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真千金和王爷互穿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侯府真千金和王爷互穿了》作者:竹不识【完结】 文案 沈婳音在外漂泊十余年,一朝被镇北侯府收为养女。 没有几人知道,她其实是镇北侯亲生的嫡女。 鸠占鹊巢的假千金日夜难安,经常梦魇自己的卑贱身份被当众戳破,绞尽脑汁想把沈婳音排挤出府。 后来,假千金慢慢发现这沈婳音有些古怪。 有时,她温柔软萌、轻曼婉兮,手无缚鸡之力。 有时,她狠辣疏离、睚眦必报,能一脚踹断一棵大树。 假千金脊背发凉:莫非这小贱人鬼上身了?! 自从沈婳音救了昭王的命,他们两个就开始不定时灵魂互穿。 昭王容不得侯府里有人欺负沈婳音,一穿过去就兴风作浪,成为后宅里清奇的搅屎棍。 沈婳音嫌他一天天的惹事,蹙起秀眉:“殿下何须理会这些?不过是内宅琐事而已。” “我们阿音这话岔了。” 俊美冷峻的年轻亲王拉住她的衣袖,将暗红薄唇凑到她耳畔,语声缓缓。 “只要本王在一天,定不叫人敢动我们阿音一分一毫。” #我的互穿对象宅斗上瘾怎么办# 【睚眦必报小王爷X佛系独行真千金】 *真千金的身份在大后边才彻底掉马 *架空,1v1,HE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婳音,楚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王爷总披着我的皮惹事 立意:真千金不怕火炼 第1章 进府 “阿音,你快一点啊!阿音!” 大嗓门扯破了室内的安然,妇人端着竹筛掀帘子进来。 “镇北侯府的车驾已经等你小半个时辰了,沈家大郎眼看着不耐烦呢!” 沈婳音素纱遮面,正握着药杵低眉捣弄,垂落肩头的青丝随动作一拂一拂,半点不忙。 “知道啦,制完药就去,我在抓紧呢。” 她手上动作不停,露在面纱外的眼眸弯了弯,仍是与平素一样的沉静。 此处是渡兰药肆后院的制药之所,隔着看诊的前堂,主街的喧嚣已听不真切了。 妇人急得细纹皱起,“哎呦小祖宗!那可是镇北侯府的贵人,不好叫人家久候!” “约好的巳时出发,沈大郎来得太早,只好等着了。我若撂下这敷药粉,伤者可怎么办呢?” “可是——” 可是,在大好前程面前,一敷药粉算什么?就算阿音叫小丫头代她配了,伤者又不会知道! 妇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管不了她,径自到后院晒药去了。 要是自己年轻时有阿音这么好命,能被如日中天的镇北侯府收为养女,肯定欢喜得什么似的,哪还耐烦配什么药?一辈子荣华富贵都铺好了! 檐下煎药的小丫头也羡慕得不行,探头道:“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渡兰药肆居然出了位侯府嫡姑娘的奶姐姐,这叫什么来着?蓬荜生辉!” 沈婳音笑着啐她,叫她专心煎药,笑意却只浅浅流于眼角。 什么“嫡姑娘的奶姐姐”,平民百姓乍一听见,还得转个弯才能想明白这是什么干系。 人们皆赞镇北侯府心善,肯将一个孤寡乳娘的女儿收为养女接进府里照看。 外面候着的镇北侯长子,正是专程来接“嫡姑娘的奶姐姐”阿音的。就连他也以为,沈婳音只是乳娘之女而已。 沈婳音将捣好的药粉倒进小瓦罐里,行云流水地称好了臣药加进去搅拌,动作极是娴熟,娴熟得一点都不像她真正的身份——镇北侯的嫡出千金。 若说不期待今日进府,那也不是真的,她实在有点想见见府里那位真正的奶姐姐。 那位奶姐姐鸠居鹊巢了那么多年,占着嫡姑娘的名分,不知如今是何风采。 熙来攘往的洪梧大街边,正对着渡兰药肆正门的地方,弱冠之年的锦衣郎君抱臂倚着车厢,一身富贵纨绔的随意劲儿,但眉头紧蹙,显然已在失去耐心的边缘。 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居然派他亲自来接一个养女,况且据妹妹描述,这养女还不是什么善茬。 他只想赶紧接走交差,别误了中午与朋友吃酒,结果这养女忒不知轻重,竟敢叫他沈大郎等。 药肆掌柜毕恭毕敬来请了几次,叫他到里面坐一坐,沈大郎不喜药味,便婉拒了,心中更加不悦。 看吧,侯府收进来的养女还不及个掌柜懂事。 好一会儿,一个纤细姑娘从药肆里出来,轻纱遮面,提着小包袱与陪送出来的人们惜别,倒是气韵出众。 沈大郎瞧得养眼,有些出神,一时忘了久等的烦闷。 日光透过小姑娘的面纱,勾勒出秀致侧颜,很有一番古时美人图的曼妙。 洛京就这点好,在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不同风姿的漂亮姑娘。 待那姑娘转过身往外走,沈大郎才看见,她前额凸/起几颗泛红的痘,未免美中不足,不由惋惜,走得越近、看得越清便越觉惋惜。 等等…… 这小姑娘正是直朝着他走过来的。 沈大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试探着问:“姑娘是……婳音妹妹?” 第2页 她进府的名字是前几日就定下的,赐家谱的辈字,加上民间的名——阿音——便是沈婳音了,沈大郎未见其人先知其名。 “郎君便是沈大郎吧?果然芝兰玉树。” 沈婳音惜字如金地敛身见礼,嗓音温润动听。 她深深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养女而已,对方喊她一声“妹妹”,那是客套,自己若急着认了这富贵的“哥哥”,那便是“攀高枝”心切了。 饶是沈婳音谨慎至此,沈大郎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难得见着个养眼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接的那个养女。 听婳珠妹妹话里的意思,她这奶姐姐自小便有些歹毒,时常欺负婳珠。 沈大郎先存下了印象,再见着本人,便觉十分厌恶,险些被这小姑娘的灵秀气质蒙骗了。 抛开心性不说,这一身的平民行头算怎么回事?全部行李就只有一个包袱,连个仆婢都没有? 沈大郎很是瞧不上。 “府里没提前给你送像样的衣饰吗?” 沈婳音不知沈大郎怎会这般厌烦,但她平素见惯了市井无礼之辈,便直接无视了他话里的唐突,眼眸又弯起来,提了提手上的包袱,温言道:“都带上了,早晨要配药,怕弄脏了贵府的赏赐,就没穿呢。” 很有道理,沈大郎竟无从指摘。 他又不耐地问:“干嘛遮着脸?” “接触的药材有毒,脸上便生了痘,怕等会儿贵人们见了不舒服。” 她说话不疾不徐,言辞虽然谦逊,语气神态却全无对侯府仰视讨好的意思,基本是在与沈大郎平等对话。 自视高她一等的沈大郎不大受用,没兴致多寒暄,挥手让仆妇领她上了后面那驾马车。 也真奇了,夫人若想行善,送些钱财器物就是了,再不够就置块地皮相赠,何至于把人接进府里和千金们养在一起?婳珠妹妹为此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夫人却执意如此,沈大郎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解。 沈婳音的车厢里,仆妇伺候她换了衣衫、梳了发髻,叮嘱她一会儿进府要注意的规矩云云。 沈婳音一一听了,顺从地点头。仆妇十分满意,觉得她一定是个温柔省心的好孩子。 就连沈婳音自己也觉得,倘若真能一直恭淑地走下去,该多好啊。 无论如何,今日是头天进府,分外重要,她只盼着老天爷别胡闹,别让她当着侯府诸人的面显现出性格突变,坏了大事。 准确地说,并不是性格突变,而是从两个月前开始,沈婳音会莫名与另一个人灵魂互换,偏对方又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与沈婳音的性子截然不同,于是看在别人眼里,沈婳音就一会儿一个性格。 等进了森严侯府,可千万别因此惹出事来,否则就更难有机会迈进家庙了。 沈婳音隔着天丝衣袖摸了摸左腕上的一对叮当镯,软玉光滑,如春水环护,仿佛母亲的温暖从未散去。 十二年阔别,她实在很想……“见见”母亲。 马车驱到镇北侯府二门外停下,朗阔的前院里早有一众锦饰秀服的女子们候着。 沈婳音由仆妇扶着下了马车,春风漫开她的裙裾,轻撩她的面纱,露出脖颈处一点细滑的白。 所谓养女,竟没半点平民孤女的畏缩拘谨,甚至是悠然从容的。 只是她额头上的痘大大减色,又特意以纱遮面,想来是相貌上确有些难以见人之处。 众人这样一想,便觉可惜。 沈婳音抬眼扫过去,果然景致雍雅,迎候的人也不少,却基本都是婢女婆子而已。 也算意料之内。 众人眼中,她不过是个低贱乳娘的女儿,是个蒙受了天大恩赐的养女,又不是真的合浦还珠,自然不值得府中贵人亲自迎接。 最终,沈婳音淡然的目光落向了人前为首的仙姿少女。 这大概是在场唯一的小主子了。 少女一身彩绣丝衣,削肩窄腰,面色过分苍白,眉目倒与四岁那年相差不大。 医者看人能看骨,沈婳音只一眼就认出了她。 就算十二年过去,沈婳音又怎能忘了她呢? 她,崔氏乳娘的亲生女儿,如今可是所谓的侯府嫡长女,沈二姑娘婳珠啊。 不等诸人见礼,沈大郎已大步来到婳珠身边,“婳珠!你跟着在这儿等什么?站多久了?累不累,啊?” 又板起脸呵斥仆婢:“怎么办事的!让二姑娘站着等!” “哥哥,你又责怪人,是我自己要在这儿等奶姐姐的。” 婳珠自然而然地挽住沈大郎的胳膊,细声嗔怪,情态可人。 “等的是谁,是我奶姐姐呀,她要来咱们家,我欢喜得很,怎能不亲自来迎?” 沈大郎才不管这些理由,哄着叫她回房休息去,她自幼多病多灾,吹不得风的。 养女进门这种小事,哪里值得镇北侯府的掌上明珠为此劳累? 婳珠却绕开哥哥,主动来到沈婳音跟前,亲昵地拉起了她的双手。 “婳音,如今你叫婳音,我知道的。一别十余年音讯全无,你不知道夫人说找到你的时候我有多高兴。”说着,婳珠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镇北侯原配亡故已久,她话里的“夫人”指的自然是继室白氏。 咦,婳珠竟会为她的到来而高兴吗?若非清楚地记得四岁那年发生的事,沈婳音几乎都要信了。 第3页 在改朝换代前最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婳珠还不叫婳珠,叫大丫;镇北侯也不是镇北侯,是个连年征战沙场、无法回家看望妻小的骑兵骁将。 将军的嫡妻郑氏在战乱中以身为饵引开敌军,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乳娘和孩子。 结果,乳娘一个人养两个女娃捉襟见肘,就把年仅四岁的主母千金偷偷遗弃,尽力保全了亲生女儿大丫。 幸而主母千金被云脚神医捡到,这才作为“阿音”活了下来。 后来的变故,沈婳音是过了整整十二年才得知的—— 就在她被遗弃的第二年,新朝建立,将军凭战功受封镇北侯,大丫姐姐则摇身一变,顶替自己成为了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 就连她幼时的乳名‘珠珠’,也成了婳珠的。 她能记得的事,难道婳珠全不记得?难道婳珠不记得自己的亲娘是谁,不记得自己不叫’珠珠’而叫‘大丫’? 望着对方貌似友善的眸子,沈婳音忽然感到胃里一阵阵痉挛,一种恶心到极致的感觉挤压着她的胸腔。 大丫姐姐拿不准她为何突然出现,只能装傻,维持着表面的友爱。 宁愿装傻,也不曾表现出对过去的丝毫歉疚。 时至今日,大丫姐姐竟依然执迷不悟。 不只是代享荣华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十二年前母亲究竟为何而死,沈婳音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一切都做一个了断。 但远不是今日。 沈婳音徐徐地把手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来,长睫掩住了眸底的失望,“难为你想着我呀,珠珠妹妹。” “珠珠妹妹“四个字咬得清晰缓慢,就像妖冶的巫咒,令婳珠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珠珠,原本是沈婳音的乳名,原本沈婳音才是今天的“沈婳珠”。 沈大郎在旁瞧着一头雾水,不知短短一句话里藏何机锋。 难道是因为“珠珠”这个叫法太肉麻了? 他觉得还行啊。 沈婳音没有再刺激下去,婳珠便很快又神色如常,掩饰尴尬似的,佯作热情地挽住沈婳音的胳膊慢慢往里走,闲话寒暄。 仆从们看到姐妹俩的亲热和谐,都觉温馨。 沈大郎跟在后面道:“婳珠啊,少说些话,口干。等会儿到了夫人跟前还得一番场面,你又该累着了。” 借着他们兄妹情深的空档,沈婳音想把胳膊从婳珠的环绕里抽出来,恶心。 “哎呦——” 婳珠突然娇柔柔地低呼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沈婳音脚边。 沈婳音冷不防被她绊了个趔趄,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婳珠的手,不愿踩疼了人,赶紧挪了开。 “婳珠!”沈大郎大惊,忙和呼啦啦围上来的仆婢们一起去扶婳珠。 沈婳音也震惊着搭了把手。 婳珠被众星捧月地扶起来,脸上的震惊竟比不沈婳音少,“婳音,阔别重逢,你方才只是不小心才将我扯倒的吧?” 沈婳音愕然。 啊这…… 碰瓷吗? 周围的仆婢们果然向沈婳音投来芥蒂和不解的目光,颇有些恼怒又不便直言之意。 眼见场面黑白不分,沈婳音只得道:“二姑娘怕是误会了,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不常晒太阳的话身子骨软呢,自己好端端的也会走不稳。” 婳珠眼见沈婳音反应倒快,两句话就撇清了自己,只得转变策略,忍着哭腔对沈大郎道:“哥哥,你别怪婳音,她一定不是有意的。” 言外之意大约是——她就是有意的。 沈大郎果然面色一凛,对沈婳音几乎怒目而视。 沈婳音:“……” 自己的出现,到底害婳珠心慌到何等地步,竟会做出这等丧智行为?婳珠既知鸠占鹊巢,又何必在此装傻卖痴! “怎么,当我这做哥哥的眼瞎?” 沈大郎拉下脸来,半是动了真气,半是有意要给这养女一个下马威,好让她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该敬着谁,该捧着谁。 沈婳音颇无语,不知婳珠给沈大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拿捏得住他,大约是提早就在她身上抹了些莫须有的黑,让这位庶长子心里先存了偏见,此时才能这般上套。 “大郎君说自己眼瞎,可惜阿音术业有专攻,于眼疾方面不甚精通,大郎君若有需要,或许可以咨询我师姐——” 蓦地,沈婳音的话戛然而止。 沈大郎又张口说了什么,她已听不到了,脑海骤然一片空白,天旋地转,不由自主晃了两步。 沈大郎以为她想跑,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还敢跑,给婳珠道歉!” 就见沈婳音的身体静止了片刻,而后才缓缓仰起头看向沈大郎。 就在这瞬息之间,她周身仿佛笼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煞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瞥了沈大郎一眼,就让他萌生了退却之意。 她的明眸已经褪去了先前的俏丽和清澈,换上了一层刀刃般的凛意,对视的一瞬,仿佛有寒风扑面而来。 沈大郎下意识想松开她的手臂,却已经太迟了。 “沈婳音”的玉手一转一扣,轻易拧住了沈大郎的腕,连同他的整条胳膊都扭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沈大郎及时咬紧牙关才没当着众仆婢的面痛呼出声,诧异地盯住“她”那双锐利的眼睛。 第4页 不对劲。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养女就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2章 互穿 当昭王意识到自己又与沈婳音互换了身体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小臂的疼痛。 小姑娘身体柔软,痛觉也远比他本身敏感得多。 昭王本能地想卸掉对方的膀子,然而一扭住沈大郎的手腕,才想起这具身体的力量与自己远不能比,一拧之下居然没能卸脱。 再一细看,自己正挤在女人堆里,入眼的也不是渡兰药肆的陈设,而是高门大院的后宅景象。 是了,阿音姑娘提过一句,镇北侯府的白夫人做主,将她收为了养女,不日接到府中长住。 所以他这是……在镇北侯府内院,还是在其他勋贵的府上出诊? 婢女婆子们七嘴八舌,劝解之声吵得昭王耳朵痒,他略一扫视,身旁并未跟着渡兰药肆的助手,也没人提着药箱,应当不是出诊,看来是在镇北侯府了。 眼前百花丛中唯一的少年郎君……昭王略一思忖便想到了,镇北侯年及弱冠的儿子不就一个庶长子沈敬慈吗? 昭王与镇北侯是老相识了,幼时还称其一声“沈叔”。 这样算起来,他与沈家大郎还是世交,只不过一个常年读书习武、一个常年吃喝浪荡,近三年里竟只有一面之缘。 那是前年回京,昭王遇见沈大郎几个纨绔当街跑马,还把马惊着了,险些伤了行人。 昭王离得近,亲自跃过去将马降住,才平息了局面。 被掀下马背的沈大郎本想发火,一看是皇四子昭王,登时不敢作威了,还得不住地道谢,夸昭王殿下身手了得。 一个管事的婆子喝止了婢女们的嘤嘤劝慰,上前去拉剑拔弩张的沈大郎,和稀泥地念叨着:“哎呦呦,二位姑娘都没摔着就行,没摔着就行!” 怔忪的沈大郎如梦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吓愣了,登时用力一拧腕,将对方纤细的胳膊死死攥在手里。 才刚踏进府门就不安生? 他与朋友们花天酒地……哦不,谈天说地的时候,各府穷亲戚上门闹事的八卦没少听闻,这才是领养女进门的第一日,嫡姑娘就被小贱人拽倒了,有些事再不明说,日后还不翻了天去? 沈大郎当即上前半步贴近“沈婳音”,逼视着那张蒙着面纱的脸,压低了声音斥道:“听好了,你和婳珠小时候的恩怨,她都同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既收留你进我们镇北侯府,头一条就得知道上下尊卑!” 昭王:“……” 呵,胆子不小。 昭王唇角微翘,使了个巧劲便别开了沈大郎的爪子,被攥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啧,姑娘家的皮肉,还是太娇嫩了。 昭王这般想着,貌似心平气和地道:“多谢提点,妹妹记下了。” 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替沈大郎掸了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哎呦喂!” 沈大郎没忍住,一嗓子惨叫出来,捂着胳膊躲开两步,表情痛苦。 “你——” 在场仆婢连同婳珠在内,都亲眼看着沈大郎被沈婳音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就跳脚起来。 没有一个人上前关心沈大郎,因为实在没有看懂发生了什么。 婳珠娇花照水地撑在婢女怀里,正想弱弱地开口劝哥哥不要苛责沈婳音,却见“沈婳音”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似乎透出观察猎物的审视,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冷意一路蔓延。 婳珠预备好的台词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另一个婆子瞧着气氛不对,怕闹僵了,夫人可还在内堂等着见养女呢,连忙给引路的婢女使眼色叫她往前走,劝着沈大郎领新妹妹去见夫人。 要见后宅女眷吗? 昭王顶着沈婳音的身体,本质上却算外男,跟进去未免唐突,但见众人相陪的阵容,今日似乎是阿音第一天进府,没道理不拜见长辈,实是两难。 昭王一想到自己那头的烂摊子,阿音在这节骨眼穿到他的身体里不会好过,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这个阿音啊,治起病来是个“心狠手黑”的,若再给她惹出别的事,只怕她更加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昭王两厢一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引路婢女。 就见“沈婳音”脊背挺拔如青松,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腰带上,行动轻健,气场摄得人几乎不敢跟近。 婢女们古怪地交流了一番眼神,若非“她”裙摆微荡、腰身纤细,简直叫人以为是哪家小将军误入了后宅,再一瞧原本身高腿长的沈大郎,顿时觉得比下去了。 婳珠却没心思留意沈婳音如何走路,只兀自琢磨着心事。 等会儿见了家中长辈,就算夫人要给沈婳音脸面,杨姨娘也会帮着自己的,定不叫那乡巴佬沈婳音讨了好去。 - 唔,疼…… 右肩撕裂一般地剧痛,意识也在这叫嚣的痛觉里渐渐清明,沈婳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正躺在硬邦邦的木质地面上,抬眼能看到金枝槐削成的窗帘高卷,日光从雕镂精细的窗格洒下来,勾勒出身旁柏木寝床的简雅纹路,十分熟悉。 沈婳音焉能不认得,此处正是昭王府主院正寝,昭王楚欢的卧房。 第5页 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是进府的日子,偏偏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互穿了! ……但愿昭王那祖宗在侯府能安分些,沈婳音在心里给他烧高香了。 穿越到楚欢的身体里,一回生二回熟,早没有了前几次的惶然和尴尬,只是……他这时辰不在外间批公文,躺在冰凉的地上玩什么花样? 沈婳音忍痛瞥了一眼自己现在的身体——应该说,是楚欢的身体。 裤袜倒是具在,松松垮垮穿着件中衣,敞胸露怀,右肩缠裹的纱布被粗暴地扯开,露出正在结痂的血洞,隐有鲜血往外渗,染红了薄衫。 伤口血腥,但沈婳音并没有被吓到,她坦然地直视着血洞,十分恼火。 沈婳音不论在外是何身份,对楚欢而言,她是救死扶伤的医女,楚欢则是她最近一对一照看的伤患。 今早,她坚持将供给昭王府的伤药制完才出门,现在她的伤患却将敷着新药的包扎扯了开,甚至连尚未愈合完全的皮肉都掀起了一层,全然是在破坏她的劳动成果。 大约是楚欢屏退仆婢查看伤口,气血不济,触动之下竟昏死过去,这才倒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简直就是砸她的招牌! 主治大夫沈婳音的眼角直抽抽。 她斜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痛觉却仿佛伸出了无数触角,疼得她半边身子几乎不听使唤,才一欠身就牵动了伤处,又跌了回去,禁不住痛哼出声。 属于楚欢的低沉嗓音从喉咙里逸出来。 “殿下,没事吧?” 关切的男声隔着门板响起,闷闷的听不真切,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沈婳音心头一惊,将后半声呻/吟生生吞了回去,警惕地盯住雕刻考究的房门。 这嗓音耳熟,该不会是…… 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英悍男子探头进来,见状,豁然变了脸色,箭步冲过来将沈婳音半扶起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啊?” 就知道是他! 昭王的心腹副将谢鸣,一个让沈婳音颇为头疼的大哥。 还在北疆战场后方的时候,楚欢躺在病榻上与死神争命,这个大男人不止一次攥着沈婳音的衣袖,求她千万将他家殿下救活,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个三十岁的孩子。 后来沈婳音条件反射,一见到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楚欢回京时,谢鸣还留在北疆代为交接公事,应该是近日才刚回来,眼下是头一次在京中碰上。 谢鸣孔武有力,盯着昭王的右肩伤处细看了看,那张黝黑的脸就满是忧愁起来:“这些天不是大有起色吗,怎的又反复了?” 沈婳音强忍着不自在没把人推开,心道也真难为了楚欢,那么矜傲的一个人,居然忍得了谢鸣。 谢鸣自是不知沈婳音的心念百转,轻手轻脚将人扶到寝床坐了,犹自惊魂未定,忧心万分地握着“楚欢”的手臂问长问短。 沈婳音不习惯被男子如此贴近触碰,强作平静地摆摆左手示意无碍,明示对方可以放开自己了。 她学着楚欢的语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不当心扯裂了,不要紧。” 话是沈婳音说的,声线却是楚欢的,沉稳中带着点少年般的清越,悦耳极了。 按沈婳音自己的意思,她痛得一个字都懒得说,但想起平时给楚欢换药时他淡然的神色,只得冻结自己的表情。 只不过,楚欢的淡然大约是真淡然,她的淡然全靠硬撑着才没让面部肌肉抽搐。 她与楚欢相识不过两月,所知有限,不能模仿得十分相似,这些日常的神态能学便学吧,总好过叫旁人起疑。 “怎么不要紧?药末都让血水冲散了!” 一面说着,谢鸣手脚麻利地取来一件干净软衫给沈婳音披上,出门喊人去请府上医官来处理,又赶紧返回来看顾。 他这一来一去,外间的仆从都被惊动了,鱼贯而入,捧盆的、倒水的、拧手巾的,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伺候昭王清理伤口。 给昭王用的药材都是沈婳音特制,府医到了,没有备用药,只能先简单将伤处包扎,等阿音姑娘来了才能换上新药。 “咝……” 细腻的纱布覆上脆弱的伤处,剧痛之感还是瞬间从右肩向全身弥散开来。 昭王这祖宗,好端端地将伤口撕开,倘若不是他疯了,那便是—— 沈婳音不愿细想下去。 送走了府医,谢鸣躬身请示:“殿下,属下去请阿音姑娘重新制药?” 原本对于一个无官无职的民间医者,用不着谢鸣亲自去接,但沈婳音是从北疆特地请来的,于昭王有救命之恩,便成了昭王府客气相待的座上宾。 沈婳音点头,学着楚欢的语气淡淡地道:“阿音姑娘今日被接进了镇北侯府,你去府上寻她来,尽快。” ——赶紧把昭王给叫过来,千万别等那祖宗在侯府惹事! 谢鸣恭敬一礼:“是!” 第3章 拜见 因养女要先拜见过沈母和白夫人,杨姨娘、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就都聚到了沈母院里。 沈母年迈喜净,院子不大,却郁郁葱葱,上午的明媚光线漏下繁树,光影斑驳,岁月静好。 “沈婳音”一行才走进院子,就听到门口婢女通报谁和谁到了。想来是由于老人耳背,婢女的音量高高提起,入耳明晰,显得很有几分喜气。 第6页 早有婢女在门前打起帘子,进了屋另有婢女笑吟吟地引着。 正堂乍一看去仿佛乌泱泱挤满了人,再一看,却各人有各人的位次,秩序井然。 楚欢出于礼数,从不过问镇北侯的后宅家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只知其原配早亡,直到天宁四年才草草续弦,似乎妻妾不多,人丁不旺。 对于在场诸人的身份,通过衣饰座次倒也分辨得出,只是别被问到什么家事,那是万万答不上来的。 正中的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妇人,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定是镇北侯之母了,特地在等养女拜见,可见这户人家并未因阿音出身草莽而轻慢。 坐在紧下首的妇人三十余岁年纪,看打扮似有外命妇的规格,必是镇北侯的年轻继室了,其余的便是姨娘、掌事婢女一类。 满屋主仆见人进来,都笑着欢迎。 “嫡姑娘”婳珠行过了礼,径直坐到了沈母身边,沈大郎则在下首就近坐了。 白夫人笑着向沈母介绍:“来了,这就是阿音了,婳珠的奶姐姐!跟在安鹤之安神医身边长大,医术可高呢!” 众人就见这养女清清涟涟,未着花样妆容,素淡不染纤尘。 平日里见惯了脂粉精致的婳珠,再看这灵秀姑娘,便觉眼前为之一净,似空谷仙云、墨染净莲。 众人都投去热情的目光,婳珠也只得勉强陪着笑。 婳珠本以为沈婳音这些年流落在外,一定过得拮据坎坷,人都磋磨废了,不可能有千金贵女的模样,即便因缘际会被白夫人收养,与巍巍侯府也定是格格不入的。 可现实呢? 方才沈婳音一下马车,婳珠便知自己想错了。 富贵倒确实没显出来,但那温温婉婉的气质却也不似平民小户的丫头,倘若换上锦绣华服,自己未必比她出挑。 好在,这沈婳音到底流落民间,于高门大户的规矩必定半点不通,站着瞧瞧还过得去,行动说话起来,焉能不露怯?听闻夫人是打算派人先教她几日规矩的,可她忙于药肆的事务,竟给拒了,殊不知进了府是要丢人的。 这般想来,婳珠心里就舒坦了许多。 “沈婳音”向长辈们见礼,行动间,满屋主仆都不由得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的仪态举止行云流水,动作幅度不大不小,竟是极标准的,不,就算是自幼养在府里的姐儿们,也未必能有“她”这般的清贵韵味。虽然神色冷淡了些,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也不能算缺点。 白夫人也没料到养女竟如此争气,不由喜笑颜开,“好孩子,先前不肯叫教养妈妈教,原来是自己懂得礼数,我瞧着倒比家里的姐儿还规矩些。” 府里年长些的姐儿只有出阁的大姑娘和体弱的嫡二姑娘,一个内敛一个娇柔,都不像养女这般落落朗然。 侍立的仆婢们见一个乳娘的女儿竟有如此高华气度,无不暗自惊叹,先前存着的轻视之心也收了好些。 婳珠默默低下头去,一眼都不想再看俘获了众人眼球的“沈婳音”。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沈婳音,定是暗中苦练了许久的仪态,憋着进府一鸣惊人呢。 殊不知,楚欢在宫城居住多年,没做过女人总也见过女人举止,且见的都是世间礼仪的模范,模仿起来自然也是高水平的。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话,楚欢信手拈来,泰然得体,比之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更多了份豁达疏阔。 称赞声里,一个坐在下首的中年美妇朝“她”热络招手:“走近些,让老太太瞧瞧你。面纱摘了呀,看你这孩子!” 楚欢闻言,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微觉反感。 只要生了眼睛,就能看出阿音额头上还露着毒痘,戴着面纱自然是为了遮挡。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怎么这侧室竟抢在正室前头指手画脚,不问缘由直接让人摘了面纱?倘若不是太没眼色,便是故意为难。 楚欢知道沈婳音南下入京这一路时时遮着面,想来是不愿摘的,正要开口回绝,那杨姨娘竟已起身上前,想要动手替“她”摘了。 楚欢后撤半步,冷冷地道:“不敢劳驾,儿脸上的痘乃是毒药催发的毒痘,倘若碰着一星半点,恐会沾了毒去。” “什么?”杨姨娘的手就快要碰到面纱了,听“她”说有毒,连忙缩了回去。 白夫人最爱看杨姨娘吃瘪,忍着笑意道:“这孩子在外救死扶伤,让药熏毁了脸,比不得家里娇生惯养的姐儿们,杨姨娘就别强人所难了,等她养好了再同你比美。” 杨姨娘尴尬地笑了笑,“夫人又取笑我,我都半老徐娘了,如何与水灵灵的小姑娘比美呢?” 又仿佛很心疼地道:“天可怜见,姑娘家都爱美,婳音却只能这般蒙着脸不得见人,不过这样仙气飘飘,我瞧着也蛮好!” 孟姨娘和大婢女们也跟着称赞沈婳音为了制药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云云。 高门贵府里,漂亮的场面话总是不缺的。 一旁的婳珠已经不抱希望了,局面与预想的不能说大相径庭,只能说截然相反,她已经不指望能给“沈婳音”什么下马威了。 沈母寿龄高了,神思懒怠,等小辈们热闹够了,才慢悠悠抬起手,颤巍巍地叫“沈婳音”再往前些,到身边来。 当年老太后还在世时,楚欢也不是没伺候过,便走到沈母跟前跪坐下来,应付道:“老太太,您诸事遂意,往后阿音便是您的孙女了,在您膝下尽孝。” 第7页 常在皇宫大内走动的人,即便是敷衍,也能敷衍得滴水不露、仿若真情。 “她”举止虽则放低了身段,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卑微讨好,颇有几分宫里人那种恭谨且疏离的味道。 杨姨娘瞧在眼里,更觉得这养女不容小觑。 沈母慈爱地笑着,满是褶皱的胖手拍着“她”细嫩的手背,说不定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含混地道:“好!好孩子,回家就好!常来祖母身边玩,啊!” “是,祖母。”楚欢低眉敛目,顺着称呼起来。 他称呼得淡淡的,有人却听得扎心。 四岁那年,婳珠的阿娘告诉她,珠珠已经死在了风沙里,从今往后她就是珠珠,唯一的珠珠。 结果,她竟不是唯一的珠珠,真正的珠珠居然回来了。 当初得知白夫人偶然找到沈婳音的时候,婳珠不知明示暗示了多少次,劝白夫人不要将人领进来。 可是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当年失散在北疆的珠珠,终究还是回来了,就在她眼前,正和疼她爱她的祖母亲昵地握着手! 还是杨姨娘偷着捏了婳珠一把,婳珠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时该有所表示。毕竟沈婳音是她所谓的奶姐姐,满屋的人里,就属她和沈婳音最亲才对。 婳珠只得又挤出笑,去拉“沈婳音”的手,要与“她”诉说久别之情。 楚欢的手却先一步滑了开,叫婳珠抓了个空。 君子慎独,仗着在阿音身体里就和女郎拉手这种事,昭王楚欢做不出来。 婳珠吃了个软钉子,顿时不是滋味起来,在府里还没人敢这样驳二姑娘的面子,便用了力攥住“沈婳音”的胳膊,硬把人拽到自己身边坐了。看在众人眼里,倒显得是出于热情和亲熟似的。 婳珠身上有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楚欢最厌这个,闻到的一瞬间就不快起来,冷冷地扫了婳珠一眼。 婳珠被他寒凉的眼神一扫,不禁一个激灵,想说什么话倒挤不出来了,场面瞬间有些尴尬,幸而院里适时响起一声软糯的童音。 “哎呀我来晚啦!新姐姐是不是已经到啦?” 婢女笑着进来通禀:“三姑娘来了。” 院里的三姑娘又喊起来:“我在街上多逛了一小会儿就晚了,真的只有一小会儿!不是故意的!” 蹦珠似的一串话噼里啪啦渐落渐近,一个稚气小女郎三两步跑进门来,七八岁的模样,笑嘻嘻行了一圈礼,大大的眼睛早就看到了蒙着面纱的“沈婳音”。 “你就是我的新姐姐吗?” 小姑娘半点没有闺阁女娃惯常的羞怯,大喇喇直接问“她”。 楚欢却没理睬她。 他平日很少接触这个年纪的小女娃,唯一相熟的敬安公主给他留下过心理阴影,是以这个活泼的小姑娘一进门,楚欢便先皱了眉。 他实在不喜欢小孩子。 婢女向“沈婳音”介绍:“这位是夫人嫡出的三姑娘,婳棠。” 婳棠接口:“就是千霜苑海棠树的‘棠’!” 原来又是一个嫡姑娘,难怪养得如此张扬。 她的打扮不似寻常女郎,着一身窄袖翻领紧身袍,足蹬高靿靴,腰系蹀躞带,小小年纪便有一股朗然英气,利落又天真。 楚欢敷衍地勾起唇角,“三姑娘好俊的打扮。” 说着,起身让座,白夫人把“她”按住,“今儿你是客,且坐你的,让她坐下头就是了。” 楚欢便又坐下。 他一起一坐间仪态从容,面纱随气流向后贴紧皮肤,描出柔美的侧颜。 “音姐姐蒙着面纱,好漂亮呀!婳棠听祖母说,西域的美人都蒙着面纱,音姐姐是从西域来的吗?” “北疆。” “让婳棠看看音姐姐的样子!” 沈婳棠笑着扑过来就要去摘“沈婳音”的面纱。 小女郎大约平时没少跑跳,动作十分灵敏,一伸手就抓到了面纱挂耳的软钩。楚欢下意识抬臂格挡,小女郎身体轻,猝不及防被他蹩了手肘关节,身子立时向一旁栽过去。 楚欢顺手一捞,将孩子托在臂弯里,这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短短两个动作发生得太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是白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哎呦一声,起身去抱女儿。 杨姨娘抢着喊道:“哎呀,小孩子不懂事罢了,音姐儿怎么能推棠姐儿呢!” 婢女婆子七手八脚地替婳棠整理衣服。 “三姑娘没事吧?”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三姑娘差点摔了,没吓着吧?” 小婳棠懵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是自己想摘面纱却被“沈婳音”强硬拒绝了,还差点被“她”一胳膊打倒,不由得嘴角一撇,超级委屈:“新姐姐好凶喔!婳棠不要新姐姐了!呜呜呜呜——” 女人们乱作一团,沈大郎在下头不好插嘴说什么,眼见着两位嫡亲妹妹都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养女欺负过了,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赏个收藏吧owo~ 点击收藏,更新早知道~ 第4章 回怼 谢鸣赶去镇北侯府请“阿音姑娘”了,沈婳音仍觉心神不宁,将屋里仆从全都挥退,这才敢偷偷活动一下绷得发僵的脸。 楚欢把伤口撕裂,给自己活找罪受,还要殃及她这条无辜的池鱼,沈婳音恨恨。 第8页 说不定就是平日给他治伤时下手太狠,这才有了报应,叫她时不时穿越过来亲身体验患者的伤痛。 罢了,姑且扯平了。 被血迹染脏的衣物已被仆从拿走,屋里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闻得久了,沈婳音微觉不适。 倒不是因为血气难闻,相反,楚欢的血有一种奇异的甜。 只是四岁那年被扔在死人堆里的记忆从未消散,腐烂与血腥的气味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纵使沈婳音从医多年,对血腥气的耐受度已提高不少,但长时间接触仍会不适。 屋内备着香炉和几种香块,都是沈婳音在北疆时亲自调的,那时候楚欢伤口痛得厉害,沈婳音就为他调了几种清心安神的香,但楚欢从未用过,由仆从原封不动地带回了京城府邸。 她曾私下问过王府家宰,陆家宰只道:“劳阿音姑娘费心,可惜殿下素来不喜用香,只怕要辜负姑娘一番美意。” 沈婳音却是喜欢调香的,香与药有共通之处,药能治病,香能医心。 反正屋内无人,沈婳音将窗子打开,翻出香炉点上小小的一块,就放在自己跟前,不会被人察觉。 袅袅香气小范围地晕染开,沈婳音的情绪也渐渐舒展开,不再不受控制地去思索昭王撕开伤口的缘由。 那缘由太伤人,她实在不愿细想。 在昭王府里偷闲,不必应付大丫姐姐,倒也不赖。要不是昭王要求她务必少说少做,她还想去找府医探讨探讨,看看有没有值得借鉴的医学技艺。不过昭王那祖宗睚眦必报的,还是少招惹的好。 就如上上次,她毫无征兆地又穿到昭王身体里,就见面前弓身立着个面白无须的老男人,笑得脸上横肉乱颤,口中说着什么,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却紧盯着昭王察言观色。 乍然互穿,多亏了沈婳音性子沉静,才没叫昭王那张脸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定了定神,发现对方正在笑劝昭王收下圣上御赐的恩赏。 既是御赐,还是楚欢亲爹的御赐,断无拒绝之理,沈婳音总不能害楚欢得罪圣上,于是顺势而为,客客气气收下了,目送那宦官满意离去。 举手之劳而已,沈婳音也不指望昭王道谢,可一转眼,却瞥见陆家宰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难道竟办错了? 果不其然,又一次互穿时,楚欢特意给她留下一张字条,就贴在她身体的脑门上,看上去就像一道封印祸害的符咒。 “……” 沈婳音一把扯下额前的“符咒”,倒要看看那祖宗什么意思,就见一行言简意赅的遒劲行草——“不得擅作主张”。 留这字条,自是怪她受礼受得不该。 一想起这事,沈婳音就没好气。 好心没好报,至于还贴个“符咒”给她吗?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想理会昭王那些弯弯绕绕的破事啊。 屋里的血腥气驱散了,沈婳音清理了香炉放回原位,视线落到案台上。上面摆着一只檀木笔架,还有一方墨汁未干的砚台。 好啊,礼尚往来。 沈婳音捂着伤口小心起身,取笔沾了点未干的墨汁,解开衣襟潇洒挥毫,在自己——不,在昭王紧实的腰身上写下几个大字——给、我、老、实、待、着。 是为医嘱。 收到六个字,回以六个字,谁也别欺负了谁。 “切,把你封印。” 可惜屋里没有铜镜,不然真想照照昭王现在这副样子。 可是,再怎样自娱自乐,昭王那祖宗终究是把伤口撕裂了,他们二人之间终究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沈婳音无言撂下笔,属于昭王的羽睫在眼底遮下一片暗影。 “殿下,属下回来了。” 谢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么快就回来啦? 沈婳音顿时又惊又喜,连忙收拾好作案现场,重新拢好了衣襟,端着沉稳叫人进来。 进来的只有谢鸣一个,沈婳音往他身后望了好几眼,居然没看到其他人。 “阿音姑娘呢?” 谢鸣垂首抱拳:“属下未敢暴露殿下伤情,派下人扮作患者求见阿音姑娘,镇北侯府的门房进去通报,回话说,阿音姑娘她……” “‘她’已经惹出麻烦了吗,‘她’知道是本王有请吗?” 沈婳音的心口顿时揪了起来。 他定然能猜到是她在叫他回来,难道是闯下了什么祸事被侯府扣下了? “阿音姑娘知道的,她说……说这点小伤,殿下自己处理即可,她手上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 还有什么事比他这破身子更要紧? 昭王那么聪慧的人,难道听不她不是真叫他回来帮倒忙,而是在帮他脱身? “内宅之事属下不清楚,但阿音姑娘的确是这般说的。想来阿音姑娘进了侯府……有许多杂事要忙,顾不上咱们这头也是有的。” 这话听在沈婳音耳中,莫名有种幽怨的味道,酸溜溜的。 沈婳音何尝不想骂昭王那祖宗几句,可当着谢鸣的面还是得替“自己”找补,只好装大度:“那个……仲名啊,都怪本王思虑不周,阿音才头一日进府,的确不该打扰了她。” 自家殿下突然这般温柔体贴,谢鸣大感意外,连忙应诺。 沈婳音嘴上那般说,心中却更加放心不下。 第9页 昭王不肯回来真是古怪,可千万别被他查出什么。 镇北侯府。 主仆们人仰马翻地哄好了婳棠,念着养女是头一天进府,无人苛责,但这副冰冷无情的做派着实令人不喜。 白夫人叫“她”先回住处去,有什么需要添的着人说一声就是。 楚欢与婳珠、沈大郎一同出了沈母的拢翠斋,婳珠趁机告了失陪,她原就体弱,加之心情沉郁,没神思再陪“沈婳音”去住处安顿。 目送婳珠离去,沈大郎还念着婳棠险些被推倒的事,当着附近仆从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警告地狠狠瞪了“沈婳音”一眼,便想直接溜出去吃酒。 反正他与养女又不是亲兄妹,多少得避讳着,不送她去跨院也没人指摘他不周到。 楚欢刚回绝了昭王府那边,就是不想便宜了沈大郎,悠哉悠哉地叫住他:“大郎君,妹妹行医数年,观大郎君面色,似是身有血淤,不如到我院中小坐,让妹妹仔细瞧瞧?” 好家伙!看面色还能看出身上有淤伤? 别说内院的婢女婆子没听说过,就是整日在外乱晃的沈大郎也闻所未闻,但看“沈婳音”神色,竟不像在说笑。 楚欢佯作端详,又道:“妹妹瞧着,大郎君应当是臂弯里有淤血,嗯……多半是右臂。” 说着,伸指碰了沈大郎的右臂弯一下,动作快如鬼魅,令沈大郎避无可避。 “啊呀!”沈大郎被戳了痛穴似的,捂着玉指碰过的地方惨叫一声。 “大郎君!这是怎么了?” 近身的婢女都赶紧过来查看,给他挽起袖子,果见右臂弯一片红肿,不禁讶然:“啊,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这块红肿之处正是此前“沈婳音”为他掸尘土时“碰”出来的,他本来只觉得疼,没想到居然透出了淤血的颜色。 这纤弱姑娘如何能有这般手法,伤人于无形? 沈大郎的脸色不太好看,阻止了婢女去叫大夫,审视的目光钉在“沈婳音”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既如此,就劳烦婳音妹妹了。” 府上虽大,各院已早有用处,只在偏远的西北角腾出了一间跨院给沈婳音。院子还算宽敞,但这宽敞也是因为无甚摆设而显得空旷。 沈大郎抬手一划,做着表面客气:“婳音妹妹瞧瞧可还合意?有什么需要添的只管说,这里都是婳珠亲自看着安排的,她盼着你来呢。” 楚欢记得方才那瘦弱女郎就叫婳珠,有沈大郎这句话垫着,自己若再提出什么不喜之处,倒显得挑肥拣瘦了。 没关系,楚欢本来就对闺阁景致无甚见解,也就没搭理沈大郎。 婢女打起熠熠生辉的串珠帘子,沈婳音和沈大郎前后脚进屋。 屋内布置按着整个镇北侯府的风格略作了些改动,添了几分女儿闺房的秀丽,床前的紫绡帐轻如云烟,一眼望过去似梦如幻。 只是,这屋里装饰虽美,却总有种不谐之感。 沈大郎也是头一次来,蹙了蹙眉,说不上哪里不对。 “沈婳音”轻抬素手,在沈大郎肩头拂过,“大郎君请坐。” 沈大郎就莫名失去了重心跌坐在胡椅上。 随着他扑腾一下坐实,薄薄的烟尘飞荡起来,呛得人不得不捂住口鼻。 “啊呸呸呸——” 刚才还在想呢,不谐之处就是有股子尘土味! 侯门大户的府邸,何曾见过尘土? 当真奇了。 沈大郎跳起来狂咳了一阵,拍桌怒道:“谁管事的,几日没打扫了?只擦桌面不擦胡椅是不是?不会当差就滚!” 他才刚夸过婳珠为了奶姐姐有多用心,结果就掉了面子! 其实积灰并不厚,在色调柔和的家具上一点都不显眼,甚至有了熏香打掩护,尘土气几乎感觉不出来。 但沈婳音自幼学医辨药,嗅觉远超常人,楚欢使着她的身体,一进门就从清雅的香气里察觉到了不该有的尘土气。 连寻常人家都能保持窗明几净,巍巍侯爵之府竟会家具蒙灰?这小绊子未免使得刻意。 就见“沈婳音”妙目含笑,跟在沈大郎身后,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妹妹瞧着婳珠体弱,盯不住这些细碎琐事也在情理之中,想必能力至此,不该强人所难,大郎君千万别生她的气。” “……” 沈大郎更生气了,哼了一声,自去更衣洗脸。 外间的小丫头还好,屋里的大婢女是婳珠亲自拨过来的,沈大郎知道妹妹向来护着她们,不好多加责备。 他的婳珠平日最是细心,断不会疏忽至此,就算真有不周之处,下人也该代为盯紧才是,这回着实反常。 说起来,自打白夫人宣布要接婳珠的奶姐姐进府,婳珠就仿佛变了个人…… 好一番拾掇,沈大郎光洁一新,屋内也已打扫完毕,他这才又与“沈婳音”进屋坐下。 沈大郎歪倚在榻上,撸起衣袖,露出臂弯处的红肿皮肤,挑起眼皮看向对面端坐的“沈婳音”,一脸的“看你怎么解释”。 “婳音妹妹医术高明又热心,不是要替我瞧瞧吗?那便瞧吧。” 第5章 音姑娘 崭新的石青色圆领袍很衬沈大郎的肤色,他母亲是个美人,他便也生得秀气,只可惜吊儿郎当惯了,梳洗穿戴得再齐整也总欠一分侯府长子的味道。 第10页 楚欢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将胳膊放到榻几上,好能瞧得清楚。 沈大郎照做,明知故问道:“婳音妹妹啊,快看看我这是怎么弄的?” ——不就是你丫没安好心给我掸出来的?狗屁邪门功夫,小小年纪不学好! 楚欢手肘支着榻几,佯作认真地蹙眉观察,玉指在红肿之处上方绕来绕去,欲碰还休。 沈大郎是吃过亏的,生怕“沈婳音”碰疼了自己,吓得好几次差点收回胳膊。 楚欢逗弄够了,才微微一哂:“大郎君,你这样下去不行。” 沈大郎倒要听听“她”能扯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说辞。 楚欢记得,方才沈大郎在前院警告自己时,提及阿音与婳珠幼时的恩怨,不用想都知道定是那婳珠在沈大郎耳边吹了什么风。 楚欢道:“血流心脉,于灵台方寸枢通全身,奈何人心并不生在正中,以致所做所为难免失之偏颇。人非圣贤,无可厚非,然心若生得太偏,则往往血流不畅,不畅则积毒,积毒则成病。” 一句“偏心眼”能解释清的事,楚欢非要煞有介事地长篇大论一番,略一琢磨,不还是骂沈大郎偏心眼吗? 侍立的婢女们听得分明,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沈大郎知道“沈婳音”不过是装神弄鬼,不料她敢当着下人的面指责自己偏心,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敢问婳音妹妹,究竟积何毒,成何病?” 语气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质问的意思。 楚欢却懒得再费口舌,“大郎君聪慧,人若只能听到旁人吹到耳边的,而忽视自己亲眼看到的,恐也只是活在梦中而不自知罢了。” 这养女一口一个“妹妹”地自称,沈大郎却半点不觉亲切,只感到愈发气闷,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拂袖而去,牵上宝马出门吃酒去了。 京城里朱栏飞檐,春花摇曳。街边的喧嚣仿佛远去,沈大郎耳边只来来回回响着“沈婳音”的话。 …… 心若生得太偏,当心积毒成病…… 当年,婳珠被从北疆接回京城,府中没有嫡母,老太太又身体不好,就一直养在沈大郎的生母杨姨娘膝下。 早在沈大郎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病得险些夭折的婳珠时,杨姨娘就同他说,婳珠是他的妹妹,没了亲娘,吃过很多苦,做哥哥的要疼婳珠,永远照顾她守护她,不能欺负她,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从前婳珠由于体弱不大在外走动,只与大姐姐在屋里聊些闺阁趣事,后来大姐姐出阁,沈大郎怕婳珠孤单,总会捎些街上的小玩意儿回来逗她开心,偶尔也带她上街转一转。 就是从“沈婳音”这个名字确定下来开始,他的婳珠就一整天一整天地闷在房里不爱见人了,对外面的新奇小玩意儿也兴致缺缺。 起初沈大郎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奶姐姐的出现令婳珠想起了幼时的苦日子。 北疆的战乱、亲娘的离散、回京的颠簸……想必在稚嫩的回忆里是不堪回首的。 但他渐渐察觉,婳珠介意的并非幼年的回忆,而是沈婳音这个人…… 婳珠不喜欢沈婳音,沈大郎始终没明白原因,但在这件事上他唯一能为婳珠做的,就是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将永远与她站在一起。 偏心怎么了? 他沈敬慈只此一心,不偏向嫡亲的妹妹,难道偏向沈婳音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驾!”沈大郎狠狠一夹马肚,向前窜去。 当沈婳音终于回到自己身体的时候,日头已偏西了。 好在她没进府时就已听家丁介绍过府中情况,事先心里有数,再与千霜苑的婢女套一套话,便补习了不少信息。 昭王那祖宗果然又惹了事,才头一次见面,居然能把三姑娘一个小女娃直接吓哭,沈婳音不得不发愁接下来要如何找补才好。 翌日一大早,沈婳音本想先去给沈母请安,再立即去三姑娘处道歉,却听说沈母喜静,不必小辈们日日请安,而白夫人此时正在拢翠斋伺候,沈婳音便领着婢女直接去主院找嫡三姑娘婳棠。 听婢女们的意思,三姑娘随了侯爷的性子,是个活泼敞亮的孩子,沈婳音望见她的第一眼,心道果然不假,通身的爽利打扮便与寻常的碧玉闺秀不同。 只是…… 婳棠一看到沈婳音,小脸上的明朗登时褪干净了。 “音姐姐来啦。”婳棠很小声地招呼人,蚊子哼哼似的。 婢女青兰引着沈婳音在榻上坐了,让小丫头端上早起新买的枇杷和新做的桃花酥,婳棠就很拘谨地坐在对面,也不主动说话,只偷眼打量沈婳音。 沈婳音料想,定是小女郎还没有消气,于是叫自己的婢女紫芙赶紧把好东西拿出来,柔声笑道:“三姑娘,这是音姐姐自己调的梅子鸢尾香,想着三姑娘年纪小,适合这样清亮恬淡的味道,三姑娘试试可喜欢?” 紫芙奉上香膏,青兰接了,为小婳棠打开盖子。 馥郁又活泼的香气浅浅地发散出来,婳棠有些惊喜,不禁凑近细闻,又尝出一股清润的甘甜,层次一重一重地叠起来,很不简单。 小女郎的表情果然松快了一些,“好香喔,音姐姐亲自调的?真厉害。” 她把眼神向后一递,叫青兰取来一只木盒。 青兰道:“我们姑娘知道音姑娘要进府,正巧上巳时打头面,就多打了一只赤金雕海棠纹臂钏,老郝家的手艺,想着海棠纹应千霜苑的景,献给音姑娘最合适不过了。” 第11页 青兰一面说着,打开木盒,从细软锦布里取出臂钏,在沈婳音手臂处打量几眼,用丝帕垫着掰动臂钏的圈围。 臂钏是照着一般女郎的尺寸打的,但各人臂围不同,差上一点就戴着松紧不当。赤金的首饰好就好在质地软,尺寸能调节,不必沈婳音亲自试,青兰已调整妥当,放回木盒交给紫芙收好。 沈婳音猜着这意思大约是不再计较昨日之事,见面礼是贵重了些,但日后再慢慢还礼也就是了,于是眼眸弯起来,没有推拒。 “多谢美意,三姑娘有心啦。” 昨日还一身冰霜不容靠近的音姐姐,今天居然言笑晏晏,简直像换了个人,实在太瘆得慌了。 于是婳棠的表情变得愈发僵硬,“音、音姐姐喜欢就好。” 沈婳音也纳闷,这小女郎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与婢女们的描述不大一样呢? 或许聊一聊女郎间的话题更易拉近距离? 于是她低头把发髻指给婳棠看,“对啦,三姑娘瞧瞧,这是今早音姐姐院里的月麟梳的发髻,好看吗?你说她的手怎么这样巧?” 说着,又拉起婳珠搁在榻几上的白嫩小手,柔声称赞:“三姑娘的手生得如此细腻,长大也定是个手巧的。” 哪知婳棠的表情并没有好起来,甚至变得惊悚。 一夜之间,高冷暴力的姐姐怎会突然亲热至此? 小女郎默默抽回了小手,脱离了沈婳音友好的“拉拉扯扯”,嗫嚅道:“音姐姐,那什么,婳棠想起弟弟约我陪他玩蹴鞠呢,先、先失陪啦。” 原本挺活泼的姑娘语气里竟赔着小心翼翼,说完也不等人回应,跳下长榻略施一礼,一溜烟跑掉了,留给沈婳音一脑袋问号——所以,是自己今日的态度还不够温柔吗? 出师不利,沈婳音欲哭无泪。 才进府一天,就害人家小女郎平白哭了一场,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从局势来看,听闻当时府上有头脸的主仆全都在场,一齐目睹了楚欢吓哭三姑娘的全过程,这就更糟了…… 她与昭王的身份、经历、性格本就大相径庭,就算再怎么谨言慎行,互穿前后也做不到无缝衔接。 沈婳音最气的是,昭王那祖宗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她都已经派谢鸣来请了,昭王又何必任性留下来惹事呢? 从一个月前开始莫名互穿算起,这都第几回了? 就说上次,她正在把药材碾小,方便称重煎煮。 祖宗忽然穿过来,还挺勤奋地顺着她的工作往下做,一直把药材碾得稀碎。 沈婳音回去后,稀碎的药末一放进水里,直接和成了糊糊,枉费她从北疆采摘晾干后千里迢迢带进京来。 还有上上次,她正在给妇人看诊,祖宗半截穿了过来,仗着习武的功底继续切脉,确诊为气血凝滞、经脉不通,叫助手去开几服活血化瘀的成方。 妇人回家后自己犯嘀咕,翌日又来问了一遍。沈婳音再诊,好家伙,人家妇人那是喜脉,差点叫祖宗给断送了一条新生命。 这些事可不是玩的,她完全相信祖宗的好心,可办出的结果却每每令她无语凝噎。 偏偏她与楚欢将各种医学的、玄学的、迷信的法子全都试过了一遍,仍是不能阻止互穿。 甚至,穿越得越来越顺畅丝滑了…… 朋友见她心情不好,问她又不肯说,便总是安慰她道:“甭管多大的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啊。” 沈婳音忍了。 忍一时越想越气。 …… 镇北侯府的花/径上,沈婳音与紫芙无功而返,幸而一路春风清朗,芍药在路旁成团成簇,布置得既精心又野趣,让人瞧着心情舒畅。 沈婳音轻轻吸了口气,是荒蛮北疆所没有的香甜。 不知母亲年轻时是否也这般赏过京城的花香。 不管怎么说,她已进了府,已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其他的一切,皆可徐缓图之。 迎面远远地现出一对人影。 沈婳音瞧着眼熟,再一看,正是婳珠带婢女往这边走,看方向是往主院去见白夫人的。 婳珠在府里长大,应当清楚这时辰白夫人正在老太太院里,这么早就去主院恭候,不知要说些什么体己话,又或者,是专程在这儿等自己吗? 对面的婳珠也看到了沈婳音,率先笑道:“好巧啊,婳音,在这儿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婳音:好巧啊,大丫姐姐 第6章 旧事 婳珠笑盈盈的,主动上前招呼沈婳音,问她是不是刚从主院回来。 正如白夫人所说,婳珠由杨姨娘养大,为人处世也颇受其影响,不论心底里想法如何,面上的热络是不缺的。 沈婳音暗暗佩服婳珠的心态,经过一日一夜的调整,大丫姐姐已与昨日初见时的紧绷全然不同,已经敢于直面自己了。 沈婳音道:“昨日叫三姑娘不开心了,今早赶去赔个不是。” 婳珠尽量不笑得太过幸灾乐祸,“三妹妹还小呢,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婳音哪用得着特地哄一遭呢。这就回千霜苑了吗?我还备着件重逢的小礼,等会儿叫人送去,噢对了——” 婳珠对沈婳音身后的紫芙道:“我有话同婳音说,你们先去歇歇。” 紫芙也没问沈婳音的意思,直接听从了婳珠的吩咐,与婳珠身边的洺溪一起退开了。 第12页 沈婳音神色如常,心头却微微震动了一下。 千霜苑的掌事婢女这般自然地听从婳珠差遣,就仿佛早就听惯了婳珠的命令一般。 莫非紫芙原就是从婳珠身边拨过来的? 倘若背后真有什么名堂,倒真被昭王说中了。 …… “侯爵之家不像小门小户,里面每个人都可能有几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你并非从中长大,就像一颗突然打进去的钉子,一举一动都可能造成府中原有平衡的动荡。” “哼,危言耸听。” 沈婳音颇不以为然。 “我不理会她们,做完自己的事就走,不会长年待下去的。” 当时楚欢却极认真,抬起左手挡在右肩前,不让沈婳音上药分神,“暗流总在静水之下,你既进去了,那些关系就会像蛛网一样粘在你身上,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是他人的耳目,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介怀着。” 沈婳音挑眼睨着他,哼道:“阿音仰俯不愧天地,蛛网又如何,耳目又如何?我自会跟着白夫人,她们还能故意欺负了我去?” “阿音,你与白夫人只是合作,并无交情。你切记,不要全然信任任何一人……别笑,侯府高门,越是高处越是叫人不胜寒,你得忍得了孤身前行,知道吗?别笑!本王说正事。” “哈哈,‘本王’都出来啦?好威风呀殿下。”沈婳音揶揄他,“好啦,阿音都谨记,行了吗?快把手拿开,本医忙着呢!” …… 倘若真叫昭王说着了,紫芙是婳珠安排过来的耳目,而底下的小丫头们又直接听从掌事婢女的安排,那么自己的整个千霜苑,岂不是握在婳珠手里的? 待紫芙和洺溪走远了,婳珠娇柔一笑,嵌宝步摇的金穗闪动着粼粼的光泽,“婳音啊,我问你件事。” 沈婳音大约能猜到她要问什么。 专程跑到这无人的半路找自己说话,还能问什么? “你想问崔氏。” 婳珠被沈婳音一眼看穿,索性不掩饰,“没错,你究竟如何以崔氏女儿的名义联系上夫人的?” 大丫姐姐竟称她自己的阿娘为“崔氏”。 沈婳音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一问崔氏过得好不好。” 婳珠却把意思听歪了,笑里多了几分不善,“她能有什么不好?难不成你挟持了她,逼她声称你是她的女儿?” 就凭沈婳音昨日的冷硬举止,大约真做得出这种事。 沈婳音十分意外地挑起秀眉,“我只是觉得,人伦纲常在上,你自该关心一番亲娘才是。” “我的亲娘远在天上。”婳珠飞快地道。 不承认没关系,沈婳音原就没指望婳珠会乖乖承认自己的身世,“好吧,不说这个。婳珠既能想象是我逼崔氏向白夫人作证,作证我是她的女儿,为何不直接假设我逼着崔氏对白夫人说出了真相呢?” 芍药的甜香染在空气里,三言两语,脆弱的窗纸就这么捅破了。 “什么真相?”婳珠半点不慌,踱步到花簇旁,随手摘下一朵开得最好的粉紫,“旧事经年,所谓真相早已埋葬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你让夫人相信你是崔氏的女儿,这很容易,就算你要当阿猫阿狗的女儿,也都很容易,可是,你能拿什么来证明你是郑夫人的骨肉,证明你是镇北侯的嫡女?” 婳珠掐得太过用力,将花枝都掐得扁了。 沈婳音却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只道:“崔氏让我带句话给你。” “哦?你果然见过崔氏了,不然白夫人也不能平白相信你是崔氏的女儿。” “崔氏说,她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生女儿能回到自己身边,共享天伦。” 婳珠嗤地一声笑出来,“真好听,接着编。” “崔氏患了消渴症,时日难料,若你有心,该回北疆看看她。”沈婳音淡淡地道。 说起来,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两个多月前,沈婳音还在北疆的分号坐诊的时候,被师妹拉去远村攻坚消渴症,去过几次之后,接手的中年患者竟对她说出了一句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珠珠,认不出来了吗?我是崔妈妈。” 崔妈妈! 十二年岁月不曾湮没沈婳音的记忆,就算她记不清幼时乳娘的容貌,也永远都记得那一个晚上。 那一晚,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崔妈妈正背着自己走夜路。 崔妈妈发觉她醒了,像平时一样哄道:“珠珠乖,睡觉觉,一会儿就到了,珠珠乖。” 没说到底去哪里,但那时候兵荒马乱,她们和卫队走散后,就总是在东奔西躲,小小的女娃并没察觉不对。 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死人堆里,腐烂和血腥的气味将她层层缠裹,一直渗透进她的每一寸神经。 自那晚之后,沈婳音就再没见过崔妈妈,也再没见过大丫。 后来她才明白,是崔妈妈将她扔掉了,扔在了战乱未息的荒野里。 如今,面前,她接手的消渴症患者居然就是容貌大衰的崔妈妈! 崔妈妈语无伦次地将后来的事告诉了沈婳音,沈婳音自己在脑海里整理一遍,才算听明白。 原来就在她“走丢”的第二年,北疆平定,沈将军来寻妻女,几经波折找到了乳娘崔氏。 第13页 彼时郑夫人早已在乱军中失踪,尸骨无存,崔氏又为了生计“不小心”叫郑夫人的独女“走丢”。她原本只是个当地村妇,有幸被选为乳娘伺候贵人,后来生了兵乱,本以为草草逃离、了此余生也就罢了,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再见沈将军的一天。 面对杀人如麻的将军,她实在不敢坦白,鬼迷心窍竟把大丫推了出去,就说是郑夫人诞下的千金。 不管怎么说,亲生女儿能过上富贵日子,也算她崔氏的大造化,更何况她别无选择,一旦事发,谁知道那带兵的将军会不会一刀砍了她们母女? 亏得大丫生得和珠珠有几分相似,又都是眉眼未长开的小娃娃,从面目上瞧不出破绽,加之沈将军痛失爱妻,新朝初立的特殊时期又公事繁重,他过得精神恍惚,此事居然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第二年就是天宁元年,京城那边传来沈将军受封开国侯的消息,崔氏听说时当场傻了眼——她亲生的大丫,从今往后就是镇北侯府的嫡长女了,是被婢女伺候着的贵人了,是出门就坐轿的女郎了。 现在,崔妈妈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弹,皮肤溃烂,眼睛也花得厉害,身边只有个一看上去工钱就很便宜的胖丫头服侍。 她拉住沈婳音,涕泪横流。 她后悔了,后悔当年偷梁换柱。 整整十二年,她从年轻貌美到人老珠黄,再没享受过一日天伦之乐。如今病入膏肓,不知哪一天就会闭了眼,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生女儿能够回到自己身边。她愿意付出一切,换她的大丫回家,换她的大丫给自己送终。 “珠珠,你本是属于高贵人家的,那里的一切富贵荣华都是你的!你一定很想去过侯府贵女的日子吧?崔妈妈求求你,想办法把大丫换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崔妈妈的话,每一句都是那么的难以消化。 换回来…… 说得真轻松,就好像把崔氏拉到镇北侯府闹一通,一切就能顺其所愿似的。 沈婳音是医女,深知血缘关系没有令人信服的判断方法,更何况,她做了十二年的“阿音”,早已认同了身为“阿音”的自己,不想再去做“别人”了。 可是,当年崔氏是如何害母亲与她先后陷入绝境的,多少年一直在梦魇里无法忘怀。 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见崔氏母女,上天却给了她一次机会,把故人和旧事都重新摆在了她的眼前,任由她处置。 沈婳音将崔氏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素来暖软的语气降得失去了温度,“崔妈妈,你悔得太晚了,太晚了。” 晚了整整十二年,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了。 …… “婳珠,别再执迷不悟,尽早回头,我可以不让你以后太难看。” “执迷不悟的是婳音呀。”婳珠道,“小时候我们是最亲近的姐妹,十二年了,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但世事变幻、时过境迁,你若想把十二年前的旧身份找回来,还是早些断了念头吧。” 婳珠把那一朵馥郁的粉紫比在阿音的乌发边打量,“我查过,古往今来从没有可靠的验亲技术,别说你的脸被药毁了,就算好好的,我也与你生得有几分相像,谁能说得清?” “我们是一起长到四岁的,你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又在府里多年,那些你不知道的我还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比你更像侯爷与郑夫人的骨肉,你又能奈我何呢?” 她语声柔柔,凑近了沈婳音,真像个耐心劝解傻妹妹的好姐姐。 “至于崔氏,或许她一时糊涂,不明白偷梁换柱的后果,一旦她知道真相揭穿以后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就不可能自己站出来指认我,除非你逼她。而一旦你使手段逼了她,就会留下屈打成招的罪证,你的话就都不可信了。” 每一条路都是死的,这些条理,婳珠已经彻夜难眠地想了好几晚,早就想透彻了。 “我沈婳珠是镇北侯府沈二姑娘,我的母亲是天上那位,我的继母是主院那位,而沈婳音又是谁呢?谁也不是,没人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嚷出来,先‘死’的人是你呀。” “我知道。”沈婳音把婳珠别在自己发间的芍药摘下来,“所以,我不会急在一时。来日方长,我们且行且看。” “怎么摘了?你头上只插一□□么小的红绢花,太朴素了,需要些大面积的色彩呢。” 沈婳音把花还到婳珠手里,“朱为正色,紫为偏色,这朵紫花留着婳珠自己戴吧。” 第7章 受邀 接下来的日子与婳珠的预料完全相反,沈婳音什么都没做,反而过出了一番与世无争的味道。 然而,有桩蹊跷藏在沈婳音心里,到了第十日,纳闷之情从一大早就挂在了脸上,下不去了。 沈婳音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连紫芙都瞧出了不对。 “姑娘有任何事不顺心,只管跟奴说,奴一定竭尽所能帮姑娘想法子,姑娘可别独自个儿闷在心里,奴瞧在眼里也不好受。” “这几日,可有患者到府上寻我?” 紫芙舒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棘手的烦心事,原来是别人的事,“没有呢,如果有,门房立刻会来通知姑娘。” 沈婳音点点头,继续支着下巴叹气。 进府至今已经整整十天了,沈婳音始终没有等到昭王府的人来接她换药,就连假托他人之名请见的都没有,实在奇怪。 第14页 楚欢的伤口必须每三日换一敷新药,药里除了促进创伤愈合的成分,还有化解箭毒的解药,都是沈婳音亲自研制的。 两月前,楚欢在战场上被毒矢贯穿了右肩胛骨,若非年轻康健、根基扎实,只怕当场就没了命。 箭上的毒在中原少见,军医们又以外伤见长,对这等外邦之毒束手无策,便求助于见多识广的民间名医。 那时候,沈婳音只是游历天下的民间医女,正巧在北疆的渡兰药肆分号坐诊,便被慕名寻来的昭王家将延请至军中,为楚欢祛毒疗伤,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边疆缺医少药,楚欢也需回京复命,沈婳音便跟着队伍南下入京,随行照料,这还是头一次连续十天没有跟进伤情。 换药的方子在渡兰药肆留了底,但入京一个月来都由她亲自配制,从未假手于人,楚欢要换药,难道不经她手? 当初为了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也算费了牛劲,若是后续恢复得不好,也会丢她的手艺。 偏又不便在镇北侯府透露“昭王府”三个字,沈婳音内心里已经抓耳挠腮,好想知道那边究竟怎么了。 她简直怀疑是不是白夫人给挡了下来——怕她趁机跑了不成? 沈婳音读《女训》读得反胃,拿起自己带来的《金匮要略》翻,却听紫芙说岫玉馆的洺溪来了。 洺溪是婳珠身边的大婢女。 这十日里,沈婳音把有头有脸的仆婢都认全了。 “二姑娘请音姑娘来岫玉馆吃中饭,姊妹小聚,请音姑娘千万赏脸。” 紫芙问洺溪:“二姑娘怎么想起开小宴了?这可是头一遭。” 头一遭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婳音没插话,只静静听她们说。 洺溪笑答:“音姑娘刚来不知道,紫芙姐姐应当记得,前年侯爷从南边弄了一棵苦湘绿樱树回来,栽在了二姑娘院里。” 紫芙道:“当然记得。苦湘绿樱,传说只长在南边临水朝阳的悬崖边上,多难得的品种啊,整个侯府就那唯一一棵,金贵得很。侯爷最宠二姑娘,什么宝贝都先紧着二姑娘喜欢。” 在门口煎茶的月麟听见了音儿,巴巴地跑过来,“在说苦湘绿樱吗?听说能开绿色的花,是不是真的?” 洺溪道:“是真的。” 月麟反而不信:“你怎知道?” “岫玉馆那棵今早开了花,正是绿色!其实前几日我们就看到花苞了,还以为是新长的嫩叶,没在意,一开花我们才恍然。二姑娘想着花期难得,邀姊妹们一同赏樱呢。” 那棵苦湘绿樱去年长得没精打采,大伙儿都以为活不过冬天,结果入春抽了新芽,竟是活过来了。如今当真开出一树绿色的花来,倒是奇景。 月麟立马兴奋,生怕沈婳音错过机会,恨不得替主子赶紧应了,但随即想到:“苦湘绿樱开花,二姑娘该请老太太和夫人同赏才是。” 洺溪道:“今日只是初开,尚未花满,二姑娘便想叫姊妹们先偷乐一回,等开得盛了再请老太太和夫人。” 月麟放了心,期待地看向沈婳音,希望主子能答应。 她年纪小,不敢争陪主子出门的机会,自是要留下来看家的,以便其他房里来人时千霜苑能有体面的婢女接待。 但没关系,主子能赏樱就够了,她心里也是一样的开心。 洺溪回岫玉馆复命,对婳珠道:“音姑娘听是二姑娘相邀,一口应了,很看重二姑娘的邀请呢。” 婳珠正躺在蚕丝软榻上闭目养神,身姿优雅,仿佛一幅卧榻仕女图。 “我教你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说了,告诉了音姑娘这棵苦湘绿樱的来历,紫芙也帮了腔。” “那贱人什么反应?” 洺溪想了想,诚实回答:“……好像没什么反应。” 婳珠一把扯掉身上搭着的交罗薄被,翻身坐起,“没什么反应是什么反应?表情呢?” 她羡慕了吗?嫉妒了吗?难受了吗? 洺溪仔细回忆,最终摇了摇头。 音姑娘始终温温婉婉,又素来以纱遮面,叫自己看她表情,不是难为人么? 婳珠明显对洺溪带回的消息不满,但也没把心思说得太露骨,只吩咐道:“肯来就好,去请郑三姑娘、白五姑娘、柳大姑娘吧。对了,叫她们绕开前面直接到岫玉馆来,别在前院碰见长辈耽搁了。” 等洺溪领命而去,婳珠一个人怔怔地立了许久,才颓然坐下。 她的面色比从前更差,妆容精致的小脸微微浮肿,没睡好的模样。 沈婳音做出些什么事来还好,她什么都不做,让婳珠仿佛日日头悬利剑,睡里梦里都是沈婳音当众揭露她身世的场景。 那日花/径一叙,婳珠的言语表情都是特意准备好了的,就是为了劝沈婳音知难而退。待沈婳音一走,她的双腿已经微微发软。 沈婳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呢? 是要等到某天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让她狠狠跌落吗? 不,当年的事没有证据,除了崔氏意外也没有证人,什么都没有,沈婳音敢胡言乱语什么! 婳珠叫来婢女烟罗给自己倒水,以袖掩面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干涩发苦的喉咙好受了些。 据紫芙这几日的汇报,沈婳音尚未融入侯府的生活,习惯大多照旧,对闺中技艺也不甚了解,倒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第15页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叫人们都看看,侯府尊养出的贵女绝非民间乡巴佬可以相提并论。 哪怕有一日身世捅破了,就算沈婳音比她多一份血缘在,可自小的熏陶修养早已形成,没有十年八年的贵族培养哪里追得上?终究上不得台面。 到那时,真的会被厌弃,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婳珠放下鎏金杯,缓缓吐出一口气。 千霜苑里,紫芙犹自感慨:“音姑娘有所不知,二姑娘自小体弱,从来没精力组织小宴。大姑娘未出阁时倒是常办,二姑娘受邀,有时还懒怠去。这回真是稀奇,该是为音姑娘办的吧?音姑娘和二姑娘多年阔别,感情如旧呢。” 沈婳音笑道:“洺溪不是说了,二姑娘邀大家赏樱,哪里是为了我?我的脸面也太大啦。” 她又翻了一会儿《金匮要略》的杂病记载,挂念着患者的伤势读不下去,索性坐到妆台前叫月麟梳头。 紫芙奇道:“姑娘怎这么好的兴致,忽然打扮起来了?其实今日不必如此……” 月麟却喜闻乐见:“这就对了,白夫人昨儿还念叨姑娘太朴素呢,咱们认真拾掇一回,艳压群芳!” 沈婳音笑着捡起一支钗要敲她脑壳,“艳压什么群芳呀?统共三个姊妹,就你小嘴词儿多!” 镇北侯沈延的儿女不多,除了已出阁的大姑娘、不常在家的大郎君和怀里抱着的二郎君,就只剩二姑娘、三姑娘和沈婳音相处得多些。 闺阁小宴通常只自家姊妹出席,算是后宅里自寻乐趣的法子。 沈婳音在江南小住时,曾受好友相邀随行过一回,女郎们就如正式赴宴一般用心打扮,图个闺阁之乐。 沈婳音也是爱美的豆蔻少女,满妆奁的珠翠金钗有机会戴出去,自是欢喜期待。 前几日时刻准备着到昭王府去,便没穿戴得与从前差别太大——怕被谢鸣那直男笑话。 既然昭王那头没来找她,还是该有侯府养女的样子。 更何况,今日婳珠突然开小宴,总不能是为了欢迎自己这个真千金归来吧?周全些总是没错的。她不去主动招惹旁人,旁人也别想设套坑她。 紫芙推荐的搭配都不甚合意,沈婳音自己选了一件素白底、绣粉瑛绿萼的短襦,配浅碧色罩白纱的大摆下裙。 这一套叠在衣橱里并不起眼,古意太浓,在寻常人眼中失了新尚。 沈婳音穿在身上,竟出乎意料地撑起一番仙风道骨,加之她以纱掩面,颦眉顺目间恍若云间神姝。 不似当世贵女,恰如古画游仙。 其实是沈婳音古书读得多,审美意趣便与今尚不同,反倒无意间独树一帜。 月麟瞧得惊艳,把外头的小丫头们也叫进来美人共赏。 沈婳音捂着脸不叫她们看,笑骂:“干嘛呀,这副架势,马屁差不多得了啊,想要赏钱直说!” 她自幼闯荡惯了,与各色人相处都能得心应手,一句话便说得几个小丫头没了拘谨。 一个胆大的小丫头笑道:“奴被姑娘美得晃了眼,以后可怎么看得进别人呢?姑娘可不是得赏?” 沈婳音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新主子到了好几天,也该找个借口给下人撒些甜头,沟通感情。 她笑着看向紫芙,紫芙便取出钱袋子打赏去了。 这些琐碎心思从没人教她,大约是走遍了江湖、见遍了众生,无师自通。 她不想参与时,能诸事不入心,闭目塞听;若上了心,一些机灵手腕倒也使得出。 “紫芙,东西在你那儿吗?” “在。” “交给月麟,月麟随我出门。” 紫芙大感意外。 按通常的规矩,紫芙才是千霜苑的掌事婢女,地位在月麟之上,该贴身跟着姑娘的。 沈婳音对紫芙的意外也有些诧异,“你是从岫玉馆调过来的,不是每日仍往岫玉馆看望二姑娘去吗?” 紫芙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只当沈婳音什么都不懂,没想到自己每日去了哪里都能被她知道。 沈婳音给她留了面子,没继续点破,只道:“闲时赏樱二姑娘非但不会拦你,还会念你不忘旧主的好。月麟没有你的便利门路,也只今日能得个机会,你就当照应你月麟妹妹了,好不好?” 紫芙无法再争取,只得小声应道:“是,姑娘。” 月麟没听出什么,惊喜地谢过主子和紫芙姐姐,赶紧理理衣衫发鬓,欢天喜地地跟着沈婳音出门去了。 第8章 岫玉馆 沈婳音是第一次来到婳珠的岫玉馆。 这里与拢翠斋的质朴野趣不同,处处精致,画壁雕梁,地上铺着大小均匀的青石板,入门即一整块假山充当影壁,树上挂着小巧风铃,铃芯却是处理过的,声音很轻,不会吵到此间主人。 不愧是镇北侯府嫡长女的跨院。 统观侯府布局,婳珠在侯府的地位就显而易见了。 沈母独居一处,白夫人与小婳棠同住,孟姨娘与二郎君同住,杨姨娘跟大郎君一起,唯有婳珠,尚未出阁却拥有专属于自己的一间院子,还装饰得不输主院。 沈婳音知道,千霜苑虽也只有自己一个姑娘,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外来的,塞进别人的院子不合适。 婳珠正在里间和郑三姑娘、白五姑娘、柳大姑娘说笑,正说到沈婳音,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 第16页 “还不都是为了奶姐姐?