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 第1页 [穿越重生] 《铜色森林》作者:陈之遥【完结】 简介: 1940年深秋,钟欣愉回到孤岛时期的上海,成为一名银行职员。 她找到少时的朋友林翼,他问:现在这种世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温婉笑着回答:当然是为了赚钞票。 而林翼不信。 在一笔又一笔的交易背后,他慢慢发现她隐匿着的真正的目的。 正如当时《申报》社论所写——中国绝不会向日本投降,纵使战到一兵一枪,绝不终止抗战。 对钟欣愉来说,也是一样——纵使战到一文一毫,亦绝不终止抗战。 第1章 一段历史 一段历史—— 1911 年 10 月 10 日,中华全境扯弃清朝龙旗,宣告民国成立。 11 月 6 日,被孙先生称为“东南锁匙”的上海设立了军政府,由沪军都督主掌。 11 月 21 日,开国第一银行——中华银行,在南市吉祥弄开业,发行一种冠名为“中华民国军用钞票”的纸币,可在所有华商银行之间自由兑付。 至此,民国发行的第一种纸钞正式进入金融流通。 但就在几个月之后,市面上便出现了伪造的“军钞”,并迅速从上海扩散到浙江地界,以至于真钞信用动摇,顿陷阻遏。 沪军政府侦缉处随即展开调查,于 1912 年 5 月 21 日在湖州抓获一名混用假钞的男子。经过审讯,此人供出上家,再经辗转排摸,最终线索归结到上海苏州河北岸铁马路一处宅院内。 因为那里地处公共租界,军政府无权执法,只得请巡捕房派员代为搜捕。 铁马路所属汇司捕房接到报案,也看到了沪军都督的手谕,当即签发拘捕与搜查的命令,派出两名西探,两部警车,带着一队华捕前往。 但治外法权的规矩还是得讲,军政府的探员不得跟随,与他们同行的,只有中华银行的一位年轻襄理,名叫程佩青。 那一天,是 1912 年 6 月 2 日。 当时已经是午后了,太阳正在越来越密的云层背后隐去,慢慢地收起天光,使得眼前所见的一切晦黄得像一张古画。 程佩青与几名华捕一起坐在一辆警车后面的铁皮车厢里。天气热,车门敞着,哐当哐当一路响过去。但涌进来的空气是温的,吸到肺里,多半是水,混杂着汗腥和轮胎皮摩擦产生的焦臭,叫人觉得滞重且窒息。他的两片眼镜玻璃也都起了雾气,摘下来用手帕抹净,再戴上去,转眼又模糊了。 这一年的梅雨来得早,时节还未过端午,华捕们已经换上短打制服,卡其色军装露出半截胳膊,腰间皮带紧束,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半长裤子,再打上皂色绑腿,干净利落。 只有程佩青最狼狈。他留美归来尚不满一年,早忘记了江南初夏的味道,难免穿错衣服。此刻衬衣领子已经被汗水泡软了,后背大概也浸得透湿,叫他更不好意思脱了西装外套,就这么忍着,只望今天这桩差事早早结束。 华捕赵淮原坐在他身边,一路与他攀谈,先问程先生是哪里人又问他怎么考的中华银行每个月进账好不好 程佩青敷衍着作答。他生在江苏,后来去汉口读书做事。那里也有租界,巡捕的做派,他早就听说过了。 当时的巡捕房好似个小世界,各国的人都有。无论国籍,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军装,绑腿,头上一顶钟型盔,但终究还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其中第一等,自然是工部局从英美招来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日本与俄国警员排在第二。紫红色缠头的印度人第三,是以被租界里的华人居民戏称为“阿三”。再往下,才是赵淮原这样的华人警员。人数最多,占了总有七八成,但薪俸远不及前面那三种,也最为惫懒怠工。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洋人上司一个眼睛不看见,他们必定会躲起来睡觉,抽烟,索要贿赂。 今日打过交道,果然就是这样。其中的范本,不光有这嘴碎的赵淮原,还有坐在他们对面靠门位子上的华探钟庆年。 此人比军装巡捕高着那么一级,在巡捕房里叫“便衣侦探”,外面俗称“包打听”。他身材高大,一点不输给带队的西探,但样子却很散漫,胡子显然有几天没刮了,两腮阴沉沉青了一片,一路抱臂合着眼打盹儿,一条筋肉健硕的长腿屈着,另一条直捅到程佩青这边来。 车一阵颠簸,程佩青连忙往旁边躲了躲,以免碰到。 赵淮原一向最会做人,大概看出他的心思,开口圆融着解释:“阿哥几天没睡好了,伊……” 话只说了个开头,又把下文咽回去了。程佩青抬头,见是对面那位睁眼朝他们这边扫过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拂去耳边一只低飞的蜻蜓,而后移开目光望向车厢外的街景。但那双眼睛里却又是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思根本不在此处。 警车已经开到到北火车站附近,人流繁密起来,挑担子的,拉黄包车的,推独轮车做生意叫卖的,挨挨挤挤,从马路两边往中间蚕食,使得汽车和马车举步维艰。 副驾驶位子上安着个铜管子喇叭,开车的西探伸手过去转动摇把,试图驱散人群。呜——啊——声音传得很远。 “不要鸣警笛吧……”程佩青急忙探身到前面,用英语提醒。 “什么”西探还在那里摇,一口乡音浓重的阿拉巴马话。 第2页 “不要鸣警笛。”程佩青重复。 “什么为啥”西探又问,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说不要鸣警笛!”程佩青有些动怒,紧跟着解释,“这本来就应该是一次突袭搜查,而且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道理说得明明白白,不该打草惊蛇。那西探只是笑起来,眼里带着些不屑,手又摇了半圈才慢悠悠地停下。 程佩青也只好作罢,又踩着一地华捕的脚退回来坐下。这案子关系重大,但交到这么一群人手上,最终结果如何,他真的不知道。 北火车站前便是铁马路,上海租界最早开辟的道路之一,跟着全中国第一条铁路一起修的,是以被本地人称作铁马路。就在这条路上,靠近文师监路的地方,有一座钱业会馆,是沪上钱庄银号公会所在,业内开会议事,拜财神,祭先董的地方。他们此行要找的那处宅院就在后面,同样也是会馆的地产,一向放租出去给人住的,以租养馆。 最初得知这个地址,程佩青就觉得讽刺。 上海滩的金融市场分南市与北市。南市在苏州河对岸,华界县城之内。北市,就在此地。本埠总共一百多家钱庄,有六十余家聚集在这一带。倘若真有人在这里做假钞,而且还是钱业会馆的房客,倒是正应了一句成语——弩下逃箭。又或者像西洋人说的——dark under light,灯下黑。能够想到这么做,并且敢于这么做的人,也必定是不简单的。 于他意料之外,又好像是被他言中了。两部警车驶到那座宅子前面,只见正门洞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里面出来,恰好被截住去路。三辆车同时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猝然停下。 彼时,天阴欲雨,看不清轿车里人的面目,只知道不止一个。程佩青哪里经过这种场面,以为免不了一场冲突,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 “左右围住了。”前面西探下了命令,自己没动地方。 一阵轻微的机械声响起,是钟庆年从腰间拔出配枪,拉开保险,推门下车,一众华捕也随之鱼贯而出。 “哪个是这里的主人” 程佩青还在车上,只听见外面脚步纷杂,赵淮原呼呼喝喝。 仅只一秒的静默之后,那边的车门也开了,从驾驶位子上下来一个男人,穿一身黑色汽车夫制服,讲话带着点浦东腔调:“我们先生姓叶,就在车上坐着呢。” 姓氏是对的。程佩青屏息,军政府侦缉处的审讯记录上写着这个人叫叶少钧。 “那就请叶先生下车,跟我们走一趟吧。”赵淮原已经从西探那里接过搜捕令,在车夫面前亮了亮。 轿车后排的车窗这时候才缓缓摇下来,露出正主的面目。 程佩青隔窗看着那个人,也下了车。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是侦缉处搞错了。眼前所见与他想象中的假钞贩子截然不同,那只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戴一副细金丝边圆眼镜,斯文打扮,面色纯净,看起来十分体面,身上穿的虽是一袭天青色夏布长衫,但辫子显然是早就剪了的,也留惯了西式短发,像洋人那样打了发蜡,分了发缝,纹丝不乱地梳到后面去,更加衬托出他面孔的轮廓,是一种带着些阴柔气的英俊。 “可有领事的签字”这位叶先生开口问,面对一片制服警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慌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些饶有兴味的表情。 “什么领事”赵淮原一愣,方才的气势瞬间没了。他们做巡捕一向欺软怕硬,租界里的华人平民也多是“软”的那一种,一旦遇到个不怯的,总觉得背景不简单。 而眼前这位叶先生并不与他多言,手伸进长衫前襟里抽出一个皮面本子,递到车窗外面,叫汽车夫拿了去,直接交到西探手上。 那是一本大英帝国子民的护照。 程佩青的心往下一坠。按照原来的计划,接下去无非就是把人带回巡捕房问话,再加上搜查住处。无论是得到口供,还是物证,只要能有一样佐证案情,即可提出将疑犯引渡给军政府侦缉处。但倘若这个人是英国籍,则需要英国领事的签字才能讯问搜查,此后的发展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叶先生,是要去哪里呢” 赵淮原没再出声,这回说话的是钟庆年,北方口音,随意攀谈的语气,听起来倒不像人看着那么粗鲁。 叶少钧也挺客气,笑对着他答:“出去散心。” “散心也带着护照吗”钟庆年又问。 程佩青心里一动,这话就别有些深意了。 但叶少钧并不介怀,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说:“我们这是要去外滩英国总会。我这样的面孔,验明正身才可以进去的。” 合理的解释。 “您中国话讲得很好啊……”程佩青也开了口,说的是英文。 叶少钧当然猜得出他的用意,再一次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程佩青觉得那笑容竟然带着一丝无邪,显得尤其年轻,又让他有瞬间的怀疑,会不会真的搞错了 而后就听见叶少钧也跟他讲英文,说:“我祖父一辈在马来西亚做橡胶园生意,父亲去了英国受教育,我就生在那里,小时候回到马来西亚,后来又去星洲的华人学堂读书,所以中国话、英国话都会讲一点。” 程佩青的英文是在汉口念书的时候刻苦自学的,毕业之后考到官费去美国留学,又在宾夕法尼亚州待了三年多。他没有去过英国,也没有马来西亚朋友,不能确定叶少钧的口音是不是符合自述的经历,却也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上海滩码头酒肆里那种不三不四的洋泾浜外国话。 第3页 再开口,他便更委婉了些,最好求人家自愿配合:“叶先生,我们今天来是因为一件案子牵涉到您,只要去巡捕房说清楚就没有事了。” 叶少钧还是很和气,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笑答:“我倒是愿意帮这个忙,可惜不太方便。内子有身孕,这一向都离不开人,也受不得惊动……”说罢,伸手推开一点车门。 后排车窗拉着帘子,车外众人这才看清里面还坐着个女人,头发梳了个时髦的双髻,身上穿翠微色松身褂子与长及脚面的襦裙,腹部隆起,总有七八个月的样子了,面孔虽然沉在阴影中,但也看得出是大家闺秀的品貌,朝外面这些陌生人投来端庄却又视若无睹的一瞥。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程佩青疑心线索有错。 那几年的确有一些像叶少钧这样的人,生在南洋,学在西洋,照着辜鸿铭的样子,回到中国穿长衫马褂,住深宅大院,娶旧式太太。而这种风度和排场并不那么好模仿,非得用优渥的环境和良好的教育慢慢地煨出来,而倘若真有这样的背景,似乎也没有必要靠做假钞铤而走险。 说话间,带队的两名西探已经将那本英国护照翻来复去地看了几遍,照片,姓名,出生年月,使馆的签字与印章,出入海关的记录,一切齐备,挑不出任何毛病,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回巡捕房向探长请示,再做决断。至于领事嚒,这一天是礼拜日,照老规矩一定是在苏州的西侨俱乐部里度假,绝对见不到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得等到礼拜一再说。 华捕们围在旁边,看着这架势,只等收队的命令。叶少钧也不急,坐在车里,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 只有程佩青还在坚持。但他与两位西探交涉,人家总之就是一脸很难办的样子,给他一句话:租界是讲法律的地方,一切都得按规矩办。言下之意,跟你们华界不一样。 狗屁租界的法律!程佩青腹诽。可要是真的搞错了,一旦追究起来,他一个才刚上任的襄理,其实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赵淮原在旁边跟着劝:“程先生就体谅一下我们吧。我们只是做巡捕的,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这位叶先生既然拿着英国护照,就是英国人,只能归领事管。要是动起手来,我们白白里被他打,得罪了他,还要受上面的处罚,搞得不好连这身皮都要剥掉了……”说这话的时候,赵淮原两根手指捏着胸口卡其黄的制服,好像那真的是一层皮,长在身上了似的。 钟庆年更加干脆,已经从西探那里拿过护照,转身要交还回去。 “你等一等!”程佩青急了,又来不及阻拦,眼见着叶少钧接过那个本子。 钟庆年却没松手,翻将过来,停了一停。 虽然天色已暗,但门楼底下亮着灯,光线倾泻而下,照得分明。叶少钧的右手手掌,尤其是小鱼际的部分,染了些颜色。 程佩青一震,只听见钟庆年在问:“叶先生手上是怎么了” 叶少钧倒不觉有异,大大方方地把手摊开来,说:“我平常喜欢画几笔画,这大概是沾上的油彩,应该是……”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抹开那些颜色,对着亮处看了看 ,“……群青和赭石吧。” 这一幕,两位西探也都看见了。 程佩青只觉喉间涩了涩,伸手请他们到警车上说话,关起门来轻声地问:“这一晚上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你们谁来担这个责任呢” 第2章 钱业会馆 西探当然不会担这个责任,但程佩青却必须据理力争。他知道,这就是他今天在这里的理由。 叶宅的主人在门口看了会儿戏,好像看得乏了,也不打算与他们硬碰,吩咐汽车夫把车子倒进宅子里,搀了夫人回去休息。 交涉到最后,两名西探总算做出决定,到隔壁钱业会馆借用那里的电话,打回汇司捕房请示。钟庆年也跟着去了,门口只剩下程佩青与其余几名华捕。 赵淮原又过来搭讪,程佩青等得焦灼,无心与他废话。 倒是叶宅的那个司机,进去停好汽车,又晃到大门外,一副闲来无事的样子,靠在门边跟他们打听,做巡捕多少年了怎么吃上的这碗饭每个月进账好不好 套路都一样,自然一拍即合,几个人很快聊得投契。 其中一名华捕拿赵淮原打趣,说:“我们都是才刚入的行,但赵阿哥可是跟钟大哥同一期从戈登路训练站出来的,做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巡捕,几次要升包打听都不成功,月俸只有十多块银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铜钿,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滩顶下一间房子,讨老婆,生儿子。” 话里话外尽是调侃,赵淮原却不以为忤,眯眼咂嘴摆着手,说:“你们不要挑拨离间,钟大哥是我阿哥,他升上包打听自有道理,我心服口服。” “什么道理啊”旁人看戏不嫌事大,非要他说出来。 “就凭你还要来问”赵淮原却只是嬉笑回去,假装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两样东西,做出写字的样子,“包打听跟巡捕不一样,接了案子是要写报告的。要是给你去做,准是找一截子秃头铅笔,拆散一个香烟壳子,鬼画符一样写在里面的白纸上,狗屁不通,白字连篇,难为死了公事房里的通译。我钟大哥读过书,字写得多少好,还学会讲几句外国话。从前做巡捕的时候,只要是西探带队,哪一次不是他代传的命令就是因为这几样才升了副巡长,又升巡长,再升包打听,你们这帮赤佬哪个比得过” 第4页 大约是实话,赤佬们无以反驳,只是笑着说:“钟大哥什么都好,就差一样。” “差了什么”赵淮原问。 人家回答:“马屁功夫还是你最好。” 赵淮原倒也不动气,喷一口烟道:“不是我说,要是我有钟大哥的本事,或者钟大哥有我的本事,做上华探长也是早晚的事情。” 众人只当他做梦想屁吃,嬉笑起来。 “哎——”赵淮原却又叹气,说,“只是可惜了,做人大概就没有样样顺意的……” 话才刚转折,两名西探从隔壁回来。众人立时收声,各自找了地方肃立,心照不宣。 西探过来,交代上面的指示——两下里各退一步,只要叶少均答应暂不外出,巡捕房便也暂时不拘人不搜宅子,只留下华探与华捕在前后门守备,一直等到次日上午英国领事馆开始办公,得了领事的签字许可,再做打算。 不等程佩青表态,那司机转身进去报信,片刻出来回话,说叶先生答应了。 这结果似乎皆大欢喜。程佩青别无他法,也赶紧去隔壁钱业会馆借电话,打到银行汇报,再由行长如此这般地交代给军政府财政部。 他打这通电话的本意是想让军政府出面与租界工部局交涉,就算不能改变当下的决定,至少多派几个人过来共同守备,与他一起等待领事的签字。但一圈折腾下来,上面显然不想与租界当局起冲突,回到他这里,仍旧只是个待命的指示。 程佩青无奈,只好奉命行事,挂了电话,回去继续等。 周遭闷热依旧,极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雨却迟迟不肯落下来。烦乱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的是什么,是领事的签字,还是一场豪雨。 从电话间里出来,却见钟庆年正在外面与会馆的门房讲话。 银钱业内多的是宁波帮,就连门房也是一口宁波官话。程佩青不曾听见钟庆年问的是什么,只听见门房回答:“……哦,隔壁那位叶先生啊,去年年底刚刚搬进来的。房子怎么顶下来的我倒是不晓得,只听其拉讲是南洋什么地方归来的富商,夜夜洋灯长明,进出都是汽车,三天两头在德大西菜社摆酒席,排场不得了。喏,今年正月十五我们这里拜神仙祭先董,他还来送过礼,带着太太,一起看了戏才回去的……” 会馆里一共两座大殿,前面是公共议事厅,后面是先董牌位房,院子里还有一座光绪十四年建的百鸟朝阳打唱台,每逢聚会议事或者敬神演宴,都要请戏班子过来唱堂会。 “不过也不好说,大概不是太太……”门房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下来。 “为什么说不是太太”钟庆年问。 “听其拉讲,其是梨园出身,好像还是个什么角儿,名字叫楼小琼。俗话讲的,戏子不入门,入门终祸害。这种嚒,总不见得是明媒正娶的咯,倷讲是不是……” 门房说得起劲,却也只是猜测而已。钟庆年没再往下打听,几步走到院子里,手搭戏台一跃而上,又登二楼,推开那里窗口的雕花隔栅,手足并用攀上青瓦屋顶。层层叠叠的瓦片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有几下听起来竟像是钟罄一般。一直爬到屋脊,恰好可以望见隔壁叶宅。此时头顶乌云压境,天光晦暗,粉墙内竹林幽深,只隐约透出些暖色的光来,偶见人影憧憧。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程佩青在下面等着,对这位姓钟的华探倒是有些改观,觉得此人虽然样子粗鲁散漫,但事情还是在做的。 “看见什么没有”他一直候到钟庆年下来,是想攀谈几句的意思。 但钟庆年只是摇了摇头,径自返身往会馆门口走。 程佩青几步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转到叶宅那边,却见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便是一紧。走近了才知道两名西探已经离开,留下的华捕被叶家主人请进轿马厅里了。那汽车夫也在,拆开一包英国进口的品海牌香烟发了大半圈,又招呼娘姨准备茶水点心酸梅汤。 钟庆年面孔撂下来,几个华捕看见他,赶紧起身回到门外屋檐底下站好。 赵淮原还是那副笑脸,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递过来,嘴里嘀咕:“两只外国老毛倒是惬意,就叫我们守在这里……” “上头怎么讲,我们就怎么办。”钟庆年没有接烟,把他带到角落里问,“看得见里面吗” 赵淮原正想给自己方才偷闲找个理由,即刻点头,压低了声音回答:“里厢有道照壁,我存心绕过去看了一眼,还真就是有钞票人家的样子。客堂间里摆了许多画和古董,中国的、西洋的都有。反正我也不懂,只晓得看起来值老价钿了……” 钟庆年听着,点点头,调开目光望了望天色。 赵淮原自己点了烟,吸了两口,又骂起来:“册那,看这幅样子肯定要落大雨,真的要守一整夜啊我倒是算了,反正就一个人,回不回去侪一样,但是阿哥侬医院里哪能办……” 钟庆年扫了他一眼,他这才住嘴。 程佩青就在几步之外,总觉得这一眼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要乱讲话。”钟庆年关照。 赵淮原连声应承:“好,好……” 程佩青不想叫人觉得他听壁角,存心走远了一点,又担心几个华捕叫叶宅里面的人笼络了,正好看到马路对面有个行脚小贩,便跑过去买了几包香烟回来犒劳他们。 第5页 烟发了一圈,其余人都接了,还在那里比较,说他买的龙球牌没有品海的好。只有钟庆年摆手不要,转开去另一边的角落里抽他自己的烟。 程佩青更加觉得他这个人与众不同,跟着走过去,这一次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钟长官有没有见过中华银行发行的钞票” 钟庆年转过脸来看看他,摇摇头。 办案的探员不曾见过涉案的关键证物,听起来实在荒谬。但经过这一天的折腾,程佩青已经不觉得意外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抽出其中的两张纸钞,都还是新的,只是被空气里的水汽浸得潮了,摸起来有一种特别熟软的手感。 钟庆年接过去看了看。程佩青给的是两张五元票,正面上方横书“中华民国军用钞票”八个字,中间印着金额,两旁注明“中华银行经理此处”经理“就是发行的意思”,“上海通用银圆”,“凭票即付”,“执此为照”,并盖着朱章。背面全是英文,有财政总长的签名。 两张钞票粗看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张盖了“样张”黑印,而另一张盖的是“伪钞”红印。 “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程佩青猜测他会怎么想,在旁解释,“这一版军钞照搬了横滨正金银行钞票的格式,只是去掉了象征封建王朝的双龙,还把年号从明治改成了皇帝纪元 4609 年……” 钟庆年听着,鼻子里出气,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程佩青也觉得儿戏,但总要为自己做事的银行辩护几句,“印钞票须得经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要花时间。但军政府急需支付各种费用,刻不容缓,所以才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日本人的钞票版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应急。” 不料钟庆年却道:“我其实不认得什么日本钞票。跟你们这样的先生不好比,我们小老百姓一向只认铜板、银洋和金条。美金或者英镑也可以,随便走进一家钱庄银行,马上可以换成真金白银。但是你们这种钞票……”香烟抿在唇间,手指弹了弹那两张军钞,“哪天要是巡捕房用这个发月俸,管它是真是假,我是不肯要的。” 只这几句话,便把两人划开了界限,程佩青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钟庆年已经回到案子上,又问:“你们这军钞是在哪里印的” “上海集成银公司,”程佩青回答,“用的是绘石版和证券纸,在石印机上印的。” 钟庆年用食指与拇指捏着钞票捻了捻,又换了个角度,借着天光,细看上面的文字与图案,而后缓缓道:“印钞票的事情我不懂,但你刚才说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得花时间。你们作为正经银行,尚且觉得时间紧张,不得不借用别家的钞票版子。而这军钞发行不过几个月,伪币就已经扩散到浙江,查抄一处就是几十万,线条、颜色、纸张也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程佩青心中一动。他其实早就觉得这里面不简单,但究竟是怎样的渊源,不敢妄断,只有等抓到印制假钞的人才能搞清楚。 钟庆年说罢,把两张钞票递还。程佩青摆摆手,道:“只是样张和废票,长官留着吧,办案的时候也许用得着。” 这一回,钟庆年倒是没有拒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解开扣着的皮绳,把那两张五元纸钞夹在里面,又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程佩青看着他这么做,再回想方才的对话,钟庆年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比他今天在汇司捕房打过交道的西探都要靠谱。但他也不得不注意到钟庆年的用词,你们。 那种感觉只能说是讽刺。 军钞发行之初,颇受士绅欢迎,有不少商人和学者不惜以重金徵兑第一号。当时报纸上说,这代表着革命是人心所向。但像钟庆年这样的人,就如方才用的那个词——百姓,区别于“先生”的芸芸众生,似乎并不觉得这几张纸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跟钞票比起来,他们更愿意相信真金白银。哪怕一样都是纸,也是英美印出来的更香。 在这乱世里,这想法无可厚非。但程佩青还是想要解释,如果没有统一的货币,就没有统一的财政,也就不会有统一的政治和军事基础。这军钞是开国之后发行的第一版钞票,对于民国来说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还有,他虽然读过书,但家中也只是祖上在江苏府县做过些小官职,到了他这里早已经谈不上什么父荫,无论留学还是出社会做事,全凭自己,跟“小老百姓”并无阶级上的不同。 想说的话很多,可真要提起来,又觉得交浅言深,犯了社会上行走的大忌。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租界里的包探,听不听得懂都是个问题,不值当。 第3章 它出生了 时间已临近傍晚,华捕们喊肚皮饿。赵淮原打发底下一个小巡捕去北火车站那里的点心店买两斤牛肉水煎包,当作晚餐。包子买回来,一班人蹲在街沿吃起来。赵淮原撕下半张新闻纸,裹了几个,殷勤地给钟庆年和程佩青拿过去。 程佩青嫌油腻,无甚食欲,更觉得在街边吃东西不雅观,但又不好走开另外找地方吃夜饭,便拿了一个谢过,随便咬两口聊以充饥。 正吃着,听见叶宅内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后门闩一响,大门吱咯咯地打开,那部黑色福特轿车又从里面开出来。警车还在门口横着,轿车开不出去,喇叭声大作。汽车夫从车窗探出头对他们喊:“麻烦长官让一让,要出人性命了!” 第6页 华捕们正吃包子,回头张了张,一时没人动地方,只有钟庆年和程佩青立刻搁下手中的食物走过去。 叶宅的那位主人坐在汽车后排位子上,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像是努力克制情绪,对他们解释:“内子大约受了点惊吓,就要分娩了,我们现在得去医院。” 程佩青警觉,他方才总想找到叶少钧的破绽,此刻一见,处处都是破绽,声音颤抖,头发从额上挂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泪还是汗,怀中还半坐半卧着一个人,就是那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又被会馆门房说是戏子的女人,衣服还是那身衣服,样子却也大变了,此时面色惨白,簪环凌乱,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上,口眼紧闭,像是忍着剧痛。 程佩青难辨真假,提议说:“打电话请助产士过来吧” 叶少钧一听便动怒了,反问:“要是助产士来了说她得做手术呢” 程佩青还是单身,哪里懂得这些,不知如何作答,只听见女人口中胡乱呻吟,像是在哀求什么,却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看样子几近休克。 只有叶少钧明白她在说什么,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安慰:“别怕,你一定不会有事,孩子也一定不会有事的……”随即又对汽车夫道,“他们不让,就撞过去吧。”声音不高,但足够坚决。 无奈车夫不敢,回头辩解:“巡捕房的车子比我们的轿车大,就怕到时候撞坏了,更加耽搁了去医院。” 叶少钧走投无路,干脆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抱起女人就要往外面跑。程佩青这才看见他长衫上已经染了血,一片触目的殷红挂下来,且还在不停地洇开,零星的血迹滴落在宅门口的青石方砖上,蜿蜒一路。他看得心惊,愣在原地。 钟庆年一直未曾开口,此时突然转身上了警车,摇下车窗吩咐:“我拉警笛在前面开路,淮原你带两个人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其余人留下守在这里。” 话说出口,赵淮原哎哎应了两声,带上人往后门跑去。钟庆年又对叶少钧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公济医院,就在苏州河边,北苏州路上。” 叶少钧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再说什么,把妻子放回轿车内,自己也坐进去,关上车门对司机下令:“赶紧走!” 人要是跑了呢车里要是夹带着什么证物呢程佩青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拉开警车的门试图阻拦。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那一句:“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谁来担这个责任” “我。”钟庆年回答,声音同样不高,却足够清楚,“我来担责任。” 程佩青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可以坚持不同意,但却说不出这一句——我来担责任,只得默默坐上警车副驾位置,由着钟庆年发动引擎。 三辆车前后一线,沿铁马路往南行进。 程佩青一颗心虚悬着,不时回头看后面叶家的福特轿车,只怕突生意外。 途径的第一个路口是七浦路,那一带多是茶商店铺,恰好在过运货的马车,靠警车鸣笛才开出一条路来。 继续往前,两侧都是棋盘格子民宅,小弄堂开不进汽车,也算安全。 再过第二个天潼路口,叶家的轿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之前一样跟上来。 已经能隐约望见苏州河道上密密的桅杆,空气里嗅得到一丝腥臭的水汽。离目的地很近了,程佩青稍微放心。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的黑色福特突然在十字路中央调转方向,沿天潼路往东疾驰。 “他们为什么朝那里开!”程佩青惊呼,话说出口才觉得愚蠢。 跟在后面的赵淮原也来不及反应,一直冲过路口才猛然刹停。而钟庆年已经原地调头追了上去。正是路上最繁忙的时候,福特加速,再加速,一路按着喇叭疾驰,撞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黄包车,行人更是避之不及。钟庆年驾的警车在后面追得很紧,两辆车一前一后,拐到北四川路,再一路往北,又转回到文师监路上。车轮碾过电车轨道,剧烈地颠簸。程佩青整个人被抛上去又落下来,手撑车顶,勉强认着路。他忽然觉得疑惑,这分明是在往北火车站去。那里路上行人更多,福特不可能甩掉巡捕房的警车。 果然,眼见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看到福特后排的车窗玻璃摇下来,还有叶少钧,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要伸出窗口,脸上仿佛还是那样无邪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莫名叫他觉得恐怖。本能先于意识,他好像猜到会发生什么,尚不及做出反应,钟庆年已经点了一脚刹车,瞅准一个空档往路边打方向蛇形,大喊一声:“低头!” 程佩青俯身躲避,本以为会听到枪声,以及子弹击穿玻璃的脆响,结果却只听见一阵骚动,甚至可以说,是欢呼。 他抬头,只见前面轿车的窗口洞开,恍惚间好像正涌出许多硕大的飞蛾,起初只是一片灰白,直到展翅开来才发现颜色越来越多,随风舞成一个漩涡,再四散开去,斑斓成一片。不等他辨出是什么,就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喊:“铜钿!撒铜钿啦!抢啊!快点来抢啊!” 下一秒钟,警车一头撞上那一片钞票漫成的雾。周围的路人已经涌上来,像群鸦嗅到了尸体的腐臭。穿号衣的黄包车夫,赤膊的扛包苦力,街边的乞丐,卖鸡蛋的村妇,趿木屐的缝穷老妪,从四面八方扑到车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挤,拼命地抢。看不到眼睛,也不见面孔,只有各种形状的肢体,各种肤色的手指,不像是许多独立的生命体,倒好像是一个只有一种欲望的鬼怪,正疯狂舞动,或咆哮,或呢喃,都是一样的腹语:铜钿!抢铜钿啦! 第7页 钟庆年不得不刹停,无论按喇叭还是鸣警笛都没有用,每次勉强起步,便有人拍打着车厢喊,轧死人啦!轧死人啦!而更多的人还在蜂拥而至。他奋力推开车门,对空中鸣枪,那些人被枪声吓了一跳,但手脚也仅只停了半秒。是在赌他不敢直接对人射击,也是觉得法不责众,就算他敢,枪子儿不至于打到自己身上。这可是钱啊,跟钱比,命又算什么呢 直到赵淮原的车子赶到,几个巡捕吹着口哨冲下来,手持警棍驱散了人群,但福特轿车已经不见踪影。两辆警车分了两路,继续往北,一个岗亭一个岗亭问过去,伯顿路,海宁路,北四川路,靶子路,一直到公共租界的边沿汇合,驻守路口的日本巡捕告诉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一辆牌照号码为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 程佩青只觉头皮发麻。回想方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直到看见满天飞舞的钞票才完全确定侦缉处的情报没有出错。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叶少钧。而这个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夜幕降临,云层后面滚过一阵雷,隆隆声由远而近,像是终于撕破了一幅绷紧的鼓皮,雨水一滴两滴地砸落,越来越密,越来越沉重。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等着回去交差,只有钟庆年还俯身在引擎盖上看一张商务印书馆新测的上海地图,手指沿着细微的道路描画,然后折起来,扔给程佩青,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程佩青冷笑,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就凭你,怎么找呢 巡捕们怨声载道,但钟庆年坚持。他默不作声,又好像到了暴怒的边缘,神色阴沉,颌骨紧扣。他们都怕他,只好跟着他一点点地找过去,甚至远到越界筑路的区域,天主教女学堂,商务印书馆的印刷厂,延绪山庄,日本人小学校。时间点滴流逝,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目标就好像一滴水溶进汪洋,希望越来越渺茫。 直至深夜,他们终于发现了那辆牌照号码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被抛弃在宝山路水厂附近的一座旱桥下面。 程佩青从警车上下来,跟着钟庆年朝桥下走,西装外套总算脱掉了,里面的亚麻布衬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因为汗还是雨。水倾洪而下,像个巨大的琉璃钟罩在他头上,几乎找不到喘气的空隙。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会淹死在这里。 室外的气温已经降下来,福特停在一片黑寂中,车窗玻璃上满是雾气,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但没有人天真地以为里面还会留着任何线索。直到钟庆年按下把手拉开车门,一股湿热的血腥气扑面涌出来。 手电筒的白光照进去,程佩青看到那个艺名楼小琼的女人倚坐在后排位子上,像一只松了线的木偶,头和手优雅地垂落,好像已经死了,精巧的面孔脱了妆,苍白得宛如一片撕碎的宣纸,衣服被血和汗水浸湿,襦裙掀到膝上,两腿之间有一小团污浊的肉体,拖垂到她脚下的血泊里。 钟庆年俯身下去,双手捧起那个东西,方才意识到那是个婴儿,紫灰色的皮肤薄到近乎透明,浑身满是血和胎脂,黏着几张各种颜色的残币,依稀辨得出是军钞,美元,还有英镑,也许有真的,也许都是假的。 忽然间,胎盘下来了,女人喘过一口气,不像是活物发出来的,倒好像是一个无生命的空腔最后的啸鸣。脐带另一端的婴儿却有感应,浑身颤抖了两下,开始啼哭。 但那并非真正的哭泣,没有眼泪,没有感情,只是声带的震动,表达这世间最自私的欲望,告诉别人它在这里,要吃,要温暖,要活下去。 第4章 1940年秋 绿色铜护套屋顶之下,是一座巴西利卡格局的舞厅,灯光璀璨,拱券高耸,中间一层烟雾缭绕,宛如这人造天地之间稀薄的云层,再往下看,才是攒动的人群。 夜已经深了,钟欣愉还在跳舞,和着爵士乐的节奏,一次又一次被卷入舞池的中心,再向着边沿漂摇而去。 一首狐步,一首快步,而后必有一首华尔兹,是此地多年不变的规矩。除此之外,还有斯滕格斯鸡尾酒,穿燕尾服的东欧琴师,一口白牙的黑人歌手和染成金发的俄国舞女。 坐船回国不过一个礼拜,她每晚都会到这里来,身边的男伴有外国银行的高级职员,也有字林西报的记者。有的是与她同船来的,也有的是到了上海之后才结识的,但他们都对她的来路和企图心知肚明——为了谋一份差使,或者钓一个夫婿,甚至不是真的差事,真的夫婿,也不要紧。 像她这样的女人——他们都听得出来她英文讲得很好,举止与体态无可挑剔,但又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高跟鞋有磨损的痕迹,旗袍穿来穿去总是那两件,有些疲态了——她显然读过书,但没有财产,没有家世,看年纪,早就错过了大众观念里适合结婚的机会,大约已经上过男人的当,而且不止一次。在眼下这样的年月,她最好的出路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喧沸的音乐和谈笑声后面,隐约传来的飞机引擎的嗡鸣。钟欣愉回头朝窗口望去,发现周围的人都仿若未闻,继续跳舞,继续饮酒聊天。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林翼。 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跟她隔着几张圆桌,和两个西侨坐在一起,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身上穿的礼服西装一看就是量体定制的贵重货色,前襟衬衣雪白,熨得筋骨分明,领口翻出两个尖角,下面是饱满的白缎子领结,就连袖扣都是整粒阿斯特切割的方钻。身边的女伴穿一件石青色缎子礼服,香肩半露,面孔极美,一头金发褪出一点点黑色的发根,看起来像是混血舞女。 第8页 但他没有朝她这里望过来,一秒钟也没有。 她在心里估算着他不曾注意到她的可能,却也知道在林翼身上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敏锐,是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基本素质。哪怕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只消叫他看一眼,就全都记在心里了,甚至包括每一处不起眼的细节。更何况这里是他惯常混迹的地方。 而在那一瞬,她似乎也变身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将那潦草的一瞥在脑中刻下极致精细的印象,以至于转身过来之后,仍在默默检阅。 多年未见,他们都不是从前未经世事的样子了,尤其是他。显然发了财,比她离开的时候更甚。他笃定地坐在那里,低声与邻座交谈,吸烟的动作坦然而松弛,面孔时而沉在一团白色的烟雾后面,隐显莫测。 神思飘远了,又被飞机的盘旋声带回此刻。那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近,简直就是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行。跳舞厅的弹簧地板随之共振,有人叫起来。她起初以为那是惊叫,后来才意识到竟然是欢呼。人们纷纷起身,涌向露台。一众西崽默契神会地打开整排的落地窗,好像是要招待他们去看焰火。 钟欣愉跟着其他人走出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只见远近几组日军的战机正编队掠过。 有位绅士看到她,好心挪开一个位置,让她站到露台的黑色铸铁栏杆边上。她轻声致谢,为了这个绝佳的观景视野。 这是 1940 年的深秋,夜风自黄浦江上扑面吹来,湿冷中带着淡淡的腥气。头顶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靠近城市天际线的地方却泛着诡异的绯红,是因为租界这一边繁华的灯火。北面的华界和江对岸的浦东沉在一片黑寂当中。 “用这个看吧”有人在她身后道。 时隔多年,钟欣愉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忘记这个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林翼。 她低头,看到他的手,指甲修得极好,润泽而洁净,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副看戏用的望远镜,镜筒是象牙做的,镶金手柄,递到她身侧,将触未触。 钟欣愉想,也许应该表现出一点久别重逢的惊讶。但她太知道自己,也太知道林翼,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于是只是伸手接过来,放到眼前。 焦距不对,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她慢慢转动镜筒,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却没有对着天上的机群,而是城市北面的苏州河。 河水还是像从前一样静静流淌,在夜色下泛着黑色油脂一般的幽澜。河对岸是密密仄仄低矮的建筑,此时不见一点光亮。不知是因为宵禁和灯火管制,还是彻底没有人住在那里了。只有当宪兵队的探照灯扫过,才勉强辨得出坍塌的部分,像是某处被废弃千年的遗迹。 她知道,战线已经推到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曾经读书的江湾已是一片废墟,《时代杂志》封面上那个哭泣的孩子肯定也不在南市的车站里了,传说中浦东那边焚烧尸体的大火早就熄灭,空气里不会再有硝烟或者火葬场的味道。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需要竭力控制着自己,才能表现得和周围的人一样。 “是零式!”上一支舞的舞伴在不远处兴奋地宣告,从几个朋友手里接过钞票。 还有她认识的那个记者,正看着手表,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时间地点。这或许会成为明天英文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新闻,说日军正往某地调拨战机。 “他们在打赌,零式,三菱,还是中岛隼。”林翼对她说。 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给她解释他们的游戏,看谁能只听引擎声音猜对飞机的型号。 “你也下注了么”她反问,多少感觉有些不真实,多年之后,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只要有输赢,都可以赌。”林翼在她身后笑了笑,气息扫过她的脸颊。 钟欣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在提醒她,他不是个好人。 等了片刻,不再有飞机经过,观众逐渐散去,只有他们还站在原地。 时近午夜,户外气温降下来。但到此地跳舞的女士都穿露肩的丝绸衣裙,钟欣愉也差不多,旗袍及踝,一双长腿于开衩间隐现,小飞袖亦遮不了多少肌肤,匀致健康的手臂露在外面,不至于太过直白,却跟这季节不大相衬。 寂静中,林翼的手抚上她的手臂。起初只是似有若无的触碰,她没有回避,他好像得了某种许可,就一直放在那里。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舞伴们也经常这样做,她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回来”他问。 “当然是为了赚钞票。”她玩笑似地自嘲。 他捧场笑了一声,显然不信。 “毕业了,在那边找不到事情做……”她低下头解释,声音十分平静,“这里认得的人多,所以就回来了。” “事情找到了吗”他继续问下去,没有追究这“认得的人”里面是否也包括他。 她笑,摇摇头。 “刚才跟你跳舞的那个人,在麦加利银行总处做事,”他朝舞厅里望了一眼,揶揄着她,“你是留洋拿了学位回来的,他没给你一个副理、襄理的做做嚒” “现在这世道,我只求一个打字员的位子。”她也跟着笑起来,顺着他说下去,心里却知道自己没猜错,他早就看到她了,甚至已经去打听过她今夜的男伴。 第9页 而他忽然沉默,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这动作突如其来,但他们认得太久了,总归是不同的。她并未觉得惊骇,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 但他只是看着她,开口叫她的名字:“欣愉。” 欣愉,他总是这样叫她,从来如此。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是一个问句,他在确定她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眼神含义不明,也许是在嘲讽她曾经的骄傲和现在的堕落,也许只是因为她说的话,他半句都不相信。 她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像是突然想起来,叙旧似地问:“知微呢她还是跟你在一起吧” 他仍旧看着她,终于放了手,退开一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银烟盒,弹开簧扣,递过来。她摇摇头,没有接,只是把那个精巧的望远镜还给他。 他折起来,放进口袋,手再没有碰到她分毫,隔了一会儿才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还跟我在一起呢” 是因为那张照片。她在华盛顿看到的那张照片。画面在脑中回闪,却不能说,现在还不行。她只是低下头回答:“我想……你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是,”林翼望向远处,点点头,“她总归是和我在一起的。” “她好吗”钟欣愉问。 林翼侧首看她,答:“她很好。” 但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没有往下说。钟欣愉只好自己提出来:“我想见见她。” “不是说,再也不见了嚒”他轻轻笑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太年轻,太理想化,讲话又太冲动。”她解释,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却也发自肺腑。 他听着,脸上带着些探究似的,饶有兴味的表情。 她以为他会拒绝,结果最后还是听见他问:“你住在哪里” “南阳路,Nest House。”她报出地址。 “地方不错,”他品评,顿了顿又问,“麦加利那个人的” 她应该感到冒犯,却只是摇了摇头,添上一句解释:“是我在沪大沪江大学的一个女同学的公寓,我回国之后就借住在那里了……” 他却又好像不在意了,打断她,很简短地说:“我叫汽车送你回去。” “我还有朋友在……”她想要婉拒。 他转身要走,答非所问道:“这里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她在他身后苦笑。 他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等我去找你。” 露台上已经没有其他人,钟欣愉在原地怔了怔,这才跟着走进舞厅。 直到那一刻,她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等到了他,跟他说了话,尽管她最初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西崽在她身后关上落地门,厅内温软的空气、音乐、酒精、烟草、发蜡和香水的味道又瞬间包裹了她。 林翼站在落地窗边与此地的经理讲话,大约是在安排车子。他的那个混血女伴也过来了,石青色缎子礼服的背后开得很低,露出一副曼妙的蝴蝶骨。 “那个是谁呀”钟欣愉听到女伴这样问,丝毫不避讳议论的对象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又听见林翼回答:“我妹妹。” “什么妹妹”女伴谑笑着求证,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白得久不见阳光的皮肤和紫红色的蔻丹形成触目的对比,“一个老头子的那种,还是睡一张床的那种” “你说呢”林翼反问,一口烟喷在女伴脸上,叼着香烟笑起来,眼中寒光一闪。 任凭是谁都品得出这一问一答中的情色意味,是他又一次在提醒她,他不是个好人。 但她不做评价,也不在乎。她就是为了他们而来的,林翼,还有知微。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成功,也不确定自己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为之放弃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唯一可以肯定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少年时的影子。尤其是他左边眉角的一处缺损,那是一个淡淡的白色伤疤,昭示着过去的他们。 第5章 坟山路 那个时候,钟欣愉住在坟山路。 北面是跑马厅,南边靠着洋泾浜。过了河就是法租界,连路名也要变一变。 公共租界这一段叫作 Cemetery Road,法租界那边叫 Rue du Cimetière,一直通到法国公墓。坟山路的名字显然也就是这么来的。修路的时候,咸丰皇帝还在位上,此地已是租界的边缘,落郊得只见农田。给这条路起名的人便也不在乎吉利不吉利,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直到同治元年,租界扩张,跑马厅西迁到这里,附近热闹起来。沿路建起一大片石库门房子,西洋规制,又带着些江南民居的味道。才刚落成的时候大概也齐整过,粉墙黛瓦,横平竖直,像一个个棋盘格子。 半个多世纪过去,建筑本身逐渐颓圮,再加上住户们随心所欲的改造,原本的瓦片屋顶与后加的油毛毡层层叠叠,形成枯黑的一片,又被时光扭曲了线条,膨胀开来,绵延不见尽头。弄堂反而变得越来越细窄,阡陌般纵横交错,穿行其间,好像走迷宫一样。 在这迷宫深处,有个门牌号码标记着她曾经的家。 黑底白字的小木牌,上面写着一百三十六号。牌子下面是两扇斑驳的红漆大门,推门进去原是一个小天井,后来房子分开出租,便改建成了公用的灶披间,窗口挂着冬天腌制的腊肉和熏鱼,靠墙摆满各家房客的煤球炉子,已经烧了几十年,把四壁熏得黢黑。 第10页 再往里是客堂间和后厢房,被隔成一户,住着二房东一家老小。 楼梯挤在一角,仅容一个人通过,脚踩上去吱嘎作响。楼板和房梁也都是木头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爆出噼叭的一声,就好像这房子活了,正偷偷舒展老旧的筋骨。 爬上二层,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走廊,通向前楼、后楼和亭子间。再往上,是加盖出来三层阁。 每个房间都狭小得像鸽子笼,但也都分别住了人家。跑马厅的马夫,笑舞台的账房,附近旅店的侍应,各种人来来去去,南腔北调。哪家买了好菜,小孩挨了打,甚至夫妻床上动静大一点,从来都不是秘密。 房子里没通水电,冷水要用铅桶从弄堂口的公用水龙头提过来,热水则要去马路对面的老虎灶,晚上点煤油灯照明,清早有人拉粪车来倒马桶。 人住在那里面,总感觉春天和秋天稍纵即逝,就好像细小的青草刚刚从弹格路的缝隙之间钻出来,就已经被孩童们滚着铁圈碾去了。记忆中尽是四面穿风、滴水成冰的隆冬,以及入夏之后从洋泾浜飞来觅食的蚊子。蚊帐是必定要有的,还有粘蝇纸和老鼠夹,床腿务必得记得涂上火油,防跳蚤和蜱虫。 所有这些,钟欣愉分毫都不曾忘记,却还是觉得那里很好。不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给她做比较,而是她始终认为那就是家的样子,唯一,且不可替代。 二楼的亭子间,十二尺长,十尺宽,里面住着欣愉,知微,还有父亲钟庆年。 欣愉和知微总是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头发,每年农历六月六一起过生日。 父亲告诉她们,那是小猫小狗洗澡的日子。她小时候觉得有趣,每次听到都会笑,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笑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爬上唇角。 或许有人会说,她们长得不大像。但欣愉觉得这讲法不对,她和知微都是大眼睛,弯眉毛,下颌尖尖,头发细柔,梳成两个羊角辫,身上穿朝阳格子斜襟布衫和蓝布裤子,脚上一双小小的襻带黑布鞋。 之所以让人觉得不同,只是因为她们的性子不一样。 比如早上起来扎了辫子,到了下半天,她的好端端还在,知微的一定散了。 再比如一起新做的衣裳,她的穿到短一截还是完好的,知微的一定会摔破,请弄堂口摆摊的缝穷婆婆缀补过好几次。 从最早的记忆开始,她便是一个温和到有些糊涂的孩子,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午睡起来还是在同一天,迷茫了很久,才讷讷地问:“为什么有的日子醒过来要揩面吃早饭,有的日子却不用”这问题引得父亲勾起唇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而知微却精力旺盛到好像不用睡觉。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半夜闹起来,吵醒一条弄堂的人。邻所隔壁敲墙捅天花板抗议,钟庆年只好把她抱出去,一路走到洋泾浜那里去看船。后来大了一点,更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一个眼睛不看见,就可能一个人跑到外面,拔了谁家小黄狗的毛,摔了谁家供的神仙牌位。欺负别的孩子,更是家常便饭,未必有多少恶意,只是喜欢那么做而已。 有一次,知微咬了欣愉一口,在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破了皮,渗出血珠。 欣愉哭起来。知微却懵然无觉,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哄她说:“我咬你,是因为喜欢你呀。”还伸出手指蘸了她的眼泪,放到嘴里尝味道。 父亲教训知微,知微无动于衷。 邻居家的老人说:“小孩子是要打的,打个几回,她就明白了。” 但就算钟庆年威胁要打,知微也不求饶,只是眨眼看着他,好像算准了他下不了手。 结果还是真是这样。才三岁多的女孩子,刚到他大腿一半那么高,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钟庆年打不下去,对欣愉说:“你咬还她一口。” 欣愉愣愣地不动。知微倒是很大方,一条手臂伸过来,送到她嘴巴旁边,随便她咬。 欣愉看看知微,又看看父亲,轻声道:“可是她会疼啊……” 钟庆年听得苦笑,也觉得自己荒唐。他是真的不会教孩子,每到这种时候总是自觉笨嘴拙舌,只好耐住脾气,蹲下来跟知微讲道理:“你记着今天欣愉是怎么说的,你咬了别人,别人会疼啊。以后不可以,听到了没有” 知微点头,很乖巧的样子,直到下一次。 那时,弄堂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专门替邻所隔壁看孩子,混在一起吃口饭,挣几块钱零用。 欣愉和知微在这些人手中辗转得最多,因为她们没有母亲,父亲又是做巡捕的,白天在外面晃一整天,有时夜里还要值班巡更。 最早是一个是常熟人,称呼“好婆”,唤她们作“小细娘”,把她们带到满周岁。后来好婆跟着家里人搬走,便又换了一个宁波人,称呼“阿娘”,叫她们“囡囡”。 带她们最久的是一个从萧绍地方来的女人,背微驼,有一双很大的手,让她们喊她“娘娘”,总之也是方言里祖母的意思,每天管她们两餐饭,帮她们梳头洗澡,不过终归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不那么用心,总是一早把一帮孩子放出去,在石库门弄堂里玩,等吃饭再叫回来。 有时候,娘娘也会给她们讲故事,因为不识字,说来说去都是绍兴莲花落里的那一些。 比如《天仙配》,说放牛郎董永养着一头牛,待它很好。而这头牛,其实是天牛星下凡,想要报答董永,给他娶个媳妇。有一天,七仙女从天宫飞下来,在河边脱了衣服洗澡。牛告诉董永,叫他偷偷拿走一件。最后一个出浴的织女找不到衣服,没办法飞回天上去,只好留下来嫁给他为妻。 第11页 欣愉听着,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对。旁边知微已经喊起来:“仙女快快作法,剥了他的皮!” “瞎讲八讲!”娘娘骂她,但拦不住其他孩子都跟着起哄,一时间好像打翻了田鸡笼。 还有门口的洋泾浜,那时正在填河修路,水被抽走,露出黑臭的河床,偶有陈年死尸被挖出来,附近许多人去轧闹猛。 娘娘又怕又想看,拖着几个小孩,在人群里听别人闲话。有人说,合扑的是男人,朝天的是女人,氽江浮尸都是这样的。 一个不留神,知微已经甩掉他们,挤到最前面去了。 娘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气得啊噗啊噗。知微偏还要讲,说那不是氽江浮尸,是沉下去埋在泥里的,挖出来只剩下骨头了,眼睛是两个黑窟窿,那么老大。 她用手指比出两个圈,放到娘娘脸上。 娘娘吓得闭眼,打掉她的手,嘴里念阿弥陀佛,又说:“小娘皮真是枪毙鬼的料作!” 从那时起,娘娘就不喜欢知微,总说这小娘皮皮得无天野地,每次看见她作怪就要叫:寻死啊要死咯! 知微也不喜欢娘娘,总是跟父亲讲,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 但欣愉和她当时年纪幼小,如果没有人带,每天到哪里去吃饭,谁给她们梳头洗澡,都是问题。 毕竟钟庆年还要去路上巡逻,挣每个月十四块银元的薪俸。除去房租七块,还有给娘娘的三块钱报酬,余下四块大洋供日常开支,买米,买菜,买肥皂,火柴,煤饼煤油…… 虽然家里人口少,最要紧的大米不过每个月三斗。但有孩子就是这样,不是这个月鞋子小了,就是下个月衣服破了,要么忽然生了病,咳嗽咳得水米不进,发烧烧到烫手,半夜里抱出去,一路走到医生那里,要买药,要付诊费。总之一年到头没有停歇,一块钱都攒不下来。 那几年,钟庆年在巡捕房一直混得不得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办坏了一件要紧的案子,被贬黜到这里来的——洋泾浜边上的三不管地带,当时上海滩最乱的地方。小偷、强盗、瘪三云集,英租界和法租界的帮派最喜欢在这里火拼,还有跑马厅,这时候也已经开始卖马票给中国人,一年春夏两季开赛,便又有无数赌徒涌来。 这一片的巡捕,整日就在这些人中间追来逐去。 尤其是他。 在此地混迹的小瘪三都已经认得他,知道警号 587 的这一位家里没有女人,每天都要去八仙桥菜场买菜。他们总喜欢趁他拎着东西的时候下手,摸路人的皮夹子,或者顺走路边小摊上的食物,逗引他在几座木桥上来来回回。他有时会吹着警哨追着他们跑,有时只是远远指着他们摇头,取决于手里是一挂咸鱼还是一篓鸡蛋。 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钟庆年渐渐地发现,有些事,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就这么将就着,直到欣愉和知微又大了一点。 她们学会汏衣裳,摘菜,烧饭,剥毛豆子,甚至还有把煨着小火的煤球风炉生到烊。 娘娘正好偷闲,另找了个新进项,在弄堂口一爿同乡开的花圈店里捻纸花、叠锡箔。到了清明节前面,花圈店的生意忙起来,就把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也带去帮忙。 欣愉觉得这跟折纸船差不了多少,学得又快又好,坐在小板凳上,一叠就是一天,锡元宝和皱纸花在身边堆成小山。 知微却会问娘娘:“叠一刀锡箔你可以赚多少钱捻纸花又是多少钱” 娘娘噎住,嗫嚅着辩解:“横竖就那几个铜板,还不都买菜烧给你们吃了” 知微戳穿她,说:“饭钱阿爸是给了你的,你还叫我们帮你叠锡箔” 娘娘又骂:“你这小逼精怪成这样!我把你从小抱到大,你跟我算几个铜钱,一点良心都没有了!” 知微回嘴说:“你把我从小抱到大,攒了一口棺材,就放在你睡觉的眠床旁边。” 娘娘气急,跳脚抹泪,当晚就去找钟庆年,把知微的罪过数了一遍,顶嘴,打架,偷吃,弄坏东西,跟他说这孩子她带不了了。这种事,她从前就做过,而且不止一次。摆摆飚劲,叫钟庆年为难,最好再给她加点钱。 但这一回却不一样,知微把娘娘骂她的话学给父亲听:小畜生种草这样坏,小娘生,没娘养,就该送到育婴堂里去。 话是用方言讲的。欣愉不懂什么叫“种草”,听得一知半解,似乎指的是血统,跟养狗养猪有那么点关联,总之不是好话。但她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这一次讲的,知微竟然都记着,存心挑出这几句来转述给父亲听,末了又说了一遍,再也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 钟庆年听完,半晌不语。欣愉看见,隐隐觉得父亲的表情跟这些话有关。再也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她也这样想。 许久,父亲才问:“要是不去,以后怎么办呢” “我自己会烧饭,梳头,汏衣裳,根本用不着她。”知微答得很干脆,欣愉也点头。 他看着她们,忽然惊觉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差不多七年过去了,这是 1919 年的春天,欣愉和知微就快满七周岁了。 <img src=“https://img9.doubanio.com/view/ark_works_pic/commonlargeshow/public/1495232324.jpg”><img src=“https://img9.doubanio.com/view/ark_works_pic/commonlargeshow/public/1495232324.jpg”> 第12页 第6章 金术士 午夜之前,林翼派了车送钟欣愉回南阳路上的公寓。 战争时期,汽油是绝对的紧俏货色,现在还能用得起汽车的都不是寻常人物,更何况那是一辆八缸的林肯。 车子开到公寓门口,沈有琪已经睡下去,在楼上听到这引擎声,还当是谁来了,赶紧趴到窗口张望,直到看见钟欣愉从车上下来,这才泄了气。 但等到钟欣愉进门,她还是笑着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没有。”钟欣愉否认,脱掉大衣挂到衣架上,又赶紧套上一件厚绒线衫。这个岁末,上海缺煤,楼里的锅炉已经闲置,热水汀成了摆设,房间里很冷。 “那送你回来的是谁总不见得是那个安德鲁。”沈有琪追问。 安德鲁,就是钟欣愉今夜的男伴,如林翼所说,在麦加利银行总处做事。沈有琪在汇丰会计科,同事中间也有不少外籍行员,知道这些人是最讲究实际的。 来中国上任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被明确告知,不可以同华人女子结婚。如果违反这个规定,无异于一次社交上的自杀,甚至会被立刻解雇。但同居却是允许的,而且很常见。所以他们对待中国女朋友的态度总是这样,吃饭要约在法国餐厅,是出于身为西侨的体面,但点菜一向只点油封鸭子,法餐里最便宜的菜色。这是在银行做事的人都懂的道理——一桩生意投多少钱进去,是要看回报的。 钟欣愉不答,只是笑着摇摇头,进房间取了一只藤壳子热水瓶,去盥洗间洗漱。公寓里本来有热水龙头,现在也不管用了。要用热水,需得到老虎灶去买,或者像沈有琪这样,付一点钱,请他们每天送过来。 她卸妆梳头,沈有琪睡不着,倚在门口和她聊天。 两人从前是沪江大学的同窗,还曾一起勤工俭学,在当年开张没多久的女子商储银行里做过练习生。 沪江毕业之后,钟欣愉出去留学,沈有琪一直在上海,通信不算太勤,却也没断了联系。直到这一次回国之前,有琪才听说她没结成婚,到了上海没有一个好职位坐,手里也不称几个钱,便猜她大概跟自己一样,在外面吃了男人的亏,白白蹉跎到这把年纪,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但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钟欣愉不曾细说,有琪也不好追问,只是给她一个地方暂住,帮她留意着机会。 这时候正好想起来,便道:“我今天替你递了履历,下个礼拜一就可以试工。这一阵,外汇科走了好几个职员,不是去香港,就是去新加坡,大概是嫌这里不太平。他们很缺人,凭你的英文程度,一定没问题的。” “那可太好了,真是谢谢你。”钟欣愉俯身洗着脸,心里有事牵挂着,答得并不那么热烈。 “只是个打字员的位子,屈就你了,”沈有琪倒是替她惋惜,又跟着劝她,“你也别想太多,现在最要紧还是得找个事情做,先进了这个门,再想办法调换。这年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除了自己攒钱,什么都是假的。” 钟欣愉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点头笑起来,只是答:“我知道的。” 有琪忽又想到一个人,说:“其实你可以去看看严教授,虽然大学都在减员,估计没有什么机会,但老师在金融业里认得的人总比我们多,或许会有办法。” 严教授是她们在沪江的老师,教经济学,一向对学生很关照,尤其是她们这种家境不好的。当初那个勤工俭学的机会也是因为严教授的介绍。 “老师现在在哪里”钟欣愉心里动了动。 “就在真光大楼呀!离银行很近的,我平常有空就过去望望他,”有琪回答,又问钟欣愉,“礼拜一中午我们一起过去,请严教授吃顿饭,你说好不好” 沪江大学原本在华界杨树浦,毗邻黄浦江。开战之初,便遭日本人军舰炮轰,校舍损毁严重,全校师生撤离。只有商学院另外设有一个城中校区,因为地处租界,得以保全。地方不大,就在靠近外滩的圆明园路真光大楼里,本来仅供在职的学生读夜校进修,如今所有院系都挤在那儿轮流开课,已经有两年多了。 钟欣愉很想说,好,我们一起去。当初在沪江读书的时候,严教授对她非常看重,先是帮她争取留校任教,后来又盯着她去考留美的奖学金。如今归国,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但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含糊地对有琪道:“我还是先试试你这里的机会吧……” 大学是被严密监视的地方,日本人,以及和平政府。她一定得避嫌。 沈有琪只当她是境况不好,不愿意去见对她期望颇高的老师,便不再勉强,讪讪地没有话了。等她洗漱完毕,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熄了灯睡下去。 这座公寓不大,总共四层楼,十几户人家。有琪这一套有两个卧室和一个起坐间,供单身女人独居,绰绰有余。在战时的孤岛,甚至可以说是大大的奢侈。按照有琪的家境和收入,绝对维持不起。但这房子的来历,有琪既然不提,钟欣愉便也不问。 这几日,她借住客房。房间布置得很舒适,可惜她总是睡不太好,尤其是今夜。 时间已是凌晨,脑中仍旧充斥着舞厅里的画面,她与林翼的对话,以及在华盛顿看到的那张照片。 照片是长焦偷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拍摄的时候离得远,还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第13页 镜头对焦在其中一个中年人身上,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面目看着又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略有些谢顶了,褪出一个颇为明显的美人尖。 钟欣愉清楚地记得,大使馆的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照片上的这个人,说:“明华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个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钢笔移到旁边,点在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武官继续说下去,“表面上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走私赚钱,货色,钞票,全都跟着歌舞班子走,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旁边问。 …… 时隔数月,那天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照片里的林翼就如今夜一样笃定地坐着,指间夹着香烟,看着面前桌上各种各样的纸钞,法币,英镑,美元。 而在阴影和缭绕的烟雾后面,还有一个女人的轮廓。 虽然辨不清五官,但钟欣愉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知微,也只可能是知微。看起来还是像从前一样纤弱而无害,其实却是一个神通无边的妖精,仿佛只要打一记响指,便会有金沙如暴雨般地落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神思飘渺,更多往事纷涌而至。直到五斗橱上的座钟敲了一下,她才迫着自己过一遍天亮之后要做的事,然后极力放空精神,闭上眼睛睡去。 但梦境还是不受控制地到来了,把她带回许多年以前的坟山路。 在那个梦里,她看到初夏的晴空,鸽子在天上回旋,阳光照着绵延无际的灰黑色瓦片屋顶,以及其间细小的弄堂,如血管脉络一般蜿蜒伸展。 她看到自己坐在其中一幢房子的晒台上,离得很远,渺小如蝼蚁。但她知道身边就是知微,还有父亲,正一个挨一个地给她们梳头。 她甚至可以听见知微说:“还是阿爸辫子梳得好。” 以及父亲声音里带笑的回答:“你可得了吧。” …… 再醒来,窗外已经大亮,是深秋泛着潮气的阴天。 礼拜日,不用上班,沈有琪还睡着。钟欣愉轻轻收拾被褥,穿衣起身。洗漱之后,去厨房烧了点泡饭,用筷子尾巴从广口瓶里夹出一小根酱瓜,切成小段。 不多时,有琪也升了帐,穿着缎子长睡裙走出房间,顺手旋开客厅里的无线电。 自从欧战开始,英国广播公司的信号总是受干扰,声音断断续续。再调过去,便是德国驻沪领事馆办的电台,播音员正在演说:中国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英美,古老的欧洲已经日薄西山,一个全新的东亚即将随着旭日旗冉冉上升…… 有琪继续往前拨着旋钮,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美国人办的华美台。那里正播购物广告,皮鞋,时装,手表,鲜牛奶,好像一切应有尽有,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 一边听,一边坐在桌边吃早饭。暖气还是没有来,这个季节的江南,室内已经觉得阴冷,两人都裹上了厚绒线衫,又围羊毛披肩,穿得比出门还要臃肿。 泡饭吃到一半,钟欣愉开口说:“我等一下想去弄头发。” 沈有琪果然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这是钟欣愉早就想好了的。这种事,两个女人结伴,会更加自然一点。而她现在最要紧就是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早饭之后,化了妆,换上出客的衣服。从公寓里走出来,她们又是时髦女郎,穿旗袍和薄羊毛大衣,与臃肿寒伧无关。恰如眼前的这座城市,只要不去看战报和铁丝网,也还是从前好时候的样子。 两人来到静安寺路上的一间美发室,玻璃门外面亮着红白蓝三色转灯,上面挂着英文店招,是一串花体字,写着“Belmont”。隔着橱窗,就看见里面弥漫着热毛巾的蒸汽,三两位男客正躺在放低了的理发椅上,让剃头师傅给他们修面。此地男女生意都做,大概因为是礼拜天,太太们大多要在家里陪伴丈夫孩子,女宾反而很少。 走进店堂,穿白色对襟褂子的伙计迎上来接过她们的外衣和手提包,拿到后面衣帽间里寄存,再安排她们去皮椅子上坐下,洗头发, 吹头发。 理发师姓欧,四十多岁,人很瘦,颧骨高耸,身上穿条子衬衫,背带裤,外面罩着白大卦。 沈有琪看着他给钟欣愉做头,觉得他手艺好,不是死板板的那一种,也要等他给自己做,坐在旁边椅子上问:“此地我从前也来过的,怎么没见过你” 欧师傅眼睛还是盯着手上的活儿,脸上带着笑,假装幽怨地回答:“哦,我在此地做了几年了,小姐你一直没有看见我。” 钟欣愉听着,望向此人镜中的映像——鬓角两边推上去,顶发梳得溜光,上唇蓄一线细髭,下巴上又留一点,大约也是一种款式,手持剪刀的时候,习惯性地翘着兰花指,活脱脱就是一个时髦理发师的样子。 谁能想到他在理发师之外的身份呢 钟欣愉从前总是梳髻,回国之后,才在他这里剪了短发,烫了时髦的手推波纹。这发型需要伺候,于是便有了一个理由,时不时地来这里一趟。 欧师傅是她在上海的接头人。 有时候,她甚至无需与他对话,只要在他做完头,抖开罩布之后,取出粉盒补妆。 第14页 那是个宝蓝色的小盒子,赛璐珞外壳打开,一面是镜子,一面是粉盘。粉盘上有个她用黑色 U 型发针刻下的印记,来自于一套炼金术的符号,在 18 世纪之前被用来表示元素、化合物以及冶炼的手法。 这一次,是一个圆圈,一顶锥形帽,还有帽子下面飘起的长发,代表黄金或者金矿。 告诉欧师傅,她已经接触到了“金术士”。 这条信息会被送到军统上海站,为她多少争取一点时间。也会通过电报传到香港,到她的上级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在说谎,她还没有见到真正的“金术士”。 但这谎言又并非无稽之谈,既然见到了林翼,距离真正的“金术士”也就不远了。 第7章 人之初 回头掉娘娘之后,欣愉和知微开始自己管着自己。 家务事并不太难。钟庆年一早上值,她们跟着一起出门,走路去八仙桥菜场买菜。每天的菜金是两块铜元,可以买一样蔬菜,两只鸡蛋,几块豆腐干,或者一段腌制的海鱼。猪肉很少有得吃,一个月一两回而已。 菜买回来,在弄堂里的公用水龙头下面摘洗干净。衣服也是自己洗,光脚在木盆里踩,再协力把水绞干。到了傍晚,淘了米,把饭焖在炉子上。菜要等父亲下了值,回家来烧。 其实,也不都是下了值,更多的是钟庆年巡逻到附近,偷空回家一趟。 跑马厅门口混迹的白相人看见他,总要起哄,远远地对着他喊:“587,回去烧饭啊今朝夜里吃点啥” 钟庆年也只是远远地对他们笑一笑,转头穿进弄堂,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制服脱下来挂在一边,身上剩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弓着背,在灶间里炒菜。 每天这个时候,知微总归已经饿了,外面的游戏却还没完,于是便蹿进蹿出,经过灶台,偷偷拖一根梅干菜,或者一条豆腐干。 钟庆年看见,吼一声问:“你干嘛” 她捂着嘴,仰着头,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说:“没啥没啥。” “阿爸你教我吧,以后我来烧。”欣愉在旁边圆场,可锅里猪油哔啵地爆起来,她又忍不住往父亲身后躲。 钟庆年笑,回头看她一眼,说:“再等等吧,等你大一点。” 菜烧好,安顿了她们吃饭,他套上制服,再回去巡街。 跑马厅门口的白相人看见他,又会起哄,远远对着他喊:“587,夜饭烧好啦” 他也还是对他们笑笑,朝巡捕房的方向踱过去,算好了时间,把剩下的钟点耗完,正好交班。 路的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落下去,慢慢黯淡。警棍挂在腰间,随着步子的节奏,一下下拍打在腿上。钟庆年又一次地想,有些事,他的确已经不太在意了。 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因为不用再给保姆发薪,银钱上倒好像宽裕了许多。加了菜金,换掉穿破的裤子,顶脚的鞋,每月还能存下一块银元,是预备给欣愉和知微进学堂用的。 附近有一间小学校,男女生兼收,每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块银元。邻所隔壁有几个大孩子在那里读书,每天进进出出,背一只布书包,胸前别个小小圆圆的蓝校徽。 虽然此时学费还没存够,年纪也不到,欣愉听见,已经开始向往。知微却不以为然,她宁愿在弄堂里玩,自己拥有长长的白天。 孩子多,整日野在一起,总有流行的游戏与吃食。 那一阵,是一种外国糖果,整盒售价昂贵,远超坟山路的生活水准。烟纸店老板因地制宜,拆散了零卖,两个铜元一粒。但就算这样,也是很贵的。此地境况好一点的人家才会给小孩子一个铜元做零用钱,可以买一整包的粽子糖,吃上好几天。还有荷兰汽水,一样是洋货,也只要一个铜元,一人一口,足够两个人喝到打嗝。 但这昂贵的外国糖偏偏格外诱人,就放在柜台上一只洋铁皮匣子里,匣子上印着西洋街道的风景,以及不认得的英文字母,匣盖松松扣着,露出里面各色的玻璃纸,扭成一朵朵花的样子,总像是在招引着谁。 偶有孩子攒齐了两个铜元,走进去买上一粒,便会有一群小跟班在左右围观,眼看着他捻开彩纸,把那宝石般的硬糖含进嘴里,还要打赌是什么味道的。虽然真正尝过的人不多,但大家都知道黄色的是最酸,绿色的最甜,棕色的带点咸味,名字也奇怪,叫盐奶油太妃。 欣愉和知微自然也做过这种事。但前后跟了几回,知微便觉得没意思,不再去了。 直到有一天,她拉着欣愉转到墙角后面,摊开手,掌心是一朵灿红的玻璃纸花。 欣愉只当是捡来的糖纸,等知微捻开来,才发现那是完整的一粒糖。她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知微肯定没有多余的两个铜元,而且柜台很高,小孩子踮起脚伸长胳膊也够不到那个匣子。 是我变出来的,知微骗她。 欣愉相信了。 她们分着吃了那粒糖,入口是酸的,酸到脸都皱起来,但吃到后面,越来越甜。第二天又有一粒,是黄颜色。第三天还是有,绿的。糖吃完,连糖纸也收藏起来,成了新的玩具。只要展开,让阳光透过去,便会有各色的光斑映在地上,叠在一起,又变出更多的颜色,紫色,青色,橙红…… 知微为这些光斑迷醉,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以看上好半天,有时甚至忘记炉子上焖着的饭,一直烧到焦了底。 第15页 后来事发,也是因为这个。被别的孩子看见她们手上有这么多糖纸,告诉到烟纸店老板那里。 老板抓到小偷,多少有些得意,说:“怪道了的,一匣子糖少得这样快,原来是你啊!” 欣愉心狂跳,头皮发麻。知微却无所谓,只是想逃,被老板拉住后脖领子,关进店里。有人认得她们两个,赶紧去弄堂外面大路上找钟庆年,远远地朝他喊:“587,倷女儿闯祸了!” 等到钟庆年匆匆赶来,老板才知道是巡捕家的孩子,开门做生意不好得罪巡捕房的人,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讪讪笑道:“也就几角钱,没多大的事,算了算了。” 钟庆年却直接问:“少了多少” “这一匣本来是一磅,现在就剩下这些了……”自家小店不记账,老板其实也不知道卖掉多少,但上海滩有句俗话,憨进不憨出。 “又不都是我拿的!”知微抗议。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噤声。再问那一匣糖果的价钱,他本来还在掏口袋,听老板一说,便停了手,知道身上带的钱远远不够。 旁边围着许多邻居看热闹,兹当他嫌贵,肯定是要赖掉了。 有好心的劝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跟她讲。”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里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更有人轻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巡捕和小偷本来就是一家人。” 钟庆年只是不语,当即回去拿了钱,又赶来烟纸店,把那匣子糖买下了。 欣愉看着父亲递出去的那几枚银元,就知道是存着的学费,心里一阵抽紧。 钱给了,钟庆年还要知微对老板认错,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知微便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但任凭是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不过心地重复了一遍。 等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家中,钟庆年关起门来,又问知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知微还是犟,答:“就是想。” 钟庆年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讲这个道理,一时火起,罚知微去外面晒台上站着。糖不是欣愉拿的,但她也吃了,一样跟着罚站。 她们并肩靠着墙,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又换到左脚。一直站到天暗下来,房子变成黑色的剪影。此地煤油灯也是要省着用的,邻居家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隐灭。有东西从屋檐底下飞出,一掠而过。起初以为是鸟,但那飞行的轨迹又有些怪异,再一想才知道是蝙蝠。 欣愉忍着泪,悄没声地问知微,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啊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脚有点酸,知微也悄没声地回答,说着便偷偷顺着墙根往下溜,想要坐下歇一会儿。 可钟庆年好像能隔墙探物,在亭子间里喊:“站好!” 知微闻声一下弹起来,嘴里狡辩:“有蚊子,我抓痒。” 钟庆年又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出来了。撩起裤子看了看她们的腿,果然一串包。他不做声,牵了她们进去,让她们坐在凳子上,找出清凉油,蹲在地下,替她们一处一处地搽。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手指抹着,他又问,声音是和缓了的,却更叫欣愉难过。 知微总算也开了口,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想吃,又没有钱,而且……” “而且什么”钟庆年继续问。 “而且,”知微回答,“别人拿不到,我拿得到。” 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骄傲。 钟庆年还是蹲在那里,忽然抬头看着她。难以解释为什么,那眼神让欣愉觉得心惊。她还记着围观邻居说的话,以及父亲在洋泾浜上追过的扒手,任凭被抓过多少次,那些人都不会改。她不知道知微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父亲还是温声地对知微道:“别听他们说的。你是小孩子,你不懂,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而后,他把那只洋铁皮匣子放到窗边的方桌上,说:“剩下的糖就吃了吧,阿爸往这里面装些零钱,你以后想要什么,拿钱去买。” 匣子上还是印着西洋城市的街景,以及不认得的英文字,里面是她们吃过的糖,却完全不是过去的观感。欣愉看着,只觉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知微却偏还要问:“可要是钱不够呢” 钟庆年回答:“不够你就告诉我。” 要是你买不起呢知微还想继续。但欣愉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了。 知微察觉,终于作罢,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这一回,倒像是真心说出来的。 钟庆年看着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也像是松了口气。 大概只有欣愉隐隐觉得不对。父亲说她们不懂,其实她们是懂的。一斗大米多少钱,一天的菜金多少钱,老虎灶上一勺热水多少钱,什么东西是自己家的,什么东西不是。那时的她们虽然幼小,虽然未曾见识过财富,但早已经明白了铜钿的意义。只是父亲选择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别的事。 那时,知微在弄堂里已经有了一小群拥趸,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总跟在她身后一起玩。但她也时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时甚至是比她大得多的男孩。 第16页 欣愉在一旁观战,看得心悸,身体想跑,两只脚却黏在地上,不知是该留下帮忙,还是赶紧去找父亲。 但知微总是豁得出去,甚至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以为自己天生神力,只要想赢,就一定不会输。 这劲头叫男孩子们有点怕她,又总是忍不住想招惹她。 而知微睚眦必报,每次都会追上去跟他们打。只可惜到底年纪小,她大多数时候跑不过那些男孩子。偶尔叫她追上了,也打不过他们好几个。但打得多了,便有了策略,只盯着领头的那个打,终于把那个男孩子打出了血。 人家姆妈告状到家里来,又有邻居去弄堂外面大路上喊钟庆年:“587,倷女儿又闯祸了!” 知微坦然等着被叫去罚站,可钟庆年回来,看见双方脸上手上的乌青和擦伤,只是拉了她到自己身边,对人家姆妈说:“你儿子比她大两岁,高大半个头,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人家姆妈语塞,却还是不忿,拖着孩子走出去,嘴里不清不楚,说:“没有娘教,就是这个样子的……” 知微听见了,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心里想,这还不算完。 正好有邻居生了头虱,据说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只好去弄堂口摆摊的扬州剃头匠那里刮光头。她跟着过去,捡了一把地上的碎发,塞到男孩家晒在外面的棉被里。 没隔几天,便看见那个男孩子也被带到弄堂口,坐在剃头挑子旁边的板凳上,脖子下面围着张旧报纸,等着让扬州剃头匠给他剃头。 先剪短,再推光。男孩子不愿意,张大嘴巴哭起来。几个路人围着看热闹,知微也去看。他越是哭,她越要笑。 只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过多久,欣愉和知微便发现自己也生了头虱,的确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头痒倒是其次,发丝儿上结着的一串串虫卵,看得欣愉寒毛直竖。 她觉得这是报应,因为她和知微一起做了坏事。 弄堂里的人讲上海话,管头虱叫“老白虱”。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种长着锋利口器的怪物,紧紧附在她的头发上,正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吃到脑子里,把她给吃没了。 这恐怖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忍无可忍,终于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父亲听。 而知微就在旁边盯着她,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叛徒。 钟庆年听她说完,站起来对她们道:“走吧。” “去哪儿做什么”知微警觉地问。 他还是平常的语气,说:“你做了什么,去跟人家讲清楚,该赔礼的赔礼,该赔钱的赔钱。” 知微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提高声音辩解:“这件事是他自己不好!谁叫他欺负我,活该头发掉光做和尚!” “闭嘴,现在就去。”钟庆年不听,拎着她出门。 “我不去!你放开我!就算到了那里,我还是骂他活该,活该没有头发,活该做和尚!”知微大喊大叫,拼命挣脱,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钟庆年一把抓住她,两只大手箍紧了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下身,双眼看着她说:“打架是一回事,这又是另一回事。你是我女儿,就得老老实实,堂堂正正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就是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他还是在意的。 “那我不做你女儿了!”知微脱口而出。 钟庆年听见,突然沉默。 欣愉在旁边站着,已经吓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种气氛的变化,攥着知微的手摇了摇。那意思她们都明白,是要知微赶紧收回那句话。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气。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其实知微也会害怕。 “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走吧。”还是钟庆年先开了口,起身牵着她们下楼。 知微没再反抗,跟着去了男孩子家,站在天井里,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但并不道歉。 人家姆妈起初只觉得诧异,毕竟在坟山路弄堂里鲜有这样的事情,邻所隔壁每天都有人在吵架,为了用自来水的多少,甚至一小块煤饼的归属,就算偷东西当场被拿住,也是可以赖掉的。像钟庆年这样自己送上门来,她从没见过。 但习惯成自然,免不了还是闹了一场,数说用掉多少块消毒肥皂,烧了一床被褥和几件衣裳,而且她自己也过到了。邻居们听见动静出来轧闹猛,她又拆散了发髻,抓着脑后一把头发给大家看,说那么老长,墨黑的一把,卖给假发店收头发的可以卖多少钱,这下都得剪掉。 事情闹到最后,是二房东出面做老娘舅,衣被和头发都算了钱。旁边人笑着议论,说:“你还真相信她烧了被子和衣裳啊”钟庆年却不再争辩,就照那个数赔了钱。他知道自己是做给孩子看的。有些事,他还是在意的。 回去的路上,钟庆年在前面走,欣愉和知微在后面跟。他没再说她们什么,只是顺道叫来了扬州剃头匠。这下轮到欣愉和知微围着旧报纸坐在家门口,等着剪头发。 几刀下去,欣愉怔怔望向一地的碎发,以及地上自己的影子,原本是可以梳小辫儿的长度,现在成了齐耳的学生头。知微就坐在她旁边,看起来跟她一模一样。欣愉不习惯没有辫子,也不喜欢学生头,但这种感觉比起有件事瞒着父亲,好得太多了。 第17页 头发剪完,钟庆年默默领着她们上楼,打来热水,倒进木盆里,在晒台上一个挨一个地给她们洗头。 是欣愉先忍不住,对父亲说:“那帮男孩子喊你的警号,讲你是‘烂眼警察’。” 这俚称最早是因为外国巡官的蓝眼睛,说来说去,就成了所有巡捕的绰号,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巡捕,全都变成了烂眼睛。知微跟他们打架,大多就是因为这个。 钟庆年点点头,还是无话,用毛巾给她们擦干头发。 知微接着往下讲:“我追上去不让他们喊,他们又耍赖说,我们没在讲你阿爸。” “哦。”钟庆年应了声,一双大手细心地给她们扑上痱子粉,再轻轻扫去黏在脖子上的短发茬。 欣愉憋了许久,又问:“阿爸存的学费是不是又没有了” 钟庆年点点头。 知微说:“那你罚我吃一个礼拜的白饭吧。” 父亲说:“白饭你咽得下去” 知微答:“我倒点酱油。” “酱油不要钱啊”钟庆年输给她,无奈笑出来。 知微看见这个笑,便晓得父亲不再生气了,抱住他的胳膊,脸埋在臂弯里,说:“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 钟庆年大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答:“你可得了吧。” 那时,夕阳已经落下去,天边挂着最后一抹霞光,紫水晶一般半明半寐,初夏潮湿的空气慢慢变得清凉。钟庆年拖过凳子,让她们挨着他坐着,交给风把头发吹干。 第8章 燕云楼 外国人的银行里最讲究穿戴的规矩。 比如女职员必须着裙装,长度必须到膝盖下面。头发如果过肩,就必须挽起来。皮鞋必须带两英寸的跟。还有脸上要化淡妆,颈间只能佩戴单串的珍珠项链。 钟欣愉去汇丰试工,就是这副打扮。 银行大楼在外滩,是英国人口中“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正门对着黄浦江,但华籍职员需从后面福州路上的一个小门进出。 接待她的是一个外汇科的女秘书,英国人,年纪四十几岁,已经在此地做了二十年,讲起话来总是简略地把东家称作“The bank”。似乎只要提到银行,寰宇之内,除去本司,别无分号。 先验看文凭,再问几个问题,诸如年龄,籍贯,在哪里做过事。 钟欣愉一一回答。 她从美国留学回来,毕业的学校很好,一口英文说得无可指摘,且对开战之后的经济金融形势了然于心。有多少钱逃出了上海,又有多少钱涌进来,利率与汇价如何变动,原因是什么,甚至往后的趋势应该怎么看。过去这几年,她做的就是这个。 但此时此地,她只求一个打字员的位子。 履历上绝大多数的经历都是真的,只是去掉了华盛顿的那一段,替换成一间开在纽约唐人街上的小银行。她说自己在那里做了两年行员。所有的细节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合乎常理,经得起任何推敲。 当然,人家也没多问,直接口述一封信,要她速记下来,然后让她坐在打字机前面,看着手腕上的小金表,计算她一分钟能打几个字,最后检查书信的拼写和格式是否正确。 表现合格,便叫她回去等消息。 隔天上午,一个电话打到南阳路公寓。还是那位女秘书,告诉她已经被录用,在外汇科做文书,但位子是临时的。大约也觉得她是屈就了,又添上一句解释——时局如此,银行所有业务都在缩减,行里暂不考虑录用正式职员。 钟欣愉知道这是事实,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沈有琪的介绍,以及背后的贵人相助。 她在这头想,女秘书还在电话那头说,特别关照她,务必去找个西医打两针预防针,疟疾和伤寒。 这是本地西侨圈子以及体面华人当中通行的做法,理由是很充分的,租界就这么小一块地方,开战之后涌进来那么多难民,夏季天气酷热,慈善营里流行疟疾,天冷下来,又开始流行伤寒,年年如此。 钟欣愉对这两种病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觉得以自己的出身来看,多半早就免疫了。但她什么都没多说,一律照办。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融进其他女职员之中,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恰如银行的着装规范——裙子到膝盖以下,穿高跟皮鞋,戴单串珍珠项链,略施脂粉。 林翼来找她,也是在她接到电话的这一天。 那时已是傍晚了。外面下大雨,天早早地黑了,路边的房子里早早地亮起灯,暖黄色的一盏一盏,从外墙上的窗口漫射出来,更衬得室外灰暗湿冷。 钟欣愉从西医那里打过针回来,手里挚着伞,没有穿胶靴,脚上还是那双单皮鞋,纤瘦的脚踝从英国绿呢子大衣下面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雨里,拐到南阳路上,便看见公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就是上次送她回来的那部林肯。 车身在路灯下闪着蜡光,雨水落到上面,滑不留手似地聚成水珠,再汇成水柱滚落下去。驾驶员位子上坐着个人,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一线,正凑着那条缝吸烟。她以为还是那个白俄司机,等到那人转过脸来,才认出是常兴。 小常也是个男人的样子了,身上穿一件时髦的格子花呢猎装,头戴鸭舌帽,脚蹬雕花意大利皮靴,只是个头终于还是没有蹿起来,跟小时候一样,敦敦实实的一个,一看见她,赶紧灭了烟,冒雨从车上下来,又朝她眨眨眼,一抹帽檐以示致意。那动作既俏皮又熟稔,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 第18页 钟欣愉走过去,见他绕到她这一边来开车门,心跳骤然快起来。她以为知微就坐在里面。但门打开,车内只有林翼。打扮不及上一次华丽,却也是很讲究的,青灰色的三件套,俱乐部领子衬衣,别着铂金领针。 “走吧。”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车。 “去哪里”钟欣愉问。雨滴弹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小军鼓一样铮铮地响,几乎淹没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常看了林翼一眼,也许是想征得他的同意,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她。 但林翼并没有理会那个眼色,不等小常开口,已经探身过来把她拉进车里,替她收了伞,答非所问地说:“你放心,总归不会卖了你的。” 钟欣愉横竖是要跟他走的,也知道他的脾气,索性不问了。 小常开车,拐到爱文义路上,一路往东。 钟欣愉望着窗外,脑中都是见到知微之后即将进行的谈话,关于应该如何开口,又怎么说服对方。所有这些问题,她已经考虑了很久,本以为全都计划好了,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却又忍不住想要统统推翻。 天色又暗了些,路灯和霓虹渐次亮起来,车窗外弧光变幻,玻璃上映出林翼的影子。她看着他侧脸的映像,仿佛可以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逃吧,一起走。而那个声音其实也是她自己的。 就这样晃了神,好像一眨眼,车子就已经停在燕云楼门口。嘈杂的京味馆子,窗口挑着灯笼,店堂里摆满圆台面。 位子是早就定好的,跑堂领他们上二楼,进包厢坐下来,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菜却又点得很铺张,一样样端上来,层层叠叠的一桌。 钟欣愉有些意外,没想到林翼会带她到这里来。此地与他现时今日的排场不符,如果想要摆阔,似乎应该去华懋或者国际饭店那样的地方。而不是眼前甜腻粗陋的京八件,豆沙饼,萨其马,蜜三刀。 “太多了,吃不掉的。”她说。 林翼只答:“有常兴在。” “当我饭桶啊”常兴喊起来。 林翼笑了声反问:“你不是吗” “我……”常兴语塞。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忽而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们从前也是这样的。 餐桌上几乎总是小常在讲话,问钟欣愉在美国都做些什么住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钟欣愉一一回答。她在费城读过几年书,住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奖学金足够开销,但她有时间还是会找些事情做,比如给大学里的教授当助手,统计数据,整理书稿,或者去银行做夜班女秘书。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勤工俭学,到了那里其实也过得差不多。 而林翼只是听着,沉默到让她觉得异样。这一次,他不再问她为什么回来,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几天,他可能真的猜到了一些,但不会是全部。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饭吃到一半,对面包厢也来了客人,隔着门看见常兴,拉他过去聊天。那一桌都是戏班子里的武行龙套,常兴从前做的就是这个。 林翼还是无话,只是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透气。钟欣愉便也望向外面夜色中密密沉沉的雨幕。大约是战时的规矩,远处大世界的塔楼没有亮灯,但还是能看见它就在老地方,旁边的广告牌隐隐绰绰,似乎是白金龙香烟。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钟欣愉想问。 林翼却已经回头看着她说:“还记得这里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旁边是共舞台,后面是五福弄,往西过了敏体尼荫路就是跑马厅,离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 她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又道:“听说刚开战那会儿,大世界做过难民所,飞机误投炸弹,死了四五百个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林翼只是淡淡地回答,反过来问她,“你人在美国,对这里的事情倒是很清楚嚒” “报纸上读到过一些……”钟欣愉也淡淡地回答。 她在试探他的立场,他何尝不是呢但话说出口,又觉得徒劳。毕竟她只是隔岸观火,他才是亲历者。从开战到现在,见识过日本人轰炸华界,也看到过花园桥上的难民,以及后来日军一路喊着“板载”进城,西侨手里拿着小旗子欢迎,庆祝“和平”重新来临。倘若事发当时都没有在乎过,隔了三年再问一遍,会有什么不同呢她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却还是不信那个邪。 林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未及开口,常兴那边已经跟人家聊完,又回来坐下开吃了。 “你们呢这几年过得好不好现在做些什么”钟欣愉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过来问小常。 常兴张了张嘴,搁下一条吃到一半的红烧大乌参,眼睛看向林翼,又像是在征得他的许可。 林翼轻轻笑了声,说:“等一下带你去转一转,眼见为实吧。” 第9章 大世界 城市喘息,变化,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洋泾浜渐渐被填没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间的界河一变成为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往来七条车道,用英国国王的名字命名,叫爱多亚路,一直往东,通到外滩。 电车轨道也延了过来,附近的地皮和房价跟着大涨。大房东们纷纷把老旧的石库门房子收回去,整排整排卖给某某大亨,拆掉再重建。 第19页 其中最出名的就要数法租界那边的一块地皮,本来是个垃圾场,清理平整之后建起一座所有人都不曾见识过的房子。 它通体牙白,四层楼,中间还有一个六角形的塔楼,加起来就有八层那么高,装饰着希腊风格的爱欧尼立柱,但栏杆上雕刻着的却又是铜钱花纹,样子中西合璧。 落成之后,招牌挂出来,亮起霓虹灯,是“大世界”三个字。 彩色胶印的广告纸发得到处都是,所有人知道那里面有剧场、书场、电影院,还有杂耍台和各色中西餐食。小庐山,大观楼,寿山石房,登云亭,一步一景,全都起了别致的名字,还找来体面好看的男女老少,摆出阖家欢乐的样子,拍了照片,印成广告画,到处张贴。 一时间,成为市井平民口中最时兴的去处。 坟山路弄堂也不例外。知微听见别的孩子说起来,很是向往。但欣愉不许她跟父亲提。她们都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一人一个银角子的门票是几天的吃用开销。还有房租。听二房东讲,房租也要涨了。 城市的边缘越来越往西面推移,巡捕房里传出来消息,事关钟庆年,他却是最后一个听到,上面说又要把他往西面调。 也就是那一阵,赵淮原到家里来找他。 那时,赵淮原已经在汇司捕房做到包打听,头上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黑色香云纱裤褂,难得来坟山路一趟,看见欣愉和知微,喊她们“乖囡”,让她们叫他“爷叔”。 两个男人坐在桌边讲话。 赵淮原说:“阿哥,侬覅急,你的事情,我再去想想办法。” 钟庆年笑答:“不用,你别折腾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从前此地最乱,他们就把你调到这里。现在总算好起来了,又要往西边调,叫你去守界碑,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啊”赵淮原反问。 钟庆年只是笑笑,没搭腔。 赵淮原还是劝,说:“只要是在上海滩混过的人,都知道钱难挣屎难吃。为了赚铜钿,有什么不能低头的我这几年跟你提过多少次,只要你想通了,就来跟我说。我帮你老正兴摆一桌酒水,请华探长过来。你敬杯酒,认个错,从前那件事就算过去了。我马上要调到中央捕房,也好带着你一起到那里去。你以后还是做侦探,不用再穿着这身军装,天天在马路上荡了。” “真的不用,我就这样蛮好。”钟庆年也还是推辞。 “你别这么说,就算不为自己,总要为了小孩子吧。”赵淮原欠身向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四下环顾这个亭子间。地方小到一眼就能看个囫囵,一张方桌,一只樟木箱,一个单人床,顶上还搭了半个假阁楼,是他自己刨了木板做起来的,给孩子睡觉的地方。虽然干净,却也是肉眼可见的寒伧。 钟庆年不语,隔窗望向外面晒台。欣愉和知微正那里跳橡皮筋,一头绑在栏杆上,一头绑在凳子上。像是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她们也回头朝他看过来,脚下却没停,挑,勾,踩,跨。 “吃巡捕房这碗饭,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真不愿意,另外找事情做也蛮好,何苦像现在这样呢是钞票赚得多,还是日子过得舒服啊”赵淮原继续开导他,指节在桌面上敲出声响。 “对了,”忽然又想起来一条路,“当年那位程先生,现在混得蛮得意,跟人家合伙在宁波路开了一爿银行,本钱不厚,门面也是小小的,没什么派头。但他是从政府里出来的,总归有些人脉。我听人家讲,官家有意扶持,上海滩的名流都会去照顾他们生意……” “你是哪里听说的”钟庆年问。 赵淮原自得道:“报纸上看见的,我这个人不说别的,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 钟庆年笑笑,没再往下说。 赵淮原却莫知莫觉,又道:“他不是跟你讲过,只要有困难就去找他嚒” 钟庆年摇摇头,答:“那时候是我坏了他的事情,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我怎么好意思再去见人家” “叫我怎么说你呢”赵淮原埋怨,“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当年的军钞早就已经作废,连军政府都没有了,民国换了多少任大总统,大概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那个案子呢。” 钟庆年并不与他争论,只是答:“我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像你现在这样每天马路上巡逻,那个案子就能破了”赵淮原笑起来,带出一声轻嗤。 钟庆年不答,赵淮原也料到他答不上来,叹了口气,又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阿哥侬啊,本来蛮好的,就因为那么一天,何必呢……”说完静了静,突然又问,“我说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找那个人吧” 钟庆年看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赵淮原也觉得自己问得荒唐,却隐隐记着方才那道目光,仿佛又叫他见着了过去的那个钟庆年,戈登路训练所出来的第一名。 钟庆年大约也有察觉,笑了一声,转开话题:“我这样一个人,到银行去能做什么呢” 赵淮原却不以为然,道:“做跑街,做警卫,只要上面有人关照,有什么不能做的” 钟庆年还是带着笑,不与他争论了。 赵淮原见说不通,又道:“既然你不肯出去做别的,那就听我一句劝。好好想一想,想周全了再来告诉我。我们这种人,说起来是穿着制服的,其实也就是平头百姓,为啥要管那么许多呢”说完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望向在晒台上玩耍的欣愉和知微,招手把她们叫过来,对她们说,“爷叔有大世界的长券,下趟带侬进去看魔术、听滑稽戏,好勿好” 第20页 这句话刚巧说到知微的心坎上,她大喜过望,期待地看向父亲。但钟庆年却不搭腔,赵淮原又坐了会儿,也就告辞走了。 两个孩子看到他走出去,照规矩喊了声“爷叔”。赵淮原摸了一把她们的脑袋,说:“乖囡,爷叔下趟再来看侬。”说罢朝房里望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走了。下楼的时候步子迈得大,黑色香云纱外衣敞着,一片前襟扬开,露出肩上系着枪套的棕色皮带,还有黑色转轮手枪的手柄。叫知微看见了,觉得很神气。 欣愉却不喜欢这个人,暗暗希望知微不要提起那个关于大世界长券的承诺。她不想让赵淮原带着她们去看魔术、听滑稽戏。 可知微像是能听到她的心思似地,偏偏这时候跑上去问父亲:“爷叔讲带我到大世界去,什么时候可以去” 钟庆年顿了顿,避开这个问题,低头看着她们,挂上一个笑容,说:“马上过生日了,阿爸带你去吧。” 听到这句话,知微欢呼出声,一把抱住父亲的手臂。欣愉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心里雀跃不止。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也很想去大世界玩,而且已经期盼很久了。 但她们总是这样截然不同。知微一向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怯于说出来。而她,恰好相反。 那天夜里,钟庆年翻箱子,从里面拿出他做侦探时用的记事本。本子用皮带子扎着,里面密密写了字,画了些看不懂的草图,还夹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纸片。 欣愉凑在桌边看,只记得有张剪报,铅字印的文章下面配了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周周正正的石库门房子,门面果然小小的,也没有什么豪华的装饰,只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申商储银行”几个字,门前一排人正在剪彩,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 那时的她已经认得些字,伸出食指指着黑体字标题,磕磕绊绊地念:“一元开户,月……月……” 钟庆年笑起来,纠正:“这个字念服,”也用手指指着教她,“服,务,至,上。” “一元开户,服务至上。”欣愉跟着念。记性好,一遍就记住了。 钟庆年没有再看,将本子收拾起来,绑好皮绳,又塞回箱子里。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常常回想起那一天,总在猜想父亲当时的心思,以及后来的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银钱上的拮据还是赵淮原提起的那个案子又或者两者皆有。 但正如赵淮原所说,军钞早已经作废,军政府都没有了,民国换了多少任大总统,他一个小巡捕,平头百姓,为什么还要惦记着那些呢 也许,真的只是因为钱吧。升做侦探,月俸便涨到二十块银元。房租,吃用,以及孩子的学费就都有了。 第10章 狐步舞 一顿饭吃完,三人离开燕云楼,又上了那辆林肯,往法租界去。 雨已经小了些,被夜风卷落到车窗玻璃上,结成一片片细细密密的水珠,辉映着路灯和霓虹的光,既热烈,又冷酷。 常兴一边驾车,一边对钟欣愉说,他们如今做舞场与演出,有好几处地方。其中一处在外滩,就是她上回遇到林翼的那个屋顶舞厅。另外有一处,便是他们现在要去的俱乐部,在逸园跑狗场的隔壁。 林翼不曾说什么,钟欣愉也只是听着小常讲。 出去留学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与一个名字叫格雷格的奥地利人合伙经营一间酒吧。林翼,常兴,还有知微,都有份。当时似乎只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售卖的货品包括廉价酒水以及卡巴雷歌舞表演。至于这些背后还有什么,她也略略知晓。经过这几年时光的发酵,显然更是今非昔比了。 车子一直开到辣斐德路与宝隆路相交的地方。夜已渐深,城市别处大多灯火阑珊,此地却是才刚醒过来的样子。俱乐部前面的马路上,等候泊车的队伍排得老长,派卡德,斯蒂庞克,入眼都是款式豪华的大轿车,还有车里男人头上的费朵拉呢帽和女人身上华丽的皮草。 常兴不愿意等,摇下车窗玻璃,朝侯在门口的几个西崽吹一声口哨。管事的看见他,殷勤地派了一个人跑过来。他把车钥匙远远抛过去,熟门熟路。 三人下了车,走进俱乐部。正是十二月头上,门厅里已经竖起一棵巨大的雪松,显然是为了耶诞节做准备的,还未装饰珠彩,只见枝叶繁茂,郁郁苍苍。 舞场里更是热闹非凡,天花板垂下璀璨的水晶灯,台上有歌手演唱,旁边大乐队正跟着伴奏,旋律时而旖旎,时而响亮帅气,那号声直钻到人耳朵里去,催人心跳。 常兴一路走,一路还在给她介绍,说:“你看这乐队,货真价实都是美国黑皮,绝对没有菲律宾来的。美国流行什么曲子,此地肯定也有,最最多晚一个月的船期。” “提琴什么的统统拿掉了,现在就兴小号、长号、萨克斯风,说是叫摇摆乐,你听你听,是不是这鼓点一响脚趾头就要跟着动起来” “你现在成专家了。”钟欣愉赞道。 常兴挠挠头笑,一瞬间又成了从前的样子。 电影大概比音乐来得要慢一些。舞池里好几个梳美国式油头留细唇髭的“克拉克·盖博”,外国人或者中国小开都有。《乱世佳人》的拷贝隔了一年才到上海,不久之前刚刚在大华电影院上映,正当红。 第21页 钟欣愉看别人,别人也看她,大概以为她是舞女,又觉穿着不像,只当她是刚出来做,不懂规矩,或者没钱置办。一个“克拉克·盖博”贴上来与她讲话,还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便被常兴用身体隔开,一把搡了出去。那人不知是认得常兴,还是吃到他这一下,忌惮他的力气,做出一个和平的手势,转身到别处去了。 林翼回头看见这一幕,神色未动,径自去和别人讲话。还是常兴,找了桌子让她坐下。 舞台上的歌舞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一群杂役拉出一幅银幕与放映机,说是要放电影。 灯光暗下来之前,林翼才走过来,指给钟欣愉看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女人。 “那个是……”钟欣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他笑,点了点头。 他请了谈瑛,她和知微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电影明星。 宾客们鼓掌,谈瑛站起来致意,有人上前送花。林翼也过去讨了一张签名照,又转回来存心对钟欣愉道:“要不要请谈小姐过来一起坐” “不要了吧,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果然窘迫。那一瞬,简直要忘了这是一座沦陷的城市,还有她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但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放映机开始滚动,银幕上映出的是谈瑛主演的电影《夜奔》,讲的是反日货、反奸商、反走私的进步故事。她再一次觉得,他一定自以为猜到了她的目的,才存心安排了这一场黑色幽默。 黑暗中,光影变幻。 她看电影,林翼看着她,忽然问:“你事情找到了么” 钟欣愉点头,又摇头,如实回答:“只是个临时的位子,做不了太久。” “麦加利”他又问,自然还记得上次那个安德鲁。 “汇丰。”她纠正。 “又换了一个啊”他笑,带着伤疤的那一边眉毛扬起,不知是指银行还是男人。 钟欣愉轻声自嘲:“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对话似乎到了她想要触碰的边缘,但林翼却偏不往下继续了。 这下换做他看电影,钟欣愉看着他,终于问:“你呢生意好做吗” “都说了,眼见为实,你觉得呢”林翼反问她。 钟欣愉懂他的意思。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体面西侨和富有的华人,一个个抽着南美运来的雪茄,饮水晶杯子里特调的鸡尾酒,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更不存在匮竭的问题。 “那还有两家呢”她又问。 林翼总算不看电影了,转过来看着她。银幕折射的微光中,他的面孔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惊艳如鬼魅。 钟欣愉说下去:“还有两家,一家在虹口四川路上,另一家在大西路,对吗” 自上海沦陷,工部局早就放弃了对这两个地方的管辖。苏州河北面的巡捕房全部关闭,整个虹口已在日本宪兵队的治下。还有大西路,是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和平政府的地盘,“声名赫赫”的极司菲尔路 76 号就在那里。 她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竟笑了,把那句话还给她:“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我知道。”钟欣愉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吗” 电影没有看完,林翼起身,抬手朝常兴做了个走人的手势。小常正与一个舞女打得火热,显然没想到走得这样急,一路追着他们出去,一只手还在擦唇边的胭脂。 钟欣愉以为林翼会带她去大西路。但再上车,却是往东边开。隔着车窗玻璃,她认出这是去血巷的路。 血巷,Blood alley,朱葆三路在西侨们口中的诨名。 甬帮领袖,商会会长,倘若朱先生泉下有知,大概会揭棺而起。法租界公董局第一次用一个华人的名字命名一条路,Rue Chu Pao San,本是嘉奖的意思,但这条路却变成了血巷。全上海最短的马路,只有十几个开间铺面那么长,全都是酒吧和舞场,一块钱六跳,甚至八跳,连座位都没有的“钉棚”,以及异人娼馆。离外滩不远,却是另一个天地。 钟欣愉记得,林翼他们最早经营的那家酒吧就是在这里。 这些年过去,人间已是天地翻覆,血巷却还是老样子。 宵禁的告示就贴在各家店门口,但旁边照样站着波兰和俄国来的舞女。至于此地的顾客,有万国商团的佣兵,也有临时驻防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各家远洋轮船公司的水手,还有更多辨不清国籍的外国阿飞,正赶着戒严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一家一家地喝过去,跳过去,最后被关在哪里,便在哪里一醉到天明,就好像玩着一场疯狂的音乐椅子的游戏。 间或有执着的小侍应追出来,摊着手对某个不懂规矩的外国瘪三说:“Mr cumshaw!”,结果大多就是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甚至连此地的乞丐也上夜班,坐在被雨水化开的霓虹灯影里,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香烟罐子,声嘶力竭地喊:“外国老爷苦恼我!外国老爷苦恼我!” 仍旧没有任何解释,常兴把那辆林肯泊在路边。三个人下了车,走向其中一家舞场。房子有两层楼,门面却不起眼,上面只挂着英文店招,是霓虹灯管扭出的两个花体字,Lion Ridge,在雨夜里闪烁着艳粉与荧绿的光。 皮革包裹的弹簧门推开,室内灯光暧昧,人头攒动,充斥着汗液和香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眼看不见舞台,只听见乐队在演奏。他们走进去,到处都有人认得林翼。那些人形形色色,声声打着招呼,可名字却都叫不得。要么是底子不干净,要么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身份。有的躲着帮派,有的躲着官差,又或许两面都见不得。 第22页 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座城中,或许有些人更富有,更骄傲,活得贵如王公。但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和血巷里的这些人一样出身低微,甚至亲手沾过血,区别仅在于来得早还是来得晚,成功还是失败,腰缠万贯,还是一文不名。 钟欣愉看了一眼手表,宵禁就快开始了,她今夜不能再无功而返,索性去吧台借了电话打回南阳路公寓,跟有琪说不必等她。线路那一端,有琪怔了怔,大约还想说什么。她这边已经道别,搁下听筒。 再回头,就看见林翼靠在钢琴那里与琴师讲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琴师点头应承,又对贝斯手和萨克斯风示意。几个人很快结束上一支曲子,一首《慢船去中国》响起来。这大约是此地最熟悉的旋律,一群水手中间爆发出一阵呼喊:“We’re shanghaied!”许多只酒杯同时顿在吧台上,再一起举起来,仰首饮尽。 林翼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向她伸出手。钟欣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邀她跳舞。 是狐步舞的节奏。十几岁的时候,她和知微一起学过。那时,她们轮流跳男女步,但不管是哪一种,知微都跳得比她好,带着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转圈,身体毫无羞愧地与她贴在一起。绝对不像此刻她和林翼的样子。他们大概是舞池里唯一一对保持距离的男女。反例恰如常兴,已经跟一个穿银色流苏裙子的“娜塔莎”搂在一起,肆意地磨着大腿。 而林翼只是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在她背后,仅此而已。周围人声喧闹,他们只是静静地跳舞。 直到侍应端着酒走过,林翼伸手从托盘上拿了一杯递给她,在她耳边说:“在这种地方必定要有点醉,太清醒的人不行。” 很小的一只烈酒盅,里面装的是波兰产的蒸馏伏特加。 钟欣愉接了,慢慢抿着杯沿喝完,而后对他说:“我们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吧。” 语罢,她退开一点看着他,他也一样。两个人目光碰上,像是喧沸中唯一寂静的时刻。她又一次觉得他在估量着她,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不知道。 第11章 六月六 也许就是因为做了决定,那一年,欣愉和知微的生日过得格外奢侈。 先去拍照片,这倒是每年都有的规矩。那个照相馆离坟山路很远,在苏州河的北边,沪东四川路上。欣愉记得他们换了两部电车,再走很长一段路,最后在一家小得不起眼的铺子前面停下来。 店门口的橱窗里贴着很多肖像照,是老板挑选客人中间拍得好的,多印一份,放在那里做广告。 其中有一张侧脸的半身像,黑白的,没着过色。可能因为年数久了,被日光晒得越来越浅淡,变成朦胧的棕灰色,和旁边其他照片比起来,有种特别温柔的感觉。照片里的女人年纪很轻,梳着辫子,看起来简直像个学生,正对着画面外微笑着。 钟庆年每次都会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老板隔着橱窗玻璃看到他们,一脸欣喜地迎出来,张罗着要他们进去。 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谢了顶,非常瘦小,穿束脚灯笼裤和黑布鞋,讲话带很重的广东口音,喊她和知微“妹妹”,让她们叫他“阿公”,又弯着腰问,今年几岁啦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钟庆年代她们回答:“过了生日就七周岁了。” “一晃眼就是七年,要不是看着小孩子大起来,都不觉得有那么久……”老板笑着点头,又背过身去揉眼睛,说,“也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们拍几回。” “怎么这么说呢明年,后年,大后年,还要来找您呢。”钟庆年笑,知道年纪大的人都喜欢这样讲。 老板听了挺高兴,一边摆布景,一边絮絮地解释:“现在到处都是外国人开的照相馆,就算是中国人也是大店生意好,像宝记啦,还有王开。我这样的小店,怕是做不下去了啦……” 店堂的确很狭窄,也很简陋,只有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才不显得昏暗,墙角挂着一面镜子,受了潮,泛出花纹,镜子边上用棉绳系一柄木梳,地上堆着蒙尘的绢花,还有从房顶上挂下来的背景纸,上面画着各种亭台楼阁,或者外滩的江景与大厦,造作却美好。只可惜处处旧了,处处显得落寞。 “要是淑静还在就不一样了,”老板又道,开始调照相机,人矮,背又驼,钻进蒙布里看取景器简直不用弯腰,“淑静会逗笑,会梳头,会画眉毛,有时候还能帮着我揿几张。淑静最会对付小孩子,也最知道女客人想要照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生意总是比现在好,后来请人,再也没碰到过这么得力的……” 钟庆年默默听着,没接他的话,带欣愉和知微到墙边镜子那里整理衣服和头发,再让她们去布景前面站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老板也还是一意地往下说:“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在汇司捕房,每天巡逻都会经过我们店门口。淑静在店里忙,隔着橱窗,你朝她看,她也朝你看,你们俩就这么认得了……” 说到这里,老板笑起来,从蒙布下面探出头。 钟庆年也跟着笑。时隔七年,他偶尔还是会想起产床上苍白如纸的妻子,一颗心还是像被刀割。但那把刀终于磨钝了,心也习惯了疼痛。他很少会落泪了。 然后,镁光灯爆开,影像凝固,欣愉和知微只觉眼前碎了一地的星星。老板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夸她们乖,赞她们长得好,给她们吃糖。 第23页 从照相馆回来的第二天,是过生日的正日子,农历六月初六。 一早照例吃寿面。钟庆年在炉子上烧了水,给她们下面条,宽汤,挖一小勺猪油,切了细细碎碎的葱花,盖上一个荷包蛋,再倒一点点酱油。面条很烫,热呼呼的一大碗,她们一边吹一边吸溜吸溜地吃下去,直吃得满头大汗。 钟庆年笑看着她们,问:“接着要去做什么” “去大世界!”知微叫起来,欣愉也眯着眼睛笑。 越是不能去的地方,就越是期待。期待得越久,到了终于实现的那一天,就越恍惚到不真实。 欣愉记得门票是一角钱小洋,可以玩上一整天。门口有十二面哈哈镜,旁边贴着名字,叫“凹凸光之奇镜”。那个时候开张两年多,已经不大稀奇了。常客们大都司空见惯地走过去,只有她们这样的小孩子才会手拉着手站在镜子前面,看着彼此在镜中的映像,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或上下颠倒,或左右分离,笑得停不下来。 再往里面走,更发现此地大得像个宫殿。房子是曲尺形的,中间有个耍杂技的露天剧场,四周是环形廊桥,连着红宝、银门、高乐,林林总总十来个剧场。里头唱戏、唱歌、唱评弹、演魔术,还有蛇身体、三只脚、连体人这样的怪胎秀,总之什么都有。 廊桥上有各种游艺项目,坐风车、拉杠铃、击电棒、打弹子、套金刚、钓王八、吹橡皮牛。 廊桥下面有小吃摊,还可以骑小毛驴。知微要吃绿豆糕,又说要骑驴。父亲也难得挥霍一次,全部都答应。赶驴人好心,把她们算作一个,只收一角钱让坐了一回。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铁笼子一样的电梯,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一笼一笼地送人上八层塔楼去看风景。 她们一层楼一层楼地玩上去,看见驻场的小京班在演西游记,锣鼓打得喧天响。但隔壁却又是唱越剧的,咿咿呀呀地传过来。 剧场前面位子已经坐满,来晚了的人都站着看戏。她们太矮了,总是被挡住。父亲把她们抱起来,被后面人搡了两下抗议。欣愉有些不好意思,知微却很得意,高高扬着头望着舞台。 白天没有名角儿登场,布景、行头都不太好,做的也都是武戏,配戏的龙套更是跑江湖的武行,罄哐罄哐图个热闹罢了。 第一出演的是花果山,六只小猴子翻滚出来,都是孩子演的,穿一样的行头,画一样的脸,身材却千奇百怪。个子高的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矮的跟欣愉知微她们差不多。排在最中间的那个已经练得很好,手里耍着五色旗,满场伏虎跳,还会凌空踢花枪。可角落里一只胖猴崽却一看就知道是才学的,跟斗翻到一半,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这么硬凑在一起,十分滑稽。她们看得哈哈大笑,黏着不肯走。 再到下一场,总算坐到位子,台上演的是《三请樊梨花》。这一天能称得上角儿的正好就只有这么一个刀马旦,全套点翠的头面,穿蟒扎靠,戴了翎子,脸画得艳若桃花,一双凤眼斜飞入鬓,目光随着功架流转,能唱、能念、能做、能打,又叫她们看得入了迷。 从剧场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父亲带着她们上塔楼,在那里买了一杯酸梅汤给她们吃。你一口我一口,知微只晓得记着轮次,不要谁多了,或者谁少了。还是欣愉问:“阿爸你要不要” 钟庆年笑着摇摇头,揉了一把她的顶发,走开几步,点了一支烟。 正是盛夏,天空中云舒云卷,风吹来海上丰沛的水汽,高处难得的凉爽。他微微俯身,手肘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出神。 后来,隔了许多年,钟欣愉每次尝到乌梅的味道,总是会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眼角的细纹。 接下去的事就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玩得太疯,她起初只是伏在父亲肩上歇一歇,没想到就这样睡过去,最后是被抱着回家的。 但后来忆起当时,知微却总是说:“那天睡着的人其实是我,你是拖着阿爸的衣角走回去的。” 欣愉觉得不对,她分明记得那腻腻的汗意,温热的风,父亲宽实的肩膀,艳阳下闭着眼睛都能看到的一片金黄。以及醒来时,发现脸上和手上黏黏的痕迹,舔一下,还是甜的,是酸梅汤的味道。 可再转念,又是不一样的画面。她同样也记得自己拖着父亲的衣角,走过宽阔的敏体尼荫路和爱多亚路。那时,路边只有些碗口粗的小树,树荫还很细碎,午后耀目的阳光坦坦荡荡地洒下来,晒得她双颊发烫。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也不确定了。 只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拿出新书包,还有新买的白羊毫笔,一块砚台和一截子徽墨,说是送给她们的寿礼。她们把文具装进书包,再把书包背在身上,对着玻璃窗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是不是也像那些上学的大孩子一样神气。 又隔了几天,父亲带她们去培华学堂考小学。 学堂里的先生问她们几岁可认得字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话说得很和气,也不是什么难答的题。欣愉却紧张得想吐,还好有知微握着她的手,才让她镇定了一点。可过后知微又要笑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但不管怎么样,她们还是拿到了培华学堂的蓝布校徽,就连过生日拍的照片也洗出来了。 第24页 相纸被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四周有精致的白色花边,围着一方黑白灰的画面。画面中,她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两相望。身上穿一色式样的小褂子,梳一色式样的学生头,脸上带着相似却又不同的笑容,一个是一望见底的天真,另一个却透着些狡黠。 欣愉想象,如果老板把这张照片摆在橱窗里,路过的人停下来看一看,大约也会议论:这一对双生子,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那一种。 第12章 镜中人 林翼不语,带着钟欣愉往舞场后面走。 那里也有一个出口。推开门,冷气便涌进来,外面是一条黢黑的小巷。此时天上仍旧不见星月,到处都已经被雨浸透,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在墙角的明沟里流淌,漫射着前面马路上透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宛如一个覆满焦油的涵洞,蠕动,吮吸,把所有误闯进来的人吞吃消解。 钟欣愉看不清路,脚下没数。林翼一手虚揽在她身后,带着她去房子后面的救火梯,从那里爬上去。她滑了一下,一把抓紧铁梯的栏杆。他的手也覆上来,拉住了她。 皮肤是冷的,手心却炽热。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她无暇多想,只当是 deja vu。 走到二楼,推开铁楼梯尽头的门,两个人又回到光亮里,室内还是那种蒙着彩纸的暧昧的灯光,混杂着酒精,香水,以及可疑体液的气味,再加上满墙艳丽印度壁纸,地上铺的金沙大理石,其上斑驳的花纹像是骷髅的眼睛,一对接着一对,黑洞洞地望着她。 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房间,林翼用钥匙打开其中的一扇门,让她跟着他进去。 房里没有开灯,空气干净而冷冽,像是隔绝的另一个时空。但窗外分明就是 Lion Ridge 的霓虹店招,灯管焊在钢窗架子上。 借着那一点闪烁的荧光,钟欣愉看到窗口留着一条缝,夜风吹得纱帘拂动,雨滴正从那里泼进来。 她又觉得似曾相识。隐约想起许多年以前,她来血巷找知微,好像也是在这么一个房间里。但她记得那时楼底下的舞场小得多,简陋得多,装饰也跟现在完全不同。 林翼关上门,又去关窗,而后才拉亮了窗边的一盏落地灯,把墙角的暖炉开关掰下去。灯光不太亮,房间仍旧笼着一层霓虹的颜色,时而是绿的,时而又变红了。暖炉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先于热气散开的是一丝隐隐的檀香。 钟欣愉朝那里看了一眼,大日牌的,烧煤油。还有窗外对面建筑上挂着的啤酒广告,樱花牌,其实就是从前的怡和,如今换了瓶子上的标贴,打上了“日本海军专供”的字样。 这些细节总是让她觉得恐怖。整个城市随着战事的推进一点一点地改变,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她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才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这是知微住的地方”她明知故问。 其实早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大铜床,以及床头柜上摆着的一盏铜灯,一小尊铜香炉,还有一个水晶小花瓶,瓶子里头插着几支银皇后。 知微有些迷信。灯,香,阔叶长青的植物,床头必须要有这三样东西,旺财运。 林翼点点头,没说话,示意她去坐窗边的沙发。 钟欣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而后才开口问:“她人呢” “出去了。”林翼回答,伸手松开领带,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去哪里了”钟欣愉又问。花瓶里插的银皇后还是新鲜的,水也很澄澈,显然主人才刚离开不久。 林翼像是能看出她的心思,添上详细的解释:“有个歌舞班子,全都是白俄,这趟出去,是早就签了的演出合同。” 言下之意,并不是因为你。 “要走多久”钟欣愉继续问下去。 “四个多月,”林翼回答,“青岛、天津、北平、哈尔滨、奉天,一路北上。到威海卫坐汽轮,先去横滨,再到东京和神户,最后一站香港,从那里回上海。” 钟欣愉意外,却也不意外。知微从来就是这样,来去自由。 “日本人的合同”她问。其实话说得很明白了,北边那些地方都已经是日占区。战场上一路乘胜,总需要庆贺和狂欢。 林翼没有否认,又说:“路上再带点东西,赚头很好。” “带什么呢”钟欣愉装作不懂。 他便也泛泛地回答:“什么都有。” 这就是他给她放《夜奔》的原因,电影里反的走私奸商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林翼知道她明白了,靠到椅背上笑起来,说:“你也别怪我们发国难财,其实爱国的财,我们一样也发。铜钿就是铜钿,分什么香的臭的呢” “爱国的财”钟欣愉重复,等着听下文。 林翼却没再说什么,探身过来打开床头柜的门。门后是只夹万,焊在墙里的。他一格一格拨动圆锁,转盘发出轻微的机械声。这情景又让钟欣愉觉得似曾相识。 锁舌弹出,夹万的钢板门无声开了。里面自然是钞票,日元,美金,英镑,法币,颜色各异,有新有旧,但都被一卷一卷地捆扎好,整齐地叠放着。 “你们在做套利。”钟欣愉道,不是问句。 林翼果然点头,又关上了那两道门。 1938 年,日本人在北平扶持临时政府,成立联合准备银行,发行一种叫“联银券”的钞票。法币可以自由兑换英镑与美元,为了与法币抗衡,联银券也号称绑定与日元之间的汇率,一比一。 第25页 钟欣愉当时就曾做过这样的预测——一定会有游资利用其中的汇率差套利,甚至反过来影响日元的汇价。顾问室里的其他研究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兑换是受到日方限制的,不可能形成规模。结果却是让她料中了,日方大肆做空法币的同时,日元也在被各路游资做空,东京几张大报上面关于“圆安问题”的报道连篇累牍,连带着日本陆军方面的对华经济政策都受到质疑。 她知道这里面所有的渊源,甚至并不意外林翼和知微便是这“游资”之一,但亲耳听到林翼这么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丝神奇。远隔重洋,她想到的,他们当真做了。 “不会有事吧”她表现出担忧的样子。 “用联银券换日元是要日本官方许可的,”林翼给她解释,像是安慰,又不太认真,“这生意说是租界的黑市在做,宁波帮,温州帮,犹太帮,其实每一笔里面都有日本人的份。谁说只有中国出汉奸到了铜钿面前,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岳飞文天祥” 言罢便笑起来,十足的讽刺。 “你们打算就这么做下去”钟欣愉继续问,朝着她计划中的方向。 林翼摇头,说:“已经停手了。这跟交易所里做股票是一个道理,现在每班去横滨的船上都有那帮在虹口开两替屋的日本人,连浪人都开始夹带日元,看见他们,就知道这生意已经没有做头了。” “那以后呢”钟欣愉又问。 林翼看着她,静了静才反问:“你是在担心我做汉奸么” 钟欣愉料到他会这么想,只是低头自嘲:“你别取笑我了。就像你说的,铜钿就是铜钿,不分香臭。大家乱世各求自保而已,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呢” 再往下,又到她回国的原因了。 林翼却换了话题。他俯身过来,双肘支在膝上,眼睛找到她的眼睛,对她道:“欣愉,你需要多少钱” 这是个有些压迫感的动作。落地灯的光笼罩着两个人,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感觉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你需要多少钱”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愈加低下去,“我可以给你,你买到船票就去美国,不要再回来了。”顿了顿,再添上一句,“……知微不会介意的。” “那你们呢”钟欣愉也看着他问。 “我们也是要走的。”林翼回答。 “打算去哪儿”她并不放过他。 “……澳门。”他反应很快,可听起来还是像信口编的。 “什么时候走”她继续追下去。虽然欧战爆发,但葡萄牙仍旧保持中立,这个葡国治下的小岛便成了距离这里最近的“和平世界”。这并不是一条不可能的出路。她又一次地想,逃吧,一起走。 林翼却像是被她问住了,又笑起来,含糊作答:“等钱赚够了就走。” 什么时候才算够呢她忽然想起这句话,似乎是从前就问过的。方才的冲动不见了,她也像他那样说一半留一半:“我不打算再去美国了,只想见见知微,我等她回来。” 林翼似乎并不意外,却住了口,背靠到椅子背上,调开头去看着窗外。楼底下隐约传来萨克斯管奏出的旋律,以及贝斯弹拨的节奏,还有远处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 他站起来,对她道:“宵禁了,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钟欣愉对此并无异议,但他又加了一句:“保险箱里的东西随便拿多少都可以,密码你知道,知微不会介意的。”说罢,便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周围反而好像没有那么安静了。煤油炉还在烧着,房间里已经温暖起来,她听着变幻回旋的音乐,复盘方才的对话。知微不在,四个月,来不及了。但计划仍旧可以继续,也必须继续下去。 除去那些言语,林翼的面孔和双眼同样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当中。她发现很多时候自己无法分辨他眼神里的含义,是犹豫,疑惑,试探,还是沉迷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意识抽离,她从沙发上起身,打开床头柜的门,手伸进去,找到夹万的旋钮。 林翼说,密码你知道。 本能般的,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动,136,587,直到听见轻微的机械声,锁舌又一次弹开。 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拿出里面整齐码放的钞票。那气味是她熟悉的,算不得馨香,也不难闻。铜钿就是铜钿。 最下面压着一只马口铁的匣子,她摸到了,抽出来,好像一直都知道它就在那里。匣盖上陈旧的印花一点一点暴露在灯光之下,是外国城市的街景。小时候看见了也不认得,现在知道了,这画的是伦敦塔桥。还有上面印着的字母,一个很普通的英国牌子,Walker's。 匣子搁在膝上,手指轻抚,却没有打开。她知道里面有什么。 回忆涌来,她须得努力摒除,才能不被吞没。甚至感觉身后有人望着自己,可回头去看,才发现那只是化妆镜中的映像。 床对面有个梳妆台,嵌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镜前摆着香水和脂粉,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的和式晨衣。 钟欣愉望着那面镜子,仿佛可以看见一个人不着寸缕,从床上下来,走到梳妆台前,披上那件晨衣,绸缎衣摆随着动作飘起,又复平静,宛如一只大鸟收拢它黑色的双翅。而后,慢慢地化妆,慢慢地更衣,像一个即将粉墨登场的演员。 第26页 “知微……”她在寂静中开口轻唤。 镜中人也看到了她,指间夹一支美丽牌香烟,笑了笑说,侬回来啦 第13章 小京班 九月份开学,欣愉和知微进了培华学堂读书。 小学部分四个年级。一年级国文只教些简单读写,算数也就是几道加减法的题目。学年末尾有考试,成绩优异者是可以跳班的。给她们上课的先生说,有聪颖的孩子十岁不到就已经小学毕业,升到中学部去了。 欣愉听见,十分欣喜,回到家里告诉父亲,她一定要跳班。 钟庆年问:“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呢” “一个学期学费三块银元,每一级有两个学期。也就是说,跳一次班等于省下六块洋钿。”欣愉算账给他听,这在当时的她眼中是很大的一笔财富。 钟庆年莞尔,说:“阿爸不差你这六块钱。” 欣愉又道:“小学毕业升中学,中学毕业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赚铜钿了。” 钟庆年蹲下来,看着她说:“阿爸可不想你这么快大起来。你慢慢地学,好好地学,开开心心地做个小孩子就好。” 欣愉点头。虽然还惦记着那六块银元,但她也喜欢父亲说的这句话,开开心心地做个小孩子。 也是在那个月,赵淮原说到做到,借着自己调去中央捕房的因头,在老正兴摆了两桌酒水,请了华探长过来。 席间,钟庆年去敬酒。话已经讲了,酒也饮尽,华探长转过去听别人闲聊,把他晾在那里。还是赵淮原圆场,凑上去喊了声“爷叔”。虽说在巡捕房里做事,他们其实也都是帮派里的人,拜了老头子,有辈分的。 华探长这才回头,好像刚刚看见钟庆年,问赵淮原:“这位是……” 赵淮原开口解释:“您老早还是沪东一区探长的时候,他在汇司捕房做包打听的……”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就是那个……到工部局警务处去告了您的那个呀……” 华探长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是他啊。” 场面不好看,但钟庆年还是添了酒,一口饮尽,说:“那时候是我不懂规矩。” 华探长还是不喝,只叫他站在旁边给自己代酒。周围人心里有数,一个个轮着来敬。其中不少都是钟庆年从前的后辈,此时拍着他肩膀,嘴里不三不四地拿他玩笑。 赵淮原脸上陪着笑,悬着一颗心旁观,就怕他把酒杯一摔,拂袖而去。可直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华探长起身要走了,钟庆年仍旧站在那里,添了酒,再敬一杯,脸上还是带着笑,说:“我干了,您随意。” 都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这样倒也有些意外。探长顿了步,回头对他说:“长远不看见你了,有多少年啦” 钟庆年答:“七年了。” “哦,七年了……”探长重复,总算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席散,账房替探长派红纸包,竟也有钟庆年的一份。他已是大醉,垂头坐在角落里。是赵淮原道了谢,替他接过来,等其他人都散了,挨着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从前那回事,就这么过去了。”而后叫一部黄包车,送他回坟山路。 那时,欣愉和知微已经睡了,被开门的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趴在铺板边上往下面看。 煤油灯摇摇曳曳,是钟庆年又叫住赵淮原,手里一把东西要往他口袋里塞,说:“这个你拿走。” 看不清是什么,只听见银元和银元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动静跟铜币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特别的清越悠远。 赵淮原手按着衣服,胳膊肘顶开,说:“这就是分给你的,我拿走算怎么回事呢” 转而又劝:“你也不要看不惯。在巡捕房里做事,天天吃辛吃苦,铜钿么只有这么一点点,你说为什么还有人要来做这一行外快其实就是算进去了的呀,应当应分的。上面不追究,下面心照不宣。你要是不肯拿,谁都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钟庆年笑了笑,答:“你放心,我明白。今天这些钱还是你留着,是我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侬这个人啊……”赵淮原摇头叹气,口袋里的东西却是接下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转身推开门,下楼去了。 欣愉仍旧趴在那里看,心里暗暗地想,我还是要跳班的。小学毕业升中学,中学毕业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赚铜钿。到了那个时候,父亲便不用再这么为难了。 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她在学堂读书的确极其用功,每日都有先生的表扬,本子上盖了许多红五角星的章。 知微却总是不以为然,说:“一次表扬得一颗红五星,十颗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十块红烧肉……”顺口溜一样地唱下去,可以唱一路。 先生的奖励其实只有红五星和小红花,后面那些全都是瞎编的,十朵小红花多半还换不来一块赤豆崇明糕。学堂里的奖励和惩罚,知微都不当真,上课的时候总是在练字用的毛边纸上画画,密密的纵横交错的线条,没有人看得懂她在画什么,或者干脆放空了心神,望着外面的天,等散学的钟声。 初小只上半天课,中午放回去吃饭。从学堂回家的路上,经过从八仙桥到爱多亚路的繁华地段,她要在那里捡人家丢掉的香烟壳子。 第27页 那时,坟山路弄堂里的孩子大都集烟画。所谓烟画,就是香烟里附带的画片。上面的图案有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国群雄,还有西游记里的仙佛妖魔。孩子们管那个叫“香烟牌子”,传说攒齐一套,便可中大奖一百元。 就像知微不拿小红花当一回事,欣愉也不相信所谓的大奖,只要香烟厂老板一套里面少印一种,就永远没有人拿得到那传说中的一百元。 但知微并不在意,说:“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有人相信,就有用。” 地上的烟盒大多都是空的,难得有几只被人随手一揉扔在路边,画片还装在里面。知微拆出来,就成了她的本钱,拿去与别的孩子比赛。 形式近似于赌博,叫作“拍香烟牌子”。旧式弄堂里高高低低的弹格路肯定是不行的,非得是附近新建的公寓房子,门口有水门汀的台阶,三格或者五格,都可以变成他们的“赌桌”。 双方各自下注,一张,两张,甚至更多。然后用手轻轻一拍。如果能一次全部翻过来,就算是赢了,把赌注统统收入囊中。 知微玩这个有些窍门,比如把烟画稍微弯折一下,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或者眼观天象,借风的力量把它们翻过来,甚至偷偷在手心呵气,把牌黏在手上。 不管是用哪种手段,算不算不作弊,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将手上那一沓子烟画越变越厚,再把其中重复的那些给出去,使得跟着她玩儿的孩子越来越多。弄堂里十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都听她的调派,由着她坐在黄沙堆顶上指挥,玩官兵捉强盗。 自从去过大世界,看过一回京班的演出,这游戏更添了新角色。 知微要做樊梨花。 孩子们摸不着头脑,问她樊梨花是谁 她便学着那刀马旦的样子,胯下骑一匹桃花马,左手执缰,右手抄一把凤嘴梨花枪,从沙堆上冲将下来,追魂落影。 一群小兵追着她叫“樊将军”。可没过几天,她又换了花样,自称窦仙童。 孩子们又问,窦仙童是谁 知微再学给他们看,使双刀的女大王,下山劫粮遇到大将军薛丁山,用捆仙绳把他捉了回去。说是《棋盘山》里的剧情,她在大世界里看过。 