽有好玉,但同另一块比,都是死物。朋友一听把山料都开了,好几块都是白花花的和田玉,笑得合不拢嘴。” “唯有一块山料,也白,但是里头絮多,看着就像白棉花。韩子玉非说这块才是好玉,朋友也不和他争辩,就把这玉送给了韩子玉,自己抱着和田玉准备发财去。” “然而没几天,和田玉没卖出去,反倒惹了灾祸,一家人生了个怪病,脸上长满疮疤,没法见人。韩子玉来一看,把之前雕的几块白绵玉都给了朋友,这病渐渐就好了。大家说,白绵玉有灵,能躲灾挡祸。” “有个道士意外得到了块白绵玉,发现这棉絮其实是灵力浸染石头,在里面扎根了,所以能将些阴气吸进去。” “白绵玉就成了镇妖玉,茅山擅长捉鬼养鬼,天然的石头送上门不用白不用,就想出个法子,把魂魄的名字镌刻上去,让魂魄寄居于此。别的人一看,也能知道这是正统法术,不是什么歪门邪道,自然不会去随意触碰。” “后来用的多了,百姓也信能镇妖辟邪,尤其是开玉石首饰铺子的,必定会囤些放着,就当去晦气。” 第39页 说话间,明罗已然刻好了咒文,又仔细问了下扶黎,之前打听到的苏家娘子本名,唤作苏意凝,一笔一画地刻在白绵玉上。 苏府现在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但防不住在外头看热闹的。明罗他们的把玉石放在供桌上,苏家娘子似乎感知到,轻飘飘地进了白绵玉里。 那主家正在收拾东西,瞧见这景象,还觉得有些稀奇。不过也就多看两眼,推着车就到了门口。 嘴上说是要搬走,先叫了马车把自家老爷子送回老家,他在理一理东西,随后就跟上。 明罗他们也就随口寒暄几句,满心眼等着一藏方丈的超度法式开始,想开开眼界,自然没有注意那马车里的老爷子。 正撩开帘子窥觑,手上爬满奇奇怪怪的符文,大大的敕令两字就刻在脖颈处。 一双眼睛仿佛鬣狗,狠狠地剜着明罗,光影里,才发觉他缺了只耳朵。 第十八章 一藏方丈的超度和其他师傅不同,他早过了需要借助外力的时期。只需摆上三宝,准备香炉,插上线香,转动手中佛珠,壁画上的鬼魂就仿佛感应到。 面目狰狞,各个探出手,像婴儿在地上爬,挣扎着从墙壁上下来。 要说真是奇了怪了,正午的阳光突兀得阴沉下来。明明是万里晴空,一下子云都跑了过来,挤着压着,乌糟糟的。 一藏站在屋里,供桌上摆着他带来的那把长刀。 没什么道行的只能听见方丈念经文,明罗他们有些道行,就能瞧见,壁画上的万鬼是朝着长刀的方向爬的。 一藏口中的经文是《地藏经》,刚上来第一句就是如是我闻。字字都是佛家金口,鬼魂身上的怨气被化解分散,逐渐有了人形。 他们或哭或笑,身上的棉麻布衣看着都隔了好几个年代。 孤魂野鬼游荡太久,被吸进这养尸地,都变得浑浑噩噩,脑子不清楚。 明罗不得不感慨,阵法害人不浅,硬生生把这些个孤魂野鬼拖成满腔怨气的厉鬼。这人要是真死后下地府,估计是百八十年投不了胎,就算投胎也只能入个畜生道。 扶黎瞧着个别鬼魂戾气散去,神台清明,反倒自怜自艾道:“没成想,我奔波千里,是给你们做嫁衣,这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汇报。” 楚泱站得远远的,回他道:“你命里没有大案子能破。” 扶黎没好气瞪他,转念一想,又的确是如此。他想着阴兵出现人间,怎么也得有个大案让他破破吧。 偏生遇上苏家的事,这满屋子鬼魂,都给佛家超度。 他就算记录也只能写个大概,不算他的功绩。没功绩也升不了职,不能升职就证明不了能力。 一时间,面色愁苦,神色恹恹地坐在一旁。 明罗觉得开了眼界,拿眼睛盯着百鬼的反应,看他们也算是解脱,心里面宁静非常。 一藏仍是认真念着经文,他手里的佛珠流光溢彩。 身后仿佛凝聚出了隐约的地藏法相,鬼魂慢慢从屋里走出来,碰见白日的光,开始逐渐消散。 这块地被一藏带来的小师傅们围着,因是温和的超度法事,也没谨慎拦着。 那主家本是收拾东西,听佛法如雷,也不知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手里还抱着个玉枕头就踱步到池子边上,呆愣地瞧着万鬼出行。 明罗他们本来是好好看着,突然觉得脊椎骨一阵凉意。油然窜到脑后,三人都是惊诧,掉转过身。 就见万鬼仿佛同仇敌忾,怨气冲天,拧成大半个树根粗的黑气,直往主家面上撞。 晴天里平地雷,没有雨,就在天空里闪了闪,定睛再看,那主家仰面倒在草地上,玉枕头哐当摔成碎,里头的各种符纸法器的滚了一地,眨眼间没气了。 变故太快,明罗都没反应过来,鬼魂似乎大仇得报,争先恐后地消散于天地间。一藏的长刀嗡嗡争鸣,他双手合十,倾身拍了拍刀背,又把刀重新背在身后。 小师傅赶紧给主家拍背揉胸。 那口气还是没转过来,直挺挺蹬着腿,眼睛怒睁着,是死不瞑目。 明罗捡起地上的法器,一个小圆柱体,上面挂着铃铛,杆子上用红绳结结实实绕了好几圈。 铃铛里头借光能看到刻着“魂兮归来”。 她一眼认出是招魂铃,地上的符纸被风吹散,不用多看也知道和绣楼外的镇魂咒差不多。 这回她也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见一藏从屋里走出来,面色沉重,赶忙上去询问。 “方丈容我多问两句,可是超度出了什么问题?” 一藏走过去看了看主家的尸体,又吩咐小师傅们安葬好对方,看天际的黑云开始消散,万鬼阴气不复,沉吟半刻道:“阴魂有灵,被困多年的人解救后,自然会去找困住他们的人。” 扶黎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壁画上的鬼魂,不是因为佛龛才被困住的吗?” 一藏摇了摇头,“如之前小施主所言,水井下方本就是天然的困阴地,又何须多此一举,将苏府改成养尸格局。” 被这话一提醒,明罗终于明白其中的蹊跷。 若是破厄得到指点,为了让苏家娘子阴魂无法寻仇,仅需要将她封在井中便可。 大张旗鼓地弄出个养尸地,不是多此一举? 再者,若是壁画真由破厄所起,水井阵破了后,这些鬼魂早该自由消散,哪里轮得到一藏方丈特意超度。 第40页 原先他们总觉得事情发生在一处,都是互相关联,现下才觉得各行其道。可主家死在草地上,仔细看面容也算年轻。 明知道今日百鬼会挣脱壁画,好端端怎会自己跑来送死。 明罗一头雾水,反倒是楚泱有了思路,突然道:“昨夜他说,自家老爷子一直在家,可我们三人都未曾感受到人的气息。” 他对上一藏方丈温和的神情,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个老人家要么是早就没气,要么就是有故意屏息的法门,总之不是个寻常人。” 扶黎听着立马动身跑到门外,四下环顾,哪里还有老爷子马车的踪影。他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半靠着门槛,愁眉苦脸。 “照你的意思,我这阴兵的事,还不算完。” 三人都没想到有这一遭,乾州四通八达,地域广阔。 要是真的去追,恐怕也有的折腾。但不去追查,想想苏府养尸地的险恶用心,就更不安心了。 一藏方丈安慰道:“各位不用着急,不如先看看,对方是否留下线索。” 这才是最要紧的,原先只注意到水井和绣楼,现下又转到后院的住房里。 有痕迹的是一间故意隔出来的房,前宽后窄,两边摆着盆栽,绿油油的,根部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就只有两扇窗户,修得很高,似乎存心不想让人打开。 床也很窄,仅能容纳一人躺在上头,枕头旁边放着旱烟袋,绑着个锦囊。明罗拿起来闻了下,没闻出个所以然。 一藏见多识广,打开香囊瞧了瞧,脸色大变,听得他说明里面装的是尸魂粉,各个都泛起股恶心,倒不是东西恶心,是人心险恶。 尸魂粉是怎么来的,就得说到景佑初年,一桩震惊湘西的大案。 当时正逢国丧,举国同哀,喜事白事都不能大操大办。但湘西的地界,自古就邪性,口口相传的传说闹得人心里犯嘀咕,就牵扯出一大串的规矩。 本地人相信,白事要做足。 家里有上了年纪的人,要提前找棺材铺,准备好寿衣。 一件还不成,得四五件,才显得重视,棺材要三寸帮,五寸天,木头红松黄花松各有不同,要是有些钱,总归选最好的,求个安心。 等人一咽气,甭管是半夜还是白天,都要让家里头的长子长女站在大门口,对着西南喊三声光明大道,做完了才能入殓。 给死者穿好寿衣,往嘴巴里放个红绳串好的铜钱,放进棺材里。这时候不能全盖上,要留点缝,这叫做人留一线。 给那些亲人们再看最后一眼,也是怕万一死者有怨,过早封上怨气积聚,不好下葬。 接着哭丧烧纸,开设灵堂。堂前要点长明灯,在碗里放油,摆在灵堂前,守着的几天决不能让长明灯灭了。 一旦灭了就是死的不安稳。 祭品鼓手一应俱全,安排好按着阴阳先生看好的日子下葬。孝子贤孙叩首送行,旁边有人扛着纸马,一路走一路洒纸钱,跟着队伍到安葬处。 长子挖第一铲,这时候才能钉死棺材,棺材盖上用铜钱摆北斗七星。 埋土的时候,还要在坟前磕三个头,最后用第一铲土压住坟头纸,所有都做完,人都要瘦一圈。 就说有这么一户人家,样样做全,人家都说他们孝顺,国丧期间虽不能大张旗鼓,但仔仔细细什么操程都没错,按说也不该有什么。 偏偏这家人整宿地做噩梦,梦里是自家老娘在家里哭,一边哭还一边划拉自己的脖子,把主人家给吓个半死。 惊醒过来,一看外头三更天,也不管不顾就去找了阴阳先生。 那先生也有点经验,亲人托梦无非是坟头有事,要么就是缺钱花,地府那也不是做善事的,样样都要钱。 可这家人才下葬没多久,纸人纸马当天没少烧。 那必定就是坟里出事,阴阳先生也不含糊,当下就叫上几个徒弟,带着主人家去看坟。 到地方一看,哪里还有尸身,墓口大开,土墩墩上只剩下个破棺材。原本以为是摸金校尉路过此地,手头紧,顺手牵羊些陪葬品。 但墓里的金碗筷子一个不少,独独缺具尸体,众人寻思,没见过尸体也值钱的啊。 虽说湘西有些地方,有冥婚的恶俗,但这可是他家的老母亲,年过百半,偷尸成亲也轮不到。主人家傻了眼,不知道该上哪追究。 后来,湘西地带接二连三地被盗尸体,官府坐不住,请镇妖司下来追查。 镇妖司那时候刚建立,急需功绩来立足,自然是拼了命的查。最后连绵十里地,蹲了好几个晚上,捉到一伙人,是西边小村子里的,穷得叮当响。 不得已被一个道士雇来偷尸,他们也是第一次干,没什么经验。惊动了官府,直接被拷打询问,立马就把道士的事情供出来。 说那道士拿出白花花的银子,只要他们月黑风高,去西山脚下挖坟偷尸就成。 大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害怕。 有个人聪明,多嘴问了句尸体能做什么。这道士反倒是来了兴趣,吹嘘说,自己早该死在十年前,却意外得到本奇书。 上面说用尸身在地底日积月累,会生出尸油,把那东西混在水里喝下,保证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村里人没读过多少书,以为道士就是异想天开吹牛不打草稿,也没多想。 第41页 镇妖司却知道,这是妖法。 虽说吃了尸油,能活得长些,但那就跟养僵尸差不多,身上都是阴气,要死不能死,活也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惜这妖道会躲,前前后后花了五年才把他捉拿归案。 那时候他已经祸害许多坟冢,且把这门妖术发扬光大,衍生成找孤魂野鬼,用法子把他们养成凶魂,再捉来放进特制的香炉里,烧成灰。 那些粉可是好东西,混在粥水里,那叫一个香,不仅成不了僵尸,还容光焕发。 明罗原本以为这种法子,当初都被镇妖司烧毁,不会再有几个人知道里头的法门,却没想到在苏府见着了。 扶黎牙齿都快咬碎,活生生把魂魄烧毁,就跟把活人抽筋扒皮一样,十指连心,血肉分离,是损阴德的玩意,他不住道: “管他逃到哪,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缉拿归案。” 明罗从小听师父讲故事长大,自己又降妖除魔多年,嫉恶如仇,当即答应扶黎要一起去捉这人。 楚泱本来就对人类没什么好印象,要不是明罗救了他,人又善良,他恐怕早就回凌霄宗,想办法进藏经阁,不会跟着他们在这里折腾。 眼下听到这些事情,心里对于人的厌恶又多了一分。 赶忙往明罗身边靠了靠,也就明罗还能让他觉得安心。三人想继续查,可这人到底逃去哪,毫无头绪。 还是一藏方丈想了想,叫人去找个大铜盆,放上水。 再从锦囊里取出些尸魂粉,慢慢倒在里头,清澈的水逐渐变得浑浊,一藏又把背上的刀取出来,出鞘时嘹亮的刀鸣,锋芒逼人。 他直往水盆里一插,里头的水瞬间形成旋涡,咕噜咕噜冒起泡,好像被烫熟了似的,转出一个模糊的字来。 佛门一藏方丈有个绝活,叫做“水中追月”。 这是一种寻渊法术,把相关的物品放进水里,用他的那把窄刀搅和,就能显现出只言片语。 大家并不懂里头的缘故,只说是一藏方丈的刀,已经生了刀灵,可以在水中问话追踪。 他靠着这方法,帮镇妖司结过好几场案子,也算是名震乾州。 明罗凑过去,努力辨认,隐约看出来是个“酆”字。 她脸色变了变,大概知道老头子躲去哪里了。 小酆都城。 事情真是有些棘手。 第十九章 小酆都城,这地方问起来,修行之人都能说上个两三句,但真要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个邪乎法,怎么去,怎么回来,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古时说酆都城,具体指的是酆都罗山,也就是地府地狱。 那这好端端的人间,怎么就冒出个小酆都城呢,这还要从六百年前说起。 原本这地方叫梭子山,因山顶形状状似木梭得名。 当时在秦岭一带,是大山连小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梭子山旁边接着两座小山,三坐山住着三家人,传承数百年。 以前越穷孩子生养得越多,人死如灯灭,山里人口多,死后若是埋在地底下,再大的土地也经不起折腾。 于是这地方的人想了个办法,既然山多,那就把棺材埋山里。 在悬崖峭壁上凿孔钉木桩,棺材头放在穴中,尾巴架在木桩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棺木竖立,仿佛守卫一般保护着大山。 因风俗不同,山里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外头的人看,总有些吓人。 后来,骊山塌陷,河水改道,直接把小山给冲没了,留下梭子山还有个尖尖头,真成了梭子一样。 悬棺自然也全都陷落进水里,日积月累,河水的面积越来越大,形成了海。梭子山的山头也孤零零地杵在正中央,道路陷落,隔着汪洋大海,没人能过去。 李氏接手皇朝后,秦岭的官员上奏请示,希望拨款修桥。 要知道海河港口从来都是发展要塞,硬生生被拦着过不去,百姓的生计愁啊。 动员了几百名青壮年,要先纵向抛石块,铺满成石基,光这一项功夫,就够耗上几年。 偏偏第二年出了事,正巧是七月十五。当时干河道活的人,都是官府召集起来的,也算是吃官家饭。 丢了一年的石头都没能见底,他们心里犯嘀咕。 也有人胆儿小,跟上头建议,东西丢下去跟石沉大海似的,是海底有神,不让他们筑桥,在赶他们走。 官府岂会信神鬼怪谈,仍是要求动工。趁着落潮,要往石基上架桥面石板。 第一块石板还没放下,就有人见海面上带着浪花冲来一口棺材,撞在石板头上四分五裂,里面的尸体滑出来。 保存完好,泡着海水能看清五官面容,嘴角带笑死得很是安详,可那两只眼睛空虚虚的,正一动不动地对着他们。 工人们哪见过这等邪门事,喊叫着跑开,好事得去跟官府禀报,等官差过来,那尸身早不知飘哪去了。 投了大把的银子,什么都没见到。 官府悔恨不已,就说是工人们信口雌黄,像是杠上了,非要完工这条石桥。可那些工人回家后,坐立不安,睡着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半夜趴自个身上。 弄得醒也醒不过来,前后也就十几天,接二连三地死在家里,都是铁青的脸,躺在床上,转眼间就没气。 出了这档事,百姓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官府也只能认命。海里的石头堆在那,没人再去管。 第42页 偶尔有人路过梭子山,看见海面涨潮,飘着数十口棺材,就起起伏伏,也不靠近,也不沉下去。 等这人回家,必定会被死人找上,隔天就一命呜呼。 时间久了,就传成是以前葬在山里的悬棺,死后不得安宁,怨气难消,半夜到海上游泳,等着找水鬼抵命。 再后来,说书的把梭子山的奇闻异事编撰成书。在茶楼巷口胡诌,逐渐变成梭子山上住着精怪妖邪,普通人去不得。 只有那些个在人世间活不下去的人,没办法才能抵达梭子山,上头住的奇怪东西多了,活脱脱是人间炼狱,因此叫成了小酆都城。 明罗他们只知道老头子大概是躲去小酆都城了,可到底怎么去,众人弄不清楚。 扶黎听得这样的来历,有些无奈,“难道就让他这样逃了?” 楚泱倒是因为小酆都城是河流改道,隐约有些印象,便开口道:“秦岭一带并未见海,那地方在渤海北面,营州境内。” 他这话一出,明罗都有些惊奇,一藏方丈欣赏的开口道:“的确。当年有人追问那说书人,如何去小酆都城,说书人只说,他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人家不依不饶,誓要一究到底,要他报上姓名,好作考据。” “说书人不得已,告诉大伙他是听陈记棺材铺的东家讲的。” “陈记棺材铺?” 明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号人,想来想去估计又是师父的杂野笔记上。 一藏探究地望了望楚泱,继续向他们解说道: “陈记的东家,据说祖脉就在梭子山。他的祖辈为生计下山求工,学了一手好木工活,后来荒年累月,死的人太多,祖辈看不过去,大发善心给打了棺材下葬。久而久之,没人来找他做木工,都是来找他做棺材的。” “他索性安家在营州境内,开了家棺材铺,祖祖辈辈都做这生意。因着和死人打交道,对奇门方术有些涉猎,心里也是十分敬畏。” “借着家中祖上的缘故,想去小酆都城的人,都要提前来陈记棺材铺问一问,希望对方能烧香问祖,看看够不够资格过去,这就像给山传话,要得到确切的回答,不然就是死在海里,成为海上棺材里的一具浮尸。” “不过这些事情也就像风一样,吹一阵就没了。如今很少有人说故事还有老法子,自然没人提起。” 一藏转向楚泱,夸奖道:“没想到小施主,也听过此桩旧闻。” 经他提起,楚泱又有种被怀疑的感觉,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可就算这么一会儿,那老家伙也到不了小酆都吧。” 他的称呼有点刺耳,明罗心里倒是同意,但还是悄悄凑过去,和楚泱说道,“叫老人家,乖。” 楚泱朝她努努嘴,腮帮子鼓起来,乖巧地点了点头。 扶黎得了新的线索,脸上终于有点笑意,谢过一藏方丈,又对明罗道:“我们这就动身,也许能提前截住他。” 明罗见他兴冲冲就要施法离开,连忙伸手扯住他,一下没拉住,给冲到了他跟前。鼻子撞到了扶黎的肩膀,疼得她眼泪直流,楚泱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 明罗心里觉得丢脸,掉转过身自己缓了缓,闷声道:“急什么急,反正他都要去小酆都,我们早一步和晚一步也没区别。” 一藏方丈也劝道:“诸位不必着急,不管如何,他都要经过营州。此处正是我佛门管辖之地,不如各位歇息几日,待得苏府事了,由我佛家弟子带去。” 有了一藏方丈的提议,扶黎松了口气,也不急切。看明罗委屈地瞪着自己,他吐了吐舌头,抖肩摊手十分无奈。 事情皆有定论,明罗好不容易能静一静。 他们回了客栈,扶黎说要给镇妖司写封汇报呈明行踪。她这才想起,来华亭府好几日,一封信也没给师父写过,不知道回去又要被怎么教训呢。 凌霄宗的规矩,弟子领命在外,若遇事有变故,必先传信于宗。 她拿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七星纹,边附两行无量天尊,玉质温润,是凌霄宗的传信令牌。 她刚输送灵力,就听到里头传来好几句师父的问好。 从一开始的“徒弟吃饭了没”、“徒弟你到哪了,事情处理得如何”、“为师再给你三次机会,你再不回为师就要亲自过来”到“你说点话啊徒弟,你别是遇到危险死外面了吧”。 明罗满头黑线,相对无言的选择回复其中比较正常的一条。 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父,果不其然,师父极快地回复道:“既然如此,你就同镇妖司的小子,一块把事情查清楚。” 接着又听他道: “不过你要记住了,遇事不能莽撞,有什么事就让镇妖司挡在前头,反正他们都是些不要命的主,你可不能去当出头鸟,事事记住,你乃我凌霄宗大师姐,日后是要继承宗门,匡扶正义的,万不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知道了没。” 明罗耳朵都要起茧,楚泱在一旁小睡,迷糊间听得这些唠叨,嘴里嘟囔着烦人,翻了个身往里头靠了靠。 他声音不算大,奈何李清野耳朵尖,一听这是个男声,立马反问道:“你房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师父你听错了。” 她立马反驳着,拿着玉牌就出了房门,故意离很远说道:“那什么,师父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等我们到了营州再和你联系啊。” 第43页 李清野还没来得及回答,玉牌就黯淡下去。 明罗站在房门外,拍了拍胸脯,关于楚泱的事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师父提。她自己也觉得楚泱身上谜团众多,日后总要查清,至于回凌霄宗一事,等她想好了再说吧。 经过苏府这一遭,她觉得累得很,此次出行衣服也没带几件,正想找个机会去逛逛华亭府,掉转身准备离开。 就见楚泱已经醒了,正站在自己身后,有些不开心地瞧着自己。 “我吵...吵到你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结巴。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有一条横栏,明罗倚在上头,楚泱微微靠过来,淡淡道:“那个人是你师傅?” 他说的那个人,是指李清野。明罗点点头,看他神色更暗一分。 想着刚刚可有什么不妥,以为楚泱是觉得自己对于他的身份,闭口不言,从而心里不舒服,忙解释道:“师父不清楚你的事,我打算到时候直接带你回去,再和他说清楚,小师弟,你别多想。” 奈何楚泱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原本好好睡着,也没多分辨,结果李清野一句什么人,让他突然惊醒。 再仔细一想,这声音他曾经听过,不就是他一直想要报仇的人吗? 他宁可断了半身灵力,化形成人也要找到的人吗? 楚泱呢喃道:“原来,他是你师父。” 明罗没能听清,只因客栈里来了一伙人,吵吵嚷嚷的。楚泱却换了神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恨意,让明罗觉得心惊肉跳。 她扯了扯楚泱的衣袖,发觉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口子,露出里头的内衬。楚泱轻轻把手往后挪了挪,避开了她的接触,冷声道:“我有些累。” 他微微看了明罗一眼,见她好像踟蹰不前,脸上似乎有些对不住。 可心里头一想到李清野便是她师父,又觉得无名火跑上来,再也绷不住情绪,转身躲进房间里。 顺着把门带上,就算明罗在后面喊他名字,也不回应,只一味翻身躺在床上,把被子闷过头,大气也不敢出。 没想到小师弟的气性还挺大。 明罗想,又觉得生气伤身,拍着门柔声道歉,说了好几句安慰话,也没个反应,便敲了敲扶黎的门。 扶黎早在隔壁听得他们的谈话,正等着明罗来找他呢。 一开门就把她拉进来,那是瓜子酒水都备好,请她上座,自个先喝了一口茶,揶揄道:“吵架了?” 明罗点点头,又摇摇头。 扶黎挑眉道:“想找我帮你哄小孩?” “他不是小孩。”明罗反驳着,恶狠狠拿起块果干往嘴里塞。 扶黎摆手笑道:“没差别,反正都是哄人呗。” “行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她看不惯扶黎胸有成竹吃瓜子的模样,连忙一巴掌过去抢走他的茶杯,直接威胁道:“说不出个一二三,看我怎么收拾你。” 扶黎连忙投降,直接道:“哄人无非就几个法子,撒娇抱抱送礼物。你照做就成,保证楚泱他明天比之前更听话。” 第二十章 什么玩意儿? 撒娇、抱抱、送礼物。 她跟谁撒娇抱抱去,和楚泱吗? 明罗觉得她听扶黎的话,简直就是最错误的决定。可惜她一个不留神,已经被扶黎拉着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正无措地站在门口,楚泱倒是真的开了门,扶黎在后面给明罗鼓励,她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即刻把门带上。 楚泱心里气恼,偏生她一敲门,惯性就给她开门,让她进来,正暗中后悔,只好背对着明罗,倔着坐在床边。 身边堆满明罗买的吃食,听得她如数家珍。饽饽铺的白玉团子,聚芳斋的酱肘子,太白楼的冰丝鱼脍,也不知道她怎么凑齐的。 冷热鲜食,香气四溢,勾着楚泱的味蕾。 他却还是故意沉着脸,一想到若是没有明罗师父的封印,他也不用忍痛断了半身灵力逃跑,到现下连句真话也不能告知她。 可明罗哪知道他的心思,当他孩子脾气,伸出手晃了晃他的手臂。 故作疲累,想着扶黎教的法子,细声道:“我跑遍东街西巷,排了好久的队,才买齐这些吃食,你看在好吃的面子上,也不该再生气了。” 她又说自己赶到太白楼,只剩最后一份鱼脍,怎么和前头的人争,又花了多少银子,差点打起来。 路上怕日头晒,影响口感,又用灵力化冰一直镇着。直说得楚泱先心软,觉得明罗一心一意只想让自己开心。 想到人间有句老话,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当初封印他的事,也许明罗根本不清楚,又怎么能真的迁怒她。那不就和他讨厌的人类似的,什么都要论罪连坐。 想到这,楚泱情绪缓和,拿起个白玉团子,咬了一口,满嘴的奶酪甜香,他细嚼慢咽,明罗盯着问:“好吃吗?” 眼中带着一点期盼。 楚泱点点头,又不想说些夸耀的话,只淡淡道:“还不错,有些淡。” 明罗看团子里浓浓的豆沙膏,奇怪着尝了一口,疑惑道:“挺甜呀。小师弟,难道你口味比较重?” 她脑子里突然跳出吃面那会儿,楚泱一连三碗,那是口味比较重。楚泱看看手里的团子,再看明罗嘴角零星的甜渣,痴愣愣地盯着她。 第44页 心头直跳,红晕染透耳朵,一下子就站起身,霍地将明罗吓了一跳。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楚泱忙吞了口团子,扯开话题道:“很甜,嗯,挺甜的。” 明罗不明所以,看楚泱走了几步坐到对面的凳子上,一言不发低着头吃东西,直把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只藏食的小仓鼠。 原本还想再说两句,扶黎敲响门,在外头半调笑半正经道:“一藏方丈派人相告,此间诸事已定,让我们去码头找僧人的船,一起去营州。我先启程,申时发船,你们不用着急,慢慢谈。” 明罗应了他一句知道了,踱步到楚泱身旁的椅子坐下。看他往后挪了挪,不解道:“你这是不生气,还是害怕我啊?” 楚泱抬起头,立马解释道:“我不害怕你。” 片刻又顿了顿,“也没生气。” “骗人。” 明罗轻声嘀咕,那脸都拉得老长,傻子都看出生气了,难道小师弟还以为他自己很会装腔作势嘛。 “我只是觉得,你的师父,他不是个好人。” 楚泱喝了口水,认真说着,神色清明,并不是挑拨,明罗愣了愣,不知楚泱是误解了什么,只好开口问道:“怎么说?” 楚泱不能用“他曾经封印我”这样的理由,但想想方才玉佩里的对话,便道:“他又是催你,又是咒你,能是好人吗。” 明罗粲然一笑,傻师弟呀,居然把李清野开玩笑的口吻当真了。 “我从小在师父身边长大,他一向便是嘴硬心软,也没个正形。他是担心我,又怕我真的出事,只好用玩笑话来掩饰自己的担忧。” 明罗向他解释,可楚泱显然是不信的。 “这世上,只有亲近之人,才能肆无忌惮地说笑话。” “可他听着不像说笑。”楚泱委屈地喃喃道,也不继续争辩,只问道:“那要是他真是个坏人,你会离开他吗?”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明罗觉得今日的楚泱着实奇怪,耐着性子道:“若师父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自然会大义灭亲。不过,师父他向来嫉恶如仇,此间除魔卫道,哪里会做对人族不利之事,小师弟,你别胡思乱想。” 楚泱顿时明白过来,他真是和人类呆久了,脑子也不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几百年间,这句话从那些道士嘴里说出来,他听得还少吗,以为有个人形,就真的把自己当人了。 可笑。 明罗仍眨巴眼睛看着他,楚泱心下叹气,将吃食收回乾坤袋,脸上也看不出喜乐,平静道:“让方丈等我们不太好,该走了。” “哎,等等。” 明罗拉住他的手,又把他按回椅子上,楚泱明明想躲,碰到她的手,犹豫间还是顺着她的动作,乖乖任她摆布。 明罗之前就注意到,楚泱的袖口划破道口子,刚问客栈老板娘借了些针线,熟练仔细地缝着。 “可惜我们走得急,没时间给你买新的。要不等到了营州,再重新买一件。” 楚泱见她笑盈盈得认真,那句不用了堵在胸口,最后演变成轻声的一句好。 华亭府有东西两个码头,出海的在东边。那儿原本是一片海边荒地,除了成堆的杂草石头,一点海货也弄不到。 除非是穷得不行的人家,没钱在城里住,才会在此处建房生活。后来新官上任,动员乡绅捐钱,盖着木道码头,迁树养鱼,逐渐盘活整个坊市。 明罗隔着片木屋就瞧见扶黎,绕过去走到跟前。 看码头边停靠着几艘大船,有僧人正让脚夫帮忙搬东西,倒是不见一藏方丈的人。 “方丈要处理佛龛事宜,不与我们同路。这些僧人刚巧是要回营州,包了艘船,顺道捎上我们。” 扶黎已经同那几个僧人聊熟了,把打听到的事告知明罗。甲板站着一大家子的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女子,看着身子骨健朗。 后头跟两个年轻小娘子,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正说笑玩闹。他们的行李由家丁搬来搬去,箱笼站着块地方,把甲板衬得有些拥挤。 僧人包船是常有的事,寺庙里总有各种事宜,要走访各地。 通常由三到四个僧人结伴而行,有时也会让其他的百姓一同坐船,就当是行善积德。 海河上福祸难料,这年头也怕遇到匪贼水患,常常两三艘船,几家人互相搭伙着走。 船上有佛家人,求个心安。若是真有什么事,人多也好照应,通常水贼也不敢近身。 瞧甲板上的人家,能主事说话的都是女子,猜测是因为同行仅有家丁,觉着有僧人庇护,更加安全,才一道包船。 船舷另一侧还躲着两个人,男的三十多岁的面目,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脚跟边放着个木箱子,黑漆漆,看不出什么。 女的胳膊环着个婴孩,裹着蓝布襁褓,风尘仆仆。 他们虽穿着粗布大衣,仿似一对夫妻,可神色上却不见得有什么熟悉,脚上蹬着的锦缎面布鞋,显得奇怪。 水上面天南海北的人都容易遇见,明罗未曾多作猜想。看申时快到,三人都上了船,僧人得一藏方丈吩咐。 特地给他们留了个好间,各色被褥都安排俱全。 明罗忙着好几天,终于得空歇息,说什么不愿意去甲板上吹风,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打瞌睡。 第45页 船上浮浮沉沉,静谧里水纹的晃动,都隐约有些感应。她只觉眼皮打转,吹得一阵轻柔的海风,有些凉意。 半醒着躺到床上,也顾不得脱衣盖被,先侧着身打盹。恍惚间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楚泱或者扶黎进来,努力睁眼瞧。 窗外已是兔起乌沉,月明星稀。 楚泱点了盏油灯,立身站在窗边,安静看海。他的侧脸在浅薄的光亮里,只能形成一道轮廓,比起白日里的身影,竟泛着种孤寂。 明罗一时间没了睡意,躺着挺舒服,也不起身,就靠着枕头瞧他。许是察觉到目光,楚泱侧过身,烛光覆盖上柔和的神色。 “外头吵,我也躲进来,闹到你了。” 他虚身坐在明罗前面的小杌子上,他俩的气息离得很近,光影跟着船身晃晃悠悠。 刚刚睡得沉,明罗什么都没听到,便摇摇头,安静中不知道说什么,只问道:“扶黎呢?” 话落下,扶黎拿着两壶酒就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随意往桌上一坐,看明罗醒着,方才道:“你这睡一会儿,可是错过了好戏。” 明罗缓缓起身,睡眼惺忪,光着脚碰到地上,被冷了一下,缩回去盖在被子里。 她明明记得之前没脱鞋,却见鞋子放在左边的床尾,想是楚泱看她睡得不安稳,帮她脱的。 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但也没当回事,开口问道:“你又去看什么热闹了。” 扶黎喝了口酒,飞扬的神色,正要开口。楚泱突然插话道:“有个小孩子不小心把别家的口粮撞下水里去,两家人空口拌嘴,吵得很,没什么热闹好看的。” 明罗垂头笑了笑,看扶黎又平白吃瘪,只能喝闷酒,一副拿楚泱也没办法的样子。 她记得那女流人家的孩子,看着是玉雪可爱,不过这个年纪,调皮捣蛋实属正常。左右一口食物,船上总有的吃,估摸就是言语不善几句,影响不到什么。 闻着酒香倒真是有些饿,楚泱看出来,给她递了个糕点。此时刚睡醒,味蕾咋然苏醒,只觉满口生香,不免多吃了几块。 扶黎笑着道:“怎么不见你给我献殷勤?” 楚泱给他一个你有点自知之明的表情,想了想,还是从麒麟囊里丢了个牛皮纸包过去,里头是些腰果瓜子,“你就随便凑合吧。” 扶黎大失所望,猛地灌几口烈酒。 想起今日的事,又说道:“你说苏府的老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明罗心道,扶黎说话的口吻怎么也和楚泱一样了。 “看他精通养尸风水,擅长制作尸魂粉,恐怕是个道士。” 明罗仍带着担忧,继续道:“不过我很好奇,他到底从哪找到的尸魂粉方法。” 她看向扶黎,疑问道:“按理说,这邪门东西,不早就被镇妖司毁去,如何还能流落民间。” 扶黎摊手无奈,“我可只是个新人,什么都不知道。” 两方都没猜出所以然,屋里瞬间沉静下来,楚泱上船后,就十分沉静。 明罗总觉得他情绪不对,可见他对自己和之前没区别,也不知道那一点的心烦意乱从何而来。 海面空旷,夜深人静,总会放大些声响。三人都没说话,外头刚打上个浪花,船身摇荡。 明罗没撑住手,往前栽在楚泱的怀里。忽而就有三两脚步声带起嬉笑,幽幽从他们屋外跑过,烛火跳动,窗外映不出任何影子。 像是小孩子夜里玩闹,你追我赶,细细脚步踩在甲板上,吱呀而响。 扶黎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却见甲板上空空如也,唯有浪花拍打船舵,溅起粼粼波光。 难道听错了? 第二十一章 孩子天性,又是七八岁的年纪,夜里睡不着觉,闲着打闹,在甲板上瞎逛也是有的。明罗没多在意。 楚泱反而心里不安稳,喊上扶黎,两个人出去绕着船转了一圈。佛门包的船,正巧遇上运盐的官船,远远跟在后头。 除了插在船顶的旌旗飘扬,其他的一概看不清。扶黎这会儿也觉得是听错了,按下疑神疑鬼的心思,自个先进屋里睡觉。 独留下楚泱一个人站在船尾。 海浪扬起,不断冲击船身,一朵朵水花想要溅起来扑到楚泱身上。他抬手触碰,水珠颗颗飞起,鱼群聚集,似乎要顺着水流蜂拥而上。 楚泱垂眼看着露出水面的鱼头,泛着浅金色的光,对着他拜了一拜,口吐人言道:“不知尊上深夜召集,有何要事?” “让底下那家伙安静些,别吵着我睡觉。”他神色不善,带着些不耐烦的口吻。 此处是洛河入海口,灵力冲刷多次,滋生众多生灵。楚泱刚踏上船时,就发现海河深处藏着个大家伙。 估摸着有一百年的道行,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游鱼得了造化。如今它随意翻身,就引得风浪渐大,船身摇晃。 恐怕继续下去,明罗连后半夜都睡不着好觉。 那鱼立马应了,灵巧的带着一群小鱼虾游回深海里。果不其然,海面平静,连点小水花都瞧不见。 明罗后半夜睡得十分安稳,只觉身子舒爽,精神饱满。清早听见甲板上走动的声音,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口音对话,还有轻微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她穿戴整齐推开门,见是大户人家的侍女端着小粥小菜走来走去。 第46页 有位妇人和明罗打个照面,手里端着碧梗粥,在屋外摆个矮桌子,配咸菜火腿,吹着海风闲适用餐。 “屋里头闷,姑娘要不要也来一碗?” 妇人好心地叫侍女端来粥,明罗闻着味香甜,谢过后就着火腿,吃个半饱。 她和妇人聊起些家常,得知对方一家子姓赵。是去营州投奔族长的,前几年官府招兵,他们家做茶叶攒了些家底,本想用钱买个名额。 没成想,走不通后路,家里两个男人都被征兵,大宅子里就留着一群妇孺。 到底不放心,想着北上回乡,宗族同住,互相照应。明罗想起昨夜的脚步声,随口提到妇人的两个孩童,竟引得对方打开话匣子。 说起孩子的起居日常,事无巨细,她连声应着,并未打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海面比起昨日,更显宁静。甲板上有人捞出一筐子鱼,正堆在角落挑选,鲜鱼腥气。 婴孩最是敏感,闻不得味道,哇哇就嚎啕大哭起来。那站在船舷右侧的妇人,手足无措地哄着襁褓里的孩子。 哭声震天响,引得屋里念经的僧人都探出头来看,那妇人见人多,更是着急,掂着孩子哄,嘴上连央求都出来,垂着头不敢看围观的人。 然而孩子张着嘴,仍是哭,声音都哑了也不见停。 赵娘子生过孩子,自是看不下去,上前接过孩子换个姿势,拍着背念了好几句,哭声终于停下来,对方松口气,谢着赵娘子。 “让各位见笑。” 她讪讪的握着手,脸上都急出汗,一双眼睛却不敢和人对视。 赵娘子逗弄着孩子,见是个姑娘,脸颊红彤彤的,小孩子皮肤嫩,一点料子不适就容易不舒服。 她看那孩子捧着赵娘子的手指吮吸,便知道是孩子饿了:“看您是头胎吧,孩子哭是饿了,给她喂喂奶就好了。” 赵娘子把孩子递过去,对方没有接,面有难色,偷眼瞧襁褓一眼,想了想才开口道:“是,这是头胎,没经验,说来不巧,我这身子骨不好,生下来就没奶水,不然也不能让孩子饿着。” 她看着好似诚恳,眼珠子却转了一圈。 赵娘子倒是心善,吩咐叫侍女冲些羊奶过来,又嘱咐几句照顾孩子的话。 对方才颤巍巍抱起孩子,姿势看着熟练,可眼睛拐都不拐,仿佛襁褓里的孩子和她没什么关系。 明罗越想越不对劲,重男轻女也不见这般,仿佛孩子不是自个生的。尤其看对方一身粗布袍,脸上颇有些风霜,鞋面却用锦缎。 她留了个心眼,和对方搭上话,从她自述,说自己姓林,几辈都是庄稼人,此次是去营州探亲。 问起风貌家庭,林娘子倒是健谈,直把些庄稼种植说成笑话,逗得赵娘子很是开心。 明罗也附和的笑着,但话题偏到育儿上,林娘子没说上两句便打哈哈,显然有所顾虑。 几人说话,林娘子觉着明罗话少,不免问起她的家世境遇,有意无意打听跟着她的男子,明罗本就怀疑她,故意解释道:“我和夫君成亲不久,正巧得空,商量着去营州游玩。” 赵娘子也有些惊奇,想着昨天瞧见两个男子,忙问道哪位才是她的夫君。 明罗正巧看见楚泱从后侧走过来,上前去揽住他的手臂,带笑垂了垂头,一副害羞的小模样。 看得楚泱是莫名其妙,正想开口就被明罗一句话堵回去,听她道:“夫君,你刚刚去哪儿了?” 夫君? 楚泱惊得连话都说不清,腰间似乎被她拧了一把。 看明罗眼神里带着警告,急中生智道:“我见你睡得熟,没吵醒你,和扶黎去船尾吹了吹风。” 赵娘子见他们亲昵,说笑了两句小两口就是黏糊。一刻不见如隔三秋,有说不完的话,再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明罗故意提到扶黎是镇妖司的人,只说是兄长陪她一道去营州。林娘子瞬间变得少言寡语,片刻就告辞。 楚泱有一肚子话想问明罗,但见她老是盯着林娘子瞧,凑到耳朵轻声道:“你怀疑她。” 明罗微不可及的点头,见她还未走远,压低声音道:“从她的言语行动里看,似乎刻意隐瞒了什么,不过船上南来北往,有些事不想别人知道,也是正常的。” 楚泱察觉到明罗的手还搭在他的小臂上,顿觉身子发热。 “你怕他们起疑心,才说什么...夫君的?” 明罗轻微咳嗽,正色道:“若是直说我们是去追查凶案的,只怕他们防备更重,反正也就走一程,日后再也见不着,双方和气才好。” 楚泱略有失望,心底莫名的沉了下去,开口间带上些委屈,道:“要是来的不是我,是扶黎,你会不会......” “不会!” 明罗抬头打断他,正巧对上他的眼神,里面忽而扬起瞬间的欢愉。她怕是自己看错了,立马别过头,也不再说话。 他们头靠头,手臂还挽着,落在扶黎眼里,既觉得刺眼又觉得有趣。他抱臂走过来,堆起揶揄的笑。 “有什么话,需要脸贴脸说,还是你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罗拍开他晃荡的手,才发现自己一直揽着楚泱。连忙放开手,神色尴尬,掉转身往屋里去。 楚泱也不理他,就跟着明罗进去,单单往椅子上一坐。扶黎满头雾水,也不打听具体事情,只提到大概还有一两天就能到营州境内。 第47页 明罗有了台阶下,询问起陈记棺材铺的事。 “我问过镇妖司的朋友,据说在营州,陈记棺材铺人尽皆知,是因着老板心善,海上风难未知,每年都有死在海上的浮尸,面目模糊,辨不清身份,草席一卷直接扔在义庄。棺材铺的东家许是和死人交道打得多,为积阴德,常常会给这些无名尸打造棺材,下土安葬。” 古时候棺材铺阴气重,大都有各种忌讳。家里能摆什么,不能摆什么,条条框框。心里敬畏鬼神,自会做些善事。 听扶黎的消息,陈记棺材铺的老板,开门做生意,应该挺好说话,不过对于小酆都城的情况,还是要多问两句。 扶黎继续说道:“棺材铺管人生大事,什么时候敲门都有人。自从小酆都城的故事被说书人传出去,总有好事的来求老板露一手,大都被轰走了,剩几个真心诚意的,老板点香问过,就把门一关,单独告诉去的法子。至于到底什么人能去,怎么去,其中的关键从没具体的说法。” 他说完闲谈,又补了一句。 “我总觉得不靠谱,你说一藏方丈,不会也是道听途说吧。” 明罗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水,老神在在道:“那你有别的法子吗?” “再说,一藏方丈多大人,用和我们这些小辈开玩笑嘛,要我说,小酆都城里头必定有章法,百姓总爱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的,实际上,真到跟前,他们自己都不信。” 小酆都城在营州境内,是因为河流改道而形成的,楚泱对于此处很是清楚。 那时候,他刚诞生灵识,四处散发灵力瞎打听,知道在内海有这么一个去处。人站在岸边,远远能瞧见露在海面上的山头。 其他的地方都被淹没,然而海面之下,是拦腰斩断的山脉,有头异变的鱼卡在其中。硬生生用鱼背驮起山尖,他的皮肉和山脉相连,再也不能离开。 只是这些缘由,他不能直接和明罗说,平白惹来怀疑。三人说了会话,船上清闲无事,各自又去忙各自的事了。 明罗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盯着船板发呆,迷糊间打起瞌睡。 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香味,闻起来甜丝丝,梦里似乎有人摸进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头,低着头瞧自己,她冷汗直冒,一下子惊醒。 床头竟然真的有人,伸出手捂住她差点发出声音的嘴。 明罗挣扎的抓住对方的手,借着光看清是楚泱,她心都跳到嗓子眼,好歹放回去了。 楚泱对她做个嘘的手势,指了指外头,突得脚步声,极其轻微,像是绕着船在转悠。若说昨天是小孩子玩闹,总不见得今天也来一遭。 明罗没有点灯,赤着脚走下来。 楚泱看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皱着眉头,帮她把鞋提在手里,凑到窗户处。透过缝隙,外头只剩寂静。 明罗想不通,她就是闭下眼,怎么就月上柳梢。夜里怕水贼突袭,船家特地灭灯,免得引起注意。 走在他们前头的官船也就点着盏尾灯,偶尔光亮闪过海面,照不清什么。楚泱蹲下来,帮她把鞋穿好,明罗有些不自在。 从小到大,除了家里人,还没人给她穿过鞋。 不过现下沉静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微响动,她觉着脸有点红,好在夜里看不清。 “你怎么来我房里了?” 明罗低声道,楚泱自然地靠在窗边,眼睛仍是注意外头,慢慢道:“屋里有奇怪的味道。” 明罗嗅了嗅,残留一点不知名香气。她将窗门皆看了一遍,才发现在门边的小角落里,被捅破个小洞,正好能塞进长竹筒,难道是迷香? 船上进贼了? 楚泱向来对香味敏感,很快就察觉不对劲,担心明罗,悄声进了她的房间。 看她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意识却不清醒,额头上都是汗,想叫醒她,没想到她自个被梦惊醒了。 “咚咚咚——” 门被拍响,明罗透过窗洞,根本瞧不见人,楚泱如临大敌,把手搭在门边,随时准备开门。 “咚咚咚——” 这次更加急切,似乎想让明罗他们知道。楚泱直接拉开门,官船的烛光晃过,甲板上空无一人。 明罗跟着出来,哐当细碎的动静自左边传来,那是赵家住的屋子。 明罗和楚泱对视一眼,互相放低脚步,慢慢走过去。那儿靠近船尾,两人以为是船上进了水贼。 明罗手上都凝聚了灵力,走过转弯处,却见赵家娘子的窗户向上挪开。 有个人身子半探进去,用力地往外抻,一双脚紧紧蹬住地面,明罗认得那双绣鞋,是林娘子。 她缓缓靠近,绕到对方身后,透过夜幕,看见她正在掏睡得死沉的小男孩。原来赵娘子家的两个孩子怕热,就叫人把床榻搁在了窗边。 明罗正要出手,平地听的一声喊叫。 掉转头,船尾立着个人,艰难地抱着个木箱子,弓着腰靠在船绳处。无意中瞥见明罗,以为被发现,连忙出声提醒林娘子。 楚泱眼疾手快,朝他跑去,林娘子突得钻出来。明罗伸手抓她,见她缩身绕过,滑溜溜活像个泥鳅,正想往船尾逃。 灵力成鞭,在脚下滑过,对方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在放杂货的沙包上。 头陷阱沙子里,挣扎着要爬起来,被明罗扯过麻袋的绳子,五花大绑的捆住。 第48页 船尾的男人见跑不掉,踌躇往后看。奈何船身离海面有些距离,他犹豫着不敢跳。 想起手里还抱着个木箱子,脸上大骇,突然蛮劲将木盒子举过头,要丢下去。 楚泱借着力从后面扑倒他,对方闷哼,重重磕在甲板上。眼泪花子狂飙,眼看人就要滑下去。 明罗连忙把绳子甩给楚泱,他拉着后立马往小臂上绕了几圈。脚尖钩住船杆,靠着明罗用力,止住向下滑的趋势。 对方被吓得屁滚尿流,实在没力气。 木盒子霎时脱手,巨大的力道撑不住,四分五裂,咕溜溜滚出个东西。 明罗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死孩子。 第二十二章 抓贼抓出个人贩子,甲板上还躺着个死孩子。面色铁青,活像冰块似的,皮肤上泛着黑乎乎的尸斑,显然死了有些时日。 夜里闹这一出,怎么也得把其他人叫起来,问问僧人到底要怎么处理。楚泱把两人拖到船尾,上下搜身,掏出一大堆的蒙汗药迷香竹筒子。 用绳子再绑了几圈,捆在船杆旁边,像个门神般盯着他们。 明罗进屋去叫扶黎,见他睡得神鬼都叫不醒,推了好几把,都没个反应。遂抄起桌上的茶壶,掂量着往他脸上浇,冷水令他激灵着醒神。 扶黎猛地坐起,抹了把脸,湿漉漉的一手水,大惊失色道:“梦游还是浇花呢,你半夜睡不着喝水全往我脸上倒啊?我得罪你了?” 明罗知道他嘴上不饶人,把茶壶重重放回原位,又拿出从人贩子身上搜出来的竹筒,凑到他面前,道:“闻闻,是不是辛辣中带着一丝香甜,刺鼻中存着昏昏欲睡。我不给你来这一下,你得睡到营州靠岸,倒也省得你起床吃饭的工夫,索性挺尸去吧。” 扶黎披着件斗篷,跟着明罗到甲板上,一眼看到被捆着的人,还有地上的死孩子。他一个头两个大,直说道:“真是什么事都能被我们撞上,也不知道是你倒霉还是我流年不利。” 明罗瞥他两眼,无奈说道:“我去叫其他人,你和楚泱把他们看好。” 扶黎半蹲下来,看那两人垂着头,死活不说话,有些发笑道:“我看你们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生活,非要去偷孩子,不怕死了下去,阎王爷判你们个铁树油锅的,先把后背的皮挑开挂在树上,再往油锅里扔,等熬到油干火尽,才把你们捞起来。” 他说的吓人,两个人贩子面面相觑,嗫嚅着想说什么,抬头却见扶黎已经走到船尾。探头往下面看,那儿绑着一艘小船,估摸是附近渔民套鱼用的船,重在轻便。 水路要经过几个小码头,看来人贩子是打算用迷药放倒整船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孩子就跑。 到时候往码头人群里一钻,可真是水入大海,寻不着踪迹了。 明罗喊醒僧人,他们吸入的迷药少,听得人贩子的事,皆为惊惧。赵娘子一家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转醒。 她惊魂未定,抱着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孩子睡眼惺忪,一脸迷茫地望着,怕吓到他们,赵娘子让侍女留在屋里陪着。 自己和明罗来到甲板,路上是千恩万谢。 听明罗说发现的经过,心头直跳,不敢想孩子被拐的后果。僧人们围着人贩子,有两个取出块布,把甲板上的孩子裹起来。 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放,就将其安放在预备装佛经的空箱子里。 船上点灯,霎时亮了许多。 前头的官船似乎觉得奇怪,有官差站在船尾看,发觉他们的甲板上都是人,知道船上有事,放慢了速度,等着僧人的船靠上来。 等到官差登船,扶黎和明罗把整件事悉数告知,僧人摆出几个小马扎,官差围坐着,准备提审人贩子。 林娘子没见过这阵仗,船上大都是妇孺出家人,顶多把他们关起来。等到了营州境内,再把他们押送官府,怎么也得要上一天一夜。 能做的文章极多,便是趁他们不注意逃跑也使得。 可惜她忘了这前头运盐的船上有官差,虽不吃衙门管案子的饭。但遇上水上的事,怎么也能做主,当下就要定罪。 看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面容,她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绑着磕头也磕不下去,语无伦次地认罪,嘟嘟囔囔颠三倒四。 楚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林娘子瞬间噤声,畏畏缩缩等他问话。 楚泱看向明罗,他是不打算说话。 以往看过的事迹里,拐子最是可恶,好好一家人,硬生生骨肉分离。 乾州的地界,借着水路畅行无阻,再想找到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许多家庭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虽然还不懂人类感情,但悲痛和眼泪骗不了人,竟也会感到唏嘘。 明罗看林娘子痛哭流涕的模样,沉声道:“箱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我们不是故意的,他实在太吵了。我们给他吃的喝的都哄不住,眼看就要上船,他大哭大闹引来人,会被发现的,就只好把他塞在木箱里。” 她倒豆子般的说,“就想给他个教训,让他害怕,不敢乱说话。谁知道,才那么一会儿,他...他就没气了。” “这是别人提前花了一百两定的,我们不知道怎么交代,就打算重新再拐一个。” “中午看四周总有渔船,就偷偷给了些钱,租了小渔船,想着今晚动手,到时候找个就近的小镇,先跑了再说。” 第49页 听完这话,赵娘子差点一脚踹过去,被明罗硬拉住了,指着林娘子气急道:“所以你就打主意到我家身上,你个黑心肠烂肚子的玩意,谁知道手上有没有别的人命,就该让那些个亡魂缠着你,迟早要你们不得好死。” 林娘子一味哭,人气急,总会口不择言。 赵娘子连看都不想看他们,又骂了好几句,还是官差发话,才止住声。 明罗继续问道:“你们做这等事情,就该料到有今天,一五一十地把拐过的孩子去向写下来,那些买卖的,也都记下。” 她递过来一份状纸,林娘子颤巍巍就要写。 这时她旁边不说话的男子,终于有反应,一脚把状纸踢歪,对着明罗啐了一口,道:“买他们的主顾能出千金万两,他们的穷爹娘给不了,我们送他们去吃香喝辣,卖过去就是少爷小姐,要我说,是大善事啊!” 他歇斯底里地狂笑着,明罗看他死到临头仍不悔改,冷笑道:“是啊,因为孩子不是你的,刀不落到自个身上,不知道疼。” “你只是觉得他们吵闹,就像阿猫阿狗,高兴了,逗两下,嫌烦了,随意往别处一塞就好。反正他们小儿年纪,什么都记不住,对不对?” 明罗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眼里带着轻蔑和厌恶,那汉子刺痛,挣扎着喊道:“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们被拐,是他们活该,注定亲缘淡薄,我们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没错!” 他疯狂地叫嚣着,颤抖的声线里有难以言喻的恐惧。楚泱嫌恶地望着他们,心底升腾起无名火,恨不得上去踢个几脚。 官差见过很多犯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其实不然,人生百态,总有些人,是毫无悔恨之心的,他们怕一旦生出悔意,就再也无法面对自己的不堪。 僧人们念着佛号,海面上回荡着汉子的话,明罗哑声笑了笑,带着股极其寒冷的意味,蹲在汉子面前,道:“知道你们今晚为何失败吗?” 汉子愣着看她,好看的面容像是蒙着冰霜,话语锐利。 “其实那迷香,连我都中招了。不过,我听到小孩子的吵闹声,咯咯的,像铃铛,我想大半夜怎么还有孩子吵闹呢,就看见他跑到我的门前......” 明罗凑过去,突然伸手敲了下船杆,“咚——原来是他在敲门。” 她低声笑着,继续道:“船上的人都睡着了,你猜,是谁在敲门?” 明罗掌心画着道暗符,是她少时闲着无聊研究的梦咒,能让人凭空见鬼,当然不是真的鬼,而是幻象,能映出人心底最害怕的东西。 汉子又惊又疑,瞧着明罗身后突然走来好几个孩子。全都乌青着脸,有溺水而亡的,有生生被掐死的,还有刚刚被收走的死孩子。 他们瞪着眼,一步步走过来,汉子吓得大叫,官差都以为他是被良心折磨,脸上都是唾弃之色。 扶黎感应到灵力波动,猜想明罗一定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人贩子恐慌万状。 她虽是凌霄宗的人,但此做法有失分寸。他连忙制止,伸手碰到她的肩膀,却突然被楚泱截住。 见他冷眼静看,眼底带着警告的神色,扶黎使了使劲,仍旧被他牢牢握住手腕。 楚泱若无其事开口,道:“此事与你无关。” 扶黎刚想辩驳,明罗的咒术生效,她起身道:“不过是让他担惊受怕几日,权当是拐卖孩子的报应吧。” 她面色淡淡,转身和官差交代了两句。 扶黎趁机挣脱楚泱的手,直眉瞪眼:“人贩子自有官府定罪,轮不到她私下用刑。” 楚泱话中带刺,讥笑道:“你作为天山凤族,相信人间律法,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没有给扶黎再说话的机会,补了句,“只是个小教训,要不了他们的命。” 僧人和官差说好,船靠岸就会将这两个人贩子移交官府。 明罗不再过问,只拉着楚泱,想回屋子里去,扶黎突然拦在面前,不解问道:“真的是有人敲门,不是你故意吓他们的?” 明罗觉得好笑,拍了拍扶黎的肩膀,道:“骗你作甚。你没看到甲板上的孩子,年纪虽小,死后魂魄缠有轻微阴气,昨晚听到的脚步声,应该也是他的亡魂在呼救。” 她抱肩上下打量着扶黎,“我说你这个人,该正义凛然的时候,要讲规矩,该奉公守法,却乐意和我们上房揭瓦。” 扶黎忙不迭解释道:“道士六根清净,不轻易动怒。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损了阴德。” 明罗无所谓道:“放心吧,等我哪天真下去了,阎王爷听到这事,说不定拍手叫好呢,反正我问心无愧,不用你瞎操心。” 楚泱别置一喙,“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的认真,慢慢握住了明罗的手,弄得她先怔住,缓了缓才道:“我是玩笑话,不作数的。” 扶黎咋舌道:“倒挺大言不惭,你师姐法术得心应手,用不着你保护。” 楚泱隐晦地白了扶黎一眼,学着他说话道:“叽叽喳喳,鸟叫得都比你好听。” “嘿,你还和我杠上了是吧,明罗你就不管管你师弟,有你们道观这么埋汰人的嘛。” 他撸起袖子,故意小声嚷嚷道:“臭小子,一张嘴叭叭叭的,不教训你,你还以为我病猫一只,很好欺负。” 第50页 明罗拦在楚泱面前,三个人绕圈圈似的打闹,从船尾跑到前头,甲板嘎吱作响,船上灯火通明,照得水面有些清澈。 扶黎老是抓不着楚泱,脸黑得跟钟馗似的,遇上船身一个哐当摇晃,踉跄撞在栏杆上,差点就要栽下去。 幸亏明罗身手敏捷,虚晃着拿住了斗篷上的兜帽,细绳抵住了气劲,堪堪把他拉回船上。 三人都缓过神,听见后头嘈杂,群雌粥粥,怕是又出了事。明罗一口气还提着,只觉得脑壳疼,事情接二连三,没个消停。 有个官差举着火把跑过来,向扶黎作揖道:“可是镇妖司的司尉?” 扶黎点头应道,就见小官差如释重负,要引着他们去船尾,赵家人半赶着躲进了屋里。 其他的官差僧人都站在另一侧,巴头探脑望着水面。待得明罗他们走近,原是在黑夜里熄了烛火的船。 两层的船坊,看着是大户人家租的,偏偏一点人烟气都见不到,干巴巴停在海上。 正是因着天黑,他们的船才无意中撞上,有大胆的官差出声问,也不见回应。 不知船上到底如何,是遇到水贼早被劫掠一空,还是船上人家不敢出声。 官差衙役只好登船去探查,谁料那几个小官差刚翻上对面的甲板,从船舱里照面飞来一团黑雾,嗡嗡嗡地罩在人头上。 官差被打个措手不及,急忙挥舞火把想要跑开。 然而黑雾越缠越紧,眼看就要啃食血肉,扶黎出手将其打散,火把掉在甲板上,霎时照亮地面。 静幽幽的夜里,那上面趴着聚齐的飞虫,四翅八脚,吞吐黄丝,因其数量太多,远远看着就像一团团黑雾。 角落里是一个个人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官差都被吓到了,顾不得捡火把就要往回跑。 飞虫听得声响,顿时蠢蠢欲动,悬浮在半空里,仿佛是在辨别他们的威胁程度。 第二十三章 虫类正常来说顶多有六脚,像船上这种八只脚,能飞能吐丝,以人肉为食的,有种别名,叫做尸虫。 古时候下葬,极多讲究。其中有一件就是棺木,只因死去的人要在里头躺上几十年不止,要合适舒适,防虫咬啃食。 有点闲钱的人家,就给棺材外再套一层,这叫棺椁。 拿不出金银的,至多也要放些驱虫草药。奈何尸虫无孔不入,一旦见了缝隙,闻着味就直钻,不把尸身吃个干净不罢休。 原先也就是藏在土里墓里,知道的人少。 尸虫吃饱后,就跟动物冬眠般,会聚集在一起蛰伏,若没有外力,极少会飞出来。也不知哪朝哪代,只说有这么一个小混混头,姓孙,从小没爹没娘,穿件破布烂衫,成天往西市场捡烂菜叶子为生。 能吃上口饭谢天谢地,吃不上就把衣服往身上裹,勒得肚子不饿了,合身在桥洞下躺着。 打从他五六岁,天天都是这么过。却说有一天,梦里饿得不行,闻见不知从哪传来的肉香。 馋得他口水直流,醒过来一摸,衣裳都被打湿了。再摸把脸,全是混着脏土的眼泪,真是堪堪把他给馋哭了。 没办法,他顺着味寻摸进巷子里,见家家户户炊烟四起。饭菜香跟虫似的,直往他口鼻中钻。 有户人家,门窗没关严实,正好让他探半个头进去。身子搭在上头,鼻子使劲地吸,想着肉的样子,仿佛自个吃了个心满意足。 他倒没有抢食吃的心思,到底是跟小叫花子们混过的,走街巷口听故事多了。 自诩是身穷志不短,宁愿捡破烂,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可别人不晓得,遛弯看见有个小乞丐扒拉着窗户,以为是琢磨法子踩点偷窃。 上去就是拦腰扯回来,直把他面上滑下道皮来,疼得是龇牙咧嘴,血肉模糊。 掉转身就想跑,脚下急的没章法,刚跑过没几步。眼下一个不留神,小腿肚子给撞在石墩上。 他就地滚几圈,顾不上痛,连爬带扑地钻进桥洞。膝盖上早已鲜血淋漓,再试着用力,左腿使不上劲,就此断了条腿,成了孙瘸子。 孙瘸子觉得做好人没好报。 自此性情大变,跟着群混混天天打家劫舍,不要命的挑架。后来实在穷得不行,从关外搭上了些亡命之徒,一起探墓下洞,倒是发了笔横财。 可惜他好赌,钱在手里转个弯就没了。 怎么着呢,继续掘坟去。 有一回他输得叮当响,就差要把手压在赌行里。实在没办法,顶着月夜下雨,也要挖开盗洞。 老话说,下雨头,鬼见愁。怕的就是棺材开出来,受了潮气,一口阴气呼出,即刻起尸。 孙瘸子干缺德行当多年,岂能不知道,可知道也要顶着屎盆子做,还不是为了这只手。 他见天上的云灰压压的,明白马上要下雨。手上不禁加快,没几下见底,土下的棺材板露出来。 孙瘸子心想不好,光个孤零零的棺材,恐怕没什么油水,但也管不住,直接挪开棺盖,伸手就往里面掏。 摸出个青瓷玉瓶,在月光下油亮亮,晶莹剔透,孙瘸子喜不自胜。 可惜等着钱急用,不好抬价,随手卖给老江湖的“阴人”,拿着钱又进了赌行。 以前说“阴人”,指的是走阴人,他们靠特别的本事吃饭。专做生人和死人相见的生意,不过这行平时没多大生意,也就做起倒卖的行当,混口饭吃。 第51页 走阴人得了宝贝玉瓶,是爱不释手,放在家里,日日欣赏。 突然有天日头盛,对光照瓶,瞧见底下好像有快黑斑,拿来布使劲擦。原是在里面的,外头怎么擦得干净。 好歹也是真金白银换的,走阴人气个半死,心里把孙瘸子祖宗十八代都骂完了。想着他以次充好,太不讲江湖规矩,抄起家伙就杀到孙瘸子家里。 左邻右舍看着,也不敢上去劝,只因孙瘸子气性上来。 嫌走阴人是拿了东西还讹人,两厢争执之下,玉瓶摔了个稀碎,定睛去看,黑斑抖着身子飞起来。 孙瘸子还没反应过来,迎面就被黑斑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白骨凸出,连块皮都不剩。 走阴人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黑斑厉害的:这玩意看着只有一只,可繁殖快,尤其是吃了人肉,就跟打了鸡血,电光火石间,生出十几只小虫,不管三七二十一追着走阴人飞。 他也是慌不择路,想都没想往围观的人群里冲。 可大家被方才的场面吓得惊骇,神思还未归位,全被飞虫吞到肚子里,一条巷子顷刻间成了尸骨累累。 飞虫吃饱后在墙砖上休息,好在当地的官员请了镇妖司,一把火全给烧没了。 自那以后,百姓也知道尸虫的可怕,遇到坟地丧葬的,怕冲撞都会远远避开。 尸虫怕火,却不怕一般的火,非要是灵力凝聚的真火,才能对付。扶黎天生就是个火炉,看见船上的景象,双脚一跃就到了对面甲板。 尸虫吃了人,有些小灵识,对上扶黎没有把握,嗡嗡地散开。 扶黎怎会放过机会,几把灵火飞过去,滋啦啦烧完了甲板上的尸虫,升起股焦肉味。 明罗和楚泱随后而上,她摸了摸鼻子道:“闻着还挺香。” 扶黎挑眉道:“也行,我给你捉几只,就当烤肉下酒菜吃,成不成。” 他脸上带笑,明罗也顺着点头道:“成,你给我挑肥头大脑的,油水多,烤起来才香。我喝着小酒,你堂堂镇妖司的司尉,给我在一边烤肉,怎么着都觉得舒畅。” “想的倒美。”扶黎揶揄着嘟囔一句,指了指船舱内部。 “这么大的船,连个回响都没有,恐怕里面没什么活人,要进去看看吗?” 明罗点了点头,余光瞄到角落的人蛹。 “里面还有尸虫,不知道在船上待了多久,要是真吃了一船人,咱们轻点声,说不定尸虫正在冬眠。” 这倒是实话,二层的船,怎么也有十人以上,尸虫再能吃,遇上这么多人,也够他们消化一阵了。 三人放慢脚步进去,烛火皆灭,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也不敢贸然点火,只能借微光谨慎观察。桌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尸虫,挤着睡着,一动不动。 木板上缠绕着白丝,脚底黏糊,楚泱嫌弃地把鞋子搭在门槛上,蹭了几下。 里面放着好几个木箱,尸虫倒没挑此处。扶黎小心地打开来,差点被吓一跳。 原是些戏曲头面,还有舞狮的套头,黑夜里看着两个大眼,颇有些吓人。 看来这艘船是戏班子包下的,其他的木箱里也都是随衣行头,珍珠白面,真材实料。 明罗想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奇奇怪怪的事情,该有些涉猎。见到尸虫,情急之下,说不定藏在什么暗处,还留着口气。 他们再往里走,上了楼梯,不免要发出些声响。明罗心头直跳,觑眼往下面看了一眼。 尸虫蹲在地板上,翅膀动了动,好像呜呜地叫。她知道这是要苏醒,立马拉着扶黎,直奔向上。 此刻谁还顾得动静大不大,躲过尸虫发狂才是真的。 楚泱看明罗突然往上跑,以为她遇到危险,想去碰她,却见她只顾着带着扶黎跑,心里不舒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身后的尸虫全醒了,飞箭如蝗,兜头盖脸,张牙舞爪地飞来。 明罗转头一看,楚泱还在下面,伸出手想够着他,嘴上着急道:“楚泱,快躲开!” 她身子滑下去,直接抱他的腰在地上滚了两圈,脸颊擦着尸虫过去。扶黎立马放了把火,烧焦的尸虫落在明罗身上,把她烫的燎泡。 楚泱身上沾着黏稠的白丝,顾不得自己,扶着明罗坐起身。 看她还咬着嘴唇,眉宇间忍着疼痛。 连忙帮她把背上的尸虫拍掉,衣服上烫出些洞,他茫然失措,眼眶红红的,强忍着眼泪,哑声问道:“还疼不疼?” 明罗不想他过于担心,故意玩笑道:“早知道不嘲笑扶黎是鸟了,凤凰天火还真是厉害,小师弟,要不我们下次别带他一起了,你看这路上,真够倒霉的。” 真不明白是不是扶黎自带霉运。 明罗没觉得自己除妖的路,如此艰难,再来几个意外,她怕自己没命回凌霄宗。 师父果然经验丰富,镇妖司都是不怕死的,以后就该让扶黎冲在前面,她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 扶黎见变故,着急走下来,看明罗受伤,别提多不好意思,蹲下去道歉道:“我是下意识反应,不是故意的,你真没事吗?明罗,我......” 看他还想解释,明罗无奈地扯出笑,“没怪你,况且我也没死,你们一个个是要给我哭丧啊。” 楚泱伸手环住她的脖子,带劲将她抱起来,却不敢碰到她的后背,对着扶黎冷声道:“我们先回去,尸虫就交给你了。” 第52页 明罗连忙制止他,手不自觉勾住了楚泱的脖子,道:“哎,尸虫飞去哪了?二楼?” “二楼有窗户,看见天火,全飞海上去了。” 扶黎难得不敢看楚泱的面色,只说道:“你放心,这些尸虫受到惊吓,不敢直接吃人,海上风大,等他们飞过海面,活不下去的。” 船上的尸虫大部分都被扶黎解决,楚泱正要带她离开,刚跨出门槛。 听得官差喊,以为他们出事,明罗想回一句,让他们放心,突然感觉船身摇晃。 海面上翻滚掀起巨浪,激得船杆颤颤巍巍,仿佛要掉下来。楚泱死死搂住明罗,身子靠在门框上,扶黎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拉住根扶手不敢妄动。 浪头拍着船身,风声呼啸。 水面上旋转出个白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尸虫狂暴地东西乱撞,似乎飞不出这片海域。明罗身上有伤,疼的意识无法集中,隐约看见楚泱翕动嘴唇说了些什么。 海里突然窜出条鲸鱼,个头极大,彷若吞舟之势。跃到空中带起满身水花,凌空翻身将尸虫悉数带进海底,哗啦啦把几艘船上的人都淋成落汤鸡。 鱼身太大,连带着船都往下沉了沉。 楚泱不敢松开明罗,只借着门槛坐下来,他这身衣服是完全废了。 明罗迷糊着道:“等到了营州,给你换身新衣服吧。” “你的伤更重要。” 楚泱轻声道,明罗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你师姐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伤,明天就好了。” 楚泱想要说什么,明罗又道:“那头鱼,是你唤出来的。” 见他垂着头没能回答,明罗心里有数,柔声试探道:“我们小师弟真是有很多秘密啊。” 楚泱听她语气里有些遗憾,压住心头酸涩,坚定道:“以后都会告诉你的。” 明罗哑然失笑,点头道:“好,我等你。” 现下海面平静,楚泱抱起明罗想走。 突听的扶黎在里面怪叫一声,转头看过去,见屋里正中冒出只手。 推开隐秘的船板,黑着脸和他们四目相对。 第二十四章 扶黎惊魂未定,正从地上爬起来,就见木板下面冒出个人头,差点脱手放个火球过去。 幸好对方咕溜溜窜上来,口中大喊自己人,硬生生给刹住,不然这人早就成火下亡魂。 楚泱此时顾不上他们,带明罗回了船上。他黑着张脸,便是官差想问什么,也不敢上前开口。 明罗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楚泱她自己可以下地走路。偏生楚泱装作不懂,死活不肯放她下来。 一路抱着她进了里屋,才小心翼翼地让她侧躺在床上。斩妖除魔久了,麒麟囊里时常备着各种药膏。 加上她此次下山时,师父又不知道往里面塞了些炼制的药丸,从里头翻出治烫伤的膏药倒是容易。 楚泱把瓶瓶罐罐往桌上倒,仔细闻了闻,确定药效后,就想给她上药。 明罗吓了一跳,缩了缩身子道:“我自己能上药。” “伤在背上,你如何上药?”楚泱是真不明白,看明罗面有难色。 脑海里突然冒出句“男女有别”的话,才意识到人间的规矩,立马涨红了脸,道歉道:“对不起,我去喊赵娘子。” 看他的反应,明罗扑哧笑了下,一不小心牵扯到后背,弄得她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楚泱对于这些人情世故,似乎从来不懂。她都要好奇,楚泱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 没等多久,赵娘子就撩着帘子进来。 看明罗趴在床上,揭开她的衣裳,背上好几个火泡子,自己先心疼起来,嘴上说道:“那船上连个烛火也没有,怎得不小心烫伤了?” 明罗总不能说是扶黎那只臭凤凰干的好事,免得把赵娘子这等平民百姓给吓到,只打哈哈道: “我们不是带了火折子,没注意给烫到的。烦请赵娘子帮个忙,给我上些药。” 赵娘子一双儿女皆是明罗救得,她自觉亲近,没有推辞,轻柔的帮她涂药。多亏她手下轻,明罗倒不觉得疼,有多余的神思去想船上的事。 听到外面的走路声,不免问道:“那艘船上幸存了几个人?” “看着好像两三个,姑娘放心,已经随着你的兄长到船上了。”赵娘子欲言又止,换了个委婉的问法,“你们胆子真是大,神鬼的事可是乱来的。” 明罗知道赵娘子好心,且不熟知他们的身份,又把镇妖司的事说了一遍,再安慰几句。赵娘子终于放下心,等上好药,说些注意的小事,赵娘子便出了屋。 看见甲板上乱作一团,也懒得看热闹,带着一大家子躲屋里去了。 扶黎把幸存者安顿好,僧人送来茶水面盆,待得他们洗完脸,总算是没那么唬人。他们劫后余生般,低声流着泪,双手握着茶碗,惊魂未定。 楚泱见赵娘子出来,敲了敲门框,明罗侧躺着靠在枕头上,小声道:“怎么了?” “外面的人,要问话吗?” 尸虫这东西,通常都在深土里,除非是有人专门放出来,绝不可能在海面上出现。楚泱怕明罗累,又不敢自作主张,试探着问道。 明罗想了想,道:“让扶黎先问问,我在这儿听着呢。” 第53页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人,咽了咽口水,似乎还有些惊惧,死死握住碗边,努力回忆道:“船是戏班子包的,听说是南边当红的班子,受邀去营州唱一场,路上远,戏班里的名角嘴刁,专门招我们几个厨子来给他做饭。” 原来这戏班的班主,家中好几代都是做梨园行当的,向来供奉道家。 去哪儿唱戏,都要带上个乡野道士。他自称能看风水,会算际遇,穿着件黄道袍,真有仙家高人的风范。物件家伙什多,班主不含糊,直接招了些脚夫帮他看守。 奈何戏子名角的眼尖嘴刁,嫌弃脚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响他吊嗓子。 班主只好让脚夫们住在后舱。 脚夫是拿钱办事的,但也是个气性人,遇上刁蛮戏子,难免要唠上几句闲话。一来二去,和厨子们混熟了,天上地下的胡诌。 那乡野道士最爱摸到厨房,偷吃些汤水。便是真的被厨子抓到,他也大大方方说是班主吩咐的。 厨子总不能为了这点子小事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说那天道士半夜摸进后厨,想着晚饭时绿豆汤的好滋味,顿觉口舌生津,翻到个煨在锅里的燕窝粥。 知道是留着给名角的,可转头一想,臭戏子嘴刁得很,隔了夜的尝一口就吐掉。可船上生火哪有这般讲究,反正都要被倒掉,不如老道我,先给你吃了算了。 他呼哧呼哧喝得开心,忽得听到些声响。 以为是谁起夜,打甲板上走过,没放在心上,照样把粥吃个精光,搁着碗就要走。 身后又是咯吱的动静,难道是老鼠? 道士自个胡思乱想,是不敢直接走,也不敢往后看。夜里声音清晰,听着像是吃东西,老道呆不住,心里又好奇。 蹑手蹑脚绕到锅子后头,隔着块木板,四周有些缝隙,看来是能移动的。 他壮着胆子移开木板,声音即刻就停了,拿眼睛一瞧,乌漆嘛黑间露出双鬣狗般锐利的双眼。 直把他吓了一跳,当下就连滚带爬跑到甲板上。吵醒一窝人,班主看他大喊大叫,心里烦,可想着道士乱叫,总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连忙喊人拉住他,试图问个明白。 道士发觉失态,定神后觉得不过是双眼睛,顶多就是躲着个人。告知班主后,看他们带着好几个健壮的脚夫去抓,也自觉放心。 小戏子凑在一旁看热闹,厨子白天忙,晚上倒是睡得熟,没出来多看。也幸好是他们不爱凑热闹,不然连命也要搭上。 班主带着人揭开木板,里面原来有个挖空的洞,刚好能容一人窝在里面。人虽不在,地上堆着残渣碎屑。 班主大怒,好好的船藏个鬼祟的人,换谁都鸡皮疙瘩,下令要把这人抓出来。结果他们还没出后厨,迎面就和对方撞上。 烛光将他照亮,见他也是身道袍,脸上全是符咒刻纹,缺了只耳朵,实在是怪吓人的。 乡野道士一看架势,知道是遇到同道了,且浑身的气质,怕是个硬茬子。当即就想跑,可对方哪管这些,二话不说想要跳船离开。 班主要拿住他,争执间,对方扔下个袋子,身手矫捷地跳进海里。都说穷寇莫追,班主也没胆子下海。 看地上的袋子绣着花纹,颇为精致,忙不迭捡起来。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值钱宝贝,一打开,好家伙,都是黑乎乎的虫子。 吓得他脱手,虫子受到震动,鸣叫着飞出来,送上门的口粮岂能不吃,甲板上的人都成了尸虫的食物。 厨子们听到动静,透过窗户看了一眼。他曾经给道观寺庙做过素斋,听他们的事迹多了,对奇怪的虫子也有了解。 连忙喊醒同伴,躲到舱板底下去,果真逃过一劫。 明罗听他们说缺耳朵,猜测对方就是苏府的老人家,果真是个道士。她按了按眉心,缓缓道:“你们在船上躲了几天?” 厨子们躲在下面暗无天日,慌里慌张也没记具体的时间,只说是两天有余。 官差把他们带下去,其他的事扶黎一概交予官家处置,他靠在屋外道:“估摸时间,这老道士应该抵达营州了,事已至此,你安心养伤吧。” 明罗撇嘴道:“还不是有人眼神不行,你好歹分清楚是敌是友,再给我上天火吧。” “我保证没下次。” 扶黎歉意道,对上楚泱警告的眼刀子,他差点打个寒颤,认真道:“等到了营州,我一人赔你们一件衣裳,总行了吧。” 明罗眼皮直跳,拒绝道:“不用,我又不是买不起。不过那老道士,竟然随身带着尸虫,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船上的。” 扶黎倒觉得他是不想让人发现,便道:“躲在船舱,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营州,到时候他入了小酆都城,如果不是我们有一藏方丈帮忙,恐怕天南海北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摸摸下巴,继续道:“你们道士,还有如此邪门的手段吗?” “你可别把我和邪道相提并论。” 明罗顺着他开玩笑,本想再说几句,奈何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实在撑不住,没怎么多想就睡着了。 扶黎见没有反应,担心着想进去,被楚泱一把抓着拖走了。 一晚上许多事,官船上特意让几个官兵驻扎。 明罗背上极痒,忍得辛苦,好在夜里累,睡得沉,现下磕着下巴,直勾勾地发呆。 第54页 楚泱坐在她对面,手里还捧着碗清粥,明罗调笑道:“你这一大早也吃得太清淡了,是不是船上委屈我们小师弟了。” “是给你的。”楚泱递到她面前,解释道:“你身上有伤,要清淡些。” 看样子吹了两口,就要喂她。 明罗坐起来,疼得皱眉,来不及管背后,急忙说道:“我不饿。” 楚泱疑惑道:“你肚子都在叫。” 咳,这么轻微你都能听到。 明罗暗自腹诽,又解释道:“我修行呢,早上不吃东西。”可是看着清粥干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你肚子叫了一晚上了。” 楚泱严肃补充,明罗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一晚上都守着我?” “我夜里怕你弄伤背,进来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偷看明罗,又说:“然后你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还说,想喝粥,我一早就煮好了,是赵娘子教的,而且我尝过,很好喝的。” 明罗看他认真的神色,完全记不起昨天晚上自己干了什么。 可见他誓有你不喝我就一直坐着的架势,认命道:“我是伤了背,手还好好的,可以自己喝的。” 她想去拿,楚泱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她,手上自然地给她舀粥,吹凉了送到她嘴边。 明罗自小入凌霄宗,要强肯吃苦,练功摔个骨折,都没有哭过。李清野作为她的师父,最清楚她的天赋秉性,从未有特殊照顾的时候。 偏偏今日遇到楚泱,明罗没了法子,乖乖张嘴喝粥。 入口细滑,尝着有股清甜,是熬到时间的。也不知道楚泱是怎么去问赵娘子的,看他眼里还有些血丝,应该也没睡好。 扶黎在后面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要是再不喝,我都想直接给你灌下去。” 明罗根本没注意他,奇怪道:“你什么时候在的?” 扶黎冷哼两声,捂着胸口道:“你现在眼里只有小师弟,连我都看不见了,女人真是残忍,说忘就忘,我的心啊,碎成好几瓣了。” 明罗嫌弃地看他,“别搞怪,正经点。” 屋里的帘子被掀开系上去,能看到海天连接处,一团团的云,不见有太阳。 明罗想起这几天的遭遇,眼皮又开始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财。 她是两边都跳,心里没定数,打眼又瞧见扶黎,不免感叹道:“等查完老道士的事,我得回去焚香沐浴,对着三清拜上几拜,去去晦气。” 楚泱看了眼扶黎,面有愁色,悠悠道:“我们就不该和他同路。” 扶黎被他俩嫌弃,自认倒霉,没底气道:“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两位可别老埋汰我,要知道我嘴开过光的,咱们还有营州要一起闯,哪天我不高兴,乱说话,把晦气传给你们可不好。” 明罗笑着道:“没事,你尽管说,真倒霉的话,就把你这只小凤凰推出去,反正你们凤凰命多,怎么造都死不透。” “哇,凌霄宗的道士不积口德,等我回天山,我让那些小辈,以后躲着你们走。” 楚泱白他一眼,故意威胁道:“你回得去天山再说吧。” 扶黎气急败坏,楚泱又朝他做个鬼脸,明罗看他们像小孩,笑一笑又扯到后背,立马抱着枕头,看他们说笑话。 明罗怎么也想不到,扶黎这张乌鸦嘴是真的一语成谶,过于“靠谱”。 第二十五章 船靠岸是在黄昏时分,多亏师父的药膏,明罗背上的伤好了许多。下船时抬头,刚巧看到天边的金光闪透云层。 海天皆是金灿灿的,云层被打碎,在天际泛着温馨的意味。码头停着数不清的渔船,捕得海货就地数着卖。 鱼虾跳动,还有些蛤蜊扇贝什么的。前面竖个木牌子,刻着几钱几两,但实际价格还能杀。 有些妇人提着篮子四处问价,说得是唾沫横飞。最后心满意足,提溜着新鲜的海货,哼着小曲回家。 营州的九月,秋高气爽,温度适宜。 明罗甫一进城,小贩都开始收摊子。路边倒是些吃食铺子重新支起来,挂着几盏灯笼。 靠近黄昏,平时摆卖物件的都回家吃饭去了,唯有夜市即将开场,好在一路上大店铺开着门。 明罗看楚泱一身狼狈,连忙给他买了几件新衣裳。扶黎老在旁边打岔,高谈阔论。觉得款式不好,布料太硬,活脱脱像个挑嘴的婆子。 楚泱都懒得管他,最后扶黎在明罗的眼刀下屈服,连声高赞衣服精美,眼光好。他们向布庄老板打听棺材铺,得知陈记棺材铺在营州境内,名声极好。 老板看明罗十分感兴趣,一股劲也上来,直把些以前的老话颠来倒去的说。 陈记棺材铺最早的那位,大家都叫他陈老头,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那年头闹饥荒,真是死人为患。 有点银钱都得紧着米粮,纵使他有再好的木工手艺,没人买,自然也吃不起饭。可是家里四张嘴,全要靠他,总不能让孩子饿肚子。 陈老头成天在街上寻摸,希望能找来点机会,别说还真让他碰上。有天官府往告示栏上糊张榜,上面写要招几个人,仔细一瞧,竟是死人生意。 以前对棺材捞尸的有忌讳,活人好歹有口气,死人就硬邦邦一个,遇上不巧的,死状凄惨,什么死法都有。 第55页 那是怎么难看,怎么吓人就怎么来,多看一眼就容易做噩梦。 好端端有手有脚,没有点苦楚,是千万不会碰这些行当。陈老头没得挑,榜上说要找一两个木工活好的工匠。 城外头堆着满地的浮尸,官府想处理,又怕随地扔,弄得怨气冲天。就想着打几口薄棺,找个坟地全部埋了,也算是给尸体找个容身之地。 他偷眼四顾,看没人发现,快速地揭下榜单。 上头写一两个,可陈老头江湖上混饭吃多年,还能不清楚官府现在也不好过。顶多就招一个,每月能领五钱银子,谁会放过此等机会? 却说陈老头来到官府,点头哈腰地应上差事,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上去。由个老道士批命,一看全是阴年阴时,直说他和这行当有缘分。 陈老头心里骂,面子上却应付点头,喘口气都没有,直接拉来木头让你削,全做成一模一样尺寸相等的棺材。 官府不管下葬里头有多少讲究,要得就是一个快。陈老头手脚利索,短短半个月,打出了十几口棺材。 其实棺木本身有很多要求,现下却完全顾不得,陈老头曾经在大户人家手底下做工,听他们供奉的道士僧人的讲过,棺木弄得不好,家宅不宁,多一寸少一寸,说法极多。 但他帮官府做事,容不得自己做主。 陈老头心里对于民风异俗,深信不疑,于是只好边打棺材,口中边念“见怪莫怪”。给官府打上十来年的棺材,任谁都能磨出一身好手艺。 到后来换了新皇帝,天下天平,人却还是照样死,江湖上涌出些寺庙道观的,也开始收那些无人要的尸骨。 官府乐的不管,陈老头也就此失业。 他寻思,自己大半生也没别的本事。你让他去摆个摊吆喝,知道他身份的估计都嫌他晦气。还不如开个棺材铺,继续做这生意。 到底是有经验,营州百姓都信陈老头的手艺。那棺木真是轻重正好,家里什么时段死了人,去陈记门口摇响铃铛,准有人给你开门。 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到现在这代,是一位身量奇小的陈掌柜。 为什么叫他掌柜,是因为他接手第一天,先在店里头安了个长柜子。 可他人矮,站在柜子后面,堪堪只能见个头顶,他倒是乐得开心,不管被人如何说。 棺材铺做生意,从不搞别家商铺那套。 要是隔着个柜子,就好像隔着一层,总不尽心。陈掌柜不管,他说棺材铺也是正经生意,做生意自然要有范,什么是范,掌柜就是范。 也是他们家有口碑,营州的百姓懒得计较,打棺材折寿衣的仍是找陈记。 主街路上走到头,再拐个弯,看到那家虚掩着门,挂白灯笼的店铺,就是陈记棺材铺。 进去先拉铃,老板就会从柜子后头出来。 明罗一一照做,听得柜子后面有人道:“棺木十种,自行挑选。纸人纸马,各有价格。不看坟地,丧葬仪式一概不管。几位家中没有死人,做不着你们生意,就此打道回府吧。” 扶黎把手搁在柜台上,俯身道:“掌柜的,你既不问也不看,怎知我们不是来买棺材的?” 陈掌柜露出个头顶,原是他刚刚在躺椅上乘凉,手里捧着紫砂壶,小拇指滑过壶身,有一搭没一搭地翘着,慢悠悠道: “营州百姓,家中该有白事的,早就定好棺材。你们几位,生面孔,外乡人,进来时脚步轻快,语气中不见焦急,要不是我这放棺材,还以为逛街点菜呢。” 他从后头绕出来,明罗才知道身量小的意思。 陈掌柜孩童脸,皱纹满布,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却紧紧握着紫砂壶。在走街串巷的卖艺团里,这样的身高和长相,就是传说中的侏儒。 明罗压下奇怪,轻声问道:“听说陈记棺材铺的祖上,是梭子山人。” 陈掌柜喝口茶,来回打量三人,理所当然道:“一年到头,想去小酆都城的人,多了去了,可没几个进得去的。三位都是人中龙凤,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明罗笑了笑,还是道:“请掌柜的帮个忙,另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小酆都城不是人人能去,须得我点花问祖,一次一百两,不论成功与否,这条件,你们可答应?” 陈掌柜爬到小椅子上,拿起堆在柜台上的白纸,等着他们的回答。 扶黎和明罗对视一眼,由扶黎先开口道:“自然可以。” 他取出一百两放在柜台上,手笔一出,陈掌柜笑叹道:“呦,我老眼昏花,原来是修行中人。通常想去小酆都的,不是有苦衷,就是活不下去的。最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来就是几个修行人,怎么,你们是要去酆都擒鬼,还是学哪吒闹海。” 楚泱插嘴道:“好几个?除了我们还有别人?” 陈掌柜望了他一眼,见他抱臂警惕,神思发疼,心中各番计较不说。 手上却是抽出白纸,灵巧的折出朵纸莲花,沾墨往上写,“三人求路,还望开恩”。 他把纸莲花放在铜盆里,点上蜡烛,等出油,再滴在盆里。 做完这通,嘴上道:“是有这么个人,老道士,少了只耳朵,我当时还奇怪,此人颇有道行,虽说长得吓人,但靠本事混口饭,怎么也亏不得,为何非要进酆都城。” 第56页 “后来呢?”扶黎紧张地听着。 陈掌柜取出火柴,故意停顿道:“后来我想,他能把自己造成神鬼害怕的地步,怕是仇家不少,不进酆都活不下去。我就给他点了纸莲花,你猜怎么着?” 他划开火柴,火苗呲地窜起,落在纸莲花上。 明罗注视着,陈掌柜对这等场面见怪不怪,继续道:“纸莲花瞬间就点燃了,那架势,差点要烧铺子。这是碰到硬茬,二话不说就让他往南,酆都城正等着他呢。” 可明罗他们的纸莲花,火苗入海,根本燃不着。除了干涸的两滴蜡油,火柴就像泡过水一般,孤单的落在花瓣上。 扶黎忍不住指着问道:“点不着算什么意思?” 陈掌柜嘿嘿一笑,摊手道:“让你们回家的意思。” 他把纸莲花拿起来,上面完好无损,火柴被他随意丢掉。 伸手把一百两白银从柜台滑倒衣服上,左看右看,才一个个摆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 楚泱探手压住了陈掌柜的手,沉声道:“你再点一次。” 陈掌柜试图挣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是怎么抽都没用。 只好叹息道:“来几次都没用,是小酆都城的那位主,不让你们进去。合该你们没有那命,要我说就收拾回家得了,那城里面,都是亡命人,要不是人世间活不好,谁会和一群妖魔鬼怪同住。” 楚泱却不听他解释,再次冷声道:“我让你再点一次。” 他手下用力,陈掌柜只觉得手腕都快被折断了,连声应道,“好好好,这就点这就点,我不另收你们钱。” 楚泱这才收回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掌柜重新折出朵莲花,提笔要往上写字,制止道:“我亲自写。” 明罗疑惑地望向他,见他面容坚毅。 握笔的手有些生疏,适应片刻就习惯,看架势倒像是专门练过的。她凑过去看,莲花的花瓣上画着奇怪的符号,仿佛是很多年前的象形文字。 明罗看不太懂,便问道:“你这是画了什么?” 楚泱偏过头轻声道:“我试着和他商量,不同意,就淹了小酆都城。” 明罗眉头一跳,嗫喏道:“你确定,这是商量?” 不,重点是有用吗? 扶黎本来是凑过去偷听的,结果听了个莫名其妙,发笑道:“我的一百两银子,是给你来开玩笑的吗?何况小酆都存在百年,岂是你区区威胁就......” 他话还没说完,陈掌柜的火柴还没碰到。 纸莲花瞬间自燃,火苗窜得顶天高,在风里还抖了两下,似乎有种求饶的意味。 扶黎住了嘴,明罗被楚泱往后带了带。 掌柜的吓一跳,脸被余热撩到,黑了一片。 扶黎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我以为他应该有些气节,没想到也是欺软怕硬,早知道我出什么钱啊。” 掌柜的缓了缓,识相地把抽屉里的银子取出来,推回到扶黎面前,小心翼翼道:“你们机缘大,我个小老百姓受不起,钱财还你们。从这条街,顺着南边一路走,穿过荒树林子,别管后面有什么声音,都别回头。等看到整片海域,露出个山头,就是小酆都城。” 一百两失而复得,等于白嫖。扶黎倒是开心,明罗细心地多问道:“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 陈掌柜打了水给自己洗个脸,脸上有些不耐烦:“你们艺高人胆大,寻常的古怪肯定困不住,直接走就是了。我也没真的去过,问我有用吗?”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明罗没再继续问,道了声谢,三人就循着街一直往南走。 楚泱走在最前面,他脚步没有停顿,倒是熟门熟路。 明罗心里好奇,可转念想到,那晚船上他答应以后会告诉自己的,忍着没有问。 扶黎追上明罗,跟她并排,凑过来问道:“你们凌霄宗,都是出什么怪物啊。尤其是你这位小师弟,要说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可碰上奇奇怪怪的事,倒真有办法。” “你才怪物呢。” 明罗没好气接道:“镇妖司不是宣称天下奇闻尽入彀中,怎么你也没见过那些文字?” 扶黎挑眉试探道:“老实告诉我,你也怀疑他,对不对。” 他们已然走到荒林,天色渐黑,唯有月光,树丫上停着乌鸦。 黑漆漆和夜色融成一片,因着靠海,晚上风大,呼呼盖住了扶黎的声音。 明罗却微不可及地点了点头。 “要不,我帮你查?”扶黎唯恐天下不乱,“他年龄几何,生于何地,父母可健在?” 他噼里啪啦问了许多问题,明罗陷入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清楚。” 扶黎惊讶道:“他不是你师弟吗?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明罗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总不能说这小师弟是她下山的时候,随便捡的吧。 何况她一想到,怀疑楚泱,就腾的升起股烦闷。 正想让扶黎别多管闲事,突然看到楚泱停下脚步,掉转身走向他们。 楚泱沉着脸,缓缓瞥了眼扶黎,朝着明罗慢慢走来。 第二十六章 两个刚说完对方的坏话,就见当事人黑脸走过来。 别说明罗,扶黎心里止不住打鼓,看来这回又要被讨厌,闭着嘴准备一言不发。楚泱在明罗面前站定,双手抱臂,眉头紧锁。 第57页 明罗突然想起楚泱耳力很好,怕是他们刚刚的对话,他全知道。此刻这副表情,显然是有些生气。 可她刚想解释,心底又觉得解释不清,索性也不说话。 扶黎察觉空气中的尴尬,咳嗽两声道:“我不是看你们关系好,给你们来点考验嘛。” 楚泱撇他一眼,双手放开作势半举起来,扶黎圆场没打到,反而自己防备喊道:“有话好好说,咱们打人不打脸啊,不兴发火的。” 结果楚泱嘲笑道:“你这算不算,‘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扶黎松了口气,他也懒得管,伸手牵过明罗,带着她走的极快。 不一会儿,就把扶黎甩在身后。 明罗垂着头没有说话,手被楚泱抓得很紧,一时间心跳如鼓,面上却无表示。 突听得楚泱闷声说着,“对不起。” 她抬起头瞧他,有些不解,见他也放下目光看,神色认真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问我。” 面对明罗的试探,他毫无躲闪。 其实楚泱自己明白,到底对明罗说过谎言,关于他的身份和目的,实在无法据实相告。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等。 明罗点了点头,换上个笑容,“好。” 从万善寺开始,她对楚泱的来历,就很好奇。也想过是不是有目的接近自己,可她感觉不到恶意,于是一直放任他,尝试去相信他。 只是想到刚刚扶黎的委屈巴巴,不免劝解道:“扶黎没有恶意的,他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小师弟别介意。” 楚泱不屑地说道:“你不用帮他解释。” 余光瞄到扶黎在后头竖着耳朵,探头探脑,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补了一句。 “我不和傻子计较。” 明罗偷笑,竖起大拇指十分赞同。 扶黎一头雾水,看他们放慢脚步,连忙也追上去。左看右看他们的神色,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这番打闹,荒林乌鸦叫的恐惧都散了点。 穿过去,目光所及便是广阔的海域。 他们到了营州最南边的内海,借着月光能瞧见不远处冒出一点点山尖,具体如何看不清楚。 有人在原先建造失败的石墩上搭着木板,站在上面,才发现原来此处离小酆都城仍有很大距离。 陈掌柜只说看到海面就成,却没说要如何过去。四下也无船只,扶黎心声疑惑,直呼被忽悠了。 楚泱注视着海面,看月光洒在上面,没有任何波光,像是顷刻间被吸收。 他蹲下来,双手在水面释放灵力。果不其然,海面奔涌,仿佛受到什么指示,翻滚着,浪花很大。 明罗用手臂遮了遮海风,眺望远处。见从山尖飘动着长方形的东西,正随着海浪被带到他们面前。 是三口棺材,看不出木料材质,就是简单的薄棺。最上面用金漆画出朵莲花图案,颤巍巍停在明罗面前。 她是听过传闻的,梭子山有悬棺葬的传统。 有人路过海边,见到海面上浮着的棺材,回家便死了。可看这架势,是要他们同棺材一起去小酆都城? 扶黎胆子大,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率先站在棺材上。明罗和楚泱先后立定,海面顺着风向,浮浮沉沉将他们送往山尖。 天空此时亮着几颗星,越是靠近山尖,星光越少。 再往后有□□拔地而起,浓厚地竖在半空,仿佛要阻挡他们的去路。 棺材置若罔闻,直直地冲进□□。迎面呼啸着风,吹得他们衣袂飘飘,带着水珠跳起来。 明罗不得不用手挡着,额头有些凉飕飕的,像是突破了结界。 眼前的光大盛,天上挂着个红月亮,山崖的脉络就在跟前。 棺材撞在礁石上,瞬间四分五裂,三人眼疾手快地跳到地面,看棺材板被海水冲走。 山上毫无植被,光秃秃地都是灰色岩石。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山尖,如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三人顺着往上,连点风都没有。 按理说这等海中荒岛,怎么也该有点风雨。可别说风雨,便是昆虫鸣叫都未可闻。 明罗觉得此处像坐死城,怪异的红月亮,怎么看怎么奇怪。 石子硌脚,没走多久,见前方凭空出现高耸的城门。 是由一块块红色石头堆砌而成,在匾额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酆都城”。 大门是没有的,就是空落落地石头弧形,根部用石灰粉撒了许多,绿草植物全然不见。他们走进去,城门自动消失。 长而广的街道,和人间的街市没有区别。 明罗甚至觉得和营州的规划一模一样,两边有小贩摆摊,各家各户也点灯笼。 不过就是,灯笼的形状各异。有一家的灯笼形状是个小孩子,可是纸糊颜色红里透黑,手臂画得很长,配上两只大耳朵。 若在里头放上蜡烛点亮,就是个罔象的模样。 在传说里,罔象生活在水中,若是有失足落水的人,他们就会探出头来把人吃掉,是一种专门靠此谋生得妖怪。 通常是孩童模样,以前的人不懂妖怪不妖怪的,一律说鬼。 传得多了,就变成水鬼。常说什么水鬼索命,其实就是罔象吃人。除了这灯笼,隔壁家则挂着双头,四手,四脚的人形灯笼。 第58页 细看会发现是一男一女相拥,这在传说里指的是蒙双氏。 传闻当初颛顼帝将其二人流放荒山,兄妹二人相恋,互相拥抱而死。刚巧遇上神鸟用不死草覆盖,七年后两人以连体之姿活了过来。 许多人户都点着形色各异的灯笼,扶黎看的是鸡皮疙瘩四起。 明罗紧皱眉头,难免质疑道:“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太顺利了?” “什么意思。” 扶黎怎么觉得明罗是在反讽,就听明罗解释道:“按理说,小凤凰你在的话,我们不应该如此顺利呀,不过五关斩六将,怎么也到不了小酆都城。” 正说着,挂着蒙双氏灯笼的人家,推门走出来。 三人皆是愣住,见门槛上跨出两只脚。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双手互相交联,头却是方向相对,活脱脱就是灯笼的样子。 明罗鸡皮疙瘩直冒,扯着楚泱的手,往后让开了路。 想到小酆都城的传说,突然有个猜想,不合时宜道:“该不会这城里,是用灯笼辨别物种的?” 可这些奇奇怪怪的神话物种,合该消失了才对。 楚泱沉默半刻,看看四周的小贩长着人脸。 被木板挡住的下面,有蛇尾鱼尾之分,再看挂在车上的灯笼,也是蛇和鱼,认同了明罗的观点,直言道:“看他们习以为常,对我们也没有恶意,咱们先往里走,静观其变。” 走动的人群对明罗他们,毫不在意,都是自顾自得逛着。偶尔会看看摊子上的物事,可表情看不出悲喜。 明罗收回神色,小声道:“既然要找人,我们不如先四处打听下,那老道士特征明显,若是见过,总会有些印象。” 扶黎点点头,看路边也有小吃摊子。 这些老板走街串巷,不一定老在同个地方卖吃食,他们也算人生地不熟,和这些人讨消息,成功率颇高。 摊位上写着羊汤一碗一珠,并不是以人间的银两计算。楚泱身上倒是珍珠多,拿了几个给扶黎充数。 老板抬头扫他们几眼,用大勺子随便往锅里搅和。上面的油末星子缓缓沉下去,一股腥味冲天而起。 明罗不爱闻羊膻味,先坐在旁边简陋的椅子上,四处打量走过的人。有些真的是人类,可他们对满城的妖怪见怪不怪。 自然地交谈两句,买完东西也不多讨论家常。好像大家都不熟,买东西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神色上更是不见变化,走出来什么样,回去也是什么样。 她突然心头一跳,觉得蹊跷。可那股感觉时隐时现,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扶黎试图从老板嘴里套出什么,故意装作和楚泱交谈的样子,随意道:“世人把小酆都说得神乎其神,我看也没什么特别。” 楚泱知道他的心思,假意应和了声嗯。老板把碗递给扶黎,并没有开口说话。 扶黎不死心继续道:“要我说那老道士,说不定人早就不在酆都了,你看这地方,像是人呆的吗?” 他看楚泱又打算敷衍,用手肘戳了戳他,楚泱无奈道:“别搞虚头巴脑的,直接问吧。” 老板听得嗤笑道:“您二位,是想打听什么?” 扶黎尴尬无措,把碗放在桌子上,摸了摸下巴,道:“老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道士,缺了只耳朵,长得奇形怪状,有些吓人,应该比我们早些到这里。” 老板指了指四周,揶揄道:“你看看,这儿哪有不吓人的。” 此时刚好从街边晃过两条手牵手的蛇人,斜着眼打量他们。 临走时张开血盆大口,吓唬他们。 “来小酆都的,都是苦命人。我看你们,神色飞扬,在人世间该如鱼得水。那我劝你们,做事小心点,尤其是说话,这地方要的是少言寡语,自扫门前雪,他人的事,少管。” 老板说完,依旧低着头倒弄他的羊汤。 扶黎想来想去,觉得羊肉汤老板正常些,继续打听道:“难不成,我们去问别人,还能丢了性命?” 老板神秘莫测,擦着碗道:“你们往前再走走,也不一定有人理。幸而是我,还能和你们说一两句话,其他人,见到生人就跑。至于妖魔鬼怪,连人话都说不全,有什么好问的。” 看老板似乎有点兴趣,明罗趁热打铁道:“看来老板对小酆都,了如指掌。不如和我们讲讲,好歹也是人,总能给您捧个场的。” 老板笑了笑,给明罗送了碗羊汤,摆手道:“其实一座城,不管在人世,还是在酆都,都没什么区别。魑魅魍魉过得还不是一样的日子,在外头,要靠银钱度日,在这里,还是要靠银钱度日。” 扶黎会意,在桌子上放上几颗珍珠,老板拿起来细细赏玩,慢慢道:“成色真好,不过受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消息。” 他把珍珠又推回去,“拿着这些,去敲天香楼的门,那里有你们想知道的东西。” 天香楼? 明罗心里咯噔一下,试探问道:“莫不是,青楼?” 老板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左边那条小道,叹道:“小姑娘见多识广,听个名字便知道是青楼了。你们可得赶快,再过会儿,就该关门了,天香楼的老鸨可不好说话,最讨厌你们这般小白脸,赶不上,就得再等上几日。” 明罗谢过老板,顾不上羊汤,拉着楚泱的手就要过去,扶黎连忙刹住车,提醒她道:“你确定要去青楼?” 第59页 “放心,我们又不是去嫖,怕什么。” 扶黎无言以对,只好道:“我是担心,里面的姑娘...” 他顿了顿,淡淡接着道:“不是人。” 第二十七章 明罗心里有一万次,对没有制止扶黎乱说话而后悔。 她就不该让乌鸦嘴发挥用处。 天香楼在巷子口最里面,只有个小牌子。完全不是人间青楼的门面,即没有姑娘迎客,也没有张灯结彩。 若是不小心走过头,怕是根本不会注意。 门口就是简陋的两块木板子,中间留了个缝隙。明罗敲了敲门,从缝隙中颤抖着溜出一张纸人来,在他们面前打转。 上窜下跳,看了一会儿,滑回里面去。 小东西叫夹纸,据说胆子极小,随便给他骂几下,就够他吃一壶的。不到半刻,门板就往后脱落,显出窄道,能容一人通过。 明罗本想抬脚进去,楚泱却自然地拉了她一下,让自己走在最前头。 扶黎跟在明罗身后,过道里没有点灯,墙壁上覆盖着石灰。上面乱涂乱画着看不懂的图案,皆是些魑魅魍魉,丑态毕露。 扶黎忍不住打破沉默气氛,和明罗玩闹道:“这回怎么不让我打头阵了?难不成大师姐也知道心疼我,难得顾虑镇妖司的苦处。” 楚泱鼻子里冷哼一声,幽幽讽刺道:“就你的胆子,只怕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己人,你省省吧。” 明罗夹在中间,捂着嘴轻轻笑,扶黎看她肩膀抖得厉害,忙不迭拍了拍。 “收敛点,我听到你在笑了。” 穿过长道,是极其开阔的大堂,四下摆了好几张桌子。 地上铺朱红织金毯,毛茸茸的一圈边刚好被楼梯挡住。顺着楼梯往上有两层小楼,全都点着红灯笼。 每扇房门上挂一只铃铛,下面放着木牌,翻过去代表有客,正面就是空着。 他们站在楼下,抬头能看到最顶端浮空的花灯,盏盏精致,把整个大堂照得雪亮。 桌子边女子来来往往,有端着酒壶晃来晃去的。华美的大袍子下空荡荡是条蛇尾巴,冒尖似的摇摆,一副好容貌,对着位置上的客人直抛媚眼。 也有露着狐狸尾巴,毛茸茸随便哪里一扫,浮毛涌动,弄得人鼻子痒,她们却咯咯笑,身姿魅惑地往别人大腿一坐,说着就要喂酒。 那些顾客没什么兴奋,似乎习以为常,听话的喝酒。 扶黎看得是大开眼界,九条尾巴从他面前扫过。明罗堪堪往后退了一步,和他离开点距离。 九尾狐停在他们面前,上下瞧了瞧,笑着道:“三位是头次来,我们这儿,美人蛇,漂亮小狐妖,应有尽有。” 她对着明罗又道:“俊美的小白狐狸也不少,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明罗双手齐摆,楚泱往她身前挡了挡,九尾狐掩面笑道:“呦,您莫不是带着小郎君来涨见识了?不如我单独给你们开一间如何?” “咳,不是。” 明罗小声道,楚泱没有说话。 扶黎适时插嘴,伸手在九尾狐面前晃了晃,拱手道:“请问您可是天香楼的东家?” 九尾狐换了副面孔,摸着自个的尾巴,转了一圈,没好气对扶黎道:“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她的九条尾巴显摆似的晃着,斜眼继续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看见我这招客呢么。” 扶黎吃了瘪,心底一万个想不通。 自己不是和明罗楚泱一块来的,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再者,这老板娘对于自己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吧。 他强忍住不满,好声好气道:“大街上卖羊肉汤的大叔,告诉我们,天香楼消息灵通,熟知小酆都事物,能否请东家借一步说话。” 九尾狐听他提到羊肉汤,眼眸子闪过亮光。 转眼间就换个态度,嘴角带着笑意,客气道:“原来是那死鬼介绍的,那我倒是要好好招待,这样吧,你们先坐会儿,青蚨,给三位贵客上些茶水吃食。” 她招呼着路过的女子,凑过去咬耳朵,“记住,要上好的。” 被叫作青蚨的女子,是条青蛇所化。尾巴尖蹭着扶黎的脚,弄得他嫌弃般眯眼,想逃又逃不开。 搞得坐立难安,使劲给明罗使眼色。 奈何明罗也像看戏,和楚泱悄悄说着话,一副不想管的样子。 待得茶水皆上来,里面是粉色茶汤,飘着几片花瓣,闻起来有股果香。 明罗总觉得小酆都万事不知,留个心眼最好,就将茶杯往外推了推,并没有喝。 青蚨看见她的动作,心下有意,抖着腰开始介绍道:“姑娘不爱喝这茶,不如我去给您换一壶,有上好的龙井,也有六安茶,姑娘自己选一选?” 明罗顿了顿,还是捧回了那杯茶,却刻意反问道:“你们倒是奇了,九月还有好龙井?” 俗话说,龙井要喝新,能称上好,必然是头茶。可小酆都离世俗极远,哪里来的龙井茶。 青蚨没接这话,只是道:“咱们小酆都来的人也不少,偶有带着些俗物的,没钱就抵给我们,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喽,姑娘见怪勿怪。” 她这般说,明罗便不好再接,等青蚨被九尾狐叫过去,两个人站在楼梯下方,交头接耳不知说什么。 第60页 明罗趁机把茶水往旁边一到,刚巧被桌布遮住。扶黎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学着把茶水倒了。 楚泱就更不必说,他是连干都懒得干,反正空放着,冷着脸就有震慑的威力。 明罗重新环顾四周,发现其他的客人从无吵闹。 一双眼睛跟长在那些姑娘身上,随着他们看来看去,一点自主意识都不见。手里不时举起茶杯喝,那是一股脑全喝光,不像喝茶,像喝酒。 此时她的心中便有疑惑,见九尾狐摇着尾巴坐下。 看他们俩面前茶杯空了,又给续上,慢悠悠道:“几位想问什么,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罗给扶黎使个眼色,让他开口问,扶黎便说道:“不知老板娘,可有听说过一个人。身穿道袍,缺了只耳朵,脸上说不定有咒文痕迹。” 那九尾狐眼睛滴溜溜转,干笑两声。手臂不自觉露出一段膀子,白花花有些刺眼。 她没有开口,只做思考状。 见明罗和扶黎都盯着自己瞧,不免咽了咽口水,作势道:“天香楼客人多,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起来,不如这样,你们再等一等。”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想找青蚨过来。 偏生青蚨去了二楼,一时间喊不到人,她便不好直接离开,尴尬着赔笑。 看他们都端着茶杯,不免期待的望着,明罗故意晃了晃茶杯,指着茶汤问道:“纵我喝过不少茶,倒是头一次见此等汤色的,老板娘可是有新奇的煮法。” “姑娘说笑,哪有什么新奇不新奇,不过是临海的特长,混着些花瓣,喝起来别有风味。” 她笑了笑,“姑娘要是喜欢,就多喝些。” 明罗陪着笑,但就是不喝茶。 九尾狐瞟到楚泱的眼神,突然汗毛直竖,不敢对视,躲避得四下看,额头冒出些汗。 楚泱淡淡看了茶杯一眼,沉声道:“此乃水莽草,通常长在海河里。老板娘难不成想我们,喝了成水鬼,无法转生,永远留在天香楼不成?” 他眼神锐利,嘴角竟带着些威胁的笑。明罗头一次见楚泱此般,有些怔住。 九尾狐猛地站起来,尾巴扫过桌面,茶碗碎了一地。她如临大敌,电光火石间,从二楼传来尖叫声。 接着是乱糟糟的跑步声,青蚨和其他女子在后头猛追。 那几条妖怪尾巴,是把楼梯磨得震天响,三人在楼下都能感觉到震动。明罗趁机结了灵力网,挡在三人面前。 没成想九尾狐像是发现什么,怒目圆瞪。 脸上是疯狂长毛,露出獠牙,一时间哪有刚刚的风情。 她直视着明罗,怒发冲冠,愤恨地念叨:“原来是凌霄宗的道士,好呀,若不是你们,九尾一族何至于要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嫌没杀够,此番竟要赶尽杀绝!” 她皮毛间掩映着金光纹路,九条尾巴此时就像冲天的棍子,正蓄力准备给明罗来上一击。 “你们有仇?”扶黎迷茫地问道。 明罗脑海中闪过师父说的故事,从里头提取出九尾狐的相关。 似乎是六百年前玉鸣师祖干得好事,那时候师祖天不怕地不怕,听闻有狐族祸害一方,专门抓女子炼丹。 她提着剑就杀过去,直把九尾狐打得痛哭流涕。幸好一藏方丈在旁劝阻,终于是手下留情,给九尾狐留了条性命。 至于九尾狐是如何逃到小酆都的。 明罗不清楚,再说这些故事,只是李清野当睡前故事讲的,她以为是师父给师祖脸上贴金呢。 谁想到竟然是真的? 然而九尾狐还没出手,二楼的一群妖怪追着个白衣少年,绕着圈子跑。 那少年看到底下也要打起来,憋着劲站到了勾阑上。对着那群女子做了个鬼脸,视死如归般往下跳。 他手里还拿着把扇子,刚巧落在明罗眼前,扇子顺着力气飞到明罗手中。 白衣少年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九尾狐气上头,双目发红,发怒道:“砸场子都赶一起了,今天谁都别想走。” “装你奶奶的腿,和谁比划呢。” 白衣少年不吃这套,上去迎面就是一脚,刚好踹到九尾狐的心窝上。 让她猝不及防退了几步,因着扇子被明罗握在手里。 他左看没办法,探手拽住明罗的衣袖,一溜烟地撞开窗户,带着她就跑。他这一跑,搞得楚泱和扶黎也跟在后头,四个人在小巷子狂奔。 香楼的妖怪倾巢而出,弄得巷子里是挤来挤去。 白衣少年及时调转回头,上前从袖口里掏出个东西,往里头一扔。冰气冒出,顷刻间将追他们的妖怪冻结在里头,仿佛像是暂停的画。 只见他上下摸了摸,从腰间堪堪弄出个黄表。对着呼了呼气,往大冰块上贴住,纸上发光,浮现一段话。 大致是说天香楼诓骗顾客,以生意为名,作杀人之事,今此证据确凿,特此定罪。 白衣少年振开衣袖,撩了撩头发,对着明罗笑的友善,从她手里缓缓抽走扇子。 看他们面孔生,友情解释道:“诸位新来的,不知道小酆都的规矩。在下石雨,乃是城主府的延尉,专管城中凶案,刚刚的事情,不必大惊小怪。” 扶黎心想我们是要干架,你跳出来搅局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指责我们大惊小怪。 第61页 现在线索也跑了,气还受了一肚子。 明罗看他面容俊秀,穿着一身白。 手里的扇子此时展开,手指在上面随意划过,翘着有点兰花指的腔调,呵笑道:“酆都还有延尉?” 石雨摇着扇子,看了看空中的月亮,一副大发慈悲的神情。 余光不时瞄着楚泱,嘴上不停道:“那是自然。城里住着人妖鬼,容易生事,城主一个人管不过来,学着人世,设立了延尉。” 他神秘地笑了笑,又道:“你们真应该谢谢我。” 扶黎发笑道:“谢你给我们带来一群妖怪吗?” 石雨坦然自若,踱步合扇,用扇柄指着被冰块冻结的妖怪道: “酆都城内不准私下斗殴,你们刚刚要是动手,估计现在都被带走了。” 明罗没和他计较,提醒道:“天香楼杀人是怎么回事?” 石雨凑过来,绕着明罗闻了闻味道,被楚泱顺手推开,防备地看着。 “那街上卖羊肉汤的,是天香楼臭狐狸的相好,他专门做骗人的生意,尤其是那些刚进酆都城的人,什么都不懂,被他哄骗到天香楼,臭狐狸一听是他介绍的,心知肚明,待对方喝下茶水,昏昏欲睡,她吸干精气后,就把尸体扔给相好的,不然你以为他的羊肉汤哪里来的。” 扶黎想到之前的羊肉汤,胃里发酸。十分庆幸明罗走得快,不然他真忍不住要喝一口。 “你既然是延尉,小酆都的事情,应该很清楚吧。” 明罗试探着问道,她想走到石雨跟前,楚泱紧张地拦着。 明罗只好握了握他的手,眼神示意自己有分寸。 石雨看她走过来,笑容灿烂,接着道:“来此处的人,要么是厌恶尘世,要么是想忘却前程,要么单纯是作恶躲难,你们呢?为了什么?” 明罗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脂粉气,并不像在天香楼沾染的。 尤其是那双眸子,眼黑多的可怕,但想着到如今,他们对酆都还是一无所知,迁思回虑后,开口道:“找人。” 石雨猛然一笑,叹道:“这可真是头一遭。” 第二十八章 “到小酆都找人,真是头一回听说。” 石雨摊开他的扇子,笑得肆无忌惮,使眼色示意明罗三人跟着。 他步伐飞快,嘴上也没停,向他们介绍道:“小酆都共有四坊市,分别给人、鬼、妖、怪居住。天香楼属于妖坊,再往前点,恐怕就真要去阴曹地府了。” 石雨转过一条巷子,眼前豁然开阔。 此处的坊市格局仿若京城,扶黎有些奇怪道:“那阁下是......” “自然是人。” 他这句话说得腔调九曲十八弯,换来扶黎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石雨并不在意,自顾自说着。 “此处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城内不准斗殴,不准疾跑,不同族类互不干扰。像天香楼这种,由我们延尉处理,一般来说,妖怪在小酆都住了几百年,深谙其中规矩,明面上是不敢触碰的,但暗地里行事,只能把主意打到新人身上。” 明罗抓住他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问道:“照你说的,小酆都设立延尉府,又把住户分门别类,合该有个发话的人吧。” 她想着,既然叫做城,应该同佛教的酆都一般,有个主事的城主。 石雨点点头,不住回头给了明罗个灿烂的微笑,赞赏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呀......” 他若有若无瞟了眼楚泱,见他果然不爽,计上心头,继而说着。 “的确,小酆都城由城主管理已有六百年,谁都说不出,城主的来历,但这地方,能进来的,都只想单纯地活着,怎么会去计较城主的私事呢。” “普罗大众不了解,你作为城主府下辖的延尉,总能听到些细枝末节吧?” 明罗走到石雨旁边,见他挤眉弄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心下想着城主对小酆都的掌控必然不少。若是能直接得到城主的信息,就能事半功倍。 石雨眨了眨眼,用扇子碰着明罗的肩膀,感叹道:“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三人停在一座亭子处,底下铺了好几层石子叠层的台阶。上面草被覆盖,偶尔露出点粉色的花骨朵,比起城门口的寸草不生,倒是多了些意趣。 明罗迈步而上,石雨本想一起上去,被楚泱带了带,听得他不善道:“别动手动脚。” 说着,越过自己,跟着明罗到了亭子中央。 石雨莫名顿了顿,开口调笑道:“小郎君倒是气性大。” 眼珠子转两圈,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紧不慢地站在亭子一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望见坊市的格局,以及最扎眼的府邸。 他用扇柄一指,那是座平地而起的建筑。 光从此处看,就能发现建筑是悬浮在一块腾空的石头上的。在四周有水流自上而下翻涌,台阶隐没在里面。 府邸四四方方,最顶端像是开了个天井口子。 屋檐黑灰,角落停留着几只飞鸟,看不出品种,倒是鸟儿歇得自在,差点要和仙人指路的雕像融为一体。 “那就是城主府。” 石雨收回扇子,半侧着往勾阑一坐,悠然自在地说道:“你们要想找人,比起挨家挨户地打听,不如直接找城主来得更快。” 第62页 他卖弄幌子,眼睛迷蒙着,用扇子敲击大腿,小拇指翘起,看得扶黎翻了个白眼。 明罗接下话茬道:“你带我们到这里,不光是看城主府的吧。” 石雨点点头,一副陶醉的模样,小声道:“你听。” 隐隐约约的唱戏声,婉转动人,交杂着风声传来,仔细听是从城主府附近传来的。那儿也有一片平房,用的是青瓦,看着简陋。 戏腔是女声,唱的语调,明罗似乎听过。 “粉墙花影自重重........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是昆曲《玉簪记》的唱词,琴挑曲目。 明罗曾经听过一回,见石雨颇为自得其乐,不免问道:“难道城主和这位娘子有关?” 石雨跟着哼了两句,问道:“姑娘可知道,这曲子讲的是什么?” 扶黎下山不久,整日里忙着镇妖司的案子,从未听过曲。楚泱虽说诞生灵识两百年,但他从来不把心思放这上面。 人都没整明白呢,哪有闲工夫管曲子。唯有明罗,有次刚好接了戏班子的活。 那昆曲班子唱的十分正宗,旦角也是临安城争相追捧的好嗓子。不过比起方才的音色,进而还要差上两分。 明罗倒是真的起了好奇心,这般的人物,是怎么会到小酆都城。 “这曲子唱的是道姑与书生相恋,因此冲破封建礼教与道门清规的故事。” 她好整以暇地等石雨继续说话,却见他来回扫了眼楚泱和自己,揶揄道:“我看你们也挺像这故事的。” 明罗咳嗽两声,楚泱还没反应过来。 石雨看出两人的不自在,也不调笑了,正色道:“城主想请这位娘子为他唱一曲,倒是娘子脾气大,我们上去传过几次话,都被她赶出来了。” “这和我们找人有什么关系?” 扶黎倚着亭子边的柱子,用脚踏着苔藓,歪着头反问。 石雨挑眉道:“小酆都没有事情能逃过城主的眼睛。”他虚着指了指城主府的方向。 “在那里头,有一面影壁,上面记载了何人何名,何时踏入此地,甚至有的连生平都记在上头。” 他双手拍了拍,又摊开,笑道:“这消息,难道不重要吗?” “那真是多谢你。” 明罗拱手谢过,揉了揉眉心,继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这消息告诉我们?就因为刚刚的交集?” 石雨摇摇头,轻松站起来,踱步到明罗身边转了两圈。 不出意外被楚泱推开,他习以为然,只是说道:“倒也没那么简单。主要还是我们延尉拿戏娘子没办法了,加之明日就是城主生辰,催得紧,所以试试剑走偏锋。” 明罗总觉得石雨这家伙,三句话里两句真,还有一句必定是假话。 不过此时顾不上这些,偌大的酆都城,要是光靠他们自己找老道士,人生地不熟,花费时间太多。 城主府不管有没有影壁,都可一试。 “所以戏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罗轻声问道。 “她本是京都名角,四岁给丢在昆曲班子门口,被班主捡回去养,年纪轻轻吃了许多苦头,总算是练出个好嗓子,开台唱《玉簪记》,名动京城。 正当红时十八岁,长的是花容月貌,因着些名声被人惦记上了。” 石雨说着缘故,明罗恍然大悟,想起当初从李清野口中听来的八卦。 这事真要说起来,和皇室还躲不开关系。 李覃虽为当今圣上,但他一心求道,除非必要的奏折军事,顾忌着处理,不然便是扑在炼丹捣鼓草药上。 李清野和李覃好歹算堂兄弟,偶尔遇上,他还会劝解几句,不过李覃从未放在心上。 那次刚巧是李覃的寿辰,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要关心下百姓。 派官员四下探查,如今百姓最爱哪些物事。此时正是戏曲盛行,京都大肆追捧。 白雪楼的余娘子算头筹,年纪小,台风稳,便有官员上奏禀报。李覃将人请进宫里,给些娘娘公主,皇亲国戚的唱。 其中有位王爷,风流多情,平生最好美人,听了余娘子一曲,魂都飞到天上,不管不顾地去堵人家。 可余娘子在戏班里长大,那捧她的人里,王公贵族不是没有,也不见她动心,不过是早就有相好的。 她同班主的长子是青梅竹马,班主自小把她当女儿看待,没成想两方看对眼了。 班主自然顺着乐意,谁料王爷半道上横插一脚。这王爷是皇亲贵胄,何曾受过此般闲气。 想着余娘子吊着自个好几天,原是看上个平头百姓,难不成对方还能比自己更强? 他平日里就是个没轻重的,加上小厮撺掇,当下气不过就带人打上了戏班子。 直把白雪楼刚建的小院给弄得一塌糊涂,又揪出班主的长子,丢在地上让人围着打。 余娘子哭天抢地,跪下来求王爷住手,最后没有法子答应嫁过去做妾。偏成想,余娘子性子烈,看喜爱之人,被王爷打成个半死。 口头上说着答应嫁,实际上是等着出嫁那天,给王爷来上一刀。 怪不得说,红绡软帐,大喜的被子上也看不出有没有血。 王爷是想着洞房花烛,喝得晕乎乎的,哪知道余娘子给他肚子上捅把剪刀,用囍枕给他硬生生闷死了。 第63页 出了这等事,纵使王府当天没能察觉,第二日也得发现。余娘子连夜钻狗洞逃跑,隔天下人哭喊着去报官。 官府一看,这事他们做不了主,连忙又报到圣上跟前。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想接烫手山芋。 最后李覃让官府发海捕文书,画着余娘子的相貌,写清生平姓名。 可余娘子心狠,知道自个怕是逃不脱。也不知道从哪里晓得的酆都城,为了躲过追捕,连自己的脸也舍得下手。 毁容后又一路逃到小酆都,住在此地竟已五年有余。 明罗叹了叹,她当初光是当故事来听,都觉得王爷是死有余辜。但转念也觉得,余娘子性格倔强,强权下决不屈服。 怪不得城主想听曲,她坚决不肯去。 “余娘子连延尉都不怕,我们可劝不动。” 石雨摆摆手,露出个神秘莫测的表情,建议道:“你们既不是张良,更没有过墙梯,我可不指望。” “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扶黎摸了摸脑袋,总觉得有雨滴落下来。 石雨努嘴道:“不是你们,是她。”他正对着明罗,摸着下巴打量。 “我看你身形不错,又是道家之人,不如由你假扮余娘子,随我们交个差。” 明罗呆愣半刻,发笑道:“我要是开口就露馅了,到时候你死的只会更惨,说不定还要连累我们给你陪葬。” “这就不用你担心。你们要进城主府找影壁,我只需要交差,怎么想,都是你们更有利,成不成吧?” 石雨吊儿郎当地扇扇子,仿佛吃定了明罗会答应。 楚泱拉着明罗到一旁,犹豫着凑到她耳边道:“他不是人。” “我知道。”明罗对他安抚地笑笑。 看楚泱眼里担忧的情愫,明罗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带乱了他的发梢,又小心给他拂开。 扶黎不满地走过来,不确定问道:“你真相信他的话?” “照他的说法,城主对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明罗环顾了一眼四周,突然笑了笑。 “不就说明,从我们踏进酆都城的那刻,就被盯上了。” 她摊开手掌,在上面虚写了个“鱼”字,三人立刻心知肚明。 扶黎忍不住道:“明知道火坑还往里跳?这次不怕我给你们带晦气啊。” 明罗搞怪似的努努嘴,笑道:“反正也没别的办法。火坑不火坑,去了才知道。” 她鼓励般拍了拍扶黎的肩膀,和楚泱并排站在一块,调笑道:“这事往大了说,是你镇妖司该管的,我和小师弟都只是友情协助,自然是有事你扛,无事大家好喽。” 扶黎低声嘟囔道:“没良心。” 石雨迟疑观望,不清楚他们三人探讨个什么,忙不住开口问道:“成不成给个话呗。” 扶黎咬牙切齿,不得已换上一副喜庆面孔,转身道:“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二十九章 石雨得到扶黎的首肯,渐渐放下心,也不再摆弄他碍眼的扇子,先是给明罗三人寻了处客栈歇息。 小酆都城的客栈,他们没抱多少希望。房间倒是挺宽敞,可木板踩上去摇摇晃晃。 人走在上头脚好像都不能落地,没个踏实感。被单泛着股霉味,墙壁上氤氲着潮气。屋子里有些难闻的气味,唯一可取处就是茶水还算温热。 好在三人并不打算休息,只是围坐在桌子旁闲聊。 石雨说要准备些东西,好让明罗装的更像。扶黎对他是完全信不过,他知道自己常常反应慢半拍,这回也觉得不对劲。 “你不觉着他出现得不明不白,很是蹊跷吗?” 明罗看了眼扶黎,用茶杯捂着手,心知肚明道:“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三个加起来,也能顶个诸葛亮吧。” 楚泱开着窗,横跨在窗栏上,时刻注视着街道上的人群。他听到明罗的话,忍不住提醒道:“城里的人有古怪。”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见大街上的人。各个神色匆匆,可眼神动作,无一起伏。 “他们就好像是行尸走肉般,看不出任何情绪。” 扶黎想到石雨,又吐槽道:“我看石雨倒是挺活泼的。” 明罗嘲笑道:“他就是条鱼,当然不算人。” 她手捧着茶水,不知为何,来了小酆都后,她总觉得手心十分阴冷。不管她怎么用灵力温养,都没什么作用。 “要照你的意思,妖怪之类,在此处倒是自在。唯独人类,就像走尸似的。难道城主还搞种族歧视,若真是这样,我们找个老道士,也没冲撞对方,总不会直接找我们麻烦吧。” 明罗搓着手,止不住发冷,可看扶黎和楚泱都像没事人。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点思路,免不得问道:“你们难道不觉得冷吗?” “冷......”扶黎疑惑地反问,看明罗好像真的有些发抖,又展开自己的手臂看了看。 他碰到明罗的肩膀,掌心传来股冷气,瞬间在指尖凝结成霜。 扶黎缩回手,惊讶地看着她。楚泱连忙从窗边下来,两三步跨坐在她身边。看明罗指尖发红,显然是真的寒冷,怒色爬上眉梢。 他的手掌刚好包裹住明罗的手,源源不断的灵力透过掌心,传送到明罗体内。 她的意识忽而转到了很多年前的夜晚。 第64页 记忆在岁月里几经沉浮,明罗都快要想不起,这段让她心有余悸地经历。 李清野未当上掌门的那几年,每到清明前后,他都要下山游走各地,给怨气重的坟岗超度驱魔。 只因乾州地界宽广,百年前连续战乱,白骨累累。一个个坟冢都说不清埋了多少人,滋生出多少冲天怨气。 临安城附近有个南山冢,来历久远。原先这地方是单山对河,水质清澈,许多人到此安家落户,专靠河边的鱼虾讨生活。 每年从南河运出去的鲜鱼,是肉质肥美,煮起来汁香四溢。可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河上打渔,捞起网一看,鱼堆里混了个亮闪闪的金子。 这可了不得。 家家户户靠力气也算是混个温饱,纵使鱼虾的美名再多,到底是吃食,赚不到几个大子。 金子就不一般了,随随便便一小块就能换来数百担米粮。 渔夫想起前几日,败家娘们上城里,瞧见许多妇人都带着金手镯金项链的,回来就闹着要打金器。 可家里哪有钱给她打,吵嚷好几日,烦得他是一个头两个大。 现下河水送金,不要白不要。 偏生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同一个地方打捞出黄金,心下有多番计较,觉得河底必然还有更多,又怕别人得知。 只能找来信得过的娘家兄弟,趁着夜黑风高,仗着水性好,一个猛子游下去。 南河的水源和大山脱不了干系,借着月光瞧见水草四周铺满金子,顺着找过去。 发现是山底开了个大洞,从里面流出来的金银。渔夫得信,也不敢草率隐瞒,当即去禀告官府。 南山出了金矿,附近的村民捶胸顿足,真真是金山银山摆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 官府派了许多官兵,又叫上几个熟悉山路的村民,陪着上山挖矿。乌糟糟挖了数十个山洞,连点金矿影子都没见着。 为首的官员是有气不能出,想着定是渔夫夜里没看清,故意瞎报的消息,回去要好好敲打问罪。 乍然从洞口上方掉下个东西,看准了砸在官员头上。他本就一肚子气,立马发作似的,举起火把往洞里挥舞。 光亮滑过,猛然见到满璧尸骨,嵌在山石里,简直就像是人为做成的标本。 他吃了一惊,其他的官兵更是四散而逃。 后来这地方,陆续挖出更多尸骨。 镇妖司推测百年前,是个乱葬岗,死的人太多,只好往山里扔。日积月累,连骨头都和山石交接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尸骨山。 可南山的山脉环绕着临安城,一旦贸然伐山,势必殃及百姓。但放任不管,怨气还不知道要如何作怪。 两相有害取其轻,李覃特地请了凌霄宗,每年清明前后,前去超度减轻怨气。既然是皇室的决定,执行人自然落在李清野头上。 明罗灵识自小敏感,李清野只带她去过一次南山。 全因为她刚踏入洞口,万千人的死前私语像一股脑塞进她的识海。吵闹得她头痛难忍,眼前闪过各种各样的死状。 人所能经历的痛苦,都在她的身上仿佛度过了一遍。 那段时间她老是做噩梦,惊醒后透过窗户看到黑夜,上头的月亮都隐没在黑云之后,影影绰绰就仿若是尸骨山的冤魂来找她诉苦。 风吹叶子沙沙作响,是冤魂的遗言纠缠着她。这样的痛苦一直藏在明罗心底,随着她修为渐深,再未提起过。 漫漫地,识海里的记忆似乎在抽离,就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在一点点剥离她对于回忆的恐惧。 脑海中忽而清明,可怖的景象远去。 明罗缓缓睁开眼,她的手仍旧被楚泱握着,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 楚泱焦急的询问,“还冷吗?” 声音悬在天边外,明罗耳鸣好一阵,神识才完全清醒。手掌心里微微出汗,仿佛之前的寒冷都是错觉。 扶黎蹲在一旁,也很在意她的状况。 明罗直起身子,轻微地摇摇头,脸上有些红晕,她慌忙抽出手,安慰道:“我没事。” 她顿了顿,看着掌心的纹路,突然开口又道:“刚刚,怎么了?” “你这记忆力比金鱼都不如啊,一炷香都没有,你全忘了?” 扶黎看她是真的疑惑,本想说几句关心话,可一到嘴边,又变成一贯的风格。 明罗作势就要打他,嘴上道:“我说得是我怎么晕过去了?” 扶黎摊手看向楚泱,见他又是副紧张的模样,自觉无聊,随口开起明罗的玩笑。 “那就要问问你的小师弟了,明罗,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他凑过去,满脸八卦,被楚泱往外推了推。 明罗还没说话,楚泱就开口道:“我能感觉到,你的灵力在流失。” 他指了指明罗的手心,隐约有个小记号。简单看似乎是个符咒,片刻便显得模糊。 她习惯在手心提前画好□□的符咒。可这次来小酆都走得急,忘了补上去,没想到正巧中招。 心底闪过万般猜想,联想到小酆都的怪异处,她忽得明白了什么。 但看扶黎和楚泱的神色,她按下推论,只是隐晦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如同逆水行舟,明明遇到许多事情,可细看,和老道士又没有关系,可就这样,跌跌撞撞也找到了酆都城。” 第65页 楚泱等着她继续说,明罗却没接下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石雨在外面高喊了一声,“我进来了。” 自顾自踢开门,手里捧着衣物头面,哐当往桌子上一放,对着明罗道:“愣着做什么,先把衣服换了。” 月白织锦袍,缀绒边小云肩,是简单的戏曲打扮。 明罗翻着那些金银打造的头面,问石雨道:“城主不至于老眼昏花到靠行头认人吧?” 石雨双手叉腰,似乎准备行头就花了些功夫,不屑道:“他老人家只听过余娘子的声音,可从没见过长相,你们不过就是混进去,不用太精细。” 明罗浅浅的笑了笑,心底有了结论,面上故意逗对方:“我是没问题,可你就带了一身衣服,他们两个怎么办,难道跟着你进城主府?” 石雨似笑非笑,走到窗口张望,果不其然看到有队人扛着偌大的莲花灯在街上走。 明罗凑过去看,莲花灯是由陶瓷做的。其实是个大鱼缸,中心盛满水,里头养了几尾鱼,各个活蹦乱跳,鳞光闪闪。 扛莲花灯的奇形怪状,什么品种的妖怪都有。 石雨指了指下方,对明罗道:“城主百年寿辰,准许人鬼妖怪献礼,大开主门,到时候他们在队伍跟着,没人会过问。至于你,换好衣服跟我走,保准你能找到影壁。” 明罗微不可及的挑了下眉,走到楚泱身边,踮着脚尖在他耳朵说了几句话。 特意用手挡住,饶是石雨想偷看下唇语,也没辙。气息在楚泱的耳边萦绕,他倒是听清了明罗的意思。 但心头止不住发痒,思绪跑了一半,才发现明罗随手把衣服披在身上。 金银头饰别在她的发髻上,珠围翠绕。 她似乎嫌弃俗气,从麒麟囊里拿出朵白玉花,别在耳边,晃了晃头上的步摇,笑着问楚泱道:“好看吗?” 明罗眸底一片清亮,眉间点了花钿,比起楚泱初见,更显艳丽。 他茫然失色,缓了缓才点头说好看。偏又觉得不妥,微微侧过身,避开眼神。 可见她瘪了瘪嘴,楚泱心底轻叹,忙又道:“人好看,簪子配不上你。” 他说着帮明罗理了理头发,将发梢别在她的耳后。 手指无意识滑过步摇,惊起流苏摇坠,仿若铃铛轻响,在内心深处荡起涟漪。 扶黎看得咋舌,不满地打断他们道:“需不需要小生,当场给你们配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啊。” 气氛被他一搅和,再有意也变得搞笑了。 明罗偏过头啐他一口,说好到时候在城主府碰头。心中怀着忐忑,跟在石雨后头,亦步亦趋。 城主府其实离得不远,只是看着唬人。 石雨一边走一边晃着他的扇子,光看背影,倒真有点风流佳公子的气质。 明罗慢慢收敛神色,柔声问道:“石公子,在酆都城有多久了?” 他伸手摸了摸路边墙壁上的青石,带着些调侃看向明罗:“在下的确是风流倜傥,让人见之忘俗,姑娘莫非也看上在下了?” “公子倒是自信。” 明罗浅浅望他,继续道:“我是瞧公子对小酆都城,熟门熟路,有些好奇罢了。” “少说也有几百年,一砖一瓦看得多了,自然记得清楚。” 石雨收回手,放慢脚步,眼见快到城主府外的水流处。 明罗话锋一转,“棺材铺,小酆都,公子和我可非初见?” “呀。” 石雨轻叹,突而凑到明罗跟前,“太过聪慧,可不是好事。” 语调里混着冷,竟还有一丝兴奋。 第三十章 却说明罗戳破其中关窍,惹得石雨出手伤人。本以为他就是布局之人,左不过和他打上一场。 对于奇门法术,明罗还是有些信心。没成想石雨另有所图,只是轻念口诀。不知什么妖术,弄得明罗灵力迅速流失,就跟下了咒似的。 情急下挣扎着过了几招,奈何石雨步步紧逼。 明罗仅剩些许力气,不能再鲁莽行事,假意被他打伤装晕过去。她迷迷糊糊察觉被石雨背着扔在一地,听得他脚步远去,虚耗些时间,才敢动了动身子。 手边湿漉漉的,乌漆嘛黑间,什么都看不到。脚腕在被扔下来的时候,似有扭伤,隐隐作痛。 寂静里听得水滴的敲击声,她摸了摸墙壁,坚硬的石子一块接一块,有些喇手。她忍着痛慢慢站起身,横侧着探手去测量路的宽度,似乎较为宽阔。 以前建造府邸讲究舒适,砖瓦墙壁皆是精挑细选。 再不济糊上两层石灰,平滑光溜,直来直去,才能算得上好墙。 此处都是碎石子镶嵌,估计是个废弃的甬道。她看不清前路,只能用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 手上恐怕早就被割出许多口子,管不了太多,大着胆子一瘸一拐地走着。 明罗心想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在船上就伤了一回,此番连脚也崴着,弄得浑身都不舒坦。 幸好她提前布了后手,楚泱和扶黎混进城主府,见她迟迟不出现,应该就能发现不对。 她越往前走,水声就越低,眼里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能描摹出些景物。 前面似乎有个圆弧形的洞口,两侧安放着石墩,猜不到图案。唯有伸手触摸,脑子里凭空想象,才觉得是个鱼尾灯匣。 第66页 里面放着半截蜡烛,明罗确认后,用仅存的灵力,点燃烛油。 眼前终于有了光亮,微弱的仅能照出一寸地。 手心全是伤口,鲜血渗透。 明罗也不顾这些,吃痛得握住蜡烛,将其拔出,咬牙跨过门栏,举起蜡烛照了照。 要说这地方是废弃,似乎也不对。 吊顶的板是用掺了鳞片的青石粉铺就,上面做了好几个记号,连起来是星象图。四周摆放着贝壳材质的家具,有桌子有椅子,甚至还有赏玩小憩的长榻。 中间横着张茶几,摆放着白瓷花瓶,里面的花朵早已枯萎。明罗用指尖擦了擦,都是灰尘。 明明造景十分精心,却又很久没用了。头顶传来些说话声,很难辨别,仿佛有人隔着天花板,在走来走去。 此处的墙壁倒是严丝合缝,不像外头的甬道,可见当初是用来住人的。 明罗扯过椅子摆在正中,自己站上去,刚好可以够到青石板。借着烛光仔细瞧了瞧,发现青石板镶嵌的缝隙里,堆满了土沙子。 用蜡烛炙烤,再使劲撑了撑,果然见石板松动。如此反复好几下,终于能推动一小块四方石板。 有光透进来,可见上面才是正儿巴经的房屋。 明罗把石板推开一个能爬出去的口子,先是禁声听着上方,没见有人走过或是交谈。 两手并用,管不得蜡烛不蜡烛。 手肘搁在旁边,腰间用力,双脚也蹬着,极其快速地翻身上去。听得“咚”的一声,是原先的蜡烛脱手掉在底下,霎时间烛光湮灭。 明罗侧身一翻躲进过往走廊的转弯处,胸口起伏不定,这才安下心来观察四周。木质结构的长廊,每节上方横着木檩,两边挂着红灯笼。 外头不种任何花草,反而摆着巨大的琥珀。 细细端详,会发现琥珀和走廊相生相连,薄薄的一层,却能透出水草鱼群。 明罗凑近观摩,琥珀不仅只在走廊,而是绕着围了一圈。整个建筑仿佛水下龙宫,被一颗琥珀护住。 想起亭子里看到的城主府,也是悬空在水流瀑布之上,恐怕石雨早就把她安置在府内。 透过琥珀的暗处,隐约映照出明罗的样子。 发髻脱开,簪子金银掉一半落一半,还有的勾住了她的头发。 明罗索性一股脑都摘下来,随手塞进摆在走廊尽头的大花瓶里,将头发散开编了个辫子扎好。 手心里血珠子糊成一团,刚不小心摸了下脸,血迹成了脸上的印记,发梢还有些乱。 明罗也管不上,只觉得从没这般狼狈过。 她放低脚步穿过走廊,两边各有门槛可通往另外的屋子。看来是典型的宫殿布局,坐北朝南,中轴对称。 明罗往左边走,整个屋子内部只简单在两边放置长案。上面有小鱼缸花草,墙上开数个小窗,外面就是宽广大殿。 大殿上人头攒动,都围着莲花瓷缸欣赏。闹得叽叽喳喳,吵得明罗耳朵疼。 她用眼睛扫视,努力在其中辨别楚泱扶黎的身影,但那些妖怪身躯庞大,聚拢着完全找不到。 心下又想,估计这会儿楚泱发现自己不在,已然挟持了石雨。再往前走推开门,就是高台,有条石阶梯通往最上方。 明罗知道走进死胡同,只好回头去找别的门路。 难为她拖着肿胀的脚踝跑了好几个耳房,都是空无一人。 仿佛偌大个殿宇,都寂寥寥,除了城主没人居住。想来只有正中的大殿,才更有机会遇上楚泱。 明罗躲过好几个侍女,悄悄摸进正殿,眼疾手快地躲进西夹,竖起耳朵听动静。 大型宫殿通常有堂、室、房,堂前无门。 朝奉的人都在那行吉凶大礼,两边的墙各有夹角,正好给她当暂时的容身之所。堂屋里的人行完礼,好几个结伴走出来。 明罗拿眼睛数数,怎么都没见到楚泱的影子。突然屋内传来怪叫,像是受到惊吓后的尖叫。 她怔忡不定,外头的人也好奇地探头探脑,明罗无法直接出去,只能努力辨别里头的动静。 可壁厚墙高,眼下灵力不够用,更是无法得知。 明罗有些着急,小心地滑出半个身子。 余光瞄到堂前两个人劫持着一条蛇妖,从他手里抢过锦帛,正是楚泱和扶黎。 明罗想出声提醒,却觉嗓子沙哑,堪堪发出个猫叫声。她思绪万千,立马从地上捡起个石子扔过去,滚在楚泱脚下。 他立刻脱身奔向明罗,看到她的模样,惊疑不定,明罗来不及解释,只说先离开。 楚泱抱住明罗,脚尖轻点,在她的指引下,三人躲进高台之中。扶黎吃惊的望着明罗,伸手碰了下明罗的手心,看她皱眉,趑趄不前。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明罗虚弱地扯个笑,“我倒也想知道呢。” 扶黎说着要仔细看看她手上的伤口,被明罗躲开,她无奈道:“这会我是真的疼得不行,不止手,我连脚都伤到了,浑身灵力都使不上,没空和你闹。” 楚泱牵过她的手,动作温柔,谨慎的摊开她的掌心,一道道伤口,有深有浅,仍在冒着血珠子,夹杂着些许的石头碎渣,磨着她的皮肤,渗透进血液里,弄得她动一动就疼。 “不疼的,小伤而已。” 第67页 明罗看楚泱低着头不说话,怕他担心,又转移话题道:“等我灵力恢复,随便就治好了。” 扶黎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旁吃惊说着:“怪不得说凌霄宗的道士活不长,就你对伤的态度,能活得长才有假。” “你才活不长呢,玉鸣师祖可是有名的长寿。” 扶黎摆摆手,从麒麟囊里倒出瓶瓶罐罐,找了一圈,却没找到什么药品。 明罗忍不住嘲笑道:“原来凤凰喜甜啊,什么糖豆都往包裹里塞。”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有些喜色,骤然眉头一皱,手心传来疼,是楚泱用手帕给她耐心擦拭。 他一言不发,低头精心处理明罗的伤口。帕子不知何时沾了水,擦在上面微疼。 明罗想起自己的麒麟囊一直放在楚泱那,看他从里面拿出药膏,又凑过去吹了吹掌心,热热的,再仔细上药,又用帕子包好。 看得扶黎鼓唇摇舌,忍不住问道:“你这小师弟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楚泱没搭理他,继续处理另一只手。 “咱们行走江湖的,有点小伤很正常,你这小师弟如此宝贝你,要我说,不如......” 扶黎对着明罗挤眉弄眼,被她瞪后又收敛,半句话没能说完。 楚泱猛地抬起头,手指轻轻抹开她脸上的血污,仿佛清水拂面,微微擦过明罗的脸颊,他眉目紧皱,眼底一片脉脉,柔声问道:“还疼吗?” 明罗呆愣地摇摇头,奇怪的握住楚泱的掌心,对于他刚施的法术很有探究心思。 楚泱任由她握着,双臂将她抱起,明罗身子往里缩了缩,又见扶黎看得直摇头,忙说道:“我自己能走。” 楚泱闷闷道:“你脚有伤。” 明罗憋了半天,心里始终觉得不妥,最后冒出来句,“那你背我。” 楚泱乖乖听话,嘴角似乎隐约擎着抹笑意,让明罗趴在他的背上。 她的下颌搭在楚泱的肩膀上,若有若无闻到股青草香。发梢蹭着鼻尖往嘴唇上钻,明罗不得已侧了侧脸。 “是石雨伤了你?” 明罗轻微地点了点头,楚泱一下子沉着脸,似乎想到什么,又对扶黎手中的锦帛道:“照你的计划,我们要来了殿中地图。” “计划,你们还有单独的计划?” 扶黎紧张得看他们一眼,自己好像也回味过来,迟疑道:“难道你早就看出石雨的想法了?” 明罗窝在楚泱脖颈处,低声轻笑,哑哑得有种挑逗感。奈何她完全没有这般意思,楚泱耳朵红了一片,嘴角也不住地勾起来,心底甜丝丝的。 “我好歹十二岁就跟着师父斩妖除魔,吃过的盐比你这头凤凰多多了。要是不留后手,我敢直接和石雨摊牌嘛。” 扶黎不认输的扬起下巴,故意居高临下道:“那还不是弄得一身伤。” 明罗轻咳,挽回道:“失策。一时大意,没想到小酆都对修行之人有压制,等我灵力恢复,保证把石雨爆锤一顿。” “我帮你。” 楚泱默默填上一句,明罗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问道:“我的灵力都没了,小师弟你怎么没事?” 楚泱边走边思考,明罗以为他又有什么秘密,怕是等不到答案,自然地不追问,没想到他慢悠悠开口,“大概是我比较厉害。” 扶黎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同意楚泱的自卖自夸,只对着明罗揶揄道:“要说你作为大师姐的厚脸皮是这个......” 他竖个大拇指,“那你小师弟就是这个!”两只手都竖了大拇指,果然得到楚泱杀气腾腾的眼刀子。 “好好看地图,一天天就知道斗嘴。” 明罗用大师姐的口吻谴责了下扶黎。 他晃了晃手里锦帛,不痛不痒道:“你好歹告诉我,怎么发现石雨不对劲的?” “还记得陈记棺材铺吗?” 扶黎点点头,明罗继而分析道:“棺材铺老板有些特殊,我当时多看了两眼,他拿着紫砂壶的时候,总喜欢把小拇指翘起来,石雨拿扇子也是同样的动作。” “这是其一,其二,他遇见我们后,故意靠近我,激怒楚泱,就是为了试探我们三人的关系。” “其三嘛,连我见多识广,也就听过余娘子畏罪潜逃的事,他却连余娘子是孤儿被扔在戏班门口的事都知道,一个自称在小酆都几百年的人,他上哪儿打听?” “光凭几点,也不能完全确定,许是巧合呢?”扶黎好奇的反问。 明罗都快被他气笑了,忍着脾气道:“动作可能是巧合,消息也是巧合,那我这身伤是巧合嘛,我看镇妖司迟早被你们给搞垮。” 她砸吧两下嘴,小声道:“哎,人心不古,傻子当道。” 扶黎尴尬地绕绕头,挺起胸膛辩解道:“我只是经验不足。” 他们跟着锦帛上的地图转过好几个弯,快要走出大殿的范围。 前面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需穿过极长的高廊,楚泱看明罗在他背上打了个哈欠,柔声劝道:“等你睡醒,我会叫你。” 明罗迷糊笑道,“危险关头,我哪敢睡着呀。” “有我在,你放心。” 话语里带着沉稳的安心,明罗倒是睡意全无,傻傻地望着楚泱。见他神色正常,这话就如同平时,脱口而出没有顾虑,微微失神。 第68页 扶黎眯眼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越发多余了。 拿着锦帛左看右看,插嘴道:“咱们是去找石雨,还是找城主?” 明罗回了神,老神在在道:“找到城主,就找到石雨了。” 第三十一章 高廊两边全是粉墙,画着蛟龙嬉戏的场面,长有十几米。龙身鳞片栩栩如生,缺角为蛟,口中涎着颗珠子,目露凶光。 地面是石子凸起的图案,走起路来并不平稳。 好在楚泱每一步都很稳当,明罗倒是真的有点迷糊地歇了歇。忽而听到楚泱喉咙口好像哼了哼,实为不屑。 明罗睁开眼,发现他们两人都盯着蛟龙的画像看,难免问道:“怎么了?” 楚泱收回眼神,露出很少见的嘲笑神色来:“什么样的玩意,也敢自称蛟龙。以为含个破珠子,就能翻身为龙,真是痴人说梦。” 扶黎难得赞同楚泱,在旁边拍手称快,不过没忘嘴硬一句。 “我发现楚泱你这嘴皮子,还是挺利落的。” 说话间,三人走过高廊,跨进堂屋,内部空间极大。没有日光照射,水被琥珀阻隔在外,只有隐约磷光浮在地面上。 数丈外,横摆着“一”字影壁,白花花亮眼,走近看才发现是温润出色的玉石雕刻。 古时候的影壁有很多用处,通常专属于寺庙道观,或是宫廷院落,或是深宅大院,有时候官府也会用上。 材质主要为砖石,木料琉璃,玉虽也有,但能雕得起大块的精美玉石,财力必定鼎足,因此民间少见。 