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就被灭门》 第1页 [穿越重生] 《开局就被灭门》作者:一尊江月【完结】 本文文案: 江停云穿越了,在公司上市前夕。 她睁开眼后发现,原身的全家都被灭门。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剩下一个老仆,一名稚婢,和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的秘密。 仇人留她一命,就是为了这个秘密。 救命!我刚穿来的,我也不知道啊。 *** 为了活命,她只能兢兢业业地寻找这个秘密。 此时有个帅哥趁着夜色翻进了她的窗户。帅哥说:我的公主,我会做你的刀。 原来原身竟是前朝公主,一帮遗老遗少结成叛党,正眼巴巴等着她回去复国。 *** 江停云以为他是她君临天下的利刃,没想到这把刀有朝一日也会朝向自己。 她本想装成柔弱小妹妹,能混一天是一天。但现在不行了,为了活命,獠牙该露就得露啊。 拳打新朝皇子,脚踢叛党首逆,让他们知道能当上CEO的女人有多恐怖。 前世没能给公司敲钟,这辈子她就要给篡了她们家王朝的北歧敲丧钟! 活着就要不抛弃不放弃,万一有一天,就当上女皇了呢? *** 比起多如鸿毛的美人,她还是更爱世间唯一的江山呢。 未来女皇摇晃着杯盏笑得淡定。 某男(滑跪):再…再给个机会QAQ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停云,谢寻 ┃ 配角:刘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下岗CEO再就业 立意:关关难过关关过 第1章 江停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火光映透了半边黑夜,杀喊声长响不绝,她跌坐在这个被鲜血浸透的地狱中动弹不得。 一个华服妇人倒在她的怀里,气息渐弱,插在心口的刀断绝了她的生机,她却仍然死死攀住江停云的手臂:“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火光倒映在妇人眼里,将她的瞳孔染做赤红色。江停云的眼睛也是红的,她觉得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烤干了她体内的水分和血液,烧得她又疼又辣。 她想要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妇人的手终于从她的手臂滑下,她也跟着坠落进无边黑暗里。 …… “啊!” 江停云全身一震,醒了过来,随即便感觉身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这是怎么了?她试图起身,却又脱力地跌回去,耳边忽然响起昨夜梦中的呼号,她想起那个妇人竭力盯着自己的眼神,好真实的梦…… “小姐,你醒了!”一个身影扑过来,却又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床边,“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醉冬了。” 小姐?江停云有些艰难地偏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扒着床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激动和委屈的神色。 梦中的血色仿佛还蒙在她眼前。 是还没醒过来么? 她迟钝地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再睁开,却发现还是身处此地,那个自称醉冬的小女孩依然眼巴巴看着自己,手里多了个茶杯。 这是什么情况?江停云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木质的大床,穿着古代服饰的小女孩正端着茶看着自己。 江停云一下子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猛地坐了起来:“你是谁?!” 小女孩手里的茶杯险些被她碰掉,她忙把茶杯放在床前的小几上,上前扶起又有些软倒的江停云,勉强笑道:“小姐,我是醉冬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凑到江停云嘴边,眼睛里透着担忧和惶然:“小姐昨夜受到了惊吓,想是一时迷住了……” 微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刀割般的痛。江停云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这好像是烟熏的症状。昨天竟然不是梦么,自己真的……穿越了?江停云边咳嗽边昏昏地想着。 她记得昨天晚上是她的公司上市前夕,十年的努力终于获得回报,她激动地怎么也睡不着。为了保持最佳的状态,她吃了一片褪黑素,然后强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来到了古代,而她的家族正在经历屠杀。 屠杀……屠杀?! 她霍然抬头看着眼前强颜欢笑的小女孩,正想开口说什么,门却忽然被推开,醉冬吓地一抖,下意识地半侧着身挡在江停云面前。 江停云慢半拍地向门口看去,看见一个高大漆黑的身影,阳光从他背后倾泻进来,亮得让她眯了眯眼睛。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目高峻,气质凛冽。他站在门口打量了她一会儿,转身淡淡地道:“醒了就扶她过来。” 江停云有些反应不过来。男人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觉得非常的冷,仿佛周身的空气都冻成了冰。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走进院子,把他叫走了。男人临走时回身瞥了她一眼,锐利的眼神令她一惊。 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在看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猎物,有种冷酷的残忍。 江停云不由得捏紧了身上的薄被,向后缩了缩。 醉冬快速服侍江停云穿戴整齐,扶着她下床时低声说道:“小姐千万忍一时之气。” 第2页 江停云的步子顿了顿,反手握住醉冬有些颤抖的手,问:“发生了什么?” “昨夜府里幸存的几十口人,只有我因为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被留下服侍小姐,”醉冬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颤抖,声音低如梦呓,“他们……他们都被这位大人……下令杀了……” 江停云的背上泛起细密的寒粟,下意识挺起了背。她捏紧醉冬的手,这样才能止住自己的颤抖。她对醉冬也仿佛是对自己说道:“别慌!” 犹豫片刻,她低声问:“他是谁?” 醉冬低下头,很是自责地道:“奴婢不知晓。” 江停云见状,只好安抚地冲她笑笑:“没事,没事。” 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江停云本以为她要在院子等一会儿,却没想到男人已经回来了,他正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午后阳光正好,却似乎怎么也照不进他所站立的方寸之地。他听到开门的动静,偏过头来道:“走吧。” 江停云随着他向外走,一路上走得很慢——她需要时间来理一理眼下的情况。 按照醉冬的说法,这个人杀了原身家里所有人,单留下她和醉冬。 醉冬是怎么被挑中的呢……是原身只有这一个贴身丫鬟,还是有人选择了卖主求生? 这丫头多半不是安排来试探自己的冒牌货,常人应该想不到借尸还魂的事。那醉冬应该很熟悉原身,自己该怎样才能不让她发现端倪…… 他留着自己做什么呢?必定有所图谋。江停云伸手抚上脸颊,方才匆忙中没有顾得上照镜子,现在的自己长什么样子?若是图貌……不对,若是图貌,她不会安然待到现在。 哪怕在古代,拥有一夜之间灭人满门的能量之人也不算多,原身身上到底是什么引来如此灾祸?然而这身体的芯子替换成了自己,她定然是没有他所图谋的东西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若是他发现自己两人对他没什么用处…… 她看着男子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地打了个寒颤。那是一双很白皙的手,仿佛没有经过任何操劳。就是这双手上沾染着原身全家人的鲜血,而如果她不能足够聪明地应对,不久之后它们还会沾染上自己和醉冬的血。 ……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男人带着江停云主仆来到一座小院。方才一路行来,江停云已看出自己正身处一座府邸,府内建筑严整,透露着高门气象,只是不知这座府邸与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醉冬说她是被人直接带至江停云所在的采薇院,并不知二人身处何地。江停云能掌握的信息实在有限,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件。 她有些着急。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他做的事,那个男人都让她觉得非常危险。如此无知地对上这样的人,令她心中十分忐忑。 小院里只有一间搭得歪歪斜斜的茅草屋,西北角上种着一颗半死不活的歪脖树,树下摆着两把颓废的椅子和一张破败不堪的棋盘。 茅草屋门前有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把守,两人手扶腰间配剑,警惕而敏锐。醉冬被拦在了屋子外面,江停云站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眼歪脖树后惨白的日头,才随着男人进了屋。 屋内光线昏暗,江停云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其间陈设。东边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西边却是列着一些她从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刑具。 江停云不禁握紧了手里的帕子。看来对方想要从她口里获得什么信息,一个她并不知道的信息。只是不知这些刑具只是摆来威慑她,还是会真的用在她身上。 男人坐在书案后,请江停云在对面坐了,取了茶具开始亲手泡茶。他容貌昳丽,身形潇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可惜江停云心乱如麻,实在无暇顾及这可堪如画的美景,兀自低着头思考对策。 一杯茶被摆在江停云面前。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没有伸手去拿。 男人也不介意,悠然地品着茶,半晌才放下茶杯,慢条斯理道:“江家谋反,诛全族。江家小姐献上家族藏匿的藏宝图,留得一命,保住江家一丝血脉。江小姐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藏宝图? 这就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么?为了一张藏宝图,杀了这么多人,那得是……多重要的宝藏。江家果真谋反,还是被构陷的呢? 江家如今只剩她一个活口,江停云不知道男人因为什么笃定她知道所谓藏宝图的下落,但是她明白在信息极度不对称的情况下,她越自作聪明,就会越快暴露自己。 于是她强忍着心中的紧张,目露困惑,低头道:“这位大人,小女子不久前醒来,便觉头脑异常昏沉,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大人方才说的话,恕小女子实在听不懂。” 江停云经历了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困惑的表情几乎不用伪装。 她的话音刚落,便觉得对面男人身上的气势陡然凌厉,如排山倒海般向她挤压而来。静室内的空气滞涩,江停云承受不住压力,渐渐露出惶恐神色。她觉得有冷汗顺着皮肤滑落,带起细细密密的痒。 半晌,男人终于收回倾泻在江停云身上的压力,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冷声道:“江小姐是聪明人,怎么也昏起头来?莫不是思念亡父亡母,想要与他们团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几个字轻得近乎耳语,却如重锤般一字一句落进江停云的耳朵里。她没有一刻如同此时一般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正命悬一线,面前的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杀了自己。 第3页 她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指甲刺进手心里的微痛,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所言小女子都明白,只是实在是想不起什么……”后面的话嗫嚅着说不出来了。 男人盯着她没说话,也不知他如何动作,门外一名护卫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主上。” 他看着低头坐在那里,仿佛十分害怕的江停云,轻声道:“把人带进来。” 那护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和另一个人一起架着一个被反绑着双手的年轻女子进来。 那女子头发蓬乱,周身狼狈不堪,被护卫扔在地上。 江停云看过去,却不知女子身份,谨慎地没有开口。 男人指着地上的女子对江停云道:“江小姐看着眼熟么?这也是你的贴身婢女吧,只要你肯说出藏宝图的下落,我便可以放她一马,让你们主仆重聚。否则……” 江停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甚至要怀疑与她一桌之隔的男人也能听到她的心跳声,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让她的视线都有些不清晰。 她很明白男人话里的意思——威逼利诱,仿佛自己的一句话便能决定眼前这个女子的生死。 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哀求神色。 江停云咬紧牙关,阻止自己的牙齿打颤。她应该怎么办?醉冬说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都被杀了,那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在撒谎? 这个场面太过复杂,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她谁也不能相信。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于是江停云再次摇了摇头:“我真的不记得——”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一名护卫上前,抽出佩刀向地上女子的脖子抹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第2章 江停云豁然站起,她想要惊声尖叫,所有的声音却都卡在喉咙口,腿软地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虽然她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见惯了名利场上的杀人不眨眼,但她亲眼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屠杀,也不过是小时候在菜市场看杀鸡。 现在,一个活人,一个和她一样的活人,一个在现代世界里可能还在上高中追星谈恋爱的女孩,被瞬间杀死在她面前。 女孩的气管和颈动脉一起被割开,喉咙像风琴一样拉出破败的声音,鲜血随着她胸口徒劳的起伏而喷涌。 江停云感到脸颊有一些痒。她伸手去抹,却发现落在指尖的是一点嫣红颜色。 是那个女孩的血。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江停云抬眼看向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被杀死的人微不足道,男人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她该如何反应呢?一个柔弱古代闺秀,如果在死人面前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惹人忌惮。 江停云的眼前闪过女孩方才死不瞑目的脸。醒来之后一系列的恐惧情绪积累到顶峰,她三分崩溃七分夸张,抱住头大叫起来:“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江停云坐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男人还坐在桌子后面,她全身的肌肉都仿佛在向另一侧逃离,却动弹不得。 她把自己的害怕情绪放大到两百分,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情绪崩溃的小女孩。 情绪崩溃的小女孩不会说谎,很好控制,没有威胁,这一定会是男人希望看到的局面。 她在泪眼中悄悄观察男人。他的脸上是带着一丝轻视的满意。 很好…… 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手劈在她的脖颈,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江停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采薇院里的床上,听到外间传来的说话声,她便偷偷转头去看。 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正在给男人回话:“小姐从脉象上看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喝些安神药便罢了。” 男人背着手站在那里,冷声说道:“她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毛病?” 医生拱手回道:“若是遭受较大的惊吓,也会出现离魂的情况。” 男人声音更加不豫:“能治么?” 医生的身子俯地更低: “属下会给江小姐开一些安神清脑的药,或许可以恢复过来。” 或许可以,就是可能永远不会。 医生被带下去写药方。江停云抿了抿嘴角,知道自己这一关暂且是过了,没想到电视剧里的失忆梗还挺好用的。 对局势过于不了解,她不敢编造藏宝图的下落,唯有靠失忆来拖延一些时间,以图寻找线索。 略微放松下来之后,她才发觉汗水已经把背上的衣服打得湿透。她不敢去看男人的表情,若是恢复不了记忆,她便成了一着废棋,不知道他是否后悔只留下她一人性命。 男人忽然走近,江停云来不及闭上眼睛,只好露出害怕的神情抬眼望去。只见他面色不豫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出去,待到门口却忽然回头,对着江停云露齿一笑,神情危险又残忍:“我若是江小姐,一定祈祷自己尽快恢复记忆。世人皆言豫王暴戾……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第4页 江停云被他阴鸷的表情吓了一跳,直到醉冬走到身边才回过神来。 醉冬扶她坐起来,担忧地问道:“小姐没事吧?” 江停云摇摇头,没有作声。 她等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看到男人应该已经离开院子,屋中只剩下她与醉冬,她才问道:“醉冬,豫王是谁?” “豫王?”醉冬疑惑地问道。 江停云点点头。 醉冬看起来有些不明白,但还是很快地回答:“豫王是当今皇上的第四子,刘肃。小姐为何忽然问及豫王?” 江停云没回答她,追问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当今皇上是谁?” 姓刘,难道是汉朝?可是衣服却不像。而且这里明显要比汉朝先进许多,她看了看窗户上镶嵌的雕花玻璃。 醉冬担忧地看着她:“如今是北歧的永兴十五年,新朝初立,开国皇帝就是今上,讳璟。” 北歧,这个朝代在江停云熟知的历史中并不存在,她也没听说过一个叫刘璟的开国皇帝。看来她是穿越进架空历史了。 那个男人若真是豫王刘肃,为何毫不忌惮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份?如此大张旗鼓,连锁拿审问的流程都没有,直接在宅院中诛灭江家,难道江家真的谋反? 还有醉冬,一个深宅大院里的丫鬟,何以对这些国事如此熟稔,且听她谈吐得体,像是读过书,颇有见识的样子…… 一念及此,她便对侍立在一旁的醉冬问道:“你读过书?” 她已经告诉刘肃自己失去了记忆,自然也不必在醉冬面前伪装。作为原身的贴身丫鬟,醉冬对原身的了解不是她这点水平能够糊弄过去的。况且如果醉冬已经投靠刘肃,她若故弄玄虚反而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小姐不记得了吗……”醉冬关切地看着她说道:“奴婢和酿春、藏秋,都是从小跟着小姐一道读书的。” 醉冬正想再说什么,医生领着人送药来了。 江停云一边喝药,一边听医生孙先生絮絮地说着药理:“……这方子小姐一连喝上七日,离魂的症状或可减轻了。” 醉冬现在已是知晓江停云失去了记忆,闻言便在一旁问道:“那小姐的记忆就可以恢复了吗?日常可有什么需要避忌的?” 孙先生索性将醉冬带去外间细细交代,屋内就只剩下江停云和端药来的婢女。她知道这婢女有监视她喝药的意思,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捧着碗。虽说这方子对治她的“离魂症”注定没什么用处,但至少能安安她的神,她有些害怕再做昨天夜里那样的梦。 药喝完了,那婢女便托着托盘屈膝退下。醉冬还没回来,她瞧见屋内设有妆奁,便走到镜子前坐下。不同于想象中模糊的铜镜,那是一面非常清晰的水银镜子,将原身的样貌倒映地纤毫毕现。 这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尚在含苞待放的年纪,就已经显露出风姿,眉眼之间还拢着一抹轻愁——这是江停云看见原身的长相在发愁。 她太漂亮了。一个美丽但无人庇佑的女子,在她现下的处境里是很危险的。她唯一可以托庇的是刘肃对于藏宝图下落的欲望,在找到藏宝图前,刘肃应该不会动她。 但是之后呢?一个杀了自己全家,视人命如草芥,毫不忌讳自己暴戾名声的人,在她对他全无用处之后,又会给自己怎样的下场呢? 江停云低头看着原身纤细的手,她还是太缺乏力量了。 醉冬提着食盒走进来,一边在桌上摆饭一边道:“恰好送了饭食来,小姐用膳吧。好巧,都是小姐爱吃的东西呢。” 江停云闻言走过去,见桌子上摆着四样菜并两碗米饭,听见“好巧”二字不由一哂,一点不巧,这是刘肃在警告她,他对她的事情非常了解,让她别耍花招。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汗透重衫。 一个骤然失去记忆的人,怎么会对所处朝代而不是自身的情况更感兴趣?还有那个死去的女子,她若是不记得她,怎么会不对此好奇。 刘肃手眼通天,对她了若指掌,采薇院中必然也有眼睛在盯着她,只怕此事会引起他的怀疑。 意识到这一点,江停云方才刚刚有些放松的心神又紧绷了起来。她必须谨言慎行,表现得符合一个失忆者的行为,如此才能减轻刘肃对她的怀疑,获得一些相对的自由。 遭逢巨变之下也讲不得什么规矩,主仆二人都没什么胃口,对坐着把草草把饭吃了。 吃罢饭,也没兴致再做什么,江停云在醉冬的服侍下洗漱上了床。她对古代的用具还不了解,有了醉冬的帮忙倒也方便不少。 醉冬正打算退到外间,江停云拉住她:“醉冬,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女子,”她描述了一下那女子的样貌,“豫王说她也是我的贴身婢女,你知道那是谁吗?” 醉冬一脸惊喜:“听起来是酿春姐姐,她竟然也活着么?那她现在在哪?” 江停云仔细打量着醉冬的神色,觉得她的惊喜不似作伪,并没有发现事实与她所说不符的心虚。 她只好说道:“没有,她被豫王杀了。” 惊喜越大失望越大,她不敢让醉冬保持着期待。醉冬的脸色果然灰败下来,却强忍着冲她笑了笑。 若是她已经倒戈,那只能说明古代卧虎藏龙,一个小女孩都有奥斯卡演技。江停云暂时按下对醉冬的怀疑,转开了话题:“给我讲讲我以前的事情吧。” 第5页 醉冬得了孙先生嘱咐,多与江停云讲些她熟悉的事情,或可唤起她的记忆。因此听到江停云发问,立刻坐在脚踏上对江停云道:“奴婢从小便被买进府服侍小姐了。 “江家是新朝初立时才迁来容郡的,家生子不多。刚刚经过战乱,奴婢家里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张嘴,就这么被买进了府,经过薛嬷嬷的□□,跟酿春和藏秋一起服侍小姐。酿春姐姐年纪大些,负责照顾小姐起居。藏秋和奴婢还要陪小姐读书。” 许是回忆起了已经丢掉性命的酿春和藏秋,醉冬的眼圈红了起来,却怕江停云伤心,还是强撑着笑道:“小姐自小就聪明,同样的书,小姐看一遍就会。醉冬怎么也背不下来,总是挨先生的板子,小姐心善,总是会帮醉冬求情。” 江停云伸手轻轻拍了拍醉冬。她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小丫鬟,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遭逢如此惨事,却还要照顾着自己。 于是她出言提问,转移着醉冬的注意:“醉冬,我今年多大了?你呢?” 醉冬闻言答道:“醉冬今年十四,小姐比醉冬长两岁,是十六岁了。” 十六岁,小女孩已经进入发育期了。江停云想着下午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已经有了些聘聘婷婷的影子。 她不愿在没法改变的事情上纠结,想起刘肃说江家谋反,便问道:“江家是做什么的?” 醉冬有些不确定:“外院的事奴婢不是特别清楚,许是做生意的罢。江家是容郡的大户,田亩、铺子都有许多。原先一到年末,太太就要见许多掌柜和庄头。” 做生意的人家怎么谋反,是资助了叛党么?江停云思索着,见醉冬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疲态,忽而想到她从昨夜开始就担惊受怕,熬到现在怕是已经到了极限了。于是赶忙道:“剩下的事情明日慢慢说,你先去歇下吧。” 醉冬听话地退了出去,江停云犹豫再犹豫,还是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你别怕。”她知晓这会儿刘肃的人定然还在盯着她们,也知晓醉冬是敌是友尚不分明,但她也确实做不到放任一个小姑娘如此心惊胆战,她了解那种随时会被人抛弃的感觉…… 醉冬听到她的话,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嗯!醉冬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江停云躺下来,要赶快睡觉,她明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许是安神的汤药起了效用,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3章 第二天江停云醒得很早。 她本还抱有着一丝期望,希望自己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现代世界,无数的文件等着她批复,无数的会议等着她出席,交易所的锣等着她去敲响。 然而她依然躺在采薇院里,等待着她的只有一个危险的男人,和未定的命运。 整个院子还没有什么动静,她也不想让刘肃的人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便躺在床上梳理起自己现在的状况。 江家因谋反的罪名被豫王刘肃诛灭满门,只留下作为江家小姐的自己。而刘肃之所以没有杀她,是为了得到江家藏匿的藏宝图。如果她一直没能找到藏宝图的线索,刘肃可能会失去耐心杀了她。但如果他得到了藏宝图,她也就失去了对刘肃的作用,那个时候等待自己的也会是不堪的结局。 还有身边的醉冬,她到底是刘肃的人,还是自己的人呢?作为贴身丫鬟,醉冬时刻都跟在自己身边,若是无法确认这一点,她根本没办法做任何行动。 好像怎么看都不太妙啊,江停云苦笑一声。谁能够庇护自己呢?自己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绝不能坐以待毙,江停云给自己打气。 她需要去收集信息,信息越多,越有可能找到破局之道。 于是她扬声唤道:“醉冬,我要起床。” 吃罢早饭,江停云对醉冬道:“我想要回江家看看。” 醉冬闻言脸色白了。那个如同炼狱一般的晚上成为了她最深刻的记忆。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用再回到那里,回到那个葬送了所有她和小姐亲人的地狱。 可是昨天孙先生对她说,如果让小姐接触到熟悉的人和地方,或许可以恢复记忆。她不喜欢小姐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旁观者一般听她讲她们之前的事情。 江停云见醉冬脸色不好,知道她是想起那晚的事情害怕,于是对她说道:“豫王想要咱们家的一样东西,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想要过去看看。” 她和醉冬的小命现在都掌握在刘肃手里,自然要为他想要的东西鞍前马后。醉冬点点头:“我听小姐的。” 刘肃来得很快。 “听闻江小姐想要回江家宅子瞧瞧?”他盯着她看,眼神阴冷锐利。 江停云被他的目光刺痛,垂下眼睑避其锋芒,道:“昨日孙先生说,若是到熟悉的地方,或许可以刺激记忆。” 刘肃自然也听过孙先生这一篇话,不觉得江停云能耍什么花招,便道:“那就走吧。” 江停云裹上斗篷,跟着刘肃等人向外走时,心想刘肃这人有时候也挺好说话的。若是换个更暴戾的,恐怕这会儿她都要到奈何桥了。 他们所处的宅子竟然离江家很近,坐上马车没一会儿便到了。 马车直接开进了二门以内,江停云和醉冬下了车。宅子内已经被打扫干净,连地面都用水冲过无数遍,了无痕迹。 第6页 只是在场的人都清楚那一晚发生过什么。 江停云脸色苍白,总觉得鼻端还萦绕着一股血腥气,那是原身亲人的血。她感觉到醉冬扶着她手臂的手在颤抖,却是分不清她们两人到底谁抖得更厉害些。 她正准备让醉冬带路去原身的房间,却见一名护卫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妇人扔在了刘肃脚下:“禀告主上,这妇人一直在府外窥探,鬼鬼祟祟,不知是何来路。” 怎么又来?江停云低头去看那妇人,只见她被塞住了嘴巴,蓬头垢面,但穿着依稀可以看出体面。只是不知为何要在江家宅院外徘徊呢。 她忽然感觉到一道探究的视线,抬头望去,却是刘肃在看她。江停云有些疑惑,又不敢表露,只好低下头去。 只听见刘肃淡淡地说道:“拖下去杀了吧。” 两名护卫立刻应是,上前拖起那妇人,挣扎之间妇人抬起头来。醉冬见了,在她耳边低声惊呼:“陶嬷嬷!” 江停云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醉冬握紧了。她转过头去看醉冬,只见她正看着那妇人,神情激动。 陶嬷嬷……她想起醉冬昨天晚上好像提到过这个人,是在她进府后对她进行培训的嬷嬷。 眼见着陶嬷嬷要被侍卫拖下去,醉冬逐渐焦急起来。江停云见状低声问道:“醉冬,这是谁?” 醉冬道:“小姐,是陶嬷嬷,您的奶嬷嬷!奴婢想起来了,陶嬷嬷的小儿子生病了,前天她不在府里,她一定是回来找我们的,小姐您……” 她忽然停住了话头,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犹豫片刻却是转了语气:“小姐如今自顾不暇,还是保全自己为先,相信陶嬷嬷也是这样想的……” 醉冬有些说不下去了。在以为已经失去所有家人,身边只有待她像陌生人一般的小姐的时候,又骤然与陶嬷嬷重逢,对她来说是很大的惊喜。可是她却不得不狠下心劝说小姐放弃陶嬷嬷,这让她感到相当煎熬。 江停云有些动容。古代的家仆大都很忠诚,在他们的观念里,主人是被放在第一顺位的,自己是主人的所有物,自己的一切都属于主人,甚至可以为主人献出生命。就这两天的事情来看,醉冬似乎就对她很是忠诚。 虽然作为现代人,她根本不认同这样的观念,但是被人这样无私地对待,还是让她感动。 她想起昨天的酿春,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在自己面前吗? 昨天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她实在反应不及。可是今天她似乎有时间去做些什么。 到底要不要阻拦?江停云犹豫,贸然的举动可能会引起刘肃的怀疑。 她想起方才刘肃探究的眼神,这是对她的又一次试探么?若是试探,那么她必须完美地应对,这样才能减轻刘肃对她的怀疑。如果真的是失忆后的原身,她会怎么做? 侍卫拖着陶嬷嬷,就快要退出院子,江停云终于下定决心,对刘肃说道:“等一下。” 刘肃似乎早就等着她开口,闻言立刻抬起左手,两名侍卫停住动作,将陶嬷嬷放在了院子中。 刘肃看向江停云,似笑非笑道:“江小姐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准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停云避开了他的问话,答道:“我的婢女说这是我的奶嬷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想是参与不了谋反。她既能活到现在,也算命大,豫王殿下不如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 刘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勾起嘴角笑道:“嗯,江小姐说得挺有道理。只是,凭什么?” 是啊,他凭什么。江停云捏紧了斗篷边缘。 她曾经与无数人谈判过,客户、供应商、投资人,但没有一次像面对刘肃一样无力。在他面前,她处于绝对的低位,对方掌握着她的命,她没有任何议价权。 哪怕陶嬷嬷是他拿来试探她的手段,哪怕自己是按照他的预想开口,他依然可以轻描淡写地问她凭什么,看她绞尽脑汁地出让自己稀少的筹码。 江停云陡然意识到自己正陷入无谓的抵抗情绪中,而这种情绪非常危险。她现在正负担着三个人的生命,不该浪费时间在这样没有意义的地方。 刘肃凭什么留下陶嬷嬷的命,自然会是因为陶嬷嬷对他有用,有大用。 “陶嬷嬷是我的奶嬷嬷,自然对江家非常了解,”她提起一口气,强迫自己拿出自信,说道,“说不定知道您想要的东西的下落。况且,她也应该是我熟悉的人,相处久了,或许有助于我恢复记忆。您看,是您审审她再送到我那里,还是让我直接把她带走?” 一番话说完,江停云紧张地看着刘肃。这些紧张被她尽力地掩藏起来,只是在背对刘肃的地方捏紧了拳头。 他的决定关乎陶嬷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已经用上了她能用的所有谈判技巧,话说得快速又笃定。只能希望这些技巧对刘肃这个古代人也有用处,让他能够在她话尾给出的两个选择中选一个。 刘肃走到江停云身边。他身量很高,站在还未长成的江停云面前便如泰山压顶一般。江停云垂下眼,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他在打量她,在衡量她,却不敢有丝毫抗拒。她对刘肃的畏惧,其实并非针对他本人,更多的是畏惧他所掌握的力量。只要刘肃一念之间,他便可以操控他的力量抹杀江停云的一切。 第7页 在他的面前,她像一粒毫不费力就可以被吹飞的尘埃,却因为一张藏宝图,暂时地变成了瓷器,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庇护她想要庇护的人。 她一定要找到那张藏宝图,赶在所有人之前。 刘肃没说什么,抬脚往院子外走去,想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一句话轻轻地飘了过来:“你可以把她带走。我希望我的选择,能得到让我满意的结果。” 院子里的侍卫都随他离去,只留下陶嬷嬷身边的两个。江停云看着刘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放松下紧绷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腿都有些软了。 醉冬赶忙扶住了她:“小姐!” 江停云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去扶起陶嬷嬷,又对站在那里的侍卫道:“把我和我父亲书房里的东西都带回去,我们回去吧。” 第4章 江停云坐在桌旁,翻看着从原身书房里带回来的东西。 这些字纸都被刘肃的人检查过,定然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对江停云来说却是难得的信息来源。 从前整理原身书房的人非常细心,书画字帖都被分门别类地收着。江停云还从中发现了原身练的大字,从四岁开始临帖起,每年两张,装订成册。 原身的字写得非常娟秀婉约,一眼便能看出是下了苦工。江停云一边看,一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临摹。 她的字也曾经练过。自从开始创业之后,事务繁杂,人情纷扰,唯有练字可以让她平心静气。只是她与原身的字迹不同,更有锋芒筋骨。失忆似乎不会改变肌肉习惯,她需要尽快将自己和原身统一起来。 恰在此时,醉冬带着梳洗过后的陶嬷嬷来了。江停云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位原身奶嬷嬷的长相。 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不少,既不丰满也不瘦削,面目平凡,气质普通,若不是这身高,扔到人堆里便再也发现不了。 她走到江停云面前深深福下身,还没开口眼泪便流了出来:“小姐——老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小姐……” 江停云忙伸手扶她:“嬷嬷千万别这么说,都已经过去了。” 醉冬也上前帮忙扶起陶嬷嬷,请她在江停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陶嬷嬷一边掏出帕子来抹着眼泪,一边抽泣道:“奴婢那不争气的儿子自小身体就不好,可巧前天发了高烧,奴婢便请假回家照顾他。谁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太,太太她……奴婢真恨不是自己,奴婢恨不是自己替了太太去!还好小姐您没事,不然奴婢真是不知道怎么活……” 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昨日奴婢见府上全是陌生护卫,正要进府,谁知却……” 江停云听得心中一跳。 方才在江家宅子,侍卫将陶嬷嬷捉进来时,说她正在府外鬼鬼祟祟地窥探。可是陶嬷嬷却说是昨日…… 她不由得向陶嬷嬷看去,只见她从帕子中悄悄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一眼饱含千言万语。 江停云端起桌上的茶盅,揭开的盖子挡住了她低垂下来的眼睛。 陶嬷嬷是个聪明人。 或许是也猜到这屋子有人监视,只能不着痕迹地暗示她。刘肃昨天就抓住了陶嬷嬷,却等到今天自己提出去江府,才将她扔在自己面前。 果然是一次试探。只是不知自己的应对在刘肃看来是否过关。 还有这个陶嬷嬷……她该相信一个聪明人的忠诚吗? 江停云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放下茶盅温声安慰陶嬷嬷:“嬷嬷别想那么多了,这都是我们江家的命数。如今你我三人相依为命,嬷嬷还是要像从前一样多帮衬我才是。” 陶嬷嬷闻言忙道:“奴婢省得。奴婢定会替太太好好照顾小姐。”她已经听醉冬说了江停云失忆的事,补充道:“小姐从小的事情奴婢都清楚,一定会多讲给您听的。您一定会恢复记忆,健康平安。” 江停云笑了笑,恢复记忆她是没法想了,只盼着原身和她父亲的书房里能有什么藏宝图的线索,帮她扭转现下如此被动的局面。 她忽然想起,都过了这么久,自己好像还不知道原身的闺名。于是便问陶嬷嬷和醉冬自己叫什么。 她从前对古代的风俗不甚了解,只看过几本野史小说和一些电视剧。听说很多古代女子没有名字,只是按照排行胡乱叫着。据她观察,原身好像并无姐妹,她该不会叫江大娘吧…… 好在江父江母没有这么随意,早早给她起好了名字。巧得很,原身也叫停云。 江停云自己的名字是取自陶渊明的诗——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注1) 小姨告诉她,停云,思亲友也。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江停云的妈妈。 不知这个时空的江停云,是为了纪念哪些亲友。 想起穿越前的亲人,江停云有些低落。不知道现代的自己是消失了,还是会怎么样。小姨辛苦将她养大,这些年她忙于工作,终于到了可以放慢脚步,多陪陪她的时候,却…… 还有她的公司,虽然并不担忧离开了她整个公司就无法运行了,但她奋斗了这么久,在即将收获的时刻却被扔到这样一个地方从头再来,真是老天爷跟她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回望来路,她从来不是老天爷眷顾的人。 第8页 江停云给自己打气。 在现代拿到一手烂牌,她靠自己打出了王炸。被贼老天扔回古代一无所有,她依然拥有从头再来的勇气。 就算是关关难过的人生,她也要关关都漂亮地过。 …… 吃罢午饭,江停云打发陶嬷嬷和醉冬下去休息,独自坐在桌旁继续用茶水练习原身的字体。 她曾经悄悄观察过屋子,没见到有什么特异之处,想是刘肃还只是通过院子里的普通丫鬟监视她,并未采取什么特殊手段。 谨慎起见,她还是选了面对窗户,能够轻易察觉有人进屋的地方,手上拿着从江停云书箧里随手拣的一卷书略作遮挡,做出一副边读边画的模样。 她首先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醉冬”二字,然后又在旁边写下“陶嬷嬷”,最后在两个名字的上方加上了“刘肃”。 这就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所有人。 目前她可以确定的是,刘肃站在与她相对的立场。他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江家藏宝图的下落,如果失去耐心可能会杀了她,对自己来说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在刘肃手上保住性命是她目前阶段最为重要的事情。江停云伸出手轻轻抹去刘肃的名字。 而陶嬷嬷——陶嬷嬷是原身的奶嬷嬷,出现的时机极巧。她在江家出事当天离府,逃过一劫,却在主家出事后放着生病的小儿子不管,独自回到了江府,被刘肃捉住。从她不露声色地暗示自己她被抓的时间来看,陶嬷嬷是个很机灵的人。 一个机灵的人却被刘肃轻松地抓住了……当然也可能是陶嬷嬷没经历过灭门这样大的事,一时惊慌乱了阵脚。或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机灵掌握着绝对力量的刘肃面前不值一提。陶嬷嬷的聪明和机灵会让她在被抓之后更加轻易地改弦易辙吗? 不论是否如此,对于此时的江停云来说,她与陶嬷嬷的交流有限,信任陶嬷嬷的成本极高。如果这种信任是错误的,将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因此,她需要对陶嬷嬷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目前对待陶嬷嬷的态度应该是敬而远之。 而醉冬……江停云看向桌上仅剩的一个名字。 经过这两天对醉冬的观察,江停云倾向于认为醉冬忠于原身,是她可以争取的对象。如果她一直保持孤军奋战,将贴身丫鬟和嬷嬷都当作防备的对象,在她知之甚少的古代,会有许多不便。而若是可以拥有醉冬的忠诚,则能够给她提供很多帮助,同时借力打力,更好地牵制陶嬷嬷。 只是江停云虽然拥有前世作为管理者的识人眼光,却很难拿同样的标准去衡量一个朝不保夕,性命受到极大威胁的小女孩。最保险的方法是想办法试探她一下。 她需要抛出一个只有醉冬知道的饵,看有没有鱼儿会上了钩。 这个饵既要有鉴别力,能让她看出醉冬是否给刘肃通风报信,又要足够安全,哪怕是被刘肃知晓,也能保证她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没等江停云做好她的饵,她的计划就被迫暂时中断了。 那是去江家带回陶嬷嬷的第三天,此前她从江停云的书箧里找出一本《地理志》,非常适合给她这样两眼一抹黑的人扫盲,便争分夺秒地读起来。 醉冬和陶嬷嬷怕她郁结于心,读书熬坏眼睛,劝她趁着日光好,出去走走。恰在此时,刘肃来了。 主仆三人透过窗户瞧见他大步走过院子,脸色差得出奇,整个人周遭仿佛笼着一片阴云。 侍立在江停云身后的一老一少齐齐变了神色,目露惶恐。江停云放下书起身,对着已走进屋里的刘肃屈膝行了个福礼。 这些日子她悄悄观察旁人,行礼已经有模有样。 刘肃围着绣了金色暗纹的墨黑披风,油亮的玄狐领子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只是江停云看他时总会想起酿春被杀死的那一刻,他站在那里,满眼漠然。江停云从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冷酷、轻蔑、讥笑和试探,就如同此刻他盯着她,好似在衡量着什么。 但次数多了,她也逐渐学会了在这样压迫的眼神下保持从容。 半晌,刘肃才冷冷地开口:“不知江小姐恢复得如何?” 江停云瞥了一下刘肃身后配着刀的侍卫,斟酌地道:“这两日醉冬和陶嬷嬷给我讲了不少从前的事情,总有种似曾相识却又非常陌生的感觉。” 刘肃不按常理出牌,她实在害怕他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合便指使自己的侍卫杀了陶嬷嬷或者醉冬,赶忙强调了一下二人的作用,还有在她们帮助下取得的成果。同时提出遇到的困难,管理刘肃的预期,防止由于给他传递过于乐观的信息,导致后期反噬。 她发现把刘肃看作动不动就要撤换管理层的难搞投资人,把活命的目标看作保住自己的话语权,会让她应对起来更有章法。 刘肃闻言冷冷一笑:“江小姐这爱说废话的毛病得早日改改。” 江停云不说话了。她看得出刘肃今天心情极其不好,且并不是因为她。虽然极力控制,但依然有强烈的煞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作为被殃及的池鱼,她只有老实挨打。 好在刘肃顾不上与她过多纠缠,扫了一眼大气不敢出的江停云三人,转身丢下一句话:“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回京。” 刘肃一阵风一样卷走了,采薇院里的人像被他带起的尘埃般乱起来。 第9页 江停云不用自己动手,坐在椅子上看陶嬷嬷把满院的侍女指挥地晕头转向,收拾着她们少得可怜的东西。 回京? 江停云低头翻开手中的《地理志》,看着标着京都的那一章,慢慢眯起了眼睛。 注1:引自陶渊明《停云》 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说啥,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吧!感谢在20220213 23:48:28~20220215 21:3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殷君临 7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一摇一晃的马车缓缓在院子里停下,正靠在马车一角,脸色有些难看的江停云睁开眼睛,在醉冬的搀扶下挣扎下了马车。 她实在是没想到,曾经可以坐着出租车面不改色玩手机的自己,回到古代居然晕车了。 那天刘肃吩咐收拾东西启程后,他的从属们就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运转了起来。不到两个时辰,江停云已带着醉冬和陶嬷嬷坐上马车出了城。 到了城门口,江停云才得知江家地处容郡,《地理志》上有专门的一章介绍它,乃是帝国西南桂州的首府。而京都,则位于桂州的东北方向,那里是北歧的心脏。 回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高大城楼,江停云默默在心中同原身道别。离开了这个埋葬原身一家人的地方,对江停云来说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虽然那片名为刘肃的阴云依然蒙在她的头顶,令她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来,走出去,开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人生。 江停云正想趁赶路时多读一读《地理志》,补上自己欠缺的常识,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晕车了。随着马车的晃动,她的视野逐渐模糊,烦恶的感觉填塞着胸口,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忍住呕吐的感觉。 刘肃似乎非常着急,白天的时间几乎都在赶路,只会在中午十分稍微停留休整。江停云此后的日子一直浑浑噩噩,哪怕是晚上休息的时候,闭上眼睛依然感觉到周身摇晃,仿佛置身波涛汹涌的海面。 马车此刻正停在驿站,结束了一天的赶路,她们将会在驿站中休息过夜。江停云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胸口的烦闷减轻了一些。经过这些天,她好像逐渐适应了一些。 陶嬷嬷跟在她和醉冬身后下了马车,见她穿着单薄,忙走上前来,一边帮她披披风一边说到:“越往北天气越冷,小姐千万小心不要着凉。” 江停云握着披风的边,抬眼去看已落到地平线上的太阳。 桂州地处西南,冬季并不严寒,江停云刚来时并不觉得冷,穿上披风便能御寒。往北走出近千里,已是需要穿上夹袄。 赶路比她想象的要顺畅很多。本以为古代交通不便,出远门动辄便需要以月计算的时间。却没想到出了容郡城后,竟然都是平整宽阔的马路。除了拉江停云主仆三人和行李的两辆马车,刘肃的扈从全都骑马,赶起路来衣袂带风,连带着马车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驿丞过来请她们入内,江停云随着他来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一番梳洗过后安顿下来。 刘肃近来鲜少露面,不知在忙些什么。这让江停云松了口气,若是在自己因为晕车状态不好的时候面对刘肃,她怕自己应对失当。 吃过晚饭,江停云觉得自己状态好了不少,便留醉冬和陶嬷嬷说话。 离开容郡后,曾经在采薇院里侍候她的婢女全都没有跟来,许是路途颠簸不方便再安插耳目。少了在暗处时刻盯着她的眼睛和给她制造压迫感的刘肃,江停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趁着无人盯梢,她需要抓住时机从二人那里获得一些信息。 “这些天都在喝药,但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开门见山道,“你们再与我讲讲从前的事情。” 醉冬和陶嬷嬷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循规蹈矩成长的闺秀能有多少不同寻常的故事,读书、练字、女红,不过是按部就班地重复前一天,她们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给江停云回忆的。 江停云见状启发到:“还有没有什么你们印象时刻的事情,不拘什么事都好。” 醉冬低着头努力思索了许久,才皱着眉回忆到:“奴婢记得好像——小姐要开蒙读书的时候,老爷和太太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小姐是否要去读书。奴婢当时很担心,因为奴婢听藏秋的娘说读书很好,奴婢几人都很想读书,若是小姐不读了,奴婢也读不了书了……” 江父不想让原身读书?江停云有些费解,难道他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看原身与江父的书房遗物,原身一定是受到了很精心的教育,若是反对原身读书,为何还要这么尽心力地教养她? “后来呢?”江停云追问道。 “后来还是小姐跟老爷和太太说自己想读书,太太才一锤定音。”她看了看江停云的神色,急急补充道:“老爷也很疼小姐的,太太本想送您去书塾,还是老爷心疼小姐年纪太小奔波辛苦,为小姐您在府里请了先生。” 这个时空并不是非常封建,无须谨守男女大防,女孩出行不必遮面,也可以跟男孩一起上书塾。江父不希望她读书,读书也是请了先生在府内坐馆,想来是比较保守的那一类人。 第10页 陶嬷嬷也想了起来,补充道:“小姐那时乖得特别可人疼,安安静静的,就是喜欢读书、练字。” 江停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段时间下来,她觉得陶嬷嬷有点出工不出力,多数的事情都是醉冬讲起,她才恍然大悟般从旁补充。她也想过是不是陶嬷嬷人老了记性不好,但一想起她第一天不露声色暗示自己的聪明表现,便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荒谬。 难道陶嬷嬷并不愿意她恢复记忆?得想办法弄清楚这件事,她在心里默默记上这一笔。 倒是醉冬一直努力帮她回忆,表现得毫不引人怀疑。 她忽然想起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事情,问道:“酿春、藏秋、醉冬,我只有这三个贴身丫鬟吗?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夏?” 醉冬听了,下意识看了陶嬷嬷一眼,见陶嬷嬷没什么表示,才有些犹豫地道:“太太当时很生气,严令我们谁也不许提……是曾经有一个饮夏姐姐。” 哪怕江家覆灭了,醉冬似乎依然有些害怕掌控着江停云屋里秩序的陶嬷嬷。看出了这一点,江停云便看向陶嬷嬷,询问地道:“然后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说吗?” “当然,”陶嬷嬷立刻道,“醉冬,你跟小姐讲讲吧。” “是。”醉冬应了,说道:“饮夏姐姐比我们大不少,不知道为什么排在了酿春姐姐后面。小姐八岁的时候,饮夏姐姐偷了小姐的一枚玉佩,逃……逃了。” 逃了?江停云挑了挑眉。在古代做逃奴好像是很严重的事情,如果被主人家抓回来,甚至可能丢掉性命。饮夏要做逃奴,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有些斟酌地问道:“她在我们家过得不好吗?” “没有没有。”醉冬赶忙反驳:“小姐和太太对饮夏姐姐都很好的,小姐脾气好又好伺候,没有人对饮夏不好的。” 她似乎对饮夏偷东西的事情非常不齿,摇着头说道:“小姐被偷走的玉佩好像价值连城,老爷和太太都震怒,连着好几个月都派了家丁出去寻找饮夏,却没找到她的影子。若是她向太太和小姐求去,小姐肯定会放她走的,为什么要背叛小姐呢?” 一个女孩,偷走了主家价值连城的宝贝,主家大肆寻找,却一连几个月没找到她的影子……这个饮夏还真是不简单呢。江停云有些在意被饮夏偷走玉佩,这是否会跟藏宝图有关系呢? “那后来呢?”她追问道。 “后来还是小姐为饮夏姐姐说了话,老爷和太太才没再去找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也就是说,饮夏带着那枚玉佩消失了。根据醉冬和陶嬷嬷的日常描述,江家夫妇并非苛待下人的人,如此执着于一个逃奴,是否意味着这枚玉佩非常特殊呢?而且醉冬说这是原身的玉佩,会不会跟刘肃杀了江家所有人,单单留下江家小姐有关? 可是已经八年过去了,如今的她又要去哪里大海捞针。她不能借助刘肃的力量,若是让他知道可能与藏宝图有关的线索早已不在她身上,她可能会立刻被刘肃放弃。可是不靠他的话,她现在没有丝毫能力去找人。 对她来说这个线索已经断了。江停云冷静地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她的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这种注定得不到结果的事情上面。 看来还是得在江府的书信字画上下功夫。她后来了解到,在她去江府之前,刘肃早已派人将江府搜检了一遍,她带回的书信字画中,还包含有他们拓印下来的江家所有不同寻常的图纹。 藏宝图,可能是一张地图,也可能是一个指示地点的信息,不论如何,都需要载体去承载。她不相信一个被刘肃如此看重的宝藏,指向它的信息会仅仅是口耳相传的。 况且她的饵……这些天她一直在马车上思考,她应该怎样下一个安全的饵。 如今的她没有恢复记忆,如果她和醉冬在书信的某处找了一些看似富含特殊意味,实则没有任何意义的信息,就算刘肃得到了这些信息,充其量不过是无功而返,似乎也怪不到哪怕失忆也在努力寻找线索的她头上。 这些天赶路,大家都休息不好,江停云早已不再让醉冬和陶嬷嬷为她值夜。待二人各自下去休息,她便悄声用茶水化开了一点客房中的墨,翻开《地理志》,轻轻地在“陵”字下面画了个圈。 第6章 江停云选了个陶嬷嬷不在的时间,悄悄地把《地理志》中陵字下面的圈给醉冬看。 他们又赶了近一周的路,江停云已经适应了马车的颠簸,便趁着白天坐车的时间,带着醉冬一起整理书箧,寻找跟藏宝图有关的线索。到了晚上投宿时,两人再找机会交流各自的发现。 醉冬看着被标出的陵字,目露困惑:“陵?这有什么含义,会不会是小姐之前不小心画的?” 江停云没答话,又翻了翻书,在几十页后又找到了一个下面画着圈的陵字。当时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特地选了离得远远的两个陵字画了圈。 “若是不小心,恐怕不会隔了这么远又画一个圈。” 醉冬这下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但这个陵代表着什么呢?或许是地名,陵郡?” 江停云摇摇头,把书合起来,说道:“信息太少,很难判断。也可能是指什么陵墓,还需要再找找看。” 眼见陶嬷嬷端着江停云的药走进院子,江停云轻声冲着醉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醉冬了然地点点头。 第11页 她私下里跟醉冬说,找线索的事情先不要告诉陶嬷嬷,怕陶嬷嬷跟着她们一起担惊受怕。醉冬是个听话的小姑娘,答应了她后便对陶嬷嬷绝口不提。 江停云接过陶嬷嬷送来的药碗一饮而尽,陶嬷嬷塞给她几颗梅子糖。其实她早已不是小孩,从来都不抵触吃药,头一次接到糖时有些啼笑皆非。还是陶嬷嬷说原身从小不爱吃药,非要给她梅子糖才肯就范,江停云才慢慢养成了吃完药吃梅子糖的习惯。 陶嬷嬷接过空碗,有些忧虑地道:“也不知这药得喝到什么时候。” 只怕她没恢复记忆一天,就要喝一天的药。江停云闻言也有些担心——她在现代曾经听说过喝中药造成肝损伤的案例。据她所知,中药最好不要长期喝,不知道喝这些药会对她的身体有什么影响。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有种喝完药之后格外没精神的感觉。只是她不通药理,人在屋檐下,也由不得她不低头。 此后的几天,江停云和醉冬都没能再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不寻常之处。刘肃依然时不时地从队伍里消失,隔一两天又追上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天一启程,江停云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去看队伍的整理情况,眼神一转便看到了刘肃的玄金披风。她心中一紧,蓦地放下帘子。陶嬷嬷和醉冬被她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江停云不想让她们俩跟着紧张,若无其事地笑着道:“风大,吹着眼睛了。” 陶嬷嬷凑过来帮她把窗户关上:“就是,尽是些妖风,关了好。吹感冒了可不是顽的。” 江停云觉得陶嬷嬷有些话里有话,但挂心着刘肃出现的事情,便没太注意。她有些没精打采地从书箧里找出一本书乱翻起来,口里敷衍陶嬷嬷:“嬷嬷放心,我抱着手炉呢。” 刘肃的队伍里全是侍卫,身强力壮,跑起马来不怕冷,她们三人坐马车却渐渐冻得受不住。还是有一天在城里投宿,陶嬷嬷央侍卫带她去买了几个汤婆子。从那以后,陶嬷嬷便偶尔在投宿城里时跟着侍卫出去转转,梅子糖就是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陶嬷嬷见江停云和醉冬又开始读书,就靠在马车一角打起了盹。他们每天天一亮就要启程,白天颠簸晚上匆促,陶嬷嬷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有些受不住。 江停云正一目十行地扫着她拿出来的一本书,忽然被醉冬紧紧地握住了胳膊。 她疑惑地抬眼看去,只见醉冬神色激动,却顾虑着睡着的陶嬷嬷,只是无声地示意江停云去看她手里的那页书。 江停云顺着醉冬的手指低头去看,只见她正指着“陵郡”两个字,字下面赫然画着跟《地理志》里一模一样的小圈。 江停云面露惊讶,与醉冬对视一眼,伸手接过她手中握着的书卷。 醉冬显得很振奋,一边瞄着角落里的陶嬷嬷,一边用气声对她道:“小姐,是陵郡!” 江停云低头去看这本书,是一本游记。陵郡是西南的一个大城,不少人曾经记录下自己在陵郡游览的见闻。 巧得很,她们今天中午便要到达陵郡。 醉冬转身去翻书箧,接着轻声说道:“定是与这里有关,我再找找。” 江停云读着这篇陵郡游记,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笑容。 游记上的圈也是她偷偷画下的。 给醉冬看《地理志》,只是为了在她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而当她再一次自己发现相同的线索,种子就会破土而出,被强化的印象会让她对线索的真实度深信不疑。 饵已经抛下,现在,她只要静待鱼儿是否咬钩。 …… 队伍在中午时分到达了陵郡。验过身份进城之后,一行人停留在一间客栈吃午饭,顺便休整。 刘肃金尊玉贵,喜好享受,一路上吃饭投宿的不是官家驿站便是豪华酒楼。托了他的福,一路上赶路虽然疲惫,江停云却没吃什么苦。 待下了车,她带着醉冬去更衣。如今的她已经对各种器具非常熟悉,再也不肯让人在更衣时陪伴在侧,留醉冬一人在门口等着自己。 为了方便醉冬行事,江停云特意耽搁了一会儿。酒楼精致,净房内也布置得雅致,墙上悬了一副饶有趣味的山居图。江停云背着手欣赏了一番,才向外走去。 醉冬正在门口垂手侍立,不像离开过的样子。见到江停云,她赶忙迎了上来扶住她:“小姐是不舒服吗?” 江停云冲她摇摇头,带着她回二楼包厢。两人转过拐角,正瞧见刘肃负手立在包厢门口,向下望着人声鼎沸的一楼,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江停云过来,他转过脸来望向她:“江小姐。” 刘肃压迫性太强,她不想离他太近,江停云停在原地向他行礼,口中说道:“刘公子。” 她猜想刘肃出门在外,想必不愿意以真实身份示人。方才入城查验身份便十分低调,城门处的兵丁并未认出他乃豫王殿下。 刘肃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这神色被江停云瞧见,心中暗悔,她似乎有些聪明外露了。在这种方面引起刘肃的注意,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刘肃并未就此纠缠,又搬出他千篇一律的台词:“这些天江小姐可有所得?” 江停云亦熟门熟路,对答如流:“仍是浑浑噩噩,未复清明。” 第12页 刘肃已不会再轻易被江停云的推诿激怒,闻言淡淡一笑,吩咐身后侍卫道:“想是孙医生近些年待在京都,有所懈怠,医术需要精进了,过了这段日子便把他送去北疆战场吧。” 江停云不由得一窒。刘肃像是看穿了她的性格,若是因为她,害得为她看诊的医生被发配战场,会让她非常煎熬。 被刘肃拿捏的感觉令她心中难受,勉强应道:“许是一剂药喝久了没效果,今日若有空,再请孙医生为我诊治诊治吧。” 刘肃正要再说什么,从江停云的后面跑上前一名侍卫,凑到刘肃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刘肃神色立刻变了,深深看了一眼江停云。 是因为陵郡吗?江停云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不过刘肃却没有对她说什么,一声令下,带着大部分侍卫从她和醉冬身侧路过,快速离开了。 江停云看着刘肃和侍卫们的身影从客栈大门处消失,半晌没有动。她觉得有些疲惫,却倔强地维持着脊柱的挺拔。 她为醉冬创造了独自行动的机会,却在心里巴望着醉冬不要去利用这个机会,她希望自己这一次能有个不一样的结局。意料之中的,她似乎还是失望了。 这不算什么,她对自己说。甚至不算是一种背叛。 她算哪门子的醉冬的主人。 曾经拥有同样的理念,一起并肩奋斗过的人都有可能为了利益捅自己一刀,她又凭什么奢望醉冬能置性命于不顾忠诚于她呢? 她自嘲一笑,转身一步一步走进包厢,屋子里只剩下刘肃留下看着她的侍卫和陶嬷嬷。她走得很慢,很优雅,越是狼狈的时刻,她就越要看起来光鲜亮丽,让人们都觉得她很强大,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她对侍卫和陶嬷嬷道:“豫王殿下有急事,我们自己先吃。” 有侍卫在,江停云便没让醉冬和陶嬷嬷跟她一起吃饭,况且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想看见醉冬。 让陶嬷嬷等人开了一桌,她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吃饭。 她吃得很多,很认真。她需要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战斗,她没有帮手,自己就要更强。 正在众人吃饭之时,院子里却传来一阵喧哗,身在二楼的江停云都能听到楼下的嘈杂声。 她往窗外看去,正瞧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围在一起,大声呼喝,手持马鞭,向摔倒在地上的老者抽去。 第7章 江停云讶然。 刘肃选的酒楼,多半是这陵州城里最好的酒楼。这种酒楼内权贵往来如织,定然有人在暗处维持秩序,防止这些贵人受到打扰。 像这样造成了不小混乱的情况,竟还没有人出来阻止么。 眼看鞭子便要抽到老者身上,江停云有些不忍地收回了目光。虽然她很想出言阻止,但如今身在刘肃手中,她不欲在刘肃想要低调的时候多事,触怒于他。 何况连酒楼都无人出面,此事一定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几名少年怒骂不止,鞭风如雨点般落在老者身上。老者身上单薄的夹袄被打破,发黄结块的棉花惨惨然掉落,逐渐有血痕透出。老者却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周遭一个破碗和几枚铜钱散落一地。 酒楼中众人都被惊动,却诡异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江停云有些坐不住,起身打算走到楼下去看看。 她刚站起来,正在吃饭的三名侍卫放下筷子轰然站起,拦在她身前,为首的一个侍卫道:“你不能出去。” 江停云道:“我要出去透透气。豫王殿下好像也没有说过不许我出去吧。” 为首的侍卫闻言有些犹豫,他的职责是看住江停云,便直觉地不希望她掺合到任何混乱中去。但刘肃确实没有吩咐过限制江停云的活动。 江停云心情本来便不好,现下被三个高大的侍卫团团围住,顿觉憋闷不已,冷下脸来喝到:“让开。” 她在现代也是习惯了发号施令,一句话说得气势十足,几个侍卫都被她唬住,竟下意识地闪出一条路来。 见此情况,江停云拔脚便向外走去。醉冬和陶嬷嬷早已站在她身后,此时连忙跟上。 愣在原地的侍卫们回过神来,忙追了上去。 江停云一路走到楼下,此时大厅里的众人都在关注着院子里的状况,议论纷纷。她站在一拨正高谈阔论的人旁边,侧耳细听。 居中一个头戴瓜皮帽,一副员外打扮的中年人似是对这帮纨绔对来历有所了解,正在跟同伴解释:“瞧见那个穿紫袍的玉面公子了没有?那可是郡守家的公子。旁边儿的个个来头都不小。在陵郡,这几位就是这个。”他比出一个大拇指,咋舌道:“头一份。咱们郡守啊,溺爱独子,这城墙里边儿,可没人敢逆着大公子。” 旁边有人问道:“那这老人家是怎么惹着这位爷了?下手可真够狠。” “嘘!”瓜皮帽表情夸张地示意那人噤声,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多半是为了那事。” 那事?什么事?江停云疑惑地挑了挑眉。几位纨绔像是打累了,纷纷停了手,扔了鞭子改用脚踹起老者来。 江停云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克制着自己冲出去的冲动。 恰在此时,老者怀里突然钻出了一个瞧着只有十岁左右的瘦小女孩,用尽全力去推围在老者身边的少年,哭喊道:“别打了!不要再打我爷爷了!” 第13页 只是她人小力微,很快被踹倒在她爷爷的身上。 见到小女孩,瓜皮帽口中的郡守公子更显兴奋,狠狠地踢了她几脚后,一伸手把她拽了起来,扳起她的下巴邪笑道:“这样才对嘛。早点出来,你爷爷也不必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从江停云的角度,可以看到女孩被迫抬起的脸,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虽然在她眼中还是一团孩子气,却已经露出美人胚子的迹象。 瓜皮帽见到这情景,摇了摇头叹息道:“啧啧,可惜了。都是这么小的女孩……两三天玩腻了,从后门扔出来的,没一个活口。”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瓜皮帽说的那事的意思,只觉得胸口一团怒气升起,猎猎燃烧,提起一口气便要向院子里冲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她回头去看,陶嬷嬷借着扶她的动作紧紧拉着她,见她看过来,冲她摇了摇头。 以郡守公子为首的纨绔团体又对着老人补了几脚,便丢下他,扯着小女孩的头发,呼朋引伴地向酒楼外离去。 大厅中的众人见热闹走了,渐渐议论着散去。 没人再注意被扔在院子里的老者,他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向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试图站起来,却虚弱得无法成功。 江停云一把甩开陶嬷嬷,向大门外走去。五个跟班拿她没办法,只好跟上。 江停云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在酒楼门口不远处的巷子中追上了因为小女孩尖叫挣扎而行进有些困难的郡守公子一行。 此时他的鹰犬爪牙已经散去了不少。他因小女孩的反抗而显得有些狼狈,面露不耐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女孩的哭声立刻弱了下去,显然是被打懵了。 郡守公子面露满意,正准备再补上几个耳光,彻底打服小女孩,江停云立刻上前一步,大声道:“住手!” 郡守公子面对着小女孩正势不可挡,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喝止,十分不耐地向江停云看去。待他瞧见江停云的脸,顿时露出垂涎神色,上下打量着江停云,调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儿,莫不是妒忌,也想跟哥哥一起玩啊。” 江停云不欲与他做口舌之争,视他的骚扰于无物,冷声道:“放开她。” 几名跟班立时不乐意了,纷纷向前走几步逼近江停云,恶狠狠地伸出手想要推搡她,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道:“小娘皮这是什么意思?你也配命令爷爷?” 三名侍卫正想在后面装低调,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上前格开几人:“退后。” 刘肃的侍卫训练有素,身上带着铁血军人的气质,远不是郡守公子等人的扈从可比,更何况是这帮整日走马章台,不学无术的纨绔正主。几人立时被震慑,嚅嚅退了回去。 郡守公子见此情况,神色一正。他在陵郡横行霸道,城中诸人均是敢怒不敢言,无一人胆敢公然挑衅于他,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江停云并非陵郡之人。 “带刺的玫瑰呵,我喜欢。”他的眼中兴奋神色更浓,一把甩开小女孩,越众而出,眼神放肆地在江停云身上游走:“小美人儿,跟着我吧,哥哥会好好疼你的。嗯,老是老了点儿,女人嘛,过了十四就不香了。哥哥的兄弟们倒是不挑,等哥哥疼够你了,他们也会好好疼你的。” 话音落下,一群人淫邪地大声笑了起来。 江停云微笑地看着他们,眼神中满是蔑视,待笑声落下,轻声说道:“我让你放了她,你听不懂吗?” 她的眼中露出困惑和轻视,仿佛真的为他的智商感到困扰。郡守公子的怒火一瞬间被这个眼神点燃,他一向不是对待女人温柔的人,抽出腰间的马鞭便要向江停云抽去。 首领侍卫的头都大了,他不想在陵郡的地盘上得罪郡守公子,但又不能坐视江停云挨打,只好“唰”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卷住郡守公子的马鞭,缴了他的械,沉声说道:“这位公子,请后退。” 江停云倒是有空赞赏地瞥了他一眼,没点出郡守公子的身份,便可以装作不知他的身份,将来若有什么事也好转圜。 郡守公子被当众缴械,脸色异常难看。但他脑子并不笨,早已看出江停云身边侍卫武力高强,自己这方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人。 他虽专横跋扈,但深谙欺软怕硬的道理,身段异常柔软。如今形势比人强,只好先行示弱,日后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自然能慢慢找回场子。 江停云看着他脸色精彩,心中却很笃定。 只要这位郡守公子有些脑子,就能看出来他此时此刻毫无胜算。之后就算他打算找回场子,从她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而从侍卫入手也只能找到刘肃头上。那个时候,他们多半已经离开了陵郡。她不信区区一个陵郡郡守,敢跟公然跟帝国的皇子叫板。况且她并没有把这位公子怎么样,只是从他手里带走了一个人而已。 郡守公子面色几经变幻,终于下定决心,退让道:“既然这位小姐喜欢她,那我也不好夺人所爱了。” 说着,扯过女孩把她向江停云这边一推。 江停云也见好就收,笑着给他台阶下:“实在是我恰好缺一个婢女,看着孩子聪明伶俐,多谢公子忍痛割爱了。” 小女孩包着一包泪,有些发懵,但明白江停云能带她离开那个可怕的男人,怯怯地走到她身边。 江停云冲她笑了笑,没再理会郡守公子一众人,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往回走。 第14页 走了没几步,便看见那名老者正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往他们这个方向蹭过来,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看起来异常凄惨。 “爷爷!”小女孩连忙跑过去扶起她爷爷。 老人看到她,不由得老泪纵横,拉着她便要给江停云磕头。江停云忙扶住他,吩咐一名侍卫雇了辆车把两人送去附近医馆,带着另外两个侍卫回到了酒楼。 一番耽搁下来,午饭的时间早已过去,大厅里的人散去不少。刘肃走之前给足了银钱,他们的包厢已被收拾干净,小二忙里忙外送上新的饭菜。 江停云吃过饭,正准备坐下歇歇,一盏茶刚端到嘴边,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刘肃面色难看地大步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江停云面前,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对她说道:“江停云,你在耍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7 23:57:37~20220218 23:4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虫子爬的扬不漾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该来的终究要来,江停云暗叹一口气,放下茶盅站起来,直视着刘肃说道:“豫王殿下说的是什么事,我怎么听不懂?” 线索均出自她的伪造,刘肃在游记提到的地方必会一无所获,失望之余自然迁怒于她。只是这个耍他,江停云是万万不会认下的。 她并没有把这些假线索交给刘肃,也从未向任何人暗示。就算刘肃错信了醉冬,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听不懂?你不是聪明得很吗?”刘肃被她的态度激怒,显得更加恼火,“见人下菜碟你玩的很熟练啊,江停云。在我面前装柔弱,一转头你就敢给我惹事。” 这是什么意思?江停云这下真的听不懂了。刘肃不在的时候,她好像就惹了一件事,按理说他还来不及知道…… 见她发愣,刘肃逼近一步,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道:“韩承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承业又是谁?是那个郡守公子吗?江停云没有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只是刘肃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问的多半就是这件事。 他可真够消息灵通,江停云低头去看已经跪倒在刘肃身后的三个侍卫,是他们给他通风报信么…… “我在问你,你看别人做什么?”刘肃不耐道。 江停云感到异常烦躁。权贵当街行凶,围观者无动于衷,就连当权者刘肃,得知这件事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来找自己的麻烦,那对爷孙在他们的眼睛里仿佛连牛马都不如,露水一样脆弱的生命,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被人背叛的生气,目睹恶行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瞬间失控。 冲动之下,她抬眼看着刘肃,目含讥诮:“郡守公子当街行凶,淫///辱幼女,整个陵郡城中竟无一人敢言。豫王殿下,我也挺想问问,这是什么道理?” 刘肃闻言面露讶异,却仍是下意识向江停云施压:“你是在质问我?“他将那个“我”字咬得很重,指责江停云以下犯上,又怒道:“本王赴韩家的宴,韩承业一瞧见本王的侍卫,就说自己在街上被跟他们服色一样的人打了,让我给他个交代。我来问你,我该给他个什么交代?” 他不再理会她,偏头去问跪在地上的侍卫:“你来说,怎么回事?” 领头的侍卫赶忙把身子低低伏下,将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刘肃听了,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转头对江停云道:“从今天起,除了马车和房间,你哪里也不许去。”又环视四周,提高了声音:“都听到了?” 众侍卫低头轰然应诺。 这是禁她的足了。江停云不肯放弃,高声追问道:“韩家做下这样的事,还敢理直气壮地找您兴师问罪,显然不把您放在眼里。难道北歧朝堂为了陵郡郡守,也是这般万马齐喑吗?” 江停云不知道刘肃为何要容忍韩承业,但不论如何,上位者最忌讳下面的人有不敬之心,就算不能挑拨刘肃对付韩承业,也要在他的心里种下一根刺。 刘肃像是被踩了痛脚一般,立时暴怒起来,指着两个墙角的侍卫道:“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去!” 江停云知道自己已在危险的边缘,不敢再激怒刘肃,见好就收地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却听到刘肃淡淡吩咐仍跪在地上的三个侍卫:“各领三十鞭子,上韩家负荆请罪去吧。” 她扶着门的手一顿,却忍住没有回头去看,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她好像又害了三个无辜的人。刘肃还真是不肯吃亏,知道自己利用了他的侍卫,就要想方设法地让她难受。 刘肃对她投鼠忌器,自己虽然暂时变成了花瓶,可她身边的人却还是破陶罐,刘肃一挥手下去就能打碎一大片。 只是自己的人都不护着,多少显得凉薄。 …… 江停云带着醉冬和陶嬷嬷径直回到马车上,发热的脑子才渐渐冷静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刘肃方才说的,他中午是去郡守家赴宴,而不是去找游记上的地方了。 他们马上就要启程离开陵郡,藏宝图对他那么重要,刘肃若是知道此事,不可能不会趁此机会去找。 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到目前为止,醉冬并没有出卖她。 第15页 她顿时觉得心中轻快了一些。 只是那对爷孙……他们还待在医馆,她又被禁足。就算没有禁足,她似乎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刘肃不可能带上他们,他们离开后,韩承业会更猛烈地报复他们。 陶嬷嬷觑着她的神色,询问道:“小姐可是在担心那对爷孙?” 江停云担忧地点点头。 陶嬷嬷安慰她:“豫王虽是送了侍卫去道歉,却是因为他们折了韩承业的面子,但不一定会对那对爷孙坐视不管。” 江停云听了,也觉得有道理。若是放任韩承业报复被他的人救下的爷孙,未免让人觉得他无能。刘肃虽然对韩家表示了让步,却不会把自己的脸送去让他们踩。何况淫///辱幼女这样的事,一旦被摆在明面上,没人敢说无所谓。 她是有些当局者迷了。想明白了这件事,江停云的心情彻底好了起来。 刘肃吩咐人将那对爷孙送去别的城市,还给了他们些钱,此事便算是揭过了。待领了鞭子去韩家的三个侍卫回来,队伍又重新启程。 江停云掀起帘子,见几名侍卫拱卫在马车周围,却都保持着一些距离,便放下帘子轻声问醉冬:“当今陛下可立了太子?” 刘肃对韩家的退让不同寻常。他身为皇子,没道理对一个区区郡守多有退让。除非,他很需要这个郡守的友谊。 言及立储,醉冬显得有些谨慎,与陶嬷嬷对视了一眼,摇摇头言简意赅道:“尚未。” 江停云眼神一闪,追问道:“陛下膝下有几位皇子?” 这次却是陶嬷嬷回答她:“前四位成年的皇子都是在陛下登基前出生,三皇子薨在战乱里,二皇子身体也不好,好在皇天保佑,大皇子和四皇子倒是茁壮成长。陛下登基之后,头些年忙于政事,荒废了后宫,只有两位公主出生。还是近年来最受宠的皇贵妃为陛下添了五皇子,如今才九岁,听说天资聪颖,陛下甚是爱重,亲自教养。” 三个成年皇子,和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听起来是夺嫡的基本配置。江停云若有所思,又问道:“韩郡守在朝堂上很说得上话么?” 这似乎超出一个仅仅上过几年书塾的婢女该有的见识了,醉冬默默无语。 江停云单凭她们三个就能掌握刘肃如此示好韩家的原因,见状也不感到失望,便要将这件事放下,陶嬷嬷却开口道:“朝廷正在对北边用兵,所费甚巨。” 北歧在打仗,这与韩家……江停云正感到疑惑,却忽然灵光一闪:“陵郡的赋税——” 陶嬷嬷肯定地点点头:“可抵江南富庶之郡。” 江停云挑起了眉。陵郡地处西南,赋税却能赶上江南富庶之地,这韩郡守是个能吏啊。若是皇帝倚重于他,刘肃又有进取之心,确实可能会容忍韩承业。可若只是为了军费,便对韩承业的恶行视而不见,未免让人寒心。 她摇摇头叹道:“其实获得百姓的忠诚很容易,百姓臣服皇权,只是为了寻求庇佑,在皇朝的羽翼下安居乐业。可若是皇权不愿庇护他们,视他们为奴役草芥,他们就会失去敬畏。” 陶嬷嬷眼中闪过异彩,低头道:“小姐慈悲。” 江停云觉得陶嬷嬷表现得很不同寻常,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了她有些发白的额发。她心中升起警惕,笑笑道:“嬷嬷谬赞了。” 此后的路上,江停云不愿再多话,沉默着到了投宿的驿站。 刘肃果然令侍卫一路看着她回到了房间里。待吃过晚饭,医生过来给她诊脉。 他应该是得知了刘肃要派去北疆战场的话,看起来异常紧张和慎重,为江停云左右两只手各把了半天脉,才擦着汗说道:“小姐的脉象并无异常,只是有些体虚,老朽会在药方中再加些温补的药材。” 江停云想,其实他多半也知道自己的“离魂症”非药石可医,只是身为下属,只能承受主子的怒火,做一些徒劳的努力,赌个运气。 她想起自己总是感觉没精神的事情,便问道:“喝了药总觉得格外没精神,不知可否是这药的影响?” 医生摇头道:“自从小姐说不再做噩梦了,老朽已将有安神镇定效果的药材从药方中去掉了。如今的药不会影响小姐的精力。” 奇怪了……江停云暗忖,难道是自己多疑了?这般想着,她冲医生笑道:“许是近些日子赶路太累了。” 医生点点头:“加上温补的药材,小姐可能会觉得好多了。” 喝过新药,送走医生,江停云觉得有些累,于是便遣了陶嬷嬷和醉冬,自己早早歇下了。 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令她感受到了身体的疲惫,精神却难以放松,白天遇到的众人追到了她的梦里。 醉冬激动的发现、韩承业邪气的眼神、刘肃暴怒的面庞、小女孩绝望恐惧的神色,还有一双包含探究的陌生的眼…… 江停云心中一悸,猛地惊醒过来,随即吓得魂飞魄散。 透过玻璃洒下的月光中,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8 23:42:47~20220219 23:3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唐池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页 第9章 江停云骇然至极,猛地坐起,一声惊叫就要冲口而出。 那人却像早有预料,瞬间欺身而上,一把捂住了江停云的嘴巴。 江停云的叫声被堵在喉咙口,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视线却因为慌乱而模糊不清,心跳快得仿佛要破出胸腔,整个人狼狈不堪。 许是察觉到江停云正在发抖,那人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小姐莫要害怕。” 江停云听出是陶嬷嬷的声音,虚脱般放松下来,恍了半天神,才伸手拉下仍然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抱怨道:“嬷嬷这是做什么?深更半夜的这般吓人。”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江停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陶嬷嬷半夜不睡觉,站在床边看着自己做什么?若是她想趁着自己睡着杀了自己…… 等等,不对——江停云的身体又绷了起来——方才趁着月色惊鸿一瞥,那身影十足陌生,根本不是陶嬷嬷的样子。 她霍然转头看去,却在黑暗中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人,一个男人,一个长得相当好看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发。 见江停云看过来,他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江停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既然她没有悄无声息地死在梦境里,那么此人找上她必有目的。恐惧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反而会削弱自己的判断力。 她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学着陶嬷嬷的样子走了两步,回身笑道:“我是陶嬷嬷呀。” 江停云睁大了眼睛。他的神态、肢体动作和声音语气,都与陶嬷嬷一模一样。这是什么情况,陶嬷嬷变成了一个男人?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自己其实还在做梦?这个梦未免有些太荒谬了。她悄悄伸手掐了自己一把,却疼得打了个寒颤。 男人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换回了本来的声音说道:“小姐不要疑惑,我确实是陶嬷嬷。” 江停云感觉自己快疯了。这要她怎么能不疑惑?一觉醒来,自己的奶嬷嬷变成了一个男人?那原身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况且看他年纪,刚给原身当奶妈的时候恐怕只有几岁吧。 “等一下。”江停云扶住额头,被这一系列离奇事情搞得宕机的脑子终于艰难地运转了起来。 她想起陶嬷嬷被抓住的原因。根据醉冬和陶嬷嬷自己的说辞,在江府被灭门的那天,陶嬷嬷请假回家照看她的小儿子,逃过一劫,却在返回府上的时候被刘肃的侍卫抓住。 如果真正的陶嬷嬷并没有回来…… “你冒充陶嬷嬷回江府?”江停云抬眼去看男人。 男人点点头,承认道:“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赶到江府时你和醉冬已经被刘肃带走。无奈之下我只好选了陶嬷嬷这个与你比较亲近的身份,这样才能待在你身边保护你。” “保护我?”江停云又听不懂了,“为什么要保护我?你是我们家的家丁吗?” 男人仿佛被她的用词噎到了,默了一瞬才说道:“家丁……小姐要是这么理解也可以。” 江停云话虽这么说,却看得出眼前这人气质出众,绝非江家可以轻易驱使的对象。更何况仅这一手易容缩骨的功夫就不同凡响,若是江家真有这样的家丁,也不会在面对刘肃时毫无还手之力,连一丝血脉也没能保住。 但无论如何,能有一个实力高强的人保护自己,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前提是,他真的是来保护自己的。刘肃为了藏宝图大动干戈,这张图必然不同寻常。或许除了刘肃以外,还有别的人想要得到这张图。 一念及此,她试探着问道:“豫王殿下对付江家做什么?” 男人闻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回道:“藏宝图,小姐不是带着醉冬找了许多天了?” 江停云有些讪讪,不过她脸皮早已修炼得很厚,面上仍是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关于藏宝图,你有什么消息吗?” 男人摇摇头:“我从未听说江家有什么藏宝图,想是家族的机密。” 江停云不由得感到失望。她一直想要掌握藏宝图的线索,在与刘肃的交锋中占据主动,却始终一无所获。 她忽然想到,为了唤起她的记忆,陶嬷嬷给她讲了不少原身从前的事情。男人不是真正的陶嬷嬷,而原身乃是身处内宅的深闺小姐,轻易不会与外男多有相处,他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呢?除非他对陶嬷嬷和自己极其熟悉,否则定然会被醉冬认出来。 然而醉冬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或许,醉冬并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在江停云“失忆”之后,她是唯一能够知道陶嬷嬷所言是真是假的人。只要她不说陶嬷嬷是假的…… 看来自己当初怀疑错了方向。醉冬也许确实背叛了自己,只是她所投的另有其人。 藏宝图的线索在哪里、眼前男人的目的是什么、醉冬的主人到底是谁……江停云觉得这些迷雾渐渐织成了一张大网,紧紧地将她束缚起来。身边的人各怀鬼胎,她裹挟其中,看不清楚真相,到底走向哪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江停云感到异常烦躁,直视着男人冷然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施施然站直身子,略一整理衣冠,冲她拱手为礼:“还没来得及向小姐自我介绍,在下谢寻,寻常的寻。” 第17页 他在扮陶嬷嬷时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关于我到底是谁,说来话长。” 故弄玄虚,江停云心道,面上却是一哂,做洗耳恭听状:“夜还很长,我有耐心听。” 谢寻沉默片刻,似是组织了一番语言,才缓缓说道:“十六年前,北歧军队攻破了江楚皇城,太子守城战死,帝后于皇宫自尽,唯有御前首领侍卫提前带着刚出生不满三个月的江国公主艰难出逃。 “一行人半途遇上北上勤王的骠骑耿将军,才算甩脱了追兵。大楚气数已尽,勤王已没有什么意义,耿将军决定立即转向北歧势力较弱的西南滇州,保存实力固守一隅,徐徐图之。 “然而在公主的安排上,耿将军却与首领侍卫产生了很大的分歧。耿将军想带着公主去滇州,从小培养她,早日扛起复国的大旗。首领侍卫却坚决反对,此时耿将军的队伍已被新建立的北歧王朝打为叛党,公主跟着他们只会颠沛流离。他言及皇后娘娘遗愿,唯望公主能安全健康地长大,并愤而指责耿将军是在利用公主,满足他争权夺利的私欲。” 江停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皇族秘辛。一般皇朝更迭之时,会发生大量传奇的故事,却因为时局的动荡而失传于世。 只是在听得津津有味之余,她还是不免疑惑,这些事情与这个名为谢寻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他跟她讲这些事情做什么? “耿将军与首领侍卫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二人谁都无法说服彼此。最终首领侍卫带着公主和部分忠于公主的力量离开了叛党,隐姓埋名地来到北歧治下的桂州容郡,成为一户普普通通的商户,从此再不参与任何复国之事。” 江停云蓦然睁大了眼睛,耳边充斥着鼓噪的心跳声。 桂州容郡,普通商户,江楚皇朝,江国公主。这一切听起来是那样陌生,却又异常熟悉。 “我……”她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异常沙哑。 谢寻目露哀悯,颔首道:“楚是国号——江乃国姓。” 江停云不由苦笑。她本就已觉得当前局面复杂不堪,没想到竟还扯上了皇朝更迭,原身竟然是前朝的公主。原以为原身被刘肃灭门,已是与他结下了血海深仇,却不想她真正的家国,依然是被刘肃的家族所灭。 刘肃…… 江停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问道:“你说刘肃是否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才会对江家下此毒手?那么他想要的藏宝图,是否会是楚国皇室留下的宝藏?” 谢寻沉吟片刻,才摇摇头道:“当年耿将军遇上首领侍卫后,曾派死士冒充他们出逃,最后被北歧追兵射杀。北歧照理说不应该知道江国公主还活着的消息。” 江停云听了心里沉甸甸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很难以现代人的价值观去衡量满脑子忠君爱国的古人,便不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 “但如果刘肃不知道江家的来历,那是如何得知江家有藏宝图的呢?”江停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这个问题谢寻也难以回答:“当初首领侍卫和耿将军分道扬镳,耿将军并不知道他是否从皇宫中带出什么来。至于刘肃如何得知,就更无从知晓了,很多消息的流传都是千丝万缕,无巧不成书。” 江停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什么来,问道:“你是耿将军的人?” 谢寻爽快承认:“是的。当初耿将军放任首领侍卫带走了你,亦是希望公主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由于首领侍卫掌握的力量并不强大,将军亦时时派人卫护江宅。只是这次因一些意外事件,我被调离,容郡中力量空虚,才让刘肃钻了个空子。” 意外?江停云有点不相信这是个意外。耿将军一系与首领侍卫不睦已久,焉知这不是谢寻故意露出的破绽。 只是她却没当着谢寻的面说这些。骤然听到这些消息,她的脑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思考些什么,最先浮现的念头竟然是—— “你的武功很好吗?”谢寻被派来保护她,还胆敢扮成陶嬷嬷混入刘肃的侍卫队伍里,想是艺高人胆大。 谢寻洒然一笑,自信地点点头。 江停云满意了,问道:“白天的那个韩承业,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再做坏事么?” 谢寻眉尾一挑:“……我讲了这么多,你就关心这个?” 江停云颔首:“是啊。” “没办法啊——”谢寻拉长了声音,见江停云目露失望,忽然扯出一个坏笑,说道:“不然,你可以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9 23:37:48~20220220 22: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虫子爬的扬不漾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杀了他? 江停云犹豫了。自从来到北歧,她已经目睹了很多次,但仍然很难习惯如此随意地就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见她并不言语,谢寻继续道:“之前你拿他没办法,是因为你很弱小,因为你没有力量。但是现在,只要你点一下头,就会有人为你杀了他。”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引诱:“这就是权力的滋味,非常美妙……你不喜欢掌握权力的感觉吗?” 江停云有些愣怔,权力的感觉……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掌握力量就成为了她最大的渴望。她想要摆脱刘肃的威胁,不必再过着每天一睁眼就要为如何活过今天而犯愁的日子。 第18页 她需要感到安全,能够主宰自己甚至他人的命运,可是当这个机会真的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却是—— 畏惧。 在现代时,她的决定可以影响公司的前进方向、影响团队的构成、影响员工的去留,可是在这里,她能影响的却是生死。 江停云很清楚权力的力量。掌控感是美妙的,却也会扭曲一个人。她亦需要时时自省,才能控制权欲的膨胀,防止自己沉溺其中。 “韩承业的罪行,自有法理审判。”江停云艰难道。 谢寻笑了:“这句话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很清楚,北歧的法理不会审判他。” 他将右手折起,放于左肩,缓缓低头行礼:“但是对我们来说,你说的话,就是法理。您还不明白吗,我的公主。” 江停云瞪视着他,目光凌厉:“你为何非要如此?” 她能感觉到,谢寻正在诱导她做出他想要看到的那个选择,这让她感到异常抗拒。 “我想让你需要我。”谢寻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江停云有些烦躁,她并不想轻易尝试所谓权力的滋味。尤其是面对谢寻,他带给她的危险感觉不亚于刘肃。 “如果你想杀他,你自去杀,不必听我的命令。” 谢寻摇摇头:“我并不想杀他。” 江停云感到难以置信。韩承业做下这般人神共愤的恶行,该是人人得而诛之,为何从刘肃到谢寻,都可以对此无动于衷。 似是看出江停云的想法,谢寻毫无感情地说道:“韩承业鱼肉的是北歧的子民,北歧都不管他,我管他做什么。他越残暴,陵郡的百姓越与北歧离心,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江停云半晌无语。谢寻说的确实有道理,但却让她难以接受。难道要在古代做统治阶级,就必须事事以利益衡量,灭绝人的感情吗? 她不由讽刺道:“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是吗?” 谢寻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味,笑着颔首道:“公主贤明。” 江停云有些泄气。这个谢寻油盐不进,城府颇深,让她颇为忌惮。只是眼下她若想要逃离刘肃的控制,只能依靠他,哪怕是与虎谋皮。 “你可以救我走吗?”江停云试探着问道。 她对此并不抱希望,如果他能直接将她带走,恐怕也不会扮成陶嬷嬷一路跟随。谢寻武功再高,却也只是一个人,带着她这个拖累面对刘肃的一众侍卫,恐怕胜算极低。况且他们现在已经越来越深入北歧腹地,叛党的势力鞭长莫及,就算逃出去,也很难以摆脱刘肃的追击。 果然,谢寻闻言干脆地摇了摇头:“救不走。刘肃的防卫其实外松内紧,对你看得很严。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活着,你就是安全的,他不能随便地杀了你。” 这样也不错了,江停云安慰自己,至少不用担心哪天忽然被刘肃抹了脖子。 “看来还是得尽快找到藏宝图的线索,”她对谢寻说道,“否则刘肃不会一直容忍我们,到时候还是得逃命。” 谢寻颔首:“我会帮你。如果这真的是大楚的宝藏,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北歧手中。” 江停云看了他一眼。以耿将军为首的叛党从前并不知道藏宝图的存在,但在刘肃灭了江家,带走她之后,他们也会得到消息。 十六年过去了,北歧根基日渐稳固,叛党的日子想必并不好过。若想支持下去,不但需要人,还需要钱,很多的钱。若是让刘肃得到了宝藏,此消彼长,叛党的前途会更加晦暗。 他们对藏宝图的需要绝不亚于刘肃。如果她是谢寻,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刘肃这条线索。他不救她走,多半也是存着利用她找寻藏宝图的心思。 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公主的安危罢了,如何能与价值连城的宝藏相媲美呢。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若是能为江楚的复国大业做出贡献,哪怕付出生命,也是死得其所吧。 正出神间,江停云忽然听到谢寻说:“公主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抬眼去看,却见谢寻的身影一闪,就此消失在她的房间里。 好快的身手。江停云还是第一次目睹有人施展武功,她走过去,却见门窗依然关得好好地,不由得大感神奇。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自鸣钟,发现才是寅初时分。这一晚信息量太大,让她生出一种十分漫长的感觉。 她回到床上合上眼睛,细细回想她与谢寻的一番对话。谢寻既然会以本来面目出现,就说明刘肃并没有派人时时刻刻盯住她。这或许意味着刘肃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认为会有人来搭救她。 本以为江家只是怀璧其罪,没想到原身的身世竟然如此复杂。复国……难道她拿的其实是慕容复的剧本? 到目前为止,江停云仅仅认真读过《地理志》一本书,对这个时空的行政区划、山川河流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却没有接触过任何跟政事有关的信息。看来她需要找点别的书看看了…… 听谢寻的意思,叛党占据了滇州,听起来已像是一个割据政权了。西南易守难攻,以此为凭确实能有与北歧周旋的能力。只是为何十六年过去,叛党却再无寸进呢。对他们来说,时间该是很宝贵的。随着北歧休养生息,越来越强大,对付他们就会越来越容易。 第19页 大楚又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为何会亡在她这一代,她的父亲会是一个昏庸的暴君吗?谢寻说她还有一个哥哥,守城战死,至少不是一种怯懦的死法。 真可惜,这些事情原身都无法知道了。但或许,不知道也是一种幸运。首领侍卫践行了他对皇后的诺言,让原身健康快乐地长大了。 …… 江停云胡思乱想,一路挨到了起床时分。 醉冬和陶嬷嬷来伺候她洗漱吃早饭,江停云不由得一个劲儿地盯着陶嬷嬷看。 太自然了。无论是身型还是步态,都跟真正的中年妇人一模一样。很难让人相信这个皮囊之下,是一个年轻男人。 想象着陶嬷嬷顶着谢寻的脸说话做事,江停云忍不住偷偷露出一个笑容,却忽然被一张热帕子蒙住了脸。 谢寻一边用力给她擦脸,一边咬牙笑道:“小姐这是发什么臆症呢?快起来吃饭吧,不然一会儿刚吃完饭上车又晕得想吐。” 江停云被搓得头晕眼花,再不敢挑衅他,老老实实地吃了早饭,在院子里溜达着消食。待到天亮,便又登车出发了。 一夜没睡,江停云实在有些撑不住,没多久便在枯燥的摇晃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中午。刘肃不再允许她白天下车,连饭都是侍卫送过来,连带着醉冬和谢寻也得跟着她留在车上吃食盒。 因着马车周围有侍卫看守,三人交流不便,直到下午临近黄昏,江停云才对醉冬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马车行进起来噪声颇大,倒是方便了他们说话。她略略抬起下巴,向谢寻示意。她一想起自己当初偷偷试探醉冬,还让她瞒着陶嬷嬷的行为,就觉得恼火。这一番行为落在谢寻眼里,想必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醉冬惶恐地看着她,嗫嚅道:“小姐,我……” 还是谢寻接口道:“我们虽然一早送了醉冬去服侍你,却也从来没找她做过什么。这一次实是事出突然,才会出此下策。” 醉冬这才知道江停云已经知道了谢寻的真面目。她忙俯下身说道:“小姐,奴婢一开始确实不知晓是谢大人来了,还是后来谢大人找上奴婢,还……还不让奴婢告诉小姐……” 她抬起头来看江停云脸色,怯怯地说:“奴婢顾虑着小姐已是受到刺激失忆,担心小姐的身体……” 江停云默然无语。平心而论,她这段时间冷眼旁观,醉冬确实是全心全意关心着自己。若论忠诚,叛党将她送来服侍自己,她为了叛党瞒着自己也是无可厚非。 她伸出手去把醉冬扶起来:“我不怪你,你起来吧。” 醉冬泪盈于睫,还想再说些什么,江停云却摇摇头制止了她。多说无益,从今往后,自己也很难再信任醉冬,除非她能够在自己和叛党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她掀开帘子向外看,太阳落下,天已经黑了下来,队伍点起了火把,刘肃却还没有要投宿的意思。 他好像越来越着急了。 江停云放下帘子,向谢寻询问道:“你可知刘肃为何突然紧赶回京?” 谢寻点点头,回道:“大皇子上本弹劾,皇上让他御前自辩。” 大皇子弹劾自己的弟弟?看来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摆在了台面上。不过她看谢寻的神情,怎么仿佛对她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江停云顿感不妙,问道:“弹劾他什么?” 谢寻抱着胳膊,扮成陶嬷嬷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慢条斯理道:“——强抢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0 22:37:04~20220221 20:1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江停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强抢民女?!这说的……是她吗? 大皇子可真是个人才。 “他们的耳目真够灵通的。”江停云感叹。江家出事才四天,刘肃被弹劾的消息就已经传回容郡了。 谢寻嗤笑一声:“他那时候恐怕只知道大皇子的探子把他在容郡的所作所为传了出去。刘肃倒是挺了解自己的父兄,接到消息就当机立断,即刻回京。” 这倒确实出乎了江停云的意料。她原以为刘肃敢在容郡搞出那么大动静,一夜之间覆灭了整个家族,乃是领了圣意,有恃无恐,没想到竟是自作主张。但如今她失去记忆,交不出藏宝图,他回到京都的这一关恐怕是难过了。 “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不算是一件坏事。”江停云沉吟。 刘肃受了弹劾,想必会更加急于逼迫她寻找藏宝图的线索。然而大皇子却弹劾他强抢民女,反倒是帮了江停云一把,给她上了一道保险。 想要应对如今的情况,刘肃需要带着江停云回到京都亮相,证明自己并没有强迫于她。在这之前,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连刘肃‘强抢民女’都要受弹劾,韩承业强抢民女却没人敢管。还真是只有王子犯法才和庶民同罪啊。”