其他孩子懵懂点头,只有欣愉知道,她们上一回去大世界,只看了《三请樊梨花》和《花果山》。 太阳渐渐落下去,孩子们一个个被叫回去吃饭,游戏便散了。知微总是最后一个走,到弄堂深处一幢房子后面藏她的宝贝。 她手上攒的烟画太多,又不愿叫父亲知道,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挑一个少人经过的墙根,扒出一块砖,敲掉巴掌大的一个角,留出空间,先把烟画放进去,再塞回砖头,宝藏一样囥起来。 但那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以至于让她塞烟画的时候比往常吃力。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面刻了几行字: 大世界剧场小京班,龙套出入证,乙未年发,倘若遗失,罚洋五元。 牌子是知微在大世界门口捡的,就跟那些烟画一样。她当时拿给欣愉看,而后眨眨眼睛,问:“你想不想再去那里玩” 欣愉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是想的,但她不愿意为难父亲。上一次去已经用掉好几个银角子,是他们一个礼拜的吃用开销。可要是用这块牌子,她又觉得不对。 知微看穿她的心思,不再问了,只是把牌子藏在这里,说:“谁捡到就是谁的,你不许告诉阿爸。” 欣愉猜的到,知微准是拿着它,装作小京班的龙套,混进大世界里去玩了。 在那之前,她们总是形影不离。也许因为长大了,就是从那时开始,她有些时候不知道知微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但反过来却不一样,知微好像总是对她了如指掌。 谁捡到就是谁的,听起来有道理。心中却还是有些疑惑,如果这么做没有错,为什么不能讲给阿爸听呢她没有说出去,只是因为还记得上一回的那一声“叛徒”。 就这样,到了那一天,她一个人走在散学的路上。 经过八仙桥菜场,有个人冲过来,从身后一把拉住她。 欣愉吓了一跳,挣扎着回头,发现对方也是个小孩,敦敦实实的一个,头皮剃得光青,开口就喊:“捉牢伊,捉牢伊,就是伊偷我牌子!” 那一张大嘴巴,再加上刮喇松脆的喉咙,就在耳朵边上响。她只觉脑袋嗡地一声,想要挣脱却又不能。男孩跟她个头差不多高,力气却大得吓人,两只手铁钳子一样抓着她。 那个地方一向热闹,眨眼的功夫,周围路人已经聚拢过来,脸上带着看戏的表情。欣愉哪里经过这种场面,脸霎时涨得通红,连句整话都说不出。男孩见她这样,更确定自己抓对了人,愈加扯开喉咙大叫。 又有几个孩子挤进来,拥到她身边。 “这是个哑巴吗不会讲话” “偷东西倒是机灵,欺负到我们小京班头上来了!” “搜身,搜她身,牌子肯定藏在身上呢!”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难说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揪她褂子,有人捏她下巴要她抬头。她拼命挣扎,躲开他们的手,却无论如何逃不掉。 “都在干嘛呢”外面有人喊。 男孩子们住了手,那个大嘴巴回头告状:“阿哥,就是伊!偷我牌子!” 第28页 欣愉也朝那里看过去,只见人群外走进来一个人,个头比这几个孩子都要高,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抹了粉白,上身一件短褂,下身一条灯笼裤,是练功的打扮。已经是初秋了,但他还是敞着怀,裤腰扎得也低,露出精瘦却又结实的胸膛和肚子。 他叉腰站在那里,歪着头看看她,开口却是问别人:“常六儿,就她,偷你的牌子” 那声音懒懒的,带着些好笑,倒像是不信。 欣愉也看着他,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奇异的发现——这人的五官尚能看出几分稚嫩,个子却已经蹿得挺高,不笑的时候表情沉静,像小孩子装作大人的模样,可一旦笑起来又有点痞,像是一个大人藏身在小孩子的皮囊里。 第14章 圣亚纳 第二天早晨,钟欣愉醒来。 她不知道楼下的乐声是什么时候停的,只记得直到后半夜仍旧隐约地传上来,从时髦欢快的爵士变成了小提琴,像是东欧那边的曲调,听不懂,唯觉悱恻缠绵。 她顺着救火梯下到底楼,舞场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佣在打扫,簸箕里满是废弃的舞票。她问起林翼,女佣只作不知,指指舞台后面,才发现有几个人正坐在那里打牌。 其中一个正是上回送过她的白俄司机,说是老板关照的,要他在这里等她,送她回南阳路去。 钟欣愉婉拒了,只抄下了此地的电话号码。临走之前,看见一个白发乐师睡在幕布后面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盖一件很旧的大衣,像是沙俄时代的军装。她漫无目的猜想,也许是因为住处太冷,又或者根本没有地方住,所以才睡在这里。昨夜哀伤的曲调,大概就是出自这个人的手。 她独自走出去,外面是浅灰色的初冬的早晨。雨已经停了,朱葆三路上的低洼处还积着水,与昨夜比起来显得格外宁静而空旷。地上留着酒瓶的碎渣、脏污的假花瓣、醉汉的呕吐物,唯有狂欢的人群不见踪影,只剩一个扫街的老人正用一把竹扫帚一下一下地把所有这些抹去,但究其结果,不过就是等到入夜之后,重新再来这么一遍罢了。 空气湿冷,她往前走了一段路,搭上一部电车,一直坐到大世界那里,再排队过了路障,步行去公共租界转另一条线。 这是她幼时最熟悉的地方。白日天光下旧地重游,却已经辨不出过去的影子。昔日绵延成一片的旧式里弄早就不见了,那个三角形的地块上如今是一所医院和一座钟楼。要不是跑马场还在原处,坟山路也还是原来的名字,她恐怕会完全认不出来。 回到南阳路公寓,沈有琪的房间关着门,像是还没起床。钟欣愉在小客厅里脱掉外套,仍旧像平常一样去厨房,洗了手,烧粥,煮鸡蛋,切酱瓜。直到听到声音抬起头,见有琪正靠在门边看着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裹了块羊毛毡结穗子的披肩。 “吓我一跳,不声不响地……”钟欣愉笑着埋怨了一句。 “你昨天没回来。”有琪道。 不是个问句,但钟欣愉听得出来这是一个问题。 她把粥盛出来,酱瓜装进碟子里,放到小圆桌上,这才解释:“我找着我家里人了。昨天夜里聊得太晚,赶上宵禁,就留在那里睡了。” “你还有什么家里人啊……”有琪坐下,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认得很久了,曾经走得很近,她过去的那点事情有琪差不多都知道。 “是真的家里人,一个阿爸的那种。”欣愉认真地回答,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是林翼用过的说法。 “那叫出来啊,让我见一见。”有琪还是大学时代规矩。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女孩子里她月份最大,凡是有交了男朋友的,都要得到她这个大阿姐的首肯。 “等有机会吧,”钟欣愉笑起来,把两只鸡蛋放到自来水里浸凉,再坐下来剥壳,“还有……我打算在法租界那边找房子,跟他们住得近一点。” “这就过河拆桥啦”有琪埋怨,舀起一调羹粥到嘴边吹凉。 “胡说什么呀”钟欣愉又笑,“在你这里叨扰很久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有琪不说话,粥吃到嘴里,又搛起一小段酱瓜,慢慢地咀嚼,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用急着搬,现在租界里找房子不容易,就你这么个人,住在我这里其实也不占多大地方。” 钟欣愉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有琪又问:“你还是会去银行上班的吧” 钟欣愉还是点头,知道这是怕她在外面上人家的当。 果然,沈有琪放下调羹看着她,竟也是那种探究的眼神。她直觉似曾相识,怔了怔才想起来,是在林翼眼中看到过的。 “怎么了”她问。 有琪幽幽地道:“照道理说,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她又问。 有琪望着她回答:“你这么聪明,这么理智,不应该落得跟我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钟欣愉笑起来。 有琪低头,没有回答。 钟欣愉便也不再追问了,脸上仍旧是温和无害的笑容,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欣愉,你为什么回来她好像又听见林翼这样问。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其实是有机会逃开这一切的,但最后只是默默地,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白粥。 第29页 在血巷的那个房间里,她给林翼留了字条,其实只有一串数字,是南阳路公寓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她从夹万里拿出来的钞票上。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另一样东西,是那只马口铁匣子里的照片。照片上是她和知微,一左一右对坐着,脸上带着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笑。相纸的周围有精致的花边,只是年份久了,起了毛,微微泛黄。背面还有父亲的笔迹——1919 年 7 月,七周岁。 她舍不得在那上面写字,所以还是写在了钞票的水印处,和照片一起放在了梳妆台上。其实只是想告诉他,她知道那个密码,就像他说的一样。 随后的这一天,她等着林翼来找她,然而却没有。最后还是她打电话去 Lion Ridge,跟那边的人说要找他,但之后回电过来的却是常兴。 钟欣愉并不意外,昨夜林翼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他希望她远远地走开,不要再回来了。只可惜,她要做的恐怕正好相反。 她在电话里跟小常打听找房子的事情,说她以后在外滩上班,希望住得近一点,想他们就在那一带经营舞场,应该对附近很熟悉。 听筒里静了静,而后一口答应,说:“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了。”钟欣愉向他道谢。 “你跟我说麻烦”小常听得笑起来,像是不可思议似的。 钟欣愉感激,甚至有点庆幸电话对面的人是小常。要是换了林翼,大约又是那种态度——不愿意再见到她,但也不想她日子太难过,最好就是给她一笔钱,让她回美国去。 她还是不太能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是任务里最不足道的困难。做出回国的决定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自嘲地想,别人家的女间谍不是电影明星,便是艳舞女郎,比如《魔女玛塔》里的葛丽泰·嘉宝,怎么会是她这样的人呢一个埋头在各种钞票和数字里的女研究员。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继续。 但等到说过“再会”,那边却迟迟没有断线,她忽然觉得林翼应该也在听。 最后,还是她先搁下了电话。 “阿哥……”线路彼端,常兴仍旧手握听筒,看着林翼欲言又止。 “你去帮她找房子,”林翼对他说,而后添上一句,“其他事情一律不要提。” 常兴点点头,答:“我晓得了。” 林翼没再说什么,拿上礼帽走出去。 外面的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血巷的夜又要开始了。 他站在 Lion Ridge 门口的屋檐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夹,再从里面抽出那张照片。黑白的肖像,女孩在其中微笑。他看着,看着,竟也莞尔。 常兴说到做到,很快就帮钟欣愉找到住处。 房子名叫圣亚纳公寓,在法租界辣厄尔路上。七层楼里的第五层,进门一个卧室,一个起坐间。大小和地段都是刚刚好,蜡地钢窗,电梯与锅炉房,设施一应俱全。 房东是法国人,全权委托门房管理。那是一位和气而精明的本地老先生,说不要顶费,租金也开得很低。 钟欣愉自然觉得奇怪,再往下细谈,才知道个中原因。 房东已经把房子整栋出给一家洋行,约定三个月之后交付。给她的这一套,上一个租客也是法国人,刚刚坐船去了香港,所以才临时空出来,租期只有三个月。 钟欣愉会意。如今的法租界已经由维希政府管理,的确有不少法国侨民匆忙离开此地,去香港追随戴高乐的自由法国。这房子多半就是门房趁机赚外快,私下拿出来放租的。 她也还记得上次与林翼的对话,常兴之所以选了这里,一定也是林翼的意思——要她到时候走人。 她没说什么,当即付了定金,收下钥匙。此地与黄浦江仅隔一条横马路,距汇丰银行不远,离血巷也很近,正合她意。 搬场是很便当的。她回国不过两个礼拜,行李只有两只皮箱而已。常兴开着一辆招摇的宝蓝色名爵跑车过来帮忙,沈有琪也一路送她到新居。 安顿停当,她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请常兴和有琪吃饭,一半是答谢,另一半也是实践诺言。沈有琪说过,你还有什么家里人,约出来让我见一见。钟欣愉相信,常兴足可以叫有琪放心。 有琪的确放心,甚至凑过来跟她耳语,玩笑着说:“本来生怕你给人家欺负,现在反过来了。这是你侄子还是外甥怎么好像有点怕你” 钟欣愉胳膊肘顶开她,叫她别闹了。 餐桌上,三个人聊得天南海北,可仔细想起来,其实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没提到。钟欣愉每次问起林翼,常兴都会一句带过,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再加上有琪也在旁边,有些事的确不方便讲。 一顿饭吃完,两人一起送有琪回南阳路。 名爵开到路上,马路对面便有辆黑色的纳什跟着发动起来,总是隔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常兴瞄了眼后视镜,既不意外,也无意甩脱。一半是不想惊动两位女士,另一半也是习以为常了。 钟欣愉便也不说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就知道了。甚至还不止一方。至于这辆纳什,多半是和平政府的人。 就在几个月之前,76 号与日本宪兵队办了个沪西联合警察署,用的都是这个牌子的车。而且这跟踪的行为实在不算高明,完全不像是职业特工所为。 第30页 战争已经进行几年,穆先生早已离开上海,本地的帮派重回丛林状态。76 号招募了其中一些门徒,专做最肮脏的工作。这些人还带着原本的街头作风,粗鄙而散漫,有时甚至会搞错行动地址,刺杀对象,但手段却足够凶悍,比如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饭店客房里刑讯,浴缸里绞杀分尸。她也曾觉得骇人听闻,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并且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到了南阳路,有琪下车道别。钟欣愉还在想,是否要把话说破。那辆纳什已经拐到他们眼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人,头上戴藏青色呢子礼帽,身上早早披挂上了貂毛领子皮大衣,脚上是花哨的三接头皮鞋,走过来敲敲常兴那边的车窗,做出一个笑脸,对他道:“常老板,搬场啦” 常兴摇下车窗玻璃呛回去:“我每年给舞场里多少人找房子,每一个都要跟你报告”说罢便将车子倒后一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钟欣愉知道,这句话是为她说的,好让那些人不要太过注意她和有琪。 “总是这样的吗”她问,回头朝那辆纳什望了一眼,看见三接头也上了车,这一次倒是没有跟上来。 常兴面色有几分难看,敷衍道:“不要紧的,跟你没关系,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钟欣愉却看着他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常兴还是嘴紧的,叹了口气说:“……所以你明白了吧” “嗯,所以叫我三个月走人。”钟欣愉顺着他说下去。 常兴听出她话里的揶揄,无奈笑了,也算跟她推心置腹:“阿哥叫我在国泰给你定了船票,一有舱位就可以走。现在从远洋码头出发的每班船,不管是头等还是末等,去美国,去新加坡,还是去香港,都有人传说是最后一班。再晚,怕是走不了了。” “那你们呢”钟欣愉问。 “我们也是打算要走的,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澳门。”常兴回答,话接得太快,反倒有些刻意了。 钟欣愉存心道:“是狗二哥的事情吧” “啊”常兴果然意外,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跟他们合伙的那个奥地利人,名字叫格雷格。常兴讲不大来外国话,一直叫人家“狗二哥”。 钟欣愉只等着听他下文,常兴却跟她讨饶,说:“都是阿哥交代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我明白,”钟欣愉点点头,可转而又道,“上海滩就是人最多。既然有人要走,也就有人留下来。船票价钱炒到天上去了,但总是会有下一班的。” 常兴看了她一眼,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再怎么讲。 钟欣愉也不多言,等车子回到法租界外滩,停在圣亚纳公寓楼下,便与他道别,下车去了。 她知道今天的事,以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常兴回去之后都会转述给林翼听。只是不确定,林翼是不是会来找她。 第15章 刀马旦 这比喻分明是欣愉自己想出来的,反过来却让她有点害怕。 她低下头避开那大孩子的目光,只看见两条裤腿。说是白布,又泛着灰,上面隐约有个印记,辨不清是什么。还有两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对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挺大。 “都撒手,都撒手!”他朝她走过来,赶开另外那些男孩。 她定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也许应该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是事实,她晓得那块牌子就在知微手中,也晓得知微真的用它混进大世界里去过。 心跳快起来,快到让她觉得目眩,却又好像在放缓,缓到周围的人和物都在远离。她脑子里木然地数着数,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 可下一秒却是知微撞进人群,拉起就她就逃。她脚步跟不上,差一点跌倒,但知微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去,一头钻进八仙桥菜场。 小京班的男孩子当然不会放过她们,一个个跟着追上来。尤其是常六儿,大约因为要罚的那五块银洋,盯得特别紧。眼看又要抓到她们了,知微直接冲到旁边摊位上,拿了条铁钩甩将起来。 那铁钩是挂整爿猪肉用的,很重,坠得她整个人都往一边歪。可她还是那股劲儿,自以为天生神力,拼了全身的气力照常六儿头上劈下去。 这要真打上了,得出人命。常六吓得抱住脑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周围人只来得及发出惊叫,欣愉也是一样,“啊”地一声喊出来,后面半句话堵在喉咙里,知微你不可以这样! 所幸那大孩子也到了近旁,一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知微往回夺了两下,终究力气不逮。其他人还当事情就这么完了,才刚松了口气,她却突然将钩子往前一送。那大孩子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反应不及,头才刚偏了偏,钩子尖儿已经戳到他脸上。 知微立刻撒手,对欣愉说:“快跑!” 钩子哐当一声落地,欣愉见那大孩子两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指间涌出来,又顺着胳膊往下淌。她又定住了,在那里不敢动。可知微才不管,回身拉上她,紧抓着她的手,撒腿就跑。 “阿哥——”常六儿在后面哭喊。 小京班的孩子和围观的路人也才回过神,一个个地都在叫:“戳瞎眼睛了!戳瞎眼睛了!捉牢伊,捉牢伊,戳瞎人家眼睛,不好让伊逃!” 第31页 老鹰捉小鸡一般,他们围着,堵着,追着。欣愉跟着知微左突右冲,瞅准最弱的一个撞散了那包围,出了菜场便沿着敏体尼荫路一路奔逃,绕过一个个行人,又跑上爱多亚路,冲乱了十字路口的车流。 马路宽阔,总共七个车道。后面的追兵不及她们灵巧,或者说远没有她们这样不要命,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欣愉听到纷乱的喇叭声,汽车似乎贴着她的脸呼啸而过,还有司机的叫骂就在耳边响,由近及远。她其实已经跑不动了,甚至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撞死在这里。但知微不松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她。她也不愿变成拖累,勉力迈着步子,感觉她们就好像成了一个人,不去评说这件事的对错,只是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后不知是谁的脚在街沿绊了一下,她们一起扑倒在地上。 小京班的男孩子们随即赶到,把欣愉和知微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说要喊巡捕,另一个立刻喝止,只想把她们提溜起来带回路那边去。 知微猛地犟开,扯着嗓子大叫,手脚又踢又打。旁人轻易拿不住她,欣愉却分明看见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非得不要命似地往马路这边跑。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隔路而治,两边的巡捕勿来勿去。从前洋泾浜还在的时候,这一带的混混们就有个俚称叫“八仙桥小瘪三”,在这一边犯了事,跑到另一边去就得了。偷皮夹子的扒手,打群架的流氓,都会玩儿这一招。 欣愉记得,知微对她说过那块木牌是在地上捡的。她原本也不相信知微真的会去偷别人的东西,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路这边的巡捕是认得她们的,本来小孩子打架倒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可这毕竟见了血,大世界的东家是帮派里的老头子,京班武行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们自知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掺合,赶紧让人打电话去找钟庆年。 等钟庆年赶到,龙套班主也来了,等于三头六面聚在巡捕房的值班所里谈斤头。 欣愉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知微倒是安静了,既不哭也不辩解,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钟庆年从外面走进来,没说话,只是蹲下看了看她们。从脑袋到手脚,除去一头脏乱,满身泥灰,裤子也摔破了,倒是没受什么伤。 另一边,男孩子们抬进来一副担架,是用两根竹竿和一块被单布临时做成的,往房子中间的空地上一放。那受伤的大孩子就躺在上面,流了一脸一身的血,闭着眼睛瘫在那儿,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四处讨生活给人配戏的龙套班子,班主也是个翻筋斗出身的武行,看见钟庆年身上的巡捕制服,还是一副非要讨个说法的样子,开口就问:“你姑娘偷窃不成,还要行凶,你就说吧,今天这事怎么办” 不等钟庆年答话,知微插嘴:“牌子是我在地上捡的,他们诬赖我偷东西,还动手动脚,是他们自己找打……”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低头不响。 班主继续往下说,指指地上挺尸那位,又道:“这孩子没爹没娘,从小’写字儿’给了给我的,养到这么大,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一直都是好好的,谁知道能碰上这样的事,叫你姑娘捅瞎一只眼珠子……” 钟庆年听着,蹲下身查看那大孩子的伤势。手搭着脉,又去看脸上那个血窟窿。伤口其实在左边眉骨上,没动到眼睛,但既深又长,豁在那里,已经流了许多血,看起来不缝针不行。 大孩子意识清醒,耐不住他的目光,身子动了动。班主眼尖,不露声色地踢他一脚。 可知微也已经瞧见了,立时喊起来:“他眼睛没事,我刚才看见他睁眼了!” 父亲又回头看看她,她这才噤声。 班主也知道露馅儿,不慌不忙换了一种说辞:“他是我班子里的大徒弟,学戏这几年,练功练得好,模样也长得标致,已经定了行当学刀马旦。这下脸上留了疤,一辈子的活路都给掐断了……” “屁!”知微忍不住又插嘴,“什么刀马旦我认得他,他就是个演猴儿戏的,画上猴儿脸还能看出疤来” “你嘴巴闭起来。”钟庆年斥责。 声音是压低了的,却还是能叫知微乖乖地闭了嘴。 “您说吧,给这孩子治伤需要多少钱”他问班主。 班主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反倒是乱了套路,怔了怔才想起来,说:“这是铁器伤的,肯定得找大夫治……” “是,”钟庆年没有异议,直接低头摸口袋,数出一把银元铜元,“我身上只有这些,你们赶紧把孩子送到大夫那里,最后花了多少,今晚派个徒弟到我家里取,您看这样可以吗” 班主不置可否,又往上加码,说:“就算缝好了,总还得有一两个月不能登台……” 钟庆年点头称是,还是那句话:“您先带孩子治伤,再估个数目出来。这里的人都认得我,也都知道我住在哪里,我说到做到。” 班主看着,仍旧将信将疑,约莫说了个数字。本来是预备讨价还价的,可钟庆年当即点头认下,问旁边巡捕要了张纸,写上坟山路弄堂里他们家的门牌号码。 欣愉在旁边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她平常很少能见着整块的银元,没有具体的概念,却也知道这又是一大笔钱。 知微却只顾看着地上挺尸那位,一脸“怎么就没戳死你”的表情。 第32页 那大孩子没有班主管着,也偷偷睁眼看她,可惜左边眉骨受伤的地方肿得老大,眼皮子整个耷拉下来,只能勉强开一条线,再加上脸上又是油彩又是血,简直哭笑难辨,唯目光灼灼,倒像在说:我偏就活着,你奈我何 欣愉只好紧紧拉住知微,生怕她又疯起来一脚踩下去。 两下里大人达成共识,事情算是暂时解决。班主带着几个徒弟,抬上担架走了。钟庆年也跟巡捕房里从前的同僚打过招呼,领着欣愉和知微离开。 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走回坟山路弄堂,走得匆忙且沉默。两个孩子都知道父亲动了气,欣愉一路心情忐忑,不晓得知微得挨怎样的责罚。知微也意识到自己这回闯的祸比从前都要大,没敢说那句口头禅:下次再也不敢了。 一进家门,钟庆年便翻出家里所有的现钱,不够。又下去找二房东商量借了些,承诺发了薪水归还。 欣愉和知微趴在楼梯壁板上听着下面的对话,二房东家老太太看到她们,促狭地凑上来说:“又闯祸了要被倷阿爸打啦~”那口气不晓得是玩笑,还是幸灾乐祸。 小京班那边也是心急,他们这里钱才刚凑齐,讨债的已经来了。 钟庆年听到有人在天井里跟邻所隔壁打听他们家,出门下楼,见是跑龙套的男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就是最早抓住欣愉的敦实男孩,此时看到知微,竟漏出一丝怯意。知微便也存心盯着他看,看得他不敢抬头。 钟庆年却很和气,如数给了钱,又问他俩的名字。 “他叫常六儿。”知微插嘴。 钟庆年没理她,还是问两个男孩:“有没有去看过大夫伤治得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常六张张嘴没说出话,旁边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按照班主关照的回答:“去了,大夫说是要缝起来,还得上药。” “那个受伤的孩子叫什么几岁了”钟庆年接着问,倒像是在跟他们聊天。 “伊叫林一,是我们大阿哥,对我特别好……”常六也渐活泛些,缩缩鼻涕,说出他们姓名的来历。 戏班子里向来只有角儿才有名字,底下没起艺名儿的小徒弟都只留着一个姓,再按照排行一、二、三、四、五、六地叫着。被知微戳伤的那个大孩子姓林,也才十一岁,在小徒弟里排第一,所以叫林一。常六自己个儿姓常,排第六,所以叫常六。 欣愉站在楼梯口听着他们在天井里说话,忽然领会了父亲的用意,是为了让知微明白,她弄伤的是一个人,有名有姓,吃着饭,过着日子,活生生的人。 她想跟知微说说这个道理,可知微却笑了,说你看到他们穿的衣裳没有 衣裳怎么了欣愉不懂。 知微脸上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说几个演猴儿戏的穿的都一样,是面粉袋子改的,福新厂的牌子还在上面印着呢! 欣愉恍然大悟,想起林一身上灰不灰白不白的短褂和灯笼裤,以及裤腿上那个洗淡了的印记。哪怕在那样的时候,知微注意到的还是这些细节,而非人的本身。 第16章 上海99 又下过一场雨之后,梧桐落光了枯叶,上海便入了冬,钟欣愉开始在汇丰银行上班。 外汇科的写字间在银行大楼的第四层。交易员坐正对外滩的那一边,女秘书和低阶职员一起坐在另一边一个长条形的大房间里,从窗口望出去,是后面的副楼、金库以及仓房。 室内摆着一列一列的写字桌,每张上面都有一台科罗纳牌打字机和一盏黄铜架子绿色灯罩的台灯。 1879 年,爱迪生发明灯泡。到了 1909 年,美国人麦克法丁给灯泡加了个绿灯罩,起名 Emeralite Desk Lamp,绿碧玺台灯。后来因为银行夜班最多,这种灯又被称作 Green Bankers Lamp,银行家台灯。 钟欣愉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人预言,这盏灯会是她与“银行家”之间唯一的联系。 之所以这么讲,是为了劝她不要学金融。就算一定要学,等到毕了业,也务必找一间学校去教书。 对于女人来说,教师和产科医生是唯二不吃亏的职业。理由简单明了,这两项工作对付的是孩子和女人。 银行却截然不同,简直就是在男人堆里抢饭吃,抢的还是最戳他们心经的东西——铜钿。 说这番话的人,其实就是知微。 回想当时,钟欣愉只觉得讽刺。知微好像看得比谁都明白,自己却第一个扎进去,毫不留情地抢着最戳男人心经的东西。 但她后来也曾无数次地记起这几句话,比如在沪江以及宾州的大学里,还有在华盛顿的时候,又比如此时此地。 洋行已经算是女职员多的地方了,且薪水也比别处更好,但正对黄浦江的写字间里坐着的的确全部都是男人。 其中当然也包括外汇科的主办交易员。此人姓冯,名字叫冯云谦,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之所以早早高升到这个位子上,除去本人美国留学的文凭,还因为此地现任的买办也姓冯,是他的伯父。 所谓买办,是有皇上那会儿留下来的规矩,洋行在华做生意须有华人协理,是为买办。而成为买办需要入股,且通外语,行事规矩也和华商有很多不同。自从上海开埠,这份职业的壁垒就渐渐竖立起来,以至于变成了“世袭罔替”。银钱业中尤为明显,沪上各大外国银行里的买办一职始终就在几个家族手里转来转去,彼此之间不是叔伯兄弟,便是姻亲。 第33页 冯云谦是其中的后起之秀,家学渊源,年轻得志,人也长得漂亮,讲一口好英文,风度宜人,总是三件头英国精纺料子西装,薄底皮鞋,在银行公事房里进进出出,就连衬衣都比别人的更白一点。 虽说钟欣愉并不是他个人的秘书,来上班的第一天,他还是过去她位子上与她打了招呼,又向旁边几个职员介绍,说:“这位钟小姐也是你们’沪江校友’。” 此地有不少职员从沪大商科毕业。但钟欣愉知道,冯云谦这么做是因为沈有琪的面子。 有琪与这位冯先生已经秘密地走了几年,南阳路公寓其实就是他名下的房产。自己能够这么快进来做事,也是因为他的帮忙。 虽然香港方面完全可以替她安排一个类似的职位,但一定不如现在这样自然。如果后续的行动顺利,她很有可能会受到极其严苛的背景调查。在那种情况下,最要紧的就是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结识安德鲁,以及在沈有琪处借住,都不是随意而为的。 有琪曾经玩笑,说她匆匆搬家是“过河拆桥”。也许真的是。但她更愿意说这是避嫌。在此之前,她的确需要有琪这条路。但在这之后,她们还是脱开干系得好。 作为外汇科的文书,钟欣愉虽无秘书的头衔,却要同时服务几位副理,每天的工作大多就是打字与速记,间或整理需要存档的交易记录。 完成了琐碎的案头工作,离开写字间,她还是会像一个洋行女职员那样生活。 有人说,上海滩的洋行是国际老处女大本营,里面一大群自给自足,不再做婚姻打算的女人。她在这些前辈的眼中,大概就是抓住二十几岁的尾巴,还在做梦的那一种。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约会要赴,中午在西餐馆吃饭,午后茶歇去跳“茶舞”。科里的秘书主管自然不太高兴,却也没说什么。毕竟约她出去的都是走廊对面的高级职员,而她只是个临时雇佣的文书,就算表现再好,也做不长的。 除此之外,便是去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做头发。 有琪惦记着欧师傅的手艺,礼拜六来四楼外汇科公事房找她,约她同行。 如果断然拒绝就太过刻意了,钟欣愉答应下来。过后又觉得讽刺,原来把掩护身份做得太好了,也会带来不方便。 礼拜天去到店里,一切如常。 有琪烫发,时间久。她只需洗头吹头,弄完之后便坐到后面的沙发上等,从旁边书报架子上拿了一本妇女杂志在手里翻着。 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欧师傅,正给有琪弄头发,一边弄,一边闲聊,说自己十五岁开始就在老家的店里帮忙。 有琪意外,问了一句:“你不是上海人啊” 他好像泄漏天机似地,赶紧凑到有琪耳朵边上说:“哎呀,你不要讲出去哦,人家都当我是在上海学的手艺。” 有琪揶揄:“这有什么啦上海滩的理发师傅,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扬州人。” 他却又怨艾起来,说:“反正在你们眼睛里,苏州河北面的都是苏北人。” 有琪听得笑出了声,欧师傅这才招呼手下小徒弟给她上烫发的电夹子,自己走到店堂后面洗手,而后拿一条热毛巾细细地擦干。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一双拿惯了剪刀和剃刀的手。 他站着的地方离钟欣愉坐的沙发不远。钟欣愉知道,是在等她的汇报。 “这两天已经开始上班了。”她没抬头,继续翻着手里那本《玲珑》。 “金术士呢”欧师傅问。 “暂时没有进展。”她知道不应该,但只能这样回答。血巷那一夜之后,林翼再没和她见过面,无论用什么由头,她只能见到常兴。 欧师傅不做评价,只是说:“我这边的消息,他约了许,耶诞前夜在大西路‘上海 99’碰头。” 钟欣愉品出言下之意,几乎立刻道:“是为了谈格雷格的事情,他的合伙人。” 也许就是因为接得太快,那边反问:“他告诉你的” “对。”她没有半点迟疑,“你们也知道的,格雷格关在大桥集中营,他正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虽然林翼什么都没对她说过,但她确定。 欧师傅只笑了,说:“到底谈的是什么,我们现在都不晓得。” 钟欣愉心里一悸,语气还是很平静:“给我一点时间,你们除掉他又怎么样呢还是会有其他人,但相同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她曾经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过她的上级。 欧师傅顿了顿,打开一个罐子,挑出一点凡士林,在手背上抹匀,而后简短地回答:“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能给你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钟欣愉略一点头,重复了一遍日期和地点,“耶诞前夜,大西路上海 99,我会去的。” 店堂前面小徒弟喊,欧师傅又过去帮忙,与另一个女客人聊起兰心大戏院正在上演的一出话剧。说生活程度涨上去,店里给的薪水不够开销,他晚上有时候还要去给剧组做头发。女客人说,真是辛苦啊。他答,是的呀。 钟欣愉还是像刚才那样翻着杂志,只是手慢慢捏紧了,画页上美好到不真实的海上淑女起了皱。 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到了耶诞前夜的那一天,还是和麦加利的安德鲁同行。 第34页 是她提出来的,也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因为据说‘上海 99’是眼下最时髦的俱乐部,最好的乐队,歌舞,赌场,而且没有宵禁。 此人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辆派卡德,坐了一车的男男女女,一同去沪西。 车行不算太久,经过最后一处巡捕房,便离开了租界范围。前面设着路障,是一道由沙袋和铁丝网筑起的临时工事,沿途尽是豪华轿车,正排队接受检查。 车一辆接着一辆通过,很快轮到他们。其实也就只是几个沪西特别警察署的人,身后佩着枪,手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手电筒往车里照一照,而后要司机打开后备箱,再用一面镜子看车底有没有藏着炸弹。并没有什么太过为难的,毕竟车上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财神。 但除此之外,她还是看到了那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上面另加了一个细长的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四个字。那是所谓和平政府的记号。 通过路障,进入西区。 夜色下的大西路,俱乐部亮着霓虹灯,一家连着一家,茉莉花,百老汇,上海 99,兆丰,秋园,再过去一点就是德国人的联侨总会。 前一阵,为响应和平政府市长发起的“清洁歹土”运动,沪西特别警察署也曾在此地打击犯罪,但其实除了赌场的招牌拆了,其他一切如常。大家都是交了“税”的,有 76 号的特别照会。 钟欣愉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钟敲过,租界就要开始宵禁了。但西区没有这样的规矩,全上海的夜生活都聚集到了这里。 轿车在‘上海 99’门口停下,已经听见里面小号和萨克斯管奏出的旋律,随夜风传得老远。 一行人一同下了车走进去。底楼是舞厅,此刻晚餐还未全部撤掉,舞池空出来一半,夜舞也才刚开始。 他们找地方坐下来,占了一张圆桌。几个男人饮着威士忌,大谈金融和政治,说战局焦灼,英国开始施行外汇统管政策,限制自由汇兑。汇市几乎停滞,各国汇价下跌趋于同步,互汇套利几乎已经无利可图。 钟欣愉听着,玩味地想,外滩银行里的高级职员和血巷的林翼想到一起去了。 而后又说到囤货。如今全上海做投机生意的人都在囤实物,大米,棉纱,染料,以及乱世之王——黄金。面粉涨了 6 倍,大米 10 倍,煤炭 25 倍,每天都有人突然暴富,也有人输到走投无路,排队从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上往下跳。 话到此处,难免就要提起回国的事。 有人忧心忡忡,说上午从十六铺码头发往香港的邮轮也许就是最后一班疏散船。 但也有人提醒,此时的伦敦正一遍又一遍经受德国人的轰炸,皮卡迪利广场一片火海。回国还是不回国,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留在上海可能更安全一点,至少美国海军的军舰还停在黄浦江上,从外滩的银行大楼里就能看到。而且也不用担心被征召入伍。至于薪水,反正是用英镑结算的,于是就连此地飞涨的物价都对他们毫无影响。 至于太平洋上到底会不会打仗,几个人争论起来。有的认为美日之间必有一战,也有觉得美国人绝不会烧着美元,只为了替英国解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得最有道理,互不相让。 但转过头去,还是照样喝酒跳舞,相约第二天去乡村俱乐部骑马、打鸟。说着说着,忽又想起上个礼拜在基督教青年会双打回力球的比赛结果。当时有过约定,输了的那一方,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一趟黄包车。 所有人都已喝到微醺,无所谓地跑到外面马路上,操一口蹩脚的中国话,找来两个车夫,给他们一点钱,把车子借来用。 输家当即脱掉夜礼服,齿间咬着抽到一半的古巴雪茄,拉车跑完整条大西路,再转头返回。中途起了兴,又有人加入,且还要竞速,看谁先跑回“上海 99”门口。 每辆车上都坐着女伴,钟欣愉就是其中之一。 到达终点的那一瞬,她看到林翼,就站在围观人的当中,正将脸上一副威尼斯式的面具取下来。 他看着她,她也望向他。虽然知道会遇见,甚至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但真的遇见了,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快起来。 她能够感觉到来自于那道目光的压力,简直就像是一句脏话抽在她脸上:钟欣愉,侬册那在做什么 第17章 樊梨花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读到过一本书。书里说,有些人聪慧,敏捷,却毫无共情的能力。而这种对其他人的钝感其实是一种天性,犯罪的天性。 但在当时,欣愉并不懂知微为什么会这样,只记得那两个男孩子拿着钱走了,父亲招呼她们上楼进屋。 欣愉以为这下肯定要挨骂了,心跳得似鼓擂。但钟庆年却只是让她们坐在床沿,自己把椅子拉过来坐到她们对面,开口对知微说:“你现在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原原本本地。” 知微意外,愣了愣才开始讲,原原本本地。 她说自己这段日子总是去大世界门口捡香烟壳子,那块牌子真的是她在路边捡到的,那之后就凭着牌子装作京班的小龙套混进去玩过几次。 本以为父亲未必会相信,也许还要追问:你老实讲,到底是不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毕竟她是有过前科的人。且还记得二房东家老太太的话,又闯祸了吧,要被阿爸打了。 第35页 话说完,知微就问:“什么时候打” “什么打”钟庆年一时没懂。 “就是打我呀。”知微给他解释。 钟庆年竟也语塞,叹了口气反问:“……我打你,你再去打人,有用吗” “那你说要怎么办”知微还是一贯听凭发落的态度。 钟庆年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她带他去那个藏宝的墙角,看着她扒开砖块,拿出那块木牌。 “哪怕是地上捡的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个道理懂不懂”他蹲在那里问知微。 知微也蹲着,看上去小得一点点。天早已经黑下来,旁边人家的窗口透出些微煤油灯的光,她眼睛在那一小团昏黄里半明半昧,勉强点了点头。 “还有,”钟庆年继续说下去,“你不能这样没轻重地伤着别人……” “为什么”知微不服,又辩解起来,“他们动手动脚,而且还装死骗人,敲我们竹杠……” “可你动了家伙,要是真的戳瞎了眼睛或者人叫你打死了,你该怎么办呢”钟庆年跟她讲后果。 知微却无所谓,脱口而出:“瞎就瞎了,死就死了,谁让他们……” 钟庆年心里一搐,打断她问:“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这问题倒是让知微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又或者对她来说,死就是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那些被孩子们切成小段的蚯蚓,不动了,每一个环节紧缩在一起,身体变得黢黑、僵硬,而且乏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我不是说你遇到事情不能打回去,”钟庆年试着往下说,却又自觉笨嘴拙舌,调开目光望向弄堂深处,努力找一个合适的表达,“但你得知道那个分寸,否则不光会伤了别人,这件事你自己也得背着一辈子……” 我才不会,知微想说,但看着父亲,最后问出来却是一声:“那到底是什么分寸呢” 钟庆年也看着她,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你来告诉我,原原本本地。我一定相信你,听你说你的道理,就像今天这样。” “然后呢”知微又问。 钟庆年回答:“你也得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们一起来看这分寸是什么,好不好” 知微仍旧望着父亲,忽然安静下来,像是信了,又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欣愉旁观,虽然这种对话已经有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有下一次,但她觉得知微是听进去了的,至少在那一刻。 砖块塞回墙洞,他们牵着手往家里走。 一边走,钟庆年一边说:“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把牌子给人家送回去,再问问那个受伤的孩子这几天有没有人照顾……” “干嘛”知微警惕地问。 “要是没有,你去给他送饭。”钟庆年回答,这一句,是没得商量的语气。 知微当然是不愿意的,可也没讨价还价,但结果倒是多虑了。 第二天,她们跟着父亲又去了一趟八仙桥菜场,打听到小京班龙套的住处,就在后面弄堂里。因为离大世界很近,那一片住着不少讨生活的演员,唱戏的,讲弹词的,耍杂技的。 只是没想到小京班的晨练开始得这么早,摸到那个门口,只见着一个常六儿,正在天井里扫地。戏班子里的小徒弟要做杂事。 钟庆年叫知微把牌子还给人家,还捎了一袋橘子过来,剥了几个,让他们坐在门槛上吃。 常六甜了嘴,接过木牌便既往不咎,话又多起来,说阿哥已经到剧场去了。班主讲的,虽然不能登台,但练功还是得练。 不多时,有师兄回来取东西,常六才住了嘴,拎着橘子跑到房子里面去了。 离开那里,钟庆年去四马路中央捕房,欣愉和知微走在去学堂的路上。 知微并没对方才的事情说什么,只是看看欣愉,意思是:你看到了吧,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那猴子就是装死敲竹杠。 欣愉明白,却还是松了口气。她记得父亲昨夜说的话,无论如何,她不想人家受伤,更不想自己背着这件事情一辈子。现在这样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哪怕真的是那猴子装死敲竹杠。 再见到常六,是几天之后了。 那个傍晚,他又跑到坟山路弄堂里,站在一百三十六号门口吵,意思是上次给的钱不够,还要钟庆年再赔钱给他们。 欣愉尚且莫知莫觉,知微已是一脸了然,站在天井里看着常六,就像看一个骗子,又好像在说:果然。 邻居听到声音出来凑热闹,有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说是敲竹杠。尤其是二房东,直接劝钟庆年不要管,否则更加没完没了。 常六听见他们这么说,喊得声嘶力竭:“你们要是不管,那我只好去马路上撞汽车!”说完转身就要朝弄堂外面跑。 周围人都当他做戏,笑笑便散了。只有钟庆年几步追上去,一把捉住了他。 常六挣不脱,忽然哭起来,哭得涕泪横流,说:“阿哥要死掉了,阿哥要死掉了呀!” 钟庆年其实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到底还是跟着去看了。 还是在八仙桥菜场后面的弄堂,还是那幢石库门房子,有个三层阁分给他们这个龙套班子,当作宿舍用。 爬上阁楼,顶开一扇木门,便闻到一股油腻酸臭的体味。里面本来应该住着不少人,但此时被褥杂物都已经收拾起来,打成包袱堆在楼梯口,看样子是要搬走。只剩角落里还铺着一条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紧裹一块蓝布单子,正瑟瑟发抖。 第36页 费了点劲才认出来,就是那个被知微弄伤的林一。此时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左边眉骨上的伤肿得发亮,参差不齐的黑色针脚之间渗出血水,滚了脓,周围布满水泡,连带着半张脸都变形了。他闭着眼睛睡在那里,还是那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只是上回是装的,现在成了真。 钟庆年一看就知道是伤口感染,蹲下来,摸了摸他额头。 许是高烧让他神志不清,林一感觉到有人碰自己,努力睁开眼,却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摇着头躲避,嘴里喃喃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再紧了,头要裂开了,师父求求你,疼,太疼了……” 钟庆年知道情况不好,问常六:“医生怎么讲” 常六嗫嚅:“其实……其实没有去看过医生……” 钟庆年意外,但转念一想也不意外,又问:“那这伤口是谁缝的” 常六跪在边上,低着头,半天才说出来:“……班主在弄堂里找了个裁缝,用缝衣服的针线缝了几针……” 那时候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结结巴巴地告诉钟庆年,班主收下赔来看医生的钱,可又说这么花了不值当,就把林一送到弄堂口宁波裁缝那里缝了几针。反正一样都是针,都是线,火上燎过的,保险。还说武行里受一点皮外伤都是这么弄的,缝完了用烧酒冲洗伤口,再上些土制的金创药,保管几天痊愈。至于赔来的钱,做什么不好,要去送给那些西医 除此之外,还许了他们吃一个礼拜的肉,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男孩子又爱逞强,林一被针扎得呲牙咧嘴,咬着根筷子,一声没吭。师弟几个在旁边看,也觉得很佩服。只是后来伤一直不见收口,反而越来越严重。刚开始还能硬撑着练功,后来人没力气了,烧得昏昏沉沉,饭也喂不进。 钟庆年无语,打断他问:“你们班主呢” “……这就要走了,”常六回答,“今天晚上十六铺码头的船,到天津去。” “就这么把人扔下不管了他拜了师父吗师父也不说话”钟庆年诧异,却也知道多半就是这么回事,门外已经有人在搬东西了。 常六不语。所以他才跑去坟山路大吵,确实已经是走投无路。 房子里响着杂乱的脚步声,尘灰扬起。上下忙碌的都是龙套班子里的小徒弟,正把行李铺盖扛到楼下,捆在两架雇来的独轮车上。班主大概存心躲了出去,根本不见人影。 只有门口灶披间里还坐着个中年人,正就着一口小锅吃饭。钟庆年问他,林一怎么办他叹了口气说:“这种事,只能看他造化了……”声音稳稳的,悠悠渊源,像是梨园一行里唱旦角儿的。 欣愉牵着父亲的手,觉得恐怖。有人要死了,周围的人却无动于衷。 而知微只是惊异,是因为认出来眼前这人其实就是台上的樊梨花。真人顶发稀疏,很白,很瘦,手臂上爬着青筋,腕骨凸起,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女人。 钟庆年没再说什么,返身上楼,叫常六搭一把手,从木梯上抱了林一下来。中年人看见,既不问,也不拦,仍旧默默吃着锅里的泡饭。林一浑身没有力气,好似一副零碎的竹架。钟庆年一直把他抱到弄堂外面,又嘱咐欣愉和知微先回去,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带着他走了。 看着黄包车远去,欣愉莫名安心,父亲总会有办法。知微却在想,这下又要从哪里借钱,或者当掉些什么东西。 第18章 黑杰克 比赛结束,钟欣愉下了黄包车,便看见林翼朝她走来。 她的头发在风里吹乱了,跳舞穿的无袖旗袍外面只裹着条羊毛披肩,这时候拉得更紧了些,却并不全是因为冷。 林翼走到她面前,没说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心照不宣似地,她转身去跟安德鲁告辞。人家自然不快,这已经不是头一次的。但那边正热闹着,加上看见林翼,便没再说什么。上海的西侨都知道哪种中国人可以随便对付,哪种是不能造次的。 心照不宣似地,她跟着林翼一直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彼此之间差着不到半步的距离,不会再靠近,也不会再远了。 还是那辆林肯,他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门关上,霓虹灯就在窗外闪烁,但音乐和人声还是被隔开了。车里很冷,也很安静,像是等着谁先开口。他却偏不问出那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钟欣愉对他说:“我告诉过你的,我要在此地找事情做,既然你不帮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林翼仍旧不接这茬,望向车窗外,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这妆化得不行。” “哪里不好”钟欣愉问,对着车里的镜子照了照。这一向出来交际多了,她入乡随俗,描了细细的斜飞上去的眼线,唇色也更艳丽。就连香水用的也是娇兰的蝴蝶夫人,做戏做全套。 他也朝镜中看了一眼,说:“不像你了。” “我就该是公事房里的样子对吧”她自嘲。 他摇摇头,却又不说到底是为什么。西普调的桃子香慢慢充盈了整个车厢,他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又想点烟。 然而烟还没摸出来,便看见有个人小跑着穿过马路,挨到车边,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车窗。 钟欣愉认得这张面孔,就是上回开一部纳什跟着常兴的那个,今天没戴帽子,也没穿貂毛领子皮大衣,大约是刚从俱乐部里追出来的,身上只一套牙签条双排扣西装,袖口一排铜纽扣闪闪发亮,花俏得有些滑稽。 第37页 外面冷,他把衣服领子翻起来,在风里缩头缩脑,笑对林翼道:“我就一个眼睛不看见,林老板又要滑脚了” 林翼坐着没动,平静了一秒才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也挂上一个淡笑,对着他说:“四宝你急什么呢我碰到个熟人,容我先送人家回去吧。” 这四宝却还不走,倚在车上跟他软商量:“许先生请你几次,今天总算要见面了,林老板要是这么走了,我跟上面不好交代啊。” 林翼一时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没关系的,”钟欣愉忽然开口,说,“你去谈你的事情,反正我大衣都没有拿,跟你一道进去,等你谈完我们一道走。” “那就最好了,”四宝即刻附和,“请小姐一道去吧。”说罢一点不客气地拉开车门,朝马路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翼蹙眉,飞快地看了钟欣愉一眼。 路灯昏黄的光线揉杂着霓虹的荧彩,照亮她面孔的一半,双眼却沉在阴影之中。他辨不清她说话时的表情,或许就算看见了,也不懂是为什么。 寂静的停顿的一秒,她坐在那里没有动,等他开门下来走到这一边,才伸手挽了他下车,自然而然地。他便也揽过她的腰身,自然而然地。 两人穿过马路,再次走进“上海 99”。 四宝跟在后面,凑上来给他们推门,又跟林翼打听:“这一向样样东西大涨,林老板有什么消息伐啦哪桩生意好做,指点兄弟一二吧。” 林翼没接口,他便转头向钟欣愉自我介绍:“鄙姓马,马四宝。” 钟欣愉也不与他搭话,略一侧身,靠向林翼,避开那一股发油和古龙水的气味。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马四宝倒也无所谓,直接引他们上楼。人还在楼梯上,已经听见轮盘飞旋、骰子琤琮跳碰的声音。 二楼是赌场,双零轮盘,百家乐,扑克,牌九,应有尽有。赌客中不少是西侨,也有华人,总之都是本地最有钱的那一些。男人穿挺括的无尾礼服,女人拖着长裙。仆欧们端着银盘穿行其间,盘子里满是高脚杯装的香槟和点缀着鱼子酱的梳打饼。 马四宝去敲一个包间的门,林翼趁着这时停下脚步,招手叫过一个杀老夫,兑了一卷筹码给钟欣愉。 钟欣愉知道他的用意,留她自己在外面,显得就是个舞场里认得的女人,刚上手,不相干的那一种。 她接过那卷封好的筹码,却仍旧挽着他的手臂,手指扣着他。林翼看了她一眼,又是那种探究的眼神,但来不及再说什么,包间的门已经开了,里面有人迎出来。 来人就是欧师傅说的那个“许”,以及四宝口中的“许先生”。 钟欣愉知道他叫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后来从了商,还做过商会的秘书。当时在任上的会长就是穆先生,中日开战之后,穆先生去了香港,将他留在上海处理事务,但现在已经立场不明。 照片里看见过的人此时就在眼前了,许亚明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寻常商人打扮,体面又不算铺张,看见钟欣愉就调侃,说:“喔唷,林老板口味变了嘛,交这样文文气气的女朋友。” “怎么”林翼一笑反问,“找女人还有个定规了不是各凭本事的嚒” 许亚明也跟着笑起来,展臂请他们进去。 几个人一同走进包间,马四宝跟在后面,带上了门。里面并不窄小,地毯满铺,挂着厚丝绒窗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二十五倍高价的煤炭,把暖气烧得正旺。男人们都已经脱了西装外套,衬衣外面一律是羊毛和丝绸拼接的马甲,香烟抽得云山雾罩。 许亚明请他们到窗边一圈沙发上落座,又叫仆欧上茶水。 林翼却不肯去坐,直接问:“今天中还是西”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进门就想着赌。”许亚明又笑,他是杭州人,说话带一点那边的口音,眉眼弯弯的,更显得和气亲切。 “你叫我来,不就是给你送钱的嚒我们速战速决,今天夜里我还有正经事呢。”林翼回答,说完看了钟欣愉一眼,反倒不像是正经事。 屋里几个男人都会意地笑起来,许亚明便也不勉强,转向钟欣愉道:“那就让小姐选,麻将还是扑克” “扑克吧。”钟欣愉回答,并不窘迫。 “那就黑杰克,”许亚明做了主,又问,“小姐会打吗” “会一点。”钟欣愉点头,没有顾忌林翼的目光。 “那最好了,你也上桌,”许亚明对她道,又伸手指指林翼,“他每次打牌都是送钱,我们赢得都没有味道了。” 听他这么说,几个人又笑起来,马四宝也很麻利,已经叫荷官进来,铺了牌桌。 一圈坐了六个人,台面上赌注不小。林翼却打得很随便,总是跟着下注,两三轮之后弃牌退出,真的就是在送钱。 牌局开始不久,许亚明说肩膀不舒服,叫仆欧站到身后给他按摩,自己怀里抱着个软枕趴在桌边,解释说:“十几年老毛病了,都是从前写文章做下的。” 林翼笑了声,说:“既然这样不如早点散了吧。” 许先生不肯,说:“那可不行,难得捉到你来一次。” “就这么牵记着我呢”林翼揶揄。 许亚明说:“既然是合伙做生意,怎么能总避着不见呢” 第38页 “不是避着,是放心,”林翼纠正,“有许老板在这里坐镇,我过来也多余。” 许亚明只当听不出反话,跟他言归正传:“我听到风声,西区特别警察署又要对这里的夜总会动手了。” 不料林翼直接道:“那就不做了吧,我跟小常的这一份,只要有人随便出个价,我们就卖了。” 许亚明倒是一怔,说:“你这就是瞎讲了,此地一晚上多少钞票进账,怎么可能随便出手” 林翼却无所谓,说:“我和常兴都是从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开始的,生意能做就做,做不下就收手离场,多一点少一点都是赚头,而且……” “而且什么”许亚明看了他一眼。 林翼没接那个眼风,只是道:“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我怕呀。” 许亚明停了停,随即笑出来,只是这一回,他也不接口,是想等林翼自己说出来。 钟欣愉听着,知道这是在说格雷格。也许林翼顾及着她,不再提了。 她也知道急不得,只当作与己无关,认认真真地打牌。许亚明不可能不注意她手上堆叠筹码的习惯动作,一看就知道是内行。 “没想到小姐牌打得这么好。”许先生果然说了一句。 钟欣愉自谦,说:“您可别捧我了,只是留学的时候同学淘里玩一玩,在那边就靠这些解闷儿了。” “小姐是留学生”许亚明意外。 她点点头,忽然有些讪讪地,没再往下说。 许先生又问:“去的是哪一国” “美国。” “学的什么” “商科,金融方面的。” “好行当啊。”许亚明赞了声。 钟欣愉苦笑,怨道:“哪里呀现在这年月根本找不到事情做。” “怎么会呢你要是真的想……”许亚明看着她。 林翼一张牌丢过去,说:“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你这个人啊……”许亚明又笑他,像是心领神会。 钟欣愉便也不再提了,专心打牌。 她很小就开始玩此类游戏。教她的人是个高手,告诉她,纸牌运气的成分有限,想要赢就必须战胜自己的直觉,相信计算,坚守策略。那时,知微也跟她一起玩,打得比她凶猛冒进得多。赢可以赢到天上,输也可以输得一败涂地。而她总是很谨慎,几乎没什么起伏,但最后算总账都是赢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盲位轮了一圈,牌局稍歇。账算下来,她赢得最多。荷官把牌桌中间堆着的筹码推到她面前。 “对不住了,头一回来,不懂规矩。”她朝其他人抱歉一笑,收拾筹码的手却一点都不客气。 许亚明还是玩笑,朝林翼努努嘴,说:“不要紧,你赢的都是他输给我们的,尽管拿了去。”紧接着问了她的名字,又递了一张名片过来,上面抬头一长串,印得最大的是“明华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头衔。 牌局少歇,她去盥洗间补妆,随身带着赢来的筹码,一卷已经变成了一匣子。 盥洗间在包间外面,她推开门走进去,未及关门,便有人尾随而入。是林翼。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关上门看着她,果然这样问。 “我说过了,找个事情做,谋生而已。”她还是那句话,走到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打开粉盒。 “你到底是为什么回来的”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有人逼你这么做” 隔墙传来爵士舞曲和骨牌碰撞的噪音,她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却可以看见门下方百叶通风口暗了一下。她来不及阻止他讲话,只好将洗手台上的那一盒筹码推落,伸手盖在他嘴上,示意他噤声。 “林老板,在里面做什么呀”是马四宝在问,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显然听到里面筹码落地和衣料摩挲的声音。 林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钟欣愉。头顶铜灯的光照下来,钟欣愉也看着他,呼吸起伏,眼神却很平静。 第19章 狮驼岭 钟庆年把林一送到西医诊所,重新清创,缝合。 那时候还没有青霉素,连磺胺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医生讲,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了。这说法倒是和八仙桥弄堂里的“樊梨花”不谋而合——这种事,就看一个人的造化了。 那几天,林翼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有时梦境被拉得无比细长,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有时又放大到了极致,铺天盖地涌向他,叫他难以招架。他在其中昏睡,挣扎,挣扎又昏睡。 绝大多数都已经忘记了,过后只记得梦到过扎马步。师兄弟一排站在一起,班主在旁边来回踱着数数。常六最小,总是站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班主就会重新从一开始数,或者嫌他大腿不够平,裆不够圆,胯不够松。 “一,二,三,四,五,六,六,六……”就卡在那个“六”上面,不进不退,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耗到了极限,大家都骂起来,他也跟着骂:“常六儿你个废物!” 骂得起兴,整个人挣扎着要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没听见常六带着哭腔的回答。半梦半醒之间,只有一双手安抚了他,细细的,轻轻的,还有一声笑,也是细细的,轻轻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睡觉,除去含糊的呜咽,一个字都不曾说出来。 第39页 等到清醒过来,眉骨上的那处伤已经开始收敛,半张面孔渐渐消肿,左眼还是睁不开,但热度退了,人又活过来,野草烧不尽似地。 龙套班子离开了上海,连带着常六也走了,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三层阁有新的演员搬进去住。钟庆年过去交涉,总算给他留了个角落,铺一条席子,睡着养病。 那时,欣愉和知微还是每日上半天的学,散学之后又多了一件任务,中午和晚上两顿,分出一点饭菜,送到八仙桥那里给他吃。 欣愉做事仔细,把饭菜装在一只蓝边大瓷碗里,碗口扣上个碟子,两只手一路捧着过去。见他吃得一粒不剩,下一顿便尽量再多装一些。 知微却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在旁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揶揄着道:“你帮着你师父骗我们钱,结果呢他拿到钱不给你治伤,你病的要死,就干脆不要你了。你后面那几个二三四五六是不是还得改名字原来叫王二的,现在叫王一,张三变成张二” 林一埋头扒饭,吃完躺下便睡,心里说:我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你,居然还有脸提 欣愉感觉得到这种情绪,不大敢跟他讲话,总是默默等他吃完,默默收拾碗筷,临走之前才凑过去看看他的伤口,轻声地问:“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闭着眼睛,本打算不理,但又觉得吃人的嘴软,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停一停,再点点头,算是对她两个问题的回答。 知微见他躺那儿装死,只想再给他一下子。 林一似有所感,那只好眼睛启开一条缝,幽幽地一亮。 欣愉恐怕这二位再打起来,赶紧拉了知微就走。 虽是仇人相见,但终归还是小孩子,如此这般送了几天饭,话渐渐多了。 林一的伤又好了一些,只是看起来吓人,血痂发黑,牵扯着旁边的皮肤紧缩在一起,好像有只干枯的八脚蜘蛛附在那里。 欣愉每次来还是会留心看一看,问他:“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起初总不做声,心里说,这是问吃她家饭还得吃多久吧那趁有得吃,得多吃点。于是照旧摇摇头,再点点头,而后盘腿坐在席子上专心吃饭。 知微见他不响,存心逗他,拿他发烧时说过的胡话打趣:“哎,你那回说不要不要,不要再紧了,是把自己当成孙猴子,求师父别念紧箍咒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林一忍不住问,嘴里一口饭还来不及咽下去。 知微当即学给他看,两只手抱住头,紧闭着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不要啊啊不要,不要再紧了!师父求求你,疼啊,太疼了!” 学得挺像,林一竟有些羞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懂,我是做梦梦到勒头了。” “什么是勒头”知微问。 “就是画脸的时候把头发包起来,眼稍吊上去。”他给她解释。 “那也很疼吗”欣愉又问。 林一把筷子插在饭上,用手笔画给她看:“水纱十字交叉,在脑后一扎,刚勒上的时候只是觉得胀,但还要往上收,再反复缠好上几圈,一圈比一圈紧。等全部勒好,就像针扎的一样疼,而且还发烫……” 欣愉无限同情地望着他。 知微却伸出两只手把他的眼梢抹上去,问:“就是这样吗” 这动作牵扯到伤口,林一吃痛,甩头躲她的手。 知微还不放开他,把着他的脸端详,说:“还真挺好看的,这下唱不了戏,可惜了。” 林一最厌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脱口而出:“滚啊你!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又这样,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知微却不着恼,倒像是很稀奇地看着他。这张面孔如乞儿一样脏污,却有极精致的眉眼与轮廓。哪怕是他眉骨上的伤也无损于这种美,反倒更添了一种破碎又易碎的感觉,让她想起戏台上的那些小武旦,头发抹到后面,在布包头里扎得紧紧的,眼梢吊上去,勾了浓重的油彩飞入鬓边。 林一被她看得发毛,愈加确定这人就是有病,继续埋头吃饭,吃完撂下筷子倒头就睡,决计不再理她。 但到了下一顿,这决心就被忘记了。 欣愉会给他打来水让他洗脸。三层阁没有镜子,他自己手下没数,都是由她代劳。她跪在地板上,把一条纱布巾子绞到半干,轻轻地帮他擦,让他把眼睛闭起来,小心地避开伤口。 而知微袖手旁观,看着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拖下阴影,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于是回答,说自己是跟着父母逃难到上海来的,后来走散了,被一个女乞丐捡回去养。他们住在药水弄,那里有很多竹子和木片搭起来的窝棚,被叫做“滚地龙”。里面住的人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穷的甚至只有一副扁担,两个筐里装着儿女,以及全部家当。女乞丐讨饭来给他吃,但也经常打他。有一天实在养不起了,就带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育婴堂外面,想要把他扔掉。 这故事听得欣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知微却只是好奇:“育婴堂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林翼回忆着,答:“反正是很远,有一道围墙,墙上有个抽屉,旁边挂着个铜铃。从外面把孩子放进去,再敲一下铃,里面就会有尼姑来接。” 第40页 欣愉想象那个画面,只觉诡异而恐怖。 知微却问:“把你放进去了吗” 林一摇头,答:“我哭,她也哭,最后还是不舍得,总归是自己生下来的。” 知微立刻捉到他话里的破绽:“你不是说那个讨饭的女人不是你亲妈么” 欣愉这才意识到他在骗她们,但这故事听起来又不全是假的。 林一倒也不尴尬,一句话就圆回来:“那时候她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 再后来呢他继续往下说,女人把他“写字儿”卖给了龙套班主。至于价钱嘛,先说八十块,后来又改口一百。一百块大洋,恐怕就是他当时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数字了。 欣愉知道那是很多钱,却没想过要质疑。但知微根本不信,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知道一百块大洋能买什么吗八百斤猪肉。班主脑子坏掉了,出一百块钱买你” 林一顿觉没有意思,不再理她。 可她偏还要问:“你真的在学刀马旦是长靠的还是短靠的那种” 这下轮到林一得意,嘴里嚼着食物,直接呛她一句:“哪来什么长靠短靠只有扎靠的刀马旦和不扎靠的武旦。” 知微却无所谓,还要往下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刀马旦什么又是武旦” 林一又给她激起来,一叠声地回答:“刀马旦是将军,身上穿蟒扎靠,头上戴翎子,就像《破洪州》里的穆桂英,《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武旦穿短打衣裤,就像《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盗库银》里的蛇妖。” 说完才疑心上当,是不是她又存心逗引他说话 后来知道了,果然就是的。 那一顿饭吃完,知微赖着不走,要他讲这些戏里的故事给她听。反正如今练功和登台都不必了,林一也是闲的,一出戏一出戏地给她讲。 可听着听着,她忽然觉得不对,打断他问:“等等等等,樊梨花,窦仙童,还有陈定金,怎么她们三个都是薛丁山的老婆” 林一回答:“没错啊,戏里就是这么说的。” “她们吃错了什么都要嫁给这个人”知微觉得荒谬。 林一给她理由:“薛丁山是大将军。” 知微反驳,说:“她们自己也都是大将军。” “你非要这么想,那不如去做孙二娘。”林一损她,心想戏本子里说的“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跟她倒是很贴合的。 知微不懂他的言下之意,问:“孙二娘怎么了” 林一也不说透,只是揶揄:“她男人不如她,武艺没她高强,就连开的黑店也跟着她姓孙。” 不料知微并不满意,说:“她又是吃错了什么要跟一个废物做夫妻” 林一没辙了,冷嘲一句:“你说你这人怪不怪好也不行,坏也不行。” 就这样,一句连着另一句,话反而更多了。肚子里那点戏文讲完,又开始说评书。 林一忆起从前,说:“大世界评书场子里讲西游记全本,不用练功的时候,我就和常六一起偷偷跑过去听。” 知微推他一把,说:“原来你跟我也差不多呀,白蹭人家的戏看。” 林一没想到她又提起那件事,而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 但他已经不怎么讨厌她了,只觉得稀奇。就像他给她讲西游记,专挑了狮驼岭那一回,本来就是想吓唬她的。青毛狮王,黄牙白象,还有金翅大鹏雕,三大王率领四万七八千的妖怪,一城一城地吃人。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反而最喜欢听这一段。就跟他一样。 他问她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金翅大鹏是最厉害的。” “可它是妖怪啊。”林一存心问她。小孩子的世界通常非黑即白,妖怪属于罪恶的那一方,所有人都喜欢英雄,很少有例外。 “妖怪怎么了”知微却反问,“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像脑子里突然照进一道光,林一也总是这样想,但嘴上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这人还真是有毛病。” 不料知微认真追究起来,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也有毛病呢” 林一简直无语,但她的表情又不像是有恶意。他脑筋多转了一圈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是,他跟她一样,所以才能看出她的毛病。 他们继续说故事。正是午后,演员们都在大世界唱戏,房子里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的。他们俩原本来还是坐着的,一个说,一个听,后来乏了,索性一起躺到席子上。 三层阁有一片斜屋顶,上面开了一扇老虎窗,初秋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还有风,是温热的,却很干爽。两个人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欣愉把知微叫醒。 “没有什么事吧”她问。 “能有什么事”知微反问。 林一冷笑,说:“是怕把我弄死吧” 知微也冷笑,纠正他道:“不是怕你死,是怕弄死了你,我要被爸爸罚。” 就这么逗着嘴,知微跟着欣愉从阁楼上爬下去,回家弄晚饭。 走在八仙桥弄堂里,欣愉突然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不要怎么样知微问。 不可以睡在他边上,欣愉说出来。 怎么了知微不懂。 欣愉提醒,男女七岁不同席,阿爸说过的,你忘记了吗 第41页 知微却全无所谓,笑一笑,在弄堂里跑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20章 中储行 林翼看着钟欣愉,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终于搞懂了一个不解之谜。 仅只这一秒的对视之后,他推开盥洗间的门走出去,把侯在门口的马四宝吓了一跳。他调侃说:“四宝你这一向辛苦了,日日夜夜不停,沪西探长的位子非你莫属。” 马四宝倒是无所谓被他嘲两句,嘻笑着拱手道:“都知道林老板看盘子最准,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林翼也不多理会,径直回去包厢。钟欣愉蹲下收拾筹码,也被他说了句还捡什么捡,这才停了手。大概看出来气氛不对,马四宝也不好帮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牌桌上的灯仍旧亮得刺目。他走到桌边,把自己没输完的那些往中间一推,而后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西装,向许亚明告辞。 许亚明诧异,说:“怎么这就要走了呢” 他们的事情都还没有谈。 林翼回头看了钟欣愉一眼,答:“今天不巧,我回去还有点规矩要做。” 旁边有人发笑,都记得钟小姐方才说自己不懂规矩。 许亚明自然要挽留,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翼又开口道:“明朝我再约许先生,我们找个清净点地方。” 这言下之意,对面应该是领会了的。有谈的余地,但如今各种捅刀子掼炸弹的事情几多,顾忌也是人之常情。 钟欣愉旁观,也在想,在座的里面究竟哪一位是欧师傅那方面的人呢 许亚明颈椎不好,坐久了已经开始头昏,总算放他们走人,把手上的牌往绿丝绒桌面上一合,说:“好了好了,那就不打了,今朝不坏你的好事,明天我再找你。”随即起身送到包房门口,又问,“你们回哪里” “法租界辣厄尔路。”林翼不假思索,报的是圣亚纳公寓的地址。 许亚明低头看一眼手表,说:“那边开始宵禁了,叫四宝送送你们吧,免得路上碰到什么事情。” 不待林翼回答,马四宝已经应了声,抢在前面给他们开门。 两扇包了皮革的门被推开,像是个罐头启了封,外面的人声和音乐声又涌进来,节日的夜里,二楼的赌场和一楼的舞厅都还是热闹的时候。 他们沿着回廊往楼梯那里走,从上面望下去,舞池中间有不少英侨正驻足合唱一支苏格兰民歌。乐队得了额外的小账,另起一个调子,给他们伴奏。 钟欣愉远远看见安德鲁也在其中,唱得很深情的样子,右手按在左胸,目视前方,眼神放空,仿佛遥望战火中的祖国。但她分明记得,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同样是这个人,很庆幸地说自己只要留在上海,有麦加利银行总处的这份工作,便可以不被征召入伍。 林翼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嗤了一声:“就这只洋盘啊” 钟欣愉看也不看他,冷声反问:“你不是说不管吗那就彻底不要管。” 她知道他们的默契还在,顺着他演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像是在闹脾气。但马四宝跟在旁边,应该也听见了,脸又皱起来,浮上一层油腻的笑。 就这样顺回旋楼梯下至底楼,汽车已经给他们开到俱乐部门口,还有一部纳什紧跟在后面。马四宝和林翼打招呼,说等下遇到路障慢一点,他这里有通行证。 三个人分别上了车,一前一后往东边去。林肯开在前面,头灯射出雪亮的两道光柱,照进越来越沉寂的夜色当中。 “说吧。”驶出一段路,林翼开口。只这两个字,再无其他。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钟欣愉也不再回避,说:“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格雷格。” “你倒还记得二哥……”林翼看了她一眼。 钟欣愉只是点点头,没有解释。 “二哥这人是不怎么样,但总归认得这么多年,也是条命。”林翼带着些许谑笑说下去,“他女人是去年夏天走的,离开之前两个人已经拗断。前不久他也突然不见了,隔了一阵许亚明来找我,拿着转让文书,说是二哥把‘上海 99’的股份卖给他了。” “卖了多少钱”钟欣愉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却还是问了,下意识地。 “法币二十五万。”林翼回答,“低是低了些,倒也是笔钱。外面有人传说二哥拿到钞票,坐船去了澳门,准备等机会再从那里去美国。但也有人说,那趟船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他也根本没离开上海,其实就是被日本宪兵队抓了,现在要么是死了,要么还关在虹口的大桥集中营里。” “所以你想通过许亚明把他弄出来。”钟欣愉接着他说下去,不是问句。 “所以你回来还是为了劝我不要做汉奸”林翼反问,却又感觉得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钟欣愉顿了顿,知道下面的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但终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答应他的要求,再跟他谈两个条件。” “一个是放了二哥,另一个呢”林翼似乎并不意外,等着听她的下文。 “托他给我谋个职位。”钟欣愉回答。 “什么职位” “和平政府正在筹备一家银行,许今晚在牌桌上已经提了个头……” “中央储备银行”林翼替她把名字说了出来。 第42页 “对。”钟欣愉点头,仍旧没有解释。 他做套汇,应该是懂的。日方凭借联银券取代法币的计划基本失败,华北的联合准备银行也成了鸡肋,另起炉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对话来不及继续,进入法租界的路障已在眼前。林翼停车等四宝,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肩后。潮湿寒冷的冬夜里,路灯的光穿透挡风玻璃,把他们勾出一个剪影。后面车上的人应该也能看到。 纳什靠上来,摇下车窗,递出去一个皮封面的本子。夜色里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是沪西联合警察署的证件,上面有和那面旗子上同样的标记,青天白日满地红,加了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 就这样通过路障,汽车开到爱文义路上,一径往东。路两边尽是法国梧桐,已经落光的叶子,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静默良久,林翼才又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就不怕我跟你对不上戏,演起来穿帮” 钟欣愉平静地反问:“如果你事先知道,还会让我来吗” “不会。”他收了笑,实话实说。 她转过头去看看他,原因显而易见。 “你是哪方面的人”他问。 她不答。 他好像料到她不会说,又揶揄地问:“你有枪吗” “没有。”她摇头。 “要不要我替你弄一把”他玩笑起来,“别看现在什么东西都涨得不像话,枪反倒是便宜得吓人。在沪西租一把转轮,一天只要两块钱。不用去警察局拿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我不需要做用到枪的事。”她打断他道,是实话。 “那是……美人计”他继续猜。 她还是摇头,甚至笑了,再次想起曾经的自我调侃——人家女间谍都是艳女,而她只是个女会计,坐在绿台灯下面加夜班,两条胳膊上各戴着一只袖套,以免蓝印纸蹭到衣服上。 “所以,你要做些什么呢”他追着。 她回答:“就只是银行职员,公事房里坐坐的那种。” 他静了静,显然不信,转而又问:“那你知道许亚明要我做什么吗” 钟欣愉点头。 “跟他合伙做生意,不光上海 99,还有明华公司。”他自己答了,而后又问,“你知道明华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她再一次点头。许亚明之所以进入军统的视野,就是因为明华公司在香港替日方收买物资。而许接近林翼,理由显然是需要他在黑市的人脉,货源,以及运输线。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 林翼没再说话,沉默地开着车。 轮到钟欣愉对他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下去的,如果你这里不行,我只能去找别的路。” “又是哪只洋盘啊”他嘲了她一句。 她笑出来,想起来方才在马四宝面前演的戏,其实一多半也是真的。 “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清楚,让我怎么帮你呢”他最后一次尝试。 “可以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她转过去看着他问,“你相信我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夜色中空寂的前路,轻轻笑了。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车子开到圣亚纳公寓楼门口,他在路边停了车,下来绕到另一边给她开门。两人一同走进去,门厅里灯光已经暗下来,门房听到声音拉开小窗,探头出来望了望,见是她,便道了声:“钟小姐回来啦。” 钟欣愉对他点头笑笑。门房眼光落到林翼身上,知情识趣地只当作没看到。倒是林翼,走过去给了一张钞票。门房双手接了,满脸笑着道谢。 电梯乘到四楼,房门开了又关上,高跟鞋在鱼骨拼地板上敲出声响,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钟欣愉拉亮一盏落地灯,绉纱灯罩下面,光线并不太亮,只顾得到房间的一角。她脱掉大衣,挂到门边的衣架上。朝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而后打开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西式公寓房子隔音不坏,但还是保险起见。 林翼摘掉羊皮手套,拿起唱片封套来看。上面印着女歌手的着色肖像,Leo Marjane,la Chapelle au clair de la lune,月光下的教堂。 “很老的歌了,哪里找的”他问。 钟欣愉回答:“是这里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对话了,他们默默相对,听着那个法国女人的吟唱。直到林翼转身走到窗边,隔窗望下去。 那辆纳什还停在楼下。 他拉起窗帘,回头对她说:“我再坐一个钟头就走,虽然是假的,面子总归还要。” 语气好像在玩一场游戏,但钟欣愉知道,他是同意了。 她点点头,让他随意,而后转身去卸妆,知道他多半会趁这个机会把她的房间翻上一遍。 等到从浴室出来,果然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一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本来是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 他朝她看过来,她已避开他的目光,背身过去,停了留声机,又关上了唯一的那盏灯。 没有月亮,些微的天光透过窗帘,把房间里的人和物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在黑暗中换了睡衣,躺到床上,保持着那个动作静静侧卧在那里,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复盘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甚至眼神。脑中充斥着无数画面,了无睡意。 第43页 “醒着”是林翼在身后问。 她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睡不着”他又问。 “我一直是这样的。”她回答,好像是在解释,今夜的失眠并不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短短一段沉默之后,便换了话题。 “明天,哦不对,是今天晚上,许亚明再来找我。要是他问起你,我应该怎么说呢” “就照实说好了,我们是从小就认得的,但有几年没见了。”她回答。 “好,”他应下,靠到床头上,仰面望着天花板说,“我们都是八仙桥的小瘪三,第一次见面,你七岁,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我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后来隔了好多年,我们又碰到一起,是因为一块楠木棺材板……” 他还是像在玩笑,说的却都是实话。 她真的笑了,只是轻轻的一声,在夜色里入耳绵长。 第21章 阴沉木 秋意渐深,林一的伤好起来,身体也养回来了。左眼的那只“黑蜘蛛”一条腿一条腿地剥落,最后只在眉毛上留下一个淡红色的断痕。 但那个龙套班子却一直没有消息。钟庆年去问大世界里常驻的京班演员,没人清楚状况,只说像他们这种专门跑龙套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去那儿,就算你想写信,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寄。 “樊梨花”倒是有意收下林一。只这一点,班主没瞎讲。人是这次意外之前就给看中了的,已经商量好了,定行当,拜师傅,按照艺徒投师的法子走,只是正式的礼还没有行。 结果却是林一自己不愿意,去找了大世界剧场的管事,非要人家做中人,给他写个文书,说龙套班子遗弃艺徒,自此生死有命,两不相欠。 管事是帮派里的人,看着他倒也稀奇,一个小孩子,居然敢跑到这里来讨说法。再加上还有钟庆年,人家卖中央巡捕房包探一个面子,才把这凭据给了他。 可如果是这样,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林一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坟山路的亭子间又太小,且还有欣愉和知微在,既住不下,也不方便。钟庆年只好另外想办法。 林一慧黠,不想叫他为难,直接开口说:“我自己出去找路。” “你打算做什么呢”钟庆年问,以为是他嫌学戏太苦。只要是科班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自嘲是“啃板凳”、“蹲大狱”出身。 但林一却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铺位就行。” 那为什么不留在大世界京班里呢这句话,钟庆年不曾问出来,起初猜想大约是这次的事情叫他伤了心,后来又觉得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不愿意讲。 离开八仙桥弄堂的那一天,林一所有的行李只有那一条草席,外加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裤褂。龙套班主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把他的厚衣服都带走了。 是钟庆年带他去扬州剃头匠那里理发,又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后拿出里里外外一套衣服裤子,连同一双布鞋,叫他穿上。都是新的,只是买大了,披披挂挂,袖口须得卷上两卷。 钟庆年看来看去,自我安慰地说:“没事,再长长,就正好了。” 林一笑起来,也跟着说:“对,再长长就正好了。” 只当是临别的礼物,心里忽又有些恻然,那一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这人嘴甜。像他这样长大的孩子没有嘴不甜的,否则活不下去。 却没想到从浴室出来,钟庆年并没让他自己去找路,而是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苏裱店拜师父。 那家店的老板姓齐,五十来岁,苏州人,在八仙桥西街上经营书画笺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做的是文雅生意,不兴叫老板,而称“齐先生”。 收徒弟的事情应该是早就讲好了的,可齐先生乍一看见林一,刚病了一场,柴棍样的一个,又向钟庆年推说:“十一岁还是太小了点,我这里的学徒怎么也得十二……” 林一却也机灵,立刻改口叫了师父,说:“我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多少岁,大概就是十二吧。” 齐先生见他头面齐整,口齿伶俐,这才松范了些,问他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得字 他赶紧说自己学过戏,戏本子里看见过的字都认得,总有几百个。 齐先生又叫他认颜色,确定了不是色盲,倒是无可无不可。收学徒可以拿押柜钱和进师钱,头三年不用教什么,只要给个搭铺盖的地方,匀一口饭吃,譬如用一个廉价的小工。 于是,事情就这样商定了。押柜和进师的钱都由钟庆年出,第一年学徒没有报酬,后面两年只拿“袜子钱”。满师之后还要在店里做三年,算是谢师。另外因为龙套班子的关系,写明了倘有纠纷,中途离开,押柜钱不退。 最后签字画押,契据上面得有他的名字。 钟庆年看着齐先生舔舔毛笔,写下“林一”两个字,忽然说:“这名字不像样,还是改了吧。” “改了叫什么”齐先生问。 钟庆年执了笔,拿过旁边一截子裁下来的零碎宣纸,写了一个“翼”。 齐先生一看,如是在那个“一”字上改了,便成了他的新名字。 林一很喜欢,甚至觉得是一种奇异的预兆。 那天晚上,钟庆年带着他回去坟山路吃了顿夜饭。 第44页 他兴冲冲地告诉欣愉,自己拜了师父,钟爸爸还给他改了名。 其实还在西医诊所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管钟庆年叫“钟爸爸”了。还是因为嘴甜,却比他从前叫师父,叫班主,叫爷叔,叫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真心。 麻烦的是知微,就像条护食的狗,听见他这么叫,眼神便有些不对,让他想起戏文里的孙二娘,“眉横杀气,目露凶光”。 “改了叫什么呀林大”知微成心损他。 “林翼,”他纠正,又一次跟她提起西游记里的狮驼岭,得意地说,“我名字里有个翼字,我是金翅大鹏,我是最厉害的。” “那是你的名字嚒还不是我爸爸给你取的。”知微不服,她才是金翅大鹏,是最厉害的。 “给了我的,自然就是我的。”林翼回嘴。 “有什么东西是你的鸟人。” “你一个女孩子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有鸟吗” 两个人斗起嘴来,最后还是得欣愉劝,知微才作罢。她先停了,倒显得大人大量,叫林翼觉得自己不对,为什么要跟她吵呢直到下一次她再开口招惹他。 吃过饭,钟庆年想办法匀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打包袱,预备给林翼带去苏裱店里住宿。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屋里亮着煤油灯,窗户玻璃就好像一面镜子。乍一下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像是个陌生人。林翼起初怔忪,而后才发现欣愉也在旁边看着他。他下意识地笑起来,笑得竟有些羞赧。 这个笑却让欣愉又想起那个比喻。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笑了,笑得有些痞,好像一个大人藏身在小孩子的皮囊里。那样子曾经让她觉得恐怖,但现在不会了,她发现他其实就是个小孩子。她也对他笑,觉得这样很好。林翼再笑回去,两个人便这样对着窗户傻笑了很久。 就这样安顿下来,已经是那一年的初冬。 林翼搬到西街上的苏裱铺子里住。新学徒的日子最不好过,要做店里所有的杂事。他每天最早一个起来,倒马桶,扫地,揩桌椅,烧水,泡茶。 欣愉和知微晨起去上学,存心绕到那里看看他。 知微笑他说:“粪车就是你的报晓鸡。” 他气起来,当作没听见,只管蹲在铺子后面的弄堂里埋头调浆糊。 新学徒的另一份工作便是调浆糊。 店里齐先生加上其他伙计总共六个人,装裱和修复都要用浆糊,全都得由他一个人调出来。 一只煤球炉子,一只大水缸,还有铜盆、长筷子和滤网。先要把面粉反复揉洗,直到变成面筋,再一遍遍地沉淀,过滤到均匀,干净,细腻。 上海的冬天湿冷,他高高挽了袖子,大半条胳膊浸在水里,手指冻红了,简直像是要肿起来。 隔天下午,又见着欣愉和知微,是她们散学路上绕过来看他。 欣愉给他药膏,关照他手冷的时候千万不要马上碰热水,这样最容易生冻疮,遇冷就痛,热了又痒得不行,还会破皮。 林翼倒无所谓,说:“这算什么呀做学徒可比戏班子里舒服多了。” 口气是不屑的口气,说的却是实话。 这时候的他已经穿上了齐先生店里的白罩衫。不光是人样子变了,还有脏话和切口。他知道钟庆年不喜欢,只要被纠正一次,就暗暗注意着,渐渐全都改了。 有时候也是他存心去找她们,做完晨间洒扫,拿着柄扫帚转悠到坟山路弄堂口。 那里有个早点摊,煮沸的豆浆蒸腾着热气,大饼才刚出炉,油条在锅里胀大。他掐算着那个时间,知道钟庆年会带着欣愉和知微走出来,到那里买早饭。 面饼起了酥,烘到金黄,上面撒了黑白芝麻,还有青翠的葱花,一口咬下去,焦香四溢。 他隔着条马路远远看着他们。知微第一个发现他,存心吃得很香的样子。林翼没忍住,咽了一口口水,她心里很痛快。但欣愉也看见了,拉拉钟庆年的衣角,说:“阿爸你看林翼……” 钟庆年便会招手叫他过去,也给他买了一个。刚出炉的大饼,他吃得又急,伸长了脖子吞咽,不知是烫的,还是不想弄脏了身上的白罩衫。 知微看着他,用眼神说:怎么不噎死你呢 林翼也看着知微,眼神回她:我就在这儿了,你奈我何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了一个家,甚至于知微,都是他的家里人。如果不是她戳了那一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有时候,他真不知道是该记恨,还是感激。 等到了冬至那一天,店里难得放假。别的伙计都是回家,他便是到坟山路去,又和他们一起吃一顿夜饭。 看见桌子上摆着课本,他好奇翻了翻。欣愉很大方地借给他看,他却又推开了。 钟庆年就在旁边。林翼机警,先表明态度,说:“我才不要读书呢,在店里做学徒,还不是一样学识字算账。” 倒不是假客气,是实话。他根本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年纪又比欣愉和知微大着好几岁,如果真去上学,班级却要比她们低,想起来就不好意思。 钟庆年便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计划着,或许多存一点钱,等手头再宽裕一些。 “就你”知微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笑他,“齐先生那里的手艺你学得会” 林翼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在看得见的未来,他还只是调浆糊的小学徒。 第45页 齐先生的店虽然不大,名气却是有的。不光因为手艺,还因为店里的一块阴沉木。 所谓阴沉木,据说是远古的大树被埋在了河底的淤泥里,经过许多年的沉积、腐蚀、冲刷,已经介于木材和石头之间,变得极致平整光滑。小块的常被用来做寿材,已是价格不菲。而齐先生居然有十来尺长的一大块,苏浙一带独此一家,凡是有人要裱长卷,都得找他。 除了装裱,还有客人送来修补的字画,那是更加精细的工作。先洗画芯,再揭命纸,而后便是贴断纹,补虫洞,接笔,全色。最后这一步“全色”,最为要紧,就是把画面中颜色缺损的部分重新添上去。 调色的方法有些古板,用长锋还是短锋的笔,先蘸哪一色,再蘸哪一色,中间如何衔接,都有既定规则。修补的大多是国画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 知微常常跑到店里去,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个。只要别人不赶她,她可以一直在旁边站着看,甚至会忘记回家的时间。 她问父亲,这么有意思的地方怎么从前没带她来过 钟庆年只说,是这一向做案子,才认得的齐先生。 “什么案子啊”她又问。 钟庆年摇摇头,没有回答,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齐先生结交他,其实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意思,看见欣愉和知微常来,便也敷衍着,只要她们不碍事。 但知微是什么人,看了一阵,又生出事情来。 一个伙计补画,她在旁边说:“你这颜色不对。” 人家嫌她烦,出声赶她走。 她还是说:“你这颜色不对,石青少了,酞蓝太多。” 齐先生听见动静过来看,才发现她是对的。虽然只有极其细微的误差,但她是对的。 老头儿觉得有意思,叫她调调看。每一种,每一次,都是对的。哪怕头一次调的都用完了,接下来又要用,她也能立刻调出一模一样的来。 齐先生又拿别的画出来试她,百试百灵。 伙计有些讪讪的,揶揄知微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师父肯定要收徒弟了。” 知微却很不屑,答:“我才不要在苏裱店里做伙计。” “那你要做什么”齐先生问。 她想了想,说:“我要赚大钱。” 齐先生本来还有些不高兴,听见这一句倒是笑出来,只觉是黄口小儿的荒唐话。 大约只有欣愉知道,知微是认真的。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在一本书上读到类似的描述,才知道这叫绝对色感,与她对人的钝感一样,也是一种天赋。 比如一丛树叶,平常人看着都是绿颜色,只有知微分得清,这是欧碧,这是庭芜绿,这是苍葭,这是翠虬。甚至还有更加微妙的天空的灰色,在她眼中也是天差地别,这是苍云落照,那是香炉紫烟。 第22章 花旗橙 做梦是没有逻辑的。 钟欣愉看见林翼在房间里翻她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他找出她所有的秘密。但一转眼,却又是他坐在床沿,借熹微的晨光望着她。 欣愉,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叫她,轻轻地,认认真真地。 她被这一声唤醒,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除了她自己,公寓里没有其他人。 她洗漱,更衣,化妆,习惯性地想到要走路去银行上班,再转念才记起来今天是耶诞节。银行跟着伦敦交易所的规矩,连同后面的节礼日,总共放两天假。 从窗口望出去,不多的几部汽车在路上行驶,早起的行人走在街沿上。再往东,便是两栋建筑之间的一线江景,只见江水一片灰黄,漫漫地延到对岸的浦东。 这是一个极寻常的早晨,只是有江南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天很蓝,没有风。前一夜发生的事,此时再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 钟欣愉还是出了门,走路去附近一家咖啡馆。老板是犹太人,耶诞不歇业。 走到中途,她停下来,对着路边的橱窗玻璃整了整头发。镜像中没看见有人跟着她。当然,也不一定。什么都不一定。 这一片多的是银行洋行,西侨也最多。哪怕是节日的早晨,咖啡馆里的生意也很不错。她走进店堂,要了一客贝果和牛奶咖啡,一个人找地方坐下来。并不急着吃,仿佛享受最后的宁静。 隔壁桌上一个男人正在翻着的报纸,财经版对着她,叫她看见了那一则新闻的黑体字标题。 她跟人家借过来读。和平政府即将成立中央储备银行的消息已经登出来了,说是周佛海担任总裁,总行设在南京,上海也有分处。以及重庆方面通电各家中外银行,号召加以抵制。 租界的英文报纸就是这样,遇到此类情况,聊聊几句话,不设立场。但就是这几句话,又让她找回了一点确实的感觉。她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随后的一整天,没有林翼的消息。等到傍晚时分,倒是沈有琪打了个电话过来,言语间似乎兴致很好,约她出去吃饭。 两人在一家西餐馆见了面,各自点了食物。有琪还要侍者给她们开一瓶白兰地。 钟欣愉笑着问:“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 有琪也笑,顿了顿才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了” “去哪里啊”钟欣愉意外。 第46页 “美国。”有琪回答,压低了声音。 “一个人走吗”钟欣愉又问。 有琪不响,从桌上的小竹筐里拿了一只餐包,仔细地切开。 “和冯先生”钟欣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 “你在外汇科听见什么了吗”有琪抬眼看她,脸上略带了赭色。 钟欣愉笑了笑,没有否认。 沈有琪避开她的目光,往餐包上抹着黄油,开口解释:“他是照家里的意思结的婚,妻子也是留学生,两个人都西派,一向各归各的……其实我本来都以为要分开了,没想到他昨天来找我,说要我跟他一起走……” 话讲得颠三倒四,声音也不稳,停了停,果然又问:“……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钟欣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有琪又叹:“那时候想得多好啊,样样靠自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会有,结果呢……” 连带着钟欣愉也回忆起从前,她们两个人在沪大读书,在女子银行做柜员,是啊,那时候想的多好啊。最后问出来的只有一句:“什么时候的船” “日子还没定,但也快了吧,”沈有琪重新振作了精神,笑着说,“他马上要去香港开一个会,等回来之后就该走了。” 钟欣愉点点头,不做评价,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瓶白兰地在餐馆里没有喝完,又拿回辣厄尔路的公寓里。两个人坐在床上对饮,好像又回到从前读书的时候,在宿舍里偷偷喝酒。 有琪有些醉了,嘴里絮絮说的都是冯云谦,说他带她出去吃饭,跳舞,看戏,样样都是最好的。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在看电影,自己也进了故事中。 可转而语气里又带上了嘲讽,说他这个人过惯了好日子,有时候简直滑稽。 比如南阳路停了煤气,他就不大肯去了,是因为嫌冷,又不肯在西装裤子里穿 long johns,其实也就是一般上海人讲的棉毛裤。但冯是肯定不会这么说的,他只会说 long johns。 再比如他每天至少要吃一只花旗橙,补充维生素。现在打仗,运输不便,就在荣昌行的冷库里冰着一箱。要是等到橙子吃完,人还没离开上海,大概日子都不晓得怎么过了。 钟欣愉只是带笑听着,陪着喝酒。她觉得有琪其实什么都明白,不必任何人的提醒,但最后还是说:“等到了美国,你一定要出去找事情做。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写信告诉我。” 明知道不应该这么说,她在有琪面前演戏,说自己是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哪里来的本事帮别人呢 好在有琪醉了,也不多想,拉了她的手,哭哭笑笑地点头,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一瓶酒喝完,两人在浴室里洗漱。 有琪缓过了一点,才想起一件事,开口说:“对了,昨天有人问起你。” “谁”钟欣愉警觉,还是低着头漱口。 有琪答:“不晓得,是打电话过来问的冯云谦,打听是不是有一位钟小姐在汇丰外汇科。” “冯先生怎么说的”钟欣愉又问。 “钟小姐哦,是有一位钟小姐在外汇科,做临时文书的位子。”有琪学着冯云谦的样子,一手假装持听筒,一手叉在西装裤兜里,学得还挺像。 “到底是什么事啊”钟欣愉看得笑起来。 “好像是有位银行的客人说认得你,”有琪脸上也带着笑,知道她这一向在外面交际多,“那人好像还替你觉得不值,说一个留学生做文书也太屈就了吧冯云谦只好跟他解释,如今到处事情都不好找,就这个临时的位子还是因为沪江校友的关系,特别帮忙的。” 钟欣愉没说话了,洗了脸,擦上冷霜,预备就寝。 “是你跳舞认得的人”有琪追问。 “我也不晓得……”钟欣愉摇摇头,其实心里很清楚,是许亚明那边的人核实她的身份来了。 那天晚上,沈有琪就宿在她这儿。两人都喝得有些过了,第二天起得迟,直到中午才收拾好出门。 下到底楼,门房喊她:“钟小姐,钟小姐,有你一个字条。” 钟欣愉走过去,接过来读。上面草草一句话,叫她到血巷 Lion Ridge 去。认不出笔迹,便知道是林翼写的了。他是苏裱店里出来的学徒,欧颜柳随手都能写的人。 第23章 包打听 也是那段日子,钟庆年在中央巡捕房做包打听。因为涨了薪俸,那一年的春节过得比往年余裕。 年节处处放假,苏裱铺子也是一样,从小年夜放到正月初十。齐先生早就返乡去了,伙计们也纷纷回家过年。单只林翼没有家,晚上还是睡在那里看铺子,白天被钟庆年叫来一道吃饭。 于是,坟山路弄堂里一百三十六号的亭子间便比平常更加热闹了一点。 虽然没有女主人,大年夜却也制备了颇丰盛的一桌饭菜。钟庆年专门负责烧,林翼小跑街一样各处采买,欣愉和知微给父亲烫了酒。还有桌子中间摆的一只暖锅,是附近一家本帮小饭馆里借来的,里面满满盛着蛋饺、肉圆、笋片、黄芽菜。乳白色的蒸汽突突地冒出来,在窗玻璃上结了雾,朦朦胧胧地包裹着他们,连带着整个房间都温暖起来。 知微还是跟林翼不对,趁父亲走开,存心夹了个百叶包到他碗里,说:“来,吃只铺盖卷,新年卷铺盖。” 第47页 欣愉知道这是店东要伙计滚蛋的意思,刚要劝她别瞎讲,林翼却已经回嘴:“你又不是我老板,吃了也不算数的。”说罢,一大口咬下去,一包汤沁出来,烫得他直吐舌头。 知微看得要笑,欣愉赶紧给他倒冷开水,但还是烫着了,好几天他的舌头都是麻的。 年初一,讲好了一起到南市去逛庙会。 林翼一早从苏裱店过去钟家,还没上楼便看见欣愉和知微穿着一身新,在楼梯口一边吃花生酥一边等他,洋红色小棉袄衬得人格外唇红齿白。他一下愣了神。 “好看吗”知微问。 林翼冷嗤,掩饰地说:“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言下之意,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不想进了门,钟庆年便拿出给他制备的一件,也是棉袄,样子差不多,对襟盘扣,藏青色的,要他穿上。另外还有一包内衣和袜子,让他带去店里替换。 林翼不好意思,知微偏还要说:“嗯,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 总算钟庆年给他解围,说:“你看我,穿的也是新衣裳。” 他这才换了,表面上勉强,心里欢天喜地。 钟庆年也挺高兴,前前后后看了看,这回没有买太大,袖子只需要卷一下。 四个人乘上电车到南市去,放眼都是冬天肃穆的颜色,却又到处点缀着艳艳的红、小孩子的笑,以及老街上的烟火气。他们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吃了一肚子的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其实也没说什么,却笑得很开心。傍晚回家,还是坐电车,不怕冷似地趴在车尾的栏杆那里,听着一路克林克林的铃声,看铁轨蜿蜒远去。冷风吹到脸上,心里却好像烧着火,由内而外地热出来。 那之后很久很久,林翼都记着这一天的感觉。 钟欣愉也一样。 后来,她回想当时,钟庆年说自己穿新衣,是玩笑,却也是实话。 做了包打听便不用再去街上巡逻,也不必再穿军装号衣。呢子礼帽和西装都是侦缉科给他新添置的。 头一回见父亲这么打扮,欣愉和知微便觉得很新鲜。自她们出生,父亲便是巡捕。长到这个时候,早已经习惯了那顶钟型盔和那身卡其黄的制服。现在突然换了个样子,竟有些陌生,却也耳目一新。 知微偷偷跟林翼说:“你知道为什么侦探的外衣总是存心做得大一些吗” 林翼不知道。 知微告诉他:“是因为身上要背枪。” 林翼咋舌。欣愉知道那是开不得玩笑的东西。知微却只是好奇,总想着要找机会摸一摸。 新年过去,重又开学开市,读书的读书,做工的做工。 钟庆年耽搁在外面的时间比从前更久,不会再半当中溜回来一趟,只为了给她们炒菜。有时候索性叫她们到弄堂口的点心店里解决一顿饭,有时甚至日夜颠倒,他返家,天已经亮了,她们正要起床去上学。 那一天,就是这样的。他一张隔夜面孔一身烟气地进门,俯身在脸盆架子那里洗脸。知微趁机去翻他挂在门背后的西装,枪套就在衣服里面,棕色皮质的壳子,露出黑色的手柄。离得近,已经可以闻到枪油的气味。 钟欣愉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把上海厂生产的九毫米口径手枪,仿制勃朗宁 1900 型,俗称“枪牌撸子”。一支售价四十块大洋,是土制转轮枪的两倍,但又比英国或者美国的进口货便宜不少,于是便成了租界巡捕房华人侦探手里最常见的配枪。 但在当时,知微并没能碰到那把枪。她才刚伸手,就给父亲看见了。 钟庆年顾不上擦干脸上的水,吼了声:“你干嘛呢!”一步冲过来把她赶开,将枪套从门板钩子上拿下来,抬手放到衣柜顶上她们绝对够不着的地方。动作急了,西装跟着掉到地上,口袋里装的物事也散落出来。 这不是父亲惯常跟她们讲话的语气。欣愉给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钟庆年大概也觉得了,这才和缓了声音对她们说:“这不是小孩子能碰的东西,记住了没有” 知微倒无所谓,涎着脸说:“我记住了,下次肯定不碰。” “还想着下次呢没下次了。”钟庆年刮她一下鼻子,蹲在地上收拾,又怪自己,“也是我偷懒,就不该带回来……” 知微赶紧也帮忙,捡起一张卡片,巴掌那么大,上面有铅印的抬头:上海集成银公司。 “这个是什么”她问父亲。 钟庆年看了一眼,接过去夹进一个本子里,说:“是张通行证。” “到哪里去的通行证”知微偏还要问。 “一间印刷厂。”钟庆年简略地回答。 “阿爸为什么要去印刷厂” “因为做案子。” “做的什么案子” “你还问!”钟庆年佯装生气,曲起食指中指对着她的头,作势要敲她毛栗子。知微这才打住,缩着脖子跑开了。 本子里东西收好,外面用皮绳扣上,鼓鼓胀胀的,重又放回西装口袋里。 欣愉旁观,忽然想起来,这个本子,自己从前就见过的。 究竟做的什么案子,父亲始终不说,好奇便一直积攒在那里,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两年,到处都不太平。罢工、罢学、罢市的浪头从北方传过来,还有工人集会,学生游行。巡捕的名声不好,包打听更坏。 第48页 开春之后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抓人,邻居们都去看热闹。 前后停了两辆黑色轿车,堵住进出去路。从车上下来几个包探,冲进一幢房子,直奔三层阁,站在外面也能听见脚步声雷动。过了一会儿,便押出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说是不久之前在街上闹事的学生,当时侥幸逃脱,借房子躲在此地,被巡捕房的暗桩找到了。 欣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和知微在弄堂里玩儿的时候遇见过的。那人高高瘦瘦,穿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曾经帮她们把踢到屋檐上的毽子拿下来。这时候挨了打,衣服撕破了,脸上一片血痕。 而那些来抓人的包探看起来就是跟父亲差不多的打扮,也是头上戴呢子礼帽,身上穿西装,一人配一把手枪。 那天晚上,她们把事情告诉父亲,问:“阿爸抓的也是这样的人吗” 钟庆年沉默,隔了会儿才说:“阿爸抓的是坏人。” 知微想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坏人呢欣愉却不再往下问了,她相信父亲。 第24章 格雷格 节礼日的午后,钟欣愉到了 Lion Ridge。 平常日子这个时候,在此出入的大多是附近上班的低级职员,趁吃饭时间过来跳个午场。休息日人便更多些,一直跳到四点钟的茶舞场。这两场的舞票比夜里的便宜一半。当然,伴奏的乐队和伴舞的小姐也都要差一点。一分价钱一分货,是上海的规矩。 光天化日之下的血巷,所有的粗鄙与简陋都坦白地显现出来。舞女们脸上的粉底盖不住眼睛下面熬夜留下的青色,口红的边沿参差不齐。男客人更糟,肩膀上一层头皮屑,张开嘴很难不看见牙齿上的烟渍。但他们彼此并不介意,照样跳得乐此不疲。开战后的这几年,上海人无论中西,都无比投入于各种玩乐,跳舞其实只是其中之一,还有看戏和打麻将,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仔细想想,这种态度也许是明智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整条街上唯 Lion Ridge 没有营业,大门紧闭,霓虹灯也不亮,抬头只看见蒙尘的灯管以及后面嶙峋的钢架,好像一处已经被遗弃已久的废墟,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钟欣愉上前推门,才发现并没有上锁,里面漏出依稀的灯光和零碎的音乐声。她走进去,舞台上有女演员在排练,地板上一台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舞曲,旁边椅子上坐着两个人,看着她们跳。 其中一个便是常兴,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见是她,立刻起身一步跨下舞台迎过来。 另一个也朝她这边看,着意打量了一番,而后对她点头一笑。钟欣愉这才认出来,竟是在华懋看见过的那个混血舞女,此刻却穿着一身男装,上面是俄国式的半开白衬衫,下面是芭蕾舞演员那种紧身黑裤子,叉开两条修长的腿,骑坐在椅子上,脚上也是跳舞的软底鞋,脚背绷起时显出优美的足弓。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惊讶,脸上的笑又浓了些许。 常兴已经走到她身旁,招呼她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朝台上努努嘴,解释:“那是舒拉,请来替狗二哥的。” 舒拉,还真是个俄国男人的名字。钟欣愉点点头,她知道过去负责选演员、编舞和排练的都是格雷格,在外面颇有些名气,人称“上海齐格飞”。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很凶的,”常兴继续跟她闲扯,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话,“简直像老早戏班子里的教头,一个不满意就拿琴弓抽人家小腿。但女演员都还蛮喜欢他的,大概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们动手动脚。”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也明白那言下之意——不像格雷格。 两人正说着话,后门开了。她朝那边望过去,见是林翼走进来。逆着光,被勾出一个剪影,辨不清面目。直到关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眉目间有些疲惫,身上穿着粗花呢三件头西装,讲究,却又比前几次见面糙了一些,像帮派里的匪徒,文雅却又危险的那一种。 他走过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黑布袋顿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她认得出那轮廓和质感,是一卷一卷的钞票。 “就是今天晚上,虹口大桥大楼门口。”他果然这样对她说。 那是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部和拘留所。钟欣愉立刻就明白了,第一个条件已经达成,格雷格要被放出来了。 “Greg”舒拉离得不远,也听见了。 “你去吗”林翼问她,玩笑似地。 舒拉两眼仍旧盯着台上排练的女演员,头也不回地跟他讲上海话:“去死。” 林翼笑笑,转而又问钟欣愉:“你呢” “我去。”钟欣愉点头。 他沉默地看着她,而后也点点头,说:“好。” 反倒是常兴有些错愕,看看林翼,又看看钟欣愉,说:“阿哥,那种地方,我们两个去就好了吧……” 但林翼和钟欣愉都没有理会他。 夜幕降下之后,他们出发去虹口。 常兴开车,林翼和钟欣愉坐在后排位子上。 也许是为了舒缓紧张,常兴的话比平常更多,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比如他初初认得格雷格,讲不来他的名字,当面喊他“喂”或者“哎”,背后叫他“狗二哥”。人家说格雷格是“上海齐格飞”,到他嘴里也变了味道,用山东快板儿书的调子唱:芝加哥有个齐格飞,咱上海滩有位狗二哥。 第49页 格雷格听说,很长一段时间处处与他不对。常兴埋怨林翼,说:“阿哥,这件事肯定是你告诉他的,你还一直不认。” 林翼笑笑,不作声,看了钟欣愉一眼。行驶中的汽车正穿过公共租界的繁华地段,光线明灭变幻,他不曾看到她的回应。 常兴也无所谓有没有人理他,接着叨叨:“说句老实话,舒拉比二哥好。二哥这人太狗,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老是有女的为了他争风吃醋,你们还记得那一回嚒他自己搞忘了,把两个睡过的安排在一场,结果台上跳着跳着就打起来,撕衣服,抓脸,扯头发……” 说是批评,却讲得挺高兴,林翼看看他,说:“你现在也不差。” 常兴一时语塞,还在那里笑,但笑着笑着大约又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脸上戏谑的表情如水流在沙地上,慢慢地消失了。 车子很快开上外白渡桥,钟欣愉看到桥上的路障,中间拉着交错的铁丝网,两边是沙包垒起的工事,上面架着大正十一式轻机枪。 探照灯光刺目,穿透挡风玻璃照到他们脸上。常兴停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林翼却很泰然,只对他说了句:“下车吧。” 也许最近出过什么事情,此地的检查比进入沪西的检要仔细许多。一纸通行证递过去,而后便是搜身。林翼手里捏着礼帽展臂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望着钟欣愉,好像想看她是不是受得了。但她只是垂目,人家要她如何她便如何,从头到尾。 给她搜身的只是一个矮小的日本士兵,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身后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自己曾经手过无数有关战争的数据,就好像看着两个国家在眼前博弈,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过了路障,进入虹口。汽车继续向前开,很久没有人再讲话。窗外也是一片沉寂,是因为灯火管制,所有建筑的窗口都必须拉上帘子,贴上黑纸。钟欣愉默默看着,试图回忆曾经繁华街道的样子,普通人在此地生活,很多广东移民在这里聚居,最常见的营生便是南货店、粤菜馆子,还有照相馆…… 大桥大楼就在眼前了,林翼叫常兴靠到路对面,关照他不要熄火,又对钟欣愉说:“你待在车上。” 钟欣愉明白,这是如有意外不必等他,直接开走的意思。她忽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看着他推门下车,拎着那袋钞票,朝对面那一道铁门走过去。 守卫看见他,步枪从肩上卸下来拿到手里,他举起双手继续朝那里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放人是谈好了的,但现管的这些还需要打点。钱袋子交进去,屏息等着,似乎又过了很久才看见里面有人影晃过。 于他们意料之外,格雷格是被两个宪兵抬出来的,整个人裹在一条毛毡毯子里,看不清头面。常兴见状赶紧也下了车,跑过去,和林翼一起把人接了过来。 钟欣愉已经翻到驾驶位子上,把车开起来,靠过去让他们上车,而后调头,以最快地速度回到租界的范围里。 离开虹口的一路上,车上三个人都不曾说话,钟欣愉回头草草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浑身是血和淤伤的人,皮肤白得像纸,肚子怪异地隆起。 她认不出来。记忆中的格雷格二十几岁,在大华舞厅做舞男,哪怕口袋里一块大洋都没有,蜗居五福弄吃泡饭,出门都是穿得山清水绿的。 知道情况不好,他们把人直接送进金神父路上的医院里。护士一看,便用推床送到急诊室,打电话叫值班的医生起来检查。 “脾脏破了,肚子里都是血。”医生说,叫护士简单处理了皮外伤,打一针吗啡下去,挂着葡萄糖水,等着做手术。 “钟小姐……”格雷格到好像缓过来一点,躺在推床上,远远地已经看见钟欣愉。 林翼站在旁边,说:“你省省吧。” 格雷格好像这才看见他,又开口说:“我就应该听你的,早一点坐船离开这里。” 林翼笑说:“现在也来得及,等你好了,我给你做本护照,你想要哪一国的就做哪一国的,随便你到哪里去。” 格雷格牵动唇角,像是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问:“你晓得蕊内到哪里去了吗” 林翼摇摇头,说:“不晓得,没人晓得,她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格雷格不响了,好像在发怔,又像是迷糊了过去。 手术室预备好,人就给推进去了。 常兴不落忍,在旁边问:“阿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哪怕骗骗他也好。” 林翼却说:“有些人还是不在一起的好。” 钟欣愉听着,总觉得他这句话另有所指。 但林翼偏又不往下说了,转而问她:“你知道他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吗” 钟欣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林翼自问自答:“是他把俱乐部开到虹口和沪西,签了演出合同,专门排了节目去横滨,去长崎,他有好几个要好的日本朋友,挣到的钱一半拿去送给他们。” 换而言之,他什么也没做,是个再完美不过的顺民。 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哪怕是这样,也会落到如此境地,那你我呢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晚上让她跟着一起去虹口,就是想让她看一看与那些人对抗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第50页 你看到了吧她好像听到他在问,还要继续吗 手术做了很久。宵禁开始之前,林翼让常兴把钟欣愉送回圣亚纳公寓。 她没有异议,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洗漱之后躺到床上,还是如以往一样不能入睡。 一遍又一遍地,她想象着有人破门而入,自己被拖出去,戴上黑色不透光的面罩,带到大桥大楼审问,等候处决。 然后这个被带走的人又变成了林翼,她看到有人走近他的身后,用绳索勒在他喉间,他徒劳地反抗,蹬踏。她没法靠近,只能眼看着他的动作慢下来,越来越无力。 再然后,她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痛彻心扉地哭着。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说。可下一秒,他又回来了,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她蜷缩起来,收拢了自己的身体。他便也不出一声地抱着她。就像是一部做作至极的默片,但戏中人却又是那么的投入。 凌晨时分,她从梦中惊醒,看到他坐在床边。 “我配了这里的钥匙。”他伸手给她看,一个圆扣套在中指上,钥匙挂下来,黑暗中闪着极其细微的光。 她惊魂甫定,喘息地看着他。 “就你这个样子,真能做这种事吗”他玩笑,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 她没有回答,既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是因为发不出声音。 “怕吗”他又问,脸上笑没有了。 她摇头,整理了一下情绪,终于开口:“我没有什么可隐藏的,身份都是真的,不用勾引谁,也不用刺杀谁,就是公事房里坐坐。” “嗯,你从前就是胆子大的人。”他又笑了,大费周章地送一个人过来,当然不会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她也笑了笑,有点不记得了,也许吧。 第25章 藏宝地 过年放假那几天,林翼总是和知微欣愉一起玩。 知微到藏宝地拿出她的宝藏,想要和他玩刮香烟牌子。林翼不屑,嫌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而他已经是在苏裱店学生意的大人了。 知微看着他,直接问:“你是不是不敢来” 林翼果然被她激将,说:“来就来啊,怕你啊不要到时候都输了给我,光屁股回家。” 知微一笑,并不与他起口舌之争。林翼手里没有烟画,她还很大方地借了几张给他做本钱。两人当真玩起来,手拍红了,嗓子喊得起毛。最后输到光屁股回家的是他。 新年过去,齐先生从乡下回来,店重新开张迎客,林翼得回去继续做他的小学徒,但欠着知微的债却还没还清。知微并不着急,也不肯一笔勾销,只是记着利息,每次看见他,就跟他讨。林翼无法,只好想办法慢慢还。 除去裱画修画,苏裱店另有一项生意,是替人买卖字画。那几年到处打仗,许多富人迁居到上海,寄居在租界里。也有不少文人名士逃难过来,鬻字为生。收取的报酬叫做润笔,明码标价定了润例贴在店堂里。若是生意成了,苏裱店作为中间人,抽其中的三成。 成为学徒的头一年,林翼除去调浆糊,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处取字画,送字画。趁着出来出来跑腿的机会,他也会捡地上的香烟壳子,拆出里面的烟画拿去还债。 可知微收了账又要损他,说:“你这样不行啊,眼看大半年过去了,你说你学生意都学了点啥别跟我讲调浆糊啊,我晓得你会调浆糊。” 林翼给她气死了。其实他自己也着急,但店里的习惯就是大带小、老带新,新学徒难免都要被作践个一两年,大伙计平常尽交些杂事给他做,难得碰上正经手艺活,也总是给他难堪,并不好好地教,就等着看他犯错,一旦如他们所料,嘴里便啧啧啧得山响。 欣愉看出他的心思,跟知微说,你倒是帮帮他呢。 怎么帮知微自然是知道的。她可以帮他的,是调颜色的本事。 那之后,她便常常往苏裱铺子里去。可说是帮他,却也不全是。 有时候拿着捏着教他一点诀窍,石色,水色,墨青,汁绿,老绿,檀香,林翼拿个样子给她看。她告诉他怎么个调法,红,黄,青,白,以及水和墨,各占几分,统统叫他背下来。 但更多的还是盯着捉他躲懒,每每发现他抱膝缩在店堂后头某个角落里睡觉,她便悄悄摸过去,用毛笔蘸了水,化开瓷碟子里的残色给他画脸,而后捏着他的下巴说:“喔唷,还真挺好看的,怪不得你们班主说你这扮相不学旦角可惜。” 林翼惊醒,吓得话都讲不出来。 “说你好看,又不是坏话。”知微见他这样,更觉得好笑。 林翼好不容易缓过神,躲开她的手,骂:“滚啊你!” 知微只管跑,还得是欣愉,赶紧给他找水洗脸,免得叫老板看见。 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林翼别的手艺没怎么学会,浆糊倒是调得精益求精,和几个卖字的老先生也处得挺不错。 落魄文人多少有些古怪,拮据且清高,自傲又自卑。只要一句话说错,就可能坏了一笔生意。但林翼占着年纪小、嘴又甜的好处,在脾气最臭的书画家那里也能说上几句话。且他的嘴甜是不分名气的,哪怕对方只是个帮人抄书的前清老秀才,写一千个字只要价几个铜圆,他也“先生”“先生”地叫着,恭恭敬敬。齐先生最看中他这一点,说他以后在这个行当里一定有得可做。 第51页 转眼又将入夏,培华学堂例行期末考试,欣愉成绩优秀,如愿跳了班。 而后便是暑假,这一年的农历六月六又开始被计划着了。知微还想去大世界里玩,欣愉则惦记那家照相馆。她想再像从前一样去拍一张照片,这一次希望能和父亲,还有林翼合照。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画面中每个人的笑脸,以及相片印出来之后,父亲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的字——八周岁留念。 本以为父亲做案子忙,或许难以成行,但这两样,钟庆年却都答应了。学堂已经放假,欣愉和知微不必去上学,他便挑了一个下半天,去苏裱铺子跟齐先生打声招呼,把林翼带了出来,一同去苏州河北面的那家照相馆。 还是像往年一样,他们走路去乘电车,不同的是钟庆年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停了停,投进去一封信。 “是寄给谁的呀”知微好奇,踮着脚,扒着父亲的胳膊也要看。 “没有谁,是做案子的事情。”父亲还是这样回答。 知微偏还要问:“今天不是礼拜日,阿爸怎么有空是案子做完了吗” “带你出来还不好啊”钟庆年还是像从前一样,不跟她们多言,顿了顿才又道,“等这个案子做完,阿爸就不做侦探了,好不好” “不做侦探,那还是回去做巡捕吗”知微意外。 “也不做巡捕了。”钟庆年回答。 “那阿爸要去做什么呢”这下连欣愉也觉得意外了。 钟庆年却只是笑了笑,说:“做警卫,做跑街,总会有办法的。” 那是一个含糊的回答,但他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这个笑留在钟欣愉的记忆里,经久不逝。与之同在的,还有信封投进去那个幽深的缺口之前,她在上面读到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像是从前看见过,或者听见过的,再一次碰到,便格外地敏感。 倒了两次车,走了很长的路,他们又到了那家照相馆。 一年过去,老板的背比上一次看见更驼,橱窗里照片上女人的轮廓又浅淡了一点,更朦胧却也更温柔地对着他们笑着。小照相馆也更败落了,就好像整个缩小了一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们长大了一岁,又长高了一些。 但老板还是像从前一样,隔着橱窗玻璃看见他们,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一边调整灯光和焦距,一边拉着家常,念叨着生意难做。 而后,闪光灯亮起,留下了那个画面,父亲和她们是坐着的,林翼立在一旁。 那是林翼生平第一次照相。知微特别关照他不要眨眼,否则照片就要废了。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怕浪费钱,更不愿意在她面前出丑,便刻意睁大眼睛,结果便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知微不曾看见,却早料到了,对着镜头狡黠地笑起来。 画面就定格在那一刻。 至于大世界,还是要等到过生日的正日子。 期待的过程比真的成行更让人兴奋,那段时间,孩子们总在商量着这件事,到时候要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欣愉问林翼几时过生日。林翼说:“我不知道,要么也六月六吧” 欣愉内疚起来,好像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可知微还是存心和林翼过不去,说:“滚啊你,生日也要偷别人的。” 林翼也不相让,即刻回嘴,说:“你这人还真霸道,就一个日子也成你的了我看黄历上也没写着你名字。” 知微笑笑,按下不提。 直等到六月六那一日,林翼去撕苏裱铺子墙上挂的黄历,旧的那张撕了去,下面那张上涂白了两行,被人重新写上“金翅大鹏女神仙华诞”。字是胡乱凑的,笔画也不大对,大概只有总在一起玩的孩子才看得明白。但那字体却与原本铅印的一般无二,乍一看竟辨不出给人改过,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的。 林翼看得笑出来,又在那里暗骂,册那。 后来那一整天,每次有人往黄历那边走过去,甚至拿手指点着细看,他一颗心就跟着提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 所幸并没有人发现,就这么蒙混了过去。直到那天晚上关了店,他左右望望无人,偷偷撕下那一张,折起来藏好了。 当时节气就快到小暑,店铺夜间还要上门板,室内不通风,酷热难当。留在店里睡觉的伙计大多搬到门口街沿上过夜,有的睡竹躺椅,有的打地铺。林翼也不例外,拖着一卷席子出去,铺在石阶上。凉快是凉快,就是半夜时常被蚊子咬醒。 这一夜也是一样。入睡之前,他眼望着不远处大世界的白色塔楼,霓虹灯还亮着,仿佛能听见锣鼓家什敲打起来,看见台上旌旗招展。京班里大约还是那几个角儿,龙套应该全都换了。恍然间,又见自己也坐在台下,身边是钟爸爸,欣愉,还有知微。一个对他笑着,一个尽使坏,就想把他挤出去。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在台上翻跟头的日子好像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 “林翼……”忽然有人推他。 西街是一条小路,没有街灯,天上只一弯新月。他睁开眼,心突突地跳着,缓了缓才认出来眼前的人。 “欣愉……”他说,在黑暗中坐起,“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 “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这个”知微道。欣愉那边已经递过来一样东西,小小的圆盒子,是清凉油。 第52页 “那也不用夜里跑出来啊……”林翼接了,嘴上埋怨,大人似地训她们。 “给你送东西还不讨好了,”知微不快,又要作弄他,开了清凉油的盖子,抠了许多,全都抹在他胳膊上,“喏,送你个窍门,夜里要是热得睡不着,把清凉油在身上到处抹上一点,马上就不热了……” “钟爸爸呢”林翼还是问。 欣愉这才说:“阿爸还没回来。” “是不是一个人呆着害怕,要不要我陪着回去”林翼以为自己猜到了她们夜里跑出来的原因。 “你得了吧,胆子这么小。”知微却只是不屑,拉了欣愉就走。 “你等等啊!”林翼在后面喊,但她连头都不回。 林翼暗骂,爬起来跟在后面走了一路,从西街到坟山路,一直等到看见她们进了一百三十六号的门才停下脚步。 他松了口气往回走,到了铺子门口,便紧裹着被单睡下去。店里的大伙计看见了,笑他有毛病,这么热的天还要盖得严严实实。他却越睡越冷,这才发觉又着了知微的道。是清凉油搽太多了。 除去这小小的插曲,这就是极其平常的一夜。但林翼记得,他们走回到一百三十六号门前的时候,亭子间的窗口仍旧没有灯光,钟庆年应该还没有回来。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26章 平准会 格雷格没能挺过手术,就死在那个凌晨。 他是生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自从奥地利开始排犹,便成了一个没有国籍的流亡者。 他身无分文地漂洋过海,成为上海的齐格飞,拥有最时髦的跳舞厅,睡过最美的歌舞女伶。 据外面传说,至少有一千个。 几句话就像一则墓志铭,荒诞,却又恰如其分。 但人只要进了太平间,其实都是一样的。搬床的老头并不觉得格雷格有什么稀奇,说现在上海人最怕的就是翻译领着日本宪兵来办案,只要进去就是三套头,辣椒水,老虎凳,踢麻球。除此之外,还有五套头、七套头,但具体是什么就少有人说得上来了。至于原因,不言自明。 钟欣愉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消息,林翼也只是看着她问:“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语气不太认真,像是在询价,又像是在预测自己最后的结果。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轻声地,却很稳。 他不语,借着黎明前最浓黑的夜色,默默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手指描过她的嘴唇,掌心贴在她颈侧。毫厘之间便是彼此脉搏的节奏,快起来,再快起来。 她由着他这么做,却又不自觉地屏息。忽然想起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天,上级对她说的那句话。上级说,自己最讨厌西施的故事,王侯将相,两国相争,却让一个女人用性去做出牺牲,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高尚的理由,论其手段也是卑劣的。 “那你要跟我换吗”她记得自己当时用这样一句玩笑应对,心里却在想,林翼是不一样的。这件事,只有她可以做,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做。 回到此刻,他果然停下来,起身说:“借你地方用一用,我两天没怎么睡了……” “好。”她回答,看着他往浴室走,按亮了那里面的灯。 柔黄的光倾泻而下,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见他已经把手表摘下来放到盥洗台上,脱掉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而后关上了门。 直至天光大亮,凌晨发生的事,便已恍然如梦境。 钟欣愉离开公寓时,林翼还没有醒,盖着一条棉毯睡在小客厅的沙发上。 姿势还是和从前一样。大约嫌热水汀烧得太旺,贪凉,一条胳膊伸到头顶,露出身上白色的棉布背心,Cooper 公司的美国货,是个讲究的人。 冬日淡白的晨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亮房间的一半,她看见他肩膀到手臂隆起的肌肉,皮肤隐隐显现的静脉,以及左边锁骨下方的一处枪伤。那粒子弹大约是瞄着心脏去的,所幸偏了一点,留了他一条命。但又因为射击距离太远,子弹没有对穿,取的时候很吃过一点苦。但隔了这许多年,也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凹痕了。 所有这些都是她熟悉的,与记忆里的某些画面榫卯般地契合,像是一种慰藉。莫名叫她又想起舒拉的那一问——一个老头子的那种,还是睡一张床的那种她忽然想对舒拉说,她和林翼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二选一的必要。 出了圣亚纳的大门,钟欣愉走路去上班。 节日之后的外滩还是老样子。 一侧是黄浦江水,漫漫的灰色的一片,不知从何处传来邮轮悠远的汽笛声。另一侧多是银行,美国有利,中国通商、交通、中央、台湾、美加利、华比、荷兰、中银、横滨正金,外国人开的、中国人开的,都有。建筑的外立面要么清水红砖,要么花岗岩,无一不周正端庄,仿佛树立在那里可以百年不变。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战时的仓皇,中央银行早已经迁往重庆,四联总处也没有留下,其余各行墙边堆着沙袋,一部分出入口临时封闭,玻璃上贴着的米字,黑纸,还有工部局宵禁的告示。 走到汇丰,银行里也还是老样子。 底楼大厅尚未开始营业,但柜员都已经坐在位子上,等着两位主管打开保险柜,依次把里面的钞箱拿出来,一只一只地开箱清点,核对,签字,才算正式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第53页 时隔多年,那种齐整的仪式感,仍旧让钟欣愉觉得舒适而妥帖,就像十几岁第一次看到这场景的时候一样。 外汇科的工作开始得更早。 过去的习惯是每日上午九点半确定几种主要货币的当日汇价,而后在楼下大厅里挂牌。整个上海的外汇市场都要以汇丰的牌价为准。但如今因为汇市波动频繁,已经改成了一日几次挂牌。一旦遇到大宗交易,无论买还是卖,都需要交易员一笔一笔地确定下家,再分别给出特别的比价。 外汇科的公事房里就有电报机,各地的行情都能第一时间收到,以电码的形式打在纸带上,源源不绝地吐出来。伦敦、纽约、巴黎、东京,以及香港。 此时伦敦市场尚在假期中,但纽约那边只耶诞一日休市,昨夜已经开始交易了。 至于香港,中英平准基金的委员会就设于香港。那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平准会在两家外国银行里开了户头,每天通过电报的方式联系上海的交易员,在租界内的外汇市场上买进卖出。麦加利是其中之一,另一家便是汇丰。 其目标是稳固法币的国际汇价,只可惜“战况”始终惨淡。 1935 年发行之初,中华民国法币一元相当于美金三十分,或者英镑十四便士半。 1937 年开战至今,平准会已两次耗尽数以千万计的外汇借款,也已两度放弃维持,法币兑英镑的汇价先后跌破一先令与八便士两个关口,如今已不到四便士了。 要不是因为那个突然而来的转折,现在的钟欣愉应该也在香港,有一份体面且高尚的职业,已经结了婚,过着本来唾手可得的平淡幸福的生活。 但在现实里,那个转折到底还是发生了。她在上海,在汇丰外汇科,走进公事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对面交易员那里取早晨的排价表,送到总处过目签字,再拿到楼下大厅挂牌。 有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种可能,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第27章 火车轨 消息是第二天传来的。 赵淮原坐着巡捕房的汽车到坟山路,听一百三十六号的邻居讲,亭子间那家的女儿才刚出去了。他于是又到弄堂里找,把欣愉和知微从公用水龙头那里叫过来。 “乖囡……”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喊她们,但一嘴烟气,眼睛是红的,蹲下来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父亲前一夜没回来,但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们知道他总会回来的,根本没多想。直到此刻,欣愉已经预感到不对,心跳急剧地快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知微盯着赵淮原问:“我阿爸呢” 赵淮原错开眼神,顿了顿才道:“早上起来吃过东西没有” “吃过了,”其实还没有,但知微接口回答,又问了一遍,“我阿爸在哪里” 赵淮原伸手揉了一把面孔,一半是擦汗,另一半是因为困倦,而后才站起来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牵着她们,天热,手是腻的,身上黑色香云纱的褂子被汗水洇湿,隐隐散出气味。欣愉本能想要挣开,但知微却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经过一百三十六号门口,见有几个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包探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了,见到赵淮原,便小跑几步跟上,一道往外面走。 巡捕房的汽车就停在弄堂口,一个包探坐到驾驶员位子上,另一个替赵淮原拉开后排的车门。 “乖囡,上车,我们去找你阿爸。”赵淮原抱了她们一把,让她们坐到里面,自己也坐进来。 拉门的包探麻利地关上了车门,到前面副驾位子上坐好。车子发动起来,驶出坟山路。 “找到了吗”赵淮原问了声。 副驾位子上的人立马转身过来,先是摇摇头,又拿出一张纸给他过目,说:“阿哥,你看这个会不会……” 只是一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赵淮原瞥了一眼,说:“去试试看吧。” 欣愉想告诉他们,那是我们生日拍的照片。但知微捏了一下她的手,欣愉跟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林翼正在对面跟着飞奔,眼睛紧盯着这辆车,像是着急要找个空档过马路。 太阳已经升高,蝉拼命地叫着,日光刺目,每一寸都是炎炎的暑气。他被一个拉黄包车的人撞倒,裤子好像摔破了,膝盖上有灰尘和血的擦痕。但他又踉跄着爬起来,还要往前跑。 欣愉又想说,爷叔停车。知微却只是望着那个方向,把一只手掌按到窗玻璃上。 脑中像划过一线光,欣愉也想起赵淮原的那一问,找到了吗她们的家大约已经给翻过了。还有那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原本是放在桌子上那只马口铁糖果匣子里的。 隔着一条路,林翼也看到了知微的手势。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脚步慢下来,最后黏在地上,隐入往来的人和车流,不见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知微在心里说。此去不管如何,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还好好地在外面。而后她转过脸坐好,与欣愉互相握着手,却又感觉整个人也被由里到外攥紧了,一动都不能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车一直往东开。路上没有人讲话,赵淮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天气热,车窗全都摇到最低。溽热的风混杂着香烟的味道灌进来,吹得她们头昏脑胀,脑中是所有的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 第54页 最后,车子开进四马路上的中央捕房。大门有两层楼那么高,里面是宽阔的场院,四周被红砖外墙的英国式房子围起来,放眼望去,全都是一色式样森然的窗口。在当时的她们眼中,巨大如堡垒。 赵淮原把她们带进楼里,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再往哪里去。 还是知微提醒:“我阿爸呢” “你吃过东西没有”他又问了一遍。 “吃过了,我阿爸在哪里”她执着地重复。 赵淮原没再说什么,带着她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廊尽头。而后往下,再往下。她们的心便也跟着一路沉下去,像是溺了水。 地下室有长长的甬道,空气凉下来,却是那种叫人不适的湿寒,腻腻地如影随形。她们看见两扇厚重的铁皮大门,被推开,又在身后合上。天光没有了,外面声音也没有了,难辨晨昏。眼前是一个四方屋子,一侧是冰死人的冰箱,另一侧是水槽,有个老头儿正接了一根橡皮管子出来在那里冲洗,汩汩的水落到薄铁皮上,再淌到地下。血腥气被空气中的酸腐味道盖了去,只看见淡淡血水蜿蜒蛇行,有生命一般往黢黑的落水孔里钻。 屋子中间停着一架推床,床上盖着白布,洇出一点血水来,隐约辨得出一个人的形状。 “你阿爸出了一点事情……”赵淮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事情”知微问,哪怕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因为抓坏人,被火车撞的。”他告诉她们,控制着声音。 却不料知微又问:“在哪里撞的” “北火车站那里……”赵淮原下意识地回答。 以至于知微直接走到推床前,伸手去拉盖布一角,他也完全没想到,站在那里一时来不及阻止。但她真的掀了。 角落里那个老头儿已经关了水龙头,哐当一声将橡皮管子扔到地上,踏着套鞋走出去。房间里霎时静下来。 欣愉定在那里,仿佛铁皮玩具松了发条,想起那张曾对她微笑的脸,眼角皱起的纹路,以及那双大手粗糙温暖的触感,眼泪喷薄而出。 而知微只觉得奇异,人被火车轧死是这样的吗她细细地看着,肿胀变形的五官,折断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被掀去一片的头骨,反折过去的肩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痕,皮肤裂开来,流过血,已经发黑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只是欣愉一直在哭,害得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看不清。 赵淮原愣在原地,迟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把那块布捡起来重新盖上,而后两只手按着她们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要怕,阿爸不在了,还有爷叔。” 知微忽然意识自己也许看得太久了,以及此刻眼泪的必要。她也哭了起来。先是喉咙里声音出来,而后泪水自然就来了。有欣愉在,哭变得很容易。 那天晚上,她们在巡捕房里过夜。赵淮原领她们去食堂吃饭。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欣愉却什么都吃不下,但知微强迫她吃。要吃饱,才有力气。只可惜身边一直有人。这里是中央捕房,全上海最不容易逃脱的地方。 直至夜深,她们被赵淮原安顿在侦缉科的空房间里。 灯关了,门也合上,但她们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照相馆里的那张照片已经给取回来,就那么放在写字台上。画面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快乐。桌上的灯照下来,相纸有些微的反光。 赵淮原没有细看,只是把它翻过去,背面朝上,而后问:“没有别的东西了” 对面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个。” 声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车上的那个年轻包探。 