院子大,既想隔个两层不让人直愣愣瞧见里头,也不想过于生硬。影壁就能很好地做到,给了人一进门回旋的空间。 大户人家对上面的图案看重,有雕鸟雀的,也有雕麒麟的。甚而会有雕龙的,后者常是皇室中人。 明罗倒是第一次见雕这奇怪造型的,玉石影壁的左上角雕着蛟头鱼身,平面技法,伸手还可以摸到纹路。 她见多识广,隐约记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反倒是扶黎说了句“巨鱼大蛟”,出乎明罗意料。她正想夸夸他,转头一看,原是他看着右边刻着的字,念出来,白高兴一场。 据说在极北之地,潼海内,有巨鱼大蛟,身形不可测。若是它吐气,天地皆暗,它翻身,五岳动荡。 记载上的说法过于夸张,明罗从来都是当故事看的,没承想竟然真的有人将其刻在影壁上。 明罗猜想,此块影壁,估计就是他们要找的信息记载处。 楚泱伸手敲了敲,玉面上突然亮起来,慢慢出现一笔一画的字,巨鱼大蛟图案仿佛活过来,在左上角扭动。 名字一排排出来,最上面写着时间,他们不知道老道士叫什么,却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被记录在上,唯有楚泱是被抹去的。 明罗心里的猜测证实几分,扶黎随口感叹了两句,三人绕过影壁,直往正殿去。 内屋十分昏暗,人在其中,仿佛走入阴深古墓,潮湿味扑面而来。 四周摆着的高脚烛架,皆是同样的鱼尾造型,纵使点着蜡烛,都无法驱赶屋内的阴冷。 两边安放着木椅子,正中茶几上摆着个圆形鱼缸,两侧青盆长着水仙花,后面挂着幅浪花图。 扶黎左看右看也没找到人,抓耳挠腮对着锦帛地图确认。 楚泱谨慎地把明罗放下来,扶着她坐在椅子上,朝她笑了笑,转身沉声道:“滚出来。” 他话语里带着点怒意,扶黎都吓了一跳,抖了抖肩膀踱步到明罗身边,弯下身凑到她眼前调侃,“你小师弟吃辣椒啦,今天呛得很。” 明罗故意刺激道:“那一会儿回去让你也见识见识?” “算了吧,我可受不起。” 扶黎拉着脸,在明罗对面的椅子上一躺,身子舒展着架在扶手上,拂开衣袖灰尘,好整以待。 鱼缸里咕噜咕噜冒泡,不多时,从里面冒出个蛇蛟头。一双眼睛眯着,头顶长着颗肉瘤状的东西。 以前的传说里,龙总是惊奇之物,不管是鲤鱼,还是蛇类,似乎都跟龙族有点亲戚关系。 他们也卯足了劲,非要一跃龙门,蛟原本只生长于湖泽深渊处,不过因为入水能呼风唤雨,得了蛟龙的美名。 有些道行高深,就能腾云驾雾,再往上修炼个上千年,功德齐全,有了机缘就能化成真龙,到时头生肉瘤,只待龙角破壳而出。 可面前的蛟头肉瘤,似乎被人划了一刀,硬生生戳破了他的化龙美梦。 它张开血盆大口,两颗尖牙留着些牙花子,打了个哈欠后,顺而渐渐显出人形,全然是石雨的模样。 另外半个身子躲在鱼缸里,单手搭着边缘,瞧见明罗,眸子里有点笑意,无奈道: “你们这些人族,到底是老谋深算,我只看到你晕过去,却没想到测一测鼻息。” 楚泱长身玉立,横亘在石雨面前,他对这回答嗤之以鼻,周身萦绕着不满。 明罗挪了挪,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现下的局面,也没必要装什么友好,她直言道:“比不得城主深谋远虑。” “我这副样貌,说话做派,装得挺像的,真想不通你从哪里发现不对劲的?” 石雨自顾自奇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扭来扭去,显得背后的浪花图仿佛真的海面一般。 第69页 明罗嗅了嗅鼻子,也不知道妖怪的自信哪里来,毫不留情地戳破道:“营州那会儿,你就盯上我们了吧。尤其是棺材铺老板的神情,可太不对劲了。” “都说开门迎客,虽说棺材铺不同,但人大体的礼仪不会变,心理也不会变。我们拿出银子时,你装得一副贪财习性,把银子来回摸,可后来又爽快退给我们。” “比起身家性命,金银钱财算什么?”石雨反驳道。 “殊不知,对于贪财之人来说,没钱比丢命更可怕。你能爽快拿出来,是因为银子对你根本没有用。” 明罗缓了缓,往前探着身子。 “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要是真对我们有所觊觎,为何要搞出如此多的事,就为了引我们来城主府?” 石雨凭空变出把扇子,恢复成翩翩公子,摇着扇子,头也跟着摇晃,脸上浮起得意的表情。 “我当妖可是有原则的。陈记棺材铺的老板,仅是我的一道灵识,你们也知道,想来小酆都城的人,数以万计,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再说,当时我三番五次劝说,你们没有听,那就别怪我下套了。” “至于城里的种种......” 他合上扇子,自鸣得意奇道:“人族不都爱看茶楼说书,戏文杂谈,里头写奇闻异事,都得先有各种征兆,最后啊,一步步引人入局,方才算得上运筹千里之外。你看我学得怎么样?” 明罗看出他是真的自信满满,抿着唇略带嫌弃。 “你原本打算劫持我,再引他们二人到城主府,到时候拿我的安危作筹码,达成你的条件?还是说,你有其他打算。” 她歪了歪头,指指外头的影壁,“比如,吸收灵力或者记忆?” 石雨拍手道:“厉害,是我小看姑娘,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并非靠灵力记忆为食。” 楚泱微微往前跨出一步,明罗余光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凝聚着灵力,形成数个冰箭,发散着寒冷的气息。 她继续追问,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素来听闻巨鱼大蛟有遮天蔽日之势,万年前被大禹镇压,难不成就封在这小小的山中,还要靠旁门左道为生?” “你不用对我使激将法。” 他把扇柄丢在地上,瞬间化成一滩水,里面还夹着些水草,他慢悠悠道:“告诉你也没什么的,大禹他老人家离尘多年,他顶多能把我封在海里,是我自己撞上山的,真算起来,还不得怪你那个师祖,骊山古脉若未塌陷,也不至于河流改道,祸害了我。” “不过你们人族的情绪,的确算得上美味。虽我不巧,千年道行被山流打断,同这座奇山绑在一起,但七情六欲,当真是修行灵药。” 石雨露出些陶醉之色,明罗这才想明白,怪不得自己能回忆起少年时的恐惧,原来是石雨从中作怪。 再联想城中人类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合该是七情六欲都被收走了。 三界众生,人最为奇。 只因人族从呱呱坠地,似乎就有七情六欲,爱恨皆在心中。那些个草木动物,终究是天地诞生,难开灵智,多少精怪都在劫数上栽过跟头。 他们想要体会人的千般情绪,人却要忘却凡尘才能得道。 明罗曾经想,也许天地平衡便是这般了。 因人的特殊,嗔痴怨怼,千年前早就诞生了妖术,利用七情六欲化作精气修行。 要知道,人的经历千变万化,各人都有个人的故事苦楚。若是能随意看过,岂不是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见闻都聚于一身。 她看石雨如此大方,顿了顿,质疑道:“你把修行根本说出来,就不怕我们三人打你个措手不及。” 石雨浅笑两声,往边缘撑了撑手,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姑娘是道门中人,定在心里谴责本座,骂本座掠夺人之情绪,是邪门歪道。” 接着话锋一转,指尖对着影壁方向轻点,点点水光飞向玉石中,名字与时间对应,在最中间连接成长串的文字,最后缓缓变成画面。 有余娘子平生经历,被戏班班主收养,刻苦学戏,青梅竹马,生生被拆散,她愤恨报仇,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小酆都城。 有一虬髯大汉,自幼平和,某日遭遇劫匪,丧父丧母丧妻。 官府不管,民不聊生,他走过各地,见白骨如山,天河倒转,仿若末日,最后来到小酆都城。 甚至有明罗的记忆,乍然看到李清野的样子。 师父早年得道,容貌数年没变过,可再看,其实回忆里面的师父,还真是要年轻许多的,至少是行为气质上。 画面一转,出现个道袍身影,他面容清秀,一双眉目皆是正义之色。 手持桃木剑,对阵水桶腰粗的白蛇,不落下风。 明罗猜测此人便是他们要找的老道士,只是他执着的记忆,被石雨收在影壁当中。 “点到为止。”石雨掐灭星光,吹了吹指尖,只有几个小水泡。 他朝明罗笑笑,拿出谈判的架势,“其实你的灵力很不错,不过对我来说,难以消化。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说条件?”明罗攒眉问道。 石雨目光回旋在楚泱身上,笑容里竟然有些期盼:“我告诉你们道士的藏身之处,你让他把灵力给我。” “你休想!” 明罗顿时挡在了楚泱面前,她警惕地望着石雨,下意识得想要聚灵成剑。突然想到灵力还被石雨拿捏,心中焦急,身上有些脱力。 第70页 楚泱适时扶住她的肩膀,温柔道:“无妨,我来解决。” 他侧身向石雨走过去,停在鱼缸面前,明罗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身影孤傲,带着点不可一世地口吻。 “一头鱼不鱼,蛟不蛟的东西,胆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话音刚落,周身灵力四起,从脚底带起水花,仿若琥珀破开,江流河川之水从天上倒灌而来。 平地起风,旋成刀枪剑戟,在整个屋内肆虐。 明罗身边忽而张开水流将她包裹,其中的光影都未能波及到她。 扶黎被吹得差点站不住,连忙拉住椅子,对楚泱喊道:“悠着点啊,我可和你们是一伙的。” 可惜他声音在滔天水声里被茫然淹没,石雨栖身的鱼缸开裂,冰机瓷有了裂纹。 他死命撑住两边,半个头已然开始显出原形,唯有一张嘴还有点人样。 他连忙开口,直接被灌了冷风,强忍着不适道:“有话好商量,条件不满意咱们可以谈啊,我马上把灵力还给她,我这就还。” 从影壁上飞下道浓厚的红光,直往明罗手中而去,石雨努力扯出笑。 “我只需要一点点,就一点点你的灵力,还不成吗?” 楚泱冷漠接口,“以人灵修炼,旁门左道,杀之,无需理由。” 石雨被强烈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完全现形,鱼尾在缸底疯狂扑腾,尖牙上下打颤,坚持说道:“你可曾想过,那些人就是因为想遗忘痛苦,才来到小酆都城的。” “那又如何?”楚泱不为所动,手中暗暗加大力道。 “小酆都矗立几百年,正是因为有我在,才能容纳百妖潜行,魑魅魍魉,若是杀了我,到时候他们出去为祸苍生,造的孽,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在你头上!” 一道水箭划过石雨的牙齿,硬生生切断了尖处,令他只剩半颗牙,又有风刃撕碎了浪花图。 石雨没了依靠的水神,很快鱼缸碎裂,他掉在了地上。 “苍生和我有什么干系?” 楚泱冷冷地说着,石雨却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冒出句话。 “你跳脱方外,能忽视苍生。可你身边的姑娘,也是如此想吗?” 第三十二章 石雨早就试探出楚泱对明罗的不同,此时扯出明罗,楚泱犹疑,忽而想到明罗出身道门,又是人族。 他诞生灵识百年,一直用旁观的心态看待人类,可明罗不一样,她同楚泱多年所见的人,似乎都不一样。 她的心里,必定是有天下苍生的。 楚泱稍显迟疑,手中的力道得以松懈。 石雨暗中松了口气,扑腾着鱼尾,显现出人形。 他抓住机会,乘胜追击劝说道:“我从未强迫那些人类交出情绪记忆,相反,在棺材铺的时候,我就三番五次劝说,可他们早就对人世没有留恋,倒不如来到小酆都,忘却凡尘,了此余生。” 明罗被水幕隔着,断断续续听到些词。她现下恢复了灵力,掌心的伤被她温养,在快速地修复。 石雨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屋内的风刃减少。 扶黎也站稳了脚跟,楚泱依旧是紧闭着唇,并未作声。 “你以为小酆都变成三不管地带,是为什么,便是修行之门都晓得,此乃精怪鬼魅的唯一容身之所,有时候赶尽杀绝不如留有一线余地。” 石雨退后半步,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鱼缸早已碎裂,碎片甚而有些扎脚。 楚泱眉宇淡淡,情绪中仍带着警惕。 石雨心中计较,眼神看向明罗,话语却是对着楚泱道:“你如今是亢宿金龙,藏身在未,壁月卦云,上下两难。这位姑娘身在道门,心有苍生,你若是执意杀我,到底会如何,还未可知?” “你要是敢打她的主要,我必定杀你。” 楚泱的语调里带着冷意,双眉皱起,心中清楚石雨知晓他的身份,又试探出自己对明罗心思不同,想以此威胁。 “自然不敢。” 石雨胸有成竹,站起身来,踱步到楚泱身边。 “咱们打个商量,你给我一点灵力,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说,顺便送你们老道士的消息,总够诚意了吧。” 明罗此时刚巧破开水幕,就听到石雨的话,连忙走到楚泱身边,不同意道:“楚泱,你别答应,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谁料楚泱收回攻击的姿态,微微朝石雨点了点头,淡然道:“我答应你。不过,你说的话可得记牢,不然有你好受的。” 石雨大喜过望,自然满口应承。 明罗着急地绕到楚泱面前,对上他深沉的眸子。 里面忽而闪过不知名的情绪,让她一下子也吃不准,只是开口道:“哪有要小师弟去谈判的,你这样,让大师姐的面子往哪里搁,我们不答应,现在就反悔。” 楚泱轻声笑了笑,勾着嘴角抬头看她,“放心,不过些许灵力,够他消化很久了。” 他的修炼法则和人世间不同,这本就是天地日月,凭空而得。 光是从里头拿一点分出去,对于妖怪都是顶天的好东西。 可明罗不知道,道家的修行之法,灵力来自日积月累,一旦分出去,必定损伤自身,等待恢复须得多年,所以不到必要,修行之人绝不会用灵力开玩笑。 “我的灵力很快会恢复的。” 第71页 楚泱看她纠结的神色,怕她胡思乱想,凑到她耳朵呢喃着,呼吸蹭着耳际,明罗愣了愣。 他趁机伸手捏了捏明罗的脸,软软滑滑的,让他忍不住笑。 明罗察觉到他的笑意,突觉自己被小师弟调戏了。 猛地握住了楚泱的手,又不怀好意地对着楚泱的脸捏了两下,假装恶狠狠道:“小师弟你胆子真大,都敢对师姐上下其手了。” 楚泱认输般无动于衷,随便明罗各种揉弄他的头发脸颊,一副惬然自得的样子。 看得石雨牙齿发酸,忍不住打断,“两位,既然条件说定,是不是该兑现了?” 明罗收回手,转身对着石雨,她面前凭空出现张白纸,上面的字迹逐渐浮现。 “我师弟的灵力如此宝贵,岂能随便给你。这样吧,你不仅得告诉我们老道士的消息,还能保证我们捉拿过程中,损伤城内物品不予追究,且不准背后搞小动作,什么灵力限制啊,都给我解除。” 她每说一句话,白纸上的字便写上一句,最后到石雨面前,就是个完整的契约。 石雨本就是为了灵力,倒也不怕给他们走后门,痛快答应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如我再多送你们点好处,让你们看看老道士的记忆。” 他说着就划破了手指,在明罗的契约上刻下手印。 明罗点点头,略带同情地看着石雨,“其实,你可以直接签名,不用划伤自己的。” 她恶作剧地抖了抖纸张,将其放回麒麟囊里。 石雨对着自己手指伤口欲哭无泪,难为他为表诚意,还特地用碎渣子划拉的。 楚泱手心飘出浅浅的灵力,凝聚成一颗颗珠子,在不算光亮的室内熠熠生辉。 明罗第一次看到如此纯粹的灵力,就像光洁莹亮的无暇琉璃珠,悠悠飞入石雨体内。 他闭着眼睛,有些艰难的消化其中蕴含的精华。 明罗偷偷看着楚泱,见他像个没事人似的,仿佛刚刚的珠子只是他的施舍。 片刻后,扶黎也走过来,他上下打量石雨,叹息道:“我现在确定,你这小师弟,必定是捡来的。” “说什么呢?”明罗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扶黎却笑嘻嘻,神秘莫测地指了指楚泱,继而说道:“凤族好歹有神族血脉,这般的灵力出体,你对比下人族的修为,难道没有猜......” 他话又没能说完,楚泱突然捂住了他的嘴,顺便把他往后拖了拖,让扶黎离明罗远远的。 明罗没有多问,她其实明白楚泱隐藏着秘密,但始终记得楚泱对自己的承诺,压下一次又一次的怀疑,在等他自愿说出口的解释。 石雨体内妖力澎湃,心中不住感叹,好不容易吸收了一半,猛然睁开眼,指了指影壁,急切道:“老道士名叫无为,他的记忆已经显示在影壁上,如今藏身于城西的树林中。本座准备闭关,就不送各位了。” 他身上的鳞片若隐若现,眼珠都显现出蛟蛇的竖瞳,舌头开始分叉打颤。 明罗也懒得管,拱手拉着楚泱要离开。 三人刚跨出门槛,楚泱顿了顿,手指掐了个旋,水光从指尖带起烟波,滔天的水从前面倒灌进屋内,轻轻一阵风把门窗都关上。 “不能杀他,淹了他倒是不错。” 楚泱默默嘟囔了一句,屋内变成了最大的鱼缸,可这不给进不给出的致死量,明罗也觉得有些解气。 扶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心翼翼说道:“得,下次我是不敢得罪你了,谁知道,什么时候给我来个水漫天山,我们凤族的小命可要不保。” 楚泱哼哼两声,当作回应。 明罗知道扶黎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跟着调笑道:“说明我当真手气好,捡来的也比你强。” 影壁上浮现无为的名字,看时间他来的比明罗早了三四天。 按照小酆都城的特性,老道士的情绪早该被收走,可他竟然还能在城西树林躲藏。 恐怕是存了明罗他们不会为了个不知所踪的人,追行千里的心思。 她伸手点了点名字,金光蔓延,上面继续出现文字描述,写着老道士的生平概述,出身于荆楚之地,奈何亲缘淡薄。 字里行间渐渐衍生出画面来,是个小婴孩靠在床上,对着空气挥舞着手臂,虎头虎脑,手腕上偶尔冒出两坨肉,显然小娃娃的家庭相对富庶。 有人推开门进来,将娃娃抱在怀里,用小玩具哄着,可孩童的大眼睛盯着别的方向,伸手要去抓空气。 大人愁眉苦脸,似乎对于孩子的反应见怪不怪。只能随着孩子心意,不多做干扰。 画面里的视线变成孩子的视角,古语有云,烧得香多,惹得鬼多。 婴孩心性澄明,有些能看到寻常人看不见的脏东西,但这也只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罢了。 真有阴阳眼一说,在修行人里看,都是天赋异禀,难得一见的。 可事情真落到自个头上,哪有不怕的。 老道士看来自小特殊,能见鬼魂精魄。少时并不了解,常常独自一人和鬼魂玩耍。 人有千奇百怪,鬼也有好有坏,遇上良善的孤魂野鬼,万事大吉。 要是遇上穷凶极恶的厉鬼,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也是老道士命中必有一劫,家人发觉他的怪异之处,不敢向外宣扬,只能偷偷摸摸找道家佛门的帮忙。 第72页 千辛万苦给他求来个长命锁,是由锡山金打造的,被道门香火加持过,能抵万鬼。 家人寄希望于他带上,便能瞧不见脏东西,可惜他和鬼怪交道打多了,引来庙中的厉鬼。 他当时小孩心性,哪懂得真假,厉鬼原本是百年前一邪道豢养的宠物,帮着邪道作威作福,充当内应办事的。 后来邪道伏诛,它得以挣脱牢笼,躲在破庙里休养生息。煞气冲天是没法改,不管人还是鬼,有了机缘,总想不停地活下去。 这厉鬼跟着邪道多年,也学会些旁门左道。 知道人的魂魄极其美味,尝过一次后再也戒不掉,多少风雨天踏进破庙的人,都葬身在他的肚子里。 可荒地寻不到多少人,厉鬼仗着道行,收集孤魂野鬼,某日听得鬼怪所言,有小娃娃能见到他们的身形。 它顿时来了兴趣,跑到村庄找寻这奇异的小娃娃。 一看他果然是天资卓绝,灵魂更是大补之物,张着口就要吞了他。 此时小娃娃的长命锁发出道金光,是打得厉鬼措手不及,脑袋都被削去大半,痛苦哀嚎。 娃娃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哭,吵得全家不得安宁,人都醒着赶到娃娃屋里。 厉鬼本就被激怒,苦于受了伤,发现此处来了许多人类,都瞧不见他,也不管娃娃如何,操起阴风就把整间屋子的人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个成了枯骨,它愤恨看了眼娃娃,转头就跑。 此事吓坏了村子里的人,上下十口人,就活了个小娃娃,怎么都觉得不吉利。 孩子也没人领回去养,硬生生成了孤儿。 最后村里人商量把孩子送到了附近的道观,那道士有几分见识,知道娃娃的特别,将其当成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山野道观,能学到只是些皮毛,道士给孩子起了个无为的名号,意味不争不抢,只求平安一生。 可等到无为学成,他自是忘不了少时家中经历,仗着年纪轻,百无禁忌,直接杀到破庙,也该是他天赋强,学的法术颇有作用。 厉鬼成形多年,想逆天而行,厉鬼仙之劫,有天雷帮助,无为轻易将其诛杀,也算是报了满门血仇。 自那以后,他入红尘斩妖除魔,心怀正气,见妖怪作乱,并不询问其道理,齐齐斩杀。 在他眼里,妖鬼皆是空心架子,信口雌黄。 要不怎么有鬼话连篇的说法,给他们一线生机,谁又给被害的人一线生机呢。 无为秉承着此番道理,行事多年,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但少年心性,终究是经不起道心考验。 听说有地方蛇患肆虐,一开始只是村民的鸡被吃,渐渐发展到丢孩子,没活人的地步。 他同几个好友,一起进山找害人的源头。 无为的道术颇有点集百家之长的意思,真要算来源,也说不上到底是谁的手段。 总之,他学了一门闻气辩方的术法,靠这本事追踪妖邪,那是一追一个准,此次也不例外。 无为追至山脉尽头,参天大树把天然的沼泽水池包裹起来,他躲在树上,观察着底下的响动。 在黑乎乎的沼泽之上,有块突兀的石头,上面盘踞着条白蛇。 蛇身足有木桶般粗,一双兽目紧闭,蛇信子时不时吐着。庞大的身躯遮掩着中间的蛋,看来此蛇正在待产中。 他比起旁人,向来最有耐心,在黑暗中,身体匍匐于树干之上,繁茂的树叶将他的身躯遮盖。 无为一双鹰眼,在等待蛇饿了后离家的那刻。 皇天不负有心人,待得白蛇扭着离开,他双脚轻轻落地,查看着蛋身。 薄薄一层,隐约能看到小小气孔,仿佛人体经脉,在壳内似有呼吸。 无为运用灵力感应,妖力里带着血腥气,可见那白蛇为了子嗣的温饱,不断杀人换取妖力。 他摆出腰间的剑,锋芒闪过,却没有指向蛋壳,只见上面裂出个口子,一股淡淡的气息传来。 虚弱的动物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一刻,他迟疑了。 世上的生命,从来没有选择,妖虽为妖,可这条小蛇似乎未曾拥有自己的生命。 他是否应该直接斩杀,而是给它少许的机会呢。 在他犹豫间,白蛇在洞口闻到生人气息,放心不下,重新游了回来。 看到无为举着剑,自然如临大敌,猛地挺起身躯,张开血盆大口攻击,无为侧身躲过,探手把蛋抱在怀里。 白蛇想反击,却顾及自己的孩子,不敢贸然上前。 无为转身抽出符咒,打向白蛇,火光转瞬即逝。 此蛇见过人血,修为高深,那些攻击就跟挠痒痒似的,不成什么气候,它看无为没有法子,杀心大起,眯着眸子,舌尖冷冷吐着,仿若威胁的信号。 再往边缘退,就要掉在沼泽地里,白蛇摆动着蛇尾,横扫着石头。 无为急中生智,凭空借力翻身而过,用力把蛋往外抛,引得白蛇探头要去接。 他同时把符咒幻化成绳索,等着白蛇转身的间隙,甩套在其头部。绳索扎紧,瞬间将白蛇的脖子卡住,它只好四下摆动,企图逃离。 可蛋落在沼泽地里,慢慢被吞没,白蛇哑声叫着,声音凄厉又可怕。 无为被惊得差点脱力,好在他口中默念道家清静咒,保留着些许神智。过了好一会儿,白蛇缓缓倒下身躯,眸中黯然,蛇信子露在外面,一身鳞片也失了神采。 第73页 无为谨慎的探了探身子,发现绳索都勒进皮肉,这才松了口气,坐在石头上喘息。 他的手也被割出很深的伤口,比起刚刚的危险,仍是心有余悸。 后来他把白蛇的头砍下来,取了蛇胆,带出去给村民交差。 蛇胆则被他和其他草药炼成妖丹,这东西很是金贵,卖给天物楼,换了好大一笔银钱。 当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白蛇之事虽惊险,但也不过是人生中的插曲。 殊不知,更大的因果在后头等着他。 第三十三章 画面到此便结束了。 要说白蛇,明罗倒是听过各种传闻,见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粗的蛇类。 要知道,百年前骊山山脉塌陷,带走了许多灵气,能修成蛇身正果的,绝不是单靠吸食人类精气就能成妖的。 照影壁记载,老道士原本是道家正义之士,以降妖诛魔为己任。虽说他对于妖邪一概以恶相视的观点,明罗并不认可,但也不能抹杀他曾经救过的凡人。 可转念想想,若真是如此,他又是如何一步步沦落至此的? 按说无为的心性,是决计不会用养尸地的阵法,来豢养魂魄的,可他最后却成为了邪道。 此间到底有什么意外? 明罗当真想不通。 扶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可不会多加考虑,只是啧啧称奇,感叹道:“可惜他原本算是正义之辈,最后却堕入邪道,怪不得世人说,一念入佛,一念成魔。” 明罗缓缓地摇了摇头,心底是赞同扶黎的看法。 不管是什么样的缘由,老道士都害得成千上万的魂魄无法入轮回,便是他们不杀,日后还不知为了长生要害多少人。 城西树林长在四座坊市后头,参天的树叶遮蔽了月光。 唯有淡淡的红色附着在叶身,间隙里洒下些影影绰绰的碎亮。 此处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类,几百年来野蛮生长,就连城主都不太在意。 据说树林是当年悬棺葬的一道关卡,梭子山上死了人,挑好棺材,需要前后各一个壮汉驮着。 最后面跟主持仪式的人,必定要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一边喊升官发财,一边撒纸钱。 这下葬时间也必须是夜晚,万籁俱寂里,只听得主持的喊声,俗称“送魂”。 三人离开城主府,直奔城西而去。 穿过开阔的坊市口,很容易瞧见被枯枝断叶挡住的树林入口,明罗率先踏进去,每走一步都仔细观察。 若是老道士躲在此处,他只会比明罗更早熟悉地形,恐怕已经布下了些法阵。 树木排列毫无规律,枝干有一个人环抱粗,有些树根底部盘踞着黑黝黝的东西。 走近看,是万千蚁虫,从根部挖出了个洞,进进出出啃食树干内部的养分。 楚泱嫌弃的皱皱眉,他环视四周,草木之间并未有声响。 扶黎敲击树干,“咚——”是空心的。这声音吵醒了其他树木,沙沙就摇曳起来,树叶从头顶飘落,片片都往他们的方向飞来。 明罗伸出手接到好几片,清晰的茎叶霎时间枯萎,在她的手里碎裂。 清脆的铃铛响传来,明罗猛地抬头看。 原来在树上高处,隐蔽地用红线缠绕着铃铛,围着几棵树摆出个缠魂阵。 丝线在黑夜里密不可见,枝叶擦过铃铛传出淡淡的焦味。 她心头一动,探手使力将楚泱推出法阵范围,腰身侧旋,刚巧躲过从远处飞来的金针。 明罗来不及解释,转身之际取出两道符箓,往前方打去。 藏身的树干被打中,刹那斩断,老道士飞快后腿,身形仿若轻烟,灵巧地往草丛里扑。 铃铛疯狂摇动,凝聚出镇魂般的气势。 扶黎的位置能清楚看见老道士移动的方向,天火脱手而出,如同利箭般紧追不舍,擦过三四棵大树,是烧得炭烤焦黑。 火光落在地上,引燃一片草木,楚泱眼疾手快灭了天火,不然放火烧山,说不定还要危及自身。 老道士避无可避,像头鬣狗般从这棵树跑到另一棵树,在他的阵法下,身影快的无法捕捉。 可扶黎到底是凤族,对于这般的狩猎法则,天生刻在血液里。 他脚步加快,步步紧逼,老道士心头一动。 忽而从树干上倒挂下来,手中掐诀,高处的红线铃铛顷刻间掉下来,如同大网一般,兜头照着扶黎盖。 老道士的衣袖里飘出好几道黑烟魂魄,对着猝不及防地扶黎伸手就抓。 他伸手去挡,又被抓出几道口子。扶黎有些着急,天火燃起,红线全被烧了个精光。 几个小鬼被他擒在手中,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眼前窜过身影,扶黎不管明罗在身后的提醒,朝着人影消失处追过去。 明罗明白扶黎是中了老道士的五鬼阵,自以为眼前有人影。 这招调虎离山,倒是给她个措手不及。 手中的灵力幻化成剑,剑身上都是海浪金纹。她拧眉谨慎注意四周,楚泱离她有一丈远,正想趁空走过来。 树木却像得到滋养,枝叶茂密延伸,从高处探出长长的枝条,将两人间的距离生生堵死。 楚泱心下急切,担心明罗还没意识到变化,连忙喊道:“明罗!” 才刚踏出去一步,地上的草木也开始蔓延,仿若有无数的枝丫缠绕着他的腰身。 第74页 手腕也被捆住,楚泱反手要用力拔掉树叶,奈何越攥越紧。 突而面前闪过一道银光,拂过他的脸颊,发梢被微微带下几根,腰间树枝断成好几截。 明罗跑向楚泱,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轻声道:“是幻觉。” 楚泱屏住灵力,手腕的树枝瞬间消失,再度睁开眼,明罗正担心地望着他。 楚泱眼疾手快,张开手臂环抱明罗,翻身滚到了左边的树干旁。 鬼影自虚空处飞出,明罗忍不住感叹,“这老道士到底布了多少陷阱。” 情急之下,她双手扯着楚泱的腰际,抬头见他抿着唇,用眼睛飞快观察着地形。 忽然低下头,对上明罗探究的目光,浅浅笑了笑,温柔道:“动静有点大。” 他双手捂住了明罗的耳朵,拇指正巧滑过她的脸颊,留下浅浅的热气。 树林里狂风大作,卷起的树叶在空中跟跟竖起,像针尖般从下往上倒飞。 云层原本遮没月亮,此刻的呼啸风声,似乎连天空都在回应。 云朵移开,树盖翻飞,月光强势地照在地上,形成浓厚的光幕。 明罗察觉楚泱屏气凝神,动用了极大的灵力,可他面上就跟个没事人。 灵力在光幕上划出好几道裂缝,透出缝隙,明罗看到老道士在后面奋力抵抗。 两只手青筋四起,脸上脖子上的符文发出刺眼的光芒,七窍都已经流出血液,看来灵力的威压导致他已同强弩之末。 明罗趁机灵力化剑,通过缝隙飞去,身形也快速跟上,片刻到了老道士眼前。 他瞳孔大睁,双腿后蹬,想要借力逃跑。 明罗符箓脱手形成天罗地网的金丝缠线。 在他迟疑间贴在他的肩膀上,手也快速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把他摔倒在草地上,所有的丝线将他团团缠住。 双手双脚都被绑起来,明罗抢过他衣袖里的符咒一把烧掉,又把他腰间别的麒麟囊和烟袋取走。 楚泱收起灵力威压,缓步走过来。 顺便踢开地上烦人硌脚的树枝,居高临下的打量躺在地上不能动的老道士。 嘴角轻蔑地撇着,带着十分的不屑。 明罗顾念他到底是道门一派,这番样子过于狼狈,蹲下想把他扶起来。 楚泱抢先一步单手提溜起他的衣裳,把他仍在树干旁边。 明罗愣了愣,顺势而为,坐在了老道士的对面,举起手里的烟袋,随意闻了闻,确认是尸魂粉无疑。 “你布下这么多陷阱,是早料到我们会来抓你?” 明罗看着一片狼藉的树林,随便找了个话头,岂料老道士仰头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鲜血从眼下流到他的下颚,并未有悔改的神色,只是自我认输道:“吃过亏,就明白,不管事情如何发展,都要做好万全之策。” 楚泱知道老道士做过的事情,对他全是厌恶,又怕自己离得太远,老家伙耍阴招。 于是倚在树干背后,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听明罗问话。 “其实你的阵法很不错,若是用在正道上,只会更有前途。” 明罗注意到老道士穿的道袍,侧边开线破旧,但上面的八卦图形还很清晰。 “你明明出身正统道门,为何要堕入邪道,做尽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是为了长生吗?” 老道士仿佛听到极大的笑话,张开嘴大笑起来。他气息急促,笑得咳嗽两声,眼角的血泪流得更快。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灵力像被碾碎一般,震得五脏六腑疼,缓和了半天,他才质问道:“你是凌霄宗的弟子,自小有传承习教,不出多少年,必定是能迈入仙人之境,可看看我这副尊容,长生有什么用。” 他说着自嘲的动了动嘴角,“何况修行之人,不管境界几何,何曾有长生的。” 仙人之境是人间修行界的说法。 其实六百年来,除了师祖和一藏方丈,能活得百年之久。 其他的修行者,纵使能驻颜有术,灵力灌体,只要不看破飞升,生命终有尽头。大家都明白长生也许是奢望,却仍旧前赴后继,哪怕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 “那你做尸魂粉是为了什么?”明罗把烟袋里的尸魂粉全部倒出来。 老道士闪过丝不舍心痛,随后又有些释然。 “活下去。”他淡淡说着,“我只想活下去。” 老道士如释重负的长舒口气,身体放松,无力地倚着树干。 “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当真是因果报应。” 他盯着明罗,在她的眼里只有清澈,竟然生出点羡慕的感觉。 “很多年前,我和你们一样,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孩子。认为天下的事非黑即白,妖邪恶鬼,合该以火付之。我行走凡尘,斩杀了多少恶鬼精怪,要真的论功德,三清在上,如何也该保佑我些好运。” 他说到此处,语气里顿了顿,愤恨地试图把地上的尸魂粉捧起来。 三番五次,只能沾到点粉末。 明罗看不下去,把烟袋递给他,老道士抽了两口,继续道:“二十年前,我曾经杀过一条产子的白蛇,当初我也犹豫过,便是这一点动摇,带出诸多苦果。白蛇为母,公的那条我们找遍山洞,并未发现,后来才知它在沼泽地下闭关。” 白蛇的事他们已在影壁上看过,并未多问。 第75页 “蛇类恩怨分明,它找你报仇了?” 老道士看了眼明罗,点了点头。 “那是条千年道行的黑蛇,曾经受过城隍的指点,千年行善,未曾动过杀心,他出关后,才发现妻儿皆被杀,循着石头上的气息,找到了我。那已经过了一年,我同朋友去查出马仙的事,正巧被困在高山水泽处。” “黑蛇恐怕一路找机会等了许多,在我们和出马仙家缠斗时,从水中偷袭,其他的人都命丧于此,唯有我留了心,用仅剩的飞行符躲到了山崖上,那蛇穷追不舍,几番缠斗下来,我灵力不及,只能出阴招把他引导山顶,苍鹰盘旋,对着黑蛇啄了好几口,我才得以休息。” 老道士回忆起当初的那番打斗,握着烟袋的手,止不住颤抖,似乎真的是九死一生,心有余悸。 “黑蛇口吐人言,质问我为何要杀它的妻儿,谁能想,当时的我死到临头,竟然能说出一番正道的豪言壮语,我和黑蛇殊死拼搏,拼了一身经脉灵力,才堪堪割断了黑蛇的头颈,这只耳朵,也是那时被咬下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上方有个浅浅的牙印。 “谁料黑蛇存着最后一口气,咒我死后永世不得超生,便是下到阎罗王,也有道家先祖责问我,可是真的尽了浩然正气之事。” 老道士咳嗽着继续笑了两下,指尖的皮肤枯萎下去,经脉血管显现纹理,仿若一具干枯的尸体。 “我辗转多年,丢了吃饭的本事,隐姓埋名,躲在小镇上。病痛缠身,若不是遇上小棋,恐怕早就病死在街头。是她把我带回去,不辞辛苦的照顾,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三清苍天,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般下场。” “生死关头逃过来,当个普通人,其实也不错。” 明罗劝说道。 老道士摆了摆手。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年轻气盛,得罪过太多妖怪,比起人,妖怪倒是团结多了,他们不知怎么知道我的消息,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后来更是弄得家破人亡,逃亡中小棋也丢了性命。普通人,呵。” 他凑到明罗面前,眸中精光闪过,“我们这种人,注定当不了普通人。” “三清道统,要我们斩妖除魔,匡扶苍生,可谁能来帮我,谁来帮我!三清何曾怜过我,无量天尊呢?” “是我斩的妖不够多,还是功德不到?我已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多久,可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最后落地个客死异乡的下场,那些报复我的鬼怪,难道能为天道所容吗?” 明罗盯着他许多,叹了口气,戳破他话语里的掩饰。 “你只是怕,死后真的不得超生。” 老道士愣了愣,放声大笑,他哭不出来,眼泪和血液都被抽走,堪堪反问道: “若是死后见了阎王,连他也因白蛇之事,叛你不得轮回呢?” “若是问心无愧,便是阎王道祖,一剑斩之又如何!” 第三十四章 明罗的话掷地有声,她眼神坚毅。 老道士怔愣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楚泱转过头,瞧见月光下她的脸庞,眉目微敛,仿若道祖亲临,生出一种为苍生义无反顾的态度。 惊得他心头阴霾,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凌霄宗的恩怨,竟又产生退缩的心情。 “你道心动摇,落到如此地步,实能预料。” 老道士直勾勾地盯着她,烟袋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枯瘦的指尖颤抖,堪堪握不住东西。 片刻后他终于笑了笑,眼睛里虚空空的一片,嘲笑讥讽道:“道心动摇,道心动摇,呵。” 他像是明白了,身子慢慢弓起来,把头抵在地上,不住地重复这句话。 “你说得没错,我早已没有道心,其实扪心自问......” 老道士突然抬起头,额头上沾着泥土,配上他错综复杂的表情,显出奇异的可怖感。 “我不信道,我信的是自己。” 明罗对于他的做法,平白生出股可怜,但心里决计不认可。 老道士走到今天的地步,是一步错,步步错,他质疑老天爷不帮他,怀疑死后不得善终。 于是在残存的岁月里,不断回顾当年追求斩妖除魔的正义,在一次次假设里,推翻自己的信仰。 须不知,邪与正,永远只差一个念头。 “纵使你有可怜之处,但囚禁魂魄,私自豢养厉鬼,以其续命,是逆天之举,你如今的下场,便是代价。” 明罗看出他此时气血快尽,没有尸魂粉,他就是在等死。 老道士应和着点了点头,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青筋暴起,肌肤枯萎,仿若轻轻就能折断他的骨头。 在恍惚间,他耳边仿佛听到许多年前,师父对自己的嘱咐,以及那声无量天尊。 无量天尊...... “你的道救不了你,为何不再信一回自己!” 突然的话语滑过老道士的脑海,是她,他骤然清醒。 是啊,若不是她告诉自己尸魂粉的方法,自己如何能活下来。 信道,还不如再拼一回。 明罗见他没有反应,怕他即将离开人世,心底的疑问再也问不到,试探道:“正统道家从不会教魂魄续命的法子,尸魂粉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第76页 老道士不回答,明罗看他低垂着头,疑惑着又问了一遍。 她凝眸仔细瞧,身子刚有些蹲下来,突见老道士摊开的双手正默默做着什么动作。 借着月光,指尖轻摆方向,脖颈处的咒文发出浅色的光。 明罗脑中千丝万缕,随着他的方向,八卦图一一对应,那是招魂献祭的手势。 老道士说不出什么话,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这件事,恐怕你无缘得知了。” 他双眼通红,血丝蔓延整个眼白。 一瞬间明罗意识到,他打算以献祭,招出对他仇恨的万鬼。 到时阴兵感应怨气,必会出现,这是要拖着他们一起死! 明罗迅速往后退开,地底突兀地裂开,黄沙漫天,树叶被吹得四散。楚泱察觉到不对,大跨步跑到明罗身边。 他们二人眼睁睁看着,老道士所在的地底,伸出万千只手,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早就枯干的手脚被轻易折断碾碎。 他的面目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释然。 老道士疯狂的笑,可他已然说不出话。 顷刻间,他的头被抓烂,眼珠子滚下来,被另一只莫名的手给捏碎。尸体四分五裂,就像草木灰般,被风带走。 来自地府的鬼手没有停下脚步,此刻他们都已疯魔。 浓烈的怨气将树木草丛腐蚀,明罗捂紧口鼻,耳边开始嗡嗡作响,眼前碎屑悬浮,天地仿若静止。 踏踏踏—— 马蹄声,混杂着枪柄撞击地面的声音,是阴兵。 明罗动不了身子,哪怕她运用灵力,也无法挪动。又是深入骨髓的阴气,这一刻,她竟感到难以抗衡的渺小。 手指僵硬,想闭上眼,整个人却像被冻住了。 忽而有双手把她的眼睛捂住,慢慢将她抱在怀里。 鼻腔充满着青草香,是楚泱。 明罗听见他温柔地说:“别睁眼。” 阴兵带来的冷意一下子被驱赶,楚泱面前是风刀剑刃,还有树木被吹散,倒转着朝他飞来。 在树木后面隐藏的,是千军万马的阴兵。 他们没有脚,虚浮着一层黑雾,面目无法看清,气势威压冲天难躲。 呼吸之间,小酆都周边的水脉都被他调动。 翻山倒海,顷刻间巨浪冲刷礁石,涨起粗厚的水花,像洪水过境,淹没了树木与地面,形成极大的冲击力。 跃动高升的海水腾空而起,凝成龙盘虎踞的样子。龙须根根分明,喉下逆鳞清晰可见。 猛然间冲散阴兵形势,带出几尾水花成利剑,对准阴兵颈部就砍。 龙身再次飞跃于天,低下眉目对着阴兵高昂咆哮。 一时间山鸣谷应,连地面都在震动,阴兵被震得四散,刹那归于虚无。 明罗只听到夸张的龙啸,忽而身子就轻松许多,没了威压。 手本来环着楚泱的腰间,有些脱空。 她急忙睁开眼,楚泱堪堪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受到冲击,眉目低敛,带着痛苦的神色,嘴角暗暗留下血迹。 “楚泱!”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楚泱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他带得蹲在地上。 楚泱咳嗽了几下,血迹弥漫着嘴唇。明罗眼底泛着泪光,她嗅了嗅鼻子忍住了,忙不迭询问。 “你哪里受伤了,疼吗?” 楚泱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只是他脸上苍白,鲜红的血迹过于显眼。 他努力撑起身子,刚想说话,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涌倒心口,猛地吐了出来,落到明罗的裙摆上。 他头昏脑涨,眼前有些模糊,明罗手忙脚乱,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楚泱,楚泱。” 她慌张急切地喊着,楚泱泠然回了神,看明罗眼中噙满泪水,竟莫名生出股欢喜的情绪。 他也想不通,但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回应道:“我没事的。” “你到底哪儿受伤了?” 她带着点哭腔,不管怎么找,都不明白楚泱的伤口从何而来。 想给他输灵力,可他体内又十分排斥,弄得她惊慌失措。 楚泱微微皱着眉,试图站起身来,但刚刚灵力用的过猛,现下什么劲都使不上,甚至连双脚都开始发软。 他只好轻声道:“明罗,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带我去有水的地方。” 明罗让楚泱靠在自己身上,带着他踉跄地走动。她记得再往西边走,就是酆都边界的海域,那儿必定有水。 可楚泱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眼睛在四处梭巡,经过阴兵的事,城西树林算是废了一半,只留下烧焦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树干。 晚风吹开了楚泱的发梢,他的鬓角处闪过光亮。明罗心下迟疑,脚下的动作没停。 在楚泱的耳后,有块鳞片,比鱼鳞大了许多,光泽是她平生未见。 难道楚泱是妖? 明罗忍不住胡思乱想,眼前突而见到孤立的湖泊,刚巧在一群断根的树木中间。 楚泱似乎闻到水源的气息,也抬起头看,许是刚才树木完好,隐约把池水遮住了。 明罗小心翼翼扶着他,楚泱迫不及待地走向湖泊,整个人都浸没在水里,明罗蹲在水边有些担心。 片刻后,楚泱靠在旁边,半个身子依旧隐藏在水下。 第77页 他的脸色恢复正常,神情也显得轻松。 浅红的月光撒下来,在水面上泛起光,明罗瞧见有龙尾晃动,那是很少见的银白色。 她少时跟着师父认过一些传说中的族群,常常因为记错被打手心,尤其是龙族。 龙族在千年前就消失殆尽,玉鸣师祖活了六百年,都没见过。 人世间只把龙当成种意向。 尽管乾州相信风水学说,但真的龙在何处,谁都不知道。有人说,龙族住在云后,不屑同凡人为伍,也有人说,龙族早就飞升仙界。 关于龙的故事口口相传,可要说真的龙,谁也没见过。 “小师弟。”明罗哑哑地叫了一声。 楚泱看着她,嗫嚅着,还是没能开口。 他似乎想到什么,略带失落地侧过头,没有对上明罗的眼神。 明罗却不在意,带着点好奇凑到他旁边,斟酌半天才开口问道:“小师弟,你该不会是......” 她还没问完,楚泱置若罔闻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 他不敢去想明罗猜到真相后,会不会生气,自然也不敢抬头面对她的失望与质疑。 “那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尾巴。” 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惊得楚泱傻傻看着她。 神思梦游天外,一下子无法回来。 明罗看他好像有点为难,顿了顿,退而求其次道:“那龙鳞,龙鳞总可以了吧?” 好歹也是她从一群师弟手里,救下来的,稍微满足她都不行嘛。 楚泱呆愣着,心头的思绪转了又转,才意识到明罗只把他当做是龙族。 是啊。 他的确显形为龙身。 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喜悦酸涩混杂的情绪,让他有些惊疑不定,对上明罗期盼又欣喜的眼神。 他翕动嘴唇,有种把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的冲动,却听她又道:“看在这段时间的情分上,给我看一眼嘛,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算了,楚泱想,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好。”话到嘴边只有一个字。 明罗露出笑容,惊讶地看着从水底翻起来的龙尾。 鳞片带着炫目的光,透着难以言说的美感,在月光与水花的交融下,像是云层翻涌,柔和地留下五彩的虚幻感。 “还要看吗?”楚泱轻声问道。 “龙族还真是得天独厚。” 明罗感叹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下来,无意中想起刚刚面对阴兵的无奈,竟有些难过,喃喃道: “有时候觉得,人真渺小。遇上地府阴兵,真神鬼将的,以我的修为也无法抵挡。” 楚泱握住她的手,带着点安慰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明罗笑了笑,并未过于在意。 “小师弟,你之前不告诉我,是怕龙族的身份暴露吗?” 她把下巴磕在膝盖上,带着点闲聊的口吻,“龙族一直存在于传说,你是不是,担心人会对你不利?” 楚泱心头一跳,忍不住抢白道:“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真诚,忽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刻意,突听得明罗低低的笑声。 “你为什么会进凌霄宗,想去藏经阁呀?” “是有原因的。” 楚泱淡淡回答,似乎绞尽脑汁在组织合适的语言。 明罗安静地等他,今天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知道楚泱是龙族,竟然有点高兴。但想起初遇,楚泱似乎很在意凌霄宗的藏经阁,她便趁机问个明白。 楚泱想了想,眼底闪动着莫名的情绪:“我有一个朋友,他因为某些原因,被关在一个地方,我想救他出来。听说凌霄宗的藏经阁,有天下道门典籍,所以,我想试一试。” 他十分在意明罗的表情,一动不动盯着她,可明罗只是点点头,浅笑道:“这样啊,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吧。” “若是...我的朋友,对苍生没有好处呢?”楚泱不免追问。 明罗侧头想了想,“他是妖怪?” “不是。” “他会杀人吗?” “不会。” “既然都没有,如何对苍生有害?” 楚泱踌躇未决,又告诉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仍是开口道:“如果把他放出来,会带来灾难,尽管,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敛,正好能看到明罗的嘴唇动作。 她说,“要是他真的为祸苍生,我照样会把他抓回去关起来的。” 明罗脸上带着笑,总觉得楚泱最近多愁善感了许多。 可想着他原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以为他又是自个瞎琢磨,念叨些奇怪的问题。 楚泱仰着头,小酆都城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红月亮,在云朵后面藏着,就跟他心底藏着的秘密一样,总是惘然若失,堵得慌。 他偏过头,瞧见明罗的面容在柔和的光里,仿佛天神下凡般温柔。 于是他笑着说,“是,明罗一定会把他抓回去的。” “要叫师姐。” “好。” 第三十五章 明罗有一搭没一搭和楚泱开着玩笑,看他似乎恢复得差不多。突然想到扶黎这个傻子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被老道士的幻术引去哪里。 正要和楚泱提起,背上忽而传来股力气。 第78页 她来不及反应,侵身往前挪了挪,一个没站稳,整个人直接撞进了水里。 楚泱眼疾手快想去接,手掌堪堪擦着明罗的发梢而过,水花溅了他满脸。 “扶黎!” 明罗拂开面上的水珠,头发衣服都湿漉漉。 眼前原本有些模糊,仔细看竟然是扶黎站在岸上,心里腾得冒出点火气。她抓过水边泥巴团了团,愤愤朝扶黎扔过去。 扶黎只想吓唬明罗,没想到力道不稳,直接把她推水里去了。 自己呆住,对着泥巴也不躲,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 明罗气鼓鼓的,水珠从她脸颊滑过,显得她的眼睛更加水汪汪。 气氛着实尴尬,他只好继续硬着头皮道:“好哇,我辛辛苦苦追道士,你俩倒在这里打情骂俏的。” “谁打情骂俏。”明罗别过头嘀咕,又觉得吃亏,不满地指着扶黎。 “小凤凰,明明是你技不如人,中了五鬼幻术还不知道,我们想拉你都拉不住。” 她慢慢走到岸边,水面荡起涟漪,楚泱无奈地扶了她一把,两个人都上了岸。 明罗用灵力烘干衣服,解开辫子,头发顺着指尖落下,青丝如绢。 她一边梳顺了发丝,一边解释道:“老道士自戕了,要我说,镇妖司的档案上,肯定得记上一笔,这道士临死前竟然还想拖我们下水,要不是楚泱,光是阴兵,我可对付不了。” 扶黎摸了摸下巴,看楚泱像个没事人,身上的水珠早不见了,好奇揶揄道:“你小师弟还有如此厉害的本领?” “你别老盯着他看。”明罗想起楚泱的身份,故意抢过扶黎的话题。 “刚刚你跑哪去了?反正道士的事尘埃落定,咱们准备准备,过会儿就离开小酆都。” “别啊,难得来一趟,都没好好逛过。” 扶黎的视线在楚泱和明罗间来回梭巡。 总觉得他不在的时候,两人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现在一齐瞒着他。 明罗弄干了头发,身边没有簪子,只好随便编了个辫子,她没好气地低声道:“这地方邪门的很,你要是爱逛就自个逛,反正不知道和你打照面的是人是鬼。” 她上下看扶黎一眼,直把扶黎看得心惊肉跳,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慢慢又觉得明罗怕不是要报刚刚的落水之仇,谨慎的往后退了几步。 “凤凰,应该在小酆都挺受欢迎的,要不我把你送给石雨得了。你不是想研究吗,呆在城里好好研究算了,镇妖司的案子危机四伏,哪有城里舒服,是不是?” 她笑得贼兮兮的,扶黎白了一眼,踩着小碎步就躲在了树墩后面,隔得老远喊:“你可饶了我吧,师姐,姑奶奶,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双手合十,有种可怜巴巴的道歉,忽而扶黎眼珠子一转,扯出摸不怀好意得笑,话锋变化道: “我可是送你和小师弟亲密接触,你应该谢谢我呀,下次用不用我继续帮忙啊。” “你!” 明罗被他的转变气得够呛,心底倒不是真的生气,就觉得扶黎的模样着实欠揍,跺了两下脚,就要追出去。 奈何扶黎早就躲好位置,算出她要过来,就在另一边的树后躲着,嘴上不依不饶继续开着楚泱和她的玩笑。 楚泱头一回没直接怼扶黎,皱着眉看他们打闹,心里闪过烦闷。 尤其是扶黎提到他俩的事,似乎隐晦地提醒他,到底对明罗存在什么样的感情。 他见过许多人类,尤其是夫妻情侣,总是把喜欢心悦挂在嘴边。 那他对明罗,是心悦吗? 扶黎挪着步伐,一会躲到西边,一会跑到东边。 可湖泊附近就这么大,他绕了一圈,只顾着看明罗,没想到撞到楚泱的身上,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 本以为楚泱会发怒,却见他有些茫然,缓了半天,才转过头,斜睨着自己,“扶黎。” 他从牙齿缝挤出字来,扶黎莫名打了个冷颤。 “要是你作为凤族,开始老眼昏花了,我不介意送你场涅槃。” 楚泱拂袖,抱肩走在最前面,他话说得锋利。 扶黎凑到明罗身边,不太高兴道:“你小师弟绝对吃火药了。” 明罗忙不迭解释,“他和你开玩笑的,你们以前老是斗嘴,说的话没大没小,怎么,这就受不住啦?” 也许是楚泱刚被发现身份,心里带着点不确定,浑身好像攒满了刺。 “别人说宰相肚子能撑船,我们凤凰,应该能撑大海。” 他拍了拍胸口,并未多做计较,反正楚泱的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师弟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扶黎凝视着楚泱的背影,沉吟道:“他好像有点......” 他话没继续说,楚泱突然回过头。 正好瞧见他两头靠头说悄悄话,眉毛皱得更紧,连嘴角都有点往下撇。三步并作两步,像是冲到明罗面前般,伸手就把她牵走。 顺便还对着扶黎来了句,“走快点。” 结果自个带着明罗走的最快,扶黎叹着气,看着他两的背影。还有明罗时不时疑惑地回头想询问,却老是被楚泱带着走。 他摇摇头,对着空气轻声说了句,“你小师弟吃醋啦。” 第79页 话语很快被风吹散,并没飘到明罗耳朵里。 三人走出城西花了些时间,酆都城的坊市他们并不清楚,差点又走错到魑魅居住的地方。 扶黎被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吓得怪叫好几声。 连着明罗都被他吓到,忍不住吐槽了好几句,左不过说他胆子小。 好不容易到了人群居住的坊市,有条大道刚好通向城门口,三人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坐在台阶上。 扶黎拿出竹简,要把老道士的事记录。 明罗在和他口述,灵力化成的文字一个个印在上面。 听她提到自己故意中套,答应假扮余娘子。 楚泱意识到她此刻素面朝天,金银头饰早就没了,垂着眼睑,想了想,起身走向路边的摊子。 摊面上摆着各色的簪子,楚泱不知道明罗喜欢什么样的,来回挑选了好几遍,终于选中个带着点金片流苏的短花簪。 他随手扔了颗珍珠,拿起簪子就走。 手掌心微微放在花心,瞬间把簪子上的花样装饰变成了龙鳞片。 明罗和扶黎讲述时,就注意到楚泱走到别处,余光一直注意着他。见他背着手慢慢走回来,刚巧老道士的事也说完。 扶黎努了努嘴,提醒明罗看楚泱,自己低下头把竹简整理好。 楚泱顿了顿,簪子在手里竟然有些烫。 他假装自然地把簪子放在明罗手里,龙鳞的光泽十分炫目。 原来的簪子是一朵花瓣,缀了好几条流苏碎金片,偶尔走得急,还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现下花瓣被楚泱换成了贝壳状的龙鳞,更是衬得华贵精致。 明罗对着月光敲,彩光泛过表面,落在她的眼眸里,流光溢彩,上面似乎有灵力流动。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对着楚泱低声道:“疼不疼呀?” 楚泱愣了愣,傻傻问道:“什么?” “话本里不都说,拔鳞片是锥心之痛,你怎么能随便就给我?” 明罗似乎以为他是从身上拔了龙鳞,满脸装满担忧,又觉得他好像没有受伤,带着点疑惑。 楚泱浅浅笑了笑,咳嗽两声,捂着自己的手掌心道:“有点疼。” 说着还要把手往后躲,故意做出忍痛的表情。 明罗紧张得去抓他的手,摊开来左看右看,只觉得有些红红的,没能发现伤口。 “可是,爪子上会有鳞片吗?” 明罗小声嘀咕,好似察觉自己被骗了。 扶黎在旁边扑哧得笑了一声,抬头看着他们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戳破楚泱的谎言。 “明罗,你快看看楚泱的脸,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他哪里有受伤,这是逗你玩呢。” “好呀,小师弟你学坏了。” 明罗说着就要放手,楚泱却突然握紧,把她往自己身前带了带,也不管扶黎话里真假,顺手把簪子戴在明罗发髻上。 “我在上面封存了灵力,要是遇到危险,它会保护你。” “蛇蜕鳞片,我们也一样的,不疼的。”似乎怕明罗多想,楚泱又解释下。 其实龙族哪有鳞片可蜕,他想变就能变出来。心里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好像又说了个小谎。 明罗摸了摸流苏,晃着头,笑着问他,“好看吗?” 极其轻微的金片摩擦声,闪过浅浅的光,荡到了楚泱心里,他点点头,“好看。” 扶黎适时凑过来,像个捧场得,“是簪子好看,还是人好看啊?” “别捣乱。” 明罗嗔怪了一眼,楚泱眼神闪了闪,自然地侧过身,把扶黎往外面挤了挤,歪着头对明罗出馊主意。 “我们走快些,把他一个人留在小酆都。” 他光想想那场面,喜悦就爬上眉梢,牵着明罗飞快地跑向城门口。 扶黎有些傻眼,怔了怔,手里抱着竹简朝他们喊道:“卸磨杀驴,不带这样的,等等我哎!” 三人在路上跑,带起一阵风,微小的颗粒随着衣摆翻飞。听得撞钟声,似乎从城主府传来,两边开始有人走动。 城门口忽而窜出个人,带着兜帽,明罗特意侧了侧身子,和她擦肩而过。 袍子极黑,似乎里面还有一层,被吹起个角,仿佛是蜿蜒的山海绣纹。 明罗觉得奇怪,再回头时,人早就消失在街道上。 城主府此刻气压沉重,石雨好不容易挣扎着打开门,滔天的水流出来,淹没了堂门。 他只好淌着水走出来,单手撑着门框,大口呼吸着,仿佛劫后余生。 楚泱那小子,报复心也太强了,果然和这些靠着天地精华而成的半仙,不能讲道理。 石雨运用起法力,水源顷刻间蒸发,城主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抖了抖袍子,准备闭关消化灵力。 突听得轻微的脚步,正跨过堂屋的门槛,盈盈朝他走来。 “真是稀客啊。” 他扯出个不怀好意的嘲讽笑容,对方放下兜帽,露出张精致冷冽的脸,那上面没有表情,只显得毫无生气。 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倒是红得出奇。她抬起手指了指影壁,藏在披风下的衣袖纹着爪纹,看不清是什么动物。 “我需要无为的执念。”声线冰冷,不带感情。 石雨轻微地笑了笑,仰着头斜看着她:“我说你们也太过自信,怎么认定我就会给呢。” 第80页 他一早就知道此人来历,又碍于小酆都的立场,没直接戳破双方的背景。 她从衣袖中拿出檀木盒,花纹娟秀。 石雨站直了身子,感应到极强的灵力,和楚泱给他的同处一源。 她微微弓着身子,诚恳道:“这是谢礼。我只需一些执念,对于城主来说,我们没有任何恶意。不管外面如何发展,小酆都的事,都不会受到干扰。” 石雨接过檀木盒,思考半刻,影壁突兀地亮起来。 “两边收好处,倒是不错。” 他仿佛换了个乐呵呵的心态,对方收走了无为的记忆,向他福身要走,石雨忍不住提醒道:“虽然猜不出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过奉劝一句,小心步子太大,扯到蛋。” 对方脚步顿了顿,回身竟然带着奇怪的笑容,慢慢道:“筐中捉鳖,老鹰叼蛇,一切都在局中,谁能说自己是执子人。” 石雨冷冷哼了声,思来想去,心里憋屈,忍不住拂袖讥讽。 “倒真是把人学了个十足十。” 此次对方再没停下,也许因为城主不开心,小酆都内刮起风沙,黄沙中,披风被吹得掀开,露出里面衣服上大片的绣样。 金银线交织,在玄色袍子上,苍鹰栩栩如生,爪子收拢,目露凶光,展开双翅,凶狠地扑向跃起的浪花。 显然是一副苍鹰盘旋山海画卷图。 第三十六章 在小酆都城时,对时间浑然未觉,重回营州才发现过去了五六日。 凌晨时分,营州还笼罩在微光里,码头上已经有游船等客。扶黎追查的案子到此了结,即刻要回京都复命。 明罗本就是因为破厄下山,要不是卷入老道士的事情,现下早就在凌霄宗了。 他们三人是不打不相识,一路上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关头,分别时分,真有点不舍。不过扶黎的性子,一向大大咧咧,稍微难过几秒,立刻又活蹦乱跳,掏出个镜子送给明罗。 说是从镇妖司拿功勋换的通讯法器,催动灵力,千里外照样能见面。 给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嘴上仍是硬气,带着股自恋劲头。非要解释,是怕明罗太过想念他,茶饭不思,才送的。 明罗勉为其难陪他打闹了一阵,目送他上了船,隔着老远朝自己挥手。待得海面再看不清船只身影,找了个空旷地方,催动符咒,形成玉船赶路。 营州离临安路途遥远,幸好她这回得知楚泱是龙族,灵力醇厚。 索性偷个懒,玉船灵力不足,就让楚泱帮帮忙,仅花了两日时间就赶到了临安城。 天空月亮高挂,城内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家家户户挂着兔子灯,街边的小贩摊子上聚集着人。 各色花灯上坠着灯谜,摊位还摆着木雕玉石的小玩意,作为猜出灯谜的添头。 桥边三三两两的男女,蹲在那放河灯。 卖艺杂耍敲锣打鼓地吆喝,说书的把手里的梆子拍得顶天响。男女老少坐在外头的凳子上,闲话聊天。 空中偶尔划过火树银花似的光,是打铁花的人在表演。 走在路上,喝彩声连绵不断。这一趟花费了月余,明罗都快忘了,今日是中秋。 怪不得临安城此般热闹。 看久了小酆都的月亮,乍然望见一轮金色圆月,还有些不适应。楚泱倒是第一次见嘈杂的街市,走两步就回头看看。 有父母带着小孩子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小孩手里的糖人碰到楚泱的衣袖上,惊得他连忙跳开了两步,引得小孩子也对他做鬼脸。 中秋有团圆之意,但碰上生意场的人,比如酒楼店铺的,是难得好机会,自然不会关门。 往常的中秋节,明罗不是在山上修炼,就是和师父对着月亮喝酒侃大山,最后还得负责把喝醉的师父搬回房间。 这次难得碰上,她突然想去看看家里人。 酒楼生意极好,里面座无虚席。明罗站在拐角处,刚好能通过门口看到里面的情景。 楚泱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对于她的做法有些不解,微微靠得近些。瞧见她脸上带了点失落,想问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都说人随着年龄,会对小时候的事,逐渐模糊。 也许自己是修行的缘故,她始终记得四五岁的记忆,甚至连母亲的语气,父亲的笑容都能回忆感受。 可真的远远看到他们了,又不敢上前。 酒楼里有小二忙碌着,父母偶尔也会穿梭在人群里打下手。他们多了好几条皱纹,表情依旧乐呵呵的。 开门做生意,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运气不好,总有一两个说话不好听的,就像现在有嫌弃酒味不浓,闹着要赊账的。 父亲好说歹说,生意场上不打笑脸人,不管顾客如何,先讲道理解决才是正理。 奈何对方颇有闹大的架势,明罗看得生气,刚想上前又觉得不妥,缩回了脚,转过身靠在墙上。 她低垂着头,知道楚泱在看自己,慢慢说道:“自从我上山修行,从来就没有和父母打过照面,楚泱,你见过你的父母吗?” 楚泱摇了摇头,指了指天与地,“要是天为公,地为母的话,那我是见过了。” 明罗被他这句话逗笑,片刻又想到自己,哑哑地没了兴趣,反驳他道:“和你说正事呢,不准开玩笑。” 第81页 酒楼里走出一批吃好的客人,突然就空落落,好多人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喧嚣里带着喜庆话。 “你想家,为什么不去看看?” 楚泱瞧见酒楼又进去三五个客人,忙着落座,遮住了他的视线。 明罗玩着的衣服上的袖带,无奈地冲他笑了笑:“要是十三年没见,有个人突然跑到你面前,说我是你女儿,小师弟,难道你就随便认亲了?” “不,我没有女儿。” 楚泱认真地回答,他眉毛有些压下来,显得他的眼睛晶亮,透着股坚定的神色。 明罗哑口无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我是打个比方,谁说你真的有女儿啦。何况你才多大?” 她忽然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呀,你们龙族,寿命好像和我们不一样,你该不会真的,可以当我祖宗了吧。” 楚泱握住她的手,轻轻挪开,细柔间有凸起,是手腕的形状。 他思考片刻,心里算了算,“从我诞生灵识算起,刚好两百年,应该...”他顿了顿,悠悠继续说,“还不够做你祖宗。” 明罗抽出手,两只各捏他的脸颊,□□了一通。 “好啊,小师弟都想翻身做我祖宗了,凌霄宗是按入门算的,不管你多少岁,我都是你师姐。” 楚泱没有制止她,只是扯着嘴角,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搞得明罗不自在,先住了手。 巷子口上面架了兔子灯,浅黄色的光照下来,给两人平添了点暧昧色彩。楚泱的脸颊有些泛红,因为刚刚躲着,两人距离很近。 他的眼底泛着些柔光,明罗一时间不敢看他,总觉得楚泱和刚认识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好像也说不上来。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明罗率先打破气氛,凌霄宗不设夜禁,但是那顶天多的楼梯,又不能用法力,光爬也需要时间。 楚泱余光瞥见酒楼里正中空了个位置,店小二都在忙碌,唯有明罗父母还能空出手来。想起明罗一闪而逝的失落,他没有犹豫,牵着她的手往酒楼走。 明罗意识到楚泱要做什么,真到了酒楼门口,又觉得抗拒,挣脱了几下。 父母已经迎到跟前,领着他们坐在位置上。 墙壁上挂着许多牌子,上面写着菜名,堂倌给明罗这桌摆上筷子,正等着他们点菜。 明罗呆愣的望着柜台,看父亲拎着水壶到跟前,给他们添茶倒水。胸腔好像堵住着气,连堂倌对菜色的介绍都没听进去,还是楚泱随便点了两三道。 见她失魂落魄,握着的手更紧几分。 “姑娘面孔生,是头一回来我们店吧。” 茶香顺着水弥漫开来,老板堆起笑脸,对着明罗略微怔忡的表情,依旧是友善的聊天。 “我们家最出名的就是酒酿,我看您二位是来临安游玩的吧?” 许是楚泱刚刚点的菜,并非临安本地的特色,于是老板就猜测他们是头回来。 明罗愣了愣,亲人就在眼前,可对方根本认不出自己,一时间她竟开不了口,似乎话到嘴边,说什么都奇怪。 最后只憋出句,“那就上一坛酒吧。” 其实她酒量也不是很好,但此刻心思早七零八落,只顾着胡思乱想。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说服劝告,本来就该这样的。她离家十三年,换作任何人,对她的模样记忆早就模糊了,哪能一下子认出来。 脑海中忽得闪过许多片段,是母亲在她跟前温柔安慰,想让她安心跟着道长去修炼。 她真的太小了,以为只是去另一个地方玩玩。 就像母亲带她去姨母家玩一样,过不了几天,自己就会吵着回去。谁能想到,一脚踏入修仙,就是和尘世了断。 酒水刚上来,她倒了满碗,像是灌进去似的。浓烈冲鼻,喉咙烧刀子的疼,还没等适应,又给自己满上。 楚泱看不过去,抢过了她的酒碗,对上她红通通隐忍的眼神,立刻心下柔软一片,怪是好心办坏事。 “明罗。” 他隐约看到有泪水划过她的脸庞,试图伸手去触碰,却被明罗躲开了。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看,还不如不见面。”喃喃着,好像带着点不满,其实更多是隐藏的失望。 楚泱手指停在半空,渐渐握成拳,踌躇半刻道:“对不起。” 明罗抬起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仿佛毫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调笑道:“傻师弟,我又没怪你。再说了,早晚都有这么一遭,现在知道,好像也没有特别难过。” 她眼底还藏着泪光,强颜欢笑地喝了口茶,酒水和茶混着中和,竟然生出点苦味,舌头麻麻的。 她尝了口菜,好像也压不下舌苔上的苦意。 今儿个生意极好,柜台上站了个小女孩,连老板都赶去后厨催菜。那小女孩手里举着风车,鼓着脸颊使劲地吹。 似乎觉得无聊,把算盘拨弄得噼啪响,敏锐察觉到明罗的眼神,又圆又黑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调皮朝着她做了个古怪的鬼脸。 明罗破涕而笑,从麒麟囊里倒出些糖罐。 说来也巧,她从小不爱吃甜,这些糖罐是分别时,扶黎硬要塞给她的。 现在用来哄哄小孩,倒是不错的选择。 第82页 她朝小女孩晃了晃手里的罐子,琉璃瓶中能隐约看到五颜六色的糖果。小女孩思想斗争许久,从柜台后头的椅子跳下来,三步两步跑到明罗跟前。 双手背在后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讨巧的露出个笑脸,指着琉璃瓶。 “这位漂亮姐姐,我能用风车和你换嘛?”她长得玉雪可爱,此刻更加乖巧。 明罗起了逗弄的心思,抿着唇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你们这顿饭我请了。”她学着大人的口吻,眼睛盯着琉璃瓶,满是期待,明罗歪着头试探。 “老板哪能听你的呀,小家伙口气倒不小。” 小女孩把下巴一扬,露出点得意神色,“我和爹娘说一声就好了。” 明罗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酒楼掌柜是你爹爹?” 说着她把琉璃瓶递过去,里面的糖豆是熬的彩色糖浆,在掌心里小小一粒。小女孩点点头,朝着刚出后厨的老板跑过去,举着手里的糖炫耀。 老板有些惊讶地看了明罗一眼,迈开步子想要来道谢。 明罗腾得有种心孤意怯的感受,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往桌上扔了块碎银子,拉着楚泱就朝屋外跑去。 满桌子的菜,根本没动几口,酒壶被她碰到,倒了一地的水。 明罗趁着天黑,躲在了巷子后面,店家追到门外,左右四顾也没见到人。楚泱担心地望着明罗的背影,看她踉跄几步走在路上。 擎着风车香囊的小贩路过身边,一两句吆喝冲击着耳膜。 她停在河边,走过两级台阶,蹲在石墩旁。 河面上飘着水灯,紫色,红色,蓝色,在水中撞来撞去,也分不清是谁的愿望,就挤着往别处漂去。 明罗抱着膝盖叹了口气,扯了扯楚泱的衣摆,示意他也蹲下来。 水面浅浅倒影,她看到楚泱的脸上包含着道歉的色彩,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要放河灯吗?” 中秋节的日子,临安城早早让人在各个桥墩旁备好了河灯,伸手就能拿到。 楚泱摇了摇头,看着河上的花灯,耳朵传来几个莫名其妙的愿望,都是人们随便乱许的。 他不知听过多少年,雷同的愿望了,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向河灯许愿,是不能成真的呢。 “难受吗?”楚泱问她。 明罗对着误入脚边的河灯吹了口气,“有点。” 河灯中间放了蜡烛,烛光跳跃,在水里泛着好看的光。 “你看,满打满算,我师父都快一百二十岁了,就连你,都能两百岁,说不定能再活上百年,仙路漫长,总有些东西要舍弃的。” “我会陪你的。”楚泱说得认真。 “我才不和龙族比谁活得长呢。”她试图站起来,脚有些发酸,堪堪又坐了回去,“你背我。” 明罗对着楚泱张开双手,他乖乖蹲下来,让明罗趴在背上。 街上的人比之前少了些,月亮西斜,兔子花灯一盏一盏。 明罗想起小时候的中秋,便对着楚泱道:“我记得以前还要热闹些,不仅有灯会,还有拜月祈求平安团圆的仪式,可惜近几年,见不到这般的热闹了。我以前还对着月亮许过好多愿望呢,就是一个都没实现。” “月亮上没有嫦娥。” 明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楚泱用坚决的语气,“真的。” “怪不得愿望实现不了。” “所以,你不用对月亮许愿。” “那多没劲呀。” 嫦娥玉兔可是人间多年的传说,小孩子老早就听过了,不对着月亮星星许愿,一下子就没意思极了。 楚泱哑然轻笑,“对我许愿就好。” 很轻的话,明罗听到了,鼻尖吹过阵风,一直痒到心里。 天边的星星越发清晰,街市的喧闹逐渐远去,云雾缭绕,凉意四起,月光下能瞧见凌霄宗的山顶。 “要是我没有修仙,说不定现在就和小女孩一样,在酒楼看店帮忙呢。” 她揉了揉鼻子,突然产生点畅想,“人生短短几十年,能寻常过一辈子,也是件好事吧。” 楚泱摇了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啦?” 他的脚步停下来,明罗跳下来,站在前方的台阶上,刚好高出他半身。 楚泱笑了笑,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看,“那我们就遇不到了。” 凌霄宗有九十九道台阶,只有在中间,两边才种着银杏树。 就是这么巧合,他说这话的时候,微黄的银杏叶在风中落下,恍然洒在他们头顶,像萤火虫般熠熠生辉。 明罗往下走一个台阶,站在楚泱面前,他们贴得很紧。 “小师弟。” 楚泱瞧着她。 “你都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明罗戳了戳他的眉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楚泱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心里又把那些见过的人族记忆骂了个遍。 万分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族说这般的话语,就是欢天喜地,到明罗这,总能变样。 “大师姐?” 带点疑惑不确定的男声,明罗回过头,见是个小道童,手里拎着青瓷瓶,睡眼迷蒙,像是突然被叫醒的。 明罗隐约对他有点印象,好像是清远长老的弟子,她收拾了下仪容,正色道:“这么晚,下山做什么?” 第83页 小道童作揖道,“师父听到烟花声,想起今儿是中秋,打发我去打酒。” 他好奇地踮起脚尖,微微虚着眼神,想看清明罗身后的楚泱。 “嗯,你去吧。” 清远长老这爱喝酒的习惯,全凌霄宗都知道。 没想到还能大半夜把弟子叫醒去跑腿,真是有够不着调的。 许是小道童的目光过于热烈,明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保持着冷脸带着楚泱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小道童仿佛发现大事件,眼睛里闪着别样的神采,心想得把这事告诉长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9 10:07:57~20211123 21:4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秋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明罗是被师父的敲门声吵醒的。 昨晚回来时,李清野不在平芜院里,明罗就把楚泱安排在了炼药房。她十一二岁时,对草药感兴趣,就在西院的炼药房里摆了张床。 天天琢磨研究,三五天要被丹炉炸一回,自此明白没有炼药方面的天赋,于是放弃。 房屋闲置着,楚泱这事本就突然,李清野又不在,暂时就让他先住在里头了。 李清野咚咚咚个不停,明罗揉着眼睛给他开门。 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师父的书卷就打在额头上,一个吃痛,明罗就退后坐在椅子上。 她不满地瞪了眼李清野,“一大清早的,师父你吃错药啦。” “那臭小子人呢?”李清野在她房间里踱步,四下看了看,气鼓鼓倒着桌上的水喝。 “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带个人回来,也不告诉我。” 明罗给自己施了个术法,整理好仪容,带着点心虚:“你这消息来源不错啊,我都还没说,您就知道了。” 李清野冷笑两声,“整个凌霄宗都知道了,说咱们大师姐,下山一趟,连小情郎都带回来了。” 明罗正在装扮簪子的手一顿,惊讶地回过头,对上李清野怒视的面容,不解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我谁都没说呀。”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立马反驳,“什么小情郎?” “自然是你带回来的那位。”李清野愁容满面,又觉得这事他竟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有种师父的心都被徒弟伤透了的挫折感,教育道:“你清远师叔的嘴巴,那是四面漏八方威风,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单单一个早课,从内门到外门就没有不知道的,而且添油加醋,你自个出去听听吧。” 明罗没心思接他的话茬,没成想昨晚被小道童撞到一次,就传出奇奇怪怪的风言风语。 她知道李清野明面是掌门威风,实际上最爱听八卦,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追问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这才知道短短清晨,从清远长老处到内门弟子,再到外门弟子,接着落到自家师父耳朵里。 传言已经从大师姐带了个好看的人回来演变成大师姐找到个小情郎,明目张胆地带回凌霄宗了。 李清野说完这些,比起明罗的默然,更显得着急。 他向来清楚明罗的天赋,好好修炼不出多久,必定能再跨出一步。可是情之一字,并不讲什么道理。 作为她的师父,自然希望她能专心修炼,不受干扰。 “明罗,你告诉师父,那臭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楚泱的来历,一时间要解释清楚很难,尤其是龙族的身份。明罗早就答应过他,保守秘密。 可想到师父也是好心,她便只把在凌霄宗山腰救下楚泱,他是杂役弟子的事说了一通,顺便还提到要让他留在平芜院。 李清野品着茶,听到明罗说和他在营州的经历,心惊肉跳,一直到她甚至要把对方留下来,全然坐不住。 只觉得他们二人相遇过于巧合,又怕明罗被骗,带着点质疑问道:“只是如此简单?” 明罗点点头,坐到师父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师父,你别总疑神疑鬼的,楚泱很乖的,留在我们平芜院,也不会给你惹麻烦呀。” 关于藏经阁和龙族的事,她一概未提。 虽知道师父心眼多,不会随便相信楚泱的来历,但反正连她一开始都没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师父大概也猜不到。 “你已经给我惹了个大麻烦了。” 李清野拍开明罗想拿茶点的手,没好气道:“咱们凌霄宗清修多年,反而出了你这么个大八卦,我看上上下下,没个长久流言也不会散。” “哎呀,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反正都是图新鲜,过上个把月,保证跟水似的,冲冲谁都不记得了。” 明罗没把这事放心上,毕竟清修苦,好不容易看到八卦。 别说小弟子,看自家师父都很关心,天下人果然都有颗看热闹的心。李清野微微顿了顿,口中的茶汤索然无味,收敛着眉目。 仔细想了想,动了动身子,想问出口又怕过于直白,犹豫着仍是问道:“徒弟。” 明罗茫然地看着他。 “你该不会......”他试探得靠近了些,“真的对他有情?” “师父你乱说什么呢!” 她站起身,特意往后退了退,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说中了,难以接上口。踌躇间随口反驳过去,转动着身子差点撞到膝盖。 第84页 李清野看在眼里,心凉了一片,压下情绪,似乎不想明罗难堪,堆着解围的笑容。 “师父乱猜的,不算数。” 明罗这才坐下来,李清野又问了些小酆都的细节,便不再多说。 在隐约的感觉里,师父好像对楚泱有着特殊防备的警惕。想到小师弟估摸还呆在炼药房,直接去找,难免师父过问。 于是她只好旁敲侧击,问着师父要不要走。 李清野眉毛一挑,双手背在身后站起来,上下看了遍房间,揶揄道:“着急赶我走啊,你把你那小师弟藏哪了,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我是你师父还不能多看一眼了。” 说着,上手用手指戳了戳明罗的眉心。 “我哪有。” 明罗轻微的否认,看出师父在开玩笑,讨好的继续说。 “师父你看看你,潇洒帅气,英明神武,我这不是怕你一大早为了流言蜚语,气急攻心,劝你回去休息嘛,您一定看得出我的好心的,对不对。” “呵,徒弟啊,太低估你师父了。” 李清野摆摆手,扯起桌上的书卷作势要往明罗额头上打,半空又停住。 “傻丫头,你五岁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你的心思我还猜不透,行了,哎,我也一大把年纪,不和你们这些年轻孩子闹,既然嫌弃我,这就走。” 他脸上装作伤心,手里的书卷还没收回来。 突听得门外有人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口中还喊着,“明罗。” 明罗心头一跳,认出是楚泱的声音。 想着原先他好像就对李清野有点意见,这要是直接撞上,不就是滚油锅里撒盐巴——炸起来了。 奈何楚泱的脚都踏进门槛,明罗也来不及阻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全都僵住了。 楚泱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不知道哪儿来的,朱红色的外框,里面放着两只橙黄色羽毛的小鸟。 背上有几搓尾羽泛着绿光,隐约看着很像师父在后山养的金青鸟。 李清野的书卷停在明罗面前,楚泱一瞬间反应过来,伸手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弄得李清野一时间是放下也不是,抬着也不是。 总觉得上来就被臭小子来个下马威,尴尬又不知所措。笼子里的鸟嘤嘤叫了两声,楚泱关切问道:“没事吧?” 明罗摇摇头,猜想楚泱肯定又误会了,对着他介绍道:“这是我师父,李清野。” 她手下暗暗抓着楚泱的袖子,就是怕他听到名字,立马火气就上来,冲上去不管不顾。 谁料楚泱怒目对着李清野,灵力自脚下浮起,带着屋里起风,把门口的铃铛吹得一通乱响。 小鸟被丁零当啷吓得两只躲在角落,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两下。 “这鸟哪来的?”李清野用书卷指着笼子。 金青鸟歌喉动听,花色繁多,传说是重明鸟留在人世的血脉,尤其以全身橙黄最贵。 多年前他在茅山见过,很是喜爱,就托茅山的朋友带了一窝。 也许是凌霄宗云雾太多,这鸟没几年就活不下去,为此还被茅山的好友嘲笑。后来他多番努力,终于在后山养活了几只。 结果现在竟然被这臭小子给抓了。 楚泱晃了晃鸟笼子,不在意道:“后山。” “后山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我为什么去不得。” 李清野觉得吃瘪,但师父的场子要找回来。 “这鸟乃是精心培育,数天地之物,岂能困于笼中,念你是初犯,把鸟交予我便好。” 金青鸟上下飞着,和楚泱好似对视了一眼:“后山冷意太重,并不适合鸟类生存,何况金青鸟娇贵,更不应该随意放置。” 他这话就像是打李清野的脸,明罗皱了皱眉,总觉得剑拔弩张。 “谁告诉你的。”李清野能察觉到楚泱对他莫名的敌意,放出神识探查他的灵力。 顷刻间又被抵挡回来,竟无法接近他的身前,这如何也不能是个杂役弟子的能耐。 楚泱抬高鸟笼子,“它们告诉我的。” 金青鸟唧唧叫着,像是欢呼雀跃。李清野握紧书卷,并未接话头,反而朝前迈开一步,灵力也开始涌动,明罗想着再继续下去,怕是真的要打起来。 立马夺过鸟笼放在桌子上,用身躯挡在两人中央,对着李清野道:“时间不早了,师父你好好午休,我带小师弟去熟悉熟悉。” 她扯过楚泱就走,也顾不得看李清野的态度,一路跑着,直到出了平芜院的门才停下。 楚泱倒是很听话,也不多问,反倒是意识到刚刚的举动,略微带了点抱歉,“你生气了?” 心里清楚对李清野的讨厌,可就是忍不住。 明知道明罗会难做,楚泱在内心后悔,脸上是小心翼翼的担忧。 明罗叹了口气,一股脑问了好几个猜测的想法,“楚泱,你老实告诉我。” 她郑重地看着楚泱,“你是不是讨厌我师父?” 楚泱点点头,眼里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可我师父都不认得你呀?”明罗百思不得其解,就方才李清野的样子,似乎从来都没见过楚泱。 这哪里来的仇和怨,总得有个说法吧。 她转念又猜到,“莫非,和我有关系。” “没有。”楚泱矢口否认,秘密隐藏在心底,并不好受。 第85页 可是对上明罗,他衍生的冲动即刻就会熄火,脑子里总忍不住想到她对自己的失望,甚而会不会产生无法原谅的讨厌。 从认识楚泱开始,围绕他的谜团一件又一件。 哪怕明罗已经知晓他是龙族,可很多事情还是找不到突破口。 这种又近又远的关系,让她十分烦闷。 但看楚泱欲言又止,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她踮起脚尖,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好啦,我不问。” “你不用放在心上,凌霄宗那么大,也不是天天能见到我师父的。” 楚泱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石子,沉声答应她道:“我不会和他打架的。” 其实刚刚他就发觉,明罗很怕他们起冲突摩擦。 知道李清野是她的师父,又不想她不开心,想着退一步算了。但总有点闷闷不乐,手上还有提着鸟笼子的印子。 “那鸟笼本来要给你的。” 他嘟囔了一句,明罗愣着,不免问道:“你怎么会去后山?” “我出门时,看到一群偷看我的小道童。” 他之前在平芜院门口,就不适应道童看他的眼神,用灵力偷听了下他们内心的想法。 “问我是不是你的道侣。” 情郎这个词斟酌下,没说出口,其实小道童看到他,就一哄而散。 不过心里的声音,说出来也没错吧。 明罗被口水呛得咳嗽,断断续续道:“我下次定然要教训他们。” 皮孩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都敢直接上来嚼舌根,李清野掌门当得也太像个摆设。 “我怕你听到生气,就去凌霄宗逛了逛,刚巧遇到清远道长,他说你喜欢金青鸟,让我去后山找几只,讨你开心。” 楚泱老实的把路线都说了一遍,明罗拍了拍额头,告诫道:“那臭老头的话,你以后都别信,他看李清野不爽很久了,好不容易撞到你,当然要添添堵。” 楚泱见她没有反驳,微微凑过身子,带着点小心思问道:“你不生气吗?” “当然没有。” 明罗探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软软的发丝,像是头乖巧的小兽,“他们都是乱说的,哪能作数。” 光听前半句话,楚泱的嘴角已经翘起来,心底涌起股热意,好像一下子吃了颗糖。 可整句话说完,他甚而呆住,苦涩泛起,好似连指尖都使不起力气。 这些淡淡的情绪转变,明罗并未发觉,她已然转过了身,自顾自说道:“你之前想去藏经阁,趁现在弟子都在饭堂,我们过去,刚好清静。” 楚泱亦步亦趋,没什么反应,明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转过身瞧他。 “楚泱?” 他目光的焦点总在明罗身上,见她转身时,发钗金片轻晃,闪过炫目的银光。 在太阳照下的树影间,升腾起迷幻的虚影,似乎下一秒她就要消失。 楚泱不可遏止地走到她的面前,在心脏莫名的跳动下,猛然抱住了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抱得很紧。 明罗感受他的气息在耳边,是他轻声说。 “都听你的。” 第三十八章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明罗措手不及,她呆呆不知作何反应,反倒是楚泱缓了缓便放开。 笑意好像爬满他的脸颊,脚步似乎也带着点雀跃。 两个人各怀心思到了藏经阁。 凌霄宗最初建立时,仅有一个破书屋。后来师祖扶持李氏皇朝一统大典,才有现在气派的三层石楼高的藏经阁。 外殿砖石是正宗的八卦图,小楼由玉石半人栏杆围起来。门口装饰两盏灯,仙鹤模样,羽毛处有个隐藏的开口。 里面放着施法的夜明珠,用来识人。 每一层放着不同层次的典籍,通常小道童都在一楼背诵些简单的道门口诀。二层都是久远的竹简术法,三层则是比较少见的见闻。 明罗直接带着楚泱到了三楼,此处空无一人,唯有的虚浮的烛火停在书案附近。 书架按照年代排列,最里面的书籍还有些灰尘。 “你那个朋友,是被什么封印的?”明罗随意翻找了一堆有关封印奇闻的典籍。 双手抱着堆在中间书案上,烛火立马飞到她面前,像是有灵识般跳了跳。 楚泱环顾四周,每个典籍里似乎都带着特殊的味道。 他阖上眼睛,灵力外放,用神识感应与水有关的气味。 明罗知道楚泱有自己的方式,也不打扰他,觉得烛火好像不够,招手让别处书案的也围过来。 几个小烛火就像孩子一样,你来我往地撞着对方,瞬间又散开。 三楼的地板是木制的,书案用的也是一般的木头。听说这里面许多东西,都还是师祖书屋留下来的。 她以前学习术法,经常被师父扔在二楼。也不知是不是那会儿自己变听话了,很少跑到三楼来。再后来又是师父亲自教导,极少到藏经阁取经。 现下对于这些少见的奇闻异事,还觉得有些稀奇。 淡淡的灵力拂过发丝,几本书的书页翻了开来。书架上也有竹简掉下来,啪地滚到明罗脚边。 她捡起来,慢慢堆放好,对着楚泱道:“咱们讲究点礼貌,这都是师祖和长老收集的宝贝,要是不小心摔坏了,肯定要找我麻烦。” 楚泱乖乖在她身边坐下,手拂过竹简,断掉的绳线就恢复原样。 第86页 烛火在他身边晃了晃,似乎是在观察没见过的人,被明罗拍了拍才老实。 “要我帮你找吗?” 明罗把那几本书都摊开来,一时又不清楚他想找什么内容的,便开口问着。 楚泱摇了摇头,总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自己翻开书籍,轻轻扫过几行字,转过头对她说道:“我自己来。” 书案很长,除了书籍前面还摆着纸墨砚台。 明罗怕这些书不小心沾到墨迹,就把砚台放到地上,自己窝在一旁。 随手拿过本书,认真看起来,听得楚泱刷刷翻书的声音,竟产生点困意,估摸是早上被师父闹醒,没睡好。 过了午时,小道童有专门的休息时间,藏经阁仍旧清静。 按理来说,有专门看管的人,但明罗刚刚来的时候,没见到一个人。她想着反正凌霄宗平静无事,也没什么傻子会闯进来。 脑子里跑马,内容倒是没读进去,尽打哈欠了。 看楚泱低着头认真地寻找,手指顺着摸过字迹,眼神就快钉在那上面。明罗放下书,枕着手臂,趴在书案上,微眯着眼睛瞧他。 她吹了吹发梢,烛火会意得聚在楚泱面前。 他却置若罔闻,明罗笑了笑,觉得还是第一次发现楚泱的专注。 也不知道他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能让他如此尽心尽力。 明罗迷迷糊糊想了许多,一个思路都没抓住。眼皮打架,书页柔和,混杂着轻微噼啪的烛火,隐隐约约间,声响都变远,睡意袭来。 她挪了挪胳膊,往书案上靠,似乎闻到熟悉的味道,很是安心的睡过去了。 典籍大多记载某地的事迹,匆匆看着,都没找到他记忆里相关的术法。楚泱只好又把那几本书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照,生怕遗漏点重要内容。 想着之前听到的消息,凌霄宗盛藏道经,对于奇门术法也有记录,因此门中弟子见识广阔。 可如何找,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解封方法。心里突兀升起焦急,书和竹简被他往前面推了推。 没了砚台遮挡,刚巧落在了地上,简单的声响在安静的氛围里放大。 明罗呢喃两句,脸磕得有些麻,发丝都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差点就要落进嘴里。 她睡得不舒服,双手压得麻木。但意识还未清醒,恍惚摸到什么,牢牢抱在怀里。 手肘继续搁着,脸又贴在手上,皱着眉睡着。楚泱的手连带着小臂都被她整个抓着,头一回看到明罗傻傻的样子。 他低声笑了笑,把放在她旁边的书籍换了位置。他的手指碰到明罗的下巴,有些痒。 明罗紧紧抱着,嘴角动了动,发丝被她带进嘴里。 楚泱下意思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帮她把发丝拂开,动作轻柔,生怕吵醒她。 忽而想到这些典籍于他无用,一时间心底没数。 他化作人形,特地潜入凌霄宗,就是为了解开封印,可现下...... 似乎都是徒劳。 思绪七拐八拐,绕到李清野头上。他微不可及的叹口气,总不能指望李清野帮他。 何况要是身份暴露,头一个要杀他的人,必定是李清野。 到时候,明罗又会怎么选择? 楚泱带着点不舍,指尖微微摩挲着明罗的唇角,心里却不清楚该怎么办。凌霄宗找不到,他只能去别处寻,可到时候,明罗会和他一起去吗? 明罗呜呜两声,像是喉咙不适无意识发出的。 她探手把楚泱的指尖握住,似乎觉得唇角痒,不满的扑闪着眼睫。烛火温热,泛起的光罩在她的头顶,暖黄般的柔和。 楚泱眼底藏着浅浅的不舍,渐渐凑到她跟前,手指轻点她的眉心。 明罗嗅了嗅鼻子,没想到她睡着了这般可爱,离得近了,连眼珠的小移动都能察觉。 白皙肌肤上,浅红的唇衬得明显,藏经阁里弥漫着书卷香气。 在静谧氛围里,许多情绪不可阻挡地包裹着楚泱。他的脸离得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感情驱使着他。 然而就在下一刻,竹简从书架上滑出半个角。 楚泱凝眸冷声道,“谁?” 他立刻回头,书架后头快速地跳过个黑色身影,落在花窗,受惊地望着他,“瞄。” 是只猫。 他的心定了定,又觉得不对劲。想起身去查看,却被明罗的力道带了带。 她的下巴瞬间磕在书案上,把她给疼醒了。黑猫趁着空档,一溜烟钻出去。 “怎么了。” 明罗揉着下巴,看三楼依旧没什么人。书案上的典籍都被翻看完毕,可楚泱警惕的眼神,让她好奇。 楚泱摇了摇头,心下觉得应该就是黑猫,不想给她平添怀疑。他借着烛火看到明罗下巴上红了一块,小心得触碰。 水珠在他指尖生成,柔和地擦过肌肤,“你要是困了,我们就回去吧。” 明罗指着周围七零八落的书籍,“找到办法了吗?” 花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吹过一阵风。 她看楚泱不说话,大概猜到这些典籍都没有楚泱想要的。 “其实,天下之大,凌霄宗也不能全然涵盖,一时找不到,算不得什么。” “我不会随便跑掉的。” 楚泱压低眉毛,往她跟前凑,搞怪的说坚定的话,突然就戳中明罗心底的害怕。 第87页 她一直担心,要是凌霄宗找不到,楚泱会不会离开,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可直白的被说出来,明罗面上下不去,故意反驳道:“谁管你呀。” 她把书籍堆放在一起,试图抱起来,但有些沉,迎上楚泱探究深意的眼眸。 她咳嗽两声,继续说着,“我们宗门又不是虎狼窝,来了就出不去,反正你要去哪,谁都拉不住。” 言下之意是让他爱去哪去哪,楚泱失落地“哦”了一声。 手掌撑在地上,身子的支撑都压在手腕上,也不管酸不酸。看他情绪突然转变,明罗觉得自个好像说错了话,想找补回来。 听得书架后头轻笑声,见一个面容清冷绝色的女子走出来。 身上的道袍款式简朴,腰身处系着简单的云纹带,坠着长长的珠串玉佩,上头小字写着凌霄而立四个字。 明罗反应过来,起身想要行礼,奈何刚睡醒,腿还麻,使不上力气。 堪堪福了半个身子,手上作揖道:“见过师祖。” 怎么没人告诉她,师祖出关了,还躲在藏书阁里,莫不是刚刚的话,师祖都听到了? “堂堂凌霄宗的大师姐,开始做起赶人的生意了。” 玉鸣天生不怒自威,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了点调笑,微微颔首,看明罗有些为难。 “几年不见,小丫头倒是长得有模有样。” 明罗刚入门见过玉鸣一次,后头跟着李清野,加上玉鸣闭关,对这位师祖的了解,还是听得传说多,心里有敬畏之情。 楚泱可不管这些,他对玉鸣的气息,过分熟悉,刻在记忆里不敢忘记。 抬头间,玉鸣的衣袍摆动,极强的灵力吹动书页,哗啦啦像是下雨。 楚泱双手握拳,死死压着心头怒火。周身的神识碰撞,硬生生把许多书籍都从书架上抖落。 明罗不明所以,半刻后,是玉鸣先鸣金收兵,将手背在后头。 对着楚泱带了点欣赏,“你带回来的小朋友,倒是不错。” 她意有所指,可明罗不懂,只点了点头。本想给师祖介绍楚泱,没想到玉鸣笑了笑,示意明罗跟她出去,并没有多问。 走之前,似乎还瞥了眼书架后头,“多大的人,还做偷看徒弟的勾当。” 声音低不可闻。 藏经阁的书架多,很容易藏身。李清野透过书籍的缝隙观察楚泱,见他只是呆坐着,许久都没起来。 真的是鬼使神差,不知如何就跟过来了。他承认自己对楚泱的来历,十分怀疑。之前他展示的灵力,是有些熟悉,可具体什么时候接触过,李清野想不到。 怪他做掌门多年,遇到的人不知几何,一时间要回忆,也是个浩荡工程。不过刚刚听明罗和他的对话,显然明罗清楚他的目的。 这小丫头,竟然也有秘密瞒着自个。 李清野默默摇头,不想惊动对方。 花窗外露出天边的太阳,小道童午休结束,三三两两进了藏经阁。孩子吵闹,背完口诀,几个就吵着讲故事。 楚泱看了眼书籍,勉为其难地收拾好,踱步要离开。李清野身形一晃,绕过书架,走到三楼的楼梯边上,盯着楚泱的背影思索。 烛火四周跳动,顺着台阶照亮。 见楚泱步子平稳,他也慢慢跟着,面前有灵力凝聚的阻隔,防止他不正经的跟踪被发现。 小道童的故事很多,为首的年纪较长,说得是唾沫横飞。 正说完玉鸣师祖当年的故事,提到禾列乙的湘西秘术,被其他的人打断,似乎对湘西地域感兴趣。 于是他只好扯到湘西的鬼怪故事去,孩子一张张脸都听得入神。 “要说湘西,那地方太过古怪,连咱们师祖都很少踏足呢。世间有名的许多邪术,都是来自湘西,赶尸巫蛊,和咱们宗门不属一脉。当年禾列乙把记载独有秘术的书籍烧毁,得罪了湘西其他的家族,他只能躲到西域去。” “秘术难道还能比咱们的道术厉害?”有个小道童不信地问道。 “自然。虽说自古邪不胜正,但邪术没有底线,总能衍生奇怪的方法,说不定有些比我们道门的法术更厉害更稀奇呢。” 楚泱站在二楼,忽而觉得湘西值得一试。 凌霄宗是道门正统,但封印的法术本就有违天道。那些典籍里,恐怕不会记载。刚刚玉鸣的试探,让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暴露。 唯有湘西,消息繁杂,说不定就有能人异士,解开封印。心中有了抉择,楚泱踏步走下去,小道童们没想到楼上有人。 各个面面相觑,见他穿着不是道袍,立马联想到八卦,全都打探着他,不敢上前。 等楚泱彻底离开,炸锅般闹开,互相说着话,里面好多是猜楚泱的身份。 李清野自然也听到湘西的说法,眼皮直跳,猜想这臭小子,该不会想拐着明罗去湘西吧。 顾不得形象,脚步飞快地追着他而去,连吵闹的弟子都没反应过来。 自家掌门原来也在上头,发现他毫无管束的意思,都松了口气。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从砖石过渡到石子路,两边的石灯也变成了野生竹子。 李清野心里奇怪,察觉到对方走的路,并不是去平芜院的,却见楚泱走到后山的水池边,停下脚步。 第88页 雾气缭绕,山林间偶有犬吠,是特地饲养的异兽。 李清野顿了顿,快速闪在粗壮的竹子后面,离他四五步距离。 楚泱踢开脚边的石子,背着手,水池里养着几尾鱼,中间摆着个太湖石造景,自由地生长着小青苔。 云雾里存着雨丝,竹叶摇曳,见后面仍旧没反应,他不屑地笑了一声。 “后山风大水冷,景色倒是不错,阁下何不出来一观。” 第三十九章 凌霄宗的十二峰之首,高耸入云,上头只建了座茅草屋。 院落外繁花盛开,花瓣纷飞,里面却是大雪铺地,偶尔有雪花飘落在发梢。外面里面似乎自成天地,玉鸣的衣袍带起雪泥。 她伸手接了片雪花,慢慢在手心变成水迹。正中央放着个荷花缸,没有养荷花。 凑过去看,只有两尾形似鱼却又看不清模样的东西。 一黑一白,以太极之势旋转,旁边摆着个小案几,放着瓶瓶罐罐,敞开的小碗。 玉鸣随手拿起个檀紫碗,拈起鱼食扔在缸里。 明罗从来没来过此处,心底好奇,但对上师祖,又没个打底,惴惴不安得用眼睛瞄地面踏出的脚印。 玉鸣看她的模样,乖巧得一点不像李清野口中的皮孩子,好像自己是什么吃人的老虎。 “你光把头垂着,能看到什么呀?”玉鸣的声音自带清冷,但这话里她特意放柔,夹杂一丝揶揄。 阴阳鱼转了一圈,溅起水珠落在地上,瞬间熔化了一片雪。 明罗微微抬头,见师祖嘴角带笑,慈眉善目,不像刚刚的清冷,稍稍放松,看了看四周。 听说师祖极少下山,常年居住在冰天雪地中,能更静心参悟道法。案几后头种着棵银花树,根茎极细,树皮接近银色,开出的花也跟冰碴子似的。 那枝叶上有些豁口,显然是师祖练剑法时,无意被剑气殃及的。 “我多年未曾出关,听闻你此番经历,曲折惊奇。”玉鸣选了个小瓶,用木棍在里面搅合。 眼神倒是没放在明罗身上,继续说着,“不如你同我讲一讲,也好让师祖了解下如今的局势。” 以师祖的灵识,这天下哪还有您不知道的? 明罗心中腹诽,面上定是不敢拒绝。 只把自己接到一藏方丈的信后,怎么发现破厄尸体蹊跷,追到华亭府,又半路杀出老道士,赶去小酆都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她偷眼瞥见师祖好像神色恹恹,对她所言的细节并不好奇。 突然放慢了语速,脑海里电光石火似的闪过一藏方丈和师祖的八卦。 玉鸣本是一心二用,听着听着突然没声。 她不免抬头看明罗,见她像是想鬼点子,神秘兮兮从麒麟囊里取出个盒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递到自己面前。 “师祖,此乃佛门舍利,是一藏方丈为破厄之事的酬谢之物,我拿着是不是不太好?” 明罗把盒子打开,舍利在里面有独特的香味。 玉鸣只默默看了一眼,显然不感兴趣,不过听到一藏的名字,眉头轻微挑了挑:“你留着吧。” 她淡然道,手里的瓶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忽而像是炸烟花,瓶口缺了个角,玉鸣嫌弃得皱着眉。 “这样的东西,一藏不知有几何,不必替他心疼。” 师祖说这话时,竟然蕴含点笑意,明罗再接再厉道:“这次得见一藏方丈,当真是风貌清俊,少年慈悲。尤其是超度之法,可算是开了眼界。” 玉鸣轻笑,把坏掉的瓶子放回原处。 “小明罗,讨好人的功夫修炼得还不够。我可没问你一藏的事,就他的尊容,再过个百八十年也不会变,你加把劲,差不多也能到驻颜有术的境界,有什么好稀奇的。” “一藏方丈还说,得空会来凌霄宗拜访。” 明罗适时又补了一句,玉鸣像是不相信的点了点明罗的鼻尖。 “说谎的功夫也不到家,谁稀罕他来不来,咱们凌霄宗九十九台阶,别一不小心,老眼昏花给摔着了,反倒成了我们的罪过。” 挖苦的意味简直弥漫整个小院,明罗抖抖肩膀,总觉得师祖对一藏方丈怨念很大。 又觉得满嘴被塞了口咽不下的大八卦,仍是提到,“老眼昏花?” 不能吧,据说一藏方丈出身极好,是神族后裔血脉,十七八岁就能灵力如海,容貌不变。 怎么在师祖口中,就成了个老头子的形象。 玉鸣像是想到什么,掩面偷笑,眼睛里带着点光,跟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招手让明罗凑近,小声道:“他以前就爱看经文,我们斩妖除魔的时候,深山老林,雾气重,他老是借着月光,后来熬坏了眼睛。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有时候离得远,他可认不出你。” 明罗觉着师祖的语气里坏坏的小兴奋,略微瞥一眼。看师祖嘴角就没下去过,连着她也笑起来。 原来一藏方丈还有这等小秘密呢,再配上他那副少年深沉,莫名带着有趣。 怪不得师祖提到一藏,神采活跃,和之前清冷判若两人。 “那师祖,叫我来,就是因为一藏方丈的事吗?” 玉鸣咳嗽两声,努力把脸上的笑意压下去,掰回到正儿巴经的气势。 “自然是有正事。” 她手里变幻出拜帖,看着挺厚,封皮金漆,有暗纹浮动,摸上去舒适,无不彰显着帖子主人的金贵。 第89页 “宣王的帖子,希望凌霄宗能过府一叙。” 玉鸣手肘半撑着头,对这些皇室并不关心,甚而有些不耐烦。 虽说当年她看中李氏能成就事业,解救乱世水火,但绵延多代,她对于皇亲国戚,早就没什么耐心。 明罗把帖子看了一遍,除了寥寥几句,关键信息什么都没提。宣王是当今圣上李覃的幼弟,喜好玩乐,远离政治中心。 因此李覃对其不吝啬宠爱,很是抬举他。 不过皇室的事情,好像轮不到她来出面吧? “宣王封地远在江汉,怎么会千里迢迢给咱们发帖子。” 明罗略带好奇地询问,玉鸣阖着眼睛,陈述道:“宣王家的郡主,前几日在临安城住下,似乎染上恶疾,王府的人束手无策,凌霄宗是最近的道门,又有皇室渊源,于是有了这帖子。” 明罗把帖子握在手里,似乎还有想问的。 玉鸣清楚她心里的疑惑,直接解释道:“你师父向来不认可李覃的长生之道,劝说过多次,他们二人关系紧张。此番宣王的事,省得他多言,索性别让他插手。” 师父和李覃的事,明罗也多有耳闻。长生之道遥不可及,一国之主却对其痴迷。 按照师父的心性,定然是看不下去的。李覃和他又是堂兄弟,曾经一起在凌霄宗修行。 出于善意,李清野不止一次劝说过,但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 虽说近几年,李覃似乎有所收敛,但师父和他,说不上两句又会吵起来。 师祖对此也是无可奈何,想通这些,明罗乖乖拿着帖子,准备找个时间拜访,却没想到师祖让她现下就去。 “郡主的病症,恐怕拖不了几日。你即刻过去,要是真无法解决,我们也算尽了心力。” 玉鸣认真嘱咐着,明罗心底叹气,仍是谨慎答应。伴君如伴虎,凌霄宗如何也不能超脱世事之外。 她转身想走,玉鸣突然叫住她,似乎思考后才开口。 “把云板留下。” 明罗愣了愣,师祖连云板都知道? 那是之前一藏方丈留下的,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默默把云板放在案几上,见玉鸣师祖盯着云板,仿佛陷入不知名的可惜情绪里。 于是她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山的雾气浓重,雨丝穿过千层落下来,斗大的水珠坠在李清野肩膀上,被灵力自然震开,形成轻微的小水花。 楚泱站在水池前,身后树叶飞动,鱼群在水面上跳跃,带着独特的兴奋。 两人僵持着,李清野刻意把灵力外放。楚泱皱了皱眉,想起之前答应明罗,不会和他打架。 背后的手握紧,只用神识抵抗他的探究。没有灵力反馈,看楚泱稍显轻松的神色。 李清野反而越发紧张,修行一途一旦结成金丹,便可容颜永驻,很难从外表上分辨此人具体的能力,但灵力的程度不会骗人。 他修行一百多年,自诩比普通人多点天赋,又在凌霄宗的主场,却无法近身他片刻。 这样的人,来凌霄宗当杂役弟子? 笑话! “我不想和你交手。”这几个字从楚泱嘴里蹦出来。 他微微看了眼李清野所处的小道,周边的竹子生出裂痕,显然是灵力的威压过大,生灵都无法忍受。 气氛剑拔弩张,李清野艰难往前走了一步,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和你无关。” “既任掌门,凌霄宗内的事,我都有权过问。” 他眉目微敛,理直气壮地继续说着:“你隐瞒身份,欺骗明罗,以此混入藏经阁,所求何事,我可以不弄清楚。但是明罗,她是凌霄宗弟子,诸事皆有分寸,你休想通过她达成目的。” 李清野的话也许在他的立场上是对的,落在楚泱耳朵里,颇有点盛气凌人的滋味。 与明罗相识,当时他尚带着警惕之心,所说的话,的确带着欺骗。这早就成了他的心结,现下被李清野言明,更是心中一痛。 可楚泱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神识涌动,一时间风声大作,云海翻涌。 竹林仿佛拔地倚天,李清野发散的灵力全被他吞噬又反击,神色带着轻蔑。 “我偏要带她走,你管得着吗?” 然而李清野反倒是提前料到,恍然笑叹,言语却带着锋芒:“我若是今日有事,明罗岂会容得下你。” 方才在藏经阁,楚泱轻拂明罗脸庞,温柔的模样,还有没能落下的吻,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也许明罗不清楚,但李清野怎能不知道,楚泱对她饱含爱意。 风声渐止,灵力的浮动变得极其微小。 楚泱面带怒色,却又压抑着没有上前打李清野一拳。 他说得没错,要是真出什么事,明罗如何能不怀疑他。可看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想怎么样?” 李清野胸有成竹,明罗作为他的徒弟,天赋到底有多高,他最清楚。 自古情劫难过。 楚泱还想把她拐去湘西,既然有机会,自然要早早扼杀。但要求过分,看楚泱的气性,必不会接受。 想好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才缓慢开口:“明罗五岁修行,短短十三年,仅差一步便能道心通明。她少时刻苦,性情善良,眼里容不下不平事。湘西和凌霄宗素有旧怨,道门弟子极少踏足,我绝不会答应,你带她离开。” 第90页 楚泱默默盯着他,毅然决然道,“我不会让她有事。” “我信不过你。” 李清野的话简单又直接击破他所有的伪装,“我想,你从未把真相,告诉过明罗吧。” 他踱步到楚泱面前,这次没有阻碍,“其实你心里恐怕比我更清楚,明罗会作何选择。既然没有勇气,何必来招她。” 楚泱无法反驳,他现在就像楚囚对泣。前有明罗,后有解封之事。 不管如何选,都会舍弃一部分,对着李清野,他更是没有绝对的底气。脚步不自觉间朝后退了退,楚泱的眼睛里,蕴含着化不去的犹豫。 李清野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想要给他独处的空间。 可他回到竹林小路上,风中浅浅传来句话。 “若是哪天,你能用真面目见她......” 真面目吗? 楚泱哑然失笑。 真有那一天,恐怕是刀剑相向,恩断义绝吧。 第四十章 宣王年少时风流爱玩,三天两头走街打马,玩闹闯祸。先皇看不过去,特地给他指了个凶悍正室,希望能督促管教他。 谁料宣王被自个老子这么一激,变本加厉,外头是不闹了,跑到江南温柔乡,散着银子玩。 更是为了个艺伎一掷千金,为其赎身,风风光光迎回来做妾。 彼时老皇帝早驾崩了,换成如今的圣上。宣王后宅的破事,他常有耳闻。但做哥哥总不好插手,既没闹到金銮殿上,索性也懒得管他。 宣王一时仿佛得了圣旨,毫无节制,后宅里小妾一个接一个的纳,孩子生了一大堆。 临老忽然醒悟,觉得这辈子过得没意思。突然开始吃斋念佛,含饴弄孙。 安阳郡主是宣王的第十一个女儿。 她的生母是宣王最后一位进门的小妾,因长得玉雪可爱,对比着其他的兄弟姐妹,更得宠爱,不然也不会越过嫡正请封她为郡主。 据说她随了宣王的脾性,钟爱游山玩水。一个如花似玉的郡主,路上总是不安全。 宣王又拗不过她,只好特地进宫去求圣上,顶着骂也要求几个镇妖司的高手。宠爱只多不少,养得安阳郡主性子骄纵,对着谁都没大没小。 临安城因着离京城不远,风景秀丽,皇室子弟多有在此安置别院。 安阳郡主原本想拖着病一路赶回京城治疗。 可惜刚到临安,病症急切,根本没有心情再赶路。不知是谁在她跟前提到了凌霄宗,竟放着镇妖司,照样跟他们宗门求助。 明罗才走到屋外,恍然瞧见偌大个花瓶扔出来,摔了个稀巴烂。屋里噼里啪啦,站在她身侧的小厮垂手等待,头都没抬一下。 仿佛是习惯这些桥段,再怎么闹都古井无波,平地无澜。 “父王请你们回来是做什么的!连点病都看不好,什么镇妖司,我看都是沽名钓誉之辈,等我回去必定告诉父王,把你们都遣送回镇妖司。” 尖锐的女声,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听口气,应该就是安阳郡主。 小厮沉默地将明罗引到门口,房门大敞,地上狼藉一片。珠帘后头放着个屏风,隐约看到有人影胡乱走动。 圆桌旁边并排站着五个人,清一色的圆领窄口流银劲装,腰间挂着铁制虎牌,显然是镇妖司的司尉。 他们面面相觑,有两个灰头土脸的。 郡主在后面一刻不停,继续打砸东西,间或夹杂着辱骂,大多是怪他们没本事。 另外两个倒没什么表情,似乎没把郡主的话放在心上,看天看地,眼神乱转。 最中间的那个,鼻腔里冷哼,双手抱着佩刀,似乎是带着忍耐。 “说话啊,你们是死人吗,一个个都哑巴了!”郡主不依不饶,情绪完全失控,许多话都不过脑子的蹦出来。 她不停指责,喋喋不休,终于中间那位司尉忍不住了,猛然把佩刀放在桌子上,发出翁鸣响声。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郡主哑了哑,司尉不屑地撇着屏风道:“镇妖司早就提醒过郡主,湘西之地多有奇术,您非要擅闯,不知从何染上病症。如今我们也算尽心尽力,为你寻找救治方法,您却对我们言辞不雅......” 他重新拿起刀,断然侧过身,“既然您觉得镇妖司不配,那就恕不奉陪。” 安阳郡主没料到此等变故,明罗也没料到,放狠话的司尉跨出门槛,明显看到了明罗。 见她身穿浅蓝衣衫,腰间挂着道家玉牌,猜到是凌霄宗派来的人,脸色更是难看。 走过她身旁,莫名不屑地别过头,仿佛连眼神都不愿看她。 明罗摸了摸额头,没想到刚来就碰上郡主发火的场面。定然是被这些镇妖司当成眼中钉,比起他们,扶黎可算是好说话了。 安阳突然不知怎么办,气冲胸口,发不出去,片刻沉默后突然尖叫了一声。 明罗适时捂住耳朵,看来这位郡主也不是善茬。 她无奈地意识到师祖给她扔了个烫手山芋,奈何人都在府邸,只好硬着头皮上。 隔着屏风,明罗下意识躲开碎片,率先作揖道:“凌霄宗明罗,见过郡主殿下。” 她脸上平静,仿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倒有点不卑不亢的意味。 屏风后面除了安阳,还有一位女子,年纪偏大,是安阳的乳母。 第91页 她见识多,知道安阳脾气大,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郡主忍着脸部的刺痛,看过去,发现明罗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心下不满,立刻讥讽道:“清野道长呢,他好歹是皇室中人,按理我还得叫声堂伯,怎么就随便派个人打发我?” “师父正在闭关,因此由我代劳。想来郡主染病着急,不拘是谁,只要能治好您,岂不就皆大欢喜。” 明罗暗中腹诽,光是这说话夹枪带棒的语气,难为镇妖司的人忍耐她多时。 安阳郡主点点头,勉强认可她的说辞,对乳母使了个眼色。 见她缓缓走出来,把门带上,又对着明罗颔首,让她跟着过去。 屏风后头摆着张茶案,郡主带着面纱靠在上面,她眉头紧皱,不停伸手挠着手臂。明罗不明所以,但看她的架势,估摸伤口都在脸上或者身上。 乳母安静站在一旁,安阳郡主明明难受不已,还要摆出点气势,正襟危坐。 “我不过就去了湘西一趟,镇妖司特地给我准备食物,既没有乱走,也没有冲撞别的,如何会染上怪病。” 她说着,把袖口撸上去,露出截手臂。白皙的肌肤上爬满红疹黑点,明罗仔细看了看。 那黑点不是单独的,四周有鼓起的囊肿。她小心碰了碰,安阳郡主惊呼,顷刻要抽回手,被她眼疾手快按住。 小包里突然有个条状东西游走,在皮肤底层显出一点点踪影。 “那是什么东西!” 安阳郡主声调变高,完美没想到身体里有个能自由来去的活物。 明罗浅浅望了她一眼,沉吟道:“不知郡主,可否摘下面纱一观。” 传闻中,安阳郡主长相貌美,若不是有原因,何故要带着面纱。定然是这病症已经蔓延到脸部,不得已为之。 安阳郡主犹豫不决,乳母凑过去在耳边劝了几句,总算是有点用处。 她把面纱摘下,露出全脸。 一双眼睛倒是好看,像是碎金的太阳揉在里面,亮晶晶的,但下半张脸布满红肿的水泡,下巴处溃烂。 有些黑点破了个口子,白白的看不清的东西,在上面冒头。 明罗强忍住不适,从麒麟囊里取出个细针,挑动了下黑点。安阳郡主眼里装着不满,可对上明罗认真的神色,她难得没呛声。 一条肥胖的虫子从里面钻出来,那身子的蠕动,极其缓慢,在白玉似的外观下,闪烁着丝丝金线。 乳母的表情十分惊讶,落在安阳郡主眼里,就显得可怕。她试图晃动身子,明罗立马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她收起银针,换了个小盒子,放在郡主的下巴处,耐心等虫子爬进盒子里。 安阳这才看到,原来长在自己脸上的,是这种小虫子。 她差点翻身就要吐出来,好在是病情更重要,带着点恐慌地问道:“我脸上不会全都是这东西吧?” 明罗摇了摇头,安慰她道:“应该是蛊虫。湘西地带能人众多,郡主恐怕是不小心沾上了巫蛊,既然找到了源头,事情就好解决了。” 她虽然没去过湘西,但是因为百年前,师祖同湘西传人禾列乙是朋友,她自小就听说过湘西秘术的传说。 赶尸、巫蛊、落花洞女。 这三种秘术,算是相当有名。但抛开神奇色彩,其实赶尸不过是为了魂归故里。 白日阳气过重,且人多眼杂,多是夜晚行事,有人不小心撞见,朦朦胧胧就传的可怕异常。 至于巫蛊,是苗疆一带的传闻。 蛊虫的产生非常讲究。 想要一个最佳毒性的虫子,则需要抓十只毒性各异的虫子。像蜈蚣、蟾蜍、人面蛾之类的,密封在罐子里。 最好选用陶罐子,不能见阳光,放置三五天,这样的做法叫做鳖虫。 让他们在里面厮杀,活下来的,便是毒性最强的虫蛊。 虫蛊的用法也各有不同,自然养法也有点细微区别。苗疆当地的人,有擅长以蛊虫为生的,但他们下蛊的对象,大多是自己的仇人。 若真如安阳郡主所言,她不过是去湘西游玩,虽脾气不好,但也不会轻易和人结怨。加之镇妖司在侧,寻常人恐怕不能近身,这蛊虫到底因何而来,还是疑问。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解开她的蛊毒。 安阳郡主眼巴巴地等着明罗的下文,可见她好像自顾自回忆,拧着脾气就道:“莫不是我还要千里迢迢回到湘西去解,你们凌霄宗可是道门正统,你都给我看出来是蛊毒,就得负责给我解开。” 真是赶鸭子上架——难为人。明罗暗自腹诽,懒得和她计较。 她颠了颠手里的盒子,颇为无奈道:“郡主也明白,凌霄宗是道门,巫蛊此等邪术,别说是道家,就算是镇妖司,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法。不如郡主好好想想,在湘西,是否遇到过奇怪的事。” 安阳不满意她的回答,忽而又想到什么,一时间黯然失色,可转念怕明罗看出来,仍是强撑着说道: “自然没有。小道长是怀疑本郡主,知情不报?” 她刻意尖锐施压,手搁在茶案上,摆出个略微压迫的姿势。 “你凌霄宗接下我家的帖子,要是我随便向父亲说点什么,不知道小道长可能全身而退?” 这小郡主,人倒是不大,说话的强调拿捏得不错。 第92页 明罗哑然失笑,明白安阳郡主是色厉内荏,必定隐瞒了些事情,不好说出来。 但她的话也没错,凌霄宗到底是派人来了,自家师父和圣上的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刻意服软道:“殿下想岔了,不过是觉着蛊虫新奇,又担心其中隐患,所以多问几句。” “嗯,你倒是识相。” 她神采带着点骄傲,很满意明罗的态度。 “我脸上的...蛊虫,发作已有三四日,除了浑身发痒,口干舌燥了些,并无其他不适。可对女子来说,容貌极其重要,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蛊虫的发作都有时间段,安阳郡主此刻能在她面前,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她想了想,开口解释道:“我没有法子。” 她说得淡定,郡主的眼睛可要瞪出来,明罗适时补充,“不过,我知道谁能解你的蛊毒。” “谁?” “临安钱塘江的罗刹鬼。” 安阳郡主半信半疑,片刻才缓慢质疑:“鬼怎么能解蛊毒?” 第四十一章 明罗口中的罗刹鬼,是他的名号。 早年间,湘西有八大姓,分别是彭、田、向、覃、龙、石、麻、隆,这八个家族在他们的地带可谓是呼风唤雨。 罗刹鬼本家姓龙,他排行第八,人称龙八爷。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单独叫姓氏倒是霸气,搭上个八,叫着叫着就跟王八似的,怎么听怎么变扭。 龙八爷自个也不喜欢,奈何这称呼是从上到下都统一,他也不好搞特殊。不过他既能被叫做爷,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苗疆的地界,八大家族都藏着看家本领。 龙家擅长养蛊,不管药蛊情蛊,经他们手出的货,无一不说好的。 龙八爷从小看长辈炼蛊,年纪轻轻就得了一手秘法。他性子外放,仗着家族名声,颇有点嚣张。 平生好赌,这赌得还不是随随便便的银子,在龙八爷眼里,金银的赌是最低等的,他们苗人,要赌就得斗蛊。 这里头的门道,还得从养蛊说起。 原先八大家里只有龙家精通这门技术,后来嫁了个女儿给石家。许是夫妻感情好,姑娘就直接把养蛊的手艺教给了石家。 龙家吃了个哑巴亏,也不好说什么。但石家做起蛊虫生意,如何也影响到两家的关系。 于是便立下个规矩,族中每年举行场斗蛊仪式。谁家的子孙赢了,今年的生意大头就由谁家出面。 斗蛊比的是什么,蛊虫都是其次,比得是见识。谁认得的毒虫多,想到的方法狠,谁就能获胜。 龙八爷对这些虫子可谓如数家珍,比起长辈他又更豁得出去。 曾经试过用自己的血养蛊虫,那可是一年一日都得割血喂养,直把蛊虫养得嗜血如命,拿出去比赛,从未失手。 龙八爷仗着嗜血蛊这宝贝,连续好几年摘得头筹,风光两无。石家咬碎牙齿往里吞,既然自家想不到法子,就找个外援。 不知从哪片深山老林请来的高手,只逮着龙八爷,要斗蛊。 原本是不想答应,龙八爷高调归高调,脑子还不傻,明知道这是石家专门招来对付自己的,哪会凑上去。 没想到高手看出他的躲避,即刻骂了几句嗜血蛊,激将法一激。 他那会儿到底年轻,撸起袖子露出膀子,非要和他较个高低。 结果可想而知,龙八爷的嗜血蛊被对方不知名的蛊虫吃了个一干二净,自己被反噬,舍了一只眼睛才了结此事。 自觉无言面对江东父老,一路颠沛流离跑到临安,随便找了个钱塘江旁的破庙住着。 原先钱塘江还叫做罗刹江,每年汛期涨潮,涛声震天,要是碰上大雨下个不停,那就是江水倒灌,水患频发,一死要死许多人。 老百姓敬畏水神,就在旁边建了座庙,因江水奔涌好似罗刹,便把寺庙叫做罗刹庙。 龙八爷在此处住久了,天天披头散发,穿件破烂衣衫,不修边幅。 唯一的生计是替小孩子批命。 用张大红的纸,写上生辰八字,他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就能说出你家孩子日后如何如何。 按理说他是炼蛊的,却干起了算命勾当,说他神棍的也有,说他骗子的也有。 后来不知谁把他龙家炼蛊的事传开了,百姓忌讳。 看他成天躲在破庙里,神神叨叨,越发害怕,慢慢就没人找他批命。 龙八爷也不管,吊儿郎当地往谁家做生意门口一趟,别人嫌晦气,定会给他点钱或者吃的打发,靠这本事,也算混口温饱。 明罗带着一壶黄酒两只烧鸡上门,倒把他唬了一跳。 全因为这是旧时找他批命的古法,龙八爷批命,从不要金银,就贪那口滋哇流油的肥鸡。 眼下掰掰手指头,少说有十年没见过鲜嫩的鸡肉了。顾不得她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忙把三个人请进去。 明罗瞥了眼安阳郡主身边的男人,他手里抱着佩刀,谨慎地关注着龙八爷。 听其他人对他的称呼,似乎姓袁,是几个镇妖司司尉的核心人物。 安阳郡主带着帷帽,嫌弃破庙堆满干草,空气污浊,连打着喷嚏,又顾忌脸上的伤,不敢幅度太大。 她站在离龙八爷老远的地方,不肯再往前。 第93页 明罗心底微微叹气,想着郡主真是难伺候,开门见山露出盒子里的蛊虫给老爷子看。 “临安庙小,思来想去,苗疆的事还得问您这尊大佛。” 她一番话说得龙八爷很是开心,诚心诚意地接过盒子,抿着嘴仔细观察。 “您掌掌眼。这虫子刚挑出来没多久,看着依旧生龙活虎,不知道其中的毒性如何,能否有解开之法?” 龙八爷摸了摸他的头发,虱子触目可见。安阳郡主捂着鼻子又往后退了退,就快站到庙宇的台阶外。 明罗瞧见龙八爷脸色微变,知道他定有些不开心,无奈的换个地方,刚巧把安阳郡主的身影挡住。 “你这小辈倒是懂事,就算你们拿着虫子去整个湘西问,也没几个能认出。” 他从地上随便捡了个树枝,吹着口哨逗盒子里的蛊虫玩,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小女娃要求医问药,就自个来嘛,我是个糟老头子,难免被您看不上,不过......” 他指了指蛊虫,眼神看向安阳郡主,明罗叹了口气,转过身死活把安阳拉过来。 安阳一只手拽着门框,显然是不想靠近,满脸不爽中还不忘记瞪明罗两眼。 于是她只好故意吓唬道:“你到底想不想解毒,不想我们现在就走,反正烂的是你的脸,要的也是你的命。” 无可奈何下,安阳变扭的被明罗带到龙八爷面前。 他歪着头打量,不解道:“小女娃命挺大,被这虫子寄生,还能活上半个月,定然身上有什么护身符。” 安阳下意识反手握住了手腕,隐约看到手链上有个木牌,像他们这等皇亲,有护身符并不算奇怪。 龙八爷收回眼神,将蛊虫拈在手里,用力一捏,一股血腥气传来。 那蛊虫挣扎着,圆胖的身体瘪下去,“这叫白玉虫,也叫美人虫,算不上什么蛊毒。” 看明罗的表情有些不相信,他老神在在坐在破板上,拆开黄酒,闻着香味,继续说道:“老夫打从娘胎里,就开始炼蛊了。白玉虫的小玩意,岂会认错。” 他沾了点酒水放到嘴里抿着,细细品尝,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蛊毒之所以称之为毒药,是因为虫类的毒性通过各种手法,发挥到了最大。苗疆炼蛊,不同的蛊需要的原材料,自然不一样。小女娃身上的白玉虫,顶多就是个原材料。” “全苗疆只有一个寨子产出,通常卖给制作蛊毒的人家。因其罕见,价格挺贵。用白玉虫和其他毒虫鳖出来的母蛊,药性极好。不过白玉虫本身的毒性,顶多也就是活活把人的内脏血肉吃光。” 龙八爷说到这,随意瞄了眼安阳郡主,笑得不明所以。 “老夫说女娃命大,可是真心的。白玉虫在人体内寄生,不出四五日,宿主必死。你却硬生生拖了半个月,身边定是有高人相护。” 安阳郡主避开他的眼神,拂袖急切道:“你就说有没有解法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得起。” “嗳,金银都是俗物,老头子就好口吃。”他摆摆手,接着指了指手里的鸡腿,泛着油光。 明罗凑到安阳身边,小声和她简单说了说龙八爷的事迹,安阳大手一挥,直接道:“你帮我解了蛊虫,我做主让临湖酒楼给你留位,什么时候去吃都成,就记在本郡主账上。” 龙八爷得了令,也不含糊,转身绕过年久失修的龙王像,摸摸索索在后头取出个东西。 看着像贝壳,上面去染着点金漆。 他双手捧着,每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十几年都没再碰过虫子,也该让我的宝贝吃顿饱饭了。” 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安阳郡主被他的神叨给吓到,颤巍巍指着贝壳道:“我警告你,破庙外面都是我的人,你可要尽心尽力,要是骗我的话,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明罗对这位郡主的脾气,是懒得评价。 这还要求人家,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好在龙八爷不和小姑娘生气,慢慢打开了贝壳。 里面躺着只红彤彤的大虫子,两个透明翅膀,六只细小的脚,头部呼哧呼哧地蠕动。 “把手搁上头,这虫子碰上虫子,从来都要比个高下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蛊虫我练了十五年,对付白玉虫,简直是绰绰有余。” 话是这么说,但安阳看那虫子,胸口涌出点恶心感觉,转头就想要吐,明罗实在不想再耽误,拿起她的手就放在虫子身上。 龙八爷是江湖人,最是信奉规矩。既然收了她的酒水食物,就代表接了你的活。 决计不会随便忽悠你,不然他在江湖道上也不用混了。 安阳郡主被她弄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时,只觉得手臂毫无力气,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翻腾,一路顺着肌肤滑到手臂上。 她亲眼看着贝壳里的虫子,露出尖牙,在指尖咬破了个口子,酥麻带点酸疼,带着整个手臂都使不上力气,只觉得有东西在里面爬行,钻心的疼。 火辣辣地传到心窝里,又痒又难受,安阳忍不住大叫起来,想缩回手,明罗立刻给按住,怕到时候功亏一篑。 袁司尉听着声音大步跨进来,刀都快要出鞘,瞧见安阳郡主的手臂上全是凸起蠕动的囊肿,惊得大气不敢出。 不肖多时,囊肿里的虫子各个破壳而出,挤着往贝壳处跑。 第94页 红彤彤的大虫子伸出长长的舌头,风卷残云般,把白玉虫吃了个干干净净。 龙八爷笑了两下,郑重地收回虫子,“行了。”他轻柔的抚摸贝壳,用着亲昵骄傲的语气说着。 “多年没出手,威力还是不减当年,不愧是我的宝贝,这么多年没白疼。” 没了病症,安阳郡主一刻都不想在破庙多待。交代了手下带龙八爷去领赏,自己提起脚就躲进了马车里。 明罗松口气,总算能在师祖面前交代。 “等等。”安阳郡主掀开马车的帘子,对着明罗又道,“你还不能走。” 她扯下面纱,本来可爱的脸庞浮出点恼怒的神色。 “本郡主长这么大,没吃过此等暗亏,非得把下蛊的人给找出来。” 明罗挑了挑眉,对她作了一揖,尽量压下语气中的敷衍:“郡主身侧有镇妖司,找寻下蛊之人的事,大可委托他们。凌霄宗仅是收了拜帖,现下蛊毒已解。其他的事情,郡主不如请示师祖再论。” 傻子才和你去湘西找人。 明罗暗自腹诽,也不管安阳郡主在马车里跳脚,甩出道符就疾行回了凌霄宗。 云雾下是暗沉的天色,师祖所在的山峰隐没在黑夜里,这是不让他们去打扰的意思。 平芜院里点着灯,明罗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见李清野的房里映出他看书的影子,她放低脚步,想穿过东院去炼丹房。 “站住。”是李清野的声音。 明罗转过身,李清野就站在她面前,她尴尬地摸了摸头,背着手乖巧道:“师父,你还没睡呀?” “师祖交代你的事,可有办好。” 他在明罗面前一向懒散,此番也不装,淡淡往旁边的栏杆上一坐,手里的书籍随意摆弄着。 说到这事,明罗就一肚子气,先是和李清野吐槽了番安阳郡主,甚而还提到了湘西的事,却突然被他打断。 “湘西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的认真,明罗奇怪地摇摇头,反驳道:“我本来就没想去,安阳郡主那么难伺候,谁要替她去找人啊。再说了,湘西地界,向来不欢迎咱们凌霄宗弟子,我干嘛要自讨没趣。” 李清野咳嗽着掩饰自己的紧张,“如此最好。天色不早,你忙了一天,早些歇息吧。”他站起身,嘱咐了明罗两句。 “哎,师父,你看到楚泱没?” 回平芜院就没见过他,藏经阁此刻早关门了。 楚泱总不可能一直呆在里面,师父在院子里,应该会见到楚泱吧。 “嗯。”李清野应了一声,脚步没停,只是握住书籍的手有些抖动,尽量保证话语里的平淡,直言道:“他走了。” 走了? “什么走了。” 明罗连忙追上李清野,把他拦在房门口,“师父!你把他赶走了?”心里着急,声线不自觉提高,完全忽略了自个师父脸上的冷淡。 李清野盯着明罗许久,见她眸子带了点红,是真心为楚泱担心。 忽而又浮现竹林的事,猛地涌起股怒气,用书籍拍开明罗挡着地手,斥责里带着不冷不热,“为师可没有赶他,是他自己走的。” 门咋然被带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明罗傻傻靠在门框,一时间想不到楚泱离开的理由。这段时间,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但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 何况早上还好好的,就算没能从凌霄宗里找到方法,楚泱也没提要离开。 难道是因为,之前在藏经阁说的话? 那...那只是她开玩笑的! 楚泱竟然当真了? 不对,他明明答应自己,不会随便离开,都听她的。 结果现在一声不吭,自己走了。 骗子!大骗子! 她心里骂了两句,气鼓鼓地跺了跺脚,跑回西院,整个人扑在床上,发髻磕到枕头,带到头皮发疼。 她胡乱摸到发簪取下来,就想往别处扔。 一看花瓣般的龙鳞在夜色里发着轻微的流光,脑海里浮现楚泱的面容,一股子气撒不出去,心里酸酸的,厌烦地坐起身,轻柔地把簪子放在首饰匣里。 她的指腹拂过簪子的龙鳞,仿佛被烫到一样,有些刺疼。 明罗顿了顿,重新拿起发簪细看,在龙鳞上,波纹一圈圈荡开。 极其燥热的温度传过来,就像是被火燎,鳞片发出点青色,一闪一闪,又恢复正常。 龙鳞是楚泱给的,都说法器能感应主人的危险。 现在发簪有着不寻常的奇怪处,明罗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胡乱猜测。 莫非,楚泱遇到什么事了? 带着怀疑,她伸出手,渐渐握住了发簪。 第四十二章 眼前的景象迷迷糊糊,像蒙了层雾气,眼睛湿漉漉的什么都看不清。面前隐约有堵灰色的墙,她向前伸出手,瞬间就穿过了灰墙。 耳边有雨滴击打石头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赤着脚,好像走在树林里。雾气的潮湿浸泡着手指,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她脚底冰冷,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坚硬的山石上。 通过浓重的黑暗后,前方终于有了些光,眼睛睁不开,眯着适应许久,才看清有座窄小的山洞。 洞口附近都是青苔,上方有长条的树藤垂下来。 明罗试图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但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弯下腰,钻进了山洞里。 第95页 一池子的水,溢到她的脚边,地上都是些碎石块,盘踞着蜥蜴蜘蛛之类的动物。 她心底十分抵触,可身体的动作还是向前。 池子的前方有棵参天大树,沿着树向上看,刚好是山洞的缺口,很小一片,透过一束明亮的光,照在树枝上。 那树长得有点奇怪,显现出不似季节的深绿色,根茎粗壮,环绕着特别多的藤枝,厚厚的都看不到树根的全部样子。 明罗感觉自己来到了树旁,脚踢到个瓷碗,里面滚出把熄灭的香。 米饭发霉,一些树叶泡在上面。 手已然伸出来,在藤枝上随意寻摸,好像越来越着急,动作越来越粗鲁,甚而直接把藤叶扯下来,慢慢露出点发丝。 她感到手的停顿,意识到树上竟然包裹得是个人。 她心底发酸,眼前发白,脚在打颤,整个人都站不稳。 树上的藤枝却开始疯狂剥落,她残存的意识看到那清晰的脸庞——是楚泱,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依旧穿着那件玄色袍子。 在他的脖颈处,有白色的虫子在爬,明罗试图发出声音,想要叫醒他,但意识越来越沉,视线也越来越远。 “嘶——”簪子脱手,明罗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手上被烫出点伤痕,红红的,一碰就生疼。 她思绪不定,刚刚的景象让她犹疑。 簪子上的龙鳞又恢复正常,唯有浅浅的金片发出点碎光。以楚泱的灵力,绝不会随意被困在树上。 她这样安慰自己,可急促的心跳声,还有龙鳞示警的画面,老是钻到她眼前。 明罗隐约猜测楚泱一定遭遇了什么,不然簪子不该出现发热的征兆。 可眼下竟然都不知道,楚泱的行踪,满满的懊悔充斥着她的胸腔,早知如此,方才该多问师父几句的。 长夜漫漫,明罗仅是眯了一会儿,睡得不安稳。 梦里几次三番又回到那个山洞,惊出一身冷汗,索性洗了个澡,换身衣服,盘腿坐在床上,运行周天。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天空的启明星露出来,带着橙红的云霞,凌驾于云雾之上。 她一刻也不想等,忐忑得跑到东院,却见此处空无一人。 师父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书籍书卷整齐的马在桌案上。院子里也找不到人,按理说师父这个时候,应该在喝他的早茶呀? “见过大师姐。”从明罗的身后传来小道童的声音,她转身回礼,迎接她的是只纸符折成的千纸鹤。 “有客来访,奉师尊之命,特来请师姐前去阴阳大殿。”说完这句话,纸鹤像完成任务般失去灵力,安静躺在明罗的手心上。 “客人?” 明罗带点好奇,什么样的客人,能让师尊出面。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衍生出不好的预感。突然想到昨天安阳郡主跳脚的模样,该不会是她,找上门了吧? 湘西地界的密林,就是天然屏障。尤其是云贵一带,更是数不胜数,人不小心踏进去,走到双脚发软都难以出去。 楚泱单手拂开杂草丛生的枝蔓,嘴唇有些发白,显然是在此处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他的玄色袍上沾着青色的小刺球,怎么摘都摘不干净,对他来说就像是折磨。 脚下也逐渐疲软,不太能使上劲。 他用手撑着树干,缓缓再走了段路,隐约能看见旁边的小溪,才松了口气。好像用尽所有力气,蹲在溪边,伸手感受水流的温度。 那天碰见李清野后,楚泱放心不下明罗,但顾虑到湘西和凌霄宗的恩怨,他还是孤身一人前往,反正以他的灵力,来回不需要几天。 到了湘西后出重金打听些解封之类的法术,应该很快。 奈何他来到湘西后,就莫名感应到同类的气息,一路追踪至此,没有任何线索。甚至还把自己给困在此处,连灵力也一并被封存,真是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 如同无头苍蝇走了一天一夜,树林好似无穷尽,怎么都看不到出路。 楚泱靠在青石旁休息,有了水源,身体渐渐恢复,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也不太确定时间流逝。 神思止不住地想起明罗,不知道李清野会怎么和她说,明罗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失约,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一定很失望吧,也许再也不会来找他。 树林传来低哑的鸟鸣声,水面上飞来好些蜻蜓,简单地嗡嗡声在楚泱耳边都被放大,看来是要下雨了。 他看了眼手,掌纹干燥得清晰可见,意外自己竟然没有显现出龙鳞。他索性不管不顾,就单单仰头躺在青石上。 繁茂树枝也能露出一部分的蓝天,楚泱不清楚那东西把他困在此处的原因,只是觉得要不是他为了摆脱封印,也不至于要存留半数灵力在封印地,才能金蝉脱壳跑出来。 等他解除封印,谁都不能阻止他。 天穹的云是分散的,大块带着小块,在蓝色的映衬下,仿佛要掉下来。楚泱难免探手虚空的描摹,不知道明罗此时在做什么。 她会突然想到自己吗? 阴阳大殿外只有几个弟子走过,对着明罗无声行礼。门口的两只仙鹤互相交换着位置,高傲得挺着脖子。 她微微低头,想着自己的脸色有些苍白,更是安静地走进去。 玉鸣师祖坐在首位,大殿里焚着清香,师父也坐在左手边的位置上,似乎发现明罗带着黑眼圈,有点担忧地给她使眼色。 第96页 右手边果然是安阳郡主,今日她不似昨天的狼狈,特意穿了件精致华美闪瞎眼睛的衣袍。 上面坠着许多玛瑙石,总觉得她起身的动作都十分缓慢。 明罗依次作揖,“见过师尊,师父...安阳郡主。” 她来得匆忙,又放心不下楚泱,因此发髻上插着簪子,和她这身朴素的道袍打扮不相符。 安阳郡主见过天下诸多好物,一眼就看出那发簪并非俗物,想到她之前的态度,趾高气扬得讥讽道:“本郡主以为,凌霄宗修的是清静无为,因此对谁都是众生平等,没想到小道长,也喜欢金银之物。”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明罗全然不和她计较,心底觉得安阳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想得东西从来不过脑子。 比如现下她那表情,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配上她全身首饰,就像是五颜六色炫耀着的孔雀。 “修道修的是本心,金银在郡主眼里是俗物,在我这徒孙眼里,只是图个好看,女为悦己者容,我们凌霄宗,可不是什么尼姑庵,非要存天理灭人欲的。” 玉鸣师祖冷冷地说着,顺便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玉佩,似乎也是上好的和田玉。 “郡主年纪小,要是不懂这些,不如去问问当今圣上,他在凌霄宗修行多年,定能给你讲个清楚。”安阳郡主被怼得哑口无言,偷偷瞧了眼玉鸣。 师祖只淡淡扫了一眼,小姑娘抖了抖肩膀,安静乖巧地坐回位置上,大气不敢出。 明罗心里默默给师祖鼓掌,以前总以为师祖高高在上。如今看来,师祖又护犊子又好相处,不愧是她小时候的榜样。 李清野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他当然清楚明罗性格如何,颇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下巴。 “郡主说,你昨日带她去罗刹庙解蛊毒。” 玉鸣开门见山问,明罗点了点头,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得说了,又提起安阳郡主想要回湘西找下毒之人。 她碍于凌霄宗的缘故,并没有答应,直把安阳赌了个哑口无言。 但此番上山,安阳郡主早有对应之策。 “镇妖司多人对我的病症都束手无策,小道长来了一趟,就看出是蛊虫作祟,还带本郡主去解了毒。” 她的视线落在明罗身上,语气里存了陷阱,“既然小道长如此厉害,本郡主要去湘西找人,怎么能少得了你。” “不可。”李清野沉声道,之前楚泱提到湘西,他就极力阻止,随便来个郡主,竟然也是湘西。他都要怀疑,这两人是故意来拐明罗的吧。 “郡主大概不清楚,湘西同凌霄宗,素有恩怨,凌霄宗弟子极少踏足,还请郡主,别为难我这小徒弟。” 他算得上是安阳郡主的长辈,但论出身,李清野是皇室远亲。少时父母皆失,空有个王府的名头。后来他认了凌霄宗的掌门,更是连名头也放弃了。 要不是和李覃有同窗修行的缘故,根本算不上什么。 安阳郡主自小被捧着长大,不知听过父亲多少次抱怨,都是说的李清野和李覃的不对付,她岂会因为几句话就退缩。 “可是本郡主只信任她,凌霄宗兼怀苍生,救济世人,总不能到本郡主这,就开始区别对待吧。” 明罗本想拒绝,奈何还没开口,发簪突然一阵发热,透过发丝微微刺痛着头皮。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又扯到了手心的伤痕。脑海里忽而闪过之前的画面——白色虫子从楚泱的脖子上爬出来。 白色虫子? 昨日的蛊虫和画面的虫子重叠,难道楚泱是在湘西? 她这么想,簪子又是一阵发烫。 明罗心里上下打鼓,明知道师父定然不同意自己去湘西。可想到梦境里的楚泱,股股酸劲就凝聚在胸口。总是闪过各种不好的念头,双手止不住打颤。 安阳郡主看玉鸣和李清野都不开口,接着说服道:“再说了,湘西和凌霄宗的事,早就过了上百年,本郡主带着镇妖司的人,怎会有不长眼地上来动手?还是说,凌霄宗的弟子,根本就不敢……” “我答应你。”明罗脱口而出,李清野和玉鸣都看着她,似乎有点出乎意料。 尤其是李清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得玉鸣师祖笑了笑。 “既然我这徒孙自己愿意,做师尊的也不好阻止。” 安阳郡主对明罗扬了扬下巴,仿佛战争胜利,高兴得眉飞色舞。 明罗眼底沉重,没敢去看师父,只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摆,被李清野适当的躲开了。 待得郡主留下句明日来接她,告辞离去,李清野这才给她来个毛栗子,敲得她额头生疼。 “谁要你答应的。” 李清野恨铁不成钢,“是我们凌霄宗弟子不够多,非要你上赶着去给郡主的面?湘西那地界,你难道不清楚。就她,” 他指着安阳郡主离开的地方,“就她的脾气,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随便游玩一趟,就沾染蛊虫。你是有几条命,经得起这般玩闹!” 这疾风暴雨般的数落,明罗一句话都没回。 看她倔着早已做好决定的样子,李清野心里升腾出些猜测,顾不得玉鸣师祖还在,了然问道:“你想去湘西,是为了那臭小子。” 