江停云依然对陵郡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此时忍不住出言讽刺。 “怎么没人敢管?”谢寻笑着接口道,“只要你说,我就敢管。” 江停云不接茬,假笑道:“嬷嬷快别说笑了。”嬷嬷两个字被她咬得重重的。 第20页 谢寻一直到她准备上床睡觉都没再理她。 江停云特意查看了一番门窗,确认都锁好后才回到床上。再一转身,却看到谢寻已经坐在桌子旁的圆凳上,正拿着一只杯子给自己倒茶喝。他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穿着黑色箭袖,越发显得眉目疏朗,潇洒俊逸。 她咬住舌尖把惊叫吞回肚子里,不想在谢寻面前显得一惊一乍的。但对于谢寻这般不请自来,她感到非常恼火,此时故意冷笑着戳他痛脚:“嬷嬷这么晚了不休息,来我房间里做什么?” 谢寻不理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半天茶,才放下茶杯道:“我看小姐一会儿看看窗户,一会儿摸摸门闩,还以为是担心我进不来呢。看来是臣下自作多情了。” 江停云被他的大言不惭噎住了,过了半晌才气势全无地说道:“嬷嬷下次来,敲门就可以了。不请自来,可非君子所为。” “老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嬷嬷,”谢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怎么会是君子呢。” 不待江停云再接话,他已神色一正,转开了话题:“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离开陵郡后,韩承业被韩郡守请了家法,没有三个月下不了床,如今还被禁足在家。至少半年内,你不必担心他再为非作歹了。” 江停云果然被吸引了注意,闻言思索片刻,说道:“看来韩郡守对刘肃还是有所忌惮。” 谢寻点点头又摇摇头:“韩郡守是忠臣,又是能吏。陵郡再怎么富饶,赋税能抵上江南富庶之郡,韩郡守可是花了大心血在里面的。如今前线军费吃紧,他就成了永兴皇帝的得力干将,有流言说他就要升任楚州州牧,在这个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然不想得罪刘肃。” 江停云听他多次提起北歧对北边用兵,不由纳罕。她的历史虽然不好,却也记得当初书上写过汉朝初立时,皇帝“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怎么这北歧永兴帝既不赶紧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又不赶紧扫清江楚叛党,拔除扎在帝国之内的钉子,反而对着北方用起兵来。 她就这个疑问谦虚地向谢寻请教,谢寻冷笑一声,抱起胳膊道:“漠北的蒙古骑兵悍勇,连大楚都无法完全控制蒙古,多数时间只能与他们打个有来有回。刘璟好大喜功,想做千古一帝,做前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自然要穷兵黩武,一统天下。” 江停云点点头:“所以说在永兴帝心里,蒙古是心腹大患,滇州是癣疥之疾。” 不知为何,虽然谢寻给她的感觉明明和刘肃一样危险,但她就是一点也不害怕谢寻。 谢寻凉凉地看了她一眼,道:“当年大楚的开国皇帝便是从滇州发家,滇州对大楚最是忠诚,又易守难攻,北歧军队不耐毒瘴,况且对上的是用兵如神的耿将军。”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柔:“况且有了公主,滇州士气更振。臣下实是盼着公主能早日归家,滇州的百姓才算是头顶有天了。” 江停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责任实是重大,她有些承担不起啊。只是眼下她想要逃离刘肃,唯有依靠谢寻。他曾经说过,耿将军当年希望能带公主去滇州,培养她承担起复国的重任。只希望十六年过去,耿将军还初心未改。 她耸肩回道:“我也非常期待。” 谢寻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留下一句“早些睡吧”,一眨眼便消失在空气中。 …… 队伍逐渐靠近京城,刘肃越发焦躁,每日都要亲自来询问江停云的身体情况。 江停云让他催逼地也着急起来,白日里也不再读谢寻给她找来的史书,待在马车上逐一翻看从江家带来的书籍画卷。 谢寻脑子快、眼神好,对楚国和江家又多有了解,能认出许多江停云和醉冬并不识得的图案。江停云和醉冬的线索搜寻在他加入之后,进度一日千里。 然而她们找了许久,却依然一无所获。 这日江停云随手抽出一幅卷轴,展开去看,却是一幅字——行书写就的劝学篇。以她的眼光来看,这字写得平平,主人却是很爱惜,装裱得非常精致。 醉冬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喜道:“小姐,是劝学篇。” 江停云朝她投去个疑问的眼神,醉冬解释道:“这是小姐第一次背出论语的时候,老爷写来送给小姐的。小姐当时很喜欢,还在书房挂了好几年呢。” 江停云听了,去看篇末的题款,果然瞧见“赠爱女,永兴六年二月”的字样。永兴六年,该是原身六岁的时候。六岁就能通背论语,可见天赋亦是颇为出众。 她正要把卷轴收起来,却忽然发现这幅字的题款在卷起来时显得有些不平整,忙将它放在桌子上,示意谢寻和醉冬来看。 谢寻见状,伸出手细细去摸不平整的地方,忽而眼神一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小刀,沿着画心与镶料的边缘仔细裁开,从中抽出一张字条来。 三人不由有些激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谢寻手上的字条看去。 纸条不大,只有寸许宽,食指长,上面只有寥寥两个字:六,二。 江停云一时不解。六五,这是什么意思?她又去看被放在一边的书画,字条是从题款处抽出来的……她的眼睛扫过去,看见了“永兴六年二月”。 是这个六,和这个二么? 第21页 “会不会是劝学篇的第六行、第二个字?”醉冬忽而喜道。她俯身去查,却见第六行第二个字是一个“介”字。 单个字看不出什么意义。江停云又道:“或许是第六段,第二句?” 醉冬闻言又去查,第六段第五句乃是“荣辱之来,必象其德”(注1)。意为荣辱必与德行相称。江停云低头思索了半天,却想不明白这句话与藏宝图又有什么联系。 她有些无奈:“就两个字,太难猜了。” 谢寻食指和中指夹着纸条晃了晃,安慰她道:“至少有了不错的进展,刘肃再问起来,你也好向他交差了。” 江停云眼神闪了闪,示意谢寻把字条收好:“先不告诉他。” 既然在到达京都之前,刘肃都不能把她怎么样,那她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地把这个消息抛出去。这张字条可是她在到达京都之后,刘肃不再需要她必须活着时的保命符。 最好是他们能先把“六,二”的含义弄清楚,再决定告诉刘肃多少,这样才算是在刘肃面前掌握到了一些主动权。 江停云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待要继续翻书时,却忽然看到仍被放在桌子上的劝学篇。她默了一刻,转头问谢寻:“……你会裱字画吗?” 谢寻亦是无语,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卷轴卷起来,往一堆字画底下一塞:“你莫再管了。” 江停云正想再说什么,谢寻却忽然眼神一厉,整个人气势一变,抄起江停云方才放在一边的毯子就给她围在腿上,口中絮絮道:“小姐可别嫌嬷嬷唠叨,年轻的时候不怕冷,不晓得保暖,年纪大了就要后悔了。” 江停云被他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却也意识到恐怕是有人靠近,只好忍着笑抱住手炉分辩道:“嬷嬷,我抱着手炉呢,您就是瞎操心。” 话音刚落,便见车帘被掀开,刘肃探身进来,略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车里的情形,才开口道:“今天你们得在马车上休息了,赶两天路,大概后天便要到京都了。” 江停云颔首称是。待刘肃放下车帘离开,她忍不住看了谢寻一眼。 谢寻还维持着陶嬷嬷的神态,侧脸却显出冷峻来,察觉到江停云的视线,看着她和醉冬轻声交代道:“这两日都警醒些。” 注1:摘自荀子《劝学》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求评论>感谢在20220221 20:16:46~20220222 22:2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虫子爬的扬不漾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江停云被他的态度感染,也严肃起来,学着他的样子低声问道:“你觉得今天晚上会出事?有人打算杀了我,陷害刘肃?” 她伸出手在脖子上比划。 谢寻扫了她一眼,道:“杀了你或者杀了他,都不亏。从这里到京都到必经之路上,有一段山谷,两侧都是高峻的悬崖——最适合关门打狗。” 江停云有些不敢置信:“是谁这么嚣张,敢在京都附近动武。永兴帝岂能容忍?” “大皇子、二皇子,甚至皇贵妃,都有可能。一把火烧过去,什么证据也留不下来。况且,”谢寻顿了顿,忽然扯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来,“他们可以把这件事推到我们头上啊。” 我们?江停云有些疑惑,这是指滇州的叛党吗? “你们要是有在京都外杀皇子的本事,永兴帝该愁得睡不着觉了吧。” 谢寻露出一个“你很天真”的表情,说道:“是不是我们做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兴帝希望天下觉得是我们做的。如今他虽无暇对付滇州,待到来日腾出手来,有了这个借口也算是师出有名。如今北线战事不顺,北歧朝堂反战的呼声越来越高,牺牲一个不太喜爱的儿子,换一个用兵的理由,这个买卖对他来说可是划算得很。” 江停云闻言不由得沉默,这就是政治么……对兄弟举起屠刀,父子亲情亦能拿来权衡利弊。一时间,她甚至都有一些同情刘肃了。 谢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讥讽道:“倒也不用同情你的杀父仇人,刘肃好歹还有父兄,你的父兄可都是被刘家人害死了。他们刘氏祖传的凉薄,换做是刘肃,无论是牺牲谁他都不会犹豫。” 江停云也觉得自己荒唐,讪讪然道:“若是刘肃死了,倒方便我们逃跑。” 她又想到若真有刺客,介时局面恐怕是混乱不堪,谢寻受制于陶嬷嬷的身份,不一定能顾得她们周全,便问谢寻:“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分给我和醉冬防身。” 谢寻想了想,摸出方才用来割画的匕首交给江停云,又对她说道:“别的没了,跟着刘肃进进出出都要搜身。若有什么状况,你们只管躲在我身后。实在不行,到时候再给你抢一把刀便是。” 江停云被他的高手发言震慑,顿觉充满了安全感。她低头去看手中的匕首,它的剑柄只是用黑色的布条随意缠就,却丝毫无损其超卓。玄铁打造的剑身泛着冷光,锋利的剑刃薄如蝉翼,中间开了血槽,一望便知是一柄凶器。 谢寻在一旁幽幽道:“这匕首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江停云顿觉握着匕首的左手有些沉重,郑重准备把它收好,在袖口处比划了半天,才汗然抬头问谢寻道:“我该怎么装,它才不会划伤我呢。” 第22页 谢寻沉默了一瞬,才示意她将匕首放在衣襟,交代她道:“我观你常用左手,如此取用却有些不方便,介时你提前将匕首取出,掩于袖口便是。不过我看刘肃恐怕早有准备,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江停云深以为然。三人不再交谈,各自靠着马车休息起来。 待到江停云再醒来时,迷迷糊糊只感到四周安静,唯余队伍行进的马蹄声。她接过醉冬递来的热茶啜了几口,才觉得身体慢慢苏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她问醉冬。 醉冬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回道:“小姐,子正了。” 这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让她有些不适,不由得抱怨道:“刘肃为何不选择今晚养精蓄锐,非要连夜赶过去打架,倒便宜了他的敌人以逸待劳。”‘正闭目养神的谢寻睁开双眼,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笑着道:“月黑风高才好浑水摸鱼,我看连夜就甚好。” 江停云没想到谢寻这么好战,一时无言以对,偏过头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外面黑漆漆的,整个队伍连个火把也没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清楚前路的。 她努力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觉得前方似乎影影绰绰出现了山的轮廓,便赶忙叫谢寻看。谢寻从另一边掀起帘子看了看,平静地放下来道:“还早,大概再有一个时辰。” 江停云算了算,那就是大概两三点的时候,就会和伏兵短兵相接了。 她再无睡意,索性拿出谢寻给她寻来的《楚史》读了起来。 北歧皇帝即位后忙着打仗,还没来得及修史,关于江停云她爹这个亡国之君的历史尚无人写就,她只能从前几任皇帝的轨迹来推测大楚灭亡的原因。 跟许多封建王朝的命运一样,大楚末年土地兼并严重,财富却并没有向中央朝廷集中,逢着连年天灾的时候朝廷便无力赈济,百姓活不下去,便要揭竿而起。 大楚的君主已经意识到大厦将倾,也采取了改革措施试图力挽狂澜,却触及了世家利益。失去了世家和农民支持的大楚腹背受敌,最终是来自中原的世家刘氏乘上了农民起义的东风,夺取了最终的胜利。 江停云叹了口气,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江山永固,许下的愿望却都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随之一同破碎的,还有千百万条性命。 …… 她的感慨没来得及持续多长时间,便看见谢寻悄然坐直了身子。江停云心中一紧,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带着醉冬坐到谢寻身旁。 谢寻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快到峪口了。” 江停云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我一直有一个问题,若是有人在山上向下射箭、抛石,几轮下来,刘肃的骑兵能活下来几个?” 谢寻回道:“骑兵速度快,今天的情况,对方必不可能安排太多人,就算一字排开,覆盖的路程也不会有多长,一口气冲过去便是了。” “骑兵快,马车却不快啊,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江停云有些担忧。 谢寻点点头:“是啊,只能祈祷到时候刘肃不会扔下我们不管。” 江停云顿时无语。谢寻起身把两边的窗户都关好,才笑着说道:“放心,这马车四壁都夹了钢板,除非他们动用攻城弩,否则轻易射不穿。” 江停云这才放了心。这将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冷兵器时代的战斗,不是前世电视上那些模糊化处理的艺术画面可以比拟。刀剑无眼,她区区□□凡胎在这样的场景下毫无自保之力。 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保持冷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贴在胸口的匕首,垂下眼静静地等待着。 大约丑正时分,队伍终于来到了峪口。这一场双方都有预料的突遇果然毫不意外地发生了。 山谷两侧的山顶忽然亮起火把,箭矢如雨点般向山谷落下,重力带来的势能让其威力更甚。刘肃的骑兵队伍早有准备,即刻变阵,外围竖起盾牌,箭矢叮叮当当击打其上,被尽数挡下。 江停云此时正与醉冬坐在马车中间的地上。拉行李的车早已在十里外停下,刘肃果然没有分兵来顾她的马车。 马车的速度本就赶不上骑兵,为了不与队伍分散落单,赶车的侍卫正倾尽全力驱使车驾,马车摇晃得厉害,又有密集的箭矢落在马车外壁。为了避免被摔至地上受伤,谢寻干脆让江停云和醉冬都坐到地上去。 外面有杀喊声响起。骑兵一旦起速,冲杀起来便锐不可当,为了避免他们一鼓作气冲出峡谷,山顶上的人势必要想办法阻止刘肃。他们从山上骑马冲下,带起极高的速度,一冲入刘肃的队伍,便将他的阵型冲散了。 两方人马厮杀在了一起,马车也慢了下来。江停云听着外面的声响,只觉得心惊胆战。刘肃带着她门三个,机动性太差,对方一旦形成合围之势,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逐渐有人向马车靠近,刘肃的部分侍卫见状,立刻拨转马头赶来,与之缠斗在一处。 局面渐成胶着之势,这却对刘肃有利。他既预料到有人埋伏,定然有援兵等候,若是能拖到援兵赶来,便能成功突围。 恰在此时,山顶传来隆隆巨响,有侍卫抬眼望去,霎时骇得肝胆欲裂。一块足有十丈宽的巨石,正裹挟着巨大的声势向山谷中滚来。 江停云也听到了巨响,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她茫然无措的时候,却见谢寻俯下身来,把她和醉冬揽在了怀里。 第23页 “咚!” 足以惹得地面巨震的巨石终于落了地,恰落在了马车前侧,骖服四马一瞬间被压死,马车剧烈摇晃,三人忽地向前倒去,摔落在地上,江停云埋首在“陶嬷嬷”的胸里一阵恍惚。 谢寻身上带着冷冷的冬霜气息,仿佛错觉一般从江停云的鼻端飘过。他见江停云和醉冬没事,便立刻直起身,机警地向四周望去。马车的前侧被砸碎了,仅剩的另一半正无力地向前倾倒着,将她们抛出了马车。 山顶上又有骑兵冲下,却有一半向他们这边冲来。巨石切断了他们与刘肃和大部分侍卫的联系,仅剩的几个侍卫正在勉力支撑。 巨石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马车这边的侍卫精神一振,这是刘肃发出的信号,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他不得不提前召唤援兵。 援兵从山谷的出口冲进来,却被暂时阻拦在巨石的另一侧。 眼见马车旁的侍卫已无力阻挡数量众多的士兵,有人突破了侍卫的防卫向马车冲来,谢寻犹豫片刻,咬牙就要向外掠去,江停云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谢寻回头去看,只见江停云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人冲到马车跟前,见江停云主仆三人正缩在车旁,不由大喜。他略一观察,便拿定了注意,举刀向站在中间的江停云劈来。 江停云紧紧攥着谢寻的袖子,阻止他的动作。 时间仿佛在一刹那静止,她能看到雪亮的刀光一寸一寸向她袭来,刀锋卷起的风吹动了她的额发。 醉冬惊叫着向她身前扑来,却根本来不及—— 江停云怔怔地站着,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收藏的小天使~希望可以给我留点评论呀>< 第13章 眼见得来人持刀向她砍来,江停云仿佛被吓住了一般,脚一软便向下跌去。那人一刀斩空,稍显意外,但很快又挥刀向跌坐在地的江停云追去。江停云被马车阻住了退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 “铮——” 远处有箭矢破风袭来。 那人来势一滞,显得有些困惑地低头向自己的胸口看去。锋利的箭头正耀着冷光,无情地从他的心口透出来,带出鲜血缓缓滴落。 他的脸上后知后觉地浮上痛苦的神色,单膝跪倒,收刀撑住地面,慢慢地向下倒去。 得救了?江停云缓缓眨了眨眼睛。醉冬终于扑到她面前,哭着抱住她:“小姐!” 那人倒在江停云的脚边,后心处插着两只箭,箭杆竟也是玄铁打造,昭示着它们无匹的威力。 江停云抬眼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刘肃正握着一把弓站在堵到了半山腰的巨石旁。江停云望过去,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刘肃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人默默对视几秒,他见江停云无事,便收起弓箭反身一跃,消失在巨石另一侧。 此时有刘肃的侍卫纷纷从半山腰翻过巨石赶来马车一侧支援,己方压力骤轻。 江停云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被鲜血打湿的绣鞋,几欲作呕。 这是第二次有人死在她的面前。 “至少没有晕过去,进步了。”江停云自嘲地想。 醉冬和谢寻一起把江停云扶起来,三人远离了巨石,贴着一处绝壁站了。有了增援的侍卫们很快清扫了马车这一侧的敌人,此时亦来到三人身边警戒。 一炷香后,收到巨石另一侧发来的信号,侍卫们带着江停云主仆三人艰难越过巨石,与剩下的队伍会合。 经过一场激斗,已没有还能站立的敌人。近百具尸体堆叠在山谷中,血腥气直冲天际。刘肃的侍卫正在打扫战场,找寻安置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并给还活着的敌人补刀。 江停云垂下眼,不再去看。她感到醉冬扶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过了片刻,“陶嬷嬷”的手也哆嗦起来。 刘肃瞥了一眼她们三个,示意侍卫从峡谷的一端另牵了一辆马车来。江停云随着他绕过这一片战场,向马车走去。 刘肃负手站在车边,望着战场方向出神,江停云没有得他吩咐,不敢自行登车,只好等在一旁。半晌,他才转头对江停云道:“朝中有人弹劾我强抢民女,父皇命我御前自辩。” 江停云露出惊讶神色——忽然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刘肃看着她,面现嘲讽,道:“你觉得,若是这个被‘强抢’的民女,在抵京前忽然死了,我的父皇该做何感想。” 江停云越发感到莫名,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惶恐道:“豫王殿下,我……” 刘肃打断她,冷然道:“京都有的是人想要你的性命来对付我,好好为我做事,你才能活。” 原来是要敲打她。江停云乖巧地点头道:“民女明白。” 刘肃却不买她的账,俯下身停在她耳边,声音低下来,轻得近乎耳语:“你是该恨我,但现在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船沉的时候,可不会管船客有什么小心思。江小姐,我若是你,就会用心一点。别再把整日精神都用来对我演傻子。” 江停云只觉得仿佛有蛇在她耳边吐着冰凉的信子,寒栗争先恐后冒出,她不敢抬头,埋首屈膝道:“民女自当尽心竭力。” 刘肃盯着她瞧了半晌,才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待上了车,江停云忙将沾了血的鞋袜换过,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队伍才重新出发。 第24页 天已经蒙蒙亮起来,罪恶被留在黑夜里,太阳一出来,又是清平好人间。 谢寻放下帘子对江停云道:“再有一天应该就要到了。过了这个山谷,前面都是大路,多半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江停云点点头,感慨道:“果真是叫人浑水摸鱼了,如此危急的时刻,刘肃竟然还有心思来试探我。” 还选在千钧一发之际在她眼前射杀了敌人,给了她好大一个下马威。 谢寻胡言乱语地恭维她:“小姐可真是慧眼如炬、勇毅无双、青出于蓝、临危不乱啊,换了我,早就吓得沉不住气了。” 醉冬是个老实孩子,闻言在一旁颇为认同地点头道:“也吓死奴婢了。” 江停云伸出手拍了拍醉冬,睇了谢寻一眼:“嬷嬷可不是吓住了,不然以我这点力气,哪里拉得住嬷嬷您呢。” 她才不信谢寻没看出来,他可不像是被她一扯就会乖乖听话的人。 说着,她有些好奇,不由问道:“若是换了嬷嬷去拉那把弓,可能一箭穿心?” 谢寻闻言冷冷一笑:“若是换了我去拉那把弓,你和那人早串了糖葫芦串儿了。” 这么厉害,江停云吓了一跳,追问道:“那你的武艺比刘肃高强很多吗?他在军中是什么水平?” “刘璟尚武,他的儿子们投其所好,个个习武带兵。天赋倒是都平平,刘肃还算是不错的一个了。” “都习武带兵,”江停云咋舌:“他也不怕养虎为患。” 谢寻不以为然:“掌握住京军不就得了。况且那些将军都是当年跟着他逐鹿天下的亲信,几个刚成年的儿子还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看来滇州并不寄望于他们祸起萧墙。”江停云心道。 她又问谢寻:“你觉得今晚的事,最有可能是谁做的?” “我不是说了,大皇子、二皇子,还有皇贵妃都有可能。刘肃和你都没出事,皇帝自然不会追究看,就看刘肃自己怎么认为了。况且,”谢寻眯起眼睛,“不管是谁做的,这些人怕是马上都要粉墨登场了,我们只管看戏就行了。” …… 第二日中午,队伍进了京都。 江停云坐在车上偷偷去看北歧京都的景况,却见街市繁华,往来之人神色皆平和富足,无不昭示着皇城气象。 刘肃终于亮出豫王身份,仪仗威严,直至他的王府。 由于他还身负着御前自辩的皇命,因此连府邸也没有入,匆匆交代几句便带着几个侍从打马向宫中赶去。 江停云的马车从东边角门进入王府,直接驶进了二门。几个婆子候在那里,请她们主仆三人又上了小车,行了半日,在一个院子前停下来。江停云下了车,抬头一看,顿时眉毛挑得老高。 院子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三个大字:采薇院。 怎么又是采薇院。 醉冬随着她抬头看去,奇道:“小姐从前在府里的院子,也叫采薇院呢。” 江停云的眉毛落了回来,原来又是刘肃“我很了解你”的那一套。也好,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和他结下的血仇,江停云自不敢忘。 江停云身无长物,从容郡带来的一车书画装在另一辆马车里,当初被留在了山谷之外,现下还没有送来。好在采薇院里衣物、婢女和粗使的婆子一应俱全,三人一番洗漱沐浴,褪去风尘仆仆的狼狈。 待安顿下来,王府总管亲来拜见。 刘肃的大管家是一个干练的中年太监,名叫吴玉。一番客气寒暄之后,吴玉躬身道:“姑娘若有什么不便,尽管派人来跟奴才讲。”他又招手唤屋内的两个丫鬟上到近前,笑道:“当归和茯苓两个丫鬟原都是宫里一手□□出来的,姑娘尽管驱使。” 江停云自是明白,刘肃又要在她身边安眼睛了,只是她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笑着同意了。 吴玉正要再说话,却有小厮飞跑进来,对着他附耳说了些什么。吴玉听了面色微变,待那小厮退下之后,再度躬身道:“王爷传信回来,皇上召姑娘参加晚上的宫宴,奴才这就去为姑娘做些准备。” 说罢,不待江停云回答,便匆匆带着当归和茯苓离开了。 江停云不由怔在原地。什么宫宴,平白做什么叫她参加。 谢寻在一旁笑道:“说了让你看戏,好戏这不就来了。” 江停云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忧愁道:“我想看戏,可不想亲自唱戏,这筵无好筵,总叫人心里提心吊胆的。” 谢寻也严肃起来:“进宫搜查得严,我没法陪你进去,自己多加小心。” 江停云越发担忧,说道:“照你的说法,我是前朝的公主,那个地方可是我从前的家。要是让北歧皇帝知道了,还不就地把我格杀勿论。” “怎么会,”谢寻安慰道,“他们若是知道你是江国公主,巴不得把你留在京都,善待于你,让全天下人知道他们北歧心胸宽广,以德报怨。” 江停云狐疑地看了谢寻一眼,怀疑他在敷衍自己,却没时间多做纠缠,转而道:“你快给我说说今晚那几位正主的性格,好教我有备无患。” 谢寻道:“永兴帝冷酷,大皇子刚愎,二皇子伪善,皇贵妃倒是个难得聪明的女人,颇为心狠手辣。不过刘肃已经面圣,看样子是过了关,他们没什么理由再针对你。今晚你只要跟紧刘肃,他还想从你这里得到藏宝图,会保你无虞的。” 第25页 江停云把他说的牢牢记在心里,末了好奇问道:“你在滇州是不是负责情报工作的,怎么什么事都了解地那么清楚。” 谢寻睨了她一眼,没言语。 吴玉带着茯苓和当归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众人立刻忙碌起来。三个丫鬟把江停云当做一个大娃娃般摆弄了半天,为她穿上烟粉色金丝织锦外袍,梳起飞仙髻,缀上满头插戴。江停云顿觉脑袋发沉,抬不起头来。 在她的抗议下,当归才勉勉强强地为她去了多余发饰,仅留下固定发髻的簪子,又给她戴上珍珠耳坠,涂了口脂,才算打扮停当。 马车早已候在院子中,吴玉指了当归随她登车。二人辅一坐稳,马车便启动起来,轻快地向着宫门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3 23:27:40~20220224 23: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8167166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江停云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地拿着一面靶镜照着自己。 真是人靠衣装。 自从她来到这里,就一直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外表。醉冬梳头的手艺颇为平凡,每日里不过为她简单挽个纂儿。她又没有任何脂粉首饰,整日素面朝天。 没想到此番一旦妆扮起来,竟……如此惊艳。 江停云在现代的时候也是一个美女。她喜欢自己的漂亮,也乐于花钱花精力维持这种漂亮。可是在这里,美貌却是对她的诅咒,会为她招来她无法应对的觊觎。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其貌不扬。 想到这里,江停云不由得叹了口气。 当归却误解了她叹气的意思,笑着安慰她:“姑娘莫要紧张,您妆扮起来可是很美丽呢,奴婢刚才都有些看呆了。” 江停云知她误会,面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好冲她笑笑,温言道了谢。 眼见马车逐渐靠近宫墙,当归忙跟她说起宫内礼仪,内容跟江停云看过的电视剧大差不差,她凝神听着,囫囵吞枣地记全了。 待到皇宫门口,便不能再坐车,两人下了马车,步行走近宫门,就有早早候在宫门外的小太监迎上来,将她们带了进去。 经过宫内女官的检查,江停云和当归才算是获得了入宫的资格,跟着等在门口的小太监一同往宫内走去。 当年北歧攻入大楚都城,刘璟便占了楚国皇帝的宫城,新朝建立后也没有再另建。大楚的皇宫乃是由开国皇帝倾力建造,经过历代继承者的补充修缮,已是气象恢宏。 江停云知晓这里曾是原身的家,此刻不由有些好奇,只是入宫前当归专门交代她,进宫了不要四处乱看,因此只好做出一副专心低头走路的模样,一边伺机偷偷去瞄。 他们如今正走在一条长长的宫巷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看见两侧宫墙高大雄伟,带着无匹威势,仿佛就要兜头向她挤压下来。巷旁的一草一木皆是规矩严整,好似是用尺子比着长出来的。江停云感受到此间的压抑氛围,略微有些不适。 那带路的小太监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得却不慢。她们很快便到了一处大殿的院墙外,小太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躬身说道:“陛下在两仪殿中设宴,姑娘请随我来。” 江停云随他穿过阔大的庭院,走进两仪殿中。 殿内已有几人落座,见她走进来,纷纷将眼光投了过来。江停云举目望去,只见两位华服少女正坐在一起,刘肃则孤身一人,坐在她们对面。 当归轻轻拽了拽她的袍角,江停云忙福下身团团行了一礼。待直起身,她带着当归走到刘肃身旁。江停云牢牢记着谢寻让她跟着刘肃的嘱托,说来讽刺,在皇宫这个对她来说步步惊心的地方,反而是待在刘肃身边最为安全。 刘肃见她来了,抬眸示意她坐下。江停云听话地坐在他身边,小心问道:“豫王殿下,不知陛下为何召我前来赴宴呢?” 刘肃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这里是皇宫,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 这里是皇宫?这便是隔墙有耳的意思了,江停云不再说话。 倒是对面的两位华服少女显得优哉游哉,瞧见江停云的脸,都露出惊叹神色,好奇而直白地打量着她。半晌,其中一个身着大红色的少女朗声对刘肃说道:“四哥,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江停云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心想,这两位恐怕就是永兴帝的两位公主了,果然是天之骄女,就连刘肃在宫里都显得颇为谨慎,两位公主却能够如此放松。 刘肃闻言抬头看着对面,难得语气温和地对妹妹说道:“长安,这位是我在容郡搭救的江小姐。” 江停云闻言险些被呛到。搭救,这又是从何说起?若不是刘肃,她好像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搭救。江停云不由对刘肃的脸皮肃然起敬,他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 长安公主睁大了眼睛,好奇道:“四哥如何搭救了江小姐,想是英雄救美了?” 刘肃没有答话,长安公主正想再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略显得阴柔的男声响起:“长安,你四哥可是帮这位江小姐摆脱了杀害她全家的歹人呢。” 江停云循声向门边看去,却看见一个锦袍公子立在门边。他长得颇为秀丽,与他的声音极为相衬。人却看上去有些病容,一张脸泛着病态的苍白。 第26页 此刻他正掩袖咳嗽几声,踱步过来,停在江停云身边,低头笑着说道:“可不就是英雄救美。” 刘肃慢慢站了起来,举手行礼,盯着来人说道:“二哥。” 原来是刘肃的二哥,恭王刘渊,江停云想着谢寻给她的情报。谢寻说他性格伪善,如今观他言行,果然是一副笑面虎模样。 二皇子亦拱手回礼,道:“月余不见,四弟还是英武依旧啊。” 江停云感受到这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拼命低着头缩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即刻消失在原地。 可惜各路神明听不到她的心声,两位公主已上前与二皇子见过礼,当归正拼命向她使着眼色,她只得低着头站起来,躬身道:“见过二皇子殿下。” 江停云感到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这视线阴冷黏腻,令她颇为不适。半晌,二皇子才回了视线,轻声笑道:“果然是绝色佳人,当得起英雄救美这个美字。” 江停云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头埋得更低:“殿下谬赞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长乐公主忽而插言道:“我也瞧着江小姐花容月貌,大哥可是最爱美人,好在江小姐是四哥的人,否则大哥定要想方设法讨到自己后院去,大嫂又要头疼了。” 长乐公主说罢,掩袖而笑。 江停云抬眸向她望去,心中不由感到有些悲哀。长乐公主的神情一派天真,没有任何恶意,显然是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然而在她如此轻巧的一句话中,却凝着多少女子一生的血泪。 此时殿外又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大笑着道:“长乐,你又在编排你嫂子什么?”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踱进殿内,扫视着众人。 长乐公主裙摆翩跹,向殿外飞去,喜道:“大哥。” 原来是永兴帝的大皇子,武王刘崇。 众人纷纷向他行礼,大皇子也不客气,大手一挥道:“都起来。” 他看向长乐公主,问道:“方才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长乐公主抿嘴笑道:“在说四哥英雄救美呢。” 大皇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埋头立在一旁的江停云,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江停云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大皇子却没有多说什么,又看向刘肃,带上教训口吻:“老四,你这番折腾,可是带累父皇为你费神。如今你也大了,是该懂事的时候,要知道约束自己的言行,千万莫要令皇室蒙羞。” 这番话说得颇重,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长安、长乐两位公主都不敢再说笑,缩缩头退到一旁。二皇子掩袖咳嗽了两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悠然站在一旁看戏。 谢寻同她说过,大皇子刘崇的性格刚愎暴躁,倒是与传言中的刘肃很像。只是江停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总觉得这传言有些不尽不实,刘肃口蜜腹剑,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愎暴躁的样子。倒是大皇子,一见之下果真颇为自大。 出乎江停云的意料,刘肃面上勃然作色,冷声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今日父皇都没有降罪于我,大哥又因何判断我不懂事。令皇室蒙羞这罪名太大,恕肃承担不起!” 大皇子教训刘肃已成了习惯,此刻也没意料到刘肃会如此生硬地将他顶回来,不由得有些下不来台,沉下脸来就要喝斥,却忽听得有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众人忙收敛心神,依次拜下。江停云跪在最末尾,深深伏在地面。这是她第一次向什么人跪拜行礼,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放低自己,匍匐在他人脚下,让她顿觉自己无限渺小,从而心生抗拒。 有纷乱的脚步声自上传来,片刻后,一个略带倦怠的声音淡淡道:“都起来。” 江停云借着起身的机会偷偷向上看去,却见高台上立着三个人,正中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就是永兴帝刘璟,站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丽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看起来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想来是皇贵妃和她的儿子,五皇子刘钰。 五皇子年方九岁,却已进退有据,待众人向皇贵妃行过礼,便颇为端肃地绷着小脸走下来同众位兄长姐姐一一见礼。 待到江停云处,他显得有些困惑,不由顿在原地。江停云笑了笑,率先福下身去道:“民女见过五皇子殿下。” 刘肃亦在一旁和声对他道:“这位是江小姐。” 五皇子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个陌生女子为何会出现在宫宴上,但还是礼貌地还礼道:“江小姐。” 大皇子同刘肃的争端便被无声揭过,众人落座,宴席开始。 皇帝来了,众人的注意力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江停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被白白当做大戏看了半天,此刻终于得以喘息。 永兴帝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话并不多,众人也不敢多话,默不作声地吃饭。江停云正颇有兴趣地看着宫女为她端上的精致菜肴,却忽然听得上首传来说话声。 “肃儿,本宫听闻你在返京路上遇袭,就在京外五十里的山谷,可有此事?” 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 江停云有些震撼地看向端坐上首的皇贵妃,不由惊叹,果真是个狠女人,竟当着皇帝的面,公然将此事揭了出来。 第15章 大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诸位皇子公主都露出惊讶神色,纷纷看向刘肃。 第27页 江停云在皇贵妃察觉之前悄悄收回视线,低下头仿佛要将眼前的餐具看出花来。 永兴帝看起来并不关心此事,头也没抬,只是意味不明地道:“哦?老四,怎么回事?” 刘肃倒是很平静,起身拱手回道:“多谢父皇、母妃关心,只是路遇几个宵小毛贼罢了,并无大事。” 二皇子咳了两声,接口道:“京都附近竟有宵小毛贼,可真是胆大包天,四弟可要细细查明才是。” 刘肃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二哥说得是,胆敢在京都附近动武,这些人确实是胆子太大了些。我已命人在京都附近清剿山匪,想来不久便可初见成效。” “胡闹!”大皇子斥道:“剿什么匪,你要告诉全天下人京都附近有匪徒?不够丢人的。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刘肃冷然道:“为何不能?大哥这是在怕什么?照大哥的意思,是想告诉全天下我作为四皇子说被欺负就能被欺负吗?” 大皇子瞪起眼睛,起身便要再喝斥,永兴帝忽然提高了声音:“好了!” 如斗鸡般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各自回到座位。永兴帝道:“老四,从今天起,京营由你调度。给你一个月,把京都周边打扫干净。” 永兴帝出言,众人神色各异。大皇子面色难看,京营原是由他的舅舅统管,皇帝将京营交由刘肃调度,无疑削弱了他对京营的影响力。 刘肃显得很振奋,面庞都仿佛亮起了光,郑重起身道:“儿臣遵旨。” 江停云低着头心道,看来袭击刘肃的事情做得太过分了,引起了永兴帝的不满,这是在借机敲打众人。 只是她看到现在,依然看不出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大皇子虽然处处针对刘肃,却像是习惯和性格使然。 二皇子袖手旁观,不断给刘肃拱火,好似只是在挑拨是非,但也不排除是在装模作样。 皇贵妃敢于在众人面前揭开此事,看似光明磊落,然而却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误导旁人。 想到这里,江停云不由得叹了口气。跟这些人比起来,曾经被她颁发了奥斯卡奖的醉冬演技都有些不够看了起来。长期浸淫于此,怪不得刘肃总认为她演得拙劣。 从利害关系来看,刘肃若是出事,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的大皇子、二皇子和五皇子三人都有可能得利,如今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将刘肃的怀疑引向他人。从刘肃的表现来看,他似乎最怀疑大皇子。 大皇子的母妃乃是将门虎女,其父为刘璟逐鹿中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族中子侄亦遍布军中。在四位皇子中,大皇子是与军权走得最近的一个,确实最具嫌疑。 然而江停云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从永兴帝的反应来看,一个成年的、野心勃勃并得到了军队支持的皇子,本身对永兴帝就是一个威胁。就算此事不是他做的,永兴帝也很乐意借题发挥,削弱他的力量。若是刘肃真的遇到不测,大皇子定然首当其冲,他该怎么面对永兴帝的怒火。 大皇子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不傻。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显然不将刘肃放在眼里。为了除掉一个不放在眼里的弟弟,而引来皇帝的猜忌,这件事他没必要做。 江停云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伤神。她在这里遇到的人个个都有满身的心眼,时时都在算计,跟他们打交道真是太累了。 永兴帝交代完刘肃,又不再说话。江停云感到有些纳闷,他既不打算理会自己,召自己来赴宫宴又是做什么。这宴席似是规模极小,连大皇子妃都没来参加,却突兀出现一个自己。若不是从谢寻那里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都要怀疑自己其实是永兴帝失散多年的民间女儿了。 说起来,皇贵妃确实是如传言般得宠。永兴帝虽然不贪恋女色,后宫却也有十几位嫔妃,仅是为他诞育过子女的就有五六位,可能够随他出席家宴的却只有这位皇贵妃,连几位皇子的母妃都没有出现。永兴帝的皇后早逝,如今皇贵妃俨然已是无名却有实的后宫之主。 正想着,坐在她对面的二皇子忽然对着她遥遥举杯,笑道:“江小姐,我敬你。” 江停云正在走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她来的路上受了当归的培训,手快过脑子,举起酒杯应了二皇子。 众人被二皇子的举动吸引,一时间,江停云成了大殿中注意力的中心。 永兴帝亦望过来,神色意味不明。过了片刻,他开腔道:“你便是江氏。” 江停云忙离席叩首道:“民女江氏,拜见陛下。” 她忽然想到刘肃告诉她江家因为谋反罪名被诛灭了全族,可方才他却说自己是他在容郡搭救的女子,这是否意味着江家的罪名乃是刘肃编造来骗她的呢…… “起来。”永兴帝淡淡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捐赠军费,乃是义举,你很好。” 捐赠军费?江停云口中称谢,心中却很疑惑,这又是从何说起。刘肃是这样跟永兴帝自辩的么,江家遭歹人灭门,刘肃伸出援手,自己感念恩情,捐出军费……她忍不住朝刘肃看去,却见他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江停云顿觉恶寒,看来这位也是影帝。只是看他对永兴帝似乎满是孺慕,没想到竟敢欺君。 得了永兴帝“很好”的评价,殿中众人不由对江停云另眼相看。喜爱八卦的长安、长乐两位公主频频朝刘肃使眼色,显见是好奇此事的具体情形。 第28页 皇贵妃笑着开口问江停云:“江小姐可曾婚配?” 江停云大汗,忙回道:“回娘娘,民女未曾婚配。” 皇贵妃闻言抚掌:“京中多是青年才俊,江小姐日后长居京都,必能觅得佳婿,本宫也会多为江小姐留意。” 看来不论古今,保媒都是中年妇女经久不衰的爱好。江停云唯唯称是。 话题总算告一段落,大殿之上响起丝竹之音,舞女上前表演。江停云觑空带着当归离席更衣。 殿外有宫女接引,带着江停云主仆沿着两仪殿长长的檐廊向净房走去。江停云呼吸着新鲜空气,觉得松泛了不少。她想着两仪殿的名字,不由好奇问道:“宫中也有一处太极殿么?” 当归觑着走在前面带路的宫女,低头不敢言。江停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是呀,太极殿就是父皇举行大朝会的地方。” 江停云回身去看,却是长安公主。她忙屈膝行礼:“见过公主。” 长安公主走上前来,冲江停云眨眨眼,娇俏道:“可算透口气,闷死我了。” 江停云不禁莞尔。 长安公主挽住江停云,道:“你还没在宫里逛过吧,改日我让我母妃召你进宫,带你逛逛。内宫还有四象殿、八卦亭呢。” 说着,长安公主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神秘道:“你知晓这皇宫曾是前朝建的吧,听说这些大殿得名乃是因为前朝皇帝特别迷信易经。不过父皇不讲究这些,便也没改过名字。” 江停云有些讶异的抬起眉毛。她对易经倒是没有什么了解,只听过那句著名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注1),却不知晓是什么意思。 长安公主看见她的表情,不由笑道:“你念过易经没有?我念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什么乾卦九五、坤卦六二,一听太傅讲课就犯困,总是被打手心。我恨死易经了……” 江停云心中重重一跳,没再留意长安公主后面的话。坤卦六二,这是什么意思?她想起在那幅劝学中找到的纸条,只有寥寥六二两个字,她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会跟易经有关吗……长安公主说前朝皇帝非常迷信易经,若宝藏果真是楚国皇室留下的财宝,或许真的有可能。 “江小姐,江小姐?” 江停云恍然回神,见长安公主正有些不满地看着她,连忙致歉。 好在长安公主并不是蛮横的性子,很快原谅了她,复又兴致勃勃道:“你没听见吧,我方才说带你去八卦亭看看,那里竟然刻了六十四卦图,当年我和四哥还被太傅罚去亭里背卦图呢。” 江停云心里惦记着“六二”的事情,不太感兴趣,还是笑着应了。 许是众人该表演的都演完了,江停云和长安公主回席后不久,宫宴便散了。两位公主自回后宫母妃处,大、二两位皇子联袂而去,江停云跟在最后离开的刘肃身后出了宫。 待到宫门外,江停云带着当归上了来时的马车,刘肃和侍卫骑着马跟在马车旁,一路回了王府。 倒是在回院子前,江停云忍不住出言询问:“敢问豫王殿下,陛下今日所言捐赠军费……” 刘肃背着手,似笑非笑道:“拿了江小姐献上的藏宝图,自然能得到大笔军费。” 江停云一噎,半晌才道:“若是我找不到藏宝图呢?” 刘肃冷冷一笑,道:“那便是欺君之罪。”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江停云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无语。“陶嬷嬷”接了出来,奇道:“小姐杵在这里做什么?” 江停云摇摇头,带着他回了院子,她需要赶紧跟谢寻说说易经的事。 屋内,谢寻听了江停云的叙述,沉吟半晌,断然道:“你得找机会再进宫,去那个八卦亭看看。” 注1:出自《易传》,原文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5 23:25:59~20220226 23: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虫子爬的扬不漾 2个;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江停云眼睛一亮,喜道:“你也觉得可能跟易经有关系。” 谢寻点点头:“我们一直没找到别的线索,如今既有些眉目,便值得一试。” 江停云自听了长安公主的话后就一直发热的脑子凉下来一些,顿时想到自己对什么八卦乾坤一窍不通,愁道:“我既不懂,去看了恐怕也看不出什么。” 谢寻安慰她:“先去看看再说。” 她们放在另一辆马车里的书画已经送了来,正堆在屋子东侧,江停云背着手走过去,一边翻捡,一边说道:“也不知长安公主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情。长安公主的母妃是哪一位?我瞧着除了皇贵妃,永兴帝的后宫不像是特别有脸面的样子,也不知她母妃能否召我进宫。” 她从书箧里找到了那幅劝学,展开一看,却见字画已被重新装裱,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划开的痕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时候去修的?” 谢寻抽出她手里的字画,塞了本易经进去,随口道:“就前两天。” 江停云狐疑:“前两天不是一直在赶路?我看那些侍卫都没有出去过,你怎么出去?” 第29页 谢寻看了她一眼,没答话。江停云想起他之前在自己房间里来去自如,也发现问了个蠢问题,摸摸鼻子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道:“听长安公主说易经很难,我就读这几天,能有效果么。” 谢寻笑了笑,淡然道:“难不难,要看教你的是谁。” 江停云又一次被他的高手气质震慑,不由憧憬起来:“那我学了,是不是就会卜卦了。” “是啊。”谢寻见缝插针,凉凉道:“每次上阵之前,主帅都要卜卦问凶吉。公主学会了,日后自然有大用。” 江停云被他噎住,不想提这件事,讪笑着转了话题:“大皇子是不是同刘肃有仇怨啊,我今晚瞧他好似格外针对刘肃。” 谢寻颔首道:“是啊。豫王的生母出身低微,永兴帝对他们母子也不甚重视,大皇子和二皇子母妃得宠,母族又显赫,自小便有些排挤他。有传言说豫王生母谋害大皇子的生母德妃不成,刚坐上妃位没两天便被挪去了冷宫,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江停云闻言沉吟道:“怪不得刘肃同大皇子处处针锋相对。”她将宫宴的情形讲与谢寻,问道:“刘肃是不是怀疑京郊的事是大皇子做的?” 谢寻不置可否:“刘肃既然在那座山谷中没有损失,那么对他来说,是谁做的都没差别。他瞄着那个位置,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不论是不是大皇子做的,这件事既已发生,就是削弱大皇子力量的绝佳机会,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永兴帝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给了刘肃京营的指挥权,说明他也在忌惮大皇子母族在军中的势力。”江停云跟着谢寻的思路,求证她在大殿中的想法。 谢寻语气里带上一丝讽刺:“功高震主,鸟尽弓藏,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故事。” 江停云冷笑:“这只能说明他老了。当感觉到力量流逝的时候,就开始畏惧从前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事情。畏惧的事情越来越多,离坟墓就越来越近。” 谢寻笑了笑,说道:“我对两位公主的情况知之甚少,只知道长安公主的母妃家世虽然显赫,人却颇为与世无争,不引人注意。倒是长乐公主与大皇子一母同胞,兄妹关系极好。” 江停云好奇道:“那二皇子呢?大皇子有军中支持,二皇子的凭恃又是什么?” 谢寻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像个说书先生一般摇起扇子来:“当朝宰相严清。刘璟当年为了把严清绑上他的战车,可是多次上门求娶严清的独女呢。严夫人不愿女儿委身做妾,一直不同意,最后还是严清独具慧眼,看上刘璟潜力无限,才拍板把女儿嫁了过去。严家小姐嫁过去不久便生了二皇子,刘璟称帝后,封了她做淑妃。” 江停云不由感慨,这永兴帝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打天下这么紧张的时候,还顾得上一房一房娶小老婆。只是刘璟坐拥一文一武两朵红白玫瑰,如此显赫的家世却只能做妾,反而叫人更好奇他的正妻是何方神圣。 听了江停云的疑问,谢寻不由一笑:“刘璟的发妻倒是没什么背景,不过是他的表妹。” 那是青梅竹马?江停云脑中不由得闪过一些言情桥段,没想到永兴帝还颇念旧情,越过德妃淑妃两位家世显赫的妃子,把表妹捧上凤位,在她去世之后也没再册封皇后。 谢寻看见她的表情,嘲道:“你该不会以为永兴帝有情有义吧。那个时候,大将军和宰相他一个也得罪不起,若是册封一位,势必会得罪另一位,难免顾此失彼,不若册封他空有名分却无实力的表妹。待到皇后去世,他已坐稳皇位,不必再看那两位的脸色,却也没必要再册封皇后,不若两家明争暗斗,互相制衡。” 争权夺势的世界,果然全是算计,没有真心。别说是争夺皇位,哪怕是在现代世界,为了区区一个公司的权力,都会有人选择背刺战友。 江停云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看着正摇着扇子的谢寻,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道:“你也是这样的吗?” 谢寻笑容敛去,哗得一声合上扇子,看着江停云郑重道:“没人会对敌人慈悲,要想活下去、活得好,就要去争,去算计,感情丰沛的人命不久。公主,你的身份决定了你没有选择。” 江停云觉得一颗心悠悠地沉了下去,轻声道:“你跟我讲这么多北歧的皇室恩怨、勾心斗角,是为了培养我,让我学会这些……所谓的帝王心术么。” 谢寻倒是非常坦然,闻言干脆利落地承认:“是的。你注定要回到滇州,成为大楚的领袖,而我的使命,就是保证你在那个时候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江停云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蓦然对谢寻生出一种毫无来由的怨怼来,勉强笑道:“我知道了。我累了,想休息了,你也早点就寝吧。” 谢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 自从宫宴那晚与谢寻发生了那段对话,江停云便觉得面对谢寻颇为别扭。她也不知那日为何如此冲动,许是在宫宴上饮了些酒,便有些失控。 谢寻倒是若无其事,日日将当归和茯苓支使得团团转,趁空教她读易经。 江停云学得颇为艰难,她本身就不通文言,易经又包罗万象,绝非短期能掌握。谢寻也不指望她能在短短时间内通晓其中道理,简单地给她讲解了何为八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便压着她背六十四卦图。 第30页 江停云满脑子“乾、震、坎、艮、坤、巽、离、兑”,苦不堪言,偶尔看小丫鬟打扫院子里的枯草,都能看出些卦图来。 长安公主没有给她捎过信来,她又无法跟刘肃说起,这件事便不上不下地悬在了那里。 这一日江停云醒来,却见醉冬已早早候在门外,甫一瞧见她坐起,便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套新衣裙跨进屋内,给她屈膝行礼,笑道:“醉冬恭贺小姐芳辰。” 江停云听了,略有些愣怔。 原来今日是原身的生日么。她微有些惊异,竟跟她从前的生日是同一天。小姨是老派的人,记生日只记阴历。只是她从来是不过生日的,每年的今天,小姨都会买一束雏菊,带她去公墓祭拜妈妈…… “……没给小姐做太艳色的衣服,只是今天多少穿戴一下。”醉冬的声音把她从走神中拉回来,江停云朝新衣裙看过去。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便因为守孝而多穿黑、白两色的衣服,虽然并没有人要求她,但她还是想为江父江母,乃至原身寄托哀思。除了那天赴宫宴,需得衣着得体,从吴玉到宫中诸人,无人在意她是不是新丧父母。 醉冬为她做了一套月白色的长袄配白色挑线裙子,江停云见这套衣裙绣工复杂精致,不由奇道:“之前没见你做过针线,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醉冬抿嘴笑道:“奴婢都是晚上回房做,给小姐一个惊喜。”末了又说:“从前在容郡时,老爷太太最是重视小姐生辰。如今虽然今非昔比,却也不能马虎。我去跟茯苓说,叫厨房多做两个菜来。” 江停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也由得她去,反正刘肃近些日子为了打扫京郊早出晚归,怕是顾不上理会她们这小小折腾。 不一会儿,当归和茯苓听说,领着一院子的丫鬟婆子来给她行礼祝寿。 这对江停云来说已是从未经历过的热闹,不由也有些高兴,带着谢寻和醉冬吃了午饭,又从谢寻那里要来几角银子,叫醉冬晚上请当归和茯苓吃饭。 谢寻倒是个严厉的老师,哪怕是生辰也没让江停休息,看着她背了一下午的卦图。直到就寝时分,江停云还在念着坤卦卦辞。 待要上床,她却瞥见屋内桌子上摆着一个楠木盒子,不由有些惊异。方才这桌子上只有她放的一杯茶,这盒子怎么凭空出现在这里。 “咳。”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江停云回头去看,却见谢寻正坐在窗沿上,垂头看着她,笑道;“生辰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了漂亮的封面啦,感谢好朋友!希望大家喜欢~ 第17章 江停云挑起眉毛——还以为他不在意自己的生辰。 醉冬送了她一套衣裙和两个厨房加菜,就连当归和茯苓都给她行礼祝寿。但谢寻除了白天时跟着众人向她道贺,却没有任何表示。 江停云并不在意谢寻对她生辰的态度,但作为一个曾经的CEO,她还是挺在意下属对她是否尊敬,虽然谢寻显然没有把江停云当做上位者看待。 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前朝公主,他们说她是,她就是。若他们一朝翻脸,她就什么都不是。 谢寻见她不动,从窗沿上跳下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不打开看看?” 江停云偏过头去看他,谢寻笑着朝桌上的盒子示意。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匣子,打开一看,大红色漳绒衬垫上,正静静地躺着一副袖箭。 “全部都是玄铁打造的,单发,一共十二支箭,箭头都淬了毒。”谢寻伸出手把袖箭拿了出来,“只要你能射中对方,三十步内,见血封喉。” 江停云有些着迷地看着这个精致的小东西。上一次谢寻给她的匕首她也没有还回去,她喜欢这些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拥有它们意味着拥有一些自保的能力,让她感到安心。 虽然她很清楚,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无论是匕首还是袖箭都不堪一击。 谢寻抽出袖箭中填好的箭,给她演示如何操纵机括。江停云看了一遍,不过是填上箭,再拨动袖箭上的蝴蝶片,便会有利矢射向她的敌人。 江停云有些跃跃欲试,伸出胳膊,示意谢寻给她戴上试试。谢寻摸出一把摘了箭头的箭杆,帮她装进袖箭里。她不能在房间里随便打出痕迹,否则会引人怀疑。 江停云心满意足地戴好了袖箭,然后…… 胳膊有点抬不起来了。 江停云若无其事地放下胳膊。玄铁本身就重,放在手中拿起和缚在小臂上举起又大有不同,况且自己现在才十六岁,从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闺阁小姐,举不起这袖箭不也是正常的事么。 谢寻轻咳一声,忍着笑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公主的力量现在还是太弱了,对身体也不好。从今往后,我会每日带着公主习练,强身健体。” 江停云用右手拉住左手,把手背在身后,故意忽略了谢寻后面说她太弱的话,点头称是。想起谢寻似乎轻功高强,简直像是会飞,不由问道:“我也能练成像你这样吗?” 谢寻听了,摇头道:“公主筋骨已近乎长成,却是练不得内功了。” 江停云早有心理准备,听了也不是特别失望,反而好奇道:“你能飞多高?若是带着人呢,还能飞起来吗?” 谢寻听着她难得像个孩子一般的话语,失笑道:“我不会飞,我只是跳得比一般人高。带着人我也能跳,能跳得……很高很高。” 第31页 江停云听了很羡慕。她从小就梦想着自己可以飞,有时候做梦,会梦到自己可以飞。说是飞也不准确,就好像谢寻所说,是跳得很高很高。她还记得梦里的感觉,她高高地跳起来,超过楼房,看着地面上的人和事物渐渐变成不起眼的小点,她飞在半空中,又自由又轻松。 谢寻看着她的表情,那个样子仿佛是发生了什么让她感到很幸福的的事情,微笑着眯起眼睛。 他受了蛊惑一般,开口问道:“你想飞吗?” 江停云闻言,眼睛都亮了,不敢置信地问道:“可以吗?” 谢寻颔首:“今天是你的生辰,你的愿望都会实现。” 要想在夜里出行,需要穿上夜行衣,便十分不引人注意。江停云若要跟着谢寻出门,也须得换上。谢寻是个行动派,略一想,给她拿来一套自己的衣服。 江停云在女子中已算是身量颇高,跟谢寻一比却显得十分普通,因而衣服大了不少,江停云从内室走出来,一边卷袖子一边道:“回头也让醉冬给我做一套。” 她如今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明白自己同普通的闺阁生活将越来越远,像夜行衣这种旁的闺秀一辈子都用不上的衣服,对她来说却是颇为必要的。 谢寻正坐在桌边喝茶,见她出来,放下茶杯道:“走吧。” 下一秒,江停云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冬霜味道的怀抱。谢寻带着她跃出窗子,跳上了屋顶。江停云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在屋顶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已经到了午夜,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其实这个时代的油灯并不能分走星月的光辉——今夜没有月亮,星星却很多。天幕低垂,星星大得惊人,悬在她的头顶,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好漂亮。”江停云感叹道。 谢寻笑了笑,重新抱起她道:“出发了,公主。” 江停云跟着谢寻在屋顶和树梢之间飞驰。冬夜里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割得她面颊生疼,她却不舍得别过脸去,揽住谢寻的脖子不停向外张望。 谢寻带着她,不能走得太远,只是在豫王府附近逛逛。铺着青石砖的御街宽阔严整,远处屋顶连绵,飞檐翘角,时有参天古木拔地而起。在他们这个高度,整个京都一览无余。 万籁俱寂的都城,只有他们两个来去自如,睥睨街巷,让江停云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是此间主宰的错觉。 如果她像谢寻一样,恐怕早已膨胀得不记得自己姓名。 她抬头去看谢寻,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形状好看的眼睛。这个人总是让江停云捉摸不透,她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目的跟着自己,不知道他到底希望自己生还是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将她所谓的公主身份放在眼里,却愿意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愿望,冒着风险大半夜在京都的上空游荡。 但是不管怎样,享受此刻吧。江停云望着夜风中安静的京都,眯起眼睛,笑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谢寻带着她回到房中。 江停云颇觉意犹未尽,但出发时已是忘记穿斗篷,再在外面逗留,恐怕要感染风寒。听说在古代风寒也是很危险的病症,她还不想因为风寒英年早逝。 她给自己和谢寻都倒了一杯热茶,把茶杯递给谢寻,郑重道:“多谢你。” 今天是她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度过的最开心的生日,不但有人早早惦记着给自己送礼物,还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 谢寻接了茶杯,笑道:“这是臣下的本分。” 江停云听他又在信口胡诌,耸了耸肩问道:“你总说是我的臣下,我却不知道你在滇州是做什么的。你也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么?” 谢寻跟她讲过许多,永兴帝一家子的事情,滇州耿将军的事情,首领侍卫江父的事情,却从来没有提过他自己。除了他叫谢寻,轻功和易容很厉害,江停云其实对他知之甚少。 谢寻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对啊,我也带兵。” “你是怎么加入滇州的?”江停云好奇道。听谢寻的口音,并不是滇州本地人。且她看谢寻也很年轻,当年那些事情发生时,他恐怕也就几岁,也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他走上了造反之路。 这一次谢寻沉默的时间更久了,江停云正想说若是他不愿意说就算了,谢寻轻声开口道:“我是耿将军的养子。” 江停云惊讶了。之前谢寻提到耿将军的时候,语气都很平常,仿佛只是说到关系并不熟稔的上官,却没想到耿将军竟然是他的养父。 如今耿将军乃是滇州叛党的领袖,那谢寻岂不是相当于皇子。怪不得他从来不把自己所谓公主身份当一回事。如今江氏早已失势,她这个便宜公主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人家养父,她面对谢寻,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寻仿佛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微讽道:“耿将军对江氏皇族最为忠诚。” 江停云自问只是一个普通市民,承担不起家国天下的重担。如今知晓谢寻身份,看他有手腕,有谋略,不由闪过一丝念头——他若是想走给她划好的阳关道,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去走独木桥了? 一念及此,她忙道:“若是此间事了,你不想让我去滇州的话,只要给我一些钱,把我远远送走,我保证绝不出现在滇州。” 谢寻看了她一眼,失笑道:“公主在想什么,臣下怎么可能不想让您去滇州呢?臣下不是说过,整个滇州都在盼着公主,只有您在,我们这么多年的坚守才有道理。” 第32页 就算他是这么想的,此时也决计不会应承什么。江停云也不多做纠缠,将话题转回:“你既带兵,肯定也要带他们练武了,有人的轻功像你一样厉害吗?” 谢寻今日对她异常耐心,有问必答,闻言说道:”我不怎么练兵,也没有人的轻功能像我一样厉害。” “那你时常飞来飞去吗?”江停云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情。 谢寻摇头:“旁人都在地上,飞起来会太过显眼。” 江停云不赞同,说道:“旁人都在地上,自然想不到有人在飞,不会抬头去看的。那里的风景,只有你能看到。” 谢寻没说话,半晌才道:“现在你也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7 22:48:10~20220228 21:4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58167166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谢寻果真言出必行,江停云生辰过后的每个早晨,都会提早叫她起床锻炼身体。 江停云受了举不起袖箭的刺激,倒是十分配合。她一贯是非常自律的人,本身就有健身的习惯,如今迫于压力,练得更为认真。况且若是能将体质练好了,逃命的时候都能少拖后腿。 这天早上,江停云正在院子里跑步,刘肃忽然来了。见她扎着袖子和裤脚在院子里慢跑,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立在廊下的当归和茯苓。 江停云忙停了下来,请刘肃进屋上座,自己则陪在一旁。 刘肃接了茯苓端上的茶,喝了半晌,才放下茶碗,拿出一封信递给江停云,探究地看着她道:“长安写给你的,宁妃娘娘召你进宫,传谕的太监正在前厅候着呢。” 宁妃娘娘就是长安公主的母妃。江停云心中一动,暗道让宁妃的太监在前厅候着,他却有闲情在这里喝茶,真是生怕不能替她得罪人,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接过信来,口中称谢:“劳烦豫王殿下百忙之中亲自跑一趟。” 当归和茯苓已听见刘肃的话,上前服侍江停云去更衣。她坐在那里任两个人捏圆搓扁,一边去读长安公主的信。 信并不长,只是解释了一下最近自己偶感风寒,耽搁了请客,如今终于痊愈,自当兑现当日承诺云云。 怪不得刘肃方才看着自己的表情如此探究,只怕是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快速地和长安公主搭上关系。 日常入宫不必像赴宫宴一般盛装打扮,江停云很快梳妆完毕,刘肃便带着她向前厅走去。 江停云自觉地落后刘肃一步,快到前厅时,刘肃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淡淡道:“宫中不比旁的地方,谨言慎行。” 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乱说话了。江停云心中有数,点头应喏,又道:“民女心中感怀豫王殿下搭救之恩,自然不会为殿下惹什么麻烦。” 自从刘肃说让她不要浪费时间在他面前装傻子,江停云就恢复了一些牙尖嘴利的本性。 刘肃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宁妃的传旨太监很是年轻,态度谦卑,见刘肃来了忙躬身行礼。刘肃平平淡淡地叫了起,稍一示意,就有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塞给那小太监一个荷包。 刘肃道:“劳烦王公公了。” 被称作王公公的小太监袖了荷包,忙堆起满脸的笑,谄媚道:“豫王殿下太客气了,都是奴才本分,当不起殿下的劳烦。” 两人又客气几句,江停云才带着当归登车出发了。 这一次二人已是熟门熟路,当归颇为懂得因材施教,又给她强调了一番面对宫妃的礼仪。 待进了宫,走的却是跟那日截然不同的路,王公公带着她们穿过一座阔大的花园,到了宁妃居住的恒福宫。 长安公主早已等在正殿之中,待江停云向宁妃行礼毕,便蹦蹦跳跳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我一直没给你去信,你不会怪我吧。实在是我偶染风寒,母妃拘着我哪也不许去。御医一说我好了,我就求母妃召你进宫来了。” 宁妃无奈一笑,嗔道:“没规矩,惯得你都没边儿了。” 长安一点也不怕她,皱皱鼻子道:“从小母妃便教我要言出必行,女儿谨遵母妃的教导,怎么会是没规矩呢?” 江停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腼腆的闺秀,在一旁抿着嘴笑。宁妃长得秀气精致,性格中亦是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灵秀,长安公主长相颇为肖似其母,却更加活泼开朗。 在宁妃处略坐了一会儿,长安公主便说要带着江停云去找长乐公主,再去御花园逛逛,两人一起辞了出来。 长乐公主跟着德妃住在恒翠宫,德妃此时恰在宫中,二人忙入内请安。 德妃娘娘命宫人端上糕点,看着江停云好奇道:“你就是老四从容郡带回来的江氏?” 江停云听着这个形容,颇觉牙疼,却不敢多言,颔首称是。 德妃娘娘闻言笑道:“长得真是漂亮,有空多来宫中坐坐,长安、长乐从小玩伴少,天天盼着有人陪她们玩。” 江停云忙应了。心中却暗道这北歧皇宫的规矩看起来颇为不森严,自己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不白的民女,怎么还能常常入宫。 德妃长得明艳照人,非常符合江停云对于将门虎女的想象。只是她性格十分爽朗大气,毫无跋扈之气,却不知养出的儿子为何如此骄横。 第33页 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两人便约上长乐公主,一同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就在恒翠宫旁边,是江停云来时穿过的那座阔大的园子。如今正值深冬,花园里却佳木葱茏,有腊梅凌寒绽放,整个园中都浮动着幽香。 两位公主兴致勃勃地折了几枝,交由身后的宫女捧着。 长安公主对江停云说道:“前些年冬天,父皇日日都让人从花房里搬来新鲜花卉,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如今北面战事吃紧,后宫带头俭省,这些讲究早已没有了,只是可惜没让你看到。” 江停云笑着道:“现在这样也很好啊,梅花也不必与旁的花相争。是谁的时节,才显出谁的好来。” 长安公主自小在不甚热闹的后宫长大,玩伴又只有长乐公主,见了江停云便颇为喜欢,听了她的话,更觉惊奇:“四哥也是这么说的,”她又想起那日宫宴听到的英雄救美,不由道,“你和我四哥真有缘分。” 江停云听了,在心中暗暗撇嘴。她和刘肃能有什么缘分,不过是他想杀了她,她也想杀了他的你死我活的缘分。 面上却不敢显露,微微一笑道:“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同辉,能跟豫王殿下所见略同,真是民女的荣幸。” 提起豫王,长乐公主好奇道:“都说四哥在容郡搭救了你,却是怎么一回事?” 江停云垂下眼帘,道:“那日家中有歹人行凶,多亏豫王殿下伸出援手,民女才保得性命。” 长乐公主这时也想起二皇子说过的话,忙歉意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那歹人捉住了么?” 江停云摇摇头:“未曾。” 长安公主安慰她:“如今你自己一个人,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况且四哥救了你,就不会放任不管,若是查出凶手,他定会为你报仇的。” 江停云不敢指望刘肃能自杀为自己报仇,她不想多提,便只是感激地笑笑。 此时她们正走到御花园的东北角,前方嶙峋的假山之上露出一角飞檐。 长安公主看到了,眼睛一亮,对江停云说道:“太极殿和四象殿都在前朝,你我均去不得。这不正是八卦亭,我带你去看看。” 三人转过假山,拾阶而上。八卦亭乃是一座八角攒尖的重檐亭子,颇为庄重。只是以江停云习了半个月易经的眼光去看,却看不出它与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任何关联。 说是亭子,其实八卦亭的体积十分阔大,每一边都装有墙壁门扉,实是一间八角形的屋子。长安公主拉着江停云来到亭子内,指着正中间地面上镌刻的六十四卦图对她道:“你看,就在这里。” 江停云低头去看,却见地上刻着六十四卦方圆图,内里是太极的标志,跟她在书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能看出什么来,她心下有些犹疑。 长安公主在一旁道:“我跟四哥当初就是被罚在这里背阵图。我被罚也就算了,四哥可一直是个好学生,若不是当时他的母……” 说到这里,长安公主意识到失言,忙停住了话头。江停云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仍是低头看着卦图,心中却想,莫不是刘肃的母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 长乐公主身为德妃的女儿,此刻也颇觉尴尬,忙转移话题道:“我差人送些茶水点心来,咱们在这里歇歇。”说着,转身出去了。 江停云看了半日,却没看出一丝奇特之处,不由得有些气馁。恰好宫人送来了茶水点心,又在座椅上铺了锦垫,她便暂时放下此事,随着两位公主坐下休息。 长安公主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端着茶碗笑道:“那天我背着背着就困了,就偷偷躺在美人靠上睡觉,还是四哥提前提醒我太傅来了,才没有又挨一顿骂。” 她仰起头,看着亭子内的天花,说道:“若不是偷偷睡觉,我还没发现,这亭子的天花上竟然也有一个六十四卦图。” 江停云霍然仰头,果然见天花上繁复的纹饰之间,隐着另一幅六十四卦方圆图,只是中间却不是太极,而是一只衔着火种的凤凰。 这凤凰工艺极高,振翅欲飞,流光溢彩,令人惊叹。 长乐公主亦跟着抬头看去,不由叹道:“好美。” 长安公主收回目光,冲她们眨着眼睛笑道:“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只让你们两个欣赏。” 江停云又对着两个卦图参详了一会儿,却无所得,她不能在宫中逗留太久,只好辞了二位公主,出宫去了。 待回到王府,马车却停在了前厅,刘肃正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喝茶。 江停云心知他在意自己入宫的情形,上前行礼汇报:“……就见了宁妃娘娘和德妃娘娘,没说上几句话,跟着两位公主在御花园略逛了逛。” 刘肃放下茶碗,道:“可看见什么稀奇景象?” 江停云摇头:“不曾。长安公主说如今御花园里旁的花都不再送了,只有梅花开着。公主们还各摘了几枝带回宫里孝敬娘娘。” 刘肃对这些家长里短没什么兴趣,摆了摆手让江停云回去了。 待到晚上,江停云便跟谢寻说了自己在亭子里的见闻。她有些失望于自己没什么发现,却见谢寻神色郑重地摸出一枚玉质印章,指着上面的印钮问道:“你看到的凤纹,可是这样?” 第19章 此刻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帘洒下朦胧的清晖。江停云借着这片清晖探头去看,却见那印钮果然如同她在亭子中看到的一般,一只凤凰衔着火种,形态舒展,振翅欲飞。 第34页 她不由得惊讶道:“就是这样的。” 谢寻怎么会有刻着这样图腾的物件?江停云见他神色颇为郑重,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谢寻把印章横过来,给她展示印文。江停云看见上面刻着一个篆书的谢字。 她不由变色。怎么会这么巧,这难道是谢寻家的族徽么。 谢寻把印章收起来,缓缓道:“火种凤凰是大楚开国皇后谢氏的家族徽记。” “谢氏,你……”江停云看着谢寻。 谢寻没有回答她,转而道:“谢氏一族是扶风郡的世家望族,谢皇后自幼聪慧,智计无双,天下闻名,却出人意料地下嫁当时尚且名声不显的高祖。当年乱世之下,高祖从滇州起事,谢皇后一直辅佐左右,为他坐拥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江停云听得悠然神往,如此聪慧的女子,在群雄逐鹿之中仍能一展所长,该是多么荡气回肠的故事,真可惜不能亲历。 “传言谢皇后过世之后,并未葬入皇陵,高祖遵照她的遗愿将她的棺椁送回了扶风郡。甚至高祖过世后,也与谢皇后一同葬在扶风郡。” 江停云听到这里,悚然而惊,低声道:“那刘肃找的宝藏……该不会是高祖和谢皇后的……陵墓吧。” 谢寻看了她一眼,道:“谁都有可能去盗大楚皇帝的墓,但是刘家人不可能,除非他们承受得起全天下人的非议。” 江停云听了,放下心来:“还好还好,不然也太作孽了。” 若是她找到的东西引着刘肃去盗了原身——也就是现在的自己——祖宗的墓,那她可就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谢寻继续说道:“高祖与谢皇后伉俪情深,传说谢皇后过世后,高祖将宫中大半财宝都随她而葬,为了不使人侵扰谢皇后陵寝,特意另择一地,地点至今未曾现世。” 江停云沉吟片刻,道:“难道刘肃找的就是这处宝藏,地点仅有历代皇帝知晓,当年国破之后,皇帝自知必死,将地点告诉了带公主出逃的首领侍卫?这似乎说得通……” 谢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纠正道:“那是你父皇。” 江停云汗颜,她还有些没能进入角色,为了不引起谢寻的怀疑,忙从善如流地改口道:“父皇为了将这个秘密传下来,便将地点告诉了首领侍卫。因为首领侍卫想要把宝藏留给我,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耿将军……”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有些不对:“那刘肃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谢寻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要找的就是这处宝藏。况且……天下普遍认为这个传说是假的,高祖并没有留下任何宝藏。” “还是要回到这些信息本身上来。”江停云把宝藏的来历放下,努力用这些日子掌握的微薄的易经知识分析起来:“或许六二只是要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坤卦,毕竟坤卦的六二爻爻辞最好。坤位既代表皇后,又代表着西南方向……” 她抬头看向谢寻,问道:“扶风郡在京都的什么方位?” 谢寻一愣,道:“西南。” 江停云眼睛更亮,右手握拳砸向左手掌心:“这样就说得通。六二引向坤位,宫中的六十四卦图中还有火种凤凰的图腾。”她看向谢寻,语气里满是兴奋,“我们可能找到了高祖留下的宝藏。” 她又想到什么,有些失望道:“只是扶风郡那么大,仅仅知道一个地名,又要上哪里找。” 谢寻思索片刻,道:“这个我或许知道。谢皇后认为地图太复杂,自创了一种办法,将不同地图都分成十行十列,用数字代表一块地方。六二可能指的就是扶风郡地图上的某一块地方。” 江停云喜道:“那只要派人去这个地方,便能一探究竟。” 谢寻却摇摇头:“地图的事是皇室和谢家的不传之谜,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抬起头看着江停云,郑重说道:“公主,我需得离开一段时间,亲自去一趟扶风郡。” 江停云一怔。自从那个晚上谢寻忽然出现在她床边,把她吓个半死,她就渐渐习惯了谢寻常在她左右。 虽然她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的危险,对他多有防备,对于他来到自己身边的目的也多有猜忌,但是江停云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让她获得了一些久违的安全感。 在她日日担心刘肃会突然翻脸杀了自己的时候,谢寻对她承诺,只要他活着,她就是安全的。而他也确实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在山谷的危机时刻不惜要暴露身份保护自己。 如今谢寻说他要离开一阵子。 陶嬷嬷是每日跟着她的嬷嬷,若谢寻此刻离开,也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以陶嬷嬷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留在自己身边。 “京都距离扶风郡不远,顺利的话,大概两周我便能回来。只是从今以后不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我会一直在暗处跟着你。” 谢寻交代道。 江停云此刻也意识到,谢寻已经做下了决定,并没有打算征求自己的同意。鉴于谢寻的一贯表现,她倒是对此事接受良好,只是问道:“我该怎么联系你?” 谢寻一笑,说道:“我若是从扶风郡回来了,就会来找你。此后你需要时,我自然会出现。” 江停云点点头,她也很想知道扶风郡到底是不是她寻找了许久的答案。只是谢寻离开后,没有人再能带她运动,她也更需要那枚袖箭了。 第35页 略一思索,江停云对谢寻道:“你走之前,想办法给我打一对铁护腕吧。” 谢寻听了,立时明白她是想要锻炼臂力,以便早日能轻松使用袖箭。他也认为江停云确实需要一些保命的底牌,便点头应了下来。 待谢寻离开后,江停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只神态高华的凤凰。 今日在宫中的发现令她十分振奋,获得了扶风郡、谢皇后的线索,让她感到仿佛离宝藏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她已远远走在刘肃的前面,敌明我暗的情况下,她也将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况且她又得到了谢寻和他背后的滇州的支持,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利用这些力量,去对付刘肃呢。 江停云从来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刘肃杀了原身的全家,这一惨剧或许就是直接导致她穿越的原因。其后他又把她抓起来威胁,甚至在她面前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一桩桩一件件,江停云都为他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的她太弱小,只能想尽办法保住自己性命。如今她拥有了助力,若仅仅是想办法从刘肃手里逃走,却让刘肃毫发无损,这不是江停云的风格。 …… 谢寻的效率一如既往地高,第二日晚上就给她拿来了一对护腕,一分厚的铁箔外面覆了一层鹅黄色的绞纱,戴上仿佛是什么饰物一般。 江停云见了颇为喜欢,系上一只后,顿时觉得手抬不起来了。谢寻帮她把另一只系上,口中叮嘱道:“你现在力量太弱,每天不能戴太久,两个时辰已是极限了。” 江停云感受着手腕上的力量,心不在焉地应了。若是能早日适应这个重量,她便可以自如地使用袖箭了。 见此间事了,谢寻很快开始安排去扶风郡的事情。 先是陶嬷嬷吃坏了肚子,一日五趟地跑净房,很快便下不了床。孙先生被请来,几帖药下去,却没有任何起色,陶嬷嬷迅速地消瘦下来。 江停云颇为担忧,每日饭都吃得少了,次次拿起筷子扒两下便放下,只推说担心嬷嬷,胃口不佳。 陶嬷嬷身子虚了,便容易风邪入体,一日风大,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来就感染了风寒,当天夜里发起高热,上吐下泻起来。 孙先生又被连夜请来,江停云亲自陪着给陶嬷嬷诊了脉。煎好的药却灌不下去,倒进嘴里又吐出来,急得江停云坐在陶嬷嬷屋里抹眼泪。 折腾了一夜,一口药没有灌进去,天亮时分,陶嬷嬷已是牙根紧咬,撬也撬不开了。孙先生此刻已是毫无办法,自叹医术不精,连连对着江停云作揖。 待到晌午,醉冬带着个小丫鬟为陶嬷嬷换了身新衣服,又过了一刻,陶嬷嬷挣扎着咽了气。 因风寒是过人的病症,陶嬷嬷作为江停云的下人,在王府里又溅不起一滴水花,大管家吴玉指使家丁一口薄棺将她装了,当天便抬出府去。 送了谢寻出去,江停云心下一松,面上却哭得不能自已,头上戴了一朵醉冬给她扎的小白花,饭也不怎么吃了,一连几日躺在床上掉眼泪,任谁都劝不得。 采薇院里闹得鸡飞狗跳,连刘肃都被惊动。这一日晚上,当归和茯苓好容易劝得江停云坐下来吃些东西,门外却有人通报说豫王殿下来了。 江停云双眼已肿得核桃一般,闻言眯着眼睛往门口看,却见刘肃正提着两壶酒,施施然拾阶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易经的内容都是作者乱写,大家随意一看,千万莫要认真!感谢在20220301 23:20:52~20220302 22: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泠然善也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他这是来做什么?江停云心下疑惑。 刘肃走进屋子,把手里拎着的酒壶往桌子上一放,明知故问道:“还没吃饭?”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停云作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低着头不说话。 刘肃自顾自坐了,又有丫鬟流水一般上来,添了好几个菜放在桌子上。 这是准备在她这里吃饭了,江停云心道。难道是怕自己因为陶嬷嬷的事情耽误了找藏宝图? 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消极怠工,江停云思索着,开口道:“豫王殿下,我……” 刘肃抬手打断她:“食不言。” “……”江停云默默住了嘴。 刘肃在吃食上比江停云讲究了许多,添上来的几道菜无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精致佳肴,勾得人食指大动。 江停云忍不住抖着手拿起筷子尝了两口,水平果然不是给自己做饭的厨娘可以比拟。 刘肃瞧她吃得艰难,抬头瞥了她一眼道:“再伤心也不能绝食,饿得没力气吃饭了吧。” 锻炼的事情万不能说,江停云无从反驳,只好讪讪一笑。刘肃略一示意,茯苓忙上前给江停云布菜。 两人各怀鬼胎地吃了饭,江停云一边坐在一旁漱口,一边看丫鬟们撤下饭菜,又端上几碟炸花生、拌藕片、煮笋干等下酒菜,并两只玉质酒杯。 这是要跟她把酒言欢么,江停云不认为他们两个有任何一起坐下来喝酒的必要,刘肃是吃错什么药了? 莫不是发现了字条的事情。若真如此,自己恐怕早就被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了……还是说进了京都,大皇子、二皇子和皇贵妃虎视眈眈,刘肃不好那么嚣张,改走怀柔路线了? 第36页 刘肃把一只酒杯分给江停云,拣了系着青色丝绦的酒壶给她倒上一杯酒,又从另一只系着黑色丝绦的酒壶中给自己倒了酒,举起酒杯来向江停云示意。 该不会是一杯毒酒吧,江停云握着酒杯,有些迟疑。 刘肃冷冷一笑,泼了自己杯子里的酒,拿起江停云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口中说道:“我若想杀你,用不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说完举起酒杯率先喝了。 江停云一笑,也不尴尬,两只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这酒入口绵软,带着梅子清香,酒味极淡,更像是一种糖水,想是度数极低。 江停云的酒量极好,这个特质曾经帮助她在饭局上所向披靡。用小姨的话说,就是她完美地继承了她那个酒鬼父亲的劣质基因。小姨极看不得江停云喝酒,每每发现便会一连几星期不同她联系。 高中时候,她第一次跟那些前卫的同学们学会了喝酒,回家却被小姨狠狠打了一顿。小姨哭着怒斥,若不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的那个酒鬼父亲喝酒误事,她的妈妈也许就不会死。 从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为了江停云的梦魇。她喝得越多,脑子就越清醒,因为她绝不可以误事。 刘肃显然误解了江停云突如其来的低落,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道:“逝者已矣。” 江停云心中一凛。刘肃这是在安慰她?当初杀了自己全家时怎么不见他来安慰,如今不过是死了一个嬷嬷,他怎么就假慈悲起来。 刘肃又伸手帮江停云把酒杯满上,待江停云举杯,方才试探道:“陶嬷嬷跟你相处不过两月有余,如今过世,你怎的如此伤心。” 江停云一口酒险些尽数喷了出来,她竟险些忘记失忆这件事。为了让陶嬷嬷过世这件事显得更加真实,她兢兢业业地哭了好几天,却不想适得其反,引起了刘肃的猜疑。 她镇定地把酒杯放下,低头哀婉道:“虽说记忆全失,可我一瞧见嬷嬷便觉得亲切。如今一想到嬷嬷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京都,一天福也没享,就这么去了,我的心就像刀割一般疼……” 她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刘肃听了长眉一挑,就要说话,却听江停云继续说道:“况且这几日以来,我总是感到半睡半醒,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一些往日画面。不记得时也就罢了,如今但凡想起些什么,更觉心酸……” 刘肃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紧,上身前倾,迫近江停云,讶然道:“你都想起来些什么?” 江停云摇摇头:“都是些日常小事,对于豫王殿下想要的信息,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刘肃又坐了回去,默然片刻道:“想睡觉就多睡睡吧,只是饭须得按时吃。” 江停云垂首应了。 刘肃目的已经达到,两人相对无言,没滋没味地喝着酒。半晌,刘肃起身道:“早些休息吧。” 江停云恭敬地送刘肃离开,回身坐在桌边,就着几碟小菜慢慢地喝着青梅酒。 侍立在一旁的当归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上前劝道:“王爷好不容易来看姑娘一次,姑娘何不好好与王爷说话。将王爷气走了,姑娘却又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这是何苦来哉。” 江停云被她的话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这又是从何说起……当归不是刘肃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吗,怎得如此搞不清楚状况。 她转而想起长安长乐对自己的善意、皇贵妃看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德妃交代她多去宫中坐坐,不由悚然——莫不是这些贵妇公主丫鬟,都以为刘肃千方百计把自己从容郡弄到京都,是为了收自己做侍妾吧。 ……莫不是刘肃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吧。 对刘肃来说,得到了藏宝图后,自己也就没了任何用处。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收在府里做个侍妾,留得一命,在他看来可能还是对自己莫大的恩典呢。 好在现在藏宝图还无迹可寻,刘肃应该暂时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待谢寻回来……他们应该不会坐视自己顶着大楚公主的身份受辱。 江停云敷衍了当归两句,也没心情再喝酒,便推说累了,自去歇下。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晚膳时分,刘肃又一次登门了。 流水般的丫鬟送了菜上来,又如流水般下去。 江停云摸不清刘肃的目的,谨慎地很少开口,两人对坐着用了膳。今日没有酒,刘肃便坐在这里喝茶。 江停云近日手腕时常酸软,有些举不起茶盅,只好百无聊赖地陪在一旁。 刘肃喝了半日茶,才开口问道:“今日可想起什么来了?” 原来是来检查自己记忆恢复情况的。摸清了刘肃的目的,江停云人也活泛了起来,同他东拉西扯些家长里短,刘肃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待从第三天起,刘肃还没来,流水般的丫鬟们便已将刘肃的饭食送到了采薇院。怕刘肃瞧出什么端倪,江停云不敢再戴护腕,手渐渐恢复了力气。 两人就这般日日食不言,默默对坐着用罢膳,再喝着茶聊几句。 直到有一日,距王府的晚膳时辰已过了三刻,刘肃还是没有回来。 满桌子珍馐佳肴渐渐不再冒热气。江停云正坐歪在炕上,靠着迎枕读书,茯苓迟疑着上前道:“姑娘……” 第37页 她恍然抬起头来,瞧了一眼时辰,不由腹诽刘肃既不打算来,如何不吩咐一声,没得浪费这一桌子菜。 见茯苓还立在那里,便说道:“把豫王殿下的菜都撤下去,我自己吃吧。” 茯苓应了喏,不多时菜被撤下去,江停云坐下来吃饭。 此时距谢寻离开已过了近半月,这半个月里,刘肃日日都要来跟她一起吃晚饭,再探听一番她记忆的恢复情况,近乎成了习惯。 不知道谢寻是否顺利。 江停云习惯了谢寻的存在,一时间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刚从梦中醒来的那段日子,孤身一人无所依仗,还有个小丫鬟需要自己保护。 第二日刘肃依旧没来,江停云想了想,偷偷让醉冬帮她把护腕系上了。 没想到这一次竟比半途而废之前更艰难,没过两日,她便又一次拿不起筷子了。 江停云只好推说心情不好,每日躺着不肯吃饭。当归和茯苓显然误解了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乖巧地不再打扰她,只在屋里备上些容易克化的点心,以防她饿得受不住。 这一晚江停云确实饿得受不住,艰难地坐起来,准备去桌边吃些点心。 只是方才手腕用了力,这会儿实在是抬不起来,只好坐在桌边稍微缓一缓。 正在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点心发呆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吃,病了?” 江停云猛然抬头去看,只见谢寻正从窗沿上跳下来,几步向她走来。 江停云心中一喜,他回来了。 谢寻见她不动,不由道:“你是怕胖么?你还在长身体,饿了就要吃。” 江停云默了一瞬,抬头笑笑:“我等人喂呢。” 谢寻略一思忖,忽然看见江停云的双手角度有些不自然,面色一变,上前几步抓起她的手腕,掀起袖子一看,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由怒道:“你疯了!我不是每天只让你戴两个时辰!” 第21章 看着江停云血肉模糊的手腕,谢寻强忍着怒气,问道:“你到底每天戴了多长时间?” 江停云偏着头,仿佛忽然间发现案几上的青花瓷瓶异常好看一般,状若无事道:“四个时辰。” 之前因为刘肃,她一直都没能戴上护腕锻炼腕力,如今需要赶上进度。 谢寻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江停云抬起头看着他,冷然道:“我不是觉得我无所不能,而是觉得我太无能,无能就必须努力。从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夫子说要背两段书,我就要背四段,作业是两道题,我偏做四道。你说两个时辰,我便戴四个时辰—— “没有人是生来就在旁人前面的,我要比别人有用,就要比别人更努力。” 顿了片刻,谢寻问道:“你在急什么?” 江停云不说话了。 她在急什么,她急着获得力量,急着摆脱这种无能为力、只有依靠旁人的利用或是良心的状态。 换言之,就是急着摆脱刘肃和谢寻。 可是这样的话却不能对谢寻说。 见她不言语,谢寻也不强求,起身便要离开。走到半路,他停下来略想了想,还是回身拿起一块点心,塞进了江停云嘴里。 “……”猝不及防的江停云坐在原地,目送着谢寻跳窗而走的背影,默默嚼着点心。 不一会儿,谢寻又转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瓷瓶和一卷绷带。 他又一次拉起江停云的胳膊,掀开衣袖,小心地在她的两个手腕上撒了些小瓷瓶里的白色粉末。 粉末落在伤口上,带来剧烈的刺痛。江停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寻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知道疼了?” 他又在绷带上均匀地撒上药,把江停云的两只手腕都缠了起来。 缠好了绷带,谢寻满意道:“军中的秘药,治疗外伤最是有效。” 江停云眼睛亮亮地看着小瓷瓶,若是她有了这瓶药,就可以白天练习,晚上敷药…… 谢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手腕一翻,瓷瓶便从江停云的视野里消失了。谢寻冷笑道:“有了它你也不可能有恃无恐。伤好了之后,我不会再轻易给你上药。” 江停云失望地撇了撇嘴,正想说话,肚子却咕噜咕噜叫起来——她饿得有些胃痛了。 江停云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虚弱,环视四周道:“天色不早了,我该睡了,你早点回去吧。” 谢寻皱起眉头看着白瓷盘里的点心:“你天天只吃这些东西?” 江停云缓过来些,慢慢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没有天天,就这两天。” 谢寻又一次站起身道:“等我一会儿。” 起初的灼痛慢慢散去,手腕伤处传来冰凉的触感,令江停云觉得好了许多。 她把茶壶的一边放在桌子上,抬起另一边,手腕勉强用力,给自己倒了些茶,两只手捧着杯子慢慢喝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谢寻又从窗外跳进屋里,一股食物的香气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江停云不由得坐直了去看,只见谢寻手里正端着一个粗瓷碗,离近了方才看出:“小馄饨!” 谢寻依旧板着脸,口中却道:“你这样只吃糕点,身体肯定受不了。现在太晚了,只能先胡乱垫些。” 第38页 江停云觉得谢寻“胡乱”二字颇有些故作谦虚的味道,这小馄饨明明讲究得不得了。 汤头是吊得颜色清亮的鸡汤,更衬出鲜肉小馄饨的鲜美,碧绿的葱花被热汤一激,散出勾人的香气来。 她不由食指大动,只是碍于伤处,行动很是迟缓。瓷质的小勺入手颇沉,好不容易舀上一口,还没抬起手来便流走了一半。 谢寻在一旁看她吃一半洒一半,吃得无比艰难,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端过碗来,舀了一勺馄饨送到江停云嘴边。 江停云一愣,抬眼去看谢寻。谢寻仍旧端着勺子凑在她的嘴巴,抬抬下巴,示意她快吃。 形势比人强,况且由谢寻来确实比她自己吃要简单不少。只是想起方才自己说“等人来喂”的话,江停云还是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不过江停云不是矫情的人,略一犹豫,便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把馄饨吃了。 馄饨入口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好吃。肉煮得鲜美,皮炖到软烂,再配上鸡汤的温润和小葱的香气,温温热热地滑过食道,流进胃里,熨平了她因为疼痛而揪起的神经。 江停云忍不住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眉毛舒展开来,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无意识地蹙着眉。 谢寻倒是比她想象中要会照顾人,眼疾手稳,时机抓得精准,帮着江停云很快便将馄饨尽数吃完了。 她正想再喝口汤,谢寻却把碗拿开,一脸正色道:“今天太晚了,不能吃太多,不然你会积食的。” 江停云默然无语,只觉得谢寻莫不是扮久了陶嬷嬷,说话越发啰嗦起来。 只是她也不是小孩子,不多纠缠,转而好奇问道:“这馄饨是哪来的?” 总不可能是谢寻自己煮的。 谢寻笑了笑,说道:“这家馄饨店藏在一条小巷里,在京都已经开了三十多年,夜里也不打烊。耿将军总是跟我提起,从前若是漏夜赶回京,便会去热乎乎地喝上一碗。如今十几年了,总还是惦记着它的味道。” “我方才也是去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江停云仿佛能看到当年年纪尚轻的将军坐在深夜间灯光昏黄的小店里,和同伴一起吃碗馄饨、再上马直奔宫禁。 如今国破君亡,他也再入不得京都,心心念念的恐怕不止一碗馄饨,还有为旧主光复河山的夙愿。君主死国,群臣尽去,只剩下他凭借一腔忠诚孤勇,以一己之力撑住大楚王朝最后的气数。 这样的人物,她虽不能理解,却满怀尊敬。 谢寻不知想起了什么,悠然出了神。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半晌,江停云轻声问道:“忠诚,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谢寻回过神来,看向江停云。江停云忽然发现谢寻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大而清亮的眸子,却能够掩藏所有的情绪,让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默然对视许久,谢寻垂下眼帘,微微低头道:“臣为君死。” 自己怎么会问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江停云轻轻吸了口气,收回了视线。那碗小馄饨似乎松动了她的防线,血液涌进胃里,思维开始迟缓。 “说说扶风郡的情况吧,你有什么发现。”江停云清空思绪,冷静地说道。闲话已经说完,该讲正事了。 谢寻神色一肃,飘荡在屋中的莫名情绪如潮水般褪去。 “若是按照六二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却是一片居民区,因此我便放大了找寻的范围。我在扶风郡西南找了几天,在一座山头上找到了一个掩藏得很好的山洞。” 江停云眉毛一挑,竟然是在山洞中么,她以为若是为了隐蔽,该是埋藏在地底才是。 “那山洞口竟然机关严密,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创进去,里面确实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谢寻接着回忆道。 “然而从头走到尾,山洞里却什么也没有。我猜想恐是有什么机关,找了许久,才在山洞顶部摸到一处刻着凤凰的机关,山洞顶很高,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刻着凤凰机关?江停云眉毛挑得更高。 “打开机关却是到了山体内部,空间很大,有很多洞穴,我随便选了两个进去,都有不同机关,内里藏的俱是财宝。” 江停云屏息听着,心中逐渐鼓噪起来,待听到财宝,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终于找到了。 刘肃的宝藏。 谢寻道:“山洞内里太大,我一个人带不走什么东西,便退了出来。我已将扶风郡之事传信滇州,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江停云点点头。 谢寻又道:“若是能想办法让刘肃带你去扶风郡,届时有人接应,我们就可以轻松带你离开了。” 说服刘肃带自己去扶风郡?这倒是不难,只要编造一个类似只有江家血脉才能打开宝藏的借口…… 江停云想了想,抬眸问道:“滇州打算派多少人来?” 