但一阵沉默之后,另有一个陌生声音说:“人既然已经走掉,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别的权威,其他人都应:“哎。” 而后便又听到脚步朝这里过来,门被推开一条线。 还是那个声音问:“这个是……” “对……”赵淮原点头,紧跟着轻声地说,“蛮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岁,从小我看着大起来,一直叫我爷叔的。” 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好……”赵怀原应着,关上了门。 眼泪已经干涸,欣愉和知微听着脚步远去,心里明白,她们就是这个“其他”。 第28章 新年会 年末的最后几日,上海开始下雪。 先是雪子,后来又成了片,慢慢地在屋顶和树枝上积起来,是江南难得一见皑皑的景象,整个城市远看显得分外洁净。落到路上,却又被踩化了,融成泥泞的冰霜,使得街道近看更加肮脏。 本地德国电台在广播里预言,伦敦势必会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陷落,伟大的第三帝国即将在欧洲建立起新的秩序,亚洲的“解放”也就不远了。 但报纸上却说,工部局卫生处每天早晨都从租界里收走结了冰的尸体,还有佛寺里信徒们组织的“陆地慈航”,去沪西替冻死在“歹土”上的人收尸。一个雪夜过去,能收到六七百具,其中一多半是婴儿和幼童。 继煤气之后,用电也开始设限。有轨电车停了,车厢孤零零地冻在南京路的轨道上。但该得出门的人还是要出门,为了一天天缩减的薪水,一步一步走在半融的雪地里。 第55页 林翼把汽车留给了钟欣愉,连同那个白俄司机,接送她往来在银行和公寓之间,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东西也送到了圣亚纳。 常兴听到消息,跑去跟他讲:“阿哥加油,是她听你的,还是你听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义,一个毛栗子敲过去,却也没话讲。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么人啊,他输给过她太多太多次,这一次又凭什么会不同呢 费朵拉礼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装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门房帮忙搬到楼上。钟欣愉开门接着,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知道他这是广而告之。他们两个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却没来,大概耽搁在某一处俱乐部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公寓去上班,都没有见着面。 紧接着这一天是礼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银行大厅早早结束营业,楼上各科的公事房里也比平常松散了许多。 与沈有琪告诉她的一样,冯云谦即将去往香港,临走之前在外汇科办了一个小小的新年会,带来一瓶香槟,还有曲奇饼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这么传了出来,说是一个银行界的会议,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参加。 科里有人深表羡慕,毕竟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琢磨离开此地的路子,要么是去国外的疏散船,要么就是由香港转道重庆。 但也有人拍马屁,说冯公子这回一定是又要高升了。冯云谦只是笑,开了香槟,分了曲奇饼和巧克力,跟众人道了声“Happy New Year”,早早下班走了。 钟欣愉却不能不想到更多,在这个时间点上,各大行派代表在香港开会,显然也是因为即将开业的中央储备银行。 新年会之后,职员们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邻桌一位四十多岁的文书正把分到的曲奇包在打字纸里,抬头看见钟欣愉,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带回去给孩子吃的……” 钟欣愉把自己那一份推到他手边,说:“我不爱吃甜的,你一起带回去给孩子吧。” 那人顿了顿,道了谢,收下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围有家庭的中国籍职员大都这么做,还有两个印度人也一样。 钟欣愉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此时的上海已经是整个中国生活资料最丰裕的地方了,而洋行公事房里的这些人又是这个城市普通阶层中收入最高的那一部分。如果他们也有了肉眼可见的窘迫,那其余的那些又会怎样呢 战争杀人,未必会见血,其结果却可能更加残酷。她记起这句话来,说话的人此时在香港,多半是冯云谦要在那个会议上见到的。 下午三点钟,银行提早结束营业,下面大厅里有电话打上来,是林翼。 钟欣愉穿上大衣,拿了手提包,与同事道“新年快乐”,而后搭电梯下楼。走出电梯厅,便看见林翼在门口等她,身上穿一件黑大衣,礼帽拿在手里,身后就是玻璃门,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望出去一片灰白,铜灯从挑高的穹顶上挂下来,洒落微黄的暖光。 她朝他走过去,挽了他的手臂。恰好给外汇科一个女同事看见,笑着对她说:“朋友来接啊” 她也笑,跟人家点点头。 新年前夕美好的场景。 林翼也不说话,像是跟她一样,不愿意打破这暂时的错觉。他们穿过转门走出去,汽车就停在外面。司机已经给打发走了,他自己驾车,带她往西边去。车窗上起了雾,只有雨刷扫干净两片小小扇形,看见车外风雪中的街道,有种与世隔绝的空寂。 “去哪里啊”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迈尔西艾路,”他回答,“我定了衣服给你。” “不用了吧……”她婉拒。 但他不等她说出理由,打断她道:“三十一号晚上许亚明请客,你既然要演,就演得像一点。” 她没再说什么,已然会意,第二个条件也要达成了。 错觉也随之破灭。如同这一场雪的隐喻,远看都是好的,近看才发现肮脏的内里。 车子开到迈尔西艾路,林翼带她走进一家法国人开的时装屋,让女店主拿现成的晚装出给她试,又差跑街的伙计记下颜色和款式,去附近西比利亚皮草行取几件皮草大衣过来,配成一套。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大笔开支置装的人少之又少,这种事若是全权由店家做主,必定是往昂贵了去的。果然,伙计取回来的几件,不是满天星的紫貂,就是白山猫。 女店主殷勤地在旁边帮忙,叫店员把两扇屏风式的大镜子折成合适的角度,给她照背后的样子。 镜中光影交错,她忽然以为看到了知微侧脸的轮廓。直到回首,才发现那其实就是她自己,像是正一点一点地被填进那个样子里。 抬眼便遇到林翼的目光,他也正看着她在镜中无数的映像。 许亚明请客的日子定在西历的最后一天,这回不用去沪西,而是借了林翼的地方,办在逸园的俱乐部里。 钟欣愉最初听说这个地点,多少有些意外。 那段时间,租界各种暗杀频发。许多名流已经离开此地,剩下的不是称病深居简出,就是在报纸上刊登启示,说明自己无意参与政治,也不接受任何职务。 而许这个人,已经给军统盯上了,却还是敢这样招朋引伴,要么是真迟钝,要么就真是个人物。 第56页 赴会之前的那个礼拜日,她又去贝尔蒙。头发做好,欧师傅送她到门口,两人在存衣服的房间里讲了几句。她告知进展,本意是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他们不再会对金术士动手。 但欧师傅只是补充:“还有,你跟他同居了。” 钟欣愉怔了怔,点头。显然军统方面跟着林翼的人并没有撤走。对他们来说,金术士还是不稳,连同她这个临时插手进来的人,也不能完全被信任。 “你们倒是没想过除掉许”她忽然就问出来了,明知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回答,但还是真心觉得讽刺。 “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仍旧是那句话,替她取了大衣,在手里抖一抖,帮她披在肩上,展开袖子,又添上一句,“你也一样。” 钟欣愉伸手穿进去,转头对他笑了笑,便又回到一个普通女客人的身份里,扣上纽子,道了别,走出美发室。 许亚明请客的那一天,银行已经放了元旦假。 林翼到圣亚纳公寓接了钟欣愉一同前往,在车上就对她说:“中储行那件事,其实不一定能成功。” “为什么”钟欣愉问。 林翼回答:“不是觉得你不可能,是你太高看我了。黑市里混着这么多人,许何必非要为了我,费那些劲呢” 钟欣愉听着,知道他还在怀疑她真正的目的,言语间总在试探着,但也品出他的言下之意,问:“你听说什么了” 林翼笑了笑,只答:“你到地方就知道了。” 的确,她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这一场聚会排场实在了得。夜幕落下之后,各色轿车在俱乐部门口的马路上排了长长的一列。冬季里最冷的时候,下着雪子的天气,挑高的舞厅暖气烧得温暖如春,旁边餐室里摆了长桌冷餐,供客人自助。到处都是鲜花,花香混杂着香槟塔和吕宋雪茄的气息,萦萦绕绕。 请的人也都是名流,银行界人士更是来了许多。钟欣愉再一次觉得怪异,但其实也不算意外。许办的明华公司,董事会里有不少人本身就是有名有姓的。 许亚明倒还是老样子,打扮中庸不出错,但也不铺张,就是个儒商的样子,走过来跟林翼道谢:“说林老板办事实在出色。现在的上海滩,凑得齐这些东西的,未必有这品味。有这品位的,又凑不齐这些东西。” 待许走开,钟欣愉对林翼道:“你看,还是用得着你的。” 林翼轻轻笑了笑,凑近了她耳语:“就为这个啊那不如留着狗二哥。” 钟欣愉无语。也许欧师傅是对的,金术士还不稳。她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有许多事自己尚不能告诉他,时机未到。 “钟小姐……”许亚明在一群人中间唤她。 她应了声走过去,见那一圈都是银行界的人。 许先生给她介绍,说:“这位是某行的,贷款方面的专员。这位是某某行的,庆应大学财政学毕业,年轻有为。还有这位,在北四行之一金城银行做过分行经理,钱经理。” 她一个个地见过来,一一打过招呼。 许亚明又对她说:“听说你以前在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都做过,这一位一定认得的吧” 而后,她便看见了虞胜男。 “虞经理。”她笑着伸出手。 “你是”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这种场合照样梳最平直的发髻,穿一色的长袖旗袍,跟从前在女子银行里面一模一样。 “钟欣愉,”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我读大学的时候在您行里当过实习柜员。” “哦——钟欣愉,我记得你,有多少年了”虞胜男做出一副想起来的样子。 “六七年了吧,”钟欣愉回答,“最早还是在南京路直隶路转弯角子上,后来我们一起搬去新大楼……” “对的对的,你现在好不好”至少搬大楼的事情一定是记得的,那块地皮是虞经理最得意的一笔投资。 钟欣愉点点头,道:“还是在银行业,汇丰外汇科。” “那太好了,”虞经理笑起来。 钟欣愉也笑,说:“您那时候就总告诉我们,女学生一定要有自己的职业志向。” “是啊,”虞经理点头,像是当真回忆起当年对她说这些话时的情景,但其实多半已经忘记了,转过脸去又继续与旁边的人聊天。 聊的当然都是银行业里的是,比如现在储蓄方面已经没得可做了,但棉纱这一项,倒是给她赚到了。不像有些人还是抱定从前的思路,一打起仗来就想到囤染料,那就亏大了。 还有香港的那场会议,也成了此地公开的议论的谈资。和钟欣愉想的一样,就是为了商讨应对中储行的措施。只可惜今天来的大多是些二流人物,并没有像冯云谦那样真正受邀出席的代表。 她默默听着,脸上仍旧带着方才的笑意。 还是许亚明过来继续跟她讲话,拿出烟盒,问她介意吗 她摇摇头,也跟他要了一支。 “有点冲的,”许先生对她说,“从前做记者留下的习惯,老瘾头了。” 但她还是抽了一支出来,低头在他用手拢起的打火机上点燃。离得近,恰好可以看见他右手中指第一指节的茧,这的确是一双文人的手。 “我听林老板说,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许先生开口。 “是啊,”钟欣愉吐出一口烟,笑着说,“但是谁知道以后呢年纪不对了呀。” 第57页 许先生会意,也跟着笑起来,道:“放心,你的事情我记着了,我们以后常走动。” 钟欣愉也会意,对他点了点头。心里却很清楚,她从来没有对许亚明说过自己在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的经历。今天这一出,仍旧是在检验她的背景。但也许,她终于通过了。 林翼正不远处与别人讲话。她隔着几个人看着他,心里也有些奇怪,分明是滚地龙出身的瘪三,在此地却可以这样如鱼得水,丝毫不显得突兀。谁能猜到他小时候讨过饭,学过戏,做过学徒,吃过粉身碎骨的大苦,几次差一点丢掉一条命呢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朝她望过来,或许也有同样的念头,谁又能猜到她从坟山路到这里走过什么样的路呢 新年的倒数已经开始了,乐队停止演奏,舞池里的统统驻足看着穹顶高处的大铜钟。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男人和女人吻在一起。 他也朝她走过来,把她拉近自己,本来或许只是想借一个角度,但最后还是吻在她嘴唇上。唇膏让她闻起来有种脂粉的淡香,和从前不一样了,却还是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就像是在争夺空气。 只一瞬,他想起那个时候,五福弄的阁楼,盛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两个人藏在她散开的长发里。 这一次还是她先退开了,因为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也因为那种略微的窒息感,和从前一样。 第29章 土山湾 坟山路一百三十六号亭子间的门上贴着巡捕房的封条,赵淮原伸手揭去,推门而入。 房间里闷热,刚刚站定,汗水便满头满身地沁出来。他熬了夜,又失眠,此时只觉得日光刺目,抬手挡了,去开窗,才发现窗户插销没有插着,现了一条缝。 他左右看了看,问同来的小包探:“少什么东西没有” 眼前还是他们离开时的老样子,各种衣服杂物散乱在床上地上。其实只隔了一日,却好像已经蒙了尘,是许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了。 小包探跟过来,说:“没有吧……少了什么啊” 赵淮原见他眼神闪烁,就明白了。他记得桌上好像有只外国牌子的糖果匣,里面放了些钱。虽然只是几块零碎银角子和铜圆,但他也知道自己手底下人的脾气,只要是铜钿,给他们看见,多半就顺走了。这种事一般是不追究的。 二房东也跟着上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包探去赶他,他不肯走,哈腰客气着说:“哎哎,长官,长官,我就是问一问,钟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问那么多做啥”小包探呵斥。 “他跟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只是借房子给他住。”二房东急忙撇清。 赵淮原却想起一件事,招手把他叫进来,从黑色香云纱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他认:“这个大一点的男孩子,你见过没有是钟家的什么人” 二房东看着,想了想说:“好像是伊拉乡下的亲眷吧,过年时候来过,我听见叫伊‘伯伯’……” “伊是逃难到上海的,十好几年,家里人都死光了,乡下还有什么亲眷啊”赵淮原像是自言自语。 二房东挠挠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借房子的,此地这个月房租还没有结,这怎么办呢……” 小包探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反过来道:“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月房租你就不要想了,想想下个月,下下个月吧。案子一天不结,此地就是封着的,你想再租出去也不可能了。” 二房东真的着急起来,说:“我一家老小就靠收租吃饭,不好总封着的吧……” 小包探又道:“只要案子结了,自然就解封了,你急什么呢” 其实已经结了。这不过就是寻常索贿的套路,最好人家给点钱,他卖个顺水人情。 赵淮原听着烦,挥挥手。小包探会意,把二房东赶下楼去。 “阿哥,接下来怎么办呢”他问赵淮原的意思。 “就照探长说的,到此为止,”赵淮原回答,“你把房子里东西处理掉,房租结一结。” “哎哎……”小包探点头应着,又跟着拍马屁,说,“这也就是阿哥你,讲兄弟义气。他闹到这个样子,你还帮他料理身后的事情,买棺材,买坟地,小孩子送到孤儿院里去……” “不要瞎讲了!”赵淮原呵斥。奇怪的是,听见这几句话,他心里突地一跳,却又好像稍稍安慰了一些。 事情都关照好了,他从楼上下来,一百三十六号门口又围着几个邻居。弄堂房子里就是这个样子,稍微有风吹草动,便有人赶来看热闹。 他转身往外走,却又回头,感觉好像有张面孔一闪而过,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赵淮原一向对自己记人的本事十分自信,但此时再看,面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孩子的背影正在跑远。他朝那个方向跟过去。弄堂小路四通八达,几个弯一转,人不见了。他又在附近兜了一圈,才看见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似乎是差不多的年纪,十多岁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拉开其中一个。 “做啥”男孩子凶横地问,回头看见他,知道不是平常人物,这才软下去没有声音了。 他一个个地看过来,没有那张面孔。 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幻觉吧。到此为止,他又想起探长的话。人也的确是累到了极致,绷紧了的弦索性松下来。 第58页 他放了那个孩子,转身走到弄堂外面,坐上巡捕房的汽车,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没再敢细看,直接撕碎了,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划了火柴引燃,丢到车门外的弹格路上。 火舌蜿蜒,一张笑脸,跟着一张笑脸,被吞没了,消失了。 与此同时,坟山路弄堂的深处,林翼正把那只糖果匣子掖在裤腰里,顺落水管从墙上爬下来。他知道,往前再走不远,便是知微的藏宝地了。 时近正午,盛夏的阳光坦坦荡荡地照着。他找到那个角落,蹲下来,拨开那块砖。手伸进去,里面满满的都是知微留下的烟画。他一把一把拿出来,全都装进那个匣子里。只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滴落,滴到那些画片上,洇开了,留下一个个浅淡的水迹。他伸手抹了一把,只当是汗。 直到最后,烟画都掏完了,他的手碰到一件不一样的东西。 他一怔,趴到地上,低头去看。是牛皮纸包着的,勾勒出一个鼓鼓胀胀的轮廓,在溽热的夏日里有种熟软欲破的触感。 有件事小包探没有错赞,赵淮原的确讲兄弟义气。 那段时间,巡捕房里都在传,钟庆年的尸首是从火车轨道上扒拉下来的,但致命伤是后脑中的一枪,用的就是他自己的配枪。据说这是帮派里处决的一种手段。于是便又有故事生出来,说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曾是帮派里某人的妾室,在八仙桥那边开小饭馆的。在他做巡捕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搭上了。 遇到这种麻烦,旁人大都避之不及。但赵淮原还是帮他料理了身后的事情,买棺材,买坟地,落葬,办了丧事,小孩子送到孤儿院里去。 就连这孤儿院也是特别挑过的,教会办的,听人家讲,里面有书念,有手艺学,就连去那里办收养的也都是教徒。换而言之,有钱人。 就这样,欣愉和知微被送去了徐家汇美租界再往南的地方,名字叫土山湾。 第30章 土山湾(2) 孤儿院分了男校与女校,男女校里又分幼稚所和工艺所。十岁以下的孩子在幼稚所,等长大一点才会被送去工艺所学手艺。女童是刺绣与缝纫,男童要么编织藤器,要么印刷。 欣愉和知微八周岁,被送到幼稚所。那是一个平房围起来的院子,房间很大,一间连着一间,里面住着数不清的留养女童。每个人都穿一色式样的蓝布褂子,每天跟着修女出操、唱诗、读经。 只有知微例外。被送进土山湾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逃出去。 此地每个女童都有教名。但随便谁用教名喊她,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以及出操、唱诗、读经,全都拒绝。 修女把圣经放到她面前。她说:“我不会读。” 修女说:“不会读就学。” 她把圣经推到地上,说:“我学不会。” 就因为这样,她一直在受罚,没有饭吃,不给觉睡,夜里一个人在不点灯的走廊里罚站。但她无所谓,反而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她整夜保持清醒,记下前后两扇大门早上几点钟打开,又有哪些人进进出出,还有哪里的围墙矮一些,或者旁边正好有植物,可以让她爬出去。 她甚至去找过那个传说中的抽屉。是林翼对她们说过的——丢孩子的人把小孩放进去,再拉一下旁边挂着的铜铃,就会有尼姑来接。但她沿着整个孤儿院的围墙跑了一圈,在黑暗里到处摸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抽屉。后来才想通了,此地不是育婴堂,只收容六岁以上的孩子,抽屉里放不下了。 几个礼拜之后,真的逃过一次,被看门的抓回来,断了一条手臂。据修女说,是她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摔的。 她被关在小屋子里,胳膊上了夹板,没法再爬墙了。但等到伤长好一点,卸了夹板,她不知怎地弄开了锁跑出来,半夜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逛过去,把几个修女藏着的东西都拖到外面,一条艳色的丝绸衬裤,一件紧身胸衣,一管口红,一本小说,一张照片,一封信……无数无数的秘密,从宿舍到走廊,再到饭堂,洒了一路。 一直到天亮才给人看见,她倒是好好回到床上睡觉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她干的,还给自己涂了口红,血一样的颜色,浓厚地抹在唇上,使得原本稚气的一张面孔,突然添了些诡异的魅力。那管口红应该是其中某个修女的,但没有人会承认。她们只是又罚了她,用戒尺狠狠地打。 知微反抗。整个人抱在一个修女身上,随便其他人怎么拉,她就是不松手,两条胳膊扣紧在那个修女身后,两条腿也死死地盘起来,让她们没办法豁出去打她。但终究力气不抵,被人拖住头发,勒住喉咙,按在地上。 欣愉觉得就像自己在挨打,痛哭,大叫:“我会教她的!你们不要打她,我会教她的,我一定教会她!” 修女们停下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们。欣愉见到那眼神,才忽然弄懂了知微的用意——如果不能跑,那只有被赶出去。 但教会办的孤儿院没有把留养孩子赶出去的先例,她们还是被锁在小屋子里。 夜幕落下,房间里没有灯,唯月色皎皎,叫她们知道已经是秋天了。 欣愉问知微,为什么要这样呢 知微却只是反问,你忘记了吗 欣愉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中央巡捕房地下室里的那一幕,那块盖布下面父亲的样子。她没有忘记,每一分每一毫都记得,但是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第59页 此地的修女每天都在对女孩子们说,外面的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罪孽。饥荒、洪水、内战,逃难的人沿街行乞,一两块大洋就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做佣人,甚至去做雏妓。而她们又有多幸运,承蒙主的恩典齐聚在这里,受到庇护。 知微最厌烦听到这些话,却也不能反驳。去哪里住,吃什么,的确全都是问题。她们太小了,甚至可能都没办法从此地走回坟山路。而且就算回去了又如何一百三十六号的那个亭子间已经不是她们的家了。离开中央巡捕房的那一天,她们都听见一个包探对赵淮原说,那里的东西已经处理掉,房租也结清爽了。 林翼,还有林翼,知微想,可以到苏裱铺子去找他。但欣愉反问,一个十一岁的小学徒怎么收留她们呢 那一整夜,她们都在想这个问题,没有被子盖,越来越冷,但终于还是睡过去了,直到早晨。 隔日起来,像是已经有了决定。出操、唱诗、读经,欣愉拼命地做好这些事,而知微只是静静跟着她,再没搞过出格的事情。 修女们认为管教见了效果,自然也是主的恩泽,又让她们回到大房间里,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 睡在她们隔壁的是一个教名雪芮安的女童,比她们大一点,已经在此地待了好几年。雪芮安告诉她们,离开这里只有两条路,要么给人收养,要么学手艺,等到了年纪,出去自己谋生。 她们默默听着,记住了。 大概因为欣愉的经背得好,诗唱得好,弥补了知微的过错。她们没给赶走,一直留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气温降下去,大屋逐渐散发出潮湿生霉的味道,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光越来越稀薄,壶里的水都结了冰。 女孩们中间开始流行伤寒。高热,腹痛,浑身起了疹子,一阵又一阵的恶寒,疼痛从骨头节子里钻出来。要是到了肠出血那一步,就彻底没救了,会被搬走,集中到另一个小屋子里。 倒是也有医生来看,但当时并没有什么对症的药,修女们也照顾不过来。得了病,全凭身体底子。扛过去就是扛过去了,扛不过,便静静地空出一张床。 欣愉和知微也染了病。躺在床上那些日子,她们每天看着天亮起来,再黑下去,就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经过多少遍,耳边只听见细细密密的喘息,分不清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等终于可以下床,大屋里起码少了一半的人,空出来铺板裸露在那里,床单和被子拿去煮沸暴晒,再给下一个人用。 欣愉被震住了,出操,唱诗,读经,漠然地重复着这些功课,半分不敢多想。 知微却只是戏谑地说,你看,离开这里的路不止两条。 第31章 幸运杰米 在幼稚所待了两年,欣愉成了此地的模范。 每次神父领着外面的人来,被叫出去表演的女童里面总有她一个。她们出操、读经、唱诗,由照相师傅拍成照片,再着上颜色,一个个看起来唇红齿白的,年画儿上一样,拿到礼拜堂里去展示。 大约是照片照得好,后来有一回,教区里办慈善募捐会,主教直接要了几个孩子去参加。 修女们如临大敌,挑出最合身、成色最新的蓝布褂子给她们穿,又花了大功夫教她们怎么用刀叉,坐着的时候务必背脊挺直,手肘绝对不可以搁在桌子上。 募捐会办在徐家汇教堂后面的花园里,春夏之交的好天气,阳光撒在草坪上,到处都是外国太太,绸缎裙,白纱袜,高跟鞋,羽毛帽子,蕾丝花边洋伞,一长串一长串的珍珠项链,伴着香水和脂粉的气息。 欣愉很稀奇地看着她们,她们也很稀奇地看着她,互相说:“哦天呐,你看你看,她还知道把豌豆放在叉子背上吃……”就好像在动物园里发现一只珍禽异兽。 在那样的场合,土山湾的神父最喜欢点她的教名,让她起来表演,问圣经里哪一页,哪一段,写了些什么。因为她是最稳的,未必明白,也大多不信,却都可以背下来。 要记的东西太多了,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原本的记忆上面。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忘记了,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要去做些什么。 只有清晨或者夜晚,半梦半醒的时候,那些旧了的画面才会出现她的脑海当中——坟山路,大世界,弄堂深处的那栋小房子,油漆斑驳的铁锈红木门,门后面一道幽暗的窄梯,窄梯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阳光穿过老虎天窗,投射在淡绿色朝阳格床单上。父亲的身形在那里显得尤其高大,摘掉钟形盔,脱掉制服,宽厚的肩和粗实的臂膀,微含着的,有些疲惫的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对她笑,眼尾拖出细细的纹路。 每次看见,她都会哭,再由知微把泪水擦掉。 哪怕成了模范,到了她们这个年纪,也已经很难被收养了。知微与她玩笑,说再这样下去,估计会被留下来做尼姑。 后来,果然有修女提出来,想要欣愉留在幼稚所教小一点的孩子。但知微不愿意,满了十岁就一心要去工艺所学印刷。 修女只觉荒唐,说:“那都是男孩子学的,你只要去做个几天,手上不会有一块好皮。” 知微不听劝。修女也都知道她的脾气,便让她去试一试,说不定工艺所的印刷师傅根本不要她。 第60页 结果却让她一天一天地做下来了,白日里过去工艺所做工,晚上还是回大屋睡觉。 周围的女孩子都在等着看她笑话,一帮人在水房洗漱,总是留心看她的手。手很小,手指细得一点点,上面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指甲的边缘起了毛刺,手掌上还有一道道的血痕,果然没有一块好皮。 雪芮安问她:“滋味好不好” 知微明白这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却只是平铺直述地解释:“手上这些颜色是油墨,不太容易洗掉。还有裂开的地方,是被纸割的。” “都要你做些什么呀”旁边别的女孩子倒是真的好奇起来。在她们的印象中,纸应该是纤薄柔软的,就像圣经里的书页。 知微回答:“上纸,调胶,刻版子,调颜色。” 人家又问:“他们欺负你吗” 知微只觉好笑,说:“我有我的用处,他们干嘛欺负我” 雪芮安也觉得好笑,说:“什么用处啊外面印刷厂里根本不用女工的。” 知微只是笑笑,不屑再与她们说了。 大概只有欣愉知道她的用处是什么。印刷师傅起初只是图她手小,可以做一些大学徒做不了的精细工作,后来发现她很会调颜色,就留她在那里给他们调颜色。没有人比她更会调颜色。 甚至还有她为什么要去学印刷,欣愉也知道了。 是因为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的那个小房间,她们和父亲一起蹲在地上,捡起一张通行证,上面有一行铅印的字——“上海集成银公司”。 欣愉记得知微问:“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父亲的回答:“是个印刷厂。” “为什么要去印刷厂” “是为了做案子。” …… 最后一个案子。 那些快要遗忘的记忆,知微一直都记着。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孤儿院得到一笔捐赠,要起新房子,大一些的孩子都被叫出去清理荒地上的枫藤。 蹲着割藤蔓的时候,有人在说,雪芮安就要被送出去读书了。 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基本已经没有被收养的可能,能够受到资助上学是最好的出路。这回做善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事先说好了的,就要一个十多岁,认识字,乖巧懂事的,送出去投考,只要成功录取,便供给中学几年的学费。作为交换,寒暑假和礼拜日要去给他读报纸。修女权衡一番,打算荐雪芮安,因为她是所有符合条件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 雪芮安便也将这件事当作是理所应当的结果,甚至连这位教友身家几何都摸得一清二楚,说他名字叫詹姆士,因为做生意手气实在好,别人都叫他’幸运杰米’。你要是从国外写信给他,信封上只用写上’中国,幸运杰米’,连城市和地址都不用,就能邮到他手上,这名气多响! 说话时已俨然是养女的口气了。 有女孩子听烦了,忍不住刺上一句:“那他怎么没早来找你呢 雪芮安也有理由,说:“他才不要那种小孩子,嫌太吵闹了。” 来不及再说更多,天突然下起雨,修女叫孩子们整队,跑回房子里去。 知微却无所谓淋雨,落到后面,对欣愉说,你听见了吧 欣愉问,听见什么 知微说,要是有机会,你也得抓住。 老人来的那天,欣愉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从神父的公事房门口走过,一边走一边读一本书,轻轻地,却又是出声地读。 一张轮椅从她身边经过,踏板上搁着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的皮鞋是棕色的,鞋面擦得干干净净,却又满是折痕,左脚的鞋跟因为磨损歪向一边。这样一双鞋出现在一个坐轮椅的人脚上,不免有些诡异,而且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穿的那种鞋。 轮椅停住,又退回来,链条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一根手指指着她问:“这个” 声音苍老,说的是英语,this one 欣愉觉得有些稀奇。到这里来的人不是为了布施,就是收养,总之都是做善事,说话的时候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带有更多感情色彩的词汇,比如“孩子”,“小家伙”,或者更加动情一点,叫她们“可怜的小东西”。 但这个人只是指着她说,this one。 “这个几岁”还是那老人的声音。 “刚刚满十一岁。”神父回答。 “识字”老人又问。 “是啊,”神父对此很是骄傲,说,“她能读汉字和英文,拉丁文也认得一点。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是很有些天分的。” 通常情况下,此处应有一声惊叹。但老人却没有任何表示,怀疑或者称赞都没有,就好像在市场上看中了一件商品,不动声色地开始讨价还价。 “她叫什么”老人问。 “卓瑟琳。” “Jolly…”老人喃喃,掐头去尾地给她改了教名,在齿间咀嚼着这两个音节。就是那么巧,与她的本名含义相似。 货色就看到这里为止,轮椅滚起来,神父陪着走远了。 从头到尾,欣愉都没有看清老人的长相。但她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繁杂的口音,时而像布道的神父,时而像院墙外面巡逻的印度巡捕,时而又像只会几个洋泾浜单词的中国杂役。只是几句话,就好似带着一生的故事。 第61页 片刻之后,她被修女叫了出去,带进神父的公事房。那张轮椅停在一边,老人坐在窗边一把老虎椅上等着她,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很老,有些胖,头发弯弯曲曲却又整齐地分到两边,松弛的面孔上留着厚厚的花白的唇髭,也被梳成一个固定的形状。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行了礼,轻声地说:“先生……” 感觉不自在,是因为不喜欢站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会拥抱她,或者让她坐到他们腿上去,手隔着薄薄一层棉布抚摸她的肚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她只穿着一件单布袍,长到膝盖以下。 有些抚摸不对劲,她不是太懂,却能察觉出那种不对劲。但此地的生存之道就是讨人喜欢,这是她默默验证出来的一条公理。所以,她总是很努力地去讨所有人的喜欢,神父,修女,尤其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如果他们要抱她,她选择服从。 但老人并没有把她抱起来,或者让她坐到他腿上,只是往一边欠了欠身。因为肥胖,从一侧的扶手到另一侧的扶手,他挤满了整张老虎椅,好把手伸进白色亚麻西装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张钞票,展开来,抚平了,拿到她面前,指给她看上面的字,问:“会念吗” 那是一张五美元,已经半旧了,纸张熟软,背面对着她,上面印着林肯纪念堂。 那时的她还从没见过美元,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外国纸钞,但那几个字当然是认得的,依着他手指点的地方念道:“In god we trust.” 她念对了,老人没有称赞,只是点点头,又问:“可知道这个神是什么” “上帝。”她回答,自信这答案一定是正确的。 但老人却评判说:“错了。” “那是什么呢”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老人头发的颜色已经变浅,眼珠却还是幽深的黑色,两根手指夹着那张钞票,缓缓道:“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 她一瞬不眨,等着他公布答案。 他说:“铜钿。” 最后两个字是苏白,从他这样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滑稽。 她真的笑起来。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子,眼睛黑白分明,面孔不过巴掌大小,无名得就像一粒飘到这里尘埃,却也引得老人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 “你可以叫我杰米。”他看着她说。 她有些意外,这么叫未免太过家常了,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有的尊称。 “杰米爷爷。”她于是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上一个后缀。 老人皱眉,花白杂乱的两道拧在一起,好像并不赞同这个称呼。她有些恐惧,但最后还是看见他点点头,默许了她的篡改。 她又一次觉得,她不讨厌这个人,一点也不。 杰米离开的时候,院长一路把他送出去。修女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走廊里有回声,她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院长说:“……您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主一定会保佑您。” 她猜想,大约是杰米答应了向教区布施。他也不讨厌她。 “铜钿。”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低语,学着老人的口音。 “你在说什么”修女问。 她赶紧摇摇头,做出一脸茫然无辜的表情,等到修女看向别处,这才自己跟自己笑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在蓝布褂里藏着一个秘密。 当天下午,神父那边传来消息,安塞先生要资助读书的人不是雪芮安,而是卓瑟琳。 这件事把雪芮安给得罪了,等到夜里熄了灯,幸运杰米的故事便又添了其他的细节。 雪芮安说:“这人不光没有子女,就连个太太都没有,年轻的时候跟中国咸水妹同居。你们猜,他要女孩子到他家里去,是不是为了读报纸” 欣愉默默听着,琢磨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那一整夜,她望着屋顶的老虎窗,框出的那一小片天空先是黑到了极致,而后又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但等到杰米的汽车来接,她还是去了。蓝布褂子的贴边里藏了一把裁纸的小刀,铁皮做的,薄薄的一片,可以对折。是知微从工艺所里偷出来给她的。不必说什么,她便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汽车开到贝当路上的一幢房子里,杰米刚睡了午觉起来,叫护士推着到小书房里去。 书房里有很多书,却都是买来装样子的那种,整套整套的硬皮版,连书页都不曾裁开,就已经蒙了灰尘。此处最常用的东西大约还是窗边写字台上的一台股票行情电报机,细长的纸带吐出来,卷成一圈一圈的白浪,绵延一地。 欣愉也是到了那里才确定,杰米叫她来,真的只是读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申报,银行周报,北华捷报,大美晚报,还有密勒氏评论。 她读了大半个下午,直到杰米又在轮椅上盹着了。 那些英文报纸上总共有六十四家外商股票的价格,以美元或者港元计价,比如租界的电灯公司,电车公司,电话公司。 而中文报纸上又有另外三十六家中国股票的交易情况,以官定白银一两计价,比如“平泉铜矿”和“汉冶萍”。 这便是她那一天学到的新知。 与圣经截然不同,所有这些文字与数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庞杂,她其实根本没搞懂,只是连词成句地把它们读出来。在当时的她眼中,它们有如一片迷雾中的密林,不要说应该怎么走,就连入口在哪里都摸不到。 第62页 但她还是感觉很好,回去的路上,不再像来时那样一直摸索着衣服贴边里的那把刀,终于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窗外的街景。 许久不曾出来过了,人,车,建筑,植物,数不清的细节扑面而来,如浮光掠影。 她笑起来,并不是承蒙主的恩泽,只是因为确定了这个交换可以达成。她给他念报纸,他供她读书。 第32章 幸运杰米(2) 报纸读了几个月,次年开春,欣愉去投考中西女塾。 土山湾只教圣经,不教国文,算术课就是数礼拜堂里的白蜡烛。她自知程度不好,以为会考不中。所幸当时女校的学生不多,“中西”又是偏西化的教育。凭着背圣经、读报纸搞出来的那点英文,到底还是给她考进了。 杰米实践诺言,签支票付了学费。秋季入学,欣愉十二岁,读初中一年级。 女校里的先生清一色的老小姐,美国人、中国人都有。同学大多来自中上家庭,其中也不乏官僚或者富豪出身。 那时还没有校服,大家都是穿旗袍和皮鞋。她仍旧是土山湾的蓝布褂与黑布鞋,只是夏天不赤脚了,因为校规不允许。 学费包了寄宿的钱,饭也是在食堂里吃,八人一桌。常有人嫌大锅菜不好,从家里带肉松、肉脯、豆瓣酱过来,在餐桌上分食。只有她没有,便也从来不吃别人的。还有家长探视的日子,没人会来看她。除此之外,倒是没觉得有太多的与众不同。 每两个礼拜休息一天,以及寒暑假,别人回家,她还是回土山湾,间或到杰米那里去。 起初只是读报纸,后来混得熟了,知微也跟着来。 以及杰米的一个侄孙,名字叫艾文,年纪跟她们差不多,是美童公学的学生,就住在相邻的房子里,总是跑来一起玩。 杰米教他们打牌,先是黑杰克,后来又玩德州。小孩子只认得花色和大小,瞎打一气。杰米却不许他们碰运道,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说,扑克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一本正经地拿纸笔出来,教他们记牌,估算胜率,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 每次玩到最后,都是知微在与杰米对决,结果也都是知微落败。杰米就像是长了一双透视眼,永远可以看穿她底牌。知微输了就要懊恼,他却哈哈大笑,提醒她说:“扑克脸,孩子,扑克脸。” 有时候,杰米去交易所旁边的天蟾茶楼听行情,也会带着她们一起去。 那里经常有人赌棋,他便让知微挑一方下注,无论输赢,都是两个人平分。 大约是扑克牌的教育起了效果,欣愉学会了战胜直觉,坚守策略,总是提醒知微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慢慢地攒起了一点钱零用。 她们用这些钱去看电影,买荷兰汽水和冰激凌,还有那种紧身的半截背心,穿在蓝布褂子里面,遮掩她们正在变化的身体。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升入初二年级的那个秋天,欣愉在报纸上读到赛马的消息,旁边配着黑白的照片,是跑马厅总会新落成的大楼。 却是知微拿给杰米看,开口对他说:“你带我去跑马厅吧。” 欣愉不知道杰米会怎么回答。那是个上海人都知道赌窟,这种要求似乎不应该从教会孤儿的嘴里说出来。 但杰米却笑了,连带昏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看着她们说:“我们去跑马厅吧!” 有比赛的日子,那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赛道上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怡和啤酒,好运相随”。穿白褂的跑票员在人群中往来穿梭,看台上的观众操着各种语言,南腔北调地喧哗着。 还有电喇叭里解说员的播报,用非人的语速高喊:“赛马已经冲出了围栏!‘撒哈拉’起步不理想,落后‘血舞’三四个身位,被远远地甩开!‘科罗拉多之虹’冲上来了,正一码一码地缩短与前马之间的距离……” 哪怕听不清,也叫人血脉偾张。接近终点,进入直道冲刺,解说员又拖长了尾音,观众也跟着面红耳赤地呼喊,脖颈上青筋突爆。 喧嚣声直贯入耳,欣愉却恍若未闻,只是朝着东南方向眺望。 五年过去了,她终于回到这里。但坟山路的弄堂房子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一块开阔的三角地,造起一座装饰性的高塔和一家西医院,连路名都改了,叫跑马厅路。 来的时候,杰米的汽车经过西街,她们发现就连齐先生的苏裱铺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群马冲线的那一刻,知微将手中的马票撕碎抛向空中,任由碎片飘摇落下,就像周围的赌徒一样。 一切都已经丢失了,连同那一天买的马也没有赢。 以后怎么办欣愉问。 知微沉默,她也不知道。 但日子却还在继续,各种新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上来,就像逼迫着她们去遗忘。 欣愉在女校拿到很好的分数,被先生看重,朋友却是没有的。 只有艾文,算是她的伙伴。美童公学里的男孩子流行考“绅士 C”,读书太用功,反而不体面。艾文腼腆,戴眼镜,是他们中间的异类。学校放假,人家都在溜冰打网球的时候,他窝在杰米的书房里看书,听欣愉读报纸。 后来又开始跟她学讲中国话,甚至还有用人们说的洋泾浜英语,can do,no can do,I no savvy,Talkee me,是那个时候他们玩不腻的游戏。 第63页 或者推来自己的凤头脚踏车,在杰米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教欣愉骑。二十八寸的轮子,对当时的她来说还太高了点。但有艾文在后面把着,歪歪扭扭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还真给她学会了。 而后,冬天来了。书房里生了火炉,他们在炉边的地毯上看书。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午后犯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是知微望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无声地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欣愉红了脸,忽然就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知道知微不喜欢艾文,反倒与杰米更合得来。 那一年,杰米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加不好,不再带着她们往外面跑。很多东西医生不许他吃,顿顿菜汤过黑面包,每天除了正餐之外,最多加餐一个蛋白。 难得一回,他支开护士,让知微去厨房,偷偷给他倒一点虾籽酱卤,藏在衣服里拿过来。 可等到吃进肚子里,他又要说:“你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啊又没有遗产分给你。” 人老了脾气怪,亲戚和用人都不敢得罪他。知微却无所谓,直接玩笑回去,说:“你到底是要快活呢还是怕死” 杰米一怔,哈哈哈地笑起来。 那段时间,他消瘦得厉害,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欣愉还是给他读报纸,他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轮椅里听。有一次闭着眼睛,欣愉以为他睡着了,停下来不念了。但她低头叠报纸,再抬头却见杰米正看着她。 “不要停下来……”他说。 “好……”她应了声,又展开报纸,打算接着往下念。 杰米却道:“一定不要停下来,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她自嘲地笑,说:“但我是个中国人,而且还是女孩……” “那又怎么样”杰米反问,“我是个皮匠的儿子,靠做水手到了上海,下船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五美元。” 那是一个落着雨的午后,书房里亮着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杰米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话,只是想哭,是因为记起了父亲。他也对她有过期许吧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有的,却来不及告诉她。是知微叫她忍住了那一点泪意,低下头,继续读报纸。 那是 1927 年的春天,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上海也闹罢工,闹得很凶。学生和工人上街游行,巡捕房开了枪,南京路上死了许多人。紧接着便戒严了,连女校都停了课。 欣愉拿着小包袱回到土山湾,正好赶上雪芮安发初愿,把头发包起来,做了初学修女。 仪式之后,回到大屋里,欣愉是想说些什么的。雪芮安却已经想开了,笑对她道:“你能去读书,是你自己的本事。” 后来,钟欣愉总是想起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么一个讨巧而自私的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几天之后,学校尚未复课,艾文却来了,骑着他那辆凤头脚踏车,从贝当路一直找到土山湾。门房从外面叫进来,欣愉和知微跑出去,看见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杰米。 她们跟着他一起赶过去,进了门就听见用人在讲:“昨天还好好的,吃了一只青团,到了晚上有些不舒服,叫西医过来打了一针,半夜人就不行了。” 似乎还是那种固有的逻辑,所有的病都是给医生看出来的,却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杰米的去世有那么点蹊跷。 而后,便是律师来读遗嘱。直到这时,欣愉才明白了杰米那天对她说的话的意思。他给她们留了两万块银洋,但也许就是因为太多了,以至于她们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也是律师来跟她们谈,说杰米的亲属对遗嘱提出了异议。如果她们坚持主张权利,那就得上美国驻华法庭打官司,那会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而且她们需要另外请律师,最后结果如何也不一定。但如果她们让步,那原本的约定还是作数的。他们会供欣愉读完中学,学费以及生活费都包括在内了。 欣愉选择了让步。 律师离开之后,知微冷笑着说,四年,读了几万张报纸,什么都没得到。 欣愉不许她这样想,说我本来也没想过会得到钱,而且中学还是会让我念完的。 那以后呢知微问。 欣愉说,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去做事了。 做事又怎么样知微反问,十个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 她又像从前那样唱起来。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生都只是一场徒劳。人家只要挥挥手,就把你的东西夺走了。 那天夜里,她们回到土山湾。知微坐在不点灯的走廊上,反复地玩着一副扑克牌,洗牌,发牌,拿在手里捻开,反反复复地。 偷了他一副牌,不用还回去吧。她问欣愉。 欣愉摇摇头,知道知微也是难过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那天夜里,知微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也许是因为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害她把本来应该做的事情都忘记了。 第33章 五福弄 第64页 第二天,知微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零用钱,一个人离开从土山湾,转了两趟电车,去跑马厅。 不出意外,那里是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包括齐先生的苏裱铺子。 她去跟相邻店里的人打听,才知道老板身体不好,前几年结束了生意,回苏州乡下去了。店里的徒弟也都已经出师,各自谋生。 “几个徒弟都去了哪里呢”知微问。 人家摇摇头,说不大清楚,但做他们那一行的,大都是在华界南市文庙那一带吧。 知微便又找到那里去,书画装裱,诗笺信纸,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来,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林翼的伙计。 前一阵大乱,南市是打得最厉害的地方,此时不少店还未复业。她一连去了几天,问了几处,一无所获。细想也不奇怪,算起来他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店伙,有几个人能认得他呢 直到有一次,看见店堂后面有人在裱画,她才想起另一条线索——齐先生那块得意的阴沉木。收了木头的人,多少会知道一点苏裱店学徒的下落吧。 女校里有位教美术的先生,在书画界颇有些名气。她便借了人家的名头,说是有幅长卷需要装裱,去跟那个伙计打听,此地哪家有十尺朝上的阴沉木板 “这位小姐,你当阴木是什么哪里有这么大啊长卷都是装在架子上裱的。”伙计看她学生模样,笑她不懂。当然,也有可能是同行相轻,就算知道,未必肯介绍她过去。 她也笑笑,出了门,再问下一家。又走了几处,还真给她问到了。有位老师傅告诉她,要裱这个尺寸的长卷,得去河南路上的其云斋,江浙一带独一家的。 听到这个“独一家”,便知道是了。 虽然当时已近傍晚,她还是坐了电车过去。其云斋在租界里,店面比南市文庙那些都要狭小,却又沾着点西化,看起来更加敞亮。店里管事先生一身清清爽爽的灰布长衫,伙计也都是一色式样的白褂黑裤。 走进去,没看到熟面孔。但问起名字,伙计笑说:“林翼啊他出去了。已经这时候了,今朝大概不会回店里来。小姐找他有什么事嚒留只电话号码,我跟他讲。” 没想到竟是这样不费功夫,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知微站在那里,一时间怔怔的。看见旁边墙上挂着一本黄历,她忽然想要撕一页下来,在背面写字,落款“金翅大鹏女神仙”。但到底还是没有动,意外自己竟然记得,又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也记得。 “不了,你就跟他说,有我这么个人来过,我明天再来找他。”她对伙计道。 伙计回答:“他总在外面跑的,你不说是谁,也不定个时间,怕是碰不上。” 知微却只是一笑,说:“不要紧。” 要是记得,他必定会等着她。要是不记得,见或者不见,也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第二天,还是这个时候,她又到河南路去。 还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喊:“欣愉” 起初尚是怀疑的口气。 “欣愉!”后来像是确定了,提高了声音,沿电车铁轨追上来,拍着车厢外面的壁板,趁转弯减慢速度,抓牢栏杆跳上车尾。 知微回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瘦高身材,穿一身浅灰色春亚纺西装,费朵拉礼帽歪着一点戴,脚上布洛克皮鞋擦得发亮。衣服有些大,好在肩膀撑得起来,不觉不合身,反显得文气。 她以为是沪西那一片某间男校里的人。但认得欣愉倒也挺稀奇,因为欣愉从来不跟外面的人交朋友。一直等到他跳上电车,捏着头上那顶礼帽摘下来,她看到他左边眉毛上那个浅淡的断痕,才知道是林翼。 分明就是来这里找他的,却已经不认得了。她看着他,静静笑起来。 “是你啊……”他也认出了她,拉着电车扶手朝她走过来。 “怎么失望”她歪着脑袋问。 “都一样。”他也笑起来。 夕阳正在远处路的尽头沉下去,霞光耀目,眼里像是揉进了什么,两个人都无话,只是笑。 要说的似有许多,反倒不知从何开口。电车停下来,他没让她下车,继续往西坐过去,直到八仙桥那一站。 那时大世界的京班已经分了出来,在旁边建了共舞台,附近一条街上也都开满了饭店与商号,与黄浦滩和南京路不好比,却是另一种市井的繁华。 “我就住这里附近。”隔着车窗,林翼朝马路对面的弄堂指了指。 知微跟着他看过去,见门口过街牌楼上刻着字,五福弄。极不起眼的地方,她却一怔,莫名想起从前,坐着巡捕房的汽车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林翼跟着汽车跑,摔倒了,又爬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上,心里想,我会回来找你的。时隔多年,坟山路和苏裱店都已经不在了,但他其实一直都不曾走远。 可下了车,他却没有带她过去的意思,又往前走了一段,直接进了共舞台隔壁的燕云楼吃饭。菜点得铺张,满满摆了一桌子。京味馆子,甜食也多,炸成金黄色的蜜三刀,撒着芝麻,糖丝粘连。 知微说:“我又不是饭桶,怎么可能吃得完” 林翼还是看着她笑,说:“我愿意啊。而且,饭桶一会儿就到。” 他托了跑堂的去叫。片刻之后,“饭桶”还真来了。 第65页 穿着一身黑的短打,宽口裤子扎进布鞋里,头发推平了,敦敦实实的一个,竟是常六儿。他一眼看见知微,整个人便怔住了,半张着嘴。 “你看这是谁”林翼问他。 常六拉开椅子坐下,喝了口水缓了缓,才道:“现在找到了你,而且还这么好,阿哥总算可以不……” “闭嘴吧你!”林翼骂他。 “不什么”知微追着问。 但常六已经改了口,说:“没有什么,阿哥总算可以放心了。” 知微却又听出些言下之意,笑看着他们说:“怎么搞得好像马上要瞑目了一样” 林翼不答,递了个眼色给常六。 常六会意,再开口只问知微过得如何。知微大而化之,把这几年的事说了一遍,总之有饭吃,有地方住,日子过得去。 常六唏嘘,也说起自己,从南到北跑了一圈,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已经出师,自己找地方挣钱。前两年回来上海,还是像从前一样,在共舞台演武戏里的龙套。听说林翼改了名,他也嫌“常六”不好,加了两笔,改叫“常兴”。 “那你阿哥呢在做什么”知微问。 常兴不答,又看向林翼。 林翼开口说:“就是在其云斋,书画印扇,有人买,有人卖,我在中间做个掮客。” “生意这么好啊”知微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要是平常的打扮,就像其云斋的伙计那样白衫黑裤,她反倒不会觉得他过得不好。齐先生那时候就说过,他在这一行一定有得可做。 林翼果然敷衍,说:“不就是哄好那些老先生嚒,别人求不到的字画,我求得到,别人找不到的宋版书,我给他们找出来。” “有什么好法子啊”知微存心问。 林翼却也存心不告诉她,只是笑了笑,调开目光不看她了。 吃完那顿饭,常兴要去共舞台上工,邀她一起,说是可以不用买票,把她带进去。 知微婉拒。外面天已经黑下来,常兴只当她赶着回去,不好强邀,一个人先走了。 剩下他们俩,林翼叫跑堂的过来结了账,又对她说:“有样东西要给你,你在此地等等,我回去拿。” 知微问:“什么呀我跟你一起去。” 林翼却也坚持:“不用,就在对面弄堂里,你等一下。” “那干嘛不让我去藏了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她看着他。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着。 “你不用回去吗”林翼催她走。 知微只答:“偷跑出来的,谁知道我在哪儿。” “才几岁啊你,这种事老吃老做了”林翼回头教训她。 知微看着他,倒像是有些稀奇,说:“怎么好像你在管我似的” “我怎么不能管你了”林翼反问。 知微说:“你现在再管,是不是太晚了点啊” 林翼没话了,继续往前走,到底还是让她跟着去了。 两个人走进五福弄,旧式弄堂都是差不多的格局,迷宫一般的小巷,一个接一个的门洞。像是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坟山路。 起初只是以为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住在这种地方,但他介意的又根本不是这个。领着她拐进一个黢黑的门洞,拉亮了电灯,顺着一道窄梯爬上去。 二层前楼的房门刚好开了,里面竟然走出来一个外国人,一身时髦的白西装,驳领扣眼里别着茉莉花。好看是好看的,只是站在低矮的楼板中间,显得滑稽,像是两部不相干的电影胶片错接在了一起。 那人看见他们,上下打量,脸上笑起来,嘴里说着零零碎碎的中国话:“林,你跟我去大华,保证你赚到钞票。” 林翼对他道:“谢谢你。”口气却好像在骂人,随手脱了身上的西装,卷了礼帽,塞到那人手里。 “还有裤子……”人家问他讨要。 他说:“总不见得现在脱给你。” 外国人笑起来,像是赶着出门,把西装礼帽往房里一抛,关门走了。 “衣服是借的,”林翼回头跟知微解释,“到长衫先生那里去,就穿长衫。到西装客人那里去,就穿西装。” “什么是大华”知微却偏了题,盯着他问。 “没有什么大华。”林翼含糊其辞,两只手扶好木梯,护着她往三层阁上爬。 “那他干嘛借衣服给你” “他欠我钱。” “外国人欠你钱” “住在此地的能是什么有钱的外国人” “可他穿的……”她还是觉得奇怪,样子是好的,就是颜色轻佻了。 “他说的大华是不是大华饭店啊”想着想着,忽然明白过来。女校里时髦小姐不少,她听人家讲过,舞厅里除去舞女,也有伴舞的男人。那人是想荐林翼去大华做舞男。 “早说不该带你来了。”林翼嘀咕了一句,掏钥匙开了锁,推开三层阁的门板,把她整个塞进去。 知微哈哈地还在笑。 门后面是半间阁楼,斜屋顶上一扇老虎窗,旁边梁上挂下一只电灯泡。拉亮了,照得影影绰绰,却也一眼看个囫囵。角落里堆着杂物,地上铺着褥子,就算是铺位了。 “什么味道啊”知微嗅了嗅。 林翼忙去开窗,说:“男人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你男人”知微好笑,只觉他还是从前那个十一岁的少年,而且这绝对不是不洗脚就能有的味道。 第66页 “有位写字的老先生是绍兴人,我给他买的臭鳜鱼。”林翼掩饰。 知微接口说:“我也要吃,坛子在哪儿呢” “你别乱翻。”林翼拦她。 但她已经揭开墙边的一张油布,下面堆的尽是书和纸笔。那股味道更浓了,是硫磺。 知微也是学过印刷的人,知道这是做旧的法子,不是最好的,却最快。有人买,有人卖,林翼在中间做个掮客,但经手的东西未必都是真的。 她回头,明知故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林翼不语,半天才开口:“上海有几个有钱人的铜钿是干干净净来的他们求字画,要的不过就是一个面子。我成全他们面子,他们成全我里子。至于是真是假,有什么不同呢” “不会出事吧”知微问。 他倒也不在乎了,说:“就算看出来是假的,追究起来也是他们自己吃亏。横竖我就这么一条命,随便怎么样。” 电灯泡的光有些刺目,硫磺的味道好像也更浓了,阁楼里连可以坐一坐的凳子都没有,两人站在斜屋顶下面低着头。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局促,汗都蒸出来。 最后还是知微,去老虎窗那里探头往外面张了张,熟门熟路地爬上去,坐到青瓦和油毡上。 像从前一样,眼前是一大片枯黑的屋顶,一直绵延到远处,与透蓝的夜空连在一起。 林翼跟着爬上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见是那只糖果匣,好像一夜之间变旧了,铁皮表面褪了颜色,失了光泽,有的地方被压得凹了下去。 她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她从前攒的烟画,再往下是七周岁留念的照片,还有父亲的那个本子,扣着皮绳,鼓鼓胀胀得。 “我去过你藏东西的地方,这本子也在里面。”林翼解释。 她不语,低着头,一页页地翻着,看着。 林翼还在旁边说:“我是好好学过手艺的,调浆糊,裱画,木版水印,可是一个月只赚六块银洋,再看看书画行里那么些老秀才,几十年的学问,很好的字,丁点儿不错地抄几千个字,到手不过一个银角子……”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坏人”他终于问出来。 知微仍旧低头看着那个本子,说:“什么是坏人什么是好人呢” 在此地,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钱,很多的钱。 林翼不说话了。她便也不语,吹着风,腿顺着屋顶的斜坡伸展开去。 他跟她一样,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远处,很久才道:“我去过闸北的育婴堂,华界的蒙养院,到处都找了……” “哦。”她应了一声,说,“你找不到我,所以只能我来找你了。” 他轻轻地笑,顿了顿才问:“你找我做什么呢” 她也轻轻笑起来,答:“当然是一起赚钞票。” 第34章 五福弄(2) 欣愉和知微反复地看着父亲留下笔记。 不过几年功夫,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无论是铅笔还是钢笔写的,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页眉标记着年份和日期,最开始是 1911 年,八月,九月,十月……各种潦草记下的人名,证物清单,以及随手画成的地图,一直延续到次年七月份,突然断了。 再往后翻,字迹似乎新了一点,年份也变成了 1919,九月,十月,十一月……直到 1920 年的七月份。 钟庆年就死在那个时候。 时隔八年,她们在巡捕房里听到看到的,终于和林翼当时在坟山路听说的合在了一起。停尸房里的所见似乎也应证了外面的传说,父亲的伤情不光是火车留下的,更像是被绑在轨道上,死于他自己的配枪之下。 她们一直认为这件事一定与他当时做的案子有关,但笔记本上记录的最后一件案子却根本不是 1920 年的事。 那上面明明白白画着一条时间线,从“1908 年,北京东交民巷汇丰银行,夏与阳”,一直到“1914 年,天津租界,关庆东报案”。 年份一下子又往前推了那么许多,地方更是远得不相干。唯独“夏与阳”这个名字用红铅笔圈了几圈。 欣愉看着,好像想起什么,一径往前面翻。 找到 1912 年那部分,其中一页上描了个小小的方印,蓝钢笔墨水褪了颜色,线条也晕开了些,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阳文楷书的四个字,“夏与阳印”。旁边还有铅笔写的两条批注,一条是“0623 号证物支票丢失”,紧接着的另一条写着“同案疑犯楼小琼身亡”。 名字对上了。但给她留下印象,让她翻回到这里来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印章,而是同一页上的另一行字——1912 年,上海钱业公会,叶少钧。 “叶少钧”三个字同样用红铅笔画了圈。 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知微可以确定,这两个圈有一样的力度和弧度,经历了一样的岁月,褪去了一样的颜色与光泽,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支笔在同一天画下的。 一定是有意思的。 欣愉想到了工部局公众图书馆。听女校的先生讲,那里存着历年的报纸,上面关于英美租界的新闻也许会有对这两件案子的报道。 那时,女校已经复课,是知微仿了舍监的笔迹,替她填了出校门的单子,走很远的路,再乘电车,到开在福州路菜场楼上的图书馆里去。 虽然当时工部局图书馆已对华人开放,但读者大都是西侨,馆藏的书籍也都是英文的,报纸更是仅限于大美、字林西报与大陆报几种。近一些的年份是装订成册的原件,摆在免费的阅览室里。更久的已经给制成了幻灯片,需要缴会费,去档案室的一个机器上看。 第67页 所幸知微手上还有钱,她们翻遍了 1908、1912 与 1914 三个年份所有的报纸,但最后所获的不过就是寥寥几行字的记载。 1912 年的叶少钧是一桩伪钞制造案子的疑犯,在巡捕房抓捕时逃脱,从此再无踪迹。 1908 年的夏与阳却是诈骗。有个叫关庆东的人在天津租界报案,说夏与阳与人合谋,冒充东交民巷汇丰银行专员,骗走他六十万两银子,却不知为什么耽误了六年时间,一直到 1914 年才出来投告,这个夏与阳自然也是找不到了。 线索就断在此处。这两件时隔久远的案子也许互相纠联,因为一枚已经丢失的印章,一个已经身亡的同案犯。只是她们完全看不出来与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剩下的只有另一段记忆里的细节。那一年生日之前,去小照相馆拍照的那天,父亲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寄出过一封信。欣愉还记得信封上碎片般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 父亲的笔记本里曾经是夹着很多东西的,现在却都没有了。也许真正完整的线索,已经给寄出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知微说,八年过去了,收到线索的人什么都没做。 但欣愉却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她从阅览室里拿来一张商务印书馆 1920 年版的地图,摊在面前,对知微说,你知道吗上海有两条宁波路。 知微看着,看着,手指跟着细细的道路描绘。果然,上海有两条宁波路,一条在公共租界南京路那里,另一条在华界,靠近法华民国路。或许那封信送错了地方,根本没有寄到收信人的手中。 于是,她们又找到宁波路去,正确的那一条。申商储行倒是还在那里,门面仍旧小小的,朴素却端方,就像曾经那张剪报上照片里的一样。 走进去,行员很是客气,并不欺她们年纪小。 “此地真是一元起存”知微看着玻璃门上贴的字问。 “是,一元起存。”行员在隔了铁栏杆的柜台后面回答。 知微拿出钱来,照人家的指点填开户的单子,一边填,一边问:“怎么样才能见到程先生” “程先生”人家不懂。 “程佩青先生。”她解释。 行员笑起来,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欣愉找了个理由:“是学校里的功课,要作一篇文章,我选了银行家的题目。” “哦,哪间学校啊”人家问。 她回答:“中西女塾。” 大约是这校名起了作用,那人对她更热情了一点,多讲了几句:“程先生是董事,寻常不在行里办公。你别看我们是民间银行,分行也各地都有,做外汇是华商里头一份。就是因为有程先生,专门跑英国美国谈生意。我在此地做事几年,总共也就见过他一回。” “是怎么见着的”欣愉问。 那行员回答:“还是考上柜台练习生,进来做事的第一天,程先生来给我们讲话。” “那要怎么才能考练习生”欣愉又问。 “须得高中毕业,成绩优秀。”行员收走填好的单子,像是循循善诱,让她莫在外面闲荡,回去好好读书。 从银行里出来,知微也道,回去吧,就快要考试了。 欣愉却不甘,说难道真的就这样了么让别人都以为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得罪了帮派,被私刑处决 那还能怎么办知微反问,到巡捕房里去查到帮派里去查吗 欣愉没话了,默默地在路上走。 知微却在想,未必不可能。 回到女校,天已经黑了,同宿舍其他女孩子有的在温功课,有的在看电影画报,也有的放下帐子躲在里面说话。 欣愉只觉一切都与自己不相干。也许有一天,她真的能考上银行练习生,见到程佩青,但也许到了那一天,又会发现那封信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巧合,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另一场徒劳的努力。 这是她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仿舍监的字迹,编各种理由,从学校里跑出来,去图书馆,去银行,缺了课,落了作业和笔记,学期末尾考试的分数也是最差的一次。 女校的先生教学严格,不管学生家里是做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只要不用功,骂起来都不留情面,直接卷子摔过去,说:“这样分数,你好意思拿回去吗” 对她,反倒客气了,一直等到最后一节散课,才把她单独留下,成绩单递过来,说了一句:“钟欣愉,你得知道自己的境况。” 欣愉心里一震,点头,答:“我知道的。” 先生没再说什么,放她走了。 紧接着便是暑假了。她回到土山湾,艾文又骑着凤头脚踏车来找他。 前段时间,两个礼拜一次的休息,她都没有回来。女校又只允许家人探望,艾文进不去。他已经来回找过她几次,一直等到这时候,总算见了一面。 两人隔着铁门栏杆讲话。 艾文告诉她:“这一阵很多地方大乱,死了不少西侨,到处都在说要收回租界。我家里人要我回去美国升高中,再进大学。但是我不想走,要是你……” “那太好了,”欣愉直接打断他说,“一路顺风。” 艾文怔在那里。 杰米那件事之后,两人许久没见了。欣愉不再到贝当路去。安塞家在万国公墓办葬礼,也没有告诉她。也许是怕她因为遗产的事情,在葬礼上吵闹。且出席的都是西侨,加进她这么一个中国人,也有些莫名其妙。 第68页 “……是因为那笔钱吗”艾文终于问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变了。 “你就当是因为那笔钱吧。”欣愉回答。 他却又摇头,说:“你不是这种人。” 欣愉听得竟笑了,说:“我就是这种人。” 几句话像蹩脚的电影对白,却让她难过得要死,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艾文在背后叫她:“卓瑟琳!” 她没回头,心里想,那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名字。 一直走到大屋,知微对她说,你别傻了。 我知道的,欣愉点头。 她和艾文根本不可能,这时候分开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什么都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但她还是蜷在床上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事,还是因为艾文。 知微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欣愉喃喃。 嗯,知微也喃喃,你不要停下来,我也不停下来。 欣愉听着,她相信知微不会停下来,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但她又开始有那样的感觉了,也许是因为知微信手仿的那些字,以及身上多出来的钱。 有时候,她完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父亲走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们就像破碎的漂萍,越离越远。 那个夏天,知微总是去五福弄。 她跟着林翼去看那些写字的老先生,就在书画行后面的棚子里。欧严柳赵,随便你要什么样的字体,几千还是上万个,他们一字不错地抄下来,所得不过几个银角子。 她也跟着他去见过那些名家,以及求字画的客人,找个地方坐着,远远看着他们攀谈。 回到那个阁楼,她对他说:“你做得根本不对。” 常兴也在旁边,跟着附和:“我也和阿哥这么说,这种事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本来他是为了找你,着急存钱接你出来,现在既然……” 林翼还未开口,知微直接对他道:“脑子卖了吧,反正也不用,每天带来带去挺累的。” 常兴语塞,完全搞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林翼却是笑了,他知道她根本不是劝他改邪归正的意思。 果然,知微对他说:“久赌必输,你不能赌别人认不出来,也不能赌他们认出来了,一定不会找你麻烦。” “那该怎么办”他看着她问,倒是不信她有辙。 阁楼顶上的电灯泡挂下来,上面遮着了一张旧报纸,蒙了尘,有些昏暗了。她没穿鞋,盘膝坐在地板上,像只柔嫩却野蛮的动物,对他说:“一个是你做的东西,得改。” “我做的东西怎么了”林翼问。 她不屑,直接又说了一遍:“你做得根本不对。” 常兴听着,这才知道她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翼也不接茬,伸手拉开三层阁的门,对常兴示意:“走,出去买点吃的,不急着回来。” “哦,”常兴听话,顺着梯子爬下去,临走又探上头来问,“要不要带点过来,你们要吃啥” 没有人回答,门板已经关上了,扣了锁。 那天夜里,知微和林翼一直在看他做的东西。 “就像用硫磺熏纸,”知微说,“还没到那个颜色,纸都已经脆了。你做的‘宋版’,瞎子都知道是假的。” 林翼倒是无所谓,反过来问她:“有什么要紧的呢几个人有你这双眼睛,他们能看出什么来” 知微接口就道:“要做得更好,不是因为怕被看出来,是我做得到,别人不行。” 话已出口,才惊觉是从前说过的。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烟纸店里偷糖。父亲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一瞬恍惚。可等到回过神来,还是继续看下去,说下去。 夜深了,天黑到极处,又蒙蒙地亮起来,她却好像不知疲倦似的。盛夏闷热,出了一身的汗,她跟林翼讨清凉油,像从前一样点在腿上胳膊上抹开,而后继续看下去,说下去。 林翼只觉荒唐,犯法也要这么拼吗他本来只想随便搞搞的。听她的意思,却好像要拿根链条拴着他,关在地牢里给她熏纸调浆糊。 念头才刚这么一转,却又见她正抬头看着自己,像是当真在思考这种做法的可行性,搞得他心里一凛。 但她开口,却是这么一问:“什么声音啊” 夜深人静,不知何处的木头缝正咿呀咿呀地唱着,唱着。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最不能让她看见的就是这个,赶紧飞了几张宣纸过去,盖在地板的一处空隙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立刻找到声音的来处,趴过去看。他抢在前面,一巴掌拍在纸上,不让她掀开。 没看见,却还是听到了。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那位大华舞厅的舞男已经回来了,隔着薄薄一层楼板,传来男人女人的喘息与低吟。 她屏息听了一阵,翻到在地板上,笑起来。他也笑,伸手捂住她的嘴。 “你跟人亲过吗”她看着他,轻声地问。 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没有,”她回答,“欣愉,差一点。” “跟谁”他问。 “你不开心啊”她也问。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松了手,只是看着她。 她嫌头发扎得紧,早就解了头绳,披散开来。因为编过辫子,弯弯曲曲的,发际处细细的绒毛,被汗水沾湿贴在额上。 第69页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都在一起了。她觉得闷,一把推开他,说:“你能别喘气吗” 林翼无语了,也火起来,扭头爬回去,说:“你找个死人去吧,保准不喘气。” 她却无所谓,还在原处躺着,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才坐起来,忽然对他说:“还有一个,是你找的客人,根本不对。” 他怔了怔,才问:“客人又怎么了” “有句俗话,听过吗”她反问,“上海滩洋盘死不光。” “你是说……”他回头看她,等着下文。 她也看着他,点头说下去:“这一阵很多地方大乱,死了不少西侨,到处都在说要收回租界,他们中间不少人正准备回国。买完了马上就走的人,怎么回头来找你的麻烦啊” 他听着,笑出来,说:“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些洋盘啊” 她不语,目光未变,只是伸出手,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阁楼的地板。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住着那个穿白西装,扣眼里别茉莉花的外国舞男。林翼已经告诉过她,这人从奥地利维也纳来,名字叫格雷格。 第35章 女子银行 1927 年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租界并没有被收回,还是好端端地在原处,甚至继续越界修着道路,漫漫地延展开它的范围。 上海走了一波洋盘,又来了更多洋盘。跑马厅照样有春秋两季的锦标赛,大小舞场演奏着美国最时兴的爵士乐曲,电影院开到了一百多家,到处竖起各种各样的巨幅广告牌,可口可乐,凯迪拉克,葛丽泰·嘉宝美丽的眼睛画得有一辆汽车那么大。 欣愉在中西女塾升了高中,头一年的学费是杰米的亲属给的。但到了后来,安塞家的人都已经回了美国,曾经的约定也就不作数了。 回想过去,她只觉自己天真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读书,寄宿,以及日常开销的钱,都从知微和林翼那里来。 按照土山湾的规矩,孤儿年满十六,或留下来做工,或自谋出路。她和知微属于后者。 从那时起,就算寒暑假,她也是一个人住在女校的宿舍里。 同屋的女孩子们都回了家,床单和被面子拆下来带回去洗,只剩棉花胎堆在床板上,茸茸的,裹着灰尘,像阳光下的废墟。 教室也是空荡荡的。只有知微来陪她,拖开桌椅,教她跳舞。她们学了狐步,又学华尔兹,一圈一圈地旋转,伴着脑中假想的音乐,想象电影里情节,任由眼前所见的一切蜿蜒成斑斓的长长的色带。 后来,也回过一次土山湾。 雪芮安已经在幼稚所带小孩子,带法还是从前修女的那一套,有孩子不服管,就罚站,罚不给饭吃,用戒尺打手。 等忙完了,雪芮安才得空聊几句, 欣愉问:“辛不辛苦啊” 雪芮安看着她笑,说:“怎么着都没有你小时候那么疯。” “是吗”欣愉也笑。 她记得幼时的自己毫无办法,只能选择服从。长大之后再看,才发现修女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太累,也太压抑,仅凭着那么点信仰,尚不够给出太多的爱和耐心。 知微再加上一条,太穷。 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钱上去啊她又笑了。 知微却不屑,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天底下的事情讲到最后,侪是因为铜钿。 她没有反驳,因为很多事到了最后,都是给知微说中了。 回到女校,恍又是另一个天地。 那时,上海的女中已经开始流行穿校服。隔壁圣玛利亚是阴丹士林蓝,中西便选了豆绿。棉绸质地,带着点光泽,一群女孩子一道穿起来,好似一盘子煮青豆。 临到毕业典礼,却又要做白旗袍。 所幸知微手头阔绰,白旗袍,尼龙袜,丁字形白皮鞋,配了一整套。 且是在迈尔西艾路找的时髦裁缝,欣愉还记得那里有屏风一样的试衣镜,可以摆成一个钻石的形状,给她照背后的样子。镜中映像交叠,她看着一身白的自己,知微也看着她笑。 到了颁毕业文凭那一天,女校请了一位留洋归国的著名学者在仪式上演讲,开头还是期许未来的套路,谁知讲到后面突然拐到“天乳运动”。学者说,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台下女学生有的震惊,有的忍着笑。校长和校董在一旁睚眦欲裂,又不能拦阻。这人是他们卖了大面子请来的。 欣愉听着,只觉讽刺。她分明记得看见过报纸上的报道,也是这同一个人,在沪西某间男校的毕业典礼上讲,各位同学离开学校之后,还应珍惜时间,不要抛弃学问。 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变成了哺育儿童的大奶奶 但再想想,也难怪了的。 书读到高中,不少女学生都有了未婚夫。学校也网开一面,给予家人一样的待遇,每周一个下午,允许入校探望。 同学之间也都互相知道,且最喜欢拿这种事打趣。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就连读课文都要避忌未婚夫的名讳,如果给先生叫起来,正巧碰到要念那个字,便会站在那里红着脸不说话。 每次碰到这样事,周围人都会笑起来。欣愉也觉得好笑,同时自我安慰,虽然没有人来看她,但她也没有需要避讳的,随便读什么都可以。 仪式结束,毕业文凭卷成一卷,扎了蓝丝带,交到她们手中。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学校里拍照。 第70页 仍旧是一个人,没有家人陪着。但隔着操场的铸铁围栏,她望见一辆轿车停在外面。红车身,黑雨篷,虽然离得远,她还是认出车牌子是菲亚特。但她朝那里走过去,车子已经开走不见了。 毕业典礼之后,旁人陆续离校,只有她还住在原来的宿舍里。是先生知道她的境况,特别许可的。但舍监每次看见她,总还是要调侃几句,说:“钟欣愉你已经毕业了呀,怎么还不走呢” 她笑笑,不想解释,总是早出晚归,能避则避。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了沪大商科,只等那边注册入学,从一个宿舍直接搬到另一个宿舍里去。 沪大末了一次面试,见了一位严承章教授,听说她是土山湾出来的孤儿,荐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给她,是南京路直隶路口的女子储蓄银行。 经考试录取,练习生月俸十五元。对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而且,那一年,申商储行没有招考。 银行入职,要填履历。看见父亲一栏,她停了一停才写上钟庆年的名字,然后在下面的格子里添上“身故”两个字。 手续办妥,发下来一张铅印的职员证。上面虽然写明了是练习生,却也有模有样——她的名字,她的黑白小照,分行经理的签字,以及银行的印章。 她拿给知微看,说要么我不读大学了,你以后也不需要再做那些事。 知微却是笑起来,说你倒是替我打算得蛮好。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学费还是从知微这里来的。 最后,也是知微对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那天夜里,她们做了一个梦。 恍又回到七周岁生日的那一天,手拉着手,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面,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望着镜中的彼此笑得停不下来。 第36章 女子银行(2) 正式上班之前,女子银行借了附近夜校的教室,给练习生开课。 第一天,分行经理来给他们讲话。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虞胜男。人如其名,不化妆,头发也不烫,只梳溜光的低发髻,穿一身格子布旗袍,站在台上说:“每个妇女都应当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从做学生的时候开始,就确立自己的志向,并且不放松地朝那个目标努力……” 话说得很振奋人心,欣愉也是给振奋到了。 但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把头歪过来一点,轻声对她耳语:“你知道吗男练习生每个月比我们多五块大洋,转成正式工之后,多十块。” 女子银行这一年扩大规模,新招了一批练习生,其中五个是勤工俭学,三男两女。 欣愉意外,既是因为这区别对待,也是因为同样是练习生,人家竟然已经把各人的月俸都摸得一清二楚。 课后聊起来,才知道这女孩子叫沈有琪,也是沪大的学生,严教授荐过来的。 有琪健谈,几句话就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她从民立女中毕业,父母已经过世,家里亲戚安排她嫁人。她逃婚出来,偷着卖了母亲留下的陪嫁金器,刚好够学费,生活费就要靠自己了。 欣愉感觉有琪懂的挺多,又跟她打听:“在此地继续做下去,总有晋升的吧” “你猜呢”有琪哼笑,“女子银行对外宣传,职员六成是女性,其实大都是初级行员。上面董事与经理倒也是有几个是女人,但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父亲、兄长是做什么的。老派淑女流行家里蹲,现在新派的又流行有职业了,当然得是体体面面的那种。银行就最好了,只需要公事房里坐坐。” 欣愉会意,又问:“可就算升不上去,资历深了,薪水总会涨吧” 有琪直接给了她一个实例,说:“我分到会计科,跟着出纳白太太做事。白太太自从开业就在那个位子上,做了几年了,薪水和男练习生转成正式行员之后的一样。” 欣愉怔住,再想想刚才虞经理那番话,仿佛添了些别样的味道。 有琪却又乐天起来,说:“我们现在叫是没办法,只能在民营小银行里做练习生。等到将来毕了业,有了沪大商科的大学文凭,我一定要到外滩那些大银行去做事,就算一样做账做秘书,总归薪水高啊。一个月五六十块,养一份人家都足够了。我只要养我自己,舒舒服服。” 欣愉听得笑起来,觉得有琪的性子与知微几分相似,好像什么都看透了,愤世嫉俗,却又是更简单、更活泼的那种。 虽说薪水少,又没什么晋升的希望,但等到开了课,却发现要学的东西实在有许多。 那还是废两改元之前的时代,账上记得是银两,实际用的是银元,得折算成两来入账。且银元又分几种,大头,小头,墨西哥鹰洋,成色与分量都不一样。再者,一块银元兑换多少铜元,是要根据银价计算出来的,有零有整,且还会变化。稍一个不留神,就要出错。 除此之外,还有纸钞。当时尚未有民国统一发行的纸币,很多大银行自己印 bank note,再加上租界里流通的外国钞票,美金,英镑,法郎,孟买卢比,菲律宾比索,马六甲海峡的林吉特,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古尔登,零零总总,花花绿绿,有十几种之多。 欣愉作为柜面的练习生,得学着把银元摔在一个盘子里,听声音辨识真假和纯度,反复地练习数钞票,验钞票。 第71页 等到这些功夫都练熟了,才被带到银行的柜台后面,但也只能看,不能碰。 每个柜员都有一只装钞票的铁箱子,锁在一个保险柜里。每天早上开始营业之前,须得由两名主管、两把钥匙、两套密码才能打开。两个人一起把钞箱拿出来,当面清点核对,没有任何问题,才能交付给柜员。到了傍晚结束营业之后,还是两个人清点核对,没有任何问题,再锁进保险柜。 欣愉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繁琐却又既定的程序,比如一人俯身,插入钥匙,拨动密码盘,另一人转身回避。而后再反过来,回避,插钥匙,转密码盘。所有的动作都利落无声,就连轻轻弹开的保险柜门,以及出柜员们唱收唱付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熟悉流程之后,终于开始在柜面做事。 正式迎客的第一天,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有人上门,不晓得自己的第一笔生意会面对一个怎样的客人。 结果,银行开门之后,第一个走进来的竟然是常兴。 常兴看着她笑,一路径直朝她过来。 欣愉也看着他笑起来,却又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问:“先生您办什么” 常兴愣愣地坐下,递过来一个黑布包。欣愉低头解开,把里面的银元倒出来,排进盘子里数。整好一百块,干干净净的袁大头,简直疑心他们是特为擦过数好了拿来的。 常兴等着她填单子,好奇地左看右看,又指指她身后问:“那个铁门后面,是金库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欣愉轻声打断,头也不敢抬,生怕给旁边位子上的柜员听见了,生出不好的误会。 “我就随便问问嘛,”常兴嬉笑,拿了办好的存单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出去了,出去了,阿哥还等在外面……” 欣愉目送,隔着铁栏杆和窗玻璃,又看见那辆菲亚特,红车身,黑雨篷,就停在马路对面。常兴跑到车边,拉开门坐进去,车子便发动开走了。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那里,直到下一个客人走到她面前。 九月份,沪大开学,欣愉和沈有琪到杨树浦去读书。两人念的都是商科,欣愉学银行,沈有琪学会计。 沪大商科有勤工俭学的传统,她们去书记那里仔细排了课,每周四天读书,三天做事。薪水是按照天数打了折头的,但还是足够应付吃用开销。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远。学校在江湾边上,要走去勒克诺路坐八路有轨电车,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外滩上海总会,再转二路电车坐一站,到南京路下。全程都坐二等车厢,票价六分加两分,总共要八分钱。 有时候碰到柜面账轧不平,留下来加班查账,回到宿舍里,已经披星戴月。 但那还是很好的一段的时光,尤其是发薪日,两个人一起去大壸春馒头店,吃生煎包和油豆腐细粉汤。 欣愉讲前面柜台上遇到的客人,沈有琪就讲后面公事房里的同事。 比如谁谁谁老是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从来不肯好好用手拿,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很忙的样子。 谁谁谁要回老家去订婚,竟然叫了父亲来银行请假。老父亲端着大家长的模样,虞经理一张面孔比什么时候都难看,也不与他说话,直接问那个女行员,是她自己出来做事,还是她父亲把她寄放在这里 还有谁谁谁,好像是怀孕了,但就是不说,总是穿很宽大的衣服,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当着人的面从来不站起来。 有琪的师父,出纳员白太太,有时候也跟她们一起吃中饭。听有琪提到这回事,却是了然的态度,说:“其实大家都知道的,装作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呀”有琪不懂。 “人家家里需要这份薪水,多做一天是一天咯,等哪天实在盖不住了,才会去跟虞经理说明。”白太太回答,“隔壁业务科从前有位马太太,很得力的一个人,就是因为生孩子,办了留职停薪。等到孩子生完想再回来上班,本来的位子上已经有人了,她和行里提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复职,写信写到董事那里去也没回音,已经一年多了。” 有琪和欣愉听得唏嘘。 白太太教育她们:“看到了吧没找到好男人,就得在外面做一辈子。沪大里面小开不少的,你们两个眼睛都睁大点,要是找到了好男人,以后就算你要出来做事,他还不许呢。” “这样也算好男人啊”有琪转过头偷偷对欣愉嘀咕。 白太太就坐在她们对面,当然也听见了,说:“你啊,还是年纪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有琪还要争辩,欣愉笑着圆场,说:“好,我们眼睛睁大点,去学校里找找看。” 白太太跟着笑起来,其实也不当真。 就这样,秋去冬来,女子银行搬了新的大楼,地方还是在南京路上,样子好了很多。 但欣愉在柜面做得熟了,渐渐发现此地的业务不过就是那一些——为女校代收学费,保管箱存放珠宝,太太们存私房钱,附近商行做事的女职员也喜欢拿支票上这里来兑现,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实业家捧场存了些款项。 与此同时,大学里上的课却又完全是另一些东西。 严教授会给他们讲盛宣怀,讲中国的第一家现代银行,也给他们讲给欧洲黄金战争,金银复本位制,格雷欣法则,劣币驱逐良币,以及马克思。 第72页 他说导致清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并非通常以为的坚船利炮,而是西方的金融资本最终攻破了清朝古旧的货币体制。 他说在英帝国扩张其版图的过程中,每占领一个国家,都会试图控制该国货币发行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殖民。在货币之后,商品贸易定价,工业发展定位,甚至政府的财政税收、军事开支都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沦丧。 听起来都是很大的题目,严承章却可以像个说书先生那样,手里把玩个紫砂茶壶,一边喝茶,一边侃侃而谈,讲得深入浅出。很多学生爱听他的课,一堂西方经济学总是坐得人头济济,不光有商科的学生,连别的学院的人也来听。 但叫欣愉记忆犹新的,却是一则笑话般的轶闻。 那一次,严教授讲的是 1908 年的事,朝廷举办大清银行,银根奇缺。 当时的贵族与官员们嘴上说着为大清万死不辞,实际上宁愿不拿利息,倒给管理费,也要把钱存进外国银行,好汇出去买房、买地、买橡胶园。 有个王爷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在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里存着六十万两银子。太后派御史去查核,正好赶上礼拜日,银行休息。王爷恐怕事发,到处托人。有个在天津租界认识的朋友,直接带了银行专员到王府,跟他要了印章和存折,保证当天提款销帐,不留丝毫痕迹。 后来,果真就是不留痕迹,那六十万两被转走不见了。王爷不敢声张,一直等到改朝换代,他自己身故之后,家里小辈濒临破产,才在天津租界报了案。但已经好几年过去了,那个人当然没找到。 “报案的是个满人,民国改了汉姓,姓关,”严承章一边回忆一边说,“名字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关庆东。”欣愉在下面听着,喃喃地说出来。 第37章 Lion Ridge 回到 1927 年的夏天,林翼从三层阁上下来,敲开二层前楼的门,对格雷格说了找“洋盘”的事情。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讲的,他只是要格雷格帮忙引荐客人。 那时,华懋与百乐门尚不存在,戈登路上大华饭店的跳舞厅是全上海最时髦的夜场,出入的都是有钱西侨与高级华人。 从维也纳来的格雷格和蕊内是那里最走红的舞者,每天晚上都由他们跳开场的第一支舞。大乐队伴奏,两人相拥滑步,在舞池里旋转,宛如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男女主角。 蕊内极白,极瘦,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像个吸血鬼。可一旦入了夜,她穿上跳舞的裙子和卡巴雷舞鞋,脸上画了妆,给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公主。 格雷格眼睛近视,但去舞厅上班的时候从来不戴眼镜。是为了自己样子好看,也是为了舞伴好看。因为除去与蕊内领舞,找他伴舞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大班太太、领事夫人。看得太清楚了,他对着她们,没办法笑得那么真挚。 太太们都喜欢他,因为他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她们找他讲心事,有的只是为了体会一下电影里恋爱的感觉,有的却当了真,讲着讲着就讲到床上去了。或者也不是当真,而是报复丈夫姘舞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论是做舞男,还是做情人,格雷格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住在五福弄,家徒四壁,打扮好了走出去,差不多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而且,他对靠那回事挣钱总有些不舒服,也觉得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当林翼对他说:“如果买卖成了,按照行规可以收一成的佣金,我们再三七分,我七,你三。” 格雷格一口答应。 只是这洋盘客人也不是随便找的。林翼让格雷格把相熟的太太们都过了一遍,最后选了几位,都是快要离开上海的人。 叫知微说对了,这一年很多地方不太平,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租界,南京城里也死了几个外侨,长江上停着英国军舰又对城里开炮,不少西人打算回国。 人选既定,格雷格一个个地聊上去,人家果然有买些中国字画带回去的打算,来远东生活几年,临走总要带些特色的东西。 林翼整套送过去供她们挑选,立轴、手卷、册页、镜框,有其云斋的东西,也有他和知微在阁楼里的作品。 知微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规矩,绝不临摹。虽然这样要价不会太高,却也保险。他们只寻访笔法和风格相近的书画先生,指定一个题目,讲清楚要求,让人家写出来,画出来,然后拿回去添上落款和印章,再行做旧。 至于做旧的法子,不再是硫磺了。而是用水浸泡,抹上茶垢和灰尘,然后在灯底下晒。晒到那个恰好的程度,宋,元,明,清,各有各的颜色。其云斋里自有相应年份的书画古籍给他们做参照。 事情成了,格雷格拿到钱,给自己和蕊内添了不少东西。而后便有了 第二回 ,第三回。 为着交货,知微又到五福弄去,都是在晚上,和林翼一起在阁楼里挑灯赶制。 忙到黎明时分,大华舞厅结束营业,便听见楼下一串零碎的脚步声,撞开门,而后又是那动静。 知微凑到楼板的缝隙处。 “就这么好看啊”林翼掷一个纸团过去。 她却还趴在那里,招手对他说:“不是,你过来……” “做什么”他清清嗓子,只觉头都大了,好像整幢房子都在咿呀咿呀地摇。 第73页 “你倒是过来看啊,”她退开一点,把那条缝让给他,“人是不是换了一个” 楼下房间里花纸灯罩滤出暧昧的光,看不清面孔,反正绝对不是蕊内。那女人有沉甸甸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一把丰美的黑头发瀑布一般顺着身体的轮廓滑落。格雷格在她身后慢慢地抽送着,把那长发一缕一缕地收拾起来,握在手中。两人就这样连接在一起,交织,缠绕,搐动,好似一座奇异的活的雕像。 “还是铜钿靠得住。”知微品评。 林翼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缓了缓才轻嗤了声,道:“二哥是舞男,他女人是舞女,你以为蕊内现在在做什么” 知微也轻嗤,说:“我又没讲错,还是铜钿靠得住。” 两人话不投机,又分头趴回去弄手上的东西。 结果到了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还在睡觉,楼下已经换了节目,是蕊内在和格雷格吵。两人说着德语。蕊内大哭,一个巴掌把格雷格的眼镜扇到地上。格雷格大叫,听不懂叫的是什么,大概猜得出是“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那个意思。 可吵到最后又是老花样,两人拥抱,亲吻,喃喃地说话,而后房子摇起来,木头缝儿咿呀咿呀地响。 知微才刚睡下去一会儿,皱着眉闭着眼睛,用手拍楼板,说:“有什么好摇的天天摇,天天摇,还要换人摇!” 二楼这下安静了,鸦雀无声。 林翼轻声说:“缺不缺德啊刚才打架的时候你倒是不嫌吵。” 知微还是不睁眼,心满意足地翻个身,继续睡觉。 买卖做多了几次,格雷格渐渐回过味儿来,跟林翼说,再也没下次了。理由是怕惹上麻烦,坏了自己的名气。 “报纸上有种说法,你听过吗”他自问自答,“Magnificent 400,非凡四百,上海租界里有头有脸的西侨总共就那么几个。这帮人就像个大俱乐部,互相之间就算不认得,至少也有耳闻。” 都是精怪的人,林翼猜他大概听说了什么,但也还是铜钿可以解决的问题。 讲到最后,格雷格坦白,他觉得三七分不行,得五五。 林翼面子上很艰难地答应下来,心里却松了口气,这人其实就是钱花完了,其余一切太平。 等到西侨跑路的那股风头过去,洋盘客人依然不见少,有任期结束即将回国的外国公司代表,也有就快要调任的领事馆官员,还有来了就走的观光客,以及到访上海的电影明星。 买卖成了就走,再加上牵线的是格雷格,多少沾了些不能拿出来说的男女之事。就算过后察觉有异,当事人也不好追究,继续把五福弄三层阁出品的立轴、手卷、册页按照西洋画的规制,镶上华丽的镜框,挂在伦敦、纽约、旧金山的大房子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当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当它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 试了多次,稳赚不赔。渐渐地,仿的名头更大,年份更早,要价也更高。 连带着故事也得编更加地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购得,此后由谁收藏保管,一点点往上推,追溯到某位名家本人。 于是,三层阁里又添了科罗纳打字机和橡皮印刷机,各种委托信件、证明文书配着套地做起来。 甚至还让常兴演过一回,自称是共舞台一个名角儿的徒弟,师父卧病不能登台,只好托他把老早进宫唱堂会得的赏赐拿出来换钱。那位名角的确病着,也的确进过宫,只有画是假的。 经过这一次,知微跃跃欲试,说:“下回让我来,就说是带着家传古董逃难到上海来读书的。”她自信模样和谈吐都能让人信服。 林翼却直接驳回,说:“不行,你给我好好待着,别瞎搞。” 除了阁楼里那些事,他没让她沾手过一样。 到了后来,格雷格已经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头顶上就有一台印刷机,以及各种年份的纸和颜料,甚至会直接拜托林翼给他认得的白俄舞女做本法国护照,却也只当知微是林翼的表亲,有时候过来住一晚而已。 还有攒起来的钱,除了拿去给欣愉缴学费,以及最基本的日常开销,几乎不动。 常兴看到过林翼和知微数钱,数好一沓,用橡皮筋扎好,再数一沓,一卷一卷地摞起来,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花。 他问林翼:“阿哥干嘛不换个好点的地方住有钟小姐在,侬册泡斯还要跑出去。” 林翼给他说得脸都红起来,好像根本不是那个在外面做掮客的人。 知微却只是笑,还是那句话:“脑子不用就卖了吧,每天带来带去挺累的。” 那个时候,林翼仍旧是其云斋的跑街,只要这个位子继续做下去,就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挣的不止是六块钱的月俸,加上一点点抽佣。 就这样到了 1929 年,美国那边大萧条,慢慢地影响到上海来。 外面都在传,大华饭店背后的老板也受了损失,就快要破产了。舞厅里的人都在各寻出路,格雷格也不例外。听说朱葆三路上有家酒吧正在寻买家,他自己囊中羞涩,又来找林翼借钱,想要盘下来。 林翼却另有打算,他答应了格雷格的要求,但不是借的,而是合伙。他和知微存起来的那些钱有了去处,而且以后他们就可以不用再做那些事了。 几个人一起到血巷去看地方,酒吧小得一点点,样子也破败。但格雷格是这一行里的专家,认得的人也多,怎么改建 ,以后生意怎么做,全都已经想好了。 第74页 最后说到起名字,常兴满脑子都是仙宫、花都那样的词,格雷格说此地大都做外国水手生意,怎么也得是个英文名,他才作罢。 “Lion Ridge,”知微道,“就叫 Lion Ridge 吧。” “什么意思啊”常兴不懂。 知微笑答:“你不是演过西游记么,狮驼岭总知道吧。” “啊”常兴还迷糊着,“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儿” 林翼已经想起来了,看着她说:“你还跟我争吗” “用得着争”知微反问。 狮驼岭上的金翅大鹏,自然是她。 买定了酒吧,余下的钱里拿出一千块,从一个意大利人手中买了一辆菲亚特 503 Torpedo,小小的,却很漂亮,红车身,黑雨篷,轮毂也刷的红漆,前面两个雪亮的大灯,一点看不出是二手货。 车子到手,林翼和常兴都不会开,找了个白俄司机开回去。两人正要上车,知微却招手叫了一部黄包车坐上去。 “你干嘛”林翼问。 知微回答:“坐在车里看不见啊。” 常兴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翼却已经笑起来,两根手指碰了碰太阳穴,脑子里的毛病。 菲亚特开起来,知微坐在黄包车上欣赏。春末夏初的风拂动,吹来栀子花洁净的香,她身上是才刚新做的白旗袍。 第38章 Lion Ridge(2) 被西侨们称为“血巷”的朱葆三路,其实长不过一百米,路两边开着的酒吧却有二三十家之多。那些店大都又小又脏,名字却起得挺大。入夜之后,门口的霓虹灯亮起来,Royal,Palace,Majectic 之类的词比比皆是。 Lion Ridge 夹在其中,也不过就是两开间门面,吧台占去店堂的一角,舞池只是十来张小圆桌中间的一块空地,客人要是多起来,乐队都不晓得要往哪里站。 但格雷格到底是大华饭店出来的人,对这一行熟门熟路,独有一套。 他叫常兴找来中国工匠,重新粉刷了房子,用烧碱洗干净地砖,给每张圆桌铺上整洁的白色亚麻桌布,中间点一盏小蜡烛灯,四周围上藤椅,摆了跟大华舞厅里一样的一丛一丛的凤尾竹,尺寸缩得小了,看起来却也不差,婆婆娑娑,带些东亚风情。 再雇几个白俄女孩子,由蕊内给她们排节目。没有舞台,就直接到观众当中去跳。 就连乐队也是小小的,四个菲律宾人,再加两名中国乐师。两支萨克斯风,小号,长号,一套爵士鼓,一把班卓琴,特别编了些东方韵味的调子,插进最时兴的舞曲里。当时每个舞场都能听到的《四叶草》和《慢船去中国》,只有他们这里的演绎与众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供应的酒水,也都是好牌子,美国蓝带啤酒,英国产的金酒,俄国伏特加,墨西哥龙舌兰,苏格兰威士忌,货真价实。就连厕所,都比别家更干净。 当时,美国的禁酒令还未被废止,亚洲舰队开到上海,士兵们下了船,夜夜混迹在血巷,不要钱也不要命一样地买醉。Lion Ridge 的格调比别处略高一筹,店堂里便到处都能看见海军军官的白色大檐帽。 开张几个月,生意好得不像话。 林翼担心枪打出头鸟。他知道血巷里有几家店卖酒只是幌子,实际经营地下赌场和自由搏击比赛,都是养着打手的。那些人左手指虎,右手甩棍,袖子管里藏着剃刀,随时准备表演孟加拉式割喉。 格雷格却叫他把心放回表袋里,当个不露脸的合伙人就可以了。在上海做舞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背后也有本地中国人的帮派参股,自己在大华做了这些年,并非没有道上的朋友撑腰。 林翼将信将疑,照他说的当个不露脸的合伙人,但有时还是会跟常兴一道过去一次。 却没想到某一夜看见知微也在。 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大概是跟蕊内借的,浅浅的香槟色,丝绸质地,裙摆长及脚踝,背后开得很低,脸上化了妆,艳丽得有些陌生,仿佛一下子长大好几岁,正一手托腮,一手夹着香烟,与一个外国男人在吧台边上讲话。 男人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礼帽搁在酒杯边上,展开花呢西装的前襟,露出棕色枪套和黑色的枪柄给她看。 知微笑起来,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但她刚要伸手去摸,男人又赶紧合上衣服,一脸故作神秘的笑,像是在说:“宝贝,这可不是你可以碰的东西。” 店堂里仅吧台上安了电灯,周围只有小蜡烛星星点点的光。林翼站在暗处,歪着头看着那里,像是观赏舞台上的表演。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知微反正没看见他。他叹了口气,然后嘱咐常兴,到楼上拿个为春节准备的二踢脚,点了引信,扔到房子后面的防火梯上。 不多时,便听见两声巨响在金属构架上回荡,连同造得不怎么牢靠的墙壁和楼板也跟着共振。火药味道弥散开来,有人大喊:“炸弹!炸弹!” 那几年租界里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店里大乱,客人一涌而出。 却不料那个男人还要扮绅士,护着知微一起往外跑。跑到外面,马路边上停着一辆汽车,他拉开车门,要她坐进去。知微不肯,他便涎着脸上了手,推她进车里。此地舞女都做那一路生意,人家老吃老做,当然不跟她客气。她这才晓得怕,却又挣不脱。 林翼无奈,只好过去一拳打到那人脸上。男人不备,撒了手。他立刻拉着知微钻进后巷。越跑越黑,看不清路。她穿着高跟鞋,大概也是借来的,脚下没数。他几乎是抱她上了防火梯,也不知有没有人追来,只听见零碎的脚步声。 第75页 上海已经入了冬,外面又湿又冷,天上只挂着一弯细钩那样的月亮。他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赶紧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裹到她身上。两人藏在黑暗里,气息喘定,他才觉得手痛,骨节处的皮肤好像都破了,火辣辣地。 知微却还要笑,说:“你一个靠手吃饭的人,别干这种事行么” 林翼给她气死了,反问:“侬呢侬册那勒组撒” 知微不说话,只是把两条胳膊伸进他的外套袖子里,穿好了,裹紧了,背靠着墙站在那儿。 “这里以后不要来了。”他关照她。 她还是不响,在黑暗里看着他,一副乖乖的样子。 “听到没有”他摆出兄长的架子来。 她却又笑了,突然伸手过来摸到他身上。 “你干嘛”林翼按住她的手,莫名慌乱。 但她只是从他裤子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后抽出一支,抿在唇间。打火机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她低头,手拢着火,将烟点燃了。一点红色的微光照亮她的脸,瞬间又暗下去。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吗”她吸了一口,把烟递给他。 林翼接过来,摇了摇头,黑暗中看到她吐出淡白色朦胧的一团,不知是烟,还是呼吸凝成的雾气。 她这才公布答案:“那个人,是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侦探。” 林翼沉默。她没有忘记。他们都没忘。 “这里以后不要来了。”他还是这句话,语气却是变了的,不是兄长,而是合伙人。 “为什么”她问,也是好好的口气。 “这种事你做不合适。”他回答。 “你做过骗子,我也做过骗子,”她又问,“有什么两样”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靠着防火梯的围栏看着她。那支烟还在手里一点一点地烧下去,他终于捻灭了,松了手,任由那一丝光亮划着弧线落到楼下。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来,两个人都明白,他只望她把那段日子斩断了,再也别想起来。有些事,只能由他来做。 第39章 Lion Ridge(3) 也是在那一阵,格雷格来和林翼说,他想开分店。 虽然血巷的 Lion Ridge 才刚开张没多久,但他这么个从大华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止步于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买卖。至于仓促不仓促的,他一向挣一块花两块,不会想那么许多。 林翼本来是不可能答应的,这一回却说:“要是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倒是可以先看起来。” 格雷格喜出望外,知道林翼有办法搞钱。上海再好些的夜场大多开在虹口北四川路或者静安寺路上,他叫林翼选。 “北四川路吧,”林翼说,顿了顿又问,“那是在公共租界里面,是不是要另外找巡捕房的人拜码头” “这是肯定的,”格雷格回答,“但也不麻烦,我有认得的人帮着牵线。” 事情就这么进行下去了,他们在天潼路上一家广东馆子里请客,来的是北四川路巡捕房的几个包打听。 那顿饭之后,林翼又找那几位打麻将,天天找,天天输钱。牌桌上都是捕房里的人,聊的也都是捕房里的事情,轶闻讲了许多。 十年过去了,那里已经换了一番天地。曾经公共租界的那位总华探长跟法租界的帮派不对,来回斗了几年,最后还是输给了穆先生。人人都说穆先生讲情面,非但没难为他,反而给了个闲差,让他到自己公司里当挂名董事,每年坐收分红。华探长就这样离开了中央捕房。本以为是善终,结果没过两年,去混堂汏浴,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脑出血死了,年纪才五十出头。外面有人说是报应,也有人说,这还是穆先生的手段。 林翼听着,却是惘然。但既然华探长已经不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便也少了忌讳,接口问:“为什么说是报应呢” 牌桌上有人含糊笑答:“这里面因果可就多了,怎么分得清是哪一桩啊” 也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包探在旁边说:“我老早是西虹口汇司捕房的,那时候就认得他,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弄……” 话讲到一半,旁边有人胡了牌,噼啪作响地推倒了。林翼便也没再往下问,只是默默记着,等到牌局散了,带了这个老包探去附近混堂汏浴。 浴室里蒸汽氤氲,包探昏昏欲睡。 林翼才说:“刚才听你那么一讲,我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书画行学生意,师父有个做巡捕的朋友,最早就是在汇司捕房当侦探的,好像就是因为得罪了那一位,给发配到跑马厅那边荡马路了。” 包探果然笑起来,说:“这不是巧了么,那人姓钟的对不对我认得,很顶真的一个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林翼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地问。 “其实就是因为一件案子,有一样要紧的证物,编了号,填了单子,锁进证物房里的,不知怎么就没有了。还有一个证人,死在巡捕医院里。案子就这样断了线索,查不下去了。姓钟的这位认定是华探长做的手脚,也是硬顶上了,直接告到工部局警务处。” “那后来呢” “自然是没有结果的。虹口那一片都是日本人的买卖,华探长背后有工部局的日本董事撑腰。上面查下来,反而认定是他玩忽职守,放走了嫌犯,才使得案子做不下去的,撤了他职,调到下面做军装巡捕去了。” 第76页 “就为了一件案子” “对,就为了这么一件案子,”老包探也觉不可思议,“已经有快二十年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要不是后来还有下文,我也不会记着。” “什么下文” “这事还没完呢,这人也是死心眼,谁能想得到后来隔了许多年,他托了人情,总算调去中央捕房当差,还惦记着翻案。你说华探长怎么可能放过他” “你是说……”林翼没把话讲完。 老包探却已会意,点了点头。 “可外面都在传,他是因为姘了不该碰的女人,给帮派里的人做掉的。” 老包探又笑,说:“外面自然是这么传的了。老早我们也不好讲,现在从上到下都换了人,这件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似是隔了许久,林翼才问:“你们都知道” 人家快睡着了,丝毫不觉有异,只是闭着眼睛点点头。 那天,从混堂出来,林翼去找知微。 仔细想起来,他从不主动找她,这是头一回。傍晚时分,他在外滩总会那里等着她,看着她从二路电车上下来。 两人沿着江堤走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事情说了一遍,似乎就这么结束了。二十年前的旧案不可能再破,十年前的沉冤其实也已经洗去了。罪魁祸首身故,巡捕房里的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不在乎,除此之外,也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就为了那么一件案子。 她无话,又和他一起走回原处,坐进那辆菲亚特里,这才开口说:“去北火车站。” 林翼也无话,驾车翻过外白渡桥,一路朝西北方向开。过了租界的界碑,又过了北川虹路上的铁旱桥,眼前是绵延的棚屋和交错的铁轨。再往前,越开越落郊。 她叫了停车,推门下去,沿着铁轨走。林翼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停下脚步,俯身触摸铁轨,而后在上面躺下来。 “你干嘛”他问,看着她就好像看一个疯子。 她却伸手向他,说:“你陪不陪着我” 日与夜已在分界处,仅剩的那一点余晖在幽蓝的天幕上勾勒出树木黑色的轮廓。他看着她的脸,明净的双眼,和伸向他的手。大概也是疯了,他真的在她身边躺下。 直到铁轨震动。 “火车来了。”他说。 她躺在那里,恍若未闻。 远处响起汽笛声。 “火车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爬起来拉她的手。 她却挣脱,翻身过去,面颊贴着铁轨,像是在感觉着那细微的震动。轨道表面摩擦得发亮,闻得到金属的味道。 雪亮的车灯已经照过来,极速地靠近。他一把抱住她往后倒,两个人一起跌倒在路基的野草上。她仍旧伸着手,以为自己碰到了火车的车厢。但应该是没有,那只是气浪。 驾车回城的路上,林翼对她说:“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好好地过,钟爸爸一定也这么想。” 而她只是望着车窗外沉沉的夜色,脑子里还在琢磨,就为了那么一个案子。 第40章 Lion Ridge(4) 酒吧继续开着,生意还是很好。 格雷格和蕊内有了钱,退了弄堂里的前楼,搬去法租界里体面的公寓。林翼也另外找了房子,书画几乎不做了,除非老主顾找上门,要他引荐某位难哄的老先生。 五福弄的阁楼却还留着,里面的打字机和印刷机也还在用。 在 Lion Ridge 之外,格雷格还替别的夜场编舞排节目。他手里有了更多的女孩子,白俄,捷克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或者其他欧洲小地方来的。因为打仗,国界分来并去,反而没了国籍,漂到上海这个自由港。 她们都要做一本证件,理由是方便找工作,或者乘国际邮船,跟着歌舞团去日本、马尼拉、新加坡演出。 林翼其实已经觉出不对,但知微来者不拒。他以为她只是想帮那些女孩子的忙。 刚开始总是做葡萄牙护照,是最方便的一种。后来,驻上海的葡萄牙领事馆名声实在不堪,拿着葡国护照过关的人,十个里面八九个都有问题。便改了用古巴、秘鲁、委内瑞拉,或者希腊的本子,全都是黑市上买来的原件,换掉名字、出生年月、照片,重新盖上钢印,再加上需要的江海关进出记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知微只需要偶尔去五福弄一次,总是在夜里。走进那条陋巷,钻进门洞,爬上阁楼,她在灯底下伏案,一手拿一支放大镜,另一只手用药水或者薄片刀抹去旧的痕迹,用画花鸟的狼毫圭笔添上新的,最后再把细密的底纹补齐。 林翼总是去那里侯着她,看着她做,又觉得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今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他记得那天对她说过,但她也许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直到农历新年前夕,租界里的外国人入乡随俗,学了中国的规矩,也在这个时候分红清账。 格雷格、蕊内、林翼、常兴,还有知微,聚在 Lion Ridge 楼上。 分完了钱,格雷格拿出几张纸搁在桌上,问林翼是不是可以照着做,听起来就像是无关紧要的闲话。但林翼知道不是。 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照出一个圆形的光晕,把他们圈在当中。他拿起来翻了翻,知微也看了,看得更仔细——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以及港口的提货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写的汉字签名。轮船的目的地有马赛、热那亚,也有美国西海岸,货物那一栏写的是藤制家具和中国瓷器。但如果真的只是这些,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做假。 第77页 林翼不让知微再看了,从她手里抽走那几张纸,扔回到桌上,笑着问格雷格:“再往后,是不是要我直接印钞票啦” 格雷格脸上僵了僵,说:“不至于不至于,只要按他们说的做出来,别的我们都不用管。” 林翼却又问:“这货主,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格雷格沉默。 Lion Ridge 开在血巷,生意这样好,却从来没人找过他们的麻烦,自然是有道理的。 知微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才开口,直接对格雷格说:“你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在座所有的人同时看向她,眼神里是各自含义不同的疑惑。 林翼几乎立刻结束了这场对话,站起来对格雷格说:“我明天再找你。”而后拉着知微出了那个房间,直接从后面防火梯下去,离开了酒吧。 直到坐进那辆菲亚特,他才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幽暗中,知微抬头看着他,却还是从前的那句话:“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别人不行,只有我做得到。” 他一震。这句话,几年前在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她就说过。曾经蛊惑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还有些别的。 像是隔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你觉得钟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知微笑起来,反问他:“那你觉得他知道我们从前做的那些事会怎么想呢” “不一样,”林翼试图说服她,“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知微反驳,“你可以做个老老实实的学徒,挣一个月六块银元,做个几十年,变成挣十块银元的老师傅。我也可以去做尼姑,在土山湾带孩子,带几十年,变成虔诚的老尼姑。我们明明有办法的,只是我们不服。你自己说过的,此地有钱人的铜钿有几个是干干净净来的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那现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林翼语塞,还想说些什么。 知微好像已经料到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些话:“……他跟我说过的,要是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就去和他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一定会听着,一定相信我,听我说我的道理。我也听他说他的道理,跟他一起看那分寸是什么,就像那天一样。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就为了一件案子,就为了那么一件案子……” 脸上的笑没有了,眼泪流下来,像是她自己在哭,却又好像根本不是她的泪水。她只觉奇异,俯身下去用两只手捧住面孔,整个人都在颤抖,脑中想的是要回到坟山路弄堂里那个角落,和父亲面对面蹲着说话的那一刻。 但身边只有林翼抱住她,说:“你可以来告诉我,我一定听着,我相信你……” 她忽然想,就算有过承诺,她也不是最先背叛的那一个。 这念头叫她破涕为笑,对林翼说:“你你比我好多少我们是一样的。” 两个人离得很近,弹指的静止之后,她去吻他的唇,又觉得他在抢她的空气,但还是吻了。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突然的紧张,嘴唇的触感和内里的炽热。 可她却又停下来,眼睛看着他,手指描过他的眉眼,就像小时候一样,说:“你真好看,但你为什么不喜欢别人议论你的长相你知道吗格雷格带来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中间有很多人喜欢你,说你看起来像丝绸。你跟她们睡过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是不是有人伤害过你,在你小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他们去死,想过总有一天把所有都还给他们” 林翼听着,听着,一只手扣在她背后,无法控制胸口的起伏,只觉她终于露了妖精的真身,看穿了一切,直击他的痛处。 第41章 程佩青 小年夜,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周围很静很静,甚至可以听见烟草燃烧的嘶嘶声。 “哎,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沈有琪在下铺闻到味道。 欣愉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烟递下去。 有琪接了,也吸了一口,咳嗽着问:“你除夕有地方去么严先生就一个人,叫过年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一道吃饭。” “我要回土山湾。”她不假思索。 有琪失望,说:“那里有什么好去的他们待你很好么” 欣愉只道:“已经讲好了的,多少年都这样……” “哎,这一阵总是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认得了什么人”有琪强猜出些端倪。 “没有,”她否认,“赚钞票还来不及,哪来的时间谈朋友啊” “倒也是……”有琪笑起来,伸手把烟还给她。 冬去春来,报纸上登出申商储行招考的启示。 有琪看见了,又来告诉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么要不要试一试” 欣愉心里却是一搐,顿了顿才答:“不去了,功课实在太忙,而且人家大概也不要我们这种勤工俭学的。” 有琪说:“倒也是,晚上都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早上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欣愉笑笑,没再说什么。 那段日子,她奔忙在几处之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仅依着一种惯性生活。有时困倦地发冷,却又亢奋地心跳急促。有些事其实已经觉得没有意义了,却还是放不下。 第78页 修完了课,交了文章,过了考试,总算把在沪大的第一个学年读完。学校开始放暑假,她又变成每日去银行上班。 那一年,上海的银行界要搞个业务技巧比赛,柜面主任点名叫她参加。既是因为老油子不愿意做这种额外的工作,也因为她的确合适。在行里的试了几次,掐两分钟的表,从一沓钞票里挑出假票,每次都是她赢。只是珠算和点钞,不如老柜员在行。但主任说不要紧,这两样都是可以练的。 于是,每天营业结束之后,她还要留下练习。 头一天,她就跟沈有琪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练完,叫有琪不必等她,先回杨树浦的宿舍去。 两人隔天才在行里见了面,沈有琪问她:“都练了些什么呀” 欣愉回答:“打算盘,数钞票,验钞票。” 有琪只觉无聊,说:“你成天做的就是这些,下了班还要练啊” 欣愉说:“柜面上都是真金白银,哪敢那么快练这个纯就是为了比赛。” 沈有琪最实际,直接问:“那留你下来给不给加钱啊” 欣愉只是笑。钱,自然是没有的。 但练习大约还是有了效果,九月初比赛,她拔了头筹。 参赛的既有他们这样的小银行,也有中中交农那样的大行,且最后获奖的女行员只有钟欣愉一个。 虞经理对此很是骄傲,和她一起在仪式上领了奖,又带她去赴了赛后的酒席,说了好一番“女性应当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出与男子同样事业”的话。 酒席摆在汇中饭店,同桌的皆是银行届里的人物,纷纷称是,推杯换盏。 席散,欣愉被灌了些酒,带回来一座瓷奖杯,上面烫着金字——民国廿年,沪上银行公会业务竞技一等头名。 沈有琪拿过去把玩一番,又问:“你拿了头奖,行里有没有给你加钱啊” 欣愉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只红纸包,打开来看,里面是张支票,金额写明十块银元。 “那薪水呢”有琪继续打听。 欣愉又笑了,摇摇头。她的薪水还是跟从前一样,比男练习生少五块,转成正式之后,少十块。 夜深,关了灯,她闭着眼躺在宿舍的铺位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是因为积聚已久的疲劳,也是因为喝了酒。但整个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尽是比赛和酒席上的情景。她听见说,申商储行也派了代表参赛,也看见贵宾席上摆着写了名字的纸牌。但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没有她想找的那个名字。 又过了几日,沪大开学,欣愉升到二年级。 忽有一天上着课,外面喧哗起来。她隔窗望出去,看见有学生在走廊上跑,手中拿着报纸号外,嘴里喊着什么。等到有同班的问清楚了回来通报,才知道是北边传过来的消息——前一天晚上,日本关东军突然炮轰中国东北军北大营,沈阳打起仗来了。 那一堂刚好是严承章的课,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学生们群情激愤,都在等他说些什么。 严先生却好像并不意外,说:“从 1929 年纽约股市崩盘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世界经济是一体的,日本也遭受了严重的危机。经济上的问题势必带来政治上的困局,内里的矛盾没办法解决,那就只有到外面打仗。而且,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打破一战之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束缚。因为现在英国和美国也没有钱,不会轻易插手别国的战争。” 欣愉听着,忽又想起知微的那句话来,世界上所有的事侪是因为铜钿。 但其他学生大失所望,觉得严承章马后炮,认为他事不关己。也有的纯就是坐不住了,收拾起东西要走。 严承章并不留他们,背身过去写板书,任下面人来去自由。等他再回身过来讲课,座位已经空了大半。欣愉和沈有琪仍旧坐在原处。 因为是第一排,严承章看着她们问:“你们不走吗” 有琪摇摇头。 他便开始讲课,还是像平常一样。 她们便也打开本子,记着笔记,也像平常一样。 那一堂,讲的就是经济危机。许多年之后,钟欣愉仍旧记得严先生说的那个美国人的故事。 小女孩问母亲:“天这么冷,我们为什么不烧炉子” 母亲回答:“因为我们没有煤了。” 小女孩又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煤爸爸不就是挖煤的吗” 母亲说:“因为爸爸失业了。” “为什么爸爸会失业” “因为煤太多了。” ………… “从 1929 年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严先生又说了一遍,“只可惜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随后的几天,报纸上不断登出新的消息,日军已经占领了东三省。 欣愉去银行上班,电车一路开过去,到处都能看见有人集会游行,搭了台子站上去讲话,拉出各种各样的横幅——“山河破碎,抗日救亡”,“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 “驱逐帝国主义在华的一切海陆空军!” 日商码头和日商纱厂的工人也开始罢工退厂。各界人士都派了代表在报纸上发表宣言,号召整体罢工、罢课、罢市。 紧接着便有不少大学停了课,成百上千的学生跑到南京去请愿,见了蒋介石,又见了于右任,提出“对日宣战”的要求,但得到的只是“一定尽职办理”的承诺,以及“用心读书”的规劝。 第79页 于是,罢工、罢课、罢市的浪潮不见停息的迹象。于是,又像几年前一样,巡捕房派了大批印捕华捕出来,用警棍和水枪冲散人群。 南京路是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最不太平。女子银行里的人也担心起来,比如要是哪一天当真被迫停止营业,薪水是不是会停发或者打个折头,只发一半 隔壁位子上的老柜员知道欣愉在沪大读书,总以为学生都是激进分子,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勤工俭学的倒也算了,我们可是要靠这点钱养家吃饭的……” 欣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一切都有其道理,一切又都无能为力。 也是在那一天,傍晚下了班,她和沈有琪一同回杨树浦。 她们在二路电车上看见一个外国人。那人三十多岁,戴一顶礼帽,西装外面披着风衣,看起来完全不是落魄的外国阿飞模样,却和她们一样,坐了二等车厢。后来,她们在外滩总会换了八路车,又看见了这个人。 沈有琪也注意到了,偏过脸来,轻声对欣愉耳语:“这幅打扮,是不是巡捕房的暗探啊” 欣愉摇摇头,答:“谁知道呢……” 那一阵,的确有学生因为参加游行,被巡捕房政治科带进去问话。 “跟着我们,可就是彻底跟错人了,”有琪其实有些怕,却还是笑起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上海二十几所大学,就连圣约翰都有共产党,唯独沪江没有。倒是也有些人跟着去南京请愿,但听说上面给他们两条路选,要么留京编入义勇军受训,要么回沪复学,他们马上选了回沪复学。沪江啊,除去开着汽车带着娘姨上学的小开和小姐,大概就是我们这种市侩了,天天惦记着上班,眼睛睁开来就是赚钞票。” 欣愉听得笑起来,抬起头,刚好对上那个外国人的眼睛。隔着大半个车厢,她还是可以分辨出那人双眼的虹彩是灰蓝色的,专注而犀利。他望着她,并不避讳目光的接触,好像是就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却也很平静,脸上仍旧带着那点笑意,极其自然地转过头,看向别处。 等过了外白渡桥,那人在东百老汇路下了车。有琪只觉虚惊一场,很快就忘记了。欣愉却一直都记着。像是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因果,她知道会有事发生。 但先来的,却是她未曾料到的另一件事。 隔了一天,她又去银行上班。 柜面主任过来跟她说:“钟小姐,虞经理找。” “什么事啊”她问。 “不晓得,”主任开她玩笑,“会不会是你办的哪笔款子出了问题” 她也知道是玩笑,但还是忐忑地去了。 走到经理室,却看见虞胜男站在外面等她,手扶着门说:“你进去吧,程先生在里面……”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往里走,虞经理在她身后带上了门。 进去一看,公事房内的沙发上坐着一名西装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平实而斯文。 “你,就是钟欣愉”他站起来,看着她问。 “是。”欣愉点点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男人又开口,说:“我找人事科看过你的履历,你父亲叫钟庆年。” “是。”欣愉又点点头,脑中已是那个久远的画面,八周岁生日之前的那一天,她跟着父亲走到跑马厅附近的一个邮筒旁边,寄出一封信。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男人还是看着她,话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您是……”她其实已经知道那个名字,就写在信封上面。 “我是……”他停了停,像是斟酌着一种恰当的说法,“你父亲的朋友,我叫程佩青。” 第42章 保温箱 1912 年 6 月 3 日的凌晨,楼小琼被送进了老靶子路上的维多利亚医院。 这也许是叶少钧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能活下来。 大夫来看过,说是她肚子上叫人捅了一刀,也是捅得巧,如果不是怀过孩子,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一定就是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狼狈到了极致,淋了雨,浑身泥汗,却也松了口气。因为至少线索还没全断,回去之后可以跟上面有个交代。巡捕房里如此,中华银行也一样。 大人给推进手术室,才有人想到小的。这时候还被包裹在程佩青脱下来的亚麻外套里,由他抱在手上。更准确地说,那个动作并不是抱,而是拿。它那么小,那么轻,几乎感觉不到体温。但他每次怀疑它已经死了,用手指轻触它的胸口,却还是能感觉到那里面一下一下的搏动。 直到此刻,总算有个护士接手过去,替它扎了脐带,身上擦洗干净,再用一块大纱布整个儿包起来。 护士一边弄一边唏嘘:“这是才刚七个月吧肺都没长好,喘气都费劲,胸口摸起来这么冷,怕是挨不到天亮,我们这里可收不了。” 的确,这只是一爿小医院,四五个医生,十来个护士,专门给华捕和收押的犯人看病。伤科是专长,从来没收治过婴儿。 “那这孩子怎么办”程佩青下意识地问。 巡捕们却是见怪不怪,说平时在街上巡逻,经常会发现弃婴,接下来的做法有个既定的流程——先报告到值班巡长那里,巡长在无线电里喊一喊,然后便有个包打听过去调查。但丢孩子的人总是找不到的,最后还是得挂电话到工部局卫生救济处,由那里派人过来把孩子收走。活的送育婴堂,死的集中在一起,埋到一个无名冢里。 第80页 巡捕们说得司空见惯,程佩青听得心惊。这不是他经常能接触到的事。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太累,也太狼狈,只想快一点结束这一天。 钟庆年就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像是还在琢磨着案子,这时候才开口道:“孩子我送到公济医院去,那里有保温箱。” 护士听见,插了一句:“保温箱要冲热水,需要日夜看护,一放起码一个月,老价钿了。” 钟庆年只答:“我过去问问看吧。” 手术要做挺久,他留了两个巡捕守着,让其余人先散。交代完毕,便抱着孩子走了。这回是真的抱着,两只大手包着那个襁褓,贴在胸口。 程佩青看着他走出去,又觉得诧异。这个人总是跟他想得不一样。 赵淮原还是那么拎得清,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在旁边解释了一句:“阿哥的老婆前几天就在公济医院生孩子,送去晚了点,大人没了,小孩叫大夫弹了很久的脚底心才活过来,还在那里放保温箱……” 程佩青听着,忽就回想起最初在车上看到的钟庆年,以及他空空的望向远处的眼神。那时候只觉得是怠惰,现在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包过孩子的西装就那么扔掉了,衬衣和裤子上还沾着血污,他出了维多利亚医院,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自己住的地方,强撑着精神洗了澡,换了衣服,恍恍惚惚地赶去银行。 办公时间未到,公事房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等他做掉积下的案头事务,上司才来上班。他把过去一天一夜的事情汇报上去,上司又拨电话,再往上汇报。他听见那一头发了火,拍了桌子,但最后传下来的命令仍旧只是要他们继续跟着。 电话挂断,上司倒是没有怪罪他,甚至说:“你这一天一夜的辛苦了,是不是要换个人过去啊” 程佩青本来也想请辞,可听见这句话却又觉得放不下了。 “还是我去吧,”他开口说,“换个人不清楚事情始末,巡捕房里也都不认得,都得重新来一遍。” 上司很是满意这个回答,点头让他去了。 再次回到汇司捕房,才知道楼小琼手术已经做完,钟庆年赶到医院去了。他也跟着过去,站在病房外听里面问话。有个西探也候在那儿,并不介意他一起听着,甚至叫他帮忙传译。 隔着门上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玻璃看进去,房间里没有天花板,从梁上直接挂下来一支电灯泡,那光也是自上而下的,把人面孔上的轮廓照得特别的深刻。 楼小琼已经醒了,在灯下苍白到了极点,瘦得脱了相,看起来简直像个纸扎的假人。大约还是麻醉的影响,她浑浑噩噩,问什么都不晓得,眼睛望出去失了焦点,像是又看见叶少均,娇声地对他说:“你跟我讲好的,我们生两男两女,名字就照《易经》里的取,知微知彰,知柔知刚。” “我说要是第一个生了女儿你喜不喜欢,你说当然喜欢,知微,我们第一个孩子就叫知微,多好听啊……” 难得有一会儿清醒了,终于静下来,她躺在那里超脱地说:“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的。其实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心。对他来说,所有人都只不过是玩意儿而已。女人是玩意儿,小孩子是玩意儿,就连你们,你们也是玩意儿……” 最后那句话,她是看着站在床尾的钟庆年说的,说完忽然笑起来,笑得停不住,直至声泪俱下,还在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啊,还有我啊,谁都别想逃过去……” 但后来还是有了一点线索。 楼小琼絮絮地回忆起两人之间的锁事。她在北边儿名气响,有一回去天津登台,收到的花篮在场子里摆都摆不下。只有叶少钧直接叫人捧到后台来了,一大丛一大丛的白茶花,简直要从布景后面满出来,害得候场的演员连脚都没地儿搁。 “我问,是谁送的呀”楼小琼说着,绘声绘色,“底下人答,是一位叶先生。叶什么不晓得,就晓得姓叶。散了戏,他就在场子后面等着我,自己开一部汽车,车子里也是一大丛白茶花……” 说着说着,眼神散了,她像是又回到那天晚上。 钟庆年把她叫回来,继续往下问:“他告诉你自己拿英国护照是从马来西亚来的” “对,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楼小琼点点头,而后又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但我不信。有次我们在路上走,遇见个人喊他‘夏先生’……” “夏先生”钟庆年捉住这个称呼。 楼小琼的表情生动起来,说:“我这才知道他不止一个名字,姓夏的时候叫夏与阳,姓了叶,才变成叶少钧。” “夏与阳这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钟庆年追问。 “我在他的东西里看见一枚小印,方方正正,拇指那么大,上面刻着‘夏与阳印’。” “后来呢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吗”楼小琼却又迷茫起来,“我大概猜到过吧。但是他反过来问我,有什么要紧我唱的我的戏,他唱他的戏。我也问过他,你已经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呢你晓得他怎么回答” 钟庆年不语,只等着下文。 “他跟我说呀……”床上的女人睁大双眼,仰面望着屋顶挂下来的电灯泡,眼前一定是盲的,只见一片白光,就像是瞬间代入了那个江洋大盗的灵魂。 她用他的口气说:“因为别人做不到,只有我做得到。” 第81页 即使隔着那道门,程佩青也能感觉到那一瞬的蛊惑。 时间仿佛跳开了一秒,房间里的钟庆年也静了静,才继续往下问:“他有很多钱吗” “对啊,”楼小琼回答,带着些憧憬和骄傲,“我们那时候从天津坐船到上海,是一艘英国船,住的是大菜间,到了此地就顶房子,买汽车,做衣服……他有很多钱,很多很多……” 钟庆年没再听下去,起身出了病房,在身后掩上门,对西探说:“长官,去查船公司,还有钱业会馆的房子,看他有没有用过支票,名字或许是夏与阳。我们跟着钱走。” 跟着钱走。他说的是零零碎碎的英文,半通不通,但已足够让西探明白他的意思。害命之人留下血迹,谋财之人留下银钱叮当的声响。 第43章 玩意儿 根据楼小琼的说法,钟庆年在轮船公司查到了记录。 前一年秋天,叶少钧带着她坐船从天津到上海。的确是英国船,头等舱房,但票款是用现钞支付的。 还有钱业会馆的房子,最初顶下来用的是金条,后来每月缴纳房租也是现银。当场付讫,不留痕迹。 这时候距离叶少钧逃脱已经过去几天,巡捕房里的西探都认为此人一定已经离开了租界范围,对其的追捕不再是他们的责任,行动起来不甚热心。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钟庆年总算在通济隆Thomas Cook有了发现。那是个专门做西侨和有钱中国人生意的旅行社,他查到曾有人在那里代办过一张日清公司邮轮的船票,以及到达目的地横滨之后的住宿。此种业务需要支票担保,旅行社也的确收到了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户名夏与阳。 虽然船期已过,乘客的名字也未写明,所幸支票还未拿去存银行。他拍了照片回来,想要再次提审楼小琼,搞清楚这张船票送走的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但就是在那天夜里,维多利亚医院传来消息,楼小琼在病房里自杀了。死法是把衣服撕成布条,吊在床架子上。那床架其实很矮,想要这么把自己勒死并不容易,需要很大的决心。只是鉴于她刚刚经历的事情,以及数日以来神经质的表现,这么做似乎也说得过去。 嫌疑人逃脱,最后的人证也没了,仍旧在继续往前推进调查的似乎只剩下了钟庆年和程佩青。他们认为办法显而易见,还可以去汇丰银行查夏与阳的户头。人到哪里去了,钱必定也会跟着汇过去。 但外国银行不是等闲可以去查的地方,上面迟迟没有回音。负责案件的西探已经打算交报告结案,汇司捕房的华探长也对钟庆年发了话。 华探长喊几个人出去吃饭,在酒桌上很是和善地对他说,对于他在抓捕当日的决策错误,上面一致认为情有可原,不再追究,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钟庆年只觉荒谬,说:“光是已经查到的假钞就有几十万,而且还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呢” 华探长撂了脸,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淮原还在旁边劝,说:“探长,阿哥不是这个意思……” 但钟庆年只是将酒杯顿在桌上,起身走了。 似有预感,他一回到巡捕房就去了证物室,果然发现自己编了号、填了单子送进来的支票照片已经没有了,记录本上也不曾留下调取人的签名。 同案疑犯身亡,证物遗失,这里面显然有人想要掩盖什么。华探长是帮派里的人,楼小琼的获救,以及其后得到的口供和证物,也许给巡捕房外面的势力知道了。 钟庆年把这件事告诉了程佩青。两人商定,他去工部局警务处投告,程佩青也回去向上司汇报,由中华银行以及军政府出面,向工部局施压,继续推进调查。 但上司的反应却在程佩青的意料之外。 “佩青啊,”上司拍他肩膀,循循善诱,说,“有个处事的道理,我今天教给你,你一定要记着。你向上面提出问题永远是要带着解决办法的,如果根本没有办法解决,那不是给上面出难题么” 直到那个时候,程佩青才意识到,证人和证物的湮灭可能是为了掩盖,也可能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罢了,又或者两者皆有。 巡捕房在这件案子上是多有掣肘的,租界不过就是一个多国商人合股经营的公司,根本没办法去查界内外国银行里的事,无论是汇丰还是横滨正金。 而军政府在发行军钞的过程中也是犯了错误的,比如财长通过所谓的朋友关系,从横滨正金银行借用了钞版。 案子到了这一步,其实两方面都已达成默契,侦探交报告结案,苦主不再追究,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永远不要给上面出难题——这个官场上最基本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不能不觉得讽刺,因为眼前分明是一个革命胜利才刚组建的新政府,以及一家号称“开国第一”的银行。 他坐在那里良久,方才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今天就提交辞呈。” “你……”上司一怔,而后看着他摇头。