看他说的肯定,明罗突然反应过来,气急说道:“师父,你骗我,楚泱明明就是你赶走的。” 第97页 李清野忽而愣了愣,脸红了一半,支吾着反驳,“我不过把湘西的事说了说,是他自己不吭声走的,怎么又来怪我。” 玉鸣撑着头是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道:“多大的人,还和小孩子闹。”她啧啧称奇,揶揄地对着明罗嘱咐:“小明罗,我们凌霄宗,可没有孤身一人的限制,找个道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师尊慢慢走下台阶,站在李清野面前。 “一趟湘西罢了,他们八个家族如今气数将近,不必放在眼里。” 她对明罗柔和的挥挥手,“回去吧,好好准备下,可不能丢了凌霄宗的脸面。” 本来还对李清野生闷气的明罗,此番也不好说什么。 得了师尊的首肯,她也学着安阳郡主,朝师父扬扬下巴,顺便还补了个鬼脸。 李清野略微不理解,“师父,那个楚泱,他的身份有古怪。” 玉鸣并不意外,手指上凭空出现个印记,发着浅色的微光,“我知道。” 她双手背后,朝大殿外走,语气高深莫测。 “可谁让他就是情劫啊,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清野呆愣在原地,凝眸深思了许久,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第四十三章 太阳光刺眼,楚泱抬起手遮住眼睛,嘴唇皲裂。睁开眼皮都花了点力气,心里想着自己何曾如此狼狈过。 树叶空隙里的日头就照下来,汗珠滑落脸颊,渐渐适应了光照。四周仍旧是树林,今天的太阳比昨天的更加猛烈。 楚泱微微挪动身子,听觉灵敏,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他回身去看,小溪不远处走来几个汉子,他们身穿布衣,身后背着药篓,有说有笑。离得远,楚泱艰难地坐起身,手肘倚在石头上,衣摆沾了水,显得有点沉。 估计是他滑下青石的动静太大,一脚踏进了溪水里,那几个汉子都抬头看向他。 其中一个长得憨厚,国字脸,眉毛浓厚,直接发现被树遮住的楚泱。 他招呼其他人走过来,楚泱没多少力气争辩,就故意半眯着眼睛。 憨厚汉子看他手上是泥土碎屑,面色苍白,就算大活人过来,也懒得动弹,担心他快要不行了,忙蹲着想把楚泱拉起来。 有人在旁边提醒他,“朗达,你先别急着搬人回去。你看他全身就湿了个鞋,谁知道从哪来的,小心又被里阿骂。” 他讲话带点口音,楚泱区别不出来,也不懂里面说的里阿是谁,微微动了动手指,被叫作朗达的人不管他们说什么,手上发力直接把楚泱架在了肩膀上。 “我看他快不行了,这里的山林太深,要不是为了祭祀上山采药,都发现不了他,反正能救一个是一个,哪来那么多废话。” 朗达拍了拍其他人的肩膀,他天生蛮力,但为人憨厚,跟他上山的都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回话自然不客气。 “你们几个大老爷们,怕这怕那,里阿问起来,就说是我非要救的。” 他一步一个脚印平稳地把楚泱背下山,路上迷迷糊糊的意识,周围越过森林后,都是吊脚楼。 青绿的田埂一阶高过一阶,三四层的楼上面是瓦片覆盖的歇山顶。 路边有女人走过,看到朗达,打了两声招呼,见他背着个陌生男子,都好奇的多看几眼,也有年纪大些的上前来问。 “朗达,你这次又是带谁回来了?” 语气里夹杂点看热闹的氛围,在门口编着鸟笼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杂七杂八插嘴道:“哎,我看他每次背回来的长得都不错,和咱们寨子里比起来,清秀多了,要我说,朗达是在给他妹子找男人呢!” “呸!你才找男人,那是我哥心善,别以为背后嚼舌根我就听不到了,一个个闲得,坐大门槛上就能乱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个女声较为年轻,显然是看不惯,声调拖得很高,似乎是朗达的妹妹。 被她呛回去的妇人心有不甘,丢下手里的刺绣,指着小姑娘,沾染着幸灾乐祸的语气。 “哦呦,祭祀轮到你家,就神气的不得了,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婶娘,小姑娘牙尖嘴利的,小心没人要。再说这两年收成都不好,要是你们祭祀不出东西来,我就怪你哥带陌生人进寨子,把咱们的神灵都给冲撞了!” 小姑娘听这话,猛地冲到妇人面前,她身上的银质首饰发出清脆的声响,双手叉腰,正想要骂,却见自家哥哥背着人过来,愤恨地给妇人翻了个白眼。 又迎到朗达身边,打量了几眼楚泱,压低声音对朗达道:“哥,这又是从哪来的,上次里阿说得你都没有听进去。” 朗达嘿嘿笑了两声,对着妹子,语气倒是没底气。 “今儿个上山,在水边发现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咱们今年接了祭祀的任务,多积点善心,神灵也会保佑我们的。” 他让妹妹把门推开,背着楚泱上了二层。 “就是因此祭祀,你看整个寨子谁看好咱家的,上次救的那个醒了就赖着不走,满寨子乱窜,你都不知道,族长为了这事找里阿好几回。” 嘴上抱怨,动作还是帮着朗达把楚泱安置在床上。 小姑娘语气里没好意,看楚泱眉头紧锁,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小心翼翼把朗达拉到门外。 “哥,我看这个人,不是苗疆的。他身上的衣服佩饰,针线脚法都是江南的技艺。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咱们随便救了人,到时候他家里人找来怎么办?那可就是大麻烦呀。” 第98页 朗达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摸了摸后脑勺,心里觉得妹妹多想。 “救人是好事,感谢咱们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麻烦。妹妹你去烧点水,煮点粥,到时候他醒了,再看看情况,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把他送出寨子。” 话都说道这份上,小姑娘也不反驳。 她下楼绕到后头去煮粥,顺便把家里圈养的鸡鸭都喂了食,摸出三个鸡蛋,蒸了碗鸡蛋羹。 心里带着点气,嘴上就是碎碎念了几句。 他们苗寨一向不欢迎陌生人,尤其是最近的日子,临近祭祀。朗达却一连带回两个不知底细的人,虽说是他善心,可别家不这样认为。 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祭祀落到他们头上,越想越不安心。 小姑娘干完活,蹬蹬蹬跑到二楼,坐在旁边的美人靠上,用余光注意里头的动静。 没了毒辣的日头,楚泱的意识渐浮渐沉,身下不再是硌脚的石头,而是舒适的被褥,隐约闻到股香甜的小米粥味。 好似突然回到了安宁的地方。 他的身体变得很重,神识却恍然想起明罗,是她找到自己了吗? 好像眼前慢慢有着明罗的身影,耳朵传来浅浅的安抚声。 楚泱勾着嘴角,呢喃着明罗的名字,在深度的睡眠里,不断地梦到以前的回忆。 “楚泱。” 明罗失落的喊出这声,下巴撑了个空。失重般的晃了晃身子,惹得安阳郡主奇怪地瞧着她。 自从安阳郡主要再回湘西,明罗又提着酒和鸡去找了趟龙八爷,问了许多关于白玉虫的事。 此蛊虫是百年前突然兴起的,整个苗疆,只有美人镇产出。苗族通常是以寨为主,美人镇有千户苗寨,是个庞大的族群。 大概三十年前,美人镇还不算个镇子,家家户户的吊脚楼外,都是田埂和森林,十分排外。 全寨子的人主要靠卖出白玉虫维持生计。 蛊虫在湘西是紧俏货,尤其是毒性猛烈,类型少见的。因此白玉虫的喊价都是由大家族出面的,个人很难负担得起。 龙八爷小时候,曾经趴在窗口看长辈做生意。当时的龙家可谓是苗疆的领军人物,每年从各地屯得蛊虫数不胜数。 白玉虫刚出世,就是被龙家的一位炼蛊师发现的。 他把白玉虫磨成粉末,特意喂养母虫,之后的蛊毒品质比起以前的,更加优秀。 后来又把白玉虫同其他的虫一起放在罐子里,最后制成的蛊毒,只要对人施用,可以说能让对方言听计从。 有了这一层,白玉虫大部分的产量,都由龙家包圆了。 那次龙八爷正巧路过大堂,看关着门,长辈都在里面高谈阔论。他仗着人小,钻在窗边的角落里,拿眼睛偷看。 米色的麻袋展开,密密麻麻肥头大脑的白玉虫,各个泛着金色的流光。长辈蹲在地上观察,偶尔嘴上说几句,听不太清,似乎是觉得今年的产量比往常都多。 后面还安放着匝口的袋子,龙八爷数了数,足足有八个。他听父母说过,白玉虫产量不多,常常十年才能有点货,也是因此价格偏高。 今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按照长辈的想法,定然是要压价的。 他对这些商贾来往不感兴趣,只一味的盯着白玉虫看。对方解开其他的口袋给长辈验货,言辞强烈说明,今年没有以次充好,比起往年的货,只会更好。 长辈把白玉虫捏在手里掂量,似乎也认可对方的说法,侧着头交代管家去拿钱. 小厮拿来好多圆形的罐子,把麻袋里的白玉虫,一捧捧倒进去。 倒完后,秉着仔细认真的要求,把麻袋抖了抖,一块长条的骨头落在地上,发出“咚”的脆响。 卖白玉虫的,长辈们,小厮,都傻了眼。 还是卖东西的手快,赶忙给捡了起来,开玩笑地解释,估摸是寨子里养的猫啊狗啊,不小心钻进去,被白玉虫吃得只剩骨头。 这种事在苗疆多了去了,并不稀奇。看对方毫不心虚,长辈也没多在意,继续让小厮装蛊虫。 唯有龙八爷,他全神贯注盯着蛊虫,清楚地看到那块骨头。白花花,两段是凸出的骨节,绝对不是动物的骨架。 等他长大后,偶尔想起来,越琢磨越觉得是人骨。不过那会儿,他早就离开湘西,投身破庙。 明罗多问了些去湘西注意的事,原本还想把八爷一起带过去。谁料龙八爷极其避讳,听到这话差点要赶明罗走,还是看在烧鸡的份上,多说了两句。 像什么夜晚不吹口哨,见到赶尸的来借住求香,一定要同意。 美人镇的大致方向,八爷也按着记忆画了幅草图。 明罗是左看右看都看不懂,好在安阳郡主曾经去过一趟,也算她命大,身上有护身符,保护了心脉。 白玉虫没法钻进心脏,只能浮在表面,才多拖了半个月的时间。此次镇妖司的人也都跟着,安阳郡主排场大,置了两辆马车。 人坐在前面,后面的专门放她的衣物吃食,不清楚的,还以为她是去游玩,不是去找人报复。 袁司尉打马走在最前方,佩刀被他别在腰间,时不时警惕地瞄眼马车。安阳非要拉着明罗一起,一路上吵吵闹闹。 不是念叨自家的兄妹破事,就是品尝零食,反正那张嘴就没停过。要不是明罗总是冷着脸,估计没人能止住她。 第99页 马车走得不平稳,越是靠近云贵地区,明罗就睡得不安稳。 随便打盹都能梦到奇怪的场景,树林苗寨,阴冷的山洞,还有参天树,蠕动的虫子,以及没有呼吸的楚泱。 好几次她一身冷汗,导致在马车里,连句话都不想说。 安阳郡主碰到她这时候,识相的闭上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对上她探究的眼神,明罗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 撩开帘子看到袁司尉的背影,周围还算热闹,他们是要穿过街市去美人镇。 苗疆的镇子有大有小,过美人镇要穿过好几个其他的大镇,通过一条窄长的吊桥,才能抵达。 袁司尉转过头对上明罗的眼神,愣了愣就移开。她觉得对方鼻腔里哼了一声,但又不能确定。 镇妖司其他的司尉对着自己还算客气,唯有他,好像把自己当成假想敌,总是用不上不下的眼神扫视。 明罗摇摇头,忽而想到扶黎走之前留下的通讯镜子。 环顾马车,安阳郡主和她的侍女都盯着自己看,她咳嗽了两声,从盒子里拿了块橘子糖。 “小道长,那个楚泱是你什么人,道侣吗?”安阳咬着嘴唇,始终没忍住。 她这路上听到楚泱的名字实在太多,要知道八卦就在眼前,不能问憋着多难受,但她怕明罗生气,又给挽回道:“你每次睡着都会念他的名字,我是光明正大听得,就是问问。” 一颗糖还没咽下去,卡在喉咙口,有点难受。 明罗才不会和她计较,给自己倒了杯水,冲了冲,总算是舒服点,“是我的小师弟。” 安阳郡主眼神带着点不信任,明罗叹了口气,解释道:“此次去湘西,我不是为了你。是他陷入危险,所以,你最好别多提。” 安阳了然,可话听着,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不满着放下手里的梨花糕。 “你受命保护的是我,谁管你小师弟怎么样。本郡主难道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了?我就要说,楚泱楚泱楚泱。” 她小孩子脾气上来,明罗抚了抚额头,感觉太阳穴跳动得疼。 “行,你随便提。我出去透透气。” 打不过还不能躲嘛。 明罗果断撩开门帘,脚尖用力跳下马车,踱步跟在马车后面,从麒麟囊里取出镜子,银质手柄,背面刻着花纹,不说别的,作为梳妆镜,倒是精致。 明罗注入灵力,镜面上骤然波动。云雾晃过后,是扶黎睡眼惺忪的脸。 他顶着个鸡窝头,一只眼睛下面青紫一块,发现是明罗,一扫睡意,扬起个笑脸。 “怎么,这么快就想我啦。楚泱呢,你背着他和我见面,不怕小师弟吃醋呀。” 第四十四章 明罗看他嬉皮笑脸,本来还想关心下眼睛的伤口,立马又正色道:“说正事呢,少笑嘻嘻的。” 她避开了楚泱的问题,直言问起袁司尉。 扶黎顿了顿,手上拿着镜子,随便使了个法术,总算把头发收拾好,疑惑地想了想。 “你说袁肃啊,他前段时间被指挥使调走,听说是去保护安阳郡主,就是那个宣王的女儿。镇妖司里都说他运气不好,宣王求了好久,原本指挥使打算敷衍一段时间,谁知道宣王直接来衙内挑人,刚好撞上袁肃。” “他为人如何?” 明罗跟在队伍后面,树林里的虫鸣聒噪,连扶黎那都能听到。 扶黎用帕子擦了擦脸,不小心蹭到眼下乌青,疼得嘶了一声。 “我和他不熟。听镇妖司的前辈说,他性格孤僻,全靠出色的刀法进的司衙。少言寡语,平时私底下的聚会也不去,常常坐在司衙里,抱着刀就是一天。” 实际上他通过镇妖司考核的主考官就是袁肃,当时可是被狠狠揍了一顿,这种没面子的事他才不会告诉明罗呢。 “被宣王叫去半个月了吧,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的。”扶黎无所谓的调笑,拈了点膏药,仔细地抹在眼下。 “嗳,不对啊。你突然问他做什么,他得罪凌霄宗了?” 明罗看他抹药都龇牙咧嘴的,无声地把镜子侧了侧,正好照到马背上袁肃的背影。 扶黎仿佛发现新大陆,眨巴着眼睛,一脸不知所措。 “倒霉遇到郡主,直接被拉壮丁了。” 她把镜子摆正,扶黎已经穿戴整齐,在套鞋子,明罗努了努嘴:“这么看,袁肃应该还算个好人。可我感觉,他是不是和凌霄宗有过节?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架势,真想揍他一顿。” 扶黎笑了笑,“我支持你打他,反正在镇妖司他都用鼻孔看人,大家忙起来懒得和他计较,倒是有看不惯的,可惜打不过他。我看你那里吵得很,郡主把你拐去哪了?” 说到这个,明罗就来气,簪子越靠近湘西,越是发烫,根本戴不上发髻。 她只好把发簪收在盒子里。“我正在向苗疆出发。” 她偏过头看了看前面,见袁肃依旧打马走着,慢慢停了脚步。 等马车过去一段距离,才认真对扶黎开口。 “有件事要拜托你。” 扶黎受宠若惊,看她不像开玩笑,想起原先明罗和楚泱那叫一个形影不离,这次却完全不见楚泱。 他生出个隐隐的猜测,提前问道:“和楚泱有关?” 明罗沉吟片刻,也没有点头,只是说着:“镇妖司奇闻繁多,扶黎,你能不能帮我找下,关于白玉虫的……” 第100页 光是虫子大概不好找,想了想她退而求其次,“或者美人镇的。” 苗疆这地方毕竟名声在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们现在贸贸然就像无头苍蝇,袁肃她打心底信不过,还是扶黎靠谱点。 “可以是可以,不过司衙内的记载太多,有没有更具体的内容?” 扶黎随意糊了几口米粥,带着件厚实的毛茸茸斗篷出门,外头风雪很大,镜面上蕴起白雾,视线模糊。 明罗喊了几句扶黎,得到他的回答,才确定对话没有中断。 “相关的小线索都行,最好能查一查,镇子里是否有灵力强大的东西。” 簪子带来的预兆梦境,把她最近的情绪搞得乱七八糟,心里忐忑不安,但结合楚泱的灵力,除非是比他更强大,不然伤不到他。 “尤其是,比楚泱更厉害的。” 扶黎哈了口气,擦干镜面的白雾,拧着眉毛,试探得问道:“该不是,你那小师弟出事了?” 他一步一个脚印,声音听着像是踩雪。雪花落在他的眼睫,顷刻就化为水珠。 “楚泱的能力我见识过,苗疆传承断了几百年,真要有强势的妖怪,镇妖司不该袖手旁观啊。” 明罗轻轻摇头,嘱咐扶黎别多想,“我还不确定。总之,你帮我注意下。” 她看扶黎走得挺艰难,这会儿才九月份,京城不该下雪,忍不住关心,“冰天雪地的,你是又接了什么任务?” 扶黎苦笑地扯起嘴角,总算有个人可以倾诉。 “别提了,镇妖司竟然能跑出个妖怪,还是黄字号牢里的,出动一批人去找,老手手上各个有活计,懒得管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不,轮到我头上。” 他指指眼睛下方的乌青,叹道:“看到没,昨天刚伤的。追着那鬼东西跑了几百里,到头来自己给摔了一跤。” 眉头皱起来,好像是脚底的鞋子进了水。 “你说我是不是倒霉催的,进了镇妖司,只配干点杂活。” 他的模样倒是难得逗笑了明罗,可怜得让人想安慰。 “好好的天山不呆,非要来镇妖司,你看,知道人间险恶了吧。” 扶黎摊手无奈,眼看前面是更广阔的冰雪,他朝明罗微微挥手,解释道:“等我回镇妖司,再和你联系。” 镜面一边的身影消失不见,独留光滑的镜子,映照出明罗的面容。她垂着头叹口气,心里一团乱麻,好像习惯了楚泱跟在身边。 这段时间见不到他,总觉得空落落的。 “道长在此处,看风景?”冷冽的男声,明罗回过头,是袁肃骑着马,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佩刀在他的腰间动了动,明罗终于看清,这是柄精铁打造的宝刀。刀鞘上雕刻着清晰的虎纹,在很久前,她听过打铁师的故事。 传说百年前京城城东街市上,有个打铁师。 姓甚名谁没传下来,只知道他生来就是为了锻造刀剑,一身蛮力,对于火候十分敏感。 他活了五十年,留下的精品刀剑,总共有二十一柄。其中十柄被一个神秘人买走,另外的十柄则是流落各地。 唯有最后那柄,被收入皇家大内。 皇家向来只要最好的,据传那柄不知刀剑的武器,削铁如泥,鞘上镌刻虎纹。打铁师用最后的岁月,将自己化为灵魂锻造入内。 因此武器生灵,是为万中无一的宝贝。 “道长耳朵不好?” 袁肃又嘲讽似的说着,明罗踱步到马旁,置若罔闻,指着他的佩刀,有些赞叹地说道:“没想到袁司尉在镇妖司短短几年,竟然都能拿到白虎宝刀,看来指挥使很看重您。” 她故意把白虎宝刀四个字拉长,袁肃变了脸色,手握着刀鞘。 “道长不仅耳朵不好,眼神也不行,你认错了,这是我家祖传的佩刀,凑巧刻了虎纹。” 欲盖弥彰,明罗心里发笑,也不和他争辩。 倒是对于他的怀疑多了一层,若传闻是真,这把刀应该藏在皇宫大内。以袁肃在镇妖司的地位,不该有使用这把刀的特权。 他此番跟在安阳郡主身边,真的就是为了保护她? 明罗带着疑惑,钻进马车里,袁肃盯着马车看了好一阵,才缓缓牵着马转过去。 夜里雨大,恍然有道闪电划过,惊得楚泱眼前模糊的光亮。 他挪了挪手臂,身体不再麻木,有足够的感知。 头顶是木制的天花板,透过窗口,外头清清凉凉,雨滴偶尔被吹进来。他应该是被人背回寨子里,太阳穴隐隐作痛,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但都记不清细节。 楚泱撑着手肘,侧躺在枕头上,房间里没有烛火,桌子上摆着烛架和碗筷。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使了使劲坐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有股难闻的气味。 碗里的粥冰凉,吃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好在垫了垫肚子。他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饥饿。 有些诧异地摸了摸肚子,有着咕噜咕噜的反应,看来灵力还是没回来。 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能直接困住他。 雨声潺潺,楚泱推开门,迈着轻柔的步伐到了一楼。头顶有盏小竹灯,是用竹子编成的外壳,里面放着木架子和蜡烛。 有人在说话,是个中年女声。 第101页 “我是不是说过很多遍,别随便带人进寨子,现在的年月,饿死在外头的人,多了去了,你哪里救得过来。” 像是在数落什么人,楚泱靠近了点。 “我看他实在不行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再说等他好些,送他走也不是难事。咱们家最近为祭祀准备那么多,总不会因为一两个人出问题的。里阿,你以前还教导我们,要做好事当好人,现在自己都开始忌讳。” “你小子翅膀硬了,我的话可以不听。族长的话总要听吧,你上次救回来的那个,成天在村里逛,听说和前头的诺玛走得太近。现在赶也赶不走,族长都问过我好几次。” 声音稍微小了点,带着语重心长。 “朗达啊,最近几年不比之前,收成一年差过一年,你也知道寨子看重祭祀,这些个外乡人,不懂咱们的信仰,里阿是怕他们冲撞神灵,到时候遭殃的是我们家。” 看来苗寨里有对神灵的信仰,楚泱凝眸深思,莫非困住他的东西,就是寨子里祭祀的神灵? 眼下要说离开,也走不了,但这家人对他的态度,定然是警惕的。 他犹豫着,躲在门板后面,刚要往前一步,脚尖好像踢到个罐子,发成沉闷的响声。 罐子歪着倒在地上,瓶口原本是泥土密封,估计放得时间太久,干裂出口子,有虫子从里面爬出来。 在烛光下蠕动,一些跑到楚泱的脚上,被他抖了几下,全掉在地上,看着直犯恶心。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推开门,朗达楚泱是认识的。 他率先走过来,踩到地上的虫子才反应过来。 后面的中年女人大惊失色,蹲在地上把虫子捡回来罐子里,言语里带着不善,抱怨道:“你看看,带人回来就是没好事。” 借着光,罐子是密密麻麻的虫子。楚泱厌恶得后退,雨丝吹到他的后背上,打湿一片。 朗达把他往里面拉了拉,红着脸向母亲赔罪,看起来全家除了朗达,没人欢迎他。 中年妇女是朗达的母亲,正把罐子重新密封,偷着用余光瞄他。 朗达的妹妹倒不接话,蹬蹬蹬跑到二楼把碗筷收拾好,又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 楚泱堪堪接过,指节在烛火映照下,修长干净。 他想了想,翻手中,掌心多出几颗金色珍珠,把珍珠放在喝光的茶杯里,重新还给对方。 “我要在寨子里待一阵子,这些就当做报酬。” 楚泱说得轻巧,朗达一家从来没见过色泽如此完美的珍珠。 中年妇女对着光瞧着,面容换上喜气。 这两年寨子里不好过,虫子产不出太多,家家户户原先习惯了好日子,现下来一遭,只能勒紧裤腰带。 她把眼神放在楚泱身上,上下打量,看他的衣服缎子都不常见,打扮举止像个南方人,立马就语气里带着点恭敬,倒是不碎碎念,指使朗达再给他去盛碗粥。 她把珍珠放在贴身口袋里,“我们寨子规矩多,小公子留下来,要多注意些,没事别出去乱跑。” 楚泱点点头,没有接话。他走到门外,雨水断断续续落下来。 深夜里寂静一片,对面也是吊脚楼,在门口点着好几盏竹灯,门扉紧闭。 整个苗寨好像都很正常,楚泱却觉得心底烦躁,灵力不能使用,对事情发展没有掌控,实在是让他头绪混乱。 雷声轰隆,水珠撞到石头上,溅起雨花。 有人踏着水塘过来,一身斗笠也在滴水,差点就撞到明罗身上。半路马车撞到路边石头,陷进泥土里。 安阳郡主比她反应更大,对着谁都没好脸色。 小厮在旁边支了个顶棚,明罗和安阳都站在下面躲雨。 苗疆的天气瞬息万变,明明早上晴空万里,夜晚就下起暴雨。马车越陷越深,安阳郡主闹着脾气,非要修好才肯走。 明罗懒得插嘴,镇妖司的人忍着气给她帮忙抬马车,袁肃顶着斗笠,气冲冲得走过来。 “等雨停,我们直接过去。” 正常人都能听出里面的不容拒绝,可安阳郡主骄纵惯了,哪能听袁肃的命令。 “不行,马车里都是我的衣物,随便扔在路上,要是丢了怎么办?” 袁肃瞥她一眼,“派几个人照看,等天好再说。” 他把佩刀指向前方,那是条窄长的吊桥。 去美人镇必要经过这条路,就算是马车,估摸堪堪能走过去。 雨天就更别提,人走在上面都摇摇晃晃,浸水马车更沉,光是木板吊桥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袁肃的考虑是有理由的,郡主不领情,赌气似的别过头。 “本郡主不管,反正马车也得过去。” “爱走不走。” “袁肃!” 安阳郡主上去推了推他,衣袖打到他的脸上。 袁肃的手又按在了佩刀上,明罗挡在安阳面前,插嘴道:“用玉船过去就行,不必为了这些事争吵。” 她挑挑眉,“何况郡主金枝玉叶,受不得这些委屈。” “就是。” 安阳郡主在后面给明罗加油,袁肃吃了瘪,哼了一声,讥讽道:“一路上道长窝在马车里,在下都快忘了,凌霄宗还会法术。” 镇妖司底下的人,大多不是正统修士,要不就是功夫高深的普通人,依靠法器行事。 第102页 明罗敷衍地笑了笑,手中符咒打出。黄色的符咒变幻成点点灵力,汇聚成玉船的形状。 安阳郡主眼睛都看直了,袁肃依旧面色深沉,小厮把马车里的行李装上玉船,明罗对着袁肃直言不讳道:“袁司尉,是要和我们一起,还是?” “我有脚,自己能走。”他双手抱肩,没给明罗好脸色,谨慎地走过去。 安阳郡主坐在玉船上,雨水被明罗的灵力阻隔在外。她注入灵力,忽而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一踏踏像是踩在泥里,飞快地朝他们跑来。 “这位道长,等一等,顺便载我一程。” 林间的树影里跑出来个大活人,穿着破旧的黄色布衣。 道袍上的阴阳鱼洗的褪色,他手腕上系着长串的铃铛,走一步路,叮铃铃摇响一群。 等他走得近了,原来在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清一色的白色衣服,头顶贴着黄符,全被他的铃铛缠着,跟着他的动作,各个蹦着走,脚落地无声。 在夜里,他们的脸色青白异常,安阳郡主被吓得扯住明罗的衣袖。 好家伙,连赶尸都给他们遇到了。 明罗真是对他们这趟苗疆行,充满了未知的期待。 卡东一声,马车的齿轮被推出来。小厮把从泥土里摸出个东西,原来刚刚卡着动不了,都是因为石头底下还有个硬物。 袁肃接过盒子,似乎被埋了很久,锁扣处糟朽得不像样。他轻易就打开了,里面刚巧也放着个铃铛。 “不介意,就上船吧。” 明罗朝赶尸的人友好地笑了笑,看他擦着额头的汗,颤巍巍爬上来,眼神里闪过莫名的情绪。 对方晃了晃铃铛,身后的尸体乖巧地跟在玉船后面,一步步老实走着吊桥。 明罗观察着他的双脚,在玉船颜色衬托下,好像透明般不见底。 安阳郡主不安的凑到明罗身边,小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带上他?” 明罗压低声音,好整以暇地盯着安阳,起了点逗她的心思,神秘莫测道:“郡主殿下,你撞到人,还想赖账啊。” 她哑哑笑了两声,安阳郡主霎时松开手,离她一米远。 总觉得他们一行人到了美人镇,会更加好玩呢。 第四十五章 不知是不是明罗的话,在安阳郡主心里留了阴影。反正过了吊桥,她就跟在袁肃身边,一言不发,连眼神都都不敢转向明罗这边。 他们到得晚,镇上都熄了火,青石板上只有马车推动的声音。 袁肃挨家挨户地找客栈,明罗完全不着急,和赶尸的道长客套几句。 他自称姓向,是湘西八大姓之一,不过只是个旁支,祖祖辈辈都做赶尸的生意。 他正在点着尸体的个数,把上头的红绳铃铛取下来,绕在自己手腕上。 “最近的天气变化真快,想着脚步快点,过了美人镇就能把人送到家,现在看来,还得歇在镇子上。” 明罗趁机打量着尸体,一共有五具,三男两女。 其中的女子都还算年轻,湘西赶尸主要是为了圆逝者心愿,通常雇主会写好这些尸身的籍贯地址,要求赶尸道长送到家,这叫做“归乡”。 在道术里,本不算正统,但说到底都是积阴德,道门也从来不管湘西的琐事。 “向道长,似乎对美人镇很熟悉,大晚上的,不一定叫得到开门,您的客人要存放在哪里?” 其实凌霄宗的古籍见闻里,提到过赶尸的只言片语。 一般的赶尸人又叫赶尸匠,他们对于尸体,也就是“客人”,手里都会拿根大竹竿,让客人首尾相连。身上要带铜锣,青衫青帽,黑腰带,摄魂铃必不可少。 但这位向道长,似乎走的路子不同。 全身上下也没见铜锣,红绳铃铛倒是不少,衣服也是普通的道袍。 她留了心,再仔细瞧了瞧尸体,男尸在脖颈处有针线痕迹,显然是砍头致死,后来又重新缝合的。 女尸的面目清晰,除了外表肌肤看着发胀,并没有其他损伤。 向道长看出明罗的怀疑,晃了晃手里的铃铛:“无妨,再往前就是赶尸客栈,我们湘西对我这等人都熟得很,每个镇子上都有专门的客栈。我们家和别的赶尸匠道出不同,他们不肯接的客人,都由我们来赶。” 他指了指其中一具女尸,在夜色下,隐约看到脖颈处有点勒痕。 “像投河自缢而亡的,寻常的赶尸匠有规矩,不敢接。但客人总要归乡的嘛,最后就会转到我们手上,赶这些客人,有不一样的方法。” 他往前走,后面的尸体也跟着跳,明罗顿觉好奇,向道长却收了神,“不能再往下讲,再往下就得是秘密了。” 明罗附和着笑了两声,知道各家有自己的忌讳。 袁肃依旧在敲门,镇上的建筑和江南风趣差异甚大。 美人镇地处苗疆,家家户户都是吊脚楼,哪怕是繁华的街道,也是搭了个歇山顶的竹楼。 袁肃好不容易叫到了人,是户酒家,那人正披着衣服,迷糊地看了他们两眼,有些不满地斥责道:“你们来做什么的,大晚上吵得睡不着觉。” 安阳郡主赶路累得很,双脚都不太听使唤,对于寨子里的人,本就憋着股气,也没好脾气地骂道:“当然是住店的,不然就这破地方,我们来做什么。你还拖拖拉拉做什么,快给我们备间上房,银子少不了你的。” 第103页 客栈的老板倚在门边,瞬间被她闹清醒,觑着脸瞧她,梭巡的动作幅度很大,任谁都觉得不怀好意。 安阳郡主火冒三丈,扯着袁肃,要让他直接往里踹。 老板打了个哈欠,“原来是你们,我记得上回也来了一趟,怎么的,我们镇子容不下大佛,你们另寻住处吧。” 听着好像有过节,明罗心下迟疑,之前安阳郡主对美人镇发生的事,避讳不言。 镇子上的人对她,没有好感,说明第一次来时,必然发生些不愉快的事。 老板砰地关上门,袁肃碰了一鼻子灰,安阳郡主气消不了,上去就对着门板踢了一脚,结果把自己给弄疼了,呜呜咽咽地坐在青石板台阶上,乱发脾气,什么话都往外飚。 明罗捂着头,感觉太阳穴直跳。 袁肃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抱着肩膀索性一言不发,等她自己发完脾气就好了。 好在明罗还记得他们的情况,忙喊住了要走的向道长。 “道长,你说的赶尸客栈,可就在前方?” “正是,再往前走一里路。” 向道长刚刚也听了一下他们的争执,大概猜到询问的缘由:“贫道得了诸位的恩惠,自然也得回报些。赶尸客栈听着吓人,其实和普通客栈没什么区别,只要遵守一些规矩便可。诸位不如跟着贫道,在客栈歇息一阵。” 明罗朝袁肃招招手,又对向道长感谢道:“那再好不过,还要多谢道长。” 安阳郡主赖在地上不肯起,袁肃嫌烦,单手把她的胳膊提起来,连带着她的人也不得不站直,拽着就扔到明罗跟前。 “我们跟他走。” 明罗指着向道长,安阳浑身写满拒绝,可回头看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清楚,今晚住不到正常的客栈。 不情不愿地拉着明罗的衣袖,小碎步似的跟着,不确定小声询问,“到底为什么要带上他啊。” 袁肃也投来质疑的目光,他早就看出赶尸匠的问题,但因明罗的举动,忍着没说。 也许存了点看热闹的心理,凌霄宗的道士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走之前,信誓旦旦说要找到下毒者的,难道不是你?” 明罗反问,顺便无视了袁肃的质疑,加快脚步走到了最前面,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女尸的背影,安阳郡主抖了抖身子,强撑起气势点了点头。 “那不就好了,这位道长就是我们的线索。” 过了石板路,是条泥土小道,两边杂草丛生。 向道长熟悉的绕过阻碍,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四周环境荒芜,单独林立了一家三层吊脚楼,左边种了棵高大的树,两扇大门敞开着。 安阳郡主撇嘴道:“又破又烂,真能住人吗?” 风声呼啸,他们走近时,树上惊起乌鸦,飞走一片。明罗嗅了嗅鼻子,是股酸酸的味道,像什么东西腐烂了。 “没别的挑,请郡主殿下屈尊降贵住一晚。” 明罗漫不经心说着,看向道长把尸体停在门口,一具一具搬到门后。那两扇门的确很高大,刷着黑色的漆。 在湘西,基本都会设置赶尸客栈,两扇大门是为了停放尸体的。但明罗往上瞧了瞧,上面的匾额结了蜘蛛网,隐约能看出两个字。 义庄。 楚泱只想随便逛逛,偏偏遇上群寨子里的小孩子。光靠穿着打扮都清楚他是生人,估计看他不说话,孩子就用石子砸。 各个被他拎起来抽了一顿,哭着回家找爹娘。 他闲着无聊,走到了田野上,草长得比人还高,再往前倒是有人收拾,变成整齐的草地。 有座吊脚楼孤零零建在树下,看着和寨子里的不太一样。光是大门就建得很高,四周用篱笆围起来,还立着个牌子,上面的字是苗族的语言,楚泱看不懂。 牌子旁边垒着一摞奇形异状的石头,楚泱蹲下去拿起来看了看,除了造型外,材质和普通石头一样,就是上面刻着点纹理。 “你做什么呢?” 他抬起头,是个二十多的男子,衣服都没穿整齐,头上的帽子待得歪歪斜斜,面容清秀,看着不是寨子里的人。 记得朗达之前也救过一个外乡人,大概就是他。 楚泱举起石头晃了晃,“路过。” 他还想研究下,却一把被那人扯住,重新拿过石头在门口摆好,好为人师道:“你是外乡人吧,这地方不能随便来的,尤其是门外的东西,那都是有作用的,不能随便乱动。” “不如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楚泱弯下腰,对上蹲在地上的人,带着压迫感。 对方挪了挪才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袍,介绍道:“在下姓赵,是个秀才。前段时间误入寨子,幸得苗民所救,您又是哪位啊。” 噢,是个秀才。楚泱恍然大悟,拱手随意道:“我姓楚,是个平民百姓。” 他对人族这些读书人,没什么感觉。以前灵识注意的都是人间百态,朝廷之类的,和他无关。 要不是想知道寨子里的事,他连话都不想接。 赵秀才眼尖,注意到他的穿着,稍微恭敬地笑道:“真要说起来,那可能多了去了。你来看,那匾额上写着什么?” 他单手背在身后,挺直脊背,指了指吊脚楼的匾额。 楚泱眯着眼睛看了下,说是匾额,其实就是个木板,字迹深刻,是客栈两个字。 第104页 “苗寨里只有这一处客栈,但是它不是给正常人住的。” 赵秀才语气里带着点唬人,楚泱斜着看他,故意打哈哈道:“给读书人住的?” 赵秀才摆摆手,“自然不是。湘西的故事你没听过,这儿深更半夜,总是会路过赶尸匠,客栈是给他们住的。” 楚泱眉头上挑,赶尸倒是听说过,赵秀才把帽子戴正,有些骄傲地说着。 “不过我是个例外,刚好遇上一位道长,他看我没地方去,让我借住一时半会。” 他给楚泱使了个眼色,“你要是没地方,也可以和我挤一挤,不过嘛。” 挤眉弄眼,手指搓了搓,楚泱哑然笑了一下,“不用了,我有地方住。” 他转身要走,赵秀才不依不饶,追着他说了好些话。 楚泱没搭理,不过想着赵秀才嘴巴不严实,刚好能问到些事,停下脚步,靠在树上,慢慢问道,“你来寨子多久了?” 赵秀才以为他回心转意,自然有问必答,“大半个月。” 他摸着下巴,眼珠转来转去,楚泱继续问,“听说你来后,四处乱跑,搞得寨子里十分防备,看来这里,很排外?” “咳,苗疆又破又穷,天高皇帝远的,能见到几个生人,民风自然不如江南开放。不过嘛,他们防备我,可不是因为乱跑。” 赵秀才找个树墩坐着,夜风凉爽,他手拍着膝盖,自得其乐。 “寨子里有祭祀的习俗,我来的不巧。他们是怕我冲撞神灵,要说起来,神灵庇佑百姓,每年收那么多贡品,仅仅因为外乡人,就要降罪于民,与暴君无异,算什么神。”赵秀才说着就要拐到政治上,楚泱及时扯回来。 “我倒是对祭祀挺感兴趣的。” 赵秀才许是和寨子里的人说不上话,逮到个楚泱,也就和他侃大山起来。 “寨子里的人相信,有洞神保护他们。每十年会举行祭祀,通常要维持三天,每天的仪式不同,第一天是求雨,第二天求神,第三天就是寨民欢聚。” 洞神? 楚泱猜到寨子里必定有个东西,但是神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大部分都是由天地自然滋生,像这种需要祭祀的,应该是因为人族的信仰而诞生,是有一定的使命责任。 那这神灵把他困在此地,到底想做什么? “最近寨子里都在准备祭祀的事,从外面买了许多猪羊,都是准备仪式上贡的。具体的我也只是听说,打算到举行那天,亲眼一看,到时候离开,还能写个观赏游记。” 赵秀才畅想着,脸上浮现点喜悦的神情。 楚泱歪着头想了想,“你来没多久,事情倒是打听得很清楚,诺玛告诉你的?” 他在朗达那听了一嘴,说这位秀才和族长的侄女诺玛走得很近。 赵秀才有些惊奇,接着尴尬地笑了笑。 “有那么出名吗,我和诺玛是知己。苗寨实在太小,一辈子呆在这地方,简直就是折磨。诺玛和他们不一样,漂亮聪慧,向往外界。要知道,我人心善,平时就和她讲些外面的见闻。” “你不用同我解释。” 楚泱打断他,他根本不关心诺玛,天边的黑幕逐渐退场,青色占据半空。 “奉劝你一句,不想死的话就早点滚。” 他暂时用不上灵力,但对于危险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苗寨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祭祀更是一种威胁,他心底猜测,也许神灵就是想让他见证祭祀,但赵秀才,看着印堂发黑,估计不日就要倒霉。 楚泱出于单纯的善心,随口提醒他,语气有点重。赵秀才觉得莫名其妙,想辩解几句,却发现他早就走出老远。 一时间胸闷脑胀,晦气得呸了口唾沫,大咧咧推开篱笆门,踢翻了垒好的石头。 等向道长安置好尸体,明罗差点被门口的东西绊倒。烛光是刚点亮的,照不太清,触觉是有点硬。 她蹲下来,发现是好几块石头,上面生了点青苔。捡起一块,形状奇怪,借着光,好像记录着文字。 她用小刀抹去青苔,是些纹理图案,向道长凑过来看了一眼,疑惑道:“这是我们赶尸专门用来摆大门口的,主要是为了困住尸气,估计是有人不懂,随手搬进来了吧。” 明罗把石头翻来覆去看了下,没发现别的。安阳郡主被袁肃拉着上楼,其他的镇妖司的司尉守在一楼的各个方向。 以为是自己多想,她就握着石头准备放回去。忽而身后吹来阵风,把门窗都拍响,看到柜台上方升起绿色的磷火,飞速往外跑。 她追出去,树叶落下来,遮住视线,一瞬间看到玄色衣袍路过,堪堪往明罗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虽有疑惑,可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远。 那身影清俊,步伐的速度,熟悉的感觉,都让她确认是楚泱。 风裹起地上的沙粒,一时间迷了眼睛。 明罗抬着手臂遮挡,试图看清,然而视线更加模糊,只能望着背影渐去渐远。 “楚泱!” 她忍不住急切喊道。 楚泱回过头,田埂上的赶尸客栈安静矗立,赵秀才早就不在门外。 微光照彻,鸡鸣破晓,他愣了愣,不自觉摸了摸心口,苦笑着继续往前走。 真是太想念明罗,连她的声音都一刻不敢忘,竟然出现这般幻觉了。 第105页 第四十六章 屋里的桌子七倒八歪,这场风起的邪门。镇妖司的人帮着收拾,向道长有些担忧,掐指在那乱算。 袁肃被安阳郡主支使下楼烧水,刚巧看到明罗站在门外,手里还抱着个石头,凝眸嘲笑道:“凌霄宗的道士,晚上不睡觉吗?” 她还没从楚泱的幻觉中缓过来,对着袁肃,懒得多费口舌之争。 “袁司尉还是老老实实听郡主的吩咐,少管道士的闲事。” 以前在凌霄宗,被师父教育要有风范,很少会口出恶言,不过袁肃多次挑衅,明罗也不客气的怼回去。 水壶架在支起的炉架上,呼噜噜地冒出热气。 袁肃坐在一旁,佩刀握得紧紧的,看到明罗手里的石头,挑了挑眉。 “要是这地方不对,还请道长别瞒着我们,好歹都是被郡主叫过来的。” 向道长收拾好铺盖,看此处的水汽氤氲,在夜里热乎乎的,自觉地靠过来坐着,又因为袁肃冷漠的表情,身子往明罗处挪了挪,袁肃轻微地哼了一声。 明罗把石头放回原处,捡了根树枝拨弄炉架下的柴火,带着善意说起些闲话。 “道长祖辈赶尸,对于湘西地界应该很熟悉吧。” 柴火被她弄得松动,进了风,噼啪着火更大了。 水壶上不停冒着蒸汽,袁肃站起来拎着上楼,眼神还时不时瞄一眼明罗。 “也不能说熟,我们这些赶尸匠,接的活天南海北的都有。不过最近的生意都近得很,像今天的,都是同乡人,我把他们送到再前面的寨子,就能收钱回家。” 他指着门后看不见的尸体,语气平常。 “苗疆的寨子多,路不好走,一个隔一个,这寨子我来过几趟,他们的人排外,对赶尸匠也不欢迎。” 明罗顿了顿,发现向道长口中一直说的都是寨子,但美人镇如今是旅游胜景,家家户户可以说温饱有余。 连寨子里的房子都整体修葺,路上铺着青石板,和其他的寨子比,那是风貌秀丽。 “我是头一回来,道长不如和我讲讲,寨子里是不是有忌讳,免得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冲撞到。” 她心里越发觉得猜测是正确的,“尤其是民间风俗,咱们游历红尘,想看得不就是这些。” 向道长也不推脱,借着火,把包裹里的符纸摊开来,仔细地铺开,慢慢烤干。 “其实苗民没有传的可怕,他们也都是正常人,就是风俗信仰和别处不同。每个寨子有不同的说法故事,之前我来的时候,就听说这儿有祭祀仪式,好像每十年有一次,他们信仰洞神,觉得给洞神供奉猪羊,就能得到庇护平安。” “小地方嘛,对于神鬼深信不疑,我看他们都挺自得其乐,本来猪羊也不是重要的东西。对于洞神不洞神的,我一个外乡人也说不好。” 向道长把干了的符咒再重新叠好,明罗刚看了一眼,符纸上基本都是普通的镇压尸体的法术。 看来赶尸匠对此地的了解有限,明罗知道问不出什么,点了点头附和。 看外头星光黯淡,树上又停留着几只乌鸦,黑漆漆得像是门神。她站起身,和向道长告辞,二楼的被褥早就准备好了。 这地方年久失修,连外面的匾额都结着蛛网,她随便摸了下椅子,就是满手的灰尘。打水擦拭一遍,又烧了些热水喝,折腾下来是后半夜。 安阳郡主住在隔壁,估摸着太累,明罗都能听到她在磨牙打鼾,偶尔还冒出几句梦话。 袁肃应该在附近闭目养神,他那把佩刀的灵力时有时无。 明罗这才把麒麟囊里的盒子拿出来。 楚泱送的簪子安稳地躺着,她微不可及地叹气,取出来放在掌心。龙鳞比起原先,色泽黯淡许多,温热的触感,和之前灼烧得烫不一样。 至少说明此刻的楚泱,并没有危险。 遥想当初在凌霄宗山脚救他,是因为心软,后来经历那么多事。 对于楚泱,她似乎都逐渐习惯了,他的不通人情,有时又显得纯真,都让她产生种不一样的感觉。 她还承诺不用他保护呢,没想到,自己还把他弄丢了。 明罗握着簪子,合衣躺在床上。被褥是安阳郡主给的,皇家用度,自然是好东西,有股鲜花的香味,让她的莫名安心。 手指摩挲着发簪上的鳞片,微微的热度传来,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脑海里闪过中秋节的场景,楚泱曾经说过向他许愿,她本来以为是开玩笑的。 现在,倒是真的想许愿,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天光乍破,启明星遥遥挂在东方。 寨子里的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小孩捂着耳朵吵闹奔跑。 吊脚楼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楚泱翻了个身,用被子捂过头顶,睡意袭来,眼皮打架似的不肯睁开。 这个寨子,真是把他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 念头跳出来,他霎时睁开眼,像被当头泼冷水,思维清醒异常。楚泱猛地坐起来,听觉清晰,外面敲着铜锣,吹着唢呐,吵嚷得热闹。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都开始习惯寨子里的生活,仿佛被同化。 楚泱打起精神,穿好鞋子,推开门坐在美人靠上。 隔着条泥土路,看到对面的人家喜气洋洋,吊脚楼的二三楼都系着红绸布,仿佛谁要成亲似的。 第106页 再低头看看,原来朗达家也是同样的布置。好些人围在楼下,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吊桥边上走来一支队伍。 为首的人是朗达,他今天穿了件苗民特色服饰,对襟圆领,黑色的布料上对称绣着各色图案,后面跟着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装扮,看着花团锦簌。 最后四个人抬着个架子,上面放着极大的猪头,羊角。 楚泱猜这是祭祀开始的前兆,朗达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个年纪偏大的男人,留着胡子,穿着纯黑的布衣长袍,头上带个毛绒的帽子。 明明都憋出汗,依旧忍着,脸上堆满笑,褶子挤到一起,是挺真心实意地。他等着队伍走到近前,手里的铜锣敲三下,朗达他们就喊了三声。 小孩子高兴地在两边跟着,胆子大的还敢冲到队伍里。 朗达轻轻松松就擒住他们,搁在腰边,嘴里怪叫,其他的苗民配合着笑。 一条泥土路上挤满了人,苗族的银色头饰晃来晃去。 楚泱的视角看得清楚,赵秀才穿梭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又怕碰到熟人,身子都快贴在楼下木板上。 朗达在自家门口停下,和母亲简单说些话,接过母亲手里的铜锣,一边敲一边继续往前走。 等队伍走过,女子跟在后面,手拉手跳着舞。 中间有个看上去出众清秀的姑娘,眼神不停在四周观察,也像是在找人。 看到躲在门后的赵秀才,朝她挥手,扑哧低声笑着。 楚泱撑着下巴,看他们两个脱离队伍,悄悄牵手说着话,估摸这人就是诺玛。 花篮里的花瓣被抛到天上,楚泱随手接了一把,是浅紫色的,看不出品种,闻起来倒是香气扑鼻。 赵秀才抬头时看到他,还高举起手挥动。 楚泱微微颔首,转身下楼。 因着祭祀仪式,朗达家的门都开着,赵秀才顺着人流穿到他身边,靠着门念了几句酸诗。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寨子里的村民都跟着队伍去看求雨,你不去看看吗?” 赵秀才不记仇,对于楚泱之前的口出不善,不多计较。 楚泱把花瓣往身前一扔,刚好掉进个水塘,细细的水珠溅在诺玛的鞋上,被她横了一眼。 “她就是诺玛?我还以为你听我的话,早就离开了,原来是舍不得喜欢的人。” 天空不算清透,远处大朵的乌云,楚泱探头感受了下风的力度,语气带着点嘲笑。 “就算他们不祭祀拜神,照样会下雨。” 赵秀才摆摆手,“非也非也。安之不是他们心存敬畏,才有老天爷给下雨。” 他好奇地瞧楚泱,看他轮廓精致,浑身上下贵气非凡,有种难得一见的气度,有些装熟地叹道:“虽然神鬼之说,我也不信,不过咱们这叫入乡随俗,多看看没坏处。再说,今天寨子里的东西都不要钱。” “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楚泱抱着肩膀冷笑,躲过赵秀才要揽肩的手,慢悠悠跟着队伍。 花瓣随处抛洒,偶尔落在楚泱的头上。 跳舞的姑娘看到他,羞红了脸颊,不敢上前搭话,就拿手里的花瓣朝他砸。躲是能躲,就是数量太多,楚泱懒得管,他只好不发一言。 鸟雀叽叽喳喳,镇子上热闹,车轮滚过田埂,喀吱声音在明罗耳朵中越来越响。 她开门看了眼隔壁,是安阳郡主对着早餐发脾气。袁肃在和她争辩,跺着脚把木板都踏松动。 明罗躲回屋里,簪子就握在手里一夜。 隐约梦到些关于楚泱的景象,可迷迷糊糊,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四周环境和镇子上有点像,她确信楚泱应该就在此地。 美人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个人应该还算方便。何况她和楚泱有发簪做联系,合该一来就能感应到。 但现在,一无所踪。 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罗把簪子带在发髻上,安阳郡主身边有袁肃盯着,应该不会出事。眼下更重要的是楚泱,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发簪,还是直接戴着安心些。 镜子在麒麟囊里震动,刚拿出来,扶黎就等不及得瞎嚷嚷。 “醒了没?我可是日夜兼程给你查消息,你倒好,睡得挺香吧。” 明罗没好气地举着镜子,指了指自己的脸色,“你仔细看看,我哪里像睡好喝好的样子。” 这段日子连夜赶路,加之明罗又老是做噩梦,睡得不踏实。 要不是修炼的底子在,看上去就得憔悴不堪,而不是光有个黑眼圈。 扶黎啧啧称奇,京城的街市叫卖声震天响,他坐在包子铺旁边,嗦着面,跟个没事人似的,明罗忍不住问道:“逃犯追到了?” “哪能啊,要是追到了,我至于大清早出来吃面,就为了躲司衙里的破事。前儿个刚回来,逃犯的影都没见着,顶头上司又在训人,我偷摸着出来躲清闲。” 他把一叠竹简搁在桌上,隐约看到美人镇三个字,“司衙里不方便,给你拿出来了。” 明罗敷衍地笑了笑,“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和我汇报下,我们镇妖司大名鼎鼎的小凤凰,查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关键?” 她从早先准备的干粮里,取出个干巴巴的烧饼,啃了几口就嫌弃的放在一边。 “湘西自从断了传承,好些事情在镇妖司都不记录了。我找白玉虫的案卷,根本没发现线索。倒是美人镇,有专门的卷宗,你说奇不奇怪。苗疆这小地方,居然也能在镇妖司占上一个。” 第107页 他摊开的竹简,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最开始的记载出现在百年前,美人镇原本只是沼泽瘴气林,后来时过境迁,瘴气消散,又碰上苗民迁徙,慢慢发展成了群居的千户苗寨。” “卷宗关于过去的形容,都比较细碎,不过就是物资匮乏,寨民贫困。一直到八十年前,湘西突出出现白玉虫,在豢养蛊毒的家族中,风靡一时。” “不过白玉虫的生长周期要十年,因此价格抬得很高。这种虫只有美人镇生产,寨子里的苗民都靠着贩卖白玉虫,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扶黎说的情况,和龙八爷听说得对上了。 明罗喝了口茶,有些涩苦,“后来呢,光靠十年一产的白玉虫,不至于到如今镇子的规模吧。” 美人镇的人口多年来并不少,能够撑起足够的消耗,她不相信全靠白玉虫。 “别心急嘛。” 扶黎卖个关子,结果得到了明罗的眼刀,他瘪瘪嘴,无奈继续道:“十年一产当然不够,可是产量变多,就足够了。记载上说,三十年前,白玉虫数量增多,从原先的十年到现在的一年,并且药效更好,换来的钱,可以堆出个金山银山。美人镇因此发家,一个小破苗寨发展到现在的镇子,明面上看,真的全靠这些。” 明罗陷入沉思,若说白玉虫是天生地养,怎么会突然变多。 若是靠苗民培育,那他们又是用什么法子培育的呢。 “还有别的吗?” “有。” 扶黎把面汤喝完,哐地放下碗,想了想说道:“卷宗里没有提到,不过我从另一个记录上找到,美人镇的苗民信仰洞神,有特殊的祭祀手法,每年会选出一些未婚女子,举行仪式,在洞口的树下哭丧,树叶落到谁头上,就把这位女子嫁给洞神。” 听着很像湘西的落花洞女一说。 “你从哪儿看到的?” 镇妖司寻常的卷宗上,故意舍去重要的没写,却在别的地方记录了? 怎么想都透着股奇怪,扶黎也说不上那本书的名字,只知道是镇妖司收录的游记,顿了顿又道,“游记的作者姓袁。” 袁? 明罗眉头微挑,“你明确地告诉我,难道是怀疑和袁肃有关?” 她和扶黎认识不能说太久,但他的思维脾性也算有些了解。 扶黎叼了根竹签,随意看着街边走动的人群。 “话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说。目前只有查到这些,至于洞神到底是什么,里面的文字都被人泼了墨,根本看不出来。明罗,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得提醒你,当心点。” “放心吧。我遇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心里有数。” 她笑了笑,压下心中的忐忑宽慰扶黎,实际上对于美人镇,没有十足的把握。 “倒是你,抓个逃犯都抓不到,不该多担心下头顶的乌纱帽吗,要是干不成,是不是得被遣送回天山呀。” “什么遣送,那叫辞退。” 扶黎吐掉口里的竹签,突然愣住,还是不对劲。 “呸呸呸,我干得好好的,才不会被赶走。你就不能给我说点好的,盼着我倒霉啊。” 他斜睨了眼路边的人,好像找到点目标,心不在焉,“先不和你说,抓人去了。” 被他一打岔,明罗的心情好了些,安阳郡主终于吃上了她想要的早饭。 马车已经运到义庄门口,小厮再把包袱放回去。袁肃像个杀神站在门口,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是不是偷懒。 向道长把大门后的尸体搬出来,给他们套上铃铛。他对那些尸体很是轻柔,似乎人死后的重量也很轻。铃铛系在红绳上,动一动就有声响。 左边门后摆着男尸,右边则是女尸,他把四具按照一定距离放好,哼着小调去右门找最后一具。 可翻来覆去,把大门都移开,也没看到第五具尸体,他大惊失色,反复数了数,急得团团转。 半刻后蹬蹬蹬跑到楼上,敲响了明罗的房门。拍得动作用力,有些年头的木门抖落层层木屑。 明罗打开门,发觉他面色焦急,带着点恐惧,微微往下看了眼。 袁肃在底下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她右眼皮抽动了下,忙问道,“道长怎么了?” “这...我找来找去,好像都少了具尸体。” 她心底默然,眼神闪动,缓缓道:“不如我陪道长去找找看。” 看来明罗想要的时机,终于找上门了。 第四十七章 祭祀进行到高潮,在宽阔的石板上摆着长方形的供桌。 朗达的队伍围着供桌形成圆圈,其他的苗民都自然地散开,敲锣打鼓一直没停。 他们把猪羊以此摆放在案板上,穿着黑袍的长者走到供桌前,把向下反扣的碗翻过来。 楚泱离得远,他踩在石板上,乍一看碗里都是些白米粒,稍稍等一等,才发现是蠕动的虫子。 在阳光下,隐约泛着金丝线,一整碗装满了虫子。 长者点上根筷子粗的香,绕着供桌走三圈,人群中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盯着香燃烧出的烟雾。 碗里的虫子好像感应到,慢慢挪动着身子,交错地爬行。 长者端起碗,像是虔诚万分的侍者,一步步把碗捧到祭祀的贡品面前,将其倒扣在猪身上。 口中振振有词,拿开碗时,那些虫子透过皮肉一个个钻到猪肉里。 第108页 上头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瞬间就被啃食殆尽,连骨头都没有放过。 人群里爆发出吼声,朗达为首的男子们手里都举着根黑木棒,上面挂着虫子图案的布,不停地摇晃着,外圈的女子手拉手开始跳起舞。 贡品的骨头倒下后,虫子占据了长桌,慢慢蠕动着要往四处爬。 赵秀才趁着不注意,拉着诺玛说悄悄话。 楚泱扯过他的衣领,把他强行拉离,侧着头悄声问道:“那些虫子是什么?” 他在朗达家里也见到过,罐子里装的都是这些白虫子,差点被他一脚踩死。 “那叫白玉虫,寨子里的人都靠这东西赚钱,千金难求呢。他们祭祀洞神,洞神高兴,就会降下神物。” 赵秀才有点不情不愿,还是耐着性子介绍。他指着白玉虫,“神物就是虫子,所以寨子里才看重祭祀啊。” “诺玛告诉你的?” 楚泱怀疑地质问,赵秀才冷哼一声,撇下他揪着衣领的手,站稳后才得意道:“你以为我在寨子里半个月,是白呆的。我都弄清楚了,苗寨每十年祭祀一次,换来的白玉虫本可以分发到家家户户,不过这几年数量越来越少,能卖出的银钱没多少,寨子里苗民却越来越多,这次祭祀,才显得尤为重要。” 有个年轻小伙给长者端来个盖着红布木托盘,待他揭开,放着活生生的老鼠。 看着皮光水滑,个头很大,估计是为了祭祀专门养殖的。 赵秀才说完话,看楚泱没有强留,踮着脚就和诺玛穿过人群,躲在某户店家的门后。 白玉虫有些都掉下了供桌,没人上去捡,长者依旧是诚恳的面容,取出小刀,拎起老鼠的尾巴,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他动手十分迅速,位置准确得划破老鼠的喉咙。 轻微的血迹喷涌而出,脱手就将老鼠扔到虫子中间。 血腥味冲到楚泱的鼻腔里,他有些忍受不了,用手捂着,强迫自己去看白玉虫的变化。 只见那些虫子疯狂地钻进老鼠的尸体里,硬生生把老鼠都给撑出不可能的高度。 “嘭——”有人放了炮仗,老鼠的身躯无法容纳,皮开肉绽,碎肉炸到旁边。 白玉虫又重新钻出来,身上沾着血丝,各个吃饱喝足的不想动。 长者拿出特制的陶罐,伸手一个个去把白玉虫捡回去。 看得楚泱都担心,一个不小心,虫子就钻到人的身体里,在你的血液里四处游走。 以前他听说过苗疆擅长养蛊,估摸着白玉虫就是其中一种蛊虫。 心里产生些不适,想着敬而远之。 长者给陶罐盖上木塞,恭敬地传给朗达,转身朝人群鞠躬。 喝彩声震耳欲聋,苗民又开始欢呼,撒着花瓣跳着舞。 气氛放松许多,朗达和长者钻进一间屋子,门关得紧紧得。 其他的人敲响铜锣,代表着仪式结束。 楚泱随着人流走着,赵秀才挤到他的身边,勾肩搭背的笑道:“祭祀怎么样,是不是开眼界了?” 诺玛拎着花篮朝他们看了几眼,做出低头羞涩的状态,接着又和其他的女孩子搭着话。 “我见过比这个还奇怪的。” 他好歹有两百年的灵识,什么奇形怪状的邪术,也看到过,真要论,至少祭祀还算人性化。 倒是楚泱心里,的确对寨子里信奉的神灵有许多怀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神灵会有实质性馈赠的。 赵秀才以为他在吹牛,不以为然道:“求雨仪式结束,商铺就热闹了,反正不要钱,我随便带你逛逛。” 行人三三两两得聚在一起说话,两边的吊脚楼开着门。有的门旁挂着个牌子,写了贩卖的东西。 要不是赵秀才提到,楚泱快忘了祭祀的第一天,是为了求雨。 他微微看了眼头顶,原本阴沉的天气突然放晴,空中风带着和煦的味道,乌云像是被洗过般,逐渐褪去颜色,比起之前,祭祀后竟然完全没下雨的迹象。 不应该啊? 按理来说,天气的变化不会如此反复,明明早上还是要下雨的情况,怎么求雨最后却把雨给赶走了? 这算得上是失败吧。 楚泱心里嘀咕,人被赵秀才搭着肩膀带出去老远。 美人镇上开着好几家商铺,明罗一直跟在向道长身后,看他手里举着个镇魂铃,晃来晃去的,清脆的声音恐怕整条街只有明罗能分辨。 苗民穿着打扮皆是当地特色,女子带着的银饰繁复,男子身上的刺绣图案也不是凡品。 偌大的镇子,竟然连个路边摊都没有。 青石板上干干净净,两边的吊脚楼有五层高,门口挂着串大红的花穗,牌子是贝壳,上面写着刺绣,锦缎的字眼。 向道长恍恍惚惚,明罗不去打扰他。盯着他走进铺子,东家手肘撑在柜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 地面的砖石踩上去十分舒适,坚硬细腻。柜架上的锦缎随意地摊开,料子摸上去沙沙清凉,绣纹甚至有金丝的质感。 光是缎子,明罗在临安城都没见过如此细密的针脚,偏远之地的苗疆小镇,竟然能有媲美皇家的锦缎。 看来美人镇苗民的财富,不可低估啊。 向道长在货架附近转来转去,东家仿佛看不到,只抬头对明罗笑了笑。全然不在意她买不买东西,连点热情都像是挤出来的。 第109页 旁边的柜台附近摆放着几个箱子,里面堆着好几套喜服,头饰打造得精致,金闪闪的晃眼。 明罗假装对喜服感兴趣,绕着箱子多看好几眼,友善地问道:“原来老板店里的手艺这般好,看来小镇上也是卧虎藏龙,在临安城都没见过如此好的衣料呢。” 她语气里带点惊奇,东家被她说得得意洋洋,手上算盘拨个不停。 她笑着指了指箱子里的喜服,目送了明罗的身高。 她今天出来得急,没换上素色道袍,衣服是她喜欢的华美风格,发髻上的簪子因着龙鳞的缘故,在一众的金银首饰里都很突出。 老板娘试探地问道:“姑娘是来选嫁衣的?” “哪能呀。” 明罗低头笑了笑,落在老板娘眼里,就是害羞的模样。她也不戳破,等着明罗说下去。 “就是惊叹此地的手艺,我看你家其他的衣料也是精品,不过寻常女子嫁人,喜服都要早早备好,您一下做了许多,不怕压货,影响生意吗?” “这都是统一定制的。” 老板娘没听出明罗言语间的打探,闲聊说起镇上的事:“最近要祭祀,喜服紧赶慢赶才做好的,这不就要给人家送去嘛。” 向道长撞到个擦洗货架的侍女,直把人家手里的抹布撞掉了。 明罗瞥了一眼,他像个无头苍蝇,还没走出店门,装作无意的猜测。 “看来镇上喜事很多啊,刚刚随便看,箱子里得有三四套喜服,这办喜事的人家,不得请老板你多吃点酒。” 老板娘愣了愣,仿佛好像觉得透露了点不该说的话,垂着眼眸,避开明罗的眼神,只点头轻笑重复了几句是,便催着小厮把箱子盖好,搬到后头的马车上。 正巧向道长终于摸出店门,明罗没再多问,施施然跟在后面。 这条路上经过好几家店铺,老板大多和卖衣服的东家一样,都是一副无心生意的样子。 甚至有人拿了个小马扎杵在门口,手里捧着瓜子在磕,偶尔搭上句话,听不出多少的热心。 向道长倒是对于找尸体乐此不疲,也不管人家如何。 他尽管一头扎进去翻找,明罗摸着下巴打量,正如扶黎所说,这个镇子的百姓都不缺钱花,对于外来人不能说排斥,只是懒得搭理。 至于向道长为何会丢失女尸,明罗看他旁若无人地寻找,突然生出点别的猜测。 也许在道长眼里,美人镇是另外种模样? 赵秀才给楚泱介绍缎子布料,说得是唾沫横飞。楚泱兴趣缺缺,地上的泥土有些湿润,鞋子蹭到一块,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小楼里的布料都是叠好放在柜台上,生怕人碰到弄脏。东家拿眼睛斜睨着赵秀才,整个脸上都透出不欢迎。 “其实我觉得你在这里,和外面没什么两样,适应得不错。” 楚泱无奈得开口,随意扫过柜台上的绣纹,也看不出好坏。 “要不就和诺玛的父亲说一声,索性你就当个上门女婿,留在寨子里好了。” 楚泱本是想让赵秀才别老是缠着他,特意转点话题,没料到赵秀才真以为是谈心,郁闷苦笑道:“诺玛是族长的侄女,她自小就是族长养大的。寨子如此排外,她父母肯定不会答应,没看到现在就不欢迎我吗?” 他失落的自嘲,又搭上楚泱的肩膀,“不,现在是我们。” 店铺的东家嗤笑着,拿过手里的账本,用力地甩在桌子上。赵秀才被吓到,手肘离开柜台,换个边站着。 店家晃着鸡毛掸子,假装对着空气说话:“族长早就给诺玛定了婚事,有些人真是异想天开,我们苗民世代都生活在这里,选条狗都不会选什么外乡人。” 柜台上的确有着嫁衣,上面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赵秀才被他说得灰溜溜地逃走。 楚泱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明罗的样子。 竟想到她穿嫁衣定然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眼睛,会被一袭红衣衬出更清澈的情绪。 思绪直到被鸡毛掸子打到手臂才回过来,耳朵飞上红,尴尬得待不下去,出去时还撞到了门顶的花穗。 向道长快走完大半个镇子,明罗脾气再好,也有点不耐烦。可是转念想到线索,又还是继续跟着。 天色微暗,云朵层层分明,不知道安阳郡主那如何了。 尤其是袁肃,恐怕见她许久不回,心里又憋着什么话来堵自己。 有些店铺早就关门,向道长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明罗走近些才听到,他是在说不可能。 半晌后,他好像想到些事,展开一叠黄符,念着咒语,点燃后,跟着符咒的烟雾走。 有这方法,道长你为何早点不用。 明罗暗自腹诽,眼见向道长的路越来越偏僻。风声在杂草里吹动,带起飞扬的草屑,呛得她一阵咳嗽。 路边是小溪,溪水不算清澈,夹杂着树叶泥土,是由山上落下来的。 此处离美人镇有点距离,应该是苗民不常来的地方,但脚下又有小路,一时间她也不知作何分辨。 再往里走,就要接近树林。 树影间停留着各色的鸟类,叽叽喳喳。明罗刚踏进去,惊起好几只鸟。 掉落的树枝被她踩得咔咔作响,向道长在前面走得飞快,可以说是灵魂在飘动的速度。 明罗叹口气,遥遥地跟着。 第110页 天色渐渐变暗,楚泱逛了一圈,又回到原先祭祀的地方。万里无云,依旧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寨子里苗民聚在供桌旁,有几个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 另外一些年轻得围在一起,说着闲话。大抵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担忧此次的祭祀不能成功。 他知道现在走过去,就是触霉头,索性靠在树旁,抱着双肩看他们的反应。 赵秀才不知道跑哪去了,楚泱不过缓了半刻出去,就没见到他的人。 屋子紧闭的门打开,长者和朗达都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健壮的男人,手里端着盘子,上面全都盖着黑布。 朗达的面色不太好看,忍不住看向天空,大概也是清楚祭祀似乎失败,皱着眉观察长者的神色。 有几个苗民上前耳语了几句,朗达想辩解,但好几次都给咽下去。 长者侧过头盯着他好一阵,叹口气,又摇了摇头,吩咐后面的人跟着他,一起往别的地方去。 看他们要走,其他的苗民凑热闹地也跟着,长者没有驱赶的意思。 楚泱趁机跟在后面,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繁茂的树丛中衍生出条石子路,鹅卵石把整条小道蜿蜒铺满。 向道长颤颤巍巍走过去,明罗站在路边高出一截的大树后头,刚好能把下方的视野看得清清楚楚。 这儿是个山洞口,沿着石子路往下走,就是低洼的平地,差不多有十几个苗民。 清一色的黑衣,头顶貂皮的帽子,手里捧着碗,里面都是白玉虫。 他们对着山洞口跪拜,齐刷刷把碗举过头顶。有人把几个女孩子推倒在地,隐约的哭泣声传来。 苗民脸上没有表情,风声作响,似乎在等待什么。向道长穿过那些苗民,长驱直入洞口,明罗没法跟过去,只能屏息以待。 聚集的人群堵在山洞口,楚泱等了好一会儿才跟进去。 里面别有天地,石头堆砌的路,中间有个天然的水池,里面没有别的生物。参天的树藤爬满洞壁,在最里面有一棵高大的树木。 说它是树木,并不尽然。 仔细形容,它是一棵由人和树组成的植物。 那是张女人的脸。 可她的身体被树木的茎叶包裹,就像是后背都沾在树根里。绿叶代替了她的发丝,树藤就是她的肢体。 那是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楚泱感觉他的后背在冒汗。 苗民却对着树跪拜,个个五体投地,仿佛在请求原谅。洞口的顶端有个缺口,临近傍晚,在山洞只能有微弱的光。 朗达点燃火把,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长者惊讶地抬起头,脸上带着喜色。 洞口闪光的瞬间,倾盆大雨而来,火光好像碰到些落叶,突兀地冒起尖。 一下子照亮了四周,尤其是大树后面的人影,正踉跄着跑出来。 是衣衫不整的赵秀才,还有躲回树后的诺玛。 第四十八章 女子的哭泣声没有停歇,有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奈何穿黑衣的人一直在推搡,不准她们停下。 明罗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猛烈跳动,后脑勺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猜测洞口举行的应该是某种仪式,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女子身上穿着的,就是店铺里的嫁衣。 扶黎曾经说过,美人镇有落花洞女的传统。 店铺老板也透露过嫁衣提前准备,莫非底下的苗民,就是准备祭祀洞神? 明罗所在的地方,有棵遮挡的大树,枝叶繁杂,仔细看其实是和下方的树交错在一起的。 她拨开一些叶子,微微探出身子,能更好地观察山洞。 十来个苗民,为首的老者胡须花白,眼皮耸拉着,步伐摇曳。手里拿着串风铃,站在洞口期盼的等待。 此处地势较低,四周植被环绕,但脚底的泥土湿润,应该在附近有水脉经过。 洞口前方是个石块堆出来的平地。 苗民都恭敬的占据四个方向,一些杂乱的树藤都被刻意剪去,看得出来美人镇对其的重视。比平地更高一点就是树木,叶子根茎很细,隐约有点柳树叶的雏形。 但整体的形状和柳树相去甚远,树皮看似干裂实则健康,在缝隙里长出点黄色的线条。 明罗脑子里冒出白玉虫,突然觉得两方相似。 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看着才十七八岁,合该是未婚的年纪。身上的嫁衣在推拉中,有些磨破,头上的珠冠歪七扭八。 她们浑身止不住颤抖,哭泣声越来越小,有两个人对视一眼,被后面盯着的黑衣男子抽了一鞭子,害怕得放声大哭。 明罗不自觉地捏紧手里的树叶,硬生生挤出了绿色的汁液。她强忍住想冲出去救人的冲动,等待着向道长从洞里走出来。 风铃还是没有响,老者奇怪的叹了口气。 洞口的绿藤快把里面的视线遮住,若是不拨开,根本进不去,黑衣男子按照吩咐把那些女孩子都搀扶起来。 老者转身挥了挥手,找来根长竹竿,插在洞口附近的泥土里,又把风铃挂在上头,摸把胡子,还是忍不住往山洞里偷看一眼。 女孩子止住哭声,互相大眼瞪小眼,带着点不确定的惊疑。 高处偶尔吹过一阵风,然而全被树叶挡住,风铃纹丝不动。 老者脸上带着失望,莫名愤恨地朝女孩子吐了口水。那些女孩子全都低下头,好像为此感到抱歉。 第111页 明罗看得一头雾水,对这个美人镇,更加质疑。 她本来就是半探着身子,土壤太软,瞄到向道长踏出只脚,速度极快,连摔带跟头地跑出来,一个急切,自己都差点滑下去。 风铃忽然响了响,老者顺着视线抬头看,树叶的间隙里,恍然落下好多枝叶。 明罗闪着身子躲在树后面,总觉得好像和对方对上眼,惊魂未定的屏息凝神。 步伐动起来,老者眯着眼睛,带领其他的人走过小路。 女孩在小声交谈着,手上被绑着麻绳,被黑衣男子推动着肩膀,一个跟一个地离开。 风铃晃动好几下,明罗头顶的树叶落下叶子,轻微发黄,全囤在发梢上。 向道长和老者走的不同方向,他惊恐地摔在地上,双脚蹭着地面挣扎,不可置信得望着山洞方向,口中想要说什么,但喉咙仿佛被人扼住。 他艰难得跪在地上,试图用一只脚的力气起身。 好不容易站稳,脖子像是充血般鼓起来,向道长顾不上呼吸困难,一种有着死亡威胁的恐怖,驱使他逃跑。 明罗也不管那些祭祀的苗民,连忙拍了拍头顶的树叶,朝向道长的方向追赶。 闪电晃过,雷声大作。朗达举着火把,苗民对着赵秀才,全都呆若木鸡。 楚泱挪动身子,抱着肩膀靠在石头上,一时间空气焦灼。火光像蛇一样,把某片区域照的光滑,躲在树后面的诺玛,依旧一览无余。 赵秀才盯着数不清的目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前面的长者,也就是族长,正是诺玛的叔父。 此刻胸口涌上股热气,直把他的脸涨成猪肝色,抬起来的手臂有千斤重,颤巍巍指着赵秀才,一句话说不出。 楚泱没心情管他们捉奸的事,只一味盯着树瞧。 都说寨子里的祭祀,是源自山洞。现下看来,最重要的不是山洞,而是这颗长着女人脸的树。 洞中的温度骤降,雨滴落在洞口,滴答滴答溅在衣服上。 他往里走了走,听到诺玛在后头哭,一点一点,在鸦雀无声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终于朗达开了口,朝向族长道:“要不大伙先回去,天也下雨了,神树也没什么问题,族长,你看?” 他本意想给大家个台阶下,谁料族长愤愤甩开朗达的手,抢过一边盖着黑布的推盘,对着赵秀才兜头打下去。 尴尬的氛围刚有些松动,立刻又发展成鸡飞狗跳的局面。 赵秀才刚穿好的衣服,腰带还没系好,就被族长逼得直往后躲。他脚下没有章法,随便乱踩石头,一脚踏进池水里,好在水浅,没过他的小腿肚。 族长不放过他,逼得赵秀才退无可退,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朗达和围观的苗民,都上前拉着族长的手臂,口中带着劝阻的话。 诺玛依旧是没勇气走出来,哭声反而越来越大,楚泱摸了摸耳垂,觉得吵闹。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托盘已经掉在水里,黑布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 上面的贡品是只蟾蜍,黑眼黑背,后脚系了红绳,正待在树根底下围观,口中发出咯呱咯呱的叫声,就像是在帮着加油呐喊。 赵秀才实在忍不了,用力推了把族长,堪堪止住被打的趋势,口中大声喊道:“我们这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要不是你们苗寨思想落后,诺玛也不会想跟我离开!” 他的内衣沾了水,湿漉漉地坠在水面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更是把族长气个半死,连劝架的苗民都觉得说得冠冕堂皇,呛声道:“你一个外乡人懂什么,我早就说不能让外乡人进来,诺玛都被他们带坏了。” 意思连带着楚泱都骂了,他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对赵秀才摇摇头。 “说这些没用,你坏了诺玛的名声,你就说怎么办吧!” 这还算是个明事理的,赵秀才自然是准备娶诺玛的,可还没等他发表豪言壮语,另外的苗民的就插嘴道:“不行,这事没那么简单啊。” 说话得是个矮个子的男子,将近三十岁,头发稀疏,面色饥黄,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 楚泱知道这个人,他在朗达家住着,听朗达的妹妹抱怨过好多次,是个嘴皮子利索又碎的是非精。 之前一直和朗达家抢祭祀的事情,后来看到朗达救人回来。 到处散播外乡人冲撞神灵的谣言,寨子里的人都叫他福小个子。 朗达明白对方大概又要挤对自己,在他停顿时,提高声量插嘴道:“事情闹大不好看,何况是在神树面前,族长,还是过了祭祀再处理吧。” 他只想快点息事宁人,赵秀才巴不得结束,从水池子里爬出来,拧干衣服,向族长作揖。 “朗达小哥说的正是。既然都到这般地步,在下绝不是薄幸小人,愿意给寨子一个交代,还请族长成全我和诺玛。” “哼。” 福小个子背着手高昂着头,打断赵秀才的话语,又在朗达面前迈开步子,冠冕堂皇道:“大家也都清楚,祭祀开了头,没法中断。但为什么第一天的雨老是不下,偏偏我们到神树面前,这雨就下了。” 他还故意做出点悬念,在噤若寒蝉得苗民面前,伸出手指向赵秀才。 “正是因为我们撞见这场奸情!这是神灵的旨意啊,他们的举动,对于美人树来说,是玷污。所以神灵指引我们来到这里,告诉我们真相。” 第112页 福小个子越说越激动,语气里带着蛊惑的意味。 楚泱嘶了一声,眉头皱起,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族长也被他稍微唬住,迟疑的望着美人树,苗民间开始窃窃私语。 有点头认可的,也有怀疑不敢定论的。朗达却知道这人下一句就是什么,对着他扬扬火把。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神树本就是庇佑寨子平安的,岂会因为这些事情怪罪大家。” “你当然急着反对,这个外乡人是你救回来的吧。我早就说过,得到神灵托梦,说外乡人会坏了祭祀,你们偏不信。现在看看,难道我说得是谎话吗?” 他言辞凿凿,对着朗达指指点点,其他的苗民也有点动摇。 人心最怕猜测,被他指出赵秀才是朗达救回来的,朗达也没立场多发话。 族长顿了顿,缓了口气道:“祭祀还没有完成,此事已经够难堪,我这个族长也没有脸再当,各位乡亲,说说该如何吧。” 福小个子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忽然郑重走到美人树面前,对着就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拜着道:“神灵保佑寨子多年,这次也请给予指示。” 他仿佛虔诚万分,每个动作都做到标准。树上的人脸闭着眼睛,没有动静,枝叶却簌簌抖落。 他掩盖不住喜色,抓住地上的落叶,立马站起来对着族长道:“这就是神灵的回应。寨子里白玉虫的产量越来越少,此次祭祀如此重要,却被他们二人破坏,神灵生气了,要是今年没有白玉虫,我们寨子靠什么生活。” 他举着叶子在苗民中走一圈,赵秀才试图想要说话,但又不敢上前。 “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随便处理。” 他眼神冷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盯着赵秀才道:“他们二人,必定要有惩罚。”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强硬,许多苗民竟被他带的气氛严峻,各个指责着赵秀才和诺玛。 族长试图让他们安静,但刚刚怒气攻心,一下子说不出话。 美人树在闪电下,泛着诡异的光。缺口处叽叽叽钻进一只大老鼠,身形巨大,飞快沿着石壁爬到树上。 在树藤间灵活跳跃,伴随着吵闹声,带着赛跑的感觉。 纵深跃到赵秀才的脖子上,把他吓个半死。 赵秀才抖落老鼠,双脚在地上跺着,踩在水塘上,让苗民的争执有了停顿。 他义正词严,心里对于福小个子的说法是嗤之以鼻的。 毕竟寒窗苦读多年,又见识过江南的开明,苗疆的信仰,就像是麻雀与丹顶鹤,有着天壤之别。 “大家都有手有脚,为何非要靠着虫子做生意。如今不是以前,乾州的皇帝仁慈,寨子里的民众大可以离开家乡,走南闯北做些别的生计。” 赵秀才指着美人树,高谈阔论:“这只是一棵树而已,左不过是奇异了点,可你看它能有什么反应。树就是树,是你们盲目迷信,甚至要用迷信来压迫我们。” 楚泱心中暗叫不好,赵秀才对美人树必定不信,但寨子里的苗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 他这番言论,不仅救不了自己,还会激怒对方,到时候的局面只怕更不利。 福小个子带头怪叫一声,族长岔了气,正捂着肚子没缓过来。 赵秀才的话刚说完,苗民仿佛被点燃的稻草,噼里啪啦什么话都有。 积攒的不满顷刻间爆发,手上有托盘的,直接翻过来就朝赵秀才扔过去。 “我们寨子虽然穷,但也不是你可以辱骂的,神灵正看着你呢!” 人群里分不清谁是谁,赵秀才节节败退,整个人都快贴到树干上。 朗达挥舞着火把,努力想要制止,族长堪堪伸出手想说话。 楚泱叉着腰,不确定局势到底如何发展。 福小个子弯着腰从苗民中钻出来,挤眉弄眼看着自己搞出来的场面,颇有些得意。 赵秀才没办法只能高声喊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白玉虫的产量变少,和我们没有关系,那是神树的问题。” 恐怕他此刻也搞不清到底该说什么了。 楚泱叹口气,原本不想搭理,可突然想到明罗,又耐着性子,试图拨开人群,把赵秀才拉出来。 奈何他无法动用灵力,光靠蛮劲,寸步难行。 也不知道人类到底怎么回事,随便几句话就能煽动,拳打脚踢,还不一定是往赵秀才身上。 简直是灯下黑,乱拳打死老师傅。他身上也挨了几下,不知是谁带头扔了颗石子。 嘈杂间,好几个人都学着捡起四周的石子砸。 楚泱躲开,探手就快碰到赵秀才的衣服,突然被推了一把,肩膀带着腰整个撞在了树干上。 他的手被砸到,痛得贴在树藤上,没有知觉。 好半晌才缓过来,楚泱抿着唇,手背火辣辣得,又好像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他侧过头去看,那是树干上的人脸。 惨白着像是死去多年,皮肤上结着霜,正睁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人群中爆发了一声尖叫,楚泱被惊得看过去,赵秀才躺在水池边,半个身子倾倒在水里,身子不停的抽搐,喉咙口发出呜咽声。 水面上浮起丝丝红色,原本吵闹的苗民都安静下来,迈着不知所措的步子后退。 赵秀才松垂着手臂,头栽在水里,脚也不动了。 第113页 楚泱眼睁睁看着,水池溢满鲜血,围着一群苗民。 在看不清的夜色下,活脱脱是个人间地狱。 第四十九章 这条路是他们来美人镇的路。 明罗快步跟在向道长身后,绕过几个行人,一直跟到吊桥前。树野弥漫着潮湿的云雾,绿色和白色把吊桥衬得摇摇欲坠。 向道长毫无察觉,他只是遵循自己的路线,疯狂地冲过吊桥,然后呆愣在另一头。 他的动作是停滞的,明罗紧锁眉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吊桥上的木板滑腻,走在上面忐忑不安。向道长背对着她,似乎在挣扎,双手捂着脖子,身上的道袍隐约消散。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道长已经到了垂死之际。 向道长跪在地上,双眼大睁,眼球充满了红血丝,像是要爆出来一般。脖子上的青筋迅速膨胀,他的手在身上乱抓,仿佛不敢置信。 明罗心中叹了口气,没法上前帮助,因为这些事都是发生过的。 她看着道长嘴唇发紫逐渐失去呼吸,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任何泥土。 道袍下面蠕动着什么,正慢慢钻出来,白色的,闪着金丝,果然是白玉虫。 接着更多的白玉虫从他的尸体上爬出来,脖颈处肿成圆滚滚的一块,连带着下巴处的皮肤也轻薄的像层纸。 片刻后,向道长的整张脸和他的□□分离,仿佛吹气似的鼓着。 明罗往后退了一步,眨眼间,越长越大,“嘭——”得炸开来。 白玉虫带着血肉飞溅,砸到两边的树木上,一溜烟地钻进树干里,再也看不见。 明知道是幻象,明罗还是下意识得捂住了口鼻。 向道长血肉横飞,身上的骨架留在泥地里,仍是有白玉虫在骨架中穿梭啃食。它们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把骨头吃成粉末,掩埋在土壤里,根本分不清。 原先安阳郡主马车撞出的坑还在,一些临时搭帐篷的木架子歪倒在树旁。 土里有着小孔,那是把木盒挖出来后留下的。 向道长完全消失,仿佛不存在。 明罗早就知道向道长不过是残存的记忆。 他们走夜路,临近美人镇时,马车撞到了个木盒,那里面放着的是赶尸用的铃铛。向道长应该是赶尸借住在寨子里,丢了尸体后寻找。 意外闯入洞穴,遭遇了什么,被白玉虫寄生,一路逃跑想脱离,结果死在了吊桥附近。 尸骨被吃了个干净,唯有放铃铛的木盒,逃过一劫。日积夜累压在土地里,很难被发现。 明罗他们刚巧撞开,把向道长残存在铃铛里的记忆,也给放了出来。 一切都吻合她的猜测。 美人镇祭祀的洞神肯定有蹊跷,联想到安阳郡主曾被白玉虫寄生,却对于遭遇的事,闭口不谈。 明罗心里杂乱一片,总觉得这趟湘西之行,像是被人刻意推动。好在她还没有忘记最初的目的,带着点不爽情绪回到镇子上,直奔义庄而去。 赵秀才的尸体就像条死鱼,直挺挺的放着。 始作俑者们都不敢上前,全都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朗达的火把差点烧到族长的胡子,福小个子把手里的石头放回原处,假装自己没有参与,两手握着东看看西看看。苗民脸上有呆傻,有惊恐,还有漠然。 楚泱缓缓直起身子,刚刚推搡的过程中,他的手被撞了下,现在还有些麻。 脚全然踩在树藤上,花了点时间解开,才朝赵秀才的水池走过去。 楚泱蹲下去,满池的血腥气,刺得他发晕,晃了晃脑袋,强撑着把赵秀才翻过来。 轻微的水声,朗达大概也反应过来,上前帮着把赵秀才平坦的放好。 他的额头处肿了一块,伤口因为泡在水里,血迹还咕咕流着。 尸体还有温度,手臂脸部十分松弛,楚泱不死心的用手指试了试鼻息。 赵秀才是真的死了,估计是被石头砸中了致命点,又摔在水池里,溺水而亡。 楚泱坐在旁边,朗达似乎有点求教地看着他,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你们不打算安葬吗?”楚泱冷声道,族长才反应过来,他们真的杀了人。 苗民此时一句话都不敢说,朗达失望地看着赵秀才,见他衣衫都沾了水,明明和生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没了呼吸。 福小个子倒是打破沉默,他家人口多,靠着白玉虫只能将就吃饱。 别的生计他也试过,曾经跟着苗疆民间组织的队伍,进山林狩猎。 全因为湘西的深山老林多,里面的大型动物全都膘肥体壮,要杀他们,需要足够的眼力和胆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遇上落单野狼黑熊的,射不中就是赔上自个的命。他见过太多垂死挣扎的动物,对于赵秀才的死,反而没什么敬畏。 “他的死也不能怪我们,是他口出狂言,谁知道石头也能砸死人,大伙说是不是。” 有他起头,原本害怕的苗民巴不得有台阶下,立马也起哄着附和。 朗达看不下去对方的诡辩,可对着相熟的苗民,语气不能太重,只是反驳道:“族长,咱们寨子上出了人命,还是该去报官的,至于到底是意外还是别的,不如交给官府定夺吧。” 官府远在千里外,湘西的苗寨,大多是由族长说了算,官府也嫌事多,很少下来管辖。 第114页 因此寨子里的苗民对于官府,都抱着不好的态度,朗达一提到,简直是送上个靶子. 福小个子接口道:“官府懂什么,读书人从来只帮读书人,你看赵秀才也是个读书人,他不还是做出偷情的丑事。再说我们寨子里的事,从来都是自己解决的。” 他的话戳中族长的痛处,要是真的报官,势必会把诺玛的事说出来。 这样一来,诺玛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们寨子也会被指指点点。 族长犯难,其他的苗民何尝不是。祸是他们惹出来的,人也死在这里,无法狡辩,只好顺着福小个子的话,你一言我一语。 “阿福说得没错啊,寨子里的事轮不到外人管。族长,你可要三思后行,咱们今年的祭祀还没完成呢,要是报官,那些官兵进来搜查,洞神的事他们也会知道,这可是寨子里守了几十年的秘密。” 外人只知道寨子靠白玉虫赚钱,却不清楚白玉虫到底何处而来。 楚泱回头望了眼美人树,她睁着眼,树梢压低着晃了晃。 看苗民的模样,他们祭拜的就是这棵树,而白玉虫,也是树上生产的。 “就是说嘛,寨子为了祭祀的猪羊,借了好些钱周转呢,族长,你可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啊,都等着白玉虫救命呢。” 族长果然迟疑了,他心底清楚,赵秀才的事,若是告发,参与的人很多,你一个我一个,谁知道最后的石头是怎么来的,最后查来查去不了了之。 但一旦来官兵,洞神的事就藏不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寨子里的人饿肚子。 福小个子很会看人眼色,意识到族长的犹豫,他赶忙举起双手安抚苗民。 “大家要是听我的建议,那就给他找个好点的地方安葬,咱们凑点钱打副棺材,就当是失手打死他,心里过不去,以后每年给他烧点纸钱,也算仁至义尽了。” 楚泱轻微的嗤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是无耻还是冷血。一个人的性命,竟然在他们口中无足轻重,只需要赔上点棺材钱,纸钱,就可以了结。 而十几个活着的人,却没有异议,努力想掩盖自己的错误。 苗民们互相商量着,对着族长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有说自己家多惨多惨的,全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族长也开始动摇,朗达愁着张脸,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没有用,对着赵秀才拜了拜,也算是有点愧疚之心。 楚泱自始至终没有插手,冷漠地看着他们商定,族长发话安葬赵秀才。 朗达和另外三个汉子,把赵秀才的尸体抬出去。其他苗民有跟在后面走,似乎他们获得了新生,一切不用担心。 几个人又凑在一起说话,提到刚刚的场面,多数人是胆战心惊,可此刻,风波只是谈资。 福小个子对着神树又是一拜,楚泱站在旁边,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作为局外人,显得十分突兀。 对方愣了愣,突然心头狂跳,用惊疑的眼神扫过他的身影,对着苗民道:“咱们寨子里,除了赵秀才,还有个外人。” 族长没走到洞口,又被叫回来,朗达担忧地看了楚泱一眼,却也无能为力。 楚泱叉着腰,倒想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新鲜花样。 “美人树对于我们来说有多重要,我想大家都明白。可现在竟然有个外人,看到了一切,大伙说,我们要怎么办!” 福小个子指着楚泱,他才堪堪到他的腰边,随时踢上一脚都能让对方没命。已经出了条人命,族长可不想事情再闹大。 福小个子刚刚感受到被承认追捧的快感,咬死不肯松口。苗民们经历过一遭,脑子也是乱,有些跟着起哄。 族长站出来,带头道:“朗达说他马上就要离开,我想这位小哥,出去后也不会乱说的。” 这话是托辞,楚泱可没提过要离开,毕竟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但眼下没更好的方式,他也没有接话。 福小个子不依不饶,质疑道:“他是外乡人,谁知道出去后是不是报官,族长,我们不能做没把握的事。” 族长根本不想搭理,“行了,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你消停点吧。人家话都没说,他也是亲眼看到的,明白赵秀才的事,并非我们本意,得饶人处且饶人。” 朗达之前和他说过对楚泱的猜测,从他的穿着上看,怀疑背景不简单。 福小个子垂头想了想,溜到组长身边,示意他弯腰,小声在他耳边说道:“可是他看到了神树,知道寨子里的秘密,难保他不是别家的人,留下来后患无穷。” “赵秀才的事就要瞒好久,照你的意思,还要再来一个?” 族长压低声音,对于福小个子的话,不以为然。 “阿福啊,我看就省省吧。咱们苗寨就是个普通的寨子,又不是什么杀人寨子,非要把外乡人赶尽杀绝。” “不如这样,我们索性把他先绑起来,等祭祀结束,尘埃落定,再放他离开。反正他什么都清楚,索性就让他暂时出不去,白玉虫卖了钱,寨子里的债务也还清,他乱不乱说也不重要了。” 福小个子知道杀人过于危言耸听,退而求其次要证明自己有话语权。 楚泱虽然失了灵力,但耳聪目明,早早就听到他们的争论。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气,真是好气又好笑,居然认为凭他们可以困住自己。 第115页 就算不动用灵力,光他的拳脚,一个破寨子,也想绑他,简直欺负到龙王爷头上。 族长勉为其难同意,找来几个人要上来捉楚泱。他提前迈出步伐,对着上来的大汉就是一拳,搭在对方的面门上,是疼得龇牙咧嘴。 另外两个要上去抱住楚泱的腰。 然而没等他们动手,地上的树藤生长着缠住楚泱的脚踝。他愣了愣,没躲过大汉的蛮劲,差点往后倒去。 手抬起来想反击,树藤快速地缠住。 几乎是一瞬间,美人树像是有了意识,万千树藤把他往后扯。 楚泱越挣扎就被捆得越紧,美人树把他带向后方,直接贴在树干旁边。 背后都是树叶,刺挠得楚泱不适。 苗民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福小个子脑筋转得飞快,大声嚷嚷道:“看到没,这就是不敬神灵的下场。神灵她在告诉我们,不能放他走。” 被他的节奏一带,苗民都敬畏的跪拜。 楚泱用力扯了扯,手腕上被树藤缠出了血迹,他头一回觉得人的身体过于不堪一击。 可又使不出灵力,要是这美人树真有神灵,那他就搞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把他困在这里有什么好处? “喂,到底什么意思!”楚泱偏过头,对着那张死人脸喊。 什么破神灵,抓了他连个脸都不露,是不是玩不起。口中沾着点血腥味,应该是刚刚气急,咬破了嘴唇。 他朝那些跪拜的苗民,呸了一口。 福小个子冷笑道:“我们要遵守神灵的旨意,让神灵处置他。” 他说着把其他的苗民带出去,族长带着恐惧深深看了一眼,佝偻着身子也走了出去。 洞中恢复了安静,楚泱被树藤包裹,动弹不得。他仿佛困兽犹斗,咬着唇使劲挣脱。 奈何那些树藤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越是用力自己伤得就越重。 他满腔怒火,怒不可遏,对于眼下的情况,只能对着树愤恨说道:“等我脱身,必定一把火烧光这破地方!” 第五十章 义庄外被小厮打扫过,看着干净些。 明罗一路跑上楼,无视了在门外守着的袁肃,直接推开门闯进去。 安阳郡主被茶水烫到,没好气地放下杯子,满腔的脾气要发出来,却被她一句话堵住了。 明罗单刀直入:“你到底是怎么沾上白玉虫的!” 安阳郡主被唬了一跳,所有动作都没能反应过来。傻呆呆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说什么。见明罗紧紧盯着,眼神往别处瞧。 袁肃皱着眉头观察房里的动静,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进去解围。 “郡主殿下,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明罗严厉得开口,转身带着质疑看了眼袁肃,心底的谜团越来越大。但碍于郡主的身份,她还是忍耐着给了个机会。 “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之前在美人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到时候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没...没什么。”安阳郡主闪烁其词,慢慢坐回椅子上,她似乎有些紧张,手上乱抓个茶杯,握得紧紧地。 眼睛盯着地面,好像陷入一种冥想状态,试图躲过明罗的追问。 既然问她问不出事情,明罗转向袁肃,朝他招招手。 袁肃不动如山,佩刀在他的怀里十分扎眼。 他面色不善,这一点僵持,让明罗清楚,安阳郡主遭遇的事,他们镇妖司的人很清楚。 明罗不着急,她淡淡冷笑,眼角眉梢大有对峙到底的意思。她绕过郡主,坐在她的对面,自顾自倒了杯茶,有点烫。 她吹了吹,热气恍惚氤氲在鼻尖。 安阳郡主手指摩挲着茶杯,指节都被她按白了。 最后袁肃走进房间,带上了门。 他抱着刀走到安阳郡主身后,从这个角度,仿佛能够俯视明罗,保证自己绝对的话语权。 “郡主是请你来找下毒之人,没必要深究这件事。” 他低头看了眼安阳,见她垂着头,肩膀有微微地颤抖,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然有必要。” 明罗抿了口茶,她心里有个猜测,也许那件事对安阳郡主来说,很可怕。又或者,是无法说出口的情况。 但看到向道长的死状后,她必须要清楚每件事。 “美人镇不对劲,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何况要找下毒的人,怎么也得把情况告诉我吧。” 袁肃犹疑了一会儿,惊讶于她的态度变化。刚来湘西时,明罗其实对郡主的事兴趣缺缺,仿佛蛊毒只是她的借口。 因此袁肃一直对她有所防备,现下突然直白,倒让他不知所措。 “你是为了郡主,还是为自己?”袁肃思考再三,问出这句话。 他虽然对镇妖司安排的工作,有些不满,但保护郡主,是他的职责。 再者,他脑海中闪过那个人的话语,隐晦地咳嗽了一声。 明罗带着奇怪扫视他,“两者皆有。你不告诉我实情,要是我在镇子上横冲乱撞的,到时候赔的还是我的命。郡主殿下有镇妖司保护,我可没有。” 她难得开个玩笑,“凌霄宗的大师姐,要是折在湘西,那还不得被笑话死。” 安阳郡主猛然抬起头,茶杯被她撇在一边,双手握拳。 眼睛里的红血丝很明显,连着眼角都红了,她似乎下了决心,对着明罗道:“你得答应我,不准说出去,把一切给我烂在肚子里。” 第116页 “好,我答应你。”明罗郑重地点点头,袁肃好像不忍,慢慢别过头。 安阳郡主恍惚着喝了口水,才开始讲述。 “我刚到湘西时,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听人说,美人镇繁华,而且有特殊的风俗,反正要路过,索性就去住个一两晚。” “谁知道我住进来,那些个客栈伙计不长眼,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我的钱还不如喂狗。” 讲到此处,安阳郡主的脾气又上来了,明罗觉着她还是这般正常点。 “然后你朝他们发脾气,把东西随便摔碎,口出狂言,估计难听得很,伙计可认不出你是谁,被你骂了自然要说回去。” 明罗好整以待,缓缓说出猜测。 安阳郡主举着手里的杯子,是摔也不是放也不是,袁肃适时把杯子夺过来放好。 “他们收下我的钱,就应该好好办事。我说了天字号房,可被褥床单都是些破旧东西,桌子都能积灰了。本郡主当然生气,不过就说了他们几句,就要赶我们走。客栈老板自己的吃住用行,简直能比肩皇宫,却对我这个客人如此,你说,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明罗浅浅的勾着嘴角。 你就是郡主脾气上来了,哪来许多借口,他们湘西来的一路上,自己可是好好领教了。 不过她也不戳破,装作认可的样子,继续问道:“然后呢,你做了什么,殿下肯定不会灰溜溜地离开吧。” 安阳郡主毕竟是个小女孩,自小被宠惯了。遇上刁民,她的性子又不愿意吃亏,必定做了什么,导致得罪对方。 果然她噘着嘴,有点不好意思提道:“也不是大事,我就气不过,让袁肃把他们的店给砸了。” 明罗好笑地瞪大眼睛,郡主立马又补充道:“哎哎哎,我赔钱的,赔了好大一笔呢。” 郡主殿下您可真是……太聪明了。 忍住嘲笑的举动,明罗喝了口水压压惊。 都说出门在外要收敛点脾气,免得惹到不该惹的人。郡主殿下您倒好,反正天王老子你最大,出顿气就行。 “这镇子表面上是游玩场所,实际上,苗民都十分排外。殿下得罪了店家,在这镇子上应该寸步难行吧。” “才没有。” 安阳郡主扬起下巴,颇有点得意,“人就是得给点颜色,才知道服软。袁肃替我打了他们一顿后,老板对本郡主可尊敬了。不仅吃好喝好,连房里的物什都换成上等的。” 她仔细想了想,“不过,那些东西,有的竟然比王府的成色还好,你说奇不奇怪。” 明罗点点头,她之前在成衣铺子就觉得不对。 再结合扶黎告诉她的信息,看来美人镇光靠白玉虫,囤积极多的金银财宝,居然能撑得起寨子里所有人的花销。 “店家对你态度变化,定然不是简单的原因。” 安阳郡主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泄了气。 “本郡主要是早知道,就让袁肃砍了他们的头。那天我不过喝了杯茶,四肢都失去知觉,浑身动弹不得。意识迷迷糊糊,像是有人把我背在身上,太黑了我看不清在哪。” “没多久,我觉着被人扔了下来。好像是个山洞,周围都是杂草,实在是身子摔得疼,我根本起不来,只能歪着头用眼珠子打量。” 郡主口中的山洞,应该就是向道长去过的那个。 明罗挑眉,似乎接近事情的真相,她难免着急道,“山洞里有什么?” 安阳郡主摇摇头,不确定地回忆道:“我当时害怕,没看清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上爬,黑暗里还有个男人蹲下来,朝着我笑,可是.......” 她顿了顿,仿佛事情还在眼前,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 袁肃的手压在她的肩膀上,郡主坐定身子,长舒口气。 “我意识不清醒,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袁肃把我从山洞里救出来,接上马车连夜带我离开,再后来,就是身上发病。” 她当时意识太断断续续,但又不确定发生什么,加上胡思乱想,很容易联想到不好的事。 明罗清楚安阳郡主不敢说出口,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到底皇家不同,孤男寡女传出去,她没法做人,当即向她保证,“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带到棺材里去的。”说完,她又朝着袁肃招招手,有些无奈道:“我们出去叙叙旧。” 怕再问多了,刺激到郡主,袁肃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到门口。 明罗对着安阳担忧的小脸蛋笑了笑,轻轻把门带上。 “问清楚了?”袁肃语气里带点厌烦。 明罗耸耸肩,“还没有。” 她在袁肃不善的目光下,无所畏惧地问道,“袁司尉,是不是也有话没告诉我?” 袁肃手里的刀发出嗡嗡争鸣声,被他拍了拍,稍做安抚。 “如果你是指郡主,她在山洞里衣衫整齐,并未有事,至于她的态度,只是因为胡思乱想多了而已。” 他朝明罗走了一步,带着压迫地看她,“你口中的其他,恕我想不到。” “我不是问你郡主。” 明罗不甘示弱,掌心灵诀迸发出巨大的冲击,引得佩刀回应。 “袁司尉在山洞里,见到了什么?” 既然他能救走郡主,自然是看过山洞里的情景。郡主提出要回来找下毒之人,他竟然能无动于衷,陪着再走一趟。 第117页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恐怕不少。 “有棵树。”袁肃没动手的意思,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他已经做出让步,转过眼神间,突然察觉到明罗耳朵后的发梢位置,夹杂着一片树叶,“你去过山洞?” 突如其来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说?” 明罗不正面回答,严格来说她只是站在洞外,撞见美人镇的仪式。 袁肃却能一下子问出山洞,看来他知道的很多。 按说镇妖司的记载都是互通的,扶黎能查到,袁肃也能查到,更不要说美人镇的游记作者,就是姓袁。 “好心奉劝你,别再管这件事。” 袁肃在她讶异的目光中,伸出头,从她的发髻后取下一片叶子,动作轻柔地让明罗浑身起鸡皮疙瘩。 然而袁肃一脸正经,那树叶在他的手上,有些微黄色的印记,上面的纹路,和普通的树叶不一样。 有纵有横,像是棋盘。形状比起柳叶要宽,应该是之前在山洞上方,落叶时沾染到的。 可袁肃的脸色,给明罗带来不适的反应,“袁司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不用吓唬我。” 他捏着叶子,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口吻,劝解道:“美人镇有落花洞女的传统,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罗摇摇头,她顶多听扶黎提了一下,具体的情况并不知晓,袁肃深吸口气,“这种仪式要选几个未婚女子,在洞口树木下哭泣,谁能把叶子哭落,谁就是被洞神选中的人。” “想来道长你,一路赶过来,都没发现自己头上的叶子吧。” 袁肃语气里是认真,并非幸灾乐祸,不等明罗回答,他继续说:“这满镇子的人,都知道,叶子就是洞神的选择,所以,道长自求多福吧。” 明罗只顾着赶回来问安阳郡主的事,完全没在意路上行人的眼神,此刻被他提醒,首先担心的,还不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信息. 她抢过叶子,不带惧怕地反问道:“袁司尉您不是挺了解的嘛,连如此冷门的仪式细节都清楚,该不会您也是寨子里的人吧。” 他摸了摸鼻子,回到抱肩的状态。 “我的职责是保护郡主,道长要做的事,和我没冲突。必要时刻,我会带着郡主离开。” 袁肃是不想再深聊,他身上的秘密,明罗不是要搞个一清二白。 楚泱的下落还不能确定,她拿着叶子,发簪隐隐作热。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洞神一定和楚泱有关。 她把叶子重新放回耳后,似乎怕不太引人注目,又故意别在发簪附近。 袁肃不解地看着她,明罗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来得正好,我还怕没借口进入山洞呢。” 第五十一章 山洞里除了白玉虫,普通的虫蚁根本不敢靠近树藤。 楚泱被困在此处一天一夜。 要不是朗达有点良心偷摸进来给他送了点水和食物,估计肚子地叫个不停。他算是暂时放弃挣扎了,手腕处被磨出好几道口子。 好在痛觉没有特别灵敏,还能撑一撑。 朗达不敢呆太久,倒是试图帮他扯开树藤。奈何他力气再大,也是凡人身躯,帮不上太多。 楚泱好奇他不跟着族人准备下一场祭祀,反而有时间来救他。 朗达傻愣愣摸了摸头,嘴里的馒头刚咽下去,急忙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寨子里住着的赶尸匠,最近要离开,问起赵秀才,族长随便搪塞过去了。他也不好嚷嚷,索性把赵秀才送到外头的棺材铺,说是不小心失足被他们捡到的。” 楚泱有气无力地讥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朗达,你就没想过,族长他们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吗?” 虽然他心底对人类多有成见,但至少在印象里,朗达的举动算得上善良,他没忍住想劝一劝。 “我知道。” 朗达叹口气,吃完了手里的食物,目光中带着不认同又无奈的情绪:“可他们都是我的族人,我从小就长在寨子里,那些苗民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明知道他们做的是错事,但……” 他的考虑也能理解,楚泱并不强求,侧过头看了看被捆住的手脚,一时间心情难辨。 “赶尸一般都在晚上,那你们的仪式恐怕不能进行,族长他们可有说什么?” 赵秀才原本是和赶尸匠住在同个客栈,现在对方出了事,赶尸的又要离开,寨子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人家发现点线索,楚泱也趁机想搞清楚他们的动向。 “你别提这个了。” 朗达说这话时,语气很发愁,祭祀仪式落在他们头上,办成如今的样子,指不定风风雨雨。 “族长忙着诺玛的事,其他人被阿福忽悠得不行,全堵在我家门口,要不是里阿挡着,我也跑不过来看你。” “诺玛怎么了?” 朗达伸着头小心翼翼看他两眼,嘴唇动了好几回,仿佛是心虚,楚泱沉着脸再问了一次,“诺玛出事了?还是族长对她做了什么?” 纵使他不是正儿巴经的人,好歹也知道世间对女子名声的枷锁。 “你别急。” 朗摆摆手,“就是,我们回来后,怎么也找不到诺玛,族长急得不行,已经吩咐好多人去找,还是没有诺玛的消息。她被撞破那样的事,族长怕她想不开,所以就管不上祭祀了。” 第118页 楚泱倒不是善心泛滥,只是赵秀才的死刚在眼前,诺玛就失踪,总是有些担心。不过看朗达的样子,除了关心几句,其他也做不了。 朗达又让他不要灰心,等过两天事情缓和,再找个机会溜进来。到时候带着斧头,把树藤砍光,趁苗民不注意,把他送出去。 朗达的话做不做数,他也不在意。 湘西这破地界,到出个莫名其妙的神灵,一步步引导他进寨子,想给他展示的,又令他摸不着头脑,都快怀疑此地方的神灵就是故意的,为了更多的灵力,想杀了他。 可惜楚泱当初为了金蝉脱壳,剩下半数灵力在封印之地。 要是真折在美人树下,左不过灵力四散回归封印,反正是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转念想到明罗,心里的酸楚就止不住冒出来。 他们相处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停闪过。楚泱带着苦笑,明明答应过她的话,现在都食言了。 明罗肯定讨厌我了。 楚泱悲观地想。 正午刚过,美人镇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看装束都是镇子里的苗民。偶尔一两个拿着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磕着瓜子,零零落落聊着天。 明罗顶着叶子,故意像是采买东西的客人,到处问价,生怕别人看不见那特殊的树叶。 一开始并没引起注意,等她路过原先的成衣铺子。大红花穗下,老板娘无意的一瞥,眼神中的震惊与掩饰,全落在明罗余光里。 她刻意问声好,果然被对方叫住。 老板娘在门外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点橘子水果,旁边配一壶清茶,挺会享受。 “我看姑娘有点面熟,您朝街上都看了一圈,是要置办什么呀,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吃点水果。” 她带着善意递过去个橘子。 明罗笑眯眯地接过,像是没戒心得往旁边一坐,扫过对门看戏的几个人。 “老板娘你忘了,我今儿刚逛过您家的铺子,问了问衣服的布料针线。” 茶水是她看着对方喝下去的,明罗缓了缓也拿起茶杯,老板娘打哈哈道:“是呢,哎呀看我这记性。” 她眼睛上下一转,胳膊肘磕在桌面上,凑过来打听。 “我看姑娘你年纪正好,长得如花似玉的,能看嫁衣动心,是有心上人了吧?” 明罗拿杯子的手一抖,用点劲才拿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怕对方看出什么,忙低下头,装出羞涩的样子,脸上不知名爬上红晕。 话还没出口,老板娘仿佛十拿九稳,看出了情况,带着八卦的语气再问道:“听东边的铁公鸡说,你们一行人是晚上到的,敲了半天门,他大晚上不想做生意,把你们赶走了?” 老板娘口中的铁公鸡,应该就是那天和安阳发生冲突的客栈老板。 她知道镇上排外,所以故意按下口吻,换了种说法。 “是呀。想来您应该清楚的,我们家的那位脾气大,出去总是惹事,这不,回家后又觉得没玩尽心,又回来了嘛。” “那姑娘你和那位是?”老板娘的尾音拖很长,明罗心知肚明地接过话题。 “是亲戚,我没怎么出过门,所以就跟着来看看。” 好在她今天穿的不是道袍,不然谎话都圆不回去。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见她头饰衣服都是上好的东西,心底已经信了三分。 乘胜追击又问道:“那可巧了,我们镇子上好玩得多了,姑娘可得玩个尽兴。” 她说着,又给明罗倒了茶,还特地去里面取出点糖果。明罗到底有戒心,把糖果攒在手里没动。 顺口又提到刚才的遭遇,特地隐去了向道长。 “我正好有事奇怪,想着镇上的人,一定是知道的。” 老板娘剥开橘子,示意她不必担心。 明罗笑了笑,掐头去尾地问道:“方才不小心迷路,看到一些苗民,以为是镇子里的人,就跟着想问问,没想到撞见仪式,我想着,这都是各地的风俗,不好打扰,就折返回来,自己瞎走,反倒找到路了。” “咳,都是镇子里的老风俗了,黑衣黑帽的,也就唬唬外乡人,我们就是求个心安,姑娘你可别放在心上。” 老板娘的眼神不敢直视她,手上剥橘子的动作却不停。 明罗猜到她会这么说,反正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起身就要告辞。对方也不强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愣着好一会儿,才转身往族长的吊脚楼走去。 若是一切按袁肃所说,那美人镇的苗民必定想办法,把她弄进山洞。 但眼下,明罗是跟着安阳郡主一行人来的,他们心里有戒心,恐怕还得等上一等。可是发簪的热度,让她十分担心楚泱,实在不能再等,唯有放手一搏。 只要大队人马还在,苗民接近她的可能性就很小。 明罗想着这件事,走到义庄时,袁肃像个门神般守在门口,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明罗浅浅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停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洞口的光源暗下去,从中心点移到别处,估计外面将近夜晚。 楚泱抿了抿嘴唇,灵力消失后,身体的反应最为真实,碰不到水,他的喉咙沙哑,干燥得难受。 意识还算清晰,他无力地踢了踢树藤,“既然你把我扯进来,怎么也得现身见一面吧。” 第119页 山洞里空荡荡,神灵没有回应。身边就是美人树,那张死人脸对楚泱一点恐吓意味都没有。 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寨子里并没有神灵,可若是如此,又怎么解释他被困的原因。半信半疑间,黑巍巍的洞口,隐约有人进来。 交错的树藤和杂草,被踉跄的步伐踩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从楚泱的视角看不太清,这个时间点,会来山洞的人,他不确定的喊道:“朗达?” 对方没有理,身量娇小,浅薄的身影步履蹒跚。 她手里好像拿着个东西,借着一点点光,楚泱确定是个女子。 他一瞬间想到朗达说的事,带着怀疑再次问道:“诺玛?” 这回有点反应,她停了一停,似乎往楚泱的地方转了转头,很快又不在意地朝美人树走去。 “诺玛,是你吗?” 楚泱不死心,对方快要到眼前,头顶缺口的光彻底把她的脸照亮。 一张惨白的脸上,磕磕绊绊多了些伤口,应该是路上摔倒的。诺玛的眼睛里没有光,对于楚泱的问题,她只是点头,手臂用力,把东西抛在岔出的树干上,落下来是条麻绳。 “我知道你。” 诺玛毫无感情地开口,低着头在底下寻找借力的场所。 “你和他都是外乡人,看吧,寨子已经没救了,他们都是迂腐不化的老顽固,坐井观天,以为守着个白玉虫,一辈子都能不出去。” 尽管用词不善,可语调平稳,仿佛在诉说一个简单的故事。 她找到块高出的石头,把脚踩上去,站稳了身体。 “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喜欢一个人而已,可现在都没有了。” 诺玛隐晦地瞄了眼楚泱,发现他早就被树藤缠得看不出原样,忍不住勾着嘴角,带着点自嘲。 “你看,我们的下场都一样。” “不一样!”楚泱猛地喊道。 “你不是外乡人,没必要选择死亡,诺玛,你想想赵秀才,他肯定不希望你像现在这样。” “他希望的。” 诺玛无视他的劝道,一味笑,在单束的月光下,脸上的表情很是悲伤,“你以为是不是外人,有区别吗?” 她拍了拍美人树的树干,用一种直白又厌恶的语气说着:“拥有这棵树就是最大的原罪,他们早就过惯靠虫换钱的日子,让他们出去卖力气,呵。” 麻绳被打结,她轻笑。 “他们过不了,以后也过不了,这辈子都过不了的!到最后,为了钱,他们迟早要自相残杀。什么外乡不外乡,不过就是挡了他们的道,要你死罢了。” 诺玛遥遥朝着洞口的光盯着,似乎找到一点安慰。 “出了那样的事,活着也没意思,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怎么死,对不对。” 楚泱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临死关头劝人,他没有过经验。 对于诺玛,心里难得升起股惋惜。 “你这样做,不是解脱,死亡不会让任何人解脱的。诺玛,族长他们还没找到你,现在就算离开寨子,也没人会怀疑。” “然后呢?东躲西藏地活着?” 诺玛握住了麻绳,踮着脚尖,试着把头套进去,她朝楚泱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不对,死亡就是解脱。” 她释然的笑,略微抱歉地垂着眼眸,“就是要让你看到我死后的样子,真是对不住。” 她拉紧了麻绳,粗壮结实的套紧脖子,她的脚尖崩得很直,堪堪站不稳。 楚泱只能喊着名字,想让她有一丝丝机会放弃。可诺玛简单地把石头踢开,人被吊起时,和空气发出道刺耳的摩擦。 楚泱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石头滚到水池里,“噗通——”溅开偌大的水花,接下沉寂下去。 袁肃把佩刀挡在明罗身前,“你的计划,是冒险。” 他带着警惕,不自然道:“我不会答应的。” 义庄里面的镇妖司手下,全部面面相觑,对于他们老大的态度,心有不解。 明罗伸出手指,推开佩刀,白虎的图案冰凉,她摩挲着手指,带点嫌弃。 “是我要去以身犯险,又不是你。”明罗觉得好笑,学着他的模样,也抱着肩膀。 “你就当是配合我一次,带着安阳郡主暂时离开,反正出不出事,你都没风险。” 她把树叶取下来,放在掌心里。袁肃四周的气压很低,没几个人敢靠近,连安阳郡主都趴在二楼的窗户上,默默观看。 “有件事我想不通。” 片刻后,袁肃终于开口问她。 明罗皱着眉,“镇妖司的袁司尉,也有想不通的事啊。” 又是学了袁肃的语气,本以为他会生气。 没想到袁肃只是收回了佩刀,目光里带着质疑与坚定,并不是原先居高临下的气场。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我在帮安阳郡主办事。”她随口说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袁肃压低声音,“这不是理由。” 他早就发现安阳在楼上偷看,抬头扫过一眼,郡主就失去兴趣得把头缩回去。 “安阳还不值得你冒险。” 面对他探究到底的情绪,明罗知道,不说个切实的理由,他是不会妥协的。 于是她只能耸耸肩,带着点少女情怀:“你听过士为知己者死吗?” 第120页 袁肃疑惑得攒眉。 “我是为了心上人。”明罗说得理所当然,朝着袁肃挑了挑眉。 “只有他值得我冒险。” 第五十二章 山洞弥漫着难闻的臭味,据说上吊死亡的人,到了下面,要过枉死地狱,说不定得等上个百年才能投胎。 不过比起枉死,更难看的是死状。 楚泱看着诺玛在生死关头挣扎,足足有一炷香。她的脸青紫,死后尸体柔软,舌头都伸出来,排泄物也顺着流出来。 这样的死法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不好看,怪不得她说对不住。 诺玛选择死亡,也许是种报复。 寨子里的人,应该还没发现她的行踪。直面无能为力的结果后,楚泱有些累,别说诺玛,他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 美人树上的脸依旧无动于衷,其实仔细看,和树干融为一体的那张脸,五官清秀,已经不知是何年月死亡的。 说不定是不是人,都难说。 麻绳挂在树枝上,因为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偶尔晃晃悠悠,隐晦得发出点摩擦声。 洞里到了晚上,只有浅薄的虫鸣叫,树干的裂缝处,爬出几只白玉虫,缓慢的蠕动,朝着诺玛所在的地方爬去。 头一次离得这么近,楚泱别过头观察那些虫子。 看着像一个个茧子,实际在它们白嫩肥厚的身躯之下,有密集的小脚,长着极小的吸盘,每走一步都是靠着吸盘的阻力推动。 越靠近诺玛,它们移动得越快。抵达目的地时,有几只从诺玛的口鼻中钻进去。 楚泱能清楚地看到肌肤表层的游动,在她的脖子处聚集,而后又分散到四肢,经过的地方必然是鼓鼓囊囊的。 从裂缝处又爬出好些虫子,仿佛得了信,没走多少弯路,直奔诺玛而去。 义庄的小路上,安阳郡主坐在马车里,托着下巴带着疑惑,打量明罗。 她一副想不通的模样,把明罗看得不自在,忍不住问道:“郡主殿下,我脸上有花吗?” “这倒没有。” 安阳放下手,认真地凑到跟前:“小道长,难道我们演场戏,镇子上的人就会信吗,何况袁肃都说了,这里很危险。”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那什么心上人,真的值得你冒险?” 搞半天是为了问八卦,明罗阖着眼眸,不在意道:“你才多少岁,懂什么值不值得。” 其实她们差不多几岁,不过只是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她的心思都在楚泱身上,怕再晚一些,自个的小师弟就真的要出事了。 安阳自讨没趣,撩开帘子。 袁肃骑着马就在一旁,她遥遥望了眼路途,镇子的青石板就快到跟前,忙缩回身子拍了拍明罗。 “哎哎哎,马上就到了,是不是该演起来。”那语调兴奋得,仿佛是碰上好玩的事。 明罗微微嗯了一声,转身就下了马车。 这会儿日头刚下,镇子上的人吃好了饭,闲着没事干。在树边下棋的也有,和小姐妹说话的也有。 她瞥见成衣铺的老板娘,朝马车看了一眼。心里感叹时机正好,面上却装出受了委屈的模样。 “不就是说了你几句,脾气可真是大,用得着把我丢下来嘛!”她对着马车说着,带了点不敢发作的怒气。 安阳郡主适时朝外面扔了个木盒子,滚出来些碎银子,十分不善的骂道:“你要是想留着再玩两天,就自己拿着东西滚,我可不奉陪。” 明罗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眼眶里都是泪。幸好刚刚下来时掐了自己一把,不然还哭不出来。 袁肃在马上好整以暇的看,嘴角差点要飘起来。 她暗暗瞪了他,拍着马车的门,有骨气的嚷道:“留在这就留在这,你以为我稀罕和你一块走,要不是你爹,谁会顺着你啊。” “什么小姐脾气,你真厉害,怎么不上天啊。”总觉得带着点泄私愤的意思。 明罗越说越起劲,袁肃捂着嘴咳嗽提醒,她才堪堪停下。 安阳郡主也不知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探出头来说了声滚,脸上倒是真的有怒气。 围观的人噤若寒蝉,只是偷偷观察,老板娘闪烁着眼神,往前走了走。马车缓缓行进,袁肃骑着马路过,浅浅给了个眼神。 明罗抱着个盒子孤零零站在原地,垂着头,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哭。实际上等着老板娘上前,和她搭话。 等队伍走远,安阳郡主才探出头,给了她个鼓励的挥手。 明罗觉得好笑,余光看到老板娘靠近,又强行流了两滴眼泪。她委委屈屈的,老板娘一来,就直接哭出声来。 要说真是难,她当凌霄宗的大师姐十几年,也没有这么作戏的时候。 那眼泪汩汩,跟不要钱似的。 老板娘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安慰道:“小姑娘,可是出了事?怎么他们还丢下你,这可怎么办?” 听着是真的为明罗考虑,可实际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打探。 “我也不知道。”她略微露出期待的目光,把木盒的银子递过去。 “我和她本来就不对付,吵了几次架。她的脾气,早知道就不和她出来了。现在就给我这么点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叹口气,又要把木盒收回去,头发因着刚刚下来,也有些乱糟糟的,活脱脱孤立无援的情况。 第121页 老板娘及时握住了盒子,在明罗疑惑的眼神下,柔和道:“其实姑娘你不嫌弃,不如在我们这住几天,说不准你那些同伴,就回来接你了。” 仿佛怕她不放心,又宽慰着说:“小姑娘家家,有点口角是正常的,也就是气头上,等脾气过去,总归会来找你,不然和你的家人也没法交代,你说是不是?” 明罗戚戚然,不确定地问了几句,身体倒是跟着老板娘走。 对方以为她很好骗,那一点点的喜色,都懒得掩饰。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做顿好菜,缓缓心情。 果然在假象里,人都会失去思考,真就简单上钩了。 也许用了半晌,白玉虫吃饱喝足,慢慢褪出口鼻。在她的皮肤表层啃噬,明明进去没多少,生出来却有数千只,挤在一块密密麻麻的分享着尸体。 诺玛刚死没多久,恐怕还带着温度。 楚泱胃里翻江倒海,差点要侧过头吐出来。可惜他本就没吃多少,只能喉咙口泛酸,让他反复忍着难受。 他闭上眼,索性不去看。然而白玉虫的画面老是跳到眼前,生生折腾了一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突然就被水兜头泼醒,嘴唇干裂倒是有些缓和。他睁开眼,水珠流过眼睫,带来点清爽的意味。 族长站在他的面前,山洞缺口处的阳光大盛。一张张生脸孔的苗民聚集在诺玛尸体附近,想看又不敢看。 朗达似乎要上前说什么话,被他的里阿拖住了。 阿福比楚泱矮许多,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就是他泼的水。 诺玛的尸体面目全非,骨头的冰冷单独戳在那里,上面覆盖着睡着的白玉虫,仅仅一夜之间,活生生的人就被吃光了。 楚泱对上族长的眼神,有些浑浊的眼珠里,是一种力不从心得痛苦。 阿福放下手里的木桶,语气严肃,就像是在拷问犯人一样,狠狠问道:“你对诺玛做了什么!那尸体怎么回事?” 他今天居然特意换了新衣裳,布料还是简单,但气势比起前几天,可算是翻天覆地。 楚泱晃了晃自己被捆住的手脚,轻蔑地俯视他:“你问问神树不就好了,反正我现在被这破树藤捆住,哪里能做什么。” 他偏过头,苗民都带着点奇怪地看着他。 “那是诺玛的尸骨。” 他躲开了族长期盼的目光,实话实说,“她自杀了。” 因为血肉被白玉虫吃光,骨架自然散落一地,麻绳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 族长挪着艰难的步子,背仿佛被压弯了一层。他拄着拐杖,孤独地站在尸骨处,其他人都自动让开个空间。 朗达找准时机溜到楚泱身边,带着告诫道:“一会儿不管出什么事,可别插嘴了。” “怎么,怕他们杀我灭口啊。”楚泱自嘲地讥讽道,朗达看着比之前更显年纪,想来这几天他家也不好过。 阿福听到他的话,接着嗤笑,整了整衣领腰带得,提着股气就跑到众人面前。 正好站在美人树的前方。 “大伙听我说。”他先起范,清了清喉咙,声音有点劈叉,仿佛又想到什么,转过来把木桶提过去,对着尸骨装模作样地默哀几秒,抬起头对族长劝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族长请节哀。” 声线抖了抖,好像是要哭的感觉,可惜没等多久,他话锋一转。 “您看,这白玉虫,比起以往,还要多上许多,是不是说明……” 阿福的话没说完,迎接他的是族长的一棍子,直打到他的小腿骨上,疼得个龇牙咧嘴,自然也不买账,口中没规矩道:“够了啊。虽然您是族长,我尊重您,但寨子是大家的,我们都是要吃饭的。” 其实苗寨世代安家,一户户传下来,各家有各家的想法,也不是怪事。族长占了个威望,私底下不服得多了去了。 尤其是近几年,白玉虫越来越少,大家都苦哈哈的,对他这个族长,尊敬也变成敷衍。 阿福的话一出,几个不安分得就杵着眼睛盯住白玉虫。朗达心肠热,族长年纪大,就算真打阿福,也用不上多大的力。 他怕出个好歹,立马挡在族长面前,推了把阿福,力气大,刚巧把他推得撞在树干上。 麻绳随着震动晃了晃,落了些树叶木屑得下来,白玉虫受了刺激,苏醒过来开始往回爬。 阿福本想借着机会对付朗达,发现变故后,也顾不上,直对着其他人喊道:“愣着干什么,快点把白玉虫抓起来,往木桶里装,快点啊。” 被他吼了一嗓子,苗民们也反应过来,有些手上没伤口得,直接上手抓,一大把一大把地放,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 若是身上有伤口,容易被白玉虫钻进去。 湘西的大活人都明白这是蛊虫原料,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也剩着几个人揣着手围观。毕竟是能换钱的东西,到了拼命的时候,谁还管你个族长呀。 不多时,木桶都堆满了白玉虫。 阿福脸上是小市民的笑,桶里装的不是虫子,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他浑身都抖起来了,气势焕然一新,胸有成竹地瞥了眼气喘吁吁的族长,对着朗达也是挑着眼睛蔑视。 “各位看看,这些白玉虫就是神灵的指示,她在告诉我们,把人献祭,就能获得原谅和馈赠。” 第122页 阿福大胆发表他的言论,回过神得苗民,似乎不算认可。但有几个听到说法后,眼睛里都带着亮晶晶的光,就好像闻到腥味的狼。 朗达实在听不下去,上去对着阿福又推了一把。 “大伙别听他的。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诺玛都死了,你们还有心思抢白玉虫,有没有人性,到底是不是人啊!” 楚泱倒是很认可他的话,在绝对利益面前,果然人类都是一个德行。 他轻微地哼了一声,苗民忙着争吵,顾不上他。 阿福拍了拍肩膀,是要扫除点被朗达碰过的晦气。 “人要吃五谷才能活,米都吃不起,还要管死不死的,朗达,我说你可真是好心肠,应该去庙里当菩萨,跟着我们这些普通人混什么,难道快饿死,你家还能来资助不成。” 寨子里对于朗达带回外乡人,全都带着气,又遇上赵秀才诺玛的事,更是怨气冲天。 每个人各怀心思,阿福的话是根导火索,一下就点燃,有个苗民已经不满地刺激道:“阿福说得没错,要不是朗达非要救人,哪里有这些事,我们的仪式早结束了。” 有一个人出声,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质问。 朗达一个人难敌,就算家里人也来帮忙,左不过都是吵吵闹闹,争论不出答案。 楚泱仿佛看戏似的,半眯着眼睛,背靠在树藤上。看着他们气氛多热,甚至有说不通大打出手的。 族长在里面劝架,可惜杀到头上,谁还管你的身份,反正趁着机会,多骂两句,多踢几脚,不然以后也没机会。 最后是阿福跳出来,他人鬼机灵,纵容唆使他们吵架,自己去钻出来躲在一旁,瞅准时机大喊道:“大家都听我说。” 这一嗓子真让气氛安静,苗民都盯着他,阿福指着桶里的白玉虫,诚恳说道:“不管献祭活人是不是真的,咱们先回去把这桶宝贝卖了,换得钱,再来好好探讨。” 当务之急,是解决寨子里的财政赤字,他的话得到许多人的首肯,俨然有点新族长的意思。 阿福对于苗民的认可很是受用,欣喜的表情压都压不住。 “我明白大伙可能觉得,祭祀活人过于惊悚,但神灵的怒火,不付出是难以消除的,现在大家不信,但时间会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提到祭祀,有些人就把头低下去,留下几个带着期盼簇拥着阿福,可见什么样的说法,都是因人而异的。 他今天的理论,必定是有人听进去了。 楚泱闭了闭眼,身子乏得很。可心底的预感告诉他,之后还会有人死于所谓的祭祀。 白玉虫是靠人的血肉繁衍。 若是死多点人,就能换来巨大的财富,为此铤而走险又算什么呢? 第五十三章 天色昏沉沉的,明罗坐在吊脚楼的美人靠上,微微侧着身子眺望。 远处的山水像幅画,若隐若现在浓重的迷雾中,家家户户的歇山顶高矮相接,错落有致。间或隔着棵树,簇拥起中间空当的小木桥。 青石板上有些潮湿,似乎是空气里带着小雨。路上没什么行人,偶尔能听到两声鸟叫,是附近有人养的。 细微的杂声是楼下在煮菜,锅碗瓢盆的摩擦碰撞。给傍晚的苗寨,添了点烟火气。 明罗所在的楼中点着灯,是竹编的灯篓。 镂空的竹箅子在顶端盖了个伞状的装饰,把整个四楼都照得温馨。 屋里面摆了张桌子,成衣铺的老板娘忙前忙后,把好几个菜都端上来,浓油赤酱,菜色丰富。 尤其有道八宝鸭,热腾腾的,散发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老板娘端着白瓷酒瓶,装着醇厚的清酒。明罗敛了神色,眨动的眼睫像扑闪停留的蛾翅。 心里好似猜到对方带酒要做什么,再看过去时,面上不动声色,还是那副愁绪万千的模样。 老板娘朝她笑笑,取过两只碗,把酒倒满,善意道:“姑娘可别生闷气,气坏了对身子不好。这会儿该吃晚饭了,姑娘不嫌弃,就一起用点。” 满桌子菜,除了一两个特色硬菜外,基本都是江南的小食,估计从明罗的口音上,对方就判断出来她是哪儿人。 明罗扯了点高兴的情绪,坐到桌子旁,刚好和老板娘面对面,似乎带着点防备。 老板娘低头咳嗽了下,换了个位置到明罗的左边,把碗递过去,又给她拣了菜。 “家常菜,我看和姑娘一起来的几位,穿着富贵,定然不是一般人。乡野小菜,姑娘尝尝看。” 她眼睛在菜上梭巡,八宝鸭、苗家酸鱼、佛跳墙、荷叶莲花鸡、炖鹿筋,甚至还有秋梨莲子汤。 明罗哑然笑了下,这要是算家常菜,临安城的大酒楼都要失业了。由此可见,美人镇的苗民各个富可敌国啊。 “东家说笑,他们算他们的,我是我,不能混为一谈。”明罗尝了口汤,甜丝丝的,但也没忘记表现点赌气成分。 果然老板娘忐忑的心安了安,说话也热络起来。 “你看,还在生气呢。镇上的人都和气,姑娘想在咱们这待多久都行,我也是实话实说,当时第一眼见到姑娘,就觉得眼熟,说明我们是有点缘分在的。” 呵,强行的缘分吧。 明罗腹诽着,趁着她吃菜的工夫,也不忘旁敲侧击:“我以前都是听朋友说,湘西如何如何,还是头回来看,东家,美人镇经常有人来吗?” 第123页 她有些认真地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可惜没有什么特别。 若是楚泱就在此地,总会留下点痕迹吧。 “倒没有经常,我们镇子风景好,有点名气。但现在的年头,哪有几个人会专门游山玩水,也就是些富贵闲人,偶尔来看一眼就走了。” 她见明罗没喝酒,有点刻意的夸赞道:“姑娘尝尝我家自作的酒水,以前那些来的人,非得要喝一喝呢。” 明罗小小抿了一口,像是水中惨了点甜蒸蒸的玉米,酒味不是很浓。但她可不敢完全咽下去,刚滑到胃里,就被她用灵力包裹住,里面必定掺了点迷药。 她眼角自然而然的红了红,好像是有点困,撑着手肘,慢悠悠问着。 “我昨儿个逛了一天,瞧见镇子上挺热闹,这不靠闲人,镇上可是有什么维生的法子?” 老板娘不敢接话,虫子的事,对于外人来说危言耸听。 湘西向来有个邪门的名号,于是她避开眼神,只说道:“哪有什么维生,不过是种田靠祖产罢了,镇子也没多大,自给自足还是能混个温饱的。” 真是看明罗外在的表现,拿她当傻子看。光是镇子上满目的吊脚楼,就不是一般的人家。何况苗民都悠闲自得,身上穿的,吃的喝的,都是别处少见。 不过心里有数,面子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她附和几声,喝了口酒,借着酒劲开始大吐苦水,俨然是喝醉的模样。声音时高时低,老板娘一味安慰,实际是拿余光观察她的表现。 明罗瞅准机会,一头栽在桌子上,口中还喃喃几句闲话。整个人好像陷入沉睡,意识清醒得很。 老板娘等了等,才试探地推她的身子,确定她是真的醉倒,转身离开桌子去楼下喊人。 明罗趁她离开的空当,用灵力把酒逼出来,吐在外面不起眼的花瓶里。 等叫的人上来,明罗还是那副醉死在桌上的模样。 诺玛的事像一颗石子,在寨子里泛起不小的涟漪。族长称病不管,其他的苗民群龙无首。 阿福走街串巷,宣扬着他的理论。之前的白玉虫换了钱,分到各家手里,也不剩多少,顶多能买点米面。 寨子千万张嘴,都等着吃饱发财。 朗达一家闭门不出,是被骂怕了,那些个乡亲,路过就要啐上一口唾沫,把最近的变故都怪到他们头上,闲言碎语不断。 楚泱被绑在美人树旁边,似乎大家都来不及管他,把他抛诸脑后了。 朗达会趁着夜色,给他送点吃喝,从原先的话多变得少言寡语。 楚泱没有立场劝解他,再者他也干不来这事,只能在他意志消沉时,多说上几句开导的话,就那些话,还是回想了明罗以前的做法,才能说出来的。 后来一连好几天,朗达都没再来。 楚泱忍着口中干涩,有些脱力地靠在树藤上。偶尔树藤松一点,他就乘机踹树干几脚,试图把捉他来的神灵叫出来。 现下是真没力气,只好迷迷糊糊闭着眼睛。白天还是夜晚,没心思分辨。身体好像也为了省事,不肯有任何反应。 恍惚间,突然听到扑通的响声。 他眯着眼睛,似乎看到有个沉重的大家伙被扔了进来,难道是山林间的大型动物?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东西卡在水池和石头的交界处。 鞋子掉在水里,两只脚空荡荡地挂着,头撞在石头上,倒是没见血,一身衣服白寥寥,鼻骨被撞断,完全看不出长相。 是人。 楚泱心头一跳,可这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脚部的皮肤紫一块青一块,脚趾看着十分僵硬,手臂也呈现出个奇怪的姿势,像是有人硬生生折断手肘,整个模样都歪七扭八。 他推测这是具尸体,估计是苗民听进去阿福的话,又没胆子真的杀人,便偷了具尸体过来试试水。 可惜尸体放得太久,没什么血腥味。 零星几只白玉虫闻到味,爬出来在上面四处走,好像也是嫌弃,皮肤表面啃了几口,就兴趣恹恹。 不过奇特的是,它们没回到树上,而是往水池里躲着,原来这玩意在水下也能生活。 楚泱难免想到没来湘西时,李清野说这地方邪门,当时自己仗着灵力,还不以为然。 他看眼手上的树藤,微微叹了口气。 门窗被关紧,明罗被安放在床上,是被别人背过来的。她的意识仍能感觉到,老板娘就站在床头,上下打量着,有些可惜的摸了摸她的脸。 “多好的小姑娘,长得倒是如花似玉的,就是被洞神给选上了,所以说啊,没事瞎逛什么,看,这不就是倒霉了。” 听出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她身边应该还站着个男人,无所谓地接过话。 “你这话可不好听,倒霉?那是她的好运,给洞神送去,吃香喝辣几天,也算是个断头饭。” “呦,你羡慕啊,也可以自己进洞去。”老板娘不喜有人唱反调,掐着声音阴阳怪气。 对方听出来,全然反驳道,“我倒是想,可族长不是说,只能未婚女子嘛。有本事,你让他们改改规矩啊。” 老板娘的手帕挥了挥,留下一阵脂粉味。 “规矩都传下三十年,哪是我说改就改的,再说了,断头饭哪里好吃,那些个小姑娘出来都是要变成虫子的。” 第124页 她嫌弃的抖了抖肩膀,“噫,想想都恶心。” 大汉嘲笑般的轻微推了她一把,转身往外走去。 “就你还恶心,我看你把人家骗过来灌酒的时候,也没多恶心。虫子拿出去换钱,每回你抢得最多,那时候不见你恶心呀……” 声音越来越远,随着嘎吱的关门声,被挡住,明罗终于渐渐睁开眼。 看来这祭祀仪式真的和白玉虫有关。 龙八爷小时候见过的那块骨头,的确是人骨。 好像是下雨了,楚泱听到点零落的声音。是雨滴拍打岩壁,山洞的边缘连带着树藤,都有潮湿的触感。 他微微睁开眼,一片漆黑里,顶端的缺口照下点光,原来连雨滴的感觉都是做梦。 他舔了舔唇,一股血腥味传来,嘴唇缺水到干裂。下巴上有东西在蠕动,那块皮肤传来紧缩的触感。 楚泱的神识最快反应过来,连忙动了动身子。白玉虫从他的下巴上掉下来,树藤长长了点,横到了他的脖子上。 树叶扫过,把好多白玉虫都给扫了下去。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居然差点被白玉虫寄生。 楚泱总觉得身上被好多虫子爬过,难受得想吐,胃里不断泛酸,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倒是树藤,好像对他有点保护的意味。 白玉虫全被它赶到水池里,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一个个白敷敷的东西,全都沉在水底。 沙沙,沙沙,“咔——”有根枯枝被踩断,楚泱适时得没出声。 有人进了洞,听他的脚步好像是在徘徊寻找。寨子里的人对洞过于熟悉,绝不会有无头苍蝇乱转的情况,应该是个外人。 可按照排外程度,哪还会有外人来。他被树藤包裹着,洞里又黑,不注意很难发现他。 那人摸索好久,才靠近水池。 身上是件道袍,背后有个阴阳鱼的图案,腰间别着个破袋子,手上缠绕着红绳铃铛,特地是握在手里,以防发出声音的。 头上鼓起个包,手臂上也有点伤口,估摸找寻过程中摔了跤。他的抹了把脸,不小心把血迹沾到了脸颊上。 看到倒在石头附近的尸体,松了口气,上前弯腰要把尸体背走。 楚泱想开口提醒他,可是喉咙太过缺水,张开嘴就哑哑的,有种断裂撕扯的痛感。 话还没喊出来,道士把尸体扛在肩上。一些盘踞在尸体头部的白玉虫哗啦啦落在他的脚上。他还奇怪呢,低头去看,那一下子,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虫子顺着脚踝往上爬,他手忙脚乱地丢下尸体,撩开袍子随处拍打。 有几个虫子碎裂在皮肤上,飞溅的汁水飘到他的口腔中。 听得他呸了好几声,后背的白玉虫还在爬,他伸手也够不到,情急之中,想往水池里跳。 楚泱急得额头冒汗,使劲想提醒他,可嘴唇里浓浓的血腥味,话都说不出来。好在道长还有点脑子,脚刚下去,就看到那白色沉底的东西,打了个激灵立马缩回来。 白玉虫已经爬到脸上,找准头部的伤口,飞快往里钻。 他大概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带着惊恐,迈着蹒跚的脚步奔向洞口。 “你——”楚泱刚冒出一个字,道长猛然摔了个跟头,膝盖跪在石子上。 他顾不得痛,捂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站起来。离得太远,楚泱已经看不见,只听到树枝杂草被踩踏的声响。 看来这人也难逃一死。 心里涌上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像是一场你看过许多遍的皮影戏。明明知道所有故事发展,可你只能坐在下面,等这场戏唱完。 最后锣鼓敲响,换来一声叹息。 第五十四章 房内未曾熄灯,明罗斜躺在床上,手脚都被麻绳捆住了。 她的半张脸贴在被褥上,眯着眼睛观察。 门窗透出重叠的人影,烛火微动,看影子,最靠近门边的就是成衣铺的老板娘,还有两个男子手里好像捧着东西。 看样子是个长方形的托盘,三个人在交谈,其中离得远的,声音较为沙哑,听老板娘的语气,带着点尊敬,约莫就是美人镇的族长。 另外的大汉明罗之前就听到过,屏息凝神在等他们继续讨论。 “你给她简单打扮下,外面的红布喜字都安排好了,就等明天开锣,也让乡亲都沾点喜气。上回碰到常来闲逛的卖货郎,问起这些事,我都按照老办法说了,没人会觉得有问题。” 大汉的语气里有点不耐烦,把手里托着的东西往老板娘面前一递。 族长背着手,喉咙里轻微的应和,特意叮嘱道:“你注意点,别到时候又让人跑出去。上次借着阿鱼娶亲,骗来的那个女子,趁天黑溜出去,花了好些银钱才摆平的。” 他仿佛含着口痰,想咳又咳不出来,口齿不清地继续说:“就是有些可惜,今年寨子里未婚的实在太少了,不然洞神选得多,咱们收成也多。” “谁说不是呢。”老板娘一改往日的声调,此刻有些尖细,不如意的叹口气。 “我看中的珊瑚首饰,还有两千两银子没凑够,等这次祭祀过去,总能给我多分点吧。” 是邀功,嘴脸落在大汉眼里,就显得平常,他嗤笑道:“你个老娘们,半只脚都快要进棺材了,打扮给谁看,难不成冷板凳坐不住,想出去偷人?” 第125页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老板娘面色羞赧,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族长终于是咳嗽出来,虚抬起手在他们两个直接劝和。 “行了,屋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你进去给她换上,好生准备吧。” 老板娘咽不下这口气,临了还对着大汉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才准备推开门。 明罗闭上眼睛,调动体内的灵力,特意封住经脉,造成深度昏迷的假象。 耳边听力却不减,知道老板娘已经推门而入,坐在她身边,扒开她的眼睛仔细看看。 确定是昏睡的,稍稍放心。 帮女子换衣服,她早就做的熟门熟路。不过明罗手脚早就被捆着,族长那个紧张的样子,也怕有什么意外。 老板娘只好稍微解开绳子,索性把红嫁衣简单得一套。她身上没什么其他东西,麒麟囊放在郡主的马车里,为的就是不引起怀疑。 倒是头上的簪子,金色流苏和龙鳞,显眼得很。 老板娘也算见过好东西,盯着那发簪,仍旧移不开眼,拿出来戴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下。 明罗手渐渐握紧,好在对方只顾着欣赏美貌,没太在意她的举动。半晌后,老板娘叹口气,把簪子重新给明罗戴上。 脸上有那么点小愧疚,很快又是一丝丝可怜,听得她说道:“都是快要死的人,还是送你场风光吧。” 她把明罗扶起来,靠在床头,给她取出胭脂,画了画妆,又把头发散开,全部挽上去做了个好看的发髻,金银首饰穿戴整齐。 自个对着欣赏着,啧啧两声好像是夸奖。看她依旧没有清醒,让她好好地躺在床上,熄了灯关上了门。 明罗在黑暗里睁开眼,嘴唇上有些果香味,压在枕头上,还能留下点颜色。 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这镇子对祭祀如此看重。 看来这一趟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不知过了多久,叽叽喳喳,好像是有鸟叫。顶部的洞壁上,偶尔滴下几滴水珠,刚好顺着树藤落到楚泱的嘴唇上。 他的思绪飞得很远,其实模糊不清,身上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遇到水的滋味,恨不得能多舔几下唇角。 女尸在洞里持续发臭,味道难闻得紧。白玉虫像是销声匿迹,躲在水底修养。 树藤的枝叶像有意识,微微绕过来到楚泱面前,帮他遮住从缺□□下来的光,免得他蒸发水分,完全活不下去。 这种举动,落在他眼里,真不知道是折磨,还是保护。 洞口的任何声响他都不在意了,分不出情绪去管,除非这个姑娘哭声大到他不想理都不行。 她是被自家老爹推进来的,看脸上白嫩的婴儿肥,两个小梨涡,估计十五岁都不到。原是亲爹骗她有东西吃,一路跟着到洞外。 月黑风高,谁会怀疑亲人,没待反应,就被扔进来了,再回头,洞口都被石头堵住,是真的出不去。 年纪小,经过最开始的挣扎后,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 楚泱早就被树藤遮住,一时间谁也发现不了他。 小姑娘从来没来过寨子里视为神明的山洞,但是听过一沓故事,因此害怕得发抖,心里也明白,自己是被老爹当成祭品。 哭得断断续续,喉咙都发胀发疼,才缓过神,明白再哭下去,就真的熬不过去,这才住了嘴,四下打量起山洞。 她站起来往里走,入目一具女尸,吓得尖叫,立马捂住嘴,强迫自己镇定。 过了水池上的石桥,美人树的模样清晰可见。 小姑娘没见过多少怪力乱神,对着树,自然是根据故事里的说法,下跪祭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希望树神能够放她一马,保佑她父亲会来接她出去。 楚泱眼睛都睁不开,听到她的祈祷,心里光有耻笑,求人不如求己。