谢寻看了她一眼,斟酌道:“我们不宜有太多人进入北歧境内,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况且那处财宝也不可能一次便运出,最重要的事情是将你带回滇州……大概五百人应该够了。” “怎么不先让人取些财宝回去,若是从刘肃手里将我带走,此后决计不可能再靠近宝藏了。”江停云问道。 谢寻断然摇头道:“不可。运送财宝动静不小,若是一旦引起了北歧的注意,刘肃轻易便可以查出你和滇州的联系,届时你的安危便不能保障。财宝事小,你的安危事大。” 第39页 听着谢寻大义凛然的话语,江停云的眼神却渐渐冷下来,又爬上些失望和嘲弄,冷下声音道:“所以就叫他们来跟我一起送死么?” 谢寻闻言,抬头看着江停云,有些惊讶地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江停云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脏腑升起,她拼命克制着自己,冷然道:“谢寻,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把我当傻子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03 22:03:08~20220304 22:3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不等谢寻说话,她便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什么机关算尽的六二、什么刻着凤凰的机关,太刻意了。从卷轴里发现字条,到易经、坤卦,再到八卦亭天花上的凤凰图腾,一切都太顺利了,就仿佛……有人在引导着我向这一条路走。” 谢寻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江停云接着道:“就算能够从那张字条一路找到扶风郡,可是什么隐蔽的山洞,未免也太牵强了些。若真是开国皇后的陪葬,几百年过去,再隐蔽的山洞也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是后来才被人伪造出来的。” 江停云渐渐冷静下来,目视谢寻,说道:“这些事情如此明显,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谢寻走后,江停云时常假作虚弱躺在床上,借着帷幔的遮蔽思索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自从她们在那幅字画中发现了写着“六二”两个字的字条,便一直在试图寻找它背后代表的意义。 而她在宫中巧合听到长安公主提起坤卦六二,又在八卦亭中发现火种凤凰图腾,从而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放在了大楚开国皇后谢氏的身上。这一路行来看似顺利,仔细去推断却会发现每一环都是割裂的,不可能必然地推出下一环的结果。 起先她也曾想过,也许做出这些提示的人故意将每一步都设置得充满偶然,否则任何一个拿到第一条提示的人都可以推导出最后的结果,宝藏便不再安全。反而是掌握了所有先决信息的人才能够找到这条正确的路。 可是在听了谢寻对于山洞的叙述之后,她便知道,此事定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她,而非是几百年前已设计好的藏宝图。 “你想将刘肃引去扶风郡?”江停云问道。 谢寻是扶风谢氏后代,只有他了解谢氏的徽记,和谢皇后看地图的习惯。他只要事先想办法将江家小姐有江氏祖传藏宝图的消息透露给刘肃,待刘肃抓走自己后,来到自己身边,一路引导自己找到字条、六十四卦图和凤凰图腾这些他提前设下线索,便可以轻松达到目的。 长安公主或许是个意外,如果没有她误打误撞提醒了自己,谢寻也有无数种方法将自己的目光引向谢皇后。 谢寻闻言不由微嘲一笑:“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扶风郡离滇州上千里,我们鞭长莫及。若是想对刘肃怎么样,在容郡更方便动手,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江停云听了谢寻这一番话,不由沉吟。谢寻说得有道理,若是他们想对付刘肃,不必舍近求远,在扶风郡对他们反而更添不利。 而能够利用扶风郡地利的只有…… “刘肃。” 江停云和谢寻望着彼此,异口同声道。 以他豫王的身份,在扶风郡开凿一个山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是,”江停云皱起眉头,若是这样的话,“刘肃为何知道这么多?” 如果这一切都是刘肃所为,目的是针对滇州,那么他必然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若要捏造出这个子虚乌有的藏宝提示,他还需要对谢氏皇后颇为了解…… 谢寻摇摇头:“刘肃应该不知道谢皇后看地图的习惯,宝藏的地点并不在那一块区域。” 但这依然解释不了他对叛党诸事的了解。谢寻曾经告诉过她,北歧并不知晓自己还活着。可刘肃不但知道自己活着,还知道江家就在容郡。 一念及此,江停云问道:“当初你说因为一些意外,你们才没能护住江家,是出了什么意外?” 谢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道:“当初滇州北境之外驻扎的北歧军队有异动,我收到传信,北歧的金吾大将军似是出现在那里,便带人北上了。” 江停云目光一闪,追问道:“那位大将军真的在吗?” 谢寻道:“不在,多半是北歧散播的假消息。” 江停云不置可否,转而道:“滇州恐怕不是铁板一块。” 谢寻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神锐利:“公主何出此言。” 江停云如今一点也不怕他,若无其事地道:“我不相信刘肃可以未卜先知,仅靠掐算就能算出江家在哪里。既然他不可以,那便是有人告诉他。” 她决定不再藏拙,只有展露足够的能力,谢寻才会对她足够重视,不再事事都隐瞒她。她需要的是跟谢寻站在同一高度平等地对话,才能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 若是任由谢寻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自己当傻子蒙,江停云觉得自己很快便会难以忍受。就算会引起谢寻对自己的忌惮,可忌惮总好过轻视,况且若论算计和博弈,自己还从没有怕过谁。 “刘肃关于叛党的信息,非叛党内部人士不能提供。甚至这个人的地位要足够的高,才能掌握公主尚在人世,并且对你们很重要这些核心机密和情报,同时也方便他散播一些假消息误导你们。” 第40页 江停云已经能够梳理出大概的经过。刘肃得到大楚公主尚在人世,且就在滇州的信息,悍然出手将自己抓走。同时捏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藏宝图,以性命威胁自己交出,就算是原身,恐怕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为了活下去,江停云只能不停地寻找线索,而刘肃早已在江家遗物中放好了写着“六二”字条,只待自己偶然发现,便能将一切引到谢皇后的身上。 长安公主曾说她当初和刘肃一同被罚在八卦亭背书,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刘肃发现了天花上的图腾。谢氏家族的徽记并不是一个秘密,就算他不知道,叛徒也可以告诉他。 从容郡到京都的一路上,江停云已经在怀疑为何刘肃对自己的看管如此松懈。但若是派人日夜盯住自己,哪怕谢寻的轻功和易容功夫再高强,也很难跟自己实现交流。 现在看来,这一切却是刘肃刻意而为。他故意放松了看管,以便滇州来人可以接触到自己,从自己这里得到扶风郡宝藏的消息。不论是身负公主身份的自己,还是开国皇后留下的宝藏,滇州一旦得到消息,必然会想办法去争取。 到时,他只要在扶风郡守株待兔。刘肃这一番行为,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以自己为饵,钓出叛党,一网打尽。 谢寻听了江停云的推测,沉默半晌,承认道:“虽然可能有些小出入,但大概便是这样。” 江停云忽然有些佩服刘肃,他实在是异想天开,又胆大妄为。仅仅通过一条消息,却能够编织如此环环相扣的罗网,阴谋中还夹杂着阳谋,就算识破了他的诡计,却还是不得不跳这个坑。 “你既已传信滇州,只怕不日刘肃便会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想让我们找到的东西。”江停云说道。 谢寻看起来有些烦躁,没有接话。 这种不论做什么,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的感觉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江停云看着谢寻心想。尤其是在你明知道对方的存在,却须得按兵不动,暂时奈何不得对方的时候。 她一时感同身受,安慰道:“这次其实是一个好机会,我们既已识破刘肃的阴谋,便可以好好利用,重创于他。至于那个叛徒,稍一试探他便会露出马脚,此次正好借机将他揪出来。” 尔虞我诈,虚实消息,阴谋诡计,不过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谁算在了前面。 叛徒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反而是己方的助力。对付这样的人,江停云恰好有不少经验。刘肃想用叛党内部的叛徒来对付叛党,就要做好了被这把剑扎伤的准备。 谢寻看着她,目光灼然,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化整为零。”江停云自信地笑。 “派不同的军队前往扶风郡,让每一支都以为自己是去扶风的唯一一支军队。到时你只要看是谁误了军机,便可抓出叛徒,他寡不敌众,很容易控制。况且,我也很想知道,若是刘肃看到数倍于预期的敌人,会怎么应对……””现在我们只要让刘肃相信我已经在滇州的帮助下发现了宝藏,正在想办法说服他带我去扶风郡以便脱困。” 根据她这段日子对刘肃的了解,这个人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却狂妄自大,十分自信。如果他发现自己的行为如他所料,只会觉得是他的计谋奏效,并不会多加怀疑。 谢寻站起来道:“我知道了,但是你该睡觉了。” 江停云最看不得谢寻待她的这种态度,仿佛她是装大人的小孩一般,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跟着跳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寻转过身看着她,隐隐带上些笑意道:“因为你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要让刘肃相信你现在已经在滇州的帮助下发现了宝藏,正在想办法说服他带你去扶风郡以便脱困,你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更好地发挥。” “……”江停云慢慢坐下去,“我是该睡觉了,你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小修了一下,可以稍微看一下,鞠躬。 感谢在20220304 22:31:42~20220305 17:4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泠然善也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江停云一觉睡到了午膳时分。不论她是否承认,谢寻回来了,性命又有了保障,还是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下来些。 当归和茯苓等人还顾虑着她心情不好,不敢来叫起。一直到该用午膳了,再不起床便要失礼,醉冬才进来把她唤醒了。 江停云坐在桌边喝着茶,一边看当归和茯苓给她布菜。谢寻的伤药着实管用,不过一夜工夫,她已觉得手腕轻松了许多,都端得起茶碗了。 待吃罢饭,江停云略歇了歇,把当归召到跟前,交代她道:“劳你去将吴玉总管请到采薇院来。” 前两天还因为刘肃不再到采薇院来而感到轻松,如今却不得不去找他。 当归有些惶恐,犹豫道:“一般这个时候,吴大总管都在正院附近的南风轩处理府务……” 江停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闹了个笑话。在王府众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没名没分,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怎么会有脸面请得动事务繁忙的大总管呢。 虽然已经尽量模仿旁人的坐卧行止,但有时好像还是不能完美地揣摩到这些古代人的想法。 第41页 江停云轻咳一声,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去南风轩找他吧。” 当归连忙应喏,取了披风给她系上,同茯苓一起侍候她出了门。 整座豫王府坐北朝南,采薇院处在内院的西南,要去正院东边的南风轩,还需要穿过半个王府。 这还是江停云自来到京都之后,第一次逛刘肃的府邸。不同于宫中大气恢弘的红墙黄瓦,刘肃似乎更偏爱白墙黑瓦的江南婉约。整座院子做成了花木扶疏的园林景象,处处点缀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致秀丽。 江停云一路走来,颇觉有前世游览苏州园林的意境,不由得慢下脚步,四处张望欣赏。待绕过一处摆放在池子边的太湖石,便走到了正院前。 江停云转头往正院里看去——也不知道刘肃在不在。江停云不知道刘肃在王府里的时候,一般都待在什么地方,只能找吴玉管家去问。不过若是能在正院碰到刘肃倒也不错…… 正院进门便是一座照壁,挡住了江停云的视线,见状,她只好转了目光,抬头却瞧见正院的匾额上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凯风。 凯风院?刘肃是有多喜欢《诗经》,整座府邸里又是采薇,又是凯风的。 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为了不做文盲,江停云很是认真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对《诗经》还颇有印象,凯风似乎是一首悼亡母亲的诗。看来母亲的过世对刘肃的影响真的很大。 待到了南风轩,吴玉正好刚打发走了各位回事的管事嬷嬷们,正准备离开,瞧见江停云进来,忙上前行礼,口中问道:“姑娘怎么到南风轩来了?” 江停云侧身避过了吴玉的礼,笑道:“吴总管,打扰您忙了。我来是想问问,豫王殿下现下正在何处?他交代我办一件事情,如今正有了些眉目,我想要跟他禀报此事。” 吴玉闻言有些为难地皱起眉毛,说道:“江姑娘,豫王殿下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回府了,您看是否等殿下回来,奴才再将姑娘的话转告给殿下呢。” 刘肃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回府了?江停云心中一动。有吴玉帮她向刘肃传话,她自然乐得省事,立时答应下来。两人又客气了几句,便一同从南风轩里出来,一个向西,一个向南,分道扬镳。 江停云慢慢走在路上,心中琢磨着方才听到的消息。也就是说,自从他没有来采薇院吃饭的那天起,刘肃就没有再回过王府。是京都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他在京都周围的清扫活动有什么进展…… 距离永兴帝给他设下的一个月时限越来越近了,刘肃好像仍旧没有利用这件事做出什么大动静来,这似乎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不过既然刘肃不在,她也做不了什么。滇州的事情自有谢寻安排,她唯有回院子里强健一下///体魄,以便过些天在扶风郡时不要太过拖谢寻的后腿。 三人回到采薇院,江停云学着谢寻曾经的样子随口给当归和茯苓派了个差事,自回到了屋中。 她分析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吃食定然讲究,面粉制成的精致碳水吃得太多,导致体脂率高,肌肉含量太少。 若想改变这种现状,首先要多摄入粗粮和蛋白质,其次还得配上一定强度的运动。只是她现在底子实在太薄,护腕的事情就能看出来,锻炼一事很难短期出效果,揠苗助长还是做不得。 好在强健体魄不论是在什么时候都是极其有用的,只要练了就比没练要强。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摒弃功利思想,循序渐进地完成逐渐提高强度的力量训练。 趁着屋内没人,江停云给自己安排好了锻炼计划表,又完成了第一天的几组低强度力量训练,算是正式开始了健身的历程。 吃过晚膳后,江停云以消食为由,又一次带着当归和茯苓出了采薇院。 刘肃既然没有回府,那自己便多到二门处转转,既锻炼身体,说不定还能碰上他刚回府,掌握第一手信息。 然而在垂花门里的抄手游廊上走了半天,也没见到刘肃的影子。眼看夜风渐凉,快到了就寝的时间,江停云只好打道回府。 待洗漱过后,江停云散了头发,凑在油灯旁边读着一卷楚史,等着谢寻来找她。 大楚开国皇帝江乾的人生经历颇为传奇,他本是扶风郡谢氏的家臣,却得到了谢家小姐的赏识,力排众议下嫁于他。在他于滇州任州牧的时候,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在谢氏的鼓励下,江乾亦趁势而起,靠着滇州和谢氏娘家在扶风郡的兵力扶摇直上,最终坐拥天下,建立江楚王朝。高祖在位期间文治武功具有煌煌成就,开创了大楚长达数百年的清平盛世。 江停云不由看得热血沸腾,心向往之——这才是最成功的创业者,既能创业,又能守业。不是绝顶聪明,又拥有不可动摇的意志之人,是绝不可能有此成就的。 恰在此时,谢寻从窗沿上跳进屋里,一见到她便好奇道:“你午后在屋里又蹦又跳的,是在做什么?” “啊……”江停云放下书,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在锻炼身体。” “这什么炼体方法?”谢寻学着她下午的样子做了个波比跳。 看着古代人做波比跳是什么体验,江停云现在很想去回答这个问题。不愧是从小习武的人,谢寻的波比跳做得比她自己还要标准。 第42页 “这是一种练习气息的秘籍,什么时候我做上几十个都不会喘不上气,便是武功大成了。”江停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谢寻倒是颇为认同:“确实,对现在的你来说做这个动作该是相当困难的。” 江停云感到自己被谢寻轻视了,然而在体力方面,自己着实是无话可说。于是干脆转移谢寻的注意力道:“不说这个了。我今日听吴总管说,刘肃已有两三日没回王府了,这几日外面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谢寻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仔细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在京都,我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若是就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暂时还不知道。” 这里毕竟是北歧都城,控制严密,若是谢寻的消息还能这么灵通,恐怕就离滇州打进皇宫不远了。江停云点点头,转而问道:“你将对扶风郡的布置传信到滇州,耿将军做安排须得瞒住叛徒,也需要些时日,是不是缓些时候再跟刘肃说发现了藏宝之地比较好?” 谢寻略一思索,回道:“京都和滇州到扶风郡的路程差不多,刘肃要带着你,多半走不快,时间上倒是还算充裕。不过稳妥起见,还是等我收到义父回信再说。” 江停云自然应了。 两人一时间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屋子里安静下来。 谢寻想了想,又问道:“你今天好好吃饭了么?不会等一会儿又饿了罢。” 江停云心想,你既能看到我在运动,怎么看不到我吃什么饭?面上却很是严肃地点头道:“你的伤药很有用,我今天便觉得力气恢复了不少,自然吃了不少。” 她现在严格遵循着自己定下的食谱,多吃肉类和鸡蛋,补充缺失的蛋白质。同时又将精致碳水换成了红薯、玉米等粗粮,再加上从不少吃的蔬菜,绝对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当得起“好好吃饭”四个字。 谢寻点点头,转身跃上窗沿,又回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你早些休息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 江停云点头答应,目送谢寻身子一闪,便消失在窗户外面。 …… 第二日,江停云吃罢早饭,又要去垂花门旁散步。 走到半路,却见四周丫鬟婆子神色惶然,步履匆匆。正在她好奇打量之时,吴玉大管家从她身后走上前来,却只来得及同她招呼一声,便越过她往垂花门赶去。 江停云心下一动,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却见刘肃面沉如水地迎面走来,吴玉正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江停云抬眼望去,却见刘肃正身着甲胄,肩上坠着猩红披肩,此刻已是有些破损。甲胄之上沾有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就连他的脸颊上也擦着一抹红色。 见江停云避在路边,刘肃只来得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便脚步带风地从她身边掠过。那眼神凌厉肃杀,仿佛出鞘的利剑,江停云略微垂下眼帘。 待刘肃和吴玉走过,她才抬起头来,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模糊不清的话语随着风飘过来,飘进她的耳朵里—— “大皇子薨了。” 第24章 看这情形,大皇子死了? 江停云望着刘肃逐渐远去的背影,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刘肃三日没有回府,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哪怕当初在山谷中遭到伏击,他出现在人前时依旧是干净清爽的。 难道他和大皇子这几天兵戎相见,一时失手,把自己亲哥哥给杀了? 不应该啊。大皇子母族显赫,在朝中也颇有势力,刘肃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若是他杀了大皇子,此刻应该要么赶去宫里自辩,要么已经下了狱等待调查,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回到自己府中。 当归见她站在这里发愣,以为江停云为刘肃的视而不见所伤,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说道:“姑娘,此处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停云回过神来,紧紧身上的披风,应道:“确实风大,走吧。” 人却抬脚向刘肃离去的方向快步走去。 虽然江停云很不愿意承认,在京都,在掌控着最高权力的刘家父子之中,只有刘肃这个杀了她全家的人愿意护住自己。 一个成年的皇子忽然死亡,这是会影响整个国家的大事。若是刘肃卷入其中,恐怕很难全身而退,自然也会影响到她。 如今谢寻耳目不灵通,况且这种涉及兄弟阋墙的皇室秘辛,多半会秘而不宣,低调解决。唯一能搞清楚局面的办法,就是从刘肃这里入手。 既然刘肃知道自己身份,留着自己还有大用处,那么自己的一些小小僭越,他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归和茯苓不意她竟如此执着,彼此对视一眼,敛去眼中的惊讶,赶忙追了上去。 刘肃步子大,走得又快,目之所及早就没了他和吴玉的身影。好在方才看他行进的路线,该是往正院去了。 整个豫王府此时气氛紧张,吴玉已传下话来,要求所有的丫鬟仆妇不要随意走动,园子里一时间静下来,看不到走动的人影。江停云吩咐当归和茯苓回采薇院去,自己站在原地想了想,索性提起裙子跑起来。 快到正院时,她终于追上了刘肃和吴玉。江停云立刻放慢脚步,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向两人靠过去。 刘肃正快速地对吴玉说着什么,说罢挥了挥手。吴玉领了吩咐,躬身退开,转身快速往南风轩走去。 第43页 江停云目送着这个成日低眉敛目,带着温和笑容的中年太监忽然挺拔凌厉起来背影,心下感叹,能做到皇子身边一等一的大总管,果然是不容小视。 正院之中有几个幕僚打扮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将刘肃迎进院子。江停云赶忙快走几步,跟在刘肃身后走进了正院。 刘肃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江停云回了个乖巧的笑。刘肃收回目光,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阻止,任由江停云跟着他进了屋子。 刘肃仍是穿着他染血的甲胄,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平常喝茶的地方。一众幕僚在他的下首坐了,江停云张望了一下,拣了个靠在门边的椅子坐下。 甫一落座,便有心急如焚的幕僚开口问道:“王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皇子怎的……” 刘肃略一犹豫,说道:“我带人埋伏了两天,终于在京郊十里外发现了安家暗藏的兵马,按照我们当初的计划,我以剿灭匪盗为由,与他们交上了手……” 安家是大皇子的外家,这暗藏的兵马,多半是为了大皇子预备。刘肃果然是利用这次机会,试图削弱大皇子的实力。 “只是不料刘崇正在阵中,却是打不得了。我待要传令收兵,他却突然向我攻来,我只好举剑招架。混乱之中,刘崇突被流矢所扰,我急忙收势,他却不知为何坠马了。” 这么巧,恰好被流矢所扰。江停云心中一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肃这似乎是……被人阴了? “他那近侍像疯了一样,一边大喊我杀了刘崇,一边一路砍杀冲向京都方向。他是安家特意为刘崇训练出的高手,刘崇的兵马又拼命抵抗,我们的人没能拦住他。” 江停云看着刘肃冷峻的神色,恐怕他原意只是让大皇子吃个不大不小的亏。京都附近不许私蓄兵马,哪怕这队人全让刘肃吃了,大皇子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这是兄弟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现在却闹出了人命。 大皇子死了,刘肃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皇帝的责难,还有安家破釜沉舟的反扑。 在场众人皆神色凝重,此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一个须发有些花白的幕僚缕着胡子沉吟道:“安家专门为大皇子训练出的死士高手,怎么就没有护住大皇子,这……” 众人交换着目光,深以为然。只是这样的疑问却不能由刘肃提出来,若提了,未免有推卸责任嫁祸之嫌。 江停云也颇为认同。按照谢寻的说法,刘肃的武艺稀松平常,怎么能如此轻易地一剑将从小受到安大将军重点培养的大皇子斩于马下? 恐怕刘肃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想阴人反而被旁人阴了。 会是谁呢……二皇子,或者皇贵妃。此役若是能拉下刘肃,便是一次扫清了两个对手,这二人得利最多。只是不知是一个人的手笔,还是他们二人联手走到了一起。 江停云眼前闪过二皇子阴湿的眼神,若论阴谋诡计,此人多半是个行家。 刘肃摇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还要尽快想出脱身之法,宫中只怕快要来人了……” 又一幕僚拱手道:“不论情势如何,王爷万不要轻易承认任何东西。若是可以,争取让三司法会同审理此案,大理寺在我方掌控之中,安家必不会同意交由大理寺审理,但若是加上中立的御史台,和倾向大皇子的刑部,他们多半会有所让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对这些男人,甚至永兴帝来说,大皇子的死牵涉了许多——前朝的政事,皇子间的博弈,几乎无暇为一条生命的消逝感慨。江停云却想起雍容华贵的德妃和天真烂漫的长乐公主,对于这两个女人来说,她们却是失去了最亲的亲人。 一个小厮快步跑进来,站在屋子中央喘着气道:“宫里来人了,高……高公公亲自……吴总管正陪着他们往正院来了。” 众幕僚霍然起身,目视刘肃。刘肃慢慢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淡定地对幕僚们道:“先回去吧。” 几人轰然应喏,朝刘肃一揖,鱼贯退了出去。江停云犹豫了一下,也要下去,却被刘肃叫住:“你先在这里吧。” 江停云心下狐疑,宫中来人召刘肃入宫,让自己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此时她很想回去,等晚上谢寻来了,跟他商量一下该如何应对此事带来的变数,只是刘肃已经发了话,她只好低眉敛目地站在屋中一角,尽量让人觉得自己不存在。 此时,吴玉陪着两个太监走了进来。太监们个个都面白无须,区别只是高矮胖瘦,恰好宫中来的两个太监,一个高胖,一个矮瘦,站在一起对比颇为鲜明。 刘肃拱手为礼:“高公公……梁公公。” 江停云听刘肃提到梁公公时的语气颇为奇异,不由得偷眼去看。只见那位矮瘦的公公正满脸怨愤,显见是不惧与刘肃公然撕破脸了。江停云不由好奇,这是大皇子的太监么? 却是高胖的太监先说了话,他面朝皇宫方向,肃然道:“皇上口谕,宣豫王觐见。”又伸出手向外一引,客气道:“豫王殿下,皇上还在四象殿中等着,咱们走吧。” “多谢高公公,请容肃换身衣服。”刘肃恭敬道。殿上觐见,他若还是穿着这身甲胄,便是失仪。 高公公想是一进府便收了吴玉的孝敬,此刻也很好说话,点头道:“那咱们就在此等候殿下。” 第44页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换过一身朝服,净了脸,重新梳了头的刘肃走了出来,众人便要出门。 一直没有说话的梁公公却一甩拂尘,转身看着正站在屋中一角不起眼处的江停云,凉飕飕地道:“德妃娘娘召江姑娘进宫,江姑娘,请吧。” 江停云愣在原地。怎么莫名其妙地召自己进宫?她不由得抬头去看刘肃。 刘肃看了她一眼,不在意道:“既然德妃娘娘召你进宫,你就去陪陪她吧。” 江停云待要说什么,梁公公却忽然冷冷道:“江姑娘,莫非你要抗命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江停云无话可说。她自然不能抗命,只好跟在众人身后向外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这件事怎么会跟自己扯上关系?德妃忽然没了儿子,不正该想要找目前的罪魁祸首刘肃拼命么,怎么想起自己来了? 她忽然想起京都众人对于自己和刘肃关系的猜测,不由悚然——德妃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刘肃的心肝宝贝,想要抓了自己威胁或者报复刘肃吧! 看来刘肃是任由众人误会自己跟他的关系,殊不知自己要是死了,刘肃恐怕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江停云不由得在心里大骂刘肃,他恐怕早就想到此事,才没有阻止自己进凯风院,听他们商议大皇子一事,还在自己要退出去的时候特意留下自己。 这男人的心思果然歹毒,此时此刻还不忘算计。他只需要去面对理智尚存的永兴帝,却把自己扔到一个多半正因为失去了儿子而发狂的女人面前。德妃抓住了自己,心中有所倚仗,也不会轻易孤注一掷。果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然而不论江停云心中怎么愤怒,滚滚的车轮都没有任何停留,载着她离皇宫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姐妹们节日快乐! 第25章 江停云听着辚辚的车轮声,有些焦虑地捏着拳头。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宫,不同于前两次的迷茫或好奇,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这条御街永远没有尽头。 高公公和刘肃已先行策马离开。江停云想着方才上马车前,自己同刘肃说的话—— “殿下让民女寻的东西,已是有了些眉目,待回王府再向殿下禀报。” 若是自己对刘肃在扶风郡的算计一无所知,此刻一定会认为自己手里的藏宝图消息能够保自己一命,因而特意在入宫前提醒刘肃,自己若是死了,他便再也找不到宝藏。 江停云还记得自己要取信于刘肃的任务,再没有比当时更好的时机。 他是什么反应? 刘肃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回来仔细说说。” 这算是他的承诺么,会尽量保自己能回到王府。 江停云轻轻出了一口气。其实对刘肃来说,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要传给滇州的消息已经传出,自己若活着,叛党会寄望能把自己救回来,若死了,便要来给她报仇,不过是殊途同归。 刘肃此时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若是有余力,他或许乐于把自己捞回来,毕竟一个活着的公主可以让滇州投鼠忌器,对他来说更为有利。可如果事态一旦超出他的控制,自己只怕会立刻被他抛弃。 不能指望他,她须得自己想想办法。 现实不以江停云的意志为转移,马车最终还是在宫门口停了下来,江停云随着横眉冷对的梁公公步行进宫。 这一次的搜身检查异常严格,两个宫中女官将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细细搜过,方才放她离开。 想是她又受了刘肃的连累,享受了一把潜在刺客的待遇。 宫中的气氛十分紧张,来往宫人行色匆匆,埋首走在路上不敢抬头。北歧乃是初立的新朝,宫人们还不曾经历过通向皇位的惨烈厮杀,面上尽是惶然和恐惧。 江停云跟着梁公公一路向恒翠宫走去。越靠近恒翠宫,四周越是寂静,渐渐地,她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和自己的心跳声。 德妃现在会是一个什么状态,江停云无从揣测。 她曾经见过刚刚产崽后失去孩子的母猫,炸着毛去挠伤所有试图靠近的人,这是它用尽全部力量所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反击。 可是德妃并不是猫,她是老虎,是这个王朝最有力量的人之一,她只要稍稍露出爪牙,就可以轻松地把现在的江停云碾死。 江停云看着恒翠宫近在眼前的朱红大门,感到心脏微微紧缩起来。这才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 刘肃有所图谋,她可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但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她想做的就是让自己的仇人去死,或者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而现在,她相信伤害江停云可以让刘肃痛苦。 恒翠宫中静悄悄的。 立在廊下的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个个面带戚色。 梁公公推开后殿的大门,站在门边躬身道:“娘娘,江氏到了。” 太监是最会揣摩上意、见风使舵的,自己从江小姐变成了江氏——通俗点说就是姓江的——看来德妃娘娘对自己确实颇有怨气。 殿内宫女上前通传:“进来。” 梁公公回过身来示意,江停云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了殿里。 第45页 入眼之处满是碎瓷片,两个小宫女正抖着手蹲在地上捡,拿手帕包裹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江停云不敢耽搁,站在门边深深福下身去:“民女江停云见过德妃娘娘。” 她把民女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以此提醒德妃,她跟刘肃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殿中一片寂静。德妃没有叫起,江停云保持着福身的姿势不能擅自起来,渐渐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她曾听说宫中有一种刑罚,就是罚人站着或者跪着不许动,一连几天都留在原地,折磨得人狼狈不堪。德妃不会就想这样责罚她吧…… 后殿是德妃娘娘的宴息之处,此刻她正坐在东侧的镜奁前。 江停云偷偷抬眼去看,却见德妃披头散发,妆容凌乱,衣服也撕破了一角,正如同木偶一般呆呆地任由宫女给她梳头净面,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江停云的声音,全然不复往日雍容。长乐公主一脸憔悴,陪在一旁抹着眼泪。 见江停云一直在门口处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她有些不安地看着德妃娘娘,口中唤道:“母妃……” 听见长乐公主叫她,德妃的眼珠终于转了转,人也带上了一丝活气。宫女们为她梳洗完毕,又换上新的外袍,躬身退开。 两名宫女将德妃从镜奁前扶了起来,走到殿内正中的主位之上。长乐公主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在她身边站定。此时两个小宫女已收拾完了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退开。 江停云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得愈发恭谨。半晌,德妃的声音响起来:“起来。” 江停云强忍着腿上的酸意又福了福身,这才站直了身体。德妃依然没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眼神冷漠冰凉,眼眶却是红的,妆容都遮掩不住。 殿内的空气一时间凝滞下来。长乐公主看了看德妃,又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江停云,犹豫片刻,上前扶住德妃:“母妃先坐下吧。” 德妃坐下之后,缓缓开口:“江小姐既然来了,想必刘肃已经去见皇上。” 她的声音有一些哑,提到刘肃的时候,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怨毒神色。 江停云低头道:“高公公召了豫王面圣。” 德妃冷笑一声,眼神凌厉地看着江停云,微嘲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他在皇上面前如何狡辩。丧心病狂的禽兽,竟敢对自己的亲哥哥……”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捂住心口,露出痛苦的神色。长乐公主忙上前为她顺气。 江停云心中暗叹,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在此时的德妃眼中,自己俨然已经了刘肃的代表,只怕不论说什么都会激怒于她。 此时梁公公忽然从殿外进来,匆匆走到德妃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江停云离得太远,听不真切,却见德妃忽然面色大变。 她猛地站起身,一拂袖便将宫女端上来的茶杯扫在地上,啪地一声摔地粉碎,勃然道:“好一个三司法会审,这么多人都瞧见了,还有什么好审的?谁不知道大理寺就是他刘肃的后花园,到底是审他还是给他脱罪。” “刘肃是他的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了吗?我的儿子……”德妃面上怒火尽现,她猛地一转身,抓住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扯了下来,唰地一声□□,剑尖遥指着江停云,癫狂道:“你说刘肃他有没有心,他的心会不会疼,我若是一剑将你捅个对穿,他会不会感到痛苦呢。我可以大发善心,把你们两个串在一起……” “母妃!”长乐公主想要拦住德妃,却被她扫到一边。 江停云紧张地看着德妃手中的剑。德妃没有直冲过来,说明她只是激怒之下的发泄,还没有彻底疯狂,自己该怎么样拉回她的理智…… 她定了定神,低头道:“娘娘请息怒,大皇子之事还未水落石出,还需要您坐镇主持。况且长乐公主年幼,不可失了母妃庇护啊!” 江停云一番话说地又急又响。既然德妃要为了死去的孩子玉石俱焚,那么自己就来提醒她,她还有一个孩子。虽然有些冒险,但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却是值得一试。 德妃果然停了下来,她将剑尖垂下来拄着地面,看着江停云,轻蔑一笑:“杀个区区刘肃和你,还奈何不得本宫。当年我既能将刘肃那个没用的娘亲赶进冷宫,如今便一样能把她的废物儿子打落尘埃,不费吹灰之力。” 江停云这才意识到,德妃是将门虎女,是宫斗的胜利者,就算她是一个因为失去孩子而发狂的母亲,也拥有无数的筹码,不必担心她以为她会担心的事情。 德妃渐渐激动起来,复又举起剑柄,怒道:”江停云,你别想威胁我,我的长乐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会过得比谁都好,不需要我的庇护。但是我的儿子,他在哭啊,他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报仇。你就站在这里,多么好的机会,我儿,娘这就给你报仇!” 江停云嘴里发苦,她要报仇去找刘肃啊,追着自己砍是怎么回事。 眼见德妃就要失控,她把心一横,跪下大声道:“娘娘明鉴!若是豫王有心谋害大皇子,何必选在众人眼前。说句僭越的话,豫王家世不显,外无助力,此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请娘娘千万不要认敌为友,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大皇子死了,对最不受永兴帝喜爱的刘肃一点好处也没有,倒是便宜了二、五两位。德妃也不是傻子,只是被愤怒蒙蔽了双眼,需要有人点醒她。 第46页 江停云本不想说这番话。皇室纠纷,不是外人可以置喙,若是传出去,她恐怕也逃不了干系。只是眼见德妃就要捅她个透心凉,无奈之下也只好选择饮鸩止渴。 这一番话终于入了德妃的耳,她愣在原地,有些迟疑地放下剑柄,痛苦地扶住了额角。半晌,她才勉强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江停云松了口气,与长乐公主对视一眼,倒退着出了后殿。被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衫,她望着殿外的阳光,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出了恒翠宫,没走两步,便看见刘肃正背对着她,负手站在宫巷上。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祝姐妹们节日快乐!感谢所有给我留评和点收藏的小天使,爱你们!感谢在20220307 21:59:53~20220308 22: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养你呀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江停云顶着刘肃的目光走上前,在德妃宫里蹲久了的双腿还有些颤抖,她微微一福身,口中道:“豫王殿下。” 刘肃看着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已不是豫王。” 江停云忍不住轻轻挑起眉毛。听德妃的意思,皇上着三司法会同审理大皇子一事,可还没开始审,就已经夺了刘肃的爵…… 是真的借势打压刘肃,还是仅仅在安抚德妃和安家的情绪?看刘肃毫不在意的样子,大概是后者。 看来永兴帝并不想这么快地确定继承人。三角才是最为稳固的结构,已经失去了一个大皇子,如果再废了刘肃,不论二皇子还是皇贵妃都会觉得自己大有希望,届时两虎相争,恐怕会搅得朝局乌烟瘴气。 所以不论这件事是不是刘肃做的,不论永兴帝喜不喜欢刘肃,他都不会让刘肃太狼狈,对真凶也是一样。江停云想到这里,忽然遍体生寒——凶手不会是早已想到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自己的兄弟悍然出手吧。 刘肃见江停云神色变幻,沉默片刻,转回身去:“走吧。” 江停云回过神来,落后刘肃一步,跟着他向宫外走去。 刘肃微微放慢了脚步,等江停云走到他身边来。江停云察觉到自己似乎走快了,正想略停一停,却听见刘肃道:“皇上方才将我贬为郡王。” 她立时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永兴帝对刘肃比她想象的还要宽容,大皇子的事情,不论三司法审理出什么结果,一个办事不力的帽子刘肃是逃不了的,到了那个时候,依旧要领责罚。现在没有将刘肃的爵位一撸到底,也是为了给将来的处罚留下空间。 只是江停云却有些想不通永兴帝为何要这样做。从那次宫宴便能看出,他对刘肃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有些忽视,不像是会为他打算至此的慈父。 况且就算是将刘肃的爵位收回,过个一两年,办件漂亮的差事便能再赏回来,何必非要冒着激怒安家的风险保着刘肃。这样反而会给他树敌。 江停云敛下眼中的情绪,低下头虚情假意道:“郡王爷是天之骄子,定能化险为夷。” 刘肃一笑,转而道:“你方才做得不错。” 方才?江停云有些疑惑,方才她好像只是在恒翠宫中对德妃说了一些话。他怎么会知道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刘肃偏头看着她,慢条斯理道:“豫王家世不显,外无助力,此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听着刘肃故意拉长的声调,江停云只觉得刚刚落下的冷汗一瞬间又爬满了脊背。恒翠宫中只有德妃母女和她们的亲信,刘肃刚刚才从御前出来,这些话到底是如何这么快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请娘娘千万不要认敌为友,令亲者痛仇者快啊……”刘肃不急不慢地复述了一遍江停云方才说的话,江停云不知他是何意,小心翼翼道:“是民女僭越了。” 刘肃仿佛心情很好,闻言说道:“你说的是实话,有何僭越可言?” 江停云不好再接话。她觉得自己有一点肯定说错了,豫王怎么可能外无助力。连此刻恨他入骨的德妃宫中发生的事情,不出一刻钟他便能掌握。这不是外无助力,这是手眼通天。 刘肃似乎比她认为的更加厉害,江停云想起第一次入宫参加宫宴时,他还提醒自己隔墙有耳,不该问的不要问。现下这个局面,他不是更应该谨言慎行,怎么就敢直接在宫中说起这些事情。 他是永兴帝的宝贝皇子,自己可什么都不是,这些话都是自己说出来的,若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刘肃见江停云面现忧色,轻咳一声道:“此事出你口入我耳,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 江停云实在没忍住,转过头看了刘肃一眼。上位者经常喜欢给自己的下属画饼——跟着我混,我罩着你,江停云非常了解这些套路。只是刘肃现下已经处于自身难保的境地,又如何觉得自己会相信他能罩住自己。 江停云暗中腹诽,口中却感激道:“如此便多谢四皇子殿下了。” 刘肃点了点头。他正负手走在宫巷之上,明明已成了谋害自己亲哥哥的嫌犯,他却好像没有丝毫担心,甚至有自信向自己保证,自己在德妃宫中说过的话不会被传扬出去。 第47页 他这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自信? 江停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刘肃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倚仗。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蒙蔽圣听,他若是能将手伸到皇宫里…… 难道他早知道有人想借他的手谋害大皇子,他只要假作不知,到时候顺势而为,就能借势除掉一个对手,还能把自己摘个干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江停云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真是如此,刘肃这个人未免也太阴险毒辣。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既然她注定要与刘肃为敌,自然不希望她的敌人如此难缠。 况且此人的防心未免太重,就连在自己的幕僚面前都要演戏。江停云想起他进宫前在府里的表现,完全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还是说……他其实是演给自己看的。把自己变成了他的刀,心甘情愿地替他冲锋陷阵…… 江停云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就像前世做阅读理解,往往作者自己都没有那个意思,反而是做题的人想得太多,平白为一些简单的事情安上了复杂的意思。 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江停云劝慰自己。能看出他的阴谋算计,岂不是说明自己棋高一着。 此时他们已出了宫,坐上回郡王府的马车。刘肃破天荒地没有骑马,反而跟着她上了马车。说来也奇怪,从到了这个世界开始,她就被刘肃抓走了,但这还是江停云头一次跟刘肃这么近距离地待在一个密闭空间内。 此前他恐怕是为了给滇州一些接触她的机会,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 刘肃正端着个茶碗喝茶,江停云老实地坐在马车一角,看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纹发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肃放下茶碗,看向她问道:“你进宫之前说,对于我要找的东西,你已有些眉目了?” 来了。 江停云当时为了提醒刘肃,自己对他还有用处,不得不提前将找到藏宝图的事情透露给他。只是当初与谢寻商量过,要等滇州耿将军回信之后再安排京都的事宜,此刻却有些不好交代,只好拖拖进度。 她脑子转了转,开口道:“前两日我整理从前的字画,发现其中一张里面有夹层。” 刘肃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说道:“哦?夹层里面是什么。” 江停云觉得这个场面有些滑稽,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对着飙演技。经过这一番磨练,若是再回到现代,她说不定都能靠自己的演技找到一份演戏的工作。 “打开了,里面是一张字条,却只有‘六二’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上适时露出困惑神色。 刘肃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启发道:“既然是字画,或许跟你读过的书有关。” 江停云颔首:“这几日我会在书箱里再找找。” 两人议过了此事,便有些相顾无言,好在已有了些此前日日对坐吃饭的默契,刘肃再次端起茶碗来喝茶,江停云继续看着裙角发呆,倒也不显得尴尬。 回到采薇院,已是天色将晚,到了要用晚膳的时间。 刘肃竟又到了采薇院里,流水般的丫鬟端上精致菜肴,两人像前几日一般对坐着吃完了饭。 吃罢饭,刘肃便问道:“你寻到的字条在哪里?” 以刘肃的性子,确实该来看看。江停云起身进了内室,拿出那幅劝学。谢寻去扶风郡后,她就把他裱好的字画又重新用簪子划开,把那张字条放了回去。 江停云把字画拿给刘肃,刘肃从夹层中抽出写着“六二”的字条,仔细看了看,却也没说什么。他定然不会这么快便提醒她,否则有些太刻意了。况且如今刘肃卷进了大皇子的事情,恐怕暂且无暇顾及这些。 送走了刘肃,江停云才觉得自己终于放松了下来。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懈,她感到无比困倦。 当归和茯苓见她疲惫,忙上前服侍她洗漱。打发走了两个侍女之后,还不到郡王府诸人就寝的时间,谢寻恐怕还不能来,江停云索性先歪在枕头上睡一会儿。 回想着白日德妃的疯狂,又牵挂着谢寻过来的事情,江停云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异常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感觉到额头落下什么冰凉的东西,她猛然睁开眼睛。 “你在发烧。” 是谢寻的声音。江停云被按了回去,复又闭上眼睛。竟然发烧了么……看来自己的身体还是太差了,高压之下自然受了影响。 “很烫么?”江停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条冰凉的毛巾。 谢寻竟然懂得物理降温法,她的心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是由于脑子还有些迷糊,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抛诸脑后。 “你睡吧,我看着你。” 谢寻说道。江停云的心踏实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08 22:54:22~20220309 22:4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锦屏人、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江停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了她的妈妈。 她正发着高烧,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欣喜地低头看着身上的现代服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她抬起头,便看见了自己的妈妈正朝她走来。 第48页 江停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她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江停云出生的那个晚上。 小姨有很多妈妈的照片,放在高高的书柜最上层,很少拿出来看。 小时候的一个晚上,江停云被噩梦惊醒,揉着眼睛走到客厅,却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正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走过去,看到小姨正捧着那本相册,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哭声。 从那以后,每当江停云放学回家,早早写完作业,都会踩着凳子悄悄地把那本相册拿下来认真翻看。 从前她只见过墓碑上的妈妈,那张褪色的黑白照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停云,她已经再也见不到她。 可是在这本相册里,她是那么的鲜活。 原来她的妈妈漂亮又活泼,喜欢穿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裙子,在每一张照片里都会笑得灿烂无比。 她好喜欢相册里的妈妈。 而此时此刻,那个如同相册里一样鲜活的妈妈正站在她面前,穿着漂亮的大红色裙子,微笑地看着她。 江停云怔怔地回望着她,眼眶一瞬间通红。 活了两世,江停云都没有机会和自己的母亲相处过。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她曾短暂地与原身的母亲相遇,她抓住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活下去。 想起原身,她蓦地一惊,才突然发现妈妈的手里正牵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古代服饰,仰头看着自己,眼神闪闪发亮。 小女孩拥有一张美得惊人的脸庞,虽还没有长成,已能看出无双风姿。江停云立刻认出她来:“停云。” 这是原身,真正的江国公主。 小女孩上前一步,对她说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你好高,看起来好厉害。” 江停云被她逗得微笑起来。 小女孩接着道:“如果我还能长大的话,如果我能长成你的样子,我会很高兴的。” “可惜我没有机会了,对吧。” 她的面色暗下来,有一点小小的沮丧:“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真的好不中用,我太害怕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和爹娘一起离开也许是一种解脱。” 江停云摇了摇头,正想要说什么,小女孩又看着她说道:“可是你也听到了吧,娘亲说让我活下去。” “我好不甘心,怎么我连娘亲的遗愿都没办法完成。我向漫天神佛许愿,我不想再这么没用,听人摆布、束手无策……” 江停云感到心脏一阵疼痛,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来,小女孩却笑了起来:“虽然神佛没有应我,但你来了,真好。” “你好厉害,那么冷静,又那么聪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可以化解。” 小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我们竟然是公主。可是我大概是当不好一个公主的,比起拥有显赫的身份,我更希望自己可以继续做我爹娘的女儿……”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毕竟你做什么事都那么轻松——我真希望来生我能活成你的样子。” 她忽然松开江停云妈妈的手,走上前抱了一下江停云:“我娘亲来接我啦,再见了,姐姐。” 话音刚落,她便在江停云的臂弯中消散成点点光点,绕着江停云飞了一圈,化作一道流光向天上飞去。 江停云感到怅然若失,抬头看着光点消失在视线之中。她心中惦记着还站在原地的妈妈,急忙低下头来,有些激动地看着她。 她想要上前拉住妈妈的手,却又胆怯地停在原地。她是害妈妈失去生命的凶手,妈妈是不是会怪她…… 穿着大红色裙子的漂亮女人温柔地看着她,主动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说道:“宝宝,你做得很好,一直以来。妈妈为你骄傲,对不起,没能陪着你长大……” 江停云拼命摇着头,泣不成声:“是我……害得您……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妈妈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千万不能这么想,云云。妈妈当初那样期待你的到来,只要你好好地,妈妈就心满意足。” 江停云觉得心中的一块空洞忽然被填满了。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那些自责,几乎要成为执念的自我怀疑,渐渐让她的心蒙上尘埃。而现在,这些尘埃随着妈妈的话语轻巧地烟消云散。 原来她并不是背负着罪孽出生,不是旁人的负担。曾经有一个人,那么期待她的到来。 江停云终于把自己的头靠在了妈妈的肩膀上,就像她从小到大幻想了千百次的那样。她的身上有冬霜味道的香气,江停云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妈妈伸出手来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托了停云的福,我才能跟着她一起来看你。妈妈也要走了,也许以后都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爱你。云云,你一定要健康、快乐地活下去,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 …… 江停云隐约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有些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处是熟悉的帐幔,她正躺在豫郡王府采薇院里的床上。江停云又闭上眼睛,试图再回到那个梦境中去。梦里有她的妈妈,不再仅仅是一些照片,她会动,会说话,会把她抱在怀里。 然而外间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将她拉回了现实。似乎是孙医生在跟茯苓说话:“小姐受了惊吓,夜间发了烧,如今烧已经退了,老朽再给小姐开些安神的汤药吧。” 第49页 茯苓谢过孙医生,随着他下去写方子抓药了。 江停云躺在床上,有些自嘲地想,孙医生给她看了这么久病,恐怕开安神汤的水平精进了不少,闭着眼睛就能写出方子来。 不一时,茯苓煎上药,叫了个小丫鬟在廊下看着,自己转回屋里,和当归一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方才医生交代她们给江停云换一身衣服,她穿在身上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打湿,穿得久了恐怕会着凉。 江停云也觉得身上颇为难受,任由二人给她擦了身子,又换上干爽的新衣。她觉得没什么力气,便有些不想起身,懒懒地靠在迎枕上醒神。 吃药之前先要吃过早膳。当归领着一排捧着洗漱用品的小丫鬟进来,服侍她洗漱完毕,茯苓端来熬得金黄的小米粥,配上一碟酱瓜做早膳。江停云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日子,躺在床上把饭吃完了。 待喝过药,她觉得有些无聊,不想太过沉溺在昨晚的梦里,索性披衣而起,准备去书箧里拣出本书来看一看。 她的书箧一直放在房间里,自从找到了扶风郡的线索,她除了偶尔装模作样地来翻检翻检,便没有再动过。她从一套课本中找到一本《易经》,心中一动,拿着书回到了床上。 如果没有长安公主巧合提醒,江停云根本不会将“六二”和易经联系到一起。刘肃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必然会提前安排一些手段提醒她。从前谢寻教她读《易经》时,用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书本,她还从没有看过自己书箧里这本《易经》。 江停云径直翻到坤卦六二的爻辞,果然在“方直大,不习无不利”(注1)旁,看到了一句批注:“此坤之本位(注2),自蕴其宝”。 可以交差了,江停云合上书,心道。只是她该用什么借口让刘肃相信自己很想去扶风郡呢…… 安神汤的药效逐渐上来,江停云又觉得困了,便丢开书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晚膳时分。刘肃想是正忙于应付三司法会审,没空来找她吃饭,江停云乐得清闲,自用了膳,在院子里散了几圈步,便洗漱过后回到床上,等着晚上谢寻到来。 因着昨夜发烧,她还没有来得及将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与他听。 到了夜里,谢寻果然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点心匣子。 江停云有些疑惑地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匣子红豆酥。 她抬头看向谢寻,谢寻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听醉冬说,你从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江太太常做红豆酥给你——你想你娘亲了?”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自己说梦话了? 江停云猛然想起昨天夜里闻到的冬霜味道。那个时候的现实中,她不会是被谢寻抱住了吧…… 谢寻仔细看着她,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是不舒服?” 他微凉的手落在江停云的额头上,她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茧子擦着她的皮肤。江停云闭了闭眼睛,妈妈的手是温热柔软的,跟谢寻的完全不一样。 她在梦里见到的就是妈妈。 江停云仰起头看着他说:“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谢寻正低着头看她,两人蓦然间对视,谢寻的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江停云有些看不懂。 过了片刻,谢寻点点头,移开了目光,说道:“这几天你多休息休息吧,大皇子和刘肃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忙着应付此事,恐怕暂时无暇顾及你,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布置一番。” 江停云把自己白天找到的《易经》拿给他看过,想了想,又问谢寻道:“永兴帝是不是尤其偏爱幼子?” 注1:引自《易经》 注2:引自《观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停云1:你醒啦,你的衣服怎么这样奇怪? 停云2:你不懂,我这是Chanel。 ……为了敲钟专门买的。 停云1:你好漂亮,你好高,看起来好威风! 停云2:我的钟,呜呜呜,再威风有个p用! 感谢在20220309 22:41:00~20220310 22:4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听了江停云的问话,谢寻摇摇头,说道:“如果不打算立储的话,帝王一般不会让下面的人揣测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关于他到底属意哪个皇子,我们没有任何情报。” 江停云点点头,永兴帝是一个成熟的帝王,圣心难测。从他可以力排众议地对西北用兵就能看出,他对朝堂的控制力很强,群臣畏惧他,也很难摸清他的心意。 谢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偏爱五皇子?” 江停云一笑,眉宇间散发出强大的自信:“因为他在保刘肃。大皇子死了,若是四皇子也失去问鼎大宝的可能,唯一成年的就剩下二皇子,这样的局面对五皇子非常不利。只有留下两个成年的哥哥互相牵制,才能给五皇子留下足够的成长时间和空间。” “那为什么不是属意四皇子,不愿意看到自己选中的继承人背上谋杀兄弟的罪名。”谢寻紧接着问道。 “一个人做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你,还是要利用你达到某种目的,其实很容易分辨。”江停云说道,“如果永兴帝真的属意四皇子,大可以现在夺了他的爵位,把他下狱,以此平息安家的怒火。待查出刘肃是无辜的,还能为他收获安家的歉疚。这是邀买人心的小手段,刘肃没有外家助力,他会很需要这些。” 第50页 “可是永兴帝什么也没做,轻飘飘地给他降成豫郡王,回来照旧过他金尊玉贵的日子。安家失去了大皇子,却看到害他的人逍遥自在,心中会怎么想?皇帝这样做,只会为刘肃树敌。他担心的是安家若与刘肃联手,单凭一个二皇子根本抵挡不住,很快就会败下阵来。五皇子尚未长成,仅靠一个皇贵妃,可是很难跟他们抗衡的。” 谢寻看着江停云,问道:“所以你认为,在大皇子一事上,二皇子和皇贵妃联手了?” 江停云颔首:“就算没有联手,也必然是有所默契。” 谢寻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探究地看着江停云道:“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江停云心中一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哦?哪里不一样了。” 谢寻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道:“……更飞扬了。” 江停云不意谢寻竟然如此敏锐。她确实更加……展露自我了。自从昨天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小停云说希望自己能活成她的样子,江停云就想着,自己应该要活得更好才是。 况且妈妈对她说,她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心结一旦打开,江停云觉得她更加能接纳自己了。 从前江停云总是把自己逼得很急,因为妈妈是拼了命才把她生下来的,她总觉得,她是抢了妈妈的生命才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她必须变得很优秀,才能够不辜负妈妈的生命,让她的牺牲变得有意义一些。 而无论她做到了什么,她都会觉得还不够,自己那点微薄的成就根本配不上妈妈的一条命。 可是就在昨天,江停云发现妈妈其实一直都在看着自己,她在耳边对自己说,让自己不要那么压抑,她会很心疼。 原来自己也是被妈妈期待着、爱着的生命,江停云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前所未有的轻松。被父母爱着的小孩,不论做什么都会很有底气。这也是她一眼就能看出,刘肃和从前的她是一类人的原因。 刘肃根本没有这样的底气。 谢寻又说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觉得,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虽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但我曾经在容郡观察过你,和寻常小姐没什么不同。最近,你变得很多……也许经历变故真的会让人一夜之间成长。” 江停云默然无语。她解释不了这种变化,就让谢寻觉得这是她经历了变故的成长好了。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谢寻笑道,“耿将军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他到底会不会开心江停云就不能保证了,她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于是转而道:“你觉得我该拿什么借口说服刘肃带我去扶风郡?” 谢寻无所谓道:“反正你找什么借口他都知道你是编的,而你的借口不管多蹩脚,他都会带上你,所以随便找个理由就好。” 江停云颇为不认同地摇摇头。她是有一些完美主义的,就算是借口,她也要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 谢寻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刘肃杀了大皇子,宫里召你做什么?” “哦,”江停云有些困了,歪在迎枕上顺口说道,“德妃觉得我是刘肃的心肝大宝贝,准备把我召进宫中一剑捅个对穿,给她的儿子报仇雪恨呢。” 谢寻被噎地咳嗽起来:“心肝大宝贝?咳,德妃真是……那你是怎么摆脱她的?” 江停云眼睛都快闭上了,闻言下意识道:“我提醒她说可别认错仇人了,刘肃要想杀了大皇子,没必要把自己陷在那里。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人捡便宜了。” “可是我现在也不确定了,虚虚实实,这些人实在是心眼太多了……” 话没说完,她便睡着了。 …… 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轰轰烈烈地审了好些天,却什么也没审出来。 射出扰了大皇子那柄箭矢的士兵早已在乱中被人砍杀,死无对证。大皇子乃是坠马而死,严谨来说,其实怪不到任何人。 三司法雷声大雨点小,匆匆结了案。 御笔朱批很快发了下来,豫郡王办事不力,降为镇国将军,罚俸三年。 安家从永兴帝的态度中已认识到他们难以让另一个皇子为大皇子赔命,不得已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倒是德妃在恒翠宫中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令京都知情的众人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担忧。 镇国将军府中倒是颇为平静。刘肃没了差事,整日在府邸里喝茶遛弯。其实他早已不是亲王,住在现下的府邸里便是逾制,安家指使自己阵营的御史上了几次弹劾折子,永兴帝都留中不发,朝臣们从他的态度中猜到什么,便不敢再置喙。 谢寻收到了耿将军传来的消息,江停云便把那本《易经》上的字拿给刘肃看了。刘肃对这处批注很是重视,召集幕僚商议了好些天。 江停云一点也不着急,开卷考试还不简单,刘肃拿着答案,到他觉得时候到了,就该做出题目来。 这天晚膳时分,刘肃驾临采薇院用膳。 吃完了饭,他对江停云道:“我们商量了几日,觉得宝藏可能藏在扶风郡。” “扶风?”江停云疑惑道。 刘肃颔首,目光锐利,仔细地观察着江停云的反应:“扶风是前朝开国皇后谢氏的家乡。” 江停云有点惊讶:“江家的宝藏,怎么会跟前朝扯上关系?” 第51页 刘肃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江家谋反,自然跟前朝有关系。” 江停云露出害怕神色:“殿下曾经说过,我若交出藏宝图,可保我不死。” “我言出必践。”刘肃说道,“就算你没有找到藏宝图,凭你在德妃宫中说的那番话,我也不会杀你。”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江停云可不敢当他的自己人,她还记得陵郡那三个负荆请罪的侍卫,不管刘肃的话说地多么好听,都掩饰不住他骨子里的凉薄。况且他们只是偶尔会因为利益站在同一战线,两个互相算计、互相利用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 她露出感激不尽的表情:”多谢四皇子殿下,民女定当尽心竭力。” 顿了顿,她又趁热打铁:“我愿去扶风郡,为您寻找宝藏。既是江家的财宝,带着我或有用处。” 刘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如今不能离京太久,你不会骑马,坐车的话,路上耽搁的时间太多了。” 江停云心中颇觉无语,刘肃怎么还玩起欲擒故纵来了。只不过骑马……她确实很需要掌握这个技能。 于是她热切道:“我可以学。” 刘肃不意她会有如此反应,倒是怔了一瞬,才拒绝道:“骑马哪是短时间学得会的。就算你学了,也没办法骑马赶路,一样拖慢行进速度。” 江停云不放弃:“您也不是明天就要出发去扶风郡,我先学几天,若是不行,再放弃也不迟。” 既然天上掉下来一个学骑马的机会,不用白不用。若是刘肃不肯教她,只怕她只能回滇州再学了。刘肃刚说过不会亏待自己人,总不好直接拒绝自己的请求吧。 刘肃果然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道:“好罢,从明天起,你便随我学骑马吧。” 江停云得了骑马的机会,晚上便有些开心得睡不着觉。她喜欢速度带来的刺激,前世一直有滑雪的习惯。只是她忙于工作,没有机会学习骑马,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谢寻坐在窗沿上,颇为不以为然:“不就是学个骑马,怎么这样高兴。我带你飞的时候……” 后面的话音低了下去,江停云听不清:“什么?” “没什么。”谢寻身手攀住窗户,准备离开:“你明天小心一些,可别从马上掉下来了。不然我还得救你,暴露了就不好了。” 江停云冲着他消失的身影撇撇嘴,做什么诅咒她,她从来学什么都快,才不可能掉下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寻:我带你飞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高兴! 感谢在20220310 22:44:32~20220311 23:0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第二日,江停云早早便醒了。当归和茯苓给她换上方便骑马的衬裤和马面裙,袖子利落地束了起来。江停云让当归给她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整个人不施粉黛,显得十分清爽。 刘肃还没有来,江停云吃过早饭,担心待会儿运动起来肚子疼,便在院子里转着圈消食。 如今已是仲春,万物生发,采薇院中种下的棠棣已经开花,重重叠叠的淡黄色小花灿如云霞。江停云望着院子里的棠棣,心中觉得颇为讽刺。 棠棣象征着兄弟之情,种在时时想着怎么谋害亲兄弟的刘肃家的院子里,倒是相当的合衬。 恰在此时,刘肃来了,见江停云负手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枝头繁花,露出清丽的侧脸,不由问道:“在看什么?” 江停云闻声转头,笑着说道:“看看花。” 明明她正看着他,却让刘肃感觉她仿佛比方才看花时离他更加遥远。刘肃压下心中莫名的念头,淡淡道:“不是要学骑马?走吧。” 说罢,他转身向外走去。江停云不明白刘肃怎么忽然又心情不好了,赶忙跟了上去。 几个皇子为了迎合永兴帝崇尚武事的观念,个个都在家里修建了演武场。刘肃的府邸大得出奇,修建的演武场在江停云看来,足以容纳上千人操练,如今倒是方便了她学习。 仲春时节多雨水,今日天公作美,却是个阴天,既不太晒,又不寒冷,正适合户外运动。两人抵达演武场时,已有马夫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 其中一匹乃是威风凛凛的神骏,通体黑得发亮,高大俊美,顾视清高气深稳(注1)。瞧见刘肃走近,这匹骏马打了个响鼻,踏着小碎步前进了几步,低下头用脑袋去蹭刘肃。 刘肃伸出手来摸了它几下,眼神颇为温柔,说道:“待了几天,无聊了吧。” 马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又在原地踏起小碎步,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江停云看了,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刘肃扭过头来对她介绍道:“这是夜骊。” 江停云点点头,用现代语言来说,意思就是黑黑,简单直白。 这时,从旁边传来一声嘶鸣,江停云转头看去,却是另一匹马正不满自己被忽视了。 这是一匹雪白的小马,年纪不大,站在夜骊旁边显得尤其矮。刘肃走过去,摸着它的马鬃摇头笑道:“你也无聊了。” 小白马在原地踏了几步,高高地挺起胸膛,显得十分高兴。刘肃牵着它的缰绳对江停云道:“这是牝马,性情温和,年纪也不大,比较适合你初学。” 第52页 江停云走上前摸了摸小白马,问道:“它叫什么?” 刘肃说道:“它还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起一个。” 她来起?江停云有些惊讶,不知道刘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民女怎敢给殿下的神骏起名字……” 刘肃神色淡淡地,说道:“既是给你骑,便是你的马了,给自己的马起名字,你总是敢吧。” 江停云被他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白马颇有灵性,似是听得懂刘肃的话,摇头晃脑地走到江停云身边,用脑袋去蹭她的手,讨好未来的主人。 江停云被它蹭地发痒,不由得笑出声,摸着它的鬃毛道:”你可真白,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小白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它的新名字,绕着江停云转圈圈。 刘肃伸出手来拉住小白的缰绳,对江停云道:“你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小白应该愿意让你上它的背,你现在来试试。” 江停云依言走到小白的左侧,按刘肃的指导伸出左手拉住了小白的缰绳和马鞍前桥,右手将马镫套进左脚。 她现在身量不高,好在小白也很矮,上马倒不太吃力。江停云用右手握住马鞍后桥,左腿蹬着马镫略一施力,便成功地翻身上马。 小白感觉背上坐上了人,站在原地略走了两步,又温顺地稳住了身子。江停云握住缰绳,抬头挺胸,腰背挺直,坐于马上。 马夫上前给小白的口衔上挂上调马索,刘肃牵着调马索,拉着小白向前走起来。 江停云的运动天赋似乎并没有因为穿越而离开自己,走了没几圈,她便能顺利地掌握小白在不同步伐时应该选择的姿势与动作。并且学会了如何控制小白前进、转向和停下。 刘肃索性放开调马索,让江停云自己骑着小白小跑起来。 马小跑起来的速度其实跟自行车差不多,只是省却了自己蹬车的力气。吹面不寒的微风扑在江停云的脸上,令她感到颇为惬意。 跑了几圈,刘肃开始让她练习控制小白变换速度。江停云总觉得小白异常通人性,指挥起来得心应手,颇有趣味。 正在她驾驭着小白逐渐提速时,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逐渐靠近,她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刘肃骑着夜骊追了上来。 由于夜骊和小白的体型差异,此时的江停云只能仰头望着刘肃,这感觉令她有些不舒服。她轻轻一夹马腹,赶上几步,偏头问道:“夜骊跑得有多快?” 刘肃想了想道:“若是全力奔跑,一个时辰便能跑两百多里。” 江停云掐指一算,差不多是摩托的速度。可是摩托骑起来却不会有高低起伏,那该是很刺激吧,她不由得有些向往。刘肃看着她的神情,无情地打击道:“这是夜骊,小白的话,顶多能跑一百五十里吧。” 江停云顿时感到十分失望,拍拍小白心道,你要快点长大呀。 又有马蹄声靠近,却是一名侍卫骑着马来找刘肃。刘肃勒住缰绳在原地等着侍卫追上,江停云见状,催马紧走两步,以示避嫌。 恰有一阵清风吹来,将侍卫的只言片语吹进了江停云的耳朵—— “……安……来访……” 安?江停云心中一动,难道是安家?他们上门来做什么,找刘肃肉搏拼命么……江停云摇摇头,觉得自己恐怕是听错了。 刘肃听了侍卫的话,招手从演武场边又叫来一名侍卫,吩咐他道:“你看着江小姐骑马。” 又对江停云交代了两句,他便带着传话的侍卫离开了。江停云目送着夜骊腾骧的矫健身影,羡慕地收回视线,继续骑着小白练习奔跑。被留下的侍卫尽职尽责地跟着她,时不时指点一二,却是比刘肃上心多了。 江停云骑马骑得颇得兴味,中午回采薇院用了午膳,下午又回到演武场骑马。一直骑到天色将晚,还跟着马夫把小白送回了马厩,亲自抱了一捧鲜草喂她吃。 夜骊早已回到了马厩,看见江停云,似乎还认识她,矜持地迈着小碎步过来蹭了蹭她的手。江停云笑着也给夜骊添了些草,却得到夜骊的一个响鼻。江停云见他不屑,不由探头去看他在吃什么,却见是豆粒、麦麸、高粱等做成的饲料。 马夫在一旁陪笑道:“夜骊已吃够了草哩,还要再吃些粮食,才跑得快。” 江停云还是第一次知道马不仅要吃草,还要补充粗粮,顿觉处处留心皆学问,又学到了一个知识。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对行军打仗的事情一窍不通。战马和粮草乃是对军队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可是她既不知道如何喂马,也不知道该携带什么粮草。 不过她不懂,自然有得是人懂。比如谢寻,他应该就很了解。领导只要做到知人善任,并不必事事躬亲。况且,她又不打算带着什么人打仗。 到了晚上,谢寻翻窗而入。江停云正坐在软榻上等他,准备向他证明自己学得顺利,根本不会从马上跌下来,还需要他暴露身份去救。 谢寻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甫一落地,便抛给她一样东西。 江停云忙伸手接住,拿起来一看,却是之前给她用过的伤药。她不由得有些疑惑:“给我这个做什么?” 谢寻抱着手臂,看着她意味深长道:“相信我,你很快就会需要这个。” 第53页 江停云觉得莫名其妙,随手将瓷瓶放在一边,想起白天刘肃离开前自己听到的话,向谢寻求证:“今天似是有人上门拜访刘肃,是安家的人么?” 谢寻摇摇头:“不认识。就算是安家来人,也只会派一个不起眼的幕僚,怎么可能如此招摇。” 江停云食指敲着桌子,思索道:“德妃不会真的听进去了我的话,准备跟刘肃结盟吧。” 平心而论,江停云并不希望刘肃在这场夺嫡中最终胜出。此人工于心计,强硬狠辣,不是好对付的人。反观二皇子,一味行使阴谋诡计,却是失于光明磊落,由他来做皇帝,对她这个“前朝余孽”来说,倒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谢寻道:“结不结盟我们已经改变不了,只要在扶风郡能重创于他,恐怕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江停云点点头。刘肃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单凭他一个皇子恐怕很难做到。刘肃带着自己回京都在御前自辩,什么救了被歹人灭了全家的孤女这种蹩脚的借口竟能令永兴帝接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知晓了刘肃的计划和自己的身份。 她想起永兴帝看着自己时情绪不明的眼神,觉得自己不能在京都多待了。若不是想让她派上更大的用场,恐怕他很愿意立刻杀了自己。 她得想个办法,让刘肃快一点去扶风郡。 注1:出自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第30章 第二日一早,江停云便发现谢寻昨夜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她的两条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 好在她昨天骑马的强度并不高,皮肤没有被磨破,只是肌肉因为长时间的收缩而酸痛。 既没有破皮流血,那谢寻的伤药会有用么……江停云一边想着,一边从枕头旁摸出昨夜谢寻扔给她的瓷瓶,打开一看,却不是上次的药粉,而是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水。 江停云把药水凑在鼻端闻了闻,感觉跟现代的云南白药有些像,她不由得有些疑惑,这药水真的能减轻自己的症状么。 她有些将信将疑地在肌肉酸痛的地方涂了一些药水,过了片刻,便觉得疼痛处升起冰凉的感觉,方才火辣辣的痛减轻了不少。看来谢寻的药确实是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她穿好衣服,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觉得已经不太影响自己的日常活动,感到颇为满意。 当归和茯苓端来早膳,服侍江停云在桌边坐下。她的早膳是两个水煮鸡蛋和一根玉米,配上梗米粥。江停云自身体恢复后,就拒绝了清粥小菜,又吃起粗粮和蛋白质。 待用完膳,她坐在屋中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起身带上当归,出门去找刘肃。 镇国将军府的内院和外院都设有刘肃的书房,江停云并不知道他日常会在何处起居,于是仍然准备去南风轩找吴玉总管。 进入春季,镇国将军府的院子更加漂亮,繁密的珍贵树种纷纷抽芽,间或点缀着花期在春日的鲜花,处处彰显着自然之趣,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江停云心中想着自己今后怕是再难有机会逛这园子,不由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欣赏春日胜景。府内亭台轩榭布局错落,假山池沼相得益彰,花草树木互相映衬,近景远景层次分明,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都能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注1)。 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她才走到了南风轩。吴玉正与各处管事嬷嬷议事,江停云不好打扰,便在南风轩外的檐廊下坐着等待。 微风吹过,带来不远处白玉兰的香气,江停云微微眯起眼,颇觉惬意。没坐一会儿,她遥遥看见刘肃从正院里走出来,朝着外院走去。 刘肃不经意地向左前方一瞥,瞧见江停云在南风轩檐廊下坐着,便站住了脚步。江停云连忙站起来,双腿一酸,好在当归及时上前扶住了她,两个人向着刘肃走去。 刘肃背着手看着江停云走近。方才路过树下时,恰好有一朵桃花落在了她的鬓发上,倒像是特意插上去的一般。他的眼睛在那朵桃花上略停留了一瞬。 捕捉到这个眼神的江停云有些疑惑地拂了拂头发,刘肃看她的发髻做什么,她的头发是乱了么? “你在南风轩外面做什么?”刘肃问道。 江停云丢开头发的事情,敛下心神,咬牙忍着腿酸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说道:“我去找吴大总管,想要问问他殿下您现在何处。” 刘肃神色微微一动:“你找我有事?” 江停云颔首,问道:“殿下打算何时启程前往扶风郡?” 刘肃看了江停云一眼,语气平平地说道:“我在京都的事情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不日便会出发。”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带着你。” 江停云一点都不担心,面上却是喜出望外。只是她犹豫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略微上前一步,靠近刘肃低声说道:“民女认为,殿下宜当暂缓此事。” 刘肃身量颇高,江停云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她一靠近,发髻上的桃花便随着微风传来淡淡的香气。刘肃偏了偏头,轻轻屏住呼吸,问道:“为何?” 江停云一幅同他推心置腹的样子,仍是压着低低的声音道:“殿下此刻正处在漩涡中心,若是做出这样大的动作,恐怕太过招摇,行动亦是容易招来掣肘。不如待风波平息,再做打算。” 第54页 刘肃神色变幻半晌,方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我知晓了,多谢你……为我着想。” 江停云觉得他“为我着想”四个字说得颇为阴阳怪气,讪笑道:“自然,自然。” 说罢了想说的话,江停云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便带着当归打道回府。 回到采薇院,就看见醉冬正抱着个包袱等在她屋里。她见到江停云回来,怯怯地上前行礼道:“小姐,我这几日新给小姐做了一套衣服……” 江停云许久不见醉冬,她如今日日都待在自己的屋里,也不常来她跟前走动,于是便道:“我知道了,你放在这里吧。” 醉冬上前一步,觑着江停云的脸色,小声说道:“我给小姐试试吧。” 江停云不喜欢醉冬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自己对她怎么样了一般,不由冷下脸来数落:“整日就知道待在屋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小姐,等着我去伺候你呢……” 当归和茯苓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这是江停云主仆的事情,她们却是不方便在场。两人立在廊下听江停云数落了半日,才看见醉冬红着眼睛退了出来。瞧见当归和茯苓两人,她十分尴尬地勉强笑笑,胡乱行了个礼便匆匆回房间去了。 当归和茯苓对视一眼,茯苓转身追上醉冬的身影,同她一起进了醉冬的房间。 …… 谢寻从窗户翻进江停云屋里,便见江停云正坐在桌边等他。 他走上前去,瞧见桌子上正放着件护心镜。谢寻伸出手,拿起护心镜放在眼前看,只见它乃是由玄铁打造,四周衬着锦缎,可以穿在身上,针脚十分细密。 “给我的?”谢寻看着江停云,问道。 江停云颔首道:“你穿上试试。” 谢寻依言穿上,却见这护心镜似乎稍稍偏了一些,护在他胸口偏左位置。他伸出手敲了敲左胸口的玄铁,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问江停云:“你当初找我要了六块玄铁,又把醉冬日日拘在屋里,便是要做这个东西?” 江停云点点头。上次在山谷中,她发现北歧将士们所穿的铠甲,护心镜的位置都在正中,并不能完全护住要害,否则刘肃也不可能能一箭贯穿敌人的心脏。 要想从刘肃手中逃脱,他们和刘肃必会在扶风郡兵戎相见,届时战场刀剑无眼,江停云觉得有必要准备一些保命的手段。于是她向谢寻要来六块玄铁,并以厌弃醉冬为由,不让她近前伺候,而是自己待在屋里缝制三件护心镜。 她日日带着当归和茯苓,也是不想让她们多有机会和醉冬照面,发现她正在做什么。 “怎么选在这个时候给我了?”谢寻问她,顿了顿,他又笑道:“我听见你今日把醉冬训斥了一顿,她可是前脚回屋,后脚刘肃的侍女便跟过去了。” 江停云一笑,没有应他的话,转而道:“离我们去扶风郡的日子不远了,你提早做好准备。” 谢寻挑了挑眉,说道:“你让醉冬传了什么话?” 江停云见他执着,回答道:“我让醉冬跟茯苓说,我之前跟她说过,现在不是离开京都的时候。” 她白日对刘肃说了那篇话,恐怕刘肃一个字也不会信。聪明的人都多疑,他既给自己机会和叛党联系,便知道叛党定会在扶风郡有所布置。自己拖延时间的做法,会被他理解为在给叛党争取在扶风郡布置的时间。 若是如此,他定然要立即出发,不给叛党布置手段对付自己的时间。 而就算江停云并没有这个意思,早早出发对刘肃来说也有利无弊。届时他便能以逸待劳,对上长途跋涉而来的叛党,胜算更大。 再加上醉冬因被自己训斥了一番而颇有怨言,她说出来的话,更是证实了自己想要拖延时间的想法。 她若是刘肃,不出三日便会启程。 谢寻神色一肃:“若是如此,我不能时时跟着你,你路上多小心。” 江停云点头应了。 谢寻又嘱咐道:“这一路上刘肃定然对你多有防备,护心镜你让醉冬放好,千万别被他提前发现了。” “还有袖箭……” 锻炼了这些时日,江停云已经可以自如地戴着袖箭生活。谢寻教了她发射袖箭的方法,她还苦练了一段时间准头。 因着谢寻只能在晚上前来,屋里不便点灯,倒是无心插柳地让江停云练出了夜视的能力。如今就算在黑夜里,她也有信心能十发九中。 江停云狡黠地眨眨眼睛,撩起裙摆给谢寻展示:“今天中午,我已经让醉冬把袖箭缝在我一条裙子的裙摆里了,到时候只要一用力就能拿下来。” 袖箭和十二支箭均匀地缝在裙摆里,没有人能发现得了。 谢寻颇为叹服她的想象力,点头道:“你既准备好了就好。” 他又取出一支小巧的簪子交给江停云,簪头是一个十分精致的银哨子,江停云接过簪子仔细看着,听见谢寻说:“到时候我会在后面远远坠着你们,若是有什么危险,你便吹响这个哨子,我会赶来。” 江停云郑重答应,反手把簪子插在了自己的鬓发上。 第二日傍晚,刘肃果然便来了采薇院,交代江停云做好准备,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扶风郡。 注1:化用自叶圣陶《苏州园林》。 第31章 江停云又一次坐上了马车。来京都时乘坐的那一辆已经在京郊的山谷中被毁,如今她坐的不过是普通的木质马车,不需要那么多马去拉,行进起来速度还快了不少。 第55页 当归和茯苓是镇国将军府的侍女,自然不会跟随她出远门,陶嬷嬷人又没了,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只剩下醉冬一个。 刘肃安排得很急,江停云除了一应日常衣物,旁的什么也没带,仿佛她只是出门郊游,不久之后便会回来一般。 江停云却是知道她这一去,不论是死是活恐怕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从容郡带来的书籍字画如今都只能留在这里,她有心从中带走一件东西留作纪念,挑挑拣拣了半日,却不知该拿走什么,干脆什么都没有带。 逝者已矣,不可再追。 出了京都一路往西,刘肃此次前往扶风郡,带的人比去容郡多了不少,整个队伍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阴云,自官道翻卷而过。 江停云掀开马车帘子向外看,只觉得这群人仪容整肃、纪律严明,个个身上透出凶悍的铁血气质,却比刘肃从前那些侍卫的气势要强盛不少,应该是军队中最精锐的战士。 看来他为了在扶风郡的谋划,确实准备得极为充分。江停云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滇州叛党如今只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想要与一统中原已经十几年的北歧王朝抗衡,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未来几天的日子乏善可陈,队伍保持着日间急行军,一入夜便扎营休息的行进节奏。刘肃一反常态,不再投宿沿途的驿站或者客栈,而是选择待天黑之后,就地在野外搭起帐篷。 白天有无数铁骑围在马车周围,夜间她的帐篷也同刘肃的帐篷一样,被无数卫兵拱卫在中心位置,江停云找不到任何机会与谢寻联系。 她不知道谢寻是否正远远缀在刘肃队伍身后,或是干脆已经先行赶往扶风郡。每天夜里,她都会把谢寻给她的簪子从发髻上摘下来,仔细观察一番簪头的银制哨子,再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入睡。 江停云敏锐地察觉到,刘肃正有意切断自己与外界的联系。想来也是,当初他放任自己与旁人接触,是为了利用她向叛党传递扶风郡宝藏的假消息。 而如今这个目的已经达到,自己若是继续保持与叛党的联系,反而有可能会泄露刘肃的一应安排,适得其反。 江停云既什么也做不了,自然表现得十分老实,日日窝在马车上,跟着醉冬学做针线。她发现女红颇为磨练人的意志,心急是决计不能做好针线的,只有耐下心来,实现手、眼和脑的无间配合,才能做出完美的绣品。 大半个月过去,江停云却只绣出了一方帕子。丝帕太过娇贵,两三针就会被她毁掉,醉冬只能给她裁了一块用来给她做小衣的细棉布,教她在上面绣花。 江停云在帕子上绣了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鸭子身下还有三条蓝色的波纹,以示其在水上游曳。帕子的包边异常地宽厚,乃是由于江停云尚不能熟练掌握锁边的技术。 整张帕子看起来就像是几岁女童初学女红的失败作品,江停云倒是十分喜欢,取下了当归给她装备的鲛绡纱帕,日日将自己的小学生习作戴在身上。 进入季春时节之后,他们终于在一日清晨时分赶到了扶风郡。 扶风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城池。作为大楚开国皇后的家乡,它在楚国建立之后,便得到了无数资源的倾斜,历经数代建设,早已成为帝国西北方向的重镇。 此时城门还未开启,有早早候在此处的军士驱赶在城门处排队等待入城的农民商贾,城内士兵转动铰链,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打开城门。 刘肃的队伍一阵风般卷进城内,带起城外官道上的浮土,待队伍尽数通过后,铰链隆隆,又将城门合上了。 江停云轻手轻脚地掀开窗帘,打量着扶风城内的模样。扶风郡的街巷屋宇有着北地的朗阔,此时他们正在主街上前行,地面由大块青砖铺就,洒了清水,干净整洁。两侧整齐排列着两到三层的商铺,招牌密密层层,昭示着扶风的繁华。 在这样的地方起争端,是否动静太大了些?看扶风郡规模,此处驻军恐怕就不会少,若是将驻军吸引来,可是有些不妙。江停云有些忧心地放下帘子。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队伍在一处大宅侧门前停住。所有军士如潮水般从马车旁经过,离开了大宅,仅有少数停留在刘肃身边。侧门打开,马车驶了进去,大约一盏茶时间,在一个院子前停住。 院子之前候着两个穿戴富贵的嬷嬷,身后跟着四个膀阔腰圆的婆子,见刘肃骑马跟着马车过来,纷纷屈膝行礼。 江停云待马车停稳后,和醉冬一起从车上下来,还不待四处打量一番,便看见马上的刘肃微抬下颌示意,那几个魁梧的婆子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将江停云和醉冬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如同捉小鸡一般轻松地将两人控制住了。 江停云觉得仿佛有两把钳子钳住了自己的手腕,她试图挣扎,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只好识时务地安静下来,抬眼看着正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的刘肃冷声问道:“四皇子殿下这是何意?” 刘肃扬了扬马鞭,示意婆子们将江停云主仆带进院子里,自己催马跟在后面,说道:“江小姐智计百出,令肃防不胜防,为了防止江小姐坏我的事,只好委屈小姐暂时待在这里了。” 江停云心中暗恨,他还挺懂得一力降十会的道理,如此强硬地控制住自己,自己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第56页 她颇有些不甘地望着刘肃,口中说道:“原来四皇子就是这样不亏待自己人的。” 刘肃倒是没有一丝愧疚神色,坦然说道:“待扶风郡事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说着,他又眯起眼睛,语带威胁:“江小姐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停云顺从地任由婆子们拿来绳子将自己的双手紧紧捆住,看着跃下马来的刘肃,讥讽道:“那我便祝愿镇国将军旗开得胜。” 刘肃不理睬江停云的阴阳怪气,走进屋里环视一周,指着东边卧室吩咐道:“便让她们待在这里吧,看紧了。” 两个管事嬷嬷恭敬地跟在刘肃的身后,听见他的吩咐,连忙躬身应是,反身朝着几个婆子打手势。抓着江停云和醉冬的婆子得了吩咐,推着二人进了卧室,将她们按在窗户下面的椅子上,又把双脚拿绳子捆住了。 刘肃见江停云已被严加看管,满意地转身离开了。 江停云透过窗户目送他上马离开院子,转头看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几个婆子,对坐在一旁的管事嬷嬷说道:“我要更衣。” 其中一个管事嬷嬷说道:“小姐且忍一忍。” 江停云勃然作色,疾声说道:“四皇子只是让你们看着我,可没有说要虐待我吧。“她顿了顿,又缓下声音,说道:“若我有什么好歹,你们也无法交代,何必为难于我呢?” 这一番软硬兼施,令接话的管事嬷嬷的脸上露出纠结神色。犹豫了半晌,那嬷嬷吩咐候在身后的婆子道:“给小姐的双脚松绑。” 江停云看着婆子上前解开自己脚上的麻绳,同她说话的嬷嬷走上前来扶起她,说道:“我陪小姐去更衣。” 江停云知道解开脚上的绳子已是负责看管她的嬷嬷最大的让步,她们决计不会解开自己的双手,她也不贪心,任由那个嬷嬷将她扶起来,带着两个婆子一同前往正屋旁边的净房。 她一边走一边问道:“嬷嬷怎么称呼?” 嬷嬷颇为谨慎地答道:“奴婢姓郑。” 江停云点点头道:“郑嬷嬷,有劳了。” 郑嬷嬷惜字如金,不敢跟她多有交流,闻言说道:“小姐客气。” 待到了净房,三人都跟着江停云进来,江停云错愕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不习惯。” 郑嬷嬷寸步不让:“小姐多担待。” 江停云看着那两个婆子,对郑嬷嬷说道:“我的手反绑着,能做什么?至少让她们到外面去等。” 郑嬷嬷犹豫不决,场面一时间僵持不下。江停云打定了主意,丝毫不肯让步,就站在那里同她们对峙。 最终还是郑嬷嬷想了又想,也觉得江停云被绑住了双手,似乎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让步道:“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婆子退到屋外,江停云这才忍着不适,在郑嬷嬷的帮助下更衣完毕,又回到了正屋中,留在屋内的婆子上前又将她的双脚绑住。 两人就此过上了被人每时每刻看管着的日子,就连吃饭也是婆子们将饭菜端到跟前,两个嬷嬷喂她们吃的。 待到了晚上,江停云和醉冬被一起放在床上。两个嬷嬷和四个婆子分成了两组,其中一组自去休息,等着下半夜来换班,剩下的三人各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看着两人。 屋子里亮着一盏油灯,江停云躺在醉冬里侧,闭着眼睛假寐。 大约寅时初刻,休息的一组前来换班。趁着六人交换的功夫,江停云睫毛微颤,悄悄地将自己的小鸭子手帕握在了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13 22:39:01~20220314 20: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摸着手帕硬挺的包边,江停云觉得心中踏实了不少。只是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她又趁着一时间的混乱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收进了衣袖中。 负责看管她的嬷嬷和婆子都没有发现江停云的异常,待交接之后,屋内又恢复了宁静。江停云自知她现下再着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再做打算。这般想着,她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中午。郑嬷嬷等人自然乐得江停云能安安静静地老实睡觉,也没有人来叫醒她。 见她醒了,坐在椅子上的醉冬忙道:“小姐。” 众人顿时向她看去。江停云被四个人齐齐盯着,颇为尴尬地坐起来,却觉得胳膊一阵麻痒,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咬她的骨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被这样绑住一夜,胳膊血流不畅造成的。 若想让看管她们的人放松警惕,听话和示弱可以双管齐下,江停云心道。就算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很蠢,也不可表现得过于平静。 一个才十六岁、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能有多坚强呢?她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向此时负责看管她的郑嬷嬷,哭道:“嬷嬷,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手真的好痛啊,呜呜……” 郑嬷嬷自然不为所动,低眉敛目地说道:“还请小姐莫要为难奴婢。” 江停云不放弃,劝说道:“那能不能把我的手绑在前面?像这样反绑着,实在太难受了。” 第57页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绑在前面,若有什么异动都能看到,也方便你们不是。” 郑嬷嬷闻言有些意动。把江停云的手绑在身前,相当于放在了眼皮子底下,不必担心她做什么小动作。郑嬷嬷稍一思索,便向身后示意:“给小姐换个姿势。” 一个婆子上前解开了绑住她双手的绳子,江停云活动几下,觉得麻痒疼痛的感觉愈演愈烈。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待痛感消退后,才伸出双手,让婆子重新将她的手绑在身前。 郑嬷嬷上前服侍她洗漱,又端上午饭。江停云一边吃一边想,她的待遇倒还不错,至少有吃有喝,还有人给洗漱,否则几天过后蓬头垢面,不知该有多难受。 待吃完饭,几人又面面相觑。江停云想了想,试图为自己和醉冬争取权益:“可否找几本书来给我们读?” 她和醉冬除了一开始有所抗拒,其他时间都颇为老实,两个嬷嬷也不似一开始那般紧张了。郑嬷嬷闻言犹豫了片刻,说道:“那奴婢给小姐寻两本书来。” 江停云目送着郑嬷嬷走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她转回来,却是恭谨地跟在刘肃的身后。江停云心中一紧,低头看着自己被绑住的手腕,缓缓地将呼吸调匀,面上平静下来。 