这一次,是真的不满意他的回答了。 程佩青记得,那一天是 1912 年 7 月 19 日,农历六月初六。外面刮着台风,雨几乎横着扫到人身上,他又是一身狼狈地去汇司捕房找钟庆年。 到了那里见着赵淮原,才知道晚了一步,钟庆年已经把华探长告到了警务处,上面直接把投告发了回了,说是由汇司捕房自行调查处理。这态度也是摆明了的,结果不言而喻。 第82页 程佩青担心钟庆年,赵淮原也心神不定,说:“上面现在要查抓捕那天的错漏,有同去的巡捕做坏,说是我在叶家门口说了阿哥家里人生孩子的事情,叫叶家的司机听见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情,让叶使诈跑了。” 程佩青听了却是一震,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楼小琼突然分娩和那个在雨夜早产的孩子并不是意外。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忽又想起她在病房里疯癫的独白,女人是玩意儿,孩子是玩意儿,你们也是玩意儿,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出来,谁都别想逃过去…… 一直等到天黑下来,钟庆年才从审讯室里出来,双眼红得不像话,一身疲惫。 赵淮原先冲过去问:“阿哥,哪能办上头会不会开掉我” “你放心,不是你的错,我会解决的……”钟庆年回答,已经看见程佩青站在走廊里,几句话就把赵淮原打发走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讲话。程佩青把银行那方面的态度说了,以及自己辞职的决定。 钟庆年听着,也不意外,点了支烟,开了一线窗,默默抽着。 程佩青看着他,双肩沉下去,颓然的样子,也许这段时间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他只觉傀怍,找了张纸留下电话号码,说:“如果上头为难你,有什么需要我作证的,你一定来找我。” “好,谢谢你。”钟庆年回答。 “要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也一定来找我。”程佩青又道,虽然当时的他也想不到自己到底可以帮些什么。 过去的一个多月恍如梦境,当初学成归国,他也只是想在银行公事房里坐坐罢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掺合进这么一桩风波当中,等到脱身出来,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 钟庆年却也傀怍,苦笑了下说:“是我坏你的事情……” “不,你别这么说……”程佩青再次深感讽刺,本以为事关重大的一件案子,军政府一定会据理力争,巡捕房也也会尽量配合,结果到头来真正为此四处奔走的只有租界里一个小小的包探。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只听见风雨打在玻璃上声音,似是峡谷里呼啸的乱流,摧枯拉朽。 “你孩子怎么样了”还是程佩青开了口,换了个话题。 “嗯”钟庆年像是出了神,给他一问才叫回来。 两人这段时间接触不少,但谈的都是案子,从没说过私事。程佩青也有些尴尬,接口解释了一句:“是我听赵巡捕说的,你孩子在公济医院里放保温箱。” “哦,”钟庆年也才缓过神来,温声回答,“长大了一点,身体也好了很多,大夫讲马上可以接出来了。” “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程佩青见他不像最初认得的时候那样拒人千里,便也多问了几句。 “小姑娘。”他答。 “叫什么名字啊” “欣愉,钟欣愉。”窗玻璃上起了雾,他在那上面写给他看。 “好名字。”程佩青赞了一句。 “我太太起的,没什么大盼头,就图她开开心心。”钟庆年淡淡笑着说。 “……那个孩子呢”程佩青顿了顿才又问。 “走掉了。”钟庆年回答。 “哦……”程佩青应了声,也不觉得意外,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第44章 我不好 短短一个多月的往事讲完,像是还能看到一天的邪风暴雨,尽管窗外是 1931 年深秋平静的天空。淡灰底色,织着南京路上细密的电线和各色的广告牌。 “我看到你的履历,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程佩青对钟欣愉说,低沉了声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欣愉回答:“已经十多年了,我那个时候八岁。” 也许是太过震动,程佩青怔在那里,半晌无话。他知道钟庆年年纪与他相仿,算到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岁的样子,本以为是最近这两年的事。 欣愉也是一样无言,但耳边反反复复的却是父亲对赵淮原说的那一句,不是你的错。她几乎可以听到他未曾说出口的下一句,是我的错。父亲也许认为,叶少钧的逃脱,楼小琼挨的那一刀,以及那个在车上出生的婴儿,都是因为他。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决定,他收养了那个婴儿,那个本该去死的孩子。在父亲过世之后,也许只有她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了。 写字间里静默许久,程佩青才又道:“……那几年,他过得怎么样” 脑中仍是混乱的一片,欣愉木然地平铺直叙,把所有的事都说了。父亲被贬去做巡捕,做了很多年,后来放不下那件案子,向华探长低了头,又回去做侦探。以及最后的结局,父亲死了,华探长也死了。 程佩青愈加震动,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反复擦拭着。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补上一问:“他那个时候知道您在宁波路申商储行,往那里寄过一封信,您收到过没有” 不出意外地,程佩青回过神来,重新戴上眼镜,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些年一直几个地方跑……” 欣愉默然,真的就像她曾经想的那样,那封信根本没有寄到收件人的手里,丢了,不见了,结束了。而且就算寄到了又怎么样呢这是华界和租界当局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一个民间的银行家就更不可能了。叶少钧也许从一开始就搞懂了其中的利害,所以才一直在租界犯案。 第83页 “我那个时候就应该去看看他的,只是……”程佩青又道,但那句话却断在此处,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他看着欣愉说,“我向虞经理问过你的情况,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父亲照顾你,资助你读书……” “谢谢,但是不用了,”欣愉婉拒,“我已经成年,学的就是银行一科,而且沪江本来就有勤工俭学的传统,能在此地做练习生,对我的学业没有妨碍,还有助益……”她知道自己说的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那些词句,掩盖着,掩盖着。 程佩青却当了真,看着她说:“你真的很好很好,让我想起你父亲。” 她不能再听下去,站起来说:“程先生,我还要……柜面上事情很多,我,对不起……” 话讲得零零碎碎,她转身退出去。程佩青有些意外,起身跟到门口。等在外面的虞经理也正用一种诧异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努力克制情绪,又跟他们告辞,道谢,也不知谢的是什么,才终于回到柜面上。 接下去的那一整天,她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情,不曾吃中饭,也不曾看见程先生出来,但一定已经走了。 挨到结束营业,她没有等沈有琪,也没留下来帮手整理,关帐锁了钞箱之后,独自一个人出了银行。 她在路上走着,无所谓到哪里去。曾经计划得密不透风的生活像是都破碎了,几点钟到何处,去做什么,全都已经毫无意义。她只是在路上走着,脑中尽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又或者说,并非都是记忆。她像是可以看到他的一生。 一个北方少年,小时候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后来逃难到上海,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凭着一副好身体,他被工部局警务处招了做巡捕。在戈登路训练站里受训,赛跑、负重、枪法,都是他拿第一。他身材高大不比锡克巡捕差,长相也体面。从训练站出来,他白天在马路上巡逻,夜里去外国人开的义塾读书。他做的笔录和报告都极其规整,捕房里的西人上司和通译都喜欢他。他们总把华捕看作原始人,懒惰油滑,而他是里面比较容易被教化的那一种。换句话说,他在捕房前途无量。 再后来,他遇到了那个照相馆里的女孩子。每次巡逻经过,总是看见她在店里忙,替客人梳头,画眉毛,或者手里拿个拨浪鼓,逗小孩子笑。她有一副特别温柔的眉眼。照相的孩子不曾笑起来,他倒先笑了,是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容。隔着橱窗玻璃,他朝她看,她也朝他看,两个人就这样认得了。他每天早上到她住的地方去等她,陪着她走去照相馆上班,等到夜里放工,再陪着她走回去。起初,两人一前一后,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讲。慢慢地,才并肩而行,无话不谈。 于是,他们结了婚,努力攒着钱,造起一个小小的窝。两只箱子,一副桌椅,一张床,铺上朝阳格子床单。城市里不值一提的一小块地方,却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装在那里面了。 于是,她怀了孩子。静谧的夜里,他伏在她身上听隆起的腹中发出的声音,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商量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这样,直到那一天,她躺到产床上。医生说来得晚了些,孩子出来了,弹了很久的脚底心才哭起来,声音细得像小猫。但她的血止不住,不停地滴落到产床下面一只洋铁皮桶里。暗红色的液体浮浮沉沉,她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惨白的躯壳。他悲痛欲绝,只觉这就是阿鼻地狱。 那几年在巡捕房做下来,他自以为已见过许多悲欢离合。苦主来认尸,盖布揭开,人厥过去,等到再醒来,只会发出动物一般的嘶嚎。可他偏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怕吓到孩子。 那个只有他两只手掌那么大的孩子,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嫩红色的皮,好像气喘大了都会破似的,却又握紧了一对细小的拳头,拼尽全身力气地在哭,整副小小的躯体和着哭声颤抖。 护士从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说是早产,只有四磅重,想要养活就得放一种育婴暖箱,美国货,用一根管子冲热水进去,日夜有人看护…… “小姐……”有人叫她,打断了她的想象。 欣愉回头,抹去泪水,才发现是之前在电车上看见过的那个外国男人。 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确定,他是巡捕房的侦探。父亲也穿过像这样大一号的西装,因为里面还要背枪套。 这一次,他直接朝她走来,对她说:“小姐……” 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钟小姐,我知道你听得懂……”他用英文对她说,声音并不高。 “我不认识你。”她匆匆回答,想要甩开他。 但他跟上来,走在她旁边,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你都做过些什么。沪大商科,女子银行,没有你,他们不可能做出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我想要的不是你,所以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他无视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否则她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巡捕房的审讯室里了。 她终于停下脚步,这时候才认出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是去往血巷的方向。 恍惚间,耳边又是程佩青在对她说:你真的很好很好,让我想起你父亲。 不是的,她在心里回答,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第84页 第45章 Lion Ridge(5) 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呢 是她离开土山湾去找林翼的那一天还是后来在五福弄的三层阁里,她盘膝而坐,轻扣楼板的时刻又或者是后来的后来,他们在太平码头租下一支划子,一径往东,驶向开阔江面的那一夜。 农历新年过去,清帐分红的时候说过的话好像已经被忘记了,她按照格雷格传来的要求,先后做了两套文书,买卖合同,银行单据,轮船装货和码头提货的清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书写的汉字签名,一切齐备。 而后,她停下来,不再做了。还是那句话,让格雷格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当然,这一次,话是由林翼出面说的。 “你不能跟他谈条件……”格雷格惊骇。 但林翼只是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在租界做夜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当时上位的那个外号“蓝皮”,是 marine 正装的俚称,区别于 navy 的白色。此人传说曾经就是陆战队员,讲话也的确带美国西部小地方的口音,却又用醋酸蚀去了全部指纹,绝口不提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管能不能谈,林翼还是让格雷格传了消息,但得到回答不是见面的时间地点,而是一粒子弹。 在某一天他从 Lion Ridge 走出来的时候,打在他左肩上。 是步枪从很远的地方打的,不曾伤及要害,却也没有对穿。 因为不好惊动巡捕房,他只让常兴送他去了一家西医诊所取子弹。两针吗啡打下去,行手术的时候还是疼得打颤。他身体奋力弓起,护士按不住。饶是常兴声音都在抖,说:“行不行啊,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倒是她,干脆跨坐到他身上,整个人压上去。 消毒用的黄药水冲淡了伤口周围血迹,医生的再一次把镊子探进去,更深的探进去。他在她身下挣扎,她死死盯着他说:“你别动,就好了,别动。” 他真的没动,面孔白得像纸,嘴唇大开,只剩下出气。她压着他,看着医生的动作,像是能体会到那略带粘稠的潮湿的感觉,发烧一般的体温,紧裹着她的手指。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失去意识。 常兴在旁边哭起来,说:“完结,阿哥真的死掉了……” 她想扇他一巴掌,但最后只是抚着他的胸口。 “你祖宗死掉了……”他一口气又喘过来。 子弹出来了,叮一声落到搪瓷盘里。 他扬脸,大口喘着气,嘴唇白得发蓝,眼睛却一直看着她。她也是。 从诊所出来,她给他在杨树浦一个叫德怀里的地方找了个房子。每天晚上去看他,从弄堂口的点心店里买吃的带进去。 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捧着个蓝边瓷碗,钻进一间斗室,坐在床边看着他问:“还疼吗今天有没有觉得比昨天好一点” 却又和小时候不一样,他翻身过来,伸出手搂住她,拉她在自己身边躺下。 那还是冬天,房间里很冷,只有彼此肌肤微温。他们贴近,浅浅地亲吻。不记得是谁先伸手进衣服里碰到对方的身体,只觉从来不曾有过的触感在皮肤上扩散,席卷到全身。两个人好像都想起了那一天在诊所里感觉,略带粘稠的潮湿,发烧般的体温。他紧扣了牙齿,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急切地想要换一个姿势,却又牵扯到伤口,痛得轻嘶出声。她笑出来。他又去吻她,不许她再笑,这一次不再温柔,手握她的手外面,只几次她就领会了,往下的时候紧一点,往上的时候稍稍放松。 最后,他埋头在她颈侧轻叹出来:“早晚死在你手上……” 她却又笑了,说:“你记住这句话,只许死在我手上。”而后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没有星光的寂寂的夜空。 躲了两个礼拜,他好起来。格雷格来劝,说:“你看到了吧,你不能跟蓝皮谈条件的。” 林翼只是笑,反问:“谈了就要死你以为我想活啊” 她听着,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也许是那边也看到了他的价值,终于松了口,约好在浦东空洋栈见面。 那天晚上,菲亚特开到太平码头。林翼看了常兴一眼,而后开门下车,独自穿过江边的仓栈,朝栈桥走过去。 直到这时,常兴才回头对她说:“除掉已经存银行的那一些,剩下的钱都放在五福弄的阁楼里了。”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她问,眼睛望着窗外。码头上的路灯特别的高,投下一团团的光晕。林翼走进一个,又隐入黑暗,再走进另一个,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是阿哥叫我告诉你的,”常兴回答,“要是他回不来……” “那你呢”她打断他问,转头就看见他紧了紧裤腰,也准备下车。 并没有理所应当的恐惧或者感动,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两人都商量好了。但她自然不会让常兴给安排了,当即推开车门。 “阿哥跟我讲好了的……”常兴过来拦住她,不让她跟着。 她挣脱,只把那句话还给他:“钱除掉已经存银行的那一些,剩下的都放在五福弄的阁楼里了。你要是怕,现在就滚。” 第85页 常兴还要说什么,她已经跑起来,在林翼隐入下一片黑暗之前追上了他。 林翼转过头来看看她,想要问却又没有问,你为什么来 他们只是并肩而行,默默地。再加上常兴,三人一同走到江边,坐上一支划子,往对岸空置的外国人栈房那里去。 初春,江风冰冷,船夫划着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水声。船上没有点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那艘约定见面的小轮,泊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舷窗漏出昏黄的灯光,照亮灰色船身上油漆斑驳的蓝字,“好彩号”,以及下面的一行英文,Good Luck。 吊篮放下来,船上的人只许林翼一个上去,划子必须退到很远的地方。她和常兴就在那上面等,两个人屏息坐在黑暗里。 “你为什么要来呢”这一问竟是给常兴问出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常兴觉得理由显而易见,说:“你一个学生小姐……” “我不是。”她打断他,回答得极其简略。 而后,他们好像又听到枪声,常兴对船夫叫出来:“靠过去,赶紧!” 船夫不敢,常兴夺桨。 “别动地方!”她却对他道,声音还是压低了的。 “你干什么”常兴急了,说,“我叫你不要来的,现在阿哥要死掉了,你不让我过去……” “闭嘴,”她只觉聒噪,打断他说,“那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我们船靠上去,还没到旁边,就给他们看到了。” “那你说怎么办”常兴总算明白过来,却见她已经脱了身上的夹棉旗袍。 “对,游过去。”他埋头就要往水里扎。 她一把拉住他,摸出身上的裁纸刀,从船蓬油布上割下一条,说:“你插在裤腰里的那把枪,裹好,一定要扎紧。” 她早就看到了。 “好……”常兴照办。 她已经跳进水中,朝那边游过去。 三月份的黄浦江水冷得刺骨,泛着腥臭的味道把她吞没了,又吐出来,吞没了,又吐出来。 常兴从后面赶上她,两人一起游到好彩号边上,她示意常兴攀住船舷,而后蹬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手指扣上甲板,却看见林翼从舱房里走出来。 “成了。”他对他们说。 第46章 Lion Ridge(6) 等到上了划子,她才觉得从骨头缝冷出来,只有那次伤寒症让她有过这样恶寒的感觉,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意识开始浑浊。林翼把她抱进船篷,脱了贴身的湿衣服,穿上下水之前留在船上的夹棉旗袍和外套,再把他自己的大衣裹在外面,紧紧拥她入怀。 很久很久,她才好了一点,看到蓬外漫漫的江面和岸上越来越近的灯火,知道划子正在往太平码头驶回去。有船夫在,不方便讲话。一路上只听见常兴冷得骂娘,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可怜啊没有人管。 林翼损他,说:“你过来呀,我也抱着你。” 常兴又笑了,抱臂缩在那儿,大声地唱《徐策跑城》里的一段,声音也是抖的,荒腔走板。 关于好彩号上的谈判,直到上了岸,坐进车里,她才问:“怎么谈的” 林翼回答:“合伙,每笔生意按资分成。” “就这么答应你了”这是他们开的条件,最理想的结果,预备好了对方会还价。她只觉不可思议,总不见得是那艘船的名字带来的运气。 “开头自然是不肯的,把我按在砧板上,说要用斩骨刀砍了我的手,一了百了。既然不给他做,那以后都不用做了。”林翼说着,语气里竟有一丝好笑和超脱,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那后来呢”她又问。 “我说砍吧。刀落下来,嵌在砧板里。他说,留着我这只手有用。” “就这样” 林翼不语,隔了会儿才从她身上那件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展开,对着挡风玻璃。手被车灯的光照亮,指间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他问我,这个做不做得出来” “你说呢” “也不是不行。” 她静听,等着下文。 他于是继续,是在“好彩号”上的原话:“我可以保证颜色是对的,图案也是对的,但不是凹版,纸也不对,这两样不是小打小闹能弄到的东西。就算印出来也只能看,不能摸,没有用的。” 常兴驾车飞驰,已经过了外白渡桥,开到黄埔滩的最北端。虽然已是深夜,对面还是有车驶过来。车灯交汇,她瞳孔微缩,又问:“那蓝皮怎么说” “他说,”林翼回答,“你等着,也可以不是小打小闹,你需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In god we trust,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铜钿。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杰米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就像是奇异的宿命。 泡过江水,冷得要命,得找个日夜有热水的地方洗澡。 常兴说:“要么去混堂” 林翼给他否了。又往前开了一段,过了南京路口,他叫常兴停车,三人进了汇中饭店,心照不宣地要了两个房间,跟着行李员上楼,心照不宣地分开了。 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个。四壁都是柚木雕花的饰板,地毯满铺,还有一张双人大铜床,那样昭著地摆在中间。隐约还能听见常兴在隔壁跟行李员打听,灯在哪里开,热水龙头怎么用。行李员大概也觉得这人行迹可疑,却又拿了他们格外丰厚的小账,殷勤地张罗着。 第86页 回身过去,就见她已经脱了大衣,一路解着旗袍上细细的纽子走进浴室里去。 他听到放水的声音,而后蒸汽裹挟着灯光漫出来,她没有关门。 他跟着过去,看到她的身体。是他触摸过的,却是第一次这样展露在眼前。像是被烫到了,气都喘不匀。而她好像也红了脸,为了掩饰,仰面躺下去,整个人浸入水中。只是这一次是温热的水。他在浴缸边上跪下来,看到水底她的双眼,溺水的却是他自己。 他们试了各种姿势,没有成功。虽然看过格雷格的示范,但真的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不会,她也不会,而且他太心疼她了。两个人又都想要,肌肤相贴,抚摸,亲吻,舔舐,一秒钟都不舍得分开,好似小孩子得到一件新玩具,爱不释手,却又不知道怎么打开。结果就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稳,潮起潮落,时梦时醒。 直到天慢慢亮起来,熹微的晨光穿透窗帘,他又一次醒过来,人还昏沉沉的,却不急于睡去,只是靠在枕上,静静看着她。她好像感觉到了,也睁开眼睛,默默与他对视着。两人都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却又好像想到了关于他们的一切,如何遇到,如何分开,又如何重逢,直到这一刻。 “你为什么要跟着去啊”他轻声地问她。 她又阖上眼,唇边泛起笑意,答:“怕你死掉呀。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只许死在我手里。”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也足够了。他展臂把她拥进怀中,一只手摸上来,掌心贴在她颈侧,拇指启开她的嘴唇,弓身吻她。 也许是漫长的前戏起了作用,又或者只是半睡半醒之间不经意地放松,像是忽然打开了另一个维度,一切迎刃而解。这一次他终于突破进去,被她紧紧地拥裹。两人都觉得奇怪,之前怎么就做不到呢 “阿哥,侬困醒了伐”常兴在外面敲门。 他不得不停下,低头粗喘,轻轻骂了声,前额抵在她颊边的枕上,提高声音问: “组撒” 常兴在外面回答:“我肚皮饿……” 林翼给他气死了,说:“肚皮饿你自己去吃啊,难道要我喂你” 常兴解释:“此地西菜馆子里的东西我吃不惯,我就跟你说一声,我想去沈大成……” 她一直在笑,笑得整张床都在抖。他也给气乐了,说:“去去去,吃碗菜肉大馄饨再回来。” “哦,那我去了哦。”常兴应了声,脚步远了。 他这才回神过来看着她,继续方才的动作。 可一旦开始了,又觉得还得谢谢常兴,延长了这个过程。仅仅在这一刻,他拥有着她。仅仅是这个念头,一浪又一浪地推上去,就足够让他抵达极乐。他慌忙抽身出来,射在她的小腹上。 她没有到,但心理上的满足大于生理。是因为他最后失控时发出的低吟,也是因为他说过,砍吧,你以为我想活一个无所畏惧似的人,却可以在她面前这样脆弱。 “常六儿一碗菜肉大馄饨大概还没有吃完……”她躺在那里说。 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讲,先是用手,而后是吻。心里只觉冤屈,其实是有一碗菜肉大馄饨的时间的,但那一定是一个很饿的人。 第47章 Lion Ridge(7) 天亮起来,她坐在床边穿衣服。 内衣昨夜洗过,搭在热水汀上已经烘干了,有种格外粗糙的触感,与她柔软光滑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伸手抚摸,继而又揽过她来亲吻,贪恋似地不愿意停止。但她只应了浅浅的一下,别过脸去,笑说:“再亲不用走了,我早上还有课。” 他于是满心矛盾地松了手。其实是想她留下来的,却也知道不可以。他甚至没有提出送她回杨树浦。她读书的学校,做事的银行,是他从未走进过的禁区,泾渭分明。不用她说,他都知道。 他只是看着她走出房间,然后到窗边,拨开窗帘,等着她从饭店正门的紫红色雨棚下面走出来,去外滩总会那一站乘电车。他看见她左右四顾,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英国绿呢子大衣下面露出纤细的脚踝,重新变回一个好好的女学生。她本该有的样子。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在五福弄见面,又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两个人在灯下伏案。 她微微侧首,屏息看着放大镜中狼毫圭笔的尖端,手上只有极其细微的动作。而他看着她,猜她正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有点与线,色彩和阴影。 夜深,她去拿纸,发现角落里一页揉皱了的生宣,上面好像写了字。才刚要展开来看,已被他抢了过去,团得更紧,握在手中。 那是他写的,就在他把酒吧保险箱里的钱全都拿到这里来的那一天。当时落了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最后只写成草草的两行,揉了扔到一边。此时,钱已经收拾走了,只剩下这一页纸。 “是什么”她看着他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没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拨动,点燃,开了老虎窗扔到外面。 一朵金红的火花划着弧线飞出去,在初春潮湿的夜色里熄灭了。 “写给谁的”她追问。 他不语,只是关上了窗。 她贴近,坚持跟他要这个答案。 他深深地呼吸,却又是淡淡地说:“还能有谁” 第87页 “那你不给我看”她问。 “现在不用了。”他回答。 一秒的寂静之后,嘚一声,她拉灭电灯。没有月光,黑暗落下来包裹了两个人,彼此只剩模糊的轮廓,却又近在咫尺,那样真实。 他只觉心跳好似空谷回音般的昭彰,定了定,终于还是把她揉进怀中,嘴唇去找到她的嘴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莫名觉得她无声笑了,退后一步坐到那张矮桌上,手指解开他的衣领,去吻他的肩头。那个伤口已经长好,结过痂,又褪去了,此时却敏感得发痛,让他更加急切地靠上去,把她拉向自己。其实已经在一起了,却好像还是不够。 但与此同时,他却又在想这张桌子。 那原本是人家供祖先用的条案,被他从旧货店买了来,锯短四条腿。过去的几年,他们在这上面做过字画,碑帖,护照…… 有句话,她没说错,这些事其实都是由他开的头。 他控制着自己慢下来。 她问:“怎么了” 他捧着她的面孔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却自以为领会了,手探下去摸到扔在地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那是一个乳胶做的节育器,大学里的保健会在卖的,售价八角大洋。偷偷地卖,因为算是淫秽物品。 她屈膝,暴露出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握住他的手,让他帮她推进去。 他放心了,因为知道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却又失落,也是因为知道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同时怀着这两种念头做爱的感觉叫他一辈子难忘。 从那时开始,蓝皮的计划便在进行之中。 先是在浦东那里租了一个小栈房,做了简单的隔音。第一个目标是五美元,面额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在一般的日常小店里都可以使用,收到的人也不会再三检查。 制版用的就是书画店里的木版水印。西人一般用珂罗版,但真的试过就知道,还是木版水印更好。山水花鸟可以印出来,钞票自然也可以。 凹版印刷机也已经有了,做旧更是轻车熟路。 只是纸和油墨不对。纸还是普通的毛道林,由他用上小时候调浆糊的功夫,仿出相似的厚度、纹理和克重。 油墨的颜色和阴影都有讲究,对她来说却也不难。只是配方不对,没办法渗透到底纹之中。撕开来,里面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假币。 蓝皮倒也不急,还是那句话,说他要的东西都会有。 事情是她和他两个人做的,他从没让她露过面,却还是觉得一切都在失去控制。 从那一年的春天到夏天,他们挣了更多的钱。 买了一只更大的夹万,焊进酒吧楼上一个房间的墙壁里。密码是她设的,136,587,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连同那只糖果匣,以及过去的所有,全都锁在里面了。 晚上坐在灯下数,数完一沓,用橡皮筋扣好,再数另一沓,总能隐约闻到那种特别的气味。 他玩笑说:“人家都讲钞票是最脏的东西,我们这样会不会中毒” 她只觉是无稽之谈,拆散一沓美钞抛上去,再任由它们翩然落下,眼前绿色的一片。 入夏之后,五福弄闷热,酒吧每天有人送冰过来,稍好一些。 他买了张大铜床,摆在楼上的房间里,锁起来,不让别人进入。总是在入夜之后,从后面的防火梯带她上去,两人牵手跑过走廊,开门进去,在黑暗中拥吻。 窗外霓虹灯的光变幻着穿透纱帘,照亮床上纠缠的身体,在皮肤上流动。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听着楼下的喧闹以及《慢船去中国》的曲调做爱,偏又有一种特别的与世隔绝之感,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后来,发觉格雷格也把女人带进去过,是因为留下的一瓶药片。 一种含鸦片的药剂,在西人中间叫作“凯迪拉克”,他知道那是什么,兜头朝二哥摔过去。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格雷格一把接了,也觉得无所谓,说:“你以为我每天睡得着靠的是什么” 又有过一次,也是在 Lion Ridge,给她意外碰到蓝皮。他当时握紧了酒盅,已经在想常兴的枪插在哪一侧。 但她却很淡然,和蓝皮跳了一支舞,喝掉一杯酒。 蓝皮问她叫什么 她说:“金翅大鹏女神仙。” “这么长”西人根本记不住。 她笑了一下,答:“就是为了叫人记不住。” 蓝皮也笑,露出折断的牙齿。 她有一种天然的隐蔽,让别人只当她是个不起眼的伴舞女。 那一年的夏日就这样渐渐到了尽头。 一场欢爱之后,他发现自己膝盖都磨破了,也不知是哪一次,什么样的动作,因为太多了,记不得。 他只觉好笑,骂了一声。她这才回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身体,像是一种安慰,笑了下说:“那下次我在上面吧。” 他知道,她方才正静静看着窗外微红的夜空里并不存在的远星。 夜已经深了,他开着那辆菲亚特带她往城市北面去。 一直开到杨树浦路上,沿途多是工厂,此时黑黢黢的一片。出了租界之后更加荒凉,只有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声响,他们在江边没人的地方停下,四周连路灯也没有,天上的星星终于现出来。他折起车篷,和她一起看淡淡的贯穿苍穹的银河。 第88页 她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才侧过脸去轻轻咬他。他也侧过脸。他们亲吻,只是亲吻,温柔地并不往下做。 “你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她轻声地问。 尽管已经隔了许久,但他知道她在问什么,看着她,不说话。 她也看着他,等了一会儿,手指描过他的眉眼,说:“断眉的人薄情易怒财运亨通。” 他又觉冤屈,说:“我这是叫你弄的。” 她说:“那你可得谢谢我。” “我干嘛谢你”他问。 她答:“财运亨通啊。” 他这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情,她说的却是财。 是从什么时候失去控制的呢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了。 第48章 1941年春 西历新年伊始,天晴了,积雪开始融化,城市变得更加湿冷泥泞。 林翼让常兴去万国公墓买了一块墓地,又到虹桥路上一爿意大利人开的店里看寿材。 格雷格是犹太人,但似乎并无信仰。常兴也不知道葬礼应该照哪种规制来办,请神父,牧师,还是拉拜,只是按照二哥生前的喜好,买了一口特别华丽的棺椁,上头一面刻小爱神,另一面刻着谷神。据棺材店的意大利老板说,那是他们欧洲的财神爷。 格雷格就这样落了葬。来送殡的都是夜场里的人,舞女,琴师,打手,一个个苍白而颓靡,就像一群夜行的动物突然曝露在了阳光下,看起来竟有种怪异的哀艳之感。 钟欣愉没有去,但她坐在汇丰银行的公事房内,看着窗外退了潮的黄浦江,露出黢黑的河床,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还是那个年老的提琴手,身上披沙俄时代的军大衣,侧首夹着琴,拉一支安魂曲。棺材拴着绳结慢慢地降下去,尘归尘,土归土。 就像她自己,以及曾经那几年,也是这样被她封住了,钉了钉子,埋到意识的深处。 那天中午,沈有琪叫了几个相熟的女行员聚在沙利文西菜馆。 大约是冯云谦去香港之前就关照好了的,她已经辞了工,这一回是临走请客吃饭。 沙利文是中档馆子,且就开在洋行云集的地段,午市的客人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职员,中国人和西侨都有。走进店堂,生意不错,迎面便是一股罗勒叶子和奶油浓汤的暖香。西崽一身白褂,胳膊上搭一条整洁的格子布巾,在座位之间走来走去,耳边尽是食客嗡嗡的说话声,以及大理石纹桌面上刀叉与盘盏的磕碰。 热闹还是热闹的,但坐下来点菜,牛排没有了,鱼也没有,主菜点来点去都是鸡。 有琪本来是打算破费些的,此时看着桌面上寒碜,过意不去,抱怨了一句:“怎么什么都没有,早知道不上这儿来了……” 西崽自然要替自家饭馆争面子,说:“小姐,现在到处都是这个样子,东西不好买啊。” 在座一位朱小姐也笑道:“你反正无所谓,等到了美国什么没有啊” 有琪没说过离开银行之后要去哪里,但有些人已经知道了,以及与她同行的那一位是谁。也许之前就有耳闻,现在总算做实了。 有琪也没往下接,岔开了话题。餐桌上说的都是浮泛的客气话,说的人累,听的也吃力。只钟欣愉话最少,别人问到她,才跟着应一声。 直到散了席,一行人出了沙利文,三三两两挽手走在路上,步行回江边的银行。 有琪拉着钟欣愉落到后面,话又多起来,说这几天南阳路公寓里乱的一塌糊涂,自己正在打点行李,还找了相熟的裁缝师傅量尺寸做旗袍,拜托人家年前赶出来,好叫她带着上邮轮。 “他也说我了,又不是去爪哇国,到了那里缺什么都可以再买。但是旗袍总归要做几件,谁知道美国有没有合适的裁缝,你说对不对” 说着说着难免提到冯云谦,这些话她也只能跟钟欣愉讲了。 “冯先生已经回来了吗”钟欣愉不经意似地问了声。 有琪说:“还没有,就是从香港发了电报过来。他这回是飞机来去,明天下午到上海,说是后天还有会。” 钟欣愉点点头,没再往下接。 有琪也沉默,一直等到走回银行大楼,才又开口对她说:“你到我位子上来一下,有样东西给你看。” 两人于是去了会计科,有琪从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份叠起来的报纸,拉她到外面走廊上僻静的地方,翻开其中一页递过来。 钟欣愉接了,见是《正言报》里的一页。 这是一份几个月前才刚创刊的小报,用了个美国律师做董事长,美商联邦出版公司发行,但实际由重庆方面的人主持,文章也都是为重庆国民政府发声。 不用有琪指出,她就知道是要给她看什么。 那一版上登着一篇评论文章,说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是个为日本侵略战争服务的机构,发行的新币是为了搜刮中国人的血汗,为日军在占领区的经济利益服务。 道理极其浅白,其实很多人都懂,但却很少有人会说出来,更不愿意这样白纸黑字地登载在报纸上。且撰文的这个人连笔名都不曾用,署的就是自己的本名——严承章。 “我上回去看老师,就听说有记者找他约稿。我劝他不要管那些事,就算要写,也别用真名啊!”有琪蹙眉,是真的着急。 第89页 “老师怎么说”钟欣愉问。 “还能怎么说”有琪简直怒其不争,“他说他今年六十岁了,单身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可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前两年沪大校长怎么死的,就是在眼前的事情,何必呢我真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劝……”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钟欣愉下意识地喃喃。 “对啊,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沈有琪还在往下说,“大概是年纪大糊涂了,给报社的人骗去当枪使。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老师。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读完大学。我是真的担心他,但这眼看就要走了……你以后千万记着去望望他,要是他骂你,就给他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知道自己不能去,却也没办法拒绝有琪的托付。 她还记得严承章在课上说过的许多话,关于经济,关于战争,关于资本,关于贫穷与饥饿,全然是一个学者超脱的态度。 现在是怎么了呢她很想知道。但这一问,似乎也适用于她自己。 等到下了班,还是她们两个人从银行大楼里走出来。林翼的车已经等在路边,他们夜里还有地方要去。 有琪是最后一天,手上拎着两大袋平时放在公事房里的杂物。 钟欣愉看时间来得及,便对沈有琪说:“送送你吧。” 有琪也是不舍,没有拒绝。 林翼下来替她们拉车门。有琪看看他,又看看钟欣愉,与他打了招呼,又道了谢。两个女人坐进后排,车子开起来,竟也无语。直到停在南阳路公寓门口,钟欣愉也跟着有琪下了车。 有琪说:“我中午跟你说的事情,你千万记着啊。” 钟欣愉点点头,展臂抱住她,看着她笑,说:“你放心走吧。” 有琪空不出两只手,却朝车里望了一眼,凑近了与她耳语。 钟欣愉还是笑,摇摇头,两人这才终于道别。 等到她坐进车里,林翼不曾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着她问:“刚才是在说我什么” “你不喜欢听的。”钟欣愉答,意思还是他最厌烦人家议论的长相。 林翼便也不深究,轻轻笑了声,又说:“你倒是知道劝别人走……” 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没讲出来的下半句是,那你自己为什么要留下 “不一样……”她淡淡道,避开他的目光,朝窗外望。一句话,也只说了一半。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市亮起玲珑的灯光,好像还是一贯繁华的样子。车子调头又往东边去,开到南京路到外滩一带,便看见广告传单撒得到处都是。 发传单大约按张数计酬。停在路口等着绿灯的时候,一个小报童在车阵中间左右穿梭,跑到他们旁边,夹了一沓在雨刮器与挡风玻璃之间,而后又一溜烟地跑远了。 林翼摇下车窗,拿进来看了看,又递给钟欣愉。 是中央储备银行在南京正式成立的广告,宣布发行一元、五元、十元之主币券,以及一分、五分、一角、五角之辅币券。 本行业务与营业特权洋洋洒洒写满了整个版面,自诩为中华民国国家银行,资本总额国币一万万元。 除南京总行之外,还将另设上海分行,以及苏州支行。 其中这个上海分行更是被大书特书的。虽然总行在南京,但相传正副两位总裁都将坐镇上海。所以这行址也选得别有用意,在银行林立的外滩,且就是中央银行迁往重庆之前所在那栋楼,仿佛是承袭正统,取而代之的意思。 第49章 黄浦滩 两人回到圣亚纳公寓,不必说什么,各自去换晚装的衣服。 林翼先穿好了,靠到卧室门边,看着钟欣愉坐在床沿,身上只剩丝绸内衣,尼龙袜子宛如蛇蜕般的薄薄一层,从足尖拉上去,抹平了,再用吊袜带扣好。换一个时间背景,这或许是个有些情色的画面,但此时他只是看着她,表情玩味。 钟欣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讽刺,前脚刚答应了有琪去看望严教授,后脚赴宴,就是为了《正言报》和传单上说的那件事,中储行成立,举行新闻发布会。 当然还是许亚明牵的线,说是带她拜拜山门,好引荐她进那间开在外滩的上海分行做事。 待她妆发齐备,两人又再出门,去华懋饭店。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传单大概也发完了,只是少有人会带着走,沿途丢得狼藉一地。 车子开到九江路口,已经排起队来,前面路上拉了封锁线。据说今晚周佛海要来,陈公博也要来,所以安全工作做得格外周详。汽车是要一辆辆检查过的,来宾也得一个个等在饭店门口,搜了身才放进去,就连女士的小坤包也都要打开翻过。 钟欣愉默默等着,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一种说法,汉奸分前汉和后汉。以汪政府成立为界限,眼前的这一波都已经是后汉了。看着前汉的前车之鉴,这些人中凡是有名有姓的,平常都不大敢抛头露面,但这一次却又不得不大办。银行这东西,没法关起门来自己跟自己玩,必须得别人买账。 现场负责保全的自然还是西区特别警察署的人。领头的是马四宝,看见他们的车子过来,弯腰点头,跟林翼打了个招呼。 钟欣愉见他身上仍旧穿一套花俏的双排扣西装,肩头披着那件水貂领子皮大衣,莫名有种感觉,这人每次出场,都要这么装扮起来,好像是一种特定的行头,是有个什么意思在里面的。 第90页 林翼驾车慢慢往前滑行,眼睛看着路,却像是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说:“租界巡捕房的探长都喜欢这么穿,沪西也就得跟着学起来,省得人家以为他还是跑马厅里牵马的那个四宝。” 钟欣愉淡笑,也不看他,只望向窗外,这一片严阵以待的架势竟变得有些好笑。 经过道道检查,总算进了饭店。排场着实不小,整个九楼龙凤厅都给包了下来摆中餐酒席。 他们与许亚明坐一桌,同席的几位,一一介绍过来,都是商会里的人。 发布会开始,总归是那样的套路,发言人介绍中储行之资本雄厚,人才济济。全行自总裁往下,至分行、支行经理,以及各科科长、专员均由银行业内的资深人士担任。 还有新发行的一套纸币,名为“储备券”,也镶裱了好几个镜框,由行员端着,四处传阅。 经过钟欣愉身边,她接过来看了看,又传给林翼。两人心里便大概有数了,草草拼凑的印版,普通油墨,普通证券纸,本地印制的。 银行的情况介绍完毕,再接受记者的提问。当然也都是选过的记者,事先准备好的一问一答。 有记者问及江海关关税。 行里的发言人回答,自清末以来,关税一直由英国人收取,直到廿七年日英关税协议之后,改为横滨正金银行暂存。现在中央储备银行成立,存量关金将全部退回中储行保管,以后每月的关税收入也会解缴中央政府国库。言语之间,竟有几分扬眉吐气,重整国威的意思。 只是话没说死,最后接了一个“但是”,还是会留一部分存放在横滨正金。 当然,这是为了表现中储行“资本雄厚”,“储备券”信用可靠,汪政府经费丰裕。 当然,下面也没有人追问,存留横滨正金的那“一部分”究竟是多少。 问答结束,正式开席。 总裁在上面举杯祝酒,说:“于二十年前流浪于黄浦滩头,不图今日能作黄浦滩上一大厦之主人,人生如此,亦足自豪。此乃成就一番事业之时代,吾辈都应努力。” 下面人都鼓掌,十分捧场。 钟欣愉也跟着拍了两下手,脑中却想起门口的马四宝。这些人无所谓高下,其实都有些相似。原本的二流货色,虚张了声势不想叫人看出来,却总难免露怯。 席散之后,移步到八楼舞厅跳舞。 歌舞节目自是林翼手底下的人,由舒拉带着过来的,另外还请了些个交际花与电影明星。 许亚明实践承诺,领着钟欣愉去见了行里的几位要员。林翼也不跟着,在别处与人谈话。 因她在汇丰做的是外汇科,而上海分行这一科恰有不少人员暂缺。经理与她多聊了几句,听她说了自己的履历,十分欣喜,请她稍后到行里一叙。 事情谈得很顺利,余下便是饮酒,跳舞。 转了一圈,又见了一位鹤原先生。据许亚明介绍,是中储行经济顾问室的顾问。 直到报上姓名,看见此人点头致意时的那一顿,钟欣愉才知道这是一个日本人。 其实在场的日本人不少,昭彰地穿着军装。海军军官大都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讲英语。陆军的就差一点,但几乎都是在东北驻扎已久的人,多少能说几句中国话。 而眼前这位却完全不一样,他英语说得很好,中文也说得很好,长相没有多少弥生人或者绳文人的特征,穿一身平实的西装,戴眼镜。要不是许亚明的介绍,她会以为他是个中国商人,甚至是位学者,留过洋,有些西方派头的那种。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此人刚才在和林翼讲话。 一直等到切下一支乐曲,她穿过舞池,去找林翼跳舞,贴着他问:“那个日本人刚才在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谈书画,”林翼回答,缓缓拖出下一句,“还有木版水印。” 钟欣愉心里一震,默默对自己说,开始了。 林翼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轻笑着道:“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有人知道我从前是做哪行的呢” 钟欣愉没再说什么,只是与他跳舞。两人身体贴在一起,清晰地感觉到彼此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颈侧的呼吸,交叠的心跳…… 有那么一会儿,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那时候她还在中西女塾,玩笑说想要找格雷格学跳舞。他不许她去,自己先学了,又来教她。也是像这样手握在一起,揽着腰肢,一圈一圈地转。她却又不满意,还要学男步,反过来搂他的腰。他不给她搂,说自己怕痒,她却觉得并不是真的因为怕痒…… 但目光是避开了的,她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神思的抽离,并不问她在想什么,也许早就料到了,她不会告诉他。 宴会结束,已将近午夜。 钟欣愉还在想着接下来即将进行的事,直到林翼带着她去电梯厅,几个保镖把他们拦下来。她以为事情生变,怔了怔,才知道只是叫他们稍等,这一趟只供贵客搭乘。 一行人从保镖拦起的人墙中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都已经预备好了,二十号正式开门营业,没有问题的,您放心。” “明天下午代表返沪,后天还有个会,据说银钱业、汇兑业人士都到场,到时候就……” 她等在那里听着,神色未动,呼吸却在那一刻凝滞,是因为清楚地记得沈有琪中午说过的话——冯云谦明天下午飞机回来,后天还有个会。 第91页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如果是的话,那沪上银行届代表的行程,以及下一次会议的安排,已经被泄露出来了。 第50章 01081500YOK 回到圣亚纳公寓,已是凌晨了。 他们就像是一对尽兴玩了整夜的男女,周身还带着宴会上的气味,雪茄,香槟,临近凋谢的花朵,从车厢、电梯一路尾随萦绕到房间里。 关了门,开灯。两人相对,站在那一注柔黄的光下。他又贴近了一点,手抚过她的脸颊。 隐约又有那种被抢夺着空气的感觉。但她只允许自己想起回国之前接受的那次身体检查,医生说过她的肺有点弱,也许是先天的毛病。 她俯身,想要避开。他却已会意,蹲下来,替她解舞鞋上搭襻。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他低着头问,手握着长旗袍下面她的脚踝。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掌心的体温和手指的动作,也知道他是在说舞会上的鹤原,但只能沉默,暂时还没有。 “去睡吧。”短暂的等待之后,他放开她,起身松了领结,一路脱着西装和衬衣,朝起坐间的沙发去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脱掉鞋子,也走进卧室。关上门之后,却又返身抚门而立。是想要出去告诉他一切的。脑中还是那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啸叫——逃吧,一起走。但终于,终于还是没有动。 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似乎是以一种非自然地速度流逝着,短得像一瞬,又漫长得好似一生。她躺在床上,沉入的不确定是睡眠,还是充斥着各种意象的冥想,再睁开眼,已经是早晨了。 她披上晨衣洗漱,而后去灶间,用奶锅热了牛奶,又在铸铁煎盘里煎鸡蛋和火腿,掰开硬面包放在烧水壶上烘着。 听到声音回头,他也已经起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领口解开两粒纽子。这样子让她想起从前,他们都只有十几岁,在五福弄的阁楼里耳鬓厮磨。又好像是一种更家常的场景,两人住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每天早晨都是这样起来烧早饭,再和他一起吃掉。 他大约也有同样的错觉,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胸口碰到她的肩膀。隔着衣物,有微微的起伏和暖意。她回头对他笑了笑,把食物装到盘子里。 两个人去桌边坐下。他低头吃着,她却毫无胃口,站起来拿了一支钢笔,又去翻留声机旁边的一沓唱片,从里面找出一张折页。是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某次演出的介绍,意大利指挥梅百器的照片印在封面上。而后回到桌边,当着他的面打开,在曲目中间添了一行字:0108,1500,YOK。 林翼看着她写,问:“这是什么” 钟欣愉不曾抬头,平静了声音回答:“第一笔存量的江海关税金,今天下午三点钟从横滨正金银行送到中储行上海分行的金库,是汪政府急需的经费。” 他静了静,又问:“你怎么知道”记得新闻会上发言人说到过这件事,但没有提到具体的时间。肯定是不会提的。 “舞会上听见的。”钟欣愉回答。 “要抢啊”林翼简直要笑,“你知道吗这种事已经有过一次,就是去年五月份,一笔关金从外滩运到沪西,中途遇劫,抓了一批人,统统枪决,行刑前五花大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以儆效尤。” 但她无视他语气里的戏谑,说:“把消息递出去就可以了。” “递去哪里”他又问。 “兰心大戏院后台化妆间门口的布告栏上。” 他又笑了,说:“你知道马四宝的人一直跟着我吧” 她点点头,心脏紧缩,但语气还是很平静,对他说:“这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路上当心。” “然后呢”他看着她。 “然后你到外滩来找我。”她说下去。 “几点钟,哪里见面” “两点三刻,我在汇中饭店底楼咖啡厅等你。” 两个人都很清楚,横滨正金和中储上海分行都在那一条路上,两者之间只隔开三个路口,汇中饭店恰在其中。这简直就是个自投罗网的计划,仅有半天的准备时间,昭著地把消息送出去,再跑到行动地点看着事情发生。 “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他继续问。 而她回答:“到时候我会给你所有的解释。” “好,我明白了。”他不再看她,几口吃掉剩下的食物,手里的刀叉扔在盘子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她看着他穿衣,看着他出了房门,又到窗口眺望,等他出现在公寓楼下,过了马路,坐进车里开走了。 那种感觉甚至比自己去做更加忐忑不安。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只要他中途放弃,或者有任何闪失,任务都会被立刻判定为失败,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也许这样更好呢脑中又是那个声音在说,逃吧,一起走。就像曾经在土山湾的时候,想要逃走,其实并非只有逃走这一种方法。 只是短暂一瞬的念头,她抛开了去,深深地呼吸,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这样一直等到银行上班时间,她打电话过去告了病假。 外汇科的英国秘书不大高兴,但还是没说什么就允了。大约也已经听见科里在传,她四处交际,新近找到饭辙,吃穿住行都不一样了,肯定做不久的。 电话挂断,她继续等待,估计时间差不多,才换了衣服,下楼出公寓大门,叫上一辆三轮车,直接去贝尔蒙美发室。 第92页 已近中午,门口的三色转灯还是如以往一般的转动着,店堂里零散坐着三两个客人。 她下车付钱,推门而入。欧师傅看见她已经迎上来,笑说:“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啊” 她也笑着抱怨了一句:“自己怎么弄都弄不好,还是要来找你帮忙。” 欧师傅拿了她的大衣去挂,一边走一边说:“那是肯定的咯,你们自己弄得好,我没有饭吃了呀。” 直到坐进后面洗头的小房间,她才说到正事:“昨天晚上中储行新闻发布会,我听见他们在说银行业代表香港会议的事情,今天下午返沪,明天下午在上海还有一个会,银行业、汇兑业人士都会出席。据我所知确实如此,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话没有讲得太明,也许是代表当中的某个人走漏了消息,也许只是他们的随员。 欧师傅替她洗着头,手上停了停,简略地说:“知道了,我会向相关方面转达的。” 她靠在皮椅子上,感受着温热的水温,整个人却紧张地无法放松,拼尽全力才忍住颤抖,而后问:“……他通过了吗” 像是隔了许久,听见身后回答:“通过了。” 她控制着自己慢慢呼出一口气,再开口声音竟有些哑,话却说得不太认真:“是你们的人先跟丢的,还是马四宝的人” “沪西警察署的人跟他到四五六浴室门口,就一直守在那儿,等到他洗完出来。” “那你们呢”她又问,想听到所有的细节。 “看到他西装进去,换了身衣服从后门出来,进了……” “在五福弄里跟丢的” “你怎么知道”欧师傅竟轻轻地笑了一下。 “离那个浴室不远。”钟欣愉道。 钻弄堂是最好的发现和摆脱跟踪的方法,如果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杀掉你的话。她知道林翼已经清楚自己的价值,也无所谓错判的后果。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只是也许,在她转着那个念头的时候,他也有过和她一样的想法——逃走,其实并非只有逃走这一种方法。 欧师傅打断她的默想,简略地说:“总之东西已经收到,这个人可以。” “所以他通过了”她又问了一遍,还是想要一个保证。 后面却不表态,只答:“下一步你知道的。” 钟欣愉点点头。下一步,便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了,外滩见面。 当然,沈有琪的托付也没被忘记。她提起严教授以及发表在《正言报》上的文章,问:“能不能……”保护还是转移,她其实也不确定他们一般会怎么做,哪一种方式更好。 但这个请求才刚开头就被打断了,欧师傅提醒:“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脑子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务。想顾到的越多,到头来可能什么都不成。” 钟欣愉语塞,她想顾到的的确太多了。 头发已经洗干净,包了毛巾到外面去用一支 Zephyr 风筒吹干塑形,每个波纹重新又回到最初完美的样子。 全部做好,欧师傅送她到门口。她像个熟客一样向他道谢,他也像个美发师一样和相熟的女客人道别,末了却又加了一句:“那件事,我也会跟下去的。” 钟欣愉点点头,稍稍放心。她知道这说的是严教授。 下午两点三刻,她坐在汇中饭店底楼的咖啡厅里。是靠窗的位子,隔着玻璃就能看见林翼的汽车靠到路边。他从车上下来,进了饭店大门,朝她走过来,摘下礼帽,在对面坐下。 她等着他发问,但他却没有,招手叫过西崽,要了一杯咖啡,又摸出香烟点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们沉默地坐着,啜饮,吐出烟雾,隔窗看着午后平淡的街景,等着那个时刻。直到手表的指针过了三点,又继续往下沉去。窗外仍旧是午后平淡的街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笑了笑,向前倾身,说:“要不是今天,我还不知道除了马四宝之外还有人跟着我。” 她不语。 “是你们的人” “算是吧。”她回答。 他品着这言下之意,终于确定这只是一次测试,与其说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不如说是看他是否服从,彻底地交付性命的服从。 他看着她,又道:“钟欣愉,我们是什么交情,你来试我” 两人在小小的一张咖啡桌上交颈低语,在旁人看来大概就像是一对白日偷情的男女,恐怕没人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想说,我也不想这么做,但这不是给我看的。 而他已经把香烟在咖啡碟子上捻灭了,在桌上扔下几张钞票,起身走到她这一边,抓着她的手臂拉她站起来,在她耳边道:“走吧,事情我已经做了,现在我要领我的报酬。” 她猜到他的意思,她说过会给他所有解释,但他也许不想要了呢。 她便也无话,只是跟着他走到前面柜台上,看着他开了一个房间。 穿绣金英国式制服的司阍把钥匙递过来,一身白衣白裤小西崽引他们上楼,饭店里见惯了这种事,没有行李,空身两个人,小账给得阔绰。常年在此服务,脸上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礼貌殷勤的笑容。 房门打开,又再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眼前还是护墙镶板,地毯满铺,一张国王尺寸的双人床昭著地摆在中间。饭店就是这个样子,外面分明已经十年过去,但在此处,时光好像凝滞了,还是曾经不变的样子。 第93页 但他没有细看,也不细想,只是抱了她吻下去,一只手抓了她双腕锢在背后,另一只手张开了深陷进她脑后的头发里,按着她贴近自己,根本不收着力。 怎么也不够似地,他把她推到墙上去。身后一边是窗玻璃,另一边是沉厚的丝绒窗帘。半阴不阴的天,衬得她皮肤冷白,眼睛和嘴唇的颜色越加艳丽得触目。他不想看到她的脸,或者说是不敢,一把将她反过去对着自己,掀起她旗袍的下摆。动作急了,葛绸撕裂。淡淡日光穿透薄纱照进来,把细密的蕾丝花纹映在她裸露的身体上。 但他到底还是停了手。周遭寂静,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狂乱的心跳渐渐地慢下来。又或者不是听见的,而是她自己的。 “怎么不做了”她问,言语间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她早知道他不喜欢这样。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他终于开口问。 她起身整理,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江景,点了点头。 第51章 1932 1932 年初,钟欣愉从病中恢复,身体才好了一些,上海就打起仗来了。 沪江大学地处江湾,在租界外面,距离大上海特别市的市府不远,几乎一定会成为双方交战的战场。从校园里往黄浦江眺望,已经能看见日本人的军舰开进来,炮口就对着岸上。 本地学生陆续都走了,她和有琪跟着学校安排的马车,去附近美国人的工厂里躲防空洞。 说是防空洞,其实只是个半地下室,平常当作仓库用的。这时候堆满了学校的藏书和仪器。一整排狭长的钢窗外面垒起沙袋,日光照不进来,电也停了,学生们一个个席地坐在黑暗里。 随后的两天,无线电信号时有时无,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外面又究竟是什么状况。只听见隆隆声不绝于耳,炮弹落地,或近,或远。震动蔓延过来,整座建筑嗡嗡作响,有时甚至会扬起一股烟尘,好像下一秒楼板就会塌下来砸到他们头上。 有学生激愤地要上战场,也有人在哭,或者像沈有琪那样无所谓地开着玩笑,说:“这下可好了,提早放了春节的假,学校里不用考试,银行那边也不用上班。” 黑暗里有人哼了声,说:“果然,商女不知亡国恨……” 有琪这才不响了,埋头抱膝。 钟欣愉也默然,脑中好像想到了许多,又好像空空的一片。直到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在叫她名字。她一下跳起来,出去一看,才知道是程佩青家里的司机,说是电话打不通,好在程先生认得校董会里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打听清楚最后一批学生在哪儿,就派他开车过来了。 钟欣愉其实不想走,因为留在此地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个恰如其分的结果。但司机是冒了大风险的,还有程先生的一片好心。她到底还是上了车,顺道把沈有琪和另外三个女学生也一起带了出来。 进入租界,程佩青安排另外几个女生住到申商储行的宿舍里,单把她接到家里去了。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西班牙式洋房。程家人口不多,就只他自己,妻子,以及一儿一女。夫妻俩都是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也很少在家举办什么活动,生活算得简朴。 但这简朴,也是银行家的简朴。 程太太预备了一间客房让钟欣愉住下,又叫娘姨伺候她洗澡。她衣服也没有带出来,程太太找了几件年轻时的旗袍送给她穿。 钟欣愉在地下室里捂了几天,自己也知道身上有味道。沐浴之后,白瓷浴缸周围留下一圈灰色污迹,她把浴缸洗了一遍。 给程家的娘姨看见,总要客气一下,说:“钟小姐把浴缸洗过了呀放着我来好了。” 转回头又去与其他佣人说,那位钟小姐把浴缸洗了一遍。不必多言,旁人便心领神会,她不是程家一个世界里的人。 隔了几天,沈有琪打电话过来,两人约在程家附近见了一面。 有琪告诉她,江湾的局势变得更加不好,滞留的学生总算都给接过来安排了住处。 “听他们讲,有人去那里找过你,先是到宿舍那边,后来又去了工厂。”有琪又道。 “什么人啊”钟欣愉一震。 有琪说:“好像是两个男的,开一部红颜色的轿车。” 钟欣愉心里抽紧,嘴上却只是道:“大概是听差了,找别人的吧。” “不晓得,”有琪不觉有异,“反正他们讲你已经给接走了,那两个人也就走了。” 本以为在租界里面总归是安全的,这时候一颗心却又悬起来。 辞别有琪,她找了爿烟纸店借打电话,拨了酒吧楼上那个房间的号码,打了几次,总算有人接起来。 “喂……”那边说。 她握着听筒,没出声。 那边也沉默。 耳边只听见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不知是呼吸的起伏,还是线路里的白噪音。 几秒之后,她先搁了,又站在那里,默默对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直到烟纸店的主人觉得她奇怪,连唤两声小姐。她这才回神过来,付了钱,转身离开。 仗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月,各行各业都相继停了营业,各类商品交易所和股票市场也停了市。 程佩青不大出门,却更忙了,整日关在书房里,桌上铺满文件,手边两部电话机响个不停。 第94页 程太太招待着钟欣愉,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先是请她给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补功课。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在读高中,体面知理,勤奋聪明。其实根本不用她补什么,只是帮着背诵温习。那男孩子也觉得尴尬,索性邀她一起去花园里打网球。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有客到,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其中一位看见钟欣愉,回头问程太太:“刚才那个是昱恒的……”语气里带着笑,耐人寻味。 程太太也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讲,昱恒比她小三四岁呢。” 后面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身世,隐约听见“哦”的一声拖了长音,以及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会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是有个弧度的,她们交谈的声音正好传到楼梯这里来。 “佩青说要供她留学,我本来是不大愿意的,但后来一想,也好……”程太太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与另二位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又道,“你们说对不对” 几位太太会意,都在点头。 倒是昱恒咳嗽了一声,打断那边的闲话,大人似地对钟欣愉致歉:“她们就是这个样子的,钟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钟欣愉笑笑,点了点头。 其实,她自己也觉受之有愧。程先生与父亲因为那个案子相识,算起来不过数面之缘,一个多月的交情,何至于为她做这么多呢也难怪程太太要疑心。 但程先生又真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与她见面,大都有旁人在场,极其偶尔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的也都是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待她既像老师,又像长辈。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她的无所适从,他派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给她做,关照她不要跟着那些学生在外面乱跑,说眼下这个局面,出现金融恐慌几乎已经是一定的了,银行业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一样都是打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钟欣愉听着,一概照办,帮着接听电话,安排会议时间,整理各处送来的报告,计算汇总。 那时的她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满足,做着众人眼里一个模范女学生应该做的事。 停战之后,学校复课,她便回去上学。女子银行复业,她便又回去工作。 程太太则一直张罗着让她相亲。对象都是很好的青年,家庭体面,受过教育,有不错的职业。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们也总有一两样缺陷,或者样貌差一点,或者性格木讷腼腆。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世人称之为“相配”。 每次约在咖啡馆见面,钟欣愉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又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对,太现实了,置身事外般地品评,在脑中加加减减,就像是做学校里的作业。但除了这些,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想的。 她知道,很多人就是在类似的境况中结婚的,也完全可以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她宁愿选择有琪说的那一种生活,一个人,自己养自己,舒舒服服。 大概因为她们做的这一行沉闷且欠缺高尚,惨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当时的小说和电影里少有这样职业女性的形象。 未来的生活却不难想见,就像会计处的白太太,虽然只有男行员第一年的薪水,但也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分租弄堂里一个房间,摆一张床,一副桌椅,休息天去公共图书馆借书看,难得去一次电影院。 第52章 博尔赫斯 也许就是因为不得不辜负程太太的一片好心,钟欣愉也谢绝了程佩青的资助。 女子银行的报酬仅够日常开销,总算她那段时间一门心思读书,期末考到奖学金,一年一百个大洋的学费才不至于没有着落。程佩青便也没再坚持,但对她的感想却是更好了。虽然她避嫌,几乎不再到程府去。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她,或到银行,或到沪大,问问她的功课,谈谈银行业里的事。 就这样升到三年级,跨入 1933,大萧条开始以来中国人最困苦的日子开始了。 日本占了山海关,又占了热河。但国民政府说攘外必先安内,仅寄希望于国联向日本施压,使其自动退兵。日本对此的回应也十分干脆,那就是索性退出了国联。 与 1931 年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抗日”似乎已经成了等同于共产党的标签之一。学生中间的激进分子少了许多,尤其是在沪大商科。 沈有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戏谑地跟钟欣愉说:“此地本来就是一帮最实际的人,出来上学之前,家里爹爹姆妈都关照好了的,用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业之后或者留洋,或着进大洋行,一级一级地升上去,领优厚的薪水,养一份人家。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能住进租界里新造的石库门房子。家里蜡地钢窗,花园里铺草皮,种英国玫瑰。再生几个小孩。女儿从小学芭蕾和钢琴,儿子全都像西侨家里小少爷那样,穿海军领子反穿衣,背带西装短裤,及膝袜子和小皮鞋。长大以后,统统送进教会学校,讲一口好英文,然后再送出去留洋,回来大洋行里做事。” 钟欣愉听得要笑,却也觉得形象生动。现实的确如此,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循环。 但对实事的议论却还是会有。 有一次,几个学生在课间聊天。 其中一个男学生抱怨外面的游行,说:“一个农业国家凭什么跟工业国开战马路上那些喊抗日的人,不过就是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的群氓而已。” 第95页 严承章正好走进来,从讲台上捡了一截子粉笔掷过去,直接打在那个男学生头上。 男学生转过脸来看着严承章,有点懵了。 严承章说:“那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我是什么”男学生涨红了脸嘴里嘀咕着,自觉并没有错,只是不敢把那句话说出来,我跟他们就是不同的。 “你站错位置了。”严承章一字一顿。 接下去的那堂课讲的是国民政府整顿币制,发布“废两改元”的训令,可到最后似乎跑了题,话说得有些过头了。 严承章对他们说:“如果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听见这几句话,沈有琪便担心他会有事。过后果然有学生到校监那里告状,说严承章是共产党。系里没查出什么证据,还是找严谈了话,叫他谨慎言行。 沈有琪听说了,课后跟着追出去,对严承章道:“老师,我去给您作证。” 严承章脚步未停,回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给我做什么证啊证明我不是共产党” 有琪语塞,倒有些尴尬。 他这才笑起来,安抚她说:“不用,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此地是美国教会的大学,但我们终归都是中国人。”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却有些别的感触。曾经所有人都狂热的时候,严似乎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可现在却又不同了。 在沪大的最后一年,钟欣愉还是在女子银行勤工俭学。柜面做熟了,又调到楼上总处。她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时常受到嘉奖,留下来做正式行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但也就是那一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高价收购白银。 据说当时所有从上海港发出的船只,无论客轮货轮,全都夹带着偷运出去的银子。 后来甚至就连银楼里打首饰、器皿的用料都需要从日本进口,一种极薄的银片,卷成一卷,等于是用极其平抑的价格把银洋卖出去,简单加工之后又高价买回来。 一时间,中国白银外流,现金吃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到处都能看见饥饿的农民逃难到上海来讨生活,时不时又听说哪家工厂破了产,先前发的债券和股票全都变成了废纸。 银钱业内也不例外。开办几十年的银行周转不灵,或重组,或破产,崩盘倒闭的小银行和钱庄票号更加不计其数。储户们也有了戒心,纷纷提了存款,宁愿买成金银,砌进自家的墙头里。 沪上银行公会向罗斯福发电,呼吁美国政府停止白银政策,电文里说:敝国人民已备受苦难,目下又深陷经济不景气之危,希望贵国大总统保障银价安定,庶几敝国数万万人民不致受此厄灾也。 与其他金融界人士一样,程佩青也在函中署了名字,却只是一个随大流的行为,过后见到钟欣愉,又对她苦笑,说:“事关铜钿,就像打仗。人家是转嫁危机,为了给自己人吃饭。我们呢跟人家讨饭吃,那到底给不给就要看人家的脸色了。官家不管,中、中、交行也不管,只晓得在戏园子里争风露脸……” 钟欣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中国银行的总裁走英美一派,捧梅兰芳。副总裁亲日,捧程砚秋。两下里不和,已是上海滩银钱业里都知道的事情。 后来也确如程佩青所料,那封电函发出去,根本没有收到美国方面的回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地产仍旧呆滞不动,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呈现出疲敝之态,很多商票都兑不出来。银行随之紧缩业务,放款极其谨慎,于是便又有更多的工厂和商号破产。 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也不例外,减发了股东花红,甚至裁去一些职员,用来增加呆账准备金。 看着这架势,沈有琪自嘲时运不济,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吃辛吃苦做了四年,眼看总算要大学毕业了,居然一头撞上了这么差的市面。” 钟欣愉当然也有这个自觉,知道这时候不大有可能再雇佣新行员,要是凭着程佩青的那一层关系进去做事,又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程佩青重又跟她提起出去留学的事情。她犹豫着,犹豫着。 几乎就是在最后一刻,严教授告诉她一个考奖学金的机会,替她报了名字上去,安排好了一切。 她坐火车去北平参加考试,隔了一段时间放榜出来,录取了。沪大同去的人里面只有她一个。慢慢就有传言,说是授奖的人想要有个女学生做点缀,所以才选中了她。 钟欣愉没有理会,她知道自己的履历很好,卷子做得很好,面试上的表现也很好,但难免还是有一丝怀疑,这笔奖学金也许与程先生有关,因为那所大学恰好就是他的母校,推荐信也是他替她写的。 收到宾州寄来的入学许可,她去程府道谢。 程佩青十分高兴,却又说:“怎么谢我呢你是凭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钟欣愉赭颜,感觉像是点破了一个不该点破的秘密,紧跟着解释了一句:“不光是这一件事……” 程佩青看着她,脸上忽然有种复杂的表情,但最后只是道:“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钟欣愉低下头,一时失去言语,又觉得愧对这句话。父亲为了一句承诺而死,而她,只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第96页 她其实并不想去留学,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意义。之所以去做,好像只是为了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期望而已。 比如杰米,说不要让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比如虞经理,说你要做新女性的楷模。比如严教授,说你们这一辈可以为中国金融自主做更多事情。再比如程先生,说你让我想起你的父亲。 相比其他,她尤其愧对于这句话。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离开了上海,在 1934 年的秋天。 邮轮离港的那个傍晚,许多人在甲板上对着码头挥手,或者欣喜,或者不舍。她却觉得自己是在与曾经一部分彻底地分离,也许是永远。好或者不好,她不知道,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朝着码头挥手。程先生站在那里送她,还有沈有琪,方才道别的时候满不在乎地对她说:“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这时候却两只手拢着脸在哭。 邮轮顺江而下,甲板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久久站在那里。 驶出江湾的出海口之前,途经太平码头,她似乎在那里的栈房之间看到一点细微的红色。可惜深秋的天黑得太早,那时已是暮色苍茫,哪怕是她这样的一双眼睛,也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船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三等舱房里有不少出洋念书的年轻学生。别人打牌,聊天,很快就混熟了。她却总是置身世外的态度,只偶尔跟人借书。天气不好,就窝在舱房里看,天气好的时候,坐在甲板两侧的帆布椅子上静静地读。小说,诗集,大多不过脑地忘记了。只有一句诗叫她一直记着——我给予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那是《英文诗两首》中的第二首,名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作者博尔赫斯,献给一个名字叫做贝阿特丽斯的女人。 听起来像是首情诗。但之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却与情爱无关。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她渴望拥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却又觉得永远都不可能。 第53章 顾问室 海上漂了一个月,邮轮泊入旧金山码头。钟欣愉带着简素的行李下船,排队在入境处登记,终于踏上美利坚的土地。而后又坐火车,辗转去到费城。 程先生安排得很好,一路都有当地的朋友照应。奖学金也算得充裕,除去学费,足够她过舒适的生活。 但她还是选了最俭省的住处。那是一座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寄宿舍,房子很旧了,窗口对着冬天萧瑟的街景。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副桌椅,一只衣柜权当隔断,柜子后面就是盥洗用的水池。 墙壁很薄,传来隔壁无线电的声音,播放的却是她曾经熟悉的舞曲,叫她一瞬恍惚。直到用碱水洗去墙上的脏污,在旧床垫上铺开远道带来的朝阳格子布床单,她才慢慢觉得有几分真实,这里就是她将来生活的地方了。 不久跨入新年,一月份,研究院开学。她去学校注册,发现除了她之外,此地少有中国留学生,更少有女学生。而兼备这两个特征的,只有她一个。教室里总是一片西装的灰蓝,教授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也许是想避免尴尬,怕她答不上来,也许只是嫌发音太麻烦。 而她只能埋头读书,为的是对得起付出的学费。她还是觉得这笔奖学金与程先生脱不开关系。 她很少有时间在寄宿舍公用的炉子上做饭,总是吃最便宜的面包充饥,每天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匆匆往来,常常只留下她一个人,亮着最后一盏灯。 她不在意辛苦,只怕集体作业,没有人愿意要她。尽管那时已经考过几次试,而她每次都名列前茅,却还是要靠教授摊派,才有地方去。 同组成员都是男学生,比较有涵养的那一种,也一定读过几本毛姆,不致于当面问她奇怪的问题,比如裹脚是怎么回事你的鞋子里有没有塞棉花他们只把她当作是个负累,做不了事,却要拿分数的那一种。起初相处难免有些尴尬,慢慢熟悉起来,又说她长得像黄柳霜。那是个华裔演员,身材修长,穿旗袍,梳髻,总在好莱坞电影里饰演妖女。大约也算是一种恭维。 每次聚在一起讨论,煮咖啡总是她的工作。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们才分给她最简单的任务。但轮到下一次,却发现还是她做的那一部分最像样。 他们交换数据,检查修改。她一个点一个点地提问,锱铢必较地与他们争论。 “嗨,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咄咄逼人”他们笑着打断她,叫她别太激动。 “我只是在讨论问题。”她解释,明知他们只是挽尊,还是觉得无力。 作业终于完成,组员们相约去学校附近的酒馆,也礼节性地邀请了她。但她答应下来,他们又觉得意外,表情微妙地面面相觑。 几个人坐到酒馆里,聊天,抽烟,喝威士忌,渐渐当她不存在。但她没有告辞离开,一直坐在旁边听。别人大概以为她赌气,其实却不是。 酒桌上聊起杰西·利弗莫尔,一个从五美元起家,赚到五百万的股票大作手。期间两次破产,两次东山再起。1929 年纽约崩盘,他做大空头,转眼身价两亿。再到前一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成立,证券交易法出台,他第三次申请了破产。最近又传出消息,说他老婆开枪打伤了儿子,他自己被俄罗斯情妇起诉,而后心脏病发。是否还会有第三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打赌。 第97页 而后又聊到最近报纸上看见的案子,纽约警察逮捕维克多·拉斯蒂格,诈骗界的圣杯,世界上最伟大的骗子,曾经卖掉过埃菲尔铁塔,发明了美钞复印机。这一次被联邦探员盯上,也还是因为假钞。他在匹兹堡被捕,当时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天鹅绒烟装,看起来像一个老派的欧洲绅士。以至于 FBI 一度以为抓错了人。就连维克多自己都觉得奇怪,说:“照道理你们不应该抓到我的呀。” 说的人惟妙惟肖,众人听得都笑起来。钟欣愉却想起从前,杰米,蓝皮,还有父亲牵扯进去的那件旧案。那些疯狂的人生,攀到顶峰,又落到谷底,你以为他死了,他偏偏活过来。 “你们玩儿牌吗”她忽然开口问。 所有人都一怔,疑惑地看着她,但最后还是点了头。因为好奇。 那天晚上,她和他们打了一次扑克。此地的规则与上海稍有一些不同,她很快就弄明白了,然后当场口算给他们看,每一种组合出现的概率是多少,应该选择加注还是弃牌。盲位轮了一圈,她赢得所向披靡。 但她也只玩过这么一次。因为所有人都禁止她再参加他们的牌局,说她心算的速度相当于作弊。 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不拿她说的话当回事。自从那天之后,她又退回到那个女学生刻苦却乏味的躯壳里。 此后的两年,都是如此。 除去读书,她没有朋友,也很少参与留学生的聚会,不管是吃饭,麻将,还是假期出去旅行。 也曾有两个人追求过她,一个是从北平来的,另一个是当地华侨的孩子,都被她拒绝了。华侨很快另外有了女朋友,北平留学生则在背地里说她活得像个尼姑。她自愧弗如,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尼姑的信仰。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开始做论文,写的是外汇本位制度对纸币可能产生的影响。教授对她很宽容,也许太宽容了,每次去面见,总是说:“你写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她甚至猜想,不管写的是什么,只要把所有单词拼写正确,就可以得到同样的评价。 临近毕业,市面仍不景气,到处都能看到失业的人。很多几十年资历的银行家办公室都接不到股票承销的业务,开始做商业票据的生意,赚不起眼的佣金。她寒暑假断断续续做过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还是得靠着程先生在这里的关系。 她写信回上海,委婉地询问归期,因为国内的局面似乎好了一点。1935 年末,法币发行,一改之前的银根奇缺,市面初露昭苏的迹象。 但程佩青给她回了一封短信,叫她暂勿回国,末尾一句话:中国金融已死。 她略知道一些国内的新闻。除去发行法币之外,财政部突袭金融界。几家大银行都入了官股,说是要针对眼下的危机,施以救济。但凡是局内人都看得清醒,知道这不过就是想把民营资本国有化。控制了金融,就控制了一切。 不知是先见之明还是凑巧,仅仅几个月之后,就传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那是 1937 年的夏天。 她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还有中国学生之间的传言。 日本人的旗舰出云丸停在黄浦江上炮轰华界,陈纳德率空军反击,许多市民聚到江边观战,都以为炮弹绝对不会落到租界里。但仅只一瞬间,遍地都是残缺的肢体,被气浪抛得到处都是,烧到面目全非。 记者把这一天称作“血色星期六”,说“城市平民遭受到了史上最严重的空袭轰炸”。当时可能没有人料到,这个纪录将会被一次接一次地刷新。以至于后来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讽刺。 宝山几乎被夷为平地,倾泻而下的燃烧弹将闸北变成一片火海。大火连续烧了几个礼拜,整个城市上空都飘着轻柔的灰烬。 日本海军陆战队蜂拥上岸,在虹口公园里驻起营地。坦克碾过马路,从“小东京”一直开到北火车站。那里巷战频发,原本繁华的街道现在成了屠场。 尽管身在几千公里之外,在美的留学生和华侨也还是做了一些事情。 旧金山办了抗日救国筹饷会。纽约华人洗衣馆联合会甚至捐赠了一架飞机,叫一群年轻女学生身穿旗袍,站在前面拍照。还有各地举办的援华游行,举着英文标语,一路走到日本领事馆前面示威。 程佩青又来了电报,特为提醒她不要掺合这些事情。 钟欣愉猜到他的意思。此类活动大都由美共中国局组织,参加的人里面既有留学生,也有华裔工人。打出来的标语除去支援抗日,比如“We shall fight until we win!”或者求捐物资善款,比如“Campaign for medical aid relief to China!”也有些别的,就好像“Clothing workers,your place is in your union!”“Stay with us,you can get better condition!”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她似有预感,程先生对她已经有了安排。 果然,又过了几个月,程佩青随代表团来到美国,说是为了协助战争借款的事情。驻美公使馆的商务参赞不大懂金融,把国内的银行家数了一遍,想来想去也只有程先生,国际汇兑和债券承销都做过,跟美国几家大银行都有不错的关系,被国民政府聘了做特别顾问,负责在华盛顿设立一个经济顾问室,并且雇佣几名研究员。 事情来得仓促,地方是临时找的,先在一家旅馆里长租了一个大套房,卧房改成写字间与会议室,客厅里摆了两排写字台。几个月之后,大使馆空出地方,才让他们搬了进去,有了个比较像样的公事房。 第98页 招来的研究员都是在美的留学生,耶鲁,康奈尔,普林斯顿,各个履历骄人。 而钟欣愉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 于是,大学里集体作业的场景重现。 同僚们起初只当她是秘书。有好几个头一回来面试,从外面走进来,很自然地摘下礼帽递给她去挂好。直到正式录用,互相介绍之后,才知道她跟他们是一样的身份,多少有些意外。 但煮咖啡的工作还是交给她了,也常有人品评她的穿着,甚至连眼光都差不多,说她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黄柳霜。 还有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整个写字间搞得像瑶池仙境。这些人都受西方教育,自诩绅士,要是在别处,总会问一句“小姐是否介意”,但在这里不会。是她闯入了他们的地盘。 而钟欣愉也是真的不介意,与当时的情况比起来,这些都是最无关痛痒的枝节。 国内的战事继续演进,顾问室不断收到越洋寄来的材料。在此地工作,不光可以看到战地新闻,还有更多的统计数据。 近千家工厂被毁坏,60 万人失去工作。工业损失 5.6 亿,对整体损失的估计更是从 10 亿、20 亿一直攀升到了 30 亿元法币。确切数字几乎不可预料,其中还未包括 8 亿多美元的外国投资。 仅淞沪一役,几个月的时间,上海这个民国最大的城市便丧失了 70%的工业生产力,整个国家的经济倒退了数十年。 流离失所者更是以百万计,无数难民涌入仅 10 平方英里的租界,数周之内人口从 150 万暴涨至 400 万。共计 175 个难民营被建立起来,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露宿街头。瘟疫之后,又有寒冷来袭。那年岁末,租界卫生处收到了至少十万具尸体。 而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和平世界,他们这群研究员所做的,也就是把这些材料译成英文,整理造册,作为争取战争援助的依据而已。 报纸上说:天下第一军坚守数月,现奉命转进。虽然淞沪沦陷,但却破碎了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言,且为工业界留出时间,成功将重要设备转移到了后方。 文章写得很是让人振奋,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所谓“转进”,就是撤退的美称。 而且,顾问室里全是学经济的,势必想得更深一些。战局到了这一步,他们几乎都对后来的发展不抱任何希望。 原因只有一个,却又足够致命——钱。 国土沦陷得太快了,工厂设备可以带走,但钞票却很难。他们根据法币的发行量和流通数据做了推测,至少还有十四亿沉淀在华北,八亿在华中与华南,也就是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法币被留在了日占区。倘若被日本人收兑,拿到租界市场上抛售,法币的汇率肯定是要崩溃的。 当然,也有过一些争论。 有人稍稍乐观一点,说:“英美在租界还有大量房产和工厂,都要以法币计价,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他们不会不管的。” “那要是都推到后方去呢”耶鲁毕业的那位反问,“战时物资本来就紧缺,再加上川渝地区运输不畅,已经有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如果把整个中国的货币集中到那一小块地方,后果不敢设想。” 话说得很有道理。正方语塞,无奈摇头。 耶鲁又补上一句:“到时候买不起粮食、药品、武器,国民都饿死病死了,后方大乱,还谈什么全面抗战” 正方勉强挽尊,说:“如今之际,也只有争取国际援助了。你我虽然身在和平世界,但做的事或许比前线的战士更有用吧。” 这话倒是听得入耳,几个人都笑起来,又各自回去桌边继续译写材料。 不一定,钟欣愉却在心里这样想。 她不曾参与讨论,只是默默写了一篇报告交到程佩青那里。但也是在意料之中,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程先生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她保持着体面的距离。而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特殊。 此后数月,战线推进的速度终于缓慢下来,战事陷入胶着。股市汇市却是险象环生,顾问室最初预测的那些情况一个个地应验了。 日本人在北平扶持了所谓“维新政府”,又成立“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一种纸钞,名字叫“联银券”。因为急于出笼,刻制券版是来不及了,用的还是过去大清银行留下来的钢版,改了抬头的行名,再把摄政王的画像换成黄帝、关羽、岳飞和孔子。 虽然印制粗陋以至于儿戏,但有日军的枪炮帮扶,照样在沦陷区收兑老百姓手里的法币,拿到租界外汇市场上抛售,一方面打压法币汇价,另一方面套取美元与英镑,大肆收买物资。 再加上乱世生存艰难,实业或者房产都不可靠。所谓投资,也只剩下投机一条路。就算是在租界,甚至国统区,手里称几个钱的人也都在跟风卖出法币,想赶紧换成英美纸钞或者金银之类的硬通货。 法币的汇价就这样一路跌下去,仅仅几个月功夫,就从最初的一元兑英镑十四便士半,到跌破一先令,再到八便士上下。 重庆政府紧急照会各大银行,开始限制外汇买卖。但外行未必听他们的,中、中、交三行里又有太多可以绕开禁令的人,甚至连官家自己也在想怎么把钱赶紧转出去。所以这风潮一时间根本控不住。 消息传到顾问室,几个研究员都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虽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也不出意料。结论总归只有一个,短则数月,最迟不过年底,法币估计就挺不住了。如今之际,唯有倚靠英美的帮扶才有一线生机。 第99页 不一定。钟欣愉却还是那样想,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继续关注着国内电报过来的数字和相关新闻,与之前那份报告里的分析做比较。甚至还有日本的报纸,她起初请人翻译,后来干脆自己开始学日语。 除去此地的工作,程佩青仍旧在申商储行任着董事,常有些合同、书信从上海那边过来需要处理,也都是她在帮忙。 她于是便成了顾问室里最忙的人,常常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从来不与人闲聊,有时用一杯咖啡充做晚餐。 常有同僚对她说:“钟小姐这么忙啊” 她笑笑,也就过去了。倒不是敷衍,而是她不能确定这是揶揄还是疑问,你到底在忙什么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有没有用。 她有时觉得,他们这些人就像是魏晋时期的士大夫,在远离战场的地方高谈阔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第54章 过河卒 顾问室的规模还在继续扩大,很快又有新的研究员加入进来。 人没到,传闻先来了。据说名字叫秦未平,清华学堂出身,麻省攻读数学,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拿了经济学与法律学位。 因为履历很好,年纪又长他们几岁,就有人猜测,是不是会在研究员上面多设出一个主管的位子来给他坐。 “耶鲁”最不喜欢这种说法。美东的留学生圈子不大,他四处打听了一遍,回来就断言绝不可能,秦未平这个人显然是有问题的。 至于那问题是什么,早在顾问室里传开了,大概只有钟欣愉还不知道。 同僚之间的聚会,她很少参与,其他人也无所谓她来不来。有她出席,他们反而不自在。有些地方去不得,连玩笑话都不能敞开来讲。一时道,钟小姐,冒犯了啊。一时又道,钟小姐,不介意吧 当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年,每天听到的几乎都是坏消息。他们需要排遣,她也不想做那个败兴的人。 最后还是邻座的研究员悄悄告诉她:“听人家讲……那个秦,是 CP。” “什么 CP”钟欣愉问。 邻座挑挑眉毛,意思是你怎么连这都不懂,轻声给她解释:“CP,就是共产党。” “我是不懂这些的……”钟欣愉笑着摇摇头,垂目下去,继续用钢尺压着面前的一沓报告,手指着读数据。她当然知道这话题敏感,不适合在此地议论。 后来又听别人说起这件事,才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起因其实是秦未平的妻子,做学生的时候参加过美共,但几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到他本人这里,至多只能算是有那方面的嫌疑而已。 之所以引起注意,还是因为此时此地的特殊。虽然只是区区一个研究员的位子,但这是在战时,顾问室设在大使馆里,也算是重要单位,用一个立场存疑的人恐怕不行。 可偏偏秦未平的履历又非常的好,比已经在这里的几个研究员都要优秀。更要紧是,他混过的地方多,认得的人也多,据说有个同学在美国财政部货币研究室供职,不确定派不派得上用场,却也是条路子。 几番斟酌,最后还是录取了。说是试用,有点且走且看的意思。 可等到事情确定下来,顾问室里又有了新的传闻。 邻座依旧消息灵通,悄悄告诉钟欣愉,那位参加过美共的秦太太竟是个白人女子。 这一点,怕是比 CP 更叫人意外。当时排华法案尚未废除,还有 1922 年出台的《凯布尔法》,限制美国人与“没有归化资格”的中国人通婚,最严重的后果是丧失公民权。而且,哪怕准予成婚,也不能入籍,为的就是防止华人通过婚姻移民美国。 再看秦未平的履历,留美靠的是庚子赔款的奖学金,似乎也没有什么深厚的家世或者家产。职业方面,更是平平。过去这些年,他除了拿到一堆学位之外,只做过一些闲差,先是在大学里给教授当助手,后来又去亚洲经济学会做了两年文书工作。因为该学会裁撤职员,来这里应聘之前,他已经失业了一段时间。 于是,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秦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凭借爱情超越国籍与种族。 大家心里是朝着拆白党的那个样子去想象的,见着真人,大失所望。 秦未平第一天来顾问室上班,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三十多岁,顶着一张端正且无特征的面孔,鼻梁上架一副黑色角质框眼镜,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棕色格子花呢西服,手肘后面有两片快磨光了的麂皮贴布。 简而言之,这位秦先生就是大学里最常见的那种中国留学生,又因为读了许多年的书,早早有了些人到中年的气质。 但他的脾气倒是很随和,一见面就殷勤地笑着与各位同僚握手,让人家叫他“老秦”,当天晚上请客唐人街聚贤楼吃饭。 盛情难却,一屋子的研究员都去了。 只有耶鲁与他不对付,大概还惦记着那个“主管”的说法。开席之前祝酒,站起来跟他碰了碰杯子,开口便是一句:“To Communism!” 旁边人都怔住了,知道这又是在拿 CP 的问题说事。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背后议论再多,也不习惯当面打脸。 可秦未平却半点尴尬都没有,当即也举起杯子,回了一句:“To Fascism!”说完看看在座各位,一脸慧黠,好像就等着他们品出其中的幽默。 第100页 众人又是一怔,这才轰然笑起来。耶鲁也跟着笑,不好再说什么,一次试探就这样成了玩笑。 钟欣愉旁观,佩服此人的反应,似乎与他表面上那副华发早生的形象不太一样。 可等到酒席开始,秦未平还就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一个个地敬酒,很快有些醉了。他喝酒上脸,一直从眼睛红到下巴上,话却还是不少,说:“你们知道为什么都传我太太是共产党吗” “为什么”旁人接口问,意外他居然主动又提起来。 “就是因为她读过些书,结了婚还在外面做事情。其实还不就是我不成器,要靠女人养么承蒙程先生不弃,才有现在这份事情做……”秦未平絮絮解释,头垂在那里,推心置腹似地。 话说得如此卑微,姿态低到叫人有些看不起,甚至无所谓别人议论他的家事。在座的除去钟欣愉,都是男人,不少已经成婚,见他这样,倒也有些不落忍。 “还有……”可他却又笑起来,挺促狭的样子。 “还有什么”旁边人当然要问。 秦未平嘿嘿地笑着,欲言又止,自得其乐了半天才说出来:“……内子欧洲派头,习惯不穿胸衣的。” 众人哄堂,有人玩笑着替他开解:“这就是他们不懂了,这明明是好莱坞派头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没错没错,黄柳霜就是不穿胸衣的。” 言罢,眼光瞟到钟欣愉这里来,又跟上一句,“是我们胡说八道了,钟小姐可别介意啊。” 钟欣愉笑笑,摇摇头,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介意。 那一刻,她只是看着秦未平。此人近视度数不浅,稍微侧一点就显出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后面的那双眼睛。 此后几个月,聚餐、打麻将,秦未平样样都没落下过,与同僚相处融洽,在顾问室里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于是,就连“耶鲁”都不好意思再找他的茬,揪着 CP 的问题不放。 然而,这其乐融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到了那年秋天,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以及新上任的驻美公使来此地看望他们,在饭店里摆了几桌酒席。 开席之前,公使站起来讲话,自我介绍也曾是留美学生,说自己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政府的援助,而后引用了《战国策》里的一句话,说:“这就叫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在国内战场上或许不敌匹夫,但在此地却是大有作用。你们得记着,我们是替民国征战最远的一支军队。” 到底是文人,话说得实在漂亮。众人鼓起掌来,好像还真有那么点身为战士的骄傲。公使也态度亲厚,最后还每人奉送肖像照一张,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钟欣愉听着,看着,却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广州与武汉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士兵伤亡数十万,平民多被屠戮,而且还失去了最重要的国际物资补给线。 比如,美国这里的一家电台正演播科幻小说《世界之战》,别出心裁地把剧情当作新闻放送,结果很多听众信以为真,到处传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开着汽车逃出城市,差一点引起恐慌。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 1938 年的 10 月。 战事惨烈,财政羸弱,所谓援助似乎被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对美国人来说,彼岸的战争甚至还不如一场广播剧来得真实。他们就像一群云端的神仙,看到下界凡人厮杀,至多不过发出一阵唏嘘罢了。 酒席之后,众人散了。 程佩青叫钟欣愉坐他的汽车走,两人上了车,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公使送的那张照片,睨了一眼苦笑:“这人是把自己当成电影明星了吧……” 这话,钟欣愉知道自己不合适接,只跟着笑了笑。 程佩青却又道:“还什么过河卒其实不就是讨饭么……” 这话,他也只能对她说了。 钟欣愉甚感安慰。至少,程先生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可又觉得遗憾,所谓争取援助的任务久推不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也是在那几天,秦未平却展现出了他“向上社交”的功夫。 最先攻克的是公使,据说极爱打牌,哪怕在此地公干,也难免要开几回麻将。 而每次作陪的那三个人都是秦未平给他凑齐的。 据那些陪客透露,老秦在麻将桌上十分健谈,说自己对于赌是很有些家学渊源的,他家从曾祖那一辈开始,就在平遥城的牌九麻将馆里赫赫有名。搞得别人都当他牌技了得,可当真打起来,却是他输得最多,输到家都不认得。研究员每个月不过四十几块美元的薪水,他一大半花在牌桌上了。 有人揶揄,说:“老秦你这家学渊源好像也不怎么行啊” 他倒也无所谓,哈哈笑着自嘲,说:“祖上本来是做钱庄生意的,这不就因为打牌么,到我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给公使送钱,私底下说:“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得太假,着实难为他了。” 不管是哪一种,听了这些叙述,其他研究员全都刮目相看,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秦”居然还是个马屁精。大家或不屑,或好笑,直到后来发现这马屁还真让他拍上了,而且不光是公使,还有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 第101页 全权代表只是临时逗留,住在麦克弗森广场上的一家豪华饭店里。公使过去述职,常带着老秦一起。后来出去办事,也总是老秦在他们旁边贴身陪伴,结束之后还要把二位分别送回下榻的地方。 起初大概只是为了公务,接触得多起来,便有了些私交。 代表是上海人,生在一个极其西化的家庭,且留美多年,平常总是讲一口漂亮的英文,遣词造句很文雅,有上流之风,哪怕是与中国人交流,也不太喜欢用国语。 虽然大使馆与顾问室里都是留学生,但大多是二十几岁才考出来读书的,英文程度限于学问与工作的范围。论文可以作,开玩笑、拍马屁却很难应对自如。 秦未平是个例外。大概还是占了娶美国太太的好处,他的英文说得极好,又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眼色。 有同僚上班路上看到他,说他专门候在那家豪华饭店楼下的咖啡室里,就等着代表下来,用早餐的时候能聊上几句。或者下午茶歇时间,他跑到大使馆下面的花园里吸烟,“凑巧”碰上代表,两个人又聊起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公事房开着窗,不时传进来哈哈的笑声,十分投契的样子。 拍马屁这回事,往往就是这样。拍了,但没拍上,是拍的人丢脸,被别人看不起。可要是真拍上了,便是旁观者没面子,只好转变态度,一个个地都与他交好。 差不多过了两个礼拜,全权代表结束访问,离开此地之前又来了顾问室一次,重申了一遍争取援助的重要与迫切,像老秦这样在美国财政部里有人脉的,应该更多地发挥作用,最后跟上一句:“我们的原则,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在座诸位心领神会,秦未平是不是共产党这回事,就此揭过,不能再提了。 自此,这人果然“更多地发挥了作用”,不必坐在公事房里译写材料,改作各处拜访游说。 在顾问室的同僚看来,这明显属于更高一阶的任务,本该是程佩青那样资历的人做的。 于是,渐渐又有闲言碎语起来,说他成日价混在外面,不做工作。但秦未平毫不介意,照样进进出出,呼朋引伴,许是仗着上面有人关照,几句闲话也碍不着他什么。 到了那一年的岁末,不知是哪方面的功劳,争取战争援助的事情终于有了些许进展。 美国照会日本,重申不承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但孤立主义政策还是绕不过去的,美方得继续保持中立姿态,所以这援助只能通过商业贷款的形式来达成。又恰好赶上节日,具体条款还得磨上一两个月。 元旦过后,时间跨入 1939。 美国报纸上登着各地欢庆新年的报道,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纽约时代周刊大楼门前举行的落球仪式,拍成通版大照片印在杂志上,其中每个人都在欢笑,男的女的热情拥吻。 像是一种荒诞的对照,几千公里之外的重庆,一样也有几万人聚集在夫子池体育场,舞龙舞狮,提灯游行。 钟欣愉是在国内寄过来的新闻片里看到这段画面的。 窗帘拉起来,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胶片在放映机上一格格地跳动着,把模糊的黑白影像投射到幕布上。虽然拍摄的光线很不好,但还是能看出场地非常简陋,彩灯制作寒伧,很多时候只能勉强辨出在黑暗中行进的人群,就像是浑浊的潮涌,偶尔看到一张脸,宛如泛起灰白的浮末。 片子本身是无声的,后配的旁白,说当时队伍里喊的口号是“迎接胜利年”。 有同僚随之发出一声轻嗤,说:“怎么可能呢” 钟欣愉循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想,画面中的这些人也许没读过经济,也不懂政治,甚至完全不知道战争为什么开始,又如何结束,他们想要把这句话喊出来,只因为身在其中,不像你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走到外面,开了一线窗。不知站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秦未平也跟着出来了。 “里面烟味太大,我透口气。”她解释。 老秦看了看她,点点头就走开了。 钟欣愉知道这人的交际功夫从来不会浪费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奇怪。她甚至有些庆幸,他没对她说什么客气话,比如,钟小姐,冒犯了啊。钟小姐,不介意吧 第55章 圆安问题 等到借款合约的细节全部商定,已经是西历新年的二月份了。 美国人的条件开得极其苛刻——双方各自成立贸易公司,由中方向美方出口桐油,定价只及市价的六成,且必须在纽约交易所交割。以此项收入为担保,中方才可获得美方 2500 万美元的贷款,年息四厘半,限期五年还清。所得款项须得全部用来购买美国商品,但不能是武器。 正式签约的那一天,程佩青是中方代表之一,钟欣愉作为随员也跟着一起去了。 仪式开始之前,她到休息室去请程先生,见他默默坐在扶手椅里,眼睛望着窗外。她敲了敲门,他才回神。 “时间快到了。”她提醒。 “哦……”他应了声,招手让她进去。 她以为他有事吩咐,结果却听见他开口对她说:“海关税已经在英国人手里,桐油本来是我们谈判最后的筹码。过了今天,也没有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最后说出来,只能是一句:“您尽力了。” 第102页 程佩青也知道她明白,轻轻笑了笑,终于起身,系好西装上的纽扣,舒出一口气,道:“叫我讨饭也就罢了,只怕有一天要为千夫指……” 战事不利,军费大增,财政几近崩溃。没有钱,仗便打不下去。而借款总是要还的,以这样苛刻的条件,要来的究竟是援助还是饮鸩止渴,没有人能预知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开战以来得到的第一笔外国援助。仪式顺利举行,双方签字,握手。闪光灯亮起来,那场景定格成一张照片,登在中美两地的报纸上面。重庆方面也发电报过来表彰。顾问室里的人大都扬眉吐气,自觉有了一件实实在在可以拿出来讲的功绩。 签约之后,程佩青去往纽约,筹办贸易公司的事情。再加上春节临近,干脆给下面的研究员放了假。 顾问室里的人都很高兴。他们在华盛顿做事几年,有的在此地成了家,有的已经接了家眷过来,也有的几个人聚在一起过年。 只有钟欣愉没有去处。本来是要大家轮流值班的,但她自愿每天都来,应付一些信件收发的杂事。如果程先生临时有什么需要,从纽约发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回顾问室,也不致于找不到人。 那几天,公事房里总是很清净,没有人声,也没有香烟的味道。窗外是萧瑟的园景,树都褪尽了叶子,草坪一片枯黄,而且也不会再下雪了。冬天已经过完,但春天还没有来。 钟欣愉仍旧像平常一样,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记录上海电报过来的汇价,看远东各地的报纸,检索出有用的信息。 极其偶尔,她从资料和打字机上抬起头,恍然不知年月,错觉光阴好像被无限拉长,公事房里的一天,世上已是千年,只剩下她一个人。直到看见墙上那几面挂钟,其中之一调的是中国的时间,才意识到农历虎年已经过去了,这是己卯年的正月初一。 法币挺过了 1938,和她所料的一样。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张五块钱,对着那张钞票上的孙中山说:新年快乐。话说出口,却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巧合,抑或是命定。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接到门房打上来的电话,说有人找她,正在楼下等着。 她只当是递送材料的邮差,撂下听筒,顺楼梯下到底层,一直走到门厅那里,却没见有人挎着绿色邮包。 当时是傍晚了,外面很冷,天已经黑下来。 她正想去找门房问,听见有人叫她:“欣愉……”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从休息室那边的沙发上起身,朝她走过来。他栗色头发,蓝眼睛,很高,也很瘦,身上穿着大衣,好像还带着户外的冷气。 黄铜吊灯的光照亮他的脸,门厅里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van!”她开口道,也是轻轻地,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他们走到一起,又慌手慌脚地去找一个角落,为了不碍着别人的路。 不等站定,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你了。”他跟她讲汉语,目光没有一秒离开她的脸。 “什么”她没懂他的意思。 “我看到你了,”他重复,低头笑了一下,还是从前腼腆的样子,“在报纸上,桐油借款的新闻,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她简直不敢相信。报纸上根本没提她的名字,照片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她站在后排角落,太小太小了,就算用上放大镜,大约也只能分辨出黑白灰的点子。 但他就是看到了,一眼认出是她,不由分说地赶到华盛顿,四处打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拥抱在一起,毫不介意周围人的侧目。年少时那一小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包括最后分别时的不愉快。 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坐在唐人街聚贤楼的小包厢里,屏风上的图案映到他们身上。外面在舞龙,鞭炮一串串地炸响,忽然就有了新年的味道。 艾文告诉她,自己现在住在纽约,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研究所里读一个历史方向的博士学位。 钟欣愉笑起来,像他这样一个人,淹没在故纸堆里,读那些遥远的故事,实在是太合适了。就像从前一样,她忆起杰米的书房,以及他们躺在烟榻和地毯上看书的时光,当时的情景竟还历历在目。 她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在上海读书,在宾州读书,到华盛顿来做事,简单到乏味的地步。 但是没关系,他们半斤八两,互不嫌弃,也无所谓有没有话讲,反倒是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地聊下去,甚至抢着说起来。汉语,英语,洋泾浜,这一顿饭上说的话或许比她几年以来的都要多。 当晚,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距离顾问室或者她住的地方都很远,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经济上的缘故。但少爷到底是少爷,并不介意把穷说出来,他简单地向她说明:“我现在自己生活。” 她点头,又笑了。是因为这奇特的反差。过去,有十几个中国仆佣照顾他,二十四小时不断人,美童公学的校服一丝皱纹都没有,胸前别着异常精美的印度绣徽章。现在,他自己生活,大衣袖口有磨损的痕迹,衬衫领子洗得很干净,但显然没烫过。她觉得很好,这些细节让他看起来像个落拓的诗人。 第103页 第二天一早,他不得不走了,是为了赶回纽约工作。 她一直送他到月台。临上车前,他这样问:“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 “当然。”她坦荡地回答,也许太坦荡了。 “我是说……”他却调开目光望了一眼即将出发的火车。 来得匆忙,没带剃须刀。她看到他腮边浮起青色的胡茬,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了。还有,那一段未曾开始的恋爱或许并没有被遗忘。 她一时怔忪,又说了一遍:“你当然可以来看我。” 他笑了,再一次拥抱她。个子高了那么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带离地面。温暖的呼吸喷在她颊边,那感觉与周遭的残冬形成鲜明的对比,叫她情不自禁地流连其中。 直到火车鸣响笛声,列车员吹着哨子最后一次提醒。他不得不上车,被其他人赶着往里走,走了一截,又凑到窗口来看她。 她笑起来,迁就着他似地,在月台上跟着走了一段。列车的速度快起来,车厢带起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围巾。忽然间,她又有年少时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演电影。 重逢,离别,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脚下是个圆台子,好让摄影机拍下旋转的画面。 她想要倾情投入其中,却又觉得一部分的自己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着这一幕幕,脸上带着疏离且冷嘲的表情,说:你啊你啊。 隔了两个礼拜,艾文又来了一趟华盛顿。 从纽约到这里,将近三百英里。他礼拜六坐通宵火车过来,礼拜日待一个白天,夜里再回去。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起出去吃饭,吹着初春的冷风在外面散步。 大约是进进出出被看见过,又或者是因为平常那些电话和电报,同僚中间很快在传,钟小姐交了男朋友。但他们都不认为她会结婚,甚至觉得她可能是被人骗了,因为对象竟是个洋人。 这推测不无道理。倘若对方是个正经人,娶个华人太太等于自绝于原本的社交圈子,不管是生活还是职业,都会大受影响。倘若对方不是正经人,钟小姐又没什么财产,显然也没必要跟她走到结婚的那一步。到底都是学经济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些传言,就连钟欣愉也听了个大概。她庆幸程先生不在,否则势必会过问,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 其中的利害,艾文应该也是知道的。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比朋友多那么一点。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二月,日军登陆海南岛。 三月,南昌失陷。 到了四月份,程佩青一封电报过来,要钟欣愉到纽约去协理桐油公司的事情。 与她同行的是秦未平。 他们在火车上坐一个二等车厢,位子是面对面的,总要讲话。为避免尴尬,钟欣愉随身带了一本侦探小说到车上读。 可列车启动不久,书才翻了几页,秦未平便开口与她搭讪,没头没脑的一句:“钟小姐知道的吧,中英平准基金开始运作了。” 钟欣愉看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为了维持法币汇率,重庆方面向英国举债 1000 万英镑,在香港设立了一支中英平准基金,这个月正式开始运作。这对研究员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闻。 秦未平却继续道:“你写过一篇报告,是关于法币汇率的。” 钟欣愉怔了怔才问:“……你看过”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还记着。尤其是秦未平,应该是不知道的。她把报告交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加入顾问室。 但秦未平只是看着她点点头,不作解释,也不评价。 她猜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且对话到此为止,便又低下头去读书。 可秦未平却又问:“你真的认为,日本人用联银券替代法币的计划不会成功” 钟欣愉再一次抬起头,意外这人还真读过,吃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只好简单把文中的思路给他说了一遍。 自发行之初,民国政府便规定法币可在各大银行换取外汇,哪怕战时汇率下跌,在平民心中仍有不错的信用。为了吸引沉淀在民间的存量法币,日方也规定了联银券可以一比一换取日元。虽然这一兑换规则是有限制的,但钱商们一旦嗅到利润的气味,总会想出办法做起套利交易。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跟她当初预测的一样。在过去的一年里,不断有人将法币私运到华北去换联银券,再换成日元,再带着日元到日本换美金,最后回到上海用美金买入法币,由此完成一个循环,利用各地黑白市场的利率差,赚取其中的汇兑收益。 就这样,虽然法币的汇价一直在跌,却在日占区久禁不绝。日元也因为在本土被大量卖出,而跟着法币一起不断贬值,颇有一种要入地狱,就一同入地狱的架势。情况甚至严重到在日本国内引起恐慌,报纸上关于“圆安问题即”円安“,日元贬值的意思”的报导连篇累牍,大都在疾呼战胜国的货币怎么可以不及战败国 “你怎么知道的”秦未平蹙眉,思索,却又带着点笑容,“顾问室定期收到翻译过来的日本资讯,但大都集中在军政方面,经济上也从没跟联银券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过。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啊……” 不管他是揶揄,还是真心赞美,钟欣愉仍旧平淡地回答:“华盛顿日本大使馆附近有个文化联谊会,附设书店,可以买到最新的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第104页 “你懂日语”这下轮到秦未平意外。 “只会一点点,为了看资料现学的。”钟欣愉解释,不想引起误会,好像她瞒着其他人在做什么要紧的研究。顾问室里一向很忌讳这个。 秦未平却全无所谓,仍旧关注在那篇报告上,又问:“但黑市真的可以达到那样的体量吗” 事实已经给出了答案,钟欣愉只是反问:“你多久没回国了” “那真的是很多年了。”秦未平笑起来,猜她准是想到了他履历上那一排美国学位。 钟欣愉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老秦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没了那种中年气,显得安静,敏捷,甚至连目光都变了。他是真的读过她写的东西,也是真的想跟她聊一聊那篇报告。 于是,连带着她也变了,竟然没有一笑了之,一环一环地给他解释,租界里的各路游资,犹太帮,宁波帮,温州帮,甚至还包括在虹口小东京开两替店的日本人,那个她曾经熟悉的地下世界。他认真地听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钢笔,找不到纸,便随手拿过她那本小说,在扉页上写写划划,一点不跟她客气。 两人甚至都没注意到火车已经停了站。窗外阴霾,就快下雨了,车厢里亮着灯。月台上有人经过,隔着玻璃看见一对男女聊得那么投契,但一定猜不到他们在谈什么——几千公里之外,蚁群一般的钱商们,不可计数,不可控制,却又都遵守着一条铁则,铜钿。 等到全部讲完,秦未平叹服,把笔往台板上一掷,看着她问:“那接下去会怎么样” “去年十一月,大藏省已经下过命令,用军用票收回日元,但效果不大。接下去,他们应该会彻底切割联银券和日元之间的比价,实行浮动汇率。”钟欣愉回答。 秦未平却道:“这结论你报告里已经有了,我是问,几时” 钟欣愉语塞,觉得这人是在跟她抬杠。她其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用了模棱两可的表达:“快了,可能就在这几个月。” “快了是多快”老秦却像是非要逼出一个确切日期似的。 “第二季度。”简直就是中了他的激将法,钟欣愉终于说出来。而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底了。 秦未平也终于满意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钟欣愉诧异,但下一句却又脱口而出,“赌什么” 老秦看着她,答:“一顿饭,怎么样” 钟欣愉也笑了,她其实根本不想跟他吃饭,却不知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下了。 第56章 五千年 火车到达纽约,秦未平和钟欣愉住进下城勿街上一家华人开的旅馆,见了程先生,又一同去桐油公司。 公事房就租在附近,一切都要从无到有。虽然有本地的华侨朋友帮忙,但接下去几天的安排还是非常繁忙。 钟欣愉给艾文打去电话,为着避嫌,不许他过来,说等手上事情忙完,再约见面。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公使也来了,说是正在纽约大学里演讲,主题虽然是中国古代史,但目的当然还是为了宣传抗战,以史为鉴嘛。 餐桌上,公使问起他们住在哪里公司办得怎么样程佩青一一回答。 公使听得笑起来,说:“我跟你们也差不多。代表上回看见我就问,你怎么不住得好一点呢Carlyle 或者 Plaza,平常走动起来也方便。把事情做成才是最重要的,别尽顾着省钱。我跟他说,我这个公使啊,说起来是外交人员,实际上一个月薪水只有法币一百九十块钱。按照现在的汇率,折合美元连五十块都不到,要不是在大学演讲,有校方招待,我吃的住的还要自己往里贴,当然省一点是一点。你看你看,就这半年多的功夫,我头发都白起来了。” 程佩青只是笑笑,不知如何评价。钟欣愉心里也有些感想,她对经济数据是再清楚没有的了。月俸五十美元,也就差不多是这两年美国人的平均收入。作为一国公使,的确有些委屈。可要赞这是自寻出路的高明,倒也说不出口。 还是秦未平接了话茬,惊喜地问:“代表也在此地吗哪里下榻” 公使回答:“人家在上东区有公馆,当然是住在自家地方咯。” 秦未平深表艳羡,照例又要约打牌。公使欣然应下。两人说说笑笑,这才把餐桌上的空档填满了。 吃过饭,便开了牌局。此地没有别人,连钟欣愉也被拉上凑数。 程佩青尚在替她托词,说:“钟小姐不会打麻将。” 秦未平却道:“那我们今晚就打扑克吧。钟小姐学金融出身,不可能不会的。” 钟欣愉不知道这算什么逻辑,但碍着公使的面子,不好强推。 也是任性,她连着赢了几局。公使钱输多了有点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讲,唠唠叨叨的话多起来。 钟欣愉自知不能太过分,又存心反着来,就为了把钱输回去。不料公使看她两张明牌。一个 4 一个 10,臭得不能臭,却敢两倍三倍地往上加注,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底牌,反而当即弃了,又让她赢走底池里的钱。 钟欣愉无奈,望了一眼秦未平。这人倒也会意,那之后便处处提点些,总算让公使把钱都赢了回去。虽然最后算总账只是不赔不赚,但因为有过那一场起伏,公使自觉手气不错,牌技更是精湛,玩得很高兴。 第105页 夜深,三个人把这位贵客送到旅馆楼下,上了出差汽车,这才能回各自房间休息。 程佩青也是看得懂牌局的,走在楼梯上就笑起来,轻声道:“你们两个啊……” “我就说了嘛,懂交易的没有不会打牌的。”秦未平应了一句,又是不着痕迹地恭维。 钟欣愉顿觉这人说话功夫实在了得,但这一晚上也是值了,就算博程先生一笑吧。 等回到房间,她不禁想起在火车上和秦未平之间的那一番问答,以及这一整晚从酒桌到牌桌的情形。忽然觉得自己白天大概真的是错觉了,老秦明明还是那个老秦,一点都没有变。 又或者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秦未平这个人跟谁都聊得来,其中当然也包括她。就像他知道公使喜欢听什么,程先生又喜欢听什么,他也只是在拣她要听的话讲罢了。 忙了几天,桐油公司的事情暂告段落,钟欣愉得空与艾文见面。 两人尚在男女交往的尴尬阶段,想在一起,又得避嫌,总要找个公共的去处。艾文于是带着她坐东河渡轮,看过沿岸曼哈顿的城景,又去法拉盛看世界博览会。 据报纸上说,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主题是“建造明天的世界”。 会场中心便是东道主的展馆。门口立着美国钢铁公司制造的巨型不锈钢圆球,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地球模型。后面是座高塔,须得经过回旋的天桥进入,看起来就像科幻小说里的插图。其中陈列的展品有尼龙、录音机、塑料、磁带、彩色胶卷,甚至还有摄像机和电视机。 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用那套神奇的设备录下了开幕式,在许多台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这同样也是人类的第一次。 根据说明册的介绍,中国也参展了。他们按图索骥找到那里,才发现是当地华侨搭的一个台子,请了几个武师过来表演中国功夫。 那种荒诞的割裂感,让钟欣愉许久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会场中心的那块石碑。开幕之前,那里曾埋下了一颗时间胶囊,里面有爱因斯坦写的《致后人书》,给五千年之后的人类。 五千年之后,6938,未来。 那会是怎样的未来谁的未来是否会有一部分的文明已经成了博物馆里的残尸 搭渡轮返回曼哈顿的路上,天气很好,水面倒映着层层夕阳的霞光,许多人在甲板上看风景。而她不自觉地沉默,一直静静地坐在船舱里。 艾文觉出不对,摇摇她的手,看着她问:“怎么了” 她这才回神,笑对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隔天返回华盛顿,程佩青和秦未平都在,她便也没让艾文来送火车。 艾文只在电话上问了她什么时候走,要她到达之后发电报给他。钟欣愉有些过意不去,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她不正常。 所幸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琐事。当时已经跨入五月,回到华盛顿之后不久,顾问室便收到国内寄来的材料,日方果然割离了联银券与日元之间的比价,开始实行浮动汇率。与她的预测一模一样。 程佩青在一次会上说了这件事,让大家都去读一读钟欣愉作的那份报告。 这让钟欣愉十分意外,更有些感动。到那时为止,距离报告成稿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她只当石沉大海,除了被秦未平看见过,再没有人关心了。原来程先生也是仔细读过的,而且一直都放在心上。 会后,她的报告在同僚们手中传阅。 有的翻过几页便搁下不看了,有的试图挑出她分析中的错误,查过数据,又作罢。报告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读到得迟了些,更像是马后炮。且时机微妙,另一些议论因此产生出来。 那一阵,日元跌到顶不住,法币的汇价也同样面临巨大的压力。才刚开始运作的中英平准基金仅四月份一个月就已经烧掉了 200 万英镑,五月的形势更加严峻,预估的支出直逼 500 万。这支区区 1000 万镑的基金显然并不足以消弭汇市的波动,为了维持法币信用,重庆方面又在与英方谈判,向英国政府请求追加资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说,上面同时在与美方商谈,另外成立一支中美平准基金。和中英平准会一样,也设在香港。到时候,除去中、中、交三行派代表列席,顾问室也会抽一个人去担任中方秘书,负责日常事务和交易的细节。 有人联想到会上程佩青对钟欣愉的称赞,在背地里说:“你觉得……这算不算在给某人铺路啊” 对面即刻会意,但并觉得不稀罕,笑着反问:“这种事,给你去,你要去么就让那二位去争好了……” 留美读经济的大多有些家底,此地的工作也算安闲,名声又好听。还是要感谢公使,说他们是征战最远的军队,不能回头的过河卒子。这时候回去远东,自然比不上留在华盛顿。 那人果然摇头笑起来,可嘴上还是说:“有英国人守在那里,香港总不会有事的。至于工作嚒,也不过就是看看行情,打打电话,每个月出一份月报,三个月一份季报罢了。” 对面又答:“可人家有上面的关照,在这里一样过得蛮好,何必去香港呢” “也是,哈哈,也是……” 钟欣愉从外面回来,恰好听见这几句话。 第106页 二位上面的关照是指她和秦未平嚒原来,他们倒成了对手了。 她什么都没说,去自己位子上坐下。 那两人看见她,稍稍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把椅子转过来,手里翻着她的报告,笑着恭维:“没想到钟小姐对外汇套利懂得这么多呀!” 赞美或是揶揄,钟欣愉没太在意,只是谦卑地对他笑了笑,回身继续案头的工作。 但也是在那一刻,她脑中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是啊,她懂套利,懂黑市,就是不晓得要开口替自己讲话。 她知道那是谁的语气。 程佩青大概也听到些传闻,很快单独找她谈话。 两人在楼下花园里散步,四周是华盛顿晚春的风景,满眼青翠的颜色。 “平准会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吧”程先生问。 钟欣愉点点头,心想,原来是真的。 程佩青又道:“不用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你不止这一点眼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话出口又怕她误会了,以为派往平准会的人选已经确定,再补上一句:“还没有那么快,谈判才刚开始。在我看来,以你的能力,胜任这方面的工作一定不成问题,只是……” 程先生没有说下去,但钟欣愉猜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别人不一定会这样想。 只是那些事吃力不讨好,你确定想做吗 只是时局如此,你或许还是应该留在这里…… 而她点了点头,仍旧像平常那样笑着说:“我听您的安排。” 是实话。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且,这支中美基金能否成立也还是个问号。 程佩青看着她,笑着说:“欣愉,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却还是觉得惭愧。也许程先生是指她和父亲一样都不太喜欢说话吧。但父亲的沉默背后是有坚持的,而她,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那天晚上,秦未平来请她吃饭。钟欣愉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赌局。她赢了。 老秦带她去了个小馆子,灯光昏黄,门面老旧,菜单上只有烤鸡和奶油豌豆,周围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倒也没人注意他们了。 两人找位子坐下来,老秦便对她解释,说:“我这一向打牌输多了钱,抱歉只能这样了。” 钟欣愉听得笑出来,倒也不觉得拘束。 他们各自点了食物,还没送上来,秦未平突然问:“那以后呢” “以后”钟欣愉不懂他指什么。 “联银券不成功,他们还会怎么办总不见得就此作罢了吧”他笑起来。 钟欣愉略略语塞,没有回答。 “公使这个人……”秦未平还是戏谑的口气,“但有句话说得挺对,我们得以史为鉴,两国相争,从来少不了金融战。” “所以呢”钟欣愉看着他问,总觉得他话讲了一半又留一半。 “所以,”秦未平也看着她,“下一步,日本人还会做什么呢” 钟欣愉沉吟,片刻才答:“让我想一想。” “好,”秦未平点点头,说,“你应该想一想。” 此后的那顿饭,她几乎没怎么说话,感觉就好像是在推演一个棋局,让她深深沉迷其中。 以史为鉴。 古罗马皇帝尼禄曾经在银币里充铅。 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中仿过波兰的兹罗提。 拿破仑下令制造奥地利先令和俄国卢布。 独立战争时期,英国造过美国的大陆钞。 到了南北战争,北方联邦也印了不少南方邦联的钞票。 在中国也一样,金人造过南宋宝钞,倭人铸过元朝的铜钱。 1903 年,日本浪人印了三十万假币,使得当时才刚成立的中国通商银行信用大跌。 还有 1912 年,中华银行…… 她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甚至早已有了想法。之所以没写进报告,只是因为触及到了一些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没关系的,她这样对自己说。就算她不提,上面也一定会想到。比如秦未平,不是已经想到了么这么多人,并不差她一个。 1939 年世博会 第57章 世界首富 很快,夏天就来了。 重庆遭遇大规模空袭,日本宣布封锁中国沿海区域。 汇市也是险象环生。中英平准基金正在以每个月几百万镑的速度被消耗着,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自顾不暇的困境。数次维持汇价,又数次放弃维持。重庆政府要求中、中、交三行追加了一部分投入,向英方提出希望他们也增加新的认款。但英国也是真的缺钱,或许还认为于事无补,一直没有同意。 到了七月中,形势最为紧迫,平准会损失惨重,基金仅剩下最后两百万镑。 过后回溯交易明细,顾问室里的研究员也曾发现过一些问题,比如平准会预设的防守仓位和几次敞口头寸似乎都受到了日本方面的精准狙击。但当时市场上的空头压力的确不小,华盛顿和香港相隔遥远,两者之间也不存在隶属关系,涉及的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事不好深究。 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加紧游说,希望美方也向中国提供平准基金借款。 理由是很充分的,恰如重庆一封封追过来的电报里所写——倘若法币崩溃,势必严重影响友邦在华利益,尤其是美方在太平洋上之威望,必大受打击,故不宜稍有顾忌,应立即增援,消弭汇市波动。 第107页 只可惜这要求一经提出,美国财政部便简单明了地给予回复——信用贷款或可商讨,现金支持绝无可能。 这是美方一以贯之的立场,算不上意外。 而正如程佩青所说,海关税早在人家手中,现在连桐油也没了,他们还剩下什么谈判的筹码呢到了这一步,顾问室里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听天命,尽人事。 那段时间,大学正放暑假,艾文更加频繁地跑到华盛顿来。钟欣愉也因为桐油公司的事情,常有机会到纽约去出差。 两人走得更近了,几乎每个礼拜都会见面。 艾文带她去了他住的地方,不曾进门,只是附近散步。那是在曼岛上西区的晨边高地,一边是哈德巡河,另一边是黑人哈莱姆区。 他们沿着河岸走。盛夏的阳光堂皇地照下来,河水和天空蓝成一色,水边苇草萋萋。她穿着宽松的竹青旗袍,他则是一身白色亚麻西装,戴着拉菲草帽,看起来倒是很相配的。 多数时间都是艾文在讲话,絮絮地把研究所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比如他们明明是在研究中国历史,却总有人认为英文撰写的资料更加可靠,更有价值,哪怕只是一则旅行者日记里的只言片语。理由荒唐以至于可笑,其实只是因为不少学者根本没法读懂汉语。 “你说是不是笑话”艾文问她,“既然研究中国历史,必定是中文的记录更多,怎么能因为英文材料稀少就认为它更有价值当然,收藏价值是有的,但历史研究的价值呢最多只能反应当时一个外乡人的观感吧。如果用这种方式去观察,那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西方人理解里的中国,事实上的中国可能完全不是那样的……” 钟欣愉静静听着,点头赞同他的说法,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个遥远文明的符号而已。他思念着的,看到的,喜欢的,是他理想中的中国女郎,甚至是对家庭实施叛逆的一个象征。而事实上的她,其实完全不是那样的。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顾问室里的事,她不大能讲。倒不完全是因为保密上的要求,而是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每天在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偶尔回想起从前在女子银行的时候,虞经理最反对女人结了婚不出来做事,认为圈在那样一个小环境里,整天面对着的只有丈夫孩子和家务事,磨啊磨地,磨个几十年,越磨越没志气。 当时,她认为很对,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了些别的感想。其实,在外面做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就那么一间公事房,几张写字台,几个人。哪怕读过许多年的书,都有很好的文凭,却照样会为了上面的一句话,一则任命,在背后议论着,结联盟,使绊子,猜来猜去。 然而除了工作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但这倒也正显出艾文的好处,小时候认得的朋友,哪怕什么都不聊,就那么走一走,坐一坐,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们会找一片树荫下的草坪野餐,而后坐在一起看书。不远处是大学建筑前面的喷水池,家住附近的男孩子们脱到只剩短裤,正在水里嬉戏。女人们头戴遮阳帽,身上穿着各种颜色的棉布连衣裙,露出微微晒红了的皮肤,一路谈笑地走过去。 太美好,也太宁静。她闭上双眼,任由思绪抽离,等再醒过来看到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竟然会睡过去。 “其实只有一会儿……”他看着她笑。 相视的那一瞬,时间含糊了。像是回到从前,杰米书房里的那张地毯上。那种安稳之感,许久不曾有过。他靠近了吻她,手里的书掉到草地上,倒扣在那里。柔软的唇,干净的气息,一只手抚弄着她元宝领下面的珍珠盘扣,一粒,又一粒。她看到他身后的天空,蓝得好像孔雀的尾羽,忽然忘了那种怀疑,或者说即使有,又怎么样呢那种蓝,她过了很久很久都还记得。 下一次见面,是艾文去华盛顿。钟欣愉下班迟,给了他钥匙,让他去她住的公寓里等。 结果回去一看,他正从水槽底下钻出来。是从门房那里借了工具,在给她修理渗水的管道。还有窗帘脱钩的那一截,已经挂上去,天花板上乳白色玻璃灯罩里的灰尘也擦干净了。虽然搞得有些狼狈,身上湿的脏的一片,但还真让他都弄好了。 “你这是嫌我懒吧”她存心问他,叫他脱掉衬衣,拿去洗了污渍,再用烫斗熨干。 他穿着白背心在旁边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是我想帮你做。” 她低头熨衣服,没有回应。心里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她看到他现在的不同,他可以照顾她,替她做一个家庭里男人做的那些事。他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让她看到许久以前的那个少年,胳膊相叠趴在她边上,随便一句话都会脸红。 这两方面组合在一起,叫她不得不感动,甚至觉得过去那些年的孤独都万分值得,该有的一切,命运似乎都给她留着呢,就像是存钱。 再到纽约,她便也去了他的公寓。 一座七层楼的棕石建筑,没有电梯,住客几乎全都是年轻学生。他住三楼,房间收拾得不算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的居所。洗过的衬衣挂在浴室里,桌上、地上、书架上都堆着书,为了多放一些,全都横着叠起来,又因为太重,把隔板都压得弯折了。 第108页 两个人厨艺半斤八两,一起在煤气炉上煮米饭,烧菜的时候把食材和调料全都放进锅里,而后再开火。用的是她从唐人街买来的佐料,倒还真凑出了一点上海味道,让他们想起杰米家里帮佣的阿妈。然后相对坐在灯下,围着小餐桌一起吃完,再出去散步。 大学附近有不少酒吧,天气热,沿街的窗都大开着,有人从里面看到艾文,叫他的名字。 那一刻,钟欣愉是怔了一怔的,不知道该不该不着痕迹地与他分开,然后装作互相不认得。 但他只是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带着她走过去,替她做了介绍:“这是钟小姐,钟欣愉。” 那一桌都是他研究所的同僚,以及同僚的女伴。几个人都有些稀奇地看着她,也是怔了怔,才邀请他们加入,一起喝点什么。 他问她的意见,她点头说好。于是,两人坐下来。像是一场考验,却又平常得波澜不惊。 酒桌上什么都聊,他们两个不怎么开口,但也不觉得尴尬。夏夜的空气漫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有学生推开桌椅开始跳舞。旁边只一把吉他、一支萨克斯风伴奏,却也足够了。 钟欣愉静静听着那支爵士舞曲,忽然出神。 直到听见同桌有个男人在讲:“……殖民者不必学习当地的语言,这是大航海时代就开始的传统。” 艾文并不反驳,只是轻触她的手肘,看了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相视而笑。 她喜欢这种态度。他没有试图去扮演一个白骑士,不把她藏起来,也不把她当作奇怪的东西来展览。她曾经以为他做不到。 也是怪了,那一刻,艾文好像也想到同样的问题,忽然凑到她耳边说:“过去的那些事,分开几年之后,我才开始理解。” 他一直都记着。 和那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一样,分别时的不愉快其实也没被忘记,只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同时静了片刻。 “欣愉,”他看着她,用汉语说,“你想念我吗” 她不答,也看着他反问:“你猜中国人会怎么表达” 他想了想才道:“渐远渐无穷,迢迢如春水。” 她笑起来,又问:“那你呢你会怎么表达” 他朝她伸出手,说:“跳舞吗” 她把手交给他,跟着他站起来,和他一起接受陌生目光的检阅,并不介意别人如何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吉他和萨克斯风正奏着一支她没听过的慢三,轻轻缓缓。她靠到他身上,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演电影,而知微坐在她目光边缘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但这一次,她只是微笑,默默不语。 九月,德国闪击波兰,欧战爆发。 绥靖是绥靖不下去了,英法两国先后对德宣战,战争的阴云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情,却又像是古代故事里的围魏救赵,法币的压力突然就变得没有那么大了。 顾问室的游说还在继续着,只是卖点从“在华利益”、“太平洋上之威望”变成了“美国自身的国土安全”。白宫方面也有人开始这么认为,支援中国人抗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投资,等于在远离他们本土的地方有了一条防御前线。 钟欣愉想起程佩青曾经的自嘲,说跟美国借钱,就像是在讨饭。现在大约好了一点,因为事情已经成了美国人两派之间的争论,只需要跟着白宫去说服财政部就行了,让他们相信资助中国抗战是当前最经济的做法。简而言之,你出钱,我出命。 而眼下中国最脆弱的环节就是财政金融。可以预见的严重通胀势必造成可怕的结果,对战局非常不利。 于是,中美平准基金的事又被提起来,以一种异常缓慢的节奏来回拉扯着。 公使请求,委员长呼吁,美方深表同情,强调他们已经以信用贷款的方式充实了中国的外汇储备,但不太相信中国能够实现对货币制度的绝对控制,而且提供平准基金贷款也有违“中立”的原则。 