能做出把女儿扔到山洞当祭品的人,早就是穷途末路,不可能回头的。 他们巴不得这小姑娘能被白玉虫寄生,换来成千上万的金钱。可他到底没出声,纵使他有心,但力不足。 从洞口的光估计,小姑娘已经呆了两三天,实在撑不住,蹲在树底下,咬着自己的指甲。 她六神无主,前面就卡着个女尸,后面又全是树藤,她哪里都不敢去。 可嘴唇都干裂了,喉咙涩涩得发疼。 她蹲在水池边,明知道最底下都是虫子,手还是忍不住去捧了点水。嘴唇一沾到,心里对于水的渴望就无限放大。 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多喝了两口,白玉虫的虫卵混在水珠里,光凭肉眼看不出来。 小姑娘觉着自己仿佛又活过来,松口气躺在石堆上,眼神逐渐迷离,意识不清醒,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笑意,好像到达一个想象美好的空间。 湘西的蛊虫一向邪门,有着各种毒性。白玉虫若只是光能吃人繁衍,是不足以被炼蛊世家看上的。 它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致幻。 这种幻觉像是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刻,使你沉迷快乐,逐渐失去五感,忘记被啃食的痛苦。除非你强烈的排斥恐惧,犹如之前的那位道长。 奔跑中血气上涌,简直给白玉虫带来滋生的温床,想来他的死亡,应该来得很快。 他眯着眼,看着没反应的小姑娘,心底不清楚还能做什么。 在时间的流逝里,他慢慢得等着,一直等到小姑娘醒过来,僵硬麻木的表情,和缓慢地走动。 第126页 她有时候会在水池边蹲上一整天,有时候又会到洞口蹦蹦跳跳,把许多树枝都折断踩在脚底下。 她的情绪无法控制,逐渐变成行尸走肉。终于洞口的石头被移走,有个人探头进来。 小姑娘好像恢复了意识,朝着光亮处缓慢走去。那人大惊失色,随后又一脸沉重跟在她身后,摇晃着头,仿佛很失望。 可楚泱知道,不过几天,他一定不会再失望,说不定,会欣喜若狂。 锣鼓敲响第二声,明罗睁开眼。 她竟然在紧要关头都能睡着,真有点佩服自个。 房间外还没动静,街道上的吵闹就传过来。估计仪式已经开始,就等着老板娘带她上场了。 其实她恍惚又做了梦,梦里回到杂草丛生,长满树藤的山洞,水珠从洞壁上滴下来,滴答滴答敲击她的耳膜。 楚泱的状态很不好,他被捆在树藤里,一双眼睛带着疲惫。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喊他,可是他好像看不见。 这种怅然若失的状态,让明罗心里很难受。 她希望自己做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老板娘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明罗继续闭上眼,没过多久,手脚就被解开。对方好像点了一支香,在她的鼻子附近绕了绕。 是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像是雨后的草丛,又像是腐败的树叶,冲到鼻腔里,容易使人头昏脑涨。 有个小厮把明罗背在身上,随着动作走下楼梯,更清晰的锣鼓声充斥着耳朵。 街道上应该是一派喜气,吊脚楼都挂着红绸布,身上被人扔了点瓜子花生,脚踩着嘎吱嘎吱。 青石板上停着座花轿,做工考究,四角坠着铜钱。 小孩子在路边乱窜,口中还喊着什么新娘子,拍手叫好就没停过。 越是热闹,明罗就觉得越可怕。 寨子里的人好像都把祭祀,看成一种喜事。 从她在老板娘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可以推测出,美人镇的落花洞女,说到底,就是献祭未婚少女。 什么谁能把树叶哭落下,就是被选中的。不过是那些人编出来,骗外乡人的。他们恐怕也清楚,祭祀信仰摊开来说,是不为世俗所容,要被唾弃的。 为了名声,为了面子,为了全寨子的荣华富贵。 他们找到一个浪漫的说法,一个能被大家接受的传说。 成亲算是大事,哪怕是外乡人瞧见,谁会想到,新娘子是要嫁给洞神。一颗红枣砸在明罗的手上,那块皮肤有些疼,之后就换成了痒。 她没有动,安安稳稳地坐进花轿。 红盖头落在头上,外面的声音都像是被隔绝,离得好远好远。慢悠悠的,轿子被抬起来,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 明罗心口直跳,随着锣鼓声一下跃过一下。 她抬手摸了摸发簪,上面的龙鳞开始发热。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收回手,似乎想从簪子上汲取一点安心。 脸上拂过一道轻柔的风,楚泱难得打了个喷嚏,好像闻到了明罗身上独有的味道。 他晃晃头,觉得自己接近死亡,连这种夸张的幻觉都产生。心里有点疼,脑海里只要跳出明罗的模样,就很痛。 在山洞里的几天,他一直都在奢望。 要是再有机会见到明罗,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再也不要离开她了。 可是身边的树藤,缺口处的光,乱七八糟的石堆,沉在水底的虫子,都在提醒他,别做梦了。 那都是假设,事实是,往事不可追,没有万一。 楚泱微不可及地叹气,树藤仿佛感应到什么,叶子上盛着水送到了他的口中。他就靠着这点水续命,今天的状态倒是有点回光返照,不像之前奄奄一息的。 山洞里有些明亮,好像是外面晴空万里,太阳高照。 朗达踢动一些石子,楚泱带着点惊喜。好几天没见着,他还以为朗达出了什么事。 可是眼神顿了顿,见他手里竟然还提着把斧子,脸上的表情要多焦急有多焦急。 他跑到楚泱跟前,话还没说出口,提起斧头就对着树藤一顿乱砍。 “你...你做什么?”他沙哑又艰难得开口。 朗达不说话,全身力气都用来砍树藤了。可是这玩意你越是暴力,它就长得越快。 楚泱的手脚刚挣脱,又被缠上。手腕上的伤口被反复摩擦,结疤的地方又裂开,渗出好些血珠。 他吃疼得“嘶”了两声,朗达吃力得停手,额头上都是汗。 “别卖力了。”楚泱无可奈何,身上的灵力不能凝聚,居然连个破树都对付不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朗达却没有放弃,他心里藏着事,狠狠抹了把额头,又举起斧子,愤恨地坎着,趁着一瞬间的树藤断裂。 他单手用力把楚泱往前挪了挪,借力再推了他一把,自己转过身,硬捱下树藤的攻击。 楚泱的腿骨撞在石堆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面色一白,忍着痛把朗达也扯过来。 树藤快速地缩回去,在树干处缠绕,放弃了攻击。他有些奇怪,吃疼得坐起来,斧头被扔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痕。 朗达气喘吁吁,对楚泱伸出手,似乎很迫切得想做什么。 “到底怎么了?”楚泱捂着小腿,惊疑地质问。 然而没等朗达说话,从洞口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阿福的高喊,苗民的附和,带着股狂热不已的气势冲面而来。 第127页 朗达露出恐怕又担忧的神色,楚泱转过头,看到硬塞进洞口的东西。 那是具七尺三寸,四独板的棺材。 第五十五章 民间有句老话,“天下棺材七尺三”。 意思是,天底下的棺木,基本都是七尺三的长度。这是统一的,可面前这具,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 朗达挡在楚泱面前,棺材已经被推倒水池边。阿福带头,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多是强壮的男子。族长走在最后,他颤巍巍的身躯,光靠拐杖都很艰难。 他只能微微靠在洞口,像是望风似的低下了头。 楚泱盯着那具棺材,四独板,以前做棺材,最上面有天板两帮,又叫做三独。可苗民们抬来的,却是四独,若是换成懂行的棺材铺子,是绝不会接这样的活。 四独在行当里,又叫绝户棺,寻常人家都会避讳,更不用说专门做棺材的了。 当真是来者不善。 抬起头对上一群人的目光,这些苗民都是族中男子,阿福站在高大宽阔的人群前面,双手叉腰,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帽子。 原本是祭祀仪式上族长才能佩戴的。 他趾高气扬,尽管身量小,显得滑稽,可整个人都是逼迫,对着朗达冷笑道:“怪不得大伙搬棺材的时候,你不在,原来是赶着来放人。” “大伙儿都看看,寨子里出了个白眼狼。”阿福高声喊,手臂有意识得摆动,作出指挥的架势。 他后面的苗民有些十分冷漠,有些却不敢直视楚泱打量的眼神,似乎心里也有愧疚。 “早就说过寨子里不能进外乡人,咱们都守规矩多少年了,从没出过事,朗达破了戒,才有此次的风波,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阿福走到棺材旁边,朗达不屑得抄起地上的斧子,拎起来朝着他们。 “你们全都疯了,居然会听他的鬼话,咱们寨子已经害死一个人了,诺玛也是被你们害死的,难道还想再杀人嘛,你们那是犯罪!” 斧子砍过树藤,沾着点碎掉的树叶。在阿福眼里,变成攻击朗达的证据。他清楚,朗达这个人,过于善良,跟来山洞的都是寨子里的熟人。 他就算用上威胁,真到了打架那刻,也不敢动手。 反倒是一直安静观察他们的楚泱,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罗叔家的女儿,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祭祀给洞神祭品,她就会原谅我们,降下恩赐,难道她的尸骨换来的白玉虫,你家没有拿一分一毫。” 阿福避开朗达的指责,提到罗叔的事。 楚泱顿了顿,猜测应该就是被父亲骗进来的小姑娘。看来她喝下水后,被白玉虫寄生,没多久就死了。 朗达略微犹豫,斧子仍旧没有放下,楚泱往前走了一步,和他并肩,歪着头问道:“照你们的意思,是连棺材都提前给我准备好了。” 他继续迈出步子,朗达还想拉他,被他侧着躲过去。 阿福看着他好像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发憷,害怕得退后几步。 楚泱敲了敲棺材盖,闷厚的声响,指关节倒是微红,“呦,这木料价钱不便宜吧。” 虽说规制不合格,但用料倒是考究。说不上这群苗民是愚昧还是大胆,总之阿福一肚子坏水是没错的。 “我一个大活人,就算被你们口中的神,给绑上好几日,都没能要了我的命。” 他冰冷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外头之前下过雨,洞壁上残留着潮湿的痕迹。 树藤覆盖着石堆,空气中弥漫着隐藏的硝烟味。噗通的石子落地声,村长别过头,全然不关心里面的情况。 阿福努力把头扬起来,刻意威胁道:“你想做什么!我们...我们人多得很。” 结巴里还夹杂着一个嗝,阿福无奈地捂着嘴,眼睛瞪得很圆。 楚泱猛然笑了下,声线里似乎都是轻蔑。 他勉为其难地蹲下来,扯着抹讥讽的笑容,看似轻微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嘴角慢慢沉下来,“神都杀不死我,你觉得这些人,能杀我?” 也许暂时无法动用灵力,但天生骨子里带着的威压,和他浑然不怕的高高在上感,让阿福产生了错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何况连棺材都抬进来,所有人等着他发话。要是就这般害怕退缩,以后在寨子里谁还会听他的话,那不就是一朝回到落魄时。 都说时机不等人。 阿福咬咬牙,拍开楚泱的手,恫疑虚喝道:“死不了也得死,今儿个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跑到苗民面前,有好些人在窃窃私语,不敢上前,阿福单手指着楚泱高喊道:“都听我说。” “咱们寨子里的事情,自行解决。他虽是外乡人,可现下知道了所有的秘密。为了寨子的安全,一定要有所举措。何况连神灵都没能杀了他,说明这个人,才是最大的冤孽。” 阿福说得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仿佛楚泱真的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朗达看出其中的不对,在山洞封闭窄小的空间内,人群容易被煽动。 他担心得靠近楚泱,悄声劝道:“我帮你拖住他们,你趁机快跑,到时候就一直往北走,出了寨子他们就不敢追,你要是能活下来,记得去报官。” “朗达。” 楚泱平静地转向他,到现在的地步,他心里对于被困在此处,已经有些猜测,“我不能走。” 第128页 这是实话,可朗达觉得他还没明白处境的危险,急切地握着他的肩膀。 “他们是要活埋你,活埋你懂吗?再等下去,你就活不了了。” “我知道。” “你知道?” 朗达目光里都是不解,阿福那边已经说动苗民,他们各个抬起狠辣的眼神,对着楚泱虎视眈眈。 “你知道你还留下来?” 楚泱淡然地移开朗达的手,抢过斧头,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镇定与坚决:“不管我能不能活,反正她,一定不能活。” 他高举起斧头,从手心里生出股蛮力。一瞬间好像把灵力又重新调动,全数汇聚到斧头上。 楚泱的步伐很快,却在美人树前突然停留,眉头紧皱,愤然落下斧子,对着树干的中央就是拼命一击。 苗民都来不及作出反应,斧头的边缘狠狠嵌进去,溅起一股绿色的汁液。 顷刻间,山洞里翻江搅海,苗民鸡争鹅斗,朝着楚泱就是讨伐的话语。 朗达身手敏捷地推开一个又一个情绪激动,要上前打架的人。阿福在深度的惊恐下,脑海里闪过各种办法。 美人树抖落一地树叶,山洞仿佛都被震了震,楚泱没有停下,拎起斧子就要再次攻击。 在嘈杂纷乱的环境下,突然树藤飞长。缠绕洞壁的枝叶也得到命令,交错里互相覆盖。不多时,洞壁顶端唯一的缺口也被枝繁叶茂覆盖,整个山洞的光都被抽走。 昏暗里,有人摔跤,有人被踢倒。 朗达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也被推向树干。隐约间,阿福眼珠子灵活转动,小身段在人群中穿梭,推开挡路的族长,迅速地跑出去。 花轿走了一段,和明罗原先跟踪的路线不同。 美人镇把祭祀仪式,看得很重要,所以特地选择了一条长远的路。两边的荒树林子光秃秃的,天气走到这竟然就阴沉。 轿夫毫无表情,送亲的人在前面敲铜锣,口中振振有词。轿子后头有个妇人,手里拿着一盘的糖果,一边走一边撒。 恍然间,有孩童在杂草里伸出手,拿走糖果。 湘西苗疆,路上能遇到的孤魂野鬼众多,路上撒糖是怕小孩子不懂事捣乱,先让他们尝点甜头,也算是积阴德做好事。 可明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上面被染红一片,是凤尾花的色彩。明明要把活人生祭,却还不忘给孤魂野鬼贡品,这是哪门子的积阴德,怕是造孽吧。 也不知道这镇子上的人,死后下地府,会不会被身上背着的人命功过吓到。 明罗暗中腹诽,把发髻上的簪子取下来,微微挑开旁边的帘子。 路途越来越偏,有些杂草都快有人头高,一闪而过的孩童灵魂,躲在树后面,拿奇怪的眼神偷看。 老板娘和族长走在最前面,两个人倒是说说笑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娶亲,不是祭祀。 再往前,马上就要到山洞,石子铺路,地势是低洼下凹的。 轿子抬不进去,只能停在上面。 明罗放下帘子,把簪子拢在袖子里,手臂碰到龙鳞,是一阵温热的暗示。她闭上眼睛,身体放松地往后靠,老板娘掀开帘子时,看到的她,依旧昏迷不醒。 有人驮着她走下去,背厚身晃,脚咯在石子上,一颠一颠。 幸好明罗没吃什么东西,不然隔夜饭都要被这破路给颠出来。 到了地面上,也还是有树枝,族长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一盏灯,好些个苗民早早就等在山洞外。 摆上一张长方形的供桌,手里提着花篮,喜糖和花瓣放在一块,脸上团团喜气。 明罗被放下来,老板娘上前托住她的肩膀,借着力想让她站稳。 唢呐先吹,吵得明罗耳朵疼,嗡嗡耳鸣。 镇上的人却习以为常,跟随着音乐,把糖和花瓣撒出去,口中还唱着听不懂的歌曲。 真不懂是搞热闹给谁看。 明罗心里暗骂,身子软塌塌跟随着老板娘的动作,小腿弯被碰了一下,跪在地上。 族长把供桌上的五个碗都揭开,里面是满满的白玉虫。他把中间的碗高举过头顶,对着洞口跪拜。说着一些祈求保佑,风调雨顺,平安富贵的吉利话。 她被强按着虚磕三个头,手心越握越紧,就等着一个机会,准备看清山洞里到底有什么。 果然,跪拜仪式结束,铜锣敲响三声,苗民高呼着好。族长喊上两个壮汉,掀开洞口附近的树藤。 之前杵在旁边的竹竿铃铛,被吹的晃悠,叮铃铃得响。 一个很重的箱子被抬过来,浓重的血腥味传到明罗的鼻腔里。苗民面色各异,族长打开箱子,里面是放了血的猪。 脖子上的伤口是刚开的,血水沉在箱子底部,慢慢渗透出来,黏在所有人的脚底,湿答答的。 族长面带尊敬,把白玉虫倒在箱子里。 明罗从向道长身上见过白玉虫吞噬人的模样,现在头上有着盖头,不能去看。但是耳边却听到那种细微的,虫子在尸体上爬的声音,是噼啪,噼啪,又难以形容。 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痒,肌肤像是被寄生似的缩起来。 白玉虫把血肉吃光,从他的身子里排出一个又一个的虫卵。 黑色的小茧子,在阴天的氛围里,冒出头,是圆形的白洞,诺诺爬出来,在血丝累累的骨架上,找寻可供生长的养分。 第129页 大的白玉虫陷入沉睡,族长带着满意的心态,让每个人都上前观看,然后才把箱子合上。 他转向明罗,是时候开始最重要的步骤了。 沉重的箱子被人搬进山洞,族长堪堪弯着腰也钻进去。老板娘熟门熟路,扶着明罗的身体,缓缓走进去。 她的盖头被随处生长的树枝带了下去,落在洞口附近。老板娘愣了愣,给族长抛去个眼神,却被忽视。 山洞的地面很多小石堆,若是不小心,很容易摔跤。 树藤疯狂乱长,整个石壁都被盖住,前面有个水池,但里面早就堆满着坍塌的碎石,水的迹象是看不见了。 树叶在缝隙里冒出来,树根延伸出枝丫,牢牢攀住底部的泥土。 明罗不能抬头,自然看不清这棵粗壮的树,到底长什么样子。 脑海里不免想到之前的梦境,心头鼓鼓的跳动,害怕下一秒看到的,是楚泱的脸。 她的手指有点发酸,是老板娘用针戳破,用力挤了点血珠出来。 族长站在石堆上,对着树拜了又拜,转过身高高在上,让其他的苗民都开始跪拜。一整套礼数走完,他终于走到明罗面前,手里捧着只白玉虫,随意让他蠕动。 明罗被老板娘压着,头垂向地面,对方把她带着伤口的指尖,虔诚地递到族长面前。 白玉虫像是闻到血液的味道,开始朝着指尖移动。 就在快要接触的一瞬间,明罗突兀地抬起头,掌心的雷决被灵力激活,触电般打中了老板娘的手。 刹那间被挣脱,她另一只手灵力凝聚成剑,借着膝盖起来的力气,重心前移。 腰间转过力度,反扣住族长的脖子,剑锋顶到脖颈,只差一点就能刺破经脉,让他丧失性命。 白玉虫落在地上,明罗脚尖踩住,不解气得踏动两下,确定是死透才移开。 老板娘被她摆了一道,没刹住撞在石堆上,鼻血汩汩地流出来,额头青了一片。其他的人被变故吓到,条件反射似的想上前帮忙,却被明罗那锋利的剑光挡住。 而胆小的早就想逃出山洞,然而明罗的灵力更快。 山洞的藤蔓被打到,轰然垂下,逃跑的人都被反挡回去,摔了个背着地,族长僵硬的不敢动。 明罗扫过所有人,又斜睨着族长,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愤慨道:“谁敢过来,我可不保证手会不会抖。” 镇子上的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都以为是得罪了仙人,各个跪下来,对着明罗恳求。 她义愤填膺,心里对于他们早就深恶痛绝,有点恐吓地指着老板娘,冷静问道:“我要知道,白玉虫的来龙去脉。” 第五十六章 山洞里再被照亮,不过须臾。 楚泱的斧头被人推倒别的地方,朗达也蹲坐在石桥上,脚踝被人踩了好几下,已经痛得站不起来。 族长在门口朝着里面大喊,然而这些人的愤怒无法消失,阿福举着两个火把走进来,面对场面的焦灼,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泪花子都冒出来,在封闭压抑的洞穴内,突兀得让大家的动作停下来。 苗民的拳头都快要贴到楚泱脸上,全然陷入斗殴的气氛,甚至脑子不清醒。现下呆愣着,互相看了看,对方的面孔站了灰,指节处擦破了皮,隐隐作痛。 脸红脖子粗都是正常的,更有甚者,青筋暴起,胸口还堵着一口气。 火把带来的光亮,让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阿福。 见他压下笑容,带着讥讽的口吻,开口说道:“打啊,继续啊,怎么不打了。” 他走到前面,几个人微微让开,有个男子扯着朗达的衣领,咬紧牙关,下巴略微地往外抻。 以前他家和朗达家为了争吊脚楼的三分地,祖上曾经吵闹过。这事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如今再看,难免没有借机报复的意思。 阿福晃了晃火把,火光照亮朗达虚弱的脸颊。他的眼神里没有善意,只是虚横了对方一眼。 “你们不是打得很欢快,来,都看看这副尊容,大家站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语气到后面带上了怒吼,族长的脖子一缩,似乎见识过阿福的口才,害怕的转过头,用拐杖磨蹭着地面,直把那块草皮都翻了翻。 楚泱喘了两口,试图站起来,但刚刚脚被套在树根附近,有块石头压住了,要是动作,肯定会被发现,索性就撑着手肘,静观其变。 “咱们都是一个寨子的,祖祖辈辈生活多少年,竟然还能出互相斗殴的事。”阿福笑着问,可他的笑容里又带着浓厚的说教意味。 要不说世间在黑暗里,最先有的是火,昏暗的洞壁,全靠阿福手里的火把照亮。 他的话也变得更让人信服。 “大家之前就商量好,定下了每年祭祀的仪式,现在只差临门一脚,明明是要来解决他的,却变成如今的场面。” 他顿了顿,扫过楚泱。 看他发冠松散,肩膀靠在树干上,整个人的力量全靠手肘,和刚刚能放狠话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斧子飞到了树藤后面,是肯定找不见,没有威胁。 阿福又重新支棱起来,不可一世地说道:“看到没,这都是他的本事,蛊惑人心,让大家互相打斗,而他却能安然无恙,要我说,这就是妖孽啊。” 第130页 阿福把尾音拖得很长,痛心疾首。 楚泱忍不住笑了,肩膀随着一抖一抖的,他凝眸嘲笑,“妖孽?” 又是一阵笑,片刻的安静后,他终于沉着脸,冷漠道:“我看,你们的神灵才是妖孽。” 他用肩膀狠狠撞了下树干,落叶纷纷而下。明明被砍过几下,可裂开的地方毫无动静。 楚泱转过头,对上那张死人脸。事情做到这份上,所谓的神灵竟然还能无动于衷,他心底倒是不敢确定了。 “看,他还在污蔑神灵。” 阿福恨不得楚泱继续说些狠话,落在苗民耳里,就是大逆不道。 他尝到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继续怂恿大家道:“他伤害神灵,口出狂言,若是让妖孽跑了,必定为祸一方,我们今天是为名除害,大伙说对不对!” “对!” “阿福说得对,他来了以后,咱们寨子就没一件好事。说不定就是什么妖孽变得,来害寨子的。” 人类就是这么卑劣啊,楚泱想。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还要找寻各种理所应当的借口,一如封印他的时候,总要举着深明大义的旗帜,好像他就活该被封在底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些愚昧的苗民,何曾有什么区别。 楚泱已经不在意他们攻击的言语,眼前都有些迷糊,耳鸣阵阵,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他抬起头,缺口处被树藤盖得严严实实,难道他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他还没有听明罗许过愿望。 答应她的事,一件都不曾实现。也许在她的心里,自己只能是个骗子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阿福把情绪推动到最高潮,好些人红着眼看他。 朗达顶着口气再度挣扎,想要把疯狂的苗民拉回理智思考。 奈何身单力薄,抵挡不住他们朝楚泱走去。阿福趾高气扬得望了眼朗达,浑身上下都在诉说胜利。 乌泱泱的人群,模糊的视线,以及微弱的呼唤,在天边又在眼前。楚泱分不清,他只觉得疲累,可明罗的声音好像穿透了好远,依旧绕在他的耳边。 是错觉吧。 楚泱止不住地幻想。 握剑的手稍稍往上抬,血珠顺着剑刃冒出来,在恐惧面前,一点小伤口的疼痛都被放大。 族长一大把年纪,何曾见过这等架势,连喊带叫对着跪在地上不吭声的老板娘骂道:“还憋着干什么,全说了吧。” 老板娘闻言偷偷看了看,立马又缩回眼神,似乎怕明罗做些更可怕的事,挪着身子离得很远。 可离开的路早就被她用灵力封存,族长又是求救又是求饶。 镇子里的人大多好日子过惯了,有钱就是大爷,出去随便花点钱,就有人捧上天,此番被威胁如同土匪的架势,谁都撑不住。 原先背明罗的大汉,首先就磕着头,老大一个人,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没想动就是个空架子,最没骨气的投降。 他求爷爷告奶奶,诉说着自己的苦楚,“仙子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放过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 明罗冷哼一声,“少废话。” 大汉被她说得一激灵,鼻涕眼泪都流下来,还要忍着声。 她嫌弃得挑了挑眉,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既然你想我放过你们,就把白玉虫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尤其是生人祭祀,到底怎么回事?” 大汉仿佛得到赦免,身体放松的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后面老板娘警告的眼神。 忽略那群低着头不敢说话的苗民,自己先像倒豆子得说起来:“打从我出生起,就有生人活祭的仪式,其实也没多吓人,就是镇子里每年会找未婚女子,献给洞神,其实他们就是去享福了。” “享福?” 明罗打断他,打量着山洞,四周都被树藤缠绕。因她挟持着族长,不好转头去看身后。 反正敏感地直觉告诉她,这里邪门的很,哪里的享福是这样的? “是啊,大家都说是洞神看上了她,要她进山洞成亲,接她去极乐之地享福。” 大汉说得理所当然,明罗瞥了眼族长,看他胡子好像都吓歪了,眼睛却转了好几圈,她不解得提问:“那白玉虫和这祭祀又有什么关系?” 大汉正要开口,老板娘趁着明罗不注意,抄着个石头就要丢过去。 可明罗灵力护体,那石头反而是被震开,碎成四分五裂的石子。 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回大汉更没顾忌,直言道:“被祭祀的人,会在山洞呆上四五天,到时候被放出来,就不吃不喝,慢慢会变成一具尸体……骨架上都是白玉虫。” 寄生。 明罗心头一凛,这是送给白玉虫的宿主。在落后的寨子里,竟然能被叫做神灵。 简直可悲可叹。 光是问到这些,还不足以解开她的疑惑,明罗继续道:“你们镇子上也没多少人,女子死得多了,恐怕不好办吧。” 她是不信每年只祭祀一个的,按照美人镇的富裕程度,万千的白玉虫都不一定能换回来,何况镇子上,女子并不少。 大汉到此不敢再说,明罗的灵力化作雷光,朝着老板娘旁边炸了一下,把她的衣摆都给烧着了。 老板娘手忙脚乱地扑灭,再也不敢乱动,头磕在地上,身体发抖,带着颤音道:“没...没有,寨子里找不到人,我们也着急,后来是族长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 第131页 她猛然求饶,双手合十,泪流满面,比起祭祀活人这等残忍的事,竟然是明罗更让她恐惧。 “真的不关我的事,是族长想到的,他说寨子里人不够,就到外面找。还有,还有……” “你瞎说什么!”族长大喝道,要不是剑架在脖子上,他就要过去阻止。 明罗手指用力扣紧他的脖子,怒声指责,“闭嘴。” 她转向老板娘,示意她继续说。 “族长说,从前祭祀倒还好,没人来管。今时不同往日,湘西如今通了路,寨子发展得越来越好,终究会有外乡人来。仪式这些东西,他们看着奇怪,难免不好奇,四处乱说。为了大家的安全,就想了个法子。” 族长手指握紧,关节泛白,脸上面如死灰,好像一切都被翻出来,知道自己逃不过,索性放弃。 “装作镇子里娶亲的样子,把女子嫁给洞神。别人看到是喜事,定然不会怀疑,只会跟着贺喜,再多的事,也不会多问。到时候把女子再往洞里一送,人出来后死在自己家,全镇子都靠白玉虫活命,自然都会捂住其中的秘密,神不知鬼不觉,祭祀就完成了。” 老板娘笼统的概括,其中的细枝末节都省略了。然而明罗只觉得可怖,在这些人的眼里,仿佛一切简单的就是个流程。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在他们荣华富贵上,生命都是可以舍弃的,因为没痛到自己头上。 “后来你们不满足于一个人,就开始绑架外乡人?” 她沉声,语气凌厉,剑锋更向上挑,族长努力缩,还是止不住脖子上的疼痛。 老板娘急忙摆手,“不是绑架。” 对上明罗怀疑的眼神,又弱弱说着,“镇上有适龄男子,都是出去说亲事的,我们会给够好几倍的价钱,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就是那些女子,她们就被,被祭祀了。” 从言语里,明罗听不出任何的悔恨,只有辩解。到这个地步,他们执迷不悟,还在为罪行辩解。 因为寨子里的女子不能满足白玉虫的产量,就打起娶亲的主意,仅仅因为给够了钱,就能理所当然地杀人。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啊。 明罗涌起股厌恶,硬生生忍下来,强迫镇静。 “那所谓的落花洞女,树叶选人,也是你们编出来的?我看你们胆子不小,什么人都敢绑,迷晕我的时候,气势不是很足?” 她有些反讽,老板娘慌张地磕了两个头,眼眶里都是泪,整句话被说得断断续续。 “落花洞女是后来有人传出去的,那些人不懂里面的门道,还以为是什么特色,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故事,族长说正好,给祭祀编了个好听的故事,省得被人怀疑。树叶就是以前传下来的,说是洞神会通过落叶挑人。” “我们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老板娘哀求着,明罗搞清楚白玉虫的事。基本可以确定,活人生祭的仪式,持续将近三十年。 其中死去的女子不计其数,怪不得当初龙八爷能看到白玉虫里的人骨。 她懒得和这群人纠缠,扯过族长的衣领,把他往人群中一扔。手上的剑化为虚无,灵力在地上形成圈,落叶被吹动,无法进入圈内。 “镇子上,除了我,是不是还来过其他人。” 她略微皱着眉,盯着所有人的反应,“我指的是男子。” 老板娘和族长对视一眼,带着疑问,嘴唇翕动,可又不知说什么,最后是大汉抢先说道:“仙子,我们肯定是不敢骗你的,除了你,就只有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姑娘,从来没有男子来过啊。何况镇子里对外乡人都有点戒备,要真的有,肯定是传遍的。” 明罗心中犹豫,理智告诉她,他们说的是真话。可是直觉和簪子无不反映出,楚泱就在镇子里。 她把簪子握在手里,龙鳞上的热度更加灼烫,面对着这些人,她再次质问道:“我要听实话。” “我们不敢骗您啊。” 大汉连声说着,显然是真的不知道。 族长也完全没头绪,他握着脖子,对着血珠犯晕。其他的苗民更是没有胆子,只是盯着明罗身后的那棵树,好像祈求神灵拯救他们。 之前氛围紧张,明罗一直没法回头看。 现下才侧过头,余光扫过,树干笔直,树藤像是衣服般,紧紧缠绕着。 顺着脉络往上瞧,那细细的纹路全然不是正常的树木,而是人的肌肤骨架和木纹混合,像是融合在一起,青苔覆盖,一张平整的人脸,正和明罗对视着。 她的眼睛没有眼珠,是白茫茫的浑浊。 身后是紧实密集的树藤,顶端的洞壁开了个口子,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刚好隔在明罗和树的中间。滴答——,水珠落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明罗的梦境。 她跑到树面前,不管脏不脏,把人脸附近的青苔掰开,反复确定这张脸。 是女子,不是楚泱。 明罗松了口气,旋即簪子像是被火炙烤,烫手的拿不住。强烈的预兆笼着她,脑海里不断闪过画面。 一口棺材,围着的民众,火把晃过的余温,挣扎颤抖的手,像一下子充斥进来,让她太阳穴狂跳,差点站不稳。 她动用灵力抵挡,手撑在树干上,绿色的枝叶长到明罗的跟前,阳光在石堆上的影子后移,闪烁了好几下,像是在提醒她。 第132页 龙鳞泛出浓烈的流光,在她的耳边,有无数的声音,都在高喊,“杀了他!” 那种剧烈,无法掩藏的恨意,裹挟着怨气,敲击她的耳膜。在短暂的交锋后,明罗终于把灵力集中在簪子尖端,果断得朝树干上的人脸扎过去。 一阵浓郁的光,让簪尖停留,石子乱滚。 树藤像是倒转的被吸到洞壁上,从那张脸向外延伸的灵力化成一道光幕。 丝丝的裂缝暂停在空中,像是一块冰,又仿佛是凭空而生,明罗知道她找到了关窍。 裂痕就是结界。 她强撑着不适,□□诀涌动,幻化成一柄剑,锋芒闪过,巨大的响声,冲击的裂缝崩塌。在她面前,山洞被分裂成两个空间。 树藤形成的洞壁四分五裂,另一种景象在消散的缝隙里拼凑而成。同样的山洞,全然不一样的情景。 火把的火星子像流星闪过,直冲着明罗所在的地方而来。 她闪身躲过,顷刻间火星点燃树藤。 在她的余光中,那群人围着的一口棺材,扬起手臂好像要把谁塞进去。 在他们的压迫下,有玄色锦袍的竹纹闪过,那是她给楚泱挑的衣服。 “楚泱——” 明罗义无反顾,朝着结界的口子冲过去。 第五十七章 他的头磕在棺材板上,沉重的钝痛从后脑勺传来。手臂使不上力,堪堪落在棺材外。 好几张脸都在面前晃动,他忍不住想吐,可是耳朵边又传来叫喊,好像是明罗的声音。 怎么会呢? 楚泱落寞地想,在生死关头,明罗不停地出现,连声音都出现强烈的幻觉。 以前他听妖怪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就像元宵灯会上的灯笼一样,转一面就是一种画。生前的经历会不停地转动,让你好好回顾。 可他只能想起明罗,她的声音,她的脸,还有她的笑。 有人用力地把他扯进棺材里,朗达似乎直起身子想把他们拉开。棺材板歪在旁边,还没来得及盖上。 楚泱放弃挣扎似的躺在里面,眼前的明罗若近若远。他试图伸出手去抓住,可一瞬间画面就消散了。 然而这样人头攒动的场面在明罗眼里,仿佛就是生动的杀人现场。她跨过结界,裂缝越来越大,碎片噼里啪啦的剥落,像一个个小结晶体落在地上。 昏暗的山洞里,火把随处晃动,仅能带出一点光。可人围在棺材的背影,影影倬倬,他们仿佛是为了灭口,使着力气要把棺材盖抬起来。 在认清那人可能是楚泱后,明罗的灵力不受控制,□□诀不要命的冲到地上,炸起花火。 结界受到冲击,崩塌速度加快。 顾不得其他的人的反应,周身的灵识化作虚无的气势,将那些苗民震开。 阿福手里的火把脱手向反方向飞去,越过结界的口子,落到了另一面的树藤上。 棺材早就在原地四分五裂,楚泱受到重大的冲击咳嗽了好几声,手臂有些疼,很难直起身子来。 扬起的灰尘迷了眼,他摆了摆手,隐约感觉有人蹲在身旁。 明罗跑过来的力道太大,自己的手肘也撞在木板上,疼得她眉头一皱。但心思全然不在意,而是盯着面前的人,有瞬间的鼻酸。 楚泱的脸上都是尘土,他的嘴唇干裂,白得快要发紫,显然是遭了罪。头上的发冠歪七扭八,发丝乱糟糟,半眯着眼睛,还没从变故中缓过来。 明罗鼻子直直升起股酸,一下子眼泪就塞在眼眶里,红着眼硬忍着没落下来。可面对着楚泱,她这段日子的心焦终于有了定论。 恍惚间,双手已经抱住了楚泱。 在她的梦境里,楚泱消失了好多次。她其实很害怕,也许到最后等待她的,是楚泱的死亡。 她的手臂抱得很紧,楚泱愣在那里,脑海里怔怔的,不自觉地拍了拍明罗的后背。 真实的触感,甚至有些沙尘颗粒的粗糙感。 他垂下眼眸,看到一片红。 是嫁衣。 楚泱自嘲地笑了笑,怎么死到临头,还能梦到明罗穿着嫁衣,你可真是不要命啊。 他忍不住腹诽,总觉得自己的心思都快遮盖不住,突然得笑了笑。 明罗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听到一声突兀的笑,原本失而复得的情绪里,多了点安慰,她侧过头想离开怀抱,却被楚泱猛地按住。 他嗓子干哑,很难发出声音,但还是用温柔的口吻,奢求道:“再抱一会儿。” 让他安静地结束生命吧。 “傻瓜,再抱就走不了了。”明罗呆呆地回了一句,里面的笑意掩藏不住。声线有点抖,好像是真的哭过。 楚泱睁开眼,迎面就是一道风。他抱着明罗侧了侧,用手臂硬捱了一下,是有个苗民趁机攻击。 明罗立马反应过来,回身就踹了一脚。 结界的裂缝开始出现灼烧的痕迹,对面山洞的人吓得不行,不停地磕头,完全罔顾树藤上的火星,即将点燃所有。 她扶着楚泱起身,牵着手就要往对面跑。 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到楚泱的身体里,他的力气和神识逐渐恢复,骨头上的痛楚也都不值一提。 这一刻他确定,不是梦,明罗真的找到他,救了他。 在明罗穿过结界的那一刻,裂缝的痕迹随着火星蔓延,像被风吹散的灰尘,顷刻消失不见。 第133页 美人树散发出耀眼的光,有萤火虫围绕在树干的周围,而树藤就是最好的燃料,火光霎时腾起。 明罗被火焰的热气呛了满面,忍着喉咙不适,解开洞口的灵力,对着朝美人树跪拜的苗民喊道:“山洞里着火了,都赶快离开,快跑啊!” 没有回应她。 火势在急速发酵,山洞里本就是树藤杂草丛生,简直是天然的导火索。美人树依旧矗立,而她的枝丫都不可控制的在衰弱。 苗民虔诚跪拜,族长眼尖,发现树叶的蜷缩,带着种恐惧奔到树干跟前,似乎想要挽回什么。 其他的人随着他的动作,也意识到,镇子上的信仰,也许就要消失。在明罗不可置信的目光下,他们竟然忽略了生存的难关,都对着美人树跪下来哀求。 那样的场面,仿佛是愚昧的疯狂阶段,不知道求的是信仰,还是财富。 楚泱扯了扯明罗,他脑海中大概明白自己被困住的地方,是这个神灵创造的某个结界,现下挣脱后,灵力自然能够运用。 他冷冷看向树干,那张死人脸没有变化。 在眨眼的瞬间,灵力仿佛网一样,牢牢地套住树干,火焰无法近身,但树干里的神灵也不得不现身。 他按住明罗的手,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洞壁上被灼烧出黑乎乎的一块,树叶传来的焦味,和滋滋往外冒的声音,都让明罗有些担心。 苗民置若罔闻,疯了一样祈求着神灵降下奇迹。明明只需要动身往外跑,就能得救。 美人树的上方,绿色的点点荧光汇聚成一个虚幻的形象,和树干上的那张脸很相像,却又有点不一样,带着点神性。 她温柔地注视着楚泱,眼神里有着抱歉。就在他们要走进的刹那,一股强烈的风裹挟着灵力和火星,把他们送出山洞。 那是极其快速的一瞬间,连楚泱都没能用灵力抵抗。洞口的树藤交错落下,拧成解不开的结,阻止他们进入。 明罗着急地想进去,山洞里到底还有平民百姓,可楚泱拉住她的手,“再等等。” 他仿佛明白洞神要做什么,握住明罗的手力气很大。 “再等下去,他们会死的。” 明罗无法做到罔顾性命,心里虽然对他们的思想唾弃得不行。可十几条人命放在眼前,论谁都不能下决心。 楚泱叹了口气,手放在明罗肩膀上,安抚着她,“没用的,就算你和他们说一万遍,山洞着火,呆下去会死,你觉得他们会放弃那棵树吗?” 纵使他再迟钝,刚刚的情况都看在眼里。所谓的洞神就是那棵美人树,而这些人,全都靠美人树上的白玉虫生活。 火星子点燃的只是树藤吗? 点燃的是他们的荣华富贵。 明罗咬着嘴唇,犹豫着,洞口传来热气,里面的声音都被隔绝,但火烧洞壁的热度还是能感觉到。 嫁衣此刻显得十分累赘,汗水从她的额角流下来。 楚泱伸出手帮她擦掉,却忘了手上还有许多划破的口子,此刻正泛着轻微的疼痛。 “洞神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罗问着话,眼神还不忘观察山洞里的情况。 然而宏大的祭祀声和求救声混合,突如其来洞口的树藤就解开。好几个人连滚带爬跑出来,身上的布衣被烧得差不多,背上的肌肤红肿了好大一块。 逃出来的,仅仅只有四五个,其他的仍旧没有动静。洞口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法力,明罗根本进不去。 神灵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是一种劝说,“把你们卷进来,实在抱歉。” 春风拂面的女声,联想到寨子里的祭祀,似乎不符合想象。 “你把我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 楚泱之前尝试想把此处的神灵逼出来,都没能成功,没想到最后她自己出来了。 明罗以为楚泱是不小心卷入,可听他的意思,是被刻意困住的。 再联想到发簪一直给的预兆,总觉得要是自己不来,楚泱怕是要折在这里。 语气里不免带着点怒意,“地砥向来是由民众的信仰诞生,可他们对你行的都是生祭之礼,你作为神灵,便是靠着旁门左道吗?” 在乾州,地砥也被视作神灵的一种,但和话本故事里所谓的神灵不同。地砥大多是靠着香火衍生,他们不属于神职。 有些甚至没什么体系来历,只是因为百姓过于信奉,长年累月的供奉,才诞生于天地间。这般的神灵,通常是以庇护一方平安为己任,不能任性妄为。 可美人镇的地砥,放任他们做出恶行,要求以少女祭祀,明罗如何也不能把她看做善良的神灵。 对方显然是明白的,片刻沉默后,发出一声长叹,有着些无可奈何。 “小道长说得不错,正是因为他们的信仰,才有了我。可一开始的苗寨,不是这样的。” 她依旧没有现身,火焰炙烤着山洞,浓烈的焦味传来。 明罗遮掩着口鼻,楚泱替她理了理头发,清爽的水幕在她眼前拂过,瞬间给她带来些凉爽。 “将你们卷进来,并非我的本意。” 她再次道歉,在黑越越的山洞里,传来平静的叙说。 “百年前,这里只是一片瘴气林,沼泽遍地,毒虫蛇蚁盘踞。当时的苗民吃不饱穿不暖,多数靠着采药为生。” 第134页 “在朴实的苗民中,有个姑娘,她忧心母亲的病,常年需要汤药吊着,可家徒四壁,别说药,恐怕连药渣子都买不起。从大夫那拿回张药方,买不起只能自己采。好在她从小跟着父亲上山采药,许多草药都认得全。” “那天她进了山,本是好天气,一路采药也十分顺利,可天公不作美,下山时候下了场大雨,小路都被冲垮,夜里更深露重,火折子也得省着用。她在山里转悠,找了个山洞歇息。那儿看着大,有水有树,任谁也不觉得会生瘴气,她就毫无防备地走了进去。” 她说到此处,语气里带着点可惜。 明罗想到树干上的那张脸,心头一跳,看来所谓的神灵,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 “她中了瘴气的毒,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结束了生命。短暂又平淡,她靠在树上,死后的灵魂依旧牵挂着母亲,久久不肯消散。” “她没有料到,山洞的那棵树,常年被瘴气侵扰,渐渐生出一种少见的毒虫,原本是依靠树干水分生长,骤然闻到她的血腥味,就像沾染罂粟的人一样,对其上瘾,甚至凭借血液加速繁衍。” 白玉虫的来历,竟然是如此。 明罗哑然失笑,想起镇子里的人,对于白玉虫的热爱,不知为何生出点可怜可叹的意味。 世上存在奇珍异物,却因为未开化的思想,变成了神鬼志异。 神灵依旧在说着:“她的身体渐渐被啃食,也许是第一次尝到甜头,也许是离树干太近,长年累月后,她的身体变成大树的养料,而肌肤渐渐与其生长到一起。再往后,瘴气随着时间消散,这片土地上,有了聚集而住的苗寨。” “有人在,山洞自然会被发现。” “闯进来的人,被人和树生长在一起的样子,吓了一跳,既觉得惊奇又觉得诡异,他对着树跪拜,把神奇的情况当成一种神灵的指示,希望能保佑他发财平安,他天天都来拜,终于有一天看到了白玉虫。” 话语顿了顿,楚泱半眯着眸子,看到山洞里有个人拖着烧焦的腿爬出来,是那个族长。 明罗认出来,她刚想蹲下搭把手,却见对方愤恨地剜了一眼,不死心的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他不断地重复,是化不开的偏见,喉咙口卡着痰似得。咯咯咯咳嗽着,吐出口血,没了声息。 明罗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握成拳。 “白玉虫让他发现了商机,苗寨都开始相信美人树能给他们创造财富,足够的信仰诞生了我,那些记忆都是她临死前的执念。其实三十年前,他们都还是正常的。” 她的灵力吹动了楚泱的发梢,像是凝视。 “祭祀只是表达信仰的方式,当时用的还只是牲口。我为了回馈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庇护他们的平安,可是……” “可是出了意外。” 楚泱抢过话头,他单手拉着明罗,微微挡在她身前,遮住死在地上的族长身体。 “你把我困在三十年前,就是想让我看到他们的变化。” 此刻他明白了神灵的意图,他之前经历的,都是三十年前的变故。 神灵轻微笑了笑。 “事情发生后,我深知他们的错误,可作为地砥,只能保护,却不能做出改变。看着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我向路过的人求救,给他们托梦。可惜大部分都只觉得是个噩梦,除了你。” 尽管没有看到长相,但明罗觉得她抬起了头,注视着楚泱。 “你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她淡淡的一句话,使得明罗奇怪地看向楚泱,莫非是因为他是龙族? 楚泱皱着眉,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要是没有明罗,我可能就死在三十年前了。” 他极力避开后面的话题,不想有些事被扯到明罗面前。 神灵领会到他的意思,“我给过她提示。” 轻飘飘的一句话,明罗在义庄时,的确看到过楚泱的背影,现在想来,应该就是结界碰撞后的错乱。 怪不得她从到美人镇后,一直感到奇怪。 “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明罗绕到楚泱身侧,看着他的眼睛。 火势顺着树藤爬到了洞口,舔舐着枝叶,楚泱护着明罗,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额头,“等我们出去,就告诉你。” 明罗担忧的望了一眼山洞,知道火势再这么发展下去,必定会把荒林烧个干干净净。 但地砥都不准备制止,她质问道:“镇子上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小道长放心,等山洞烧完,自会停止。”她说得很轻巧,可是里面带着无尽的惆怅,好像是知道自己的结局。 “你要是没了本体,他们也不会再供奉你,届时,你会消失,归于天地的。” 其实所有地砥大都逃不开此等结局。 人的信仰终究是有限的,因此诞生,也会因此消散。 神灵很是自如地笑着,洞口的风铃被吹动,轻响着附和:“我本就是来自于意外,消散也是天地法则。何况他们走错了太多的路,一切皆是因果。既是我起的因,恶果也该我来尝。今日的事,与我,是解脱。” 外头忽而起了风,把火星子吹得七零八落,别处的杂草也沾到火,瞬间燃烧起来。神灵的声音越来越远,带了点温柔,一股灵力将他们包围,眨眼间就到了荒林外。 第135页 周边的景物像迷幻的烟一样闪过,空中只余下一句话。 “今日的事,谢谢小道长了。” 是神灵最后的低语。 第五十八章 他们在镇子上狂奔,后面的火势烧起来,荒林的枯枝根本不够看。惊醒的苗民提着水桶去灭火,和他们的迎面撞上,擦肩而过。 明罗拉着楚泱,逆势行进,在人群里,她没有说话。一直到吊桥口,才放慢了脚步,木板吱呀吱呀,在他们的脚下晃动。 雨雾浓厚,把两端的树林都遮住了,像是在天上走。潮湿的空气沾染在头发上,把所有颜色都盖上层湿漉漉的氛围。 明罗停下来,嫁衣的边缘落在水塘里,红色里沾着泥,看着有些碍眼。 楚泱盯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没有放开,明罗背对着他,抿着唇。 刚刚事态紧急,她又乍然见到楚泱,根本来不及生气。现在尘埃落定,心头情绪缓过来,莫名就想起他私自离开的时候,自己难受得很。 肚子里藏着一股子气,发又不好发,只能闷着头不看他。 楚泱晃了晃她的手,像是讨好,乖巧地把三十年前的事说着:“我一到湘西,就被困在结界里,一开始不清楚是三十年前,只以为这寨子的神灵是故意的。后来...后来我看着苗民举行祭祀,觉着奇怪,进了山洞后,撞见他们失手杀了赵秀才,可灵力用不了,手脚也被钳制。” “等到诺玛死在山洞,寨子里的人鼓吹生人祭祀,我才明白,她是想让我亲眼目睹三十年前的变故。明罗……” 他顿了顿,仿佛怕她生气,特意走到她身前,“我不是故意的。”擎着张可怜巴巴的脸,一双眼睛还带着血丝。 明罗看着就来气,我还没委屈,你可怜什么。她别过头,单手推开楚泱,绕过他就往前走。 靴子陷进潮湿的泥土里,带着水塘,走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楚泱连忙追上来,试图抓到她的手,可都被她躲开了,心里一急,什么话都说出来。 “明罗!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离开的。” “是,小师弟你胆子最大了。” 她突然站住,转过身,楚泱差点撞上,快速的刹住,发丝在风里飘扬,贴着他的额头,看上去挺滑稽。 可明罗鼓着腮帮子,手指不断点在他的胸膛:“是谁和我说,都听我的?是谁说不会离开的?是谁非要跟着我回凌霄宗的?” 她说着,语气里带着点沙哑。 “你知道,我回来后,发现你不在,有多着急吗?” 一句话,她说了很久,声线颤抖,眼眶也红了。明罗抬起头看他,楚泱真的生得很好看。哪怕是现在,他狼狈的样子,配上苍白的面容,更加显出颜色。 他的睫毛就像很快会飞走的蝴蝶一样,歇在那儿,让她完全看不清眸子里的情绪。 明罗叹了口气,在眼睛处抹了抹,手上有点凉,很想遮住那一点眼泪。 她换上郑重的表情,努力压抑着感情问道:“楚泱,藏经阁找不到解封法术,你就会离开,对不对?” 楚泱忽得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舍。 他听到明罗问出了心底最担心的问题。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法术来的。” 语气很轻,怕吵到四周的花草与风,好像她把话说得轻一点,就撞不破他们两人间的氛围。 可楚泱瞧着她,哑然的露出笑,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向前走了一步。他们贴得很近,明罗隐约听到了心跳声,“怦”——,“怦怦”,是很恍惚地直觉。 让她自然地往后退,楚泱没放弃,她退后一步,他就往前走,一直等到明罗不敢退。 然而心跳声更加热烈,好像这不是雨后,是雷雨来临前的天气。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楚泱垂下头,他的呼气就在明罗的额头上,“明罗。” 声音温柔,但他的喉咙其实很疼,太久没喝过水,嗓子就像干燥的沙漠,团团的火都藏在里面。 他应该等一等再说话,可他等不了,也不想等。 “我承认,我的确想过从你身上找到解封方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诚恳和抱歉,明罗听出来了。 所以她也直视着楚泱。 “可我后来,从没想过离开你。凌霄宗和湘西不和,我不想你涉险。我以为凭着灵力,在湘西找个一圈,再回来也不过两三天,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想,你一定不舍得的。” 他好像很怕明罗发火,没等她开口,立马又接道:“但我高估自己了,我不知道会被困在这里,你是应该生气的,是我不好,答应你的话我都食言,是我的话,我也会怪他,也讨厌他,甚至讨厌的不得了,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 楚泱的指节拂过明罗的脸颊,留下点温和痕迹。 明罗感受到一阵粗糙,是他手上的伤口还没好,“可是我不行。” 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对不起。” 她觉得有眼泪掉下来,温温的,楚泱用指腹帮她擦掉了,留下痒。 他带着难过,笑了笑,觉得口中一片苦涩。 “明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 “其实我都两百岁了,听过许多人间的故事,却是头一遭体会到。” 第136页 “有一年乞巧节,我路过小镇,看到好几对男女站在树上,向上扔红绸子许愿,他们闭着眼睛,却都互相偷瞧对方。” “我当时不懂,只觉得好笑,可现在想来,大概是太喜欢了,所以只想偷偷再看一眼。” 明罗睁大眼睛看他,在云雾缭绕的树林里,鸟类盘旋,鸣叫不停,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异常,砸在她的心上。 四周一切都安静下去,耳膜鼓跳。她听到心里念着再等一会儿,把时间留长一点。 让她多确认下,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雨丝突然降下来,淅沥淅沥,楚泱的发梢贴在脸上,水珠从他的鼻子上滑下。他好像在等一个答案,眼睛里的光从不舍到期盼,有渐渐沉下去,仿佛真的懂了点什么。 睫毛如同沾了霜,是泪珠渗出来,和雨水混在一块,这样也就不明白是谁在哭。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脚快要踏出去一步,明罗突然地扯住他的袖口。 “你把话,再说一遍。” 她朝他扬了扬下巴,嘴角已经翘起来,语气却还是不容拒绝。 “再说一遍,我就答应你。” 楚泱的脚后跟还没着地,人已经倾到身前,浓重的气息到了明罗眼前,接着是唇齿的触感。 他的嘴唇有些干,在柔软间蜻蜓点水,“用人族的话说,应该是,我心悦于你。” 笑意从明罗的嘴角传到楚泱的脸上,他低低地笑着:“不知道大师姐,是否也心系于我?” 有一只鸟从树上飞起,惊得树叶落下来。九月里,绿夹杂着黄,簌簌般像是一种预兆,铺在他们之间。 她穿着嫁衣,尽管是随意罩着。 可楚泱想到之前,在结界里闪过的想法,竟然生出点天公作美的念头,就好像,所思所想,全都在此刻实现。 明罗伸出两只手,抓住他的耳朵,把他上下看了一遍,顺带揉了揉头发。 “不对呀,我的小师弟不善言辞,怎么会说那么多的话呢?”她带着点调笑,戳了下楚泱的额头。 楚泱配合地向后仰,换来明罗银铃般的笑,“难道你以前都是装的?” 楚泱虚扶了明罗一下,身边的灵力形成水幕,隔绝了雨水。他蹲下来,让明罗趴在背上,自然地背着她,嫁衣的绣纹有些扎手。 他心里却很欢喜,也没有辩解,直言道:“说不定,我刚才就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那不行。” 明罗环着他的脖子,脚丫欢快地晃了晃,“你变成哑巴,我就不要你了。” 她窝在楚泱的脖颈间,袖口里的簪子被取出来,流苏在底下摇荡。 楚泱低头看了一眼,嘴角依旧是扬着,无可奈何的应道:“好,全听你的。” 云雾越老越浓,就算走在树林间,好像也能看到那若有若无的白色。明罗把下巴搁在楚泱肩膀上,安心地哼着歌,问起他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嗓音很平静,温和地把遭遇都说出来,反而让明罗跟着心惊肉跳的。 “如此看来,那神灵还算有情有义啦。哎,要不是人的贪欲无穷尽,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情,诺玛的死,还有那个小姑娘的事,各种巧合反而让他们坚信了祭祀,一代代传下来,最后却也因为祭祀,被我们发现,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明罗侧过头看楚泱,用手指摸了摸他脸上的污渍。 “其实我来找你,也算是托了安阳郡主的福。” 她把这一路上郡主的脾气吐槽个透,又提到袁肃,还有商量好的计谋。 刚走出这片树林,就瞧见马车走过的痕迹,远处支了个茶水摊,是郡主和袁肃在吵闹。她挑了挑眉,拍拍楚泱的肩膀,示意放她下来。 顺便在他耳边说道:“咱们把事情交代好,就回凌霄宗。” 楚泱顺从得点点头,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惹得明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安阳郡主老远就看到他们,原本是和袁肃争论,猛然就不感兴趣,只趴在桌子上认真瞧楚泱。 见他们过来,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拿起她郡主的派头。 “还以为小道长被发现了,所以让我们等了一天一夜,没想到是和心上人私会去了。” 明罗不和她客气,上去给她了个脑瓜蹦子。 “瞎说,郡主才多大人,张嘴就是私会私会的,小心我让师父告诉你父亲,到时候让他收拾你。” 安阳郡主不满地撇撇嘴,拂开她的手,慢悠悠揶揄:“长得是挺好看,怪不得让道长魂牵梦萦呢。” “魂牵梦萦?”楚泱默默重复。 安阳郡主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梭巡,仿佛明白什么,补充道:“梦里都叫你的名字呢,而且她说只有你值……” 明罗捂住她的嘴,给了个警告的眼神,对着楚泱打哈哈道:“别听她的,她小孩子家家,不懂的。” 袁肃在一旁咳嗽,手握着刀柄,对着明罗露出点不满。 他对两人间的感情倒不好奇,只是觉着楚泱的灵力很是熟悉,不免多看了两眼。 “美人镇估计被烧得差不多,虽说奇怪的事,我们凌霄宗也会管,但到底不如官府方便。” 明罗看着袁肃,缓缓走过去,挡在楚泱身前,制止了他观察的目光,“善后的事,就交给镇妖司吧。” 第137页 “洞神怎么样?”袁肃轻微的点头,算是应下来,眼睛望向美人镇的方向。 白茫茫的云雾间,升腾起浅淡的黑色青烟。按照神灵的说法,镇上的百姓应该没事,不过山洞和荒林,大概率是保不住的。 明罗把来龙去脉和袁肃讲了一遍,怕他多问,又把神灵最后的话说了。 “以她的情况,大概过段时间就会慢慢消散。” 袁肃垂着头,仿佛在思索,片刻后对着后面歇息的小厮吩咐启程。 茶水摊要拆掉,安阳郡主嫌弃麻烦,躲进马车里。 楚泱和明罗并排走着,他好整以暇地试探道:“原来明罗连梦里都想我呀。” 明罗啧了一声,转头看他,仿佛带着点骄傲。她扯过楚泱的手,用灵力帮他把伤口愈合,无所谓地戳了戳掌心道:“还不是谁送我的龙鳞,天天在梦里骚扰。” 她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都是你害的。” “我错了嘛。”楚泱握紧她的手,讨好地说着,明罗揉了揉他的头。 余光瞥到马车收队,袁肃骑在马上,手里好像拿着个银质镜子,和扶黎送她的十分相似。 恐怕是镇妖司的通讯手段吧,她想着,也没有兴趣窥探隐私。 明罗走到马车旁边,敲了敲,安阳郡主撩开帘子,略微奇怪探出头,“小道长,你不上来吗?” “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回去了。”明罗指了指身后的楚泱,又朝袁肃努了努嘴。 “郡主有镇妖司的人保护,路上总不会再遇不到怪事。我要带着师弟回凌霄宗,湘西之地,还是不要久留了,咱们就在此别过吧。” 老实说,这一路上明罗和安阳郡主相处虽不算愉快,但也打打闹闹过来,又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郡主贵为皇亲国戚,脾气火爆,也没什么朋友。 明罗因着师祖吩咐,不常和她吵架,在郡主看来,也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真到了分别时候,心底是有些舍不得,可她是谁,是郡主。 安阳收了收神色,高傲得“嗯”了一声,算作她知道了。帘子放下,整个人窝在马车里,也不再说话。 明罗哑然失笑,在外面补了一句,“到时候来京城,有空就去看你。” 这话说得还算能听,安阳郡主在马车里无声的点点头,重新探出身子,树荫间,只有行进得彻底,已经看不到明罗和楚泱的身影了。 走得真快,郡主无奈地嘟囔着。 车队前面的袁肃深深朝后凝视,天边的云雾顺着雨气散开,吊桥被风吹得剧烈晃动,美人镇上死寂一片。 许多人都赶去了荒林,正唉声叹气地坐在地上,木桶被随便丢弃,水也泼了一地,火是下雨浇灭的,山洞早就烧干净,只剩下黑乎乎的焦息。 她的袍子离地有些距离,在一群气喘吁吁的人群中穿过,显得十分突兀。但那些苗民仿佛没有看到她,任由她走过一片废墟,直面山洞。 每走一步,就带起灰烬,山洞还留着余热,里面的焦炭不仅有树枝,还有尸骨。 美人树只剩下个木墩子,还是即将开裂的木墩子。她手中掐诀,灰烬浮在空中,木墩上好似铁树开花,绿叶重新生长。 时间好像突然倒退,树灵终于承受不住灵力的恢复,凝聚成人形,不善地盯着来人。 “幸好还有一口气。” 她的发音很奇怪,好像没什么声调,不过语气里的冰冷让树灵如临大敌。可惜到了此刻,信仰带来的灵力逐渐流失,真要打起来,占不了上风。 对方走过来,树灵借着风飘到后面,还没等她作出反应。 她就雷厉风行地收紧手势,灵诀在她的四周绽开。山洞里的东西全都湮灭,树灵的灵力全被吸引过去。 她在掠夺,可并不在意灵力的多少,似乎在找寻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 她的法术持续了很久,在树灵即将完全消散的一瞬间,看见了被吹动的袍子,里面露出一副苍鹰盘于山海的绣图,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嫌弃的把手里的灰烬吹走,看着空茫茫的山洞,嘲笑般的晃了一圈。 “真是不堪一击。” 第五十九章 回程的一路上,明罗的小脑瓜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应对李清野的万全之策。尤其是她和楚泱现在的情况,其实李清野的担心,她岂会不明白。 修行一道,延续千年,最怕的就是情劫。纵使原来的天赋多高,修为多深,一旦沾染红尘是非,总是会生出许多变故。 然而让人无法琢磨的,也正是感情。就像天边飘着的云,你非盯着看,它就不飘过来。等你哪天不在意了,它就晃晃悠悠自个过来。 轻飘飘的,一下子就落在心尖上。真要赶走,十指连心,疼起来也真是要命。 加之师父和楚泱似乎有点不对付,她就更是头大。 玉船停在山脚下,对着不断向上的台阶,明罗也不嫌弃麻烦,只觉得越走越沉重。脑子里跑马,思绪乱飞,一个步子差点走偏。 楚泱侧过身抵住她的背,单手托着扶住她,浅浅笑道:“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和李清野解释的。” 明罗有些愣愣地看着他,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龙族,还会读心术吗?”她觉着没表现得很明显呀,难道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也失效了。 第138页 楚泱眯着眼睛,用指腹点了点她的鼻尖:“哪里需要读心,这不,都写在你脸上了。” 他学着明罗的样子,长吁短叹,顺便把她扶正,又指了指台阶,“走路别多想,小心摔着。” 明罗向前走几步,高出楚泱一截。 “我还不是在为你操心,你们两个每次碰见,都针尖对麦芒的,恨不得打一架。反正你是小师弟,有我护着,可我就没那么好运,被师父数落的是我好不好。” 她颇有点指责楚泱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楚泱摸着下巴,淡淡回忆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他动手。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不过,真打起来,我应该也能赢吧。” 他倒是认真思考了下,见到李清野后的处境。心里想着该怎么出招,怕一下子灵力太猛,伤到李清野,就不好办了。 明罗跑下来,憋着嘴,调笑道:“你瞎琢磨什么呢。” 她叉着腰,上下打量楚泱,直把他看得不对劲。忽而联想到之前李清野的态度,好像猜到什么,感叹道:“莫非你们俩,有什么秘密背着我?” 楚泱垂下头,闷闷笑着,真要说秘密,那算得上什么。 当初在竹林的谈话,现下有了不同的意义。为了解封,他试过藏经阁,也在湘西寻找过,可都一无所获。 也许注定是找不到,想了想,半身灵力也算够用。 何况还有明罗,此刻的他,全然不想离开。 “我以后都陪着你。”楚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明罗挑眉,用小拇指去勾他的手指,动作里含着点拨弄的意味,“这件事还需要讨论吗?难道不是早就说好的。” 楚泱恍然笑了笑,眼中盛满真心,“是,说好的。” 凌霄宗的云雾和湘西的完全不同,带着点花香,叶子显得更黄,一如他们中秋节回来的时候。落叶细细小小,就像是萤火般被风吹散。 两个人勾着的手指传来灼烫的热度,谁都没松手,互相看着,好像风都是为他们而起。 “啧。”煞风景的赞叹声传来,“是我来的时机不对,还是你们总逮着我眼前,偏生要给我看些你侬我侬的本事。” 他连着叹息,捂着胸口一副辣眼睛的模样。靠在树边刚好压到枝桠,撞落一地树叶。嘴巴还叼着个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得朝明罗笑。 比起镜子里,扶黎这段日子看着是饱经风霜,下巴颌擦破皮,红肿着一小块,额头上也贴着膏药,粘在上头黑乎乎的一点,把他整个人都衬得狼狈不堪。 “看来镇妖司对你不错呀,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明罗心知肚明,赶上去刺他两句,抢过他嘴巴里的狗尾巴草,眼睛眯缝着,两个手指捏根部,轻轻往花丛上面放。 扶黎自讨没趣,捂着腮颊哎呦喂的叫唤。 “真没良心,好歹我也算帮上点忙,怎么,找回你的小师弟就万事大吉,对着我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啦。” 话里话外听着,倒是把明罗架得很高。 好在她清楚扶黎,顶多就是玩笑话,顺着接嘴就道:“赶明儿,请你去醉仙居撮一顿,好酒好菜都随你点,如何?” 扶黎要是真答应,就成蹭饭的,显得他很没面子,“哪能让你请啊。” 他努着嘴,朝台阶上方斜着眼睛:“你要是真的想谢我,就带我去凌霄宗看看吧。” 明罗心里突突得跳,站在原地把他瞧了个遍,楚泱抱着个胳膊,一言不发。 她略带惊疑地调笑,“当真是过河的碰上摆渡的,赶巧了,你俩商量好的吧。” 她这话既是对着扶黎,也是对着楚泱,低微又喃喃一句,“怎么就对着凌霄宗一只羊薅啊。” 楚泱好不容易洗刷一开始的嫌疑,此刻被扶黎带着,又好像变成别有目的。 他赶忙切割,直言不讳道:“谁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别是憋着坏水。明罗,我可没干坏事。” 脸上有那么点求表扬的感觉,扶黎撇过嘴,“嘁”了一声。 “敢情你在这里等着,是因为吃了闭门羹啊。” 明罗拍了拍楚泱的手,像是安抚。 扶黎看到那动作,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有点空落落的,连带着脑门都在发疼。听到明罗话里带着台阶,自己也就接着下。 “你们宗门可太难进了。我这把镇妖司的腰牌亮出来,连个大门都进不去,小道童还拿鼻子看我。” “过于夸张了啊。” 明罗带着扶黎往上走,凌霄宗平时不接待他人,弟子多数是在山上清修的,除非是些特殊情况,拿着拜帖才让进。 何况守门的小道童比起明罗还要小上一轮,哪能用鼻孔看扶黎。 顶多就是听到镇妖司,心里有些不屑。 “你举着镇妖司的名号,没把你扫地出门都算好的,只是赶你下山,你就偷着乐吧。要是碰到清远师叔,他定然第一个来找你。” 明罗说道这茬,不知不觉就笑起来。她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似有似无的。 “镇妖司虽有朝廷背书,可当今圣上也在凌霄宗呆过,他登基后就创办了镇妖司,难免没有要和凌霄宗分庭抗礼之意。” 她略微偏过头,对上扶黎若有所思的脸,“你说,师祖会高兴吗?”她把手一摊,有些无奈道:“说不定他们还以为你是来踢馆的呢。” 第139页 楚泱在旁边笑了一下,被扶黎狠狠瞪着,他并无在意,只是伸出脚故意绊他。 扶黎踉跄一步,鼓着下巴抿着唇,双手在他们两人间指指点点,头晃来晃来。 “好哇,现在你们是联合起来欺负我,哎,都怪我脾气好。” 傻子都看得出来,明罗和楚泱已然表明心意,他越是隔在中间,就越显得碍眼。 索性不去提话题,换了个说法问道:“你上次问我美人镇的事,是在湘西遇到了?楚泱呢,又是怎么回事?” 湘西那会,镇妖司刚好跑了个妖怪,他上天入地追得起劲,结果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别提多憋屈。 明罗最近的遭遇,真说出来还有点茶楼说书的嚼头。 尤其是楚泱和她竟然能处在不同的时间,她想了想,整理着说道:“还不是为了楚泱,不然我才不去湘西呢。” 她斜睨着,扶黎带着八卦朝楚泱挑眉。 对方回了他个少多管闲事的眼神,射过来的目光有多冷要多冷。 楚泱趁着空档,把话顺过来,将三十年前的事,和后来明罗的所见所闻,连成一个故事。 扶黎听到白玉虫随处爬,汗毛都快竖起来。 直让他省点唾沫,别讲些做噩梦的情节,只说了当时的事情。 “看来你们在湘西,也是惊心动魄啊。” 走了二十级台阶,没抵达凌霄宗的山门。这儿又不能用灵力,扶黎更是早就走过一回,现下说话气咻咻得。 “你看,以前碰到事情,不是我的问题。这会儿湘西我可不在,别赖我啊。” 明罗被他记仇的能力气笑了,倒懒得和他争辩。 想起之前扶黎提到在追查逃犯,又觉着他来凌霄宗突然得紧,思绪不难转到一块。 “镇妖司不是逃出个妖怪,你查得如何了?该不会这一趟,是有点关系吧。” 凌霄宗是正统道门,门下弟子常年在人间行善,查妖怪,怎么也查不到宗门头上吧? 明罗有些不确定的想,扶黎垂着眼皮,手不自觉地收紧,面上却装作无事得瞥了眼台阶。 “镇妖司建立多年,一个妖怪能掀起什么风浪,你放宽心吧。”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避重就轻。 明罗的眉心微皱,还是楚泱隐约看出她的担心,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报之一个安心的笑容,又挤兑扶黎道:“那可难说,妖怪都能跑出来,我看镇妖司不过如此。” 扶黎向来最吃激将法,轻易就能被楚泱带到沟里。两个人斗起嘴来,是其他人都没法劝的。 本来还有点沉重的话题,瞬间就变成三岁小孩打架。 扶黎恢复起斗志,和楚泱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倒是让这段路没那么疲累。 他们走到半山腰,呼啦啦一阵风,数十个小道童从山上奔下来。一色的月白带鹤的袍子,为首颇高的弟子,明罗认识,是清远师叔的大弟子。 论辈分,得比她小入门一届。 她虚晃天上的云,阳光浅浅透过缝隙照下来,不算很刺眼。这会儿早课结束好些时间,按理说弟子应该在藏经阁抄书。 怎么突然就急哄哄一群下山了,甚而有些还是六七岁的孩子。 明罗三个人在路上,也显得扎眼。作为大师姐,其他弟子也得敬三分,为首的停住脚步,对她行了一礼。 “你们做什么去?” 她探出身子,看到后面的小不点学着行礼,一个跟一个,像拔萝卜似的,“清远师叔给你们放假了,乱哄哄的不像样。” 她每次对上弟子,都是严肃的脸庞。 扶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吃惊地细看着,被楚泱用肩膀狠狠撞了下,挤到身后去。 “禀师姐,清远师叔吩咐,山下村子里出了点事,人手不够,特意让我们去照看一二。” 他的名字应该是元竹,明罗顿了顿,总算把名字想起来。 鼻子上形成到浅浅的皱痕,这个清远师叔平时就不着调,碰到事务,更加没章法。 “山下的事自有外门弟子管,人手再不够,你们去能帮什么。” 明罗抚了抚袖口,压低声音又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莫非和妖邪有关?” 凌霄宗山脚下盘踞着三四个村子,大多都是原住民。这些年,村子里的孩子经常来凌霄宗做些杂役活,宗门自然也会庇护着。但普通的杂事,都是由外门弟子管理的。 除非是碰上些无法解决的事情,才会报到内门。 师父自从接过掌门之位,就把统领内门弟子的事交给了清远师叔。虽说师叔平时喜爱喝酒,但不至于在这些事上乱来。 元竹迟疑着,静悄悄抬眼朝明罗身后的楚泱扶黎看着,嘴唇翕动,却又不知道能不能说。 明罗看出他的担心,柔声道,“他们是自己人,无妨。” 他这才安心,慢慢道:“山下的两个村子,出现好几例猝死。都是些二三十的年轻男子,睡一觉人就没了。村民害怕,就先求外门的师弟去处理,可去了好几个,都没找出原因。甚至....咱们凌霄宗还折了两三个弟子。” 元竹说到此处,呈现着伤心的面貌。他原本只是个外门弟子,是碰巧遇上清远师叔,被看中天赋,才入了内门。 多年来,一直和外门的同窗保持着联系,如今恐怕是有朋友也碰上山下的事了。 第140页 明罗点点头,不想扶黎插嘴道:“全都是睡梦中死亡吗?有没有别的迹象。” 他上前一步,身子和元竹挨得很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全是惶然的神色,似乎想从元竹的口中确认推测。 “具体的,清远师叔也没弄清楚,所以派我们去调查。又怕村子里还有其他的杂活,让我带上小弟子们,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元竹身子往后仰着,似乎对于扶黎的态度,产生点惘惘情绪。 明罗不慌不忙地估量着,暂时按下心中的奇异,吩咐道:“你让年纪小的都先回去,我跟你去山下,这还不清楚对付的是什么,要是些魑魅魍魉,你们不是去送死吗?师叔也是老糊涂了,净瞎胡闹。” 她原本也觉得不算大事,可想到扶黎十分在意,恐怕山脚下的东西,和他来凌霄宗的理由有关。 一群小道童,最小的才六岁,就算是杂活也轮不到他们。出于大师姐的责任,她也不会让孩子去冒险。 可惜小孩子不懂,老是在山上读书,哪有下山除妖的吸引大。兜头被浇了冷水,都拉着脸不情不愿地回去,三步一回头,看得明罗发笑。 走到半路又要下去,扶黎难得没抱怨,反而一心一意跟着元竹走。步伐里带着点焦躁,明罗太阳穴又开始鼓鼓跳动,握紧了楚泱的手。 她掌心出了层汗,楚泱倚在她身边,带来些安心。 “我倒要看看扶黎,能玩出什么花头。” 第六十章 日头西斜,黄澄澄的太阳挂在半空中。下了山有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村子在西手边的小土路上面。 明罗以前下山,顶多虚看一眼,并未曾留意。 去村里的路是全靠人的脚踩出来的,两边的草丛倒在泥土上,细细的枝叶都被踏碎了,褐黄色的路上还有些布鞋脚印。 他们沿着路往上走,家家户户生着炊烟。远处的黑烟囱好像和太阳重叠,灰白的烟像蛇一样游弋飘荡,倒有点把黄昏最后的光亮挡住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虽都起了炊事,许是因为近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死人,闹得人心惶惶,一个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 明罗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叫,路边房子的米香窜到她的鼻腔里,弄得人发馋。 楚泱解下麒麟囊,翻出些零嘴,都是肉干花生,原先从湘西回来的路上,买来充饥的。可惜那会子明罗忙着动脑筋向李清野解释,吃了两口就放下,现下派上用场了。 明罗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仿佛觉得羞赧,以前倒能毫不在意。 年纪偏小的道童被明罗赶回去,剩下不到十个人,已有筑基修为。不过凌霄宗的弟子,都得有下山历练这关。 他们年纪尚小,对于妖魔之事,到底是有点兴奋。 元竹看着沉稳,脚步都歪了两步,明罗和楚泱对视一眼,双双偷笑。 村子里的人都姓黄,走了一段,看到被杂草覆盖的石碑,上面的字风吹日晒的看不清,唯独有个大大的黄字。 旁边的竹屋不算简陋,用篱笆特地围上圈,里面种着点花花草草,不过多日没有搭理,蔫吧地垂着花蒂。 凌霄宗的外门弟子,此次吃了点苦头,几个守夜的和对方交过手,伤势较为严重,已经被转移回宗门。 元竹推开篱笆门,后院有个年轻男子在劈柴,村长拄着拐杖,坐在小马扎上,白胡子一大把,配上满脸皱纹,更显得愁苦。 看到他们一行人,眼睛亮了亮,展现点希望,在男人的搀扶下迎上来。 “可是凌霄宗的道长?” “您是村长吧?” 元竹礼貌得作揖:“我们是按照清远道长的吩咐,来支援的。不过村里的事情,到现在也一知半解,还请村长认真回忆下,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直奔主题,清远道长只说是外门弟子受难,其他的一概含糊不清。 村长艰难得咽了咽口水,他年纪大,说些话都需要很长的等待,喉咙口里发出轻微的“啃”的一声。 旁边的男子看不下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接过话来道:“由我来说吧。” 他让元竹照看下村长,顾自去屋里搬出三四个椅子,垫着蒲团,分发给他们。 明罗让那些小弟子先坐,自己和楚泱都站着。 扶黎倚在门框上,垂着眼皮,神思不知飞哪去。 直到自称村长孙子的男人开口,才缓缓回神,压着眉毛,聚精会神地听。 “真要说起来,也不太好说清楚。大概就十几天,这不中秋节过后,外出务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本来大伙都很高兴,少说有半年没见,鸡鸭鱼肉买好,大晚上开席,吃好喝好,放个鞭炮热闹热闹就成。” “谁知道那天过后,村里好些人都开始做噩梦。”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似乎想到梦境里的恐惧感。 “那梦真是整宿整宿的,一发汗就心惊,醒过来具体的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一颗心跳得厉害。” 扶黎踱步到明罗身边,半蹲下来端详着男子,若有所思。 他不时地摸了摸袖口,面色是焦急的,紧抿着唇,好似猜到了什么。 “开始就一两个人做梦,谁会到处去说,后来是越来越多,晚上都不敢睡,睁着眼睛到天亮,实在熬不下去,眼皮耷拉就能睡着。” 第141页 “黑眼圈越来越重,乡里乡亲一照面,不小心就说到这事,大伙一合计,不像是平常的情况。你说一个人做噩梦就算了,一起做算什么。” “再往后,就更古怪。有些人睡会儿,立马就没了。” “前头的大娘,有个小孙子,人是皮,不怎么听话,那天也来凑了席面的热闹,回去后是狠命的睡,没几天就一命呜呼。大娘哭天喊地,有什么办法。接着一个接一个,爷爷实在没办法,只好请了道长来看。” 他向四周溜了一圈眼睛,压低声音道:“村里在传,这病和瘟疫似的,会慢慢传开来,从男人身上传到女人,现下搞得人人自危,都不敢出来,田里的稻子都没人收。” 若是没有外门弟子受伤,明罗也要怀疑是传染病,可听描述,更像是妖怪作乱。 以梦境为攻击手段,不断折磨人的精气神。听起来匪夷所思,不过倒让她想起李清野说过的故事。 他向来爱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据说唐朝时期,会在屏风上画一种叫做“貘”的动物。 长着张狮子脸,却是马的身子,口鼻尾巴,都是其他的动物拼凑而成。 简单来说,就是古神造物时,嫌麻烦把半截的东西都往它身上堆,成了个四不像的模子。 因为老是被画在屏风上,盯着人日夜睡眠,便得了些机遇。传说他修炼多年成为神灵,能将噩梦吃掉,当时的貘又被称为“莫奇”。 再往后传,更是衍生了“伯奇食梦”的传说。 可不管在什么样的说法里,貘都作为一种善良的神兽出现。 反观村子里的事,显然是相反的。 元竹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想着大师姐在此,便侧着头等她发话。 明罗沉吟道:“那些死去的人,下葬了吗?” 一个人的死状,能看出生前很多信息,既然不知道妖怪的来历,还是从被害者身上入手更方便。 男子顿了顿,仿佛有难言之隐,村长呜呜咽咽伸出手比划,急切地想说话,可喉咙还是“吭”的重重咳嗽着。 扶黎率先问道:“是不是被处理了?” 男子迟疑着点头,讪讪道:“他们说怕病症传染,要把那些人都烧掉,就在外面不远处支的木架子。” 他们刚来的时候,只顾着找村长的房子,倒没在意不远处靠近河空旷的地方。 扶黎显得焦急,和明罗都没说话,直奔着外面去。 她心下怀疑,吩咐元竹在此处陪着村长,她和楚泱先去看看。 木架子搭得很结实,四周铺满干草,没点燃的火把都搁在附近的架子上。看来是还没烧,上面摆着好几具尸体,都盖着白布。 扶黎毫无忌讳地上手揭开,放着有几天,一股浓重的臭味传来,明罗也凑过去看。 死灰的面色,眼窝深陷,腮颊处瘪进去,看着都骨瘦如柴。那种皮包骨不是正常的情况,像是瞬间被人吸干了精气。 比较突出的,是他们的眼下,都是青紫的一片,双眼紧闭,很难看出死前的表情。 扶黎大概是觉得推测被确认,一下子没有刚才的紧张。 明罗趁他放松的时候,试探着说道:“你们镇妖司接不接这案子?” 她本意是看看扶黎的态度,谁料他斜着又看了眼尸体,默然着,良久才回道:“事情发生在凌霄宗脚下,镇妖司哪敢插手啊。再说了,你们的事别随便就推给我们,我好不容易休个假,别瞎撺掇。” 明罗怔了怔,竟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这么想。一时间两个人都接不上话,楚泱闭上眼睛,动用灵力感应。 霎时间起风,白布全被吹开。 明罗瞧见远处结队来的人,都被吓得停在半路,进退两难。 在他的神识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门窗的纸上穿梭,跳跃的幅度很大,速度也很快,若不是修道之人,恐怕捕捉不到。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东西跳到桌边的红纸上。它四下张望,烛心被剪灭,一瞬间它就跳到了锦花棉被上。 黑纠纠的房间里,它顺着棉被,钻进人的脑海里。 楚泱看到床上的人说着梦话,不受控制地梦游着。他的额头上萦绕着一股青气,似乎在梦境里经历着痛苦的事情。 双眼不自觉流下热泪,毫无知觉得去撞门,直把额头撞得青紫才罢休。 楚泱想让神识再靠近一些,看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却突兀的被明罗拍了拍肩膀,惊醒过来。 再看眼前,竟然已经出了村子。 远处的木架子在燃烧,村民都离得远远的,脸上的表情被烟熏火燎遮住,只有默默的情绪笼罩在其中。 明罗担心地看着楚泱,对过就是小溪,他们站在上风口,吹不到烟灰。 楚泱揉了揉太阳穴,隐约的疼痛传来,有些迷惘地问道:“我刚刚怎么了?” 扶黎从路边采了朵野花,叼在嘴边,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说修为厉害呢,被带沟里去都不知道。” 他略微抬高眼神,似笑非笑,“这玩意靠入梦为生,你还敢用灵力去探查,不知不觉都被牵着鼻子走,没看明罗都没用法力嘛。” 他像是很有经验,难得有机会让楚泱吃瘪,自然不会随便放过。 明罗白了他一眼,让楚泱垂着头,帮他按了按太阳穴。指尖的灵诀轻柔地拂过,让他颇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探查后的沉重感一扫而空。 第142页 元竹也带着弟子过来,看到他们的亲密,又尴尬地转过身,背对着。 脚后跟在地上蹭来蹭去,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 好在明罗没当回事,淡然地嘱咐道:“元竹,你让弟子,两两一队,在村子里巡夜,切忌暂时不要入睡。” 她拿出一叠符纸,递给他们:“这符咒随身携带,要是发现不对,就点燃它,届时由我出面,至于你们,别上去硬拼。” 楚泱握住她的手,缓缓道:“那东西应该需要媒介穿梭,至于它的实体,很难看清,我和你一起守夜。” 明罗哑然失笑,戳了戳他的脸颊,挑眉道:“谁说我要留在这,咱们还得回去见师父,把这里的事禀报呢。” 按照楚泱说得,村子里的妖怪不好对付。清远师叔是管不好事的,还是早点找师父靠谱。 明罗这样想着,思绪又拐到她和楚泱之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反正早晚都有一遭,还不如直接说了得了。 扶黎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震起一些灰尘,呛得明罗咳嗽,“是不是要回凌霄宗?” 他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味,让明罗没好气地数落着。 “要我说,你别在镇妖司办事了,索性改投凌霄宗,哪还需要我带你进去,你自个就能来去自如。” “凌霄宗待遇如何,俸禄多少,逢年过节可有礼品。噢噢噢,伙食怎么样,是临安的大厨子吗?” 扶黎扶着下巴,竟然认真思考起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要是入门,不就也成你的小师弟了吗?” 他略带着嫌弃,抖了抖手。 明罗不满地斜睨道:“当我小师弟很丢人吗?本姑娘在宗门里,也算是深受爱戴好嘛,你是我师弟,就心里偷着乐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和扶黎闹腾,心里却是有更多考量,扶黎此回对凌霄宗在意,必定有点其他的理由。 扶黎指了指楚泱,又对着明罗摇了摇头,一副没皮没脸地调笑道:“那不行,虽然我和楚泱不对付,但不至于抢他的位置。何况……” 他忽然把花往楚泱身上一扔,笑嘻嘻向前跑了几步,转身嚷道:“小情郎有你一个就够了。” “扶黎!” 明罗涨红着脸,不远处的其他弟子都朝他们看,低着头互相偷笑。扶黎老早跑到台阶上,像是怕被打,脚步跑得飞快。 楚泱把花随手扔掉,安抚地摸了摸明罗的头,忍着笑正色说道:“我帮你揍他。” 手上更是大力地揉了揉,把她的发梢都弄乱,也立马转身追上去。 明罗往头发上一摸,是朵小黄花,估计是楚泱随手摘的。她愣着,恍然意识到不对,朝着他俩高喊:“好呀,你们合起来逗我,都给我等着!” 三个人你追我赶,黄昏的光落在脚步上,带起飞扬的树叶。 在渐沉落底的太阳间,照彻了他们的欢快的影子,把光影拖得很长。 好像那段台阶,怎么都走不完。 第六十一章 李清野堵在大门口,两边的石狮子肃穆矗立。明罗觉着,师父的表情也挺严肃的。 他背着手,书卷被紧握。 楚泱和扶黎都安安静静站在旁边,小黄花被明罗握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 “呦,还知道回来。”半晌后,李清野讽刺着提了一句,眼神冷冷晃过楚泱,停在扶黎身上,又是皱眉,总觉得头疼。 他做出严师风范,拂动衣袖,漠然转身,口中却道:“跟进来。” 明罗会意,乖巧得一言不发。时不时偷瞄两眼李清野的背影,师父似乎没有开口的迹象,她便不知作何应对。 楚泱怕她吃亏,又不想和李清野正面冲突,只好并排走着。两人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轻微碰撞,换来互相对视,偷偷垂着头勾起嘴角笑。 李清野清了清嗓子,人都绕过大殿,去往平芜院的路上。 旁边的云雾舔邸着廊道,高高的屋檐上挂着许多八卦镜,镜面都被抛光,是凌霄宗的一种装饰,寓意为慎行慎观,端的是让弟子都注意仪表。 但此刻照出明罗和楚泱在后头对着笑,落到李清野眼里,就总觉得刺心,很是生出点怨气。 于是他便拿出长辈的架子,沉声道:“看来你这趟湘西之行,很有收获,难为你连宗门的规诫都忘干净了,嘻嘻哈哈不成体统。” 扶黎原本是跟在他们后头的,察觉到李清野的火气。适时地往后退了几步,顺便还给明罗报以自求多福的眼神。 楚泱凝眸,眉毛又往中心皱着,似乎不满李清野的语气。 他和明罗不同,到底是混进凌霄宗,不带什么敬畏心的,又和李清野不对付,自然是最先护住明罗,朝她身子前方挪了挪。 没承想这举动,让李清野更是气闷,呼吸都有点不畅,不住地把书页翻得哗哗响。 明罗反倒是松口气,她和师父相处多年,偏生不怕他发火,就怕他和和气气只字不提,那才是真的对你不管不顾,心里判处死刑。 李清野的生气也就是洒洒水,她自有应对的方法,装乖得对他作揖,脸上委屈巴巴,努力挤出点眼泪,哀怨道: “师父教训的是,都怪弟子不听话,老是出去瞎跑,看,现在吃了亏,也只能找师父诉苦。” 李清野心里叹息,把书复又卷起来,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无可奈何说着:“你少来这套。看着可怜兮兮的,从五岁就会作样,一招鲜以为能吃遍天下啊。” 第143页 明罗眯着眼睛笑,摇撼着师父的手臂,“不用天下,反正师父吃我这套就行。” 她略微撒娇,跑到李清野身边,是给他捶肩膀又关怀备至。 “哎呀,师父别生气啦。楚泱都和我说清楚了,不是你赶走他,是他自己走的。” 明罗瞟了楚泱一眼,递给他暗号,他会意得默默点头,接着她的话道:“我和明罗说好了,李清...你不用担心。” 他急忙刹住,没把全名念出来。不过李清野不甚在意,淡淡剜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当面戳破,那天谈话的真相。 他做师父十几年,其实真的对明罗发怒的情况,寥寥无几,大多是装模作样吓唬她罢了。 此回看明罗高高兴兴带着楚泱回来,大概也明白二人的状况。 心底虽有一阵酸楚,但不愿意弗了小徒弟的兴致。尤其是感情之事,最终都要自己尝过苦楚才知道。 “行了,我也没和你计较。”李清野抓住明罗的手,把她推回原位,让她站站直,别出去一次真的把心玩野了。 “不过你此次又带谁回来了?凌霄宗有他一个还不够,怎么就开始做起招揽的生意。” 李清野指的是扶黎,明罗吐了吐舌头,走过去推搡着扶黎,又对师父介绍道:“他叫扶黎,是镇妖司的人。之前我受一藏方丈所托查案时,遇到的。” 她言语间有着熟悉,看来也是明罗的朋友。 他微微颔首,扶黎作揖行礼,恭敬道:“见过掌门。其实我久仰凌霄宗大名,一直想来看看。不过在山门处,吃了点小亏。幸而遇上明罗,才有幸进来一观。” 旁边是云蒸霞蔚,落得只剩一点点头的太阳光。橙黄得射到云层上,就像是覆盖着金光,全然是仙境的气象。 李清野毕竟出身皇室,镇妖司这个名头,一旦提起来,就自带点警惕。 上回和李覃见面都快有十年,他总是劝李覃少吃丹药,年岁之事,并不是说勤于修炼就有效用的。 哪怕他早就结成金丹,驻颜有术,但灵力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若再没有进益,迟早都会消散于天地间。 若连生死都不能看破,何以成就大道? 明罗用手在他面前晃晃,原来师父也会走神呀。 她发笑得“嘿”了一声,李清野缓过来,又给她头上来个书卷暴扣,直把她打疼,才对扶黎道:“既然如此,那要叫明罗好好待客。凌霄宗事务繁多,有些地方规矩杂,你在此地,还是不要乱走动,免得叫其他的道长冲撞。” 镇妖司来自皇家势力,他带着个尴尬身份,想来也不敢在宗门放肆。要吩咐的事,都说完,李清野正准备要走。 明罗趁机提到山脚村子的事,又顺带提到清远师叔,把关于莫奇的猜测如数奉告。 “师父你以为不是说,莫奇是能帮人抵挡噩梦吗?可我看那些人,反而是做了梦才被吸去的精气。” 明罗略带不解,乾州太大,从前衍生的各种妖物纷杂,很难有个完全的定论。 李清野刚巧因为喜爱乡野传闻,才得知许多奇奇怪怪的生物。 他沉吟着走了一段,忽而想到什么,书卷抖了抖,他用不确定的口吻说道:“莫奇通常只存在于传说中,十分少见。但前些年好像听过一些传闻,是从游学东瀛的人那听来的。说是在哪里,有种动物能轻易入梦,吃掉可怕的梦境,也有说,根据阴阳师的法门,能驱动他们,随意入梦害死有仇之人。” 扶黎心不在焉,李清野所言的内容,他早就听过一遍,心下了然,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那里面藏着他从镇妖司拿来的卷宗,记录着情况。 奈何他的怀疑,在大白天无法证实,若是空口白话要查凌霄宗,恐怕是要被前面那位掌门拎着扔出去。 “明罗是觉得,村子里就是这种貘在作怪?” 李清野细细问着,明罗点点头,转头看了眼楚泱。 “楚泱用灵识探查过,的确是依靠梦境的妖怪,他都差点着了道,还好有我在身边,不然就要跳河去啦。” 语气里带着点炫耀和无奈,楚泱淡淡笑了笑,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明罗。 李清野看在眼里,胸口堵得慌,岔开话题道:“你如何吩咐清远手下的弟子的?” “我让他们两两巡逻,不能落单,还把符咒发下去,出事的话就……” 她抱着肩膀,露出手腕上的珠串,突而珠串中间的红宝石闪着光,急切连绵。 明罗脸色一变,这是山下有变的信号,她顿了顿,转身朝后面跑去。 楚泱自是明白,也跟着过去。 李清野试图叫住他们,可见这一个个都不听话,长叹口气。自脚下蔓延出法诀,周身如同柳絮飘散,飞快地奔向山下。 人都在凌霄宗了,还能忘了用法术。 村子里黑压压的,像是笼罩在深沉的迷雾中。外部的天并未黑下来,只是呈现一种深墨色,反倒是这些个房屋,如同睡着了,一点人烟气都瞧不见。 在土路的尽头,时而闪着零星的红光。 明罗追过去,吹地一地的黄纸,符咒被撕裂,散落在空中,灵力丝丝点点,弥散得很快。 元竹迷迷糊糊趴在路边的草丛里,背上是一道很长的伤口。 他的手臂也有些被撞到,歪下去一块,不远处有个碎裂的石头。 第144页 明罗蹲下来想把他扶起来,却发觉他双目紧闭,额头上不停地冒汗,眉毛挤在中央不肯放松,想来是陷入了梦境。 楚泱紧随其后,他嗅觉灵敏,房屋周围的溪水以反流的姿态存在,立马就给他带来明显的压迫感,有东西在窥视。 他假装未曾发现,弯着腰把手搭在元竹的后背上,一股灵力传进去,冲破他体内的桎梏,直向他的心脉衍生,一下子让他惊醒,喘着粗气。 元竹的眼睛盛满恐惧,不顾痛觉地挥舞着手臂,好一会儿,才松快下来。 疼痛也走遍全身,让他死死咬住嘴唇。 明罗关心的想给他用灵力治疗,突而身后窸窸窣窣,仿佛是猫狗类的小动物,在草丛里走过。 楚泱故意垂着眼,没去搭理。 “发生什么了?和你一起的人呢?” 他的骨头有些脱臼,明罗趁他在想事情,快速给他回正。“嘎达”一声,还没察觉到痛,就治好了。 元竹嘶嘶吸气,话说得磕磕绊绊。 “我们巡逻到一半,听到弟子的喊叫,就赶过来。他们已经和那东西交手,可怎么对方挣扎得厉害,弟子们又没什么经验,全给雾气侵扰,发疯似的跑到河里去了。” 明罗遥遥看了眼溪水,哪儿有大片的芦苇荡,遮住视线,光放元竹一个人在这里,又不放心。 可其他的弟子,要真是梦游跳河,没多久就得溺水而亡。 她只好求救似的朝楚泱看,嘴上嘱咐元竹道:“你的伤需要静养,暂时别乱走动,我去溪边找找看。” 楚泱会意得扶住元竹,又拉了拉明罗的手腕,仿佛是很难安心,又怕她出事,絮叨着说道:“我看那东西没走远,村子又都是雾气,当心些。” 他还想说几句,明罗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手,逗趣地说:“知道啦,小师弟怎么变成老妈子了。” 她这话,让楚泱哑口无言,断然失笑。也不知道怎么,自从湘西那次分别太久,他对着明罗,就有种止不住的担心。 恨不得有条绳子,明罗遇到危险,不管多远,都能把他给带过去。 元竹是小辈,尽管他刚遭遇了妖怪,此刻也还是耳聪目明,岂会不知楚泱和明罗的亲密。 他微微笑了笑,有些虚弱得站起来,想要往旁边的门板靠。 楚泱没管他,只是碍于元竹是明罗的师弟,才多说一句“注意点”,自顾就朝对过的草丛走去。 他的脚步落地很轻,像是怕从吵着谁。手缓缓拨开草丛,隐约的喵叫传来,断断续续,有时高,有时低,听着是发情。 楚泱却挑了挑眉毛,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道:“连猫都装不像,还想当妖怪,找死。” 他话没落,强烈厚重的灵压从脚边传开。 草叶子瞬间被压到地面,硬生生折断了根茎,干燥的路上尘土飞扬,细微的裂缝产生,连带着芦苇也飘风起来,很简单就被摧毁。 絮絮的灰烬飞舞,在迷蒙的暗夜里,飞絮中间,忽而有团雾气横冲直撞地逃跑。 楚泱眼疾手快,绕到它所跑的前头,灵力已是一触即发。谁料雾气拐了弯,在它溜走的片刻,分散出小小的星魂,沾到他的发丝上。 村子里的黑气全都收敛,一下子恢复了空气的流动。借着那点气息,星魂贴到楚泱的额头,一瞬间就把他带进梦境。 因着黑气自散,弟子都清醒过来,扑腾着要从水里爬出来。明罗倒是不担心他们了,反而看到不远处的楚泱,芦苇荡此刻不复存在。 他的身影就显得清晰,看他顿了顿,突兀的向后倒下。明罗吃了一惊,飞快地跑过去,想要接住他。 手掌心撑住楚泱的头,皮肤狠狠撞在地上,凉意后就是火辣辣地疼。 楚泱很不好受,就算闭着眼睛,也是愁云惨淡。 明罗只觉得摸到一把汗,他身体过于炙热,气血翻涌,也不知道梦里倒是看见什么,眼角竟然有几颗眼泪落下。 她心底恐慌,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叫醒。 后而还是元竹一瘸一拐地过来提醒,明罗才学着原先楚泱的样子,给他输送灵力。 这么大的动静,李清野自然也赶来。明罗孤零零地抱着楚泱,神色焦急,十分在意他的情况。 本想上前的脚步退缩了下,他踌躇半刻,正欲上前。 楚泱忽然地睁眼,在虚空的一阵发黑后,他看清了明罗的脸。那是她清晰的五官,清晰的触觉。 他急不可待得起身抱紧明罗,像是要汲取一点养分。手臂将她圈得死死的,他的声线颤抖,在明罗的耳边呼着热气。 明罗抚摸着楚泱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 他却心有余悸,带着点哭腔,听着很像小孩子呜咽的感觉。 “我以为那是真的。” 他指的是梦境,但明罗没有去提,应该是很可怕。 她从没见过楚泱这副模样,怀抱里的热度让明罗产生种错觉,就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物品,很容易就消失了。 然而对于楚泱来说,那短暂即逝的梦境——他怀抱里的明罗,身上都是伤口。 她的气息是短促的,轻柔的,一下低过一下,很快就要结束。 不需要任何的画面,周身都是黑暗。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害怕的不是明罗得知所有真相,对他的厌恶。 第145页 而是她真的离他而去。 第六十二章 李清野心有讪讪,终究没有上前。其他的弟子接二连三从水里爬出来,互相搀扶着,有些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元竹最先缓过来,对着李清野行礼,把村子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眼睛却止不住地朝明罗处瞄。 楚泱紧紧抱着明罗,还未分开。 从李清野的视角看去,他就像个做噩梦讨糖吃的小孩子,瞎胡闹。 看来小徒弟的事,经过今晚,在凌霄宗是人尽皆知了。 “元竹,你领着弟子先回去,和清远说,好好照顾他们,不吝草药,尽管去药阁支取。还有,得空再去告诉师祖一声,届时我在阴阳大殿等候。” 李清野细细吩咐,元竹四下看了看,犹豫道:“那村子里的妖怪怎么办?” 李清野指尖亮起浅光,周围残留的雾气很快就被光晕吸走。 “村中雾气十不足一,想来妖怪经过此遭,已逃到别处去。之后派三四个外门弟子,照看便好。其他的事,你们也都受着伤,不必再查。” 以这妖怪的能耐,元竹他们是对付不了的。 因着明罗回来,怎么也得和师祖交代些话。原本是李清野顺带替她回了就好,可现下又搭上莫奇的事,如何都要细说一番。 明罗带着楚泱走过来,看着脸色不舒服,小徒弟也跟着折腾,事情堆到一块,李清野作为师父,自然心疼,便说道:“你先带他回平芜院,我去找师祖,其他的事等明日再说。” 他从袖口中摸出个药瓶,倒颗黑不溜秋的小丸子递到楚泱面前。 “神魂震荡,暂时不宜动用灵力,喏,吃了它。” 楚泱用两根手指尖捏起药丸,举动里带着股怀疑,惹得扶黎嗅了嗅鼻子,无所谓劝道:“我还不至于当着明罗的面,给你喂毒药。” 他左眼皮跳动,这段时间担心徒弟,一直没睡好,此刻他想拿手按一按,可又觉着太没气势。 于是转身走动,接着说,“你爱吃不吃,别到时候连我徒弟都保护不了。” 话落下,楚泱把药含在嘴里,舌尖全是晕开的苦味。那苦就跟从喉咙口蔓到肚子里似的,眉头皱得很紧,不过心悸的毛病倒有减轻。 明罗在旁边笑了笑,拿手拂开他眉心皱纹,柔声询问着他的感受。 李清野走得很急,带得明罗他们也加快脚步。 远远就瞧见扶黎沿着山脚下的台阶,走了一圈。他低着头,手上还摆着个手势,仿佛在找寻什么东西。 明罗心里有些奇怪,扶黎方才还很关心村里的妖怪,反而真出事了,他就像个局外人。 不见帮忙,净在外面乱跑。 然而他的神色,偏不像是置身事外,倒像是发现线索,却斟酌着要不要说。 “师父不都和你说过,凌霄宗规矩多,别瞎逛。你这看来看去,找魂呢?还是地上有金子,非得顶着大月亮才能看清啊。” 明罗学着他的样子,口中仍旧调笑着,扶黎呵呵一笑,适时的作怪翻白眼。 “没金子,有银子啊。不都说月光如银,我这不就在研究可行性吗。” 他睁眼说瞎话是炉火纯青,眼睛眯成缝,嘴角微微翘着,似乎真的是和明罗说笑。 “不是跟着去捉妖嘛,我怎么看着,楚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楚泱浅浅的望着他,傻子都知道他话题转的生硬,单刀直入道:“村子里的东西就是你要抓的逃犯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扶黎吃了一惊,捂着额头遮遮掩掩,稍显散诞。 “镇妖司人手众多,哪里轮得到我抓逃犯啊,明罗,你管管你那小师弟成不成,我看他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别是打斗中伤到脑袋了吧。” “哎呀,你别装成不成。” 明罗推了他一把,李清野走到半路,脚步顿了顿,转身对明罗喊道:“你先把他们安置好,我自去找师祖,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元竹懂事的带着受伤弟子往另一条路去,明罗点点头,却还是对扶黎更有探究。 扶黎好似得到机会,凑到明罗跟前,悄声问道:“你那个师父,好对付吗?我看凌霄宗的弟子受伤不轻,今儿个是不是……” “你给我打住。”明罗退后几步,离得远远地,还不忘把楚泱也拉过来。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和我师父打架,你闲着没事干,就多看看镇妖司的卷宗,别在凌霄宗上窜下跳的。我可告诉你,玉鸣师祖早就出关了,你要是不小心冲撞,被师祖来上一道,我可救不了你。” 明罗连哄带骗,预防扶黎惹事情。 虽说他此次前来,就有种蹊跷的意味,但看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说的样子,她也懒得去再问。 总之是好说歹说,扶黎才竖起他的三根手指,对她眨了眨眼睛,拍胸脯保证,决不会麻烦她才罢休。 平芜院的空屋子不多,幸而扶黎说他不挑,随便给他棵树也成,反正凤凰爱睡树,也是自然界的常理。 可那棵桃花仙李清野宝贝得很,明罗可做不了主,只好让他和楚泱挤一挤。谁料她刚合衣躺下,烛火还没来得及熄灭,就听外头一阵窸窸窣窣。 有谁踮着脚尖走动,纸窗上照出黑黑的人影。 明罗披衣打开门,前头的走廊上,挂着两盏小灯笼——早年元宵,明罗下山淘来的兔子灯。昏黄的烛光下,楚泱抱着手臂,头轻微歪向一旁,倚着柱子坐着。 第146页 他下巴搁在上臂,睡眼迷蒙,手下意思地搓了搓。 “扶黎和你抢床了?”明罗轻手轻脚,靠近蹲下才说了这句话。 楚泱揉着眼睛,摇摇头,语气里有点快睡着的沙哑,“是我自己来的。” 烛光拉出一点影子,落在明罗身后。她的头发散下来,衣服随意地搭着,面色是温柔的宁静,渐渐和楚泱梦中的形象重合。 他心头一痛,就握住了明罗的手腕,那上面依旧是串莹白珠链,比起肌肤本身的热度,显得冰凉。 明罗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嘴角溢满笑,用一种安慰的口吻叹道:“放心,我好好地在这里呢,又不是变戏法,不会啪地一下不见的。” 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做,跟哄小孩似的。 楚泱突然觉得没面子,可再想想,不免垂下头狠狠得笑了笑,脸上红了一块,真的害羞了。明罗站起身,他环住明罗的腰,把脸贴上去蹭了蹭。 明罗倒是僵着,手穿过他的发间,“外面风大,进来睡吧。” 明罗的话很随意,楚泱忽而挣脱,腾地站起来,头撞在灯笼的流苏上,眼睛被打了一下,温热的泪水就留下来。 他赶忙用手捂着,明罗也着急,拉着他进屋细看。眼圈没事,倒是眼白沾着红血丝,满手都是泪水。 明罗去五斗橱里取手帕,另一只眼睛却盯着楚泱,怕他忍不住用手去揉。 好不容易掏摸出块布料柔软的帕子,又好像带点香味。她把帕子浸了水,绞干后敷在楚泱眼睛上。 “就是让你进来打地铺,着什么急,自己长得高不知道呀。” 明罗又翻出瓶瓶罐罐,倒出点药,指腹上沾着些,在他的眼圈上轻点。 楚泱涨红了脸,一时间哑口无言,可真要辩解,就觉着是承认刚刚想岔了,不免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熬到明罗上完药,把一床被褥铺开在地上。 楚泱傻愣愣坐着,双手交叠撑在腿上,避着她的眼神,不敢随便抬头。可惜耳朵依旧红通通,直接出卖了他的心理活动。 明罗叹口气,凑过去蹲下来,故意捧着脸,送到他的目光里。 他往右边躲,明罗也朝右边偏,他往左边,明罗也往左边,最后是避无可避,就光秃秃看着,跟在比谁先眨眼似的。 两个人都像是幼稚的三岁小孩,玩得乐此不疲,齐齐笑出声。 明罗的膝盖直了直,嘴唇轻微贴在他的额头上,像风吹过,留下软和的触感,从她的喉咙口溜出一点话,“好好睡觉,别乱想。” 楚泱呆在原地,眼睛只盯着鸦青织金软缎的被褥,虚晃晃有点迷糊。突然屋子里黯下来,是明罗剪了蜡烛。 他才回过神,轻声轻脚钻进被窝,额头上传来紧缩感,被明罗亲过的地方像是不停歇的发痒。 总想去碰,又怕真碰了,那痒还会传到手指上。脑子里一旦有这种想法,翻来覆去就睡不着。尤其是寂静夜里明罗的呼吸声,浅浅淡淡,像是安心的鼓励,让他忍不住去回想。 他只好给自我催眠,强迫眼睛闭起来。 也不知夜色几何,呼呼地就像是风刮过般,外头的灯一下下亮起来,隐约有鸟鸣的声音。 楚泱还以为是天亮了,怎么时间过得那般快,刚闭上眼就到白天。真睁开眼,才发现是附近的山头上灯火通明。 云雾间有青鸟盘旋,接着其他的山峰也都有了动静,都像是好奇,遥遥的烛光借着雾气穿透。 觉是睡不好了,明罗起身眺望,猛地就有不好的预感。她咕哝两句,担忧是扶黎出事,麻溜得穿好衣服,用符咒赶到阴阳大殿。 殿外的两座仙鹤雕像正矗立着,烛火在周围跳动。月亮隐没在云朵后头,天空是青灰色,将近天亮。师父和师祖总不可能夜谈到现在,那就是出了什么事。 她准备进去,楚泱却扯了扯衣角,顾忌道:“我在此处等你。” 他感知到李清野和玉鸣都在里面,上回发生过对峙,吃不准身份有无暴露。心里到底是有龃龉,便不好老是照面。 明罗以为他是因着自己,也没有强求。 阴阳大殿是凌霄宗议事早课之地,平时不常使用。当初由李氏王朝出资,屋顶建得很高。顶部有一个观星井,暗合八卦相位,偶尔天气好,能透过琉璃窗看到星空。 青鸾的虚影时不时出现,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或是绕着八根云纹长柱,或是停在旁边的博古架子附近玩耍。 主路用阴阳石铺就,两边还做了点小水槽。清澈的水源流淌,有些水生花草游动,带来点清新气息,然而坐在高位的玉鸣一言不发。 她侧着身子微微向后靠,垂下的眼眸有些惊奇地盯着底下的人——正是被小师叔反手擒拿的扶黎。 他越挣脱,手臂越疼,汗都顺着头发滴下来。 小师叔冷若冰霜,只有手在发力。李清野站在师祖身旁,带着头疼的表情。看到明罗走进来,更是送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扶黎吸着气,口中嘶嘶着,是钻心的疼。 明罗心中了然,对于他的遭遇,有着些故意的报复,拖着不说话,反而好奇着小师叔的情况。 算算日子,她很多年没见过小师叔了。 她刚进凌霄宗的时候,小师叔就已经守着剑阵,顶多是拜师时能看两眼。后来她修的不是剑道,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第147页 扶黎到底是做了什么,能气得让小师叔生擒啊。 “那...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疼啊。” 扶黎说话都断断续续,实在是手被控制住,灵力也被压制,无法做出反抗,他倒是不惧怕,高声嚷道:“爹,你松开行不行,我真不跑了,爹!” “谁是你爹。”小师叔冷哼一声,像丢小狗般把扶黎往前一推。 居高临下看着他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别说小师叔,明罗也是满头雾水。 玉鸣师祖仿佛看戏,单手托着头,并不生气地问道:“知行,未免下手太狠,你看把小家伙吓得,都哭爹喊娘了。” 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扶黎坐在地上,活动着肩膀,略带些不满,对着小师叔嗫嚅道:“爹,你还跟我装,我说怎么离家出走,没人来找我,原来您在这等着呢。连凌霄宗的道袍都换上了,下血本啊这次。” 他碎碎念,李清野的眉毛都快要拧成川字,小师叔更是像看傻子似的,沉声对着扶黎道:“我从未成亲,哪里会有你这么大的儿子。莫要空口胡诌,坏我名声。” 声线清冷,是生人勿进,扶黎也怔住,仿佛不确定,磕巴着开口,“你...真不是,我爹?” 他眼神真诚,明罗全然看不出装傻,可哪有如此好笑的事,认爹都认到凌霄宗。 明罗怕他又大言不惭,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实在不少意思地笑了笑,凑到扶黎耳朵边小声道:“我小师叔在剑阵百年,要生也不能生出个凤凰啊,你可闭嘴吧。” 她那点灵力,整个大殿谁听不见。 玉鸣的眉头一挑,把扶黎又打量一遍,方才笑起来,“你母亲可是凤族圣女?” 扶黎点点头,玉鸣松下眉目,逐渐化成浅色的点光消失不见。 空气中温度降下来,小师叔突兀得望着扶黎,好像要从他的面颊看出谁的影子,可眼神却是淡漠。 这下换扶黎莫名其妙,片刻沉默后,还是李清野开口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师父仿若玩笑的语气,让明罗抖了抖肩膀,看来里面有事啊。 小师叔没有说话,李清野边走边问:“你如今在镇妖司任职,夜探凌霄宗,又闯入剑阵,有何意图啊?” 扶黎堆着笑,摆摆手,“别误会,我可没有踢馆的意思。”他从袖口处抽出一卷锦帛,朝李清野递过去。 “前阵子玄字号房失窃,致使妖怪出逃。我一路追查,发觉妖怪气息总在凌霄宗留存,这才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明罗扯着他的耳朵,气鼓鼓道:“我就说是查案吧,你非藏着掖着,是信不过我还是怎么的,现在知道凌霄宗的厉害了吧。” “疼,疼。你轻点,我不是怕你担心嘛,何况也不确定,想着逛上一圈,要是没有踪迹,不就皆大欢喜。” 他摸着耳朵,对于明罗的指责,的确不敢反驳。 李清野没翻开卷宗,只是正色反问:“那你夜探,可有收获?我凌霄宗百年道门,岂是妖邪之辈赶随意来去的,若真是如此,司尉莫非怀疑我宗,私藏逃犯?” 连串的问题像锅一样扣在扶黎身上,弄得他大气不敢出。 不过威压下,扶黎的眼睛总往小师叔身上瞄,犹豫再三,坚定地对上李清野。 “不敢说窝藏,凌霄宗的十二道山峰,我都找过,估计逃犯也不敢去玉鸣尊上处叨扰。但只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确定。” “何处?”李清野默然。 扶黎转身对着小师叔,“剑阵。”此刻他不再是半吊子模样,毫不害怕地直视着对方,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可笑。” 小师叔冷言冷语,朝着李清野行了一礼。 “这小子深更半夜摸进剑阵,四下翻找也就算了,如今连毫无根据的话也都能说出口,我看,他分明就是来捣乱的。” 明罗不得不承认,小师叔长着张好看的脸,神色微动时,就像天山的雪,冷得刺骨,让人望而生畏。 自辩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很有说服力。 “我看守剑阵百年,若真有妖邪靠近,早就被万千剑气撕碎。一个镇妖司的逃犯,我凌霄宗何必要把她藏起来,小辈的胡言乱语,不能当真。” 扶黎气咻咻的,可对上那张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脸,又显得没底气。 气氛焦灼着,谁都没发话。李清野作为掌门,合该下定论。可眼下的情况,又不同寻常。玉鸣师祖没听完就消失,摆明不想插手这件事。 扶黎又是凤族的人,按照辈分,还得叫乔知行一声大伯。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时间无法决断。外面平白传来争鸣声,轰然间带着浓重的灵压,像是万箭齐发,遥远的声音响彻大殿。 是楚泱,他是通过神识传话,震得几人的耳边都嗡嗡的。 “扶黎说得没错,剑阵里还有其他人。” 第六十三章 小师叔的反应最快,他顾不上李清野,直奔剑阵而去。出了阴阳大殿往右走,就是靖禹泽,那是凌霄宗剑阵所在地。 平时不准弟子进入,大多数剑修只有在剑法小成时,才有机会去挑选佩剑。 明罗明明让楚泱在殿外稍等,不知怎么他又乱跑去剑阵,真是一个两个都不给她省心。 第148页 靖禹泽是天然的剑阵场,地面凹凸不平。最中间放着把粗壮的黑色断剑,生了锈,被一道锁链锁住。 听说这里原本是古战场,埋葬着许多英灵。后来师祖又改造成剑阵,四周有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山洞。 此刻万剑齐鸣,咻咻地绕着断剑乱飞。 他们赶到的时候,楚泱脚踩着把飞剑,手中灵诀聚集,无形中产生气场,震慑着其他剑灵。 在他的底下,另有水幕,紧紧包裹着一个虚影。她抱着膝盖,背对着他们。一身青色的衣裳被划出几道长长的口子,隐约能看见不存在的血痕。 不待他们站定,小师叔迎面朝楚泱出招,托手就是掌掌狠厉的架势。 符咒擦着发丝而过,顷刻间如潮水般幻化出万千小剑,就要冲着楚泱面门上飞去。明罗灵力化剑,借着力飞到楚泱身边,快速扯着他的胳膊往后退。 灵诀一时间溃散,被控制的虚影也得到解脱,失重般的坠落。 捏在李清野手里的卷宗发出灼热的金光,扶黎只看一眼,便能确定这虚影就是他要找的逃犯。 眼看小师叔急切得旋过身,试图抓住虚影。他趁机而上,火球激射,带着尾光迸发,飞散的灵力即将对着虚影穿胸而过。 呼吸间,小师叔掌心的雷诀引起天边的回应。 一道闪电将天边的云打散,有什么东西发出的光源迅速落下,在扶黎眼前变成巨大的圆圈似要把他禁锢。 来自于鸟类的敏感直觉,令他侧身躲过。脚尖擦着边缘,差点就要被带下去。法器重重砸向地面,天地都为之震动。 楚泱看形势不妙,雷诀触发的电闪雷鸣,让他紧皱着眉头。他和村子里的妖怪交过手,轻易就知道那道虚影,便是对方。 可看凌霄宗这道士的模样,似乎很想要保下此人。 但她创造的梦境,是明罗奄奄一息躺在自己怀里,仿佛在给他预示,又像是某种挑衅,令他烦躁不安。 诞生百年来,还没有谁敢触他的霉头,这妖怪胆子未免太大了。气一上来,他的灵力就没分寸。 在乱飞的剑花中,忽而凝聚成一点水珠,看着很小,但蕴藏的法力不容小觑。就在小师叔手指碰到虚影的片刻,那水珠冲破重重阻碍,像蜻蜓点水般贴在虚影腰间。 随着楚泱手指微动,凛冽的剑光穿透水珠,带出滔天的波动,将虚影震开。 小师叔扑了个空,余波也把他撞到山洞上。虚影趴在地上,闷哼着吐出一口血,手臂脸部都逐渐模糊。 扶黎看时机正好,转身往下飞。 没成想飞行的剑像是得到命令,齐齐将剑尖对准他,万般阻扰,弄得他的衣袍都被割去好几块,手臂看着光溜溜的。 火光碰撞,小师叔抽出符咒打散,瞬移到虚影身旁,袖口凭空凝聚成剑——一柄泛着寒光轻盈锋利的长剑。 他扶着虚影,试图让其回到剑中。然而虚影的伤势太重,脚部似乎也开始消失,剑身强大的灵力让她无法躲藏。 小师叔神色顿了顿,忽而又蹲下来扶着她。 扶黎缓过来,灵力像流星似的不依不饶,可在他的面前是一道法诀形成的琉璃,仅仅只有裂痕,很难攻破。 眼看着案犯踪迹,却不能得手,扶黎心急火燎,不得已喊道:“楚泱,帮个忙。” 他晓得楚泱的灵力在其之上,堪堪能和对方过招。 明罗本想让他不要插手,偏生楚泱也在气头上,突而挣脱明罗的手,水柱冷缩成冰,尖利的戳破裂缝,以点破坏所有的面积。 他的身影很快,眨眼就要到虚影跟前,扶黎紧跟其上。 明罗却瞄到李清野凭空画符,显然是要出手。 情况迫在眉睫,她顾不得万剑侵扰,灵力全部汇聚在脚底,风驰电掣般拉住了他们两个,狠命把他们往后带。 李清野的符咒闪到空中,在破碎的琉璃间迸发剧烈又强势的火光,似乎想要速战速决。 他们都被震退,唯有李清野横亘在中间。 小师叔眼里仅有虚影,他垂着眼眸,专注地握住虚影的手,把灵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可两方好像并不能融合,灵力在她的经脉里胡乱游走,引得她气血上涌,又是不断咳血。 小师叔手足无措,搭在虚影肩膀上的手,也有瞬间的颤抖。 明罗松了口气,对上李清野冷峻的面容,懂事的没有开口。扶黎仿佛还想上前,不满被她拉走,手腕像蛇一样滑溜的要走。 李清野却横眉冷目,怒斥道:“你还想做什么!凌霄宗不是天山,能让你随意撒野。” “他是包庇妖邪,难道我镇妖司跑了案犯,还不能捉拿了?” 扶黎初生牛犊不怕虎,依旧反问到,手腕都被明罗捏红。 他攒眉转头,“你不用拦着我,反正妖怪是在凌霄宗被发现的,不让我收拿归案,总要有个说法吧。” 他都如此说,明罗只好放手,又带着点劝告,悄声道:“你可省省吧,大半夜被你吵醒,没看天都快亮了,真是够折腾的。” 她努着嘴,示意李清野都生气了,让扶黎收敛点。 奈何这番对垒,谁都存了火气,扶黎又算占理,依旧问道:“你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不清楚妖邪身份,分明就是刻意窝藏。” “够了。”李清野怒形于色,“知行的事,自有凌霄宗盘问,由不得你随意指摘。” 第149页 他微微瞥了眼乔知行,见他心焦如火,慌张地把麒麟囊里的药瓶都倒出来,尝试着找到能缓解伤势的丹药,饶是他,也怀疑这虚影的来历。 小师叔急急忙忙倒出回春丹,可一碰到虚影,丹药就像枯萎似的,从白变黑,无法作用。 在屡试多次后,虚影早已是强弩之末,楚泱留在她腰间的灵力就像跗骨之蛆,不停地蚕食着她的生命。 “不……” 乔知行喃喃着,面颊上显现出痛苦,那种神色很难形容,好像透过虚影的惨状,见到更加凄苦的情形。 他捂着头,眼睛睁得通红,仿佛崩溃边缘的野兽。配上他古雕刻画,清冷到极致的面容,不免产生种兔死狐悲感。他猛然抬起头,手中的瓶子被扔出很远。 明罗缩了缩肩膀,把楚泱往身后藏了藏。 “又是这样....又是你,为什么又是你。” 他的眼眸看向扶黎,像凛冽寒光射过来,似乎要把他看穿。口中的话让他们不明所以,可看眼下的氛围,谁都没问。 忽而他又想起什么,眸子带上层疯狂,捉到根救命稻草,欣喜若狂,陷入自我的世界中。 他用灵力划破手腕,鲜血向水般流淌,论谁都是吃惊的神色。 虚影似乎闻到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都动起来。 明罗终于看清她的模样,是个瘦怯怯的女子,可她的神情却完全不同,眼珠转动,哪怕低眉敛目,装出凄清愁苦,也有着精明算计的味道。 李清野回身想要阻止,可虚影见血,岂有放弃之理。 她贪婪地吮吸着,身影似轻烟顺着伤口钻进乔知行的身体里。在模糊的形象中,明罗瞧见他们慢慢融为一体。 小师叔的脸颊上浮现紫青色的印记,慢慢占据他的眉眼鼻唇。 这是自愿献祭,在凌霄宗的功法里,被列为禁术。据说是当年师祖法力未成熟时的戏耍之作,将自己的气血与他人共享,自愿变成宿主。 因其太过惊世骇俗,常年被列为禁术,束之高阁。 明罗未曾想到,小师叔竟然会为了虚影,使用禁术。 难道他和扶黎要抓的妖邪真的有什么过往? 李清野显然也没想到,惊呵道:“知行,你疯了吗?” 乔知行只是笑,那笑意里带着压抑的痴狂,仿佛也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渐渐地,就不笑了,他盘腿而坐,平静里糅杂倨傲:“你要抓她,就得杀了我。小司尉,你要怎么选?” 语气里是肆无忌惮,李清野默然。 挑衅的明显,扶黎手握成拳,心下估量,尽管乔知行的长相和亲爹别无二致,可临到关头,他更不能退缩。 因为这一点退后,必然就使得人没有志气。于是他挪动步子,灵力散至周身。 李清野喃喃地叹了一声,拂袖厉声道:“别再上前了。他使的秘法,须得自我脱离,不然就是杀了他,也引不出妖邪。何况你真的要杀他吗?” 这话颇有震慑,似乎看出扶黎的不甘心,李清野又换上种五味杂陈的口吻,略带悲悯,“你要是真动手,就是弑亲,不管在人间还是凤族,都容不下你。” 弑亲。 扶黎难掩惊诧,其实相似的面容本就让人怀疑。可从李清野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幹旋的意思,他不敢确定,灵力依旧没散。 明罗骤然想起些事情,小时候闲着无聊,被李清野罚着抄写凌霄宗的弟子名录,仿若看过一个名字,合一。 知行合一。 算上辈分,的确是有可能的。 明罗扯了扯扶黎的袖子,仿佛想要闹剧平息。 李清野知道他不愿相信,却有点可惜,接连叹道:“他们两兄弟竟然闹到此等地步,这么多年,连只言片语都未曾告诉你。” 他掉转身,乔知行周身都是剑法产生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小辈都有着疑惑的情绪,李清野只好把他带去平芜院。 天边有了白光,月亮逐渐退场,他特地取消今天的早课,就为了和他们讲清楚其中曲折。 三个人机警地坐在石墩上,明罗不悦地瞟着楚泱:“是不是睡昏头,他们的事你上去插手,好像跟那妖怪有深仇大恨,非要打出个高低吗?” 她略带气恼地捶了楚泱一下,也不管他疼不疼,垂着头不肯理他。 “我,我也不知道。”楚泱手足无措,话也说得结巴。 其实回过头想,自己也没必要生气,到底是个梦境。可当时就像被情绪支配,非要争个输赢。他想碰明罗的手,也被躲开,是真的生气。 李清野端着盘花生到桌上,桃花仙会意得落下几片花瓣。 “你怪他有用吗?还是自己选的,一天到晚,净给我惹事情。” 他闲闲得训斥,又怕楚泱觉得自己在帮他说话,立刻转移话题道:“你爹真的一字一句都没透露过?” 问得扶黎,他沉闷得点点头。 “以前问我爹来历的时候,他总是编各种故事忽悠,再后来,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索性就懒得再问,反正得不到真话,也没什么意思。” 扶黎这回受了打击,说话也有气无力。 李清野吃着花生,随和地说着,“夫妻还床头打架床尾和呢,亲兄弟反倒是堵上气,谁也不服谁。” 他把花生衣放在桌子的一角,明罗拍了拍扶黎肩膀,安慰道:“别气馁嘛,先把事情问清楚,想来那妖怪除了蛊惑蛊惑小师叔,也没太大本事。” 第150页 “呵。”李清野挑眉,“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挥挥手,桃花仙长出花枝,到屋里掏摸出个酒壶,放在李清野面前。 “照镇妖司的意思,那妖怪名为貘,是依靠侵入梦境为生,可她的长相,是你小师叔剑灵的模样。” “剑灵?” 明罗有些混乱,“您没和我说过呀。我统共就见过小师叔三次,拜师仪式一次,选佩剑没成功一次,今天打架一次。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别卖关子了师父。” 她颇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清野眼梢掠了掠,喝了口酒润色道:“都快九十年前的事,你小师叔是师祖下山捡回来的,其实当时捡的是对双生子,取名知行合一。” “他们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我其实也不常与之见面。是有一回,合一趁着师祖闭关,去后山玩耍,冲撞到封禁的妖兽,受了伤,被送到我这里修养。” “知行性子淡薄,不愿意同我住着,自己依旧是练剑。我看合一那小子,其实皮得很,偏要做出小大人的脾性,看不惯就带他去山下玩,没想到越发把他练得壮实,性格也活泼多了。” 明罗没见过乔合一,不过想着是师父带大的,脑海里大概就有了印象,和小师叔共用同张脸,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后来师祖出关,让他们下山历练。彼时我被李覃召去京城,商量镇妖司的事宜。” 他虚看了眼扶黎,顾自吃着花生:“等回凌霄宗,他们两兄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听着是为了个剑灵。知行的剑法向来很好,自他十二岁剑法小成,选了佩剑后,便没日没夜地修习。恰逢剑灵挡灾消散,的确是难以接受,可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扶黎听得入迷,紧张地反问道:“他们打起来了?” 李清野被噎住,紫涨着脸,咳嗽了好几下。 “比这狠多了。合一下趟山就爱上凤族圣女,为着她,自请离开师门,跟着去天山。知行因此气色恹恹,之后也去守了剑阵,掌门之位才落到我身上。不过看合一从没提起只言片语,里面的事恐怕闹得挺难看。” 明罗打了个哈欠,被李清野警告的眼神又憋回去。 “梦貘的气息如此明显,小师叔不也试过让她回到剑身,这伪装怎么看都虚假,小师叔不至于这都分不清吧。” “傻徒弟,你也算看过几个奇闻异事,杀过害人的妖怪,难道不明白,从来只有不愿醒的,没有叫不醒的吗?” 李清野摇摇头,“知行心里始终放不下剑灵,才会抱着点虚幻,死活不肯撒手。” “难道没别的办法吗?” 楚泱隐晦地问着,他听说过献祭的法术,通常没有强制,若是用更足的灵力,应该能将梦貘逼出来,就是乔知行的受点苦。 李清野猜到他的想法,不认可道:“这法子本就是师祖发明的,她当时也没多想,一味朝着和别人不同去,自然解法也不同。除非是宿主自愿剥离,不然抽筋拔骨,都得死一块。你看看知行的脾气,他像是会屈服的人吗?” 扶黎顿时陷在愁云惨雾中,谁都知道梦貘是妖怪。可小师叔倔强,现下他们是打断筋肉连着骨头,又有亲人关系,他更不好动手。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李清野故作高深,明罗把手搁在桌子上,脸枕在臂弯里,懒洋洋问道:“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解开小师叔的心结,到时候,梦貘自然离开。你想的倒是美,一举两得。” 她带着点埋怨,李清野想拍拍她的头。结果半道给楚泱截住,讪讪地收回手。 “我是要你们去弄清楚真相,反正能知道的当事人,就在天山。你回去问问你爹娘,不就明白症结所在,之后一切迎刃而解,还成全你的镇妖司职务。” 他说得轻松,扶黎却是沉默寡言。 明罗微微看过去,看他把手放在腿上,眼皮耷拉着,没精气神。 扶黎性子跳脱,平时总是大大咧咧,鲜有为情所困的时候。不过他好好的凤族少主不当,非要跑来人间,里面恐怕也有些误会。 李清野早就看出他的为难,把酒壶推到他面前,说得诚心诚意。 “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第六十四章 扶黎委决不下,明罗等得直犯困。 李清野就留下句话,又忙着宗门事务去。 楚泱陪着明罗等,却发觉她打瞌睡,差点把下巴磕在石桌上。他无奈地抱起明罗,把她安置在床上,细心地掖好被子,专门留出单独的空间给扶黎思考。 刚碰到床,明罗恍惚就摔了一下,失重感极强,小腿往前蹬,猛然惊醒着。 楚泱的脸在面前放大,她笑了笑,楚泱有些小心翼翼道:“吵醒你了?” 明罗摇摇头,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额头,本来是生着闷气,可楚泱露出点讨饶的意味,心下就软塌塌的,索性也不计较,“我睡了多久?” 窗外还是一片白亮,今儿个太阳正好,光晕里糅杂着暖阳,让人泛起懒洋洋的情绪。 楚泱沿着床边坐下,探手给她拢了拢头发。 “还是正午呢,没多久,是做噩梦了吗?” 从清晨睡到正午,这一觉睡得真沉。明罗勾着嘴角,最近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仿佛从湘西开始就没停过,许是真的累狠了。 她还想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又拍了拍门,李清野顿了顿,不确定道:“明罗,你在屋里吗?” 第151页 明罗一个激灵,张惶得跳下床,地上还摊着床铺被褥,楚泱怔怔得,没什么反应。 还是她一面轻手轻脚得卷着床铺,一面又装作刚醒来的声音,压低嗓子道:“师父你不是去看小师叔嘛,现在什么情况?要如何处理呀。” “小徒弟,你房里有人?”李清野漫不经心反问。 明罗吃了一惊,忙开了后窗,把楚泱往那里推。 她做着嘘的手势,凑到他耳根边,悄声道:“师父要是知道你睡在我房里,肯定要大发雷霆,说个没完。” 气息喷在楚泱耳边,有些发痒,他单脚踩着窗口翻过去,侧身躲着。李清野得不到回应,不敢贸贸然推门进去,便把耳朵靠在门上,凝神听着。 不想明罗直接拉开门,鼻子差点撞上去,明罗堪堪后退两步,见师父手里托着个木盘,上面放着碗长寿面。 脸颊却是侧着想靠近,他整个动作停着,显得很窘。 她抱臂挑眉,“不是我说,师父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明罗说得很是调笑,尾音拖延得很长,李清野面子上下不来,双手拿着东西,腾不出手。 好在他一向脸皮好,只在喉咙里发出一点“啃”的咳嗽。他把面递过去,明罗头发乱蓬蓬的,想来是在睡觉。 他遂放下心,探头又瞄了两眼房里。 明罗摊开手,做出过邀请的姿势,手捧着长寿面,鸡汤的香味刺激着味蕾,上面摆着一圈的牛肉。 宗门里不得空,又遇上小师叔的事,明罗都快忘了,今儿是她的生辰。难为师父每年都记得,她心下感动,卖乖地给李清野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师父,累不累,要不我给你捶捶腿。” 她此番举动,李清野很是受用,和悦得点了点明罗的额头,笑道:“现在晓得献殷勤了,我看你不是和那傻小子很亲昵吗,到最后,也就你师父我还记得,给你恭贺生辰。” 他从腰间抽出把扇子,自得得挥了挥。 “是是是,师父说得是。” 她遮掩着朝窗边看,小木棍支撑着窗棂,微微开着口子,一时间不知道楚泱走了没有,明罗打岔着闲谈。 “都说是我生辰,那师父你准备礼物没,还有这长寿面,我都从五岁吃到现在,看着好像也没什么进步。” 用筷子捡起快牛肉,厚度适中,就是表面泛着绿色磷光。 她嫌弃得把肉搁在面旁边,换来李清野不满地说道:“我都一百二十岁了,还没给谁下过厨,有的吃就不错了。哎,徒弟翅膀硬了,都知道嫌弃师父,真是伤心呐。” 明罗看这架势,忙嗦嗦吸了两口面,举起大拇指夸赞道:“嗯,好吃。师父的手艺,那是没话说。主要是食材吧,不算新鲜,您老是不是去后山小厨房做的。那里虽然人迹罕至,但是食材都堆了半个月,我看师父你不是给我贺生辰,你是想谋杀我。” “瞎说,我这都是刚去城里买的新鲜食材。” 李清野凑过去闻了闻,明明很香啊,鸡汤他可是炖了好些时辰。 明罗一番话,让他颇有点明珠蒙尘的失落感,脸上堆着哀愁,用一种装模作样的语气道:“不过最近事情多,这生辰礼物吧,师父也是手头紧。徒弟你看,要不下次?下次师父肯定给你备个大礼,保证你看了心花怒放。” 明罗挥挥手,喝了口鸡汤,倘然道:“我还不知道您啊,每年都是碗长寿面,就没见准备别的礼,要我说你那些银子,都拿去贴补皇室了吧。” 她不小心咬到舌尖,一阵钻心的痛。 五官堆得龇牙咧嘴,好半天缓过来,还不忘继续说:“反正您老答应我的事,就没办成过,哎,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我早就习惯自力更生了。” 李清野鼓着下巴,没好气得用扇子打她的头。 “师父哪里亏待你了,少你吃还是少你穿,我那些银子不早就拿去补贴你了吗?噢,你以为你那些个朱砂黄纸,法宝丹药不要钱呐,再说,师父什么时候不守承诺,你倒是说一说。” “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明罗夸张地伸出手,摊开手掌,开始掰手指,数落道:“七岁生辰,我说要看雪,师父你说你的下山除妖。十二岁,送我的莲花灯,半天就给你折腾坏了。十六岁,我从后山抓的仓鼠,你给我养撑死了.....还要我继续说嘛。” 李清野苦着张脸,眉毛都撇下来,“得得得,我认输,你就别翻旧账了。” 他看明罗把面吃完,想来还是满意自己的手艺,莫名就嘚瑟起来。 “师祖闭门不出,其他弟子都在养伤,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如你下山去看看父母?” 他记得明罗一向放不下亲人,不免就提到这回事。 偏生她摆摆手,叹了口气,“看了也没用,徒增烦恼。” 带着点看穿的落寞,似乎是觉得情绪明显,她又朝李清野挤眉弄眼。 “师父你不是劝我放下凡尘嘛,怎么今日良心发现,开始做起撺掇的事情啊。” “好心当成驴肝肺。”李清野喃喃着。 明罗收敛神色,询问起扶黎来,“他该不会还在院子里坐着吧,这都快过晌午了,师父你也不多劝劝他。” 李清野有些无奈,满腔怨气道:“我劝他做什么,又不是我爹娘的事。他自己想不通,那是谁劝都没用,只有自己先想通,那才有点用处。说起来也真是,得是多大的事,能闹成这副局面。” 第152页 他对于乔合一的印象,停留在九十年前,那时候他为了凤族圣女,离开的决绝。 多年来,也未曾踏足人间。李清野有时候会产生错觉,仿佛凌霄宗从来没有过这名弟子,自己也从来没照顾过他。 一瞬间他有些怅惘,不想再明罗面前露出凄苦的情绪,就把扇子弄得哗哗响。嘴上说着要去处理事务,其实心下凌乱,什么都看不进去。 明罗待得李清野走了,跑到窗边张望,却不见楚泱的人影。 她有些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楚泱是怕被师父发现连累她,顾自回去炼药房。何况昨天晚上谁也没睡好,他方才还陪着自己,恐怕此刻也是累了。 她从桃花树底下挖出两坛酒来,黑黝黝的瓷瓶,束口挂着深青色的布带,上面写着千日醉,埋与景佑三十一年,年份够厚。 她摇摇瓶身,听得里头清澈的撞击声,这才开了口子,醇厚的酒气伴着枣花香。 经过桃花仙的温养,更是蕴含灵力,入口清透。 扶黎呆愣愣地坐在走廊上,屋檐多出来的角刚好遮住晒人的阳光,点点光斑落在附近的竹子上,形成灰乎乎的影子。 他倒是会找地方,明罗晃悠着酒壶,踩中一块跳动斑驳的光斑,遮住扶黎的视线。 “喏。”她把另外一瓶酒递过去,径直在他对面坐下,懒懒得往后倚着。 “到底是有什么上古难题,想了半天都还没想好呀?” 她倾身靠了靠,“扶黎,你该不会是担心,回去后被爹娘打一顿吧。” 扶黎呛了一口,吃吃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爹娘还跟你们人族似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看不顺眼就打两下。你少埋汰我,正烦着呢。”他灌着酒,品鉴道,“这酒不够烈,喝起来没意思。” “你还挑。” 明罗埋怨不解,试图想把酒壶夺过来,又被他轻易躲开。 “你喝的可是我师父特地存的酒,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要我说,你就回去天山一趟,反正小师叔是你大伯,长辈总不能为难你。” “你不知道我娘的脾气。她从来不准我问这些,小时候就随便提两句,都能被她拎起来用火烤,你可饶了我吧。” 他似乎回忆起那个场景,肩膀抖了抖。 明罗挑挑眉,稍微产生点好奇,“师父说,乔合一师叔是因为凤族圣女,离开宗门。你娘是圣女,那你不就是少主?” 她眼睛亮闪闪,略一吃惊,“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当,怎么去镇妖司吃糠咽菜啊。” 扶黎把手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面,呈现出低微的姿态,“少主有什么好的。” 他嘟囔一句,接着高声道:“你问这些没用。反正是你小师叔和妖怪共生,我大不了就放弃这案子,镇妖司顶多骂我两句。到时候再派人过来,可不会像我这般好说话。” “说你行你还真喘上了。” 明罗无可奈何地笑笑,“别岔开话题,知道你是怕回去,跟我面前还装呢。不过有个问题,打从刚刚,我就疑惑。” 她有点贼兮兮的,扶黎缩着身子,反问道:“什么问题?” 明罗挪动一步,离他更近,“你爹离开凌霄宗,都快九十年,那你不也快九十岁,看不出来啊,扶黎。” “起开。” 扶黎不情不愿地往里坐了坐。 “我们凤族可不像你们,怀胎十月生的。光在蛋里我就呆了几十年,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岁,少把我说得像个老头子似的。”他把酒壶倒过来晃晃,一下子就喝光了。 “我就说你们是鸟吧,还得从蛋壳里出来。人家孙猴子石头里蹦出来,有本事去大闹天宫。你从壳里出来,也只能闹闹我们凌霄宗了。” 她顺着话开玩笑,果然得到扶黎不慌不忙的嫌弃。 她惦念着小师叔,不免就把师父说的话串起来,略带猜测惊呼:“你说,小师叔和你爹娘,该不会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吧。” 戏文里不都那样唱,感情纠葛不能少,尤其是这种上一辈的故事,那是怎么铭心刻苦怎么来。 扶黎弹了弹她的额头。 “你脑子里都装得什么。按你的意思,乔知行喜欢我娘,我娘喜欢我爹,那他应该为了我娘死去活来啊,何必要救剑灵。” 也是哦,明罗附和地点头。 “平常见你和楚泱形影不离,怎么这会儿他不见了。” 扶黎向周围探头探脑,“别是躲在角落偷看吧。” “他去补觉了。都和你一样,闲的没事发慌。”明罗毫不留情地反驳,专门刺他的死穴。 扶黎也不生气,瞧见远处的楚泱,正慢悠悠地走过来。 忽而起了点逗弄得心思,朝着明罗问道:“我说你在湘西时,急着找我,原来是为了楚泱。” 明罗腮颊上爬上片红,眼底是柔情,扶黎嘴里涩涩的,依旧不依不饶。 “哎,我就奇怪,你看楚泱什么了?长得好看?我这个风流倜傥的放你面前,也不见你对我好一点呀。”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明罗身后的楚泱使眼色。 幸好明罗是低着头,没瞧见他们的不约而同,只是反驳道:“我小师弟才貌非凡,人又可爱,还听我话,哪里像你,有事没事要给我找不痛快。你还是多省省吧,就你那张嘴,多好的姑娘都要被气走。” 第153页 扶黎撇撇嘴,虚横了眼得意的楚泱,自讨没趣地唱和着。 “对,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反正楚泱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真是羡煞我也,哎。” 他故意把音调说得七拐八弯,惹得明罗扯下酒壶上的布条,作势要打他。 下一秒眼前却被一双手覆盖,他的掌心微热,明罗握着他的手背,听得后头问道:“猜下我是谁?” 她扑哧的笑出声,真的细心摸起骨节。 “嗯,声音有点熟,手也好像很熟悉,不会是扶黎,他就坐我对面。难道是师父?哎呀呀,也不对,是谁呢?” “明罗。” 楚泱略带不满,跨到她身前,这才对上她似笑非笑的脸庞,得知是被她调戏,既是无奈又觉着好笑。 扶黎在旁边添油加醋,啧啧叹道:“小情侣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酸得我牙齿都要掉了,也没见你感谢我这个打掩护的。” 明罗把布条系在楚泱的手腕上,恶狠狠道:“你再不吭一声走掉,我就直接把你扯回来。” 楚泱浅浅地盯着她,柔声道:“明罗,你跟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说得突然,明罗讪讪地望一眼扶黎,便见他识趣得站起身,两只手空空得往他们身边推了推。 “我这就走,坚决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楚泱可顾不得他,只管拉着明罗往山门口走去。布条上有些细线脱落,蹭着明罗的手指,连带着她心里都痒起来。那种“痒”,是一种雀跃的奇异的喜悦。 在慢慢暗下去的日光里,偷偷笼罩在他们之间,让她自心底生出股欢喜来。 第六十五章 走到山门口时,日光变得很浅,天际是浅蓝色,留下几条拖拽的云影,飞鸟三三两两越过云雾。 楚泱皱着眉,意识到估错了时间,垂着头略带苦恼。 明罗晃了晃他的袖子,很快楚泱又带着她走了一段,直到看见下山的台阶,才停下来。 那儿摆着一个个竹筒,自第一级往下,明罗不明就里。 楚泱默默抬头盯着天空,身上的灵力四溢,忽而远处的云雾升腾遮盖住天空,乌黑黑的颜色,压在上头就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他勾着嘴角,很是满意。 明罗惊疑地瞧着他,风声在瞬间变得很凛冽,是翻涌的云雾卷着些雨气。 凌霄宗建势极高,遇上暴雨日子,总是最先有反应。 但现下的情形明显是楚泱一手造成的,她不解地询问,“你这是做什么?” 楚泱探出只手环住她,带着她的手在虚空中画出符咒,金闪闪的光停滞着。突而他握着明罗的指尖,轻轻一推。 符咒像被吹散的蒲公英,瞬间倾倒下去,准确无误的落在每一级台阶的竹筒上。“呲呀”带起一片火花,远处的浓雾越发厚重。 然后在竹筒里的小东西争先恐后地窜出来,那声音足够嘹亮。 明罗往后缩了缩,撞进楚泱的怀里。天空中炸开无数的烟花,一朵又一朵,像鼎足盛开的鲜花,炙热美丽。 那花蒂比别处更有意味,显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明罗惊诧中不免仰着头看,五颜六色的焰火,伴随着乌云里的电闪雷鸣,竟然有种风雨前的心悸。 胸口工东工东的,她的眸子里倒映出极其靓丽的色彩。在连绵不断的烟花里,让楚泱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 “生辰快乐。” 楚泱轻柔地在她耳朵落下祝福,明罗和李清野的对话都被他听去。想着缺席了十八年,就下山去买了十八种不同的烟花。似乎又想到什么,一挥手,从云雾中散下片片雪花,白敷敷里有着更精致的冷意。 “你……” 雪花落到明罗手臂上,清晰的纹路慢慢化成水珠。她抹开那片,踮着脚朝楚泱的嘴唇上拂过,是个浅淡的吻,却让他的唇角隐隐发热。 “谢谢。”明罗轻声道。 其实她没有很想看雪,那都是小时候的戏言。南方难见大雪,这几年冬天更是干冷得厉害。 幼时总会有些期待,可是后来知道玉鸣师祖住的地方,常年覆盖着雪,也就没那么稀罕。楚泱不知道这些,只是听了她和李清野的话,就满心满意得要给她送过来。 他握着明罗的手,“其实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就是觉得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 他说得很真诚,惹得明罗直点头,笑道:“我很喜欢,不过比起雪,我更喜欢你来着。” 她挑逗地揉了揉楚泱的头,故意把情话说得很大声。 扶黎躲在旁边的树丛里,酸得不行,捂着脸颊拎了个空酒瓶子,用脚去踩地上的小黄花,直磨得□□扭曲。 他才啧啧叹道:“你们这副模样,倒是真有点小情侣的意思。” 明罗连忙把手放下,斜斜地朝他看,“不是说不打扰我们,怎么又晃过来了,还干起偷看的事,扶黎,你可把凤族的脸丢光了哎。” 她的言笑晏晏,并未生气,空中的烟花尽数放光,隐约弥漫着火药味。 “我就是好奇,楚泱能搞出什么花样,跟过来看看。失策失策,看得我是心痒痒,可惜没人和我搭档呀。” 他倒真有点无奈,散诞得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 他伸出手接住空中雪花,许是天生体热,雪花在他的指尖瞬间就化成水,连停留的纹路都没见到。 第154页 扶黎长叹口气,“原来你喜欢雪花啊,早说嘛。” 明罗挑眉拍开他的手,“心痒你就去找一个嘛,反正你是凤族少主,在你们天山,肯定有很多心仪你的。” 她顿了顿,继而道:“我六岁的时候想看雪,你那会说不定还在蛋里,上哪告诉啊。” 扶黎摸了摸鼻子,听她提到天山,莫名有些垴坼,转移话题道:“今天是你的生辰,看在咱们的情分上,我就帮你完成个愿望。” “什么?” “带你去天山怎么样,那儿可是常年积雪覆盖,和这造出来的毛毛雪不一样。保证让你看个够,以后再也不想看雪。” 他笑嘻嘻,堆出点漫不经心。 明罗努着下巴,在楚泱不善的目光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你自己想回天山就直说,找我做茧子,谁和你有情分啊,是交过心还是谈过情。行了,知道你拉不下脸。” 她拍拍手,把水珠擦干净,“我就勉为其难的,给你当次台阶。” “怎么样,够仗义吧。”扶黎下意识地要找东西遮掩,平白喝了口酒。偏偏那酒壶是空的,他的动作就显得异常心虚。 明罗和楚泱相视一眼,齐齐笑了。 云雾仍在翻腾,玉鸣收了剑势,遥遥看着面前的乌云。李清野站在她的身侧,衣袍猎猎。 楚泱送给明罗的那场烟花,他一个不落的瞧在眼里,莫名就有种失落。好像自己一直没能实现的,有别人替他实现了。 “还真是大手笔,咱们小明罗的魅力可真大。”玉鸣往前走了走,云雾在她的脚边自在散开。 