刘肃背着手走进屋里,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江停云和醉冬,走到江停云面前,把手中拿着的两本书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道:“听说你想看书?” 江停云笑了笑,回答道:“长日无事,想找点消遣打发打发时间。” 刘肃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的手疼?” 郑嬷嬷的嘴竟这样的快。江停云心下一凛,若无其事地道:“被反绑着一夜,自然有些疼了,四皇子殿下不必挂心。” 刘肃弯下身来,迫近江停云,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轻柔地说道:“为了自己安全着想,江小姐可千万别耍花招。” 江停云看着刘肃,嘴边挂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敛去。以她对刘肃的了解,他的语气越轻,意味着越危险。而这种危险刺激了她,令她一瞬间下意识地张开自己的气场与他抗衡。 她冷声道:“多谢镇国将军提点。” 刘肃不在意地一笑,伸出右手点了点桌上的两本书,直起身侍对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郑嬷嬷和两个婆子道:“都上心点,这位江小姐可是聪明绝顶,别被她蒙骗了。看住她,一刻都不许离人。” 众人忙俯首应是。 刘肃又打量了一番屋子,方才转身离开了。 江停云看着刘肃走到院门口,门外有佩刀的侍卫替他打开门,待他走出去,又从外面将门关了严实。 看来这处院子有侍卫把守。江停云眯了眯眼睛,就算自己能摆脱这些嬷嬷,也对付不了看门的侍卫。若是没人接应,她自己一个人不可能跑远。 她想起依旧插在鬓发上的簪子。谢寻……他会来救她么。如果他不在附近,就算自己吹响了哨子,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反而徒惹刘肃忌惮。 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守她的婆子们受了刘肃的敲打,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将江停云和醉冬的双腿捆了起来。江停云知道不论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索性随她们去。她抬起胳膊从桌子上翻开一本书,做出读书的样子来,心中却走了神。 不知道刘肃打什么主意。他既然有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说明还没有和滇州打起来。他将自己关在这里,用意却是什么呢? 就算刘肃已经与滇州开战,自己也不会知道。 江停云有些着急。她被隔绝了视线,看不清局势,似乎变成了刘肃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自从那个晚上谢寻出现在她床榻边之后,江停云已经许久没有这种什么都无法掌控的感觉。 她讨厌这种无力的感觉。 一天很快过去,到了傍晚,另外一组人前来换班。江停云听到郑嬷嬷称呼那个领头的嬷嬷为刘嬷嬷,刘嬷嬷似乎身体有些不舒服,苍白着脸。郑嬷嬷瞧见,问她怎么了,刘嬷嬷摆摆手,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 江停云对她上了心,悄悄观察半晌,见刘嬷嬷总是时不时地微弓着腰快步离开,过了半晌又蹒跚着走回来,心下有数,她恐怕是吃坏了肚子了。刘嬷嬷想必是听说了刘肃白日里教训人的事情,不敢在这个关头生事,只好自己扛着。 她既生病了,心神难免分散。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至少要想办法将藏在裙子里的袖箭戴上。江停云心中一动,暗暗等待着时机。 到了夜半时分,众人都有些懈怠。刘嬷嬷已被折腾地疲惫不堪,行动间带上了倦色。江停云等她又一次从屋外回来,从床上坐起来对她道:“我要去更衣。” 刘嬷嬷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走过来扶着她下床,留下一个婆子看着醉冬,同另一个婆子一起带着江停云向净房走去。 路上,江停云看着刘嬷嬷时不时蹙起的眉头,关心道:“嬷嬷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刘嬷嬷警惕地看着江停云,低头道:“奴婢没什么事。” 江停云见她如此防备,便也不再说话。进了净房,她忽然停住脚步,过了片刻才转头看着刘嬷嬷,吞吞吐吐地小声道:“嬷嬷,我小日子来了。劳烦您……” 刘嬷嬷有些惊讶,但她亦是女子,自然懂得江停云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出门对候在门口的婆子说道:“去给江小姐取一件新的小衣和月衣来。” 第58页 婆子应声而去。 江停云站在屋内阴影处,微微勾起嘴角。那婆子还要去准备东西,一来一回恐怕至少要一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里只有刘嬷嬷一个人看着她,她得抓住这个时机。 刘嬷嬷打发了婆子,转身回到净房,两人顿时面面相觑。江停云见刘嬷嬷又蓦然皱紧了眉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由试探道:“要不我陪嬷嬷去净房吧。” 刘嬷嬷立刻摇头,道:“奴婢怎么敢让小姐去那样腌臜的地方。” 江停云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她本想趁机打晕刘嬷嬷,但这未免太过冒险,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的下下策,她还是想要找一个更加安全的途径。 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腌不腌臜,于是她道:“嬷嬷已经这样辛苦,我却不愿看您这么难受,不如您就在这里……我就站在屏风外面,您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我,如此也是便利。” 大户人家的净房都颇为讲究,马桶里铺着香木细末,屋内燃着熏香,马桶前还放了架织金的屏风分隔空间。江停云若是站在屏风另一侧,刘嬷嬷虽能看见她,却看不到她做任何小动作。 刘嬷嬷本不欲同意,奈何肚子实在绞痛,此时又无人可替,只好咬牙道:“劳您就站在屏风前,也方便奴婢看着您。” 江停云自然应了,走到屏风旁,恰好可以露出半张脸来。她觑着刘嬷嬷火急火燎地坐上马桶,便悄悄地将左手伸进右手衣袖中,将自己的小鸭子帕子拿在了手里。 她在缝帕子的时候,在帕子厚实的包边中缝进了一枚仅有一厘米宽的刀片,也是从谢寻处要来的。如今她没办法弄出太大的动静,用刀片去割缝住袖箭的线头要来得更快一些。 然而下一秒,异变陡生,穿戴整齐的刘嬷嬷忽然从屏风另一侧绕了出来,伸出手抽走了她手里的帕子,一边打量一边问道:“小姐,你在做什么?” 第33章 江停云只觉得一瞬间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血液逆流而下,令得她脸色苍白,双手冰凉。她握了握拳,扬起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道:“天好热,想拿帕子擦一擦汗呢。嬷嬷没事了吗?” 刘嬷嬷没有理她,举起帕子对着油灯仔细打量,口中问道:“小姐的帕子是自己绣的么?” 江停云面不改色地摇摇头,装作记不真切,又努力思索的样子:“不是。好像是四皇子府上的丫鬟给我做的吧,那个叫当归的。” 刘嬷嬷转头睨了她一眼,道:“当归若是敢给主子用这种东西,早该被赶出府去了。” 她嫌弃地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这针脚、这花样子,怎么能这么差,五岁的小姑娘绣得都比这个好,扔到大街上都没人要。” 江停云被人当面指责绣工,心里却是甘之如饴,默默念道:快把它扔在大街上吧,千万别再打量这帕子了。 她上前一步,抬起被缚住的双手想把帕子收回来,口中道:“您说得是,回去我就把她骂一顿。我这就把它收起来,可别污了您的眼。” 刘嬷嬷一点也不像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颇为敏捷地一闪身,躲开了她的手。她低头瞧着帕子,伸出手捏了捏帕子异常宽厚的封边,顿时面色一变。 江停云这下真的心凉了,眼睁睁看着刘嬷嬷手上施力,将封边撕开来。 刘嬷嬷将刀片拿出来,举在眼前,对着江停云道:“哟,小丫头片子还挺聪明的,这招不错。” 江停云冷下脸来,看着刘嬷嬷,心中盘算着自己猛地扑过去,能有几分把握将这个刘嬷嬷撞晕过去。 刘嬷嬷举着刀片走到她身边,用空着的手把江停云被绑住的双手展开朝上,将那枚刀片放在了她的手里:“刀片还你,手帕我没收了。” 江停云:“……” 她实在是有些搞不清楚这是一个什么状况了,发现了自己私藏刀片的刘嬷嬷,居然把刀片还给她了?自己莫不是还躺在床上,正在做梦吧。 “为什么把刀片还我?”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嬷嬷,脑子飞快地转着,难道这又是刘肃搞出的什么阴谋? “因为——”刘嬷嬷有些得意地拉长了声音,这个表情令江停云莫名地感到有些熟悉,她的心悄悄地跳了起来—— “因为我是你亲爱的陶嬷嬷呀。” 谢寻! 江停云蓦地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吼道:“你疯了?” 刘肃把自己关起来,焉知不是在用自己钓鱼,赌叛党会不会派人来救她。若是布置重兵把守,不论派来的是什么人,恐怕都能让他有去无回。 谢寻竟然这么大胆,敢这样大摇大摆地易容进来。 谢寻一笑:“我没疯啊,但我看你刚才快吓疯了。” 时间紧迫,那婆子随时有可能回来,江停云努力平静下来,不跟他说废话,直截了当道:“我的裙子,袖箭。” 谢寻神色一肃,正色道:“这样不好吧。” 江停云催促道:“哪有什么好不好,我说好就是好,你的速度肯定比我快。而且缝在裙子里,又不是贴我身上了,拿就是了。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倒不好意思上了?” 谢寻闻言,立刻一把将刀片从江停云手中拿过来,口中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便蹲下身去掀江停云的裙子。江停云低头看着他,见他多少还是有些别扭,正微微别开脸去,手倒是又快又稳,很快便把袖箭并十二支箭拆下来了。 第59页 他站起来把江停云手上的绳子解开,帮她把袖箭系好,又重新捆上绳子。 争分夺秒做完了正事,江停云才有空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谢寻道:“刘肃到了扶风,便整日待在这座府邸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们的人都已到了扶风,有内鬼的那队在明处,是最后到的。” 江停云记挂着那婆子快要回来的事情,也来不及同他讨论,点点头,又问道:“真正的刘嬷嬷呢?” 谢寻道:“在净房里睡着了。等陪你们回去了,我再去把她弄醒。她在值守的时候睡着,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她不敢声张的。” 就是睡着了?江停云有些狐疑地看着谢寻。不过她很快捕捉到谢寻话语里的意思,把此事抛在了脑后,蹙起眉头道:“你还要走?” 谢寻颔首:“队伍里还有事情需要我处理,我在外面比在这里有用。刘肃既然没有立刻杀了你,恐怕你对他还有用处,至少一时的安全无虞。” 他顿了顿,抬手点了一下江停云发髻上的簪子:“之前怎么不吹哨子?我看刘肃忽然加强了护卫,一直找不到机会联系你,才想着进来看看。” 江停云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她不由得叹服谢寻的大胆,明知刘肃加强了护卫,还敢混到他的府邸里面来。 谢寻被她气笑了,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吹,刘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我就算是神仙,也赶不上救你。” 江停云没有答话。她不习惯依靠别人,能自己想办法就自己去解决,否则若是有一天,她依靠的那个人不再愿意让自己依靠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谢寻似是有些无奈,看着她道:“公主,我们都是你的臣子,是为你开疆拓土的利刃,你要学会驱使我们。” 作为一个CEO,江停云曾经也有许多下属,他们拿钱办事,看好的是江停云作为老板能为他们带来的收入和职业前景,彼此之间信奉的是合约精神。 而如今却有一群人跟她素未谋面,却无条件地忠于自己,甚至愿意为了自己与一个王朝作对,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姓氏血缘,这很难令她信服。 江停云正想再说什么,谢寻却神色一变,抬手制止了她。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口站定,便听到婆子敲门的声音,她在门外笑着解释道:“让小姐和刘嬷嬷久等了,在醉冬姑娘的指点下找东西费了好些时间。” 好姑娘!江停云不由暗暗赞赏醉冬的机灵。 刘嬷嬷出去拿了换洗的衣物,回来给她解开了绳子,江停云躲到屏风后面将衣服换了,走出来将包好的衣物还给了婆子,笑道:“原来是虚惊一场。”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日子不准是常事,那婆子也不觉有异。三人便准备打道回府。 刘嬷嬷低声嘱咐婆子:“小姐脸皮薄,此事不要再提了。” 婆子连忙应了。 到了屋里,江停云安安静静地回到床上躺下,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刘嬷嬷坐着喝了会儿茶,忽然间又坐立不安起来,忍耐了半天,才露出苦不堪言的神色,捂着肚子匆匆出门去了。 江停云支着耳朵,听着外面根本不存在的动静。过了许久,她朦朦胧胧地几乎要睡着,才听到轻手轻脚的开门声。 她悄悄撑开一丝眼帘,看到真正的刘嬷嬷微微弓着腰,揉着脖子,一脸心虚地走了进来。陪江停云去净房的婆子见她来了,一脸殷勤地起来给她让座。刘嬷嬷也不客气,径自坐了,压低着声音问:“没什么事吧。” 婆子连连摇头:“什么事都没有。” 刘嬷嬷满意地点点头。 江停云放下心来,感受着左手手腕上沉甸甸的重量,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日,屋子内风平浪静,江停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思索着刘肃不同寻常的安静。既然双方都到了扶风,为何他却没有行动呢? 刘肃既然在路上那么赶,想必是要争出些时间来,可是这时间争来了,他却又按兵不动了,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若是叛党指挥,不如趁这个时间派人去山洞中探探路,刘肃若是在山洞里请君入瓮,派了人去就能识破他,而刘肃若是没有布置,便能提前运出些财宝,倒也不辜负刘肃给的这个机会。 江停云不经意间抬头,却看见刘肃身披玄色战甲,腰佩宝剑,正全副武装地大步穿过院子,向着屋中走来。 这是怎么了?她不由得神色一肃,握紧了拳头。 刘肃踏进屋内,众嬷嬷急忙行礼退到一边。他手扶宝剑,踱步到江停云身前,打量了她片刻,抬手道:“带走。” 身后侍卫应喏,有二人越众而出,一左一右拉起江停云的胳膊,带上她跟着刘肃向门外走去。 江停云一边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一边转头去看被留在原地的醉冬。这是要开战了么,自己被带走,醉冬却留在了府邸里,两人若是分开,醉冬要怎么办…… 醉冬看着她摇了摇头,眼神示意江停云不要为她担忧。江停云此刻也做不了什么,只好转回头来,关心起自己眼下的情况。 她被一路带到一辆马车前,侍卫解开了绑住她双手的绳子,又给她带上了铁质的镣铐。江停云转动了一下手腕,心中倒有些满意,至少双手能活动了。 第60页 江停云被推上马车,刘肃却没有骑马,反倒一掀帘子跟了上来。马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起来。江停云端坐在车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同闭着眼睛假寐的刘肃面面相觑。 刘肃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江停云,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说道:“滇州派来了数倍于表面上的人,对吧——江国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15 21:35:36~20220316 20: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江停云觉得,要是再多来这么几次,自己迟早要得心脏病。 听到刘肃话语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刘肃这样直截了当地说穿一切,是打算……图穷匕见么? 其实她并不讶异刘肃知晓她的身份,但他是如何得知滇州的安排的?难道除了耿将军和谢寻找出来的叛徒,叛党内部其实还有人在和刘肃暗通款曲? 江停云拼了命地维持住脸上平静的表情,回看着刘肃:“哦,是这样么?” 兵不厌诈,她做出丝毫不吃惊的样子,刘肃或许会以为此事自己早已算到,恐怕反而会迟疑了。 刘肃盯着她,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江停云觉得好生无趣,都到了这个关头,刘肃竟然还要装模作样地试探自己。她看着刘肃,讥诮道:“我能知晓,不还是托了四皇子的福,知道的都是您想让我知道的么?” 刘肃也不在意江停云话语里的嘲讽,咧嘴一笑,露出他危险又残忍的神情,说道:“那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想要他们倾巢而出么?” 江停云觉得一颗心悠悠地沉了下去。难道他们真的中了刘肃的计策?可是他为何要如此谋算,叛党与北歧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可见谁也奈何不了谁。若是叛党真的全力以赴,刘肃带的这么点人只怕也难以应对…… 不对,他既从一开始便谋算着与叛党在扶风郡决战,只怕早有准备,早早埋伏了兵马在此。况且扶风郡的驻军也会听皇子调遣,刘肃真正能驱使的兵力恐怕可以上万。 江停云眼神一闪,既然他有那么多人,恐怕放了不少在宝藏处。根据谢寻的描述,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应该是刘肃提前派人开凿的,正适合埋伏兵马。 谢寻还不知道这件事,若是毫无防备地进了山洞,恐怕会损失惨重。江停云心中煎熬,却不愿让刘肃得逞,强撑着气势,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刘肃继续道:“滇州易守难攻,可是最好的屏障,姓耿的长年缩在他的龟壳里,只晓得派出一些苍蝇骚扰我们,无胆鼠辈。” 江停云看着他,说道:“所以你便利用我,将他们引出来。” 刘肃嗤笑道:“你可莫要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江国公主。在他们的眼里,十个你也比不上重创我的机会。我需要一个能让他们信任的消息源头,若是我放出的消息,叛党根本不会相信。” 那个消息源就是自己。江停云冷静地想道,刘肃让自己误以为识破了他的计谋,更自作聪明地想要将计就计。而对叛党来说,大皇子死了,刘肃的重要性更是大幅提升,永兴帝只剩下三个继承人,能够重创任何一个,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肃看着江停云,冷笑道:“贪之一字,害人不浅。” 江停云闭了闭眼睛,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补救。刘肃似乎已经笃定叛党必败,并不吝于向自己讲述他的计划,她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若是他们没有识出你的算计呢,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停云引着刘肃说话。 刘肃洒然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道:“滇州缺钱,从你口中得知此处有谢氏的宝藏,他们必会冒险前来。不论怎么选,他们定然会入我的局。” 他看着江停云,眸中亮起狂热的光:“我谋算许久,只求一战。” 江停云久久无语,刘肃如此机关算尽,她自愧不如,输得不冤。或许是那些时日夜夜对坐晚膳给了她一些错觉,让她到底低估了刘肃。 低估了他的隐忍,和他的无情。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江停云问。 不知是不是已经把江停云看作一个死人,刘肃此时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闻言便道:“我们要去坤照山,那是我选定的交战之地。” 坤照山就是宝藏所在之处,刘肃果然在那里埋伏了兵马。 江停云又道:“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为什么还留着我?” 刘肃看着江停云,微笑道:“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难道你不想看看么?正好,也是同你过去身份的告别,若是叛党不在了,江国公主便也不存在了。” 江停云握紧了拳头,她对刘肃的阴狠早有认识,这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强迫自己眼睁睁看着滇州的溃败,从根源上摧毁自己。 只是,还没有到最后呢。江停云低下头,仔细感受着左手手腕上沉甸甸的重量。与其这般受辱,她宁愿鱼死网破。 …… 马车忽然颠簸起来,刘肃掀开帘子,江停云偷眼望过去,发现他们正往山上行去。一路上却没遇上什么人,马车顺利地来到一处山壁前。 第61页 刘肃跳下马车,又伸出手扶了一把江停云,吓得她险些脚一软跌在地上,好在刘肃扶的是她的右手,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见她脚软,刘肃又拉了她一把,口中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太紧张了么?” 江停云没理他,将手收回来,肃容而立。她看向山壁,这才发现山壁上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洞,正用一块巨石堵住,巨石两边有数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见刘肃来了,轰然行礼:“主上。” 刘肃背着手点点头,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势,指挥士兵将巨石搬开,转身对江停云道:“公主,请吧。” 江停云看了刘肃一眼,冷冷一笑,当先走了进去。甫一踏进山洞,江停云便觉得眼前骤然暗了下来,她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楚这是一处两人宽的甬道,两旁山壁上插着稀疏的火把,用于照明。 刘肃跟在她身后走进来,另有一些江停云曾经见过的,随他一路出京来到扶风郡的铁血军士拱卫左右。 一行人沉默地前行,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江停云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她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们正处在山壁上一处突出的石台上,脚下是山洞阔大的空间,出口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她可以看到谢寻曾经提到过的洞室,那里曾经放满了财宝。 而此时此刻,阔大的山洞里站满了士兵。 士兵们看到刘肃出现,整齐地半跪于地,声音在山洞之中回荡:“主上。” 刘肃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军队,朗声道:“滇州叛党分裂我北歧国土,令你们的同胞难以归家,今日,我们就要将他们驱逐出北歧的疆土!” 他的声音一扬,慨然道:“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刻已经到了,消灭目之所及的敌人,便是胜利。待你们凯旋,我亲自为你们庆功!” 众军士都露出激动神色,轰然应道:“喏!” 几百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带来无匹的气势。江停云看着眼前的场景,目露担忧,这么多人埋伏,叛党无论派出多少人探看这里,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此时有斥候飞奔回来禀报,敌方有一支五十人的小队靠近,大约五十息后便会进入山洞内部。 刘肃点点头,伸出手无声一挥,便有数十个士官率先站起,迅速整队,带领士兵们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迎敌。 江停云冷眼旁观,因为是在山洞中埋伏,这些士兵都是步兵,没有骑马,装配着长刀或者弓箭,待叛党的人来到,恐怕迎接他们的就是兜头一轮齐射。 希望谢寻谨慎一些,能先派出叛徒的部下,减少一些损失。 她静静地数着呼吸,五十息之后,通道外传来隐隐的声音,众士兵纷纷举起了武器。 第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江停云视野中,她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寻! 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山洞中的异状,还扭着头冲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的众人说道:“我没骗你们吧,这里面很多洞室,里面全是财宝。” 江停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异常焦急,恨不得出声提醒他,心中暗恨,谢寻平常连十秒之后有人靠近都能感知出来,今天怎么如此迟钝了。 下一秒钟,异变陡生,山洞中响起一声大吼:“放!” 刘肃的弓//弩手顿时出现,向着谢寻等人射出雨点一般的箭矢。叛党措手不及,登时便有几个运气不好的人,要害处中箭,惊骇地倒了下去。 谢寻在箭矢射出的一瞬间一跃而起,抽出腰间长剑左劈右砍,身影灵活地腾挪,漫天密集的箭矢没有一支能近他的身。 他抬头一看,正与高台上目露焦急的江停云四目相对。江停云对他无声地做口型:“快走。” 谢寻转开目光,看到负手站在江停云身前的刘肃,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似乎能看到迸出的火花。谢寻又扫了一眼双手带着镣铐的江停云,一扭身毫不留恋地闪身向来时的通道冲去。 一轮齐射过后,刘肃的士兵已经与剩下的叛党短兵相接,见谢寻要跑,一支十人的小队立刻追去。 刘肃转身看着江停云,轻笑道:“啊,我的公主,你好像被自己的臣子抛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肃:告别旧过去,拥抱新生活,嘿嘿。 江停云:想的美,看我等下大发神威。 感谢在20220316 20:59:37~20220317 23:2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江停云看到谢寻顺利离开,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听到刘肃不怀好意的话语,她转头看了刘肃一眼,没有出声。 刘肃的士兵已经杀光了闯进山洞的叛党,正整齐而快速地向着谢寻离去的方向杀出去,山洞中逐渐只剩下平台上的众人。 刘肃转过身来,对江停云说道:“走吧。” 有两名卫兵走上前来,抽出佩刀,押着江停云从来路返回。这山洞原来有一南一北两条通路,通往山体的两面。 刘肃走在江停云身后,一行人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离开。待走到被山石堵住的洞口,便有一名卫兵走上前去,有节奏地敲了敲巨石。 雄浑的力量透体而出,向巨石之外传导,把守在山洞之外的士兵收到了信号,合力将巨石移开。 第62页 江停云不待身后卫兵催促,抬脚走了出去。震天的杀喊声顿时传来,即使隔着一整座山,也清晰地仿佛就在耳边。 杀喊声极为分散,似是在山中各处发生了小股的遭遇战,而非大规模的军团正面相抗。 江停云回首望去,却只能看到四起的烟尘。 马车仍旧停在原处,江停云被押上了车,待刘肃跟着跳上来,充当马夫的士兵立刻甩鞭出发,向着山下快速行去。 刘肃端坐在江停云一侧,她抬眼看去,看到他正侧耳听着隐隐传来的杀喊声,忽然偏过头来对江停云道:“听起来,叛党来了足有上万人,而我在这山上放了一万五千人。一万散兵游勇,对上我北歧一万五千精锐,公主猜想,该是哪边占了上风?” 江停云看着刘肃。他现在正是觉得谋划得售,春风得意的时候,自己这个唯一的观众反应越大,刘肃就会越满意,越放松警惕。 她目露不甘,抗声道:“区区一万散兵游勇,竟要劳动将军以多半数的军力相抗,不知是北歧精锐名不副实,还是您心底怕了滇州,却不敢承认呢?” 刘肃看到她色厉内荏的样子,不由一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个道理,江国公主不会不明白吧。” 江停云瞪视着刘肃,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声音难免带上了哽咽:“从京都到容郡,再到扶风,为何你总是要与我过不去?” 这句话说得无比孩子气。其实江停云自己时常想不起来,现在的她确实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现在看来,刘肃似乎也忘记了。既然他忘了,自己就要让他想起来。 刘肃伸出食指,抹去江停云掉下来的眼泪。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狡猾又冷漠,示弱只是她信手拈来的武器,但还是忍不住会被她的眼泪迷惑。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无法与大势相抗。江楚王朝当初气数已尽,没有刘家,还是会有旁人。且容郡的江氏并非你的父母,你我其实没有仇怨,你不必恨我。” 刘肃握了握拳,收回停留在江停云面颊上的手指,冷下声来:“不然,你以后以泪洗面的日子还长。” 江停云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这世间竟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人。他就是这样哄骗未成年少女的吗?她是不是还得感谢他教自己顺应大势,不要被历史滚滚的车轮碾碎啊…… 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侍卫在外轻敲车窗。刘肃神色一正,情绪如潮水般退去。他抬起下颌向江停云示意,江停云起身走下马车。 甫一下马车,江停云便又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漫山遍野的黑甲士兵,旌旗队伍,甚是严整。不断有小股北歧士兵从坤照山上下来,汇入队伍。 刘肃走到她的身后,负手而笑:“坤照山一侧悬崖,乃是绝路,剩下三面林木茂盛,仅有数条通路可供下山。你说我若围住坤照山,令人放火烧山,再派重兵把守通路,来一个杀一个,叛党会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江停云霍然回头,目视刘肃:“你疯了?!” 为免打草惊蛇,在北歧与滇州短兵相接之前,刘肃并未驱逐坤照山平民。就算此地偏僻荒凉,也难保山中有猎户或者采草药的人。 “就连你北歧的子民,你也可以不顾吗?”江停云只觉得心中发寒。 刘肃神色平静,不为所动道:“战争总有牺牲。这些将士亦是我的子民,叛党若是不灭,他们又会死去多少?一劳永逸,才是正途。” 无视臣民休养生息的意愿,一意孤行地不断挑起战争的人,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地用所谓以战止战来掩饰自己的穷兵黩武。江停云别过脸去,不愿再与他白费口舌。 北歧军得了命令,派出士兵在坤照山的东、南、北三个方向放火。火势很快燃起,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此时山上仍有数千北歧士兵与叛党缠斗,火势一起,叛党顿时慌乱,北歧士兵趁乱掩杀,将叛党好不容易有些成型的队伍霎时间冲散。 如今北歧通过大火,已在山下形成合围,叛党如同瓮中之鳖,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藏身的空间被逐步压缩,等待着他们的,似乎只有束手就擒一条道路。 忽然,江停云左手边方向的军队似乎传来一阵骚动。他们此刻正在坤照山东边,居中策应,方便掌握南北两方的情形,左手边正是坤照山南侧。江停云不露声色地向南边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过了一会儿,一个形容有些狼狈的士兵自南边跑来,满头大汗地单膝跪在刘肃面前禀报:“主上,叛党有将军带领一千人自南面突围,已杀出去了。” 刘肃面色一变,道:“区区一千人,怎么会突破包围。” 那士兵面露骇色,说道:“那叛党将军带着五十骑兵自山上冲下,队伍一时间没有防备,被……被冲散了。” “他们怎么会有骑兵!”刘肃有些意外,缓了片刻道:“不过是一千人,仍有九千人在山上。这五十骑恐怕已是他们压箱底的牌了,传令回去,恢复阵型,继续给我围住山上的人。” 士兵领命而去。 江停云站在一旁,低头思索,五十骑便能冲散北歧军队的阵型,带队的人恐怕是谢寻。她的眼珠转了转,机会来了。 她上前一步,对刘肃说道:“殿下放走了一千人,未竟全功,终究不美。民女有一计策,可令殿下守株待兔,教这一千人自投罗网,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第63页 刘肃挑起眉毛,颇有些感兴趣道:“哦?” 江停云伸出右手,从发髻上拔下谢寻给她的簪子道:“那位将军我恰好认识,正是与我接触之人,方才在山洞之中也是他。他给了我这枚簪子,告诉我若有危险,吹响哨子,他就会来救我。” 刘肃接过她的簪子,拿在手里细细打量,抬眼道:“他既已带人冲了出去,又怎么可能回来救你。你看他在山洞中,可有一丝顾着你的意思?” 江停云一窒,勉强道:“若是他不来,殿下也没有什么损失。您有上万精兵,以多敌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寻既冲了出来,多半会来寻自己,她就给他省下些时间。 刘肃颔首:“你说的对。”他将哨子放进嘴里,提气吹响了哨子。清越的哨声顿时划破长空,哪怕此刻坤照山嘈杂不绝,也难以掩住它的声音。 刘肃看着江停云问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为何要出卖他们?” 江停云适时露出愤恨神色:“他根本没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滇州死活又与我何干?不如多些人与我陪葬。” 刘肃哈哈大笑,好似十分愉悦:“真是狠毒的丫头。” 他一声令下,三千军士踏出队列,向东推进五里,将刘肃等人护在身后,静静等待猎物上钩。 此时天已向晚,坤照山上的大火却将方圆几里照得亮如白昼。北歧军队燃起火把,扑杀着被大火逼到山下的叛党士兵。 太阳落山,距离吹响哨子已过了许久,刘肃转头看向江停云:“看来你的将军不会回来救你了。” 话音未落,便看见东边忽然有兵马现身,当先的乃是一名手持长刀的青年将领,赫然是谢寻。这一千人多是步兵,只有五十余骑兵冲在前方,他们也不废话,霎时间便与北歧军短兵相接。 江停云这才有机会看到谢寻是如何打仗。五十骑兵组成三角阵型,谢寻一马当先,如同一柄锐不可当的尖刀直插北歧军中。 这五十骑似是滇州精锐,个个勇猛无匹,左劈右砍,甫一照面便将北歧的阵型冲散。一千步兵没有骑兵的速度,只在阵线上杀伤着因为谢寻等人冲杀而混乱的北歧士兵。 刘肃瞳孔一缩,眼看着谢寻率领的五十骑就要靠近自己,心知不能放任谢寻等人如此冲杀下去,否则己方将会损失惨重。他翻身上马,顺手将江停云提到马上,抽刀横在江停云脖颈前,大声对谢寻喊道:“停下来!” 谢寻瞧见江停云被刘肃挟持,抬起右手,止住麾下军士的动作。 一时间双方止战,战场安静下来,谢寻与刘肃两相对峙。 谢寻抬起长刀,遥指刘肃,平静道:“放了她。”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谢寻的一千士兵忽而如潮水般涌向刘肃的北歧军队,将谢寻率领的五十骑兵团团围住。 刘肃望着这一场面,五十人对四千,他们插翅难逃。他朗声大笑,冲谢寻道:“大名鼎鼎的谢将军,来自属下的背叛,感觉如何?放下你的刀,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谢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场面一时之间僵在那里。江停云感受着寒气逼人的刀刃逼近她脖颈的感觉,面上却如同策马出游一般悠闲。她微微侧过头,凑在刘肃耳边,如情人耳语一般说道:“殿下算无遗策,民女实在佩服。” 她微微眯起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学着刘肃恶劣的语气,轻柔道:“那么您算漏了两件事情,殿下可猜到了?” 第36章 他算漏了什么?刘肃心中蓦地一突,握着刀柄的手浮起青筋。 不会有错的,滇州传来的消息,他在叛党内部的盟友主动争取,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被派往扶风郡。但耿将军看似只派出了这一支队伍,实则在暗中调兵遣将,来到扶风的叛党数倍于表面。 他不会算错,他为了这一战机关算尽,叛党的溃败会是他荣光的注脚,整个帝国都会记住他的功绩。父皇再想起他,不会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小四,他会是最像他的那个儿子,最能承袭他意志的继承人。 她只是在诈他。刘肃将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偏头看向勾着嘴角的江停云。自己的刀就架在江停云的脖子上,但是她根本不怕他。 他很早就发现,江停云贯会装腔作势,她对他的恐惧或许是真的,但是恐惧摧毁不了她,刘肃从前十分欣赏她这一点,此刻却被这种轻视激怒。 他咬牙笑道:“公主以为,肃算漏了什么?” 夜风四起,拂起江停云散落的发丝,她平静的声音就在这夜风中飘得很远:“四皇子殿下以为,滇州有一万人在这坤照山上,对吧?” 江停云的笑意愈发温柔,仿佛有无限欢欣:“您真的看到了这一万人,还是只是有人告诉您,这里会有一万人呢?” 刘肃骤然转头看向坤照山,林火愈演愈烈,山上人影憧憧,仍有源源不断的的叛党试图冲出包围,却都被北歧军队斩杀。 江停云也回过头望去,继续说道:“具体有多少人,好像北歧也没有数过吧。您的盟友带了三千人赶来,想要在关键时刻倒戈,给叛党致命一击。但似乎他们倒戈之后,您就没有敌人可以攻击了。” 刘肃转回头看着江停云,瞳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你是什么意思?” 第64页 江停云收起笑容,冰冷地回望着刘肃:“坤照山林木茂盛,地势复杂,用五千人伪装一万人,其实可以很简单。” 哪怕派来数倍于刘肃的军队,叛党在扶风郡都讨不到什么好处,只会陷入北歧腹地,招来各州郡驻军无穷无尽的围剿。刘肃大费周章,为的就是引出叛党,那么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他的计谋得逞。 耿将军通过叛徒蒙蔽刘肃,让他以为自己的计策奏效,将自己带来扶风,不过是为了让他送自己一程。 “坤照山上如今只有您的盟友、滇州的叛徒,您该怎么办呢?”江停云说道。 刘肃杀伤叛党的计划既已流产,坤照山上只剩下他的盟友,但为了不至无功而返,刘肃只能选择过河拆桥,杀光他们,充作功绩。 如此,滇州便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内部的叛徒,还能看他们同刘肃自相残杀。 电光火石之间,刘肃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对江停云道:“江国公主好算计,肃着实自愧不如。只是你莫不会以为,就凭他们五十个人,就能冲出我的包围圈吧。” 刘肃将她环得更紧了,语气轻柔下来:“只不过少了几千人,但我若能捉回江国公主,恐怕是更大的功绩呢。” “哦,是么?”江停云波澜不惊,说道:“曾经在京都,在皇宫,或许你们有机会捉住我,但贪心让你失去了机会。” 她顿了顿,将刘肃曾经对她说的话回敬给他:“贪之一字,害人害己呀,殿下。” 刘肃的神色铁青。滇州逼得他不得不对付自己在滇州的盟友,实际是在借他的手铲除自己内部的叛徒,还令他只能咽下这个亏。 他虽然面上并不在意,但其实事到如今,他的行动已然可以宣告失败,余下的所有,都只不过是在止损。 他仔细看着江停云的侧脸,像是要记牢这个让自己吃了这么大亏的女人,说道:“这便是我算漏的第一件事么?仅此而已的话,我不觉得你有机会从我的手上逃脱。” “我还没有说完呢。”江停云忽然伸出右手攀住刘肃环在她脖子上的右手,“刚才不是说了么,您的盟友可都在坤照山上。” 她的话音刚落,一直关注着江停云的谢寻猛地一声长啸,方才混入北歧军队的滇州士兵忽然抽刀砍向身边的北歧士兵,队伍霎时间一片大乱。 江停云看着眼前的一幕,对陷入惊讶的刘肃说道:“您在京都四周大肆剿匪,可让这些山贼都没法活了。您既然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便是死,也想让您付出点代价。” “况且我们还是会付钱的。” 刘肃神色难看,拱卫在他四周的护卫眼前情势不对,纷纷抽出佩刀护卫在他左右。刘肃拉住缰绳,一夹马腹,便打算向后退去。 谢寻率领的五十骑兵见状,催马追来,与刘肃的亲卫短兵相接。双方都是万中选一的精锐,实力不相上下,顿时胶着在一起。 刘肃加速后撤,便要回马向坤照山下的大部队靠拢。江停云见状说道:“殿下还漏算了一件事,是不打算听我说了么?” 她略停了停,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在意刘肃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您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只弱小的兔子啊,就算张牙舞爪,也伤不了人。” 刘肃心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江停云已经带来太多变数,不如直接杀了她。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就要横刀去抹江停云的脖子。 江停云仿佛没有感受到危险的逼近,自顾自说道:“但是殿下忘记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话音刚落,她猛地抬起折叠的左臂,袖箭对准身后的刘肃,冷静地扣动了机括。 羽箭高速射出,擦过她的发髻,带起几丝断发,飘散在风里。 千钧一发之际,刘肃只觉得周身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唯有高速旋转着的箭头向他飞来,他只来得及强行偏过头,放弃杀死江停云的念头,抬起几寸刀锋,想要格挡住射来的箭矢。 就在江停云抬起手臂的那一刻,雪亮的剑光忽然划破黑夜,谢寻猛地扔掉手中的长刀,拔出佩剑,掩藏的气势一瞬间爆发出来,沛然莫御,刹那间便有数个北歧精锐亡于他的剑下。 谢寻仗剑冲向江停云,一往无前,所有挡在他身前的一切都被他的剑撕得粉碎。 江停云只来得及扣动一次机括,刘肃的刀离开了她的颈侧,机会稍纵即逝,她没时间转头去看自己有没有射中,便趁着刘肃无暇控制住她,猛地向马下扑去。 她只要没有摔断脖子,就有机会趁众人反应不过来,脱离控制。江停云在脑中模拟着落地后就地一滚的姿势,向下坠去。 她的眼角余光瞥到雪亮的剑光,正势不可当地迅速靠近。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充满冬霜味道的怀抱。 “谢寻。” “嗯。” 谢寻应了一声,带着她腾空而起,几息之后又回到他的马上,将江停云护在自己身前。 江停云向来处望去,却见刘肃仍然端坐于马上,左侧脸颊正有鲜血滴落。谢寻说袖箭的每支箭矢之上都有见血封喉的毒药,看刘肃这般,恐怕自己的袖箭没能射中他。 恰在此时,刘肃抬起眼来。穿过一片混乱的战场,江停云与刘肃四目相对,他凌厉的眉眼之间缭绕着终年不散的阴郁,江停云一笑,用口型道:“你输了。” 第65页 刘肃伸出手来,身边的护卫递上他的长弓。刘肃张弓搭箭,瞄准江停云的心脏,射出一箭。 谢寻猛地掉转马头,挡在江停云的身后,不闪不避。 当! 箭矢似乎触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谢寻毫发无损。江停云骇然回头看着他,怒道:“你若想挡,它没可能射中你,你为什么不躲?” 谢寻咧嘴一笑:“你的护心镜,总不能派不上用场。” 江停云一时间无言以对。在战场上这样紧张的时刻,谢寻却仿佛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安全了。 “撤。”谢寻冲身边的战友喊道。五十骑兵收到命令,向他靠拢过来。一队人马重新结成三角阵型,谢寻带着江停云一马当先,如同箭矢一般突进北歧已然散乱的阵型。 江停云感觉猎猎的夜风扑面而来,谢寻将剑花舞得密不透风,面前的敌人被他绞碎,却没有一滴鲜血可以落到江停云的身上。 他们轻松地冲出了北歧军队的包围,刘肃派出五百骑兵追击。大约一炷□□夫,他们已经远远甩开北歧大部队,只剩下这五百骑缀在身后。 谢寻等人忽然回马,径直冲向追兵的方阵。靠着谢寻的武力压制,他们一次来回冲锋便造成了追兵近百的折损。追兵霎时胆寒,再让谢寻等人如此这般几次,恐怕这五百人都要被他们吃下。为首之人勒住缰绳,目送谢寻等人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说道:“穷寇莫追,收队。” 江停云等人复又策马疾行了半个时辰,才算是彻底甩脱追兵。谢寻勒马吩咐属下众人:“五十人一起走,目标太大,队伍打散,你们先回滇州,我带公主走官道回。” 走官道的意思,便是要穿过一座座城池,从北歧的眼皮子下面走。 众人似是对谢寻极为信服,闻言没有一丝异议,轰然应喏,各自选了不同的方向离去。几息之后,便只剩下江停云和谢寻两人。 江停云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醉冬!” 她被刘肃带到坤照山,醉冬还留在扶风郡。谢寻说道:“放心吧,刘肃陈兵坤照山,府邸里防卫空虚,我已令人去将醉冬带回滇州。” 他跳下马来,牵起缰绳,转头对坐在马上的江停云说道:“走吧,回家。” 卷一 绮罗风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月前我肯定想不到自己可以日更三千,写完十几万字的第一卷,哈哈。第一次写小说,很多不足,但也有了很多进步。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感谢给我点了收藏的珍贵的宝贝们,特别感谢一直给我留评、投雷、投营养液、鼓励我的评论区的各位小天使,没有你们我肯定坚持不下来,未来的日子我会更加努力的。 再一次,谢谢! 第37章 楚州,陵郡。 开源酒楼之内热闹非凡,人流如织。这是陵郡城内最豪华的酒楼,权贵豪富咸聚于此,觥筹交错之间,交换利益,互通消息,小到明日陵郡城中的米价,大到边疆战士越冬棉花的供应,都在谈笑中一锤定音。 而这些谋算却都被掩盖在富丽堂皇的锦幔之下,只留表面歌舞升平的安逸祥和。 这天正午,开源酒楼的小二迎进来两位赶路的客人。 这二人一高一矮,高个的乃是个青年,矮个却还是少年模样。两人风尘仆仆,打扮寻常、相貌普通,虽然气质上佳,却并不引人注目。正坐在大堂中吃饭的众人不过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见他二人陌生,想是路过的行商,又纷纷收回目光,没有放在心上。 那两位客人跟着小二来到大堂角落的一张方桌落座,看着水牌点了四个开源酒楼的招牌菜,并不要酒。小二一一记下,便又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高个的那位给两个人面前的茶杯里倒上茶水,矮个的少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见四下无人在意,才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在城门口看到新的通缉令了,比从前的那两张像多了,动作挺快。”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画得还挺好看的。” 对面的青年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从前倒没发现,江兄还挺自恋的。” 少年脸不红气不喘,回敬道:“同谢兄待久了,近朱者赤。” 这二人便是易容之后的谢寻和江停云。 那日从坤照山逃出,他们与谢寻的部下分头行动,各自走不同的路回滇州,犹如几滴水汇入大海,从北歧官府的眼中消失不见。 谢寻带着江停云找到野外一户无人的农家,让她换上男装,又将两人易容成面目平凡的男子,等到清晨,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与扶风郡相邻的新平郡。 彼时刘肃还在坤照山上忙着剿杀叛党,尚未来得及广发通缉,两人顺利地进了城,寻了间客栈,好好休整了一番,才又踏上返回滇州的旅程。 谢寻给江停云在驿站租了匹马,他们扮作两个游山玩水的客商,一路吃喝玩乐,悠哉悠哉南下。 待到一周之后,二人行至上庸郡,在城门处第一次看到了画着两人画像的通缉令。守城的军士正如临大敌地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核对检查入城之人。他们收到上峰指令,有两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脱逃,正在雍州境内活动,若能捉住二人,便可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金。 军士们忌惮罪犯穷凶极恶的凶名,又垂涎高额的赏金,个个打起十足的精神,摩拳擦掌,誓要将其拿下。 第66页 江停云和谢寻安然地排在队伍中间,看着前方军士上下打量入城的百姓,有些恰巧与画像长相肖似的还会被拉去一旁搜身。 江停云心中倒并不十分紧张,她对谢寻易容的水平颇有信心。从前他能男扮女装,在刘肃面前都不露破绽,如今不过是应付几个守城的军士,自然不在话下。 他们面前的队伍逐渐缩短,军士终于拿着画像来到江停云和谢寻面前。他举着两张画像放在江停云耳边,仔仔细细核对了一番,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挥手放行。 江停云趁此机会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画像,却险些笑出声来。这两张画像说像也像,抓住了一些二人五官上的神韵,说不像却又完全不像,仔细看去跟本人只有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共性。 他们拿着画像看得越仔细,只怕越难认出人来。 江停云怕被瞧出端倪,将头埋得低低的,快步通过了城门关卡。谢寻从后面跟上来,摇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扇子道:“这画像大约是赶制出来的,碰个运气,主要是为了给我们制造些心理压力。” 江停云点点头,刘肃也知晓他们既已逃了出来,大海捞针,恐怕再难被找到,发张通缉令不过是走个程序,顺便抹黑一下自己。 此后他们依旧顺利地在各个城市之间穿行,每个郡城的军士都收到了通缉令,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他们来。 今日来到陵郡,江停云在城门之外看到了最新的通缉令,那两张画像已经与他们二人极为相似,似乎是出自对他们非常熟悉的人之手,只是依旧被谢寻的易容瞒天过海。 酒楼的跑堂给他们端上做好的菜肴,二人不再交谈,默默地吃起饭来。 就在此时,大堂之中一人忽然提高了声音,手中拿着刚刚刊印的邸报,高声念道:“四皇子殿下于扶风郡郊坤照山大败滇州叛党,杀敌一万!圣心大悦,加封四皇子为豫郡王。” 江停云侧目看去,众食客顿时议论纷纷。 “这是大胜啊。” “滇州距离雍州足有两千里,叛党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扶风郡?” “因着大殿下的事情,老朽还以为……如今看来,四殿下圣眷犹在啊。” “叛党为祸滇州十几年了,豫郡王殿下此役振奋人心!若能一举收复滇州,鄙人此生竟还能有望瞧见家国一统,真是幸甚至哉啊。” 江停云“哗”地一声抖开扇子,遮在自己脸旁,凑近了谢寻问道:“不是只有五千人,怎么还能杀敌一万呢?” 谢寻也将脸挪到扇子里面,低声道:“你不是说了,用五千人伪装一万人,轻松得很。” 江停云收了扇子,给自己扇着风。没想到刘肃下手还真的挺狠,为了在永兴帝面前表功,干脆地杀光了自己在滇州的盟友。 她和谢寻当初利用刘肃的谋算,不但派出刘肃在滇州的内应率三千人赶往扶风郡,还假传消息,让他们误以为耿将军正在秘密调兵,调集近一万人前往扶风。实则谢寻只带了五十精锐,和从京都附近招募来的两千山匪,结成了统共五千人的兵力。 这些山匪因为刘肃在京郊清扫大皇子的势力,受了池鱼之殃,仅有这两千人幸存,对刘肃恨之入骨,只求能有机会同他一战。就算刘肃能将他们吃下来,恐怕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些人也算是求仁得仁,对于他们的选择,江停云也不知是对是错,只能予以尊重。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食客们讨论了一阵,便又转了话题。江停云和谢寻邻桌的人被此事启发,谈论起北疆的战事来。 其中一个锦袍中年人喝了一口酒,品味半晌,才眯着眼睛开口道:“这春天来了,北疆也能消停些时日了。” 他对面的老者捋着胡须点点头:“春天须得播种牧草,蒙人自然退去。”他悠悠一叹:“唉,终于又熬过一个冬季咯。”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怒道:“朝廷年年要向北边用兵,却又奈何不得,苦的只是我们这些百姓!” 同桌之人均变了脸色,锦袍中年人拉住他,喝到:“吴兄慎言!” 老者的手离了胡须,放在头边虚拱了拱,压低声音道:“咱们韩郡守,哦不,如今已是韩州牧了,可是对北用兵的铁杆支持者,北方军费半数出自楚州,这才开年,韩州牧都受了圣上几次嘉奖了,你可千万莫要在楚州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红脸汉子看着颇为不忿,却还是讷讷住了嘴。 众人沉默了片刻,那锦袍中年人又幽幽道:“韩州牧收了嘉奖,咱们的衙内近些日子可是越发嚣张了。” 这句话传进了江停云的耳朵,江停云眉角一挑,伸出手来慢悠悠夹了一筷子泡椒鱼皮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仔细地听着中年人的话。 “自从去年大公子让韩州牧请了一次家法,消停了三四个月,前几日才再次现身陵郡城中。上次大公子当街抢民女,让四殿下撞上了,如今也是收敛了不少,只在那青楼楚馆中打混。” 他叹了口气,又道:“红香馆的莹莹姑娘,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大公子看上了,扬言给红香馆三天时间,将莹莹姑娘送到他府邸里。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这可真是……” 那红脸汉子瓮声翁气道:“我听说莹莹姑娘说了,宁愿吊死,只是害怕给红香馆惹上麻烦。” 第67页 江停云把鱼皮咬得咯吱咯吱响,谢寻伸出手来拉起她:“走吧。” 二人在楼上开了两间客房,各自回房休息。待到暮色四合,谢寻摇着折扇走进江停云的房间,见屋中一片昏暗,江停云没有点灯,正默默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谢寻点起油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怀念在豫王府的日子呢?” 江停云似是才回过神来,略有些愣怔地抬头看着谢寻,过了片刻,才问道:“韩承业放话出来给红香馆三天,如今是第几天呢?” 谢寻无奈一笑,道:“你既不打算杀了韩承业,又如何管得完这些事呢?” 江停云垂下眼睫,眼中似有无限挣扎:“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谢寻说道:“就像我从前跟你说过的,北歧的法理不会审判韩承业,但是你可以,你的话就是大楚的法理。” 江停云依旧低着头。这个世界与她从前在现代社会构建起的一切观念都格格不入。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刘肃可以举手投足间灭掉一整个家族,韩承业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一个女孩逼入绝路,没有人能让他们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她可以…… 江停云抬起头看着谢寻,眼睛亮得吓人:“韩承业现在在哪里?” 第38章 谢寻摇着扇子的手一顿,说道:“不知道,需要去找。” 江停云站起来,越过他当先向门口走去:“带我一起。” 既然韩承业看上了红香馆的莹莹姑娘,那么他们首先便去红香馆。江停云同酒店的小二打听了一番,在店小二心照不宣的目光和暧昧的笑容里带着谢寻落荒而逃。 红香馆是风雅的去处,距离开源酒楼不远,都坐落在陵郡最繁华的地段。江停云和谢寻也不骑马,干脆直接走着过去。 此时的主街上十分热闹,街灯将黑夜映照得亮如白昼,道路两旁的酒铺食肆人声鼎沸,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然而转过几条街,就是陵郡城的贫民窟,江停云心血来潮,央谢寻带她去看看。数条街巷外的明灯照不进这里的黑夜,低矮的房屋挤挤挨挨,没有一处亮着灯,污水在窄巷之中流淌,滋生出蚊蝇老鼠。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佝偻着身躯的行人路过,惊起数只食腐动物,数息之后又归于平静。 贫民窟是繁华之后的阴暗面,像一抹污墨,给这所谓盛世王朝添上一个苍白的问号。 谢寻站在江停云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稍稍施力,将她带离这片街巷:“走吧,你不是要去寻韩承业。” 江停云垂下眼,转过身去。街角的昏暗处却突然扑出一团黑影,他朝着江停云的方向冲来,下一秒却扑倒了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江停云另一侧的谢寻身上。 江停云低头去看,却见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乞儿,营养不良令他的眼睛异乎寻常的大,如今这双大眼睛里正闪着因为出乎意料而十分失措的光。 小乞儿本想扑到那个看起来似乎十分和善的哥哥身上,却突遇意外,撞上了这个硬邦邦的叔叔,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对危险有着像小兽一般敏感的直觉,他抬着头来回看了看,十分识时务地收回了手。 谢寻“唰”地一声合上了扇子,弯下腰平视着小乞儿的眼睛:“做什么?” 小乞儿害怕得眼珠骨碌骨碌转,眼睛看着谢寻,身子却在努力地向江停云身边靠,可怜巴巴地对二人说道:“哥哥,我好几天没吃饭了,您行行好,赏我点吃的吧。” 江停云觉得心里一酸。她被扔到这个陌生世界,头半年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可她好歹吃饱穿暖,甚至有不少丫鬟侍候自己。这些小乞儿却连饭都吃不上,不知哪天就会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化作一粒尘埃。 她伸出手摸了摸小乞儿脏兮兮的头,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递给他:“你还有同伴吧,给你们去买吃的。” 小乞儿大喜过望,伸出手来接了,冲她连连作揖。 江停云笑了笑,她能帮上的实在有限,当不起他这样感谢。两人转身离开,谢寻颇不赞同地说道:“一角银子未免也太多了,若是每个乞儿来讨钱你都给,再多的家业也要败光了去。” 顿了顿,他诱惑道:“若是你能当上做主的人,就可以给他们建造庇护之处……” 江停云知晓他又要来老一套,抬起手堵住耳朵不肯听,却听到背后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大哥哥……” 她回过头去看,却见那个小乞儿向他们追了两步,站在光影分界线的那一侧,整个人隐在黑暗里,攥着拳头说道:“你们是要找大公子么?他正在快雪阁,刚才我就在快雪阁附近,”害怕他们不相信,他犹豫了一下,翻卷起衣服下摆,露出一片狰狞的乌紫给他们看,“真的,大公子还踢了我一脚。” 江停云只觉得一片怒气直冲天灵盖,她强自按捺,走到小乞儿身边,又数出二十个铜板递给他,交代道:“刚才哥哥给你的银子,你拿去看病,这二十个铜板给你们买吃的。” 小乞儿眼眶都红了,嗫嚅着不敢接。江停云拉住他的手,把铜板放他手里:“这是买你消息的钱,乖。” 小乞儿这才接了,又一骨碌跪下给江停云磕头,哀求道:“求您千万别说是我说出去的,不然我会死的。” 第68页 江停云深吸着气,答应了他。 二人转回到主街,灯火复又打在他们身上,黑暗无处遁形,江停云盯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半晌才对谢寻道:“这一角银子怎么不值,省了我们多少力气。” 谢寻看着街道两旁叫卖的小商贩,口中道:“你不是说轮不到你来审判他,怎么忽然变了主意?” 江停云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怒道:“我不想杀人!只是想去看看……但是,但是总需要有人制止他,还有没有天理……” “你不需要杀人啊。”谢寻偏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倒映着细碎灯火,笑意融融,“你只要一声令下,自有我贯彻你的意志,我会做你的刀。” 江停云愣愣地回看着他。谢寻从一开始见到自己,就在对自己灌输这一套观念。她的一念之间也会有无上的效力,自有人会为她将念头变成现实。 他说要做自己的刀,为自己所向披靡,可他毕竟不是刀,而是一个有思想、有判断,不会受她控制的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他的话,避开他的目光,望着前方悬挂的花灯道:“到了。” 快雪阁是与红香馆齐名的青楼,花魁尽数卖艺不卖身。因此韩承业虽是看上了红香馆的莹莹,却仍是要求红香馆将莹莹送到自己府上,也不算坏了规矩。 能在陵郡开起数一数二的青楼,红香馆背后的东家应该颇有能量,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红香馆犯不着为了一个姑娘得罪州牧家的公子。 江停云站在快雪阁外,抬着头看它的招牌。楼上彩旗招招,丝竹之声隐隐传出,并没有现代电视中姑娘们倚楼招客的情景,反倒是显得无比高雅。 店内的迎客见二人在门外停留,拱着手迎上来招呼:“二位客官,可要进来喝杯茶?” 江停云笑着应了几句,跟着他施施然进了店。甫一进门便有长相清秀的侍者给她端上一杯茶,江停云接过一尝,原来是茉莉花茶,客气赞道:“好茶。” 那侍者捧着茶壶,跟江停云面面相觑。还是谢寻走了上来,接了杯茶,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递给侍者,侍者才喜笑颜开地下去了。 原来是青楼八字开,无财莫进来。迎着谢寻似笑非笑的目光,江停云颇觉讪讪,默然无语。二人随后又被请到大堂坐下喝酒,江停云这回学乖了,漫洒了些银子,终于得到了上楼的机会。他们初来乍到,也没有点花魁的权力,侍者请他们在雅间坐了,送上酒菜,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怀抱琵琶的佳人进来,给他们唱曲助兴。 江停云心中记挂着韩承业,怕他离去,听得心不在焉。 一曲终了,谢寻认真鼓掌,又倒了杯酒递给佳人。他二人虽然其貌不扬,但气质看起来颇为正派,那佳人并不设防,含笑接过酒杯将酒喝了,没一会儿便晕倒在桌子旁。 江停云探头看着不省人事的花魁,颇有些担忧:“她没事吧?” 谢寻摇摇头:“就是给刘嬷嬷吃的那种药,只是让她睡一觉,没关系的。”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回头对江停云说道:“我去看看韩承业在哪里。” 话音刚落,便如一缕轻烟一般消失在房间内。 江停云独自待在房间里,担心屋中忽然安静,会引起门外侍者的注意,起身拿起花魁放在身边的琵琶,试着拨弄了几下。 她不会任何乐器,小的时候小姨没心情送她去学,长大一些她又要忙于学业,没有时间。但是她听说她的妈妈就会弹琵琶,一直非常向往,工作后日常听的音乐都是琵琶曲。此刻拨弄起来,倒还有几分样子。 一曲没有弹完,谢寻已回来了。他靠在窗户旁,显得有些少见的迟疑:“韩承业就在附近的包房,但……你还是不要去看了吧。” 江停云望着他,想着他的迟疑背后代表的意思,神色冷下来:“带我去看。” 韩承业今日独自在快雪阁喝酒。明日便是三日期限,红香馆会按照他的要求将莹莹送到自己的床上,猎物将要到手的快感令他忍不住兴奋到战栗。 这样的兴奋需要有地方排解。他不愿意在今天出现在红香馆,这会破坏他对明日的期待,快雪阁就成为了首选。 哪怕是在卖艺不卖身的地方,他也有的是手段折磨人。尖叫、泪水和鲜血让他迷醉,看着猎物在他手下挣扎,会让他有主宰一切的快感。 江停云坐在窗户外面,看着房内女子的哭泣和尖叫,鲜血顺着她被吊起的身体蜿蜒下流,愤怒地全身都在颤抖。 她紧紧地攥住谢寻的衣袖,瞪大了眼睛,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破碎的话语:“你……” 眼前忽然覆上了一只温热的手,谢寻叹息般地在她耳边说道:“不要看……你既心软,我便来替你做决定。” “我说过,我会做你的刀,你恨的人,都不能活。” 谢寻的手温暖修长,有些粗粝,江停云想,我的手会永远干净,而他会为我杀神杀佛。她受了蛊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谢寻覆在她眼前的手,像是握住一柄为她横扫六合的刀。 第39章 红香馆中,莹莹姑娘正独自坐在窗前。 等到天亮,便是三日之期的大限,她就要被送到韩承业的府邸。红香馆内今夜或许会有人好眠,但绝对不会是她。莹莹姑娘舍不得睡觉,这一晚是她最后一段自由的时光,她必须珍惜。 第69页 是的,哪怕是作为卖身于青楼的清倌人,她亦觉得自己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红香馆对清倌人管理得并不十分严格,她可以高声地说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弹奏的乐曲,甚至可以随时在感觉不舒服时候得到一天休息。 虽然这些所谓的自由在很多人看来不值一提,却是她分外珍惜的东西。而今夜过后,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她是知晓韩承业的后宅是个什么样的去处的,韩公子的大名全陵郡的青楼女子都如雷贯耳,那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后宅的女孩们,每当想起都让她们噤若寒蝉。 韩承业看上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她会像之前的无数个女孩一样,受尽折磨,再被草草装裹,抛在不知何处的乱坟岗上。同样是一死,倒不如早早自己一了百了。可是红香馆是被她当作家的地方,为了这里的人,她才强撑着没有立时吊死。 其实她也不想做英雄,这三天里她没有一天不盼望着有人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只是理智上也明白,谁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歌女,与州牧家的公子为敌呢。 她靠在窗台上,听着空气中隐隐飘来的丝竹和调笑声,眼中生出无限向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莹莹姑娘没有回身。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的肩头一暖,伸手去拂,却是一尾披风。 “姐儿怎么这么晚了也不睡。” 原来是妈妈来了。莹莹姑娘一笑:“妈妈不是也睡不着。” 妈妈看着她,心中一酸。会流落到青楼来的女子,个个命苦,只是莹莹好似尤其命苦一些。韩承业看着是齐齐整整的一个人,背地里却全然不做人,莹莹还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怎么能熬得过…… 莹莹姑娘回过头来,冲着妈妈粲然一笑,顾盼生辉:“妈妈帮我梳梳头吧,我从前听说,女子出嫁前,都会有全福人给梳头,我虽不算是出嫁,但恐怕也再难有机会了。” 妈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要求,霎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给新嫁娘梳头的都是全福人,我有什么福气……” 红香馆的妈妈也曾经是卖身的娼妓,年老色衰干不动了,好歹是有了个去处。她自己是苦过来的人,一向体谅手底下的姐儿们,红香馆的清倌人个个都很依赖她。 莹莹笑地更开心了,推着妈妈来到镜奁前,塞给她一把牛角梳:“我又有什么福气,咱们两个没福的人正好凑做一堆。” 她在镜奁前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冰肌玉骨,年纪尚小,却已无处不可怜。她娘从前常常爱怜地捧着自己的脸,对她说:“我的女儿这么漂亮,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将来一定会有人十里红妆来聘你,到时候娘给你梳头……” 妈妈颤抖着手拿起梳子,放在莹莹姑娘鸦青色的长发上,缓缓梳动,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 莹莹的家乡在北地,家中有薄田几亩,她爹她娘都是吃苦耐劳的人,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朝廷要对蒙古人用兵,她爹被征了去,死在了前线。 她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弟弟,艰难度日。她五岁时,北地闹饥荒,家里几乎断了粮。她娘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将她卖给了特意来灾地“进货”的人牙子。 “三梳儿孙满地……”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落在莹莹的头发上,摔得粉碎。 莹莹还记得她被带走之前,她娘最后一次捧着她的脸,哭着对她说:“娘对不起你,只望你被卖进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她跟着人牙子一路流落到陵郡,在一路上见过灾民易子而食,见过被打死的逃奴,也见过被拴着狗链子生活的奴隶。人牙子也常常打骂她们,灾地里进来的货,成色不好,卖不出去,是赔钱的东西。好在到了陵郡,她被妈妈买进了红香馆,确实也过上了她娘希望她过的日子。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镜子里的姑娘眼中溢满了眼泪,越发显得双眸水亮,微笑着接上了妈妈的话。 红香馆给了她安定的生活,不必再受打骂,如今便是她报恩的时候。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韩承业醉醺醺地出了快雪阁,独自向府邸行去。 他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在意,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他夜夜在青楼楚馆中流连,多半不到天亮不会出来。他自认是个宽和的东家,他做的事也不适合让小厮在一旁守着,待到天亮时来青楼或是府邸里寻他便是。 路过一条巷子,他随意投去一瞥,却十分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曼.妙的身影。方才在快雪阁中残留的兴奋还未退去,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足以令他思索在这个时辰和这个地点出现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荡,便下意识地追着那个身影拐进了这条巷子。 这是一条死胡同,巷尾是青砖砌起的高墙,两侧都是高大的院墙,没有窗户开在这一侧,若是有人在此设伏,他连呼救都不会有人理会,便会悄声无息地被制服。 韩承业笑着摇摇头,驱散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巷子尽头那抹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了想,露出一个自以为玉树临风的笑容,温声道:“这位姑娘,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是迷路了么?” 巷尾的身影听到了他的话语,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第70页 天色墨黑,韩承业眯着眼睛瞧了许久,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一些熟悉的脸,顿时面色大变:“是你。” 江停云勾起嘴角,对韩承业道:“韩公子还记得我是谁?” 韩承业脸色难看:“你是四皇子的禁.脔。” 江停云听到那两个字,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冷笑道:“你怕了?” 其实女人的长相在韩承业的脑中停留不了太久时间,他见过、玩过的美女实在太多,皮相对他来说已经令他麻木,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剥下他喜欢的脸蛋,永远的收藏在他的府邸里。只是江停云却令他印象深刻,就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失去了看好的猎物,还害得他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休养了近四个月,就在前两天才得以踏出韩家的大门。 韩承业在自己的府邸里胡天胡地,在家中却只能谨小慎微,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儿子。他父亲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他,对他和他母亲心怀愧疚,正是这份愧疚让他胆敢胡作非为。 “怕?”他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四皇子的禁.脔,不知道玩起来味道怎么样。染指他的女人,让我觉得……无比兴奋。” 江停云正要反唇相讥,高墙之上却传来一声叹息:“你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呢?” 韩承业瞳孔一缩,他没有意识到场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一变故让他下意识感受到了一丝危险。他抬起头去看,瞧见一抹黑影从高墙上飘然落地,站在江停云身前。 “你们要做什么?”韩承业提高了声音,可惜这条巷子颇有些偏僻,连打更的人都很少从这里经过,自然无人发现这里的一切。 谢寻抬脚向他走去,口中熟练地说道:“我是谢寻,剑阁第一百二十五代弟子,我是来杀你的。” 韩承业看着谢寻靠近的身影,这个男人身上散出令他灵魂深处都在颤抖的威压,他骇得肝胆欲裂,转头就要跑。谢寻却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手掌轻飘飘地搭在他肩膀上,便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韩承业欲放声呼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眼中闪过狠色,抬手便要向身后之人攻去,却在下一秒被抓住了胳膊。 咔咔两声,谢寻轻松地卸掉了韩承业的两条胳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谢寻叹了口气,伸出手扭断了韩承业的脖子。 他回过头,却见江停云眼睛瞪得大大的,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方向,见谢寻回头,她咬紧牙关,说道:“这种死法,便宜他了。” 谢寻将韩承业的尸体扔在地上,挡在身后,朝江停云走去,口中道:“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让你别看,你非要看,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怎么也下不了决定。都说了,我替你来决定。” 江停云看着他,倔强道:“我不但要看,还要以我的本来面目来看。既然做了决定就要面对,我不会自欺欺人,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假惺惺让你承担。我才是主犯,你只不过是我的从犯。” “好好好,”谢寻伸出手来将江停云抱起来,如一阵风般上了高墙,朝客栈的方向掠去,略带笑意的话语飘在风里,“怎么还争起荣誉来了。” …… 天亮了。 莹莹从镜奁前站起身来,她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裙,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会追究她小小的僭越。 她独自站在桌前,面色犹豫。半晌,她才拿起针线筐里的银质小剪刀,打算揣进衣袖。 门忽然被一把推开,自己的小丫鬟带着日常帮她们跑腿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小厮兴奋地满面通红,手舞足蹈地站在门口对着莹莹大喊:“姑娘!韩、韩公子被发现在十条街外的小巷里,死……死了!你不用去韩府了,你得救了!” 莹莹怔怔地望着门口的小厮,剪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莹莹姑娘行好运,出路得遇贵人。 第40章 第二日近午,江停云一边坐在大堂里吃着小笼包、一边听着隔壁桌的客人议论纷纷。 陵郡今日的气氛异常紧张,州牧一早下了封城令,如今的陵郡城连只鸟儿都不许放出。酒楼门口的大街上时不时走过一队神色异常肃杀的军士,行人不敢在外逗留,街上一反热闹非凡的常态,显得十分寂静。 开源酒楼内的人倒是不见少,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正在向身旁的人半遮半掩地透露消息,神态和动作都十分矜持,内容却是相当惊人。 “都知道大公子昨夜去了哪里逍遥吧?今天早上,大公子的小厮在那处等了许久没等到他,一路寻回他的府邸,却看见他正坐在正堂里,脸色很不好看。” “小厮以为大公子生了他气,屏气上前请安,大公子却不应他。小厮奇怪呀,上前一看,却把他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当场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一路滚到了州牧衙门。” 那人想是有些说书的天赋,一段话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似的。连江停云都有些听住了,小笼包也忘了吃,伸长了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话。 “州牧大人正在处理政务,见这小厮滚进来,不耐烦道:‘没什么急事,便在外面等着吧。’那小厮哭道:‘老爷!老爷!您去看看公子吧!公子他……’州牧大吃一惊,赶忙赶到大公子的府邸,上前一看。” 第71页 他忽然戛然而止,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享受够了众人焦急的催促,吊足了胃口,才满意地开口道:“大公子竟然不知何时已被人扭断了脖子,断了气啦!” 大堂中的一角霎时一片哗然。 江停云悬在半空许久的包子终于塞进了嘴里。看来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确实有些门路,情况说得大差不差。谢寻昨夜带她回了客栈,又折回巷子,把韩承业的尸.首送回了他的府邸。 巷子离快雪阁太近,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虽说仵作也能看出韩府不是第一现场,但多少能混淆一下目光。古代又没有指纹提取和DNA验证技术,谢寻还是颇为安全的。 又有食客催问那人还有什么消息,他故作高深地拿乔了一番,才又说道:“州牧夫人听说了此事,立时哭得昏死过去。韩州牧政务也不处理了,专盯着这件事彻查。这不一个时辰前,就把那位红香馆的莹莹姑娘请进衙门了。” 江停云吃饭的手又停下了。韩承业死在他定下的三日之期前夜,不论这件事跟那位红香馆的莹莹姑娘有没有关系,她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是放在平时,韩州牧知晓了此事,只会责罚韩承业的荒唐。可如今他荒唐的混账儿子死了,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变成不讲道理的苦主,让明明是受害者的莹莹姑娘因此吃苦,甚至给韩承业赔命。 谢寻伸出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提醒她道:“粥要凉了。” 江停云回过神,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拿起勺子来喝粥。她年纪小,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绷着精神熬了一夜便觉得有些受不了,明明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却仍是没有恢复过来。谢寻明明比她睡得更少,人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叫她好生羡慕。 二人吃完了饭,正准备回房间再休息一会儿,却见一队本该路过开源酒楼的军士径直走了进来。瞧见这一群煞神,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为首的人走向柜台之后的掌柜,一番低声交谈后,掌柜招手唤来了昨天傍晚当班的小二,那小二在大堂中张望片刻,朝着江停云和谢寻所在的方向示意。 江停云见状,又重新坐了回去。一个上午的时间,查到了昨夜去过快雪阁的人,韩州牧果然能干。隔壁桌方才还眉飞色舞的消息人士瞧见这队军士,已是吓得缩起了脖子,这会儿见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更是面如土色。 那队军士走到江停云和谢寻面前,为首之人扶着刀,肃容问道:“你二人昨夜去过快雪阁?” 谢寻起身,一副紧张的样子,拱手道:“军爷,我们是路过的行商,昨夜去快雪阁开开眼界,没做什么败法乱纪之事啊。我等都是守法良民,请军爷您明鉴。” 那军士不耐烦道:“你有没有败法乱纪,到了衙门,自会分晓。你二人如今牵涉到了楚州要案,跟我走一趟吧。” “这……”谢寻眼珠子一转,稍稍侧身,挡住了大堂众人暗暗窥探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那军士手中,凑到军士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不知我们牵涉进了什么要案,还请军爷解惑。” 那军士一掂,感受到了银子的分量,神色立刻好看了不少,也学着谢寻的样子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这位兄弟,不是我不够意思,实在是兹事体大。州牧大人发了大脾气,我们也小心伺候着呢。我只能说,你们昨夜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还是赶紧跟我走一趟吧。” “我醒得。”谢寻忙赔笑道,“多谢您。” 他又朝那军士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口中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各位爷奔波了一上午,我请诸位喝茶,去去疲气。我和我兄弟,还仰仗您多照应。” 那军士的笑容更诚挚了,如同一朵泡开了的菊花茶,笑着应道:“这是自然。”说罢便带着江停云和谢寻两兄弟,迎着大堂中人闪烁的目光,走出酒楼,向着州牧衙门前去。 …… 江停云和谢寻没有被带上公堂。 州牧家的公子被人扭断了脖子,这是丑闻,并不适合公开审理。州牧府后宅如今正莺莺燕燕,除了红香馆的莹莹姑娘,整个快雪阁的姑娘都被请了来。 其中还有位姑娘伤痕累累,一脸憔悴,脸上和颈上覆着的厚厚一层脂粉也遮不住她的伤口,正是昨夜侍候韩承业的那位,如今也强撑着被架过来。她是昨夜最后一个与韩承业相处的人,受到了重点审讯。 韩州牧满身隐而不发的暴躁,审讯进行到现在,仍旧是没有一点眉目。韩承业出了快雪阁后,一直到小厮在府中发现尸体,期间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他究竟是如何被人扭断了脖子,又是怎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府邸中,一切都掩藏在迷雾之中,看不清楚。 见到军士带着江停云和谢寻进来,他皱着眉头看着整理出来的口供,半晌才问道:“你们昨夜在快雪阁?” 谢寻拱手行礼道:“回老父母,正是。我二人乃是路过陵郡的行商,听说此地繁华,特意去快雪阁见见世面。”称赞他治下繁华,不着痕迹地抬了韩州牧一手。 韩州牧接过幕僚递来的二人资料,他们确实是要前往容郡的行商,手续齐全,背景清白。他又问道:“你们在快雪阁中做了什么,又是何时离开的?” 谢寻回道:“只是喝酒听曲,没有逗留太久,亥初便离开了。” 第72页 昨夜为他们弹奏琵琶的清倌人被叫了出来,她看着江停云二人辨认片刻,才跪下对韩州牧说:“回青天老爷,昨夜正是奴家侍候两位公子。奴家不胜酒力,中途睡着了片刻,还是这位年轻公子将我叫醒的。” 韩州牧眼神一闪,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清倌人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回道:“大约是戌末,奴家只睡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被公子叫醒了。” 韩州牧追问道:“你怎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江停云背着手站在一旁听着,丝毫不觉得担心。因为这位清倌人当时确实是只睡着了一盏茶工夫,谢寻便回来将她叫醒了,不论韩州牧怎么查,他们都会是清清白白的。 清倌人回道:“因为奴家在雅间之中燃了一支自己做的香,看那香便能知道过去多少时辰。” 韩州牧仍直觉不对,却无处追寻。时间不对,这二人亥初便离开了快雪阁,开源酒楼的小二也证实他们亥正时分回到了酒楼,并且没有再出去过。这个时间,韩承业还在快雪阁中胡天胡地。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韩夫人得知此事后,已经昏死过去好几次,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有这一个独子。因着一直忙于事业,他对夫人和儿子多有亏欠,总是心怀歉疚。 况且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承业,是对他有着深切期望的。虽然承业有些荒唐,但他总觉得这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待成了亲便好了,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这时有个小厮从外间跑来,悄声对韩州牧道:“夫人终于松口让仵作检查大公子了。” 韩夫人得知此事后,便坐着轿子赶到儿子的府邸,像护犊的老虎一样,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韩承业的尸身,僵持了一个上午,才终于松口让仵作验尸。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跑起来,将一张用锦帕包住的字条呈给韩州牧:“大人,仵作在大公子手中发现了这张字条。” 韩州牧抖着手接过锦帕,只看见字条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滇州谢。 第41章 韩州牧看到字条上的三个字,手中猛地用力,字条被捏得皱了起来,他的人却脱力一般后仰,颓然地靠在了椅子上。 “竟然是他……”他喃喃道。 “老爷——”小厮见他反应,不由得感到十分惶恐,小心翼翼地问道:“司马大人让我请您示下,接下来是否要全城搜捕?” 韩州牧挥了挥手,无奈道:“既然是他,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等我们搜捕,只怕早已出城——” 他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吩咐手下幕僚:“四皇子正在通缉此人,将那张通缉令复制一万份,在陵郡城内发放。让长史传令下去,整个楚州所有哨卡都加派人手,尽力搜捕。” 虽说韩州牧内心中已是认定自己抓不到谢寻,但多少还是得做做样子。滇州的叛党在北歧是人人得而诛之,若是自己消极处理,消息传到京都,永兴帝也会对他产生不满。而只要他能在这件事上跟四皇子站在一起,自然会给贵人们留下好印象。 韩承业的死既然已经成为现实,那么他在此事上就不能完全吃一个哑巴亏,只要处理得当,也能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虽说这样的算计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显得十分冷血,但是他能站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代表的就不止是他一个人,或是他的小家,而是牵涉到整个韩氏家族,由不得他不殚精竭虑。 真凶既已自行站了出来,再圈着这群清倌人和她们的客人便没有了什么意义,韩州牧很快下令将这些人从州牧府中放了出去。 众位清倌人脸上维持着哀戚的神色,脚下却异常轻快,纷纷从州牧府离去。江停云和谢寻也随之出了州牧府,眼前四下无人,江停云抖开折扇挡住脸,轻声对谢寻道:“没想到你在北歧这样声名赫赫,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昨夜谢寻将韩承业的尸.身送回他的府邸时,便将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了韩承业的手里。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谢寻将此事揽在了自己身上,韩州牧便再没有任何理由为难这些苦命的姑娘们。反观谢寻自己,他杀与不杀韩承业,北歧与他都是不死不休,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谢寻将折扇摇得玉树临风,也压低了声音道:“北歧有不少高官和悍将死在我的手里。” 江停云略有些讶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谢寻从前好像对自己说过,他的武功很不错,可是江停云却没想到是如此不错。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异乡人,江停云对武功毫无概念。她只以为谢寻的轻功了得,能够轻松逃脱追捕,才敢跟着自己一路到北歧的京都,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他。 她想起在坤照山时那抹仗剑而来、一往无前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出神。 两人一路向开源酒楼行去,却在路上瞧见了一抹大红色的身影,正踽踽独行。 莹莹姑娘。 江停云对这一抹火红印象深刻,在州牧府的时候,她一直在接受着严厉的盘问。莹莹姑娘似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被请进了州牧衙门,否则她怎么也不可能冒着激怒韩州牧的风险,仍然穿着这样的颜色。 两人对视一眼,江停云追上去道:“莹莹姑娘。” 红衣女子似是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江停云,记起在州牧府见过,才松了一口气,敛衽施礼:“奴家见过这位公子,不知公子叫住奴家,所为何事?” 第73页 江停云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拱手还礼,温声道:“姑娘历经此事,必有后福。” 莹莹轻轻一笑,客气回道:“多谢公子。” 大街上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莹莹姑娘也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吐露心声。她其实正对那位杀了韩承业的不知名侠士满心感激,立志要为他立起长生牌位,只是在韩州牧治下的陵郡,她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喜悦。 江停云又道:“不知莹莹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准备前往何处?” 莹莹心中一惊,她正在为此事忧心。出了这样的事,韩州牧或许可以放自己一马,却万不可能容许留着自己的红香馆存在于他的眼皮底下。在整个楚州治下,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莹莹不想给红香馆带来任何麻烦,只是自己的身契还在东家手里,多半会被转卖出去,而这一卖,就不知会流落何方了。 她其实早已习惯了自己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对弄人的天意产生一丝丝怨恨。也许当年干脆地在那场饥荒中饿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她对江停云又施一礼,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奴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并没有什么打算。” 江停云见状,只好颔首道:“如此,在下便祝愿莹莹姑娘此后一切顺利。” 与莹莹姑娘分道扬镳之后,谢寻撞了撞江停云的肩膀,问道:“我以为你会给她赎身的银子。红香馆是留不得她了,只怕会将她再卖出去,这一卖,就不知道要流落何处了。” 江停云有些低落,风俗行业到了她的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完全消失,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她根本救不过来。她无精打采地学谢寻从前说过的话:“救了她,对其他姑娘又何谈公平。” 谢寻合起折扇,认真道:“你不是说过,能救一个是一个。这件事,我来帮你办。” 莹莹姑娘是第一个让江停云下定决心去运用她所拥有的力量的人,谢寻想要把这件事做得完满一些,也是一个纪念。 江停云怔怔地看着谢寻认真的神色,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还是那个连自己给小乞儿一角银子都要批评自己的谢寻么…… 她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原来她并不是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至少,谢寻就被她改变了。 “好啊。”她笑着回道。 二人回道酒楼,谢寻又一次易容换了张脸,出发去了红香阁。 江停云趁着这段时间补了一觉。他们快要再次出发,赶路辛苦,她需要充沛的精力。待她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有些迷糊地坐起来,斜刺里便递过来一个茶杯,谢寻的声音传过来:“喝点水吧。” 江停云接过茶杯喝了几口,看着谢寻把灯点起来。他已经换回了这段时间常用的面孔,她问道:“事情办妥了?” 谢寻颔首:“我将莹莹姑娘的身契赎了回来,托红香馆的妈妈转交给她,从此以后她就是自由之身了。” 江停云不禁笑道:“做好事不留名,你真是雷锋。” 谢寻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问道:“雷锋是谁?” 江停云心中一突。离开了时时给她强大压迫的刘肃,她最近有些太放松了,这样的话竟然不经思索地说了出来。她垂下头看着茶杯,轻描淡写道:”就是说你好做善事的意思。” 谢寻倒是没有追问,笑道:“那你更是雷锋。” 江停云岔开话题:“我饿了,我们下去用膳吧。” 二人下了楼,大堂中的食客早已换了一批,上午的那位消息灵通人士早已不见了踪影。江停云和谢寻照例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小二还记得上午发生的事情,赶忙过来招呼二人,陪笑道:“二位爷,瞧见您平安,我就放心了。” 他虽是别无选择,向军士们指认了江停云二人,但仍然害怕这两位客人迁怒于他。好在这两位爷似是很好说话,什么也没提,心平气和地点了几个菜。小二大喜过望,忙道:“今日晚膳鄙店赠送给您,您看要不要再来一壶酒,不是我吹,我们开源酒楼的桃花酿在整个楚州都赫赫有名……” “既如此,便来一壶吧。”谢寻温声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那小二立刻住了嘴,应声而去。 江停云给二人倒上茶水,抬眼望着大堂的食客,说道:“不过一天功夫,陵郡就已经恢复平静了,看来有的人的死确实是轻如鸿毛。” 谢寻觉得江停云一本正经挖苦人的时候颇为有趣,不禁失笑,正要说什么,却见一队商队从楼上下来,脚步匆匆。 他们凝神去听,听见队中有人讨论:“封城令终于撤了,耽搁了一整天,恐怕要连夜赶路了。” 有些商队运送货物,买家规定了到货日期,若是耽搁,只怕要损失银钱。一般商队都会留足半个多月的时间,应对各种意外,这商队不知是第一次经验不足,还是有别的什么事耽搁了行程。 江停云挑了挑眉,凑近谢寻问道:“韩州牧这么快就解了封城令,看来真是毫无捉到你的信心呀,你如何在北歧有这么响亮的名声。” 谢寻高深莫测地回道:“滇州有段时间过得异常艰难,耿将军便派我去狙杀北歧在南地的文官武将,一年的时间下来,无人再敢来南地赴任,北歧这才不敢相逼。北歧朝廷做梦都想捉住我,可是不论如何大费周章,都没有留下过我。” 第74页 江停云这才明白了,韩州牧为何听说是谢寻,人顿时就泄了气。当初刘肃绕了这么大弯子,设下如此复杂的陷阱,也要逼谢寻正面一战,恐怕就是忌惮他的恐怖袭击。 她不禁对谢寻刮目相看——看来谢寻是滇州的秘密武器。 江停云不禁对谢寻起了试探的心思。恰在此时,小二端上来四样下酒菜并一壶热好的桃花酿。江停云豪迈地拍开泥封,对谢寻道:“今日高兴,你我不醉不归。” 第42章 谢寻长眉一挑,伸手把酒坛从江停云手中拿了过来:“你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江停云默然无语。她竟一时忘记了自己此时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女孩,谢寻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喝太多酒的。 她有些意兴阑珊地拿起筷子,面前却忽然被放下了一碗酒。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谢寻无奈地笑:“喝一碗尝尝。” 江停云不明白谢寻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虽然只喝一坛酒,是达不到她灌醉谢寻的目的的,不过她还是颇识好歹地端起酒说道:“多谢。” 谢寻给自己也倒上了一碗酒,说道:“今日值得庆祝。” 江停云微笑道:“庆祝恶人伏诛。” 谢寻碰了一下江停云的酒碗,道:“庆祝公主首战告捷。” 江停云的笑容微敛。在京都的时候,谢寻看出自己对权力的抵抗,识趣地没有再多提。可是自从他们从坤照山脱身,尤其是他说服自己下决心借助他的力量铲除韩承业后,他便像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不停地明示暗示自己。 她放下酒碗,直视着谢寻,问道:“你为何一定要强迫我去承担。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耿将军一直都做得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不行么。” 谢寻的神色也严肃下来,摇头道:“不行。滇州并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权力私欲而反抗北歧,我们所做的只是想要夺回大楚自己的东西。只靠耿将军一个人难以为继,我们需要你的身份。” 江停云眯起眼睛来:“若是没有刘肃的插手,我将依然在我父亲的庇佑之下,不会参与到你们所谓的复国大业之中。那个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谢寻沉默了一下,才道:“今时不同往日。” 江停云觉得心底有些发寒。既然滇州如此需要她这个精神符号,如果没有刘肃,或许有一日,为了让自己重归滇州,谢寻也会选择杀掉江家老爷。 她冷声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们想为我争来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真正的江停云已经消失在了刘肃屠杀江家满门的那个晚上,滇州的众人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所效忠的家族,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后人幸存。 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其实对他们的国仇家恨难以感同身受。她已经被迫过了近半年命悬一线的生活,如今的她只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番。而不是又去参与什么复国大业,殚精竭虑,刀口舔血。况且真正的江停云,也同样志不在此。 谢寻看着江停云,眼中情绪复杂地令她读不懂:“这是你的责任。” 江停云轻易地被这六个字激怒。因为这个身份,原身已经失去了父母,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卷入刘肃和谢寻罗织的阴谋,自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开始,就深陷漩涡,艰难度日,一不小心就会被绞地粉碎。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现在谢寻却对她说,这是她的责任。 她本没有任何的责任。 江停云不由得捏紧了桌角,咬牙说道:“我什么都不欠你们。你没有权利将你们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强迫我去承担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许是一时激动,声音提地有些高,隔壁桌一位热心的老者不由得插话道:“兄弟俩怎么吵架啦?出门在外,可要相互扶持啊。” 江停云激愤的情绪被老者打断,一时有些讪讪。谢寻瞧了她一眼,笑着对老者道:“我兄弟闹脾气呢,家里的家业,他不想继承。” 老者失笑,对着江停云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哟,多少人家里根本没有家业可继承,正挣扎求生呢。” 他又瞧着谢寻,说道:“这是你哥哥吧,多为你着想。老朽可见过不少为了谋夺家产兄弟阋墙的,他若想害你,不劝你便是了,自己继承家业多好,何苦在这里遭你埋怨。” 江停云听了,心中一动。谢寻若想继承家业…… 他是耿将军的养子,在江国公主出现以前,他其实就是滇州实质上的太子。他一直参与滇州的事务,从坤照山滇州兵力全由他指挥来看,谢寻在滇州的地位定然很高。 在他眼中,难道滇州的一切不该是由他继承么,为何又要苦口婆心地劝告自己呢? 江停云看向谢寻,谢寻却仿佛没有从这老者的话中听出任何意思,一脸平静地微笑着。她打量了半晌,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转开目光,对老者笑道:“老伯,您说的是,我不该跟我哥哥置气,多谢您。” 那老者满意地转回自己桌子上去了。 江停云也没了吃饭的兴致,站起身道:“我先回房了。” 她穿过大堂,走到楼梯上,谢寻忽然从后面追上来,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公主,我不会害你的。” 江停云未置可否,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75页 昨天夜里亏的觉还没有完全补回来,江停云早早地歇下,到了寅初却醒了过来,躺了一会儿,再睡不着了。 她只好披衣起身,点起油灯,寻了一本书看起来。没看一会儿,却听到窗外有幽幽箫声,似乎吹的是一支悲伤的曲子,如泣如诉。 江停云凝神细听,只感觉这箫声仿佛就在自己的窗外。谢寻住在她的隔壁,若是窗外有人,他恐怕早已察觉,如今他既没有任何反应…… 她走过去打开窗户,却见谢寻正靠坐在她的窗台上,曲起右腿支着手臂,吹奏着一管青玉做的箫。 见江停云打开了窗户,箫声悠然而止,谢寻跃下窗台,走到江停云的桌子边坐下,抬头看着她。 江停云不是小孩子,同谢寻置气没有任何意义,见他如此,主动说道:“怎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在窗外扰民。” 谢寻转着手中的箫管,笑道:“这箫吵不醒任何人,只有下午睡多了的人能听到。” 她转到谢寻对面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握在手里,问道:“你没睡觉?我一醒你便察觉了。” 谢寻没有答她的话,伸出手指着房顶说道:“你想不想去上面坐坐。” 江停云一怔。她想起她生辰时,谢寻带她在京都的夜空上飞行。或许这就是谢寻的目的,特意提醒她他曾经为她做的。但是她确实曾经承了他的情,于是便点点头。 谢寻带着她跃上了屋顶,在屋脊上坐稳,两个人抬头看着天幕上的星星,谢寻说道:“这支曲子,是我跟滇州的一个歌女学的,是她家乡雁门郡的民歌。北歧要对蒙古用兵,征了她哥哥和她男人去,她哥哥死在战场上,第二年她男人便不愿去了,整个家中只剩下他一个男丁。逃兵役是重罪,他们只能不远万里地来滇州。路上她的男人得了痨病,为了给他治病,她在滇州做了歌女。” “他们家在雁门郡世代耕读,本不用过上这样的生活。你知道失去所有男丁的家族会遭遇什么吗?十里八乡的人都会变成野兽,想要从这样的人家身上撕下肉来。” 谢寻目光灼灼,转头看着江停云:“北歧穷兵黩武,不是百姓之福。对蒙古用兵,并非义战,不过是为了满足刘璟好大喜功的私欲。公主,我们并不是在抱着气数已尽的王朝残影不肯舍弃,大楚曾经庇护过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 江停云看着谢寻,默然无语。星光洒在谢寻身上,他仿佛正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江停云并不是理想主义者,她曾经每日操心公司的经营,操心怎么从投资人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也会用看似高尚的愿景包装自己和公司,但是她心底里清楚,这只不过是市场喜闻乐见的故事,并不是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复国是难度最高的创业,更需要这些无私和高尚的理念。