就这样一晃到了年末,又一晃到了新年的三月份。中英平准基金一年期满,仅剩 200 万镑余额。再加上汪伪政权建立于南京的消息传出来,汇市再度陷入恐慌。面对狂热的卖单,平准会不得不又一次放弃维持。 汇市严峻,法币连连下挫。英国人自己打仗打得焦头烂额,虽然同意延长原协定,但信心大受影响,始终态度消极。汇丰仅供款 100 万英镑,麦加利干脆拒绝再拿钱出来,最后还是由中中交三行补齐亏空,总算达成了增资草案。 美国这边仍旧做壁上观,驻美谈判的代表团也只好先办个慈善募款会。 那是在纽约上东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钟欣愉替程佩青准备了演讲稿,又在会场帮忙,张罗了大半天。 临到晚会开始,她在门口放签到簿,正好看见秦未平走进来。 老秦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闲聊似地对她说:“还记得上回和公使一起打牌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钟欣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别又是要拉她做陪客。 秦未平却不等她回应,直接给了解释:“那回说的就是这里。”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公使的确说过的,代表在上东区有公馆,是自家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儿啊。 第109页 东河边的楼顶大宅,包圆了最高的两层。门厅、客厅、饭厅、跳舞厅,宽绰的大理石楼梯盘旋而下,一扇又一扇的大落地窗。傍晚日落,风景绝美。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窗外挂着一轮新月,沉沉暮色下依稀能看到对岸的灯光,还有河上开着的船,水波映着月光,悠悠潋滟。 秦未平却还没说完,继续道:“这一整栋其实都是代表他们家的。自家人住几套,余下的放租。当初请了人来装潢,外面就都在传,说连厨房的墙壁上贴的都是金叶子。” 钟欣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她刚才进过厨房,并没有金叶子。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这地方本来就是寸土寸金的。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腹诽,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这一阵,我和程先生在美国财政部讨饭,人家拿我们打趣,说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在你们国家,他借了多少钱给你们的政府抗日呢” 言罢,自己先笑起来。 这算是个笑话吗钟欣愉疑惑,不懂秦未平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像是在暗讽。可等到宾客渐渐来了,却又看见他跟在全权代表身后,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她只觉好笑,心里说,这算什么呢难道是怕她太逢迎了,抢了他的风头吗 也是觉得累了,做完签到处的工作,她便去和程先生打了招呼,说要提前离开。程佩青见她面色不好,让她坐他雇的汽车回旅馆去。她道了谢,搭电梯下楼,站在那个金色的小笼子里想,这一夜的募捐所得,或许也会被存进花旗银行的某个户头,变成曼哈顿什么地方的一座公寓,变成通用或者美孚的股票,根本不会离开美国。 许久以前,在沪江大学的课堂上,严教授就对他们说过,大清其实亡于金融上的崩溃。到了最后的时刻,那些个呼号着“为祖宗社稷万死不辞”的遗老遗少们,宁愿不要大清银行的利息,倒给管理费,也要把家产全部存进汇丰银行,好让他们在租界买地,或者干脆下南洋去买橡胶园。就像船沉之前奔逃上岸的老鼠。 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也许,只是也许,未来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从那栋房子走出来,她没有坐程先生的汽车回旅馆,而是去了晨边高地,艾文的公寓。 她站在门口揿电铃,他出来开门,看见是她便是一阵惊喜,却也知道她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问,伸手拉她进来,关上了门。 “没什么,”她笑着摇摇头,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第58章 只能是我 原本是预备等艾文毕业再订婚的,但既然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事情难免变得急切起来。 艾文挑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带钟欣愉去公园野餐。篮子打开,里面除了三明治和保温壶,还有个丝绒面儿的小盒子。 其实已经等于明说了。他握着她的两只手,单膝跪下,却又变得有些口吃,像小时候一样。见她笑出来,才镇定了一点,开口跟她说汉语,很郑重地样子。 “欣愉,”他看着她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要是搁在从前,她一定会反过来问他,你仔细想过吗别人会怎么看你但现在不会了,她知道他不在乎。 要是搁在从前,她一定不会答应,因为明知这件事会带来无数的麻烦。现在麻烦照样有,但她还是回答:“我愿意。” 求婚这回事往往就是这样。明明早就能预见到结果,等到真的发生,却还是惊喜交加。他们拥抱在一起,彼此亲吻。脑子里昏昏的,好像说了很多话,过后却又都不记得了。直到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才开始讨论实际的问题,比如以后住在哪里。 艾文认为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他马上就可以拿到学位,一切刚好重新开始:“如果你留在纽约,我就在这里找工作,如果你要去西海岸,我也可以跟着去。”他记得她说过桐油公司可能要在旧金山设一个分处。 “如果是香港呢”钟欣愉忽然问。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香港,不是已经想好不管了嚒 “我也可以跟你去香港。”艾文欣然回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障碍。 “那你家里人呢”钟欣愉下意识地问。 他们一直当作那些人不存在,直至走到这一步,艾文才跟她说了家里的事。他的父母是杰米遗产最主要的继承人,带着那笔钱回到纽约,在长岛置了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父亲前几年病逝了,关于他们订婚的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母亲,等到结婚之后发一封电报就足够了。 钟欣愉并无异议,毕竟连她自己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程佩青,是因为不确定会得到怎样的反应。程先生也许会说,你有了结婚对象,我就放心了,像个欣慰的长辈。又或者会替她担忧,因为这个结婚对象不是中国人。 但安塞太太还是来了,大概是从艾文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什么,突然有一天,站在公寓外面敲门。 艾文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很早就考虑过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他让钟欣愉进房间,自己在客厅与母亲讲话。 安塞太太却冲过来,拍着卧室的门,对钟欣愉说:“你是来报复我的吗你赢了好不好我说你赢了,求你不要毁掉他,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你不要毁掉他。” 艾文拉住母亲,喝止:“你停下,别再说了。” 第110页 但安塞太太没有停,继续对钟欣愉道:“你以为骗到他就完了吗你知道外面人会怎么说他他以后怎么办你们的孩子怎么办被人骂杂种说他母亲是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如果你以后还想看到我,就别再说了!” 与母亲相比,艾文的声音一直不高,但谁都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安塞太太怔住,而后掩面哭起来,说:“我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艾文说:“我知道你刚刚做完手术,所以我想迟一点再告诉你。” 欣愉不做声,一直静静站在门背后听,脸是热的,手却冰冷,浑身都在抖。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也许所有人都在听,都以为艾文要娶一个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但知微好像也出现了,和她一起站在门背后,脸上带着一丝笑,说你听到了吧她以为你是来报复她的。那两万块,她也记着呢。她也许早就看出来艾文对你的感觉,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干的那些事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中学辍学,去做个售货小姐,从此离他远远的。她以为你完了,你偏偏又活过来,抢走她最要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安塞太太总算给送走了。 艾文开门进来,拥抱了钟欣愉,跟她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笑起来,说:“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但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那么轻松,他自己也一样,只是抱着她说:“我们不需要什么祝福,也不需要在谁的面前演戏。” 这话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她沉默,侧首枕到他肩膀上,也在心里道:对不起。 她甚至想过辞掉顾问室的工作,艾文在哪里找到事,她就跟着他到哪里去。 他们会结婚,然后在一起生活几十年。 他将来多半会在学校里谋一份职业,比如当个不太得意的历史教师,总是拿不到长期教职,只能给混学分的学生上上课,薪水微薄。 而她,多半会在唐人街的小银行里做事,几十年之后,成为白太太那样的资深行员。总是升不上去,却也没人能顶得了她的缺。 他们生儿育女,朝朝暮暮,虽然没什么钱,没什么亲戚,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有。所幸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家庭生活算得顺遂,哪怕争吵,也只是克制地绊几句嘴。但那个念头会浮上来,一定会的,就像浊浪中的暗流——他和她结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对母亲的叛逆还有她,和他结婚是因为爱,还是逃避呢 那段时间,钟欣愉总是在想象此后的余生,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至少这一部分的未来是可以确定的。 就这样,到了那一天。 那是在华盛顿,程佩青正在开会,把她叫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秦未平也在,递给她一张钞票。是法币,农行版的,面值五元。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做得不算太好,纸张不一样,而且成色太新了,根本没经过做旧。” “就是因为太新给人认出来了,”秦未平笑了笑,说,“钟小姐很懂钞票啊。” 钟欣愉解释了一句:“我从前做过几年银行柜面。” “是啊,”程佩青附和,“就是因为这个,才叫她来看。那时候租界里十几种钞票在流通,柜面上做过的,个个都是专家。” 钟欣愉不想继续无关的话题,还是看着那张钞票,直接问:“哪里来的”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不是她应该出席的会议。 但秦未平却开口说:“上海,一家名字叫明华的贸易公司,主要做粮食和棉纱进口生意,还在香港大量采购青霉素和奎宁。他们付出来的货款里有一部分是这样的钞票。” 她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以史为鉴,他早就跟她说过了,果然如他所料。 讨论仍在继续着。在座的还有使馆的军事副武官,渡海寄过来的材料全都摊在桌面上,有文件,也有照片。 “明华公司在日占区各地都设有分处,已经可以确定是日本人发动经济战的一环,直接受他们经济顾问室的领导……” “……华北开办联合准备银行的时候,这个顾问室就已经成立了。我们安排过一个留日的女学生进去做打字员,但很快就被辞退。应该没有暴露,否则也不会只是辞退。日本人在经济这条线上非常谨慎,甚至超过了军事机关。作战参谋部里都有军统的特工,只有经济顾问室始终打不开局面。” “就算进去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你们军统有学经济的情报员吗没受过专门训练,就连情报在哪里都看不懂。” “农行版的法币是上海本地印的,最容易仿制。既然现在暴露了,要禁缴也不难。至于中、中、交行版,要么是美国钞票公司印的,要么是英国华德路,没那么容易能做出来。” “时间还是有的,他们技术上需要改进,据说正在找这方面的专家。” “画师,造纸工,铜版师傅……造币厂的关键人员应该都已经随厂迁到重庆去了吧” “肯定还有其他人。上海那个地方,黑的,白的,什么没有啊” …… 没人让她出去。钟欣愉就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琢磨——开始了,算上研制和印刷的时间,至少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 第111页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张照片,被人从资料夹里抽出来,摆在台面上。 像是离得很远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被监视的焦点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戴一副眼镜。 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他,说:“明华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笔移到旁边,点在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表面上跟一个东欧犹太人合伙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金钞赚钱,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问。 “应该说,是他们正在搜罗的人当中的一个,”武官回答,“军统上海站已经盯上他,底细也都查过。什么背景都没有,如果他跟日本人合作,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除掉”秦未平笑了笑,“这种事,杀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到时候你们未必知道是谁,这条线可就断了。” “那你说怎么办”武官反问,不以为然。 “没有招募过来的可能吗”秦未平却很认真,“你刚刚才说过,你们在经济方面始终打不开局面……” 武官摇头笑起来,亦反过来问老秦:“这种人,向来做的就是黑白通吃,两面收钱的生意,你怎么去信任他” …… 钟欣愉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瞳孔像是在剧震。有那么一会儿,她彻底失焦,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却清楚地知道,在那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面孔沉在薄纱窗帘的阴影后面,只露出一点侧面的轮廓,是知微。 她努力放缓了呼吸,让知觉一点一点恢复,而后伸出手去。 “怎么了”程佩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看着她问。 嘴巴已经张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像是在吞咽什么,迫着自己镇定了一下,指了指画面中的林翼,回答:“这个人,我认识。” 程佩青蹙眉,好像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去找他,我可以说服他。”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说服他,那只能是我。” “你们不是需要一个能够进入日本经济顾问室的人吗我也可以做。”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缓慢地,清晰地。 一桌子的人都看着她,一时无声。她也看着他们,没有丝毫的退缩。眼见着程佩青眉头越皱越紧,而在秦未平那副角质框眼镜后面,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目光。 那天夜里,钟欣愉被留到很晚,在会议室外面等着里面人的一个决定。 隔着一道门,听不见说话声,但她知道他们一定低声争论着,还通着电话。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不确定过了多久,背后的开门声让她一惊。回头去看,才发现是秦未平走出来。老秦朝她摇摇头,反手带上了门。里面还没结束。 她倒像是松了口气,又回到方才的姿势,继续等待着。 秦未平却没走开,踱到她身边,像是有话要跟她讲。她又转过头看他,等他开口。老秦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自己抿了一支,又递给她。 她向来是不抽的,他也知道,可今夜却又不同。手伸过去,才知道一直在细微地颤抖。她接了一支,点燃,抽了一口,烟气直冲喉头,让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本以为老秦会透露一点讨论的细节,结果却没有。他只是等她稍稍平静,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施的故事,要求女人用美人计,手段太过低劣,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堂皇的理由。” 这说法是有些新鲜的。根据那些电影里的故事,女间谍似乎都需要献身,对外的身份不是电影明星,就是艳舞女郎,比如葛丽泰·嘉宝演的《魔女玛塔》,反正绝对不是她这种会计模样的女人,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荒谬可笑。 钟欣愉不能解释,她的动机和计划都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是平静地反问:“那你要跟我换吗” 听起来像是一句冷面玩笑。秦未平看看她,也是真的笑出来。 “我知道会是你。”他又道,仍旧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 “什么”钟欣愉不懂,脑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她解释:“我很早就有预感,你跟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钟欣愉简直要笑,心说你一直觉得我是要跟你抢香港平准会秘书的位子吧最后只是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把烟在窗台上捻灭,转身走了。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回身看了看她的背影,吐出一口烟,又望向窗外的某一处。 一个小时之后,钟欣愉被叫进房间。这一次,是程佩青单独找她谈话。 “欣愉,今天这件事……”他看着她,停顿了很久才说下去,“军统方面会对你做全面的调查。在正式做出决定之前,还会有一段时间。你如果有任何别的想法,我是说任何想法,你不用有顾虑,立刻告诉我,我去跟他们说。” 第112页 她早有风闻,使馆的那位武官其实就是军统美国站的站长,这下知道是真的了。 “程先生,我想好了。”她笑了笑回答,那表情还是跟从前一样。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程佩青追问,也知道这话说得太晚。如果她先单独找他谈,那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她点头,很想告诉他,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当然,这句话也是不能说的。 “是你从前认得的人”他摘掉眼镜,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按着额角,喃喃地说,“当年我真的应该早点找到你……” 钟欣愉听着,没有回答,像是能预感到他的下一句——你让我想起你父亲。 也许是觉得这话在此刻尤其不吉利,两个人心里都惊跳了一下,不敢说出口。 第59章 决定 离开顾问室,已经是深夜了,大使馆的汽车送钟欣愉回去。 她坐在后排位子上,隔窗看着街景。夜幕下,马路空空荡荡,原本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变得与她全无关系。 回想几个小时之前的决定,她的动机或许就是那么简单。武官的那句话仍旧反复在耳边响着——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一个人,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正如她当时所说,如果有一个人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也只能是她。 直至摸到手指上的戒指,她方才想起来,还有艾文。 隔天,便发了电报到纽约去,说是上面开会,要她跟着去做翻译,得有一段时间不能联系,他的毕业典礼肯定赶不上了,原定去注册结婚的日子也不再作数。 艾文以为是官员之间的会晤,地点和事由都不能说的那一种,在电报里回了一句:The delay is nothing, the decision is everything. Love, Evan. 钟欣愉看得笑出来,却又沉沉地心痛。决定。在她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过他。 接受审查的地方也是在华盛顿附近,弗州边上的一个小山庄。和她谈话的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他们让她叙述自己的全部经历,从小时候说起,正过来,再反过去,而后挑出其中任意的一段,一点点地细究。 这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她早已经做过一遍了,把知微的那一部分彻底地与自己分离。 只说她和林翼是在坟山路的时候认得的,他当时是大世界小京班的龙套演员,练功受了伤,病得快要死了,被班主遗弃。房东报了巡捕房,是她做巡捕的父亲救了他,带他去看西医,照顾他,直到他康复,还替他找了一家苏裱铺子做学徒。 后来,她父亲因公去世,她被送进孤儿院,两人就此失散。直到民国十五年,学校停课,她在街上遇到他,这才重新有了联系。他当时手头已经有了些钱,想要资助她读书。但她知道他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又渐渐与他疏远了。 故事是通顺的。甚至在去掉知微之后,显得更加通顺了。她是他的恩人之女,在他最低微最潦倒的时候,替他送过饭,擦洗过伤口。她的确有资格说那句话,如果有个人能说服他,那只能是她。 审查之后,决定下来了。他们也觉得她合适。 她的学位,经历,英语和日语的程度,全都符合这项任务的要求。她的日子也过得极其简单,隔了这两年,再去宾大打听,甚至没人知道她毕业之后的去向,有人说她回国了,有人断言她嫁了人。在顾问室的这两年,她也不曾有过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所有的痕迹都是可控的,能够被抹除的。 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唯一的例外——艾文看到过的那张报纸。但既然上面认为没有问题,她也就没说出来,有人曾凭借那个模糊的影像认出了她,找到了她。是因为抱着一丝侥幸,也是因为害怕会改变上面的决定。 而后,便是训练。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是虚虚浮浮的,就怕有一天使馆的武官突然来告诉她,人已经除掉,一切都已结束,用不到你了。 与此同时又总是转着另一种念头——算了吧,去找程先生,说自己想错了,后悔了。因为这件事肯定不会成功的,像她这样一个人,到那种环境里去,摆明了就是送死。 但所有这些都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现实里,她没有退出,也没有人叫停。 训练继续着,继续着。她还是那个好学生,不管学的是什么——密码,日语,应对审讯的技巧,以及如何使用微缩照相机,甚至还有枪。 有美国专家教她如何在审讯中表现。他们给她讲多希尔法,比如走进来告诉她,你的事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你也许能看出来,这是在套你的话,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但实际上,能在这种时候绝对沉默的人万中无一。作为特工,你反而不能沉默,不能表现得完美。完美反而会让你暴露。 另外还有教官来教她射击,问她,以前用过枪吗 “没有。”她摇头。 那人看着她持枪的动作,却是笑起来,把着她的手纠正,说:“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像个街头混混。千万别横着拿,弹壳会崩到脸上。” 他们甚至给她做了全套的体格检查。 医生对她说了肺部的问题,又问:“你的手臂骨折过” 她怔了怔,问:“什么” 第113页 “你的右手臂骨折过。”医生给她看 X 光片子。她其实看不懂,只见那张负片上有个白色隆起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她回答。 分离得这样彻底,以至于她真的以为那个在土山湾摔断了手臂,持枪对峙过蓝皮的人不是她。但其实知微一直和她在一起。 她的确是个女会计似的小人物,梳髻,穿格子布旗袍,每天伏案对着满纸的数字,但她不仅仅如此。她知道不会容易,却越来越确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 短期训练不过十个礼拜,行动也都规划好了,怎么回国,有哪些任务,每一项有多少时间,如何回报进度。 联络点在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那是军统设在上海的情报站之一。他们会负责消息的传递,以及她任务完成之后的撤离。而在香港接收她消息的人,就是秦未平。 中美平准基金的谈判尚无结果,但老秦到底还是给派过去了,说是做一些桐油出口的工作。不确定哪个是主,哪个是次,反正他竟成了她在这件任务里的上级。 她甚至有些好奇,顾问室里的人这一回又会怎么说,说她到底还是输给了老秦,没争到平准会秘书的位子说老秦的后台比她的硬或者传说其实是她主动退出,辞掉事情结婚去了。女人嘛,总还是得求个稳妥。 但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她发现自己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只是继续往下走着,走着。 等到所有这些安排停当,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需要她解决。 训练结束,她离开山庄,跟程佩青告了两天的假,坐火车去纽约。 她在中央车站的电话亭里翻黄页,查到长岛安塞府上的号码,打过去约了艾文的母亲见面。 要做什么,说什么,都已经想好了,但等到真的去实践,还是脸发烫,手冰冷,浑身颤抖。她只觉荒谬,对自己说: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你怎么去完成那样一个任务呢 她约安塞太太在唐人街见面,那时勿街的路口还立着“天下为公”的牌坊和一道仿制的“九龙壁”,饭店,南北货,接生孩子的妇产科,夹杂着些个可疑的门面,不知是妓院、赌场还是烟馆,汉字招牌到处可见,耳边响着广东话,像是南中国某个城市的老街。 她是故意的,因为安塞太太说过她是个勿街烟馆里的妓女。却又有种失控的感觉,因为这显然是知微才会做出来的挑衅的姿态。 但安塞太太到底还是来了,两人坐进一家茶馆,满目都是陈旧阴暗的红色。 两万银元,她开了条件,杰米留给她的那两万银元。并且锱铢必较地要求按照战前的汇价计算,四舍五入也就是七千美元。 安塞太太笑起来,几乎立刻拿出支票本子,写了一万美元。 钟欣愉坐在对面,看着她笑,看着她在纸上签字。 以至于对方不笑了,反而探究地回望,说:“你这个孩子,有时候真让我觉得害怕。” 钟欣愉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安塞太太一定也看见过知微。艾文却根本不知道知微的存在。 她收好支票,拿出一封信,转交艾文。信是早就写好了的,最俗套,也最现实的理由。如果他们结婚,他势必要跟家庭决裂,职业也会受到影响。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艰难,即使过得下去,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应该会懂她的意思。她是为了那笔遗产来的,但艾文的境况和他家里人的态度让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只拿走她该得的。 他或许还是会像从前那样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也会想起她当时的回答,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无论如何,当他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去了旧金山,然后在那里登上回国的邮轮。 而大使馆里的钟欣愉,会被那位武官彻底地抹去,他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第二天,钟欣愉回到华盛顿,很快就被安排上了飞机。 她在军用机场遇到秦未平,才知道这一程是要与他同行。 临上飞机前,看见他家里人来送行,那个在顾问室里被议论了很久的白人女子,还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应该已经上学了,另一个小一点,四五岁的样子。他俯身亲了他们,而后拥抱妻子,紧紧地拥抱。 钟欣愉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想象中他应该闭上了眼睛,深深嗅着妻子的发香,好把那几秒钟变得长一点。 一直等到起飞,两人才聊了几句。老秦倒不瞒她,说自己的任命表面上是为了桐油公司的事情,但其实与中美平准基金不无关系。日本人已经宣布加入轴心国,美国人的政策也开始松动了。 至于妻子,说是分开了。解释得很简单,因为女人是美国人,又带着两个孩子,不愿意随他去战争中的远东生活。而他在这里又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不舍得不去。 钟欣愉听着,不禁又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拥抱,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关于她的任务,两人几乎没有交流,老秦只是对她道:“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钟欣愉又觉惭愧,她并没有那么高尚的理想,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而已。 秦未平也不多言,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接过来展开,只见白地蓝字,上面印着“凭票祈付,国币五十元,长丰钱庄验兑”。 第114页 “这是一张银票,”他给她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而后才解释,“铺面在上海南市老城,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拿着这个,去那儿找掌柜钱老板。” 她看着他,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给她一张五十块的银票长丰钱庄独立在军统情报站之外的另一个联络点有事又是指什么呢 秦未平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只道:“那是我家的一个旧识,很有些办法,也绝对可靠。” 说罢,便再也没有下文了,侧首看着舷窗外的云。 钟欣愉也是静了许久,才道了一声:“谢谢。” 第60章 我这种人 太阳落下去,光线变得昏沉。江面上起了雾,水波暗淡。一艘军舰正缓缓驶过仁记洋行前面的码头,汽笛拉出悠远的嗡鸣。 钟欣愉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林翼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直到她说完这十年的故事。 他停下来,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结婚呢” 她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就好像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里,他只听进去了关于艾文的部分,就好像在对她说,你跟我这种人讲什么国家大义都是白费力气。 但她也只是顺着他反问:“你希望我留在那里结婚” “你说呢”他亦反问,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在这个房间里,在他们之间,有什么千万不能扰动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只知道我一定得回来。”她也看着他,这句话发自肺腑。 “为什么”他终于走过来跪在她面前,双手拢在她膝头。 可她却又没话了,也是因为不想给他任何自己无法做到的保证。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替她说出答案:“你是怕我做汉奸,给蓝衣社的人杀了” 她仍旧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她要说服他的,从来就不是不去做什么。 “还是说,”他继续猜下去,“那个日本人,鹤原,你是要我去跟他们合作” 她没有否认。 他笑起来,越想越觉得荒谬,说:“要是真给我做出来了呢” 彼此都很清楚,那几乎是一定会实现的。以一国之力仿制另一国的钞票,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那就做出来。”她回答。 “可这到底为了什么呢”他不懂。 “就算不是你,这件事一样也会有人去做。”她给他解释,“但如果是你,至少可以进到那个机构里,把情报传出来。比如仿了哪个版,印数又是多少。重庆方面才能有准备,有对策。” 就像之前被发现的农民银行版五元币,尽管照会了各家银行,验钞收缴,换了新的币版,但还是晚了一步,日方已经用那一批假钞搜购了大量物资,支付了不少汪政府的办公费用。 “但为什么要我去呢你自己也可以啊。”他戏谑地问。 她却是认真地回答:“是他们主动找的你,你更容易被信任。” “信任你们就不怕我两面通吃”他也想到了,果然就是军统方面对他的看法。 她只是平铺直叙地说:“今天的事,你明知道有危险,但还是去做了……” “钟欣愉,”他却又笑起来,说,“你何必呢跟我谈爱国,国爱过我吗仗打到什么份儿上了,要我们这样的人掺合” 什么生死关口,国破家亡,在他嘴里都像是玩笑一样。 “如果说是为我呢”她干脆打断,欠身坐起来,靠近他,伸出手。 他的领带早已经松了,她指尖在那个结上轻轻绊了一下,而后落下去碰到他衬衫的前襟,以及皮带上的金属扣。 他捉住了她的手,呼吸有些微的凌乱,提醒她道:“你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做这件事不用色诱谁……” 两个人已经离得很近很近,她垂眸,寻找着他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不是的……”她含糊地回答,不确定是在推翻自己曾经讲过的话,还是在说这并不是色诱。 但他也远比最初克制,像是将计就计,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目光微沉,又去解她旗袍上纽子。解一粒,抬头看看她,再解一粒,再抬头。一寸接着一寸,浅绿色素缎的衬裙露出来,他伸手进去,像是撬开了一副珠蚌,触到温柔脆弱的内里,手顺着她身体的起伏滑下去,一直到衬裙的边缘,再沿着她的大腿往上。 她忍不住轻蹙了眉头,又被他用拇指抹开,说:“你这算什么英勇就义啊” 她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背靠下去,一只脚踝搁到他肩上。 所有的试探和讨价还价都被暂且抛到了脑后,接下来的一秒,他仅凭本能行事,抱起她扔到床上,整个人跟着跪上去,居高临下,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把在她颈侧,像是抚摸,又好像要掐死她。 但她没有丝毫挣脱的企图,只是仰面躺在那里看着他,而后侧首过去吻他的手,任由自己沉到他掌中。他闭了闭眼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俯身下来找她的嘴唇,却又像是在海底窒息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那一刻,整个世界寂静无声。他们默默地做着,耳朵里能听见的只剩心跳以及彼此血管搏动的声音。他脱掉她的衣服,贪恋地想要拥有她每一寸的皮肤。她的手也摸到他腰间,听到皮带扣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再去找他衬衫的边缘,推上去。他同样迫不及待地要脱去这一层束缚,挺身由着她拉扯,再一把夺过扔到床下。 第115页 第一次其实是很快的,她弄疼了他,他也弄疼了她,可以说是痛苦,也可以说是极乐。但两个人都觉得不够,又再继续。 他握住她的脚踝将她折起,捉住她的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感受着他在她体内的存在,把她推到高潮的边缘,再慢下来,如此反复,一遍又一遍。体温病态的升高,两个人身上很快出了汗,和体液混杂在一起,脏极了,却也美极了。 他一边做一边在她耳边喃喃:“逃吧,一起走,没有人能追上我们……” “经过这么多事,你应该知道的,他们都是骗我们的,这世道早就坏掉了,彻底坏掉了。” “我们一起走,我有船到澳门去,在吴淞口坐筏子……” 但她只是看着他说:“逃不掉的……” “那又怎么样”他起初根本无所谓,想说无非就是一死,你怕吗我不怕。直到看见她迷离之间泛着泪光的双眼,才慢慢明白过来她说的“逃不掉”和他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她接受这件任务,并非被迫。其实就是她,想让他去做。 太湿了,少了些摩擦,总也不够,总也到不了。最后还是他失去了耐性,将她反过去压在枕上,结束了这漫长的厮磨。 她不曾看到他最后动情的样子,只觉有东西滴落到她背上,也许是汗水,或者别的什么。 以及听见他说:“虽然我想做你男人,你做我女人,想跟你一起过日子,每天一起吃,一起睡,想跟你生孩子,看着你变老,但要是你只是不想看着我去死,我也满足了。” 第61章 维米尔 很久很久,他们浑身赤裸地睡在一起。她趴在他身上,心跳叠着心跳。直到他像是醒来了,手抚上她的背脊,托着她翻了个身,放到床单上,轻柔地顺着她的头发。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落下,窗口照进来路灯的光,两人就借着那一点亮,侧卧着静静地对望。 “欣愉,”他开口问,声音很轻很轻,“你还记得吗”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看着他的双眼,那样柔和,又好像是泪光,恰如维米尔画中轻微的对焦失准的感觉。 有人说那是作弊,因为维米尔在创作中使用了暗箱,所以才会有这种对焦和不对焦并存的画面。她却为此深深着迷,也许是出于一个造假者的同病相怜。 有些事,其实已经遗忘了,就像另一个人不相干的人生。 有些事,其实也是记得的,印刻在记忆的底层,纤毫毕现。 从最初的那一面开始,他们是八仙桥的两个小瘪三。她七岁,穿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他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他让她觉得害怕,却是她伤害了他。他反过来帮着班主骗钱,结果差一点连命都没了。她心里还别扭着,就被父亲派去照顾他。 有时候,他装睡不理,只掀一点眼皮睨着她。她便也坐等看他的笑话,对他说:“他们走掉不要你啦,你说你傻不傻” 有时候,他好像真的昏昏沉沉。她又怕他死掉,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探他的鼻息,凑近了小声地问:“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你可以坐起来吗要是不行,你转过来一点,我喂给你。” 有时候,她会把水兑得不冷不热,勉力端着木盆爬上阁楼,细细地给他洗脸。有时候却又手痒起来,忍不住去剥他伤口的血痂。剥得太早了,痛得他咬牙切齿地骂:“滚啊你!”她却只是笑,因为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了。 那些午后漫漫的时光,他给她说过的故事,以及一起躺在席子上,看到老虎窗抠出的那一方蓝天,还有鸽群飞过时回旋的哨音,都是记得的。 后来,隔了许多年,他们又碰到一起,因为一块楠木棺材板。 她同样记得那个夏天,五福弄的阁楼,老虎窗洞开着,没有一丝风,只有静止的溽热的空气。记得熄灯之后,他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探身出窗口。 她也还醒着,拉住他问:“你干嘛” 他回头说:“太热了,睡不着。” “那你涂点清凉油。” “不用,我还是到房顶上去睡吧。” “你倒不怕掉下去”她笑,又像从前一样抠了好多清凉油抹到他身上。 “浪费我一整罐……”他埋怨,躲来躲去不让她碰。 “我赔给你好了,”她反正不放手,只当他介意她是女的,觉得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睡,干脆把话说明,“我们是要一起发财的,你最好习惯起来,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我……”他才要辩解,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好戏谑地说,“那要不要叫常兴也过来,三个人睡一排” 她不屑,把被单扔过去蒙到他头上,翻身又睡下了。 结果真的睡过去,甚至觉得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直到黎明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轻轻的呼喊,压抑着的,却又好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她也惊醒,几乎不用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只是做了个梦,没关系的,都是假的……” 他挣扎了一下,才认出是她,胸前剧烈地起伏,呼吸大口大口地落在她身上,许久才又平静。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两个人身上一层腻汗,却还贴在一起。他一条手臂搭在她身上,她的鼻尖贴在他肩头。晨光中,他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睛睁开了,却又好像没有醒。大约也是因为离得太近了,反而朦胧在一片雾里。 第116页 直到听见老虎窗外面传来邻居洗漱和吵嘴的声音,她扫了一眼他身下,闭上眼睛无声地笑起来,翻了个身与他分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只觉丧气,背身等着那一阵过去,却又一直记着她身上的淡香。他形容不出,低头到两个人盖过的被单上寻找,只闻到一股龙虎牌万金油的辛辣味道。 以及后来的后来,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1931 年的夏天,他在酒吧楼上布置的那个房间,她同样也是记得的。 她学着杰米的样子,在房间里摆铜灯、香炉和水养的植物,说是能旺财运。 甚至还有那张弹簧大铜床,躺在上面少有动作就会吱吱呀呀地响。头回睡上去,她就笑起来。他立刻猜到她的意思,说要么还是换掉吧她却不肯。 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拥有一块彻底属于自己的地方,她可以在这里做所有不可以做的事情。 在那之前,她给自己画过一条线,他也画过同样的一条线。但凡人就是这样,事关欲望,什么都不作数了。 那个夏天,她一有空就去找他。他在那里等着她来,有时等得迟了,把帐子放下来,裸身睡在里面。贪凉,被单只搭在胯上,一条胳膊伸到头顶。她不开灯,在黑暗里钻进去,拿走他指间夹着的烟。他给烫了一下,轻骂。她笑起来,他一把抢过去,手探到床底,在地板上捻灭,又回到她身上,急不可待地。 那个夏天,十九岁的她已经有了那种超乎年龄的美丽。他们探索彼此的身体,那么精巧,柔嫩,美好,却又在精巧、柔嫩和美好之间找着让对方失控的诀窍。 他们就像是在比赛,看谁先被这通身蔓延的快感击倒,但飘摇之中却又只能抓住彼此。 他有时候停下来,存心吊她胃口,就为了听到一句好话,或者只是她一个沉醉难耐的眼神。她却看穿了他似的,甚至觉得有趣,翻身坐到他上面,手扶着他再次进入,慢慢地动作,慢慢地喘着气地看着他。目光勾住他的目光,看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面圆圆的肚脐,再一起朝两人接合的地方看过去。他已呼吸浅促,而她低头下来,像是要吻他,又好像只是贴着他轻笑。长发笼住他的脸,扫在他胸口,天地倾覆似的。他疯了,坐起来一把拥住她,进到那片黑暗里,自投罗网。 那个夏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无数无数共同的回忆,却又总是在拌嘴。 她说是他先坏了他们之间合伙人的规矩,就在杨树浦养伤的那两个礼拜里。 他记得清清楚楚,偏要赖掉,谑笑着说:“也不晓得是谁,先骑到我身上。” 她知道这说的是在诊所里取子弹的时候,反驳道:“你那时候可是把我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 “我哪里认得你十八代祖宗”他亦反驳。 她想了想,笑起来,说:“如果真是那一次,怎么好像……是我操了你呢” 话都说得过了头,结果还是他先动气,翻身要走。 “你干嘛”她拉住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也意识到自己好笑,淡淡地说:“你别总不当回事似的……” “要怎么当回事”她反问。 “你真的假的”他看着她,说,“那我可不可以找别人” “不可以。”她直接回答,大概觉得不够有说服力,食指划过他的喉咙。 他却笑起来,而后又不笑了,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第62章 她自己 1931 年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潮湿的冷风直入肺腑,到处可见黄了一树的叶子,慢慢枯萎,变脆,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被秋雨浸润,混入泥土。 对钟欣愉来说,其实只有这一部分的记忆是模糊了的。 但林翼记得。 他记得那一天,她来的特别早。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 Lion Ridge 喝了很多杯伏特加。酒保偷偷告诉他,酒吧还没开门,她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她从来不会这样,一向不赌、不毒、不酒,甚至还要管着常兴,说上海滩洋盘多,骗子也多,脑子清爽都不敢保证不上当,要是脑子不清爽,等于白送给人家。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语,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去楼上那个房间。 没有开灯,外面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照出半室的荧光。浴室里洗手台上一连三面的镜子映出无数个他们,她看着镜中的映像一瞬失神,却又愈加放纵而殷勤地对他。无师自通似地,仅凭着本能去舔吻他的耳垂,喉结,用嘴唇去感觉他因为充血贲张的筋脉,就像是狩猎的动物寻找着猎物的弱点,同时却也露出自己的致命之处。 夜渐渐深了,他们躺在床上。 他问她:“你不用回学校吗” “你不想我留下来”她枕着他反问。 他满心矛盾地说:“不回去不要紧啊” “不要紧,”她闭着眼睛摇摇头,玩笑似地,“学校里差不多都走空了,有的去南京请愿,有的给家里接回去关着,免得跟着去南京请愿……” 他轻轻笑了,也觉得这是跟他们全然无关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那一夜,她睡得格外不安稳,半夜起来吐过,凌晨又忽然惊醒。 这回轮到他抱住她,抚着她背脊说:“别怕,就是做了个梦 ,别怕……” 她出了一身的汗,却还是偎在他怀中,喘息,颤抖,久久不能放松。 第117页 他知道她睡不着,拥着她轻声地问:“梦到什么了” 她也轻声地回答:“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你肯定笑我。” “说啊,我保证不笑你。”他哄着她。 “大世界门口的哈哈镜,”她真的说了,“我做梦做到小时候,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我看着镜子里面笑,一转头,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虽然保证过,他还是无声地笑出来,是因为想起她小女孩时候的样子,那么稚弱,又那么虚张声势。 “有我在这儿呢……”他对她说,以为她只是做了个与父亲走散的梦。 她没有回应,许久才又开口问:“你说,他会想到我们现在是这个样子吗” 林翼知道这是在说钟爸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没再提起过,甚至避免想到这个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说了一遍:“有我在这儿呢……” 钟欣愉沉默,鼻尖贴在他颈侧,点了点头。 直到再一次入睡,他才朦胧地想起惊醒时听到她呼喊出的那个名字,仿佛是“欣愉”。 那个梦是有些恐怖的。她不是找不到父亲,而是找不到自己了。 第二天早晨,钟欣愉走得很早,没说什么时候再来。 林翼并不觉得奇怪,她往常也是这样的。离开血巷就去学校读书,或者在银行上班,回到她原本的轨迹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两天之后,格雷格跑来对他说,蓝皮被抓了,动手的是美国派来的联邦法警。 林翼以为会牵连到他们,已经在想怎么才能把她彻底地摘出去。 格雷格却有种近似于荒诞的兴奋,说:“你知道吗他们要的只是蓝皮,也只能对他下手。因为他身上背着美国那边的命案,还在卖海军陆战队员偷出来的枪。上海这里的事不归他们管,他们也不能管。” 林翼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蓝皮其实只是其中的一环,背后还有人罩着他们,但还是觉得奇怪:“那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 格雷格说:“没有人敢做这个证人,也没办法证明蓝皮是美国公民。他指纹都洗了,用的那本智利护照还是你做的,你忘记了吗” 林翼一震,其实不是他,而是钟欣愉。 “现在能证明了”他问,心已经虚悬在那里。 “说是找到了他当年在上海海关入境时签过字的一张声明,说自己是美国人,名字、出生年月和出生地跟他们在美国调来的出生证明上一模一样……” “其实谁知道是真是假,官家说你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说你是假的,就是假的……” “听讲被捕的时候是在法租界的一个旅馆里,和一个中国妓女在一起,整栋楼外面都围着警察,他中了一枪被带出来,两只手铐着铐子,脸上套了一个报纸折的面罩……” 格雷格一直在说,但他没再听下去,叫上常兴,径直出了门。 他们哪里都找了。大学、银行、血巷里每一家酒吧、以及法租界的那个旅馆,她应该去的地方,不应该去的地方。 最后找到她,是在浦东的那间栈房里。脸上手上都受了伤,人却很平静,正一点一点烧掉那些纸,拆掉机器,沉入黄浦江,把各种颜色的油墨倒在一起,拌进石灰。 不知道这么做有多久了,她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没办法让她停下来,只好和她一起做,直到抹去此地所有的痕迹。 回浦西的船上,她发着低烧,靠着他睡过去。他这才发现她身上有一把枪,里面少了两发子弹。 没办法问,更不敢想。 他送她去医院。医生检查过,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和常兴,说她一身瘀伤,几近虚脱,让护士替她擦洗干净,喂了水和药,安排了病房。 她继续睡下去,热度反反复复,在高烧里喃喃自语,像是跟别人争吵,但回答的却也是她自己。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我在挣钱啊!人各有价,卖的东西不同而已。” “爸爸怎么说的你忘记了什么东西该是你的,什么不是,你忘记了吗” “什么是该着我有的育婴堂墙上的那个抽屉还是土山湾大房间最里头那一巴掌地方哦不对,那也不是我的,我这样的人就该着什么都没有对不对” “你是有机会的,你读了书,你完全可以不去做那些事。” “读书读书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 第63章 她自己(2) 睡到早上,烧退了,人渐渐清醒。 钟欣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林翼,怎么在女子银行遇到的程佩青,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的那桩旧案,以及她到底是谁。 她甚至跟他玩笑,说:“本以为我们王八绿豆,半斤八两,到底是你带坏我,还是我带坏了你也不好说。但归根结底,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那个在暴雨之夜,包裹着鲜血和假钞出生的婴儿。 林翼尚在震惊中,她已经开始说蓝皮的事。是跟联邦法警谈好的条件,只要协助抓到蓝皮,这件案子就不会牵扯到他们,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过程其实很简单,她做了那张海关入境证明,然后在法租界一间酒吧找到蓝皮,打电话给法警。但他们来得太晚了,她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只好跟着蓝皮去了隔壁的旅馆,差一点被强奸,开了枪,才引法警找到地方。 第118页 话说得清晰,却又简短,就像是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情。 “以后,你要好好的。”她这样结束。 林翼只是点头,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的。” 他清楚地记得前一天夜里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仿佛正是那争论中的一方在对他提出规劝。但他没办法告诉她实情,联邦法警本来也只能抓蓝皮。至于他,还要留着派用场,根本没办法“好好的”。 傍晚,热度又升上去。 医生查不出病灶,怀疑是心因性的,没有再用药,只开了温水坐浴给她退烧。 她精神不错,人也很平静。护士放了水,照顾她坐进去,就走开了。 是他不放心,去敲了门,才发现浴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了。他几乎立刻觉得不对,撞门进去,看到她整个人沉在水底,眼睛睁着,目光却已经涣散。 他抱她出来,高喊着医生,按着她胸口的两只手都在抖,错觉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僵了,怎么都暖不过来。 但她终于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水,翻身过去蜷缩在地上。 他伸手抱住她,她却只是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叫醒我就让我睡过去不好吗” “那你叫我怎么办”他痛彻心扉,只这一句话说出来都很艰难。 接下去的一整夜,他守着她,再不敢离开一步。而她仍旧自己和自己争论着。 “知微,阿爸怎么教我们的你忘记了吗” “欣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你不一样。” “阿爸说过的,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做的事不是在弄堂里打架,或者偷烟纸店里的糖……” “所以你知道你错了吧” “是,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他肯定现在还活着。” “是,我错了,对不起,我知道来不及了,但是……” “我真的很想你,爸爸,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 他每一句都听见了,睡到病床上去,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反身过来躲进他的怀抱,却又觉得正是他的动作更让她悲从中来。他对她这么好,哪怕她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她就是这样一个怪物,一路摧枯拉朽,毁坏了所有接触到的东西。 天渐渐亮起来,热度又退下去。 她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已经好了。”她回答,从病床上坐起来,去找她自己的衣服穿。 “你要去哪儿”他又问。 “我走了,”她回答,“麻烦你跟知微说,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他怔了怔,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脑中却想到蓝皮中的那一枪,以及她枪里缺少的那两粒子弹。昨天晚上在浴室里,也许不是她第一次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终于,他开口说:“你走吧,回去读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点点头,穿好衣服,走出病房。 深秋的早晨,室外漫着淡白的雾,他一路跟在后面,不敢放手,也不舍得停下来。 但她只是平静地走着,像过去无数的日子一样,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她上了电车,车厢沿着轨道铃铃地远去。她在他眼中越变越小,他不自觉地跟着跑起来,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次一样。而她也终于转过身,伸出手,按在车窗玻璃上。 又一次看到这个手势,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摔倒,但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让她重新接受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活下去。 钟欣愉静静听着他说。记忆像跳帧的电影画面一样闪烁,同样的布景,同样的机位,只是画中人频繁地变幻着。 是的,她是记得的。 分别前一夜那些疯狂的想象,远到公济医院里的那个育婴箱,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红色的皮肤,脆弱胸廓下搏动的心脏。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抢走了那里面大部分的温暖,所以才活了下来。 还有幼年时,娘娘说她种草坏。以及每次闯了祸之后,父亲看着她的眼神。 所有细微的表情都被放大,篡改。钟庆年是否在她的眉眼之间看到过叶少钧的影子,一定有过的吧。却又稍纵即逝,再想找,已经不见了,这也许更加让他想起那个逃之夭夭的罪犯。 然而,另一些片段同样存在着。 比如她夜里哭闹,父亲只好抱着她出去兜圈子,从跑马厅走到八仙桥,再从八仙桥走回跑马厅。她终于不哭了,他在街边坐下来,脱掉外套,把她包在里面,她就那样带着他的体温睡过去。 睡到早晨,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疲惫不堪,她却是无辜的一张脸,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笑,好像前一天晚上大闹的恶魔根本就不是她。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拖着长音对她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还有后来,两三岁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咬他,有时候不晓得轻重,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假装生气,对她说:“你咬了我,我是不是也该咬还你一口” 她觉得很公平,点点头,大方地把胳膊伸过去。 第119页 他握住她的手凑到嘴边,像是就要咬下去,却又看着她的眼睛,等她讨饶。结果最后还是她赢了,父亲只是苦笑,揉了揉她的手,又摇了摇头。 反倒是她追着问:“你为啥不咬” 父亲回答:“因为欣愉会疼啊。” 是的,她是记得的,只是挑选,删改,从那个时候开始,企图像半个人那样活着。 天愈加黑下来,偶尔一辆车驶过,照亮窗口的纱帘。 她和林翼仍旧相对躺在黑暗里,她终于点头说:“我都记得。”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问:“那你准备装到几时” 她答:“等你带我去吃菜肉大馄饨。” 他笑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 她也笑,可又觉得奇怪,看着他道:“你为什么会明白呢”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看着她答:“不是你说的吗因为我脑子有毛病,所以才看得出来你的毛病。” “我明白,是因为我也做过这种事。其实是记得的,但是当作忘记了,或者就当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都明白。” 她的一切他都知道,所有黑暗的,扭曲的,难以理解的,他都理解。 她静静听着他说。忽然间,孤独便不再是孤独,曾经漫长的空洞的时光,就这样被填满了。 第64章 香港路59号 外面响起钥匙插进锁眼里的声音,起坐间摊了一地的东西,门给挡住了,推不开。 是冯云谦探头进来,皱着眉问:“这是搞什么呢” “你怎么来了”沈有琪正忙着,赶紧过去挪走障碍,把他让进屋里。 “不许我来啊”冯云谦一身风尘仆仆,大衣起了皱,礼帽沾了夜露,手里箱子一扔,统统脱下来递给她。 有琪接过去,帽子拿在手上,衣服挽在臂间,又躬身去找拖鞋,搁到他脚边给他穿,嘴里问:“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冯云谦看了眼手表,答:“半个多钟头之前才刚落在江湾机场,我一下飞机就上你这儿来了。” 话说得跟奖赏似的。沈有琪心里有些别扭,却还是笑着问:“不用回去吗” “来了还不好啊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冯云谦反问,解开领带,搂了她坐到沙发上,见她长绒线衫里面只一件水红色吊带睡裙,丝绸质地,领口织着花边,露出大片肌肤,埋头便吻上去。 有琪挣了挣,他却不撒手,贴着她说:“你这是等着我来吧” 有琪便也顺着他道:“我总归是等着你的……” 不知是几天未见,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冯云谦这一晚特别有兴致,先与她在沙发上,又到床上去,结果还嫌不够,把她推到窗边,整个人贴在玻璃上。 夜已深了,外头开始宵禁,难得才有一辆汽车开过去。但沈有琪还是惴惴地,怕给人看见,也怕窗玻璃给撞碎了。每次这个姿势,她脑子里都在瞎想,到时候掉下去,巡捕房或者医院的车子开过来,把两个赤膊光屁股的人拉走,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偏偏冯云谦就好这口,她也总是迁就他。 情到浓时,他揉着她的胸,凑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说:“有琪,等我们到了美国,你就给我生个孩子。” “好,好……”她应着,手撑着钢窗框,留心不碰玻璃。 总算做完了,她去浴室清洗,还在想着方才做爱的时候他跟她说的话,到了美国,生个孩子。 冯云谦跟家里那位太太从小就认得,从小就互相看不起。两家都是银行买办,势均力敌,谁也不买谁的账,但还是订婚,结婚,一路走到现在。太太读大学的时候是选美皇后那样的人物,外面玩得挺野,最当心自己的身材,孩子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有琪也曾转过那种念头,要是能怀孕就好了。只是冯在这方面一直很当心。原本她总是戏谑地想,做外汇的就是这样,讲究风险对冲,千做万做,亏本生意不做。这一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竟觉得他对她有几分认真,事情也许真的会不一样。 出了浴,她站在镜子前面抹冷霜,门没全关上,只见他披着件晨袍歪在床边,正打电话。 “……就是明天,下午五点钟。地方已经定了,在香港路 59 号。” “……人不老少,又是这两天才刚召集的紧急会议,纲要什么的都还没有,几点结束还不一定。” “……好,到时候你等我电话吧。” 中间夹杂着水声,听得断断续续。且她还飘飘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着到了美国之后的生活,住《时代画报》上那样带前后花园的房子,推那种广告里的白色童车,车上坐着他们俩的孩子。 但那几句话到底还是留在她脑子里了。银行里做了十多年的人,不会不知道香港路 59 号,那是上海银行公会大楼的地址。她仍旧带着那一点飘飘然,心里想,大约是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地还在谈,但对她,却又是不用避讳着的。 隔天回去汇丰银行上班,钟欣愉在公事房里看见冯云谦。 外汇科早上最吃紧,他连着几天不在,又积下了一些事情,忙完那一阵,才和总处的几个外国人一起出去喝咖啡吃早饭,胳膊底下夹着英文报纸,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下午四点多,人又不见了,只在秘书那里留了句话,说是出去开会。 第120页 钟欣愉想起有琪对她说过的行程安排,果然全都对上了,还有她在中储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听到的对话。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欧师傅那边有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这种不见全局,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她心神不宁,却又毫无办法。 直到下班时间,她从银行大楼里出来,看到林翼在路对面等她,白色细麻衬衫,系了领结,薄呢马甲、西装与西裤,脚上一双雕花牛津皮鞋,头戴一顶鸭舌帽,手上玩儿着一只银制打火机。 他看见她便笑起来,灭了手里的烟,打火机揣进口袋,跑过马路,带来一阵冷气,却又好像是暖意。她也对他笑,挽了他的手臂,那么自然而然。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男女,在一个普通的傍晚约会。 两个人走路去一家小饭店,坐在靠窗的火车座位上,面对面。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店堂里已经亮起灯,仿佛是个玻璃盅里的小世界,温柔,轻灵,通透而馨香。他们吃饭,讲话,无话不谈,却也无甚可谈,沉默与笑容都只在转瞬之间。等到从饭店出来,再往家里走,接下去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一切,亲吻,抚触,做爱。 但走到圣亚纳公寓楼下,门房探出头来叫她:“钟小姐,钟小姐,有你一封信。” 她道了谢,接过来拆开,信封里装的只是一张油印单子,白底蓝字,上面写着,长丰钱庄自南市太平街迁至九江路公兴里,即日起恢复营业,地址云云,电话号码云云。 一边看一边朝电梯那里走,林翼问了声:“是什么” “没什么,一张广告纸。”钟欣愉只是摇摇头,折起来放进大衣口袋里。 林翼便也明白了,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驻足,没跟着上电梯,说:“我到血巷去一趟。” “要我一起去吗”钟欣愉问。 “不用。”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钟欣愉站在那里看着他,知道这是存心留给她的时间。 她上楼,去房间里打电话,拨了那张广告纸上的号码。天已经黑了,其实也不知道打不打得通,但铃声响过几遍,还是有人接起来,一个敦敦厚厚的声音在那边问:“喂” “请问是长丰钱庄吗” “是,小姐是哪位办什么业务” “我收到你们搬迁的广告,想起来手里有一张银票,不晓得能不能兑” “银票在手边吗金额多少,还有票号报一下,我来查查看。” “您稍等……”钟欣愉其实一直记着老秦最后给她的那张银票,却根本没想到那边会主动联络她,怔了怔才依记忆报出票号。 那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可以看见一个老柜员拉亮电灯,戴上眼镜,翻开帐本子,用手指着,一页一页地查。 等了一阵,那个敦厚的声音说:“可以兑,只是我们刚刚搬了地方,明朝下午一点钟才有空,您看是不是方便那个时候过来一趟” “好。”钟欣愉立刻回答,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又会见到什么人,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不待她再说什么,对面已经重复了一遍:“一点钟,等您过来。” “再会。”她说。 “再会。”那边也道。 同是这个时候,林翼走进 Lion Ridge,看见常兴,招手叫他过来。 “去美国的船票有了吗”他问。 常兴为难,说:“还没准日子呢,不少船公司停了航线,剩下的都得排着队。” 林翼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欧洲打得一团糟,太平洋上随时都可能封锁,所有人都在想办法往美国跑。 他只道:“也不一定是美国,不成就先去香港,到了那里再说吧。”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常兴问。 林翼没说话。他本来一直说自己不走的,在哪里都无所谓,现在却不一样了。 常兴像是看出些端倪,飞快地瞄了他一眼,脸上带着笑。 林翼不做理会。 “那我呢”常兴涎脸问。 林翼看也不看他,说:“你自己打算,我哪知道你在此地欠了多少风流债,走不走的掉,要带几个人走” 常兴反正不管,只是探头找着他的眼睛,问:“钟小姐答应走了” 林翼不语,脑中是方才钟欣愉淡淡的那一句“没什么”,以及她把信封折起来放进口袋的动作。 常兴却握了个拳头到他面前,说:“阿哥侬加把劲,女人嚒,怀上小孩就收心了。” 林翼一记头挞上去,嘴里骂:“侬只赤佬寻死是伐” 常兴躲了,没完全躲掉,哎哟一声,又呵呵地笑起来。 第65章 密令 那天晚上十点多,冯云谦又来了南阳路。 公寓里已经收拾干净,要带走的东西都被沈有琪装进了箱子里,靠墙堆在一起,就是怕再给他看见房子里乱七八糟的,心生厌烦。 可真的见到他进门,沈有琪还是有些意外。因为他和太太住的是冯家在白克路上的花园洋房,跟他父母在一处,只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另外加建了一翼。他就算不顾着太太,也要给父母面子,从来不会连着两个晚上都到她这里来,在外面过整夜更是很少很少的。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是真的已经跟家里摊牌了。 心里转着这念头,她上去接过他的衣服帽子挂好,笑问:“在外面应酬啊倒是难得没怎么喝酒。” 第121页 冯云谦揉了揉眉心,抱怨了一声:“什么应酬啊,就是开会,一直开到这个时候。” “那要不要吃点东西”沈有琪又问,知道他最喜欢人家说他做事辛苦,各种照顾着他。 “橙子还有没有”冯云谦坐到沙发上,把手里拿着的一只牛皮纸大信封往茶几上一掼。 “有的。”有琪返身去厨房里开冰箱,拿了只花旗橙给他剥,先用小刀去了皮,再一瓣一瓣地分开,把上面的白筋撕干净,整齐地码在骨瓷碟子里。 一边剥,一边又听见冯在起坐间里打电话,对听筒里说:“你现在过来吧,几句话讲不大清楚。”随即,便报了此地的路名和门牌号码。 “有朋友要来啊”有琪在厨房里问了声。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冯不带她出去见客,此地也一直只有他们两个。 冯云谦却不觉有异,随口回答:“外汇科的一个客人。” 不过十来分钟,那人就到了,在门口揿电铃。有琪已经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出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西装男子。 冯云谦给她介绍,说:“这位是季先生,汇原银号的总经理。” 有琪朝来人点头,唤了声:“季先生。” 冯又指指她,道:“我内人。” 来人也对她点头笑着,称呼:“冯太太。” 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沈有琪不免又有些飘飘然。厨房里水正好烧开了,突突顶着壶盖。她去沏茶,留下两个男人在外面说话。隔着门,只隐约听见几句。 是冯在说:“这一份是香港那边开会时候发的命令……还有这个,是今天对银行业、钱业、汇兑业代表的照会……你看过就罢了,我明天还要交到行里去的……” 有琪朝外面望了一眼,恰见那位季先生哎哎地应着,手里拿着那只牛皮纸信封,正抽出里面的文件在看,看过几行,又俯身在一个本子上做着记录。 她怔了怔,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瞬间没有了,但还是倒了茶,连同糖和奶,装在一个托盘里送出去。 “这么晚,麻烦冯太太了。”季先生跟她道谢。 “没有关系的,你们慢慢谈。”她对他笑了笑,把托盘放在茶几上,低头又看见那只信封,上面是上海银行公会的标记。 其实也没有谈太久,坐了不过半个多钟头,季先生告辞离开。 冯云谦送了客,关上门就抱怨吃力死了,却又像是无事一身轻,走到卧室里脱了一地的衣服,自去洗漱。 沈有琪蹲在地上替他收拾,手里拿着衣服却又出神,朝起坐间的茶几上看过去。那只信封还放在上面。她心里似有一丝猜想,但又不敢确定。 浴室里传来水声,留声机也开着,正放一张他从香港买回来的唱片,Fletcher Henderson 的新作。浴帘后面水汽蒸腾,冯云谦一边洗澡一边跟着那旋律在哼。 有琪站起来,朝起坐间走过去,一直走到茶几旁边,拿起那只信封,一圈一圈绕开上面浸过蜡的白色细绳,抽出里面的文件来看—— 民国 30 年,1 月 8 日,香港汇丰银行大楼二楼,上海金融界会议,重庆国民政府财政部特派员宣布抵制中储券之有关密令: 针对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之新钞,中国、中央、交通、农民四大银行一律拒用; 密令银钱两业公会及上海市商会,一律拒用; 密令邮局拒绝收兑。 针对流通市面之法币,中、中、交、农四行逐步将已发行的现钞收回; 实业、兴业、通商、中南、农工、四明、垦业等八个商业银行,将停止发行、流通的钞票,重新发行,流通于市面。四大行发行的法币可以直接兑换外汇。八家商业银行发行的法币不能直接兑换外汇。所以这个举动等于停止了法币的兑换,还是为了维持其汇价。 ………… 民国 30 年,1 月 9 日,香港路 59 号召集银行公会、钱业公会、汇兑业代表举行紧急会议,提出拒用中储券之对策: 公共租界各商店、银行储蓄部、法租界水电公司及电汽售票一律拒收中储券;银行外汇拒兑中储券;商店拒收伪政府之新印花。如发现有人使用中储券,须立即报告工部局警务处。如有违令,交特区法院审理予以处罚。 ………… 冯云谦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沈有琪仍旧站在原处,手里还拿着那几张纸。 他看见了,怔了怔。 还是她先开口问:“刚才那个季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把密令给他看” 冯脸上一尬,却又笑了,说:“你不是也看了吗” 有琪没接他这句玩笑,还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吓我……” 冯见她只是害怕,倒是无所谓了,过来搂了她安抚,说:“没有什么要紧的,这个季先生的确就是汇原银号的总经理,是在我这里做过外汇拆借的客人,就因为跟中储行有些往来,这趟同业开会被排除在外面。但他在这个行当里吃饭, 总要打听一下,重庆那边是什么政策,你说对不对” 有琪听见中储行三个字,更加不放心,说:“那你告诉他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没关系的,”冯云谦继续道,“现在这世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大家都是各显神通。而且去开会的人这么多,就算我不做又怎么样,他们一样可以去找别人。” 第122页 他们是谁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作为回报,他们又给了你什么有琪想问。 只是冯云谦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径抱了她哄着,手顺着她的头发,嘴贴在她耳边安慰,说:“你别担心了,我们月底就走,这里的事就跟我们彻底没有关系了……” 沈有琪听着,疑问还在心里,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眼前好像已经可以看见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或者不去想,不去求证,就这样等到上船的那一天,永远离开这里,过画报里那样的生活。 又或者,她去想,去求证,然后接受未知的一切。 第66章 玩偶之家 第二天一早,钟欣愉到银行上班。坐下不久就接到一个电话,对面竟是沈有琪,把她从楼上叫下去,两个人在楼梯间里找了个地方讲话。 “怎么了”她看见有琪就问。 有琪已经辞掉了会计科的事情,这几天都在忙着收拾行装,此时突然找到银行里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钟欣愉意外,却又觉一丝意料之中。 果然,有琪走近了,轻声问:“他在楼上吧” 知道这问的是冯,钟欣愉点了点头。交易员要到行里收电报,看前一夜伦敦和纽约的行情,冯云谦有时候来得比她还要早。 “他早上一出门,我就跟着过来了,”有琪又道,伸手握住她手腕,“有点事……想跟你说。” “你说吧。”钟欣愉等着听。 外头大厅里刚刚开始营业,响着那些熟悉的声音,点钞,开保险箱,唱收唱付,皮鞋踩在大理石上,在彩色玻璃穹窿下面悠悠地回荡。 有琪却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文件交到总处去的” 钟欣愉怔了怔,本以为只是他们两个人感情上的事,比如冯突然变卦,不带她走了,或者因为什么琐碎吵了架。 她警觉,想了想才答:“有个银行公会的大信封。” 是跟着当天九点半要发布的汇率表一起递上去,经了她的手,但没看过里面,大概能猜到是昨天下午那场会议的纪要。 “昨天晚上……”有琪终于说出来,“他开完会回来之后,又约了个人到南阳路公寓里,把这份东西给那个人看过,还做了记录……” “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钟欣愉即刻问。 “说是姓季的,汇原银号的总经理。”有琪回答,紧跟着又解释,“他和我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行里做过拆借的客人,来跟他打听一下消息,可是……我也不知道……” “你疑心他……”钟欣愉又问。 话没有完全讲明,但对面却已会意了。 有琪又道:“我问了他,他跟我解释,就算他不做,他们也会去找别人。他们是谁他还做过些什么我觉得……我觉得……或者还不止昨天这一件事……” 几句话说得零零落落,钟欣愉听着,却似有一线亮划过脑海。 她想起一年多以前,1939 年的夏天,中英平准会形势最为紧迫的时候,预设的防守仓位和几次敞口头寸都受到了日本方面的精准狙击,损失惨重,基金仅剩下最后两百万镑。要不是九月份欧战突然爆发,暂时缓解了东亚这里的压力,法币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彻底崩盘了。 当时,大使馆经济顾问室曾经回溯过交易明细,对此也有过怀疑。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市场上的空头压力的确不小,他们和香港平准会之间也不存在隶属关系,事情涉及的又都是银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深究,也没办法深究。 如果,只是如果,问题就出在冯云谦身上呢 作为主办交易员,他清楚平准会的资金状况、仓位和所有交易细节,是完全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有琪看着她问,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钟欣愉感觉到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是汗湿了的,却又冰冷。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出现在她脑子里,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她竟不能确定会是哪一种。 这件事,她是一定会去验证的,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告诉有琪。好在有琪清楚银行里的制度,不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如果因此发生了什么,或许就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念头来回转了几遍,最后,她只是问有琪:“你打算怎么办” 有琪说:“我不知道……” 一早从南阳路坐电车过来,路上看见许多逃难进租界里的人,原本或许也是体体面面的,现在却在街边剃头、缝补、踩三轮车、卖旧货。还有那些乞丐,老的,小的,在冷风里席地而坐。年轻女人倒是没有,尤其是有些姿色,总归比别人多一条路,还可以去做舞女。 这是上海冬日里最典型的一天,不下雪,却比下雪还要冷,冷到人骨头里去。昨夜的那一点决心于光天化日之下散了大半,要是跟冯云谦翻了脸,住到哪里去,生计怎么办,都是问题。 钟欣愉看出些端倪,不想吓她,但也不得不说出最坏的可能:“我没办法告诉你怎么做,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决定。现在外面除奸的事情这么多,冯云谦不管做了什么事,还有他家里人给他兜底,你呢你千万要小心。” 有琪还是沉默,片刻才道:“你记得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话剧社总是演《玩偶之家》吗还有后来那篇到处都在传的文章,娜拉出走之后怎么了” 第123页 说得离题万里,且带着些自嘲。娜拉是她们学生时代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当时的进步学生都看过这部戏,议论过那篇文章。她们俩忙着挣钱,没怎么进步过,但有琪也是逃婚出来的,不可能没听过那个著名的说法——娜拉出走,结果不是堕落,就是灰溜溜地回头。 “这个问题跟你有什么关系”钟欣愉猜到这言下之意,忽然强势起来,反问沈有琪,“你沪大商科毕业,做了十年的银行会计。如果娜拉是你,或者你是娜拉,既不会堕落,也不会回头。你只会另外找个地方做会计,自己养活自己,舒舒服服。” 自己养活自己,舒舒服服——饶是眼下这种情境,说起她们曾经熟悉的这句话,有琪还是忍不住笑出一声。紧促的,声音发抖,但终究还是笑。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做会计。 “我不强劝你,这件事总归还是要你自己决定,”钟欣愉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要是你听我的,就去真光大楼,找严先生想想办法。” 这条路,其实是她才刚想到的。如果欧师傅那边已经做了安排,送严承章去重庆,或许可以带有琪一起走。但愿如此。 沈有琪看着她,仍旧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匆匆道别,钟欣愉看着有琪出了银行大楼后面供华人职员通行的偏门,又回到四楼外汇科的大公事房。 隔着走廊,她远远看见冯云谦正在对面跟人聊天 。几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不时朗声笑着。窗外是黄浦江的江景,开阔苍茫,灰黄的一片。 她找了个由头,和主管秘书说了一声,领钥匙进外汇科的档案室。身为文书,每天都要负责交易记录的归档,此地常来常往,没人觉得奇怪,也不大注意到她。作势翻了翻最近的记录,她虚掩了门,又循着架子上标记的索引,一路往下,找到 1939 年那几个格子,一本一本抽出那些硬皮封面的档案夹来看。 从四月到九月,整整两个季度,中英平准基金所有通过汇丰进行的买卖,都有冯云谦的签字。其中当然也包括七月份那几笔曾经引起过顾问室注意的交易。 当时,平准会设定过一个防御仓位,但好像很快就被日本方面猜到了,围绕那个价位上下狂抛卖单。失守之后,又设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蹲在木架之间的那个角落里,膝上搁着沉重的档案夹,只觉纸页在指间变得黏涩,空气中尽是灰尘和淡淡的发霉的味道。 有琪,她在心里想,有琪该怎么办 但另一个念头也清晰的浮现,这件事得立刻汇报到香港去,最好直接告知老秦。一点钟长丰钱庄之约,变得愈加重要起来。 第67章 长丰钱庄 午休时候,钟欣愉找了两个做柜面的女同事,和她们一道从银行出来,像平常一样去福州路上的小店里吃中饭,而后又在附近散步消食。看看橱窗,问问价钱,一直逛到九江路。 确定无人尾随,她才刚想起来似地,说要去一下银号兑钱。时间已经不早了,柜面上做的没有楼上公事房里的人自由,两个女同事赶着回去上班。她便顺理成章地与她们分开,独自往西走了一段,进了公兴里。 九江路上有不少这样的弄堂,不起眼的牌楼下面是斑驳的红砖墙,最初都是作为住宅造起来的。后来这一带越来越繁华,便有不少改建成了各种店铺和商号。未必都有临街的门面,为了招揽生意,大都会把招牌挂在弄堂口的牌楼下面。 钟欣愉在那里稍稍驻足,果然看见其中有一块写着“长丰钱庄”。木头牌子,上面隶书四个字,还有门牌号码,以及“直走左拐到底”这样的指引,老旧而简陋,像是从别处拆下来之后直接按到这里的。 她照着那指引走进去,本以为只是个掩护,但找到地方,却发现真的是一爿钱庄,且在开门营业。店堂不大,阴天显得有些暗,高高的柜台上做了铁栅栏,三两位客人等着办事情,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衫先生在里面打算盘,一边打,一边记账,一边跟客人说:“……就是呀,平安街那里着大火,我也不敢回去,就跟着人家在租界边上朝那里望,火窜的老高,烧了大半夜,大概是不剩下什么了……” 对方也跟着唏嘘。几个人操的都南市那边的本地口音,像是认得很多年了。 这氛围叫钟欣愉意外,却也稍稍放松,她走到柜台边上,长衫先生抬头,笑对她问:“小姐是办什么的” 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敦敦厚厚,慢条斯理的。她也点头笑了下,递过去那张银票。 长衫先生接过看了看,起身从柜台里出来,推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做手势请她进去,说:“这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麻烦小姐先坐一坐,等我一下。” 钟欣愉朝房内看了一眼,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穿蓝布棉袍,头戴瓜皮帽,正挨着窗边一张八仙桌喝茶。水大概很烫,他把茶盏端起来,盖子撇去浮叶,慢慢地吹着,面孔的一半被淡白的天光照亮。 钟欣愉微怔。她猜到是秦未平叫她来的,却没想到会见着秦本人。 走近房间,门在背后关上,她也到桌边坐下。秦未平拿了一只茶盏给她倒上茶,推到她面前。 “看得出吗”他朝她笑。 “看不出。”她摇头,还是有点懵,却也知道他问的是这一身装束。 第124页 回想过去,他本就是个无特征的人,换掉那身花呢西装,角质框眼镜,那种留美学者的样子没有了,活脱脱就是上海本地某家商号里的帐房先生。胳膊上甚至还套着一副袖套,右手小指残留着一些蓝印纸的痕迹。 袖套,蓝印纸,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不能久留,她收拾回思绪,没问老秦为什么叫她来,先说了冯云谦的事情。 秦未平听了也有些意外,说:“银行业代表里有汉奸,甚至连平准会里都有。你这个消息很重要,我会查下去的。美国人出资的基金已经有了进展,各行正在选派代表,这一次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钟欣愉却有其他的顾虑,开口问:“如果证实了,冯这个人会怎么样” 老秦低头喝茶,又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跟他有什么交情吗” 钟欣愉言无不尽,说:“我一个同学是冯的女朋友,就是她告诉我的。昨天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冯在做什么。有了怀疑了之后,她立刻就来找了我……” 秦未平听着,说:“你是想证明你同学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免得针对冯云谦的行动伤及无辜” 钟欣愉被言中,微怔,而后点头。 秦未平放下茶盏,看着她说:“我是跟着银行界代表返沪的飞机来上海的,今天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钟欣愉不懂。她还在等着老秦给她一个答复,沈有琪会不会被牵连,老秦却好像已经彻底换了话题。 “你跟你的联络人提过严承章。”秦未平开口,话只说了一半,却不是个问句。 钟欣愉点头,愈加疑惑。 “你知道吗”秦未平问她,“这位严教授曾经跟学术圈子里的人打过好一阵笔仗。” “什么笔仗”钟欣愉问。 “他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国民政府玩忽职守中饱私囊,没有为战争做好必要的经济准备,所以才在开战之后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有人驳斥他,说 1927 到 1937 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他的说法狗屁不通。他回应那个人,’黄金十年’是美国人魏德迈说的,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因为站在美国人的立场上,1927 到 1937 当然是黄金十年,这十年当中,他们的在华利益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发展。但我是美国人吗你是美国人吗1927 到 1937 是我们的黄金十年吗”秦未平侃侃地说,讲到最后几句,代入了他自己的口气。 “这有什么关系吗”钟欣愉又问,看得出来他是赞同严教授的观点的。 “平常人也许觉得没有吧,但是军统方面认为很重要,他们怀疑严是共产党。”秦未平回答。 “他是吗”钟欣愉问。 秦未平笑了一下,说:“严教授支持凯恩斯自由市场理论,你觉得他是共产党吗” “所以他们只是认为严承章是共产党,就不安排他去重庆”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但钟欣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正言报》是代表重庆官方的报纸,严承章在这样一个时期站出来给他们写了那篇文章,结果却是这样。 秦未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过几天应该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消息,皖南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皖南日本人”钟欣愉没有反应过来。 秦未平看着她,摇摇头,纠正:“是国军包围突袭了新四军。” 钟欣愉大震,甚至觉得荒谬,在这样一个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 转而却又想到其他,她问秦未平:“为什么严教授的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这只是她拜托欧师傅帮的一个忙,与经济顾问室的任务完全没有关系。 秦未平也很坦率,直接给了她答案:“因为他们在调查严承章之后,对你的身份也有过怀疑。” 她听着,终于明白,这才是老秦特地约她到长丰钱庄来的原因。 “然后呢”她问。 “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而且你有程先生作保,”秦未平对她说,“但今后,你一定要小心了。” 钟欣愉沉默。 老秦像是看出了她的幻灭,说:“你不是职业特工,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 “没有关系的,我做我的事情。”钟欣愉漠然回答,她做这件事的动机从来不是为了这一派,或者那一派。 秦未平点点头,又道:“如果你决定继续,那就记着自己的任务,不要被任何枝节左右。” “枝节是说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吗”钟欣愉反问,带着一丝苦笑。 秦未平没有理会她语气里的嘲讽,简短地说:“严承章,会有投奔西南联大的学生去找他,带他去后方,你不用担心。至于你的那个女同学,她可以跟严一起走。而且,就算她还是和冯在一起,也不会有事的。” 前后两句话都让钟欣愉意外,她没想到秦未平会管这件事,也不理解为什么冯云谦可以高枕无忧。 “刑不上大夫,”秦未平又笑了一下,给她答案,“军统方面接下去会有一系列的行动,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可能会让你觉得难以理解,但其实就是这句话,刑不上大夫。” 钟欣愉听着,忽又想起大使馆的武官,指着照片里的林翼说,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人,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冯云谦却不是这样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也是你任务里的枝节吗”她问老秦,走这一趟,显然也是冒了风险的。 第125页 老秦又笑了,端起茶盏饮尽,说:“我今天之所以来,是因为你要做的事情非常要紧。而且,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 杯子里的水已经变温,不再有氤氲的热气,他没有戴眼镜,目光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明。 第68章 美孚大楼 谈话不过十来分钟,秦未平最后对她说:“你看起来跟在美国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八仙桌旁边就是一扇窗,玻璃上映出她一个粗略的轮廓,就是上海滩洋行女职员的样子,比她在华盛顿时髦一点。 钟欣愉怔了怔,答:“大概是头发的缘故吧。” 秦未平没再说什么,对她笑了笑,道:“你自己当心,再会。” “再会。”钟欣愉也道,却忽然有种宿命般的预感,这句话或许无法实现。 从房间里出来,外头那两个客人已经办完事情走了。柜台后面的长衫先生笑着招呼她过去,接过那张银票,问:“小姐是要提现款,还是转储蓄呢” “五十元也可以存吗”钟欣愉反问。 她知道钱庄和银行不一样,只接受熟客的大额存款,不禁觉得其中是别有深意的。 长衫先生却笑道:“我们这里说是钱庄,主要做商业贸易和信用贷款,但这几年也都在朝银行的规矩变过去。个人或者商号都可以开户,算是特种往来存款,不限期限,利息每个月一结,比在银行里存活期还要方便……”就此侃侃地谈起生意经,好像只是想多拉一个客人而已。 “那就转存吧。”钟欣愉打断他,已经说出口了,又难以确定自己此时的用意,究竟只是想要结束当下的对话,还是继续这一条线上的联系。 长衫先生听她这么说,倒是挺高兴,当即收走银票,另外写了存单给她。钟欣愉接过来,折好放进手皮包里,其实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用。再看隔壁那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没有人。老秦大约已经从另外的通路走了。 出了公兴里,她仍旧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外滩银行里上班。 整个下午,她机械地做着手上的工作,速记,打字,整理文书。抽空给南阳路打去电话,打了好几遍,没有人接听。 去走廊对面送文件的时候,她又看到冯云谦,不是坐在正对江景的隔间里办公,就是去会议室和总处的英国人开会。要是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只是看见这样一个人,谁都会赞一句年轻有为,丰神俊逸。而且,他好像真的很愉快,正无事一身轻地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开始新的生活。 刑不上大夫——钟欣愉又记起来秦未平对她说的这句话。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现在的国民政府其实就是江浙一带的财阀扶持起来的。虽然经过 1935 年,财政部突袭金融界,反客为主,但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犹在。银行业里的买办家族遍布各大洋行,汇丰有,横滨正金也有。中中交农四行里一贯都有亲日派,哪怕是 1937 年全面开战之后,那些人也不过就是调任而已,仍旧位高权重。对他们来说,生意伙伴是日本,还是英美,并没有什么不同。铜钿就是铜钿,是全世界的神。 她也许真的是多虑了,冯不会有事,不管他都做过些什么。 但是沈有琪呢有琪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是听了她的,去沪大找严教授,还是回头,和冯一起去美国她不知道。 傍晚下了班,钟欣愉走出银行大楼。林翼不在,只有那辆林肯停在路对面,还是原本的那个白俄司机,坐在车里等着她。 这样的安排也是有过的,她并没觉得奇怪。直到回圣亚纳公寓的路上,看见马路另一侧往北去的汽车和三轮车排起长龙。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车窗摇下来,就听到路人在说:“前面拉了警戒线,戒严了。” “日本人”有人问。 又有人回答:“不是的,好像是工部局警务处。” “出了什么事” “天晓得……” 车窗玻璃摇上来,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问司机:“林先生呢” 白俄司机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回答:“林先生有事情。” 她知道问不出更多,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公寓,同样空空无人。 她独自做了饭,再独自吃掉。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华美台在报新闻,提到了皖南的战事。但也只是极其简短的几句话,美国评论员带着旁观者的冷嘲,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打起来了,就在这样一场即将灭国的大战之中。 夜渐渐深了,林翼还是没回来。他们从来没有时刻都在一起的习惯,但偏偏这一天,这一刻,是她最想要见到他的时候。 她打算出去找他,重又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面,描了斜飞上去的眼线,添上艳色的口红。 看着镜中的自己,便想起白天秦未平说的那句话,你跟在美国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其实,不是因为剪短了头发,而是知微,如影随形。 或许是林翼带她去的那些熟悉的地方,又或者是他一遍一遍地问,你还记得吗甚至就是因为这座鬼怪而现实的城,把知微叫醒了。 恰如此刻,她似乎可以听见知微在说,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既得利益者都跑掉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为什么要把林翼的命也搭进去呢我们是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有人管过我们吗 第126页 那阿爸呢这是欣愉在反问,阿爸管过我们,你忘记了吗 知微亦反问,阿爸是什么结果,你也忘记了吗 但欣愉又想到老秦,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件事只有我们可以做。 知微却只是冷嘲,老秦不一样,他是有信仰的人,我们相信什么铜钿吗 甩掉那些纷乱的念头,钟欣愉出了公寓,直接去 Lion Ridge。林翼不在,只看见常兴。 “阿哥到美孚大楼去了,那里顶楼也有个夜总会。”常兴告诉她。 她总算稍稍放心,转身要走。 常兴赶紧灭了烟跟出来,说:“我陪你过去。” 她却只是问:“今天晚上是你阿哥叫你不要跟着的吧” 常兴点点头。 “是许亚明找他”她又问。 常兴又点头。 “那你就在这儿吧,我自己去。”她对他说,不容置疑地。 林翼知道把常兴摘出去,而她,在做什么呢 去美孚大楼的一路上,巡捕房拉的警戒线已经撤掉了,但各色豪华汽车还是在四川路和广东路排着长队。 那一带都是美国大公司设在上海的代表处,通用、美孚、德士古。白天办公,夜里声色犬马。车上走下来艳妆裹着皮草的舞女,无一例外都是时髦角色,读过书,会讲外国话,最好的容貌和年纪。 钟欣愉汇入她们之中,听见北方口音的对话,才知道跟她同一趟电梯到美孚大楼顶层的,是两个辍学的大学生。 夜已经深了,钻石形状的舞厅里,灯光开始变得暧昧,乐队奏出更加挑逗的旋律与节奏。女人们穿西式裙子,背脊袒露,流苏盛放,或者着旗袍,从脖子包裹到脚踝,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性感。但不管是哪一种,她们都有红的嘴唇,墨玉般的头发,以及被外国男人多毛的手搂住的细腰和丰臀。 隔着整个舞池,钟欣愉看到林翼,和许亚明坐在一起,正侧首谈话。是许先生先看到了她,对林翼说了,他才望了她一眼,熄了手中的雪茄,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们跳舞。 他在她耳边说:“中储行的事情成了,许要你明天到华胜大楼去找一位季先生,说是那里外汇科的专员。你们谈一谈,走个程序,随后就替你办入职的事情。” 季先生。有琪说的那个人也姓季,是冯云谦做过外汇拆借的客人。 那一刻,她竟不觉得意外,一切都对得上,一切都有迹可循。 “作为交换,他让你答应了什么呢”她问。 “虹口的那个舞场,两月份日本国庆,要在那里办个宴会,”林翼回答,“还有那位鹤原先生,也想见见我。” 两个人贴得很近,钟欣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里辨出一丝笑意。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无所谓的。 事情就这样往下进行着,进行着,仿佛想象中列车的车轮。 那一刻,她好像可以看见无尽延伸向远方的铁轨,自己和林翼一起被捆绑跪伏在那上面。深夜里雪亮的车灯照到他们脸上,双眼全盲,看不到彼此,只能紧紧地握着手。身后是一个着黑色香云纱外套的男人,持一把毛瑟手枪对准他们的头颅,两声枪响,列车呼啸而过,碾碎他们的肢体。 林翼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忘记了跳舞的动作,只是退后一点,在舞客们放浪形骸的漩涡中看着他。 他们拥吻。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很多人都在这么做。 但她脑中闪现的那些话大约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都是骗我们的。 这个世道已经彻底坏掉了。 逃吧,一起走。 是在他们极致亲密的时候林翼对她说过的,说得有道理。 现实中,他真的带她逃了。虽然只是舞厅外面的化妆间,却也足够。他锁了门,把她抱到洗手台上去。她感觉到背后冰冷的镜面,以及他灼热的体温。 “别再把我衣服撕坏了。”她与他玩笑。 他也玩笑,说:“这算是报酬吗” 但真的做起来,却又不知餍足。她甚至觉得只要这样做下去,他们就可以进入彼此,融为一体,直至消失。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她喃喃地道,“要走的话,有什么办法” “你还是我”他问。 “我们,”她说,“我们一起走。” “先离开租界,到海宁去,有一艘葡萄牙船去澳门。”他回答。 她却又说:“你知道有人跟着你,马四宝的人,军统的人……” “你真的想走吗”他问,是温柔的,却也是犀利的。 她沉默。 “你是谁”他又问。 她仍旧沉默。是因为那一瞬彻骨的感受,如炽焰般一次次划过脑海,让她彻底失去了声音。也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离开美孚大楼,已经快要开始宵禁了。 汽车开在路上,车灯照亮前方,空荡荡的一片。直至开到圣亚纳门口,明暗勾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在上街沿走着。 钟欣愉一下子认出来,是沈有琪,拖着长长的影子,显得异常单薄,身上甚至连大衣都没有穿。 她叫司机停车,开门下去。 “有琪。”她唤了声。 “欣愉……”有琪也看到她了,嘴里叫着她的名字,脸上满是泪痕,“欣愉……” 第127页 “怎么了”她朝那里跑去,脑中是各种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 虽然路灯昏黄,但她已经看见了有琪旗袍上的血迹。 “老师死了,给人杀了……”有琪对她说,克制着自己,也许已经克制了太久,终于大哭。 第69章 真光大楼 那天上午,沈有琪见过钟欣愉之后,便去了真光大楼。 除了沪大本部的学生,东吴和圣约翰现在也在那里开课,一栋八层楼的建筑拥挤不堪。她好不容易找到商学院的秘书,才打听到严承章下午有一堂课。 随后的大半日便荡在外面。她一路走着,去了很多地方。到裁缝那里问一问旗袍什么时候可以做好,看见百货公司进了新式的遮阳帽,又想着要不要买一顶,邮轮上可以戴。 再转念,只觉心惊。自己这是已经想好要和冯一起走了吗那为什么还要去见严老师呢 就这样一直等到四点半,教室总算空出来,换了商学院的学生上课。一个大房间坐得密密层层,她站在最后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旁边有两个女学生上下打量她的穿着,颇有些艳羡的样子。她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想要的却很多。 严承章倒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背身在黑板上算帐,一边算一边说:“日本每年产石油 300 万吨,其本国民用消耗也要 300 万吨。而所谓战争,永远是一场资源和金钱的较量。坦克飞机都要烧石油,盟友德国也是贫油国。38 年的张鼓峰战役,39 年诺门罕战役,其实都是为了石油。现在既然北进落败,下一步就是太平洋了,英国人殖民地的油田,还有,美国人……” 许多年过去了,他上课还是原来的风格,说书一般,离题万里。只是从前讲的好像都是故事,离他们很远似的,总能引起一阵阵的笑声,现在却是近在咫尺的现实了。 一直等到下课,学生们散了去,沈有琪才走到前面。 严承章收拾着讲台上的书本和讲义,眼睛都没抬,问了声:“你怎么又来了还是来劝我的” 沈有琪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又笑道:“文章写都已经写了,覆水难收。难不成叫我再登一篇启示,说我前面脑子坏掉了,胡说八道” “不是的,我……”有琪嗫嚅。 严教授把东西都收进包里,夹在胳膊底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穿过拥仄的走廊,又顺着楼梯往下,找了个稍稍背静些的角落讲话。 还是严承章先开的口,对她道:“你的事情,我其实都听说了……” 沈有琪一怔,也知道银行业里沪大商科的学生很多,她要和冯云谦一起去美国,瞒不了人的。 “我不想用那些陈词滥调批评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严承章看着她道。 “老师……”有琪欲言又止。严教授并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以为只是男女纠葛,她做了有妇之夫的情人,但几句话却恰在点子上,叫她心惊。 “……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她问。 “什么怎么办”严承章只觉好笑,反问,“你一个沪大商科的毕业生,资深银行会计,你自己会活不下去啊” “可是我汇丰的事情已经辞掉了……”有琪下意识地回答。 “白克路中国银行在招会计,我写个电话给你。”严承章直接道,随即从公事包里找了便笺和钢笔,靠到旁边窗台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说,“中行是有宿舍的,你连住的地方都不用愁。” 有琪噎住,却也知道这就是严一贯的风格。学生来找他,他给他们想办法,半句废话没有。 严承章写完,把钢笔放回包里,又拿出一个纸袋子,连同便笺一起递给她,说:“你要不要吃” 有琪接过来,还未打开,已经闻到桃酥的味道。严承章喜欢吃甜食,最好的就是这一口,也跟从前一样。她一整天心神不宁,连中饭都没有吃,这时候也是真的饿了。两人就这样站在那个角落里,吃桃酥饼。 眼睛看着窗外的街景,严承章忽又开口,说:“虽然我没有成家,也不太喜欢小孩,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我失望的。” 有琪不响,一口一口咬着饼,咀嚼着,干麸麸咽下去。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理想和现实天差地别,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等到吃完了,肚子有了底,心好像也变得踏实了一点,他们一起走出真光大楼。有个黄包车夫靠过来招揽生意,有琪是想坐上去的,严承章却还是朝前走,说要去北京路上乘电车。 “你自己回去吧,”他对有琪道,“路上当心。” 有琪却不舍,再转头发现那个车夫也不见了。她便跟着严一起走去北京路。天正黑下来,到了放工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他们一路上都没再说什么,像是最后的道别,又像是她还在犹豫着,不想太早放弃了。 轨道蜿蜒,电车进站,响着叮叮的铃声。严承章排队上车,又回头与有琪道别,笑说:“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吃夜饭啊” 有琪也笑,退后了一点站到街沿上,朝他挥挥手。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又看到刚才在真光大楼门口揽客的那个黄包车夫。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个人有些奇怪,阴天的傍晚光线很不好,他却还带着一顶黑毡帽,帽檐耷拉下来,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她那时就在想,这样怎么看得见路 第128页 那一刻,时间好像拉长了,周围变得无声而静止,只有这个人在动。有琪看见他放下黄包车的拉杆,走向电车,挤进人群,紧贴到严承章的背后。她看到他手臂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但看不到他手上有什么。 而后,时间又恢复了正常的流速,严承章倒下去,周围的人发出惊呼。有琪也想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她跑过去,推开周围的人,想把严承章扶起来,但是扶不动。她只好跟着跪下,让他靠到自己身上,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您怎么了” 严承章的眼睛还睁着,就这么看着她,但却已经说不出话,面孔迅速地变得惨白,目光涣散。 她脑中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都在抖,直至摸到一手滑腻温热,才发现是血,正从他身上的好几处涌出来。 周围的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 巡捕的哨音跟着响起来,电车停了,路人四散奔逃,那个车夫已经不见了。 第70章 巢居公寓 随后发生的事在回忆里显得有些恍惚。 大约是那一片的司格捕打了电话去巡捕房,来了几个侦探,带着一队华捕,在附近几条马路上拉起警戒线,实施戒严。救命车也来了,但随车的医生看过严承章,只是摇摇头,说:“伤到大动脉,流血过多,人早就走掉了。直接送巡捕房验尸吧,不用去医院了。”他们把严承章放到一副担架上,从头到脚盖上一席白布,推进捕房装甲车后面的车厢里。 沈有琪只觉膝头轻了一轻,仍旧跪在马路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一个中国侦探过来叫她,扶她站起来,一同带回福州路上的中央巡捕房问话。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她坐在审讯室里一遍遍地重复方才发生的事。两个侦探记下她说的话,叫她过目签字。她看着笔录上寥寥的几句话——1941 年 1 月 10 日下午 5 时许,严承章从真光大楼出来,有个三轮车夫主动揽客,严拒绝,走路去北京路电车站,车夫尾随行凶。 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暗示了事情的因果,只是一场街头口角引起的血案。她起初不肯签字,试图跟他们解释,严承章是谁,还有他几天前发表在《正言报》上的那篇文章,以及他因此可能受到的威胁。但没有人愿意听。 他们也无所谓她签不签,开了门,领她出去。外面就是刑事科的大公事房,侦探、巡捕来来往往。她听见他们对话,才知道警戒线早已经撤了,凶手没找到,只在路上发现了丢弃的凶器,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还有一个外国探长在跟下属抱怨,说:“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黄道会,蓝衣社,这一派杀那一派。租界工部局已经增加了日本董事的席位,要是此地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进入苏州河南岸共同维护秩序,我们还怎么拒绝” 她站在那里听着,惊觉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太太平平,日本人就不会继续进犯租界,因为大家都需要一块自由区来进行金融贸易。赚钱,是上海一直以来的使命,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直到今天,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血溅在她身上。 “你回去吧。”有人过来对她说。 她定了定神,才看清就是之前扶她站起来的那个中国侦探。 “就这么完了”她问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回答:“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已经记下,情况也告知了沪江大学,要是有进展……” 话只说了一半,彼此都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在此地无足轻重。 从巡捕房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围着沪大的师生,正被几个执警棍的印度人驱散。她跟着他们走,回答他们的问题,听着他们群情激愤。 好像走了很久才渐渐散了,她上了一辆电车,回到南阳路公寓楼下,抬头看见四楼的窗口亮着灯,冯云谦已经来了。 这是很少有的事,总是她等他。要是搁在从前,遇上这样的情况,她一定会慌里慌张地跑上去,因为欣喜,也因为内疚。怎么可以叫他等她呢 但此刻,她只是抬腕看了看手表,却没留下任何印象。到底几点钟了几点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楼进了门,冯云谦在起坐间里打电话。他总是在打电话,她也总是在等他,从来不敢打扰,因为知道关系铜钿银子,他的事情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冯云谦听到声音,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捂着话筒对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饭都没有吃,还是让门房到蕾西叫的菜……”此时盘盏堆在餐桌上,等着她收拾。 她没有回答,走到他旁边,伸手按断了电话。 “你做什么”他看着她问,本来是要发作的,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一下子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一点问,“怎么回事” “是我沪大的老师,”她回答,自己也觉得意外,竟然可以说得这样简短而冷静,“因为写了一篇反对中储行的文章,今天散了课出来,给人暗杀了。” 话说完,眼见着冯云谦松了口气,对她道:“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事,你赶紧去换件衣裳吧。” 她站在那里没动,又问:“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姓严,叫严承章。我读大学的时候多亏他介绍勤工俭学的机会给我。32 年日本人打江湾,他带着我们这些没地方去的学生躲防空洞。每年除夕,也是他带着我们吃年夜饭……” 第129页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掺合那些事情呢”冯云谦叹了口气道,“还有没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你在家呆着,不要再到沪大去了。” 她知道他不记得,除了这几句话,也不会给她别的安抚。冯这人有些洁癖,而且怕见血,这时候没有把着马桶干呕,已经是很克制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开,听他的话去换了衣服,把血污的这件扔掉,这一页就算揭过不提了。 但她并没有退开的打算,开口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冯云谦反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她看着他。 “我做了什么”他摊着两只手,像是觉得好笑,声音却发紧了。 她不说话,仍旧看着他。 他自然知道她说得是前一天的晚上的事,他泄露出去的那两份密令,也是因为中储行。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搞不明白,”冯云谦避开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解释,“这是最后一次了。美国已经在打算冻结日本在美的资产,随时可能断了和日本之间的金融往来,我有钱存在那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有琪却没放过他,抓住了其中的关键,问:“什么最后一次你为什么会有钱存在日本你到底还做过些什么” 冯轻嗤了一声,起身走开,想不做理会,可又觉得不甘,回头发了火对她说:“你问我!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她是诈他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要离婚,要娶你,家里就要跟我拗断,没有钱怎么办”他铮铮有词,“我替我们俩打算了这么久,你现在来问我都做了些什么!” 她瞬间就明白了。虽然外汇科的业务她不大懂,但也知道他在替平准会做事,基金存底的余量、汇价维持的目标、以及交易的时间和金额都是机密的,极有价值的机密。 “你有美国的学位,我也不是不识字,我们两个人都在银行里做过这么多年,难道会过不下去非要你去做这种事情不可”她爆发出来,却又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他已经卖了很久了。 冯云谦果然不屑,反问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可以住在这里有的吃,有的穿啊说得倒是便当,全都靠两只手做出来,那种日子你能过么” “我能。”她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冯白着一张脸笑起来,全然不信。 “你知道吗”沈有琪看着他,“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之间长久不了,但我一直以为,最后的结局是你抛弃我。” 冯云谦也看着她,慢慢猜出她的意思,轻嗤了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沈有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去墙角拿自己的箱子。 他在她身后说:“你要走就空手走,不要拿我给你买的东西。” 她于是松了手,把箱子留在原处,空身往外面走。 冯云谦还在笑,说:“你以为是拍电影,还是演话剧啊你今天从这里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没回头,门开了又关,连电梯都不愿意等,直接顺楼梯下了楼。 门房看见她就问:“沈小姐,是不是要蕾西来收盘盏侬打只电话下来就可以了呀……” 她只是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出了 Nest House 的大门。 深夜的风吹到她身上,彻骨的冷,她才想起自己连大衣都没有穿。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跑起来,跑起来,脑中只有严老师和钟欣愉对她说的话——你一个资深会计,自己会活不下去啊如果娜拉是你,或者你是娜拉,只会另外找个地方算账,好好活着。什么 long johns,什么花旗橙,滚蛋去吧。 第71章 殊途 远处响起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宵禁开始了。 钟欣愉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到沈有琪身上,展臂拥紧了她,带她到圣亚纳公寓里去。上楼进了房间,热水汀旋到最大,又在浴缸里放了水,让有琪脱掉那件染了血的旗袍,洗漱之后,再换上干净的睡衣。两个人在卧室里讲话,讲了很久很久。 林翼打发走司机,也跟着上来了,就坐在外面,并不打扰她们。 有琪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才想起来问:“我这时候突然过来,会不会不方便” “你别瞎说了,不要紧的。”钟欣愉回答。 两个人刚才都哭了。她此刻只觉双眼模糊,胃里痛得要死。这感觉既遥远又熟悉,只在父亲离开的那天出现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有琪。 有琪抱膝坐在床上,答:“老师不是都给我想好了吗白克路中国银行在招会计,电话都写给我了,我明天就过去应聘。” 钟欣愉一震,说:“那冯云谦怎么办你知道了他的事,他可能会对你不利。” “随便他怎么样吧,”沈有琪却好像已经无所谓了,“我说是知道了,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晓得哪里管得了他。而且,就算要逃,我逃到哪里去呢” 钟欣愉沉默,脑中飞快地转着,中国银行有重庆政府的官股,算是半官方的机构。在过去是非常体面的职业,但现在这样的时期,情势变得微妙起来,有些不那么差一份薪水的行员就此辞职走了,剩下空缺等着填补。这个会计科的位子多半就是这么来的。有琪这个时候去就职,也是太危险了。 第130页 她片刻才开口说:“我认得几个学生,打算去西南联大,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这句话是冒了些风险说出来的,有琪或许会问,你怎么认得这些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但沈有琪只是道:“从上海到昆明,一路上要走几个月吧。他真要弄死我,我逃也没有用,还连累了别人。老师那时候说的话,我现在才明白。” 钟欣愉微怔,严承章也曾是这样的态度,任凭有琪怎么劝都没用。有些事,或许真的是这样,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幡然醒悟。 “真的,”有琪抓住她的手腕,倒好像反过来安慰着她,“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走,就留在上海,去中行,做会计。这样薪水有了,住的地方也有了。你知道的,他们有宿舍。” 话说到最后,竟是笑了。中国银行给行员建了宿舍,叫中行别业,她们都知道那个地方。沪大毕业之前到处寻工作,中国银行也曾是她们十分向往的去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宿舍给单身行员住,每天早晚还有公共汽车接送上下班。 “可那是在沪西。”钟欣愉提醒。 中行别业就建在极司菲尔路上。过去提起这个路名,想到的是中西女塾、圣玛利女中和极司菲尔公园,但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歹土。别业的门牌号是 96 号,距离大名鼎鼎的 76 号仅仅几步之遥。 “不要紧的,”有琪却道,“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里的,而且租界也不是什么保险箱。” 钟欣愉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无数不一样的选择,走到了这里,殊途同归。 床头的台灯光线柔和,照亮房间的一隅,营造出那种静谧安全的氛围。哪怕只是暂时的错觉,却也足够了。恐惧,愤怒,极度的亢奋过后,有琪累极了,很快裹着羽毛被子蜷身睡去。钟欣愉捻灭了台灯,坐在黑暗里。伸手拨开窗帘,便看见起坐间小阳台上的一点亮,是林翼在那里抽烟。 她出了卧室,到起坐间去。推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冬夜的空气涌进来,很冷,城市黑寂的一片。 林翼回身,她没有看他,走到他旁边,拿过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小团浅淡的白雾。他却又把烟从她唇间抽走了,在铸铁栏杆上捻灭,伸手将她合入怀中。她便也拥着他,埋头在他肩上,贪恋温暖,躲着寒意似的。 “你在美孚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不作数了”他在她耳边问,轻声地,带着一丝笑。 她不语,但还是意外于他的敏锐。他太知道她了。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退开一点,看着她的脸,声音低到极致,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天上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黑暗模糊了一切,深夜里只剩四目相对。 她微怔。他却笑了,伸出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靠近吻在她唇上,手指深入她发间,掌心贴在她颈侧。 “欣愉,”他轻啄她的嘴唇,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说,“我知道你不想看着我死掉,但这其实不是最坏的结果。我见过你厌憎自己的样子,那种事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欣愉,”他与她唇齿纠缠,喃喃着,“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总归是和你在一起。不管最后如何,我都认了。” 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拥住他,紧紧地。体温,心跳,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什么,总还是觉得不够。 他们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听见远处隐约有枪声响起。 她不禁一颤,却也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圣亚纳位于法国外滩的狭长地带,距离华界南市很近。应该是那里废弃的建筑上埋伏的狙击手,正在射杀半夜出来拾荒的乞丐。 回到现实似的,林翼也在此刻开口对她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她静静等着。 “你朋友刚才说的话,我多少听见一点,”他缓缓道,“如果你还想继续做这件事,她以后就不是你的朋友了。” 是真的,钟欣愉一震。其实也已经想到了,只是故意隔绝了那个念头。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又要装扮起来,去华胜大楼见那位季先生,走个形式,得到那个外汇科的职位,然后辞掉汇丰的事情,到中储行去就职。有琪总会听说的,那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不愿意去想,却也不得不面对。 “我知道,”她控制着自己,呼出一口气,轻声回答,“有琪很快就有地方去了,就是这两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那么多不一样的选择,殊途同归地走到了这里,最后却还是要踏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第72章 华胜大楼 第二天一早,钟欣愉醒来的时候,林翼已经走了,在起坐间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车子给她们用,司机就等在楼下。 沈有琪也起得很早,梳洗干净,便在厨房餐桌边上写自己的履历。眼睛肿着,声音沙哑,但接下去要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严承章给的那张便笺就搁在手边,只等到了办公时间打电话过去。抽空还要跑一趟沪大,问一问严教授案子的进展,再重开一张毕业文凭的证明。从南阳路公寓出来,她什么都没带,也不准备再回去了。 钟欣愉看着她,稍稍放心,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杨树浦的防空洞里听着炮弹声音开玩笑的女学生,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第131页 与此同时,却又觉得荒诞,是因为想到自己也是今天要去华胜大楼。 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读大学的时候,在女子银行做了好几年,临近毕业没法子留用,四处去寻工作。 这情形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昨夜林翼对她说的话犹在耳际,她们俩像这样好好地坐在一起,也不知道还能有多久。 吃过早饭,钟欣愉先出了门,还是去汇丰上班。 礼拜六的银行总要比平常松范些,忙过早上那一阵,她便趁公事房里人少,给季先生打去电话。 那边是个女秘书接的,倒是也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说季先生预备下半天五点钟见她,问她有没有空。 钟欣愉应下,又去主管秘书那里告假。 那位英国太太听见她说要早走,猜她大概又有什么跳舞吃饭的约会,一点都不意外,点头允了。 钟欣愉想,也是巧了,正好冯云谦要走人,介绍她进来的那一层关系很快就不在了,就算她不辞工,做到这个月底,大概也是要给裁掉了。 临到傍晚,她提早下了班。 华胜大楼同在外滩,靠近九江路口的地方。她出了汇丰,沿江岸往北走一小段,便看见了那栋三层楼的建筑。 1902 年竣工,算是此地比较早落成的。虽然远不及汇丰大楼的规模,但样子也是那个样子,古典风格,华丽端方。正面一排爱奥尼立柱,釉面砖与花岗岩相拼,苏州轩石勒脚。 一进门便是一座挑高三层的中庭大厅,抬头就可以看见巨大且精美的彩绘玻璃顶栅。最后一点夕照正从那里穿透进来,落在下面对称的白色大理石扶梯和遍布人物浮雕的回廊上。 此地最早是华俄道胜银行设在上海的分行。1926 年,俄行因为证券交易失利,破产清理,这座房子也被拍卖。隔了两年,便成了中央银行的办公地。一直到开战之后,央行随国民政府迁往重庆。 中储行把行址选在这里,显然有这方面的考量,仿佛名正言顺地承袭了正统。 此时,上海分行还未正式揭幕营业,但已经有职员在办公。门口站着警卫,看见钟欣愉,问过她的来意,打了电话进去。 少顷,便有人出来接她。本以为会是秘书,结果却见到那位季先生本尊,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西装打扮,驳领扣眼里挂着金链,也是个春风得意的人物。 也许因为她是许亚明面子上的人,季先生待她十分客气,一路领着她进去,各处参观了一番。 等到了外汇科的公事房,两人面对面坐下。季递了名片过来,新印的,还留着些微油墨的气味。钟欣愉双手接过去看了看,果然就是有琪提到过那一位——汇原银号的总经理,兼任此地外汇科专员的位子,名字叫季冠卿。 随后问了问履历,便约定了正式上班的日子。季先生只给了她三天的空档,说是急等着用人,要她过来帮忙,筹备本月 20 号开业的事情。 钟欣愉惦记着平准会,不晓得冯云谦此后会做些什么,香港那边又会有什么反应。但消息已经给了秦未平,她相信老秦自有对策,也没忘记他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不要被任何枝节左右。略一沉吟,还是答应了下来。 季先生挺高兴,抬腕看了眼手表,笑着说:“时间正好,今晚我请同业的朋友吃饭,钟小姐赏脸,一道去吧。” 钟欣愉没有推辞,跟着他的私家汽车去了国际饭店。 季冠卿在那里开了一个大包厢,摆了两桌酒席。陆续到来的宾客确实都是银钱业里的人。但要说是同业,又有些勉强。眼下与中储行有往来的大银行其实只有横滨正金和台湾银行之流,余下的大多是小银行、银号和钱庄。 钟欣愉是席上唯一一个女人。旁边几位宁波老板看见她都有些稀奇,暧昧笑着问季先生:“这位小姐是什么人” 季冠卿做出一副新派的样子,正色给他们介绍。 那些人听了,又要揶揄,说:“季经理不得了,现在用起留学回来的女职员了,这是外国银行的派头啊!” 季冠卿似乎也觉得有个女下属跟着是件挺有面子的事情,连同自家开在宁波路上的小银号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待到开席,在座几位待钟欣愉也算客气。但到底是出来做事挣钱的女人,在酒桌上难免给当作点缀,一杯杯地叫她陪饮。 钟欣愉并不拒绝,一个个地都记下了,听着他们谈话。 有人说:“现在到处在传,重庆那边马上要出一个新规定。凡在上海存有美汇的,无论存在哪一国的银行,除非有政府特准给予执照,全都不得提款,说是为了杜绝投机防止法币跌价。” 有人只觉法币大势已去,说:“都已经跌到三便士半了,还想怎么乾坤回转” 也有人不屑,说:“仗打成这个样子,政府逃到重庆,除了中交农三行,哪国的银行会照办啊” 更有人说:“中交农都未必吧。上面有政策,下面自有对策,从前哪次不是这样规定不准囤黄金,他们自己第一个大笔买入。规定不给提款,他们自己第一个先提干净了。” 季却是最后一个开口,淡淡道:“还是谨慎些吧,这一次不一样。” “季经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啊”有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过来敬酒,“来来来,说给我们听一听,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第132页 季冠卿却又含糊其辞起来,说:“发财这种事,哪里有大家一起的就算有消息,我也不敢说,亏了算谁的你们还是自己意会吧。” 钟欣愉听着,却想起有琪昨夜告诉她的事情。冯云谦说过的,美国已经在打算冻结日本在美的资产,随时可能断了和日本之间的金融往来,他有钱存在那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个季,恐怕真的有确切消息。 一餐饭吃完,已经将近十点钟。钟欣愉喝了不少酒,季冠卿非常满意她的表现,给她叫了辆出差汽车,送她回去。 回到圣亚纳公寓,沈有琪也在,还没睡下去,很是振奋地说了这一天的经历。 严承章留下的电话号码已经打过了,果不其然,那个会计的空缺就是她们之前预想的情况。 现下局势微妙,中、交、农三行留在上海行员有不少离职的。虽然外头寻工作的人也很多,但银行毕竟有个不低的门槛横在那里,像有琪这样的资深行员更加少见。 叫她意外的是,白克路上的中国银行是一间支行,规模不大,不设会计科,仅有一名报账主管。也就是说,她如果坐了这个位子就要独当一面,而她原本只是汇丰会计科的一个科员。 “我今天一去就是直接见的支行长,”有琪忐忑又兴奋,“他跟我说下个礼拜一就要上班,问我行不行我心里其实也虚啊,总算他考我几样我都答上来了,就壮了胆子说没问题。” 钟欣愉替她高兴,说:“你怕什么啊,一定可以的。” “还有,”有琪顿了顿,又道,“我跟支行长讲了,我着急找地方住。他也说没问题,马上打电话到中行别业,拨了间单身宿舍给我。我打算……明天就搬过去了。” 这话听得钟欣愉一怔,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呢” 有琪这回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钟欣愉猜出其中的意思,也许和自己曾经的想法差不多,不愿意牵连了身边的人。 再转念却又想,或者这样更好吧,两个人就此分开,不用面对后来的事情。灯下相对良久,她终于还是没有出言挽留,默默地去浴室洗漱。 临到睡前,又与林翼通了一次电话,只说了简短的几句。 “去见过了”他在那边问,背景里隐约听见 Lion Ridge 的乐声。 “对。”她回答。 “怎么样” “很顺利。” “你的朋友呢” “明天走。” “好。” 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大概只有他们两个明白是什么意思。 沈有琪也听见了,只当她这一晚上在外面就是和林翼在一起,此时又要通电话,是热恋中的难舍难分。一直等她挂断,才问:“他是做哪一行的”大约早就在琢磨了,直到这时候才问出来。 “酒吧、舞场。”钟欣愉如实回答 ,见有琪有些忧虑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我和他是从小就认得的,很多年了。” 有琪也道:“看得出来,他待你是真的好,我们中间总算有一个过得不错的……” 钟欣愉笑了,没再说什么。有琪其实只见过林翼两面,话都没讲过几句,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两个人睡下去,熄了灯。 有琪忽又开口,说:“还有沪大那边,我今天也去过了。” 钟欣愉“嗯”了声,知道是关于严承章的事情。 果然听有琪继续道:“本来应该三天大殓的,可老师还在巡捕房里不能接出来,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落葬……” 钟欣愉听着,忽然想,那个场合,她大概也是不能去了。 第73章 投名状 礼拜日一早,沈有琪就要走了,说是到了中行别业还得收拾一下,才不至于耽误下周上班。 钟欣愉不再留她,只叫她等一等,整理出一些衣服,日常用具,还有钱,拿一只箱子装了,给她带走。 有琪也不客气,说:“我本来是打算跟行里预支薪水的,但现在生活程度涨成这个样子,每个月到手也就够吃口饭,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有余钱还给你,你可别着急啊。” 钟欣愉说:“你得了吧,管你还不还,我反正都给你记着呢。” 有琪笑起来,道:“那我走了。”竟是连送都不要她送的意思。 钟欣愉也知道不方便跟着过去,当即打电话去叫了一部出差汽车,等楼下门房喊上来,才让有琪出门,上了电梯。 她自己站在窗边看着。片刻之后,有琪出现在公寓楼下,坐进那辆祥生公司的雪佛兰。汽车远去,拐了个弯,很快不见了。 钟欣愉却还站在那里,想象这一路的情景—— 经过租界尽头的那道路障,看见那一面加了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的青天白日旗,中行别业还是像从前一样,坐落在极司菲尔路上,是上海银行职员眼中曾经的乌托邦,里面有高级行员住的小楼,也有齐齐整整的单身宿舍。 有琪此去,大多还要与其他女职员合住,每日早出晚归地工作。看起来只是在公事房里坐坐,灯下伏案,打打算盘,记记账。但在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许多之后,忽然又回到一无所有,以及面对未知的危险,是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她忍不住去想,却又不能再想,迫着自己收拾起心神,转身离开窗口,换衣服,化妆。这一天,她还有事情要去做。 第133页 但临到出门,林翼来了,省了她去血巷的这一趟路。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脱掉外套,拉松了领带,在沙发上坐下来。钟欣愉知道他有话要说,却也不催着,去厨房弄了早餐,放到餐桌上。 林翼坐到桌边吃,许久才道:“昨天晚上许亚明又来找过我。” “跟你说了什么”钟欣愉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问。 林翼说:“他邀我入股,和他一起做生意。” “什么生意”钟欣愉又问,似有预感。 许亚明替日本人物色了他,经由鹤原鉴定,初步认可了这个人选。但在正式带他进入那个圈子,让他接触到机密之前,他们要他做的恐怕不止是为汪政府或者日本国庆日办几场宴会那么简单。 林翼也看着她,缓了缓才答:“许说他在做钨砂,从广西运到广州,卖给日本人。” 果然。 钨是直接用于制造军火的原料,在中国出口的几种矿产当中军用价值最大,国外需要也最殷切,市价长期居高不下。国民政府依这个偿还外债,换取外汇,大名鼎鼎的德械师就是这么来的。自全面抗战开始,更是被归为特种矿产,实行严格管制。而在广州沦陷之后,日本也在华南沿海极力吸收“特矿”,走私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候做“特矿”生意,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表态。如果事情捅出去,简直好比登报声明,说自己拥护汪政府,支持和平建国运动。 林翼自然也是明白的,带着些笑说:“一边要试探我肯不肯卖命,另一边又要我交投名状。这什么世道啊我这样的人,怎么突然就抢手起来了呢” 钟欣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控制着自己反问:“许要你什么时候回复” 却不料听见林翼道:“我已经答应了。” “你答应了……”钟欣愉重复。 “我总不能说等一等,容我回去问问可不可以做吧”林翼给她解释,语气中带着一点戏谑的意味。 的确,这种事就是这样的,你不可能每做一个选择都等着上面的决定。黑不黑,白不白,往往就是最终的结果。 “别怕,欣愉,”隔着桌子,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如果你决定做下去,这是必经之路。如果你改变想法,特矿要从广州港运出去,我们可以从那里走……” 他都已经想好了,替他们两个人。语气自始至终的平静,但在这平静表面的背后,似又有种荒诞不经的疯狂。 而更疯狂是,她竟然能从这里面找到一种落定的安全感。 莫名地,她想起他们小时候,在八仙桥弄堂的那个阁楼里讲西游记里金翅大鹏的故事,仿佛还能看见当时的自己,对他说,妖怪怎么了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太阳升高了,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他们一同出门,去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 这是林翼通过测试之后,钟欣愉第一次带他过去。也是严承章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见到欧师傅。 门口还是那块花体字的招牌,两边竖着不停转动的三色轮,以及大玻璃橱窗后面,满是镜子和蒸汽氤氲的店堂,但感觉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两个人走进去,伙计分别引他们去男女宾的座位。 钟欣愉又看到欧师傅,在她背后微微欠身,笑对着镜子里的她道:“来啦,今朝想做点啥” 她也对镜中的他点头,说:“来了,还是老样子。” 欧师傅带她到后面去洗头,寒暄就此终止。 她靠在椅子上,直接对他说了“特矿”的事,还有中储行,以及汇原银号的季冠卿,虹口鸿康、陈永丰、吴淞路复大、闵行路顺和、西华德路顺余、密勒路利源……全都是昨夜酒桌上见过的,小银行,银号,钱庄。 “这几家会负责中储券的推销和收兑,”她解释,又添上一句,“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用,”欧师傅摇摇头,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异样,直接道,“沪大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钟欣愉也道:“我知道,你们只是没有做什么。” “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还是那句话,顿了顿,却又道,“接下去会有一系列针对中储行的行动,我会尽量安排,但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小心。” 大概是为了表达善意,但钟欣愉只是点点头,说:“好,我们就各自记着自己的任务吧。” 信任已经不在了,事情却还是要做下去。 洗过头,回到店堂前面,她在镜子里看到男宾部那里的林翼。 皮椅子放低了,他躺在上面。旁边一个老师傅正在给他修面,剃刀就那么贴着他的下巴和喉咙滑过去。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稀薄,让她感觉透不过气。 第74章 后路 隔了一天去上班,便是钟欣愉在汇丰的最后几日了。 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字,速记,整理汇价,送去楼下大厅挂牌,以及汇总各处签过字的交易记录,拿到档案室里存档。 那几日,法币的汇价在三便士上下剧烈振荡。她连着最近一段时间的走势看了看,便知道继续走低的压力不小。战事不利,中储行开业,新“法币 ”发行,再加上美国即将切断金融往来的传闻,几方因素汇集在一起,眼下在市面上大抛卖单的恐怕已经不光是日本人和职业投机客了,一场新的大逃亡正在开始,这是铜钿的逃亡。 第134页 时间太短了,能看到的数据也很有限,无法得知全貌,但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平准会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叫她想起 1939 年夏天的情形。 也就是几天之前,她才刚在外汇科的档案室里查看过那几个月的交易记录。当时只来得及匆匆翻阅,但过后回想起来,却另有一些细节留在记忆的画面当中。 那是个没有窗的暗房间,里面摆着一排一排的铸铁架子,上面码放着装订成册的记录,新近几年的都很齐整,硬皮脊面上标注着年份,越久远越拥挤,堆叠无序。 她是在银行里做过许多年的人,知道一般文书资料仅留存五年,就算出于谨慎考虑,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年。但她记得自己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看到过 1910 年左右的账册。 坐在她邻桌是一个四十几岁的文书,在此地颇有些年资。她过后仿佛随口问一句:“档案室里怎么还有二三十年前的夹子呢” 人家也就随口回答:“哦,那些个都是大额交易,要存三十年。” “到了年份就销毁么我看好像还有更久的……”她仿佛只是好奇。 那人与她关系不错,便也压低声音多说了几句:“照规矩嚒,是三十年,但也不一定。销毁是要走个程序的,还得另外开立清册,都是多出来的事情。所以既然上面不发话,下面人也都不提。只要放得下,就存着吧……” 那人说着笑起来,她也点头会意,像是听到个公事房里的官僚笑话,心里却在想,1908 年的那六十万两白银,应该可以算是大额交易了吧。 命运般地,巡捕房侦缉科也难以染指的外国银行,她进来了。命运般地,在她意识到这一可能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档案室和大公事房相连,主管秘书就坐在门外不远处,她不可能在里面呆得太久,便也还是像之前一样,每次进去做完明面上的归档,再多翻一册旧档。 那些架子最下面的故纸,蒙着沉厚的灰尘,发了脆,边缘泛黄,蓝黑色墨水的笔迹在纸张的纤维之间略微晕开,日期时而连着,时而断了,中间也许早有缺损。