李清野仿佛是在心里唉声叹气,整个人的失意都快和那要落下的乌云一样了。 他略带不满,回身拂过衣袖,顷刻间天边的乌云皆散,像从别处吹来不听话地吹来一阵风。 天穹上又划过好几道云影,轻薄的散开,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蓝。 “好好的天气给他们糟蹋,小孩子胡闹。” 他哑哑的发怒,玉鸣笑了笑,自顾自进了屋子。一片雪花落在李清野肩头,很快就消失不见。 既然确定要去天山,扶黎来凌霄宗也没带行李,只空身走个人便行。明罗倒是被李清野强制带上许多药品,说是路上有些磕磕绊绊,也能起点作用。 反正等他们赶到天山附近的小镇时,已然过去五六天。 扶黎一路上心气沉沉,越是靠近天山就越是无精打采,仿佛藏着点事。明罗不好多问,又怕老是冒在他眼前,惹得心烦。 索性拉着楚泱每到一个地方就吃吃喝喝,还非要扶黎也跟去,想引得他心情好一点。 最后的结果就是,扶黎像个被点穴的傀儡,自觉地给他们付钱。真不知道这次的经费是不是从镇妖司抽的,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心疼的模样。 明罗暗中腹诽,接过楚泱手里的糖画,杵在扶黎面前,“看,像不像你,小凤凰。” 糖画上是只五尾凤凰,黄澄澄的颜色,看着就齁甜。 扶黎恶狠狠接过,猛地咬掉一口,正好折下尾巴上的两片。 他抿着唇,露出一点点糖片,支支吾吾道:“哪里像,一点也不像,我们凤族哪有这么女气,明明威风得很。” “反正你都打算回天山,干嘛还摆出一副被强迫的意思。” 明罗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零嘴袋子往楚泱那里塞,他全数接过,仔仔细细收好。 扶黎一口闷得太狠,甜劲涌上来,舌苔上齁得有点疼,他咕叽道:“我就是有点郁闷,大言不惭的要去人间,现在眼巴巴地赶回去,总觉得像是灰溜溜的,一点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热闹。” 明罗莫名地笑了笑。 “想得还挺多,你又不是回去就不出来,打起点精神,你可是以镇妖司的身份回去的。” “他是怕回去就被爹娘揍吧。”楚泱突兀地插嘴,眼神中带着洞察。 “凤族和镇妖司,一个自诩神族后裔,一个又是朝廷官府,他爹娘不把他打一顿,怎么能止住丢的脸呢。” 凤族一向是盘踞于天山,因其血脉特殊,族群并不多。镇妖司不管怎么说,都是李覃搞出的花头。 在凤凰眼里,那就是堂堂少主还要给镇妖司干活,心里的多不解气呀。扶黎被他们说得更是发愁,胡乱摸了摸头发。 “你们这是专往我的心窝扎,没气也被你们说出气来了。” 糖画被他咬了一半,看着缺胳膊少腿的,没个正形。他随手把糖画融了,立刻消失在手中,接连着唉声叹气。 “你这哎呀哎呀的,别想的茶饭不思,到天山,你爹娘一看,好好的儿子去趟人间就折腾瘦了,迁怒到我们身上,再想问出多年前的事,都不好开口。” 她变着法子想劝扶黎歇歇,可惜这说法也没什么用。 小镇上不算热闹,偶尔有座横亘着的石桥,他们站在桥头看着旁边的水流。远处能看到隐没在云背后的山脉,青灰色里揉着点白,是雪的踪影。 这儿离山脉其实很远,再往前走就是人迹罕至的草原。虽说修仙之人大都知道,凤族隐居天山,但是到底怎么进去,那就是个未解之谜。 有扶黎这位土生土长的向导,他们也不怕迷路,只管跟着他就是了。他们走过石板路,有些车辙痕迹留在泥土上。 第155页 附近停着一只车队,穿着统一的米黄短布衫,肩背处搭着厚重的毛裘。后面的车子上绑着好几个大箱子,左边插着只镖旗。 三四个人轮流在箱子旁边走动,其他的就坐在旁边喝水。应该是镖局赶路的,他们走的这段路,比起别处更加平坦。 临安城偶尔也会有路过的走镖人,明罗简单看过眼后,就没放在心上。 倒是楚泱颇有点好奇,身子倚在桥墩上,低着头吃着牛肉干,压低声音对明罗道:“那支车队,好像一直跟着我们。” 明罗愣了愣,扶黎也停下叹气。 “那镖旗我见过。”楚泱微微环住明罗,不让他们把视线直接射过去,引起怀疑。 “咱们走官道的时候,在路边的茶水摊见过,当时他们还不是这番打扮。” 经他提醒,明罗也觉得奇怪。 通常镖局运送货物,其实甚少遇到劫匪,要走也是走安全的官道,若说之前遇到还有可能,现下他们要去天山,都是些地势高的草原,哪里会有人把镖送到这种地方。 扶黎点点头,沉吟道:“他们跟着我们做什么?总不会想跟我去天山吧。” “凤族的驻地,应该有结界吧。多年来,修行界也没人能来去自如。扶黎,你有把握吗?别到时引狼入室。” 明罗有些担心,就怕那些人是为了查明凤族属地而来。 “无妨,你们记得跟着我。” 这句话说得胸有成竹,扶黎装作没事人,走在最前面。 他们脚步轻,用余光撇着后头的车队。似乎走出去一段路,车队才跟上来。 扶黎绕进一片绿油油的草丛后面,前面就是条天然形成的湖泊,山脉仿佛连在天边。他展开双臂,有种要飞翔的架势,闭着眼睛感受着分。 明罗和楚泱一头雾水,听到他说:“拉住我的手。” “你确定?”楚泱怔住,嫌弃地盯着他的手指。 “你要是不想去天山,也可以。” 此刻的扶黎是拥有话语权的人,他对楚泱的疑惑,进行了语言碾压。在一阵心里挣扎过后,楚泱还是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明罗笑得不怀好意,握住了扶黎的手。 在触碰的瞬间,前方的湖泊里折射出绚丽的光。恍然间,他们身后风雪大作,吹乱发丝,好像灌了口冷风似的,迷糊着到了另一个地方。 翻过山岭,车队的面前只有平静的湖泊。几个人面面相觑,明白是跟丢了。推车被扔在地上,木箱子轻飘飘地滚落,里面空无一物,镖旗在风里面抖了两下。 为首的男子揭下斗笠,莫名地叹口气。 取出张符咒点燃,幻化成一只黄雀,“回去告诉她,凤族这条线断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似乎饱经风霜。然而雪花飘到他的眼睫上,被微微化开。腰间包着的黑布被他解开,正是一把白虎黑鞘刀,在凛冽的雪中,很是扎眼。 第六十六章 “此处设了禁制,若没有凤族血脉,是无法进入的。”扶黎解释着,放开楚泱的手。顺着还狠狠甩了甩,似乎自己也是不得已为之。 眼前的景象可以用冰天雪地来形容,四周白茫茫,堆着深深的积雪,两旁的建筑都是由冰砖建成,偌大的冰凌垂在屋角。 天穹仿佛和地上的雪融为一体,隐约有零星的青蓝色藏在后面。细细端详,是一道很高的灰岩石包裹着高耸的宫殿,边缘都落在极厚的雪,因此完全看不清。 “天山一直是这副景象吗?”饶是明罗很少见到雪的人,都由内而外生出一股莫名的冷意。 在簌簌纷飞的雪花中,又透出无尽的苍凉。 扶黎无动于衷,他自打出生就在寒天雪地里长大,早就习惯性免疫。 他指了指远处的冰雪宫殿,“那儿就是我家。凤族人口不多,规矩不像人族繁多,不过也有些忌讳,等我们到了在和你们细说。” 他们向前走了走,忽而空中阴了一阴。 五色的尾巴拖着巨大的身躯在上头翱翔,嘹亮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山附近更是盘旋着好几只花色不同的凤凰,他们的尾羽在雪中留下长久的痕迹,偶尔映红了天机。 明罗仰着头看,略带好奇问道:“我以前听说,凤凰喜静,栖于梧桐。怎么你们这,还挺热闹的,那些个飞来飞去的,你认识吗?” 她撞了撞扶黎的肩膀,奈何他没在意,垂着头丧气道:“快到族中年轻人冬猎的时候,自然一个个都醒过来,开始临时抱佛脚喽。他们吵吵半天,一会儿就去休息,呆不了多久。” 语气里有点老成,好像又听出点不情愿。 “反正我们来天山,是为了问你爹娘多年前的事,别浪费时间了,咱们直接去吧。” 明罗眺望着,山脉尽头的宫殿就像是云阙里的宝贝,极致的冷意里泛出点浅蓝,整个就是做琉璃宫。 扶黎说那叫玉阙天宫,是他们凤族皇室住的地方。他脚步走得很缓,故意似的打量起别处的风景,明罗微微推了推他。 “你该不是打退堂鼓了吧。”她不确定的问,扶黎颇有点无奈,侧过身,刚好对上一座三层高的冰雕小楼。 里面传来阵阵的朗读声,透过半开的门,能看到是一群小孩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跟读。没一会儿,声音就变成叽叽喳喳的吵闹。 第156页 “我就是赶路有些累,人都在天山了,难道我还能跑掉啊。”扶黎虚掩着脸,不想让明罗看穿他片刻的退缩。可脑海里一浮现娘亲的脸,就不自觉的双脚发软。 别说是玉阙天宫,就是城墙口,他都不敢去。 小楼里传来敲钟声,呼啦啦的小孩子都涌出来,冲进他们三人里,生生隔开些距离。 楚泱紧紧握住明罗的手,可孩童的体型,不过就是从他们手下钻过,惹得他要一直抬着手,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小山!”扶黎朝着里头喊了喊,听着是挺惊喜的。 半开的门被全数推开,那孩子比起别人的个头要高一些,长得眉清目秀,穿一身青绿色的羽衣。从脖子中毛茸茸地围着一圈,那脸看着像是花丛里的一点心子。 他飞奔到扶黎身边,环住他的腰,原本捧着的书本也掉在雪地里,压出很大的阴影。 “少主哥哥,你回来啦。” “都说别叫我少主。”扶黎用孩子的语气哄着,慢悠悠蹲下来,掏出两罐糖塞给小山。 “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又长高了。” 他用手比划着,鼓着腮帮子调笑,“舅舅允许你来上学啦,我还以为他会把你亲自带在身边教呢。” 小山捏了颗水果糖送到嘴里,被酸的一个打颤,眉毛皱起来,却还是忍着道:“爹爹说,每周让我来听课一次,平时还要跟着连御行咒术。哥,你不在爹爹脾气越来越差,老是会骂我。” “那肯定是小山你偷懒了。”扶黎挤眉弄眼,碰了碰他的鼻子,转向明罗和楚泱,介绍道:“这是我小侄子,这是我在人间的朋友,看着是不是挺厉害的。” 小山笑眯眯的对他们打招呼,又学着人族的样子想做个揖。明罗可受不起,只管是拉住他的手,也给他塞了点小零食。 楚泱本就对别人没什么情绪,见到小山,也是依旧摆着张臭脸。 不过看见明罗的做法,他想了想,就送了颗指甲盖大的珍珠,就算尽到心意。 扶黎盯着珍珠发呆,感叹道:“明罗啊明罗,要不你教教我,哪里还能捡到楚泱这样的小师弟。” “那没办法。”明罗摊手,“我家楚泱只此一个,别无分号,你就羡慕嫉妒去吧。” 说完她勾着楚泱的小臂,晃来晃去的,朝着扶黎扬下巴。 “算了算了,再来一个我也受不住。” 他给自己找台阶下,顺便问起小山道:“哥哥上次出走后,舅舅有没有说什么,还有我娘,我爹,他们什么反应,说没说过‘他要是赶回来就打死他’这样的话?” 小山剥开个橘子,手指上沾着点黄色,他深切思考一番,疑惑地说道:“姑父没说什么,姑姑发现你走后,在东边的山林里放火烧了一夜,说以后要把你扔进去烤。” 扶黎听得背脊发凉,缩了缩脖子。 “哦对了,还有好些我听不太懂,爹爹马上就来接我,哥你直接问爹爹吧。” 扶黎立马站起来,连连摆手道:“那倒也不用。” 他往后挪开几步,明罗和楚泱站在他身后,架着他的胳膊,建议道:“你在天山到底是有多不被待见?看这情形,我们还是先溜比较好吧。” 然而没等扶黎踏出一步,后头卷起风暴,直冲着他而来。明罗拉着楚泱快速往旁边避开,留下傻愣愣的扶黎被冻在当场。连带着冰渣子都飘起来,刺骨的寒冷粘灼在肌肤上。 明罗取出件厚重的大红白毛领斗篷披在身上,又给楚泱也披了个石青色斗篷。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声如洪钟,在暴风雪里忽而冒出来个男人。 看着十分年轻,但不怒自威,一双剑眉下的黑色眸子,冷冷地怒视着扶黎。 他挥挥手,冰砖似的雪全糊在扶黎脸上,把他冻成个冰棍,说话颤颤巍巍,“舅舅,不至于,这么狠吧。” 小山趁机把零食藏到身后,可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看见明罗的斗篷空落落的一块,抱着东西就蹭过来,想把零食藏在斗篷里。 没成想楚泱拎起他的后衣领,像是扔小猫小狗的,往扶黎面前一丢。零食哗啦啦全落在雪地,在小山震惊无措的表情中,楚泱拍拍手,朝明罗身边靠了靠。 “爹爹。”小山趴在地上,捧着雪盖在零食袋子上,试图掩盖罪证。 扶黎的舅舅瞪了他一眼,严厉道:“还不躲后面去,等我收拾完他,再来收拾你。” 显然是和扶黎杠上,明罗心中替他自求多福,又堪堪再往后了一点。 扶黎的灵力终于冲破禁锢,浑身的雪都被化成水,像个落汤鸡似的在寒风里越加狼狈。 “舅舅,我好歹是你亲外甥,至于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嘛,都快冻死我了。” 他用火烘干衣物,斜斜瞧了眼明罗,见她笑嘻嘻挥挥手,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娘都快被你气死了,我还和你客气什么,不就得找你出出气。” 舅舅一把薅住扶黎的脖子,用臂弯圈紧,跟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他压在自己的腰边,使劲掐他的耳朵,数落道:“大言不惭说在天山待不下去,现在呢,照样回来了。不吭一声就跑,还知道让小山给你打掩护,你是翅膀硬了,谁都不放在眼里。肯定是闯了祸,搞不定又躲回来了吧。” 第157页 “我错了我错了。”扶黎高声求饶,扭动身子试图挣脱。 然而只是被越揪越紧,他喘着粗气,耳根子红通通,眼泪水都要疼出来。 明罗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上前行礼道:“这位...先生,其实扶黎他没闯祸,我们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对对对。” 扶黎用手掌撑着舅舅的胳膊,猛地钻出来,绕到明罗身边,捂着两只耳朵。 “我在外面好着呢,舅舅,你怎么老盼着我出事,我难道是雪地里捡来的嘛,下手也太重,疼得我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他用指腹抹去点眼泪,整个人都小心翼翼地。 对方瞧着明罗,和她身边的楚泱,犹疑间扯过扶黎,附耳教育道:“以前教你得,出去一趟全忘光。天山是禁地,怎能随意带来此,何况你那些人间的朋友,他们信得过吗?” “舅舅,你别疑神疑鬼行不行,我们那是过命的交情。” 扶黎瞥眼舅舅,明罗尴尬得挠腮。她好歹是个修行之人,耳力不差,这点话当然都听到了。 楚泱抱着双臂,石青银纹的斗篷衬得他十分矜贵。 他对凤族不带畏惧,颇有点颐指气使,“这里除了雪也就几只鸟,我们不至于看得上。” 明罗瞪大双眼,忙扯过他,止住他的话题,笑呵呵道:“他的意思是,我们绝对没问题。” 哪有来人家做客,还嫌这嫌那的。 明罗的手指掠过额头,总觉得身子出汗,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 扶黎在舅舅质疑的目光中,解释道:“他不太会说话,别听他的。” 舅舅很是敷衍的回礼,又对着扶黎道:“我是管不住你,反正都回来了,具体事情你自己和你娘解释,这回我是再不帮你的,该打该罚你自己受。你娘就是嘴硬,其实心软的很,到时候你多说点好话,乖乖待在家里,她也不会多提这茬。” 句句是忠告,可惜扶黎此次也就是来兜个圈,梦貘的事还在眼前,总要去凌霄宗解决的。 他假意的点点头,没把真相告诉舅舅。 明罗想趁此机打听下,礼貌道:“其实我是凌……” 扶黎霎时捂住她的嘴,不管楚泱在踢他的小腿肚,接着道:“她是说她姓明。” 他凑到明罗耳边,压着声音提醒,“我们天山不准提你师门,不想被扔出去,就照我说的做。” “对,我姓明,明罗,舅舅好。”她断断续续,总算挤出一句话。 扶黎的举动看似奇怪,好在他舅舅懒得计较,只把他们送到玉阙宫的城墙下,就带着小山离开。 顺便还抢过那些零食,凑过去闻了闻。 “我们凌霄宗,竟然在天山不能提,谁立得规矩?” 想凌霄宗创立百年,算得上家喻户晓,乾州大地上,响当当的道门正统。在凤族,仿佛是过街老鼠,完全不能提。 城门口有好些士兵把守,他们披着貂裘,头上的冠是由五彩羽毛做成,各个尽忠职守,尽管都认出扶黎,还是通过些手续,才把他们放进去。 扶黎边走边无奈道:“我以前也不明白,怎么凌霄宗就不能提。现在倒是知道了,恐怕就是因为你那小师叔吧。” 他摸摸耳朵,那儿还是疼,“你想他们都闹成老死不相往来,谁还敢提起来,触我娘霉头啊。” 凤族是古神脉的一支,常年隐居于天山,传说中凤有五条尾羽,色泽更不相同,以身上多红为主,名为“赤凤”。 天山圣女的事,明罗曾经听过一嘴,大概是说她天赋和普通的凤凰不同,以火为灵,能燃万物。 因此族中皆以火凤为皇,扶黎这喷火的能力,也算是正常遗传。 玉阙宫中到处都是琉璃的装饰物,偶尔有几只鸾鸟飞过,带起一阵的花香。那花也是白白的,只有根茎带着点黄,整个看着是一色的天地。 明罗觉得眼睛疼,索性绕到楚泱身边,微微让他带着走。 “原来凤族的皇宫,长这般模样。” 楚泱说得慢条斯理,扶黎挑眉,以为听出点奇怪意味,反问道:“呦,不满意啊,不满意你说啊,我改到你满意。” 他刺头似的,被明罗轻轻打了一下,从牙缝里漏出来几个字,“我开玩笑的。” 楚泱可不懂,只是感叹道:“人族的宫殿不都金碧辉煌,凤凰性格高傲,我以为会把金银堆得满地都是呢。” “金银那种俗物,凤族可看不上。也就人族和某些妖怪喜欢,睁眼晃过去金闪闪的,你不瞎我都要瞎了。” 扶黎毫不留情吐槽,明罗暗中腹诽,你们这白花花的也伤眼睛啊。 “其实我看凤族挺好的,扶黎,你为什么想着离开?” 看舅舅对他的关切,虽是指责,但句句透着照顾,显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 扶黎又是凤族少主,如何也不该有不想回家的念头吧。扶黎默然,无情无绪地靠在栏杆上,斟酌后想要一舒苦闷。 他站的地方略微高出一截,后面上万丈的悬崖,由一道栏杆隔开。 山上偶尔还有积雪掉下去,看着倒像是专门给他添加气氛的。 徒然有个人越过台阶,朝他冲过去,双手一探,声响抖动,高嚷着扑在扶黎身上。 “儿子,你可算回来了!” 直接没有停顿的冲击,扶黎撑住的手踉跄着滑动,顷刻间力量全在上半身,整个人都被压得往下倒。 第158页 他瞪大眼睛,朝明罗喊道:“快,拉住我。” 脚下光溜溜的冰面,眼瞧着就要摔下去。 第六十七章 明罗是想出手,可惜那人早一步拉住扶黎,借力扯回来,就是连累他的背部在栏杆上挫了一下,估计是刮破了皮,疼得他龇牙咧嘴。 楚泱灵力甩出去的绳子,也就更加尴尬地挂在他脖子上,显得扶黎像个被套住的猴子。 场面陷入尴尬,扶黎身前的人,和他差不多高,和小师叔用着同一张脸,神情与动作却天差地别。 如果说乔知行是清冷的天上雪,乔合一大概就是柔和的溪涧水。当然,有那么点被李清野影响的秉性气质,比如眼前的唠唠叨叨。 “儿子啊,你是不知道,你一走,我这心里就忐忑得不行,总是怕你不懂人间规矩,一下山就被人当成鸟逮走。每次躺在床上,我就想着你在外头吃糠咽菜,那有什么好啊。” 他说得眼泪汪汪,仿佛扶黎真的过上这般日子。 扶黎朝他摆手,就差捂住他的嘴。 “爹,我好着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至于还能闯祸。再说我怎么听着,你很希望我过得不好呢。” 他不敢碰后背,估计是划出几道红印子,火辣辣的。 “哎,呸呸呸。” 他笑起来,“回来就是好的,我儿子打小就聪明,哪会是闯祸没办法才回来的。” 乔合一倒真有慈父的模样,对着扶黎是拳拳爱护之心。看扶黎老大一个,面色温热,想来在外面没吃苦。 他忽而想到什么,眉毛一挑,推搡着扶黎,向四周看去。 “不成,你还是先去哪里躲一躲,要是你娘知道了,肯定要把你吊个三天三夜。” “等等等。” 扶黎侧着肩膀抵抗,有刚刚的变故,他也不敢站在栏杆附近,旋过身子跑到明罗身边,略带不满道:“爹,这还有人呢,注意点。” 好像方才的形象有些丢人,怕明罗看了笑话。明罗向乔合一行礼,楚泱本想跟着做,突而又觉得很不情愿。 手虚抬了抬就放下去,只一味瞧着对方。 “你们是扶黎的朋友?”乔合一虽有些奇怪,到底因为楚泱浑身贵气,没有直言。 明罗笑了笑,她知道楚泱的真实身份,突然有种不切实际的好笑。这扶黎在她右边,楚泱在左边,合着是个龙凤呈祥。 “我此次回来,是有正事的。” 扶黎清了清嗓子,把手握成拳,在面前做了个手势。 他努力装出端正严肃,在乔知行打量的眼神里,沉声道:“爹,我考虑很久,还是想问清楚,你和娘亲的事。” 乔合一的眉头垮下来,嘴唇自然地抿紧,这个时候,他身上就有股不怒自威。 一瞬间好像和小师叔重合,忍不住让人觉得到底是双生子。尽管性格表达皆不相同,身上也会有相似的点。 他冷冷扫过明罗,其实明罗入宗门,是在小师叔守剑阵的很多年后。 按理说乔合一不该认得她,但他颇为洞察的眼睛里,窥见凌霄宗特有的功德玉牌,顺而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你去过凌霄宗了?” 浓浓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长久静默。 扶黎点点头,明罗低头瞧见腰间的玉佩,晓得乔合一大概通过这个知道她的身份,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在下明罗,是凌霄宗现任掌门,清野道长的徒弟。不介意的话,小辈应该称呼您一声师叔。” 他的眼眸中闪过点亮光,进而有点惊喜。 “你是清野师兄的高徒?他如今可好,我们师兄弟几个里,只有他最得师父的心意,多年未见,也不知如何了。” 其实这话并不尽然,李清野曾经说过。当初凌霄宗上下都认为,只有玉鸣师祖带回来的双生子,才是继承宗门大统的人选。 可见师祖对他们寄予厚望,最后落得此种田地,师祖一定很失望吧。 明罗心里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师父他和从前没什么变化,整天没心没肺的,唯一苦恼的大概是宗门有太多宫务。师父说他少时和师叔你关系很好,估计也是老带你四处玩,他现在依旧如此,师祖都说他好多次啦,怕他教坏其他的小师弟们。” 她尽量用很轻松的语气,不过句句属实,李清野那个脾性,一向就闲不住。别说是从前带乔合一,就是对上自己,和他的娃娃脸一样,藏着孩子气。 乔合一仿佛遥想到多年前的景况,脸上浮现一种特有的憧憬。他虽然只在凌霄宗呆了短短的十八年,但人生最初的好时光,都是在那度过的。 说不想,那是假话。 “爹,道家也不算难言之隐,小时候我问你,干嘛憋着不说。” 扶黎拢着凌乱的衣襟,不满地斜睨着乔合一:“害我白白担心好些年,总以为你在人间是犯了什么事,不得已才到天山来的。” 他小时候缠着乔合一问来问去,那是颇有点不罢休的架势。要不是因为屈服于自家娘亲的武力之下,扶黎觉得大概就能得知真相。 “此事说来话长。”他喃喃自语,莫名染上点哀愁,手拍打着栏杆。 “你去凌霄宗,可有见到……其他人。” 终究没把那个称呼说出口。 扶黎默然,“爹,你是说大伯吧。我见到了,还和他打了一架。”轻飘飘的,明罗撞了撞他的肩膀,示意他好好说话。 第159页 楚泱也因这动作,煞了个眼神过去,全被扶黎忽略了。 乔合一略有惊异,“他让你叫他大伯?” 得,看来这位也是选择性听半句话。 明罗腹诽着,等着扶黎怎么解释。 “这倒没有,爹,我们都打架了,能有什么好脸色啊。他还想用法器抓我,我不给他来上两道火,就算烧高香。” 扶黎越说越没底气,因着乔合一的神色带上凶悍,似乎不满意他的做法。 明罗适时插话道:“其实我们此次前来,所为的事,和小师叔也有关系。” 她把扶黎从镇妖司接过的案子,简短地说了下,特意提到剑灵。乔合一揉着眉心,又是一番愁闷。 要说他们作为小辈,不好追问,扶黎可没那个耐心,只管追问道:“爹,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犯法作孽的,你就给我行个方便呗。” 乔合一微微瞪他,扶黎梗着脖子并未退缩,反而意识到,是有的商量,再接再厉劝说:“爹,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而且镇妖司的案子,可关系到职位,要是能解决,你面子上不也有光?” “你给我省省心吧。” 他无奈的叹息,那些个事,也快九十年。都说人会随着时间淡忘,偏偏乔合一记得清清楚楚,就跟种子扎根似的,一转头就能想起来。 事到如今,骤然听见乔知行的事,仿佛前半生仍尾随在影子里。然而他的那位兄长,依旧执着于剑灵。 扶黎给明罗一个得意的表情,在他看来,爹爹是最好哄的,被他糖衣炮弹的哀求,总归是准备要说。 乔合一也的确要说出口,突而从白茫茫的远处掠过憧憧阴霾,一道极其炙热的火花落在他们脚边。 “你还有脸问,镇妖司算什么东西,那是给我丢脸。”像是喉咙口故意压低的怒气,里面的冲击意味,光看扶黎朝明罗身后躲,就能明白。 从台阶下方,走来一位女子。她眼睛生得十分好看,好看到能让人忽略她那一身红通通的衣裳。上面的金线绣纹,流光溢彩全笼在她的眉目间,让人望而生畏。 明罗感觉扶黎扯住自己袖口的手,在微微颤抖。 听她的口气,大概就是凤族圣女了。 乔合一把将要脱口的话咽回去,立马统一战线道:“咳,小孩子家家,说话没章法。爹有自己的考量,以后别问了。” 他朝圣女看过去,回应得是个警告的余光。 “还敢躲,老实给我站出来。” 她皱着眉,对于明罗和楚泱,都是轻轻瞟过,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目光在触及明罗腰间的玉牌后,有一瞬间的厌烦。 看来九十年前的事,当真有点麻烦。 “你答应不打我,我就出来。”他捏着明罗的衣袖,开始讨价还价。 然而楚泱根本不给他选择,直接在他的膝盖后头,抬脚提了提,扶黎整个人都暴露在圣女的视线里,霎时他举起手抵挡着,“娘,说正事呢,一会再打。” 简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害怕。 圣女眉毛沉下去,身上有股凌厉气息,直冲楚泱而去,显然是不喜欢他的做法,当娘的,能打能骂,但要是别人动手动脚,她自然就会护犊子。 明罗眼珠微张,下意识想挡在楚泱身前。 可那道气息完全无法近身,像被凝固的冰,停留在他们之间。 楚泱握着明罗的手,阴沉间有一种厉色,“要是用不好法术,不如我教教你。” 冰渣子在面前碎裂成一截一截,他的动作是目中无人,明罗和扶黎,都知道楚泱没有恶意,可落在圣女眼里,就越发觉得烦躁。 好在扶黎立马解围道:“娘,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嘛。”他提高几个音调,圣女果真撇着他,探手就捏住他的耳朵。管他有多人高马大,在此刻都得歪着身子求饶。 “面子,你有什么面子,是老娘的面子被你丢光了。”圣女气呼呼的,一面骂,一面还提溜着扶黎下台阶。 “我凤族就算隐居天山,也是神族后裔,多风光啊。你倒好,去劳什子的镇妖司,专门给官府办差,现下还查到老娘头上,哇,当真是好厉害,是不是还要夸你几句才好啊。” 扶黎不敢嚷嚷,呜呜咽咽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劈头盖脸地忍着被骂。 火焰在他的脚底旋转,烫得他不住地换脚,可耳朵还被拿捏着。因此就是个抓耳挠腮,无法落地的模样。 眼下教训是没完了,圣女对他们又多有误会,还是乔合一做主让人带他们先去休息,至于扶黎,明罗只能默默给他祈祷。 安排的地方是个简单的宫殿,继承了一贯的白茫茫。 琉璃烛架上的火,都是冰蓝色。那股挥之不去的寂寥生在明罗心里,怪不得扶黎想要离开,他那样活泼火热的性子,让他呆在天山不出去,实在是煎熬。 楚泱对其不做表态,反正明罗去哪,他就跟着去哪。 好在之前扶黎就把卷宗给了她,从圣女那挖到消息,是个长久工程。 明罗打算先研究下梦貘的卷宗,能否从里面找到些蛛丝马迹。 她盘腿坐在案几边,这儿的书案是长方形的,瓷实的冰白砖,人坐在上面有些冷,她把披风的一角凹进去垫在下面,认真摊开卷宗。 镇妖司的卷宗通常不能外带,不过这个案子往大了说,是失职。往小了说,又好像算不得什么。总之,就扶黎一个人尽心追查,就给明罗心里种下点怀疑。 第160页 卷宗的丝帛用洛河水还有云烟草泡过,只有注入灵力才能显现文字。关于貘的记录,很是详细,大多都来自于自述。 它原是屏风上的一幅画,奈何画画的人颇有才能,日积月累令它生灵。 人间将貘画在屏风上,本意是辟邪,扫除噩梦。 可这位玄字号案犯,运气不太好,生灵后便被东瀛一位阴阳师给擒住,将其炼成式神,教授许多邪门的术法,比如入梦吃梦,吸收精气,常常为他所用。 后来恰逢阴阳师斗法死亡,它得以解脱,随着船运溜回中原。可习性难改,只能找不同的小镇犯案,最后被镇妖司捉拿归案。 说起经历,真够曲折。 可偌大的镇妖司,都已经关了许多年,竟然也会被它寻到机会逃跑吗? 明罗冥思苦想,楚泱坐在她的对面,中间隔着案几,他一言不发。见她皱起眉毛,不免伸手去拂开。 明罗朝他笑了笑,“阿泱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她怕卷宗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楚泱看得无聊,所以随口提议着。 楚泱摇摇头,绕到她的身后学她的样子,盘腿坐着。他的手臂从背后环着明罗,宽大的披风一下子就罩住了她。毛茸茸的领子蹭着,热气温暖的覆盖。 楚泱把头靠在明罗肩膀上,唇角上扬,笑道:“我陪你。” 烛火在时间流逝里渐渐变暗,明罗光是研究卷宗里,事无巨细记载的犯案过程,就花费不少时间。 她的胳膊有点酸,想动一动,可楚泱好似睡着了,阖着眼睛,安静的让人心疼。 明罗不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想挪一挪,偏时间太久,腿脚都酸麻,不小心就斜到侧边,手肘碰到了烛架,小火苗突然就掉到卷宗上。 她忙把火拍散,又侧过头看楚泱,见他还是睡着,不免松口气。 再看卷宗,丝帛上空虚虚落下点颜色,搓一搓是有点残渣。 可上头的痕迹竟变了些印字,原本写着貘被捉去东瀛的那段,竟然有些黑色重影。 是行不一样的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05 19:53:29~20211207 20:1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uack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后闻梧桐叶威名,去往祺泽山。” 明罗慢慢把内容辨认出来,心里默念。 梧桐叶? 她脑海里好像闪过一丝灵感,可又抓不住,只能盯着那行内容发呆。镇妖司的卷宗,为何还会有如此设计,就好像原本的内容被刻意掩盖,故意不让人知晓。 可这是镇妖司的卷宗,谁会修改内容,就为了把梦貘的来历隐藏起来? 她揉了揉太阳穴,忽而有点头疼。原本以为涉及到小师叔的过往,就够棘手。没想到里面还有其他的弯弯绕绕,真是越挖下去越蹊跷。 空空的酒瓶跃过门槛滚过来,正好撞在明罗脚边。殿外的门开着,扶黎坐在栏杆上,手里抱着个酒瓶子。月亮就在山脉的上面,银辉洒下来,柔和地覆盖着他的身躯。 楚泱没有醒,他睡着的时候,嘴会闭得很紧,面颊两边自然地鼓起小包。 明罗戳了戳,他嘟囔几句,又歪了歪身子。 明罗蹑手蹑脚地抽出手臂和小腿,忍着麻意绕到案几的另一头,把卷宗重新合上,朝着扶黎走过去。 他喝得昏天黑地,腮边都是红晕,眼睛倒是亮晶晶的,很清醒。酒气不重,闻起来掺和花果香,看来烈度也不高。 “被你娘教训了?”她偏过头问,一只手搭在栏杆的柱子上,颇为好奇的上下搜查。 “刚刚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现在开始借酒消愁啦。” 扶黎眯着眼睛,举起酒壶对着月亮抬了抬,口齿略有不清,“我是企图用酒麻痹自己,反正大话已经放出去,没法改了。就怕到时候丢脸,那我真是再没脸回天山。” 明罗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大概猜到是方才和圣女争吵过,心里烦闷才有了这么一出,安慰道:“和你娘吵架了?我们可是为了你的案子来的,沉住点气。我看你平时没皮没脸的,又不是丢脸的大事,有什么不好混的。” 扶黎举起跟手指伸到明罗面前,又摇了摇,反驳道:“要不是为了案子,我也不至于和娘亲打赌。你不知道,再过两日就是冬猎,届时凤族的年轻人都会参加,要是谁能追到梧桐圣水,就被认为是族中最厉害的那个。” “梧桐圣水?”明罗低声喃喃,听着和卷宗里出现的梧桐叶,有异曲同工之处,该不会真有联系吧。 “那是由凤族圣物衍生的神药,对灵力有增效之用。”扶黎漫不经心的解释,他灌下一大口酒,舌头麻麻的,说起话来也有点结巴。 明罗的身影在他眼里,渐渐出现重合。他笑了笑,难得要一吐为快。 “你上次,送我糖画来着。” 他垂着眼眸,嘴角扬起点苦意:“其实那只凤凰和我不一样,在凤族,血脉十分重要。身披五彩,尾有五翎,才是正统的凤族血脉。但我出生的时候,就只有三翎。” 明罗愣了愣,恍然看向他。 乔合一是人族,他和圣女结合,生下的孩子的确可能会有区别。但她从前没往这方面想,总以为扶黎没心没肺,大概是被家里宠坏,闹脾气才离家出走的。 第161页 “七岁前,我就没离开过玉阙天宫,外公说是天山太大了,怕我出去走丢。可天山的天空,并不只属于我们,有其他的凤凰,青鸾。我总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直到有次偷溜出去,看到他们的原形才发现,只有我是异类。” 酒壶从他的手里滑落,面色潮红,眼睛也湿漉漉的。明罗上前搭把手扶了他一下,却被他顺力推开,踉跄着往后退了退。 扶黎挥舞着双手,似乎有点不服气,衣袖被风吹上去,露出一截子红肿的手腕。 “娘亲说我是少主,可是我知道,他们都不服气。他们心里都在想,我只是占了个好出身,因为是圣女的儿子,所以能成为少主。不费吹灰之力,以后就能继承凤族。然而他们眼里,我就像是个笑话。” 他仰着头,努力压住往下掉的眼泪,其实视线很模糊了,酒意燥热的升到头上,晕晕得站不稳。 明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从麒麟囊里掏出些药膏,细看才发现他脖子上也有些红印子。 忽而想到之前的话,不免无奈地询问道:“你娘该不会真把你吊起来打了吧。” 只是皮肉伤,却也疼得厉害。 扶黎故作英勇,扯着嘴角还在笑,“没事,我都习惯了。” 被明罗握住的手臂,有种麻麻的酥痒,分不清是伤口的缘故还是别的。他试图挣脱开,却被她握得更跟紧。 “这是天火形成的,单用灵力可好不快,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她用手帕沾了药膏,轻微得涂抹开,扶黎咽了咽口水,竟然不觉得痛,只是转移话题道:“看来这次离家出走,娘亲气得厉害,此番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离开呢。” “反正你都有过一次,也不怕再来一次了。” 明罗低着头,哑哑的嘲笑,“扶黎,你以前偷溜出去,是想证明自己吧。” 她笑意盈盈地抬起头,刚巧对上扶黎迷茫的眸子。 他可能喝多了酒,眼睛里有层浮光,在天山雪夜里,像头迷失的小鹿。 半晌后,他点点头。 手腕处传来些疼痛,是药膏起作用后的温热。自己的心思被明罗直接说出来,忽而就放下块石头,心里轻松不少。 “虽然你这个人吧,吊儿郎当的,说话也没谱,但是办事倒还算牢靠。三条尾巴怎么了,照样能喷火,放心,我看好你。” 明罗作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笑中有种骄傲,好像真的给扶黎很大鼓励。 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哪儿不对。 他撇撇嘴,吸了吸鼻子,眼眶热热的,总觉得一个大男人,实在尴尬,偏过头说道:“你夸我还是损我呢,我平时可是靠谱的很。而且这回和娘亲打赌,不是一时兴起,那关系到我们此次的目的。” 明罗摆弄着他的脖子,外面的光源太暗,不太好看清,口中还不忘捧哏道:“怎么呢?少主的小脑瓜子想出什么计谋了?” “我和娘亲打赌,赢了冬猎,她就得告诉我九十年前的事。来龙去脉,一字不落。” 他扬扬下巴,一副厉害得不得了的表情,看得明罗忍不住发笑。 “那完蛋了,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和楚泱就指望你了,要不然,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嘛。” 她嘟囔着,显然是刺激扶黎的。 “别,不需要。”他大剌剌把单只腿搁在栏杆上,气势十足。 “就他们那些小样,还不够我看得。好歹也在镇妖司磨练了几年,追逃犯都跑过十万八千里,区区梧桐圣水,岂会失手,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很有信心嘛,小凤凰。” 明罗用灵力幻化成水,洗了遍手帕,绞干后就想敷在扶黎的脖颈处。突然小臂被人抓住,帕子也被抢过去。 她侧过头,是楚泱,不知何时醒过来,脸颊上还有点案几纸张的印子。 楚泱大手大脚地扯过扶黎,把帕子按在他的脖子上,力气是真的大,惹得扶黎高声嚎叫,“你是给我上药还是要杀人啊。别别别,还是让明罗来吧。” 他嫌弃得想推开楚泱,结果是被牢牢推搡在栏杆的柱子上,整个人手脚并用,差点像个壁画贴在上头。 “她累了,我给你上药。” 冷冷的语气,但被他说得很平静。 扶黎挑不出此,立刻向明罗求救道:“哎哎哎,明罗,你倒是管一管你小师弟,我可是病号啊,过两天还要参加冬猎,你就放任他摧残我啊。” 明罗抱着胳膊,略带笑意,“你是被绳子吊久了,脖子的淤血挤在一块,就是得用力揉搓才能散开,忍一忍吧,乖。” 她摊开双手耸肩,甚至还带着怜惜的表情。楚泱听到她的话,手上的劲是更大。 扶黎就差龇牙咧嘴五官乱飞,一阵漫长的折磨后,他捂着脖子,用怨恨的眼神盯着两人,“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合起伙来报复我,不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哼,下作!” “再说一遍。” 楚泱闷闷说着,一时间空气寒浸浸的。扶黎咕叽两句,别过目光对准明罗。 “肯定是刚才你给我上药,他躲在后头看到,现在吃醋了呗,就知道磨搓我,拿我出气,有本事你和明罗别苗头啊。” 接着他就三步并做两步,躲在明罗身后,一副“看你拿我怎么办”的神气。 第162页 楚泱被点破心思,霎时有些窘。垂着眼皮不搭理他,但又怕明罗误会,便旋过身握住了明罗的手,“我没生气。” 扶黎不依不饶,“看,我就说吃醋了吧。” 他对着楚泱做了个鬼脸,活脱脱是个三岁小孩。 “没有。”楚泱紧盯着他。 扶黎继续往后缩,“就有。” 楚泱只是凝眸间,一言不发。 在沉默地注视中,扶黎愈发忐忑不安,脚跟也有些踮起,准备情况不对就逃跑。腿不断地往后移动,楚泱的面色忽而怔住,翕动嘴唇要提醒他。 然而扶黎已经踩空了台阶,整个人翻跟头地滚下去。 “嘶——” 他嚎了一嗓子,愤懑得叫嚷:“楚泱,你不早说!” 天山的雪,在夜里更显厚重。风声呼啸着穿过山脉,带起漫天飞雪,玉阙宫的屋檐上压满着重重的一层。 屋里的火炉燃势极大,也许是太久没见人提起过,今晚的乔合一,止不住的梦到凌霄宗的场景。 他记得后山翻滚的竹海,封印在暗处的妖兽吼叫,师祖住处的点点细雪——是极其温柔的抚摸,并不像天山,常年冰天雪地。 九十年了,他都没能习惯,每到夜里,总是要靠灵力生出的火熬过去。迷迷糊糊的意识里,有张一模一样的脸出现。 那是他的兄长,乔知行。 当初师祖给他们取名字,希望他们能知行合一,可惜最后,好像都成空了。谁都没能完成师祖寄予的厚望,午夜梦回,愧疚也会爬上心头。 在他的梦里,乔知行盘坐在剑阵形成的幻势当中,剑光与灵力都在他的周围波动。 他的黑发里掺杂着一些白色,是从尾部延伸上去的。眉心也生着红纹,不见纯粹的修为,反而是沾染丝丝邪气。带着疑问,他的视线渐渐和乔知行重合。 在他的角度看过去,有柄悬空的剑,正被滞留在身前。 乔合一认得这把剑。 青莲纹薄薄的剑刃,柄端镶嵌着一层银丝雕镂的山水像,剑鞘在九十年前遗失。 乔知行睁开眼,青色的剑光后,有个虚影从他的身上走出来,慢慢、慢慢,和剑身融为一体。 可是很快,她又被弹出来,摔落在地上。灵力化为道道光影,反扑过去。 乔知行挡在她的身前,硬生生受了十几道,衣袍被割裂,发丝断了许多。 乔合一见过那张脸,是兄长佩剑的剑灵。他从前都不曾留意过,原来剑灵长着张干净清秀的脸,颇有点书生文气。 原先的印象是模糊的,若非多年前,因为他的那句安慰话,导致兄弟情生了裂痕,他也不会在意。 他想再看清楚点,于是意识越过乔知行的肩膀,落到躲在后头虚弱的剑灵上。 她的面目看似温柔,脸颊却有些忽闪忽闪的,一双眼睛四下转动着,在眼角眉梢的末尾处,流露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就好像这张脸,她用不习惯。 第六十九章 明罗和楚泱陪着扶黎养了两天伤,大多数都是盯着他吃吃喝喝。得知他回来,又受了如此一遭的折磨。 扶黎的外公心疼得不行,专门叫好几个侍女过来服侍。真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脱脱少爷日子。 他们没再见过乔合一和圣女,玉阙宫其他的地方戒备森严,明罗试过几次也没溜进去,自然也无法探听消息。 到最后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扶黎能赢冬猎,靠着赌注换来剑灵的线索。 冬猎蓄势待发,天山的雪跟得了信似得,越下越大。逼得明罗裹着个毛茸茸的套头白斗篷,才敢站在外面的空旷地。 正前方是双圆形的广场,石砖铺垫,那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纹路,有些凹凸不平,两边是冰雕栏杆,将中间的圆台环住。 圆台足足有五阶的高度,周边的图案是一副凤凰于天的画面。 圣女站在上方,她穿着一身五彩的袍子,衣襟前挂着个金线镂花的褂子,腰间缀着许多玉佩珍珠,看着珠光宝气的。 在她脚边,沿着台子摆放一圈的蜡烛。火苗都是蓝色,天际处呈现一阵鸭蛋青的光晕,照得雪地更显寂寥。尽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族人围着,扶黎还是努力晃了晃他的手,试图和明罗打招呼。 他呆在一群人的队伍里,在那儿上窜下跳,果不其然被别的人斜着眼嫌弃。明罗哑然失笑,也举高手回应他。 据扶黎说,冬猎会每十八年一届,基本是凤族小辈们的比赛。若非他正巧赶回来,这一届恐怕也参加不上。想着他酒后坦言的话,其实扶黎心里大概是想证明自己的。 因此她满脸堆着笑,努力地给他加油。 楚泱皱着眉,总觉得前面探头探脑的扶黎有些碍眼,双手握得紧紧的,就是不肯抬起来。 明罗略微奇怪,用肩膀撞了撞他的手臂。 “千里迢迢赶到天山,总不能空着手回去。阿泱,我知道你们不对付,不过这次,就给他加加油呗。” 明罗眯着眼睛,在征求楚泱的同意。 在一阵纠结的静默后,楚泱终于松开手,勉为其难得挥舞了两下,仍旧是面无表情。 扶黎摸了摸鼻子,看到楚泱的妥协,笑得一脸灿烂。 他环顾四周,最前面有个高大的男子,眉目深邃,四房阔脸,唯有一张嘴微微凸起,形成点生人勿近的感觉。 第163页 他摩拳擦掌,似乎胸有成竹,有些人围着他恭维,仿佛献殷勤的嘘寒问暖。也是,谁要能在冬猎会抢到梧桐圣水,修为就一日千里,保不齐日后成为凤族的中流砥柱。 毕竟他这位少主,在高傲的凤族,是哪个小辈都不服气的。 尤其是眼前的这个人,扶黎撇开眼神,看见明罗拉着楚泱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 不知道从哪摘了朵花,朝着他劈头盖脸就攒进去,嘴上还道:“平时看你穿得招摇过市,今儿个居然素面朝天的,不成,送你朵花陪衬陪衬。” “我也是不得已,谁让我长得好看,怕抢了冬猎的风头。”他素来爱穿红衣,但凤族的冬猎,又怕太高调引来别人的目光。 其实他心里一点都没底,生怕出了差错,反而丢人丢大发。 扶黎总时不时瞄队伍最前面的人,明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那人浅浅和他们对上眼神,带着点生分和质疑,立马转过头去。 那速度,似乎在表示一种不屑。 “哎,那个人,你认识吗?”明罗凑过去问扶黎。 “认得。” 扶黎悄悄说着,好像喉咙口叹口气,闷闷地继续道:“他是我们凤族有名的修士,父母都是凤族高手,自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我小时候溜出去,就是遇到了他。” 提起这件事,扶黎就有些堵得慌。 玉阙宫有个不起眼的狼洞,大概是天山雪地厚,有野狼从山上下来,刨了个深浅不一的洞,刚巧通到宫中的角落。 扶黎花了好些时间,试过很多办法,都没能一个人跑出去。直到有次贪玩,扒开草丛,才发现这个通往外界的方法。 那会儿他身量小,左不过人类五岁的孩子样,揣着好些糖果,悄咪咪钻出去。 天山常年下雪,他走了没几步,浑身都沾满雪花,看着像个白色的雪人。他不认得路,只管朝前走,遇到一群小孩子绕着破碎的冰湖边缘跑。 他们跑几步路,就变换成原形飞来飞去,偶尔发出嘹亮的鸣叫。 水面上都是层层的碎冰,氤氲出浓重的雾气。凤凰的成色十分优美,在云雾缭绕间飞翔,仿佛人间仙境。 扶黎难得出来,又是从小被溺爱长大,向来胆子大,上去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学着他们的样子,也现出凤凰真身飞行。 然后他就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就是前面这个人,告诉他的。 他晃了晃脑袋,警告自己别多想。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临到关头,却止不住地冒出来。 明罗看出他心里没底气,猛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理着衣领道:“放心吧,你要是赢不了,到时候我就带着楚泱先跑,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继承天山大统吧。” “那我可真谢谢你。” 扶黎假笑着回应,越过明罗瞧见冷脸的楚泱。他整个人裹在群青色银丝狐裘披风里,被风刮过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扶黎莫名被他盯得发憷,加之冬猎即将开始,心里也烦闷,于是故意闲谈得挑拨道: “好歹我算是为明罗小师叔,非参加不可,楚泱你倒是被摆出一副我欠你钱的哭丧样啊。” 他忍不住要上手去推楚泱的脸,被他一把握住手,差点就要用力翻过去。还是明罗制止着,让他们分开一段距离。 “都是紧要关头,你俩就别闹了。等扶黎赢了冬猎,有的是机会打架,我给你们当裁判,输的打扫凌霄宗七天,成不成?” 她紧紧拉住楚泱的手,被他反过来十指紧扣。扶黎挑挑眉,手中的灵力涌动。 远处的山脉浮现一道青金色的光,圣女手捧着的五彩绸带,也随风飘扬。片刻间,天空里飞来许多鸾鸟,像是跳舞般盘旋,遮盖住天光,带来一片黑沉沉的阴翳。 “你这偏心都偏到心眼里了,谁要给你宗门打扫啊。” 扶黎极快地窜出去,原地留下句话,冲着笼罩下来的阳光飞奔而去。 明罗抬起头,对上阵逆光。 她还没见过扶黎的原形,此刻只见展开双翅,低低掠过的身躯,火红的羽毛在阳光里仿佛覆盖着金色的光芒,在遥遥的天际留下燃烧着的云影。 其他的人相继飞向天边,展现出凤凰的原形,青莲色,赤金色,甚而还有玄色,他们或蟠或旋,对着青金色的光紧追不舍。 明罗全神贯注地找寻扶黎的身影,忽而身前挡了个人,把一道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 明罗对上楚泱,他仿佛是不开心,眼梢也垂下来,良久的沉默后,闷闷不乐得询问道:“扶黎他很好看吗?” 嗯? 明罗愣了愣,不太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莫非楚泱又吃醋啦。 她伸出手捏着楚泱的脸颊,歪着头思考道:“真要论起来,扶黎的羽毛的确漂亮,我还没见过像火一样颜色的凤凰。不过嘛,要说缺点也是有的。” 她顿了顿,在楚泱期待的眼神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觉着还是龙更漂亮。” 她踮起脚尖,凑过去松开手,亲了亲他的嘴唇。顺而卸力倚在他的怀中,从别处看过去,就好像他们两个相拥着。 “阿泱,你是不是吃醋了?”明罗哑哑地问。 楚泱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默认道:“有点。” 他蹭了蹭,在明罗的脖子处吹了口气,弄得她痒痒的,柔声笑道:“你连扶黎的醋都吃啊。” 第164页 “他喜欢你。” 明罗怔忪不定,“谁?” “扶黎他喜欢你。” 楚泱重复了一遍,明罗却挣脱怀抱,紧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确认小师弟是不是误会了,可见他神色清明,反而是坚定异常。 半晌后,才缓过神道:“小师弟,你误会啦。” 她揉着楚泱披风领子上的毛毛,手感软绵绵的,直把抽绳和绒毛缠在一块,就如同她的心情一样。 楚泱向来不通人情世故,大概是觉得扶黎老是打打闹闹,说话也不避讳,产生了些误会。 明罗绞尽脑汁,都觉得扶黎怎么会喜欢她。平时他就没心没肺,甚至还会开她和楚泱的玩笑话,真要是喜欢自己,哪会如此? “嗯,可能是我想多了。” 楚泱扯过明罗的手,不想她胡思乱想,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又点了点鼻子,妥协地说道。 其实扶黎看明罗的眼神,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那是喜欢。 因为楚泱自己,也是那样看着明罗的。 只是这些事,既然明罗不觉得,他更不愿意提起,就是对于扶黎,一颗心总要防着点。 风声呼呼作响,青金色的光在山脉处四下游移,忽而就藏身在云层后面,和天空巧妙地融为一体。凤凰不仅在追着光芒,还要防止他人抢先一步。灵力堆积在羽翼处,带起浓烈的雪花。 有的积雪厚重地扑到别人翅膀上,压得他们踉跄着摔进冰面上,就算艰难地爬起来,羽毛沾了水,都很难再补上差距。 扶黎有天火护身,别的凤凰都不敢太过近身,总是和他并排飞着。间或召集起来,围着他转。 好在他有不少追犯人的经历,总是能突出重围,循着青金光的位置越靠越近,被包裹在光晕里的小东西,是披着精致羽衣的喜鹊。 它的嘴里衔着一枚梧桐叶子,在根茎脉络上,注入着金色的灵力,使得那片叶子有一阵眩目的光。 它飞上飞下,翅膀扑愣愣地拍打着,叽叽喳喳的呜咽,发现扶黎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害怕似得眨巴眼睛,闪身扎进一片云里面。 若是用凤凰的原形,过于庞大,实在不好捕捉它。 扶黎停滞在空中,趁其他的凤凰还未赶到,变化成人形,抻着手往云层里掏摸。 那小家伙灵活地钻来钻去,妄图躲避扶黎的探查,它死死咬住梧桐叶子,不断得拖延时间。 明罗远远瞧见,不自觉就咬着嘴唇,为扶黎焦急。楚泱垂着眼睫看她,心里微微叹口气,醋得厉害,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捂着胸口,自己给自己顺气。 太阳像烟雾般混在天边,照得人昏沉沉的。风把另一片云打过来,撞在原来的云层上。喜鹊想趁机会飞过去,小脚刚跳出来,就被扶黎双手等待得扣紧了脖子。 它“呃”了一声,口中的梧桐叶子就要掉下去。 扶黎大惊失色,忙不迭空出手要抓叶子,偏生手指被喜鹊报复地啄了啄,慢了一拍。俯身往下冲,凛冽的雪花叩击着他的面门,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叶子下降的速度太快,指尖总差那么一点就能够到,再努力点,再飞快一点。 扶黎在心里不停地念叨。 眼前叶子就要落在左边的小山上,他松了口气,顿了顿准备上前。突而从右边窜出个凤凰把他狠狠往前一撞,毫无防备。 人的身躯碰上凤凰原形,无异于飞蛾扑火。扶黎胸口激荡,痛觉随着他的肩膀传遍全身,喉咙口像是堵着口血,不敢吐出来。 明知道要摔下去,脑海里划过前几日在娘亲面前的豪言壮语。 “少主,少主,少主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就算当了少主,也是个没人信服的少主。” “娘,你别再逼我了。” “要是我赢了冬猎,您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 不行,不能摔下去。 扶黎咬住舌尖,钻心的疼让他意识清醒。脚下灵力四起,带着他的身子往梧桐叶所在的山脉落下去。余光里瞥见撞他的凤凰誓不罢休,双翼抖动着,全面朝他冲过来。 明罗惊呼一声,在她的角度,仿佛那凤凰就要一口将扶黎吞噬,她忍不住往山脉跑去。 楚泱紧皱着眉,披风被他抛在雪地里。凛凛冬雪被光芒溅起,风声中带着火花。散落的日光里,凭空盘踞着一条青鳞五爪的龙,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天山。 雷声作响,云海翻腾。 第七十章 龙尾巴像厚重坚韧的鞭子,轻松扫过山脉,只一点碰撞,就将凤凰撞出去很远。他的鳞片,与其说是青色,不如说是银青。在尾部更是覆盖着趋于透明的颜色,那是快要成仙之兆。 别说神族后裔,光是在乾州大地上找出丁点龙的踪迹,都是登天之难。 关于龙的描述,来自于口口相传的故事。此刻真的亲眼见到,任谁皆是目瞪口呆的模样。可被撞倒的凤凰,低着头嗷叫一声,他的羽翼被生生打下去几片,露出脊骨来。 楚泱本想给他个教训,使他知难而退。 谁料对方被勾起了争斗之心,不肯善罢甘休,绕着山脉盘旋一圈,尝试从龙的身后偷袭。然而楚泱的余光早就注意到积雪上的影子折射,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停留在原地。 待得对方越来越近,以俯冲的姿态唳声而来。他曲起身子直冲云霄,绕过来对准凤凰的脖子,狠狠吟啸。 第165页 灵力碾压着云雾,呈现翻涌之势,风雪瞬间像被一只大手定住,钻心的寒意覆盖着底下的人群。 冰晶自凤凰的头部蔓延,他的所有动作在绝对的压制下,没有任何用处。 连带着底下的人,都经受到严寒相逼的风霜。 那是一种警告,楚泱斜睨了一眼,爪子轻轻挥动,被冻住的凤凰像失重的东西,快速地落下来,冲破积雪,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地。 唯有眼睛里,还带着一丝生意。他不再理会其他人,只是盘旋着往前方的山脉飞去。 逆光中,云雾被卷出龙腾虎啸之势。隐约的啸声更是让他们大气不敢出,只敢傻愣愣盯着龙远去的阴影。 雪地里行走十分艰难,穿过这片小山,就是茫茫林海。此处常年无人,雪花仿佛攒了百年,压弯枝桠,甚至形成薄薄的冰片。 因着明罗的走动,簌簌地落下来。好在她穿着斗篷,大部分都被挡开。也正因为这斗篷是白乎乎的,和雪原上的颜色太过相近,明罗又走得快,楚泱浮在半空很难找到她。 “扶黎。” 明罗大声喊着名字,离山脉越近,风雪就越大。偶尔还有一两只冒着红光的狼,躲在堆积的冰石后头观察。 眼见着相似的白茫茫,她心底忐忑不安,生怕扶黎落下来的时候,意识不清,被别的动物叼走。 天山的路难走,明罗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的,把靴子都弄湿了。雪花没过她的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很拖沓。 她把斗篷的帽子带上,风雪全堆在绒毛上,顺着一点缝隙,化成水珠,钻到她的脖子里,冷飕飕的。鼻子冻得通红,仍是不忘叫扶黎的名字。 呼啦啦地风全灌进来,再开口时,已经是气咻咻的止不住咳嗽。 她脚下没底,不小心踏在一块小石头上。斜坡处力道很大,带着她的身体往下滚,她紧紧闭着眼睛嘴巴,闷声接受这莫名的一遭。 半晌后抬起头,抖落身上的雪。 眼前的树木排兵布阵,眼瞅着是种类繁多。偏生在白色笼罩的树林中,忽而出现扎眼的红。 那红烧得旺盛,连带周边的地段也泛着血红色。明罗顾不得身上冷,朝着红色的树林冲过去。 原本是枯萎的树木,像是得到生机,树叶被沾染成深红色,在风中,片片抖动,落叶铺满地,衬得那些积雪也是红色的。 有一棵树下,被力道冲开个深坑,叶子盖在上面,却露出一只鞋子。 她趔趄地摔在旁边,憋着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就插进雪地里,扒开重重的叶子和积雪,指节被碎石划出好多道口子。 鲜血留在火红的地面上,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血,还是落下的枫叶。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扶黎苍白的脸露出来。 明罗才松口气,半跪着坐在地上,她胸口起伏不定,猛然吸了吸鼻子,捧着他的脸,“扶黎,快醒醒。” 一边说,一边又拿耳朵去听他的心跳声。他的身体十分冰冷,明罗生了灵火,烘烤着他身上的水迹。 “扶黎,醒醒。”明罗去扒他的眼睛,又锤了几下他的胸口,总算是听到他的咳嗽。 他剧烈的呕出些苦水,那都是摔下来的时候,雪花堵在嗓子眼里形成的。他顺着自己的胸口,不免朝明罗看过去,“我这胆汁都要被你锤吐出来了。” 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臭屁样子。 “真是不让你难受,你就不长记性。”明罗喃喃的吐槽,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为了场冬猎,至于搭上自己的命吗?他打你,你不会躲开啊。平时的机灵劲没见到,脑子一根筋。” 她抬手就要往扶黎头上敲,手却突然被他握住。明罗愣了愣,扶黎却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挂着水珠,“这不是想着话已经说出去,要是赢不了,多没面子呀。再说也不是没收获,你看,我抢到梧桐叶了。” 他把另一只手摊开,喜鹊估计早就摔得稀巴烂,但梧桐叶子却安然无恙。只是原本根茎里的金光都消失殆尽,扶黎自觉可惜,叹息道:“就是摔下来的力道太大,圣水全流出去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像是雪原上的异类,竟是因为圣水而形成的。 “那你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啊。” 明罗不满地瞟了他一眼,总觉得手被握得不妥,挣扎着抽出来,轻咳道:“为了找你,我衣服鞋子都是水,这可是花纱缎子,以后还怎么穿呀。你说你……” 扶黎连连道歉,软和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反正冬猎赢了,我娘也不能耍赖,问清楚乔知行的事,我们就得回去,到时候给你买几身更贵的,我出钱。” 他拍拍胸脯,反而呛出两口水,惹得明罗气笑了。 “当然要你出,你可不许说话不算数啊。”明罗慢悠悠站起来,想伸手去扶他。 可扶黎的脚还埋在雪地里,他倒是好整以暇,似乎等着明罗给他拍开。结果明罗蹲下来随手捏了个雪球,抛在他肩膀上,“我看你没缺胳膊少腿,自己站起来。” 扶黎垂着头偷笑,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又很高兴,像是想通什么,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回应道,“好,我这就起来。” 明罗打个寒颤,嫌弃道:“你摔坏脑子啦,怎么突然就听话了。” 她抹开鬓角的水汽,疑惑地盯着扶黎。他也没回嘴,就是起来时,也卷了个雪球,迎面朝她丢过去。力道很轻,在她的手臂上碎开。 第166页 “扶黎!” 明罗气急败坏,往后退几步远离他,“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来救你,回去我一句话都不帮你说,就让你被圣女揍。” 她故作恶狠狠,扶黎只是笑,刚刚握过明罗的掌心,隐隐发着热。 他把梧桐叶放在麒麟袋里,刚踏出一步,脚踝像是被虫子咬了下,接着就是密密麻麻的疼,蹒跚着又摔回去。 明罗关切的要去扶他,“怎么了?是不是伤到腿?” 她凑过去,发丝在风雪里乱蓬蓬,眼睫落霜,像扑棱欲飞的蛾子。扇呀扇,就好像扇在他的心尖上,轻飘飘地滑过,留下一阵心悸。 扶黎低声咳嗽,把手臂搭在明罗的脖子上。 “哎呦呦,完了完了,我这条腿算是没救了,一动就疼,明罗你快帮我看看。” 他皱着眉,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 明罗狠狠把他往外一推,“你就装吧,反正我不着急,什么时候你能走了,咱们再下去。” “哇,你也太狠心了吧,我现在可是伤员。要不是为了你的小师叔,我何至于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明罗,扶我一把嘛。” 扶黎撑着身子好不容易站稳,眼看就要倒下去,明罗始终不忍心。人上前,突而有道青光钻到他们中间。 楚泱瞬间出现在他们眼前,他自然地拖住扶黎的手臂,把他往身上掼了掼,背着他就要走。 “喂,你从哪冒出来的。”扶黎吃惊地看着他。 楚泱皱皱眉,朝明罗笑了下,又冷脸道:“你不是要下去吗?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说是背,其实就是扯着扶黎的身子走,他的脚踏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你放我下来,我是要明罗背的,你这算是截胡啊。”扶黎说着还闹,胳膊明明没什么力气,还要去拉楚泱的头发,被他侧着头躲开。 “你太重,明罗背不动。”他话意里泛着凉意,脸上的表情越发浓重。 明罗心里突然滑过楚泱之前说的话,“扶黎喜欢她”。 真的可能吗? 她放慢脚步,看着扶黎闹腾的背影,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刚刚还在说她没良心呢。 “我说楚泱你还真是有样学样啊,之前不还挺可爱一人,跟着明罗,越学越坏了。” 扶黎腹诽着,回头对明罗喊道:“你这师姐怎么当的,好的不教,教的都是怎么怼人。你是想把小师弟教得无法无天,就你自己能管吧。” 他挤眉弄眼,“居心不良啊。” 明罗就差给他一脚,努力克制着,笑嘻嘻道:“我把楚泱拴在裤腰带上,你也管不着。” “啧,得,我是外人。” 扶黎搭着楚泱的肩膀,猛地跳下来,摇晃着身子站稳了。 “行了,放我自己走吧,谁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颇为无奈地瞟着楚泱,见他依旧摆着张臭脸,摆手道,“我好歹是病号,你俩就不能给我点应有的关怀吗?” “你想要什么?” 楚泱直视他,斗篷落在别处,风雪中他站得挺拔。扶黎摸了摸鼻子,总觉得他浑身都是拒绝的意思。 然而他瞥到走近的明罗,故意把手绕住她的臂弯,“比如,让你师姐给我嘘寒问暖下,上上药,喂喂饭什么的,总要拿出点诚意嘛。” 明罗甩开他的手,躲到楚泱后面,“你少来,又不是我让你玩命的。还嘘寒问暖,我不把你揍一顿就算好的,我看你就是摔坏脑子,现在还没清醒。” 她朝扶黎做个鬼脸,从后头环抱住楚泱,偏过头问他,“阿泱,你冷吗?” 楚泱散开生人勿近的气息,柔和道:“不用担心我。” 他旋过身,握着明罗的手往前走,扶黎捂着嘴,揶揄道:“你是生怕我不嫉妒,专门做给我看的吧。” “嫉妒什么。” 楚泱握着明罗的手一僵,刻意问出口。 扶黎轻微得“呵”了一声,好像嗓子里还有没吐出来的水,只虚虚瞄着楚泱,嘴巴里全是苦意。 三个人一时无话,在纷飞的雪里,只听到踩雪的声音。冬猎场里,大家鸦雀无声,都在观望着那座山脉。遥遥看见云雾后面,走来三个人。 他们走得很慢,或是说一两句话,或是打闹得笑着。 明罗戴着斗篷帽子,绒毛被雪打湿,蔫蔫地搭在上面,纯粹的白,却更衬托出她长相的艳丽。 圣女三步并做两步,从圣坛上走下来。她的面色阴沉,手里的灵力已经形成鞭子,紧紧攒住,指节还有些抖,整个人都是绷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发火。 扶黎心里叹口气,晓得等待他的,是娘亲的棍棒教育。不过一想到赢了赌注,那点痛也不算什么,雀跃的心思就快让他健步如飞。 明罗想着扶黎本就受伤,回去又免不了被教育,因此走在最前面,想向圣女美言几句,能少受一鞭子也是好事。 楚泱渐渐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扶黎和他并排走着,轻声说话。 楚泱一言不发,掌心里全是汗。 步伐也有些僵硬,可能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靴子上传来潮湿的冷意,顺着小腿肚子爬上来,连带着心也瓦凉瓦凉的,好像空了个口子。 扶黎拍拍他的肩膀,忽而笑了笑,“放心,我不和你抢。” 他自觉潇洒,又好像逗到了楚泱,带着点欢快的步子,差点蹒跚着要往下坐。被楚泱一把揪住后衣襟,提了提。 第167页 “你抢不走,傻子。” 楚泱嘲笑般的越过他,擦肩时侧了侧脸,是一抹难以形成的得意笑容。 气得扶黎原地蹬了几脚,把自己疼得张牙舞爪。 第七十一章 待得三人到祭坛附近,乔合一抢先截住扶黎。上下打量,看他仅仅是瘸着腿,松口气才道:“儿子,就是场冬猎会,何至于拼命呢。” 他语气里带着些焦急,反倒惹得扶黎一笑,指着明罗道:“爹,你们不愧是凌霄宗出来的,怎么说的话如出一辙,商量好的吧。” 明罗从地上捡起雪砸过去,被他灵活旋身躲开。 乔合一抓住他的手,脸上有担忧过后的喜悦,很快又凑上去推搡着扶黎道:“哎,你先别抖起来,咱们快走,等你娘亲来了,非得把你真的打瘸不可。” 要不说老夫老妻呢,乔合一果真是最懂圣女的。扶黎还没来得及跑,先是被一鞭子挂住了腿,往后拖着坐在雪地里。 风雪里,有道道灵力化成的冰芒闪过,疼倒是没有很疼,但小伤口也是划来划去的。 扶黎用小臂去挡,嘴上还嚷道:“娘,我错了,我错了。” 那架势,要多熟练有多熟练。 明罗和楚泱齐齐发笑,等风雪停下,觉着扶黎可怜又好笑,伸手去把他扶正。 圣女走到跟前,朝他挑了挑眉。 扶黎委屈巴巴地把梧桐叶子取出来,想给圣女又缩回手,小心翼翼问道:“娘,我这回可是真的凭本事赢得的冬猎,你说话算数啊,可不许反悔。” 手攥得紧紧的,好像下一秒圣女就会翻脸不认人似的。 “答应过你的,娘什么时候反悔过。”她说话间,将梧桐叶子抢过来,高高举起,朝着人群走了一圈,示意扶黎的获胜。 其实圣女的眉目非常好看,尤其是那双眸子,不做表情时,也闪着令人信服的光。可凤族里总有些是不服气的,比如刚刚被楚泱的龙尾巴扫下去的那位。 他捂着断裂的胳膊跑过来,高喊道:“梧桐叶子缺少圣水,此次冬猎并未有结果。何况他联合外人,欺负凤族,岂能算他赢。” 扶黎撸起袖子,差点要去干架,还是明罗死死拉住他。 “你去干什么,有你娘呢。” 她是怕真的打上一架,本来占理也没理了。何况对方比赛时,被楚泱打伤过,他们到底是外人,最好别引起注意。 楚泱的眉毛都快拧成一股绳,他向来最烦这些人,输了就是输了,还要争辩个一二三。 于是拍了拍扶黎的肩膀,“我支持你,揍他一顿去。” 扶黎点点头,难得站在同一战线上。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就要上前,明罗跟在后面小碎步跑起来,心里疑惑非凡。 这两个人平时不对付,怎么越是不正经,越是学得一个样子。 圣女站在圣坛上,垂着眼冷冷扫过他。 “冬猎会的胜者,只需要抢到梧桐叶子,至于圣水,本就是个添头,并非衡量标准。至于外人,没有哪条规定,说别人不能插手。” 她不知道扶黎是从哪儿认得的朋友,竟然是龙族后裔,但出于凤族圣女的公正,不论如何,都是扶黎赢了此次冬猎。 对方的块头大,手臂脱臼后荡在那里十分显眼,他顾不上疼,越发气恼,一味撺掇道: “圣女因为扶黎是你的儿子,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偏袒吗?一头三尾的凤凰,就算当上少主,又有谁信服?若不是他的朋友,就凭他,也有机会抢到梧桐叶,笑话。” 话里话外看不起扶黎,如此连明罗也懒得阻止。这人就是欠揍,都怪楚泱没把他痛扁得更狠些。 “我凤族虽是凤凰血脉,骨子里高傲些,但并非是骄矜过剩之辈。扶黎的确是我的亲子,但他的表现,在座各位都有眼睛。” “能担得起未来大任的人,绝不是对同族赶尽杀绝之人,他虽只有三尾,却比你好上万倍。过于狠辣,不仅伤人,也伤己。” 圣女沉声,灵力催发话语,传得很远。扶黎的步子顿了顿,有些惊异地看向圣坛。似乎没想过这话会从自己娘亲嘴里说出来,一时间竟热泪盈眶,可多大人,还会哭鼻子。 心里吐槽着,努力把头仰起来,眼泪晕在眼窝处,热热的酸胀。 明罗拉着楚泱转过身,背对着扶黎道:“没事,我们看不见,你哭吧。” “谁哭了。” 扶黎抹开眼泪,嗫嚅几句,“我是高兴好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丢人。行了,你们转过来也没事,哭怎么着,不能哭吧,我才不丢脸。” 他呜呜咽咽的,嗓子都变哑,明罗轻咳两声,戳了戳他的手臂。 “你再哭下去,一会儿就不威风。你想想,也许人生几十年,今天是你最辉煌的时候,可不兴丑兮兮的。” “你丑,你全家都丑。”扶黎气呼呼。 明罗挑眉,“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师父李清野,可是你爹的师兄,要这么算,你不也是我家人?” “闭嘴。”扶黎吃亏,气急败坏道。 乔合一被他们三的斗嘴给惹笑,隐约间恍惚看到九十年前的自己,他们当初也是少年意气,没心没肺,全然不知未来的处境。 楚泱踢了他一脚,没用多少力气,嫌弃不屑道:“娘们唧唧的。” 第168页 他超过扶黎的步子,拉着明罗往前走,示意明罗别理他。果不其然,扶黎跳脚着赶上来,眼泪被风干,就剩个红红的眼睛,“要你管。” 完全没刚才多愁善感的样子,果然要楚泱才能治他。 扶黎到底脚受了伤,冬猎结束后,他呆在玉阙宫的大殿,楚泱没轻没重得架着他的腿,给他上药。 明罗则在面前搞了个小火炉,捂着手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斗嘴,左不过就是互相闲话,没个正形。 “扶黎,有件事忘了和你说。” 烛火的光印在明罗的手指上,形成一种昏黄的氛围,“之前看你全心全意准备冬猎,就想着等结束再告诉你。” 卷宗上发现得蹊跷,她总觉得是镇妖司内部的问题。扶黎莫名慌张,和楚泱对上眼神,压着眉毛表示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 楚泱半信半疑,心里醋意极深。 “什么...事?”扶黎结结巴巴,该不会明罗看出我的意思了吧。 明罗吮着下唇,搞不懂扶黎突如其来的紧张,只把卷宗递给他,推测道:“我看卷宗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结果上面出现了重影。” 她努努嘴,对着那条重合的记载,继续说着。 “你看,此处的记录被更改过。明显是有人不想让人查到,可卷宗一直在镇妖司……” 她没再说下去,扶黎也懂意思。区区一个玄字号的妖怪,若非越狱,谁能在意他,竟然能动用人把卷宗里的信息去掉。而能接触的,也就是镇妖司内部。 “你怀疑,连越狱这件事,都有问题?”扶黎大咧咧道。 明罗稳扎稳打,不想过早定论,“不一定,也许里面有些内情。具体的事,等你父亲告知后,再做打算。” 若真的是镇妖司故意放出来,那为何又冲着小师叔去?莫非多年前,小师叔得罪过镇妖司? 不应该啊,小师叔出山那年,镇妖司刚有建立的苗头,能有什么摩擦,让镇妖司记上几十年? 明罗胡思乱想,脑子里跑马,发呆半天,直到乔合一带着圣女到来,才缓过神。 扶黎现在脾气都换了一点,对着圣女乐呵呵,仿佛被娘亲肯定,是天大的事。 圣女瞟他一眼,被扶黎傻憨憨的性格气笑了,拎着他的耳朵教训道:“还知道笑,看来是真没把你摔疼。做事不计后果,就知道莽,也不知道和谁学得,连你爹的三分脑子都没学到。” “哪有,我明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爹他的脑子,你给他把剑都能浪半天,我肯定比他好多了。” 扶黎毫不顾忌地反驳着,拿手捂住耳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皱着眉,反而像是在撒娇。 明罗摸了摸额头,正色道:“晚辈见过圣女,之前多有得罪,还忘圣女见谅。” 该有的礼貌要有,她心里谨遵师父的教导。 乔合一默默盯着圣女,看她冷面着不说话,自顾接过话题,叹道:“就算没有赌约,九十年前的事,我也打算告诉你们。” 圣女挥了挥袖子,径直坐到高位上。 在他们三人期盼的眼神中,乔合一缓缓开口:“我和兄长是对双生子,恰逢小镇遇难,由师祖搭救收养。我们一直跟着师祖修行,山上没什么调剂,常常就是看些道门典籍,练练法术。” “师祖修为高深,五年总有两三年闭关,我们见不到,就自己琢磨。兄长的剑术极高,就跟他的性子一样,清冷淡然。八岁那年,我贪玩跑去后山,没想到惊动了封印妖兽,被打伤,因此被清野师兄带走照顾。” “师父就带走了您吗?小师叔呢?”明罗轻声问道。 乔合一浅淡的笑了笑。 “兄长说怕麻烦清野师兄,只一人在山上练剑,很少来看我。修养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最快乐的时光。我以前躲在山上,性子养得木讷,清野师兄看不过去,经常带我下山游玩,也会陪我玩游戏,给我买些话本。” “他也经常带我这么干。” 明罗低声吐槽,没想到师父带孩子是一脉相承,怪不得扶黎性子也莽撞,看来是耳濡目染,有样学样。 楚泱握紧明罗的手,附耳道:“以后我会带你去玩的。”言下之意是别管李清野,明罗忍住笑意,刮了刮他的鼻子。 “兄长十二岁剑术小成,可以入剑阵挑选佩剑。自那以后,他更加刻苦修炼,一刻都不停歇。若非我强迫他休息,怕是要泡在剑阵里,不肯出来。” 乔合一回忆那段岁月,更多的其实是乔知行的叮嘱。他总是看不惯自己懒散,唠叨得耳朵生茧。也因为此,他愈发不爱待在兄长身边。现在想来,也许人生境遇从那一刻起,就完全不同。 圣女横眉冷对,带着点怨气道:“要不是为了那把剑,何至于闹到如今的情形。” 显然他们二人对剑灵,都有点不满。 乔知行静默着,仍是说道:“十八岁那年,师祖出关,言明让我们入人间红尘历练。当时的江湖,官家、草莽、妖怪、修行者,各地势力皆不相同。我们在临安城行侠仗义没多久,就收到一封邀请信。” “信里希望他们能去漠北将军府一趟,为保段将军近日得到的一件宝贝。我们年少,只以为是什么开眼界的事,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要是知道后来,也许就不会再去。” 第169页 他失落的摇摇头,圣女却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没好气道:“知道后来,你也得去。” 她横着乔合一,抢过话题,“段将军的宝贝,呵,是我们凤族的宝贝。” 漠北是苦寒之地,也是乾州的边疆。段家从祖辈起,就是将门子弟,百年前被派去驻扎,子子孙孙都传了好几代,一直保家卫国。 圣上感念段家的忠心,特地划了块封地。在漠北,谁都知道段家的名号,简直就是保护神、地头蛇。 因此听得圣女如此不屑,明罗竖起耳朵,打算听听有什么新奇的八卦。 圣女微微扯了扯嘴角,无奈道:“凤族虽是上古血脉,但争权夺利并不少。当年我们赢得民心,夺取大势,却有反贼将凤族圣物偷走。一路北上遇到了段将军的军队,他为活命,把圣物献给对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明罗碰了碰扶黎,悄声道:“什么圣物?” “冬猎上争抢的梧桐叶子,就算是圣物的复刻品。凤栖梧桐的典故你应该知晓,我们族里有口口相传的圣物故事,就是枚金制的梧桐叶。传闻是由上古凤凰陨落后,尾羽打造的,有包治百病,增长修为的功效,甚至有人说,得到后,能够长生不老,即刻成仙。” 扶黎比划着,其实心底不太相信。 “真的假的?”楚泱心头猛跳,又轻微地摇了摇头。 “若真有这样的功效,早就抢疯头,还会留着天山凤族到现在?” 扶黎难得赞同他,揶揄道:“都是外面的人瞎传的,在凤族,梧桐叶不过就是个信物罢了。要真有长生成仙,我娘亲肯定第一个飞升啊。这世上,想长生之人何其多,可有哪一个真的成功吗?” 明罗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扶黎说得没错,修为高深如玉鸣师祖,心里总有放不下的东西,没有选择飞升。世人求长生,并非看破红尘,只是嫌自己还没多享受红尘,不甘心罢了。 “后来呢?”扶黎忍不住询问。 “我和兄长赶往漠北,才得知段将军不仅请了我们,甚至还请了其他宗门的弟子,就是为保证能过个安心的寿宴。他拥有宝贝的事,不知被什么人传出去,别说修行者,便是精怪魍魉,都铆足劲要抢这东西。” 段将军是上过战场的人,纵使边疆已太平多年,但从小学的兵法不敢忘记。他知道收个宝贝,一定会惹来麻烦。但因着那人说的功效,他也有些心动。可转念想到最近的寿辰,又发起愁。 最后在军师的建议下,特地邀请各大正道门派的弟子,来给他守着。 他倒是不怕监守自盗,只因正派要脸面,宝贝再好,终究是传闻,弟子胆子大,也不敢真的抢走。再者,他的将军府,可不是好出的。 乔合一联想到当初的天真,就淡淡笑了。他们何尝不明白段将军的心思,不过是出于凌霄宗弟子的责任,接下看守的任务。 “难道,爹和娘,是那会儿遇见的?”扶黎眼中闪烁着光彩。 圣女长长地舒口气,思绪止不住回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 月亮好像不够圆,天气也不够好,总是黑雾缭绕。将军府上挂着一层一层的红布,寿字贴满门窗,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然而月夜下,是暗流涌动。 第七十二章 段家作为漠北统治多年的地头蛇,房屋建的很大。前头的热闹似乎和西侧的院子隔得很远,灰灰的一堵墙,都快跨过两个人的视线。 这儿的大木门被踩踏严重,好几个脚印子落在上面,显示经过一番斗争。屋子里摆满着空箱子,五六个正派弟子唉声叹气坐在地上。有打坐疗伤的,也有摸着胳膊喊疼的。 乔合一倚靠在一个五斗橱上面,颇有些无聊的打着呵欠。在他的对过,乔知行则是握着剑柄,四下环顾。 他们刚刚经历变故,原本都是被段将军邀请来保护宝物的。 从正厅的寿宴敲锣打鼓开始,西侧堂屋就没少过不三不四的妖怪。 许多人不大不小受了点伤,都是为着茶几上的铁盒子,能一路闯到这的妖怪,实力不低,就算是车轮战,也磨掉太多力气。 乔合一向来精明,不做出头的,拉着乔知行躲在后头消遣。听得前院的胡琴稀稀拉拉,估摸着是快散场,想来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闯进来。他就半眯着眼睛,准备偷偷懒。 乔知行是死脑筋,答应的事绝不有一刻松懈。作为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乔合一清楚得紧。于是他只好摸到窗边,找个背对他的位置,悄悄垂着头补觉。 此刻天光微亮,月光早已被云雾遮盖,不远处的边际泛出鱼肚白。漠北的天气是一钟一变化,临近清晨,呼呼的寒风吹过,冷得人一激灵。 乔合一打着瞌睡,门窗缝隙里的冷意爬到他的脖颈处,让他吓得一哆嗦,恍惚把窗棂给推开。 偏生就那么巧,他刚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副美人倒挂在屋檐的景象。她的身形在淡青夜幕中很是消瘦,尽管蒙着面,那双眼眸亮闪闪的,一眼好像就能看穿人。 四目相对,尴尬异常。 乔合一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先朝着他的眼睛打了一拳,痛得他哇哇直叫,彻底惊动了乔知行。 圣女笑出声,每每想到初见,总觉得好笑。 乔合一也低着头笑,大概是想到一处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着,气氛隐约有种温柔的感觉。 第170页 扶黎向来不看眼色,直愣愣打破道:“我对你们的爱情史没兴趣,爹,能不能说点重要的,就这故事,人间卖的话本精彩一万倍。” 他皱着眉头,大大方方往旁边一坐,顺手想扯明罗过去,突然在楚泱友善的眼神中顿住,尴尬地蜷缩起手指。 “乐意说就算不错了,你个臭小子还挑三拣四的。” 圣女难得没生气,只是带有不满地抱怨着,其实里头更多对于扶黎的宠溺。 明罗一瞬间有些想到了爹娘,可很快就摇了摇头,扯扯嘴角安慰自己。 楚泱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似乎是怕她冷,双手握着她的手,搁在汤婆子上。 “九十年前的事,真没法子绕过你娘。”乔合一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子,在他的脸上,竟然看到些调皮的影子。 “我和你娘那是不打不相识,当初以为是来偷梧桐叶的,和兄长追了她十几里。” “我们虽是初出茅庐,但修为不算低,和你娘也过上好几招,才堪堪能打个平手。” 他说的话,在圣女看来,就是给脸上贴金。 她把衣摆拂开到膝盖上,插嘴道:“平手?明明是你们两个围殴我一个,输了那还得了,赢了也不光彩。” “噢,这么说,我娘被你们抓啦。”扶黎说得兴高采烈,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娘亲是彪悍的化身,不管他怎么修炼都打不过。 偶然听到娘亲吃瘪,自然产生些高兴。 圣女瞪他一眼,拍了拍座椅的扶手,不甘心道:“还不是你爹,趁我和乔知行打斗的功夫,背后偷袭,我力有不逮,才着了他们的道。” 她出身便是凤族尊贵的圣女,天赋卓越,什么时候受过委屈。乔知行冷面冷心的,总是摆着张臭脸。不管她说什么,先把人五花大绑,一天一夜不准合眼。 她气得挠人,要不是乔合一有点良心,关心她饿不饿的,等她得救,早就把乔知行揍一顿了。 乔合一摊开手,抖了抖肩。 “你看你,都九十年前的事,还记着仇呢。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不是我哥在旁边一个劲地使眼色嘛。” 反正乔知行不在,锅都扔给他,也没什么问题。 “哼,若不是乔知行,我也不至于被绑在树上一两天。” 圣女哼哼唧唧,扶黎的耳朵这时候倒是尖的很,恍然大悟道:“娘,你该不会是自己被绑了,后来就拿我出气吧。” 怪不得每次娘都有奇奇怪怪的折腾他的方法,原来是和乔知行学的。 明罗捂着嘴偷笑,没想到清冷的小师叔,少年时也有那么多鬼点子,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圣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想知道重点,小事就不提了。后来我把梧桐叶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可等我们回到将军府,梧桐叶早就不翼而飞。” 她的法力很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了梧桐叶,偏偏被抓后才发现是个假冒的。可真品并非在将军府,那天数十个弟子都守着,绝不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偷走。 除非是段将军贼喊捉贼,故意来这一套。 “我们猜测过段将军的立场,但经过交涉,他的表现,实在不像是能想出,监守自盗的人。” 他们两兄弟带着圣女回到将军府后,立刻被怀疑是一伙的。但凌霄宗威名在外,乔知行又保证会把梧桐叶找回来。 段将军放下心,给他们三天时间调查。 “梧桐叶的去向不明,我们就只能从在场的人员入手。他们大多在修仙门派里有名有姓,且案发时,都和我们在一起,作案的可能性很低。加上搜查过他们的住处后,并没有梧桐叶的踪迹,最后的怀疑就落到妖怪头上。” 那天试图抢走梧桐叶的魑魅魍魉极多,有些修为不深的,甚至死在他们的剑下。一一盘查下来,耗费大把的功夫,都是没有嫌疑。可离段将军给的日子越来越近,三人都陷入困境中。 “最后是怎么找到的?”明罗出声询问。 乔合一默然道:“实在没法子,只能给将事情告知师祖,还是由师祖出面,请了一藏方丈使得追踪术。原是有个占山为王的野鬼,不知哪里学会些迷惑人的法子。闯进将军府,就布下幻境,导致我们都没在意,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梧桐叶。” 提到玉鸣师祖,乔合一心底就泛起愧疚。 因此话也没多说,只继续道:“段将军誓要追回梧桐叶,询问过多个门派,又托人四下探寻鬼王的消息。可能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兄长都快动身回凌霄宗,就传来鬼王的线索。” 按理说师祖传来信,让他们不要再插手,那会儿就该走的。可是乔合一和凤族圣女打打闹闹,互看不惯,反而是渐渐生了感情。 他想不明白,又不太愿意离开,用各种理由拖着。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他的心声,虚妄间就找到鬼王的踪迹,一路查下去,更是连鬼王的巢穴都知道了。 “鬼王盘踞的地方,阴气丛生,梧桐叶的消息被走漏,我们三个怕碰上后手,特地分开去找。它的手下太多,纵使兄长一剑破万法,也抵挡不住,受了轻伤。我怕再往前走连累他,就将他安置于山洞中,孤身去找你母亲。” 轻飘飘的话,却有着艰难险阻。 帮圣女找梧桐叶,乔合一藏着点私心,见乔知行受伤,心里也急得不行。可他又得到圣女的传音,唯恐她出事,只能想了个两全的法子。 第171页 万一他真的回不来,至少兄长可以躲过一劫。 “谁能想到……” 乔合一重重地叹口气,“我和云漪夺取梧桐叶,杀了鬼王。可找到兄长时,山洞里四下狼藉,兄长奄奄一息,仿佛经过狠命搏斗,他的佩剑被扔在地上,剑身全是血迹,灵光不再。情急下,我只能把他救走,带回凌霄宗修养。” 明罗怔忪不定,脑子里闪过卷宗被抹去的一段。 “后闻梧桐叶威名,去往祺泽山。” 难道梦貘早在九十年前,就和小师叔有过交集? “莫非鬼王,住在祺泽山?”明罗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圣女和乔合一皆是愣住。 他们有些奇怪的看向明罗,似乎都有点意想不到,圣女质疑道:“这地方多年前就被镇妖司移平,小姑娘怕是和我家扶黎差不多大,竟然也听说过?” 明罗敷衍地笑了笑,忙给扶黎使眼色。 她问出口,扶黎同样也猜到双方的联系,故意打岔模糊重点道:“再后来呢,哎呀,你别打岔,就不能好好听嘛。” 乔合一对扶黎没礼貌的行径,甩过去个闭嘴的眼神,不好意思得朝明罗笑笑。 “我和云漪在凌霄宗呆了一段时间,互相表明心迹,也把此事和师祖提过。我深知师祖不喜和凤族扯上关系,又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闲言碎语议论,便自请退出宗门。” 他落寞地盯着自己的手,正巧搭在膝盖上。当年他也是跪在大殿上,给玉鸣师祖磕上三个响头,就算双方再无关系。 他记得,小时候玉鸣说,一个人,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他答应过云漪,会和她厮守一生。 “就为你们的感情,大伯不至于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吧。” 扶黎摸着鼻子猜测,虽说心里对乔知行的印象不好,但能为剑灵挺身而出的人,岂会迂腐至此。 圣女摇摇头,“乔知行讨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他从来就没赞成过这门亲事,但也不至于因此厌了合一。他们俩好歹是亲兄弟,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然怎会赌气到如今。” 她借住在凌霄宗,也是突有一天,见他们争吵到不可开交。乔合一直接拉着她就下了山,再不回中原。 “因为剑灵。”乔合一哑哑说着,他的声线颤抖里依旧带着不解。 “兄长醒了后,第一时间找他的佩剑。但那把剑的剑灵,为了救他,早就消散于天地。我知道兄长剑法高超,十二岁后一直和剑灵要好,但世上的剑灵,本就是为保护主人而生。” 他坐在椅子上,后背却绷得笔直,仿佛胸中有一口气,始终放不下,“可我这句话,在兄长听来,仿佛是什么大逆不道。” 他猛然地笑了笑,思绪难免想起那日的情形。 乔知行抱着那把剑,眼睛通红,不管乔合一怎么劝,他都紧闭嘴唇不发一言。若是有人去夺,就跟有仇似的挥舞着剑,眼神流露出狠戾。 向来冷静的兄长,头次放出野兽般的护主情绪,好像那把剑,是他的绝世珍宝。 僵持了两天,乔知行不吃不喝,又赶到藏经阁里翻箱倒柜,典籍收藏被他拖出一地,没日没夜地看,累了就不修边幅得往旁边躺着。 乔合一实在看不下去,硬拖乱拽地把他带出去晒太阳。他快要和圣女去天山,又放心不下兄长的情况。只能趁着机会,把劝他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可不知是哪句触了他的霉头,左不过是剑灵职责所在,她为保护主人而死,已经是完成契约,尽心尽力,也不算白死。 乔知行突然变了个人,几天没吃东西,身子虚弱,骂人的声音却是很大。 乔合一吃了个哑巴亏,不明白他到底为何如此。以为是兄长情绪不稳定,反驳几句。他的话逐渐难听,围绕着剑灵能质问出各种问题来。 可最伤他心的,仅仅只是一句,“若是没有你,她也不会死。” “我没想过,亲哥哥,竟会有这样的想法。”乔合一闭着眼睛,嘴唇有些颤抖,其实他心底没怪过乔知行。 他知道,乔知行孤僻,常年与剑灵作伴。然而事到临头,面对那句话,他没有勇气,心里止不住的难受。 扶黎也安静下来,圣女蹲下来,坚定地握住乔合一的手。 长久的静默后,他慢慢缓过来,意识到在外人面前的失态,善意道:“你之前说,他为了剑灵自愿成为宿主,也许,和当年的理由没什么差别吧。” “他总是把剑灵看得很重。” 乔合一怅惘地垂着头,外头的风雪带着门窗滚进来,嗖嗖的冷风吹得屋里有股寒气。 明罗知道不该多说,但听过其中的事,又忍不住连起来胡思乱想。下意识就把那句话说出来,过后才捂着嘴,自觉失言。 “小师叔,该不是爱上剑灵了吧。” 第七十三章 所有眼睛都盯过来,明罗在压力中放下手,挤着喉咙干笑两声,“我只是推测。”她顶着扶黎似笑非笑的目光,试图解释。 “话本里不都说嘛,日久生情。小师叔为人清冷,什么时候发过火。可他偏偏就为了剑灵,能做到献祭的地步。除了爱上对方,还能有其他理由吗?” 她的猜测有根有据,光是梦貘假装剑灵这一桩,在场的谁看不出真假? 小师叔明知不对劲,照样愿意献祭。结合乔合一说的过往,不难把线索联系起来。都怪她嘴太快,不留心就说出来,场面霎时沉默着。 第172页 明罗不该妄议师叔,尤其是在乔合一的面前。但见圣女面色淡淡,想着九十年前的事说得差不多。 最关键的那段,恐怕连他们也不清楚。 明罗趁着空隙,礼貌地拉着楚泱告辞,扶黎本想跟他们走,又被她推回去,悄声劝告道:“你没看见圣女的脸色呀,显然是有话要和你说。出去那么久才回来,冬猎又不管不顾的,你们一家人肯定要团聚团聚,快回去吧。” 她溜得很快,眨眼就不见人影,扶黎撇撇嘴,落寞的带上门。 屋子里生了火,明罗把烛架搁在床头,估计是怕她睡不惯,特地搬了张木床安置。被褥柔软,新生的香气传来,让她心底平静。 楚泱坐在她身侧,给她梳着头发。 三千青丝,有一半都湿答答的,是原先在外头沾着雪,化开后也没管。烛光打在他们周围,床下拉出两个浅浅的影子。 明罗盯着看,脑子里想着小师叔的事,不知不觉就问道:“阿泱,你说剑灵到底是怎么消失的,竟能让小师叔念念不忘?” 楚泱的手指滑过发梢,带起一点灵力,“不是说,他喜欢剑灵。喜欢一个人,自然会念念不忘。” 明罗哑哑的发笑,虚晃着手,“那只是我的猜测,不作数的。万一...万一小师叔仅是出于救命之恩呢。” “你猜的很对。” 楚泱沉吟片刻,肯定地说道:“和他交手的时候,我有闻到执念的味道。他若为了恩情,不至于做到献祭的地步。” 乔知行选择和梦貘融为一体时,深刻的执念就如同苏家娘子一样。 “你是这么想的?”明罗仿佛不确定的反问。 楚泱点点头,旋过身捧着她的脸,“在我看来,他的行为,就像是要和剑灵同生共死。世上能做到至生死与度外的,除了亲情,怕只有爱情了。” “那可不一定。”明罗不甘示弱,躲开他的手,凑过去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子。 看他呆住,耳朵涨红,瞬间像占到上风,笑着解释。 “世上的感情,都是说不准的。有的人为了友情可以两肋插刀,同时也可以冷眼旁观。亲情里照样有没良心的和有良心的,爱情……” 她斜睨楚泱一眼,“爱情也有负心汉和痴心人啊。” “小师叔可以为剑灵献出生命。”明罗心里起了逗他的意思,故意抱着膝盖,把头枕在腿上,眯着眼睛问他。 “要是我遇到同样的危险,你呢?你会救我吗?” 其实她清楚答案,之前的楚泱,一直保护着她,但她就是想再听一次回答。 楚泱紧紧握住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不会让事情发生。” 别说是危险,哪怕有一丁点委屈,他都不想明罗经历。不算出乎意料,明罗好整以暇的瞧着他,从他的眉宇到眼睫,都是绝对的真诚。 但她没有说话,楚泱好像怕她不信,急忙表忠心道:“只要为了你,我都愿意做的。” 明罗扑哧笑出声,倾身过去抚平他的眉毛,“你以前说,可以让我许愿,现在还作数吗?” 中秋节那天,还是头一次有人和自己说,向他许愿就好。 楚泱眼睛亮闪闪的,颇有些兴奋,“当然。你想好愿望了?”他比起明罗,更期待愿望,心好像开始怦怦乱跳,总觉得期待。 然而明罗摇摇头,刮了下他的鼻子,托着下巴深思熟虑道:“如此重要的机会,我得好好想想,不能轻易用掉。” 她总不能说,就是想看看楚泱万众期待的眼神吧。 愿望啊,那可太难了。 小时候不懂事,对着星星月亮,还有李清野,许过太多愿望,可惜没几个能实现。长大后回头看,明白那些愿望都是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于是愈发没有真切想要的东西。 楚泱帮她在发尾虚虚的扎了扎,又给她盖好被子,蹲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没关系,你对我许的愿望,没有限制。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我都会替你实现的。” 在昏黄的灯影里,他的眸子藏进些金色,显得他不像真实存在的人。 “我要是有无数个愿望,你不得累死呀。”明罗半开玩笑着,把他的手枕在胸腔上。 楚泱低声笑道:“累是有点累,我可不敢死,到时候你会哭鼻子的。” 明罗略微睁大眼睛,好像发现楚泱不一样的面孔,“小师弟,你都去哪里学得,比起以前聪明多了。” 她说完,自己先压低笑声,用指腹摩挲着楚泱的手背,困意袭来,声音也有点哑。 “我只需要你陪着我就好了。” 别悄悄离开。 后半句话被她咽回去,只是睡眼惺忪地盯着他,明明眼皮在打架,也不想合上。 楚泱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好,我陪着你。” 得了这句话,她终于闭上眼,嘴角弯弯地挂着笑,仿佛心满意足。 清晨的时候,天山的风雪小了些。明罗提前把行李收拾好,跟着扶黎站在玉阙宫的城墙下。大部分东西,都是圣女塞给扶黎的,大包小包,光是往麒麟囊里放,就费了好些功夫。 送行的只有乔合一,圣女说看到扶黎想起他离家出走就生气,懒得再来看他。 明罗却明白是托词,不过是做娘亲的舍不得而已。 “这个包裹里,都是大祭司练的丹药,治外伤的、内伤的、跌打损伤的,都放在一块了,你用的时候当心点,别用混,那就得不偿失了。” 第173页 乔合一絮絮叨叨地介绍着,仿佛是要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扶黎有一搭没一搭得点头,他快听烦了,脚跟踮起来又放下去。 “爹,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里需要这些。咱们好歹是凤族,外面能伤我的,加起来也没有四五个,你们简直是杞人忧天。” “反正你都带着。” 乔合一仍旧把包裹塞给他,扶黎连忙扯过楚泱,要把东西往他的麒麟囊里装。 楚泱麻木的配合着,时不时怨念地嘟囔两句。 折腾好一会儿,终于要出发。明罗朝乔合一告辞,又答应替他向师父师祖问好,便要动身,却见他搓着双手,为难得递过来一封信。 “少时年轻气盛,和兄长赌了半辈子的气,我也累了,你把这封信带给他,就算是我的道歉吧。” 明罗怔怔道:“其实师叔你,可以和他当面一谈的。” “算了吧。来天山都要九十年,我早就习惯此处,真要回中原,反而格格不入。有时候面对面,说不出该说的话。倒不如靠着信件,还能一诉衷肠。” 他指了指信,莫名地笑了笑,“我在里面又劝了他,真要是见面,迟早要打起来。” “师叔,你明知道会吵架,还继续这么干?”明罗暗暗吃惊,弄不懂这对双生子是如何想的。 扶黎夺过信,对着太阳偷看,被乔合一狠狠地敲了敲头。 “我们一母同胞,几天前我做了个梦,梦到剑灵并非是剑灵,而是他人假扮。” 乔合一难掩担忧,迷惘地叹道:“兄长他虽修为高深,实则单纯的很,我怕他陷入执拗,反被人迷惑。” “再者,我们吵架的事情,多了去了。现下我人在天山,他便是看完信,恨得不行,难道还能提着剑来找我算账?” 乔合一开玩笑地揶揄着,明罗偷偷给他竖个大拇指,心想不愧是李清野带出来的徒弟。 扶黎皱着眉头,对着信封哈气,嘴上还道:“装得严严实实,连点字迹都看不出来。爹,你到底在信里怎么骂大伯的,有没有替我说话。他可是一点亲戚情面都不讲,不仅给我捣乱,还要打我呢。” 乔合一没好气的作势要踢他,被他滑溜溜躲开,无奈地对明罗道:“扶黎他没心眼,也没脑子,真是要你们多担待了。” “爹,我是你儿子,还是她是啊,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扶黎装出委屈的模样,撞了撞楚泱的肩膀,被他远远推开一步之遥。 “是你亲爹,才说实话。你看看多大的人,整天没个正形,既然去镇妖司,就要拿出镇妖司的款来。” 乔合一帮他理了理衣襟,忽而看向明罗。 “之前你娘还想着,给你说门亲事,好把你拴在天山,现下看来,有个更好的办法。” 扶黎心里一僵,傻愣愣地问道:“什么办法?” 该不是真要替他说亲事吧,他害怕得朝明罗瞄,喉咙里好像有点涩涩的。 乔合一莫名其妙的笑着,把眼睛放在明罗身上,不好意思地提议道:“明姑娘就很不错。当初我和你娘回天山,如今你去凌霄宗,似乎也行得通。明姑娘又是清野师兄的亲传弟子,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好办法。” 明罗被呛到咳嗽,心说您老怕是误会了,这还跟借钱似的,今天你借明天还来。 她连忙摆手解释道:“师叔,你别开玩笑,我和扶黎只是朋友。再说了,他是凤族少主,凌霄宗可不敢强行留他。” 说完又觉得没到点子上,顺手把楚泱扯过来,“而且,我已经和小师弟结成道侣了。” 她傻呵呵的笑,为了掩饰心底的尴尬。 扶黎也是尴尬,可更多是心虚难受,于是便气呼呼拍开乔合一的手,厉声道:“爹,你少乱点鸳鸯谱。人家那是郎才女貌,恩恩爱爱的。我搁那干嘛,专门拆散嘛,你也不怕讨人嫌。” 多少带着点怒气,一直到离开的路上,扶黎都垂着头没再说话。 明罗怕他多想,跟上他的脚步,率先开口问道:“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再回天山呀。” 她想着扶黎的心结解开,那凤族少主的位置是当定了。若不是有镇妖司的案子拖着,他恐怕就直接留在天山,不会跟他们去凌霄宗。 扶黎偏过头,抱着双臂,语气很正常,依旧散诞。 “我娘说,做事要有始有终。虽说我有重担在身,但镇妖司的活,也得好好干。等梦貘的事结束,我就去镇妖司辞官,回天山当我的少主喽。” 他说着还有点骄傲,明罗摸着下巴,惋惜道:“呦,那你可是要成大忙人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随意见到。” 她侧身问楚泱,“是不是,阿泱。” 楚泱目不斜视,冷淡道:“那真是烧高香。” “你说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扶黎白了他一眼,又调笑道,“不过,你们什么时候成道侣了?莫非我错过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楚泱抢先接过话,在扶黎疑惑的目光下,明罗红着脸,咳嗽几声,解释道:“还不是你爹太过突然,我只好用这话堵他嘛。” 楚泱停下脚步,拉住明罗,仔细问道:“我不能做你的道侣吗?” 明罗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嘴。半晌后才缓过神,徒然换上点机灵的神情,“我的道侣可不好当。” 第174页 扶黎也凑过来,绕着楚泱看,“明罗是凌霄宗的大弟子,以后要当掌门的。你以为道侣结的那么简单啊。” 明罗怕话题再继续下去,先往前走。楚泱却较劲起来,转过身向扶黎询问,“结为道侣要做什么?” 他一张脸都是认真,扶黎虚虚望着明罗的背影,捉摸不透地笑了笑,勾肩搭背道:“我和你说,要……” “扶黎,你要是教坏他,就算你躲到天山,我也会找你算账的。” 明罗狠狠回过头朝他们喊,腮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活脱脱是害羞的小姑娘。回应她的,是扶黎断断续续的笑声。 明罗气鼓鼓地跺了跺脚,决定不理他们,飞快的朝结界口跑去。 第七十四章 平芜院里没点灯,最近乔知行的情况不妙,李清野早就搬到靖禹泽照顾他。 献祭的法术一旦施展,若非自己想通,那身体就会一天一天地垮下去,最后趋向于死亡。 他对着剑阵中心的乔知行唉声叹气,手边就是刚炼出的灵药,正不要钱的朝他所在的阵法里倒。 药丸混杂着灵力被剑气吞噬,再反哺到他身上,苍白的脸色总算有点血气。 乔知行紧闭着眼睛,他的气血灵力都在被另一个灵魂吸收。不管李清野送过来多少的丹药,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豆大的汗珠挂在眉梢,手指关节攥得很疼,脖子上的青筋愈发明显。然而这些折磨身躯的体现,他不太能感受到,只是隐约看到一座高山,矗立在眼前。 玉鸣师祖走在前面,他恭恭敬敬地跟着,顺便捞了把身旁的弟弟。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指节圆乎乎的,有点短。 衣袍是凌霄宗普通的蓝色底,云纹金线上附着了法力——是师祖庆祝他筑基送的礼物。 一下子就回到五岁。 是做梦吗? 他不清楚。 在靖禹泽守剑阵久了,脑子就容易反复回想从前。 乔知行早慧,三岁时就入门修行,日日听着师祖诵念道经,五岁便筑基。 他知道自己是被师祖捡来的,后来也去翻过天下大事各地见闻,猜测是前些年大旱,饥荒饿死许多人,不知如何遗落下他们这对双生子,被师祖带走了。 为着救命的恩情,他对于修行法术十分上心。 每每走在凌霄宗里,能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似乎都把他们看做是师祖的接班人,下一任掌门。 年少时不懂责任的重担,只是觉得不能辜负师祖的好意。乔知行越发刻苦,常常呆在师祖的住处,枯燥的练习剑术。 凌霄宗本就是清修的地方,玉鸣所在的,其他人更不敢打扰。他八岁前都没怎么见过宗门外的人,仅仅靠书籍上的知识活着。 “哥,你等等我。”乔合一挥舞着手臂,艰难地跨过台阶。 他猛然清醒,慢慢回头看着乔合一。他们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爱吃的爱穿的,好像都一样,性子……至少在八岁前,都很想象。 乔知行想着,如今再看弟弟坚韧地追赶上来,竟然有片刻的动摇。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那些所谓的相似,仅仅是他固执地认为。 “哥,你想什么呢?” 乔合一扒住乔知行的小臂,把他的身子往下带了带,玉鸣回身见他们打闹,掩面笑道:“走台阶就累了,看来修行还不到家呀。” 在他的印象里,师祖总是和颜悦色的,很爱逗他们玩。但仔细想想,他并没见过师祖几面,因着她老要闭关修炼,大部分的法术,都是靠他自学成才。 顶多碰上难题,会去平芜院向清野师兄讨教。 他牵着乔合一的手,把他拉上来,嘴上很是倔强,“站好,自己走。” 语气里带着点生硬,乔知行惊了下,好像他的魂魄在某处暗中窥视着,此刻的小孩子,是他回忆中的某个自己。 乔合一听话的偷瞄哥哥,脚下的步子迈得很认真。他自打学会说话,就喜欢跟在乔知行屁股后面跑,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后来是被乔知行强行去掉一个字,才听着顺耳,不娘气兮兮的。 那时候,乔知行觉着,他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他把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卯时起身,在山峰上打套拳法。 辰时就拖着乔合一去台阶处上上下下的锻炼,巳时未时申时酉时都要练剑。剩余的,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泡在藏经阁看书。 乔合一既是他的跟屁虫,也是他的陪伴者。他们同吃同住,乔知行做什么,乔合一就同样跟着做。 尽管日子过得枯燥无趣,但有个伴,好像从不觉得孤单。 可事情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乔知行沉默地想了想,大概是八岁那年吧。 趁着玉鸣师祖闭关,他拉着弟弟,想去后山试试新学的剑法。偏偏技不如人,甩偏了剑锋,冲撞到封印的妖兽。 乔合一怕他出事,挡在前面,被兽吼震伤,要不是清野师兄及时赶到,他们有更大的苦头要吃。 玉鸣师祖当年想要开宗立派,特地选中凌霄宗的山峰,是看中此处前有灵气如云,后有古战场的威势。 后山的竹林,全是选得湘西灵竹,自带缓和地势的功效,因此许多妖兽被镇压在此处。 乔合一受了伤,师祖又在闭关。 第175页 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照顾自己还行,哪里还能再照顾一个病号。 李清野出于师兄的顾虑,把惹麻烦的两兄弟打包拎回平芜院,腾出间空屋,准备衣不解带地带孩子。 偏偏乔知行性子变扭,心里愧疚得很,想着弟弟是因为自己受伤,平时又习惯单独住,三言两句就回绝搬过去的意思,依旧独自住在师祖处。 头一次乔合一不在,他颇有点不习惯,连倒水都忘了只需要一杯。 可人最怕的就是习惯。 乔合一修养的半年,他渐渐习惯一个人练剑,一个人下山,一个人修行。 天地里空落落的,转过头又觉得本就是空寥寥的。等到弟弟回来,突然之间,好像那种空被填满,反而是塞得难受,浑身不自在。 何况李清野带着乔合一野惯了,纵得他性子散诞,没心没肺的。嫌剑术乏味,咒文难解,脑子里就想着出去玩。 乔知行说上两句,都会被他打哈哈过去,然后乔合一就去找李清野,下山买上一大堆吃的赔罪。 他说不通乔合一,索性就不管,独来独往得寻个僻静地方练习。 十二岁,剑术小成,终于有资格,去剑阵里挑选佩剑。 古战场有很大的煞气,玉鸣师祖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造个护宗大阵压过去,或者利用煞气搞点花里花哨的吓人法术。 最后是由一藏方丈提出来的法术,千里迢迢去北海苦寒之地,找来寒铁,打造了把能锁住灵剑的锁扣。 以此为中间,吸引古战场埋葬的无主佩剑。 乾州的土地上,折戟沉沙的人太多,留下的武器也太多,那些佩剑,带着一个个故事,都深藏于此,静静躲在洞穴里,等待有个人再度唤醒他们。 他遇到阿清,是个意外。 进剑阵那天,难得下起小雨。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挤在一块,偶尔在遥远的某处,雷鸣打鼓般轰隆隆得响。 他心里忐忑,但更加的是未知的兴奋。 乔知行练的剑法,要的是眼疾手快,平稳多变。他向来擅长于不变中看破别人的伪装,师祖也建议他找一把能两相兼顾的佩剑。 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剑。 在寒铁锁背后,很近的地方,正巧插在锁扣的一个扣眼里。此处是剑阵的中央,有把古老的长剑竖着。 尽管它已经很老旧,但上面的气势依旧活跃,它所在的中央,其他的剑都失去神色,灵力内敛,难以出鞘。 乔知行看见的,是个例外。 它安稳又平静地躲在残剑后头,若非你走到尽头,又回转身走马观花,是很难发现的。 锁扣上冰冰凉凉的,它的剑柄露在外面,是银白的材质,雕刻着看不出具体图案的花纹,像浪花又像是翻开的书页。 整个剑身都沉没在寒铁下,在黑色断剑的威压里,这把剑仍旧保持着微弱青光。 一丝丝浅薄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断剑里飘出来,喂给它。 乔知行移不开眼,他伸出手,握住剑柄,试图把它□□。 力道很重,剑身似乎卡得很紧,乔知行都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下半截的剑刃是很重的玄铁,并不适合他。 然而就在他冒出念头的瞬间,听得“咔吱”的刺耳声,惊得他皱起眉毛,剑脱开手,让他往后退了几步。 是把轻盈灵巧的剑。 剑刃极薄,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仿佛一片竹简的厚度。两侧有着斜切的刃口,镌刻着浅浅的浪花纹。 在剑柄和剑身的连接处,有个方形的印记,应该写着剑的名字,可惜年代久远,字迹被磨平,不大能认出。 乔知行重新握住剑,青色的灵光飞过他的手指,豁出口子,血珠顺着剑柄流下去,隐没在光芒中,是佩剑认主。 他心中有些惊讶,书籍上记载,每每剑阵选择,都是鸡飞狗跳一番后,才能有点收获。 他竟然碰上如此好说话的佩剑。 庆幸的同时,不免抚摸了下剑身,在他未曾反应过来时,忽而显现出个人影。她长得干净淡然,眉宇间有股书卷气,青色的衣裳上有些剑痕。 她向乔知行躬了躬身子,温柔道:“在下是此剑的剑灵。” 没想到他的运气如此好。 天下的佩剑,要想诞生剑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有些人更是为了剑灵,四处去寻找催生的方法。 乔知行虽性格清冷,但到底只有八岁,忍不住高兴地笑了笑。 剑灵也朝他笑了笑,很快钻进佩剑,一阵烟的不见了。 从那以后,乔知行大半的时间全用来修习剑术,他变得少言寡语,连带着对乔合一,都不太管束。 他只是没日没夜地练剑,看着剑花从一道变成两道,手腕的力度,脚步的速度,每一个都精益求精。 仅仅只是为了一把剑。 这个时候,剑灵会陪在他身边,或在不远处的树下,或在石桌附近,给他泡好茶,又或者指点他一两句。 他们聊的很多,剑灵有着百年的见闻经验,比起乔知行从未下过山,更是多了人情味。 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和玉鸣师祖不同,她不会逗乔知行,也不会哄他。但她会告诉乔知行,哪儿不好,哪儿很好。也愿意听他说各种想法,陪他实践剑术的威力。 忽然生活里就多出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乔知行愿意让她介入的。 第176页 他其实并不清楚阿清的来历,也很少问起,就连她的名字,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 那是十几岁的午后,他练得满头大汗,滚烫的热气从太阳处跑出来,漂浮在地面上,惹得他口干舌燥。 阿清给他倒热水,正顶着把青色的油纸伞。 她的灵体还有些虚弱,剑光萦绕着周身,维持着她的清爽。 她给乔知行绞了个帕子,简单得擦拭着他的脸颊,冰冰的凉气围着他,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连酸胀的手臂都觉得舒适。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伞散开来,照在她脸上的。 是一道浅白揉了点金黄的光,刚巧落下一道横亘着的印子,刻在她若隐若现的肌肤纹理之上,显出那种似有非有的虚无感。 鬼使神差地,乔知行突然开了口,又不知该叫什么。 于是便问道,“古剑有灵,那以前,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 剑灵顿了顿,眸子一瞬间闪烁着,唇角微微翕动,“既然换了主人,你喜欢这把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她和剑相生相互,剑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 乔知行捧着剑,略微沉吟后,又道:“我观此剑薄如蝉翼,剑锋兼有灵巧轻盈之态,不如就以古剑承影的名字称呼。” 天下名剑,以精致轻盈出名的,便是承影。 传闻承影剑有“蛟分承影,雁落忘归”之态,他看手中的这把,也不输古时的传说。 剑灵浅笑立着身,油纸伞盖住乔知行头顶的光亮,在一片静谧中,慢慢点头应和道:“好,就叫承影。” 乔知行傻傻地盯着她,过后又笑得很快活,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肯定,打从心底觉得开心。 可很多年后,他请名满天下的铸剑师,重新修复了这把剑,那上面刻着的字迹,也一并被还原。 她不叫承影。 长方形里,只有单单的一个“清”字。 是她第一任主人取的名字。 一个完全不懂剑法的书生,要的是“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的清。 第七十五章 “执迷于虚妄的回忆里,容易迷失自己。” 李清野摇摇头,对着无动于衷的乔知行说出这句话。他知道能听见,也明白是乔知行陷于迷幻中,不肯清醒。 见他脸色虚弱,咬着唇也要继续迷失下去,不免沉声厉喝道:“但见妄念,不肯超脱。此间皆为梦境,知行,你该回来了。” 他的声音穿透剑阵,乔知行忽而握住膝盖,指节泛红,从胸腔里气血逆行,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李清野松口气,本以为乔知行逐渐清醒,一抬头却发觉他眼眸带着煞气,嘴角的血迹有些发紫。在空洞的反应中站起身,围绕着自身的剑阵开始崩塌,灵力都迎面冲着他而来。 显然是身躯被控制了。 他心中惊异,符咒率先扔出去,锁住乔知行的动作,脚踏七星,躲开几道他的剑气攻击。 可剑阵让乔知行守着百年,有护主的情谊,许多飞剑都被调动,扰乱着李清野的行动,使他疲于应对。 趁机会,乔知行微微后退,明明丧失了神志,身躯好似要离开。 恐怕是梦貘担心再留下来,迟早要暴露。 李清野顾不上困扰,一个闪身出现在他的身边,剑气围攻的地方徒留下飞散的竹叶,等它们被驱使着再度袭击,李清野已经摸到乔知行的肩膀,强行要带他回来。 然而乔知行手掌心瞬间夺过飞剑,当面要穿透李清野的胸膛。 明罗迅速把灵力化成的剑甩过去,“叮——”撞击发出很大的响声,震击的乔知行虎口发疼,剑脱手落下去。 李清野当机立断,朝着他的后劲狠狠打了一下,乔知行闷哼,顷刻间双眼紧闭,晕死过去。 “师父。” 明罗急匆匆跑到李清野身边,看他抱着乔知行,识相地蹲着。 扶黎在一旁观察着乔知行的脸色,见他就跟死人似的,浑身发冷,嘴唇青紫状,若不是还有喘气的征兆,都要成为一具尸体了。 扶黎忙不迭询问道:“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小师叔的情况不容乐观,他气血消失得很快,光靠丹药外力已经很难维持生命了。 李清野默然道:“之前我们交过手,梦貘受了重伤。知行选择献祭,它当然是尽快吸收气血,恢复实力。方才我试图唤醒知行的意识,梦貘应该是感受到危险,怕日后被报复,所以想趁机逃走。” 他说着,把乔知行安置在里屋,又喂了几颗补血的丹药进去,到底是无底洞,不见一点起色。 幸好明罗他们赶了回来,不然连他自己,也要被梦貘摆上一道。 楚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抱着肩膀警惕地看着他们。 李清野习惯他的态度,也没过问,只是朝明罗关心道:“此去天山,可有什么收获?” “我们倒是问出了九十年前的往事,就是关于小师叔的心结,只有简单的猜测,并没有实际确认。” 有段最重要的记忆,乔合一并没有参与。可想着卷宗里的蹊跷,明罗悄悄望了望李清野,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算了,镇妖司是官家的,师父的身份那么敏感,告诉他也是徒增烦恼。 “师父,小师叔……还能撑多久?”明罗转移话题。 第177页 李清野输了些灵力给乔知行,虚虚地估计道:“他沉迷梦境,不肯归来。身体的气血仍在不断消耗,恐怕没几日了。” 语气里是十分的忧愁,“不过有我在,总不至于让他就这样死了,就是拖,也得继续下去。”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你们凌霄宗的师祖呢?不是说他把乔知行养大的嘛,连献祭法术都是她发明的,不准备想个法子吗?” 扶黎不满的嚷嚷,被明罗瞪了一眼,依旧口不择言,“瞪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李清野瞟了瞟他,皱着眉头陷入烦闷中,“我问过师祖,但她说……” 其实他第一时间就通知玉鸣,可师祖仅仅是用八卦盘卜了一挂,就仿佛得到了天机,只让他安心等着。 “说什么?”明罗紧张的追问。 他顿了顿,从麒麟囊里取出两支香,又吩咐明罗道:“你上回不是买了个香炉吗?去寻来用用。” 李清野说话没头没尾,明罗撇着嘴无奈反驳,“师父,你怎么连我买香炉都晓得,不就是偶尔下山掏摸点古法器嘛。” “说正事呢,别闹,快去。” 李清野拍了拍她的头,楚泱提前走进来,拉着明罗一块去拿香炉,留下扶黎和李清野面对面,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扶黎看天看地,突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冲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瞧着床上的乔知行。 当真是和亲爹长得一模一样,连眼角那颗浅浅的红痣都相似。 怪不得自己要认错呢。 “你也别没大没小,你爹就没让你带话给我?” 李清野看他整个人没个定性,率先打破氛围,想着乔合一在天山,突然又听见凌霄宗的消息,定然坐不住,不敢跟着回来,必定是让小辈们带了话。 扶黎略一吃惊,面上就表现出来,“您连这都猜到了?” 李清野淡然地笑了笑,把丹药放在桌子上,慢慢数着。 “你爹是在我跟前长大的,连他小时候有没有尿床我都知道。他的脾气我最了解,既然当年信誓旦旦,为了圣女退出宗门,不管出什么事,他都不会再来中原的。” 说完,他也看向乔知行,见他面色愁苦,似乎在梦里经历了不好的事。 恍惚间叹口气,李清野收回眼神,“双生子,真是连秉性都一样。” “您这话不对吧。” 扶黎撑着下巴,努了努嘴,“我爹他半刻都闲不住,在天山没事就去雪林里打猎,说话思维跳来跳去,为人不说浪荡吧,也不太正经。可我大伯,怎么看,怎么正气浩然啊。” 李清野哑哑地低头笑。 “他们一个为了爱情,死都不回中原。一个为了剑灵,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放手,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他直直的盯着扶黎,“这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改不掉的。” 这句话不像是说给扶黎听得,他的眼神越过去,正巧碰上和明罗一道的楚泱。 听得扶黎心里忐忑,转过身去,看见明罗手里拿着个造型古朴的香炉,要不是上面灵气浓厚,他还以为,明罗是从哪个堆灰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师父,你们在说什么呢?” 搞得神秘兮兮的,话也听不出好坏。 楚泱猛然对上李清野的神色,一种紧张又厌恶的感觉浮上来,耳边好像又听到当初的话,他旋过身靠着门框,完全隔绝对方的注视。 手心握出了汗,衣袖的一角被攥得都是褶皱。他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要和李清野打起来。 明罗仿佛察觉出他的不适,给他抚平衣角,又朝他笑了笑,才把香炉搁在桌上。 香插在里头,李清野用灵力生火,那香头瞬间像是起了火,闪了闪光,又慢慢褪去外面的一层灰色,露出里面金色的皮衣来。 明罗闻着有点晕晕乎乎的,不自觉抓紧了楚泱的手臂。 李清野朝自己施了个法术,有薄薄的水幕隔开,明罗听得他声音遥遥道:“师祖说时机未到,给了我两支入梦香,既然你们回来,正好去知行梦中一观。切忌,未到必要时刻,别轻易出手。” 似乎还怕他们没分寸,又补充道:“跟着他的梦境走,香能暂时护住你们,不被梦貘发现。” 扶黎最先吸入香,所以醒得早。他一睁开眼,天地都是黑压压的,突如其来的胡琴高调,把他吓得一哆嗦。 耳朵里全是震动的嗡嗡声,脑子酸胀,忍不住抱着头咳嗽,喉咙口还是泛恶心。 明罗随后清醒,她离得远,反应并不猛烈。只是觉着四周的景象都有些虚,视角斜斜的,人在发晕。 楚泱抵住她的后背,环着她的腰,轻声道:“是香味的作用,忍一忍就好了。” 其实他对香味很敏感,方才就猜到李清野的打算,但没想到他猝不及防地来一遭,心里对他的不满,又加深几分。 “我说,你师父也太不讲武德了。” 扶黎边咳嗽边说着,手用力拍着自己胸口,“这么大的事,先做后说,弄得我们也不好拒绝。” 反正说了,也不能拒绝。 他慢慢站起来,前方忽而出现个草地,手触碰到平坦的墙壁,天边现出个月亮。 扶黎抬头,看见瓦片形成的四方空间,知道他们此刻站在一个院子里。 高墙外面突兀得传来稀稀拉拉的胡琴声,见不得多少喜气,可宾客的赞叹,又让他觉得,是在办喜事。 第178页 明罗环顾四周,“这是小师叔的梦境,你们说,这地方像不像段将军府邸?” 她记得乔合一曾经形容过,他们守梧桐叶的那天,整个将军府都是胡琴和唱戏的声音,吵得他耳朵疼。 过后好几天脑子里都是同样的曲调,甩都甩不开。 “梦境通常是有针对性的。” 楚泱缓缓说着,用灵力在推开前方的迷雾,眼前开阔起来。 扶黎有些担心地问道:“不是别让我们打草惊蛇吗?” “放心,以梦貘现在的实力,察觉不到。” 楚泱说这话时特别自信,笃定得让他有种眉飞色舞的爽快感。 明罗笑了笑,紧紧握着他的手。 “卷宗上也提到过梧桐叶,若此番梦境,是梦貘特意制造,那只有一个可能。九十年前,他们遇到过。” 楚泱曾经和梦貘交过手,领教过被铸造的梦境,推测道:“梦貘能够读取人的记忆,因地制宜,在梦境里创造假象。” 原本的貘是做不到的,大部分都是帮助吃掉人的噩梦,但卷宗后面写,这只貘被捉去东瀛,学了些歪门邪道,才有了这等下作能力。 “真是麻烦。”扶黎嘟囔着,跟着他们往前走。 将军府很大,光是放梧桐叶的侧院,就是三进的。如果按照规格,那是超格太多,可漠北的地界,段家有的是底气,皇帝也睁一眼闭一只眼。 尤其是李覃这个人,稀里糊涂坐上皇位,一心只想着长生,更是懒得管遥远的事。 明罗心底叹口气,突然对劝说李覃的师父感同身受。 一个皇朝,要是皇帝老想着长生,恐怕离灭亡也不远了。 静静走动中,两边的高墙上翻进来好几个人,清一色的黑衣服,跟商量好似得。可他们落地看到对方,怔忪间,谁都先亮了兵器,刀剑无眼,打完架再说。 明罗三人挤在一块,不知道该不该让步。 梦境里的人好像看不见他们,只管真刀实枪地打斗,他们的步法和法术,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乡间杂谈,应该是听到梧桐叶的事,打算来碰碰运气的。 连门都没进,双方就先干趴下了,几招过后,灰溜溜地跑走。 扶黎憋着嘴,指指点点道:“没意思。听我爹的话,还以为那天有多惊险万分呢,就几个小喽啰,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话音刚落,沿着墙壁,游荡的鬼气滑过,是不知名的妖怪。 他的气息有着明显的怨气,鬼气上散发重重的血色,死在它手里的,大概有十几条人命,才能造成这样的修为。 鬼怪和人不一样,他们可不讲什么先打一架,怎么阴险怎么来。 鬼气更是虚无缥缈,很容易就钻进窗棂,明罗他们在梦境中,属于外来者。有着入梦香的保护,随意穿梭也不会被发现。 房间里到处摆着箱子,有大有小,连个坐下的地方都没有,全部方位都站着人。光是看衣服,万兽宗、白羽阁、无忧门,有名有姓的正派弟子都被请来了。 最中间高出的长案上,摆着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不知道哪个放着梧桐叶。 “段将军有点意思啊。”扶黎摸着下巴笑,嘲讽的口吻突破天际。 “反正防不住要偷的,还给他们搞盲选啊。你说要是拿错,得了个空,不就白来一趟?” 还没等明罗回答他,鬼气先绕到盒子上方,他的面目也是很模糊的,隐藏在黑雾里。淡红色的眼睛虚虚望着案几,猛然间好像听到他不屑的发笑。 然而他要伸出手,一道极快的剑气先杀过来,带着凛冽的锋利,把他的雾气削去一大半。 案几上的木盒子瞬间隐身,再也看不到,应该是有人铺上些符咒,制造出障眼法。 别处的弟子也都察觉,互相牵制着鬼气。 剑气的主人握着剑柄,重新靠回箱子旁,好像刚刚的反应,只是举手之劳。 三人朝那看过去,赫然是梦境的主人——乔知行。 虽说修仙之人,金丹后便极少变老,可年轻不年轻,看得是经历和眼神。 此刻的乔知行,清冷中带着四分少年意气,三分稚气,还有三分,大概是隐藏着的一点温和。 至少对跟着捣乱的乔合一,有那么点温和。 第七十六章 仅仅是一个动作,乔知行揪住乔合一的衣领,把他往后拖,口中淡淡道:“你少上去凑热闹。” 他把弟弟朝窗边一甩,自己挡在身前,就差画个圈,让他无法出去。 乔知行对着弟弟没什么好脸色,不停数落道:“一晚上,你上去帮架四五次,怎么,是嫌宗门没人陪你打架?” 全是讽刺到他的点子上,实在是乔合一的性子,太过好动。难得有个打群架的机会,还不准去练练手嘛。 明罗三人站在角落观察,只觉得两兄弟的个性鲜明,又联想到后来的遭遇,竟也不觉得意外了。 经过几次妖怪的骚扰,院子外头堆满各种动物的尸体,有些弟子也负了伤,唯独乔知行老神在在,既不打算插手也不算偷懒。 乔合一对着窗户发呆,压着声音叽里咕噜,很快他又闭上嘴,因为眼皮开始打架,困意袭来。 “你父母就是这次相遇的吧。” 明罗记得乔合一说的经过,身边围绕的香气渐渐淡了些,她皱着眉,望向远处,在门窗的附近,黑雾逐渐衍生出来。 第179页 果不其然,乔合一踉跄着撞开了那扇窗户,圣女蒙着面,露出双印象深刻的眼睛。 若是按照圣女的复述,其实这个时候,梧桐叶早就被替换。 可连他们都没察觉幻境的踪迹,莫非,眼下的梦境仅仅只是乔知行经历的事? 在她思考时,双方已然交手,圣女趁混乱取走梧桐叶的盒子,乔知行最先追出去,乔合一紧随其后。 明罗他们身子往前滑了滑,片刻就被带到大街上。 漠北是苦寒之地,镇上的店家并不多,今日又是段将军的寿辰,晓得大家都去凑热闹,没什么生意,索性都关着门。 偶尔隔着一条街传来打更的声音,很快也被他们的打斗盖过去。圣女一声不吭,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对付两个人。 她只能借助符咒法器,手上的东西甩过去,刚好变成一块巨大的幕布,笼住了乔合一。然而乔知行的剑更快,抵在她的脖子上。 他怀里飞出一个小东西,把她整个人捆起来。 乔合一在一旁挣扎,口中振振有词,乔知行斜睨着,放出个剑光破开幕布。 他们寻了个开阔的树林,把圣女倒吊在树上,地上生着火。 乔知行沉默地盯着火,乔合一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绕着圣女瞎转悠,一会儿把她的面巾扯下来,嘴上还不依不饶地说着。 “给你个机会,老实交代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偷梧桐叶,不然就把你吊上个三天三夜。” 楚泱啧啧称奇,“看来你娘对付你的办法,是跟你爹学得啊。” 他幸灾乐祸地朝扶黎笑,没想到扶黎认真研究着,然后说道:“我爹没说这一遭啊,就这样,我娘都能嫁给他?” 语气里充斥着对亲爹的不屑。 明罗掩面笑道:“你爹岂会和你说这些,那不是明摆着要被你数落嘛。” 扶黎可是受过太多被吊着的苦,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日后我娘照样会收拾他。” 乔知行低头琢磨着手里的盒子,梧桐叶说到底就是片金叶子,上面的根茎似乎有些奇特的灵力,握在手里,只觉得身子热热的,灵力自发运行小周天,修为明显提升。 他拿着叶子,转过头询问:“你是凤族中人?” 方才乔合一扯下面巾时,他瞄到对方脸上的凤尾印记。 圣女倔着没有理他,顺便还瞪着乔合一,从喉咙口里发出一声冷哼。 乔知行继续问道:“我想不明白,就一个小东西,值得那么多人来抢吗?” 梧桐叶在他的手里发着光,上面的灵力自然流动。传闻说不仅能增加修为,甚至可以长生不老。然而在他看来,不过都是托词。 圣女隐忍着,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出声道:“梧桐叶本就是我天山凤族的圣物,段老头子才是得的不明不白。我拿自家的东西,难道有错吗?” 她厉声反驳,乔知行明显的顿了顿,乔合一直接接话道:“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梧桐叶的来龙去脉我都可以和你说一遍,你有胆量去问问段老头子,他敢说出来吗?恐怕他连这东西的作用都不清楚吧。要不是天山内乱,哪里容得到他。” 乔合一摸着下巴,静静思考,不过圣女打眼朝乔知行手里又看上一眼,突兀的笑了一下,嘲讽道: “可惜你们俩保护来保护去,不过也是白做。那梧桐叶早被人替换,连你们都没能发现,真是好笑。” 以火源为中心,乔知行渐渐隐没在黑雾里。 楚泱朝着前方探手,好像抓到了什么,一溜烟又从指缝里飞走。 黑雾里有着一道浅浅的白烟,鼻尖的香气若有若无,他凑过去和明罗说着:“入梦香的保护有时限,香气在变淡,我们必须快些找到他的心结。” 忽而的一道灵气打散雾气,他们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回忆,大都和乔合一说得差不离。 明罗颇有些担忧,“我们这样做,不会惊动梦貘吗?” 犹记得师父说,不可轻举妄动。 楚泱笑了笑,好像带着点苦涩,自嘲道:“放心,瞒天过海的招式我最熟了。” 是啊,他都瞒着明罗多久了,越是想着,心底就愈加烦闷。好在明罗专注地看着乔知行的记忆,没在意到他。 鬼王的巢穴阴森森的,许多孤魂野鬼在此游荡。 然而更难对付的,是听闻消息后,赶来的妖魔鬼怪,纵使乔知行剑术超群,也难以应对车轮战。 他的剑有灵,凌厉的几道剑光炸开一条生路,乔合一护着乔知行往里走,圣女半道和他们分开,准备直捣鬼王的住处,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乔知行先前用了太多灵力,肩膀上还被一只狼妖划出血痕。 那爪子上有毒,此刻正顺着血液进入经脉,体内灵力紊乱,实在使不上力。 两边都有危险,乔合一左右为难,只好找了个隐蔽的洞穴,将兄长安置好,自己则去找圣女。 使用符箓的速度太快,乔知行来不及拉住他,只能叹息一声,盘腿打坐恢复灵力。佩剑被他放在身侧,一伸手就能拿起来。 剑灵的身影从中飘出来,站在他的身后,给他顺着灵力。 乔知行浅浅地笑了笑,“承影,我没事。” 他在安慰剑灵。 明罗挑了挑眉,“我就说,小师叔喜欢剑灵,这回是准没错。” 第180页 连她都知道小师叔很少笑,对着剑灵却很温柔,加之后来的执念,除了喜欢还能有什么理由。 “你就光靠一句话,笑一笑,就确定了?” 扶黎奇怪地望着她,左看右看,不就是态度柔和些嘛,难道这就叫喜欢? 可转念想想,自己心底对明罗的喜欢,好像也很简单。 “当然。”明罗笑着看向楚泱,“那语气和小师弟对我说的一模一样,我还能不知道。” 说完又觉得莫名害羞,用手去掠了掠发梢,楚泱哑哑得笑,心里的甜一阵阵地泛起来。 扶黎酸的要命,嘴上还“嘁”了两声,变扭的揶揄道:“行,知道你俩恩爱,能别变着法子在我面前秀嘛。” 他喃喃的,都没察觉情绪变得落寞。 山洞外传来些声响,乔知行担心是乔合一突然回来,又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修为实在不到家,万一受了点伤,那他真是会愧疚到死。 于是他提起剑,不顾剑灵的反对,倾身往前看了看。 此处的山洞虽然难以发现,但是要朝鬼王处探寻,必然要经过。 路上的杂草都被怨气沾染,好些修为低的妖怪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似乎有个更厉害的东西在,因此他们才害怕得很。 乔知行不敢轻举妄动,然而他的气息在一片妖怪里,属实扎眼。 远处一团看不清面貌的东西,忽而的抖动着,朝他的方向飞来一道浓厚的白雾。 他想都没想,剑气先打过去,可白雾只是障眼法,里面真正包裹的,是长长的锁链,一下就把乔知行的双手缠住。 这是个有实战经验的妖怪。 他心里想,佩剑哐当掉在地上,承影在瞬间冒出来,青色的剑光围绕着乔知行,手中锁链被直接割开。 他旋过身,捂着胳膊,试图上前。可剑灵看出他的勉强,剑气结阵,形成个八卦之势,让他无法出去。 那团东西狠戾的笑着,声线带着种幼儿的尖细,兼之有男声女声的变换,“原来是个小道士。” 它隐晦瞧见乔知行手中的掌|心|雷,莫名换了个语气讽刺着,“呵,还是凌霄宗的。” 楚泱立刻辨别道,“是梦貘。” 他陷入梦境时,听到的声音就是这般不男不女。明罗的掌|心|雷差点就要放出去,但想起师父的劝告,依旧是忍着。 她知道这场战局,小师叔必输无疑,想来这梦貘早就被东瀛的阴阳师教会旁门左道,也想来凑一凑梧桐叶的热闹。 乔知行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可是肩膀的伤口不断发作。他越是动用灵力,毒性就越强,眼前的人物开始重影。 剑灵深深朝他看了一眼,好像包含着什么,又似乎只是个简单的眼神。她的剑气以围捕的攻势冲向梦貘,将几道白雾都挡在身前。 剑法势如破竹,眼看是有上风的优势,然而梦貘好整以暇,它连半分力都还没用上,至少跟着阴阳师用梦境杀过好些人,对付他们,有着自己的办法。 乔知行眉头皱得很紧,尽管看着剑灵有优势,可他心里就是空落落的,有种潜藏的危机感。他向四下搜寻,暗藏的恐惧渐渐浮出来。 剑光斩去的白雾越多,那些雾气就完全萦绕着,从里面生出只大手,把剑灵拖进旋涡。 “现在,来对付你。” 梦貘鬼鬼祟祟地绕到乔知行身后,似乎雾气也快要爬上他的肩头。 明罗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徒然从另一个黑雾中跑出个人影,对着乔知行大喊:“快转身!” 黑雾旋转着把人影淹没,在一刹那,明罗看到那个人,是小师叔——很多年后的小师叔,眼神里的忧心和沧桑,她决不会看错。 雷决突兀的引起云雾,一道闪光打在梦貘身上,让他吃痛得后退。梦境没能抓住乔知行,反而把剑灵的意识放出来。 他急忙喊着剑灵,对方神志不清,目光中带着迷茫,仍旧陷在回忆里。 楚泱意识到香气比之前更淡,不慌不忙道:“若我猜得没错,此地的梦境,其实是乔知行自我的投射。梦貘受的伤很重,已经顾不上梦境的形成。” 刚刚出声提醒的乔知行,才是梦境的主宰。 “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出手。” 明罗迫切地想知道剑灵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知道这些,才知道如何唤醒小师叔。 梦貘没想到被偷袭,雾气像蛇般趴在地上,剑灵的后背都是潮湿的浓雾,乔知行红着眼,手足无措,指尖的颤抖表示着害怕。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心脏被揪住了,喘不过气。在继续下去,剑灵的灵气必定会被吸走,她会沉迷于幻境无法自拔,最后无意识地消散。 他颤颤巍巍般提起剑,步履蹒跚,毒性冲击着他的神志,灵力却不要命注入进佩剑。 梦貘快要再度攻击,雾气从脚底上升,势必要把乔知行带进去。可他忽而摇了摇头,狠命咬着舌尖,痛觉让自己清醒。 □□和剑气融合,天地异象,雷声滚滚,云雾像是遇到克星,被雷决劈中,反而朝着梦貘而去。 在此瞬间,剑灵乍然睁开眼,灵力回转过来。 她飞进剑身,挣脱乔知行的手,冲破层层天雷,朝着梦貘的面门而去。 乔知行惊惶地高喊,“承影!” 他用全身灵力去堵掌|心|雷,是没底的做法。 第181页 剑灵知道他的心思,为了争一个可能,用自己的身躯冲击梦貘,可雷决不分彼此,这一击之后,她必然活不下去。 所有的行为都始料未及,梦貘的身子被捅出个骷髅,白雾四散,它发出可怖的尖叫,而佩剑停滞在空中,青光逐渐消散,猛地落下来。 乔知行疯狂地跑过去,跪在地上接住佩剑,剑灵的虚影像一阵风被吹散,他的眼泪都没来得及落下,一切都结束了。 他无法接受,依旧喃喃着佩剑的名字,好像一直叫着,就能唤醒她。复而又把剑抱在怀里,很紧很紧,手心都被割出鲜血。 他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伤心,眼泪反而显得无力。 明罗不能再等下去,入梦香的味道逐渐闻不到。 她没时间了。 于是她带着灵力触碰乔知行的肩膀,可小师叔沉浸在悲伤里,根本不管他们的凭空出现。 明罗斟酌着劝道:“小师叔,不要再执迷于过往了。” 乔知行抚摸着佩剑,置若罔闻。 “小师叔!” 明罗略带焦急,“剑灵她已经消散了,不管你守上多少年,发生过的事都没法改变。” 她选择把最痛的真相说出来,哪怕现在她明白,乔知行为何要去守剑阵,不过是不愿面对现实,好像一直守着,总有一天,剑灵会再度诞生。 可明罗清楚,消失的东西,再回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乔知行恍然间抬起头,盯着他们看,好像要把她看出一个洞,这样就能确认她只是假象,她说的话也都是假的。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明罗还是站得好好的。 他心底懂了,酸涩的味道蔓延,痛彻心扉大概就是这样。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反驳,他叫嚣着,“你给我滚!给我滚!” 明罗还想上前,被楚泱拉住手臂。 他冷冷地对着乔知行,朝着他怀里的佩剑放过去个法术,呵斥道:“你看清楚,你的佩剑,到底是什么!” 他怀里何曾有什么佩剑,不过是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梦貘受伤后的形态。 乔知行怔住,脱手甩开,他像四周寻找着佩剑,口中执迷道:“承影呢,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明罗别过头,眼睛酸胀得很。 梦貘知晓他们的存在,黑雾都朝他们欺身过来。 扶黎放着火光,烧了个干干净净,嘴上还兴奋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三个人对付受伤的梦貘,是绰绰有余。但他们最重要的事,要把乔知行唤醒,眼下小师叔的情况,连明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事态僵持着,她故意挡在乔知行的面前,质问道:“小师叔,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剑灵为了能让你活下来,选择同归于尽,你就是这般回报她的吗?” 乔知行缄默着,嘴角溢出鲜血。 明罗感觉脚下的土地在动摇,继续说道:“师叔……你守着剑阵许多年,难道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剑灵再也回不来的。” “我想过。” 乔知行闷闷地说着,声音很低,“我想过啊,可是我不守,她也回不来了……” 他浅浅地笑了笑,带着点痴迷。 明罗刚想去把他扶起来,在他们中间,出现一把佩剑。 乔知行向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双手捧着,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对明罗笑道:“你看,她回来了。” 青光大放,一下子包裹住他们,把扶黎和楚泱也拖入到另一番天地。 他们听到耳朵温柔的声音,她说:“我叫阿清,是这把剑的剑灵。” 第七十七章 我叫阿清。 这个名字,是主人给我取的。他书读得很好,年纪轻轻,就高中榜首。 若要说他打造我的原因,如今想来实在可笑。仅仅是因为少时看过些话本,里面讲才子佳人,游侠诡谈。尤其是厉害的游侠,都有把相称的佩剑。 年少总有快意江湖的梦,因此他寻人打造了把极其精巧的剑。水纹浪花,剑刃轻薄,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威胁,可她的剑锋很厉。 书生只把她搁在五斗橱里,每一日,她能听见朗朗读书声,左不过是之乎者也。 彼时我的天下不过是抬眼见方的柜子里,甚至连灵识都没能离体。 可主人的天下,是更广阔的未来。他被授予翰林,入朝为官。 原先他喜欢在书斋找些同道之人,高谈阔论当今局势,指摘朝廷腐败,面对饥荒灾难,毫不作为。 当官后,书斋一下子清静下来,只因继续来往,会被扣上广结朋党的罪名。 阿清依旧静静躺在柜子里,偶尔能听到主人的叹息声,一声高过一声。她也跟着忧愁,可她其实不知道忧愁是何物。 有时候,书生会秉烛写奏折,不管是咳嗽伤寒,还是头昏脑胀,她从没见过主人休假,似乎他时刻都在忧心百姓。 她以为她会就此尘封,再不出鞘。这样的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心里总有些遗憾。 阿清落寞得想。 突然有一天,主人把她别在腰间,带着她来到朝堂。那儿的木梁很高,四周围着金龙柱子,是她未曾见过的气派。 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皇帝高高在上,他神色恹恹,对底下臣子的汇报十分不耐烦。似乎是意识到主人腰间的佩剑,略有迟疑地多望了几眼。 第182页 他身边的内侍也神色紧张,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没等到主人开口,皇帝挥挥手,想要退朝。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主人却依旧往前踏出了那步,他恭敬地行礼,递上去的急报却不留情。 整个朝堂都成了他的主场,尽管其他人都被吓得战战兢兢,主人的话锋并不减弱,刀刀直指皇帝而去。 他苦苦诉说百姓的艰苦,指责当地官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来拉他的人的脸上。 最后就差对着皇帝骂一声昏君。 她不懂周围人的恐惧,只觉得主人是个顶好的好人,正直忠良。她恨不得能再多骂两句,听着各种罪状,连剑灵都会唾弃。 可主人的仗义执言,并没换来好结果。 皇帝黑着脸退朝,他身边的太监让主人在殿后稍等。 主人握紧了她,阿清也有些兴奋。 天边的太阳由东到西,浅蓝的天也染上了一点黄澄澄的余晖,皇帝没有召见主人,所以他只能一直等下去。 在直落落的宫廊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注视着他,带着奇怪可惜的眼神,好像是对主人的怜悯。 宫门落钥前,皇帝把主人又打发回去,且让他好好想想。 她知道,此番举动是个下马威,要保住乌纱帽,就别冒尖,当个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官就行了。 主人没有屈服,第二天的早朝,他不停重复那些奏折的言论,仿佛是和皇帝杠上。 可惜这次,他丢了乌纱帽。不是贬官,不是调职,是直接被扣上贪官污吏的罪名。 尽管那些事他没有做过,但是皇帝说他做了,曾经和他交好的人也站出来,如同他指责皇帝一样,指责他。 过后还要拍着肩膀关照一句,切莫刚愎自用,官场官场,混得过去的才叫官。我很为主人气愤,可主人只是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东西,离开京城,回到了家乡。 他在山里搭了间草庐,再也不问世事。 我依旧没有出鞘的机会。 甚至主人都忘了给我擦拭,每一天,我听到的都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响,草丛哪里有虫鸣,都能察觉到。 再往后,主人好像迷上了算卦,他说王朝已是强弩之末,管他洪水滔天,他要关起门来过日子。 我知道他做不到,很快,他带上我,开始游历天下。到一个地方,他就会算上一卦,然后笑眯眯地继续游玩。 江湖是很好玩的,风景优美,还有好吃的好玩的,可惜她只是个剑灵。也会遇上些危险,游侠盗匪,我总是很开心,希望能有出鞘的机会,但主人遇到知己朋友,他们会保护他。 轮不到我出鞘。 一把剑,竟然没有出过鞘,和谁说都不会相信的。主人看着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朋友们也都护着他。 于是我渐渐真的成了摆设,等待着某一天被主人带进棺材里,那一刻,我也算寿终正寝。 我没等到。 他把我送人了,送给一个曾经救过他的人。 那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主人是去给他饯行的,因为我的新主人即将远征,他是个大将军,被调往边疆。 尽管我对主人的决定,有些伤心,但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很期待跟着将军去厮杀战场。 是剑的渴望。 剑,是君子的艺术。可每一把剑的诞生,注定要伤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是煞气和血气的混合,马蹄踏破水塘,手起刀落就是人头落地。 我心中默默念想着,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大将军很感谢他,于是把我背在身上,那儿还有一把重枪,我试过交流,它没有反应。正因为战场瞬息变幻,我作为一把精致灵巧的剑,并不合适。 大将军出于朋友的好意,仍旧把我带着,但杀人的都是枪,它的血腥气越来越浓,惹得我总是不舒服。 将军却很爱它,清早练枪,夜晚擦枪,我再度成为摆设。 他在边疆呆了三年,我没有出鞘。 打胜仗回京城的路上,他被敌军埋伏,团团围住。他的枪已经很旧了,枪头磨得破损,但他还是舍不得。 所以当敌人的匕首窜到眼前的时候,他忘记拔剑,没能挡住那突然的一击,命丧于此。 若他记得拔出我就好了。 唯一的出鞘机会也消失,我被落在那里,默默无名。 随着雨水泥土,被掩盖在砂砾之中。