只是谢寻演得太像了,她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然而这样的故事说服不了江停云。 她或许确实会表现出一些嫉恶如仇,但这只是出于她在现代文明中培养出的朴素的价值观。当她看到身边发生她认为不对的事情,她愿意力所能及地去改变,然而当这个范围扩大到整个国家,她便会清醒地认识到,她无法改变系统性的恶,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她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谢寻,问道:“飞蛾扑火,这值得么?” 谢寻有些诧异地看了江停云一眼:“什么飞蛾扑火,我们不会失败的。” “……”江停云点了点头,默默端起茶杯喝茶。她真是小瞧了此人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谢寻想了想,言辞恳切地道:“我向你道歉,不该催逼你太紧,你知晓这件事尚且只有半年,这样的大事,是需要时间消化的。你可以先去滇州看看,将军一直盼着能见到你。滇州很美,你会喜欢那里的。” 他既然搭了梯子,江停云顺势便下来,笑道:“好啊。” 两个人都是长袖善舞的人,有心修复关系,立时便和乐融融起来。江停云直到此刻才蓦然发觉,自己似乎早已放下从前对谢寻的戒心,在他面前越来越多地展露真实的自己。 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她以为他们两人至少是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但是今天她忽然醒悟,其实她对谢寻了解寥寥,他们两个,从来不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人。 第43章 第二日一早,谢寻敲开了江停云的房门。江停云半夜与他在房顶上坐了近一个时辰,此时还在睡觉,被敲门声吵醒,有些恼火地去开门,却看见谢寻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 见江停云开门,谢寻直截了当道:“我们得走了。” 江停云有些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 谢寻越过她走进屋子,帮她收起这一路上添置的东西,一边道:“韩州牧认定我们二人在陵郡城中,正在封城大搜。” 江停云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寻收好了东西,走到江停云身边道,“从坤照山逃脱之后,我们若走官道,大致算一下脚程,便能有个估量。” “况且韩承业死了。这几个月他都没有出门,无处结仇,上一个跟他有矛盾的人就是你,刘肃一想就会明白。”谢寻探头向楼梯处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说道:“他可能还在扶风,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昨夜就能进陵郡城。” 第76页 江停云跟上他的思路,说道:“他们现在虽然还没有找上我们,但我们那夜曾经出现在快雪阁,是重点怀疑的对象,这次若是被请去,只怕没有那么好脱身。只是,现在既已封城了,我们怎么出去?” 谢寻看了她一眼,说道:“飞出去。” 江停云有些担忧地放远了目光,陵郡高大的城墙依稀可见。陵郡城的护城墙足有十几米高,若是墙上的守城军士发现了他们攀爬,只要居高临下地丢下石块,就能轻松打退他们。况且白天攀爬城墙会极为显眼,城内的军士瞧见,顷刻便能支援,若是谢寻自己,逃脱或许会很容易,可是他如今带着她…… “愣着做什么。”谢寻拉回江停云的注意力,他放了一锭银子在她的桌上,说道:“酒楼已经关门了,我们走不出去,从窗户走吧。” 他走到窗边向下看,见窗下的街巷上没有巡逻的士兵,将行李都背在自己的身上,拉起江停云纵身一跃,便落在了街巷之上。 二人疾行几步,走到这条小巷与大街的交叉口,靠在墙边,等着大街上巡逻的士兵走过。谢寻轻声道:“早上我出去看了一下,如今正有三十几支小队在陵郡城内巡逻,差不多每个区域有三支,抓住他们交替的间隙,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走出去。只是如今街上无人,有些显眼,你需得跟紧我,动作快点。” 江停云觉得心脏怦怦跳,她第一次参与这种亡命奔逃,从前玩过最惊险的游戏也只不过是打字追小偷,听见谢寻交代她的话,郑重应了。 一队手执长矛巡逻的士兵路过二人藏身的小巷,从长街上列队走过,谢寻看着他们走远,冲江停云做了个手势,拉着她快如一缕轻烟般横穿长街,闪进对面的小巷。 江停云感受着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她忙里偷闲瞟了谢寻一眼,却见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察觉到江停云在看他,谢寻以为江停云害怕,安抚她:“别怕,我可以护你周全。” 他又想起什么,笑着道:“你若是不去滇州,只怕永无宁日,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江停云横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她的身份既已暴露,对北歧来说,就只有死了或者掌握在自己手上两个选择。刘肃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她若是不想落入北歧之手,能依靠的只有滇州。 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无数条小巷,走着走着,江停云忽然意识到:“我们好像并不是在朝着城墙走。” 从开源酒楼去最近的城墙,只要一路向北,可是谢寻走的路,却稍稍朝西偏了一些。 “嗯。”谢寻平静应道。 江停云见他并不多说,不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谢寻猛地拉住她的脚步,两人贴在墙边,过了几息,江停云瞧见一队巡逻的士兵从斜对面小巷折了出来,背对着他们转向了大街。 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两人才快步跑进士兵方才巡逻过的巷子,谢寻方道:“我们要去找一个人。” 江停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们到陵郡来就是为了找他?” 谢寻沉默了片刻,颔首道:“是的。” 江停云气笑了:“若是没有今天的搜捕,若是我不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么?我们一路走官道,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招摇过市,就是为了来找他吧。” 谢寻看了江停云一眼,见她嘴角讥诮的笑容,不由无奈,说道:“是的。” 江停云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不先将我送回滇州再来找他?没了我拖累,你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谢寻犹豫了片刻,才回答她:“因为我要拿你说服他加入我们。我若只身前去,他是不会答应我的。” 江停云猛地站住脚步:“你利用我,还不打算告诉我?” 谢寻没预料到她会突然停住,向前走了两步才停下脚步,转回来拉住她:“别站在这里,很危险。” 江停云摇摇头,甩开谢寻的手,退了一步:“我不会去的,你不能冒着我的名义去招摇撞骗,我并没有打算答应你们去复国。” 谢寻上前一步正想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江停云身后响起一声大喝:“什么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寻猛地跃起,越过江停云,如一头矫健的猎豹一般扑向了她身后的军士。一队巡逻的士兵有二十人,发现了江停云二人,还未来得及通知他人,如临大敌地堵住了巷子这头。 谢寻如兔起鹘落,落在那群军士之中,霎时间就有几个人被他击昏。他们顾不上江停云,忙向谢寻攻去。 对付二十个没什么武功在身的军士对谢寻来说并不难,但他担心这里的动静引来更多士兵,动作奇快无比,将这些士兵一一击昏。 最外围一个士兵反应却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这队人不是这人的对手,忙将州牧府发下的信号烟花拿在手里,就要发出。谢寻刚刚击昏手中的一个士兵,瞧见他的动作,赶忙扑上来阻止,却有些来不及。 士兵的手已经放在了引信之上,只消一拉,就能够把信号发出去。电光火石之间,谢寻硬生生转了方向,既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就赶快带江停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他转身的一刹那,一支箭矢擦着他飞了出去,他转头一看,那个士兵手臂中箭,手中的烟花跌落出去,士兵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被箭矢射中,下一秒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77页 场中只剩下谢寻和江停云两个人站立。谢寻看着江停云,她放下手臂,将袖箭重新掩在衣袖之下。见谢寻朝她看过来,她抬起左臂冲他晃了晃,说道:“我的袖箭也可以百步穿杨。” 离开坤照山之后,江停云觉得见血封喉的毒药对她已经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便让谢寻帮她把箭矢上所淬的毒换成了可以立刻麻痹神经的迷药。 是她方才的犹豫害得两人被巡逻的军士发现,江停云需要做点什么,才能减轻自己的自责。 谢寻走到她身边,拉起她施展轻功:“我们得赶快走了。” 这个片区的另外两支小队很快就会发现这里昏迷的军士,过不了多久,全城的队伍都会集中到这里,以此为中心点向外搜捕。 谢寻带着江停云又一次转了方向,一路向陵郡城的东南行去。江停云眯起眼睛,问谢寻:“你方才故意想西北走,又故意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只是为了故布疑阵,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陵郡西北?” 亏她刚才还觉得自责。 谢寻看了江停云一眼,说道:“我正想同你说我的安排,你却忽然问起我们来找人的事情。” 言外之意就是,他并不是故意要骗自己,只是自己耽误他说实话了。 江停云冷笑一声。 谢寻想了想,对江停云说:“我们能不能从陵郡脱身,就要看这个人愿不愿意帮我们。为了你自己的安危,还请你配合我。” 江停云难以置信地看了谢寻一眼,问道:“该不会我们被韩州牧发现,遭受此刻追杀,都是你算计好的,为了逼我配合你去说服这个人吧。” 谢寻无奈道:“我没有这么阴险,我本打算今天再好好说服你,只是没想到刘肃反应这么快,看来他对你相当重视。现在情况着实危急,我恳请你帮我。” 见江停云不答话,他又道:“公主,我不会算计你,也不会骗你……” 江停云打断他,平静道:“你只会选择性地说出事实。” 谢寻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江停云感到有些无力。立场不同,江停云也不能奢望谢寻处处替她着想,他的所做作为,都是为了滇州的复国大业考量。只是谢寻说得对,如今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要从陵郡脱身,她只能配合他。 一炷香之后,他们到了一片低矮的房屋群之中。东南是陵郡平民聚居的地方,如今巡逻的士兵都聚到西北方向,这里显得异常宁静。谢寻带着她七拐八绕,停在了一扇普通的木门之前。 他抬手敲响了房门。屋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有人从里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江停云抬眼去看,只见门内正站着一个瘦弱的老头。 第44章 老头瞧见谢寻,立刻便要关上大门。 谢寻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来抵住,口中笑道:“来者是客,韩大师,您就是这样招待客人呀。” 那老头冷哼一声,回道:“不请自来是恶客,对于恶客,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话虽如此,他却放松了力道,让开了门口的空间。谢寻一笑,带着江停云闪身进了屋子。 老头似乎这才看到江停云,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转头深深地看了谢寻一眼,却没有说话,欠身朝门外谨慎地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迅速关上了房门,对他们道:“进来吧。” 谢寻和江停云跟着他走进院子。这是一个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小院,院中一隅种着碧油油的青菜,生机勃勃十分可爱。前院乃是石板铺就,打扫地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房前种了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摆着一张矮桌和两把木头椅子。 老头领着他们穿过院子进了堂屋,一个荆钗布裙、样貌平凡的妇人迎了上来。她似乎正在洒扫,瞧见人来,忙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老头背着手对她说道:“今日来客人了,中午杀只鸡添菜吧。” 那妇人应了。老头又对谢寻和江停云介绍道:“这是拙荆。” 谢寻笑着对妇人道:“嫂子好。” 妇人面色温婉,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冲谢寻和江停云福了一礼,便下去准备茶水。 老头请二人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才说道:“陵郡城今日封城大搜,是为了找你们二人吧。” 谢寻以手抵在唇边,虚虚咳了一声,道:“正是。” 妇人端上三碗沏好的茶水分给三人,老头待她去了后院,才说道:“今日上午,光我们家都来了三波军士搜查。韩州牧铁了心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们找出来,我帮不了你,吃了午饭便走吧。” 江停云一直在仔细地观察这个叫做韩大师的老头。谢寻说只有他可以帮他们脱困,可是江停云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老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住在陵郡普通的片区,有一间普通的房子和一个普通的老婆,人也名不副实,没什么大师的气质,她有些想不到这个人能如何帮助他们脱困。或许他是个足智多谋的军师,能够运筹帷幄,帮助他们智取韩州牧? 谢寻还要再说什么,韩大师却忽然站了起来,摆摆手道:“我要去杀鸡。” 二人被晾在堂屋中,江停云偏头看着谢寻,问道:“他好像并不想帮你,现在我们要怎么做啊?” 谢寻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老神在在道:“等着吃饭。” 第78页 江停云早上起来就开始跟着谢寻一路逃亡,这时还真觉得饿了,等了一会儿,后院有饭菜的香味飘过来。 她想了想,主动站起来走到后院厨房,冲正在炒菜的妇人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她还易着容,妇人自然认不出来,听见她问话,抬头笑道:“小哥去堂屋等着吧,马上就好了。” 江停云看了看,帮她把一盘炒好的香椿炒鸡蛋端起来,端到了堂屋。 谢寻和韩大师已经支起了吃饭的桌子,江停云把香椿炒鸡蛋放在桌子上,招呼二人:“我们都去厨房帮忙吧。” 韩大师似乎有些惊讶,抬眼看向谢寻。谢寻倒是没什么反应,点头应了,跟着江停云去后院厨房传饭菜。 妇人做好了最后一道香菇炖鸡,四人坐下来吃饭。谢寻吃了一口香椿炒鸡蛋,忽然说道:“耿将军常跟我说起当初和你一起吃饭的事。他说你最喜欢吃香椿,每到春天就要带人出去摘,还曾撞上过敌人的埋伏,还是他带人来给你解围……” 韩大师冷声打断他的话:“食不言,你义父没教过你?” 谢寻也不介意,笑了笑便闭嘴吃饭。待吃了饭,韩大师说道:“饭已经吃完了,你们走吧。” 谢寻待要说什么,江停云抢先道:“老伯可否留我们到傍晚,天黑了,路好走。” 她已经看出韩大师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不想再强人所难。况且谢寻已经被韩大师拒绝了好几次,谢寻如今既然是她的下属,她是护犊子的人,多少对韩大师有些不满,不愿意谢寻再碰钉子。 只是谢寻带着她在外面逃避追兵,着实有些吃力,若是能在此等到天黑,能够轻松不少。她也知晓,收留他们会给有家有口的韩大师带来危险,又补充道:“若有军士来搜捕,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拖累你们。” 韩大师瞧了江停云半晌,颇为不自在地道:“如此便罢了,我老韩也不是恁般不讲义气的人……” “我知晓,”江停云忙道,“您肯容留我们吃一顿饭,我和谢大哥都感激您。” 谢寻几次三番被韩大师下了面子,此刻却仿佛十分高兴的样子,端着茶杯微笑着喝茶,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江停云颇有些焦虑地坐在那里,盘算着到了天黑他们该如何脱身。如今请韩大师帮忙的希望似乎破灭了,实在不行,他们也只剩下强闯城墙这一条路走。 旁人穿越都自带日天日地的金手指,她却什么都没有,若是她也可以飞天遁地……遁地? 江停云猛地抬起头来,问韩大师和谢寻:“我记得陵郡城内有条河,由南至北贯穿全城,这河可能通向城外?” 谢寻思索片刻,说道:“确实通向城外,只是一般这样的河,在城墙处都会有铁栅栏阻挡,防止有敌人走水路突进城内。” 江停云闻言有些失望。不过古代冶铁技术并不成熟,铁栅栏长期在水下,已经被锈蚀了也不一定,倒是可以一试。她将想法同谢寻讲了,道:“实在不行,可以下水赌一把。” 韩大师看着江停云,忽然问道:“你不害怕?” 江停云笑了笑:“自然害怕,只是总比坐以待毙强。” 谢寻看着似有所感的韩大师,说道:“我从前来找你,你说你只效忠江家人。如今公主来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江停云看向二人,有些吃惊。韩大师缓缓冲江停云行了个礼,直起身子对谢寻说道:“恕我僭越,公主只有十六岁,又长在滇州,从来没有受过储君教育,她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谢寻道:“我们还有时间,我可以教她。” 江停云忽而插言道:“您亦生活在陵郡,为了北疆战事,楚州苛捐杂税,对百姓敲骨吸髓,北歧与蒙古势均力敌,战事永不停歇,百姓无处喘息,这可是您想要的方向?” 韩大师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已经老了,有家有室,懦弱不堪,过不得刀口舔血的日子。” 江停云道:“可是在这样的北歧,终有一日,您的日子会过不下去。苛税、征兵,用百姓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您或许还有路可走,可是您的邻居朋友,他们该向何处逃?” 韩大师抬起头看向江停云,目光灼灼:“难道就坐视蒙古侵扰北疆,那里亦是您的领土,生活着您的子民。如果是您,您会怎么解决蒙古的问题?” 江停云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此以前,这件事还离她十分遥远。她想了想,说道:“经济、军事、思想。开放互市,蒙古生活过得下去,便不必侵扰北疆。维持军事力量的威慑,蒙古便不敢来犯。最重要的还有思想,我承上天旨意,爱护子民,民亦要以全身心爱我。万民齐心,才能使外敌畏惧。” 在谢寻和韩大师惊讶的目光中,江停云见好就收。理论谁会不懂,她也是上过十几年政治和历史课的人,只是到了实操层面,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韩大师摇头笑道:“知易行难。” 江停云道:“不去行动就永远都难。您若肯帮我,总不会比现在还坏,我若死在陵郡,一切都不复存在。” 谢寻适时道:“滇州如今很好,您可以带着嫂子去看看。耿将军很想念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想必您也是。” 韩大师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公主有苏秦张仪之才,韩某佩服。” 第79页 谢寻与江停云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喜意。 韩大师答应助他们逃出陵郡,跟他们去滇州,江停云这才知道,这个看似气质普通的老头,曾经是一代传奇刀客,一柄长刀无人能及。江氏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便发誓效忠江家,江停云被首领侍卫带去容郡后,他也离开了滇州,来到陵郡定居。 天色向晚,三人议定了脱身之法。谢寻独自吸引陵郡追兵的注意,韩大师趁乱带着江停云经由水下出城。至于他的妻子,则等事情平息之后,再由韩大师返回陵郡接她。 太阳落山之后,谢寻抽出长剑,冲二人颔首致意,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几个起落之间,身影消失不见。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陵郡城的州牧府方向燃起冲天大火,杀喊声响彻天际。东南这片低矮的房屋之中一片寂静,众人都躲在家里,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江停云和韩大师都换上了易于泅水的衣服,他们拿黑布蒙上口鼻,互视一眼,韩大师拉开大门,见四下无人,回头对江停云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寻:我要向所有人推销滇州。 第45章 四周漆黑,街巷上空无一人,唯有州牧府的火光映透长夜。 江停云跟在韩大师身后,安静而快速地在长街上穿行,背对着那片火光,渐行渐远。 她上一次看到如此盛大的火焰,还是在容郡的江府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场大火都是为她而燃,不同的是,半年前的那场大火是为了困住她,而今时今日则是要助她逃离。 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再是只身一人。 陵郡城中大部分军士已集中在州牧府。韩承业的死吓破了韩州牧的胆子,谢寻凶名在外,面对他带来的威胁,韩州牧只好召回撒在外面的人手,阻止谢寻在州牧府的破坏。 毕竟对韩州牧来说,比起抓住一个前朝公主,还是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贵。 在陵郡城内巡逻的军士减少后,搜捕的密度下降,江停云和韩大师的压力轻了许多。他们躲过了几波巡查,一路向城墙之下靠近。 由东至西贯穿陵郡的河名叫陵水,乃是帝国南部一条大江的支流。韩大师带着她一路向东北方向潜行,悄声无息地摸到了陵水岸边。 他们所处的位置尚未接近城墙。城墙之上的无数火把将陵水照耀地亮如白昼。这也是保卫陵郡安全的设置,一旦有人通过水路进入陵郡,水面上出现任何异动,城墙边的守卫会第一时间发现,立刻发动攻击。 韩大师估量了一下距离,转头对江停云道:“不能再靠近了,我们须得在此处下水。” 江停云闻言,冲韩大师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肺活量究竟如何,只是如今都已经走到了这里,硬着头皮也只能上。 韩大师从包里拿出两根锡制长管,分了一根给江停云,在没有潜到城墙之下时,他们可以靠这根长管换气。 长管末端被做成喇叭状,可以罩住口鼻。这应该就是古代的潜水装置了,江停云有些新鲜地在自己口鼻处比了比。 韩大师看了看四周,见一切如常,率先下了水。江停云在水边坐下,水腥味钻进她的鼻子。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附近有一根不知道被谁扔在草丛中的木棍,想了想,伸手捡起它,拿在手里。 韩大师把手伸出水面,冲她打了个手势,江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沿着河岸滑进了水里。 即使已是初夏时节,河水依旧冰凉刺骨,江停云在水中打了个寒噤,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肌肉,为了不被河面上的军士发现,他们需要潜得深一些。 水压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河水涌入她的耳朵,令她一时间什么也听不到。韩大师游到她身边,用一根厚实的布条将她和自己连在一起,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带着她向城墙处游去。 江停云从前是游泳健将,坚持锻炼了几个月,身体也比从前好了不少,如今划起水来颇为轻松,两人像游鱼一般轻快地在水中游动,很快便进入了城墙之下。 到了这里,虽然不必再担心被守城的军士发现,但用来换气的锡管也不能再派上用场。江停云闭着一口气,加快了游动的速度,快速向城墙的另一侧游去。 陵郡的城墙大约有二十米厚,若是放在平常,顶多半分钟便可以游过。只是二人行至半途,果不其然地发现了一排铁质的栅栏。 江停云游上前去,瞧见这些铁栅栏虽已有些锈蚀,但仍然十分坚固,她凑近比划了一下,并不能容一个人通过。韩大师也游上来,伸出手来试图掰动栅栏。 他施了一阵力,栅栏果然有些变形。只是若要等他掰出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空隙,只怕江停云这一口气早已坚持不住。 她想了想,散开系在她腰间,将她与韩大师连在一起的布条,将它绕在两根铁栅栏之间,又将方才捡来的木棍插在布条之间,用力拧动木棍。 木棍搅动布条,布条立时绷紧,江停云手上不停施力,两根铁栅栏被布条拉动,缓缓向彼此靠近。 韩大师瞧见,眼前一亮,立刻上前接过江停云手中的木棍。他的力气不是江停云可以比拟,铁栅栏立刻大幅度变形,几乎要靠在一起。 他又如法炮制,拉弯了旁边的两条铁栅栏,腾出一个可以容人游过去的空隙。二人就快要到极限,也不耽误时间,将布条拆下来,就立刻一前一后地向外游去。 第80页 谨慎起见,他们越过城墙之后,又向前游了几百米,才靠近岸边,悄然上了岸。 岸上恰有一片树林,可以遮掩身形,二人闪进树林之中,分头换掉了打湿的衣服,继续向南遁去。江停云回头向陵郡的方向看了一眼,高大的城池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遮挡住了城中的一切,仿佛那里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不知道谢寻如何了,陵郡举全城兵力对付他,他到底能否应付得来。然而她现在帮不了他任何,只有跟着韩大师尽快脱离险境,才能让他得以脱身。 两人向南走了二十里,来到一处山脚下。韩大师带着她爬到半山腰,找到一座山洞。他率先进入山洞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野兽痕迹,才让江停云也进了山洞。 江停云跟韩大师去拾了些柴火,在山洞中生起火堆。韩大师从包裹里拿出一把长刀和一只红色的烟花,交给江停云,道:“公子在此地等我一会儿,千万不要独自乱走。我们生着火堆,野兽应该不会随意靠近,若是有什么情况,就放出这只烟花。长刀给您防身。” 江停云点头应了。这座山离城池不算远,山脚还有人居,应该没有凶恶的野兽生活。若是碰上什么歹人……自己挥起长刀,歹人恐怕也不敢靠近。 韩大师点了点头,袖上另一支绿色的烟花,略一辨认方向,脚尖轻点,便快速向山下掠去。 江停云将长刀挂在身侧,面朝着韩大师离去的方向站着,等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在她所处的这座山和陵郡之间的位置,一支绿色的烟花冲天而起。 江停云又看了一眼陵郡的方向,转身回了山洞。 虽说湿衣服已换了下来,但头发仍然在不停滴水。江停云需要在此处等待韩大师回来,无事可做,索性散了头发,就着火堆烘起头发来。 过了一会儿,江停云忽然听到一声靴子踩断树枝的咔嚓声。她立即警觉起来,左手抚上腰间的长刀,侧耳细听。然而除了柴火燃烧的毕剥声,四周万籁俱寂,什么动静都没有。 江停云挽起头发,抽出长刀,放轻脚步向山洞口靠近。她刚一走到洞口,便感觉一个冰凉的锋锐物体贴上了她的脖颈。江停云的身躯骤然紧绷,脖颈上泛起细细密密的寒栗,握紧手中长刀,却僵持不敢动作。 易容的面具泡了水,翘起一角,贴着江停云颈侧的锋锐物体被移至她腮边,略一施力,面具便掉了下来。 江停云心中一紧,完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打劫。” 下一刻,她却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是谢寻。 江停云侧过身去,瞧见他正拿着一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铁片。江停云伸手抚了抚颈侧,正要发脾气,谢寻却抢先道:“警觉不错,就是毫无章法,怎么能将后背对着敌人。” “原来你是我的敌人。”江停云反唇相讥,却听见山洞一侧隐有动静传来。二人向那处望去,原来是韩大师回来了。 见到露出本来面目的江停云,他吃了一惊,连忙行礼:“公主。” 再看到站在江停云身边的谢寻,韩大师更是惊讶:“你怎么直接回来了。”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问道:“没带来尾巴吧?公主还在这里,你也太不谨慎了。” 谢寻洒然一笑,回道:“他们被我杀破了胆,见我离开,都松了口气,没有人敢追上了来的。” 韩大师不由感慨:“自我上次见你,你进步了许多。你从陵郡来,竟比我还要快。我已经老了,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咯。” 谢寻笑嘻嘻地拍了拍韩大师的肩膀,安慰道:“韩大师,只要您别想不开同我比,依然是天下翘楚嘛。” 韩大师闻言,颇为无语地白了谢寻一眼。江停云转头瞧了谢寻一眼,没有说话。三人既已齐聚,为了防止有追兵追上来,索性熄灭了火堆,就要再赶路。 谢寻又给江停云贴上了易容的面具,江停云趁机低声问他:“你在韩大师面前故意显摆什么。” 谢寻闻言笑道:“我只是在展露我们的实力,如今滇州兵强马壮,又有睿智的公主领导,事业定然会开展得如火如荼。既然要韩大师入伙,多少给他一些信心。” 江停云颔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走在前面的韩大师听见了,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已在陵郡露了行踪,便不好再走官道,索性一路绕行野外,速度虽然降了不少,但是胜在安全。如此赶了半个月的路,滇州已遥遥在望。 第46章 进入滇州界内,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有忙着去寻接应三人的滇州人马,三人首先找到边线上的一间客栈,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好好地睡了一觉。 江停云醒来时天色已晚,她觉得有些饿了,便穿好衣服去大堂吃饭。 谢寻和韩大师已经坐在大堂之中,江停云走过去坐下来,韩大师却忽然拘谨地站了起来。 她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时,韩大师还可以自欺欺人,然而她如今恢复了本来面目,便让发誓效忠江家人的韩大师惶恐不已。 江停云笑着请他坐了,三人聊了几句,一路上培养出的熟悉逐渐被找回,韩大师也慢慢自在了起来。 谢寻已点了六个菜,又吩咐小二上了一壶温好的酒来。谢寻拿着酒壶,略微犹豫了一下,给江停云在酒杯里倒了浅浅一杯:“今日庆祝一下。” 第81页 他又要去给韩大师倒酒,却被韩大师抬手制止了。谢寻无奈道:“这样值得庆祝的日子,你也滴酒不沾?” 韩大师瞟了谢寻一眼,说道:“谢家小子,你知晓的,我从不喝酒。” 江停云有些好奇,不由问道:“韩大师,您从前不是大侠么?大侠怎么可能不喝酒。” 谢寻也道:“就是,酒都不喝,也是大侠?” 韩大师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大侠仇人这么多,还天天喝酒,能有命活到我这个岁数吗?”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眼前:“喝了酒,手就会抖,拿不稳刀了。谢家小子,给你一句忠告,少喝点酒吧。” 谢寻笑了笑,也不反驳他,给他倒上茶水,说道:“那你以茶代酒。” 到了滇州,意味着他们再也不必防备不知何时便会出现的追杀队伍,三人的心情都很轻松。无人能够相陪,谢寻自斟自饮,竟也饮下了足足九壶黄酒。 韩大师颇有些无语地看着桌上摆成一个方阵的九个空酒壶,觉得谢寻怕不是在针对自己,抽了抽嘴角,默默站起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先去歇下了。” 说罢背着手上楼去了。 江停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又转回来去看谢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寻喝了酒的模样,上一次在陵郡,他们刚碰了一碗酒,便吵了起来,晚饭都不了了之,遑论那坛桃花酿。 谢寻察觉到江停云在看他,比平日里晚了半拍看过来,眼睛倒是比平常还要亮上几分。江停云把他手里的酒杯放下来,口中道:“看来韩大师说得有道理,酒喝多了,别说拿不稳刀了,人都砍你身上恐怕还没反应过来呢。” 谢寻喝多了,五感也迟钝起来,猛地将脸凑近江停云,笑着问道:“公主在说什么?” 江停云看到谢寻英俊的脸骤然放大,冬霜般凛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把他推开,不自在道:“没说什么。你坐好罢,别摔倒了。” 谢寻被推了回去,又忘了方才问江停云在说什么话,看了看大堂里的钟,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公主该安歇了。” 他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江停云默然无语,他都成这样了,恐怕该是她送他回去吧。 然而出乎江停云意料,谢寻一路走得又平又稳,完全不需要她伸手扶一下。江停云一路随着他走到他的房门口,谢寻却终于闹出了幺蛾子,靠在门口的墙上怎么也不肯进去。 江停云劝了他许久未果,转身准备去寻韩大师,怎么也得把他弄进房间里去。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却忽然被谢寻握住了。 他喝了酒后偏高的体温透过衣袖传递到江停云微凉的皮肤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江停云回过头去,谢寻正笑着抬眼看她,见江停云回过头来,才说道:“公主,我可以不叫你公主么?” 江停云看着谢寻,忽然发现他经常如同此刻这般,看人的时候,总是噙着三分笑意。可是当她仔细去看他的眼睛,却发现这些笑意并不在他的眼底。 他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跟盖在他脸上的□□一样,将他的真实掩盖下去。或许习武之人对肌肉的控制不同寻常,他总是能让最适合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帮助他达到他的目的。 这也许就是江停云一直下意识忌惮谢寻,不能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原因,他其实和从前的她是一样的人,他们崇尚达到目的,很少真心,全是算计。 江停云也笑起来,迎着谢寻在黑暗中都闪闪发亮的眸子,说道:“怎么,你想僭越?” “当然不是。”谢寻收起笑容,靠在墙上,目光深远起来,“从小到大,除了修习,我都忙着在打仗、杀人,从来没有朋友。” 他转头看着江停云:“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当然,不是在人前,公主之尊不容任何人冒犯。”谢寻补充道,“但是私下里,我希望您能容许我小小的僭越。” 江停云冷冷地看着谢寻,说道:“你不是总希望我可以当你们复国的领袖?若我答应了,终有一天我会登临大宝。” 她伸出手,想要将谢寻的手拂开:“君王并不需要朋友。” 她的话冷然而掷地有声,在江停云的想象之中,她应该丢下这句话,然后留给谢寻一个无情的背影。只是下一刻,她却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 ——她挣不开谢寻的手。 谢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依然看着她笑。江停云闭了闭眼睛,她不该跟喝醉的人置气。既然此刻走不了,她索性走到谢寻身边,和他并肩靠在墙上。 半晌,她才轻声问道:“若是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去复国,我还是你的……朋友么?” 谢寻微微地笑:“只是我恐怕不能常在你身侧保护你了。” 江停云看着黑黝黝的天花板,自嘲一笑:“是啊,朋友,也不是无条件地拥有的。” 她知道耿将军和谢寻如此大费周章地救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她姓江。她对他们有用,然而若是自己不愿意发挥这个用处,他们又怎么会一直保护着自己。 到了那个时候,她能自己保护自己么…… “有人将江山捧到你的面前,你为何能够无动于衷呢?”谢寻忽然问道。 第82页 江停云怔了怔,为何呢?大概是因为——“因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就像小时候有人对你说,胡萝卜很好,你要多吃。可是你根本不喜欢胡萝卜。” 谢寻被她逗笑了:“可是江山并不是一根胡萝卜,它是坐拥四海,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也是至高无上的枷锁。”江停云不打算再和谢寻废话,索性应了他:“你可以不叫我公主,无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觉得有点好笑,从一开始也不是她要谢寻叫自己公主的,是他莫名其妙翻进她的窗户,把那些沉重的秘密一股脑倾泻给她,如今却恶人先告状。 谢寻的手这次很轻易地松开了。江停云站起身,对谢寻道:“早点休息。” 说罢便越过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云。”身后的谢寻忽然站直身子,开口唤她。 江停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做个好梦。”他说道。 …… 第二日江停云醒来,他们所在的酒店早已戒严。耿将军十天前便派人候在边境线上,收到谢寻传信,立刻赶到这家客栈。 他们带着庞大的队伍和华丽的车辇,迎回他们渴盼了十五年的公主。 醉冬也在队伍之中,她被谢寻的部下从扶风郡救出,跟着他们一路快马赶回滇州,就为了能早点见到江停云。 众人将她迎上了车辇,穿过滇州无数城池大郡,一路向滇州首府建宁郡行去。 韩大师和谢寻终于可以稍微放松警戒,加入护卫的队伍,每日跟在江停云的车辇旁。 沿途的百姓听闻公主回归,纷纷候在队伍的必经之路,待江停云的车辇经过,便如割麦子一般倒伏在地,山呼千岁。 江停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敬和爱,这些情感令她陌生,也令她羞愧。她不曾有一天为了这些百姓而战,也不曾庇佑他们,只是因为她的姓氏和身份,却可以白白坐在这里,受万民臣服。 其实她并不排斥这样的政治表演,公主的回归意味着滇州拥有了凝聚人心的精神符号。她对自己的定位类似于君主立宪制中的吉祥物君主,为了从刘肃手中救回她,耿将军和谢寻付出了很多,她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如今便是礼尚往来的时候。 只是这些百姓应该拥戴的是真正为滇州付出了十五年的耿将军,而不是坐享其成的她自己。 为了能够让更多人知晓公主已回到滇州,队伍行进地很慢,几乎在每座城池都要停留。身着玄色战甲,威风凛凛的骑兵每日拱卫着她,昭示着江国公主的力量与尊严。 又过了近半个月,队伍才接近了建宁郡。 耿将军带着滇州的一众高官,一路迎出了建宁城外五十里,瞧见车辇靠近,远远地便拜倒在地。 江停云端坐在车辇上,垂眼看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久仰其名的耿将军。 鬓角已经染上风霜的老将军站起身子,腰背仍如标枪般笔直。他看着车辇上的江停云,老泪纵横:“公主,臣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第47章 整条官道鼓乐齐鸣,江停云被迎进建宁郡城。 建宁是滇州首府,也是如今滇州的政治中心。以耿将军为首的官员集团在州府处理滇州的政务,维持着这个割据势力的运转。 得知她要重归滇州,耿将军早已为她修好府邸,以滇州如今的处境,自然是无法极尽奢华,但府邸依然被修建地十分精巧,彰显着用心。 江停云回到府邸稍作整理,便出来见耿将军。 候在正厅之上的只余五人。 见到江停云来了,几人躬身下拜,口中称道:“见过公主。” 江停云请他们起了,耿将军便上前一步,向她介绍起来。以耿将军为首,分别有统管政务的柳相,统管军务的李司马,统管司法的王司寇,还有不知为何混在其中的谢寻。 她一听,心中顿时了然,这几个人,就是滇州州府的核心领导班子,政务军务刑名一把抓,恐怕俱是耿将军的心腹。 江停云同他们寒暄几句,就能看出来,柳、李、王三人对她虽然恭顺,但心中还是唯耿将军马首是瞻。 她其实非常理解这些人的想法,放在公司之中,就是几人跟随耿将军创业十五年,好不容易将公司做大做强,投资人却派来空降领导,这领导的思路、能力他们都不了解,还不知她会不会动了他们蛋糕,自然会有所保留。 江停云一笑,也不介意,温声勉励了几人一番,高度肯定他们这些年的功绩,并强调自己绝不会对于他们的工作妄加干涉。三人听罢,恭敬的神色顿时真诚了许多。 耿将军望着江停云,眼中又有泪光闪动:“昔年我见公主,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能将这片基业交到公主手中,臣总算不会愧对先皇了。” 柳相闻言亦是动容。他曾是大楚最后一科进士,没有考上翰林院,谋了个离家乡较近的滇州官职,谁知刚到任上没多久,大楚便亡了。 耿将军在滇州驻军,拒不接受北歧的统治,不少不看好滇州的官员纷纷离去,回到北歧的治下。柳相寒窗苦读数十年才点了进士,觉得先皇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思来想去数天,决定留在滇州。 他本就有治世之才,在人才紧张的滇州自然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丞相之位。 第83页 他是有忠君爱国思想的正统文人,对于江停云的回归自然欢喜,闻言也道:“公主回来了,整个滇州也就有主心骨了。” 江停云闻言,面露难色。她并不想让耿将军空欢喜一场,只是复国之路是条危险的钢索,没有回头的路,她很难下定决心走下去。 谢寻瞧见她的神色,扬声道:“将军,各位大人,公主舟车劳顿,一直坐着说话费神,还是让她先休息一下吧。” 耿将军连连点头:“瞧我,考虑不周了。公主快歇息罢,晚上州府摆宴,为您接风洗尘,还请您一定赏光。” 江停云明白谢寻的意思,笑着应了。 耿将军等人退下去了,谢寻转头看着江停云,正要说什么,江停云抢先道:“我知晓,当着这几个人的面,说话要慎重小心。” 这些人名不正言不顺地坚持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到她,若是没有她,他们就是乱臣贼子,可若是顶上她的名头,他们才算是忠君爱国。 江停云如果当着这几个人的面,直说自己志不在此,只怕令老臣心寒。 谢寻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阿云,滇州需要你。你不愿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做,只要你在。” 这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吉祥物傀儡的意思?江停云心想,这样好像也不错。只是这样的话让谢寻说来,怎么显得有些……深情? 自己真是累出幻觉了。她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我去休息了。” …… 夜幕降临,侍女们为她穿上华丽的礼服,江停云乘上车辇,侍卫们护送她驾临州府。 当初随他去扶风带回自己的一名下属成了她府邸的保安队长,拱卫着她的安全。 州府中丝竹之音渺渺,宴会厅上候着数十名官员,见她进来,齐齐躬身下拜。耿将军请她坐于上首,为她一一介绍列席之人,寒暄之后,夜宴就此开始。 手执银壶的侍女为她斟上酒水,今日是特殊的日子,自然值得喝酒庆祝。江停云将酒杯放在唇上,向下一扫,便看见韩大师婉言推拒了侍女斟酒的动作,不由一笑。 酒过三巡,坐在江停云下首的耿将军端着酒杯起身,正要说些什么,坐在他身旁的李司马却忽然站了起来。 耿将军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司马,问道:“司马大人可有话要说。” 李司马微笑起来,笑容中却有一丝狠戾,江停云瞧见他的表情,心下一紧,不由得摸了摸左臂上系着的袖箭。 李司马说道:“我自然有话要说。耿将军,十五年了,我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被困在滇州这巴掌大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多久。” 耿将军闻言,十分错愕,但还是说道:“如今公主归来滇州,大楚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兵,夺回江家江山。” “名正言顺?”李司马冷笑一声:“到底是为了公主,还是为了你的私欲,你自己心中清楚。” “你——”耿将军勃然变色。 “我怎么了?”李司马高声道:“我的三个儿子,全都死在战场,我为滇州付出的这一切还不够么?已经十五年了,北歧已经坐了十五年江山,你以为他们还像当年那样不堪一击么!为了这所谓的复国,你到底打算拿多少人的命去填?” “公主来了——”李司马遥指江停云:“她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她能做什么?况且,她自己也不想复国吧,这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将军,我也曾追随您,忠心耿耿,但是请您醒醒,人不能逆天而行啊!” 江停云被他伸手一指,心中颇为无奈。自己这算不算无妄之灾。这李司马恐怕早有贰心,计划许久,选在今天发作,也是存有离间人心之意。 耿将军神色归于平静,却像忽然老了十岁。他缓缓坐下道:“竟然还有你。你也是同老徐一路,跟刘肃暗通款曲。坤照山上的风景,不知老徐可喜欢。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粉饰自己,你既已投了北歧,就磊落一些。” 李司马被他揭穿,也不羞愧,大声道:“是啊,我已投了北歧,弃暗投明!打了十五年,可赢过几场?就凭这个女人,她是不是江家女儿都两说,江家人都死光了,谁能证明她的身份?一个女人,你们要扶她当皇帝?牝鸡司晨,不得好死。” 谢寻猛地站起来,就要攻向李司马,却忽然委顿于地。见状,李司马哈哈大笑:“谢寻,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多喝点,多喝点酒,我好送你们上路。” 大厅中的众人哗然,他竟在酒中下了毒。会武的人纷纷运起功力,却加剧了毒素的发作,面现痛苦。 江停云没有料到场面竟会如此急转直下,暗自尝试,却觉得不知为何,自己似乎行动不受限制。只是现在情况不明,她便也学着大殿之中的众人,无力地倒伏在桌上。 李司马端起酒杯,倒在已无法动弹的耿将军面前:“你们这就是做梦,为什么不能选个容易的路走?你要逆天而行,想让大家都给你和这个妞陪葬——” 他猛地将杯子摔在地上,冷笑道:“老子才不干这事。” 摔杯似乎是什么信号,大厅之外顿时响起喧哗,李司马的人手准备充分,轻松控制了州府的侍卫,大厅内亦有几人拔刀而起,来到李司马左右。 耿将军面露悲哀,死死盯着这些人。李司马的军士涌进大殿,将中了毒的众人控制起来。 第84页 李司马接过下属递来的长刀,一刀捅在耿将军左肩:“我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真想让你全都体验一遍。” 他拔出长刀,正要再向耿将军捅去,场中异变陡生。韩大师忽然挣脱了军士的控制,纵身一跃,雪亮的刀光亮起,格开了李司马的长刀,挡在耿将军面前。 他越过耿将军去看谢寻,口中道:“都跟你说了,少喝点酒。年轻人,不吃亏记不住。” 见他无恙,江停云微微松了口气。 李司马抬手一挥,众多军士纷纷围了上来,与韩大师战在一处。他曾经是有名的刀客,刀法精湛,以一敌多亦不处下风。 只是这边仍有战力的仅他一人,他被牵制住了,李司马便又要举刀向耿将军砍去。 谢寻目眦欲裂,看着李司马道:“李延,你若敢杀了他,我定然会将你一家老小剥皮抽筋,敲骨吸髓。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送你们与你的儿子地下团聚。” 他的声音冷厉,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李司马心中一冷,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你能活到明天再说吧。” 他受了谢寻的威胁,也不敢再耽搁时间,长刀直直地向耿将军的心窝捅去。 江停云暗自咬牙,不能再拖下去了,现在只有她可以……眼看长刀就要扎紧耿将军的心窝,江停云骤然抬起左臂,按动了机括。 第48章 江停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 长刀一寸一寸靠近耿将军的心窝,自己的袖箭一寸一寸射.向李司马,身后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没来得及反应的军士惊叫着拔出佩刀。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箭矢赶在刀锋之前没入李司马的右臂,轻轻松了口气。 李司马的右臂一阵剧痛,又逐渐转为麻木。长刀去势受阻,他震惊地转过头,望向台阶之上正睥睨着自己的江停云。 江停云也低头看着他,冷漠地说道:“不要小看女人。” 她身后的军士一怒,抽刀就要砍向她。李司马立刻喝止:“不要动她。四皇子要活的。” 江停云心中一动,他果然跟刘肃搭上了关系,看来这场风波,背后有北歧的影子。 李司马感到一阵麻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是端坐在主位的江停云。 她身着华服,年龄带来的稚嫩感被稍稍掩去,哪怕被身后的军士控制,但依然看起来凛然而威严,仿佛女王身处自己的疆域。 真不愧是江家人啊。李司马想着,失去了意识。 领头的倒下了,大厅之中的叛军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平素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然而反叛的是十五年来威望日隆的耿将军,心中不由感到惶恐。 韩大师受到了激励,越战越勇,凭一己之力牵制了大部分冲入大厅的叛军。 大厅之外被控制的侍卫们抓住机会,发起反击,试图夺回控制权,有部分甩脱了叛军的牵制,冲入大殿,护在耿将军身边。 部分军官反应过来,大声喝止陷入迷茫的叛军,逐渐整合起力量。 不能放任他们反应过来。江停云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她稍稍挣了一下,却根本没有挣开。 她想了想,对身后的军士说道:“我现在喝了毒酒,动也动不了,若你们赢了,自然可以再回来捉我。可若是你们输了……如今你们已现颓势,你控制着我也没有用,不如去帮你的同伴。” 那军士听了她的一番话,竟觉得颇有道理,不由得有些犹豫。涌上大殿的侍卫越来越多,他们若再不能控制住局面,只有束手就擒。 只是……他的眼神坚定下来:“我的职责是看住你。”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江停云。 江停云无法,只好老实下来,不再动作,放松军士的警惕。她看着被解下来扔在桌子上的□□,努力地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她转头去看谢寻。知晓谢寻等人已经中毒,动弹不得,之前负责看住他们的军士都已加入了战场。如今他正勉强维持着坐姿,双眼紧闭,不知道在运什么功。 恐怕一时半会是指不上他了,江停云收回目光。箭矢上的麻药只有几炷香时间的功效,若是李司马再醒了,他们就真的被动了。 况且耿将军已经中了一刀,急需治疗。 若是护住耿将军的那些侍卫能来帮帮自己就好了。只是自己不过是被一个军士控制住了动作,性命无忧。如今耿将军命在旦夕,又是叛军首要攻击的对象,他们作为滇州培养起来的侍卫,自然更紧张他的安危。 正思索间,她抬眼一扫,瞧见自己的保安队长竟然冲进了大厅。他第一眼瞧见谢寻,立刻变了神色,就要冲过去,又看见江停云正看着他,咬了咬牙,一路向江停云的方向杀过来。 控制住江停云的军士见保安队长逐渐靠近,他是知晓他的武功的,自己绝不是他对手,不由紧张地冲保安队长喝道:“陆将军,你别轻举妄动啊,若是伤了公主,你担待不起。” 江停云仗着方才李司马交代要活的,淡声道:“我担待地起,陆将军,不用在意我。” 陆将军看了二人一眼,长剑挽出剑花,下一刻,江停云已脱离了军士的控制。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揉了揉手腕,没有回头去看。 陆将军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属下来迟了。” 第85页 江停云正要答话,却听见耿将军处一片哗然:“将军!” 耽搁太久,他可能失血太多,晕过去了。江停云转头看了一眼谢寻,他仍旧保持着姿势,只是面现焦虑,痛苦更甚。 拖不得了。她对陆将军说:“你的剑借我用用。” 陆将军毫不犹豫,解下佩剑举过头顶。江停云接过佩剑,扫了一下四周,拔出剑来一下子砍翻了眼前的桌子。 桌上的瓷盘水杯跌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大厅之中骤然一静。 江停云高声道:“将士们,看看你们身边的人!” 无数双眼睛看向她,江停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曾经是交托后背的同袍,如今你竟然要向他们举起武器吗?” 大厅之中不少军士面现犹豫。如今正在对峙的两方,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或许对方阵营之中还有人曾经救过自己的命。 江停云看到他们的犹豫,乘胜追击:“北歧穷兵黩武,百姓民不聊生,那是你们想过的日子么?你们一旦踏出这个大厅,背叛二字就会永远镌刻在你们的身上,一辈子摆脱不得。刀剑相向的时候,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战!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妻子儿女,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庭?你们如今是潇洒离去了,可你们的妻儿怎么办?难道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受邻里的唾弃吗?” 江停云深知此时若想压制住他们,必须要让自己显得坚定,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叛军中部分军官反应过来,连忙喝止自己的属下。 江停云不给他们反弹的机会,疾声道:“上面人做出的决定,后果却需要你们来承担。你们亦是滇州的军队,自然清楚是谁掌握着滇军,就算走得出这建宁城,你们能坚持到北歧的接应吗?到了北岐,谁能保证你们活着?那个世人皆知阴暗暴戾的四皇子吗?放弃抵抗,回头是岸,我可以保证你们可以活下来,若听我的,此事一笔勾销。” 恰在此刻,谢寻逼出了体内的毒酒,他一跃而起,如狼入羊群,顿时给叛军造成了恐慌。人的名树的影,谢寻在滇州军队中的赫赫威名,立时令叛军的决心熄灭了不少。 越来越多的军士开始丢下手中的刀,匍匐在地,向江停云行礼。 她挺直脊背,站在上首,略略抬起下巴。这个时候,她需要维持一个强硬的君主形象,才能给他们信心和威慑。 侍卫们冲上大厅,将叛军之中的军官都控制下来,局面最终归于平稳。 …… 江停云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将军府看望耿将军。 那一日叛军投降之后,他被立刻送至将军府,滇州最好的医生早已候在那里。好在李司马那一刀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了不少的血,需要将养一阵子。 谢寻料理完叛军遗留的问题,便一直照顾在他左右。耿将军的精神看着十分不错,见江停云来了,还要下地向她行礼。 江停云笑着将他按在床上。 耿将军看着江停云,眼中满是快慰:“老臣已听说公主那日在大厅之上的一番话。公主实是天纵奇才,临危不乱,胜过老臣良多。” 江停云没有受过任何储君的培训,在那样危机的时候,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在耿将军看来已是非常难得。 江停云笑着应和了几句,见自己在场,耿将军十分不安,便要告辞出去。 谢寻出来送她,一路送到将军府门口,才问道:“阿云,你当真不愿意复国?” 江停云默了默,冲他一笑:“我知晓,你们滇州不养闲人,你让我再考虑考虑罢。” 那一日之后,其实她已经思考了许久。 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都会有一个从此以后。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曾经,江停云觉得自己的从此以后也马上就要到来。在耿将军治下的滇州,她可以获得自由。 然而被李司马摔碎在台阶上的那只杯子,无情地击碎了她的美梦。 受制于人的时候,她曾经那么渴望力量,可是当谢寻出现,她一度拥有了被保护的错觉,恃宠生娇,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但是在那一日,当她手持长剑,站在大殿的最上层,殿下之人尽数匍匐在她脚下,她才发现这种感觉令她兴奋到战栗。 那是,权力的感觉。 没有人可以永远庇护她。 曾经她以为,在滇州她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平静生活,可是耿将军在她的眼前遇刺,叫她明白,她的从此以后还远远没有到来。 她的身份注定了,这个世上总会有人觊觎她。只要她一日流着江家的血,围绕在她身边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停。 她不可能永远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江停云几乎能想象若是自己退缩,会是什么结果。滇州失去了正统,人心便会涣散。有心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便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打自己的主意。失去了滇州的力量,她最终只会随波逐流,沦落到不知何人的手里。 要想保护自己,她只有自己拿起权力之剑,去争去抢去斗,直到踏着那条尸山血海铺就的成王之路,走到这个世界的权力巅峰。 这条路没有尽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她当仁不让。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她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页 感谢在20220330 19:09:07~20220331 18: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甜橙的西瓜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李司马被下了大狱,司马之位暂时空缺了下来。他的残部被全部打散,编入了不同的军队,受到重点关注。江停云那日虽在大厅之上向他们保证性命无虞,只是对仕途残留的影响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消退的。 堆积如山的军务不能无人处理,李司马叛乱带来的破坏亦需要一系列措施来消除,李司马的两个副手都跟着他叛了变,谢寻没办法再在将军府躲清闲,只好暂时担起司马之位。 江停云见了,自告奋勇做他的副手,日日去司马府点卯。她既然打算激流勇进,就要尽快学习起来。 谢寻当上了江停云的老师,先是安排她用两周的时间整理文书,将司马府从前的政令分门别类整理,学习该如何应对不同情境的问题。 江停云做得很认真,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军务经验的人,她学习的最快途径就是模仿。通过对文书的整理,可以窥见滇州军情的全貌,知晓最常遇到的问题,亦能对应对之法有大概的概念。 两周之后,谢寻开始让她处理新递上来的文书。江停云读过送到自己这里来的文书,在纸贴上拟好章程,最后会送给谢寻过目。每日散衙之后,谢寻会把她处理过的每一份文书都同她过一遍,点出她的问题。 江停云记得自己看过几本古代官场小说,似乎内阁官员就是这般拟好批复,再呈给首辅裁决。这么看来,自己岂不是成了给谢寻打工的? 只是上位者若想不被下面的人欺瞒,自己须得比下面的人还要懂,她现在似乎还没有让旁人给她打工的资本。 自此,江停云便过上了公主府和司马府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谢寻还记得江停云要锻炼身体的豪言壮语,处理公务之余还不忘带着她在司马府中跑步。 江停云脑子灵光,进步神速,需要谢寻挑的毛病越来越少,下班也越来越早,他们逐渐不必再留在司马府吃大锅饭。 公主府有耿将军专门为她寻的容郡厨娘,烧得一手好菜。容郡喜食辣,江停云恰好是无辣不欢,二人主宾相得,江停云还教了她好几道新菜,令这厨娘的声名越发远扬。 谢寻听说了,日日找着不同借口,上她家蹭饭。江停云想着厨娘一般都要多备些菜,她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便随他去了。 这一日二人吃罢饭,对坐着喝茶消食,江停云想起今日在司马府瞧见的一封文书,便问他:“滇州如今财政状况不佳?” 谢寻闻言露出些许忧色,颔首道:“养军队所费甚巨,北歧不与滇州互市,我们只能跟周边小国打交道,若是丰年还好,赶上这几年歉收,就要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说起来,江停云忽然想到,她来到这个时空也快一年了,感觉这里的气候似乎是比前世冷许多,不由试探问道:“这几年似乎比从前要冷上不少。” 谢寻扫了她一眼,说道:“公主不是失忆了,怎么还记得从前的冷热。” 江停云倒把这茬忘了,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水,才说道:“这两日醉冬她们张罗着做冬衫,我听见她们说的。” 谢寻看了看窗外深绿的高树,蝉鸣鼓噪如雷,心下有些疑惑,这才仲夏,就要做冬衫了么? 不过他对这些不是太懂,也没放在心上,回答江停云之前的问话:“感觉是比从前冷,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粮食减产严重。” 江停云听了,心中一动。从前说到明朝覆灭的原因,小冰河期定然会出现在其中。气温剧降和干旱会造成粮食大量减产,从而引发社会动荡。 若如今的降温预示着小冰河期到来,百姓本就要活不下去,北歧不但不休养生息,还要继续发动对北疆的战争,届时恐怕不是滇州想要覆灭北歧,而是天要亡之。 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个机会,滇州地处南方,受到小冰河期的影响会比较小,他们首先要解决的是钱的问题。 江停云思索着,对谢寻道:“滇州在北歧是不是有产业?” 谢寻长眉一挑,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江停云笑了笑,说道:“只靠跟周边小国互市,可养不起一整个滇州。况且你们的情报网如此强大,在北歧定然有一定势力。” 谢寻看着眼前的小女子一脸狡黠的模样,眉毛慢慢放了下来,说道:“不错。滇州在北歧开了许多茶馆,档次普通,但胜在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字号,而且遍地都是,不少行商都习惯在茶馆落脚,生意不愁做。” 江停云点点头。滇州在北歧做生意的人,该是家世普通,背景清白。当年跟大楚关系亲近的家族早已招致北歧清算,这茶馆能在北歧开上十几年,织起一张消息灵通的情报网,说明他掩藏得极好。 赚钱的事,她倒是比较擅长。江停云看着谢寻,神神秘秘道:“你知道什么钱最好赚?” 谢寻道:“皇家垄断的,盐、铁、酒、茶,只可惜我们都染指不了。” 江停云默了一瞬,道:“你说的对。既然这些生意我们染指不了,就只能打那些染指了这些生意的人的主意。” 谢寻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愿闻其详。” 第87页 江停云道:“皇商都是巨贾,腰缠万贯,家资丰厚,这样的人家,很需要那些把他们和普通人家区分开来的东西。” “去旁人去不了的地方,用旁人用不了的物件,享受旁人享受不了的服务。” 古往今来,大抵人的想法都不曾变过,追求财富地位,都是为了得到旁人没有的特权,满足自己的虚荣。 谢寻问道:“我们能赚他们什么?” “茶。”江停云神采飞扬:“滇州的茶不输江南,在前朝就已是珍品。如今北歧与滇州不通市,滇茶早就成了奢侈品,只有胆大包天的走私客敢贩卖。” “交战双方独有的物资向来受敌国欢迎,拥有它们本身就是地位和能力的象征。北歧的上层定然追捧来自滇州的茶叶,这个钱与其让走私贩子赚了,不如我们自己来赚。” 谢寻连连颔首。他和耿将军对经商的事一窍不通,负责财政的老大人又擅长节流胜于开源,滇州如今正需要江停云。 他道:“我明日便去同柳相他们商量这件事。” 江停云点点头,她的想法其实还有许多,只是还停留在散乱的思绪,未经过系统的梳理,于是道:“明日散衙,我再理个章程出来。” 粮饷的事情困扰了谢寻许久,如今能看到一些解决此事的希望,他感到颇为振奋,看着江停云语气真诚道:“公主怎么会这些,这真是滇州之幸。” 谢寻走后,江停云继续思索着自己的创业计划,干脆让醉冬拿来纸笔,将一闪而逝的想法都记录下来,明天再整理成型。 一写便写到了深夜,醉冬来三催四请,江停云顾着明日还要去司马府,才依依不舍地丢下笔,洗漱上床。 躺在床上,各种想法仍旧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有了睡意,朦胧间却听到窗户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停云猛地惊醒过来。 李司马的公然反叛才过去没多久,这件事让江停云看清了滇州如今并不是铁板一块,十五年过去,内部早已分化,有了不同声音,不想继续造反的恐怕不止最近跳出来的这些人。难道又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她仍旧不习惯有人值夜,如今卧房中只有她一个人。江停云摸了摸左臂上被她随身戴着的袖箭,心中踏实不少,闭上眼睛装睡,等待着来人下一步的动作。 谁知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江停云想了想,走下床推开窗,向着外面射出一支袖箭。 箭矢没飞出多远便被一只手握住。谢寻跃上窗台,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江停云方才射出的袖箭,对她说道:“阿云可真凶。” 江停云就知是他,放下心来,说道:“在北歧日日推窗,也没听你搞出任何动静来,今日怎地如此吵闹?” 谢寻笑道:“阿云不是总说我不请自来,我怕吓到你,便通知一下我来了。” 还不是吓到我了,江停云心想,却没说什么,转而问道:“你找我有事么?” 谢寻难得有些赧然,犹豫了片刻,才凑近了江停云说道:“我回去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晚上说的那些,阿云是在哪里学的?” “……”江停云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你半夜不睡觉,跑到我的府邸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又见谢寻还是坐在窗户上,奇道:“你怎么不进来。” 谢寻把头伸出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说道:“如今不是在北歧了,这是在滇州,在这里你我君臣有别。” 什么臣管君叫阿云的?江停云转着茶杯不理他。谢寻转回视线,看着坐在桌边的江停云。 自从来了滇州,她要撑起公主的威仪,日日盛装华服,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不施粉黛的样子。如今江停云长发未束,蜿蜒逶迤,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惊人的清丽。 他看着她拿着茶杯,唇角含笑的样子,夏夜温润的风拂过他们,谢寻也微微笑起来,只觉得长夜漫漫,无限美好。 第50章 第二日,江停云揣着昨夜记下的笔记到了司马府,准备散衙后整理一番。 恰好这一日递上来的公文尤其多,待江停云处理完,已到了晚膳时分。 江停云早上已交代厨娘,今日不回府用膳,她揉着僵硬的脖子想了想,带上今日的公文去找谢寻。 谢寻正在等她,见江停云来了,站起身道:“先用膳?” 除了批阅公文,她还要拟章程,也不急在一时,江停云点头应了。 衙门中有饭食供应,不少官吏都选择在衙上吃过饭再回家。江停云虽然自觉平易近人,但囿于身份,跟他们同桌吃饭还是有些不妥,谢寻便遣自己的小厮去拿两个食盒回来。 趁着等小厮的功夫,谢寻先把江停云批过的公文看了,笑着对她道:“公主理事熟稔,已无需臣下再修缮了。” 江停云心中惦念着今天早上将将想起的一件事情,没有太注意他的话,转而说道:“陶嬷嬷,你还记得当时在去京都的路上,醉冬跟我们提过的饮夏么?” 谢寻听见江停云的称呼,两眼一黑,然而听到她后面的话,神色又严肃起来,忍着气道:“当然记得。” 醉冬说饮夏偷了自己的一枚玉佩逃了,江父寻找了饮夏许久,却没有找到她的影子。江停云曾经还怀疑过这枚玉佩便是江家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只是后来找到了字画中的字条,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第88页 如今想起来,这玉佩…… “你可知这玉佩什么来历?”她问道。 谢寻颔首道:“公主问对人了,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知晓,那枚玉佩乃是谢皇后传下来的。” 谢皇后?江停云有些惊讶:“是大楚开国皇后?” “不错,”谢寻道,“这枚玉佩只在历代皇帝手上传承,当时首席侍卫将公主带离京都前,先皇亲自将它戴在您身上。” 太子与京都共存亡,她当时已是江氏唯一的血脉。 “那饮夏怎会将它偷走,她可是知晓了什么?”江停云问道。 提到此事,谢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饮夏和醉冬一样,其实是滇州派到公主身边的。她年纪大些,又有功夫在身,耿将军当初是想培养她做您的暗卫。没想到她生了贰心,来找耿将军求去,耿将军没有同意,没过多久她便从江家逃脱了。至于为何偷这玉佩,就不得而知了。” 生了贰心,这是什么意思?江停云还以为围绕着这枚玉佩可能有什么阴谋,没想到只是一个普通人带来的机缘巧合。 她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早上忽然想到,醉冬曾说这枚玉佩价值连城,如今听你说它曾是谢皇后之物,你说,它会不会同谢皇后的宝藏有什么联系?” 谢寻摇摇头:“不知晓。就算有联系,恐怕也很隐晦,否则之前的历代帝王,怎么没有一个将这宝藏发现了去。” 也是。江停云本就没报什么希望,如今听到这个回答并不算失望。 “不过既是父皇留给我的,怎么也该尽力寻一寻。饮夏既然想逃脱,恐怕是离滇州越远越好,你能否派人去远一些的地方找找她的踪迹。” 谢寻点头应了:“这倒不难。当初也是形势紧张顾不上,皇家的东西,自然不能流落在外面。” 小厮拿了食盒回来,二人不再多言,摆开饭食用膳。 吃罢饭,谢寻对江停云道:“散了衙,衙役要息些灯,公主就在这里拟章程罢。” 江停云想了想,他们现在处于创业阶段,物资不丰,确实是能省则省。节能减排从她做起,还能为缓解小冰河期添砖加瓦,于是便笑着应了。 谢寻将桌上的案卷都挪开,又添了一盏灯,请她在主桌上坐了,自去一旁寻了本书看着。 江停云拿起笔记,思索起来。滇州物产丰饶,虽然地处极南,但作为大楚的龙兴之地,它在前朝享受了不尽的资源倾斜,农业、商业、基建乃至教化俱不输旁的州府。 滇州气候温润,水稻一年三熟,又有盐场铁矿,平日时候,自给自足不是问题。只是征兵、养军都需要大笔银钱,北歧不与滇州通市,明面上的生意俱做不得。她们想要赚钱,只能不走寻常路。 封建王朝贫富差距巨大,财富都集中在以官僚和地主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手中。如今还不是时兴开发下沉市场的时候,她要走的就是上层路线。 这些人钱多、胆大,喜欢追求新奇和矜贵的享受。北歧如今为了北疆战事厉行节约,这样的享受并不多。 她昨日说的滇茶是其一,其二便是高档酒楼。回北歧的路上,她曾随着刘肃见过不少北歧的上等酒楼,只是以现代的眼光看,都还显得颇为原始。 在物资丰沛的年代,人们在享受方面已生长出极高的品味,对于这些古代人来说,凡是她见过听过的,都将会为他们狂热追捧。 然而真正赚钱的生意,背后都有帝国上层的影子,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北歧找寻一顶合适的保护伞。滇州如今在北歧有一个家世背景皆清白的掌柜,这件事不会太难。 酒楼的布置,就参考现代私人会所,环境要私密清幽、处处讲究,最好可以毗邻湖光山色,毕竟景色是钱财买不来的资源。?至于吃食,新奇精致最是重要,譬如法餐一类,味道倒在其次,要让人吃了便觉得自己同没有吃过见过的人不一样了,才是成功了。 除了北歧之外,滇州还同几个小国相邻。江停云曾问过谢寻,这些小国生产力不如滇州和北歧,借着区位优势,滇州可以向他们的上层高价出口茶叶、瓷器、丝绸等奢侈品,甚至农具铁器等生产资料。 江停云拿起笔来正要蘸墨,却发现墨水恰好没了,只好拿起墨条磨墨。 谢寻循声望来,忙放下书本走过来,接过江停云手里的墨条道:“我来帮公主罢。” 他力气大,手又稳,磨起墨来又好又快,江停云便不和他谦让,将磨墨的工作交给了他。 她提笔写了几个字,忍不住抬眼去看站在桌案旁的人。似乎是习武之人的习惯,哪怕是在磨墨,他也依然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 谢寻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墨条,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和眉骨给他的眼窝打下淡淡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眉眼的凌厉,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少见的温柔。 “阿云看我做什么?” 谢寻忽然道。他没有看她,嘴角却微微翘起来。江停云顿时有些被抓包的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般笑道:“你我这样子,算不算得是红袖添香?” 谢寻侧目看了她一眼,哀怨道:“阿云方才还叫我嬷嬷,我又怎么当得起这四个字。” 他放下墨条,走到江停云身边给她添了杯热茶:“阿云若是愿意,我日日给你磨墨,好是不好?” 第89页 夭寿,怎么谢寻也学会了这一套。爱妃,你是想引诱朕做昏君啊。江停云端起茶杯,啜着茶水不说话。 谢寻无奈一笑,转回椅子上坐下:“不逗你了,你快写罢。” 江停云提起笔,忍不住微笑起来。灯下看美人,做个昏君好像也不错。 她将自己的想法分门别类理好,拟出章程,届时可以交给柳相等人。古人的智慧向来不容小觑,有他们完善,想必这个计划会更加完美可行。 她放下笔,按了按有些酸胀的眼眶,谢寻便立时走了过来,问道:“写完了?” “嗯。”江停云点点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夜深了,屋内似乎也有了一些凉意。她搓了搓指尖,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 下一刻,还沾染着谢寻温度的外袍落在了她的身上,冬霜般清冷的香气包裹了她,她有些慢半拍地抬头看去,谢寻道:“醉冬也是,怎么不晓得给你带件衣服。” 江停云笑了笑,披着外袍在屋内走了几步,觉得筋骨慢慢舒展开了,忽而想到什么,说道:“今日还没有锻炼呢。” “还锻炼什么,已经亥正了,再不回府,你不打算睡觉了?”谢寻摇着头,要推她出门。 自从李司马行刺,江停云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至少要有摆脱普通士兵的能力,再遇到那样的场景,不至于陷入被动。为了这个目标,她吃更多的肉蛋奶,加大了力量训练。 江停云一向自律,计划既已定下,就要每日完成。谢寻瞧见她的神色,就知晓她定然是不会听他的话,不由无奈道:“我骑马送你回府,路上也快些。” 江停云点头应了。 二人走到司马府衙门口,正要上马,江停云却一眼瞥见司马府门口的石狮子旁有一团黑影,下了她一大跳。 那团子听见动静,伸展开来,原来是一个仅到她肩膀高的小男孩。小男孩看见谢寻,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道:“阿爹,你怎么一直没回来,福茂哥哥给我讲鬼故事,我害怕,睡不着。” 江停云闻言,十分惊悚地转头看着谢寻,她方才听见了什么,这小男孩叫谢寻什么,阿爹? 她是在做梦么……谢寻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一个儿子了? 第51章 谢寻瞧见江停云的神色,忙道:“阿云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停云自己都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样子。那小男孩已走过来拉住谢寻衣角,江停云看着他,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他年纪,似乎已有十岁上下,儿子都这么大了,那谢寻是几岁当的爹啊。 不过,这小孩的……妈妈呢? 直到此时,江停云才发现她对谢寻的了解真的很少,她甚至连他多大都不知道。 谢寻低头看着他无奈道:“阿谚,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阿爹,你应该叫我哥哥。” 被唤做阿谚的小男孩不服气道:“阿谚是阿爹养大的,阿爹就是阿谚的阿爹。” 谢寻见他一副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招手唤过自己的小厮,拉着阿谚揪住他衣角的手放在小厮手里,对他说道:“我先让福莱送你回去,哥哥还要送公主回府,不能送你,但是我保证,福茂不敢再给你讲鬼故事,好不好?” 阿谚抬头看了立在一旁的江停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江停云的错觉,她从这个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排斥和戒备,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垂了下去,将情绪都掩藏起来。 “好。”他乖巧地依着福莱,轻声说。 二人站在原地看着福莱拉着阿谚离去,谢寻转头对江停云道:“走吧。” 他伸出手想扶江停云上马,江停云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自己踩着上马石跳了上去。谢寻的手在空中停了停,轻咳了一声,自己收了回去。 江停云抓住缰绳,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对着谢寻说道:“我自己骑马回府便可,阿谚那么小,晚上回去不安全,谢将军还是去看着他吧。” 说着,她一夹马腹就要出发。熬了夜脑子有点乱,江停云现在有些不想看到谢寻。没走两步,却觉得马身一重,原来是谢寻跃了上来。 “别看他年纪小,真打起来,寻常成年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必为他忧心。”谢寻说道。 “阿谚是我部下的儿子。他上战场时,他妻子刚怀孕,我答应过他妻子,会保证他安全归来,但是我食言了。他妻子得知他的死讯,早产大出血,也没有活下来。阿谚成了孤儿,我便将他抱回府,把他养大,教他功夫。这些日子我都不在滇州,如今回来,他有些依赖我。” 原来是这样么。江停云微微转过头,问道:“那个时候你多大?阿谚现在又有多大了?” 谢寻见江停云又肯搭理他了,自然欢喜,有问必答:“那个时候我刚十五岁,阿谚现在就要过十岁生辰。”顿了顿,他又博同情道:“我十二岁就上战场了。” 也就是说,谢寻已经二十五岁了,比现在的她大了八岁。江停云道:“这样看来,阿谚不该叫你哥哥,你怎么也当得起一声叔父。” 谢寻笑了笑,郑重说道:“所以,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妻子。”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江停云有些无措,好在自己现在正背对着谢寻,她控制着声音,平板地回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90页 “是没有关系啊。”谢寻道:“但是我想说与你知道。” 江停云被这一记直球击得越发不知所措,好在公主府离司马府并不远,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此时已到了侧门之外。守门的侍卫见他们二人共乘一骑而来,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齐齐半跪请安:“公主。” 江停云待马停稳,就侧身跳了下去。侍卫为她开了侧门,江停云径直走到门内,才转身对着也跳下马来的谢寻道:“谢将军,我已经到了,你回去吧。” 谢寻握着马鞭冲她抱拳一礼:“那我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莫要练得太晚,明天见。” 江停云扫了一眼杵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们,胡乱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 门内的婆子们见她进来,忙抬过软轿。江停云坐不惯人力轿子,摆手让她们下去,自己慢慢走着回院子。 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自己十分反常。她一向是体面人,要维持领导威严,就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以这个标准去看,她刚才可以说得上是非常失态。 普通员工的个人情况,她根本没必要如此关心。作为自己的臣下,谢寻年方几何,家中是否有妻有子,丝毫不影响他为自己效力,然而她却如此在意。 江停云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少女,回想此前种种,她轻易就能够弄明白,自己待谢寻确实与旁人不同。只是她却不知,这份情谊对二人来说,重几斤几两,价值几何。 如果她是普通的闺阁少女,或许并不会有这些担忧。但是她要走的路,是世间最难最险,也是最孤独的一条路。历代帝王称孤道寡,不是他们灭情绝爱,而是在权力面前,人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敌人。 数千年传统观念桎梏,很少有男人愿意屈居自己的女人之下,就连一个公司的控制权,都会招致恋人反目……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江停云曾有志同道合的队友,因为爱慕于她,主动加入她的公司,帮她发展事业。那个时候的她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整个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不懂也无暇顾及感情。 当那人向她表明心迹,她觉得能有人跟她并肩奋斗也是不错,只是却没想到她受到的最深一击,恰是来自她最信任的人。 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权力轻易就可以改变人心。这也是她之前迟迟不肯回应谢寻那些诱导话语的原因,她害怕再次走上这条孤家寡人之路,怀疑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公主?” 江停云睁开眼睛,见醉冬正拿着一盏灯笼站在石子路上看着她。 “是醉冬啊,你怎么来了?”江停云掩去思绪,看着她走上前来扶住自己。 醉冬道:“婆子过来说您要自己走回去,我担心路上黑,过来迎一迎。” 江停云点点头。滇州最近在推行节俭政策,她身为公主自然以身作则,院子里确实不如往日亮堂。 江停云心中有事,没有说话的兴致,主仆二人沉默着向正院走去。醉冬觑着她的神色,有些犹豫地说道:“公主……” “怎么了?”江停云问。醉冬回到滇州之后,安静了许多。其实江停云对醉冬听命于谢寻的心结已经没有那么在意,真要论起来,滇州做醉冬主子的时间比她可长多了。 在山谷时醉冬还曾想要帮自己挡刀,如果这样的忠诚还不算数的话,江停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忠仆了。 因此她和醉冬,还是可以继续做一对好主仆的。 醉冬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看着江停云道:“公主最近日日去司马府处理军务,我……我也想随公主去。” 江停云不意醉冬会提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惊讶。醉冬瞧见她的神色,忙道:“我不是想窥探滇州军务,只是……只是公主您要逐鹿天下,醉冬不想做一个除了绣花什么都不会的人,我想要帮助您。” 江停云闻言有些动容。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竟有这样的志气。哪怕这个时空的女子读书、行动都没有受到很大的限制,这里依旧是男人的天下。不论北歧还是滇州,把持着军政大权的官僚阶级几乎全部都是男人,就算科举考试没有限制过性别,都鲜有女人科举入仕。 当日在大殿之上,李司马敢于公然指着自己说“牝鸡司晨,不得好死”,便是因为他打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如果不是江家只剩下她一人,恐怕连耿将军都不会考虑扶她上位。她虽然自觉不比任何男人差,但是一个人很难与传承千年的传统抗争。 在这样的环境下,醉冬想要帮助自己,也会受到很大的阻力,但她却还是敢于向自己提出来。江停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女子可以站出来,只有当她们身居高位,才能为更多的女子谋求福祉。 见醉冬紧紧地捏着灯杆,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江停云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好啊,我正需要你的帮助。” 醉冬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她大声地“嗯”了一声,欢喜道:“醉冬肯定会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帮上公主的忙。” 醉冬将心愿和盘托出,紧张的情绪终于褪去,这才发现江停云正披着一件陌生的男子外袍,不由奇道:“公主这外袍是何处来的,醉冬怎么没有见过。” 江停云也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披着谢寻的外袍,轻咳一声道:“司马府里随便拿的。明日洗洗,后日记得带去。” 第91页 醉冬有些困惑,公主怎么会在司马府中随便捡衣服穿呢,只是江停云都这样说了,她作为一个聪明的丫鬟自然不会多问,老老实实应了一声。 夏夜晚风轻轻吹来,拂起两人的衣摆,她们轻快地向着院子走去。江停云微微勾起嘴角,只觉得忽然摆脱了纷乱的心绪,感到无比畅然。 她相信有她在,这样的女子定然会越来越多。传统难以改变,但水滴石穿。有了她们,她才算是吾道不孤。 第52章 第二日,江停云依言带着醉冬前往司马府。谢寻听说了醉冬的来意,倒是没有表现出惊讶,唤来负责粮草的官员,让他带着醉冬处理事务。 那官员听说醉冬乃是公主贴身侍女,自然听令,恭敬地带着醉冬退下去了。 安置好了醉冬,江停云便要自去处理今日的文书,谢寻却道:“文书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去找柳相商议一下生意的事情。” 比起日日都会呈上来的军务文书,还是生财更加重要。昨夜理好的章程就放在谢寻这里,两人袖上奏折,向州府走去。 建宁城不算太大,各个衙门离得很近,如今天气极好,二人索性步行前往。大街上人声鼎沸,各式商贩沿街叫卖,热闹非凡。江停云入城那日,全城的百姓都来跪迎,如今自然认得她和谢寻,纷纷朝她行礼打招呼。 滇州民风淳朴,江停云见他们神情安宁祥和,不由也是高兴,面带笑容答着众人的话。一不留神间,一个卖糖画的小贩跑上前来,朝她手里塞了一张牡丹糖画。 她待要推辞,那小贩已一溜烟地跑回摊位后面。不少商家受了他的启发,纷纷将自家货物赠与公主,江停云一路走下来,手中多了无数吃食玩物。她实是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见陆续有听到消息的人向此处涌来,忙伸手拉住谢寻,提起裙摆就跑起来。 二人一路跑进州府,才算是甩脱了这些商贩。江停云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对谢寻说道:“下次咱们还是坐车来吧。” 谢寻看着她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嘴角微翘。他伸出手来替她抿了一下鬓发:“这里有些乱了。” 江停云下意识想伸手摸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拉着谢寻的手腕,顿时仿佛被烫了一下手,猛地松开来。她看着手上提着的东西,犹豫道:“这些东西……” 谢寻安慰道:“放心吧,我已让福茂把钱都付了。” 说起来,江停云忽然想到,她似乎都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自从来了滇州,她的衣食住行都是旁人备好的,出门也不需要带钱,都不知道自己的钱该是从哪里来的。 一念及此,她问道:“我有俸禄么?” 谢寻不意她会问这个问题,有些诧异:“公主缺钱花了?您富有滇州,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们的俸禄都是您发的,又何须有谁给你发俸禄呢?” 可是她怎么一分钱都没有呢。江停云拿这个问题问他,谢寻这才明白,给她解惑:“滇州财政分别入国库和内库,内库的钱就是给你花的。只是现在财政紧张,国库和内库都不丰盈,委屈公主了。” 江停云听了,心下有数——原来自己是靠滇州的赋税养着。创业期不易,她确实是不能过很奢侈的日子,今天晚上传令下去,府里的灯再灭几盏吧。 不过若是自己的商业计划通过了内阁的评议,滇州的财政情况应该会大大改善,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这也算是在给自己挣钱花了。 二人正说着话,柳相等人听闻公主驾临州府,忙急急迎了出来。众人来到堂上,江停云说明来意,将那份章程拿了出来。 柳相听说江停云拟了一份如何去北歧做生意的章程,很是诧异。他知晓谢寻正带着公主在司马府学习理事,怎么处理着军务,还处理到财政上面来了。 他站起身,双手郑重接过公主的章程,打开翻阅了一番,立刻便明白这个计划可行。他将章程又递给负责滇州财政的赵大人,拱手对江停云道:“公主此计划大善,待臣等拿出个详细的计划来,便可照之实施了。” 江停云见他赞同自己的提议,也是欢喜。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方才散去。 江停云还记得来时的教训,从州府坐了辆马车回去。上午的文书已堆积了不少,她坐下处理了一阵,便到了午膳时分。 记挂着第一天来的醉冬,江停云也不惊动旁人,悄声走到了粮草司的值房,探头向房内看去。粮草司是司马府重要的司房之一,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很多时候,打仗拼的就是后勤补给。因此虽然滇州此刻并没有大仗要打,粮草司内的官员们仍是忙得脚不沾地。 醉冬此刻正坐在一张书案后头,做的恰是江停云刚来时的活儿——整理从前的文书。只是她时而面露困惑,待要寻人相问,却发现这整个房中的官员翩跹飞舞,却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她所在的小小角落,仿佛她完全不存在一般。 江停云心知面对这样的情况,自己虽可以仗着公主身份以势压人,却不能让他们打心底里接受醉冬,这件事唯有靠她自己来解决。她站在门边想了想,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房中略坐了一会儿,醉冬便提着一个食盒来了。她的神情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冲江停云行礼道:“公主,该用膳了。” 第92页 她一边摆饭一边道:“我看司马府的伙食倒还挺过得去呢。” 既然醉冬不提,江停云自然不会主动说起,背着手走到桌边瞧了瞧,桌上的四样菜都是她喜欢的。她知晓自从自己来了司马府,这里的伙食就一日好上一日,旁人哪里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多半都是谢寻吩咐的。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忽然响起谢寻的声音:“哎呀,小醉冬来了,将我的活抢了去。” 主仆二人一同抬眼朝门边望去,只见谢寻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屋内道:“正想给公主送来。” 江停云见状便道:“既然如此,一起吃罢。” 谢寻将自己带来的饭菜也摆在桌上,二人坐下准备吃饭。江停云见醉冬还是立在一旁,让她坐下:“你既来了司马府,我们就是同僚,不用讲那些虚礼。” 醉冬知晓江停云不喜下人毕恭毕敬地推辞,屈膝行礼后便在桌旁也坐了下来。江停云状若无意道:“你今天上午在粮草司怎么样,还适应么?” 醉冬忙放下筷子回道:“回公主,我挺好的,诸位大人都很照顾我。只是我从未接触军务,上手有点慢,不过过几日就会好了。” 江停云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担心,领了她的好意,笑着道:“那便好,我们公主府出来的人,自然都是聪明伶俐。” 谢寻瞧了醉冬一眼,说道:“你若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 醉冬感激地向他道谢。江停云看着若无其事的谢寻,不由感到一丝暖意。他自幼打混在官场,对这些事情门清,愿意帮助醉冬,不着痕迹地替她解围,也是个热心的人。 吃罢饭,醉冬收拾了食盒下去,谢寻却留在她的值房中,手里拿着一个橘子剥着,对她道:“醉冬是初来乍到,又是女子,他们对她有所排斥也是自然。你让她有什么问题就来问我,待他们认识到醉冬的能力,自然会尊重于她。” 江停云应了,忍不住问他:“你为何要帮醉冬?” 谢寻道:“滇州虽是偏安一隅的小国,但情势亦是复杂,阿云虽然贵为公主,但若想压服众人,亦不简单。醉冬是你的人,我希望你有帮手,越多越好。” 江停云心中感动,却有些不愿表现出来,说道:“那你呢,你也是我的帮手么?” “自然。”谢寻放下剥好的橘子,站起身来,看着江停云肃然说道:“我会做阿云的刀,为你荡平一切阻碍,直到你君临四海的那一刻。” 江停云望着谢寻漆黑的眼睛,一时之间几乎忘了呼吸。谢寻也曾经有神情郑重的时刻,但是就算在那些时候,江停云依然觉得那些表情只是助他达到目的的工具,将他真实的想法掩藏起来,让人无法轻易窥探。 可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那样赤诚坦然,卸下所有的伪装,让她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确信,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出自真心,毫不作伪。 江停云觉得在这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谢寻。 心跳声鼓噪在耳边,她听见自己说:“好。” 不知过了多久,醉冬回到屋内,奇道:“公主,谢大人,你们站着做什么呢?” 二人方才如梦初醒。江停云有些尴尬地抬头望天,谢寻退了一步,对江停云说道:“我该回去了,橘子记得吃。” 他抬起双手给江停云看:“我洗过手的。” 江停云忍着笑意点点头。醉冬将手中的琉璃碗放在桌上,也屈膝告退:“我看厨房有新做的冰碗,公主尝尝。” 待谢寻和醉冬都离开了,江停云走过去,先是掰开一瓣橘子放入口中,只觉得橘子汁水饱满,甜香四溢,不由微笑起来。 得益于心情,江停云下午处理起文书来效率飞涨,不到散衙便将一整天的文书看完了。她带上文书去找谢寻,却发现司马府中官员奔走,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中午还好好的,这会儿是怎么了?江停云心下疑惑,加快脚步进了谢寻的值房。却见谢寻正蹙着眉头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怎么了?”她问道。 谢寻抬头见江停云进来,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纸,神色陈凝道:“康宁郡急报,刘肃率十万大军陈兵边线,围了康宁,这是要开战了。” 第53章 州府衙门的厅堂之上,滇州高层齐聚,商讨北歧南侵之事。就连在将军府上养伤的耿将军都来了,他坐在江停云下首,和柳相一起听众官员议事。 “康宁已被刘肃围困三日,城中将士百姓尚可支撑,只是若时日一久,恐生变故。” “刘肃有大军十万,康宁城内驻军不过五千,谢司马虽已急令附近三万驻军驰援,可是这人数上的差距,还是难以弥补啊……” “康宁是建宁的屏障,若是康宁城破,建宁危矣。” “刘大人此话差异,滇州境内崇山峻岭,俱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刘大人千万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照钱大人的意思,那康宁之围我们便可置之不理了,反正刘肃他打不到建宁城来。” “我可没有这层意思,刘大人莫要血口喷人啊。” 见他们愈议愈不成个样子,耿将军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江停云,咳嗽一声,威严开口道:“刘肃携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滇州不可坐视不理,自然要迎头击之。只是这军力差距乃是客观存在,避讳不得,以小搏大,需得有良将坐镇军中。” 第93页 他此言一出,厅堂之上顿时一静。江停云暗想,十万兵力听着不算很多,然则纵观华夏历史,大部分王朝常备兵力也就在三十万上下。北歧乃是初立的新朝,又连年与蒙古作战,能拿出十万兵力进犯滇州,足见是下了血本。 滇州能抽出来应对刘肃的,满打满算也就五万兵力,面对倍数的敌人,率军的将领就变得十分重要。 她思索之间,见韩大师越众而出,对她拱手道:“末将愿作先锋,率一万五千兵力前往康宁,为公主分忧。” 李司马反叛一事后,见事态平息,韩大师请了个假,回到陵郡接来家人,如今才刚刚返回建宁郡。 谢寻起身道:“臣亦愿往。” 有这两人配合,便是五万军也可与刘肃有一战之力了。江停云见耿将军、柳相等人都有些意动,便道:“善。着柳相亲自督办粮草。韩愈,孤封你做忠武将军,率一万五千军解康宁之围,谢司马坐镇中军,孤亦与你们同往。” 她此话一出,厅堂之上众人皆震动。耿将军豁然站起,拱手道:“公主千金之躯,怎可轻易犯险?” 柳相亦劝道:“公主若关心战事,可与臣下一同督办粮草。出征一事,请公主三思。” 江停云肃然道:“此役谋求以少胜多,孤若亲往,军中士气定受鼓舞。况且逐鹿天下并非易事,孤与北歧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我若一味龟缩于后,又有何颜面教众将士为我冲锋陷阵呢?” 江停云心中清楚,她是女儿身,天生就更难以令这些古人真心臣服,是以她更要身先士卒,让他们明白,她不是等待他们保护的温室娇花,而是可以带领他们前进的领袖。 她一番话说出,厅堂之上果然有官员动容。耿将军和柳相自然明白她的用心,不好再劝,只得带头跪拜:“公主英明,老臣唯愿公主此去,大胜而归。” 众官员皆离座拜服于地:“愿公主此去,大胜而归。” 既然议定了事,滇州的国家机器便高效地运转了起来,江停云反而无事可做,只待万事俱备之后,上马出发。 醉冬听说江停云要亲自去前线,从司马府告了假便一路跑回公主府,说要随她一同前去。 江停云对醉冬的期望不止于一个普通的侍女,而是希望她能早日成长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她将长跪不起的醉冬扶起来,对她说道:“你留在司马府,跟着柳相帮我督运粮草,不是帮了我更大的忙?” 醉冬听了,目现犹豫,说道:“可是公主出门,怎可无人侍候。” 江停云摇头道:“怎么没有,公主府这么多侍女,随便带一个就可以。况且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郊游,自然不必被照顾地多么精细。” 说着,她神色一正:“你跟我读过那么多书,粮草对行军有多重要,不必我多提了吧,你做的可是最重要的事,不是我的心腹,我都不能放心。” 醉冬是实心眼的丫头,听江停云如此说,忙郑重道:“公主放心,醉冬一定尽心竭力,不会让公主涉险。” 打发走了醉冬,江停云正准备收拣一下包袱,却见谢寻领着个一身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谢寻示意那女子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冲她下拜道:“纯钧见过公主。” 江停云心中不明,面上却是不显,温声请她起了。谢寻才道:“此去康宁,你带着她吧。纯钧是耿将军为你从小训练的侍女,功夫了得,寻常男子五六个都不是她对手。” 江停云这才明了,原来是为她准备的保镖。她屡次涉险,都是因为身边没有战力,如今纯钧来了,她自然欢喜。况且她从小便在耿将军处受训,想必十分可靠。 大军将要开拔,谢寻事务繁忙,交代完了纯钧的事,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对她道:“康宁被围,需得早日增援,明日卯正就要启程了。” 江停云自然应了。待谢寻离去,纯钧上前道:“公主,奴婢为您收拾行囊吧。” 听谢寻说,纯钧武艺高强,可她看起来却没有武林高手的高冷,反而是个十分爱笑的姑娘,干起活来也十分麻利,不到一刻钟便把江停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主仆二人对坐着喝茶休息,江停云好奇道:“纯钧,你的武器是什么?” 纯钧忙站起身,抽出缠绕在腰间的武器回道:“公主,奴婢练的是软剑。” 江停云眼珠转了转。有了纯钧,她岂不是拥有了一个十二个时辰都跟在自己身边的私教,这样的机会怎可不把握,于是她道:“你能教我练剑么?” 纯钧听了,有些惶恐地说道:“奴婢才疏学浅,教不得公主。” “这有什么,”江停云道,“你比我厉害,就教得我。我此前几番涉险,都是因为没有自保之力,你教了我,也能更好地保护我的安危。” 纯钧这才应了。 江停云又好奇问道:“你能打过谢寻么?” 纯钧听了这话,脸都红了,拼命摆手道:“奴婢怎么可能打得过谢大人,且不提剑阁已经失传的剑法,就算是使普通剑法,奴婢也不是他一合之敌。” “剑阁失传的剑法是什么?”江停云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剑阁剑法天下无敌,只是已经失传,如今唯有谢大人会了。” 没想到谢寻还会独门秘籍,倒是没听他提起过。江停云心道,有机会可以问问他。 第94页 第二日卯初,江停云准时登上了建宁城门。 建宁城外,一万五千名将士身着玄黑战甲,战旗猎猎,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江停云亦身着甲胄,接过随从递上来的一只酒碗,高举过头,提气高声道:“将士们,北歧犯我滇州,我们背后是家园和父母妻儿,一步也不能让!今日孤将与你们同往,卫国守土,誓死不退,教北歧亲见我滇州将士的英雄本色!来日班师回朝,孤愿在此,论功行赏!” 城墙之下,领兵的韩大师带头,一万五千名军士单膝下跪,高举手中酒碗,声音响彻云霄:“卫国守土,誓死不退!” 耿将军和谢寻站在江停云身后,看着她驾轻就熟地完成这一系列流程。耿将军眼中流露出欣慰和担忧,转身拍着谢寻的肩膀道:“此去康宁,一定要护好公主。” 谢寻低头道:“义夫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 江停云将二人对话听在耳里,将酒碗中浅浅一层酒一饮而尽,转头看着耿将军和谢寻,微笑道:“耿将军放心吧,孤若是天命所归,不会这么容易遇险的。” 说话间,时辰已到,江停云带着谢寻和纯钧下了城楼,翻身上马,随着大军开拔,向康宁郡赶去。 为了早日解康宁之围,大军星夜驰援,不过数日,康宁城墙已遥遥在望。 此前赶来的三万驻军早已在中道等候,谢寻作为坐镇中军的统帅,如今四万五千兵力尽数受他辖制。 大军远远望向康宁城外,只见城外营寨连绵不绝,旌旗招展,上书一“豫”字,便是围困康宁郡的刘肃大军。 江停云放下望远镜,同身边的谢寻说道:“北歧到康宁只有一条粮道,如今十万大军都要仰赖这条粮道,刘肃只怕比我们还着急。可派五千人守在粮道上,若能截了他的粮草,就轮到我们瓮中捉鳖了。” 这是必做之事,谢寻自然应是。江停云又道:“这五千人需得尽是精锐,你要坐镇中军,轻易出不得,便让我和韩大师去吧。” 谢寻变色道:“劫粮草非同小可,刘肃定会加派人手护卫,公主怎可涉险?” 江停云摇头道:“我若是整日龟缩帐内不出,也没什么用处。身先士卒,讲的就是冲在最危险的地方。况且有你的重甲骑护我,突围很容易。” 谢寻断然道:“不可,我答应过耿将军,定要护你周全,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江停云听谢寻提起耿将军,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便是她以涉险试探谢寻的缘由。 自来滇州,从谢寻的一言一行,江停云都能看出谢寻对耿将军的敬服。耿将军是他的养父,将他从小带到大,而自己不过是与他认识才几个月的人。与其说谢寻效忠她这个人,不如说是因为耿将军重视她公主的身份。 一念及此,她目视谢寻,轻声问道:“你到底是我的刀,还是耿将军的刀?” 第54章 谢寻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目视江停云说道:“公主怎会有如此想法,寻自然是您的刀。不论我还是耿将军,都是您手中的刀。” 江停云也觉得自己心急了。耿将军已在滇州经营十五载,威望自然隆重,况且他还是谢寻养父,自己同他争什么。 她没滋没味地点点头,拨转马头准备回到营帐之中。谢寻驱马一路护送着她,待到了她的中军营帐,跃下马来追入帐中,望着江停云的背影说道:“阿云,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你扶上那个位置,你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 江停云回过头来,淡淡道:“谢寻,你若想要做我心腹,就该早日习惯将那个‘们’字去掉。” 谢寻闻言一怔,眼睛中逐渐显露出神采来:“阿云说得是,我是你手中的刀,自然同你才算做‘我们’。” 江停云看着他欢喜的模样,略有些不自在,转了话题:“下午召集各位将军,商议一下劫粮道之事吧。” 谢寻也见好就收,颔首应到:“我这就去着人知会他们一声。” 待谢寻离开后,纯钧给江停云端上茶碗,看着帐帘奇道:“公主同谢大人讲笑话了么?