她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为什么要找,就算找到了,接下去又要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显然也是任务之外的枝节。老秦,还有欧师傅,他们都对她说过,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务。 但她还是继续这么做着,无所谓希望的渺茫,至于结果如何,也交给命运去决定吧。 一晃就到了礼拜三,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 还是在档案室里,她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异样。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或者其他的声响,而是少了公事房里司空见惯的背景音,接电话,打字,皮鞋走来走去。周围安静下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跳快起来,住了手,推门走出去。外面人一个不少,好像都在忙眼前的事情,却又忍不住朝走廊对面望。 她也往那边看,见冯云谦的隔间敞着门,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收拾他写字台上的文件。 “怎么了”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压低了声音问邻座。 邻座回答:“总处来了几个英国人,门都没敲就进了冯先生的隔间,把他连同他秘书一道带走了……” “是什么事情啊”钟欣愉又问。 邻桌摇摇头,轻声答:“不晓得呀……” 她没再追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想。 直到午休,不见冯云谦回来。外汇科里的人陆续散了,钟欣愉请了几个相熟的同事吃饭,和沈有琪走的时候一样,也是在沙利文。 仅仅隔了一个多礼拜,餐馆里的价钱又涨了。菜单上贴了许多小块的白纸,把改过的数字写在上面,或者索性标记着“售罄”。大家也都习惯了,不是点烤仔鸡,就是油封鸭,差不多地摆了一桌子。 听说钟欣愉辞掉了事情,有人笑看着她直接问:“钟小姐是要结婚了吧” 钟欣愉也低头笑了笑,不答。 对方更觉得猜中了,说:“肯定是要结婚了,偏还不告诉我们呢。” 几句玩笑之后,却又有人问她:“哎,沈有琪的事情你晓得伐” 钟欣愉不想在这里议论,摇摇头,只作不知。 那人却说:“我昨天在静安寺那里碰到她,她说自己现在在白克路上的中国银行上班。” “不是说她跟……”桌上其他人都意外,但话只讲了一半。 还是那位朱小姐,因为在总处做事,知道一点消息,说:“你们大概还没听到吧,上面在查你们科里那位冯先生了。” “什么事情啊”众人愈加好奇起来。 朱小姐不清楚细节,含糊道:“今朝上半天香港那边电报过来的,听讲是交易出了问题,老冯先生也给叫到行里来了……” “那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去不成美国了” “怎么可能啊冯家什么背景就算是天大的问题,有他家老头子顶着呢。” “那沈小姐怎么会去中国银行” “你不要搞错了,沈小姐又不是冯家的人,完全另一回事情……” …… 钟欣愉只是静静听着。这些人大都知道她和沈有琪要好,在她面前多少嘴下留情,背后的议论必定更加不堪。 除此之外,却还另有一个念头。她此前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是秦未平那边对冯云谦动手了。 第135页 那天傍晚时分,钟欣愉走出汇丰大楼。跟上一次的沈有琪一样,她手里拿着一袋子杂物,都是平常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本来是要经过检查的,只是这一天外汇科里大乱,大公事房的主管秘书,那位英国太太,正忙着应付总处来的人,根本没功夫理会她。 暮色黯然,外滩却还是一贯繁华的样子,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林翼的车停在路边等她,她坐进去,他却没有发动引擎,反而探身到她这边来,打开手套箱,把里面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膝上。 钟欣愉抽出里面的文件来看,是签好的合同,关于他和许亚明合伙做钨砂的生意。一页页翻下去,发现其中还涉及广州的另一家公司,名字叫“新明”。 经济战必定是要有个贸易网络的,上海明华,广州新明,还有哪些呢 她轻轻笑了声,许亚明是在试探林翼,与此同时,却也在露出更多自己手里的底牌。 但林翼要告诉她的还不止这一点,他把手支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说:“你知道明华公司的公事房在哪里吗” “哪里”钟欣愉问。 “在福州路上,”林翼回答,“那里过去是穆先生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钟欣愉又问。 林翼笑了,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片,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倒转了时光似的,她想起从前,他们在浦东栈房里印过的那一批美钞。 林翼随即这样告诉她:“那件事,最后其实是穆先生出面摆平的。” “你的意思是……”钟欣愉看着他,斟酌着字句。 穆先生知道你做过假钞,所以许亚明才会起意招募你甚至就是穆先生授意了许做所有这些事 起初只觉不可能,因为那位穆先生拒绝日本人给的职务,去了香港,是早已经摆明态度,站在重庆政府那一边的。 可转念又想,许亚明的确是穆先生留下的嫡系,一个军统明知道做了汉奸,却不能除掉的人。 这些话,她都不曾说出来,林翼也不曾回答,只是看着窗外,任由幽幽亮起的街灯照亮他的脸。 也许,只是也许,所有人都在边缘游走,所有人都替自己留着后路。 第75章 讣告 钟欣愉去中储行上班,正好赶上最忙的那几天。 季冠卿自家还有银号,每天都在外面到处跑。再加上科里人手紧缺,他便让钟欣愉留在公事房里替他听电话,做完手上的几笔交易。 那几日,上海的汇市仍旧动荡不定,法币的价钱一路滑下去。季冠卿早在三便士二法新上下抛了大量空单,钟欣愉替他完成交割,收获颇丰。 当时,女性尚不可在交易所里担任经纪,更常有市井新闻或者警世小说,描述某太太投资失败,上吊自杀。 季冠卿见她无需指点,竟有些意外,说:“看不出来啊,钟小姐是真的懂行。” 钟欣愉便也顺势捧他,说:“还不是因为季经理眼光好么。” 季冠卿一听,不禁得意,答:“这几天到处都在传冻结美汇,大家忙着抛美元。可我一看就知道汇丰是要趁这个机会,把法币的汇价钉住三便士半。快过年了,重庆那边总要进口粮食和棉纱。” 钟欣愉也只是听着,脸上带着笑以表敬佩,心里却动了动。 外汇交易中钉住某一水准的指令是绝对的机密,肯定不是季冠卿这种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的,而且还能说的有零有整。 类似泄露交易秘密的事,1939 年 7 月已经有过一次了。为了得到确凿的证据,平准会那边不得不重蹈覆辙,像那样再来一遍。冯云谦大约就是这么暴露的。 但这代价却也值得,眼下中英基金已经所剩无几,不可能继续实现维持。秦未平的意图显然是美国入局之后的新基金,不能再有冯这样的人了。就算刑不上大夫,至少敲山震虎。 成功做了一趟空头,季冠卿在行里风头正劲。 除去外汇交易方面的工作,他同业里人脉颇广,主动兼着广告宣传的任务。 上海分行开张的日子定在一月二十号。是他安排了人手,在有轨电车,公共汽车,甚至几大车行的人力车上面都贴了标语。从公共租界的南京路、福州路,一直到法租界霞飞路的繁华地段,到处都能看见大幅广告。另外还印了十多万份单页,雇了卖报的小贩,一张张夹进发行量最大的几张报纸——《申报》、《新闻报》和《中美时报》里面,分送到人到户。 等到了正式开张的那一天,又弄了好几辆大鼻子卡车,每辆上面都张灯结彩,拉着一支锣鼓队,在租界里各处兜圈子。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电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红绿传单四处纷飞。 可就算这么热闹着,当日华胜大楼的情形却十分落寞。 门前台阶上传单和广告纸零落了一地,为了防止军统方面有所行动,还布置了三四十个巡捕,大多是虹口那边派过来的日籍警员,荷枪实弹站在那里。另有不少记者侯在马路对面,照相机就举在手中。那样子不像开门迎客,反倒好似守株待兔。 当时,整座大楼里已经有数百名行员,大多无公可办。 楼上公事房里的,还能找出些案头庶务来消磨时间。楼下大厅的最尴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在柜台后面静静坐着。 第136页 从早晨九点钟开业,到下半天四点半关门,统共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走进来,到储蓄部开户存款,或者去柜面上兑换中储券。但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熟面孔,一搭一档地唱戏,聊作点缀。等他们办完业务,一路走出去,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回音散了,大厅里便又寂寂无声。 下班之前,总裁来给他们讲话,站在中庭挑高的玻璃穹顶下面,气宇轩昂的样子,说:“现下的情况,是因为民众对和平运动不了解,心理上还存在阻碍。重庆方面的势力重重阻挠,英美国际又偏袒重庆一方,拖延对中储券合法地位的承认。但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我一同努力,我中储行必将业务丰裕,繁荣昌盛。” 下面人鼓起掌来,开业第一日就这样散了。 隔天登出新闻,汪政府的报纸上写的都是“开幕当天,盛况空前”。《正言报》却极尽讽刺,说记者在华胜大楼门口站了两个钟头,不见有一个客人走进去。有行员出来散发传单,路人不齿,撕碎了扔在地上。 就在那篇报道的下方,紧接着便是半个版面的讣告。四周加了黑框,里面森森的几行黑字,写着沪江大学全体师生哀悼商学院教授严承章,并未详述事情的原委,只说尊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设告别仪式,亦不受任何形式之馈赠,兹定于某日某时出殡,移柩至龙华公墓落葬,特此讣闻。 这是钟欣愉已经知道了的。沈有琪打过电话给她,解释说是校方为师生安全考量做出的决定,把出殡的日子定在工作日,只号召大家于出殡当时在自己做事的位子上替先生默哀。 钟欣愉听见,竟是松了口气,因为不必面对有琪的那一问,你为什么不能去送严先生 此时看到报纸,却还是黯然,她静静坐在那里,许久不动。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难得出了太阳,阳光穿透纱帘照进来。林翼坐在餐桌对面,正和她一起吃着早餐。 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出长长的一段灰烬,终于碎落在桌面上。他伸手过来拿走了,在白瓷餐盘的边沿上捻灭,而后握住她的手。 但她回神,只是把那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递给他看,笑道:“我说过的吧,就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他一定是不信的,却不说破,不屑地笑了,把报纸扔到一旁,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就着早晨的阳光看她,把她额上的碎发轻拢到后面。她只批了件晨衣,这时候觉得冷,便格外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整个人偎在他怀中。他抱她起来亲吻,她闭了眼,任由天旋地转。 倘若不去想报纸上的那些事,他们好像真的过上了他说过的那种日子,每天一起吃,一起睡,他做她的男人,她做他的女人。 第76章 除夕 严先生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虽然给印在了报纸上,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时刻。那一天,钟欣愉坐在华胜大楼的公事房里,看见手表的指针指向十点钟,便起身到走廊上凭窗眺望。 外面天光冷白,笼盖着经年不变的街景,沿江铺展开来的栈桥和码头,往来的车与船,挑夫,行人,骑马的英国巡捕,响着笛声,铃声,喇叭声,并没有谁为这件事停留片刻。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垂手交握,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确定此时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有多少人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但一定是有的。他们肃立着,回想沪江大学教室里的严承章,以及那一副正被送往龙华的孤独的灵柩,或许还有严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直到那一刻过去,她睁开眼睛,抬起头,返身回到公事房里,继续手上的事情。 都是季冠卿交代下来的任务,比如按照总裁的意思,拟写传单和新闻稿,向市民宣传和平运动,替中储券“正名”。她一边做,一边深觉讽刺,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和她一样了。 农历新年已经近了,行里仍旧门可罗雀,还在上班的人也都心猿意马,只等着过年放假的那几天。 当天晚上,许亚明在国际饭店请客,也叫了林翼过去。一起吃饭的都是明华公司的董事,那意思也是很明白了,他们真的进了这个圈子。 钟欣愉下了班,回圣亚纳换了一身行头,和林翼一起去赴宴。汽车开到国际饭店门口,两人从车上下来,才刚走进大堂,就看见一张熟面孔。 竟是冯云谦。 钟欣愉自然记得秦未平对她说的那句“刑不上大夫”,但如此不痛不痒的结果还是叫她意外。 距离汇丰总处的调查仅仅过了一个礼拜,这位冯先生又是一身讲究的黑领结礼服,衬衣浆得笔挺,洁白得耀目,和他家里大人站在一起,在南京路上最好的饭店里迎来送往。以及他那位太太,两个人隔开三尺站着,碰都不愿意碰到一下的样子。 公平地说一句,他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的。但那代价也许只是低了头,回去本份地过他买办继承人的日子。 黄铜云石的吊灯下面,冯云谦也看到她了,脸上一怔,初初有些尴尬,但很快转了极其淡薄的一丝笑,像是了然。 钟欣愉能猜到他的意思。此时,许亚明也在楼下迎客,热络地笑着和林翼握手。而她,正挽着林翼的手臂,站在一旁。 第137页 冯的那一笑,是对她趋奉新贵的不屑,也是对沈有琪的嘲讽,就好像在说,你看吧,所有人都这么做。 从大堂搭电梯上去,钟欣愉一路沉默。林翼不曾看她,却好像能猜到她的心思。手背碰到她的手背,五指穿过来,握住她的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僵冷,就那么与他握着,一点点暖过来,一点点放松。 酒席摆在十四楼包厢,桌上盘盏堆叠,一片丰盛祥和。 谈笑间,有人问:“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见没有摩天厅墙上挂的那些照片……” 旁边人笑答:“满满一房间,怎么会看不见是冯家那位老公子办的展览。从前他只拍电影明星的,现在打仗,明星大多去了香港,就连他也只好开始拍舞女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钟欣愉知道,他们说的是冯云谦的伯父,上海滩出了名的独身主义者,平生最喜欢照相,而且只拍美人。 “听说冯家人也要走了”又有人问。 “那是当然,”有人回答,“这一阵到处都在传,花旗、大通、友邦、运通,四家美商银行准备停了支票账户,所有存款只许汇往纽约。人家家大业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话虽是这么讲,语气里颇有艳羡,却没有多少惆怅。老钱们一个个离开,留下的才是他们这些新贵的机会。 到了那个礼拜日,便是除夕了。庚辰龙年就要过去,辛巳蛇年即将来临。 租界里本来就不许放鞭炮,开战之后,更是严格禁止。除了中国人经营的店铺歇业放假,一排排地上了门板,其余各处并没有多少过年的氛围,反倒显得冷寂。 那天晚上,林翼叫了常兴过来,一起在外面吃饭。 常兴带着一个女孩子,是逸园的舞女。两人正闹别扭,好像是为了钱。女孩子要他给自己顶房子,置家具。又好像是为情,只跟他要一句话,以后就只有她了。而常兴不允,总是混着。 饭吃到一半,女孩子甩脸走了,临走说:“那我不奉陪了,自家赚钞票要紧。” 常兴也不去追,笃定坐在原处吃酒,半天才道:“她其实又不怎么喜欢我,我干嘛一片心放进去啊” “那你对她呢”林翼反问。 常兴还是说:“她又不喜欢我……” “我问的是你,你对她如何” “凭什么要我先待她好”常兴却是不服,叹了口气又道,“想想没意思,全都是假的……” 这话林翼大概不是头一次听见了,轻轻笑了声说:“隔几天你看见一个新的,又觉得有意思了。” 常兴一脸酡红,想要争辩,却不知道怎么辩,自己好像真就是这样的。 出了餐馆,本来就该散了。可常兴没处去,又喝多些酒,还是莫知莫觉地跟着他们。 钟欣愉看他做孽,对他道:“那就一道回去吧,我买了糯米粉和黑洋沙,你吃了汤圆再走。” 常兴这才笑起来,说:“过年是要吃圆子的,吃了圆子,才有点过年的样子。” “那从前你们怎么过”钟欣愉问。 “也没怎么过,”常兴回答,想了想又说,“就是阿哥年初一都要到南市去,看城隍游街……” 汽车已经开到路上,正经过一个转弯角子。林翼看见两个小贩,叫司机靠边停下,自己下车去买了些东西。两只油纸袋子拿到车里,气味散开来,是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 常兴问:“阿哥侬买这个做什么” 林翼又轰他走,说:“原来还有你不要吃的东西啊你要是嫌臭,就别跟着了。” 常兴却又不嫌弃了,接过臭豆腐干,蘸着辣酱,吃得挺香。 林翼把绿豆糕的袋子给钟欣愉,她拿了一块,慢慢吃着。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新年,他们挤在南市老街上的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讲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笑得很开心。还有那天傍晚回家的时候,两个人趴在有轨电车的栏杆那里,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分外清亮,不怕冷似地。 夜已渐深,车里光线幽暗,她转过头去看林翼。他也正看着她,在想同样的事。 回到圣亚纳,三个人一起搓圆子。铜锅里烧了水,咕噜噜地滚起来,一粒粒放下去煮。水汽蒸腾,糯米粉皮膨胀开来,浮浮沉沉。再盛到碗里,三个人坐着吃完。 林翼对常兴说:“就快宵禁了。” “不是要守岁的么”常兴反问,看他脸色才反应过来,改了口说,“哦,对,这就快宵禁了,我要走了,我走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常兴,电话铃却又响起来。钟欣愉接了,对面是沈有琪的声音。 “你辞掉汇丰的事情了”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哎……”钟欣愉应了声,倒也不算太意外。银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有琪早晚会听说的。 却不料那边又问:“是要结婚了”声音里带着笑。 钟欣愉一怔,反问道:“你哪里听来的” 林翼送了常兴回来了,这时候就在旁边,脸上无声笑起来。她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往后推了他一把。他偏不走,更靠近了些,就站在她身后听。 “还不是那个朱素菲,她家就住在静安寺那里,上下班碰到过好几次,烦也烦死了……”有琪在那边抱怨,连名带姓地叫着,就好像回到了她们读大学的时候。 第138页 钟欣愉趁机岔开话题,问:“你最近还好吧” 背景里隐约听见推杯换盏说说笑笑的声音,大约是宿舍里单身的同事在一起过年。 “挺好的,一天到夜忙得要死,倒也没功夫胡思乱想了。早上睁开眼睛就是上班,夜里闭上眼睛睡觉……”有琪兴兴头头地回答,可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说,“那你呢是真的要结婚了吗” 钟欣愉顿了顿,又含糊地应了声:“哎……” 林翼在身后抱着她,低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她又推他,他却把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第77章 赤绳 窗外传来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已经是蛇年了。电话那边响起醉意阑珊的欢呼,大家都在互相拜年。 “新年好!”有琪道。 “新年好……”钟欣愉也道。身后的人一只手揉上来,另一只往下探,嘴唇在吻她的耳垂和颈侧搏动的地方,她呼吸已经乱了。 “今年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有琪那边还在说。 “是,都会好的……”钟欣愉勉强应着,只觉脸上发烫,匆匆道别挂断。 “是要结婚了吧”听筒才刚搁下,林翼就在她耳边问,声音里带着笑。 她不答,想要挣脱出来。他不放手,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又问了一遍:“是要结婚了吧” 话说得很轻很轻,动作却不收着力,身体紧贴着,把她禁锢在那个角落里。放电话的边桌给撞了一下,桌脚摩擦地板,发出突兀的声响,连同旁边的落地灯也跟着晃动起来。 她知道力气不抵,索性不争了,就靠在那儿,明暗变幻的柔光里看住他,手指描过他的眉眼。他也不笑了,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吻她一下,而后又一下,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深。 从起居室到卧室的床上,一切都是早就熟悉了的,却又如此渴望。他一遍遍地感受,一遍遍地确认着。她也一样。直到满足极了,也累极了,她裸身趴在枕头上闭了眼睛,又被他弄醒,应付着吻他一会儿,再睡过去。 隔着窗,看见大半座黑寂的城,漫无边际的夜空里似乎正飘着雪子,也不知是不是梦境。 她只觉好笑,心想究竟是什么人发明了时间,又拟了黄历竟那么自信天一定会亮起来,冬季一定会过去。 仅在此刻,此地,无所谓时间,无所谓季节。她只觉周身温暖,心中安稳,像是进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泡,除去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那双手,那副躯壳,以及内里的心跳,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天终究还是亮了。 不知道是几点钟。阳光从窗帘的边缘漏进来,细碎的光斑撒落在床沿的地板上。 她睁开眼,林翼正坐在旁边看着她,身上已经穿戴整齐,好像还带着些户外的冷气。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她迷朦地问,“出去过了” 他“嗯”了声,说:“外面天气很好。” “邋遢冬至,清爽年。”她脑子还没醒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老话,自己听得都笑了。 林翼却只是把她揽过去,拥着她问:“冬至下雨了么” “不记得了……”她摇摇头,靠在他胸膛,只觉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又温存了一阵,她才起身,本以为他只是出去买早点,可披了晨衣走到卧室外面,才看见桌上摆着毛笔和砚台,还有一个卷轴。 “这都是哪儿来的”她问。 他回答:“其云轩。” “他们年初一也开门做生意”她奇怪。 他解释说:“我知道他们钥匙放在哪儿。” 她笑,说:“你这个人,怎么新年新岁的一早出去偷东西” 他只是答:“我留了钱的。” 而后,把那个讲究的卷轴放到她面前。 展开来看,竟是婚书。 “做什么”她笑出来。 他给她研墨,对她说:“把你名字写上去。” 她心里颤了颤,反问:“这种东西不就是写着玩儿的么舞小姐和小开,一年可以写一百张。” 他已经舔了笔,交到她手上,说:“那就写吧,兹当是给我玩儿的。” 她不接,还是笑看着他,道:“不是写了玩儿你的嚒” 他避开她的目光,又一次抚平那张卷轴,两端用重物压住,说:“随便你怎么讲,写吧。” 她终于执了笔,却还是反问:“你知道是假的吧” 他仍旧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写吧。” 她对着那张纸,落笔,忽然又停住了,问:“我是谁” 他站在她背后,俯身下来,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你是钟欣愉。” 他的手覆着她的,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紧接着前头的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赤绳早系。 就因为这四个字,她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不知道能否白首永偕,但他们确实是赤绳早系。 她七岁,朝阳格子布衫,蓝布裤子,他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灯笼裤,在八仙桥菜场外面的空地上对峙着。 如果父亲没有离去,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会读到初中毕业,出去找事情做,在商行里做打字员,或者在店里售货,而他会变成苏裱店里好手艺的年轻师傅,两个人本本份份地生活在一起。 第139页 如果,只是如果。 但转念,却又想到其他。哪怕父亲没有离去,在他们三个人之外,在那个小小的家之外,仍有无数无数的变故,无法抗御。 仅在此刻,此地,只是他们偷来的时光而已。 从初一到初三,放假三天。 他们继续着这错觉中的宁静,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过起日子来。 早晨睡到很晚,两人一同起身,在浴室里洗漱。他微仰着头,让她替他打上肥皂,细心地剃须。而后穿戴整齐,走到外面咖啡馆里吃午餐,再去百货公司买东西。 他们看了戒指。她选中一对素金的圈,厚厚沉沉的,是最老派的那一种。 售货员问:“小姐不看看嵌宝石的嚒现在正流行。” 她不曾理会,只对他玩笑说:“In gold we trust。” 大约也只有他们俩知道这句话从哪里来。 夜里回到公寓,他替她把戒指戴上,她也替他戴起来。而后在留声机上放一张唱片,还是 Leo Marjane。那个法国女人的吟唱,伴着他们跳舞,缓缓地,一遍又一遍。 就这样,直到初四的早晨,她很早就醒了,起身漱洗,换了衣服,在梳妆镜前化妆。 他也起来了,在她身后看着她。两个人都知道,偷来的时光已经过完。 他们一起吃早餐,一同出门。他把汽车开出去,送她到华胜大楼上班。 临别之前,他探身过来吻她,伸出手与她扣在一起,戒指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沉醉于那个瞬间,但也知道是会过去的。她要去见季冠卿,而他要去虹口,办许亚明说的那些事,替日本人庆祝国庆。 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大楼,去外汇科的公事房。 季冠卿隔间的门敞着,女秘书正在滤咖啡,看见她,唤了声:“钟小姐。” “季经理今天过来吗”钟欣愉问。 女秘书回答:“说是要来的,上半天在总处有个会。” 钟欣愉点点头,坐到自己位子上。 但会议的时间很快到了,季冠卿不见人影。上面电话打下来,叫她替他去出席。 她于是带着笔记簿上楼,坐在一屋子男人中间,听着他们讲,眼下租界里有多少商户和公用单位拒用“中储券”,邮电局,电车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新法币根本推不出去。 总裁为此拍了桌子,说必要时得用上法律的武器,关照顾问律师去翻刑法与民商法,务必找出依据来,严惩拒不使用“中储券”的个人和机构。 会开到一半,依据还没找到,外面有人敲门进来,慌慌张张地与总处的秘书耳语。而后秘书又去和总裁汇报。一行人就此站起来,匆匆走了。 会就这样散了。混乱间,钟欣愉只听见只言片语,是关于季冠卿。 直到回到外汇科,女秘书哭哭笑笑地告诉她,说:“钟小姐,你知道吗季经理家里打了电话过来,说他早晨从芝兰坊出来,刚刚坐上汽车,就给人拦住开枪打死了。” 钟欣愉听着,意外,却也不意外。她知道,秦未平和欧师傅对她说过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第78章 纪元节 隔天报纸上登出新闻,说得更细了一些。 年初四上午九时许,季冠卿坐上私家汽车,从恺自尔路芝兰坊七号家中出门。车子开到弄堂口,前面过马车,司机停了一停。路边走过来两个人,突然掏出手枪,隔着车窗玻璃,对后排座位上的季冠卿连发四弹。其中两枪打空,一发子弹钻进他右边太阳穴,另一发击中后脑。季冠卿倒伏在车内,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人判定得手,即刻离开。 司机惊叫着逃出来,跑回季家去通知季太太。负责芝兰坊治安的司阁捕随即也赶到现场,打电话报告法租界巡捕房。救护车紧急出动,二十分钟之后,把季经理送到金神父路广慈医院。但经医生检查,说是伤势过剧,早已经救不了了。 这些细节,各家报纸上都写得差不多。但提及事情发生的缘故,却是各有各的说法。 英文报纸仍旧保持中立,只有寥寥的几句,说季冠卿近来在银行界颇为活动,至于此次遭遇暗杀是否与政治立场有关,巡捕房正在严密调查之中。 但调查进行了几天,侦缉科只在命案现场找到几枚弹壳,包探带了几个当时在近旁的路人回去问话,有的说看见枪手穿黑长衫,又有说是蓝的。到底是哪方面的人,更是不可知了。 而和平政府的报纸早已经得出了结论,强烈谴责重庆方面使用恐怖手段,渲染季只是一名银行业内人士,体体面面,年轻有为,且家中有双亲和妻子,以及四个孩子,都还年幼。 钟欣愉来回看着几份报纸,不禁又想起严承章。与福州路总巡捕房里的英国探长一样,在薛华立路总巡捕房里或许也有一个法国探长在抱怨——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这一派杀那一派,要是租界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共同维护秩序,还怎么拒绝 他们只是想维持太平而已,把一切归结于治安问题。 那时,她和林翼两个人正一起坐在法大马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吃早餐。 林翼知道她在看什么,拨开她手中的报纸,问:“这就是你说的,在公事房里坐坐” 语气里带着嘲讽。但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是又在对她说,你想好了吗走,还是留 第140页 她静了静,答:“我跟季不一样,不用抛头露脸,不要紧的。” 林翼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没有再问,像是随便关照一句,说:“我今天还是要到虹口去。” “好。”钟欣愉点点头,用黄油刀往一块面包上抹果酱,淡然的样子。 她说的是事实,季冠卿突然死了,他手上的事情都是她在顶,但上面并没有想过要把她放到外汇科专员的位子上。另外找人一时又找不到,愿意来的没有那个资历,有资历的人人自危。 饭吃到一半,咖啡馆的弹簧门一响,从外面走进来几个男人,蹩脚西装,呼呼喝喝。 店堂里其他客人都朝他们看,但他们只是靠到柜台那里,选了各色熟食点心,跟店员说,统统包好带走。 两个女店员张罗着,装一封又一封的油纸包,堆叠起来,用细绳扎好,而后打算盘算了价钱,报给他们听。 领头的那个男人无有异议,从口袋里拿出钞票来结账,簇新的一沓,数了几张放在柜面上推过去。 是中储券。 女店员怔在那儿,面露难色。 “怎么”男人问,“这可是新法币,你们这里不能用啊” 剩下几个人好整以暇,有的屈肘靠在柜台上,有的撑起一边衣襟扇了扇,露出腋下的枪套,以及套子里的那把大红九。 店堂里一时噤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两个女店员脸都白了。最后还是年长些的那个开了口,请他们稍等,赶紧到后面去问经理。账房窗口的帘子掀起来一点,经理躲着,又打发她出来应对。到底还是收下了。 几个男人提着油纸包走了,说说笑笑的。店堂里也渐渐恢复原本的氛围,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这种事每天都有,到处都在发生。 隔着橱窗玻璃,钟欣愉看见那些人穿过马路,又往其他店铺走过去。走到一半,经过那辆总是如影随形的黑色纳什,领头的那个停下来,倚在车窗边上,跟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他们都是沪西特别警察署的便衣。 总裁所谓“利用法律上的办法”,在现实里其实就是用枪。76 号已经在用储备券发薪水了。 林翼也朝那里望过去。早晨的初阳照在纳什的挡风玻璃上反着光,看不清里面人的样貌。他也无所谓那是谁,只是笑道:“从前是跟踪,现在明说了,是保护我的。” 钟欣愉默然,也许真的是这样。 转眼到了二月十一,纪元节。 传说中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日本人的大节日。那天一早,虹口数万日裔侨民集体向东边昭和天皇的皇居遥拜,日本人的驻军在虹口公园里阅兵,黄浦江上停泊的军舰礼炮齐鸣,整个上海都听见了。 那一阵炮响,钟欣愉听得格外分明。那个时候,她正在外滩上的华胜大楼里,计算着有多少中储券进入了市场流通,在上海、南京两市,以及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的沦陷区内覆盖到了多大的范围,是否能够达到总裁的要求。并以此拟定用中储券收兑法币,再到租界市场里套取外汇的计划。 而林翼正按着许亚明的意思,拉了乐队、歌舞、酒水和食物过去,在北四川路上的舞场里整整欢庆了三天。 过后,许亚明来答谢,又请他到虹口去,说这一回是鹤原做东。 林翼应下,回来告诉钟欣愉,鹤原也请了她同去。 虽说鹤原是中储行顾问室里的人,但钟欣愉从来没在华胜大楼里见过他。 这邀请并不叫她意外,只是觉得心惊。她和林翼,都已经是彻头彻尾做过“协和工作”的人,有些秘密就要对他们揭开了。 走,还是留。她仍旧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觉被裹挟进入了一股混乱的洪流。唯一可以记住,是那些让她做出决定的原因并没有改变。 第79章 华探长 仅仅几天之后,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既是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那时,钟欣愉还是像平常一样,坐在华胜大楼二层的公事房里,正与经纪通着电话,听一早汇丰发布的外汇行情。 笔记刚做到一半,楼下巨响。先是一声,紧接着又是另一声。整座建筑跟着震动起来,是那种深入髓里的震动。她下意识地扶住桌角。声浪过后,耳边一片闷闷的空寂,周遭的声音只余细丝般的一条线,渐渐漫散开来,才听见有人在哭喊: “怎么了什么事情啊” “掼炸弹啦!掼炸弹啦!” “在哪里哪里!” “楼下营业厅,是外面冲进来的人……” 二楼公事房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躲到写字台后面,有人往楼梯那里跑,跑到一半又退回来。下面的人已经上来了。 对峙的时刻感觉极其漫长,实际上只有一瞬。钟欣愉和其他人一样手足并用,伏倒在地上。垂落的发丝之间,她抬头看到那个男人,他手中的毛瑟枪和卵形的手榴弹,以及楼梯转弯角子上出现的银行保镖。 是她给了他那个眼色,小心身后。 保镖是 76 号派出来的人,身上佩步枪,这时候已经架了起来。男人回头,终究快了一步,举枪射击,而后抛下那枚手榴弹,夺路逃去。 那一粒黑色的圆卵从他手中飞出,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飞快滚动,撞击墙角之后弹跳,又改变了轨迹。近旁的职员一次次发出惊叫,抱头躲避。直到弹体停下来,在原地打转,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有人看清了,喊出来:“没拉保险,他没拉保险!” 第141页 众人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敢靠近那枚黑蛋,远远躲到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椅子不够,瘫坐到地上。女秘书放声哭了,钟欣愉跪在她身旁,揽过她来安慰,其实却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也在颤抖,浑身冷得像冰,是因为这一场劫后余生的遭遇,却又不止于此。 是的,她保了自己的命,也保了那个男人的命。但有没有其他人看到她方才的眼神,以及对方的反应那个男人是否表现出了诧异,抛出手榴弹之前有没有过短暂的犹豫他撤走的路上会不会给人抓住,在此后的调查中供出她来一定会有调查的。还有那个未曾拉掉的保险扣,会不会引起怀疑 枝节。她又一次想到秦未平说的那句话——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不要被任何枝节左右。但似乎总有枝节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面前。 楼下的哭喊声比楼上更大,弥漫的烟尘未散,外面已经警笛大作,是巡捕房的装甲车,还有医院的救命车。 起初职员里有人吵着要回家去,走到楼下,看见大批中西巡捕,还有日本宪兵,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样子,悄没声地又回来了。 跟着上来的还有几个巡捕,对他们说,银行周围几条马路已经戒严,行里所有的人都要留下来接受调查。 钟欣愉和其他职员一样,在原地等着被问话,不许走动,也不许讲话。公事房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没有人可以去接。 一整日都没有办公,也不许他们去吃中饭。直到后来,讯问进行地七七八八。又有行员一趟趟地给负责看管的那几个巡捕发烟,气氛松范了些。众口议论起来,才凑出事情发生的细节。 上午十点左右,有三个男人走到华胜大楼门口,说是要兑中储券,被行员带到一楼营业大厅内。三人随即散开,其中两个留在一楼,扔出两枚手榴弹。一枚落在右首通道,另一枚落在楼梯口。爆炸声起时,另一名男子已经奔上二楼,抛出第三枚手榴弹,因被银行保镖追赶,匆忙间未拉保险,手榴弹没有爆炸。他击毙了那名保镖,返身下楼,与其余两人趁着混乱撤走。 过后清点人头,爆炸伤及了数名行员,这时候都已经给拉到医院去了。其中还有一个是楼下业务科的科长,身上飞了弹片,又被气浪掀到柜台后面,头破血流。 有职员唏嘘,说:“随便怎么也没想到在银行里做事也能碰上掼炸弹。” 巡捕却笑道:“银行又怎么了租界法院里老早就给炸过一遍了。” 众人给他噎得没话讲,心里大概都在掂量着每个月拿到的那些的储备券,是不是够买自己这条命。 钟欣愉也只是听着,默默松了口气。那三个人都跑掉了。 又等了一会儿,轮到她进去问话。单独的一个隔间,里面坐了一中一西两名侦探,问的还是一样的问题,她便也是一样的说法。 侦探:事情的经过 她:一早来上班就在公事房里办公,事发的时候听见两声巨响,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枪和手榴弹上来,打死了保镖,手榴弹朝他们扔过来,落在地上没有爆炸。 侦探:那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 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什么都没看见。 大概因为听了太多遍,问话的侦探已经意兴阑珊,潦草做了笔录,叫她在下面签字捺手印,放了她出去。 已经是傍晚了,江上夕阳斜照,她在那余晖里穿过走廊,隐约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讲话。 一个声音年轻一点,说:“用的是德国 39 式卵形手榴弹,这不是随便能搞到的东西……” 另一个年长的苦笑了声,打断他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租界里出了事情,工部局警务处问责下来,叫我们去查,可怎么个查法查来查去查到最后都是不归我们管的……” 那个声音,是有些熟悉的。钟欣愉听着,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完全停下,还是跟着巡捕回到了原本看管他们的房间里。 一直等到天黑,总算放了他们出去。 她走到银行外面,看见林翼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他站在车边等着她,迎上来几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本来还想问,怎么了只觉他小题大作。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感觉到他一只手勒在她背后,另一只揉着她的头发,就那么紧紧抱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实实在在,完整的,温暖的,心跳着,呼吸就在他耳边。 许久才松了手,他竟也无话,默默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直到引擎发动起来,才缓缓问:“这就是你说的,在公事房里坐坐” 话还是那句话,但语气里的戏谑没有了。钟欣愉想说,我好好的,并没出什么事,却又觉得这种安慰一无用处。仅在瞬息之间,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会逃离的,甚至认为这并非是一种选择,而是命运。 恰如方才她在走廊上听到的那个声音。那声音是有些熟悉的,以至于她看到说话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就在此刻,马路对面,中央捕房刑事科的探员们正从华胜大楼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是华探长赵淮原。人还是那个人,面孔也还是那张面孔,只是上了些年纪,有些地方皱起来,另一些地方又发了福,头上戴着礼帽,穿一身格子花呢西装,外面套了件咖啡色的皮大衣,上面有水貂毛的领子。手下替他拉开车门,他甩了大衣的下摆坐进去,颇有几分探长的样子。 第142页 外滩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钟欣愉隔窗望着那里,却是知微开口对林翼笑道:“我总算知道,马四宝为什么要那么穿了。” 第80章 魔都 直到第二天,钟欣愉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大约是前一天混乱中磕碰到的。 她默默用粉饼遮盖好,梳妆更衣,同林翼一起去虹口,赴鹤原的约。 车子开到四川路桥上,照例要过路障。 铁丝网,沙包,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以及旁边正排着队等待搜身的中国人和外国西侨,所见所闻,全都和他们上一次去宪兵队接格雷格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回,林翼把车窗摇下来,递出去一本通行证。站在窗外的那个日本兵接过去看了看,即刻示意放行。 过了桥便是百老汇大厦,此时已经成为日资株式会社的产业。再往北,闵行路上有日本领事馆,武昌路上是东本愿寺和日本人俱乐部,越来越多日本风格的建筑,雕梁、斗拱、破风、悬鱼。 那一个晴朗的日子,淡蓝色的天上擦着几丝薄云,阳光轻软,多少带些春意。 鹤原在一个茶室里接待了他们。坐的是和室,饮的是日本茶,但他穿的还是西装,讲着中国话与他们寒暄,而后又带着他们在附近散步。 那一带都是日侨的住宅和店铺,一座座齐齐整整的小房子。虽是残冬,梧桐落尽,藤蔓上不见花朵,却还是有不少四季长青的植物,在微风里婆婆娑娑,更显得幽静。 穿和服的女人领着孩子在路上走,手里拎着采买的食物和杂货。临街有一家正在起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主人给邻居们分送清酒和点心。每个人都微笑着,双手拢在膝上,互相鞠躬,温言软语。 钟欣愉走着,看着,再想到战争,想到宪兵队,只觉诡异。这些人究竟如何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将这片土地据为己有,就此开始平静美好的生活 但说出口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 鹤原问起最近中储行的两起事件,她简单说了,季冠卿家中已经在治丧,还有那位业务主任,在爆炸中受了重伤,手术之后正在休养。 鹤原也是唏嘘,说:“发生这些不好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我个人非常喜欢中国,真希望能看到改变啊!没有恨,没有鄙夷,建立起新的秩序。” “是,”钟欣愉顺着他恭维,说,“您的汉语讲得太好了。” 鹤原也笑,说:“你知道吗我对中国最初的印象其实就来自于村松梢风的一本书。” “《魔都》”钟欣愉问。 “钟小姐也读过”鹤原意外她一猜即中。 钟欣愉点头,笑说:“当然,很特别的游记。” “是啊,”鹤原感叹,“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起,我就开始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这话题是有些应景的,他们那时正走进一家书画店,店堂后面摆着一张长桌,两个穿和服的男人正在那里裱画。 一幅长卷铺展在桌面上,纸本墨画淡彩的山水,十分精美。 鹤原一边看着,一边说:“要是这画到了西人手里,多半会把题跋全部裁掉,再剪成一段一段,按照他们油画的样子镶个镜框挂到墙上。” 林翼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才道:“就像女史箴图。” “对,没错,就像女史箴图,”鹤原点头,“好好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变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是书画一行里都知道的“笑话”。这幅唐代摹本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被英军掠走的,送进大英博物馆,给剪成了几段,挂在墙上直到褪色开裂掉渣。但有一点鹤原没说,或者存心忽略了,英国人用的其实就是日式折屏法。 林翼露出一丝笑,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走近了去看那两位师傅的动作。画芯已经处理好了,正要托上命纸。 他向年长的那位示意,得到许可之后脱下西装,挽起衬衣袖口,走过去接了那个徒弟的手。 一边做,他一边说:“那时候学生意,练的就是反手,好跟师傅一起做。” 两人左右同步,没有一丝褶皱。 仿佛只是随意的几句闲谈,但听的人和说的人都知道不光是这样。 晚些时,鹤原带着他们去一家日本馆子晚餐。 三人坐进和室,却不开席,等了片刻老板娘跪在外面拉开纸移门,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在书画店里看见的那位裱画师傅。上了年纪,却很清俊的一个人,此时也换了一身西装,有些认不得了。 鹤原热络地请他进来,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巴川造纸的印刷专家,森山先生。” 从虹口回到法租界,夜已经深了。钟欣愉一路沉默,始终在想着晚餐时的对话。 毫无疑问,鹤原他们对林翼是满意的,他真的成了他们招募的对象之一。虽然话还没明说,但已经有了些图穷匕见的味道。一步又一步,她带着他深入着,就快要走不了了。 林翼也不说话,任由她静静挣扎,仿佛还是那一句——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直到车子开到圣亚纳楼下,他靠边停下,看着公寓门口对她说:“那个是沈小姐吧” 钟欣愉猝然回神,隔窗望出去,果然是沈有琪等在那里。外面天黑,门厅里亮着灯,只见一个粗略的剪影,辨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她心虚,仅只一秒,便有了猜想,握着车门把手,定了定神,才推开门走下去。 第143页 “欣愉……”沈有琪也看见她了,从公寓门厅里走出来。 这一声唤让她觉得自己大概猜错了,有琪来找她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她走过去,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沈有琪却又停下脚步,看了看她身后的林翼,这才转回来问她:“欣愉,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只这一句,她就确定自己没猜错。有琪知道了。 “你已经听说了吧”她做出一个笑脸,只想快刀斩乱麻地结束,“我现在在中储行外汇科。” 分明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懂。有琪往后退后一点,眼睛看着她,不认得似的,怔了怔才说:“你知道吗冯云谦走之前来找过我。他跑到白克路中国银行里对我说,你那个好朋友现在跟一个亲日分子在一起,专门做日本人的生意。他说现在所有人都这样,问我后不后悔,还有没有话要跟他讲。我当时笑起来,反问他,你想听什么随便他怎么说你,我根本不相信。结果昨天碰到朱素菲,她也说你现在在中储行里做事情……” 话到此处,有琪停下来,像是等着听钟欣愉的辩解。 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都是真的,她无可辩驳。 “到底是为什么”有琪不肯罢休,走近了问。 “不是你说的嚒”钟欣愉回答,“现在这个世道,最要紧就是自己赚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有琪看着她,摇头,眼泪都下来了,指着她身后的林翼说:“是因为这个人吗是他骗你的,逼你的对不对”一边说一边上来拉她的手。 但她只是挣脱,说:“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 有琪还是拉她,说:“我不相信,你不是这种人。你别怕,跟我走,随便什么问题,我给你想办法,都会有办法的……” “我就是这种人。”她再一次挣脱,转身就走。 “钟欣愉!”有琪在她身后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记得严先生了吗!先生是因为什么死的你忘记了钟欣愉!!”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握了林翼的手,走进圣亚纳公寓。黄铜边框的玻璃门合上,把有琪隔绝在外面,但那质问的声音好像一点都没有轻下去,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响。 “外面那位小姐……”门房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过来问。 “下次不要让她进来了。”钟欣愉打断他道,侧首示意。 林翼已经把小费递过去了。门房呵腰收下,喃喃地说:“晓得了,晓得了。” 第81章 黄泉路 他们走进电梯。轿厢微震,被锁链拉着升上去,缓慢且沉重。 钟欣愉静静站着,一动都不能动。直到林翼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合入怀中。她没有拒绝,低头靠到他肩上。那一刻,欣愉想哭,但知微不许。 开门进了房间,他们一同漱洗,一同睡下去。她起初偎着他,入睡之后不自觉地翻了个身,如婴儿般蜷缩。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看着浅淡月光勾出的她的轮廓,伸出手,却还是没有触碰。 睡到半夜,惊醒。他发现身边空了,床单冰冷。梦境尚在眼前,他猝然起身。所幸卧室的门只是虚掩着,外面亮着灯。 他推门出去,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指间夹着的烟升起一线细细的白雾,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已经半空。 她听到声音回神,看了他一眼解释:“我坐一会儿就去睡。” 他不语,朝她走过来,收走酒瓶和杯子,把里面剩下的酒统统倒进水槽。 “你做什么”她抗议,却又不太当真,将手边几张散开的纸页折起,放进餐柜的抽屉里。 他只当没看见,等全都倒完了才回头对她说:“你每次喝酒,我就害怕。” 语气像是玩笑,她也真的轻轻笑了声,揶揄道:“原来还有你怕的事情啊” “我不怕别的,”他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说,“就怕你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叫她想起从前,失神了一秒,才答:“我不会。” 不会再像那样了。 但他还是看着她,目光探究。头顶灯光直下,简直无处躲藏。她瞳孔微缩,终于伸手按灭了开关。 房间陷入黑暗,却还是能看见彼此的眼睛。她索性坐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吻他。只要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知道她这一夜难过,起初只是抱着她安抚。坐在外面已经有一阵了,她皮肤冰冷,整个人在他手中好似清凉的溪流,但再探到内里,却又格外炽热。到底还是被撩拨起来,他抱她到床上去,动作变本加厉,是在报复她拿他当个排遣痛苦的玩意儿。 “你现在是谁欣愉还是知微”他问。 “你说我是谁”她反问。 “你想成为谁”他亦反问。 “你希望呢” …… 一边做一边说,声音变了调,直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的喘息。 余韵中,他终于空出一只手,拨开落在她脸上的乱发,伏到她耳边说:“你是欣愉,也是知微。” 夜风吟动,像黑色的游魂,他们在床上相拥。 高潮过后,巨大的空虚袭来。她对他说出自己最隐秘的念头,总觉得好像能够看见最初的记忆,两个早产的婴儿在暖箱里争夺着温暖和空气。她赢了,杀死了本来的那个钟欣愉。 第144页 这件事,她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说出口:“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听着,只觉痛彻心扉,却又无能为力,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她望着天花板回答:“因为我毁了所有,爸爸,还有你……” 这一句却又让他释然,钟爸爸已经走了,剩下一个他,并不在乎结果如何。他收拢双臂,抱着她回答:“那倒是好,我们黄泉路上还能作个道伴。” 语气甚至是带着笑的。因为他知道,她已经决定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两个人又到贝尔蒙美发室去。 林翼在外面男宾部理发修面,还有个白俄女孩子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给他修指甲。 是个阴天,户外光线淡白,透过大幅的玻璃窗漫进来,照亮店堂的一半。他垂手坐在那里,自然伸开的五指显得洁净修长,像一幅荷兰人的画。 钟欣愉在里面洗头的地方看着他,又一次想到从前。她那时候就说过,他是个靠手吃饭的人。 与欧师傅之间的对话也刚好进行到这里,她说起昨日在虹口的会面:“他们聊了印刷,还聊了纸,造英镑用的亚麻,和造美元的棉麻……” “你是说他们的目标不光是法币”欧师傅与她确认。 她没说是,但也没否认,这是上级才能做出的解读,只是回答:“中、中、交三行的钞票也是在英国和美国的制钞公司里印的。农行版失败了,他们或许想精益求精。” 等到这件事情交代完毕,却是欧师傅先提到针对中储行的袭击,问她行里都有哪些反应,尤其是那个受伤的业务科长,从广慈医院出来之后,给送到哪里去了。 “你们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钟欣愉不懂,却也有些警惕。 欧师傅给她解释:“这个人原本是汪政府财政部的税务主任,派出来在中储行任职,算是嫡系。” 她领会了其中的意思,针对这个人,也许还有进一步的行动。 虽然明知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她还是忍不住问:“中、中、交、农四行也还有人留在上海,分行、支行都还在开门营业,你们这么做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对方可能报复” “这都是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果然还是那句话。 “那保护呢”钟欣愉又问。 欧师傅说:“我们分属不同的情报组和行动队……” 钟欣愉没再问下去,却也知道多半是没有的。他们只管做,反正因果祸及的都只是一些小人物的性命,就像沪大的严先生,或者白克路中国银行里的沈有琪。 欧师傅却又添上一句:“你的情况我是报上去了的……” “我知道。”钟欣愉打断他,并不需要这样的解释,否则那个冲上二楼的男人也不会因为她一个眼神就不拉保险。 至少现在,她还有价值。 最后的最后,才提到巴川造纸的森山。她问欧师傅:“是不是可以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你要什么样的底细”欧师傅反问。 “所有,只要是你们可以查到的。”她其实也不确定,只是又想起昨天在书画店和饭馆里见面时的场景。 那个人温文尔雅,讲一口很流利的汉语,而且,有一张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面孔。 第82章 中行别业 沈有琪万没料到,钟欣愉这件事比冯云谦更让她觉得难过。 但再细想,又合情合理。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冯是不会长久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只是两人结束的方式而已。不是因为他腻了她,也不是他老婆打到她这里来。他的背叛,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她那时候想,这件事要是说出来给别人知道,大概都会觉得她疯了,就像冯云谦说的那样。但至少有两个人一定会理解,一个是严先生,另一个是钟欣愉。 离开南阳路公寓之后,她住进了沪西中行别业的单身宿舍里。 四层楼的房子,阳台即是走廊。旁边一扇扇一式一样的门,门后面是一个个的小房间。跟大学里的寝室差不多面积,只是住的人少一些,每间两张单人床。厕所、水斗、煤气灶都是一层楼公用的。洗澡要跑到楼下浴室里去,每天热水供应两个小时。 因为女行员的人数远比男行员少,单身一个人的更是屈指可数,此地的女宿舍也只有几间而已。她分派到的那一间里已经住了一个人,在支行柜面上做柜员的,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人家原本独占一间房,突然多了她这个室友,自然有些不开心。 头一天住进去,有琪跟室友打招呼,室友不应,只把放在空床位上的衣服杂物收拾起来。至于衣橱,就不大愿意腾了。有琪正乱得一头官司,没心思计较,好不容易把自己那一半地方打扫干净,再跑出去找商店,置办被褥铺盖。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只觉累得要死,可熄了灯睡下去,却又了无睡意。 一闭上眼睛就回想到过去的许多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做相似的梦,梦到自己又变成一无所有,住在学校宿舍里,冬天冷得生冻疮,夏天热得爆痱子。每次梦醒,一身冷汗。 此刻的现实却比梦里的还要可怕,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甚至还不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她记得学生时代的自己常与钟欣愉玩笑,说一早起来照镜子,牙不刷,脸不洗,头发乱得像鸡窝,却惊叹镜子里人怎么这么好看,一张脸简直艳若桃花。 第145页 而现在的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打扮好了走到外面,尚且能说是上海滩的时髦女郎,但究其根本,却是因为穿着打扮,以及一天都不能放松的保养。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迈尔西爱路上法国人开的时装屋,还有静安寺路上的美发室……离开那个环境,她还能好看多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似乎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她看见自己脸上皱纹横生,浑身邋里邋遢,弯着腰在外面捡垃圾。一部锃亮的黑色轿车从她身边开过去,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冯云谦。 他依旧皮肤细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身上穿缎子驳领西装,小翼领衬衣,别一枚金领针,诧异地瞧着她说:“有琪,我回来望望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语气里掺杂着同情、嫌弃、幸灾乐祸。 她气急攻心,一下子惊醒,才发现原来还是梦。至此辗转难眠,憋得胸口疼。 直到天明,跟着行里的公共汽车去白克路支行上班,坐进公事房,面对一摊子千头万绪的工作,才把这乱梦给忘记了。 中行在会计方面的许多做法与外国银行的不一样,此地前一任的主管会计又已经辞职,她只能翻过去的材料,一点点参照着做起来,可还是不免遇到问题,发现不少缺漏。 银行里的规矩,账册不能带出去。她便一项项做了笔记,打听了前任的住址,等到下班之后,跑到人家家里去请教。 前任会计四十多岁,是个圆白的小胖子,已经另谋了财政部里的位子,正收拾行李,预备坐船到香港,再转道去重庆。见她找来,不免觉得麻烦,碍着面子才没有拒绝,请她到书房坐着讲话。家里几个小孩跑上跑下,在楼梯上打闹。夫人也很戒备,一会儿进来一趟,问要不要喝茶,一会儿又来敲门,问要不要添水。 沈有琪反正厚厚脸皮,就这么一连去了几天,直到把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 从人家家里出来,总是已经夜深了,行里的公共汽车自然是赶不上的。她一个人在街角吃一碗柴爿馄饨,或者干脆买一只葱油饼,乘上有轨电车,坐在车里吃。 等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了。为了不讨嫌,她匆匆洗漱,赶紧熄灯睡下去,脑子里却还在盘算第二天上班要做哪些事。但捡垃圾的噩梦倒是再也没有了,改成了做账的梦。 有时候,她竟有些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天天奔忙,勤工俭学。 甚至就连支行里已婚的女同事也跟从前那位白太太一样,听说她还未婚,便张罗着要她去相亲。只是对象变了,从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膨胀成了四五十岁丧偶的中年人。 其中一个据说条件极好,是中央银行留驻上海办事处的庶务科长,在租界里面有房子,老婆去年生病过世了,留下四个小孩,正急等着一个新妈照顾。所以科长也不大挑剔女方的年纪和家里的条件,就想找个未婚的。 有琪一听,便婉拒了。心想在这一桩“买卖”里,未婚恐怕就是她唯一的卖点。对方要是打听到她过去的事情,估计还得嫌弃她做过人家情妇,不是处女。 可介绍人却以为她摆飚劲,带着点笑劝说:“沈小姐,你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了……现在外面又乱,找个依靠,以后不用出来做事情,多少好啊。” 沈有琪初来乍到,不好强推,只得借口这一阵事忙,以后再说吧。 却不料那位科长先到白克路支行里来了一趟,相看之后,对她的样貌十分满意,又听介绍人说她沪大毕业,盘算着以后可以给他的几个孩子辅导功课,更加觉得合适,当晚就要约出去吃饭。 沈有琪借口加班,还是推了。 紧接着的那个休息天,科长跑到中行别业来找她,远远看见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就在楼下喊:“李小姐,李小姐!” 沈有琪只当不是喊她,晾完衣服,端着脸盆往宿舍走。 那科长生气起来,在下面说:“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礼貌叫你怎么不答应呢” 有琪这才停步,攀着栏杆,往下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我不姓李” 科长这才怔住了,伸手搔了搔薄薄一层顶发,问:“那你贵姓” 有琪目瞪口呆,心说这人到底相了多少个,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了。 回到宿舍,室友就在门口站着,方才那一幕都看见了,对有琪道:“我姓李。” 科长也相过她,应该是记岔了。 两人相视笑出来,笑到停不住,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件事解了前嫌。 那天夜里,李小姐从床底下拿出私藏的白酒,倒进两只搪瓷杯,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对饮。 又过了几天,便是除夕。宿舍里单身的同事凑在一道过年,一屋子的人围着一只暖锅吃饭,而后去别业中间的空地上放焰火。 午夜时分,一通电话打到圣亚纳公寓,她告诉钟欣愉这一阵发生的事,说新年快乐,今年一定都会好好的。 所有这些情景,都让沈有琪想到从前,住在杨树浦路宿舍里的时候。 那时,严先生就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钟欣愉就睡在她上铺。 那时,她那么简单,那么目标明确。 谁又能想到命运回环,这中间十年的时光竟像是被略过了。 第83章 小角色 春节的三天假休完,沈有琪回去白克路支行上班。 第146页 忙到快中午,柜面上的同事到后头公事房里叫她,说外面有人找。 她走出去一看,竟是冯云谦。 或许因为做过那个捡垃圾的梦,这时候见到真人,倒也不算太意外。 现实还比梦里稍微好了一点。她那时身上穿一件蓝布褂,胳膊上戴袖套,一连两个礼拜没去过美发室,头发总是在浴室里洗了自然干,烫过的发卷早就没型了。 他穿得也不像梦里那么讲究,但站在寻常人当中还是特别出挑,引得营业厅里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沈有琪猜不到他为什么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一颗心狂跳,勉强维持面子上的平静,对他示意,带他去后面走廊上讲话。 白克路支行开在一座延街的石库门房子里,陈设旧了,室内不开着灯的地方总有些昏暗。两人在窗边站定,是冯云谦先开的口,说:“我明天就上船了……” 语气倨傲,意图不明,不知是道别,还是最后通牒。 沈有琪怔了怔,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月份牌,才意识到船期已近在眼前。 认真算起来,他们分开不过两个多礼拜,此时再回想起那一屋子准备好的行李,还有她曾经憧憬过的新生活,已是那么遥远,简直就像另一世的人生。 冯云谦见她失神,却是误会了,语气缓了些,看着她问:“你还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说什么”沈有琪倒给他问住了。 冯云谦皱眉道:“沈有琪你究竟在闹什么” “我在闹什么”有琪反问。 冯云谦竟一时语塞,噎了噎才换一种方式回答:“你知道嚒,行里查过我经手的交易,什么问题都没有。” 关于汇丰总处的调查,沈有琪略有耳闻,结果也在她意料之中,听他这么说,便道了声:“那恭喜你了。” 她自以为语气里并无嘲讽,冯云谦却还是激动起来,冷嗤着说:“现在谁不是为自己打算对了,就是前几天我在国际饭店看见钟小姐,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她跟了个做黑市的瘪三,一桌吃饭的全部都是和平政府的人,专门做日本人的生意……” 有琪看着他嘴巴一动一动,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心跳渐渐和缓下来。 “一路顺风。”她打断他道,然后转身走了。 回到公事房里,有人跟她打听:“刚才那个是谁啊” “从前汇丰的同事。”她简略地说。 脑中尚且留着最后一眼的印象,冯云谦脸上的表情居然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混杂着诧异、同情、幸灾乐祸。 两个人在一起几年,她总是顺着他,也实在太了解他了。 他之所以再来找她,并非对她这个人有多么深的感情,只是因为习惯罢了,就像是一支用顺手的笔,一双穿顺脚了的鞋,每天吃惯了的花旗橙。 而她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甚至带着一丝不屑,就像过去她常常在背地里腹诽他的各种怪癖,long johns,花旗橙子,甚至还有做爱的套路,先这样,再那样,从来不换,一换就要出问题,出了问题又要不开心…… 倒是多亏他跑来这一趟,让她确定了眼前的这个人真就是这副空有其表的样子,而她做出离开的决定并非一时意气,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随后几天,报纸上登出新闻,汇原银号的季经理给人打死在家门口,怀疑是重庆方面针对中储行的打击。 沈有琪看得心惊,却又觉讽刺。因为这件事情里的另一个人就是冯云谦。汇丰查过他,却认为没有问题,他此时已经登上了去往旧金山的邮轮。 行里同事不知道这背后的渊源,却难免听到外面的传闻,说汪政府打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中、中、交、农四行留在上海的职员下黑手。可总处又没有相应的命令下来,各分行支行仍旧照常营业。 支行长安抚手底下的行员,说:“季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们就公事房里坐坐,有什么要紧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我们这种小角色下手。” 沈有琪和其他同事一起听着他说,看着他的样子——一个矮小的中年人,戴眼镜,谢了顶,身上穿着一件先施公司买的英国牌子羊毛衫,袖口太长,折起了一段,用同色毛线仔细地缝好,应该是他妻子的手艺。是这个城市里最典型的中等人家的样子,受过教育,踏实,勤俭,本本分分,好像也真的离“暗杀”那种事很远很远。 可没过多久,又传来华胜大楼爆炸的消息,行里更加人心惶惶。 沈有琪在下班路上遇到朱素菲,两人聊起这件事。 朱小姐很夸张地说:“不晓得钟小姐怎么样要是换了我,肯定吓都吓死了。随便他们开多少薪水,我都不会再做下去的……” “你说什么谁”沈有琪打断她问,难以置信。 “我说钟欣愉呀,”朱素菲见她神色不对,不晓得自己哪一句说错,缓了缓才解释,“本来不是都在猜她辞掉汇丰的事情是要结婚了嚒,可后来听人家讲,看见她在华胜大楼进进出出,其实是到中储行去做事了……” 那一刻,沈有琪只觉荒谬,匆匆辞别朱小姐,跑回行里去打电话。 她拨了圣亚纳公寓的号码,一连几次,没有人接听。 慢慢平静下来,觉得肯定是搞错了。那可是钟欣愉啊,那个跟她认得了十多年,一起念书,一起做事,抽一支烟,喝一瓶酒的钟欣愉。 第147页 但再转念,又隐隐感觉是真的。 直到第二天,她跑到圣亚纳公寓,横下一条心等到深夜,等到钟欣愉当面给了她那个答案。 过后回想起来,只觉脑中轰然。 那个深夜,她坐电车回沪西,路上莫名回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你这么聪明,这么理智,不应该落得跟我一样。 钟欣愉听了只是笑,脸上带着一贯温婉的表情。 但她当时就觉得疑惑,突然从美国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种感觉,其实不是第一次有。曾经的无数次,她问钟欣愉,你去哪里了,你做了什么,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认识了十多年的人,也许从来没有真正认得过。 第84章 肥皂箱 华胜大楼爆炸案之后,中、中、交、农四行总算有了些反应,上面联系了租界警务处,说是会加强各分行支行附近的保卫。但其实也就是每天多一趟巡逻,偶尔派个包探过来看一眼而已。 沈有琪也在白克路支行门口看到过两次巡捕房的汽车,还有车上下来的那个包探,每回都会在周围转上一圈,跟负责这一片治安的司格捕,甚至街角摆摊卖烟的小贩聊上几句,挺干练的样子。 这人年纪轻轻,生着两道浓眉,瞧着有几分面熟。她过后才想起来,其实就是严教授遇刺的那一天,在北京路拉她起来的年轻警员,后来又在中央巡捕房里见过的那一位。他当时对她说,严先生案子会查下去,一旦有了消息一定告之沪大。可后来根本没有下文,事情被当作街头纠纷,就那么结束了。 究竟是敷衍,还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只暗自叹了口气,又轻哼了声,说:“小巴辣子一个……”既是无奈,也是不屑。 银行还是照常开门,行员也只好上班下班。就这么过了几天,无事发生,大家慢慢疲了。 那一日早晨,白克路支行开门不久,沈有琪和李小姐一道乘着行里的公共汽车从沪西过来。两人才刚进门,身后有人喊:“是 20 号的吧有你们一个包裹。” 沈有琪回头,见是邮差,两手端着一只木板箱走进来。那箱子大约很重,他迭肚顶着,走到她们跟前,弯下腰,小心放到地上。 “是寄给哪一位的”李小姐问了声。 邮差回答:“不晓得,香港寄过来的文件,你们自己拆开看吧。”说罢,返身走了。 两人低头查看,箱子上没贴纸条,既无科室,也没有收件人的姓名。当时未曾多想,只把它推到墙边放着,打算等所有行员来了之后再说。 谁知后来李小姐问了一圈,仍旧无人认领。柜面主任听她说是香港过来的东西,猜想总归是给支行长的材料,便叫练习生帮忙,搬到后头公事房里。 支行长也不知道是什么,见是木板箱,开口处用钉子钉着,想找个趁手的工具,四处看了看,对沈有琪说:“沈小姐你桌子上那把剪刀借给我用一下。” 沈有琪应了声,赶紧给他递过去。支行长蹲到箱子边上,把剪刀尖端插进木板的缝隙里。 有琪站在一旁看要不要帮忙,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只装肥皂的箱子,侧面印着固本牌的商标。还有她早上看见的那个邮差,并不是平常一直给他们送信的那一个…… “等等,”她上手阻止,说,“香港寄过来的东西,怎么会用固本牌的肥皂箱装着” 话才说到一半,剪刀已经顶上去,钉子起出,轻微松懒的声响之后,箱子盖给撬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虬结的引线。 支行长也明白过来,立刻往后退去。手抖,剪刀落地,发出呛啷的一声,又把两个人都下了一跳,浑身一缩,闭紧了眼睛。所幸并未听到意料之中的巨响,好不容易定神,才发现沈有琪两只手还把着那个箱盖,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沈,沈小姐,你别动,我这就打电话报巡捕房,”支行长对她道,“你千万别动啊……” 公事房里就有电话机,但他还是踉跄着往前面柜台跑。 只一霎功夫,沈有琪已是一身大汗,心里骂着娘,开口声音却也发颤,说:“我不动,肯定不动,你可千万快一点啊……” 一边说,一边隐约听到柜面上乱起来。 “快,快打电话……” “怎么了” “赶紧打电话叫巡捕房,炸弹,有炸弹!” …… 电话拨出去,行里所有人都逃到外面,和路人一起站得老远。巡捕房的汽车倒是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一会儿功夫已经停在门口。 大概只有沈有琪感觉那段时间无比漫长,手底下这只箱子在她的想象当中已经炸了千千万万遍,自己给炸成各种惨状,血肉横飞稀巴烂,凉透了,埋了。 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心里才松了松,结果巡捕房的人在外面跟她喊话,还是那一句:“你千万别动,拆炸弹的一会儿就到。” “那你是干嘛的!”沈有琪又在心里骂娘,干脆破罐子破摔,也蹲在那里喊,“我没力气了,手都软了!” “你等等,等等啊……”外面也喊。 等你个鬼,沈有琪腹诽,直到那人探头进来,看见那两道浓眉,才发现就是每天过来巡视的那个“小巴辣子”。 “别动,你别动……”他看着她,轻轻地说,一步一步走到她眼前,在她对面蹲下。 第148页 沈有琪稍稍安定。这家伙虽然没用,却也是个安慰,总算不是她一个人给炸得稀巴烂。 “你贵姓啊”他开口问。 “免贵姓沈。”有琪回答。 “哦,沈小姐,我姓董。”他自我介绍。 “董长官……”有琪称呼,万没想道这时候还得聊天。 “什么长官啊”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是什么长官,我去年从法政学堂夜校里毕业出来,本来是做巡捕的,才刚升了当侦探……” 果然是个小巴辣子。沈有琪根本不想听,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谁想知道你哪里毕业的 却不料下一句就听见他说:“好了,你放开吧,慢慢地放……” 她怔住低头一看,才发现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伸手插进那道起开的缝里,托住了箱盖。 “那你怎么办”她又抬头看他。 “没关系的,”他回答,“万国商团派了拆炸弹的人过来,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她没动,有些不敢相信,给他又催了一遍,才愣愣地把手抽出来,扶着墙,踉跄地往外走。 腿软,一出门就跪倒了,所幸李小姐候在那里,一把抱住她,扶着往更远处去。一边走,她一边回头,隔着几道门,根本看不见里面人了。明知自己已经脱险,脑中却还在一遍遍地想象,箱子炸了,那侦探给炸成各种惨状,只剩下两道眉毛认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万国商团的外国兵来了,在行里进进出出。巡捕房又有装甲车开过来,拉了警戒线。行人远远地轧闹猛,到处乱哄哄的一片。一直等到炸弹被拆走,她都没再见到那个侦探。 事情过去,惊魂甫定,才听说白克路支行并不是唯一收到炸弹的地方。 就是在同一天,爱文义路央行分理处也收到这么个木箱,炸毁了电梯墙,一死七伤。还有法租界逸园跑狗场那里的央行办事处,楼梯下面给人藏了一颗定时炸弹,引爆之后房子塌下来,一下子死了七个人。 相比之下,他们这里简直是佛光聚顶。支行长直说有琪有功,沈有琪却又想起那个侦探。真正有功的其实是他,要不是他进来换了她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也许也已经变成报纸上的一桩惨案。 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不敢再说自己只是公事房里坐坐的小角色,不会有人屑于下手。但上面下来的命令却是要他们继续营业,说是为了维护租界内的金融稳定,与中央储备银行抗衡。倘若中中交四行歇业,恐怕会引起恐慌,甚至挤兑。 有人怕再出事,递了辞呈。但更多的人调侃两句,照样去上班。大一些的分行里甚至还安排行员带着行李铺盖住进去,日夜值班,以防不备。 沈有琪觉得有些神奇,这些打打算盘、数数钱的人竟有一日要面对这样的危险,而在他们之中居然也有那么许多未曾退却。 白克路支行也是一样,次日便打扫干净,照常开门。也是在那一天,沈有琪又见到那个年轻侦探。 巡捕房的汽车停在路边,他从车上下来,四处转了一圈,跟司格捕聊几句,再问问路边的小贩。 从前问完话就这么走了,这天却又推门走进支行里来,在柜面上张了张,又到后面公事房,探头看见沈有琪,讷讷地对她说:“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 沈有琪从账本上抬头,摇摇头回答:“没有,没什么。”平常顶健谈的一个人,这时候却不晓得说什么,直等到他出去了才想起来,连声谢谢也忘了说。 等他走了,李小姐过来跟她玩笑,说:“别是看上你了吧” 有琪骂:“乱讲什么,法政学校才刚毕业出来的,就是个小孩儿。” “喔唷,”李小姐愈加笑起来,“什么学校的都知道啦” 有琪不理,脸却红了,心又在想,自己今天这么冷淡,肯定也没下文了。 可到了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回是她先隔着玻璃门看着他,心里想,这人其实长得挺好看,干净,俊朗,只那两道眉毛奇怪。不是那种剑眉,而是弯弯的,像一对笑眼,甚至比他真的眼睛还要醒目。一旦这么想了,就再也改不过来,远远看着,总觉得他在用眉毛笑。 她忍不住也笑了。 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朝这里看过来。沈有琪下意识想要躲开,又觉得太不大方,迫着自己朝他点点头。他这回真笑了,也向她点头致意。 第85章 造币厂 当时,中储券发行已有一段时间。 和平政府财政部发布公报:嗣后人民纳税、汇兑及公私往来,一律使用新法币。对于仍在上海南京杭州及苏浙皖日军占领区流通的旧法币,暂准与中央储备银行之法币等价流通,如有意存破坏、拒收等情事,一经发觉,丁当依法惩处,不稍宽贷。 中央储备银行总裁的讲话也登在报纸上面:新法币发行后,旧法币跌至相当程度以下,当即稳定新币制,对于由香港流入上海的旧法币,将加以严格限制。 话说得严正端方,但在现实里,中储券的流通其实仅限于苏浙皖三省的日占区,北不到徐州,南不过杭州。 其余华北、华南、海南岛,日军所到之处,仍旧是军用票的天下。以及各种公共事业,从电灯、电话、自来水,到邮局、铁路、航运,也都还得用军票结算。 第149页 至于曾经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过的江海关税,照样存在横滨正金银行里,日本方面根本没有要归还的迹象。再加上战争导致的商业凋弊,其他税种几乎颗粒无收。 对于和平政府来说,这情事实在有些尴尬。所谓中储券,一本正经号称是中央银行发行的新法币,结果却只允许在小范围内使用,更加导致信用不足,很难在市面上铺开。 中储行内部也是银根奇紧,本来就不多的一些外汇储备,存放、管理、运用,还都得经过日方顾问室的批准,完全遵循鹤原的决定。 也正是因为这些外汇科的公事,虹口“小东京”一日游之后,钟欣愉又在行里见过鹤原几次。 虽没有名正言顺的科长头衔,鹤原对她倒是很客气的,各科开会总有她一个,后来去华界参观造币厂,又请她做向导,一并邀了林翼。 这回参观,是因为行里行销科想出来的一个主意——认为时下日占区内旧法币辅币紧缺,中储券主币推不动,却可从辅币入手。民众日常买东西总需要找零,既然没有旧币,那只好用新币,如此多少可以把一部分中储券推到市场上。 想法有其道理,但行里上下都很清楚。战争时期,金属是紧缺资源,要日本人同意造币,根本不可能,到头来还是得增印纸质的辅币券。 钟欣愉心里也很清楚,鹤原这一回意不在此,明里请的是她,实际上却还是冲着林翼来的。 印钞机开动起来,自然得有个地方,造币厂也许就是备选之一。 那座工厂坐落在公共租界以西,苏州河的北岸,还是 1920 年“废两改元,统一国币”的时候由北洋政府筹办的。1933 年开铸银本位币壹圆,1936 年改铸法币辅币,廿分、拾分、伍分镍币以及壹分、半分铜币,也都是在那里。 因为针对银行界的暗杀极多,鹤原出行,自然有特别警卫,除去日本宪兵队的人,还有沪西警察署的马四宝,也亲自出马,坐在一辆纳什车内,候在工厂外面。 进去一看,那位森山先生果然也在,远远对他们致意,身型削瘦,穿亚麻衬衫,浅色法兰绒西装,显得文雅闲适,不似寻常日本人那样刻板。 四人一同在厂里漫步,铸造早已经停止,机器也都在西迁的时候搬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座颇为宏伟的建筑,铸币车间,地下金库,全都空阔寂静,像是文明的遗迹。 林翼和森山在前面,边走边聊。 钟欣愉落后两步,不禁想到欧师傅那边针对森山的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 1938 年以前,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中国留下任何痕迹,比如主要口岸的出入境记录,或者商业上的活动。但他却又说着一口无可挑剔的汉语。 这一回,谈话更加深入。她听过他们聊到书画,而后又聊到纸。直到此刻,在说钞票。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 机器的精度,套印和叠加的工序。 …… 鹤原在旁边对钟欣愉解释:“森山君是个中的专家。” 钟欣愉点头,心里知道这就是要挑明了,因为中储券根本不需要什么印钞专家。 出了名印制粗劣的钞票,流通不过两个月,市面上能够看见的票面都已经起了毛,折痕处甚至出现缺损。且纸张薄软,用手指弹,几乎没有响声,在外面人称“阴冥纸”。 果然,鹤原紧接着便道:“我们正在寻找更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造纸,编码。但森山君说,林先生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林翼笑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回过身来问:“这话怎么讲我只是一个做舞场生意的人,你要我把钱花出去倒是不难,但是印出来……” “因为这个。”回答他的却是森山,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在手中展开。 车间空旷,阳光穿透高处的玻璃窗照进来,也照亮了那张纸。那是一张五美元的纸钞,陈旧了,边缘略略污损,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细密精致的线条,编织出数字,花纹,以及林肯的头像。 短暂的一瞬,钟欣愉与林翼对视,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是许先生那里来的吧”林翼问。 鹤原和森山都没否认。 他于是低头,像是想要一笑了之,说:“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只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纸不对,油墨不对,机器也不对,”森山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又或者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是看着手中的纸钞,薄薄的唇边带着笑,竟似是在欣赏,“但你还是做到了这一步,美元从 1862 年起一直是绿背,就是因为这种颜色是不容易调出来的。” 鹤原跟着道:“既然是森山君说的,一定不会有错。这是他的天赋,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它的色相、明度和纯度。” 也正是这句话,令钟欣愉震动。 所幸林翼已经不露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直到他们离开造币厂都不曾放开过。 第86章 太平码头 走出造币厂大楼,四人道别,各自坐进轿车。 鹤原和森山在宪兵队的保卫下离开,林翼也跟着把车开到外面。钟欣愉还在想着方才的事,直到他们坐的那辆林肯与一队卡车交汇,一辆开过去,紧接着又是一辆。 第150页 她回头细看,那些车正排着队拐进厂门。车身是路上常见的蓝色涂装,不是日本陆军编制的那种黄绿色。但牌子和型号还是那两种,丰田一型,尼桑 180。开到铸币车间那里停下,车里的人卸下来一只只木箱,上面清一色贴着“中央储备银行”的封条。 不必她说什么,林翼便已会意,靠到路边停下,降了车窗,朝对面那辆纳什招了下手。车里的马四宝见他召唤,开门小跑着过来,那份殷勤更胜以往一筹。 “什么时候混这么熟了”钟欣愉轻道。 不待回答,四宝已经靠到车窗边上。林翼便只是一笑,摸出银制烟盒,弹开盖子递过去。马四宝拿了一支咬在嘴里,掏打火机先给他点了,再给自己点上。 两人抽着烟,聊了几句。 “这是运的什么”林翼望着厂里那些卡车,仿佛随口一问。 “不晓得,”四宝回答,“平常车子过路障都是要搜查的,只是这些贴着中储行封条的不能开箱。造币厂有地下保险库,我琢磨着这箱子里装的总归是钞票吧,要么……是金条” 到底是铜钿银子关心经,钟欣愉见他笑着,眼里露出兴奋的一线光,再往下话题自然转到生计上面。 四宝跟林翼诉苦,说:“我们这些人,讲起来么是沪西特别警察,其实要什么没什么。上面叫我做探长的事情,探长的位子却又不给我……” 林翼损他,说:“怎么听着跟姨太太似的,争起名分来了” 马四宝却不介意,拍了下手道:“就是讲呀!你说我前前后后给上面做了多少擦屁股倒尿壶的事情,结果他们嫌我资历不够,还想着要从租界巡捕房里弄个人过来做刑事科探长……” 钟欣愉自然记得林翼说过,四宝从前在跑马厅牵马,是帮派里的人。马四宝大约也意识到她在听,话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往车里看了她一眼,好像吃不准这些话当着她的面讲要不要紧。 林翼却无所谓,朝钟欣愉略一偏头,说:“我女人。” 算是介绍。 这称呼叫钟欣愉一怔。马四宝却已对她点头致意,她也只好笑笑。 林翼在旁看着。两人目光相接,脸上都没什么表露。她却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带着那么点恶趣味,尤其欣赏她听到那个词的时候眼睛里细微的抵抗。 只四宝莫知莫觉,继续往下说着:“还有现在特别警察署发的那点薪俸,都是储备券。我拿出去用是没有问题的,可我老娘呢难不成家里娘姨大姐买米买菜,还要我陪着一道去啊” “那你怎么办”林翼顺着他问。 “还能怎么办”四宝叹了口气回答,“每个月钞票拿到手,头一桩事情就是想办法换成旧法币,或者银元也可以,大头,小头,墨西哥鹰洋,现在又都用起来了。老早发旧法币的时候,都说银元一律收兑,实际上只要是有钞票人家,谁不藏着一点呢……” 钟欣愉听着,只觉讽刺。76 号正奉命暴力推广中储券,马四宝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实际上这“阴冥纸 ”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想要。日本人,和平政府,以及下面这些人,看似同一阵营,却也有嫌隙,与其说各为其主,更是各谋其利。 一支烟抽了小半,林翼在灰盒里捻灭了,摇上车窗准备走人。 四宝话还没说完,攀着窗玻璃又道:“说起来还是要谢谢林老板,这一趟从香港来的那批美国香烟,我赚了不少,哪天有空一道吃个饭吧。下趟有什么机会,侬千万再关照着兄弟一点……” 钟欣愉最初的那个问题便也有了答案。怎么混熟的总归还是因为钱。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因为那条铁律,铜钿。 “等哪天有空吧……”林翼只是敷衍,发动引擎,把车开到路上。 只剩下他们两个,原是该说一下方才在厂里的事情了。但要开口,却又觉得多余。 她已经意识到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她正在想的,又未必都能告诉他。各种念头在脑中翻涌,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接下来要怎么做,一步又一步。她是如此,他也一样。 后视镜中,可以看见马四宝的那辆纳什仍旧跟着他们。两辆车一前一后,往西驶去。一直开到北苏州路尽头,已经能够望到黄浦江。林翼却没过外白渡桥,反而沿着百老汇路往北。 “去哪里”钟欣愉回神过来问。 他不曾看她一眼,只说:“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继续往前,过了斐伦路,拐进太平码头。 前几年打仗,这附近的码头有不少被炸过一遍,一直不曾修复,如今只剩下废弃的仓库和空荡荡的栈桥。 钟欣愉看着那里,却想起许久以前那疯狂的一年。也是乍暖还寒的初春,他们就是从这里坐着一艘划子过江去见蓝皮。 车子停下,纳什跟着靠上来。 林翼降下车窗,对那边说:“我们进去看看风景,四宝你不用跟着了。” 马四宝却面露难色。 林翼朝江上望了一眼,笑道:“你自己看好了,此地一艘船都没有,我能跑到哪里去呢难不成跳黄浦江三月份的天气,哪个神经病会往黄浦江里跳” 话是问四宝,却看一眼钟欣愉。 钟欣愉淡笑,调开头去,知道这神经病说的就是她。 他跟她一样,也在想那疯狂的一年。 第151页 “林老板不要寻我开心了,”四宝连忙跟他解释,“不是说我要跟着你,是这一向在外面真的要当心……” “又出什么事情了还是马上要出什么事情啊”林翼品出些言下之意,笑着和他打听。 四宝一副洞悉内情,却又不能明讲的样子,噎了噎才说:“明朝报纸上登出来,你就晓得了。” 跟踪,抑或是保护,已经分不清了。 第87章 猴儿戏 最后到底还是让他们进去了。林翼说只待一会儿就走,让马四宝的人候在外面。 轿车一直开到江边,码头上没有船,坦荡一片。周遭空气潮湿,江面起了薄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座荒弃的岛,在浊流中浮浮沉沉。 回想方才四宝脸上掠过促狭的表情,大约当他们要做什么旖旎的风月事,但实际上两个人只是坐在车里说话而已。 钟欣愉给林翼解释,置身事外般地:“日本人已经仿过一批农民银行发行的法币,原版由中国大业公司印制,图案是车水、插秧,背面套花,没有签章,是最容易仿制的版本。 “那批假钞可以用来支付汪政府的办公费用,或者收买国内的物资,但不能直接换取外汇。只有中、中、交三行发行的法币才可以,原版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版式设计也更接近美式钞票……” “所以他们才拿着那张五美元来找我”林翼听着,猜出下文。 “对,”钟欣愉点头,“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造假,既然是冲着经济战来的,那要做的就必须是进得了银行系统的假钞。” 林翼笑起来,自嘲地问:“我何德何能”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钟欣愉略过,继续往下道:“而且,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林翼问。 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光是法币,也许还有美钞。” 对苏作战的落败,石油的匮乏,太平洋上的禁运,以及冻结在美资产的传闻,日美之间开战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了。而战争的目的终究是为了钱,人世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为了铜钿。 “但鹤原说过,他们已经找了许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印刷,编码,”林翼仍有疑问,“还有森山,一个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色相、明度、纯度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钟欣愉,眼中是唯他们两人才有的了然。 再次听见这句话,依然叫她震动,控制着自己,顿了顿才答:“第一批农行版的假钞应该是在日本研制印刷的,再通过海运到达中国。但刚才造币厂门口的卡车你也看到了,他们也许正计划在上海也开一个印刷点。森山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们需要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林翼沉默,调开目光望向窗外的江景。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并没有那种神奇本领。他们想要的人,其实是她。 “你还记得那一批五美元吗”许久,他才又开口问。 “我以为都毁掉了。”钟欣愉回答。 那批钞票只是试制,还没来得及出手,蓝皮就已经被捕。她记得自己后来坐船去浦东,烧,砸,沉,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试图抹去所有痕迹。 但林翼摇头,给她另一半的结果:“蓝皮拿走过一些,也许用出去了,也许在外面兜售。总之后来穆先生的人找到我,他们手上就有。” 钟欣愉听着,竟也不觉得意外。 “航线一直都有,船也一直在跑着,”林翼往下说,“走私的事情从来没有停过,是被上海和旧金山之间的帮派控制着的。蓝皮坏了规矩,所以被除掉了。但没了他,生意还是照样做下去,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船员的护照……我这双手还有用。” 其实,只是她自以为结束了一切,就此离开,好像他也可以同她一样重新开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但你别那么想,”林翼像是能猜到她此刻的念头,“你知道没人能逼得了我,从头到尾也没有人逼过我。这是穆先生做事一向的风格,我可以走,也可以留。他只有一个条件,如果我不为他做,也不可以为别人做,彻底离开这个行当。” “你选择留下……”她喃喃,是多余的一问,答案早就是肯定的了。 “对,”但林翼还是点头,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留下继续做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至于那些船上运的到底是什么货,不是我有资格过问的。可要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就是笑话了。” 钟欣愉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是的,他们其实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理由,只是借口罢了。 而林翼竟是笑起来,把手肘搁在窗框上,轻轻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再不济也该是一个普通的好人。只可惜我生在狮驼岭,不做妖怪吃掉别人,就得被别人吃掉。我不想被别人吃掉。良心是什么玩意儿啊我三岁的时候就弄丢了……” “不是的,你不是那样的人……”钟欣愉打断,眼睛望着他,脑中是无数过往的画面。他在八仙桥菜场里与她对峙,在阁楼上给她讲故事,在苏裱店后面的弄堂里调浆糊,还有深夜的街头,他跟在她身后,一路送她回去……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义气,勇敢,聪明,肯吃苦。他本不应该走这样一条路。 第152页 林翼不管,也只是回忆着:“那时候做假画,说是为了多存点钱,好把你从孤儿院里接出来,其实不过就是我找的理由罢了,你那么好,我怕你看轻了我。” “我那么好”她反问,只觉荒谬。 “欣愉,”他却丝毫不认为这是句玩笑,伸出手捧住她的侧脸,拇指在她唇边轻抚,一如既往认真地唤她的名字,“欣愉,我比你大好几岁,也是我先走上的这条路,甚至后来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因为你,我们之间没有谁害了谁。每次听到你说那样的话,看见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伤害自己,我都难过得要死……” “你想说什么”她问,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但他只是继续往下说:“四宝这里我应付得了,只要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们的人也不会跟着你……” 她瞬间猜到了他的意图,打断他道:“我们已经讨论这个问题了,这个任务没有人逼迫我,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欣愉,”他再一次唤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你是可以走的,是我一定要你走,是我逼你。” “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她反驳。 “没忘,”他回答,“我讲过的话,有一句算一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但条件就是你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好好活着。” “有一句算一句,那婚书上那句呢”她忽然问。 而他看着她反问:“你呢你也写了名字的,算数么” “算。”她回答,极致简略,以至于分辨不出究竟是义气还是别的什么。 他却还是因为这个字沉醉了,许久才笑起来,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第88章 谋算 次日,钟欣愉又去贝尔蒙,对欧师傅说起造币厂和森山。 “上海的印钞点已经开始准备了,这个人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没有他,后面的工作会顺利很多。” 欧师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接口道:“现在这个时候,对日本人下手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不是日本人,钟欣愉想。但究竟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她的猜测是对的,森山早就改头换面。于是最后说出来只是一句:“时间,地点,我都可以安排。” 欧师傅手上还在给她洗着头发,动作轻柔,讨论的却是取人性命,顿了顿才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办,要等上面的决定,而且眼下行动组也还有别的任务。” “好,我知道了,等你的消息。”钟欣愉回答,没再说什么。类似的回应,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结果也不一定,所幸她还需要时间去做她自己的安排。 离开美发室,又跟林翼去血巷的 Lion Ridge,到楼上房间里开了保险箱,拿出所有他存放在里面的法币。 一卷又一卷的钞票堆叠在桌上,钟欣愉坐下拆开清点,用的是她曾经苦练过的手势,却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数字,而是确认其中有她需要的钞版,整理好叠起来,放进手提包里,以及还缺少哪一些。 而后再去银行,一连跑了几家。 此时距离重庆政府发布收回中中交三行纸钞的命令已经有一阵了,但在民间银行照样还是可以换到。 柜员听了她的要求,反倒觉得奇怪,又跟她确认一遍:“小姐,你是说要把这些美元换成法币” “对,”钟欣愉点头,补全自己的要求,“尽量给我各种面额的,新旧钞票都可以。” 未免人家疑心,又笑着跟上一句解释,“是发薪水用的。” 这是笔好生意,柜员也对她客气笑着,照她的要求数了钞票递出来。 钟欣愉还是靠柜清点。 旁边另有一位太太在办业务,正与行里的人聊天,语气夸张地说:“是的呀,吓死我了。今朝一早看到报纸,赶紧找钥匙出来,跑到中行和交行开了保管箱,茫茫多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一家一当都在里面,谁家忒板得起啊……” 柜员附和,两人聊到前一天的事情。 钟欣愉捕捉到“白克路中行”几个字,手上停了停,一颗心已经悬起。 兑完钞票,她和林翼走出银行,在街边报摊上买了好几份报纸,坐到车里去看。 央行两个办事处的爆炸案已经登在新闻上面,还有白克路中行那只没炸开的肥皂箱,更是被书写了前因后果。有路人对记者说,曾经看见那个送箱子的邮差从银行里出来,上了马路对面一辆黑色的纳什轿车。 她默默读着,回想马四宝在江边讲的那句话,指的大约就是这个了。还有欧师傅,也说他们的行动组另有任务。 有琪。那一刻,她想到有琪。得知此地幸免于难,一颗心稍稍落定,却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林翼也看到了,回去的路上把车开过白克路。 不曾停下,甚至没有减速。钟欣愉隔窗望出去,远远看了一眼中行的门面,贴了米字的玻璃里亮着灯,里面隐约有重重的人影在动。就在炸弹威胁之后的第二天,此地照常营业。 “没什么事就好。”林翼说。 她听着,知道他是在提醒她。她也只能再一次提醒自己,你得想着接下去要做的事。 回到圣亚纳,两人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些法币。 钟欣愉重新清点,将重复的放到一边,只留下需要的那一些,一张一张铺排在地板上—— 第153页 1936 年五元券,英国华德路公司版,正面绿、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绿色套花,图案是太和殿,还有时任总经理及总助的签字,李觉,黄秀峰。 1940 年十元券,美国钞票公司版,正面蓝、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蓝色套花,图案是天坛,以及宋汉章和贝祖诒的签字。 1941 年一百元券,美商保安钞票公司版,正面深蓝、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紫色套花,图案是太和殿,签字是李骏耀和李耀功。 …… 林翼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从第一张放到最后一张。 直到完成这个矩阵,她跪坐在一片钞票中间,赤足和纤细的脚踝从旗袍下摆露出来,看起来那么纤弱无害。也许只有他知道,这是一个神通无边的妖精,只要打一记响指,便会有金沙如暴雨般地落下来。 “我要你做的事,你都会去做吗”她抬起头看着他,再一次确认。 “是。”他点头。 “法币总共发行过一百多种版式,分别由十多家印券厂承印,”她满意他的回答,于是往下说,“森山会考验你,一定会的。而你不知道他会选择哪一版,多大的面额,所以这上面所有的颜色,包括色相,明度,纯度,每一种油墨怎么调,你都得记下来。” 林翼仍旧看着她,仍旧点头,而后在她身边席地坐下。 忽然间,两个人都有种错觉,恍又回到许多年前,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 那是个盛夏的午夜,一只电灯泡从房梁上挂下来,晕出昏黄的光,把他们笼在其中。一阵潮湿的风吹过,灯光晃动。明灭之间,他看到她十五岁的眼睛,与此刻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原红,金光红,青莲……”但她只是继续说下去,一张接着一张,一色接着一色,不带任何情绪,“不要用纯色的油墨,要先找到接近色,再一点点调浅。调浅的时候别加白,也不要加调墨油或者调金油,那些都会改变原本颜色的色相。要加冲淡剂,同时控制好墨膜的光泽……” 他听着她说,时间就继续往前推着,好像回到更久以前,她在苏裱铺子后门的陋巷里教他背那些调颜色的秘诀。 话好像都说尽了,又好像还是不明不白。到底是她答应了他分开还是他默认了她会留下来两个人各有各的谋算。 第89章 大光明 在白克路支行里做事两月有余,沈有琪领了第二次薪水,一到手便分出大半,连同结余的钱一起凑了个整数,跑去邮局写了张汇款单,寄往圣亚纳公寓,钟欣愉收。 单子上留言一栏空在那里。她本想写些什么,钢笔悬了半晌,最后只填下“沈有琪”三个字。她知道对方不差这点钱,自己这么做其实是撇清关系的意思,收到自然就明白了,再多话根本没有用。 那一阵,她过得格外俭省,唯一一趟在外面吃东西,是和董家乐。 就是中央巡捕房里的那个侦探,姓董,名字叫家乐。听起来跟他的长相一样,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 是他先请的她,她答应下来。等下了班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凯司令,坐在店里喝咖啡,吃咸奶油蛋糕。 一边吃,一边聊天。几乎都是董家乐在说,把自己的事情囫囵倒出来讲给她听。 只一顿点心的功夫,她已经知道他住哪里,父亲在某商号做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中学毕业出来做巡捕,后来在夜校读了好几年法政,通过考试,才升的侦探。 她听着,笑着,有时候附和两句。就这么看着他,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多话的人,一点不藏着掖着。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样了。 吃完点心,她抢着结账,说是谢他救她一命。又一次觉得他们之间就该这么结束了。 董家乐没抢过她,可等到走出店堂,却笑对她说:“那下次再来过。” “什么再来过”沈有琪问。 “我要请你呀。”他答。 “你干嘛非得请我”她明知故问,言语间有点逗他的意思了。 他果然赭颜,挠挠头说:“反正就是这样的……” 大约指的是男人女人谈朋友,就应该这样。 她看着可爱,却还是道:“不要了吧,现在市面上样样东西都在涨价,只有薪水不涨,你才升了做侦探,钱很多吗” 本以为他会羞恼,男的大都介意别人说他们穷。 不料董家乐却不在乎,接口道:“就是呀,侬晓得伐这几个月米价翻了几倍,我们巡捕房里反倒是连米贴都取消了。” 有琪接口反问:“那你还要在外面请客” 董家乐又挠挠头,说:“饭总要吃的吧。” 有琪说:“我现在就自己买点面粉,菜油和葱,在宿舍的煤气炉子上摊葱油饼,然后带到行里做午饭,这样煤气费都不用自己出……” 董家乐接口:“真的吗我最喜欢吃葱油饼了。” 有琪听得笑出来,调开目光往马路上望了望。天已经黑下来了,但借着路灯的光,还是能看到梧桐枝头染上的一点新绿。 “那好吧,”她微一低头,“你明天巡逻的时候到行里来一趟,我给你带两个。” 董家乐也笑起来,满意了。 第二天,他来找她,带着自家的饭盒,米饭上盖着菜,有荤有素。 第154页 沈有琪尴尬,可他说要借用行里的炉子和蒸格热饭,她总不见得拒绝。 两人坐在银行后面弄堂里吃,就这么吃了几天,饭盒里的菜量一天天渐长,大概是他家里人猜到了点什么。 沈有琪觉得不好,董家乐却说得铮铮有词:“我们俩一起,可以多些花样,也不浪费。” 又过了几日,他请她去看电影,理由还是那一句:“反正就是这样的……” 在他简单的世界里,男人追求女人,两个人谈朋友,就应该这样。 沈有琪存心难为他,说要去大光明。首轮电影院的票价不便宜,且上映的都是美国好莱坞八大公司的西片。英语对白,他大多听不懂。 但董家乐不觉有异,一口答应,第二天傍晚便开着一辆德国摩托到银行门口,叫有琪坐进旁边旁载人的挎斗里。 有琪意外,问:“哪儿来的” 董家乐周到地回答:“是我一个同事的,我想着看完电影时间应该很晚了,就跟他借了来,到时候好送你回沪西。” 有琪尴尬,又觉得新鲜,穿着旗袍艰难地跨进去。 一路顶着风到电影院门口,董家乐见她头发都给吹乱了,照着小镜子整理,才意识到自己鲁莽,等下再这么吹到沪西,更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有时候休息天一道开着去郊游,倒还挺惬意的……”他候在一旁,挠着头解释,可见她双颊绯红,又觉得那么好看。 那天看的是《史密斯夫妇》,两个多月之前刚在美国上映,上海就已经有了。 对白自然是英文的。好在大光明有“译意风”,多付一毛钱,就可以借一副耳机,连上座椅背后的电匣子,听到同声翻译。 电影本身叫沈有琪失望,因为居然不是破案子的。 但她有一阵没出来玩了,再加上念着票钱,散了场就盛赞,说:“没想到希区柯克也拍这样的片子,看着倒像是刘别谦的风格……” 董家乐想接话,又没接上。她看他一眼,以为他不知道谁是希区柯克,谁又是刘别谦。可隔了会儿就听见他说:“我买票子的时候,还当是破案子的……” 他跟她想的一样。 可要说难看倒也不是,那就是个简简单单的爱情喜剧。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再合适没有了。 本该很愉快的一夜,回去沪西的一路上,沈有琪却始终沉默着。 她想起从前和冯云谦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风花雪月,但她大半个人总是游离在外。现在只剩柴米油盐,却叫她觉得那么实在。她喜欢身边的这个人,他的长相,他的勇敢,还有他看电影的口味居然也和她一样,甚至还有他家的盒饭,那么好吃的葱油鸡和红烧肉。 不是他不够好,反倒是因为太好了。 董家乐与她说话,她只是嗯一声。他以为她给风吹得开不了口,便也闭了嘴巴。 一直开到中行别业门口,他停了车,搀着她从车斗里出来。 本来只是这一天的道别,她却突兀地对他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啊为什么”董家乐意外。 沈有琪给他一个理由:“我比你大好几岁。”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董家乐松了口气,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有琪听了大概会不开心,又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 但有琪并不在意,平静呼吸了一次,才道:“我跟过一个人,他是有妻子的,我和他在一起好几年,不久之前才分开。” 董家乐怔住。 有琪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反应,回身朝宿舍里走。 “沈小姐……”他在身后叫她。 她没回头,又说了一遍:“我想我讲得够清楚了,我们还是算了吧。” “有琪。”他还是叫她,第一次这么称呼。 “干嘛”她怕给同事听见,这才回头。 董家乐看着她说:“就是今朝上午的事情,新闸路鸿祥里弄堂口,又有个中储行的科长给打死了……” “那你不去破案子,还出来看电影”有琪反问。 董家乐语塞,噎了噎才道:“……现在上面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这种下面的人也没办法……我只是担心你们行里还会出事情……” “所以呢”她再一次反问,心里又是“小巴辣子”四个字。他们都是。 “所以,你自己千万要当心。”他道,把后半句“有事打电话给我”咽回去了。 “我晓得了,谢谢你。”她对他说,转身走上楼去。 他没再叫她,她也没回头。 已经快开始宵禁了,董家乐骑上摩托,往公共租界的方向驶去,脑子里乱得可以,好像还在和沈有琪争论,你跟过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可想象里的她还是对他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直到摩托开过极司菲尔路 76 号的门口,那里曾是一个将军的旧宅,如今还是梧桐遍植,藤蔓攀墙。透过婆娑的树影,他看见里面隐约的灯火,几辆轿车正排着队驶出来。 第90章 霞飞路 董家乐熄了火,退到阴暗处。待那两辆轿车从 76 号开出来,往前驶出一段,他才重新发动引擎跟上去。 摩托车声音不小,所幸此刻是沪西夜生活开始的时候,路上许多夜游的轿车,正排着队进夜总会。他在车流里穿梭,始终不远不近。 第155页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只是隐约看见那两辆纳什车的牌照上好像贴了层纸,号码给改过。 沿着极司菲尔路往东,而后拐到了霞飞路上,进入法租界范围。就快开始宵禁了,四下空空荡荡。他只得落得更远一点,直到看见那辆车靠到路边停下,横在一处弄堂口。他心里一震,在巡捕房里做事几年,自然知道这是封堵捉人惯常的手法。 再一次熄了火,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把摩托推进旁边另一条弄堂里藏好。再探身出来望,只见那两辆车开了门,上面下来的人一共有八个,身上都穿着法租界巡捕的制服,其中两人端着大家什。他认得出那黑色的剪影,是手提机枪。 知道肯定要出事,他呼吸愈紧。霞飞路岗亭就在不远处,他想跑过去叫司格捕,却见那一队人已经分开两路,其中两个往岗亭过去,一边走一边伸手摸到后腰处。司格捕也大概听到声音,正往外探头,迎面便撞上两支大红九的枪口。 董家乐立时退回来,紧贴墙壁,躲在那一片黑暗里。跑吧,他想,自己身上连把手枪都没有,且这也不是他的辖区。 可再往外看,司阁捕已经给控制住了,被那两个人押着退到岗亭里。其余六人进了弄堂。 决定似乎就在一瞬间作出,他深呼吸两次,趁岗亭里二人没朝外面看,伏低了身体疾跑,直到那一处弄堂口,一跃跳起来,手攀上天井的围墙,整个人爬上去。那六人在下,他在上,跟着往里面走。心狂跳,耳边尽是血管搏动的声音,脚下更收着力,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他们动,他也动,直到看见他们停下来,站在一户门口揿电铃。 那幢房子的窗口没有灯光,里面人大概已经睡了。铃响了一阵,才有个茶役模样的老头儿披了衣服推门出来,在天井里问:“谁啊” 外面人回答:“有案子,巡捕查夜。” 老头儿怔了怔,不敢怠慢,开了电灯,又拉开天井的铁门。 六人鱼贯而入,说:“房子里的人现在统统叫起来,我们要问话。” 老头儿有些慌乱,但听说是巡捕房办案也没多想,唉唉两声带他们往里走。董家乐看这架势,却有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他也不知自己进去了能做什么,只是凭着一股蛮勇,不得不这么做。顺天井墙头走到房子边上,隔窗往里面看,那些人也已经登上二楼,正破门而入,叫房里的人起来。他无法,扒着落水管往上爬。到三楼,又慢了一步,里面破了门,亮起灯,好几个睡眼惺忪的人正被呵斥着起身穿衣服。 一直爬到假四层阁楼,隔窗看进去,里面也睡着人,听到楼下的声音,正摸黑起来要开灯。 董家乐用手肘击破窗玻璃,压低声音对他们道:“别开灯,锁上门,赶紧!” 阁楼里二位惊得回头, 他已经探手进去拉开插销,翻身进屋。 “你什么人!”他们问。 “嘘!我是巡捕房的侦探……”他翻出证件来给他们看,自己也慌了,手忙脚乱。 所幸房子里脚步声和说话声响成一片,隔着楼板传上来,有人睡意迷蒙地在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也有人在喊:“起来了!起来了!巡捕房查案子!全都起来,统统靠墙站好……” “你跟楼下是一起的”他们又问。 “不是!嘘!”他喝止,手足并用爬到门边,把四别灵锁扣上保险,插销也插上。 其实也知道根本没有用,如果枪手再往上走,或者问问此地到底住着几个人,如果…… 没来及再想,下面已经传来枪声。 是机枪,子弹穿透肉体,发出噗噗的声响,再扫到墙壁上,整座房子都在震动。 阁楼里的二位一个抱头,另一个却要往外冲。董家乐整个人挡在门板上,死死抱住他,不许他动。 静夜里,枪声传得很远。相邻房子的窗口先后亮起灯,有人挑帘往外望。 楼下又一阵脚步雷动,阁楼里三颗心悬起来,再放下。那声音是往下去,往远处去的,枪手走了。 董家乐拉开门锁,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方才爬墙砸窗的时候受了伤,一手的血,却不觉得痛,身体还是僵的,他迫着自己站起来。门吱呀打开,外面寂静无声,似乎漫着一层细密的红雾。他顺着木梯往下走,看见二楼最大的房间敞着门,里面灯光大放,照亮白墙上血液喷溅画下的图案,以及交叠着躺在地上躯体。 他跑过去一个个确认着伤势和脉搏,一,二,三,……十,十一,十二……数不清了。有的肯定已经身故,有的似乎还有细微的反应。 另两人也跟着从楼上下来,看到这情景大骇,一时傻在那里。直等到董家乐叫他们,才缓过神去帮忙,一起把重伤的人从尸堆下来拖出来,一边拖,一边哭。 浓重的血腥气叫董家乐恶心欲呕,强忍了,只是问:“电话,电话在哪里” 一人指给他,他避开地上的血迹走过去,再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想好要怎么办,拨哪里的号码,先打到广慈医院叫救命车,再打到法租界总巡捕房,转管辖此地的善钟路巡捕房。 “你不是侦探吗你刚才就那么躲在阁楼上!”身后有人质问。 “我是公共租界的侦探,跟踪他们到这里……”他克制着解释。 “他也没办法的,”另一个劝解,“救人吧,先救人……” 第156页 他也没办法。董家乐怔怔站在那儿,想着这句话,直到看见桌上一本印着抬头的便笺,才突然问:“你们这里是……” 还是那个人回答:“江苏农民银行的宿舍。” “银行宿舍”他愈加心惊,话说出来声音都是虚的,定了定神才又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中行别业的号码。 线路彼端,铃声响着,一遍又一遍,却只是空空地响着,始终没有人接听。 第91章 卷宗 中行别业。 沈有琪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 折腾到半夜,她在心里骂自己,说你到底瞎搞些什么你得记着现在就一件事情最要紧,上班,上班,上班。 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赶行里的公共汽车,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数钞票,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一直数到一个叫她安心的数字才迷蒙睡去,可刚浅浅盹着一会儿,又被不知什么动静吵醒。 她睡眼惺忪,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拨开一线窗帘。本来只是想借月光看一眼时间,却见别业的大门已经叫人围住了,门外停着两辆大卡车,还不断有人从车后的油布棚下面出来,被领头的一个指挥着,分成小队,朝几栋宿舍楼跑来。 她刚刚听到的,应该就是他们停车列队的声音。 夜黑到极致,路灯早就灭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扫过,她看见他们身上沪西警察署和日本宪兵队的制服,以及他们手里的枪,惊得合上了窗帘。整个人顿时清醒,披衣下床,探身到对面推了一把李小姐,又跑出去敲隔壁的门。 “怎么了” “谁啊” 有人被她吵醒,怨声四起。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沿走廊跑着,一扇扇门地敲过去。要不是刚经过那一次炸弹风波,脑子里有根弦紧绷着,她这时候大概还傻坐在窗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可惜还是来不及了,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沪西警察和日本宪兵冲上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拖人。手铐不够用,一副铐两个,全部押着下楼,赶到宿舍楼外面。 整个别业安置了中行员工四、五百户,连同家属,男女老少总共三千多人在这里居住。几栋房子围出来一块空地,铺了六角花砖,中间有个喷水池,本来是供大人散步,小孩子游戏用的。此时站满了人,却是寂静的一片,甚至显得鬼影重重。 沈有琪和李小姐铐在一起。她早一步发现楼下不对,却也只是给自己和相邻几个房间里的女职员争取到了穿上衣服的时间。她们这时候两两站着,互相紧握着手,却照样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单纯的恐惧。 人群起了扰动,是 76 号的便衣在读名单: “发行主任,毛永丰……” “出纳主任,陶晋臣……” “副主任,张筱衡……严志强……” “会计主任,张立玮……” “堆栈主任,张齐云……” 念一个,便停一停。沪西警察在人群中找到这个人,拉出去,站到另一边。 家属轻声啜泣。其余人屏息,甚至稍稍放心。虽然被拉走的都只是依赖薪水生活的中层职员,但剩下的是更小的人物。 直到单子上的名字全部念完,警察清点了人数,向便衣汇报。为首那个觉得不够,又开始拉人。这一回是随便拉的了。 哭喊声起,有人挣扎躲避,被一枪托打下来,口鼻涌出鲜血,滴落到地上。 有琪低头看着那些血迹勾勒出花砖的轮廓,绝不敢对上警察和宪兵的目光。有好几次,她预感有只手正朝她们这里伸过来,马上就要拉住她和李小姐手铐上的链条,把她们拖出去了。她在人群里挤着,躲着,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没有使别人落入那只手中。 最后,终于停下来了。 拉出去的人被驱赶着爬上卡车,一次运不完,又来运第二次。往返如此迅速,应该就给送去了同在一条路上的 76 号特工总部。 剩下的人就像一群劫后余生的动物,或跪,或坐,许久说不出话,无法动作。也许也在想,自己的幸运是不是用别人的不幸换来的,以及还能幸运多久。 也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沈有琪才看清为首那个便衣的样子——藏青呢子礼帽,披着貂毛领皮大衣,脚上一双花哨的三接头皮鞋。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朝她这里看过来。她赶紧低头下去,心里狂跳,但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钟欣愉搬去圣亚纳公寓的那一天,常兴开车送她回南阳路,就是这个人别了他的车子,下来跟他讲话。 她想着,想着,心跳慢慢缓下去,一时间竟有几分了然。 福州路中央捕房。 天蒙蒙未明,刑事科的大公事房内已经灯火通明,侦探与巡捕来来往往,有原本就在值班的,也有一大早给叫回来的。 起初只是因为董家乐,前一天半夜里突然跑回来,一身一手的血,报告了霞飞路那里的情况。 组长听完不以为然,说:“那都不是我们的辖区,既然已经报了法租界巡捕房,更没有我们什么事情了。” 董家乐克制着自己,阐明理由,说:“他们的目标就是那几家亲重庆的银行,中行别业离 76 号那么近,我疑心也会被袭击。这时候就该派人过去保护起来……” 至于他们是谁,双方心知肚明。 第157页 可组长还是那句话:“沪西也不是我们的辖区啊。” 董家乐急了,转身就要去枪房领自己的配枪。 相熟的探员劝不住,组长存心唬他,说:“你今天夜里又不当值,要去就自己去啊,别拿着巡捕房的枪。” 董家乐怔了怔,停下脚步,不再往枪房走。 旁边人都当他想通了,过来拍他肩膀,叫他先去医务室,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结果却听见他说:“好,那我自己去。” 组长又道:“你要是犯了什么事,当心丢了这层皮。” 董家乐又怔了怔,反问:“我其实早就在想,这层皮到底有什么用” 说完就这么跑出去了,一路都没回头。 组长也是给他气着了,说:“都不许追!听到没有,都不许追,傻小子死在外面才知道天高地厚……” 却不曾想,隔了一夜接到电话,是工部局警务处长打过来的,就是因为听说了前一天晚上霞飞路的凶案,以及中行别业,也真的如董家乐所说出了事情,给绑走了将近两百个职员。 就连华探长赵淮原也立刻给招了来,听过上面的训话,又来给下面人训话——为免上海无法维持和平之现状,必须尽力防范租界内所有暴力活动。 官方口径说完,下面老油子诉苦,说:“叫我们维护租界安全铜钿么没有的,事情么一大堆。” 擅长逢迎的自然要替华探长讲话,说:“探长也有他的难处,上面压下来,说要彻查这一阵银行界的案子,我们自然只有照着做。” “什么难处啊”清楚底细的却说,“沪西警察署请他过去做刑事科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了……” 可又有人轻嗤,说:“探长会去沪西沪西是什么地方啊” “怎么了”对面打听。 那人唏嘘:“昨天夜里霞飞路那桩凶案,76 号的人认错门了,你们晓得伐” “认错门” “他们是冲着中中交农去的,估计事前摸点都没摸清楚,把江苏农民银行当成中国农民银行了,简直笑话……” “董家乐呢那小子回来没有”忽然有人想起来问。 “没,我反正没看见他,”旁边人回答,又问别个,“你呢” 还没搞清楚小子去了哪里,文书过来打断他们,说:“探长叫把开年到现在相关案子的卷宗都调出来了,他统统要亲自过一遍,你们今朝夜里都不要想回去了。” 几个人一听便长叹,可又不敢说什么,只默默交换眼色,看着那些案卷给送进赵淮原的隔间,一沓沓堆叠在写字台上。 赵淮原先后叫了几个人进去,点上烟,烧得云山雾罩,一本本地往下翻。 最近的是昨天一早发生在新闸路鸿祥里的枪击案,中储行的设计科长被人从后脑一枪致命。 再往前,是送进两处中央银行办事处,以及中行白克路支行的炸弹。 …… 一直到二月份,发生在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里的爆炸案。 翻开那个牛皮纸硬面夹,里面有当时在场所有银行职员的笔录。其中有一张,签着钟欣愉的名字。 第92章 考验 第二天,钟欣愉到了中储行之后,才听说前一夜发生的事。 先是霞飞路,江苏农民银行的宿舍发生枪击案,里面总共住着十三名职员,五个重伤,五个当场死亡,一个被送到医院抢救不治,只有两名年轻练习生躲在假四层阁楼里幸免于难。 紧接着又是中行别业,凌晨被人突然闯入,绑走了 190 多名雇员。 虽然针对金融业的暗杀和袭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一下子达到如此规模,仍旧骇人听闻。 报纸上遣词造句也十分耸动,用“空前枪杀”和“集团绑架”来形容前一夜发生的两起惨案,并称各大银行已全部进入“紧急戒备状态”。 虽然这算是重庆方面的损失,但消息在中储行里传开,也惹得人心惶惶,都怕军统又会有针对他们的报复行动。 那一阵,相关传言漫天,大家都知道这一系列凶案有政治上的原因。有地位有背景的高层每日进进出出,都有沪西派来的警卫簇拥着。一些中等职员也开始雇佣保镖,可又担心当中混进军统方面的特工,所以专门挑选租界里的白俄。余下低级职员,胆子小的陆续提了辞呈。留下的又不能点破,自己在此地做事,其实也是接受伪职,只能怪华胜大楼风水不好,华俄道胜银行破产倒闭,前中央银行逃亡重庆,现在又招血光之灾。听着荒唐,却也有人信,请道士画了符,偷偷贴在写字台桌面底下。 大概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和平政府的警政部长专程来到华胜大楼,站在中庭两道大理石楼梯的交汇处,高高在上。下面簇拥着的,有行里的职员,也有特地请来的中外报社记者。 部长亲自发表讲话,从头至尾没提霞飞路,但突袭中行别业,拘禁中行雇员的事情直接就承认了,理由是很堂皇的,说:“我们其实也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重庆方面的恐怖分子对中储行的袭击愈演愈烈,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当局又未能采取任何行动。 “因此之故,警政部别无选择,只得下令逮捕由重庆控制的银行雇员。 “不过请大家放心,这些人会得到一切可能的保护和舒适的生活环境。只要重庆方面表示出悔改之意,上海市内的和平与秩序得以重新确立,他们立刻就会被释放。 第158页 “但是,假如这一警告仍被忽视,我们将被迫采取类似的措施,对象是重庆政权在上海经营的所有金融业的全体人员。” 声音在挑空的大厅里回荡,很是严正的样子。 钟欣愉听着,震惊之余,又觉得讽刺,这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也是在这一天,森山又约林翼去虹口,这一回是在文师监路上的私宅。 那是一座中国式样的老建筑,进门有照壁,穿过回廊到后一进院子,是个宽敞的书斋。森山身上穿的却是一套灰色亲王格子法兰绒的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又有种奇怪的协调感,看起来像是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商人。 房间里的确满是画作,有中式的卷轴,也有西洋的镜框。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一幅山水长卷,绢本设色,很陈旧了。画芯已经处理好,命纸也换了,断纹,虫洞一一修补,只剩下最后接笔全色的步骤。 森山说:“这是我做了一半的,林先生要不要也试试看” 就像钟欣愉预想的一样,森山要试他。但也出乎钟欣愉的意料,森山让他修画。 他自信足以成为书画行里好手艺的年轻师傅,修古画的时候,接笔,全色,不漏半点破绽。他也可以在穆先生的走私生意里混口饭吃,海运文书,护照,同样不漏半点破绽。只有在钟欣愉那样的眼睛里,他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处处都是破绽。 他知道自己不行,只是不确定森山是否真的如鹤原所赞,到底能不能看出来。 “好。”但他还是低头笑了,脱去西装外套,走到长桌边俯身细看。 心跳紧促,手上却是稳的。 她要他做的事,他都做了。如果不行,反倒成全了他们两个。他们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得他们的地方,过这乱世里的太平日子。 一边画,他一边想。这念头美好得让他不敢相信会成真。 森山始终在一旁看着,画修完,不做评价,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案上,轻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 1940 年中国银行版的五元券,美国钞票公司印制,蓝色团花图案,正面有孙中山像,背面是天坛,还有宋汉章和贝祖诒的签名。 到底还是给她猜中了。他竟露出一丝笑,伸手接过去,从旁边拿过一只目镜仔细查看。 森山是想好了要考他的,连调色的油墨都事先放在了书斋里了。又或者,这本来就是此地常备的东西。林翼也是想好了要被考的,用钟欣愉教他的办法,先找到相近色,再加冲淡剂调浅。 森山看着他做,最后说:“可以了。” 林翼停下来,仍旧没有等到一个直截了当的评判。 森山只是笑着说:“你的本事,好像就在钞票上啊……” 直到离开那座房子,森山带着他坐上一部黑色日产 70,沿苏州河一路往西,直到看见造币厂的大门,他才确定自己通过了。 车速渐渐慢下来,他坐在后排位子上,隔窗望着两侧戍卫的士兵。几步便是一岗,比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更加戒备森严。再往前,通向铸币车间的路上又加了一道门,很高,根本看不到里面。 森山就坐在旁边,朝窗外微一偏头,用玩笑的口气说:“就连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守卫的是什么。” “那里面是什么呢”林翼问,只作猜不到。 车已经到了那道门前,只等着卫兵开启。 森山顿了顿,对他说:“这一回,你要看见你不该看见的,听见你不该听的。”语气仍旧温和,不管讲什么总好像带着一丝笑,又或者是不当真。 林翼等着更进一步的解释,但森山只是道:“你决定进去吗” “为什么是我”林翼还是那个问题。方才修画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自己失败了。 “你是有些本事的。”森山评价。 “但只在钞票上。”他自嘲。 森山跟着笑起来,看着他说:“我从许亚明那里听过你的事情。” “造孽太多,不记得是哪一桩了。”林翼还是自嘲。 森山也笑,答:“从瘪三变成老板,是本事。做了老板却又不怕变回瘪三,是魄力。你两样都有。” 林翼调开目光,看着前方正在开启的大门,那一瞬眼神是放空了的,好似看着另一种可能变成不可能。 “还有,”森山却继续道,“你知道吗你调色的手法跟我一模一样。” 第93章 答案 傍晚下了班,钟欣愉走出华胜大楼,看到林翼的车停在路边。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他便对她道:“我叫人去打听过了,沈小姐没事。” 钟欣愉听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自从上午得知中行别业的绑架案,她已经想过无数次,找个什么样的由头,打电话去白克路支行。也许就说自己要找一位姓沈的会计小姐,只要对方回答:哦,沈小姐啊,你等一等。她便可以把听筒搁下,就此放心。 虽然面前的写字台上就有一部直线电话,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现在这个时候,又是在华胜大楼里,她不得不小心。 “还有,”林翼继续说下去,“沈小姐和几个同事一起搬到支行里住了,暂时不会再回沪西的宿舍。” 钟欣愉感激,可等到缓过这一阵,到底还是想起来问:“你叫谁去的” 第159页 林翼回答:“血巷从前用过的帐房,我让他去问的也是柜面上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放心。” “好。”她点头。 未曾缓过这一阵,他已经开始跟她交代别的事情。 “我今天见过森山了。”他道。 “怎么样”这一次的邀请她也是知道的,只等着那个答案。 林翼却不回答,一手扶着方向盘,望着前路,无声笑起来。 她知道,他成功了。 轿车沿着外滩一路往北,此时正驶过外白渡桥,铆接的钢构把白雾弥漫的江面分割成无数碎块。桥上的日本兵已经认得他这辆车,只需慢下来亮一亮通行证,便做了手势,拉开路障放行。 两人都沉默着,是庆幸,也是未知。 最后还是林翼先开口,把经过讲给她听,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有她意料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但到底还是让他做成了。她不得不承认他天然就有那种不形于色的笃定与小心,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 “今天去造币厂,”林翼继续,告诉她那个地方的变化,“铸币车间里已经重新做了隔断,摆了雕版、绘画的工作台,凹凸版印刷机,纸,油墨,什么都有了。” “森山对你明说了”钟欣愉问。 “对,”林翼点头,模仿着森山的语气,总是带着一丝笑,又或者是不当真,“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造假,而是复制。在这里做出来的钞票必须是最完美的,能够进得了银行系统,让最有经验的专家也无从辨别真伪。” 钟欣愉听着,忽然想起在华盛顿的时候,她和老秦坐在那家寒酸的小饭店里。 秦未平看着她说,下一步,日本人还会做什么呢 她回答,让我想一想。 好,秦未平点点头,说,你应该想一想。 他们都早有猜测,也发现过各种迹象。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看到那一问的答案,其实就是老秦的那一句——以史为鉴,两国相争,从来少不了金融战。 “还有……”是林翼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森山对我说,我调色的手法和他一模一样。” 有意或者无意地,他停了一停,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但钟欣愉没有接话。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心中竟无半点意外。 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比如她从汇丰外汇科的陈年账册里抽出来的那两页故纸,上面记录着 1908 年的大额交易,那传说中的六十万两白银,被转去了横滨正金银行。 再比如程佩青的那段回忆,她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楼小琼说自己问过叶少钧,你已经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从前朝王爷手里骗到钱,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也许一点都不难,但想要把这个数量级的银两转出去,再洗干净,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或许就是他有了那么多钱,却还是要在 1912 年伪造中华银行军用票的原因。 但现在却又不同了。以一国之力复制,造出最完美的法币,甚至还有美元,也许就足够成为他做这件事的理由。 正如那一句,因为别人做不到,只有我可以。 夕阳正在路的尽头落下去,钟欣愉隔窗望着那个炽红的点,瞳孔微缩,甚至将自己代入到那个角色里想像,如果易地而处,是否能够抵御这样的诱惑 轿车已经开到虹口北四川路上,路两边的门面房子现在几乎都成了日本人经营的商铺,楼上也大都是日本会社的办公地,日文招牌林立,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日人街”了。 林翼带她去看新租在此地的公事房,是专为钨砂生意注册的贸易公司,与许亚明合股。 汽车停在门口,两人下车,搭电梯上去。走出来便看见一个宽绰的大房间,雇了女秘书,账房,跑街先生。打字机与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的确就像是个寻常做买卖的地方。 只是进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天皇画像,阔边丝绒衬里的镜框,十分华丽。 正好有过来谈生意的日本人,从会议室里出来,临走还要对着画像立定行礼,先是九十度的一鞠躬,而后退三步,再一鞠躬。 等到那几位客人离开,林翼遣走了职员,公事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关上门,问钟欣愉:“怎么样” 她说:“有点过了。” 他低头笑,伸手摘下那个镜框,拆开来,从后面抽出另一张照片。是常兴从前演猴儿戏的剧照,画了脸,手搭凉棚,单腿金鸡独立,就这么一个亮相,双眼目光炯炯。 钟欣愉竟也笑出来,说:“有意思么” “是常兴弄的,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拿走这个。”林翼解释,把剧照折起,放进西装口袋里,再把那个相框重新装好,挂回原处。 他是明白的,以后的每一步,都像那些颜色,一丝丝错都不可以有。 天继续黑下去,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景,璀黄的光亮起来,红绿霓虹闪烁,在夜幕中映出各种日文字符。 “要是你事先知道中行别业的行动,会告诉沈小姐吗”林翼忽然问,指间夹了烟,却一直没有点燃。 钟欣愉沉默。 林翼继续道:“如果她是被拘禁的职员之一,你会想办法去救她吗” 钟欣愉仍旧沉默。她只是在心里自问,而后自答。要是事先知道 76 号针对中行别业的行动,她应该会去通知欧师傅,但会不会有用,她已经不抱太多的希望了。 第160页 恰如两起惨案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正言报》上登载新闻,说“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已全力调拨幸存员工,保障正常营业。国难当头,于孤岛坚守岗位,实属难能可贵,赢得广大市民赞许。” 褒奖是给了的,但在过去的这两月里,发生了一系列针对银行业的暗杀和爆炸袭击,重庆方面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为留守上海的职员提供任何保护,甚至让他们就那样住在沪西极司菲尔路上,距离和平政府特工总部仅仅 20 个号码的地方。 也许,这些依赖薪金生活的中低层职员,对南京和重庆两方面来说,只不过是台面上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而已。 林翼并没有跟她要一个答案,他只是在初降的夜色中看着她,目光从她的眉眼,鼻梁,一直落到她的嘴唇,而后浅浅地,却又缠绵地吻她。她也投入他的怀抱,任由自己沉湎其中。西装已经脱了,枪套式背带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她如此真切地感觉着他的心跳和温度,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不再去想那些无法解答的问题。 “船已经安排好了。”他忽然对她说。 她喘息着看着他。距离她回到上海,再一次找到他,真的就是四个月,他对她说过的。 “你本来就打算这时候走的吧”她轻声地问。 “嘘……”他伸手拨开她的额发,食指贴到她嘴唇上。 “嘘……”他说,而后再一次吻她。 他也觉得她是最合适做这种事的人,目标明确,坚决,冷酷。 但对他来说,哪怕她只是不想看着他被暗杀,让他换一种更高尚却也更缓慢的死法,也是无所谓的。她为了他回来,与他度过这一段短暂却美好的时光,就已经足够了。 第94章 葵姬 离开公事房,林翼带着钟欣愉去赴许亚明的约。 先是回了公共租界,在丽都花园吃饭。森山和鹤原都来了,还有傍晚在公司见过的那几个日本人。 席间交谈,钟欣愉才知道这几位都属于一家名叫诚达的公司。 她记得之前在钨砂生意的合同里看到过,“诚达”是最终的买方。她也查过其背景——1939 年在上海注册,名义资本一亿日元,实力雄厚,分支遍布日占区各地,表面上又都只是一些做进出口贸易的办事处。 那几个日本人与许亚明相互敬酒,谈笑风生,言谈间像是认得许多年了,关系很亲近。 钟欣愉看着他们,在心里描画着一个网络——明华四处收购物资,棉纱,矿产,粮食,西药,然后再转手卖给诚达,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民间往来。至少要自诚达往上再推一层,方才是隐匿在背后的军方势力,以及真正的资金来源。 而这一层,只有她和林翼继续深入,才能弄清楚了。 吃的是中国菜,坐的是圆台面。 鹤原就在她旁边,她与他聊天,提起最近发生的那些暗杀、爆炸、绑架,玩笑说中储行里有同事在写字台底下贴出入平安的道符。 “钟小姐不怕吗”鹤原问。 钟欣愉缄口,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林翼,说:“……事情总不能不做,要是鹤原先生帮忙,把我调到虹口去就好了。” 中储行的顾问室就设在百老汇大楼对面,与宪兵队总部隔窗相望。 但鹤原只是笑说:“各国领事已经在交涉,混乱也就这一阵,外汇科仍旧需要钟小姐,而且我已经跟上海分行长提过,把你科长的位子落实了。” “那倒是好!”钟欣愉做出欣喜的样子,添了酒敬他。哪怕只是一步,也是往前走了。 这一番对话,林翼当然也听到了,隔着鹤原朝她望了一眼。她此刻说的做的都和他们之前约定的不一样。她是答应过他要走的。 吃过饭,一行人离开丽都,又去小东京的银映座。 那地方原本叫中央大戏院,是个放电影的剧场,如今也已经卖给了日本人经营,专司歌舞伎表演。这几天,正有一支从日本过来的全男班在此驻场,门口贴着大幅广告,霓虹辉煌,人流如织,沿街停满了汽车。 许亚明定的是包厢位子,视野很好,看得见其余的楼座,以及楼下的观众。这地方距离陆军宪兵队总部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都不远,在座的有不少穿着军装。 演出开始,剧场里的灯慢慢暗下来,舞台亮起,只见层层叠叠的布景,画着工笔松、竹、梅的图案,像一个异世界的空间。两侧挂着黑色御帘,后面是乐队席,传出太鼓、竹笛和三味弦的声音。 舞伎走上来,手持一柄金扇,身上是华丽繁复的十二单,平板的一张脸,从发际到后颈抹得雪白,乐声和动作都有些诡异,穿枷戴镣似地。 钟欣愉走了神,鹤原却很爱看这个,低声给他们解说:“台上这一位是葵姬,那一位是光源氏。两个人少年成婚,素有隔阂。直到葵姬病重,才终于打开心扉,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一段讲的就是这个……” 说话间,又有另一个角色上台,鹤原继续介绍,说:“那是六条夫人……” 林翼听着,望向钟欣愉。周遭光线暗淡,他与她静静对视了一秒,忽然感觉这剧情竟与他们此刻的处境有种荒诞的契合。 回神过来,却见森山也正看着他们。 “歌舞伎和京剧是异乡故知,听说林先生从前也是学过戏的”他问林翼。 第161页 林翼并不意外他居然知道,只是笑了笑,答:“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小时候没爹没娘,给人捡了卖到戏班子里,后来吃不起那个苦,就半途而废了。” “学的是什么行当”森山又问。 林翼还是自嘲地笑着,说:“还没到分行当的时候呢。想学武生,班主却叫学刀马旦。之所以半途而废,一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森山看着他,没再往下问,转头过去继续看戏,隔了一阵才又说:“你知道吗看着你们两个,总叫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黑暗中,林翼朝他望了一眼,方才那一点笑意还留在唇边,目光又落到钟欣愉身上,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台上诡异的舞蹈。 就这样一直到散场,已经是深夜,许亚明招待他们去附近一家日本旅馆里住下。 住的是和室,日本女招待进来铺好被褥,又准备了浴盆与热水,用一种繁复的方式跪坐着退到门边,开门,退出去,叩首行礼,再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却也知道此地不适合谈话。他不能问她,你不是答应过我离开的吗那你刚才和鹤原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无法对他解释,说服他让她留下来,因为她还有她的任务。 他们只是沐浴,而后在榻榻米上做爱。面对庭院的纸门敞开着,只剩一层防蚊的细纱。外面春色已经浓了,月色皎皎,勾勒出两人身体交缠的轮廓。 他借着那点微光看着她,轻声叫她的名字:“欣愉……” 她喘息着,也看着他,早已经无力回应。 但他存心逗引她似地,又对她说:“我爱你,你爱我吗” “爱。”她竟回答。 “给我生个孩子。”他得寸进尺,声音暗哑。 “好。”她还是答应了。 “是不是不管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他不信,动作慢下来,勾起一边唇角看着她。 她意会到这句话里的两层意思——她什么都会答应,因为她要他完成那个任务,因为她此刻要他。莫名生气起来,她挣了挣,想要翻身躲开。但他没放手,紧扣着她,继续着抽插的动作。两人结合处黏稠的水声,像是在留他不要走。他一定也听到了,停下来看着她,无声笑起来。 这一次,她挣脱了,把他翻下去,捉住他的手按到枕头上。又或者是他存心放了她,由着她这么做,看着她跨坐到自己身上,浴衣从肩头滑落,整个人袒露在月光下,美丽不可方物。 第95章 乖囡 天明,两人用了早餐,离开旅馆。 日本老板和女服务员在门口送客,身上穿着传统纹样的和服,对他们鞠躬,说期待下次光临。 他们欠身回礼。 钟欣愉不禁记起战前上海人都认可的一种说法——虹口东洋人开的店铺,做生意特别客气。尤其是搭乘日本公司的邮轮,登船之后,船长,甚至船主,会到客舱里来向旅客一一致意,礼数比华商和西洋商人都更周到。 但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同感,至少她是这样想的。此时此刻,这种礼节显得格外怪异。 回到圣亚纳,她换了衣服,又要去银行。林翼站在窗边等她。太阳已经升高,天气热起来,温软的风带来江上的水汽。他本来就是习惯了夜生活的人,每天早上总有些气不顺,这时候只是微眯着眼睛望着外面的街景,仍旧没有提起昨夜的那个问题。 其实钟欣愉也在想,应该怎么跟他解释。你不愿意我留下吗或者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她坐在镜前,微低头,扣珍珠项链的扣子。他不必她说,走过来,接手过去。 “你还记得吗门房说这里住不久的……”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看着镜子里他的映像。 “没关系的,时间正好。”他垂眸,认真地对付着那个细小的元宝扣。跟船期一样,都是算好了的。 但她继续说:“我想住到血巷去……” 他没说话,直到把项链扣好,这才抬起头,也看着镜中的她,轻轻笑了声说:“好,反正也就最后几天了。” 她知道又说岔了,但他没给她机会再说什么,只是俯身下来吻她,手指抚弄着她颈侧的皮肤。这不像是平常道别的一吻,倒像是昨夜那一场漫长性爱的余韵。她回应着,感受着,忽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打算再跟她讨论去与留的问题。这是他们早就已经约定了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会用强硬的手段把她送走吗会是什么呢她猜想。 上午九点,钟欣愉走进华胜大楼。 从底楼大厅到楼上公事房,又一次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她冷嘲地想,这地方还真是风水不好。 进了外汇科,女秘书告诉她,总处叫开会,要她马上到三楼去。 她点头应下,带着纸笔前去。敲门进入会议室,一张巨大的董事会椭圆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嗡嗡地说这话。钟欣愉轮不到坐头排,自去远端的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 会议拖拖拉拉地开始,主题还是那些针对银行业的袭击。 总助给他们讲了事情的进展,说上海钱业公会会长,连同几家银行的总行经理,前去求见了美国领事。英美商会主席随后发声,去电南京和重庆,各大四十大板,敦促双方立刻下令停止一切恐怖活动,保证租界的安全,以及上海金融业、工商业正常运行。 第162页 这番话传达下来,大概就是为了让行里的职员定心,保证以后不会再有暗杀、掼炸弹之类的事情。 但说是这么说,下面自有议论。 有知道内情的正压低声音道:“那边要求放人,总裁不肯,说今后如何,全视渝方而定,一命抵三命。” “哪个一,哪个三啊”旁边人凑近了问。 那人屈指比出数字,答:“中储行死一个,中行就死三个,说是相同级别里面抽签。” …… 钟欣愉低头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讲,心里知道,这事情远未结束。 一场会开完,她走出会议室,下到二楼去。经过中庭的回廊,她注意到大楼里多了些生面孔。样子看起来像是便衣侦探,但应该不是沪西警察署马四宝手底下的人。没那么江湖气。 