她在京城没什么朋友,整日无事可做,我怕她闷坏了,想着牵个线,叫她同你们热闹热闹,尽早融入咱们的圈子。” 主要是叫沈婳音瞧瞧,她和娇养贵女之间的云泥之别。 “婳珠如此看重奶姐姐,往后也是我们的姐妹了,她怎么样,喜欢什么?先同我们说说,一会儿人来了,我们也好知道从何聊起。” “她呀……”婳珠一下一下地转着手里的青瓷茶碗,又好笑又发愁的护短模样,“你们只答应我一件事,等会儿她来了,不许笑话她。” 白姑娘好奇起来,“这怎么说,我们岂是那等看轻人的?” 婳珠道:“第一条,别笑她的打扮,她不在京城长大,不知时风,审美一时也改不过来;第二条,别笑她遮着面纱。” 洺溪听惯了二姑娘的语言艺术,都是从小与大姑娘斗嘴时练出来的,这些年大了,越发精进了,骂人土、丑于无形。 柳姑娘问:“为何遮面纱?” 婳珠一想到沈婳音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就莫名想笑,却只得生生忍住,装着心疼:“据说是弄药时被药毒坏了脸,你们到时候可别细问,叫人下不来台,女儿家最看重的不就是一张面皮么?” “这是自然,我们哪里用得着你提醒这个。” 三人一齐笑怪婳珠小瞧了人。 当沈婳音和月麟绕过假山一侧的时候,她们才意识到可能走错了方向。 此处无人指引,也不知小丫头们都去了哪儿。主仆两个顺着假山影壁,绕到了一个类似后院之处,却不是栽着苦湘绿樱的真正后院。 这里种着一水儿的普通樱树,想来是在苦湘绿樱移进岫玉馆后,专门搭配着栽下的,早就盛开了,风经过时落英缤纷,绚烂又哀婉。 树后露出一角衣摆,月麟扬声问:“谁蹲在那儿?” 一张稚气的小脸探出来,原来是三姑娘婳棠,正由青兰陪在樱树下捡花瓣呢。 小婳棠今日也好生打扮过,一身水红圈金的襕衫,颜色比樱花略深,既有小郎君的硬朗,又有小娘子的俏丽。 经过整整十日的不懈努力,沈婳音终于让三姑娘适应了真正的自己,现在与三姑娘关系良好。 看见沈婳音,婳棠的眼睛唰一下亮了,立马直起身,“哇,音姐姐,你辛苦了!” 当真是童言难懂。 沈婳音好笑:“音姐姐怎么就辛苦啦?” 婳棠拍掉手上的尘土,张臂飞扑过去抱住沈婳音的腰,“音姐姐下凡辛苦了呀!音姐姐太美啦,婳棠乍一看还以为是樱花成了仙呢!” 沈婳音笑得岔气。 小小的人儿,话都和谁学的?多半是最会哄小孩的杨姨娘□□出来的了。 这里有一条小道连着正房的偏门,为了便于体弱的婳珠见阳光专门开辟的。 婳珠听见禀报出来迎接的时候,就瞧见了沈婳音的修长背影。 沈婳音的背影并不似深闺女郎们那样窈窕婀娜,而是婷婷直直的,娇小的身子立在院里,有种令人不敢轻慢的气场。 洺溪跟在旁边,偷眼去瞧婳珠的神色。 侯府的贵女,便是真有什么情绪也不会当众写在脸上。 洺溪打小跟着主子,最熟悉婳珠的脾性,知道她这会儿并不高兴,也知道这会儿的不高兴是因为沈婳音。 前几日,二姑娘在拢翠斋陪老太太说笑时犯了头晕,音姑娘给二姑娘诊了脉,说是虚症,还分析了好些听不懂的,症状描述倒是都对得上,又当场开了方子。 回到岫玉馆,洺溪问要不要照方抓药,婳珠却道:“唐大夫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他连日常滋补之物都不叫我乱吃,药岂是能瞎抓的?” “奴把音姑娘的方子拿给唐大夫过目?” “不必,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药理?扔了便是,何苦拿这破烂儿去烦唐大夫?” 洺溪不知主子哪儿来的火气,没再细问,怕招上她的脾气来,只得把方子扔了。 主子好像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指不定怎么害我呢”。 嗐,没听真。 红粉樱树下,沈婳音终于挣脱了小婳棠的“魔爪”,牵起她的小手要进屋去,一抬眼,见婳珠就立在檐下,于是笑道:“婳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一点声都不出,吓我一跳。” 婳珠只得说:“瞧阿音好看,看傻了呗,怎么反怪起我来?” “倒成我的不是啦。”沈婳音牵着婳棠已到近前,“头回造访,我心想岫玉馆什么吃的穿的都不缺,便带了自己调的养心香,请婳珠品鉴。” 月麟便把包着香块的丝帕递给洺溪。 婳棠立马撅起小嘴:“怎么没有婳棠的?” 沈婳音道:“大前日不是给了婳棠一盒润手膏?今日二姑娘做东,婳棠拿了小礼物没有?” 婳珠替小女郎道:“拿了,拿了自己一幅大作呢,赶明儿我叫洺溪找匠人裱上,就挂在我屋里,日日都看着。” 正此时,里面的人提了声音问:“婳珠,做什么去了?这么半天不回来。” 话音渐进,屋里转出一个、两个、三个富贵女郎,个个气质上乘,通身的妆扮无一不精雕细琢,赏心悦目至极。她们自然都认识婳棠,这会儿的目光就全落在了面生的沈婳音身上。 莫非……这就是婳珠口中土里土气的奶姐姐? 第17页 除面纱以外,不大像婳珠的描述呢。 非但不土,简直秀逸出尘。 只见沈婳音一身清雅,白衣做底,绣纹的颜色图样与满园花树融为一体。 裙外套白纱是古时的穿法,浅浅的碧色从半透明的轻纱里半遮半掩地映出来,恰似春湖潋滟、碧波荡漾。 原本脸上的面纱该是突兀的,可就因着纱裙的陪衬,面纱竟成了整套衣裳的点睛之笔——仙姝该当如此,非凡人所能窥伺。 明明素净,却惊艳了一树一树的花开。 假如“不知时风”竟是这般姿容,那还是不要知的好。 婳珠一眼看出三位好友对沈婳音的欣赏,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原想叫土包子原形毕露,结果事与愿违。 “姑娘便是婳珠的奶姐姐吧?方才婳珠还在夸你呢。” 白姑娘率先打招呼,其余两人紧跟其后。 “夸人”的婳珠心头一紧。 沈婳音平日并不留心妆扮,今日却一反常态,断不会是紫芙多嘴提醒,而月麟还小呢,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不顶事,那就只可能是沈婳音看穿了自己的用意——邀请她来,却不告诉她有外家客人,只等着看她穿戴得庸常失礼。 沈婳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婳珠一眼,婳珠登时连央求沈婳音的心都有了。这三个是她最好的朋友,若在朋友面前暴露了坏心眼,以后她们还肯同她交心吗? 沈婳音收回目光,从容报了姓名,又听月麟介绍了对面三位的身份,客气回答:“多谢二姑娘谬赞,二姑娘念着我在房中寂寞,特邀我与诸位姑娘小聚,婳音沾光了。” 在场的除了三位客人,都知道洺溪根本没提“诸位姑娘”也会到场,沈婳音是为了周全场面才说了假话,算是给二姑娘递了台阶。 沈婳音越是这样说假话,婳珠就越觉得递过来的台阶仿佛啪的一声抽在自己脸上。 非但没突显出沈婳音的土,还显得自己仿佛一个跳梁小丑。 这样一琢磨,婳珠的脸就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怎么瞧着阿音姑娘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郑姑娘小声道。 沈婳音笑道:“是吗?我从前行走江湖,说不定真的见过。” “可是我从没有离开过京城呢,”郑姑娘若有所思,“总觉得以前经常见你似的。” 沈婳音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道:“这可奇了。” “好了好了,都别杵着吹风了,快请进吧,“婳珠牵牵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阿音头一次来,我带你参观参观。” 好好地,参观参观。 “好……” 一个“好”字还没应全,沈婳音忽然低下头,猛地一把扶住了月麟的胳膊。 白袖轻荡,仿佛不胜春风。 “姑娘?”月麟吓了一跳。 “怎么了?”婳珠忙意思着伸手去扶,其余人也一连声地关切询问她哪里不适。 大约过了两息,纤柔的脊背才又慢慢挺直。 婳珠奇道:“阿音也有头晕之症吗?” 看吧,医女连她自己都医不好,给的方子幸亏没使! “……嗯,大概是老毛病了。” “沈婳音”敷衍着,平淡的语气下有些不悦。 如果灵魂互换是一种病,那他的确已病了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欢:别问,问就是又互穿了 第9章 砍树 入眼是一群花里胡哨的年轻女郎,一多半都是生面孔,楚欢瞬间有些烦躁。 才一迈步,他就险些被长裙绊个跟头,还好大姑娘们都走在前面,只有小婳棠和几个婢女看见。 婳珠在前说着:“我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多些,瞧个新奇罢了。” 此为小偏门,入内即是日常起居之处,往前走才是槅窗紧闭的正堂,熏香的气息散不出去,弥散在精巧玲珑的闺房里,熏得楚欢呼吸不畅。 熏香的味道,总会令他浑身生寒。 他不怕栉风浴血,只厌香料。 楚欢径直上前,亲自把槅窗打开,清新的微风柔柔地卷进来,吹开“她”鬓边的发丝。 洺溪想阻止,“二姑娘吹不得风的。” 被楚欢颇具威势的眼神一瞥,洺溪愣是站在原地没敢挪步。 婳珠的房间永远闷得人难受,偏又爱熏香,在屋里待久了简直头昏,但谁都没有主动提出过开窗,就是为了照顾婳珠畏风。 “沈婳音”把槅窗一开,所有人都身心为之一畅,连带着看“她”都更加顺眼起来。 亏得楚欢还记得自己现在需要扮演沈婳音,勉强笑了笑,放轻了语气道:“暮春天气没有凉风,房中气闷更易生病,为二姑娘计,也该时常通风换气才是。” 婳珠在屋里待了整个上午,自己也想通风换气了,但“沈婳音”既出了这个头,她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迁就了奶姐姐似的。 楚欢才懒得理睬她的小情绪。 婳珠见“沈婳音”的气场有些瘆人,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她”,没敢再发难,领着众人继续参观。 主人邀请参观,主客之间有问有答气氛才好。转过大半房间,楚欢却一言不发,目光淡然地扫过随处即是的奇珍异宝,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多亏白姑娘等人在旁捧场,场子才没彻底冷下去。 第18页 婳珠主动介绍了几件珍稀摆设,楚欢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便不好再说,再说下去就炫耀得太露骨了。 呵,到底是民间长大的,非但不识货,连听都听不懂。 婳珠的情绪被“沈婳音”的淡漠扫得越跌越低。 那些所谓的宝贝在楚欢看来只分两类:一类是普通货色,不值得入眼;另一类的确有些来头,至于背后的典故轶闻,楚欢却比婳珠知道的详尽多了。 经过卧榻时,楚欢脚步一顿,视线落在榻上搭着的薄被上。 终于有沈婳音认得的东西了吗? 婳珠居然生出一种枯苗望雨的感动。 那条薄被虽不是分外稀奇之物,好歹也值小半两金呢,足够普通人家望洋兴叹了。 “在看什么?”婳珠忍住期待故意问道。 “没什么。”楚欢随口道,“以为是火浣四经交罗,原来只是天蚕交罗。” 白姑娘冲口而出:“音姑娘好眼力,我一直都分不清这许多工艺。” 柳姑娘掩口而笑,点着白姑娘的小脑瓜,“你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永远认不岔。” 白姑娘咯咯笑着躲到郑姑娘身后。 婳珠却笑不出来。 什么叫“只是天蚕交罗”,什么叫“只是”? 好大的口气,天蚕交罗她沈婳音从前用得起吗?就算是现在的千霜苑,也没使上这等昂贵料子吧? 而自己不仅能用天蚕交罗裁夏衣,还有余料拿来缝被子,这才是真奢贵。 乡巴佬懂什么? 婳珠道:“阿音竟听说过火浣四经交罗?你大概不知,那是皇家御用之物,每年只产百匹,根本流通不到皇族以外的人家。” 楚欢:“哦。” 倒是他不食人间五谷了。 “阿音知道得已经很多啦。”柳姑娘叹服,“阿音,你说的火什么罗那种料子,我连听都没听过,既只有皇家才得,你竟认得出吗?” 在场多少双眼睛一齐看向“沈婳音”,都在好奇。 “我……” 楚欢呼吸一窒,暗骂自己竟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破绽,万一又被阿音知道了,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有他好受的。 “我……见这料子与书上的记载很像,没想到一猜就中了。” “原来如此。”郑姑娘笑道,“阿音很喜欢读书吗?下回有空时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三位姑娘都觉“沈婳音”见多识广,与她攀谈起来,楚欢只得应付。 话题逐渐从布料、贡品等等扯到墙上挂着的前朝夜宴图、桌上摆着的徽州山石砚…… “沈婳音”竟似无所不知,主人婳珠倒被晾在了一边。 好容易找了个缝隙插进话,婳珠赶紧提议到后院赏苦湘绿樱,阻止了“沈婳音”的侃侃而谈,毕竟那棵名贵的樱树才是今日主角。 小婳棠最先欢呼一声,兴冲冲拉着婳珠快点走。她年纪还小,听不懂大姑娘们聊的内容,只好在旁焦急等待,就盼二姐姐放出这句话呢。 岫玉馆后院的装点不输前院,富贵中透着精巧,细腻中又有随性,俨然一座重金砸出来的小型桃源。 苦湘绿樱被一圈扎得整齐的矮篱围着,青绿花朵层层开放,一眼望过去碧意盎然。 姑娘们雀跃不已,纷纷提裙迈进矮篱近距离观赏,郑姑娘甚至当场吟出两联应景的诗句,随行的婢女们也都大饱眼福,叽叽喳喳交流起来。 唯有“沈婳音”冷静地站在外围,眉眼间的淡漠是真心实意的。 其他人或许没见过平时的沈婳音,婳珠却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温柔爱笑,这是这些天来侯府上下对沈婳音的大致印象,怎么今日她始终冷着脸,故意甩脸色吗? 婳珠悄悄问月麟,月麟也觉奇怪,说不出所以然来。 “阿音,你怎不去近前瞧瞧?”婳珠主动搭话,“别怕,只是一棵树而已,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看又看不坏,我又不会叫你赔。” 楚欢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眼里写着大大的疑惑:就这,也值得看? 婳珠读懂了“她“的潜台词,怀疑“她“真没明白这棵树意味着什么,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于是假作无心地闲话家常道:“侯爷知我喜欢绿色,便想办法弄来这株苦湘绿樱,做我十四岁生辰的礼物,还请来名匠侍弄了好些其他名贵樱树加以陪衬,毫财颇巨,弄得我都不敢轻易在侯爷面前吐露喜好了,怕他又费心弄那些难得之物讨我开心。唉,你说侯爷这是何苦呢?” 然而楚欢关注的重点却是—— “你家侯爷为何只弄了一棵?” 婳珠:“嗯?” 楚欢的话匣子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我观《易经》义理,家宅忌讳某个品种的树木只栽一株。这般秃兀地放在院里,形成一个‘困’字阵,有伤风水。” “……” 婳珠用力把咬紧的牙关松开,尽量平静地道:“这可是苦湘绿樱,极难得的。” 楚欢有些诧异地瞥了婳珠一眼,没说话,大约是不赞同“难得”之说。 婳珠不想坏了嫡女气度,强忍了一会儿,但实在忍不了,道:“怎么,难道阿音知道苦湘绿樱在哪里易得?” 既然被诚心诚意地问了,楚欢只好大发慈悲地告诉她,“没去过渝阳吗?悬崖边上成片生长,娄州一带也有不少。娄州虽比不得渝阳的胜景,好歹近些,闲时叫大郎君带你去,夕阳西下时风光最胜。” 第19页 “……” 好啊,沈婳音,算你狠。 楚欢不再理她,耐着性子继续等其他女子赏樱。 他在宫城那人精窝子里住过几年,沈家二姑娘这点挤兑人的伎俩才哪儿到哪儿啊?心里想的什么他扫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无非是在阿音面前卖弄财富和宠爱而已。只是他也不好对一个小女郎寸步不让,挑着说两句她不爱听的也就罢了。 细想倒也古怪,沈侯是个线条颇粗的豁达人,从没对谁掉过脸,怎会生出如此斤斤计较的女儿?这二姑娘身为贵门嫡女,处处挤兑阿音一个养女,有什么意思? 楚欢没当回事,婳珠却颇往心里去,越想越不是滋味,气得眼眶都红了。 今日的一切全都事与愿违,本想借着苦湘绿樱的由头好好压制她一番的! 沈婳音明明就没有当贵女的命,论举止论见识,为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婢女烟罗瞧二姑娘不大高兴的样子,不知缘由,便想哄一哄,在主子耳边夸苦湘绿樱开得好,又骄傲侯爷是如何宠爱咱们的嫡姑娘、如何带着对郑夫人的亏欠加倍补偿。 这马屁彻底拍到了马腿上,婳珠压根就不是什么郑夫人的女儿,更不喜人说侯爷的宠爱只是冲着她“嫡姑娘”的身份。 婳珠脸都青了,倒也不好明着骂那狗婢女,伸手指向苦湘绿樱,对掌事婢女洺溪道:“你,看着烟罗把这棵树砍了,即刻。” “什么?”烟罗大吃一惊。 婳珠道:“烟罗既喜欢这棵树,本姑娘就赏给你了,赏你亲手把它砍下来,就放在你屋里,让你日日都能看到。” “二、二姑娘……” 烟罗慌忙跪倒在地,想要认错,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 众人也都不明所以,忙问为何。 婳珠忍着不痛快,想法挤出得体的解释:“阿音教我了,院中一个品种单种一棵树风水欠佳,不吉利,得尽早砍了,否则下次怎好再邀诸位来我院中呢?” 姑娘们面面相觑,就算真要砍,单指一个婢女去砍,哪里砍得动?得回禀过夫人请匠人来做。 婳珠瞧见苦湘绿樱就生气,恨不得它自己长出翅膀飞得远远的,哪里肯慢慢等匠人,非要洺溪多指些婢女立刻动工。 阿音的小胃口早就饿了,结果一直折腾到现在都没吃上饭,这会儿沈二姑娘居然闹着要砍树,怕是闹到晚上也砍不完。 该说不愧是沈侯那好脾气惯出来的乖女儿吗? 楚欢甩下一声“我来”,不等众人反应,纵身跃入矮篱,飞起一脚。 绿瑛如雨飘飘洒洒,海碗粗细的树干应声裂出一道大缝。 楚欢双掌一撑,咔嚓一声响,上半截树干便随着自身重力折倒下去。 众人当场目瞪狗呆。 咝……阿音的腿真没力气,踹完抽筋了。 若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一脚就能解决问题,哪用得着伸手补刀? 一片死寂里,唯有小婳棠拍手欢呼起来:“音姐姐真帅!音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真正的音姐姐在楚欢身体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对着谢鸣那张端方刚毅的脸。 “噗——” 互穿得太过突然,昭王嘴里喝到一半的水直接喷到了谢鸣的脸上。 马车轿厢里光线微暗,一晃一晃,不知正去往哪里。 “咳咳咳咳!”沈婳音掩口猛咳。 谢鸣顾不得抹脸,探过身子给“楚欢”拍背顺气,一面立即吼了停车。 “殿下!没事吧!慢点,慢点,是呛到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沈婳音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更想咳嗽了。 她正纳闷呢,怎的谢鸣不骑马,也和伤者昭王一样坐车,原来是为了近身照料。 昭王到底是怎么忍得了这位关怀备至的大哥的? 谢鸣比楚欢年长近十岁,听说儿子才三岁半,正是父爱泛滥的时候,大约是父爱发泄不完,就给昭王这主子使上了,看样子平日能当半个老妈妈使,难怪昭王府里连个贴身侍婢都没有。 平心而论,沈婳音对保家卫国的将领谢鸣很是敬重,但婆婆妈妈这一条实在忍不了,这是两码事。 沈婳音推开谢鸣,又大咳了一阵,才将呛进气管的水全咳出来。 马车继续行进,她掀开轿帘,只见外面日光明媚,行人如织,正是京城主街洪梧大街。 入京一个多月来,楚欢一直闭门养伤,今日居然出门了? 他这是去哪儿,去见什么人吗?她可是什么大官都不认识,根本无从应对。 沈婳音的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一扭头,见谢鸣正瞧着自己,又赶紧强行把眉头松开。 谢鸣却已看见了“楚欢”的表情,道:“殿下还在想阿音姑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婳音:你说啥?我听不见! 第10章 师姐 听了谢鸣的话,沈婳音登时一噎,又想咳嗽了。 瞧谢大哥这话问的,昭王好端端的怎会想起她来? “我、我想她做什么?” 谢鸣叹了口气,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殿下既不愿阿音姑娘挂心,着人传句话就是了,她在镇北侯府等不到殿下的信儿,恐要担心的。” 沈婳音无语,她本以为昭王这些日子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不得已才连续十日不曾找她复诊,原来是存心顶风作案? 第20页 有毛病? 沈婳音迅速思量着该如何套话问出因果,马车就停了下来。谢鸣率先跳下去,扶“昭王”下车。沈婳音一抬头,入眼的竟是渡兰药肆的正门,久违的药香远远地散出来,后院的熟人正在门口与顾客说话。 赖掌柜迎到沈婳音跟前,“殿下,里边请!” 五六个府丁只在马车旁候着,只有谢鸣陪“昭王”往里走。沈婳音有些发懵,随赖掌柜一路来到里间的单独诊室,洛京分号的首医正在里面给病人看诊。 赖掌柜抱歉地赔笑:“殿下,请您稍待,前面那位看完就是您了。” 说着,请“昭王”先坐,又冲谢鸣笑了笑,请他也坐。 这就是渡兰药肆,皇子与庶民同命,同诊费,同排队。 放眼整个大凉,也只它一家如此“胆大妄为”。 新朝皇帝不知是为了树个好名声还是真心实意,竟还对此褒扬过一句,算是官家允准了渡兰药肆的“德行”,渡兰药肆的声望便比前朝时更高得多了。 昭王居然亲自来渡兰药肆换药,难怪没去侯府接她。 沈婳音端坐在熟悉安全的药香里,心中更加疑惑。 昭王从前接她进府医治都极低调,平时也会派探子暗中保护她的安全、掌握她的行踪,这几日就算不经过她来换药,何不把大夫接到昭王府去? 只十天没见,居然跟不上昭王的状况了。 谢鸣语重心长地道:“属下知道殿下生阿音姑娘的气,可阿音姑娘留下的医嘱也是为殿下好,殿下就敛敛性子吧,后续还要指望阿音姑娘诊治呢。” 医嘱,什么医嘱? 经谢鸣旧事重提,沈婳音才想起自己在楚欢肚子上写字之事。 当时挥毫写下了六个大字——给我老实待着。 怎么?昭王那祖宗老实待着的方式,就是亲自折腾到渡兰药肆换药?是想直接将她气死吗?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昭王那么大个人了,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生了她的气? 沈婳音冷笑,“仲名误会了,本王何曾生过阿音的气?她自然是为我好,为我兢兢业业地研究方子,我感激涕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恨不能以身……一身……一生感念!日后伤情和用药的状况,都给阿音抄一份送到镇北侯府,至少每三日送一次,记住了吗?” 谢鸣挠挠脑袋,不知自家殿下哪根筋没搭对,居然肯听劝了,喜道:“是,属下回去就办!” 谢鸣高兴了,沈婳音的心情却并未跟着好起来。 谢鸣不知互穿的秘密,所以才会以为昭王只是在“生气”而已吧? 若她没猜错的话,从上次撕裂伤口开始,到如今不再联系她,这一切都能用同一个原因来解释。 心不在焉地由着大夫换好了药,沈婳音借口替“阿音姑娘”带话,将栾师姐叫到了药肆外。 师姐栾丙丙比沈婳音年长几岁,算是除师父安鹤之外,陪在沈婳音身边时间最长之人当初得知沈婳音要南下入京,栾师姐便也提出跟着车队一同入京,说是要到京城扫听南面的新医术。沈婳音却知道,那是栾师姐偏疼自己,不放心自己一个人搅进皇亲国戚的复杂圈子。 师门里的风气,各弟子都有自己的专攻领域和职业规划,平素独立行事,互不牵扯打扰,唯有栾师姐,总爱与她黏在一起。 沈婳音随师父下江南,栾丙丙就吵着不许师父偏心关门小师妹,也要跟师父一起游学。 沈婳音驻扎北疆分号,栾丙丙就说要攻克上百年的难题消渴症,唯有待在最无灯红酒绿的北疆才能静心。 其实栾师姐只是怜她自幼孤苦无亲,甘愿多多照拂罢了,沈婳音心中很清楚。 有时候她真庆幸栾师姐也来京城了,所以在乱花迷人眼的偌大繁华地里,自己还能够找到一个支点,不至于感到太过颠沛流离。 互穿大事压在心底无法喘息的时候,栾师姐就是唯一能倾诉秘密的对象。 因为她知道栾师姐绝不会拿着她的秘密害她,她甚至想过,就算这世上只剩一个人可信,这个人未必是一直高高仰望的师父,却一定是总要与她争个高低的栾师姐。 现在沈婳音身在男子的身体里,拉着栾丙丙躲进车厢说悄悄话不大妥当,便借口到对面的酒水摊子买饮子,避开了昭王府府丁。 栾丙丙一脸狐疑,悄声道:“你现在不是昭王殿下,是阿音,对不对?” 沈婳音简直想拉住栾师姐的手好好诉一番苦,奈何不远处还有那么多双人眼睛盯着,只得稳住情绪,面无表情地道:“栾师姐,进府那日你出诊了,阿音都没机会同师姐告别,如今一别十日,师姐在京城可还住得惯吗?” “去去去,你我之间还要啰嗦客套。”栾丙丙嫌弃地挥挥手,“有事快说,披着一张皇子的皮,若被人起了疑心,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先前与昭王灵魂互换的种种细节都说与栾丙丙过,沈婳音倒也方便长话短说。 “师姐还记得刚到京城时,我替昭王殿下收了宫中赏赐之事吗?” “自然记得,我又不健忘。”栾丙丙挑了挑英气的长眉,“那回不是你穿越到那家伙的身体里,以昭王自己的身份收的吗?有什么问题吗?” “从前没转过弯来,我替他收了宫里的赏,他留字警告,我还当是这祖宗小心眼、没良心,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此事……”沈婳音叹息,“师姐,我如今只觉心有余悸。” 第21页 “怎么说?” “是我从一开始就没能摆正观念,仍像对待平民布衣那般对待昭王。” 栾丙丙不以为意,“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教导我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要医者对皇子、庶民的疾苦一视同仁,你又何错之有?” “话虽如此,可是我与他之间,终究不可能是纯粹的医者与伤患的关系。” 昭王是何人?是成年皇子,正一品亲王,麾下五万铁骑,更是深得圣心,年纪轻轻就实权在握。 谁若能自由支配他这具身体,倘要是心存歹念,能轻易将整个大凉掀起惊涛骇浪。 莫名开始与一个并不相熟的女子互换身体,他本人当然难以安心。不止是他,任何得知了互穿内情之人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她办坏了昭王与宫里的事,昭王相信她只是天真单纯,这才没有追责,只留一句“不得擅作主张”的告诫,已是宽仁。倘若他疑心再多一些,认为她存着什么私心,事情就绝不会这般轻易地掀篇了。 可是这样缺乏根基的信任能持续多久? 早在上一次互穿,发现昭王撕开伤口验看时,她就猜对了吗? 当时第一视角的画面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她还有什么不明白?昭王是在怀疑她啊,怀疑她在伤口上用药做了手脚,才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灵魂互换。 如今不再用她经手的药,甚至要亲自到渡兰药肆查探,必定也是因为这一层若有若无的怀疑吧? 沈婳音其实能理解,换作她是昭王,在一切方法都试过以后,最终也只能将疑心放到对方的身上,她不会因此怪昭王。 可是,能理解是一回事,身处其中则是另一回事了。 听完沈婳音的顾虑,栾丙丙低头啜了口甜甜的饮子,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婳音眼睛一亮,“师姐可有高见解我之困?” “有啊。放开手,别治了,叫那小子另请高明去吧……” “嘘——”沈婳音赶紧使眼色、打手势叫栾丙丙慎言,更压低了声音:“京畿重地,师姐还这般口无遮拦!” 什么叫那“小子”,那可是皇家的“小子”,挥刀杀个人都不必偿命的那种“小子”!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栾丙丙拿食指用力敲点着桌面,“灵魂互换,就算对你我这等阅遍古今医书之人而言,都算得上骇人听闻的怪事,你自幼游历江湖,尚且困于其中,能指望那京城北疆两点一线的矜贵公子哥懂什么?被信任是不敢奢望的,被怀疑才是再正常不过。你既不肯无端蒙冤,从此远离他们也就是了。” 小摊子的凉棚下有其他客人隔桌坐下了,沈婳音自知没时间再耽搁下去,悄声道:“可是医者治病,都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阿音行医多年,从未半路放弃,也绝不能念一身之安危而弃师训于不顾。” 栾丙丙端起饮子干了,“我早知你心中已有答案,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自己看不清罢了。现在你已看清摆在面前的路了,若不肯放弃医治,那便唯有顶住压力,见招拆招,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请师父出面。” 沈婳音叹道:“师姐,我何尝不知师父乃是当朝圣人钦封的‘妙手神医’,只是非到万不得已,你我都不能将师父再搅进皇家之事里。我那头的事,自己定会更加谨慎小心,当务之急,还是要劳烦师姐快快寻找破解互穿之法。” “这个自然,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寻找灵魂互换的相关记载,只是目前尚无头绪,但这世上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诡异,总归有个缘由,假以时日定能找出它来。” 沈婳音瞧着自己面前这碗一口都没碰的饮子出神了好一会儿,道:“师姐总能明白阿音想要什么,也总是能帮我阿音想明白自己想要的。阿音多谢师姐。” 碍于现在用着昭王的身体,沈婳音不能当着远处府丁们的面向师姐行礼,便径直登上昭王的马车离去。 自打来了京城,总觉得繁华的车马人流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许多事都身不由己,譬如,连与故人相聚都变得不便且短暂。 栾丙丙一脚蹬住对面的扁凳,把沈婳音那碗饮子端到自己面前,自顾自笑道:“不喝拉倒,正好便宜我了——” ……等等! 栾丙丙霍地转头,冲昭王车驾消失的街尾瞪过去。 “娘的,没留下饮子钱就走了啊!” 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却不是回到了昭王府,而是来到一间二层楼的酒肆,看店面装饰很是不菲,进出顾客无一不锦衣华服,连酒博士都把自己捯饬得一丝不苟。 沈婳音对昭王的行程感到费解,那大忙人在北疆伤得起不了身时都忙着赶回京城处理公事,前阵子每日至少要看一尺厚的公文,今天倒得了闲,有空吃酒了。 却不知他要见何人,多半也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这照面是万万不能打的,一见面、一张口怕就得穿了帮。 沈婳音心念电闪,思量找个什么由头躲了这场酒局才好,就听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四哥!你来晚了,得罚啊!” 第11章 看穿 沈婳音闻声仰头,见二楼敞开的窗子里探出一个脑袋,不待看清面容,那人居然直接翻身跃了下来,稳稳落在她跟前。 那一声“四哥”竟是对“楚欢”说的。 第22页 完了,躲不掉了。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一缕青丝垂在左颊,腰间悬着柄使旧了的佩剑,通身的江湖气。 昭王在江湖上也有朋友?巧了,沈婳音自小吃江湖饭长大的,最知道如何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若换作城府深沉的官场中人,她反而应付不来。 青年先规规矩矩行了个平辈礼,又冲谢鸣点头致意,完全是老熟人的模式,难怪敢与昭王称兄道弟,还有几分收不住的嬉皮笑脸。 以昭王的身份品阶,这种情况还半礼也就是了,沈婳音便拿出楚欢一贯的敷衍,草草还了半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青年似乎着重看了她一眼,但立马又自然地招呼着二人往二楼包厢去了。 “四哥,你可算能出来走动了,多亏了阿音姑娘妙手回春。怎么样,闷了这许多日子,是不是觉着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 此人竟连她的名字都知道,显然是时时关注昭王近况了,沈婳音更提高了警惕,尽量仿着楚欢的口吻道:“本王的府邸不小,从来不缺清新空气。” 青年也不拘谨,嬉笑着,习惯性地想搭上“楚欢”的肩膀,半途似乎想起对方有伤,又收了回去。 “四哥四哥,老常家新打了一口玄铁重剑,有空一块去看看?” 一声声“四哥”叫得亲亲热热,大约是在江湖上结拜过的金兰兄弟? 沈婳音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楚欢式的回应。 青年笑颜不改,到了包厢门口,挥退酒博士,自己打起帘子请“楚欢”进,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纹细腻的钱袋扔给谢鸣,“劳仲名兄的驾,徐记的点心来两盒,要新出炉的。” 谢鸣得令,扭头去了。 小包厢里就只剩下沈婳音和青年,青年没带仆从,昭王的一干府丁则在楼下小桌就餐。酒博士一样一样地上着早先点好的菜品。青年不再说话,只坐在对面专心擦拭自己的软皮护腕。 沈婳音渐渐反应过来不对劲。 方才,这位大兄弟是使唤了谢鸣吗? 他,使唤了亲王副将? 还有,他既然有钱,为何不打发店家代为跑腿,非要谢鸣亲自去买点心?分明是故意把人支了开! 沈婳音定了定神,既然谢大哥敢离开他家殿下,就说明此人绝无危险性。 这会儿有机会细瞧此人的衣着配饰,细节之处颇为不俗,不像个风尘仆仆的江湖人了。 一个不知何时从耳边吹过的八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难道此人…… 沈婳音若有所悟地看向青年,却见青年也刚好笑嘻嘻地朝她看过来。 青年仿佛看穿了沈婳音的心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细看之下,神态动作果然与楚欢七分相似。 “阿音姑娘盯着在下瞧,这是认出了在下的身份呢。” 沈婳音登时攥紧了手指。 他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居然对着楚欢这身皮囊叫出了她的名字! 沈婳音的第一反应便是瞥向包厢的帘子。 青年会意,“姑娘好周密的心思。放心,此处无人敢盯梢盯到昭王头上,也没有第二人会知道昭王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姑娘你的灵魂。” 沈婳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青年从脖颈上摘下一条撵着金线的红绳,红绳上拴着一枚小小的玉珏,玉质澄澈剔透,即便再不懂玉之人也看得出其价值连城。 这就没错了,果然没有猜错他的身份。 沈婳音也将“自己”脖颈上的玉珏挂坠从领口掏了出来,也是一样的金线红绳,一样的小小玉珏,与青年的那件别无二致。 “民女阿音,见过瑞王殿下。” 沈婳音说着,起身便要行女子的拜仪。 瑞王纵身一跃,翻过桌子将“他”托住,“别!四哥若知道姑娘拿他的身子给我行这礼,回头非踹我不可。” 沈婳音点头致意,重新坐下,“阿音不知殿下已瞧破阿音的身份,方才还在殿下面前卖弄掩饰,请殿下恕罪。” 瑞王连连摆手:“阿音姑娘掩饰那是理所应当的,姑娘也真是聪慧,几眼的功夫就猜准了我的身份。” 沈婳音淡哂:“殿下侠名在外,阿音自然有所耳闻。” 皇五子,楚歇楚子孝,昭王楚欢的同胞亲弟,封号瑞,诸皇子中最逍遥的富贵闲人。 据说此皇子早年外出游历,学了一身轻功回来,整日痴迷于飞檐走壁,因此被圣人训斥过几回,厚着脸皮屡教不改,还给自己提前取了个潇洒不羁的字——子啸,后来被皇帝臭骂一顿,逼着改成了“子孝”。 此事早成京城笑谈。 “放眼整个京城,能完美融合富贵与侠气的年轻郎君,又能与昭王殿下称兄道弟的,自然不是凡人,阿音能想到的只有瑞王殿下您了。” 瑞王感慨:“阿音姑娘年少有为,小小年纪就已是名满北疆的回春妙手,果然心思敏捷。” “殿下谬赞,不知殿下又是如何识破阿音的呢?” “哈哈!我与四哥一母同胞,四哥一身戾气,姑娘却温润如玉,气韵上的差别还是有的。” 瑞王对自己眼力颇自鸣得意,开心地将红绳坠子套在手指上甩着玩,在空气中绕出玉色的圆圈来,很是好看。 “方才见面时,姑娘突然回礼,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四哥这儿也伤着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第23页 沈婳音内心苦笑,果然不该礼数周全,一旦礼数周全,反而不像那祖宗了。 “四哥同我说了灵魂互换之事,我在信里早听过姑娘的大名了。方才试探姑娘,提到老常家的玄铁剑,其实我与四哥根本不知道什么‘老常’,我在京城常逛的兵器铺子,乃是老雷家。” “原来如此。” “非是某有意诓骗,还望姑娘莫要介意。”瑞王很平易近人地将各色菜肴都往沈婳音那边挪了挪,“姑娘,吃菜,吃菜!别客气啊,替我四哥多吃点,他可比从前清瘦多了,可见伤了元气。” 沈婳音却无法像瑞王那般轻松。 昭王能容忍一个时不时穿越进自己身体的人活多久?她不知道,她并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人。 退一万步,就算昭王肯信她、肯保她,别人肯吗?皇帝肯吗?眼前嬉皮笑脸的瑞王内心里肯吗? 沈婳音不肯浪费每一句话的机会,想方设法引着对方说些自己想听的。 “昭王特地将互穿之事告知殿下,可见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瑞王颇听得懂这句感慨,身为天家子孙,若换作有心的政敌,单凭互穿这件事就能将楚欢拉下地狱。 “不瞒姑娘,是四哥专门去信向我求助,将我叫回京城帮忙的。” 瑞王摩挲着玉珏坠子,仿佛在摩挲兄弟血脉相连的印记。 “灵魂互换之事闻所未闻、奇异已极,我正托江湖朋友暗中打听,想来困难总有破解之法,阿音姑娘也不要急。” 栾师姐的提点言犹在耳,沈婳音知道眼下就是一个表态的时机,忙站起身,拿出十二分的真挚,不顾瑞王阻拦,坚持向他行下大礼。 “千万拜托瑞王殿下了!阿音深知昭王殿下身份贵重,如此频繁互穿多有不便。阿音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借着昭王殿下的身子做错一星半点,食不能咽、夜不安寝,只盼着能有什么好法子阻止此事,如今有瑞王殿下这句话,阿音才算见着希望了!” 沈婳音极尽平生表演之能,使劲往外挤着眼泪,希望能再动人些,可惜她平素不爱哭哭啼啼,性子也宁和,强哭竟哭不出来,只得在语言上竭尽恳切,只盼着瑞王这边能少疑心她些。 “哎呦姑娘啊!可使不得!” 瑞王不好生拉硬拽,竟也陪着她跪下。 “姑娘有话好说,万勿再用四哥这身子向我行礼了,我是真心不敢受,真心瘆得慌!” “殿下,点心来喽——” 谢鸣喜气洋洋地一掀帘,见桌边竟是空的,顺着动静往下一瞧,竟见“昭王”和瑞王正在地上对着跪拜呢。 “啊这、这、这……” 谢鸣手里提着两包点心,冷不防被这惊悚的场面吓了一跳,连忙也一脸懵圈地跪下。 “属下失仪,二位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又伸手扶“楚欢”道:“地上凉,殿下身子未愈,还是快快起来吧。” 谢鸣是不知互穿之事的,眼下这情景,倒没法解释了。 到底还是沈婳音从互穿中积累了演技,顺势扶着谢鸣的胳膊站起身,“五弟的坠子掉了,那东西不比别的,我帮他找找。” 瑞王也机灵,听沈婳音这样说,趁着起身的功夫,悄悄将手腕一甩,把玉珏坠子平平地擦着地面送到了桌下。 谢鸣一听坠子不见了,果然神情一肃,“那可是琰妃娘娘成婚之日,圣人亲赐的耳环。当年瑞王殿下降生,琰妃娘娘特地命人将这对耳环制成了两个玉珏平安坠,给二位殿下一人一个,贴身戴着祈福的。” 瑞王道:“可不是么!否则我也不敢劳烦四哥躬身替我找。仲名,快帮帮忙,若是弄丢了,圣人要骂死我。” 说着,偷偷朝沈婳音眨了眨眼。 沈婳音又无奈又好笑,不忍谢鸣真的满包厢地找,料想以瑞王方才的角度,八成是给扔到桌脚后面去了,便道:“其他地方都已找过,只剩桌脚后面没看,正想俯身看,仲名你就进来了。” 谢鸣很实心眼地绕着桌腿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这事就算顺利圆了过去。 用过饭,沈婳音借口与瑞王久别重逢,要一同说话,谢鸣也就很有眼色地不去马车上挤,骑着瑞王的马随行在侧。 若非方才谢鸣回来得太快,沈婳音正想向瑞王打听楚欢的情况。这种视角的问题,面对着一个知道自己是沈婳音的人,总比对着毫不知情的谢鸣更易问出口。 “瑞王殿下想必了解昭王殿下的近况,可知昭王殿下为何亲自到渡兰药肆换药?他是我一对一照看的伤患,他的后续治疗若从此都不经我手,我得弄明白前因后果,望瑞王殿□□谅。” 瑞王痛苦地抱住脑袋,“我还是不习惯看我四哥这般温和客气,鸡皮疙瘩都出了两层了!” “……” “唔,四哥回京以来,一直在府中养伤,外间对四哥的伤情猜测得离谱,从前真起不来身时只能由着外面众说纷纭,这回好些了,自然得亲自上街给有心人看看,让他伤势大好的消息散出去。” 瑞王虽不在官场行走,但从小长在深宫,很善于听弦外之音,隐隐能察觉沈婳音此问的用意。 “我四哥做事往往身不由己,为了平息传言才冷落了姑娘,阿音姑娘千万别多想。四哥同我说过,阿音姑娘的换药手艺可棒了!” 第24页 “……哦,是嘛。” 但凡瑞王夸她看病、制药的手艺好,沈婳音都肯信,可要说换药的手艺,估计昭王没少在她背后诟病,瑞王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在反讽。 那祖宗对她换药的评价只有“心狠手黑”四字,完全没有良心。 殊不知此刻,没有良心的昭王正在千霜苑里活受罪。 第12章 更衣 小婳棠缠着“沈婳音”教她一脚踹树的功夫,已经缠了整整一顿中饭,从岫玉馆跟到了千霜苑。 紫芙哄婳棠道:“音姑娘该更衣啦,三姑娘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呀?” “不好。” 这话竟是楚欢替三姑娘答的。 紫芙略感惊讶,低声解释:“音姑娘帮二姑娘……那个……砍树,衣裳沾了尘土,该换了。” 楚欢自然知晓高门大户里的日常礼节,衣裳上不该有半点污渍褶皱。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子,开府前在宫城大内居住时,繁文缛节只比镇北侯府更多。 可是…… 楚欢的手指拂过罗裙的细滑面料,动作生硬。 ……可是,他一介男儿,焉能用沈婳音的身体换衣裳? 前几次互穿场景单一,应付起来还算容易,这回却度日如年,没完没了地发生新状况。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几近告罄,宁愿提刀上马杀个痛快。 “不更衣了。” 楚欢捡起玉盘里的一颗早熟的枇杷随意把玩。 “从前过得便不是这种精奢日子,好叫夫人看见我原没那么多讲究,全仰仗着夫人才有了今日之生活,倍感恩德。” 他说话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慢条斯理,紫芙却觉一股威势从平淡里压过来,压得她竟找不到劝说的余地。 月麟已把成套的衣服在里间分两排摆好,没听清楚欢先前说了什么,走出来笑道:“姑娘快来看看吧,昨日夫人着人送来十套衣裙,都是夫人亲自指的式样花色,奴瞧着很不错呢。” 小婳棠一听有新衣服,枇杷也不吃了,把手胡乱递给青兰擦,然后跳下来去抓“沈婳音”的衣袖,“走啦音姐姐,婳棠也要看新衣服!” 听闻郑氏家学里的姑娘说,有的人家没这些更衣的规矩,婳棠用力拽着楚欢往里拖,“音姐姐是不是嫌更衣麻烦?咱们家就是这样的,慢慢就习惯啦,走嘛走嘛。” 小孩子真烦。 楚欢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就没被人这般软磨硬泡过,耐性已然耗尽。 楚欢拗不过,被婳棠拽起身,两脚却定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神也冷了下来。 婳棠却不懂得看人眼色,反而更使出吃奶的劲儿拽他。 忽听嘶啦一声响,“沈婳音”的衣袖断裂,小女郎就猝不及防地向后跌去,只是这一次,楚欢没再好心地伸手捞她。 不说话不动弹,已经是他此刻最大的仁慈。 以后再互穿,他干脆就打坐,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省得总有那许多烦心的事。 青兰和紫芙、月麟手忙脚乱地去扶婳棠。小婳棠愣愣地捏着半截袖子,直到被三个婢女抱着站起来,视线都没离开过“沈婳音”。 好像旧事又重演了一回。 楚欢:“……” 怎么,又要哭? 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痛了。 谁知下一刻,婳棠张开手臂朝“她”飞扑过来—— “哇哦,音姐姐底盘好稳呀!音姐姐一定会武功,教教婳棠嘛!” 好了,又来了…… “不会,不教。” 楚欢撤步侧身,避开小女娃的飞扑,随手揽了一把,不叫她磕上榻几。 一低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自己——不,是阿音的小臂上。 衣袖撕裂,皓腕凝霜雪,一对水玉色叮当镯碰出轻灵之音。 腕子细瘦,仿佛一拧则断,却压动着不知捣了多少药末、挽救了多少性命。 这么一怔的功夫,紫芙赶紧插空:“哎呦,姑娘,这下真得更衣了!” 月麟跟上:“奴伺候姑娘。” 楚欢:“……” 是祸躲不过,长案上整齐摆着十叠衣服,颜色绣纹均不同,但楚欢也瞧不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紫芙赔着笑问:“姑娘,可选好了?” 楚欢黑着脸,随手指了一套水蓝绣纹的襦裙。这套素净些,瞧着还算舒心。叫他穿红戴绿,还不如去死一死。 紫芙忙应了,去解“沈婳音”的衣带,将外衫顺下来交给月麟叠好。 楚欢只盼着赶紧各归各位,然而,时光在流逝,片刻不息。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格外刺耳,从没有哪一次脱衣的触感如此怪异难忍。 他干脆闭上眼,张开手臂,完全由着紫芙服侍。 紫芙不敢多问,麻利又轻柔地为“她”脱下一件又一件。 时光的确在流逝,楚欢飞快地回想了自己过往的二十年人生,无论是头一次真刀真枪地杀敌,还是第一回站在朝堂上与重臣争论,又或是中箭垂死的时刻,好像全不及此时难捱。 流动的空气在皮肤上留下凉意,很是异样。楚欢只好强迫自己推想阿音那边的状况——这时辰她在干什么?应该与五弟用过中饭了,回昭王府了没有?是在读书还是卧床小憩? 养伤期间的日常无非批文和读书,他们约定过,沈婳音穿越到他身体里后,不可接触公文,更不可碰他的官印、私印,如若被他发现僭越,他一定会向朝廷自陈互穿之事——这是他身为一军主帅和一品亲王的职责所在。 第25页 思来想去,便又绕回了最初的疑问…… 十日前,他在卧房里屏退仆从撕开伤口,就是想看看阿音是否施了奇异的药术,才导致两人的互穿。谁知灵魂互换得那般不是时候,昭王府里,他赤/裸裸的疑心已经被阿音看了个正着。 思及此处,楚欢的眉头不由得蹙起。 自己其实……并非单纯意义上的信不过她,恰恰相反,她的医术在北疆传得实在太神,他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这才最终将疑心瞄到了她的身上。 而直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楚欢也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 假如灵魂互换真有阿音从中操作,他实在想不出沈婳音有何理由容忍自己替她更衣。 楚欢仰起头,无语望屋顶:某错了,真错了,不该乱猜疑,快停下这报应吧,某给太上老君、关羽大帝捐庙…… 沈婳音身子一晃,平举的手臂落下来,被一只手托住了。 “姑娘,再举一下,套上袖子。”紫芙小心提醒。 右肩持续不断的隐痛猝然消散,沈婳音便知自己终于穿回来了。 面前铜镜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身形,沈婳音豁然瞪大了双眼。 窗边的铜镜一人来高,映出了她的全身,镜面里的她刚刚套上了薄透的上襦,婢女正展开下裙为她围拢。 麻麻痒痒的热漫上耳根,沈婳音看见镜中的自己眉心紧蹙,幸而轻纱遮面,才没让婢女们看见她恼怒的表情。 原以为昭王是个正经人,居然趁她不在的时候……更衣? 好啊,很好。祖宗,梁子越结越大了,他最好永远别落在她手里换药,当心疼死他! 翌日,沈婳音和婳珠、婳棠正在望舒亭里编草环,婢女来报,夫人请音姑娘到主院去一趟。 婳棠立马扑进沈婳音怀里,“完了完了,肯定是母亲追究下来了!音姐姐一脚踹断苦湘绿樱,母亲是不是要责罚呀?婳棠陪音姐姐一起去吧,保护音姐姐。” 徒脚踹树之事,沈婳音昨晚就听说了,难为她还得假装一点都不震惊的样子,现在她连把楚欢挫骨扬灰的心都有了。 婳珠在一旁默不作声,嘴角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踹树这种粗暴之事放在侯门女郎身上,那是闻所未闻,乐子可大了,当时郑家的、白家的、柳家的姑娘婢女可是都亲眼瞧见的。 等着吧,不出三日,全京城都得知道镇北侯府出了沈婳音这么一号莽撞人。 沈婳音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温柔地揉了揉婳棠的发心,笑道:“乖,婳棠先去找二郎君玩,音姐姐等会儿就来。‘我’那一脚踹得英武,夫人称赞我的好身手还来不及,怎会责罚呢?” 年龄大些的婢女们都不由得笑起来,只觉音姑娘真是幽默,甘于自黑,而婳棠还小,听不出沈婳音是在反讽自嘲,深信不疑,当时就不闹了,老老实实没有跟着,比白夫人降旨还好使。 今日是白夫人第一次主动传唤沈婳音,平日都是沈婳音例行公事地请安闲话,从未单独长聊过。沈婳音直觉,白夫人这回叫她并不是为了责问。 入府好些日子了,早该好好地聊一聊了。 此前,沈婳音与白夫人的深谈只有一次,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就在渡兰药肆对面的茶肆二楼—— …… 沈婳音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白夫人穿的是一件深绛色的缎面提花夹袄,发间的镶金珠翠在乌黑云鬓里闪闪生辉,通身的雍容富贵与旷野上的北疆女人大不相同。 “家里人截获的消息,乳娘崔氏到处找门路联系侯爷。” 白夫人是个利落脾性,在茶肆上第一次见面就对沈婳音直言不讳。 “崔氏说,姑娘你才是郑夫人的亲生女儿。” 沈婳音早料到崔妈妈会找门路,这日得白夫人相邀并不意外,不过,此时她还拿不准白夫人来见自己的意思,是帮府中的“嫡千金”来解决她,还是真心想求一个真相? 精确用药的职业要求培养了沈婳音的谨慎,她略一权衡,选择了最稳妥的以退为进,态度故意表现得很淡。 “崔氏病了,胡言乱语,夫人大可不必将病人的话放在心上。” “这几日我叫府中旧人观察过你,即使你戴着面纱,他们还是每一个都说,你的身姿与郑夫人颇有几分神似。我这样打量你,你的手型跟侯爷一模一样。我也查过你的年岁,四岁那年在北疆被安神医收养,对得上。” 简而言之,白夫人已基本相信了崔氏所言。 “孩子,摘下面纱,让我瞧瞧你的脸。” “我只是个医女,一个江湖人。夫人听说了什么离奇的故事,都与我无关。夫人找我,若不是为了约诊,请恕我不能相陪了。”说着,沈婳音起身。 “那么你的镯子呢?”白夫人不爱笑,此时又提高了音量,很有压迫感,“你应当有一对玉镯,你母亲留给你的。” 沈婳音顿住。 一对水玉叮当镯,是她与母亲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点联系。这种细镯易碎,她却护它完好无损。 白夫人道:“里侧刻着两个小字,瑛榕,对否?” 沈婳音的心“咚”地重重跳了一下。 那两个字刻在贴身的镯子内侧,兴许是制作者的雅号,侯夫人竟了解得如此深入,显然是用了心的,只是不知将心用在了哪个方向上,是护自己还是害自己。 第26页 “是崔妈妈告诉你的?” 白夫人道:“是她告诉我的又如何?你在京中打听打听,问问那些有年纪的老人,知不知道‘郑瑛榕’这个名字,十人里总有七八个能答上来。” “瑛榕……是我母亲的闺名?” 从没人告诉过她。 “你母亲在世时,是艳冠京华的美人。” …… 第13章 白夫人 镇北侯府的正院大气开阔,松柏掩映。沈婳音到的时候,白夫人正倚在榻上绣贴身的小衣,大婢女暮琴坐在小木凳上帮着做小针线。屋内花果清新,木几生香。 “阿音坐。”白夫人扬扬下巴,让沈婳音坐在长榻对侧。 沈婳音婉拒,只坐在了下首的胡椅上,笑问:“夫人在做活儿?” “棠姐儿的八岁生辰快到了,给她缝件贴身的新衣,不如丫头们做得好,图个心意吧。” 说绣工不好,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不光女红,无论是相貌还是出身,白氏都不像个正经的从三品侯夫人。 她原是镇北侯副将的庶妹。 天宁四年清剿南匪时,长兄白勐为救镇北侯战死沙场,牺牲前将未出阁的妹妹白琬托付给镇北侯沈延,求侯爷为妹妹物色个好人家。 白家算不得清贵,家中女儿要么嫁与中下等官员为妻,要么就得给勋贵世家做小,沈延为报同袍恩情,干脆自己娶了白氏进门。 彼时的沈延已是新朝的归德大将军,从三品开国侯。自从爱妻亡故,他本无续弦的打算,为了对同袍的一诺这才另娶。 军方重臣迎娶没有家族势力的正妻,皇帝自然乐见其成,大加褒奖了这份袍泽情深,赐下许多贺礼,做主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白氏就这样成为了镇北侯正妻,次年生下嫡次女沈婳棠,不久后得封诰命,也能像那些名门出身的嫡女一样被称一声“夫人”。 暮琴煎了茶捧到白夫人和沈婳音跟前,招呼着婢女们都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沈婳音心道果然没有猜错,白夫人这是要与自己深谈,谈些不便让旁人知晓的。这样最好,可别再追究苦湘绿樱之事了,当时又不是真的自己在场,哪里解释得清? 她捧着茶浅浅抿了一口,率先笑道:“三姑娘好福气,有夫人慈母手中线,阿音着实羡慕。” “好孩子,何需羡慕棠姐儿?你母亲也护佑着你呢。” 白夫人放下针线,去拉沈婳音的小手,硬要她在榻上陪自己同坐。 “郑夫人在天之灵,必定怜惜你漂泊在外吃了那许多苦。” “阿音这些年,时常思念母亲。阿音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能进家庙,为母亲上一炷香、磕一个头,也算是全一全孝心。” “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进家庙祭拜郑夫人,名不正言不顺。” 沈婳音道:“夫人是当家主母,阿音又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夫人只需捻住阿音的一个错处,罚阿音去家庙跪着便是成全了。” 白夫人素来严肃,倒是被逗笑了,“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都说了自己乃是初来乍到,我这个做主母的,怎么能苛责刚进府的孩子罚跪呢?家里人该说我不待见你了。有些下人不懂事,惯会捧高踩低,你才来不久,下人们都观望着呢,我非但不能罚你,还得处处护着你才是。” 沈婳音起身行礼,“谢夫人垂爱。” 白夫人是越来越满意这“养女”了。一个人是何心气秉性,往往三两句话间就可见一斑。原以为荒蛮边疆长大的孩子会与京城格格不入,当初截获消息决定见她时便下了一番决心,好在这孩子居然知书达理,越瞧越是个有涵养有分寸的,真是意外之喜。 只有沈婳音懂事得体,她白琬做起事来才更能得心应手。 “孩子,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特地命人在别业留出一间小院,专门存放郑夫人的遗物。” “当真?” 沈婳音的明眸里亮起一点熠熠的光彩,清朗日光透过面纱,描摹着她线条柔和的面颊。 “夫人要恢复出老宅的陈设吗?” 恢复成……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吗? “你不是问过几次你母亲的遗物?” “夫人说,那些老物件都锁在库房,无缘无故搬出来恐惹人猜疑。” “是啊,”白夫人怜惜地瞧着她,“算起来,约摸在你五岁那年才有了这镇北侯府,有些后来的事你自然不知晓,我进门晚,也是听老太太念叨才知道。” 刚把婳珠接回来的那大半年里,沈延整日对着郑瑛榕的遗物发怔,茶饭无心,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巍巍侯府落成,趁着搬家的机会,沈母做主将儿媳的遗物都收进了库房,不许儿子再看,免得继续消沉,这一撂就是这么些年。 “我想着,还是该叫你看看它们在老宅时的陈列原貌。刚好别业修毕,院子多,留出一间摆成老宅正房的样子很合适。家里还有几位开国前就在的老人儿,见过从前那间房,能恢复出个大概模样。” 恢复出大概面貌,就仿佛能穿过时间回到曾经的年代,与曾经的女主人跨越时空相见。 沈婳音与母亲重叠的生命只有短短四载。她没能见到母亲本该安乐的年华,母亲也没能见到她健康长大的倏忽岁月。 能见到母亲用过、摸过的陈设,看到母亲曾日夜相对的住所,也算退而求其次。 第27页 沈婳音眸色浮光潋滟,“夫人费心了。” 白夫人把码着绿豆糕的描花瓷盘向沈婳音推了推,“尝尝。从苏州请来的膳夫,最擅长南式绿豆糕,放了油脂的,松软。” 绿豆糕雕成花状,沈婳音垫着丝帕拈了一块,小口咬下一片“花瓣”,抿口品嚼。 “果然味道好,细腻又不过甜。” “喜欢吗?” 沈婳音点头,“阿音自小爱吃绿豆糕,只是北疆做的远不及这般精细。” “府里老人儿说郑夫人也爱吃绿豆糕,所以今日特地叫厨房做了给你。” 咦?还以为是巧合。 沈婳音心头一动。 “夫人似乎搜集了许多有关我母亲的信息。” “后宅妇人,不就得在家事上多用心思么?” 面对沈婳音的敏锐,白夫人仿佛并不遮掩。 “我总得琢磨侯爷心里在想什么呀。” 也是,后宅的妇人头顶上不过就是高墙圈起的一方天地,所思所想所牵所念,无非是丈夫与孩子,兴许还有好些狗屁倒灶的鸡毛蒜皮。 虽然入府不足半月,但沈婳音看得出,白夫人过得并不顺心。从前遇到的地方官的妻妾尚且容光焕发,倘若万事如意,从三品侯夫人的精气神儿不该是这样的。 侯府一团和气的外表下,若说有谁是白夫人暗地里的冤家,除去不争不抢的孟姨娘,就只有张扬高调的杨姨娘了。婳珠又是杨姨娘一手带大的,白夫人非把正牌嫡女带回来,第一个堵心的自然就是婳珠,顺带杨姨娘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沈婳音其实疑惑过,当初自己并未主动提出回到侯府,白夫人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非要她进府不可,着实殷切过头了。沈婳音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说什么也不肯立即公开身份,白夫人强拗不过,这才答应只作养女收留,往后再从长计议。 白夫人……总会琢磨侯爷心里想要什么吗? “夫人倒是说说,侯爷想要何时回京?” 这还是沈婳音头一回提出有关父亲的问题。 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沈延。还是不久前通过崔氏,她才听说了原来自己家在京城,自己的父亲是开国元勋之一的镇北侯。 故乡是从没到过的故乡,故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故人。 “每年的八月下旬,他都会回京。” 白夫人往茶汤里添了少许盐粒,用竹匙细细地搅着。 八月廿八,那年的秋分日。 “郑夫人被乱军掳走的日子,当年的乳娘和几个幸存的卫兵分别说的都是这一天,错不了。” 是这天吗?原来是这一天吗? 沈婳音忽觉一阵酸涩的难过,她连母亲具体是哪天没的都不清楚,她当时太小了,小到根本没能分辨凶手在背后的谋划,即使全都听到了,也不懂得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到她长大后一遍遍回忆起那日的往事,才惊悟原来自己曾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人害死的全过程。都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我打算立夏过后就带全家到山上别业小住。京城热得快,老太太年纪大了,每年寒暑天都不好过,我想着既然别业修成,就尽快搬进去度夏,别白白空着。到时侯爷直接去山上,也免得京中应酬纷杂,难得回家休息几日还是清静些好。” “是,全凭夫人安排。” 白夫人又道:“侯爷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过郑夫人,郑夫人这诰命,就是侯爷上书奏请圣人追封的。若非家兄临终相托,侯爷或许会为了郑夫人鳏居一生。这件事上,我始终心有愧疚,能把郑夫人真正的骨血带回侯爷身边,也算报答了一点侯爷的恩情。” “夫人千万别这样说,夫人乃是侯爷明媒正娶的正室主母,哪里需要有任何的愧疚?” 白夫人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得离自己更近些,“好孩子,我现在只盼着告诉侯爷我把他的真骨肉找回来了,叫他也高兴高兴……” 沈婳音忙起身行礼,“夫人,不可。夫人答应过阿音的,只做养女,远远地看一眼侯爷,圆了这场父女缘分也就罢了。” “可是你已进府,难道就不想恢复自己的荣华富贵?难道甘心一辈子瞒着自己的身世?我知道,侯爷把婳珠当做眼珠子似的疼爱了十几年,这份父女情深轻易撼动不得,但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血,我们不是没有人证,此事若筹划得当,还是很有希望的……” “夫人,”沈婳音掀裙跪下,面纱掩得她的神情晦涩难辨,“阿音真心感念夫人一片良苦用心,夫人心善,只是,我早已活成医女阿音了,心在江湖之远,等完成了我自己的心愿,也替白夫人了了心愿,自会离开京城,再不回来。” “你这孩子,干什么这么大规矩?”白夫人将人拉起来,紧紧蹙着眉,“你当初就说不肯长留,京城不好吗,在府里养尊处优不好吗,还要去哪里?” “下江南。” “为什么一定要去江南呢?” “记忆里,母亲曾经唱过一首歌哄我入睡,‘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小时候南方未定,只在前人诗文中读过江南之好,长大后南北一统,随师父去过一次江南,就印在心里忘不掉了。” 沈婳音蒙着面,仿佛叫人无法走进内心,一双眼睛却又清澈灵透,令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愿意用心倾听。 第28页 “阿音不愿一直身在内宅,毕生所愿便是择一清净安稳之地钻研医术,待医术大成,也效仿家师,踏遍山河,悬壶济世。” 白夫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只叹了口气。 沈婳音不多打扰白夫人给女儿绣花样,起身告辞,“下次来夫人处听故事可好?” “哦?想听什么?” “郑夫人的故事。” “好啊,郑夫人的故事在京中流传不少,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待沈婳音行礼告辞,大婢女暮琴回到屋中,将茶具都撤下去,把绣花的一套东西重新摆上。 “夫人,音姑娘既然不肯留下,也不肯配合公布身份,您为何还要留她在府里养着呢?” 白夫人道:“她说不肯公布身份,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也信?只不过当前不是她心目中的最佳时机罢了。” “可是,音姑娘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不配合夫人,她自己想做什么?” “其实我也很纳闷。当初我快刀斩乱麻,迅速收养她进府,就是看她确实对住进侯府没兴趣,真怕她跑了。这孩子藏得住事,心里一定有我们没挖出来的秘密。” 暮琴将方才厨房准备好的冰糖红枣燕窝端过来,“不管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只要她人在侯府,对夫人就是有用的。” “没错。”白夫人很满意地弯起唇角,今日的燕窝炖得清澈,甜度也刚刚好,“只要她在,珠姐儿就不会安生,珠姐儿与杨氏母女连心,杨氏也就不会安生。” 暮琴点头笑道:“这人呐,要是心里不安生,就容易失了分寸,迟早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来。” “所以我什么都不必做,耐心等着就够了。” 第14章 过夜 沈婳音才从主院出来,就见门房的小丫头候在外面,送来一张没有任何文字的信封,既无收信人姓名,也无来处戳记。 小丫头只说,送信人点名了要将此信送到沈婳音姑娘手中。 沈婳音展开一看,内容只有短短几句,都是特殊的医学代用词,写的是昭王的近期伤情,看口吻字体应当是昭王府的府医所书,只有了解内情的医者才能看懂,就算流出去也不会泄密。 那祖宗还真肯听话,居然真将她的要求落实下来了。 是不生气了,还是不疑心了? 沈婳音细读简报,原本舒展的眉头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简报上寥寥数语,写道殿下的伤口重新愈合,只是伤处附近的皮肤有些红紫,用了药也不见好转。 倘若伤口附近的皮肤一直红紫,那是毒气侵袭的表征,可是箭矢上的剧毒在北疆时就已解决,现在所用的解毒药不过是慢慢清除血液里的一点残毒而已,不该再有毒素聚集在伤口附近才对。 真是反常。 兢兢业业沈婳音绝不允许自砸招牌,一头扎回千霜苑分析症因去了,连中饭都吃得十分敷衍。 平日里,白夫人和杨姨娘在老太太跟前孝敬,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若没得老太太的令,有时就自己聚在一处用饭,有时懒怠动,就在各自院里简单吃点,乐得自在。 沈婳音埋头在千霜苑伏案,一待就是一整天,婳棠喊她玩也给拒了,列出了好几项可能的原因,又把各原因的后续发展做了详细分类,等下次去昭王府实际观察再下定论。 才撂下笔舒展了一下腰肢,沈婳音忽然意识到,下次去昭王府还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呢,人家昭王现在可是亲自去渡兰药肆换药,要多没良心就有多没良心! 沈婳音恨恨,把誊好的笔记胡乱卷巴了一通收进书架,没好气地自语:“像我这般上赶着给病人治病的大夫,不多喽——” 话音才落,沈婳音忽觉微风拂面,凉丝丝的,夹着松柏的幽幽清香。 真是晚风醉人…… ……不对,好好的内室,哪儿来的晚风? 沈婳音定睛一看,自己正面对着一扇敞开的槅窗,窗外是一片练武的空地,苍苍翠柏围种一圈。 毫无预兆地,竟又穿到昭王府来了。 沈婳音额角的青筋登时鼓了鼓,昭王这祖宗真是片刻不叫她省心,什么康健的好身子,大晚上跑到窗边吹冷风。 她砰的一声关好窗子,一回身,冷不防吓了一跳——门边竟还立着个大活人。 谢鸣一脸的欲言又止。 沈婳音问:“有事?” 谢鸣鼓起勇气道:“殿下,圣人派了三波人来示恩,前两波都被殿下撅了回去,只有第三波赏赐才收了,圣人心里肯定不痛快。明日殿下可得敛着些性子,北疆的悬案还没有结果,千万别在这时候同圣人闹僵了。”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婳音只听懂了一句“只有第三波赏赐才收了”,大约是指她替昭王受礼的那次。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破事来了呢?就不能翻篇了吗? 等等! 沈婳音虎躯一震。 什么敛着些性子?什么别同圣人闹僵了? 沈婳音立刻垂下眼,用长睫遮住眸底的震惊——该不会,明早要进宫面圣吧? 她迅速扫了一眼楚欢的打扮,倒也不见多繁复夸张,只是常服而已。 哦,不对,就算要面圣,也没有前一天就打扮起来的。 “……” 谢鸣大约把沈婳音的纠结理解成了反感,赔着小心继续谏言:“殿下,属下说句僭越之辞,圣人毕竟是殿下的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殿下明日见了圣人,可千万不要……” 第29页 沈婳音原地一个趔趄。 完了!猜中了!面圣! 她自幼走南闯北,越是见过最底层的百姓如何命如蝼蚁,就越是清楚九五至尊能如何翻云覆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就是万人之上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君权。 去见生杀予夺的人间帝王,十六岁的医女沈婳音不可能当成逛街一样。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即将面临的,其实远不止面圣这般单纯。她并不是皇子楚欢啊,她是沈婳音,她是连皇城里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的沈婳音。在宫中那些人精的眼里,她的真实灵魂必定无处遁形,那么到时候…… 到时候,一旦真相败露,皇帝会不会选择杀了她,以此来阻止互穿,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就在沈婳音忡然失神的时候,谢鸣已经乖乖退了出去,不敢再继续惹恼“昭王”。倒是陆家宰适时过来,亲自捧着一套宝相纹提花织锦圆领袍、嵌宝蹀躞带。 沈婳音问:“明日穿这个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陆家宰道:“圣人关心殿下的身体,不叫折腾,特地命刘公公传口谕,说明日免了仪仗,也不必着官服,只穿常服即可。” 沈婳音:“噢。” 这意思大约是,就当做寻常父子相聚呗。 陆家宰把衣裳放在案头,就像一支令箭射在脚下,掷地有声,可见面圣是板上钉钉的了。人在家中坐,大奖天上来,突然间就要见到大凉唯一的皇帝,还是不容拒绝的那种,沈婳音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陆家宰正要告退,沈婳音灵机一动,忙叫住他,让他赶紧去瑞王府送个信儿,“就说有关阿音姑娘的事叫他别忘了,就这样说,他自然明白。” 陆家宰领命去了。 接下来她能做的,就只有盼着瑞王听懂她的求救,行走在庙堂与江湖之间的人,这点敏锐该是有的。 天色已晚,沈婳音用楚欢的身体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饭,早早挥退仆从,减少穿帮风险。 细细查看完楚欢的伤情,沈婳音顺手封住右肩周围的三处穴道,使整个右半边膀子麻木起来,这样就感受不到疼了。 以前楚欢气血亏得厉害时,她没敢用这法子,这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这些止疼的偏门技巧也该用起来了。 进宫是要起大早的,她可不想因伤口疼而影响了睡眠。 望着楚欢那张一看就不怎么柔软的寝床,沈婳音深深感叹起自己的悲惨,尽心医治却惹了一身嫌疑不说,还得替那祖宗去见皇帝老子,上辈子欠他的! 偷偷点上一块安神香和衣躺下,沈婳音明明没做什么重活,却觉得已经身心俱疲。 祖宗的床比她的宽大,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 闭上眼,枕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极淡,甚至连香都算不上,更像是皂角的清爽气息,就是楚欢平时发间的味道。 王府调制洗发花水的手艺果然了得,幽幽冷冷,像极了楚欢本人。 合拢的帘幔里,昭王的气息缠裹而来。 沈婳音猛地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头上楚欢并未拆开的长发。 拜超绝的嗅觉所赐,她明明都已经和衣束发了,专属于昭王的气息竟还是难以忽视。 王府里过得这般精致吗?衣服要熏香,男子的头发也弄得这样好闻,何必呢? 她从四岁后一直自己睡一张床,就算年纪小时与师父同屋,也不曾同榻过,无论是在正经旅馆还是破败废庙,走到哪儿都能睡着,今晚还是头一次躺在专属于另一个人的寝床上,怎么躺都觉得怪异。 发了一会儿呆,沈婳音把帐幔拉开挂好,把枕头扶正,连同楚欢压在枕下的匕首也重新摆好,又把长榻上的榻几搬下来,抱了被子到榻上睡。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子上也有同样的冷香,沈婳音蜷在里面,感觉就像偷用了别人的贴身之物一样,这觉简直没法睡了! 就算各自用的都是对方的身体,心里的感受也终究转不过来。 昭王那边也会同她一样难受吗? 想到这个问题,一种羞恼的情绪不自觉涌上来。 那祖宗,连更衣都敢,还能指望他别碰她的被褥不成? 沈婳音无奈,只得又把被子扔回床上,去立柜里找出一床备用的。 一抖开,新被子里面飘下一张纸条。 咦? 沈婳音捡起,上面只有一行言简意赅的小字——“见谅,来日某当面赔不是。” 是昭王的行草字迹没错,墨还是新的。 没有称呼,不留痕迹,即便仆从无意间发现了,也不会明白这句话是写给谁的。 沈婳音却有一种直觉——这张纸条就是写给她的。 她又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昭王所书的确在表达歉意。 他在为何而致歉呢…… 心念电闪间,沈婳音恍然懂得了。 祖宗这是……在预备着不时之需吗? 他们之间互穿的时间不定,说不准哪次就不得不在对方身体里过夜了,他料到了沈婳音会来找一床新被子,所以提前在被子里夹了字条,为自己在那头不得已的唐突而道歉。 能想到这一层的君子,又怎会轻薄女儿身体呢? 那一小块安神香快要燃尽了,沈婳音捏着纸条,一直在胸口提着的心忽然就落下去了。 第30页 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信她的吧?知道他们两人都是互穿的受害者,同病相怜,所以待她如此细心。 沈婳音将纸条点在白烛上烧了,缩进新被子里,心底已经许久不曾像此刻这般安然过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未大亮。 一睁眼,自己仍在昭王府的正寝里,空荡幽暗,沈婳音便知难以躲过面圣一劫了。 天不亮就醒来,这是楚欢自幼晨起习武养成的习惯,就算受伤后无法舞刀弄棒,他也不曾一日晚起。 沈婳音的灵魂换到他的身体里,也被他的身体习惯带得早早醒来,心里又装着事睡不着回笼觉,只好慢腾腾起床。 谢天谢地,瑞王的领悟能力果然没叫她失望,一大早就赶来支援,已在院里等着了。 来不及在府里用早饭,两人登上马车出发,半路叫从人买来胡饼充饥。 “四哥去信把我紧急叫回京,就是为着发生意外时我能在旁帮衬,没成想,姑娘当真好运气,恰恰撞上了日子!不过啊,也不用怕,圣人心眼里是偏爱四哥的,就算上回吵成那个样子,也只是扇了四哥俩耳光而已。” 沈婳音:“……” 更害怕了。 第15章 面圣 “瑞王殿下,宫里……犯了事刑罚很重吧?” “啊?”瑞王没明白怎么突然扯到这个了,“阿音姑娘是说大凉律吗?也还好吧,跟前朝旧法差不多,重刑就是凌迟、车裂、枭首、砍头……” “明白了明白了。” 谁问极刑了?沈婳音简直想咬他。 “总之有瑞王殿下在旁周旋,阿音多半能保得平安,这便安心多了。” “‘多半’?”瑞王不爱听,“本王必定会护姑娘周全啊,姑娘尽管放宽心吧!到时圣人问你什么,答不上来只管推给我便是,我嘴碎,就没我楚子孝接不住的话。” 有瑞王打包票,沈婳音才算松了口气。 把瑞王这个强助叫回洛京陪她,昭王那祖宗总算干了件人事。 算他有点良心。 瑞王今日换上了皇子服饰,人模人样,发型也改了,额角垂落的潇洒青丝梳了上去,露出左颊的一道细长疤痕。 沈婳音术业专攻,一眼看出是剑伤,便知他年少时的江湖游历不是假的。 “哎?阿音姑娘,”瑞王发现“楚欢”正在看他的伤疤,“你瞧瞧我这疤有办法去掉吗?圣人每次见了都要骂我一通,叫我老实在京待着,下一次再想出京就又得软磨硬泡好几回。” 沈婳音掀开轿帘借着光仔细看了看,“我可以一试。” “真的?那先谢过阿音姑娘啦。不必有压力啊,大男人有道疤也没什么,只是怕耽误日后娶美貌新妇。”瑞王又笑得没正形,“哼,你瞧仲名那黑炭,据说当年娶了他家乡最好看的新妇,听着就叫人嫉妒。” 提起谢鸣,沈婳音没忍住好奇,悄声问:“昭王殿下与谢大哥情同手足,战场上又是过命的情分,怎的竟没将互穿之事告诉谢大哥?” 瑞王却肩膀一耸一耸地笑起来,贼兮兮的,“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姑娘,但姑娘得发誓,绝不把我的话转给谢鸣听。” “嗯?” 瑞王掩口凑到“他”耳边:“因为四哥觉得,仲名一点弯弯肠子都没有,半点不会演戏,告诉了他肯定会露马脚。” “当年四哥选副将,人品得绝对靠得住,才能在战场上彼此交与后背。四哥的观念兴许就是——仲名这种傻一点的,靠得住!” 沈婳音:“……” 姑且当他是夸谢大哥吧。 马车轧过路面辘辘作响,天边泛起鱼肚白,长街尽头的巍峨殿宇高耸入云,朱墙青瓦明灿辉煌,皇城就在眼前了。 进到宫城里,几进几出的高门仿佛数不清,长长的宫道像是没有尽头。 宫人们很有分寸,始终隔着固定的距离跟在后面,沈婳音确认了好几眼,这才敢压低了声音对瑞王道:“他还没好全就折腾着面圣,不是糟蹋身子么?” “嗐,四哥与我这闲人不同,他肩上扛着多少事呢,哪由得了自个儿舒服?” 当初楚欢刚从不定时的昏迷中彻底清醒就开始处理公事,沈婳音力劝他在北疆就地静养,他却还是坚持回京复命,要不是长途颠簸辛苦,也不至于两个月了还这副样子。 “还受得住吗?”瑞王有些担心,“劳阿音姑娘受累了,这里到处都是人眼睛,如若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叫他们看出四哥的身子依然不妥。” “累的是昭王殿下的身子,我没事。” “噢,也对也对。”瑞王笑得促狭,“姑娘帮四哥过了这关,四哥可欠姑娘一个大人情,姑娘好好想想向他讨什么谢礼,不要便宜了他去。” 帮昭王就是帮自己,沈婳音自然认真以待,只当瑞王说的是玩笑话。 绕过俯瞰京城的兴极殿,登上高高石阶,便是大凉皇帝日常起居的北辰殿了。 