奴婢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谢大人如此开怀的模样了。” 她同江停云相处久了,知道江停云不是严苛之人,规矩也不甚重,渐渐开始敢说话起来。 江停云闻言,不由有些好奇。自她见到谢寻,他好像一直都是这副样子,还喜欢时不时地逗她,原来他在滇州并非如此么? “他一直都十分……沉郁么?” 纯钧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一直如此,谢大人性格很好,也很爱笑。只是大概两年前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很少见他笑过了,每次切磋,都把我们打得连滚带爬的。” 两年前?那是江停云无法触及的时点,她也不去纠结,她不了解谢寻的过去,谢寻更不了解她的,这很公平。 说话间便到了午膳时分,纯钧出去没一会儿,提着一个食盒转了回来。部队的大锅饭并不好吃,长途行军,带的都是易于储存,不易变质的食物。小米熬粥,加入采来的野菜,再配上面饼,就成了主食,菜亦只有寥寥几种腌菜,加上风干的肉干。 江停云不是娇气挑食的人,行军打仗不易,她已是受了特殊照顾,能拥有一碟新鲜野菜,再多的不能奢求。她和纯钧分了小米粥和面饼,就着几样菜吃起饭来。 第95页 正吃着,却听见门外卫兵通传,谢寻来了。江停云抬眼望去,只见他手里正拿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焦香四溢的野兔。 纯钧在一旁欢喜道:“谢大人,您带人去打猎了吗?” 谢寻点点头,走上前来,将手中装着野兔的碟子放在桌上,对江停云道:“行军野外,军粮没什么好吃的,我看你从前也吃兔肉,给你打了一只回来。” 他抽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小刀,怕江停云觉得脏,还专门点起油灯烤了一会儿,才割下一只兔腿放在江停云碟子里:“尝尝吧。” 兔腿肉质紧实,配上种种香料,火候加到好处,江停云撕了一口肉,只觉得油脂在口中爆开,嚼起来香气四溢,赞了一声:“好吃。” 谢寻一笑,手起刀落,将一只野兔拆成一块块肉,放在江停云面前:“公主喜欢就好。” 江停云想起他们找到韩大师,逃出陵郡之后的那段日子。为了躲避刘肃的追踪,他们没有再进入城池,一直在荒郊野岭之间赶路。 没有了各处茶楼酒肆,饭食就是靠谢寻和韩大师打猎解决。那段时间她吃得最多的就是野鸟野鸡野兔和游鱼,偶尔二人能打到一只野猪,就算是给她改善伙食。 最开始做饭的是韩大师,江停云以为古代做出来的野味就是这个味道,倒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人逐渐瘦了下来。 后来谢寻发现她吃得越来越少,才接过做饭的重任。江停云吃了谢寻做的烤鱼,才知道原来不是古代的野味难吃,而是韩大师他根本不会做饭。 谢寻和韩大师常年在野外生活,对吃食早已不甚在意,能果腹便可,只是都忽略了他们还带着一个从来没经历过荒野求生的江停云。 那天晚上谢寻一边看她狼吞虎咽,一边摇头笑道:“真是娇气的小姑娘。” 江停云幸福地眯起眼睛,抬头对谢寻道:“你烤的肉还是那么好吃。” 谢寻叹道:“我一看这伙食,就知道公主恐怕又要瘦了。” 纯钧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看谢寻又看看江停云,嘴角偷偷翘得老高。江停云见她的样子,不知道这丫头想左了什么,招呼道:“你们都坐下来吃啊,我一个人又吃不完。” 三人围坐在桌旁,将一只烤兔子分了个精光。谢寻请江停云午休一会儿,自回了旁边的帐子处理军务。 纯钧把杯盘都收起来,一边干活一边道:“谢大人对公主真好。” 江停云诡异地看了纯钧一眼,她这一副欢喜满足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古代也流行嗑cp吗? 纯钧又道:“谢大人长得好看,武功又高,我们从前总是议论,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与谢大人比肩。见了公主我才知道,就是公主您啊,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只有谢大人那样的英雄可以与您相配。” 江停云不由无语,宝剑才配英雄,可不是美女啊。这丫头怕是话本儿看多了,思春呢。 她佯装生气,沉下脸来道:“纯钧,不可背后议论旁人,何况是没影的事情。” 若是传到谢寻耳朵里,别是以为是她的想法去了。 纯钧唬了一跳,忙跪下请罪道:“奴婢僭越,奴婢知错了。” 江停云缓下神色来,和声道:“纯钧,你跟在我身边,对旁人来说,你的言行体现的是我的意志,今后还是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纯钧听了,神色愈加羞愧。她知晓这是江停云看重她,才有心提点她,郑重行了个礼,说道:“纯钧受教了,今后再不会了。” 江停云点点头,亲手扶她起来,说道:“好了,没事,你有什么不对,我自然指出,我若有何错漏,还需要你为我操心。彼此都有为对方好的心,我们这对主仆才能长久。” 纯钧眼现泪光,哽咽道:“纯钧明白了,多谢公主。” 主仆二人言归于好,江停云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又起身参加战前会议。 韩大师统辖建宁郡一万五千援军,另外三万军队乃是由常年驻守滇州东南边境的归德大将军率领,另有副将若干,悉数参加了这次会议。 归德大将军是第一次见到回归滇州的江国公主,略有些失礼地细细打量了江停云一番,方才抱拳道:“见过公主。” 有些人直来直去,不认身份只认人,他若是佩服你的能力,才能真心敬服于你。江停云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将军客气。今日召各位前来,是为了议一议如何解康宁之围。” 她将劫粮道的想法说了,归德大将军听罢,沉吟道:“五千人不够,需得再拨三千人策应。同时正面佯攻,牵制敌方兵力。” 打仗方面在座的都是专家,江停云开了个头,便不再多话。此事最忌讳外行指导内行,她要做的是知人善任,而不是处处彰显自己的聪明。 待议事毕,归德大将军见公主并不对众人决策妄加干涉,告退行礼之时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谢寻留在最后,笑着对江停云道:“老胡有帅才,却是粗人一个,最烦有人干涉他打仗。他从前是北歧的副将,受不了监军欺压,一气之下便反了。你肯让他决断,他会真心敬服你的。” 江停云摊手道:“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他们走出军帐,太阳已经西斜,绚烂的晚霞将整个天空涂抹成粉红色。 第96页 “好美。”江停云抬头叹道,这是自然的伟力。 谢寻同她并肩站着,望着晚霞,说道:“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江停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清脆欢喜的声音:“阿爹!” 谢寻神色一滞,二人循声看去,却见谢寻的小厮福茂手中揪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气急败坏地向着他们走来。 那不是……谢寻养大的阿谚么?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军营之中。 江停云转头去看谢寻,只见他也露出惊讶神色,看向福茂,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福茂揪着阿谚,气道:“这小子爬进了粮草之中,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这里,他啃了一路干粮,饿得不行,溜出来找吃的,才被伙头发现。” 阿谚挣开福茂,一溜烟跑到谢寻身边,伸出手抱住他的腿:“阿谚要跟阿爹一起打仗!” 这小孩还真的挺黏谢寻的。可是他只有十岁,哪怕是谢寻,也是十二岁才上了战场。 谢寻果然对阿谚道:“不行,你还太小了。” 阿谚不放弃:“我跟着阿爹,阿爹可以保护阿谚。” 谢寻摇头:“哥哥要保护公主,不能保护阿谚。” 阿谚抬头看着江停云,孩子的眼睛纯净地像一面镜子,江停云可以从他的眼珠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和阿谚对她的排斥。 第55章 江停云低下头和他对视。有的时候孩子就像小兽一样,发现你不怕他,就会害怕你。 阿谚揪紧谢寻的袍子,低下了头。 谢寻拉住他的小手,说道:“我让福茂送你回建宁郡。” 阿谚紧紧地抿住嘴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无父无母的孩子,连闹脾气的资格都没有,阿谚的神情令她感到无比熟悉。 江停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对谢寻说道:“回去的路也不见得安全,就让他跟着我的护卫队吧。” 谢寻犹豫片刻,想到福茂一去一回不免耽搁时日,颔首道:“阿谚,你跟在公主身边,负责保护她,好吗?” “我……”阿谚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但是看到谢寻的神情,气势又弱下来:“我会保护好公主的。” 江停云和谢寻带着阿谚回到中军营帐,纯钧迎上来,看到阿谚,惊喜道:“阿谚,你怎么在这里?” 阿谚也欢喜地跑上前,拉住纯钧的手道:“纯钧姐姐!” 江停云失笑:“原来你们认识呀,那正好,上战场时,你带着阿谚罢。” 她让阿谚加入自己的护卫队,也是为了保护他,难道她还指望一个十岁的小朋友保护自己不成? 纯钧屈膝应了,说道:“阿谚还是我们的师兄呢,谢大人从小就教他功夫,我们都可羡慕了。” 谢寻交代纯钧道:“你首要顾好公主。” 江停云忽然发现,纯钧和醉冬一样,都挺害怕谢寻的。她头也不敢抬,低着头应了声是。 阿谚熟悉了环境,人也活泼了一些,眼珠转了转,对着江停云大声道:“公主,你会不会剑法?” 剑法?江停云摇了摇头,她虽然跟着纯钧练了一些时日,但距离“会”还有很远的距离。 “不会。” 阿谚闻言有些惊讶又有些得意,骄傲地宣布:“我阿爹就会,他的剑法天下第一!” 江停云心中一动。纯钧提过谢寻掌握着已经失传的剑阁剑法,就是这个剑法让他独步天下么? 谢寻轻轻拍了一下阿谚的头,说道:“别胡说八道了,该吃饭了,跟我去提食盒。” 一大一小转身出去,江停云问纯钧:“谢寻的剑法真的那么强,天下第一?” 纯钧点点头,眼睛里射出狂热的光:“当今天下,谢大人就是最强的。公主瞧见过谢大人的剑么,我若能及上他万一……” 江停云又一次想起坤照山脚下那个晚上,谢寻手执长剑向她冲来,剑光似乎能将黑夜撕开一个口子,锐不可当。 她的这把刀,或许其实是一柄不世出的诛邪剑呢。 谢寻和阿谚提着三个食盒回来了,今日晚膳甚至还有一只炖得酥烂的野山鸡。江停云的饭搭子队伍又壮大了一些,四人一起用了饭。 趁着纯钧收拾的功夫,江停云对谢寻道:“大军初到,尚忙着安顿扎营,须得防着刘肃夜袭。” 刘肃此人善行诡诈之术,这样的机会他定然不会放过。 谢寻点头,安慰她道:“放心吧。这几日都外松内紧,我已传令下去,众将士夜里不脱甲胄,随时准备迎敌。 江停云又道:“说不定他便利用我们的心理熬鹰,待我们放松了警惕才来偷袭,还是要计划好劫粮道的事情,变被动为主动。” 这是江停云第一次上战场,心情颇为紧张,零零碎碎地想了许多,交代了谢寻半天,谢寻都一一耐心应了。 夜里,江停云惦记着刘肃夜袭的事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谁知这一夜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刘肃果然在熬鹰。江停云有些头重脚轻地爬起来,穿上甲胄,坐在帐中等待着出兵的号角。昨日已议定辰初出兵,他们既然来了,就要与刘肃打个照面,互相放几句狠话,威胁对方退兵。 辰初差一刻,谢寻来中军帐请她。阿谚也跟着来了,他穿这一身不知道谁匀给他的盔甲,头盔大了不少,令他视线有些受限制,不得不高高地抬起头,才能看清眼前的路。 第97页 纯钧忍着笑,给他寻了些手帕布条垫在头盔里,才算是可以正常视物了。 四人出了营帐,已有军士将江停云的马牵了过来。这匹马原是谢寻的坐骑,威风凛凛的汗血宝马,她上了马,在谢寻、韩大师和胡将军等人的簇拥之下,率领将士向康宁郡城下的刘肃军队行去。 他们军中的动静,早有探子飞马报与刘肃,待江停云能看到刘肃军队之时,便见刘肃带着一众副将,骑马站在阵前,正等待着他们。 两军对垒,江停云与刘肃遥遥相对,饶是场间有十数万人,依然鸦雀无声。 刘肃瘦了一些,眼神愈加阴郁。江停云远远看去,瞧见他脸颊上似乎有一条窄窄的疤,那是她当日朝他射出的那枚袖箭的箭羽留下的。 江停云眼神示意,胡将军催马上前,大声道:“刘肃,你围我康宁,意欲何为?” 刘肃远远看着江停云骑着的高头骏马,神色晦暗不明,听到胡将军喊话,才抬起头来,冷冷一笑:“乱臣贼子,妄想犯上作乱,我要灭你们,需要理由么?” 胡将军被他的态度激怒,将手中□□扛到肩上,尖酸道:“滇州什么时候归北歧管过,我怎么没听说过?若是识相,就速速退去,否则刀剑无眼,伤了你这细皮嫩肉,我们无法向刘璟交代呀。” 身边的众将都配合大笑起来。 刘肃身边的一名副将气得面红耳赤,大叫道:“滇州宵小,还不快束手就擒!听闻你们找了个女娃娃做自己的主上,真是笑煞人也!” 他的表情忽然暧昧起来:“若是你们投降,豫郡王或许能考虑一下,收你们那劳什子公主做个暖床的侍妾。女子嘛,还是适合侍候人的……” 他的话被一支陡然射出的箭矢打断。那箭矢威力无匹,直直朝他的嘴巴射去,副将骇然,只得猛地趴伏在马上,才勉强避过,一时之间狼狈不堪。 江停云看向正握着弓箭的谢寻,尔后收回视线心平气和道:“我适合做什么,无需旁人指点。若有什么真本事,战场上拿出来,希望我清点俘虏之时,你还活着。” 那副将被一支箭堕了气势,讷讷不能语。刘肃挥手让他退下,看着江停云,开口道:“你真的想好了,要与我为敌?” 江停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道:“豫郡王贵人多忘事,你我二人之仇,不共戴天,哪日我手刃了郡王殿下,方雪吾恨。” 刘肃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淡声道:“你若落到我的手里,我饶你不死。” 江停云顿感莫名,他以为自己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么?她不欲与他废话,掉转马头回了阵中。 □□手上前,向着对方阵线一轮齐射,对方阵中弓箭手亦不甘示弱,一时之间,漫天箭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整个战场笼罩在内。 今日是打不起来的,双方严阵以待,战鼓擂得震天响,□□手互相对射,抛下无数箭矢和零星尸体,到了傍晚时分,各自鸣金收兵。 回到营地,江停云召众人议事:“刘肃有十万人,我们吃不下他,他害怕康宁郡内兵力同我们前后夹击,也不敢妄动。只是再拖下去,城内粮草补给就要不济,届时只怕民心涣散,须得逼他们同我们决战,劫粮草的事情,抓紧时间去做。” 谢寻颔首,冷然道:“我亲自带人去。” 他是帮江停云坐镇中军的统帅,又是滇州最高的战力,既然出言请缨,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江停云便道:“谢寻带五千人马去劫粮草,韩愈带三千人策应,你们下去拟个详细的计划。” 众人领命而去。 谢寻忙着拟作战计划,自然没空给她加餐,江停云和纯钧吃了顿没滋没味的饭,又练了一会儿剑,因着昨夜没有睡好,早早地歇下了。 江停云躺在床上,回想着白日的对垒。四万五对十万,他们的胜算并不高,能依仗的只有对地形的熟悉。 在大楚建设滇州之前,这里有崇山峻岭,毒虫雾障…… 毒虫雾障?就算大楚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可是这些毒虫毒瘴也不会全然消失,滇州当地的士兵对它们还是会有抗性,可是刘肃带来的北方兵就不一定了。 这里面定有一些文章可做。江停云心下振奋,思索良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帐外一片嘈杂呼喝之声。这是怎么了?江停云翻了个身,正要呼唤纯钧,下一刻,却被人猛地拉起。 江停云骇然睁开眼睛,正对上谢寻的眼。他见江停云醒过来了,手下不停,将甲胄套在江停云身上,又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口中道:“北歧五千骑兵夜袭,已经闯进大营来了。” 江停云立刻站起身来。谢寻将一柄长剑塞进她怀里,说道:“北歧来势凶猛,正面有些挡不住,我需得带人增援,不能保护你了,你拿着我的剑,一切小心。” 他转头看了立在一旁的纯钧一眼:“保护好公主。” 说着,取下江停云近来挂在床头用来跟着纯钧练剑法的剑,转身出了大帐。 第56章 谢寻的动作很快,行云流水般安排好了一切,江停云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上一句话。 她抱着谢寻的剑追出去,谢寻已翻身上马,正在交代守在她帐外的五十重甲骑兵:“守好公主。” 江停云上前道:“你带二十五骑走。” 第98页 谢寻正要拒绝,江停云又道:“你们若守不住正面,他们再有五十也护不住我。” 江停云看着谢寻,眼神坚定。谢寻不再犹豫,下定决心道:“甲二十五之后,随我来。” 二十五骑轰然应喏,越众而出,随着谢寻向大营前方冲去。 江停云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马蹄重重踏下,引得大地一片震动。纯钧牵了她的马过来,江停云跳上马,看着跟她留在场间的二十五重甲骑,说道:“待下次出兵,换你们跟着谢将军上战场。” 众将听闻,心中欢喜,忙道:“末将誓死保卫公主的安全。” 阿谚也在队伍之中,被一名将士揽在胸前。江停云瞧见他,笑着道:“阿谚害不害怕?” “阿谚才不怕。”阿谚举起手中的短刀,认真说道。 冷兵器时代,战场上没有硝烟,只有烈火燃烧的呛人气味。江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烟熏的味道和夜间微凉润湿的空气涌进她的肺腑,令她越发清醒。 这个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不给谢寻添乱。 杀喊声远远传来,衬得此地越发安静。 忽然间,重甲骑之中一片骚动,催马向江停云右手方向戒备。江停云循声看去,瞳孔霎时间紧缩。 无数火把将大帐周围映照地无比明亮,却在火光之外延伸出无限阴影,此刻的明暗分界之处,正陆续出现一骑又一骑敌兵。 重甲骑立刻朝敌人的方向放出箭矢,却因为人少,火力覆盖不足,被对方轻松挡掉。 江停云骑马站在重甲骑身后,看向对方。敌人骑兵忽然如潮水般分开,簇拥一人一马越众而出。看清楚了来人,江停云的神色沉凝下来。 “刘肃。” 刘肃端坐于夜骊背上,也在看着江停云。他带的人手足有一百骑,已四倍于江停云的护卫。此刻两方人马遥遥对峙,都没有轻举妄动。 “你长高了不少。”刘肃身在战场,却仿佛是在自己的府邸一般,第一句话竟是与江停云闲话家常。 刘肃几次三番说一些暧昧话语,似乎是在暗示众人他与江停云关系匪浅,贬损她的威望。江停云懒得敷衍他,正色道:“豫郡王好胆色,五千军士进犯我滇州营帐,原来只是为了方便郡王暗度陈仓。您就不怕这区区一百人有去无回,折在我手里?” 刘肃道:“凭借什么,江国公主身边这二十五骑吗?哦不对,还有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娃娃。” 听到他语带讥讽的话语,刘肃身边的军士都哈哈大笑起来。纯钧还好,阿谚受了轻视,气愤地脸都要红了,奈何正被人抱着,动弹不得,只能在马上生着闷气。 江停云冷声道:“废话少说,既然来了,便留下吧。” 刘肃扫了一眼场间众人,冷笑道:“谢寻当初用的锥形阵,你以为我不会用么?你们只有不到三十人,经得起我冲一个来回?”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停云握紧了手中的剑。 刘肃催马迫近上来:“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肯乖乖随我走,我便饶了这些人一命。还有整个滇州子民,诛了叛党首逆,我可以保证他们安然无恙。 “公主现在既是他们的领袖,便该真心为他们着想,搞清楚哪样是真的为他们好。” 江停云看着逐渐逼近的北歧骑兵。四倍的人数差距,哪怕自己的重甲骑装备豪华、攻守兼备,落入四人围攻,也很难破局。 刘肃说得没错,她既是他们的领袖,就该做出对他们最好的决策。 “公主!对面都是轻骑兵,属下架起盾牌,轻易冲散不了我们。主辱臣死,末将等请战!” 围在她身边的二十五名重甲骑兵大声应和道:“末将请战!” 江停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之后又凝固。她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相信奇迹,二十五人对一百,他们根本没有胜算。为了牵制己方的支援,正面袭营的北歧军异常凶猛,谢寻都要上前应敌,一时半刻根本分不出兵来支援自己。 只是她是领袖,又怎么能在下属请战之时,帮他们选择苟且偷生。就算她有方法暗算刘肃,却也失之阴毒。 要想君临天下,她要使的是阳谋,走的是王道。因此—— “那便战。” 她的声音不大,却瞬间点燃了重甲骑兵的情绪,他们将江停云护在身后,御起盾牌架起□□,负责指挥的副将高声道:“护卫公主!” 刘肃见江停云不肯接受他的提议,摇了摇头,抬手示意进攻:“我要活的。” “喏!”一百骑兵如流水般经过刘肃,冲向江停云所在的地方。 重甲骑兵分出内外两层,将她围在中间,外层骑兵将盾牌举得密不透风,抵御着北歧军的冲击,内层将士手执武器,与外层配合无间,杀伤着近前的敌军。 江停云握紧缰绳,看着眼前的战况。他们的策略高明,只是人实在太少了,一旦出现减员,盾牌阵型就会维持不住,被北歧军冲散是迟早之事。 好在重骑兵面对轻骑兵,防御力很高,刘肃为了机动性,抛弃了一定的攻击性,他们才能在头几波冲锋中坚持下来,还造成了对方不小的伤亡。 刘肃冷然看着刀剑乱舞的战场,己方的伤亡撼动不了他经久磨砺的冷硬心肠,北歧军依旧悍不畏死地冲锋着重甲骑苦苦支撑的阵型,到了这个时候,拼的就是哪一方的心更硬,命更大。 第99页 大约十几次冲锋之后,滇州一方开始有减员。无数次的冲击震得他们双手发麻,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杀伤。盾牌阵不能有缺,有人伤亡之后,便由内层将士补上。 他们将受伤的战友拖进阵型内部,江停云看着血流不止的伤员,握紧了拳头。 由于内层将士顶上外层,滇州一方的攻击力逐渐下降,纯钧心中着急,便想要上前支援。 在交战开始之前,带着阿谚的将士已将他交到纯钧的马上,江停云看她焦急的模样,说道:“阿谚我来带吧,你去罢。” 纯钧如梦初醒,用力摇了摇头:“纯钧要护在公主身边。” 江停云说道:“你去帮忙也是在保护我,我会跟着你,就在你身后。” 纯钧两难地看看江停云又看看战况,一咬牙将阿谚抱到江停云马上:“公主跟紧我。” 江停云策马跟在纯钧身后,离战线又近了不少,间或有敌人或者战友的鲜血飞渐,落在她和阿谚的铠甲之上。 刘肃想要全身而退,至少需要五十人护卫他,如今场间所剩的北歧军已在越来越逼近这个数字,只要他们再坚持一会儿…… 只是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到江停云的祈念,哗啦一声,北歧士兵终于冲散了重甲骑结成的阵型,场间一时乱作一团,每个重甲骑都被近三名北歧士兵围攻,他们有心靠近江停云保护,却无奈被带得越来越远。 纯钧催马回到江停云身边,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正在靠近的刘肃。他身边仍有数骑随护,此时上前与纯钧缠斗。 刘肃驱马靠近,看着江停云道:“最后还不是要随我走。你若听话,我便不动你,你若不听话,我只能断了你的双腿。不过你放心,养一养还是能走路,只是……再跑不得了。” 江停云闻言,低头看着紧握着短刀的阿谚,对他说道:“阿谚,我射箭给你看,好不好?” 阿谚小小的身体偎依着她,仰起头看着江停云,愣愣地点点头。 江停云抬起左臂,□□齐出。 刘肃驱动夜骊快走两步,偏过头轻松地避过迎面而来的□□,冷冷一笑:“同样的地方,我不会摔倒第二次,看来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唔。”他的话语蓦然间消散,吃痛地闷哼一声,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插在他肋下的短剑。 江停云微微一笑:“豫郡王说什么,我怎么没有听清楚。” 就在方才二人在阵型中心时,江停云与阿谚耳语,若是她朝刘肃发射□□,吸引刘肃的注意,他便跃上去攻击他。阿谚是谢寻带大的,他的轻功不会差。 刘肃怒极反笑,伸手拔出短剑扔在地下,鲜血如注,他却像无事发生一般,大喊三声:“好,好,好!” 北歧将士见他受伤,想要向他靠近,却被同样目睹此事而骤然发力的重甲骑牵制住。 机会!江停云眼睛一亮,拔出谢寻的长剑向刘肃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剑光划过她和刘肃的眼睛,刘肃举刀相抗,却因为受伤而力竭。 谢寻的剑削铁如泥,江停云全力一击,竟刺穿了刘肃的铠甲后仍然去势未竭,剑尖直直地没入他的左胸。 刘肃吃痛,驱马后退,北歧将士终于突破牵制,汇聚在他身边,掩护他撤退。 江停云抱着阿谚站在原地,刘肃阴怒的声音远远传来:“公主赐我一剑,肃莫不敢忘,来日定当相报!” 第57章 真可惜,这一剑刺得浅,伤不了刘肃的性命。 二十五重甲骑如今还站着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他们正在打扫战场,将受伤的战友和敌军送去救治,又将尸体分别集中在一起,等待后续处理。 江停云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她现在身处的是战场,在这里,每一秒都有人死去。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逃避。 阿谚乖乖地窝在她的怀里,纯钧警惕地守卫在她身旁。忽然,阿谚仰头问道:“战鼓是不是停了?” 受袭的营地会鸣鼓警示,直到敌军退去。江停云侧耳细听片刻,说道:“好像真的停了。” 下一刻,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飞速靠近——是谢寻。他弃了马向中军营帐赶来,看到江停云和阿谚安然无恙地端坐于马上,才舒了一口气。 谢寻几个起落来到她马下,仰头道:“我收到传讯,只是前线战事吃紧,脱身不得,还好你们没事。” 江停云点点头:“你不必忧心我,我现在已有自保之力。只是你的重甲骑……” 谢寻转身扫了一眼战场,眼中出现痛惜之意:“他们已是你的重甲骑。这一次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刘肃竟绕行侧翼来寻你。” 江停云道:“他们二十五人挡住了刘肃一百骑,都是悍勇无匹的好儿郎。况且,我和阿谚重伤了刘肃,主帅受伤,北歧军必然出乱子,趁此机会一定要断了他们的粮草。” “好。”谢寻走过来将阿谚抱下马,又扶着江停云跳下来:“善后的事情有我和老胡、韩大师处理,公主跟着操心了一夜,快去休息吧。” 这些事情她确实帮不上忙,江停云颔首,正要回大帐,却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谢寻的长剑。长剑之上仍有鲜血滴落,那是刘肃的心头血。 谢寻亦顺着江停云的目光看去,伸手接过长剑,又将她手上沾染的鲜血抹去,说道:“你是为了自保。” 第100页 “我知晓,没事。”江停云将手背在身后笑了笑,带着纯钧进屋了。 她脱下铠甲,洗了四五次手,才觉得手上的血腥味散去了一些。今日刺伤刘肃,江停云并不后悔,如果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他的心脏。 只是这是她第一次手握锐器伤人,跟发射□□的感觉全然不同,剑尖如何划破皮肉,刺进胸膛的感觉,都通过她握着剑柄的手一路传进了她的心里,令她万分战栗。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五岁。” 江停云抬起头,看到谢寻站在她的面前。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望着大帐之中虚空的一处,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爹是大楚京都的守城将领,京都城门被北歧攻破,阿娘遣散了家中所有下人,在正堂上吊自杀,只剩下我握着一把匕首,躲在一处偏院之中。” “那个时候的京都很乱,到处都是冲天火光和杀喊声,我吓得要死,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就在那时,我的院子里忽然掉下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正在缠斗的人。其中一人使剑,另一人使刀。使剑的人似乎受了重伤,勉力支撑,逐渐落入下风。他穿着青色的长衫,没有着铠甲,但我却认得使刀之人的服色,阿爹书房里有图册,那是北歧人的甲胄。” “使剑之人就要支持不住,却忽然使出一招剑法,我看得眼花缭乱,再回过神来,两人都已躺在了地上。” “我乍着胆子走过去,那使剑之人已动弹不得,使刀之人却闷哼一声,就要站起来。” “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他站起来,仿佛中邪了一般走过去,将手里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脖颈之中……” 江停云转头望着谢寻,见他正像刚才的自己一样,低头看着他的手。 谢寻的手干净修长,却有厚厚的茧覆盖其上,是他十几年如一日勤加练习的证明。 “不论过了多久,不论我已经杀了多少人,我却总是记得那个晚上,匕首刺破皮肤扎进血肉的感觉,想到手上沾满那个北歧人鲜血的感觉。” 谢寻低声道。江停云伸出手来握住谢寻的手,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个躺在地上的剑客开口问我:‘小子,你想不想跟我学剑法?’” “那个时候我只想做什么事情转移开我的注意力,不要再看那个死不瞑目的北歧人,就一口答应了。他教了我许多口诀,又强撑起身子给我演练了一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我扶着他坐在台阶上,他对我说:‘你要记住,什么侠客、什么剑术,听起来风花雪月,其实都是杀人。” “旁人先练剑再杀人,我却反了过来,这样似乎也不错。” “在他的要求下,我跪下冲他磕了三个头,叫了他一声师父。”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他乃是剑阁第一百二十六代弟子,我是第一百二十七代,也是最后一个。” “整个剑阁,上至掌门,下至扫地弟子,都为了大楚守土而死,如今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而他已油尽灯枯,药石罔效。” “师父死之前对我说,剑阁剑法不是杀戮之剑,他们为了大楚对抗北歧时,剑阁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他自小叛逆,偏要把它练成杀戮之剑,所以他能活到最后,还有了一个传人。” “我承师父衣钵,便也要把它练成杀戮之剑,化身为凶器,保护所有我在意的人。” “阿云,”谢寻握紧江停云的手,说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知晓你的心情。今日是我之失,此后你永远不必手染鲜血,我会替你挡开一切。” 江停云的手被谢寻握住,只觉得一切情绪烟消云散。她闭上眼睛,靠上谢寻的肩膀。 “嗯。” …… 第二日探马来报,北歧军营戒严,所有军医齐齐候在中军营帐外,一夜之间通传了四五次。 刘肃受了两处剑伤,能抢回一条命恐怕已属不易。北歧主帅自顾不暇,这是滇州的机会,谢寻当机立断,命大军正面佯攻,韩大师领五千军去劫粮道,除了留五千军守护江停云和营地,滇州兵力近乎全线压上。 江停云没有参与进攻,老实待在营帐之中。刘肃生死未卜,自然没有人再来图谋她,她趁此机会,琢磨起当时自己想到的毒虫雾障之法来。 劫了北歧粮草,乃是钝刀割肉,带来北歧军的慢性死亡。可也会逼得他们破釜沉舟,全力进攻康宁郡,反将城中百姓陷入危险境地。 若是能靠毒虫毒瘴杀伤北歧军力,他日决战,他们也可轻松不少。 只是她对这些并不了解,须得找个当地人问一问。江停云抬眼去找,纯钧却不在大帐之中。她是活泼爱动的性格,只怕是去帐外巡视了。 恰在此时,帘帐轻动,阿谚走了进来。他仍穿着那身铠甲,纯钧给他寻来垫帽子的布条却不知哪里去了,头盔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阿谚不也是在滇州长大的本地人么,江停云喜道:“阿谚,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阿谚却没答她的话,扭扭捏捏走到她面前,说道:“公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呀。”江停云失笑。自从昨夜二人配合无间,伤了刘肃,阿谚看她的时候就少了排斥,多了几分别扭。 江停云替他把遮住视线的帽子摘下来:“你想上战场?这可不行,你还太小,太危险了。” 第101页 阿谚低下头回避江停云的视线,双手绞在一起,看起来心中正天人交战。 这孩子,也不知在别扭什么,是要给她道歉,却开不了口么。江停云看着阿谚,耐心地等待着。 阿谚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快速道:“公主,你,你快逃吧。” 这是何意?江停云有些疑惑,立刻站起身道:“又有敌人攻来了么?” “不是,不是。”阿谚急道。他看起来快要哭了,咬着嘴唇说道:“我不该说这些的,可是昨天你保护了我,一命还一命。我还是不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欠你的。” 江停云看着低着头的阿谚,只觉得一颗心悠悠地沉了下去。 “我阿爹想要自己做皇帝,他当初曾说,公主落入北歧之手,他要去看看,若是公主难堪大用,就一剑杀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带你回滇州,但是你在滇州真的很危险,你打不过他的,你走吧。” 江停云愣在原地,整个身体麻痹不已,动弹不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阿谚是如何知道的?” 他也说了,他讨厌自己。有没有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离间自己和谢寻的呢? “我偷偷听到的。”阿谚说。 江停云自嘲一笑。说什么要做她的刀……他野心勃勃,却为何要花言巧语,把自己耍得团团转。 “阿谚,你在说什么呢?” 江停云和阿谚一起向门边看去,谢寻正站在那里,撑着一个虚浮的笑,看着江停云。 江停云看着谢寻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了,阿谚说的,全是真的。 第58章 谢寻身上还穿着铠甲,同江停云遥遥对望。他们之间相距不过十几步,却遥远得仿佛相隔银河。 他手提长剑迈步走近,眼神亮地令人感到害怕,江停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阿谚前面。 谢寻瞧出江停云的戒备,有些受伤地停在原地,闭了闭眼睛,扯出一个笑来,温声说道:“阿谚,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公主说。” 阿谚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惶恐不已,听到谢寻的话,怯怯地从江停云的背后走出来,蹭着步子向帐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江停云,又看了看谢寻,横下心说道:“阿爹,你能不能不要杀公主了,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饶是在这样的时刻,江停云听到阿谚的话,仍然忍不住轻轻弯起嘴角,真是个孩子。只有孩子的世界才是非黑即白,简单粗暴地分成好人和坏人,好人命不该绝,坏人千刀万剐,没有什么灰色地带。 然而越长大,眼睛里的灰色就会越多。 阿谚走了出去,大帐中只剩下江停云和谢寻两个满眼灰色的大人。江停云仔细打量着谢寻的眉眼,他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三个人。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他的脸已经十分熟悉,如今看来却是那么陌生。 “阿云……”谢寻开口唤道。 江停云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沾满鲜血的剑尖道:“谢大人披坚执锐,是打算将孤一剑斩了么?” 谢寻察觉到江停云称呼上的改变,眼中闪过痛意,他将长剑放下,安抚道:“阿云,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江停云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冷声问道:“谢大人的意思,阿谚方才说的事情,是假的?” 不待谢寻说话,她又咬着牙道:“孤生平最痛恨欺瞒。” 谢寻的眼睛垂下去:“我可以解释。当初我与你素未谋面……滇州的大业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来承,而你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江停云冷冷一笑:“是啊,认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主,败坏了你们这些雄才大略的英雄的名声。刘肃抓了我去,对你来说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将我一剑杀了,还能推到刘肃头上去,谢大人,孤说的是也不是?” 谢寻被她讥讽的话语堵得说不出话来,艰难承认道:“是。阿云,当初是我错了,但是我见到你,身陷囹圄却聪慧决断,明亮得仿佛一团火……” 江停云被他的言辞激怒,愤而道:“自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用那些话语引诱我争权夺利。谢寻,我能走上如今这条路,全部都是拜你所赐。你既然想取而代之,又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诱骗于我,我早就说过我无心于此,你却为何不放过我?” “还是说,你觉得一片坦途太无聊,非要脚踏着失败者成就你的封王之路,所以选中了我?” 江停云只觉得心中剧痛,自己仿佛成了天大的笑话,将旁人的虚与委蛇当了真,又一次重蹈覆辙。 “不是的。阿云,我是真心臣服于你。或许我曾经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我对你说过的话,句句出自肺腑。若是我想杀了你,我根本不必出现在你的面前。”谢寻道。 是啊,她和谢寻的初见,是他以陶嬷嬷的面目出现。那个时候的他,就是在观察考量,她有没有用处吧。他们的关系,以欺瞒为开始,就注定会以分崩结束。 江停云失望道:“谢寻,如果这些话你不是等到现在才告诉我,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事到如今,不论你现在作何想,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阿云……”谢寻还想说什么。 江停云摆摆手:“我想要安静一下,你走吧。” 谢寻看着江停云,说道:“好,我等你冷静下来,再来找你。” 第102页 谢寻离开了片刻,却又转了回来。他走上前想要拉起江停云的手,江停云退后一步避开他。谢寻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慢慢垂了下来,他将另一只手拿着的伤药和绷带放在桌子上,说道:“你的手破了,让我给你包一下吧。” 江停云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都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手心,出了血。江停云摇头道:“不必劳烦谢大人,纯钧可以帮我。” 谢寻退后一步道:“好,我叫纯钧来。”见江停云又要拒绝,他忙道:“你包好手我就走。” 纯钧很快来了,察觉到大帐内气氛有些不对,她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动作麻利地包好了江停云的手,又很快退了出去。 江停云扫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的谢寻:“你怎么还不走?” 谢寻弯腰拾起长剑,对江停云说道:“战事还未结束,我还要上战场。阿云,你记得好好吃饭,切莫伤了身子。” 这幅可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这男人为了达到目的,到底有多少副面孔。江停云偏过头去不看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帘帐轻动,大帐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停云低头看着自己被绷带裹住的双手,自从听到阿谚的话之后便一直发热的头脑终于冷下来一些。 谢寻有她无法匹敌的力量,他若想杀她,轻而易举。可是他们如今在军中,正与北歧交战,看看刘肃受伤之后的北歧军便可知晓,若是公主在这个时候死去,对士气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谢寻不会作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现在的她还是安全的。 但同样,她也动不了谢寻。这里的所有人都与他相熟,她甚至不能保证若是想以谋逆论罪,将谢寻拿下,这些人是否会听话照做。 五十重甲骑,都曾是谢寻亲卫。其实她的处境跟在刘肃手中之时并没有什么改变,身家性命依旧交托于他人之手。 江停云,不要急。她对自己说,这样的事,你做得很熟练了。你要戒急用忍,徐徐图之,拔掉他的所有爪牙,那个时候,才是清算之时。 这一仗从早打到晚,滇州知晓刘肃正昏迷在中军营帐之中,便悍不畏死地直直向北歧的中军营帐发起攻击。北歧背靠康宁郡城,已是退无可退,只好拼命迎击。 为了保护刘肃的安全,北歧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知晓粮草被劫,却也只能分出五千军前去支援,却被韩大师带领的滇州军仗着对地势的熟悉溜了一大圈,不但没能保住粮草,还伤亡惨重。 此一役,滇州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代价,达到了所有的目的,消耗了万余敌人。谢寻异常凶狠,甚至斩杀了北歧一名将领。江停云颁布敕令,今晚全军加餐,虽是不能饮酒,却可以大口吃肉,整个营地都充满了振奋的气氛。 纯钧给江停云端来食盒,故意笑着说道:“给公主准备的是烤鸡呢,看着好新鲜,似乎是新打的。” 她看出江停云心情不佳,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装作活泼,逗江停云开心。 江停云看了一眼烤鸡,多半是谢寻烤的。她不想吃谢寻送给她的东西,说道:“我不爱吃鸡,你拿去吃吧。” 纯钧一时犹豫,不敢接话,谢寻掀开帘子走进来:“纯钧,你先去吃饭吧。” 纯钧不敢动,眼神看向江停云。见她如此表现,江停云心中终于熨贴了一番,点头道:“去吃饭吧,把这盘烤鸡拿走。” 纯钧如蒙大赦,端起烤鸡退了出去。 江停云扫了一眼专门脱下甲胄,换了一身长衫的谢寻,讥讽道:“才发现我这中军营帐,谢大人想进就进,我的侍女,谢大人想吩咐就吩咐,我却不懂,这是什么为臣之道呢。” 谢寻一怔:“阿云……” 江停云又道:“谢大人胆敢直呼我名,又从不跪我,可曾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谢寻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阿云不是说过,无人的时候,我可以唤你的名字。” “那你可还记得,你说想要做我的朋友。”江停云道:“任意欺瞒的,可是朋友?你不配做我的朋友。” 话语可以化作根根利箭,伤透人心。谢寻退了一步,又弯起嘴角笑道:“阿云,我受伤了。北歧那个将领武功高强,一枪戳在我腰侧,流了好多的血。” “阿云……” “谢寻!”江停云猛地提高了声音,看着谢寻被鲜血浸透的腰侧,恶狠狠道:“你不包扎,是害怕我瞧不见?你还要算计我到什么时候,真心也是你可以利用的东西。在你眼里,到底什么值得你敬畏?” “你。”谢寻看着她道:“我不能失去你。” 江停云只觉得失望透顶:“是,你不能失去这么好的傀儡。谢寻,你这么费尽心力地教我,到底是因为我需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还是你需要有一个符合你心意的傀儡?” 他教她帝王心术,助她谋夺天下,是因为她有天然适合的政治身份。她的一切都来自耿将军和谢寻,他根本不愁她会反扑。就算她会,他还能以情迫人。 江停云站起身来,敛衽施礼:“要当好君主,果然需要心狠手辣。停云在此谢过谢大人,给我上了这么生动的一课。” 第59章 滇州出兵截断北歧粮草,能抢则抢,抢不了的,就在粮队中放了一把火,直烧了三天三夜。 第103页 江停云站在山坡上,负着手望着康宁郡城另一侧的浓烟滚滚,心中暗叹,这一把火,真是为小冰河期的到来添了不少砖瓦。 如今北歧营中的粮草至多能支撑半月,半个月内,决战必会来到。 她已将自己关于毒虫雾障的想法同胡将军等人说了,胡将军是南下的北人,听了江停云的想法,立时想到自己初来滇州时的不适,大加赞同,即刻着人去寻些适合的毒虫来。 如今正是夏季,温度高湿度大,最适合病症的发生。滇州军营和康宁郡城还需要有所防范,防止自身也中招。 她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纯钧道:“去跟胡将军说一下,军中食水,务必烧开了再用。” 纯钧应声而去,留江停云独自站在原地,远远地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靠近,被侍卫拦在近前。 她已经吩咐下去,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十步之内。谢寻来过几次,江停云都不见,他腰上的窟窿多少是个伤,被韩大师揪着去了军医处修补,如今被拘在自己的大帐中休息,也不好再来扰江停云了。 “公主姐姐。” 原来是阿谚,江停云回过头去看,他正扒着侍卫的胳膊,眼巴巴看着自己。 江停云想了想,示意侍卫放行。 阿谚蹭过来,却看着脚下的黄土不说话。江停云也不勉强他,安静看着风景。 阿谚磨蹭够了,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公主,因为我说的话,您是不是和阿爹吵架了?” 江停云低头看了他一眼,见阿谚一副非常自责的样子,缓下声气道:“阿谚,多谢你。我们两个确实有一些争执,但不是因为你。” 阿谚垂头丧气地道:“阿爹跟我说,他并不想自己当皇帝,也不会杀了您,我这才知道,是我错怪他了。公主,您千万不要生阿爹的气。” 江停云失笑:“阿谚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 阿谚急道:“阿爹从不说谎的!他告诉我,做得到的事情才能答应旁人,他从前答应我的事情,每一件都做到了!” 江停云摇摇头,说道:“你从前听到他说想当皇帝,要一剑杀了我,如今他又对你说他不想做皇帝,也不会杀我。那这两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在说谎,又何来他从不说谎之说呢?” 阿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可是……” “阿谚。”谢寻不知何时站在了侍卫的拦截之外,见江停云和阿谚都向他看来,笑着道:“我没有怪你,别打扰公主,快回去吧。” 阿谚闻言,听话地对江停云道:“公主,阿谚告退了。” 江停云点了点头,阿谚又看了看站在那里的谢寻,垂着头离开了。 江停云正要转过身去,谢寻扬了扬手中握着的一封信:“殿下,京都急报。” 江停云扫了一眼他手中薄薄的信封,转身道:“过来罢。”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断不会因为私怨影响大计,公事公办。 侍卫收了刀,谢寻迈步走近,将手中的信封递给她。他身上浓郁的草药味道飘进江停云的鼻子里,江停云皱了皱眉,低下头去拆信封。 谢寻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站在了江停云的下风口,趁她读信的功夫,说道:“德妃在宫宴之上一刀捅死了五皇子,皇贵妃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指天指地要那毒妇好看。永兴帝将德妃母家全下了狱,痛失爱子,自己身子也愈发不好了起来。” 饶是江停云打定主意不想搭理谢寻,听到他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还是不由得震惊地望向他。 怪不得说皇位之争血雨腥风,这短短一年时间,风云突变,永兴帝已接连损失两个儿子。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病歪歪的二皇子和刘肃。 德妃娘娘真是个狠女人,不惜献祭整个家族,也要五皇子为大皇子陪葬。江停云还记得当初在恒翠宫中,她提剑对着自己,说要将自己捅个对穿,教刘肃也尝一尝锥心之痛。 那个时候她为了保命,劝说德妃娘娘与刘肃结盟,共同对付皇贵妃。如今看来,二人确实结了盟,只是不知道是刘肃将德妃利用了个彻底,还是德妃摆了他一道。 “这件事已经发生多久了?”江停云问道。 谢寻指着信上落款,说道:“德妃杀五皇子是在九日前,参与宫宴的人太多,消息封锁不住,渐渐传到了民间。我们的人接到消息,便送出了第一封信。” 九日前……刘肃对于宫中的消息,耳目定然比他们灵通,恐怕他突袭滇州营地那夜,就已经知晓了此事,不然他怎么敢让自己跟他走。 方才谢寻提到了第一封信,她又问:“那第二封呢。” “知晓此事之后,我们一直设法打探宫中的消息,才知道这几日内,永兴帝咯血了。”谢寻道:“这是大事,京中暗桩用了秘密信道,两日便将信送到了我这里。” 咯血可不是长寿之兆。江停云捏着信纸说道:“刘肃在滇州的日子不长了。” 永兴帝病重,刘肃若是不想让他那个病歪歪的二哥摘了桃子,定然要赶回京中。他不在围城军中,对滇州来说是件好事。 况且刘肃既然同德妃结盟,自然继承了大皇子在军中的力量,此次围攻康宁郡,领军的将领恐怕是德妃一系。德妃母家落了难,这军中难免人心思变…… 第104页 江停云转身便走,一边对候在不远处的侍卫道:“去请胡将军和韩将军到中军帐中议事。” 这件事他们得好好利用。 谢寻被江停云晾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步跟了上去。 …… 滇州的斥候观察了数日,没见过刘肃的身影。军医依旧候在中军营帐附近,不时进出,也不知是不是障眼法。 毒虫已经放出,这几日,北歧军中生病的士兵越来越多。江停云等了几日,决定赌一把。 参考前世的传单,她命人写了上万份德妃母家蒙冤入狱的页子,绑在箭矢之上射入北歧营地之中,又担心多数军卒并不识字,又令人每日站在山坡上向北歧军营喊话。 喊的话语都是军中谋士所写,务求简单明了,煽动人心。 如是这般炮制了几天,北歧军中逐渐骚乱了起来。北歧将领知晓是滇州在背后捣鬼,派出小股部队扰营,都被韩大师带人轻松挡了回去。 到了七月十九,滇州营帐中燃起烽烟,告诉康宁郡守城将士,明日便是决战之时。 这一场乃是硬仗,江停云在开拔前誓师。她当着三军的面,拿出蓍草占卜,卜出大吉,滇州士气更盛。 作为滇州最强战力的谢寻自然护卫在她的身旁,待她收起蓍草,笑着道:“公主的《易经》读得真好。” 江停云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他不就是在提醒自己当初他教她《易经》的那段日子,指望着她心软。只是如今越提醒她,她越觉得情何以堪。 士卒敲响战鼓,滇州开始进军。江停云留在后方,带着侍卫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战况。当初她答应二十五重甲骑,让他们也有机会攒军功,如今信守承诺,放他们上了战场。 倒是谢寻记挂着那夜刘肃闯营,令江停云陷入危险的事,守在江停云身边。 见江停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战场,他安慰道:“别担心,这里是我们的主场。” 江停云目不斜视,说道:“北歧暴虐无道,大楚乃是天命所归,我自然不担心。” 北歧军为了围住康宁郡,将战线拉得很长,正面兵力被分薄,却动弹不得。相较之下,滇州军队要灵活地多,在他们的冲击之下,北歧只能勉力应付。 这一场仗从早打到中午,北歧前要应付滇州军队的进攻,上还需防着从康宁郡城上放下的滚石冷箭,左支右绌。 最终,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对康宁郡城的包围,收缩阵线,试图依靠人数优势包围滇州军。 然而,他们刚一露出这种意图,便受到了滇州军队的强烈反扑,包围圈一时无法形成,双方陷入苦战。 就在此时,关闭了半月的康宁郡城的大门轰然打开,守城的五千精兵尽数冲出,宣泄着被围十几日的憋屈,瞬间便将北歧军队冲地大乱。 不仅如此,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支装备粗糙的队伍,他们没有战马和甲胄,穿着自制的简易铠甲,拿的武器五花八门,有菜刀、铁钎,甚至还有农具。 他们跟在康宁军士的身后,给被砍翻的敌人补刀,抑或与没有战马的步兵缠斗。 “那是……”江停云失声道,“那是康宁郡的百姓!” 见此情景,她调转马头,准备下山,这场仗已经没有悬念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便是如此。 坚持了没有多久,北歧军队突然开始溃败,他们的将领放弃了与滇州的对抗,开始指挥四散逃窜的兵卒,向北歧方向撤退。 滇州果断分出一万人的队伍,向他们撤退的方向掩杀过去。自始至终,刘肃都没有出现。 江停云回到中军帐中,等待与各将领议事。帘帐掀开,胡将军、韩大师、谢寻并一位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联袂走了进来。 众人行礼过后,江停云看着末尾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心中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第60章 少年将军闻言单膝跪下,朗声道:“回公主,末将苏英,家父乃是康宁郡守城将领,末将在此谢过公主与诸位将军千里驰援,解康宁之围!” 江停云在山上瞧见过他,悍勇无匹地冲杀在最前方。她若想要一步步蚕食谢寻的势力,就要想办法培养一些自己的人。 像苏英这样的守城之将,若是能得自己青眼,不啻一步登天。如今她正需要有人牵制谢寻,他若是个聪明人,就知晓该抱紧谁的大腿,况且这人…… 江停云笑着道:“苏将军年少有为,得将如此,孤甚感欣悦。日后若多加磨砺,当得大用。” 江停云勉励了他几句,苏英激动地面现红晕,叩首谢恩。 几人又议了几句善后事宜,便各自散去,江停云想了想,单独留下了苏英。 苏英站在一旁,让过三人。谢寻走在最末,看了苏英一眼,掀开帘帐离去了。 见帐中只剩下江停云和自己二人,苏英显得有些紧张,拱手道:“公主。” 江停云抬眼问道:“苏将军可否摘下头盔,让孤一见?” 苏英倒没有显得惊讶,他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说道:“公主有命,末将自然遵从。” 他伸手将头盔摘下,如瀑般的长发顿时散落。江停云长眉一扬,苏英果然是个女子。 她虽然五官秀气,却生得异常高挑,将眉毛修得斜飞入鬓,顾盼之间充满英气,看起来就是一个五官异常秀气的男子。 第105页 但江停云观她没有喉结,轮廓又比男人更加柔和,更重要的是,她方才趁所有人不注意,冲自己眨了眨眼。 因为这一眼,江停云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一般的守城将领都少有机会见到江停云,何况是他的孩子。 苏英冒着自己发怒的危险,也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因为她对自己有所图。 她现在最需要这种胆大包天,迫切地想要向上爬的人。 苏英将头盔抱在腰侧,有些好奇地问道:“公主怎么知道苏英是女子?” 江停云自然不会告诉苏英是因为她冲自己眨眼睛,自己才仔细观察了她一番,笑着说道:“我来滇州一月有余,见过的军士不下百人,你是他们里面唯一一个衣服上有香薰味的。” 除了谢寻,江停云在心中补充。下一刻,她又忍不住怪罪自己,她又为什么要为他开脱啊。 苏英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面见公主,专门换过的衣服,不由得失笑:“军中男子确实疏于打理,不过我观谢将军也颇为清爽。” 江停云低下头端起茶杯不说话。苏英觑着她神色,心下一突,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末将自小在康宁军营长大,不通礼数,亦对诸位大人所知甚少,若有什么惹得公主不快,还请公主见谅。” 既然江停云想用她,便要在她面前亮明自己对谢寻的态度,以防她会错了意,交错了人,如今目的达到,也不再为难,转了话题道:“苏将军怎么不爱红妆爱武装,却要在军营中打混呢。” 苏英回道:“末将是父亲独女,自然要承他衣钵。况且臣自小便爱舞刀弄枪,师父也说我有天分,力气比一般男子都大,所以末将自小立志,要做一代名将!” 江停云看着苏英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心中不由有些羡慕。苏英是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有担当的四有青年,人活一世,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东西,是最幸运的事情。 “末将失仪了,请公主恕罪。”苏英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忙停住话头。 江停云笑道:“苏将军赤子之心,何罪之有?像将军这样的奇女子,孤也是希望越多越好呢。” 闲话说够了,该说正事了。 苏英踌躇了一番,说道:“其实像末将这样的女子,军中还有许多。末将身为将军之女,尚能挣得一席之地,可她们却没有一条出头之路。” 她一撩袍角,跪在江停云面前:“末将从前不敢妄想,只是如今公主还朝……如蒙不弃,末将愿做一马前卒,为公主效犬马之力!” 江停云站起身,走到苏英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她身量不高,然而在如男子般高大的苏英面前,却并不显得气弱。她转过身,负手望着摆在桌子上的沙盘,说道:“你我都是女子,自然明白这一条路的艰辛,你可想好了?” 苏英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激动道:“末将早已想好!” “好。”江停云道,“孤于滇州,于那些男子,亦是一个闯入者,但孤当仁不让,自然无所畏惧。孤会与你军权,为你保驾护航,但你也要尽心办差。相较于旁人,你要面对的压力要多上千百倍,当然,孤会为你扛下这些压力,但只有你做得足够好,孤才面上有光。你我君臣二人,相互扶持,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能够一展抱负。苏英,你能做到么?” 苏英双眼溢满泪水,又一次跪下:“誓不辱命!”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江停云望着苏英离去的身影,心中想到。因为性别的原因,她们天生就是同盟。与男子不同,他们可以轻易加入名利场上的厮杀,而女子却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获得一张入场券。如今滇州还处于创业阶段,制度尚不僵化,又有她这个公主,女子更易出头。 为了前程,她们会无比忠诚于自己,成为第一支完全属于她的力量,在滇州已经趋于稳定的格局中异军突起。 她已将苏英暂时任命为她的侍卫统领,领着她的亲卫暂时接替重甲骑的护卫任务,日后再慢慢组建一支心腹侍卫队。 重甲骑本就是谢寻临时调来保护她在康宁郡的安危的,仗打完了,自然要归还于他。 否则任用想要杀死自己之人的下属,她一刻也不得安寝。 大帐之外很快传来喧哗之声,随即帘帐一掀,面色难看的谢寻闯了进来。苏英捂住肩膀跟他身后,显然是在谢寻手下吃了亏。 她看着江停云,沉声请罪:“公主恕罪,末将没能拦住谢将军。” “没关系,你去吧。”江停云看着谢寻道:“这军营之中,有谁能拦住谢大人呢。” 苏英垂着头退下去了。 谢寻上前一步向江停云行礼,急道:“公主,您怎么让苏将军取代了重甲骑?” 江停云看了他一眼,奇道:“什么时候孤做决定,还要征得谢大人的首肯才行了?” 谢寻不由提高了些声音:“你才见过他一面,不清楚他的背景,怎么确定他是否可信,又怎么能就此托付身家性命?” 江停云讥讽道:“有些人见一面便可一见如故,有些人识得数月,却仍旧不知道他是人是鬼。若是苏英不可信,难道是想谋权篡位,一剑杀了我的人可信么?” 谢寻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艰难道:“公主,我知你恼我,可你不能拿自己的安危玩笑啊。你想要牵制我,却也不能相信一个仅仅见过一面之人,倘若他有什么异心……” 第106页 江停云冷声道:“苏英的父亲是康宁郡的守城将领,能被派来守边城的人,必是深得信任的人。谢大人倒是与我说说,她究竟是何处不可信了?” 谢寻一时语塞。 江停云又道:“就算要牵制你,我也不会慌不择路,谢大人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谢寻听着江停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语气,面上浮现出痛色:“就算是深得信任之人,公主也千万不要没有防备,人心易变,寻已对此深有感触。” 江停云这下彻底地被他的话激怒:“是不是只有你父子说可信的人,我才能信?谢寻,不论如何你还没一剑杀了我,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做我的主。” 谢寻看着江停云,眼中的光渐次熄灭,沉凝道:“阿云,我该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 江停云道:“钉进木头的钉子,就算拔出,也会留下空洞。谢寻,不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不再怪你,也不会原谅你,你该明白我是什么心情。” 谢寻惨然一笑:“我知晓了,公主,你不必为我殚精竭虑,寻自会为公主实现所有愿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停云,撩起袍角,第一次跪在江停云面前:“微臣告退。” 江停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印在脑海中的谢寻驱赶出去。与北歧的仗打完了,但是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 劳军,进康宁郡城慰问,接见城中的官员将领、郡望乡老,高高地刷了一把名望,江停云忙得脚不沾地。 苏英的侍卫首领当得顺风顺水,因着江停云提携女儿,苏老将军也对她感激涕零。 江停云没有再见过谢寻,只是在与他争执之后的第三天,在自己的桌案上看到了一份详尽的苏家资料。 其实他没有再来要求自己弃用苏英,江停云已知晓她多半没有什么问题,她没有去看那份资料,将它收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江停云想,他若能就此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他们也算是有一个体面的结局。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耿将军照旧带着众官员迎出建宁城外五十里。一场胜仗打下来,众人向江停云下拜行礼的动作多了许多真心实意。 江停云拟的条陈已经被效率颇高的柳相、赵大人等人付诸实践,滇茶在北歧上层掀起了极大的风潮,引得豪绅巨贾争相抢购,大量白银流入滇州,缓解了滇州的财政窘境。 这是江停云第一次出征,便打了个胜仗,如今手中有钱了,柳相和耿将军执意要为她庆祝。 江停云本想着此次不过是解了一城之围,算不得多么大的成就,不欲铺张。还是柳相劝她,如今滇州正需要一场胜仗提振士气,同时也是向子民展示她的功绩,累积声望,她这才同意了。 宴会定在她回到建宁郡的三日之后,江停云盛装华服,在苏英的护卫之下,来到大殿之上。 有资格列席的官员早已候在殿中,见江停云到来,齐齐起身下拜。 江停云端坐上首,扫视着阶下众人,一眼便看见了耿将军身边的谢寻。他似乎瘦了不少,神色倒还平静。江停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秒,便硬生生移开了。 开宴不久,柳相起身拱手道:“公主此前已在军中论功行赏,老臣亦想为此一役督办粮草的众官讨些恩典。”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江停云笑着道:“这是自然,柳相可照规矩论赏。” 柳相谢了恩,又道:“公主有识人之明,女官醉冬恪尽职守,为粮草督运立下大功,臣请公主亦封赏醉冬。” 江停云知晓柳相是在为她做脸,心中不由感激,亦欣慰于醉冬的勤勉,面上显出欣悦的神色。 坐在司马府官员之中的醉冬闻言,急忙起身行礼,江停云含笑看着她,说道:“醉冬能有今日,也是多亏柳相和各位大人教导。” 众官早听说司马府有位“拼命三娘”,办差勤勉,敏而好学。如今听了公主这话,心下明了这位醉冬姑娘,恐怕是公主心腹,看她的眼光更是不同。 醉冬在官场上历练这些时日,自然知晓进退,忙道:“醉冬多谢公主抬爱,多谢柳相和各位大人教导。” 江停云又道:“日后你更要勤勉办差,不要辜负了孤和众位大人的期望才是。” 醉冬深深下拜:“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柳相和醉冬都回到座位之上,过了片刻,耿将军又起身道:“公主,老臣有事要奏。” 江停云到了滇州,并没有称帝,滇州没有上朝的规矩,有什么大事,上层开个会就能解决。如今耿将军却选在各级官员云集的宴会上奏事,想来是有什么事情想当众宣布。 江停云道:“耿将军请讲。” 耿将军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捧过头顶,说道:“臣老迈,无颜忝居高位,愿乞骸骨。”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哗然。江停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扬了扬眉毛,耿将军要致仕? 她的视线扫过谢寻等耿将军的心腹,见他们并无讶异神色,显见得是与耿将军事先通过气的。耿将军若想致仕,为何不私下与自己说明,却要到这大殿之上放出惊雷呢…… 自从听阿谚说谢寻曾经想要杀了自己,江停云就一直在想,他会不会执行的是耿将军的意志呢? 第107页 只是后来她觉得,耿将军若不想让她回到滇州,在自己被刘肃抓走时坐视不理就行了。而刘肃与李司马等滇州高官暗通款曲之后,还能定出以自己为饵,诱滇州出兵的方案,也说明至少在明面之上,耿将军还是很在乎自己。 江停云心下思索,面上哀道:“将军何出此言,滇州仰赖您苦心维持十五年,缘何要在此时弃孤而去。” 耿将军在滇州威望甚隆,如今公然在宴会之上求去,可千万莫要让众官以为是自己容不下他才好。 耿将军忙道:“臣不敢,自入春以来,臣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唯恐尸位素餐,误了政事,是以求去。且臣十五年来,无日不在盼望公主归滇州,如今公主已至,臣已颇觉此生无憾了。” 江停云道:“耿将军,滇州与孤都离不得您,还请将军勉力为之,再为滇州保驾护航。” 耿将军再三推让,还是江停云让步道:“将军既已去意坚决,还请再支持些时日,培养后继,以免政事不顺,徒生波澜。” 耿将军方不再推辞了。 此后的宴席上,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耿将军在滇州十五年来,裁定政事,代行的其实是江停云的职责。 如今他公然在众官面前表露退意,对滇州官场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论是什么级别的官员,都忍不住琢磨起来,自己在这件事里,该做何应对,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每每变革之时,人心思变,便是如此。江停云也在思考耿将军的用意,待散席之后,她留下耿将军,打算与他详细商议此事。 二人来到议事房中,耿将军行礼下拜道:“今日未与公主商量,便在宴上提出此事,请公主恕罪。” 江停云将他扶起来,恳切道:“将军,您尚未到耳顺年纪,为何便要思退?” 耿将军笑着道:“公主,老臣确实老了,当初宴上中了李司马一刀,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当初身受重伤,是老臣疏忽了,亏得谢寻提醒老臣,如今公主回到滇州,老臣必须得退。” 谢寻?怎会是他提醒耿将军致仕,这又是何意…… 江停云猛然看住耿将军,说道:“停云从未疑心过将军。” 耿将军迎着她的目光,呵呵笑着,推心置腹道:“公主,说句僭越的话,十五年来,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您铺路。滇州众官多是我提拔,我在一日,他们心中有什么考量,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只有我退了,您才好收拢人心。老臣知晓公主秉性温厚,但老臣不能得寸进尺,只要您好,臣便什么都好。” 种种迹象都表明,耿将军实在是多年如一的忠诚,能得到这样的人效忠,是她的幸运。 江停云沉默了片刻,说道:“停云自来滇州,夜夜惶恐不能寐,唯恐有负所托,还请将军任太傅教我。” 耿将军道:“老臣既退,须退得彻底。谢寻乃老臣义子,臣知晓他才高,可辅佐于公主。” 江停云听到谢寻的名字,忍不住借着衣袖遮掩,握住了拳头。她很想问一问耿将军,知不知晓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谋算,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义子,曾经想要夺权篡位,将她一剑杀了。 但是她维持着面色的平静,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耿将军提到谢寻之时,她能看到他脸上流淌的脉脉温情,对于他这样的忠直之士,若是让他知晓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毫无忠义可言,对他将是莫大的打击。 然而耿将军敏锐地察觉到了江停云的沉默,问道:“谢寻可是有何处惹恼了公主?臣回去便教训他。其实他性子惫懒,心却是不坏,人很孝顺,长得也不错……” 江停云听着他的话越说越歪,颇有推销的意味,神色古怪起来。耿将军觑着她的反应,见好就收:“许是臣敝帚自珍了。然公主年近十七,选驸马的事也快该提上议程,这是大事,须得早些考虑。” 越来越不像样了。江停云没想到回到古代,十七岁的她就已经被催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催婚的规模想见得是会越来越大。 要做皇帝,需要早有继承人,她的家事就是国事,还不能不让人催。不过谢寻,若是跟他凑做一堆,只怕是她日日不能安寝了。 江停云心念电转,正色道:“大业未成,何以为家?将军以后莫提此事了。” 她搬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耿将军也不敢催逼,唯唯告退了。 江停云一夜辗转,反复思索着耿将军的话。谢寻可以来做她的太傅,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解了他的兵权。北歧的情报网还掌握在他的手中,一时之间她还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接替。 她手中可信的人太少,但此事却也不能一蹴而就。康熙扳倒鳌拜还用了八年时间,她不能着急。 第二日,她颁布诏令,收回谢寻统率三军之权,封他做了自己的太傅,每日来公主府为她讲经授课。 谢寻接到诏令,干脆地交还了虎符,来向江停云谢恩。他遥遥对着高居上首的江停云,说道:“公主令我交还虎符,臣便会交,不必勉强封我做太傅。” 江停云漫声笑道:“耿将军刚在宴上乞骸骨,我便收了谢大人的虎符,不知晓的,还以为我迫不及待想要清算呢。谢大人如此,是想要将我置于何地?” 谢寻低下头:“是臣下思虑不周了。臣明日便来给公主讲书,不知该从何讲起?” 第108页 江停云看着自己面前案上摊开的《论语》,说道:“便从《八佾》讲起吧。” 谢寻闻言,身子一顿,抬起头看了江停云一眼。江停云对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怎么了,太傅没有读过《八佾》么?” 《八佾》第十九章,讲的是忠君。 谢寻触电一般垂下眼,拱手道:“‘臣事君以忠’,臣自是读过,请容臣告退准备,明日来为公主讲书。” 江停云望着谢寻退去的身影,将案上的书合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12 20:53:59~20220413 19:4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池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江停云在卯初时分起床,像此前的每天一样,先完成炼体的计划,再用早膳。听耿将军说,卯初起床是大楚历代皇帝的习惯,一直沿用至今。 大楚亡国之后,他们在滇州仍然遵循着从前的规矩,不曾松懈,有他们在,大楚王朝便从未彻底覆灭。 用罢早膳,她去书房听新任太傅谢寻讲课。谢寻已早早地候在书房之中,他穿着太傅的海棠色官袍,身姿挺拔,立在屋子中央,远远地瞧见江停云从院子中走过来,躬身行礼。 江停云第一次见他穿艳色的衣服,发现这个颜色很衬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他直起身前移开目光。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谢寻身边,坐在书案前。照理说她读书,该有展书官两名,负责给她翻书。然而滇州如今铺张不开这等没有必要的排场,江停云也没娇贵到连书也要旁人替她翻,便一切从简,除了纯钧,屋中只有她与谢寻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纯钧小心翼翼地站在江停云身后。自从那一日在康宁郡外,她去大帐中为公主包扎双手之后,每当公主和谢大人同时出现的场合,她都感到空气滞涩地令她难以呼吸。公主见过谢大人之后,心情都十分不好,令她们这些侍候之人更加谨小慎微。 纯钧悄悄抬头看了看,见江停云面前的砚台中没有墨水,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磨墨。 一时之间,江停云和谢寻的目光都落在纯钧身上。纯钧身上茉莉花露的味道飘进江停云鼻子里,让她忍不住想道,这才是叫红袖添香罢。 她不期然想起在司马府中那个蝉鸣声声的夏夜,那个时候的她好像正处在谢寻给她营造出的虚假泡泡之中,轻飘飘,晕陶陶。 他会怎么看她呢?很可笑吧,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她却忍不住一边否定,一边怀念那段日子。这样的自己令她痛恨,明明是他想要杀了她,她该做的应该是将他下狱审判、千刀万剐,她却一次又一次对他心软。 她很想问问谢寻,是不是无数次窗台旁的夜话,京都夜空中乱了的心跳,坤照山下一往无前向她而来的惊鸿一瞥,和司马府内灯花窗影中的温情,对他来说都一文不值。 在无数个她自以为他们心灵相通的瞬间,他可曾有一刻真心过。 江停云的目光冷下来,摊开案上的《论语》,说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太傅何以教我?” 谢寻深深地看着江停云,说道:“君王以礼对待臣子,臣子以忠心侍奉君王,君臣有义。” 江停云直视谢寻,说道:“君若无礼,臣自不忠,臣若无忠,君当何如?” 谢寻深深垂首道:“君杀之矣。” 江停云轻声道:“纯钧,你先出去罢。” 听着两人看似平静却仿佛有刀光剑影的交锋,纯钧早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见江停云让她出去,忙如蒙大赦地行礼退下。 江停云看着垂首一动不动的谢寻,咬着牙问道:“孤可曾待太傅无礼?” 谢寻沉默了片刻,回道:“不曾。” 江停云又道:“那太傅为何待我不忠。” 谢寻道:“那个时候的我愚钝叛逆,不负责任,没有见过公主,就敢大放厥词。可在认识公主之后,我从未生出过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江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敢问太傅所说的遇到孤之后,是指何时何地?太傅就没有算计过我分毫?谢寻,你该不会以为你在我汤药里下药,没有人会察觉吧。” 谢寻听了江停云语带讥讽的话,身子一顿,面露苦笑,无言以对。 在刘肃带她回京都的路上,她曾有一段时间觉得,喝过汤药之后总是精神不好,可是刘肃根本没有必要给她下药,便只当是自己过于敏感,将疑惑放在心里。在听了阿谚的话之后,她蓦然想起此事,恐怕给她下药的人,就是谢寻。 到了今日,他却还在说着什么从没想过大逆不道的妄言。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背叛,但那一次远不如今日这般愤怒。江停云只觉得一股郁郁不平之气在她的身体里乱窜,她想要尖叫,想要痛哭,想要将眼前的一切秩序都破坏。 她是公主了,任性一些也无妨吧。江停云心里想着,霍然站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书案。 书卷、毛笔散落一地,砚台和笔洗摔得粉碎,在地板上染出触目惊心的黑。江停云坐回椅子上,盯着墨水染出的无意义的形状,轻声道:“滚。” 她不是第一次被恋人背叛,可是那个时候的她不通情爱,仅仅愤怒于对方对理想的背弃。到了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在意之人的辜负,是这样的锥心之痛。 第109页 谢寻的身上仿佛有千钧重,压弯了他一直挺直的脊背。他慢步走上前,半跪在江停云面前,颤抖着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艰难问道:“我该怎么做,阿云才能原谅我?” 江停云将目光移到谢寻身上,冷冷一笑:“除非你死了。” 她盯着谢寻,双目赤红:“谢大人,你的武功那么高,若你有一天又想杀我了,我用多少人都防不住你。你说,你若是我,你可有一天得以安寝?” 谢寻急道:“阿云,我还不能,你要走的路太危险,我必须保护你……” 江停云冷笑一声,转开目光,如同拂去灰尘一般将谢寻的手拂了下去。 谢寻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说道:“我知晓了。” 然后转身离去。 江停云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一日江停云在书房大发雷霆,掀翻了一整张书案,洒扫的侍女擦了好几日,才将青砖地上的墨水痕迹擦去。 连谢大人都在公主面前受了责,再不能登公主府的门,整个公主府的下人噤若寒蝉,生怕惹得公主不高兴,再排暄她们一通。 江停云不想再听谢寻上课,好在恰巧到了滇州大比的时节,她深感自己手中可用的人太少,一心扑在选拔贤才之上,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去想这些烦心的事。 与她认知中的春闱不同,滇州科举选在刚刚入秋的季节。不同于春季寒冷,秋日不凉不热,无风少雨,很是适宜入考场。 因着今年她的到来,这一次科举,报名的女子多了不少,叫她很是惊喜。待考生们头重脚轻地自贡院中走出之时,阅卷便开始了。 滇州一州的官位不算多,因此三年一考,一次取中四十人。阅卷无需她参与,江停云坐在公主府中,等待着主考将选出的四十份卷子呈报给她。滇州没有殿试,她排定的名次即是最终名次,取中的人便是进士,全部都是公主门生。 今科主考捧着四十份试卷,跟着柳相等人一起来见江停云。他们会事先对除了前三名之外的卷子拟定一个名次,供江停云参考。 因着景况特殊,科考并不甚重经史子集,反而更看重策论,考生可在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治中选择擅长的题目,以便他们各展所长,为滇州的造反大业添砖加瓦。 江停云浏览了一番卷子,喜道:“这一科有不少贤才。” 柳相等人拱手道:“此乃公主贤德,人心所归。” 前三名无不是才高八斗,江停云细细读过他们的文章,排定了名次。待糊名揭开,才知晓她选出的榜眼竟是一名女子,更是喜出望外。 她又翻阅了一下卷子,发现排第三十九名的考生,所写的策论竟是关于情报的。她心中一动,自己正想寻人接替谢寻,竟恰有个人送上门来。 江停云不动声色地记住了此人的名字,将手里的卷子放下,说道:“名次就是这样罢,可以让人放榜了。” 众人领命而去。 江停云想着今科选出的四十名进士,个个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心中觉得十分满意。虽然北歧坐拥天下读书人,但滇州亦不惧之。 当初刘邦仅靠着沛县一县的人才,便夺了天下,滇州比沛县大了不知多少,人才只会更加丰富。 不知这四十人之中,有多少能成长起来,成为她的得力干将。这是她选出的第一批进士,她很期待他们的表现。 她正准备再去处理几份文书,却见纯钧一头撞了进来,神情焦急慌张,额头沁出斗大的汗珠。 “这是怎么了?”江停云惊讶道。 纯钧一下子跪在地上,哭道:“公主,求求您,救救谢大人吧!” 谢大人,那不是谢寻么?江停云面色一变,说道:“你慢些说。” 纯钧抬起头,眼泪已流了满脸:“福茂跪在公主府门口,说是一头碰死也一定要见公主,侍卫们没办法,才叫了我去。” 她吩咐了不愿再见谢寻的人,侍卫自然不会放福茂进来,只是他找自己做什么…… 江停云道:“发生什么事了?” 纯钧又伏倒于地,说道:“求公主让府上的御医去给谢大人瞧瞧,谢大人……谢大人他逆运内息,自废武功,如今已身受重伤了!” “什么?”江停云霍然站起,惊道。 第63章 “给我备马!” 江停云提起裙子跑到纯钧身边,把她拉起来:“快去叫御医!” 她冲出书房,却又有些迷惘地站住了脚。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却仿佛身处极寒之地,生生打了个寒战。 纯钧跑出去叫御医,江停云看着她惶急的背影,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竟然……他竟然那么狠得下心,真的废了自己的一身武功。 江停云走到公主府门口,福茂已带着长于医治内功的张御医先一步赶去了谢府,纯钧牵着两匹马,正在门口等着她。 最初的震惊过去,纯钧的情绪已镇定了下来,只是面上带着些许忧色。 江停云踩着上马石骑上马,带着纯钧向谢府赶去。路上,她犹豫半晌,才问纯钧道:“逆行经脉,治不得么?” 纯钧回道:“也不是全然治不得,张御医他有家传的方子,曾经救过一个被歹人废去武功的江湖人士,是以福茂才来求他。” 第110页 她的声音又低落下去:“只是就算能救,恐怕也回不到从前了。” 江停云默了默,才艰涩问道:“性命无忧么?” 纯钧苦道:“散功不伤性命,只是谢大人名声在外,北歧想杀他的高手数不胜数,若是让他们知晓谢大人如今的景况,只怕……” 不伤性命。江停云听见这四个字,略松了口气。她是讲公平的人,谢寻虽然对她有过杀心,却终究还不曾伤过她性命。 她这两天曾找御医把过脉,询问谢寻当初给她喝的汤药对身体可有影响,御医告诉她药用得剂量很小,又吃了没几日,于身子无碍。 若是他如今有碍,岂不是她倒欠了他的。 公主府离谢府不远,没走两步她们便到了。守在府门口的下人虽然神色间有些恍然,却依然进退有据,见江停云亲自来了,忙恭谨地将她迎了进去。 谢府里头没个管家,谢寻受了伤,主事的只剩下福茂、福莱两个贴身小厮。福茂拉着御医去看谢寻了,福莱便来迎她。平常见人就笑的少年如今脸上挂着两行泪,头埋得低低地,闷着头在前面带路。 江停云不知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才对自己这个态度。福茂和福莱都是谢寻捡来的乞儿,从小便跟着他,同他感情很深,若是福莱因着此事埋怨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福莱领着她到了谢寻住的正院,低着头道:“公主,少爷就在里面,我还要去迎一下耿将军,就不陪您进去了。” 说完,他行了个礼,又垂着头走了。 江停云看着眼前的院门,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犹豫着不知道该先迈哪只脚进去,才不会听到不好的消息。 “阿谚?” 身边的纯钧忽然唤道。江停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竟有个小人儿杵在院子里,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腿边,脊背挺得笔直。 听见有人唤他,阿谚才转过身来,眼睛里写满了无助。看见江停云,他眼里包的两包泪一下子流下来。 阿谚转过身去,一边拿手胡乱擦着脸,一边说道:“我没有哭,公主看错了。” 江停云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陪他一起在院子里站着。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一只小小的手攥住,阿谚低着头不看她,轻声问道:“公主,我阿爹会有事么?” 江停云也不知道,但是她笃定地回道:“不会的。” 阿谚转过头来,充满依赖地看着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么?” 江停云点点头:“真的。我是公主,我说不让他有事,他就不敢有事。” 阿谚看起来振奋了许多,用力地点着头:“嗯!公主说了阿爹没事,阿爹就不会有事。阿爹告诉我,公主是这个世界顶顶重要的人,滇州的所有人,包括我和阿爹,都是为您而生的。您说的话,一定都是真的。” 江停云觉得自己的心脏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她有些难以承受地弯下腰,感到一阵剧痛。 阿谚不会说谎,可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真话那样伤人。谢寻他…… 阿谚说着说着,声音里又染上了哭腔:“可是我还是好害怕,我不敢进屋去看。” 听了阿谚的话,江停云蓦然惊醒。原来她徘徊在这里,竟是因为害怕么。 如果她愿意,只要半刻钟时间,她就能冲进谢寻所在的正房中,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直到如今,她依然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踟蹰不前,原来是因为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寻,面对那个因为她的一句话废去自己武功的人。 虽然谢寻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但她知晓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不会为任何事情折腰。支撑他能骄傲地行走在这个世间的坚实后盾,就是他的武功。 除非愿意付出足够多人和足够惨重的代价,否则这世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而如今他亲手打碎这一切,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将最脆弱的自己全然坦露在外,只是为了让她信他。 正房的大门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是福茂陪着张御医走了出来。瞧见江停云,张御医一愣,忙上前向她行礼。 江停云伸手扶住他,问道:“谢太傅可有大碍?” 张御医捋着花白的胡子说道:“好在太傅筋脉教一般的习武之人更加强劲宽广,被这么强的内息冲击也没有破损,否则就是神仙难救了。微臣已为太傅灌下了汤药,只要能扛过去,该是没有什么大碍。” “扛过去,却是怎么扛?”江停云心中疑惑,开口问道。 张御医躬身道:“这个……微臣的汤药可为谢太傅梳理逆运的内息,只是这梳理的过程,却犹如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偏偏这过程之中,服药的人还须得全程保持清醒,若是熬不过去,便可能生生痛死。” 生生痛死!阿谚在她身旁惊呼一声,江停云亦猛地握紧了拳头。千刀万剐是极刑,如今他却要生受了…… 江停云目光一凌,又问道:“若是服药之人不肯修复经脉内息呢?” 张御医道:“汤药喝下去,梳理的过程便开始了,却是停不得的呀。” “那就好。”江停云放下心来,这下不用担忧谢寻不愿服药,消极抵抗了。 第111页 福茂领着张御医去旁边的厢房休息,用药过程凶险,还须得他在一旁看护。江停云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去看看他。” 她迈步走进谢寻的正房。谢寻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瞧见江停云,他却强撑着支起身子,朝她露出一个笑来:“阿云还救我做什么,我若没了武功,你便再不用担心。” 他的衣服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恐怕是逆行内息之时受了内伤,福茂还没来得及给他换衣服。他总是高高束起的黑发有些散乱了,贴了几缕在他的脸颊上,更衬得他褪尽了血色的脸惊心动魄的白。 此刻看到他,江停云才知晓,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在乎他。哪怕再怎么恨他,将他当作自己的敌人,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她还是觉得呼吸都痛。 她轻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不说话。见江停云如此,谢寻撑起身子,打算下床来拉她。江停云终于被他打败,几步走上前将他按回床上:“你不知晓疼么?” “疼。”谢寻仰头看着她,虚弱地笑道:“但是没有阿云不理我疼。” “我说的可有一句错的?”江停云苦笑:“谢寻,你可真是狠,对自己都这么狠。” 谢寻艰难道:“其实我也不想,阿云,我也想做个负责任的人,我的武功还有用,我得保护你。” 他看着江停云,眼中蕴满狂乱的风暴:“但是我一想到阿云看我的眼神,就觉得一刻也不能等。” “我将剑阁剑法传给了阿谚,他有天分,来日成就或许不亚于我,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保护你。军中的事,我也都交与韩大师了。还有滇州在北歧的暗桩……阿云瞧见褚彦才的卷子了罢,他是这方面的天才,我观察了他许久,他能经营好这些情报网。你放心,我从没接触过他。阿云,我已尽我所能安排妥帖,这不算是任性到底了罢。” 谢寻此刻正承受着凌迟之痛,一字一顿,说得十分缓慢。江停云听着他吃力的话语,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他揪出来扔进了酸水里,又酸又痛。 “值得么?”她轻声问道。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 “怎么会不值得。”谢寻笑了笑,看着江停云,小心翼翼地问道:“阿云,我如今受了这千刀万剐,也算死过一次罢。你……可能原谅我?” 江停云被他气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想这些。她说道:“等你好了再说罢。” 谢寻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复又抬起来看住江停云:“阿云,我怎么感觉手没有了知觉?” 江停云心中一惊,急忙握住他的手:“没有感觉么?” 下一刻,她的手被谢寻牢牢握住,那力道很紧,她挣脱不开。谢寻闭上眼睛,轻声道:“阿云握住我的手,我就有知觉了。好痛,让我拉一会儿罢……” 江停云无奈,握着他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 第64章 当一个人痛到极致的时候,连一根羽毛飘落在他的身体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重量。饶是如此,谢寻却依然紧紧拉着江停云的手不肯松开。 他现在已与普通人无异,曾经为他提供保护的内息如今却成为凌迟他的匕首。汗珠不停地从谢寻的额头上冒出来,江停云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十分担忧,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脱水的。 江停云站起身,谢寻却忽然睁开眼睛:“阿云要去哪里?” 江停云无奈道:“我去给你拿些水喝。” 谢寻闻言,慢慢松开她的手。江停云走出正房,对整同阿谚一起眼巴巴看着房门的福茂道:“去请张御医来。再去弄些水,化些盐在里面,不要太多。” 张御医听到公主请,连忙从厢房里过来。江停云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 张御医摇摇头:“微臣无能。” 两人正说话间,福莱陪着耿将军来了。见到二人,耿将军忙走上来向江停云行礼,又迫不及待地问张御医:“谢寻怎么样了?” 张御医又把最开始同江停云讲过的那篇话说了,耿将军点点头:“劳烦张大人了。” 张御医连忙推辞。耿将军看着江停云:“公主,老臣进去看看他。” 江停云颔首,侧过身子让他进去。对于古人来说,耿将军年纪着实已不算小了,突闻这个噩耗,人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皱纹却瞧着深了许多。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耿将军神色忧虑地走了出来,向江停云请罪道:“犬子无状,带累公主为他忧心了。” 江停云见他担心,便劝道:“将军且回去休息休息罢,若是有什么事,我让福莱去请您。” 耿将军闻言有些犹豫:“怎么能让公主守在这里。” 恰好福茂端了盐水来,江停云道:“您别推辞了,若是熬出什么好歹来,可要谢寻如何自处呢。” 耿将军看着江停云,眼中异彩连连,当下不再纠缠,干脆道:“那老臣先告退了。” 江停云送走了耿将军,带着福茂走进屋里,谢寻抬着眼看着门口的方向,见江停云进来了,才垂下眼睛,状若无事一般转了回去。 江停云让福茂把托盘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自己先倒了些水尝一尝。这水似乎尝不出有什么咸味,福茂在一旁躬身道:“厨房嫂子说,盐不可放多,就只放了一点点。” 第112页 江停云点点头,又倒了杯水拿给谢寻。他艰难地侧过身子把水喝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又疼出许多的汗来,喝的还没有失的多。 这样下去却是不行。江停云有些忧心,谢寻的状态瞧着越远不如她刚来时,随着体力的下降,千刀万剐的痛会越来越难以承受。 江停云想了想,让福茂下去再端些水来,自己在谢寻屋中转转,想找到什么能代替吸管的东西。 “阿云在找什么?”谢寻痛晕过去,转瞬间又痛醒过来,瞧见江停云似是在寻找什么,不由问道。 江停云正要回答,拉开矮柜的第一道抽屉,却忽然顿住了动作。 那个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手帕静静地放在一块锦垫正中。 那手帕看起来就像是几岁女童初学女红的失败品,上面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鸭子身下有三条蓝色的水波纹,以示鸭子正在水上游曳。 这是她在去扶风郡的路上绣的帕子,当初被假扮刘嬷嬷的谢寻收走了。她以为他早就将它扔了,却没想到被妥帖收在这里。 江停云拿起那张手帕,当初被撕开的封边还敞开着,她有些怀念地摸了摸,问谢寻道:“你不是说它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怎么却将它捡了回来。” 谢寻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弱气道:“这是阿云送我的第一块帕子,我怎么可能将它扔了。” 江停云握着帕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热。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福茂寻了跟芦管来,江停云才知道这里早有用芦管当吸管喝酒的习惯。给谢寻喂了水,江停云才放下心来。 “福茂,你先出去罢。”谢寻忽然道:“我有些话要跟公主说。” 福茂听话地退下,还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江停云怕他说话吃力,走到床边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寻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云还记得吧,我父亲曾是京都的守城将领,北歧攻破京都的那天,他随太子守城战死,母亲自杀殉他,只留下我。” 江停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疑惑地点点头:“我记得。” “在我人生的头十六年,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谢寻说道:“耿将军在那个院子里找到了守着两具尸体的我,把我带去了滇州。他一直告诉我,我父母都为大楚奋战到最后一口气,我是忠臣良将之后。” 江停云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谢寻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忠的意义,这好像是刻在我家族血脉中的东西,我们是开国谢皇后一脉,天生就该为大楚奉献所有。”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混合着讥诮和痛苦的神情,艰难道:“可是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说我父亲其实背叛了大楚,有他里应外合,北歧才那么容易地突入京都的城门,我母亲不齿父亲做法,才抛下我,屈辱地上吊自杀。” “原来我根本不是忠臣良将之后,我父亲他是大楚覆灭的罪人。” 江停云蓦地睁大了眼睛。 “耿将军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得告诉我真相。他撒下弥天大谎,骗了我十一年。”谢寻说道。 “那个时候的我非常痛苦。我一方面想着,这些人不再愿意造反,所以想要离间我与义父,我怎么可以相信他们。” 谢寻仿佛在混沌之间回到了那个时候,表情迷茫又痛苦:“一方面我却止不住地想,是不是义父他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叛徒的儿子就注定会是个叛徒,才要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日日告诉我要为大楚尽忠。” 江停云伸出手握住谢寻不住颤抖的手:“别说了,不用再说了。” 谢寻摇摇头,看着江停云道:“阿云,那个时候的我,信仰一夕崩塌,软弱、叛逆,以至铸成大错。” “我不知道该怨恨谁,只好怨恨义父,既然你觉得叛徒的儿子注定是叛徒,那我就真的叛给你看。我以为伤害他,会减轻我的痛苦。” “你别再说了……”江停云的眼泪滑落下来。谢寻是那么骄傲的人,可是却要在最狼狈的时候,把伤疤撕开给她看。 “阿云,”谢寻道,“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么离谱。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可是我做错了事,就会有报应。” 江停云看着谢寻,眼泪不停流下来。信任有了裂痕,再如何也不会恢复如初,她也不知该怨恨谁,可能都怪这巧合的命运。 谢寻艰难地伸出手,去擦江停云的眼泪:“阿云不要哭。我说这些,并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无缘无故便要伤害你的恶人。” 江停云握住他的手放下去:“我知晓了,你不要再说话了,留些力气罢。” 谢寻听话地闭上眼,乖巧地不再动弹。江停云坐在床边守着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正房的榻上。她连忙跳下床,跑过去看谢寻,却见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江停云走出去,纯钧正在院子里,见江停云出来,忙上前道:“公主,您醒了。昨天谢大人见您睡着了,让我把您安置在榻上。” 江停云扶住她的手,问道:“我看谢寻睡着了,他怎么样了?” 第113页 纯钧喜道:“张御医看了,说谢大人的内息已经捋顺,该是没什么凶险了。” 江停云点点头,谢寻已经没事了,她也没必要守在这里:“那我们回去吧。” 二人回到公主府,江停云洗漱过后又吃了点东西,便去补觉。她一觉睡到午后,纯钧服侍她起床,说道:“谢大人来了,在公主府外候着。” 谢寻?他不在府里休养,来找她做什么。 “请他进来吧。” 谢寻穿着白色长衫,提着一个提篮走进院子里。见江停云站在院子里等他,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你没事了?”江停云问。 谢寻道:“多谢阿云关心,我没什么事了。只是这段日子不能运气,不然可能再次损伤经脉。” 看来他是得做一段时间普通人了,江停云点点头,又问道:“你找我有事?” 谢寻颔首,空着的那只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江停云。江停云接过来打开,却见锦盒里面左右隔开,正放着两丸黑药丸。 江停云疑惑地抬眼看着谢寻,谢寻笑道:“张御医从前其实是苗医,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蛊做出的药,我找他要了来。” 谢寻看着她,轻声说道:“这是母子蛊,吃了母蛊的人若是死了,吃子蛊的也立刻活不成。” 第65章 “这是母子蛊,吃了母蛊的人若是死了,吃子蛊的也立刻活不成。” 江停云闻言,仿佛被烫伤了一般,“啪”地一声合上锦盒的盖子,将它扔还给谢寻。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谢寻看着江停云,微微地笑:“阿云,张御医治好了我的经脉,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你放心。” 不待江停云回答,他打开手中的提篮,里面放着两对毛茸茸的野兔:“这是我刚去郊外捉的野兔。” 他打开锦盒,取出一把银质小刀,在其中一丸药上取了少许,分别喂给了两只兔子:“这个是母蛊。” 他又如法炮制,将子蛊炼成的药喂给了另外两只兔子。 谢寻将四只兔子抱出提篮放在地上,它们立刻想要四散逃开,却因为被绳子绑在一起,怎么也跑不远。 谢寻等了一会儿,见四只兔子仍然活蹦乱跳,对江停云道:“阿云你看,药丸没有毒。” 江停云不知作何反应好,只能低着头,异常认真地看着这四只四脚扑朔的兔子。 谢寻伸出手来,扭断了其中一只服了子蛊药丸的兔子的脖子,二人屏息等待了一会儿,两只服了母蛊的兔子依旧生气勃勃。 谢寻又将两只服了母蛊的兔子杀死,仅剩的那只兔子忽然委顿于地,奄奄一息,过了片刻便没有了生息。 江停云看着眼前动物实验的雏形,心中感到十分震惊。在科技落后了数百年的古代,竟有这样神奇的药物存在。 谢寻拿起子蛊药丸,在江停云反应过来之前吞进腹中。 江停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疯了?”吃了这样的药,等于是全然将自己的生命交托于旁人手中。 “若是我生了重病,或是忽然不想活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谢寻看着江停云,郑重说道:“阿云,这是我的选择,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自从昨天听了谢寻的那番剖白,感情上江停云已相信了谢寻,可是在理智上,她却很难放下所有的防备。而只要吃了母子蛊,从此之后,谢寻的生命便会全然系在她的死活之上。他自己若想活命,就要拼尽全力保护江停云的安危。 或许明天小行星撞击了地球,世界就此毁灭;或许北歧一夜之间生出数十万兵卒,一举踏平了滇州;又或许谢寻给她吃的药丸其实是只能毒死人类的毒药,她咽下去的那个瞬间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要获得多大的收益,就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在这一点上,她和谢寻一样,都是最疯狂的赌徒。 江停云拿起锦盒中的药丸,放进嘴里。药丸入口即化,化作微甜的液体流进她的腹中:“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二人一时之间相顾无言,江停云低头看着四只兔子,开口打破尴尬:“这野兔,还能吃么?” 谢寻将野兔收进提篮中,站起身道:“还是别吃了,等一下找个地方埋了罢。” 江停云抬起头看着天:“我会多加锻炼身体的。” 谢寻笑着颔首:“我会勤加督促你。” 谢寻受伤一事,江停云和耿将军不约而同地控制了消息流传的范围,因而并无多少人知晓。滇州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科举放榜之后,江停云举办了鹿鸣宴,亲自见过四十名新晋进士。 他们已按照自身的才能和兴趣,分派至不同的官职上历练。她特地单独见过褚彦之,听取了他对于情报经营的理解,将他放在谢寻身边,学着接手滇州在北歧的情报网。 褚彦之是偏才,读书人将其视为末艺,从来看不起他。此番得江停云取中,还亲自问计于他,令他大生知己之感,士为知己者死,誓要为公主肝脑涂地。 江停云今科取中的四十人中,足有十一名女子,远超从前历年。曾经有考生不服,江停云便命人将四十名进士的卷子尽数张贴在贡院外的院墙上,若是有人看了卷子,觉得自己写得比这四十人好,可以去找主考官查卷。 间或有真心不服或想要投机的考生查卷,但看了卷子上众考官批语后,皆掩面羞愧而走。实力说话,对于这十一名女进士的不满逐渐平息下来。 第114页 耿将军致仕之后,江停云接手了他留下的职责,成为滇州政事最高处理者。各个衙门雪片一般的折子源源不断飞入公主府她的案头,她需要从早看到晚,才险险能够处理完。 谢寻看不下去她辛苦,每日待在公主府中,帮她分门别类整理奏折,还要掐着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拉着她在院子里走上一圈,休息一番。 江停云瞧着这样下去实在不成,花了一天安排处理各类奏本的时间表,调了女榜眼来接替谢寻的工作,负责为她整理奏折,预先撰写内容提要。 在公主身边整理奏折,这是顶顶重要的工作,颇为锻炼人的能力,对于这些新进士来说,不亚于一步登天。女榜眼不敢马虎,勤勉办差,成了公主府最早来最晚归的劳动标兵。 如是磨合了半个月,江停云终于理顺了手上的工作,逐渐从容起来,复又有时间锻炼身体,游山玩水了。 江停云有了时间,又惦记起小冰河期粮食减产的问题。滇州地处南方,温度降低的影响有限,而对于蒙古这种极北之地,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如今北歧尚能与蒙古僵持不下,到了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蒙古铁骑倾巢南下,受苦的还是边疆的平民。 若是她能有办法为北方提供粮食,或许可以更温和地解决这件事情。她想要从北歧手中收回大楚曾经的土地,却不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臣民已因为蒙古的侵略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江停云寻来柳相和掌管钱粮的赵大人,询问他们滇州是否同南边的交趾、吕宋等地有粮食贸易的往来。 柳相等人不明就里,但还是回答道:“按照公主的计划,我们向交趾、吕宋等地的上层输出茶叶、瓷器、丝绸等奢侈品,换取白银,倒是确实没有粮食交易。公主的意思,是否是要向他们售卖粮食?” 江停云摇摇头,问道:“他们有购买我们的农具、铁器么?” 赵大人答道:“这些小国确实很想购买农具、铁器,只是臣等顾虑铁器太过重要,还没有大批量售出过。” 交趾、吕宋都是盛产稻米的地方,若是能向他们输出一些先进的农具,生产力也会提高不少。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们没必要藏私。 一念及此,她说道:“让他们拿粮食来换,你们下去定一个比例,粮食换得越多越好,最好能达成协议,每年至少向我们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天越来越冷了,我们需要足够的储备。” 