也正是因为这个细节,当她回到外汇科的公事房,看到科长的隔间里坐着一个人,已经不那么意外了。 自从季冠卿死后,那里便空置了,门一直是关着的。 女秘书见她回来,望了一眼隔间里面,站起来对她说:“钟小姐,那是巡捕房的……” 钟欣愉没听完,已经点了头,朝那里走过去。她在门上屈指敲了两下,隔间里背身坐着的那位听到声音回头,看着她笑起来,说:“乖囡,侬还记得爷叔伐” 钟欣愉也看着他,怔了怔,而后渐渐挂上一个笑脸,开口回答:“爷叔,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赵淮原本来就瘦小,如今年纪上去,人见老了,笑起来满是褶,这时候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就像一个骄傲的长辈。 钟欣愉便也做出一个小辈的样子,招呼秘书续了茶水,而后关上门,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与他说话。 “你说巧不巧”赵淮原好像真的很高兴,“这一阵严查银行业的案子,我在巡捕房里翻案卷,正好翻到你的笔录。我一看那个名字,就知道是你,果然没有错。” 这因果不算太意外,钟欣愉也笑,说:“爷叔高升了。” 赵淮原却不好意思起来,哀声道:“哪里啊……是人家不要做,所以才轮到我。有钱有门路的,老早都跑到香港去了。上海现在这个世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只有担责任的份,薪水反而比从前跌掉两成。” 钟欣愉细品着他说的话,总觉得言下另有深意。要是给别人听见,绝对不会认为他们二十多年未见。赵淮原根本没问起她过去的经历,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了。 她估计着这种可能。 赵淮原却不挑明,还在那里诉苦:“……仗打了快十年,这上海滩,说起来是国际观瞻之所在,但洋老爷会为了此地做些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懂。英国人没钱打,美国人不想打,就凭万国商团那千把个人,够做点啥 “现如今,沙逊爵爷那样的大商人早都已经走了,只留下小生意人、职员、外交官,他们母国最多也就是开几趟撤侨的邮轮罢了。工部局里日本董事一年比一年多,日本人进租界是早点晚点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洋老爷一走了之,留下来我们这种帮他们做事的人怎么办呢” “和平政府接管租界,您总归还是做老本行。”钟欣愉顺着他说,是宽慰的口气。 赵淮原却慨叹:“倒是也有人请我,叫我去沪西警察署做刑事科长,但和平政府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话说到此处,他停了停,像是与她会心一笑,带着那笑意,私房话似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拿的是随便印印的储备券,拼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命。爷叔老了,拼不动了。” “那爷叔想怎么样”钟欣愉问,预感已经到图穷匕见的时刻。 赵淮原没有回答,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旧报纸,1939 年初出版的《申报》,头版登载着桐油借款成功签订的新闻,文章下面配着黑白照片。尽管影像模糊,但钟欣愉知道,自己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侬晓得伐”赵淮原看着她,往下说,“昨天晚上,我就在丽都看见你了。爷叔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但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记的……” 钟欣愉品着这句话,想着所有应对的办法,只可惜此刻银行里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她甚至已经可以看见赵淮原西装前襟里露出的枪套。但心中竟无恐惧,这是她明知故犯的错误。接下这个任务之前,她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了。 忽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银映座看到的歌舞伎表演,台上舞蹈的葵姬,以及鹤原的解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并不知道林翼也曾这样想过,就算知道,他们想象中两个人分开的方式也一定截然不同。 第96章 爷叔 “爷叔,”钟欣愉开口,还是这样称呼他,“你想说什么,就明讲吧。” 赵淮原却住了口,整个人朝后仰去,倚靠到沙发上,抬腕看了眼手表,这才笑道:“就快到吃中饭的辰光了,我们找个地方,爷叔请客。” 钟欣愉点点头,知道他这是小心为上,不愿意在此地深谈,便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引他出去。 女秘书看见他们,过来送客。 钟欣愉正好关照她一声:“我这就去吃饭了,下半天或许晚一点回来。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跟赵探长到巡捕房去,还是为了前一阵那几桩案子。” 第163页 “晓得了,钟小姐。”女秘书应承。 赵淮原在旁边看着,知道她也是小心为上。 两人各有各的打算,却还是客客气气地,一起下到底层,走出华胜大楼的黄铜转门。 巡捕房的轿车就停在银行门口,侦探一直在身后跟着,这时候赶上两步,替他们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欣愉点头致谢,躬身坐进去,用手抚平旗袍的下摆。 前排司机和副驾位子上都是赵淮原手底下的人,去的地方也是他做主,上车坐定,便伸手拍了拍司机,说:“去王宝和酒楼。” 钟欣愉知道,王宝和在四马路上,离中央巡捕房很近。赵探长带着她一个晚辈女人出来,反倒比她还要当心。这忌惮的自然是她背后的势力,租界当局口中“重庆方面的恐怖分子”。 车往南开了一段,拐到福州路上,经过中央巡捕房。三十年代拆掉重建,但式样没有大改。现如今还是一座英国式的红砖大楼,有两层楼高的拱门,中间围出停车、出操的广场。 钟欣愉隔窗望着那个地方,又侧首看了一眼赵淮原,不知他是否也有同感,想起那段盛夏的往事。至少,她还记得很清楚,小时候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天——天气很热很热,蝉拼命地叫着,这座森严的堡垒,吞噬了她的父亲。 但赵淮原只是对她笑了笑。也许是错觉吧,她又一次看到了那种滞涩的表情,也跟从前一样。他说自己没有什么本事,但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发达了,从一个包探一路升到华探长。 轿车开到王宝和门口,他们下车。 赵淮原为首,走饭店大厅。店经理笑脸迎上来,口称“探长”,一看便知道他是此地的常客。 他跟经理要了一个包间,打发手底下两名侦探在外面散席上吃饭,只带了钟欣愉进去坐下,点了菜,等着上齐,关上门。 “乖囡,爷叔跟你实话实说……”他终于开口。 钟欣愉喝着茶,静静听着。 “我前头那位探长,跟的是工部局警务处的日本副处长,赤木倾之。我接了他的班,也就得照他的路子走下去。从前倒还好说,但是这两年,从日本领事警察和宪兵队那里交代过来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棘手。我这里抓到的人,只要有蓝衣社的嫌疑,当天就得移交到宪兵队去……” “那就不做了吧,爷叔的年纪也是该享福了。”钟欣愉道。 赵淮原却苦笑,说:“就是去年,我手下一个做了十几年的侦探辞了工,外面传说他要到沪西特别警察署去。结果没过几天,他就在温州路家门口给两个穿学生制服的枪手打死了。现在,外面又在传,说我要去沪西任刑事科长。叫是我还在华探长的位子上坐着,倘若哪天真的辞掉了事情,还不是随便他们动手么……” “那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钟欣愉打断。 赵淮原不曾料到她这样平静,这样直接,顿了顿才又像长辈似地话起当年:“乖囡,我那时候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你送到土山湾去,就为了你有读书的机会。你也是争气的,现在这么有出息……” 钟欣愉没有表现出厌恶,只是再一次打断:“到底是什么,你说吧。” 赵淮原看着她,脸上笑出的褶痕尚在,口中缓缓说出来的几句话却是不带一丝笑的:“我跟程佩青程先生是年轻时候就认得的,他从银行职员做到银行董事,再到重庆方面的特别经济顾问,但凡是报纸上登出来的新闻,我一直都留心着。这一回,要不是中行别业发生绑架,上面叫复查案子,我在案卷里看到你的名字,又在丽都对上了面孔,我也不会把这两件事想到一起去……” “哪两件事呢”钟欣愉明知故问。 赵淮原也就直说了:“你跟着程先生替重庆方面签了桐油借款的协议,可你又在和平政府的中央储备银行做事情。这里面是怎么回事,爷叔也是明白的……” 钟欣愉不再言语,抿一口茶,只等着下文。中行别业绑架之后,复查案子,她心里想,所以就是这两天的事,还来得及。 赵淮原见她不语,只当她害怕,温和了声音宽慰:“其实呢,现在租界里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都在搞曲线救国。” “爷叔也是吗”钟欣愉反问。 赵淮原倒是给她问住了,噎了噎才答:“爷叔也想啊。” “那要怎么个救法呢 ”钟欣愉又问。 赵淮原垂目,手指轻画桌面,像是编排着什么,说 :“我这趟来找你,就是想你给我做一个证明,说我帮重庆做过事情。好让我辞掉巡捕房探长的位子,平平安安地离开上海到香港去,怎么样” 否则呢钟欣愉想,否则就把我的身份告诉日本领事警察和宪兵队吗 但她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点头道:“好。” 不假思索似地。 赵淮原又笑了,还想再说些什么。 钟欣愉已经搁下茶杯,把话撂在前面:“但既然是这样,事情你总归是要做的。” “什么”赵淮原不懂。 “你不是要我证明你为重庆尽过力么”钟欣愉回答,还是那一句,“事情总归是要做的。” “你要我做什么 ”赵淮原看着她,笑容有些微的凝滞。 “爷叔,”钟欣愉顿了顿,又一次这样叫他,“我要你帮我认一个人。” 第164页 赵淮原说过的,他没有别的本事,单只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他看见过,就不会忘记。 一顿饭吃完,他们走出王宝和。 侦探又跟上来拉车门,钟欣愉仍旧道谢,坐进车里。 赵淮原隔窗看着她,与她道别,说:“乖囡,爷叔等侬的消息,抓紧一点。” “好的,爷叔, 我晓得了。”她回答,“等事情定下来,我就打电话给你。” 旁人听见,一定只当是长辈晚辈之间的对话。 离开四马路,巡捕房的轿车把她送回华胜大楼,下午的办公已经开始。 钟欣愉如常做着手上的工作,与经纪通了电话,问过买卖挂单的结果,核对几个账户里的头寸,脑中在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就这样,直到傍晚下了班,她在银行门口坐上林翼的车。 往法租界去的一路上,天黑下来,开始落雨。她说了赵淮原的突然来访,以及对她提出的要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威胁。 林翼默默听着,一直等到她说完,才问:“你早就知道那张报纸上有你的照片。” 不是个问句。 “但你还是回来了。”他又道。 仍旧不是问句。 他或许觉得她蠢,觉得她疯,但都已经晚了。 钟欣愉静了静,把对话拉回更加实际的方向:“现在要想的,是接下去怎么办……” 林翼说:“去贝尔蒙” 她摇头否决:“在这件事被彻底解决之前,我不能再去贝尔蒙。” 这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明白,不去,暴露的只有她一个,去了,可能搭上更多的人。 “那你想怎么办”林翼转头看了她一眼。 钟欣愉说:“你告诉过我的,如今在沪西租一把转轮,一天只要两块钱,不用去警察局拿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林翼又侧首看她,竟是笑了,像是听到最荒诞的疯话。 “我跟他说好了,他会来见我。”钟欣愉解释,这件事并非毫无可能。 “对,他会来,”林翼冷嗤,“前后三辆巡捕房的汽车,带着手底下十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枪手,你一个靠脑子吃饭的人,别干这种事行么” 这是她从前揶揄过他的话,被他改头换面又还回来了。 “那你说怎么办呢”她反问。 他仍旧开着车,目光望向前灯照进雨中的两道光柱,静了片刻,才轻声说出一个名字:“马四宝。” 后视镜里,她对上他的目光,几乎立刻会意。 天已经黑下来了,车窗玻璃布满雨珠,映出模糊人影。她在那上面看到知微的双眼,目光中竟隐着些许笑意。 第97章 英灵 深夜,上海 99。 二楼赌场喧闹如常,马四宝正在那里玩轮盘赌。只要晚上没有任务,他总归混在此地。这时候两只眼睛难得的聚精会神,紧盯着飞旋的樱桃木转盘。 林翼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对操作赌台的白俄女荷官递了个眼色。荷官笑容不变,只微一点头。赌盘一圈一圈地慢下来,小球铮琮跳碰,先撞进一个格子,左右晃了晃,又顺势滚过去两格。 周围的人随着那滚动发出惊呼,四宝已经输了好一阵,旁边女人先搂了他的脖子跳起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回赢了,顿时眉开眼笑,口中哎呀哎呀地喊着。 荷官朝他道贺,把筹码推到他面前。四宝从里面拣出零碎的几枚,给了小费,又拣出几枚,打发了身边的女人,这才注意到林翼来了。 联系到方才突如其来的好运,他涎脸道谢。只是周围实在嘈杂,不提高了声音讲话,根本听不清。 林翼干脆没开口,只对他做了个手势,便转身往楼下去了。四宝赶紧收拾起筹码,跟着他下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底楼舞厅旁边的酒吧间。 那里面倒是清净许多。林翼关照了夜总会的保镖守在门口,不叫其他赌客进来。这时候只有一个女人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子上,面前摆着一杯酒。 四宝见她背影窈窕,多看了两眼。林翼对他打了下响指,他这才回神过来。女人闻声,也抬起头。 四宝认出是谁,笑着道了声:“哎呀,原来是钟小姐,我眼拙没认出来。” 钟欣愉对他笑笑,说:“你们聊吧,我到旁边去坐。”言罢拿了自己的酒杯去角落里一张小桌落座。 酒保上了酒,也被林翼打发到后面去了。吧台旁只剩下他们两个,马四宝似有所感,猜到这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说,因着是林翼找他,总觉得是发财的好事,霎时竟有些兴奋。 林翼却不着急,面前银托盘上一瓶黑牌尊尼获加,一桶冰,伸手拿过一只水晶杯子,替四宝斟上,推到他面前,称呼一声:“马科长。” 四宝听得笑出来,而后又长叹一声,说:“林老板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怎么是取笑你呢”林翼反问,“你这两天这么多大手笔的行动,高升是早点晚点的事情。” 四宝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报纸上的新闻,从霞飞路,到中行别业,脸上愈加悲喜交集,喜,是因为自觉立了首功。悲,是因为上峰不肯论功行赏。想起来就晦气。 他靠到吧台上,把杯子端起来呷了一口,又叹了声道:“名声都是我的,风险也是我担,好处么,没有的。” 第165页 林翼见他两手一摊,顺着他问下去:“上面还是要从租界巡捕房请人过来” 四宝冷哼了一声,点点头,还是喝酒。 “晓得是谁吗”林翼又问。 “哪能会不晓得”四宝说,“中央巡捕房赵探长,我还在跑马厅的时候就认得他了。” “就你牵马那会儿”林翼笑他,引他往下说。 四宝果然急起来,解释:“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刚拜了老头子入帮。他已经做了好几年包探,刚刚调到中央巡捕房,后来一直跟着工部局里的日本人混,算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了吧,一大把年纪的人了……” 林翼听出他话里的鄙夷与不甘,说:“那你怎么不想想办法呢” “什么办法”四宝反问。 林翼不答,只是摸出烟匣,抽了一支,低头点上。一时间,面孔隐匿在淡白色的烟雾后面。 四宝凝眉,顿时会意,可那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脱口说出来却是一句:“林老板,跟赵探长有过结啊” 林翼听得要笑,说:“我好心为了你,你反过来要把这事情算在我头上啊” “不敢不敢,”四宝也笑,忽又换了种语调,缓缓道,“林老板,应该也知道的吧76 号对此地的夜总会还要收紧,征税,查赌……我这回要是能升上去,我们以后就能互相关照着了。” “是,”林翼垂目,手指抹着酒杯的边缘,说出另一种可能,“可要是别人坐了这个位子,我认得他是谁啊” 四宝像是得了某种承诺,但真的开始谋算,又觉得事情不好办,说:“但这人到底是巡捕房的华探长,我要是把他……租界那边要是查起来,我……” “你不是说他一直跟着工部局里的日本人混么”林翼反问,“现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怎么会查到你头上” “可是他出入都有人跟着……”四宝又道。 林翼又反问:“如果你事先知道他要去哪里呢” 马四宝停下来,眼珠子转了转,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华探长手底下的确有人有枪,但他也有啊。倘若事先有所准备,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早就习惯了大手笔,四宝这时候决心已下,饮着杯子里剩下的酒,又话起当年,说:“赵探长那个人……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巡捕房死了一个侦探,他手下人到跑马厅里来,叫我们全都出去传,说这个侦探是因为姘女人被帮派做掉的。其实……” 四宝冷笑了声,停了停。 “其实什么”林翼问,心里已然震动。 “其实人就是他自己亲手做掉的呀,”马四宝不当回事地说出来,“听人家讲,当时在任上的华探长从那之后特别看重他,因为那是他的兄弟,探长觉得他是个下得了手,做得了大事的人……” 这番话,大约只是为了说明赵淮原不讲义气,要是坐上沪西特别警察署刑事科长的位子,不会像他一样与林翼互相关照。 但对酒吧里的另两个人来说,却足以引起无法言语的巨浪。 仅仅隔着几步的距离,林翼和钟欣愉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他们只是坐在那儿,想起从前,两个人都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一直觉得只要挣到更多的钱,在这魔都的黑色世界里走得更远更高,总有一天可以弄清楚这件事情。 直到今夜,他们终于到了这一步。 林翼抬头,望向角落里的钟欣愉。她被卷发遮住面孔,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搁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握着酒杯。 命运。那一刻,钟欣愉只是想,她之所以回来,与其说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如说是命运的安排。她甚至觉得,父亲的英灵一定还存在于这座魔都的某处,始终看着她,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第98章 奇冤报 第二天,林翼请了许亚明、鹤原和森山,一同到逸园看京戏,算是对上一回银映座的答谢。 那一阵,上海滩的名角大多走了香港,或者告病暂不登台。还是常兴找了从前共舞台的师兄弟,托人请来一位年纪很轻、却也有些名气的女老生。 逸园里本来就有剧场,搭台和布景都是不愁的,当夜便鸣锣开唱,演的是那位女老生最拿手的一出,《奇冤报》。 戏开场,剧场里暗了灯。角儿登台,行头跟寻常戏里的老生截然不同,着一身素白,外头蒙一层黑纱,舞五尺长的水袖,脚底下走的是极细碎的步子,根本察觉不到一丝颠簸,仿佛下一秒就要飘摇而起,鬼气森森。 几个人坐二层楼座,林翼挨着鹤原,也给他解说:“这一出是从元代杂剧里来的,本来就是个鬼故事。讲一个行脚商人收完账回家,路上露了财,被一对夫妇毒杀,碎尸灭迹,烧成了乌盆。后来,商人借乌盆还魂,到开封府伸冤。包青天断案,杖毙了那两个凶手……” 鹤原觉得有趣,继续问他细节。 林翼一一回答。他过去卖过好一阵古籍,宋、元、明、清的都有。书没几本是真的,但里面印的什么,他倒是熟得很。 钟欣愉坐在森山边上,隔着两个人,听林翼说故事,还有台上乌盆鬼的唱词:“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离故园……可怜我命丧他乡以外,可怜我魂在望乡台……”一时间,竟觉得是一种奇异的巧合。 森山也觉得巧,但理由却和她的不一样,笑对她说:“上回是全男班演的葵姬,这一回是坤生演的乌盆鬼。这鬼步和长水袖本来都是旦角的功夫,给她用在老生角色上,唱腔学的又是余叔岩,深得精髓,妙得很。” 第166页 “森山先生很懂戏啊。”钟欣愉赞了声。 森山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上回到中国来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在北方,略听过一些。” 像是一种解释。但钟欣愉听得出来,什么破绽,什么怀疑,他根本不在乎。 虽则光线幽暗,从舞台上漫过来的那一点亮还是勾勒出他面孔的轮廓。黑与白,光与影,像一幅木版雕刻的画,略去了年纪,竟显得惊艳。 钟欣愉无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又调过头去看戏。 就在两人对话的片刻之间,她注意到楼下的软包门打开过,赵淮原带着两个人进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地点,以及大概的时间,都是她电话告知的。 赵淮原是个极其小心的人,也一定仔细掂量过。逸园在租界范围内,又是公共地方,出入的都是富有的华人和体面的西侨。而且他可以自己决定究竟什么时候来,看一眼就走。 她知道他会接受,只是不确定他认人的结果。但对今夜来说,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夜已渐深,逸园外面如平常一般排起等候泊车的长龙。 巡捕房的汽车原本停在路边,这时候被挪到了后面。司机大约在睡觉,不曾靠上来。赵淮原望了一眼外面潮湿微雨的春夜,打发了一个包探过去叫,自己还是站在门厅里面等。 其实不过几步之遥,方才在剧场里的所见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早已经完结的因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探长。”不多时,另一个包探喊他。 “啊……”他这才回神。 “车来了。”包探对他道。 他点点头,戴上礼帽走出去。拉门小童赶过来给他撑伞,一直把他送到车边,没得着小费,又回身朝后面的包探讨要。包探一把搡开那孩子,跟着坐进车里,可才带上门,就怔住了。后排位子上坐的人戴着赵淮原的那顶礼帽,藏在阴影中的却是一张生面孔。他知道不好,伸手去够车门,未曾推开,已经被一根绳索扣住了喉咙。他挣扎,皮鞋踢在车门上,发出闷响。 轿车随即发动,并入车流,往东驶去。旁边车道上,一部威斯利吉普也正突出乱阵,朝另一个方向加速。 逸园舞场门口仍旧拥挤,喇叭声此起彼伏,车灯与霓虹在雨中映出斑斓的流光,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沪宁铁路上,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窒息,赵淮原忽然醒来。他努力睁开眼睛,仍旧只见一片黑暗,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蒙了一层黑布。身体慢慢恢复知觉,他感觉到捆缚在身后的双手,膝下粗粝的石子,还有面孔紧贴着的光滑湿冷的金属。心里似有猜想,却又不敢置信。 “我是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你们放了我,我不追究,只要你们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们”他大叫着,却没有人回应,四周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有只手把他拉起来,一柄坚硬的圆管抵到他脑后。 空气中漾着青草和尘土的气味,以及额头受伤流血的腥气,但他到底是做这一行的人,还是辨出了枪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腋下的皮套早就空了,那是他的配枪。 石子,金属,蒙住的眼睛,缚在背后的手,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熟悉,只是从前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并不是他。 那时候用的枪牌撸子,如今已经没有了。他是租界的华探长,用的是正宗的柯尔特点 22 口径转轮。六个弹巢,此时应该被清空了五个,也像从前一样。 他记得那个夏夜,跪在铁轨上的人是钟庆年。当时的华探长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每拨一次转轮,每扣一次扳机,都会苦求一次,说:阿哥,我也是没有办法,侬就告诉我吧,东西侬到底放在哪里了 但钟庆年只是沉默地跪在那儿,反倒是他痛哭流涕,直到那粒子弹终于从枪口射出。 …… “乖囡……”他开口,像是明白过来她一定也在,“欣愉,是不是你” 但回应他的只有脑后的一记震动。他浑身紧缩,而后突然无力,整个人瘫倒下去,下身涌出一股热流。 又有人把他拉起来,像是换了一只手,小一些的,却同样有力。他听到轻轻拨动转轮的声音,而后枪口又抵在他脑后。 “乖囡,”他强作镇定,“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不要信人家乱讲,你爸爸是我的兄弟,爷叔那时候对你这么好……” 身后的人只是又一次扣动扳机,仍旧是空巢。 赵淮原哭起来,弓着背,额头抵到铁轨上,感觉到那上面传来的震动,才又慌忙直起身体。 “火车要来了,火车要来了呀!你快放开我,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他茫然寻找着一个哀求的方向,直到面孔蹭上枪口。 钟欣愉再一次拨动转轮,居高临下看着他问:“爷叔,是这样的吗” 她打听过帮派里处决的方式,只是对细节还不太能肯定。 赵淮原哭求:“乖囡,欣愉,侬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真的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你不是叫我认的那个人么是的,他就是,肯定没有错。那时候我跟你爸爸做案子,你放开我,我慢慢讲给你听……” 远处,铁轨尽头已经能看到一点亮光,是火车的头灯,像一颗光焰四射的冷星,正朝他们飞来,越变越大。 第167页 “册那!放开我!真的不是我!!”赵淮原被蒙着眼,却也有光感,这时候破口大骂起来,涕泪横流。 但钟欣愉只是俯身,凑近了他,轻声地说:“爷叔,你刚才喊出第一声乖囡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转轮再一次被拨动,扳机扣下去,子弹射入后脑,从眼眶穿出,削掉半片头颅。 几乎就在同一秒,火车呼啸而至,毫无障碍地碾过尸体。 是林翼抱住她,往后倒在铁道旁的碎石路基上。暗夜中,雨从天而降,淋湿了她的面孔。她胸腔起伏,就像在水底努力地呼吸,就像也死了一次。 第99章 信仰 上海的春天就是这个样子。一场雨之后,忽而晴了。天碧蓝,满目新绿,像是入了夏。 前一夜,林翼和钟欣愉宿在逸园的客房里,睡到近午起身,在俱乐部的游泳池边上吃早饭。 孤岛物资紧俏,此地出入的不少西侨身上还穿着冬天的羊毛衣服,在突然艳丽起来的阳光下显得过时而粗笨。 林翼倒是已经换上了白色亚麻西装。还有钟欣愉,头戴宽檐草帽,身穿时髦的竹青色连衣裙,外面披一件白罩衫,身形若隐若现。里外都是法国货,在现下这样的年月,价钱倒还是其次,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旁人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新贵,或艳羡,或鄙夷,各种眼色都有。钟欣愉看着,竟有些好奇,有没有人能猜到他们昨天夜里做了些什么。 饭吃到一半,马四宝来了,站在俱乐部门口,踮着脚朝里面张望。林翼示意西崽放他进来,却没让他落座,起身带着他去了泳池另一边的小花园。 钟欣愉戴上太阳眼镜,远远看着他们。只见两人站在紫藤架子下面,林翼把一只油纸包交过去。四宝接了,打开一个角,往里面看了看,而后笑起来。 她知道那是赵淮原的警枪。 前一夜,在逸园门口解决掉两名包探的是马四宝手下的人,但驾驶吉普带走赵淮原的是常兴。而后,就是沪宁铁路上的那一幕了。漫天密密层层的大雨,湮没在火车与铁轨撞击声中的枪响。中央巡捕房华探长失踪的新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登载在报纸上。 几句话打发走四宝,林翼又回来坐下。 “怎么样”钟欣愉问。 林翼不曾看她,点了支烟,答:“他担了风险,我也担了风险,现在他只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过几天警政部长视察沪西,他说可以保上海 99 过关,照常营业。” “那以后呢”钟欣愉又问,“要是他真的坐上刑事科长的位子,他会跟你要更多的东西。”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近在咫尺的威胁。 但林翼却笑了,看了她一眼,说:“你现在知道怕了” 钟欣愉不语,仍旧等着他回答。她不是怕,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来面对。 林翼明白她的意思,缓了缓才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件事没完。上海 99 的股份我会一点一点地全部转给他,沪西的舞厅和赌场是 76 号最主要的财源,这么些人看着呢,四宝没本事留住的。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他一切都想好了。 “那你呢”钟欣愉继续。 林翼却又笑了,答非所问:“就是下个礼拜,常兴陪你一起走,跟着舒拉的舞团,第一站就是香港,你们在那里下船。” 这是他们说好了的,他作为金术士唯一的条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钟欣愉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种可能。老秦对她说过的,你不是职业特工,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要是她把林翼的条件汇报上去,香港那边应该是会同意她离开的。但她也记得自己坚决地说过,我还是做我的事情。 午后,两个人又去贝尔蒙。 大门两侧仍旧是熟悉的三色转灯,欧师傅也还是老样子,熟稔地招呼他们进去,问她今天打算怎么弄,让她坐上店堂后面的皮椅子,放低椅背,蓄了温水,给她洗头。 钟欣愉也像从前一样,躺在那里汇报。 先说了林翼那边的情况,造币厂已经筹备开工,金术士就位。还有为钨砂生意注册的公司,使得日方收购物资的网络更暴露了一层。 而后,又说到中储行,那个“一命抵三命”的传闻。 欧师傅手上的动作似乎停了停,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她说:“我今天上午就在等你来。” 钟欣愉怔了怔,判定这不是理发师对客人的那种生意经。 “香港有命令”她问。 欧师傅点头,转身拿过一条毛巾,替她包上头发,直起椅背,这才道:“那边要你在安排好金术士之后立刻撤出去……” “为什么”钟欣愉意外。 但欧师傅只是继续往下说:“应该会让你先去香港,再转道重庆。到底怎么走还得等消息,不过肯定不会很久,你得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为什么”钟欣愉又一次问,转身过去看着他,这人不出现在镜子里竟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上海的情况恐怕有变,你会很危险。”欧师傅终于给她一个含糊的解释。 钟欣愉可以猜到其中的含义,即使“一命抵三命”,那些行动还是会继续下去。 “那金术士呢”她问。 “到时候就不是你的任务了,他还是来这里,我是他的联络人。”欧师傅回答。 第168页 两人同时朝外面望了一眼,林翼正坐在橱窗边的位子上理发。他朝她看过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钟欣愉移开了目光。 “如果有意外,还是一枪除掉吗”她又问,语气近乎于玩笑,但又绝对不是玩笑。 欧师傅不答。 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一切都取决于上面的命令。 “你知道的,金术士不是我唯一的任务,”她又换了一个理由,“我在中储行有职位,甚至可能进入日本顾问室工作……” 但这一次,却是欧师傅打断了她,问:“你知道这几个月里,我们在上海损失了多少人吗” 钟欣愉不语。她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些暗杀、爆炸袭击的新闻,也看到过被捕的枪手,日本人资助的《新申报》上甚至登出过军统上海站某支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从队长、副队长,到情报员,通讯员。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这两年才被收编的蓝衣社成员,今天在做锄奸的枪手,昨天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欧师傅继续道,话到一半却又停了,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的某处,缓了缓才又对她说,“你应该庆幸,上面还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钟欣愉震动。她一直在质疑他们行动的方式和意义,但其实这些人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也只是一些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而已,与霞飞路或者中行别业里的职员一样。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欧师傅难得地多话,语气似乎也和平常不同,脱去了那个理发师的伪装,“上面都是给自己留着后路的,无论重庆还是南京。中储行里有高层级的情报来源,并不需要你继续留在那里。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钟欣愉知道这还是为了说服她离开,却只是反问:“你说自己不应该说,但还是告诉我了,不算违反命令吗” 欧师傅品得出她话里揶揄的意味,轻轻笑了声,道:“虽然我总是把命令挂在嘴边,但我也知道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很久了,运气好,一直活到现在,但也意味着我看过很多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相信我,这次可能更糟。” “那你会怎么样”钟欣愉看着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怎么办 欧师傅只是苦笑,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替哪一方做事,效忠于谁我只能保证,如果我暴露了,所有的线索到我这里为止。” 体会到最后一句话里决绝的含义,钟欣愉沉默。她认识这个人不过几个月,两人之间也只有这一次可以算是真正的对话。但她好像真的认识了他。 “你还记得沪大的严先生么”她忽然问。 欧师傅听到这个名字一怔,显然是记得的。 但钟欣愉并不想旧事重提,责怪他没能提供保护,或者没能安排严教授离开,只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一段记忆:“从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严先生给我们上课。他在课上说,假如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他当时看着我们,就这样对我们说,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做出一些事情的人。” 钟欣愉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她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听的人竟也相信了她。 第100章 飘渺歌 洗完头,欧师傅请钟欣愉到前面去坐,替她吹干,重新做手推波纹。 大约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做得格外仔细。 林翼已经理完发,坐在旁边沙发上翻一遍报纸,而后又站起来踱步,看了眼手表,问:“大概还要多久” 欧师傅没抬眼,只顾着手上的活儿,笑说:“随便什么事情要做好,都得花功夫的。”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又好像意有所指。 钟欣愉听着,心里想,以后就是他们两个在这里交换情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店堂的角落放着一台收音机,挺气派的桃花心木壳子,这时候正调在华美台。一段音乐结束,开始播新闻。播音员念着《大美晚报》上的社论,说鉴于近日时局,英美两国商会主席奔赴南京,要求和平政府下令停止一切恐怖活动,以保证租界的安全,以及金融业、工商业正常运行。同时,美国领事也向重庆呼吁,敦促其发表公开声明,不再使用暴力,并对其在上海的支持者们下达清楚无误的命令,停止本市的游击战。 欧师傅仍旧做着发卷,对旁边打下手的小徒弟说:“去换个节目。” 徒弟应了声,走过去调旋钮。无线电发出断断续续的白噪,直到再一次聚成清晰的旋律。 是周璇的嗓音: 斩了荆棘,割了蒿蓬, 断尽魔障,见素衷, 一片光明,遍地清风, 笑指飘渺,十二峰, 灵山会上,再相逢。 …… 唱的是《飘渺歌》,电影《董小宛》里的插曲。片子讲的是明末的故事,搁在这时候,也像是一种预兆。叫店堂里这三个人听到了,却又很难说清,究竟是吉,还是凶。 离开贝尔蒙,已经快傍晚了。 钟欣愉坐进车里,才对林翼说:“上面也要我撤走,去香港。” 第169页 林翼听见,竟不觉得意外,只是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自己有办法离开,不用他们安排。只是还需要几天时间,银行里暂时脱不开身,走得太急了,会有嫌疑。” 林翼听着,默默望向远处,而后无声笑了,说:“那挺好,没什么障碍了。” 钟欣愉也只是继续往下说:“你以后还是到这里来,欧师傅是你的联络人。你可以信任他。” “好。”林翼点头,没有丝毫的迟疑。 “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钟欣愉又道。 他没有问是哪儿,去做什么,直接发动引擎,说:“你指路吧。” 钟欣愉叫他往东开,去九江路公兴里,长丰钱庄。 隔了几个月再来,此地还是老样子。 弄堂口木头牌子上的字似乎更旧了一些,与环境融为一体。顺着那指引,直走,左拐,到底,便看见那爿开在石库门房子里的小钱庄。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店堂大敞着门,柜台铁栅栏后面有个年轻柜员正在算账。 钟欣愉带着林翼走进去,柜员听见声音抬头,客气笑问:“先生小姐要办什么” 不是上次见过的熟面孔。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低头从手提包隔层里拿出那张折好的银票,展开来,推进小窗。 那柜员接过去看了看,却即刻会意,说:“这是我们掌柜写的,他开户的客人都由他亲自办理,是这里的规矩。小姐等一等,我去叫他一声。” 钟欣愉点点头,眼看着他顺店堂后面的木头楼梯上去,不多时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上回见过的那位长衫老先生。 “钟小姐。”掌柜对她拱手,竟也还记得她,笑着把她和林翼让进旁边那个房间。 门关上,却还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有过猜测,但老秦从来不曾给过她一个明白的解释。 “鄙姓钱。”倒是长衫先生先开了口。 “钱老板。”林翼称呼。 “不敢不敢,小本生意而已。”对方笑着说,拿起八仙桌上的热水瓶给他们倒茶。 钟欣愉看着水流汇入茶盅,这才决定保持着不道破的态度,直接说事:“上一回来,也是在这里遇见一位先生,他跟我提过有路子到后方去……” “是哪一位要走”钱掌柜看着他们两个,还是客客气气的态度,就好像在谈一笔借款的利息。 “不是的,”钟欣愉摇头,“是我的一个朋友。” 走出那个房间之前,沈有琪离开上海的事情便商定了。 钱掌柜并不深究其中的原因,只是问:“有什么话可以带给她,让她知道是可靠的人安排的” 钟欣愉沉吟,而后道:“您就对她说,是严先生叫她走。” “好。”钱掌柜应下。 从房间里出来,又回到前面柜台。钱掌柜也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拿着银票问:“小姐是要提现款呢,还是再转储蓄” “转存吧,”钟欣愉回答,而后看一眼林翼,说,“烦您重新写一张给这位先生。” 她已经有些明白了此地运作的规矩。 “好,好,”钱掌柜还是满面春风地笑着,收走旧银票,另外写了一张新的,从小窗口递出来,交给林翼。 离开公兴里,两人在路边上了车,钟欣愉对林翼说:“这个地方你记着。” “那贝尔蒙呢”林翼问。方才他几乎不发一言,但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总之这个地方你记着,”钟欣愉还是道,“如果以后有什么意外,拿着那张银票,到这里来找钱掌柜。” “好。”林翼也还是这样回答,没有迟疑。 这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回去圣亚纳,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装进箱子里。 包括她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她把它交给林翼,告诉他用法。那是她的密码本。 公寓钥匙交还给门房,他们再次离开,去 Lion Ridge。 初初入夜的血巷宛如一片即将活起来的废墟。 霓虹招牌闪烁着,先亮一个字,再亮一个字,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小号手在乐池里试音,跳舞女郎在后台化妆更衣。 钟欣愉看着所有这些熟悉的场景,以及 Lion Ridge 楼上的那个房间,那张熟悉的大铜床,床头的铜灯、香炉和水晶花瓶。 她把养在瓶中的银皇后取出,洗净根须,换了清水,再放回原处。就好像她自己,兜兜转转一遭,又回到了这里。 没有开灯,他们在床上静静拥抱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霓虹的荧光混杂着月色,穿过百叶帘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拖下拉长变形的阴影。 钟欣愉真的想起从前,又问起那个未解之谜:“你在五福弄阁楼里烧掉的那张纸,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欣愉,欣愉,欣愉……”他看着她说。 她不信,以为他只是搪塞。那张纸上写了什么,林翼从来都不肯说。 但这一次他竟是认真的,对她说:“我就是这么写的,很多很多遍……” “只有名字吗”她追问。 他摇摇头,往下说:“我在后面写,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只望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正在店堂后面的工坊里修画,你走进来,我抬起头,你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你笑……” 第170页 “然后呢”她又问。 他伸手,轻触她的嘴唇,坦白说:“没了,写不下去。” 她笑起来,想象中的那个画面简直就在眼前。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他伏案写着,字极好,落笔却是最粗鄙的句子,大约自己都看不下去,揉了,扔到一旁。后来干脆烧掉,化作清灰,吹散在那个春夜里。 “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告诉她原因,他写不下去,是因为他们想过无数次一起死,却从来没想过一起生。 幽暗中,她看着他,许久才又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你相信我吗”他反问。 “我相信你,”她仍旧看着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 但他避开她的目光,收拢手臂,把她合入怀中,在她耳边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名字、没有童年。从小没有人保护我,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但就算活下来,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欣愉,我只有你。” 她听着,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懂他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愿意为她去死。 “你还记得吗 ”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答应过我的,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他凄然笑起来,点头回答:“当然记得,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一百岁,”但她却说,“等你活到一百岁,很老很老,老得活不动了,我抱着你,你死在我手上。” 他也听着,同样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了,但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只是继续说下去:“我要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高尚地去死。你得活着,你答应过我的。” “好。”许久,他才控制着自己回答,声音哑得不像话,但仍旧没有丝毫的迟疑。 回想过去的一日,的确像是道别。 贝尔蒙,长丰钱庄,沈有琪,密码本……她正做着计划中的事,一项一项地勾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想做的不仅止于此。 第101章 预兆 隔天去中储行上班,钟欣愉接到总处转来的公文。 经由文书之手重新抄写过,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一封长电报的格式,装在标明“机密”的牛皮纸信封里。因为内容与外汇科密切相关,所以才传阅到她这里。 她签收,拆开来看。 事情本身并不让她意外,甚至可以说已经拖延太久了——经过漫长的谈判与博弈之后,中英、中美新平准基金终于在香港设立。 重庆政府分别同英美两国签订了协定,由中央银行拨出美金二千万元,并商借英款五百万镑,美款五千万元,总计美金一亿,用以平准法币汇市。 委员会还是五个席位,英方一人,美方一人,华方三人,再加一名秘书长,负责协理事宜。 基本延用了过去中英平准基金的设置, 只有一个原先的华方代表这一次未被提名。 这人选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那个被剔除的就是冯云谦的伯父。另外还有秘书长,是秦未平。 让她意外的是,尽管这样,这些消息仍旧可以这么快地被传到这里来。 除去协定条款和委员会的组成,甚至还有一些更加细节的内部决议,比如平准会将停止法币直接兑换外汇,另外发放兑换券,并实行贸易配额制度,在保证原料和消费品进口的同时,防止投机与资金出逃。 所有这些都对经济形势影响重大,甚至可以说维系着整个中国在战争中的命运。但重庆官方尚未公布,与之对立的另一方却已经都知道了。 她读着,读着,不禁又想起欧师傅对她说的那句话——上面都给自己留着后路呢,中储行里有更高级别的情报来源,不需要你留在这里。 她不知道这来源是谁,但显然这后路并不是单方面的。重庆知道中储行里发生的事,南京也知道重庆下一步要做什么。 现实嘲笑了她的天真。她发现了冯云谦的交易,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秦,自以为可以阻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但重庆政府,美国,英国,还有上海和香港的银行家们,各有各的算盘,所有人都在投机。也许真的如冯所说,他卖与不卖,并不会改变什么。 那一刻,钟欣愉只觉无力。她忽然很想见一见老秦,看看他是不是还有着曾经的坚持,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却可以多年不变的坚持。 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但最后,她还是想起了老秦对她说的话。 以及欧师傅的那一句,你最重要的任务是金术士。 这一日的风波,还不仅止于此。 快到午休的时候,行里有人在传,楼下业务科张科长在大华医院里给人砍死了。 钟欣愉听到,只是想,原来是大华医院。 这位张科长是和平政府的嫡系,在中储行爆炸案中受重伤。欧师傅曾经问过她,此人在广慈做完手术之后,被送去了哪里。 大华是私立医院,总共只有几张病床,医生比病人多,警卫严密。这又是一次自杀式的行动,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做成了。 上面互相通着气,下面一命抵三命,仍旧在继续。 但这一回,不光中储行人心惶惶,就连市面也大乱。 消息一经传出,外汇和股票市场狂泻而下,钟欣愉整个下午都在接经纪打来的电话。所有预设的交易都不作数了,到处都在狂抛卖单,甚至包括在租界里坚挺了几十年的电灯、电车、电话、自来水公司的股票。 第171页 她听着线路彼端传来的杂音,记起十几岁的时候,杰米带她去过的那几家交易所,完全可以想象此刻那里的情景。 春日午后湿热的空气,手出了汗,粉笔涩了,徒劳地在公告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数字被一次又一次擦去,再写上,再擦,再写。交易员们拥挤的身体,拼命举起的手,以及满地废弃的单据。 今日收市,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亏到倾家荡产,在交易大厅里上吊,或者跑到国际饭店,从二十四层楼上跳下去。 就这样一直到下班,她走出华胜大楼,见到林翼。 天气很好,太阳正在落下去,江面上吹来柔软的风,空气渐渐变得凉爽。 一切都是熟悉的,笃定的,不需要任何言语。 林翼叫司机开走了汽车,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路上走着。钟欣愉轻挽他的手臂,靠到他身上,暂时忘记了其他。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天的傍晚,他们只是一对在外滩随处都能看见的男女,下了班,一起往家里走。 但开口说话,全然不是寻常男女之间的对话。 林翼告诉她造币厂里的事,说现在那里大概有八十个工人,印钞纸存量三万张,按照面额和钞版的不同,每张可以印六到八枚钞票。印完之后经过筛检,挑出合格的做旧。整道印刷工序需要十五到二十个钟头…… 她听着,计算着。分明是最无关感情的事,却让她这个怪异的人有种怪异的依恋,一时间竟在想,不知道还能这样多久。 入夜之后,两人又去沪西。 和平政府果然开始查封大西路上的夜总会,沿途的霓虹灯熄灭了一片,仍旧开门营业的只剩下最后四家,“上海 99”便是其中之一。 林翼看着招牌,自嘲地说:“现在来的人都知道了,此地老板跟 76 号和日本人都有关系。” 正如今夜,他在这里大请客,招待莅临视察的警政部长,以及公共租界警务处的那位副处长,赤木倾之。 一桌人先在楼下舞厅里吃饭跳舞,而后又到二楼赌钱。马四宝一路陪着,开了双零轮盘,又叫钟欣愉来跟他们玩“仙美得飞”。 其实就是十一点,与黑杰克类似。但她这回大失水准,一直在输。 四宝与她玩笑,说:“钟小姐今天怎么回事,学了林老板给我们送钱” 钟欣愉也跟着笑了,却无法坦白这背后的原因。 她正想着距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地方,拘禁在 76 号的一百九十名中行职员,以及那个“一命抵三命”的威胁是否会被执行。什么时候落到谁的头上四宝会不会突然离席,去完成那个抽签,再将手气最差的三个人枪决 周遭的氛围与这疯狂的想象形成一种近乎于荒诞的对比,让她不断在那些数字之间走神。 而且,林翼不在包厢里。 森山也给请来了,但他对赌钱似乎不太感兴趣,只端了酒杯,与林翼到露台上去说话。 这附近本来是高档地段,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花园住宅。开战之后的这几年,有的换了主人,有的空置,近乎废弃,在月光下只见一片婆娑的树海。 “此地一夜进账多少”森山回头看一眼房子里面,灯光璀璨,人影憧憧。 林翼报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减掉进贡给和平政府的税金,以及给赤木倾之的“慈善募捐”,仍旧是一笔可观的所得。 森山笑起来,问:“如果我要你退出这里的生意呢” 这其实就是他事先想好了的出路,但如何回答似乎也是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退出”林翼反问。 “你现在在造币厂做的,是五相会议上决议,陆军大臣下令的最高机密,不能出任何的问题。如果说只能二选一,你选哪个”森山给他一个理由,看着他问。 “造币厂。”林翼很快回答,举杯与他碰了碰。 “为什么”这回轮到森山这么问,又像是一重考验。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林翼却只是望向远处,轻笑了声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想做就去做了,因为我做得到。” 森山听着,似笑非笑,片刻才拿起酒杯啜饮。 夜深,回去租界的路上,林翼把他与森山的对话告诉钟欣愉。 她在路灯变换的光线中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抢过生日……” 林翼仍旧望着前路,轻轻笑起来,说:“是啊,我记得,我这样的人生日都没有,甚至连年份都不确定,那时候唱猴戏,就说是属猴子的。” 现在回想起来,竟似是一种奇异的预兆。 第102章 任务 钟欣愉在脑中想象着森山的面孔,在他听到林翼这样说之后,可能露出的表情,那种经常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薄唇向一侧弯出一个弧度,颊边有细微的皱纹,但眉是平的,眼神清静而冷酷。 她一边想,一边对林翼说:“他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让他感兴趣,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你……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林翼听着,静静地开车。 钟欣愉继续道:“是他看了你做的美元,他选中了你,把你带进这个计划,为你的能力背书,让你得到鹤原的信任。但这也就意味着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让他感觉可能影响到他的利益,他会第一个解决你……” 第172页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林翼回答,近乎于敷衍。 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在这个世界上,她或许是最了解森山的人,没有负罪感,从来不压抑自己的欲望,有时会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逻辑,以及自负的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事。 小心没有用,钟欣愉想说。 但她看着他,又觉得他其实早已经知道了,他也许不了解森山,但他了解知微。他只是没有告诉她所有的想法。 汽车即将离开沪西,经过极斯菲尔路口,钟欣愉看见两辆黑色纳什横停在那里,像是一个临时的路障。 她隔窗望着那个方向,知道中行别业就在几百米之外,夜色和雾霭的遮蔽下。 “开走开走!”有便衣从那两辆车里下来,朝他们挥手驱赶。 黑夜里,除去几道头灯射出的白光,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仿佛听到隐约的枪声从远处传来,一,二,三,总共三下。 她随着那脆响细微地战栗。林翼换挡,加了油门,伸手过来按在她膝上。 “就快上船了,”他安慰她道,“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她不曾回答,只是又一次地想,他是知道的,也已经有了打算,在她离开之后。 回到血巷,宵禁已经开始,整条街上的酒吧都关了门,窗户上蒙着黑纸,继续营业。音乐声像是闷在罐头里,但依旧欢腾。 她趁他在浴室里的时候,去开保险箱。 136,587,密码还是那个密码,从来都不变,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钢制的门板弹开,借着霓虹变幻的荧光,她看到里面一卷卷整齐码放的纸钞。伸手拨开,露出下面的糖盒子,还有金条,以及一把手枪。 她并不意外,跪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把枪拿出来。果然,编码已经磨去,应该就是沪西弄来的那一种,不用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林翼是知道的,要完成金术士的任务,森山是必须除去的障碍。他借走了她的天赋,她的口头禅,甚至扮演她的样子,只是为了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一场只有他和森山两个人的对话。 这一夜,注定睡得不安稳,浅梦中又是那个画面,极斯菲尔路口的纳什轿车。车门打开,有人被便衣押出来,排成一排,枪抵在脑后。 她看到他们的脸,严承章,沈有琪,还有林翼。而后,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瞬惊醒。 铜床发出轻微的声响,是她还在颤抖,许久才平缓了呼吸,再也无眠。 贝斯的节奏稀疏了,人声远去。天黑到极致,又一点一点亮起来。她始终侧卧,靠在枕上,看着他沉睡的样子,直到晨光初现,他睁开双眼。 她看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无忧无虑,竟让他一时怔忪,不确定身在何年何月。是又回到了从前吗他们都才十几岁,在五福弄的阁楼里。 但她对他说:“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只这一句,他终于想起来,她就快上船了。重新闭上眼睛,他拥她入怀,鼻尖抵着她的额头,答应她说:“我们好好地过这几天。” 就是在这一日,钟欣愉去中储行,直接递了辞呈。 分行经理并不觉得奇怪,同事中间也没引起多少注意。这一阵,银行业里乱成一团,股市还在狂跌,汇市索性已经停了,几大商品交易所关了一大半,死掉的,辞职的,每天都有人离开。 女秘书知道她要走,也说自己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太危险。 “钟小姐听说了吗”她暗搓搓告诉钟欣愉,“昨天夜里真的抽了签……” “什么抽签 ”钟欣愉问,话刚出口,已经猜到了答案。 但女秘书还在讲:“在大华医院被砍死的是个科长,所以就从中行别业绑走的人里面找了九个科长级别的出来,然后再摸彩抽了三个,汽车开到别业门口,叫他们并排站在马路上……” 也许太过恐怖,结局被隐去了,但还是让钟欣愉意识到,她昨夜在沪西看到听到的真的就是行刑的现场。 “太危险了……”她只是评价。 “是啊,太危险了。”女秘书附和。 就这样,结束了她在中储行里短暂的几个月。 入夜之后,又是一场欢宴。 林翼在华懋请许亚明吃饭,说了“上海 99”的事情,他要退了,是森山的意思。 许亚明听说,自然无有异议,且也知道了钟欣愉辞职的消息,这时候看见两人手上的戒指,稀奇地说:“喔唷,这是……要结婚了” 林翼只是笑了笑,钟欣愉不语。许亚明会意,猜就是那种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清不楚的关系。 场面上的男人们对这种事大多心照不宣,只马四宝起哄,说:“交杯酒喝一个,交杯酒喝一个!” 林翼看看他,很淡然的一眼。四宝这才不响了,讪讪地作罢。 席间,许亚明提到裕仁天皇的诞生日。因为最近不太平,官方特为避开了红日子,挑了 28 号那一天,在乍浦路东和影戏院举行酒会,第二天一早,隔壁东本愿寺再行祈福仪式。到时候,虹口有些脸面的日本人都会出席,还有租界以及和平政府的协和人士,比如,他们这些人。 钟欣愉只是听着,记着。那之后再过一天,就是她上船的日子了,一切都正好。 当夜,就宿在华懋饭店。 第173页 两人在客房里开了窗,凭栏吹风。 钟欣愉看到林翼的手,问:“到时候我走了,你怎么跟他们解释” 他知道是说的戒指,直接回答:“女人只跟腰子有关系,送了戒指,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她知道是假的,便也假装伤了心,闷在那里不说话。 他这才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这话还是跟常兴学的。” 她笑,看他一眼,说:“你这样子怎么经得起审” 他也笑,说:“只有你审我才有用。” 总之,都不当真,最后的几天一切都是好好的。 次日晨起,两人在三楼咖啡厅用早餐,林翼先走了,还是去造币厂。 钟欣愉不急,慢慢喝完红茶,付了小帐,去后面电话间里打公用电话。 先打到白克路中国银行。 “你好,”她说,“麻烦找一下会计沈小姐。” 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答:“沈小姐啊,已经辞职了。” “啊她还好吧”钟欣愉做出意外的语气。 “你是……”对面问。 她说:“我是她沪大的同学。” “哦,”那边放下戒备,给她解释,“沈小姐蛮好,听讲是要回老家乡下,投奔她家里人去了。” “好的,谢谢你。”钟欣愉道谢,放下心来。她知道有琪早已经没什么老家,应该是跟着钱掌柜派去的人走了。 那边也客气,说:“不用谢,不用谢。” “你们那里还开门营业吗”她又问。 “不好说,”男人回答,“我是此地支行长,现在柜面上还有人,要是你有业务要办理,就尽快过来吧。” “不劳烦了,谢谢你。”她再次致谢,挂了电话。 大约因为见过许多在银行里做事的人,听着这个声音,就可以想象出一个具体的形象,四十几岁,穿中规中矩的西装,很仔细,甚至太过谨慎的脾气。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手无寸铁,平常大概连杀鸡都不敢,却在标靶前面站到了最后一刻。 听筒搁下,再拿起来,她拨了贝尔蒙的号码,对那边接电话的徒弟说:“麻烦叫一下欧师傅。” “您贵姓”徒弟问。 “姓钟。”她回答。 “小姐你等等啊……”徒弟搁下听筒,转身去叫。 钟欣愉等着,片刻,听见那边又把听筒拿起来,是欧师傅的声音,称呼:“钟小姐……” 但她只是极其简短地说:“4 月 28 日晚上,东和影戏院,你要的人会在那里。” “好。”那边回答。 这是她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贝尔蒙的时候说好了的。 那一天,欧师傅对她说过,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而她后来回答:“是的,金术士是我最重要的任务,但我还没有完成。” “森山”欧师傅想到了,她跟他提过的。 钟欣愉点头。 欧师傅规劝,说:“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并不是因为危险,我们就不去做。有个问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人表面的身份是平民,从事的工作却是日方的最高机密。如果我们对他下手,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如果死了,甚至只是受伤。日本人会问两个问题,为什么军统要杀他,是谁泄露了秘密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会是第一个被调查的对象。” 钟欣愉想说,她是想过的,并且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去做。直到那一刻,脑中才有了一个具体的计划,她说:“如果森山并不是你们行动的目标,只是意外的死者呢” 欧师傅怔了怔,问:“你什么意思” 那时,她朝美发室的橱窗外面望了一眼,明媚的春光中只见一树又一树的新绿。 “已经是四月份了,”她说,“你知道一二八那年虹口公园的事情吧 欧师傅不可能不知道,驻扎上海的日军在那里阅兵,举行祝捷大会,有个朝鲜人进入会场,把一只装了炸弹的水壶掷到主席台上,总司令,大将,中将,驻华公使,死伤一片。 赤木倾之,作为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副处长,在过去几个月里频繁活动,将巡捕房逮捕的军统特工移交给宪兵队,军统方面对其施以报复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她要做的,只是保证森山也出现在近旁。 回到此刻,欧师傅在电话对面提醒:“白磷和汽油,你可能来不及走……” 但钟欣愉竟笑了一声,说:“你们只需要盯着你们的目标就可以了,我会完成我自己的任务。” 而后,便挂断了电话。 第103章 天长祭 4 月 28 日,小东京成了一个难以渗透的堡垒。 一早开始,装甲车便在马路上巡逻。各处边界都设了隔离网,许多小路被阻断。苏州河与杨树浦河上的桥梁大都封锁了,只剩下两座还可以通行。桥头都有岗哨,戍卫的士兵也比平常翻了倍。所有进入虹口的人都得经由军事检察,衣服、包裹、车辆,以免携带武器。 次日就是裕仁天皇的生辰,日本人管这叫天长祭。鉴于是特殊时期,没有阅兵,也没有大规模的室外游行,只有乍浦路上的东和影戏院内部一副花团锦族的景象。 此地本来专映日本电影,一二八之后被隔壁东本愿寺接收,变成一个搞公众活动的场所。这时候挂起巨幅旭日升天旗,摆出冷餐长桌,中间全是樱花牌啤酒,堆叠成一个高耸的金子塔。 第174页 入夜之后,日侨里的头面人物都到了场,以及租界与和平政府的协和人士。赤木,鹤原,森山,许亚明,林翼,还有钟欣愉,全在其中。许是为了刻意淡化军政色彩,海陆司令部和宪兵队的人都是有的,但都没有穿着军装。 日本总领事讲话之后,歌手上台领唱《君之代》,在后面伴唱的是一群孩子,上身一色式样的和尚服,下身短裤,最小的不过四五岁,大的看起来有十一二了。 一曲唱罢,主持人给大家介绍,说这些孩子是东本愿寺开设的保育院留养的日裔孤儿,借此机会募捐他们养育和读书的费用。 募捐的方式很有意思。舞台背景上挂下来一块布,上面写着预计需要的数字。负责教养他们的僧人拿出一本书,在来宾当中传阅。有意捐款者可以随便翻一页,起一个头,让孩子们背诵下文。如果背下来了,就算达成一笔捐赠,在那块布上做记录。 现场气氛热烈,许多人举手。 这情景却叫钟欣愉想起土山湾,以及徐家汇基督堂的慈善会。 更加怪异的是孩子们背诵的内容,因为在宾客中传阅的是一本福泽谕吉的选集。 “支那是天兴的富国,大河直达四境,有舟楫之便,金银铜铁,矿脉历然,沃野千里,可谓东方田园……” “日本人要大胆西渡,不断地采用西洋文明的利器,扩大贸易,伸张国权,将支那的四百余州作为经营事业的地方……” 有的段落很难,孩子们的声音稀疏下去,只有其中一个男孩例外。不管被抽到哪一段,他总是用一种稳定的语速和声调背诵着。 那其实是个很瘦小的男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剃了个近乎于光头的发型,头皮上只余极短的青茬,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显得比身型成熟许多。 主持人也注意到他,把他拉到话筒近旁。稚嫩的声音通过放大,在整个会场里回荡着。台下人给他鼓掌,有更多人举手,想要找出一段更难的,来试试他的本领。 森山也看着他,下颌微扬,蹙眉。钟欣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森山随即举手示意。侍者以为他要捐款,麻利地把书拿过来。他却没接,与之耳语。一句话说完,侍者呵腰点着头,又返身跑到台上,转告主持人。 主持人欣喜地在台上宣布:“感谢巴川造纸的森山先生,我们今日全部的捐赠目标已经达成了!” 孩子们鞠躬致谢,所有人都看向这里,拍着手。 森山却笑了笑,低声对林翼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再难为那个孩子。” 林翼竟也会意,说:“是因为他那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的眼神吗” 森山看着他,问:“你也经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翼摇摇头,笑答:“我没父母,也没进过学堂,我读的书都是自己印的。” 森山也笑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除了两人之外,大约只有钟欣愉听见了。她旁观着,却觉得森山脸上的笑容似乎与以往不同。 林翼会把这场戏演到什么样的境地呢她不禁有些好奇。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本愿寺的孩子们走了之后,台上又有歌手演唱,舞池里有人跳舞,酒水被一瓶瓶地开启,散到宾客之中。 钟欣愉看着,估算着时间,正想与林翼说话,先开口的却是森山。 他招手叫过自己的随从,又对林翼道:“我那里有一副陈焘的画,林先生是见过的。” “对。”林翼点头。 “阿吉不认得中国字,或许会弄错。麻烦林先生跟他一起跑一趟,替我去找一找,我想拿过来捐了拍卖。” 林翼迟疑,看了一眼钟欣愉。 森山又道:“钟小姐留下,陪我说说话。” 那是一种客气的,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弹指之间,对话停滞。 林翼知道不对,钟欣愉也知道,但让他离开本来就是她的计划。 “你去吧。”她笑着说,走到他身边,垂下的手与他短暂地交握。 森山也说:“很近的,快去快回。” “好……”林翼应了声,和随从一起走出了影戏院。 不曾回望,脑中却还是钟欣愉最后的表情。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摆臂时在西装口袋那里感觉到一段小小的硬物,他伸手进去摸索,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把她一直藏在衣服贴边里的裁纸刀。 下一秒,他转头,看了一眼森山的随从。那个叫做阿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黑白和服,袖着手。 影戏院内,森山走到角落里,找了张沙发坐下,并不看钟欣愉,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就像在召唤一个孩子,或者宠物。 这个温和的动作让钟欣愉战栗,但也只是心里的战栗而已。她走过去,坐下。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森山开口。 和着周遭的音乐与酒香,她如坠冰窟。 “我查过你们两个……”森山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笑。 “查到什么了”钟欣愉反问。一瞬竟也泰然,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玩二十一点输了钱就会气急败坏的孩子,她愿赌服输。而且,现在还没到牌局结束的时候。 第175页 “我本来只知道他不是,”森山看着她,竟觉得有趣,“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不止如此……” “什么不止如此”钟欣愉经受着他目光的检阅。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森山重复林翼方才说过的话,“他根本没有过那种被当作展览品的经历,在孤儿院待过的人是你,你告诉了他这种感觉。法币的调色也是你教他的吧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奇怪,他对颜色的判断只有在法币上是完全正确的,到了其他地方就破绽百出。还有公共租界那个华探长,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么巧就失踪了,新闻今天才登在报纸上面……” 他不是,但你是。钟欣愉辨出这言下之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你会拿我们怎么办”她轻声地问。但绝对不是哀求,她知道哀求没有用。 森山不答,反过来问她:“他是哪方面的人重庆军统他怎么说服你替他们做事你才是那个有真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屈居人下”听起来倒好像在为她鸣不平。 “你告诉鹤原了宪兵队的人在你住的地方等着他”钟欣愉又问,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里可能发生的事。 森山笑起来,摇头,像否认,又像失望。似乎在说,女人啊女人,为爱昏了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看不清。 钟欣愉忽然清醒,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他是不会告诉鹤原的,他这样的人不会承认自己犯错,今夜对林翼下手的应该只有那个随从。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那我呢”她问,好像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同伙。 森山满意她的态度,说:“你到我的画室里去,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我们可以做出最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美钞。” “美钞”她疑惑。 森山望了一眼影戏院里人,说:“你以为我真的想帮他们做事吗这只是一群穷疯了的战争狂而已。等到仗打完了,中国或者日本,没有任何一方会赢。但这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只是想做美钞,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她不解,或者说做出不解的样子。时间分秒流逝,她只是在等。 “你真的这样想”他反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忽然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让他想起了楼小琼 但她不是楼小琼。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看着他说,“不是钱,而是自由,一切都可以做的可能。” 这句话叫森山笑起来,却又蹙眉,怀疑,许久才说:“生命实在神奇,你真的跟我很像。” “如果不像呢也把我除掉吗”钟欣愉反问。 “你会让我失望吗”他亦反问。 “不会。”她回答。 他又笑了,再一次满意她的态度。 “你也在孤儿院待过吗 ”她又问。 森山摇头,静了静才开口,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孩,他生在马来西亚的种植园里,那里种棕榈树,出产棕榈油。父亲给英国人做工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小小的天才,很早就学会说话,汉语,英语,当地的方言,还喜欢在地上画画,蔷薇,蒲桃,犀鸟,各种各样的蝴蝶。英国人觉得稀奇,父亲就把孩子给了主人,养在沙捞越的大房子里。主人教孩子读书,学各种语言,画油画,带着孩子到处旅行,给他的绅士朋友们表演……他居然会背诵《伊利亚特》,他的笔触有几分维米尔的风格……” 森山学着那种夸张的英国绅士的口音,神态,语气,惟妙惟肖。 “后来,孩子回到种植园,对父亲说,他想回家。但父亲离他很远,弯着腰,恭敬地朝英国人行礼……” 森山起身,学出那个姿势,谦卑,麻木,同样惟妙惟肖。 “主人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还是他旅行中遇到过的那些绅士”钟欣愉问。 森山却无所谓,只是弯起唇角,望向远处,淡然地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种植园烧了,孩子逃走了,无影无踪,就像一只鸟。但所有的经历都有其意义,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钟欣愉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逃走了,无影无踪,像一只鸟。她也曾这样想过,无数次地。 所幸,时间已将近午夜,台上开始准备为天皇的生日祝酒。主持人请上来宾中的名流,赤木倾之也在其中。 钟欣愉站起来,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上拿了两杯香槟,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森山,而后挽起他手臂,朝那里走过去。 森山侧首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觉得有趣,生命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神奇。 但也是在这个时刻,天花板上悬挂的枝形吊灯闪烁了一下,而后跳了闸,整个影戏院黑下来。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疑惑的声音,爆炸已经发生,震动的气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巨响之后,只剩下一丝细线般的啸鸣。到处都着了火,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开枪,有人舞成一团又一团疯狂跳动的烈焰。 钟欣愉被冲击波掀翻在地上,森山就在近旁,不知道伤势,只看见他还在动,正弓身爬起来。 还是太远了,她想,没有别的念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拖住他,与他缠斗。 火光中,她看到他的脸,瞳孔放开,与其说惊慌,更像是好奇。他是个疯子,直到这时仍旧自信控制着一切。 第176页 “知微,你真的没让我失望……”他竟这样对她说,而后一把扣住她的喉咙按到地上。 “我不是……”她回答,其实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无力地踢踏。 颈骨几乎碎裂,她感觉到腹部的剧痛,手探下去摸到扎在那里的一片碎玻璃,应该是某一只樱花牌啤酒瓶的残骸。 她把它拔出来,举高,猛刺,利刃没入森山的颈侧,几乎毫无阻力,起初只是割开一个白色切口,她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之下溶出的脂肪,而后鲜血涌出,喷溅在她脸上,扬起血雾,带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森山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摸索着,像是要堵住出血的地方,又好像是因为喘不过气,只发出潮湿粗嘎的杂音。他咳嗽,笑,又喷出一口血。 她看着他,几乎丧失知觉,但还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向身后的大火。 那是白磷和汽油,藏在樱花牌啤酒瓶里,不确定有多少,全都静静堆叠在那一座金字塔的底端,直到被推倒的那一刻。 十七世纪的英国,金术士发现了磷,一种不到燃烧殆尽不会熄灭的物质。 1941 年上海虹口,东和影戏院内,宛如地狱。 第104章 活过 夜色下,林翼与阿吉走出东和影戏院。 门口守着宪兵,荷枪实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只是不知道钟欣愉为什么还要给他那把裁纸刀,难道是为了一个更快更干净的了断 然而,于他意料之外,宪兵只是验看了他的证件。阿吉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脸上带着笑。他能听懂一些,是在寒暄。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钟欣愉对他说过的,是森山选择了他,把他带进这个计划里,让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如果他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森山会第一个除掉他。 但这也就意味着,森山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夜对他动手的只有阿吉。 在进入影戏院之前,所有人都经过搜身,阿吉身上应该没有枪。再加上路上梭巡的警察和装甲车,不会外面动手。即使进到森山的房子里,也不会轻易弄出枪声。他是有机会的。 再一次地,他想起钟欣愉,她脸上的神情,走近他,垂手与他交握的动作,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还有口袋里的这把刀,是在告诉他不要放弃,哪怕到了最后一刻。 出了戏院大门,他们走到乍浦路上,森山的住所就在与之相交的文师监路,距离这里很近。 林翼知道自己的车就停在戏院后面,常兴等在车里,身上穿着司机的制服。 但他无意去找援手。今夜的一切原本都是安排好了的,去香港的船次日一早在公和祥码头出发。因为虹口封锁,舒拉提前了一天带着舞团里的演员和乐手过了苏州河,住进江边广安里的旅社。东和影戏院这一场庆祝结束,他就会让常兴带着钟欣愉直接与他们汇合。 无论如何,那辆车,以及常兴,必须等在原处。 他一边想,一边迫着自己说话,关于森山要他去找的那幅画,关于陈焘。 他笑对阿吉说:“你知道吗我有一阵专门仿清代的小名头,陈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镜面挂在那些英国人美国人的家里。” 阿吉也笑起来。他中国话的程度跟林翼的日本话差不多,几乎不会讲,但听得懂一点。 两个人经过本愿寺,拐到文师监路上,朝那座中国式的房子走过去。阿吉摸出钥匙,开了门,礼貌地退到一边,让林翼先进。 毫无防备似地,林翼点点头,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去书房,开了灯,在书架上找画。他从一捆卷轴里抽出一支,在旁边条案上展开。 “是这幅吗”他问,低头细看,一只手伸到西装口袋里,将裁纸刀弹开。 阿吉关了门,走到他身后,像是来看画的,却忽然屈臂,勒住他的喉咙。 他已有准备,紧握着刀,刺向阿吉手肘的关节。 阿吉应激松手,他随即拉倒了书架。阿吉被压在下面,开了枪,但堆叠的画卷倾倒下来,滚开一地水墨的纸浪,遮蔽了视线。一连几发子弹射向墙壁和窗户,玻璃碎裂。他终究快了一步,将裁纸刀的尖端划过阿吉的喉咙。血液喷溅到画纸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枪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宪兵也许转眼就到。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本愿寺方向传来的爆炸声。 那一瞬,他便又想到钟欣愉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许多年以前,她独自去找蓝皮的那一次,也是这个样子的。他本以为危险在自己这里,其实恰恰相反。 什么都不顾了,他从书架下面爬出来,捡了阿吉手里的枪,踉跄地跑出去。 东和影戏院升起火光,涌出惊恐的人群。 救火会离这里不远,也许从暸望塔上就能看见。但因为封锁,路上设了路障,救火车开不进来,宪兵正在路口紧急拆除两侧的铁丝网。 他一边跑,一边脱掉西装,在本愿寺门口的洗手亭里浸湿了,逆着人流跑进影戏院。 里面断了电,黑暗更加剧了混乱,底楼单双两处出口拥挤不堪。他只得顺楼梯上到二楼,软包门已经发烫,打开时就像开启了一个密封的罐头,热气与浓烟喷涌。但他还是冲了进去,在二层楼座的边沿往下看。下面大厅里爆炸已经平息,闪耀着白色的火光。 第177页 就在这怪异的光线中,他看到她了,靠着墙壁,席地而坐,像是在欣赏什么,又好像意识抽离,什么都没看见。 他攀着旭日旗滑下去,爬到她面前,双手拢住她的肩膀。她目光对着他,却认不出他来。他来不及确认她的状况,知道前面的两处出口都挤满了人,用浸湿的西装兜头裹住她,把她抱起,来往后台跑。他在剧场里混迹过很久,知道后门的出口一般设在什么地方。 他是爆炸之后第一个进到这里的,也是第一个救了人出去的,但也许还是晚了。从那道门撞出去,他只觉她身体越来越软,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影戏院后面的小路上,他看见常兴,已经从车上下来,正朝这里跑。 “开门!”他喊,“把车子发动起来,去医院!” 常兴看清是他,立刻转身拉开后排的车门,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他抱她进去,让她躺在后座上。车子开起来,他低头看她,双手抹去她脸上的血,一遍又一遍叫她:“欣愉,欣愉,欣愉……” 她竟真的醒来,甚至意识到,离这里最近的是北苏州河路上的公济医院。又是这奇异的命运,转了一圈带她回到最初的地方。 “停车……”她说,声音嘶哑,却清晰。 常兴听到,回头看一眼林翼。 林翼只当她已经糊涂了,无视她说的话,又对常兴重复了一遍:“去医院!” “你不该把我救出来……”但她清楚地说下去,告诉他所有的理由,“刚才有很多人听到森山说那句话,是他主动提出让你离开东和影戏院的。现在他死了,你不会有嫌疑…… “还有,是我用玻璃刺死了他,不知道还会不会留下痕迹……” “……如果烧掉了,就没有了,你不该把我救出来。” 烧掉。他忽然明白过来,她说的不光是森山,也是她自己,至少是她的这双手,她的指纹。 “你记住你说的话,你答应过我的,”她还在对他说,幽暗中看着他的眼睛,“你会做完这件事,一定可以做到的。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做的很好。哪怕是森山,他也相信过你。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你知道吗他说你破绽百出,其实只不过是恼羞成怒。你骗了他,他相信过你……” 她说着,竟笑起来。 而他抱着她,握着她的手,低头下去,前额抵在她的头发上,只想说,钟欣愉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让我面对这种选择 像是过了许久,他再开口,却是对常兴道:“停车。” “阿哥……”常兴再一次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把通行证递过去,说:“不要去公济医院,去广安里,再另外给她找个医生。” 而后,他把她放平到座椅上,自己开了门下车。 “阿哥,侬组撒”常兴看着他哀求,“一道走啊,阿哥……” 但他已经清醒过来,是她的一番话让他清醒。 朝前面路口望了一眼,铁丝网已经拆除,正等着救火会的车子。还有受伤的日侨被抬出来,也是用轿车送去医院。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等到伤者都被送走,救火车开进来,此地又会被封锁,宪兵队肯定要抓捕引发爆炸的人及其同伙,火灾现场会被一寸寸地调查,苏州河以北的房子大概都会被搜查一遍。 钟欣愉可能留下的痕迹,以及留住森山住宅里的那一具尸体,都需要处理,如果他和他们一起走,那就都走不掉了。 “没时间了,”他对常兴道,摸出口袋里的枪,“你别跟我废话,我这里还剩两粒子弹,如果你不走,到时候一粒给她,一粒留给我自己,没有你的份,随便日本人怎么弄你。” 常兴不说话了,状如失魂落魄,眼看着他单膝跪到车边,摸索着把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 她忽然懂了他的意图,也不再反对。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想对他说,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对她道:“你放心,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而后,便关上了车门,转身朝着影戏院前面走过去。 宪兵队的发电车已经来了,探照灯被一盏一盏地点亮,光束的交集处可以看到无数士兵的影子,以及重重的枪口。但他只是朝那里走着,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汽车再次发动,随着日侨的车流,离开乍浦路,朝码头驶去。 钟欣愉躺在后座上,意识再次开始抽离。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因为在那一瞬她仿佛可以看到过去短短的一生。从那个瓢泼大雨的深夜开始,一个婴儿在无边无际的血泊里沉浮,一双宽厚的手把她从那里面捧出来,将她和那个真正的钟欣愉一起放在育婴箱中,分给她一半的温暖,让她活了下来。 让她有机会做过少女的梦,也当过江洋大盗,让她遇到过许多人,也经历过许多事,直到此刻,一切都万分值得。 她活过,活过。 第105章 幸运 那天凌晨,钟欣愉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小诊所里做了手术。 吗啡带来温热的麻木,她在昏睡中隐约听到医生讲话,带着些德国口音,大概是住在舟山路一带的犹太人。 医生说她运道好。因为最初看到她身上的血,他惊讶这个人怎么还能活着,等到清创之后,才发现那些血大多不是她的。 第178页 他给她处理了伤口,腹部的刺伤,还有手上的烧伤。看起来吓人,但都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呛了烟,她的肺部已经能听见哮鸣和啰音。来这里的路上,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其实是因为窒息。 医生说,这个症状也许会好起来,也许会越来越严重,她应该去医院。 但送她来的两个人,舒拉看着常兴,常兴没说话,医生便明白了。这是个没有执照的小诊所,什么都做,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问。 黎明之前,麻醉尚未褪去,常兴和舒拉带着她离开诊所,去江边的旅社。 常兴把她抱进女演员们的房间。旅社老板听到声音出来张望,隐约看见她衣服上的血。 舒拉叉腰站在门口挡着,用生硬的上海话说:“刚刚弄掉一个小孩,你要看吗” 这在舞女当中大概是很平常的事情,老板嫌晦气,转身走了。 门关上,舒拉也对她说:“你运道好,那个诊所没执照,但医生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你会好起来的。” 什么运道但她只是闭着眼,心里想,是跑马厅头奖,还是血巷吃角子老虎机上的 Jackpot,抑或是交易所里隔夜大涨的期货 也许就在她活下来的这一刻,林翼已经死了,用他手里的那把枪自尽,或者来不及这么做,在受刑之后被处决。那些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闪现。她并不想要这样的运道。 天亮了,舞团离开旅社。 从那里到码头还要经过一个检查站。常兴把她藏在一只箱子里。因为咳嗽忍不住,舒拉又给她打了一针吗啡。箱盖钉上,贴着中央储备银行的封条。 马四宝说过的,平常车子过路障都要搜查,只有贴着中储行封条的不用开箱。 常兴也说:“今天运道好,宪兵队的日本人不够用,这一片路上都是特别警察署的警察。” 而现在的“上海 99”已经完全是许亚明和马四宝的生意了,舞团就等于他们自己人。从旅社到登船,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林翼替她想到了一切,做了万全的准备。 运道好,也许又会有人这样告诉她,但她并不想要这样的运道。 所幸,吗啡的效力上来了,拉着她遁入空明之境。时间好像又回到过去,不太远,只是几天之前,他们还在 Lion Ridge 楼上的那个房间里。傍晚日落,林翼脱了西装,站在窗前。她走过去,从他背后抱住他,下颌搁在他肩上。他回身对她笑,她便吻他,是从来没有过的投入。 直到木箱的缝隙投进一线光亮,传来路上装甲车的声音,还有日本人的飞机在做低空飞行。她稍稍清醒,这才意识到,他们竟来不及好好地告别。 搭乘的是一艘葡萄牙船,她住三等舱房,还是跟女演员同屋。船员和其他旅客便也把她当作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得了病,从来不出去走动。 船沿着海岸线南下,天气越来越潮湿闷热,舱室里充斥着脂粉、香水、汗液的气味。同屋的女演员里经常有人吵架,或者有人在哭。但她们也照顾着她,轮流给她换药,喂她喝水,吃饭,南腔北调地给她讲自己的事,逗她开心,希望她能一夜好起来。 她们其实也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像那个医生一样,一群漂泊的人,什么都做,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问。 而她气管水肿,根本不能平卧,只能把背后垫高,倚靠在床头。伤口有些感染了,她开始难忍疼痛。上船之前,常兴在犹太医生那里买了药,但也只有吗啡。 就这样,在海上漂了一个礼拜,她好像从来没有睡过去,也从没有真正醒来过。 因为是舞团,入夜之后,总能听见音乐声,他们在甲板上弹唱,或者跳舞。 但只有一个傍晚,一首歌,叫她听清楚了,那是 la Chapelle au clair de la lune,月光下的教堂。林翼第一次去圣亚纳公寓的时候,曾经在留声机上放过这张唱片。 此时回想起来,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清晰,她可以看到他站在落地灯旁,摘掉羊皮手套,拿起唱片封套,垂目看着。 船出发之后,常兴往上海发过电报,不止一封,但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也许,只是也许,当她意识到自己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失去他了。 天黑下来,舷窗像一面镜子,她在其中看到自己的脸。而后,又有一张相似的面孔渐渐浮现,叠映在她的轮廓之上。 是森山,或者说,叶少钧,又或者说,夏与阳。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名字,多少身份。但他对她笑起来,轻声叫她:“知微。”恰如最后扼住她喉咙时那样的表情,哪怕已经死了,化成了灰,仍旧自信掌控着一切。 漫无尽头的疼痛和绝望侵蚀着她,她无力抵抗,就像从前一样又一次地想,或许她天生注定如此,会把遇到的每一个人推下深渊,并且毁坏一切。 一个礼拜之后,邮轮靠进维多利亚港。才刚登岸,她就被常兴送进了玛丽医院。 不知道是公和祥码头的犹太医生并没有舒拉说得那么货真价实,还是旅途中的颠簸恶化了伤情,她在那里又听到了差不多的表达。医生惊讶,这个人怎么还活着 她又一次被推上了手术台,重新清创,缝合,而后在病房里反复着一场又一场的高烧。水肿带来的窒息,让医生不得不把她的气管切开。 第179页 她不能说话,仰面躺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会发出哨鸣。她只觉滑稽,常兴却蹲在外面窗户底下哭,不敢给她看见,但还是给她听见了。 她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的,就这么结束吧,这才是我的幸运。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在那几天里,她当真以为可以在跨过那道生死之界之后,再一次见到林翼。在她的想象中,有时候,他们是现在的样子,她拥紧了他,埋头在他胸前,一直哭到没有力气。有时候还年少,两个人在坟山路弄堂里追逐,踩在水池里,再爬上一棵树,荡来荡去。有时候,年纪很大了,侧身躺在床上对望着,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生。 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她退了烧,医生给她撤去插管。她终究还是没有那样的幸运。 秦未平来医院看她,是她到达香港的第二周了。 他坐在病床边问她:“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她一时竟没认出他是谁,只觉可笑,用哑得难以辨认的声音回答:“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钟欣愉,”秦未平却郑重地叫她的名字,郑重地说,“你还有别的工作。” 她转头看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一句话,她已经付出了所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秦未平也看着她,目光万分平静。 忽然间,她明白了。她并没有跟常兴说过平准会的事,秦未平知道她来了香港,又找到这里只有一个可能。 “金术士……”她问,也许是因为气道的伤口,也许只是胆怯,竟不敢把这一句话说完。 但秦未平已然笑起来,点点头,回答:“他通过贝尔蒙跟我联系了。” 第106章 展眉 短暂的纾解之后,是更多的忧虑。 从上海传来的其实只是一条简短的消息——金术士没有暴露,钟欣愉被认定死在了东和影戏院的爆炸和大火当中。 死讯的主角听着秦未平的转述,不禁想起离别前的那一幕,林翼跪在车边,从她手指上抹下那枚戒指。 那个暗夜,他也许又一次进入火场,把她的戒指放在那里,甚至是某个女人的遗骸上。 于是,钟欣愉死了。那现在活着的人又是谁呢 从邮轮到医院,她在高烧和昏迷中浑浑噩噩,从未留意过别人怎么称呼她,直到这时才听见医生和护士都唤她“展小姐”。 她问了常兴。常兴告诉她,替她办船票,以及入医院,用的都是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展眉”。 她跟常兴要来看,一翻开,就知道是林翼做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她问。 常兴说:“去年,你刚回来没多久,阿哥就做好了。” 她轻轻笑了声,以手指摩挲。上面贴的照片,竟是她入女子银行时为了做职员证拍的那张小相。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面对镜头,笑得有些羞怯,时隔多年再看起来,简直像个陌生人。 还有这个名字,展眉。 她记得程佩青说过,钟庆年当年告诉他,“欣愉”二字是太太取的,没什么大盼头,就图孩子开开心心。 而“展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林翼是在把她本该有的人生还给她吗他不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吗她把他留在了上海,就好像留下了自己一半的性命。 几天之后,她即将出院,秦未平又带来上海的新消息。 这一回是照片。一看就知道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经过放大,十分清晰。画面中是虹口小东京的街头,为影戏院爆炸中丧生的日侨举行的葬礼。 死者当中不乏熟悉的名字,比如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赤木倾之,还有巴川造纸的董事森山照一。灵车从本愿寺出发,经由北四川路开往日本俱乐部,最后停灵在那里,由僧侣主持佛事。 钟欣愉在其中好几张照片上看到林翼,一身黑色西装,与鹤原站在一起。他似乎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伤,被墨镜遮盖了一部分,但还是看得出来。不知是那一夜的混乱中弄的,还是后来经过宪兵队的刑讯。三套头,五套头,他们去大桥集中营接格雷格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不管是哪一种,他还是出现在葬礼上,甚至成了为森山抬棺的人。在日本人的习俗当中,那是长子或者至亲的位置。 “这照片从哪里来的”钟欣愉问。 “许亚明。”秦未平回答。 之前就有过猜想,此刻被证实,也不算太意外。一个在《申报》做过编辑的人,安排记者拍摄,或者从别处收买,是很方便的事情。 “许到底是哪方面的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秦未平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南京,重庆,日本,他三方面都有关系。” “那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吗”她问出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林翼。 秦未平摇头,但钟欣愉看得出来,他有过极其短暂的迟疑。 作为一个双面间谍,或者更准确地说,三面,惯常的操作就是把一方重要的情报给另一方,再回馈以不那么重要的消息。至于孰轻孰重,完全取决于当时哪一方的赢面更大。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日本。 许亚明给到重庆的消息,恰如这场葬礼的照片。虽然当时小东京守卫严密,只有受到信任的报社记者才能进入,但也只是一场公开举行的仪式而已。 第180页 而且,其中隐含的意思很可能指向林翼。 放下照片,钟欣愉的第一反应就是为他辩护,力证他不会叛变。 “那天晚上是森山要求他离开影戏院的,他完全没有嫌疑。而且现在森山死了,鹤原更加需要他在造币厂的位置上。”她起初只说事实,试图证明他并无叛变的必要。 秦未平听着,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相信,但实际上可能只是 Let’s see。 钟欣愉还想再说什么,却也知道现实只能如此,Let’s see。 是的,林翼活了下来,真的成了金术士,点纸成金。但也许只是等待着下一次死亡的威胁而已,这威胁可能来自于任何方向。 比如许亚明,只能奢望重庆方面没有人透露过她真正的身份,或者还有虹口的那家贸易公司,许亚明和林翼之间多少会有一些共同的利益。 再比如马四宝,他手上也有林翼的把柄。 甚至还有欧师傅,军统上海站继续着一系列近乎于自杀的行动,任何一次失手,任何一名特工被捕,都可能牵出一连串的人。 最初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她以为早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果,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天真。所谓特工,或许就是连环套,就是出卖和被出卖,直到最后一刻。 于是,就在这一天,她把所有的事告诉了秦未平。 她如何来到这个世界,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坟山路,大世界,土山湾,还有五福弄里做的假画,血巷的假护照和假单证,浦东空栈房里的假美金。 她的本意并非坦白,只是为了让秦未平相信,她和林翼不止是幼时那几个月的交情,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只要她在这里,林翼就不可能叛变。 但说着说着,却发现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把欣愉和知微的人生全都当作自己的经历,讲给另一个人听。 她根本就不是表面上那个规矩的女学生,她的经历天马行空,甚至骇人听闻。但老秦只是听着,任由她说下去,再说下去,不做任何评价。 直到最后,她讲完了,病房里短暂的寂静,甚至可以听见窗外轻微的鸟鸣。 老秦看着她,开口问:“你还记得吗我在华盛顿的时候就对你说过,你和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不同从何而来。” 钟欣愉笑出来,大病初愈的虚弱让她的笑容也显得凄然。她同样看着他,反问:“你还觉得我可以为你们工作吗我配吗” 第107章 长江头 离开玛丽医院,钟欣愉在香港休养了一段时间。 常兴在西高山替她租了一处公寓,还雇了一个女佣。那地方很安静,附近一片郊野。从窗口望出去,看得见维多利亚港,还有东博寮海峡。 她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偶尔还是会胸痛,咳嗽的时候吐出血丝。去医院复诊,看的也是肺病一科。女佣疑心是要过人的毛病,做了两个礼拜,辞工不做了。她也不打算再换人,就独自住在那里。 南中国的夏日很美,晴天长空碧蓝,雷雨天轰轰烈烈。窗口敞开,便涌进潮湿的海风,吹起白色纱帘,好似鼓胀的船帆。她经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看着海天变幻出千万种的颜色,任由它们占满所有思绪,好让她无暇去想其他。 同一个夏天,上海是血色的。一场又一场的暗杀、爆炸仍在继续。租界已经摇摇欲坠,临时委员会替代了工部局,大大增加了日董的席位。警务处、财务处、工务处全都按照日本军方的设想重组,施行最严厉的措施。 但也是在这几个月中,又有消息从欧师傅那里传来。 日本方面最终决定仿制的是中国银行版的五元券和十元券,预计在年底之前印制完成,进入流通。 还有明华公司的生意伙伴诚达商社,再往上推一层便是日本陆军的坂田机关,分别隶属于上海的梅机关和广州的松机关。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极有价值的情报。 秦未平把这些告诉钟欣愉,想让她知道,金术士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立场和价值。 但钟欣愉更想知道的,其实是对他身份的保护,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金术士”这个代号的存在又有多少人知道林翼就是“金术士”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 转眼入秋,曾经预想过一千遍的可能终于成为现实。他们在香港看到上海的报纸,军统八个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被刊载出来,上海站全军覆没。 钟欣愉在其中找到了欧师傅的名字,欧恺。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与之同来的便是死讯。 不是不难过。但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承诺——如果我暴露了,一切到我这里为止。她为自己的自私惭愧,却还是没办法不去想,这个承诺是否真的被实践了 同样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金术士与香港之间的联系已被彻底截断。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大致复原,却又开始了长时间严重的失眠。 医生配了安眠药给她,使得她每天可以入睡一两个小时。 常兴自己喝酒喝得很凶,还要来开导她,说:“阿哥是什么人啊肯定不会有事情的。” 钟欣愉听着,却也知道这句话多半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但秦未平却没有让她好好休息的打算。他又来西高山看了她一次,直接通知她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去重庆。 第181页 钟欣愉更觉荒诞。现在的她还能做什么她已经给出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了。 可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最简单明了的命令竟是最有效的。她没有任何意见,整理了行装,打电话叫常兴退掉公寓,而后搭乘中央航空的航班,离开了香港。 直到飞机降落在重庆珊瑚坝机场,她还是不知道老秦到底要她去做什么。 “财政部中央银行”她猜测,笑着说,“每天打扮好了去上班,然后泡泡咖啡,打打字” 脑中出现的是华盛顿顾问室里的情景,那样的工作她从前做过,但现在的她做不了了。要是再让她听到“耶鲁”之流那种傲慢的、纸上谈兵的言论,她恐怕会对他们破口大骂,再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秦未平却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不要多想,先做起来再说。” 下了飞机,又换汽车。天慢慢地黑下来,绵延的山坡沉入深秋灰蓝的暮色中。一程颠簸之后,她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是歌乐山里的一个山洞。 其中的空气有种致密的潮湿的感觉,机器开起来的之前,安静得像是化外之境。 秦未平告诉她,财政部要在这里印钞票。 截至当时,中、中、交三行的法币仍旧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考虑到战局的发展,海运随时可能中断,上面决定早做准备,保证在防空洞里也能印钞。 到了这里,她用的还是展眉这个名字,不再是沪大毕业,美国留学生。 秦未平向其他人介绍,说她是做油墨调色的专家。厂里都是老师傅,本来不信,后来看到她操作,没话讲了。手艺骗不了人。 临走之前,秦未平把她叫到旁边,单独问她:“你觉得可以吗” 这么问是有道理的。这地方远离城区,隔壁就是个刑场。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枪响,不是一下两下,而是密密的一阵,而后又是飞鸟惊起的扑翅声。 钟欣愉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会认为此地很好。她点头回答:“先做起来再说吧。” 于是,老秦离开,她留下。 纸、油墨、印刷设备,统统都是从美国重金采购,远道运来的。她跟本地的工程师一起,从翻译图纸和操作说明开始,协调安装,培训工人,直到开机之后,负责每一步工序的检验。 那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在重庆上空横行无阻,山城不时而起的浓雾几乎就是唯一的抵御屏障。最初听到炮弹落地的声音,她还会停下工作观望,后来渐渐习惯了,戴着单目镜验钞,连手都不会抖一下。 那段时间,重庆所有的机要部门都藏在地下,印钞厂也是一样。她的办公室没有窗,一直开着灯,日夜颠倒。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结束工作,看一眼手表,发现竟不能确定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忽觉幽默,玩味地想,林翼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甚至记起一句诗,我在长江头,君在长江尾。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印钞票。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第108章 欣愉 印钞票,听起来爽快,其实是个繁琐的过程。 机器已经组装好,印钞纸,油墨,钞版都是现成的。但一经开动,要将铜质雕版凹槽中的颜色压印到纸上,粗细、浓淡都需要经过调试。 先得在练功纸上试印,等达到理想状态,才开始在印钞纸上正式印刷。 一色印完晾干,再印另一色。 一面印完晾干,再印另一面。 每道工序之后,都要经过检验,号码,文字,颜色,线条,水印,画面的层次,凹凸的触感。所有被剔除的废钞都得登记审查。 从印钞纸出库到成品封存,每一环节都有守卫,经手必数,一张都不能少。 就这样,防空洞里的印钞厂正式运作,再看月份牌,已经是冬天了。 钟欣愉想对秦未平说声谢谢,不要多想,先做起来,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月。 人在山洞,简直与世隔绝,她迟了几天才听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当日便进入租界,接管了商会和银行公会,法币彻底退出上海。那些付出了多少生命的坚持,就这样失败了。 香港也在打仗。不知是不是正式撤离,秦未平飞到重庆,来山里看了她一次。 两人有段时间未见,他本以为印钞厂进度顺利,直到看见本人,才发现她的状况很不好,睡在办公室里,许久不见阳光,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形销骨立,又因为长时间的伏案,两只脚肿得很厉害。 他要她跟其他工人一样,搬到外面的小楼里住,要她好好吃饭,每天到山上走一走。 她都听着,答应着,没有任何反驳意见。 他看着她,知道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等着上海的消息,但他没能带来给她。 “欣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她说,头一回没叫她“钟小姐”,也许只是因为她现在用着化名。 “我什么样”她带着点笑容反问,心里却万分反感他对她的这个称呼。 欣愉,欣愉,欣愉……她还记得在上海的最后一夜,林翼这样把她唤醒。她不想让别人的声音覆盖在这段记忆上。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第182页 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隔天厂长来找她,通知她暂时休假,还安排了一辆轿车,要送她去重庆市内的医院做检查。 “是秦先生的意思吧”她问。 厂长点点头,大概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又跟她打听,和秦秘书是在哪里认得的 她只说:“香港。” 在厂办里等着车来,厂长与她闲话,说香港大约守不住了,平准基金已经放弃维持,但秦秘书却是节节高升,现在身上的职务比以往更多,不光是财政部长的助理,还在对外关系委员会和太平洋协会任职,直接出面和美国人谈事情…… 钟欣愉听着,不禁佩服,同时却也疑惑,老秦还是从前的那个老秦吗 她清楚地记得他在离开华盛顿的飞机上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他是否坚信如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这信念会带他到哪里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意义吗 未曾想出一个所以,轿车来了,带着她离开歌乐山。 进了城,到处拥挤不堪,好像整个中国的人都搬到了这里。她仿佛重回人间,却只是觉得吵闹。所闻,所见,与她毫无关系。她宁愿留在山洞里,听凹印机的嘈嘈切切。 到医院检查,拍了 X 光片。后方无所不缺,连菲林都不够用,全都是由医生当场看过,当场诊断。 医生说,她的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最大的问题只是长期的疲劳和营养不良,要她好好休息,注意饮食。 但她跟医生要安眠药,只要安眠药。 医生开不出来,手术连麻醉都不能保证,大概也看出她的问题,在心,不在身,顿了顿才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应该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拼了命想要活下去……” 她笑笑,不答,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道理。虽然她浑身伤痕,日夜工作,但医生比她更疲惫,吃得更差,外面还有无数的人挣扎在更低微的生死线上。 从诊室出来,她在医院里走着。到处都是人,到处听见痛哭和呻吟。病房像难民营,手术室宛如屠场,太平间早已经不够用了,尸体堆在外面空地上,连一块盖布都没有。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警报拉响。更多的人涌出来,奔向防空洞。 她并不害怕,只是随人流走着。半路看见一个孩子,也跟她一样,一时被推到西,一时又推到东。 那孩子最多七岁上下,瘦得像麻杆,头发很短,剪得乱七八糟,身上只有单衣,手里还抱着个更小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且他也根本抱不动,只好整个人往后仰,越走越慢。后面人等不及,几次险些要把他推倒。 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飞机俯冲滑翔的声音,钟欣愉想帮他,把小的那个接手过来,可大孩子却死不放手,警惕地看着她,对她说重庆话。她听不大懂,像是在骂人,说你他妈想干嘛 “来不及了,我帮你,这样可以快一点。”她解释。 大孩子怔了怔,这才松了手,让她把小的抱走了。 那是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身体软软的,却也沉甸甸的。直到这时,钟欣愉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虚弱了,只能用胯骨顶着借力,再空出一只手,想牵牢大的那个。 但大孩子甩脱不要,说:“你别拉我,我肯定跟着你,我不会让你把妹妹抱走的。” 混乱中听见这句话,钟欣愉竟笑了一下。这份混迹于市井的怀疑和老练,让她觉得熟悉。 好不容易进了防空洞,大孩子熟门熟路,挤到一个角落,又把妹妹接手过去,席地而坐。 炮弹落下来,时远,时近,像是隆隆的滚雷。防空洞也跟着在震,昏黄的灯光随之明灭。后来干脆停电了,煤油灯被点亮,有人靠墙抱臂站着闭目养神,也有人从口袋里拿出扑克牌来打,早已习以为常。 但孩子不一样。小的那个吓哭了,大的起身,抱着她掂着,哄着,说:“妹妹不哭,妹妹不哭……” 旁边有个护士认得这两个孩子,努努嘴,对钟欣愉说:“父母轰炸死了,就剩下她们姊妹俩,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平常有人看她们可怜,就给点东西吃,夜里睡在长凳上。我们也不好赶她们走,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钟欣愉听着,才知道大的这个也是女孩。头皮上有疤痕,头发应该是治伤的时候剪掉的。 她摸摸孩子的手,问:“你冷不冷” 大孩子躲开她,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眼神,又让她觉得熟悉。 从防空洞出来,天都已经黑了。护士,医生,再到院长,她在医院里找一个能负责的人,说想要把孩子带走。 其实并没有人可以负责这件事,他们只是觉得她奇怪,因为她看上去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直到她拿出她在财政部的职员证。 护士相信她了,却又为难地说:“大的那个大概不肯,我去跟她好好讲讲,妹妹有地方去也是好的……”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以为她只要小的那一个。现在这样的年月,这的确是更合理的选择。 但她还是开口解释:“我是说,我想带她们两个一起走。” 在重庆休假的两周,钟欣愉租了一处房子,雇了一个保姆,然后把那两个孩子接过去住。她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大孩子回答:“老大,老二。” 第183页 她笑起来,改叫她们阿渡和阿念。 她带她们去理发,跟保姆一起在圆木盆里给她们洗澡,换了两趟水,直到把她们搓成粉红色,然后给她们穿上干净衣服,做饭给她们吃。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惊吓,阿念一连几天夜里都在哭。保姆快五十岁了,夜里带着孩子睡觉,被折腾得不行。 钟欣愉知道自己还要回歌乐山,就怕保姆突然提出辞工,叫她好好休息一夜,自己抱着阿念出去兜圈子。可才刚出门,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是阿渡,也穿了衣服跟着出来了。 “你快回去,外面太冷了。”钟欣愉对阿渡说。 阿渡不语,一直跟着她走。钟欣愉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怕她嫌阿念太吵,把阿念扔掉。小小的一个人,拼了命要保护自己的妹妹,这点小心思又让她觉得熟悉,甚至心疼。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跟着巡捕房汽车飞奔的男孩,摔倒了,又再爬起来。 走着走着,阿念不哭了,把小小香香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钟欣愉摘下围巾,把阿念整个裹住,让孩子在自己怀中睡过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爬上一道石阶,走了一半又转回来,站在那里说:“怎么办啊好像迷路了……” 阿渡果然看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认得啊,你跟着我走。” 钟欣愉点点头,听话跟在后面。 “你知道妹妹为什么哭吗”阿渡头也不回地问。 “为什么”钟欣愉反问。 “她怕黑,医院夜里不关灯的。” “好,那我们也不关灯。” “可是电费很贵的,一个月只能用三度……” “那我去买盏煤油灯,你知道哪里有卖吗这里我不熟。” “我知道,煤油灯,还有煤油,我明天带你去……” 一路说着话,阿渡总也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轻快。钟欣愉看着几步之外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静静笑起来。 次日早晨起身,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吃早饭。 保姆因为昨夜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对钟欣愉说:“展小姐,你真是个好人。这两个孩子也是命好,遇到你。” 钟欣愉笑笑,没说什么。既是因为当着阿渡的面,她不想说这种话,也是因为她并不觉得这是阿渡和阿念命好,遇到她们其实是她的幸运。是她们让她吃,让她睡,甚至让她笑,让她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忽然间,她想到多年以前的钟庆年。那时候一定也有人觉得他是个烂好人吧在乱世里正直善良得没有道理。 人性未必本恶,但好人也许也不是天生成为好人的,而是因为命运夺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体会过那种彻骨的失丧的痛苦。有一些人因此成了恶魔,却也有一些人从此懂得了悲悯。 这是 1942 年的 1 月,钟欣愉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既是知微,也是欣愉。哪怕只是那短短的几年,父亲给她的东西,一直都在。 第109章 特券 结束休假,钟欣愉回到歌乐山里的印钞厂,隔了几天,又见到秦未平。 这一次,老秦是因为公务来的,在厂办跟他们开会。 厂长、工程师、以及骨干技术员都在,但秦未平绕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上面的线圈,从里面拿出两张纸钞,直接推到钟欣愉的面前。 “你看看这个。”他对她说。 是法币,中国银行版的五元券和十元券。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比起 1940 年发现的农行版,有很大的改进,和真币还是有差距的,在民间流通或许有市场,但绝对进不了银行系统。”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两张钞票的来源,其实就是几个月之前林翼传来的情报里提到的,那一批预计在 1941 年底进入流通的假法币。 钞票传到旁边人手中,大家一一看过,跟她的结论基本相同。 有人笑说:“这又是一年过去了吧怎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也有人奇怪:“英美两家印钞公司的印刷和防伪技术确实很先进,但日本好歹也是工业强国,制造水平不输西方,有些方面甚至更好。他们有政府和军方出面,完全可以请国家印钞厂和造纸厂里最好的专家一起研究,何至于此呢” 没人回答这些问题,只有钟欣愉与秦未平短暂地对视,却也都没说什么。 她不确定其中是否有林翼的作用,如果有的话,他还能拖延多久又会不会因此而暴露她不敢细想。 “军统方面已经提了报告,”秦未平继续说下去,“建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这里也开始仿制日元、军用票、华北联银券、以及华东中储券,用来吸取沦陷区的物资,破坏敌伪金融……” 几句话叫在座的各位惊诧起来,毕竟都是一生奉公守法的人,忽然接到这样的任务——上面叫他们印假钞。大约也是考虑这个问题,军统给了个代号,称之为“特券”。 钟欣愉却毫无心理障碍,已经在考虑技术上的问题,说:“军用票、联银券和中储券的技术极其粗劣,仿制几乎没有难度。日元倒是有些困难的,他们印钞用的是桑皮纸,里面加了日本特有的植物纤维。不是说我们这里没有仿制的可能,但要做得像,必须另外造纸,仅这一项就得多耗费几个月的时间……” 第184页 “不用着急,”老秦笑了,话不是对她一个人说的,“我这一次来,只是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和生产情况。特券印还是不印,得先得到美国方面的首肯,外交部正在斡旋当中。至于怎么印,是从他们那里购买纸张和油墨,交给你们来印,还是由美国钞票公司印刷,再海运到这里来,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定论……” “好,好,”厂长反正点头应下,说,“我们这里一切就绪,就等上面的命令。” 钟欣愉却不语,静静看着秦未平。 一国之金融战的策略须得经过另一国首肯,已是闻所未闻。且这操作实在有些诡异,甚至自相矛盾。 她忽有猜测,但这种事显然不是她这个级别可以知晓的。或许秦未平还有可能知道,会不会告诉她,又是另一回事了。 开完会,众人散去,老秦却不急着走,又到她的办公室里小坐。 还是山洞里那个不见天日的房间,桌上的绿碧玺台灯日夜亮着,以及圭笔,铜尺,放大镜,还有铺满桌面的纸币样品。 两人坐在灯下,秦未平看着她,对她说:“休假果然有用,你看起来比上一次好多了。” 钟欣愉笑笑,不想跟他讨论这个,心里却也知道这是真的。 她听了他的话,搬到外面宿舍楼里住,每天按时吃三顿饭,傍晚在山里散一会儿步,入夜之后好好地睡去。 只有在梦中,她一次次地回到那个春夏之交,与林翼在一起。梦境无声,却多彩斑斓。比如淡蓝色静谧的晨光里,他们在枕上对望。或者傍晚,两人支肘在窗边,看着浓烈沉静的夕阳没入黄浦江。以及深夜,空气里隐着茉莉的苦香,白色细小的花朵在月光下一夜又一夜地盛放。 但开口说出来的,只有工作上的事。 她笑问老秦:“当初在防空洞里建印钞厂,用的理由就是为了避免战时海运的风险。现在此地已经正常运作,制作精良的法币尚可以被生产出来,粗制滥造的军用票和中储券却要委托美国钞票公司印刷,然后经过时间漫长、代价昂贵、风险重重的海陆运输,再运到中国,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老秦不语,一只手搁在桌上,垂目把玩着一柄放大镜,缓了缓才又抬眼看她。 钟欣愉发现自己竟能理解他目光背后的含义。 你也这样想吗 现在还不确定。 Let’s see。 他们都可以看出这里面的问题。 从办公室里出来,她与秦未平道别。厂长也来送行,看见她,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反正只要是一男一女,想到的总归是那些事情。倒也安全。 钟欣愉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她,送走了老秦,又回到山洞里,对着那一桌子纸币样品。 工作的时候便是工作,下了班就想着礼拜天回城,再见到阿渡和阿念。她已经打算好了,要带阿渡去附近的小学校问一问,过完年之后能不能插班入学。 那一年的春节在二月份,钟欣愉和阿渡、阿念,还有保姆一起过年。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买新衣新鞋,又给阿渡买了书包、字典、纸笔。 阿渡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钟欣愉回答:“上学啊。” “我才不要去上学呢。”阿渡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却也知道无需争辩。果然,回到家里没一会儿,就看见阿渡一个人在翻字典,一脸好奇,而后又把书包背起来,偷偷对着镜子照自己。就连这场景,也叫她觉得熟悉。 除夕那天,保姆做了丰盛的一桌饭菜。入夜之后,四个人围坐,刚要开饭,外面有人揿铃。钟欣愉走出去,开了门,却见是秦未平。 她知道老秦还没在重庆安家,这段时间暂住在财政部长的府上,这时候突然过来,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人多,不好说话。她只是笑,叫保姆添上一副杯箸,请他进来一起吃饭。 老秦也不拘束,脱了大衣,洗了手,挨着她坐下。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有孩子,他很会逗阿念,一来便抱在手上。阿念竟也不怕他,与他咿咿呀呀。阿渡对陌生人保持着一惯的警惕,只是看在钟欣愉的面子上不说话。保姆则冷眼旁观,猜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顿年饭吃下来,仿佛酝酿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 饭后,外面有人家在放烟花,钟欣愉打发保姆把两个孩子带出去,自己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与秦未平说话。 “有一条消息,”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老秦果然开口,“日本人在上海的造币厂收到两批半成品的法币。” 钟欣愉手上停了停,不敢往下猜,却又忍不住猜着。 秦未平继续说下去:“一批据说是德国潜艇截获一艘英国船,船上运的是德纳罗公司印刷的法币,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买了回来。另一批是日军攻占香港和缅甸之后,在九龙中华书局和皎漂港的仓库里找到的,那里面还有法币编码的暗账底册。” 钟欣愉听着,许久无语。秦未平也不说话了,窗外传来更加密集的爆竹声,房间里却静得好像能听见呼吸。有了这些,所有仿制的难题都将被攻克,日本人的印钞机可以疯狂地开动起来,他们一切的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了。 “哪里来的消息”她终于问。 第185页 “有人送了一封信到长丰钱庄,用的是密码。”秦未平回答。 她忽然警醒,抬头看着他又问:“谁” “不确定,但我觉得你也许知道,”秦未平也看着她,缓缓地说,“那封信里还有这个。” 他说着,便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钱夹,把其中一张钞票抽出来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中国银行的百元券,不辨真假,但空白处写了字——我给予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钟欣愉久久看着,认不出笔迹,却知道是林翼写的。他是苏裱店里出来的学徒,欧颜柳随手都能写的人。 第110章 长江尾 年初一,上海下大雨。 林翼站在华懋饭店八楼的窗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幕,从黑色的天落到黑色的江面上,仿佛无穷无尽。 这是龙凤厅里的大包厢,并排摆了两桌酒席。室内热水汀烧得正旺,窗一关,玻璃上的雨珠敛去,镜子一样映出他的影子。青灰色法兰绒西装,温莎领衬衣,没有打领带,他穿的越来越像森山,从那一场大火之后开始。 去岁四月底,作为东合影戏院的幸存者,他被带到大桥大楼,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审讯室的窗户是被木板钉起来了的,室内一直开着灯,晨昏难辨。到底不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房子里的隔音不算太好。有时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含混不清的对话,英语,沪语,日语的咆哮,偶尔还会有一阵尖叫,或粗野,或凄厉,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甚至有些像动物被虐杀时最后的哀鸣。 审讯他的有许多人,他们轮番问他同样的问题,姓名,身份,去东合影戏院做什么,都见过谁,说过哪些话。 问:你为什么中途离开 答:森山先生要我去文师监路住宅取一幅画。 问:你一个人吗 答:还有森山先生的随从阿吉。 问:那阿吉现在在哪里 答:我们找画的时候听到爆炸声,从房子里出来,看到影戏院起火,就一起跑回去试图救人,后来在浓烟里走散了。 从始至终没有刑讯,如果说疲劳和饥渴不算刑讯的话。也许还是为了他的这双手,造币厂用得到他。他们只是一遍遍地问,而他一遍遍地回答。他知道他们会比较每一遍叙述中的不同之处,也会把他的说法拿去跟所有牵涉到的方面核对。 身为一个骗子的技能竟然又有了用。与一般人的常识恰恰相反,如果想让对方相信一件事,你要做的不是让自己每一次的叙述分毫不差,而是每一次都要有细微的不同,比如遗忘一些细节,又记起另一些,甚至换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表述。 这是因为当一个人回忆一段实际存在的事件,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是以画面的形式保存的,每一次用语言讲出来,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但如果说谎,那储存在脑海里的往往只是一些事先反复记忆的文字。低劣的骗子很可能只剩下背诵的能力,尤其是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 而他已经尽力了,过电影一般地想象,每次都添上一些真实的细节。 问:救人 答:是的,我妻子在里面,森山先生也在里面。 问:你妻子 答:是,她原本是中央储备银行外汇科专员, 刚刚辞去工作,我们还是新婚…… 一遍又一遍,他试图用她的死证明自己的无辜。虽然知道是假,但在审讯室白炽的灯光下,还是会有一些瞬间,连他自己也当了真。也许,只是也许,他忍不住想象,她在虹口某一间小诊所的手术台上死去,在去往公和祥码头的路上死去,在船舱里死去,反反复复,直至痛哭流涕。 他们找不出他的破绽,但也没有放过他的迹象。这件事太大了。那一夜封锁,救火车来得太迟,日侨死伤无数。他在影戏院外面数过,赌的就是残尸和身份对不上,结果也的确如此。 据理力争之后便是愤怒,愤怒之后又变成挣脱束缚的企图。他因此挨了打,但这其实也是身为一个骗子的技巧之一——如果一个人对一件事的叙述完全没有问题,往往会在反复被质疑之后越来越激动,喊叫,甚至暴怒。但说谎者却会越来越麻木,直接跳过愤怒的阶段,选择沉默或者妥协。 但不管他如何表现,审讯还是再一次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从头开始:再说一遍,你那天去东合影戏院都做了些什么 他已被疲劳击溃,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仅仅几个小时而已问答的间隙,神思抽离的片刻,他怔怔望着对面墙上洇出的水迹,在白炽的灯光下看起来竟像是一只巨鸟,正展翅飞去,神仙也不可能追上…… 等到回神过来,房间里换了一种柔和一些的灯光,甚至给了他水,还有食物。鹤原来了。 “你知道吗这回出事之前,森山调查过你。”鹤原还是用那种温文的口气与他说话,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受到如此漫长的审讯。 “是,森山先生调查过我。”但他却笑了,是早已知晓的表情。 鹤原倒有些意外,看着他,等着下文。 他于是说下去:“森山先生去过齐云斋,知道我在那里做过书画掮客。那之前,是八仙桥西街上的苏裱店,我学徒三年,谢师三年。再往前,就是大世界小京班,那里还留着一张字据,说我是给我老娘写字卖到龙套班子里学艺的……” 第186页 几句话说完半生,他看着鹤原,顿了顿又道:“然后,森山先生来找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鹤原问。 “他问我是哪一年生的”林翼回答,“我说我这样的人没有生日,甚至连年份都不确定,但他却告诉了我一件事。” “森山他怎么说”鹤原又问。 “他说他 1911 年到过上海,在文师监路里那座房子里和一个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那女人是个戏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他们分开了。” “什么事情”鹤原继续。 林翼摇摇头,答:“他没有说,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但鹤原脸上那一瞬的表情,让林翼确定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那天,森山先生还跟我说过很多……”林翼继续说下去。 “还有什么”鹤原等着。 灯光下,林翼苍白虚弱,但往后靠到椅背上的动作却又显出几分笃定:“森山先生告诉我,他和我一起可以做很多事,不止是法币……” 他知道自己在赌,说出来的是钟欣愉的猜测,日本方面想要做的不止是法币。 短暂的寂静之后,鹤原笑起来,说:“林先生,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作为一个学经济的人,我一向认为武力皆为下乘,国与国之间最高的较量应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森山不在了,对我们来说都是遗憾,但我跟你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就是因为这句话,林翼走出了大桥大楼。这是宪兵队的总部,没有几个人可以走着从里面出来。 也是因为这句话,过去几个月里,他在造币厂替鹤原研究美钞。 正如德国人秘密地制造英镑,空投到伦敦。日本人真正想要的,也不止是法币。 但任凭印刷工艺水平再高,到最后都要通过纸来体现。他们的第一步,便花了大力气仿造美元的印钞纸。日元里加的是三桠皮,法郎用阿列河水搅拌纸浆,而美钞用的是长纤维的棉麻,在战争时期尤其难得。反复实验的过程耽误了法币的研制,甚至没能赶上重庆改版的速度,印出来的伪钞大多成了废币。 那段时间,他极其谨慎,却还是去了一次贝尔蒙。随后便收到一封电报,是常兴跟他报平安。他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也平安,有时候却又怀疑是常兴在骗自己,想要求证却又不敢求证。 直到秋天,贝尔蒙出了事。再到十二月,日美开战。 英国人的海燕号还停在黄浦江上,船上的军官前一夜尚在外滩的酒店里饮酒跳舞。仅一夜之隔,一切都变了,日本人进入租界。 那一日,他也是在华懋饭店的窗口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日本人的坦克开过英国领事馆,开过上海总会,开过汇中饭店。枪和刺刀在那些矮小的士兵手中显得格外巨大,驱赶着路上穿大衣戴礼帽的欧洲人,长衫棉袄的本地市民,和衣衫褴褛的扛包苦力。 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在逃难,却又不知道应该逃到哪里去。所谓孤岛,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都早已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却又好像措手不及。世界分崩离析,也许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香港与上海之间的联系是突然中断的,他给常兴住的旅馆发去电报,再也没有回音。 邋遢冬至,清爽年。回到此刻,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冬至是晴天吗他已经不记得了,脑中是一年以前的情景。那个除夕夜,以及新年的早晨,圣亚纳公寓里,阳光从窗帘的边缘漏进来,细碎一地的光斑撒落在床沿,他刚刚从齐云斋回来,带着一个卷轴,对她说,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林老板,你看谁来了”身后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见是许亚明。旁边还跟着一个人,竟是常兴。 “阿哥……”常兴开口,头发长远不曾剪过,一身风尘仆仆,脸上悲喜交集。 林翼没说话,却也是这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失去对自己表情的控制,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什么时候到的”他低头,灭了手里的香烟,走到桌边坐下。 常兴挨着他坐下,颓然诉苦,说:“我今朝夜快头刚刚到的,下了船就去虹口公司里找你,正好碰到许老板……” 许亚明也落座,继续跟常兴打听:“现在香港到底什么情况过来的路上听你讲了一半……” “船票贵得吓死人,”常兴絮絮说着,“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买完票简直身无分文。但现在香港那边什么都缺,每天三顿饭都不晓得去哪里找,日子实在难过,我想来想去还是赶紧回来吧,航路一通就上船了……” 林翼听着,笑说:“没得吃,可难为你了。” 常兴也笑,附和:“就是咯,别的事情都好说。” 许亚明体贴,赶紧张罗着加菜。常兴也是多多益善,草头圈子,糖醋黄鱼,大乌参。盆子叠盆子,铺满一桌。 客人很快到齐,差不多还是从前的组合,唯独不见马四宝。但 76 号的人还是有,换成了一个姓李的,听头衔是四宝的上司,言谈举止也像样得多。 “怎么不见牵马四宝”常兴问。 几个人脸上一尬,许亚明圆场,说:“前一阵突然得了病……新年新岁的,不提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常兴一听便猜到了,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结果。沪西夜总会一天几万块的进账,76 号里多少人觊觎着,四宝留不住的。 第187页 酒席正酣,西崽在一旁伺候,递毛巾,倒茶,斟酒。 林翼饮尽一杯,又添满一杯。 许亚明看见,笑说:“林老板平常滴酒不沾,今天倒是好了。” 林翼揶揄回去,说:“我现在就是靠一副眼睛一双手吃饭的,跟你做老板的不能比。” 许亚明更加笑起来:“哎,林老板你这么说可就太妄自菲薄了,我们都是赚钞票,你可是直接……” 林翼未曾让他说下去,举杯与他碰了碰,又一口饮尽。 常兴在旁边听着,看着,却忽然有种猜想。也许就是因为今天有他在,林翼才可以稍稍放松。 酒席到深夜才散,许亚明在十八楼俱乐部开了房间打牌。林翼已是大醉,这才免了牌局,叫常兴陪着到客房去休息。 此时的华懋已经被日军接收,海陆司令每个礼拜在这里开一场新闻发布会,通报战况,宣传和平建国。但饭店里的司阍与小童倒还是原来的那一批,穿着绣金制服,发钥匙,开电梯。 从大堂到客房,一路无话,直到常兴付过小账,小童退出去,关上了门。 “她怎么样”林翼才问,名字不提。 常兴当然知道问的是谁,答:“去重庆了,香港打起来之前就走了。” “好。”林翼轻声道。 其实还有一句,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呢百转千回,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太需要这个消息了。 第111章 善战者 壬午马年初一,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在重庆街头看新年大巡游。 说是大巡游,其实只有几部卡车,车上扎了花,架出孙中山、于佑任、蒋介石的肖像画。前面军官开道,手执青天白日旗,胯下骑着矮小的川马,左右是踩着脚踏车的警卫。队伍最后有锣鼓和舞龙,热热闹闹,却又零零落落,穿过轰炸间歇残破的街头。 样子寒酸了点,但围观的人照样不少。小孩子是最高兴的,笑着闹着在路边跑来跑去。 这是钟欣愉在重庆过的第一个新年,但眼前的所见却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知道那是因为 1939 年在华盛顿顾问室里看到过的那段新闻片——黑色洪流中浮沫般的男男女女,打出“迎接胜利年”的标语。三年之后,胜利仍旧没有来临,而她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不知道会不会也被拍成照片或者新闻片,传到太平洋那边去。也许是傻吧,在当时那些同僚的眼中,在冯云谦那样的人眼中。 但她只是抱着阿念,也留神看着阿渡。阿念口中咿咿呀呀,指给她看这个那个,小脸凉凉的,润润的,贴在她脸上。阿渡个子矮,却自有办法,一眨眼已经钻到最前面去了。 许多年以前,在上海南市,父亲也是这样带着她和林翼,一起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 她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没有半分愧疚或者遗憾。 唯有的,只是不安和思念。 秦未平告诉她,这一次来自上海的消息已经被传到沦陷区里的另一个通讯点,而后再转到重庆军统的情报站。来源已被掩盖,金术士是安全的。 她稍稍放心,却又不止一次地想,林翼知道她还活着吗那句话是写给她的吗 信里的情报是用密码传递的,他在随信附着的钞票上写了那句诗,也许只是为了指出博尔赫斯的诗集,让收到的人用那本书解密。 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她制止自己,仅仅几个月之前,难以想象她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患得患失。 而且,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哪怕英国人在东南亚把仗打得稀烂,让日本方面得到了法币的暗账底册,让她觉得一切的努力付诸东流,但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们都不可能停下来,只能再一次从头来过,尽量收回被仿的旧钞,改版,重印。先做,做起来再说。 然而,再次回造币厂之前,财政部长府上请客,秦未平打电话过来,邀她去了一趟南温泉。 那边派了汽车来接。一路开过去,她隔窗看见美国人的炮舰停在江上,街头的暸望塔挂着警示空袭的灯笼,苦力头颈里拴着锁链,给串成一串,正在清理轰炸过后的砾石和沙土。 等到出了城,进到山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密林掩映中的大宅,一面背山,一面望水,样子中西合璧。外观单檐歇山,小青瓦屋顶,内部时髦装置一应俱全,自带防空洞。 重庆冬天湿冷,此地却还是温暖如春。财政部、四联总处、二局一库的高层到了个整整齐齐,再加上警卫与内务人员好几十名,一同招待着驻渝大使馆的美国外交官,以及从华盛顿来的观察员。 秦未平风头正劲,各处谈笑风生。虽然他在华盛顿就混得不错,但钟欣愉在旁边看着,却还是可以品出其中的不同。从前他只是那个会拍马屁的老秦,现在也有人巴结他了,而且还不少。 老秦得空也带着她,给财政部里的几个熟人介绍,说:“这是展眉,展小姐。” 虽然没明讲,但钟欣愉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他一个人在此地,需要一个幌子,而她恰好合适。 酒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秦未平借宿在部长府上,帮忙招待那两位美国观察员,另外派了车把钟欣愉送回城里。 临走之前,他将她带到外面门廊下,给她点了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而后把烟盒留在她手里。 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动作。但隔着缭绕而起的薄雾,她与他短暂地对视。两个人都是明白的。 第188页 正好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笑说:“秦秘书,怎么躲在这里啊”脸上又是那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反正只要是一男一女,想到的总归是那些事情。 回到城中租住的地方,阿渡阿念都已经睡了。钟欣愉撩开窗帘,借一点月光,打开那只烟盒。里面夹着一张菲薄的纸,她展开来,是长丰钱庄的银票,上面印着重庆分号的地址。 她看着,看着,无声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储奇门,那里水路便利,开着很多商号,有人把东西运到本地来卖,也有人把本地的东西运出去。 她在码头附近找到长丰钱庄的牌子,和上海九江路上的一样,一个不起眼的指引,叫她沿一道石阶走到尽头,走进木头门板后面的店堂,靠到装了铁栅栏的柜面上。 银票递进去,伙计便叫了掌柜出来,也是一位老账房的样子,穿长衫,戴眼镜,客气地问她:“小姐要办什么” 她办了转存,带走一张新的银票,留下那只烟盒。 离开储奇门,她在薄雨中走着,仍旧觉得神奇。也许这是一次真正的任务,又或者只是试探而已,就像她曾经试探林翼。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做了。 她其实很久以前就知道秦未平是什么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铺垫。但她还是觉得意外,现在老秦仍旧是从前的那个老秦。 他的名字是真的,背景是真的。甚至从一开始就有人说他是共产党,他也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去证明自己不是,只是笑着反问,你们觉得我像吗 他们觉得他不像。也许只因为不相信会有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还能坚持虚无缥缈的信念。 他已经如此接近这个权利的中心,他可以拥有地位,可以拥有金钱,可以把钱汇到美国去,在曼哈顿东河边上买一套豪华公寓,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度过体面安逸的一生。 但他竟然还继续着,一个最现实的人,做着最理想主义的事。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第112章 劝储 “你们都是这么直接的吗”钟欣愉后来问秦未平。 老秦只是笑,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这一次之后,便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在财政部、外交部和美国大使馆都有不少熟人,常常带着她出去交际。周围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会开开他俩的玩笑,遇上饭局和牌局请他们一起出席。 转眼,春天到了。山城潮湿而多雨,处处笼盖着雾气,日本人的轰炸因此变得稀少一些。