小朝会尚未退班,他们便在偏殿恭候。宦官奉上茶汤,沈婳音端起来浅尝几口——嗯,皇家出品,确实比自己煎的要好喝得多了。 满大殿侍立着宦者,“兄弟俩”不好任意闲聊。瑞王知她新奇,把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挤眉弄眼。 沈婳音便知随便吃是没关系的,索性一一尝过,宦官见“昭王殿下”有胃口,极有眼色地又上了一盘鲜果,全是不重样的。 第31页 医者深谙体健则胃开的道理,沈婳音吃得十分过瘾,作出昭王身体无碍的样子给那些眼睛看。 “昭王”那双素来冷锐的眸子里透出晴朗柔和的色彩,瑞王在旁瞧着,一时竟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在四哥眼里见到这样纯净的眼神了? 真是怀念啊。 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四哥也是无忧无虑的云州小儿郎,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总是很轻易地就能心满意足。后来楚家入主洛京,四哥又是圣人儿子里分外出类拔萃的,肩上的担子、接触的人物越来越复杂,眼里的纯粹也就一点一点地消磨掉,最终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自己与四哥真正亲密无间的情谊,似乎就停留在了入主洛京那一年,再往后只是将幼时的亲近强行延续至今而已。幸亏他们俩是一母同胞,否则大概也会像与三哥、六弟、八弟那般——表面的兄友弟恭比幼时更胜,心底里却早已是冰凉一片。 是从何时起,自己对四哥明明真心挂念,却也不得不在放肆中谨慎措辞,时时注意不要真的口无遮拦呢? 是从父亲自封燕云王的时候吗?还是从父亲登基为帝的时候,或是从四哥封王开府的时候,又或是从自己急于逃离政权核心而远走江湖的时候? 不,一定不是因为自己远走江湖数年的缘故,而是从世家子成为皇家子以后,每个兄弟都身不由已地急剧变化,被朝中群臣拉扯着,被摸不着的大局撕裂着,变得心墙越来越高,心气越来越远。 其实四哥当年的选择也与自己是一样的吧?自己选择堕落江湖,四哥选择奔走疆场,最初都是为了远离这个至高又肮脏的漩涡。而四哥作为母妃的长子,与自己又是不同的,自己或许能够任性到底,可是四哥不能,四哥终究扛起了家国的担子,扛起了大凉的大纛,成为了大凉的一只利爪。 至于父亲……不,圣人其实已不能算真正的父亲了,圣人是君。就算表面上再怎么父子情深,圣人也首先是君,而后才是父,这一点是永远不该忘的。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用在民间大约是通的,用在帝王家就不太灵验了。前朝末帝不就亲手摔死了自己的两个幼子吗? 啧,怎就胡思乱想得这样远了…… 瑞王收回心神,却见“四哥”正不解地瞧着自己。 “五弟,你盯着我做什么?” 沈婳音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噢噢……”瑞王尴尬地整整衣襟,“没什么,圣人快要下朝了,我只是在想,圣人会不会又要骂我。” 不一会儿工夫,来人传话说陛下召见。 没进宫的时候紧张得要死,从迈进宫门的一刹,沈婳音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到了此刻,面圣的恐惧基本全随果品咽进了肚子。 她闭上眼睛,默想一瞬楚欢的模样,又缓缓睁开。 展现演技的时候到了,从现在起,她不是医女阿音,她是皇五子昭王,无论出了什么意外都不能慌,她是皇五子昭王。 沈婳音坦坦荡荡受了两侧宫人的礼,与瑞王往北辰正殿而去。 北辰殿本就是帝王起居之处,布局颇具生活意趣,一眼望过去,有点像特大号、奢华版的侯府正堂。这样稍作类比,皇宫大内也就不那般可怕了。 凉帝穿着一身日常装束,斜坐在矮脚长案后读卷轴,身后两个宦官躬身打扇,衣饰体面的大总管笑眯眯侍立一旁,殿内所有宫人都不动如画,活似雕刻的假人。 沈婳音按瑞王教过的,跪下行君臣大礼,因伤口碍于活动,动作就慢了半拍。 凉帝已经亲自绕过低矮长案,在“楚欢”额头触地前扶住了他。 “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多礼,身子怎么样了?别牵扯了伤口。” 龙涎香的味道缠绕着,莫名使人安心。沈婳音趁机抬眼扫过凉帝——年逾半百,身材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间不言自威,莫可逼视。 不必瑞王提醒,沈婳音从容道:“谢陛下挂念,儿已大安。” 半个多余的奉承讨喜之字都没有,很符合楚欢的德行。 说起来,她阿音也是亲眼见过人间活帝王的人了,除了紧张,想想还有点开心。 凉帝预料自己这儿子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没想到竟从“楚欢”面上瞧出一丝喜悦,不是从前那般拧巴着一口气的样子,而是平和甚至恭顺的。 凉帝不由多瞧了“他”几眼,久违的欣慰感仿佛一下子抚平了从前的别扭。 “瘦了,檀奴。” 趁凉帝背过身回到龙座处的功夫,沈婳音用余光瞥见了瑞王乍然抬头朝凉帝的背影看过去,似乎很是意外。 檀奴,昭王的乳名吗? 传说古时一男子姿仪秀美,小名便唤檀奴。凉帝给昭王取名檀奴,这是变相夸自己儿子美貌? 沈婳音颇无语。 她原本不打算接什么话的,但看瑞王的强烈反应,似乎这名字并不常唤,那么“昭王”也理应给出反应才是,于是道:“儿为大凉守江山,重任在肩,不敢稍纵。” “这阵子我儿受苦了,朕知道。赐座。” 便有宦官拿上垫子,在龙座之侧放好,朝沈婳音做了个极优雅的“请”的手势。 还叩着头的小可怜瑞王没人管,只好自己从地上直起腰杆,“陛下眼里只有四王兄,都没瞧见儿。” 第32页 半是故意撒娇卖痴,半是将凉帝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减轻沈婳音的压力。 凉帝绕回案前,浅浅地瞪了瑞王一眼,带出些不咸不淡的怒意道:“你?还记得回京的路怎么走,真是难为你了。” 说罢,向“楚欢”问起伤情。 这个问题真是问对了人,沈婳音比楚欢本欢还要清楚得多,从愈合情况到用药方子娓娓道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眼打量凉帝的反应,眼看着凉帝的表情愈发舒展开来,心里也渐渐有了底。 瑞王原本担心沈婳音在御前会紧张过度露出破绽,没想到她心性沉着至此,比那些头回面圣的地方官还冷静得多。不知是不是由于初生牛犊不怕虎,越是这种与官场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姑娘,越是对天子之威不曾亲眼见过,反而能够正常应对。 凉帝听了沈婳音的汇报,明显很高兴,“檀奴啊,总算对自己的身子上心了,不错,不错!这才是真长进,别叫朕和你们母妃担心。” 又瞪向瑞王:“跟你四王兄学学,对自己上上心,老大不小也该做点正经事。朕不要求你像老三那样坐镇京兆尹府,入秋到礼部挂个职,不许再往京外跑。” 瑞王不敢当面反驳,唯唯应着。 这场面其实与沈婳音的想象不大一样,她原想着面圣该是件严肃板正之事,不料只是父子闲话家常,也没有谢鸣担心得那般剑拔弩张。 沈婳音不知道,瑞王却知道,今日没有剑拔弩张的唯一原因,正是因为她并非真正的四哥,没拿出四哥真正的脾气,否则,就凭上次以四哥负气出走北疆而告终的局面,今日只要四哥有一星半点搓火的言辞,一年半之前的那场架就还得接着吵。 也算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吧。 凉帝日理万机,与儿子们的相聚只持续了一刻钟就打发他们离开了。不过凉帝似乎心情很好,看向“楚欢”的眼神充满慈爱。 沈婳音自知功德圆满,暗自舒了一大口气,跟着瑞王跪下告退。 这一刻钟里,其实凉帝只与瑞王说了那短短两句而已,其余都是在与“楚欢”交谈。 瑞王已经快要习惯这种失落的感觉了。 圣人眼里只有三哥、四哥这样可堪大用的儿子,像自己这种逍遥在外的皇子,每次面圣,顶多是被管束两句,根本不会被圣人放在心上的,“安分守己”就是圣人对他最大的期望。 但他清楚自己不该这样想,他应该想着,自己年纪轻轻又无寸功,却也跟四哥一样封了王,已是极大的荣宠,若还奢求别的什么,便是太不知足了。 沈婳音和瑞王各怀着心事退到了门口,哪知凉帝又轻飘飘吩咐了一句:“去看看你们母妃,檀奴好生说说伤情,好叫她放心。” 瑞王连忙一口答应,沈婳音内心里却叫了好大一声苦。 好不容易过了皇帝这关,居然还有后妃的关在后等着。 先拜皇帝又拜后妃,她连自己的爹娘都还没见过,倒先把昭王的爹娘认全了。 第16章 斗琴 沈婳音在皇宫大内的行程脚不沾地,楚欢在镇北侯府也没能闲下来。 婳珠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邀请了上一回的白姑娘、柳姑娘、郑姑娘到岫玉馆小聚,也没将“沈婳音”和小婳棠落下。 岫玉馆后院的苦湘绿樱正式拔了,新规划的牡丹花圃还没开建,就空出一片场地来,婳珠一时兴起要办一场乐舞会。 白姑娘是白夫人的侄女,自幼舞刀弄枪,当先表演起刃风漫卷的剑舞,一套剑法使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嗔道:“不好不好,没有乐音助兴,干巴巴的,没劲!” 柳姑娘道:“要乐声有什么难的?叫婳珠一起呀。婳珠,你的琴技没搁下吧?” 洺溪早预备着主子要露一手,赶紧命小丫头把调好的琴抱出来,又在院中铺开竹席软垫,请姑娘们坐。 楚欢一见这有备而来的架势,直觉今日不会这么简单。 婳珠自幼学琴,琴艺在好友中独领风骚。既是为舞“剑”助兴,她便选了支《破阵曲》。 琴起,舞起,诸人兴起,皆是一脸陶醉地赞赏。 “沈婳音”一不小心又成了异类,全程神情漠然。 白姑娘的剑舞得尚可,比之宫廷舞师的技艺却差得远了,入不了楚欢的眼。 至于婳珠的琴…… 昭王善音律,每年元日宫宴都被钦点御前抚琴,这是京城上流人尽皆知之事。 他是杀场中人,献的曲正巧都是《广陵散》、《大胡笳》一类的激扬之乐,而婳珠的《破阵曲》在楚欢听来,实在不伦不类。 弹的明明是杀伐曲调,吟猱间却全是娇媚女儿情态,听得楚欢牙酸。加之婳珠体弱,腕子力道虚浮,软绵绵,娇柔柔,听上去阵已败了,丧气得很。 虽说只是闺阁玩乐而已,但听不惯就是听不惯,楚欢也懒得遮掩。 婳珠曲谱娴熟,一面挑踔,一面横扫众人表情。一众赞赏崇拜的目光里,唯独“沈婳音”峨眉浅蹙,面纱都挡不住“她”发自内心的嫌弃。 这乡巴佬,到底懂不懂音律啊?竟敢小瞧自己,凭“她”也配? 婳珠登时气上心头。 一曲毕,诸人捧场道还未听够。 婳珠忍着不快勉强笑了笑,温温柔柔地相邀:“阿音来试试可好?” 第33页 “沈婳音”略略摇头,拒绝得高冷。 婳珠哪里肯放过她,“今日在场的都是姐妹,弹得不好又没人笑你,阿音可不要这般小气呀。要不咱们小婳棠先来试试,给你音姐姐做个示范?” 一向不怯场的小婳棠却连连摆手,直往后缩。 大约小孩子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敏锐直觉,婳棠本能地察觉到,音姐姐今日又与平时不一样了,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那种感觉,让人不敢接近。婳棠心中有些畏惧,没心情弹琴,只想乖乖坐着。 婳珠才不肯善罢甘休,笑道:“阿音,我正想同母亲说为你请先生授业呢,今日先看看你的程度,也好回禀母亲,你看如何?” 郑姑娘和柳姑娘有些忧心地对视一眼,都感觉到阿音是不愿弹琴的,可婳珠今日又异常坚持,都在犹豫要不要替阿音挡一下。 “沈婳音”却终于开了口:“也罢,那便弹吧。” 既然沈二姑娘是为了探阿音的虚实,那便弹吧。 楚欢深知阿音唯一的喜好便是医学,对这些务虚的艺术并不热衷,请先生授业云云,阿音必定不胜其烦,那么旁人便不可以拿这些杂事打扰阿音。 这点最起码的眼力价,楚欢还是有的。 平日互穿时,他自认为已经全力以赴地配合做戏,可仍有那么多得罪阿音姑娘之处,像眼下这样的小忙,还是能帮则帮比较好。就算是为了自己日后别疼死在阿音手里,这首曲子也非弹不可。 但他堂堂亲王,也不愿平白给小姑娘们献曲取乐,便对婳珠道:“不知二姑娘可愿共弹?”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婳珠可太愿意了,她自己怎就没想到这招?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要想让沈婳音露出乡巴佬的真面目,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做对照组呀! 白姑娘一听她们姐妹二人要合奏,便收了剑,兴冲冲退到竹席间听曲。等婢女又搬了一张琴到场中,婳珠和“沈婳音”前后错开坐了,一个锦绣娇美,一个淡然泠洌,并坐如画,着实养眼。 “弹什么?”楚欢懒懒地问。 竟是“她”先来问她,任凭选什么曲子“她”都会么? 这可是乡巴佬自找的,婳珠也没客气,要弹就弹一首最最最难的,“《广陵散》。” “嗯。” 楚欢半点也没迟疑。 就见“沈婳音”娴熟地调弄了几下琴轸,信手挑踔试了试音色,而后将纤细玉手覆在琴上,一双妙目扫向婳珠,等对方开始。 婳珠听“沈婳音”一口答应,已是意外,侧头去看“她”的手法,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显然抚琴多年,不由更加诧异。 该不会失策了吧? 但婳珠很快又定下神来,《广陵散》一曲难度颇高,技法多变,中间一段节奏又快,仅仅“会”弹是没有用的,非得数年积累才能得其妙处,否则弹出来只像东施效颦。 沈婳音自幼贫苦,哪里有像样的学习机会?必定弹不好的。 而自己就不一样了,六岁学琴,十岁那年就已将市面上能搜罗到的曲谱全部弹熟,近些年则专攻高难古曲,琴艺虽不敢自称一流,但在京城世家里怕也罕逢敌手。 铮铮几声,婳珠开了头,不疾不徐,强弱精准。 几个绵长的滑音后,楚欢听准了婳珠的风格指调,轻松配合切入,紧跟婳珠的节奏,两张琴仿佛只勾出同一副弦音。 手是沈婳音的,指尖光滑,没有抚琴留下的薄茧,头一回接触琴弦磨出些微的疼。一点疼从指尖一路延展到心里,带起一阵微妙的心痒。 她的手比他的小一圈,腕子要伸得更远才能按准徽位,左腕的叮当镯适时发出清脆空灵的细响,就像突兀闯进杀阵的温暖叮咛。 就好像他年少初上战场时,孤独渴望着的那种温暖…… 在他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医女身上,天光朦胧了她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只有她为他处理伤口的疼无比清晰。 她下手很重,那一刻的剧痛却成了他“还活着”的唯一凭据。 记得第一次在宫宴上为圣人献曲,弹的正是《广陵散》。 本以为苦练数月能得圣人一句褒奖,可圣人却只叹道:“黄口小儿,怎能懂得聂政自剥面皮、自挖双眼、自挑肚肠的心境?” 当时虽有臣子圆场,楚欢仍为自己的不知深浅而无地自容。 后来,他入了军,敌人的血溅在身上,边塞的沙刮在脸上,每一次出战都不确定能否活着回到京城,渐渐地,当真懂得了当年聂政刺韩王时是何其决绝。 可他再未当着圣人的面弹过《广陵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再在元日佳节去细品转瞬死生的滋味。 这一次,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她竟让他重新活了过来,才能够再次弹响这一曲《广陵散》。 一段低沉曲调过后,“沈婳音”就像蛰伏已久的猛兽,跳出婳珠铺垫的曲风,素指勾抹,琴音陡然激昂,声如戈矛纵横。 神思飘散里,心口随着丝线的震颤血流加速。佩刀饮饱了胡人之血,最是知道冷刃无情,若非得遇阿音姑娘,他此刻只是一缕飘荡在北疆的孤魂。 婳珠被带得压力倍增,勉力跟上“沈婳音”指下的气势,几轮撮拂滚撞,一口气竟没追上,啪的一下用力过猛挑断了丝弦,大拇指被划下一道细细的血口。 第34页 姑娘们都红唇微张,全然被肃杀之音所摄,就连婳珠指尖的一滴鲜红血珠也成了琴曲的点缀。 只剩楚欢一人弄弦,他便也不拘于原曲,兴之所至信手勾挑,孤寂苍绝的冷意一浪一浪地漫开。 沈大郎来找婳珠,刚进正堂,就听见后院的激越琴曲,刀剑无眼的冷峭简直顺着弦音一声一声地直刺过来,不由心头大震。 婳珠的琴技怎进步了这许多? 沈大郎加快脚步迈进后院,定睛一看,婳珠正交握双手静坐,并未抚琴。倒是那个收养的“沈婳音”,空圃之上,清秀佳人,罗纱素袖,螓首低垂,清冷眼眸中暗透凛冽。 一曲毕,鸦雀无声,唯风灌满广袖。 婳珠气死了。 大凉新朝初立,尚勤尚俭,宫中的排场铺陈比之前朝的糜糜之风已算极尽朴实,却仍满眼金碧堂皇,处处精巧,步步宝华。 沈婳音和瑞王到了露和宫的时候,琰妃已备好孩子们爱吃的糕点,特意在等了。 与话本子里描写的红颜艳妃不同,琰妃一身清清涟涟的书卷气,姣好的面庞上妆容雅淡,微微一笑时如林间晨风。沈婳音一打照面,便被她的静婉憾动,只觉无限亲切,慕然心往。 萦萦袅袅的沉香气息从墙体里透出来,行过礼,母子三人嘘寒问暖,叙抒别情。 身在这般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沈婳音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越是面对楚欢至亲之人,沈婳音说话时就越是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会露出马脚,多数时候都是瑞王那碎嘴子絮絮叨叨。 瑞王聪慧,有意把话题往沈婳音知道的内容上引。好在琰妃并不过问朝堂、北疆之事,牵念的无非是楚欢的身子。 “听说那位阿音姑娘乃是安神医的关门弟子,才十几岁妙龄,竟已练就如此回春圣手。这次多亏了有阿音姑娘,否则阿娘只怕再也……”琰妃没再说下去,似乎隐隐哽咽。 最初伤情的凶险,琰妃都在信中得知了,自己远在深宫半点使不上力,唯有日夜忧心,直到听说那边请到了安神医的关门小弟子,谢鸣代笔的来信上又写道“儿无碍,母妃勿念”云云,她夜里才渐能入睡。 “阿娘备了份谢礼,只等你来,交由你亲自带出宫转赠阿音姑娘。” 琰妃对“楚欢”说着,已有宫婢去办。 沈婳音不由得皱眉,自己不过是照例施救而已,昭王府已付过酬劳,且那酬劳太过丰厚,又退不回,只好分成数份捐给渡兰药肆的各地分号,用于救治看不起病的患者。眼下琰妃又要送她谢礼,只怕数目也不会小,这可如何受得? 沈婳音忙道:“阿音只是例行救治,他……儿已给过报酬,阿娘实在不必再赏……” “你长大了,怎么反倒不会办事了?”琰妃温温柔柔地板起脸训斥“他”,“这不是赏,是阿娘诚心谢阿音姑娘的。方才老五也说了那姑娘是如何为你的伤情费心,有来有往,知恩图报,才是做人的根基。你除了正常酬劳,也该备份厚礼送过去才是。” 沈婳音语塞,奈何身在楚欢身体里,实在想不出理由推脱,求助地看向瑞王。瑞王可是夸下过海口的,没有他接不住的话。 瑞王到底会做人,笑嘻嘻地道:“就是啊四哥,看你这些日子案牍劳形,一时没顾上吧?阿娘提醒得是,是该好好重谢阿音姑娘的。” 叛徒!说好的帮忙呢?沈婳音额头青筋都快突出来了。再作推辞恐会露馅,加之有瑞王“作对”,她是万万赢不了了,只得先应下。 出了宫,瑞王本想骑谢鸣那匹马回瑞王府,但转念一想,怕沈婳音一个人寂寞,便又陪她登上马车,先送她去四哥府邸。 “娘娘真温柔啊,看得出对二位殿下是全心全意地牵挂着。” 沈婳音低着头闷闷地道。 倘若她自己的母亲还在世,也必定是一样的关怀备至,一样的母子情切。 方才拜别的时候,沈婳音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没想到心底竟生出几分真切的不舍来。琰妃毫不遮掩的爱子情深,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她这一生,几乎就没尝过母爱的滋味,唯一的一点,也只在遥远的幼年记忆里模糊着,已经被岁月洗涤得太过抽象了。 瑞王自不知晓沈婳音的心事,只当她还在为谢礼之事不安,乐呵呵地道:“娘娘一片心,阿音姑娘只管收下就好,不要想太多,娘娘都是真心的。我方才也想呢,姑娘定是菩萨派来渡我四哥的。四哥以往进宫都弄得两厢不快,连这回去北疆都是负气走的,结果姑娘在圣人面前应对完美,父慈子孝。我在旁看着,心里当真一块大石落地,先替四哥谢过姑娘。”说着,当真拱手一礼。 “瑞王殿下太客气了,我只担心自己露出马脚,不知方才在娘娘面前的反应,与昭王殿下可像?” “唔,娘娘这几年与四哥见面少,等闲也不会想到灵魂互换这等奇事上去,就算姑娘不能与四哥一模一样,也决计不会穿帮的……” “楚欢”突然随着马车的摇晃往前一栽。 瑞王眼疾手快扶住,“怎么了?” 对方抬眼,眸色泠然。 瑞王一惊,飞快地抽回手,“……四、四哥?” 楚欢墨眉微蹙,缓缓按了按持续钝痛的右肩——在沈婳音的小身体里待久了,一时不习惯自己的疼痛。 第35页 “阿音姑娘受苦了。”楚欢道,“我这破身子,回回叫她不好过。正巧你在,随我回府,亲自到库里挑几样民间没有的器物、摆件,要上好的,明日我叫老陆给阿音姑娘送到府上。” 自打上回被沈二姑娘炫耀得心烦开始,楚欢就在心里记了一笔,今日硬要阿音弹琴又是没安好心。他倒要看看,往后那沈二姑娘还有什么可炫耀的。 瑞王乐了:“四哥与娘娘心有灵犀啊,包在小弟身上!” 第17章 谢礼 翌日,镇北侯府的哥儿、姐儿们吃完早饭,正坐在一处闲话。 孟姨娘说起下月搬去山上避暑别业之事,提醒姑娘们提早备下喜欢的衣装。到时老太太做东,要在别业办一场暮春家宴,一家子自在玩乐一回,哥儿、姐儿自然都得好生打扮起来。 孟姨娘远不如杨姨娘得脸,不怎么服侍在沈老太太跟前,就负责照顾几个哥儿、姐儿用饭。反正老太太身边有白夫人和杨姨娘也就够了,白夫人持重,杨姨娘嘴巧,少一个平平无奇的孟姨娘不打紧,白夫人和杨姨娘也都喜闻乐见。 小婳棠和二郎君两个小的一听终于要去别业小住,都兴奋起来,围着孟姨娘问东问西。婳珠也喜上眉梢,与洺溪商量起裁什么样式的夏衣带去。 沈婳音侧头问紫芙:“就是栖霞山上的结庐别业吗?” 从前只听白夫人提过几句,未曾深问,不大了解。 “正是,姑娘,是天宁八年刚建起来的园林,不过侯爷一直忙于军务,建完庭院便暂时搁置了。” “去岁年底二姑娘及笄,侯爷想着日后将这处别业也给二姑娘做陪嫁,这才继续动工精修、添置陈设,最近刚刚完工。” “白夫人把画匠描的图卷送到北疆给侯爷过目,侯爷取了“结庐”二字为名,请中书令亲笔题匾呢。” 紫芙自从被音姑娘冷落,又被楚欢的戾气一吓,对待主子的态度便愈发小心了。这一番介绍听上去像替二姑娘炫耀,但确实都是实话实说。 “阿音,”婳珠忽然道,“眼看着又要用钱了,裁新衣,打头面,你的月钱够吗?我那儿有些好料子用不完,先送你几匹裁衣裳使?首饰我也有多出来的。” 听上去,似乎不计较昨日斗琴吃瘪之事了。 沈婳音这些日子算是摸清了,大丫姐姐很喜欢这种“施舍”的感觉,金钱上的事向来不小气。 孟姨娘听见一耳朵,从两小只的包围里探出头,“怎么,音姐儿的东西不够用吗?也是,音姐儿才来,自然积蓄有限。真不够就同姨娘说,姨娘这儿有钱,啊。” 孟姨娘手里的月钱确实不少,不过里面还算着二郎君的一份,小孩子开销不小,她平日也没多富裕。白夫人低调奢华,杨姨娘花枝招展,孟姨娘与这两位可比不了,难为她肯解囊相助。 沈婳音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眼中还是个行脚医女的形象,想来是清贫惯了的。 沈婳音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动于诸人的好意——权当婳珠的援手没有秀优越的成分——笑道:“多谢姨娘和婳珠惦记,我手上钱还够使,若真紧得揭不开锅了,不等你们说,我就得上赶着打秋风呢。” 她的确没在吃穿上铺张过,年少时随师父游历,见多了没钱裹身的死人和衣不蔽体的活人。即使入了侯府,她也没想过要在外物上一掷千金。 孟姨娘道:“那就好,就怕你有了难事也不肯麻烦人。咱们得在别业住上一夏呢,可以慢慢收拾行装了,有什么想在那边用的,提前叫家里人搬过去,省得到时候东西多,一趟带不走。” 正说着话,门房来报:“昭王府家宰到了。” “昭王府?”孟姨娘腾地起身,脸色变了变,“你们怎么报到这里来,禀过夫人了没有?” 在这里的都是哥儿、姐儿,还有自己这不得脸的姨娘,哪里顶事? 门房忙道:“禀过夫人了,奴是来请音姑娘的。” 孟姨娘更摸不着头脑,“请音姑娘干什么?” 门房道:“昭王府是来给咱们音姑娘送礼的,还有昭王的口信要捎给音姑娘。” 孟姨娘深在内宅,自是不知沈婳音能与昭王府有什么瓜葛,但推想来,昭王府家宰既然指名给沈婳音送礼,必然不是冲着她镇北侯府养女的身份,而是冲着她在外抛头露面的医女身份吧? 倒是小婳棠口无遮拦,直接拉住沈婳音问:“昭王府为什么要给音姐姐送礼呀?” 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王府比侯府门第高的道理。 婳珠虽不做声,也在旁使劲支起耳朵,好奇得要死。 侯门高第,在众星云集的洛京城里也相当显赫了,但从来只有逢年过节给王府送礼、再接受回礼的份儿,统共才受过几次王府主动相赠的礼? 更何况,这次昭王府不是派等闲家仆送来,而是家宰亲自登门,更不是冲着侯爷的面,是冲沈婳音一个小姑娘来的,真是苍了天了。 沈婳音知道琰妃交给昭王的“差事”,不用想也知道陆家宰登门是为了这个,当下也不好说破,只对众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待我先去前面看看,回来再禀明姨娘,告知姊妹们。” 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孟姨娘道:“你自去你的,别误了事。” 趁沈婳音到后面更衣的工夫,婳珠假托回房告退,半路拉上小婳棠,悄悄道:“婳棠想不想去前面瞧瞧?” 第36页 小婳棠惊喜道:“能去吗?” 如若来人是来见父亲的,任凭他是何天皇贵胄,婳棠也不会感兴趣,但人家指名道姓要见的是音姐姐,她便懵懂地察觉到反常。 “婳棠想去的话,二姐姐带你去。” “真的?”婳棠喜得一蹦三尺高,又赶紧捂嘴四顾,千万别被长辈身边的仆从听见。 青兰赶紧劝:“二姑娘快别纵着她,偷听不好,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到时候姑娘们自然没什么,还不是做仆婢的挨骂! 婳珠才不理会这些,“我带婳棠在后面藏着,又不会被前头发现,有什么要紧?” 她实在想知道阿音那贫贱医女是如何与昭王府勾搭上的。 若说姿色,就凭阿音那连脸都不敢露的德行,能被昭王看上才怪了,估计白送过去做侍妾人家都不收的。 若说医术嘛,不过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本事怎么可能够得上王府水平! 姊妹俩摸进正堂后门的时候,隔着屏风听见白夫人已在前面作陪了。 白夫人性子不像杨姨娘那般热络灵活,遇到熟人还好,遇到昭王府陆家宰这样半生不熟的面孔,相处便略显干巴。 原本打听打听王妃的近况是个不错的话题,可是昭王尚未娶妻,连个侧妃都没有,白夫人身为女眷,总不好过多过问皇子本人,全靠陆家宰扯些别业园林、洛京趣事才没冷下场子。 沈婳音换好了衣裳姗姗来迟,婳珠和婳棠赶紧躲进次间帘后才没被撞见。 白夫人见沈婳音终于到了,终于如释重负,赶紧招呼她过来,向陆家宰介绍。 当初渡兰药肆的嘴巴严得很,白夫人左右打听,也只得知沈婳音平日负责给很有头脸的贵人配药,直到今日陆家宰登门,她才知道养女的患者里竟有皇四子昭王。 昭王负伤回京,身为镇北侯家眷,白夫人自然听到了风声,没想到自己领回来的养女竟对昭王有恩,顿觉与有荣焉,连腰杆都挺得更有底气了。 白夫人难得笑容满面,口中催着:“阿音,还不快快见过昭王府的陆家宰……” 一语未毕,陆家宰已经起身,率先向沈婳音深施一礼,态度谦恭。 “有日子未见,阿音姑娘近来可好?” 沈婳音笑着还礼,“劳陆家宰挂念,阿音一切都好,昭王殿下也大安吧?” “都好都好,只是阿音姑娘久不登门了,殿下时常念叨姑娘呢。” 沈婳音笑笑。 什么久不登门,说得真好听,昭王那祖宗若不派人来接,她哪里好私登王府的门! 小婳棠躲在后面捅了捅婳珠的胳膊,悄悄道:“二姐姐,他们好像很熟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婳珠拉着一张脸,颇没好气。 那两人言谈自然,完全是老熟人的画风了,很令白夫人意外,原先还想提点沈婳音什么突然间全忘了。 陆家宰又把刚同白夫人说过的赞美之语变着花样,当面夸谢了沈婳音一通,命下人把院里的箱子抬进来请阿音姑娘过目。 就见整整二十个健奴依次抬进十只精致木箱,每只都有二尺长短。 陆家宰在旁介绍着来历:前六箱是琰妃娘娘所赠谢礼,后四箱是昭王殿下所赠谢礼,昭王殿下怕自己选的不合阿音姑娘的意,特地请瑞王殿下过了目。 琰妃送了六箱,昭王不好越过母妃,便只送了四箱,以示矮一等。正好凑了十箱礼物,十全十美,吉祥如意。 白夫人看着堆满正堂的箱子,按礼数该推拒一番才是,但人家昭王府提名道姓感谢的是医女阿音,不是镇北侯府的沈姑娘。白夫人红唇掀了掀,一时竟说不上话。 沈婳音亲耳听琰妃说过这些不是赏赐而是礼物,按道理自己有资格回绝,但若真谢绝了,那便是驳了琰妃娘娘的面子。娘娘的美丽温柔仿佛犹在眼前,沈婳音略一思量,虽有些为难,但还是恭恭敬敬道谢收下了。至于昭王这一堆有的没的…… 陆家宰一张巧嘴,反复强调自家殿下如何感谢阿音姑娘两个多月的随行照料,说得好像阿音若是不收,就等同于认为他家殿下的金贵玉体不值这些谢礼。说得白夫人生怕怼了昭王的面子,也帮着劝沈婳音收下。 小婳棠又扯扯婳珠的衣袖,悄声问:“二姐姐,那么多好东西,音姐姐为什么要推辞啊,她瞧不上吗?” “呵……” 除了冷笑,婳珠简直不知还有什么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瞧不上?沈婳音那乡巴佬有什么资格瞧不上琰妃和昭王的赏赐?她也配? “你音姐姐就是卖派。” 婳棠眨巴眨巴大眼睛,“什么叫卖派呀?” “哼,就是明明很想要,却装作不稀罕的样子,摆谱拿乔。” “噢……”婳棠若有所思,“那音姐姐好聪明哦。” 婳棠疑惑地看向婳棠,“这跟聪明有什么关系?” “不能显得咱们镇北侯府没见过好东西呀。母亲教过的,不管遇到什么好事或坏事,都要宠辱不惊,不让别人看了笑话。” 婳珠:“……” 她最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全天下都来看她受宠若惊的笑话,可是哪有宠让她惊啊? 眼下是昭王府求着那乡巴佬接受谢礼,简直尊卑倒置,简直不可思议! 第37页 她自己连昭王的尊容都还没见过呢! 听闻新朝皇子个个是美人,唯第四子昭王被民间单独传为“绝色”。 人们把时下流行的褒扬之语全都安在他身上,什么眉如夜、眼如星,面皮白,远看清瘦修颀,近看线条紧实……平民百姓用词虽土,也总该有几分真。 除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也有人尽皆知的实事——昭王十四岁上阵杀敌、十六岁挂帅领兵、十八岁威震胡邦,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任凭哪家少女听了,都得怦然仰慕一回。更重要的是,这般出挑的皇子至今尚未婚配,就更加令京中女郎肖想憧憬了。 按道理,镇北侯府的门第是配得上昭王府的…… 就算魏国公和英国公家都有待嫁之龄的女郎,但她婳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就算挤不上正室的位置,做个贵妾还是没问题的。 保不齐最后就是昭王继承大统,那从王府带进宫的妻妾至少也得封个妃位吧! 婳珠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远了,听着皇四子楚欢的传说长到这么大,连他的衣角都没见过,却眼睁睁目睹了昭王府待沈婳音那乡巴佬敬重有加,真比生嚼了苍蝇还恶心。 前厅的沈婳音可没有这般胡思乱想的闲空,陆家宰好说歹说劝服了沈婳音把东西收下,又道:“殿下特地吩咐了,让老奴一定要请阿音姑娘明日到府上吃顿便饭,到时派人来接。” 第18章 蛰伏 陆家宰道:“只是便饭而已,不需要阿音姑娘见什么生人,到时瑞王殿下也会相陪,请姑娘千万赏脸,届时还要劳烦姑娘再替我家殿下瞧瞧伤口。” 这意思,全然当沈婳音是位女先生,超脱于男女之别。白夫人总不能不许大夫给人家昭王殿下看病,更何况人家连瑞王殿下都抬出来了,自己只是个小小侯夫人而已,干涉不了王府的事,只得全程在一旁干陪着,完全说不上话。 谈到昭王的伤,上次的难题沈婳音还未破解,但“瞧瞧伤口”这种小事,互穿的时候早已瞧过了,也就没必要为此登门,叫那祖宗先按部就班敷药即可,有什么可瞧的,他不是已能亲自去渡兰药肆换药了么? 这回沈婳音咬着不松口,陆家宰无法强人所难,只得深表遗憾,携健奴告辞离去。 留下的满地箱子将宽敞的正堂都挤得小了,沈婳音既暂居镇北侯府,便不藏私,请嫡母白夫人先过目。 后院的各房主仆早被昭王府家宰的到来惊动了,客人一走,她们便约好了似的一齐过来看热闹,躲在后面的婳珠姊妹俩也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上前围观。 先把琰妃的六箱打开,里面竟不是例行做礼的绫罗绸缎等物。 四箱贴心的日常用品,譬如红头油灯、香蜜灯油、彩瓷果盘、磨光铜镜等等。 一整箱少女喜欢的各色面脂、各色口脂、各种眉笔、各种头水、各类花露等等。 一整箱风格清雅的各色金钗、各色玉簪、各式梳篦、各式绢花、各样花钿等等。 这六箱宝贝,简直收纳尽了天下少女的美梦,不,美梦里都会笑醒过来。满屋女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平素的矜持全端不住了,恨不得当场流下艳羡的口水。 再看昭王那四箱,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金银器物。一个个锦盒打开,全是大大小小的摆件、玩物,件件精工细作,十件里倒有八件见所未见。 还是婳棠小孩子眼尖,率先发现了隐秘处的皇家造物戳记,竟大多是皇家用品。 众人原先只以为沈婳音是个小可怜,被白夫人从贫苦里解救出来的,没想到她竟凭真才实学成为了昭王府的座上之宾,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得从同情怜惜变得钦佩敬重。 杨姨娘笑得热切:“我就说嘛,音姐儿是个肯为了救人豁出自己相貌的,将心比心,这回得了琰妃娘娘和昭王殿下的谢礼,当真受之无愧!咱们府上是沾了音姐儿的光了!” 十箱礼物都是宫中娘娘和当朝皇子指名赠给沈婳音的,其他人不敢向沈婳音妄讨,但仍兴致勃勃地围着她问长问短,艳羡赞叹。 傍晚沈大郎回府,听闻了琰妃和昭王赠沈婳音礼物,专程到婳珠房中八卦此事。 原本他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该再同姊妹们一处,但他和婳珠自幼兄妹情深,三天两头往岫玉馆跑,白夫人也不拘着。 “我刚在前头听夫人说,昭王殿下此次的伤是阿音给治好的?” 婳珠歪倚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把玩哥哥新带来的细磨珊瑚手钏,“切,哪里就治好了?我亲耳听到陆家宰说,要请阿音再去给昭王看看伤,可见根本没治好呢。” “都说病去如抽丝嘛,总得有个疗程。”沈大郎没能留意婳珠的情绪,还沉浸在自家八卦的兴奋里,“哎,你说这阿音还真有两下子啊,连宫里的琰妃娘娘都惊动了,不愧是安神医的弟子,啧啧啧。” “难怪她竟认得火浣四经交罗,原来早就勾搭上了昭王和琰妃,真是天大的脸面。” 自从沈婳音进了府,婳珠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便想从物质上找些优越,让自己狂乱的心神能安定几分。结果,沈婳音今日得的宝贝,简直比自己十年的收藏更多!更好! 沈婳音明明已经有本事过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来侯府折磨她!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一天,白夫人忽然说起自己到渡兰药肆诊脉时碰见一位姑娘,聊过几句,发现对方竟是当年崔氏的女儿,在京城无亲无故地给人看病。 第38页 崔氏不过是侯府落成前在北疆就地雇的一个乳娘而已,连郑夫人都过身这么多年了,白夫人入府又晚,只在翻看家中记档时才得知此节,在府中乍一提起崔妈妈,满屋竟没一个听说过此人。 白夫人道当年崔氏在北疆服侍郑夫人有功,当即给侯爷去信,希望将其独女接进府里照看,还特地托关系将家书与军报一路送去,来回都快马加鞭。三下五除二,这事总共安排了一个月,沈婳音居然就进府了。 “哥哥,若是一个人——我不是在说阿音,我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说若是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的死穴,一旦将这个死穴捅出来,就能得到天大的好处,这人却一直没有捅破,她图的是什么?” 沈大郎习惯了婳珠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的习惯,也未起疑,认真思索了片刻,道:“要么不在意,要么在蛰伏吧?这得看此人的性子和处境,你说得这样笼统,我很难答啊。” 蛰伏…… 果然在蛰伏吗? 婳珠手上一滑,手钏坠落,被沈大郎眼疾手快捞住。 “怎么,婳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没有,只是帮一个朋友问问。” “谁啊,白家的还是柳家的?” 婳珠一把夺过手钏,横了沈大郎一眼,嗔道:“要你管?哥哥自去跟你那有本事的阿音妹妹聊天去吧,请教她怎样才能与昭王这等人物套上近乎。” “好妹妹,又说气话。”沈大郎不知哪里又惹婳珠生气了,连忙正襟坐好,“哥哥忙你朋友想办法还不成吗?” 婳珠果然有些开心起来,“哥哥有妙计?” “你那朋友既然有把柄在旁人手上,坐以待毙肯定不行呀,必须主动出击。” 婳珠很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眼睛都亮了,“如何主动出击?” 沈大郎为难地挠挠头,“我不知道你朋友具体是何情况啊。” “就……就是她正被迫跟一个极厌恶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处处不痛快,还得整日担心把柄败露,偏又没法做主把人赶走。” “这还不简单吗?谁能做主就去求谁啊。” “哥哥你真是的!”婳珠柳眉竖起,“若是做主的人能同意,我还至于烦恼吗?” “想法子逼当家的同意不就行了?迂回,迂回!直接跟对头硬拼不过,就看谁能管住那对头,只在当家的身上用心思就是了。” 婳珠琢磨了一会儿,眉目逐渐舒展开来,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搂住沈大郎的脖子,开心地道:“真是我的好哥哥!”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千霜苑的海棠先开了一小批,月麟挑了几朵干净平整的摘下来,给主子煮花汤。用淡香的花汤洗发,洗完每根发丝都是清馥的。 这几日,沈婳音叫紫芙将十箱谢礼逐一造册登记,在找到用途之前,原封不动地堆进小库房,连看都没再看过一眼。 但整座侯府,上至沈母下至送果蔬的贩夫,乃至整个洛京城的上层交际圈,已经无人不知沈家的养女受到琰妃和昭王的礼待,这养女甚至还一口回绝了昭王的宴请。 多少人使尽门路都见不着昭王一面,镇北侯府的一个养女却能得昭王的宴请,这些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有人说沈婳音头发长见识短,不知轻重,又有人夸沈婳音不攀附权贵,清高自矜。 这些话传不到侯府后宅的音姑娘耳中,也只是八卦者空口扯淡而已。 还是昭王府里的昭王本尊按捺不住了,“她不肯与我同桌用饭,就成‘清高自矜’了,本王是个什么须眉浊物?” 正与他一桌吃早饭的瑞王笑得岔气,“四哥你变了啊,先前你可从不理会外面的人胡说八道。” 楚欢横了瑞王一眼,冷冷地道:“还没说你呢,天天一大早准点到我府里蹭饭,你家厨房塌了?” 瑞王怕楚欢动手赶他,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只鲈鱼鲜韭馅的蛋饺,含混地道:“我这不是长期不在京城嘛,膳夫们不愿独守空府,有本事的早就跳槽到别处高就了,剩下的都是别家不肯收的……总之现在我府里的饭菜可难吃了,回头请四哥尝尝?” “……滚。” “吃完就滚,吃完就滚。哎?四哥不是有话要当面对阿音姑娘说吗?这样吧,五弟帮你一把,把阿音姑娘请来,算是抵了这些日子饭钱,可好?” 楚欢不过是与五弟斗嘴玩闹惯了,哪里是真心疼几个饭钱,听他竟有自信能请动“清高自矜”的沈婳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兀自低头喝了一口清粥,“就吹吧,当阿音姑娘也和你那些红粉知己一样好说话呢?” 瑞王眼巴巴瞧着,“啧”了一声,“四哥,要是人家姑娘见过你喝粥的身段,啧啧啧……” 何愁请不来呀。 这就是从前在圣人眼皮底下盯出来的仪态,这才是真皇子呢,不像自己,在外面野惯了,不带仆从出门的时候,大约跟地主家的土豪儿子无甚区别。 楚欢撂下银箸,接过茶杯漱了口,用仆从递过来的帕子沾了沾唇。 “五弟既有自信,就去镇北侯府试试吧,她若仍不想来,别勉强。” “好嘞。”瑞王埋头虎扒了一口粥,目光扫过楚欢面前没怎么动的几碟小菜,“四哥只吃这么一点,没胃口吗?府医可说过是何原因?” 第39页 “可能是没睡好。”楚欢一面说着,起身准备回房看北疆信报去,精神欠佳的样子。 “四哥,”瑞王忙也撂下筷子,“这几日你忙得累了,先养养精神,我过两日再去镇北侯府。” “也好,京中不比北疆,人多眼杂,来往频繁惹人瞩目,恐会生出麻烦。” 楚欢本要走了,又转回身道:“五弟,你左右闲来无事,多去宫中陪陪圣人和母妃吧。” “啊?哦……好啊。” 不知四哥怎么说起这个。 “你性子好,比我更会讨人欢心,他们见了你会更高兴些。” “……” 不等瑞王想出该如何圆场,楚欢已经离开了。 总觉得四哥最近哪里怪怪的。 第19章 邪毒 千霜苑。 “月麟手真巧,会梳那么多种发髻,还会煮花汤、制浴油。” 沈婳音躺在长榻上翻医书,由着月麟擦头发。乌亮的青丝在雪白的棉布上滑过,清馥隐隐。 “姑娘谬赞了,奴只会摆弄这些玩的罢了,不及紫芙姐姐懂得多。” “不懂就更要多学,咱们千霜苑轻易没有客人,你也不必回回守在屋里,紫芙出去办事的时候,你就跟去在旁多学多看,她若赶你,就说是我叫你跟着学的。” 这是有心培养她的意思,月麟明白。 “姑娘待奴真好。” 沈婳音鼓励地笑了笑。 但愿月麟早日成材,早日把二姑娘的紫芙取代下来。 这千霜苑里全是其他院里匀过来的婢女,就数婳珠院里拨过来的最多,沈婳音深知自己一个养女不可能做主买新的丫头进来,只能擒贼先擒王,尽早把掌事婢女的位置安排上可信之人再说。 这些日子她忙着钻研楚欢伤情的异常,没功夫整治家务事,只好先盯住紫芙一个,只要不闹出栽赃陷害一类的丑事,其他不打紧的小破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长发干了,该梳起来了,沈婳音终于将一直捧着的医书扔到妆台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月麟习惯了姑娘读书时的投入,知道这话并非对自己所说,便没出声打扰。姑娘这几日天天钻在医书里,一时几本书放在一起比对,一时铺纸蘸墨写写划划。眼下姑娘似乎有所启悟,月麟也跟着高兴。 “紫芙,紫芙?”沈婳音歪头往外间看,“紫芙呢?” 上回互穿时,她为了麻痹疼痛而封了楚欢的穴道,解穴时却发现,他右肩经脉的中俞穴处颇为不畅,平时显不出来,只在穴位初通时明显胀痛。 与先前的“泛红泛紫”联系起来,分明就是毒素沉积在大穴附近了。 可是光知道是毒素还远远不够,必须得弄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毒,是何毒性,有何解法,解法中有哪些可行,又有何副作用。 她的师门在业界显赫,自己又是名师亲手带大的关门弟子,以十几岁之龄行医而得扬名,自然不可能全科精通,只在一两门细分学科里出挑罢了。她从前主学的方向只是毒理,在北疆潜心研究数年,本来觉得这门学术应用不多,已经转向以消渴症为首的脏器方向了,是昭王麾下的惊风军突然上门来请,她才放弃了新领域,一头又扎回自幼主攻的毒理学上去。 沈婳音这几日熬夜研究古籍,希望能根据已知的细节症状找到相关记载,分析病状,梳理思路,直到今日终于有了大进展。 紫芙听见传唤,进来听命。 沈婳音道:“替我请示夫人,我手上有几本借阅的珍贵古籍,今日要亲自去渡兰药肆送还。” “是,姑娘。” “夫人大约是准许的,就劳烦你留在千霜苑把剩下的书收拾好,我这些日子摊得遍地都是,太乱了。” 紫芙道:“姑娘,外面车马杂乱,还是奴陪姑娘出去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 沈婳音哪里不知道紫芙在想什么,无非是想替婳珠时时观察自己的动向,道:“我那些书都很要紧,旁人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非得交给你打理才行。我进府之前,在外闯荡惯了,本无需带着从人,只是怕一个人都不带的话夫人不准,那就只带月麟一个吧。” 紫芙只得应了,将沈婳音要带出门的书一一挑出来,亲自包好递到月麟手上。 月麟很是感激,“紫芙姐姐你真好。” 紫芙笑道:“这有什么的?方才你忙着给姑娘梳头,我怕误了时辰,就抓空先替你敛起来了,省得姑娘穿戴好了以后还要等你。” 待沈婳音和月麟出门,紫芙数着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便偷偷把一个很灵气的小丫头叫到近前,道:“虹儿,音姑娘今日出门少带了那本《金匮要略》,你让前门当差的张家哥哥骑马带你送过去,可别误了姑娘的事。” 这时辰,再怎么骑马也是不能在半路追上的了,非得追到渡兰药肆不可。紫芙早就算好时间了。 春日时节多伤风着凉,渡兰药肆顾客众多,老朋友们见沈婳音来,也只得空打声招呼,都没时间闲话叙旧。 沈婳音站在原地寻找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从自己身边急匆匆挤过去的短装医女,“栾师姐!” 栾丙丙正忙得头昏脑涨,一见沈婳音竟来了,颇有些惊喜,“哎呦,还以为你再也不登咱们寒门贱地了呢。” 第40页 “师姐快别挤兑我了,我既入了那侯门高第,便是不得自由的,出趟门不容易,此次是专程来找师姐的。” 栾丙丙也明白沈婳音无事不会前来,便把手头的事一一交代给旁人,这才能抽身出来片刻。 药肆前后人多也乱,姐妹二人仍旧在对面的茶棚坐了。两个年轻女子对坐吃茶,一般也只是聊些家长里短,完全不会被人留意。 沈婳音从袖中取出一张记满笔记的纸,指着上面一处道:“师姐可曾听说过这个?” 栾丙丙快速浏览几行,神色微变,“这鬼东西……早已失传了吧?” “按照数本医书上的记载,这种邪毒失传许久了。可是师姐你知道吗,我怀疑它如今又重新现世了。” 栾丙丙直接把一口茶水喷到地上,“咳咳咳咳……你说什么!” 在涉及医学的事上,阿音从不骗人,于是栾丙丙的表情几近扭曲,“莫非你已经见着了?啊!该不会那个谁他就……” 沈婳音忙捂住栾丙丙的嘴,“师姐既已猜到,我也无法瞒着,只是此事牵涉皇子,内情不祥,万不可外传,否则恐会招来杀人之祸。” “呸呸呸,你肯定弄错了!” 栾丙丙扒拉掉沈婳音的小爪子。 “那小子是什么百年不遇的运气啊,能染上这种早就不存在的毒?你可知道,若要制成此毒,非用地界特有的一种四瓣罂粟不可,光是得到这种花还不够,需以大漠旋覆草的汁液浓浓地熬上十日,熬成深紫色的泥,再用西北高山之巅的野生银枝翠菊……” “我知道。”沈婳音打断栾丙丙的背诵,“材料极难得,制作极繁复,这些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野生银枝翠菊只生长在天山北麓,百年前记载的那场天山大雪崩过后,据说世上再无此花。” “如今已逾百年,就算突厥不曾东迁,就算天山北麓没有被封死,恐也再难见到活着的野生银枝翠菊了。” “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位染上的就是这种邪毒呢?” 沈婳音并不打算详说。这要是把整个推断的过程都给栾师姐捋顺一遍,只怕天黑前是回不了镇北侯府了。 其实栾丙丙清楚,她这师妹在毒理上的了解只比自己更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阿音必定是再三确认过才肯说出来的。 沈婳音拱手一礼,“如今师姐已知道我面临的难处了,阿音今日特地前来,是想请师姐替我找一种药材。除了师姐,此事再无旁人可以托付了!” 栾丙丙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阿音啊,那个人的毒你若真解不了,还是放开手吧。你要是让我穿过突厥地界去天山找野生银枝翠菊,咱俩即刻断了这同门关系。” “别别别——”沈婳音连忙捧住栾丙丙使劲乱摇的脑袋,“我的好师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想配出这种连名字都已失传的邪毒,要野生银枝翠菊做什么?再说,百年来多少医者为了寻找野生银枝翠菊命丧黄泉,我怎么可能求着师姐去天山送命!” 渡兰药肆一侧,月麟站在镇北侯府的马车旁等候沈婳音,忽见府里一个眼熟的门卫带着虹儿骑马而来。 虹儿急急地翻身下马,“月麟姐姐,音姑娘呢?紫芙姐姐说姑娘有本书落下了,叫我们赶紧送来。” 月麟一听,赶紧接过书来,果然是音姑娘要还到药肆的其中一本,“哎呀,定是紫芙姐姐打包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还好她心细发现了,我这就给赖掌柜送进去。” 虹儿问:“音姑娘还在里面吗?这时节药肆里病人多,姑娘要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月麟笑着指了指街对面的茶棚,“音姑娘哪儿会在药肆里头挤着,喏,在那儿同故友吃茶闲聊呢。” “噢噢噢……”虹儿顺着看过去,果然望见音姑娘与一个医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共坐一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茶棚里,栾丙丙很嫌弃地冲沈婳音摆摆手,“说吧说吧,你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沈婳音坐回原位,把笔记重新收进袖中,“钝裂银莲花。” “干嘛用啊?” “师姐记得吗?师父在讲到华佗麻沸散的时候顺带提过,钝裂银莲花与传说中的野生银枝翠菊有重合的药效。” 栾丙丙是专攻眼疾、副攻脑疾的,听师父讲与她无关的药理时从来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听到这些旧书袋就觉得头疼。 “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你要它有何用处,你只管告诉我哪里能找到钝裂银莲花就是了,我替你跑腿去。” 沈婳音道:“此花原本生长在川蜀一带的高原上,但如今蜀地已归顺我大凉,开放互市,想来京中药房应当能找到此花。” “反正咱们渡兰药肆进货都是常用药材,没有这种罕见的怪东西。” “这就要劳烦师姐多走多问了,患者的伤情不等人,还望师姐尽快。”沈婳音把一袋钱放到桌上,“不拘多少钱,一定要买到。”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婳音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栾丙丙那边的消息,也等待着侯爷回京的日子。 期间沈婳音又与楚欢互穿过一次,时间不长,也无甚大事,没有再起什么风浪。上回连圣人和琰妃都拜见过了,沈婳音觉得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能吓着自己了。 婳珠这些天身体不适,几乎不出岫玉馆,实在安静得反常。 第41页 这日,沈婳音刚与婳珠在主院外狭路相逢,夹枪带棒地打了一场嘴仗回来,很是心累,就见紫芙领着门房家的小丫头在千霜苑等着。 门房小丫头道:“音姑娘,外面有个叫苹苹的,说是音姑娘的徒弟,求见音姑娘。” “苹苹?”沈婳音的明眸里绽开喜色,“她怎么来了?” 门房小丫头笑道:“看来真是音姑娘的熟人,在客厢候着呢,奴这就把人请进来。” 苹苹是沈婳音在渡兰药肆的助手,从北疆分号跟过来的,与沈婳音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自称是阿音姑娘的徒弟是对姑娘敬重。 苹苹怎么突然来了?沈婳音暗自思量。 是栾师姐买到钝裂银莲花了?不,不像。栾师姐做事向来谨慎,这种秘密托付之事不该交给其他人经手才对,就算是苹苹也不可能。 于是,沈婳音便只能联想到昭王那祖宗了。 她在洛京分号坐诊时,就是苹苹跟在旁协助,常陪同往昭王府去,昭王府的近身家仆也都认得苹苹。所以苹苹突然造访,多半是与昭王府有关了。 第20章 相邀 “阿音姐姐猜得没错,苹苹的确是来请姐姐去昭王府的。” 苹苹才十一,已是干活老练的助手了,但到底心智稚嫩,坐在千霜苑的披锦软榻上有些局促,怯生生地打量着屋里的几个婢女,小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不住地揉捏着。 沈婳音朝紫芙笑道:“去看看小厨房新做了点心没有,苹苹爱吃莲子酥。” 紫芙心想这是姑娘叫自己回避,虽不情愿,但也不能不从。 对于她前主子是二姑娘这件事,沈婳音既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只是似乎总不拿她当贴心人。 主仆两个都心照不宣,一个酌情使唤,一个夹着尾巴。 紫芙招呼着小丫头们都出去了,唯独月麟被姑娘留在屋里服侍。 苹苹这才继续说:“让苹苹过来请姐姐的不是昭王,是一个叫瑞王的大哥哥。” 这孩子是土生土长的北疆玉煌镇人,说话时带着一点玉煌镇的腔调。原本京城人最是瞧不上北边的口音,但她说起话来糯糯的,自带一种天真可爱,倒也蛮好听。 沈婳音揉了揉苹苹的小脑瓜——有日子没见,她家苹苹愈发可爱了。 “他不是叫‘瑞王’,是封号为瑞王。而且,苹苹不能直呼大哥哥,得叫殿下呢。” “为什么呀?” 沈婳音道:“此处是京城,毕竟与北疆不同,说话做事得格外注意规矩。” 苹苹很认真地点头,“那个殿下叫苹苹跟姐姐说,昭王请姐姐吃中饭,请姐姐过去。” 又是吃中饭,吃饭就这么重要?那祖宗还挺执着。 “还说了别的事没有?” 苹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有的,瑞王殿下说,要是姐姐不答应,就跟姐姐说……说他四哥身子不适,请姐姐过去瞧瞧。” 沈婳音:“……” 瑞王骗人也忒不用心,当她也是苹苹这种小孩子呢? 楚欢的毒棘手不假,但据记载,此毒最善蛰伏,从中毒到毒发至少要半年之久,蛰伏三五年才毒发的也有,因此许多中毒者连自己何时中的毒都推算不出来。 现在去见楚欢,一来尚无解法,二来现下的阶段又不会有什么大碍,见了也无甚意义。 再说了,那祖宗不是连换药都亲自去药肆吗?今日的盛情邀请她沈婳音可受不起。 “姐姐,你去吗?”苹苹瞧着沈婳音不接茬,大约是不想去的,便笑得很甜地道:“没关系的,姐姐,瑞王殿下还说了,若是姐姐还不肯去,就跟姐姐说:昭王说阿音姑娘不想去也别勉强。” “……” 真是难为昭王他老人家费心了,把她的反应一步步都算准了。 “还有吗?” “还有就是……瑞王殿下就在侯府斜对面的酒肆二楼等姐姐,算吗?” “啊?”月麟正在给苹苹去樱桃核,一个没拿住,樱桃掉了,滴溜溜滚到了长榻底下,“苹苹姑娘你说什么,瑞王殿下亲自来接音姑娘了?” 苹苹很开心地用力点头,“嗯啊,他接我一起来的。” 月麟扶额,要是苹苹头一句先说这个,就用不着说后面一长串的“若是”了。瑞王都亲自到侯府门口来接人了,若是拒了,便是一连驳了两位亲王的面子。 可是…… 月麟有些担忧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沈婳音。自家这位音姑娘,做事向来出人意料,一脚踹断名树的壮举都做下了,还真有可能把昭王、瑞王的面子丢在地上。 “姑娘……要不姑娘还是去吧,就算侯爷在此,也、也不能梗着脖子推了的。” 沈婳音笑道:“侯爷推不了,那是因为他们同在朝□□事,而我不过是个看病的,殿下高兴了就叫我过去,不高兴了就搁在一边……” “哎呀,姑娘慎言吧,这些话若被人听去了,怕是要告到夫人跟前说音姑娘拿乔呢。”月麟忙给沈婳音揉肩,不放心地朝门口望了望,“姑娘平日素来不使小性儿,今日又何必执拗?前些日子才刚收了殿下和娘娘的礼,没法入宫向琰妃娘娘当面回话也就罢了,昭王殿下这边还是该见见的,也算礼数。” 这论调倒令沈婳音意外。 沈婳音抓住月麟的手不让她再溜须,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看了看——明明月麟的小脸还稚气未脱,怎么就说得出这样一番周全的道理呢? 第42页 “月麟,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月麟低下头,嗫嚅道:“上次姑娘回绝了陆家宰的邀请后,紫芙姐姐跟洺溪姐姐聊天提到了此事,奴恰好听见了。” 洺溪,那是岫玉馆的大婢女,瞧着还算老实,不似她们二姑娘那般总透着股小算计,沈婳音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你紫芙姐姐是个有见识的。怎么,她与岫玉馆的洺溪关系很好吗?” “姑娘没来的时候,紫芙姐姐和洺溪姐姐在岫玉馆最是要好,就算现在住得远了,每日也要见一次说两句话。” 沈婳音秀眉微挑,“你在留意着?” 月麟小小声道:“不是姑娘叫奴跟着紫芙姐姐‘学’的嘛?” 这小婢女,倒是上道。年纪小、经验少不是关键,关键是月麟来历干净,是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这一点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侯府最是要紧。 沈婳音莞尔,“好了,叫她们进来替我更衣吧。” 苹苹大感意外,“姐姐你怎么又肯去了?” 沈婳音道:“既是瑞王殿下亲自来,想必真有要事相告,我方才那些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昭王殿下平日待我不错,我总不至于真的死乞白赖不肯见他。” 音姑娘肯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月麟喜道:“奴总觉着,音姑娘与昭王殿下很是相熟呢,倒像是多年的故人了。” “我自幼生长北地,如何能与他做故人?” 相熟吗?大约是因为频繁互穿吧,是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交换身体更亲密的事了。 瑞王果然就在酒肆二楼,一眼便瞧见了走出来的蒙面女郎和随行的苹苹。 阿音姑娘真是乖巧识大体,没带侯府婢女,只带了药肆助手。 瑞王欣悦一笑,翻窗跃下,跨上宝马拨转向前,随行在马车一侧。 他今日也是便衣出行,一个从人都没带,没人会想到这个一身劲装的俊俏郎君会是如假包换的大凉皇子。 瑞王清了清嗓子,直入话题:“阿音姑娘,娘娘和四哥选的东西,可还入眼?” 沈婳音打起轿帘,半透的面纱迎风而动,“殿下客气了,琰妃娘娘和昭王殿下的赏,阿音受之惶恐。” 嗐,怎么说得这么生疏呢?瑞王本意不是想强调皇家恩典,他其实是想……算了,直说好了。 “阿音姑娘,你不知道,我四哥生怕自己挑选之物不合姑娘的意,苦苦哀求我帮忙,让我这个见多识广的江湖游侠亲自挑选,专挑那些民间买不着的。整整四箱啊!我闷在昭王府的库房里,从午后一直选到了天黑,晚饭都没吃上热的!” 嚯!还“苦苦哀求”,还“江湖游侠”,他怎么不上天呢!应该是被昭王那祖宗踹进库房逼着做苦力的吧? 沈婳音扶了扶面纱,确定遮住了自己忍俊不禁的表情,才又努力稳住眼神看向瑞王。 “殿下辛苦了,选的礼物阿音很喜欢。” ——其实根本没有拿出来仔细看,直接叫紫芙登记入库了。不过,这种程度的场面话与瑞王的“苦苦哀求”相比,还是太实诚了。 “为了阿音姑娘,辛苦一些也是应该的。”瑞王很是潇洒地撩了一下左边的发丝,露了露脸上的剑疤,“小王的美貌可就拜托阿音姑娘啦,未来能否娶上好看的王妃全系阿音姑娘一身。” “竟有如此大的干系,臣女不敢不严肃以待。”沈婳音笑得以手挡脸,不去看他的贫逗样子,“噢,对了,听苹苹说,昭王殿下身子不适,他怎么了?” 提起楚欢,瑞王终于收敛了嬉容,“四哥啊,自打上回出宫,好像一直很倦,昏昏沉沉的,已经好几日了。” 沈婳音笑容一凝,那祖宗居然是真的身体不适吗? 岫玉馆。 洺溪端着药从后院进来,对屋里的婢女们道:“二姑娘该喝药了,你们都下去吧,让二姑娘睡会儿。” 几人福身退出。 洺溪刚走到里间,一本旧书就飞了过来,正砸在脚边。 洺溪脚步一缓,将药放在案上,回来拾起那本书。她不识几个字,看不懂封面,只认得第一个“广”字。翻开里面一看,都是些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符号,这是琴谱,洺溪知道。返回去再看封面,那三个字就有些熟悉了,似乎是《广陵散》。 “这首曲子二姑娘已弹得那样熟练了,怎么还在看呢?” 婳珠用被子蒙着脸,不吭声。 她每到春日季节交替之时就生病,这几天基本都闷在屋里。越是闷着,心底的难受就仿佛溃烂掉了,越来越痛。 洺溪将琴谱小心收起来,她哪里不明白,二姑娘这是还在生音姑娘的气呢。上回斗琴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二姑娘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二姑娘,都是奴不好,没有事先检查好琴弦,导致您弹奏的时候琴弦崩断,落了下风……” 婳珠呼啦一下掀开被子,抓起枕头朝地上砸过去,“你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关琴弦的事!” 她弹得就是没有那个外来的沈婳音好,这是所有人都亲眼看到的事实! 可是…… 当婳珠才这样想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深深地错了。 沈婳音根本就不是“外来的”,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可怕到婳珠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听紫芙说,千霜苑的下人都很喜欢音姑娘,因为音姑娘亲力亲为的事多、要求下人的事少,而且从来不发脾气,也不吝啬赏零花钱…… 第43页 更重要的是,夫人很看重千霜苑,隔三差五就派人送好东西过去,千霜苑的油水一时跟岫玉馆也差不了多少。 何止是白夫人愿意挑好东西过去,就连那正经的皇亲国戚都巴巴儿地送了多少箱谢礼来? “洺溪,”婳珠抱紧被子,“你说,她是不是想温水煮青蛙,让我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洺溪听不明白。 婳珠自己说着,已然红了眼眶,“优越,地位,宠爱……让我失去所有的一切!她好毒的心!” “二姑娘……” 洺溪被婳珠突如其来的嘶吼吓得慌了手脚,连忙跑过来抱住婳珠。 “二姑娘你在说什么呀?谁,音姑娘吗?音姑娘为什么要害二姑娘呀,她又怎么害得了咱们姑娘呢?您是不是方才做噩梦了?” 不,她才没有做噩梦,这些根本就不是梦!婳珠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被子上,指尖已经掐得发白,几乎生生戳进柔软的蚕丝锦被里。 “原来她要的不是斩立决,是凌迟!她要一片一片割下我的肉,再看我慢慢地、慢慢地‘死’!” 外间的婢女丫头们都被带着哭腔的嘶吼惊动了,担心地进来看,又被洺溪骂了出去。 二姑娘不是第一次情绪失控了,这些天来,二姑娘的情绪越来越差,动辄打砸落泪。 洺溪不知该怎样才好,只会轻轻地拍着婳珠的背。这些年岫玉馆的掌事婢女换了好几个,只有她这个年纪不大的做的时间最长,人们都说是因为她性子最软,又木木的,最让二姑娘舒服。可是木也有木的难处,就是不会处理眼下这种意外的场面。 “奴把大郎君请来陪二姑娘说说话,好吗?” 哥哥? …… “迂回,迂回!直接跟对头硬拼不过,就看谁能管住那对头,只在当家的身上用心思就是了。” …… “二姑娘?”洺溪见婳珠没有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真担心会出什么事,“二姑娘的伤寒还没好全,先把药喝了吧,喝完奴就去请大郎君,好吗?” “不。”婳珠一把抓住洺溪的手,怔怔地道,“请大郎君没有用。” “什么?” 婳珠摇了摇头。自己已经按哥哥的提醒,主动去搜集沈婳音的行踪了,只是目前还没有派上用场而已。此刻就算哥哥本人来了,自己也不能明说心事,不可能请他去想什么有针对性的计策。 出神半晌,婳珠才又喃喃道:“对,从前的努力也不算白费,这两件事是可以牵扯到一起的……对,是这样没错。” “洺溪,你上回说,阿音去渡兰药肆与她的一个师姐谈了许久,那师姐原不是本地人,是跟着阿音一起从北疆过来的,我没记错吧?然后今日上午,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来找阿音,听口音也是北边来的,对不对?” “是,音姑娘现在又出门去了,一到外面就有个郎君护送在侧,看打扮颇有几分贵气,做派却又不大像世家子弟,不知是谁。” 洺溪一进门就屏退旁人,本就是想汇报这个最新消息,却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开口。 “既不知是谁,也就不重要了,只知道阿音最近与北疆来的人来往密切即可。”婳珠整个人仿佛从崩溃里复活过来,眼睛里又有了些神采,“你快去请杨姨娘来,就说我难受得厉害,不过千万不要惊动旁人。” “这时间,二姑娘找杨姨娘做什么?” “我有天大的事,必须当面同姨娘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连续两周都没有轮上榜单→没有曝光→没有小仙女点进来→没有可爱的收藏…… ……那竹竹更要加油了![握拳] 第21章 玉人花 …… 碧空下,小小的一团水蓝缩在横尸遍野的枯原上,清灵得仿佛一眼泉水。 塞外初秋的风已透骨,小女娃坐在死人堆里抱着膝盖,偶尔仰起稚嫩的小脸茫然远望。 周围是无际的血人与黄草,没有树,没有活人,没有避风之所,也没有食物。 可是她居然没哭——至少在他望见她的时候,并没有哭。 …… 已过去许多年了吧,为何又见到她了呢…… “四哥,四哥。” “四哥!” 熟悉的声音像一道闪电,把沉暗的意识撕开一条口子。 羽睫轻颤,楚欢猛地睁开双眼,墨玉般清润的眸子透着些茫然。 紧促呼吸了几口,他胸口的起伏才渐渐平和下来。 又是那个梦吗? 已经做过十几次同样的梦了。 八岁那年的北疆,死人堆里的小女孩…… “四哥!”瑞王伸手在楚欢眼前晃了晃,“没事吧,醒了吗?” 楚欢墨眸微转,看到瑞王正立在自己床边,几乎遮下了一片阴影。 是了,如今已是天宁十二年,五弟都长大了,自己这是在昭王府里。 梦中的场景早已十分久远,久到自己一度完全忘记了那一幕,直到最近才没来由地突然忆起。 “四哥!想什么呢,傻啦?” 瑞王使劲在楚欢眼前招手乱晃,都快戳到楚欢的眼珠子了。 楚欢抬手把瑞王的爪子拂开,想要撑身坐起,“阿音姑娘呢?” 他的嗓音是惯常的沉冷,已经完全清醒了。 第44页 瑞王很诚恳地道:“没能请动。” 楚欢浑身沉乏,起身困难,又蹙眉躺了回去,“那明日你不用来蹭饭了。” “嘿!见不着阿音姑娘就不管亲弟弟的死活了!” “难道你会饿死?”楚欢睨了瑞王一眼,又疲倦地阖上双眸,“罢了,阿音姑娘那边,改日我登门道歉吧。她为我忙前忙后、尽心尽力,我不该疑心她在互穿之事上做手脚,是我不对,让人家小姑娘受委屈了,她不肯见我也是应当。” 瑞王在旁听着,颇感慨地挑了挑眉。 按理说,他的四哥亲王之尊,想要什么都有人巴巴儿地捧到面前。就算是给四哥提鞋,殷勤之人都能从王府门口一直排到皇城根去。 若放在靡靡腐朽的前朝,当权皇子想要谁的项上人头,都只是吩咐一句的工夫而已。 四哥待阿音姑娘却这般敬重,这是当做共患难、共互穿的同袍了? “还登门呢?”瑞王叹息,难得有几分正形,“四哥,你毒发了知不知道?不是最初在北疆的那个刚猛剧毒,是一直潜伏着没被发现的另一种毒,慢性的。” 另一种毒?楚欢闻言看向瑞王,眸若寒星,“你糊弄我,阿音她已经到了。” 府上的医者虽也技高,对于胡邦之毒却毫无头绪,他身边能将状况判断得如此深入之人,唯有沈婳音。 就知道逗弄不到四哥,瑞王只得投降,“阿音姑娘已给四哥切过脉,行了针,这会儿亲自回渡兰药肆抓药了。” “行过针了?” 自己竟无知无觉,怎睡得这样死? 瑞王知道楚欢心里在想什么,安慰道:“没关系啊,醒不过来只是毒发所致,等解了毒,四哥又是一条好汉。” “阿音姑娘推测,四哥体内之毒本不该发作得这样早,多半是入宫时遇到龙涎香,二者相互作用,这才提前发作了。” “这么说来,阿音姑娘早知我身上还有余毒未解?” 瑞王重重咳了一声,阴阳怪气地笑道:“是呢,咱们昭王殿下事必躬亲,自己去渡兰药肆换药,人家姑娘便是再有什么话,也得见得着殿下才能说呀。” 楚欢没精神与他玩笑,“你明知我不方便频繁与镇北侯府往来。我与沈侯都是戍边之将,统领着大凉北疆最重要的两支武装,朝野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怎么可能隔三差五就派马车到镇北侯的府上去?况且,亲自去渡兰药肆只是为了在外走动,掩护着去见暗桩罢了。” “四哥与暗桩接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京兆尹府的那位想必也猜得着七八分,可是这些内情四哥又没法对阿音姑娘解释,人家小姑娘自然就觉得,是你这高高在上的殿下疑心人家啦,不愿意人家再插手啦。四哥,听老陆说,从前你和阿音姑娘不是聊得挺投机么?这会儿干嘛惹人家小姑娘生气……” 楚欢已经暗自蹙眉。瑞王不是个一味插科打诨的,一直顾左右而言它,必有古怪。 “五弟,你绝口不提中毒之事,是不是这毒有什么厉害之处?” 瑞王自知瞒不过四哥,无奈道:“自然是厉害的,对方很是看重四哥呢,在北疆差点要你命的‘狼牙血’不就很稀奇么?那时若非遇到阿音姑娘,四哥这会儿……” ……都已下葬了吧? “你直说,这毒究竟怎么回事?” “阿音姑娘说,这种胡毒的原名已经失传了,倒有个中原记载,叫做玉人花。” “叫什么?” 楚欢素来镇定的面上竟神色微变。 这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像…… 怎么那么像前朝后宫搜出来的那种……那种…… 瑞王瞧着楚欢的表情,哪能猜不出楚欢想到了什么,噗嗤乐了出来。 “楚子孝,”楚欢登时拉下脸,“有什么好笑的?” “瑞王殿下笑点太低了。”陆家宰正推门进来送抄完的药方,实在听不下去屋里的话题走向,“二位殿下真是亲兄弟,听到毒名的反应都是一样的,都以为是春/药。” 还是陆家宰脸皮耐得住,直接就把二位文雅皇子避讳的名词给说了出来。 瑞王赶紧找补:“名字是娘了些,但不是那种东西,是西部突厥古时传下来的一种毒,毒发起来症状不一,最普遍的便是使人软若无骨,就如阴柔女子一般‘侍儿扶起娇无力’,故名玉人花——阿音姑娘说的啊,我过耳不忘,只是转述。” 楚欢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任何事,他都习惯做出最坏的准备。 瑞王适时扭头打岔:“哎?阿音姑娘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见下人打招呼呢。” 楚欢便猜到这毒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瑞王在屋里照样嬉笑,这毒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瑞王的笑从来不能做为判断事态的依据。这个小二百五,肯定是练功时笑穴出了岔子,落到什么境地都不耽误他乐。 “阿音姑娘。” 居然真有仆从在卧房外恭敬称呼了一声。 真是她回来了。 算起来,这还是小一个月来,楚欢第一次面对面见到沈婳音——真真正正的沈婳音,从灵魂到皮囊,从思想到举止,完完全全的沈婳音。 从这个意义上说,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寻常贵女的双层挂里真丝襦裙,渐变的扎染水蓝,从上到下由月白而浓碧,裙裾处的色彩璀璨得仿佛翡翠原石。乌发之间只插了一支细缠绢花,也是蓝绿相融的明粹颜色,与裙摆遥相呼应。颈上简明的红宝石璎珞添上点睛一笔,在垂落的面纱下若隐若现。 第45页 这样的色彩,令楚欢乍然联想到了那个梦。 荒野枯原上,水蓝色的小小一团…… 苹苹留在药肆没有跟着,沈婳音亲自提来竹编药箱,先向二位殿下见礼,而后不疾不徐地从里面取出盛药的小陶罐,将汤药倒进银碗里,放到楚欢床边的细窄小几上晾着,举止干练雅畅,与在侯府闲坐时的随性全然不同。 瑞王已经递了个眼神,叫先前回避到外间的仆从给阿音姑娘煎茶,又对沈婳音笑道:“阿音姑娘佩戴了新香囊吗?你一来,连我四哥这从不点香的屋里都隐隐馥郁了。” “一直用的都是这个。” 楚欢撑起身子倚枕而坐,瑞草纹绯色衫的衣带躺得有些松了,露出身前一片素色中衣,衬得脸色更显出病态的苍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从沈婳音一进门,他就感到她的熟稔好像不复存在了,在他面前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意自在了。 楚欢轻声问:“阿音,这玉人花到底怎么回事?” “咳!”瑞王没忍住,以拳掩口,用力咳了一声。 楚欢横他一眼,瑞王连忙看向别处。 他也不是故意想咳嗽的啊,从前不知道,四哥对阿音姑娘竟是这样温柔说话的,听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也不禁怀疑阿音是不是给四哥下了什么古怪的药。 沈婳音似乎只是习以为常,边忙边道:“玉人花集中潜伏在中俞穴,因入宫时受了龙涎香的刺激,有一小部分毒素活跃起来,导致殿下近日神思疲怠、身子倦乏。” 她口中公事公办地解释,坦然地拉开楚欢的衣襟,将玉指按在右肩附近的不同穴位上探查。她下手向来稳准狠,用楚欢的话说是“心狠手黑”。楚欢被她摁得穴位酸痛,也只是闭了闭眼,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开玩笑瞪她。 “彻底解毒的方法我还在找,今日开的口服方子能帮殿下化解这部分活跃的毒素,但若毒素同时大量冲入经脉活跃起来,仅靠这张药方是压不住的。” “毒素压制不住会如何?” “只要殿下肯听我的,就不会压制不住。燃龙涎香之处,佩龙涎香之人,殿下务必不能再接触了。” 她语气笃定,灵秀的小脸上隐显超脱年龄的稳重。 这意思就是说……近期都不能再进宫了吗? 瑞王凑上来咨询,“该不会得刮骨疗伤吧?” 那可不是活人能受得了的罪,也就是话本子写写罢了。 “不必,毒又不在骨头上。箭尖毒液可能碰到的骨肉,我在拔箭后当场就清理过了,现在的积毒是当时就已经散进血液里的,由于伤处筋脉不通,才淤积下来。” 沈婳音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既然昭王殿下这边情况有变,那瑞王殿下托付的愈痕药恐怕暂且顾不上,抱歉了。” 瑞王当是什么大事呢,赶紧道:“我那点事不值一提,当然是四哥的伤重要。再说,四哥也还没被指婚呢,一年半载里都轮不上我,暂时破着相也不会误了终身大事,阿音姑娘就放宽心吧。” 陆家宰瞅了瑞王一眼。 这当口居然还在想着指婚之事,该说不愧是瑞王吗? 瑞王知道楚欢还有话要对阿音说,瞥见老陆投来的目光,顺势就拉着人一块出去“透气”了。 “老陆,我长期不在京城,你说说圣人最近都赐给谁龙涎香了,四哥往后得避着谁呀?” 房门关紧,瑞王的声音远了,被瑞王指挥进来的仆从不起眼地侍立在墙边。 室内药香甘涩,一下子静得旷荡。 沈婳音这才意识到,平素嬉皮笑脸的瑞王竟是个心细的。 若留她与昭王单独在室内,恐怕不合礼数。 她在楚欢面前收敛,正是因为反省过自己在相处中不够心细。 她曾经只把昭王当做普通的伤患看待,不拘笑闹,以至于对于昭王的疑心都后知后觉。 直到那日亲眼见着楚欢撕裂伤口查看,她才明白自己不该这样松懈于身份之别,京城里多得是庙堂之高,自然与她习惯的江湖之远大大不同。 这般想着,沈婳音用瓷匙缓缓搅了搅汤药,端起来想恭恭敬敬地递给楚欢。楚欢的手却已经伸过来了,接过药碗放回小几上。 “殿下不喝吗?一会儿就凉了。” “阿音,许久未见,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 楚欢把衣襟系好,起身下床,足上只穿着素白袜,站起来比沈婳音几乎高出一头,窗格的阳光遮在他身上,就把沈婳音整个人挡在了阴影里。 来自杀场的威势已然融进楚欢的骨血,即使他只是站在那儿,就有无名的压迫卷地而来,沈婳音本能地后撤了一步。 “问、问殿下什么?” 第22章 龙涎香 “你为什么不问我,因何不去镇北侯府接你换药?” 楚欢的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沈婳音别开脸,“我并不想问。” “是,如果你想问,哪怕在互穿时留下一张字条,也能问得了。其中内情我本不能外言,但只要你问了,我总会给你一句实话。” 可是她终究没有过问,就这样淡漠地不闻不问,只是通过谢鸣让府医每三日送信儿给她,她想了解的仅仅只是伤情而已。 楚欢忽然觉着,自己与阿音,似乎从来都没有太熟,其实她从未主动与自己说过半句与治伤无关的话,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番错觉罢了——只是伤者对医家的单方面错觉罢了。 第46页 沈婳音道:“殿下身份贵重,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想不做什么也是可以的,阿音没道理过问。”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也不一样了。” 楚欢的声调很缓,字字清晰低沉,仿佛一条小蛇伸出了试探的信子,想挖出些不知道的秘密。 “你阿娘被镇北侯雇为乳娘的时候,继室白氏还没过门,如今竟会火速收你为养女,这事在京城早就传开了,本王时至今日都觉新奇。” 沈婳音避开他清透又幽邃的目光,“白夫人热心肠,瞧在二姑娘的面子上,才收养了我这个奶姐姐,仅此而已。” “看在那个二姑娘的面子上?”楚欢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似乎觉得这说法甚荒唐,“阿音,若我不曾与你互穿,这话兴许哄得了我,可那二姑娘究竟如何待你的,你当本王看不见吗?