那儿后来成了古战场,刀枪剑戟的碰撞,鸣金收兵的欢呼,我听得太多,开始厌倦。 我不再想着出鞘,神识在荒诞的岁月里沉睡。 乔知行愣愣地看着她,脸庞还是熟悉,可随着她的话,一瞬间的欣喜若狂也逐渐淡去。 明罗认真听着阿清的故事,注意到她的身躯泛着浅淡的清光,双腿就如同烟雾,被风吹散又合拢。 “而后我遇见了你。”阿清看向乔知行,她就停留在前面,中间横亘着佩剑。 “是你把我唤醒的,也是第一次,我真正出过鞘。尽管打造我的本意并非伤人,但你让我体会到,一把真正的剑,是什么感受。” 迷雾中出现小师叔练剑的画面,他对于剑的天赋,举世无双。 阿清在他的手里,像轻松飞翔的鸟儿,挽出的剑花又快又准,若是用来杀人,必定是撑不了几招。 这样的佩剑,若是没出过鞘,的确可惜。 第183页 连明罗心里都忍不住地想,乔知行哑着喉咙,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步,他探出手,想要触摸剑灵,“承影,是你回来了吗?” 阿清叹了口气,温柔地盯着他,“我叫阿清。”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陪着你练剑的日子,是我真正作为剑灵活着的日子。知行,我很感激你,若非是你选择了我,也许我的神识就会沉默下去。” 乔知行的指尖有些颤抖,剑灵只是残存的虚影,她能维持这等状态和他们谈话,已是不易。 可他还是想碰一碰,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掉,眼神却有着喜悦。 “我不管你是承影,还是阿清,只要回来就好。” 他的声线很抖,守着剑阵多年,不就是为等这一刻吗?可为什么他并没有释怀,反而心里更加的难受,就好像下一秒,他所坚持的一切,都要崩塌。 阿清用一种平等的目光看着他。 “其实你守着剑阵,我是知道的。在这把剑里,只有一丝丝仅存的灵识了。” 随后她又淡淡扫过明罗三人的脸,和盘托出道:“你们不用担心,此处是我的剑气范围,梦貘并不能发现。” 明罗略有不解,斟酌着开口问道:“剑灵前辈,既然你早知道师叔的心结,为何不直接出现?” 尤其是梦貘用着她的形象,骗取小师叔的真心。 阿清低头看了看自己即将消失的身躯,“我的神识支离破碎,幸而梦貘善于制造梦境,我才能有现身的机会。” 也就是说,剑灵是依靠梦貘的能力,才幻化出身影的。 乔知行抓住了她的手,片刻就化为烟,不管他握上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抓不住。阿清,跟我回去吧。” 是恳切的求救,明罗听出来了,她试图劝说,可一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知行,当年我拼尽全力救你,你不用感到愧疚。”声音遥遥,看似快要消失。 “因为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剑灵,从来就是为了保护主人而生的,我只是在履行我的契约。” 明罗没想到剑灵会如此直白,有些担忧地看向小师叔。 乔知行迷茫的尝试握住剑灵,一次又一次,他用极低的语气哀求,求剑灵别离开,他说着少时练剑的事情,神情里是怀念和歉疚。 阿清没有说话,她在静静地等着。 终于乔知行抬起头,“阿清,我并非因为你救我愧疚。”他苦笑着嘲讽自己,“是为我没能保护好你愧疚。” “阿清,我喜欢你。”他向前走一步,剑灵被风吹的不成人形。 “我宁愿这辈子没有下过山,一直在山上练剑不好吗?我们一直呆在一起不好吗?” 他连声哀求,语调越来越炙热,可阿清虚空望着他,就好像他们仅仅是相熟的朋友。 梦境里的迷雾散开,地面已经动摇。明罗知道剑灵撑不了太久,拉着楚泱的手,给扶黎使眼神,准备梦貘出现就动手。 良久后,传来轻叹。 阿清萦绕在乔知行的身旁,她摸了摸乔知行的脸颊,就像母亲对孩子般的温柔。 “知行,你不是喜欢我。”她开始溃散,灵气落在云雾里。 “你只是太孤单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乔知行猛地顿住,突然那些回忆就在脑海里闪过,梦境的时间如潮水倒退。 明罗他们被冲击得很远,幸好她眼疾手快拉住小师叔的衣领,不然几个人都要走散,到时候就真的是由着梦貘宰割。 剑灵的话,让明罗意想不到,但细细想来,小师叔应该是真的孤单,才会错把陪伴当成喜欢,想着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执念了多年,一朝被点破,也不知道小师叔能不能想通。 还没等他们停下,梦境戛然而止。 乔知行盘坐在地上,佩剑没了剑灵,只是一把轻盈的剑。 他用手掌握住剑刃,感受着痛觉,血水流淌,他压低声音笑,然后渐渐放大,好像是找到宣泄口。 “孤单.......”他呢喃着,剑刃欠进肉里,“是啊,我真的太孤单了。” 自从懂事以来,他的世界都被剑术充斥着,再也没有别的时间。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以为在一起,就是喜欢。 他只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乔知行大笑起来,眼泪反流进眼窝,让他的状态显得极度狼狈。 明罗看小师叔的伤口很深,想着师父的话语,忍不住上前,又被扶黎阻止。 梦境里的场景都在坍塌,沙砾被吹起来,差点迷住明罗的眼睛。 乔知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他的身上,有一股血色的怨气渗透出来,脖颈处凝聚着,仿佛是要离开。 楚泱勾起嘴角,朝明罗挑了挑眉。 “看,这不就出来了。” 第七十八章 属于乔知行的梦境瞬间瓦解,连梦貘都始料未及。 它原本就靠着献祭法术,得以共生,无止境地夺取属于对方的气血,眼下法术解开,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不管从前那人许过它任何好处,都比不上它的小命。 乔知行怔忪地坐在地上,佩剑淌在血泊里。 楚泱和扶黎率先朝着梦貘脱身的地方跑去,到底梦境还有些残余,在它的地盘上,两人并没有讨到好。 第184页 梦貘驱使着层层迷雾,钻来钻去,灵活得像条泥鳅。 扶黎愤恨地淬了一口,索性一头扎进重重雾障,凤凰天生的火气,对付起影影绰绰的东西,竟有些照明的妙用。 他的灵力炙热的撞击在梦貘的本体上,引得它发出痛苦的尖叫。 那声音听着十分凄惨,仿佛有人攒住你的心脏,然后扭了扭,只觉得心力交瘁,听得明罗捂着头蹲下来。 楚泱想追过去,又瞧见明罗的不适,忙撤回来。 水系法力形成的罩子,盖住了明罗,令她的神识保持清明。 记得以前李清野说她神识敏感,并非好事,她还不以为然,如今是真的吃到苦头。 “阿泱,你先去追它,别管我。” 她缓了缓语气,嘱咐楚泱去帮扶黎,此刻梦境的碎片如烟缭绕,只怕一会儿,就彻底回归现实,她怕梦貘狡猾,趁着机会逃脱。 “明罗,你真的没事吗?” 楚泱关切地询问,他弓着身子把明罗扶起来。看她脸色略微发白,想来是冲击太大,一时间心悸失常。 明罗朝他笑了笑,反推了他一把。 透过薄薄的雾气,李清野的模样越发清晰。入梦香彻底失去味道,乔知行闭着眼睛,泪水晕湿脸庞,他陷入长久的叹息中。 导致梦境再度形成一个圆圈,把两边的景象割裂开来。一边是多年后的乔知行,一边是那个练剑的少年。 他站在路口,手里抱着佩剑。 明罗急忙大喊道:“师叔!过去的事,哪怕你再躲,都没办法改变的,师叔!” 她实在担心,乔知行钻进牛角尖,一念成魔。 要是真的选择少年,他便会沉迷于梦境世界,再也回不来,而被拖进去的他们,也会找不到出口。显然外界的李清野意识到什么,入梦香还剩小半截,上面灰灰的一条,都是堆积的余烬。 他猛然用茶水浇上去,星火闪了闪,一条直直的烟窜上来。 明罗太阳穴疼得厉害,手指也有些发酸,忍不住闭上眼。身形却像被人往后扯,恍惚间被师父托住了肩膀。 扶黎和楚泱都凭空摔下来,剑阵里的剑被激得呼啸着乱飞,道道剑气刮着门窗。 小师叔从床上惊醒,手上的伤口结痂,褚红里带着点鲜红,是皮肉翻出来的痛感。 他傻傻的盯着自己的手,阿清的话言犹在耳,他心底酸涩,终究是笑了一下。 那样的笑,好像是笑多年的执念,竟然只是虚妄,又好似一种释然,被绊住几十年,终于想通的释然。 乍然脱离梦境,明罗还有点发晕,幸好李清野给她念了些清心诀,让她的神识好受多了。 她忧心忡忡,明白是李清野看入梦香即将燃尽,小师叔却还在执迷。怕他们就此出不来,只能强行施法,把他们带出来。 可她刚转过去看乔知行,却见他身后缓缓冒出点烟雾,和梦貘的烟雾不同。 那仿佛是一种寄生,包裹着红色的光芒,形成的愈发浓厚,是从小师叔身体里分离来的。 与此同时,梦貘的黑雾被暗红的光点挤开,像是被赶出去一样。 李清野微微惊叹,“竟然是执念。” 他见多识广,执念的形成可不是一朝一夕。没想到,乔知行为了剑灵,都执着到无法释怀。如今,执念离体,也算是放下,到时候他的修为大概又能进阶一层。 明罗看师父放松的神情,想是小师傅安然度过了这个难关。自己率先松了口气,用心去观察梦貘的踪影。 那些黑雾是它用来隐藏的,此时被火光冲散,躲在小屋无法进退,便想着缩小身影从窗棂处溜走。 明罗本想出手,余光瞥见黑影骤然闪现在小师叔的身后,是借着符咒的,她的虚影蕴含些波动的文字,探出手想要取走红光。 她的出现打乱明罗的脚步,她折返回来,就要扣住她的肩膀。 可没等她把人拉出来,就被符咒拽着一起消失。 再出现时,周围是凌霄宗的殿外,长明灯忽明忽灭,被吹得摇摇欲坠。 梦貘心念一动,谨慎地化为云烟。 扶黎反应最快,天火对准梦貘冲过去,分裂成好几道火焰,往各个方向围追截堵。 眼看着就要逃不掉,梦貘突兀地幻化成明罗的模样,故意抵在攻击前,惹得扶黎连忙收回术法,下意识地想绕过去。 忽而听到梦貘的嘲笑,心底暗了暗,更是被激怒。 他追得太快,已然出了木屋,在凌乱的剑阵中,既要阻挡剑灵,又要和梦貘周旋。 最烦的是它总是用着明罗的模样,让扶黎没法下死手。 然而比起他,楚泱果决,冲天的水柱瞬间淹没梦貘。 他皱着眉,双眼里有种可怖的戾气,连扶黎都愣了愣,动作就慢了一拍。 眼睁睁看着楚泱握紧梦貘的脖子,语气里全是警告:“你还不配用她的脸。” 他的术法很少见,纵使扶黎出生凤族,自诩见过许多不同的修行之道,也没见过楚泱这种生生抽出灵魂的做法。 之前在天山,他从母亲口中,得知楚泱似乎是龙族中人。乾州虽流传着龙的存在,但没人见过。 一直以来,顶多和楚泱斗斗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狠厉的模样。 梦貘的怨气被他控制着,以极慢的速度一丝丝地流逝,楚泱的面目,竟有点俯仰众生的漠视,似乎其他的只是他轻轻瞟过一眼的东西,无足轻重。 第185页 梦貘显出原形,是一团肉乎乎湿漉漉的腐肉,在它的头部有好几个小洞,咕噜噜得冒泡。 楚泱嫌弃的别过头,手中的力道却更加用力。它的灵力被捏碎,就像是有人用斧头在砍,每一次都是钝痛,磨着骨节。 它连痛苦的叫声都发不出来,喉咙口留下虚弱的呜呜咽咽。 “楚泱,你可别给我弄死啊,我还要拿了它交差呢。” 扶黎忍不住劝道,毕竟是镇妖司的逃犯,要是就带个尸体回去,好像也不算完成。 楚泱眼眸里的冷漠,让扶黎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他又垂下头,梦貘的躯体不成个样子,一小块的肉跌落,它的灵力涣散,怨气溃不成军。 终于在长久的折磨后,四分五裂,一些血迹溅到他的脸上,莫名给他裹上种肃杀的氛围。 “太晚了。” 他淡淡地回复扶黎,语气带着一种不知名的可惜。 扶黎愣了愣,想把那句话收回去,可是在和他擦肩而过时,还是说了出来。 “楚泱,你到底……是谁啊?” 难道他之前都只是懒得和自己斗吗? 不然随便丢个法术,估计就要了他的命。 楚泱瘪了瘪嘴角,用水珠把血迹冲掉,只是衣袍上的血迹蔓延进去,和深色融为一体。 他嗅了嗅,还是那股血腥味。 “放心,我又不会杀了你。”他扯着嘴角,半开玩笑半威胁的拍了拍扶黎的肩,漫不经心得迈着步子走开。 独留扶黎对着一地血肉模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他总不能捧着一块肉,回去镇妖司,跟大家说,来来来,你看我把梦貘带回来了,可以销案,不用再去追查。 他用脚踢开一些碎肉,搜魂的法术在上面萦绕,总算带回一些萤火般的灵识。 其实他也好奇,梦貘到底是如何逃出镇妖司的。看着手里聚集的几点灵识,环顾四周,只有黑夜中的宁静。 他舔了舔唇,试图读取灵识的记忆,突然耳边闪过一点嗡鸣,让他立刻清醒,灵识瞬间燃烧着迸发,连带着他的衣角都被烧出些破洞。 他急忙握住剩下的灵识,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 不然就赔了夫人又折兵,白干一趟。 风声猎猎,阴阳殿外四通八达。 明罗茫然四顾,凌霄宗可不是什么小宗门,能让人来去自如的。 那人用的符咒应该是刻写了特殊作用,可每张符咒使用的方法有各种限制,这样穿梭来往的符箓需要很大的灵力支撑,对方应该来不及跑走。 想通这点后,明罗抓准时机朝各个方向甩去符咒,金色的光幕阻挡对方前进步伐,她直愣愣撞在上方,冲击导致步履蹒跚。 她带着兜帽,一身黑漆漆的看不清。 被绊住后,转身就是装满铭文的匕首飞来,明罗侧身躲避,追着她朝北面奔去。 对方似乎并不想和明罗较个高低,意识到匕首无用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她不要钱的撒符咒,大概是寄希望于拖慢明罗的动作。 后山有很多偏僻的小路,因着林海茫茫,反而适合躲避。 明罗冷笑着想,凌霄宗的后山她可太熟悉了,对方恐怕是慌不择路。 她放慢速度,刻意让对方有个喘息之机,到时候,就犹如瓮中捉鳖,一拿一个准,她倒要看看,是哪位好汉,敢勇闯他们凌霄宗。 夜里风雨也急,水汽迎面而来,带起阵阵冷意。 明罗灵力凝聚指尖,凭空写诀,银色的符箓腾空而起。然后快速的形成一道屏障,从上空猛地罩下来,凑巧就将对方的路子给断绝,令她进退两难。 看她脚步踩出的印子,浅浅的一道,没带起太多水渍,说明对方身量轻,是个女子。 脑海里莫名就冒出些念头,明罗攒眉间神思转了几下。 原本要放出去的灵剑也收回来,反而侵身而上,转瞬就到了对方的跟前。 她躲闪不及,背部连连撞在屏障上,擦出闪眼的火花。 她旋过腰,将头低了一低,正好躲过明罗探出去的手,接着又借力反扣住明罗,把她往屏障上推。 明罗心中吃惊,动作便顿了顿,腰间玉佩护住,爆发出灵力将她冲开,正好把罩子也弄出条裂缝。 明罗蹲在地上,背上火辣辣地疼。 起身想追过去,突然瞧见她的斗篷被风吹起,借着皎洁的月光,仿佛苍鹰展开它的翅膀,利落的眼神盯着下方的山水,有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明罗见过三次这种图案,泥娃娃、苏家娘子、还有小酆都城,识海中把这些碎片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刺痛使得她无法动弹,脚下有千斤重。 对方回头看了她一眼,在兜帽下的脸,只留下一点白色的面目,根本看不出具体的五官。 她在手腕上抚摸着东西,好像是在说悄悄话。 明罗好不容易支撑起身子,循着草丛中被踩踏的痕迹,谨慎地追过去。 却见此处是荒芜的山头,当年李清野接过掌门后,誓要把后山变成竹海,说是能刺激凌霄宗的护山法阵,再等上个百年,就能用来种灵药,怎么也算一份收益。 因此,突然瞧见开阔的荒地,明罗倒有些意外。 对方似乎不在乎地势的缺陷,她早就无处可逃,以至于图穷见匕。 第186页 “你是何人,为何要偷师叔的执念。” 明罗见她停下脚步,自然而然的抓紧时间追问。 乔知行和剑灵的过往,除开乔合一和圣女,只有梦貘大概在九十年前,读取了记忆。可对方明显不关心梦貘的死活,拼着被发现的情况,依旧现身夺取执念,显然是早有预谋。 她没有回答,转身一鞭子抽过来,明罗脚尖轻点,绕着石头转了一圈。 手臂上被带到些伤口,在灵力的滋养下,很快愈合。 对方不依不饶,朝着她挥舞着鞭子,是没有章法,随便乱挥的。因为她正从怀里掏出符箓,又幻化成利剑直指明罗面门。 而她好像哑哑的笑了一下,对着前面被碎石堵住的道路,虚虚的一点。 身影像被挤压后炸开似的,快速的消失,地面上仅仅留着鞋印。 明罗泄气地甩了甩手,咬着嘴唇紧盯着那片地方。 她将灵力集中在剑气上,朝着碎石发散,竹林翻滚,带起浓重的风,雨水仿佛被一下子停留,水珠碰水珠形成些蓝色的法阵——是结界。 什么时候,凌霄宗竟然有不知名的结界了? 第七十九章 明罗无精打采地走回来,推开平芜院的门,对上三双紧张她的眼睛。此时她浅蓝色的衣袍都是灰尘,袖口的缝针处被割裂开,半耷拉在肩膀上。 发髻边缘的绑带被削去大半条,若是让她转过身,背后大片落下来的布料,大概更触目惊心。 楚泱扯过她的手,没等她做出反应,就将她打横抱起,让她的后背贴着自己。臂弯虚虚地靠着,遮挡住伤痕累累的衣料。 虽然没看到什么血迹伤口的,但生怕动作太大弄疼她,慢慢手臂就松了松,只管带着她往里走。 明罗脑子里跑马,魂游天外,索性就随他去,等到接触柔软的床铺,神思才有些归位。 她浅浅的朝楚泱看了一眼,见他眉宇间都是烦愁,估摸是因为她的状态十分狼狈,小师弟还以为她受了重伤,于是便安慰道: “别担心,我没什么事。”怕他不放心,展开手臂晃了晃。 楚泱蹲在下首,帮她脱去鞋子,站起来抚了抚她的肩膀,“你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明明一脸的疑惑不解,他赶回来的时候,问过李清野,得知有人肖想乔知行的执念,心中波澜不惊,听到明罗追过去,又着急得也要追,若非李清野拦住他,早就…… “那你也不用摆出这副脸吧。” 明罗戳了戳楚泱的眉心,“老是皱着眉,会不好看的。哎,阿泱,你们龙族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啊。” 他的脸颊红扑扑的,衬得眼睛清澈,她用拇指去抹开一块红晕,看它从脸颊跑到腮边。 “不是。” 楚泱闷闷地说着,“只有我最好看。” 话语里别提多骄傲了。 他坐到明罗身边,双手顺着将她抱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衣料。 “可有知道对方的线索?” 明罗把他的腰抱地紧紧的,略微有些烦闷。 “没追到,你们呢,扶黎应该抓住梦貘了吧,看来他可以交差,不用再苦恼。你说,他和父母的心结解开,到时候该回天山了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其实心里在想另一件事。 楚泱微不可及的叹口气,明罗无法看到他的神情,因此那一瞬间的狠厉没被捕捉,“下手太重,他恐怕只能带回残存的神识。” 这还算是他手下留情,不然换了他自己,定把梦貘挫骨扬灰。 “看来我们都算出师不利啊。” 她喃喃着,莫名有些可惜,忽而又想到她跟着对方去往后山,回过来细看,好像她一直都被带着走。 对方是有明显的目的,就是要找到结界的入口。 可凌霄宗,怎么会遗留结界,甚至连她都不知道。 难道…… 她猛地站起来,腿却搁在床上,腰间酸酸的,顾不上太多,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衣服破损许多,她随意脱下外搭,又换了件坎肩,回头对楚泱嘱咐道:“我去找师父,很快就回来的,阿泱,你先休息吧。” 楚泱岂能放心她一个人,尤其是匆匆忙忙的。因此他仍旧是跟着过去,一路上明罗跌跌撞撞,手还在穿衣裳,脚步却走得很快。 手脚霎时有些不够用,整个人晃晃悠悠,看着像只小企鹅,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师父的屋里亮着灯,明罗琢磨着也许李清野晓得后山里头的原因,手上的力道大了些,加之从前习惯推门而入。 此次也没多想,瞧见窗户映出的人影,没怎么分辨,就欢欢喜喜地推开门,嚷着道: “师父,你是不是……”话还没说完,扶黎就把衣裳朝她扔过来,立马闪身躲进一旁的屏风后面。 “明...明罗!”他说话都结巴,手死死扒住屏风的一角。 他就是借用李清野的屋子洗个澡,换身衣服,怎么就能遇到这些事,还是说明罗平时也不在意男女大防的? 她愣了愣,脑海中闪过刚刚余光瞄到的画面,瞬间反应过来,捂着眼睛,尴尬不下,没想到扶黎身材还挺好的。 她不好意思落后两步,站在门槛附近。 “我以为是师父呢,扶黎,你怎么都不出点声呀。” 第187页 扶黎瘪瘪嘴,无奈地反驳道:“你给我出声的机会了吗?要不是你推门太快,我哪来那么大反应。还有,那个啥,你小师弟,没跟着吧。” 该死,要是楚泱知道,自己不就是无妄之灾嘛。 明罗稍稍往后退,反正扶黎都被屏风遮住,她索性就放下手,看着他露在上面的头。配上金色锈鹤的图案,总有点滑稽的意思。 她摆摆手,“我让小师弟呆房里,没跟出来。怎么,我和你又没干什么,至于那么怕他吗?”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好像他们真有奸情。 “呵,你是不明白,楚泱的灵力有多猛。再者,他的脾气,捉摸不透的。我现在是醒悟了,少惹惹他才是正道。” 他探出手,去勾放在案几边缘的新衣裳,可位置过于奇怪,差些许的距离,除非走出一步,才能够到。但明罗站在门口,他动一动,肯定被□□地看光身子。 他们保持一种你来我往的僵持,扶黎不好开口让明罗离开,只好絮絮地闲谈着,寄希望于李清野过来。 谁料明罗是早就看出他的无所适从,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如地走过去把他的衣裳拿起来,“够不到就够不到嘛,直说好啦。” “我记得你离开天山时,给你带了好几套新衣裳,怎么又换一身。” 案几上的衣裳叠得方方正正,最上面是腰带,玄色里带着一点银色纹路,上面锈的是山海的一角,她突兀地觉得眼熟。 扶黎接过内搭,速度极快地穿换着,嘴上叨叨。 “追梦貘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给衣裳给烧出个洞来。你见我什么时候穿过破衣裳,当然要换一套了。” 明罗缓缓将东西递给他,越看越触目惊心。尤其是外袍上明显的绣文,山海苍鹰盘旋,和之前她看到的一模一样,甚至碎片的画面变得清晰。 其实袍底是海水波纹,山脉浅浅的东一块西一块,靠着一条腰带连接起来。最上面的苍鹰,眼神锐利,狠狠地盯着底下的海浪。 在他的翅膀附近,绣着几朵云,似乎像是被他吞噬。 她攥着外衣的手有些用力,扶黎察觉到明罗的状态,有些奇怪地询问着,“怎么了?” 内搭裹得严严实实的,扶黎也懒得作势装腔,走出来,上下瞄了眼明罗,取过外袍潇洒地披好。 他拍拍胸脯,在明罗身前晃来晃去,“我这身如何,是不是衬托出我的英俊身姿。” “扶黎,你老实告诉我,这身衣服,你从哪儿来的?”她扣着扶黎的肩膀,将他转过去,背后大片都被苍鹰占据。 光说布料和做工,已经是世间少见,更别说在隐约的浪花上,嵌入些小小的梵文,像是一句话,又好像是灵力刻纹。 扶黎捂着肩膀,有些发疼,可看明罗根本不是开玩笑的神情,心里蓦得跳了跳。 “是镇妖司给的,也不是谁都能有,我可是兢兢业业,用功勋换来的。” 镇妖司,梦貘,小师叔,执念。 明罗突兀得放开手,惊诧地跌坐在椅子上,她所捕捉到的蛛丝马迹似乎都找到了点关联,即将浮出水面。 扶黎的卷宗里,有着刻意被抹去的记载——梦貘早在九十年前就见过乔知行。 为什么要抹去,大概是怕被别人发现里面的蹊跷,万一追查下去,会暴露些什么。但小师叔才是他们的目标,准确来说,小师叔的执念才是他们想得到的。 甚至不惜亲自现身凌霄宗,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拿走执念。 她不明白,执念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同时这个人,胸有成竹地知道凌霄宗内的秘密结界。 以上种种,要吻合所有条件的,实在难以寻找。 她的思维乱七八糟,想到那头就顾不到这头,只觉得太阳穴发疼,连带着后脑勺也热乎乎的。 扶黎弯下腰,有些担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明罗,你没事吧。” 看她面色,实在有点不放心。 明罗摇摇头,用手按住跳动的额角,想要驱散那些胡思乱想的可能性,“按你的说法,镇妖司能换到这身衣服的,合该有名有姓?” 她让扶黎转过去,故意装作感兴趣,指了指后面的图案,“梵文是什么意思?” “我没研究过,听镇妖司的前辈说,是苍鹰吞云的意思。”他掠了掠发梢,双手叉腰。 “镇妖司能用功勋兑换的应该很多,但愿意去兑换袍子的人少,真要数,估摸有着十几个人吧。” “那你呢,既然梦貘的事情尘埃落定,你打算怎么办?” 看来,镇妖司中有嫌疑的人,也很难排查,不过有机会能力修改卷宗内容的,应该只能是坐镇高位的人。 扶黎抱着双臂,啧啧感叹道:“离开天山前,我就想清楚,等梦貘的事解决,我亲自去镇妖司销案,到时候就直接往上递辞呈,然后就回天山继承家业呗。” 他倒是说得轻轻松松,让明罗心头的阴霾消失了不少。看来这件事,还是别让扶黎多插手,免得拖累他。 如此想着,她慢悠悠站起身,绕着扶黎走了两圈,摸着下巴决心道:“其实我长那么大,连湘西都去过了,偏偏京城都不知道长啥样。扶黎,要不我跟着你去京城玩吧。” “你跟我去?”扶黎挤眉弄眼,“那你的小师弟怎么办?楚泱他不是还要和你结成道侣嘛。” 第188页 毕竟成亲的那些事,他都添油加醋告诉楚泱,还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明罗点点头,有些怀疑的凑近扶黎,狠狠给了他个暴扣。 “你是不是又乱教楚泱啦,都说我小师弟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谁说的话都信,你少逗他。” 她边说边往外走,准备去寻觅下李清野到底在哪。 扶黎扬起的嘴角不知该不该放下,抽搐了两次。总觉得明罗眼里的楚泱,和他见过的,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可他刚心里腹诽,忽而瞥见窗户被推开,楚泱正单脚跨坐在窗栏上,脚尖故意蹭着窗棂的纸张。 “楚泱。” 他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大晚上,你不休息吗?” 忍住,不能有任何的心虚。再说,他和明罗本就什么事都没有啊。 楚泱呵呵笑了笑,跳下窗去,窗户纸被他踢破个口子,要不是扶黎发现得早,怕是连窗户都要被他敲烂。 明罗在桃花树附近找到李清野,他正把一些东西塞给乔知行,好像是些银钱和丹药。 “师父,师叔。” 她上前行礼,乔知行微微颔首,把瓶瓶罐罐撇开,只是拿着那把配剑,转头把一瓶药抛还给李清野。 “好歹也是活上百岁的人,闯荡江湖,还需要这些吗?” 他抖了抖剑,颇有点自傲的说,“我练的是剑术,保命的手段对我无用。” 小师叔守剑阵百年,向来都是清冷的性子,明罗还是头次看出他隐藏的傲气,露出点少年人的气性,惹得她在旁边偷笑。 李清野被怼得哑口无言,依旧是劝慰道:“你见过的江湖,是义气当头,现在的江湖,可不是从前,多留点心才是好的。” “师叔,你不守剑阵啦?”明罗试探地问道。 “是,剑阵就留给你师父守吧,反正他都当了掌门,也不能轻易离开。” 乔知行一本正经,到末尾竟朝明罗眨眨眼,难得调皮一回。 明罗眯着眼睛笑,想起乔合一还给他留了信,又觉得心结解开,还不如直接让乔知行去天山,当面说清楚。 “师叔,你去过天山吗?哪儿风光秀美,山头常年覆盖着白雪,茫茫冰原,最适合你们练剑的修行。” 明罗讪讪的扯东扯西,乔知行一眼识破,憋笑着用剑柄碰了碰她的额头。 “你个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师兄已经把之前的事告诉我了,此番我打算先去天山看看,当他兄长那么多年,也不见他给我省点心。” 既如此,不用她多费口舌。 明罗吐了吐舌头,牵着李清野到桃花树后面,压低声音说道:“我和那个抢师叔执念的人交过手。” “你受伤没?”李清野关切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似乎怕她强忍着。 明罗按住李清野的手,正色道:“师父,你别瞎担心。我能有什么事,我是想问你,宗门后山,何时有向外地结界了?” 她把对方消失的方式描述了一遍,李清野逐渐陷入沉思,指尖互相摩挲着,似乎有些不太确定。 她并不清楚上一辈的事,入凌霄宗时,李清野就已经是掌门。 因此很多猜测,都不敢说出口,可看师父的模样,大概自己心里也有数。 “哎,师父,你是不是当初在后山铺竹子,不小心留下结界,小心师祖知道怪罪下来,记得去封上啊。” 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给了台阶。 李清野刮了刮她的鼻子,“人小鬼大。” 明罗打了个哈欠,绕到他的左边,径直朝房间走去。 李清野温和地注视着她,隐约瞄到楚泱率先翻进屋子,乖巧地把被子盖过上身,装作一直呆在里面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徒弟大了,他是真的管不住。 希望楚泱,千万不要做出让他失望的事。 第八十章 李清野是不同意明罗他们跟着扶黎去京城的。 奈何碰上乔知行要离去,剑阵无人看守,他分身乏术,因此明罗和楚泱溜走的时候,他还傻傻地给某些佩剑擦拭。 等意识到,山门口扑了个空,早走的没影。 扶黎和乔知行顺路,日日面对长着同样脸的大伯,别说嬉笑打骂,就连说话都文雅不少。 明罗常常和楚泱偷偷吐槽,乔知行骤然有了个侄子,反正是各种使唤他,好不容易熬到分别,扶黎就差敲锣打鼓热烈欢送了。 临安城和京城统共二百里,按他们的脚程没几天就抵达城门。 说来也巧,明罗在凌霄宗多年,顶着个李清野高徒的名号,竟然连京城的边边角角都没挨过。 道家讲究清静,师父总觉得京城乃是是非之地,不宜常去。 如今真的到了京城,才知道李清野的意思。 城门口等着进来的车队能从官道的路上排到岔道泥土路,扶黎带着镇妖司的令牌,走了另外一条道。 主街上的小贩和行人,熙熙攘攘,有几个大人抱着小孩子,给她买拨浪鼓晃荡着玩。糖人、泥塑、雕画,甚至沿街耍把戏的,叫好吆喝声不断,把前进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向上高高抛着皮球玩,一会儿就东拐西拐地溜进旁边的坊市中。 两旁的门面筑得金光闪闪,多数挂着些招财进宝的小吊坠,偶尔有那么两个在上面探出头来看。 第189页 临安城也算是富庶之地,平时大街上也没这么多的人来人往,四面八方的路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人,你来我往,招招呼呼。 东西市互通的一条路,更是热闹。 那些摆卖东西的小贩,挑着担或者推着车,迎面总是容易对上笨重的马车,两方都懒得让,就僵持着不动。遇上讲理的,还能过去,遇不上,随性就往板车上一坐,咱们看看谁能耗。 明罗走马观花地跟着扶黎,尽管他是官差,面对平头百姓,也只有挤来挤去的份。 他在前面开路,嘴里大声说着借过借过,轻轻拍开他们的肩膀,扭着身子过去。 楚泱单手护着明罗,奈何他长得高,一些抱着糖葫芦的小贩走过,他就得偏偏头,不然准要沾一脸糖浆。 等走完大街的直路,扶黎和楚泱都松口气,反而明罗还朝着后面探头探脑,楚泱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又挡住她的视线,顺便又挑了挑她的下巴。 “明罗,看看我,行不行?” 京城的人太多,他都不敢随便使用灵力,就怕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话都涌过来,吵得耳朵疼。 明罗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翻了翻刚买的糖画,她特意叫店家画的楚泱的模样,不舍得咬掉,就一直小口地抿着,弄得舌头甜丝丝的。 扶黎一副早就习惯他俩亲昵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再过去就是镇妖司,官衙重地,只有持令牌者才能过去,你们就送我到这吧。等我销去梦貘的案子,就把辞呈递上去,估摸两三天我就不是官身,天大地大,都管不着我了。” “哎,扶黎。” 明罗叫住他,略微犹豫着,斟酌半天还是开口道,“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说得十分郑重,手里的糖画都被塞给楚泱,认真地走到他面前。 扶黎忽而背后窜起点莫名的凉意,想往后退,又挪不动步子,“怎么了?” 他心虚得用手挡在胸前,可明罗正儿巴经,显得他大惊小怪。 明罗好笑的瘪嘴,猛地把他拉了拉,让他站直,“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在镇妖司里,有几个人有你身上这套袍子。” 她始终最关心偷执念的那个人,回溯她所经历的事,似乎都有对方的身影,因此冥冥之中,被牵引的感觉十分强烈。 “怪不得呢。” 扶黎叹口气,“我就说你怎么会放着小师弟,不办正事,非要跟着我来京城,原来是有目的呀。怎么,我们镇妖司,谁得罪你啦?” 楚泱默默皱着眉头,其实他听到明罗要去京城后,就猜到和此人有关。 他从来不会管明罗要做什么,只是不想离开她。可一进京城,他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很快,有种特殊的危机感,自下而上,充斥着脑海。 “我拜托你的就是正事。不过要是太麻烦,就算了,我倒不至于,让你也以身犯险。” 她侧过身,对着前方平坦的路遥遥望去,几家高门大户挡住些天穹,但云层淡淡的阴影下,盖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是全黑的底色,衬得蓝天碧云都有些低沉。 扶黎点点头,给她做了个保证的手势。 “你交给我办的事,什么时候拖过后腿。放心,每次的功勋兑换,都有专人记录。那个老头子年纪大,最喜欢逮着新人侃大山,我给他买点酒,准能套到话。” 高塔里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又像是辫子挥过后遗留的空饷。 扶黎突兀的朝那里看去,脸上有点震惊,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换成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每次这样,眼睛就转来转去,机灵的很。 “出事了?” 扶黎摆摆手,“应该是哪位同僚办完事回来,去记功勋了,听声音是个大案子呀,我怎么就没有机会呢。” 他蹭了蹭下巴,反手对明罗他们挥了挥,“你们先玩去吧,我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哎,真是苦命啊。” 明罗哑哑得笑,被扶黎乐天的心态感染,阴霾也驱散几分。 楚泱又把糖画递过来,“还吃吗?” “阿泱,我们去看耍戏法的吧。” 她接过糖画,用牙齿啃着,眼睛忽而亮了亮,“我刚过来时,看到有个变小动物的,你陪我去看吧。我长那么大,还没怎么看变戏法的呢。” 楚泱拉着她的手,注意着身边走过的人,“那些戏法都是假的,还不如我们的法术。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很是不解,明罗的修为很深,若是想要些兔子鸟儿的,随手变变就成,大街上那些,连幻术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看个外行。 明罗耸耸肩,舌头沾到一大块糖,有些小小的齁。 她吐了吐舌头,断断续续道:“我知道呀,就是想看嘛。他们的戏法有吆喝,还有表演的,比我们用灵力变出来的好玩多了。而且我们顾着赶路……” 她低头摸摸肚子,讪讪笑着,“我肚子饿了。” 楚泱手背抵着牙关,努力压着嘴角。 明罗气鼓鼓地转过身,就要挣脱他的手,偏偏被他握得太紧,稍微用力就重新被拉回怀里,她只好瞪了瞪他,“不许笑。” “好。” 楚泱控制着面部表情,乖巧的点点头,在她的掌心里挠了挠,讨好地说着,“别生气嘛,明罗?” “我哪有生气。” 第190页 明罗带着他穿过人群,此时酒楼都开着门,饭香飘出来,勾着馋虫。可她更想看把戏,只能咽了咽口水,先朝戏法的地方去。 可等到他们来,人家都收摊了,小孩大人都闲谈着散开,明罗赶过来就是为凑热闹,现下热闹没凑到,还饿着肚子。 楚泱从麒麟囊取出准备的小吃食,挑出一两个清淡的东西递过去,明罗刚想接,一瞬间在指尖就变出两朵花,鲜艳的招人眼球。 “喜欢吗?”楚泱傻傻的问。 明罗哑然失笑,大大的咬了口糕点,刚好吃掉长出的花骨朵,她也送一块到楚泱嘴边,盯着他咽下去。 一股苦味顺着蔓延,他差点就绷不住表情,愁眉苦脸,委屈巴巴。 明罗只管笑,到后来楚泱也跟着笑,迎着过路人奇怪的眼光,他俩手牵着手地跑着。玩闹一阵后,天色暗下来,又没到华灯初上,已然有商家在门口挂上灯笼。 路上的马车逐渐增多,车轮滚过松动的石板,格楞楞得响着。 有专门做夜晚生意的,推开大门,小厮扛个木板竖在门口,用白布擦干净粉尘,偷懒地支着身子观察路人。 看到楚泱时,眼前一亮,差点要上前揽客,偷眼瞧见身边的明罗,随即无聊地撇过头,活有被坏了心情的意思。 可再认真看看,又觉得明罗实在美丽,这下就直接是被楚泱冷冷的横过,脚跟刚离开,灵力就变成嗡嗡乱叫的蚊子绕在他的耳边。 夜晚西市总是最热闹的,由一道拱桥撑起一条灯火辉煌的街。 水面上都是船舫,忽明忽灭的水灯搁在船头,有些人拿个小凳子坐在甲板上四处张望,扇子悠闲得晃着,心思不知跑哪儿去。 其中有条极大的船,足有五层楼高,厚重的甲板拖起船身,上面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的带子挂着花灯,每一层都雪亮雪亮的,把窗格都照得清清楚楚。 好些桥上的人,一瞧见那船只,就兴奋地跑过去,顾不得形象,连钱包物什掉了,也不晓得。 “我们也去看看吧。” 明罗觉着稀奇,便勾着楚泱的臂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船只靠在岸边,用很窄的木条摆出个通道,不花点工夫,还走不过去。幸好他们是灵力傍身,这些小把戏对他们没难度,普通人可不一定。 比如明罗后头的小公子,走的是跌跌撞撞,一个失察就把脚给卡在缝隙里,死|命□□又向后摔去。 他气急败坏地拍大腿发脾气,对着船只骂骂咧咧,嘴里的话有口音,明罗也没听出所以然。 虽说在桥上看着闹腾,实际甲板上不停留太多人,大多数都是上船就往里钻,那速度,好像生怕船会立马消失似得。 他们撩开帘子,明罗的肩膀被人撞了撞。 看面相是个年轻的修行者,腰间带着个紫金葫芦,手里一大堆的符咒朝柜台扔过去,熟门熟路地喊道:“快,别浪费小爷时间,都给我换成铜板,要最大号的。” 柜台空空如也,他扔出去的符箓落在上面,突然就生出个人,从另一侧的珠帘后走过来,言笑晏晏,穿着暴露。 明罗吃惊的望着,难道自己进错地方了,画舫并不是做吃饭的生意? 楚泱无可奈何得用手捂住她的眼睛,轻轻把她的肩膀扣在自己身边。 符箓被青光吞没,换上了一大袋的铜板。 明罗一下子有点搞不明白,船头上写着的平安画舫,莫非是个当铺? 可哪有当铺开在船上的。 真不怕别人找不到,索性就不当了。 可那人欢欢喜喜取走铜板,警惕地瞄了他们几眼,把东西抱在怀里,直接脚下生风,瞬间出现在二楼。 柜台上的人用扇柄朝他们点了点,明罗身前就出现一袋铜钱,她疑惑地接过,发觉里面的铜板是特制的。 上面刻的纹路像是一只蜘蛛的形状,圆形的四周写着东南西北。 “两位客观,是要吃饭吧,画舫一楼是专门接待吃住的,拿着铜板,随意去哪间房就行。” 楚泱接过铜板,在手里掂了掂,从没见过,来吃饭不用给钱,还要商家倒给钱的。 指尖刺痛,他低头观察,铜板的天字上好像闪过点阴影,举起来对着烛火,就能瞧见生锈的痕迹上有朦胧的东西飘来飘去的。 他按住明罗的手,自然地把铜板接过,随手扔进麒麟囊里,浅浅的用水幕包裹住铜钱袋子。 画舫里的古怪,明罗的神识已然感受到,但更古怪的就是,并没有预警。 此处的灵力是自然形成,看不出怨气煞气。 她和楚泱落座,不多时,便有小厮上菜,他们的面目看着干干净净,也没什么特色。菜品倒是不错,基本和明罗心里想得差不离。 红烧肉浓油酱赤,红通通的酱汁令人食指大动。 楚泱老神在在地倒了杯茶,明罗左等右等,不见他动筷,忍不住勾了勾他的袖口。 “阿泱,你生气了?” “没有。”他喝了口水。 明罗噘着嘴,撒娇似的半眯着眼,“阿泱,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嘛。” 她方才就意识到楚泱的情绪,又像是憋着口气,心知他在闹变扭,索性就把话说开,“其实没遇到你之前,我好像就见过那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自私?” 楚泱愣了愣,带着疑惑的表情。 第191页 “其实我们一路上碰见的事,似乎都有她的插手。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有特殊的目的。可是,我原本能不管的。”明罗垂着眼睫,心底对于自己的选择,还是没有底气。 “你还记得,梦貘的卷宗特意被人抹去信息,她就专门冲着小师叔的执念来,可对于宗门的路线非常熟悉,这些都让我很不安。” 明罗认真地瞧着他,楚泱默默喝着水,忽而凑到她跟前,眨巴下眼睛,轻轻啄了啄她的嘴唇,“明罗,你看我何时生过气,你说得我都知道。” 明罗愣了愣,“那你变扭什么?” 小师弟的想法,她都猜不透了。 楚泱仿佛猫儿偷腥,耳朵先红,随后才扭捏地说出口,“我只是想看看,你关不关心我。” “尝一口。” 明罗很快反应过来,顺势拣块肉送到他嘴边,“我看就是扶黎带坏你了,臭阿泱,我马上好好关心关心你。” 她笑眯眯盯着楚泱吃下去,又是给他擦嘴,又是给他添饭,弄得楚泱不自在。 明罗逗弄他,心里倒是美滋滋的。 楚泱来者不拒,强忍着尴尬,决定让明罗摆布。一顿饭吃得稀里糊涂,铜板用出去两个。 二楼房门大开,喝彩和吵闹都传出来,好像还有骰子抛动的声音,京畿之地,明目张胆不敢赌博,就移到画舫上,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明罗一边感叹,一边走上楼。透过窗户,看到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倚在木栏上,嫌弃地掏了掏耳朵。 突兀间,楼下飞进来一个死人,撞碎好几张木桌,落在地毯上。 尸体顷刻间燃烧成灰烬,门口的帘子被粗暴地扯起来,四五个穿着镇妖司袍子的人勇猛地闯进来。 “都收一收。”他们的刀架在柜台上,敲击发出争鸣,严肃得朝着楼上大吼。 二楼的吵闹忽而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跑出来看,三楼的人也推开窗探头。 镇妖司的人守在门口,甲板吱呀吱呀,有个人走进来,其他的官差向他颔首。 明罗挥动手臂,“袁肃。” 没想到,来京城第一个见到的熟人,竟然是袁肃。 然而他在一楼神色异常,抬眼看了她一眼,厉声道:“镇妖司办案,平安画舫涉嫌赌博杀人,今日在场的修行者,都带回去。” 他抬起白虎腰刀,对着二楼的明罗点了点,“他们两个也带走。” 明罗的手僵在半空,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第八十一章 镇妖司所在的地方,属于官家重地。 听说李覃苦于天下怪力乱神之事众多,百姓受其困扰,修行者内虽有正统的佛门道家,但终究会有漏网之鱼,仗着灵力为非作歹。 因此亟需维持稳定,组建能够直接掌管的部门。选址也是离皇家大内最近的平地,有一座九层的高塔。 最上面是细窄的塔尖,银灰色带点金,顶部的圆珠,绕着四根线,牵引着底下四方的立柱,紧绷的绳子上,长久地缠绕着铭文。 门前正中央摆着个白虎雕像,金泥塑身,口中涎着一枚圆珠,和高塔顶部的材质一样。 白虎兽目半闭,前脚微微抬起来,其他三肢皆站立着,呈现一种似动非动的状态。 它的背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是被锋利的东西不断的打磨出来的。 高敞的玄色大门,描绘出山海的景象,隐隐带着强烈的威压。 明罗前面还有许多人,大部分都是有些修为在身的人,突然被镇妖司抓获,自然是不服气的,尤其是被推搡来推搡去,心里都生出些怨气。 怪不得道门佛门出了事,都不乐意找镇妖司人来管,实在是做事毫无顾忌。也许是袁肃打过招呼,她和楚泱在半路被带到另一条路。 通过矮矮的圆形拱门,明罗他们被带到杂草丛生的石子路。 没等他们反应,镇妖司的司尉直接往里推,里面是窄长的走廊,黑漆漆的,头顶的高度堪堪能过一个人。 楚泱紧紧抓住明罗的手,在他们眼前忽而亮起些光,是他用灵力生起的。 司尉苦着脸朝他们看,手里握着的锁链垂到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声音。 此处牢房都比较空旷,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他在底下铺上些稻草,回身恭恭敬敬把明罗他们请进去。 “阿泱,你说袁肃什么意思?”明罗莫名其妙,大方地坐在干草上,也懒得为难别人。 在牢房的角落趴着个人,盖着条薄棉被。他的双手耸拉着,无力的搁在地上,面目也是盖着,看不出长相。 一两只老鼠从小洞里钻出来,楚泱嫌弃地嗅了嗅鼻子,一股干燥的霉味升上来,惹得他凭空打个喷嚏。动静吓得小动物都停下动作,不住地观察他。 “他就算要查平安画舫的事,和我们也没太大关系。” 他变化出毯子铺在地上,专门让明罗坐着,又帮她理了理乱飞的发丝。 “其实我们没必要待着,镇妖司的阵法就是平常的八卦衍生,很好突破,明罗,你要离开吗?” 他话说完,躲在后面的人猛地抬起头,好像有一种期盼又觉得好笑的情绪,盯着楚泱的侧脸瞧,明罗摇摇头,她本就是奔着镇妖司的线索来的。 原本还想各种办法查呢,现在袁肃直接把她送进来,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第192页 回想袁肃的情况,又觉得此事也很蹊跷。 “扶黎大概还不晓得我们在镇妖司,照如今的事态发展,他怕是得等一段时间再递辞呈了。” 她耸耸肩膀,从麒麟囊里掏出扶黎送她的镜子,“至少得把我们捞出去再说。” 镇妖司内是可以使用灵力的,当然明罗猜测,更有可能是袁肃送他们来的牢房,并无灵力压制。 镜子里很快浮现画面,振动几下。 明罗把它高举着,楚泱也凑过去,镜面上覆盖着柔软的布料,偶尔晃过一两个糖罐子,估计是被丢在扶黎的麒麟囊里。 扶黎销案花了些时间,梦貘的神识实在过于零散。 卷宗处的小姑娘花了好些时间整理,光是用符箓读取,再转移到宝瓶里,就浪费了大半天。 再等他绕道去打酒,又碰上镇妖司出案子,哗啦啦一大群人堵在路上,刚巧把桥围得水泄不通。 他实在没办法,转了条远路回去。 镇妖司的门口第一次排起长队,那些个人都穿着不凡,手里拿的还都是法器,扶黎都要怀疑,他们是捅了修仙窝,从哪儿抓来这些案犯的,得是多大的案子啊。 和几个相熟的司尉打过招呼,他准备替明罗去问问线索。 镇妖司内所有的功勋兑换,都由一个老头子看管,听说镇妖司组建时,他就是第一批司尉,后来好像是替皇帝办什么事,折了条腿。 皇帝感念他,专门让他在镇妖司养老,算起来也快要五六十年。 平时没事就做个轮椅,要不就拄着拐杖,各个部门去逛,谁要是带了酒,准能被他闻出来,他们私底下,都叫他狗鼻子老头。 扶黎来的时间不长,琢磨不透老头子喜欢喝什么酒,索性烈酒果酒都打了一壶,还没到小屋门口,酒香就先飘了十里。 他还故意把塞子拔了,在墙边用手扇风,连他自己闻着都想先喝一口。 他就不信老头子忍得住。 没等多久,老头子晃晃悠悠地撑着拐杖,用手扒拉门,发出嘎吱的声音。 扶黎立马把酒壶抱在怀里,背倚在墙根处,装作不小心路过。 “呦,上哪潇洒快活,一身的酒气。” 老头子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习以为常的跨过两层台阶,他比起寻常的百姓,活得算久了,但是和正儿巴经的修行者不能比。 他连金丹都没能修成,自然是做不到容颜永驻,面容上皆是皱纹,脸庞早就长出晒斑,黄褐交杂,从老态里透出斑驳。 扶黎猛地灌了一口酒,脸颊有些红红的,“这不是刚销了案子,乐得找不着北,连路都分不清了。” 他故意口齿不清,之前打听了些关于老头子的消息,都说他向来嘴巴严实,饶你如何问,都没法子让他松口,唯独只有一个命门,那就是酒。 可能是拥有同样爱好的人,会不自觉地放下戒备。 老头子爱喝酒,对于酒鬼,更是自诩了解。这些人,迷迷糊糊的,一杯酒下肚,天南地北都不知道,哪里记得住说的什么话。 他朝扶黎的怀里眺望,单只脚力气不够,他便把拐杖靠近门框,借着力撑起来。 扶黎适时地往前靠了靠,打个酒嗝。老头子捏着鼻子,不是觉得难闻,而是太香了。肯定是醉仙楼的醇酿,要卖一百雪花银,这臭小子倒是挺有钱的。 “不错,你小子比其他人会享受。” 他叹息着,眼睛止不住朝酒壶瞄,“哎,你们小辈就是命好,我那会儿的镇妖司,办事处处碰壁,修者间有着佛道两家,我们就像个突然冒出来的楞头小子,人见人厌。” 老头子开始诉说从前的过往,扶黎暗自高兴,看来是上钩了。 没大没小地把手搭在他肩膀,借着酒气,结结巴巴地念叨:“云老头,你这话就不对,什么如今我们命好,现在镇妖司照样是人人嫌弃,办事虽说是方便些,但修行者有哪个看得惯我们的。” 云老头仿佛找到知己,话越听越顺耳,扶黎懂事的把酒壶递过去,让他闻了闻,又取回来喝。 这么你来我往两三次,他是真的馋的不行,趁着扶黎晃晃悠悠,取过地上的酒壶,大口地灌下去,“醉仙楼的酒,果然不错,你小子有眼光。” 扶黎轻轻嗯了下,靠着墙坐下来,他俩堵在门口,月光借着墙照下光晕,老头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记得你,上次用功勋来换了个袍子。”云老头捧着酒喝,不知味地舔着嘴角。 “咱们镇妖司别的不行,收集些稀奇古怪的好东西还是有底蕴的。不过你小子,是个愣头青。别人攒的功勋都用来换功法丹药法器,就你,那衣服除了看着有气势,能顶什么用,白白花了功勋,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上面。” 云老头许久没喝酒,突然劲头涌上来,有点受不住,也跟着坐在门槛上。 扶黎撑着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我看你那张单子上,换袍子的人也不少,都能写满一张纸呢。你的话也就对我说说,难不成每次要换衣袍的,你都说上一遍。” 云老头打个饱嗝,眼睛里浑浊一片,慢慢的朝后仰着头,可惜此处的位置,被一道高高的红墙隔开,唯一能见的,是整幕云层缭绕的天空。 “你当老头子我整天没事干,说了他们也不听。我年纪虽然大,心眼可没老,你们后辈,看我瘸了腿,佝偻着背,也没把我当前辈看。我说的话,你们估计在心里嘲笑呢。” 第193页 不得不说,云老头是很有数。 镇妖司来来往往好几辈人,能把他放在心上,恐怕没有任何人。就连扶黎,也是因为要查线索,才来套些话。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云老头抢过扶黎手里的酒,整个人呈现出老态龙钟的姿态,可被皱纹压垮到基本看不清的眼睛,却有着足够的睿智。 扶黎堆着笑,“你老早看出来,还跟我演戏,逗我玩呢。” 他把买的酒全都推给云老头,献宝似的询问,“看在酒的面子上,云老和我说说,有哪些人换过袍子?哎,我从前不觉得,现今一想到,穿出去大伙都一样,突然就没意思。” 云老头盯着酒壶,随意说道:“你去屋里拿就成,一份兑换清单,不是什么机密。” 他转动酒壶,细细看着上面的纹路和字,“那些袍子都是镇妖司定做的,仓库里堆的小山高呢,你要想不和别人撞,那可有点难。” 扶黎陷入沉思,生等着云老头喝尽兴,才对着单子恭敬地抄了一份。 上面好些名字,扶黎都不熟悉,像是负责另一门的。 最后写完一张纸,堪堪有十个人,其中有三个都是上一辈,早就作古。 反正线索拿到,他可以安心向明罗交差。 神思松快些,察觉到麒麟囊里嗡嗡地抖动,翻了半天取出镜子,画面瞬间展现出模糊的线条,扶黎愣了愣,镜子他不是送给明罗了吗?那这是在哪儿? 他敲了敲镜面,传来一阵响动。 楚泱随手拿起来,牢房的景象变得清清楚楚,明罗正靠在他的肩膀上打瞌睡,扶黎刚想开口,就被楚泱嘘了一下。 半句话被憋回去,弄得他直接打了个酒嗝。 楚泱皱皱眉,就要放下镜子,扶黎赶忙说道:“等一等。” 他的酒劲冒出来,耳朵脖子都红通通的,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堵在嗓子眼,平时也没见自己酒量不好,看来是陪云老头喝太多了。 “你小点声。” 他不满地瞪了扶黎一眼,又关切地看着明罗,见她没被吵醒,依旧睡得很香,方把镜子放得很远,扶黎压低声音,“你们这是在哪?怎么每次我不在,就有新情况。” 夜里牢房潮湿,幸好有干草铺着抵挡,不过虫蚁老鼠的钻来跑去,可能是因为楚泱灵力是日月精华而生,那些个小动物都聚过来围着他,可不敢上前,自发地形成一段距离,朝着他跪拜磕头。 “怎么,镇妖司的人还没告诉你?” 楚泱的嘴唇没动,话语却通过灵力传到扶黎的脑子里,弄得他有点尴尬,不知道要开口说话,还是默念回应就成。 “你好好说话,老阴阳怪气的。” 扶黎捏着镜子,走在黑暗的长廊上,云老头的住所偏僻,连竹灯都破旧得摇摇欲坠,里面的蜡烛被风吹的摇曳,像是很快就要灭掉的希望。 楚泱好整以暇的抱着明罗靠在墙边,他调整下位置,好像炫耀似的让扶黎看到全景,“我们去平安画舫吃饭,镇妖司的人冲进来,把在场的修行者都抓走了,说是要找杀人凶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明罗说她认得领头的袁肃,但他好像,不太对劲。” “你是说,袁肃连你们也一起抓了?” 不应该呀,湘西的时候,明罗还询问过袁肃的事,虽说当时就有点剑拔弩张的,但经过那次,袁肃合该知道明罗的身份,岂会做公报私仇的错事。 “你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楚泱直言不讳,仿佛是在下命令,片刻后明罗在他的肩头蹭了蹭,带起一点痒,又咕哝几句冷,他便抱得更紧,“这儿住不惯。” 扶黎瘪瘪嘴,实在是佩服他的脑子,“镇妖司的大牢是给你住的吗?嫌弃这嫌弃那的,要求挺高。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能有干草就不错了。” 他绕过大道,往岔路口走,殿外站着许多司尉,正在一个个清查。 “你们想跑,还在乎镇妖司?” 别以为扶黎不清楚他们的能力,镇妖司关得住妖魔鬼怪,可关不住楚泱这条龙。 “我是想直接走的。” 楚泱认真的考虑,不免有些不解的皱起眉,“明罗说那样我们就真的成逃犯,会挂在镇妖司的名单上。为了不让她麻烦,才要你想办法。” 得,又是他的活。 扶黎恨不得打自己个嘴巴子,想想都知道,只有明罗懂这些弯弯绕绕,楚泱的脾气,要是有点事情,还不把镇妖司给夷为平地。 “行,我这就想办法。不过天色太晚,今天又刚办完事,明天我去找袁肃问问。” 他有点坏坏地朝楚泱挥手,“委屈你们俩,在镇妖司的牢房睡一晚上啦。哎,楚泱,不用感谢我。” 楚泱狠狠对他翻了个白眼,切断镜子的灵力来源。 巨大的水流包裹起他们,冲刷走恼人的灰尘,形成一个单独的静谧空间。 明罗睡得踏实,舒服地抱着楚泱的脖子。 他默默拍了拍明罗的后背,像是哄人似的,把头也靠近她的发梢,闭着眼睛打盹。 月光照不进来,只有一扇正方形的石砖露出些缺口,射进来一束浅浅的光,落到地面,是虚幻的颗粒,楚泱轻声哼着曲子,在窄小的牢房里,竟然有一瞬间的安稳。 第八十二章 镇妖司塔顶的金珠旋转几圈,发出嗡嗡的声音,震荡在空中又回过来。 第194页 扶黎起了个大早,在路上伸伸懒腰,瞧见大门口走出来许多修行者,有些面色不善,白虎雕塑附近更是挤着各门派的侍从,估摸是来镇妖司领人的。 平安画舫的案子,扶黎之前没听过。 昨晚他特意去打听,和他同级的司尉也说没怎么听过,连卷宗都很少见到,要不是袁肃带头,他们都不敢跟着去。 不过以他们的级别,或许没有处理的机会。 镇妖司内共有四个衙门,分别掌管不同的职责。 扶黎属于得字号的,专门负责追捕犯人,这天地玄黄啊,也分个三六九等。 天字号一直是镇妖司内的香饽饽,虽说司衙本就是对皇帝汇报,不必受其他部门差遣,但架不住天字号神秘又待遇好。 听说只有最初的那批人才能进,反正他们直属于皇帝,不怎么在镇妖司内现身。 传闻办的都是些皇家大内的案子,简直就像是皇帝的私人间谍,职能早就超出司衙对外的说法。异闻诡案的,都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负责的。 光是扶黎在的时间,连指挥使的面都没见过。 地字号的司尉人数众多,通常要筛选玄字号收集上来的奇闻异事,由司隶分发。 而像之前梦貘的情况,原本是黄字号的锅,他们是专门掌管刑狱的,可妖怪一逃,任务又会落到他们向外奔波的司尉身上。 袁肃比他早来好些年,司衙内流传着他背景深厚、武功高强的传说,但真要算起来,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他的敬业态度,让大家都自愧不如,仿佛真的把镇妖司当家,从没迟到早退过。 据说他前些日子刚升了一级,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袁司隶了。 扶黎是打算去得字号的路上堵他,昨晚刚抓平安画舫的人,想来有许多事要做。按照袁肃的性子,必定是忙上一天一夜,现下要回去洗漱休息。 谁料他等了大半天,揣在兜里当午饭的馒头,全被他吃光,都没等到袁肃的人影。上去多问几遍,才得知他从昨晚便告假在家,平安画舫的案子,也都被其他人接手。 因线索不明,抓的嫌疑人都要放回去,闹出这样的乌龙,镇妖司面子上也不好看。 里面的修行者比比皆是,所属的门派都有些名气,接手的司尉是顶着屎盆子被骂,还要点头哈腰送人出去,心里别提多恨袁肃。 听到扶黎问,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怕是就想着邀功,明明画舫就没出案子,一看到就往上冲。昨晚可是连夜进宫,见过投胎,也没有这么赶的。” 话糙理不糙,扶黎忽略到那股酸气,小脑瓜子转了转,总觉得里面有些奇怪。 袁肃不是莽撞的人,何况皇宫大内,夜晚早就落钥,不是皇帝召见,袁肃怎么可能擅自禀告。 恐怕平安画舫真的有什么要案,涉及到要皇帝出面的? 反正换了人接手,扶黎不好多说,修行者按照记录都会放走,明罗和楚泱大概能赶上吃晚饭。 他左思右想,还是折回去问云老头要了袁肃的地址,打算上门看一眼。 撇下明罗和楚泱,似乎又不太好,因此扶黎让云老头帮忙去看一眼,顺便还塞了点银子,让他买些小食给他们垫肚子。 可比云老头脚程快的,是皇宫大内的传召。指挥使难得出现,穿着蟒服,恭敬得带着内侍到明罗的牢房。 楚泱闭目养神着,听到好几人的脚步声,收回身上的法力,抱着明罗靠在门边。 侧面的长方形开口飘下点亮光,刚巧照在明罗的脸颊上,让她觉得眼前白茫茫的,揉着太阳穴,缓缓醒过来。 楚泱的外套披在她背上,又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眉毛向下压着,藏着股不耐烦的气势。 指挥使不明白内侍为何非要传召他们,只是刻意落后脚步,让内侍先行,正好透过隔空的木栏,看到里面的人。 楚泱无意识地瞥了他们一眼,木门自行打开,那动作,一气呵成的就好像他才是镇妖司的主人。 内侍愣了愣,听到楚泱冷冷地说道:“有事?” 他的尾音十分平静,仿佛是一种淡然的漠视,管你是指挥使还是皇家人,都只配有他一点点地在意。 明罗挣脱他的怀抱,睡得太好,连肚子饿了都没知觉。 她还是认得蟒袍和太监的,李清野是皇亲国戚的出身,当初李覃老是召他进宫,架势差不离半分。 倒是镇妖司的指挥使,留着山羊胡,可肌肤看着就是少年人的模样,他脚步极轻,脚跟很少落地,显然修为深厚。 “两位是凌霄宗的道长吧。”内侍抬着下巴,眼睛浅浅瞟过他们。 楚泱坐着,把手搁在膝盖上,审视着对方,内侍不满的皱了皱眉,努力地往上顶下巴,仿佛是不服气,要用目中无人的意识压迫他们。 楚泱默默嗤笑一声,光芒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便不去看对方,只是一味地摊开手,又握住光。 李覃后来因为追求长生和李清野闹掰后,明罗很少见到内侍,对于他们的态度,大概也有耳闻。 她保持着礼仪,轻轻拱了拱手,修行者和乾州皇室少有冲突,但跪倒是不用跪。 “正是,公公有何事?” 先把他们抓进镇妖司,又有皇宫内侍,明罗都要以为他们凌霄宗犯了什么大事了。 第195页 “嗯,你还算懂事。” 内侍朝指挥使挥挥手,他就屁颠屁颠跑上来,捧着他的手做尊敬状,又把白虎令牌递给他,“圣上知晓你们卷入平安画舫的案子,被当成嫌疑人带回来,龙颜大怒,要咱家请两位进宫一趟。” 他斜斜地眯着眼睛,“至于镇妖司,指挥使管理不力,罚一月月俸。” 内侍嫌弃的收回手,不屑地轻笑道,“杨指挥使,看来您是老了,连腰板都挺不直。” 指挥使的脸瞬间僵硬,很快又点头称是。 内侍懒得理他,“两位道长,跟咱家走一趟吧。” 明罗不知李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顾忌凌霄宗的立场,顺从地跟着走,又对楚泱伸出手。 “阿泱,跟我走。” 她的手背沾染一点灰,拇指附近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子,刚好站在光束里,浮沉的颗粒都缠绕着,仿佛给她描上层金色的轮廓,初见的画面突兀得跳出来。 楚泱呆呆地牵起她的指尖,然后握得紧紧的,被她带起来。 镇妖司再往北走,就要靠近金山,重峦叠嶂越加高耸。扶黎对着小巷子的石碑发呆,他都不知道京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层层堆高的房子,每一条路都极其狭窄,瓦房的盖顶都穿插着,破损的瓦片有时会掉下来。 他一路走过来,窗户破损,地上偶尔有动物的粪便,铺路的石板被挖得高一块低一块,不小心就容易滑到旁边的河里。 石碑上写着破啰巷,的确是挺破的。 扶黎莫名有些无奈,搞不清自己跟抽风似的,明明和袁肃没交情,还要来探一探。 绕着再往上走三层,有户修葺完好的人家,门口挂着把桃木剑,瓦片黑漆漆的,门板上贴着两道符,好像是镇妖司年关时发的驱邪符。 他敲了敲门,无人响应。 这边的房屋都是根据山脉的起伏建造的,隔壁两家连门都是歪的,实在难以想象,有人住在此处。 扶黎摸了摸后脑勺,想着是不是找错地方。 一只乌鸦落在瓦片上,踢下来些灰尘,全掉到他的头发里。屋里仍旧没声音,扶黎丧气的又敲了几下,动静很大,明显是带着些怨气。 等了半晌后,他实在是懒得花时间,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刹那,“咳——”后半声被强行收回去。 房里是有人的,扶黎能够肯定。 他慢慢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院子里光秃秃的,灶台上的器具簇新,肯定是没怎么用过。 屋子里又传来很重的瓷器落地声,扶黎有些担心,快速地推开木门,袁肃却半坐在地上,手臂搁着床边,脚边都是破碎的瓷片。 他面色虚弱,强撑着身子,对扶黎埋怨道:“怎么是你?” 扶黎把他扶起来,灵力想要探触他的情况,却被他躲过去。 “怎么找到这里的。” 袁肃说话就像审讯,扶黎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重重地把他放在床上,看着他忍着气不发作。 “问云老头了些事。”扶黎认命地帮他把地上的瓷片收起来,里面还有些药物残渣,闻起来像是治跌打损伤的。 “袁司隶怎么说,也是掌管一门司衙的人,咱们的俸禄也不少呀,怎么还住这破地方。” 袁肃将被褥拢到腿上,他的住所摆设十分干净,除了床铺桌子,就一只五斗橱,看起来过于开阔。 木梁都像是年久失修,门和窗不管开哪一个,都有砰砰的撞击,呼啦啦地往里灌风。 “司尉当的不舒服,都管到上司头上了。” 袁肃其实早就知道,扶黎和明罗是旧相识。对他会来找自己,并无意外。反倒是他握着碎片,里面留下一点褐色的药水,让他有点不适。 “谁稀罕管你。” 扶黎撇撇嘴,把碎片用灵力震成齑粉,看袁肃靠在枕头上,花瓶就搁在他的案几旁,怕他又给打破,就自发地挪了挪。 “你受伤了?昨天不是还兴冲冲地去抓人吗?你这身板也太差劲了。” 袁肃冷哼着,拍开他在花瓶上乱摸的手。 “当初刚进镇妖司的时候,是谁输给我的刀法,差点就要哭着去倒夜壶。” 他说完这句话,接连咳嗽着,喉咙口里哑哑的,好像是伤寒得发了炎症。 扶黎把门带上,屋里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给袁肃扔过去一瓶药。 “治风寒的。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你不也就神气一会儿嘛,就你现在的身子,小心我把你杀了都没人发现。” “你可以试试。”袁肃平淡地说着,谨慎地拉了拉外面的衣服罩子。 “我来是问平安画舫的案子。” 扶黎终于拐到正题上,袁肃的脸色有一点点暗沉,很快又平静道:“没情况,是我搞错了。指挥使让我在家休息几日,得罪的修行者我会亲自去处理,你让其他人不用担心。” 扶黎挑挑眉,看他的态度,反常得不像本人,更加奇怪地追问道,“袁肃,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袁肃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好像看透了扶黎,慢慢抬起头,朝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是想你的朋友安然无恙,就劝他们早日离开京城。” 他捂住嘴巴又咳嗽着,胸口仿佛热气涌上来,咳得实在厉害,俯身干呕了几下,痰里带着血丝。 第196页 衣罩被他扯着滑下来,露出后背大块的山海苍鹰图。 布料被团起来,虽然看不出完整的情形,但山鹰绣得栩栩如生,山海的波涛即将覆盖上来,鹰的爪子合起来,打算抵御潮击。 扶黎脑子像是被打了一下,懵懵得钝痛。 “你的衣裳,从哪儿来的?”他直愣愣地问出口。 袁肃擦掉嘴角的血迹,莫名其妙地瞄着他,“镇妖司的功勋处比比皆是,你要是想,自己去换一套。” 他想把罩子披回去,可刚刚咳得用力,把衣服都挤在下面了。 扶黎反应不过来,在云老头处抄录的信息,还搁在贴身的地方,现在就像是有一千只蚂蚁爬过,让他不断回忆那些名字,怎么也没有袁肃的信息。 他不禁先蹲下去,捡起外衣罩子,通过这个角度,能看到袁肃的胸膛。 估计是简单的套了里衣,伤口很长,触目惊心,皮肉褐红的外翻着,痕迹根本就不是一边的伤口,而是用鞭子打出来的皮开肉绽。 袁肃猛地往后靠,夺过他手里的外衣裹好,冷漠得一言不发。 “你...”扶黎顿了顿,“谁和你交手,能伤成这样。” 如何斟酌语言都不太对,能透过后背蔓延到胸口的鞭伤,可不像是打架能打出来的。 袁肃默然道,“和你没关系。”他把外衣往上扯了扯,嘴唇有些发紫,“刚刚给你的忠告,最好听一听。” 他直视着扶黎,眼神中好像有一点莫名的怜悯,“不然到时候,你只有后悔的份。” 扶黎听得头大,明罗和楚泱,第一次来京城。什么事都还没掺和,就被袁肃抓进大牢,现在就劝他们早点离开,不管用什么脑子,都想不出缘由。 于是他只好询问另一件在意的事。 “我看过云老头的记载,你不在山鹰袍的名单上。袁肃,你的衣裳,从哪儿来的?” 云老头这个人虽然爱喝酒,但交代他的事,从不偷懒耍滑。 镇妖司与他有恩,更是不会有漏记的情况。那就只有一两个可能,要么袁肃得知会被记载,故意不留下痕迹。 要么,就是他的衣袍,是别人给的。 袁肃眼神里有着点恼怒,但他的理智把情绪带回来,无波无澜的瞥了眼扶黎,冷淡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滚了。” 他的灵力焕发,将花瓶卷到空中震碎,一时间也将扶黎毫无防备地推了出去。 巷子里的斜坡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阵法,团团重影,让扶黎不知如何进入。 在屋里的袁肃,默默地叹了口气,胸膛的伤口好像裂的更大,身后的山鹰像是锁链般,锁住他盖在被子上的双脚。 “我言尽于此,看你们的造化了。” 第八十三章 皇宫的墙是红色,深红。 明罗特地研究过,得益于等待的无聊,她连清辉殿里的龙饰雕刻了几根胡须都数清楚了。还偷偷跟楚泱开玩笑,说那东西根本没半点龙的气势,琢磨着李覃被叫做真龙天子,却连龙也没见过。 楚泱默默地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能瞧见金顶的山脉和太阳光调和到一起,在云层里仿佛天地没有区别。清辉殿很大,中央的位置摆着长长的书桌,上面堆放的书简永远是一叠,笔墨纸砚干净整齐。 按照明罗的印象,李覃是个只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皇帝,奏折顶多是抽空看看。 因为这件事,师父和他争吵过,劝他勤于政事,纵使修仙者都无法保证长生,何况是大乾百姓的皇帝。 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谁都说服不了谁,李清野就差指着李覃的鼻子骂他痴心妄想。 因此到后来,关系弄得势同水火,连师祖都要暂避锋芒。 明罗此番突然被召见,心里有些忐忑。来趟京城,本想查个线索就走,若是引起李覃注意,还不知会不会卷进他们的纷争里。 楚泱大概是看出她有心事,用指尖在她的眉心轻轻按压。 皇宫外头有条护城河,连接着天下的水脉。他方才走过时,察觉到隐隐约约的龙气,灵力游走周身,更觉得舒展,脸上是幅好气色。 “他把我们叫来,是干等着的吗?” 他大咧咧地问,明罗赶忙捂住他的嘴巴,指缝蹭着唇际,带起温热的痒。 她踮起脚尖凑过去悄声道,“阿泱,咱们可是在人家的地盘,少说两句。” 她挤了挤眼睛,里面藏着笑意。 弄得楚泱也跟着翘了翘嘴角,故作乖巧的点点头,顺势拿过她的手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搬弄着她的手指。 明罗其实也有些等的无奈,皇帝是大忙人,内侍把他们带进来后,就自发得去守门,连句话都没留。 宫女进进出出,给他们换了茶,糕点都被吃得差不多,连蜡烛都点上。 黄昏的天空呈现着别样的色彩,金橙里混着柠檬黄,照得宫墙上的琉璃瓦闪闪发光。 明罗百无聊赖,忍不住去询问内侍,得到的却是圣上仍在炼丹。她暗自腹诽,总觉得李覃是故意给她下马威,也许是想借着她去气李清野。 仔细想想,又觉得一国之君,不至于如此小气,只能鼓着腮帮子,盯着茶汤发呆。 楚泱闭目养神,他的神识在宫内各个地方游走,撞见许多不同的景象,什么女官争锋,宫女偷偷幽会的,搞得他觉得眼睛疼,忙收回来,灌了口茶下去。 第197页 他附耳到明罗处,“我知道怎么出去,要不别等他了。” 清辉殿很安静,他的话当然特别明显。 明罗叹了口气,摇撼着他的小臂,刚想劝道,突然听到外头一阵浅浅的笑,紧接着是好几个宫女恭敬地站在旁侧,手上提着灯,低眉敛目,等着后面的人跨进来。 “清野说他的小徒弟,性格最是稳重,如此看来,定是他在给我吹牛。” 脚上是玄色的鞋履,身上的袍子绣着金龙,双手别到背后,英气的剑眉下是双含情桃花眼,略微带着点笑意,看向楚泱。 “见过圣上。”明罗率先行礼,楚泱简单地点了点头,不过是个皇帝,还不配他行礼。 “师父的戏言,做不得数。”她微微垂着头,嘴角却是忍不住想笑。 李覃吃了瘪,大踏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到椅子上。 书桌的位置比他们所在的地方高出一截,他侧过头打量,楚泱倔强挺拔的身板,就突兀得刺眼。 他心中有些不屑,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神色,只是那笑里天生带着威严,是属于皇家天子的高高在上。 “镇妖司查案心切,又不知是清野的高徒造访,多有冲撞,小姑娘可别介意。要是你去你师父那告上一状,可够我吃一壶的。” 明罗乐呵呵的,内心止不住吐槽,实在不明白李覃开玩笑做什么。 真要是为了赔罪,哪里用得着皇帝亲自来,恐怕里面有着点弯弯绕绕,不能敞开说,才把他们叫进来的吧。 “圣上说笑,明罗岂会因为此等小事,就心有怨怼。师父常教我,做事要多思多想,既然平安画舫涉及案件,我还得感谢镇妖司,及时将我们带出去。” 打太极的方法,她也算在李清野的手下练出来了。 李覃取过桌边棋盘上的黑棋子,在掌心里把玩着,忽而幽幽盯着明罗,一声不吭。 明罗低头看自己的手,假装没瞧见视线。楚泱皱着眉,轻轻把明罗往后拉了拉。 李覃复而笑出来:“你平时说话的模样,像极了清野。以前他也提起过你,老是说些趣事,弄得朕也有些好奇,可惜朕离开凌霄宗太早,没能见到你。” “明罗谢过圣上厚爱。”她福了福,就当耳旁风。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其实召你们来,的确有件事,想请道长帮忙。” 李覃挥挥手,有宫女来把茶撤下去,换了些花色精致的小菜。 他好似平易近人,磕在桌子前,就拿起筷子,内侍想服侍,也被他瞪了眼退下去。 明罗在他的示意下,坐回位置上。 他挑了块雕刻成牡丹花的豆腐送入口,细细品尝,朝明罗他们笑道:“道长可知道,平安画舫,由何而来?” 明罗没动菜,楚泱的手在椅子上收紧。 李覃喝了口汤,神色淡然地提醒他们,“宫中的菜烧了许多年,味道没长进,不过凌霄宗的份例,朕还是记得的。道长,不妨先尝一尝。” 既然他都开口,明罗不好拒绝,随意拣些菜吃着,李覃又恢复笑面虎的样子,也许是他长相的问题,明明是真心的笑容,在他的眉宇中,总能找到一些特殊的含义。 他的年纪怕只比李清野小上三四岁,师父曾经说过,皇帝的天赋一般,就算待在凌霄宗,修行的进益也不大。 但照明罗看,他的容颜和少年人并无差别,甚至皮相极好,剑眉星目,偶尔带着笑,腮颊还有两条纹路,显得他的心情十分真诚。 “平安画舫是突然出现的。二十年前,京城兴起了画舫的游船行径,许多皇亲国戚,都爱包船在河上宴饮。金顶的风光在十月最好,遥遥望去是遍山遍野的红绒花,就像是天上在着火。” 李覃对着一道白玉点心皱眉,内侍忙上前撤菜。 明罗和楚泱默默对视着,耳朵倒是竖起来,认真听他说话。 “王公贵族向来有闲心,他们的举动百姓是争相效仿,有些商人就开始做起运河画舫的生意。平安画舫便是那时候,乍然赚出的名气。” 他吃好,内侍端来水给他净手。 李覃把手插在水里,感受属于水的波澜在他的肌肤上荡开,那水面就像是画舫摇荡后,泛开的层层涟漪,烛火烟花,流光溢彩得化在眼前,恍惚间就回到热闹的天地。 数千只画舫都挤在运河边,有姑娘摇着扇子朝路边行人招手。马车停在石板路,王孙公子哥结伴,嘴里还念叨着哪家画舫更得人心。 有两只画舫挨得太近,船桨搅到一块,弄得两方尴尬,说着就吵嘴几句,谁都不落下风。 有热闹傻子不看,何况运河边风光甚好,许多百姓饭后都爱来找消遣。 画舫的生意,是需要钱消费的,可吵架,一个子都不用花,人自然围得水泄不通,也有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更有坏心眼闹着玩,扔个钱袋上去。 让他们谁打赢了,就得了这钱。 一下子吵吵嚷嚷,你打个一拳,我来个一掌,船只都被他们弄得摇晃,深浅不一的往别处靠。 小厮想跨过来取钱袋,脚却踏在两边的甲板上,船一动,他不得不伸直着腿,可水流不听你的话,船被冲开距离,小厮直接落下去,溅出水花。 平白空出来个位置,看戏的画舫想占过去,却又不好众目睽睽的抢生意。 第198页 正在纠结脸面呢,就见那地方凭空生出点光,越来越大,像是空气被生拉硬拽的撑开,三四层高的画舫就出现在河面上。 船身比起闲情小调的画舫,要大出两倍。 每一层的灯笼不同,前后四周都挂满了,本就是五颜六色的水面,更添出些雪亮。 岸边的人群熙熙攘攘,伸着头在看,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虽说京城脚下,知道修仙灵力的众多,但如同大变活人的招式,很好的取悦了他们。 当下就有富贵的要往上走,谁料那画舫和岸边有段距离,只摆出三道窄长的木料,乌漆嘛黑的,人站在上面走不稳,明显是为难他们。 王公贵子没受过这等气,朝着船吆喝几句,不见有人出来,唯独门帘上方的平安画舫四个字,被灯笼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去过画舫,里面做的生意,和普通的画舫别无二致。” 明罗顿了顿,“想来偌大的京城,一门赌坊生意,总是能容下的。” 赌博的确是灰色边缘,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来钱快的生意,你不做,总有人拼了命去干。 何况京城的地界,掉块砖头都能砸到有地位的人,赌坊的香饽饽,画舫从中插一脚,其实李覃也管不着。 “那是自然。” 李覃爽朗地笑了笑,“袁司隶盯这案子有些久,一时情急,才推说赌博的借口。” 他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很慢。 明罗留了个心眼,平安画舫的不对劲,是它的盈利方式。而且那天她简单观察了下,大部分能够上船的,都是修行者,普通百姓十分少见。 符箓可以兑换铜板,而明罗他们,什么都没花,就换到一袋钱,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现下还很难想通。 “圣上找我们来,恐怕不单单想讲画舫的历史吧。”明罗索性开门见山,瞥见楚泱靠在椅子上,打着哈欠,眉目里有点疲惫。 李覃站的地方,摆放着大型的香炉,一缕缕的烟雾升起来,将他的面目遮掩得模糊不堪。 “像你说的,画舫做的是正经生意。大乾的镇妖司,尽管收集了画舫的异闻,若是不出事,自然不会去管。” 他透过烟雾能清楚地看到楚泱,明罗是李清野的徒弟,他是知道的。 但这个小伙子,隐约让他感到更大的威胁,从他当皇帝过去几十年,还从未有人能对他产生心悸的影响。 “平安画舫通常在夜间出现,清晨消失。关于它的信息都被镇妖司,记录在案,一直没出过事。直到几年前,画舫的名气越来越大,在修行者中广泛流传,听说能获得各种机缘珍宝,许多人都趋之若鹜。” 好在他没忘正事,避开楚泱的眼神,拍了拍香炉的侧边,香气残留在手掌上,灼烫的闷热带来些清醒。 “镇妖司有司尉也动了闲心,潜入平安画舫赌了三天三夜。出来后他的状态,据其他人说,执拗疯狂,和从前判若两人。一有机会,他就会拿各式各样的东西去画舫赌,直到倾家荡产,家徒四壁,看他如此反常,妻儿只好拖着他,不让他去。” 李覃深吸口气,仿佛是轻微的叹息,带着点怜悯。 “妻儿的痛哭并没能留下他,依旧是烂赌成性。镇妖司不留这等人,他没了收入,突然有天夜里,自画舫归来,就将妻儿残忍杀害,将他们开膛破肚,取出心脏,赶到画舫,想用来当赌注。” 明罗心头一跳,有些惊诧。 楚泱微微眯着眼,他想到另一个问题。河里的事,他大都有些印象,可画舫明明就在水面上,却从未感受到。 凭空出现,凭空消失,完全不留下痕迹,实在是挑战他的权威性。 “画舫拒绝了赌注,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司尉的行为属于个人,画舫既没让他动手,也无教唆之嫌,但谁都觉得里面有古怪。画舫直面修行者,很难不成为朕的心头大患。” 李覃认真地踱步到明罗面前,此刻的他帝王意气褪去,在黄昏夕阳的光晕里,真实的显现出年老之人的气质。 “朕想请两位道长帮个忙,查一查,平安画舫,是谁的杰作。” 第八十四章 名单上被划去一大堆名字,扶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牛皮纸用麻绳扎起来,里面多是些蜜饯零食。 找人问事总要有点诚意,他跑了大半天,总算打听清楚,谁兑换衣袍后,去过凌霄宗。 结论是没有人。 除了三个遗留的名字。 扶黎特地把他们写在第一行,因为在镇妖司的记录上,这三人是隶属于天字号的元老。以他的级别,是无法探查的。 不过镇妖司建立之初,接连处理过好几桩修行者的大案,次次都九死一生,他们能否活在人世都是个未知数。 面坨成硬块,扶黎把碗往前推了推,丢下银子结账。镇妖司风平浪静,仿佛昨天袁肃惹出来的事,顷刻掩埋。 平安画舫的卷宗被封在里面,他回去的时候,听到其他人议论纷纷,都是说着指挥使得罪了内侍。 扶黎将名单搁在怀里,要说天字号的线索,最有可能知道的,也就是云老头了。 好在他今天走访一天,还剩下许多零嘴,刚刚又绕去醉仙楼打了壶酒,应该能从老头子口中套些话。 估摸着明罗和楚泱早就被放出来,他顾着衣袍的事,一整天都没回复。现在抽出镜子,想问清楚他们的去向,好当面聊一聊。 第199页 明罗是被内侍带出宫的,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全是李覃的话。 据他所说,镇妖司在意平安画舫许久,苦于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查封,袁肃才会有昨日情急的举动。 她总觉得里面有些奇怪,可心底也害怕画舫,就如同李覃所推测的,某一天会对苍生造成危害。 连镇妖司的司尉进入后,都会做出杀了全家的可怕举动,要是放任下去,必定会发生更大的冤案。 照李覃的意思,他们曾经当着画舫众人的面,被袁肃带走。 身上有着和镇妖司不一样的标签,再次进入,被怀疑的可能性极小。 她本不想答应,奈何李覃搬出李清野的名头,说着是想和他重修旧好,明罗也不知是不是懵了,脑子一抽,竟然点头应允对方。 可真的等走出皇宫,后悔劲就翻上来,直搞得她浑身烦闷,幽幽地盯着外城的红墙发呆。楚泱握住她的肩膀,显然看出她的不适,轻声安抚道:“我会陪你去的。” 他淡淡的,神色里是一贯的认真。 明罗叹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你刚刚怎么没阻止我,明明之前你就想走,看着我昏头,也不知道提醒一下。” 她无奈的锤着楚泱的胸膛,力气很轻,就跟小猫挠痒痒似得。 楚泱莫名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你以前说过,李清野是你的师父,教导你多年,和亲人无异。涉及他的事,我可不好插嘴。” 他凑上前,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额头,“我要是真的阻止你,到时候还是会被你埋怨的。” “哪有。”明罗鼓着腮帮子,“我们阿泱,真是善解人意。” 后面四个字念得很重,她环着楚泱的脖子,语气里忽而有些落寞。 “师父他自小无父无母,在凌霄宗多年,唯一能排得上号的亲人,也就是李覃了。我不想他们再疏远下去,所以才答应的。” 她抬起头,捧着楚泱的脸,“阿泱,你说,我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总有空落落的感觉,就像是孤身一人走在街头,烛火微亮,黑越越的身后是未知的阴霾,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脚步,然而回过头,什么都没有,一切是心理作用。 那种恐惧,笼罩着她。 “我不会让你出事。”楚泱将她抱得紧紧的,仿佛是在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在他内心深处,同样有种失重的错觉。他其实十分讨厌李清野,不过是在乎明罗,再也没提过这些事。 要是明罗真的因此出事,他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 于是他深吸口气,语调里带着莫大的安慰,“要是你不想管了,就和我说。我带着你跑,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孩子气的话,明罗扑哧笑出来,用指尖去描摹楚泱的眉头,“我又不是胆小鬼。” 她咕哝着,楚泱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嘴角溢出极大的满足。 “就当是我担心好了。”眼神中包含着浓浓的爱意,夜晚的月色很浅,他俩站在城门口,互相拥抱着彼此。 “你俩能不能别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扶黎的声音突兀地传来,明罗一个激灵,四下张望,并未见到他的人影。 察觉到麒麟囊的震动,她撇撇嘴,把镜子取出来。 画面里扶黎没好气地横着他们,嘴上揶揄道,“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相爱,能不能省省话,别欺负我这个孤家寡人啊。” 被扶黎直白地说出来,明罗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颊,楚泱自然地接过镜子,不客气嘲笑道:“下次要把镜子封起来,省得你没事偷听我们说话。” 他是开玩笑的口吻,扶黎摸了摸鼻子,讪讪说道:“真是没良心。我为了线索奔波一天,你们倒好,卿卿我我的,早知道就该让你们在牢里多呆一会。” 提起这件事,明罗就凑过来,对着扶黎呲眉瞪眼的,“你还好意思提,不是让你早点想办法,害得我们都被李覃喊进皇宫。” 她嘟着嘴,带着点怨气,“平安画舫明明是你们镇妖司的案子,却要我们去查,真是会拉人当牛做马啊。” 扶黎并不知晓其中的变故,略略吃惊,“让你们查平安画舫?” 镇妖司把案子封起来,难道是李覃授意的? “我就是来京城走一趟,平白还接个活,这生意可太亏本。” 明罗抱怨着,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撒娇的小猫咪,楚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正色朝着扶黎道:“画舫的事,我会陪着明罗处理。” 扶黎心里翻个白眼,说得好像他会横插一脚似的,当下也不多问,把抄录的名单举到跟前,“我按照兑换的名单查过了,基本都没有嫌疑,除了这三个人。” 他把第一行用指甲划了划,“他们都是镇妖司的元老,时间过去太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明罗沉吟片刻,打算把事情绕到原地。 “我总觉得,平安画舫的案子,里面有太多奇怪的地方。这次和楚泱去查,恐怕会遇到危险。” 她握紧楚泱的手,严肃地交代扶黎,“衣袍的事,要是查不出线索,扶黎,你就辞官回天山吧。” 明罗笑了笑,真心实意地感谢着,“说起来是我们凌霄宗的事,和你没关系。再说,你本就要回天山的。” 扶黎怔了怔,干笑两声,他把手搭在下巴上,微微遮住嘴唇,心头涌上股奇异的酸楚,“怎么,有了小师弟,就想甩开我啊。” 第200页 眼眶红了一点点,被月光照着,好像看不出来,“我好歹是凤族少主,答应过你的事,岂能不做到。” 明罗刚想开口劝他,扶黎就打断她,把名单晃得哗啦啦响,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少来,我刚对这事有兴趣呢。记住啊,我才不是为你查的,是我自己也想查,做事要有始有终,知不知道你。” 他仰着下巴,明罗低低笑了笑,温柔地鼓励道,“好,你当心些。” 她的语气是扶黎很久没听过的柔和,如沐春风,眼睛却不争气地有点想哭。 于是他垂着头,用拳头抵着牙关,努力想把酸涩压下去。 “明罗,他们凤族死了还能涅槃,你少担心他。” 楚泱故意夺过镜子,看似不善,实际上是给扶黎个台阶下。 果不其然,那头传来扶黎气急败坏地吐槽,“好你个楚泱,我看你巴不得我出事,明罗,你快看清这家伙的面目。” “行了行了,话真多你。” 楚泱背着手,镜子被他捏着,朝向地面,扶黎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不和你们闹,你把镜子给明罗,我有正事和她说。” 明罗笑嘻嘻地取过来,楚泱黏糊糊地靠着她,两个凑到镜子面前,扶黎仿佛心上中了一箭,狠狠得白了他们一眼。 “平安画舫是袁肃的案子,在昨天之前,我从来没听过。”他思考着,斟酌得解释,“今天我去找袁肃,他受伤在家休养。” “受伤?” 她记得昨天袁肃还生龙活虎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受伤了。 扶黎点点头,郑重地继续说道,“他的伤,好像是被人鞭打的。” 以他的修为,能近身的人不多,更别说用鞭子伤他。 “还有,”他微微看了眼明罗,“虽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告诉你一声。” 扶黎的表情凝重,弄得明罗都有点后怕,总觉得他要冒出来些惊人之语。 “我在袁肃家,见到过你要找的衣袍。” “你说什么?”明罗霎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的反问,很快又质疑道,“袁肃?” 扶黎点点头,他决计不会看错,“他不在名单上。我追问衣袍的来历,也被他赶出来了。” 并不想怀疑对方,但种种线索都显得怪异,让他不得不思考某种可能,也许袁肃就是明罗要找的人。 谁料明罗摇摇头,“不是他。” 说得非常坚定,反倒让扶黎有瞬间的呆愣。 楚泱抱着胳膊,仔细回想见到袁肃的情景,出于直觉,这个人让他有种突如其来的熟悉,可等他再去看,又觉得从来没见过。 明罗和对方交过手,她能确定对方是女子。 袁肃就算能易容变形,动用灵力的时候,根本无法兼顾两者。 她忖度着,尽管袁肃不是当事人,但他刚巧就出现在他们到京城的第一天,此番冥冥中的感觉,都让她极其不安。 “扶黎你就先调查名单上的三个人。” 明罗一锤定音,她既然答应了李覃,平安画舫的事还是早解决为好,何况她所要查的事,又不想扶黎过多卷入,免得他有危险。 “我和楚泱先去找平安画舫,其他的事,之后再联系吧。” 扶黎应下后,趁着夜色去找云老头。 镇妖司的高塔九层,唯独最上面的地方有着烛光,平常连指挥使的人影都见不着,今儿个竟然在连夜办公,真是稀奇。 他也就是心里猜猜,敲门的动作没停。 云老头行动不便,等了好些时候才来开门。一见到是扶黎,他就想要关半扇门,估计是酒醒后,想起荒唐事。 扶黎立马举起酒壶,在他跟前晃了一圈,“哎,云老别急着逐客嘛,醉仙楼上好的仙酿,不仅味道香醇,还能延年益寿,专门买来孝敬您的。” “咳。” 云老头把拐杖靠在身侧,旋过身假装没看见,嘴上却道:“进来吧,没别的人瞧见吧。我说你小子,是赖上我了啊。” 他絮絮叨叨的,其实心里就是馋扶黎的酒,奈何死要面子。 “这不是同云老一见如故,您是镇妖司的大前辈,岂有赖不赖的理,明明是小辈的敬重。” 扶黎识相得倒好酒,恭敬地递过去。 此处是专门给云老安排的屋子,在高塔的后面,有一道长长的墙隔开,清净无人,单辟出一间院子,里面的摆设都是些过时物件。 说是在镇妖司内,可严格算,那一墙之隔,就是无法跨越的距离。 云老头大口地品尝着,“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被扶黎抄去一页的名单,他回过神顿觉不好,可想着兑换名单不算机密,悬着的心放下来。 这次有了防备,是再不能被他套取消息的。 扶黎将手肘撑在腿上,他生得好看,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小狗狗,自然看着人畜无害,此时他又刻意讨好云老头,更是显得单纯。 “哪能事事都劳烦您。” 他朝后仰了仰,掏出名单摊在桌上,第一行的名字被他用指甲都划出印子来,可见他一直在琢磨。 云老头默默盯着,忽而灌了口酒,“怎么,没找到人?” “果然瞒不过云老。” 扶黎恭维着,云老头不屑地笑了笑,虚虚的一点:“你少在老头子跟前耍心计,是不是想知道他们的踪迹?” 第201页 扶黎认真的点点头。 “我刚进镇妖司,就听过天字号的传说。昨儿个回去一看,没见过,查了才知道是天字号的前辈。云老您是资历最老的,我不就找您来了吗?” 他眨巴着眼睛,再三献殷勤,“您老肯定舍不得我白跑一趟,是不是?” 云老头呵呵一笑,“快作古的人,资历顶个屁用。” 他直接抱过酒壶,对着喝起来,“你小子也算是找对人,他们的事,整个镇妖司,我说知道,没人敢接茬。” “那您和我说说呗?”扶黎期待地盯着他。 云老头拖着半边身子走到门边,刚好一轮圆月从云雾后探出头。 “一晃都过去五十多年了,你真要听,那可就说来话长啊。” 他朝着门槛倒了些酒,像是在祭拜故人。 “那一年,白虹贯日,凶兆频发。我们领命去往皇陵,十五人的队伍,只活下我一个。” 第八十五章 钦天监报,白虹如刀,直贯日中,疑似有威胁皇位的凶兆。尽管他们费了许多口舌,李覃都只是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皇帝的心思,全放在另一件事情上,无暇顾及其他。 那就是皇陵怨气冲天,到了怪事频发,影响声誉的地步。 彼时镇妖司刚稳定下来,最精英的那批人,就得到李覃发来的暗诏。要他们奔赴皇陵,查清其中的线索,解决怨气的情况。 李家的陵寝都建在金顶西面的山坡上,民间传说,选址受过玉鸣道长指点,要挑选占尽气运的好地方,才能保百年基业。 天下灵气归于洛河,而金顶则是洛河日日流过的山脉。 因山坡上常年覆盖着红绒花,东升的太阳一照,仿佛是金光披甲,刺得人睁不开眼,得了金顶的名字。 京城的百姓推开门窗,抬头就能瞧见金顶,却从未踏足过。 李家的皇陵自然是禁地,但李覃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 忽而听信江湖术士的言论,专门在背面大兴土木,造出个新的陵墓,将山中挖空出一段,塞满大小不一的石头,仅仅留出一条隐秘的通道,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 云崖举着火把跌跌撞撞走着,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 镇妖司此番派了十五人,年纪皆都不大。 指挥使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的,全穿着苍鹰袍子,带着兜帽,之前打招呼时,他多看了两眼,都是生面孔。 山顶上阴风阵阵,背面常年照不到阳光,绿植只留下浅浅的一层,甚至有些地方都出现沙化的情况。 夜晚风吹过来,跟刮刀子似的。云崖觉得脸生生的发疼,捂着半边绕到最近的司尉身旁。 虽说是被叫来调查,但实际上镇妖司内部,对于皇陵的情况,早就一清二楚。刚建成的那几年,风平浪静,以为是真得到高人指点,舍得放弃原本风水好的陵寝,另辟蹊径。 谁料后面接二连三地出事,看守皇陵的士兵不是死就是疯,弄得李覃是骑虎难下。 当初他大张旗鼓,就被凌霄宗劝说一通。 如今出了事,堂堂的皇帝更加拉不下脸面去求。 李覃只好让镇妖司广招天下奇人,修行者多是正义之辈,想精进修为的极多,皇陵的事情让他们都很有兴趣。 可先后断断续续来了四五个,没有能活着出来的,有甚者去看了一眼,指出皇陵建造的位置过于险峻。 金顶本是被洛河包围,靠水积攒灵气,被他一搅和,风水全变,刚巧压在里面,灵气出不去,不断的累积,背面又照不见光,时间一长,再好的灵气都要变成怨气。 他是不敢冒险,苦了李覃为此烦恼。找修行者帮忙的,照样瞒不过凌霄宗。李清野出于和李覃的关系,亲自来皇宫一趟,就是想解决皇陵怨气的事。 凌霄宗是道门魁首,风水一事并非强项。但到了那样的地步,李清野直言就刺了李覃两句,劝他堵不如疏。 反正他求长生不是一天两天,既然想要长生不老,还造什么陵寝,等百年归天啊。 李覃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不好再放任下去,思前想后,忍痛决定把皇陵直接炸为平地,日后再修整修整,种上些植被,也算是为当初的错误赎罪。 这活计自然就落到镇妖司的头上。 按理来说,重要的任务是轮不到云崖的。 他刚进镇妖司没满一个月,不过因着天赋好,被分配到指挥使的手下。碰巧今天走得晚,入了指挥使的眼,索性就把他也带上,干点举火把的边缘活。 他倒是乐得轻松,皇帝的鬼故事,都快成为百姓吓唬小孩的饭后杂谈。李覃挥手说要炸,那是简单,真要去炸,还有巨大的怨气要考虑。 一队人走的是斜坡路,越往上空气越潮湿,像是刚刚下过雨的湿润,很腻却带着难闻的泥土味。 云崖打了个哈欠,立马又呸呸呸吐了两下,总觉得沙子都被带着吃进去,嘴巴里麻麻的。 皇陵的入口很窄小,里面机关重重。 指挥使拿出根火折子,本想直接下去,突然被身后的那人拉住。他转过头看对方,脸上是绝对的恭敬,慢慢把火折子递过去。 那人弯着腰,从袖口中抽出另一支火折子,吹了吹,绿色的火焰亮起来。 云崖惊讶地盯着,听说鬼火的颜色是绿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第202页 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司尉小声议论,指挥使冷冷的眼神射过来,他们就闭上嘴,安静地跟随进入。 因为皇陵是给死人用的,墓道的高度砍去一半,他们都只能呵着腰走路。 火把照亮墓道里的壁画,大部分是彩绘的朝贺图。另一边空着,显然是等李覃薨逝后,再补上去的生平景象。 云崖哈了口气,白雾在空中晃了晃,缓慢消失。看来陵寝中比外头冷多了,怪不得他手中的火越来越小。 前面举着的绿色火折子没受影响,反而火苗蹿得更大,都快盖住火把的光芒。 云崖索性把火把熄灭,拿在手里就当是武器。 怕是有走了百步,空间忽而开阔起来,墓室内空旷异常,按理说是封闭的,耳边却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那声音还有回响,就仿佛只在此处内部飘来飘去。 指挥使给他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四散开检查,没问题就在角落安放好火药。 为炸开皇陵,火药的引线做得很长,差不多是他们拿着出去的长度。 之前听故事说得神乎其神的,怨气会影响人的知觉,还会出现幻觉,眼下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崖莫名放松下来,他胆子不算大,只选了个放着长明灯的地方探查。 皇帝并未薨逝,陪葬品也没堆满墓室。 他随意看了看,长明灯做成侍女的模样,里面的蜡烛还是全新的。周边堆着些砂砾,像是从上方落下来的。 云崖奇怪地抬头打量,墓室的顶壁特意做成平顶中拱出圆形的造型。 彩绘的画面仿佛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正中间的人,戴着冠冕,他的身边围绕着奇形怪状的人。他们有四个眼睛,两条尾巴,仿佛是妖怪变成的人形,正对着他叩首朝拜。 他所在的角落,对应的是一个拥有翅膀的人,尖嘴猴腮,眼神里藏着锐利。手里捧着圆形的珠子,身后的座椅却是乌龟的形状,正好对应中间人底下的龙椅。 云崖仰着头琢磨,不远处的同伴都把火药安装好,皆都向指挥使汇报。 就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有司尉撞了他一下,没站稳刚好碰到长明灯,手里的火把棍子掉下来,砂砾惊起,顶上的壁画也顺势留下点沙子。 指挥使厉声喝道,“还不快做事!” 大家在墓室里都自觉放低声音,冷不丁被他来一句,惊诧的望向他。尾音的声波往四周传开,撞到石板上又回过来。 长明灯里的霎时亮起光,火折子里的绿光恍惚间呲开,连着整个墓室都是绿色的烛火。 肩膀骨头酸楚着发疼,云崖忍不住摸了摸,衣服突兀的沾染了白灰,好像是石板能够移动。 镇妖司其他的司尉发现变故,如临大敌的举起刀或剑,指挥使旁边的那人,把兜帽裹得更紧,他终于想起这人的名字。 好像是叫华云来着。 镇妖司刚稳定,百姓还有很多顾虑,大老爷们里混进来个女孩,虽说老是失踪,但女孩子总是容易被记住些。 她的身影看不出丝毫恐惧,火折子被她丢在地上,绿色的火光笼罩着墓室,任谁看都不对劲。 司尉三三两两自发的围聚,云崖也想过去,可刚踏出去一步,衣角居然被长明灯扯住了。 他尴尬地回身要拔,带着灯又歪了歪,把他逼在狭小的角落。 天顶乍然发出啜泣,地面不知从哪冒出爬行的蜈蚣蛇虫。风把烛火吹得摇摇欲坠,他们仿佛置身绿色的黑暗中,隐约有东西飘来飘去。 指挥使赶忙让那些安放好火药的人跑出去,蜈蚣却挡住去路。 他们抬起脚踩上去,爆开的汁液化为缠绕的绳索,一下扣住他们的脚,生拉硬拽地不准他们离开。 云崖离得远,有个人绊倒在他面前,眼中包含着浓烈的恐惧,朝他奋力地伸手,小腿被拖拽着,他也想帮忙,可衣角在长明灯里越缠越紧,咬着牙关堪堪勾到他的指尖。 对方像抓住救命稻草的用力,云崖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断开了。两边用力下,他毕竟没有支撑点,同伴在尖叫声中被拖走。放开的手带着更大的反噬,将他冲击到身后的石板上。 砂砾稀稀落落,砖块松动开一个小角。 可整个人的重力压在上面,很快就撞动了石板,云崖猝不及防地跌下去,他连发出声都来不及。 指挥使疲于奔命,华云好像朝他说了什么,浅浅地往他掉下去的地方看了一眼。 云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摔碎了,疼痛蔓延全身,根本动不了。慌忙中好像把火把棍子也带了下来,长明灯摔在另外的地方,估计也四分五裂。 他强撑着意识,试图捕捉上方的动静。看来是他无意中触发皇陵的机关,不小心掉到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置身在黑漆漆的空间,上面的声音仿佛遥远的回响。 呼啸的风声掩盖一切,意识渐渐剥离身体。 云崖感觉小腿骨抽疼,就像是骨头腐烂,钻心的痛楚刺激着他的触觉。他咳嗽两声,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身体还是不能动。 上面迸发出剧烈的响声,传到此处也只有闷闷的回声,接着是沙尘不断地滚下来。 云崖眼睁睁看着碎石落在他的周围,脑海里都是临死前的呐喊,他还不想死。 他必须要动一动。 在云崖不断的意识挣扎后,终于在大石头即将砸向他的片刻,腰部产生知觉。 第203页 他快速朝左边一滚,尽管背部全压在碎石块上面,疼得他冷汗直冒,但一条命到底是捡回来了。 趁着身体还能反应,他咬着牙关把自己翻过身,趴在地上向角落慢慢爬去。他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幸亏受着内伤,血液流出来,不至于让他干渴而死。 “后来呢?” 扶黎紧张得询问,“后来您怎么出来的?” 云老头奋力坐回椅子上,抚摸着拐杖。 “那真要谢谢那根火把棍子,皇陵被他们炸了个稀巴烂,原先埋着防盗墓贼的石头都滚到我呆的地方。我用棍子挖了好几天,手都磨破,指甲全掉光,才走出去。” 扶黎注意到他的手掌纹路被磨得看不清,想来就和他的小腿一样,是生死边缘挣扎的印记。 没想到,云老还有如此九死一生的经历,他略微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性,不免追问:“照您老的意思,炸皇陵的那些人,也没能出来?” “呵,金顶的背腹部被炸出个窟窿,当年住在周边的百姓,恐怕夜半惊醒,惊心动魄呢。” 他把手竖起来,只留下拇指和食指。 “我爬出皇陵花了七天,正巧是他们的头七。拄着拐杖去给他们送行,十四只棺材,全是空的,他们的尸骨四散在金顶周围,哪块肉,哪块骨头,根本没人分得清。” 扶黎无法形容云老的眼神,那是一种看透命运的坦然,纵使也有伤心,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怀念。 他点了点名单,“所以这上面的三个人,都是查无此人。” “你小子要真想查,试试死一回下去问问,就是不知道他们投胎没。” 云老又开起不正经的玩笑,他收敛了神色,抱着酒壶唱起小曲,接着他又好像感叹似的,喃喃道:“咱们这位圣上,但凡听话,不建皇陵,哪儿来那么多事。你说说,上好的祖宗陵寝不入,信什么江湖术士,祖宗陵寝可是袁家特意摆的风水阵。” 他有些埋怨,嘴里嘟囔着好些没头没尾的话。 原本沉浸在线索中断地扶黎,隐晦地听到某个字,“袁家?” 云老喝的半醉,傻乎乎地拍起酒瓶子,乐呵呵地瞄了眼扶黎。 “袁家,哈,袁家,他们也是个倒霉世家,我和你说,就现在的年头,都没人记得。可当初,袁家为皇家做过的贡献,怕是连太宗都还不起。” “什么袁家?” 扶黎的好奇里夹杂着焦急,他总觉得有灵光一闪的征兆,可再细想,仍旧是一团糨糊。 大概是他问得过于直白,云老眼神瞥向别处,意识到自己说的他太多,摆摆手道:“这事啊,我说不清楚,你也别多问。在镇妖司,当个只知办事的傻子就成。你小子比他们机灵,所以,你小心比他们也死得快。” 他说完,朗声大笑,跟发酒疯的跌倒在椅子上,把头一歪,呼呼大睡起来。 扶黎无可奈何,看云老睡得很熟。从屋里翻出被褥给他盖上,提起空酒壶,不知是梦话,还是故意的。 云老挣扎着翻了个身,酒气浓郁的瞎扯道:“送你句话,当年镇妖司不风光,山鹰的爪子是合上的。” 他继续唱起小调,在夜里有种唱戏的错觉,好像穿越时空,在给逝去的同伴引路。 第八十六章 京城运河边的热闹下去了些,许是昨天镇妖司抓人的排场太大,看着唬人,许多富贵公子都避开锋芒,生怕惹上麻烦。 水面的生意不好做,画舫点灯都少了几盏。 明罗带着楚泱在附近转悠,光是出来招客的人就换了一茬又一茬。 可还是没见到平安画舫。 就在明罗快要放弃,向李覃歉意推辞时,画舫好似感应到她心中所想,忽而就出现在河岸边,灯火通明地把旁边的几艘船衬得黯然失色。 众人一瞧是平安画舫,喜气洋洋赶过来看热闹,周边的生意也好了不少。许是心有余悸,此次登船的并不多。 船还是那只船,四层楼,灯笼围了一圈,帘子垂得结实,匾额上的平安画舫四个字清晰深刻。 有一两个人说笑着经过明罗身边,有点稀奇的朝她看,楚泱握着她的手,不满的瞪回去。 里面的摆设和之前别无二致,袁肃查案被打破的木桌都恢复成原样。 掌柜的桌子摆在右边,挤着一圈人。桌子上堆满大大小小的锦囊,不多时就有差不多大小的铜钱袋出现在上面。拿到东西的,高高兴兴咧着嘴奔上楼。 二楼比前两天更热闹,索性四扇门都敞开。顺着楼梯挂着一圈灯笼,皆是长圆形,支撑的竹节格子编的非常细致,密密麻麻地撑起外层的皮。 纸张的颜色通常是苍白的,但画舫二楼的灯笼,呈现一种奶白色,就好像有细滑的光泽。 屋子里挤着大老爷们,眼里仿佛只有赌桌。 明罗倒是想一探究竟,但不好大张旗鼓,正准备去柜台询问铜币如何兑换。 后头有个人钻出来,身量不大,看面相,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她的肩膀是窄窄的一段,眼神总是避开他们,怯生生朝他们推过来一袋铜币。 “这是我家掌柜送二位的。” 明罗愣了愣,楚泱直接接过钱袋,把里面一部分铜钱倒出来,弄得其他人的东西没地方放。 小姑娘没意思到他的举动,无措地把手搁在柜台上,脸垂着不敢抬起来。 第204页 圆形的铜钱依旧是蜘蛛纹路打底,上面标着东西南北,楚泱手肘撑着,举起一枚铜钱,语气沉稳中包含凌厉。 “人间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家掌柜就如此盛情款待,到底有何含义?” 末尾的音调上扬,仿佛轻笑。 小姑娘吓得摆手,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掌柜说,她说,两位之前来我们画舫,无辜被镇妖司捉拿,铜钱是给你们赔罪的。我嘴笨,不会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楚泱皱着眉,似乎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明罗好整以暇的斜看他吓唬人,摸了摸鼻子插嘴道:“既然是赔罪,掌柜如何不亲自出来见我们?这些钱,我们也不好收下。” 她俯下身凑过去,把别人用来换铜钱的法器看了看,对方来平安画舫多次,晓得这里的规矩,好心劝说道:“姑娘,你们算是走运啦。我们进来画舫,还需要专门以物换物,你们是掌柜亲自送的,差不多就得了。” 他说完,后面等着的一群人附和着。 明罗哑然失笑,看来是把他们当成不满数目,打秋风讹钱的人呢。 楚泱被他们吵得烦闷,从麒麟囊里翻出颗紫光闪闪的珠子,足足有拳头大。圆润的玻璃球里透出闪电的痕迹,隐隐约约能听到巨大的风雨声。 所有人都聚拢过来,楚泱果断地把珠子推过去,“就和他们一样,以物换物,铜币换给我们。”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习以为常的事,倒是明罗认出那珠子是不俗的宝贝,怕楚泱傻乎乎的不懂,抬手就盖住,笑呵呵道:“珠子不能换,我用别的和你换。” 她掏出大把的符箓,都是凌霄宗常见的东西,照样能换来一大袋的铜币。 小姑娘舒口气,总算是解决尴尬的场面。 明罗一边点着钱,一边故意闲谈着,“镇妖司都找上门,你们掌柜倒是坐得住,也不见出来守着,反倒一连两天没做生意。” 小姑娘觉得明罗比楚泱好说话多了,戒备心也少许多,从前没人和她说话,便顺势回答道,“掌柜平日里见不到人,都是留下信给我们,上面会写安排事宜。” 她指了指楼梯,“一楼专门招待饭菜,二楼是赌坊,四楼住人。两位是打算?” “住店。”楚泱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人已经往前走。 明罗朝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重新将铜币装进袋子里,好像是随心的念叨,“三楼呢,总不能是空着的吧。” 平安画舫内部的格局四四方方,一二楼都是同样的风格,深色的木料,门窗皆是牡丹花雕,沿着门边挂的灯笼,上面会缀一些彩条,数起来也算每一个地方都不落下。 四楼的窗户少,推测只有四五间房,通常河面上的画舫,都做短途生意,甚少有人在此住下,因此没什么奇怪的。就是三楼,紧闭着门窗,雕花的样子也有区别,是一种极其细长花瓣的图案,灯笼依旧有,但都没点亮。 对比得孤零零冷清清的,毫无人气。 小姑娘偷偷地瞄了一眼,憋了半天后冒出句不知道,她又仿佛好心提醒。 “在四楼住店,每天要花的铜币不少,姑娘,你记得再来换啊。” 明罗点点头,道谢后跟着楚泱过去。 他站在二楼的过道里发呆,里面人声鼎沸,四扇门对应四张桌子,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 附近还有姑娘弹琵琶应景,没人静心去听,再激昂的乐曲,都比不过赌桌上的你来我往。中间的桌子人数最多,围着排着,都把过道给堵上。 楚泱就是站着等他们让开,估计也有得等。 他们可不在意身旁有人,探头望着赌桌的情况,仿佛跟着当事人的牌好牌坏快乐难过,偶尔还传来两声叹息。 明罗把楚泱拉到一侧,怕那些人没分寸撞到他。 “你刚刚怎么突然想到办坏人啦。” 印象中,她的小师弟不该有心计呀,难道又是扶黎教了他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楚泱捏了捏明罗的脸颊,把铜钱袋子放进麒麟囊。 “人间的话本不都如此,要是想套话,就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们明罗肯定舍不得凶巴巴的,嗯?” 他笑眯眯的亲了下她的额头,双手敞开靠在栏杆上。 “小脑瓜子转得很快嘛。” 明罗学他的样子,也倚着栏杆,头仰着朝上看,刚好能瞧见画舫顶部的壁画,并非是寻常的图案,什么平安四喜的,而是一副朝贺图。 船上的灯光再亮不亮天顶,加上四处都是帷幕和彩条,很少有人特意关注天花板。人身蛇尾,手捧木盒,周边站满其他人,他们簇拥着,朝着最中间的位置跪拜。 明罗的视线顺着看过去,那儿从上方掉下来一个大大的花布,刚好遮住画面。不知为何,她的神识有点不舒服,总觉得四周奇奇怪怪的,萦绕着诡异的感觉。 明罗摸了摸脖子,刚刚吹过一道凉风。 赌坊结束了一场,换了几个新的人进去。出来的无一不垂头丧气,趁着间隙,楚泱想走过去,迎面却撞上高大的身影,再次被挡住去路。 这个人穿着整齐,藏青的束口窄袖袍,前襟绣着图腾,细看是只张牙舞爪的狼。 他的骨架开阔,面目四方,一双锐利的眼睛离眉毛很近,鼻子高耸,眼窝处凹陷成几道褶子,看着就不像乾州人士。 第205页 身后还背着一把长|枪,尖尖的头附近束着红缨。 他平静地望了望楚泱,随后侧过身,轻车熟路地绕进二楼里,因他带着武器,其他人都自动散开,空出一段距离。 明罗扯了扯楚泱,也跟着跨进赌坊。里面热腾腾的,汗的味道被放大,明罗不满地捂着鼻子。 楚泱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着她。 四张桌子很长,用的不同的赌钱方式,比大小,推牌九,样样都有。但中间的人,永远是最多的,新来的看都不看就奔着那儿去。 二楼的房屋里头不像外面亮堂堂的,是靠着烛架上的火照明,有种黄昏的黯淡。虽然都是修行者,但修为高深的不多,大部分堪堪入门,或是靠着法器闯天下。 明罗牵着楚泱跟在□□大哥的后面,顺利挤到赌桌旁边。 赌局已然白热化,站在上首的是庄家,没有专门宣布的人,摆着的是个竖在桌子上的小泥人。做成店小二的模样,面上笑嘻嘻的,可那种笑是僵硬的,勉为其难。 其他人不管,仍旧是赌得热火朝天。 在明罗的前方,放着两个区域,写着大或小。 开骰子的器具是特制的法器,呈现碗的形状,每次转动时,会产生重重白雾包裹,就算有灵力也很难看清,用来对付二楼的修行者,简直是大材小用。 今天连赢十局的是个女子,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像男孩子似的坐在一旁,脚架在椅子边缘,嘴里还吊着一根狗尾巴草。 脸上全是对赌局的不屑,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厮,不停地给她捏胳膊倒水。 明罗好奇地盯着她看,莫名涌上股熟悉感,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眉目间温柔似水,可下半张脸却带着浓厚的英气,嘴角有一颗淡淡的红痣,她一笑起来,就非常明显。 估摸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也转过头来,谁料一瞧见明罗,竟然害羞地撇过头,神情慌张中还带着点兴奋,弄得明罗不明所以。 “你认识吗?”楚泱凑过来问。 明罗摇摇头,骰钟转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小泥人敲了敲铜锣,朗声吆喝:“下注了下注了,是大是小,全凭各位本事啊。” 粉衣的姑娘赶忙把一堆铜板推倒大的区域,拍了拍桌子,口中振振有词。 果不其然又是大。 她眉开眼笑,旁边跟着她选的人都说好话恭维。她却站起来朝明罗走过来,礼仪做了全套,“明罗师姐,原来你也会来平安画舫啊。”挤挤眼睛,仿佛是找到隐秘的共同话题。 明罗忽而想起她是谁,白羽阁阁主的小女儿。 凌霄宗作为道家正统,常常会派弟子去各门各派走动。有一回,她陪着李清野去白羽阁见朋友,在围猎场里逮到这位小姑娘,正和弟子商量要不要把万兽门送来的妖兽烤了吃。 别说,她烹饪的手艺真是不错。 “小毛豆,你怎么来画舫了?还直接来赌钱。” 明罗被她带到位置,按着肩膀坐下,她讨好似的把茶杯递过来。 “师姐,我可不是单纯为了钱来的。”她拍拍胸脯,疑惑地看了眼楚泱,用身躯故意把他挡开。 “我爹专门送我来的,要是能把那本好东西赢下来,就奖励我法器。你知道的,我们白羽阁擅长阵法,可我不擅长啊,这江湖人才辈出,没点保命手段,我都不敢随便乱走。” “阁主岂会让你来此等龙蛇混杂的地方,你少用瞎话骗我。” 明罗无奈地摇摇头,白羽阁的生了三个儿子才得她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纵得她无法无天的。 可平安画舫的名声,她都没怎么听过,阁主怎么会让他的宝贝女儿过来。 小毛豆瘪瘪嘴,仿佛怕她不信,指着被人遮住的长牌子说道:“你看,就是那个。这儿可不是一般的赌坊,我们白羽阁不说别的,钱多的都能堆成山,谁稀罕那玩意。要不是平安画舫能换到别处见不到的,我也不能屈尊降贵来啊。” 明罗心下质疑,奈何她面目真诚,话里话外倒是有点炫耀,但也不像说假话。 当即就跟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刚好几个人弯腰下注,一下露出木牌子,上面的密密麻麻都是字,下面几行常有变化,或是被划去,或是又添点东西。 只有靠上方的几行,仍旧安稳地呆着。 第一行写着天山凤尾草,十年份,功效写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行则是一件法器,名为缚魂锁。 据传是百年前一位邪修的宝贝,一旦修行者被抓住,灵力会被束缚,无法挣脱,而魂魄在几天内,就会离体被控。 李清野都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在他的版本里,缚魂锁很多年前就随着邪修的死亡,下落不明。 但这些都不算触目惊心。 让她跟惊讶的,是第三行写的,竟然是凌霄宗的清心剑诀。 第八十七章 清心剑诀,是一道入门的法术。凌霄宗的弟子,最开始修炼的就是这套口诀。 明罗打基础基本练的就是它,可此等内部的法诀,实在不可能流落民间,更遑论在平安画舫上作为赌注,谁都可以赢得。 她握紧手指,突兀的产生巨大的危机感。 小毛豆大概是看出她的顾虑,习以为常道:“明罗师姐,你不必担心,画舫里出现的各式各样的心决很多,也不单是有凌霄宗的,反正能拿到的要求颇高,一般人更不会随便传出去。” 第206页 她年纪小,心性单纯。 明罗笑了笑,掩盖住震惊,只是旁敲侧击询问。 “白羽阁擅长阵法,天材地宝根本难不倒你们,阁主是想让你来换什么的?” “还不是因为我天赋不够,爹娘想给我找个保命的法器,可惜翻遍白羽阁大多和阵法有关,听说平安画舫能赌出缚魂锁,就放我来见识见识。” 小毛豆倒豆子的说出来,她没把明罗当外人。 明罗示意着那块牌子,“赌坊里是什么都能赌吗?还是说有特殊的要求?” 当她见到清心剑诀的时候,平安画舫就不再是李覃说的一桩案子,而代表更大的隐患。 楚泱终于撞开小毛豆的肩膀,凑到明罗跟前,他好像有点不满,腮帮子鼓鼓的。 明罗好笑地让出凳子,把他按下去,小声道:“一会儿还要你帮忙呢。” 在他不解的眼神里,又眨眨眼睛。 小毛豆来画舫四五天,如数家珍般把规矩报给明罗听。 “平安画舫二楼赌的不是金银,而是修行者需要的东西。诸如功法、灵器、丹药,只要你想得到,此处就必定有。不过越是外面难找的,画舫里的赌注就越高。” “像是最上面的几个,都需要三千铜板的兑换。通常刚来的人,不管用什么,顶多换到一袋铜板,正好是一千铜板,每张赌桌的赌法不同,赌赢的奖品自然也不同。像我们所在的,赌注一下就要五百。骰钟又是特制的法器,连作弊都没法作弊。” 明罗扫过赌桌上的骰钟,悄声呵着腰问楚泱,“阿泱,你有办法不被发现吗?” 其实她根本不懂赌钱,只是觉得反正是法器搞的鬼,那他们就能用同样的方法破解。就是出老千,怎么都不太光彩,还要提防被人发现。 楚泱默默得点了点头,骰钟上的法术就是障眼法。 实际上真正的骰子就在桌上小泥人的衣袍里,极其微小。一旦赌局开始,旁人瞧着是骰钟在转,实际上大小的点数都是在泥人的衣袖下运转,最后再投射到骰钟里。 上一场赌局结束,小泥人休整后,敲响了铜锣。 明罗撸了撸袖子,想着尝试看看,小毛豆也来了兴趣,正兴致勃勃朝她介绍着。 忽而抱着长|枪的男人经过他们,听明罗是出于好奇,就停下脚步,冷淡地冒出来一句话,“画舫是个无底洞,若是因为好奇,还是早收手为好。” 他有些奇怪的口音,并不字正腔圆。 楚泱推出去铜板的手又收回来,旋过身盯着他。 男子避开他们的打量,掂了掂背上的长|枪,穿过人群朝着木板后面的走过去。 那儿也摆着一个略大的泥人,服饰瞧着比赌桌上的泥人华丽,他时不时用小眼睛对着场面扫荡,人群自动给男子让出一条路。 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小毛豆摸着下巴叹口气,发现明罗关注着,无奈地聊到对方,“他叫赵缨,你们不用管他。” “我到画舫五天,都碰到他好几回了。时不时就要来劝人,赌桌上的小泥人都嫌弃他没眼力见。要不是看他也花钱,谁都不高兴招待他。” 小毛豆说着学着他提长|枪的样子,把手搁在胸前,“而且每次背个长|枪,凶神恶煞的。” 赵缨对着泥人微微颔首,长|枪被他杵在身旁。 泥人动了动手臂,以它的大小,行为举止,再加上嘴唇蠕动,总有种滑稽的恐怖。 明罗不知道这些泥人,到底是画舫所使用的法术,还是什么特殊的妖怪。 “今天还需要再赌吗?” 泥人操着一口没有音调的语气,平静里面包含着恭敬。它脸上的眼睛,是用塑泥贴在上去的,因此只要一转动,连眼白也只能跟着动。 赵缨点点头,握紧枪柄,“三楼。” 明罗挑了挑眉,她之前就好奇,三楼紧闭门窗到底是有何作用,没想到也是用来当赌场的。 泥人把手臂往下移动,凭空摸出一把钥匙,递给赵缨,“一炷香。” 他把旁边香炉里的线香点上,赵缨默不作声得出了二楼。 “三楼是什么地方?” 楚泱仰头问小毛豆,得到对方的一个白眼。 她转向明罗,抱着手臂警惕地说道:“我爹说,三楼的赌坊和二楼不一样,让我们千万别手欠。据说哪里有机会得到你最想要的宝贝,但付出的代价,可不像二楼的以物换物,是有条件的。” 她特地把明罗拉得远了些,忍不住八卦道:“师姐,你该不会是,找了道侣吧?” 小毛豆年纪很小时,就听说过明罗的事迹,一直羡慕她的天分高,性格又不似天才的高傲,眼下看到楚泱老是跟着她,心里不知为何就有点嗤之以鼻。 明罗低声轻笑,望向楚泱的眼神都是柔情似水的,小毛豆一边念着完了完了,一边面上愁云惨淡的。 还是明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只管告诉我三楼的事,其他就不用管了,小孩子家家的,都瞎愁些什么。” 小毛豆也不开玩笑打趣,直言道:“其实来平安画舫的,很多都是冲着三楼去的。传闻中三楼是画舫的核心,有着一件能让人心想事成的法器,只是需要的代价非常大。而要进入三楼,必须先在二楼连续赢上五十次,才有机会拿到钥匙。” “这只是第一步。” 第207页 她神色夸张,做出些一惊一乍的表情,明罗无奈地摇摇头。 “其次是铜板,三楼使用的铜板和二楼的不同,需要的筹码更多,所以真要去三楼,还要再去楼下兑换一次。就像赵缨,他提着那把长|枪来二楼多次,可是进了三楼也没换到自己想要的,就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去。” 小毛豆让楚泱起开,自己坐回座位上,她面前的铜板离三千没差多少,她把玩着,有些可惜的感慨,“真不懂,他的持之以恒是从哪来的。” 楚泱把钱袋塞给明罗,摊了摊手,赌气似的扯着她的手。 明罗将一个铜板捏在手里,中间的四方洞,能看到赌场里微缩的情景,“照你的说法,三楼能换到更好的宝贝,也就是说,平安画舫最重要的,都在三楼?” 小毛豆没理解她的意思,眼神还在赌桌上。 “是啊,不过我爹说,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可取,里面肯定要付出不为人知的努力,让我别异想天开。” 阁主送你来二楼赌,也挺异想天开的。 明罗暗自腹诽,把钱袋大方地摆在赌桌上,下定决心拍了拍小毛豆的肩膀。 “我也准备赌一把,反正都是赌,为什么不赌把大的?” 目前看,平安画舫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可隐藏在内部的事情,哪一件都很蹊跷。 从店员那打听是行不通了,既然三楼被看得如此重要,她倒非要看看,里面是有什么好宝贝。 小毛豆给她鼓鼓掌,正准备让开位置,整个画舫乍然传来铜锣敲击声,小泥人听到通知,赌桌上的铜板全都消失,连骰钟也藏起来。 他们把自己手里的小铜锣也跟着敲,振振有词的公告,“子时已到,赌局散场。请各位早离画舫,静待明日。” 一些客人丧气的挥手,陆陆续续得走出去,小毛豆突然被浇了冷水,蔫蔫地吐掉狗尾巴草,指挥着身边的小厮,把茶杯瓜子收拾好。 “每次就差临门一脚,就给我收摊。我看画舫就是输不起,一消失就消失个把月。” 她走的不情不愿,简单和明罗告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走的时候垂头丧气,大概就是平安画舫的景象了。 二楼的赌桌恢复成没开局的模样,烛架上的烛火也被熄灭,一时间全靠着廊道上的灯笼照明。 明罗和楚泱无可奈何的来到四楼,他们经过三楼时,只觉得有冷飕飕的风刮过后脊。 上面的门锁都是特制的,链条拖在地上十分沉重,这样的架势,仿佛三楼是关着厉害的妖怪,谨防别人肖想。 四楼的灯笼更多,房间与房间还有帷幔垂下来隔开。他们的屋子在最右边,意味着要穿过长长的廊道,到另一头就寝。 帷幔是白纱制成,被风吹得飘扬,偶尔正巧拂过明罗的面颊,带来丝丝的痒意。 楚泱抓住帷幔就撇在身后,他显得不耐烦,明罗就给他理了理头发,将自己的推测说给他听。 “清心剑诀是凌霄宗内门的功法,绝不会有人随便出卖。画舫能收集到天下各派修行者的东西,恐怕背后的人来头不小。” “我在想……”她犹豫着,带着不安看向楚泱。 “怎么了?” 楚泱转头盯着她,帷幔吹到了她的身边,影影绰绰得碰触她的脸颊,就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誓要把他们隔开。 廊道内的灯笼也慢悠悠地晃动,打在门框上,发出“噼啪”的响声,里面的火苗疏而跳动,把长长的影子拉到帷幔上。 “我怕有危险。” 明罗躲过帷幔,来到楚泱的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阿泱,要不你先走吧,我不想你跟着我冒险。” 她始终觉得,答应李覃查平安画舫,是自己的事,楚泱已经跟她经历了太多危险,她不想他再出事。 “明罗,我是为了你留下来的。” 楚泱如释重负般笑了笑,他完全没有恐惧,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所以,你想让我去哪儿?” 他知道明罗害怕,于是一路上都不提任何画舫的言辞,只想给足她安全感,牵过她的手,穿过几道帷幔,抵达门边。 “你不必担心。” 他好像是在哄孩子,带着明罗的手推开门,屋里的摆设并不奇怪,就是简单干净的床和木桌。 虽然挂着一盏圆形灯笼,但烛火的光亮足够看清视野。 “看,没有危险。” 楚泱让明罗安心地坐好,微微开了一扇窗户,能看到月光下的金顶山脉,红绒花的红被黑漆漆的夜色吸去。 天地仿佛没有分别,万物都是安静的,唯独留下一轮圆月,在云雾里穿梭。 明罗将手搁在腿上揉搓,想要通过触觉来遮盖内心的不安。 “我只是怕,这次和其他的不一样。”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平安画舫哪里都透着古怪。 楚泱握着她的手,又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要是太怕的话,就抱着我好了,反正出事,也是我出事在你前头。” “呸呸呸。” 明罗捂着他的嘴,自己先嫌弃晦气,瞪着眼睛教育他,“不准咒自己。” 她钻进楚泱的怀里,有些坏笑道,“反正都有危险,不如我们,夜探画舫,怎么样?” “啊?” 楚泱垂着头,碰到她狡黠晶亮的目光,哑然失笑:“明罗,你的胆子,到底是大,还是不大呢。” 第208页 他语气里带着点宠溺,明罗蹭了蹭他的胸膛,大大咧咧反驳,“有你保护我呢。” 她笑意盈盈,里面带着绝对的信任。 楚泱摸了摸她的发梢,挑着眉点点头,“嗯,我们明罗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也跟着明罗笑,双手把她抱得更紧。 屋里的灯笼照下来红黄色的光,幽幽的、缓缓地转动,它的木编格子映照在地板上,化成一道道黑乎乎的影子,光斑跳跃成两个白点,仿佛像一双睁开的人眼。 月亮穿过金顶的山脉,倒映在运河里,照亮里面游荡的鱼群。 这些小东西仿佛是有天生的感应,在即将碰到画舫的片刻,集体一分为二绕到两侧,带起水面的波动,圈圈涟漪把月亮也糅碎。 当他们淡然地走开,画舫像是孤零零的游船,依旧躺在平静水面上。 尽管天幕是深沉的暗蓝色,月光是柔和的银。 可船只没有影子,如同漂浮的纸片,消失在深夜里。 第八十八章 扶黎再提着醉仙楼的酒,去找云老,连吃了三次闭门羹,心里是明白,无法从他那打听到袁家的故事了。 索性就换个法子,整天泡在玄字号的卷宗里,一排排的翻找线索。可惜他翻来翻去,除了那本游记,什么都没找到。 之前帮明罗搜集白玉虫线索,就是来自于游记。 他仅仅匆匆略过一遍,因着游记的署名也是个袁字,他还怀疑过和袁肃是否有关系。 作者给这本游记取名三途,在佛家地藏菩萨的传闻中,有三途河一说,此河是生与死的交界口。 若是生前罪大恶极之徒,就要留在三途承受三百年的痛苦,赎完罪孽方入轮回。 扶黎不知道,游记为何要取个不属于人间的名字,但看完整篇,他大概知道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游记开头是作者的自述,他以袁家后辈自称,因和长辈观念不合,心情郁结,遂将游历山川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 里面记载了许多地方的风光,奇异的草药,但注释里大多是说明对炼器有用。 扶黎猜测这位作者,是名炼器师。 最后一章的篇幅里,他用长段的论述,来说明游历的感悟,话语间老是扯到炼器上,不过他的观念,纵使是他,也觉得有些偏执。 自古以来,修仙界的炼器师,一直是香饽饽。但法器可遇不可求,重要的是讲究合适,而非最强。 不管是兵器,还是法器,好与坏,全靠使用者的心性。 每一位炼器大师,对待锻造的武器,就像自己的亲人般,细心呵护。 然而游记作者认为,兵器,本就是重在于利,武器本身得厉害,就能代表使用者的能力,若是一把武器,无法做到它的最强,那就是失败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言论有些惊世骇俗。 他大概也是和长辈无法沟通,才选择开阔眼界,找寻世上适合炼器的材料。 不过一些回忆的片段里,作者讲述了些京城的风光,说自家的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罗汉松。 长辈常年用锻造后冷却的水浇灌,罗汉松许是突破了寻常树木的极限,疯狂地蹿高,居住在他们隔壁的人家,上方都被树木遮掉一片。 说来也巧,三途游记落款的时间,早在百年前。可京城,是真的有一棵如他描写的罗汉松,就在东市承安坊的后头。 那儿在李覃没当皇帝前,曾经是朝中官员聚集之地,而靠后的大片土地,更是筑起曲径楼阁。 右边一棵大型的罗汉松,郁郁葱葱,配上每日从金顶生出的一束光,仿佛是此处最好的风景。但突然有一天,大量官员都搬去西面的坊市,承安坊突然就空下来。 等到李覃正式登基,许多房舍都被租给商户,虽说不如官员清正有面子,但他们有钱呐。 天子脚下,做生意早赚得盆满钵满,屋宅空着也是空着,索性卖出去,能收一笔不小的税额。 有罗汉松的屋宅,是官家府邸,里面的布局摆设无一不精,开出了很高的价格。 当时的商户,不知为何,没几个人出手的。眼看就要砸在手里,突然从北方来了个商人,花重金买下,里里外外重新打扮一番。 后来这人在京城做起了最大的唱卖生意,小到僧人的唱衣,大到犯罪流放的官员家私,都能去插上一脚。 他直接在西市热闹的街市盘了个小楼,写上万宝阁,专门做叫价买卖的活计,如今是连修行者都会在此处买卖草药。 扶黎慢悠悠晃到承安坊,天刚下过雨,太阳没机会跑出来。 青蓝的天点缀着几朵云,罗汉松高高的枝叶团着,远远看去像是罩在府邸上空的保护伞。 来之前,他特地去官衙询问承安坊的地契交接事宜,可惜过去百年,再追根溯源也查不出多少,不过显眼的罗汉松,至少证明游记所写的,并非虚假好笑之言。 他双手紧抱小臂,绕着墙根琢磨,就算确认这些,似乎没得到新线索。 承安坊的人家,扶黎一个都不认识,更别说能坐拥万宝阁的东家,他要是贸贸然进去,该怎么说,拿出镇妖司的牌子吗? 真是想得脑袋痛。 扶黎抓了抓头发,一时间仰着头看瓦片,其实外院的墙并不高,他随便跳一跳就能翻过去,只是进去后,又能做什么。 第209页 他心里叹口气,脖子又僵又酸,打算想个稳妥的法子再来。 脚步刚往后挪,突然青布包抛过来砸中扶黎的头,他吃痛间,下意识接住,白墙上的瓦片被推下来好些,一双秀气的手赶紧攀住墙壁边缘。 扶黎歪着头打量,墙边冒出的两个小鼓包发饰,步摇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睛疼。 她猛地一用力,脚也跨出来,整个人就像骑马一般坐在上面。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手握着拳头,当下要继续翻过来。 “呦呦呦,你当心点。” 她的动作不稳,脚蹭在白墙滑了一下,扶黎出于善意,托手接住她。 小姑娘是真的小,站直也就到他的腰边,她通身的锦衣华服,头上的发饰是绑带加步摇,显然是个富贵小娘子。 对方没料到外面有人,忙把乱蓬蓬的头发收拾,抢过他手里的包裹想跑。 忽而又觉得不太好,折返回来。 朝他微微行礼道谢,迈着小碎步反复来回,嘴上念叨着往左往右的话,急切地跺着脚。 扶黎跟看戏的似的,身子往墙上一靠,叉腰朝她喊道:“怎么,毛都没长齐学人离家出走啊?” 小姑娘委委屈屈,把包裹套在手臂上,从袖口拿出张银票,递到扶黎眼前。 “喏,给你钱,带我去西市看猴戏。” 银票的面值有一千两,扶黎拿着都嫌弃烫手,上下把她又看了一遍。 “大小姐,还好你遇到的是我。” 他无奈地把票子折叠好还回去,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抱起来,那动作姿势活像是抱孩子的。 “说说吧,为什么要翻墙?你爹娘缺你吃,还是缺你穿啦?” 小姑娘悠闲自如地靠着扶黎,仿佛是习惯有人这样对待,脸上全是对路边景象的好奇,“我爹娘待我很好的,就是看得太紧了。” 她把自己的脸捧着,摇头晃脑道,“我都十岁啦,连京城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扶黎好笑的望着她,“你爹娘不让你出来,是有理由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好奇,半晌后听到他感叹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我看到你的腰牌了,你是镇妖司的官差。” 小姑娘嘟着嘴,仿佛被小看,很不服气,“官差不都是为百姓做事的嘛,那你当然得帮我,而且我还给你钱了。” 她翻出右侧的小香囊,上面绣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里面都是丁零当啷的银子。 扶黎立马给她握住,看了眼周围的人群,“你就收好吧,我还不缺你那点钱。” 小姑娘是被家里宠得不知人间险恶,他也不高兴做坏人,反正到时候把她安然送回去就成,一时又想到宅子的事,旁敲侧击道:“我看你家的宅子很大,怎么,家里没仆人陪你玩吗?” 他给小姑娘买了根糖葫芦,看她吃的欢快,又问道,“你随便跑出来,爹娘肯定要担心的。” “大有什么用,没劲透了,哪里有外面好玩。”她吃得嘴上都是糖浆,扶黎给她擦了擦。 “我爹今天要去万宝阁坐镇,肯定不会发现我的。天天在家听他讲故事,耳朵都长茧子啦。” 她示意扶黎把她放下去,自己蹦蹦跳跳地东看西看。 扶黎觉着里面有能打听的事,紧紧的牵着她,“你爹平常,都和你讲些什么故事?” 小姑娘又要了份驴打滚,捧着热乎乎的,鼓着腮帮子吹气,“都是些书本的大道理。” 她吃得油滋滋的,明明是满足的表情,在提到爹的时候,又带着点嫌弃,“而且爹爹最喜欢拿家里的罗汉松吓唬我,我今天也要吓唬他。” 扶黎手背抵着嘴唇,想把笑意收敛,追问道:“罗汉松很吓人吗?” 好像发现了意外的线索,他挑挑眉,给小姑娘买东西付钱的动作越来越快。 “呃……”她想了想,展开双臂要扶黎包,怀里还抱着许多吃食。 “爹爹说,我们住的院子,从前是个大家族的,他们擅长做兵器,每天都会把铸造炉烧得旺旺的,罗汉松就是锻造兵器后剩下的水养大的。” 扶黎眼睛闪了闪,把她抱得高高的,挤过人群,西市的聚集着一大批杂耍的老艺人,小姑娘看得眉花眼笑,语气就更兴奋:“我爹总说,他们锻造的兵器非常厉害,叫削什么什么泥,反正就是很锋利。” 她把手指竖起来放到自己嘴唇上,做出可怕的小鬼脸。 “爹爹说,他们的兵器,都是用人造出来的,所以罗汉松里面都是冤魂,要是我不听话,大晚上还不回家,冤魂就会把我抓走。” “他骗你的。”扶黎笑得贼兮兮的,父母吓唬子女的话术总是老一套。 要是罗汉松真有危险,谁会在那住上几十年。不过小姑娘话里的意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爹有没有讲过其他的故事,比如,原来住在宅子的人,哪儿去了?” 扶黎乘胜追击,顺便又给小姑娘买了个风车,逗着她玩。 “嗯,他们搬走啦。” 小姑娘说得有些犹豫,扯了扯扶黎的头发,好像是在说什么重要的悄悄话。 “上次我不信罗汉松的故事,和爹爹吵架,他就说,住在哪里的人犯了错,被皇帝下令抄家,一个活口都没留。” 第210页 她神神秘秘的朝旁边看了两眼,“我爹可能是怕吓到我,过后又说是开玩笑的。” 小姑娘捏了颗糖果送进嘴里,“你不收我的钱,那我把这个送给你吧。” 扶黎看着她从小香囊里掏出个食指长的白虎石像。 “我在院子里挖到的,就当你带我玩的报酬啦。”这回他没有拒绝,接过去握在手里。 阴天光暗得快,西市点上灯笼,成排的小摊都摆出来,各种好玩的把戏耍得欢快。扶黎带着小姑娘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又是买糖画又是陪着看烟花,切切实实放松了一把。 承安坊没点几盏灯,摸黑把她送回墙上。 小姑娘高兴的朝他挥手,扶黎难得温柔叮嘱她别没事出来晃悠,小心碰上坏人。 手里的白虎雕像都快被他焐热,细观神情,是相对平和的状态,它的爪子平稳地摆着,并没有百兽之王的霸气。 扶黎总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玩了一天,反倒是脑袋空空,只能反复摩挲着走回镇妖司。 自高塔的金顶处落下来金光,瞬间点亮周围的灯笼,司尉提着灯和扶黎点头打招呼。 他们刚巧去办个案子,大晚上的七层和八层都透出人影,看来依旧是忙碌的情况。 他想着再去玄字号查看卷宗。 若是真如小姑娘说得,承安坊有被抄家的家族。那大乾历合该有记载,又或者,袁家当真犯了极大的错误,连斩首的经历都全数被抹去? 镇妖司门前有个白虎雕像,浅色灯影里,仿佛隐秘的守卫,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扶黎举起手里的小石像,对比着缓缓走过去。 他把小石像转了个面,在底下的白虎腹部,有一个很小的刻痕。 扶黎用指腹触摸,勾勒出个“袁”字。 然后他把手撑在大雕像上,弯下腰把手探进白虎腰下的空隙,不断的触摸,正巧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在反复的确认后,他可以肯定,的的确确,也有个“袁”字。袁家、炼器师、抄家,还有镇妖司门前的白虎雕像。 所有的线索摆在扶黎面前,让他有些晕乎乎的。原本只是想查个袁肃的背景,竟然翻出些陈年往事。尤其是其中的许多细节,都牵扯到镇妖司。 扶黎盯着手里的小石像,陷入长久的考虑中。 脑海中莫名闪过初见袁肃的情景。 当时他负责考核自己,刚进测试,见他抱着一把白虎妖刀,满脸不耐烦的模样,扶黎力有不逮,就被袁肃的刀风振开,结结实实吃了个下马威。 此刻扶黎却不住地把关于白虎的事物结合起来,就像是一副没有答案的拼图,在找到碎片后,尽量发现最大的可能性。 他必须要找袁肃,再好好确认一次。 第八十九章 画舫褪去人声鼎沸,只余下空荡的四层楼。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灯笼无声无息地挂在廊道上。从奶白色的纸张里,透出的光影落在楼梯上,形成一个个光斑,延伸出昏暗的视野。 明罗蹑手蹑脚带上门,楚泱把手撑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朝下望。 一楼的柜台没有人,留下些遗留着的符箓。一盏幽幽的灯斜按在门帘附近,里面的红蜡烛不断凝聚烛油,在火光里透出纯粹的红。 隔壁的赵缨好像睡着了,没发出任何响动。 明罗踩着光斑下楼,看着他们的影子团成一处后又拖得很长,恍惚间像是有个人总是跟在后面。 她心里知道是胡思乱想,为了安心,直直地挽住楚泱的臂弯。 他们准备去一楼的柜台处搜寻,明罗一直怀疑铜钱的来源,那些符箓和法器兑换后,又是去了哪里。 经过三楼时,瞧见原本熄灭的灯笼也点了起来。 四扇门都被锁住,轻轻走动,隐约能闻到一股粉尘扬起的味道。 明罗不免侧过头看了一眼,长长的廊道,中间的横梁,间隔几步就堆着白灯笼,在安静夜里,形成天然的路。 尘埃颗粒在灯光里浮动,门窗边的一角凸出来,留出些黑暗的夹角。也许在如此奇怪的氛围中,人就是容易被带得十分被动,导致行为缓慢。 在明罗转过头时,余光仿佛瞄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扑棱——”好像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她继续往下走,二楼的门也被锁起来,乍一看,四扇门,横梁的灯笼,好像和三楼没区别,差点让她以为是鬼打墙,复而又看了一眼。 脚下没注意,一脚踏空。 楚泱反手抱住她,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明罗旋着半只脚在楼梯上,整个人就像是悬空在画舫里。 以她的视角,正对面极其高敞的空间,摆放着大型的山水屏风画。那是黑色的墨迹自上泼下来,偶尔留下的白,代表着画布。 最底下点缀着几只小船,瞬间形成一副瀑布图。而最上方则是天花板的彩绘,大型的彩带把经受朝贺的人遮住。 不过现在她再看,反而比起匆匆一瞥,更显得清晰。画着的小人都是奇形怪状的,四只眼睛,两条尾巴,总觉得像是百妖开会。 脖子看得发酸,她有些吃力地抓住楚泱的手,朝他尴尬地笑了笑。 “当心些。”楚泱握紧她的手腕,要把她扯回来。 可明罗移开视角,瀑布的黑突然睁开一只眼,扑腾扑腾的飞下来,停在一楼的桌椅上,画上有细微的局部重新变成了白。 第211页 “阿泱,你说画舫夜里不做生意,为何还要点灯?” 明罗似乎觉得空气过于安静,忍不住压低声音和楚泱交谈。她越是走路,就越是在意四周的动静。缺少人的衬托后,画舫仿佛被放大很多倍,它的四层楼高,如同钟一般罩住了明罗。 一楼用来招待散客的椅子,被扣在桌面上。明罗原本都没注意到,这些小圆桌都摆着手指长的小泥人。 他们穿着简单的粗麻布,眼睛都被涂成黑色。靠近柜台,灯光把所有东西都染变色,红影漂浮着让他们无法分辨面前的东西。 楚泱使了个小法术,零星光晕落在台面,给明罗搜查柜台,带来一点正常的光亮。 乱七八糟的符箓摊开着,咒文有些是朱砂,有些则是墨汁,各种功效皆有。但她随手拿起一张,借着光仔细观察,颜色都渗透到反面,甚至掉色融化,全然感应不到灵力。 符箓之所以有用,是因为施法者落笔时,将灵力注入其中。大部分修行者常备符箓,是怕遇到危险,灵力却不够。 若是符咒失去灵力,就像鱼离开大海,死路一条。 明罗清楚地记得,那些修行者掏出的符箓,是能感受到灵力波动的。 可眼下的这些,全都是废料,画舫上又没出现打架施法的事宜,符咒上的灵力跑哪儿去了? 楚泱把一堆符瞥到旁边,翻身越过柜台,足尖轻轻落下,木板只发出细微的挪动。 他走过去把柜台附近的矮门打开,让明罗走过来。底下柜子好几个,他们俩一个查左边,一个查右边。 楚泱翻出些厚厚的书籍,蓝色的封皮,一拿出来堆积着满满的灰尘,呛得他咳嗽,又想到是在暗访,忍着不适咬了咬舌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明罗则掏摸出十几个钱袋,大小不一,里面都是铜钱。在袋子的下方,压着好多没用的符箓,上面的咒文基本都褪色的不剩多少。 她呵着腰,总觉得里面有别的东西。可柜子有些深,灯影刚好被她的身躯遮住。 她试图换个姿势,但脚下的木板糟朽,一动就吱呀吱呀。 她咬着嘴唇,半个手肘撑在第一层的柜子上,另一只手探进去,四下摸寻。指腹碰到淡淡的一层灰,但始终没有尽头。 于是她只好努力抻着,想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楚泱胳膊肘夹在书籍,柜子里的法器颠三倒四地躺着,有香炉状的,也有宝剑匕首之类的,总之是五花八门,但灵力也全都消散。 他回头看了眼明罗,见她正在研究柜子里的东西,想着不会被发现,上手握住其中一个法器。 许多画面像走马灯冲到他的脑海里,一双手把法器抛在柜台,光圈在台面上开了个洞,透过木料,法器内的灵力被抽丝剥茧地吸收,而另一边,铜钱袋子也被传送过来。 接着又是类似的场面,不同的脸变换着,预示着画舫来过各种各样的客人。 他们明白规矩,每一次,都是自愿交上法器。而柜台,仿佛是拥有自己的意识,循环不断的做着抽出灵力的事。 楚泱拧紧眉头有,心里默念着,希望神识能穿透记忆,更进一步地沉下去。 再沉下去。 看到柜台下方的景象,一层一层的法器符箓,穿过铜钱袋子,他的神识在游走。 “扑棱扑棱——”柜台里好像贴着一个东西。 覆盖在法器的手掌,发出浓烈的银光,像是找到关键点。 楚泱身上被包裹进一道透明的薄膜,红色的灯影无限拉长,在地上形成张牙舞爪的影子,轻微的,缓和的,爬到他的脚跟处,而楚泱沉浸在神识的探索中,并没有发现。 近一点…… 黑乎乎的,神识浮动在柜子里。 马上就能看清了。 明罗反着手去摸柜子的上壁,软乎乎的。一层绒毛拂过她的手指,肉麻的鸡皮疙瘩冒出来。 忽而她顿了顿,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连着密密麻麻的毛,滑过一点温热的肌肤,像血管里的血液流动。 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决定收回手,突然蚊子叮咬使得疼痛萦绕在手指上。 “啊。”她吃痛地叫了一下,楚泱猛然睁开眼,法器应声而落,摊开的符箓全都飞了起来。 柜子里飕飕地冲出来好多蝙蝠,粉红里透着黑的脸被红灯光放大,朝着她的脸颊扑来,明罗下意识地抬起手遮。 画舫灯笼猛然转动着,在翅膀的扑腾中,瞬间熄灭。桌椅被撞得噼里啪啦乱响,绝对的黑暗里,明罗紧闭着眼睛,肩膀碰到一个柔软的胸膛。 她的话还没出口,重重的被推了一把,腰部掐到柜台的边缘,疼得她一口气没上来,眼泪全挤在眼眶里。 可能是蝙蝠飞出来带得灰尘迷眼,她没法适应黑暗,又担心楚泱的安危,伸出手胡乱摸着,指尖湿乎乎的,估计是被咬出了血。 “楚泱。” 她小心翼翼地喊着。 眼前是虚空的一片,偶尔像是发晕似的闪过白斑。她的脚下是散落的符箓,走起路来还有点阻力。 明罗再次喊道,“楚泱!你在哪儿?” 画舫漆黑如墨,楚泱没有回应。 明罗忍不住紧张起来,手握成拳,试探地敲着周边的物件,如果是硬挺的,大概就是蜡烛的烛架。 第212页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灵力逐渐在身前形成光团,她刚刚被推到柜台的最外边,和山水瀑布图贴得很近。 此刻她终于知道怪异的点,由水墨画出来的瀑布,是可以流动的,被曲解的。 因为那些黑色的小点,是蝙蝠的翅膀,他们栖息在上面,微微的抖动,就会使得画面改变。 明罗的胃里涌上一股浓烈的恶心,强忍着拈决放火,然而肩膀被人扣住。 那样的触觉使她僵硬着,法诀停在一个将要画完的状态,画舫里没有风声,连呼吸声都很克制。 “师姐,我们先回去吧。” 是楚泱的声音,她反握住对方的手,将他拉到身边,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我们还没查清楚呢,回去做什么?” 楚泱的手掌心十分干燥,连点灰尘都不曾沾到。