各位大人对视一眼,经过种种事件,他们现在对江停云的决定比较信服,虽然心中不理解为何天冷就需要储备粮食,但还是没有任何异议地下去执行了。 有了交趾、吕宋等地的供粮,就算小冰河期来势汹汹,应该也可以撑过去。 送走了柳相等人,谢寻来寻她了。江停云听到纯钧通报,心中有些意外。这段时间,谢寻除了带着褚彦之处理情报问题,已经完全从滇州政事之中脱离了出去。他的内息到了恢复时期,每日需要大量的时间练武,才有可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府中练剑,怎么却来公主府了。她压下疑惑,请谢寻进来。 江停云走到院子中等他。这段时间她比较忙,疏于锻炼,谢寻便在找她议事时,改在院子中边走边说,如今已养成了习惯。 谢寻走近江停云,开门见山道:“北歧的暗桩传回消息,似乎在北疆发现了饮夏的踪迹。” 饮夏?那个偷了她玉佩,消失了近十年的侍女,她曾托谢寻寻找饮夏的踪迹。 “北疆?”她疑惑问道。 谢寻颔首:“她似乎是逃到了草原上。” “我们的人没捉住她么?”江停云又道。 谢寻摇摇头:“饮夏功夫高,又很警觉,他们害怕打草惊蛇,没有追上去。” 江停云道:“不论如何,总算是发现了她的踪迹。也不知晓十年过去了,那枚玉佩还在不在她的身上。” 谢寻道:“在不在,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江停云有些惊讶地偏头看着谢寻。谢寻冲江停云扬了扬眉,说道:“阿云不是很想去蒙古看看么?” 他怎么知道,她从来没有说过…… 谢寻似乎是看出江停云的疑惑,回道:“阿云一直很关心蒙古的情报,又从交趾和吕宋买粮。滇州不缺粮,但是蒙古却缺得很。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盟友,阿云是不是想联合蒙古,共同给北歧施压?” 江停云这下真的惊讶了,这些念头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时机和计划都没有成熟,她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过。谢寻是怎么知晓的? 谢寻有些得意,看着江停云认真说道:“如果全心全意地关注一个人,那她不论在想什么,都会有迹可循。” 江停云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微微侧过头不去看他,说道:“好啊,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16 17:21:19~20220417 17:3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猫 3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雁门郡,官道旁,一座客栈茕茕孑立。 这条官道是通往蒙古的必经之路,紧靠着北歧在西北最后一座重镇雁门郡,往前走上数里,官道会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场。 第115页 北歧不与蒙古互市,往来此处的便只有一些驻守军官和去草原上打猎放牧的边城牧民,以及扮成平民的走私贩子。 时值初秋,塞北已天寒地冻。偶有往来客人打开客栈大门,掀起棉被般厚重的门帘,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般的冷风便从这些缝隙里挤进来,席卷大堂,最终消散在壁炉燃起的火堆之间。 每一桌客人的桌上都摆着一坛烧刀子,这样的天气,不喝上许多烈酒,根本没有启程的勇气。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一桌军卒中的一个在又一行客人开门进来之后,搓搓被风刮得生疼的手,红着鼻头抱怨道。 “可不是。”他的同伴是经年驻扎在边塞的老兵,经验丰富:“我头几年来时,这个时节可没有这么冷。” 另一桌的牧民接话道:“您一说,我才想起来,小时候这会儿,才刚穿上夹袄呢,哪像现在,外面早就没什么草可以给我的羊儿们吃咯。” 一句话说完,大堂之中的众人面上都现出忧色。天时不好,蒙古人恐怕又要举族南下了。 “这个冬天难熬咯……”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 大堂角落,两个牧民打扮的青年相对而坐。他们来得早,幸运地选了一个最靠近壁炉的位置,才觉得这一阵阵的寒风没有这么难熬。 此时他们的面前各摆着一坛酒,二人对饮,瞧着喝得并不快,酒坛却很快见了底。 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小二见状,忙上前问道:“客官,可要再来一坛酒?” 这客栈开在官道尽头,一年的生意冷冷清清,大头都在卖酒之上,因而小二异常热络。 其中一个青年摇摇头:“不必了。” 小二有些失望地回到柜台后面,两人准备上楼离开。方才没有开口的青年数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却又被他的同伴尽数收走了。 上楼回了房间,那青年才问道:“陶兄方才怎么不让我打赏一下这个小二,他们这生意做得着实不容易。” 被称作陶兄的青年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可是土里刨食的牧民,哪有闲钱打赏他们。” 那青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了,讪讪一笑:“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呀。” 陶姓青年又道:“阿云,你能不能别叫我陶兄了。” 阿云斜了陶兄一眼:“那我该叫你什么?” 陶兄一笑:“比如……江兄?” 阿云干咳一声,提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想要跟我姓啊,那我得好好思考一下同不同意。江寻,好像听起来也不错。” 这二人赫然是江停云同谢寻。 自从他们在陵郡捅破了天之后,北歧通缉二人的力度就从没有减低过。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不但易了容,还更名换姓,因着谢寻曾经扮过陶嬷嬷,江停云就每日叫他陶兄。 两个月前,北歧暗桩传回消息,在北疆发现了饮夏的踪迹。江停云想要来蒙古看看,便决定和谢寻一起来寻找饮夏,追回失落的玉佩。 在滇州数月,她已不再是了无牵挂、说走就走的人了,待到安排好一切,启程之时,已是一个月之后。这一次她谁也没带,只有她和谢寻二人,轻装简行。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才来到了雁门郡。 江停云端着茶杯,对谢寻道:“你方才听到他们议论了没有?今年冬天比往常还冷,牧草减产,蒙古人恐怕要大举南侵。” 谢寻正背对着她,帮她将壁炉里的火生起来,闻言转头道:“听到了,我们动作得快些,若是打起来,雁门郡会很危险。” 江停云点点头:“准备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出发吧。” 蒙古人居无定所,逐水而居,若是饮夏真的在草原上,要找到她或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冬天的草原上没有太多吃的,他们在雁门郡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备上充足的物资。 谢寻应道:“好。” 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柄和刀鞘都是皮质的蒙古刀,递给江停云:“今日在集市上瞧见的,留着防身。” 江停云有些莫名地摸出从前谢寻给她的玄铁匕首,说道:“我有这个了,又给我做什么?” 谢寻有些讶异地看着江停云手里的匕首,这还是当初在京都之外,刘肃遇到人马埋伏时,谢寻给江停云防身的匕首:“我以为它早就丢了。” 江停云后来被刘肃捉去扶风郡,路上肯定搜过好几轮身,她竟能将它留住。 江停云看着谢寻,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我让醉冬帮我把它缝在一套不穿的衣裙里了,还好后来她记得帮我带回来。” 她伸手拿过蒙古刀,抽出来看了看,刀身泛着锋利的冷光:“真是把好刀。” 江停云将匕首塞进靴筒,又把这把蒙古刀挂在身侧,满意道:“这样看起来才像是牧民嘛,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谢寻笑了笑,替她又把火拨地旺了些,走到门口道:“早些休息吧,明日要赶路了。” 江停云把玩着蒙古刀,抬起手冲谢寻挥了挥:“晚安。” 待谢寻走了,江停云放下蒙古刀,叹了口气。谢寻又送她礼物了,虽然都是些袖箭、匕首、弯刀之类毫无旖旎气氛的东西,可是相较之下,她却从没有送过他任何东西。 唯一一样小鸭帕子,还是谢寻从她手里骗走的。 第116页 江停云遍观各位闺秀,所送的礼物无非是各式女红,可不论是香囊、扇坠还是汗巾,她都一概不会做。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要一年,还从未听说过谢寻过过生辰。如此算来,他的生辰只怕就在这段时日。 到时候,可教她送他什么好。 江停云烦恼了一阵,惦记着明日便要启程,只好放下这件事,自去休息了。 第二日,谢寻早早地将江停云叫了起来。二人在客栈中吃了些烤羊肉,又喝了壶草原上传来的马奶酒。 这一顿是他们近段日子最后一次能吃上新鲜蔬菜,江停云又花了高价让后厨做了份炒青菜。二人吃过早饭,才骑上马,赶上骆驼出发了。 在官道上行出几里,便来到了草原之上。在靠近雁门郡的地方,还有牧民放牧,再走远些,渐渐连人烟都看不到了。 江停云望着眼前骤然开阔的景色,只觉得胸中生出一股豪迈之气。天高地阔,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远离。她忍不住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寒风呼啸在她的耳边,地面上没有任何遮挡,她可以信马由缰,这种自由的感觉仿佛是在云中飞翔。 她猛地想起自己生辰之时,谢寻带着她在京都上空飞过。过了这么久,她还能清晰地记得谢寻透过衣服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身上冬日霜雪般清冷的香气。那是她收到过最浪漫的生辰礼物。 江停云跑够了,勒住缰绳,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谢寻的踪迹。她心中一时间有些惊慌,她不记得来时的路,草原之上难以辨别方向,若是失散,有可能永远再找不到彼此。 如今她只有一人一马,所有的物资都在骆驼身上,若是在这里落了单,恐怕只能等死。 正在徘徊之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她身下的马听见这声呼哨,忽然载着她跑了起来。 她骑的马正是谢寻的汗血宝马赤雪,方才吹哨的恐怕就是谢寻,赤雪认得主人的声音,带她去找谢寻。 一人一马跑了一会儿,便看见谢寻正带着骆驼们等着她。瞧见江停云,谢寻笑道:“陌上花还没开,但阿云也可缓缓归矣。” 江停云驱马到他身边,谢寻又道:“阿云别跑得太远,赤雪若是听不到我,我就不好找到你了。” 江停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会跟紧你。” 他们到草原上,一是想找寻饮夏的踪迹,二是想去金帐王庭,同蒙古可汗商量结盟的事情。北歧禁止与蒙古互市,蒙古的盐、铁等必备品都是滇州通过周边小国卖给他们的。 虽然滇州从这样的交易中大赚一笔,但同蒙古多少有些雪中送炭的情谊,就算结盟一事谈不成,蒙古人也多半不会伤害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在草原上,可比在关内安全许多。 蒙古人的聚居之地在草原深处,一日两日决计到不了。接近向晚时分,他们寻到一处水源,便打算在此地安营。 谢寻驱赶骆驼卧成一圈,拿出帐篷准备搭建。江停云趁此机会取出水罐,准备到数十米开外的水边汲水。 谁知走到半路,她一脚踩进了猎人用来捕兔的套索。套索牢牢拴住她的右脚,令她险些摔倒,江停云痛呼一声,跌坐在地。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套索,江停云心下疑惑,抬起头来,想要呼唤谢寻,瞳孔却猛地一缩—— 一根挂满倒刺的狰狞鞭子,正势不可当地向她的头顶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17 17:33:55~20220418 01:3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猫 3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江停云下意识矮下身子,抽出挂在腰侧的弯刀抵挡。鞭子去势受阻,没有抽到她的身上,力道却大得惊人,震得江停云虎口发麻,手中的蒙古刀险些脱手飞出去。 “咦。”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咦,鞭子再一次以更大的力度抽了过来。她的右脚还套在套索中,无处躲闪,只好尽量蜷缩在地,将弯刀架在自己耳侧,闭上眼睛准备生受这一鞭。 危急时刻,“呛啷”一声清响,一柄长剑骤然出现在江停云上方,卷住来势汹汹的长鞭甩到一边,是谢寻及时赶到了。 他蹲在江停云前面,轻松割断了缠住江停云的套索,扶着她站起来。 “疼么?” 江停云活动了一下脚腕,觉得没有特别的疼痛,摇摇头道:“没事。” 她看向鞭子抽来的方向,这才看清楚了攻击她的人——一个穿着草原服饰的女子。她长得十分漂亮,饶是在这样的时刻,江停云最先注意到的依然是她的美貌,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美目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她正看着江停云,眼神发亮:“你竟然能躲过我的鞭子,挺不错的嘛。可惜力量太小了,不耐打。” 江停云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她了,竟一见面就要你死我活的,她的鞭子上布满森冷的倒刺,若真的抽在她身上,少不了皮开肉绽。 谢寻目光森寒,手执长剑遥指着那女子,冷声道:“你想死?” 那女子闻言,又转向谢寻,抬起手里的鞭子对着他,说道:“你倒是不错,看起来可以接住我三鞭,我们来切磋切磋。” 第117页 她的汉语说得令人意外的流利,听起来是个直来直去的好战分子。江停云正要说话,谢寻却扶着她向帐篷的方向走去:“你的脚需要擦些药。” “可是——”就这么把她晾在这里? 女子果然被谢寻的态度激怒,怒道:“大胆中原人,敢无视我,看鞭!” 她一跃而起,鞭子似有灵性一般向着谢寻抽去。 谢寻把手放在江停云背上,轻轻推了她一把,脑后仿佛有眼睛一般,御剑挡住了那一鞭,转身和女子战在一处。 江停云有些担忧地望着谢寻,这是他修复经脉之后第一次与人交战。就算张御医的草药有神效,也不可能让他恢复如初,不少暗疾仍旧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恢复,如今的他早已不能与当初相比。 好在女子的鞭子虽然上下翻飞,如银蛇飞舞,却无论如何突破不了谢寻的防线,过了数十招,谢寻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女子顿时僵住不动,谢寻收剑将她绑起来,忽听得马蹄阵阵,周围忽然出现数十手执弯刀的骑兵,将水源边的这块地方团团围住。 江停云此刻落单,害怕又出现方才那种有人突施冷箭的情况,紧跑两步到谢寻的身边。 女子见包围圈形成,得意道:“你想抓我,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你打赢了我,我不会为难你们,放了我,我们就两清了。” “两清?”谢寻冷笑道,“我们的帐还没同你算,你便想走?” 他重新将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周围的骑兵霎时间一阵骚动,却不敢妄动。 江停云道:“这位姑娘,你为何无缘无故攻击我?” 那女子一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道:“草原上就是这样,任何出现在草原上的东西,都是我们的猎物。” 江停云也不恼,心平气和地回道:“现在你是我们的猎物了,让你的人退开吧,我们不会伤害你,萨仁公主。” 女子闻言,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江停云微微一笑:“擅用鞭子,又有那么多的部卒,出现在草原上的东西,并不是随便什么蒙古人的猎物,而是只属于你的臣民吧,草原之主。” 是的,这一代的草原之主,是一个女子。萨仁公主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是天生的战争天才。 她是上一代蒙古可汗最小的女儿,在她的父亲死后,由于不满萨仁公主继承了可汗之位,她的五个哥哥分裂了草原。趁着蒙古内乱,北歧大军压境,萨仁公主内外交困。然而她带领着她父亲留下的最精锐的骑兵,仅仅用了不到七年时间,不但抵抗住了北歧的侵扰,还杀光了分裂者,一统草原。 这样的功绩,足以闪耀史册。如今整个草原都被她牢牢把控,敢在这里如此张扬跋扈之人,除了萨仁公主,江停云不做它想。 被江停云揭穿了身份,萨仁公主也不再隐瞒,她赞赏地望着江停云,说道:“你很聪明。” 她又对谢寻说:“情报说你失去了武功,看来这是假的。” 江停云闻言,不由得长眉一挑,看来萨仁公主也知道他们的身份,方才的事情是她刻意试探。不过她也并不惊讶,他们来到草原,本来就打算与萨仁公主接触,并没有向蒙古隐瞒踪迹。 至于谢寻受伤一事,虽然耿将军和江停云封锁了消息,但那日人多眼杂,还是没能限制住风声的走漏。而在谢寻恢复之后,他们索性不再刻意保密,能混淆视听,给敌人错误的情报也不错。 谢寻没接话,说道:“还请公主让你的部下退开。” 萨仁公主挥了挥手,骑兵如潮水般后退,退到数十米开外。 谢寻收了剑,解开了缚住她双手的绳子。江停云道:“多有得罪。” 萨仁公主活动了一下手脚,闻言露出一个笑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虽然没有真的打到你。你们中原人就是客气。” 江停云笑了笑,瞥了一眼谢寻,若是不客气的话,现在的她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萨仁公主像是领会了江停云的意思,颇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对江停云说道:“不知道你的部下和我们蒙古最强大的巴图尔比,谁更厉害。”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开心地说道:“江国公主,你是我们草原尊贵的客人,没有你们,我们得不到那么多盐巴。我邀请你去我的王庭做客,在那里,你的部下可以与我的巴图尔比试。” 江停云本就有事与萨仁公主商议,又可以借助她的力量寻找饮夏,这个提议正中下怀,欣然答应下来。 谢寻把搭了一半的帐篷收起来,萨仁是个急性子,将他们的骆驼留给几个部下驱赶,带着江停云和谢寻率先策马而去。 这些人是最老练的骑兵,对这片草原无比熟悉,因此才敢在夜间跑马。江停云也不知他们如何辨别方向,一个时辰之后,蒙古的聚居地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先是一些稀疏错落的帐篷,越往中间走,蒙古包越加密集,到了正中间,无数帐篷拱卫着一座占地广阔的金顶大帐,便是萨仁公主的行宫。 萨仁请他们进入自己的大帐,召唤流水般的奴隶献上美食美酒,开宴席招待二人。 席间,江停云趁机说明来意,希望萨仁公主可以帮她在草原上寻找饮夏的踪迹。 “逃奴?”萨仁公主听了,一口应下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剥了她的皮。” 第118页 蒙古人对待奴隶,比中原要酷烈不少。江停云摇摇头:“我并不想杀她,只是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萨仁公主闻言颇为不赞同:“她是你的奴隶,不但从你身边逃跑,还偷走了你的东西,你竟然不杀她,也太仁慈了。你这样,其他的奴隶都会不再怕你。” 她能统一四分五裂的草原,杀光她野心勃勃的五个哥哥,自然是手腕强硬之人。 江停云笑笑:“我们中原讲究以德服人,我的地位是上天赐予,只要我爱我的子民,他们自然爱戴我。” 华夏的皇帝都爱神化自己,君权神授,爱民如子,手段可以暴烈,口中必称仁德。这是江停云无数前辈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她还不打算特立独行地背离。 萨仁公主看着江停云,眼中染上一抹挑衅的神色:“空有仁德,却没有力量,会如何呢?” 江停云不闪不避地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怎么知道,我没有力量?” 萨仁公主的目光飘到江停云身边的谢寻身上。谢寻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机会难得,就让我来见识一下草原上最强大的巴图尔吧。” “好!”萨仁大声道:“谢将军,久闻你的威名,我期待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江停云笑容挂在脸上,垂下了眼。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要想说服萨仁与他们结盟,先要以力服人,然后才是以理服人。萨仁公主是骄傲又有野心的君主,不将她彻底打服,她是不会与江停云平等对话的。 一名异常高大健硕的蒙古汉子受到召唤,走进萨仁公主的大帐。萨仁公主看着他,淡淡介绍道:“他是我的先锋官,砍下了我五个哥哥之中四个的人头,他活着一日,草原上的巴图尔便只代表他一人。” 巴图尔恭敬地向萨仁公主行了个礼,转过身神色不善地盯着谢寻。 江停云看着两人的体型差,心中不禁又一次担忧起来。 他们二人看起来差了足有一百斤,绝对的力量差距难以弥补,而谢寻又重伤初愈。 谢寻他,能赢么。 第68章 巴图尔用的也是草原人最爱的弯刀。他紧紧盯着谢寻,缓缓抽出佩刀,微微低头道:“谢将军,听闻你的剑法天下第一,请指教。” 人的名树的影,谢寻作为滇州最强战力,名声早已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之上。 他抽出长剑,回了一礼:“请指教。” 江停云看着场中的二人,轻轻屏住了呼吸。巴图尔身材魁梧,身形却异常灵活,与轻功卓绝的谢寻战在一处,速度竟并不落于下风。 须臾之间,谢寻与他已过了十数招,刀剑碰撞,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谢寻有迹可循的剑法,巴图尔显得没有什么章法,一招一式,都是在一次次刀口舔血的战争中培养出来的本能,总是能在谢寻刺中他要害前,千钧一发地躲开他的攻击。而他的反击也仿佛正在战场搏杀一般,招招拼命。 看到紧张处,江停云忍不住捏紧了藏在衣袖之下的拳头,面上却维持着淡然的神色,不肯在人前露出情绪。萨仁公主倒是十分享受,不时为二人叫好。 过了一会儿,她转头对江停云说道:“江国公主,你的滇州的确很有力量,巴图尔要输了。” 果然,巴图尔的应对越来越吃力。剑阁剑法并非大开大合,讲究的是如同江海一般绵绵不绝,在一次一次攻击中蓄积势能,最终爆发出沛然莫御的力量。 最终,谢寻一剑格开巴图尔的弯刀,将长剑架上了他的脖子。 巴图尔垂下手,悄悄活动了一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说道:“我输了。谢将军,你的确很厉害。” 谢寻还剑入鞘,淡淡道:“承让。”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萨仁公主诧异地挑起了眉毛,看着江停云道:“你想和我结盟?” 江停云微微一笑,颔首道:“不知萨仁公主意下如何?” 萨仁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马奶酒,干脆道:“我没有兴趣。” 她放下酒杯,看着江停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等我的骑兵踏平了北歧,还要去滇州看看你呢。你早晚会属于我,若是跟你结盟,我可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江停云不以为意,也笑起来:“蒙古和滇州虽然不是盟友,但也有些生意情,萨仁公主何必瞒我。” 她收起笑意,盯住萨仁公主的眼睛,说道:“你们就快撑不下去了。” 听到她的话,萨仁公主的笑容也敛去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停云道:“难道公主就没有察觉,草原上的冬日一年比一年长,马儿们能吃到牧草的日子一日比一日短,长生天正在逐渐抛弃你们。” “这几年,蒙古与北歧交战越来越频繁,那是因为你们在草原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才不得不南下抢略粮食。可是永兴帝下定决心与你们相抗,整个北歧都在供养着北线的战事,你们能占到的便宜有限。” 她无视了萨仁逐渐阴沉的脸色,张开手臂,示意着身周的大帐:“你的王庭越来越靠近南方,蒙古逐水草而居,如今的草原深处,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居所。” 江停云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冲萨仁公主示意:“这样的冬天,还有很长很长。” 萨仁公主坐直身子,有些惊怒地看着江停云,说道:“你并不供奉长生天,为什么会得到他的喻示!” 第119页 她又立刻冷静下来,靠在椅背上,平静而自信地说道:“我的亦都罕(注1)也曾经这样说过,可是这又怎么样,只要能夺下雁门郡,我就能挥师南下。听说南边那个皇帝生了很重的病,不日就会死去,这是长生天给予我的恩慈。” 雁门郡是京都的大门,若是蒙古攻下雁门郡,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京都。 江停云说道:“公主可知晓永兴帝的继承人?他是刘璟最忠诚的儿子,全然继承了他的意志,对于草原,他有不亚于永兴帝的野心。若是公主做过他的敌人,恐怕不会如此乐观。” 永兴帝只剩下刘肃和刘渊两个儿子,刘渊是个病秧子,而且一味阴狠,恐怕不是永兴帝心仪的继承人。况且江停云总是觉得,刘肃为了这一天殚精竭虑,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提到刘肃,萨仁公主忽然刻意看了谢寻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听说南边那位皇子深深爱上了江国公主,甚至不惜围了康宁郡,也要带你回到京都。江国公主在京都时,曾与这位皇子度过了一段旖旎时光,如今你是不是为了情人,才来哄骗我与你结盟呢。享齐人之福,江国公主好福气呀。” 面对萨仁公主明目张胆的挑拨,江停云也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主的汉话说得那么好,想必对中原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将蒙古视为夷狄,就算公主一路高奏凯歌,打下了北歧,中原人也不会从心底里敬服你。” 看到萨仁公主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江停云又道:“是的,你可以将他们变成奴隶,用高压统治他们,可是中原那么大,只靠蒙古人,你治理不了那么大的疆土。你可以将百万人变成奴隶,可是千万、万万呢?他们一刻也不会放弃反抗你,公主觉得,你可以撑过多久,你最精锐的部队到了南方的温柔乡中,还有几个拿得起弯刀呢?” 萨仁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她生来就野心勃勃,觊觎中原广阔的疆土和丰美的水草,因而花了很多功夫去学习和了解中原。正是因为她了解,她更知道江停云说的都是真的。 从前的她没有想过那么多,征服的欲望写在她的骨子里,随着她的血脉传承,而江停云让她意识到了她一直刻意忽略的问题。她脸色难看,说道:“照你的意思,我可以直接束手就擒了?” “当然不是。”江停云自信道:“我不是说了么,蒙古可与滇州结盟。对于中原的百姓来说,北歧与大楚并无区别,可是对蒙古来说,我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若成了我的盟友,我会与蒙古开放互市,给你们提供粮食、盐和铁,我甚至可以向你们开放种植技术,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有粮食生长。”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个冬天,滇州就可以为蒙古提供过冬的粮食,你们不用再四处迁徙。” 萨仁公主沉默了许久,说道:“若是我说不呢?” 江停云微笑道:“抗击夷狄,是中原人共同的责任,我愿意放下仇怨,与北歧同仇敌忾。到了那个时候,公主可能要少吃些盐了。” 萨仁公主高高扬起眉毛,思索了片刻,说道:“好吧,你说服我了。从今天起,蒙古就是滇州的盟友。希望你可以言出必行,为我们提供越冬的粮食。” 江停云本来已做好了今天无功而返的准备,没想到萨仁公主竟如此干脆,一时之间愣住了,顿了片刻才说道:“那是自然。” 办成了这件大事,她心中十分喜悦,下意识转头去看谢寻。谢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见她看向自己,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萨仁公主看在眼里,趁着奴隶们上来更换菜肴的功夫,悄悄靠近江停云,笑着道:“既然我们要结盟,应该和亲呀,我看他就不错,把他给我,我送你五百个奴隶,怎么样?” 江停云扫了一眼谢寻。到了萨仁公主的王庭后,他们已经脱去易容,恢复了本来样貌。谢寻此刻正侧着脸与敬酒的巴图尔说话,几缕头发垂在他脸侧,给他添了几分落拓,确实是生了一副招蜂引蝶的样貌。 她学着萨仁公主的样子,靠近她笑着说道:“他不行,他是我的。” 萨仁公主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我都有点羡慕你了。听说南边的那个皇子,也生得极好,等你打败了他,我就把他捉回草原来做我的奴隶。” 江停云无奈一笑,萨仁公主对中原男子倒是有异常的热情,她不愿意打击自己的新晋盟友,没有接话。 萨仁公主又命人搬上无数美酒,召了部下入席,众人痛饮庆祝到深夜。 最后江停云实在觉得醉了,这才散席离去。萨仁公主为他们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安排了帐篷,谢寻陪着江停云向帐篷走去。 江停云喝了很多马奶酒,只觉得整个人晕陶陶的,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天空。草原天穹高阔,上面缀着无数明亮的星辰,就像江停云前世看过的那幅梵高的画。 “好美呀。”她感叹道。 谢寻也抬起头,两个人驻足在那里,一起仰头看着无尽星空。 “阿云,”谢寻保持着抬头的姿势,轻声说道,“阿云同南边皇子,度过了什么样的旖旎时光啊。” 江停云闻言,险些呛了一口气。她干咳一声:“你怎么会相信萨仁公主的挑拨离间呢。” 第120页 她被酒精麻醉的脑子艰难开动,忽然间恍然大悟,凑到谢寻面前:“你在吃醋吗?” 谢寻弯起嘴角:“是啊。” 他看着眼前江停云放大的脸,弯下腰在她的嘴角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指女萨满,蒙古的巫师。 第69章 那个吻很轻,与江停云的唇角一触即分,快到令她几乎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唇角,愣愣地看着谢寻,问道:“你在做什么?” 谢寻有些无奈地握住她放在脸旁的手,拉着她转身继续向毡帐走:“没什么,快回去吧。” 江停云跟着他走了两步,忽然站住了。谢寻方才好像,亲了她一下? 谢寻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江停云赶忙埋下头,又迈开步子:“没事没事,快走吧,好冷啊。”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谢寻,她该说些什么呢,他们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谢寻说没什么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觉得她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们走到了江停云的大帐旁,谢寻替她掀开厚重的帘帐。早有侍女在大帐中侍奉,融融的灯光和炉火的暖意从帘帐内透出来。 江停云背对着帘帐,抬起头看着谢寻不肯动也不说话。 谢寻也低头看着她。这段时间以来,江停云长高了很多,堪堪到他的下巴。她的眼睛那么亮,谢寻可以看到她眼珠里自己的倒影。 他鬼使神差道:“阿云,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驸马么?” 嗯? 江停云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不是就亲了一下么,怎么就快进到结婚了,这个世界亲一下也要负责任吗? ……这是在碰瓷么? “谢寻。”江停云严肃道:“你亲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谢寻没想到她还在在意这件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阿云,面对你,我总是很胆怯。我不敢猜你的心意,却情难自已,冒犯了你,我害怕你怪罪我。” 江停云一脸正色地点点头。明白了,谢寻不好意思。 江停云在心里把这个问题勾掉,又问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又出乎了谢寻的意料,喝醉了的江停云,直白地令他难以招架。他郑重道:“我们的关系,由你决定。不论阿云是否同意,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星光洒落在谢寻的身上,他好像是上苍的宠儿,江停云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无处不好看。 愣得久了,谢寻伸出手拢拢她的衣服:“快回去吧,太冷了。你不必立时做出决定,我不会走。” 江停云回过神来,下意识朝毡帐里走了两步。她回过头去看谢寻,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瞧见江停云回头,他轻轻朝她示意:“晚安。” 帘帐落下,谢寻的身影消失在江停云眼前。她有些怅然若失地转回身子,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问谢寻,可是酒精降低了她反应的速度,令她全然反应不过来。 毡帐内的侍女迎上前来,服侍她换了寝衣,洗漱安歇。 江停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她本以为发生了方才的事情,自己会很难入睡,谁知却很快睡着了。 第二日,江停云很早便醒了过来。宿醉令她感到头痛,她有些艰难地爬起来,任侍女为她换上准备好的蒙古袍,又帮她梳起发髻,带上头饰,便是活脱脱一个俏丽的蒙古少女。 她照了照镜子,觉得颇为满意,站起身准备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掀开帘帐,便看见谢寻正等在门口。江停云一看到他,眼前霎时间闪回了昨天夜里的情景。谢寻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她的嘴角,江停云有些不好意思,忙同他打招呼:“啊,起得这么早啊。” 她看着谢寻,忽然奇道:“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 他的头发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汽,像是晨雾凝结在上面。 谢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木头小盒子,递给江停云。江停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小药丸。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谢寻一眼:“这是什么?” 谢寻道:“解酒丸。马奶酒虽然性温,但喝多了也很难受。头痛的话,数十粒药丸化水喝了,效果很好。” 江停云正需要这个,不客气地收下了,又好奇道:“你怎么什么药都有啊?” 谢寻看了她一眼,说道:“因为有人需要照顾。” 江停云想起自己戴铁护腕受伤的往事,笑了笑转身回帐篷吃药去了。 吃过早饭,谢寻陪着江停云在草原上散步,江停云道:“找饮夏的事情急不得,同蒙古结盟的事,自有柳相派专人负责,本以为会很忙呢,现在却好像没什么事情做了。” 谢寻想了想,道:“我带你去草原上逛逛?不过现在天气寒冷,草原不丰茂,打不到什么动物。” 江停云正要说话,忽然感觉脸颊一凉,她抬起头惊喜地说道:“下雪了。” 去年冬天她在南地,到了京都已是初春,还没有见过这里下雪的样子。 第121页 雪花很快变得密集。萨仁公主忽然来到他们身边,仰头看着飘雪的天空,伸出胳膊。雪花落在她衣袖上,足有指甲大小。她淡淡开口,声音里辨不出情绪:“这是初雪,比去年早了十几天。” 江停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漫长的冬季,打不到牧草和猎物,牧民的日子会很难过。而更为严酷的,还是在冬天之后的春天。 萨仁转头看着江停云:“我最近准备带着我的骑兵南下,你要一起去吗?” 她虽然攻不下雁门郡,可是周边的村庄、城镇都抵挡不住蒙古的铁骑。 江停云抿住嘴不说话。萨仁是她的盟友,他们需要抢夺物资度过冬天,况且萨仁攻打的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北歧,她没有丝毫的理由干涉。 可是往往在蒙古铁骑下挣扎求生、苦不堪言的,都是边关最无辜的百姓。 萨仁说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举刀对着平民。可是北歧的军队缩在雁门郡的龟壳里,放任那些村庄暴露。我想你该怪罪的不止是我,还有北歧的将领。” 江停云垂下眼睛:“粮食,我会尽快给你。” 萨仁看了江停云一会儿,说道:“好。有时候我会怀疑,与你结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你实在太过仁慈。” “我的父汗告诉我,如果我选择做一个仁慈的人,就要做好被敌人看下脑袋的准备。” 她背着手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江停云说道:“不知为何,我很相信你的话。我把父汗这句话送给你,希望不会收到你不好的消息。” 江停云失笑,接受了萨仁公主别扭的关心:“多谢你。” 萨仁公主转身离开了,谢寻道:“别听她的。” 江停云看向谢寻:“我知晓。” 你会保护我的。 谢寻怔了怔,江停云已迈步走开:“走,骑马出去看看。” 江停云和谢寻骑着马在王庭附近游玩。江停云不愿给萨仁增添太多的负担,左右他们带了足够一个月的吃食,便打算天黑再回去。 牧民冬日聚居的地方选在山阳地带,气温较高,拥有水源,比其他地方更为宜居。谢寻教江停云辨别方位,寻找水源,他们甚至还打到了一只不知为何没有藏进洞穴的野兔。 江停云立刻抛弃了干粮,吃了一顿烤野兔。 待到午后,两人行至一处毡帐。牧民们环绕着萨仁的金顶大帐居住,越向外,毡帐越稀疏,这是他们走了一炷香时间才遇到的一顶帐篷。 牧民们白天要去放牧,家里多半没有人。二人没有在意,正准备路过毡帐离开,帘帐轻动,走出一个手执水罐的青年女子来。 女子也不意帐篷外有人,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江停云和谢寻。既然被看到了,江停云便笑着向她颔首致意。 那女子年纪不大,长得很有英气,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她飒爽的性格。 江停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她想起来,下一刻,女子看清楚了江停云和谢寻的样貌,竟骇然失色,手一松,水罐变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江停云皱起眉。若是那女子没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可能还想不起来,此刻看到她见到自己的表现,让江停云一瞬间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饮夏。” 醉冬给她画的画像上,可不就是与眼前女子十分肖似的脸。十年过去,她有了一些变化,江停云才没有立刻认出她来。 饮夏惨然一笑,拜倒在地:“奴婢饮夏,见过公主。” 帘帐掀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了出来,他看到饮夏伏在地上,吓了一跳,忙冲到她身边:“阿妈!你没事吧!” 饮夏赶忙直起身来,有些畏惧地看了谢寻一眼,不敢起身,推着小男孩说道:“快回屋里去!” 那小男孩很听话,虽然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还是乖乖回到了屋里。 谢寻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饮夏,冷冷说道:“饮夏,你该知道我与公主前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饮夏深深向江停云叩首,说道:“这十年来,我无日不感到煎熬,如今您来了,我也可以解脱了。” 第70章 江停云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饮夏身边,看着她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饮夏连忙起身,掀开帘帐请江停云和谢寻进去。 方才被饮夏赶回毡帐里的小男孩正站在帘帐后,一脸戒备地仰头看着走进帐篷的江停云。他被养得很好,结实得像一头小牛犊,小脸被草原的太阳晒得黑红,眉眼之间却是中原人的模样。 饮夏跟在谢寻身后进来,看见江停云正与小男孩对视,急忙走到小男孩身边,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布和,叫公主。” 叫做布和的小男孩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用生涩的汉语说道:“额吉,公主不长这个样子。” 饮夏大急,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不要乱说话。” 布和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巴,笨拙地向江停云行了个礼:“公主。” 江停云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们出来,身上除了干粮什么也没带,江停云想了想,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准备把弯刀解下来送给布和当见面礼。 谁知谢寻已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木质的蒙古匕首来,放进江停云手心里。 第122页 江停云一怔,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将匕首递给布和:“拿去顽吧。” 布和看见匕首,眼睛都亮了起来,悄悄看了抬起头去瞥饮夏。饮夏见状,对他说道:“拿着去外面顽吧,千万别跑远。” 布和立刻开心起来,接过匕首,乖乖地道:“公主、额吉、阿巴嘎,布和去外面了。” 饮夏目送布和一蹦一跳的身影消失在帘帐外,请江停云和谢寻在椅子上坐了,去给他们端茶。 江停云抬头看着这顶毡帐。毡帐并不大,装饰也不华丽,却布置地很温馨,井井有条。 塞外物质不丰,生活艰苦,江停云却能从细枝末节中看得出这家人对生活的热爱。 饮夏端上来三个杯子,有些歉意地对江停云说道:“家里只有砖茶,委屈您了。” 江停云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饮夏,我的玉佩在哪里。” 饮夏闻言,站起身来,推金山倒玉柱,深深拜倒在地:“奴婢自知私逃、偷盗,罪无可恕,只求公主放过奴婢家人一马。” 说着伏地不起。 江停云微微笑起来:“饮夏,你是在威胁我么。”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重,却让伏在地上的饮夏一瞬间如坠冰窟,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她记得江停云小时候,是再宽和善良不过的主子,从没有任性发过脾气,对她们这些贴身侍女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成为了不露喜怒的上位者,哪怕分明依旧是当初笑眯眯的样子,也让她下意识打心底里恐惧。 就算如此,她也依然咬紧了牙关,维持着叩首的动作。她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今日被公主和那尊杀神找到,绝无活命的希望,可是她还有相公,还有儿子。她的布和,他还那么小…… 谢寻缓缓抽出长剑,冷冷道:“既然你执意求死——” 长剑一寸寸擦过剑鞘,金石之声如同凌迟一般割在饮夏身上,她把心一横,打断了谢寻的话:“奴婢将玉佩埋在了草原之上,公主和大人只怕要将草原翻上一遍,得不偿失啊!” 江停云轻轻眯起了眼,拦住谢寻的动作,说道:“饮夏,当初我和江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饮夏闻言沉默了片刻,重重磕了几个头,才说道:“奴婢身受滇州重恩,供我饭食,教我武功,送我去公主身边保护公主。老爷、夫人和小姐待我更如亲人一般,是奴婢……是奴婢狼心狗肺,背信弃义,全都是奴婢的错。” 江停云说道:“我不想听你自述自己的罪过,我要知道原因。” 饮夏艰难道:“奴婢罪该万死,不该动了心思,心悦上一个人。他是,他是……北歧的探子。” “呛啷”一声,谢寻长剑骤然出鞘,指着饮夏,又惊又怒:“你找死!” 他感到无尽后怕,那个时候江家在容郡还未站稳脚跟,滇州亦承受着北歧的巨大压力,自顾不暇,不得已才送去饮夏和醉冬,保护江停云的安全。 而饮夏竟然被敌人诱惑,若是她被北歧利用,做出什么危害江停云的事情,他们防不胜防。 江停云伸手握住谢寻的手腕,轻轻用力将他拉回座位:“我不是好好的么,别急。” 她又转向饮夏,问道:“然后呢?” 饮夏复又叩首:“奴婢虽然昏聩,却万万不敢丧心病狂,做出任何有害公主的事情!奴婢与他相恋,却不能夹在这样的两难之中。” 她猛地抬起头,回忆往事,眼中迸发出光彩:“他答应为了我放弃他在北歧的一切,与我远远遁走。公主,我不敢背叛与您,我看着他烧掉了容郡所有关于您的资料,我们一起来到这草原之上,没有回到北歧,更没有泄露一丝您的消息,公主,奴婢虽然罪大恶极,但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您的事情……” 江停云闻言,有些默然。原来北歧那么久就摸到了原身身边,而原身可以安然成长,直到滇州的叛党联系刘肃才暴露身份,其实还要感谢饮夏。 在她逃跑之后,不论是江父还是耿将军,都加强了对她的防卫,谢寻也会不时来到容郡,为她清扫一切钉子。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她转头看了一眼谢寻,他显然也是如此想法,却不愿如此容易地放过饮夏,垂下眼来不说话。 江停云说道:“你觉得若是逃跑,滇州不会放过你,所以需要些东西来换自己一命。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偷我这枚玉佩,可是你的那……心上人跟你说过什么?” 饮夏点头道:“他告诉奴婢,北歧交待他注意您的一枚羊脂玉佩,那是大楚自开国起便传承的信物,可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的声音低下去,有些心虚道:“奴婢担心若是东西分量不够,滇州很难因此放我一马,而那枚玉佩您贴身携带,当时奴婢掌管您的衣物起居,比较容易……得手。” 谢寻抱着手臂,冷冷地哼了一声。饮夏将身子埋地更低了。 江停云笑了笑,站起身道:“想必你现在的夫君,便是当年的北歧暗桩。你愿意为他和你们的儿子付出生命,我很感动。这样吧,如果他愿意为了你做同样的事,我便答应你,放他两个一马。” 饮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江停云。 江停云其实丝毫没有拿他们取乐的意思,只是饮夏为了这个人背叛了她和滇州,她希望她的选择是值得的。而若是那人不值得托付,发现此事或许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 第123页 午后时分,虞朔结束了放牧,赶着羊群回到自己的毡帐。在草原上生活多年,他已完全融入了牧民之中,一切有条不紊地发生。 只是到了毡帐外,他却觉得有些奇怪,平常都会早早出来迎接他的妻儿,今日却都没有影子。 “阿夏,布和?”他有些疑惑地掀开帘帐,却看到令他惊骇欲绝的一幕。他的阿夏和布和被紧紧地捆在屋子中央,一男一女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 虞朔看清楚了两人,瞳孔猛地一缩,又训练有素地立刻镇定下来。他拱手向二人行礼:“江国公主,谢将军。” 江停云微微颔首:“想必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虞朔额头见汗,强自镇定道:“玉佩被贱内埋在草原上,公主可否先给他们松绑……” 他的话音蓦然中止,瞪着江停云手中举起的羊脂玉佩,再说不出话来。 他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公主,我与阿夏从没有做出任何有损公主的事情,还请公主……恕罪。” 江停云说道:“背叛我,偷我的东西,若是毫发无损,岂不是人人都敢有样学样了?” 虞朔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颓然无语。 江停云又说道:“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只杀一个人。背叛我的人是饮夏,罪不责家人,带上你的儿子,走吧。” 谢寻抽剑划开了帮着布和的绳子,将他向虞朔一推。布和扑到阿爸怀里,眼泪断线珠子般掉下来,却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虞朔抱住布和,深深地看了一眼饮夏,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饮夏看着他们父子离去的背影,眼中的光渐次熄灭。 江停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虞朔一个人复又折了回来。他走到饮夏身边,伸出手留恋地摸了摸她的脸,扑通一声跪在江停云面前,叩首道:“当初是我……引诱阿夏,才让她铸成大错。只求公主,能够让我承担这一切,放她一命。” 说着,不待江停云回应,他抽出怀中的匕首,决绝地向自己的脖颈抹去。原来他方才离开,是不愿儿子亲眼看着父亲自戕。 “虞朔!”饮夏的嘴巴被布条塞住,却撕心裂肺地喊出夫君的名字。 叮的一声,虞朔诧异地睁开眼睛,原来是谢寻挡飞了他的匕首。 饮夏软倒在地,眼泪不断流下。江停云叹了口气,与谢寻一起走到门口。 江停云便头对地上的二人道:“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饮夏跪在地上,目送二人离去,深深叩首:“公主,我将用余生供奉长生天,为您祈福……” 第71章 从饮夏的家中出来,江停云心情有些低落。布和正乖乖地站在毡帐外面,面对着帐篷站着,看见江停云和谢寻,他下意识退了一步,眼中出现戒备神色。 对于江停云这个送他匕首,却把他和额吉绑起来的人,他有点搞不懂应该怎么看待。 他想了想,对江停云行了个礼,就跑进帐篷中去了。 江停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帘帐后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才无声地舒了口气:“走吧。” 她和谢寻上了马,回到王庭。 他们来蒙古的两个目的都已达到,萨仁公主正在为了南下的战事练兵,他们待在王庭无事可做,便准备告辞离去。 萨仁公主听说他们要走了,有些惊讶:“怎么刚来就要走,是我招待不周吗?” 江停云说道:“怎么会呢?下雪了,再过一段时间路就更难走了,况且滇州事情多,我不应该一直待在外面。” 萨仁闻言,也不纠缠:“好吧,希望能再见到你。饮夏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 江停云道:“我已经找到她了。” 萨仁公主十分惊讶:“草原那么大,你怎么会在一夕之间便找到她?” 江停云将今日的事情说了,萨仁感叹道:“这一定是长生天给你的喻示。” 她再看江停云,神色更是不同:“看来,你真的是长生天眷顾的人。” 江停云笑了笑,同她商量道:“饮夏在草原上已经待了近十年,他们是你忠心耿耿的部族,我既然选择放过她,还请你也不要将他们赶走。” 萨仁公主还算给她这个新晋盟友面子,大方地点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趁着谢寻此刻不在,萨仁公主对江停云说:“我从前听到消息,你的谢将军曾经受了重伤,失去了武功,这件事是真的吗?” 江停云不知道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含糊道:“怎么了?” 萨仁公主说:“巴图尔禀告我,说他觉得谢将军的招式有些凝涩。” 她强调着自己学会的一个复杂词语,继续说道:“好像是有什么暗伤。” 江停云闻言心中一顿。她一直有所担心,虽然谢寻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她并不相信那次逆运内息对他毫无影响。 看着她面上的忧色,萨仁公主了然:“看来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江停云说道:“就算他有伤势,也战胜了草原第一勇士。” 萨仁公主哈哈笑起来:“别误会,我不是在找茬呢。我们现在成了盟友,你又送我们越冬的粮食,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在草原的深处,圣山之上,生长着一种雪莲,它的根部可以治疗严重的内伤,就算是受伤将死之人,也可以救回。” 第124页 江停云闻言有些惊讶,她还不知道原来蒙古草原上也有雪莲生长。 萨仁公主又道:“这个消息在萨满之中流传,是我的亦都罕告诉我的。可是雪莲有灵性,不会轻易出现在世人眼前,只有受到长生天眷顾之人,才有可能采到它。” 她看着江停云,眼中有淡淡的羡慕:“我觉得长生天很偏爱你,你可以去试试。” 江停云有些无奈地一笑。对于小冰河期的预言根本不是什么长生天的喻示,只是因为她有着后世的眼光。 不过在她身上发生了穿越这样如此奇妙的事情,或许真的是上天眷顾,她可能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况且为了治好谢寻,她愿意一试。萨仁公主道:“我派两个人陪着你们去,一来一回也只要一个星期,如果你们看不到雪莲,那就是失败了,不要逗留,赶快回来。” 江停云郑重谢了她。 第二日,巴图尔和另一位草原勇士阿拉坦早早等候在江停云的毡帐外,准备陪她一起去圣山采雪莲。 谢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他知道,多半不会同意前去。江停云也不告诉他,只说她想要去草原深处的圣山看一看。 四人晓行夜宿,很快便来到了圣山脚下。 这里比萨仁公主的王庭冷了不少,加上圣山海拔高,早已覆盖了皑皑白雪,爬起来十分艰难。谢寻在山脚下拦住江停云:“在这里看到了,就别上去了,太危险。” 江停云摇摇头,让巴图尔用绳子把四人连在一起,说道:“山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谢寻不知晓江停云想要什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好,你走中间,我走在最后面。” 上山时,走在最后的人最危险。江停云不与他争执这些小事,四人排成一列,巴图尔打头阵,朝着圣山出发。 行至半路,圣山越发陡峭。巴图尔拔出弯刀,将它深深插入泥土,借此为支撑向上攀爬。谢寻把自己的长剑交给更加吃力的江停云,在后面护着她。 好在江停云一直坚持锻炼,身体比刚来到这里时好上许多,才能勉力坚持爬到半山腰,但没有诸多现代装备的辅助,已是渐渐到了她的极限。 也亏得今日无风,否则他们可能早就被吹到悬崖下面去了。爬到一处背风的小平台,众人停下休息。 江停云坐在地上,谢寻解下腰间的水壶给她喝水。她扬起头来,却在惊鸿一瞥间,看到斜上方十几米处的悬崖缝隙中,生出一朵迎风摇曳的白色绒花。 雪莲! 江停云激动地放下水壶,伸出手指着雪莲的方向说道:“快看!” 三人闻言,都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却又疑惑地转回来问道:“看什么?” 江停云有些惊讶,指着雪莲说道:“雪莲花呀。” 巴图尔和阿拉坦知晓她来圣山是为了寻找雪莲,只是雪莲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还没有人真的见过它,两人其实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如今听到江停云说看到了雪莲,闻言也是激动,赶忙认真地朝着江停云指引的方向再次看去,只是看了半天,两人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巴图尔转回身,有些小心翼翼地对江停云说道:“公主是不是累了,要不休息一会儿,再看一下吧。” 江停云闻言也是无奈,这是当她出现幻觉了?她又朝雪莲看去,那花朵的片片花瓣仿佛被棉絮包裹,花蕊是褐色的,分明同萨仁公主形容的一模一样。 “雪莲?”谢寻有些疑惑地问道。 江停云点点头:“这就是我想在圣山上寻找的东西。你看到了么?” 谢寻也摇摇头,说道:“有没有,去摸摸就知道了。” 这十几米的距离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纵身跃起,几步就到了江停云指引的地方,伸出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他回到平台之上,冲江停云摇头:“什么都没摸到。” 江停云分明看到谢寻的手摸到了雪莲的根茎,他却没有感觉,这诡异的情形让她一时间有些沉默。 “你带我上去看看。”她站起来,将手伸向谢寻。 谢寻把她身上的绳子解开,抱着她向上跃起,来到雪莲旁边。江停云伸手去摘雪莲,却摸了个空。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他们明明同处于一个空间,却好像身在不同的位面,完全接触不到。 二人回到平台,四人面面相觑。江停云却不愿就此放弃,现在只有她能看到雪莲,那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靠近,才能摘到它呢? 她仰头看着雪莲:“我自己去试试。” “不行!”谢寻立刻说道。 江停云没有轻功,她想要接近雪莲,只能再向上爬十几米,然后从上面爬下去,这样太危险了。 “公主,太危险了。”谢寻劝道。 江停云把绳子系回自己的腰间,说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谢寻不说话了。他很了解江停云,看起来随和很好说话,但在她在意的事情上,她是说一不二的人,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意志。 四人重新出发,在雪莲之上找到了一个小凹陷,停下来准备放江停云下去。 这里高出雪莲又十几米,悬崖陡峭,几乎无处下脚。谢寻将四人腰上系的绳子都解下来,一边系在江停云身上,一边系在自己身上。这种绳子浸泡过特殊的药水,十分坚固。 第125页 “若有事就喊我。”谢寻轻轻握了握江停云的手腕,退开了去。 江停云点点头,开始下悬崖。长剑用不上了,她摸出玄铁匕首,插进岩石中,稳固自己的身形,一步一步向下爬去。 谢寻站在悬崖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可以下来救她。 一路有惊无险,江停云来到雪莲身边。她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到了雪莲的根茎。 她心中一喜,果然自己来就摸到了。萨仁公主说有用的是雪莲的根,江停云拔出插在岩石中的匕首,小心地把它连根挖出来,妥帖放入怀中。 做完了这一些,江停云心神一松,一时间忘记匕首已经被□□,脚下一滑便要向下跌去。 谢寻一跃而起,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来到她的身边,抱住她飞回众人所在的平台。 然而辅一落地,昨天找回后被江停云放在身上的玉佩却不知为何掉了出来,磕在悬崖边,就要像山底滚落下去。 “谢寻,我的玉佩!”江停云吓了一跳,骇然叫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主页有幻言预收,感兴趣可以点点收藏,谢谢大家! 第72章 江停云情急之下,大喊谢寻的名字,人也朝着悬崖边扑去。 下一刻,她感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自己拉了起来,推到了悬崖后方。谢寻衣袂翩跹,追着玉佩跳下了悬崖。 江停云骇了一跳,正要去看,却见谢寻已跃了回来,将手中的玉佩拿给她看,安抚道:“没事,没事。” 江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让谢寻把玉佩收起来:“先放在你那里罢,莫要再掉了才好。” 谢寻应了,把玉佩收进怀中。四人重新又将绳子系好,准备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这次谢寻换到了江停云的前面,巴图尔和阿拉坦在前面开路,谢寻扶着江停云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圣山上爬了下来。 他们只带了七天的口粮,如今已是第四天,他们不再耽搁,快马加鞭回到了王庭。 萨仁公主听说江停云摘回了雪莲,十分惊讶,来到江停云的大帐之中,仔细端详着江停云手中的雪莲:“亦都罕说,雪莲上一次出现在草原,已是数百年之前,没想到真的被你找到了。” 江停云有些意外,数百年前?若是在去之前,萨仁公主就告诉她这个时间,或许她根本不会抱任何希望。 萨仁公主将目光移到江停云身上,神色复杂道:“这次我真的相信了,长生天对你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偏爱。同你结盟,也许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江停云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上的雪莲问道:“你的亦都罕知不知道该怎么服用这个?” 萨仁说道:“需要用银质的小刀将它花瓣之下的根茎切下来,洗净煎水喝,就可以了。” 江停云点了点头。萨仁公主命侍女为她取来银质小刀以及煎药用的陶罐和小炉,看着江停云小心翼翼地切下雪莲根茎,放入水中开始煎煮。 江停云举起手中剩下的雪莲花冠,说道:“这剩下的花能做什么?” 萨仁公主眼睛一亮,说道:“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用途,你把它换给我怎么样,我给你五百个奴隶。这可是数百年一见的宝物,我想要留作收藏。” 江停云失笑,萨仁公主的五百个奴隶,进可以换男宠,退可以换莲花。她点头应了,犹豫片刻,说道:“没有你给我的消息,我也不可能找到雪莲,我不要你的奴隶,只是……我想请你帮我问问亦都罕,为何在圣山之上,只有我能看到、触摸到雪莲花呢?” 萨仁公主闻言,神色惊讶起来:“只有你能看到、触摸到,这是什么意思?” 江停云将他们找到雪莲花的经过说了:“……我摘下雪莲之后,他们便都能看到它了。”、她担心旁人触摸了雪莲,它又会消失,从摘下来到煎药之前,她都没有假他人之手。萨仁公主试探性地伸出手,二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她的手上,看着萨仁公主一寸一寸接近雪莲,最终抚上了它的花瓣。 江停云将雪莲花冠放进萨仁公主手中,说道:“送给你,还要拜托你帮我问问你的亦都罕。” 萨仁公主小心地托着雪莲,说道:“你在这里看着火候吧,我这就去帮你问问。” 江停云送走了萨仁公主,独自留在大帐之中,看着陶罐中的根茎。罐中的汤药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紫色,根茎在沸腾的水中上下翻飞,不断向外释放着药性。 到了某一个节点,根茎忽然全然融化在汤药之中,汤药的颜色也变成了返璞归真的透明。江停云掏出帕子垫着手,将陶罐从炉火上取了下来。 侍女还为她拿来了一只用来装汤药的深碗,江停云将陶罐中的汤药倒入深碗之中,看着它发怔。雪莲的效果,是萨仁公主告诉她的,身处在草原之上,她无法向任何人求证。她到底该不该相信萨仁公主。 理智地说,萨仁公主没有害谢寻的理由,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北歧,削弱滇州无异于加强北歧,她没有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可是雪莲上一次出现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它的功效有可能是讹传,若它是剧毒之物…… 江停云想了想,端起深碗去旁边的大帐找谢寻。 因为萨仁公主来拜访江停云,谢寻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中休息,江停云去找他时,他正坐在火炕上调整内息。因为那一次逆运内息,谢寻时不时便会出现气息紊乱的情况,因而需要不断调整,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第126页 气息紊乱犹如万箭穿心,谢寻勉强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脸色异常苍白。江停云安静地待在一旁,等待着谢寻恢复。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谢寻才结束了调整状态,睁开眼睛:“阿云。” 江停云走上前,将深碗递给他。谢寻接过来,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停云说道:“雪莲根茎熬的水。” 谢寻眼神一闪,没有说话。江停云没有看到她预想中的惊讶,说道:“你都知道了。” 谢寻笑了笑:“去之前不知晓,在圣山上听到阿云说雪莲,就知晓了。” 江停云道:“你知道雪莲的功效?” 谢寻颔首:“张御医曾经同我说过,他的药虽然能理顺我的内息,却不能去除时不时爆发的紊乱,到了后期,紊乱会痛到人难以忍受,宁愿散尽武功。而要想完全去除这些后遗症,只有找到草原上的雪莲。” 江停云听着他平静的话语,脸色微变:“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萨仁公主不跟我说雪莲的事情,我们会就此离开草原,你岂不是放弃了治好自己的机会?” 谢寻道:“我也曾经打听过,雪莲已有数百年没有现世,我不觉得自己能碰上运气,也不想你为此担忧。为了你,我忍得了这些痛。但是阿云,我没想到,你就是我的奇迹。” “阿云,我该唾弃我自己,若是我提前知道阿云是为我去找雪莲,我定然不会让你去。可当时在悬崖之上,看到你愿意为了我以身犯险,我心中竟然有些欢喜。” “但我又不敢确定阿云找雪莲是为了我,若是阿云有别的用处呢。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着,阿云愿意将雪莲给我,那就很好,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江停云听了谢寻的茶言茶语,顿时没脾气了。她把手里的汤药塞进谢寻手里,没好气道:“我找雪莲还能为了什么。” 若不是他,还有什么人值得她如此。 谢寻笑着接过药碗,仰头喝了药,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喝起来那么辣。” 辣?江停云有些奇怪,煮花也会辣么,她刚才还专门闻了一下,汤药好像并没有什么味道。江停云四处看了看,走到水罐边给他倒了杯水。 谢寻水喝了一半,忽然皱着眉捂住了心口,勉力盘膝坐好,开始运功梳理内息。 江停云将水杯放回桌子上,有些担忧地看了谢寻一眼。她在这里帮不上忙,或许还会令他分心,便准备离开。 她刚走到门口,身后谢寻吃力的声音追了过来:“阿云,多谢你。” 江停云回头冲他笑笑:“我在外面守着你。” 说罢,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谢寻这一次治伤,也不知有没有危险,江停云心中担忧,站在谢寻的毡帐外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萨仁公主从亦都罕那里回来,过来寻江停云,瞧见她在谢寻帐外徘徊,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把药给他喝了么?” 江停云点点头。 萨仁公主又道:”亦都罕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能触摸到雪莲,她向长生天占卜,得到喻示,却读不明白。” 江停云问道:“什么喻示?” 萨仁公主道:“雪莲花只是偶然地降临到我们的世界。” 江停云听了,心中猛地一跳。雪莲花只是偶然地降临到这个世界,是否说明它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所以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自己可以触摸? 萨仁公主冲江停云行了个礼,说道:“或许您是长生天的使者,所以可以得到雪莲花。” 这是萨仁公主第一次对她表示尊敬。江停云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礼,笑道:“看来我们能成为同盟,是长生天的意志,这次你该相信我了吧。” 萨仁公主直起身来,点点头道:“草原会全力支持您。” 没想到去找个雪莲花,竟然能得到萨仁公主的尊崇,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江停云曾经以为对长生天的信仰只是萨仁公主巩固自己统治的工具,没想到她真的是虔诚的信徒。 天色渐黑,毡帐中的谢寻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萨仁公主已经离开,江停云请侍女给她搬来椅子和一盆炉火,坐在他的毡帐外守着。 她仰着头看着无尽的星空发呆。她和谢寻的关系,自从他们吃过母子蛊之后,除了那天晚上谢寻趁着自己醉酒,吻了一下她的嘴角之外,便一直维持在心照不宣的状态。 谢寻问她愿不愿意让他做自己的驸马,她虽然没有回答他,却知晓自己的答案,或许是愿意的。她走在一条注定高处不胜寒的路上,若是有人可以陪她同行,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 第73章 江停云望着头顶的星空,忽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滇州的公主府之中。 她有些奇怪,自己和谢寻不是正在草原之上么,怎么会回到滇州了?正奇怪间,门口传来动静,她转过头去看,却赫然看见一身黑衣的刘肃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的地狱景象。 “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停云又惊又怒。 刘肃笑了笑,举起手中沾了血的雪莲花,温柔说道:“谢谢阿云给我找到雪莲,我正需要它。” 江停云顿时大急,就想上前抢夺莲花:“这不是给你的。” 刘肃一侧身避过江停云:“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第127页 江停云复又上前:“这是给谢寻治伤的。” 刘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谢寻。” 江停云才想起谢寻好像暗杀了北歧不少高官,刘肃对谢寻一定十分怨恨,心中不由有些后悔。然而还没等她再说话,刘肃忽然手中用力,雪莲花顿时被他的力道碾碎,无力地从半空中飘落在地。 “刘肃,你找死!”江停云怒道,拔出弯刀就要刺向他。 谁知刘肃忽然侧过身让出自己身后,江停云一眼看去,顿时惊讶地止住动作。她看到谢寻被反绑着双手,正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来,气若游丝地对江停云说道:“阿云,快走。” 刘肃冷冷一笑:“江国公主,你来晚了,雪莲花已经救不了谢寻,你没看到他已经武功尽废,成为一个废人了么?” 江停云如遭雷击,后退一步。来晚了,她来晚了……雪莲也再救不了谢寻……她害得他成了一个废人。 刘肃看着怔在原地的江停云,放柔了声音:“滇州气数已尽,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留你一命。” “若是你不愿意……”刘肃的神色一冷,忽然反手拔出佩剑,闪电般刺进了谢寻的胸膛。 江停云蓦地瞪大了眼睛,谢寻胸膛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眼眸。剑身刺破了谢寻的肺叶,他艰难地咳嗽起来,吐出无数血沫,逐渐失去了生机。 江停云缓缓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倒在地上的谢寻,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她心头挖走,心脏痛得好似要爆炸了,视野里是漫山遍野的红,仿佛燃起无尽大火。 他死了。谢寻死了。 她缓缓将目光移向刘肃,他正噙着冷笑看着她:“你在乎的东西都已经被我毁灭,你没有退路了。” 江停云怔了片刻,颓然扔掉了手中的弯刀。刘肃走上前来,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满意道:“这样才对……”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他有些艰难地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心口正插着一把匕首。 江停云紧紧握着匕首,学着他的样子冷笑道:“四皇子,第二次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刘肃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垂下。江停云拔出匕首,看着他轰然倒在自己面前。画面忽然在江停云眼前片片破碎,意识骤然间下沉,回到躯壳。 江停云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来是个梦啊。 太好了。 江停云猛地惊醒,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了下去,她仓皇四顾,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也不知被谁送回了毡帐之中。 谢寻! 想起梦中的场景,她一下子掀开被子跳下来,来不及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跑到毡帐中央,江停云忽然被人凌空抱起,熟悉的香气一瞬间包裹了她。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不穿鞋?” 她被放回火炕之上,谢寻半跪在她面前,低着头帮她穿鞋。 江停云紧紧盯着谢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谢寻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不由失笑:“这是怎么了?” 江停云忽然伸手抚上谢寻的面颊,谢寻偏高的体温透过她的手直直传进她的心里。江停云这才相信谢寻此时此刻就在她的眼前,鲜活地令她几欲落泪。 谢寻伸出手覆住江停云的手,轻声道:“阿云。” “你……”江停云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忙咳嗽咳一声,问道:“你好了么?” 谢寻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腕,说道:“你放心,雪莲花很有效用,我现在已经全然好了。” 江停云松了一口气,又看向他的心口处。那里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剑刺伤的痕迹。她这才舒了口气,缓缓放松了身体。 “我没事,做了个噩梦。”她解释道。 谢寻忽然伸出手,拉住江停云一直紧握的右手,轻轻将她的拳头展开。 江停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握着拳,此刻指甲已经刺破了手心,留下四个弯月形的血痕。 谢寻象征性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指,责备道:“阿云怎么总是这样。” 江停云正想说没关系,谢寻却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药。” 江停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着谢寻回来。做了昨天那个梦,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心中对谢寻有许多愧疚,又有许多在意。 谢寻受了刘肃的当胸一剑,那一刻她愤怒得只想让全世界为他陪葬。 谢寻取来伤药,坐在脚踏上给江停云涂上,又用绷带将她的右手缠了起来。江停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忍不住说道:“只是小伤口,没有流多少血,不用包这么严实吧。” 谢寻看了她一眼,又多绕了两圈,才仔仔细细地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说道:“这是让你长长记性,不要下次又弄伤自己。” 江停云看着谢寻,忽然下定了决心,开口唤他的名字。 “谢寻。” “嗯?”谢寻正端详着江停云的右手,闻言抬起眼睛看向江停云。 谢寻的眼尾细长上翘,这么看人时,竟有一丝勾魂摄魄的瑰丽。 江停云美色当前,想说的话都被抛到了爪哇国去,下意识地说道:“耿将军说我到了选驸马的年纪。” 第128页 谢寻的神色一敛,垂下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声音平板地说道:“阿云就要十七岁了,确实到了年纪。” “是啊。”江停云接口道:“所以回了滇州,我就给你下旨,让你做我的驸马,好是不好?” 谢寻顿了片刻,仿佛才意识到江停云说了什么,猛地抬头看住了她。 江停云被他眼神中的热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向后躲去,却被谢寻一下子握住了手腕。 谢寻盯着江停云,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阿云说的,可是真心的?” 江停云失笑:“谁还逼我不成。” 谢寻轻轻松开江停云的手腕,声音也低沉下来:“自废武功、吃母子蛊,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阿云不必放在心上,你不必就为了这些……” 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江停云有些无奈地打断谢寻的话,说道:“谢寻,你知晓我的,我不会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我选你做我的驸马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 “我心悦你。”谢寻忽然说道。 “阿云,这一次让我先说。在你面前我总是有那么多犹豫和胆怯,我不知晓你的心意,不知晓你是否依然在怪我,更不知晓你还会不会信任我。” “阿云,那个时候我不敢说,担忧你以为我只是想要利用你的身份。我只能用我的行动去证明,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对你的心意才是最真诚的。” “但你还是比我勇敢,比我坦荡。阿云,”谢寻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江停云手边,承诺一般说道:“我心悦你,我愿用一生守护你,为你实现一切心愿。” 江停云微微地笑,眼泪却不知为何落下来。她透过朦胧泪眼看着谢寻模糊不清的脸,心中却没有一刻如此时一般笃定清晰:“好啊。” 她在这个世界踽踽独行许久,如今终于找到了归处。 谢寻退到毡帐之外,等着江停云梳洗。江停云在侍女的帮助下净了面,又换过一身衣服,这才走出毡帐。 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来,给谢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绒绒的光。听到江停云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含笑看着她。 “谢寻,”江停云也笑起来,“生辰吉乐。” 她和萨仁公主结成同盟后,便传书滇州,准备从交趾等地筹备卖给草原的冬粮。在信的末尾,她添了一句闲话,问耿将军谢寻的生辰。 滇州前两日回了信,江停云掐指一算,今日就是谢寻生辰,可惜她没时间为他再准备什么贺礼了。 “贺礼之后再补上。” 谢寻笑着摇摇头:“阿云肯为我去找雪莲,还愿意选我做驸马,再没有更好的贺礼了。” 江停云上前一步,和谢寻一起并肩看着草原高阔的天空。这里的云行走地很快,没一会儿便横跨了一整片天空。 江停云看着那片云消失在视线之内,转过身道:“回家吧。” 第74章 北歧雁门郡会对草原方向来的所有人严加排查,江停云和谢寻绕了一圈,穿过北歧边境线外的数个小国,回到了滇州。 滇州一切如常,被柳相打理地井井有条,江停云颇为满意,花了一天时间看过女榜眼为她精心挑出的重点文书,逐渐走上了正规。 江停云惦记着为蒙古筹集粮食的事情,召来赵大人询问同吕宋、交趾换粮一事的进展。赵大人办事效率不低,已经同这两地的官员达成了协议,第一批粮食已经在运往滇州的路上。 他们接到江停云从草原上送来的传信,便开始准备此事,此刻听到江停云垂问,赵大人从容道:“回公主,臣等已同吕宋、交趾签订了协议,他们每年会为我们提供富余的粮食,有多少我们收多少。待第一批粮食到后,臣就安排将其运往蒙古。” 江停云点点头,勉励赵大人:“大人多费些心,我们同蒙古结盟不易,如今是巩固盟友的好几回,若是蒙古习惯了依赖我们供应粮食,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赵大人忙躬身应是,又禀报道:“公主,如今在北歧的生意做得很好,那个呃……会所也开起来了,颇受欢迎,军费的紧张已大大缓解,还是多亏了公主您的主意。” 江停云听了也颇为欢喜。她如今有这么大的家业要养,若是没有进项,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北歧生意做得越好,对她来说就越有利,虽说这些产业都要给北歧交税,但这大头让自己赚了去,就是削弱了敌人,壮大自己。 她想起在陵郡城中见到的乞儿,沉吟片刻,交待道:“富贵人家奢华,酒楼恐怕有不少浪费,若是遇到乞儿讨饭,便舍给他们罢。” 赵大人闻言有些犹豫,说道:“这……恐怕招致客人不满。” 江停云也有这种顾虑。这样的地方,最重要的便是格调,出入这里的人眼中是看不到路边的冻死骨的,他们的世界一片繁花锦簇,沾染不得人间疾苦的尘埃。若是让客人知道有乞儿在这附近,还受了店里的施舍,堕了格调,恐怕这店也再开不起来了。 她们的店近来生意好,树大招风,盯着这里的人不会少,还是低调为宜。 她想了想,还是道:“让茶楼去做罢,这些孩子过得也太艰难了些。” 赵大人这才应了,退了下去。 江停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正要休息一会儿,谢寻来了。他如今已改掉了好夜里翻窗的习惯,白日里光明正大地来找她。 第129页 瞧见江停云端着茶,谢寻笑道:“怎么我一来,阿云便要送客呀。” 江停云把茶碗放下,说道:“正要找你,玉佩呢?” 自从在圣山上玉佩险些掉下悬崖,又被谢寻捞了回去之后,他们便没顾得上仔细研究这枚玉佩。之前在草原上,确实也不太方便。 谢寻将玉佩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江停云,一边状若无意问道:“阿云这些天见到柳相了么?” 江停云随口答道:“不曾见到,怎么了?你要找他,自去州府衙门,他不是日日都在那里?” 她伸手接过玉佩,这才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它。 乳白色的羊脂玉佩,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江停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它与旁的玉佩有甚不同。若说有什么出奇之处,便是那凤凰口中衔着火种,俨然是谢皇后一族的徽记。 江停云将玉佩递给谢寻,说道:“看不出什么来,也许就是谢皇后留给子孙的物品,纪念罢了。” 谢寻也颔首道:“我曾听耿将军说,高祖曾在过世前将这枚谢皇后的遗物传给他属意的继承人,希望他能得到谢氏的支持,也是谢氏地位的证明。后来这便成为了传统,玉佩在每一任皇帝手中传承,直到阿云这个江氏皇族最后的继承人这里。” 江停云看着玉佩,心中忽然充满了宿命之感。当初便是江谢两族联手夺得天下,而数百年之后,作为这两姓的后人,她和谢寻又一次走上了逐鹿中原的道路。不知道数百年前的战火之中,高祖和谢皇后是如何搅动风云,叱咤九边的呢。 忽然,玉佩之上的一道裂纹吸引了江停云的注意,她不由失声道:“谢寻,玉佩碎了。” 或许是当初磕在了悬崖之上,给玉佩添了一道裂纹。谢寻闻言,也凑过来看,果然见凤凰羽毛上有一道不长不短的裂纹,恰好贯穿整扇翅膀,导致这只凤凰顿失灵动之感,显得呆板了起来。 江停云有些在意,传承的玉佩碎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刚想将玉佩收起来,目光流转之间却忽然发现了不对:“这玉佩里有东西。” 裂痕破坏了羊脂玉佩的通透性,阳光之下可以轻易看出这玉佩芯子里有什么东西。江停云看着玉佩,将心一横,顺着裂痕使劲一掰。 “阿云!”谢寻阻挡不及,玉佩应声碎成两半。 江停云从玉佩中抽出一张卷得细如发丝的纸条,轻手轻脚地将它展开。 谢寻端详着纸条上意味不明的线条,有些疑惑地说道:“这是什么图腾?” 江停云看着纸条,震撼地久久不能言语。纸条之上的图案在她眼前浮起,无限放大。 谢寻不认得纸条上的图腾,她却感到无比地熟悉。上面写的赫然是每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现代人都会认识的英文字母,指向一个地名—— 香格里拉。 谢皇后怎么会知道英文字母。江停云不由得猛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望着身边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她却曾觉得有些奇怪的事物们——玻璃、肥皂,甚至还有修路的水泥。 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符合时代的发明,她从前的所有疑惑,在看到这张字条以后都有了答案。原来她曾经有过一个同行者,她同她一样来自未来的某个时刻,机缘巧合下来到异乡,而那个人,就是谢皇后。 谢皇后比她要厉害多了,她不但谋夺了天下,还做出这么多发明,永久而深远地改变了这个世界。有前辈的榜样在前,江停云忽然充满了斗志。 “谢寻,我们去看舆图。” 江停云站起身来,向自己的书房走去。那里挂着一幅完整而详尽的舆图,是当年皇帝赐给耿将军的赏赐。江停云回来后,耿将军将舆图赠给她,希望她能收回舆图上所有的失地。 她站在舆图前,仔细地在滇州的境内寻找着。过了片刻,她指着绳水旁一块纺锤状的区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寻看了一眼,说道:“这里是中甸郡,城池很小,都是大片的草原和绵延的山脉。” 江停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她对香格里拉十分熟悉,小姨曾经告诉她,妈妈一直很想去香格里拉,去看纳帕海,可是一直到她失去生命,她都没能成形。 前世她做过许多香格里拉的旅游攻略,想要替妈妈完成这个愿望,带着小姨亲眼去看一看纳帕海。然而就在她计划出发之前,她却来到了这里,永远地失去了机会。 或许这是上天在弥补她曾经的遗憾,给她一个新的机会。 江停云伸手点上中甸郡的位置,对谢寻道:“我们要去这个地方。” 谢寻并不知道江停云为何忽然做下这个决定,却没有多问,而是干脆应下:“好。” 柳相等人听说江停云刚回来便又要出远门,都有些惊讶。好在她这次并不走远,只是在滇州境内,便没有过多地劝谏。 江停云和谢寻休整了一日,朝着中甸郡的方向出发了。 中甸在建宁郡西北,他们二人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不过数日便进了中甸郡城。 他们此行是来寻找线索,仅凭一个写着地名的纸条,无法确定谢皇后的用意,中甸郡下辖范围很大,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江停云不想惊动这里的官员,毕竟她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因此二人没有亮出身份,而是低调地进了城。 第130页 两人寻了一间客栈住下,稍事休整,江停云便迫不及待地出城去看纳帕海。 纳帕海离中甸郡城不远,骑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根据江停云曾经做过的攻略,纳帕海是季节性湖泊,冬季枯水期,湖水会落回地下,留下大片湿地。然而出乎江停云意料的是,哪怕此时正值冬季,纳帕海依旧是一片静谧的蓝色湖泊,倒映着三面山峰和天上的浮云,美不胜收。 纳帕海三面环山,第四面则是广袤的草原。江停云望着湖那边的山峰,心中想着谢皇后指向香格里拉的用意。她真的留下了宝藏么,香格里拉埋藏着她什么样的秘密,她……能找到这个秘密么? 恰在此时,夕阳西斜,恰落在纳帕海西面的群峰之上。阳光给山峰镀上一层金边,勾勒出一只凤凰的模样。(注1) 太阳缀在凤凰喙部的位置,成为光明灿烂的火种。 江停云蓦地睁大了眼睛,拉住谢寻,指着那处山峰惊喜道:“火种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作者君虚构,请勿当真^_^ 第75章 夕阳落在纳帕海旁的群山之上,赫然组成了谢氏的徽记——火种凤凰。 江停云和谢寻策马向那处山脚下行去,夕阳渐落,暮色降临,二人驻马站在山脚之下,仰望着黝黑沉默的群山。 谢寻拨转马头,偏过头对江停云道:“明日再来罢。” 冬夜上山,太危险了。 江停云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看到半山腰上亮起了火光。这座山是一处荒山,人迹罕至,草木丛生,平时只有猎户偶尔会来。然而冬季山上打不到什么动物,怎么会有火光呢。 二人对视一眼,江停云道:“还是上去看看。” 明日再来,多半已找不到那处,若是要等到天黑,那与今日又有什么区别。 谢寻颔首,将二人的马拴在一棵大树上,抽出佩剑,当先向山上走去。 江停云紧紧跟在谢寻后面,山势陡峭,她爬起来颇有些吃力,好在那处火光一直稳稳地亮在他们头顶上,仿佛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越往上走,山越陡峭,谢寻不得不回过头来拉住江停云向上走。终于,他们爬到一处平台之上,面对着一片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而火把就悬在他们头顶的悬崖之上。 谢寻想了想,背对着江停云半跪下来:“阿云,我背你上去。” 峭壁上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是敌是友,他需要空出手来握剑。江停云摸了摸左臂上的袖箭,俯身趴在谢寻背上。 下一刻,眼前的景色陡然变换,谢寻足尖轻巧地点在峭壁微小的凸起上,几步跃上了悬崖。 江停云设想了许多种情境,比如是上山寻找漏网猎物的猎户,抑或是寻了个荒山野岭密谋坏事的歹人,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竟会看到眼前的场景。 这里是一处山洞,火把被固定在岩壁上,那处岩壁因为经年累月的熏烤而变得乌黑。山洞中有人日常生活的痕迹,一个年轻人正坐在火把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举着碗吃着面条。 瞧见江停云和谢寻,他也感到十分震惊,保持着咀嚼的动作抬头看着他们,有种滑稽的呆滞。 三人面面相觑,下一刻,那年轻人猛地扔了碗跳了起来,语无伦次道:“信物呢……啊,啊,不对,来者何人?” 信物?江停云敏锐地抓到了他话语里的信息,眯起眼睛反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抓了抓头发,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我是平措。” 江停云不意他竟如此老实,一时无语。谢寻接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平措有些莫名地看了谢寻一眼,回答道:“我在吃面。” “……”谢寻也败下阵来,江停云环视四周,看着山洞之中的日常用品和床榻被褥,都布满长年累月的生活痕迹,不由问道:“你住在这里?” “是啊,从出生开始。”平措点点头。 江停云心下更加疑惑,平措虽然有个异族名字,但汉话说得很好,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可看他年纪,若是他一直住在这里,那是谁教导的他? 她想了想,说道:“我们看到半山腰的火光,有些好奇,所以上来看看。” 平措显得有些意外,说道:“你们是外乡人吧。” 谢寻和江停云互视一眼,问道:“郎君是怎么知道的?” 平措没心没肺地一笑,回答道:“因为从我不知上数多少代的曾祖父开始,我们家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中甸郡的人都知晓,因此没有人会因为看到火光而过来一探究竟。”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们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陌生人,我都快孤独死了,只有每十日下山采购的时候才能见到人,同他们说说话。再见不到人,我都要失去说话的能力了。” 看得出他真的很寂寞了,碰到他们这样的陌生人,他也能滔滔不绝地讲这么多。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他需要一直守在这里,只有每十日才能下山一次,补充物资。 江停云又引着他说话:“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平措听了,脸色突然灰暗下来,有些伤心地说道:“我的父母一年前过世了,我将他们埋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还没有找到娘子,但是我这两年一定要找到一个,不然等我死了,这里就没有人可以守着了。” 第131页 他看着江停云,眼睛忽然一亮:“你……” 谢寻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平措的话。江停云笑了笑,问道:“这里为什么要有人守着?你方才说的信物又是什么意思?” “啊。”平措十分尴尬地抓着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啊,是不是你听错了。” 他回过身想要走回山洞中:“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吃面?我做的面很好吃的。” 谢寻冷下脸,上前一步捉住平措的手臂:“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平措只觉得有一把钳子紧紧地钳住了自己的手臂,不由得面色微变,但还是用力抿住嘴,不肯答话。 江停云笑了笑,上前走到平措身边,拿出那枚碎裂的玉佩,举在他的眼前:“你说的信物,是不是这个?” 世代住在这座山上,守护着什么东西,江停云猜测,平措的家族或许是谢皇后的守藏人,所以她决定赌一把。 平措看清了玉佩,面色剧变。他颤抖着抬起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玉佩,口中念念有词:“龙凤玉佩,火种凤凰,碎了……” 他猛然抬起头盯着江停云,小心翼翼问道:“您可是江氏和谢氏后人。” 谢寻放开他的胳膊,说道:“这是大楚江国公主。” “江国公主。”平措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山下的人告诉我,江国公主来到了滇州。” 他缓缓在江停云面前跪倒,尊敬道:“公主,请恕我冒昧,请问您在这枚玉佩中看到了什么?” 江停云心中一动,这是在同她对暗号了?她想了想,说道:“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香格里拉。” 平措闻言,眼中现出激动,深深地向江停云叩首,泣道:“公主,我的家族等待了数百年,终于等来了您。我没有想到,我竟能有幸等到您……” 他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家族自我放逐在这荒山之上,枯守寂寞数百年,就是为了等一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幼年时候,他也曾经怨恨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使命,为什么他只能独自住在高高的山上,羡慕着山下热闹。他也曾想过,干脆就让家族的传承在他的身上终止,结束这仿佛被诅咒的命运。然而在父母过世之后,他还是选择扛起家族的荣光,继续在这条路上独行。 他也曾经幻想过等到终点,可是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那个人从来没有来过,自己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幸运 。然而今日,在他早已不抱希望之时,他竟然等到了江停云。 他从地上爬起来,摘下那支火把,同江停云和谢寻道:“请跟我来。” 他们离开了那处山洞,向着大山深处进发。谢寻扶着江停云,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平措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在一处不起眼的洞口停下,转身对着江停云说道:“公主,就是这里。” 他们拨开杂草枯枝走进山洞中,谢寻轻声对江停云说道:“外面有阵法,若不是按照路线走,是走不进来的。” 平措回过头说道:“对,这个阵法是我不知多少代曾祖父布的,他在这座山上栽了许多云杉,组成这座阵。” 三人来到一处平滑的山壁前,平措伸出手摸了摸,确定了一处位置,在它周围几处不同的位置分别敲了几下,触动机关,山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处凹槽。 平措对江停云道:“还请公主将玉佩放在凹槽上。” 江停云走上前去,凹槽上是龙凤玉佩的阴刻纹样,她将两半玉佩都放在上面,严丝合缝。隆隆之声骤然响起,石门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梯。 三人看着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石梯,一时无语。过了片刻,谢寻看向平措,问道:“下面是什么?” 平措摇着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江停云将玉佩收起来,说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谢寻和平措当先走了进去,江停云跟在他们身后,三人鱼贯而入。江停云看到身旁的石壁上有一个凸起的按钮,伸手按了一下,石门在她身后隆隆关上。以防万一,还是关上的好,这样至少背后不会突然出现敌人。 三人沿着石梯向下,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面前又一次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侧边有一处凹槽,凹槽之下有一个小石台,上面摆着数十个六面刻字的正方体石块。江停云拿起其中一个,只见上面刻着的都是简体字。她将石块放在凹槽里打量,发现凹槽恰好能放进五个石块。 是要猜五个字么…… 她将石块上的字都看了一遍,不由得嘴角一抽。还真是……没有新意呀。她找出五个字,将它们按顺序放进凹槽里。 隆隆声再一次想起,石门滑开,三人看过去,齐齐被门后的景象震撼到失语。 第76章 接着平措手中火把的光芒,三人看到了石门之后的景象。 门后是一间阔大的石室,数不清的财宝胡乱地堆在里面,仿佛丝毫不被它们的主人放在心上。江停云走进石室,随手打开几个箱子,金银珍珠堆得满满当当,手插不进。 她打量了一番石室,初步估算了一下,若是将这里的财宝都运出去,多半够滇州花上十年。江停云心中有些惊喜,没想到她的前辈给她留下了这么一个大礼。 谢寻走到她身边,仰着头惊叹道:“没想到真的有谢皇后的宝藏。” 第132页 平措用火把将石室内的油灯都点了起来,又将火把插在墙壁上的架子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石室。他的家族守护了这座宝藏几百年,还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江停云和谢寻绕着石室走了一圈,石室之后又有一间略小的石屋,里面竟码着整整齐齐一屋的金条。这座宝藏深处山峰腹地,又有数道石门隔绝,氧气含量很低,这些金条存放了数百年,依然金光灿灿。 古代提纯工艺不高,金子的纯度不够,很容易氧化,能保存成眼前这样的程度,着实不容易。谢寻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指着半空中一处地方说道:“那是什么?” 江停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瞧见半空中墙壁的架子上放着一只铁皮箱子。她心中一动,说道:“取来看看。” 谢寻轻巧地跃起,抓住箱子回到江停云身边。江停云看向箱子,上面有一把五位的文字密码锁。她选出石门密码的下一句,顺利打开了密码锁。 箱内放着一个牛皮信封,江停云拿起信封,将它拆开,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纸——原来是谢皇后写的一封信。谢寻拿起箱子走到石屋门口,背对着江停云守着她。 江停云抬头看了一眼谢寻的背影,微微勾起嘴角,借着墙壁上的油灯读起了手中的信。 入眼是似曾相识的简体字,保留着横向书写的习惯。时隔一年多再一次看到曾经熟悉的行文习惯,江停云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离从前的日子很远很远。 她摇了摇头,将忽然间出现的情绪驱赶出脑海,去看谢皇后到底留给了自己什么信息。 “你好,同行人: 我自信地猜测你是我的同行人,因为敢摔碎我传下的玉佩,并且能答出我的两个密码的人,一定是来自与我同样的故乡(除非炸药已经被发明,他们炸开了这里,哈哈)。” “不知道现在正在读这封信的你,是男是女,是不是我的后代呢?别怪我占你便宜,看看外面,都是我给你打下的江山。” 江停云读到这里,不由得会心一笑。读着这些文字,谢皇后的形象忽然在她的心中鲜活了起来。 “不知道大楚如今怎么样了,我曾对这个国家寄托了很深的希望,可惜时间太短,只争朝夕的我,也没来得及实现我全部的抱负。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它与我们熟知的古代没有任何分别,科技落后,人民愚昧,女性地位低下,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庸。” “那是一个很混乱的时代,世人活不下去,只好揭竿而起。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帮助阿雍夺到了天下。打天下需要很多钱,我靠着玻璃和肥皂赚了许多钱。要想富,先修路,为了发展经济,我修了很多的路。在大楚建立之后,我推动建立了许多女子学堂,她们太需要走出不见天日的后院,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么回顾下来,好像我也做到了不少的事,请容我骄傲一分钟。” “只是朝堂之上的阻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不少,虽然有不少女子从学堂接受了教育,但却很少有女子能通过科举走上官场。传统自有其力量,排斥革新,维护着这个制度沿着惯性走下去。这样的事情不能着急,我所做的事情只是撬开了一个口子,时间会帮助它越来越大。” 谢皇后的语气很平淡,江停云却读得热血沸腾。一个人改变自己都那么不容易,遑论改变世界 ,而谢皇后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个世界上女孩们的命运。 “回望我自己的人生,不得不说我很幸运。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而我也没有辜负这第二次生命,过得波澜壮阔。这件石室中的一切,都是玻璃和肥皂为我赚下的。大楚如今已坐稳了天下,没那么需要钱了,所以可以容忍我小小的私心,将这一切留给后来的你,因为如果没有我,或许你也可以靠这个赚钱,哈哈。” “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我应该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个人,所以我很笃定有你的到来。不知道你对未来是怎样的安排,但是这些钱大概够你衣食无忧地过上一生了,如果可以,还请你拨出些钱,资助女学,她们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 江停云心道,如果你知道我要拿着这些钱去打回你的江山,是不是会感谢曾经做下这个决定的自己。 “我遇到了伙伴、战友、爱人,他们陪我实现了所有愿望。我将这份宝藏埋藏在我最爱的纳帕海,希望看着这封信的你也可以遇到能够交托你内心最深处这个秘密的人。” 这一页信纸写到了末尾,江停云看着“最爱的纳帕海”几个字,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香格里拉,纳帕海……她紧紧地握住信纸,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可是那只是二十九年前的事情,在这里却已过了数百年。 这一瞬间,她甚至有些不敢翻开下一张信纸。 若不是,她该多失望,但若是……若是…… 江停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信纸经过数百年岁月的侵蚀,早已变得脆弱,在她失控的力道下,开始有碎裂的趋势。 谢寻听到身后的动静,有些关切地转过头来看着她:“阿云,怎么了?” 江停云放下信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寻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略略用力,将她紧握成拳的手展开:“怎么这么冰,你冷么?” 江停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轻轻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第133页 谢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好,我就在这里。” 说完,他又转回身去。 