我怎么瞧着,镇北侯府上下最不待见你的,就是那个沈婳珠?” 他上前一步,沈婳音就后撤一步。 “阿音,你没有话问我,我却有话问你。你身上的怪事实在太多了,从北疆到京城,从医女到养女,这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不是吗?” “阿音的私事不敢劳昭王殿下费心。” 沈婳音几乎退到了墙边,抬手想要阻止楚欢再逼她。今日的楚欢太不对劲,她觉得自己需要静下来想一想,想一想究竟是怎么话赶话扯出来这么远。 “殿下还是操心操心自个儿的身子吧,那玉人花……” 楚欢却顺势抓住了沈婳音的手朝自己一拽,把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右肩伤口处。沈婳音一惊,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却没能抽得动。 “本王的命是你救的,你自然有本事轻易拿回去,可是阿音,你一定要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谜团吗?你年纪小,不知道但凡给皇室宗亲做事之人,上下九族的底儿都会被查个遍。你知道的,本王从未深查过你。” 沈婳音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手下几乎都感觉到他伤口附近的脉动。 这还是昭王第一次真正板起脸来对她,平日他从不自称为王,此刻显然是动了气了,低沉平静的嗓音下压着的是没由来的恼。 可是沈婳音想不通他究竟在恼些什么。 “临危托付,用人不疑,殿下赏识之恩,阿音懂得,但阿音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还不能宣之于口,殿下自己也执掌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军机,就不能见谅么?” 心不在焉地应着,沈婳音用力也挣不脱楚欢的手,总觉得此时的楚欢不知怎的,很是陌生,与从前的沉稳自持大不相同,几乎连平日待她的礼数也抛到脑后了。 似乎是右肩的疼痛剧烈了起来,楚欢终于松开了沈婳音,竟没站稳似的踉跄了两步,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哎你……” 沈婳音吃了一惊,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心底里不安的直觉愈发强烈,仿佛有什么料想不到的坏事正在发生。 楚欢瞧着不大好受,闭上眼睛似乎强忍痛苦,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要追问你的事,我只是……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话,就更加不知所云了。 昭王殿下又不曾喝酒,怎么净说醉话? 蓦地,沈婳音想到了什么,连忙扶住楚欢,紧张道:“殿下可觉得头昏,可觉得手脚发软?” 该不是玉人花又发作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自己去渡兰药肆前已为他行过针,应该能压制一段时间才是! 楚欢挣开沈婳音的搀扶,痛苦得已有些面目狰狞,俯身在她腰间一捞,扯下一只小小的香袋来,塞到她手里,艰难地道:“这东西,有问题。” 话才说完,楚欢一手撑住墙,几乎站立不住,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已经压到了沈婳音肩上。 两个仆从见状,再不敢眼观鼻、鼻观心,慌忙上前搀住昭王。 “快扶他躺下!” 沈婳音飞快地道,把手中香袋凑到鼻端细闻,瞬间变了脸色。 龙涎香! 自己的香袋里竟无端冒出了龙涎香! “都怪我,疏忽了。”瑞王一拳砸在案上,“若谢鸣今日在,定不会如此大意。” 沈婳音捻动着银针,从楚欢手腕上取下来,收进针囊,把楚欢的胳膊放进薄薄的双股交绫软被里,床上之人却只是无知无觉。 “瑞王殿下若如此说,阿音便更加不是了,到底是我自己出门时不当心,被人做了手脚。本以为从后门去渡兰药肆很近,步行就是了,却没料到中途出了岔子。” 瑞王大步跨到楚欢床前,懊恼地瞧着沈婳音,“我当时,真的只想着姑娘也是惯走江湖的,去渡兰药肆路又不远,不会出什么事,竟没想到该派人护送姑娘些。哎,四哥总嫌我做事粗疏,果然不假,我是真没脑子。” 沉默良久的老陆终于开了口:“阿音姑娘被有心人盯上,即便派了随从,他们照样会找机会下手。” 老陆是统管昭王府事务之人,若说没能替沈婳音的出行安排妥当,他自是头一份的责任,这下出了大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不自在。 “陆家宰这话说得极是,我们都无法料到,会有人借着香袋下手。” 沈婳音引着二人出到外间,拿起摊放桌上的香袋,眉心紧锁。 “此人不仅深谙毒理,对玉人花颇有研究,还是个制香的好手,把龙涎香与烧至半熟的火盐草粉末混在一起,遮掩龙涎香的味道,再伺机塞进我的香袋,几种香料混在一起,短时间内的确难以发觉。” 第47页 陆家宰道:“也有可能这些动作根本就不是一人所为,而是团队作战,有人负责研究毒理,有人负责按要求制香,有人负责伺机下手。” 京城权贵派系众多,兼有外敌混进来的探子,哪个没实力养出一窝身怀绝技的智囊来? 京城利害链条上的水太深,不是医女所应深究的,沈婳音只叹道:“难为昭王殿下,毒发之下,竟能敏锐地察觉到我的香袋有问题。” “四哥那也是一朝被蛇咬……” 瑞王忽然半途停住,眼神闪了闪,改了口:“……也是素日里心细。” 陆家宰听得一脸了然,也不去多说什么,问沈婳音道:“阿音姑娘再好好想想,那做手脚之人当真没有半分特征吗?哪怕姑娘只说出一两样来,我们也好派人去搜找逮捕。” “那人是最普通的路人打扮,中等身材,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面目,在他与我擦肩相撞之前,我甚至都没留意到他,如今想来,显然是故意抹去了一切有辨识度的特征。擦肩过后,他就告诉我香袋掉了,递还给我,整个过程十分短暂。若非实在没有其他可疑之事发生,其实我根本想不到是在此人身上出了问题。” “那会不会这人根本没有问题,是姑娘在镇北侯府的时候就被……” 瑞王一语冲出,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收也收不回去,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沈婳音却并未介意,“我方才也想过这种可能——应当不至于。就算镇北侯府里有内奸,今日殿下和苹苹来找我,镇北侯府事先并不知晓,也不知道我将往昭王府来,根本没有下手的理由,可见这种说法是不通的。” 瑞王连连认同,“我也这样想,一定还是路上出的事。那人必定早有准备,这段时间一直盯着昭王府,直到见阿音姑娘一个小女郎出去又回来,这才找到机会下手。等谢鸣过来,我叫他好好留意这王府四周,看还有没有可疑之人。”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其间最要紧的关窍,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明说。 特地在医女的香袋里塞进龙涎香,有何意义?下手之人显然是冲着玉人花去的! 京城中,竟有人知道昭王楚欢在北疆中了什么毒。 明明沈婳音直到今日才当众道出楚欢身中暗毒,竟有人比她这个近身的医女发觉得更早吗? 又或者,是因为今日下手之人与当初下毒之人乃是同气连枝,所以才能“未卜先知”吗? 北疆与京城,玉人花与龙涎香,北疆的玉人花与京城的龙涎香……远跨千里的两地勾连着不可细思的网,撒网之人甚至连面都不必露就已布下了重重陷阱。 “京中,有人与北疆勾结。” 死寂之中,瑞王低声嘟囔了一句。 老陆用力清了清嗓子,显然不赞许在这种时候议论国事,又不好真的去挡亲王的话头。 瑞王有些恼怒地看过去,不知是恼陆家宰,还是恼暗中操盘之人。 “老陆,京中有人要杀四哥,处心积虑地杀四哥!这玉人花发展到最后,不就是——” 突兀的敲门声逼得瑞王不得不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外面的家仆恭恭敬敬地道:“镇北侯府来人,说有事要见阿音姑娘。” 这当口,镇北侯府怎会突然来人,还指名要找阿音姑娘? 沈婳音略一思忖,“明确知道我来昭王府的,只有我院中的一个婢女,多半是她来了,府中恐有急事,否则不至于没轻没重地跑到这里来。” 陆家宰闻言,忙扬声吩咐:“快请进来!” 果然是月麟急急忙忙跑来了,满头薄汗,似乎真是出了大事,出门连衣裳也没换,仍是在千霜苑中穿着的那套。 沈婳音快步上前,“月麟不急,有话慢说。” 月麟的目光大略扫过在场诸人,她一个后宅小婢女,自然见了谁都不认识,况且也来不及顾及这些虚礼,直接抓住沈婳音道:“姑娘,出事了,杨姨娘和二姑娘找了由头,闹着要赶姑娘出门呢!夫人快要压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插播预收~ 下本开《失忆后我被美强惨缠上了》 萧缃失忆了,流落敌国境内,被桓王捡回了府中。 桓王双目失明,阴戾无常,唯独听到她清润甜美的嗓音就可心神安宁,遂命她留在身边,日日为他读字。 人人都说,她迟早会被王爷收进屋里,萧缃自己却知道,桓王朝思暮想着一个女子,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她一心想逃离这座王府,正巧大陈使团入京那日,使臣于人群中认出了她——南陈景乐郡主。 桓王穆沨,北齐辅政皇叔,少时对南陈景乐郡主一见入心。 郡主明珠璀璨,却嗓音有疾,曾用她那暗哑的声音起誓:“我景乐今生今世,绝不嫁北齐人,尤其不会嫁给你穆沨!” 那一日,惊闻景乐郡主殁于南陈内乱,穆沨心如灰烬,当场呕血。 为替景乐郡主报仇,穆沨重伤失明,路上捡回一个失忆小侍女,除声音外,那感觉与郡主七分神似,他便将她留在身边听用。 后来,穆沨复明。 #王爷他误把真身当替身# #萧缃今日逃离王府成功了吗# 【失明辅政王x失忆小郡主】 *架空,1V1,HE 第48页 感谢在20210806 23:50:32~20210808 23:3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琬 8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不祥 月麟也是急昏头了,冲口而出之后,才在满室的沉寂里深深懊悔起来。 这种要被赶出家门的丑事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来,音姑娘的脸往哪儿撂呀! 然而沈婳音本就没把侯府当成自家,婳珠有此一举也在意料之中,倒不觉得多么下不来台,只是眼下昭王这情景,她说走也不是,说不走也不是,两厢为难。 月麟见沈婳音沉吟着不拿主意,心下又慌起来。府里闹得不可开交,难道音姑娘有事回不去不成? 还是瑞王先道:“阿音姑娘若家中有事,只管去处理,四哥情况已经稳定,还有府医在侧,暂且不要紧,对吧?” 沈婳音道:“只要确保昭王殿下不再接触龙涎香,并按时服药,可保数月无虞。” “数月?”瑞王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还是阿音姑娘医术高,那姑娘就更可以放心去了,不必放心不下。其实姑娘多留反而不好,外面的人一直盯着昭王府,见姑娘迟迟不走,必定知道四哥情况不好;唯有姑娘照常离开,外面的人才不确定自己是否得手。” 是这个道理。 老陆道:“方才老奴听着,姑娘府上有棘手之事,可有老奴帮得上的?咱们要人有人,要物有物。” 沈婳音并不为府中之事惶急,福身一礼,不疾不徐地道:“都是内宅琐事,不敢劳烦瑞王殿下和陆家宰,阿音自会处理。” 后宅私事,且又是不怎么得脸的糟心事,这两个大老爷们儿也自知不该深问,便不再多言。 老陆这回吃了教训,亲自挑选了几个护院换上寻常打扮,随马车一起送沈婳音和月麟回镇北侯府,本想用挂着昭王府牌子的大规格马车送她回去的,这样暗地里的人总不敢明目张胆地冒犯昭王府。 可是沈婳音拒绝了。 “今日出门时,向侯夫人禀告的是去渡兰药肆,用王府的马车太过招摇,无法向侯夫人交代。况且,害人者得手一次,目的已然达到,不会顶风再出手了。劳烦陆家宰还是安排寻常车驾吧。” 上了马车,小婢女月麟终于能开口说话,急得眼圈都红了,“姑娘怎么一点都不急呢!杨姨娘她们要把姑娘赶出去呢!” “我人在昭王府,总不能插翅飞回去,再急,再乱了方寸,又有什么益处?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府里到底怎么了,为何好端端地要赶我走?” 月麟想起府中情况,小嘴一扁,气得几乎哭出来,“还不都是杨姨娘和二姑娘沆瀣一气!” 这些日子,婳珠一直病着,杨姨娘日日牵肠挂肚,变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请外面的名厨做花样繁复的小点心,请瓦子里当红的伶人进府献技,都不见好,今日婳珠传话说难受得紧,请杨姨娘过去,不多时,杨姨娘就派人去请了风水先生来,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结果那风水先生说,乾位“开”门的方向的确有什么东西挡了祥瑞。 什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奇门遁甲论,沈婳音听着就脑仁疼,还是月麟略知一二,解释给她——乾位“开”门说白了就是府宅的西北方。 整个镇北侯府最靠西北的建筑,就是千霜苑了。 “你确定?”沈婳音大觉不可思议。 “奴儿时被一个老神棍养大,接触过这些。按黄石公之论,侯府的“开门”的确在千霜苑。” “‘挡了祥瑞’是何意?” 巫医不分都是古时的事了,如今的医家最不喜的就是怪力乱神之说,沈婳音尤其反感这些。 出门不过大半日,千霜苑就变得“不祥”了,还真是有趣。为何偏偏就是千霜苑呢,到底是太巧还是太不巧? “风水先生说过该怎么办了吗?” “这……” 月麟不敢乱说。还能怎么办?挡了祥瑞,是物挡的就挪物,是人挡的就挪人。 沈婳音很平静地温言鼓励:“杨姨娘到底怎么说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会生气。” “杨姨娘说,希望将姑娘……从哪儿请来的,还、还送回哪儿去。” 月麟紧紧低下头。 “杨姨娘领着风水先生去见夫人,双方起了争执,杨姨娘虽没指名道姓地说要赶姑娘走,但那意思分明就是嫌音姑娘不吉利,冲撞了二姑娘。夫人平日最疼音姑娘,自然不允,可是杨姨娘那张巧嘴姑娘也是知道的,还搬出郑夫人来说话,夫人哪里辩得过她?奴在后面听着形势实在不好,这才冒昧跑到昭王府来寻姑娘拿主意。” 进府一个月,虚以委蛇的终于演不下去了吗? 杨姨娘每次打照面的时候,都笑得仿佛亲娘一样和蔼,说话也热络好听,却从不给千霜苑送点心。她的小厨房里最爱做些孩子们爱吃的甜点,有婳珠、婳棠和二郎君的,唯独没有沈婳音的。 几口点心罢了,沈婳音压根没时间放在心上,毕竟她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养女而已,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从不花费多余的心思攀比什么。 还是月麟气不过,总忍不住念叨抱怨,沈婳音才意识到这是杨姨娘故意不待见她的意思。也对,就算是养女,府里也不缺这一份点心,断没有单把谁落下的道理。 第49页 这一回,“开门”挡了风水的说辞,是巧合,还是杨姨娘的授意? 早在“养女”进府前,杨姨娘就极力反对,沈婳音也略有耳闻。 这一个月里,她也大致观察出了杨姨娘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就是那种……很有一套的浓艳女人。 听闻杨氏是沈延早年征战途中收留的新寡之妇,虽为妾室,可在白夫人进门前,她是充当主母在府里管事的。其背后并无娘家可以倚仗,这么多年只靠本人的能耐就稳住了地位,远比闷声不响的孟姨娘说话有分量得多,在正室白夫人面前也不显弱势,可见不是个省油的灯。 沈婳音总觉得,婳珠有时的行事所为连一些外地贵女也不如,现在想来,大约就是受了这位杨姨娘的影响,可惜没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而显得拙劣可笑。 镇北侯府到了,沈婳音从马车上下来,春风饶有兴致地撩拨她的面纱,一如头次进府的那日。 高高的匾额,高高的门;高高的府墙,人心深。 月麟见沈婳音默默望着“镇北侯府”四字不语,心中踏实不下,轻轻道:“姑娘,咱们怎么办啊?” “镇北侯府”四个字真遒劲啊,墨底金漆,御笔亲提。 竟是她原本的家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着,沈婳音轻提裙裾,登上台阶,与往常一样向门卫颔首回礼。 主院静悄悄的,并无争执的痕迹,大约白夫人与杨姨娘两个已经吵完了一个回合,各自回房想新辙去了。 月麟问:“那、那我们现在去求夫人吗?” 岫玉馆的二姑娘不就是仗着会哭,一有不顺心,到长辈面前哭一遭就要什么给什么?倘若音姑娘好好求求夫人,兴许夫人能铁下心来保住音姑娘呢?凭杨姨娘再怎样有分量,到底是妾室,难道还能把音姑娘硬搡出去不成? “不,先去琅芸院请安。” “去见杨姨娘?”月麟吃了一惊,紧赶两步追上沈婳音,“为什么呀?” “想她了。” 既然对方打算撕破脸,那自己这边也不必维持表面工夫了。 当初白夫人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进来,自然不愿意放出去,在这件事上与自己已是一条心,没有求的必要,吃亏之处只在白夫人不如杨姨娘会摆道理,迫于舆论压力骑虎难下罢了。 白夫人会被妾室挤压多年,并非没有缘由。官宦将门之后遇上市井人家的女子,那些直性子、硬脾气就全成了弱点。倘若杨姨娘犯错,白夫人拿出主母的架子来怎样惩罚都使得,可遇上了测风水这种软钉子,白夫人就奈何不了。 沈婳音这样一忖,便知此事只能靠自己应对,白夫人恐有心无力。 沈婳音只来过杨姨娘的琅芸院一次,便是刚入府走动时的那次。 琅芸院与主院的典雅大气不同,处处透着鲜活的烟火气,小挂灯、小绢花、小陶人儿,色彩斑斓,甜美温馨。 “姨娘,婳珠病势缠绵,阿音心中时时挂念,听闻姨娘请过了风水先生,先生怎么说?” 沈婳音规矩正坐,乖巧柔婉,流露出的忧心恰如其分。 杨姨娘亲自端给沈婳音一盘鲜花糕,风韵不减的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为难,将月麟听去的那些话大差不差地说了一遍,大意还是说西北方有不祥之气克着婳珠了。 一面说着,沈婳音还没怎样,杨姨娘的眼眶先迅速红了,语音里像是藏不住心痛,“音姐儿,你也知道,珠姐儿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断,这回不知撞了什么邪祟,竟连病根都不大找得出来,幸得先生指点迷津,原来是西北边出了岔子……” 到最后,竟哽出了一丝哭腔。 沈婳音神情很认真地问:“咱们府上西北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的千霜苑,会不会是先生弄错了?” “唉,那是位闻名遐迩的堪舆大师,年年都得老百姓感谢的牌匾,想来有些神通。” 末了,杨姨娘又忙道:“音姐儿,你别多想,这种事咱们凡人谁也料不到的。可是,你看珠姐儿的身子……她是侯爷的心肝儿肉啊,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侯爷交代,少不得暂且委屈你……唉!” 说着,几乎要掉下鳄鱼的眼泪。 沈婳音不怕杨姨娘说,就怕她不说,结果对方还是半含半露地不肯道出详情。 少不得……学一回婳珠那茶里茶气的本事了。 沈婳音的灵秀双眸里挤出一丝不安,小手抓住杨姨娘的衣袖,“姨娘,从前我在外闯荡,见过不少只会卖弄嘴皮子的神棍,咱们府里怀疑有腌臜物,可得请个靠得住的真仙人才行,不能被那些招摇撞骗的半吊子给唬住了。” 杨姨娘见沈婳音还是不信,只得叹道:“请的是卜妄轩的六二大师,据说祖上任过前朝司天台的少监,世代观测星象,他算的若有假,洛京城里还有谁可信呢?” 卜妄轩的六二吗?沈婳音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杨姨娘又道:“六二大师细细掐算过了,说是千霜苑的主位沾染了大西北的血光之气,府中身强体健的自是不妨,于体弱之人却有妨碍。” “这么说,姨娘是嫌弃我远自穷乡僻壤而来?” “不不不,当年郑夫人还亲身往北疆去呢,姨娘我又怎会看轻了你的家乡?” 杨姨娘拍着沈婳音的手背,仿佛字字恳切。 第50页 “那六二大师掐算,你前段时日接触过北疆而来的人,因此才沾染了北疆战地的血光,也不知他算得准不准。” 北疆来的?沈婳音脑中嗡一声响。 不错,她见过的栾师姐和苹苹都是从北疆跟过来的,那风水骗子如何知晓? 杨姨娘眼光老辣,纵使隔着面纱,也能看透沈婳音的表情,心中便已了然,语重心长地道:“所以呀,音姐儿,且不论风水之事,咱们侯府不比寻常小门小户,你身为侯爷名义上的女儿,总是跑出去见些杂七杂八的人,于侯府于自己,实在是……” “既如此,”沈婳音故作委屈地低下头,“不如劳烦姨娘,过两日再约六二大师进府一趟,去我千霜苑一堪,看具体是哪里出了不干净的,也好抹去阿音的疑虑。若真是阿音沾了不祥之气,扰了府里的祥瑞,阿音自当搬出去避避,一直到婳珠大安了再说,绝不耽误了婳珠的身子。” 杨姨娘面露十二分的不忍,沉吟良久,俯身搂住沈婳音的纤细身躯,“也好,兹事体大,明日再请大师过来确认一番,委屈音姐儿了。” 翌日清早,镇北侯府门房登记,音姑娘使马车去渡兰药肆。 出了大门走出大半条街,沈婳音却叫车夫改了道,往福康街的方向去,在一家脂粉铺子前喊了停车。 沈婳音只带了月麟一个婢女出门,叫车夫靠边等着,主仆两人挽手进了脂粉铺子。 沈婳音悄声问月麟:“这回怎么走?” 月麟一路领着沈婳音往里穿,“出了后门绕到前面街上,过街斜对面就是了。” 亏得月麟以前是个采买小物件的粗使丫头,对附近几条街的店面很熟,一说起卜妄轩,她立马就知道从哪里绕路过去能不被车夫发现。 大多神棍都只是在街角路边摆摊,这位六二大师居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盘下了一间小门脸,可见骗了……哦不,赚了不少钱。 卜妄轩的两个小弟子心明眼亮,一见沈婳音的气质打扮就知是贵人,又是准备饮子又是陪笑打扇,可沈婳音并不搭理他们,只等着他们的师父来。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一个银发长髯的瘦高老头扛着幡子进店来。两个弟子连忙上前恭迎,沈婳音便知这就是六二大师了。 月麟上前笑道:“我家姑娘有要事请教六二大师,旦此处临街人杂,不是说话之地,到后院单独一谈如何?” 六二大师浊眼扫量过她们,见主仆两个都是清贵知理的模样,又听弟子在旁介绍说已专程等了大半个时辰,而那位女郎又以轻纱遮面,更添了一份神秘,一看就像是诚心垂问迷津的,保不准又是桩大买卖。 他矜持地忍住笑意,从善如流,引着贵人往后院去。 京城地皮金贵,店面的后院都不大,墙角堆着杂物,还是小弟子搬来前堂仅有的两把胡椅,六二大师和沈婳音才有地方坐。 六二大师不肯在贵人面前自傲,先请沈婳音坐。 沈婳音却没坐,弯腰在沙土里抓了一把,玉手抖了抖,抖掉细沙,剩下几枚小碎石躺在小手心。 六二大师疑惑不解地看着,不知她要干什么。世上倒也有捡碎石占卜的石卜之术,难不成这位贵女还是同道中人? 就见贵人抬眼,清澈的视线望过来,纤指一张,然后—— 他的双腿骤然麻木,竟不能动了。 “哎这!” 六二大师心下瞬间惊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自己抽筋了吗? 两个小弟子未曾看见什么异样,没懂师父突然僵硬的表情是何用意,面面相觑了一回,继续在墙根下陪侍。 沈婳音这才不慌不忙地坐下,“想问问大师,这两日做没做亏心事。” 六二大师研究鬼怪蛇神之类的奇谈甚多,突然被问亏心事,双腿又莫名动弹不得,不由脊背一阵森寒。 沈婳音垂头拨弄着掌心的碎石,碎石躺在她白皙的手心,也衬得像珍贵的宝石一般好看,“我瞧大师的堪舆铺子如此体面,想必多年行走于大户人家吧?不该眼皮子这样浅才对,怎么就被人收买、诬陷无辜呢?” “姑娘说的什么,老夫怎么听得一塌糊涂?” “就是问问大师最近有没有做亏心事呀,怎么,想不起来?那就辛苦大师多站一会儿,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请坐,反正暮春的太阳也不热。” 听到这儿,一个小弟子才发现师父似乎双腿不能挪动,忙捅咕捅咕同伴,疑惑着一起到师父身边去看是怎么回事。 沈婳音的纤指又是一动,这回六二大师看清了,一枚细小石子击中了大弟子的后背,就见大弟子脚下一歪,哎呦一声扑倒,两条腿拖在地上宛如死物,就算上半身还正常,也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二弟子见状蹊跷,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就往外跑。沈婳音迅速回手一弹,石子擦着他的胳膊飞偏,人已窜进了前堂后门。 若叫他跑出去喊了人来,可就闹大了。沈婳音和月麟追上去,却哪里赶得上年轻小伙子,眼看他再飞迈几步就能直接奔出临街的前门了…… 楚欢目光一晃,发现自己正在……提裙奔跑? 沈婳音院里的小婢女还在往前跑,有道男子身影窜出门去,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 楚欢来不及细想,当即向前一纵,在半空轻飘飘一翻,精准踏在门框侧边一蹬,整个人如灵燕一般“飞”出门去。 第51页 月麟看傻了眼,呆愣愣地跟出去一瞧,就见三丈开外,自家姑娘把那弟子踩在地上,正冷淡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仿佛在问“如何处置”。 月麟满脑子都是方才“沈婳音”飘出去的画面,整个人都惊呆了,根本接收不到姑娘递过来的眼神。 大街上行人络绎,已有好几个人往这边打量,楚欢不想惹人注目,便一手提起……没提动,便双手拖着青年,把人拖回了铺子。 要不是阿音的身体没有武功底子,他也不至于追到大街才追上。 话说回来,此刻自己的原身恐怕还不及阿音这小身板顶用了。昨日他昏睡到夜半才苏醒,直到今早都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若非突然穿越过来,他都快想不起“健康”是什么感受了。 楚欢吩咐月麟把人简单捆了,趁人不留意,挽起左袖看了一眼。 雪白细腻的左臂上,果然用眉笔写着一行字:令造谣神棍明日进府澄清。 这是他与阿音从上次进宫后就商量好的,若有重要的事就写在皮肤上,以备突然互穿,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造谣神棍…… 造阿音的谣吗?楚欢眉心一皱。 昨日玉人花发作,醒来时阿音已经离去了,原来她匆匆地走是因为遇到了麻烦。 楚欢凉凉地看向老神棍,把老神棍看得一个哆嗦。 只可惜,在天子脚下不便动真格的,军中那些逼人就范的阴狠手段一个都不能用。 他从炉旁抽出一根铁钎,一面朝老神棍逼近,一面漫不经心地吹去上面的积灰。 六二大师在二弟子被拖回来的时候,就已认识到今日讨不了好,见这纤细小姑娘仿佛裹挟着寒霜“杀”了过来,吓得简直想尿了。 “我说,我说!姑娘问鄙人做没做亏心事,鄙人的确是做了,不敢欺瞒!鄙人……鄙人给周侍郎的新妇算命时,故意胡诌了一句卜辞上没有的凶兆,就图多卖出一把桃木剑,鄙人这就去还钱哪!” “谁问你这个了?” “沈婳音”嗓音清润,甚至带着点天然的甜糯,语气却凉似刀锋。“她”甚至都不抬眼去瞧六二,只懒懒地用铁钎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跃跃欲试。 “当年前朝末帝一道御旨,处死天下那么多神棍,血淋淋的记忆你们都忘了么?是不是我大凉待你们太过宽容,才叫你们敢在天子脚下干起诬蔑无辜的勾当?” 铁钎下一瞬就触到了六二大师的脸,又冷又硬的触感携着短促的破空之声,凉飕飕阴森森的。 六二大师用仅能活动的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往远躲着,旧道袍下面快速洇了一片湿痕。 楚欢只瞥了一眼便别过视线,嫌他恶心。 六二大师连声哭道:“姑娘饶命!鄙人眼拙,想必姑娘就是镇北侯府乾位‘开’门上的那位吧!我招,我招!是府上杨氏教鄙人那般说的!鄙人只是拿钱办事,对姑娘本人其实并无恶意呀!” “杨氏?”楚欢慢条斯理,尾调稍稍扬起,听得人发毛,“她教你说什么了?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六二大师躲得都快闪了老腰,“姑、姑娘,腿实在麻得厉害,姑娘开恩,先把穴道解了吧!” “不会。” “啊?” 楚欢道:“不会解,你站着说即可,不必跪了。” “……” 六二大师内心爆哭:□□祖宗!谁说要给你跪了! 楚欢没料到沈婳音在镇北侯府会受长辈的排挤。 回府的马车上,他套了月麟的话,大致摸清了侯府后宅的关系——买通风水先生的是杨氏,而杨氏正是养大沈二姑娘之人,亦是沈大郎的生母。 互穿时遇到过沈二姑娘和沈大郎两回,楚欢很知道这二人对阿音的态度有问题。至于背后的原由,涉及别人家事,他一个外人没有追问的道理。因此,既然阿音从未主动开口,楚欢也就不去提起。 可是买通风水先生赶人出门的行径,已经远超后宅争风的范畴,称之为家族矛盾也不为过。 杨氏一房究竟对阿音有何仇怨,要这样明里暗里地针对她? 楚欢阖上眸子整理思路,将与沈婳音和镇北侯府相关的经过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 最初是在回京后不久,探子汇报说阿音姑娘与镇北侯夫人在青梅茶肆相见,双方似乎话不投机,阿音姑娘想走,但被侯夫人拦住了。 后来两人又见过一次,长谈良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接触。 没过几日,阿音便同他说起被镇北侯府收养之事,这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北疆的惊风军在请阿音姑娘之前,已简单掌握了此医女的身世背景——自幼失怙,被钦封的“妙手神医”安鹤之收养,一直跟着安大夫四处游历,近年回到北疆落脚,坐诊渡兰药肆的玉煌镇分号,在师门内地位颇高。 总之与远在京城的镇北侯府八竿子打不着。 据阿音自己说,她是作为嫡姑娘的奶姐姐被侯府收养的,都是人家小姑娘的私事,他不曾深究过。梳理下来,楚欢才惊觉整个过程既不顺理也不成章。 他原本以为沈婳音与镇北侯府有些旧日交情,但回想起来,杨氏那一房甚至在她入府第一日就露出了恶意,哪有什么奶姐妹的交情?简直有仇。 若论其他方面,沈婳音在渡兰药肆给人看病,挣的钱不比侯府月例少,单凭昭王府给的酬金,也足够她半生不愁了,她进侯府图什么,图个贵族养女的身份?她若真有那攀附权贵的眼力见儿,至于从不拿他当亲王敬着,治伤像上刑一样狠? 第52页 “沈婳音”缓缓睁开眼,清秀的眉心微微拧着。 不只是互穿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古怪,就连沈婳音这个人本身,他也从未看真过啊。 月麟只觉车厢内的气氛莫名压抑下去,压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姑娘在想什么呢?半天都不言语。” “有镜子吗?” “沈婳音”终于开口,语气又是以前曾出现过的那种淡漠冷硬。 “啊,有的有的。” 月麟忙从衣袖里摸出一面寸长圆镜双手奉上,心想姑娘从方才起又“那样”了,又变得冷峻狠戾了,居然生生把老神棍吓得尿了出来,隐隐的气势又与踹断苦湘绿樱时一般无二了。 “沈婳音”并未留意月麟的神色,抬起纤指把车帘挑开一道缝,借着日光揽镜自照。 果不其然,额头上曾经红肿的毒痘已经消了,只剩不显眼的小小鼓包。面纱下的情况不清楚,想来也已大好,早就不是必须遮掩的程度了。 可是她为何仍然戴着面纱?饮食、安寝的时候都不方便,这又是图什么呢? 她原本生得很美啊。 究竟有什么缘由,不能叫人看见原本的容貌呢? 楚欢根据自己的经验,只能想到一条—— 冒名顶替。 军中不乏秀气男人伪装成蒙面舞女刺杀敌将的先例,把脸涂脏混入敌军的做法更是不在少数。 啧,越猜越离谱了,阿音吃饱撑得冒充乳娘的女儿干什么? 楚欢放下铜镜,使劲按揉了一番太阳穴,感觉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回到镇北侯府,楚欢擅作主张,先去看望卧病在床的婳珠,或许能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虽然他厌恶岫玉馆的熏香,但阿音的事撞在了他手里,他就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她都快被赶出侯府了。 进了东次间,沈大郎和一位中年妇人也在。那妇人美艳婀娜,楚欢曾在刚进府那天见过的,正是当日想强摘阿音面纱的杨氏。 杨姨娘抱怨了几句音姐儿又去渡兰药肆做什么云云,楚欢一听便知这是阿音此行出门的借口,顺着应承下来,倒没露出什么破绽。 楚欢是惯会套话的,先从六二大师的勘测入手,提起占卜结果。 沈大郎大约没存着把人赶出去的心思,听说什么西北方有侵福泽之类的玄机,真诚讨论道:“西北方指的会不会是我朝与突厥的零星战事啊?那些蛮夷多少年了也没安分下来,隔三差五犯边。” 他这般奇思妙想,倒把杨姨娘和婳珠都说愣了。她们母女深居后宅,轻意想不到突厥犯边这等家国大事。 沈大郎自己又想出了什么,猛地一拍巴掌,“对啊!婳珠不正是在北疆出生的吗?当年从西北回来就大病一场,乾位‘开’门指的该是我朝的北疆啊!” 沈二姑娘是在北疆出生的?楚欢精神一振,战场训练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一点很关键。 也对,她与阿音是奶姐妹,阿音就是北疆人。 沈大郎还在发散思维,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天才乍现,“还有,婳珠幼时常做噩梦,梦到北疆的狼,这回婳珠突然病了,西北方可不就是……” “可不就是你胡诌白咧。” 杨姨娘给沈大郎屡次使眼色都被忽略,说着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叫他闭嘴。 婳珠已经听得不舒服了,小嘴扁了扁,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哥哥又提那些干什么!” 她连“狼”字都不敢听,显然是怕得狠了。 杨姨娘忙着转移话题,儿子是不大中用了,便随口对“沈婳音”道:“音姐儿是北疆过来的,在北疆的时候怎么样,平时玩些什么?” 她这张巧嘴真是了得,顺势就把“西北方”从北疆引回沈婳音身上了。 楚欢正等着接下天上掉下来的话茬,婳珠却生硬地抢了先:“阿音在北疆自然是看诊了,哪有时间玩?人家是北疆名医呢,就连昭王殿下都看得上她的医术。” 楚欢淡淡笑了一声。 怎么,这二姑娘这么怕“北疆”与“音姐儿”联系在一起? 凡古怪之处,必有玄机。 “二姑娘谬赞了,我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也贪玩。” 竟是沈大郎接了一句:“玩些什么啊?” 楚欢哪里知道沈婳音玩些什么,心念一转,微笑道:“猎狼。” 猎狼…… 狼…… 沈大郎:“……” 杨姨娘:“……” 婳珠:“……” 楚欢说的也算实话,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踏入北疆,后来就在北疆扎了根,常年与突厥周旋,安宁的时候就带着弟兄们到深远荒芜处猎狼为乐。 沈大郎嗤地一笑,“音妹妹说笑呢吧,若真遇见狼,你们女郎怕不得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反正他自己是没见过活狼。 “北疆的狼野不好猎,不是回回都能猎到。”楚欢仿佛闲话家常,“猎回来的完整就剥皮做褥子,不完整就叫人缝条短披肩,冬日里保暖得很。” 婳珠完全不想听这些血腥事,可惜她又不聋,“沈婳音”的声音一直往耳朵眼里钻,听得她毛骨悚然、脸色发白。 她越是这般反应,楚欢就越是确定这个话题背后有故事,就算没什么有价值的故事,能让对手心神不宁,也是挖掘破绽的好法子。 第53页 沈大郎已经被这个话题引起了兴趣,借题吹嘘了一回自己在京郊猎场如何一展雄风,又对“沈婳音”道:“你这小细胳膊,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吧?我可不信你能猎狼。” 楚欢也不辩解,从容地自发间摸下一支细簪,一面摩挲一面道:“传说北疆的狼是长生天的使者,死后的亡魂一部分回到长生天去,一部分留在人间……” 说着,他仿佛无意地看向婳珠。 “……专门钻进人的梦里,揪出人心底的阴私事。” 他说话的口吻本就显得凉薄,这些诛心之语一出,更是别有一番瘆人。 月麟在旁瞧着,没由来一阵寒颤。 “音姑娘”摩挲簪子的动作怎么这样眼熟?就与摩挲铁钳吓尿老神棍的动作是一样的,总觉得那簪子随时都可能——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象到底,就见眼前划过金光一线。 咔的一声! “珠珠啊!” 几种惨烈的声音起落得太快,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脊背瞬间就渗了汗。 杨姨娘第一时间扑到婳珠床边把孩子搂进怀里,“怎么了?怎么了!啊?” 方才那一声惊恐的喊叫正是婳珠发出的。 有眼尖的婢女突然叫了出来:“啊呀!你们快看床柱!” 众人一瞧,床头方向的床柱上,插着一支金钗,簪体恰恰从帘幔编织的绳环小圈里穿过去,莫名有种正中靶心的意味。 那一声奇怪的“咔”,竟是金钗猝然插进木头的脆响。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是“沈婳音”从发间摘下金钗,徒手飞掷进了床柱里,动作之快,竟没人看见金钗是如何从“她”手中脱离的。 楚欢这一掷,靠得并非沈婳音那点子手劲,而是武学发力窍门,幸好床柱的木质不硬,没玩砸。 沈大郎明白过味来,登时炸了,“沈婳音!你想干什么!” 若是偏了,万一扎到婳珠的身上——虽说以那准头来看,根本不可能偏那么多吧…… 不,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她沈婳音发什么疯?突然来这么一下,就为了展示她能拉开一石的弓?有毛病吗! 楚欢并未起身去拔金钗,目光扫过震惊的杨氏和疑怒的沈敬慈,最后落在了面如土色的婳珠处,淡淡地问道:“你方才喊的‘珠珠’,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美人图 不止婳珠,屋内所有人都被“沈婳音”激射金钗的狠戾吓得呆住了。特别是二姑娘那声凄厉的嚎叫,直瘆得人腿上发软。 洺溪和几个小婢女心有余悸地交换了一番眼神,上次一脚踹断苦湘绿樱的事迹她们都还没忘呢。 这个音姑娘平时闷声不响,却不定时爆发危险动作,跟她走得近简直伴主如伴虎。这般想着,她们都同情地望向月麟。 说起来,好像紫芙姐姐最近都不怎么跟在音姑娘身边了,是不是看出这差事难做,才叫月麟来做?月麟好可怜,资历浅,就这样被推到前面遭罪。 沈大郎愤然挡在床前,挡住“沈婳音”看向婳珠的寒凉视线,“怎么,还想继续吓她吗!” 杨姨娘把吓得僵硬的婳珠紧紧搂在怀里,冲沈大郎的背影怒道:“别吵了,闹够了没有?都下去,让你妹妹安静一会儿!”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沈大郎的身体,钉在“沈婳音”的身上。 一退出东次间,沈大郎立马拦住“沈婳音”,压低了声音狠狠地问:“珠珠这个名字到底藏何玄机?为什么你每次提起,婳珠都不对劲?”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楚欢求之不得的信息。 原来“珠珠”是个人名。 对了,沈二姑娘自己不恰恰名“珠”吗? 方才婳珠大叫着“珠珠”时,投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惊惧求饶。吓得屁滚尿流的战俘楚欢见得多了,对这种神情了如指掌。按照语境来说,这一声“珠珠”应当是在唤阿音才对,其中的逻辑有问题。 楚欢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只淡淡地道:“这些事你该去问她,你的好妹妹定然对你知无不言。” “你——” 沈大郎气结,但面对着楚欢的气定神闲,竟不敢硬刚下去。 毕竟,若“她”方才那一钗是用来杀人的,必定已经得手了。 沈婳音是个狠人,沈大郎从头一天就亲自领教过了。 东次间里传来少女的嘤嘤哭声,大约是婳珠被吓得狠了,在杨姨娘的安哄下终于哭了出来。 沈大郎急急地要进屋宽慰,转身前指着“沈婳音”的鼻尖,“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凉凉地望着沈大郎愤然离去的背影,沈婳音倏地一晃。 换回来得如此突然,沈婳音原本正在昭王府的宽敞后院里晒太阳,一睁眼就身在幽凉室内了。 熏香的味道甜得腻人,不是岫玉馆还能是哪儿? 祖宗怎么跑到岫玉馆来了,他不是最厌香气吗? 咦,这低低的啜泣声难道是婳珠? 沈婳音一头雾水,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里迈。 月麟连忙拉住她,耳语道:“姑娘就别再进去了,还嫌不够热闹吗?姑娘拿金钗插进床柱的那一下,奴都吓死了!今日把二姑娘吓成这样,杨姨娘指不定怎么记恨呢,更要想着法子把姑娘扫地出门了!” 第54页 沈婳音:“……” 信息量有点大,她需要静一静。 ……所以,婳珠哭是被昭王那祖宗吓得?而被吓到,是因为昭王把金钗插进了床柱? 沈婳音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确少了点什么。 月麟注意到沈婳音的动作,悄声道:“姑娘还是别惦记那支钗了,回头二姑娘肯定叫人给扔掉,咱们还是快走吧!” ……所以,祖宗替她损失了一支金钗。 虽说她素来不在意这些花里胡哨的首饰,但祖宗糟蹋东西的方式未免太匪夷所思,连一向好性子的月麟都这般焦虑,可见祖宗当时的行为有多么过火。 早知道就不该给他行针,让他一日日躺下去,就知道什么叫分寸了! 昭王府。 楚欢扑通一下重重跌在了地上,五体投地。 这一下摔得结实,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在他视线的斜上方,一个粗绳编织的吊床犹在晃悠。看画面,应该是岁月静好的悠闲模样,可惜摔得实在猝不及防。 吊床这种东西在京城见得少,是打大南边传过来的新玩意儿,楚欢忘了是谁送了他一个,居然被阿音找出来玩。 瑞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四哥回来了吗?” 对上楚欢那冷锐的眼神,瑞王确定了,“哦呵呵呵……果然是四哥啊。早跟四哥说过,多练练轻功,阿音姑娘躺在吊床上都能四平八稳的,怎么四哥一来就栽下去了呢?” 楚欢横了他一眼,默默掸去身上的土。 让你冷不防穿越过来,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 肯定是瑞王做主把这陈年吊床给翻了出来,估计是想在阿音面前显摆轻功。楚子孝就这毛病,见着感兴趣的姑娘就想开屏,这回犯毛病居然犯到阿音跟前了。 这苗头不好。 很不好。 楚欢扳过瑞王的肩膀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正色道:“阿音不是你能打主意的那种姑娘,她是我昭王府的客。” “四哥!”瑞王登时甩开楚欢,涨得脸红脖子粗,“干嘛说得这般露骨难听!我是那种见花就采的人吗?” “不是吗?” “我、我只是想讨好一下她而已!”瑞王一把撩起遮着剑疤的头发给楚欢看,“我的脸!我的后半辈子都交托在她手里了!讨好一下都不行吗?” “你的后半辈子?” 楚欢直接气笑了,这话不比方才的更加露骨? “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瑞王也气到舌头打结,索性不想再争辩了。 楚欢也懒得同他再辩,“总之警告过你了。” “切——” 楚欢叫下人立即把吊床解了,这种玩物挂在昭王府里看着违和,而后兀自回房接着批公文去了。 阿音的医术果然颇有成效,早上互穿前还没缓过来,这会儿却已能行动如常了。 笔墨纸砚早就备着了,似有似无的墨香自四方的歙砚里氤氲而出,与紫檀特有的木气染在一起,颇有几分清心寡欲的出尘之感。 房间的主人也仿佛是静止的,提着笔,半晌未曾落下。 半晌,楚欢轻叹一声,将笔放回笔搁,叫下人收起了案卷。 下人从来只见自家殿下气定神闲之态,从没有如此心浮气躁的时候,不由偷偷打量了楚欢一眼才退下。 楚欢以手支额,烦心地阖上眸子,默默复盘起在镇北侯府的见闻。 镇北侯府里的人都太反常了,阿音身边只跟着明显稚嫩的月麟,而不是紫芙;沈二姑娘身为侯门贵女,居然容不下一个区区养女,甚至频频流露出几丝惧怕;还有那个沈敬慈,瞧着倒不像脑子有病,为何视温柔和气的阿音为洪水猛兽? 沈侯家的事,没有一点长在常理上。 “四哥,想什么呢?” 楚欢睁眼,就见瑞王乐呵呵迈进门来,手中拿着一卷画轴,仿佛没有方才的不愉快。 “四哥四哥,兄弟新得了一幅美人图,本想邀四哥共赏,这才专程过来。结果发现在这儿的是阿音姑娘,图就不好拿出来了,这才找出吊床哄她开心嘛。” “嘶……”楚欢觉着自己这弟弟是越来越招人心烦了,“是什么让你认为本王爱看美人图?” “不是一般的美人图,是当年——” 瑞王突然止住话音,挥苍蝇似的挥手叫仆从们赶紧退出去,这才神秘兮兮地道:“是当年圣人没纳成的那位。” 楚欢果然一顿,搁下笔,目露诧异。 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当今凉帝还是燕云王的时候,十分爱慕洛京城那位最耀眼的世家女郎,可惜彼时内宅已有一妻一妾,无法再娶那位心爱的女子为正室,便想以重金作补偿纳女郎入府为妾。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混沌岁月里,人心惶惶,多少旧朝的贵族女郎只能偷偷嫁作商人妇,也比卷进政治风云里落得家破人亡要强些。能嫁与如日中天的燕云王为妾,已是多少女郎做梦都求不到的好结局了。 结果那女郎却说,大王日后是要改朝换代、荣登大宝之人,她不愿一生锁在深宫,硬是推拒了。 “四哥,你说当年郑六娘多有眼光,那么早就预见到圣人会开国登基!” 瑞王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说得唾沫横飞。 “可惜啊,她最终选择了沈侯,跟着沈侯去了北疆,结果年纪轻轻就葬身在那里了,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 第55页 也不知是该叹美人有眼光还是没眼光。 惊艳过乱世的美人香消玉殒,留给洛京城的吉光片羽不多,瑞王最好收集美人图,也只偶得了唯一一幅郑六娘的肖像,赶紧抖出来跟四哥分享。 在京城长大的这一代少年郎谁没听过郑六娘的传说?他们无福得见这位名满旧京的佳人,佳人活在传说里,只能是越传越美、越传越神。 楚欢听五弟讲起前朝旧事,也不免好奇当年父亲苦恋的女子究竟何样风姿——比之母妃如何,比之嫡母皇后娘娘又如何? 瑞王吊足了楚欢的胃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将画卷展开。 图画只是白描而已,并未以细腻的工笔色彩相配,想来只是匆匆作得,没能照着美人的模样细细描摹,但看得出作画者极尽用心,颇在美人的五官上下功夫,以白描之形竟画得美人栩栩如生。 楚欢一看之下,瞳孔骤缩,豁然起身,一把扯过画卷按在紫檀案上仔细打量。 “怎、怎么了?”瑞王被楚欢的反应唬得一怔。 “不可能……绝不可能……” 楚欢喃喃自语,满脸的惊愕竟毫不遮掩。 这画保存得好,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并非新作,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有二十多岁了。 当年乱,许多富贵人家的女儿都不急着嫁,怕万一嫁过去,夫家出了事还要受牵连,不如把女儿在身边多养几年。 据说圣人初见郑六娘的时候,她已近二十,几乎过了最佳嫁龄,却正是五官和身姿渐渐长开的年纪,退去了懵懂少女的羞涩和稚嫩,就像盛开的海棠,素净里染着一丁点艳红。 恰是那一丁点的艳红,叫人欲罢不能,迷得燕云王几乎神魂颠倒。 “到底怎么了?”瑞王努力解读着楚欢表情中的含义,“千万别告诉我你见过郑六娘,圣人与郑六娘相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就连三哥都尚在襁褓之中!” “你说这是郑六娘?”楚欢指着画上美人的脸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瑞王,好像在怀疑瑞王说谎一样,“你说这女子是美貌冠洛京的郑瑛榕?” “那还有假?” 瑞王好奇死了,甚至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拧着眉头重新打量起这幅画。 他四哥绝非轻易大惊小怪之人,居然会对着小小一幅美人图变了脸色? 楚欢道:“不,她不是郑瑛榕。” 怎么还指鹿为马呢?瑞王也气乐了,“还能是谁,你说是谁?” “这是阿音,未来长大的阿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竹竹的新晋就结束了,往后就没有曝光了嘤QAQ,被大家发现全凭缘分了,但愿竹竹不会单机到完结啊~ 第25章 奶姐妹 那六二大师还真有些名气,一连两日的行程都已约满,实在不得空来镇北侯府,也不知是不是被祖宗唬得不敢登门了。 不过沈婳音一点都不急,急的是想将她赶出去的婳珠母女才对。 只要老神棍一日不来千霜苑勘测风水,沈婳音就不肯接受那些不祥之说,绝不肯搬走的。 而只要那老神棍敢来,沈婳音就有法子逼他说实话,至于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对她而言并无分别,那杨姨娘总不敢直接将她拖出去。 只是,自从杨姨娘故意避讳着沈婳音的“不祥”,白夫人也不好全然不理会,迫于压力,还是免了沈婳音给老太太请安的流程,以免把“不祥”带去老太太跟前。 月麟接到这个吩咐的时候,气得直跺脚,“老太太的精神才见了起色,姑娘就无法去请脉了,夫人真是的!” 沈婳音瞥了她一眼,有些责怪地道:“夫人和杨姨娘到底是长辈,就算此刻屋里没有旁人,你也该注意言辞才是,隔墙有耳,祸从口出,指不定哪次就被人抓住了。” 月麟自知放肆了,撇着小嘴福身一礼,“是,还是姑娘周到。” “所谓起色,不过是脉象上刚刚好了些,还没有成效,的确不该断了疗程,这一点你没说错。这样吧,我把方子写下来,你找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送去给唐大夫,麻烦他替我继续伺候老太太的药吧。” 进府以来,沈婳音给老太太请安的次数并不多,但就凭头两次请安时观其面色和状态,便知老太太有肾气不足之症,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在老人中是很常见的,只难在老人往往脏器衰竭,就算凭借药力也难以痊愈。 后来沈婳音实在技痒,请求给老太太诊脉,还打听了平日所服的药方,在唐大夫的和血阿胶膏的基础上,加了自己研制的复方珍珠丸,这样一来,缓解迟钝耳背的效果应该能加倍。 月麟略一琢磨,有些犯难,“平日都是唐大夫调理老太太的身子,姑娘忽然送了旁的方子过去,奴是担心……” “我会署名,唐大夫见是我的方子必不会介意我插手,这个你放心。” 对于月麟越来越心细晓事,沈婳音很是欣慰,不由多解释了两句,“其实,我擅自给老太太开方加药,老太太那边必定是问过了唐大夫以后,确定能够与唐大夫的药同时煎服,才服用我的珍珠丸的,只是这些细节不方便当着咱们罢了,免我多心。” 月麟反而听迷糊了,忍不住问:“按姑娘的意思,唐大夫一早就知道姑娘添了方子,那姑娘当初为何要私下给老太太开药,而不直接面见唐大夫商议呢?这次又吩咐奴找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办事,也是为了避免旁人知晓。可是,奴不明白,为老太太尽心分明是好事呀,姑娘为何要藏呢?” 第56页 这时辰,沈婳音本是要梳妆去见老太太的,这下得了白夫人的吩咐,不必出门了,坐在妆台前倒没了正事,索性取下了面纱。 在京城捂了两个多月,皮肤更白了一层,毒痘也消得差不多了。 “月麟,你还没看清吗?” 沈婳音瞧着铜镜中的自己,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脸上正在变浅的痘印。 “这一个月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做,二姑娘还是闹出这么大动静要赶我走,甚至不惜请风水先生散布谣言。假如她知道我在给老太太尽孝、博老太太欢心,你说她会不会作出更出格的反应?” 月麟瞧着铜镜中的音姑娘,只觉五官无一不精巧,实在是从骨相到皮相都无可挑剔的,也难怪姑娘总是以纱遮面,想来是美丽惯了,皮肤上生了一点瑕疵便接受不了,不愿示人。 “奴始终想不明白,音姑娘不是二姑娘的奶姐姐吗?夫人既接姑娘进府,想来念及的是二位姑娘的姐妹情谊,怎么反而……最容不下音姑娘的正是二姑娘呢?” “我本不想这么早进府的,若不是白夫人太过坚持,而我也担心夜长梦多……否则原不该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的,至少也该等到侯爷回来……” 她故意没用任何淡斑的药膏,就是不希望毒痘消得太快,至少不要比等待的时机来得更快。 可是,不再接触从前给昭王换药的方子,毒痘迟早会痊愈的,她这点儿以纱遮面的借口,也终究会过期。 崔氏说过,她能认出她,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这张脸,这张与郑夫人七八分相似的脸。 这张脸,是她与侯爷相认的最重要的凭证,在见到侯爷之前,沈婳音不想节外生枝。 好在,再过几日就能搬去结庐别业了,离侯爷回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姑娘,您说什么,什么打草惊蛇?” “你看着我,”沈婳音把脸仰起一些,好让月麟能看得清楚,“你看我与二姑娘生得像吗?” “二姑娘平时妆容精致,姑娘您又不怎么施粉黛,一眼看过去肯定是不像的,不过姑娘这样一提醒的话……其实有相似之处。眉眼倒是不像,只是这下半张脸的轮廓,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就是了。 大丫姐姐原是北疆人的孩子,相貌里印着北疆人的影子,却因个人体质的缘故掩盖了。 较之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而言,北疆人一向脸型较为宽平,唇形短而饱满,而婳珠由于生得过于瘦弱,面部骨骼的宽平被中和了,甚至下巴也能显得尖尖的,乍一瞧,倒与天生骨骼较小的沈婳音差不多了。况且婳珠常年气血不足,唇色较浅,唇形的特点亦被弱化,这样一来,整个下半张脸与沈婳音的相似度很高。 “那你见过侯爷吗?”沈婳音又问道,“二姑娘与侯爷生得像不像?” “奴年纪小,是大前年才被买来的,从前也只是个负责采买的丫头,没福分见到侯爷。不过,似乎许久以前听府里的姐姐们说过,二姑娘和侯爷的眼睛很像。” “哦?” 沈婳音没见过生父沈延,可是光是想想也知道,沈延与婳珠又非亲生父女,怎么可能真的像呢? “你说说,是怎么个像法?” “据说二姑娘小时候嫌自己的眼皮不够双,眼睛睁大些的时候几乎是单眼皮了,为此很是烦恼了一阵子。后来杨姨娘安慰二姑娘说单眼皮也很好,侯爷就是单眼皮,说二姑娘正是因为随了侯爷,才会是单眼皮的。” 这倒很有意思。沈婳音虽不能完全记起母亲相貌的细节,但至少记得,母亲是双眼皮大眼睛。既然侯爷是单眼皮,那自己这副双眼皮自是遗传于母亲了。 婳珠虽不是双眼皮,但也算得上清秀好看,有什么好烦恼的?八成也记得郑夫人是双眼皮,害怕自己越长越露馅,这才感到焦虑吧? “好端端的,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沈婳音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奶姐妹之间能生得相似,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是呢,兴许二姑娘就是知道自己与音姑娘的美貌相似,而且音姑娘比她生得更美,心中嫉妒呢!”月麟哼道。 “姑娘!姑娘!” 有人在门外急唤,是紫芙。 沈婳音将面纱重新戴好,把人叫进来,“什么大事?竟连紫芙都这般咋咋呼呼了。” 紫芙跑得面色泛红,喘着粗气,“姑娘,裁缝那边出了问题,姑娘为春日宴裁的盛装被毁了!” 春日宴是沈母提议的,本来说一家子在结庐别业宴饮一回,后来听闻中书令夫人也打算带儿孙到栖霞山上小住,两家别业离得又近,正好一聚,家宴就变成了会友之宴,于是各房也更加重视起来。 对于闺中女郎而言,头一件要紧的自然是妆扮,千霜苑的小丫头早早就把罗纹丝料给裁缝送去了。盛装需要重工精绣,耗时长,还得打出试穿修改的余量,不提前安排不行。 几日前,裁缝已把半成的衣裳送来试过,拿回去精修收尾,眼瞅着临近出发日期,裁缝铺居然出了岔子。 沈婳音打量着平铺在案上的衣裳,禁不住秀眉微蹙。 她对裁衣等事不太熟悉,又不大了解京城名流的风尚,当初就放手交给婢女们掂量着办。 选的布料的确是得体应景的,是先前白夫人赏下的孔雀罗,属于提花罗织机改良后的名贵品种,花纹繁复锦绣,表面粼粼微闪,典雅又不失妩媚,颇符合暮春的胜景。 第57页 可是眼下,衣裳正面被泼了茶水,据说隔了整整一宿才被发现,茶渍早就洗不净了,深深浅浅的颜色叠在一起显得有些恶心,且被烫着的布料发生了热缩,皱巴巴的根本铺不平,原本是细软的好料子,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块用旧了的脏抹布。 料子本身毁了,再好的裁缝也无力回天。 裁缝铺的东家带着绣娘登门解释情况,说了半天,也没人知道是何人泼的茶。缝工们伺候惯了贵人们的金贵衣裳,不可能如此毛手毛脚,兴许是落锁前哪个绣娘的小娃娃过来接阿娘,在铺子里玩闹,不小心闯了祸又不敢同大人说。 半成的衣裳在铺子里遭遇了不测,店主人点头哈腰地提供了两种解决方案。一是免费换料子重做,不过原来的孔雀罗太稀有,裁缝铺提供不了,只能换成市面能买到的其他同档次布料;二是照市价赔料子钱,退定金。 不管选哪一种,在春日宴前重新赶制像样的衣裳必定来不及了。 这年头时兴大绣,短短几日里裁缝铺绣不完,不绣又显得太简陋,左右都行不通。 洛京城里倒是有几家成衣铺子,但卖的大多是供外来官宦、商人应急的中低档常服,鲜少有一式一套的高档盛装。 没有得体的衣裳,到时可怎么见人呢!月麟急得快哭了,不住地问店主人到底是谁弄的,几乎要扯到报官的地步,被紫芙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沈婳音也有些犯难,她不像婳珠那样常年囤着好几套新衣,被毁的是她的第一套正式华服,没有任何备用品,到时候穿得格格不入,着实不合礼数。 “换料子重做来不及,还是退钱吧,衣裳我再另想办法。” 沈婳音沟通得波澜不惊,并未显出焦虑,只是有一点糟蹋东西的心疼而已。 “姑娘怎么就不生气呢?他们这是看人下菜碟!”月麟又跳起脚来,“二姑娘和三姑娘的料子也送去他们家做了,怎么被泼坏的不是二位嫡姑娘的呢?” 店主人被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连连作揖,“哎呦喂,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不好乱说的呦!” 紫芙到底是经验老道的大婢女,遇事比月麟稳得住些,几句话替月麟圆了场子。 着小丫头送走了店主人,沈婳音道:“生气又有何用?我就算气出烟儿来,布料也恢复不了了。” 月麟委屈巴巴:“可是,春日宴怎么办?中书令府的女眷也会来,咱们姑娘总不能躲着不见人吧?” “谁说我到时不能见人啦?”沈婳音捏捏月麟垮掉的小脸,“我自有办法呢。” “真的?” 沈婳音的一身轻松不似作伪,明朗一笑:“你家音姑娘何时诓过你?” 月麟这才安定了许多。 呜呜音姑娘真好,就没有能难得倒音姑娘的事。 更令人开心的是,姑娘这两日又是那个温柔和气的姑娘了。 紫芙追着沈婳音问:“姑娘有何高招,买成衣么?” 可是成衣铺子的款式哪里配得侯府的场合? “到时再说,春日宴还有好几日,急什么?” 沈婳音笑颜不改,看向紫芙的眼神却有些深邃。 紫芙便不好再问下去。 她在千霜苑算是越来越边缘化了,顶着掌事大婢女的身份看似风光,在姑娘面前却总不得脸,连月麟那乳臭未干的小婢子都不如,这会子连说话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不多时,来人传话,说夫人听闻了音姐儿这边的麻烦,叫二姑娘拿去年没穿过的好衣裳送给音姐儿,二姑娘已经答应下来,也劝音姑娘别上火。 等人走了,月麟自个儿嘟囔:“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说什么呢?”沈婳音耳朵尖,善睐含嗔地瞪了这小蹄子一眼。这话也是一个婢女说得的?回头叫人听了去,没有任何好处。 沈婳音的目光又扫向紫芙,紫芙果然正看着这边,发现了音姑娘清透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婳珠的心思,沈婳音倒是很清楚,不就是打量着她快被风水邪说撵走,不会真待到春日宴那天了吗?先一口答应下来还能显得大度友爱,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到这风水邪说,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就算最后自己能留下,落了不祥的名声也会遗患无穷。倘若不彻底澄清,日后婢女婆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联想到“音姑娘挡风水”上面去。久而久之,就算没人站出来唱白脸,她也会越来越招人厌烦,终会有住不下去的那一天。 沈婳音绝不会让这一天到来。 又过了一日,六二大师果然应杨姨娘之邀,领着弟子再次登门。 门房来通报的时候,众人正在白夫人房中商议去栖霞山需要安排的杂事。 杨姨娘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继而很是怜悯地道:“音姐儿这事,也困扰咱们好几日了,这不,音姐儿主动请求再邀六二大师来一次呢,但愿今日能有个好结果。” 小婳棠扑在白夫人怀里大声道:“那老骗子不正经,音姐姐才不会不祥呢!自从音姐姐来了,祖母的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呢!” 杨姨娘道:“老太太福泽深厚,自是什么邪祟都不怕,可是你二姐姐自小体弱,府中又没有侯爷的阳气镇着,一旦有个什么不干净的,二姐姐头一个遭不住,你看往年换季你二姐姐哪儿病过这么久,这会儿还在岫玉馆歇着呢,肯定不正常。” 第58页 “就算是为了侯爷,咱们也得小心着,珠姐儿可是侯爷的心头肉啊,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夫人的脸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她原想着,珠姐儿气不过音姐儿进府,定会挑唆杨姨娘做些什么,自己只要静静看着杨姨娘薄待侯爷的亲生骨肉,等侯爷回来知道了真相,自己再找机会把这桩桩件件都抖给侯爷,就够杨姨娘受的了。没想到杨姨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出手就干了票这样大的,几乎要将自己的谋划连锅端了! 白夫人道:“杨姨娘说得也不无道理,总不能不管珠姐儿的死活,只是,上一回便是请的这个六二大师,倘若此人不靠谱,岂不是更加耽误了珠姐儿,依我看,还是另请……” 杨姨娘打断道:“夫人忘了?这六二大师师从前朝司天监,本事自然靠得住,否则也不能在京城挣得数一数二的名望。” “这倒奇了,”白夫人冷笑,“我怎么记得,前朝司天监被末帝全部斩首,连其门生弟子也都屠净了?此人竟敢自称师从前朝司天监,不是赤/裸裸的瞎话么?” 小婳棠凶巴巴地帮腔:“就是老骗子!” 杨姨娘笑道:“当年司天监满门被斩,唯有六二大师活了下来,这不更加证明此人神通广大?夫人若不信,自可去问问中书令家,他们当年正是请的这位六二大师勘测别业风水呢。” 杨姨娘惯会搬出沈母、侯爷、婳珠等人压制白夫人的争辩,这回搬出中书令家也是一样的好用,白夫人果然又没词了。 沈婳音安静听了这半晌,见白夫人实在指望不上,终于起身一礼,道:“此事阿音牵涉其中,本不该多言,只听着长辈们的吩咐就是了,只是阿音不忍夫人与杨姨娘为了阿音的事不合,扰了家族和睦。不知夫人肯不肯听阿音一言?” 白夫人立时面露喜色,这孩子想必是有主意自救了,真是顶用,忙道:“好孩子,你说。” “既然杨姨娘力荐这位六二大师,可见此人的确有些本领,说什么都是可信的。况且人都在门厅候着了,再赶人出去也不是咱们侯府的礼数,请他进千霜苑一测又何妨?不管什么结果,阿音都愿接受,想必杨姨娘和珠姐儿也愿一听大师之言,也好心安。” 白夫人越听越皱眉,敢情这音姐儿竟天真至此,那六二大师八成是被杨姨娘买通了,再测还能与上次测出两样结果来吗?这孩子糊涂啊! 杨姨娘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不住地夸道:“音姐儿懂事识大体,真不愧是夫人看中的孩子。既然音姐儿肯理解,那是再好不过,也不好叫人家大师在外面久候,这就请进来吧。” 第26章 揭穿 沈婳音与六二大师见礼的时候,笑意疏离,仿佛只是第一次相见。 不就是演戏么,只要信念感强,她还能比大丫姐姐演得差了? 六二大师的黑眼圈有些重,脸也微微浮肿,医女一看便知是一连几日惊悸难眠的缘故。祖宗不愧是祖宗,也不知那日用了什么招数,竟把六二大师吓成这样。 养女挡了祥瑞云云,说到底打的是白夫人的脸,当初是她非要将沈婳音领进府的。为了风水之事,她这两日没少与杨姨娘撕破脸吵,今日当然要跟着往千霜苑去,就连一直病恹恹的婳珠居然也一并去了。 六二大师很有表演欲,见围观的贵人多了,反倒越来越镇静,没有露出什么不妥,端着罗盘大展横才。 勘了半天,还是上回那句“乾位‘开’门不通”。 杨姨娘听了,脸上简直藏不住舒展之意,而白夫人的脸色就是货真价实的难看了,正待细问,又听六二大师神神叨叨地道:“所谓乾位‘开’门,据此千百里也,莽莽原野,血气为墙。” 杨姨娘犹自内心狂喜,立即道:“敢问大师,此话怎解?” “唔……”六二大师唬人是专业的,皱着眉头把银髯捋来捋去,卖够了关子,才道:“老夫勘得,西北边疆血气太重,侯爷常年为国杀敌,亡魂的怨气铸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恐怕阻挡了府内祥瑞呀。不过此事也易解,侯爷乃大凉护国柱石,福报深厚,只需老夫……” 月麟眼见六二大师又要跑偏到卖货上去,忙插进关键台词:“依大师之意,问题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不在我们千霜苑?” 六二大师反应过来,瞥向她的浊眼里带着些讨好,“正是正是,此处不过一小小跨院,哪里挡得住贵府的吉祥气运?” 杨姨娘听着风向不大对,意味深长地提醒:“大师那日在岫玉馆可不是这么说的!” 六二大师支吾道:“那日……老夫只得其大略,未曾勘明不祥之地的距离,这次细勘才知根源远在北方。假如此前有什么表达不当之处,以致使贵人们生了误会,老夫惶恐。”说着,很是仙风道骨地作揖一礼杨姨娘和婳珠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难不成这老神棍还敢故意出幺蛾子加码,那么多酬金还不够他吃的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杨姨娘故意带上几分薄怒威压,不客气地道:“大师也算洛京城的风水名家,怎的说话出尔反尔?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听了,岂不愈发糊涂茫然?挡祥瑞之事非同小可,大师一日一个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师糊弄我们后宅妇人玩呢!” 与杨姨娘的横眉立目不同,沈婳音只是乖乖巧巧陪在一旁,不去插长辈们的嘴。在场仆婢留意到音姑娘泰然自若的模样,都有些感慨,早听闻音姐儿是见过世面的,这些日子被冤枉至此,从不她见闹唤吵嚷,小小年纪就如此沉得住气,倒比过分娇嗔的二姑娘叫人舒服得多。 第59页 沈婳音还不知自己在众仆婢眼中的形象又美好了一层,她正关注着六二大师的言辞表达。 当时楚欢没来得及在沈婳音小臂上更新信息,但以她对昭王的了解,一定还有重头戏没有上演。 祖宗给她惹事的时候虽多,关键时刻却是极妥帖的,仅仅撇清干系可不像他睚眦必报的风格,怎么也得把罪魁祸首拖下水不是? 沈婳音见六二大师一味忙着作揖圆谎,不肯再往深里说,便百无聊赖地蹲身抓起一把碎石子放在掌心把玩。小小的碎石子啊,在掌心里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却也有些天然的动听。 六二大师闻声瞥过去,表情僵了僵,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付白夫人和杨姨娘那边的话头,并没有要主动吐露什么的意思。 毕竟,若再张嘴,交代出的事情就太得罪人了,他没长那么肥的胆。 以前收钱办事的时候海了去了,也没见谁像这小冤家一样上门威逼。六二大师没尝过苦头,良心也就渐渐叫狗叼了去。 今日当众推翻自己先前的言论,已经算他堪舆生涯的破例了,从此这养了半辈子的招牌便砸了一个角。要不是真怕了千霜苑这位冤家姑娘,他今日连说辞都不会改的,更别说供出合作方。 怎么着,小姑娘还敢隔空点他死穴不成? 沈婳音也不急,由着长辈们交流得激烈,自己慢悠悠绕过去,趁人不注意,玉指一弹,小碎石就在小弟子脐下三指处轻轻一碰,低调落地。 动作细微婉约,仿佛只是稚气少女在拨弄碎石。 “哈哈哈哈哈——” 不起眼的小弟子蓦地爆出放飞自我的笑声。 这厢正说着什么怪力乱神的邪气啊、不祥啊,突然这般狂笑起来,把众人都吓了好一大跳,惊愕地看向他。 疯魔的笑声在瞬间静下来的院里突兀至极,六二大师登时涨红了脸,三两步冲过去锤他,“要死啊?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放肆!” 小弟子笑得更厉害了,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直飙,叫人看着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笑死过去。 在堂堂侯府如此失礼,且不听师父管教,白夫人也皱起了眉,不悦道:“请问大师,我府上有何好笑之处,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娘儿同乐?” 六二大师的老脸捱不住,额头已经见了汗,扬手就要给这发疯的小弟子一个嘴巴清醒清醒,动作却在半空一顿。 他猛然反应过来,霍地转头看向闷声不响的沈婳音。 ……是她! 沈婳音小幅度地颔首表示承让,灵巧的纤指又是一张。 小弟子笑穴被解,突然就止住了癫狂,被突如其来的妖冶控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一把揪住六二大师的袍角吼道:“师父!师父就说了吧!说了吧!” 没头没尾的,别说白夫人看不懂这对师徒唱的是哪出,就连杨姨娘也是一头雾水。 婳珠拉了拉杨姨娘的衣袖,悄声道:“姨娘,他们好吓人,既已勘毕,还是打发他们走吧。” 杨姨娘恍然,扬声喝道:“你们看!千霜苑果然藏有厉害的邪祟,这位小哥儿有道法在身都扛不住,可见这鬼地方不能再住了!快将千霜苑诸人都挪出去!” 月麟见势不好,快速上前,十分关切地问那小弟子道:“这位小郎乍笑乍止,可是有什么不适?我家姑娘通医术,需要给小郎瞧瞧么?” 小弟子几乎想给她们主仆俩磕头了,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不、不需要,不需要!需要瞧病的,恐怕是贵府的杨氏娘子啊!” 小弟子似乎练过吟诵驱邪之法,咬字清晰,一句“贵府的杨氏娘子”几乎字正腔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神棍,竟敢咒骂侯府贵人!在场的主子、婢女、婆子、健奴总有二十来号人,都听清了小弟子嚎出来的话,皆尽讶然。 一向舌灿莲花的杨姨娘不知这弟子发的什么疯,难得怔愣了一下。 还是婳珠款款上前一步,柳眉挑起,语含薄怒:“你这小子,胡言乱语什么?” 小弟子体会过两次被点穴道的滋味,吓破了胆,也搞不清状况,只当年轻姑娘们都是一伙儿的,只顾着闷头大喊:“是杨氏,都是杨氏的主意,我们师徒是被逼的呀!苍天可鉴!” “住口!”不知哪房的管事婆子率先站出来骂人,“贱东西,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呢?” 其余几个厉害婆子也跟上,就算不知发生了何事,维护自家主子都是分内之职,不需理由。 彼此音量渐高,婳珠一个深闺女儿没应付过这种意外场面,默默借婆子们啐人的空档退回了杨姨娘身边。 买通六二大师之事是她求着杨姨娘做的,是以她对小弟子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的含义都心如明镜。 这场面,分明是败露了。 然而单纯败露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一个风水先生的小跟班居然敢突然跳出来咬金主,几万钱都堵不住他们师徒的贱嘴,到底是谁在背后控制这一切? 婳珠无助地看向杨姨娘,原本狭长妩媚的眼睛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惶。 杨姨娘也大感不妙,这对师徒今日所为明摆着是为千霜苑出头,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是白夫人吗? 一定是白夫人,除了白夫人,谁还有这份本事和胆量压在她杨如意的头上? 第60页 谁能想得到,素来不顶事的白夫人居然支棱了这一回! 高门大户里最看重一个“和”字,假借天机赶人出府的罪名相当恶劣,倘若真扣下来,她杨如意在镇北侯府可就再如意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说不准还有一纸休书等着她。 若非为了婳珠,她哪里肯办这样的冒险事! 杨姨娘心念飞转着,厉声道:“这位小哥儿白日里竟说起梦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杨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事!来人,把他给我请出去!我镇北侯府不留失心疯!” 所谓“请出去”,全凭家奴自己的眼力见儿,酌情扔出大门去或揍一顿再扔出大门,自由量裁。 外院陪同进来的健奴们已经上前去拽小弟子,要将人架出去。六二大师慌忙拉扯求情,却哪里管事。 小弟子还没从点穴的惊恐中恢复,被围过来的健奴一吓,抽风一样,一通嗞哇乱叫。 “他不是什么失心疯。” 清清泠泠的一句话心平气和,在一片吵嚷之中分外突出,健奴们纷纷停手,场面迅速静了下来。 沈婳音指着小弟子,不紧不慢地道:“杨姨娘所说的失心疯为癫症的一种,典型表征为虚悸兴奋、神志朦胧。这位小郎心亮目明、舌清语利、中气十足,显然不是失心疯。” 音姑娘的医术是得过昭王与琰妃肯定的,她说不是失心疯,那必然不是失心疯了。 既然不疯,那这小弟子之言…… 小弟子吓得哭出来,涕泗横流,冲着沈婳音的方向胡乱求道:“姑娘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小的糊涂油蒙了心,可是,我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诬陷千霜苑的终究是杨娘子啊!姑娘!” “我呸!诬陷你奶奶!” 杨姨娘登时气堵胸口,不等沈婳音再说什么,手指头摇指弟子的脊梁骨破口大骂。 “谁诬陷谁了?不撕烂你的嘴,打量着谁是软柿子呢?我做侯府姨娘的,为着我们姐儿的身子自掏腰包请你们来,好心成了驴肝肺,你们倒说说,是谁叫你们这般攀咬人的?” 张口闭口你“们”,倒是没把装哑巴的六二大师落下。 六二大师眼看躲不过,赶忙见缝插针地作揖:“诸位贵人,其中内情,还请容禀一二啊。” 杨姨娘早就狗急跳墙,冲口而出:“禀个屁!” “都别吵了!” 白夫人听杨姨娘将不上台面的粗话都抖落出来,真是自堕身份。 “杨姨娘别急,听他们师徒到底想说些什么,若真乱来,咱们侯府还怕奈何不了一个江湖骗子?” 话说得还算客气,可多年的积怨被此时的火气一拱,还是从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杨姨娘心道你当然希望他们说出来了,你处心积虑,盼这一刻盼了好久了吧? “夫人,他话里不三不四、没头没脑,弄得好似我买通他们诬陷音姐儿一般,还不知背后想讹咱们什么呢!这等市井恶人,夫人这般出身高贵之人哪里见过?妾出身平民之家,从前可见得多了,依妾看,必得狠狠教训一番,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行几!” 草菅人命之事在前朝随处可见,就算新朝有些新风,这些底层小老百姓对达官显贵的敬畏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有杨姨娘这番话撂在这儿,小弟子哆嗦得厉害,已经字不成句了。 由着杨姨娘拖延何时是个头?白夫人又是个讷于言的,一乱起来就不大控得住场面,如此发展下去,吵嚷到中饭时分也见不了分晓,说不定还会被巧舌如簧的杨姨娘翻了盘。 沈婳音紧着上前几步,裙裾漫过春风,郑重一礼,插言道:“杨姨娘,风水之虞直指我千霜苑,阿音正想问问六二大师,当初为何判定我千霜苑阻挡祥瑞,也好为婳珠解开困局。既然今日六二大师又扯到了杨姨娘身上,那便更要说清楚了,否则阿音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杨姨娘呢?” 