他把旁边烛架上的蜡烛点燃,跳跃微小的光,把明罗的影子照出来。 “我刚翻了翻柜子,什么都没有。画舫的灯都熄了,再找下去,无异于暴露身份,咱们还是明天再说吧。” “告诉我,这幅画,是什么情景。” 明罗以一种命令式的口吻,指着山水瀑布图。那儿的黑被驱散了一些,楚泱莫名其妙地转过身,他的衣袍背后,好像产生点焦黄的颜色。 他细心的辨别,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就是幅画,师姐,你是不是精神太紧张了。” 楚泱笑眯眯的,身后的瀑布图,依旧是幅简单的装饰画,好像蝙蝠只是她的错觉。 明罗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地敲击着,她静静地瞧着楚泱,片刻后拉着他的手往上走。同时灵力四散,一楼损坏的桌椅在空中恢复原样,仿佛他们根本没来过。 她踩着楼梯的脚跟都不敢落下,飞快地回到四楼,关上房间的门。 屋里的窗棂推开着,月亮在逐渐泛青的天空中消失,金顶也陷入一种暴风雨前夕的安宁。 他们的船只像浮萍般飘荡,明罗忐忑地走到那里,用手去感受了一下,其实没有风从她的手掌划过,而头顶的灯笼轻轻地旋转着。 楚泱在地上铺开被褥,仿佛撒娇似的把窗户关上,做出点不乐意的情绪。 “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折腾一晚上了,早些休息吧。” “你不是,闹着要陪我查案吗?”明罗突兀的笑了一下,原本折叠在角落的屏风被她搬过来,横亘在他们的中间。 “查案也不用太着急。” 楚泱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肩膀,本想握住的手被她自然地躲开,“我看你面色不好,等休息好了再查,也不迟。” 话是说得很好听,尽心尽力为命明罗考虑。 “也好,听你的吧。” 明罗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被咬出的伤口不见了,但是酥痒的触感还在。 她淡然地看着楚泱,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的外衣脱下来,盖在腿上。 楚泱有些奇怪,见她磨蹭着背上褐黄色的斑,心头跳了跳,立马蹲坐在她的脚边,解释道:“就出去一趟,怎么弄脏了衣服?” 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被明罗拍开。 “别乱动。” 明罗的灵力扫过外衣,顷刻间更多的斑点浮现,一个叠着一个,好像这件衣服被无数东西撕咬过,早就残破不堪。 她有点生气地把外衣扔在地上,捧着楚泱的脸,好像要一探究竟。 “师姐。”楚泱忐忑地看她。 明罗抚摸着他的五官,眼睛的形状线条都是一样的,然而心底的阴霾,却随着他的目光,缓缓的凝聚。 半晌后,她忽然放开手,把外衣往另一边踢了踢,赌气似得缩回床上,对着楚泱冷漠道,“没什么事就睡吧。” 她把床边的帷幔放下来,楚泱没再说什么,听话的钻进被窝。隔着屏风,透出他躺下的身影——有一点模糊的黑色。 “楚泱,把灯笼灭了吧。” 明罗哑哑地吩咐,听他应了声好,站起身把灯笼取下来,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等他默默睡回去,明罗直起身,以轻缓的动作,从麒麟囊里取出把精巧的匕首,塞进枕头下方。 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警惕地握着。 第九十章 扶黎顶着个黑眼圈,翻阅着破啰巷的历史。他好不容易走通官府的关系,借来京城的地域调查。 不过官家说只能给他看一天,明天就得完好归还。 因此,熬了个大夜,总算摸清楚,破啰巷曾经住过一户姓袁的人家。 户籍上登记的是袁铮,并非是京城人士,说是从别的地方逃难来的。后来在破啰巷安家落户,承佑三年,开了间打铁的小铺子,平时就靠给人锻造刀剑为生。 再要往上查,户籍就不够看,扶黎只好另想他法。 袁肃一直住在破啰巷,袁铮是他的父辈可能性更大。但袁铮和云老头口中的袁家有没有关系,扶黎无法确定。 思前想后,既然多年前袁铮在京城有留下档案,那就不算是查无此人,去黑市上问问,应该能再翻出点线索。 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扶黎连打两个哈欠,匆忙在官府附近的小摊上要了碗青菜粥。 天色蒙蒙亮,金顶刚翻出一点点的微光,像是条白边探出个头。他来不及多等,忍着烫灌下去,就直接往黑市赶。 第213页 京城地界藏龙卧虎,镇妖司顶多沾了官家的光,真要遇上三教九流的事,还是得靠各地的地头蛇发力。 黑市就是这样的地方,越是琐碎邪门的疑难杂症,越需要找混在底层的人问。他们走街串巷见得多了,什么样的消息都有。 扶黎原本是不晓得,后来当了司尉,有回遇到个案子,官面上查,怎么都没办法。 他的同僚就告诉他,京城黑市的传说。 果不其然,他交了点票子,找一个金爷问了问,立马就得到些隐秘的消息,让他轻松抓回犯人。因他出钱大方,金爷倒是心里给他记着一笔好。 这回袁家的事,找金爷准错不了。 黑市听着好像很危险,实际上是做的夜晚凌晨的生意,里面摆摊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活计。有扎小人,也有买卖市面上不流通的秘咒,像金爷,就是专门做消息生意。 全京城,只要能说出名字,他囫囵就能和你说个大概。 金顶背面靠近官道,有块荒凉的空地。白天仅有一个茶水摊,高高的旗帜竖在木梁上。 到了夜里,摸摸索索会支起好几个摊位,挂上一盏特别打眼的红灯笼,旁边配人专门摇铃铛,是提醒守在附近的人,夜市开始。 直到凌晨,天蒙蒙亮,把红灯笼取下来,写着茶肆的旗重新挂上去,就代表今儿个的黑市结束。 扶黎走了个最后的空当,最近两三天生意不好,红灯笼收得晚了些。他就趁着时机进去找金爷,一条路走到尽头,有家简易的帐篷。 门帘蒙着块黑布,中间用白色的颜料画了个圈,写着“金”字。 他扒拉开门帘的缝隙,递过去一张银票,悄声道:“金爷在吗?” 后头有人把银票抽走,仔细等上一会儿。金爷钻出来,瞧见是扶黎,伸手就扯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里面拉。 帐篷里摆着张毛茸茸的地毯,在乳黄色的光晕下,泛着深褐色。烟筒随意得掉在地上,浓烈的烟熏味,差点呛得扶黎咳嗽。 金爷披着件粗麻外衣,手指里都是黑漆漆的泥垢,在那儿端茶倒水。 “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金爷的茶杯是从一个古董商人那收来的,青瓷白底,并非什么宝贝,就是看着还过得去。每回扶黎来,开场白都是这句。 他习惯得盘腿朝毛毯上一坐,撑着脑袋,悠悠开口:“来找您自然是有正事,金爷最近发财了,我闻着是好茶叶的香气。” 茶杯里零星的叶子,散发出浅浅的香气。 他就说几句客套话,金爷乐呵呵地拿过地上的烟筒,翻出个小袋子,里面装的都是烟丝。 “哎,发财我还能在黑市干。司尉别取笑老头子,说说吧,今儿有什么想问的?” 他把烟丝抽出一两根,像是珍惜似得捧着放到烟筒里点燃。隐隐约约的青烟冒出来,在扶黎面前形成一道薄雾。 “金爷晓得万宝阁吗?”扶黎松快得活动肩膀,大手大脚地躺在上面。 金爷被他的说法逗笑,吸口烟,用迷糊的眼睛盯着他。 “这话不像您问的,万宝阁的事,哪里轮得到我来说,镇妖司早就有完整的案卷吧。” 扶黎扯着点笑,小小的帐篷里,烟雾缭绕,“我不是要问万宝阁,我是想问万宝阁阁主住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他懒得绕圈子,单刀直入,“承安坊的袁家,是为何被抄家的?” 金爷呛了一口,抬手挥了挥,像是要把烟雾给扇走。 “您问得袁家,可是罗汉松的那家?” 他没表现出惊奇,扶黎却认真地直起身子,点点头,顺便补充道:“犯案抄家的,镇妖司应该能查到,但这个袁家,我翻遍卷宗,也没找到。这不,就想到您了嘛。” 他也不忘顺势拍个马屁,金爷呵呵地笑,他的喉咙抽烟抽坏了,开口就是“啃”“啃”清嗓子。 “小老头做得就是消息生意,只要您出得起价,就算是皇帝老子的事,我也能说出一两句来。” 扶黎再次抽出两张银票,金爷收得很快,嘴上也不含糊:“您在镇妖司的卷宗翻,铁定是找不到袁家消息的,因为这事啊,是先皇那年的事。要说承安坊的袁家,就不得不说开国的事。” 他皱着眉,一听金爷扯得远,下意识怕他是忽悠人,耐着性子听下去,竟然真的有点可能性。 “太宗的皇位之路,是一大堆人帮忙推上去的。里面最有存在感的两位,一是慧眼识珠的凌霄宗师祖,二就是和太宗拜过把子,向来贴身保护他的袁家。” 金爷狠狠吸了口烟,又吐出来。 “袁家擅长锻造一门,对太宗十分忠诚。开国后,更因有功封侯拜相,专门负责皇宫大内的兵器。那时候,可谓是风光两无。袁家出产的兵器,极其锋利,在战事上,非常有用。” “袁家守诚,重义气,除开兵器,也会铸造些灵器,对外销售给修行者。太宗皇帝明白他们的心意,从无猜忌。但代代传下去,太宗的情谊是太宗,小辈可把袁家的权力看在眼里。” 他恍惚间拍了拍大腿,好像对接下来要说的事,一阵感慨:“一个拥有兵器权的世家,任谁看着,都会当成心头大患。先皇大概就是如此想的,在隐忍多年后,逐渐发力。先是联合手握重兵的将军,剥夺了袁家的冶炼权,兵器铸造一率交于内务。” 第214页 “后来更是炮制了造反的案子,将袁家诛九族抄家。他们家本是承安坊最大的府邸,那一天可谓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之后,承安坊的其他人家,是搬的搬走的走,唯恐沾上点晦气,被先皇所不喜。” 扶黎莫名有些心寒,但时间太久,他也不好置喙,只是接着询问道:“袁家举族被灭,这场祸事,算得上是先皇大获全胜。他应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怎么反而抹去了袁家的痕迹?” 金爷猛然地冷笑,转过头把烟筒敲了敲地板,一些残渣倒出来。 他继续放烟丝点燃,吭哧吭哧抽着。 “传说袁家的老祖宗临死前,诅咒先皇子嗣不全,也有说是袁家的冤魂要缠着皇室的。后来碰上先皇身体每况愈下,索性下旨将关于袁家的所有记载,全部抹杀,不让任何人提起。” 扶黎愣了愣,怪不得他翻遍记录都查不到,原来还有这一茬。 不过先皇的反应可真够大的,杀了袁家不够,还要抹去所有功绩。长年累月的,京城能知道袁家的,的确会越来越少。 “不过袁家呢,还是真的倒霉。” 金爷笑得神秘莫测,他把放烟丝的小袋子搁在毛毯中间。 扶黎知道他的性格,说一句必定要藏一点,袁家肯定还有后话。他便再放几片金叶子在烟丝上,金爷用烟筒勾过来,谨慎的数了数。 “我现在说的,是当初京城的传言,倒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您就当听个趣事,万一出了错,可别来砸我的招牌。” 扶黎摆摆手,发誓绝不和他胡搅蛮缠,催着他快说。 金爷咳嗽两声,不慌不忙道:“先皇驾崩后没几年,京城突然出现了一个锻造师,淬炼兵器的手艺,可真是一绝。他先后给修行者打造了许多把宝剑,有一些见多识广的,总是觉得他锻造兵器的方式,和袁家很像。” “加上他也姓袁,很容易就把两方联系起来,传来传去,就成了他是袁家流落在外的后人。不过当今圣上只爱求长生,民间风言风语,他也不去管。” 扶黎抬手打断他,插嘴道:“这个民间的锻造师,是不是住在破啰巷?” “呦,不愧是镇妖司,您心里很有数啊。” 金爷似笑非笑,说话也阴阳怪气的,径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说道:“俗话说,不招人妒是庸才。这位锻造师过于出众,得到了邪修的觊觎。偏偏他宁死不愿意给他们打造武器,临死前将自己投入熔炉,铺子里的刀剑也被洗劫一空。” “听说有把最出名的腰刀,被皇家给收藏了。” 金爷仿佛想到好笑的事,脸上都是讽刺的意味。 “说来真巧,这位民间锻造师,不一定和袁家有关系,但他们的命运,倒是相差无几。袁家没了,他们淬炼兵器的白虎雕像,被你们镇妖司带走。” “这民间锻造师死了,他的白虎腰刀,也被皇家拿走。” 金爷把帘子撩开,远处的太阳光照进来,晃了晃扶黎的脸,全然只听到他在嘲讽,“您说好不好笑。” 扶黎没回答,他全身心都放在思考里面的联系了。白虎腰刀,是袁肃的宝贝。自他入镇妖司,每一次见袁肃,同时也能瞧见他的佩刀。 他撇下金爷,管不得客套,直直朝着袁肃家奔去。 破啰巷的早晨,依旧是安静的,空旷破旧的屋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吵架。 扶黎不停的拍打着袁肃家的门,力气越来越大。 袁肃一瘸一拐地开门,看见是他,连路也没让开,语气不善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伤没好透,穿着松松垮垮的罩衫,腰刀被他撑在手里,身体还有点颤巍巍的。 扶黎盯着他,良久后冒出句话,“我知道袁家被抄家的事了。” 反正袁肃是不欢迎他的,那索性就把事情摊开来,正好确认他的反应。 袁肃绷直身躯,手握紧刀柄,眉毛压着眼睛,一副警惕的神色,“所以呢?” 他的太阳穴有点发胀,原本是想让扶黎别再插手,没想到他的倔驴脾气,竟然一路查到了袁家的头上。 再往下,她的事,必定也会暴露。 想到此处,袁肃微微动了动脚步,就仿佛有个在意的人,想遮掩什么似的。 扶黎疑惑地皱着眉头,他想不出明罗为什么要找有山鹰袍的人,也不懂袁肃到底想要做什么。 若是袁家被皇室所灭,他却大摇大摆地拿着白虎腰刀进镇妖司? 这算什么,认贼作父吗?抑或者,袁肃有一直在准备的阴谋? 扶黎胡思乱想,心头隐秘地跳了跳,忽而想到最初的目的。见袁肃颇为紧张,斜着身子探出一只脚,搁在门板,想要挤进屋内。 袁肃手比脑子快,目光还放在紧闭着的内院里,双手已经对上扶黎,要把他一把翻过身去。 谁料扶黎灵活得很,侧身闪过,带着力道把他的罩衫拽到侧面,露出内里穿着的衣裳。 云纹表现海面浪花翻滚,栩栩如生的苍鹰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它的利爪收紧,翅膀展开,以一种猎人的方式,贴在后衣襟上。 扶黎呆愣着,被袁肃迅速地推开。 他把罩衫重新披在背后,用力将扶黎扔出门外,语气里有种压抑的怒气。 “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第215页 扶黎单手撑着墙,心思飞得很远,眼下真的确定,袁肃身上的山鹰袍,是来自于天字号的人。 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透露着难以解释的古怪。 难道他是打算复仇吗?明罗又为何要查他? 他想得脑子发疼,还是一头雾水。 最后只好取出镜子,注入灵力,打算把所有事情和明罗复述一遍,这种弯弯绕绕的事,还是留给她思考吧。 然而镜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等了半晌,只映出扶黎的脸。 第九十一章 破天荒的,平安画舫一大早就开了门。甲板上赵缨在吹风,河岸边都是围观的人群。因着画舫突然开门迎客,周边的船只也赶忙把生意做起来。 明罗站在柜台附近,又掏出好些符箓兑换了铜钱。 楚泱似乎有些不满,把半个身子挡在她的面前,“师姐,你从前没赌过钱,贸贸然的,一点规划都没有,容易出事。” 她下定决心要去三楼探个究竟,更多是因为昨天夜里的探查,让她有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而楚泱如今的情况,一楼是无法巡查了。 但是三楼,这个封闭的地方,一定是有重要的线索,画舫才会如此在意。 明罗好整以暇把钱袋拿在手里,目光并未在楚泱身上停留,反而是撩开帘子盯着赵缨的背影。 比起画舫里的赌客,赵缨给她的感觉很奇怪,总有种能问出点线索的感觉。 小毛豆上了船,她排场大,依旧带着两个小厮,身上的衣袍换了一身方便行事的短打,头发编成好几个小辫子,配上她大大咧咧的走路姿势,仿佛是女土匪进村。 她一看到明罗,就十分亲切,摇晃着她的手臂闲聊。 得知她也要赌钱,更是大张旗鼓地把明罗迎到二楼,顺便推销着这几天总结出来的技巧方法。 楚泱微微沉着脸,朝柜台后面望了望,很快又收回眼神,想跟着明罗他们上楼。奈何她连半点注意都没放在楚泱身上,独留下他被小厮挡住,探头探脑的张望。 小毛豆余光瞥了两眼,凑过去八卦道:“明罗师姐,昨天不还好好的嘛,怎么,一晚上就吵架啦,他惹你生气了?” “其实有件事,还真的需要你帮忙。” 明罗略微有点不怀好意,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小毛豆附耳过来。 她压低声音,里面没多少爱意,“帮我折腾他几下,最好在赌钱的时候,别让他近身。” 她的眉目有点冷,连小毛豆都看出不对劲,但小孩子的脑子没多少弯,以为是楚泱真的惹明罗不开心,是要给他个教训,当下就满口应承。 让两个小厮过来,悄咪咪和他们讨论了一番。 二楼的屋里都开了窗,浅浅的日光照得雪亮。然而画舫还是点着灯,仿佛灯笼里的蜡烛是不要钱的。 在白茫茫的光束下,灯笼里的蜡烛都隐了身,好像只能看见微弱的烛火跳动。 赌桌上的小泥人就位,昨晚留下的瓜子壳都被收拾干净,写着大小的两块区域仿佛就是新的一般。 两边安放着好几个木篮子,里面都是糖果花生瓜子,小毛豆自带了茶具,拖过一张椅子,单手架椅背,人斜坐着,打算一会儿给明罗些指导。 她身边的小厮拦在二楼的入口处,楚泱要过来,就装作伸懒腰,总是能刚巧地拦住他的去路。 奇怪的,楚泱没有生气,只是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尝试,就好像他的动作是被人驱使的。 小厮们按捺心中的疑惑,兢兢业业地想法子拦他。明罗翻了翻钱袋,来京城前,幸亏多准备了些符箓。 她当时就有种预感,京城之旅不会太平,没想到先见之明多给倒是给了她帮助。半袋的符咒换来三千铜板,她又打算上三楼一探究竟,自然是每把都不能输。 现在没了楚泱的能力,她只能靠自己。 骰钟的迷雾比昨天看着浓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 自从楚泱给她后,就一直带着。 龙鳞传来淡淡的温度,好像是在回应她的抚摸,心下定了定。 她隐藏在袖子里的手链,灼烫地烧着她的肌肤,但神识异常清醒,透过重重的云雾,明罗看见三个骰子。 它们叠在一块,你只能看到正对眼前的三面,是六点、一点、四点。 然后骰钟忽得动起来,骰子变换方位,就像是用脚尖跳舞般,在云雾中不停翻滚。 随着小泥人的抖动,六个面时隐时现,终于在轻微的铜锣声中停下来。看来,这骰子的变化是靠着小泥人控制,只是以她目前的能力,仅仅看到骰钟内的结果。 它们占据不同的方位,向上仰着,明罗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逐渐变慢。 周边的人赶忙把铜钱压在大或小的区域,目不转睛地盯着骰钟,仿佛等待一种万众期盼的时刻。 小毛豆紧张的握住了明罗的肩膀,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师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直觉?” 明罗突兀的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嗯,我看到……” 她顿了顿,把整袋铜板都压在大的区域,在小毛豆倒吸一口气中,缓缓坚定地开口,“我会连赢五十吧。” 小泥人把骰钟解开,是三个六,在噤声的安静后,爆发出唏嘘和喝彩。 小毛豆激动地拍了拍手,对着明罗就是一顿猛夸,什么天花乱坠的词都蹦出来。她有些好笑地摆了摆手,瞄到门口的楚泱,面无表情地靠在栏杆处。 第216页 看来小厮还是没能拦住他,但目前看,他已经放弃阻止明罗赌钱的想法。 之后的赌局,就如同明罗所说的,她靠着手链的作用,一直将灵力聚集,用于看透骰钟的迷雾。 在画舫的主场里,想要使用灵力,比起在外面,需要更大的集中度。五十把用得太多,手臂上已经被烧得发疼。 好在只是个小伤口,明罗强行忍住去看的冲动,一直到赢得去三楼的资格,才松了口气。 小泥人对于她的连赢,偶尔会表现出不满,甚至连敲锣的动作都快了不少。 她学着赵缨走向后面更大的泥像,聚拢在她周围的人有些不舍。刚刚赢的概率太大,很多人都跟着她下注,看到她要走,眼中都流露出可惜。 泥像转了转眼睛,明罗把赢来的铜钱袋子搁在它面前。 “我已经赢够五十把,想去三楼,应该是有资格了吧。”楚泱此时跨步进来,目不斜视,绕过小毛豆的阻拦,走向明罗。 他似乎有点善意的忠告在,拉了拉明罗的衣袖,“师姐,你真的要去三楼?” 他的语调很平稳,仿佛明罗的决定,和他没什么关系。 “是。”明罗容色淡淡,突而起了些心思,故意对上楚泱的眼神。 “若是你怕了,可以不和我一起进去。”她的眼睛里升起异样的探究,仿佛是一种考量。 泥像没有开口,但是声音从他的腹部发出来。 “二楼使用的铜板,无法在三楼使用。这位客人,请去一楼重新兑换。三楼的赌局包含不确定性和危险性,一切状况,画舫不做保证。” 声线非常的冷漠,似乎又是对明罗决定的警告。但她笑了笑,朝楚泱挑眉,在等待他的答案。 片刻后,楚泱像是被控制似的,恍惚地扯着嘴角,“你要去,我自然是会陪你的。” 明罗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可是你说的,我没逼你。” 她说着就要去一楼,转身的刹那,睫毛盖在眼睛上,隐藏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她和小毛豆说了一两句话,就动身去柜台。 赵缨正踌躇地站在那儿,红|缨|枪竖在身边,他紧握的手不停地挪动,像是在进行深刻的思考。 店员从门帘中出来,拿着一本厚厚的账本,核对着上面的文字。 很是为难得抬头对赵缨说道:“这位客官,你进入三楼已经九次了,目前没有可以再兑换的物品。” 赵缨垂着头,大概也明白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但他的面色里又带着焦急,仿佛很执着于三楼。 “其实也有个办法。”店员斟酌后把账本合上,堆到一旁。在赵缨期待的目光中,指了指他手里的红|缨|枪。 “这柄|枪,灵力四溢,很符合我们的兑换标准。若是您愿意,也可以另外在给您铜板。” 她堆着一种和善的笑,可是从明罗的角度看过去,更像是没心没肺的折磨,总觉得透出诡异的恐怖。 这些店员,仿佛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赵缨怔了一怔,颇有些慌张的朝红|缨|枪看。 那是一把锋利的|枪,枪|杆是乌木,上面有一些小缺口,应该是打斗中留下的,但并不影响它整体的气势。 之前见到赵缨的时候,他就是背着红|缨|枪,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很珍惜的宝贝。 通常武器生灵,是因为跟随修行者数年,早就结下深厚的感情,绝不是可以随便换出去的。 但赵缨心中迟疑,他到了山穷水尽的末路,尽管只有很小的概率能赌出想要的东西,可和东胡整个国家的命运相比,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若是我用东西帮他换呢。” 明罗骤然喊道,她将一整叠的符箓推过去,又从麒麟囊里倒出些小法器压在上面。 赵缨讪讪的侧过头看她,仿佛是有点意外,“你是昨天的……” 他把后面半句话吞回去,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红|缨|枪,毅然决然地递过去,“可以,就用红|缨|枪换。” 这回换明罗不知所措,她原以为赵缨是舍不得的,没想到他还挺有骨气。宁愿换掉喜欢的红|缨|枪,也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店员大喜过望,红|缨|枪在柜台上方被一道银光包裹,赵缨死死地盯着,试图看最后一眼。 银光渐渐吞没|枪|身,掉落在柜台的,是四五个铜钱袋子。 赵缨默默地拿过去,在和明罗擦身而过前,他犹疑着劝说道:“三楼不是好玩的地方,姑娘,你还是不要因为好奇心,而多此一举。” “赵公子。” 明罗叫住他,抽出一张符咒送给他,“你连最重要的枪都当了,还是留一张傍身吧。” 就冲他好几次都想拉自己一把,她也不希望赵缨有个不测。 那张符箓是用来治疗伤口的,赵缨复杂地接过去,本想离开的动作也停滞,纠结着转过身对明罗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符咒,意思说这就是还你的报酬。 明罗笑了笑,对着静观其变的楚泱忽然道:“我有东西忘在二楼了,你帮我去找小毛豆问问。” 她说得很平淡,楚泱明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和着,不时的朝赵缨看两眼。 “赵公子,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端详着赵缨的面容,靠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眸,在光晕里,呈现一种很薄的青蓝色。 第217页 “你劝了我多次,为何自己非要去三楼呢?” 赵缨不慌不忙地把符咒收好,对于她的问题,没多大反应。 平安画舫的帘子正巧被撩开来,外头的日光太大,仿佛是白花花没有任何东西。水面的风并不能吹进来,徒留下一点沉闷。 “我不是为自己。”他缓缓说着,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正常的事。 “比起一个国家的命,我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赵缨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 “你是东胡人。” 明罗说得非常肯定,赵缨却只是笑了笑,有点不羁地嘲笑道,“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吗?” 他偏过半张脸,在光影的夹角里,轮廓异常的清晰。 “姑娘,你的心肠很好,平安画舫不适合你。”他走向三楼的步伐没有任何的停顿,留给明罗一个宽厚的背影。 楚泱正一无所获得走下来,刚好和赵缨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侧过身,一瞬间的目光所及,明罗瞧见楚泱的神情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肃杀。 就像是.......赵缨是个将死之人。 明罗的心头狠狠地跳了跳。 龙鳞在发簪上发热,一丝头发绕在上面都被烧得蜷缩起来,她莫名地产生退缩的直觉。可想了想楚泱,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三楼。 第九十二章 三楼所使用的铜板,要比二楼多出一倍。明罗将仅有的符箓都兑换出去,留下一些带有攻击力的小法器。 赵缨在他们前面,画舫的店员让他们坐着等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气都有些灰暗,才把他们带到二楼的泥像前。 小毛豆已经赢得她想要的法器,小厮收拾着东西,就要赶着离去。 看见明罗走过来,犹豫间扯过她,悄悄给她塞了几张符咒在手里,嘴上还担心道:“师姐,你真的要去三楼吗?” 明罗揉了揉她的头,软乎乎的,还真是个小孩子。 她捏了捏小毛豆的脸,余光瞥到楚泱正盯着,微微凑近了说道:“你要是有机会,出去后,到镇妖司找一个叫扶黎的人,告诉他我在平安画舫等他。” 她之前为了和赵缨说话,故意支开了楚泱。 经过这一遭,楚泱好像明白过来,总是寸步不离,让她没法找机会用镜子联络,只能寄希望于小毛豆能把话带到。 泥像身前有个小小的托盘,盖着块黑布,撑出一点高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闪烁着光,照得黑布也沾染一些颜色。 在泥像的左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一把香,还没有点燃。 明罗有些好奇地打量,楚泱却平静异常,只是劝说道:“师姐,再不进去,画舫都要收摊了。” 他指了指黑布,慢慢有些字浮现出来,写的是三楼的规矩。大抵意思就是三楼仅开放一炷香的时间,里面所见所闻,皆不可以外传。 明罗愣了愣,若是没记错,赵缨进三楼可不止一炷香了。 然而不等她多想,楚泱牵着她的手,已经按在黑布上。 在她的脚底涌出一道光圈,恍惚间他们就陷下去,三四扇敞开的门出现在眼前。这样的方式,似乎和之前赵缨进入的过程完全不同。 天花板留下虚空的黑洞,明罗仰头望了望,挣脱了楚泱的手,似乎有点不满得对他讽刺道:“楚泱,你很着急吗?” 她笑得不怀好意,四周的环境却把一些话语无限放大,回声震荡着耳膜。 楚泱继续抱着他的胳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为自己辩解道:“平安画舫有自己的规矩,我们作为客人,还是遵守为好。” 这话在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想怎么变扭。 明罗没给他好脸色,微不可及的冷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跨过门槛。 地板黏糊糊的,乍一看,窗棂都是三楼的模样,仔细瞧,就能发现细微的差别。在画舫中,三楼是被锁上的。但实际抵达,却是通过二楼的泥像。 外面的锁链,其实就是用来迷惑众人的障眼法。怪不得她当时下楼时,总觉得三楼有奇怪的灵力波动。 内部的空间非常大,支撑屋子结构的横梁根本看不见,呼啸的风声卷着一点腥气。 明罗每走一步,鞋子和地面摩擦出滚动的声响,像是踩到一些东西。里面没有赌桌骰钟的摆设,一整个都空荡荡的。 她手里拿着钱袋,却不知道要找什么人。忽而身侧的空地浮现出一盏灯笼,有一点微黄的光晕打在上面,像是刻意在指引着明罗。 那灯笼是高高的,圆圆的古朴形状,手柄做得很长。 明罗果断地捡起来,微黄的光霎时照到他们身上。 天顶落下薄薄的帷幔,漂浮在周围,遮挡住一部分视线。 明罗顺手撩开,面前的景象就成了偌大的屏风,金色的底纹,衬着青蓝山水画,差不多是四五面都展开来,堪堪围成一个圆形,好像包裹着重要的东西。 在角落里,开了一个小缝,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 明罗抬了抬手,用灯笼去照明。 屏风上的图样是流动的山水,江面还有一两只小渔船,荡来荡去。 她感觉有团团的火焰,跳到左边又跳回右边。 楚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你不进去吗?” 在诡异的氛围里,显得十分明显。 明罗收回手,把灯笼的手柄撑在腰边,仿佛是带着点嘲笑,“怎么,你不打算跟我进去?” 第218页 说着,直接就扯过他,侧着身子钻过缝隙,尽管有一两下的挣扎,也都被明罗忽略。 屏风围成的圆圈里,坠着十几盏灯笼。因为看不到房梁,那些灯笼就像是凭空停着的。 红与黄的光照下来,形成硕大的光斑,它们缓缓的移动着,簇拥着,突如其来的被一个石像挡住。 地板像是棉花,人站着都觉得要沉下去。 明罗松开楚泱的手,把钱袋抛到石像的跟前,她没多少耐心耗,对于画舫的故弄玄虚,更是不想迁就,索性就大方地问道:“赌局呢?应该要开始了吧。” 楚泱朝后退了两步,眼神扫过石像。 它安静地矗立着,肥硕的身躯盘旋在一颗石头上,头微微探出来,两只长耳朵竖起,眼睛像是镶嵌的红宝石,看着灵动活泼。而背面有个黑黑的口子,看不出放了什么。 掉在地板上的钱袋陷进去,兔子石像的眼睛亮着,仿佛是虚空遥远的声音响起。 “我们这儿赌的,是运气。每个人的好运都是有限的,我能感应到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可能不能选出来,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噢,还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明罗高声腹诽,语气里带有点不屑,瞄到楚泱正皱着眉,并不想近身,更是言辞犀利道:“你说能看到我想要的,就是真的了?若是你给的物品并不是我要的,就说是运气不好。” “呵。”明罗上前拍了拍兔子头,“天底下有如此好笑的事吗?” 她的灵力一下子渗透进去,电光火石间,明罗仿佛感应到炙热的心跳,以及整个平安画舫的视角。很快,风声大作,一股灵力把她振开,石像的动作改变,原本盘踞的身躯站了起来。 兔子石像露出獠牙,红宝石眼睛发着更大的光。 “阁下若是不信,不如让我来看看,你心里最害怕什么?” 无名的风卷起来,明罗被刮得睁不开眼。灯笼东倒西歪,烛光却□□的亮着。 兔子好像脱离了石头,一跃而起,它的红眼睛像是一种猛兽的眸子,中间有个竖着的瞳孔,在眨眼间来到明罗身前。 她抵挡不及,下意识要伸手去抓,突兀得被人往前撞了撞,正巧对上兔子的眼睛。 神识栽进去,仿佛陷入惊慌失措的黑暗中。 楚泱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出现在一条向上的石子路前,朝着明罗招手,可是每一次她要够到的时候,他又会再往上走一点,好像是故意在逗她。 发簪隐晦地发出点光,像是火星子落到明罗的指尖。思绪猛然归位,她往后退了一步,兔子的眼睛放大在眼前。 明罗紧紧扣住它的脖子,想把它扔出去,然而一瞬间,兔子就化为飞烟,石像完好无损。 “原来你想要的,是长相厮守啊。”刻意压抑的声线,带着嘲弄,仿佛是窥探到明罗内心处后的洋洋自得。 石像恢复成盘踞的姿势,吐出四五个光团,有包裹着草药的,也有包裹着看不懂的法器的。 它学着猫咪似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看看有你想要的吗?” 明罗将光团扒开,一株红色花瓣,银白色花蕊的草药,落在她的手掌心上。 那是专门用来炼相思蛊的草药,也许石像以为,她所谓的长相厮守是要借用特殊的外力。她把草药捏碎,灵力四散,升腾起红色的烟雾,带着浓烈的花香,呛得人想流眼泪。 然而在香气之下,有股更浓的血腥气被掩盖。 明罗绕到另一侧,离楚泱有些距离。 她之前就好奇,为何一个石像,还要靠着屏风围起来,现下透过短短的间隙,终于明白它在躲避什么。 “其实我有个朋友,也来过这里。” 她把钱袋再次扔到石像面前,地板懂事的吞没,石像眯起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掌心的雷决不断凝聚,她把手别在身后,尽量保持镇静,“不过,我好像没看到他走出来。” 骤然间,明罗把掌心按在地上,天顶的虚空中,有惊雷划破,道道闪电像是人为控制的击穿屏风,石像躲闪不及,背上被打出一个窟窿。 它被激怒了,藏身的屏风都被冲开,露出后面一幅高敞的山海图。上面画着一只苍鹰,展开双翅,正要把底下的浪花吞没。 明罗愣了一愣,差点被石像打过来的法力击中。烛火疯狂地跳动,帷幔也落下来,面前的事物仿佛是快速的倒退,强烈的幻觉包裹着她。 地面的路开始变形,屏风重新竖立起来,首尾连接,逐渐形成一个复杂的迷宫。 赵缨突兀的被石像扔出来,他的身上都是伤口,鲜血直流。手里握着的,还是明罗给他的那张符箓。 灯笼变幻着位置,罩在他们的头顶。石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前方的路被堵死。 两边也都是屏风,明罗上前查看赵缨的伤势。他似乎还有点意识,嘴唇略微哆嗦着,血液止不住的流出来。 “赵缨?” 明罗轻唤他的名字,抽走他手中的符咒,黄表纸上的朱砂已经消退,看来是用过了。可伤势太重,光靠符箓的灵力,已经起不了作用。 她试图给他治疗,赵缨却按住她的手,强撑着坐起来,“省点力气,别费劲了。” 他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略微有点惊异地看着不远处的楚泱,扯了扯明罗的袖口,用很轻的语气道:“平安画舫就是个骗局,如今石像受到攻击,幻化成迷宫。再想出去,可不简单。” 第219页 明罗大概猜到赵缨的顾虑,只是扶着他起来,把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 她示意楚泱过来,见他无动于衷,转头询问赵缨道:“你还能撑多久?” 赵缨苦笑着,嘴角又渗出点血,他强忍住内脏的疼痛,站直了身子。 “至少还能活一个时辰。” 他的衣袍被削去好些,两只手臂都露出来,上面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他炫耀似的说着,“我在战场上受过那么多伤,都能活下来,你放心,这次绝不会拖累你。” 迷宫里的道路十分相似,走错一条就得回到原点。 明罗还要照顾赵缨,便让楚泱在前面引路。 她仿佛一点都不着急,闲谈似的问道:“我记得,东胡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赵将军,竟然还有功夫来画舫吗?” 赵缨哑哑地笑了笑,“正是因为战事,我才非来不可。” 他有点无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口中全是血腥味。 明罗猜到赵缨的来历,联想到石像说的话,不免探究道:“将军是想要战无不胜的法宝?还是长盛不衰的秘诀?” 不得不说,平安画舫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吃透了人心。 赵缨摇摇头,肩膀提了一提,仿佛是红缨枪还在背上。 “说来惭愧,东胡和周边的摩擦越来越多,可内里的政局依旧是一塌糊涂,只忙着对付自己人,等到兵临城下,才发觉军队已无法应对。” “我实在没有办法,听闻过平安画舫的威名,寻到此处,想要赌一个机会。” 他眼神中带着坚定,“赌一个能让东胡存活的机会。” 明罗默默地叹口气,话锋一转,“赵将军,你知道自己,在船上待了多久吗?” “也许有两三个月吧。”赵缨喃喃着,似乎也有点不确定,“东胡虽然战事疲乏,但撑上四五个月,应该是有可能的。” 可是东胡,早就在三个月前,被吞并了。 明罗没有说出真相,她不知道这些话告诉赵缨,还有什么用处。 屏风的尽头是一堵高墙,上面挂着一个灯笼,又是一条死路。 她眼神暗了暗,让赵缨倚靠在墙边,她的袖口闪过一点亮光,然后拍了拍楚泱的肩膀。 楚泱旋过身,焦急的神色爬上他的眉宇,向明罗解释道:“迷宫的阵法太强,容易迷惑人的视线,要不,我们再试一次。” “不用了。” 明罗笑了笑,难得露出一点关切,摸了摸楚泱的脸颊,好像是要拥抱他。 语气里也有种失落感,“我们就不应该来画舫的。” 她的右手环上楚泱的脖颈,在他动容的目光下,左手袖口的匕首滑出来,直直的朝着楚泱的腰间刺过去。 明罗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狠狠把匕首再旋了一圈,漠视着楚泱的脸。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 第九十三章 楚泱的身躯以一种快速燃烧的形势被吞没。 他的五官、脸颊、肌肤,都变成雪亮的白点,就跟被撕开的纸张,没有任何的挣扎,最后天女散花般的落下来。 高墙也轰然倒塌,露出一条黑乎乎的通道。风呼啸地吹着,一个小纸人躺在地上。 明罗长长的松了口气,匕首虚空地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争鸣声,并没有沾染半点人血。她把小纸人捡起来,触感很奇怪,摸上去滑溜溜的,但是好像有些凸起的疙瘩。 借着灯笼的光,看见左下角写着“承佑三”,应该是从什么东西上剪下来的。 赵缨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淤血,他抹了抹嘴巴,惊奇地对着明罗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他仿佛是觉着神奇,扯了扯嘴角,忍下腹部传来的痛楚。 “我原以为你一直留着他,是因为舍不得呢。” 明罗把匕首收起来,将小纸人拿在手里仔细地瞧着,头也不抬地反驳道:“他装的不够像,楚泱可最讨厌叫我师姐了。留着他,就是想看看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你们行军打仗,不也有一招叫兵不厌诈嘛。” 赵缨难得地笑了笑,一动就牵扯到伤口,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面前黑漆漆的通道,“眼下只有这条路,试试?” “也好。” 明罗率先走进去,她握紧赵缨的手,送了一点灵力,尽管他体内已然伤痕累累,但到底能吊着一条命。 通道里弥漫着腐臭的气味,走在上面就跟踩棉花一样。 明罗的直觉告诉她,离石像很近,可不停往前走的道路,又彰显着无穷的可能性。 也许是怕黑暗吞没意识,明罗索性问起赵缨来,“赵将军,赌局应该可以终止吧,为何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赵缨跟在她后面,单手捂着腹部,血液随着动作渗透出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许是在临死前,还能有个倾诉的人,话里也多了几分真诚。 “赌局可以终止,人的欲望可填不满。”他像是感叹,慢慢的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 “平安画舫关于赌局的传言,可没提到里面的可怕性。一旦你抱着希望来,不赌出自己想要的,是不甘心离去的。” “我在三楼赌了很多次,心里想着是为了东胡,可对于胜利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赵缨气咻咻地贴着墙壁走,明罗有些担心地回过头看他。 第220页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着。 赵缨哑哑地笑了下,咬紧牙关发力,总算是又迈出去几步。 “直到现在,我连红缨枪都输出去了。那把枪,陪伴我二十多年,一起上过战场,可惜,我终究不是个好主人。” 他的感慨,似乎带着点遗言的错觉,明罗顿了顿,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最后一次赌注,石像给了我五个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当时念头里闪过下一次,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可我突然醒过来,我已经没有东西能换了。” 眼前突兀的亮起来,通道被他们走完,衔接的又是一道道屏风。 灯笼像是有序的排列在上空,光影随着细细的竹编格子落下来,照在明罗脸上,形成斑驳的光点。 “然后你就攻击石像,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明罗推测着,缓缓把手里的小纸人举起来,她凑到一盏灯笼下方。 赵缨垂着头,看到手臂上长条的伤口,“我没有攻击它,石像告诉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撕开外袍上的布条,紧紧裹着手臂,很快血液又再次浸透,但总算看着不碍眼。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只要我愿意把欲望剥离给它,就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 明罗惊异地转过头,小纸人还举着和灯笼对照,“你换了吗?” 赵缨摇摇头,“我已经被骗过很多次,再上当,也太对不起我的脑子。” 他挑了挑眉,深邃的眼睛在一瞬间有种调笑的意味。 明罗握住灯笼的边缘,狠狠一扯,像是“啪嗒”的细微响动,灯笼就被她拿了下来。里面的烛火安然无恙,匕首毫不客气地戳破纸皮,把灯笼砍得四分五裂。 然而在竹编外衣之下,竟然没有任何的蜡烛,内部是空虚虚的,全靠一点金色的光晕点亮。 在明罗拆开的刹那,光晕逐渐消失。她把灯笼的碎片和小纸人对照,是一模一样的材质。 在灯笼的角落里,也写着承佑三十二年。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明罗只觉得心里有股凉意升起来,好像有蛇般的目光紧盯着背后。 她猛地回过头,对上数个看不到底,悬浮在空中的灯笼,仿佛是无数双眼睛,都在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赵缨被她的警惕给吓到,略微奇怪地望着明罗,“你想到破解迷宫的方法了?” 在他看来,如今自己是强弩之末,死或活,也仅仅就是一两刻的问题,所以求生的意识早就不够强烈。 “我突然觉得,这里根本就不是迷宫。” 明罗恍然笑了笑,脸庞浮现一种胜利的狡黠。她用匕首划破手指,在掌心划下一道冲击力极强的符咒。 在赵缨探究的目光里,冷然不屑地拍在了屏风上。 灵力带起的风呼啸而来,震得地面强烈颤抖,而更强的波动则是从屏风四散而去,带着灯笼里的光芒全被熄灭。 黑暗降临到身边,明罗却觉得安心。 她靠气息辨认出赵缨的方向,朝着他道:“那些灯笼,是用人的灵识制作的。它们照到的地方,就会形成迷宫,不管你往哪儿走,都走不出去。” 要不是假楚泱死后的小纸人,她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怪不得石像有恃无恐,的确,在一整个黑暗里,谁会怀疑仅剩的光亮。 明罗闭着眼睛,靠着灵识引路。她摸了摸发簪上的龙鳞,脚步轻慢地继续往前走。 三楼的景象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形,一个四方的空间,挑开三层帷幔,直接迈开四五步,大概就到了原先石像所在的地方。 灵力慢慢凝聚到匕首的顶端,浅浅的呼吸声,带着点拖拉,应该是赵缨的。 明罗屏息凝神,听着周围隐藏在风声中感觉。静谧间,帷幔再次被吹到她的面前,地方发出“咚”的跃动,在她的神识里,有个东西一闪而过。 追随着灵力的残留,托手就把符咒打过去,青金色的光冲破帷幔,像刀片般刮破障碍。 明罗突然睁开眼,兔子的红眼睛里蕴含着惊讶。它的身躯变得庞大,猛然扑过来。她飞快地蹲下身,腰部旋着躲过去。 石像落地扬起的冲击,将赵缨撞到一旁。 明罗来不及顾他,兔子石像被激怒,从它脚边生出许多涌动的黑雾,浓重的腐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 她抬手凭空画诀,锋利的火光划过去,雾气里扑愣愣地飞出好些蝙蝠,张牙舞爪得朝着她的面门过来。 她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匕首在此时显得有些鸡肋。 明罗适时的扔掉匕首,发出的动静引得好几只蝙蝠瞩目,趁机转身绕过去,灵力已经在手里化成长剑,重重的在地上一扎。 地板很软,但明罗的灵力像是寄生一般,通过剑尖,穿透过去,一路朝石像所在的地方游移。 手掌心的鲜血顺着剑柄滑落,激发出更大的灵力波动。尽管她反应够快,蝙蝠还是无孔不入地盘旋在她的头部,明罗只好用另外一只手去抵挡。 赵缨努力想起身帮忙,但他本就受着伤,刚刚又被振开,腹部的伤口大咧咧的打开着,已然是没别的力气了。 明罗的灵力终于感应到心脏的跳动,她像是有了底气,将剑整个扎进去,灵力随之全部灌入。 因为是靠着神识变化出来的兵器,自然是可以千变万化。她将所有的灵力凝聚成一条鞭子,顶着巨大的压力,死命地抽出来。 第221页 一时间,三楼的整个空间都在颤抖,仿佛是人的经脉,被硬生生地剥离。石像发出可怕的吼叫,它的红眼睛在缓慢的剥离,双脚脱落,粉末般的流逝着。 明罗咬着嘴唇,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明显异常。 石像猛烈地挣扎着,它的身躯呈现不正常的状态,忽而是人的肌肤,忽而又是石像的碎末。在不稳定的状态里,明罗好像看见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她眼睛亮了亮,知道那才是石像的命门。 于是她快步上前,灵力收紧的速度愈发的快,然而手臂显出倒流的红色血液,延伸到她的经脉上。 这是血气回流,她的神识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必须速战速决。也许是石像也感应到她的情况,蝙蝠疯狂地缠绕着。 它张开嘴巴,一道金色的箭光朝明罗射去。面前是密密麻麻的蝙蝠,她根本看不清那道致命的攻击。 顷刻间,蝙蝠好像得到指令,全部散开,箭光即将扎穿她的心脏。 龙鳞轰然迸发出强烈的光,水幕急速地聚集,围着明罗形成保护。然后温度骤降,水珠被打碎成冰雕,箭光快速地被锁在里面。 她好像听到一阵龙吟,是强烈的喧嚣。趁着唯一的空当,她捡起地上的匕首,反手就对着石像的背后扎进去。 喷薄的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睫毛都是血珠,眼前是微微的红色。 她眨了眨眼,猛烈的冲击朝四周荡去,震得她头晕脑胀。三楼的一切都消失了,石像逐渐凋落,剩下一颗心脏,而她的匕首扎在上面。 明罗缓了好久,意识到死里逃生的惊险一击,是来自于龙鳞的保护。 赵缨匍匐在地上,他的胳膊抬不起来,全身再次添加了细密的伤口,内脏应该都被震碎,仅存着一口气。 明罗把他翻过来,让他枕在腿上,能好过一些。 “赵缨?” 她轻轻的喊着他,按着他胸腔的口子,可腹部腿部紧接着也再次出血。 她的灵力陷入大战后的匮乏,什么都显得无能为力。 “你看,我说能活一个时辰吧。”赵缨十分坦然,他早就预测到死亡,不过在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不舍。 他气若游丝,好像还有话想说,可血液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难以拼凑出字句。 明罗俯下身,听到他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的未婚妻,等不到我...回去了。” 他笑了笑,仿佛用完全身的力气,眼中的光渐冷。意识转变成浅金色的光,离开他的身躯。随后,连他的尸体也快速的风化,只剩下一点散沙。 三楼的门窗都被破坏,画舫是死一般的寂静,挂着的灯笼都倒在地上,里面的光晕全部熄灭。木料断裂,赌桌狼藉得歪着。 明罗站起身,随手找了个盒子,忍着血腥把心脏装进去。匕首被她抽出来,嫌恶得扔在一旁。做完这些,她呆呆得靠在破损的门框上,擎着眼泪,有一刹那的后怕。 然后她抹了把脸,抱着盒子跌跌撞撞地朝一楼柜台门帘奔去,她听到的龙吟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整间屋子堆满了灯笼,没有规矩地放着,仿佛是要塞满此处。墙上贴着纸人,和明罗手里的没什么两样。 她蹲下来,把灯笼移开,一个又一个,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混合着血液,在嘴边是股腥气的酸涩。 “明罗。” 楚泱咳嗽了一声,他用手肘撑着露出半个头,在靠近后面的灯笼里。 明罗吓了一跳,怔怔地盯着他,好像过了很久,她才缓过来,笑了笑,跑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脸,瞥到手指上的血迹,又擦了擦,复而捧着他的脸。 楚泱浑身乏力,他的灵力刚刚用的太过分,现在随便动一动,都觉得骨头发疼。 当初被封印,逃得过于紧急,只带走了半身的灵力,和明罗相遇后,一路上又遇到各种各样的怪事,灵力也在不断地流逝。 没想到,平安画舫里竟然还有镜像的法阵。之前搜寻柜台时,突然中招,他来不及反应,只能把明罗推出去。 自己却被困在里面,无法突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罗涉险。好在发簪上的龙鳞,被他藏过法力。 “阿泱。” 明罗有一大堆的话要问,可是念出他的名字后,所有的遭遇就涌到眼前,只剩下哭。 她的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打湿楚泱的手背,心里更是说不上的委屈。 她环住楚泱,把头搁在他的胸口,语无伦次道:“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去哪了!” 她的声线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的,眼睛红红的,鼻子吸着,仿佛真的是遇到很害怕的事情,一点没有对付石像的果决。 楚泱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托着她的头,用下巴蹭着明罗的发梢,“没事的,你看,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他心底全是愧疚,流露到嘴边,却只能悄声安慰。算是头一次,恨自己只有半身的灵力,若是他没有限制,别说是画舫,便是其他更厉害的,也伤害不了明罗。 可是差一点,他真的要失去明罗了。 楚泱深深地抱紧她,在不舍的眼神中,还潜藏着坚定的决心。 他必须,要解开身上的封印。 就算是为了明罗,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222页 第九十四章 平安画舫在河岸边显现出来,但原先四层高,张灯结彩的盛景,一去不复返。 徒留下破败积灰的景象。 月亮浅浅的照下来,将画舫笼罩上一层孤寂的意味。 楚泱好不容易止住她的眼泪,偏偏开口一说自己当时被困在画舫造成的镜像中,她就又红了眼眶,不过明罗是硬生生忍住了,似乎怕这样太软弱,背过身去抹了把脸。 她把木盒子推过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上来,刺激着楚泱的鼻腔。 “这是三楼石像的心脏,我总觉得平安画舫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们。” 明罗回忆到夜探的那日,隐约看到的流动的水墨画,以及被她揉成团的小纸人。 楚泱所置身的门帘背后,就堆满和小纸人材质相同的灯笼,大小不一。 明罗把其中一个拿起来,里面的光团瞬间发亮,像是有灵识地跳了跳。 她再次转动,瞧见底部的附近写着“承佑三十四年”的字样,和迷宫里的年份不同。心里不禁产生些猜测,将其他的灯笼也拿来对照,一字排开,分别是承佑三十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 虽然时间有些差别,但都是李覃登基后的年号。 屋子里的灯笼太多,明罗只捡了一部分看,大致集中在三十年到三十五年,之后的也有,但都零零散散的。 她不免有些奇怪。 若是按照李覃和他们说的,平安画舫是突然冒出来的,那这些灯笼上的编号又有什么含义呢? 制造年份? 都隔了几十年,画舫还在用老古董的灯笼吗? 更别说,她摸在手心里,灯笼的外衣是种奶白色的顺滑,拿到眼前放大看,在竹编的小格子里,有一些精小的毛孔,就像是人的肌肤。 脑子刚滑过这个念头,灯笼就脱手落下来。 楚泱握住她的肩膀,灵力恢复了一些,将木盒子搁在身旁,把手搭在上面,忽而察觉到一阵的心脏跳动。 “阿泱,你说画舫里的灯笼,会不会是用人皮做的?” 明罗想起她在迷宫里做的测试,灯笼的内部根本没有摆放蜡烛,全靠着自发燃烧的光晕,而那些光晕就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被人操控着,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被困住的时候,有感到很强的阵法,而这些灯笼一直亮着,直到……” 他顿了顿,将木盒子拿在怀里,脸上似乎有一点错愕,“应该是你扎穿石像心脏,灯笼才会熄灭。” 他随意的取过一个灯笼,放在明罗面前,喉咙因为缺水有些干涩。 “明罗,大乾的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你查清画舫背后的人,也许这是个机会。” 之前在凌霄宗的藏经阁,他翻阅许多典籍,虽说没找到解开封印的法子,但依稀记得,有个专门唤醒残存灵识的法术。 楚泱四下环顾,好像是想找些能用的东西。 明罗会意得朝他伸出手,掌心还有着打斗时留下的伤口,冒出一大片血。 “喏,反正都受伤了,别浪费,用吧。”她笑了笑,假装不疼的扯过楚泱的手,让他沾着血迹,在地上画符。 楚泱默默把她的手心合起来,淡淡的灵力像水一般轻柔地包裹着,她的掌心发痒,是皮肉在愈合。 凌霄宗藏有百年的秘籍,里面的灵决成千上万。 明罗不知道楚泱怎么随便翻了一次,就能记住千万分之一的法诀,她只是有些惊奇。 法诀的组成每一笔都极其复杂,楚泱全神贯注,他的灵力在符号中游走,保证连续的笔画,不会因为细微的错误导致失败。 明罗凑过来,惊叹与他在符咒方面的天赋,莫名地开玩笑道:“你就去过藏经阁一次,要是让你天天泡在里面,该不会把凌霄宗的秘咒都学会吧。” “我不会随便用的。” 楚泱认真地想了想,冒出一句话,惹得明罗捂着嘴笑,揶揄道:“没事,反正阿泱你也算是我们凌霄宗的人嘛。” 她的眉眼弯弯,楚泱刚好画完咒语,抬头对上明罗眉开眼笑的模样,虽然面颊还有些血迹,但衬得她有种奇异的美感。 灯笼堆积在他们的周围,顷刻间,法诀渗透进地板,形成一层又一层波纹,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浓厚的白光由他们为中心,逐渐笼罩整个屋子。突而房间里的灯笼齐刷刷的亮起来,照亮了墙壁,到处都贴着小纸人,它们被人钉在墙上,也都写着编号。 明罗一下子被神识冲击,头疼的揉着太阳穴。耳边叽叽喳喳,法诀的力量过于强大,灯笼里的灵识可能也是头一回碰到,都在说着发生的事,吵得她根本无法辨别。 楚泱皱着眉,敲了敲地面,水流在他的身后成型,生出衍生的支流环绕住他们。 灯笼被隔绝在外,估计是他的灵力波动,让嘈杂的灵识都清醒了些,声音安静下去。 他招招手,一盏相对古旧的灯笼飞进来,它的光是猩红色,纸皮上有着稀稀落落的黑斑,非常碍眼。 明罗用手指去蹭,那灵识立马窜起来,像是很疼似的,挣扎着嚷嚷道:“哎哎哎,疼得很,别蹭别蹭,擦不掉的。” 楚泱适时的托手,灯笼摔下去,里头的光晕就更加激动,在纸皮里晃来晃去。 “两位小道长,我又不是个玩具,经不起折腾,你们二位可饶了我吧。” 第223页 声音听着不算年轻,语气也是痞痞的。 明罗把它转过去,看到底部的文字,“承佑二十九年十二月。” 她和楚泱对视一眼,略微正色的询问,“看来你是这儿年纪比较大的了。” “正是,正是。能被做成灯笼的,最大的也就三四十岁,而我刚好是它们里最接近五十岁的。” 他仿佛很骄傲地从灯笼的圆圈处冒出来,很快又缩回去。 楚泱摸了摸鼻子,暗暗嘟囔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他盘腿坐着,把胳膊收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拍着灯笼。 “既然你年纪最大,那画舫里的事,就由你来说吧。” “得嘞。”他吆喝一声,明罗忍不住笑了。 石像被她损毁后,画舫就仿佛没了管束,不复之前的怪异,灯笼的灵识都像找回自我,七嘴八舌地凑着议论。 “唔...该从何说起呢?” 灯笼犹豫着,灵识缩成一团,十分苦恼。明罗看不下去,直接问道:“我看画舫里做的勾当,似乎是什么以物换物,那你们呢,好好的人,怎么成了灯笼?是谁把你们剥下来的?” 看着周边数不胜数的灯笼,尽管囤着堆灰,数目还是很可观,要是真的都是人皮,那画舫杀的人也太多了些。灵识得到明罗的指示,有点不好意思。 “哎,睡上好些年,脑子都不灵光了。看我这记性,其实我们原本不在画舫里,二位道长,听说过乾州皇陵的怪事吗?” 他突然扯到某件事情上,明罗愣了一愣,刚想摇头,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 李清野好像讲过,当时怎么说来着,反正只记得吹嘘他怎么出谋划策,怎么厉害的。 具体的内容,她都忘干净,索性就对着灵识道:“别卖关子,说清楚些。” “算起来,我也忘记多少年前了。当初圣上突发奇想,听信江湖术士,非要造新的皇陵,在金顶的背面挖了个洞。说什么原先的皇陵不合适皇帝的八字,要是想以后顺风顺水,还得重新造。” “里面到底有什么说法,我也不知道,都是听狱友说的。” 他禁不住就要开始回忆当年,硬生生被明罗打断了,“狱友?” “哈哈。” 灵识尴尬地笑了笑,楚泱仿佛都感觉这位老大叔在眼前摆着手,“年轻时候嘛,学绿林好汉,劫富济贫,被关进大牢了。不过这都不是重点,我会提到皇陵啊,那是因为,我...” 他跳出来,在周围的灯笼上方都飘了一圈,“我们,都进过皇陵。” 明罗有些懵,不确定的问道:“您该不是在画舫呆久了,瞎编的吧?” 皇陵是历代皇帝给自己弄的陵墓,若按他的说法,哪里轮得到大牢内的囚犯进去? 灵识显然晓得她会这么问,飞速地钻进灯笼内部。 “嗨,这种事情岂能瞎说。我们是真的在皇陵里,就是有一天,突然把我们牢房里的人拉过去,也不让问,也不让出来的。” “在一个很小的石头屋里,专门有人给我们发食物,都是些草药,填不饱肚子。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也不在乎吃什么,反正能活命就成。” “可是后来,他们一个一个被拎出去,就再没回来过。” 灵识仿佛是想起恐惧,忽而的抖了抖,他语气有些瑟缩,慢悠悠道:“没几天,就轮到我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皇陵的景象——他被带出屋子,是空旷的墓室。在最前面摆着一个硕大的炼丹炉,两边站着穿袍子的人,他们带着兜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锁链禁锢着他的脚踝,走得非常缓慢,在石板上拖拽出一条白色痕迹。丹炉的火焰烧得很旺,红红的映在他的脸上,将眼睛里的恐惧放大。 他觉得手在发抖,颤声咳嗽着,只想得到点缓解,偏生动作一大,咳嗽声更加明显。 穿袍子的人猛然将他扯到炼丹炉后面。 那儿摆着一张案几,说是案几,不是很贴切,更像是调香料的桌子。一个一个小方格,里面放着瓶瓶罐罐,中间则是一整层的平面,垫着个水炉子,还冒着热气。 他害怕得想后退,可双手被钳制住,无法动弹。 巨大的力道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腰部被踹了一脚,酸涩间塌了一塌,上半身就直挺挺往前冲,刚好磕在茶壶边,“刺啦——”是烫在额头的热度。 他忍不住叫出声,喉咙口立刻被灌进去好些药水。脑袋昏昏沉沉的,意识也变得不清醒。 他仿佛脱离了身躯,看到那两个人,用一个小锤子,在他的脑袋上敲打着,桌上有着一大沓的符咒,发着浅银色的光。 过了一阵子,他们甩了甩手,紧张得取出一个小罐子,放在他的天灵盖下面。 撕扯的感觉蔓延全身,好像是魂魄在分离,金色的像丝线一般的东西,从他的脑袋里飘出来,轻轻地钻进小罐子。 穿袍子的人松了口气,拿起水壶朝着他的脸上浇下去,滚烫的水让他的皮肤泛红,一张符咒又点燃他的脸庞,顷刻就面目全非。 他知道死亡降临在他的身躯上,可漂浮的意识,又让他产生一种意料之外的恍惚。 尸体被随意拖走,带到墓室的密道中,那儿有着更多僵硬枯萎的尸骨,像叠罗汉似的堆积着,他也成为里面的一员。 第224页 在中间,等待着属于他的腐烂,但他并没有变成白骨,因为在他死后没多久,有人来挑选他们。 还记得那个人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件毫无用处的死物,像买菜似的挑挑拣拣,总算选出一部分,装在车上,让人推出去。 其实很多人说,人死后灵魂离体,是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的。但他觉得不够切实,因为那个人把他的肌肤剥下来的时候,他疼的仿佛要再死一次。 那是块后背的皮肤,死的时间有些长,长了黑斑。 那个人不太满意,简单地处理了下,就给他挑了个老旧的竹编框架,闲散地贴上去。 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看清兜帽下的脸,是一张不带感情,冷若冰霜的脸。 她拿起烧红的针,在灯笼的角落,一笔一画刻下“承佑二十九年十二月”,随后咬着嘴唇,把他挂到走廊下,日头刚好照过来,黑色随着阳光慢慢消失。 属于他的灵魂的双手,化为一阵云烟。 灯笼里像是有无数只手,将他拉过来,重重地往里塞,然后他觉得魂魄都被捣烂了,意识浮浮沉沉,最后归于虚无。 “你的意思是,有人不仅杀了你们,甚至连意识都没放过?” 明罗听得惊心动魄,一种难以言说的反感,涌上她的心头。 四周的灯笼仿佛也有所感,纷纷跳跃着,屋子里再次吵闹起来。 第九十五章 灵识重重地跳起来,发出一阵剧烈的光。 明罗下意识的遮了遮,四周的灯笼被安抚好,安静地躲回原处。 对方形容的事情过于骇人听闻,过了好久,明罗才继续问道:“那画舫呢?你们是怎么来的?” “被做成灯笼后,我的意识就不太清醒,好像一直有人控制着。” 他叹了口气,许是情绪波动太大,灯笼歪斜着倒在地面上,楚泱画的法诀隐隐约约地亮着。 “突然有一天,我们都被带进画舫,挂在上面。但慢慢地,就感觉到,有个人在控制我们,通过我们的意识,观察画舫内的一切。” 看来明罗的猜测是对的。 楚泱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天被拉进帘子后面,瞬间镜像的法阵就起了效用,而这些灯笼和他置身在一处,时时刻刻紧盯着他,同时也牵扯住他的灵力。 要不是被封印,另外的灵力使不出来,也不至于干看着不能动。他不是第一次吃亏了,如今处处受限,原本因为明罗歇下去的心思,突而又升起来。 楚泱偏过头偷偷瞧着明罗,她的脸在一层浅白的灯影里,非常干净,意识到他的目光,满心欢喜的朝他笑。 楚泱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是要把真相告诉她的。 “平安画舫,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们应该很清楚吧。” 赵缨临死前和她说了一番经历,明罗逐渐有个猜想,尤其是按照灵识所形容的,制作灯笼的是个女人,不知怎么就冒出凌霄宗后山交手的情形。 灵识似乎是怕他们追究,赶忙撇清道:“我们只是负责监视他们,可从不参与,两位道长总不会迁怒我们吧。您看,我们都变成灯笼,仅凭灵识活着,已经很惨了。” 明罗有些无奈,摆手承诺绝不会找他们麻烦。 灵识这才将平安画舫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复述道:“画舫向来只招待修行者,表面上是以物换物,其实就是吸收法器符咒里的灵力。他们兑换的铜板,就是灵力变换而来。反正最后都用在赌桌上,相当于自己把灵力花出去。” “那三楼呢?” 门帘刚刚被楚泱撩了上去,大厅里的桌子七倒八歪,挂着的灯笼都掉了下来,整个画舫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灵识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楚泱把手掌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微的咳嗽了一声。 灯笼立马抢话道:“有些人抵不住诱惑,非要去三楼赌,这个时候画舫就会考察他们。若是有足够的欲望或者念头,三楼就会不断引诱他们赌,刺激他们的欲望。 时间一长,鲜少有人能抵挡,多半疯或死,最后留下的执念,会被画舫收走。” 明罗眼神闪了闪,这样的做法,不知为何让她想起小师叔,犹记得守剑阵的时候,关于剑灵的执念,从未出现过。 偏偏那梦貘变换成阿清的样子后,惹得小师叔做出许多惊人的举动,这种刻意的反复,难道...... “收集执念,是用作什么?” 哪怕她修行多年,也很少听到执念的用途。 修行界是会有一些歪门邪道,但大多都取用人的灵魂,以此衍生的邪法也极多,但执念这东西,比灵魂更难预料。 灵识仿佛被噎住,半刻后才道:“这我们就不晓得了,画舫的老板每次只来一趟,就是将收好的灵力和执念取走。” “那画舫的老板,长什么样?可有什么特别的穿着?” 明罗有些焦急地追问,楚泱的面色有点白,满屋子的灵识,基本都靠着他的灵力在撑。 “是个长相冷艳的女子,穿着……” 灵识绞尽脑汁,终于高喊道:“噢,她喜欢穿一件黑色的袍子,上面好像绣着些老鹰什么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在屋子里被封了好些年。” 他仿佛有点抱歉,但楚泱站起身,对明罗伸出手,“画舫没有法力支撑,已经无法隐藏,河岸边都是人,我们该走了。” 第225页 看来三楼的石像,就是画舫主人的灵识□□,扎穿了心脏,就等于伤了她。 明罗环顾四周,仿佛对于这些灯笼的遭遇很是同情。 她朝楚泱笑了笑,从麒麟囊里取出一件法器,是个琉璃的小瓶子,开口边缘是银制的,上面嵌着个奇形怪状的宝石。 当明罗把宝石拧开,屋子里涌起股风,无数的灵识脱离灯笼,往瓶子里钻,一下子塞得满满当当,琉璃中炫目夺彩,看着十分的华丽。 “他们也是可怜人,死后都不得安宁。要是我们走了,他们就永远消散,不得超生。不如我带回去,看看师祖有没有办法渡化。” 明罗的语气里有种和楚泱商量的意味,他点点头,又握紧明罗的手,“好,都听你的。” 岸边围着好些人,夜里的灯火蔓延好几里,几个小孩聚在码头放炮竹。 平安画舫突兀的出现,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对着画舫指指点点,但没人敢上前。京城的百姓听过画舫的故事,嚷嚷着要去找个修行者来。 明罗怕她和楚泱直愣愣下去,过于打眼,忙朝施了个法术。 两人的身影化为云烟,轻飘飘地钻进人群里,忽而就撞了谁一下。她刹那间显出人形,捂着头有些疼,手马上被扯住,躲到了小巷子里。 扶黎憋着嘴,双手叉腰,无奈地对上楚泱怨念的眼神,“还好你们没事,不然我就要只身闯平安画舫救人了。” 他发现镜子没法使用,就意识到明罗怕是遇到危险,着急忙慌朝着河边赶,半路遇上大批的修行者,他们对被画舫丢出来的行为十分不满,骂骂咧咧地说着话。 他也就跟在里面混了两句,一直守在河边,等着画舫的出现。 “你怎么知道来找我们,遇到小毛豆了吗?” 她还记得叫小毛豆去镇妖司找人的事,下意识以为扶黎是见过对方后才来得,谁料扶黎一脸无辜,摊手抖肩道:“什么小毛豆,你在画舫里几天没吃饭,肚子饿了?” 他带着点调笑,把镜子举起来,指了指解释道:“本来有线索要告诉你,结果联系不上。我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你们肯定遇到危险了。” 他一副很骄傲的模样,明罗觉得额头也不疼了,只是想笑。 她探出头朝河边看去,远处有一队人整齐得走过来,他们都带着佩刀,阻止警告着凑热闹的人群。 扶黎也侧过头看了一眼,为首的人刚好是镇妖司的上司,他咦了一声,撞了撞明罗的肩膀,“你奉命去查画舫,怎么见了镇妖司的官差,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明罗拍开他的手,回身看了眼捧着木盒子的楚泱。她拿过盒子,在小巷子徘徊,似乎在考虑什么。 “扶黎,我让你查的事,有头绪了吗?” 她其实没抱多少希望,毕竟画舫的事,涉及到皇陵,她没指望扶黎能调查到东西。 岂料扶黎正色道:“查到了。” 他把清单拿出来,递给明罗,上面写着袁家的内容,在明罗奇怪的目光中,他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我怀疑袁肃,就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可能?” 明罗有些质疑的惊呼,通过画舫灯笼的叙述,她基本确定对方是个女子,如何又和袁肃扯上关系。 扶黎点了点纸上的一条,慢悠悠道:“我问过云老头,袁肃穿的山鹰袍和现在的袍子有细微差别,他的苍鹰爪子是收拢的,那是只有以前天字号司尉才有的。” 他将被划掉名字的名单压在最上面,“而根据云老头的叙述,这三个人早就应该死在皇陵的爆炸中了。” “那么袁肃的衣服又是从何而来呢?” 他故意卖着关子,楚泱有些厌烦,朝他横了一眼,“有话快说,少在那里装神弄鬼的。” 扶黎更加不爽地回了他一个白眼,专门往明罗跟前凑了凑,顺便趁着明罗看纸条的时候,对楚泱摆出个鬼脸。 楚泱淡淡地偏过头,满是嫌弃的表情,扶黎仿佛大获全胜,语调里都有些兴奋。 “我查到袁家曾经是大乾的名门,专管宫内兵器制造。后来被大乾的皇帝灭门,但估计有个幸存者流落人间,他住的地方,就是袁肃的住处。” 扶黎把具体的情况都写在了纸上,明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所以,你觉得袁肃,和镇妖司的联系,是他想复仇?” 扶黎严肃的点点头,“皇家和他有灭门之仇,若不是卧底,干嘛要待在镇妖司?” “可是,”明罗犹豫着,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要找的人,是个女子。” 她说出来,扶黎也怔住,疑惑得朝她望了望,不敢确定得往后退了退,“女子?”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云老头关于皇陵的事,记得特意提到过,当时有个没见过的女子,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任督二脉,抢过名单,惊讶地嚷道:“这个人!只有她是女的。” 他像是意识到重要的事,将云老的皇陵经历,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明罗。而这些事,刚巧又和明罗在画舫内听到的,逐渐重合。 “那就是说,这个叫做华云的人,并没有死。而是通过皇陵坍塌,掩盖自己的身份,一直隐藏在平安画舫中。” 她对上扶黎认可的眼神,“而且她可能和袁肃也有关系?” “对。”扶黎点点头,“只有这样才对得上。” 第226页 小巷子外的人群爆发出不满的声音,被镇妖司的人压制住。他们将目睹了画舫出现的民众围起来,一个个盘查着。 为首的男子更是直接上画舫转了一圈,似乎一无所获。掏出个符咒,幻化成小鸟的样子,对着说了几句话,应该是禀报给谁。 其他的镇妖司司尉站在河边,手中捧着一个极小的圆形石头,上面覆盖着几条虚空的符文,在月色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水面缓缓冒出巨大的浪花,对准画舫冲过去,顷刻间就把画舫翻身隐没在水里。做完这些事,他们四散开来,按照为首的吩咐,走街串巷,仿佛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 小巷子离河边很近,不过口子处挂着的灯早就灭了,因此不够显眼。 好几个司尉走来走去,都没发现路口。 明罗仍旧是不放心,暗暗将扶黎和楚泱都往后扯,隐藏在黑暗中。她朝路口放了个法术,一阵轻薄的灵光覆盖着,将整个巷子包裹,更加有了保障。 扶黎有些不解,戳了戳明罗的肩膀,“既然知道了画舫的背景,直接去向皇上禀告啊。” 明明她就是因为李覃才接画舫的案子,反而现在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然而明罗在良久的沉默后,浅浅的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李覃告诉我们的,都不是真话。” 第九十六章 不管是画舫的事,还是扶黎所探查的,源头都直指皇陵有关,可皇陵,是李覃的皇陵。 若说这些事里,没有他的关系,那真是有点天真了。 明罗微微惆怅着,她对于李覃,已经产生怀疑,自然是不敢再有太多接触。 她低头看了看木盒子,里面装着石像的心脏,血腥味被掩盖了些。 扶黎看她好像宝贝得很,好奇地询问道:“什么东西,抱着都不肯放手。怎么,从画舫里发现好东西了?” 他倒是没心没肺的,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卷进了皇家的事情中。 “喏。”明罗大方地递过去,“你自己看呗。” 她明显是存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扶黎大大咧咧地接过去,在楚泱自求多福的眼神中,嗅着鼻子打开木盒子。 一股刺鼻浓厚的血腥味冲过来,他差点撒手,余光瞄到红到发黑的肉瘤,强忍不适又看了一眼,确定是颗心脏后,连忙丢给明罗,不满地嚷嚷道:“这什么鬼东西,你也不嫌弃恶心!” “你胆子变小啦,不是你非要看的嘛。”明罗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将木盒子放置在身前,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盘腿坐下来。 楚泱大概是猜到她想施法追踪,也跟着坐在她的身旁,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灵力刚恢复,休息一下吧,其他的事情我来办。” 因着画舫在河边,他又出了阵法,水源的灵力不断被他吸收,身上恢复得很快。 明罗却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关心道:“我灵力刚恢复,你就不是了?” 她戳了戳楚泱的腮帮子,“我可没脆弱成这样,一点小法术,还是可以用的,哪能事事都麻烦你。” “不麻烦。” 楚泱肯定地接过话,他握紧明罗的手,带着点执拗。 扶黎弯下腰凑过来,隔空指了指心脏,“明罗,你到底想做什么啊?怎么我还是稀里糊涂的。” 他们三个都围在木盒子前,看着很像是聚众做坏事一样。 “我以前不想把你卷进来。” 明罗淡淡对上扶黎,恍惚着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我们仨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因着扶黎是打算辞官回天山的,明罗只想让他查到一条线索就算。可如今的情况,扶黎应该早就陷进去了,她要是不说清楚,以扶黎的性子,定不会罢休。 “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遇到过好几个精怪,在那些事情中,总有一个奇怪的女人参与。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小师叔,我实在没办法忽略,可一旦把他们都联系起来,那这个人的目的,就显得很怪异。” 她心底根本没有把握,但是那种紧迫的威胁感一直压在明罗的身上,就像是一种直觉,不是你选择性避让就能逃离的。 她将手掌上的伤口划破,一点血液滴落在心脏上。接着又从麒麟囊里掏出许多草药,从其中选出一株青紫色的小花朵,摘下来碾碎了放在木盒子里。 “我怀疑那个人是有组织地在收集执念。” 明罗把她的猜测说出来,楚泱撑着下巴,眼睛一直放在她的身上,而扶黎则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又犹疑地喃喃道:“她收集执念做什么?” 没听说过哪些法术,需要执念做药引的。 明罗也摇摇头,“这也是我没想明白的。” 她话锋一转,不住地想起画舫中灯笼叙述的过往。 “平安画舫,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他们不断引诱客人,激发他们的欲望,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她在掌心画诀,柔和的蓝光覆盖在掌心。 明罗皱着眉,忍着难受,直愣愣地握住心脏,一阵唧哝的声音,是心脏的黏液被挤压出来。 “不得不说,画舫的那些行为,和之前遇到的案子没什么区别。” 她慢慢地把一件件摊开来讲,木娃娃中柳智诚莫名寻到的复活法术、告诉破厄建造佛龛困住苏家娘子、放出苏家娘子寻仇、梦貘扮成阿清出现在小师叔面前…… 第227页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是那位穿山鹰袍的女子,在暗中操控。 明罗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后怕,也许是秘术有了回应。 手掌心逐渐感受到心脏的跳动,通过法力连接到她的心脏,浓烈的心悸,使得明罗收回手,捂住了胸口。 扶黎还陷在沉思中,楚泱却立马意识到明罗的情况,单手环住她,焦急地询问:“明罗,你怎么样?是法术出了状况吗?”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明罗的脸色十分苍白。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代表她和心脏的主人成功相连,对方的伤势会体现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对方置身何处。 自她的手心中,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 明罗咬牙支撑起来,安慰他们道:“无妨,我们跟着红线走,就能知道对方的藏身之处。” 扶黎还有些懵懵的,楚泱已然护着明罗出了小巷。 他脚步踉跄地追过去,还不忘看了一眼,被扔在巷子里的木盒子,似乎是回忆到刚刚的触觉,犯恶心地摆了摆手。 “那心脏,是画舫主人的?” 扶黎总觉得他像是脱了好几节课的学生,一时之间,跟不上明罗的步骤。 楚泱走的路靠近河岸,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从水源里冒出的灵气,源源不断的进入他的体内,身躯内部的伤口全在愈合。 算算时间,他已经很久没感受到如此充沛的灵力。自从他选择金蝉脱壳,带着半身的灵力到人世来,这种天地灵气皆在身的感受,的确是让他怀念。 明罗紧盯着红线,生怕一不小心就断开联系,无暇他顾。 楚泱扯住扶黎的后衣襟,不耐烦地解释道:“平安画舫内有监视的眼线,而那颗心脏,就是对方留在画舫的核心。” “也就是说,我们是在靠近那个人?” 扶黎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脚下的路,他们绕过繁华的河岸,正在向金顶北面跟偏僻的位置走去。 “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扶黎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却没得任何人的回应,楚泱只是给了他一个别掉队的眼神。 月光躲在云雾后面,墨青的天乌压压的,三个人的身影很快就将灯火甩在后面。 京城逐渐显出它破败的一面来。 这是极其昏暗的地方,一层一层的石子路叠上去,平房都是安静的站着,像一棵棵即将坏死的槐树。 它们的门窗是坏的,白灯笼多年不用,瓦片上堆积着厚厚的灰。 红线在弯弯绕绕的石子路发着光,比起刚刚的断断续续,现在显得更加的紧实,也代表他们已经离对方很近了。 “京城还有这样的地方吗?”明罗咕哝着,似乎也对此处有些感叹。 扶黎张着嘴,好半天缓不过神,他并非是惊讶平房的寒酸,而是惊讶,明罗要找的人,就住在破啰巷。 明明是袁肃的住处。 他心下咯噔,忽而就扯了扯明罗,“我来过这里。” 他淡淡地说着,明罗奇怪的望着他,“我是来找袁肃的。” 扶黎伸出手精准地指着一户人家,那是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屋子,而红线,刚好也停在屋子的前面,不再延伸。 明罗的心脏突兀的攒紧,她痛得直不起腰。 红线就在此刻断裂,她的掌心显现出长长的伤口。从手腕到食指指尖,是有人硬生生地拽断了联系。 她的血珠冒出来,楚泱焦急得握着,灵力全全覆盖,眼底蒙上一层浓浓的怒气。 “先别急着去,我们再等等。” 明罗哑声吩咐着,僵硬地等着心底的疼痛过去,脚步缓慢朝着袁肃的门口挪动。 灯笼虽然点着,但屋子里是一片寂静。若非法术的反噬,他们都不敢确定,对方就藏身在里面。 不过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三个贴着墙壁,试图感应屋内的情况。伤口总算止住了血,明罗的面色渐渐红润,法术的影响微乎其微。 扶黎悄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原本还以为袁肃洗脱了嫌疑,他轻微的松了口气。 谁知道,最后竟然还是有关系,那颗心又重新悬起来。然而就在他们考虑的时候,屋内迸发出剧烈的声响,由内而外,灵力的波动震荡开来。 楚泱将明罗抱在怀里,扶黎眼疾手快地反打出一道火焰,水流像是停滞的光幕,将他们带出去一米远。 瓦片哗啦啦地震落,本就是年久失修的房子,自然是抵挡不住冲击,连带着垮了一大片,更别说袁肃家。 三个人和他对视着,清晰地看到他身后的人,正带着兜帽,被袁肃紧紧握着手,他们好像是有些争执,女子脸上都是不满。 而袁肃则警惕地盯着他们。 仿佛是意识到他们的不对等,女子先下手为强,飞快地扔出一堆火焰的灰烬,借着风吹到明罗眼前,但灵力形成的风旋将其挡住。 那灰烬霎时间变成一个个蒲公英,附着在上面,不停地蚕食着。 楚泱的厌恶不加掩饰,他对伤害明罗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周身的气压带着灵力疯狂地朝袁肃压过去。 破啰巷里的瓦片都被卷起来,金顶附近的水流,仿佛是得到了指示,旋转着在天空中汇聚过来。 袁肃警惕地抬眼,太过猛烈的灵压,已经到了他承受的极限。 第228页 于是他只能抽出刀,同时将华云往后推了一把,口中道:“你快走。” 脚步已经冲向明罗他们,白虎刀的刀柄仿佛含有灵力流动,在刀刃上附上一层锋利的保障。 明罗侧过身,堪堪躲过一击,发丝在刀锋中被割断。 袁肃的功夫不同于他们这类修行者,全靠身法的灵敏,而白虎刀更是强劲的法器,能敏锐地破开他们的法术攻击。 扶黎闪身向一旁,他倒是想帮上忙,可一看到袁肃的脸,不知怎么手里的火焰就放不出去。 恐怕是顾念一点旧情。 楚泱可没那么好说话,当即就想接近明罗。 水流像是绳子一般缠住明罗的腰,轻柔地将她带到身边,白虎刀也到了他们眼前。 楚泱朝他的肩膀推了推,冲击开一段距离。 明罗瞥到想跑的女子,下意识地要追过去,可袁肃的攻击缠得太紧,只好对楚泱道:“别让她跑了。” 楚泱凝眸望过去,坍塌的墙壁忽而的筑起来,挡在华云的面前。 他实在是对袁肃的打斗厌烦,索性背着手,灵力全部凝聚,一阵虚影在身后出现,那是龙的身躯在盘旋,而像水柱般的水流,演化成锁链将华云和袁肃一一锁住。 地上显现出广大的阵法光芒,是一个龙的图腾。 袁肃的眼神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惊讶,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就像是看到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而很快,他感受到锁链缠绕脖子的逼迫,侧过头,华云差点要呼吸不过来。 袁肃不敢再拖延,急忙朝楚泱喊道:“你放她走,我告诉你解开封印的办法!” 楚泱恍然地怔了怔,灵力就在此时有点松懈,给华云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震惊里更多是害怕,他忽而的偏向明罗,可袁肃的话又冒出来,“你追查她,不就是想知道解开龙脉的方法吗?”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急迫地继续说:“我全都告诉你,你放她走。” 语气里甚至有一点恳求。 然而楚泱的感官已经听不到了,他像是耳鸣般,从心底涌上晕晕的感觉,在明罗疑惑又惊讶的眼神中,连任何的话都说不出来。 “龙脉……” 第九十七章 破啰巷只有灵力的余温,瓦片都化为砂砾。金顶的红绒花,因为巨大的灵力波动,纷纷飘散开,氤氲在天空中。 大片的红色落在明罗的眼睛里,她觉得有点模糊,好像是自己的眼睛在发酸。 他们几人陷入对峙,沉默笼罩着,华云胸口处在不断流血,本就苍白的脸色呈现出死人一样的冰冷。 袁肃有些焦急,而楚泱的灵力依旧禁锢着他们,尽管脖颈处的锁链消失,但他的行动受到钳制。 明罗有些发愣,恍然的望向楚泱。 袁肃说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回响,而楚泱略带慌张的神情,更是直接证实了其中的真实性。 龙脉……她心底喃喃,不知为何,楚泱往前走了一步,他好像也有些懵,可一闪而过地愧疚被明罗捕捉到,两个人竟然就不敢再靠近了。 袁肃扶住华云,意识到她身子发软,昏昏沉沉的,焦急的望向明罗,“我没有太多时间,明罗,你做个决定吧。” 他瞥见僵直在一旁的楚泱,忽而像是了解什么,莫名闪躲地看向别处,他以为明罗是早就知道。 楚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还存着一丝丝的侥幸。 可明罗的眼睛闪了闪,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嘴角浅淡地笑了笑,可脸庞不曾沾染半点笑意。 仿佛是躲开他的追寻,明罗突兀地转过头,睫毛如同小扇子,她忍住酸楚,果决的应道:“我答应你。” 接着她咬着腮帮子,努力地想把眼泪瘪回去,事实上她成功了,于是她继续说着。 “不过,我问你答,多余的事,我不想知道。” “在画舫的时候,你们是想杀了我吗?” 明罗抛出第一个问题,其实她刚踏进画舫时,能明确感受到,华云并非想动手,似乎只是想困住他们,但后来…… 她决定要去三楼,华云的动作招招见血,分明是不想要她活。 袁肃默默地点头,“原本,只是想拖住你的。” 他看向怀里的华云,手捂着她的胸口,那儿的伤口短时间是好不了,面上闪过心疼。 明罗朝他走过来,慢慢蹲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她?” 她顿了顿,“你和她是一伙的吗?” “我有非救不可的理由,不过想来,你大概不感兴趣。” 袁肃垂着头,偶尔有那么一点的温柔。然后他开门见山,回答明罗最先知道的问题,“如果硬要说,是,我和她是一起的。” 明罗被他的直白噎了噎,事情到这个地步,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索性就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她是镇妖司的人,同时也是平安画舫的幕后者,所以,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画舫是用来收集灵力和执念的。”他说得非常平静,“不用我多说,这些证据,足够说明我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袁肃淡淡地扯着嘴角,他的手掌缝隙流出血液,是一种比人的血液更加暗的颜色,就像是红木屑一般。 “你们收集执念做什么!那到底有什么用?” 第229页 镇妖司本就是李覃一手创立的,而华云从一开始就是镇妖司天字号的人,皇陵又是李覃的手笔。可她就是不明白,一国之君,搞这些弯弯绕绕有什么含义。 楚泱却仿佛知道些内情,他想阻止明罗问下去,可双脚像是被定住,根本挪不出一步。 他有什么立场呢? 他想,认识明罗的时候,为什么要说那个谎言…… 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就像是吞了块冰,冷飕飕的冻住他的心房。 背后在不断的发着冷汗,涔涔地流过每一寸经脉,他第一次对人类的躯体产生巨大的不适感,呼吸都堵在胸口,让他恨不得猛烈的敲一敲。 然而时间并不如他所想的停滞,它是流动的。 袁肃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明罗把手搭在膝盖上,她不敢回头去看,怕一对上楚泱的眼睛,就没有坚定的心性,会心软,会给自己找借口,会想迷糊地混过去。 可理智告诉她,是时候问清楚了。 “和龙脉有关……” 她感觉灵魂仿佛在另一边,听到自己开口,“对吗?” 那一声非常轻,好像是怕惊扰什么一样,轻的连她都在发愣。 “明罗。”楚泱呢喃着,声线莫名地发颤。 扶黎再傻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一时不知该怎么调和,凝聚的灵力都散下去,跟守门似的站立着。 “袁肃,告诉我。” 明罗握紧了拳头,她置若罔闻,可眼眶明明擎满眼泪。 “你应该知道,洛河灵脉是整个乾州的命脉。修行者皆是因为洛河的灵气,才有得道成仙的机缘。” 袁肃斟酌着解释,他已经管不到明罗和楚泱的关系,若非为了华云,也不至于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们。 他就像旁观者,冷淡地说出刺痛人的事实,“这件事,我以为,你作为凌霄宗的弟子,应该早就明白了。” 袁肃将一点灵力敷在华云的伤口上,重重地提到凌霄宗三个字。 明罗愣了愣,不解得重复道:“什么?” 洛河在六百年前,就成了天下灵脉的唯一来源,她自然是懂得这些,可凌霄宗,岂会在其中参与。 “洛河灵脉承载着乾州的气运,早就称得上龙脉,吸收天地精华,本就比你我修行更快,也更接近仙缘。” 他似乎怕明罗难以接受,故意用比较慢的语速说着。 “其实龙脉的情况,圣上一直关注着,直到不久前,龙脉经过百年的时间,有了成仙之机。” 楚泱觉得肩膀好像压着重物,快要喘不过气。 他的灵力像是一种宣泄口,疯狂地搅弄着水流,金顶附近的水源被带着翻滚,浪涛声很大,仿佛要把天空的云朵也拉扯下来。 他终于下定决心,走到明罗的身侧,他的步伐很慢,走在上面,是对心脏的凌迟。 “龙脉一旦成仙,意味着乾州灵气尽断,国运断绝,水源崩乱。” 袁肃细数着种种可能性,“而天下,不仅有修行者,还有苍生百姓。所以,圣上招来凌霄宗,双方商议后,由你师祖出面,封印龙脉,斩断他的成仙机缘。” 明罗怔忪着,很快地笑了笑,是哑哑的,低声的,不可置信的。 她抬头平视袁肃,脑海里全是那天在凌霄宗意外看到的景象,雷云密布,渡劫成仙之兆,最后硬生生消散。当时她还以为,是有大妖出世,可如今,她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之前,我碰到过好几次怪事,苦主无不是各有各的磨难,他们的执念,是你们故意找到激发的吧。” 脖子好像有些酸,明罗把手臂搁在脖颈处,可她的眼泪忽而地落下来,正巧被她的胳膊擦掉。 “封印龙脉,不是简单的事,何况是违反天命。” 明罗淡淡地说着,“所以,那些执念,是用来,”她很难说出口,嗫嚅好几次,咬着牙道,“对付楚泱的。” “对吗?” 明罗轻微地笑着,泪水像是瞬间模糊视线,袁肃的脸庞都离得很远。 只是看到他沉默着不回话,无声地默认。 她把手指压在嘴上,喉咙有一阵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划过许多曾经的画面,她惊叹于龙鳞的美丽,楚泱送给她的发簪,那些生与死时的抉择。 然后明罗朝着袁肃仔细地询问道:“解封的方法,我要你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她用灵力化成纸笔,谨慎地盯着他写。 那种神情,让楚泱心头松了松,甚而有劫后余生的感慨。片刻后,明罗攒紧那张写着方法的纸,静静地呆着。 她的腿有些麻,可她就是很想离开,嘴上仍不忘问道:“你们选择执念者,是通过什么方式?” “镇妖司。” 袁肃没有拖拉,华云虽然闭着眼,一副昏迷的样子,但她一定听得见。 “天下的奇闻异事,都会汇总到镇妖司,里面的卷宗,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查得到的。” 他将华云扶起来,似乎希望明罗兑现诺言。 纸张团成一团,被她握在手里。 明罗借着力,伸出手,拉住了楚泱的衣角,她慢慢地摩挲着,想找到一个支撑点,缓慢地站起来。 “你可以走了,既然是交易,我不会食言。” 她说得很平淡,但面目中的痛苦并不能掩盖。 第230页 明罗握住楚泱的手,将纸团硬塞进去。她深深地呼吸着,朝他恍然地笑了笑,嘴角是上扬的,但眼泪滑过脸庞。 那双他觉得很漂亮的眼睛,里面满是复杂的情绪,她就这样望着自己,楚泱的心脏一阵钝痛。 袁肃朝着破啰巷的后方走动,他刚刚也受了伤,抱着华云的步伐踉踉跄跄。 明罗冷着声音,冲他道:“你说的话,我会去查证。” 他的背影僵了僵,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黑暗里。 远处传来敲击铜锣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是守夜人的低语,破啰巷再次恢复平静。 扶黎赶忙上前,忍着尴尬插嘴道:“明罗,你该不会真的信了袁肃的话吧?” 他又看了看楚泱,见他也是一副低气压的情况,识相得打哈哈,“我觉得,他说不定就是为了逃走胡诌的。” “嗯。” 明罗喉咙口发出点呜咽,她重重的咳嗽着,转身拍了拍扶黎的肩膀。 “镇妖司此刻,还没关门吧。” 红绒花像是星子般落在灵力范围外,密密麻麻盖着,漫天的红,让明罗更觉得讽刺。 “做什么?”话题也扯得太快了,扶黎傻傻地询问。 明罗用手抹了把眼泪,鼻子还在发酸,她故意笑得很大声,试图让眼泪止住。 “你不是说,袁肃的话不能尽信。趁这个机会,直接去查证,不好吗?” 她努力想把思绪放回原来的线索上,若是按照袁肃所言,镇妖司必定能翻到重合的卷宗。而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 破啰巷的动静这么大,肯定会惊扰到镇妖司,袁肃又刚刚离开,纵使李覃反应再快,应该也想不到他们会自投罗网。 扶黎虽然没搞明白此刻的状况,但还是乖乖的按照明罗的吩咐。 他掏出一张符咒,京城出现灵力波动,镇妖司都会有感应,他们光靠腿跑,是赶不及的。 他朝明罗伸出手,符咒隐隐发着光,三个人并排站着,楚泱却仿佛一个局外人。 明明在画舫的时候,他还想着找个机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不管明罗是恨他还是不相信他,他都认了。 可现在一切不打招呼,直接砸向他们,把局面搞得乱七八糟,他已经没了任何的理由和借口,而袁肃的话,更是让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落地。 封印龙脉,真的和凌霄宗有关。 楚泱的指尖发抖,他默默地看着扶黎手里的符箓,等待着灵力衍生的光圈,将他们带走,而自己,却站在圈外。 明罗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接近的,从而生出厌恶。他不敢确定,因此什么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喂,楚泱,你傻愣着干嘛,快点过来啊。”扶黎见他无动于衷,符咒的灵力蓄势待发,不免奇怪地催促着。 明罗悠悠的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样的神色,两个人的位置突然变得很遥远。 那些属于他们的回忆,好像走马灯似的横亘在短短的距离间。 一阵风不合时宜地刮过来,将红绒花尽数带起。 楚泱在几步之外,仍旧朝她伸出了手,请求的放低姿态,那双眼睛蕴含着不敢触碰的祈求。 她的心脏忽而狠狠地坠了一下,很疼。所以她赶忙抓紧了楚泱的手,依旧是足够温暖的气息。 明罗猛然将他拉过来,抱住了他。 第九十八章 符咒的灵力形成得很快,转瞬间他们就出现在镇妖司内。此刻是后半夜,镇妖司的司尉因着城郊的暴动,悉数被派遣出去。 玄字号的不负责外勤,早早就歇了灯,整个卷宗楼里异常安静。 这是一座双层楼,在外面看,屋檐青瓦,虽比起平房精致一些,但摆在镇妖司里,实在是过于平凡。 然而扶黎推开门,白色的火光霎时亮起来,蜷缩成很小的一个圆圈,飘到他的手里。 每个书架上方都悬着光圈,浅浅的光照下来,延伸开无限的空间。原来小楼的内部特制了阵法,就如同浩瀚的天空,卷宗多如牛毛。 扶黎捏住光圈,他以前为了找案子的功勋,经常来卷宗楼瞎逛,比起明罗楚泱,更知道玄字号藏东西的规矩。 自从离开破啰巷,他们三人一句话都没说,尤其是楚泱和明罗,两人之间总有种赌气的感觉。 尴尬的扶黎抓耳挠腮,心中隐隐不对,但话到嘴边就变成:“要不,我进去查,你们俩在这里等一等?” 他后悔地想打嘴巴,明罗却点头应下,认真提醒道:“你只需找到泉州木雕之类的卷宗,应该就能确定袁肃所言的真假。” 她回头看了下楚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镇妖司顶部的金珠一刻不停地转动,明罗盯着有点晕,加之今日的事发生得突然,她一个松气,人就直挺挺地往下坐,身形晃了晃。 楚泱担心地想去掺,忽而又想到他们的关系,手停在半空,收了回来。 卷宗楼外层有个小台阶,明罗就借着休息,扶黎向里面走了很深,逐渐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眶又酸了,只觉得心里疲累,很想睡上一觉,好像睡了一觉就能缓过来。可袁肃的话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划过,一件件事实都迫使她无法逃避。 明罗抬起头盯着楚泱,他垂着头,似乎不敢靠近一步。 第231页 最后她叹了口气,用她自己都震惊的温柔语气喊道:“楚泱,你过来。”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上面有些踩踏的痕迹,于是她用袖口抹干净,又重新看向楚泱。 按理来说,乍然得知楚泱的身份,她应该有被骗后的不解和厌恶,可她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只是有种委屈堵着。 “明罗,你……”楚泱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几番挣扎下,听话地坐到她身边。 天穹处泛出一道银白边,将墨蓝映出浅色,天就要亮了,而他的美梦是不是,也要醒了。在良久的沉默中,明罗握紧了他的手。 她的语调有一点挣扎,刚对上眸子,眼泪就不听话地落下来,滴在楚泱的手背上。那儿的皮肤仿佛萎缩了,开始变得炙热,很快就像是麻木一般,让他无所适从。 “你明明是龙族。”明罗喃喃着,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将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的腮颊,是人的体温,并不是鳞片或者水流。 “我明明看到你是龙的样子,怎么会是龙脉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发抖,尽管她想到楚泱所有的不对劲。 初遇时,他随手拿出来的珍珠玛瑙,他了解与水源有关的所有生物。还有那次在船上,他握着明罗的手,让她感受风。 而她笑着说,还以为你回到家了……呵,原来不是笑话,是真的回到家了啊。 明罗猛然地笑了一下,豆大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她收敛眉目,像是默认,不敢去看楚泱的表情。 若是她的目光多留一秒,就能望见楚泱那双眼里无法言说的后悔和痛苦。 “你真的是洛河灵脉所化吗?” 明罗盯着手上即将干涸的泪珠,它化在皮肤上,有一点潮热,仿佛是心跳停下来,在等一个想要的答案。 “我可以不相信袁肃说的,但我愿意听你说。” 她把那颗眼泪擦掉,像是擦掉所有的可能性。 明罗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好笑,意识总是能比理智最早地给出答案,可每每她想遵循情感,不管不顾,那些李清野教过的大道理就跳出来,和她的直觉拉扯着。 她怎么能跟个没事人,坐在这里问楚泱呢?她难道不应该生气,从而和他再也不见吗? “我只想听你告诉我。” 明罗哑哑地重复着,巨大的勇气促使她再次看着楚泱。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他每次有些情绪,都能被她看透。 逃避不是永久的,有时候他觉得,害怕的事,尽管你逃过一次,最后仍旧会存在心里,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找到你。 “是。” 他说出确切的答案,声音里有着焦急,明罗仿若是松了口气,握着的手也逐渐松开。 她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抱着膝盖,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明罗,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楚泱倾身过去,想要抱住明罗,可被她微微的躲开,那个拥抱就僵在原地,他好像听到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断了。 明罗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以前说,有机会一定会把秘密告诉我。” 她把发簪□□,死死握在手里,龙鳞的边缘已经嵌进皮肉。 楚泱感到心脏的疼痛,很轻微,但是存在着,仿佛他一动,就会贯彻全身。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好像是在问楚泱的来历,似乎又像是话里有话,越过揭开真相的今天,回顾他们的相遇相识。 那里面是不是有一点谎言呢,抑或者,全都是谎言。 楚泱自己都忍不住胡思乱想,在明罗探究的目光下,他先乱了章法,仿佛是要追求零星的可能性,他快速的解释着,好像害怕下一秒,明罗就会弃他而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艰难地开口,“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是在洛河里好好的修炼,为什么会被封印。” 楚泱的眉目里,藏着浓浓的不解,也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作为乾州唯一的水脉,自然是天生地养,比起那些修行者,他的灵力更加醇厚。 也许是日积月累久了,诞生灵识,再过上两百年,他就到了渡劫之机。 只要度过九道天雷,他就能脱离水脉的本源,成就仙人之位,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见过人间的百态,可终究无法感同身受,那时候想着,等渡完劫,就去乾州各地看看。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道阻断百年的封印。是他抵挡第六道天雷的时候,四周的水源呈现出静止的姿态,而来自雷云的天道之力,早就压得他无法动弹。 楚泱只好更专注的抵抗,毕竟渡劫并非玩闹,一不小心就会落个灵智全消。 远处的天空旋起乌压压的雷电,云层的背后则有着更大的雷团,凝聚着。在倾倒的瞬间,来自于岸边半空中的灵决,像是硬生生把劫数挡在外面。 洛河的水源霎时就暴动起来,灵决中的灵力,是楚泱平生罕见。 他的神识一下子就涵盖了整个水域,看到两个站在岸边穿着道袍的人,灵力渗透到水中,合着浪花变成锁链压到楚泱的身上。 他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打算,思绪翻飞时,金蝉脱壳的办法就钻进他的脑海。 “你是说,封印你的人,是凌霄宗的……” 第232页 名字她没能说出口,可眼中闪过的一点不相信,被楚泱捕捉到。 他的动作忽而一顿,心底因为明罗隐忍的怒气立刻就涌上来。 “他们为什么要封印你?” 明罗轻声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 楚泱却猛地站起来,其实当了多年的龙脉,他本就有比常人更高的心性。 只是从前,他都顾忌着明罗,此刻被她的问题,激发心里的戾气,顺而就脱口喊道:“为什么?” 他很是嫌恶的苦笑了一下,“袁肃不都说了,要为天下苍生,呵,天下苍生算什么破借口。” 他好像是在宣泄情绪,眼中尽是嘲弄,甚至以讽刺的口吻居高临下地看着。 楚泱觉得心脏很疼,是明罗将簪子的龙鳞又往深了一分。他还是很心疼,那种强压的不被理解和心疼混杂着,将他弄得头昏脑涨。 “楚泱,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罗的语句是断断续续的,并非坚定,她意识到楚泱对待修行者的恨意,而这些话,何尝不是对凌霄宗说的。 月光全全隐没在云层后头,天际飞过一只鸟,带出浅橙色的光晕,太阳就快升起来,可无边无尽的孤寂包裹住他。 可能是明罗的话,像是一把刀划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楚泱终究是抬起头,眼里的狠戾尽显,到了这个时刻,他的身影似乎和明罗完全不一样了。 “我诞生灵识的两百年,看过人间百态,只学会了一件事。” 他咬牙切齿,再也不掩饰厌恶。 “你们人族,贯会以各种借口来掩饰真正的私欲!天下苍生?明罗,你真以为他们是为了苍生吗?” 他扯起嘲讽的笑,“不过就是因为我是龙脉,李覃担心他的国运,他的皇位,他的权力。而凌霄宗……” 他加重了字眼,“那些修行者,他们只是担心,一旦我成仙,我走了,这天下哪里还有灵力给他们修炼?” 他笑得很痛苦,眼泪慢慢地落下来。 “你看,这不就是最真实的理由。凌霄宗作为道门魁首,他们应该更害怕吧,要是没了灵脉,宗门要如何存在,活上几百年的人,是不是就会死去。” “想着这些,都是未知的可怕。所以凌霄宗和李覃狼狈为奸,只要我渡不了劫,那一切都保持原样。什么天下苍生,都是小人之心,你看看自诩正义的凌霄宗,你的师祖,你的师父,不觉得可笑吗?” “那是我师父。” 明罗好像用尽全部力气,喊出了这句话,她咬着唇,努力想让自己缓过来。 楚泱的每句话像是锋利的刀片,在她的心尖上跳舞。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讨厌凌霄宗到这个地步。 怪不得他每次和李清野都剑拔弩张的。 可是楚泱说出那些话,又把她置身何处呢。 然而更多的问题冒出来,既然他如此讨厌凌霄宗,那当初的杂役弟子,和她的所有接近,是不是,带着别的目的。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可是理智让她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询问道:“你也是那样想我的吗?” 明罗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楚泱突然耳鸣着,视线也有些模糊。 他听到明罗继续追问,“打从一开始,你对我说的话里,是不是有一点真心?” 她像是看到抓不住的东西的人,很期待楚泱能给他一个想要的回应,可他只是站着,避开了她的眼神。 明罗忽然觉得很冷,最后一滴眼泪也落下来,她躲开了,落在了地上。 “哎,明罗,你看,这是不是卷宗?” 扶黎抱着一大叠的书籍,光圈被他压在最上面,待得他跨过门槛,光圈就消失了。 楚泱直挺挺的站着,脸上还带着怒气和震惊,明罗更是一言不发,气氛陷入更尴尬的情景里。 扶黎左看看右看看,大气也不敢出。 明罗缓缓站起来,“我了解师父,他绝不是会为了修行的私欲,就做出有违天道的决定的。” 她虽然是面相扶黎,把卷宗取过来,但话是说给楚泱听的。 楚泱漠然地笑着,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哭,只是所有的情绪都涌在心头,找不到解脱的方法。 “明罗,你认识他不过十几年,怎么能看透他,难道我亲眼所见,还不能证明吗?” 他这些话,像是有种劝说的意味,扶黎皱着眉,似乎明白楚泱的意思,想到自己的父亲,莫名就产生些不认可。 明罗翻看卷宗的手顿了顿,“他终究是我的师父,我相信他。” “所以,你不相信我。” 楚泱哑然失笑,垂着头打量了自己一眼,“是啊,你是修行者,而我,只是龙脉。你们人族,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呵……” “楚泱,你别太过分啊。” 扶黎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明罗显然已经很难受了,结果他的话一句比一句伤人。 明罗将卷宗合上,温柔地递给扶黎,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停下来,心里堵得慌,可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没有讨厌你。” 明罗转过身,朝着楚泱走过去,她踮着脚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像是一阵轻柔的安抚,可落在楚泱眼里,更像是告别。 “我不会偏听任何一方,就像凌霄宗的事,我会去找师祖,问个清楚。” 第233页 她淡淡地笑了笑,“袁肃被我放走,他一定会把消息带给李覃。扶黎,拜托你带着楚泱离开京城,越快越好,要是能去天山就更好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楚泱的脸颊,“阿泱,你听话,呆在扶黎身边。” “你要去哪?” 楚泱明明知道,却还是再重复了一遍。明罗已经背过身,朝着镇妖司外面走去。 她的身影就像是一片云,很快就会飘散。 “小师弟,听话。” 他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只知道明罗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扶黎默默地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楚泱的肩膀,安慰道:“我觉着,你们两就是有些误会,闹变扭嘛,很正常,等明罗问清楚就好了。” “她不会回来的。” 楚泱淡淡地说了一句,扶黎愣了愣,忙继续劝说道:“别那么悲观嘛。” 即使他将真相说出来,明罗还是选择了她的师门。 楚泱将手心里的纸团摊开来,每个动作都仔仔细细,像是怕这东西碎了,他的眼泪盈满眼眶,死死忍住不肯落下。 “我已经失去她。” 他看到纸张里写着无刹海,心头惶惶,片刻后竟然笑了出来,仿佛是宿命一样,他朝扶黎扬了扬手。 “我不想再失去别的了。” 第九十九章 气候入冬了一段时间,凌霄宗的云雾里带着点严寒的气息,雪花是见不到的,只有白色的霜覆盖在周边的草木上。 明罗呆呆地站在台阶前,她离开京城时,伤还没好透,不管不顾得用了灵力赶回来,只花了一天时间,可不知为什么,总让她生出些久别怀念来。 楚泱的话老是回荡着,明罗闭上眼,深深地吸着气。 她其实不知道如何向师父开口,尽管她说得很是果断爽快,但临到眼前,心底就产生后退的意识。 她的脚刚踏在台阶上,就要缩回去。她不停地摩挲着手指,脑海里给自己下死命令。 左不过是直接和师父摊牌,既然她觉得李清野不会是为了私利的人,哪有什么好怕呢? 还是在她的心底最深处,仍旧是认可楚泱说的那番话,哪怕只有一点点。 明罗摇摇头,把这种胡思乱想甩出脑子。 她咬着唇,双脚都踏了上去,然后每一步都变得越来越简单,步伐也逐渐加快。 因着是清晨,云雾比平常更加浓厚,里面的寒意冲刷着她的手臂,明罗把自己裹紧,绕过山门口,回了平芜院。 现下的李清野大概在大殿忙碌,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桃花仙闪着它的身子,花瓣混合着白霜落下来,有意识地飘扬到明罗肩头,似乎是在欢迎她的回归。 明罗取下花瓣朝桃花仙道了一声谢,它生出一根枝丫抚摸着她的脸庞,接着好像是发现什么,晃动着花瓣,树枝则勾住了她的衣襟。 此刻她才发现,平安画舫上的打斗,在衣袍留下足够多的痕迹。 污垢和血迹交杂斑驳,她的浅白锦纹的袍子早就变成乱七八糟的布料,东一块西一块,袖口湿答答的,凑到鼻子附近,能闻到一股干涸的血液散发的臭味。 她嫌弃的移开袖子,麻溜地钻进房间,生怕狼狈的样子被李清野瞧见,到时候又是问长问短,担心是不是受伤。 镜子里映出张略微憔悴的脸,明罗打了盆水,反复的擦拭下巴附近的血迹。眼眶下乌青乌青的,配上她轻微红肿的眼睛,显然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明罗试着摸了摸眼睛,一股酸酸的疼痛感传来,让她“嘶”了一声。 好多年没有哭过,偏偏是在楚泱面前,真的是把她好不容易建立的风范都打破了。 手掌有一道窄小的伤口,是簪子的尖端扎进去,弄破了一层皮。 楚泱送的簪子被她收在麒麟囊里,如今搁在妆奁的旁边。 明罗傻傻的看着,止不住地想到昨夜的事,龙脉……她心头又是重重的一跳,弄得胸闷气短的,就是浑身上下不舒服。 索性就把头发散开,重新梳了发髻,假装不去看那东西。 换上崭新的衣裳,收拾收拾,整个人看着才有像样,师父应该看不出来她的不对劲。 这样想着,视线又瞄到妆奁,明罗烦躁得玩着腰带多余的部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认输地取出簪子,戴在头上。 那片龙鳞依旧流光溢彩,一如楚泱送给她的时候,让她有了楚泱仍在身边的错觉。 可转过身,等待她的是李清野推门而入,严格来说,他是用脚踢开的门。 手上抱着一大叠的东西,臂弯处还拧了一罐汤壶,竹简被他系在腰间,左顾右盼地嚷道:“明罗,快搭把手。” “您这是去干什么了?”明罗按捺下情绪,从他的身前接过两三样。是用粗布包裹住的野山参,甚至还带着些泥土,药力看着十分天然。 其他的也是些草药或者动物皮毛,李清野仔细地放在地上数着。汤壶则宝贝地摆在桌上,热热的,闻着有股鸡汤的鲜香。 明罗自顾的打开盖子,看李清野擦汗的动作,忙不迭问道:“师父,你去山里种地了?拿那么多山货做什么?” 她坐在左手边,透过门照进来的光是逆向的,不太能看清自己的神情。 “你才种地呢,刚回来就没大没小的。” 第234页 李清野拍拍手,往明罗面前一坐,“这都是山脚下的村民送来的,上次梦貘的事,他们很是感谢,知道金银我们定然不会收,所以就送了些山货。” 他舀了一碗汤给明罗,献宝似的,“你尝尝,是野山鸡炖的。” 明罗紧赶慢赶了一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原先是惦记着楚泱的事,胃里也没反应过来。 突然又闻到香浓的鸡汤,立马就把味蕾唤醒。 她浅浅的尝了一口,可能太久没吃东西,鲜味充斥口腔,有些不适应的等了一会儿。 “小徒弟,你怎么悄悄地就回来了,那臭小子呢,又藏起来不让我知道啊。” 李清野也喝着汤,闲谈地提到楚泱,他想着明罗去京城玩,没个十天半月,大概也想不到回凌霄宗,没成想,这七天没到,就又见到人。 她垂着头,没回答,只是不停用勺子搅弄着鸡汤。不知为何,涌上股天大的委屈,就像是回到家,被人安慰,本来能忍住的,也再忍不住。 明罗挪到李清野身边,轻轻地念了一声,“师父。” 李清野察觉出她的不对,连忙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阳光略微的收住,天阴了下来,他终于看到明罗脸颊边挂着的泪珠,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突兀的愣住了,即刻就想到今天的奇怪之处。 要是平时,楚泱那臭小子,恨不得能贴着明罗,岂会不声不响地让他和明罗独处。 这副模样,定然是出了些事。 忽而就想到之前楚泱的承诺,李清野有些咬牙切齿,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定会有问题。 心里是一万个悔不当初,就连玉鸣师祖说的劫数也抛诸脑后,只觉得不该让明罗和楚泱在一起,脑子里已经开始骂起对方,什么词都往上丢。 嘴上却安慰明罗道:“没事,师父在这呢。我们明罗要是受了委屈,就和师父说。” 可明罗只是默默地点了头,很快就控制住情绪,仰头把鸡汤喝完,郑重的站起身。 她对上李清野的眼睛,正色道:“师父,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没留斟酌的余地,仿佛是怕反悔似的,继续说着,“师祖出关时,我曾经在临安城遇到过你...师父,那天你说是要去除魔。” 明罗慢慢握紧了拳头,而李清野更是心中一紧,他的反应更大,转瞬间,就猜到徒弟真心想问的话。 他只是有些不敢确信,但目光里带着宿命般的默认,幽幽叹息道:“看来,你还是知道了。” “师父。”明罗哑哑地开口,她觉得身子紧绷着,仿佛是觉得李清野的反应,并非是她想要的。 看他如此的直白,竟然有种一切都暗合了楚泱的说法。 于是她忍不住抢白道:“你早就发现楚泱是龙脉,对不对?” 她茫然得望着李清野,“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里的弯弯绕绕,简直要把她的脑子搞混了,按照师父的性格,若是他封印了龙脉,决计是不会让楚泱留在她的身边的。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因为一点愧疚,所以没有对楚泱赶尽杀绝。 明罗的思绪跑到更阴暗的一面,李清野大概也是怕她胡思乱想,解释道:“你把楚泱带回来的时候,我并未发现他的身份。是师祖,她看出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明罗面前,按住她的肩膀,“不告诉你,是因为师祖算出来,楚泱,是你的情劫。” 她懵懵地抬起头,一下子被冲击到,整个人还有点发愣。 “情劫?” 李清野笑了一下,“你既然知晓楚泱的身份,那应该也明白,我们凌霄宗封印了他。之前我一直想制止,便是因为这件事,终究会伤到你。” 他是真心的作为明罗的师父,在劝告她。可是落在明罗眼里,则有另一种意思,尤其是她因着楚泱的说法,先入为主。 脑海里好像存在着两种声音,纠缠着她的思维。 “难道师父你,真的是为一己私欲,才封印龙脉的吗?” 她喃喃着,声音很轻,李清野都没听清,渐渐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语也变成质疑:“你们怎么可以为了修行者的灵气,而去封印龙脉,那明明是有违天道!” 这句话像是吼出来的,明罗浑身都在发抖,她的脸颊红红的,躲开了李清野的手。 李清野反而是一副惊疑的表情,他莫名地看着明罗的动作,神思在怔怔中归位。细细回味出话语里的意思,不被相信的愤怒爬上他的心间。 他想骂一句,但是看到明罗,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总以为是楚泱朝她乱说了些胡话,弄得明罗误会,语气愤愤道:“混蛋。” 他暗自骂了一句,尽量柔和地对明罗解释,“你师父我行得正坐得直,这么多年,岂会为了这等事去封印龙脉?” “你未免也太小瞧师父了。”他甩了甩袖子,不爽地坐着,眼睛也不瞧明罗,反倒留下她在原地疑惑。 “可是师父你刚刚不是承认,封印了龙脉吗?” 明罗忽然没了立场,只是安静地反问。 李清野被她气笑,佯装生气地反问:“你听楚泱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活了一百多年,早就活够了。什么修炼不修炼的,他也不想想,因一己私欲违反天道,会有何等反噬。” 第235页 他越说越起劲,差点就要指天发誓,“你看看,老天爷有下几道天雷劈死我吗?” “师父。” 明罗说着就要去拉李清野的袖子,又被他躲开,“你别生气。” 出于直觉,她仍旧相信其中出现了误会,讨好似的拍了拍师父的肩膀,“谁让你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徒弟一服软,他就立马没辙,认命地把李覃找他们商量龙脉即将成仙,届时洛河无法管束,洪水泛滥,国运消散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初他并不同意,李覃请师祖出手封印龙脉的想法。 天下万物有时尽,一国之运也是如此。 龙脉的机缘是他自己的,而凌霄宗作为修行者,实在不该干预。但是李覃有句话说对了,玉鸣师祖百年来唯一放不下的,是苍生。 龙脉和人修炼而成的不一样,那是天地精华所化,一旦成仙,就跳脱于三界之外。 可洛河的水脉依旧存在,没了神灵管束,自然就随意奔流,巨大的储水量和四通八达的路线,造成的洪涝是乾州无法应对的。 加之李家的旧情,师祖心软应下了李覃的请求。 不过她的法术也只能拖延一百年,待得百年后封印消除,龙脉则会继续渡完剩下的天雷。 听完这些来龙去脉,明罗心里轻松不少,她知晓师祖和师父的品行,原先的坚持没有错,想着是楚泱有了些误会,语气都雀跃起来。 转念又想到袁肃提到的执念,留了个心思,循序问道:“师祖封印的方法,是利用人的执念吗?” 李清野恨不得要用书简打她的头,“你胡说什么呢。” 他厉声呵斥,明罗缩了缩脖子,不过心里倒是很高兴,执念应该和师门无关,这个袁肃,竟然连交易条件,都会藏着掖着。 她刚想开口,耳边响起一道传音,是师祖清冷的声音,“小丫头,你以为我修炼百年,灵力也不够,需要借助旁门左道。” 明罗吐吐舌头,“怎么会,师祖最厉害了。” 她拍好马屁,又被李清野无奈的横了一眼,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师祖的神识。 玉鸣淡淡得笑了一笑,“执念一事,你来和我细说。” 她敏锐地捕捉到明罗话语里的好奇,若只是龙脉,还不至于提到执念。李清野自然是听到了,给小徒弟使了个眼色。 明罗会意得溜出去,还不忘带上她的麒麟囊,脚步比起之前,显得十分的欢快。 她心头想着要和楚泱说一声,原来他们的吵架,只是简单的误会。 她取出镜子,输入灵力。按照她的吩咐,楚泱应该和扶黎在一块,估计这会儿是去天山的路上。 明罗突然就很想再看看他的脸,肯定愁着,又气又委屈。 这么想着,缓缓地笑了一下。 镜面显现出扶黎尴尬的笑容,他挠了挠头,额头肿了一块,看着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明罗指了指眼睛,“你和谁打架了?” 除了楚泱,还能和谁。 莫非她走后,楚泱和他也吵了起来? 扶黎呵呵地干笑着,踌躇地换了个姿势,他背后是一条林荫小道,周边有些茶水摊子,显然是京城附近的官道。 一种不安稳的情绪席卷明罗,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恍惚有些站不住脚。 “扶黎,是不是楚泱,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问,似乎是有些害怕,但语气并非疑问。 “他把我打晕了,对不起啊,明罗。” 扶黎很是抱歉,原本是要带着楚泱离开的,谁知道他的灵力比自己厉害太多,趁着不注意敲晕了他。 “不过,你不用着急,我应该知道他去哪儿。” 楚泱仔细研究过袁肃写的解封方法,但他没怎么看,里面的内容记不清,只隐隐约约瞄到了几个字。 “袁肃写的纸上,好像是无刹海。”扶黎小声地回忆着,渐渐用肯定的语调重复。 “对,楚泱要去解开封印,必定是去了无刹海。” 明罗的脚步慢了半拍,默默地念着这个地名。 无刹海。 “糟了。”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仿佛无刹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第一百章 清晨的最后一点冷气散去,阳光铺满山野树林,在空气中泛起浅浅的眩光。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敢停歇,带着华云一路出了京城,在野外找了个空旷隐蔽的山洞。 袁肃搬来些枯枝树叶,铺在潮湿的洞内。 前几日刚巧下过雨,潮湿的水珠团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带着洞里的气温也发冷。 他干净利落地生起火堆,时不时观察着华云的状况,见她仍旧闭着双眼,胸口处的伤势止住了血,干涸的暗红色在黑衣服上看不出来。 山洞的位置比较高,站在开口就能望见底下的树林。在枝叶间,更能窥到一条窄小的土路。他们走得急,身上什么都没带。 袁肃怕到时候明罗反应过来,而李覃也得知他带着华云离开,两方追击之下,想走也走不了。 因此找了条荒废的官道,在附近的高处蹲点。 下方偶尔会有熟门熟路的车队经过,届时他可以许点银子,买些东西,抑或是混在他们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只是他拿不准华云的想法。 第236页 袁肃蹲下身子,华云的脸色十分苍白,紧闭着唇,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她的手握得很紧,整个人歪靠在洞壁上,有些不舒服地挪了挪肩膀,胸口的伤势被牵扯到,疼得她汗涔涔的。 他又是给她输了些灵力,不过大巫见小巫,华云体内的灵力缺口反噬着他的修为,弄得他也脱力。 接着好一会儿,袁肃都盘腿修炼口诀。 火堆发出噼啪的痕迹,热气席卷山洞,把他们俩都哄得热乎。 他脑海中设想着之后要走的路线,恐怕此刻京城附近,都是镇妖司的司尉,而他的形象过于显眼,一出现就容易被盯上。 华云无声地睁开眼睛,她的动作很轻微,尽管胸口是空寥寥的疼,但她本就没有心脏,其实也不见得有不习惯。 手渐渐地松开,她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自然知道袁肃把大部分的事情告知了明罗,才换到他们逃离的机会。但她眸色微沉,在冷淡之际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漠然。 看向袁肃背影的眼神,也像是积攒着厌恶,仿佛是在看一个叛徒。 要想在凌霄宗看雪,也就玉鸣师祖的住处有。明罗走进来的时候,一朵大颗的雪花落在她的额头,带来一丝丝凉意。 她抹开水迹,产生股恍如隔世之感。远处的山峰覆盖着白雪,和蟹壳青的天空,即将融为一体。 松竹四五根的扎堆,全聚在小屋的右侧,玉鸣师祖正弯着腰,翻找着竹子底部的泥土。 她身上的白色道袍,沾染着黄色的脏污。 仿佛是感应到明罗的出现,师祖分出一点注意力,很是家常的朝她喊道:“今年的松灵竹长了好些竹笋,刚巧能下个面汤,一会儿边吃边聊,小明罗,你也尝尝师祖的手艺。” 她手里抱起一捆小竹笋,个头不大,底部全是斑驳的痕迹。可能拔的过程比较粗暴,从中间断裂成小半个。 淡淡的灵气氤氲在上面,师祖擦了把脸,似乎发现明罗有些低落的心情,拎着小铲子无奈地笑道:“去京城一趟,怎么还把心情甩掉了,和你那位小情郎吵架了?” 她的神识向来涵盖凌霄宗,明罗和李清野说的内容,都被她听了一耳朵。 其实关于楚泱的身份,她当初交手时就看出来。此刻完全没有震惊的神色,反倒像个没事人,衬得明罗这几日的纠结仿佛是犯傻。 “师祖。” 她恭恭敬敬地开口,可能是习惯玉鸣的温厚性格,也不多客套,有些撒娇的不满道:“您明明一眼就看穿了他,也不提醒我一下。” 明罗的心思放在误会上,差点就忘了李清野说的情劫。 现下缓过来,骤然得知楚泱不声不响去了无刹海,直接是提心吊胆,说着话也有股忧愁的劲。 玉鸣将竹笋一把丢进养阴阳鱼的大水缸里,翻腾起的浪花将竹笋上下清扫了一遍。 她好笑得望了明罗一眼,用一种过来人的开玩笑语气解释。 “他是你的小情郎,又不是师祖的。徒孙的姻缘,作师祖的当然不好乱说呀。” 明罗垂着头,这两天的心情就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儿委屈,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又是喜悦,可再继续就是烦闷。 楚泱和凌霄宗的事,只是误会,可压在她心头的,还有一桩,那便是执念的问题。 “既然你已知晓龙脉的事,想来你师父说得也差不多了。” 玉鸣打了个响指,不远处冒出一个圆润的毛毛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身上的花纹像是厚厚的棉袄,脸平平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明罗,十分警惕。 那是一只小兔狲,估计是师祖去哪儿抓回来养的。她像是暖手的皮草,被玉鸣安安稳稳地抱在怀里。 “说说吧,执念又是怎么一回事?” 师祖的神色恢复成一本正经,竹笋被灵力送到了后厨,屋内锅碗瓢盆的声音自由的响动着。 明罗将京城的见闻,平安画舫,以及袁肃所说的执念,一五一十得诉说。 玉鸣的眉头从无动于衷到眉头深锁,脸色一下比一下凝重。 若是袁肃说的话,是真话掺杂几句假话。那根据李清野的说法,凌霄宗仅仅是因为李覃的祈求,顾虑天下苍生,暂时封印了龙脉。 不难推断出,当时明罗提到“收集执念去封印”的说法,是全然错误的。 “可若不是这般,他们收集执念,又能做什么呢?” 明罗喃喃地询问道,玉鸣沉吟片刻,抚摸着兔狲的绒毛,心头已经有了猜测。 “你确定,这件事和李覃有关?” 明罗点点头,在没见到袁肃前,她是不能确认的。可后来的事情,再说和李覃没有关系,实在是自欺欺人。 结合扶黎找到的线索,先是皇陵之事。 李覃不顾百官反对,擅自相信术士之言,另起炉灶建造皇陵,但实际上,皇陵内做着杀人取魂的勾当。 魂魄能有何用,她大概也能推断。 以李覃的秉性,镇妖司内定然是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续命之法,他素来想求长生,若是心念一偏,走到用魂魄炼药续命的地步,也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平安画舫的存在,里面的人皮灯笼,都是来自皇陵的尸体。 再联想到她一路上遇到的好几件事,似乎都有华云的刻意引诱在其中,镇妖司找到的卷宗也能证实。 第237页 一件是巧合,桩桩件件,就是故意的。 玉鸣陷入沉思,良久后,她叹了口气,用手指捏了捏眉心。 “师祖,我总觉得,龙脉和执念一定有关系,可是……” 她无法形容自己的直觉,这两件事怎么看,好像都是零散的。可在明罗的潜意识里,李覃决计不会无缘无故地请求师祖。 她有些后悔放袁肃走了,应该问个清楚的。思绪转过弯,立马想到了楚泱。眼下他生死未卜,无刹海也不过是传说中的地界,明罗根本都不晓得如何去找他。 “这件事,我会和你师父商量。” 玉鸣一锤定音,在乾州皇室的关系上,要处理的情况很多,若是李覃真的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她肯定不会作势不管。 但就怕,他的举动,还有后手啊…… 明罗乖乖地应下,以她的能力,还不至于不自量力。 可转身的瞬间,她又有些踌躇,犹豫着开口道:“师祖,您听说过无刹海这个地方吗?” 思来想去,玉鸣师祖活了五六百年,总归是见闻广阔些。 玉鸣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眼睛中闪着思考,很快就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你的那位小情郎,自个跑去无刹海?” 她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有些顾虑。 看明罗紧张的神色,脸都憔悴着,恍惚间想到很久前的传说。 心头是计较了一番,才缓缓回答道:“你若是想要去找他,不如先去问下一藏。” 她带着浅浅的笑,拍了拍手里的兔狲,它的皮毛像是翻开来一样的抖动着,“毕竟无刹海,也算得上是佛门禁地。” 明罗的心脏漏了一拍,惊讶得望向玉鸣。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间的草虫飞鸟就活跃起来。 袁肃去捡了些木柴,回来的时候,华云已经醒了,自顾自坐在火堆旁,用一根长木棍翻弄着。 她带着兜帽,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他们并不是在逃亡。 山洞口有时会漏下一些水珠,滴答滴答的,像是某样计时的钟声,敲在袁肃的心头。 他默默地将火柴堆放整齐,坐在华云的身边,本想关心的心情也随着她的一言不发沉下去。在静谧的空间里,两人安静地坐着。 有条蜈蚣爬过来,肥硕的身子连带着动作都很缓慢,华云用烧红的木棍子去戳,一下把它的身躯烫成半条。汁液流出来,蜈蚣挣扎着。 华云嫌弃的撇开木棍,脸上仍旧是冷淡,她微微抬了下头,转过去盯着袁肃。 “我听到你和他们的交易。” 她显得异常平淡,在冷静的话语里,酝酿着冷酷的下句话。 似乎是有些怒色,她的脸庞呈现一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极大隐忍下的蔑视:“谁给你的权力,去做决定?” 在黑色的兜帽里,华云的白皙到过分的脸庞,就是块永远捂不热的冰块。 袁肃自嘲地笑了笑,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的伤还没好全,别太动气。” 他柔和地安慰着,比起之前的少言寡语,在华云面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袁肃把火生得更旺了些,不管华云落落穆穆,一味地说着:“天亮后,我们就继续赶路,找个安静的小镇,给你养伤。” 华云不满的打断他,“我不会离开京城。” 她拒绝袁肃的设想,人站起来走到洞口,夜晚的林子漆黑一片,隐约能分辨出路途。 “袁肃。” 她居高临下,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回去告诉陛下,他们的踪迹。” 华云指的是明罗,其实李覃从没下过要他们死的说法,只是想要画舫拖延时间,可她却觉得,一切会阻碍李覃脚步的人,都该处理掉。 “以洛河龙脉的实力,若是不交易,我们应该死在一处了。” 袁肃轻轻的念着,他缓缓走向华云,仿佛是有点祈求,“难道远离京城,平平淡淡地活着不好吗?” 他试图拥抱华云,尽管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有任何逾越。 “李覃想要的长生之法,我都给他。可是,那终究是痴心妄想。” 华云没有推开他,下意识的,袁肃闭上眼睛,想要珍惜这片刻的宁静的。 然而在长久的沉默后,他闻到一点血腥味,很浅,细微的痛感从他的腰腹部传来,他猛然睁开眼睛,听到华云无情无绪地说了一句。 “作为他养的狗,就不该背叛。” 她推开袁肃,看着他支撑不住地倒下,躺在地面上。旁边的火堆即将熄灭,如同他眼中照出的一点身影。 华云试着勾了勾嘴角,可是面部的表情不受控制,她摸了摸心脏,那里一直都是空荡荡的。 清晰的疼痛终于蔓延到袁肃的感官上,华云看都没看他,走过去将他准备好的树叶铺在他的身体下方,火星子随着她的手指,转移到树叶上。 她朝着他的头顶伸出手,灵力像是进入记忆搜寻着,剥离着。 袁肃仿佛看到了风雪中瘦弱的小孩,是很久前的自己。 而点点滴滴得红光被华云握在手中,她似乎有那么一点欣喜,于是难得好心肠的拍了拍袁肃的脸颊,用可惜的语气说道: “养了你这么久,总算派上用场了。” 火点燃了树叶,山洞像是燃烧的火炉,袁肃感受到无尽的黑暗,仿佛在等待生命的逝去。 第238页 华云站直了身子,想要跨过他,猛然间,衣角却被他死死抓住。 第一百零一章 他的意识像是在穿透岁月,临死前的走马灯,是漫天的雪花。 袁肃记得,那年的京城下着很大的雪,冷风吹过来,身子火辣辣的,很快就变成麻木的冰棍。 他实在是筋疲力尽,光着的双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印子,然而他是焦急的,因为此刻,是在逃命。 京城的西北角,曾经是热闹的下九流聚集地。什么卖唱偷盗干死人活计的,都占据着简陋的平房,以及无人光顾的桥洞。 袁肃把身体缩在里面,尽管牙齿不住地打架,仍硬生生地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身体上有一些擦伤,血迹刚巧被寒冷的冰霜覆盖,追寻他的人聚在桥中间商量了半天,似乎是没发现他的踪迹,骂骂咧咧了两句,又怕被人发现,丧气的折返回去。 听到他们的离开,袁肃才颤抖地呼吸着。他吹出雾气,霎时松快下的神经,立马就被疲劳占据。 桥洞内有着厚厚的积雪,此刻蹭在肌肤上,竟然意外地生出温热的错觉。袁肃把脸贴在上面,怀里抱着一把沾满血迹的白虎刀。 他握得很紧,仿佛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浅青色的衣袍虽然不贵重,但胜在打理干净。可现在都沾着血液,袁肃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点都不嫌弃难闻的味道,只是因为这些血迹,来自于他的父母。 他记得,父亲锻造出白虎刀的时候,脸上满足的笑容。 他们一家住在很小的破啰巷里。 那儿是京城的边缘地带,靠近金顶,地势陡峭,是专门给贫苦生活的百姓圈的。袁肃仅有的记忆中,除了破啰巷,就只有打铁铺,才是他的家。 父亲的手艺很好,但他这个人,小心谨慎,从不贪任何的金银。因此不管修行者出再大的价钱,他也不愿意打造邪性伤人的武器。 可他锻造兵器的威名越来越大,忧愁则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的手艺,和袁家如出一辙,也有人说,他是袁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总之,这些流言蜚语,给父亲,给他们一家都带来了灭顶之灾。 那个时候的他太小了,并不懂他们口中的袁家到底代表什么。只是把这件事留在心底,想找个时间问清楚。可惜他不再有机会。 父亲穷尽一生,打造了很多件兵器,大部分都卖给了修行者。但只有怀里的白虎腰刀,是他不会出售的宝贝。 因为这把刀,已经产生了灵识。兵器,若是死物,便是看使用的人。可若是有了灵智,就如同拥有灵魂的人,有着比人类更敏锐的直觉。 它既能护住使用者,也能为使用者冲锋冒险。 想来每个修行者,都想拥有此般灵器。但父亲不同意给刀赋予简单的使命,他把打造出来的兵器当成自己的孩子,会给他们找一个合适的主人。 白虎腰刀过于显眼,容易招来邪修的觊觎。锻造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守口如瓶,从不显摆。 然而平静终究是有尽头的。 白虎刀的事还是被打铁铺的伙计传出去,引来了杀身之祸。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父母的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后,求生的意志逐渐强烈,袁肃抱着白虎刀,仗着孩子的灵活,听从父亲的遗言,一路朝西北奔逃。 只因此处鱼龙混杂,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邪修,也不敢随便闹出动静。 袁肃扑倒在雪地里,他感觉到时间的冻结。眼前是颠倒的世界,树木在逆向生长。 雪花悠悠扬扬地飘落,仿佛是奇怪的出了太阳,阳光的颗粒混杂着流动,在他的前方,一切都变得十分梦幻。 他也许是真的要死了,好像有什么在靠近。 雪花成了水雾,遮住他的眼睛,视线是模糊的一片。在阳光斑驳的雪里,他的衣领被人握住,那是个穿着山鹰袍的女人。 白茫茫的世界里,她的脸也是白茫茫的,五官仿佛画一般紧贴着,整个人面无表情。 华云蹲下来,从雪里面抖出一个孩子。只看了一眼,她就收回眼神,开始打量起四周。 桥洞附近是结冰的湖面,要走过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官道马路。她蹲下来,把手指放在袁肃的脖颈处,尽管她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彻底终结他的生命。 但她没有这么做,仅仅是站起身,用一种拖拽小猫小狗的动作,握紧袁肃的后衣领,慢慢地拉着。 他的身体隔着布料在冰面上滑行,那种牵扯的痛觉唤醒他原本的伤口。 血珠开始冒出来,长长的河流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痕迹。 他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浑身的都在叫嚣着疼痛,骨头仿佛被冷水浇了一遍,酸楚留在缝隙里,煎熬着他的意识。在浅存的清醒中,他看到有个人靠近自己,用温柔的动作给他擦着身子。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有多少次,梦到这个画面。当他以为是死前的幻觉时,却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睁开了眼睛。 袁肃觉得嘴唇很疼,手指也疼,但他能够支撑起身子,思维也不再是混沌一片。 在适应的片刻后,华云把茶杯递给他,用很冷淡的语调提醒道:“能走就跟我来。” 她安静地等着他喝完水,动作很简单地把他扯下床,没有任何停留,拉着他的手臂,直接往别处走去。 第239页 那个动作,在长大后的袁肃看来,就像是对待一只听话的宠物狗。 其实很多时候,在华云眼里,他的生命都并非是活着的。辉煌的大殿内,他见到乾州最高的统治者,李覃。 那个字,他当时不知道怎么念,只知道李覃的面庞,算得上俊逸非凡。 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很温和,袁肃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乖巧的应承着,然后无法阻止白虎刀被夺走。 后来他跟在华云身边长大,说是跟着,实际就是被扔在一间窄小的院子里。 那儿有一堵很高的红墙,左侧种了棵梨花树,但是枯萎很久了,从没开过花。其余的东西,都是石头。 深灰色的石头,寻常的石桌,寻常的石凳,还有寻常的作息。 李覃请了镇妖司的人来教他修行,告诉他手要怎么摆,腿该怎么抬。直到十四岁,他的人生都在几个人中游走。 关于父母的事,一直藏在最深处的潜意识里。 华云很少来看他,每每都是行色匆匆,若是碰见他在偷懒,就会用一根长长的竹条,抽打他的手臂。 可有时候,华云又像是无悲无喜的朋友,她能坐下来,听他发一整天的牢骚。 虽然最后迎接他的,可能还是一顿鞭打,但无疑给他冷清的岁月里,添上些许的温暖——他自认为的温暖。 当他再拿到白虎腰刀,是十八岁的时候。 可能是父母的死亡给他太大打击,袁肃连生辰的日子都记不清了。 华云说,他不需要过生辰,于是他就再也没想起来。 李覃将白虎刀送给他,然后就把他扔进了镇妖司。