江停云望着谢寻的背影,他的体温顺着指尖传进身体,她的心脏忽然奇异般地平静下来。遇到能够交托秘密的人么…… 江停云重新拿起信纸,不再犹豫,翻开了下一页。 “不知道你来的时候,家里怎么样了,我们有没有变得更加富足,全面小康实现了么。不知道我的女儿过得怎么样,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来到了这里,没能陪着她长大,是我最大的遗憾。” 江停云只觉得眼前的字迹忽然模糊了起来,她伸出手去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忙将信纸举高,害怕泪水打湿已经很脆弱的纸张。 她正想要去抽出手帕,一方帕子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谢寻没有回头,只是将手帕递了过来。江停云看着上面仿佛幼童简笔画般的游水小鸭子,不由得含着眼泪笑了出来。 “多谢。”她接过手帕,轻轻擦掉了眼泪。 “我好像一直不是一个好妈妈,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刻曾经怨恨过我抛下她。或许我攒下这么多财宝,其实是希望能够送给她。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秒期望过,来的会不会是她呢,我能穿越,也许是我的基因有些特殊呢,我们能不能在异乡再次相遇呢,可是一想到这样意味着她也失去过一次生命,我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所以,就便宜了正在读信的你吧,毕竟我们是同乡,所以要守望相助呀。” “最后,虽然许久没有使用过这个名字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帮我记住我的来处,让我再一次自我介绍,我叫江毓。” 江停云看着最后龙飞风舞的两个字,将信纸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无声地喊出两个字—— “妈妈。” 竟然真的是,她的妈妈。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小江停云同她告别,梦里她见到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对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她。 后来她也曾经想过,或许是她太希望摆脱缠绕了自己前生一生的负罪感,才会虚构出那样一个梦来,减轻她的罪责。这样的想法加倍地折磨着她,令她不断为自己的逃避而感到耻辱。 可是在读到这封信之后,她终于有机会知道,原来妈妈真的从没有怪过她,她也一直挂念着她,原来她也是被妈妈爱着的女儿。 江停云小心翼翼地将信纸装回信封,眼泪控制不住般不断流下。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奇妙命运的敬畏和感恩,她们这对从来无福相见的母女,竟然跨过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在遥远的异乡,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相遇。 江停云再次看向石室中的一切,只觉得亲近无比。这是妈妈留给她的东西,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笃定,妈妈的江山,她必会夺回来,她要让妈妈的大楚国祚绵长,让她得享万世荣光。 第77章 江停云收起信封,走出石室。站在石室门口的谢寻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阿云。” 再看见谢寻,江停云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丝诡异的感觉。谢寻是谢皇后的后代,谢皇后是她的妈妈,那谢寻岂不是她不知道第多少代的……孙子? 谢寻看着江停云忽然慈祥起来的眼神,莫名道:“怎么了?” 江停云收敛心神,摇了摇头。想了想,她问谢寻:“你知道谢皇后的名讳么?” 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谢皇后”,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名字。传统的力量果然顽固,像谢皇后这样拥有丰功伟绩的女性,也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逐渐失去了姓名。 谢寻颔首道:“讳姜,敬姜犹绩。我小时候还曾僭越地猜想,会不会就是因为□□姓氏的读音,谢皇后才选择了他,作为那个帮助她实现自己抱负的人。” 江停云闻言点点头,那个时候的女人没有抛头露面,站在幕前的机会,谢皇后需要有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前。谢寻作为谢氏的后裔,比旁的人更清楚,大楚王朝的缔建,缺少不了谢皇后的身影。 她一语双关地道:“今日我才知晓,没有谢皇后,就没有如今的我。” 谢寻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阿云心情很好。” 江停云抬眼看着高阔的洞顶,弯起眼睛,露齿而笑:“嗯。” 看了那封信,她心中一直以来深深的遗憾忽然被填补了。原来她的妈妈并没有因为她而葬送自己的一生,反而在千年前的异乡,度过了波澜壮阔的人生。 她途径的每一处地方,看到的每一样熟悉的事物,都记录着妈妈的足迹。她给这个世界深深地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她是江毓,她是谢姜,她是一个母亲,她更是伟大的她自己。 而她要沿着妈妈的脚步,向上走去。她们母女,注定要在这里搅动风云,站在世界之巅。 平措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惊喜道:“公主,我刚才四处看了一下,这里所有的箱子中全部都是财宝。” 末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会将它们都运走么?我……我还需要守着这里吗?” 江停云不由微笑,反问道:“你想要守在这里么?” “当然不……”平措下意识地回道,随即反应了过来,赶忙改口:“我不是不愿意为您守着宝藏。我,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山下生活。” 第134页 江停云看到平措紧张的样子,笑着道:“我会把它们都运走,平措,从此以后,你的家族自由了。” 她想,妈妈当初应该也没料到,当初她简简单单的吩咐,竟让一个家族甘愿枯守此地数百年,如今就让她来结束这一切。 她对平措说道:“只要不违反律法,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的家族为大楚献上了数百年的忠诚,此后我会庇佑你。” 平措郑重地跪下来向江停云行礼:“多谢公主。” 探清楚了宝藏的虚实,三人退出了石室。山壁上的石门缓缓关闭,除了江停云带走了装着信封的箱子,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平措将江停云和谢寻送回山脚下,又举着火把回到了半山腰的山洞中。在江停云派人来将宝藏运走之前,他仍然需要守在这里。 二人上了马,准备回中甸郡城。江停云沉浸在发现谢皇后就是妈妈的喜悦之中,忽然听到谢寻斟字酌句的询问:“阿云……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是什么意思啊?” 江停云一顿,转头看了谢寻一眼:“你怎么认得这些字?” 谢寻道:“只有变和号字不认得,稍微推想一下就可以想得到。” 江停云不由得想起之前,她第一次提出要在北歧做生意的时候,谢寻宁愿半夜来翻她的窗户也想要问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这男人的好奇心倒是挺重。只是她没有准备好要告诉旁人这一切,却也不想骗他,她想了想,对谢寻说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准备好了,再说,好么?” 谢寻深深地看了江停云一眼,点头道:“好。”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中甸郡城遥遥在望,此时夜已深了,城门早已关闭,为了进城,谢寻和江停云无法再隐瞒身份。谢寻在城门处亮出信物,守城的将领见了信物,连忙将城门打开,请二人进城。 江停云婉拒了守城将领派军士送他们回客栈的请求,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只能听见二人的马蹄声。正当她想着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时,谢寻忽然说道:“阿云,帕子怎么不还给我?” 江停云一怔,是谢寻在石室中递给她擦眼泪的帕子,但…… “那不是我的帕子么?” 谢寻道:“阿云不是送给我了,那就是我的帕子。” 明明是他扮成刘嬷嬷抢的。江停云想着帕子幼稚的绣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回头再绣一个帕子给你吧。” 虽然她多半不会花时间练,但若是过上个五六七八年,也应该会有些进步吧。 谢寻笑着道:“好啊,阿云绣好了,再送一个给我。但是我的帕子,还是要还给我。” 他把我的两个字咬得重重的。江停云偏过头去不理他。二人回到客栈,小二牵了马下去,谢寻站在门口不肯让江停云过去。 不论江停云怎么找空隙,谢寻都有本事堵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幼稚鬼。江停云腹诽,摸出帕子拍在谢寻的手心里。 谢寻握住帕子,让开身子请江停云进去。 恰在此时,得了消息的郡守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客栈,瞧见江停云和谢寻站在客栈门口,连忙滚下马来,紧走几步跪倒在江停云面前,叩首道:“臣陈雄见过公主,见过谢太傅。” 中甸郡地处滇州西北,作为此地郡守,陈雄等闲见不得公主。方才他人在睡梦中被幕僚吵醒,还不及发脾气,便听到了公主降临中甸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陈雄白得了个在公主面前露脸的机会,如今一颗心烧得滚烫,跳上马就跑到客栈来。 他带来的军士已将客栈团团围住,江停云叫了起,陈雄小意道:“此处鱼龙混杂,不是久居之地,还请公主移驾微臣府邸,臣已命贱内收拾出正院,也方便为您布防啊。” 若是能得公主下榻,他这府邸的身价从此可不一般了。 江停云本不欲折腾,但是如今陈雄搞出来的阵仗这么大,客栈确实是不适合住下去了。况且要想将宝藏运出,少不了他这个郡守配合,江停云想了想,颔首道:“如此,我和谢太傅便叨扰陈郡守了。” 陈郡守面色一喜,忙道:“实是臣的荣幸。” 于是江停云和谢寻复又上马,在陈郡守和扈从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陈郡守的府邸。 陈雄的夫人早早候在二门处,见江停云带着谢寻进来,眉毛也没动一下,稳稳地行礼道:“公主和太傅请随我来。” 江停云心中暗暗点头,陈雄倒是娶了个好夫人。 因着时辰已晚,陈郡守夫妇没再叨扰,一口气派了十个侍女供江停云驱使,自己退了下去。谢寻住了西厢,江停云自住在正房,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澡,便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江停云梳洗罢,谢寻便来寻她。江停云遣了侍女下去,同谢寻商量运宝藏的事情。 谢寻道:“我昨夜已向柳相和赵大人送了信,此处需得先有专业人士核算一番,估计一周内人便能到。” 江停云颔首,想了想说道:“运宝的事情,让陈雄配合着办吧。” 在人家的地盘上大兴土木,怎么也越不过他去。江停云处理文书的时候,没怎么见到过陈雄的名字,大抵中甸地小事少,没有他表现的机会。如今她来了,陈雄这么尽心操持,江停云也乐得给他一次机会。” 第135页 谢寻应了:“这个陈雄,办事能力不差,就是缺点机会。况且有柳相和赵大人看着,出不了什么事。” 二人议定了此事,江停云觉得轻松起来。在柳相派人来之前,她需要在这里镇着,而之后的事情已无需她来操心。 吃罢早饭,陈雄的夫人赵氏求见,说是想陪她在中甸四处转转。江停云前世也没有机会来香格里拉旅游,如今好不容易到了,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机会。 昨夜她已去过纳帕海,赵氏便带她去松赞林寺礼佛。寺院已提前清了场,静候公主到来。江停云在喇嘛的陪同下参观了这座藏传佛寺,又由堪布陪着吃了一顿素斋,才带着赵氏返回郡守府。 刚回到正院,便看见谢寻正站在院子中等她。赵氏见此情景,轻轻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江停云走到谢寻身边,问道:“怎么了?” 谢寻将手中的信封递给她:“从北歧传回的消息,褚彦才又急递到中甸,我没有打开看,但多半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江停云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中的内容,而后抬起头对谢寻道:“三皇子宫变事败,被永兴帝圈禁,永兴帝立了仅剩的刘肃为太子。” 她一脸肃然地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北歧要变天了。” 第78章 没想到刘肃的谋算,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得偿所愿了。江停云想起那个总是病歪歪,一脸阴郁的三皇子刘渊,他果真是谋反了么…… 她总觉得以刘渊的性格,只会是在背后撺掇旁人,而不是亲身上阵的那一个。只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史书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刘肃说他谋反,那他就只能是谋反。 谢寻沉吟片刻,说道:“永兴帝不该坐视刘肃将整个皇室玩弄于股掌之上。” 江停云低头仔细读着信,说道:“他又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信上说,自刘渊发动宫变起,永兴帝已经一连三日没有视朝了,刘肃一直留在宫中。” 她抬头看着谢寻:“或许永兴帝已经不能自主。” 通往那个位置的争斗,从来都是最激烈的。什么兄弟、父子,都会被人抛诸脑后。背弃所有亲情和感情,才当得起孤家寡人四个字。 “我总觉得,永兴帝对待几个儿子的态度,仿佛是在养蛊。”江停云轻轻地瑟缩了一下,语气幽幽道:“从中厮杀出最强的那个,才有资格继承他的位置。既然是最强的,反噬他这个主人也是理所应当。” 谢寻曾经说过,世人都认为永兴帝偏爱幼子,然而以帝王的心术手段,若是真心偏爱,会表现地如此明显,将五皇子置于所有人的眼前么。德妃那样轻松地将五皇子捅死了…… 谢寻伸出手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别太在意,不是所有皇帝都会选择像他一样。” 江停云点了点头。没走到那个位置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到了那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多想无益。她转了话题,说道:“皇位更迭时,王朝或许会有动荡,萨仁公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北歧与蒙古交战,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需要赶紧回到建宁郡。二人又在中甸等了两日,建宁郡的人终于赶到了。听说了宝藏的规模,赵大人亲自赶来,打算在中甸郡盯着这件事情。 有赵大人在,江停云彻底放下心来,将运宝一事交给他和陈雄,自己则同谢寻一起,快马加鞭赶回建宁郡。 路上又有新的消息传来,由于永兴帝一连十日不曾视朝,宫门又紧闭不容任何人进出,仅有来自太子的政令下发,群臣一时人心惶惶。最后还是内阁实在等不得,带着一众老大人跪宫门,足足跪了一整日,累晕抬下去好几个,才逼得刘肃不得不放了内阁进宫,永兴帝已昏迷十数日的消息这才传出宫来。 如今北歧永兴帝昏迷不醒,太子监国,朝局晦暗不明,人心思变,风雨飘摇。 趁着这个机会,萨仁公主集结兵力,蒙古骑兵大军压境,大举入侵北歧边境雁门郡。 江停云和谢寻赶回建宁郡,滇州当机立断,立即令韩大师北上传信康宁、武宁等滇州的北部重镇,集结兵力,向北行军,以期见机行事,挤压北歧南疆的领土。 面对着南北同时给出的压力,北歧朝堂的应对显得有些迟缓。雁门郡如往年一般迎击敌人,却没想到此刻面对的竟是数倍于往常的蒙古骑兵。 萨仁公主收到了滇州提供的第一批越冬粮,没有了后顾之忧,将老弱妇孺留在草原深处,押上部落全部的骑兵进攻雁门郡。 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雁门郡的兵力几乎被蒙古消耗殆尽。萨仁公主轻松地占领了雁门郡,她遵守着与江停云的约定,并没有为难此地平民。只是蒙古与北歧北疆交战数十年,双方之间的仇怨却不是一时之间便可以抹去的。 萨仁公主在雁门郡实行战时管控,所有的平民需得待在家里,每十日仅允许一人出门采买。为了减少城中反抗的声音,萨仁公主同意不愿接受蒙古管制的民众在三日内离开雁门郡,三日之后,若有在城内煽动叛乱者,她将不再手软。 江停云接到雁门郡一役的战报时,萨仁公主已通过高压,在雁门郡中稳固住了自己的统治。雁门郡既破,北歧京都便门户大开,仅剩数郡可守。北歧朝堂争执数日,最终还是决定将重点放在北疆,加派兵力护卫剩下的郡城。 第136页 滇州借着这个机会,断然出兵北伐,一举占领了整个楚州。 楚州百姓承受了韩州牧长期的横征暴敛,举一州之力供养北线战事,如今北疆战事不力,自然更加需要军费,一段时间以来,楚州已是民怨沸腾。 因而滇州攻打楚州之时,竟没有遇上激烈抵抗,便顺利地接管了楚州。刚刚历经了丧子之痛的韩州牧又遇到了仕途上的打击,一时之间心灰意冷,带着幕僚想要偷偷离开陵郡,以图它日东山再起,却被追击而至的韩大师一刀砍下马去。 得知韩州牧殒命,整个陵郡的女子一夜之间不约而同地换上红衣,无言地进行迟来了数个月的庆祝。当初韩承业为人所杀,陵郡女子皆欢欣鼓舞。然而当初韩州牧因独子被杀,夫人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人越发暴虐,众人不敢触他的眉头,直到今日韩州牧倒台,才终于得以发泄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 江停云见如今势头正好,干脆一鼓作气,令滇州和楚州一同出兵,从西、北两面同时进攻桂州。如今她在建宁郡不出,不大需要苏英保护,便将她放回正面战场,累积军工。 苏英领了归德大将军副将之职,同胡将军一起,从西面进攻桂州。 半月之后 ,捷报传来,容郡城破,州牧郡守投降,将护卫北歧西南边境的桂州拱手相让。 借着北歧与蒙古交战的机会,滇州趁虚而入,占领滇楚桂三州,势力成倍膨胀,在北歧朝堂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江停云的家族曾经是这个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对于北歧来说,占住了这个“名”字的江停云带来的威胁其实大大高于蒙古。 对于是先抗击蒙古,还是打击滇州,北歧朝堂再一次差生了巨大的分歧。滇州借着在北歧经营高档酒楼的机会,靠着金钱腐蚀,发展出了一些朝堂之上的力量。借着这次争论,暗中被滇州收买的官员们浑水摸鱼,引导党争,朝堂上的几派斗地愈发激烈。 刘肃毕竟还没有继承皇位,几位老狐狸倚老卖老,令他有些弹压不住。 滇州士气正盛,北歧犹豫不决,归德大将军攻下桂州之后,转而向北,命苏英为先锋,进攻丰州。 丰州州牧乃是刘氏的铁杆支持者,率领当地驻军拼死抵抗滇州军队。苏英在丰州一役大放异彩,率领滇州战士在正面战场击溃了丰州守军,立下大功,被封为宣威将军。 至此,整个帝国西南尽数归于滇州。 因着雁门郡距京都实在太近,北歧忙于在北疆与蒙古交战,无暇顾及西南,只能先往如今的边境荆州派了十万军士,抵挡滇州进攻的脚步。 占下了整片西南,江停云决定稳一稳。战事之后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和处理,若是一味冒进,最终会被后方拖垮。 赵大人的宝藏开采地十分顺利,滇州至少三年内不必为军费担忧。有了这些财富做底气,江停云十分大方,直接减免了西南四州的赋税。 在生产力落后的年代,百姓挣扎求生,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便会拥护谁。减免赋税的政令一下,西南四州顿时人心所向,皆对江国公主感恩戴德。 战事过后,楚、桂、丰三州的州牧或死或逃,空缺出大量官位。江停云见陈雄在处理宝藏一事上颇为干练,中甸郡也被他治理地井井有条,便将他提拔了起来,放在丰州任了州牧。 她亲自选出的那一届进士各有任命,此前在公主府为她写揭贴的女榜眼被她派去了楚州,做新州牧的属官,积累地方治理经验。 待一切走入正轨,已经到了开春。 这一年春季从一开始便显得十分异乎寻常。先是黄河以北连着三个月滴水未降,春耕尽数被耽搁,眼见着这一年就要颗粒无收。 紧接着整个江南如同天漏了一般连续阴雨,河流水位猛涨,都水监一日连发三道折子,请朝廷重视防汛。 就在整个北歧内忧外患的时刻,昏迷了近四个月的永兴帝溘然长逝,结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先帝山陵崩,太子刘肃在他的灵位前哭死过去三次,才在群臣三请之下,于灵前继承了皇位。 刘肃继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其母。刘肃的生母刚坐上妃位没多久,便因为谋害德妃而被一废到底,得了永兴帝的“毒妇”二字,郁郁终于冷宫中。如今刘肃想要给生母翻案,追封她为皇后,自然有恪守礼法的老臣反对。 然而新帝却是铁了心,一日之间免了五六个重臣之位。朝臣这才体会到新帝的决心,一时间万马齐喑,终究是叫他得偿所愿。 北歧朝堂鸡飞狗跳之时,柳相和许久不视事的耿将军联袂来找江停云。 二人禀明来意之后,江停云沉吟道:“你们想让我称帝?” 第79章 柳相躬身恭敬道:“回公主,臣等认为此时恰是最好的时机。” 刘肃刚刚继位,皇位还没坐稳,就遇上北方大旱、江南洪涝,滇州若是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宣扬他弑父戮兄,失德鲜仁,才招致上天降祸,对于现在的刘肃来说,将是莫大的打击。 江停云是大楚的血脉,早日称帝也可将名分固定下来,趁着北歧无道,引得四方归心。虽然曾经有人振声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现实中大多数时候,王侯将相在血脉之中流传,有些人天生便靠着祖荫,站在比旁人高得多的起点。 第137页 江停云虽然明白这些道理,但她总是惦记着优秀前辈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倾向于闷声发大财,还从来没考虑过称帝的事情。 如今得耿将军和柳相点出,才意识到,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论她想不想低调,如今占据了整个西南,又打着复国旗号的自己,早就是刘肃的眼中钉、肉中刺,唯有除之而后快。既然如此,她何不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野心,给支持自己的人信心,同时又能震慑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 北歧遭逢天灾,若是刘肃不能妥善处置,只怕会激起民变。而有自己在西南,或许可以给这些揭竿而起的百姓一个旁的选择。 一念及此,江停云颔首道:“北歧无道,为百姓计,吾自当应天从民。” 柳相和耿将军齐齐叩首道:“如此,西南百姓可重见天日了。” 既然决定了要称帝,就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柳相和耿将军便打算告退。 江停云忽然想起当初在草原上答应谢寻下旨选驸马的事,回来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扰得她将此事抛诸脑后了。此刻想起,她叫住耿将军,又屏退左右侍女,才对耿将军道:“将军上次提起选驸马一事……” 耿将军以为江停云在为他曾经的催促担忧,忙拱手道:“公主不必忧心,您既已打算称帝,便可自专,臣等断不会对您的家事过多置喙。” 江停云想了想,说道:“我欲选谢寻做我的驸马,在称帝之前成婚,将军作何想?” 耿将军面上现出吃惊神色。若在称帝前完婚,谢寻是江停云的驸马,在她称帝后,便能顺理成章地加封亲王,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而等到江停云称帝之后,她可以将谢寻当成面首,他就只会是江停云后宫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他将这样的分别说与江停云。江停云还没想过她已成为能坐拥后宫面首三千的皇帝,乍听之下不由莞尔。男人对她来说不是必需品,她见过太多同床异梦、离心离德的怨偶,情之一字夹杂上权与欲,便成了穿肠毒药,她实在没兴趣在自己后院里看人演宫斗。 不过耿将军能如此为自己着想,毫不偏心被他从小养大的谢寻,还是让江停云心中微暖。她不愿拂了耿将军的好意,说道:“将军所言有理,我再好好考虑一番。” 耿将军连连颔首,行礼告退。 江停云唤来纯钧,让她去请谢寻。谢寻来得很快,江停云照例在院子里等他,看着他走近自己:“阿云。” 江停云说道:“耿将军和柳相今日来请我称帝,我同意了。” 谢寻长眉一轩,笑着道:“如今确是好时机。” 江停云又道:“我同耿将军说,我想要在称帝前与你成婚。” 谢寻听了她的话,有些吃惊。他自然是清楚称帝前后成婚的区别,沉默了片刻,说道:“阿云不必为了我做到如此程度。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不在乎什么名分。” 听到这样的话从谢寻的嘴里说出来,江停云不禁莞尔:“然后呢?你可以面对我一个一个抬入后宫的面首么,他们个个都会比你年轻,比你貌美,你待如何。你要去争、去抢?谢寻,我不愿意你陷入这样的日子。你亦是我在意的人,我希望你永远自在如风。” “你有取代我的能力,否则你当初也不会那般不甘。” 谢寻有些惶然地说道:“阿云——” 江停云伸出手制止他的话,接着说道:“谢寻,你该了解我曾经的性子,我虽无意于此,但我有我要承担的使命。这个地方,女子生来便比男子艰难无数倍。” 她抬起头,眼前又浮现出谢皇后的信:“惊才绝艳如谢皇后,你我都知晓,没有她就没有大楚的建立,可一旦她选择了站在旁人身后,数百年后,连她的名姓都难以流传下来。至于旁的事,所谓男女之情,我根本不在意。” 她转过身,直直看进谢寻的眼睛里:“容郡之后,我只是一阶无依无靠的孤女。是耿将军和你救了我,又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我、支持我。我想让你知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能给你的报偿,就是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分,从今往后,我和你,能够一起走下去。” 谢寻对上她的眼睛,郑重道:“我必不负你。” 或许这就是谢寻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旁的人或多或少会有偏见,只是囿于江停云的性别,而将这些偏见压抑掩藏。可是谢寻的身上没有任何封建腐朽习气,也许是得益于家学渊源,他的眼中没有男尊女卑。 这也是江停云相信她和谢寻可以走下去的原因。对于江停云来说,她对所谓爱情的理解,就是观念一致,可以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每个人都曾经会有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可是真正留到最后的人,只能是思想上能与自己共振的那一个。 第二日,公主府降下旨意,公主正当龄,宜选驸马,太傅谢寻德才兼备,处处合衬,册为驸马,择日成婚。 整个滇州听闻了旨意,皆震动。江停云没有父母做主,只能亲自下旨,滇州的百姓却不觉得如何,只欢喜于公主终于要大婚了。 其中最欢喜的莫过于建宁郡的居民。公主将在建宁郡大婚,他们都能沾到喜气。自从旨意明发之后,公主府门前日日都能收到不知何人投来的贺礼。江停云知晓只有没有门路的平民才会用这种方法给自己送贺礼,心中也是感动,命门房妥善收了。 第138页 因着柳相和负责礼仪诸事的大人还需要操办不久之后的登基大典,耿将军自告奋勇,操持起两人的大婚来。江停云也不懂自己这成婚到底该是她给谢寻送聘礼,还是谢寻给她送,干脆全权交给耿将军,彻底当起甩手掌柜。 耿将军带着人算了又算,终于选出了四月十二这个日子。四月十二离江停云生辰不远,因而过聘礼那一日,恰好便是江停云的生辰。 她一向不爱过生辰,但是到了这个地位,生辰已不单纯是属于她自己的日子。她需要在这一天团结下属,给他们个机会同自己沟通感情,以示惜才爱才。 自和谢寻订下婚约之后,二人就不便再见面,因此谢寻也没有出席江停云的千秋宴。纯钧陪着去谢府送了聘礼,回来交给江停云一个锦盒。 江停云打开一看,大红锦垫上躺着一只金步摇。 纯钧在一旁道:“驸马说,这是送您的生辰贺礼。” 步摇做成振翅欲飞的凤凰造型,凤凰口中衔着火种,垂下朵朵火焰。虽然谢寻什么都没说过,但只怕也看出谢皇后对自己有特别的意义了罢。江停云想着,将步摇放回锦盒之中,对纯钧说道:“大婚那天,帮我带上罢。” 戴着这只步摇,也许算是得到妈妈的祝福了。 到了四月十二日,江停云早早便被侍女们叫了起来。沐浴、上妆、梳头。全福夫人为她梳了一百下头发,挽起高高的发髻,纯钧帮她插上谢寻送的步摇。 朵朵火焰垂在她的耳边,大红喜服将她的容颜映得娇美异常。全福夫人从镜子里看着江停云,惊叹道:“公主真是光彩照人。” 江停云微微一笑。由于身份特殊,今日她不必在此等着新郎上门,反而是需要她去谢府接回谢寻。 侍女们扶着她走到正院门口,已经戴上了大红花朵的赤雪正被侍从牵着,在门口等待着她。耿将军曾想安排江停云坐着车辇出行,她却坚持要骑马,这样的时候,她需要向百姓展示一个足够有力的形象。 江停云上了马,在赶回滇州参加婚礼的苏英等亲迎的随扈下,出了公主府,向着谢府行去。 路上尽是夹道观礼的百姓,耿将军早有准备,调拨了守城军士维持秩序,公主府的侍从早有准备,铜钱像不要钱一般漫天泼洒。江停云所到之处,百姓如潮水般跪倒。 或许是因为不必留在公主府等待,江停云心中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反而有些走神。 她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谢寻,彼时的他扮成了陶嬷嬷,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站在自己窗前,吓了自己一大跳。 那天晚上他们说过什么呢?谢寻告诉她她的身世,还处心积虑地引诱她,告诉她权力是如何醉人。那个时候互相防备算计的他们,可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打算携手走过一生。 明明她来到这里只有一年半,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谢寻许久。她见过意气风发的他,气急败坏的他,惶然不安的他,颓唐失措的他,他的所有这些情绪都是因为自己。 队伍忽然停住。江停云恍然回神,抬起头来,看到谢寻正站在道路的尽头等着她,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第80章 看到谢寻,江停云不由得也露出一个笑。他今天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这样浓丽的颜色竟然很适合他,将他英俊的五官衬出几分艳冶来。江停云端坐在马上,与站在马下的谢寻遥遥对视,只觉得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她说:“我来了。” 谢寻想要走上前,却被赶到的喜娘拦住了脚步:“驸马爷,马给您牵来了,您快上马吧。” 谢寻面色不变,脚步一转,走到自己的马前,翻身上了马。江停云自然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三催四请才能接出谢寻,他既然上马,亲迎的环节便已算是完成。 此刻队伍又重新出发,江停云骑马走在最前,谢寻略微退后半个身位跟在她身旁。迎亲不能走回头路,因此队伍打算绕着建宁城一圈回到公主府。 沿街的百姓跪伏于地,给这对新婚夫妇献上最诚挚的祝福。他们对谢寻的熟悉其实远远高于对江停云,几乎是被建宁郡居民看着长大的谢小将军今日成婚,对他们来说更加有着非凡的意义,也更增添了对公主的认同感。 有胆子大的,甚至还在队伍过去之后冲着谢寻的背影高喊:“谢将军,恭喜恭喜。” 谢寻没有回头,伸出左手冲着背后挥了挥。 在喜娘的催促之下,队伍按着时辰回到了公主府,恰好赶上拜堂的吉时。 江停云握着喜绸走在前面,谢寻落后她一步,二人行至堂中,首先敬告天地。江停云和谢寻都没有父母在堂,自然无从拜高堂。江停云感念耿将军的辛苦,安排他坐了高堂之位。 此刻他正立在堂上,抚摸着长长的胡须,面上老怀大慰地看着二人。江停云同谢寻朝着他行礼,耿将军不敢受江停云的礼,侧着身子避过了。 最后二人相对而立。江停云看着对面的谢寻,觉得心口微微发烫。他们服过母子蛊,早已将彼此的生命紧密相连,而今日过后,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彼此身边。 行礼完毕,喜娘引着二人回到后堂的洞房之中。 江停云对洞房中的一系列类似吃夹生饺子,祈求多子多福的仪式没有什么兴趣,便在婚礼的准备过程中做主删去了。这虽然不合规矩,但无人敢忤逆她,也只得照办。因而今日他们只要行完合卺礼,就算是礼成了。 第139页 与江停云想象中的不同,原来合卺礼还不只是两人用匏瓜做的瓢饮酒,而是要吃不少的东西。江停云居东,谢寻居西,一同在合卺桌前坐了。喜娘先是奉上两个卺盏,请二人满饮盏中酒,之后侍女进馔,两人吃了,喜娘又奉上卺盏,饮酒之后复又进馔,如是重复三次。 待礼成后,众人鱼贯退下,屋中只剩下江停云和谢寻二人。 一时之间,屋子中极静,只有龙凤高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江停云觉得气氛有些滞涩,不由得左顾右盼,就是不好意思去看身边的谢寻。 凤凰步摇垂下的流苏在她耳边摇晃,如同一朵朵火焰盛开在她颊侧。谢寻伸出手来,替她把步摇摘下,说道:“阿云欢喜么?” 这算是什么问题,江停云一点也不想回答。她反问道:“你呢?” 谢寻坦然道:“我很欢喜,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我现在成为阿云的驸马了,我终于可以站在你的身边。” 江停云转头去看谢寻,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睛。谢寻的眼珠大而黑,此刻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让江停云几乎生出一种他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人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令她无数次为之心动。 …… 江停云身体累极,精神却异常活跃,被这对要亮到白日的烛火照得睡不着,干脆起身想要越过谢寻,下床找些水喝。躺在她身畔的谢寻立刻睁开眼睛,握住江停云的手腕,将她捉在自己身上,问道:“阿云要去哪里?” 江停云跨坐在谢寻身上,艰难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脸颊染上红晕,嗔道:“快放开我,我要去喝水。” 下一刻天旋地转,也不知道谢寻如何动作,江停云已躺回床上。谢寻起身道:“我来。” 他从床畔的矮几上倒了杯水,回身扶起江停云。江停云接过茶杯,小口地啜着水。谢寻关切地看着江停云,说道:“阿云累到了么,怎么睡不着。” 听到累到两个字,江停云的脸又红了,她有些气恼地斜了谢寻一眼,没有说话。谢寻见她脸皮薄,也不再逗她,转眼看着龙凤高烛道:“是不是烛火太亮了,我去熄了它罢。” 说着他便要下床去。江停云忙伸手拉住他:“不是说要燃到天明,意头才好?” 谢寻伸手抚过江停云微微发青的眼睑,说道:“意头不过是个寄托,日子好不好,事在人为。对我来说,阿云能睡个好觉更重要。” 江停云摇了摇头,放下茶杯说道:“帐幔放下来,其实也照不到什么。我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旁人都是婚前恐惧,难道她婚后恐惧了?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但她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她好像还没有准备好。江停云从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为君,可是如何为人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母亲殒命,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她与小姨相依为命,江停云从来不知道婚姻和夫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谢寻坐回江停云身边,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阿云别怕,一切有我。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好不好?” 谢寻的体温一向偏高,江停云被他抱着,觉得后心微微发暖,一直飘忽不定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二人重新躺下,谢寻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丝帕,叠成长条轻轻覆在江停云眼睛上。丝帕冰冰凉凉的触感放松了江停云的神经,她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二人早早起身准备,他们要在一日之内完成祭祀,举办筵宴,接受百官恭贺。 大楚灭亡后,残部从京都逃至滇州,自然不会带着列祖神位,如今滇州供奉的历代先皇圣容画像和神版,都是耿将军等人在漫长的时间内勉力恢复的。 江停云和谢寻来到宗庙上香祭祀,然后换上礼服,接受群臣朝贺。 礼仪庄重而繁琐,数得上名号的大臣一一进表庆贺,数不上的只能在殿外随着众人一起叩拜,待到礼毕,已经到了开宴时分。 筵宴亦是群臣皆有份,按照品级依次入席。这样的宴席都有严格的流程安排,按部就班便能顺利完成。待到筵宴结束,江停云成婚的漫长流程就算终于落下了帷幕。 群臣还未散去,她和谢寻先行离析,回到后堂。江停云揉着笑得有些发僵的脸庞,心中暗想,这些繁琐的礼仪可真是累煞人,她现在还是公主,等到成了皇帝,只怕更有得忙。 她打算在后堂休息一番,再回公主府去,谁知进了后堂,却见柳相和新任司马钱大人正满脸凝重地在后堂等她。 钱大人曾经也是前线的一员骁将,跟随耿将军征战多年,难得的是兵法娴熟,乃是少见的具有战略眼光的将领。李司马叛变后,司马之位空悬,谢寻曾兼任过一些日子,后来被江停云封了个太傅,算是夺了他的兵权。柳相思来想去,只有钱大人能担此重任,便将他从前线调了回来,统领整个滇州的兵马。 二人见江停云和谢寻联袂而来,忙上前行礼。江停云请两位大人起身,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柳相是再沉稳不过的人,若是没有急事,恐怕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来找她。 果然,听到江停云垂问,柳相躬下身,将一封折子高举头顶,回道:“楚州送来的急信,北歧调集兵马,突袭楚州,现已连下两郡,韩将军率驻军赢敌,保下广汉郡,这才稳定住了局势。” 第140页 江停云心中一顿。楚州幅员辽阔,又是刚刚被滇州攻下,未能全然消化,经受突袭,失了两郡也是能够接受的局面。 北歧与蒙古在北疆僵持不下,雁门郡迟迟没有收复,新帝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把宝押在楚州……江停云微微眯起眼睛,刘肃这是把她当作软柿子捏了? 柳相顿了顿,才又放低了声音道:“北歧新帝命将军传话给您,说……” 江停云一拂袖,问道:“说什么?” 柳相将身子躬地更低了,说道:“……说希望您喜欢他送您的新婚贺礼。” 江停云“啪”地一声合上折子,紧紧捏住它的一角,冷冷笑道:“狗急跳墙罢了。” 北岐境内灾祸四起,刘肃不去赈灾,却来攻打滇州。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她倒要看看他能嚣张到几时,刘,肃。 第81章 韩大师既然已经将局势稳定了下来,后面一段时间多半会互相僵持。诸如派遣援兵、后勤补给等问题,自然有钱大人操心,二人此时前来,不过是因着这是大事,须得江停云知晓。如今既已告知了她,又顾念着公主这几日忙碌,便行礼告退了。 江停云和谢寻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待到车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寻这才伸出手将一直被江停云紧紧捏着的折子从她的手中抽走,握住她的手安抚道:“阿云莫要生气。” 江停云深吸了口气,冷声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坐视大厦将倾的人是他,不是我。” 世间万事都有势,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歧早已势颓。连年的征战和天灾掏空了这个年轻王朝的国运,所以该着急生气的人绝不是江停云自己。 只是刘肃特意挑了她大婚的日子来给她添堵,未免欺人太甚。 或许南边滇州和北边蒙古不够令他焦头烂额,以致他尚有余力损人利己。那么江停云不介意再给他找些别的事情做。 第二日,江停云一早便起身,召了褚彦才来议事。 自从谢寻将整个北歧的情报网交给褚彦才,他便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信息流之中。江停云虽然没有再见过他,每日却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递到她的手中,褚彦才还会在一些较为重要的消息后附上他的看法,以供江停云参考。 江停云对褚彦才颇为满意,在工作中肯动脑子的下属成长最快,也最值得提拔。 由于每日忙碌,褚彦才变得十分不修边幅,与中进士时那个倜傥的儒生判若两人。因着要面见公主,他才匆匆整理仪容,换上崭新的官袍,免得在江停云面前失仪。 待褚彦才行礼毕,江停云叫了起,开门见山对他说道:“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北歧北方大旱,南方却有洪涝。因着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赈灾颇为不力。江停云要褚彦才做的,就是在受灾地区散布朝廷贪腐,置灾民于不顾的言论,煽动农民起义。 她写了张条子交给褚彦才:“不论你需要多少银子,尽管拿着条子去找赵大人,若是有人需要武器,你也可以给他们提供,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效果。” 褚彦才一双眼睛亮出狂热的光,接过条子叩首道:“臣必不辱命。” 这段日子,刘肃大概过得太舒心了。老百姓有韧性,但凡不是活不得,都能忍下去,可若是有人破灭了他们的希望,为了活,总会有人铤而走险。 抛弃了自己臣民的君主,便做不得君了。 待到北歧烽烟四起的时候,再来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褚彦才告退后,谢寻来找她。他刚刚练过剑,带着沐浴后的一身清爽。瞧见江停云独自坐在桌案后,问道:“阿云在想些什么?” 江停云扬起头看着他笑道:“没什么,我在想那些受灾的百姓。” 江南一向对北疆的战事不感兴趣,北歧新立,还未能完全收服那些久居江南的世家大族。对于他们来说,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不论姓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们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大楚到了末年,也早已失去了对江南的控制,一些试图挽回这个日薄西山的王朝的改革政令,触及了江南这些大族的利益,才令得他们转而支持北歧,让刘璟如此轻易地长驱直入。但哪怕曾经是江南豪族之中一员的刘氏,在坐拥天下之后,也与他们渐行渐远。 □□一意孤行地对北疆用兵,掏空了国库,在江南又不肯支持的情况下,苦的只能是灾民。对于他们这些高层来说,这一切不过是博弈,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失去的是生命。 谢寻是知晓江停云派褚彦才去做什么的,此刻听她如此说,便知道她又钻了牛角尖,安慰道:“你让褚彦才说的也是实话,并不是诓骗,况且也给了他们选择。如若你不去说,他们得不到赈济,也是一样的结局。” 江停云点了点头,说道:“我都明白,只是一想到我明明有能力可以赈济一些人,却只能坐视不理……” 说着,她的眼神复又坚定下来:“若是我夺不了天下,这些百姓躲得过这次灾祸,却也躲不过下次。北歧的做法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必须有人来纠正这个错误。” 旁人不知晓,她却是清楚,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极端天灾只会越来越多。刘肃继承了乃父的性格,好大喜功,非要收服蒙古,做他皇帝帽子上的珍珠,却置疆域内的百姓于不顾,这样的朝廷,不论如何也走不远。 第141页 谢寻笑着揽住她:“阿云这样想就好。” 过了数十日,北歧南方州郡开始流传起一首童谣。一夜之间,街头巷尾的孩童们口中念的都是这首童谣:“北歧二世亡,一念不过江。主上好兵,劳扰百姓,刘氏将灭,杨氏将兴。” 褚彦才费尽心机,寻到了南方灾民中一个叫杨兴的年轻人。他在洪灾之后失去了土地,又被朝廷强征去修建堤坝,日常言谈中对北歧朝廷颇有怨言。 杨兴脑子活络,颇具领袖气质,在被强征的民夫之中很有威望。褚彦才看中了杨兴,暗中联系他,承诺给他提供武器,助他起义。而他所做的第一步,就是在民间散播这首童谣。 又过了数日,这首童谣传到了刘肃耳中。刘肃大怒,下令追查童谣的来源,然而褚彦才此次用了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帮手——遍布街头巷尾的乞儿。 自从江停云吩咐下去,令全北歧的茶馆给乞儿提供些吃食,这支在上流社会眼中根本不存在的大军便成了江停云的私兵。他们将童谣散播出去,一转身又回到了黑暗中,地方官员赈灾之余查了许久,也没找到一丝眉目。 褚彦才的童谣编得也十分尽心,不但点出了杨氏,还带上了江氏的影子。发酵了一些日子,杨兴觉得时候到了,振臂一呼,带着被朝廷强征来修建堤坝的民夫们起义造反了。 在洪水肆虐的时候修堤坝是一件及其危险的活计,几乎是在拿这些民夫的命去填。这些人今日活下来了,明日也不见得能活下来,早已对朝廷失望透顶,一见有人带领,又是谶言中所言将兴的杨氏,顿时响应者云集。 他们杀了监工的官员,在汹涌的河堤旁盟誓,自称大周,趁着朝廷不备,依靠精良的武器,一举占据了苍梧郡,又向荆州州府黔中郡进发,所到之处,灾民纷纷响应。 自此,杨兴的起义如星火燎原,点燃了北歧百姓心中的反抗之火,陆续又有数地的百姓揭竿而起,刘肃不得不频繁派兵镇压,一时间顾不上偏安西南的江停云了。 江停云的安排成功地将北歧这一池水搅得混乱无比,趁着这个机会,滇、楚、丰三州征兵,日日操练,整装待发。 因着派褚彦才在北歧境内煽动起义,江停云同柳相商量之后,将称帝的安排向后推了些时日。若是放在数月前,刘肃怕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针对滇州,可如今仅是北歧境内就至少存在四五个皇帝,每一个离京都都比江停云要近,滇州对刘肃来说,已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况且她若早早称了帝,这些农民起义不来投奔滇州,反倒自立门户,对自己的威信也是一种折损。 如今火候已至,这样一场群雄并起的大戏,大楚也该粉墨登场了。 作为前朝公主,江停云天生就有继承大统的正当性。三国时期,刘备就是以复辟汉朝为由称帝。同他这个汉家不知多少代的远亲相比,江停云这个亡国公主,更加名正言顺。 在选定的吉日前几日,以柳相为首的文官集团便上书江停云,请江停云称帝。 江停云推辞不允。 后柳相等人再度上书,言北歧谋权篡位,暴虐无道,公主宜挺身而出,拨乱反正,光复大楚。 江停云方允,颁布诏书,张贴告示,选定良辰吉日,在建宁郡举办登基大典。 到了大典前一日的夜里,江停云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前世自己敲钟之前的那个晚上,也是一般的辗转反侧,一觉之后,她被没收了全部所得,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代,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女。 而后她又一次走到了这个路口,虽然称帝只是一个开始,要想一统天下,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江停云有些害怕,会不会她这一生都是老天给她开的一个玩笑,令她永远看得到却得不到,明日再一睁眼,她又会在哪里? 身边的谢寻忽然睁开眼睛,偏头看着江停云道:“阿云睡不着觉么?” 江停云有些歉意:“吵到你了。” 谢寻笑着摇摇头,拉起江停云的手,带她着起身,走到室内另一侧放着她明日要穿的龙袍的架子前。 江停云明日将穿着白衣,祭祀天地祖宗之后,再披上这件龙袍。谢寻握着她的手,抚上玄黑色龙袍上绣着的金龙。 大楚为水德,尚黑,因而龙袍是黑色。金龙绣工精致,五爪怒张,金线微微硌着江停云的手心。 谢寻单膝跪地,仰头看着江停云道:“阿云明日就要穿上这件龙袍,成为我们的君主,这是我自五岁起便一直等待的一日。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顺利,不会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江停云低头望进谢寻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谢寻似乎看穿了什么,因为看穿她的来路,所以懂得她的恐惧。 谢寻站起身,将江停云揽在怀中:“阿云不想睡,我就陪阿云到天明。” “好。”她听见自己说。江停云靠在谢寻怀里,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天,直到江停云放松心神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谢寻在她耳边轻声叫醒她:“阿云,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02 23:02:46~20220503 23:0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处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页 第82章 听到谢寻的声音,江停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躺回床上,正被谢寻抱在怀里,自己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谢寻的手,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见她醒了,谢寻低下头说道:“起来吧。” 她安然地度过了这个晚上,江停云用力握了握谢寻的手,复又松开。侍女已经进了屋子,服侍江停云梳洗。 为了方便稍后在典礼中带上冠冕,江停云梳起高髻,却不着任何首饰。侍女为江停云穿上素衣,又画上雍容华贵的妆容,以中和她本身素淡的气质,彰显出帝王的威严。 梳洗完毕,江停云走到谢寻面前,转了个身,问他:“怎么样。” 谢寻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看着江停云,回道:“很好看。” 车辇已经来到院子中,负责礼仪的官员候在门口,请江停云出发。谢寻扶着她上了车辇,骑上马跟在车辇旁边。登基大典,驸马不会成为主角,今日他将充作她的亲卫,护卫江停云的安全。 大典在建宁城外东郊的皇极山上举办,此处乃是大楚高祖起事之地,素来有龙气从此兴之说,江停云占不上京都,选在这里举办大典也是极好。 坐在车辇上前往皇极山之时,她忍不住去想数百年前,高祖起事之时,谢皇后该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如今她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想要重现母亲当年的荣光,胸中不免充满了激荡之情。 正在此时,车辇的右壁忽然被人轻轻叩响。走在她右边的是谢寻,江停云将车帘微微掀起,一方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被递了进来。 江停云伸手将手帕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几块精致的点心,都是她素日爱吃的。她早上起得有些晚,只顾得上喝了盏茶,没有来得及吃什么东西。 谢寻的声音飘进来:“垫垫肚子。” 江停云应了一声,捡了块绿豆酥放进嘴里,绵密的绿豆香气顿时充满口腔,甜丝丝的味道让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来。 车辇由建宁郡城的东门出城,沿途遍是跪地的百姓,随着江停云车辇路过伏地行礼。出城之后大约一炷香时间,便来到皇极山脚下。 典礼需要她亲自登上皇极山,告祭天地祖先。江停云在山脚下了车辇,等在这里的群臣见到她,在为首的柳相的带领下,肃然下拜行礼。 江停云请他们起来,在礼仪大臣的引导下,开始登皇极山。皇极山并不陡峭,经过数百年的修缮,早已修建出一条直通山顶的石道。江停云走在最前方,谢寻和礼仪大臣落后她半步,群臣跟在她的身后,肃穆地向山顶行去。 登顶告祭需有吉时,这些时间都是掐算好了,事先演练过数十遍的。江停云按照演练好的步调拾阶而上,在吉时前一刻登到了山顶的平台之上。 平台上修建着圆形祭坛,乃是祭祀之处。到了吉时,江停云首先面南而跪,祭天,其后面北而跪,祭地。礼仪大臣站在祭坛下,高声宣读祭文。 其后江停云进入山顶的宗庙,祭祀大楚历代帝皇,以彰显自己的即位乃是受命于天地和祖宗。 完成了祭告之后,江停云跪在宗庙前,由礼仪大臣们为她穿上衮衣,戴上十二旒冕。 至此,礼成。江停云龙袍加身。 她微微低下头,抚摸着衮衣上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正常衮衣上织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并不绣凤凰,江停云却吩咐绣娘为她绣上了这只衔着火种的凤凰。 柳相等人都以为这是她看重谢寻,可只有江停云才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方法纪念谢皇后,纪念她的母亲。她要带她一起,再一次站在这最高的地方。 江停云站起身来,一转身,便看见谢寻正跪在她的身后,抬着头看着她笑。这是江停云第一次见到谢寻在她面前双膝跪地的样子,瞧见江停云看他,他微微张口,无声地说道:“去吧。” 她走出宗庙,面向群臣,站立在台阶之上。一阵山风吹来,吹起她的衣摆,冕旒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礼仪大臣从她身后赶来,上前一步,宣读起江停云称帝的诏书。诏书乃是最富文采的官员写就,读起来慷慨激昂,余韵不绝。 宣读完毕,场间一时极静。江停云扫视着立在台阶下的群臣,说道:“朕行至今日,皆仰赖诸卿。今北歧无道,苍生皆苦,朕上承天命,欲救苍生于水火,尔等亦是责无旁贷。大楚非从吾等起,然必从吾等复兴。” 一句话说完,柳相带领百官伏地而拜,高喊:“吾皇万岁。” 一时之间,皇极山上只有江停云一人站立,整个西南三州都匍匐在她的脚下,虔诚礼赞他们的新皇。 江停云独自站在场间,只觉得豪情和压力同时自胸中升起。从此以后,她是他们的领袖,她要带领他们夺得天下,治理天下,让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这将成为她毕生的责任。 正在此时,场间忽然有人惊呼出声。众人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东方天际蔓延出一片氤氲紫气。柳相最先反应过来,越众而出,深深拜倒:“陛下,此乃庆云,紫气东来,这是吉兆呀。” 群臣顿时争相称赞。 江停云背起双手,望着东边的庆云,微微地笑。 庆云,就是氤氲水汽折射出的颜色。这段时间建宁郡多雨,水汽颇丰,出现庆云的概率就很大。钦天监选了许久的日子,选出了今天,果然看到了庆云。称帝是一件大事,她不介意在今天加入一些迷信色彩为自己造势。 第143页 历史记载,北歧永兴十七年六月二十日,江停云于建宁郡郊皇极山称帝,定国号为大楚,随即昭告天下,正式向北歧宣战。 江停云称帝之后,滇州的众官都随着她升了级。柳相成了名副其实的宰相,六部、御史台相继建立,赵大人成了户部尚书,钱大人任兵部尚书,众官按照职能各归其位,大楚的朝廷正式建立。 此时大楚下辖着滇州、丰州、楚州三州,韩大师趁着北歧内乱,已出兵收复了楚州失落的两郡,三州守望相助,借助着山川河流等天堑,护卫边境的平安。 到了夏季,北歧北方的干旱愈演愈烈,整个黄河流域河床裸露,土地干裂,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而干旱也逐渐蔓延至南方,春季还饱受着洪涝灾害的荆州等地江流逐渐枯萎,错过了春耕的农民想要在夏季补种,却吃惊地发现早已失去了水源。 边境上不少灾民向着大楚涌来,江停云命守土的将军接纳了这些难民,在个个郡城外划分土地,供这些难民临时居住。 大灾之后易有大役,为了保险起见,江停云命张太医带着太医院的御医们撰写药方,制作药包在灾民中发放,将他们与当地居民隔离三十日后,才允许他们与当地居民交流。 为了帮助灾民融入大楚,江停云颁布政令,以工代赈,组织青壮年灾民参与修建河堤、马路和筑城工事等,给他们机会在大楚落地生根。 靠着天时眷顾和吕宋、交趾等地的供粮,大楚和蒙古没有受到洪涝和干旱的影响,稳定地向前发展。 而反观北歧,不但天灾不断,人祸更是横行。数个割据政权互相交战,造成大量战争难民的产生。江停云的这些举措传扬开后,逐渐有更多的灾民投向大楚。大楚趁势征兵,此消彼长之下,国力逐渐强盛起来。 江停云不愿此刻出兵,她若想攻入京都,需要扫清沿途数个割据政权,倒似在帮刘肃打工。她只需坐山观虎斗,看着他们互相消耗,以逸待劳,等待着从北歧这个斗兽场中最后厮杀出的那只蛊王。 一年之后,北歧虽然左绌右支,但仗着底蕴仍在,还是镇压了境内起义的乌合之众。期间大楚又占领了杨兴控制的荆州和沿海的岭南闽越,形成了北岐南楚的局面。 刘肃残酷镇压了境内的起义,北歧的天灾也逐渐缓解,他腾出手来,发布诏书,直指大楚为乱臣贼子。北歧大军并不班师回朝,反而取道南下,与大楚军队在边境线上对峙。 江南本想置身事外,刘肃却重操当年在容郡的旧业,一夜之间,江南著姓徐氏以造反为名,一族上下数百口齐齐下了狱。□□出身江南,最知晓怎么对付这里的窃国贼,十数年下来,江南世家早已不再拥有兵权,失去了与皇权抗争的立身之本,只剩下风花雪月的虚架子。 徐氏全族下了狱,江南官场上与之盘根错节的姻亲也万马齐喑,识时务的江南大族族长纷纷表了态,刘肃顿时不必再忧心北歧五年之内的军费。 消息传到大楚,江停云将折子扔在案上,冲身边的谢寻笑道:“没想到刘肃也会做这等自掘坟墓的事情。他的家族出自江南,然而在京都待久了,竟给他生出一种他能左右江南的错觉来。” 她站起身,龙袍扫过台阶:“该我们出场了。” 第二日,大楚调兵遣将,江停云御驾亲征,来到边境线上。 决战的时刻到了。 第83章 江停云的到来令大楚的将士极为振奋,整个大楚军容整肃,令行禁止,在与北歧的数场小股接触战中胜多败少,略占了上风。 这一日,江停云正与众将商议交战战术。北歧虽在连年征战中元气大伤,却也积累了无比丰厚的战争经验,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依然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为了与大楚抗衡,刘肃特意将常年镇守北疆的骠骑大将军调至南边,统帅三军,冒着北疆失守的风险,也要倾尽全力对付大楚。 好在萨仁公主频繁调兵的动作起到了牵制作用,北歧不敢令北疆守军南下,只是派骠骑大将军带着亲卫孤身前来,接手南军。 骠骑大将军从军已二十余年,北歧尚在逐鹿中原之时,他已是德妃父亲麾下的副将,同耿将军亦有交手,是大楚的老对手了。 胡将军等人对此人颇为重视,特意针对他修改了战术计划,众人讨论至入夜,才算初步议定。 江停云和谢寻回到中军帐中,草草吃了顿饭,谢寻却被帐外的侍卫请了出去。 江停云坐下准备处理一天积攒下来的文书,刚看了两份折子,谢寻掀开帘帐走进来:“陛下,杨家家主求见。” 杨家?江停云长眉一挑,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自己,三年过去,在谢寻等人的培养下,江停云对世家大族有了很深的了解。 而在她的印象里,不加任何前缀,说出来就能让人明白是哪个杨家的杨家,就只有那么一个——江南第一世家杨家。 江南离此地尚有上千里的距离,况且此刻江南尚属于北歧,杨家家主怎的会选在这样的时候,不远千里来到敌国的地盘上求见自己? 她与谢寻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寻轻轻地冲她点了点头。江停云合上手中的折子,缓缓靠在椅背上,说道:“请他进来吧。” 帘帐掀开,一个全身上下裹在斗篷之中的黑影走了进来。他带着风帽,遮住自己的容颜,待帘帐放下,大帐之中只剩下江停云、谢寻和他三人之后,才伸手摘下风帽,冲江停云下拜跪倒,口中说道:“草民杨宜,叩见陛下。” 第144页 江停云低下头,打量着赫赫有名的杨家家主。他年四十许,留着精心打理的长髯,看起来就是一个富贵闲散乡绅的模样,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中年儒生竟是江南第一世家的掌舵人。 “起来罢。”江停云道。 杨宜不卑不亢地起身,立在江停云前方数米的地方。江停云说道:“杨家主夤夜前来我大楚军中,不知有何见教?” 杨宜拱手道:“想必陛下已经知晓,北歧骠骑大将军已来到前线,正在数里之外的大营之中。” 江停云不置可否道:“多谢杨家主提醒,家主身在江南,却如此心系大楚,真是令朕十分感动啊。” 杨宜笑了笑,仿佛丝毫没有听出江停云话语中的讥讽,说道:“不知陛下可针对骠骑大将军制定了战术。只是草民私心担忧,若是出现阵前换帅的情况,恐怕对战事多有不利。” 阵前换帅?江停云心中一动。看来刘肃前段时间对江南动手,已是深深触及了江南世家的底线。这群一身反骨的世家,是打算抛弃北歧,上自己的船了。 只是江停云没功夫陪着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杨家主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明白。” 杨宜面上不露声色,悄悄扫了抱着手臂站在江停云身边的谢寻,捋着胡须道:“骠骑大将军曾是安家家臣,陛下可知晓?” 安家就是先德妃的母家,因为先德妃勒死五皇子一事,安家阖族上下都被斩首弃市,没有一口人留了下来。行刑那一日,永兴帝下令不许任何人为安家人收尸,然而回京述职的骠骑大将军却带着亲兵将安家众人的尸首捡了回来,运至城外安葬。 宫中听说了消息,皇贵妃连砸了五个镇纸,跪在太极殿前求永兴帝惩治抗旨的骠骑大将军,然而彼时永兴帝还指望大将军为他镇守北疆,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并州。 杨家想要从中作梗,出去骠骑大将军,却是关安家什么事呢…… 江停云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骠骑大将军义薄云天,朕亦甚至佩服,想到能与这样的名宿交战,朕也是非常期待啊。” 杨宜微微一笑,平静地抛出一颗惊雷:“安家阖族行刑那日,安老将军最小的孙子却没有出现在刑场上,而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婴孩代替,真正的安小少爷,已随着骠骑大将军去了并州,不知这个消息,在陛下眼中价值几何呢?” 江停云的眼皮猛地一跳。骠骑大将军竟如此胆大妄为,藏匿安家血脉,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此事真的被捅了出来,哪怕刘肃再离不开骠骑大将军,只怕也须得处置了他,不然他和永兴帝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杨宜敢到她面前来揭出此事,想必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这件事对北歧打击极大,杨家握着这个消息,只怕想要从她这里换取足够的利益。只是江南世家的胃口极大,开出来的条件却不一定是江停云能接受的。 江停云缓缓放松了身体,掀起眼皮看着立在帐中的杨宜,反问道:“不知杨家主又觉得这个消息价值几何呢?” 终于到了正题,杨宜正色道:“北歧穷兵黩武,坐视百姓陷于洪涝干旱,流离失所,实乃失道寡助。如今陛下率军扫灭不义,安定天下,早已是众望所归。杨家愿代表江南献上忠诚,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望他日陛下登得大宝,能够念臣等犬马之劳,恢复大楚旧制,允江南自治。” 说完,他一正衣衫,拱手向江停云深深躬身行礼。 江停云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世家大族把持江南已久,惯出了他们的妄念,竟想要自治。哪怕是在大楚,历代皇帝也没有放弃过控制江南的尝试,只是世家根深蒂固,除去并非一日之功。皇权和世家之权在江南此消彼长,却从来没有一方能完全压过另一方。 杨宜口中所谓旧制,不过是欺她年幼,糊弄她罢了。 北歧不同于绵延了数百年的大楚,永兴帝和刘肃更加铁腕,说毁去一个家族,便敢毁去一个家族。如今因式微而狗急跳墙的是江南世家,杨宜莫不是还以为自己可以抱着昔日荣光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罢。 江停云拿起案头放着的一本史书,对身边的谢寻道:“太傅,莫不是朕学艺不精,朕翻遍史书,怎么从没看到过江南自治的旧制,别是您藏私,不肯教导我罢。” 谢寻忍着笑,冲江停云行礼道:“回陛下,臣也未曾听闻过,只怕微臣也是学艺不精。” 他又转身朝着杨宜道:“倒是该向杨家主请教,这江南自治的旧制,曾写在史书何处啊?” 他二人这番连消带打,将杨宜的面色说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曾想着大楚这位新帝年纪小,又是个长在普通人家的女子,恐怕极好拿捏,却没想到江停云竟如此难以对付。自他进入这座大帐以来,江停云从未表现出任何倾向,城府极深,教自己竟不知不觉跟着她的节奏走起来。 杨宜深深吸了口气,沉下神色,亢声道:“若是陛下对这条消息无意,尽可遣草民离去。如此作弄草民,实非明君所为,不知竟是何意。” “何意?”江停云也沉下脸来,“朕是不是明君,还不劳杨家主铁口直断。朕只是觉得,杨家主似乎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竟还想要同朕谈条件。刘肃挥手之间,江南一大世家化为飞灰,北歧待不下去的丧家之犬,却想要大楚给予上宾待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楚与北歧之争,江南尽可以袖手旁观,若是各世家还有命留到分出高下那一日,杨家主可以看看,没了江南助力,朕到底夺不夺得了这天下。” 第145页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江停云气势十足,一番话下来,震得杨宜呆立当场。他已清楚今日算是栽了,他小瞧了江停云,未能准备充分,就注定无功而返。 他有些颓丧地伏地叩首道:“草民僭越了,陛下赎罪。” 江停云的神色和缓下来,笑着道:“杨家主心系家族,自然值得体谅。刘肃暴虐,不但百姓,世家也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到底怎样对家族最好,相信杨家主心中自有计较。” 刘肃在徐家吃到了甜头,若是让他继续坐稳皇位,日后江南世家有的是倒霉对时候。杨宜若没有昏了头,也该清楚此刻该站在谁那一边,就算江停云没有许给他任何好处,对江南来说,帮着大楚也是最好的选择。 杨宜苦笑了一下,叩首道:“草民明白。” 数日后,骠骑大将军在京府邸中走失了一个小厮,京兆殷勤地替将军府寻回了小厮,却惊讶地发现这小厮长得竟与安老将军的小孙子一模一样。 流言在京都官场上迅速散播,刘肃再装不得傻,命京兆将那小厮送入宫中,他自然是见过安老将军小孙子,乍见之下,也不由得勃然大怒。 整个京都官场震动,第二日,刘肃便下旨,命骠骑大将军交出帅印,即刻回京自辩。 第84章 骠骑大将军一案发酵地极快,江南世家动用深藏多年的实力底蕴,不住地推波助澜,将此案掀翻在北歧朝堂之上,逼得刘肃不得不壮士断腕,将骠骑大将军从前线召了回去。 然而刘肃这样的干脆,还是让江停云感到了一丝诡异。若是认真论起来,就算是刘肃瞧着那小厮像安老将军的小孙子,也做不成证据,定不了骠骑大将军的罪。哪怕他想要飞鸟尽良弓藏,现下也不是时候。 大楚一众将领商议了许久,江停云甚至猜测莫不是刘肃识破了江南世家的手段,打算将计就计,故布疑阵,打大楚个出其不意罢。 然而斥候暗中观察了数日,却果真瞧见骠骑大将军带着数十亲卫离开军营北上,如今北歧军队由副帅统领,日日操练,平静得仿佛阵前换帅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既然不知北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停云也不再多做无谓的猜测,大楚仍旧按着自己的步调练兵,并在骠骑大将军离开军营三日后,夜袭北歧大营,取得了不小的胜果。 北歧倒是沉得住气,按兵不动,两军在荆州与豫州交界处僵持不下,等待着破局的那一刻到来。 整个天下人一只眼睛盯着京都,一只眼睛盯着荆州与豫州的交界,屏息凝神。 骠骑大将军离开淮水七日后,孤身一人进了京都皇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照理说,骠骑大将军一介外男,根本不能在皇宫逗留,可是新帝即位前没有妻室,即位后也不及选秀,仅有几个位分极低的宫妃,倒也没许多嫌可避。只是不知刘肃既不治骠骑大将军的罪,又不赦免他,将他留在宫中又是何意。 大楚在北歧的暗桩打探不到皇宫内的消息,只好将骠骑大将军进宫数日未出,刘肃亦数日未朝的消息传回荆州。 江停云收到情报时正在与众将议事,她将书信递给胡将军等人传看,待众人都瞧过一遍后,说道:“刘肃多半已经亲自来了豫州。” 胡将军、韩大师等人都露出惊讶神色,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胡将军拱手道:“陛下是如何得知?” 江停云道:“刘肃此人刚愎自用,不是安于在后方等消息的人,我既然来了荆州,他怎么能不来呢。” 韩大师问道:“那刘肃为何要将骠骑大将军召回京都,这不是自断臂膀么?” 江停云抬起眼,吐出三个字:“二皇子。” 刘肃那造反不成的哥哥并没有被永兴帝处死,彼时永兴帝只剩下刘渊和刘肃两个儿子,若是刘渊再死了,永兴帝一朝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事可就再也瞒不住了。是以哪怕永兴帝再震怒,也勉强留了三儿子一条性命。 刘肃即位后,为了彰显他的兄友弟恭,也要留着这个三哥做一张遮羞布,刘渊就这样保住了一条性命,落得个圈禁至死的结局。 然而二皇子的外祖乃是前朝宰相严清,虽说受了外孙谋反的牵连,被凌迟处死,但门生故旧遍天下,二皇子东山再起的资本。 刘肃若是一个不慎,便会给了二皇子可趁之机。刘肃不像他的哥哥和弟弟,他母妃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他没有外家可以依仗。若是他离了京都,谁又来为他对抗虎视眈眈的二皇子,守住他的皇城呢? 掌着军权,又是安家忠实家臣的骠骑大将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刘肃只要说服骠骑大将军当初是二皇子与皇贵妃合谋害死大皇子,不惜抗旨也要为安家留下血脉的骠骑大将军就会立时站在二皇子的对立面上,只要骠骑大将军留在京都,刘肃就可后顾无忧。 只是寻常人都做不出自毁长城的选择,用刘肃换骠骑大将军,怎么看都是对北歧军的削弱,但是以刘肃自大的性格,他是必要亲自来到前线的,于是现下的局面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江停云道:“兵贵神速,我们就趁刘肃初至,不及收拢军心,一举击败他吧。” 众将轰然起身应喏,自下去安排了。 江停云和谢寻回到中军帅帐,江停云笑着对谢寻道:“恐怕北歧已知道你的武功恢复了,否则我来了这么久,怎么都没人来刺杀我呢。” 第146页 谢寻笑了笑,摘下佩剑擦拭着:“好久没有上战场了,还有些期待。” 江停云的笑容微微淡了些。谢寻练的是杀人剑,天生就该在战场上杀灭敌人生的希望。然而他如今却为了她,甘愿待在刀鞘中,隐藏锋芒。 “你喜欢战场么?”江停云问道。 谢寻抬眼看着江停云,认真道:“没有正常人会喜欢。我们在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了发起战争,而是为了永远地结束它。” 江停云的心轻快了一些,点了点头道:“好,我们一起结束它。” 第二日天刚微亮,大楚全军集结。江停云照例在军前占卜,卜出大吉。她收起钱币,扬声道:“伐无道,吾辈义不容辞,封妻荫子,乃大丈夫之志。待大败北歧,攻入京都,朕当一一论功行赏。天佑大楚!” 论功行赏四个字一出,各将军麾下将士皆热血沸腾,举起兵器齐声高呼:“天佑大楚。” 待大楚出兵,江停云和谢寻留在原地,苏英带着一支全部由女子组成的营集结在她的面前。不知为何,她们没有骑马,是清一色的步兵。 江停云纵马上前,扫视着这支五百女子组成的营队,开口说道:“女子上战场不易,今日你们肩负着重要的任务,朕对你们寄予厚望。所谓封妻荫子,不过是好听的说法,荣光都是挣给自己的。但是对你们来说,荣光不但属于自己,还属于所有的女子。去吧,去证明你们自己。” 英姿飒爽的战士们面上现出激动的神色。这些年承受着家人的不解、同僚的异视,她们一直坚持在战场上,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得到承认,而她们终于等来了江停云。身着甲胄的苏英带头单膝下跪,五百人高声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苏英带着她们跑步前往战场,江停云和谢寻跟在她们身后,直到她们到达制定位置,才策马来到军前。 北歧斥候早已探知大楚的异动,整军迎战,见江停云和谢寻出现在大楚军队前方,北歧军队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通道,走出来的赫然是身着明黄皇袍的刘肃。 他骑着一匹白马,配着华丽的宝剑,冷冷睥睨着江停云,朗声道:“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朕可饶你一命。” 江停云微微一笑,说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北歧非要逆天而为,朕不介意送尔等灭亡。” 她策马行至战鼓旁,举起鼓槌敲击在鼓面上,高喊道:“北歧不义,天自亡之。儿郎们,冲!” 谢寻、胡将军、韩大师纷纷抽出武器,召集将士:“儿郎们,随我冲!” 大楚经过数年积淀,兵力早已能与北歧匹敌,北歧兵力受到蒙古牵制,未能全数投入豫州战场,是以大楚正面对抗亦占上风。江停云心知刘肃此人善行诡道,失之磊落,她便偏要行王道,光明正大地对敌,从而压制北歧。 江停云专门去学习过如何擂战鼓,此刻将鼓点敲击地密集而有力,有君主亲自督战,大楚和北歧的将士士气俱振,辅一交手便激烈地厮杀起来。 北歧打头阵的是一千人组成的步兵敢死队,说是敢死队,实则不过是送死队。这些步兵由俘虏、死刑犯组成,不穿甲胄,手中只有简陋的武器,目的不是杀伤敌人,而是拖慢大楚骑兵的速度。 骑兵一旦失速,就会陷入苦战,只是江停云并不愿送手无寸铁之人上战场送命,因而仍旧是派轻骑兵对上这些步兵。 谢寻一骑越众而出,长剑横扫,每一刻都有数个北歧士兵亡于他的剑下。大楚轻骑兵跟在他的身后,俯身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北歧步兵。 步兵对骑兵,结局早已注定,不过数刻钟时间,这一千敢死队已被绞杀殆尽。而大楚的骑兵也失去了冲锋的速度,北歧重甲骑站在步兵身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骑兵。 然而就在下一刻,江停云的鼓点骤然停止,谢寻收起长剑,高举令旗,大楚轻骑兵忽然向两侧散开,向大楚阵后撤去。 轻骑兵散去后,一身玄黑色的重甲骑方阵显露真容,伴着复又响起的战鼓,起速冲锋,与北歧的重甲骑悍然撞在了一起。 两边的重甲洪流轰然对撞,左臂系着红色布条的大楚骑兵与右壁系着黄色布条的北歧骑兵互相绞杀,一时之间,整个战场漫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庞大而沉闷的黑色之中,一身蓝衣的谢寻异常显眼,他未着甲胄,却在重甲骑之间杀进杀出,消耗着北歧的精锐。 眼见大部分兵力都已投入正面战场,刘肃隔着飞扬的尘土远远盯住仍在擂响战鼓的江停云。此刻胡将军、韩大师等人都在关注着战况,随时指挥,江停云身边只剩下苏英和五百女子组成的步兵营护卫。 刘肃心中一动,招手唤过护卫他身旁的一名副将,交待他领三千军从左翼插入战场,直取后方击鼓的江停云。 一直关注着他动向的江停云见那名副将领命而去,微微勾起一个笑。她早已不再击鼓,如今站立在那里的不过是身形样貌都与她有些相仿的替身。她转过身对苏英说道:“擒贼先擒王,看来我与刘肃英雄所见略同,轮到你们出场了。” 第85章 苏英低头应是,转过身一挥手,五百女兵军姿一正,列队快速沿着战场一侧向北歧方向袭去。江停云此时已换上一身普通骑兵的衣服,骑着马跟在这五百步兵身后。 第147页 待行至半途,谢寻忽然从敌军之中掩杀出来,五百轻骑兵在他身边集结,排列成他曾经在坤照山下用过的锥形阵,罩在女兵之前,如一柄尖刀般为她们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此处的变化吸引了北歧统帅的注意,见他们直冲着北歧阵中的刘肃而来,忙指挥后方将士上前,将刘肃团团护在中央。 谢寻骑马冲在最前,将北歧结成的阵型杀得大乱,亲卫掩护着刘肃不住后撤,直退了上百米后,刘肃发觉如此被敌将威胁得落荒而逃实在不是个办法,尤其是对方是谢寻,便坚决不肯再退。 北歧将士没了退路,背后就是自己的君主,反倒是士气大震,抵御住了大楚的冲击。一旦他们稳住阵脚,前线重甲骑回援,便能对这一千人形成包围之势,稳稳将他们吃下。 大楚这一千将士受过专门的训练,此时也不惊慌,从容不迫地执行着既定的战术,消耗面前的敌人。 江停云骑马坠在队伍末尾,身边只有二十骑保护,她看着逐渐有北歧重甲骑掉头回援,距离她们越来越近,回过头去看苏英。 苏英也在不停观察着场上的局势。她率领的五百步兵被谢寻的骑兵护在正中,并没有参与战斗。步兵在骑兵战场上非常脆弱,哪怕是身着甲胄,但若是被骑兵摸到,几乎就是送死。只是不知江停云将这五百女兵送至战场上究竟是何意。 眼见着身后重甲骑离她们越来越近,与前方护卫刘肃的北歧军渐成合围之势,江停云觉得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出汗,这种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感觉令她感到兴奋和战栗,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她在心中默默数到。 在北歧回援的重甲骑离她们不足六十米时,苏英终于有了动作。她高举令旗,重重地挥了下来。 来了。江停云心中一振,策马向侧翼撤去。谢寻瞧见苏英挥动令旗,亦转身向轻骑兵下达指令:“撤!” 他的声音一出,所有轻骑兵立刻丢下手上的敌人,决绝地向侧翼撤去。北歧统帅眼前一亮,高声下令:“包围他们,上!” 情势逆转,攻击的一方成了北歧,他们追在大楚轻骑兵的后面,想要与重甲骑完成合围。 然而追着追着,北歧骑兵和赶来支援的重甲骑忽然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五百个背靠背朝向两个方向,严阵以待的步兵。为首的将领看清楚了她们的样貌,不由嗤笑道:“大楚没人了么,竟让女人上战场。兄弟们,不要手软,杀光她们。” 说着,他高举手中的长刀就要带头冲锋。 然而下一刻,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打飞了他半张脸,将领维持着高举长刀的姿势,就此摔下马去。 北歧将士顿时哗然。他们惊恐地向方才还被自己轻视的女人们看去,只见这些女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细长武器,黑洞洞的洞口正对着他们。 见一击得中,苏英十分激动,高声命令道:“放!” 战场上顿时响起振耳欲动的爆破声,站在前方的北歧将士阵型大乱,他们被细长武器发出的暗器打伤,这些暗器杀伤力极大,不但能够打穿他们的身体,还能对伤口造成严重的灼伤。 不仅如此,他们□□的战马受到武器发动时巨响的惊吓,顿时失去控制,很多骑兵防备不及,摔下马去,又活活被惊马踩踏致死。尤其是重甲骑,他们的战马身穿厚重的铠甲,体型更是庞大,一惊之下四处冲撞,导致重甲骑死伤惨重。 谢寻带着轻骑兵来到江停云身边,拱卫着五百女兵大发神威。这五百轻骑兵所骑的马都是经过特别训练,并不会被这种巨响惊吓,此刻轻骑兵正凝神戒备,防止北歧派出先锋杀伤他们的女兵。 “真是神奇的造物。”谢寻护在江停云身边,看着女兵手中的武器感叹道。 江停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微微点头,对这支军队第一次亮相的效果感到十分满意。是啊,热武器出现在冷兵器时代,就是降维打击。 她从谢皇后的宝藏中带走了装着谢皇后手写信的箱子,回到建宁郡之后,才发现箱子中还放着一本图册,江停云将它取出来一看,竟是火铳的制造图纸。 江停云知道江毓生前曾是一个工程师,所以对于她会做肥皂和玻璃并不惊讶,但她没想到她的妈妈竟然还会造枪。然而整个大楚的历史中并没有枪支的身影,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江毓并没有早早地将火铳制造出来,而是将它的图纸封存在自己的宝藏中,留待后人做出选择。江停云翻开这本图纸,扉页上是谢皇后亲自写下的一句话:选择权留给你,万勿滥用。 江停云心想,妈妈或许还有些混乱邪恶的基因,否则她又为何将火铳的图纸流传下来,而不是将这个秘密永远封存。 而继承了妈妈这个基因的江停云,并没有犹豫多久,便开始秘密研发起火铳。虽然江毓对传统火铳进行了改革,但囿于科技水平,最开始造出来的火铳依然存在精度低、射程短、易炸膛的问题。经过近一年的改良,才终于生产出江停云可以放心应用于战场的火铳。 热武器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将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因而江停云决定将图纸和制造方法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不要让它流传开来。 她将图纸拆分成数十步骤,分别交给数十工匠,在他们都不知自己制造的是什么东西的前提下造出五百支火铳,并将它们交给了自己的心腹苏英,由苏英选拔合格的女兵,接受使用火铳的训练。 第148页 而火器也不出意料地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还不及北歧将士从这一轮攻击中恢复过来,第二轮攻击又至。苏英将将士分为两组,一组填充火药时另一组发射,由此可以实现无限连发。北歧士兵从未见过这种远程大面积杀伤武器,一时间人仰马翻,战场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江停云极目去看被重重护卫在人群后方的刘肃,他也正为大楚的新式武器惊疑不定,好在他的马并没有被惊到,不至于十分狼狈。北歧统帅早已没有下令追击时的从容,一面尽力控制自己被惊吓的战马,一面指挥将士挡在刘肃面前:“护驾!护驾!” 此刻她和谢寻正站在一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战场。她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支火铳,透过准星去瞄刘肃。她现在能做出的火铳射程不远,超过五十米,精度就大打折扣。她此时与刘肃的距离已近百米,其实能打中他的几率并不大。 但是她想试试。若说她有什么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种下的执念,那就是杀了刘肃,给自己和亲人报仇。 刘肃仿佛若有所感,猛地抬头看向江停云的方向。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江停云既不知道在这一瞬,看着刘肃的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刘肃眼中无限复杂的情绪意味着什么。 刘肃轻轻张口说了什么,江停云却没有看懂,她低头看着准星,扣动了扳机。 高速旋转的子弹向着刘肃的方向飞去,江停云试图去看,却在半途失去了它的踪迹。它太快了,她的眼睛跟不上它。 刘肃的右胸口盛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他痛苦地捂住胸口,手指将胸口的花揉地粉碎,向后倒去。 江停云有些茫然地向谢寻看去,问道:“是我吗?” 她瞄准的是刘肃的眉心,隔了那么远,或许子弹有可能跑到了右胸口。谢寻使劲握了握江停云的手,说道:“不是,或许是流弹,刘肃运气不好。” 江停云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看着刘肃倒下,他身边的侍卫一片大乱。 方才被他派去袭击自己的副将意识到受了骗,带着三千骑高速回援,正在迅速接近战场。江停云低着头想了想,对身边的将士道:“大些声喊,就喊乾元帝死了。” 刘肃为永兴帝守孝,今年方才改元为乾元,是以为乾元帝她的命令被迅速传了下去,不多时,大楚军士齐声大呼:“乾元帝已死,北歧速降!” 刘肃在众目睽睽之下中弹倒下,他身边的侍卫和军士早已一片惊惶失措,远处的北歧将士还待不信,却在瞧见彼处情形之后也乱了阵脚。 轻骑兵趁机掩护着神机营后撤,苏英指挥着神机营在路上放冷枪,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惊恐和混乱。胡将军和韩大师见江停云计谋得售,北歧军队近乎是四散溃逃,忙整军出发,追杀败退的北歧军。 他们跟在北歧骑兵身后,高喊着“刘肃已死,北歧速降”,一直杀出数十里去。 江停云留在营地之中,遥望着尘土漫卷的战场,心中知晓大楚与北歧的战争已经分出了胜负。北歧被火铳打破了胆,还怎么能与大楚抗衡。 第86章 其后战事的发展也印证了江停云的判断。刘肃伤势沉重,被连夜送回京都治伤。北歧军果然被火铳打破了胆,又失了鼓舞士气的皇帝,顿时一泻千里,不到一个月便连失豫州、徐州、扬州三州,被大楚一直打到了京都脚下。 这一个月中,刘肃一直陷入昏迷,没有睁过眼。刘肃无后,大皇子的儿子又只是个四岁小儿,在这样的时节,根本撑不起北歧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刘肃若有个三长两短,竟没有个继承人。群臣瞧着不是个办法,为今之计,只有把他唯一的血脉亲人二皇子抬了出来。 二皇子当初不惜造反也没能得到的皇位就这样轻易地掉到了他的面前,虽然名义上的皇帝还有一息尚存,躺在宫中,不知何时就会撒手西去。 二皇子监国,从圈禁中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日日看守在他府邸门口的骠骑大将军下了狱。他倒是也看顾着自己的名声,将整个太医院都派去了宫里守着刘肃,只是一个月过去,刘肃能醒过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从大楚开始连下三州开始,京都便陆陆续续有人打算离京避祸。哪怕是军纪最为严明的队伍,都免不了对平民的误伤,距离上一次京都烽火连营才过了十七年,大部分京都人的记忆尚未消退,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人,没有想要再经历第二次的。 然而南方已尽归大楚,北方还有蒙古虎视眈眈,他们若想离京,唯有归降大楚一条道路。是以仗还没打起来,京都已是十室九空。眼看着京都内的人越来越少,恐慌的气氛越来越重,二皇子无法,下令封了城门,未经允许不许任何人出入。 政令一下,京都百姓顿时闹得沸反盈天。他们聚在八座城门之外,高声要求放他们出城。守城的将士无法,杀了几个跳得最高的鸡儆猴,才算是消停了些。只是偌大的京都需要食物供给,不可能完全封死城门,有门道的百姓到底还是找到了办法,陆续离京。 这一日,江停云站在京都数十里外的山坡上,背着手眺望着京都方向。如今已是初秋,京都靠背,逐渐褪去了暑热,天高气爽,最是攻城的好时节。 大楚已在京都之外扎营五日,大楚围城的消息传进京都后,京都的百姓一时不敢再妄动。若是出城时恰赶上大楚攻城,岂不是白白做了炮灰。大楚的到来歪打正着地遏制了京都近些时候的人口流失,北歧朝堂顿时松了口气,否则战未起气先泄,人心背离,不是好兆头。 第149页 谢寻走到江停云身后,陪她一起望着京都,问道:“阿云在想什么?” 江停云默了片刻,问道:“当年你在那座城里,是什么感觉。” “害怕。”谢寻的目光变得悠远,缓缓说道,“当年的大楚就如同今日北歧,坐看江山尽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人都知道这注定是一种失败,却只能在害怕中等待着注定的到来。” 江停云转过头看着他,说道:“这一次我们在城外。” 谢寻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留有命在,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阿云,选个喜欢的日子,我们去把京都拿回来。” 江停云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城池,说道:“那就五日后罢。” 北歧接连失土,士气正是低迷的时刻,大楚不打算给他们调整的机会,要一鼓作气拿下胜利。江停云的命令传了下去,整个大楚军都在为五日后的决战作准备。 当年守城的谢将军投敌,北歧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地攻破了京都的大门。而如今大楚没有这样的运气,攻城势必是一场硬仗要打。 好在骠骑大将军回了京都后,萨仁公主带着她的骑兵势如破竹,连下五郡,几乎要直接从北边打到京都。接替骠骑大将军守边的将领带领军士拼死抵抗,才在距京都三百里的代郡止住了蒙古南下的脚步。 由于蒙古的牵制,北歧无法令北疆军南下支援,大部分有生力量又在南部与大楚作战的过程中被消耗殆尽,守城的军士数量不多,仅有大楚的十分之一。如今京都被大楚团团围住,守城军士不知大楚何时会攻入城中,只能强撑着精神防御,一连十日下来,早已疲惫不堪。 预先定下的攻城之日一早,战鼓便如雷鸣一般响起。东华门上守城的北歧将士昏昏欲睡间,被战鼓声惊醒,心中只有一个词回荡:来了。 大楚率先在东华门发起了冲击。十数米宽的攻城锤被固定在大车上,一次又一次撞向东华门,铁质的城门被攻城锤撞得颤动不已,门后严阵以待的北歧将士的心亦跟着忽上忽下。 城墙之上如雨点般落下巨石和燃烧的火箭,大楚重甲骑兵举起厚重的盾牌,为攻城将士阻挡来自天上的武器。谢寻一身蓝衣,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飞上城头,来自北歧城墙上的攻击顿时稀疏下来,减轻了不少重甲骑的压力。 眼看着城墙上的支援越来越多,谢寻又飘然而起,踏着城墙快速回到了地面。 守城的将领看到谢寻现身,又瞧见城门下指挥进攻的乃是大楚归德大将军,确定了大楚是想要全力进攻东华门,赶忙命人燃起烽烟寻求支援。 其余七座城门的将领瞧见了烽烟,却有些犹豫。大楚人数十倍于北歧,就算集中兵力攻打东华门,余下各个城门前的大楚兵力也与北歧势均力敌,若是他们敢去支援,己方城门被轻松攻破可如何是好。 七位将领不约而同地派出传令兵,前去征询统帅的意见。北歧统帅看着面前七个等着他下决策的传令兵,也是颇为头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力少,怎么调度极为考验指挥的艺术。 最终,他决定由离东华门最近的派兵支援,就算这两座城门再遭攻击,回援也方便。传令兵们领命而去,两座城门的守城按照指挥派出了支援。 然而前去支援的军士刚刚出发不久,两座城门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守城将领无法,只好燃烧烽烟,召回了派出的军士。待他们回援,城下的攻击也停止了。 大楚的目的很明确,正面攻打东华门,余下的兵力牵制剩余七座城门的守军,令他们无法前去支援。 北歧统帅无法,将守卫皇城的大半军士抽了出来,派去东华门支援。毕竟若是东华门破,再怎么守卫皇城都已是徒劳。 京都城门高达数十米,又经过大楚和北歧两朝的加固,得了支援的北歧将士凭恃着城门的固若金汤,勉强阻挡住了大楚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东华门下,江停云看了看行至中天的日头,微微有些苦恼。城门久攻不下,大楚的将士一直在被居高临下的攻击消耗,她虽然笃定胜利定会属于大楚,却还是不由得感到心疼。攻城战中火铳排不上用场,是以她并没有让苏英的神机营顶在前面,等到进了城后,才是她们发挥的时候。 她望着东华门想了想,对身边的副将吩咐道:“让北安门的将士来东华门支援,留一支队伍在城外埋伏,把北安门让出来。” 有的时候,无路可退反而会激发对方背水一战的斗志,当她给他们留出一条退路,人心就会开始散了。 北安门离东华门不远,支援来得很快。有了增援,大楚攻城的气势越发高涨。 而此刻,负责守卫北安门的北歧将领望着城墙下空荡荡旷野,有些反应不过来。大楚这是,从北安门撤了?他试探性地命人朝下方投出攻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又分出部分将士派往东华门支援,也没有想象中的攻击到来。 直到这时他才确信,大楚真的从北安门撤了。消息很快传遍了京都,统帅亦深知背水一战和犹有退路的区别,不由更觉头疼。二皇子此刻就在统帅的身边督战,统帅偷偷瞧了他好几眼,才下定了决心,重重地跪在二皇子面前。 “殿下,臣请殿下恕臣无能,为今之计,只有赦免骠骑大将军,请他主持大局,才能力挽狂澜啊。” 第150页 说罢,他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再抬起。 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势均力敌,甚至略有劣势的仗,他能赢,然而面对十倍于己方的敌人,整个北歧唯有骠骑大将军敢言一胜。 统帅是二皇子的心腹,在他监国后,被提拔上来,负责京都防卫。跟随二皇子这么多年,他当然深知二皇子为人,这个主子十分记仇,睚眦必报,多半是不会承认自己只能依靠自己的仇人。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试上一试。 二皇子果然面色十分难看,咬着牙犹豫了许久,方才说道:“孤同你亲自上城门督战,必能鼓舞士气。” 这就是不愿意释放骠骑大将军的意思。统帅面色灰败,但还是叩首应了。二人来到东华门上,此刻城门上的将士已经连续作战了近五个小时,由于大楚的牵制,他们没有等来增援,情势危急之下,自然也无从轮换休息,均已十分疲惫。见到统帅和二皇子,众人颇感振奋,将疲惫抛于脑后,对城下的攻击一时间更加猛烈了起来。 攻城期间,每每在将士顶不住北歧来自头顶的攻击时,谢寻都会想办法翻上城墙消耗一番,此时感到城墙上的攻击又猛烈起来,他顿时提气,躲避着如流星般滚落的巨石,一路跃上了城墙。 守城的将士早已习惯了谢寻时不时的攻击,纷纷放下手中的抛石机和石弩,四散开来躲避。然而二皇子和统帅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竟有人可以越过近百米高的城墙,若是他杀穿了城墙上的士兵,进入城内,再从内部打开城门,这仗便不用再打了。 二人呆立当场,谢寻一眼瞧见二皇子,立时放下所有人,仗剑直奔他而来。二皇子是听说过谢寻威名的,当初他在坤照山下带着五十骑将刘肃的部下杀得片甲不留,他还曾暗中欣喜过,只是如今自己面对谢寻,才知晓这个人有多么恐怖。 他志大才疏,又没有临阵反应之能,身体不好,功夫在几个兄弟中最是平常,如今瞧见谢寻的剑一往无前地向他而来,二皇子脚一软,便要向地上跌去。身边的统帅倒是反应迅速,忙一把拉住二皇子,一边带着他迅速向后退去,一边口不择言地喊道:“护驾!护驾!” 守城将领无法,指挥着军士向谢寻攻去,为二皇子撤离争取时间。统帅带着二皇子此番上城墙来是为了鼓舞士气,却当着众将士的面被一人追得落荒而逃,适得其反,导致北歧士气更加低迷。 谢寻见二皇子跑得飞快,也不深追,轻松摆脱了北歧军士的攻击,飘然回到城下。江停云远远瞧见城墙上的情形,命攻城将士高喊:“刘渊已临阵脱逃,尔等速速缴械,投降不杀。” 东华门城墙上下的军士都瞧见了二皇子落荒而逃的模样,抵抗之心骤歇。恰在此时,攻城锤攻破了紧闭的大铁门,大楚将士一拥而入,控制住门后的军士。 城墙下的大楚军士架起云梯,悍不畏死地冒着巨石和□□向上攀爬,北歧军心涣散,攻击的频率大幅下降,大楚迅速占领了东华门城墙上下。 城,破了。 第87章 东华门破,韩大师带领的先锋队率先杀入城中。北歧统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投至城墙之上阻止楚军攻城,方才带着二皇子自城墙上逃下,又带走了城下的一批人,是以大楚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便占领了整个东华门。 其余七门的守卫收到命令,放弃守护城门,向皇城收缩,准备最后的决战。 江停云随着军队进入京都,宽阔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她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来到京都时,偷偷掀开车帘看到的热闹。如今构成这些热闹的人想必正躲在一扇扇门后,忐忑不安地悄悄看着她。 她令人沿街喊话,声明大楚的目标只有皇宫,不会侵扰平民。大楚军势如破竹,一路行至宫门口,遇到了集结于此的北歧军队,带领他们的是骠骑大将军……和刘肃。 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城墙上,反而是骑马站在如临大敌的北歧军的最前方。刘肃面色苍白,看起来异常虚弱,却强撑着不堕帝王威仪。他的马瞧见江停云,竟下意识向前走了两三步,才被刘肃勒住缰绳,站在原地。 江停云眼神一闪,看着刘肃的坐骑,那是小白。没想到它竟然还记得自己。 两方隔着金水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江停云将眼神从小白身上移开,看着竟然能在最后关头醒过来的刘肃,平静说道:“北歧气数已尽,抵抗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投降吧。” 刘肃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他有些艰难地低头咳了几声,复又抬起头,对着江停云,又好像是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已斩杀临阵脱逃的刘渊,我北歧刘氏,没有临阵脱逃,不战而降的男儿。” 江停云已经放出了北安门这个退路,如今还留在刘肃身后的,都是肯为北歧付出生命的。这样的人,哪怕是心软如江停云也知晓绝对不能留。她朝着刘肃举起手中剑,说道:“希望你也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她的举动仿佛一个信号,身后的大楚士兵立刻杀了上去,与北歧士兵战在一处。经过攻城之战,北歧士兵或死或逃,残存的数量仅有不到三千。十数人攻击一人,结果早已无可更改。 到了这样的时刻,骠骑大将军和刘肃已什么也做不了,骠骑大将军护着刘肃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北歧的将士逐渐消耗殆尽。 第151页 最终,金水河被鲜血染成红色,北歧还站着的只剩下骠骑大将军和刘肃。 骠骑大将军举起长刀,策马上前,与韩大师战在一处。大楚所有的战士都止住了动作,给予这个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最后的尊重。 江停云握着缰绳看着二人缠斗。若不是刘渊将骠骑大将军下了狱,大楚攻进京都的难度恐怕会倍增,她所折损的人也会倍于现在。江停云同样尊重强者,但是此人是萨仁公主的仇敌,她留不了他的性命。 数日的牢狱生涯虚弱了骠骑大将军的身体,他与韩大师过了上百招,终于力竭而亡。 江停云抬眼看向刘肃,到了此刻,他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刘肃受了重伤,强撑着醒来,来到宫门外,早已耗尽了精力。此刻他看着与他遥遥相对的大楚军队,和站在最前方的江停云,眼神却仿佛穿过了他们,看向虚无的远方。 他抬手捂住右侧胸口,费力地咳了两声,看着江停云说道:“大哥的儿子,你若要杀便杀了罢。长安和长乐已经出嫁……若是可以,还请放她们一条生路。” 他摸了摸小白柔顺的鬃毛,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我为了这个皇位,千方百计,什么都可以抛却,得到之后,却发现哪怕是皇位也换不来我想要的。” 刘肃的面色突然狰狞起来,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声音低地几近耳语,只有靠近的江停云和谢寻可以听见:“他们是娇妻幼子,和睦天伦,我呢?我的母妃又算什么?!她也曾为他生儿育女,却只能在冷宫中绝望等死,眼看着害她的人享尽荣华富贵。 “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他不慈,就别怪我不孝,他想要他心爱的儿子得享江山,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要我的母亲称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要所有害她的人跪伏在她的灵前痛悔,我要坐上他费尽心思留给刘钰的江山,再把他最爱的那些人一个一个送下去陪他。哈哈哈,我做的好么,父皇,事到如今,你会不会有一刻后悔过……” 刘肃忽然神色一震,复又清醒过来。高热带给他幻觉,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 “若是能重来……”他沉默了片刻,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缓缓挺直了脊背,对江停云道:“若要死,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杀掉你的敌人,踩着我成就你新皇的荣光罢……阿云。” 江停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就算能重来,对她来说也只是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她和刘肃从故事的开头就注定了,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现在是时候给一切画下句号了。 剑光闪过,江停云立在原地,看着谢寻手中的长剑贯穿了刘肃的左胸。 越过挡在身前的谢寻,刘肃凝望着江停云,鲜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流出,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他看着江停云,勉强张开口,一字一顿道:“也,好。” 谢寻收回长剑,大楚军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十七年了,他们终于回来了。 江停云带人进入皇宫,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清扫皇城,安抚京都百姓,昭告天下,准备开国大典,封赏有功之臣……一条条政令有条不紊地发下去,江停云安排好了一切,时间已到了深夜。 谢寻到后宫中将刘肃留下的几个宫妃暂且挪去了皇家寺庙,将留给皇后住的仪元宫收拾出来,充做他和江停云的居所,复又回到太极殿接江停云回去休息。 二人走在皇宫之中,江停云抬头看着墨黑的天空,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头几次来宫中时,没有一刻心不是紧绷的,唯恐行差踏错,便失了性命。却没想到从今以后,这里却会成为我们的家。” 谢寻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其实你每次进宫,我都在暗处陪着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停云有些讶异地转过头看了谢寻一眼,她记得他曾说过,这里防卫森严,他进不来。 谢寻继续道:“只是当初为了磨练你,若不经历险境,如何能有成长。” 江停云磨了磨牙,那个时候的谢寻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问题:“你为何要杀了刘肃。” 当时她已拔出佩剑,谢寻却先她一步,结束了刘肃的性命。 谢寻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江停云,说道:“我答应过阿云,我会做所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的手会永远是干净的。” 江停云看着谢寻,他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就是这个人,把自己练成了一柄寒气四溢的宝剑,却为了自己,甘愿自束于剑鞘,成为为她扫清所有障碍的武器。 他是她的剑,是她的知己,也是她的爱人。 “而且,”谢寻忽然移开了目光,转过身去,“我知晓杀死第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不会喜欢这种感觉,却会永远记得它。” “我不想刘肃变成对你来说如此特别的存在。” 江停云一怔,又不由得失笑,谢寻这是……吃醋了么? 她快走两步追上谢寻,伸手去拉他的手:“我知晓,多谢你。” 为了这所有的一切。 …… 九月十六,钦天监卜出的良辰吉日上,江停云又一次穿上衮服,郊祭上告天地祖宗,她已恢复大楚国祚,登基为帝,君临天下。 第152页 祭祀过后,她回到宫中,在太极殿上接受百官朝贺。 江停云一步一步登上台阶,朝着皇位行去。衮服长长的衣摆拖在身后,令她的每一步都行地艰难却踏实,一如这些年她是如何一路走来。 终于,江停云走到皇位面前,转过身,端坐下来。 台阶之下的百官以耿将军和柳相为首,三跪九叩,恭迎新皇。 群臣山呼万岁,叩首之间,谢寻悄悄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江停云隔着长长的冕旒看着他,也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全文完 后世史书记载,南楚开国皇帝江停云,十九岁大败北歧,复大楚国号,改年号天和。即位后,优待功臣良将,收拢军权。天和帝在位期间,大楚政通人和,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天和六年,江南世家叛乱,天和帝派兵平乱,后抑制豪强世家,绵延上千年的江南世家就此一蹶不振,江南百姓头顶复现青天。 大楚恢复与蒙古互市,为蒙古提供农业技术与文教支持,帮助蒙古向草原深处扩展领土。天和帝在位期间,大楚与蒙古相安数十年。 天和帝重视文教,兴办义学、女学,提拔女性官员,涌现出以户部尚书佟醉冬、骠骑大将军苏英为代表的女性高官,更有第一位女宰相万俟彤。自此,女性地位逐渐提高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天和四十年,天和帝传位于皇太女,与皇夫谢寻隐退江南。据记载,天和帝与皇夫感情甚笃,终其一生,仅与一人厮守。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下完结的时候好感慨呀,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