婳珠颤声道:“他们说的明显是糊涂昏话,阿音好性子不赶客也就罢了,怎么反而帮着外人?” 白夫人立马把婳珠压下:“音姐儿说得有理,把话说开了,免得下人们回去又说三道四,传出去于我镇北侯府名声不好听。” 说着,她眼尾暗暗扫向沈婳音。 今天这一出,显然是音姐儿在背后推动。 府中各房有各房的立场,老太太不管事,孟氏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杨氏一房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嘴巴,那便只剩音姐儿了。 早就感觉到这个音姐儿无法轻易拿捏,没想到做起事来也这般有手段,竟能逼得六二大师反戈一击。扪心自问,白夫人自己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是做不到的。 沈婳音察觉了白夫人的余光,眼眸弯了弯,表示会心而笑。 白夫人的心思便又收了回来。总之音姐儿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这孩子有能力自保,省的是她白琬的事,也算值得欣慰。 六二大师那边还在与杨姨娘扯皮,沈婳音既得白夫人首肯,唤了一声:“大师?” 轻轻一颠掌心的小石子,窸窣的碎响仿佛一声重鼓,吓得六二大师心肝一颤,也顾不得了,连忙把有的没的一股脑秃噜出来。 那日,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从到卜妄轩去,给出十倍的勘测价钱,唯一的要求就是叫他务必照着定好的勘辞交代。 六二大师没少干这种阴事,一听就明白对方的用意,无非是哪位可怜的小姑娘被家里人排挤了而已。 第61页 失势者没有能翻出浪花来的,左右报复不到他头上,六二大师跟钱又没仇,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此大户人家便是镇北侯府,那仆从则是杨姨娘的心腹健奴,今日也正在场。 谁知道这次的冤家小姑娘竟不是好惹的,一手点穴功夫死死掐住了他们师徒命脉,竟是位真正的高人。 “一派胡言!放你娘的——” 杨姨娘气得浑身乱颤,险些一口粗话喷出来。 白夫人也听得愤然,恨不得马上就叫杨氏卷铺盖滚蛋,但身为当家主母,当着满府上下的面,总不好表现出过分针对杨姨娘来,只得忍了又忍,装着公道。 “此等大事,口说无凭,大师说我府上的娘子与你们合作构陷,可有证据?” 第27章 沉疴 六二大师作揖如啄米,“鄙人深悔为着阿堵物做下错事,杨娘子的三万钱鄙人已交代脚行的兄弟帮忙运回来了,这会儿大约已到了贵府门口,还请夫人查验数额。” 白夫人又是暗喜证据确凿、又是气愤杨氏竟敢这般算计自己领回来的养女,立即差人去看。不多时下人回禀,门外果然有人送来数额不小的铜钱。 这便是板上钉钉了,谁会拿出整整三万钱来构陷一个后宅妇人呢? 沈婳音提议将三万钱拉进后院来,大伙瞧个分明,也好真相大白。白夫人亦觉有理,即刻叫人去办。 婳珠的脸色立马变得精彩纷呈。 原本她这些天都卧床静养,更把身子骨躺得软了,今日是为了看沈婳音的笑话才专程出岫玉馆的,这会儿心虚体虚交加,心如擂鼓,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她这么些年都是被捧在手掌心的,从不需讨好、买通谁来替自己办事,这回的计谋还是被沈婳音逼出的头一遭,面皮薄着呢,这会儿就像被当众扒下一层皮来,难堪到无法呼吸。 若非顶在前面的是杨姨娘,被揭穿的也是杨姨娘,婳珠恐已当场昏死过去。 杨姨娘还在与六二大师争得脸红脖子粗,婳珠在旁不吭声反倒渐渐看明白了——一直在推动进展的,根本不是不善言辞的白氏,分明是沈婳音! 满满五箱铜钱赫然在目,仆婢们都漠然侍立,一个敢交头接耳的都没有,留下的死寂比哗然更令婳珠难以承受。 六二大师深知自己的作用已发挥完,接下来是当家主母料理家事的时候,于是深揖到地,道是下回自来贵府请罪。 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卜妄轩,白夫人先没空处理他,斜他一眼,冷冷地甩下一句“不送”。 六二大师忙拽着小弟子夹着尾巴溜了。 铜钱是新朝的新币,在阳光下折射出明灿的色泽,沈婳音绕着钱箱缓步转了半圈,抬眸看向婳珠,徐徐慨叹:“这些小小钱币只占五箱之地,却险些将我……生生挤走?” 话说得太直白,满院仆从都震惊地面面相觑,觑过之后,又都达成共识继续装聋装瞎。 一个是一脚踹断大树、一钗插进床柱的江湖女郎,一个是在府里摘星揽月、娇媚荣宠的宝贝千金,这两位神仙打架,他们凡人掺和不了。 事已至此,婳珠也懒得再描画什么,微微仰起还算小巧的下巴,直直回视着沈婳音。 “为了这么点事,你策划了今天这一出大戏,就是为了叫杨姨娘与我当众下不来台,沈婳音,你好巧的心思。” “哦,不对,我叫错了,你的名字一直都是‘阿音’,你说过,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你‘阿音’,你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沈婳音’过,所以你行事当然无所顾忌!” 沈婳音眯了眯眼,大丫姐姐的说话艺术她一直都领教过的,这会儿把她往“外人”上撇,黑的都快说成白的了。 “在婳珠面前,惯是我的不是。” 沈婳音勾唇,粉唇遮在轻薄的面纱下,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并不会被人察觉。 “把这些阿堵物摆在婳珠眼皮底下,让背地里的盘算都翻出来晒太阳,灼着婳珠的眼了?我是不是沈婳音,你比谁都清楚……” “你好毒的嘴!”婳珠尖声喝止。 “好了!”白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两个姑娘家居然当众撕破脸,简直全无体统,全叫下人们看了笑话!也不看看轻重缓急,她还有话要问呢。 “杨姨娘,你到底为了什么?” 杨姨娘垂着眼,但头并未低下,脊背依然笔直,气焰虽输了一节,气质仍在。 “夫人当日,半点不顾珠姐儿的感受非要领音姐儿进府,她们奶姐妹自幼便有嫌隙,有音姐儿在,珠姐儿心里不畅快,这些夫人不会不知道吧?” “咱们珠姐儿的身子骨什么样,府里人都了解,她哪里经得住这些不顺心?如今夫人为了一个外边收养的孩子,全然不顾珠姐儿的感受,夫人打算日后如何向侯爷交代,如何向郑夫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不论夫人如何考量,珠姐儿毕竟由我亲手带大,夫人不拿珠姐儿当亲生的,我这个姨娘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般不欢喜!” 又一个破罐破摔当众撕破脸的,白夫人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几个机灵的仆从忽然“想起”还有重要的差事没办,连忙挤着借口告辞,白夫人却不准他们走。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熬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杨姨娘颜面扫地,如此难得的时刻,怎么能放走观众? 第62页 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分明,证据确凿,白夫人拿出当家主母的威严,冷冷地道:“杨姨娘爱女心切,急火焦躁,一时冲动做下糊涂事,即日起在琅芸院静心养神,不必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也不必劳动去结庐别业了。” 意思便是禁足她几个月,比前朝那等抄书之类的文雅法子更令杨姨娘气闷。不许到沈母面前伺候,那便矮了孟姨娘一截;不许跟去别业小住,则更不留情面了,连见到侯爷的机会都不给! 白夫人根本不需刻意露出什么锋芒,杨姨娘的脸面也早已掉光,往后在府里断不能像以前那般威风。如此恶劣的设计构陷,侯爷那边定然瞒不住,到时若她的计策成了,杨姨娘的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杨姨娘自知不占理,也怕闹得更大了,只得忍气吞声地认了。 白夫人以前不敢拿婳珠怎样,如今手里有了沈婳音这张王牌,便不必顾忌,于是也没将婳珠落下。 “珠姐儿,杨姨娘都是为了你才做下错事,你怎么也不劝着姨娘些?” “我、我……” 婳珠的小脸登时红透,心虚至极,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你是嫡姑娘,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在家与姊妹和睦,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开这么大的‘玩笑’?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可都看着呢。” 白夫人“苦口婆心”地教导着。 母亲的在天之灵…… 郑氏夫人的在天之灵! 婳珠身子猛地一晃,面白如纸,要不是被杨姨娘和洺溪等人及时托住,只怕当场就倒下了。 杨姨娘压着火气道:“夫人,珠姐儿还小呢!事是我做的,与她无关!” “音姐儿与珠姐儿同岁,也还小啊,她的阿娘若知道女儿在我们府上受这份委屈,指不定怎么心疼呢。我们偌大侯府,竟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了,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对不对呀,阿音?临行前,崔氏是怎么同你说的来着?” 崔氏!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就像一道洪雷。 婳珠呼吸急促,几乎想立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双腿却虚得不听使唤。 而沈婳音闻言,亦是心头一凛。 她帮崔氏带了话要对婳珠说,这事只对婳珠私下说过一次,白氏又如何得知? 果然,白夫人早就存着对付杨氏一房的心思,非要领自己进府也是为的这个,自己就是白夫人对付杨姨娘的武器。 “崔氏她……”沈婳音敛起乱猜的思绪,“我南下以前,崔氏患了消渴症,如今在病榻上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她到底怎么样了?”婳珠脱口而出,眉心微微蹙起。 末了,又惊悔自己不该出头。 早在阿音刚进府时,她就听阿音提起过,只不过当时被她强行忽视掉了。她恨不得,自己完完全全与侯府外的这个人没有丝毫瓜葛。 沈婳音淡淡地看了婳珠一眼,言简意赅:“消渴症是一种重度并发症很多、寿数难料的病,古往今来没听说过能治愈的,只能尽量拖着命。” 实话实说而已。 婳珠愣住。 白夫人料理完了杨氏就已经心满意足,没兴趣具体听两个孩子唇枪舌剑,先行回房了。今日当家主母处置了一件大事,是该休息了。 沈婳音继续转述,有一丝怅然,“崔氏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陪女儿长大,也再没享受过天伦之乐。” 侯府中人都知道,音姑娘年少时就随安神医闯江湖去了,近年才回到北疆,也难怪崔氏没能享受天伦之乐。 “她说她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 ……就是亲生女儿能回到她身边。 后半句沈婳音没法在此当众说出来,婳珠却是听过的。 “哇”的一声,婳珠突然俯下身呕吐起来。 她这几日食欲不振,晨起也没吃几口东西,吐出来的只是胃液而已。 杨姨娘和洺溪几个又是喊人去请唐大夫、又是抚背顺气,一阵忙乱。 沈婳音道:“此为过度惊惧后的身体反应,补充些易消化的营养流食,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我没有惊惧!”婳珠虚弱地低喊,“该惊惧的人是你!是你!” 沈婳音没有虚以委蛇,示意围观的仆婢都散去,给二姑娘留些清净,而后带着自己的仆婢们径自回房去了,只叫紫芙送几颗清凉丹去给二姑娘缓解。就算自己邀请婳珠到她的内室歇歇,婳珠也定然不肯,她便也不去自讨没趣。 婳珠病情加重,上吐下泻,闹得府里人仰马翻。 唐大夫每日来瞧两次,总说并无实症,只是情绪压抑、梦中惊悸所致,叫二姑娘注意舒缓心情。杨姨娘和沈大郎都急得食不下咽,催着唐大夫赶紧开方子治病,唐大夫无法,只得开了几服安神的温补方子,算是给贵人解心宽。 婳珠这一病,沈婳音也每日跟着小婳棠一起去看望一次,陪着说两句话,例行公事。 这日沈婳音和婳棠来得早,正赶上婳珠在喝苦药,杨姨娘不在,沈大郎陪在一边捧着蜜饯盘子,满眼心疼地关注着婳珠的表情。 沈婳音只淡淡扫过去一眼,就不着声色地垂下了眸子。大郎君倒是与婳珠兄妹情深,只是不知,当他发现婳珠妹妹骗了他这么多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 等婳珠艰难地咽下苦药,一连吃下七八颗蜜饯,婳棠才哒哒哒跑到婳珠床边,拉起婳珠的手,同情地嘟着小嘴,“二姐姐,你每日都喝这么苦的药吗?好可怜哦……” 第63页 婳珠很坚强似的虚弱一笑,“婳棠和阿音来啦?洺溪,看座。” 婢女撤走药碗,沈婳音轻轻吸吸鼻子,通过空气里散着的药味就推测出了主要成分。 “婳珠,药这么苦,就别喝了。” 婳珠还未说什么,沈大郎先剑眉倒竖,“说什么呢?不喝药怎么行,你天天来,没瞧见婳珠的身子一直没有起色吗?” 婳珠伸手拦了拦沈大郎,她惯常会在这种场合大度“劝架”的,“哥哥,你听阿音说完嘛,她是医女出身,懂得比咱们多。” 洺溪在旁听见,再次暗服主子的说话之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身份划分成了“医女”和“咱们”两类。 好在沈婳音并不同婳珠一般见识,继续道:“那些症状皆因情绪引起,婳珠本就体弱,小时候折腾得肠胃不好,有什么不适就先应到肠胃上,服用安神的药治标不治本,若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不过是白白受一份‘苦’罢了。” 婳珠笑得僵硬,心情不好落到这步田地究竟拜谁所赐,沈婳音小贱人心里没点数吗?沈婳音但要是有点同情心,就该主动滚出侯府,别再阴魂不散了。 婳棠去摇沈婳音的胳膊,“音姐姐,母亲说你的医术可厉害啦,给二姐姐瞧瞧吧!你看二姐姐喝这么苦的药,多惨呀!” 沈婳音只是笑笑,没有动,言止于此已经仁至义尽。 就如她所料,婳珠和沈大郎都不敢让她来诊脉——一个从最开始就不可能信她,另一个早就在昭王手上尝过了厉害。 沈大郎只含糊地道:“怎么好劳动音妹妹呢。” 眼里甚至透出了几分警惕,仿佛生怕沈婳音又暴起伤人。 沈婳音一个民间小丫头片子,能诊出什么名堂?也不知昭王和琰妃是怎么回事,居然大动干戈地给一个才刚及笄的小姑娘送谢礼。 沈大郎叫婢女也给沈婳音上蜜饯,别再纠缠婳珠的病情了。 楚欢曾经如何修理沈大郎的,沈婳音都听楚欢说了,楚欢说有自己这份震慑在,沈敬慈以后不敢再对她动手。 起初沈婳音只当楚欢是在给他自己的妄为找借口,现在看来,效果的确是有的,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沈大郎对她依然保持着安全距离,怂了吧唧的,还有点好笑。 沈婳音自己手上还有位颇不好伺候的伤患,哪有闲心求着给婳珠诊脉,略坐了片刻,算是点完了卯,带着婳棠起身告辞。 正此时,婢女进来通传:“唐大夫来了。” 唐大夫是京城老牌名医了,这些年一直给镇北侯府的贵人们看病,这几天每日上午、傍晚各来一次,以示对沈二姑娘此次病情的重视。 有人正好来访,直接擦肩走掉有失礼数,沈婳音便只好略站住,待与唐大夫打过招呼再走。 就见婢女领着一个青衫老者进来,沈大郎客气地迎上去,“唐大夫辛苦,婳珠刚喝完药。” 唐大夫一打眼,发现室内还有其他女眷,本想垂头回避,一看之下,布满风霜的脸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啊呀,这不是……” 沈大郎顺着唐大夫的目光看向沈婳音,“二位认识?” 唐大夫已经躬身拱手,欢喜道:“久闻阿音师叔搬进侯府,一直无缘拜见,今日终于碰到了您!” ……室内忽然一片死寂。 沈大郎和婳珠愕然不动,婢女们都惊悚地面面相觑。 是自己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年过花甲的唐大夫管音姑娘叫什么? 师……师叔? 沈婳音神色如常,司空见惯地回以一礼,“唐师侄,近年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唐大夫满面红光,“承蒙贵府器重,算是在京城站稳脚跟啦!” 他近水楼台,自然第一时间就听闻了阿音师叔被镇北侯府收为养女之事,只是自己一个外男,平日不好在侯府内宅乱走,这会儿终于故人重逢,格外高兴。 沈大郎缓到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二位……认识?” 唐大夫哈哈大笑,“认识啊!这位是某同门师叔,师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噢……噢!”沈大郎勉强咧开一口白牙,笑得勉强,仿佛脑袋上被扣了顶“有眼不识泰山”的帽子。 唐大夫忽然想起什么,神情一肃,欠身问沈婳音道:“师叔是不是已为二姑娘诊过了?那师侄就不好在师叔面前卖弄了,听凭师叔诊断便是。” 沈婳音也欠身为礼,很客气地道:“不曾,唐师侄的病人,阿音不敢插手。” 唐大夫又哈哈笑起来,“喔呦!师叔这么说可太抬举师侄我喽!” 叔侄二人寒暄,沈大郎和婳珠晾在一边,木然地互望了一眼,莫名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这个沈婳音,究竟还有多少惊吓要带给他们! 栾师姐的信儿来得恰是时候,没有了不祥之说的束缚,沈婳音正好可以顺顺当当地去渡兰药肆赴会。 “阿音,你上回让我找的钝裂银莲花,终于叫我给找着了!” 栾丙丙把一个小布包拍在茶棚的桌上,拍得茶碗都抖了几抖,吓得茶摊主人还以为来了女匪。 沈婳音忙给栾师姐顺毛,请她坐下,“毕竟是蜀地高原的产物,京中自是极难买到,师姐辛苦。为昭王解玉人花之毒,就靠它了。” 第64页 “哪里是买的?京城市面上根本没有这玩意儿,我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托人拿到的。” “咦,是吗?” 这可奇了。 此药的难得之处,无非在于产地偏远且产量有限,所以在京城来说格外稀有些,但它本身既不名贵也不抢手,又不是日常惯用的药物,京城药铺存量不多也算正常,但要说全然买不到,倒有些奇怪了。 栾丙丙的认知亦是如此,“就好像有人提前收购了所有的钝裂银莲花一样。” “那师姐最终是如何得到的?” “是我治好的一个患者,他在街上碰到我,得知我在找这种药,说他家主人的库房里存着许多,可以帮我暗中拿一点过来。” 沈婳音心头一跳,直觉这里面有点玄机,“师姐可知这家的主人是谁,为何存着许多钝裂银莲花?钝裂银莲花的功效不少,但最常用的无非是镇定解痛,中原可替代的便宜药材有很多,不该有人专门囤它才对。” 栾丙丙拽着表情喝了两口茶,拿腔拿调地道:“上次啊,也不知谁说我只管跑腿便是,怎么今日的问题没完没了起来?” 沈婳音拿栾丙丙无法,笑着哼了一声,“好吧,好吧!只要师姐肯一五一十把内情都告诉我,师姐看中了我研制的哪张成方,划归师姐名下拿分成就是。” 栾丙丙心满意足了,嘴上也就顺滑了,“你也知道,医行的规矩,不问患者隐私,这次我原也没想打听什么,但想着你身在侯府,又与皇室之人有牵扯,多打听两句兴许有用,还真叫我打听着了!那小哥儿瞧着不起眼,原来竟是沛王府上掌管普通库房的下人!” “沛王?” 沈婳音想了想,新朝初立,并无外姓王,目前只有三个年长的皇子封了王。 “就是那个挂职京兆尹的三皇子吗?” “什么京兆尹不京兆尹的我就不知道了,关键是,目前的洛京城里,可能只有这位沛王的府上囤着钝裂银莲花——别的府上我不确定,至少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药肆里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的。” 竟是这样么? 钝裂银莲花是她研究了那么多日才找到的解毒关键,为何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并不常用的异地药材聚集在沛王府里? 沈婳音猛地抓住桌沿,瞳孔紧缩。 那日瑞王的话不怎的又在脑海里响起…… “老陆,京中有人要杀四哥,处心积虑地杀四哥!” …… 第28章 出浴 京城的夜来得晚,这在北疆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分,而在此处,隔着侯府的院墙,街上的喧嚣似乎还未将息。 “姑娘,姑娘?” “嗯?” 沈婳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连今晚想看的书的封面都没翻开。 紫芙掀开灯罩剪掉露出来太多的灯芯,温温柔柔地道:“姑娘在发什么呆?睡前思虑太多容易失眠呢。” 紫芙要比沈婳音大上三四岁,说起话来从来都是稳重亲切,叫人听着心里舒服得很。 沈婳音揉了揉因愣神儿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哪里是我想去思虑,是有些事不由自主就往我脑袋里钻。” “紫芙啊,我问你,如果你对一件未经证实的事有所猜测,这件事并不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而且说出来可能会把自己卷进深渊,那还要不要说?” 紫芙摆正了灯罩,屋内的光线又重新柔和起来,“姑娘纠结,就说明说出这件事的好处和坏处都很明显,姑娘方才只说了坏处,那么好处是什么呢?” “好处?” 是啊,为何想说呢,她为何认为自己应该说出来呢?说出来总得有些实际的好处才对。 先有龙涎香,后有钝裂银莲花,这些不可能是巧合。瑞王说得有理,八成就是有人处心积虑与突厥勾结,用毒箭射伤昭王,又在京城通过龙涎香诱使昭王提前毒发,再收购完市面上所有的钝裂银莲花,让解毒之事难为无米之炊。 沛王为何偏偏在这时大肆收购钝裂银莲花呢?而塞进自己香袋里的龙涎香也绝非寻常人物能接触到的,除了当朝天子,便是能得天子恩赏的红人,其中必定包括沛王。桩桩件件,皇三子沛王都是头号嫌疑人。 可是说到底,这种推测再怎样合情合理,毕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没有半分实据的猜想,说出来有何好处? 有人要杀昭王,而自己不希望有人杀昭王,自己想让昭王那边有所防备,仅此而已了。 这好处,并不在她自己的身上,甚至还会落得一个诬告皇室的罪名。 “姑娘,如果从正面难以决断,那就不妨从反面想想,看一看哪种决定最不会后悔。”紫芙见沈婳音半晌没有答案,福身一礼说道,“是说了更可能后悔,还是不说呢?” 说罢,紫芙清楚自己在音姑娘面前是个首鼠两端的眼线,也就不再惹人厌烦,恭敬告退了。 紫芙胸中的确有些见解。 沈婳音轻叹一声,将没能翻开的书搁到一边,不打算再看了。 倘若紫芙不是婳珠的人就好了,这样她们兴许能成为朋友。 里间,月麟刚为沈婳音铺好了床,见音姑娘过来,道:“姑娘今日不再挑灯夜读了吗?那便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裁衣裳的事要烦心呢。风水之事闹成那个样子,奴就不信二姑娘还会送好的衣裳过来。” 第65页 “月麟,你曾说,你是一个神棍养大的?” “是,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就把奴卖了。” 月麟抱来一床崭新的丝棉薄被,“天气开始热了,姑娘换这个盖吧。” “我小时候是被医者养大的。” “奴知道,姑娘自小并未留在阿娘身边,跟着安鹤之安神医长大,学了一身好本事呢。奴听闻,那安神医是当朝天子钦赐的‘妙手神医’,遍尝天下百草,神龙不见尾,许多达官显贵想求其一诊都不知该往何处去求呢。” “如今的成就,或许都是否极泰来吧。” 月麟问:“怎么,安神医年轻时吃过苦么?” “他……是险些给前朝陪葬的人。” “陪葬?” 月麟吃了一惊,大感好奇,又不敢主动细问。 沈婳音更了衣,缩进新丝棉薄被里,拍拍床铺,叫月麟也上来。 “给你讲讲我师父的故事吧。” “好呀!” 月麟正乐意,倒也不敢真躺到姑娘的床上,只搬来一只小木凳坐在床边,捧着头听音姑娘讲故事。 “师父年轻时,在前朝太医院任职,虽天资卓绝,却资历尚浅,只在正式太医中居于末等。某晚当值时,忽接到皇后的传召,贵人点明了不请那些有年头的老大夫,只要最年轻的太医,便只有师父最符合条件了。到了皇后处师父才发现,末帝御驾也在,所有后宫嫔妃都在,挤了满满一屋子人。” “啊!那一定是皇后娘娘突发重疾,所有宫妃都去侍疾了,连末帝也被惊动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找一个经验老到的大夫,只要最年轻的来治病呢?” 沈婳音摇头,“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生病。” “没有人生病?” “末帝深夜召见太医,乃是为了验亲。” 月麟听得更惊讶了,“难道,末帝怀疑……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你在这儿说绕口令呢?” 沈婳音浅笑着戳了一下月麟的脑门。 “这也是为何非请年轻的新人不可,因为各个有资历的太医……背后兴许已与后宫各方势力利益相连,而新人最无根基,相对公道可信。” “这种差事是最难办的。”月麟很是身临其境地代入了角色,发愁起来,“皇儿是末帝亲生的还好,若验出来不是亲生,天子必然震怒,只怕连经手的太医都会受牵连。” “你小小年纪,看得倒很通透。”沈婳音道,“不幸啊,末帝最钟爱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当时末帝勃然大怒,当着小皇子生母的面,把小皇子摔死在地上,又把小皇子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摔死了,咱们后人却无法得知,那哥哥究竟是不是末帝的骨肉,有可能,那个大些的孩子只是被无辜牵连的罢了。” “而那个通奸的宫妃,在目睹了两个孩子惨死以后,也被末帝一刀砍了,当场血溅三尺。” “啊!”月麟害怕得捂住嘴,“末帝竟如此狠辣!那姑娘的师父……” “末帝下令,将我师父车裂。” 月麟惊呆了。 车裂之刑,俗称五马分尸。 沈婳音道:“你也觉得荒谬,对不对?医者只是奉命行事,只是秉公验证,最后验出的结果却能左右医者的性命,而整件事从头到尾,我师父分明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奴小时候就听神棍们说,末帝昏庸□□,人神共愤,前朝气数都在他手里消耗尽了。” “其实我给你讲这个故事,是我今日忽然想到了另一种结果。” 月麟立马挺直腰杆竖起耳朵,“什么结果?” “要知道,民间并无可靠的验亲手段,前朝宫中的手段实为秘传,不为外界所知,其验证方法、判定标准和准确性都无从考证,宫中贵人们也很可能并不了解其中细节……我是在想,明明师父有机会保全自己的。” “姑娘是说……不论当时结果如何,只要都声称小皇子是末帝的亲生骨肉,就可以同时保下四条人命——两个孩子,宫妃,还有安神医自己,就都不用死了!” “是啊。”沈婳音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陷在纷杂的思绪里,“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触及当权者的利益或脸面,变成一把刀,刀刃朝向的是坦言者,而只要不说,那把刀就可以一直收在刀鞘里。” 这一点月麟深有共鸣,“姑娘知道吗?府里的奴婢们,入府的头一天,被教导的头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说的不要说’,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沈婳音为难地阖上眼,眉心微蹙,“祸从口出,自古如此。” “可是、可是……安神医最后不是活下来了吗?还被当朝圣人御封‘妙手神医’!是末帝消气后,释放了安神医吗?” “释放?”沈婳音淡哂,“天子一言,绝无反悔。” “那后来是怎么……” “是燕云王。就在师父被关押候刑的时候,燕云王攻入洛京,不出七日就彻底控制了宫城,那些地牢里关押的死刑犯,全都被燕云王放出来了。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月麟虽知安鹤之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还是听到此处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还好安神医福大命大,赶上了天爷的恩赦,否则也就因末帝的暴虐而白白赔上一条性命了,也不知有多少病人将因为得不到他的诊治而死呢!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实话的好!” 第66页 所以,真的是……不说实话才更好吗? 沈婳音很是疲倦地闭上眼掐了掐鼻梁。 “月麟,你也累了,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都赶快睡吧。” 耳边却没有月麟的应答。 不,不只是耳边太过安静,温热包裹的感觉分明漫过了全身,沈婳音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水汽淡淡地氤氲在宽敞的室内,烛光并不明亮,让精巧木架上搭着的衣物看不清颜色。 她正倚坐在齐地凿掘的圆形汤池里,一条手臂搭在高于地面一尺的边台上。 她正在沐浴。 准确地说,是昭王那祖宗正在……沐浴。 沈婳音:“……” 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果然真叫她撞上了这种时候! “……” 怎么办,谁能出个主意?挺急的。 保持不动,等互穿结束? 沈婳音懒懒地坐了好一会儿,无事发生,可水温却不可避免地越降越低。晚间凉,她已经开始觉得冷了。 万一整夜都没穿回去,她不仅得替祖宗着凉,还得泡掉一层皮。 罢了,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沈婳音开始做自我心理建设。 万幸,祖宗贵为皇子居然不喜人伺候澡浴。 可以先迅速裹好衣裳,然后出门,叫外面候着的仆从挑灯引路,就能顺利回到昭王的卧房。 规划完美! 可是当支起腿的时候,沈婳音才发觉身体沉重得难以动弹。 方才以为沉重感是温水环绕所致,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这种沉重感不是来自外因,而是祖宗自己。 祖宗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竟像化了骨头一般。 四肢软绵绵的,身体浸在飘着清香的柔水里,仿佛被困着,无处着力,唯右肩伤处隐隐作痛。 是龙涎香。 昭王又接触了龙涎香。 沈婳音无语望天……花板,从这几日昭王府捎的信儿来看,明明已经把身体调理得差不多,只差行针解毒,祖宗怎么这时候给她捣乱! 自打拿到了钝裂银莲花,沈婳音就没空再关注白夫人如何与六二大师秋后算账,而是专心致志,把先前定下的行针解毒方子又重新推敲了一遍,以保万无一失。 玉人花这种异族古毒当世罕见,没有任何靠得住的前人经验,只能沈婳音亲自动手,把零散的古籍记载总结到一起,再与当世尚存的药材进行比对推演,这才瞄准了钝裂银莲花。 钝裂银莲花啊……栾师姐费尽心思才拿到了一些,眼看就能开始解毒,怎么祖宗的稳定状态又被打破了,疗程又要延长? 沈婳音右手搭上左手腕脉,阖目探查,果然气血尚可但脉力虚浮,就像被玉人花锁住了筋脉。 表征发作,当先去标,解燃眉之急。 眼下没有银针可用,沈婳音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点穴法应急,伸指点向胸口下方的任脉鸠尾穴。 然而,预期中温暖发热的感觉竟没有出现,反而有一股刺痛顺着鸠尾穴往上冲。 喉头一涩,清水里漫开几点鲜红,丝丝缕缕,缠绕飘散。 口中有一种诡异的清甜,是昭王的血独有的甜。 沈婳音微怔,缓缓抬起手背蹭掉下颌的湿感,垂目一看,果然一抹鲜红。 吐血了。 怎么会…… 她没见过玉人花的任何先例,但已经把前人的记载一字不漏地印在了脑子里。如此严重的反应,根本不是不慎闻到了一点龙涎香而已,而是在充满龙涎香的地方持续待了许久。 他明知道自己已经中毒,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是不是又进宫面圣了? 也对,昭王虽不必上朝,间或进宫觐见也算该有的规矩,身不由己。他似乎是在朝中遇到了什么麻烦,沈婳音偶尔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碎片,只知那是军国大事,不是自己该留意的。想必昭王不愿吐露自己身中玉人花之事,于是并未请示圣人回避龙涎香。 “楚欢”撑着汤池边的石台和木架,咬牙了三次才勉强出浴。疲惫至极的感觉蔓延在身体里,惹得“他”连走两步路都喘得厉害。 “侍儿扶起娇无力”,名不虚传。 木架上挂着下人备好的干净常服,沈婳音胡乱抓起件藏青细麻袍裹了,踉踉跄跄往门边捱,腿上一软,撞到了冷硬的家具上。 “殿下?” 外间有人听见了动静。 “没事!”沈婳音忙道。 昭王毒发是秘密,除了昭王自己,便只有她、瑞王和陆家宰等心腹家仆知晓,不知此刻外面候着的是谁,不能轻易暴露毒发之事。 沈婳音缓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把撞歪的家具扶正,忽而动作一顿。 这是一面边框细腻的高大铜镜,镜面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被她方才不小心抹开了一部分,楚欢那张脸就清清楚楚地映在一片朦胧里,与现实中的人不过寸许的距离,近到她甚至能看见“自己”颤动的羽睫。 这是一张极清俊的脸,烛光将他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睫毛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衬得墨玉般的眸子愈发幽深不可见底。乌发湿漉漉的,与缺少血色的脸颊对比得彼此更加鲜明,而微微张开的一双薄唇是绛色的,毒发时血气凝滞而造成的绛色,像熟透了的山栀子的果实,令原本硬朗的人柔化得妖冶如魅。 第67页 乱裹的衣衫露出一片胸膛,细细的一道刀疤是她曾仔细看过的,差之毫厘就能割开心脏、热血飞溅。 据说那次,敌将砍了他这一刀,他则砍下了敌将的首级。 敌将是突厥西部的王储,那一年楚欢十六岁,与她现在一般大。 他过的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人生。她的人生是挽救与跋涉、钻研与静默,而他的则是生死一瞬、腥风血雨。 她亲眼看着他从奄奄一息到坐卧如常,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从衰微到旺盛,就像曾经在沃土上投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见它生根发芽,见它亭亭如盖。 而如今呢? 沈婳音抬起手,捂住镜中的那张脸。他的手骨节分明,常年卧刀,指骨上有反复被甲胄磨伤留下的痕迹。 自己亲手把他从鬼门关拉出来,现在却要袖手旁观奸人加害吗? 医者救人,天经地义,将阴私里的内情告知他,也就是在救他啊。 站得久了,“楚欢”不大受得住,深吸一口气,准备出门。 这一口气被昭王的身体习惯引着,吸得极奇妙,似乎沉进了丹田,而后自动游走入四肢百骸,令“他”的脊背都有了挺直的力气。 一出门,沈婳音的脸登时就黑了。 等在外面的居然不是家仆,而是谢鸣老大哥。 沈婳音一见着他,还是会想起当时哭得像个三十岁孩子的模样,鸡皮疙瘩就直往外冒。 发觉了“楚欢”脸上的意外,谢鸣解释:“天晚了,属下叫他们自去休息,由属下守着。” “哦。” “楚欢”嘴角抽了抽。 “……有事吗?” 谢鸣还真是有事才来的,他挑着灯,微侧着身走在前面半步为“楚欢”照明,“派去北疆的探子回了信。” 噢?又是军情,沈婳音对这些从来都听不懂,也很自觉地过耳即忘。 谢鸣却道:“他们说,根据殿下的几条信息,找不到那样一位姑娘。” 姑娘?不是军情,而是姑娘? 沈婳音震撼。楚欢自幼长在军营那种“和尚庙”里,还真没听说过他曾有什么风流韵事。 就凭那祖宗的德行,哪个姑娘愿意同他说话! “殿下啊,就凭着十二年前的远远一眼,属下觉得……实在不好找。” 十二年前? 沈婳音再次震撼,默默算了算,十二年前楚欢大约只八岁上下,那么小就对哪家小女娃一见钟情了?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沈婳音顿时觉得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精神头恢复了,又能吃下一大碗汤饼了!忙压着兴奋试探道:“仲名,是不是你没记全细节?你重复一遍,本王当时描述的是何情景?” 可惜谢鸣只当昭王是在反讽他办事不力,没敢真的复述,只垂着头保证一定更加用心地找。 沈婳音没能八卦到实质性的爆料,颇失望。 谢大哥你知不知道,吊着胃口是会害人睡不着的! 然而实际上,这一晚由于玉人花的作用,沈婳音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竟又回到了那个已经许久不曾梦到的地方。 腐臭、血浆、冷风。 最不堪回首的一夜,却在入梦时频频铺展在她的脑海。 天色大亮以后,天空格外蓝,青空下蹄声如滚雷,浩荡马队远远地疾驰而过,踏起的大片扬尘是枯原里唯一的鲜活。 又是乱军? 是抓走母亲的那种乱军吗? 她盯着那一队人马,僵着身子不敢动,只想让自己的小身体与尸海融为一体。 她几乎是一眼就望见了队伍前部的一匹乌黑骏马,马的颜色很好看,驭马之人也有些特殊,看身量像个少年,小小的人骑在高大的马背上,体量悬殊,十分显眼。 小少年挽缰打马,疾行中,忽然若有所觉似的,转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第29章 见面 翌日春光清朗,镇北侯府中柳絮飘飞,莺啼婉转。 “沈婳音”从沈母、白夫人处请安回来,百无聊赖,坐到案前翻看沈婳音的医书。 医书里夹着一沓纸,隽秀小字抄满了关于玉人花的记载,还有细致的勾划和批注。 也不知阿音现在怎么样了。 楚欢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回一趟昭王府,就听婢女来报二姑娘来了。 楚欢略感意外。风水堪舆之事他亲自参与了,今早又从月麟处套了话,得知杨氏受到重罚,后宅里很是消停了几日。沈二姑娘这时候来,能安什么好心? 别说,婳珠今日专程过来,还真是来送“好心”的。 前几日,白夫人身边的暮琴给婳珠带话,说音姑娘的新衣裳不能用了,二姑娘与音姑娘身量相仿,春装又裁了那么多,挑好的给音姑娘送去,也是对奶姐姐的一番心意。 婳珠当场答应得好好的,反正六二大师马上就会踩实阿音的不祥,就算不能立即将人逐出府去,起码叫她去不了结庐别业,当然也就使不着新衣。 谁成想,事态大反转,最后竟是婳珠自己落了个灰头土脸,衣裳还是得送,且最后留居府宅的居然变成了杨姨娘。 婳珠把自己闷在岫玉馆里谁也不见,甚至都没出门请安,白夫人也不去理她。沈母有些糊涂了,下人也有心不拿这些烦心事去扰她老人家,只依稀听说二姐儿病着,又好几日没见着人,叫厨房送些酥饼甜粥去,倒让婳珠感动得大哭了一场。 第68页 这几日里,婳珠想通了一件事。 白夫人,定然已经知道了沈婳音的真实身份,所以自阿音入府以来,白夫人才处处偏袒,待她这个“嫡姑娘”也越来越敷衍,到了六二大师去千霜苑那日,是彻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面对杨姨娘也是前所未有的趾高气扬。 谁人不知镇北侯府没有出身尊贵的女眷?郑六娘去得早,不能算。白夫人与过门更早的杨姨娘在后宅一直都平分秋色,从前白氏哪里会那样强硬地对杨姨娘说话? 一定是因为白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什么,所以才那样极力地收阿音进府。 白夫人和阿音,这对狼狈为奸、居心叵测的娘儿俩,居然真的在等待机会打压自己和杨姨娘! 婳珠锦衣玉食长大,是侯爷和姨娘的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时间变成案上鱼肉,不得不思考这些个弯弯绕绕,已经烦躁得摔了好几套碟碗。 现在姨娘已护不了她了,唯一的指望就是父亲大人的宠爱。 如果自己真的无法阻止身份的公布,至少得留住父亲的心,让父亲厌恶那个丑到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沈婳音,那么真真假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对吧? 一直拖到昨晚,婳珠才命洺溪将自己没穿过的春服都摆出来,一一看过,结果发现哪件都不舍得割爱。 侯门贵女不缺钱财,可当钱财化成了心爱的衣饰,便脱离了金钱的意义,成为心尖上的宝贝了。 既是宝贝,又怎能拱手让给沈婳音? 还是洺溪想了个好法子,一举三得。 “姑娘去年夏天的衣裳还有没来得及穿的,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点醒了婳珠。 “这主意好!” 去年没穿,今年又该裁新的了,放着也是白搭,虽有些不入时了,但民间来的土包子想必看不出来,紫芙定不会多嘴,月麟小蹄子又什么都不懂,不妨事的。 不必割爱近年新裁的重工春服,婳珠立马喜笑颜开,亲自捡了几身不喜欢的夏装,亲自领着洺溪等人往千霜苑去。 盛夏之衣轻薄,这时节穿可能稍冷……不过,阿音毕竟是在外闯荡惯了的,想必糙实抗冻,又通医术,可以自己调些驱寒的汤水,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路上婳珠都在夸奖洺溪,“你这小脑袋瓜还挺灵,主意甚好,一来应付了夫人的命令,二来省下了我的新春服,三来……” “还有三来?”洺溪自己都没想过这许多有的没的。 “这三来嘛——”婳珠娇俏一笑,冲洺溪捧着的夏衣们扬了扬下巴,“阿爹看见阿音这么早就急着穿半透的夏装,大概会觉着她媚俗。” “……” 千霜苑的正厅,楚欢才从次间出来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 原来不只岫玉馆熏人,岫玉馆来的姑娘也是行走的熏人精。 楚欢忍着反感,勉强学着女人的样子,给沈二姑娘行了个草率敷衍的礼。 婳珠一脸“知道你礼数不周”的宽容,正经回了礼,友爱地笑道:“阿音快来瞧瞧,这些衣裳可还入眼?” 俗人看皮,真人看骨。她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情看在楚欢锐利的眼里,分明是在说:瞧瞧,这等好料子,见都没见过吧? 楚欢不了解前因后果,见沈二姑娘特意送来东西,以为她又是来炫耀的,漫不经心拿眼扫过婢女们捧着的薄衫。 啧,也着实算不上稀罕物。 婢女们被他淡漠的眼神扫得脊背生寒,手一抖差点捧不稳。 这时节穿薄衫尚早,以至于楚欢压根没往夏衣上想。他见花色繁复、衣料半透,居然联想到了自己那好弟弟,瑞王。 准确地说,不是联想到了瑞王,而是瑞王身边那几朵娇花——依稀记得也是脂粉香气袭人,也不分冬夏地穿着轻透的衣裳。 总之都是些令楚欢皱眉的画面。 所以,侯府闺秀捧着舞姬的衣裳给阿音看个什么劲儿? 一头雾水。 “这是哪位舞姬的衣裙?我瞧着不如芙蓉楼的好。” 他能知道芙蓉楼,还是前年的事了。 瑞王非说那儿的酒比宫里的好,硬拉着他去吃了几盏,结果那小子吃着吃着就吃进了女人的温柔乡,楚欢有气无处撒,就连夜把瑞王的宝马牵回了昭王府。 第二日醒来,瑞王发现爱驹不见,自然想到是被四哥顺走了,又怕四哥向母妃告状,根本没法张口索要,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相送。 总之,岫玉馆婢女们捧的衣衫,无论是布料还是花色,楚欢都欣赏无能,他那一句话说出来,侯府闺秀沈婳珠的脸当时就绿了。 阿音方才说了什么? 舞姬?! 竟敢骂她的衣裳有舞姬之风? 虽不知芙蓉楼是哪里,婳珠听名字也能猜到那是个什么腌臜地方,亏得沈婳音竟说得出口! 楚欢不明所以地瞥了婳珠一眼,又漠不关心地把视线垂下,请客人坐,自己也在胡椅上垂目坐了——他毕竟是个男儿,总不好一直盯着后宅小姑娘看。 就见“沈婳音”歪倚几案,拈起一颗红果,微微低着头,侧颜秀丽,腰身纤细,俨然便是一幅娴静美人图。 没有人知道,弱柳扶风的美人体内,住着的是北疆杀神的灵魂。 仆婢都是看着主子态度行事的,“音姑娘”低头看书,紫芙等人也只好默不作声。屋里的其他小婢女看紫芙姐姐和月麟都不出声,也跟着不出声。 第69页 于是,“嫡长女”婳珠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她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这辈子都没这样尴尬过。 婳珠来的路上,设想过沈婳音可能会嫌衣裳不合意,却没料到沈婳音竟敢晾着她。 也对,到底是没娘养的,一定是因为没娘养才对如此不知尊重吧?真不懂事! 直到婳珠拂袖而去,楚欢都没再掀眼皮。 他在宫城那人精窝子里住过几年,沈二姑娘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心里想的什么他扫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 屋内又清净下来,楚欢吩咐月麟准备出门,坐到铜镜前由着月麟梳妆。 铜镜里映出女郎清秀的上半张脸,楚欢不自知地抬起手,捏住了面纱挂耳的软钩。 从前他只当沈二姑娘从小养在侧室房中,难免小家子气些,想把新进府的养女打压服帖,所以才处处挤兑阿音。到现在,所有的算计和挤兑都似乎找到了根源。 为何阿音突然被镇北侯府收养,为何杨氏一房容不下一个养女,为何沈二姑娘对着阿音喊出了“珠珠”,乃至于为何阿音会在荒冷的北疆分号安顿下来…… 瞻赏过郑六娘的珍贵画像后,所有的疑问都如风吹雾散,通通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楚欢下意识就想扯掉面纱,在软钩即将从耳后绕下的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算是偷看,又猛地收住手。 叮当镯在细腕上碰撞出清脆空灵的碎响。 即使不看这张原本清秀的脸,楚欢也记得她的样子。 她和名满京华的郑六娘,实在太像了。 阿音,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她才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如果说阿音明面上是沈二姑娘的奶姐姐,真相又能同时瞒住这么多人,说明所谓的奶姐姐确有其人,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沈婳珠! 沈婳音和沈婳珠…… 沈婳珠和沈婳音…… 她们…… 错位了! 当“沈婳音”带着月麟在昭王府二门下车的时候,正迎面碰上急吼吼往外走的谢鸣。 楚欢脱口而出:“去哪儿?” 谢鸣一愣,差点接一句“回殿下”。 若非声音不对,这口气他简直以为是昭王在问自己,却是阿音姑娘。 “阿音姑娘!某正要去府上请呢,谢天谢地姑娘正巧来了!快进去看看殿下吧!” “阿音姑娘”便是为着此事来的,也不叫下人陪,直接就奔了进去,轻柔的裙摆荡在春风里,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 一进内室,楚欢就看见“自己”躺在长榻上,披散着长发,似乎在小寐,身上盖着他专门留给她的新薄被。 楚欢脚步顿住,一时间没再靠近。 这画面……说实在的,颇有些冲击力,楚欢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写的灵魂出窍的感觉,原先迫切地想当面问清楚的事,一下子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榻上的“楚欢”撑开眼皮,朝门口望了一眼,这么一望,瞬间弹起小半个身子,眼睛瞪得老大,显然也受到了猛烈的视觉冲击。 楚欢勉强对“楚欢”行礼,“殿下,阿音来了。” 不知为何,他分明从沈婳音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期盼之意。 她在等他来?楚欢心中微动。不及细想,沈婳音已经用眼神示意仆从退下,一个不留。 “为何叫他们都走?”楚欢担心二人独处一室多有不便。 榻上的“楚欢”很不适应地望着门边的“沈婳音”,半晌才道:“我相信殿下屋里的下人不会乱嚼舌根毁殿下清誉,我只是觉得眼下这种情况……需要一点能说真话的空间。” 的确是需要一点让人自在的空间,楚欢亲眼看着榻上的另一个“自己”,几乎不知该怎么动弹,总觉得一动作,就该是对面那个“自己”动起来才对,想必阿音也有同样的诡异感受。 沈婳音却已经重新躺了回去,很没精神的样子,弱弱地道:“可否劳殿下的驾,替阿音倒杯水?” 几乎气若游丝。 听着自己的声音吩咐自己倒水,楚欢一脑子浆糊,行动麻木地就去了。 端着细瓷白杯到榻边看着闭目的“自己”,仿佛自己已经死了,仿佛现在是以灵魂飞天的视角在看人间。 “嘴唇怎么这样干?” 楚欢长这么大从没伺候过人,就算是年少时服侍太后,也不必亲自做这些小事,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用说话的方式告诉对方水已经来了,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也觉得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尴尬,耳尖不禁有些发烧。 沈婳音费力地抬起手,勾住了楚欢的衣袖,准确地说,是“自己”的衣袖,想让他靠得近些,这样才好说些绝密的信息。 “殿下,其实我……” “先喝水。” 声音虽是沈婳音的,但还是带着昭王不容拒绝的威压,尽管这种威压并非是他存心流露。 那好吧…… 沈婳音原本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沛王的嫌疑,可是沛王毕竟是昭王的血亲兄长,昭王难道不信兄长,反而相信自己一个外人吗?自己这一番没有实据的猜测说出来,真不知昭王会如何反应。 迟疑间,楚欢已经托起了她的脖颈。 楚欢知道“自己”现在玉人花发作,定然是没有力气的,他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这才托起阿音的脖颈喂她喝水,可他正在阿音的身体里,用人家女郎的身体去搂抱“自己”,似乎也不大得体,于是动作就在一半上停住了,进退维谷。 第70页 “殿下的礼法包袱好重啊,你现在是医者,劳烦医者以病人为先吧,渴死了你就换不回身子了。在北疆时为了治伤,殿下不是还赤着上身吗,那时怎么不曾顾及这么多呢?” “……” 八百年的尴尬事还提它作甚…… “殿下,我过去见多了一丝不/挂的尸首,衣不蔽体的穷苦活人也见过,殿下用我的身体扶我一把不算什么。” “……” 拿他昭王类比□□的尸首,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 楚欢依言托起了沈婳音……哦不,是“自己”的后颈,让“自己”靠在自己的肩头,把水杯送到“自己”唇边。 再不会有比这更诡异的画面了。 感受到“自己”的细瘦胳膊环绕着自己,沈婳音心里也别扭死了,但她实在没力气多想什么,玉人花就是这般秉性,只不过现在“娇无力”的倒成了自己。 楚欢放回水杯,回到榻边俯身轻声问她:“觉得如何了,我能做点什么?” 沈婳音张了张口,最终只低低地道:“已服过药了,想静一会儿。” 原来管闲事也需要经验,从前没管过任何人的闲事,现在突然要向昭王“高密”,竟是如此难以开口。她的教养告诉自己不该乱嚼舌根,她的本心又告诉自己这是仗义执言。 “去床上睡,榻上不舒服。”说着,楚欢便要扶她起身,并没有察觉她的欲言又止。 沈婳音轻轻推他,“谢殿下好意,我在长榻上就好。” 楚欢觉得不妥,去抱了一床软被,铺在床上作褥子。沈婳音还是不肯去。 楚欢苦笑,“我瞧着,阿音才是包袱重吧?你在我身体里,躺躺我的床又能如何?莫非我床上有什么不干净的虫子、耗子,惹阿音嫌弃了?” 床上还真有些东西,但不是虫子、耗子,而是楚欢身上的幽凉气息。有时候,嗅觉太好也会造成困扰。 沈婳音心念闪动,神来一笔地道:“殿下可从镇北侯府带银针来了?” “在月麟那儿。” 说着,楚欢出门叫月麟把东西送进来。 不知阿音问这个做什么,他又不会行针,难道她要自己给自己扎? “不,是教殿下扎。” 第30章 共午饭 有关郑六娘之事,楚欢藏在心里,不知该从何问起。 说到底,就算阿音真是郑六娘的骨肉,那又怎样,与他何干,他有什么立场和缘由开口问人家的私事? 阿音身上的谜团像雷雨天的乌云一样密布,楚欢的理性一直在告诉自己应谨慎周全,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对阿音这个人心怀芥蒂。 一排细长的银针躺在铺开的软皮针帘里,沈婳音躺在榻上,闭目指挥道:“殿下从左边三根里挑一根喜欢的吧。” 这还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楚欢心不在焉地取出了最左边的一根。 “殿下自幼习武,于穴位之学本就精通,又演练兵器多年,下手该极有分寸,我只消提醒一二,殿下便可掌握针刺之法了。” “直接给人上手,是否有些草率?” 总得像演练战阵一般先纸上谈兵一番,再考核及格,才能亮出真刀真枪不是? 沈婳音却道:“这一夜我思来想去,殿下身边的变数太多,无法全然避免龙涎香,我不能时时陪在殿下身侧照看,不如将行针之法授与殿下,日后情急之时,殿下起码有自救之力。” 楚欢的眼睫不自禁地颤了颤。 竟连情急之时都为他想到了吗? “阿音待患者,一向如此细心吗?” “嗯?”沈婳音不解地睁开眼,疑惑地看向坐在榻边的“自己”。 她的眼神蒙着一层困倦疲惫,但依旧是清亮温和的,那一片柔婉像清泉,顺着空气一直流淌。 直到此刻,楚欢才真觉着,面前之人无论皮囊是谁,本质上果真不是皇四子昭王,而是阿音啊,只有阿音才有如此澄澈柔软的眼神,他没有。 他没有的。 如此清澈的阿音,竟不得不一路埋着身世的秘密隐藏至今吗? “怎么了?”沈婳音见楚欢愣神,更不解了。 “没什么。”楚欢错开眼,遮掩似的又取了细瓷白杯来,“要不要再喝点水?” ……也好。 沈婳音就着“自己”的手,低头啜了两口。 她也渐渐感觉到,喂自己水的那个“她”,真的并不是她。 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她”的动作里就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稳,硬,又有一点细腻,还有太多其他别的元素,都是专属于昭王的元素。 “请殿下解开我的衣衫,首先要说的是毒发后的短期补救,涉及上腹部的任脉鸠尾穴……怎么,有何不对吗?” 沈婳音注意到楚欢微微拧起的眉。 “……阿音,”楚欢欲言又止,“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词?” “……” “我说的是……昭王的衣衫。” 什么“你”啊“我”啊的,沈婳音都快被自己绕进去了。 “我知道。” 沈婳音更无语了。既知道,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殿下现在是医者,我在……你在你自己的眼中,应当只是一具肌理分明的躯体而已。正好此刻身体互换,殿下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穴位,这是天赐良机,不是吗?” 第71页 楚欢却轻轻一叹,放下针,把它收进软皮针帘里,“算了,阿音,不急在这一时。” 他心中藏着那天大的疑惑,一想到阿音竟可能是沈叔与郑六娘的孩子,就觉得难以置信,心里始终静不下来。 “为什么不学了?” 沈婳音忍着玉人花传授新知,就是为了趁自己在他身体里,能够体会到他下针的手法正确与否,如此难得的机会,祖宗竟不配合,就算她素来好性,此刻也有些生气了。 “沈婳音”端坐在胡椅上卷好了针帘,身姿一贯的挺拔,说起话来威势难掩,“阿音,我对行针之术一张白纸,自古扎针扎得瘫痪、丢命的不在少数,就算你信我能学好,若真扎得不妥了,受罪的人是你。立马拿你试验,我不可能下得去手。待我们换回来,我自己在我身上扎,就不怕连累无辜了。” “殿下不肯连累人,我懂得,可是你得相信我的能力。如若反过来,你教我刀法,让我向你全力砍过去,你难道会担心我砍伤你不成?” 楚欢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不一样,你医术再高,我一针若扎得错了,你能拿什么抵挡?” “……” 怎么办,快被祖宗的狡辩气死了,偏偏没力气发火。 “我只是想帮助殿下保护自己。” 楚欢还想推辞,被沈婳音恳切的眼神一瞧,微觉不对。 “怎么?” 保护自己?这话里好似藏着玄机。 沈婳音费力地撑身坐起,长发披散在肩头,竟使昭王的脸上显出几分女子般的柔弱。 隔岸观火最是无情,沛王之事终究卡在心里,若不出言提醒,万一昭王因此再出什么意外,自己一生都良心不安。 “殿下,有件事说来话长,且无甚凭据,阿音说出来只怕殿下不肯信。” 楚欢下意识心头一紧。 她竟要主动将身世相告了吗? 楚欢按住沈婳音的手腕,“不,阿音,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本王绝不逼问。” 上一次在玉人花的作用下,他脑子里混沌一片,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质问了阿音的私事,每每想起都自悔莽撞无礼。 “什么?” 原来他竟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在暗示自己不要明言? 也对,毕竟是在怀疑昭王的血亲兄弟,这种事挑明了说出来,谁都尴尬。 那就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正纠结着,就听外面陆家宰禀道:“殿下,该用饭了。” 几个家仆抬了高桌进来,摆上几样精致饭菜,清淡为主,配色养眼。 方才的话题也就碎了。 陆家宰见缝插针向“昭王”禀报:“殿下,韩尚书又递了拜帖。” 沈婳音拿眼去看楚欢,见楚欢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便道:“先去回了吧,待我身子……” “……好些再说。” 陆家宰意外地看向阿音姑娘。 前半句殿下还在说呢,后半句阿音姑娘就无缝衔接上了,两人默契得仿佛演练过一般。 沈婳音骤然穿回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一句话都分成了两段,前半句是在昭王身体里说的,后半句则是在自己身体里说的。 楚欢:“……” “阿音知我,她说得对。” 陆家宰素知他们两个熟稔,自不去多想,恭敬告退。 楚欢的耐受力比沈婳音好得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受得住,便上桌与她一起吃饭。 “殿下无碍吗?” 沈婳音睁大一双明眸,口边准备好了一句“喂殿下也是可以的”。 反正从前也没少伺候无儿无女的鳏寡病人,喂药喂水喂饭都做过,根本不算事儿。 “无碍。” “噢。” 沈婳音终于又成了无病无灾的健康人,身心都松快了,戳齐银箸准备大快朵颐,却发现昭王还披散着头发,显得颇有些憔悴。 不知怎么的,昨晚在澡浴房铜镜里看到的画面与眼前的昭王重合起来。 乌黑的长发,清俊的眉眼,暗红的薄唇……民间相传的“绝色”二字虽则俗气,却也算得上贴切。 “阿音多吃些。”楚欢见她愣神,提醒道。 “晨起不曾束发,害殿下仪容不整,我这就替殿下束上,以免吃饭碍事。” 楚欢没有拒绝。 沈婳音的手很轻柔,与治病时的稳准狠完全不一样,穿过他发间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团轻云在绾他的发,淡淡的药香从她袖里绕过来,有种清雅的苦。 楚欢不自觉地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捉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手臂到半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顿了顿,缓缓收了下去。 沈婳音看到了楚欢的动作,“是我扯疼殿下了吗?” “没有,只是闻到了药的苦味……” ……所以想伸手挥散? 这解释他自己都遍不下去了。 “不好意思,一定很不好闻吧?” “不,比起香味,还是药味好些。” 沈婳音轻轻地梳着他的长发,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用象牙篦拢到头顶,“其实我好奇很久了,贵族熏香几乎成了一种高雅文化,为何殿下却不喜任何香料的气味呢?连平日所用的洗发花水都淡得只有一层皂角味。” “这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圣人攻下洛京时还是燕云王,为了断绝各方势力的野心,一鼓作气攻下了宫城,短短几日间就把宫城中人清洗干净,带着家眷入主皇宫,占下宝座。” 第72页 一面讲着旧事,楚欢的心神都聚到了耳畔那一瞬不经意的麻痒。 “人们都知道,旧朝的衰朽积重难返,燕云王登基是迟早的事,家眷将来都要定下位份。当时近臣们内定的风声透了出来,说是除嫡妻为后外,封诞下皇子的侧室为妃或嫔,按家世定夺,其余者皆为婕妤。” “那时候,圣人身边有位卫氏娘子,刚刚滑胎,因腹中胎儿尚未成型,男女未明,只能封为婕妤。” 沈婳音道:“我朝延前朝制,婕妤乃正三品,已是多少佳丽一辈子都攀不到的位子,只是开国封赏起点高,想必那卫氏娘子并不甘心。” “看来阿音对品级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沈婳音没说什么。自从上次不得已面见了琰妃,她回去就赶紧补习了宫中的基本常识,生怕出什么岔子。 楚欢道:“你猜得不错,卫氏整日哭闹,非一口咬定自己怀上的是男孩,此事太医院无法定论,自然不能因她不甘而坏了规矩。卫氏放不下,日渐生了心魔,看不得别人有儿子。” 沈婳音手一滑,落下一缕青丝,又将那一缕重新梳起。 楚欢察觉到她手上的失误,道:“阿音聪慧,已经猜到了。” “卫氏娘子首先盯上的就是我母妃。母妃出身一般,却连生两个皇子,即将高居妃位,家族势力更盛的卫氏娘子屈居人下,如何气得过?” “那时我和五弟还小,五弟暂养在京外的外祖家,我则与母妃一起住在露和宫。卫氏买通露和宫的宫婢,在我房中的香炉里下了毒,热气一烤,毒气就会发散出来。” 沈婳音轻轻抽了口气。 “殿下出身云州楚氏,楚氏前朝时便是名震北方的世家望族,底蕴深厚,想来殿下对熏香之道是自幼耳濡目染的,能分出异样。” 楚欢微微牵起唇角,笑意微苦,“多谢你吉言,可惜小孩子学不到那般精深,住进浩荡宫城只顾兴奋,连熏香都比别处新奇。我被那宫婢哄着骗着,命她们不停地换香,就为了试试各地送来的香都是什么味道。” “……毒气入肺,最难根除。” 楚欢的神色不易察觉地黯然下去。 毒药入心,才最是根除不去。 为何她瞒了一身的秘密,他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欢喜? 楚欢若无其事地笑笑,仿佛心思从来都沉浸在对话里,“幸而当时安鹤之就在宫中,这才赶得及救我一命。阿音,你说是不是很巧,我才活到二十岁,就与各种珍稀毒物结过缘了。” 濒死的感觉,他竟在儿时便经历过了,沈婳音不禁感到几分酸楚。她当年被崔氏丢弃,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荒野,兴许是年纪太小不懂,兴许是她太快地遇见了那队人马,被少年一声吩咐,及时带回了营地给饭给水,连饿都没饿着过。 “殿下福大命大,那些阴邪毒物终究胜不了殿下的。”她替他将玉簪插进玉冠,扶了扶,坐回席上,“后来那卫氏怎么样了?” “赐自尽。” 沈婳音沉默片刻,点头,“当时云州楚氏在中原一家独大,但外围也算得上虎狼环伺,在那种特殊时候,圣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后院起火。何况,入主宫城本就是人心生变的时刻,圣人这是以儆效尤。” 楚欢眉眼含笑,不再聊那些不愉快的陈年旧事,亲自给她盛了一颗冰皮虾球,“阿音如此聪慧,都是安神医教的?” “殿下过誉了,我实在谈不上聪慧二字。” 说到聪慧,楚欢忽然想起一桩遗憾事。 “对了,方才忘了告诉你,我赶过来之前,沈二姑娘去过了千霜苑。” “是吗?”沈婳音那一口虾球差点噎住,“她又干什么了?” “她干什么不重要,都已经解决了。我想说的是,好不容易她去了你那儿,你怎么没把上次收到的摆件在屋里布置上几样?” 沈婳音一直都忙着研究玉人花的记载,一眼都没看那些乱七八遭的,听楚欢乍然提起,不由心虚。 “ 唔……太、太贵重了,还是收藏起来的好。” 楚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操心样。 “阿音,你这么聪慧,怎么没明白本王的用意呢?” “什么用意?” 第31章 面纱 用意,那四箱乱七八糟的摆件还能有什么用意? 祝她吉祥如意? 祝她年年有余? 祝她一夜暴富? “我特意叫五弟挑了那些,件件都是有来历的。”楚欢说得十分正经,“那些东西民间没有,你摆在房里的显眼处,然后请那个沈二姑娘过去参观,看她还敢不敢在玩物上压你一头。” 哈? 沈婳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祖宗居然沉迷于闺阁攀比了。 楚欢撂下筷子,亲自走到木架旁,打开一个机巧抽屉,“还有一样东西,趁着你在,正好当面交到你手上。” 怎么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给?嫌千霜苑的小仓库还不够挤是不是? “殿下所赠之物太过贵重,已令阿音不安,实在不必额外……” 话未说完,楚欢已将东西递到她面前,倒不是什么金银玉宝,是一块骨角细雕的小印,颇有雅士古韵。 “这枚私印是我从前常把玩的,老陆他们都认得,往后有任何困难,可凭此信物找我府上的任何人帮忙,手头银钱若周转不开,也可凭它到我账上支领。” 第73页 沈婳音接过那枚牙白小印。 给她一个红戳戳有何用?她不缺人也不缺财,就算真缺,也要不到昭王头上。 难道……这就是昭王的示恩驭人之术吗? “殿下此前不是严禁我碰各种印章吗?” “这枚小印本是上次就想给你的,没想到玉人花突然发作,醒来时你已回去了,直到今日才又有机会赠与你。” 沈婳音握着那枚小印,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殿下从前不许我碰这些,是因为干系重大,怕我年轻惹事,如今主动相赠,以示深信不疑,阿音心领就是了,万万不敢收下。” 楚欢径直拉起她的衣袖,把小印轻轻塞到她掌心,“你出身江湖,我不会与你讲那些虚礼,这小玩意儿并非为了表演信任,而是我诚心诚意的承诺,希望万一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可以略尽绵薄。” 听他这般说,沈婳音缓缓地,回拢了手指。 有的人道歉,是嘴上抹蜜,或躬身作揖;楚欢道歉,什么多余的都不曾说,却是将这样大的权力放到了她的掌心。 原来竟是个实心眼的。 “既然殿下厚待,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答应。” 她甜甜一笑,明眸就弯起来。 “你说。” 楚欢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坐下说话。 沈婳音顺从地坐下,仰头道:“再互穿的时候,请殿下不要再炫耀自己的技艺了,这些日子三姑娘一直缠着我弹琴给她听,或者表演一脚踹大树,要么就是拿金钗当利箭……这些我哪里会呢,不是难为人么?” 她小小的怨念含在嗔怪的语调里,似笑非笑,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往日在楚欢面前的灵动。 楚欢语结。 冤了个大枉,他何时炫耀了? 只是随手弄弦、随脚助人而已,皆是举手之劳。他若真有心炫耀,就该表演百步穿杨、驭马奔袭、徒手杀敌,而不是这点子微末伎俩。 沈婳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否认,忙道:“殿下若不答应,阿音就把话撂这儿,下回‘殿下’会给昭王府上下表演蒙眼行针、投石点穴、闻香识人。” 凭什么互穿时只有她一个人谨言慎行,祖宗却在她身体里任意妄为? “……” 楚欢久站乏力,勉力挺了挺腰杆,修长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紫檀桌面,忽而低眉浅笑出声。 “也可以啊,那就拜托阿音了,帮我添个深谙医理的名声,往后就没人敢下毒害我,想想也还不错。” 话未说完,楚欢忽而闭了闭眼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殿下?”沈婳音神情一肃。 楚欢不好受地蹙起眉,抬手撑住沈婳音的胡椅背,哪知她太轻,这么一撑竟撑得人仰椅翻,他自己半点没借上力,直接跟着摔了过去。 就算有玉人花作祟,楚欢的习武本能仍在,扑倒的一瞬在他的视野里十分漫长。 他身形在半空一旋,张臂揽住沈婳音,卷着她朝木椅的反方向滚了一圈,消解掉了所有摔倒的力道。 只听屋里一声木椅倒地的巨响,外面仆从询问的声音都紧张起来,“殿下?阿音姑娘?” 楚欢提起一口气,朗声道:“无碍。” 外间便不再吭声。 沈婳音本以为今日要脑袋着地,没想到最后安全地躺在了楚欢臂弯里,半点都没摔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身上极淡的冷香近在咫尺,温暖的男子气息裹挟过来,沈婳音忙从楚欢怀里跪坐起来,关切地道:“殿下玉人花发作,方才是不是久站脱力了?” 说着,从楚欢身下揪出被压着的衣袂,要拉他起来。 楚欢却挡回她的手,轻声道:“容我缓一缓,你扶不动。” 他方才只小小发了一下力,竟惹得玉人花加倍叫嚣,这会儿正满眼天旋地转。 然而,天旋地转里,楚欢的视线却钉在了沈婳音的脸上。 她的面纱甩掉了,软勾在侧颊划下一道细细的红印子,露出姣好白皙的小脸,光滑洁净得宛如羊脂美玉,分明连痘印都几乎看不见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那道突兀的红印子上虚虚地摩挲过去。 不会错的,就是这张脸,与郑六娘的画像再神似不过了。 脸上痒痒的,沈婳音这才发觉面纱不在,耳根登时发热,连忙一巴掌拍掉了楚欢的爪子,发出“啪”一声脆响。 “哎呦。”楚欢吃痛地蹙起眉。 心狠手黑,果然还是心狠手黑。 “阿音,你的脸已好了,为何又戴了面纱来?连吃饭都只掀起一角,是不想让我见到你的样子吗?” 沈婳音莫名有几分紧张。 他这话问得好毒,明知她早已在自己面前暴露过容貌,不可能是为了避着他,偏要这样问,是在试探什么吗? “殿下别多想,我只是……” 糟了,没想好拿得出手的说辞。 总不能直接说,是为了避免有人过早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只是什么?” 他迟缓地撑起身。 “可曾有人说过,你生得像一个人?” 沈婳音呼吸一窒。 像一个人…… 夫人当日怎么说的来着? …… “我叫府中旧人观察过你,即使你戴着面纱,他们还是每一个都说,你的身姿与郑夫人有几分神似。” 第74页 …… 幸而十几年过去,记得母亲音容笑貌之人不多了,她才能隐瞒至今,可昭王怎会突然问起她像谁?他这般的人,从不会无礼讨论女郎的相貌,既问了她,显然是意有所指。 沈婳音内心大震,面上没露出什么,嗔笑道:“我生得当然像个人,莫非殿下觉得我生得连人都不似了?” 楚欢蹙着眉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又开始混沌起来,就和上次一样,明明不想这般咄咄逼人,可是那些深藏在心底里的疑问,一句一句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好厉害的玉人花,倘若有人用在审问要犯上,只怕有操纵心神之效! 幸而今日面对的是阿音,倘若换做朝臣,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些军机,只怕是…… 楚欢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清醒些,不要再说这些不该说的了,强撑着清明笑道:“不似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殿下惯会取笑我。” 玩笑归玩笑,沈婳音内心的震动久久不能平静。 以他的年龄,不可能亲眼见过母亲本人,该不是……从什么地方见过母亲的画像,所以才再又见到自己的容貌后…… 应该只是单纯觉得像,这才随口一提吧? 毕竟谁能轻易想到身份错位这种事? 可是以亲王掌握的信息网,查清她的身世应该不难,况且他也说过,以往打交道的人都要查清上下几代的背景来历。 那么,他会在背后查她吗? 万一查出她来,会不会打草惊蛇? 沈婳音脑子都快炸了。 重新在餐桌上落座后,沈婳音面对满桌佳肴却没了食欲,只随意夹了两口,即向楚欢告辞,“解毒之法我已初步找到了,殿下继续服药七日,把这次的表征去一去,待稳定后,我来正式行针解毒。” “这就要走了吗?忙什么去,为了新衣之事?” 昭王竟知道新衣之事。 她的衣裳被毁有无内幕现在并不重要,这两日府里又加派了人手上山准备,春日宴在即,当务之急是找到能用的衣裙,把即将到来的春日宴应付过去。 她这两天已给京中一位故交递了信儿,那人是她在江南结交的好友,也是一位家中有爵位的贵女,沈婳音打算向她打打秋风,借身好衣裳赴宴用。 楚欢听了,一点都没掩饰笑里的荒唐:“堂堂镇北侯府的……养女,连身衣服都得向外府借,这不是给你们侯府丢人吗?阿音快别逗我了。” “没关系的吧?我情况特殊,才进侯府不久,没有备用的衣裳也很正常。我与好友感情甚笃,虽经年未见,然则情义不减,这点小事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楚欢笑着摇头,强打起精神喊了人进来,吩咐去瑞王府送信,叫瑞王明日一早亲自到镇北侯府接阿音姑娘。 沈婳音忙拦着:“殿下做什么又要劳动瑞王的大驾?” “放心,他在京城闲得招猫逗狗,我替他找点事做,他乐意着呢。京中有一家千容衣行,是前朝传下来的成衣铺子,明日让五弟领你去。” 沈婳音没听说过这家的大名,“我的衣裳是宴会上要穿的。” 平平常常的成衣铺子可满足不了需要,否则她哪里用得着打秋风? 家仆躬身笑道:“阿音姑娘有所不知,千容衣行从前朝起就专门服务于勋贵之家,每一季上新,一掷千金都未必能抢到。若非鼎盛人家的主君、主母,都进不去这家的门,我家殿下请瑞王陪姑娘同去,便是为着瑞王的身份有些用处。” 沈婳音听得夸张,更加连连摆手:“不、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那好友……” “阿音,”楚欢道,“你是我昭王府的客,到旁人府上借衣裳,就算你好意思开口,我都不好意思看着,让人以为我昭王府连套衣裙都置办不了。” 第32章 衣行 瑞王一大早就等在镇北侯府门口了,照旧轻车简从,沈婳音也只带了月麟一个婢女。 马车七万八拐,绕进一条坊间深巷。 “听昭王说,千容衣行是间有名的店面,怎的门脸竟不朝街开?” 瑞王笑道:“名声大了,只怕是非也多,还是躲在清净处的好,寻常人找不过来。” 千容衣行与其说是一间铺子,不如说是一套小院,前堂就像是普通人家的正厅而已,并未展示衣物,反而颇有些乱糟糟的,连家具都是用旧了的,没有半分衣行的影子。 既是挑选女人装束,瑞王就不便再跟着,翘着二郎腿坐在厅上吃茶,笑眯眯地目送沈婳音跟小丫头进内院去。 沈婳音见他不跟着,便把月麟留下。毕竟这么大一个皇子,身边半个仆从都不带,沈婳音都快错觉成是自己对人照顾不周了。 内院的正房建得长,装点简雅,隔成左右两半,右边是女式成衣,空间虽大,也只挂着十来套而已,件件不凡。沈婳音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好东西,然而这些衣裳的工艺设计她竟说不上来。 不是镶金镶银的那种富贵,论色调纹样,其实并不富丽,反而显得十分低调。只是细瞧质地,像是把每一种意境都做到了极致,从配色到布料,于细微处构思精巧,每多瞧一眼都能发现新的美感。 这般精美,只怕真要像昭王说的那样“一掷千金”。她倒是不缺钱,但也从没想过把钱都浪费在外物上。 第75页 “请问一套要多少钱?” 沈婳音眨巴着眼睛问向店主人。 直接问价钱似乎不大得当,却是沈婳音真正关心的。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听瑞王说已过古稀之年,但身材圆润,皮肤的皱褶倒撑起来不少,一身深色暗纹襦裙衬得她醇美雍稳,不像是平民小户出身。 也对,能开起这样一间衣行,哪里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必得是自小耳濡目染最顶流的贵族风尚才行。 老婆子听沈婳音问价天真可爱,笑得眼睛弯起来,眼角堆起了厚纹,“姑娘喜欢哪一套?用料不同,做工不同,穿的人不同,每一套的价钱也就不同。” 用料、做工都会影响价格,这很好理解,可是穿的人不同怎么价钱也不同?沈婳音还是头一次听说。 老婆子道:“每一套衣服都有自己的灵魂,独一无二,倘若买家与它灵魂相称,她们配在一起便互相成全、相得益彰,哪怕我不收钱送给那个人,衣裳也是开心的;倘若买家与它并不合适,却强行用钱买了它去,我千容衣行的衣裳在外穿不出最好的效果,人家不会说穿的人不会买,只会说我家的衣裳不好,于是只得多收些钱,弥补损失。” 沈婳音颔首一礼:“好玄妙的理论,晚辈受教。” 她指着一件青玉曲菱纹天丝襦裙,“这件的长短似乎合适,您觉着呢?” “买衣裳光看尺寸可不够,老奴想问姑娘,是要穿着我家的衣裳出席什么场合?” “算是家宴吧,或者比家宴再重要一点。” 老婆子笑容慈蔼,“春天里的宴席上百花齐放,这套过素了。” “我喜欢清淡颜色。” “原来如此,姑娘喜静。”