过镇妖司入门测试前,华云似乎有些高兴的情绪,她难得送了一次糕点。 是个白白胖胖的兔子馒头,豆沙馅的,甜的他的牙都快掉了。 那时候他忽而想起来,李覃喜甜,所以这个糕点,应该是李覃吩咐华云拿来的。 也许他一直都知道,谁也比不上李覃在华云心中的地位。 呵。 袁肃默然叹了口气,天边的月亮好像挂在梨花树的枝头,有种要重重摔下来的头重脚轻感。 他的脸上都是伤口,前段时间忙着去追查镇妖司的案子。 可能是他性格孤僻,总有人给下绊子。 华云有一段时间没来,她好像很忙,忙着帮李覃找长生续命的法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知道关于袁家的事情,曾经盛极一时的锻造世家,也能因为皇权的猜忌,顷刻覆灭。 袁肃把手里的石子丢着玩,心里却觉得,那桩灭门血案,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除了同样的姓氏,跟他都没有关系。 这是不是应该叫做,认贼作父? 他嘲讽地笑了笑,在偌大的皇宫里,袁肃显得很渺小。李覃的父亲杀了他的全家,但他却是被李覃养大的。 人生特殊的嘲弄,此刻就降临在他的身上。 红墙透出长长的影子,华云提着一盏灯,停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多年来,她永远顶着一张清冷的脸,世上的情绪与她无关。 袁肃扶着她,却被冷淡地推开手。华云难道有闪过的疲累,但她毫无抱怨。 “陛下又让你找方法了?” 袁肃自来熟的开口,李覃想求长生,早就是乾州公开的秘密,他通过镇妖司收集天下异闻,就是为翻找续命的法子。 可惜这种违背天道的方法,都有些副作用。 李覃既然怕死,自然是不敢亲自试验,天牢里关着众多的死囚,都被他用来试用。弄出好几次动静,都是由镇妖司去平定的。 不知道算不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倒是真的被他找到了方法,用人的精魄掺杂众多草药,炼成丹药,服用便可永葆青春。 为此,李覃还特地搞出建皇陵的幌子,罔顾祖训,在金顶的背面建造了皇陵,专门将囚犯带去夺取精魄。 那座皇陵,估计是尸体堆得太多,滋生出久久不散的怨气,简直是名副其实的乱葬岗,搅得金顶附近不得安宁。 可药丸对于李覃的作用,越来越小,他多年未变的容颜,终于长出了一丝白发。 因此寻找长生之法的事情又被提上日程,华云忙得脚不沾地,却一无所获。 “你不需要知道。” 华云轻轻瞥了他一眼,将药膏抹在袁肃的脸上,也不顾及伤口的疼痛,只是在完成一件被吩咐的事。 袁肃一时间有些怔愣,盯着她看,但那张脸是一潭死水。不知怎么的,他忽而又想到京城的雪天,山林是颠倒的,阳光的颗粒飞快地笼罩下来。 然后他望见了华云的身影,像是踏着遥远的岁月走到他的身边。 “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人的执念,可以穿透世界所有的时间。” 下意识的,袁肃脱口而出,“因此,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妙用。” 这是听父亲说得,小时候,父亲会拿自己年轻任性的经历说嘴。比如他和家里因关于铸造兵器的分歧吵架,离家出走,去寻找天地间更强的铸造方法。 执念就是他发现的唯一方法。 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命,他们的七情六欲是其他生物并不存在的,而对于感情的执念,似乎更是注入了整个经历,那是为之一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即使生命消亡,变成魂魄,执念也能不断维持。若是如此,是否能炼成药丹,维持长生不老呢。 第240页 袁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华云很感兴趣地正视着他,眸子中仿佛又一点点的欣喜。 他以为是看错了,恍惚又撇开了这个想法。 再后来,李覃竟然真的尝试过。 他通过镇妖司的典籍,很容易就查到执念的衍生。华云抓来好几个邪修,琢磨出个激发执念再盗取的过程,炼出来的丹药果然效果极好。 那是袁肃第一次看到华云笑,是朝他的。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摆了很久的姿势,仅仅是为了谢他想出的法子。她并不知道,自己将笑容刻在了心里,一直,一直记着。 但之后的事情,似乎全都和袁肃想得背道而驰,他不明白李覃为什么要收集大量的执念,甚至不惜动用各种手段,耐着性子等待多年,就为了那些人的执念。 似乎他已经不满足于靠着丹药达到效果,一心有了更大的想法。 他只有执行的份,至于龙脉的事,袁肃更没有立场过问。 华云给他带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命令指示,他都完成得很好,但华云再没朝他笑过。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开始期待见到华云,就像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想念愈加得浓烈。 真等到见到,明明是冷淡的语气,他依旧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可他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听话的决定,得知明罗和华云交过手,也许看到她的面容后。 心里也会升腾起不希望她蹚浑水的想法,再听说她抵达京城,甚至在平安画舫时,他终于遵从本心,故意去阻止她,只是为了浅薄的善意。 事情并没照他设想的走,李覃对于他的举动很是生气,于是他又被教训了。但看到华云受伤,他依旧产生了心疼的感觉。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华云的心脏是空的。 原来她一直的冷淡,是因为,本身就不是人。 她只是李覃用秘法豢养的傀儡,忠于他,绝不背叛。 可惜理智是很奢侈的东西,他的心思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个轻微的声音在耳边,他说会不会,华云只是无法表达感情罢了,她并不讨厌我。 是啊,她不讨厌我。 她还对我笑过呢。 这么想着,袁肃笑了笑。 在意识即将远去的瞬间,腰腹部的伤口似乎也不存在了。黑暗笼罩的时候,他忽然又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阳光的颗粒在斑驳中映出一个温柔的人影。 她走过来,朝自己伸出手。 袁肃使出很大的力气抓住了,他说:“能不能……再为我笑一次。” 轻的如同雪花融化,无声无息。 华云利落地踢开他的手,连半点眼神都没留给他。 因为她的使命,是对李覃的绝对忠诚,她必须把楚泱的事禀告陛下。 第一百零二章 佛门重地,占得是宝相庄严。整座寺庙建在山腰处,周边翠树环绕,鸟语花香,偶尔的诵经声带来一些安宁之感,和道家的风格十分不同。 明罗身边都是虔诚跪拜的香客,她穿着道袍,倒是有些扎眼,好几个人奇怪地打量着她。 好在师门间有旧情,她递过话后,早早便有僧人等着,看到她来,就念了声佛号,要领她前去见一藏方丈。 来之前,玉鸣师祖特地写了封信讲明经过,正被明罗揣在兜里。她大概是晓得李清野不会同意,所以特地没把这事告诉师父。 无刹海这个词,在修行界算得上是久远的传说。 大概在几百年前,突然传出无刹海的传言,说是有人在此处挖到了天材地宝,因此跨了个境界,离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 这样的地方立马就成了修行者梭巡之处,可惜他们翻遍各地,也没找到无刹海。 不过也有另外的说法,是指无刹海本就是杜撰的,为的是吸引人去送死。因为那地方,根本容不下人呼吸生存,单是踏足便会化为齑粉。 乱七八糟说得多了,无刹海逐渐被传得恐怖起来。 有胆子大的去寻找,也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一直到一藏方丈西行归来,坐上佛门最高的位置,把无刹海列为佛门禁地,严禁人族进入,这些流言才慢慢平息。 明罗不知道袁肃给的解封之法,和无刹海到底有什么联系,只是怪自己当时心情过于急切,连半点文字都没仔细看,就简单瞄了一眼。 里面具体写的内容,竟然想不起来了。 带着忐忑的心情,明罗跟着僧人来到一处静谧的居所。 面前仅有十层台阶,但位置比起环抱的山脉,是凹陷的。几只金色蝴蝶在草丛间飞舞,石头断断续续搭建成阶梯,缝隙里长出些杂草,沿着高度,最顶上是一座小巧的亭子。 后面三三两两栽着竹子,微风带来一点茶香。亭子内部摆着张玉桌,茶壶氤氲着水汽,是刚煮开的茶汤。 一藏方丈朝她颔首,微微伸出手,示意明罗过来坐。他穿了件黑金线交错的宽袍,并没有披着袈裟的严肃模样。 比起万善寺初见时的少年气,此次会面,更显得稳重。他的眼神慈柔,浅浅的望着她,好像就看穿了她的忧心。 一藏很是温和地倒了一杯茶,动作温柔地递给她。 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举动却是长辈的做派,明罗原本紧张的心情霎时放松下来。 鸟雀在亭子附近盘旋,偶尔传来嘹亮的一声鸣叫。 第241页 明罗将师祖的信封交给一藏,顺势把楚泱的来历悉数告知。 她每每提到时,总是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心思全在楚泱的线索上,引得一藏微微的笑起来。 “小施主不必过于忧虑。”一藏方丈劝说着,他面前的茶杯没有动,里面的茶汤泛出些沉涩的颗粒。 “原来楚泱施主有着此番来历,怪不得上次得见,他的灵力十分纯粹。” 信封被他仔仔细细地折好塞回去,压在他手边。玉鸣写的“一藏亲启”四个字被他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轻轻摩挲着手指,像是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淡淡地勾着嘴角。 “方丈,其实无刹海的事迹,我也曾听说过。” 明罗抿了一小口茶,嘴唇边缘有些苦涩,斟酌着说道:“既然作为佛门禁地,那您是否,见过楚泱?若是他真的去了无刹海,会不会出事……” 她仿佛就要罗列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焦急的神态爬上了眉梢。 一藏方丈耐心地听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道:“小施主关心的事,老衲都可一一作答,只希望你切勿情急。” 他将一片叶子推到明罗面前,待得她取过去,发现背面有写着的佛经揭语。耳朵边瞬间就响起诵经声,清凉的触觉蔓延全身。 明罗郑重的谢了谢,一藏方丈站起身,他走到亭子的边缘。 竹林间的光斑落到他的侧影里,只要一抬头,他们就能看见远处高高在上的佛寺,顶部的建筑和光晕合在一起,像是佛光万丈,普度众生。 “小施主可知道佛刹是何意?” 明罗摇摇头,一藏方丈并未回头,继续说着,好像在讲久远的故事,“佛刹是指佛陀所居住的国土,千年前,无刹海也是这样的一片地方。” “那儿佛寺遍布,人人皆礼佛。在接近海边的地方,有一座简陋的寺庙,里面住着一位高僧。他自幼剃度,诵读佛经,平时从未偷懒。当时昆仑的八十一条龙脉并未陷落,佛刹附近的海,存在着一条蛟龙。” “蛟龙的脾气很不好,但凡是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不通人性,常常在海里翻滚,水源被他搅得天翻地覆,令海边的居民苦不堪言。但蛟龙的法力太厉害,没人想触他的霉头。于是百姓找到了这位高僧,想请他去渡化蛟龙。” 外头的艳阳高照忽而暗下去,明罗有些好奇地张望着,朵朵乌云盖在天空中,仿佛是大雨来临的征兆。 “高僧来到海边,蛟龙见他什么都没带,只是盘腿坐在沙滩上,阖眼念着佛经。他嗤之以鼻,认为对方就是个空架子,甚至嫌弃他念的佛经吵闹。可是高僧没有放弃,他在海边搭建了一座木屋,每逢日出日落,就开始诵经。” 一藏方丈笑了笑,探出手接到丝丝雨滴。 “蛟龙被他吵得无可奈何,发着脾气要将高僧一口吞下去。高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念经。不管刮风下雨,他从未放弃过。” “日积月累,周而往复。蛟龙渐渐也习惯有这么个人没完没了的诵经,其实常年的岁月里,他无人可以倾诉,也就把许多事情告诉高僧。原来他本是一条小蛇,因意外溜到水脉中,借助灵气修炼,竟然快要生出龙角,成为此地的龙脉。” “高僧念他仅仅是顽性未脱,并未杀生,也会接过他的话题,和他说些人间见闻。这一人一龙,慢慢成为了朋友。高僧问他渡劫成仙后,想要做什么。蛟龙只想游历山川,看看高僧口中的大好河山。” 明罗默默听着,心里却直打鼓。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故事,就像是楚泱的另一种人生一般,那条蛟龙,似乎和楚泱有着相似的地方。 “后来呢?” 她忍不住询问,心底泛起不好的直觉。 一藏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后来乾州朝代更迭,恰逢乱世,各地民不聊生,流寇四处杀人。海边村子防守松懈,被一群土匪盯上,他们都是些见过血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蛟龙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迎来他的雷劫。” “高僧和蛟龙相伴多年,亦师亦友,原本要回佛寺的他,答应陪蛟龙渡过雷劫。因此,他留在了海边,而盗匪,很容易就发现了他。” 说到此处,一藏方丈转过身,朝她望了望,“小施主觉得,那高僧会是什么下场?” 雨水猛然地落下来,敲打着上方的瓦片。惊雷响彻天穹,仿佛是有人在敲锣打鼓。 “盗匪杀红了眼,是无法轻易止住的。那位高僧,既要守着蛟龙渡劫,定然不能反抗……他应该,死在盗匪的刀下了。” 她说得很轻,蓦然配合着雨滴的轻响,很是惆怅。 “是啊,刀剑无眼。高僧为了蛟龙能渡劫,在一旁念诵佛经,可盗匪的刀砍过来时,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死亡。蛟龙目睹他的死亡,万念俱灰下杀了那些盗贼,自然也是放弃了渡劫的机缘。” 他沾了沾茶汤,在桌上画了一幅简单的图。 “雷劫虽在,蛟龙的神智却自行消失,这道机缘混合着高僧死去时的佛经,凝练成一道龙髓,将此处全然包裹住,跳脱于人间之外。” 接着一藏又把画随意擦去,“佛刹遍布的地方,骤然从世间消失,因此得名无刹海。” 一藏收回手,浅浅地看着明罗:“传闻中,人一旦进入无刹海,便会化为齑粉,并非是无稽之谈。此处并不在三界内,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行者,皆无法进入。” 第242页 明罗惊讶反问道:“可楚泱他。” 话还没说完,忽而想到楚泱是龙脉所化,他和无刹海的蛟龙,应该算同属一脉。可她越发觉得,李覃收集执念和封印龙脉,有一定的联系。 尽管师父已经赶去找李覃兴师问罪,但那种不安的仍旧萦绕在明罗心头。 她必须要找到楚泱。 “师祖能让我来寻您,想来方丈,一定有办法让我抵达无刹海的。”明罗抱着期望,坚定地说着。 “无刹海只会按照意志存在,当你非常需要它的时候,它就会出现。” 一藏大概知道明罗的心思,并未反驳,只是又给她倒了杯茶。 “我知道小施主,是铁了心要去无刹海。既然如此,也只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岂会阻止你。” 他温和地笑了笑,但片刻就正色告诫道:“若是以寻常身,自然无法存活,但以灵魂进入,配上佛门加持,小施主在无刹海,应当可留存几日。” 明罗愣了愣,灵魂…… “方丈的意思,是要我出窍?” 她的修为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一骑绝尘,但灵魂出窍,又被叫做修炼阴神,她还没到此等地步。 一藏看出她的顾虑,将她的手摊开来,掌心上是凌霄宗的雷决。 一藏紧紧握住,雷决瞬间变换成佛门的法印,金光流入明罗的身体里,和她体内的功法相冲,搅得她神色苍白。 “阴神修炼的魂魄,太过强大,无刹海是决不会让其进入的。施主若真是想找到所想之人,必然要在濒死之际,那样的魂魄才会被接纳。” 明罗没有收回手,她明白一藏方丈想做什么。 佛家的法诀和道家相去甚远,一旦同时出现在身体里,必定会产生排斥,到时她的经脉紊乱,的确会有一瞬间的假死情况。 此时她的魂魄,便会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既然有一藏方丈护法,她按下忐忑,咬牙抵抗体内的疼痛。 慢慢地,心脏像是被抓紧了一般,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雨滴落下的速度逐渐变慢,她的眼皮很沉,痛感脱离,重重地坠落后又飘起来。 她的魂魄离开了躯体,一藏方丈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切忌,灵体十分脆弱,就算有佛门加持,也可维持三日,若是超过时间,老衲会强行唤醒施主。” 明罗朝着一藏方丈点点头,灵魂不受控制的飘荡着。 潜意识里,无刹海的字眼又浮现出来。 外面仍旧在下雨,乌云铺满整个天空,但雨滴穿透她的魂魄,不断不断的上升,好像就快超过云朵。 雷声阵阵,身边忽而闪现浓烈的光,在很遥远的视线里,吹散的沙子掩盖着一具龙骨。佛门的金印灼烧着,明罗猛然被拉扯进一道金光中。 她在下落,神识在漫长的过程中被封存,连记忆都像是不存在的。她在万千的字词里挣扎,终于想起两个字。 “楚泱。” 楚泱是谁? 明罗擦了把脸,铜镜里只照出她明媚的脸庞,那张脸上带着疑惑不解的表情。 可是心底仍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楚泱…… 第一百零三章 沿途的沙漠高坡在炙热的阳光里发着金色的光,宣告着水源的告急。水囊里空荡荡的,楚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浅淡的血腥味安抚了身体缺水的躁动。 好在入目不远处,绿洲的雏形冒出来。 他牵着骆驼,风沙把皮肤折磨得瘙痒异常,薄纱并不能抵挡。解夷跟在后面,他穿着厚重的袈裟,原本红黄相间的衣裳也被沙子沾染的到处都是。 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但掌心十分干燥,整个人顶着大太阳,快要撑不住。 楚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他们一直都在四处奔波,好像认识的那一刻,就势必要走遍大江南北。 沙漠的痛苦不能打消他们的热情,绿洲的水源却能给干渴的他们带来生机。 他将水囊灌满,亲自递给解夷。 这位边陲小佛寺的高僧,似乎是他从小长大的朋友。用似乎这个词,是因为楚泱总是会蓦地升起些奇怪的想法。 记忆中好像存在一段很长的缺失,理智又抢占意识,强迫他认为,解夷就是朋友。 解夷年纪比他小些,多年的佛寺经历,让他有着平和清秀的气质。即使是在酷热难耐的环境中,依旧能保持本心,端坐着念诵佛经。 那些阿弥陀佛的字句落在楚泱耳朵里,只剩下不合时宜。 他喝了几口水,就表示还能承受。 楚泱把骆驼身上挂着的一串水囊都灌满,才安心地支起帐篷,打算睡一会儿。赶了好几天的路,鞋子里装着沉甸甸的沙子,身上也是风尘仆仆。 之前帮忙攒下来的银子,好好地被楚泱放在底部的包裹中。 解夷不关心这些,他只宝贝自己的佛经。因此财政大权,基本都由楚泱看管。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帐篷里,银子被他枕在头下。 解夷摆出个矮桌子,摊开一本收集来的佛经,几张纸铺得非常平整,开始他每日的抄写大业。 楚泱早就习惯,只是调转个姿势,指了指外面的天气,询问道:“等我们穿过沙漠,大概就要到凉州的境内,是先去佛寺拜访,还是休整下玩一玩?” 老生常谈的问题,这些年,楚泱问过很多回。 第243页 解夷作为僧人,唯一的喜好就是佛经。他会同意和自己一起游历,就是想着要看遍天下的寺庙,参悟其中的真理,最好能把所有佛经都抄写一遍。 但楚泱的想法有所不同,记忆告诉他,游历山川是为了更好地观赏风景。 尽管他路上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妖怪神仙的,但跳脱不出人的框架。自己也常常为没有银钱发愁,只好什么活计都接。算得上是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下顿。 解夷不会抱怨,他也就乐得自在。可午夜梦回,楚泱也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就仿佛现在的生活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醒来后,他会把这些想法看作是胡思乱想。因为身边的解夷活生生地呼吸着,还会指挥自己路程怎么走呢。 解夷屏息凝神,专注地抄写佛经,等了很久,他才搁下笔,认真思索道:“我听闻凉州近日发生些暴|乱,想来佛系不会轻易收人进入,不如我们先换个地方,等暴|乱平息,再转去凉州。” 他总是能知道各地的消息,楚泱愣了愣,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最近的日子,好像哪里都不太平,他们辗转好几个地方,都能遇到些动乱挡路。 “既然这样,就听你的吧。” 楚泱掏出三个铜钱来,在手里不断的掂量着,顺便还把藏好的银子拿出来,装模作样地敲了敲。 “就剩这么点盘缠,我们抛钱来定方向好了。” 他们的游历之路就是如此的随意,不知要往何处去时,就全靠着铜钱定生死。不然也不会好端端的,两个人像傻子似的朝沙漠赶路。 居无定所除了带来不稳定,还带来更大的刺激与冒险。 解夷点点头,他把抄写好的佛经整理进书箱,里面已经装着很厚的一叠纸了。 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你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纸张上并没有佛经的字眼,只是遗留着白净的颜色。 楚泱手腕用力,铜钱被踮起来抛出去。在空中已很微弱的力道翻身,即将下落的过程中,绿洲上起了一阵风,把些许的植被吹到他们的帐篷上,呼啦啦地叫嚣着。 不知为何,就一瞬间的脑海里,闪过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楚泱鬼使神差地,默默将一枚铜钱提前截住了。 三面朝上,得一直往南走。 解夷放佛经的手一顿,忽而有点迟疑。 楚泱也轻微的咦了一声,明明脑海里的念头,是觉得会往北走的,但铜钱提醒着他们,要原路返回。 帐篷里陷入良久的沉默,最后楚泱用另外一只手盖住了铜钱,听天由命地笑了笑。 “那就朝南走。” 他说得很肯定,就像是由心而生的,打盹的时候,嘴角都泛着笑意。 海边的小渔村,今年大概是最忙的时候。好几艘船都带回满仓的鱼,一些妇人在旁边帮着收拾。即使嘴上抱怨着腰酸背痛,可手脚的力气很大,充满干劲。 明罗闻不得海鱼的腥味,被姆妈留在了家里。 门口的土墩上都是留守的小孩子,嘴里啃着苞米,手上拿着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石头,说笑玩闹着。 她在太阳正好的地方架了个竹竿,晒着好几条被子,自己拿了个鸡毛掸子,没事就朝着被子挥来挥去,只听得“哗”“哗”的空气摩擦声。 少许棉絮飞起来,呛到她的鼻腔里,痒痒地磨着她打喷嚏。家养的鸡咯咯咯地叫着,表达着它们饿肚子不爽的心情。 明罗这才想起来,今早又梦见那个疑似叫楚泱的人,一时间都忘了喂鸡。她从后厨拿来一些玉米粒,随便朝鸡圈里挥洒着,干起农活来,也算是能上手。 小渔村住着的人家都是熟脸,家家户户都用着同一个姓氏,从没有人叫做楚泱。 明罗其实也不是这里的人。 据收养她的姆妈说,自己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海边的。看着是个七八岁的模样,晕在海滩上,手上带着一条手链,只剩下三颗珠子。 经常出海捕鱼的大叔觉得,她是遇到海难死里逃生,被冲到岸上来的。因为还存着一口气,村里的人就把她救了回来。 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当时姆妈还没有孩子,心软之下就收养了她。如今她成年,家里大大小小的活,也得分担给她。 可有些事,明罗没有说出来过。 一家人也算是一起生活很久,但她从来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心底好像是有个执着的声音,在呼喊着楚泱的名字。 她好像,非得找到他不可。 明罗手抖了抖,玉米粒撒出去好多。 弟弟窜到她的身边,手肘撞了撞她的腰,抢过放玉米粒的小碗,就胡乱玩弄着,还催着她出去晒衣服。 看她神思懵懵的,立马就想到什么,玩笑似的说着,“姐,你又在想那个楚泱?” 房子没多大,以前明罗做了梦就总会念叨。不小心被小鬼头听去几句,逮着机会就取笑她。 “嗯。”明罗点点头,鸡毛掸子打得特别响。 小鬼头往石头上坐着,掏出些瓜子糖果地吃着,仿佛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姆妈说,隔壁村的东子哥找他家的长辈来说亲,愿意出四亩地呢。” 被子被她翻了个面,阳光晒过后,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明罗没接茬,心里却是不服气。 小鬼头说的东子哥,她只有浅浅的印象,因着她身子骨不算太好,很少出门,只有那一次,去海边凑热闹,远远被人瞧见。 第244页 四亩地…… 这算什么,她又不是什么物品,随随便便就能换出去。 明罗愤愤地不满着,鸡毛掸子把棉絮弹得满天飞,小鬼头摆着手,呛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反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姆妈说她不养闲人,你老是惦记着什么楚泱也没用。” 他说得幸灾乐祸,仿佛是觉得没人和自己抢姆妈的爱,得意洋洋地晃着脚。 她看不惯弟弟的样子,摆出姐姐的架势,把脚给死死按住,“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教你几回都记不住。” 小鬼头挣扎着,明罗瞬间收回手,力道回弹,搞得他自己从石头上滑下来,龇牙咧嘴地瞪着眼睛。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轻易嫁人。” 明罗冷哼着,把被子重新整理好,鸡毛掸子揣在手里,当场给弟弟一个下马威:“那个叫楚泱的,肯定会找到我。” 她心里烦得很,脱口而出气话,显然是要撑一撑自己的面子。 小鬼头不吃她这套,看着她走回去的背影,高声嚷嚷道:“你别白日做梦,什么楚泱不楚泱,姆妈肯定把你嫁给东子哥,四亩地够我们吃上好几年!” 他越激动,屁股瓣就越疼,后来也就不说话了,灰溜溜的站起来,捂着屁股打算去海边告状。 沙漠的看似遥远,实际很快就走出来。骆驼背上的水囊还剩着大半,楚泱找了个行脚商队,把骆驼贱价卖了出去,换成一点碎银子。 再往南,就是接近海边的渔村。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似乎自己和解夷也是从边陲的渔村出来的。 行李装好,他想办解夷把书箱给背了,却被他好言谢绝,说是佛经不重,还是他自个看着放心。 楚泱没多想,只是摸了摸鼻子,怎么好像决定往南走后,这小和尚的举动都冷冷淡淡的。渔村多是些干货,大部分朝那儿去的商人,都是些天南海北的行脚商。 楚泱跟着他们的队伍,顺便还能骑着马,悠闲自在。 他有一搭没一搭和人聊着话,解夷在后面安安稳稳地闭着眼睛,手里的珠串不停地滚动,可见是在默念佛经。 此处的地貌较为复杂,他们得先穿过一段绿野葱郁的森林,紧接着又是干燥的荒原,最后才能抵达海边的小渔村。 行脚商人常年走这条路,基本是没什么危险。且因为收到村里的来信,说今年的收成极好,他们也是兴高采烈的。 知道楚泱去过很多地方,起哄着让他说些经历。 明明脑子里是有的,可话到嘴边总说得干巴巴的,就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再转述出来,比不是自己的精彩。 行脚商以为他是抬架子,更加想让他说点好玩的,憋着好久,终于让他想出来些不同。 他说以前去过诡异的地方,要通过棺材铺才能进入。 那儿住的都是些妖啊鬼的,讲的是神乎其神,直把行脚商们听得后怕。岂料他哈哈一笑,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其实楚泱真就是编了个故事,但心底有股子深信不疑,竟然连其他人都被骗到了。 夜晚时分,他仰躺在马背上,跷着二郎腿,看着林间的月亮。 行脚商好像碰到点麻烦,说是前面的树桩断裂,倒在路上,挡住唯一的去路,商量着要把树搬开。 解夷仍旧是抄写佛经的老样子,他都怀疑,箱子里的佛经是不是就没抄完过。偶尔一两声佛号的重音传来,把他弄得心烦意闷的。 无奈地翻身跳下马,利落地拍了拍衣袖。树桩很是粗大,旁边的两根树木好像是被雷电劈到,根部都是焦黑,断枝压在下面。 行脚商的人用绳子系在上面,试图搬弄起来。 楚泱莫名有些担心,凑过去问道:“这样的情况,咱们的路还能走吗?” 行脚商皱着眉,但大方的挥了挥手,“能,怎么不能。路上状况就是这样的,千变万化,就算不是遇到盗贼,也有天灾嘛。” 他走南闯北多年,早就习惯这些拦路虎,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楚泱蹲下来认真地看了看树木的根部,的确是雷电劈过的痕迹,而且看裂口,应该就是今天的事情。 可底部的泥土十分干燥,连点潮湿的印记都没有。 他们一路赶过来,也没听到打雷声啊。 他抬头看了眼月亮,树木形成的天然遮挡中,月光皎洁,衬得墨蓝的夜空,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星星点缀着,明天应该是万里晴空的好天气。 楚泱自嘲地笑了笑,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那两棵难移的树木,怎么生出一种老天爷是故意阻扰他的想法。 他这是怎么了? 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 反正不管如何,心里总是冒出个声音,非要他往南边去,难缠得很。 第一百零四章 好好的日子,突然下了场大雪。明罗穿得少,伤寒来势汹汹,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头顶还盖着湿毛巾。 姆妈有些担心的撑着她的头,给她喂药。 小鬼头也难得凑到她的身边,希望她赶快好起来。 海边渔村一百年都不一定能等到一次大雪,这回又是暖月里,村里的人都在说是老天爷不满天下生灵,发怒降下征兆警示大家。 明罗听过就算,只觉得他们是愚昧无知。不过她没多少心思放在那上面,病症缠着她一直没好,喝了好些药,还是咳嗽发热。 第245页 姆妈没别的办法,只能单独给她腾了个屋子躺着,明罗觉得,是她的伤病迟迟不好,村里人以为是瘟疫之类的,不想她再在村里待着。 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明罗艰难地翻过身,雪花飘在床边,带来浅浅的冷意。 今天喝过药,脑子还有些清醒,她便想出去瞧瞧。背后都是汗,撑着手肘支起来,一股风顺着缝隙透进来,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脑门凉飕飕的,明罗的意识却愈发的清晰,总觉得伤寒的症状减轻了许多,身子骨里的那种虚弱也是不存在的。 她朦朦胧胧得有个想法,再仔细追寻又没抓住,只好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 手腕上原本系着她的珠串手链,其实只有三颗珠子,但她需要干农活,一开始总有些硌手,后来就逐渐习惯。 猛然没出现触感,她还有点不适应,立马就抬起手盯着看。 那儿的三颗珠子,突兀的少了一颗,空出个位置,手绳是红色的,珠子处比别处浅很多。孤零零的只剩下两颗,明罗惊讶地摸了摸,的的确确是凭空消失了。 她有点不可置信,反复地摩挲着红绳,难道是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偷走的? 可这珠子戴在她手上好多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么就忽然的不见? 明罗眨巴着眼睛,一时之间想不通,呆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动。 荒原突然变成冰天雪地,饶是见惯变故的行脚商队都傻了眼。路上遇到断裂的树干就算了,森林里这种事也并不少见。 可是万里晴空的天气,瞬间就下起大雪,难免让人心里发憷。 他们的马匹骚动着,在荒原的边缘处踏来踏去,似乎是不愿意前进。解夷仍旧背着他的书箱,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冰原。 三三两两的植被都被雪压弯了枝头,整个大地干净的一片。 楚泱从马上跳下来,顺手抓了一把雪,拿到眼前观赏着。 切实的触感,在掌心慢慢变成水珠,他冻手地撒了撒。 皱着眉头试探着往前伸出脚,地面很厚,但能感受到土地的存在,他们走过来,顶多就花了一夜时间,怎么就突兀地出现漫天大雪? 楚泱都快怀疑,如今发生的一切,像是有种制止他往前走的意味,怎么着,老天爷还专门针对他吗? 行脚商聚在一块商量着,有些小厮从行囊里取出些厚实的衣物,好在他们走南闯北,多有准备,不然这样的天气犯了病,可不是小事。 大概是担心楚泱他们,还叫人多送了点衣服过来。 “这位大哥,照现在的情形,咱们还过得去吗?” 楚泱抱拳上前询问,他比较自然熟,因着之前讲故事的缘故,和行脚商也混得开,他人愿意和他说上几句话。 被叫做大哥的,是位带着毛绒帽子,留住一圈胡子的男人,他哈了几口气,有些可惜的猜测:“路上的雪太厚了,我看马儿都有点抗拒,主要是不清楚后面还有没有雪地,怕撑不住啊。” 他们的意思是怕走过这一段,连着还是雪原,为了小渔村的收成,赔上更多时间和身体,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楚泱没再说,但他心里有股烦闷,就好像制订好的计划被很多事情耽搁,藏着无法发泄的不爽。 解夷也跟过来,他手里还牵着一匹马,楚泱无奈地踢着雪泥,白白的都被他弄得脏乎乎,靴子上全是水。 “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打算过去了,咱们呢,是前还是退,你给个话吧。” 楚泱把三枚铜钱掏出来扣在解夷的手心里,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你重新再投一次。” 解夷盯着铜钱好一会儿,依旧还给楚泱,他向来是不对计划做指挥的,既然楚泱是靠铜钱说话,那就把机会再次交给他。 “也行。” 楚泱漫不经心的抛了抛,此次他是真的没用心思,想着不管出现什么画面,都打消不了他听天由命的意思。 结果在铜钱翻转的片刻,一种焦急地呼唤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好像是个女孩子躲在狭小的地方,念着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一个失神,没接住铜钱。全数落在雪地里,正面朝上,指引着他们要继续向前走。 楚泱哑了哑,认命地捡起来,无可奈何得朝着解夷道:“老朋友,要是我和你说,有人非要让我去,你信不信?” 他将铜钱摊在掌心,递给解夷看,但对方只是淡淡地移开眼神,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良久后在楚泱的苦笑下,冷淡地说了句,“随你。” 解夷背着书箱骑上了马,他凑到马匹跟前说了些话,像是安抚,很快楚泱也牵着马,向行脚商告别几句,两个人就慢悠悠地踏进雪地,坚定不移得朝着小渔村而去。 明罗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静悄悄的,窗户掀开了一点点,是傍晚时分独有的色调,青蓝混合着橙色,在太阳落下后,暂时留存着。 平常姆妈应该生火做饭,小鬼头上蹿下跳,赶着小鸡玩。 然而她什么都看不到,院子里空荡荡的。半点炊烟都没有,好像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但安静的氛围中,似乎隐藏着一点不安。 明罗按捺住心情,推开了一扇门。摩擦声敲击她的耳膜,让他难受得捂住了耳朵。 地上是潮湿的,估计是喂鸡的水被打翻,大门敞开着,一块灰色的布料横在栏杆上。 第246页 半扇门挡住了视线,明罗试探的喊着小鬼头的名字,灰布没有动,她的心脏跳动着,随手抄起木棍,捏紧着来到门边。 那儿趴着一个人,灰布是他衣料上的一小块,大概是摔倒时带到的。 明罗用木棍戳了戳他的身体,接着将他翻过来。 她的脚好像踩到些水迹,发出“啪叽”的声音。她低头敲了敲,满目鲜红,是流了一地的血。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忽而嘈杂的声音就出现了,是在右前方。 她连忙缩回身子,躲到门后面。 透过低矮的墙壁,能看到夜空中的一点烟雾,大概是有人举着火把在搜寻。 这几年地界都不太平,明罗也听说过隔壁村子被盗匪洗劫的事,但都是抢走些财物,村民胆子小,也不敢去报官,只要乖乖交上钱,也就能保下小命。 可来他们的村子的,似乎更加穷凶极恶。光是门口的死掉的人,就能看出贼匪毫无顾忌,是奔着杀人来的。 昨日刚捞到鱼,许多村民应该都在海滩边干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村里的情况,姆妈和小鬼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会不会…… 明罗越想越糟糕,深呼吸告诉自己别乱想,手里的木棍差点握不住。 火把的烟雾移动着,离她的位置更近了些。她思索着,踮着脚尖慢慢走动。 前段时间,姆妈说天气热得难受,得想个法子降温,就买了两三个水缸放在鸡圈附近。 屋内的柜子都不够藏身,想来想去,明罗只能缩手缩脚躲在水缸里。脚一踏进去,整个人都潮了,水带着人的重力,压到她的脖子处。 为了省钱,这些水缸都是问不要的乡亲讨来的,边缘处有些缺损,此刻正好可以让她观察外面的情况。 盗匪绑着一两个村民,挨家挨户地踢开门翻找,他们的火把烧得很旺,能照清手里拿着的刀剑,有几个的兵器上沾着血,似乎是村民不听话,就直接砍。 明罗躲在里面根本不敢出声,眼睁睁看有个人捉着村民,用刀在他们的身上乱划,脸上却是一副兴奋的神色。 他们家没什么银钱,那些人随意把柜子踢倒,找出点存着的鱼货,嫌弃的丢到一旁。又从小鬼头的屋子里翻出了个小袋子,里面装的都是贝壳里挖出来的珠子,成色一般,但还值点钱。 盗匪似乎是不满意,扛着刀就在圈子里转悠起来。 明罗觉得水包裹着她的身体,但肌肤都是紧绷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呼吸都变得迟缓。 她用手捂着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发声,但手指是颤抖的,在水里荡开一点涟漪。她看到盗匪的刀光划过,破开旁边的水缸,哗啦啦的瓷片都碎在地上。 心头猛地跳出楚泱两个字,也不知道怎么,她现在竟然不觉得死亡的可怖,只是想到楚泱,可她根本不知道楚泱是谁。 可能是狭小空间带给她的恐惧,急需找一个安心的点,她顺势默念着楚泱的名字,都想着要不要求这个人保佑自己别被发现。 她紧张往后靠了靠,是水缸冷冷的边缘,就在那盗匪的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好像有点无聊,仿佛觉得水缸里没什么东西,神色恹恹得努了努嘴,跟着队伍离开。 明罗松了口气,仿佛大病初愈后的空虚,手浸在水里好一会儿,生等得他们走远,才敢挪开木盖,从水缸里翻出来。 盗匪是往沙滩去的,而明罗知道,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是小镇唯一的出路。 靠她一个人,决计是不能救下村子的。 她必须去找官兵,心里决定后,脚步就越发的快,路边倒着好几个人,死状惨烈,不断地冲击着明罗的心情。 她没意识到眼泪已经流下来,只是憋着股劲,疯狂地往前跑,她怕停下来,就会被难以言说的悲伤追上,然后精疲力竭,再也没有跑出去的勇气。 小渔村位置偏僻,离官府有好些距离。尤其是此处的地貌非常复杂,要穿过不同的地势,才能抵达。 下过雪的路极其难走,明罗只穿着简单的外衣,加上刚刚在水缸里泡过,浑身都湿漉漉的,仿佛绑着十几斤的重量。 她吃力地迈开脚步,风刮在身上,就跟有人把冰锥子倒过来,疼得她咬牙切齿,差点就要忍不住跪在雪地里。 她狠狠咬了咬嘴唇,血腥味蔓延到口腔里,提醒她要保持意识。可路途实在是太远了,明罗的力气即将耗尽。 她只好蹲下来,抱着膝盖不停地揉搓着,想要汲取一点暖意。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头顶眼眸,模糊的视线里,渔村的上方弥漫着浓烟,仿佛是海滩着了火。 那些火是会流动的,他们是盗匪的火把在挥舞。 不能再等了。 明罗用力地直起身子,咬着牙继续赶路,可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昏昏的失重感萦绕着,没等她动一动,就连带着栽到雪地里。 她吃了一嘴的水,嘴唇好像又被磕破,麻麻得发疼。她微微抬起头,脖子酸的要命,楚泱的名字再次跳出来。 不合时宜,她想。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都莫名地跳出来。 明罗厌烦地呜咽了一声,力气使不出来,只是很讨厌地咕哝着,“楚泱,想这些有什么用,他能救人嘛!” 说完她忽而产生点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着,把积雪都浸湿了。再她以为自己就要丧命在雪地里时,身体突然得腾空,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第247页 温柔地拂开脸上的雪,用很熟悉的语调,询问道:“你没事吧?你.....” 楚泱凑过去,借着解夷点的火折子,看清了明罗的脸庞。 他的动作僵住,血液好像停滞般,一瞬间的所有的记忆充斥着,眼前仿佛有道光,狠狠敲打着额头。 楚泱用手指描摹着明罗的眼睛,一瞬间红了眼眶,但是感受着怀里的体温,他破涕而笑,好像失而复得似的,珍惜地拥抱着她。 “是我的幻觉吗?” 他喃喃着。 第一百零五章 海滩边缘生着火,明罗盖着楚泱的衣服,用一种受惊般的眼神,盯着忙碌的人群。盗匪的尸首就在附近,斜躺在海边,血液的腥气引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解夷抱着木箱坐在她旁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要不是在雪地里遇上他们两人,全村子的人都得死在盗贼的刀下。 海滩上都是些妇孺,他们也受到了惊吓,不过反应很快,三三两两就帮着救治受伤的人村长派了腿脚麻利的小伙子去报官,想来在路上了。 村子里还不知道有没有贼匪的残余,因此大家不敢直接回去,聚集在沙滩聊着天。楚泱安顿好一些人,拿着水囊走过来。 明罗脸蛋红扑扑的,两侧的肌肤都有些疼,应该是在雪地里冻伤所致。 逃跑的时候只有一个救人的念头,遇到两个人,就觉得抓到救命稻草。 如今回过神,明罗也有点后怕,要是这两人并没有武功,他们岂不就是送死。 此刻她呆呆地望着火堆,解夷可能是出于好意,递了块干粮过去。她肚子里空空的,很不好受,摇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余光瞥见楚泱走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面挪了挪。 楚泱的脚步一顿,略微笑了笑,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吓到了明罗,谁料他越是和善,明罗就越是不敢和他对视,位置都快挪出十步的距离,弄得楚泱哭笑不得。 他盘腿坐着,在幻境里见到明罗,简直就是个惊喜,眸子里一片深情,可落在明罗眼里,就有些奇怪,明明他们就第一回 见面,摆出亲昵的样子做什么。 她不置可否的移开眼神,就只盯着膝盖。 楚泱恍惚想起之前的经历,袁肃给他的纸张上,直言玉鸣下的封印是无法强行解开的,何况他还遗留着三道天雷未渡,要想成功渡劫,只有再借他法。 传闻无刹海中,有一条蛟龙尸骨,那条龙放弃成仙之机,将岁月封印在其中。找到遗留的龙髓,就能李代桃僵,重新激发雷劫。 他也可以再次渡劫成仙。 当时他还苦恼无刹海在何地,莫名就见到虚空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他走进去,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荒漠,里面潜藏着各种各样的凶兽,对于他的到来,都表现出攻击性。 仗着半身龙脉灵力的气息,一般道行的动物皆不敢靠近。 荒漠里风沙极大,他顶着大太阳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些许植被,海浪声在耳边环绕,可入目都是沙子,隐约有凶兽吼叫,根本见不到水的踪影。 幸而楚泱留了个心眼,用手臂挡了挡眼睛。 抬头就发现,天空中的云雾变成了气旋,一道道浪花隔空拍打着岩石,此处的天地竟然是一种奇异的颠倒。 海洋就在上方,他爬到高坡上,努力伸直了手,疑似够到了一点水珠形成的雾气,在他松口的瞬间,人就像是转了好几圈,落进水里,手臂撞到礁石,沙漠的景象全停在天上。 楚泱幻化成龙身,飞到附近的滩涂。泥土软乎乎的,偶尔有海浪打过来。 他腾空中,看见有一条白花花的带子,横亘在其中。慢慢飞近,才发现是骨头,占据了整个海域,骨架偶尔会被退潮的海水冲出来。 绵延弯曲,应该就是他要找的龙骨。深吸了口气,他立马潜下去。 蛟龙骨头粗且结实,硬生生地坠在海底,许多鱼类在里面游来游去,跟捉迷藏似得。海藻栖息于隐蔽的骨骼中,楚泱用人形在里面穿梭。 可能是因为他们同属一脉的缘故,尽管生成的理由不太相同,但灵力的回馈仍旧有反应。 他循着感觉绕过一段锋利的岩石,在骨架的尽头,看到一束浓厚的金光。像一颗明珠,周围的鱼类自发地形成环状,仿佛是在守卫。 楚泱奋力扒开小鱼,在深海内部,龙髓早就将蛟龙多年的修行封存,只凝聚成这么小小的一颗。 他想都没想,直接伸出手去触碰,然而金光透过他手掌的间隙,一下就没入他的脑海。 醒来时,他大概就变成所谓的游侠楚泱,身边还跟着个莫名其妙的小和尚解夷。若不是遇到明罗,他也想不起自己的意识。 此处的幻境,应该是蛟龙的心愿所化,能够出现和明罗长得一样的人,定然不是巧合。 恐怕是扶黎把自己离开的事告诉了明罗,不知用什么办法,她找到了无刹海,刚巧卷进幻境中。 那她应该也和自己一样,不记得真实的记忆。 楚泱心中计较,把水囊慢悠悠递过去。 明罗的手交叉着,就是没搭话,搞得楚泱只好温柔小声地说道:“别怕,我又不是坏人。” 他晃了晃水囊,蹲下来将水囊放在地上,两手摆着又坐回原位,意思是他没别的想法。 明罗盯着他,手却取过水囊,其实她渴得很,但村里不怎么来外人,许是盗匪的事对她冲击太大,心里还没完全放心。 第248页 村子亮了一些灯火,村长陪同小伙子们来搀扶伤者,姆妈和小鬼头都跟在队伍里,看到明罗后,心惊胆战地跑过来抱着她。 原来他们回家的途中,看到贼匪杀人,就躲在了杂草丛中,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后来官兵来找人,才偷摸着回家,发现明罗不见了,还以为是出了事,心里着急,一定要跟着村长到海滩边确认。 小鬼头抱着她的腰,哭花了脸。虽然平时讨厌,但关键时刻,还是能看出作为弟弟的依赖。 知道是路过的两个人救下村子,村长是拉着楚泱千恩万谢。 明罗趁机要跟着姆妈回去,楚泱瞥到一眼,客套的话也不说了,赶忙追过来,嘴里气咻咻地喊着:“明罗,你去哪儿?” “你……”明罗扯着小鬼头站住脚步,楚泱也停在一两步之外。 姆妈有些好奇地瞧了瞧,见他长相不错,难免生出点别的意思。 “你跟过来做什么。”明罗不满地说着,连忙退开一步。 楚泱挑了挑眉,不死心的上前,明罗接着往后退,小鬼头的衣服被她揉皱了,偏生楚泱越是靠近,她就自发地远离他,好像是在躲瘟疫。 “姐,你能不能别扒拉我了。” 小鬼头无奈地推开她的手,敏锐的发觉自家姐姐和这个陌生哥哥的奇怪氛围,扬着下巴问道:“哪里人啊,跟着我姐做什么,我告诉你啊,快点报上名来,不然我的拳头可不客气。” 楚泱默默地笑了一下,幻境里的人倒是挺活跃的,“我叫楚泱,大概是救了你们村子的人。” 他笑嘻嘻的,明罗反而是愣住了,刚刚好像听到他说,楚泱? 她没听错吧? “楚泱?” 小鬼头反应比她更快,差点就要大声嚷嚷,“姐,楚泱不就是你老是...唔唔,你唔。” 他的嘴被明罗死死捂住,顺便还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姆妈也听过楚泱的名字,知道这不就是明罗心心念念会来找她的人,眼神中还带着点不可置信。 不过明罗此刻只觉得害臊,脸上热得发慌,也不管他有没有话要说,带着小鬼头就要走。 楚泱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明罗,我真的不是坏人。” 他解释着,结果明罗甩开他的手,朝他横了一眼,“好人坏人,关我什么事。” 她手在发抖,眼中全是怀疑,“反正……反正你别跟过来。” 话倒是挺狠的,可又不敢和他对视,就低头嘀咕着,“从哪儿知道的我名字。” 她碎碎念着,楚泱不依不饶地跟着她,解夷认命得背好书箱,跟在他们一群人的后面,似乎还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于恩人,村庄向来是热情以待。 所以楚泱就算是像个跟踪狂,非要缠着明罗,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姆妈甚至还觉得,这可能是天赐的缘分。在他三言两语说着要借住,就欢欢喜喜去收拾了个屋子出来,直把明罗气的胸闷,没道理的对着芦花鸡撒气。 躺在床上想了一夜,明明老是期盼着楚泱的到来,结果真遇到了楚泱,又生出些不可能得心思。 总觉得此楚泱非彼楚泱,她梦到过这个名字许多次,渐渐就给这人套上了一些设想。 虽然说外表英俊,武功高强之类的,都能对得上,但怎么想,他们的相遇都不该是这样啊,而且这个楚泱,也不知从哪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温柔。 翻来覆去,直到鸡打鸣,都没怎么睡着。小渔村的日常都是些农活,明罗也不浪费时间,顶着黑眼圈就起床做饭。 本以为楚泱他们应该还睡着,偏偏一推开门,就瞧见他坐在院子的柴堆旁,皱着眉头思考。 看到明罗出来,他眉开眼笑地凑过来,“明罗,我...” 乐呵呵地傻笑,明罗白了一眼,打断道:“你什么你,没看到我手里的锅碗瓢盆吗,赶紧给我起开,别挡道。” 歇息一夜,她的气劲又回来了,对着楚泱也不发憷。 昨天遗留着残局,厨房被翻得乱糟糟的,她只能先收拾好。 楚泱不敢贸然去问,就站在一旁看着,以前明罗是凌霄宗的弟子,洗手做羹汤,可是再没有的。 他好整以暇,更多的是惊奇。 “让一让。” 明罗没好气地瞥着他,“你不干活就算了,这么大个人,挡着我的视线,吃不上饭别怪我哦。” 楚泱抱歉地让路,见她端着个水盆,要洗东西,乖巧的帮忙托着。 明罗总算缓和了些,温和地搭腔道:“你昨天说,你叫楚泱。哪个楚,哪个泱啊。” 他沾了沾水,在地上写了一遍,和明罗心中的两个字不谋而合。 她疑惑地盯着楚泱的脸蛋,印象中,好像是个甜甜的小师弟的模样,可眼下看,他风吹雨打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明罗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洗着碗。公鸡又叫了两声,姆妈和小鬼头都起来了,早饭却是一点踪影都没有。 楚泱也算沉得住气,就蹲在旁边陪着她。反倒是明罗有点不自在,咳嗽了两声,又把小鬼头喊过来,想让他帮忙。 可小鬼头对楚泱更有兴趣,又瞧见他们俩一大清早就混在一块,八卦调皮地扯了扯楚泱的衣袖,“楚泱哥,你要娶我姐姐嘛?” 第249页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机灵的模样把楚泱逗笑。 明罗却是猛地把水盆放好,拎着他的衣领就教训,“你瞎说什么呢。” “我没瞎说。” 小鬼头手脚并用,凭空挥舞着,为了反抗她的不公,继续叨叨着:“你不是老说非楚泱不嫁嘛,这不就出来了,干嘛还害羞啊。我看你跟他跑也不错,这样家里就能省下一张嘴了。” 明罗被这番话弄得气急,一把将他推倒灶台边,差点就要拿菜刀威胁。 小鬼头摔了个屁股墩,龇牙咧嘴地喊疼,指着她道:“反正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嘛,姐,你害羞干什么。” “谁要嫁人啊,要嫁你嫁。” 她跺了跺脚,眼看着楚泱听到全部,正浅笑看着自己。 明罗只觉得血气都涌上来,估计脸都红成猴屁股了,又听得小鬼头咕哝道:“又不是我天天说,我怎么嫁。” 整个人的烦闷都快堵在心口,忙转过身,眼不见为净。 然而眼前忽然浮现楚泱的笑容,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个气不过,赌气道:“我说得楚泱,乖巧听话温文尔雅,会带我看雪看烟花,才不是他那样的傻子呢。” 可话说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再待下去,怕是双方都尴尬,索性就搁下菜刀,躲屋里去了。 小鬼头朝他摊手耸肩,摆出过来人的架势,“你看,我姐都说明白了,楚泱哥,你知道干怎么办了吧。” 楚泱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细细嚼着明罗的话,不知为何,竟然心里泛酸,字字句句说得,全是他们的经历。 可眼下,明罗却认不得他,甚至把他当成傻子。 他砸吧着嘴,默默地挠了挠头,嘴里都是苦味,总觉得此刻的心情,是有点吃醋了。 第一百零六章 因为这顿无名火,大家的早餐都没了着落。小鬼头跑去把姆妈拽了回来,最后是由姆妈做的饭。 她自觉尴尬,刚骂完人家不好再去面对,就躲在屋里躺着,可脑子里总是浮现楚泱,烦闷之下,就拿出针线活转移视线。 小鬼头缠着楚泱玩闹,两个人在院子里吵着,解夷看天色好,翻开佛经继续抄写,偶尔还念上一两句佛号。 他盯着院子里的楚泱,见他正用路上问行脚商买的特产讨好小鬼头,问东问西的,全是关于明罗的事迹。 脸上慢慢有着点骄傲的神色,下意识的忧心起他们日后的行程起来,手上的佛经落了点墨迹,看着黏糊糊的。 他总有种猜想,来小渔村的这一趟,总有种穷途末路的错觉。 明罗一边绣着手帕,一边又竖着耳朵分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想着小鬼头应该不会乱说,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原先念叨的话,楚泱肯定都知道了。 一时间更加红了脸,努力地将心思收回来,只盯着一朵花使劲。等帕子绣好,屋外突然就空落落的安静着。 明罗有点好奇,搁下东西走到门口,怕推门动静太大,就虚虚打量着。 看白天的日头隐去了毒辣,就剩亮堂的光,院子里是真的没有人。刚想把耳朵贴上去听听声音,门框就响了两声。 “咚”“咚”,是楚泱轻微的敲门。 他踌躇着等在门口,单手托着碗粥,舔了舔唇,似乎有点慌张。 看里面没反应,怕吓到明罗,就柔和地解释道:“我看你饭也没出来吃,就煮了碗粥,虽然味道不算很好,但是能顶饿。” 明罗嘀咕着你煮的粥能多好吃,动作却是给他开了门,先靠在门边,留出点距离。见她出面,楚泱立马双手捧着碗,堆出大大的笑脸,一副讨好的模样。 她带着疑惑接过,碗里的小米粥泛着淡黄,她闻一闻就知道,火候没到,不过心里暖暖的,也没多计较。 楚泱大概是发觉她平和了些,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她的衣角,打着商量道:“有件事,想问问你。” 他始终和明罗保持了一点距离,反倒让她惊奇,旋过身关上门,带着他到了院子里。 “你想说就说呗,不需要征求我同意。” “我怕冒犯到你。” 楚泱说得坚定认真,明罗愣了愣,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就接话道:“啊呀,别磨磨叽叽的,想问我什么事?” 她小口喝着粥,味道是真的清淡,不过她的厨艺也就是个不相上下,自然吃起来没问题。 他把三枚铜钱握在手里,在明罗并未察觉的时候,将其中一枚翻了个面。 “你今天下午没事的话,就和我出去一趟吧。” 楚泱很是大方的对上她探究的眼神,里面的深情不少于昨天,明罗莫名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怕他又是不怀好意,直言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啊。” 楚泱早猜到她的反应,立马将准备好的铜钱摊开来,“那我们打个赌,要是铜钱朝上,你就跟我走,要是朝下的话,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两个条件不对等,但明罗心里忽而就动了动,想着也没必要打赌说不来找自己。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甩了甩头,叉腰道:“行,赌就赌。” 铜钱被他用力地抛上去,明罗紧紧盯着,生怕他作弊。可能是她的胜负欲不够强烈,反正这回没能心想事成,铜钱正面朝上,示意她必须要跟着楚泱走。 第250页 她气鼓鼓的,把铜钱翻来覆去地看,楚泱忍着笑意,心里默默给自己的机智点赞。 幸好他和解夷一路都是靠铜钱选路,早让他琢磨出力度和高度就造成的细微影响,不然他也不敢空口白话说什么输了不再烦她。 明罗愿赌服输,认命地跟在他后面。 楚泱是晃荡着手故意走得飞快,等着她来拉住自己。可她也较着劲,索性就慢吞吞,来回拉扯着,最后还是楚泱放慢了脚步,凑到她身边。 二话不说握着她的手,也不去看她的表情,就是一味的朝沙滩上去。 经过昨天的事,小渔村通往外界的路上都是官兵巡逻,突然的飞雪没能留下太多踪迹,行脚商观望后,还是和村民做了生意。 打来的鱼全数卖了出去,海边空下很多位置。浪花时不时拍打几下,不是出海的日子,连渔船都见不到。 “你带我就是来看水的啊?” 明罗腹诽着,“这些浪头我都看了十几年,没点新意思。” 她指着不远处的海,蓝色的天空和海洋融合到一块,风拂着脸颊,添加了一点惬意。 楚泱忽而遮住了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再等一等。” 他的指节分明,摸上去有点消瘦,但明罗竟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做过。 当时她怎么做来着的,好像是摸了摸手指,然后说了些很气人的玩笑话。可语气一到嘴边,她的神志清醒,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眼前亮起来,一簇花火窜到天上,在深深的蓝色衬托下,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是烟花。 她惊喜地望着,海滩边缘有村民搭出来的窄桥,通常是用来停靠船只的。 此时上面摆满了造型各异的花灯,楚泱站在那里,朝着明罗笑。海浪似有所感,巧妙地利用涨潮,带起白色的银边,仿佛是和天空中的烟花交相呼应。 花灯点着蜡烛,红黄的光照在木板上,明罗觉着自己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想,你昨天摔在雪地里,肯定不想再见到雪了,所以,就准备了这些。” 楚泱伸出手顺势将她揽在怀里,用一种顶亲昵的语气,“我们现在也算是一起看雪看烟花,你看,我符不符合你心里的楚泱?” 他用指尖蹭了蹭明罗的鼻尖,然而她整个人都懵懵的,脑海里都是刚刚烟花绽放的情景,半句话停在耳边,一直在转圈。 她拍了拍楚泱的肩膀,傻傻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楚泱垂着头笑了笑,挑眉朝明罗道:“我知道你听到了。” 他的目光撞进迷茫的神色里,烟花闪过最后一道的光芒。两个人贴得很近,他们蹲下来,花灯被他放在海面上,风带着烛火前往不知名的未来。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明罗紧紧盯着他,脑海里仿佛闪过很多画面,试图抓住,却一下子就消散。 可眼前的所有,烟花,拥抱,还有满目的花灯,都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冲击着她的意识。 于是她取过一盏花灯,放在水面,手指无意识的碰到了烛火,微微发热。 楚泱点点头,他闻到明罗身上熟悉的气息,心头的担忧霎时松快下来,“怎么不许个愿望?” 明明是傍晚的情形,海边的苍穹却接二连三地染上更深沉的颜色,花灯的亮光就像是飘散的萤火虫,在海面跌宕起伏。 明罗仔细地想了想愿望,刚想再放一个,手突然滑了滑,差点要从楚泱的怀里跌下去。 她没有支撑的点,下意识地攒紧了楚泱的衣襟,而楚泱也反应极快的将她搂住,下巴一瞬间磕到了她的额头。 就是那么一刹那,特有的触感带着痛觉,降临在明罗身上。 不知哪儿的烟花好像晚了一会儿,发出噼啪的声音,花灯脱手掉下去,溅起浪花,冷冷地飘到她的意识里。 身子好像轻了一轻,手腕的珠子搁在楚泱的肩膀上,发出淡淡的光,片刻后,不属于她的记忆突兀地塞进脑子里,让她一阵酸涩,眼泪就默默流了下来。 楚泱以为她是摔疼了,着急地关心着她,见她眼眶红红的,双手瞬间抱紧了他的脖子。 那双眼睛里的怀念与熟悉,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他听到自己哑哑的喊了一声,“明罗。” 接着就是不知所措的笑声。 明罗摸了摸他的脸颊,顾不得心里的酸楚,抻了抻身子,亲了他一口。 他们静静地拥抱着,谁都没有开口,但都明白,此刻的两人,不再是幻境里的身份,而是拥有清晰的属于他们的记忆。 在幻境中的相认,比明罗设想的要晚。 她以为进入无刹海后,就能找到楚泱,但实际是,她的确是找到了,不过是直接被卷入了幻境,用另一个身份认识了他。 等漫长的拥抱过去,明罗故意打了他一下,有点生气的教训道:“我不是让你好好跟着扶黎,干嘛不吭一声就走啊。” 她不满得瞪着他,明明眼角挂着泪,却让楚泱满心满眼的都是她。 “是我不好。” 他率先承认错误,犹豫着解释道:“其实,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说这话时,他打量着明罗的表情,似乎是把小心思剖析给她看,委屈得顿了顿,“我怕我们再见面,就是不同的立场。” 第251页 我怕自己会失去你。 他想着,话没有说出口。 明罗捧着楚泱的脸,凑过去碰了碰鼻尖,声音哑了哑,只是淡淡的安抚道:“傻师弟,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她简单地笑了笑,眼泪划过嘴角,像是故意扯开话题,指了指手腕:“看到珠子没,大概就是一藏方丈给我下的加持,我可是宁愿魂魄出窍,也要找到你的。” 她仿佛是炫耀,骄傲地挑了挑眉,“不许再胡思乱想。” 她捏着楚泱的鼻子,非要他发誓,楚泱憋着气,举起三根手指再三保证,明罗这才把之前的话题重新说开,“对不起。” 她认真地道歉,窝在他的怀里,“我问过师祖,若不是李覃的请求,她不会出手封印。” 仿佛是怕楚泱跳起来争辩,明罗立刻用手堵住楚泱的嘴,继续说道:“哎,理由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师祖是真的为了苍生。我道歉,只是因为我觉得对不住你。” 她温和地描摹着楚泱的轮廓,好像很珍惜,“你要是生气,就怪李覃好了,我都和你道歉啦,可不能再怪我了。” “我不会怪你。” 楚泱紧紧握着她的手,第一次把所有的真话说出口,“其实我以为,很讨厌凌霄宗的人。” 他将花灯放在明罗手心里,回忆起初相遇的时候,“本来抱着雄心壮志,一定要手刃害我之人,可后来遇到你.....我已经不讨厌他们了。” 他轻声细语,就像是在哄小孩一般,明罗戳着他的酒窝,还动了动他的耳朵,似乎想要确认什么,“骗人,我还不知道你。” 她鼓着腮帮子,话锋转了转,“阿泱,我知道你只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才这样说的。” 楚泱的心脏漏了一拍,最最隐秘的心思都被明罗戳破,他苦笑的点点头,擎着眼泪把头搁在明罗额头处: “我已经找到别的方法渡劫,封印的事,也无所谓了。反正.....” 他触碰到明罗的唇际,呢喃声中化开一句话,“凌霄宗把你赔给我了。” 随后是浅浅的笑,倒影在水面下缠绵,花灯的光影飘荡着,月光突然在云雾后露出来,给他们洒下柔和的光芒。 “等一等。” 明罗忽而挣脱他的怀抱,像是意识到重要问题,“我们两个人都恢复了意识,幻境似乎并没有变化?” 楚泱呆了一呆,似乎也察觉到里面的蹊跷,“我进入幻境后,就一直跟着解夷游历山川,要不是潜意识非要往南走,应该遇不到你。” 他将铜钱的事告诉明罗,长久的沉默后,心底生出一点特别的猜测。 也许他会选择往南走,正是因为明罗误入幻境,感应到她的出现后,下意识的朝着她的方向靠近? “你说得解夷,是个和尚?” 关于无刹海的故事,明罗从一藏方丈处听到过完整的版本,对上幻境的身份,突兀的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楚泱点点头,明罗已经站起来拉着他要去找解夷,嘴里还振振有词道:“我知道幻境为什么产生了。” 她朝楚泱眨眨眼,眼神中带着一点狡黠,像只骄傲的小狐狸。 第一百零七章 小屋内亮着灯,解夷斜开着一道门,盘腿坐在床边,手里缠着珠串,在默念着经文。明罗躲在门外,探出半个头观察。 楚泱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她的手心,将她扯回来,淡淡的看着她,眼神里都是不解。 明罗也不知从何解释,就把一藏方丈说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伸出手指板着,细细分析道:“蛟龙的愿望是渡劫后,和高僧一起游历山川。你一进入幻境,记忆里自己就是游侠,身边还跟着这个和尚,这难道是巧合吗?” 她点了点楚泱的额头,“既然是蛟龙的龙髓,那幻境必定是和它有关的。加之我们两个都想起之前的记忆,可幻境一点变化都没有,我估摸着,解决的关键点还是在解夷那。” 楚泱皱着眉,他作为游侠的记忆中,的确是一开始,解夷就存在了。 所有的情况好像都是被安排好的,比如说他们要去各地游历,寻找佛寺,抄写佛经,而铜钱探路的手法,看似是听天由命,实际上存在可控性。 当他做出不同选择,非要来小渔村时,一路上出现的状况不断,都是为了阻止他。也许,在冥冥之中,蛟龙潜藏的意识,其实早就缠绕在他周围。 “阿泱,解夷有没有和你说过些愿望什么的?” 明罗陪他一起靠在墙上,海风带着点潮湿的味道吹过来,两个人的发丝纷飞。 “通常能够停滞一整个地点的法术,都是由执念生成的。蛟龙能为了朋友,放弃渡劫的机缘,想来是存在无法释怀的理由。” 蛟龙闭目一千年,除了龙骨,就只有龙髓还剩下来,那是他的灵力精髓。 楚泱握住的时候,的确感到过天旋地转得难受,情绪好像攥紧了心脏,好像有难以承受的伤痛灌进来。 他只以为是被强行拉扯进幻境的生理反应,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蛟龙残存的灵识。 “没来渔村前,我和解夷已经去过好很多地方,真要说起来,却都没有脚踏实地感。” 楚泱慢慢地回想着,“我们只要到达一个地点,总是先去佛寺拜访,解夷喜欢收集佛经,最大的愿望是能看遍乾州各地的寺庙典藏。” 第252页 他带着点疑惑,指了指自己,“难道我要带他走遍佛寺,才能完成心愿离开幻境?” 明罗挑了挑眉,仿佛也觉得有点天方夜谭。 “这也太花时间了。”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珠子,“我是用灵魂进入的,一藏方丈说他的佛法加持,只有三天的作用,你看,只剩下一天了。” 原本的三颗珠子,另外两个早就消失,空留下孤零零的一颗,提醒着她剩余的时间。 楚泱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掠了掠发梢,索性起了个坚定的想法。 “我们这样胡乱猜测,也得不到肯定,还不如直接去问,解夷要是真有愿望,我既然要用它的龙髓,必定会信守承诺的。” 他向来是个直性子,又没有多少时间耗着,劲头来了,就拉着明罗找上解夷。 对方的佛经才写了几页,看到他大咧咧的过来,似乎还带着一点问话的意思,忙把纸张叠好,护在身前,默默地盯着他。 结果楚泱半路就刹了车,停在门槛外面,两个人都直勾勾的,一时间不知道谁先开口。 明罗实在看不下去,挣脱了楚泱的手,对解夷笑了笑道:“解禅师,你们在雪地里救过我,后来又救了村子里的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道声谢。” 她背过手,朝着楚泱挥了挥,示意他进来。 解夷倒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手里的珠串安放好,微微躬了躬身子。 “无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不得一声谢。” 他悠悠地抬头望着明罗,似乎是看出点别的,恍然笑了一下,“施主真心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们出家人,都是修了读心术吗? 明罗暗自腹诽,记得一藏方丈也是高深莫测的情况,难道这样的本事还是通用的。 “咳……” 明罗清清嗓子,朝着解夷对面一坐,两只手都搁在桌子上,用好奇的口吻道:“其实,我对解禅师比较感兴趣。” 她故意扯出个友善的笑容,楚泱却在旁边看直了眼睛。 光是一句话,就跟醋坛子打翻了似的,偏要伸出手拍了拍明罗的肩膀,被她一把摁下。 “别闹。” 她小声地吩咐着,阻止楚泱的捣乱,继续说道:“解禅师一路走南闯北的,有没有想过找个寺庙安定清修呀?” 她笑嘻嘻的,解夷带着疑惑瞧了楚泱一眼,忽而道:“施主还是开门见山吧,我这位朋友可听不得这些。” 话说得多少有点嘲笑他俩的意思,明罗把客套的话咽回去,也不遮遮掩掩,直接问道:“我就是想知道,解禅师有没有什么愿望,是我们可以帮忙完成的。” 反正他们都恢复了记忆,作为幻境主人的蛟龙,不可能不知道。 解夷低头看了看佛经,尽管书箱看着沉甸甸的,但是他心里明白,那都是空白的。上面的佛经在他写完后,会逐渐消失。 到底是幻境,他想。 “的确有一件事。” 他缓慢的开口,把抄写的纸张取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就算我们走遍所有的寺庙,并不能看到佛经。那些文字,空有个书名罢了。” 解夷对于自己的身世,从未有过怀疑,但他早就晓得,这里面的一切,都是单纯的设想,并非是真实的世界。 楚泱略有吃惊,“你一直写的都是无字天书?” 白色的纸张很是显眼,解夷念了声佛号,然后释然地说道:“佛经抄上万遍,都只会进我的脑子,而不是纸上。比起走遍大江南北,收集天下佛经,我更想看看,从海昭寺升起来的佛光。” 他抱着一种向往的表情,明罗愣了愣,无刹海当年地处的位置,是乾州的边缘,靠海,有座很出名的寺庙,就叫海昭寺。 传闻中,那儿是离太阳升起最近的地方。 每当清晨,第一缕光从东边升起,金红色的光线滑过寺庙的顶部,形成一道浅浅的佛光,仿佛是真佛降临。 无刹海的故事里,那位渡化蛟龙的高僧,似乎就是从海昭寺而来。他陪伴蛟龙多年,再没回过家,也许他最深处的原意,只是想再看一眼佛光。 明罗所在的小渔村,不远处有个破庙,虽然不如海昭寺的气派,但太阳光的情景是差不多的。 想来幻境在搭建的时候,就有参考蛟龙生活的面貌。 她大言不惭地答应了,转过身就搜刮了一些吃的,带着楚泱和解夷,朝着海边冷僻的寺庙去。 月光照下来的光,将寺庙的轮廓显露出来。海边难得有地势高一点的,风吹过来,再好的建筑都有些沙化。 小渔村的人不多,周边又都是海域,寺庙孤单地矗立着。里面的僧人早就跑光了,空留下年久失修的庙宇。 她在地上铺了层毯子,解夷坐在一旁,转动着珠串默念佛经。 楚泱会意地靠着她,迷蒙着眼睛瞧着海面的动静。 浪花似有所感,在远处旋转飞跃,墨蓝色的天空里突兀地出现好几道白色,看着像是沙鸥。 “说起来,我们还没一起等过日出呢。”明罗撑着胳膊,晃晃悠悠地贴在楚泱怀里。 从他们相识,发生了太多事,老是疲于奔波,似乎很少有安静等待的时刻。 楚泱把她环住,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感叹的应和道:“等我渡完劫,你想做什么,都陪着你。” 第253页 他凑过去蹭了蹭明罗的脸颊,像是撒娇似的,“反正时间多得很。” 他摸到明罗手上的珠子,想起她以魂魄进入无刹海找自己,心中闪过抱歉,酸酸得让他圈紧了身躯。 夜里海边的风会更大,可能是幻境特殊照顾的缘故,反正解夷在的地方,风都被挡在一座小山包前面,他们只需要慢慢地等待。 明罗盯着他的背影,忽而生出些很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怀念与孤独。 这种怀念并不是高僧的,而是蛟龙的。她相信,高僧死在贼匪的刀下,就是完完全全的死了。能一直惦念的,只有蛟龙残存的龙髓。 他们相依相伴多年,最后落得生死分离的下场。也许幻境,是他最后美好的祈愿吧。 迷迷糊糊的,她窝在楚泱的怀里睡着了。 梦里似乎回到了凌霄宗,她还是大师姐,但接到信件下山的那天,没有见到楚泱。 临安城风平浪静,什么雷劫,龙脉,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她按部就班地过着生活,可突然某一天,在妆奁里翻出发簪,是银光流转的龙鳞片。 她感到很难受,好像遗忘了很重要的事。 然后她就突然醒了过来,楚泱睡眼朦胧地被她惊醒,在意得摸了摸她的脸颊。 明罗长舒口气,楚泱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只是做梦而已。 远处的海浪卷着风滚起来,青色的天空里,月亮退了场,缩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阳光的橙黄先冒出点头,解夷停下他数珠串的动作,渐渐直起了身子。 楚泱扶着明罗,三个人都看到太阳升起来。 近的仿佛触手可碰,明罗眯着眼睛,阳光暖烘烘的,红色的层次是复杂的,夹杂着各种橙与紫,在天穹中宣誓着它的地位。 光芒映照在寺庙的边缘,沙子微微的松动,和光配合出奇妙的反应。 那些颜色,是流动的,无法捕捉的。唯有眼睛知道里面的壮阔波澜,在很漫长的时间里,解夷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岁月。 他等在海边,守着一个又一个太阳,也就如同守着高僧一样。 他们会在清晨谈论未来,也会辩解佛经的理论。 那个时候真好啊。 解夷开心得伸了个懒腰,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于是他在明媚的太阳光里转过身,对着楚泱微微鞠了一躬,“多谢你,圆了我一个心愿。” 声音是在天边,极致的沙哑,仿佛垂垂老矣的人。 周围突兀地肆虐起来,楚泱的耳边隐约有着龙吟,里面的意思只有他能懂,大概是蛟龙,心甘情愿把龙髓给了他。 水声涛涛,明罗的手腕上传来一阵灼热,最后的那颗珠子包裹着一道白光,将她的身躯逐渐剥离,灵魂状轻飘飘地飞出去。 楚泱想触碰,但抓不住。 天地似乎在分离,他感觉身子在不断地往下坠,海浪跳起来托着他的身子。天空中乌云密布,一道道气旋不断地出现,雷声闪电穿梭着。 明罗的样子就像是遥远的一道虚影,即将没入某片黑雾中。 “明罗!” 他努力喊着,无刹海内的景物被闪电湮灭,他知道渡劫就在眼前,明罗应该是被一藏唤醒,但楚泱还是怕她担心,仍旧高喊道:“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像是穿越整个空间的承诺,明罗在清醒的一瞬间,听到的最温柔的呢喃。 第一百零八章 额头都是汗,她像是在水里滚过一遭。入目的是一藏方丈,四周的雨仍旧在下,滴答滴答地敲击着亭子的角檐。 明罗艰难地起身,手臂松垮垮的使不上力气。 应该是灵魂骤然回到身体,一切都还没完全适应。 她的脑海轻飘飘的,没有脚踏实地的存在感,似乎上一秒楚泱还在她的眼前,下一秒连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他们就被迫分开了。 雷劫形成的云层中,他的话语清晰地传到了明罗的耳边,可悬着的心无法放下。 一藏方丈有些脱力,看她完好无损,只是呆呆的不说话,不免关切道:“小施主的魂魄气若游丝,三天期限即将过去,老衲不得不强行唤你回来。” 人的魂魄有承受的极限,幻境崩裂后,无刹海彻底进入雷劫的范围,别说是她,其他的生物也活不下来,到时候寸草不生,方丈想救她,犹如登天之难。 “方丈无需担心,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她报以真诚的笑容,手还有点麻麻的,简单的作了揖。 想来她进入无刹海的三天,一藏方丈寸步不离,他的面色略微憔悴,不过很快就恢复原样。 雨淅淅沥沥的,明罗的情绪一直没缓过来,一藏方丈倒是告诉了她特别的消息,“小施主昏迷的三天,老衲陆续收到玉鸣的留言,其中记载的内容,都写在此处。” 道家和佛家终究是不同,一藏作为佛家大师,不好干预凌霄宗的事,因此那些信息都存在纸张上。 上面简短的几句话,提到李清野去见李覃,并未问出任何线索。 之后的几次,李覃都用各种借口回绝见面,政务上却提出如今地方收成减少,他作为天子,理应祭祀祈福,时间就定在明日。 “祈福……” 明罗喃喃地重复着,她的指尖停在字眼上。 乾州历来是有皇帝祭祀洛河,祈求风调雨顺的惯例的,可李覃接手后,沉迷长生之道,已经多年未曾提起过。 第254页 如今虽各地有些内政混乱的小毛病,但他突然提起,怎么也觉得里面藏着蹊跷。 “师祖她,还有吩咐什么吗?” 一藏顿了顿,玉鸣是通过云板和他联络,关于李覃收集执念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牵扯进龙脉,两件事就变得扑朔迷离。 “其他倒是并未多言,不过小施主心系苍生,还是早些回凌霄宗,再做结论。” 这应该是师祖或者师父催着她回去,毕竟龙脉的事,是由师祖封印的。 李覃提出要去洛河祭祀,肯定会经过临安城,不管他们有多少猜测,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确定。 她向一藏方丈郑重道谢,雨滴逐渐地停了下来,偶尔有一两声鸟鸣。 刚走下台阶,脚上踩着青苔湿乎乎的,明罗忽而转身,担忧地提了个问题,“方丈,您见多识广,是否有见过……” 她犹豫半刻,一咬牙补充道,“渡雷劫失败之人?” 其实心里为楚泱的处境害怕,蛟龙的龙髓再好,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尽管幻境内是给得心甘情愿,她还是忍不住地猜想不好的后果。 一藏方丈大概看出来了,微微地笑了一下,“施主不必担心,我之前见过那位,他灵气天然,福缘深厚,定会化险为夷的。” 接着他取出桌子上的几片茶叶,随意地抛了抛,落出的是两正一反。 明罗不明所以,一藏低垂着头,很是安心的同她解释:“少时和诸葛兄学过一两招,观叶片正反,可见你们二人自还有缘相聚。施主,这回便可放心了。” 她暗暗的松了口气,周遭的风吹动亭子后面竹枝,带来泥土的芬芳。 她俏皮得眉开眼笑,“那我就谢过方丈,这几日多有叨扰,还望方丈见谅,下次我一定给您带好多东西来。” 明罗取出符咒打在地上,浅金色的光将她包围,那儿很快就只剩下散落的风沙。 一藏会意的挑了挑眉,乍看是少年人的调皮模样。他将桌子上的茶叶捡起来,莫名地叹了口气。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方才,他不忍心将一个小女孩最好的憧憬打碎。 罢了,反正他还没剃度,也不用严格遵守。 佛本无相嘛。 明明只是三天,再看到凌霄宗的云雾缭绕,明罗只觉得亲切,好像心也定了定。 平芜院的山峰有几只金鸟围绕,她皱了皱眉,通常只有师父不在,才会让金鸟看守。 许是宗门又出了什么事? 明罗想着,刚踏上台阶,忽而一只千纸鹤飞快地跑过来,身上沾染着雾气,湿哒哒地停在她的掌心,“回来了,就赶紧来大殿一趟。” 是李清野的声音,听着不算和善。 火花从纸鹤上神奇,片刻就化为灰烬。 她下意识地后退,吐了吐舌头。自己没和师父商量就跑去找楚泱,肯定是让他生气了。 这不,千纸鹤替代她承受了最后一波怒火。 阴阳大殿内青鸾的虚影还未消散,小道童下了早课,和她打着招呼。师祖坐在首位,师父站在旁边,给了她个警告的眼神。 意外的是,扶黎居然也在凌霄宗,正挥着手示意她过来。 见到她就笑眯眯的,不知为何,穿着件红绸缀墨色披肩的袍子,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只觉得有些喜庆。 她率先向师祖行礼,又转向李清野,“见过师父。” 抬头望了望,语气里带着点讨饶,“师父,你都快两百岁,还是少生点气,为了我气坏身子多不值得啊。” 李清野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甩甩袖子,他还是从京城回来,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弟,一声不吭跑去无刹海找楚泱了。 无刹海是什么地方,为了个臭小子,她倒是做得出来。 气堵在胸口,可是明罗卖乖的模样,又让他做不出凶巴巴的气势,只好打了下她的头,教训道:“现在知道我是你师父了?有小情郎的时候,不见得有这记性。”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似乎没发觉楚泱的身影,心气顿时少去一半,明罗跟个没事人一样,反而让他担心起来,“咳...你那个小情郎呢,臭小子怎么没跟你回来。” 似乎是怕里面有变故,还斟酌了下用词。 “呦。”明罗眨巴着眼睛,慢慢凑近李清野,挤眉弄眼道:“师父,你也会关心楚泱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作眺望状。 李清野抵着她的肩膀,又换上嫌弃的表情,“行,算我多管闲事。” “别呀,我就是跟您开玩笑的。” 她瞬间不闹了,把在一藏方丈处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提到魂魄进入无刹海的时候,李清野感觉牙齿都快被自己咬碎,生生出了点血腥味。 明罗仿佛还很骄傲,惹得他又拧了拧耳朵,看小徒弟疼得叫,才觉得解气。 “活该你受苦。” 他嘀咕着,明罗苦兮兮地跑到扶黎身边,发觉这位竟然捂着嘴偷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他就是锤了一记,“笑笑笑,就知道笑。” 扶黎立马收敛,投降似的说道:“好好好,我保证不笑。” 他插着腰,嘴角刚要起来就被压下去,看着滑稽,最后明罗也不管了,索性摆手道:“想笑就笑吧,看你憋着怪难受的。” 玉鸣轻微的咳嗽两声,把他们的视线都转移过来,既然知道楚泱在别处渡劫,心里的一点愧疚也放下,正儿八经地提起李覃的情况。 第255页 “我原本以为乾州皇室,除了□□,是出不来本事大的,没想到是低估了咱们这位皇帝。” 话里都是讽刺,明罗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祖的冷淡。 李清野沉着脸,他也没想到,凌霄宗直接被李覃摆了一道。 明罗缺了三天的信息,疑惑着问扶黎,“不是让你回天山嘛,怎么,良心发现,准备和我们同甘共苦呀。” “是啊。” 扶黎应得坦然,面上没正形的调笑,“还不是你那位小情郎,让我心里愧疚啊,所以就来凌霄宗汇报点独家消息啊。” 他抱着双臂,自觉得和明罗讲解,“你应该知道李覃要去洛河祈福吧。” 明罗点点头,扶黎压低声音继续道:“洛河的水脉是全天下龙脉汇聚之地,他先是收集执念,后脚就要去祈福,傻子都觉得里面有联系。所以我又偷偷潜进镇妖司,打算再查一查线索。” 他停顿半刻,仿佛是卖关子,明罗抿着唇,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 扶黎认命的全盘托出,“我偷听到,指挥使和华云在讨论河道地宫、长生之类的话题。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你师父啦。” “华云?”明罗攒眉质疑,“你确定是她?” “是。我又不是瞎子,不至于看错。” 他辩解了一句,玉鸣早就听到他们讨论,直言道:“李覃早些年天赋一般,又是皇子身份,我不好多加严苛。没想到,他在奇门异术上挺有研究的。” 明罗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师祖在指桑骂槐,提醒道:“那这件事,师祖打算怎么办?” 既然得知李覃收集执念也许和洛河灵脉有关,凌霄宗就没法作势不管。 可如今皇室的状态,显然就是不想他们插手。 玉鸣没有说话,李清野却率先提议道:“师祖,李覃和我既为同窗,也是兄弟,这件事说到底是我最先将凌霄宗牵扯进去。” 他微微看了眼明罗,略微带着点遗憾,“我会亲自去解决,只是明罗她还小,长辈的事还是别让她插手了。” “凭什么。” 明罗不满的喊道,师父又是怕她出事,想着提前制止。 可她经历的事足够多,早就能面对这些,加上这件事本就是她发现的,哪有让师父替自己面对的道理。 “凭我是你师父。” 李清野回身冷然道,他硬是摆出铁石心肠的样子。 “你是我徒弟,就得听我的话。洛河灵脉牵涉众多,目前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岂能让你涉险。” 明罗咬着嘴唇,不服气地回道:“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你也不用一直护着我。” 她明白李清野的心思,从认识楚泱开始,他总是不放心。 “李覃要做的事,和洛河有关,我怎么可能不管呢。” 她用很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李清野一瞬间像是泄了气,平静地盯着明罗,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点的退缩。 但可惜的是,他的小徒弟真的长大了,她根本不怕未知的事物,只是一心想要护着心尖上的人。 似乎是气氛不对,玉鸣适时地决定道:“小明罗,以你的实力,可不一定能对付。李覃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还不清楚,等到明日,他到了临安城,你们再争论不迟。” 她柔和地笑了笑,还有点话要交代李清野。 扶黎趁机把她拉了出来,两个人回了平芜院,也不搭话,就是在桃花树下坐着。 过了大半天,还是扶黎忍不住,率先开腔道:“其实你师父说得挺对的,李覃到底要做什么,都只有些蛛丝马迹可供猜测。万一出了事,你……” “我不放心。” 明罗突兀的冒出一句话,她看向扶黎。 “离开无刹海后,我的心一直都没停下来,总是止不住担心楚泱。一藏方丈告诉我,他会没事的,师父和师祖好像也不担心,可我就是觉得,李覃要做的事,会威胁到楚泱。” “我相信直觉。” 她把手举起来,桃花树的枝丫间透出些许粉色的花瓣,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师祖可能要考虑平衡许多,但我只想知道真相。” 明罗沉默下来,她想到在无刹海无法说出口的道别。 扶黎叹了口气,随手折了一只桃花放到她的怀里,“哎,谁让我心软呢。” 他漫不经心的瞄了瞄四周,“李覃的队伍就在临安城的官府内,李清野怕你冒险,没让我说。” 明罗有瞬间的惊讶,“扶黎。” 她握着桃花枝,心里塞满了说不出的情绪,仿佛是确认了点什么,但没能说出来,扶黎就摆手道:“感谢的话就别说了,我们好歹也同生共死好几回,要是楚泱没了,我都不知道找谁斗嘴。” “你就嘴硬吧。” 明罗咕哝着,花瓣离了枝丫,被风吹起来。 她的发梢也随着飘扬,扶黎莫名的心疼了一下,“明罗,你真的,很喜欢他。”像是感慨,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落寞,他又扯了扯嘴角,“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明罗把桃花枝搁在扶黎手里,摇了摇他的手臂,眼眶微微的红了红,“谢谢。” 她是真心实意地,扶黎哑哑地点点头,故意搞怪道:“真要谢我,就请我喝喜酒吧。” “知道啦,到时候你可别偷偷回天山。” 第256页 桃花树的花瓣落了好多,遮住扶黎的视线。 他意识到明罗已经慢慢走远,脸上的笑霎时间落下来,眼神中带着点难以言说的自嘲,轻声地笑着:“你那么肆无忌惮地提到他,是不是忘了,我也会心疼啊。” 花瓣蹭着他的指尖,清香并不能留存,他沉默着,仍旧将花枝留在石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为扶黎迟来的感情emo一秒 第一百零九章 临安城接了圣旨,特地把官府旁的别院腾出来,专门迎接李覃一行人。 镇妖司的指挥使打头阵,其他的司尉都守在门外。 明罗在宅子的后墙猫了一晚上,就是等抬步辇的内侍出来,用符咒将身形变换成小虫子,浅浅的附着在他的衣裳处,等着混进队伍。 昨天趁着夜色,她躲在屋顶,偷听到指挥使和华云的对话,因为隔着些距离,断断续续的,大致是关于地宫的字眼。 本来还在想去观察下李覃,但他似乎早早歇息,所在的屋子又守卫太多,明罗实在不好接近。 凌霄宗的变幻符咒都是李清野写来给她玩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凑在队伍的两边看热闹。明罗的视野变得很小,隐约能看见人群中一张张的面孔。 李清野熟悉地跳进视线,扶黎也跟在一旁,他们都暗中观察着步辇上的李覃。 明罗朝衣领边缘缩了缩,内侍的衣裳花纹繁复,一只小虫子很难看出来。 四周的司尉都望着前方,没谁分神。杨指挥使腰间别着根鞭子,身侧是山鹰袍,华云依旧带着兜帽,不声不响地走着。 虽说是去洛河祭祀祈福,但真实的地点,基本没人知道。只因洛河作为乾州的龙脉,最关键的部分,一直都是个谜团。 传闻是在临安城的水脉处,要不是李覃让师祖封印,恐怕这核心地带还不会被找出来。想到这,心头突然咯噔一跳,前前后后的联系都蹦到脑子里。 莫非,所谓的封印借口,就是为了找出洛河龙脉核心? 队伍出了城门,走进树林,人群都被拦在后面。镇妖司的司尉四下观察着,逐渐在一片芦苇荡停下。 他们自发形成圆圈,守在附近。而李覃则下了步辇,指挥使扶着他,华云走在最前面带路。 内侍是进不去了,明罗适时地飞到芦苇荡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侧面的视角能让她看清李覃的面容,其实他和李清野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 李覃平静地盯着前方,好像明白他要抵达何处。 芦苇通向更紧窄的区域,临安城的河流十分广阔,城郊的水域围绕着山石。华云在某一个鼓起的高地观察,她微微蹲下身子,手上蕴含着法术碰了下面前的空地。 道道蓝色的光芒泛开,凭空显现出山洞来,潮湿的雾气惊起了鸟类。 明罗变成虫子后,身体轻巧,混在飞出的鸟虫中,贴在洞壁上。里面黑漆漆的,华云置若罔闻,手中掐起火焰,对着李覃小心嘱咐。 这个洞并非是四通八达,而是非常窄小,只是在地上开了个口子。 等到华云踏进去,她才发现,整个是向下的阶梯。 想来是李覃建造的地宫。 她等着指挥使也走进去,晃了晃翅膀,跟着飞进去。 山洞的入口瞬间消失,李清野和扶黎追了一路,却在芦苇荡失之交臂。两个人躲在草丛里,司尉还在巡逻,他们紧紧盯着水面。 李清野愁容满面,此处在封印楚泱时,曾经和师祖来过。眼下李覃的安排,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举措。 他将符咒抛向身后,一道流光朝着凌霄宗的方向飞去。 地宫的构造有些复杂,华云用火决点亮甬道的烛架。可能是因为建在水底,青石板的墙壁边缘都渗出了点水迹,衍生着层层叠叠的青苔。 李覃的步子走得缓慢,似乎是彰显着他的礼仪。 指挥使可就没那么安稳,他本来就走在最后面,年纪颇大,眼神又不好,每每踏到青苔就要滑一下,幸好都站住了身形,没有出洋相。 虫子浑身漆黑,刚好和墙壁融为一体。 再往前走上百步左右,两边都有分开的甬道,华云示意指挥使守在过道,她则带着李覃往右边的甬道走去。 明罗想要跟进去,忽而看到李覃的身形是穿过一层淡淡的薄膜,华云转头把一个小东西放在墙根,似乎是个木偶。 估摸着是用来守门的,薄膜大概是法力形成的结界。她的符咒撑不了多久,若是要进去,以虫子的形态肯定会被拦住。 只有变回人形,用灵力破开。可指挥使仍在此处,强行现身只会惊动李覃。 她飞到顶端,翻过来观察形势。 地宫甬道虽多,但真有用的,只有华云带李覃进入的地方。 不过为了照明,甬道两侧都放着烛架,她想了想,飞到更外面的地方,将灵力凝聚起来,朝着蜡烛冲了冲。 灯火熄灭,蜡烛也被带着摔在地上,发出声响,在安静的地宫里无限放大。 指挥使听到动静,有些警惕的望了望,试图上前,心里又响起华云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 明罗见这招效果不大,就继续把其他的蜡烛也撞下去。一声接着一声,纵使他再怎么守诺,也觉得有些蹊跷,提着心慢慢摸着墙壁观察。 第257页 他的全神贯注给了明罗机会,立马从顶部飞到右边的甬道。 她的符咒正好失效,身躯落下来,咬牙绷紧了,没留下声息。 灵力丝丝攀附到手上,她取出一道符咒,眼疾手快地贴在木偶身上,它微微动了下肢体,即刻就被定住,不得动弹。 明罗将自己包裹在灵力内,一下就完好无损地跨过结界。 她尽量轻的走动,转过弯甬道相对宽阔,目光所及之处,泛着幽幽的青光,应该是从墙壁上发出来的。 她上手摸了摸,指尖有些荧光色的粉末,而石壁后面透出淡淡的琉璃质感。 李覃还真是大手笔啊。 她不免感慨着,神识却刻意收敛,以免被华云发现。整个人的背部紧贴着墙壁,极其慢的移动过去。 最前方开了扇小门,是移动的,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两边的夹角形成道阴影,明罗躲在里面,吸了口气,侧过一点点身子,余光能瞥见里面的情景。 四四方方的房间,仅有一个高台,角落放着高高的烛架,华云没有点燃,她只是站在旁边等待着。 李覃盘腿坐在高台处,他的面前摆放着椭圆形的罐子,隐约会漏出一点光。 明罗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觉得有种熟悉。他双手合十,好像在做祷告一般。 片刻后,华云将麒麟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一个个小香囊扎紧了口子。 纹路被撑得鼓起来,足足有着七八个,她将所有的都拣在手里,往前走一步,就松开一个。 红色的光点飞出来,漂浮着,接着是蓝色的、黑色的,充斥在房间内,比烛光的光还要明亮,它们左右摇摆,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命。 明罗之前看到过,是从乔知行体内飘出来的,她猜测,这些应该就是收集的执念。 李覃睁开眼睛,看到满室流光溢彩,似乎满意的轻笑。 华云也跟着笑,她的笑声很是奇怪,仿佛是鹦鹉学舌,带着莫名的生硬。 她喉咙口发出咔嗒的响动,“主人,这些执念是否足够?” 她声线没有一丝感情,让明罗听得起鸡皮疙瘩,想到之前平安画舫里的心脏,更是攀上些冷意。 李覃伸出手,握住浅青色的光点,他仿佛是认识光点的所属者,用指尖抚摸着。 “原本是想再等等的,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他派上了用处。” 华云不屑地冷哼,似乎是回忆起来都觉得愤恨:“您把袁肃养大,他却做出背叛的举动,合该为此而死。幸好他的执念足够有用,不然我定会再杀他一次。” 明罗愣了愣,袁肃当初用消息和他们换华云生的机会,没想到,最后依旧是丢了性命,连执念都被她拿来邀功。 突然就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他感到可惜。 李覃沉默着松开手,眼神没有在华云身上停留,他垂着头,将面前的罐子打开。 浓厚的灵力带着风卷起来,明罗握紧拳头,发丝被吹得飞扬,华云的衣袍翻飞,整个室内都是龙啸声。 她的发簪仿佛在回应,发出灼热的气息。 高台作为中心,并未受到干扰。李覃仿佛是习惯灵力的波动,面带喜色的探了一点金色灵力,再紧紧盖上。 风突兀的停滞,他像是抱着小孩子一样,双手捧着那抹稀薄的灵力。如同珍珠,又如同玉石,在金光下,有着足够的澄澈。 那是极其纯粹的灵力,和明罗发簪上的龙鳞同属一脉,是洛河龙脉最核心的灵源,也是楚泱金蝉脱壳时,封印下的一半灵力。 李覃细细的观赏着,不免发出赞叹,“洛河水脉,天地精华。” 他将灵力举高,其他的执念都不敢靠近,游移到华云脚边。 “你说这些天然形成的东西,为何就能享受到纯粹的灵力?” 他轻声的询问,但不等华云回答,又接着道:“为什么人类,明明有着高于他们的神志,却如何也修炼不出来?” 他的语调由低到高,仿佛生出了愤懑,不甘心地站起身,将安放灵力的罐子踢下高台,一瞬间碎裂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盖住,“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李覃高喊着,一反他往常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状态。 华云冷静地将龙脉灵力拢在身前,金色的光芒上忽而涌现一些符箓文字,那是道家的封印,是师祖画上去的。 怪不得他们可以自由控制,原是有师祖的封印在。 明罗吃了一惊,李覃现在的各种举动,都表明他觊觎洛河龙脉多年。 虽然不知他具体要做什么,但恐怖的直觉再次找到她,龙鳞时刻灼烫着,是在提醒她。五颜六色的执念被华云收集起来,以慎重的动作,放在龙脉灵力的周围。 光点逐渐破碎,颜色渗透到方方面面,拉扯着符箓文字,像是要破开封印。 她不敢轻举妄动,但要提醒师祖已经晚了,指挥使应该守在门口,她要是使用法术就会被发现。 文字被蚕食,龙脉的灵力也被执念笼罩着,李覃哑哑地笑着,安心的坐回去。 他手里剩下唯一纯粹的灵力,被他附着在胸口,一瞬间钻进他的皮肤。 明罗看到金光在他的身躯上游走,脚下传来震动。 簪子上的龙鳞竟嗡嗡的共鸣着,可传到明罗心里,是一种巨大的悲痛,好像生命要被夺走。 第258页 她从而意识到,李覃收集的那些执念,是用来冲破封印污染龙脉的,而他自己留存下的灵力,就像给他赋予了一层保护。 无刹海,龙髓,渡劫。 这几个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拼凑成完整的猜测。 难道李覃,是想李代桃僵,渡劫成仙?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 第一百一十章 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簪子的流苏恍惚地摇了摇,轻微的碰撞声被华云捕捉到。地宫因为震动,青石板开裂,脚上的位置也开始移动。 她知道自己被发现,在灵力打过来的瞬间,抽身往里一撞,脚尖够了够石门,触动机关。 “嘭——”很响的一声,他们都被关在封闭的空间里。 华云似乎没意料到变故,微微的怔了怔,明罗立马起身,手摸到好几道符咒,全部甩过去。 她现在是在屋内的角落处,地宫的塌陷容易让她处于下方。既要防着李覃,又得对付华云,必须要将攻击的先手转到自己这边。 李覃好整以暇,他只是淡淡地坐着,甚至还将手撑着下巴,像是看好戏般的盯着他们。 龙脉灵力给他带来足够的保障,尽管水底翻滚,地宫即将不保。 “原来是李清野的小徒弟。” 他调侃地说了一句,透过高台居高临下的感慨:“我倒是没想要你的命,不过你这个胆子啊。” 李覃哑然失笑,用手指点着她,“真是够大的。” 符咒变换成小麻雀缠着华云,被一道红色的光芒四分五裂。 华云反应过来,直接朝着明罗面门出手,她修炼的法诀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带着种狠戾的血腥气,招招都是冲着要害,显然是不想明罗活命。 她踏着八卦阵的步子,躲避攻击。灵决找准机会打向华云的穴位,总能将她的速度减慢一些。 余光瞄到李覃拍手叫好,似乎很满意她作出的反应,“法术学得不错,看来凌霄宗也不是一无是处。”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策划的。”明罗的灵力化为剑气,滑过华云的面颊,被她足够快的躲过。 她的声音是质问李覃,但手上还要应对攻击,一时间陷入困兽之地。 而李覃只是点点头,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是我计划的。” 他狡黠地勾着嘴角,配着那张脸,形成玩世不恭的气质。 顶部的青石板落下点砂砾,他随手拿了一颗石子,朝着明罗的脚下丢着,“我的计划本该是天衣无缝,没想到遇到了你。哎……” 他似有可惜,摇摇头叹道:“果然坏事干多了,就得防着你们这些人。” 华云的法诀让她的手指长出些锋利的指甲,就像是兽爪,在明罗的衣襟上留下些痕迹。 她的下巴被抓伤,几颗血珠渗出来。脚下又踩到一颗石子,立马蹲下,躲过对方飞来的火球。 雷决在掌心积聚,但不知为何,灵力就像是被阻塞一般,她周旋许久,都没等到反应。 李覃早有预料,拿着长辈的语气劝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洛河灵力被污染,只有我,拥有那唯一的灵力,封印解开,雷劫即将来临。你以为...现在的举动有什么用。” 他说得笃定又炫耀,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临安城的水面聚起好几道气旋,天空中的乌云汇聚到一起,芦苇荡飘扬着,镇妖司的司尉仿佛是得了信,慢慢的撤走。 李清野紧皱着眉,意识到事态的失控。 扶黎作为凤族,对于天地变化有着敏锐的直觉,他乍然扯住李清野的衣袖,“我们得离开这。” “明罗还没出来。” 李清野死死盯着水面,而雷云所在之处,展开很大的缺口,闪电在里面穿梭,强烈的风从远处卷起来,像是有巨大的吸力,朝着河流处靠去。 水柱冲天而起,将风包裹着,变成旋转的龙卷风。 扶黎的身形都快站不稳,还是强行拉着李清野离开,“这是渡劫的征兆,雷劫经过,寸草不生,我们撑不住的。” 他高声喊着,明罗还没有任何消息,李清野可不能再没了。 “要走你走。” 李清野想掰开他的手,谁料扶黎反手打在他的脖颈处,凤凰的力气足够大,霎时他就没了意识。 他朝着河面叹了口气,背着李清野快速地离开。 雷云内仿佛有东西在翻滚,闪光将天劈开两半,直直朝着水面而来。芦苇被龙卷风碾碎,闪电穿透深水,触及地宫,震出剧烈的火花。 水底的鱼类都被打晕过去,地宫塌了一半,地面倾斜,明罗踉跄着握住墙壁上的烛架,保证自己不掉下去。 华云已经被她打出几道伤口,咬着牙攀附着墙壁,要往上爬。 李覃端坐高台之上,金色光芒围绕着他,仿若神明,好像是觉得无聊,絮絮叨叨地继续披露:“镇妖司历时多年,也就选出几个能激发执念的案卷,全都被你碰上,也算是好运气了。” 他低声笑着,落在明罗耳里,就像是上位者的嘲笑。 不过她按下心中的厌恶,漠然反问道:“难道你创建镇妖司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利用洛河灵脉了?” 她不敢想象,师父口中一心求长生,但不至于有坏心的李覃,居然才是最老谋深算的。 第259页 李覃摆摆手:“唉,你这是高估我。我岂能有如此前瞻的眼界,镇妖司建立,不过就是为了找到长生的法子罢了。” 华云即将爬过来,明罗腾出一只手,灵力化成剑,故意松开手,重力带着她往下掉,剑尖对着华云,刚好将她彻底压在身下。 血液没有出现,华云的身体十分冰冷。 顶部掉下一块砖石,明罗闪过身,看着华云被压成肉饼,一股难闻的液体滑出来,他们所在的屋子漏了空,水慢慢灌进来。 液体里似乎爬出许多小虫子,直看得明罗恶心。 李覃倒是很平静,接受了华云的死亡,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给你鼓掌,毕竟华云陪伴我许久。可惜,你杀了她,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看着那些蠕动的虫子,眼神中闪过莫名的色彩,“她也算是我最出色的作品了。” “作品?” 明罗又想起了心脏的触感,李覃默默地说着:“年少时,比起修炼,我在傀儡一道上,更有心德。给她换过好几次零件,总算是达到极致的标准。” 金光逐渐减退,他的身影显露出来。 闪电的光芒忽而绽开,甩在李覃背上,他闷哼着吐了口血。 明罗被巨大的吸力撞开,胸口压在烛架上,传来阵阵的疼痛,她咬着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反正你注定是丧命于此,就当是个听众了。” 李覃可怜地看向她,“我试过极多的法子,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你们天赋出众,随便就可以修炼出金丹,活上个一两百年。” 他脸上是不满的神色,话锋内的恨意越来越多,“那些丹药,灵魂,灵力,就算炼成丹药,也不过是维持个十年。” 他歪着头,仿佛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容貌和现在没有任何变化,他本来不知长生的。 在李覃眼里,人能活上几十年,算得上是长寿。可当他接触到修行,知道许多人能活上一两百年,但玉鸣告诉他,天赋不够。 天赋不够? 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堵死了他的所有幻想。 那种不甘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里。 皇室从来都不太平,李覃是最小的皇子,上面有着好几个哥哥,皇位对他来说,是有些距离的。 何况几个哥哥光是龙争虎斗,就足够耗死好多人。他们的权术争斗,诬陷刺杀,都落在李覃的眼里。 他沉默着,眼看着他的亲兄长被捧上皇位。也许是他杀了太多人,日日夜夜的睡不好,生了疑心病,总觉得谁要害他。 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竟在某个雨夜,抱着玉玺撞死在了龙椅上。 他见到了尸体,脑浆洒了一地,连个人形都没有。太臭了,非常不好闻。 李覃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可他还是不停地梦见。 这就是死亡…… 毫无尊严,你的躯体被陌生人处理,埋进棺材,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承受着腐烂。 光是想想,他都感到害怕。 于是在生出第一根白头发的时候,他的恐惧战胜了所有的理智,活下来,他要风风光光地活下来。 “你想要长生,却用别的人去填。” 明罗讽刺得横着他,“老天爷是瞎了眼,才会给你这机会。” 李覃猛然地笑起来,像是听到笑话一般。明明背上都是伤口,金光大概只能维持一两道雷劫。 她记得楚泱说过,是在渡第六道雷劫时被封印的。 如今只剩下三道,再这样下去,李覃就真的要成功了。 “老天爷。” 他大笑着,眼泪花子都冒出来,“他给洛河,给花花草草,给那些魑魅魍魉机会,凭什么不给我机会?他不给我,我也能夺过来。” 动作似乎牵扯到伤口,有些疼,他皱着眉:“说起来,还要感谢龙脉,要不是他即将渡劫,我也想不到这样的方法。你看,袁肃告诉我执念有许多用处,龙脉即将渡劫,你的好师父,替我说服了玉鸣,找到洛河的灵脉核心,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是老天爷在帮我?” 他的眼神中藏着执拗的疯狂,明罗不知该接什么话,恐怕现在的李覃,早就失去了理智。 隔着厚重的水面,她无法看到云层中的雷云,“你用这种法子成仙,天道岂能容你,何况你身上都是千千万万条人命。” “我不在乎!” 李覃高声嚷道:“百姓,苍生,笑话,我都不在乎。我是为了自己活的,那些人的命,用了就用了,有什么重要的。” 他好像是想到某个感兴趣的事,带着点引诱威胁的口吻,对着明罗道:“等我成仙,洛河也就不存在龙脉,到时洪水泛滥.....你们凌霄宗爱苍生,那些百姓,就留给你们救吧。” “你!” 地宫仅剩的遮蔽再次承受到了闪电,水流的重压像是受到指挥,裹挟着雷劫的灵气,在往天空浮动。 顶部被直接掀开,明罗的身体被猛烈地带动,烛架断裂迎面朝她打了一下,胸口像是有千斤重,淤血全都堵在喉咙口。 她呛了口水,呼吸瞬间被痛觉袭击。她止不住地咳嗽,鱼类的尸体擦着她的脸,直把她搅得天旋地转。 双脚挣扎着,但力气逐渐丧失,意识在迷蒙的视线中,归位黑暗,隐约看到浓烈的金光,然后她察觉到身体在迅速坠落。 第260页 洛河的水脉,仿佛江河决堤,以不可控的趋势涨潮,大量的水流带着浪花撞击河岸,激荡起几米高的屏障。 雷云像是蔓延到人间,龙卷风把云雾都捞起来。 临安城的郊外像是被云层环绕,筑起一道高墙,无法近身。闪电在一层一层凝聚,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 气旋越来越多,水面的自动让开出一条河道,露出李覃所在的方位。 他终于仰起头,看到那为他而齐聚的雷劫。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心中对于未来包含着美好的憧憬。 李覃身上的金光只剩下薄薄的一丝,但足够他度过最后一道雷劫。 看吧,他不用面对死亡。 带着强烈灵力地闪电绕过□□,分裂出不同的光芒,即将朝着他劈去。在气旋的附近,突兀地出现一个小点,像是不小心卷进来的飞鸟。 可忽然,爆发出猛烈的光点,周围的□□被硬生生地撕开,摧枯拉朽般的气势迎面撞上下落的闪电。 龙啸响彻天地,天和地像是被一个突然闯入的人分开,龙卷风刹那间被游动的龙鳞割开,气旋被震得消散。 雷云仿佛产生了意识,抖了抖就鸣金收兵。 李覃不可置信地盯着天空的龙影,金光在他的五脏六腑游走,不停的挤压,只把他搅得七窍流血,神识稀碎。 水流汇合着,逐渐掩盖李覃的身躯。 楚泱顺着龙鳞的光芒,轻柔地抱起明罗。她的脸色有些白,嘴唇被蹭破了皮,微微发着红。 他慢慢走向岸边,水流温和地让开路,决不漫过他的小腿。 灵力附着在明罗的胸口,她朦朦胧胧地咳嗽了一下,吐出点水,模糊的视线,好像看到了楚泱。 “阿泱……”她呢喃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自临安城流入的水源都突兀得卷动起来,像是没了管束,猛烈地翻滚着。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HE的看到这里就行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楚泱!” 明罗在睡梦中惊醒,直挺挺地坐起来,手臂传来一阵酸楚,随后就是麻木的触感。 眼前的房间十分熟悉,五斗橱搁在床脚,旁边的铜镜映出她的脸。似乎有点苍白,一瞬间意识迷茫,可马上,昏迷前的记忆都涌出来。 她捏了捏太阳穴,李覃试图李代桃僵求成仙之道,但最后那道雷劫,是怎么回事? 她绞尽脑汁回想,也只想起自己被水压冲走,昏迷过去。 手指的触觉终于回来,她慢慢挪动着走下床,心里带着万千的疑问。 门窗外应该是大好的天气,雪亮的光透过纸窗落在明罗身上,她觉得暖烘烘的,微微推开了门。 “吱呀——”刺眼的阳光涌进视线。 她有点不适应,半眯着眼睛,手掌放在上方,遮挡了一点温暖。 桃花瓣率先落在眼睫,粉乎乎的一块,纷纷扬扬的,好像是在为她的醒来欢喜。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李清野和楚泱站在石子路旁,两个人让来让去,好像在争执什么。 楚泱抬着胳膊,李清野凑过去,脸上一副警告的神色。 明罗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双方都朝她看过来。 “明罗。” 楚泱眼中皆是喜悦,顾不上挡路的李清野,飞快地走过来,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摆着碗香甜的粥。 “怎么样,身上疼不疼,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楚泱关切地询问,扶着她坐在石桌旁。他把粥随便一搁,满心满眼的都是明罗。 “你……” 明罗顿了顿,肩膀处传来钝痛,应该是被烛架打到的缘故。 她轻轻皱着眉,但又怕楚泱担心,只好扯着嘴角,有点无奈的说道:“放心,我没事。” 李清野走到楚泱身后,他背着一只手,似乎有点不情愿,可望向明罗的目光,依旧是足够的关心。 他站的地方刚好隐去一片阳光,清风吹拂着发梢,在许多事情后,看到这样美好的场景,明罗只觉得不切实际。 她的语气带着好奇,“我明明记得,自己昏迷在水底。” 她摸了摸后脑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色,“李覃,对,李覃他如何了?师父,他想用洛河龙脉求成仙之道。” 仿佛是慢一拍,李清野伸出手摆了摆,“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小徒弟,你就别用脑瓜子乱想了。” 他恍惚地叹了口气,楚泱默默地垂着头,放在明罗身侧的手也握成了拳,好像是隐忍着。 师父温和地解释道:“你昏迷之后,楚泱以仙人之身出现,打断李覃的雷劫,他受到反噬,经脉寸断,只余下一口气。” 明罗怔忪不定,事态似乎出乎意料,雷劫反噬定然不是小事,以李覃的修为,难道他早就身死道消? 她略微地看向李清野,师父和李覃也算是有兄弟情谊,李覃要是死了,他的心情应该也会难过吧。 “师父,李覃他是...” “他没死。” 楚泱突兀得插嘴,抬起头有些不满得看着明罗:“那时候只顾着救你,没对他下狠手,算他命大,虽然是经脉寸断七窍流血,但你师父救治及时,留下了一条命。只不过神志疯癫,和死没什么两样。” 真是便宜李覃,他当初三番两次想伤害明罗,要不是有龙鳞护着,明罗早就没命了。 第261页 在京城的时候,他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免得生出后来的事端。 大概是话语里的讽刺意味都快溢出来,李清野不客气地打了下楚泱的头,随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教训道:“好歹你现在人在凌霄宗,阴阳怪气什么呢。” 明罗被他的举动唬了一跳,似乎是没想到李清野会这么做。 楚泱捂着脑袋,颇有点隐忍的白了他几眼,难得一句话都没怼。他把粥送到明罗面前,故意忽视李清野,“你先喝点粥,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他不放心得用灵力探查着明罗的手腕,感应到她体内游走的灵力,才彻底松口气。 那天临安城城郊的水流,就像失去了控制一般。 龙鳞传来的温度烧得他心焦,刚在无刹海渡完雷劫,心脏就像是停止跳动,剧烈的痛苦萦绕着他。 显然是明罗出事了,往常她遇到危险,龙鳞都没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紧赶慢赶,也不管洛河上方的雷劫有多凝重,直接就冲进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下明罗。 好在龙鳞给了她一层屏障,不然明罗应该已经溺水而亡。 怒气自发地游走,他擅自闯入冲破雷劫,导致李覃在最后一道关卡功亏一篑。触碰到明罗的瞬间,她的记忆冒出来,楚泱才知道,原来封印都是由他而起,自然对他有着杀心。 不过云|墙散去后,李清野反应比他更快,捞走了李覃询问。 可惜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口中只是喊着长生,眉目也从青年变成白发苍苍。鉴于他的处境,楚泱也不好再赶尽杀绝。 明罗在楚泱面前挥了挥手,看他陷入沉思,“你在想什么呢?” 她笑眯眯的,被楚泱握住了手,“再想怎么把你身体养好呢。” 他朝明罗眨眨眼睛,整个人都是柔和乖巧的。比起之前隐藏着些秘密的样子,更加舒展。 李清野可不想继续当碍事的,留下句“这事不用你考虑,我们凌霄宗能养好”就匆匆地走了,说是要去主持凌霄宗其他事宜。 乾州的皇帝霎时疯癫,留给皇朝的烂摊子太多,李覃膝下子嗣众多,何况他又活了那么长时间,真要争夺起皇位来,怕是有的事情头疼。 楚泱侧过头目送着李清野离去,眼神闪烁。 明罗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奇怪,便捧过楚泱的脸,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唇际,靠近紧盯着眼睛:“阿泱,你和我师父,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呀。” “没有。” 他这句说得很没底气,尾音断了断,强行补充道:“我和李清野能有什么好谈的,三天两头都能打起来。” 他揉了揉明罗的头顶,“明罗,你是不是还没好全,脑袋有点糊涂呀。” “你才糊涂呢。” 明罗甩开他的手,身子往后仰了仰,皱着眉头带点笑意,仿佛是看穿楚泱,“你少骗我,你们刚刚在院子里吵架了吧,神神秘秘的,绝对有事瞒着我。” 她用手指点了点楚泱的鼻子,狡黠的转动眼珠,突然得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怕,自己成仙后,会慢慢看着我离去。” 她说得很轻,但话语飘到他的心里,酸酸涩涩的。 楚泱蓦然地眨了眨眼,眼眶中好像带着点泪光,其实他不是担心这些,可真实的理由,无法说出口。 尤其是明罗此刻,笑盈盈的,尽管有些虚弱,但她的开心,能够一眼看到。 这样就很好。 于是楚泱点了点头,摆出一副全被她说中的表情,“我们明罗也太聪明了,看来以后都不敢在你面前撒谎了。” 他俏皮地换上可惜的神色,被明罗一把揪住耳朵,“原来你还想撒谎呀,臭楚泱,以后不理你。” 明罗鼓着腮帮子,楚泱立马求饶,说着玩笑话逗她,“要是你修炼到瓶颈无法突破,我大不了也学李覃好了,找个法子帮你续命?” “打住。” 明罗严词拒绝,想起李覃在地宫说得真心话就起鸡皮疙瘩。 “我可不想变成那样,反正能活多久都是命数。师父说我天赋好,陪你个三五百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她挑起楚泱的下巴,眯缝着眼,“就怕某些人成了神仙,跳脱三界外,到时候嫌我烦,拍拍屁股就走人,那我可真是没办法啦。” “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丢下你。”楚泱学着人类发誓的样子,说得一脸认真。 明罗忍不住抱住了他,“我开玩笑的。” 她闷闷地说,想找点别的事情转移话题,忽而想起一直没看见扶黎,明明还说要喝她喜酒的。 “阿泱,你看见扶黎没?他该不是偷偷回天山了吧。” 她的呼吸在楚泱的脖颈处,有些发痒,“天山好像有些事,他被急召回去,言辞强烈地说自己不是临阵脱逃。” 他看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似乎这些话并非是真相。 明罗浅浅地笑着,“我就知道他会跑,当初就应该和他打赌的,等下次见到他,我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楚泱顺着她的台阶附和着,两人说说笑笑,好像那些执念长生的事,已经淹没在时光岁月里。 凌霄宗的一切都恢复平静,误解与隔阂顿时消散。 桃花瓣簌簌得落在他们肩头,偶尔滑到粥里,惹得明罗一阵笑。阳光洒在院子里,静谧的氛围将空气都染得甜丝丝的。 第262页 养了两天身子,明罗实在是在床上躺够了,忙不迭地刻苦修炼起来。 楚泱渡完劫数,已然是散仙之躯,他们隔着长长的寿命,她可不想自己跟不上。 楚泱躺在小山峰的大石头上,用一片芭蕉叶遮住脸。单手枕着头,听到耳边呼呼的剑啸,偶尔指出一两点不足。 霞光中颜色鲜艳,明罗挽了个剑花收回手,气咻咻地看着楚泱,起了点逗弄得心思,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揭开他的叶子,却被他一把握住手带到怀里,整个都圈住。 “怎么,明罗想我啦。” 他低低地揶揄着,眼底都是柔情,明罗顺势躺着,也不挣扎,“对啊,我想你很正常呀。” 她擎着探究的笑容,仿佛是吃透了楚泱。 “嗯,你都冷落我一个早晨,现在是该好好看看我。” 他将明罗安放在石头上,自己跳下去,笔直的站在她面前,明罗哑哑地笑了笑,没继续和他嘴贫。 “说起来,这两天都没见到师父的人影,他虽然和皇室有些关系,但也不至于,忙到见不到人吧。” 明罗总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打鼓。 最近的生活很是寻常,楚泱也一直陪着她,似乎哪里都是正常的,可隐隐约约哪里都不正常。 比如平时李清野盯完弟子的早课,都会回平芜院喝个茶,但这两次平芜院的房间都没住人的迹象。 师父要是出门,应该会告诉自己啊。 明罗撑着脑袋,头疼得拧了拧太阳穴。 楚泱淡淡地牵起她的手,阻止她胡思乱想,“兴许有些事耽误了,李清野的本事,你还用担心呀。” 他仿佛是有点吃醋,晃了晃明罗的手臂,远处的云雾逐渐消散,能眺望到城镇的景象。 记得马上要是元宵节,每年临安城都十分热闹,这回楚泱也在身边,他们俩应该去凑个热闹,当即对楚泱说道:“阿泱,我们下山一趟吧,在宗门待了好几天,我都要生锈了。” 楚泱莫名的避开眼神,动作也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有心事,惘惘然地糊弄着。 “你身子刚好,临安城又经历李覃的事,现下还有点乱糟糟的,还是再等几日吧。” 他有点怕明罗继续追问,便补充道,“是不是有什么想吃的?” “……”明罗和悦的笑道,“你还说不会读心术。” 她好像被戳中了心思,是有点馋醉仙楼的糕点。 楚泱眉开眼笑,蹭了蹭她的鼻子,“我下山给你买。” 明罗淡然地说了声好,空中飞鸟斜掠过云朵。 她不慌不忙地起身,把楚泱送到大门口,还不忘叮嘱他些细节,待得背影渐行渐远,她才露出愁容。 那些话,真假参半。 她只是想试试楚泱的态度,凌霄宗的奇怪之处太多,而楚泱又不想下山,她怅惘得朝平芜院走去,刚好碰上准备出门的李清野。 明罗故意拦住他,双手架在身前,脸上是严肃又哀愁的神情,紧紧盯着李清野。 “师父,你和楚泱,有事瞒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完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肯定的话语,让李清野想编的借口都堵在嗓子里。他的眉目染上一种不知名的悲愁,像是面临极大的选择。 明罗原本紧张的心情已然在李清野的沉默中,转换成焦急地等待。她仿佛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推测,而是真实存在的。 李清野和楚泱都有事瞒着她。 “师父。” 明罗觉得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她没掌握好情绪,“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 她带着一点祈求,慢慢上前,“其实不管是什么,都没关系。” 心底冒出各种各样的推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够让他们达成一致。 “明罗。” 李清野扶着她的肩膀,好像也是在汲取勇气,眼神中露出点怜惜,“你应该知道,楚泱他原本是洛河龙脉,师祖封印后,他借着无刹海的机缘再次渡劫。” 好像在找合适的措辞,师父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期待有人来打断他。 但明罗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李清野只好叹口气,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李覃他催动雷劫,楚泱打断后,洛河的灵力机缘在那时候就已经断了。” “你的意思是……” 明罗恍惚间想到当初李覃说的那句话,他是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讽刺着凌霄宗,可里面的内容,这个瞬间已经完全笼罩了她。 “等我成仙,洛河也就不存在龙脉,到时洪水泛滥.....你们凌霄宗爱苍生,那些百姓,就留给你们救吧。” 他癫狂的笑声还在耳边,明罗感觉耳鸣很重,脑子有点发晕。 她用双手捂着耳朵,意识到不管李覃是否成仙,雷劫都已经被楚泱打断,那洛河如今的情况。 大概是洪水滔天,积攒了几百年的水脉,一旦没有神灵管束,对于人间来说,就是最大的天灾。 怪不得总是看不见李清野的身影,怪不得凌霄宗都是一副悄无声息的样子,怪不得扶黎未曾告别就匆匆赶回天山,怪不得楚泱他不愿意让自己下山…… 因为所有精心营造的美好,在生灵涂炭之下,都会被直接击溃。 李清野心底一片酸软,想说几句劝解的话,可好几个词到嘴边,又嗫嚅着没提。 第263页 他本是不同意楚泱瞒着明罗的,也很清楚解决办法,但面对明罗,恻隐之心总是提醒着理智。 小徒弟已经经历很多苦难,要是再面对如此决绝的选择,只会更痛苦。 他不想明罗再承受情劫的求不得了。 鬼使神差地,他就帮着楚泱骗她,绝口不提那些事,只是想让她拥有一点美好的时光。可惜明罗她太聪明,假的就是假的,细枝末节都能看出蹊跷。 “洛河是乾州的命脉,水脉蔓延各地,若是没有灵识管束,遇上涨潮。” 她顿了顿,缓慢的放下手,神识霎时间四散开来,穿过层层云雾,来到临安城的脚下。 她听不见小贩的吆喝,也没有孩童的吵闹,街上好像被残酷席卷,到处是狼藉的场景,人们忙着逃命,滔天的水花冲刷着街道,留下混着尸骨的水迹。 “连楚泱都没有办法吗?” 她喃喃地说着,“他已然成仙,又有洛河的渊源,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她仿佛要找到一个缺口,声调越来越高。 李清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这几天他试过各种法子,灵力顶多能撑个一时半刻,疏散些百姓,自然的强势并非他们修行者能干预的。 何况乾州皇室群龙无首,那群子弟忙着争权夺位,借着水灾搞噱头,谁会真的管百姓的生死。 最佳的办法只有那一个,但他不敢说出口。 明罗步步逼问,尽管眼泪已经流出来,话都在心中,都害怕得发抖。 “楚泱,是不是唯一的方法?” 她咬着嘴唇,血珠混着苍白,绷着一股劲非要问个究竟。 李清野默然地点点头,“他本就是洛河灵脉所化,虽用蛟龙龙髓渡劫,但真要散去仙缘,回归龙脉,一切就……” “我知道了。” 明罗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她仰起头,碰到一束从桃花树射过来的光芒,衬出眼角的一滴眼泪,浅浅地笑了笑。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不会丢凌霄宗的脸。” 神识里,各种各样的求救声,被水淹没的惨状,那些触觉都传到她的身上,窒息与绝望,仿佛就在眼前。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心脏像有万千的针扎在上面,一口气都不给她喘息。 她怕再待下去,连一点冷静的状态都维持不住,就微微的转过身,步伐僵硬的朝着山门口而去,小腿在发软,踩在泥土上是酸胀的,仿佛立刻就要站不稳。 但背脊挺得很直,暗中较劲,她需要集中精神,不可以再软弱下去。 明罗不停地重复着,神识终于被切断,身上都是汗,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水中的幽闭干环绕着。 尸横遍野、人心惶惶,这还只是临安城的状况,凌霄宗的弟子都下山去帮忙,因此活下来的人数众多。 可要是别处呢,大乾的地界如此广阔,别处的百姓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她不敢去想,似乎只要沾染半点思绪,心脏就会莫名的钝痛。 她顺着树干蹲坐,盯着地上乱爬的蚂蚁发呆,泪水默默地落下来,滴在一只蚂蚁上,让它脱了队伍,困在其中挣扎。 “明罗?”是楚泱的声音。 她一瞬间就听出来,猛地抬起头。 楚泱双手提着大包小包,以为明罗是一直等着她,可看到她脸上的泪痕,面容有着错愕,手忙脚乱地想做什么。 明罗却直直抱住了他,她保持着缄默,但动作里的害怕并未减少。她紧紧抱着,生怕下一秒楚泱就会消失,有些抽噎地呜咽着。 楚泱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但东西全缠绕着手指,无法动弹。 “明罗,你怎么了?” 他轻声的询问,带着惊疑的语气,在念她名字的时候,又像是察觉到情绪,有了断句的停顿。 脖颈处有点潮湿,应该是明罗的眼泪,他只是去了趟山下,是谁把她惹哭了? “楚泱,我们成婚吧。” 明罗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阳光带来一点影子,丝丝的映照在她脸上。 那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忽而就换上欢喜的神色,她努力地笑着,像是怕被自己看出不对,飞快地说着话,“你之前说,要和我结成道侣的。” “不准反悔。” 她带着不容拒绝的期盼,楚泱的心被撞了一下,好像是秘密都被翻出来后的释然,“好,不反悔。” 他凑过去亲了明罗,顾不得手里的东西,都丢在地上,只是想拥抱她。事情定得很突然,李清野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明罗没有吃到楚泱买回来的东西,那已经不重要了。 临安城的情况不太好,许多店家都关了门,所以很多成婚用的物件都只能简单置办。明罗清楚这一点,话语间并不在乎。 楚泱还在尽力瞒着,她也不戳穿,仿佛是真的很高兴。好在凌霄宗作为道门,道侣就只需几个仪式。 她给扶黎去了信,天山路远,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赶上这杯喜酒。 凌霄宗很多年没办过喜事,零星的小道童都跟过来凑热闹,平芜院到处都挂着红绸,连桃花树都没放过。 按理说,接近冬季,桃花树应该要换枝丫,现下估计光秃秃的,但也许是她的缘故,今年的桃花树,特地为她多开了一季。 明罗换上嫁衣,铜镜里映出她的眉目。 第264页 楚泱送的发簪在发髻上有着浅淡的光彩,她看到面容都是喜色,仿佛是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记忆开始反复得出现在脑海里,细细品着每一刻的样子。 外面放着鞭炮,楚泱在桃花树下等着她,红衣混着桃花的粉,阳光晕染在他的身后,就像他们初见的那天,明罗朝他伸出手一般。 只不过此刻的关系,换了换,竟然让她有种想笑的意味。然后她就真的笑了,楚泱微微的皱着眉,也跟着他笑。 李清野清着嗓子,提醒他们正经一点,还有小道童在看呢。 明罗可管不得这些,一路拜望三清,见过师祖后,就直接拉着楚泱的手跑到平时修炼的地方。 云雾帮他们遮挡,形成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明罗指着苍穹中的太阳,她告诉楚泱,以前修炼时,每到这个时辰,阳光就会照在雾气上,形成七彩的光芒。 那是她的秘密,谁都没告诉过。但想着楚泱现在和她是夫妻,所以就要带他来看一看。 明罗窝在楚泱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多话,其实都没头没尾,想到哪就说到哪,有些事是他们一起经历,她也要说上两句,总之,就是缠着楚泱,不准他接话。 那天七彩光芒准时出现,可两个人被成亲的流程折腾得睡着,最后什么都没看到。 接着的两日,楚泱乖乖陪在明罗身边,小夫妻黏在一块,好像怎么样都不够。 明罗收到扶黎控诉的信件都是成亲后的事了,他一边吐槽楚泱不厚道,一般又辩解说自己不是怕,非要他们再单独请他一次,弄得明罗哭笑不得。 楚泱却无所谓地抱着明罗,说再成亲一次也没关系,被明罗一顿教训后,索性熄了蜡烛,温香软玉,岂有为他争辩的功夫。 元宵节临近,明罗之前就数着日子,不管楚泱怎么劝,都要去看,再加上撒撒娇,他只好认命地答应。 临安城依旧是热闹的景象,风中带着冷意,她披了件斗篷,楚泱牵着她。 小贩熟悉的叫卖声传到耳边,人群中的孩童举着拨浪鼓绕来绕去,糖葫芦、套娃娃、烧着热水茶摊,都在纵横的灯笼下。 那些灯笼挂在长街,坠着一个个红纸,写的都是些情话诗词,要不就是灯谜。 其他的花灯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圆月在空中探出个脑袋,银色的光在人间铺上柔软的毯子。 明罗扯了扯楚泱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小贩,“我想要那个。” 是摆在摊位上的陶响球,刻着花朵的图案,中间系着一条彩带。拿在手里,沙沙作响,她把球晃来晃去,扔在地上,随意的踢动。 故意绕到楚泱身后,跳到他的背上,朝着他的耳朵吹气。 楚泱背着她默默地走着,陶响球被一群小孩子捡走。 两个人都只是笑笑,走马观花地看着景色。每一个灯笼,每一个场景,还有满目的热闹,都和明罗说得没什么两样。 她知道,这些都是楚泱用灵力变幻出来的假象,只因她在下山前,和他念叨着以前元宵节的事情。 那么圆的月亮,突兀得跟着他们移动。 回凌霄宗的路途中,光芒洒在水边,明罗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停下来。 “阿泱,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她站在石墩边缘,隔着小溪流是村庄,楚泱慢慢打量着,他记得明罗在这里替他梳过头,当时他还害羞了。 想着想着,就淡淡地笑出来。 明罗仰头看了看月亮,嘴角上扬着,好多回忆都闪过脑海,一时间竟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楚泱粲然一笑,她像是征求一点温暖,轻柔的抱住楚泱,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一点跳动的声音。 “你以前说,让我不要向月亮许愿。”她嗅了嗅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向你许愿就好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楚泱忽而慌了神,瞧见她的面容呈现一种甜净,坦然自若,但身体在颤抖,情绪即将宣泄出来。 “还算数吗?” 她低低得开口,每个字之间都藏着隐忍的悲痛。 楚泱怔愣着,那双眼睛里有着惊惶,乍然混杂着不可置信又痛苦不舍的情绪,让明罗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她不能哭,所以她再次抱住了楚泱,“我想许一个愿望。” 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滑过脸庞,哭腔不可抑制的被带出来,“我想大家都太太平平的,没有水患,没有天灾,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她默默地笑了一下,“是不是许得太大了。” “嗯。” 楚泱抚摸着她的发梢,仿佛是等到了该等的答案,他的心底产生难以言说的遗憾,但又像是想通了,笑着道:“你的愿望,我总是会实现的。” 肯定的话语,他垂下头,明罗已经泪流满面。 可能是怕她自责,楚泱带着大度的口吻,幽幽地说着,“傻瓜,我本来就是龙脉,回到洛河,不过就是回家了而已。” “是啊,反正你的寿命这么长,我一定会再等到你的,对不对?” 明罗攥紧了楚泱的衣襟,她甚至都不敢面对他。 楚泱哑然失笑,“早知道你都明白,我就不骗你了。那些场景,可是花了我好些灵力呢。” 他放开明罗,刮了刮她的鼻子,语气里都是亲昵,“我们明罗一向都最聪明,都怪我不好,还瞒着你。” 第265页 “楚泱...” 她泣不成声,话堵在心口,连个清楚的字词都无法说出来。 “别哭了。” 楚泱帮她抹去眼泪,指尖还有着一点冷,“我以为能再留一段时间,纵使外界苦难滔天,都和我没关系,只要守着你就好。可认识你以后,我好像再也回不去没心没肺的时候。” 明罗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楚泱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像是很浅很浅的吻,他的灵力将身躯包裹,如同萤火虫,在一点点飘扬,手掌心只剩下温和的触感。 “你一定要记得我。” “不要,不要……” 她试图抓住那些星光,但风把他吹得很远很远,月亮所带来的光也像是失去生命。 周围的景物缓慢的湮灭,露出萧条的枯树,水流奔涌,却始终到不了明罗的身边,像是有人保护着她。 今晚没有星星,夜空中的星光都是她和楚泱所有的过往,那些记忆,在迟缓地流逝。 她没有告诉楚泱,龙脉的确拥有漫长的生命,但他放弃机缘回归洛河,就如同是将曾经的意识都遗忘。 他们的经历,明罗和楚泱的相识、相知、相爱,都成为破碎的星光。 浪花跃起,将灵力都吞没,原来带着的凶猛气势,仿佛是找到了根源,臣服般平稳地落下来,气旋转动着,光芒柔和地跑进去。 乾州的水脉鸣金收兵,每一条河流都摆出足够低微的姿态,仿佛是迎接回他们的神明。 而明罗,永远失去了她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是早就写好的,但是因为剧情原因不能剧透,没法标明,我想到看到这里的,也能理解角色选择和剧情导致的结局,希望轻喷。 后面还有一篇后记。 专栏预收文,求收藏。 第一百十三章 后记 天地间的事从来都没有定数,尽管没有天灾侵扰,但人祸所造成的伤亡是躲不过的。 乾州的皇权争斗延续了一百多年,最终还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内耗成空,亡于异族的铁骑之下。 皇室子弟忙着逃难,在巨大的历史推进前,苍生只是随波逐流的棋子。 凌霄宗依旧隐没在云雾中,后山封印的凶兽在百年间增加了好些,都是明罗外出抓回来的。 因此环境越发的原生态起来,隔着一段路都能听见它们的咆哮声。 “对不住啊。” 明罗蹲在一块石碑面前,手里还抱着两壶酒,“本来想给您找个风水宝地的,可惜现在天下越来越乱,思来想去,还是我们凌霄宗最安全。就是后山有点吵,师父你别介意呀。” 她笑眯眯的,撑着胳膊盯着那块墓碑,上面只写了“李清野之墓”五个字,寻常的石头,刻着些干净的云纹,四周没有杂草。 离开几步的距离,环绕着一圈竹子,鸟雀停留着,有时扯着嗓子喊一声,仿佛是在附和明罗的话语。 玉鸣师祖经历洛河之事后,似乎一朝看透,飞升大道。 师父顶着掌门的位置几十年,终究没能迈过两百岁的难关,算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每年她都会来看一看师父,带上两壶好酒,以前李清野最喜欢在桃花树下埋酒,存上几百年,根本就喝不完。 现在她没事就挖一坛出来,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师父他老人家肯定也想念酒味得很,肯定不会怪自己的。 “师父。” 她像是在说一些家常话,语气非常轻柔,“凌霄宗的掌门之位,我已经传给元竹。背着担子这么多年,还是抵不过皇朝更迭。” 她默然地笑了笑,可能是觉得天道果真无法违背,心有戚戚,“如今皇朝异主,凌霄宗虽为道门,却不知日后的前程在哪里。我好像有点累了……” 明罗微微地叹口气,慢慢扬着嘴角,想说些开心的事,“不过你别担心,元竹这小子,红尘历练比我多多了,心性敦厚,以他的能力,凌霄宗定然能更上一层楼的。” 一两片竹叶掉在墓碑上,被她拂开,“你看,我也不算辜负你的嘱托。” 她喃喃着,不禁想到百年前,李清野传位时的激动,总觉得有点好笑。 “小师叔定居在天山,乱世中,凤族的属地很是安全。” 她絮絮叨叨的,在搜刮着能交代的话,“噢,就是扶黎,他老是不听话,听说被一个女孩子逼得四处乱窜,连师叔都找不着他。” 酒被她倒在地上,浓郁的香气缠绕着鼻尖,“这几年,我知道修为能再进一层,可是看着天下苍生,不知为何,有点活够了。” 她眼眶渐红,有个人的名字放在心里,再也没提起过。 今天倒是有种再提的冲动。 “下山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到那条河。不管我去哪,水脉好像就衍生到哪,就像他也在似的。” 她歪了歪头,不让眼泪掉下来,隔着百年,那些回忆好像更加清晰。与楚泱诀别的景象总是出现在眼前,看着现今的天下,她时不时也会产生质疑。 她做出那样的决定,到底有没有意义? “但我知道,那不是他。” 洛河有灵,可属于她的楚泱已经不在了。 明罗抹了抹眼下,天光有些偏移,后山本就竹林多,瞬间就把艳阳高照变成了阴天。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缓慢地站起身,把酒壶搁在墓碑旁,有些抱歉地说着:“本来想和师父说上一天一夜的,可惜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第266页 “下次,再来陪你。” 这话很轻,仿佛是不能落地。 因为明罗清楚,她即将要做的事,也许没有下次的机会了。 · 平芜院内,桃花树盛开着她的枝桠。自从李清野走后,她很久没感应到桃花仙的灵识,这等仙灵就是如此,种她的人不在了,神识自然也就慢慢消散。 一藏方丈端坐在石桌旁,品着小道童上的好茶。 他是明罗特地约来的,没想到,玉鸣飞升都没能惊动他,头一次来凌霄宗,走过九十九道台阶,都只是为了这番缘由。 平芜院比起其他的山峰,应着只有明罗一个人居住,显得十分寂静。 不过院子的花花草草,被搭理得很好,并未有萎靡之色。 “方丈觉着,凌霄宗的茶怎么样?”她调皮地询问着,人通过法阵来到此处。 以前和方丈面对面,似乎还有点稚嫩,如今双方都察觉到不同。 一藏的模样未曾变过,明明他的修为早就达到飞升的地步,但一直坚定地留在人间,似乎是守着承诺般。 “茶汤很好,就是有点冷。” 一藏这些年和她书信来往许多,自然也不托大,像小辈一样和她开着玩笑。 明罗摆摆手,真有点歉意道:“去和师父说了会话,让方丈久等。” 李清野的事,一藏也明白,当下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 “无妨。”一藏笑了笑,他的背脊十分挺拔,在少年清气的眸子里,透出一点感悟与智慧,“掌门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明罗淡然地坐在一藏面前,她的脸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联想到之前在李清野墓前说的话,总是带着交代后事的意味。 “我想拜托方丈一件事。” 她亲自倒了杯茶,感受着水温在舌头的触感,略微在齿间留下一点酥麻,“如今四海鼎沸,兵戈抢攘,天下的颓势是止不住了。凌霄宗的掌门之位,我已传给他人。” 一藏愣了愣,“以你的修为,再活上百年不成问题,若是肯潜行修行,离飞升之态也仅有一步之遥,你今天同我说这些,是打算……” “方丈,修行飞升,与我其实没什么用了。”明罗微微的笑了笑,她的眼神中带着种对苍生的漠视,像是勘破其中的缘由,“自我当上掌门,已有百年,可守着凌霄宗,天下也并不能变好,改朝换代,合久必分,似乎才是天道的真理。” “我想要的,不是长生,也不是看破。”她说这句话时,十分平静,在一藏坦荡的视线里,明罗再次道:“师祖飞升多年,方丈您又为何不放下?” 一藏转动着他手中的佛珠,默然道:“因为飞升,并非我所求。” 他们二人说完这番话,恍惚好像懂了对方的意思,皆相视一笑。 明罗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我想请方丈,在我羽化后,将我葬在洛河水底。”大概是知道一藏会答应,仍旧多解释几句,“我向来不求长生,再活百年,与我并不重要。只是凌霄宗的弟子,合该葬于宗门英灵处。” 但她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在那。 “想来,我与洛河的旧情,方丈是清楚的。” 她微微地叹着气,眼中闪过的柔情,让一藏不住地想到当初的卦象,这种结果在冥冥之中全数吻合。 在长久的沉默后,桃花树的花瓣落在茶杯中。 一藏方丈浅笑着念了声佛号,并未多问,只是开口应承道:“我与施主也算是多年交情,既然是你的请求,老衲自然会答应。” 明罗恍然地勾着嘴角,阳光透过云雾,将青色的天空映衬出道道红光,火烧云卷着叠在上头,落在桃花树的枝丫间,有种不属于人间的奇异错觉。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