野草飞快地长起来,掩盖了被火药熏黑的残垣断壁。恰如很多人死了,但又有更多的人从各地辗转涌来。闹市的街头仍旧摩肩接踵,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一天比一天紧俏。 秦未平替她换了一处好一点的房子,在工作场合叫她“展小姐”,熟人中间叫她“展眉”,送她衣服丝袜,雅顿的雪花膏,娇兰的香水,礼拜天领着她的两个孩子去外面吃饭、看电影。 钟欣愉则在人前叫他“秦秘书”,熟人中间叫他“老秦”,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常喝哪一种茶,家里总是备着他吃的胃药。 他们就好像一个临时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在战时的陪都司空见惯,因为到处都有死了丈夫的妻子,或者死了妻子的丈夫,以及更多的在空袭警报中突然相识的男男女女。 甚至就是因为凑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突然之间就没那么扎眼了。她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也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官员,泯然于众。 很快,所有人都见惯了她这张面孔,更不在意她的来来去去。她如果不在歌乐山,便往返于南温泉、渝中和储奇门之间,替他传递着消息。 名声是不好听的。圈子里有人说,她巴结着秦,但秦是留学生,洋派,根本无意与她结婚。也有人说,她是跟着秦从香港过来的,两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在一起了,甚至猜想阿念就是秦的孩子。 对于这些传言,钟欣愉并无所谓。 秦未平时常到她这里来,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带着孩子玩。但夜里关起门来,他们只是交谈,他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 她仍旧等着上海的消息,但如果没有,他们也会说点别的。 老秦会告诉她一些事,比如“特券”的批复下来了,上面最终决定交给美国钞票公司印刷。还有财政部长即将兼任中央银行总裁,法币的发行也要全部集中到那里。 她也会跟他说歌乐山印钞厂里的事,比如机器一天开几个小时,每月消耗掉多少张印钞纸。 以及那段时间面对不断飞涨的物价,到处都在搞的“节储运动”,号召“节约建国,储蓄兴家”。有的是演讲与招待会,专门针对工商富户。有的索性叫警察带着银行职员,走街串巷地推销中、中、交、农四行的储蓄券,五元,十元,多多益善。 几方对照,情况越来越接近于他们的料想。 法币的汇率已经守不住了,但只要通货膨胀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那后方的经济尚不会出现致命的问题。只是有些人也许另有打算。 最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Let’s see,老秦只是说,Let’s see。 也是因为这个,那一阵,钟欣愉时常去重庆当地的银行转一转,却没想到会见到从前的熟人。 那是一场中国银行办的妇女劝储会,她在那里看到了沈有琪。 第189页 下意识的反应便是低头,想要避过去,毕竟两人上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自己改了名字,如何来到重庆,现在又在做什么。 但有琪脸上的表情叫她没办法视若无睹。隔着大半个礼堂,以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有琪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笑,然后哭起来。 穿越时光似地,钟欣愉好像回到从前,她们一起在沪大读书,在女子银行做事的时候。甚至还有那一天,她在华懋饭店打完电话,决心赴死的时刻。也许早在那个时候,有琪就已经知道了,理解了。仅是这个小小的念头,便让她也沁出泪来。 两个人走到一起,她才发现有琪大着肚子,看上去有六七个月了。而她一只手上抱着阿念,阿渡跟在身后。 有琪疑惑,却没有问,只是带她到后面办公室里去讲话。 那很小的一个房间,连扇窗户都没有,但也还是会计科,写字台上账册,算盘,墨水笔,蓝印纸,清清爽爽。 “你还记得吗”有琪看着她笑,“你那时候对我说,我只会另外找个地方做会计。” 钟欣愉跟着笑起来,真的,哪怕是这样的时候,哪怕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叫阿渡带着阿念在走廊里玩,关上门,她们坐下来,有琪告诉她过去一年多的经历。那个血色的四月份,一个年轻学生样子的男人到白克路支行去找她,对她说严教授安排她离开上海到后方去。 “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肯定是你。”她看着钟欣愉。 钟欣愉只是低头,不予置评。 有琪倒也无所谓,继续说下去,说他们一起走的有好几个人,装作一个大家庭,到乡下去投亲。坐过火车,汽车,汽轮,甚至徒步,从东到西,蜿蜒一路,走了好几个月。 钟欣愉算了算时间,看一眼她的肚子,笑问:“那这是怎么回事” 有琪脸红起来,说:“就是有个人啊!非要跟着我走,还非要装成我老公,装来装去给他装成的真的了……”恨恨地开头,讲到最后却又笑了。 钟欣愉看着那个笑,就知道那是个待她很好,她也很喜欢的人。 忽又想起从前,有琪也曾这样说过,看得出来,他待你是真的好,我们中间总算有一个过得不错。那时钟欣愉就奇怪,有琪其实只见过林翼两面,话都没讲过几句,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直到此刻才发现,有些东西根本遮掩不住。 但轮到说自己,钟欣愉却又无语,仍旧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一段经历。 狭小的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只闻到淡淡的纸张与墨水的气味,有琪竟好像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垂目说:“可以告诉我的,你总归会告诉我。不可以告诉我的,也没关系。我反正相信你,就是相信你。” 钟欣愉听着,想说什么,张了嘴却又无言,眼泪忽然盈满了,一瞬滑落。 沈有琪看着她,伸手替她抹去,笑着说:“喂,你怎么回事比从前爱哭了。” 钟欣愉带泪笑起来,点点头。是的,她比从前爱哭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又或者说爱上了许多。 第113章 通缉令 那天下了班,沈有琪带钟欣愉去自己住的地方。 那是山城北面的一条窄巷,巷口摆着小吃摊,开着烟纸店,蜿蜒曲折地走进去,便可以看见一座老楼。有琪和她丈夫董家乐就在那里租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钟欣愉去的时候,董家乐正在楼下天井里烧饭。重庆的夏天比上海还要闷热,他赤着膊,生着一只煤球炉子,起了油锅。 “你也不怕烫到肚皮……”沈有琪笑他。 董家乐看见有客人来,这才赶紧套上个旧背心,说:“今朝买到好多便宜的葱,我怕天热捂坏了,先熬成葱油,慢点烧葱油鸡给你吃。”末了又对钟欣愉补上一句,“我们有琪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们有琪,钟欣愉笑。 有琪脸红起来,转身顺着一道木梯咚咚咚上楼,一路走一路说。 “我们出上海的时候碰到盘查,本来讲好了装成兄弟姐妹,他非要装我老公。人家问他,你娘子比你大吧他说,我们浦东人规矩就是这样的。人家又说,听你口音不像浦东的哦。他说,实我川沙人,屋里拉啥户塘我真的要给他笑死了……” 到楼上进了门,只见小小的一个房间,一张床,两只木箱,一个吃饭的小圆桌,一望便知是零碎攒到一起的。还有门背后,挂着帽盔和制服。 有琪见钟欣愉在看,给她解释:“小董在上海就是巡捕房里做事的。我们这一路过来,盘缠不够,他扛过包,卖过鱼,卖过杂货,前一阵才考进警察局,还是做他的老本行……” “其实他读过法政学校,又会开汽车,本来可以去做经济纠察,专门查投机和囤货……” 句句都是他,称呼却是“小董”,就像在银行里叫一个晚辈同事。 小董正好端着熬成的葱油进来,听见有琪这么说,插嘴笑道:“你当经济纠察好做啊抓来抓去只能抓些跑单帮的老百姓,或者自己押车的小商人,要是一不当心查到上面那几位的货,还有他们那些个亲亲眷眷……” 天热,窗户大开着。有琪看他一眼,他声音才轻下来,继续道:“远征军的物资都敢倒,给警察查到了,反倒好像是警察做错事。就我们局里那个缉私队长,前一阵绞尽脑汁想办法,偷偷地把那批东西给他们还回去,还完了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就怕上面还要找他算帐……” 第190页 这话起初像是玩笑,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无语了。等下还要上夜班,他收拾好锅碗瓢盆,匆匆洗了把脸,套上制服,挨着有琪站了站。 钟欣愉看出来,他们平常告别大约是有个什么规定动作的。碍着有外人在,小董最后只伸手在有琪肩上按了一把,扣上帽盔,出去了。 本来是想调侃几句的,可这情景却让她想起从前,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和自己妻子开始生活的吧。小小的一个房间,小小的一张床,一张饭桌,平凡如尘的两个人,只因为互相喜欢,互相托付,便把这个地方变得不凡起来。 一时间,有琪竟也落寞,说:“有些话,我一直不敢跟他讲,也就是今天你来了……他现在说起来是警察,简直跟参军也没两样,平常配枪用的盒子炮,装了枪托和加长弹匣。要是遇上空袭,别人都躲防空洞,他们还得上瞭望塔,架机枪对空警戒……” 钟欣愉无言,这情景又让她觉得熟悉。小屋不可能自成一个世界,里面的人越是互相喜欢,互相托付,就越是岌岌可危得叫人心疼。 岌岌可危,却摇摇而不坠。那年九月份,沈有琪生下一个女儿,早产两个礼拜,很瘦小,却健康。 钟欣愉到医院探望,在走廊上遇到护士,正推着满满一车襁褓从育婴室里出来,经过一间间病房,一个个地发给产妇。那段时间有很多人死去,却也有很多人结婚,生孩子,努力遗忘,发泄似地继续着可能的生活。 她在那些人当中看到有琪,在病床上坐起来,接过其中一个,怀抱着哺乳。小董两只手撑在膝上,俯身凑近了在看,脸上露出新奇的笑容,看看孩子,又看看有琪。 钟欣愉站在病房门口,许久没有进去,像是不敢惊动这画里的两个人。 他们终究有了不一样的故事。和钟庆年的不一样,也和她的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了孩子,再一起把孩子养大,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一日又一日。 那段时间,她好几次动过念头,让老秦给董家乐另外安排一个事情,但想来想去其实并没有安全的地方。 物价已经开始不对了,财政部里的人几乎都在做各种各样的生意,炒这个,囤那个,渐渐牵扯成一张复杂的利益关系网。军统和中统的特务在各处进进出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带走某个人问话,审查。有些人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也有些人就此消失,或许被关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变成了歌乐山里的一声枪响。她经常听到那样的枪声。 秦未平表面风光,身边的眼睛和耳朵也尤其多。他没对她说过什么,却告诉过她:“如果出了事,你就说是华盛顿顾问室的任务,我骗你还没结束,你只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其他一概都不知道。” 他甚至对阿渡说过:“如果哪天到家里不看见人,你就带着阿念去储奇门长丰钱庄。要是有人问你什么,一概都不知道。” 话是当成游戏里的约定讲的,他经常和阿渡玩这样的游戏,坏人来了,你该怎么办,带上那些东西,躲去哪里。但阿渡作为一个市井里长大,又曾经流浪过的孩子,有足够的敏锐不把这句话当成是游戏。她很郑重地点头,说:“我记住了。” 没有人是安全的。 与此同时,印钞厂的工作仍在继续。 第一批“特券”成品从美国远道运来。钟欣愉看到样张便摇头,相对于粗糙的中储券,这些“假钞”制作过于精良,纸张的质地也对不上。 结果和她料想的一样,这批“特券”被军统的特工带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很快就被发现了,再加上数以千万元记的金额,根本没办法再用出去,最后就都堆在洛阳第一战区调查统治室的仓库里。 印制“特券”的任务就这样回到了歌乐山印钞厂。时隔多年,钟欣愉又开始印假钞,日军军用票,华北联银券,华中中储券。 唯独仿制日元一项没有批下来,记录在册的理由是造纸有难度,大约只有真正经手的人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段时间,秦未平又给她带来了上海的消息。 其中有中储券最新的票样和所有防伪鉴别要点,第一时间传到重庆,真钞还没有投放市场,“特券”已经印出来,而且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哪怕是特高课负责查禁伪钞的制币专家也无法辨别。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日元印钞纸的纸浆配比。 日本人一直宣称那里面加了日本特有的植物纤维,其实就是三桠皮,也就是在湖南、云南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的白瑞香。日元不是仿不出来,而是仿出来了也没有用。 战争是为了钱,也需要钱,但金融战反过来必须有武力上的配合。就像德国人印了英镑,可以开着飞机空投到伦敦去。歌乐山里的印钞厂就算把日元印出来,却没办法运到日本去。 与之同来的,也有上海造币厂里的新出品,中央银行版的新法币。仿了哪些面额,印数多少,林翼都告诉她了,就如她曾经要求过的那样。时至此刻,他信守承诺,她却觉得讽刺。那条影响经济的警戒线是一百万元真钞中有超过一百元的假币,而日本人仿制法币的速度,未必比得上重庆方面自己开动印钞机的速度。 倒是歌乐山里印出来的军用票、中储券、联银券正数以千万计地被运往沦陷区,据说在华中和华北地区,每一千元日伪发行的钞票中就有一元是“伪伪币”。南京政府因此紧急颁布了《战时伪造法币治罪暂行条例》,判伪造者死刑,收集交付运送者无期,举报者赏金十万元。 第191页 钟欣愉不禁觉得,这大约是世上最怪异的缘分了,她和林翼,他们两个人在相隔千里的两个地方印着假钞,互为死刑通缉的对象。 第114章 记得 时间跨入 1943,上海黑市的米价涨到一石两千元以上,华商工厂倒闭三分之二,银行和钱庄却在一日又一日地新开出来。 煤球,棉布,肥皂,火柴,无不实行配给。橡胶更是紧缺,到了球鞋和套鞋都要限购的地步。 戏院里禁了英美电影。学校取消英文课,改教日语。滞留的英美侨民被限令迁入龙华那里的“人民集合所”。 林翼在路上看到运送这些人的卡车,他们曾经体面的衣饰褴褛了,在烈日下显得狼狈不堪。 他不禁记起从前,不确定其中有多少人挥过小小的太阳旗,庆祝淞沪战役的结束,租界得以恢复秩序。 他甚至玩味地想,英国的几家大银行直到珍珠港之前还在营业,这些人中间也许就有麦加利总处的安德鲁。 那个夏天,全市的马路都在改名字,日本人拆掉九江路的巴夏礼,外滩的赫德,以及纪念欧战胜利的女神像。本意是去除英美的影响,上海人中间却另有一种传闻,说其实是因为日本人已经没有铜,也没有钢了,等到他们拆完雕像,就要开始拆石库门房子上的钢窗和有轨电车的铁轨。 但在城市的另一面,却是一场又一场的欢宴,市政府在庆祝收回租界,庆祝撤废治外法权,庆祝中日合作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或者就像这一夜,在国际饭店办慈善舞会,横幅上书——“上海各界慰劳日本皇军伤员”。 摩天厅里几百个人,市政府,银行,商会,报社记者。其中凡是做生意的,来了都要捐钱。常兴也一样,签了大额支票,买电影明星李香兰的一支舞。 林翼远远看着,知道这人跟许亚明越走越近,有些动作是瞒着他的,很是发了一笔财。 等到那支舞结束,他叫常兴到外面酒吧说话。 常兴跟着他走,半路却又被截住,是七十六号的行动队长邀他们去打牌。已经不是姓李的那个了。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李队长从姘头家里出来,被人从身后一枪毙命,从此便换成了这个姓罗的。七十六号自己埋掉的人,不比给外面除掉的少。 常兴推脱,说:“今朝有事,下趟再讲。” 罗队长拉住他,笑道:“你上次赢了我们钱,这次不要想逃。” 常兴也笑,说:“就你还想反攻啊明朝我在丽都开好牌桌等着你。” 林翼仍旧在旁边看着,到了外面,只剩下他们两个,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要常兴以后讲话当心所有人都在被窃听,反攻这样的词是不能说的 但当不当心又如何呢 常兴跟着许亚明到内地去收买物资,钨砂,桐油,牛皮,都是军需。也偷偷把沦陷区的棉纱、棉布和白令纸卖到重庆去。现在买卖双方都学精了,做生意之前先讲好,付款不要簇新连号的钞票,储备券和新法币都一样,要银元,要美金,或者金条。 这种生意在两头都是要枪毙的罪行,他们都已经陷得太深了。 话不曾说出来,常兴却是明白的,点了烟,靠在吧台上抽着,说:“阿哥你看到刚才那个交际花了吧这里有谁不知道她是重庆那边立法院某某人的姨太太大家都在替自己打算,两头探着路呢。” 林翼无语,默了默才问:“那你呢你也在探路吗” 常兴只是看着他,不答反问:“阿哥,你又是为什么呢” 单这一问,林翼无法作答。他从来没有对常兴明说过什么,但只是看着,大概也明白了。 战争已经僵持太久,所有人都在想,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也许任何一方都不能赢,也许就算结束了,也不会有他这样的人的出口。 自从贝尔蒙那条线断了之后,他做的事,就已经说不清楚了。 “阿哥,”常兴又道,“你放心,我现在是为了我们两个打算。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对不起你。”话说完,饮尽面前杯子里的酒,又回去找李香兰跳舞。 剩下林翼一个人坐在那里。 穿白西装的酒保认得他,调了一杯单麦芽威士忌推到他面前,轻声对他说:“下次在南京路中央商场马尔斯咖啡馆。” 他点点头,把准备好的钞票递过去。 酒保接了,谢过,放进口袋里,转身回去一只一只地擦着水晶杯。 林翼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夜色下的城市。如今每户每月限电七度,霓虹灯也大都不亮了。一到夜里,整个城市便陷入漫漫的黑暗。 但跑马厅离得近,还是可以看见的。 日本人有军队驻扎在此,每有战役,原本的赛道上空便会升起一只热气球,下面挂着巨型条幅,上面写着“日军攻占某地,确保治安”,或者“某年某月占领某地,大东亚战争胜利”。 本地的报社大多关停,短波收音机也被禁了,市民对战况的消息大多来自于这些气球。 他望着那个隐约漂浮在空中的轮廓,真正留在他眼底的,却是那条已经改了名字的坟山路,以及那片早已消失的弄堂房子。 他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只是因为记得。曾经的那些事,短暂却珍贵的分分秒秒,他一直都记得。 也是在那个夏天,钟欣愉从歌乐山回城。 第192页 保姆拿出一把零碎钞票,很郑重地说:“展小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阿渡啊,她一直在偷你的钱。” 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眼睛朝她身后瞟。 钟欣愉回头,见是阿渡,双手背着,靠门站在那里,脸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她心里也是一坠,莫名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又给她弄坏了一个孩子。 保姆还要往下说,她做了个手势制止,带着阿渡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沉默,外头很热,却又飘着雨。她找了个小店,买了一碗冰粉,拿到外面给阿渡吃。 两人坐在店门口的雨棚下,听着雨滴劈劈啪啪,阿渡对着那碗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要扔了我” “我为什么要扔了你”钟欣愉反问,心里忽又觉得有趣,阿渡大概以为这是要把她喂饱最后一顿。 阿渡果然说:“因为我偷了你的钱。” “怎么偷的”钟欣愉又问。 “我帮婆婆去买菜,比如买一条五花肉,不到半斤的,我在公用水龙头那里浸一点水,回去就说是半斤,这里面差的钱我就留下了。”阿渡老实交代,却还是因为不在乎。 “这么做了几次”钟欣愉看着她。 “好多次了。”她回答。 “可钱你都存着没花”钟欣愉估算了一下刚才看到的那一把零钞。 阿渡却不回答,只是说:“你要是扔了我,把妹妹留下吧。” “你舍得把妹妹留下”钟欣愉倒是意外了。 阿渡垂目,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好人,妹妹跟着你不会吃苦。” “我是好人,那你为什么偷我的钱”钟欣愉笑。 “因为我偷惯了,我改不好……”阿渡说。 “谁说你改不好的” “他们都这样说,婆婆,卖菜的人,还有隔壁的,说收养大孩子就是这样的,在外面学坏了,教不好了……” 钟欣愉打断她,脱口而出:“你是小孩子,你不懂,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可是我改不好。”阿渡又说,忽然哭起来。 “谁说的我就改好了。”钟欣愉觉得自己也要哭了,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看见阿渡的眼泪,还是因为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好像还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你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阿渡不信,抽着鼻子,闷闷地说。 “对啊,偷了烟纸店里的糖。”钟欣愉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偷”阿渡问。 钟欣愉回忆着,答:“就是好奇,想吃,还有,觉得自己很厉害,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渡看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诚,许久才又开口,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时候害怕……” 钟欣愉看着阿渡,忽然明白了那种害怕来自于哪里,大约就是秦未平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回去了不看见人。 但她随后便笑起来,说:“你可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我绝对想不出来五花肉浸水的主意。” 阿渡一下趴在桌子上,怕丑,不肯露脸了。 钟欣愉摸摸她的头,缓了缓才说:“你以后要是又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已经做了什么,不晓得对不对,都可以来和我说。我一定听你讲你的道理,你也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好吗” 阿渡这才侧首看着她,眼睛还红红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耳那么长,也跟她小时候一样。 “但是你会一直都在吗要是你不在了怎么办”阿渡问。 我一直都在,钟欣愉想要保证,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给出这样的保证,最后说出来是一句:“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一直都在。” 第115章 离开 也是在那一年,秦未平公务去了一次夏威夷。 人还没回来,闲话已经在财政部里传开,说老秦在夏威夷接到前面那个妻子的电报,估计是要辞官离开重庆了。这猜测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那一阵不断有人走,或者有钱,或者有路子,而老秦两样都不缺。 好事者把这事告诉钟欣愉,就等着看戏, 隔了一阵,秦未平真的回来了,却带着病。 大约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不方便在财政部长的官邸借住,飞机落地重庆,他直接到了钟欣愉这里。 钟欣愉问他工作进行得如何 他只是无奈笑了,说:“此地走私物资、炒黄金的事情都已经传到太平洋那边去了,这一趟无论开会,还是私底下谈判,我们讲出来的话根本毫无信誉。” 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疲惫,钟欣愉也不再多问,叫他先休息。 秦未平却又道:“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什么”她难得见他这样踟蹰。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说:“程先生跟我同机回国,也到重庆了。” 钟欣愉自然知道这说的是程佩青,此时仍在主持桐油借款的事务。几年未见,再回想华盛顿的时候,竟恍如另一世的人生。 秦未平继续说下去:“程先生问起你,我只能照现在这个样子说了。他看起来很不赞成,叫你今天晚上去嘉陵宾馆找他。” 钟欣愉坐下梳妆,也是许久才答:“好,我到时候直接从吕公馆过去吧。” 第193页 秦未平却还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看着她问:“约了打牌” 钟欣愉点头。 吕先生是财政部长的嫡系,在中央银行国库局做事,他们一贯交际圈子里的人。她常去吕家打牌,在牌桌上听到过不少消息。 但在此时,秦未平却又顿了顿,才道:“你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在其中品出一点别的意思,仿佛是一句,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汽车开到吕公馆,却是另一幅光景。外面天气阴霾,房子里大白天灯火通明,留声机正一圈圈放着美国来的新唱片。 麻将开了两桌,周围坐的都是财政部以及四行二局一库里的高层。钟欣愉算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却也不是唯一的例外。 旁边作陪的还有曾经上海女子银行的虞胜男虞经理,如今已经转到重庆中国银行总行做劳资科长。 看见这张熟面孔,钟欣愉不算太意外。沈有琪听到虞胜男来渝的消息,早就提醒过她了。 起初,她还有点担心给认出来,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改了名。等坐下打了半圈,才确定虞经理根本不认得她了,只顾着凑在吕先生身后聊天。 “……前一阵到处都在求脱手,谁知一眨眼市价已经从十七八涨到两百多元……”虞经理一边帮着看牌一边唏嘘,把话题往美金公债那里引。 吕先生当然懂这话里的意思,却只是笑着打官腔:“本来央行发公债就是为了收拢游资,平抑物价。外面都当我们骗人,说什么以后肯定兑不回美金,多买不如少买,少买不如不买。现在价钱涨上去了,一个个地又都抢着要。” “我听他们讲,央行内部是另外有个价钱的呀,虽说外面涨到两百多,你们还是可以照公债面额的二十元来买……”虞胜男笑着打听。 吕先生截断了她的话反问:“他们是谁你从哪里听来的” 虞胜男语塞。 吕先生轻笑了声,说:“根本没有的事情。” 旁边人也都跟着笑,虞胜男却不觉有什么可羞赧的,照样凑在那里看牌。 钟欣愉听着,不禁想起有琪跟她说的话。 中行本来就是有产假的,四十天,明明白白写在章程里。可有琪生孩子之前到总行去签字请假,就属虞胜男脸色最难看,卡着不放,跟她说这四十天不好安排。 有琪也不是受得了气的人,回来冷嘲,说:“天天口口声声女性独立。同样一个位子,女行员薪水比男行员少,从来不见她站出来说过什么。到了请产假的时候,她第一个不同意。独立女性真是谢谢伊拉一家门!” “再看她自己,在上海炒棉纱挣了一笔钱,逃到香港去,没想到香港守不住,钱亏完了又到重庆,又琢磨着要跟着上面炒黄金,炒美债,是不是这才叫独立女性啊男人投的机,女人也可以” 想着想着笑出来,虞胜男隔牌桌看了她一眼,大概当她是谁的二夫人,朝她点点头,又巧笑着和吕先生攀谈。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钟欣愉方才确定,虞胜男一定在无数地方,对无数人说过同样的话:你要做新女性的楷模,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出与男子同样的事业,但也仅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女练习生呢哪怕这个女练习生曾经数钞票数成沪上第一。 入夜之后,离开吕公馆,钟欣愉如约去了嘉陵宾馆。 在司阍那里报了名字,她坐在大堂里等。不多时,便看见电梯门开了,程佩青从里面出来,还是从前的打扮,却瘦了些,头发明显花白。她站起来,一时有些动容。程佩青也一样,走过来看着她,许久无语。 “欣愉……”他这样叫她,“我那时候真不该让你回上海……” “您别这么说,是我自己选的。”钟欣愉答,只遗憾不能告诉他,这恐怕是她此生最重要,也最正确的选择了。 两人到中餐厅吃饭,开了个包间,关上门讲话。 “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把这里事情处理完,以后……”程佩青没往下说。 钟欣愉却已经明白,他的妻子和儿女早都在美国定居,这一趟之后可能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你不要怪我想逃,”程佩青又道,隔窗望出去,看着这周围的建筑,“此地的宾馆,饭店,路上挂着招牌的公司,长江上开着的商船,现在都是那几家人的产业。你在印钞厂,应该也知道哪里不对了吧” 钟欣愉不答,但她当然是知道的。 “走吧,跟我一起走,”程佩青劝她,“凡是能走的人,都应该走。” “不了,我走不了。”她只是笑着摇头,却说不出理由。 “你这是为什么呢”程佩青不懂了,说,“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秦未平。” 钟欣愉脸上还是惯常温婉的笑容,并不作答。 程佩青看着她,看了一阵,像是知道劝不住,才说:“秦这个人,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钟欣愉问,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不希望老秦被程先生怀疑,却也不想听到程佩青说出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叫她当心被欺骗或者被抛弃。如果连他也变成这样短浅,同样会让她难过。 所幸,程先生只是静了静,缓缓地说:“这个人太深了,看不透……” 钟欣愉还是笑着,没再说什么。程佩青也许是明白的,只是也不愿说破。 第194页 两人默默吃饭,草草结束。程佩青送她,送到楼下,又送到宾馆门口。 那一带都是外国使馆,周围来来去去很多美国人,外交官,军官,记者。也有不少年轻女孩子在此地徘徊等待,也许只为了一盒骆驼烟,一罐 SPAM。 像是知道这一别之后很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沿街走着,一直不曾说再见。 “那封信……”钟欣愉忽又开口。 “什么”程佩青问。 但她并未解释,只是继续说下去:“您其实收到了,对吗” 程佩青怔了怔,才说:“欣愉……” 他也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许多年以前,钟庆年寄到宁波路申商储行的那封信。 但她其实并无怨念,一切早已发生,甚至早已注定。这么说,只是因为灵光一现。她忽然就看清了,程佩青这样一个明智的人面对当时情况,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要是您愿意告诉我……” 第116章 破灭 宾馆门口的镂空柱灯发出玲珑的光,程佩青站在那里,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开口说:“欣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两人继续走着,钟欣愉听他说起那封信。程佩青自己都觉得意外,时隔多年,字字句句他竟然都还记得。开头没有寒暄,钟庆年只是写道:仁兄台鉴,久未通函,甚歉。 “你父亲找到许多线索,”他说下去,“证物房记录册里缺少的那一页,楼小琼的验尸结果,通济隆旅行社订购日清邮轮船票的存根,甚至还有 1908 年天津一件诈骗案的卷宗摘录……” “有用吗”钟欣愉问,自己都怀疑这些碎片到底可以拼凑出什么东西。她找到了更多,比如从汇丰转到横滨正金的那笔钱,但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程佩青却点头,答:“虽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都是可以追查下去的。而且,你父亲找到一个人。” “谁”她问。 程佩青告诉她:“当年给叶少钧开车的那个司机,也是 1908 年演过汇丰专员的那个人。也许是从叶那里分到的钱,他在上海买房子,用过天津伪造的那一套身份。” “后来呢”钟欣愉又问。 “我把那封信烧了。”程佩青回答。 像是可以看到那一只信封,以及那上面红赤的火线,在黑色铁丝的字纸篓里蜿蜒,钟欣愉震动。她曾经无数次回想着那几个月的时光,父亲来去匆匆,想象着他去过哪里,做过哪些事,找到了什么物证,却原来是一个人。1912 年的那件旧案本来是可以搞清楚的。 “我想过要回信,想过找他长谈,但最后……”程佩青解释,话没说完又忽然停下。 可你没回信,钟欣愉想,但这一句她不曾说出来,也没问为什么。 中华银行早已关闭,沪军政府也不复存在,但当年促成军钞发行的人遍布政商两界。如果有人起头呼吁,重启调查,案子是可以搞清楚的,只是没有人想要查下去了。 程佩青也知道她大多明白,但还是说了出来:“沪军政府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横滨正金银行的钞版,真的是因为时间紧迫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当时福泽谕吉已经被尊崇了几十年,所有的日本人都在想西渡支那四百余州难道不知道 1903 年通商银行的假钞案那真的只是几个浪人一拍脑袋决定仿制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发行的钞票被引渡回日本之后无罪开释,因为日本法律里没有针对仿造别国钞票的法条中国每一起重大的假钞案多少都与日本有关,这真的是一种巧合吗我想过,真的想过。当时那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做法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受了蒙蔽,又或者两者皆有,先被动地受到蒙蔽,而后又主动去遮掩那个错误”他说着,朝周围望了一眼,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美国人,“挟洋自重,结果只有被人弃之如敝履,过去,现在,都一样。” 程佩青是明白的,但后来呢钟欣愉想,仍旧沉默。 “你父亲给了我那个承诺,说他一定会找到叶少钧。他尽了他的全力,轮到我,却没办法做下去。我离开中华银行之前,上司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一件事不能解决,那就干脆不要提出来。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无法接受,但人到中年之后,很多想法都已经改变了。”程佩青继续说下去,终于给了她答案,“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要崩塌的总归会崩塌,谁又能在瀑布边上逆水行舟呢但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如果他得不到我的回音,就会放弃调查,这件案子就这么结束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我知道,我能理解。”钟欣愉说。并非出于客气或者掩饰,她真的可以理解程佩青的选择,父亲调查的过程早已经惊动了当时的那位华探长,无论程佩青怎么做,都来不及改变这件事的结果。他只是和他说的那些人一样,既非受到蒙蔽,也非故意为之,只是放任了事情的发生,因为一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 “但是我真的应该去找他,哪怕……”哪怕他还是会死去,程佩青看着钟欣愉,“至少,我可以早一点找到你……” 这句话他很早就说过。当时她不能理解,想不通仅凭月余的交情,程佩青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愧疚。他收到了信,什么都没做。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虽然无法改变钟庆年被杀的结果,却很可能改变她的命运。 第195页 她会生计无虞,好好读着书,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也许知微就此慢慢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钟欣愉不禁想象着另一种人生,但也仅是一瞬而已,脑中充斥着的仍旧是土山湾,幸运杰米,五福弄里的那一夜又一夜,以及林翼。林翼。 她忽然想,森山的那句话是对的,哪怕经历苦难,未尝不是孩子的幸运。 “谢谢。”她终于再次开口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程佩青凄然笑着,以为她是讽刺。 “是真的,谢谢。”钟欣愉又说了一遍,是因为他告诉她这一切,也是因为他本身。 一个曾经的革命者,许多年以前就心怀壮志,希望中国有统一的货币,统一的财政,统一的政治和军事基础。他甚至真的做出了最好的民间银行,储蓄,商业,外汇,无一不精。他在 1935 年财政部突袭金融业的时候就告诉过她,中国金融已死。但他还是努力着,努力着,一直到现在。他看得到问题,也能够预见会发生什么,只是现实已经让他破灭了理想。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念头,就凭你我,一个两个,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他,但还是说了,“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晚秋的风吹来,树影婆娑,月色下的嘉陵江上只见点点微弱的渔火。 程佩青在幽暗中看着她,沉默良久,才又道:“欣愉,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你父亲。” 钟欣愉轻轻笑起来,第一次无愧地回答:“那是当然,我是他女儿嘛。” 第117章 夜鹰 钟欣愉回到住的地方。保姆已经照顾两个孩子睡下去,秦未平倒是起来了,头痛大概缓了些,吃过饭,难得有闲,正在房里看阿渡的功课。 阿渡八岁了,上了一年多的学,和他第二个孩子差不多大。 看到她进来,秦未平问:“见过程先生了吧” 钟欣愉点头,却没提方才在嘉陵宾馆的对话。还是像从前一样,关了门,坐到桌边,把在吕公馆牌桌上听到的事情告诉他。 她说到虞胜男,说到美金公债。 那是一年前重庆政府从美国那里借来的五亿战争贷款,财政部长拨出其中一亿作为基金,发售“同盟胜利公债”。 但外面都在传说,既然名字叫“胜利公债”,这言下之意便是要等到仗打赢了才能兑回来的。不知是觉得胜利不可能,还是到时候兑美金不可能,那批公债卖了年把,售出不到一半。只是因为物价飞涨,黑市里的价格跟着一路涨到了面值的十倍以上。 虞胜男做惯了投机,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求到吕局长那里。 老秦听着,只是笑,说:“看来这事真的要成了。” 钟欣愉猜他知道内情,等着下文。 “吕局长叫中央银行债券科往上递了个签呈,拟请财政部长特准,国库局所属职员可以按照二十元的官价购进剩余的美金公债,”秦未平也不瞒她,继续说下去,用的就是那公文里冠冕堂皇的原话,“以实现吸收游资之原旨,并调剂同人战时之生活。” “会批下来吗”钟欣愉问。 “你觉得呢”秦未平反问。 二十元换两百元,这其中便是十倍的收益,提议的人,批复的人,自然都有。以及圈子里消息灵通的,也凑上去想要分一杯羹。 钟欣愉心算,剩余的公债大约还有五千余万,按照眼下的价格,总共百多亿的市值,倘若真的成了,怕是民国以来最大的一宗舞弊案。 但秦未平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起身去拿公文包,打开来,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放到桌面上。 钟欣愉在灯下看着,又是那种专业记者的作品,大画幅,经得起放大的细节,时间、地点、事由,以及每个人的面孔,清清楚楚。 她认得出画面中的那个环境,是上海国际饭店里的摩天厅。舞台上挂着一道横幅,上书“上海各界慰劳日本皇军伤员”,还有舞池里众星拱月的一位艳妆美人,重庆这边都认得,是立法院某某人的姨太太。 “哪儿来的”钟欣愉问。 秦未平回答:“许亚明。” 不出意外,又是这个人。钟欣愉无声笑了,忽然明白过来,这也许就是许亚明在三方之间游走,看似踩着钢丝,却永远不会掉下来的秘诀。谁,做过些什么,他都给他们记着呢。到时候无论哪一方输哪一方赢,他手中总有无数的筹码,足可以让他高枕无忧。 “还有,”秦未平又道,“那时候让你从中储行撤出来,就是因为高层已经有情报来源,你能猜到是谁吗” “谁”钟欣愉只是问,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秦未平说出一个名字,南京的财政部长,中储行的总裁。 “军统有一个收报电台编号 0042,你知道为什么用这个代号吗因为七六四十二。七十六号那边有情报过来,这里也一样也有情报过去,他们其实一直互通着消息,换人,换物资,甚至就是为了打开谋和的途径。” 他平铺直叙地说着,似乎就是在把所有的黑暗和绝望摊铺开来给她看。 钟欣愉听着,在灯下看着他,人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却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与落寞。她忽然想,战争已经相持了几年,日子越来越煎熬,程先生要走了,然后轮到他了吗她一直觉得他不一样,但或许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第196页 秦未平静了静,才又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这句话倒在她意料之外,他考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跟着程先生一起走,带上阿渡和阿念,”他解释,“钱,护照,路上的交通,到了那边之后生活,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全部安排好。” 那一瞬,钟欣愉多少有些动容,但还是摇了摇头,答:“你知道我走不了。” 理由自是不必说的,老秦心知肚明,因为金术士。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沉默,房间里变得异样的寂静,只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 最后,还是钟欣愉先开口问:“你这趟去夏威夷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未平垂目,无意义地翻着手中的那个练习簿,翻了许久才答:“是因为 Carl,我小的那个孩子,得病了,肺炎,她希望我回去看一看。” “但你没去”钟欣愉知道这说的是他妻子,华盛顿机场的那个拥抱尚且历历在目。 秦未平点头,伸手揉着额角,闭目道:“我犹豫了两天,后来又接到电报,孩子脱离危险,她叫我不必回去了,永远。” “为什么不去看看呢”钟欣愉问。 秦未平就那样藏在自己的双手后面,轻声地说:“我是想去的,非常非常想,可是……” 去了也许就离不开了,她猜到他未曾说出来的那句话,不像从前任何时候,反倒让她觉得这个人更真实了几分。 “你觉得已经坏到了极致,又不能肯定会不会继续坏下去,有没有改变的那一天,自己的付出还有没有意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她陪他坐着,同样轻声地说,像是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秦未平竟听得笑了,侧首看着她,几分自嘲,几分意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钟欣愉也笑,点点头,这种与己为敌的拉扯,她可太明白了。 “上回去储奇门长丰钱庄,”她忽然离了题,跟他说起别的事,“那边的掌柜和我很熟了,对我诉苦,说他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家里孩子大起来,跟他商量,想顶个大一点的房子。他知道自己手上都是经费,不能动的,却又不好说出来,于是就是一直拖着不肯,还是一家人挤小巷子里那两间房。现在儿子干脆不回来了,女儿天天在他面前读《世说新语》里讲俭啬那几篇,他说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秦未平愈加笑出来,整个人都松范了些。 “两个声音,两种心思,”钟欣愉这才道,“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我会这样,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毛病。这几年才慢慢明白过来,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时候……” “所有人”秦未平怀疑。 “对,所有人,”钟欣愉却很肯定,“只是有些人慢慢麻木了,他们听不到而已。” “那该听哪一个呢”他看着她问。 “听你自己的,”她也看着他回答,“那两个声音都是你,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隔天,财政部长在南温泉请客,秦未平带着钟欣愉出席,还是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老秦。 在座都是部里的人,有的前一天看见展眉一个人去吕公馆打牌,今天又看见他们俩,打趣说:“展小姐又赢了。” 也有不知道内情的在问:“展小姐赢了什么” 前者敷衍,说:“我们昨天打麻将,展小姐赢了钱呀。” 左边跟着笑起来,像是懂了其中的一语双关,揽过秦未平的肩膀说:“秦秘书你这个人就是不地道,都这样了,还一天两天地拖着人家做什么呢” 右边跟着起哄,说:“交杯酒喝一个,交杯酒喝一个。” 新生活运动已经搞了好两年,部里公开场合聚餐都廉洁得很,全部以茶代酒。此地却有茅台,已经有人斟满小盅,递到他们手里。 只是短暂一瞬,钟欣愉难掩眼中的鄙夷。这相似的场景让她想起马四宝,却也想到林翼。她仰首,径自饮尽了那一杯,把酒盅搁回桌上,出奇的安静。 秦未平看着她,也把自己那一杯喝完,说笑着替她搪塞过去。周围人并不觉得奇怪,只当是秦不愿意。展小姐赢了,却又没完全赢。 他们不会知道她留下了那一沓照片里的一张,剪下其中的一部分,收藏在枕下。 那上面有一个背影,是个坐在吧台旁的西装男子,费朵拉礼帽的阴影遮住面孔,手肘搁在桌上,手边放着一杯威士忌。在他身后,摩天厅里的欢宴早已酣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望向窗外黑色的城市。 这场景叫她想起爱德华·霍普的一幅画,名字叫《夜鹰》,那里面有宿命般的冰冷,却也有漫长未尽的故事。别人都不知道,只除了他和她。 此后的每一夜,她都会拿出来看一看,或者只是把手放在枕头与床单之间,确定它还在那里。 第118章 英雄 在那张照片之后不久,钟欣愉又收到上海来的假钞。同样也是林翼那边的出品,但除了法币,又多出些别的来。 北海、浙东、鲁西、长城银行……她看着,只觉讶异,竟然有这么多她没听说过的银行,她不认得的纸币。 还是秦未平告诉她,这些其实都是抗日根据地里发行的流通券,遍布从西北到华中的许多地方。 原版大多是单色的,没有任何高超的防伪手段,只是印在当地自制的土纸上,别处找不到替代品,要仿制便得从造纸开始,随便磨磨洋工,一个版至少费时半年以上。但土纸又不耐用,原版纸币收回更新的速度很快。等到假币印出来,被仿的那一版早已经退出流通了。 第197页 土,竟然也可以成为一种防伪的手段。钟欣愉不禁莞尔,甚至又想起自己对程佩青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土银行的存在,但她没说错。 与此同时,歌乐山防空洞里的印钞机也在开动着,既印法币,也印中储券和日本军用票。成品从机器上下来之后,再行做旧,仿造那种粗劣的质感,破败的品相。 这些“特券”还是被军统运到第一战区的洛阳,以及第三战区的上饶,再由特工从那两个地方带进敌占区,采购物资,雇佣各种眼线的经费,收买伪政府官员、伪军军官的贿金,都从这里面开销。 当时做过统计,不论在华中还是华北,每一千元储备券或者日本军票中,就有一元是“特券”。 相形之下,日本方面印的假法币其实也不少,但为了混用方便,仿制的大多是小面额,瞬间便淹没在超发的真币当中。 那是 1944 年,中央银行已经开始发行从五千到五万元不等的本票,就跟现钞一样使用。 手里有点钱的人不是赶紧买成黄金,就是在囤货。劳动阶层的薪水改成每天结算,许多人法币一拿到手上就去换成东西。除了必需的食物,还有白报纸、纱布、乳粉、咖啡、香烟、肥皂、洋蜡烛。进口货统统成为奢侈品,一双玻璃丝袜已经卖到上万元。 银行里更是银根奇紧,常常因为突然传出来的什么消息,被储户挤破了门槛。 中行也不例外,沈有琪好几次通宵办公,碰上董家乐也要值夜,只能把女儿思承送到钟欣愉这里来,托给她家的保姆带。 隔天来领孩子,有琪告诉钟欣愉:“同业里都在传,有大笔的钱给上面划走了,说是临时拆借,结果各行庄一对头寸,差额四个多亿。” 有琪唏嘘,钟欣愉却只是听着,在心里算了算,四个多亿,其实也不过就是再开几天印钞机而已。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意外了。 比如美金公债的签呈,果然批下来了,高层现金落袋。有人匿名告到上面去,但调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紧接着,又出了黄金加价的事情。 目的也是为了平抑通胀,收拢游资,财政部召集行局负责人开会,宣布黄金期货和黄金存款的牌价由原来的每两 2 万元提高到 3 万 5 千元,自次日生效。 当时银行营业时间已经过了,消息一经传出,又是一夜通宵办公。官僚富商、银行业内的高层,纷纷赶来办理黄金储蓄业务。哪怕手头没钱,也可以用空头支票,或者转账申请书代替现款购存。这一办就办到次日天明,可存单上写的还是前一天的日期。 这一回,匿名状告的人也算是学聪明了,直接把事情捅到了报社。 新闻登出来,舆论一时哗然,都在要求彻底追查,公开处理。 财政部不得不会同四联总处,到经售黄金的行局查账,舞弊铁证如山。只可惜牵涉到的“闻人”太多,最后大都退款了事,暂免追究。 除了金融上的混乱,还有战场上的消息,各种各样。 有的在说,日本人在太平洋上已经不行了,美国人随时可能登陆日本本土。 但也有人说,冈村宁次正计划出击四川,拿下重庆。 这说法在秋天达到了顶峰,日本人占领了桂林和柳州,美国军事顾问也认为难以抵挡,到处都在传即将迁都西康。 而后便是轰炸武汉三镇,飞虎队的飞机在武昌、汉口、汉阳上空投下了 1500 吨的燃烧弹,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四万平民伤亡。一座城市,以及其中数以万计的人命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说抹掉就抹掉了。 大约因为是盟军的行动,这场大轰炸并未出现在后方的报纸上,中文或者英文的都没有。 只有零星私底下的议论,说李梅和陈纳德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测试新配备的 M69 凝固汽油弹。而武汉的民居大多用木材建造,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试验场。 钟欣愉不禁琢磨,程先生在美国会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呢那个他曾经求学、工作、生活过的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白地。 这是 1944 年的 12 月,新年前夜,她和秦未平在美国大使馆参加跨年的宴会。 “迎接胜利年”的标语又被挂了出来,但这一次也许是真的了。因为她刚刚收到上海传来的假钞,是美金,那种她和林翼曾经仿过的五美元。 “日本人没钱了。”秦未平道。 恰如许多皇帝和将军都说过的那句话: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钱,钱,还是钱。 继续打下去的基础已经没有了,1945,可能真的就是胜利的一年。 钟欣愉听得出来,秦未平的语气里有欣喜,也有凄然,或许因为这一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太久,太多的人与物随之逝去。 但也是在那场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曾经以为永别的人。 那时,《星条旗永不落》的音乐刚刚响起,周围的来宾都将右手按着左胸,唱得投入而动情。 她默默站在他们中间,似乎感觉到一点目光的压力。她朝来处看去。几米之外,隔着几个带女伴的军官,艾文同样垂手站立,静静望着她。 不约而同地,他们走出大厅,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讲话。 “你这样走掉好吗”她轻声笑问,回头看一眼那些虔诚而自豪的人。 第198页 艾文也笑,低头对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I’m Shanghailander.” 西崽送酒过来,他接了,用中国话道声“谢谢”,还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就像从前一样,身上穿的西装潦草而宽大,甚至比从前更像那个落拓的诗人。 但他没问她当年的事,只说他自己:“我去过香港,后来又到了上海……” 是去找我吗钟欣愉想问,却没有说出来。 “都是在大学里,”艾文自动解释,“跑跑当地的报社和档案馆,找一些资料,采访一些人,是为了我当时在做的一项研究。” “什么题目”她问。 他却不答,只是道:“我可以把那篇论文给你看。” 而后,便又说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北碚,除去煤矿,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挑担子的矿工和各种西装旗袍的学者聚居在那里。一间一间用板壁隔出来的宿舍,师生都挨着饿,卖掉衣服换吃的东西,后面有座山,野菜甚至都来不及长成就被挖掉了。少爷就是少爷,贫寒在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有种浪漫。 大厅里的合唱已经完结,其他宾客走动起来,看见他们,都觉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美国人交了中国女朋友。 仅仅几年之隔,排华法案已经废除,民国第一夫人访问美国,时代杂志上登出她的大照片,记者撰文议论她的旗袍,她的英语演说。重庆这里也不断有名媛淑女和美国外交官、军官结婚,娶个中国太太不再是社交上的自杀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都觉得荒诞,仅仅只是几年之隔。 钟欣愉想说,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在她开口之前,却觉得艾文也已经知道了。 秦未平来了,他们道别。但艾文还是跟她要了她的地址,说会把那篇论文寄给她。 几天之后,1945 年的新年,钟欣愉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里面是艾文的手稿,写了桐油借款,写了平准基金,写了中储券的发行,以及中行别业惨案,那一场场的爆炸与暗杀。 钟欣愉坐在窗前读着,竟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念头,没有人愿意写银行职员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做的事太过沉闷,又欠缺高尚,说惨吧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但终于,终于,这一段还是被记录了下来,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继而她忽然明了,艾文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她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试图通过这一次简明而粗浅的研究,探索中文与外文资料结合的可能,记载并且了解这一段黑暗而英雄的历史。 黑暗而英雄,她看着这几个字,反反复复。 脑中是那一年春天的太平码头,林翼把手肘搁在窗框上,看着漫漫的江水笑着,轻声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那一瞬,欣愉和知微都落泪了。 第119章 黑暗 盛世古玩,乱世黄金。1945 年头上,齐云斋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即将关门歇业。 店主把手头余下的书画略作整理,办了个展览售卖。 林翼听到消息登门,别的都不要,单要那一块阴沉木。 柜上的管事先生还是当年那一位,看见他,自然是认得的,也知道他现在跟着日本人做事情,冷笑说:“你这算是替你师父守着家当咯要是他泉下有知,一定甚感安慰,初一十五地上来看看你。” 店主不想惹事,已经变了面色,说:“他上了年纪,横竖不顾地,你不要跟他计较。” 林翼只是笑了笑,与店主议了价钱,讲好了次日派人送金条过来,再把木板拉走。 出了齐云斋,外面下着雪子,天色阴霾。 常兴不解,说:“都这时候了,阿哥你买这累赘东西做什么” 林翼回头看了一眼店堂,答非所问:“他们这一场,恐怕连装裱的工费都收不回来。” 常兴只当他是给店主送钱,便也不再问了。 那段时间,上海人心惶惶。 虽说报纸上看不到真新闻,短波无线电也都给收光了,却还是有消息一条条地传进来。 先是听说美国人跳岛反攻,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吃了大亏。一时间,“协和人士”都在想办法跟重庆搭上关系,给自己谋个“敌后工作”的证明。 忽又听说日本陆军一路打到贵州,直逼贵阳,重庆政府正计划再次迁都。中央电台里预测,抗战至少还要再打两年。同样也是这些人,心里又落了定,继续奏乐,继续舞。 再然后,美国人的战机飞来侦查。外面都在传,马上就要轰炸上海。日本空军在海上自顾不暇,几乎不做任何防御,只把几个集合所里的英美侨民搬到军事目标附近。要炸,便是同归于尽。 这样的年月,自然没人想要买字画。 两人穿过马路,坐进车里。 常兴问:“这会儿去哪里” 林翼不假思索地回答:“跑马厅。” 常兴以为又是国际饭店,他们那一阵常去的地方。 然而,车子转到大上海路上,往前开了一段,林翼便要他靠边停下,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吗” 常兴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 马路对面就是大世界的白色塔楼,各色广告斑驳堆叠,香烟,肥皂,代乳粉,东西还是那几样,却大多换了新的牌子。这几年舶来品奇缺,本地假洋货取而代之。剧场登台的角儿也不是从前的那一些了,其中不变的只有小京班出演的西游记全本。 第199页 “那时候家里养不活,把我送进龙套班子,”常兴笑着回忆,“其实才七岁大,老娘非说我十岁了,扔下我就跑。一帮徒弟里我最小,一个个地往死里欺负我,吃饭不给留饭,夜里不给被子盖。要不是有阿哥你管着,我不饿死也冻死了。” “你记得就好。”林翼摇下一点车窗,点了烟,也给常兴一支。 常兴看出来他是有话要说的意思,直接道:“阿哥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讲。” 林翼却又一次答非所问,说:“你这一阵生意做得怎么样” “许亚明这个人脑子是灵光,”常兴轻笑,“已经开始调转方向,找了各种借口,军需不再碰了,一有机会就往重庆送人、送东西。我反正跟在他后面,不会有什么事情。” “那就好,”林翼说,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 “能什么打算”常兴笑着反问,“这一阵好多人去青浦找房子,打算到乡下去躲空袭,要么我们也去吧。把头一剃,换身农民衣服,谁还认得我们” 林翼也笑,望着窗外飘摇落下的细雪,像是在想象那个场景,静了许久才又问:“你知道我这几年在做什么吗” 常兴垂首,先点点头,再摇摇头,自嘲地轻嗤,说:“到底算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我也不懂。” 林翼收了笑,手肘搁在车窗框上,慢慢讲给他听。 他在造币厂仿制美国钞票公司版的法币,先仿了纸,再细究所有图文设计的防伪手段。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一组又一组的色序,互相重叠,却又要保持绝对的清晰。 平纹,渐变,波浪,连绵反复,通过疏密、粗细、弧度的变化,产生浮雕般的效果。 厂里有大藏省造币局派来的日本技工,也曾提出大可不必研究得这么细,因为有很多细节在做旧的过程中都会被自然地磨损掉。 但他对鹤原说,这是森山生前的意思。鹤原也站在他这一边,哪怕等到成品印出来,重庆那边已经改了一版,作用大减。但上面却没有任何追责,仍旧让他们继续着这样的研究。 恰如钟欣愉最初所想,森山想要的并不光是法币,鹤原也一样。 同样如钟欣愉所料,以一国之力仿制另一国的钞票,不可能做不出来,但时间却可以掌握。世界陷入大战,几乎所有的纸币都在贬值,所有地方都物价飞涨,比的是哪一方的币制可以坚持到最后,迟一日,便好一日。 “只是这样吗钟小姐那边怎么知道呢”常兴问。 林翼不答,叫他把车开到南京路中央商场,灭了烟,推门下去。 两人走进马尔斯咖啡馆。 西崽看见他们,走过来说:“林先生来啦。” 林翼点点头,要了两杯咖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就是这里”常兴又问。 林翼仍旧不答,伸出手,把一张折好的钞票握入常兴掌中。 “你付钱。”他对他说。 常兴却不松手,看了他半晌才反问:“阿哥,你这算什么帮我积功德啊” “不是,”林翼抽回手来,摇头笑说,“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到了那里会拍电报回来。要是你不帮我这个忙,那就没别人了。” “去哪儿”常兴仍旧看着他。 “日本。”林翼回答。 常兴噎了噎才道:“日本什么地方” “现在还不知道。” “去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林翼反问。 这背后有个最简单明了的理由,造币的工作就要撤回本土了。 “为什么不要去呀!”常兴一时语无伦次,“阿哥你晓得吗我都已经想好了,许亚明那里有四只落地保险箱,一箱金条,一箱美钞,一箱珠宝……”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 “还有一箱是什么”林翼笑问。 “我早都已经想好了……”常兴却不答,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目光望向四下,再回到林翼身上,茫然不知所措。 林翼也看着他,戏谑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女人明明只跟腰子有关。” 常兴却摇头,答:“我知道劝不住你,你和钟小姐……你们跟我不一样。” 林翼这下真的笑起来,他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竟然也有这一天。 “你留在上海,”他轻声道,“替我见她一面,把这几年的事情告诉她。” “侬册那自己去跟钟小姐讲!”常兴骂。 林翼却不以为忤,举手把西崽叫过来,示意常兴付钱。 常兴仍旧看着他,怔了许久,才把手中那张折好的钞票递出去。 “这位是常先生。”林翼给他介绍。 “常先生。”西崽接了,朝常兴点点头。 “此地咖啡很好,你以后要常来。”林翼又道,说完起身戴上礼帽,朝店堂外面走去。 “阿哥……”常兴追出来。 但林翼站在檐下,只是道:“车子我开走,你自己找个地方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说罢,便独自走进雨雪之中。 那天,他去了八仙桥,看着那片熟悉的陋巷,回忆多年以前某个初秋的午后。 她手里端着面盆,爬上三层阁的木头扶梯,身体靠在横档上,努力保持平衡。而后跪在他身边,用手试了水温,再把毛巾泡在里面,拧干给他擦脸。总是擦两遍,第一遍半湿不干,第二遍干一点。每一下都很当心,不碰到他眼睛上的伤口。 第200页 他也去了五福弄,记起稍近一些的某个凌晨。他从噩梦中惊醒,发出轻轻的呼喊,压抑着的,却又好像费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她也惊醒,几乎不用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只是做了个梦,没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个早晨,他们在微蓝的光线中对视,她的双眼从迷朦变到狡黠,光脚蹭在他腿上,好奇地琢磨着他身体的变化。 以及血巷,她不开灯,突然来了,把他叫醒。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来,还是那种荧绿与艳粉的光,穿透纱帘,照亮床上纠缠的身体,在两个人的皮肤上流动。 最后的最后,他把车开到业已废弃的太平码头,想起那个春日的傍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夜幕已经落下,城市陷入黑暗,他望着漫漫的江水,再一次地想,他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竟然也有这一天。 第120章 胜利 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重庆已是盛夏。 电话深夜响起,钟欣愉接了,是秦未平在那边说:“结束了,我们赢了。” 她手握听筒,怔在那里。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反应,又说:“是真的,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刚刚接到电报,日本无条件投降。”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虽有克制,却也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兴奋。又或许是因为太长的等待,太多的铺垫,到了当真发生的这一天,反倒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以至于后面老秦说了什么,她好像一句都没听见,只是下意识地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 阿渡一向睡得警醒,在隔壁听到电话铃声,已经爬起来,摸黑走到她房间外面敲门,隔着门轻声问:“妈,妈,怎么了” 钟欣愉这才回神,走过去开了门,一把将阿渡抱在怀中。 “结束了,我们赢了。”她也这么说,虽然克制,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兴奋。 “真的吗日本人输掉了再也不打仗了”阿渡也像她方才一样怔怔地,也许比她更甚。 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从记事起就一直活在战争里,习惯了防空警报,习惯了身边有人突然死去。太平,胜利,他们常常听见大人这么说,却又好像只是一种缥缈虚无的希冀。 时间已经很晚了,窗外一片黑暗,远处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欢呼的声音。 钟欣愉实在没办法等到天亮,阿渡也不肯再睡下去。两个人牵着手出门,沿着山城的石阶,一路往那里去。越走,声音越清楚,真的是欢呼。 那一带已经靠近美国大使馆,沿途还有红十字会和美军俱乐部。她们遇到美国人的军用卡车,就是那上面的士兵在用英语呼喊:“It’s official!It’s all over!It’s total victory!” 路上懂英文的也许有限,但几乎所有人都立刻猜到其中的含义,也都奔走起来,跳着,喊着。 防空要求早已经作废,限电也顾不上了,所有的窗户大开,所有的灯都亮起来。凡是有鞭炮的人家都拿出来放,没有的便敲敲打打,脸盆,水桶,炒菜锅。 街边一家酒吧索性大门洞开,把伏特加和啤酒拿出分给路上的人。酒保和老板都在喊:“不要钱!今天统统不要钱!”杯子一眨眼便被抢光了,剩下的人就对着瓶吹,甚至用木头勺子舀着喝。 阿渡也跟着拿了一杯,咂一口,觉得味道怪,整张脸皱起来。钟欣愉看见了,却没阻拦,是因为这一夜不一样,也是因为她在人群里看到了秦未平。 他大概是从大使馆跑着来的,头发乱了,气都没喘匀。她看着他笑起来,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也看着她笑。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方才在电话最后对她说的是: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马路被狂欢的人群拥塞,军用卡车开不动了,美国兵从车上下来,拉着路上的年轻女人亲吻,跳舞。 秦未平抢在他们前面护住她,而后与她紧紧相拥。没有一句话,却又好像一个总在演戏的人难得露出真容。 但她只是在那喧沸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海” 秦未平放开她,静了静才答:“我尽快安排,你放心。” 她点头,道谢,却没办法放心。 过去的几个月里,金术士仍旧有几次情报传来,让她知道他还活着。 但与之前仅限于上海造币厂不同,他了解到的是整个假币谋略工作的架构,甚至还有其他更多信息。 在上海杉机关的更上一层,是日本陆军兵器行政本部下属的第九技术研究所,坐落在神奈川县川崎市明治大学的生田校区,所长篠田镣中将,下属分为三个科室,细菌武器,间谍,以及假币制造。 这是极有价值的情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甚,却也让她愈加担心。 因为此类非常规的研究所显然是保密级别极高的机构,而且地处日本本土,假币谋略又仅隶属于其中的第三科。作为上海造币厂一个负责印刷和鉴别的中国人,林翼是怎么拿到这些信息又为此冒了多大的风险呢 也是在那段时间,美国人几次轰炸东京,运输机已经在往华中运兵,原子弹落到广岛和长崎。 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想,也许是因为日本人溃败之前的混乱,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种混乱也可能是极端的危险。恰如驻扎各地的日军已经开始枪毙囚犯,甚至包括他们自己人中间拒绝死战到底的“造反军人”。 第201页 任何一天,任何一刻,林翼都有可能因为一个荒唐的意外死去,死在战争结束之后。 就这样,1945 年 8 月中旬,秦未平安排钟欣愉搭乘美国人的军机到达上海。 也是在那一天,天皇的投降诏书才刚灌录成唱片,包上黄色丝绸,送到跑马厅日军驻地,用一台留声机放出来。玉音经过喇叭扩大,在曾经的赛道上回荡。放送完毕,军官们一个个交出指挥刀,上万士兵跪在下面,或痛哭,或茫然。跑马厅外,军用卡车正一辆辆驶来,准备带着他们离开。 对面便是国际饭店和金门饭店,楼顶上,以及每一个窗口都站满了人。秦未平和钟欣愉也在其中,远远眺望这一幕的发生。 同行的人都是为了接收敌伪财产来的,只有她例外。对敌经济作战的工作已经停止,“特券”不用再印了,她只想找到林翼,却没料到会这么难。 造币厂什么都不剩下了,车间寂寂无声,到处蒙了一层灰。 大西路“上海 99”和血巷的 Lion Ridge 更是早已废弃,门口似乎挂过锁,不知被什么人撬开,把里面值点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开在虹口的贸易公司也已经倒闭,公事房一片狼籍,只有铁丝字纸篓烧文件余下的灰烬,以及那张天皇画像,倒还是挂在墙上,并没有虔诚的人记得把他请回去。 那附近许多日本商铺也好像在一夜之间歇业结束,有钱的日本人都消失了,普通侨民被集中在四川路上的日本小学校里,一时间身无长物。 她甚至去过法院,去过提篮桥监狱,在那些锄奸的案卷里寻找,结果仍旧一无所获。她没有找到林翼。曾经交际圈子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所踪,几个被捕的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经办人是秦未平托的关系,见她找不到,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现在这种时候,凡是受过伪职的只要能逃,都逃到外面去了,随便去个乡下地方躲着,也未必抓得过来。” 他不是……钟欣愉想说。但恰如秦未平曾经提醒她的那样,有些事,就算胜利了也无法宣扬。 同样于她意料之外,最先得到的一点线索竟是关于许亚明的。 几乎是在同一天,许多锄奸爆料在报纸上登载出来,大报小报都有,全都陪着周详确凿的照片,关于某某人在某年某月替日军或者南京伪政府做过些什么。其中不乏重庆那边的人物,甚至一向标榜爱国的人士,舆论一时哗然。但更叫人咋舌的是爆料者竟然没有匿名,落款清清爽爽——前《申报》记者,上海商会秘书,明华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 于是,那一阵到处都有人忙着活动,忙着收回销毁报纸。可惜消息分得太散,总有漏网之鱼,哪怕白纸黑字的没有了,谁干过些什么,却仍旧留在市井平民的闲谈里。尤其是牵涉在其中的那几位政界人士,还得担心有一天被政敌翻出来,当作弹劾的理由。 秦未平告诉钟欣愉,上面有人因此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许亚明。 结果当然也是给找到了。消息传来,秦未平早了一步告诉她,安排她去见一见。 地点是在金利源码头附近的一间旅馆,据说许只会在那里住一夜,次日就要上船去澳大利亚。 但这言下之意,钟欣愉是明白的,并不是说许要走了,再晚一点什么都问不到,而是上面下了灭口的命令。 她去的时候,特工已经守在旅馆门口。她独自上楼,敲响二层一个房间的门。 “谁”里面问。 “送热水。”她回答。 门开了,时隔数年,她又见到许亚明,人变过装,有点认不出了。 她开口称呼:“许先生。” 许亚明看见她,一下子怔住,好似见了鬼。 时近黄昏,走廊里很暗。也许他真的以为是见了鬼,烧死在东和影戏院里的那个女人,钟欣愉玩味地想。再细看,才发现其实不光是变装,面前这个人忽然瘦得脱了相,不剩多少的头发全白了,目光不知道飘向何处。 “你怎么找到我的”大概确准了她是活的,许有点明白过来,却愈加惊恐地问,“还有谁知道还有谁” 钟欣愉不答,只是道:“我有件事问你,你告诉我了,我自然也会告诉你。” “什么”许亚明却好像已经猜到了,一迭声地说,“我不晓得,他做的是绝密工作,造币厂迁走之后就不见了,你不要来问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一把将钟欣愉推开,仓皇逃去。 但也就是在第二天,秦未平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许亚明还是死在了那家旅馆里。警察局速度办案,已经验尸定论,是自杀,鸦片过量。 第121章 九万里 许亚明死了,但钟欣愉没有就此停下。 她找到每一份刊登锄奸举报的报纸,剪下所有相关的新闻。如果其中某一份已经被全部收回销毁,她就直接去报社拜访经手的编辑,找写文章的记者,甚至每一个可能读过的人。 她那段时间和秦未平一起住在国际饭店,每天回来之后,便将所得铺排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一张接着一张。 那些照片里什么人都有,位高如国民政府立法院里的那一位,低的也有上海本地的商人,甚至帮派里的头目。但没有林翼,也没有常兴。 她看着这一地的剪报,像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第202页 是林翼。寄出这些举报材料的不是许亚明,是林翼。 这也就解释了许亚明为什么会这么快、这么轻易地被找到,因为他根本没有逃亡的计划。 这些新闻出现的时机非常巧妙,是在日本投降,美国人和重庆政府的军队接收上海之后突然发生的。 她去过福州路上的明华公司,知道就在那些报纸面市的前一天,许亚明还好端端地在那里办公,甚至吩咐秘书拟了电报发往重庆,恭迎穆先生回沪。 是林翼,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林翼刻意为之的结果。 但秦未平却对她说:“你心里要有一个准备……” 一句话说到一半,停在那里。 “什么准备”她猜到他的意思,却不信,偏要听他说出来。 秦未平只告诉她事实:“金术士最后使用的联络点是南京路中央商场的马尔斯咖啡馆,我已经去了解过,这几月里收到的情报都是由另一个人送来的。” “谁”钟欣愉问。 秦未平回答:“一位常先生。” 常兴。 她的心收紧,继而颓然。的确,自己做出的推断并非唯一合理的解释。寄出这些举报材料的可能既不是许亚明,也不是林翼,而是常兴。 “还有那些情报,”秦未平继续说下去,“原件都是电报纸,从日本来的。” “日本”她怔住。 还记得许亚明说的那一句,他做的是绝密工作,造币厂迁走之后就不见了。 也清楚地记得金术士最后那几条情报的内容,关于神奈川县川崎市的第九技术研究所,其中的第三科是假币谋略。 她当时就曾有过疑惑,林翼在上海如何了解到这些信息 答案原来如此简单,他去了日本。 而在日军投降之前的那几个月,东京附近所有的军事目标都遭到美国人凝固汽油弹的轰炸。在得到如此确切的情报之后,这个研究特殊武器的第九研究所显然也会成为目标之一。 “还有,马尔斯咖啡馆。”秦未平继续道。 钟欣愉看着他,渐渐懂了。 南京路上中央商场里的马尔斯咖啡馆,店主是个苏籍犹太人,自从开办营业以来就一直是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点。 虽说国共合作,共同对日,重庆谈判也正在进行中,但内战的威胁始终没有消失过。把和共产党有关的工作说出来证明自己不是汉奸,或许会引起更大的麻烦。现实就是这么荒诞,在战争中的保护,到了战争结束之后,却又成了障碍。 直到此刻,钟欣愉才真正理解秦未平话里的意思,金术士可能已经死在日本,也可能幸免于难,却很难回到中国,并且自证清白。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应该做好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她也许真的找不到他了。 她什么都没说,却也不信。 秦未平不会明白的,没有人明白。她对林翼说过,你只能死在我手上。林翼也答应过她,我只能死在你手上。这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承诺。 她没办法停下,是不想,也是不能,继续到处寻找,同时等着一个去往日本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她走出国际饭店,路边靠着一个人,在她经过的时候叫她:“钟小姐。” 钟欣愉停下脚步,怔了怔,才认出是常兴。穿一身土布裤褂,戴着一顶草帽,两鬓露出的头皮光青的一片。那样子跟他惯常的时髦打扮截然不同,倒叫她想起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很小,他和林翼一起在大世界小京班里跑龙套的时候。 那一阵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有胜利游行,南京路上来往的人很多。常兴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她跟着他,穿过马路,又往前走了一段,拐进九江路上的一条弄堂里。 他在这里吗钟欣愉想问,心里又觉得不可能。但等到走进一个门洞,顺木梯爬到楼上,看见后楼房间里只坐着个年轻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失望。 “这是文贞,”常兴说,“钟小姐还记得吧你上次回来那年,我们一起吃过年夜饭。” 钟欣愉是记得的,倒是有点意外,那时两人闹得难看,隔了这么几年,竟然还在一起。 文贞站起来,朝她点头笑着,打过招呼就出去了,留下地方给他们讲话。 常兴关上门,不等她问,已经给了她答案:“阿哥到日本去了……” 她坐下来,只觉浑身不剩一点力气。 常兴坐在她对面,把这一年的事情告诉她。林翼是一月份走的,乘一艘日本军舰,跟那个鹤原一起。后来时不时有电报拍回来,表面上都是问贸易公司的事情,他反正也不懂,就按照事先说好的,直接送去中央商场的马尔斯咖啡馆。 “前一阵躲在青浦,回到上海,听说有个女的到处打听我,就知道是你。”常兴说。 “你躲出去又回来,是为了寄那些东西吧”钟欣愉问。 常兴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像是惊异她能猜到,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当然猜得到。 “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钟欣愉又问。常兴面临的问题其实和林翼是一样的,很可能被当成汉奸拘捕,有些事却又不能提。 常兴却坦然,说:“我跟阿哥不一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过,要判就判吧,也不算冤枉,总比不明不白地逃在外面好,平白连累了人家。” 第203页 “文贞”钟欣愉猜到了。 常兴点头,说:“那时候总以为她是喜欢我有钱,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随便到哪里去,她都非要跟着……”说着说着笑出来,不知是笑文贞,还是笑他自己。 “还有,”他又道,“阿哥对我说,要是有机会见你一面,就把这几年的事情告诉你。” 只这一句,便夺走了钟欣愉所有言语。她狠狠咬着嘴唇的内侧,忍过那一阵汹涌的泪意,以及破口大骂的冲动,许久才稍稍平静,反问常兴:“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呢” 声音哑在喉间,却又庆幸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那个秦未平要她做的准备。 “他走之前,我跟他说过的。”常兴默了默才说下去,“我知道福州路明华公司里有四只落地保险箱,一箱黄金,一箱美钞,一箱珠宝,还有一箱全都是底片和文书合同。我说,只要是跟阿哥你有关系的,我统统偷出来烧掉。我说我接近许,跟着许做事,就是为了这个。我说你一定要回来,别害我白费功夫……” “他怎么回答”钟欣愉问。 “他看着我笑,摇头,好像我又说了什么蠢话,”常兴自嘲,“他说他又不是那种可以被许亚明当作筹码的人,凡是跟他有关系的证据,肯定早就给传出去了。” “但你还是做了。”钟欣愉道。 “对,”常兴点头,“阿哥说,虽然对他没用,但这件事,我还是应该去做……” “是他教你的吧”钟欣愉想象着那个时刻,忽然笑了,“他跟你说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动手,照片寄到哪里去……” 常兴也笑起来,说:“我从小就觉得了,你们俩就跟对对联似的,一个刚刚把上句说出来,另一个下句已经知道了,总是能想到一起去。只有我傻,搞半天都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钟欣愉看着他,又像从前那样损他,说:“脑子不用就卖了吧,每天带来带去挺累的。” 两人都笑,再低下头,任眼泪滑落,却不曾发出任何的声音。 “你放心,”常兴静了许久,才又开口安慰她,“阿哥是什么人啊,肯定不会有事情的。” 这话他在香港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哪怕他自己都不敢信。 但此刻的钟欣愉偏就信了,甚至又想到小时候他们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振翅便是九万里,神仙也追不上。过去,她总是跟他争,谁才是金翅大鹏。现在,她多希望他真的就是。 也是在那一天,在那个房间里,常兴实践承诺,把过去几年的事告诉她,包括林翼走之前在齐云斋买下的那块阴沉木。 “木头送到哪里去了”钟欣愉问,忽然有种迷信,因为她曾经靠这个找到过他。 “血巷,Lion Ridge。”常兴回答。 她失望,那里她已经去过,什么都没有了。 第122章 美钞 几天之后,锄奸队上门抓人,常兴也不逃,就那么束手就擒。钟欣愉听到消息,去见文贞。事先说好了的,她替常兴聘了律师,文贞也找了剧团里的人作证。文贞过去跳舞,战时进了话剧团演过些小角色。那几年的戏本子不敢涉及时事,可就算是纯言情,也可能被审出些“反日”的内容来。他们有次演出被伪警察署报道部的侦探冲了,一团的人关在拘留所里。是常兴给76号那个罗队长塞钱,托了关系把她捞出来。但也是常兴见了面就骂她,说你就知道给我找事。可一边骂,一边又去捞跟她一起演戏的同僚,交了大笔的保释金。文贞当时揶揄,说你不心疼钱了吗常兴半真半假,自问自答,说我这是心疼钱吗我明明是心疼那么多漂亮小姑娘关在里面。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钟欣愉也听得笑出来,这还真就是常兴的脾气。 几天之后,锄奸队上门抓人,常兴也不逃,就那么束手就擒。 钟欣愉听到消息,去见文贞。 事先说好了的,她替常兴聘了律师,文贞也找了剧团里的人作证。 文贞过去跳舞,战时进了话剧团演过些小角色。那几年的戏本子不敢涉及时事,可就算是纯言情,也可能被审出些“反日”的内容来。他们有次演出被伪警察署报道部的侦探冲了,一团的人关在拘留所里。 是常兴给 76 号那个罗队长塞钱,托了关系把她捞出来。但也是常兴见了面就骂她,说你就知道给我找事。可一边骂,一边又去捞跟她一起演戏的同僚,交了大笔的保释金。 文贞当时揶揄,说你不心疼钱了吗常兴半真半假,自问自答,说我这是心疼钱吗我明明是心疼那么多漂亮小姑娘关在里面。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钟欣愉也听得笑出来,这还真就是常兴的脾气。 文贞也笑,几分戏谑,几分伤感,说:“这回轮到我了,把他弄出来骂一顿。” 话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艰难。 那段时间到处都在锄奸,被捕的有真汉奸,也有得罪了人,甚至因为被觊觎财产,莫名其妙给弄进去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在提篮桥监狱里关着,在漫长的羁押中等待审判。 然而,结果却出乎于她们的意料。常兴的案子很快结了,竟还是因为许亚明。 人,已经给除掉了,但做过的事却牵连颇广。一众大人物正要从陪都出来,等着封侯加爵,许的身份必得有个定论。而常兴曾经跟他一起往后方卖过货,送过人,被取了口供,顺带着认定是协助重庆政府在沪抢购物资,转移抗日人士。整个过程速审速裁,当庭具结,他就这样给放了出来。 第204页 到了外面一看,虹口那间贸易公司的存货已经给人卖了大半。那一阵,上海忽然冒出来无数负责接收敌伪财产的机关,农,工,商,军政,地方,甚至帮派。就连是哪个部门,哪个人卖掉的都不知道,事情同样不了了之。 常兴却也释然,说:“人大概就是这么贱,非得经过点事,才知道什么最要紧……” 文贞瞟他一眼,接口说:“嗯,你就是这么贱。”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看着他们笑,却又想到林翼,他是否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呢 当时已是九月,重庆校场口举办抗战胜利大会。 蒋总统在电台里演讲,说: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 同时却也说:在我国家领土范围内,不再有任何私人之军队,亦不再有任何一党之军队。 钟欣愉和秦未平一起坐在桌边听着收音机。 最初得知胜利的欢欣已经没有了,秦未平出奇的安静,听完那一段,关了旋钮。 “中储券官定的兑换比率已经拟出来,就等正式公布了。”他对她说。 “多少”钟欣愉问。 “一比两百。”秦未平回答。 钟欣愉一时无语。她曾想过会是个惊人的数字,但绝对没料到这个答案。 1941 年,日伪发行中储券,收兑法币,当时一元法币可以换到中储券两元。仅仅隔了四年,要把这两元中储券再换回去,却只能得到法币一分钱,相当于缩水到百分之一。这个比率一旦实行,沦陷区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将一夜破产。 “还有,”秦未平却还没说完,“上面打算重新开放金融市场,法币,黄金,外汇自由交易。” 钟欣愉笑了声,很冷,这也就是说非沦陷区的人也完了。 后方的通胀已经非常严重,物价每个月都在涨,黄金每两已经到了法币十七万。商店一日营业结束,纸钞成堆。码头苦力发饷都是一沓一沓的。有人在用法币糊墙,也有人用法币点香烟。一旦放开兑换,抢购黄金、美钞之风必定更盛,汇率会灾难性地跌下去,甚至比战时还要可怕。 “但我升了官,”秦未平也笑,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自嘲,“京沪特派员,专管货币和外汇,前面说的那两项都算是我献的策。” 钟欣愉只觉讽刺,替他不平,说:“从财政部到行政院,哪个不是留学生有几个没学过经济随便是谁献的策,他们落笔签字的时候难道不懂会有什么后果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秦未平却无所谓,只是淡然地说:“千古是非,总得有个背骂名的人吧。” 钟欣愉看着他,又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办完这里的事情,我就要去南京了,但上海也会常来。”他也看着她道。 并不是个问句,但她却知道这是对她的一问。 “我不跟你过去了。”她回答。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于是一样一样地告诉他,比如已经开始在此地找工作,找房子。并且拍了电报去重庆,询问沈有琪和董家乐什么时候回上海,拜托他们把阿渡和阿念带出来。还有保姆,原来用的那个是重庆当地的人,大约不会愿意跟着来上海,她还得重新雇个人…… “那金术士呢”秦未平终于问。 “继续找,继续等。”她回答。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用回她原本的名字,过原本的生活。他要是回来,知道到哪里去找她。 秦未平看着她,像是看了许久,才又道:“欣愉,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我知道。”她点头,静静笑了。 那一刻,心里锐痛,甚至自觉无情。同时却又想起父亲,以及他那一段在跑马厅巡逻,在坟山路弄堂里带着女儿生活的日子。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喜欢走极端的人了。无论如何,她会好好活着,好好地过。但她不会忘记,恐怕一生都不会。 那一年的双十节,上海举办胜利大游行,全市欢庆。 父亲曾经抱着她走过的爱多亚路现在改了名字叫中正路,路上建起了 V 字胜利门,大新百货公司楼上挂着顶天立地的蒋总统画像。一卡车一卡车美国兵被运进城,高级饭店里出入的都是美国军官。返城的难民坐在街沿上,还有到处都能看见的倒卖外汇的人,随身带一只木盒子,打开来,盒盖上写着当天的美元和银洋的比价。 也是在那个月,沈有琪和董家乐带着阿渡、阿念、思承回到上海。 钟欣愉去董家接孩子。那是在家乐父母的老房子里,他们留她吃饭,五个大人三个小孩围坐一张方桌,拥挤却也热闹。 沈有琪说起路上的事。那段时间,很多人离开重庆,长江上都是船,每艘船上都装着各种各样的人,满满登登的家当。 有琪说:“大菜间里的有钱人这是这样,走私货一箱箱地堆着。老百姓也一样,钞票到手都得赶紧买成东西。否则上船的时候还能买一袋米,等到从船上下来,已经变成废纸了。” 董家乐插嘴,说:“那倒不至于,还是可以买一包洋火的。” 有琪以为他抬杠,说:“你没听见人家都在讲啊胜利大游行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结果一听官定的兑换率都傻了,今朝放鞭炮,明朝上吊。” 第205页 董家乐却又道:“我们真的算运道好的,经过这么些事,又坐在一起。每个人都健健康康,还有了思承。” “嗯,就你最想得开。”有琪揶揄。 小董只是笑,看看她,看看父母,再看看女儿。 从董家出来,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回家。那是她才刚租下的房子,就在跑马厅附近。 三轮车乘到弄堂口,看见那里停着一部轿车,就知道是秦未平,说好了来看孩子的。 这一年,阿念四岁大,已经伶牙俐齿。两个多月没见,下车就要秦未平抱着,不停跟他说着路上的事,坐的什么样的船,两岸有什么样的山,还有沿途停靠的一座座小城。 阿渡十岁了,反倒话少,只是静静跟在旁边。秦未平揽过她的肩膀,她才靠到他身上,抬眼看着他笑。 钟欣愉走在后面,却又想起董家乐的感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同样的运道。 那天晚上,秦未平在她那里留到很晚,一直等到两个孩子睡下去,才跟她言归正传。 “美国人在菲律宾抓到一个人,”他告诉她,“是因为假钞。” 钟欣愉看着他,不敢作任何猜想。 秦未平继续说下去:“那个人拿的是假护照,葡国发给澳门人的那种,上面是个中国名字,David Ho……” 钟欣愉仍旧不语。 “他乘一艘葡萄牙船,从澳门出发,目的地巴西,随身带着大量的美钞,做得非常好,直到在马尼拉港口给人认出来。你知道是什么破绽吗” 钟欣愉摇头,她不想猜。 “那些钱里的一部分,背面的那行字,In god we trust,印成了 In gold we trust。”秦未平给她答案,“一个难以想象的低级错误,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是的,故意为之。钟欣愉想,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知道这句话的出处。那一天,他们写下婚书,然后去看戒指。她对林翼说,In gold we trust。 “鹤原,”她说,“那人是鹤原苍介。” 第123章 我们 几天之后,美国人的宪兵来找钟欣愉,把她带进江西路建设大楼里的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部。一名上尉与她谈话,叫她认了两张照片。正面的,侧面的,都是鹤原。此时肉身已经从马尼拉引渡到了东京,和众多战犯一起关在东池袋的巢鸭监狱里。确认完身份,上尉给钟欣愉做笔录,让她讲述什么时候遇到鹤原,有过怎样的接触,说过些什么话。她一一回答。时隔数年,重又提起那件始于华盛顿的任务,中央储备银行,造币厂,以及东合影戏院,只觉如此久远。上尉也问到了“金术士”,说:“1941年上海的联络站暴露之后,你还有过他的消息吗”“八月份从重庆回到这里,我打听过他,说是到日本去了。”钟欣愉跳开中间一段,如实陈述。上尉停下,抬眼看她。钟欣愉没有回避那目光的审视。 几天之后,美国人的宪兵来找钟欣愉,把她带进江西路建设大楼里的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部。 一名上尉与她谈话,叫她认了两张照片。正面的,侧面的,都是鹤原。此时肉身已经从马尼拉引渡到了东京,和众多战犯一起关在东池袋的巢鸭监狱里。 确认完身份,上尉给钟欣愉做笔录,让她讲述什么时候遇到鹤原,有过怎样的接触,说过些什么话。 她一一回答。时隔数年,重又提起那件始于华盛顿的任务,中央储备银行,造币厂,以及东合影戏院,只觉如此久远。 上尉也问到了“金术士”,说:“1941 年上海的联络站暴露之后,你还有过他的消息吗” “八月份从重庆回到这里,我打听过他,说是到日本去了。”钟欣愉跳开中间一段,如实陈述。 上尉停下,抬眼看她。钟欣愉没有回避那目光的审视。 但谈话周而复始,同样的问题又以不同的方式反复出现,她便也以不同的方式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最后,上尉从打字员那里拿过笔录检视,终于满意了,对她说:“请允许我表示对你的敬佩。” 钟欣愉只是笑了,她知道这敬佩仅限于她从 1940 年到 1941 年之间的经历,他不知道前面的,也不知道后来的。心里甚至觉得讽刺,因为当年在华盛顿,也是一个美国军官告诉她多希尔法,教她如何应对审讯,却不料最后用上的机会竟是在这里。 缓了缓,她坦然地问:“你们抓到他了吗我是说,金术士。” 上尉摇头,仍旧检查着笔录。 其实,钟欣愉已经知道肯定没有,否则一定也会有两张林翼的照片放到她面前,正面的,侧面的,叫她确认他是谁。 也许是因为那一点“敬佩”,上尉告诉了她更多。 鹤原在审讯中交代,林翼就是那一批美钞的制造者。 在调查中,美军方面想到了那些有关第九研究所的情报,自然与林翼联系在一起,但因为没有找到这个人,便也无法确认其中的因果。 他们只知道他在印制那一批假美元的时候故意留了破绽,使得鹤原落网,并就此推测,也许他从来不曾叛变,只是失去了与上线之间的联络,又或者是在日军显出颓势之后,再次改变立场,倒向了重庆。 只可惜这两种猜想现在都没办法被验证了,他们更倾向于认为他已经死了,一切既往不咎。毕竟轰炸过后的东京只剩下一片废土,天皇降诏发布之后,第九研究所即刻解散,设备和资料焚烧掩埋,主战派与主降派还打了一场,不少人在那一夜被处决。 第206页 就这么说着,笔录已经递到她面前。钟欣愉低头看了看,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知道这张纸将会被装订进某一本卷宗里,成为起诉战犯鹤原苍介的书面证据之一。 哪怕这只是一个大藏省派遣的经济学家,没有策划过战役,也不曾参与过屠杀,甚至很可能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但鹤原将在东京受审,就像派遣他的大藏大臣一样。 从美军办事处出来,已经是傍晚了,秦未平的汽车还等在门口。钟欣愉坐进车里,把方才的问答告诉他。 一边说,一边想。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却更加确定他还活着。因为这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方式,不必暴露马尔斯咖啡馆,以及整个一条线上的联络人,他自己也可以就此脱身。 秦未平听着她说完,不曾作答,或许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车子沿南京路开着,再拐到外滩那条大道。沿街的霓虹灯重新亮起来,又变回了曾经那一座璀璨玲珑的城,但最耀眼的还是黄浦江上美国军舰探照灯发出的光。 她在上海总会门口看见摆摊换汇的人,招呼司机停车,摇下车窗,问了行情。黑市一美元的汇价已经涨到法币两千元以上。 她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张五美元,对那人说:“麻烦帮我换成法币。” 那人麻利地接过去,再返回到她手上,已是十张千元面额的法币,四周棕色团花图案,中间是孙中山的画像,簇新的,印着 1945 年的标记,甚至还闻得到油墨的气味,也许昨天才刚从印钞机上下来。 早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失望。 她下了车,穿过马路,走到江边,想把那几张钞票分给在那里捡烟头的孩子。但他们争抢起来,反倒脱了手。纸钞随江风飞舞,像一只只展翼的鸟。他们扑着,抓着,总算拿到手上。 再回头,秦未平就站在她身后。 钟欣愉自知失态,自嘲地说:“从前美金一元兑法币三元,后来变成五元,现在是两千,我们做的这些事,结果一点价值都没有。” “不是的,你别这么想……”秦未平看着她道。 “那该怎么想呢”她反问。 他并没有立刻给她一个答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她沿江岸走着,许久才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吗” 钟欣愉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秦未平却笑着回忆:“那时候,顾问室里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钟欣愉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 “37 年刚开战的时候,他们说国土沦陷得太快,超过三分之一的通货沉淀在日占区,法币肯定要崩了,但后来呢” 钟欣愉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但后来没崩,”秦未平果然自问自答,“再到 39 年的夏天,中英平准基金眼看就要见底,又有人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轻轻笑起来,靠江堤站定,望向夜幕初降的水面。 “后来还是没崩,”秦未平却无所谓她捧不捧场,继续说下去,“然后是 40 年,汪政府成立,又是恐慌性的抛盘,都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听着,终于开口道:“后来还是没崩。” “对,”秦未平点头,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远眺,“那时候都以为它坚持不到最后,但它还是做到了……” 不知说的是钞票,还是这个国家。 “这就是我们的意义。”他对她道。 钟欣愉忽然沉默,整个人异样的安静,脑中却是汹涌的思绪。 我们。 她想,这里面有秦未平,有程先生和严教授,有欧师傅,沈有琪和董家乐,甚至也有阿渡,阿念,思承,这些幼小生命带来的希望和安慰。以及她,还有林翼。 我们,这里面有每一个人。 “谢谢。”许久,她才又开口。 “是我应该谢谢你。”秦未平却也这么对她道。 就这样,她与老秦在江边道别,独自去往血巷。 只因为心里仍旧是那个念头——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却更加确定他还活着。 她从未如此确信他留下的线索,In gold we trust,以及常兴说过的,那块阴沉木送去了 Lion Ridge。 脑中甚至已经是它横陈在那个房间里的情景,她一进去就能看见,可以把手放在那上面抚摸。时隔多年,她还记得那种光洁的,冰冷的,石头一样的质感。她一路上都在想。 她朝那里走着,跑着。直到看见那条熟悉的小路,沿街的酒吧和跳舞厅差不多都重新开业了,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 只一瞬,就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女子银行做事,在沪大读书的时候,下了班,或者放了学,先坐电车,再走路,到这里来找他。 幻象好似蛛网,她不敢惊扰,走着那时的每一步,转到后巷,顺防火梯爬上去,跑过走廊,推开那道门。 而后,幻象破灭,她发现自己站在那个废弃的空房间里。 整条路上大概只有 Lion Ridge 没有亮灯,周围莹绿与艳粉的颜色弥漫进来,闪烁着,变幻着,投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下了。她颓然,直到看见砌进墙壁里的那只夹万,原本放在那里的家具已经没有了,它裸露在那里,但柜门是关着的,严丝合缝,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第207页 她忽然想,洗劫这里的人看到一只保险箱会怎么做打开它。哪怕不行,也会把它从墙壁里凿出来。它留在原处唯一的可能,是它本来是开着的,空的,毫无价值。 但后来,它又被关上了,严丝合缝。 她走过去,跪坐在地板上,伸出手。房间没有灯,只能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看不清旋钮上的数字,却还是拨出了那串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密码,本能般地。 136,587,轻微的机械声之后,门开了。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忽然斜照进来,照亮保险箱的内腔。 成卷的钞票没有了,金条没有了,那只糖果匣也没有了。里面只有一张船票,上面压着那枚戒指。 他活着,他回来过,他给她一个选择。 第124章 南冥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 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 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 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 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 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她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秦未平的关系,因为她对他说过,自己打算去香港。他并没表示会帮忙,但这份工作来得太凑巧了。 回到家中,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阿念听说又要走,问:“我们还要搬家啊” 阿渡倒是没说什么,却也看得出意外和忧虑。 钟欣愉有些歉疚,这一年里拖着她们四处辗转,却又有种莫名的迷信,香港便是最后一站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 等船票到手,已近年末,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沈有琪那里辞行。 租界早已收回,巡捕房没有了,全部改作了警察局。里面法政学校的毕业生不少,董家乐托了从前的师兄,还是回去做警察,分在黄浦局。 沈有琪也已经回到中国银行上班,只是白克路的支行关了,她转到外滩总行,又换了个地方,还是做会计。 一家三口仍旧和董家父母挤在一起,但有琪告诉她,因为许多行员从后方回沪,行里正在计划扩建中行别业,估计明年竣工,到时候他们就能搬进新居。 钟欣愉替她高兴,却又不禁想起几年前发生在那里的绑架和枪杀。凡是在那里住过的行员一定也是记得的,只是生活让人不得不选择遗忘。 沈有琪倒是真的无所谓了,转到别的话题上,说:“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外滩碰到冯云谦了。” “他回来了怎么样啊”钟欣愉意外,本以为这个人是打定主意一去不返的。 沈有琪慢慢告诉她:“他这样的人,在上海是大银行高位上做过的,但到了那边不可能找到差不多的职位。我听老早汇丰的同事讲,他在那里就是家里蹲,用带过去的钱做做股票。41 年底,日本人炸了珍珠港,华尔街股市暴跌。42 年头几个月,指数又跟着战局一路往下。现在回过头来看,大概会觉得都是瞎紧张。但那时候美国也是全部国力扑在军工上,财政赤字,又加了重税。作战部还总传假消息,把败仗说成胜仗。华尔街很多人看空,他也跟着人家做空。结果下半年美国人就开始跳岛反攻,股市一路跟着涨上去,一涨涨了几年,直到现在。” “亏光了”钟欣愉有点幸灾乐祸。做空,亏起来没底的。冯云谦靠卖平准基金内部消息得来的那笔钱,终于还是赔在了投机上。 “估计还欠了点债,这不又回来了嘛,反正他还可以靠父母。”沈有琪倒是很平和,只是笑道,“那天在路上看到他,人胖了不少,西装包在身上,大概是在美国吃得好吧。我朝他点点头,他低头压了压帽子就走了。” “嗯,那还是小董赤膊好看。”钟欣愉揶揄。 有琪红了脸打她:“说什么呢你!” 钟欣愉赶紧讨饶。 可外面人已经听见了,探头进来问:“啊有琪,你叫我”大冷天的倒是没有赤膊,围着个围裙。 “没人叫你,你烧饭吧。”有琪打发他走。 “哦。”董家乐应了声,关上门。 沈有琪却收了笑,看着钟欣愉,忽然问:“你真的要去香港啊” 钟欣愉也看着有琪,许久才点点头,她真的要去香港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哪怕她并不知道抵达之后,再去哪里找他。 第208页 1946 年 1 月,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来到香港。 汽轮泊进码头,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几年前曾经来过的这个城市,熟悉,却又陌生。 眼前那些整齐的西式建筑,以及夹杂其中的唐楼,平地而起的山,山上满是热带植物的树林,仍旧充盈着南中国潮湿的空气,普照着沉厚致密的阳光。但哪怕只是远远眺望,也可以看见那些残垣断壁,以及在废墟里迎风摇摆的野草。 她带着孩子下船,先住进旅馆,再去上环文咸东街上的中国银行见郑经理。分行规模不大,不过三十几个人,以一当三地用。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忙碌的,她开始上班,搬进罗便臣道上的宿舍,找了看孩子的女佣,又给阿渡在附近找小学报名。 休息天,她带着她们到处去,皇后戏院看电影,海上坐渡轮,爬上砵甸乍街的石板台阶,走过密密搭建的屋棚中间人流如织的街市。 “喜不喜欢这里”她问孩子。 阿念一向嘴甜,抱住她和姐姐,说:“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随便哪里都好。” 阿渡竟也点头,说:“这里有点像重庆。” 也许是真的吧,钟欣愉笑起来。当时的香港不及上海繁华,在城市里就能看见山,大片的树林,甚至农田,道路高高低低,一会儿一个坡,一会儿一道石阶。 遗憾的是,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虽然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问,附近有没有做书画生意的店铺有没有一块可以裱十尺长卷的阴沉木 但香港与上海不一样,并没有成了规模的书画行当。即使有过,几年仗打下来,也已经飘零各地。 有人对她说:“裱画要那个做什么长卷都是装在架子上裱的。” 她却觉得是个好兆头,因为从前她去找他,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 而且,那段时间,北边不断传来内战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涌进香港,连带着本地的地价都涨起来。她又有那种感觉,就像几年前在重庆,所有的人都会相聚。 就这样到了春节之前,行里来了几位本地商会的客人,商量贷款的事情。 钟欣愉听到他们交谈,说到北边打仗,原本进口的机器运不进去,打算贷一笔款子出来,留在这里就地开厂。 贷款是要抵押的。他们讨价还价,算了地皮,又算到古董。其中一位侨领,号称是本地出了名的收藏家。 负责贷款的专员不懂这个,钟欣愉听着,便过去攀谈。 几句话就知道她是懂行的,侨领十分欣喜,把预备做押的字画告诉她,是一套郑板桥的册页,而后说:“中环石阶路新开了一家书画店,是苏州一派的手艺,画就在那里重新装裱。” 听到这个苏派,钟欣愉怔了怔,才把事情谈下去,建议贷款专员约时间找个中间人过去估价。 送了客,她离开分行,一路走着,往中环石阶路去。 这个香港的冬日暖如春,黄昏时分的夕阳在路的尽头染上浓郁的颜色。她心里只觉奇异,原来竟然离得这么近,甚至几次经过这里。 她走着,走着,看到沿途饭馆的招牌,裁缝铺,照相馆,钟表行,还有一爿丝织厂就开在楼上。而后,便是那个黑底金字招牌,写着“同风轩”三个字。 店堂里没有人,她走进去,一直到后面的工坊。门口挂着一道竹帘,隔着那一层朦胧的掩蔽,她看到里面的长案,以及长案后坐着的人。身上穿一件藏青色长衫,挽了袖口,执了笔,正低头在那里写字。 她伸出手,挑开竹帘。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 那情景就像他写给她的那封信,曾经误以为是临死前的诀别—— 欣愉,欣愉,欣愉……他对她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只望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正在店堂后面的工坊里修画。你走进来,我抬起头,你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你笑。 直到此刻,她是想笑的,也真的笑了,却又止不住泪水的滑落。 他也一样。 第125章 一生 石阶路总是很热闹,尤其是黄昏,木屐踩在石板上,小贩用广东话叫卖。但仅在那一瞬,周围忽然寂静无声。钟欣愉看到那张长案,像是能感觉到阴沉木极致的光滑和冰冷,她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直至此刻,触手可及。“林师傅,没收徒弟啊”她走进去,轻声玩笑。林翼仍旧望着她,一点一点地认着,像是在找她哪里变了,哪里还跟从前一样,又好像只是难以置信。她走到近旁,他才起身。一只三花从他膝头跳下来,轻捷地落地。他眼睛看着猫,避开她的目光,笑说:“这是小金。”却掩饰不去声音里的沙哑。而她只是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无法控制的表情,展开的眉头,微红的双眼,以及其中模糊了的泪光。“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为什么还是要等我来找你呢”她轻声地问,拇指抹过他眼睛下面潮湿的皮肤。他睫毛颤动,像是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出自于他的想象。只此一念,便再难自已。他一把拥紧了她,却又低头埋首在她掌中,是最有力,也最脆弱的动作。而她也任由自己跌进去,跌进那副熟悉的身体,那双手,以及那种心跳的节奏,如温暖的海水灌涌,没了顶。 石阶路总是很热闹,尤其是黄昏,木屐踩在石板上,小贩用广东话叫卖。但仅在那一瞬,周围忽然寂静无声。 第209页 钟欣愉看到那张长案,像是能感觉到阴沉木极致的光滑和冰冷,她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直至此刻,触手可及。 “林师傅,没收徒弟啊”她走进去,轻声玩笑。 林翼仍旧望着她,一点一点地认着,像是在找她哪里变了,哪里还跟从前一样,又好像只是难以置信。 她走到近旁,他才起身。一只三花从他膝头跳下来,轻捷地落地。他眼睛看着猫,避开她的目光,笑说:“这是小金。”却掩饰不去声音里的沙哑。 而她只是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无法控制的表情,展开的眉头,微红的双眼,以及其中模糊了的泪光。 “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为什么还是要等我来找你呢”她轻声地问,拇指抹过他眼睛下面潮湿的皮肤。 他睫毛颤动,像是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出自于他的想象。只此一念,便再难自已。他一把拥紧了她,却又低头埋首在她掌中,是最有力,也最脆弱的动作。而她也任由自己跌进去,跌进那副熟悉的身体,那双手,以及那种心跳的节奏,如温暖的海水灌涌,没了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问。 他不答,只是贴着她耳语:“戒指呢” 果然看见了,她没戴在手上。她勾唇,无声地笑,回嘴说:“是你摘下来的。” “在哪儿我再给你戴起来……”他低头吻着,找着,喃喃地说,“在哪儿……在哪儿呢” 她推他,不让他找,但他索性把她的手包进掌中,一同摸索,直到发现她旗袍前襟下面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圆环。是那枚素金圈,她用丝绳串起来,一直戴着。他找到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覆在那上面,而后十指交握。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又问了一遍。 “但是你来了……”他只是道,只是吻她,眼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她一定会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感到窒息,却又觉得这便是她的空气。 自那一日起,钟欣愉和林翼谈了好一阵的恋爱,是因为不愿跟周围的人解释,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这么做。 他们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男女那样约会,一起吃饭,散步,跳舞,看电影,或者只是躲在他店铺楼上的房间里。唐楼的格式与血巷有些相似,房间的窗户上同样装着百叶帘。但南方的阳光穿透进来,看起来却又与上海的不同,微微带着些暖色调,在两人身上投下特别的光影。他们不辨晨昏地做爱,而后静静相拥,过完那一点浮生偷闲的时光。 离开同风轩,她还是回到罗便臣道的宿舍里。 林翼每天早上过去接她,陪她把阿念送到幼稚园,阿渡送进学校,再陪她走到文咸东街的中国银行上班。 一开始,阿渡和阿念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非得挤在她们三个人中间。 但他时常去接她们放学,把她们带到他店里去。阿渡做功课,他教阿念写字,有时还教她们画几笔画。 总是国画小品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但教法不像齐师傅当年那么古板。他给她们预备了各自的毛笔,从不吝啬颜料,随她们涂得满纸斑斓。 他也问阿渡学校里教些什么功课,告诉她说自己没有上过学。阿渡惊讶,因为他写得那样一手好字,又兼同情,便也开始教他,给他看她的课本,给他讲学校发生的事。 等到钟欣愉下了班,便会走路到中环他店里,每次都能看见他们在一起,三个人,一只猫,画画,写字,讲故事。 她喜欢在门口站上片刻,静静看着。她其实早知道他们会合得来,但还是意外自己竟然真的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1946 年底,他们在香港办了婚礼。 那位侨领自认为是介绍人,中行香港分行的郑经理给他们证婚。 现成的婚书到处都有卖,比从前的更加精美,有彩印的底色,上面是鸳鸯和并蒂莲。 但林翼却特为去定做了一个卷轴,还是齐云斋的样子,还是那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他们又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签名,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最后盖上红印。 他写着,侧首看她一眼,无声地笑。她发现自己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回不是写着玩儿的了。 他们在酒楼摆了喜宴,是照香港本地的规矩,客人们下午就来了,摆开桌子打麻将,一直打了大半个晚上才开席。她穿大红绣金的褂裙,他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一桌一桌地敬酒。 等到席散,他喝多了,醉卧在床上。她支肘在旁边看着他,或许也是酒精的作用,只觉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起了少时的性子,食指描过他的眉眼,逗着他问:“从前那张婚书呢” “烧了……离开上海去日本之前……”他回答,睁开眼在灯下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好像立刻就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黑夜寂寂,他一个人,嘶一声划亮一支火柴,引燃那副卷轴,火焰蜿蜒成一条金线,一点点吞没他们的名字,卷曲,化灰,成烟……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用盖头蒙上他的眼睛,隔着那一层丝绸吻他。 第210页 他抱住她,处处感受着她的存在,喃喃地问:“是真的吗” “是假的,”她骗他,“等你酒醒,睁开眼,我就不在了。” 他已经大醉,却还是不信,在她耳边说:“欣愉,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1947 年的春天,钟欣愉发觉自己有孕,找医生一查,竟然已经四个多月了。 本以为绝不可能,因为她年纪不轻,而且受过伤,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很差,月经一团乱。 得知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林翼,阿渡,阿念,甚至还有几千里之遥的沈有琪。倒是她自己不以为意,照样每天上班下班,还辅导阿渡考了中学。 又过了四个多月,她生下一个男孩,起名阿升。 分娩也是在玛丽医院,从前肺科医生说她好运,现在产科的也这么讲,三十五岁的头胎,生得这样顺利。 从产房里出来,她看到所有人都在,阿渡,阿念,还有林翼,抱着那只小小的襁褓,又哭又笑。 大约还是因为杰米的教诲,她从来不信运气,直到那时,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运道好,比跑马厅头奖,血巷吃角子老虎机上的 Jackpot,抑或是交易所里隔夜大涨的期货,都要好运。 也是在那一年,有琪生了第二个孩子。两人隔着几千里互相寄照片,写信抱怨小毛头夜哭,喂奶有多痛。 但这些事,说过就忘了。阿升早上醒得早,林翼总是会把他抱出去,教她多睡一会儿。待她起身下楼,见他抱着孩子,总也不厌地看着,轻声拖着长音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她忽而想起从前,父亲也是这样逗她,眼泪像是要沁出来,却又偏要笑他傻,说:“才几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讲话” 他竟也羞赧,但笑不语,只是走过来,也抱着她。 她却又一次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从前总是说“我这样的人”,说他没有生日,没有父母,死了便是死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和她一样,从未奢想,却还是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时间跨入 1948,从北边到香港来的人越来越多,既是因为战争,也是因为钱。 那一年,法币的发行量到了 660 万亿,12000 元才能换到 1 美元。 有琪从上海写信过来,戏谑地说:现在买米都要带一麻袋的钞票,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用小车拉着回去,中途就买成大米、面粉这样的必需品。 要是去饭店里吃饭,一定要吃得快一点,否则等到结账时候,身上带的钱可能已经不够了。 听起来像笑话,其实却并不夸张。 钟欣愉在行里见过一位客人,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开过厂,办过报,还曾经在跑马厅附近盖过一栋楼。但就是这样一个颇有身家的人,经过几年战争的劫掠,再加上换中储券和大通胀,此时搬到香港,把一生的积蓄换成港币,只剩下了几千块钱。 “真的就是这点了吗”四十几岁的人怔怔地问,像是难以置信。 到了八月份,法币无以为继,国民政府再次进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并且强制民间的黄金、白银、外币也都必须上缴兑换。 钟欣愉在银行里拿到这种新发行的钞票,青蓝色团花,一侧有蒋总统的头像,面额一百万元,似乎已经预示着它不可能存在很久。 也是在那个月,她写信给沈有琪,问有没有打算搬到香港来住 这几年来港的巨商富贾不少,名家也多,林翼的书画生意做得很好,她已经有余力可以帮忙他们在此地安家。但有琪却婉拒了,原因不曾细说。到底是为什么,钟欣愉只有隐约的猜想。 转眼,便到了 1949。各种传言沸反盈天,今天说某某行遣散了员工,明天说某某公司倒闭,把开在香港的办事处裁撤了。 更有行员早晨走进办公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上班路上有人跟踪。 有些年资的同僚自然想到 1941 年的事情,一时间人心惶惶。后来干脆有人去找郑经理,要求行里赶紧发遣散费,好让大家早寻出路。 那段时间,郑经理几乎每天都在劝,劝这个安心,劝那个再看一阵,说形势总归会稳定下来,他们得坚守岗位,保护行产。 但还是有不少人辞职离开,临走前跟钟欣愉打招呼,还觉得奇怪,说:“林太你怎么不走呢” 他们都以为她一定会是最早离开的人之一,因为她那时又怀孕了,家里才刚搬了新居,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好,根本不缺这份薪水。 但她却没走,每天仍旧上班下班,林翼也还是每天送她接她,一切如常。 五月头上,收到沈有琪的来信,写的仿佛还是家里的琐事,比如给思承买布做连衣裙,本来想买红布,但上海什么都缺,最后只买到白色的。 钟欣愉读着,却好像猜到了更多。 不久,便在行里内部电台听到消息,上海苏州河南岸已经解放,中国银行大楼挂出外滩第一条欢迎条幅。 那是许多行员分头去买的,然后再一块一块拼起来,一条写着“庆祝大上海解放”,另一条是“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 第126章 一世(上) 1949年6月,钟欣愉又收到上海的来信。沈有琪在信里告诉她,外滩中银大楼四层礼堂开大会,宣布了人民政府接管中国银行的消息。当时台上站着一排军代表,其中之一就是秦未平。有琪说,大家看到他,全都惊得下巴掉下来。昨天还是京沪特派员,西装革履,陪着美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今天换了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说是解放军的代表。所有人都没想到,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哪怕是行里中共党支部的人,事先也不知情。台下坐着中行在上海的千余名职员,大概只有她最早猜到了一点端倪。钟欣愉读着信,静静笑起来,可以想象有琪脸上忽然参透了一切的表情,也好奇从前财政部里的那些同僚听说这件事之后,又会作何感想。后来,报纸上登出了接收当天的照片。 第211页 1949 年 6 月,钟欣愉又收到上海的来信。 沈有琪在信里告诉她,外滩中银大楼四层礼堂开大会,宣布了人民政府接管中国银行的消息。 当时台上站着一排军代表,其中之一就是秦未平。 有琪说,大家看到他,全都惊得下巴掉下来。昨天还是京沪特派员,西装革履,陪着美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今天换了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说是解放军的代表。 所有人都没想到,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哪怕是行里中共党支部的人,事先也不知情。台下坐着中行在上海的千余名职员,大概只有她最早猜到了一点端倪。 钟欣愉读着信,静静笑起来,可以想象有琪脸上忽然参透了一切的表情,也好奇从前财政部里的那些同僚听说这件事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后来,报纸上登出了接收当天的照片。 果然如沈有琪所说,秦未平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而且还是旧的,与他从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叫钟欣愉意外的却是接收代表里的另一位,竟也是熟面孔,她在重庆的时候就见过,是当地建业银行的龚经理。 原来,还不止老秦,她在心里说,又一次想起那句话,真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哪怕彼此隔绝,互相不知道,但他们一直都在。 除了接收大会,有琪还在信里提到收兑金圆券的事。 旧币停止流通的消息已经宣布,以最小面额 10 万元兑换人民币 1 元的比率,收回销毁。 但上海人都被纸钞搞怕了,还是一贯的办法,钱拿到手,赶紧去买东西,或者换成银元。新钞早上发出去,在外面转一圈,夜里又回到银行。黑市上的比价一天天走低,渐渐传出一种说法,共产党进得了大上海,但人民币不行。 可所有人也都没想到,共产党居然调了足够的银元到上海,想兑多少都有,银行又一次通宵办公,一直兑到没人想兑为止。就这样,共产党进了上海,人民币也进了。 不久之后,钟欣愉在香港分行看到新钞。 新钞上印着发钞行的名字——中国人民银行,据说是由华北、北海、西北农民银行合并成立的。她还记得在重庆看到过的那些土纸印刷的边区币,那上面就曾有这些银行的名字。 还有印刷的年份——1948,也就是说,早在渡过长江之前,第一套人民币已经印出来了。 她不禁觉得,这一次真的是不同的。没有人再说什么时间紧迫,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金融是一国之本的道理,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的计划。 紧接着的那几个月,蒋政府败退,飞往台湾,临走抢运了中央、中国两行国库里的黄金和美钞。 那几年,中行香港分行的业务做得很好,资产已经有港币六千多万,自然也被他们打算好了,电报一封封地追过来,下令郑经理立即停业清算,带着所有行产赴台。 但郑经理没有回复,只作不知。隔了一阵,那边干脆派了代表过来商谈。 郑经理推搪,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行里收到夹了刀片的匿名信,罗便臣道宿舍门口有陌生人守着,看见行员出来,就一路跟在后面。 这作派和手法,钟欣愉是熟悉的,她一直知道香港也有军统的站点。 形势到了这个地步,郑经理干脆关照家里人放了消息出去,说他突发急病,住进了英国人的医院。其实却在办公室搭了一张行军床,每天锁着门,通过电话办公,召集董事开会,抢着时间把行里的钱散出去。 全行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钟欣愉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不惹眼的一个。 在别人眼中,她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女人,有家有口,还大着肚子,每天由先生开着车接送上下班。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执行董事会的决议。 先是筹建中行大厦,在中环德辅道买下一块地皮,立即与打样行签好设计和建筑合同,建材、设备一样样采购起来,全部用的现金。 行里剩余的资金即刻放贷给在港的中资企业,其中最多的,就是内战那几年设备原料滞留,借机开起来的纺织工厂,这时候已经发展到了 100 万枚纱锭的规模。 那一阵,她白天在银行上班,夜里和林翼出去交际,打牌,吃饭,跳舞。去见侨领,见那些在香港开厂的华商,聘律师,起文书,外面人看着,也只当是她陪着先生谈书画方面的生意。 等到全部办妥,郑经理的“病”才好了,出来见台湾派来的代表,把地契、合同、账册,全套摊在桌上,实话实说,钱都花完了,行里账上没现金。此时非要他去台湾,便是一系列的官司,牵连到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利益,港英当局大概第一个不答应。代表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作罢,离开香港回台湾去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钟欣愉便进了医院,第二次分娩。这回是个女孩,起名阿时。 休完产假,她再回去上班。行里人都知道了,说你先生怎么同意的太冒风险了。 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其实也就跑了几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同事以为她不懂,给她解释,说虽然港英当局对华人带枪限制极严,但本地也是有帮派的,什么都能搞到。你们这么做,其实就是在赌台湾方面敢不敢公然下手。 但她仍旧笑着,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第212页 并非轻描淡写,而是她真的这样想。与她和林翼曾经的经历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这其实就是秦未平安排她到这里来的原因。 不止一个两个,香港也有。 1950 年 1 月,英国政府承认了新中国。 也是在那个月,中行香港分行通电全国,宣布接受北京总行的管理。 紧随其后的,是中行在东南亚各国的分行与办事处,缅甸、印度、新加坡、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以及香港其他十几家中资银行,也都发表了起义通电,声明保护行产,听候人民政府的接管。 同年 6 月,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出兵援朝,美国对中国实行金融封锁,财产冻结,物资禁运。从那时起,这些散落在海外的机构便成了中国进行国际间资金划转的唯一途径,仿佛哨站。 也许还是那句话,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在每一处。 1951 年初,中环德辅道上的中国银行大厦落成,是当时香港最高的建筑。 那一年,香港分行的职员不满百人,只占了两个楼面。新华社香港分社,以及中国保险、中国外贸、中国航运在香港的办事处,也全都迁进了这座楼里。 钟欣愉分在七楼,做外贸融资,结算,也做侨汇,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绕开封锁和禁运,把钱、原材料和关键设备弄进来。 此后两年,朝鲜半岛上打仗,香港也乱了一阵。到处都在传,此地的局势或许也会有变。许多人移民出去,地价跟着往下跌。 林翼却在用书画生意上赚到的钱买楼,石阶路,荷里活道,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买过去。 刚开始有人看笑话,说这下肯定套住了,血本无归。等到仗打完,局势逐渐稳定,地价重新涨起来,又都说他运道好,眼光好。 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其实无关眼光,只是因为他们把此地当作家园,好或者坏,都是这里了。 那时,钟欣愉已经四十多岁,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 有人问,林太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做事呢 她只是笑,说我先生总在家,我要是不出来,每天大眼瞪小眼地肯定要吵架。 话虽然这么讲,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他们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去皇后戏院看电影,告罗士打餐厅吃饭,半岛酒店跳舞,又或者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灯下,修同一幅画,写同一幅字。直到她烦了,喂水果给他吃。他捉住她的手骂她,说你当心弄到画上了,却又轻吮她的手指。 给孩子看见,总要做鬼脸。就连小金,那时候已经是老金了,都嫌他们腻歪,偏要从两人中间挤过去。 轮到她休假,他们便出去旅行。 有一年,去的是日本。是她提出来的,当时从香港坐飞机过去已经很容易。 他们去了东京,又到川崎市。但明治大学里的第九研究所早已经被美军接收,不能靠近。据说,美国人对所有特殊研究都很感兴趣,常常用免除刑期为条件,交换相关的资料。她不知道鹤原是否还在监狱里。 恰如香港当时在搞的索赔,有人收集了民间几千万的军用票,要求日本政府按价回收,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大战结束十年,银座的马路上还有轰炸之后未建的荒地,但当时的那段经历仿佛已经被掩埋了。 那天夜里,他们回到旅馆。 关了灯睡下去,她靠着他问:“那时候到底怎么样” 而他不语,抱了她许久,才对她说:“欣愉,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她只觉好笑,因为他们分明一直在一起,转而却又动容,是因为懂了他的意思,这便是他当时唯一的念头。 回到香港,生活继续。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德辅道中行大厦已经成了她工作过最久的地方,办公室里的写字台上,家人的照片摆出一张又一张。 阿渡大学毕业,去了英国读艺术管理。这是在同风轩里发掘出来的兴趣,但她自觉没有做艺术家的天分,还是做个艺术商人更合适。 拿到学位之后,她留在那里的拍卖行工作。第二年写信回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竟是她和秦未平的合影。 我又见到秦伯伯了!阿渡在信里写,字里行间都透着兴奋。 照片里的秦未平看起来瘦了些,两鬓染了霜色,又换上了曾经穿惯了的三件套西装,去伦敦是因为一次贸易上的会谈。 钟欣愉读着,只觉恍惚。他做贸易,她做外汇,哪怕是这样两个关系紧密的工作,她也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又过了几年,在行里看到北京来的报纸,上面登着他的讣告。她一瞬便泪涌,想他不过 60 岁而已。报上说是因为脑溢血,也许就是过去偏头痛的毛病。 那时,已跨入 1960 年代。中行的海外机构大多关闭,最后只剩下伦敦、香港、新加坡三个地方。郑经理也退休了,临走之前,全体职员在分行门口与他一起合影留念,就好像告别了一个时代。 第127章 一世(下) 理想主义者的时代或许已经逝去,但钟欣愉到底还是来自于那个时代的人。 封锁变成了主动的封闭,行里的外汇业务所剩无几。美国人英国人的银行里已经在用电脑,储存账户数据,处理交易,他们还对着算盘和账簿。 第213页 有些事她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停下来。每个礼拜两个晚上,她在本地银行公会办的夜校里教书,讲经济与金融方面的课程。 来上课的大都是华资银行里的初级职员,或者那些想要考进银行做事的年轻人。他们市井人家出身,最多不过中学程度。 每次结束一门课,她总会像严教授当年那样说:“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不知道学生们听了感想如何,或许只觉得是无谓的高调罢了。但每次重复这句话,她都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那些日子里,林翼还是会接送她上下班。逢到夜校要上课,两人先回家吃过晚饭。夜幕初降,他陪着她走路过去,等到散课的时候,再接她回来。 那些年的香港很繁华,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一次次刷新城市最高的纪录,到处都有新筑的街道,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路上的小轿车和双层巴士越来越多。 那些年的香港也很混乱,官、匪、洋人,以及介于官匪和洋人之间的华探长,对于见识过上海滩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他们的几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 阿渡从英国回来,还是在拍卖行里做事,升到中国书画部 VP 的位子。 阿念读了商科,在会计师事务所做了两年,又去英国读硕士。 阿时最小,也已经进了大学,读的是中规中矩的英语文学,成绩非常好。 阿升是老三,放到最后说,是因为最折腾。 小学读书就不用功,考试分数不好,不敢拿回来给他们看,自己模仿父亲的签名,也只有这个时候字写得漂亮。 进了初中,个头蹿起来,又兼有一副好长相,早早谈起恋爱,今天人家追他,明天他追人家。 等到上了高中,碰上香港工人大罢工,他跟着上街声援,摔断一条腿,休学一年。 总之每隔一阵就会接到电话,学校,警署,医院,问是不是林升的家里 折腾多了,也就疲了,一切看淡。 钟欣愉总是批评一下阿升,再看一眼林翼,意思:是随你的吧 林翼也看她,摊手,意思:你不也半斤八两 钟欣愉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想起坟山路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隔三差五就听见有人喊,587,你女儿又闯祸了。 这念头叫她不禁莞尔。 后来,阿升好不容易考进大学,又与同学组了一支乐队,说是要参加无线电视台的唱歌比赛。因为排练缺了课,好几门学分拿不到。 父母不想管,倒是姐姐看不下去了。 阿渡骂他,说:“你不好好读书,就不要用家里的钱。” 阿升回:“不用就不用,我在五月花唱歌一晚上就可以赚五美元。” 阿渡冷嗤,说:“哇你好厉害,留个厚刘海,穿条喇叭裤,衬衫敞到肚脐眼,在台上扭屁股,大学不读,出去做舞男” 阿升给她气死了,摔门就走。 阿渡也给他气死了,可转头还是担心,又去跟钟欣愉说:“弟弟是很聪明的,他学设计很有天分,是我想要都不能有的那种,你们怎么就不管管他” 钟欣愉却还是很淡然,说:“没做过的事让他去做一做,吃到苦头就明白了。”说罢又看林翼一眼。 林翼还是摊手,意思:这总不是随我了吧。 钟欣愉笑起来,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当年。 阿渡见他们这样,简直无语,也不管了。 所幸,最后事情确如钟欣愉所料,阿升自己在外面过了大半年,劏房里挨过饿,舞厅门口打过架,给老板骗着签几百块钱十年的合同,总算知道了明星不好当,还是回大学读书去了。 那一年,在无线电视台唱歌比赛上获奖的是 Looser 乐队。 后来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谭咏麟,阿升都要感叹:“他有我靓吗要是我当年……” 阿渡每次听见都会瞥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就这样到了 1972 年,钟欣愉从中行退休,也和郑经理一样,临走前在德辅道上的大厦门口与同事们合影留念。 与此同时,同风轩有其他人入股,扩大了规模,先是搬到云咸街,后来又搬到皇后大道中。铺面上下两层,十分宽敞,不光做中国书画、古籍碑帖、文房四宝,也开始办画展,出画册和杂志。 但林翼已经不大管经营上的事,和钟欣愉一起过起了退休生活。偶尔过去一趟,要么是因为办讲习,请他上课,要么是有东西要他掌眼。 时间继续往前走着,城市愈加繁荣,曾经的那些动荡也渐渐被遗忘了。路上很少能看到穿中式衣服的人,到处都是花衬衫和牛仔裤。 但钟欣愉还是更习惯旗袍,林翼也还是会穿长衫,或者定做的西装,夏天戴拉菲草帽,冬天换成呢子的费朵拉。 在别人眼中,他们或许有一种老派的优雅,代表着年代与时光,却也已经是过了时的人了。 那些关于银行和钞票的事情,钟欣愉现在只能在报纸上读到,从她的任务,她的工作,变成了一条一条的新闻,距离那么遥远。 1976 年,中国的对外贸易渐渐恢复。 1979 年,中美建交,金融封锁解除。 1980 年,中国派团赴美谈判,重新获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席位。 第214页 …… 也是在那一年 ,钟欣愉和林翼回了一趟上海。 父亲曾经抱着她走过的爱多亚路,在改叫大上海路和中正路之后,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延安东路。跑马厅已经完全不见了,变成人民广场。路人讲的上海话,听起来也和从前不大一样。 汇中饭店已经换上和平饭店的招牌,他们住进那里面,在中餐厅摆了酒席,与故人相聚。 常兴已经在青浦住了几十年,看起来竟比他们苍老许多。 林翼不忍,一瞬红了眼眶。 反倒是常兴笑着劝,说:“阿哥,你知道那几年是什么救了我一命吗” “是什么”林翼问。 常兴回答:“就是你当年给我积的功德。” 战后锄奸,定了他是抗日。马尔斯咖啡馆里的西崽解放后成了政工干部,又给他开了张证明材料,说他配合过敌后工作。就是这两样,再加上他跟着文贞,投亲到了青浦乡下,虽然种地,却保他没吃什么大苦。 常兴的小儿子也跟着来了,社会上混的,穿得蛮时髦,在旁边讲笑话,说:“阿爸侬晓得侬跟姆妈现在还有哪里不像农民吗” “哪里”常兴想听好话。 小儿子答:“一个月闹一次离婚。” 常兴给他气死了,屈指敲他毛栗子。 钟欣愉笑起来,心里想,这倒是没跑了,就是随的他。 大家都已经衰老,但年纪并不是唯一一样让人感觉到时光流逝的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沈有琪总有些淡淡的,说:“要不是你们回来,这地方我们是不会进来的,现在的服务员看到中国人,脸比老早租界的时候还要臭。” 对话冷了一秒,钟欣愉可以察觉到那种疏远,时间之外,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把她们隔开了。 董家乐倒还是从前的性子,握了有琪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笑呵呵地圆场,说:“真好啊,大家几十年没见,又聚在一起 ,每个人都健健康康的。” 沈有琪也笑,看他一眼,说:“就你最想的开了。” 钟欣愉却还是不甘,等到散了席,约有琪出去散步。 两人出了和平饭店,沿外滩走着,一直走到从前的上海总会,这时候也已经改了名字,叫东风饭店。 钟欣愉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有琪回答:“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是从前的 2 路电车站,她们在沪江读书,女子银行做事的时候,往返通勤的必经之地。 如今轨道都已经拆了,马路对面就是江堤,夜幕下站满了人,一对对都是情侣。听讲是因为住房困难,又要省钱,上海人谈朋友都来这里。 就像方才都认出了车站,钟欣愉忽而明了,她感到的那种隔阂是因为际遇的不同。 有琪知道她懂了,却又释然,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二儿子思章中学毕业顶替了董家乐,也做警察,还是分在黄浦局。大女儿思承 1960 年高中毕业,那时候上大学已经很难,凭着董家乐 49 年给进城的部队带路中过流弹立过功,思承才有了一个考大学的资格,进了财经学院。 但毕业之后是全国分配,思承直接去了青海,起初是在一个县里,又苦,又冷,又饿,洗个头头发都要结冰。每次读信,她都心痛到大哭。就这样做了好几年,才调到省会。 “那现在呢”钟欣愉问,也是心如刀绞,难以想象自己的几个女儿要是这样,她会有多难过。 有琪却笑了,说:“思承是最后一批正宗的商科大学生,这些人里面英文过硬的又更少,76 年恢复外贸之后,她就给调到北京去了,一直做到现在……” 说罢又从包里拿出照片给钟欣愉看,是在华盛顿拍的,思承跟着代表团出席世界银行的谈判。 “是思承!”钟欣愉惊喜,一瞬间报纸上的那些新闻又和她有了切实的联系。 “对啊,是思承。”有琪骄傲地说。 钟欣愉看着,竟落泪,是因为想起从前自己在华盛顿的经历,但这一次一定跟当时不一样了。 有琪看着她,也有些动容,缓了缓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远着你吗” “为什么”钟欣愉问。 “这两年回来的人挺多的,都有点居高临下,说啊呀你们怎么变成这样后不后悔那时候没出去留在这里的人也是不争气,要钱,要东西,要出国担保。就算什么都要不到,全家人挤到酒店房间里洗个澡也是好的,”有琪说得自己也笑起来,“所以,我见了你也觉得有点怪,太近了,或者太远了,好像都不大好……” “你搞什么啊跟我算这些”钟欣愉打她一下。 “这些年世态炎凉看多了嘛……”沈有琪辩解,还手打回去。两人笑起来,分明已经是老太太的年纪,却好像又变回了从前女学生的做派。 许久才收了笑,钟欣愉说:“不管别人怎么生分了,我们两个之间是不一样的。” “是,”有琪点头,“我们两个不一样。” 后来,便开始常来常往。 钟欣愉和林翼每年都要回去一两次,春天吃杨梅,秋天吃蟹。也请了有琪和小董去香港玩,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叫回来,一起吃饭。 那时,阿渡已经接替林翼,成了这岛上有名字的中国书画专家。阿念在投行,也做到了挺高的位置。阿时一门心思读书,学位一级一级读上去,读完了还不想出来,留在学校里教书。 第215页 只有阿升,三十几岁还在晃悠,后来居然去了上海,和常兴的小儿子一起合伙做生意,开过酒吧和迪斯科舞厅,也开过广告公司和模特公司。 生意有赚有赔,感情上也分分合合。家里没有人催他成家,倒是他自己在找理由,说:“现在男女之间的感情跟爸爸妈妈那个时候不一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么可能过一辈子呢” 钟欣愉听见,并不理会,只静静与林翼对望。 那一刻,他们都在心里说,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敢想过一辈子。 但只是一眨眼,一辈子好像就已经过去了。 渐渐地,他们过了可以四处旅行的年纪,只能在家里坐坐,去附近散散步,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他们看到了 1997 年香港回归,也看到了 1998 年的亚洲金融风暴。 那一阵,钟欣愉总是听着新闻里的播报,从一次次惊险的起落,到最后的大获全胜。 那时,她又想起秦未平,曾有个人也在这个岛上守卫过一国之货币的汇价,只可惜那个时候,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坚实的后盾。 就这样跨入新千年,林翼在家里跌倒,昏迷入院。 钟欣愉守在病床边。他短暂地醒来,静静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却已经明白了,他在说:欣愉,对不起,我要走了。 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拢着他的肩膀,对他点点头,看着他离去,就像他们曾经约定的一样。 之后的几年,她和阿渡住在一起。 阿渡照顾着她。她看阿渡带徒弟,办讲习,做鉴定。 阿渡常常对别人说:“我爸爸是这么教我的。”或者,“这是我爸爸的手法。” 其实阿渡从前不这么叫,总是跟着外面人一样称林翼“林师父”。从小时候在石阶路店里做功课的时候起就是这样,语气里带着些熟稔的玩笑的意味。钟欣愉知道,阿渡是不好意思改口,她和阿念是跟着她姓钟的,而且心里还一直给秦未平留着那个位置。 但现在却又不同了,阿渡想要代替林翼陪着她。 有时候,她们也一起画几笔画。 阿渡第一次看见她的本事,说:“妈妈,你神了!” 钟欣愉只是道:“眼睛已经不行了。” 阿渡又说:“我以前觉得弟弟有天分是随爸爸,现在才知道,其实是你。” 钟欣愉却笑,看着她道:“你才最像我。” 阿渡怔了怔,像是想说怎么可能呢下一秒却又泪目。她以为钟欣愉糊涂了,把她当作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其实,钟欣愉没有,只是越发感觉到生命的神奇。 几个孩子里面,阿念情商最高,阿升长得最漂亮,阿时性子温柔,却也是最聪明的,过目不忘,完全就是她幼时欣愉那一半的样子。 但要说和她最像的,竟然还是阿渡。只因为她们有相似的童年,吃过极致的苦,却也被好好地爱过,珍惜过,教导过。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成为他最终的样子的呢与生俱来的那一部分占了几成后来的又占几成她总是在想。 直到有一天,她决定在睡梦中离去,有点遗憾自己没有活到一百岁,但她实在太想他了。 最后的梦里,她回到上海的街头,发现少时的他正从远处跑来,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裤褂,露出胳膊上精瘦却又结实的肌肉。她低头看自己,竟也是七岁时的样子,穿着朝阳格子布衫和蓝布裤。 她惊喜地跑起来,脚步轻捷,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也许又会摔倒,他们又会分离。 但终于,终于,她撞入他怀中,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