老婆子很用心地瞧着沈婳音的眼睛,“那么……能否让老奴看全姑娘的容貌?什么容貌配什么衣裳,这就和场合是一样重要的。” 沈婳音原想着随便找一套能应付的就是了,又不是存着在宴会上艳压群芳的心思,没必要这般严谨。可是此处的衣裳都太过精巧,沈婳音甚至觉得,如若不认真对待,都对不起这些超凡脱俗的设计。 反正,遮挡容貌只是不愿让侯府中人有所联想罢了,一个衣行东家自是无妨。 沈婳音摘下了面纱。 老婆子十分认真地端详了片刻,微笑颔首,而后蹒跚着出门去了。 身边没有小丫头指点,沈婳音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在原地等着。 幸而没过多久,老婆子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纸包,颇有些厚度,大约是从哪儿另取了一套衣裳过来。 这是一套缠金丝交窬裙,灰调的黛蓝里缀着几点暗色的胭红。 “姑娘若嫌颜色浓郁,外面可罩一层薄薄的天丝纱,朦朦胧胧,幻幻真真。” 沈婳音有些为难,“这种搭配似乎不是近年的样子了。” 说“近年”那是委婉,感觉简直像母亲那个年代的风格了,她甚至还留有几分遥远的印象呢。 “前朝末年风靡一时,潮流一阵一阵地刮过去了,风格却永远留存下来。姑娘,试试吧,衣裳总得自己穿在身上才知合不合适。” 老婆子虽是商人,气质却似踏遍霜华,令沈婳音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敬爱。三百六十行,她自己在医学这一行里埋头奋进,便也对同样执着于自身职业之人深感认同。 既然店主人这般说了,试试也无妨。 当沈婳音在铜镜前照见自己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 室内光线不足,铜镜里的身影映不真切,更像是穿越了时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用力撕扯着她,要把她生生拉回最遥远的以前。 沈婳音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走近镜中的自己。 是啊,是很像啊,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与记忆中的母亲如此相像了呢? …… “珠珠,看蝴蝶飞,蝴蝶飞……” …… “珠珠,阿爹会来接我们的,很快就会来了……” …… “珠珠,如果有一天阿娘不在了,你要听崔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 “珠珠……” 珠珠…… “阿娘……” 指尖蓦地触到一片冰凉。 不是阿娘,是冰凉铜镜中的自己呀。 阿娘已经过世十二年了。 老婆子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也望着镜中的女郎,缓缓地道:“果然,姑娘是她的女儿吧?” 沈婳音猛地回头,“您认得我阿娘?” 老婆子的唇角叠起细褶,“郑家六娘,焉能不认得?” 她那双慈爱的眼睛愈发清亮,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啊,六娘是洛京的一颗明珠,她穿什么,半个月后女郎们就裁好相似的穿上街头。六娘之美,是洛京城二十年都忘不掉的。” 沈婳音的指腹不自觉抚过罩裙细滑轻软的料子,“我阿娘……也来您这儿买衣裳吗?” “孩子,你以为千容衣行的名声是怎么起来的?就是因为得你阿娘青眼呀。” 老婆子笑起来,浊眼蒙上一层水雾。 “如今她的孩儿都已这么大了。” 世上除了侯府旧人,原来还有人记得母亲,深深地记得母亲! 母亲身殒塞外,她的名字却在故乡洛京城里长久地烙下,不曾散去。 第76页 然而此刻沈婳音最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 “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仅凭着一副皮囊吗? 便是母亲此刻站在她面前,怕也难有如此眼力吧? “好孩子,”老婆子蹒跚着走近她,“衣裳之美不在款式,而在灵魂,人也一样。你与六娘是真像,但世上巧合相像之人倒也不少,你们之间最像的,其实是神韵。” 只靠着一张脸和虚无缥缈的神韵,就认出自己是老顾客之女吗? 真是神乎奇哉。 “老奴性容,姑娘若不嫌弃,按年纪,就唤我一声容阿婆吧。这身衣裳是你母亲当年最钟爱的样式,因你母亲穿得惊艳,当年这种配色款式的裙子风靡洛京。如今你来了,它是时候重新刮起一阵风了。” “多少钱?” 勤俭持家沈婳音再次问到了这个最实际的问题。 “这套无价,孩子。”容阿婆笑着道,“它是为了等你而存在的,它生来就是你的,怎能谈钱呢?” “等我?” 这话沈婳音就听不懂了。 “容阿婆若想引领这种风格再世,为何不让镇北侯府的沈二姑娘来做呢?她可是……” 她在名义上可也是母亲的骨肉啊。 “老奴还没问过姑娘的名字。” 容阿婆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倒也是,都聊到这个份上了,是该通报一下姓名。 沈婳音行了晚辈礼,“晚辈名叫阿音。” “沈婳音?”容阿婆猜着。 要把与郑六娘相关的“沈”姓与“音”字联系在一起,也只能想到这个最新红起来的名字了。 “是,家中长辈给晚辈赐名沈婳音。” 容阿婆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很是费解,“姑娘就是那个镇北侯府收养的女儿,得琰妃和昭王赏赐的小医仙?” 沈婳音笑了,“医仙云云自是称不上的,但我的确被镇北侯府收养了。” “这怎么可能,姑娘怎会是镇北侯府的‘养女’?” 按理,此中原委沈婳音连昭王都不曾告知,自然不会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生人,但容阿婆的亲切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沈婳音从没对一个人有过如此强烈的亲切。 兴许是因为自己太小就与爹娘分开,是师父带大的,所以一直没有与谁太亲近过。而容阿婆,就像有某种话本里的法术,仿佛前世就已见过似的。 昭王若知道她如此轻信于人,居然想要把一切都倾诉给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怕是又要说她傻得天真了。 沈婳音晃了晃脑袋。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昭王那儿去了? 容阿婆见她半晌没吱声,拉着她在胡椅上坐了,“府上那位沈二姑娘……” 沈婳音等着她说下去,容阿婆却在等着沈婳音说。 沈婳音终是没有主动吐露什么,笑问:“沈二姑娘怎么了?” “她……她究竟……是六娘所出吗?” 果然,沈婳音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疑问。 回想方才容阿婆揭露的第一句话,不是“姑娘也是她的女儿吧”,而是“姑娘是她的女儿吧”,少了一个“也”,一字之差,细思极恐。 沈婳音心中惊疑太过,反而不敢在面上露出异色,反问道:“容阿婆何出此言?” “老奴当年听闻,侯爷带回一个女儿,是六娘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数年前,老奴曾在灯市上当面见过她几次,瞧着……不像六娘。” “不如我生得更像,是吗?” “不是生得像不像的问题,是神韵。就如同衣裳的灵魂,说不出来,都只是一种神韵。” 沈婳音有些迟疑还该不该再追问下去。 她是医者,自认为能穿透皮囊直看骨骼,却也不能做到仅凭“神韵”就断定一个人的血脉传承。倘若世间真有如此神技,当年师父“荣获”的车裂之刑岂不更冤了? 如果一个人把一切都诉诸“神韵”,诉诸“灵魂”,诉诸“感觉”,只能说明背后另有其因。 早有小丫头包好了那套新衣,容阿婆亲自陪着沈婳音往外走,走到天井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容阿婆?” 容阿婆叫小丫头们都回屋里“勤快些,拾掇拾掇”,深深看着沈婳音,似在犹豫,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姑娘,沈二姑娘不是郑六娘所出吧?她不是侯爷的亲生女儿,她是冒充你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1 23:53:16~20210824 23:1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年书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新衣 车轮碌碌轧过路面的声音绵延不断,沈婳音亲自抱着装新衣的木匣子,望着马车外的景致出神。 …… “老奴见过幼年的六娘,沈二姑娘那孩子,与小时候的六娘全无半点相似,这不正常,况且……”容阿婆笑了笑,话锋一转:“直到今日音姑娘来了呀,老奴才知道,从前是认错了人。” …… “阿音姑娘?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车窗外的街景被马背上的瑞王挡住,沈婳音回过神,促狭地眨眨眼,“在想愈痕膏的配方呢。” 第77页 “哎呦,那某不打扰姑娘了,姑娘专心想,用力想,好好想!” 说着,瑞王探身伸手把车帘拉下来,“可别吵着姑娘咯。” 沈婳音气笑了。 正好,沈婳音低声问月麟:“我叫你偷偷放下的钱,放了没有?” “按姑娘说的,放在茶壶后面了,下人收拾时定能看到。起初瑞王殿下坚决不让奴付钱,说回头自会有昭王府或者瑞王府的人来结账,但奴说,衣裳是贴身之物,二位殿下谁出钱都不合适,瑞王殿下这才作罢了。” 末了,月麟又忍不住感慨:“唉,姑娘命真好,店主人死活不收姑娘的钱,二位殿下也都愿意替姑娘付钱,姑娘还非要坚持把钱给店家放下。姑娘怎么有那么多钱呀?这套衣裳这么贵,顶得上奴两三年的工钱了,不,已经顶得上紫芙姐姐两三年的工钱了。” 再贵,沈婳音也决心买下来,因为……她居然能在一套衣服里见到母亲,只存在于短暂童年里的母亲。 沈婳音笑嘻嘻凑近月麟,“怎么,羡慕紫芙姐姐月钱高?” “……奴哪儿敢?” “去结庐别业之前,定叫你每月和紫芙领得一样多。” “真的?”月麟的眼睛瞬间亮了,旋即又泄了气,“姑娘惯会取笑奴,紫芙姐姐管着千霜苑的大小事,管得井井有条,合该领得多,难不成奴有本事顶到姐姐前头去?” 井井有条?沈婳音淡然一哂。 有几个小丫头手脚不干净,都是谁的默许?她们的顶头上司可不是姑娘,而是掌事大婢女。 好在,已经快了,这一切都快有一个了断了。 主仆说着话,转眼到了镇北侯府,与瑞王作了别。 才进垂花门,沈婳音就见婳珠在望舒亭里坐着,身边跟着岫玉馆的烟罗,似乎正跟着烟罗学编草环玩。 “阿音这是从哪儿回来呀?隔三差五就出门,好自在,不像我,走几步路就累了,活该困在府里闷着。” 沈婳音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笑道:“婳珠也该循序渐进地多走一走,锻炼体力,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婳珠也没接沈婳音的茬,扔下编了一半的草环迎下台阶,对月麟抱着的木匣很好奇的样子,“阿音拿回了什么宝贝?瞧着可真精致。” 沈婳音也没什么好藏的,“新衣。” “喔,阿音看不上我那些‘舞服’,特意去买了新的。”婳珠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看不上你的什么……” 沈婳音疑惑着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大约是互穿时发生的事,八成那祖宗又惹了婳珠。 不等沈婳音说下去,烟罗已经动手为婳珠打开了木匣,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套新衣,露在最上面的部分是刺绣精美的领口,布料细腻,泛着柔润的光泽,虽不奢华,但一看便知是好货。 最最最重要的是,木匣盖子的内侧刻着字——千容衣行。 “阿音竟知道千容衣行?那家铺子可是连招牌都不挂。”婳珠似笑非笑,“阿音知道的真不少,拥有的也真不少啊。” 婳珠既知千容衣行的大名,见自己买了他们家的衣裳竟毫不吃惊,沈婳音也就看明白了,婳珠是专程等在这儿堵人的,应该已经打听清了自己一大清早出门的去向。 仔细想想,自己昨晚睡前的确跟月麟提了句“千容衣行”,果然被人听去了。 某些人真是长情,时时不忘旧主。 “婳珠到底想说什么?” 婳珠故意露出一番想不通的表情,“千容衣行的衣裳可不是一般的高价,阿音才进府一个月,就已攒出这许多钱了?” 月麟的小脸拉得老长,“我们姑娘有多少钱是私事,二姑娘不清楚也正常。” 烟罗吸气就要呵斥月麟,被婳珠略略抬手拦着了。 婳珠拿眼把月麟上下一溜,甜甜地笑了,“我当是谁,这不是以前在前院采买的丫头吗?要不是那回你挑的绢花好看,我还不认得你,也不会把你拨到千霜苑。” 烟罗语气很冲地教训月麟道:“怎么?二姑娘破格提拔了你,倒给了你顶撞的胆子?” “我没有顶撞——” “还敢狡辩。”烟罗上前拧了月麟的嘴巴子一把,“二姑娘面前,什么你啊我啊的,你是奴!” 月麟痛呼一声。 沈婳音当即扬起手,一巴掌甩在烟罗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烟罗一个趔趄,惊愕地捂着脸看向沈婳音,“你……” “你什么你,我是主子,你是奴。” 沈婳音本没想动手,但烟罗的行为实在踩到了她的底线。 “你这婢子,好大的威风,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动手,你来做我的主子好了。一会儿我替你回禀夫人,请夫人也收了你做养女,好不好?” “阿音你干什么!”婳珠也提高了嗓音,“进了侯府,也该改改做派,跟下人动手,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倒想问问二姑娘是怎么管束下人的,竟当着我的面拧月麟,规矩丢到哪儿去了?” 婳珠道:“明明是月麟挑事在先。我不过就是问问你的钱从哪儿来,若不够用了,到我房里拿,别做下什么不该做的,这是关心你!” 嚯,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沈婳音亲自合好木匣,不让新衣沾了风里的尘土,道:“谢二姑娘,钱够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有数。” 第78页 说着,径自要走。 婳珠拉住她,“哎!你说清楚,这么贵重的东西,走的什么账?到时别查出什么来,闹得千霜苑上下都抬不起头!” 沈婳音甩开她,脸色终于冷下来,“二姑娘怀疑我偷还是抢?直接告到夫人跟前去,犯不着在这儿堵着我审问。” “干什么说得这么难听,哪里是我怀疑你?不过是府中上下没人明指出来罢了。谁不知道音姑娘隔三差五往外跑,每次要么不带从人,要么只带月麟一个在身边,鬼鬼祟祟的,谁又知道你带了什么回来,或者带了什么出去?” 月麟气死了,“二姑娘说谁鬼鬼祟祟?” 烟罗骂她:“姑娘们说话,你个贱蹄子插什么嘴?谁教你的规矩!” 两人竟要动起手来。 “好了!”婳珠喝止了烟罗,余光扫过远处偷偷瞧热闹的仆婢们,扬声对沈婳音道:“今儿非到夫人跟前说明白不可,你一掷千金到底走的什么账!” 婳珠拉着沈婳音找过来的时候,白夫人正在拢翠斋陪沈母说笑,孟姨娘也带着小郎君在一旁哄沈母开心。 “婳珠本不该饶了长辈们的清净,冒失前来实是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要回了老太太和夫人才能安心。” 沈母早就不再管事,就算近来精神大有起色,也没有将婳珠的话放在心上,只叫孩子们都过来吃点心。 小孩子么,没有什么是吃一块点心解决不了的。 白夫人见婳珠郑重其事,又见沈婳音主仆也不大高兴的样子,敛起先前的笑容,“怎么回事?” 婳珠便把沈婳音去千容衣行的事说了。 白夫人果然肉眼可见地露出诧异之色。千容衣行她当然听说过,公侯女眷们聚在一起时难免聊些钗环衣裙之类,她一直很清楚这方面的行情。 多年来,白夫人为了显示与花枝招展的杨姨娘不同,一直刻意节俭持家,别说千容衣行的一整套,便是一件单品也不曾买过,以免在侯爷面前落下虚荣的印象——杨氏那美人儿花钱是爱美,到了她这儿,准保被当成虚荣。 先不管沈婳音是如何找到的千容衣行,就说以养女的月例…… 虽说在每月零花钱这方面,府里明面上一视同仁,无论嫡庶还是养女,每月都是半两金,但养女没有长辈的贴补,就算攒上半年,也未必能买下一套,何况沈婳音进府才多久? “音姐儿看重老太太提议的春日宴,是好事,你打扮得体,到时在中书令一家面前,我们镇北侯府也长脸面。”白夫人道,“只是,千容衣行的价钱咱们都清楚,可不是小数目,音姐儿付的现钱吗,走的自己的账?需不需要贴补你些?别因为这个误了别的事。” 婳珠在旁听得满意,就算白夫人真的知道阿音是谁,就算这母女两个狼狈为奸,作为一府主母也必须主持公道,何况阿音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十箱谢礼,若真典当了一件半件,那可是连累到整个镇北侯府的大事。 沈婳音答道:“回夫人,阿音付的是现钱,走的自己的一点积蓄。夫人尽管放心,阿音绝不会在金钱上给府里惹麻烦。” 果真是她自己的钱?婳珠原先还担心衣裳是昭王赠与的,现在想来,应该是多虑了,堂堂昭王怎么可能逾矩送女郎衣裳?要送也不可能送给沈婳音这样的“养女”。 婳珠道:“阿音,你从前一直四海为家,这俩月才到咱们府上清闲下来,只怕尚未存上多少积蓄吧?你别撒谎,你说的‘自己的钱’,是不是拿了宫里赐的东西变卖了?这可是要降罪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比对了一晚上不同朝代、同一朝代不同时期的物价,算了,大凉朝是个大孩子了,该学着创造自己的物价了。 第34章 搜院 婳珠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沈婳音直接对白夫人一礼,“夫人,阿音做事,夫人心里该有数。” 婳珠心道夫人自然有数,你一脚踹断了树,又一钗扎进床柱里,哪里是做事正常的人? 没想到白夫人却挥了挥手,叫婳珠和沈婳音都下去,竟是不打算再管了。 婳珠蹙起眉,“夫人,这么大的事……” “能有什么事?”白夫人露出几分不耐烦,“吵着老太太了。” 婳珠还要再劝,就听外面有人道:“什么大事吵到老太太跟前了?” 原来是杨姨娘,带了小厨房的点心来孝敬沈母。 “呦,都在呀?快来尝尝藤萝饼,新做的,多加了蜜呢。” 虽说杨姨娘被禁足琅芸院思过,白夫人也没打算把风水风波解释给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听见如此阴险计谋只怕要动大气,为其身体计,还是半遮半掩的好。于是白夫人就命杨姨娘隔三差五到老太太跟前点个卯,把受罚的内情瞒过去,自己则在旁盯着,不让杨姨娘有机会求情也就是了。 婳珠见杨姨娘正巧来了,赶紧将沈婳音买了一套新衣的事又说了一遍,暗戳戳指出那一大笔钱来路不明。 杨姨娘果然惊讶起来,“夫人,孩子们做事,夫人可得把好关呢。咱们府里每月发的零花钱不少,就是为着孩子们想添点小玩意儿时能自己做主,可是一下子买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夫人难道都不问问清楚吗?” “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第79页 沈太太已经听她们说了半天,听明白了来龙去脉,缓缓地应着:“是该问彻底,琬儿做主便是。” 杨姨娘把食盒里的两碟点心取出来,也放了一碟在白夫人跟前,低眉敛目地撺掇:“老太太知道夫人最是公道,让夫人做主呢,咱们府里的规矩,可从没在夫人手上破过。” 白夫人瞧都不瞧那碟点心,暗自沉吟。 她做了这么多年正妻,与侯爷聚少离多,每每侯爷回府时,总会问她府中事务,这回她虽不愿叫告状的婳珠得逞,但确实也嘀咕阿音哪儿来那么多钱,被杨姨娘拿一句“公道”压着,又有老太太发话,她还真不好执意独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就算真查出什么,念着阿音进府日子短,不懂规矩,倒也能从轻发落。 “既然老太太过问,阿音,让暮琴跟你回去看一眼那十箱谢礼全不全,也好让某些操心之人把嘴闭上。” 杨姨娘脸上笑开:“夫人取笑妾多嘴,妾可听出来了。” 白夫人不给她好脸,“孝心送到了,这儿就没你的事了,杨姨娘最近不是在‘养心’吗?” 杨姨娘已经横叉了一杠子,没什么不满意,软软地答应着,乐呵呵回琅芸院继续思过去了。 沈婳音张臂拦住暮琴的去路,“夫人,阿音已经说过了,没有变卖箱子里的谢礼,夫人为何不信?” 婳珠扯开沈婳音,“反了你了,暮琴姐姐办正事你也敢拦着?府里的规矩竟是咱们小辈说了算?” 沈婳音把衣袖从她手里抽开,“我没做错,凭什么翻我的东西?” “就凭你的镇北侯府里的孩子。”白夫人摆出威仪,“如此简单的一桩事,行得正坐得直,就该主动自证清白,要是一直遮遮掩掩的,越发叫人瞧着可疑。” “……既然夫人如此说了,”沈婳音迟疑了片刻,侧身让开路,“暮琴姐姐请吧。” 沈婳音没有继续挑战白夫人的权威,跟着白夫人、暮琴和婳珠等人一起回到了千霜苑。 紫芙一听白夫人要核对账册、实物,忙引着白夫人身边的婢女们到库房去。 紫芙造的册子简单明了,几人不多时便清点完毕,到正堂回主子。 暮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低声道:“夫人,少了两样。” 暮琴是当年跟着白夫人陪嫁过来的小婢女,自从原来的大婢女嫁出去了,近些年都是暮琴代表白夫人在府里行事,只是不肯自居辈分,府里的哥儿、姐儿都称她一声姐姐,若真论起来,称呼一声琴姨也使得。她既说少了两样,那便是真少了两样,不会有错。 白夫人大感意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真少了?是不是赏给下人了,那不打紧的。” “没有取出的登记,只有入库的记录。少的是一方歙石江山砚和一件象牙浮雕捣练图。” 白夫人问沈婳音,“音姐儿放哪儿了?拿出来让她们对上账就没事了。” 沈婳音的眉心却疑惑地蹙了起来,“这十箱谢礼登记完毕就原封不动地锁起来了,我没叫人从里面取过东西。” 白夫人的目光扫过千霜苑的下人,“你们,说!怎么回事?” 她是将门出身,自小受到的武人熏陶一直带在身上,想学杨姨娘那般窈窕狐媚都学不出来,用在管家上便自有一种威严。这一声喝,千霜苑的大小婢女跪倒一片,都说不知。 婳珠忙道:“阿音!你卖去哪儿了?现在说出来,兴许还找得回来,别再拖下去误了事!要是宫里造的东西平白流入了民间,万一有人顺着查到了镇北侯府,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还八字没一撇,婳珠就急着断言沈婳音是把东西卖了,沈婳音早知道她盼着自己出错呢,也不急躁,尽量平静地向白夫人道:“夫人,那十箱东西阿音没动过,钥匙又由下人拿着,说不定是谁取出去摆着玩了,估计她们也知道轻重,不会拿出千霜苑,但这会儿夫人在此,谁也不敢招,不如搜一搜千霜苑,兴许就找着了。” 白夫人还没发话,婳珠倒先劝阻起来,“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搜院也是随便搜得的吗?还没怎么样呢,赶明儿全府都以为你们千霜苑养贼了。” 沈婳音不由好笑,“婳珠今日精神不错么,这么关心我的事。我搜我自己院里,碍不着旁人,若能找着东西,夫人心里不就放心了吗?能让长辈放心,我搜搜院子有什么的,若是真没有贼,府里个个心明眼亮,谁又能乱传闲话?” “姑娘!”紫芙也悄悄拉沈婳音,“姑娘大约有所不知,搜院是极伤体面的事,里里外外都得叫人翻遍。” 沈婳音却放开声音道:“要搜也是暮琴姐姐搜,暮琴姐姐看一看我们院的东西有什么打紧?别说只是看一看,姐姐若喜欢什么,送给姐姐都是可以的。” 紫芙还在拼命地劝,倒是白夫人与沈婳音对上了眼神。 阿音这孩子惯有些聪慧心思,自己的院子自己了解,既主动提了出来,想必是有原由的,况且此时的确又两样东西对不上账,不搜只怕没法收场。 白夫人最终点了头。 搜千霜苑,千霜苑自己的人得避嫌,便都聚到院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暮琴带着人一间一间地翻过去,动作很轻,没弄乱什么。 正厅里的人也等得很无聊,沈婳音小声问婳珠:“二姑娘猜猜,这么重要的东西会丢在哪儿呢?” 第80页 婳珠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这是你千霜苑的事,我哪里猜得到?” “噢。”沈婳音仿佛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一切尽在二姑娘掌握呢。” “啊呀!” 一声惊呼从耳房响起。 紫芙冷不丁一颤。 白夫人啜了口茶,嗤地一笑,“找到什么好东西了?拿过来瞧瞧。” 小婢女领命而去,少顷与暮琴一起回来复命。 暮琴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方异形砚台和一个象牙摆件。 婳珠与紫芙凝重地对视了一眼。 暮琴道:“禀夫人,禀二姑娘、音姑娘,这是在紫芙床底下发现的。” “你说谁?”白夫人颇诧异。 暮琴又答了一遍,问紫芙,“你认认,这是册子没对上的那两件宫造礼品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紫芙身上。万万没想到,千霜苑真出了家贼,而且这家贼居然是掌事大婢女。 千霜苑虽不及岫玉馆体面,但掌事大婢女已经是姑娘之下最高的位子了,何况养女初进府,对事务不通透,做音姑娘的大婢女该比在别处更自在才对,紫芙是有多想不开,居然干出偷鸡摸狗的勾当,她难道还能缺钱使? 紫芙下唇发颤,张了几次口,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不得已地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婳珠腾地站起来,裙摆已经被她抓得皱了,“你、你这个小贼!居然偷拿姑娘仓库里的物件,亏得你还是我岫玉馆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你学坏了!” 镇北侯府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家贼了,这回出在养女新住的千霜苑里,更显得主母管事不周、驭下不严。白夫人也动了真火,连问了紫芙好几遍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在她床底下,紫芙支吾半天,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婳珠劝道:“夫人别生气,为这样不识好歹的小蹄子动气不值当。” 又板起小脸,娇柔柔冲外面婆子们道:“来人呐!把这偷东西的小贼撵出去,即刻发卖了!” 紫芙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白夫人已经一拍桌子,厉声道:“老人儿犯法,罪加一等,掌事的都这般德行,下面小丫头子还了得?我看,应该打死以立规矩!” 紫芙慌忙跪下来磕头,瞬间泪流满面,“夫人,夫人!饶了奴吧,奴不是有意的!奴只是……奴只是……” 说着,泪眼看向婳珠。 “还犟!”婳珠仿佛有所预感,提声喝止,不许她乱攀咬。 白夫人道:“都别吵,先去领二十板子再论其他!” 便上来几个婆子拖走了痛哭的紫芙。 沈婳音上前一礼,道:“夫人,阿音本不想惊动这么多,没想到竟牵扯出了紫芙,一切皆因千容衣行而起,阿音若再不给夫人一个交代,倒是阿音不懂事了。” 事到如今,婳珠当真好奇沈婳音究竟哪儿来那么多钱。她做了十几年侯府嫡女,都没买过一件千容衣行的新衣。 沈婳音叫月麟去内室取了渡兰药肆的账册来,是专门记录她自己账目的薄薄一本。 婳珠还当是什么宝贝呢,“知道你医术了得,可是看病能挣几个诊费?阿音,你还是快些说实话吧。” 沈婳音不紧不慢地道:“二姑娘别急,看了才知道。” 白夫人不语,翻开账册,里面还是新的,才只一页,写的是阿音在北疆玉煌分号的账迁移到洛京分号的记录。 渡兰药肆最大的先进之处,或许在于它遍布南北的分号网,各地分号之间常有人员流动,各人记在不同分号的收入就成了累赘。发展成规模以后,渡兰药肆建立起了完备的资金迁移制度,各地分号的账目可以及时迁移。 沈婳音本人从玉煌分号转到洛京分号坐诊,她在玉煌分号账上的收入不方便兑现支领,就可以带着一份账目证明,在洛京分号直接支领钱使,等到年终岁末,分号之间统一轧账,这就便利得多了。 几个有脸面的婢女都围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只有一页的账本。 抽气声登时此起彼伏。 “一千二百多两金?”白夫人指着账上盖着章印的白纸黑字,也不由得神情大变,“都是你名下的?” 要知道,这个数字可没把昭王赠送的名目囊括其中! “多年积蓄,全在此了。原本诊费是不多的,只是阿音自制了许多药品成方,南北分号的师兄弟、师侄们用到我自创的方子时,按规矩抽成。药品本身便宜,各个分号卖得多了,这才积土成山,让夫人见笑了。” 若说薄利积累,白夫人就懂了。平日交往的妇人中也有富商巨贾的家眷,哪怕只是做小物件的买卖,只要售卖得多了,手里的利也能厚实起来,这道理容易。 沈婳音对噎住的婳珠淡然一笑:“婳珠最是严谨,若还想看看这些钱来的都干不干净,可以去北疆的玉煌分号查细账,都留着底呢。” 北疆,婳珠一听见“北疆”就不自在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脸色活像生吞了蚯蚓。 不知是哪个婢女先感慨了一声“音姑娘年少有为啊”,众人便都禁不住跟着赞叹起来,小小年纪就如此能干,当真前途无量。 一片称赞声里,挨完二十板子的紫芙被搀了进来。 白夫人抬了抬眼皮,“还带过来干什么?直接卖了,找个外地的牙婆子,远远地卖了。” 第81页 到底是没忍心下令打死。 紫芙挣扎着跪下,“夫人!奴自小在府里长大,从外院的粗使丫头一路干过来,今日之事……奴真不是有意的!夫人且饶了奴这一回吧!” “饶你?”白夫人嗤笑一声,懒得再废口舌。 “夫人!二姑娘,二姑娘!”紫芙忍着疼跪爬着去抓婳珠的衣角。 白夫人笑了,对沈婳音道:“听听,大难临头的时候,想着的还是咱家二姑娘。” 婳珠脸上发烧,一脚踢开紫芙,虽没怎么用力,还是踢得紫芙歪倒在一旁。 “小蹄子,你还嫌我不够丢人是不是?你自己做下大错特错的事,喊我有什么用?只因曾在岫玉馆服侍过,我就活该管你一辈子不成?” “二姑娘!”紫芙含着泪,欲语还休,一双还算秀气的大眼睛里藏着不知多少汹涌的情绪,希望、绝望,还有越来越浓重的失望,都随着滚烫的泪水扑簌而下。 主仆多年,紫芙从没想过会是这般收场。 沈婳音看得直皱眉,暗叹紫芙都要被发卖了还不肯供出婳珠,倒真是个忠心人。 紫芙在府里这么多年,见识宽广,必定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下场。发卖到外地以后,恐怕再也遇不上镇北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她这个年纪,不会有人再让她从底层小丫头做起,怕是要直接以色侍人了,运气好了被收为侍妾,运气不好也就当个通房的罢了。 婳珠只顾着催婆子赶紧把人拉走,反而是沈婳音拦了一把,“婳珠不是紫芙的旧主吗?为何一点情面都不念,对紫芙不依不饶?” “她以前在岫玉馆做事,如今犯了大错,我自然也跟着没脸。” “她以前在你院里做事,你不喜欢她了,把她拨到我这偏远的千霜苑来。现在她在我院里做错了事,碍了你的眼,你又要替我做她的主?” “我……”婳珠语塞,“你……你想做她的主,自己做就是了,我看你一直不发话,替你着急。” “婳珠,你的确太心急了。”沈婳音深深地看着婳珠,“你最大的破绽,就是沉不住气。” “我怎么了!” 婳珠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犹在微微发颤。 沈婳音瞧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正等着她说下去,似乎也有同感,只等沈婳音明白说破。 沈婳音道:“从我一回来,婳珠你等在望舒亭,一直揪着我的钱不放,非要我给出一个明白的答案,可是在我提出搜院彻查时,明明是在朝着真相接近,你却又极力劝阻,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那是为你们千霜苑的脸面着想,好心当成驴肝肺!” 沈婳音才不理她狡辩些什么,继续道:“紫芙忠心,不曾供出你,是你自己太明显了。婳珠,你根本就不是做事周全的料子,你根本就料不到我会自己提出搜院,也料不到我有多少积蓄。你就是个赌徒,走一步压根不管后路。” “沈婳音你口才真好啊,说够了吗?”婳珠恨不得伸手去堵沈婳音的嘴。 “如果我是你,”沈婳音的声音渐渐冷下去,“我至少会先确定一个真正得力的帮手,今日若不是杨姨娘刚好去拢翠斋请安,为你说了句话,你的计划从那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紫芙把东西藏在自己的床下,我会把东西放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绝除后患!” “可惜,如果我真的是你,我压根就不会做这些事,我压根,从最开始,就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祸害别人!” 婳珠崩溃大喊:“你少卖弄口舌,血口喷人!”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都忘了吗?”沈婳音逼近了婳珠,声音也跟着挑起,“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梦到过——” “我没有!”婳珠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仿佛突然间疯魔,已经完全不见往日的娇柔,“我没有,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珠姐儿!”白夫人厉声呵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沈婳音噤了声,不想在今日就把话说穿到底。婳珠也就安静下来,只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 白夫人愤然再问紫芙到底为何私藏,紫芙以头触地,怆然泣道:“夫人既已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奴!” 婳珠已经很疲惫了,听紫芙竟这般说,忍不住又怒道:“贱蹄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暮琴,”白夫人缓缓地道,“二姑娘蓄意挑起姊妹矛盾,去叫岑妈妈开家庙吧。” 暮琴领命去了。 婳珠震惊着跪了下来,“夫人!我不要跪家庙!我没做!” 烟罗也赶紧跟着跪下来求情:“二姑娘身子弱,哪里受得了跪家庙呢!” 婳珠偷偷给了暮琴一胳膊肘,“跪什么家庙?我什么都没做!” 白夫人起身,抬手掩住一个哈欠,“去吧,祖宗们明鉴,珠姐儿若真是无辜的,必定叫你跪得不疼。” 其他的婢女也有为婳珠求情的,都道二姑娘体弱,从小到大从没跪过家庙。 白夫人脚步顿了顿,“知道珠姐儿体弱,大哥儿小时候跪过八个时辰,珠姐儿跪四个时辰即可。” 四个时辰!两顿饭之间也只两个时辰而已! 婳珠被白夫人身边的婢女“扶”了出去,嘤嘤哭着:“紫芙你个贱婢!你诬陷我!” 第82页 人都走了,千霜苑的婢女们也各回各位,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沈婳音揉了揉被吵着的耳朵,看向仍在地上伏跪着的紫芙。 婆子赶紧上前把紫芙拉起来,对沈婳音赔笑道:“奴这就按夫人的吩咐,拖出去发卖了,不碍姑娘的眼。” 沈婳音却叫婆子把人放下,“你们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月麟留下即可,我还有话要问紫芙。” 沈婳音在长榻上坐下来,往常都是由紫芙陪侍在身侧的,今日彻底换成了月麟。 其实紫芙生得不错,又会打扮,仪态也恭顺养眼,往那儿一站就衬得屋里庄雅沉静。如今紫芙在脚底下跪着,背心的外衫被打得破了,全无了以前的光鲜体面。 “紫芙,裁缝铺被茶水染毁了的那套新衣,是你下的手吧?” 第35章 红药 紫芙早哭得泪人一般,颤抖着跪伏在地,“音姑娘,事到如今,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是二姑娘叫奴做的。” 幕后主使二姑娘恨不得将她扒皮抽骨地撇出去,她纵使不当着夫人的面反咬,此刻也没有必要再替人隐瞒了。 月麟没想到沈婳音还会审出已过去好些天的旧事,倒抽一口冷气,“姑娘如何能猜到?姑娘生了千里眼不成!” 她自己与紫芙在一起的时间比姑娘还要长,竟从没发现端倪。 沈婳音淡哂,端起小婢女奉上的茶碗,不疾不徐地品着茶香,费了好半晌的口舌,是有些喝了。 “何须亲眼看见?当天/衣服上茶香未散,味道是府里常喝的仙人眉,外面轻易见不着,很好认。” 月麟更诧异了,她怎么就分不出茶味呢?姑娘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然而这句感慨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 沈婳音抿了一口仙人眉,接着道:“陈家裁缝服务于达官显贵,怎么可能粗手粗脚地把料子弄脏?就算婳珠想要买通,店主人也不可能接受,那不是自砸招牌么?他们这一行的名声是一件一件地做出来的,与风水行当可不一样。” 音姑娘是月麟近身服侍的第一个主子,一想到自己的姑娘已经三番两次被人陷害,月麟只觉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道:“可说呢,陈家裁缝也是有名的。可是店主人不是亲自登门赔礼了吗?他们若真无辜,何必做这冤大头?” “那一日的头天晚上,紫芙出过门,我记得。”沈婳音垂目瞧着被打得冷汗湿透的紫芙。 既知道紫芙在替婳珠盯着自己,沈婳音便也反过来盯着紫芙。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所行动,总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她定是随身带好了水囊,‘顺便’去陈家裁缝铺检查新衣进度,‘正巧’赶上落锁时分,天色晚,又人多眼杂,偷偷泼上去,再借口天光暗了明日再看,第二天一早,可不就‘发现’被泼了茶?” “裁缝铺的人做梦也料不到会有人故意毁掉自家衣料,他家又是负责任的大店面,只能认了这个亏。” “紫芙,我猜得差不多吧?” 紫芙叩首,“音姑娘聪慧。” 从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觉得揭发出来也没用,现如今揪出这件事来,才是真能发挥些作用了。 趁沈婳音起身去了里间,月麟气得顿足,“紫芙姐姐!你怎的这样糊涂!亏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像你学习请教,你竟背着咱们姑娘干出这种事来!” 紫芙只是伏在地上,不言语。 “紫芙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沈婳音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瓷盒,话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紫芙不敢抬头,知道自己往后再不能留在镇北侯府了,低声道:“奴向来是个心气儿高的,进府以来就比别人升得快,坐到了二姑娘院里的二等婢女,也比一般的二等婢女能干些,后来奉二姑娘之命伺候外面来的音姑娘,心底里不免懈怠,到底是奴眼皮子浅薄。” “时至今日,奴才看清了,自己不过是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用完了反成了把柄,可笑至极。音姑娘事事洞明,蕙质兰心,奴心悦诚服,愿音姑娘往后的日子事事顺遂、逢凶化吉。” 说着,又磕下头去。 月麟撇撇嘴,“现在拜服还有何用?若早明白,我们一心服侍姑娘,多好呢。” 沈婳音把小圆瓷盒递给月麟,朝紫芙睨了一眼,示意月麟去做。 月麟低头一看,手一哆嗦,差点把瓷盒给摔了,慌忙在紫芙身边跪下,“姑娘!何至于此!我、我们把泼茶之事也回了夫人,卖她到天边去也就是了!” 沈婳音奇怪地瞥了月麟一眼,“说什么呢?给紫芙用上。” 说罢,端起茶碗润喉。 月麟吓得直接坐倒在地,只觉通身都僵冷起来,“姑娘!不禀明夫人,私刑赐死,只怕——” “噗——” 沈婳音喷出茶水,咳得够呛,一边摘掉湿了的面纱一边道:“月、月麟小蹄子,胡说八道什么!” 月麟只不肯听,“姑娘!擅自赐死家奴,府里会怎么想姑娘呢!姑娘三思吧!” 沈婳音气了个倒仰,忙着咳嗽,没工夫搭理这傻子。 月麟还要再谏,紫芙有气无力地扯她衣摆,“月麟,月麟,姑娘给的是伤药,不是毒药吧?” “……啊?” 音姑娘平日最爱钻弄什么药啊毒啊的,房间里摆着一溜瓶瓶罐罐,音姑娘叮嘱过,那些有的很危险,叫她们不要碰,所以月麟每次都躲得远远的,打扫时也只敢垫着帕子轻轻擦擦,生怕那些玩意儿突然爆了。 第83页 沈婳音扶额,“给紫芙上药,我还有话同紫芙说。” 紫芙忙跪好,听凭音姑娘发落,红肿的眼睛里已不自觉含了些期冀。她自诩慧悟,这一次的直觉牵引着她,朝沈婳音的方向忍痛膝行了几步,恭敬聆听。 沈婳音端坐着,身躯纤瘦,气度却莫可侵犯。 “紫芙,你做下的这些事已经足够发卖了。” “但我想保你。” 月麟在旁听得瞪大了眼睛。 “我爱惜你的经验和能力,倘若就此卖到远方未免可惜。况且,你比我更清楚千霜苑的水有多深,底下的小丫头们谁是谁的人你心知肚明。” “你聪明,一定明白如今的处境,我千霜苑是唯一能庇护你的救命稻草了,总比发卖到穷乡僻壤强上万倍。” 紫芙完全听得明白,强忍着伤痛拜伏下去,“姑娘!姑娘赏奴一次机会,奴愿洗心革面,一心一意服侍姑娘,为姑娘倾尽全力!” “你若再做掌事婢女,必定难以服众,我让你与月麟调换,你做她的副手,仍是千霜苑头一等的婢女。只要你踏踏实实,我可以既往不咎,夫人那边由我去回禀。” 紫芙喜极而泣,立马重新行过拜主的大礼,连连保证,“姑娘如此肚量,真大丈夫也,奴五体投地!奴从此对姑娘绝无二心,请姑娘赐奴新名,便是叫奴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了!” 既认了真正的新主,的确得与过往分割开,沈婳音道:“千霜苑外的一行红药开得精神,就叫红药吧。千霜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愿你协助月麟把底下的小丫头们管束好了,在千霜苑才华盛放。” “是,姑娘曾说过,红为正色,紫为偏色,红药谢姑娘!” 能留在镇北侯府继续过安稳日子,红药感激涕零,当即补上投名状,将岫玉馆的烟罗供了出来。泼茶之事那烟罗“居功至伟”。 沈婳音轻轻一笑,“好啊,等你好些了,去夫人跟前把烟罗揭发了便是。倒也不必扯出二姑娘,就说是烟罗自己的主意,这样二姑娘为了把自己择出去,定不会拉你下水,余下的事我来保你。” 红药道:“这个好办,夫人早就不喜烟罗,嫌她粗鄙,奴现在就去,保准让夫人将烟罗发卖了。” 红药被搀走,月麟还像做梦似的,“姑娘怎么把紫芙姐姐留下了?她可是差点害了姑娘。” “放心,她是个聪明的,也有底线,你看她落到今日的下场也不曾攀咬前主,可见本性是好的,只是错认了主人。”沈婳音道,“她若被卖了,我们只是一时解气,院里却少了一个能干之人,于她于我都没有好处。倘若她的能力可以用到正途,我又何必苦苦相逼?” “姑娘真大度,能放下。”月麟说着,有些沮丧起来,“紫芙姐姐的才能被姑娘瞧上,这才给自己开辟了一条活路,可惜奴什么本事都没有……” 沈婳音笑着捏她脸蛋,“你已经进步多了呀,现在红药是你的副手了,你多跟着她学,假以时日,也是一样的干练。明日去渡兰药肆见栾师姐,还要仰仗小月麟替我梳个最最好看的发髻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日,沈婳音是顶着昭王那张皮来见栾丙丙的。 好在京城遍地勋贵,就算楚欢贵为皇子分外显眼些,但常去渡兰药肆已不是秘密,在对面的茶棚与大夫单独聊几句也不算奇怪。 至少沈婳音是这样开脱自己的,至于谢鸣在马车旁候着的时候心里怎么想,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是师姐我不愿帮你,” 栾丙丙撩起衣袍,一脚踏在长木凳上,坐姿颇有几分江湖匪盗的豪迈。 “互穿之事,我敢说整个中原古往今来的医书上都没有记载,我的能力仅限于此,你要是还想在师门内部找门路,那就只有向师父坦白,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指出一条明路呢?” “楚欢”扶额,“师父云游在外,你我哪里找得到?今日我顶着昭王的皮囊也要来见师姐,是想请师姐过目一份行针方案,人命关天,不敢擅专。” 正此时,茶水端上来了。栾丙丙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小水囊,往茶汤里倒了些乳白色的液体进去。 沈婳音笑道:“牛乳茶?师姐在北疆时就最好这一口。” “你也来点儿?” 沈婳音笑着摇摇头。 “还嫌弃。”栾丙丙撇撇嘴,把小水囊收了起来,“好好好,就知道你只喝加糖的,下回给你备着就是了。” 洪梧大街上的喧嚣是不会停的,车马行人来来往往,只要在最热闹的时辰从街头走到街尾,擦肩而过的行人就比玉煌镇的全部人口还多。栾丙丙一直过了好一阵子才习惯了这种拥挤闹腾,现在也能在大街边专心读方案了,用沈婳音的话说,“着实进益不少”。 其实,行针方面沈婳音是行家,配药更是娴熟,交给栾丙丙审核一遍方案实在是出于慎之再慎。 “你这法子……”栾丙丙有些为难地摩挲着下巴,“猛烈了些吧?不过那玉人花的厉害摆在那儿,不这样以毒攻毒也不成,嘶——” 栾师姐看着不拘小节,在用药上却最是心细。沈婳音见她迟疑,忙鼓励道:“师姐有何顾虑,还请直说。” 栾丙丙在“楚欢”身上扫量了一眼,“寻常人自是难捱,昭王这身板到底是历练过的,原本受得住,我只是担心他中箭伤了元气,此时强行行针解毒,有些操之过急,不如等他再恢复一阵子?” 第84页 再好的药方,也得根据病人的个体状况酌情调整,这样的基础常识,寻常医者都能铭记在心,沈婳音又何尝考虑不到?所以栾丙丙起初才没打算说出来,阿音如此安排,必定已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了。 “来不及了。”沈婳音果然叹道。 前两次发作的间隔甚至没超过十天,每发作一次,血液里扩散的毒素就多一些,就算有汤药暂时压制,也是治标不治本,拖得越久就越难办,谁能预料下一次发作又是什么时候?一连开出七日的汤药压制毒性,已经是在给病人恢复体力的时间了,其中的平衡此消彼长,不快些决断不行。 栾丙丙也知晓其中难处,琢磨了一会儿,苦笑起来:“你说这个昭王,他就不能避着龙涎香吗?原本是比黄金还难得的奇香,我这辈子都没闻过呢,怎么到了他那儿,反而想躲都躲不开,这找谁说理去?” “可不是吗?龙涎香产自海域,北疆又远离大海,突厥人岂能研究出玉人花与龙涎香的相互作用?所以我总觉得,玉人花虽是北疆人下的,整个计策的谋划者却是中原人,而且此人就在京城,就在能随时接触到龙涎香的权力中心……” 栾丙丙越听越不对,脊背直发凉,连忙探身捂住“昭王”的嘴,“阿音,你我是医者,只管治病救人就是仰俯不愧天地,有些事不小心知道了,藏在心里也是救了,可不要乱说出去,特别是不要说给昭王和瑞王这样的人物听,当心祸从口出啊,师父年轻时不就是——” “我都知道。” 沈婳音怕被人瞧见了起疑,赶紧把栾师姐的手推开。 “我本已决心告诉昭王,可不知为何,我两次都只起了个头,他都拦着没让我再说下去,大约已经心中有数吧。” “那你就更加不要莽撞了。”栾丙丙把方子拍在沈婳音面前的桌上,“师父的前车之鉴,你牢记就是了。京城岂是寻常地方?你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当心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是。”沈婳音将方子收好,“既然师姐没有检查出什么错漏,那就这么办吧,我也不便使用昭王的身子与师姐‘闲聊’太久,得走了,明日叫人给师姐送蜂蜜糕来尝尝。” “哎哎哎!”栾丙丙拦住“楚欢”,“今日你倒是想着把茶钱先付了,我也不能白让你来一趟,还是去让苹苹抓两剂地龙三七汤吧,行针之后服下,人能好受些,聊胜于无。还有黄芪山楂丸,虽说你行针不至于如此凶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需要时现抓赶不及。” “楚欢”笑着施礼,“温补调养,护心急救,这些都是师姐的强项。” 喊苹苹去抓药的空挡,栾丙丙也没放开“昭王”,等在檐下低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那件事’,你究竟如何打算的,还不肯报官吗?” “楚欢”剑眉一挑,“什么事啊?” 第36章 画像 栾丙丙眨眨眼,“就……你被人冒名顶替的事啊。” 沈婳音笑道:“师姐不是很忙吗?这会儿我自己等着苹苹就是了。” “小丫头,别给我打岔。”栾丙丙指着“昭王”的鼻尖,颇有些凶神恶煞,“你进侯府,是不是整日就忙着吃香喝辣了?每次问起都被你含糊过去,今儿趁着有时间,我非问清楚,你到底什么时候让那个冒牌货滚蛋?” 沈婳音掀了掀唇,眼中的情绪因被话题牵动而汹涌起来,最终别开头,“师姐别问,我自有打算。” “干嘛不问?当初你把崔氏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连我都要气死了,更何况是你自己!从前你不知自己的身世也就罢了,如今崔氏把真相摆在了你眼前,你已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还不赶快‘宰’了那对居心叵测的母女!” 沈婳音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眼底的波澜已经收敛得归于平静。 “师姐,你方才也说了,京城不是寻常地方。巍巍侯府,深深内宅,只两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看透,我真怕一旦哪里没算准就是万劫不复,毕竟我连半分根基都没有。” “我当初是真以为,你回到侯府,是过好日子去了,很快就能真相大白。可是后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那二姑娘是如何欺负你的,杨氏娘子是如何算计你的,我听说的时候真恨不得打上门去,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忍。”沈婳音道,“我没有忍呀。或者说,一直在痛苦忍耐的并不是我,而是婳珠,是沈二姑娘。我的出现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枚苦胆,日日夜夜悬在她头顶,她想尝也得尝,不想尝也得尝。” 栾丙丙的目光扫过街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强忍着音量怒道:“无论是患得患失还是担惊受怕,都是那个大丫罪有应得,倘若不是想把侯府嫡女的身份伪装下去,她何须过得如此辛苦?你念着当年大丫还小,念着如今崔氏重病,不叫她们偿命也就罢了!怎么还放任那个大丫继续假冒嫡姑娘呢?” 沈婳音没吱声。 若非面前之人在旁人眼中是皇子昭王,栾丙丙真想使劲晃晃“他”的脑袋,看里面会不会有水洒出来。 “我知道,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不肯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是你应得的,你也不去夺回来吗?” “师姐,你了解我,阿音岂是那种任人宰割之徒?” “我‘记得’你不是,可是自从到了京城,我一直没等到你出手啊,你那都是在‘回击’而已,什么时候才能‘出击’呢?我这个做师姐的都快替你忍不下去了!” 第85页 “师姐,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什么委屈冲上去挥挥拳头就能解决,也不是报官就能管用的。在这京城里,有的是高官厚爵,你我单枪匹马,能斗得过根基深厚的杨姨娘和沈婳珠吗?这场局,最终斗的是人心,而人心,是要花时间才能摸清的。” 这话倒是戳中了栾丙丙的短处。她年纪更小的时候,没少因为脾气耿直跟病人冲突,每每闹得难以收场,被师父责罚。这些年渐渐成熟些,做事不像从前那般鲁莽,来到京城后更是有意谨慎,这才至今都没捅出什么新篓子。 沈婳音与栾丙丙相处时间最长,只怕比栾丙丙自己还清楚她的脾性。栾师姐最是护短,从来也不矫饰什么,关心就是关心,说到昭王那边的乱事,栾师姐怕她惹火烧身,劝她不要节外生枝;说到镇北侯府的糊涂账,栾师姐又气不过那大丫无耻,恨不能即刻将公道夺了来交还自己,这时倒又不怕惹祸了。说到底,都是处处为着她。 “师姐,这两个月里,我其实大致摸清了一些。白夫人自是偏向我的,可她虽是正房,并不能令行禁止,真有大事的时候只怕压不住杨姨娘,而杨姨娘一房则视我为死敌;孟姨娘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必定置身事外;至于沈老太太,她最是心软,就算认了我,也不会将婳珠怎样的……最重要的是,我还不知侯爷会如何待我。” “都说生恩不及养恩重,假如侯爷仍旧与二姑娘父女情深,我又能如何?他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为了疼了半辈子的二姑娘,而将我……” “我明白了,你想要的并不是身份。”栾丙丙忽然道,“假如你的诉求只是恢复身份,你就不会顾虑这么多,你需要顾虑的就只是如何自证而已。” “可是你思索的这些,与身份无关,而是势力的对比。阿音,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想逼侯爷追究你母亲的死因,对吧?” “师姐,我想为我母亲的死讨回一个公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她肯在母亲的衣冠冢前低头认错,我定不会揪着不放。可是她竟丝毫不认为自己错了,师姐。” 栾丙丙眼神一动,沈婳音也下意识顺着师姐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苹苹不知何时捧着药包站在了自己身后。 “昭王殿下,”苹苹很生疏地福身一礼,行得极不标准。 栾丙丙轻轻给了苹苹一脚,“姐姐们说话,谁许小孩子偷听的?” 姐姐们? 苹苹诧异地看向“昭王”,那眼神,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公公。 沈婳音:“……” 好在苹苹并没有揪着昭王的性别不放,好奇道:“殿下为什么要称呼栾姐姐为‘师姐’呢?” 沈婳音:“这、这个……本王……与阿音是朋友,阿音的师姐自然也是本王的师姐……” 说着说着,总觉得逻辑有点怪怪的。 栾丙丙只怕越描越黑,连忙推着苹苹回药肆去了。 沈婳音心情复杂地把药包扔给谢鸣,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拐出了洪梧大街,谢鸣忽然掀起车窗帘子,有些支吾地道:“殿下。” “嗯?” 楚欢才刚换回自己身体里,只能凭手边的一包新药推测自己去过了渡兰药肆。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 谢鸣似是鼓了鼓勇气,才道:“殿下,属下多句嘴,那位栾大夫……且不论出身,单说那粗野的性子,只怕……” 性子粗野怎么了?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楚欢没觉得被冒犯过。 谢鸣顿了顿,又道:“只怕琰妃娘娘是不会同意的,圣人若知道殿下打算放这么个人在身边,也会不高兴。” “什么?”楚欢听不懂,“本王说过要换大夫吗?” 谢鸣使劲抓抓脑袋,纠结了一番,又道:“属下不是说治病的事,属下是说……属下是看殿下与栾大夫总有说不完的话,殿下还是三思……” 哦,终于听懂了呢。 砰!拉上车窗。楚欢坐在车厢里咬紧了后槽牙。 “……劳仲名操心了。” 五日后,沈婳音在镇北侯府门前,见到了经典的一人一骑一马车的配置,哭笑不得:“瑞王殿下心里该如何打我的官司呢?自从认识了我,倒叫殿下连降十级,降成保驾护航的车夫了。” 瑞王十分风流倜傥地一撩头发,“嗐,能为美人效……” 一语未了,瑞王想起四哥告诫过他,不许跟阿音姑娘套近乎,忙找补道:“咳,我是说,姑娘为四哥辛苦,我这做兄弟的合该替四哥好好招待姑娘才是。” 沈婳音只作没听见前半句,笑意不改,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递上去。 “这是专为殿下调制的愈痕膏。我改进了从前的旧方,耽搁了时日,让殿下久等了。早晚外用两次,等到一瓶涂完,殿下脸上的疤应当就看不见了。” 瑞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出自“五毒医魔”之手的愈痕膏,惊喜得什么似的,登时勒缰做了个仰马登高,引得路人都看过来。 阿音姑娘在北疆素有“五毒医魔”的美名,制药乃是一绝,有了阿音姑娘最新研制的药膏,还愁什么疤痕?四舍五入他已经娶上漂亮王妃了!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老天派下来拯救我和四哥的!四哥这两日老老实实听姑娘的医嘱,按时服药,就等姑娘解毒了!” 第86页 他说起楚欢的病情时也收不住狂喜,真不知若被楚欢当场抓到会如何。 “哎?对了,阿音姑娘,有没有什么美白、美肤、美容之类的药膏?我那几个红粉知己都嫌我黑呢……” 楚欢起得早,养伤期间不能晨练,就读读文史策章,等着当日的公文送来批示。沈婳音到的这会儿,他已在紫檀案前批公文了。 紫檀寸木寸金,这张紫檀长案乃是御赐,要两个力壮武夫才能抬动,足见荣宠。朗晨光穿过敞开的槅窗,洒在案牍之人身上,映得他的面容比平时更白得透明。 楚欢穿了件朱雀白狮联珠纹墨绿衫,春风穿堂,拂动额角垂落的一缕青丝。 他正微低着头浏览文书,羽睫遮下小小的阴影,愈显得轮廓清俊。就这样瞧上去,还真有几分清清涟涟的书生样子。 可他毕竟不是文弱的温雅郎君,手上常年握刀的薄茧将他的军旅生涯暴露无遗。 批完手头这一份公文,楚欢才不紧不慢地搁下笔。 早有家仆给沈婳音看座,专门捧上她喜欢的浆饮瓜果。 这待遇远超了普通医者,便是来走动的世家郎君,也不是个个得此招待。 阿音姑娘救了他们殿下的性命,又一路从北疆陪行入京,有这份恩情在,昭王府上下早就视她为座上宾了。 沈婳音行了礼,也无别话,开门见山介绍了一番行针的流程。然而,单是这个流程就让楚欢皱了眉。 “为何要先用热水沐浴?” “不单要用热水沐浴,还要将阿音带来的钝裂银莲花一并加在水中,为的是舒活经络。热水沐浴两刻钟以上,待觉身体由内而外发热,且皮肤微微刺痛,就说明钝裂银莲花发挥了作用,才算可以了。” 沈婳音越是一本正经,瑞王就越是捂着嘴想笑,一些艳词小曲里描写的场景直往脑袋里钻——没办法,过耳不忘。 楚欢哪能不知道瑞王脑子里想什么歪事,当场冷下脸来,手指一曲一伸,笔杆就如箭一般射出去,瑞王笑嘻嘻抬手一挥,格开了暗器。 陆家宰正吩咐完备水之事转回身来,被暗器上的墨戳了个正着。 “哎呦,对不住!”瑞王忍俊作揖,“太巧……哦不,太不巧了!” 陆家宰苦笑,拿瑞王没办法。 这个五弟放养在外多年,算是彻底养闲散了,扶不正了,楚欢不由得替母妃心塞了一瞬。 楚欢自去沐浴,瑞王陪沈婳音在卧房里等,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瑞王忽然道:“咦,阿音姑娘,四哥已经很久不需要兰陵散,姑娘不必再被药物的毒性刺激,脸上的毒痘是不是该消了?” 沈婳音被问到隐秘事,心头不自禁一凛,沉吟道:“差不多。” “然则阿音姑娘为何还蒙着面呢?天气都渐渐热起来了。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姑娘真容,就算是喝茶,你也只撩起一角而已。西汉时李夫人病中不肯见人,阿音姑娘如出一辙,也是因为容颜过美,这才不肯稍露瑕疵吧?” 沈婳音最初蒙面,的确是为了遮痘的成分更多,待决定进府以后,目的就渐渐变成了隐匿自己。 旁人说她与母亲生得像倒是没什么,只是当初崔氏说过,自己的上半张脸像母亲,整体脸型却像极了侯爷,她便不敢轻易摘下面纱。 不过眼下,镇北侯府的情状沈婳音也算大致摸清,其实可以慢慢地显露自己了。瑞王待她热心,她心底虽敬畏着皇室,却也真心将他们兄弟俩视为朋友。对待朋友,原也不该有意遮遮掩掩。 沈婳音明眸弯了弯,将面纱利落摘了下来。她太干脆,反而是瑞王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 早看出沈婳音白,眼睛也好看,却不知整张脸是这样清秀绝尘,就如林间甘露、雾里清风,除了一句“养眼”,瑞王一时竟没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除了极度的养眼,还有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就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瑞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从鼓凳上蹦起来的,快步冲到书架旁翻找起来。 “殿下找什么?” 沈婳音被他如临大敌的阵势吓了一跳。 原以为自己头一次露出真容,以瑞王的小甜嘴定会恭维她几句呢。瑞王却一改嬉笑,查案似的在木架格子中间搜寻,神情认真到近乎严肃。 “嘶……四哥给藏哪儿了?” 神经兮兮的。看他找得那样猴急,沈婳音禁不住想上前帮忙,“殿下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吗?要不等昭王回来问问?” “不不不!我找东西,姑娘就当没看见,千万别让我四哥知道,他最不喜旁人碰他的物件。” 一边说着,瑞王噼里啪啦挪着摆设,把能碰的东西全都碰过了。 沈婳音:“……” 祝你平安。 瑞王又对房中的家仆道:“你们啊,不许在四哥跟前乱汇报,小心我给你们扣个离间皇子的罪名,也别委屈,本王就是这么坏——哎!有了!” 瑞王低呼一声,从一摞书册后抽出一杆卷轴,才往下拉开一点,里面就歪出一张纸来。 沈婳音不禁起身望过去,看瑞王翻箱倒柜究竟为的什么。 那是一幅画,不,应该说是两幅。一幅是卷轴装裱的旧画,一幅是随意画在纸上的临摹。 等等。 第87页 不是临摹。 沈婳音凑上去细瞧,这两张图虽都是女子肖像,站姿角度也相同,但衣饰、发髻却有差别,连年龄都不大一样。 等等! 沈婳音定睛在那张纸上,这画的分明是—— 瑞王不可思议地“哈”了一声,“四哥怎会、怎会……” 就连风流成性的瑞王,也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完。 他的四哥怎会……收藏了一张阿音姑娘的肖像! 那发型、那服装、那眉眼,分明就是沈婳音,瑞王不会认错,就连一直被轻纱遮蔽的下半张脸——瑞王惊恐地去打量身边的大活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差别…… 一个尚未娶妻的郎君,收藏了一个在室女的画像,这要传出去,可太有损双方清誉了。何况这郎君是大凉皇四子,这在室女是近身医治的解毒圣手,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红粉桥段。 阿音姑娘三天两头往昭王府跑,纵使已极尽低调,也难免会漏出去风声,好在人家行得正坐得直,又是安神医的关门弟子,别人就算知道她与四哥走得近也不敢闲言碎语什么。 可是四哥一幅画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白的也变成黑的了! 瑞王和沈婳音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都尴尬到无以开口。 正此时,醇稳清冷的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你们在看什么?” 第37章 行针 楚欢的声音出现得太突兀,连瑞王都唬了一跳,身子一颤,差点把手里的画扯出口子。 “四、四、四哥。” 都结巴成这样了,肯定没干好事,楚欢狐疑地看向他手中之物。 “我没……” 瑞王下意识把画往身后藏,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欢的脸色寒似玄冰,沉默地直视着瑞王,森然的怒意在墨玉似的眸子里沸腾起来,烫得瑞王一个激灵。 “四、四哥,别、别生气……我、我只是……只是想……”瑞王把画捏得发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很少见到四哥动真气的时候,哪怕现在的四哥重伤未愈,自小形成的对兄长的敬畏还是使他下意识生出惧意。 四哥卧房的书柜里不乏机要文件,从不许人碰,瑞王也知道那些都是和朝政相关的正经东西,从没故意冒犯过,可是这次,冷不丁一看到沈婳音的容貌,他就热血上头了,不管不顾地翻箱倒柜起来,眼下连烂摊子都没来得及收拾呢,人赃并获。 瑞王想原地爆炸的心都有了,被四哥抓包翻东西不算最坏,最坏的是……撞见了四哥私藏阿音姑娘的画像啊!四哥若心里真有阿音姑娘,这会儿能不恼羞成怒吗? 沈婳音则在楚欢的目光扫过来时,本能地避开了对视,恨不能立刻把面纱戴上。 …… “可曾有人说过,你生得像一个人?” …… 七日前的那句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沈婳音始终都没想透。其实说到底,就算昭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二人的交情,难道会坏她的事吗?其实不会的。可她就是不希望昭王发现她身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她所有自认为阴暗的面,都想在昭王面前藏起来。昭王是在锦绣堆里出生的,又在北疆吃了多年的风沙,就像一块经历过打磨的光洁美玉,兼备质地和色泽,只应照见最好的她。 不知是不是被沈婳音回避的意图惊醒,楚欢羽睫一眨,眼底放纵的怒意就敛起了大半,看着瑞王道:“‘只是想’什么?说。” 屋内家仆眼见兄弟俩有“体己话”要“交流”,十分有眼色地全都退了出去,一个敢留下来遭殃的都没有。 瑞王是深入走过江湖之人,早就锻炼出超乎常人的敏锐,本能的直觉告诉他,四哥不愿在阿音姑娘面前发火。这很容易感同身受,他们这个年龄的男儿,在姑娘家面前自然都想留下好的印象,发火失态这种事,当然能免则免。 瑞王飞速思考着怎样才能把实话交代得比较和平,斟酌着道:“阿、阿音姑娘今日摘了面纱,我、我就想起了那幅美人图。四哥说过,画上之人与阿音姑娘颇像,我、我就想找出来请阿音姑娘品鉴。” 句句不离阿音姑娘,四哥总不能冲人家小姑娘发火吧? 楚欢未置可否,缓缓上前一步,拿住瑞王往身后藏的那张纸。瑞王僵持了片刻,终是放开了手。 “殿下,这张画上的人是谁?” 沈婳音问道。 我的阿音姑奶奶!你居然当面问出来!瑞王当时就想跳窗逃离这水深火热之地,脸都要替四哥红透了! 这该如何遮掩呢?说成谁比较好? 福安公主?佑安公主?或者敬安公主?关键是都不像啊! 楚欢面不改色,将画纸被捏皱的部分一点一点展平。 “是阿音,不像吗?” 沈婳音:“……” 瑞王:“……” 沈婳音艰难地问:“殿下从何人处收来的这幅画像?是哪个登徒子私自描画了我,被殿下抓到了?阿音先谢过殿下为我做主,不知那人现在何处,可有招认原由?” 瑞王一听这话有理,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原来是四哥抓到了偷画阿音姑娘之人吗?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四哥自己主动收藏的呢。只是这话挑明了说就没意思了,连忙强行转了话头:“我说阿音姑娘怎么天天蒙面,原来竟有如此倾城美色,难怪呢,稍有不甚,这不,就被无礼之人偷窥画了下来,幸而此画被四哥截获,否则万一流传开去,于阿音姑娘的名声……” 第88页 楚欢道:“此画绝不会流传出去。” 瑞王立马点头如啄米:“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楚欢道:“因为这是我画的。” “啊?” 瑞王登时炸了,一下子抓住楚欢的双肩。 “不是吧,你画的?你画的!” 沈婳音倒是没吭声,但内心的震动只比瑞王更加剧烈。 那画上的发髻、耳饰、衣式、绣花……每一处细节都是真实存在的。 瑞王只看出面目相似便已如此激动,倘若他知道他的四哥竟连细枝末节都画得分毫不差…… 他们楚家兄弟,虽不是一生下来就做了皇子,那也是名门望族的儿郎,开蒙都早,四书六艺早早就学通了,画一幅人模人样的肖像并非难事,可是像到这个地步,连细微之处都观察得这般用心,若说只是绘画天分好,便解释不通了。必得是印在了脑子里,才一一描摹得出来。 沈婳音这样略一细思,就像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加了好多糖的牛乳茶,一股香甜的感觉漫在身体里,莫名想牵起唇角微笑。 奇怪,明明是这个祖宗擅自画了她,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有几分莫名地愉悦。 自母亲去世,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个人对她这般留心过。 栾师姐视她为亲妹妹,可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师父年纪大又弟子众多,就算曾经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关照也是有限。 就算昭王留心她只是为了摸清她的来历,这一刻的梦幻泡影她也甘心铭记,纵使如露如电,也终究惊艳过她乏味的青春,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楚欢打掉瑞王抓着他右肩伤口的爪子,吃痛地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很官方地道:“五弟,四哥该行针了,我叫老陆给你备了白玉莲子甜浆,去尝尝,我还有话要对阿音说。” “我不走!”瑞王一副被当小孩子耍的委屈,“四哥你说清楚,你画了一张阿音姑娘的肖像,是不是对阿音姑娘不尊重?枉她还费尽心力地为你治伤!” 瑞王一面极力维护着,一面很邀功地看向沈婳音。 楚欢气笑了,“是不是今日阿音终于给了你愈痕膏了?少在这里狗腿,阿音姑娘不吃你这套,快走快走。” 瑞王还想赖着,但人家“苦主”沈婳音都还没说什么呢,他自己一个劲儿叫嚣也没什么意思,只好一脸眷恋地离开了八卦之地。 偌大卧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了他们二人。 事已至此,楚欢也不想再藏什么,索性将两张画并排摆在了案上,大大方方由着沈婳音看。 沈婳音这才好好瞧了瞧那幅有些年头的美人图,一看之下,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居然是母亲的画像! 就和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不是她想暴露,是眼泪自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争先恐后,滚烫着滑过脸颊,落在衣襟上。 她自诩不是爱哭之人,此刻竟尔完全忍不住,浓浓的涩意灌满了心口。 玉指在女人的脸上虚虚地抚过,却不敢真的碰到,生怕弄脏了这幅珍贵的作品。 也只有在昭王府这种百宝汇聚之所,才能看得到当年洛京明珠的遗像吧? 若当年这位最美的女郎还活着,也会是洛京城最美的夫人。 温热的触感轻轻蹭过脸颊,沈婳音失神地看过去,握住那只为自己抹掉眼泪的手。 视线有些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手心很热,是刚刚热水沐浴过的缘故他既然能将她的相貌原原本本地画下来,足见牢记,那么早在见到这幅美人图的时候,他心中应该就有了答案了。 原本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居然早就发生了,他早就知道她是镇北侯与郑瑛榕的女儿了,可是事实却没有想象地那么可怕,他并没有怪她城府深沉或是刻意隐瞒,他一直什么都没问。 “原来殿下早就猜到了,何必又画下来比对呢。”沈婳音低着头闷声道。 楚欢两只手掌在她的小脸上又抹了两把,“此画送给你,以后想看多久都可以。” “真的?” 就见昭王笑着点了一下头,素来冷厉的眼底仿若春江水暖,居然透出几分怜爱。 “多谢殿下,阿音必定奉若珍宝。” 沈婳音真心实意地福身下去,行了一礼。 “开门呐,开门,哥哥来看你了。” 沈大郎敲了许久的门,小婢女只是满含歉意地将他拒之门外,说二姑娘情绪不太好,谁都不见。 “你们二姑娘不见我,让我见见洺溪总可以吧?” 沈大郎实在拿自己这个妹妹没办法。 不多时,洺溪出来相见,深深施了一礼,“大郎君见谅,我们姑娘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那日在家庙跪了那么久,到今天膝盖还是乌青的呢,心情怎么好得了?” “不是婳珠主动招惹的阿音吗?阿音又没追究什么,夫人也亲自来安慰过了,她还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沈大郎纯粹是就事论事。 至于白夫人的安慰,自然也就是走个过场,万一日后侯爷问起,不至于理亏也就是了。 洺溪却脸色一变,忙道:“大郎君小点声,怎么能这样说二姑娘呢?您可是二姑娘的亲哥哥,自是得向着我们姑娘的。” 婳珠被罚之事,沈大郎早就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虽说那沈婳音的资财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平心而论,此事终究是婳珠妹妹任性了。 第89页 沈大郎从前其实没觉得婳珠的性子有什么问题,无非是养得娇憨了些,爱使些小性子,反正全家都宠她嘛。可是最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婳珠不如以前可爱了,甚至有时候……挺无理取闹的。 不管是任性砍了苦湘绿樱,还是怂恿杨姨娘买通风水先生,乃至那日对沈婳音的步步紧逼,沈大郎都觉得身为侯门嫡女不该去做如此小气之事,应该清贵自持才对,倒是那个沈婳音……虽则行事出格了些,到底不曾主动惹出什么麻烦,与从前婳珠的描述大不相同。 没有对比的时候,婳珠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可是忽然来了个清清涟涟的沈婳音,怎么就显得婳珠不那么落落大方呢? 沈大郎使劲抓了抓后脑勺,皱着眉离开了岫玉馆。 一连吃了五六日的闭门羹,还是上街跑跑马散散心的好,他都快被婳珠引得抑郁了。 听见洺溪回来,婳珠抽噎着问:“哥哥走了吗?” “走了,听说二姑娘心情不好,便不忍打扰姑娘休息呢。” 婳珠却柳眉一竖,回手抓起靠在背后的隐囊,朝地板上狠狠砸了下去。隐囊弹了一弹,不动了。 “哥哥若真疼我,就该不顾阻拦地闯进来,亲眼看看我才是!一拦他就走了,可见不是真的关心!他去了哪儿?” 洺溪把头埋得很低:“看方向,大约往马厩方向去了。” “跑马跑马,成日里就知道跑马!那年当街把马惊了,掀翻好几个摊子,若不是正巧遇上昭王……” 婳珠忽然顿住。 昭王…… 就算没了紫芙报信,就算现在千霜苑的小丫头都被紫芙看得不许往岫玉馆跑,她也猜得到,阿音那狗皮膏药一定又偷偷跑去昭王府了! 昭王是何等人物,阿音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一脸的痘,也配去见昭王!自己以侯府嫡女之尊,怎么就没这么好命结识皇子呢! 洺溪分辨着二姑娘的脸色,赔着小心捡起隐囊,重新取了一个干净的来,放到婳珠背后给她倚着。 “姑娘,靠一会儿吧,不是腰还疼着吗?膝盖的淤青也没消呢,奴再去让厨房煮两个鸡蛋给姑娘滚滚淤青吧,用白嫩的鸡蛋滚一滚,淤青就会好了。” “不要!”婳珠生气地拍开洺溪的手,“滚了几日也没见好,一点用都没有!都是民间哄人的说法!” 一个小婢女静悄悄进来,捧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圆盘,上面码着几块淡粉色的糕点。 “二姑娘,这是杨姨娘命奴送过来的樱桃糕。夫人看得紧,杨姨娘还在禁足思过,没法亲自看望二姑娘来,叫奴传句话,说请二姑娘别老是哭,当心哭坏了眼睛。” “放这儿来吧。” 婳珠嘤嘤地道,说到最后甚至哽咽起来。 整个镇北侯府,也就只剩她的杨姨娘还肯念着她了!这回挑阿音的错不成,反啄一把米,就连老太太听说后都斥责了她两句——老太太有几年不曾斥责过谁了? 婳珠拈起一块香喷喷的樱桃糕,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洺溪瞧见了,也不敢贸然去擦,生怕又惹出二姑娘的“疯病”。 果然,婳珠前一刻还很珍惜地欣赏樱桃糕的淡粉颜色,下一瞬就愤怒地把点心往地上砸去,摔了个粉粹。 屋里的小婢女们吓得慌忙跪下,都不知又哪里惹恼姑娘了。 “哪个厨子做的?这上面的图案就和阿音那件新衣领口的绣纹一样!” 婳珠气得放声大哭。 洺溪忙道:“姑娘,这图案是最经典的祥云纹啊,随处可见的,只是巧合罢了。” 婳珠泣得抽抽噎噎地道:“洺溪你说,那个阿音从来不喜在吃穿上铺张,为什么突然一掷千金买了一套千容衣行的盛装啊?她是不是要行动了,要来对我动手了?” 如果说洺溪活了十几年,迄今为止最大的疑问是什么,不是自己被卖进来之前本姓哪个,而是二姑娘到底为何总念叨音姑娘要害她。这种近乎于疯魔的念叨,有时甚至令洺溪恍惚,自己和二姑娘所认识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音姑娘。 一个养女,又是二姑娘的奶姐姐,有什么缘由和胆量谋害镇北侯最宠爱的嫡女呢? “洺溪,我必须得想个法子,哥哥没法帮我,夫人也不帮我,就连杨姨娘都帮不上了,我只有靠自己了!” 婳珠哭得满面泪痕,抓住洺溪的手,就像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现在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洺溪,你陪我一起想,我们一定要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菩提柏子安神线香飘散出极淡的细烟,寝床上楚欢赤着上身,含胸拔背,盘膝定坐,脊背左右风门穴、左右膏肓穴和心俞穴上插着银针。 沈婳音跪坐在楚欢身后,右手捏着第六枚针,“殿下沉气放松,要下最后一针了。” 楚欢背部的肌肉线条却并没有彻底放松的迹象。 “殿下?” 楚欢眉心微蹙,睁开眼,“收针。” 沈婳音也不由拧起眉头,柔荑一拂,五根银针便全收在了手中。 楚欢瞬间脊背一软,闷咳一声,迅速以手掩口。沈婳音忙拿了备好的帕子递给他擦,他的掌心果然一抹猩红。 “不对劲。”沈婳音神色凝重,“以殿下的体格,断不会首次行针就如此难捱。” 楚欢慢慢地才喘匀了气息,“方才看到五弟翻我的书柜,明明只是小事而已,我本不该生气,可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此想来,像是玉人花又发作了似的,现在就连那种无力感也开始上来了。” 第90页 “不可能。” 怎么可能又发作了?沈婳音抓起楚欢的手腕切住腕脉,脸上的错愕却一点点加深。 “这不可能……” “阿音认为,此次又是因为龙涎香吗?” 沈婳音疾道:“殿下是何时接触的,怎么竟没告诉我呢?一定是因为吸入的量少,这才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否则的话……” 楚欢却道:“我并不曾接触,或者说,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触过。自上次你开了药,这七日我处处小心,不该出错才是。” “一旦接触龙涎香,很快就会发作,且从殿下前三次的表现来看,发作的速度是越来越快的趋势,所以……殿下你确定是从沐浴过后才觉得心神不安的吗?” 楚欢细思片刻,笃定:“是。” “那么殿下接触龙涎香的时间,必定只在前半个时辰里。” 沈婳音把陆家宰和瑞王都叫了进来,几人把那半个时辰里的所有细节都回忆了一遍,接触的器物,近身的家仆,全都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可疑。 瑞王坐在鼓凳上发愁地抱着头,“阿音姑娘,你确定又是因为龙涎香吗?可是这次,咱也算把卧房、外间书房甚至浴房都翻遍了,连半点龙涎香的影子、或是可能混入龙涎香的东西也没见着啊?本王跟条猎犬似的上上下下都闻遍了呀!那半个时辰里,四哥不是说他只在这几个地方待过吗?” 陆家宰也道:“自阿音姑娘吩咐后,老奴不敢怠慢,这几日进殿下寝殿的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老人儿,也都因为人品信得过才敢放进来,若说他们之中都能出现内贼,老奴还真不敢信。” 沈婳音坐在床边为楚欢按揉着穴道,好让人不至于昏睡过去,沉吟道:“既然王府里没有龙涎香,也没人有机会暗藏龙涎香,那么可能性就只剩最后一个了。” 瑞王忙问:“是什么啊?” “就是我。” 瑞王无语扶额,“阿音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 “不错!”陆家宰不知喝了什么鸡血,突然一拍巴掌,“阿音姑娘聪慧,老奴这就去拿!” “拿什么啊?”瑞王一头雾水,眼瞅着陆家宰屁颠儿屁颠儿地一溜烟跑出去了,震惊地看向沈婳音,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这次又被人偷塞了龙涎香不成?不可能吧!本王亲自接姑娘来,有人靠近的话能不察觉吗?” 不多时,陆家宰跑得呼哧带喘地回来了,手里拿的是沈婳音带过来的那个纸包,放到桌上打开,里面还剩大约五分之一的钝裂银莲花。 “姑娘快请瞧瞧,是这个有问题吗?” 第38章 黑手 纸包里是一些晒干成暗紫色的花朵。 钝裂银莲花全草可入药,通常用的只是根茎,沈婳音需要的却是晒干后的花瓣和花蕊部分。 陆家宰道:“老奴按照姑娘的吩咐,将钝裂银莲花放入水中煮沸,过滤,取汤液加入沐浴的水中,现在用过的水已倒了,干花还剩了这些。” 瑞王抓起一朵仔细观察一番,闻了又闻,“没有龙涎香的味儿啊。” 所剩不过六七朵,沈婳音逐一检查过,也没发现任何不妥。 是她想错了?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是这钝裂银莲花出了问题,起码能追本溯源,万一竟不是它,又会是何处出了岔子? 陆家宰躬身道:“要不要老奴把府医们叫过来一起看看?” 不等沈婳音应声,瑞王先拦了:“此事又是有人故意下黑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你我、阿音姑娘和四哥,不能再让第五个人插手。术业有专攻,毒药方面,本王只信阿音姑娘,若连阿音姑娘都束手无策,那些只会瞧常见病的府医更加帮不上忙。” 这话说得强硬,却是半点错都没有。有关玉人花的所有研究,都是沈婳音独立完成的,府医只是两眼一抹黑。 沈婳音闭目按揉着眉心,脑子里将所有相关的细节又梳理了一遍。既然顺着思忖毫无所获,那就逆推——假如自己要将龙涎香秘密混入钝裂银莲花中,且不被察觉,要怎么做呢…… “劳烦倒一碗热水来!”沈婳音突然对陆家宰道。 陆家宰见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了线索的样子,忙不迭地应下,急匆匆亲自去了。 干花入水,热热的蒸汽里依然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只有花朵本身的苦味,略带着特有的辛辣。 沈婳音用手指尖捏着小花,在白瓷水碗里涮了涮,凑近了仔细瞧那水面,表情逐渐变得怪异。 瑞王瞄着沈婳音的反应,忙也凑过来看,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点涮下来的花粉有问题?” “殿下请看,这些‘花粉’是什么颜色?” 瑞王使劲眯了眯眼,“棕色的,不,黄棕色的,好像还有白的……” 沈婳音道:“黄棕色的是真花粉,白色的就是龙涎香!” 瑞王大吃一惊,几乎贴在水面上使劲吸了吸鼻子,“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我从小到大可没少闻那玩意儿。” 这其中的原理,解释起来话就长了:“钝裂银莲花之所以作为解毒的药引子,一是因为它可以作为原制毒配方的替代品,替代已经无法获得的野生银枝翠菊,在解毒中充当‘诱敌’之用;二是因为……” 瑞王头痛地道:“阿音姑娘,这些药理毒理太高深,我们听不懂,姑娘只管说,为什么这些小白沫子会是龙涎香呢?” 第91页 “就快说到了嘛。”沈婳音嗔怪地睃了他一眼,“二是因为,它与龙涎香药性相克,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二者气味相融。” “所以简言之,”瑞王捧着变大的脑袋,“这个什么什么花,能把龙涎香的气味消融掉?” 沈婳音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所谓‘消融’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两物接触之时,龙涎香气味中的成分仍然存在,只是人在钝裂银莲花的干扰下闻不到了。” 陆家宰大约听懂了:“姑娘的意思是,龙涎香只有气味不见了,成分没变,挥发物对玉人花的作用照样存在。” “是的。” 沈婳音拭了拭额角的薄汗,终于解释成功。 瑞王琢磨过味来,脸色变了变,“那……那下手之人未免也太精通这些药理了!” ——至少与沈婳音这个“五毒医魔”一样地精通! 如此强大的敌人隐在暗处,只稍稍动了点手脚,就散发出这般可怖的气息,倘若再有什么大的图谋…… “不对,还是不对!”瑞王霍地起身,脸色更加难看了,“这花蕊处被沾了细细的龙涎香粉末,非得是精工细作才能完成,贼人怎么会有机会下这样的手呢?” “贼人下手的时机,不如用排除法来推算。”沈婳音道。 她的眸子像湖水一样平静,只有眉宇间堆着淡淡的愁容,并未对这阴诡手法太过惊惧,仿佛早已笃定了答案。 “钝裂银莲花途经之地,有各间药肆、沛王府、我师姐栾丙丙、镇北侯府……” “等等等等……”瑞王觉得自己脑子快报废了,“怎么还有沛王府的事?” 沈婳音便先将京中药肆的存货全被沛王府收购之事简要说了。 “我们还是倒着推吧,这样比较容易。”沈婳音道。 “沛王府”这个字眼,就像是心底埋藏已久的火药,沈婳音不想从第一句就点燃它,这样炸声太刺耳,还是先让引信燃一燃,顺着引信一路说下去,也算有个缓冲。 “在昭王府里和我来的路上,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和时间下手,这是我们方才就下了定论的,那么再往前推是镇北侯府。” 在镇北侯府,药都被沈婳音收在里间,只有紫芙和月麟有机会接触。龙涎香的味道难以去除,假如她们碰过,不可能瞒过沈婳音的嗅觉。再说,她们两个身世清白,与镇北侯府外的势力搭上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瑞王道:“令师姐肯定不会有嫌疑,这点大家都放心,那么,要么药是在她手里的时候被人暗中动了,要么……” 要么,就是沛王府的事了。 这条运输链上,手里本身就有龙涎香的,的确也只有沛王了。 瑞王和陆家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隐忍的震撼。 沈婳音福身道:“是我大意了,本该早将这些蹊跷告知二位殿下和陆家宰的,万万没料到手里的钝裂银莲花本身就有问题。” 瑞王连忙拦住她的礼,只摆了摆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家宰也沉吟不语。 沛王,圣人第三子,也是在世皇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个,生母出身高贵,本人又温雅沉稳,坐镇京兆尹府数年……朝野都在传,圣人有意以东宫之位许之。 就算是楚欢的亲弟弟瑞王,也是预测这位三王兄做太子的。 若说沛王有什么理由要害昭王,就算是街头卖胡饼的都能说出一条显而易见的理由来——两个同样手握实权、同样被圣人器重、甚至年岁也颇为相仿的皇子之间,天然就有利益冲突。 还是沈婳音率先出言打破了沉重的死寂:“既然推测出了来源,阿音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医家职责也就尽到了,剩下的便是照料昭王殿下的身子。” “是是是,”瑞王摸了摸自己的脸,把那些几乎露在面上的胡思乱想全都强行收拾起来,“阿音姑娘费心了,那、那……” 那又如何呢? 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安排暗查沛王府吗? 如此阴诡之事,关乎皇家脸面,怎么也得等四哥处理才行啊。 “不要被表相骗了。” 躺在床上的楚欢忽然出声道,嗓音暗哑。 瑞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四哥没睡吗?我还以为你早睡过去了!” 四哥与三王兄,向来不怎么亲热,一来性情大不相同,自小就玩不到一起去,二来以近年的局势,圣人明摆着是拿他们两个制衡彼此的势力,一文一武,委以重任。眼下四哥知道了三王兄的种种嫌疑,加之从前的诸多龃龉,难道一家子兄弟真要做到头了…… “此事疑点诸多,还需细细考量。”楚欢道。 “是是是。”瑞王随口附和。 这世间事,十之五六都不会“铁证如山”,不过是凭着人心中的判断推定罢了,当然不能一口说死。 楚欢垂目瞧着倚在床尾的瑞王,看出这傻弟弟并没真的听懂自己的意思。 “五弟,你常年不在京城,不知人心算计有多少道弯。” 倒是沈婳音在旁听着,品出了些言外之意,“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不一定是沛王府下的手?” “啊?”瑞王好不容易才理顺了方才的思路,怎么四哥一句话又给推翻了呢? 也就是瑞王闲云野鹤,散养得潇洒自在,都快十九岁了,性子还如此跳脱,有什么惊讶立刻就显在脸上。 第92页 让他知道知道人心之深也不是坏事,毕竟,圣人年纪越大,他们这些皇子脚下的漩涡就越深。 楚欢便耐心解释道:“此事的关键就是那个掌管沛王府库房的小厮。他为王府做事,本该管好自己的嘴,若真有心帮栾大夫一把,只说自己家里有这种药材就是了,实在没必要连王府的收购之举都‘随口’告知栾大夫,不是热心过头了吗?” “既行此刻意之事,又没隐瞒自己沛王府小厮的身份,若真是这样的榆木脑袋,迟早要被主家摘了。” 瑞王皱着一张脸听了半天,没明白四哥的重点在哪儿,拿眼求助陆家宰。陆家宰碍于身份,不需要他做事的时候,是不会在贵人们面前随意开口的,只垂目瞧着木地板。 沈婳音却有些愕然地问:“殿下是说,那小厮……不是沛王府的人?” 楚欢道:“那小厮是沛王府的家仆不会错,但他的心忠于谁,你我却无从得知了。” 各方势力在对家安插自己的人,早就是千百年来经久不息的老把戏了,瑞王不是没听过,只是,他楚家是用铁蹄踏平的天下,主要依靠的并非阴诡权术,加之他又刻意地远离皇权漩涡,竟从未真往这方面想过。 其余皇子,各路朝臣,甚至民间组织,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小厮真正的主子。 “所以那小厮,是在栽赃三王兄……” 瑞王整个人都听傻了。 沈婳音峨眉浅蹙,灵动的眼睛里透着清醒,“背后之人,心思缜密之极,先与突厥勾结,毒杀昭王殿下不成,箭毒里又早早埋下玉人花的局,这是从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昭王殿下既平安回到京城,此人又借沛王之手,诱殿下毒发,让我们误以为是一切都是沛王的谋划,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歹毒无比。” “阿音……冰雪聪明。” 楚欢躺在床上,目光穿过漏进窗子的明媚日光望向沈婳音。 她的身形分明那样纤弱,皮肤的边缘在阳光下几乎有种透明之感,一双本该天真的明眸却早早看穿了这一切。是因为经历了身份的错位后,见过了人心幽幽吗? 这一切肮脏的算计,哪里配污染她明净的善睐呢? 楚欢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朝着沈婳音的方向。 她本该是在沈叔膝下安稳长大的小女郎,锦衣玉食,风雨不侵,而不是早早养成一副见过了风浪的沉静。 好想把她保护起来,藏进怀里,将那些黑暗的丑恶的腥膻的通通隔绝在身后。 啊,是玉人花又在叫嚣了吧…… 楚欢的手伸到一半,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是何其荒唐,难道阿音会上前来接住自己伸出的这只手吗?真是犯傻了。 他的手臂在半途生生转了方向,最终冲瑞王招了招手,叫这个过于天真跳脱的弟弟坐到自己身边来。 楚欢像对小孩子一般握住了瑞王的手。 “我大凉新朝的风气,向来秉直磊落。此人勾结外邦,残害边将,全然不顾我朝未来,用计之深绝非新贵立场,要么是旧朝之臣,要么便是背后有旧朝中人支持,所图无非是拖我与沛王下水,为自己的势力扫清道路。” “五弟,你心性单纯,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再留在我身边……明日便向圣人辞行吧,待我摆平此事,再回京城。” 瑞王把哥哥冰凉的手握得更紧,缓慢却坚定地摇头,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的四哥呀,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他当小孩子一样藏起来呢?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小时候只会追在四哥身后的小楚歇了! 自己当真这般没用吗?连阿音一个小小女郎都是四哥离不开的妙手神医,自己却只能一直躲在四哥身后什么都做不了? “四哥……我们只输在掌权年头不长,还没有被旧朝的阴毒算计染黑,这才棋差一着,被人牵着鼻子走……” “一时的被动未必是坏事。”楚欢道,“贼人连连得手,必会放松警惕,胆子越来越大,破绽也会接二连三。那小厮完成了任务,此刻八成已辞了沛王府的差事,出京躲风头去了,我会派人暗中擒住他。” “五弟,贼人已连续两次在玉人花上做手脚,不会再有第三次。这第三次行动,该是大动作了,我与阿音的‘那件事’终是拖累,你前几日不是已收到朋友的回音,有望破除‘那件事’?正好离京亲自走一趟,去把事情问清楚。” 瑞王看向沈婳音,“那件事”,指的自然是灵魂互换了。 是啊,只要灵魂互换的毛病一日不能根除,危机时就只能平添风险。特别是阿音姑娘,明明那些朝堂中的阴谋与她半个钱的关系都没有,她却要不定时地变成“昭王”,陷入危险境地。 也对,反正留在京城也是一脑袋懵逼,倒不如跑跑腿,趁早去打听清楚,替四哥和阿音姑娘解决了互穿难题,保全他们两个。 “……听四哥的,我亲自走一趟就是了。” 第39章 遇刺 春风一过,千霜苑的白海棠就洒下一片瑛雪,沈婳音坐在石凳上,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 整座镇北侯府从天刚蒙蒙亮时就热闹起来了,沈母、白夫人、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出发去了京郊栖霞山,沈婳音没与她们挤,待她们都走了再去昭王府。 因被龙涎香干扰,昨日的行针计划生生废了,沈婳音给陆家宰留了宁神益气的方子,叮嘱其务必点上一整夜的菩提柏子安神香,但愿今日能顺利行针。 第93页 再不行针,散入体内的玉人花毒素就太多太多了,再难压制,到那时……到那时昭王他…… “姑娘,前面老太太她们已出发了,咱们的行李也送上了车。” 月麟小跑着回到寂静的千霜苑,还有些微微的喘。 “奴方才在大门外,好像见着瑞王殿下骑马往这边来呢,赶紧跑回来告诉姑娘快些,别叫瑞王殿下久等。” “你定是看错了。”沈婳音笑笑,“瑞王今日进宫。” 没想到月麟报的信儿还真有几分道理,走出侯府大门的时候,沈婳音果见对面酒肆前停着一车两骑,似在等人,一个是许久未见的谢鸣大哥,另一个郎君身形打扮的确与瑞王七八分相似。那两人转过头来,竟都戴着面具。 谢鸣见沈婳音来了,乐呵呵下马问候,送上一只崭新的白色面具。 “今日各大衙门休沐,出摊的小贩也多,殿下见路边卖的面具有趣,便买来玩。” “殿下今日竟没进宫吗?” 还以为他听了昭王的话,要去向圣人辞行离京呢,结果却来逛街市。 沈婳音也喜欢这些新巧玩意儿,当即把面纱换下来,几人一起戴更有趣得多。谢鸣也发给了月麟一个,扶着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休沐日街上人多车多,走不快,沈婳音也不是那寻常不见人的闺阁女郎,放肆地挑着车帘看热闹。 就见瑞王戴的是一张赤红獠牙面具,与一身玄黑的提花锻袍很是相配,骑在高头大马上颇显英姿。 “殿下,愈痕膏用着可觉有何刺激不适?” 见问,这殿下偏头看过来,夹马靠近了车窗,道:“今日由本王来接阿音姑娘。” 一听这走弦般沉润的嗓音,沈婳音惊得面具差点掉下来,“是你?!” 楚欢点了一下头。 “看来殿下大安了,骑得了马了?” 楚欢朗然笑道:“我们云州男儿,会走路就会骑马。” 谁还不知道这个了? “我指的是——” 沈婳音冲口就想说“玉人花”,话到嘴边的时候,连同昨日那些乱七八糟的阴人诡计也涌入了脑海,这个词就更加晦气起来,说不出口了。 楚欢何等聪慧之人,完全明白阿音想说什么,拨马离车窗又近了些,道:“去见了几个安插在外的部下,顺道来接你。” 他的动作好快,昨天才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必是送她离开后即把暗查之事安排了下去,今早竟已有回音了。 此中细节都是患者的私事,沈婳音不去胡乱打听,医女守好医女的职责就是了,她一直恪守这一点。 “沛王府的确有个小厮走了。”楚欢却主动道,“就是他向负责采买的家臣进言多囤药材,不止囤了钝裂银莲花,是按着一个无甚大用的保养方子囤的,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目的只在钝裂银莲花。” “殿下既查明了这一点,也就放心了,至少知道该往何处使力。” “我找由头调看了申请过所①的存档,那小厮是前日出的城,还走不了多远,追得上。” 街上行人和摊贩比平日要多,许多自制的精巧玩意儿都拿出来售卖,楚欢扬鞭指向一个卖草编蚂蚱的摊子,对谢鸣道:“去问问会不会编灵芝,编一个最可爱的。” “编、编什么?” 谢鸣一把摘下面具,简直以为面具阻碍了他的听觉。 沈婳音掩口而笑:“灵芝是寓意起死回生的仙草,乃天人感应的祥瑞之物,殿下竟猜到我喜欢这个——” 沈婳音还未说全后半句话,蓦地天旋地转,身子晃悠起来,忙扯紧了手中的缰绳。 扯紧了……缰绳? 沈婳音定神一看,自己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春风略过面具拂着脖颈,一揽众人小。 “……” “别动,我来了。” 车厢中的“沈婳音”说着,当即跳下车,牵住了“楚欢”胯/下的良驹。 对于不会骑马之人,再怎么强调“马很听话”也是徒劳,不如替他们挽住缰绳,才能真正使人安心。 沈婳音本想说自己是会骑马的。 北疆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不会骑马呢? 但见他为自己挽缰的样子,竟觉得有些恍惚,这话就含在了舌尖。 母亲是正经的洛京人,不会骑马,到了北疆也没闲空学这些,小时候自己看到人们出门便是跑马,也吵着要骑马玩,母亲便说:珠珠啊,等阿爹来了,他会教你的,你阿爹的马术可好啦…… 她还没等到阿爹带她骑马呢,最先挽住缰绳怕她摔下来的,竟是他啊。 “想什么呢,吓傻了?”楚欢笑道。 然而他的笑容还未绽开,眼神骤然一凛,目光刀子般的掠向她的身后。 沈婳音本能地心头一紧,就见楚欢已经猛地纵身跃上马背,向前俯身,压得她几乎趴在马背上。 似有破空之声擦着背后划过去,紧接着,楚欢直起腰杆,口中喝了一声,纵马向前驰去。 人群登时一团混乱,行人忙不迭地躲避,身后瞬间混响起惊恐的尖叫和……暴徒的嘶吼! “昭王无德!勾结外邦!当诛之!” “昭王无德!勾结外邦!当诛之!” 那几个暴起的“百姓”嚷着口号紧追其后,楚欢持缰探手,呛啷一声抽出沈婳音腰间的环首长刀,回身格挡。 第94页 沈婳音只听身后铁器交接之声叮当作响,登时心脏狂跳。 有刺客,有刺客!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有狂徒敢当街行刺! 众人逃窜之余,就见一个纤细少女护在青年身后拔刀抗敌,戴着面具也瞧不见两人相貌,从衣着看,关系大约是文弱贵郎君与便衣女护卫? 谢鸣在编草摊子前被人群一冲,再想追上已来不及了,当即弃马奔足,使出不怎么精妙的轻功,接连踩翻沿路的摊车,“历尽磨难”地赶了上去,颇惊愕地望见“沈婳音”正握着他家殿下的配刀大杀四方。 “阿音姑娘”居然会武功! 居然身手颇是不错! 多了一个能打的帮手,谢鸣自是惊喜万状。他以地面功夫见长,一出手就把“沈婳音”跟前的火力引走了大半,缠住了三四个伪装成百姓的刺客。 楚欢狠狠一夹马肚,带沈婳音继续往前冲。他在沈婳音身体里,力量不足,武艺充其量施展出六成,有力守无力攻,进退间捉襟见肘。 沈婳音活了一十六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生死场面。她的身子被“自己”的左臂揽着,来自楚欢的力量仿佛从那条手臂上传过来。 怎么办! 生死关头了! 她能做些什么? 沈婳音迅速镇定了心神,昭王的杀神之名想必不仅源于领兵的本事,还有他本身的绰绝武艺,她在昭王的强健身体里,就算这身体中了奇毒,瘦死的骆驼也终究比马大。 眼看一道森寒刀光从斜后方劈来,沈婳音用楚欢的身体拼力一甩马鞭,不知是急中生智还是他的身体习惯,那马鞭稳准狠地缠住了对方的刀身,沈婳音侧身一拉,便拉得那人在半空失了平衡,摔在马下。 “漂亮!” 楚欢百忙之中赞了一声。 坐在高头大马上,能看到附近的司卫军正往这里赶,奈何逃散的行人实在太多太乱,逆着方向对冲,他们一时竟过不来。 刺客们也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眼看几击不中,下手愈发狠辣起来,群起攻之,“沈婳音”的手臂登时划出两条血口。 正此时,宝马突然受惊,高高立起马身,楚欢拨缰夹紧马腹,护着沈婳音没摔下去。这空挡,从前方横截而出的两个刺客已经杀到了近前,挺刀直冲“楚欢”砍去。 冷刃迎面劈来,完全没有退避的余地,沈婳音借着楚欢的身体,猛地侧身歪下马背,单手在地上一撑滚到一旁,居然真的逃过了一劫。 大凉帝都的主道倒干净得很,抓一把沙子连小石子都没有,根本找不到供她点穴反击的工具! 下一瞬,楚欢从身后抱住她,在地上又是一滚,长刀砍在地面的声音擦着耳畔掠过。 楚欢在她手臂上一提,把她带了起来,拉到自己身后,横刀戒备。 十来个练家子个个身手不凡,看面相均在三十岁往上,大概练了半辈子的刀,正当武艺和体力的巅峰,此时将两人团团围住,场面达成了短暂的平衡。 这些人与其说是刺客,不如说是死士,连面都没遮,不成功便成“仁”,就没准备活着回去。 不远处的谢鸣以一敌四,身上挂了不少彩,司卫军的大部也被人群拦着过不来,那些所谓的“人群”,八成也是敌方的有意引导。 起初还以为只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此刻楚欢瞧明白了,原来都是大手笔。 养得起武艺极高的死士……敢在洛京城当街下手……还口口声声喊着“勾结外邦”…… 似乎仍是三个月前北疆伏军案的后续,闹得这么大,这是要诬陷得他身败名裂。 只听为首的一个骂道:“操/你娘的无耻昭王!躲在小娘子身后算什么本事!有种像个爷们儿一样站出来!” “沈婳音”:“……” “楚欢”:“……” 那一句是战术,那人话音才落,几个得了暗示一般,一齐猱身扑上,七八柄长刀当头砍下。 “沈婳音”留下一声“站稳”,伸手揽住“楚欢”的肩膀,以“楚欢”为轴,足下腾空,环首刀在朗朗白日下划出一道寒光。 “她”出手极猛,沈婳音一面用刀鞘抵挡死士的杀招,一面撑着“她”的力道,刚刚长好的骨伤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这一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玉人花又猖狂起来,一种虚软的感觉直从脚底往上生。 六七柄长刀瞬间被“沈婳音”挑飞架开,只剩最后一刀,来不及了。 “沈婳音”搂紧“楚欢”借力向后退去,长刀的刀尖擦着“她”的面具劈下,面具划成两半落下,露出“沈婳音”那张白皙姣美的脸,鼻梁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平添了一分妖魅。 几个死士俱是一顿。 都是男人,对着那样一张清秀如甘霖的面容,即便是血水里泡大的恶魔也不免产生了片刻的怔忪。 敏锐地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微妙空档,“沈婳音”攥紧手中长刀,贯满了力道反手一劈,敌人立时鲜血飞喷。 这一刀力道刚猛之余,竟还在半空些微改变了曲线,精准割破了大半圈的颈上动脉。 死士们这才如梦初醒,面前的姣美小娘子可不是瓦舍勾栏里的莺莺燕燕,是杆扎手的利刃! 临街酒肆的二楼包厢里,贵女郎咬着帕子,躲在墙边旁观着突如其来又瞬息万变的刺杀,心惊肉跳,血都凉了半截。 第95页 “洺、洺溪,你看那姑娘的身形衣着,像不像是——” 她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洺溪扶着婳珠,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奴也瞧着像她。” 再联想起从前的踹树和插钗,那沈婳音竟是个这般有本事的!也不知双方都是什么人,看阿音身边那戴面具的郎君倒像是个富贵子弟,该不会就是昭王吧? 此时的包厢里不止婳珠主仆两个,还有个面相市侩的妇人也惊惶地观察着街上的动静,生怕闹得更大,殃及到酒肆里来。 “沈姑娘这是认得他们?”妇人察言观色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不认得,当然不认得!”婳珠忙道,“庞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是是!”庞娘子也是被外面的横祸吓得心神不宁,“沈姑娘,既然事已谈妥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婳珠的视线还粘在街头的动乱上,心不在焉地点头,颤声道:“定金付过,事成之后再付双倍的钱,只要嘴严,少不了庞娘子的好处。” 等庞娘子脚底抹油地逃离了临街包厢,婳珠搭着洺溪的手重新坐下来,小脸已被外面的祸事吓得惨白,有气无力地抱怨道:“真晦气,难得在外办一回事,还撞见了当街行凶。” 洺溪忧心忡忡,悄声道:“姑娘,我们还是托人去外面看看吧,万一那真是音姑娘……” “说什么傻话呢!”婳珠厉声喝止了她,“这种状况,看到了什么也得当做没看到!更何况,今日之事,瞒住你我的行踪就算功德了!” 正说着,婳珠突然惊恐站起,与其他包厢的客人不约而同地失声尖叫起来。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司卫军已经成功合围,地上倒了一片尸首,仅剩的为首的暴徒被“沈婳音”砍残了半张脸,满面鲜血,绝地一击,拼着被一刀穿腹,也不顾一切地往“她”颈上劈去。 不足一刀的距离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那一劈若落下来,“她”半个头颅就要被生生削掉。 瞬息之间千钧一发,所有人都震惊当场。 只见“沈婳音”眸色决绝,右手长刀已没入对方腹中,左手拼命一拽,把“楚欢”搂到了自己身前。 “楚欢”身量高,贼首的一刀结结实实落在“他”脊背上,划下长长的血口,三人一齐倒地。 贼首圆睁着一双死眼,身子还在诡异地痉挛。 血水悄无声息地在地上流淌,越淌越多,分不出是谁的。 这一幕太过骇人,场面一下子变得死寂,满街的人,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一直护在“文弱郎君”身边的“姑娘”,居然,亲手,把“他”送到了刺客刀下! 眼睁睁目睹了这一下变故,别说身在现场的谢鸣呆若木鸡,就连在酒肆二楼的婳珠都当场吓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过所:出行所需的文书。 第40章 医者 “沈婳音”的小臂原就受了伤,染得手上全是血。 “她”环着“楚欢”的背,两人的血液交缠在一起,滚烫。 一种神思被撕扯的奇异感觉在脑海里叫嚣起来,脑中有片刻的混沌,继而,背上入骨的刺痛和全身力量的溃散感全都消失了…… 沈婳音睁开眼,自己正被楚欢压在身下——居然穿回来了! 从挨刀到归位,不过短短一息的时间,却仿佛过于清晰漫长。 沈婳音的视线里,赤红獠牙面具下,那双墨眸幽邃得仿佛暗夜辰星。 他额角的冷汗滴落下来,落在她眉间,与掌心触到的他背后的湿热仿佛连在一起,将她从头到脚都绑架在恐惧的深海里。 这是溺亡的感觉。 她亲身体会了那一刀有多深。 那样的一刀,他居然强行留给了他自己。 他会死吗? 沈婳音心底里从未产生过如此深重的恐惧。 有人走近,楚欢迅速张臂把沈婳音的脸埋进自己怀里,让伺机“救人”的司卫军无法看见她的脸。 短暂的“失聪”过后,耳边重新响起“救人”和“抓刺客”的喧闹声,嘈杂像沸水一样再度开启。 楚欢喘息着,抬手护住沈婳音的头,用整个身体挡住她,不让人靠近。 “她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他拼命喊出来,却只发出了气若游丝的低吟。 沈婳音被楚欢的身体捂得难以呼吸,他的体温包裹着她,他浅促的心跳就响在她的耳畔,一下一下地擂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身体受下这一刀呢…… 狠狠的钝痛在沈婳音心底裂开,仿佛有看不见的鲜血从心脏里奔涌出来,让她迅速失去自己的体温。 他不可以死,他是她费尽心力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不可以死…… 谢鸣暴力地拨开控场的司卫军,扑到两人身边就要把他们分开。 楚欢一手捉住了谢鸣的手腕,背上极深的伤口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他用尽全力对谢鸣道:“阿音不是刺客,是我们的人……告诉司卫军,我要带她走……” 纵使他努力扩大了声音,说出来的话语也不过是一段起伏不定的气流。 “殿下啊!” 谢鸣差点当场疯给他家殿下看,要不是清楚昭王绝非会受胁迫之人,谢鸣简直怀疑这个沈婳音暗中挟持了他的殿下! 第96页 司卫军统领赵岐亲自指挥着封锁现场的调度,脸色阴得像块冰,简直想骂娘。 就算今日司卫军的反应不够快,好歹也赶在皇子出事前,把外围伪装成百姓的上百贼人全都围堵住了。 结果呢?就在最后一刻,就在他以为那个忠心的小姑娘即将牺牲的时候,就在他以为昭王能毫发无损的时候!谁他娘的能料到,那小姑娘居然反戈一击! 可是眼下,昭王这以身相护的架势又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啊? 这是什么狗屁爱恨情仇啊? 赵岐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把脑子里翻涌的脏话全都强吞下去,踹了小兵一脚,吼道:“还不快请大夫!” 又踹了另一个小兵,“你也给老子去!请大夫去!要快!” “我就是大夫!” 年轻女郎的声音从楚欢怀里传出来。 众人的视线都聚过来,楚欢眼疾手快,把自己的面具扯下来盖在沈婳音的小脸上。 面具一摘,露出的是昭王惨白若死的面容,连薄唇都失了颜色,却不见多少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一点松一口气的喜悦。 沈婳音的心脏早就拧巴成了一团。 这个祖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挂着昭王府家徽的马车被司卫军帮忙赶了过来,车夫被刺客当场一刀抹死了,倒是坐在马车里的月麟万幸躲过一劫。 现场已经由司卫军管控排查,谢鸣强忍着一脑袋雾水,按照沈婳音的指导,把血人楚欢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马车,亲自驾车往昭王府赶去。 楚欢的血有一种诡异的甜,弥漫在马车轿厢里。 幸好每次出门带的藤箱里用品都是齐全的,沈婳音足足开了三次,才哆里哆嗦地把藤箱打开,拿出剪子准备剪开楚欢的衣裳,可是从来都极稳的手却怎么都停不下剧烈的颤抖。 月麟慌忙握紧沈婳音冰冷得没有体温的手,“姑娘不能怕呀!殿下只能靠姑娘了!姑娘若怕了,殿下怎么办呢!” 谢鸣发疯驱马的鞭声传来,沈婳音手一颤,剪刀掉在了车厢里。 大道理她都懂,可是说得轻松,怎样才能不怕呢? 那一刹楚欢的眼神反反复复在眼前重现,根本无法停下来。 他是有多狠的心,才能拽着他自己的身体挡下可能致命的一刀? 每一个接手的患者都把命押在她身上,可是从没有人像他,像他一样把命拱手相让。 她受不起。 她深深地知道那一刀的厉害,也无比清醒医者所能做到的极限。 万一失败呢? 万一救不回他呢? 她不敢想。 沈婳音盯着掉在车厢里的剪刀,拼命试图找回身为医者的自己,双手却完全不受控制。 从没有过的事,医女阿音独立看诊六年,从没像此刻这般没用过。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小手,比她的手更冷,却极稳。 楚欢已缓过了最初的失声,嗓音沉哑:“阿音,别怕。” “殿下……” 沈婳音这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别怕,再救我一次,就像在北疆时那样,我们阿音一直都很勇敢。” “这位是镇北侯府的沈二姑娘,只是不巧路过此地而已,烦请放行吧。” 整条峦平长街都被司卫军封锁了,婳珠也被拦在了里头。 持兵拦路的官兵起初还耐烦呵斥几句,叫大家老实待着,排队盘查通行,可峦平街也算一条主街大道,方圆二里少说也有千八百人,照这般排查一遍,怕是大半日都过去了。 不少人都目睹了当街杀人的惨烈,早吓破了胆,哪里能安心等下去,都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要么哭诉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崽子,要么央告说老母亲病了等人回去照顾,要么便是像婳珠和洺溪这样,想不出什么由头,只能一遍遍软磨硬泡……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官兵们便干脆冷着脸不理会了。 官兵大约见婳珠主仆确实衣着出众些,又听是侯府女眷,这才开了尊口,但核心意思还是只有一个——老实等着。 婳珠急得眼眶发红,洺溪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别急,咱们同夫人请示的是出来买些饮子解渴,逛逛就追上,撞见了刺客行刺也是没法办的事,与姑娘无关,夫人不会怀疑什么的。” 婳珠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理,是自己太过心虚了,才把耽搁时间的原因全算在了自己的头上。 “干什么——老实点——” 人群里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有几人不知为何互相推搡起来,原本就拥挤不堪的管制区域里顿时有瘦弱者被拱倒了。 倒下一个就压倒一片,纷起的惊呼声里,婳珠不防,猛地被背后的几人一压,顿时失去平衡,向前绊倒。 婳珠失去重心,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一个好心人托住了。 与其说是托住,不如说是半抱住的,好在那人还算有礼,扶稳了婳珠,就自觉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婳珠被方才那么一吓,又扑倒在了陌生男子的怀中,惊慌地躲到了洺溪身后,洺溪连忙代二姑娘先深行一礼:“多谢这位郎君。” 男子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气,甚是温暖,像是玉堂晖,又像问心谱,总之闻起来是一种很高级的香料就是了。婳珠脑子里飞速闪过这些细枝末节,迅速理了理额边垂落的发丝,这才抬眼朝那人看过去。 第97页 原来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一张俊俏白净的小脸还存着几分娃娃气,只是通身的气派却显出超过面庞的成熟,身量也高。 婳珠拿眼一溜,此人身着落雪穿花纹的薄缎大袖长衫,真若身披莹雪一般,腰间悬挂的坠饰也是肉眼可见地价值不菲,却不知是哪位大员的子弟。 “多谢郎君,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婳珠怯怯地福身下去,低声道。 少年郎也没搪塞,回礼道:“某单名一个歆字。” 好秀气的名字,倒也衬他,婳珠暗想。不过,寻常人介绍自己,介绍姓氏家承也就是了,还是头一遭遇见直接介绍名字的,倒让婳珠没了话说。 这位歆郎君大约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介绍有问题,也不让女郎尴尬,主动岔开话题道:“此地血腥气过重,姑娘单薄,怕是受不了这番折腾,某虽不才,在司卫军赵统领跟前略有几分薄面,不如安排姑娘先行问话——不过是他们秉公盘问两句,没有什么的——也好让姑娘早些回家。” 他的眼睛明明清澈,却又仿佛幽深不见底,像极了城外林间的苍柏掩映,婳珠与他对视了一瞬,竟有些看得住了。听他这般说,明朗的笑意不自觉漫上眉梢,就在压在胸口的沈婳音的身影都仿佛暂时地消散了。 …… “阿音,别怕。” …… “我们阿音,一直都很勇敢。” …… 好。 不怕。 沈婳音明眸一眨,透出几分清亮。 有她在,绝不让他有事。 沈婳音捡起掉下的剪刀,撤开捂着楚欢伤口的手,飞快地捏起一角被血浸湿的外袍,手起剪刀落,趁血未干用力一扯,剪刀转向,三两下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下。 亲眼看见伤口,沈婳音简直如蒙大赦。她自己从未体会过被划开皮肉的感觉,对伤口严重程度的感知没有参照,便觉得那一刀深得不堪细想。幸而楚欢肌肉紧实,伤情比她想象的略好一些。 生与死往往差之毫厘,只这一点的深浅区别,就已经给了沈婳音莫大信心。 刀伤无毒,只是单纯皮肉伤,不需要引流清毒,沈婳音便为楚欢点穴止血,将自制的止血特效药紫珠粉敷在伤口上,以待到府上缝针。 那么大的伤口,血不可能完全止住,沈婳音的手上就满是楚欢的血,连同她自己手臂伤口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楚欢斜倚车厢侧壁,全靠强撑着才能保持坐着的姿态,随手牵住她拂在地上的衣摆,失去血色的薄唇竟扯出一点笑意,“敢问阿音医仙,本王还有救吗?” 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微笑叫沈婳音瞧着,莫名想发火,明明她都为他担心得快要痛苦致死,这祖宗居然有心情笑出来! “没救了!叫谢大哥准备后事吧!” 就听谢鸣在前头失声嚎叫:“什么!” 月麟连忙探出头去,“姑娘说笑的!谢大爷莫当真!” 谢鸣:“……操!” 又狠狠抽了一鞭马腚。 楚欢倒是很捧场,笑得更明显了,只是说话虚无中气,说得费力且缓慢:“若我没救了,阿音医仙的宝贝招牌不就砸了吗?” 沈婳音处理伤口的动作半点没停,目不斜视,严肃的小脸板得死紧,“还不是砸在你身上?等你转世投胎了,最好投得聪明些,少做这种自作聪明的傻事。”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口中没有了“殿下”,直接便是“你”“我”。 楚欢笑意不改,并不提醒,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被剧痛干扰了的呼吸,“我做的,都是最聪明的事,阿音不觉得我当时反应得神快无比么?”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脸啊? 沈婳音莫名觉得,这时的昭王倒与瑞王像是亲兄弟了,有瑞王自我陶醉那味儿了。 “殿下的反应,阿音受不起。”沈婳音飞快地道。 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愿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命重千钧,可以压得她透不过气,倒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你受得起。” “受不起。” “受得起。” 月麟不住地掀帘往外看,焦急得满头汗,到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到了!到王府了!” 简直喜极而泣! 进了昭王府,谢鸣吼来家仆,七手八脚地把楚欢搀回卧房,又召集府兵戒备,防范刺客的后手,府医也如惊鸟一般呼啦啦倾巢出动。 一刻钟后,谢鸣心浮气躁又安静如鸡地和月麟一起守在卧房门外。 阿音姑娘处理伤口时不许旁人在侧观看,这是老早就有的规矩,为的是减少感染源。就算谢鸣这回非要守在殿下身边,奈何他家殿下亲口下令,把他和府医们一起逐了出来。 他家殿下疯了。 但谢鸣别无选择。 信任这种东西对于谢鸣来说,并不是一种感受,纯粹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昭王相信的,他就无条件选择相信。 殿下扑在阿音姑娘身上说着“她不是刺客”的样子重现在眼前,没由来地,令他恍惚想起远在家乡的新妇。 素娥比他小上好几岁,好看,恋家,不肯远离父母和公婆,不愿同他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洛京。就为这事,谢鸣没少生闷气,但生气归生气,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是宁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的,假如她被千夫所指,他也一定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第98页 咦,怎么就从殿下联想到他家素娥了呢? “殿下,我想过了,让谢大哥在旁看着也无妨,他担心你,只要不靠得太近就不要紧的。” 沈婳音行云流水地用秦皮散处理伤口,几乎又恢复成往日淡定的阿音姑娘了。 不能想,只要强行阻止自己回想楚欢救下她的瞬间,心底里的恐惧就可以暂时控制。 楚欢的血流得太多了,一路强撑到此时,意识已渐渐有些朦胧,缓缓地道:“他既忠于我,便不可能给你好脸,让他先在外冷静冷静,对谁都好。” 沈婳音观察着他的面色,“殿下,就这样同我说说话,不要睡。殿下失血多,入睡后心脉会更加沉弱下去,危险。” 楚欢说完那一长句,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阿音就没有吊精神的丸药给我一粒?” “所谓吊精神的药,都是催命的,给将死之人含在舌下,让他们短时间内有力气交代遗言,命烧得比原来更快。” 楚欢唇角勾了勾,很倦地阖上眼。 沈婳音一次性把细细的桑白皮线穿过针孔,“殿下,我要缝合了,” “……嗯。” “殿下,别睡,同我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现在对殿下来说,发声是最好的清醒剂。” 楚欢费力地撑开眼皮,口齿含糊地自语:“说什么呢?” 沈婳音已经开始缝合。 在原本的剧痛之上,只多了层麻麻痒痒的感觉,还能忍。 说什么呢? 阿音就在眼前,就这样看着她,心里就已经很静很静,什么都不需说。而他也实在太累了,累得几乎没有力气呼吸,还要多说什么呢? 沈婳音一面缝合一面道:“我那时候,明明用着殿下的身体,倘若能再镇定些,再机敏些,强行封死穴道,把玉人花暂时控制住,说不定就能发挥出殿下的力量了,兴许殿下也就不用挨这一刀了。” “脑子里没有招式的积淀,空有力量没半点用处……否则习武者何必四季勤练苦学?”楚欢断断续续地说着,“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你的双手不是用来杀人的……你是受害者,哪有受害者反过来自责的道理?狂徒行凶……才是罪孽的根源所在。” “殿下说的是啊。” 沈婳音的语声轻轻的,软软的,在静谧的室内听上去仿佛只是温暖闲谈而已。 “我只盼着早些抓住贼人,绳之以法,揪出幕后主使,决不能让他们逃了。” 楚欢又一次从混沌中勉强撑开眼皮,带着笑意:“你说话这样柔声细语,是生怕不催眠吗?” “殿下重伤失血,困倦是免不了的,就算此刻在这里鸣锣打鼓,殿下也照样容易昏厥。” “你说吧,我喜欢听,比宫里的细软吴曲还动听。” 他其实已听得有些艰难了,声音在他耳边像蒙了一层罩子,嗡嗡沉沉的,忽远忽近。 “你唤我一声好了。” 沈婳音过了过脑子才听清他模糊的语句,“殿下,昭王殿下,四殿下?” ……祖宗? 这下唤得够全吗? “怀清……” “什么?” 沈婳音手上不停,努力伸长了耳朵。 “怀清。”楚欢吐出这两个字,重新吸进一口气,用了力道:“我叫怀清。” “怀清?” 沈婳音低低地念了一遍。 楚欢似乎心情很好,苍白的唇角再次牵起来,“某单字名欢,字怀清。” “怀清。”沈婳音给缝完的伤口重新敷上紫珠粉和秦皮散,冲他笑了笑,“这是阿音听过最好听的名字,没有之一。” 楚欢没有回应。 “殿下都不谦虚一下吗?” 沈婳音苦中作乐的笑容凝住,心下冒出一个不好的猜测,去瞧他的面色,果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失去了意识。 心脏跳得有些慌乱,沈婳音定了定神,继续将楚欢的伤口缠裹完毕,盖上轻薄的丝被,托起他的脖颈把枕头撤掉,好让心脏和大脑供血充足一些。 他的皮肤很凉,就和她的手一样凉。 沈婳音用干净的软帕,擦开楚欢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心底裂开的那一道缝隙又痛得叫嚣起来,滚烫的酸楚灌满了肺腑。 纤指抚上他的眉心,那里由于身体的痛苦而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都紧锁着。他平素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便是怒了痛了,也只是淡淡的。这会儿没了知觉,眉心才暴露出几分真实的伤痛。 陆家宰急匆匆地把熬好的汤药亲自端了进来,却见昭王已经不省人事,顿时愁容满面。 “交给我就行,我有办法让他喝下去。”沈婳音道。 陆家宰对此刻的沈婳音那是敬若神明,连忙把药碗双手奉到她手上,生怕打扰了她,立即退了出去,将门带好。 他不省人事,保命的汤药只能强行灌下去了。 在颈部推拿一次,昏迷之人即可被动吞咽一回,这是渡兰药肆的小学徒都会做的基础操作。 沈婳音的目光停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平时的暗红颜色没有了,叫人瞧着竟显得脆弱可怜。 “罢了。” 她仰头含了一口汤药,慢慢俯下身去,以口对口,将药汁渡入了他的喉咙。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愿他能稍微好受那么一丁点。 第99页 他的意识沉在无尽的黑暗里回不来,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因痛苦而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染了一身血的沈婳音走了出来,一群人立马围上前询问如何,沈婳音细细交代了伤情。 陆家宰千恩万谢,做主让府医们进去陪护,又说太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即刻便到了,请阿音姑娘更衣休息。 听闻当时交战激烈,许多刺客就地便死了,小女郎必定受惊不小。 沈婳音没有拒绝,她从走出房门的一刻,才发觉自己快要虚脱了,腿都是软的,一路上不过是强打精神。 陆家宰便引着沈婳音来到邻近的一间小内室——虽是绕了几步才过来的,与楚欢的正寝却只有一墙之隔。这里原是楚欢的琴室,方才现把东西腾换了,临时布置成卧房专门给沈婳音休息。 陆家宰连连作揖:“多亏了阿音姑娘紧急施救,这些日子殿下怕是也离不得姑娘,委屈姑娘在陋室将就将就,其他需要的物什某会再盯着下人添上。” “陆家宰太客气了,这哪里是陋室,已经一应俱全了。”沈婳音没心情客套太多,只实话实说。 王府的气象自然与侯府不同,便是一间琴室,那也是大凉皇子的琴室,室内装潢陈设比锦绣堆起来的岫玉馆也不差什么,只不过沈婳音并不在意罢了。 “能离殿下近些便是最好了,否则我也无法安心。” 陆家宰还要再回昭王身边安排诸多杂事,未多寒暄,匆匆离去。 沈婳音刚想坐下喘口气,就见谢鸣站在房门外,习惯性地手握着刀柄,军姿笔直,正极严肃地望着她,风雪般的寒意仿佛卷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1 17:17:31~20210906 23:1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食肉兔、Brisky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惊悸 沈婳音望着房门外阴影里的谢鸣,勉强振了振精神——经历过今晨的一切,从心理到身体,她都已经太过疲倦了。 她不可能不见谢鸣,谢鸣是昭王的心腹副将,是昭王最亲近的人之一。虽说如今的境地都是暴徒作致,但沈婳音没办法把自己撇清。 整座昭王府上下,只有谢鸣亲眼看见了“她”是如何“迫害”他家殿下的。她能从谢鸣黝黑的脸上读出克制的疑惑与愤恨。 人之常情。 “谢大哥。”沈婳音来到门外,颔首一礼,“方才我已将殿下的情况说完了:伤势较重,但不致命,小心照料即可,最大的顾虑和变数是玉人花。” “阿音姑娘就没有其他要解释的话吗?” 谢鸣的左手攥紧了刀柄。 与其说楚欢是被沈婳音等人带回来的,不如说沈婳音是被楚欢带回来的。谢鸣能容忍沈婳音没事人一样回到王府,还由着她一人救治楚欢,已算奇忠无比,但凡换了另一个部下都难以做得到。 现在,他已经遵循了“带阿音回去”和“都出去,听阿音安排”的命令,再没有什么新的命令阻止他盘问沈婳音了。 沈婳音垂眼避开他那仿佛能吃人的眈眈注视,“谢大哥,这里面有些误会……” “误会?” 气流骤然涌动,沈婳音还没来得及看到谢鸣要做什么,就觉手臂被一股大力拧动,膝盖一软,人已经跪倒在地,整条左臂登时麻木,肩骨处的关节诡异地扭痛,酸涩的错位感顺着骨缝往皮肉里蔓延。 谢鸣卸掉了她的左肩关节。 还不算完,右腕被他拉起来,袖子一撸,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臂,小臂上的两条刀口没来得及处理,还没完全止血,红与白的颜色衬在一起,显得她更加不胜娇柔。 看上去,明明就是娇弱的普通女郎而已。 沈婳音低头忍痛,一声没吭,也没有徒劳反抗。 倘若谢鸣不这样做,她一定会觉着这大哥脑子里有些毛病,竟一根筋地愚忠至此。 现在谢鸣果真这样做了,她心里反而好受些。 有家仆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吓傻了,奈何身份不够到谢鸣面前置喙,机灵的就想撒丫子去请陆家宰来调节。 “都给我站住!”谢鸣猛然冲他们断喝。 谢鸣是昭王在军中的副将,是连陆家宰都要好一番恭敬对待的人物,几个小小家仆自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可是……那可是阿音姑娘啊…… 谢鸣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补刀道:“不许去给陆家宰报信儿,谁敢去我谢仲名就砍了谁!说到做到!” 就算有胆子大些的,被这么一恐吓,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违抗了。 谢鸣盯住沈婳音的手臂,脸色几经变换,最终肯定地道:“你不会武。” 完全没有练过的痕迹,一丁点都没有。 除非她是个妖精,否则他绝不会看走眼的。不仅是手臂线条没有习武的痕迹,就连他的骤然发难,沈婳音也不曾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有效反抗。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她”在峦平街上提刀砍杀的样子分明娴熟已极,谢鸣当时匆匆扫过去,亲眼所见! 现在刺客不刺客的已经是第二步骤的事,首先要弄清的,是沈婳音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人若能在危急之时显出章法,必得是真刀真枪、日积月累才能形成的身体反应,她下手分明有招有式,身体上却又没有习武的痕迹,这分明是悖论。 第100页 谢鸣简直觉得自己活见鬼了。 一句“我的确不会武”就在嘴边,沈婳音犹豫再三,终是没有直接说出来。昭王没有把互穿之事告诉谢大哥,她也不想做昭王的主,擅自把秘密透露给他身边之人。她或许可以选择告诉月麟,却不能对昭王这边的事越俎代庖。 “谢大哥,还记得三个月前的北疆吗?” 沈婳音仰起头,挑眼看向杀气腾腾的魁伟军汉。 “那时候我们萍水相逢,谢大哥就肯施以信任,让我来为殿下拔箭解毒。如今三月过去,我们相熟了,谢大哥反而不信阿音了吗?” 谢鸣仿佛被这一句轻柔的话语刺中了内心,面上的不忍一闪而过。 “姑娘啊,”谢鸣压着情绪,更像是挤出了一声叹息,“姑娘叫某如何信?你这细瘦胳膊,如何将殿下的环首长刀使得那般游刃有余?北疆人都叫你‘五毒医魔’,难道姑娘真是妖魔鬼怪不成?” “谢大哥,你再信我一次,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 在满街血光的刺杀面前,连沈婳音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搪塞太过苍白了。 “莫非,姑娘练的是邪功?平时不必出力操演,只在脑子里学习就能大成?” 谢鸣蹲下来,与她平视,一双虎眼在暗廊里亮着光。 “阿音姑娘还是同某说说吧,昭王府里不能留解释不清自己的妖邪。” 他的右手握住了挂在左腰的刀柄,铁器摩擦的声音细微入耳,军刀缓缓地亮出白刃。 “就说那一招最简单的回旋探马的守式,我们试试?” 谢鸣所谓的“试试”,自然是要逼得沈婳音不得不回防。 沈婳音自己清楚,她不可能使得出什么招式,不可能有任何回守之力。 于是她的脸色迅速苍白了下去。 谢鸣连身也不起,就打算半蹲着出刀,对左臂被卸的沈婳音倒也公平。 如此短的距离,不会武的人根本躲不及,而以沈婳音今日展现出的实力,这样基础的一招则不可能避不开。 “谢大哥,”沈婳音稳住尾音的颤抖,“我真的不会武。” “姑娘的意思是,今天一大早在峦平街上,某的眼瞎了?”谢鸣实在无法接受她的说法。 他能在皇子手下做副将,也算是习武的行家,今日这样的蹊跷事,平生从未遇着过。 “谢大哥是亲眼见着的不假,可殿下也亲眼见到了,如果我可疑,殿下当时不会怀疑我吗?还会护着我回府吗?如果殿下此刻在这儿,谢大哥认为,殿下会希望你这样做吗?会希望你杀了我吗?” 向来好说话的谢鸣竟变得丝毫不讲情面:“阿音姑娘说笑了,是你差点杀了殿下。” 沈婳音高声道:“同时我也救活了他!” “某说过了,昭王府留不了解释不清自己的妖邪,非问清楚不可,就算殿下醒来怪罪,某也只是尽责而已,虽死无憾。” 他做得到,他一向是如此忠诚的,沈婳音并不怀疑这一点。 她只得又放软了语气,求道:“谢大哥,你先将我抓起来,待殿下醒了,当着殿下的面再审我,好吗?” 她这样软绵绵地一求,谢鸣这老直男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看红颜祸水的意味,“某会从姑娘右侧出手,斜砍姑娘侧颈,阿音姑娘,注意接招吧。” 长刀从细长刀鞘里抽出的金属之音在内室暗廊里格外刺耳,利刃的路线很短,没有一点花架子,向上一挑就能割断白皙的玉颈,会很快的。 左臂关节脱着,沈婳音整个身子都难动弹,猛地闭上了双眼。 把这条命还了他也好。 脑子里空白一片,就只剩下这一个荒唐的念头。 兵戈一碰,长刀锵啷落地,接着是一声重重倒地的闷响,以及谢鸣的闷哼。 沈婳音睁眼,就见谢鸣捂着侧腰摔在地上,一个劲装青年正收剑入鞘,不悦地问谢鸣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阿音姑娘?你那一刀若削瓷实了,人家一大缕秀发就没了,多难看!” 谢鸣匆忙翻身站起,垂首行礼:“瑞王殿下。” 沈婳音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整个人瞬间脱了力,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瑞王大约刚从宫里急急赶过来,恐怕嫌骑马慢,飞檐走壁了一回,现在一脑门的热汗。他抬袖抹了把脸,脚尖一勾,把地上的刀挑起来接住,精准投进谢鸣腰间的刀鞘里。 “大老爷们儿拔刀吓唬一个小姑娘!不嫌丢人!” 谢鸣千言万语涌到口边,一时都不知从哪里开始争辩才好,那可绝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啊!邪门的很,吓都未必吓得住! 瑞王俯身想扶起沈婳音,发现她的肩膀有点奇怪,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狠狠剜了谢鸣一眼,握住沈婳音的左肩一用劲,把关节接了回去,将人搀扶起来。 沈婳音被瑞王一扶,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站好,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手脚冰凉。 瑞王冷冷地对谢鸣道:“四哥的情况我方才都听老陆说了,没敢进去打扰四哥休息,就听见这边有动静,一过来,原来是仲名兄在欺负阿音姑娘。” 谢鸣本就讷言,被质问一通,心里那点怪力乱神的疑虑就讲不清楚,只道:“末将、末将只是虚做做样子。” “虚做做样子,至于把姑娘的关节都给卸了?” 第101页 瑞王剑眉竖起,若不是看在四哥的面子上,他简直想再踹一脚下去,再狠狠揍上一顿。 “老陆同我说,今日多亏了阿音姑娘,四哥才能安好。仲名,还不快给阿音姑娘赔不是!” 谢鸣心道那是老陆闷在家里,还没听闻今日的窗外事! “这……那一刀原是昭王殿下替姑娘挨的……” “青天白日当街刺杀皇子,圣人震怒,已下令彻查,所有内围的杀手都要么被诛要么自尽,只能从外围那些帮凶身上入手。司卫军封了峦平街和附近六坊,还没盘查完。当时我正在圣人身边,顺便听说了一桩细节。”瑞王道,“四哥身边有一武艺高强的蒙面女子,一路保护四哥,就是阿音姑娘吧?” 谢鸣垂首,无可否认,“是,正是阿音姑娘。” “那不就得了!” 瑞王早就猜到两人那时候是互穿了,这会儿必定又穿了回来,无论谢鸣提出什么质疑,只要往“互穿”二字上一想,瑞王就都觉得很正常。 他刚从大日头底下进来,这会儿才适应了暗廊的光线,看清沈婳音一身的血迹,不由心惊,“这怎么弄的,是四哥的血还是姑娘的血?” 想了想,大约是四哥的血了,因为阿音的衣裳没几个口子。 “老陆也是忙糊涂了,这样疏忽,都不伺候阿音姑娘更衣——哎呦,想起来了,四哥这儿没有女婢,一会儿我叫人赶紧去买两个丫头进来,哎呦!更坏了!也没有姑娘家穿的干净衣裳啊!” “不用,”沈婳音有气无力地摆手,话说得也轻,“月麟跟着呢,一会儿叫她过来就——” 她话说一半,身子晃了一下,幸而被瑞王一把搀住。 瑞王吓坏了:“哎?没事吧!” 沈婳音非但没站稳,反而彻底软倒下去,居然就此没了声儿。 “阿音,阿音!”瑞王心头一跳,又不好在人家小姑娘身上乱扶,撑着她缓缓放倒下去,“府医!快传府医!还有那个谁,月麟!” 楚欢那头才人仰马翻地忙活一通,沈婳音这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府医诊脉出来回话,说阿音姑娘乃是惊悸过度,安心休息即可,手臂上两处外伤已处理妥当了,不深,无大碍。 “听听,惊悸过度!” 瑞王坐在正堂,手指用力点着桌面,横眉立目起来颇有几分昭王的风采,神态做派竟有七分相似。 “仲名啊,瞧瞧你干得好事!人家小姑娘今日本就是死里逃生,受了大惊吓的,回来你还拔刀演一出,吃饱撑的啊?当谁都是糙汉子,经得住你吓呢?看四哥醒来踹不死你!” 瑞王再怎么野在外头,那也是皇子的教养,极少这般急赤白脸,吼得音儿都破了。 “昭王殿下若真能醒过来踹末将,末将高兴还来不及呢。” 谢鸣也委屈巴巴,将今日所遇所见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生怕瑞王不信,还把“沈婳音”的招式现场模仿了几个。 瑞王于武学比他研究得精细,又懂大道理,必定也能发觉沈婳音的怪异之处。 哪知瑞王半点都不站在他那边,压着火气继续教训道:“四哥都不曾起疑的事,仲名兄何必较真?遇刺一事闹得这么大,你得跟四哥一条心,统一口径!” 谢鸣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从没与殿下不是一条心过,这话里面有蹊跷。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不成?” 瑞王狠狠搓了一通脑袋,似在纠结。 谢鸣也快委屈死了,“瑞王殿下!都什么时候了?您要是真知道什么干系极大的秘密,还瞒着末将干嘛呢?” “罢了,你是跟在四哥身边的人,事到如今,若你还蒙在鼓里,迟早出大事。倘若四哥人还清醒,此刻也该告诉你了。” 他叫仆从都退开,把谢鸣叫到近前,要同他说悄悄话。 谢鸣神情一肃,连忙躬身凑上去洗耳恭听。 瑞王板着脸,难得一本正经,低声道:“我先说在前头啊,我四哥呀,从前没告诉你这些不是信不过,就是嫌你傻而已——” 谢鸣:“……” 忽然就不想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欢的注视.jpg] 谢鸣[卑微]:殿下息怒,属下再也不敢欺负阿音姑娘了…… 第42章 冷吻 …… 乱兵满巷,四面哭嚎。 凉风透骨,死尸遍野。 唯有手心里的一点温暖,像是会发光,照着漆黑的前路。 …… 母亲被乱军掳走的时候,心底里该有多害怕呢? …… 冷箭嗖地射了过来,小郎君抱着更小的她滚下马背。 他们都流了血,可是小郎君却对她说,别怕,鲜血是勇敢者的励章。 …… 沈婳音的指尖颤了颤,掌心里的温热真实可触,像冬日里捧着的一杯热牛乳茶,触感却比细瓷杯更柔软熨帖。 梦里的兵荒马乱霎时远了,眼角湿漉漉的触感抹开,仿佛拭去了心底陈年的委屈。 好安静,可是手心里的温暖触感又太真实了,真实到把她昏沉的意识渐渐拽回了现实。 沈婳音撑开眼皮,光线很暗,只有墙角的一盏灯点着,昏暗里的装潢处处精细,空气中有柏木的气息——是昭王府的气息。 床边的鼓凳上坐着个人,逆着光,长发披散。 第102页 “……师父?” 自己发出的声音令她更清明了几分,沈婳音慢慢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遇刺的险状又猛然回到眼前,手上的鲜血仿佛还湿腻着,兵戈相碰的声响震得每一根神经都麻痒起来,就和四岁那年兵乱时的刀光一样冷。 她浑身一颤,彻底清醒了。 不,她方才说了什么胡话,怎么可能是师父在侧? 沈婳音慌忙抽回自己的手,手心里垫着的帕子落了地。 她霍地坐起身,惊恐地盯住床边之人,“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把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嗓音哑得厉害:“天还没亮,大家都睡了。” “可是你……” 沈婳音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他穿着件日常外衫,长发也没束,手里捧着个暖手炉,不知已坐了多久。 “你怎么起身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月麟呢?” 楚欢耐心地一一回答她:“你昏倒了,我来看看你,现在三更天了,月麟照顾了你半宿已累得睁不开眼,我让她到外间去睡了。” “那你身边伺候的人呢?府医呢?” “我说要一个人来看看你,让他们也歇下了。” 楚欢见她的震惊久久不散,不禁好笑。 “看见是我,至于这么惊讶?今日老陆狠狠彻查了一遍家仆,留下的都是签了死契的,没人扒窗角听墙根,阿音不必紧张被人撞见。” 胡说,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会紧张被人撞见?沈婳音在心里暗暗白了他一眼。 “我惊讶的是,殿下不是被刀砍了吗?” 就在上午他还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这时间难道不该卧床“挺尸”?蟑螂都不及祖宗的恢复力强悍。 “啧,这是什么话?” 逆光里,楚欢似乎蹙了蹙眉,说话还有些中气不足,但好歹比上午那时候好多了。 “不叫砍了,那叫砍‘伤’了。被你一说,好像我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今日的昭王府注定热闹。下午的时候,楚欢苏醒过来,外面已送走了好几波不同来意的客人,谢鸣和陆家宰都忙着在前公干接待,屋里除了仆从,就一个瑞王陪着,见人醒了,连忙去喊太医。 楚欢还没睡糊涂呢,一听叫的不是阿音,就猜到沈婳音出了状况,再一细问,才知道了后来发生的插曲。 瑞王本是想叫人买几个丫头回来,专门照顾沈婳音,后来一转念,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门里都未必清干净了,还是先不要引进外人的好,只得作罢。其实从瑞王府挑几个过来应急也使得,但瑞王常年不在府中居住,下人的成分比人牙子手里的更难说,倒不如先辛苦月麟一个人比较安全。 一直到天都黑尽,昭王府才算清净下来。瑞王不放心四哥,非要留下,点名要住最大的那间客院,楚欢便亲自拨了几个得力的家仆跟过去收拾伺候。等他们都安生了,楚欢才正式歇下。 他的卧房与琴室之间有一道暗门,不必惊动旁人就可以到琴室看望沈婳音,这事连陆家宰都不知道。 楚欢不放心沈婳音,又不好叫其他男仆替他去看,只好一个人穿衣起身,想推开暗门望一眼,就见沈婳音似乎陷入了梦魇,睡得极不安稳。月麟在旁守着,唤姑娘也唤不醒,一筹莫展。 月麟乍见到墙后边走出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之人,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幸好昭王那身月白色衣袍泛着幽蓝的淡淡光泽,想必阴间找不出如此富贵清雅的鬼,月麟才及时镇定了下来。 沈婳音的手很冷,楚欢自己的手更冷,他就叫月麟去烧了暖手炉来,又怕沈婳音睡梦里碰翻了烫着,便自己先暖了手,捂热了再去暖她的。 月麟觉得这动作有些亲昵逾矩,本想阻止楚欢,但见楚欢的神情怔怔的,还带着重伤后的易碎之感,看上去更像是相濡以沫的虔诚,无关男女,不由瞧得呆了。 他是那样专注地瞧着音姑娘,烛光映得他的眸色柔软而幽邃。 “谢鸣做的事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受委屈了。” 楚欢低低地道,嗓音沙沙的。 “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事,如果我能及时对谢鸣说清楚,就不会有那样的误会,怪我。” 他没有办法去责怪一个效忠于自己的部下,更不可能不替沈婳音委屈,便只能责怪自己。 月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对自己解释。 他一个皇子,有什么必要同她这个小婢女解释呢? 当月麟第三次坐在鼓凳上摔下来的时候,楚欢终于道:“都困成这样了,去睡吧,老陆应该给你准备了床榻。她在这里能依靠的只有你,只有你休息好了,才能继续照顾她。” 不是命令,而是劝说。 明白了,明白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来自何处了,昭王殿下的眼里,全都是音姑娘啊……月麟从未有过如此奇异的感受。 这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昭王殿下他,是绝不会伤害姑娘一星半点的。月麟莫名笃定这一点,实在累得无法支持,听话地到外间去睡了,心底里从未如此踏实过。 她的音姑娘,终于也有人细心相护了。 …… 昭王的这份情义倒是难得,竟肯反过来照料她。沈婳音下床,捡起掉在地上的帕子,却不想轻易放过这个不好好休养的任性病人,故意板起小脸道:“殿下都挤到我房里来了,拿帕子隔开手给谁看?趁我睡着,殿下便是这般欺负人的?” 第103页 楚欢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撑着床沿,暗自缓解背上刀口的剧痛,闷声笑起来:“当然有区别,譬如男大夫给女病人切脉,那也是隔着帘子帕子,便算不得唐突。还是说……阿音是嫌我垫条帕子多余了?” 沈婳音果然秀眉倒竖。她身上已被月麟换了干净的衣裳,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男式新衣,宽宽大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纤细,说不出的俏丽鲜活。 楚欢无奈哂笑,眼睛去瞟房梁,“也不知是谁啊,梦里害怕得直发抖。” 他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在暖黄的烛光下瞧着仿佛有几分透明,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面上的神色却不露半分颓委之气,还能在她面前笑得出来。 刹那间,像是被他披散的墨发在心头轻轻拂过,还留下淡淡的冷香,令沈婳音有片刻的窒息感,不自禁想抬手为他拭去额角的虚汗。 “殿下不必这样待我的。” 沈婳音终究什么动作也没做,也没有再纠缠暖手的问题,背过身把床头这边的灯也点上,好能看清病人的气色。 “我睡过去只是太累了,没有大碍,倒是殿下你,就算能起身,也该好好躺着才是,伤口裂开又是麻烦。” “仲名伤着你没有?” 楚欢捧着暖手炉,像是很冷,双手无意识地在小炉上缓缓摩挲。 他果然听说了。其实是没什么的,在那样巨大的震惊面前,谢鸣的反应已算得上极尽克制,沈婳音不是看不出来。白日里发生的刺杀让所有人都心惊,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沈婳音不愿去苛责一个忠心于自己主将的将领。 楚欢见沈婳音沉默不语,便知她还是被谢鸣弄疼了的。怎么可能不疼呢?卸掉关节这种事,放在军营的糙汉子身上不算个事,可是对于阿音这样娇嫩的小女郎来说,那就是实质性的伤害了。 “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楚欢的手握成了拳,骨节青白。 “我楚怀清,从今往后,定不许有人再欺负我们阿音姑娘,任何人都不行。” 一时间,真的不知该怎样安慰沈婳音才好,总觉得怎样的安慰都没办法抵消她受到的伤害。明明,她自己身上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否则又何至于一直隐瞒身份?到头来,带给她伤害的,竟是自己!谢鸣是他的副将,是他的臂膀,谢鸣做错了事,就跟他自己亲手伤害了阿音是一样的! “咳——” 楚欢突然以手掩口,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沈婳音一惊,快速撑住他发软的身子,让他不至于从鼓凳上歪下来。 “殿下,劳神伤身,忧思尤甚,殿下实在不用因为这点事而心有不安。平素谢大哥待我都客气得很,就算今日有误会,也只是护主心切而已,设身处地地想想,我怎么可能真的同他计较?今日若非谢大哥拼死杀敌,我说不定会命丧当场呢。” 她向来便是这样冷静的性子,既静,且冷,很少为了什么而过于愤怒,也很少为了什么而过于开怀。 沈婳音给楚欢擦净了血,只觉得他的手冰得吓人。若说是失血体虚,浑身冰冷也算正常,只是他才半死不活地昏迷过,就能在她床边一坐好半晌,简直令她错觉昭王的身子是铁打的。 沈婳音无奈地笑笑,“倘若不是不巧互穿,以殿下自己的本事,断不至于伤成这样。” 她其实很清楚,吐血并不是因为什么内伤,而是玉人花。身体虚亏、情绪激荡之下,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玉人花,已经开启了全面发作的先兆。 可是以楚欢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解毒的过程,只能等,唯有等,等到体力和毒素发展到一个相对的平衡,才可以出手将稳定的平衡一举冲破。 “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你本不该受到这番惊吓。” 楚欢顺势拉住沈婳音的手腕,将她的衣袖轻轻挽了上去。沈婳音本想抽走,奈何楚欢坚持。 原本光洁如玉的小臂上缠裹了薄薄的纱布,所幸并没有血渗出来,看来伤口不深。 楚欢的羽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的痛心。 沈婳音笑了笑,没有面纱遮挡的容颜在烛光里娇艳又清朗,不可方物。 “殿下昏睡醒来,怎么竟变得这样哀哀戚戚的?可见夜深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殿下这神情,倒像宁愿这两刀割在自己身上似的。” 楚欢抬眼看向她,眸色中分明已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可是嘴上却什么都没说。那样的话语,太过直白,甚至是唐突的,一旦宣之于口,日后又该怎样面对她呢? “谢鸣现在知道了真相,也很是过意不去,以后你再有什么麻烦,不方便同我说的话,就直接找他,他盼着将功补过呢。”楚欢把暖手炉塞进她手里,缓缓起身,“继续睡吧,我也去歇下了,明日要应付的来客只比今日更多。” 皮肉一牵动,背上的刀口就撕裂一般地疼。 万一缝合之处崩开,又丢了她的手艺。沈婳音放下暖手炉上前搀住他,忽觉他整个人都栽了过来,险些把她直接压倒。 沈婳音忙就势扶他坐到床边稳住,“你瞧,不老实躺着,失血加久坐,刀伤加熬夜,晕死你算了!到底知道不知道啊,今日若换了一般的人给你治伤,还未必能活呢!” 这一阵眩晕的确凶猛,楚欢满眼天旋地转,北都找不着,也没耽误他被气笑:“大夫好凶啊,竟是这样咒病人的?” 第104页 诅咒皇子的罪名她可担不起,沈婳音只好装着体贴友善:“我这是在劝谏殿下,怕殿下受伤体弱,让玉人花钻了空子又发作起来。” “小乌鸦嘴,我怎么觉着你已经说中了?” 楚欢按着额角,好半晌才从眩晕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头正搁在沈婳音的肩膀上,整个重心都晕到了人家小姑娘那边,多亏小姑娘见惯了他这种“无赖”病人,还算耐心,没急着把他推走。 楚欢扶着她的手臂抬起头,无意中竟嗅到了她说话时唇齿间的清甜药香,似乎有些熟悉。 奇怪…… 沈婳音的身体状况他早已问得清楚,根本不必口服什么药,况且那味道…… 那味道实在太过特殊,甘甜的汤药罕见,与他傍晚服下的甘参白归汤很像。那是沈婳音自创的大补之药,有护心保命之效,总不能她好端端的也需要服用。 再者,府医明明说,傍晚时服用的是第二次,那头一次是如何喝下去的? 大约真是晕得厉害了,楚欢脑子里转过一个奇异的猜测。 “好些了吗?” 沈婳音见他不说话,关切地歪头看他,依然扶着他的双臂,怕他再突然倒下。 “我……”楚欢喉结上下一滚,莫名其妙地有些口干。 他自以为失态,苍白的脸上都添了几分血色,“我……只是忽觉心慌胸闷。” 沈婳音握住他的腕脉,诊断道:“忽然心慌起来,主要是因为没休息好,玉人花也的确更厉害了些,所以殿下赶快回去睡下,万勿劳神忧思。” 楚欢耳边嗡鸣着,用力晃了一下脑袋,想把那些不该冒出来的念头全都甩掉,可是昏黄的灯光里,沈婳音凑得那样近,正担忧而专注地瞧着他,一双唇像花瓣,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 脑子里昏沉得很,烛火都朦胧成一片柔软的金光。 “你嘴唇上,”楚欢低声打断她,“有我的药味。” 沈婳音没料到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什么……” 毫无征兆地,她的回应被封在了他的唇齿间,不得善终。 第43章 惶惶 楚欢发间的冷香缠绕而来,紫珠草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的腥甜,连同清俊的眉目一起,全都朝她凑近过来。 他的唇也是凉的,倒极柔软,不像他平素冷硬的外表。 沈婳音的心咚地一跳,想不通事情怎就进展到了眼下这副局面。 这算是……在吻她吗? 他居然吻她? 沈婳音脑袋里嗡一声颤响,刹那的空白过后,心里反而愈加清醒起来。心念电闪间,她顺势向后一仰,仿佛没坐稳似的,故意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骤然的动静打破了一切凝固的时间,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楚欢坐在床沿上瞧着她,墨眸深不见底,不知是何心绪。 沈婳音咧开小嘴笑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爬起来用长袖扫扫屁股,明秀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嗔怪之意,“殿下晕得坐不稳,把我都给撞到地上去了呢,可得赶紧把精神头养回来。” 说着,她径自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往外瞧了瞧,没望见守夜的下人,这才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也没说要去扶楚欢,小声道:“殿下好生休息,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呢,对吧?” 赶客都赶得软绵绵,听上去还像真心关怀他一般。 沈婳音很乖顺地守在门边,恭送昭王殿下,心中却惴惴难安。 早听闻皇亲国戚比平民百姓玩得开,他又是那样的天之骄子,从来都是别人赶着奉承他,想必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冷待。 可是沈婳音不敢不冷待,她与昭王,治病可以,混成熟人嬉笑怒骂也可以,唯独不可以成为他感兴趣的猎物。 在北疆,她见得最多的就是被当做玩物的女人。北疆与突厥毗邻,虽仍属大凉国土,习俗和观念却更接近蛮夷。女人,特别是依靠父兄、丈夫养着的女人,是与货物、牛羊类似的财产,是可以用来交易的——虽然国法明令禁止,但天高皇帝远,贯彻执行得并不好。 她是医女,又是颇具实力的名医,自然与那些在家中为奴为婢的女人大不相同,当地农户都不拿她当寻常女子看待,甚至对她颇为敬重,但她反过来,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多数的男人是如何对待大多数的女人的。 就算到了京城,风物开化,也只是程度上和表面上的区别,本质里也没有多少不同。 沈婳音看得清昭王的为人,其实并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但是她就是近乎于本能地……不敢去想那个吻究竟是何含义。那个行为的背后,是她预测不了的未知。 人对于未知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仅仅两息的工夫,沈婳音却度日如年。他是聪明人,她推拒得如此笨拙,会不会惹恼了他?万一他恼了,又该如何收场? 沈婳音背靠着大开的门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就见楚欢沉默地撑着床榻起身,并未朝她走过来,而是缓缓走向了书柜。 骄贵如他,被下了逐客令居然还不走吗?这是要留下来看书不成? 沈婳音正暗自蹙眉,眼见着楚欢伸手在书柜某处碰了一下,再一推,竟把书柜整个转动起来,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柜后的门洞里,书柜复位如初。 暗、暗门? 沈婳音:“……” 第105页 王府真会玩。 翌日,注定比前一日更加不安宁。 结庐别业里,白夫人显然一夜没睡好,黑眼圈颇重,隐隐地都能看见眼袋了。派回城里打探的人都回来好几拨了,还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昭王当街遇刺,应该是确凿的了,人是不是还活着却不得而知,就算真闹出什么三长两短,朝廷为了稳定局面,暂时秘不发丧也是有的。白夫人倒不操心别人家儿子的死活,她最担心的,是沈婳音到底怎么样了。 好歹也是自家孩子,是侯爷的亲生骨肉,又是她白琬亲自领回家的,万一还没见到侯爷就出了什么意外,她可真要一辈子良心不安! 沈婳音晚一步再来结庐别业团聚,是为了给昭王治病,这是白夫人亲自点过头的,现在京城出了乱子,连昭王都生死不明,音姐儿又一点信儿都没有,这孩子到底人在哪儿,会不会受到牵连,全都是未知。 未知,最叫人牵肠挂肚的永远都是“未知”。 婳珠一大早就被白夫人叫过去了。她昨日也让全家人担心了一整天,尤其是听说峦平街出了人命以后,沈母直接就急得病倒了。直到傍晚,婳珠才被京城司卫军的兵丁护送上山,竟果真在现场目睹了刺杀的过程,只是回来时已经太晚,人又受惊太过,问什么都不吱声,白夫人无法,只得让随行的唐大夫先安排她去休息了。 婳珠到白夫人跟前请安时,正有小厮禀报城里的最新消息。 栖霞山距城内有大半日的路程,如今能带过来的,还是昨晚得到的旧消息呢,说是司卫军将峦平街封锁的行人排查完放走后,消息就散开了——出事的时候,昭王身边跟着个年轻蒙面的女郎。 “什么?!” 白氏连侯夫人的体面也顾不得了,简直是从榻上弹起来的。 “是音姐儿吗?” 那小厮实话实说:“那女郎蒙着面,没人说得准是不是音姐儿。” 婳珠坐在下首,小嘴抿得紧紧的,手指不停地搅着帕子,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白夫人自是没工夫察觉婳珠的异样,喝问那小厮:“蒙着面,‘蒙着面’啊,还能是别人不成?” “奴仔细打听过了,那女郎戴的不是音姐儿常戴的面纱,是面具,街边常卖的那种面具。”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啊?白夫人直听了一肚子火,这群饭桶,都一天一夜了,连家里姑娘的下落都打听不出来! 小厮见主母发火,自然也不敢再乱说什么,只躬身垂手立着,等待吩咐。婳珠瞧他实在不机灵,低声道:“你都打听到了什么,一股脑说出来就是了,什么都行,比如那个女郎……还有别的特征没有?” 小厮得了提点,忙道:“有的有的!那女郎身手极好,听说一路护卫着昭王奔逃,砍杀了不少刺客,不过奇怪的是……” “原来是女护卫呀。” 白夫人大大舒了口气。 “既然不是音姐儿,就不用管她了。你们昨儿去昭王府打听了没有,确定音姐儿不在那儿吗?” 婳珠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被身后侍立的洺溪按住了肩膀。她回首,洺溪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那小厮回道:“昨日昭王府门前乱成一锅粥了,府兵把王府守得铁桶一般,后来连禁军都来了,能进去说话的都是朝廷大员,奴等身份实在低微,又没拿咱们府上的牌子,根本靠进不了啊,更别说向里面打听消息了。” “就不会使两个钱吗?” 白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句,自己也琢磨过味儿来了,昨日那是何其特殊的状况,多少银钱都开不了道的。 “罢了,你连夜上山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让人继续打听。” 白夫人垂头丧气地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婳珠还在,问:“珠姐儿,可好些了?” 婳珠起身行礼,“劳夫人记挂,儿昨日实在被吓着了,早早喝了药睡下,请夫人原谅。” 这意思应该是,今天已经好多了,能正常沟通了。白夫人忙问她昨日的情况,婳珠便将所见所闻捡着不暴露自己的说了,跟小厮的几轮汇报内容差不多,只是没说那女郎疑似沈婳音的事。方才她脑子一热差点秃噜出来,还好洺溪提醒了她,也是,那么荒诞的事,简直离离原上谱,就算她说出来,白夫人也不会信的,说不定还以为她是在构陷沈婳音。 “怎么会是司卫军送你回来呢?” 镇北侯既掌管北疆边防,这些年便有意与护卫京畿的将领们保持距离,在司卫军中并无熟人才对。 “是六皇子。”婳珠略一忸怩,还是低着头说了实话,“昨日我在人群中偶遇了六皇子楚歆,他见我一个女郎可怜,便派人先送了我回来,否则的话,只怕还要被封锁许久,半夜才能回到别业呢。” “六皇子?” 白夫人刚刚喝下去的蜂蜜水差点吐出来。 “胡说!六皇子会在大街上?他还没开府,应该在大内才是,怎么会被你遇到?” “昨天是休沐日,街上热闹,六皇子说他一早出宫游玩,结果不巧撞见了刺杀。” 白夫人到底有些年岁,想问题比婳珠一个小姑娘复杂得多,还是觉得说不通,“他一个皇子,怎么也被司卫军围在里面?街上出了暴徒,昭王都伤着了,他应该赶快由护卫护送回宫才对。” 第106页 “六皇子没带几个护卫出来,当时街上的状况夫人是没亲眼见着,人又多又乱,封锁街道以后,核心地带又拥挤不堪。他和护卫被冲散了,也是在人群里挤了许久才挤出去,见到了司卫军统领,这才能顺利回宫的。” 婳珠说起这些,语气里全然都是辩解回护,生怕白夫人不信。 “噢。” 白夫人倒是信了,瞧婳珠一直矜持地低着头的样子,脸颊还微微红润,却是颇瞧不上,心道遇见六皇子又怎么了,也值得偷着乐?人家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把,又不是要娶你了,你一个乳娘之女,骗着做了自己多久的继女?还做梦吃天鹅肉,数数自个儿还剩几天的风光吧! 倒是嫡出的音姑娘,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自己往后的日子,可全指望真嫡女争气呢。 “好了,珠姐儿快去给老太太请安吧,她昨天听说你和音姐儿都没了音信,立马就难受起来了。到了老太太跟前别乱说话,最近她老人家头脑越来越清明,有点风吹草动都很难瞒得过,不许让老人多操心。” “是。” 婳珠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听着婳珠走了,暮琴才从后门进来,禀道:“按夫人的吩咐,那封密信与家书放在一起,随下次的军报捎给侯爷,没叫人看见。” 白夫人却没有喜色,“都不知音姐儿怎么样了,密信捎出去有什么用,把崔氏偷偷绑过来有什么用?真不该由着音姐儿的性子,就该早早把她的身份公布出来。” 暮琴安慰:“音姐儿自有福泽庇佑,虽流落在外多年,不还是被夫人找回来了吗?这次也定能化险为夷。” “可是昨晚就有消息说,给音姐儿赶车的老王死了,被刺客一刀抹了。当初我也是鬼迷心窍,想着趁杨姨娘不知音姐儿的身份,就这么看着她薄待音姐儿,日后再将这些事都告诉侯爷,看侯爷还宠不宠她。现在好了,忙活一遭,说不定鸡飞蛋打。” “杨氏不是已经落入夫人的圈套了吗?且不说杨氏对音姐儿明里暗里的轻视,单说买通风水大师之事,她自己做得那样难看,侯爷回来后,必定会嫌弃她做事下贱。到那时,侯爷才会看清,咱们府里究竟谁才是真正端方贴心之人。” 这番话对白氏来说很是熨帖,“也罢,上天既叫我找到了音姐儿,便不会如此无情,害我半途而废,不该想得太坏,自己吓唬自己。先按原计划盯着动向吧,过些时日,崔氏混在侯爷返京的队伍里进城以后,你亲自接手安排,千万别让人发现她。” 第44章 解毒 一连数日,沈婳音都刻意避着楚欢。 可是昭王府统共就这么大,她又是专门负责给楚欢治伤的医者,再怎么想避着,还是有大半时光都是与楚欢面对面度过的。 但沈婳音不说话,除了不得不询问伤者的感受,其余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楚欢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沈婳音问他什么他就答,不问什么他也不多嘴。 瑞王在旁瞧着这俩人古怪,旁敲侧击地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憋了一肚子疑惑。 他本是要离京办事的,撞上了这么一场当街刺杀案,别说他不放心走,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些天就待在昭王府。前堂有来客时自有老陆和谢鸣接待,他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陪在楚欢身边,倒也凭借跳脱的性格让昭王府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晚间,楚欢躺在榻上接待完了一波贵客,沈婳音亲自提着换药的各种物件进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所有用到的东西都亲自收着,不让别人经手。 她略略朝床上之人瞥了一眼,他正在闭目养神,长发像墨色的瀑布一样散在平纹软丝包裹的枕上,侧颜在烛灯的映照下棱角分明,神色很倦。 能不倦吗?寻常人伤得这样重,每日静养还来不及,楚欢却必须不停地面见朝中大员,间有重要的下属当面汇报消息,就算不必劳力,也是十二分劳心。 沈婳音毕竟住得近,一墙之隔而已,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早听闻,似乎刺杀案有了大进展,不过,来府上的大人物们言语之中都十分小心,从不指名道姓地说谁,那些代词沈婳音不大分得清,府里的人也都有意地不把这些阴诡暗算拿到阿音姑娘面前讨论,大约是得了主子的吩咐,怕再吓着她。 沈婳音其实听见每天都有人提起那日峦平街上的“女护卫”,只是既然楚欢不曾特意说与她听,想必是无碍的吧。 “老陆每日都派人替你往贵府别业报平安吗?” 楚欢趴着,露出脊背由着沈婳音换药,破天荒地开口问她。 沈婳音正在用沾了药粉的软布轻拭刀口附近的陈血,言简意赅地道:“是的。” “老陆托我告诉你,遇刺那日,沈二姑娘也在峦平街上——哎呦,轻点。” 楚欢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这事陆家宰自己就能告诉沈婳音,却绕了个弯子托楚欢转告,八成也瞧出二人关系有些冷,花心思从中调节呢。 沈婳音倒不愿让人误会他们有什么矛盾,不好一直绷着,道:“那天,镇北侯府女眷都搬往栖霞山别业去了,怎么,婳珠掉队了吗?” “不像掉队,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婢女。” “就一个?” 沈婳音终于觉得意外了。 婳珠自小身子骨弱,轻易不出门,一旦出门,必得五六个人跟着伺候,排场比夫人还大,怎会有只带一个婢女的时候? 第107页 楚欢道:“我也觉得她没干好事。”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耐人寻味了,楚欢趴在枕头上转头看向沈婳音,似乎在等待认同。 “阿音,你说……现在镇北侯府有什么事值得她偷偷摸摸去办?” 沈婳音奇怪地看了楚欢一眼,没吭声,像是在说:关您老人家什么事? 楚欢很是看懂了她眼中的潜台词,就想爬起来好好校正校正,结果吃痛地又趴了回去,咝着声道:“阿音你别忘了,本王可没少跟你家二姑娘‘斗’。凭我在战场的多年直觉,这小姑娘鬼鬼祟祟,八成是冲着你来的。” “哦?”沈婳音挑眉,愿闻高见。 楚欢扫视了一圈屋内仆从,他们便如潮水一般退下了。楚欢这才开口:“仅我撞见的,她都针对你多少回了?就凭你们两个的身份,那是天然的敌人,势不两立。表面上,她不缺吃穿,不缺宠爱,眼下最紧急的威胁就是你,次次撵你不走,便得重新琢磨法子,再加上沈侯快要回京了,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必定是为了自保,要自保,就得在你身上先下手为强。” 好好的一个亲王,一本正经地分析她家后院“敌情”,沈婳音莫名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若是女子,胸中有这份谋略,必定在后宅地位稳固,呼风唤雨。” 楚欢见她笑了,自己的神情也终于放松了些,“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你家二姑娘那日是去做什么了。” 沈婳音对楚欢的贴心行动很是惊喜,一双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结果了吗?” “很好打听。”楚欢答非所问,眼眸罕见地弯了弯,趴在枕头上冲她笑,“一会儿别躲回琴房单独吃饭了好不好?跟我与五弟一桌。这几日,五弟还以为我怠慢了你。” 小气死算了,居然还讲条件。 沈婳音不是不想跟他们一起,相反,其实她很喜欢他们兄弟俩一桌吃饭的感觉,可以轻松说笑,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家人”的感觉,但…… 那一晚他靠她那样近,甚至低下头……与她唇齿相碰…… 平心而论,沈婳音完全相信那是玉人花在作祟,可是玉人花并不会使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觉,只是扰乱人的心神情绪而已,恰恰映照出内心真实所想。 这才是最令沈婳音不知所措的。 彼此“冷战”了数日——不,准确地说是沈婳音单方面冷脸了数日,今天楚欢特意告诉她婳珠的消息,自然是在卖好了,邀请吃饭……应该是在变相求和吧。 这些天里,楚欢的玉人花一直在叫嚣,白日还好些,不至于影响楚欢正常见客;一到了晚上,万籁俱寂之时,许是没有了阳光照耀的缘故,内心角落里的心事都如藤蔓一般向外疯长,沈婳音虽然挂念病人的情况,但只要一想到那晚发生的事,便挪不动脚步,怎么都不想再到楚欢跟前去了。眼下楚欢暗示想把那件事翻篇,沈婳音倒也乐意,一直僵着毕竟不是办法。 “好呀。” 沈婳音很大度地答应了,利落地收拾好换药所用的一系列杂物,扶楚欢侧身躺好,开始切脉。 楚欢静静地躺着,半眯起墨眸,目光投向她不再遮掩的容颜,似是认真端详,又似是在出神。 “殿下根基深厚,恢复得很好。”沈婳音诊断道,“吃过晚饭,我们就可以解毒了。” “可以解毒了?” 楚欢的眉目舒展开,很是高兴。 被驱使着走向疯魔的情绪在胸腔里日夜嚣张,早已折磨得他身心俱疲了。 每到夜晚,他将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一个人独对凉夜,默默消化那些因毒素而鲜明起来的痛苦回忆,所有血腥的、悲伤的、拧巴的记忆,从一年一年流逝过去的岁月里翻腾起来,直搅得他肝肠寸断。 这几日所有的一切,他不曾对沈婳音提过一个字,他记得她说过——“殿下现在身子虚弱,承受不住解毒的艰辛,而玉人花又最是乘人之危的邪毒,会在这期间加倍发作,甚至可能失控。殿下能做的就是用意念坚守住心神,等待伤口好转。我们在伤势与玉人花的双向发展中,取一个二者平衡的时间点,就可以解毒了。” 所以那些毒发的痛苦,他从没对沈婳音提过一个字,说了也没有用的,又何必害她烦恼?医者终究是人,不是神。乃至于解毒本身,听上去是饱含希望的步骤,但其中的艰辛与风险,也与玉人花本身的厉害程度是相对应的。 一码归一码,沈婳音把玉葱一般白嫩的小手覆在楚欢的手背上,鼓励道:“今晚再坚持一下,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他就知道,她清楚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楚欢缓缓地旋转手腕,掌心向上,托住她的小手,如同印下彼此的盟约,微笑道:“一定成功。” 晚饭时分,沈婳音和楚欢的心情都很不错。既得知了婳珠的谋划,便掌握了先机,自保之余还能伺机反击,实在是大快人心。 瑞王眼见这俩人忽然解除了数日来的“冷漠”状态,甚至难得地都面带笑意,也不知他们私下说了什么这么开心,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便只默默一个人往嘴里扒饭,颇有些孤家寡人般的自伤自怜。 幸好上次的钝裂银莲花还有剩,小心剔除掉花蕊里的龙涎香,还能重新利用。 楚欢身上有刀口,不宜沐浴,沈婳音已趁这几日的功夫,把钝裂银莲花制成了香料,点燃使用,效果自是弱了些,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第108页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等候楚欢调息准备的时间,瑞王在门外问沈婳音。 “需要瑞王殿下的时候,我会出来请。”沈婳音颔首道,“解毒期间,还请瑞王殿下亲自守在前厅,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卧房。” “守在前厅,而不是卧房门外吗?”瑞王诧异。 “是的,就连瑞王殿下也不要靠近的好。” 解毒之所以难捱,便是要先将毒素激活,从暗藏的穴位处全部“赶”出来,然后一举削弱,根据每次削弱的成果,调整总的解毒次数,直至将玉人花从血液里彻底“剿灭”。 这样一件极耗气血的事,整个过程必定痛苦,甚至会令中毒者神智不清,亲近之人在旁看着,唯有干揪心罢了。这种场面,就让医者来面对吧,让医者和患者共同面对,没有什么是第三个人可以分担的。 既是阿音姑娘的吩咐,瑞王不问缘由,自当遵从。 他又忽然叫住了沈婳音,少有地正色道:“阿音姑娘,我与四哥一母同胞,自小就比其他兄弟亲厚,如今暗潮汹涌,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遇刺那日,贼人显然一直盯着我们兄弟俩的动向,看到我进宫去了,四哥出门在外身边少了助力,这才乘机下了手。阿音姑娘屡次救我四哥,就是同时在救我们两个人,这份大恩,子孝与四哥感同身受。” 说完,一揖到地。 沈婳音郑重回礼:“阿音必当竭尽全力,不负二位殿下信任。” 钝裂银莲花制成的香块燃在鎏金缠枝香炉里,细细的一缕轻烟袅袅上升,漫得整个室内都是淡淡的苦辛气味。 楚欢盘膝坐在寝床上,墨发只简单束起,未着发冠,未着上装,露出青年人结实劲韧的身体。 沈婳音盘膝坐在他身后,神色间是超脱于年龄的静穆。她对穴位的掌握早已炉火纯青,纵使他腰身间缠着纱布,也丝毫不会影响在背上下针的准头。 “殿下,即使难受也要控制自己不去屏息,可以放心应用一些武学上的吐纳方法,不会造成干扰。” “殿下,产生濒死感是正常的,尽量放松身体,不要紧绷肌肉。” “殿下现在的身体底子并非最佳状态,我会用针灸的手段助你内息流转,补充重伤状态下/体力的不足,坚持一下。” 室内静得几乎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沈婳音轻而冷静的声音不定时响起,恰到好处地给出关键提示。 楚欢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面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却一声都没有哼过。 “我要下最后一针了。” 沈婳音再次提醒。她的额头也早已渗了汗,但凡有一处下针的位置和深浅不够精确,便是夺人性命的大灾难,她每下一针,心脏就像被无形之手牢牢攥紧了一次。 “下针的瞬间,会有尖锐的痛感在肌肉间快速游走,只会持续片刻,但殿下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千万不要本能地运功抗拒。想吐血的话就吐出来,不用忍着。” 细细的银针被烛火映成一线清亮,随着在指尖角度的变换而闪耀了一下。沈婳音猛地收回即将碰到他脊背的针,深重地喘了口气。 方才,她的手居然抖了。 自幼的训练使她的手一向都是极稳的,即便隔空打穴也总能精准命中,方才她的手却像有一刹那的抽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又或者,是她的心脏震颤了一下。 沈婳音抬袖沾了沾额角的冷汗,望着楚欢的背影,不由得将指尖的针捏得更紧。 他几乎把自己的性命都换给她了,万一她竟差之毫厘,没能安全顺利地为他解毒……这恩情又如何能够两清呢?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楚欢不能乱动,只用气音说道,“没有变数,只有定数。” 沈婳音再次抬袖擦了擦汗,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这一针下去后,殿下/体内的毒素就会短暂地虚假活跃,也就是说,玉人花会在貌似发作的狂欢里迅速迎接自己的湮灭,并不是真的彻底毒发,只是解毒时的一种表征,类似于感染时的发热,是人体工作的副作用。这个过程不会长,也不会太短,殿下准备好了吗?” “活跃就活跃,我……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让阿音听到的。” 他的嗓音仿佛走弦,低而深沉。 沈婳音垂下眼,“……好。” “等等!”楚欢突然道。 沈婳音眼睫猛地一颤,“怎么了?” “假如……我到时候神志不清,说了什么令阿音不快的混话,你不用管我,就把我关在这儿,让我自己一个人冷静就好。” “我……” 沈婳音本想说“我从没放弃过任何患者”,但这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嗯”。 银针落下,楚欢背部的肌肉线条瞬间因穴位的剧痛而绷紧,过了片刻,他闷哼一声,欠身扑倒到床沿呕出一口血,血的颜色很暗,近乎于黑。胸腔的痉挛揪得他身体微微颤抖,张口难言。 素手翻飞,利落地将他背上几处大穴的银针一一收起,没工夫放进针囊,只草草扔在桌上,沈婳音立刻取了他的中衣来披在他肩头。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 沈婳音喃喃地念叨着着,水雾模糊了视线。 按照古籍的记载,十之八九的中毒者都没能闯过解毒这一关。她花费时间最多的环节,就是把楚欢的体质分项量化,反复推敲他究竟能不能撑过去。 第109页 在重复推算到第十一遍的时候,得到的几种结果还是一样的——只要在关键的节点上,本人能精准配合,就能成的!从理论上来看居然是能成的! 当她第一次将解毒的风险和后果告知楚欢的时候,问他决定怎么办。楚欢反问她不解毒将如何,沈婳音如实说:神思难安,胡思乱想,及至梦魇缠身,由疯而痴,由痴而死,时长在三至十年不等;而倘若解毒,十之八九的人都即刻便死。 楚欢于是问她有几成把握,沈婳音把推算结果拿出来:理论上是十成,但其中变数独占其八,四成系于医者,四成系于患者。 当时楚欢笑了,道:“你放心,我身上的四成变数,必能都成定数;而你身上的四成变数,我从未怀疑它们会是变数。” 自那以后,二人再谈及解毒,不再提起变数,只当是必成之事。就连瑞王,见这二人轻松淡然以对,也只以为解毒不过是费些功夫,从不知晓其中凶险。 最令沈婳音喜极而泣的部分,就是楚欢在每一步上都安全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不管身体的反应有多么痛苦,告诉他不能抵御的时候,他就真能控制人体的本能放弃抵御!不管下针的穴道有多具侵害性,告诉他不能以武者思维调息的时候,他就真肯反其道而行之! 她成功了! 他们成功了! 楚欢缓缓撑起身子坐稳,揽了揽中衣,回头,望见的是沈婳音那双古静无波又清灵明朗的眸子。 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颈,“好了,殿下,很快就彻底没事了。” 仿佛蛊咒,那些心底里突然涌起来的悲伤好像不那么咸涩了。 他紧紧抿着唇,不好受地闭了闭眼,手臂下意识地在半空虚划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他立即又放下了手,仿佛方才的小动作只是一瞬间的梦游。 沈婳音的目光扫向刀架上的那柄环首长刀。他是在本能地找它吧?痛苦无助的时候,本能地寻找的,并不是一双拯救他的手,而是他自己的兵器。 她张开双臂,轻轻地,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就像抱住一个迷失的孩童,又像抱住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殿下,我在这儿呢,相信我,我是最好的大夫,我会陪着你。” 楚欢动了动,缓缓地转过身,沈婳音松开他,看见他的一双眼已是猩红的,仿佛血色的深潭,照见心底彻骨的寒。 这就是玉人花虚假发作的样子吗? “你,会陪着我?”楚欢反问,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殿下,我知道现在殿下的心里痛苦异常,这都是玉人花所致,只要熬过了它最后的肆虐,它就会彻底离开殿下的身体了,殿下就恢复健康了。” “不健康久了,都快要习惯了。”楚欢攥住沈婳音的手,略略偏头示意自己的背,低低地道:“阿音,这一处本王是为你所伤啊。” 就知道昭王清醒的时候说不出这种挟恩图报的话来,沈婳音暗自莞尔,反将一军:“殿下这是挟恩图报吗?” 楚欢实诚地摇头,“若真算起来,也是你救我在先。” “殿下已经给我报酬了,我为殿下医治,殿下付我酬劳,这只是正常的交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也对,本质上,你对我的好都是交易。那这次呢?是不是唯有这一刀直接要了我的命,你才会念我的好?” 啊?沈婳音差点被楚欢此时的混乱逻辑带进沟里,往左也不对,往右也不对,他到底想怎样啊? “不是呀,阿音一直都念着殿下的好。你我经常互穿,难免会有不合彼此心意之处,不过已经越来越默契,殿下也着实帮我解决了许多麻烦,或许那些对殿下来说都是小事,但我心中清楚,殿下其实原可以袖手旁观的,我自然念着殿下的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阿音感激不尽,深觉无以为报。” 沈婳音认真地道,哪怕这些话大约已听不进他的理智里了。 楚欢却道:“不,你不感激,你的心是一块冰。” 什么?沈婳音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 楚欢用力按住太阳穴,似乎意识到说出的话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阿音,你出去吧。”他的嗓音都沙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种恶劣的情绪会伤害到你的。” 沈婳音摇头,把他的手反捧在手心里,紧紧握住,“我们渡兰药肆,没有一个医者会抛下病人。家师行医一生,也从未遇难而退过。” 楚欢却把手一点点从她柔嫩的掌心里抽离,“我说过,我楚怀清绝不让人再欺负你,包括我自己。” “不,这不是欺负。”沈婳音索性倾身搂住他的脖颈,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着,“谁都有痛苦的时候,你这是病了,我是医者,你可以把你的全部痛苦都放心地交给我。我是医者呀。” 楚欢绷得僵硬的脊背略略缓和了一点,似乎迟疑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沈婳音以为等不到他回应了,楚欢却终于开了口:“我有个疑问。” “殿下请问。” “为何骗我?” 楚欢缓缓地道。 哈? 她最初其实以为会看到楚欢泪流满面的模样,或是捶胸顿足地咆哮嘶喊,毕竟身为皇子,一定有诸多旁人不曾得见的无奈,譬如被政敌下毒,譬如当街遇刺,却没想到楚欢在情绪失控的时刻,问出的问题竟是关于她的。 第110页 “我……骗殿下什么了?”沈婳音松开了他的脖颈,诧异地看着他那张既憔悴又冷峻的脸。 “你南下入京……不,当初到军中救我,其实是有企图的,对吧?” 沈婳音无言。 “身为医者,你无愧于本王,但身为阿音,你骗我。” 素来冰冷的墨眸几乎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我真心引你去见容氏仆妇,你其实只把我当做南下入京的拐杖,是吗?” 容氏仆妇,沈婳音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千容衣行的荣阿婆。 “容阿婆怎么是仆妇呢?” “容氏,是郑家弃仆。” “什么?”沈婳音吃惊。 “那容氏,当年因劝说郑家将六娘下嫁沈延,被驱逐出府,后来在六娘的资助下开起一家衣行,取名千容。这些,你入京这么久了,甚至都已经见过了容氏,难道还不知道吗?” …… “您认得我阿娘?” “郑家六娘,焉能不认得?” …… “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们之间最像的,其实是神韵。” …… 当时便觉得,所谓神韵,荒诞不羁,但若容阿婆日日都见母亲的容貌,熟悉到已经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刻在了骨子里,也就融合成记忆里永不退却的神韵了吧…… “难道说……”沈婳音难掩震惊,“容阿婆,她是我母亲的——” “贴身仆妇。”楚欢道,“原来没人告诉过你。” “所以,殿下是有意安排我去与她相见的?”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吗? “容氏对于郑夫人来说,情同半个亲娘,本王想你们是愿意相见的,所以做了安排,仅此而已。可是你呢?阿音,你又是怎么利用本王的呢?” 不愧是他啊,如此不清醒的时候问出一句话来,也是这般的诛心。 沈婳音小嘴微张,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他私下原本很少用“本王”这样正式的自称的,这片刻里却已重复了许多次,显然是生气了。 “你最初救治本王,就是想看看本王的惊风军里有没有一个叫沈延的人,或者,有没有与沈延有关的人。最终你发现本王的惊风军与镇北侯没什么关联,于是同意与我们一同南下,入了京总能搭上与镇北侯更相关的人,是吧?” 他的语气很轻,却冷得像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直看进她清亮的眼里。 “当初你肯随行,本王一直颇承情,奈何自己身子未愈、精力不济,加之莫名的灵魂互换多有不便,特意叫五弟回京陪你出入。” “却原来,本王只是阿音的一步棋?” “沈婳音,沈婳音。”楚欢用力捏住她单薄的肩膀,羽睫轻颤,“沈婳音,是不是你也算计我、利用我?你和那些老狐狸其实是一样的,是不是?” 沈婳音被他按着,虽然明知他现在是名副其实地“犯病”,自己也有些茫然了。 若说当初接近他全然没有私心,那也不是,她的确是抱着寻找沈延的心思去的军营,在得知这里的主将并不姓沈后,也是真心失望过的。 但要说她只是因为私心才接手的楚欢,那也不是真的,她肯治楚欢只是因为她能治。 可是说出这些猜疑的时候,他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他究竟将她看作了什么,才会在以为她有所设计的时候,这样难过? 她不吭声,楚欢却不肯放过她,泛红的眸子里噙着一层情绪激起来的水汽,“怎么,被说中了?” 沈婳音习惯的昭王,总是冷静的,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漠然的,从不是像此刻这般,几乎是惊惶的——看似安静,内心深处却是惊惶的。 玉人花再厉害,也只能在他的心绪上煽风点火,他自己心底里的柴薪又是从何而来呢?沈婳音不敢想下去。 楚欢并没有失去往常的敏锐,像是察觉到沈婳音被吓着了,双手的力道松了松,柔和下来的目光在她的明眸间流转,放软了语气:“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他眼底暗涌的惶然仿佛淡去了,变得温柔如冰雪初融,潋滟着真实的暖意,仿佛望一眼就会沉沦进去。 “殿下!”沈婳音挣动了一下,挣脱了他的钳制,“别说了……” 方才哄他发泄出来的是她,现在不敢再听下去的也是她。 昭王待她与别人不同,她一直都知道,从前只以为这是昭王回报的方式而已。 就算那晚,昭王蜻蜓点水地吻了她……她也可以只把那理解为京城贵公子的轻薄无礼,于是一连几日都冷着他,打算解毒之后就找他狠狠算总账的。 可是现在他都在说些什么呀…… 楚欢似乎被她躲避的动作刺激到了,跪直身子将她扑倒,按在宽大的寝床上,让她无法再逃避。 “沈婳音,是你让我说的!” 短暂的低吼过后,他像是怕惊着她,再次把语气放得很轻。 “我看到天光洒在你身上,你的轮廓几乎是透明的,我就想啊,你究竟是人是仙……” “我是人,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沈婳音扬声打断了他,“我会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替我母亲讨回公道,会披在‘养女’的伪装下进入侯府徐徐图之,会在婳珠害我不成时得意洋洋,也会在婳珠执迷不悟时生出愤恨……这样的我,一半是活在阳光下的阿音,一半却是藏在阴影里的珠珠。殿下所见,所谓洒着天光的,只是一半的我而已。” 第111页 “珠珠……” 楚欢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味了一番。 “珠珠果然是你的名字。” “殿下,未见全貌,不要用想象将另一半的她补足,会失望的。” “这话你拿去哄别人还可以,”楚欢的指腹在她耳畔被面纱长期压出的红痕处蹭过,“我与你互换身体,断断续续多少次了?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因为我曾经假扮你、成为你,用你的双眼看遍你身边的一切。你也是,不是吗?” 心脏被击中的感觉,让沈婳音有片刻的空白。 她也曾短暂地,成为过楚欢。 蓦地,楚欢放开了她跪坐起来,扭开头朝地上喷出一大口黑血。 “殿下!” 沈婳音也赶紧翻身起来,揽住了他的腰身,以防他一时脱力摔下床去。 就他现下这破身子,经得住摔几回? 楚欢来不及抹去唇上的血痕,回手捉住了她揽在他腰间的小手,生怕再晚一步她就可以抵赖了。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沈婳音拼命将手抽了回来,巨大的力道蹭得她白嫩的手微微发红。她胸口几个起伏,深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时,只化成了轻而没有温度的一句:“殿下病着,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我们阿音姑娘好聪明啊。” 楚欢的话音也冷了下去。 当真好聪明啊,聪明得……令人生气。 “阿音是想说,你待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待我也没有例外,一星半点都没有?” “楚怀清,”沈婳音正色,“你这已经不是玉人花作祟了,纯粹是在放纵自己的语言。” 她盯着他沉冷的眼睛不肯退让,分明从中瞧出了几分克制和清醒。就算是毒素全部释放了,他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被玉人花控制心智吧? “言多必失,再说下去,你我之间就回不去了。” 就再也不能是坦荡的伤者和医者了。 楚欢竟真被她一句话镇住,还保持着方才吐血的姿势,扭着头静静地回望着她。烛光跃动里,挂在下唇的一滴血无声落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沉如寂夜。 “殿下已经把毒血吐了出来,那就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张了张口,傲然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里轮廓模糊,近乎于低声下气地道:“阿音,我再问你一句话,就一句,行不行?” “行。”沈婳音只得哄道。 她凑近他,抬手去把他散在鬓边的青丝理到耳后,像安抚炸毛的小狸奴。 很谨慎,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耳后的皮肤。 “阿音,我问你……” 沈婳音眼神一凝,手指骤然发力,回点到他耳后的安眠穴。 楚欢没有机会反抗,眼底的清明就朦胧起来,被沈婳音伸手一捞,最终整个人软倒在了寝床上。 沈婳音几乎是从里间一路逃出来的。 …… “沈婳音,你敢说你心里没我吗?” …… 没有,当然没有。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真可笑啊,她身为医者,哄劝着病人不要把情绪压在心里,结果当病人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竟不敢听! 不,是他竟然说出那样荒唐的话! 悲喜两重天在心底交织纠缠着,既为异常顺利的解毒而无比畅快,又像胸口堵了一块巨石,块垒难消。 瑞王在前厅已经兜了千八百个圈子,把侍立的家仆都眼晕得快吐了,见沈婳音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忙冲上去,“怎么样了?” “毒基本解了,从脉象来看,可能比我预想的更加彻底,过段时日再行针两三次清除余毒即可,不会再有太大痛苦。” 实际与理论的推测结果略有区别,所幸从身体状况的角度来讲,都是好的区别。这次行针,楚欢的身体底子虽比第一次尝试解毒时差了许多,却意外地成效极好,不知是否是双方格外默契的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瑞王长长地舒了口气,禁不住地喜上眉梢,紧赶两步追上大步往外走的沈婳音,“阿音姑娘累了吧?四哥他现在……” “他昏睡过去了,就让他睡吧。” “噢噢噢,那……” 瑞王被院里的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婳音这是在往外走,而且步子很疾。 哎?什么情况? “阿音姑娘,你去哪儿啊?” “回镇北侯府。” “啊?” 瑞王下巴差点惊掉了,心下隐隐转过几个不好的念头,又觉得四哥不像是会唐突人家小姑娘的人啊,或者是在生仲名的气吗,这时间也对不上呀? 于是赔着小心问:“都深更半夜了,姑娘怎么突然要回府啊?” 沈婳音终于停下脚步,身子也没转回来,就这么背对着瑞王解释道:“我在这儿,本就是为了照料昭王殿下,现在他没事了,剩下的完全可以交给贵府府医负责,我的使命已完成,没有继续留宿的道理。” “哎?道理可不是这么讲的……” 但见沈婳音态度执着,小小的人儿,通身的气场却清冷得令人无法接近,瑞王也不敢细问原因,只好一脸懵逼地道:“月、月麟还在呢,要不我让人叫一声?再说这么晚了,又不太平,我得亲自护送姑娘啊。” 第112页 第45章 来客 沈婳音也是累了,快天亮时才合眼,一直睡到第二天日薄西山。 清气爽地醒来,暖铜色的日光正从窗格漏入,映在陈列着无数瓶瓶罐罐的木柜上。 偌大镇北侯府都静悄悄的,除了琅芸院还有个杨姨娘留守思过,其余几处几乎是空宅了。 沈婳音舒服地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起身,不经意一瞥,才发现月麟就站在门边,似乎一直就站在那儿,并不是准备好了洗漱用具待命的样子,也不是端了什么吃食在等,仅仅是在神情复杂地瞧着她而已。 “我昨晚突然要回来,吓着你了吗,月麟?”沈婳音轻声道。 月麟似乎仔细打量了沈婳音的神情,身形才一点点脱离了僵硬,微微摇了摇头。 “奴只是……见昨晚姑娘的样子,还以为……” 她抿了抿小嘴,有些说不下去。 沈婳音瞧着她的傻模样可爱,招招手叫她过来,把她拽到自己床边坐了,笑问:“到底怎么啦?昨晚行针艰难,再加上这几日昭王府人来人往,弄得人心惶惶,我就想着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还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舒服,也没顾得上与你多解释。” “不不不,奴不是这个意思。”月麟把头摇成波浪鼓,“姑娘是主子,想干什么都不需要同奴解释,奴只管照做就是了,奴方才只是在想……” “想什么?”沈婳音见她心中有事,微觉不对,追问道,“你我二人,虽称主仆,可这两个月朝夕相伴,经历了那么多,便也如同姐妹一般,在这镇北侯府里休戚与共,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奴只是……不确定姑娘到底是哪个姑娘。” 这是什么话?沈婳音不由好笑,“小月麟今日睡到几时?什么哪个姑娘,千霜苑还有几个姑娘呀?” “就是……”月麟没读过书,日常答对都还机灵,只是遇上难以形容之事,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凭着感觉道:“姑娘有时候,像是另一个人……感觉在姑娘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音姑娘……哎也不对……” 听到此处,沈婳音才是真醒了,猝然反应过来月麟所指为何,面上的诧异一闪即逝,把手盖在月麟的手背上,温声问:“你说的那‘两个音姑娘’,都是什么样子?” 万事开头难,反正话匣子已打开了,月麟素来也敢在好性子的音姑娘面前说说真心话,也就大着胆子将多日的疑惑说了出来:“大部分时候,音姑娘是很和气的,说话时瞧着人的眼睛,温柔可亲,可是有时候……音姑娘却像变了个人,语气神情都很强硬,甚至还有点……可怕,让奴不敢接近,就譬如……就譬如一下子把金钗扎进床柱里,那时候的音姑娘就与现在的音姑娘大不相同。” 沈婳音听得心惊,月麟并不是事事留心的性子,只占一个日日相伴的先机,就已经把她的两种状态瞧得分明,府里不乏精明之人,说不定早就有所察觉…… 月麟越说把头埋得越低,声音也越小,似乎觉得自己在说荒谬的梦话。 “昨晚姑娘非要连夜离开昭王府,奴就觉得不似姑娘平日所为,今日就想看看音姑娘到底是哪个音姑娘。” “果然,还是我吓着你了,都怪我。” 沈婳音把月麟搂进怀里,轻拍安慰。 “月麟,就你所知道的,都有谁觉着我有两副面孔?” 月麟趴在音姑娘肩头,只觉姑娘身上的花露香气清雅,好闻得紧,令人莫名感到安心踏实,连同遇刺以来的心悸都抚平了不少,嘟囔道:“倒不曾听谁议论过,奴不过是随口胡沁,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胡沁吗?那我跟你说啊……”沈婳音乌溜溜的眼睛往门口一溜,外间寂静无声,连个人影都没有,大约是被吩咐过不许来吵,遂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道:“你好好想一想,你所说的另一个我的样子,是不是和昭王有点像?” “奴不敢,”月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从沈婳音怀里脱出来,“奴不敢乱说姑娘和昭王殿下的闲话。” 沈婳音拉住她的双手,极认真地小声道:“月麟听好了,你所说的另一个我,其实就是昭王,我们两个有时候会互换身体,他到我的身体里来,我到他的身体里去。” 月麟呆住。 “此事干系重大,我一直不敢让人知道,但事到如今,我若连你都瞒着,还有谁人可信?”沈婳音神色郑重,“何况有了谢大哥的前车之鉴,多一个人知晓内情还能多一份照应呢,对不对?” 月麟望着沈婳音那张在斜阳里冰雕玉琢般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姑娘睡了一整个白天,早饿了吧?红药姐姐叫小厨房准备了姑娘最喜欢的银耳莲子红枣粥,多多加了糖呢,奴给姑娘端过来?” “哎?”沈婳音一把揪住她的袖子,“你不信?” 月麟笑着一跺脚,“哎呦姑娘,姑娘讲得这样一本正经,奴差点真信了!” 沈婳音还要再拦,月麟已经捂嘴笑着快步到外间叫人盛粥去了。 沈婳音一个人拥着软被望着月麟离去的方向,反而有些茫然了。 也是啊,这两个月互穿了不知多少次,毕竟是身份、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连性别都不一样,行事所为自然不能无缝衔接,至今无人跳出来质疑,大约只是因为,他们都想不到世上竟有灵魂互换的奇事罢了。 第113页 而一旦有人知道了互穿的概念,其实根本藏不住吧…… 月麟回来时,并没再提此事,是真当成了玩笑,听完也就过去了,沈婳音便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既不能当场演示,想必解释再多也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算起来,一大家子上栖霞山也有七八日了,沈婳音原是打出两三天的余量,待解完毒就去汇合,结果突发意外耽搁至今,被刺杀案一吓,倒没了再上山的兴致,只想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应对婳珠的谋划。 婳珠跟洺溪单独脱队,与市井之人勾结布局,当真有趣,倘若侯爷得知,自己宠爱多年的假女儿心思如此下贱,不知是何反应。 暮春的天气变得快,明明傍晚时分还晚霞漫天,夜色四合时,高悬的圆月却光晕朦胧,酝酿起了雨意。 翌日清早,果然满城烟雨,细丝飘飞,柳色青青。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在镇北侯府阶前停下,驾车之人披着墨色斗篷,头戴兜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打开车厢门,扶下来一个身形相仿之人。这人也身披斗篷,也头戴兜帽,从背后看去便如双生兄弟一般。 侯府门前的侍卫原本还站得有些歪斜,反正当家主母都离开七八日了,这几个侍卫只是留下看家而已,今日又下雨,不可能有人造访的,因此不免敷衍。可眼下,这对衣着诡秘之人相携上了石阶,侍卫们一个激灵,不由相互递了一轮眼神,打起十二分精神。 驾车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鱼符,侍卫们的表情都变了变,一个末席侍卫连忙飞奔进去通禀了。 如今府中唯二的主子便是杨姨娘和音姑娘,门房略一纠结,直接奔向了千霜苑。 沈婳音才吃完早饭,府里只剩一些看家的仆婢,千霜苑的小厨房又简陋,便也省事,只吃些家常小菜,倒还顺口。 听了门房的通禀,沈婳音亦面露诧异,忙吩咐把人迎进前厅,请杨执事好生接待,也顾不上更衣,带了红药和月麟匆匆便往前面去了。 正院前厅里,那二位已解了淋湿的斗篷,正慢坐着喝茶,见沈婳音来了,驾车的那个立马笑道:“就知道只有阿音姑娘在府里,我与四哥才敢冒昧前来打扰啊。” 沈婳音一面见礼一面气笑了:“二位殿下既知没有主君、主母,还非要莅临寒舍,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却是没必要解释一个姨娘也在府中的小事,不过,虽然瑞王不知,昭王却是极清楚来龙去脉的,杨姨娘能落得禁足思过的下场,也有昭王一半的功劳。 今日的楚欢毕竟出门,穿戴得齐整,长发也不是前几日在王府养伤时的披散模样,用淡金流光的发冠高高束起,虽则脸色还有病容,整个人已然精神了许多,一身浅杏色的提花薄缎圆领袍让他脱离了从前的冷峻,显出几分书生般的柔和。 他并未说话,只是略抬眸看向沈婳音,而后便垂眼继续赏那茶汤的颜色。 侍立在楚欢身后的镇北侯府婢女瞧见了,适时向客人介绍道:“殿下,此茶名叫——” “仙人眉。”楚欢道,“你家侯爷、侯夫人都很钟爱,别处轻易喝不着。” 婢女行礼道:“正是。” 却不知昭王如何得知,再不敢乱说话了。 楚欢向落座的东道主沈婳音略略致意,熟稔地抬手一划,将左侧侍立的婢女们指了出去,说是“不必奉茶了”,又微抬下巴将门口的婢女也“请”了出去,说是“不必拘谨,都去歇着吧”——就好像他原就清楚谁是谁,原就清楚哪个负责什么活。 红药被沈婳音用眼神一指,便也了然,亲自带上门出去守着,免得哪个跳脱的小丫头跑过来偷听贵人们谈话。 瑞王哈哈笑道:“四哥从前常在这里当‘主人’,门儿清,如今终于做一回‘客人’了!” 月麟听得一头雾水。 楚欢看向沈婳音的眼神很静,静得就像前日夜里解毒时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没有发生过。 “仲名也很想来看看你,本王没准。” 沈婳音道:“说过不怪谢大哥了,殿下这般,倒让谢大哥以为我小心眼不肯原谅他。” “他托我给你带了礼物。”楚欢从袖中取出一条汗巾,系在腰间装饰的那种。 月麟接了,捧到沈婳音跟前。汗巾是上好的轻薄丝料,绣着精巧的杂宝纹,市面上难得一见。 “不会是谢大哥亲手绣的吧?” 沈婳音手上一抖,险些把汗巾扯裂了。 瑞王正流连于仙人眉,闻言直接喷了一地,咳道:“阿、阿音姑娘,莫要说笑,就他那手残的样子,能绣出这么个好东西来?” 楚欢唇角勾起,道:“是谢大嫂绣的,她是楠州有名的绣娘,绣品在当地一件难求。在仲名眼里,唯有他家那口子的绣工才配得上阿音姑娘。” “噢噢,”沈婳音莫名松了口气,“如此,便谢过谢家嫂嫂了,阿音却之不恭。” 那谢大哥倒是粗中有细,心怀愧疚想送些什么弥补,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私相授受,借着家中妻子之名也就名正言顺了。 不过,沈婳音可不信这二位小爷只是专程来送汗巾的。 “二位殿下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要事?” 厅上乐呵呵说着话,很是时光闲适、岁月静好,殊不知院中早已炸了锅了。 全镇北侯府的留守仆从——连同琅芸院里不当差的——全都悄悄聚到了前院的角落,不敢大声喧闹惊扰了主子,就用气音嗡嗡成了一片,仿佛盛夏的蝉鸣提前就了位。 第114页 “看真了吗,那真是昭王殿下?前几天当街遇刺的那位?” “那还有假!鱼符是老李亲自验过的,相貌年纪也对得上,只是不知为何连个仆从都不带呀?” “峦平街一连戒严数日,连音姑娘都不曾中途回府,还以为这位性命不保呢,看来还是伤得不重啊,这么快就能出门了。可是咱们侯爷并未归家,连夫人也不在,这位来了能干什么?” “你傻吧!自然是来见咱们音姑娘的!你想想,昭王殿下的命都是音姑娘救的,这二人的情分……啧,你细品!” 仆从们七嘴八舌,比过年还兴奋激动,也就是破天荒地主人都不在,才敢这样放肆嚼舌根。 在帝京见着皇子亲王并不稀奇,实在是多处巧合加在一起,奇妙得很。两个亲王遮掩着身份联袂而至,半个随从都不带,其中一个还是沸沸扬扬的峦平刺杀案的主角,自家府中又只有音姑娘的身份适合出面接待…… “咱们这个音姑娘不简单啊。”杨执事捋着长髯感慨道。 杨执事是杨姨娘的堂兄,在战乱年头就跟着沈延做事了,谈不上什么家世背景,只因市井出身,人情世故老练些,又有着杨姨娘的关系在,终被委以执事重任。 往常主母白氏在家管事时,他这个执事不过是个高级家奴。如今夫人、老太太都出城避暑去了,杨姨娘也懒得管这半空的宅子,杨执事才算是熬出来了,府里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才刚扬眉吐气了七八日,在府里当了半个老大,今日就迎来了昭王、瑞王这样的天皇贵胄,正想到跟前服侍混个脸熟,笑脸还没迎上近前呢,就被昭王亲自“请”了出来,气焰顿挫。 一个平日与他混得熟的小厮打趣道:“呦,杨执事,您这话什么意思啊?您说音姑娘不简单,指的是哪方面啊?” 说着,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其他人也想笑却没敢——那毕竟是府上冰清玉洁的姑娘啊。 杨执事果然板起脸踹了那家伙一脚,“没干没净的,打量着夫人不在,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不是?” 小厮皮糙肉厚,脸皮也厚,连连作揖求饶,却没有半点知错的样子,堆着笑叹息:“奴这不是在杨执事跟前才敢说些心里话么?音姑娘待大伙儿都好,奴断不敢冒犯的,奴方才的意思是,音姑娘要是咱府的嫡姑娘就好了,那多长脸啊!” ——说不定还能嫁作王妃呢!就算嫁不成昭王妃,嫁个闲散瑞王也不错啊!可惜了,只是个养女,这样悬殊的身份再怎么也嫁不进王府,便是殿下乐意,圣人也绝不会点头的。 只是这后面的话,也只在心里想想罢了,说出来是要挨板子的。 一个小婢女低声嘟囔:“可不是么?音姑娘这次回来居然把面纱摘了,本以为她是因相貌有缺才遮挡着,没想到她竟那样美,比二姑娘也不输,她若是咱们的嫡姑娘……不,哪怕是庶出,说出去也是咱们府里出的美人,唉,可惜……” 另一个不爱听了,“哎哎哎,你这背地里是怎么说二姑娘呢?养女也能和嫡女相比……” 又一个把声音盖过去:“说又怎么了?你们不觉得音姑娘不管是相貌还是性子,都比二姑娘好得多吗?” “就是啊,”连嘴碎的老婆子都忍不住插言,“咱府的三个姐儿,大姐儿温柔娴静,三姐儿早慧懂事,只有二姐儿最难伺候,心眼又多,倒是音姐儿不争不抢的,人也和气,放进排行里更和谐。” 从前这样的话只敢在心里盘绕一圈,自己吞下去也就罢了,是万万不敢吐槽的,如今府里风向变了,白夫人显然越来越不待见二姑娘,连杨姨娘也因犯错而失了从前气焰,这些话说出来也就不要紧了。 众人都敢在杨执事的跟前直言说二姑娘不好,不为别的,自是因为杨执事也很是吃过二姑娘的苦头。二姑娘从小闯了什么祸,仗着杨姨娘的关系,全都赖在杨执事头上,杨执事虽气愤,终是不敢说什么,这些年也不知背了黑锅,被罚钱还算小事,在侯爷面前的名声都快臭了。 当然,杨执事人缘好离不开一张巧嘴,既不得罪众仆,又不开罪杨姨娘,只感慨道:“不愧是夫人偏疼的音姑娘啊。” 厅内自然听不到外面的叽叽咕咕,瑞王很是放肆地翘脚歪在桌上半躺,“没正经事就不能来朋友家串个门?大人不在,不正是孩儿们说笑玩闹的好时候么?” 沈婳音抬袖掩口而笑,一双妙目似怒还嗔,“瑞王殿下还小么?还越活越年轻了。” “贵府当真让我有种回到云州潜邸的感觉啊。”瑞王环视着染着人间烟火气的陈设细节,眼底浮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怅然。 “我方才听闻,二位殿下乃是乔装而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直到看见二位悠闲喝茶,才知是虚惊一场。” 瑞王道:“峦平刺杀案且需审一阵子,四哥也是忙里偷闲才出来转转,引人注目恐节外生枝。既然四哥不打算露脸,那本王也只好不露脸啦,否则叫人看见,猜也猜得到我们兄弟二人形影不离,认出一个就能猜出另一个。哎,说起来,阿音姑娘,你看我脸上的疤,真的快看不见了!来日定要重礼登门相谢。” 楚欢不给沈婳音推辞的机会,接上话道:“阿音在府中也不遮面了吗?” 沈婳音偷偷剜了楚欢一眼,终是没有拂了他的面子,答道:“遮面么……起初真是为了遮痘,进府后不了解情况,恐出纰漏,万全起见一直不敢见人,如今长辈们去了山上避暑,不妨事了。再说,婳珠既已想出了那釜底抽薪之计,想必是忍无可忍了,我也该尽快出手,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第115页 “打住!”瑞王跳下桌来拦在二人中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 一边说着,一边去瞧那天真的小月麟,月麟果然也是一样的茫然,被他一瞧,竟尔红了脸低下头去。 “哈,连月麟都听不懂,果然又在说只有你们俩知道的秘密。” 沈婳音和楚欢却谁都没接瑞王的茬。 瑞王就纳了闷了,前夜就觉得阿音姑娘突然离去很是奇怪,后来四哥醒了,也只是按着太阳穴不说话,问不出到底在烦忧些什么,总之这二人之间必有古怪,于是瑞王见缝插针就想套话,可那二人何其聪慧,谁都不肯入套。 瑞王投降,自觉地把冷下来的场子找补回来,向沈婳音念叨了峦平刺杀案的进展。 大理寺那边还没有书面定论,但每天都有小道消息传出来。 掌管京畿治安的司卫军的一个副统领有问题,沈婳音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案发当时司卫军来得太慢,直到不当值的大统领赵岐亲自赶到后,行动才算步入正轨。真正出人意料的是,京兆少尹身边的一个副官也牵涉其中。 此案本是京兆尹府与大理寺协同办案,现在京兆尹沛王不得不回避,圣人另派了官员查办。 “又事关沛王吗?” 近期这个沛王的出头率未免太高了,沈婳音眉头微拧,暗暗去瞧楚欢的神情。上一次,祖宗的判断可是那沛王是被无辜栽赃的,一次两次的龙涎香或许是栽赃,现在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他那三王兄就当真干净? 楚欢重伤未愈,精力有限,半晌里都没怎么说话,只静静坐着,偶尔以袖掩口闷咳几声,往日的凛冽之气竟减了五六分,多了些温雅清淡的味道,察觉到沈婳音的视线,也只垂下羽睫,不去对视。 瑞王横在这两人中间,简直想狠狠朝天翻个白眼,心说四哥从何时起在阿音姑娘面前竟是……竟是这样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呢?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阿音姑娘的事,还是在一个人闹别扭生闷气啊?看不懂,真是看不懂。 四哥不说话,瑞王只得好脾气地摆摆手对沈婳音解释:“盘根错节罢了,京兆尹府人员众多,说明不了什么。此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尚无定论,目前查到的这一层,把司卫军和京兆尹府都卷了进去,已经很严重了,遑论背后一定还有一只手将这二者总揽在一起,可见这幕后之人何其位高权重,大理寺有没有骨气查到底还未可知呢。” “这个骨气,大理寺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 楚欢轻轻地道,嗓音有些病态的暗哑,却将话里的煞气暴露得更加明显。 “背后之人或许位高,却不可能权重。” “殿下已有猜测了?” 其实沈婳音连朝廷大员有谁都说不上来,纯粹是诧异于楚欢的推论。 只有这么一点信息,就能推出幕后主使的身份? 楚欢将茶碗中还剩一半的茶汤悠悠晃了一圈,茶香飘散,“一碗不满,半碗乱晃。我朝与旧朝最大的区别就是朝气蓬勃,数得上的大员里并无尸位素餐之辈。这幕后之人如此愚蠢,怎么可能手握重权呢?‘位高’或许是血统家世所致,能够笼络到高层人脉,但‘权重’却是要靠脑子和手腕把持的。” “怎么愚蠢了?”瑞王对这些朝堂之事向来摸不着头脑,“莫非四哥指的是……那句‘勾结外邦’?” “刺杀时暴徒喊的那句‘昭王无德,勾结外邦’,简直儿戏。倘若暴徒不说这一句还好,不说,或许是因私怨刺杀,既说了,便将此案生生拔高到家国大事的高度,纵使大理寺受到高层官员的授意想大事化了,圣人也不可能允许了,必要彻查到底。” 原来如此,瑞王听得直摇头,“啧啧啧,这布局之人心智竟如此稚嫩……” 说到“稚嫩”二字,瑞王忽然打了个激灵,霍地望向楚欢。 与四哥有利益冲突,位高却不权重,又心智稚嫩的……还能有谁? 楚欢却没看他,神色如常。 沈婳音虽不知瑞王猜测的是谁,但看楚欢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八成心中已有答案。 “昭王殿下既猜到了是谁,那些大理寺的审案官员却猜不到吗?怎的还没审结?” 楚欢嗤笑了一声,“那些老狐狸啊,对待身份特殊的嫌疑人,必得将该走的流程都走完,再一步步慢慢摸向答案,绝不会心急得罪人。毕竟,我又不是太子,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许久以后,沈婳音才明白这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是何含义,也明白了为何瑞王听到这句话时竟隐有悲凉之意,那都是后话了。 闲话了小半日,沈婳音公事公办地催楚欢去客房休息,“殿下自觉精力尚可,你的身体实则是需要你替它好生休养的。” 楚欢被杨执事带去了客房,正好阵雨停了,瑞王便在前院陪沈婳音游戏。沈婳音投石点穴,瑞王轻功躲避,玩法虽智障了些,还真有趣,观赏性也强,引得全府的留守仆从都来当围观,场面一度十分热烈。楚欢躺在客房里听着,面无表情,只是后槽牙隐隐作响。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间,楚欢才被东道主沈婳音放出了客房。席间,瑞王问起沈婳音接下来的安排,打算亲自护送她上栖霞山与家人团聚。 “我不去了。”沈婳音却道,“就在城里等侯爷回来。” 第116页 婳珠有了大动作,她也该拉响决战了。 两个月,她终是等不到婳珠自己的醒悟了,那就休怪她再不留情。 “可是你连衣裳都备好了。” 当初去千容衣行的原因瑞王自是知晓,不就是为别业的暮春家宴做准备么? 沈婳音心意已决,当即吩咐月麟道:“老太太和夫人都在别业安置了,我一个小辈迟迟不能到,仅靠寻常婢女传信是不恭敬的,你得走一趟,替我向长辈解释原由请罪。” 月麟一惊,“姑娘当真不去了?” “若你怕说砸了被夫人降罪,叫红药教你怎么说,她比我更明白如何在夫人面前回话。” “奴非是怕夫人责怪,奴是想着……”月麟拿眼瞥瑞王,难为他也肯为姑娘想到这一点,“姑娘盼了那么久却不去了,千容衣行的新衣不是白添置了吗?” “你家姑娘当然要去。” 楚欢放下竹箸。 咦?沈婳音挑眉,“患者反倒管起大夫的事了?” “你我二人互换身体,在解除邪术之前命运相连,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同生共死,同喜同悲,本王自然不能眼看你犯傻。” 互换……身体?月麟瞳孔地震,这话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瑞王倒是很听得懂“互换身体”,只是不知阿音姑娘上不上山有何要紧,也是一样的懵逼。 沈婳音自是清楚,以楚欢一向的周全,当然不会“不慎”在月麟和瑞王面前,同时将两件事都说漏了嘴。 这祖宗,又在自作聪明个什么劲儿啊? “殿下,前日解毒可还舒适吗?”清灵的眸子含着奶凶的威胁,“还需再行针两次呢。” 楚欢明知她指的是——若不好好表现,下次行针有他受的——但还是笑道:“怎么,沈大夫是因为行针才耽搁下来不能走吗?别以为本王猜不到,你等沈侯的真正目的。” 沈婳音也把竹箸撂下,拉下小脸凶巴巴地道:“我一个养女,留在府中先拜见过主君有何不可?” “养女?”楚欢淡哂,墨眸中憔悴里透出几分看穿人心的精明,“阿音这话就是在哄人了。” 月麟眼瞅着双方火星子都要碰出来了,瑞王殿下也不拦着点,忙大着胆子上前赔笑:“昭王殿下,我们姑娘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她一心澄明,最不会骗人的。” “是吗?” 楚欢的目光难得在月麟一个婢女的面上多停了片刻,似笑非笑,仿佛藏着什么内情在嘴边,只留一个暴风雨前的平静给这无知的小丫头。 “你家姑娘最会骗人了。”他拿出一副“告诉你你可别吓着”的神情,“不信,本王随便说两件给你听听?” 沈婳音就知道!祖宗在解毒那晚被她点了穴,是要报复的,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带伤登门,原来是憋着她的事要抖出来呢!立即拦住他的话头:“我不过是个医女罢了,也值得殿下编故事哄婢女玩……” “不,你可不是普通的医女。”楚欢笑吟吟地望着她,眸色深不见底,字音清晰而缓慢,“你是,洛京明珠的骨肉,镇北侯沈延的……嫡女呀。” 第46章 支招 沈婳音清亮的眸子四下扫过,厅内确实只有他们四人,红药在外面守门,这距离是听不到屋内说话的。 所以,他其实是特意前来说出这番话的,于是一进门就将仆婢都赶干净了,而半日里一直静静的不说话,就是在等候合适的时机。 他亲自过来当着月麟和瑞王的面揭穿她的身世,图什么? 月麟果然听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要不是在侯府被培训得体,当场下巴就得掉地上。再看瑞王,也是一样的呆若木鸡。 昭王又不是瑞王那等没正经的,不是爱说笑的性子,一旦说出点什么来,分外可信。 楚欢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外袍,“你家音姑娘,不是镇北侯府的养女,而是你家侯爷与先郑夫人所出的——” “楚怀清!”沈婳音霍地站起身。 “——所出的嫡女。” 楚欢抬手接住她掷过来的筷子,那筷子是精准朝着肩井穴去的。 如今在这京城里,沈婳音亲熟的朋友没有几个,瑞王和月麟当然数得上,但她恼的是他楚怀清自作主张。皇子又如何,亲王又如何,凭什么擅自插手她阿音的闲事? 沈婳音一双明眸带着几分板正严厉,可是一张小脸还稚气未脱,腮帮子气鼓鼓的,瞧着反倒像撒娇卖痴一般。 楚欢不以为忤,撑着瑞王的手臂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又居高临下地俯视沈婳音,嘴上的话却是仍对月麟说的:“你家那个二姑娘沈婳珠,才是乳娘所出的女儿,十几年蓄意欺瞒,鸠占鹊巢,其心可诛。” 他说得字字惊雷,月麟只觉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就连瑞王都惊得连一个声儿都说不出来,只张着嘴有口气儿在。 “月麟,你家姑娘在贵府,是不是看上去全然与世无争的样子?”楚欢微微一哂,“其实她一直都在暗暗施压,逼得沈婳珠那个冒牌货自己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犯错,先是拉下杨氏,后又罚跪家庙失了脸面。你在你家音姑娘身边这么久,却没发现端倪,你说,她是不是可会‘骗人’?是不是可沉得住气?” 楚欢幽邃的目光盯着沈婳音,仿佛要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后撤了半步。 第117页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耳畔没由来地又响起那晚他说过的话。 也是一样不可见底的眼神。 “楚怀清,你疯了吧!” 沈婳音使劲推了楚欢一把,阻止他无声的压迫。 楚欢没站稳,竟被她的小手推得踉跄了一下,被瑞王扶住。楚欢一把握住沈婳音还要再搡的手,用了劲,让她扭脱不开,任凭背上的刀伤被牵扯得愈发疼痛。 他握得那样用力,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说出这番话。沈婳音望进他漆黑的眼底,努力寻找着答案。就算她的事被他推测出了始末,那也是她的私事,与他究竟什么相干! 沈婳音还要用力挣脱,楚欢却毫无征兆地松开手,快速以袖掩口,退开一步弓身闷咳起来。 “四哥!”瑞王吓了一跳,赶紧扶楚欢坐下,伸手拉开他的胳膊,果见淡杏色的袖口一片刺目的绛红。 瑞王慌忙询问地看向沈婳音,“毒血?” “是淤血,”沈婳音理了理被楚欢攥皱的衣袖,没好气地道,“吐出来也好。” 瑞王这才放心。 楚欢用月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唇上的血,微微笑道:“阿音你看,你把本王打得吐了血,该当何罪?” 见过碰瓷的,没见过这样碰瓷的,他明知道这口血早晚是得吐出来的好不好?沈婳音气死了。 月麟见自家姑娘气恼归气恼,却并无反驳之意,竟是认下了昭王所言。 昭王的意思是,养在杨姨娘身边的二姑娘是假的,而白夫人收养的音姑娘才是真正的二姑娘? 天爷呀…… 沈婳音拗不过楚欢的任性,暗自思忖,如今在镇北侯府里,她举目只有月麟和红药两个亲近可信之人,原也打算在这两日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们,昭王竟与她想到了一处,还生怕她行动太慢,先一步自作主张说了出来。 “殿下替我说开这些隐秘,又直言我得去上山赴宴,究竟是何用意?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怪阿音下次行针手重。” 她说得凶巴巴,不像是唬人的,但到底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硬,不想再激得楚欢吐血。万一这祖宗真有个好歹,传出去她可就坐实“女杀手”的传言了。 他勾起唇角,还真有几分忌惮。她换药治病原本就跟上刑一样,若再故意使坏,他痛也痛死了。 楚欢用帕子一下一下擦着衣袖,渗进衣料经纬的血是怎么都不能干净了的。 “我料想,你若真像表面那样安于现状,就不会突然搬入镇北侯府做什么养女,既进来了,便是要有所行动的。从前,你的行动只是以退为进,逼沈二姑娘自己跳出来犯错,如今她的反击已经伸向了府外,你终于决定要站到明面上与她对峙了。” “所以,殿下今日是来为我做军师的?” 他身在府外,只借着互穿的短短时间,就已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沈婳音在他对面坐下来,既然对方想好好替她出谋划策,那她洗耳恭听、互通有无也无妨。 “只是伤还没好,不宜如此劳神。” 楚欢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点事,略捋一捋而已,哪里算得上劳神?” 沈婳音道:“杨氏恃宠而骄,颇有人手财力,又将婳珠视如己出,白夫人在府里一向难压住她们娘儿两个。若无侯爷坐镇,我一旦透露出真相,杨氏定会不顾一切极力反扑,到时说不定还要被他们反咬一口,故而一直慎之又慎。” 瑞王和月麟两脸懵逼地对视了一眼,模模糊糊听懂了沈婳音是嫡女,那二姑娘是假冒的,其余的根本就是云里雾里。 比之月麟,瑞王内心的震撼还要更深。 回想起来,从郑六娘的美人图开始就不对劲了,难怪当时四哥会是那般反应,难怪四哥要画下阿音姑娘的肖像……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四哥就已经发现了。 “阿音,听我的,你不能不去栖霞山,甚至应该好好利用那场家宴。”楚欢道,“杨氏被我们困在镇北侯府,沈婳珠在别业就失去了最有力的庇护,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沈婳音注意到的却是—— “被……‘我们’?” 楚欢剑眉一挑,“可不是‘我们’?阿音可不要过河拆桥啊。” 好好好,沈婳音扶额。 “听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姑娘到底做了十几年嫡女,也被沈侯心肝肉地宠了十几年,就算如今屡屡犯错大不如前,你想一击而中地将她扳倒,难度依然太大,不如先种下种子,在家宴上埋下一枚好棋。” 沈婳音略一沉吟,很快决断:“也好,只要我人不在城里,婳珠在酒肆的布局就起不了作用。我先按殿下所说,在家宴上将她一军,等哪天回了城,照样能唱那出‘将计就计’,甚至能唱得更响。” 这二人难得一拍即合,楚欢喜道:“关于家宴,我们须得设计统筹一番,假如不巧互穿,我也能按计划继续——” “——替你把这件事做好。” 月麟诧异地听见音姑娘天衣无缝地接上了昭王的后半句。 “我……”沈婳音摸着“自己”的喉结,“又……” “又……”楚欢摸着“自己”的裙裾。 瑞王捂脸:“又互穿了?” 第118页 …… “月麟,我们两个有时候会互换身体,他到我的身体里来,我到他的身体里去。” …… “沈婳音”瞥了月麟一眼,见她那神情虽然惊愕,却也是恍然大悟的惊愕,于是对“楚欢”笑道:“原来阿音已经告诉她了。” “楚欢”苦笑:“当初听了,这丫头还不肯信呢。” 月麟听这二人互相用对方的语气说话,鸡皮疙瘩差点掉一地。 对月麟来说,伺候完主子们吃饭,自然到了她自己用饭的时刻,音姑娘和二位殿下一起去逛小花园了,不需人跟着。月麟和小桌上的几样小菜大眼瞪小眼,肚子早就饿了,却半点食欲都没有。 “啊啊啊啊啊。” 月麟捏着自己的脸蛋使劲揉搓了一顿。 “唔,好疼……” 所以方才听到的,都不是做梦吗? “阿音,你很聪慧。” 午后雨过天晴,草色鲜亮,暖融融的春光洒在潮湿的土壤上,四处都是清新的芳香。 这时节,侯府的小花园几乎变成了一座杏园,被次第开放的杏花占尽了春风,一场雨过后仿佛铺了满地满枝的白雪。 楚欢抬手接住从花蕊滴落的一滴雨水,雨水躺在他的掌心,在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光点。 “我愿以为,你长在边塞独立惯了,没有驭下的经验,”他站在杏树下看向她,淡杏色的窄袖衣袍被葱绿的春色衬得愈发色彩润泽,显然灵魂已换回了自己的身体,“却原来你已同月麟提过了互穿之事,想必也想过将身份尽早告诉她吧?” 见沈婳音瞧着自己不说话,楚欢疑惑:“怎么?” “殿下像个老先生一样,已经说教了好一会儿,打扰我看美人了。” 沈婳音轻挑地一笑,家常的素白纱裙柔软细腻,随着身体的轻轻一蹦而荡起来,很快又回归垂坠。 楚欢茫然地往身后望了一圈,下人们都不敢过来打扰,瑞王去“更衣”了,此处只有他们二人…… 原来阿音口中的美人竟是他吗? 瞧着楚欢难得的怔忪,沈婳音暗地里笑死了,面上还得尽量绷着严肃,道:“我已经欠你半条命了,如今你又插手我的事,替我出谋划策,叫我拿什么还呀,也拿命来还吗?” 听听,哪儿跟哪儿就扯上“命”了,楚欢不禁好笑,“一会儿‘殿下’,一会儿‘你’,阿音这称呼换来换去,不累吗?” 连这样的小事也要挑她的毛病! “说‘殿下’是本分,说‘你’那是——” 沈婳音猛地刹住,小脸僵住。 就如同楚欢一会儿“本王”、一会儿“我”,说“本王”那是习惯,是本分,说“我”却是……却是情分了。 有时候,沈婳音真恨楚欢那偶尔施舍出来的善解人意,越是善解人意,就越是说明他什么弦外之音都能听懂。 就比如此刻,楚欢果然没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教道:“御前内官总是弯腰垂首,实则除了圣人,几乎没人会去拂他们的面子,你可知这是为何?” 沈婳音还沉浸在前一刻的尴尬里,捏着裙裾道:“我猜大约是因为……他们身在御前,是各路臣子与圣人沟通的关卡,回话时多说一个字、少说一个字,效果都大不一样。” “聪慧。看似地位不高的官职,内里的权力却大到左右天听。” “殿下是想说,同样的道理放在侯府也是一样的,如月麟这般的小婢女,看似人微言轻,平日里在夫人或其他主子面前回话,如何措辞、如何应对,都发挥着细微的作用,轻易觉察不出,却大有用处。” 楚欢点头,“不错,我怕你初入高门大户的后宅,不懂这个道理,想着你随时可能动身去栖霞山,便赶着来提醒你这一点。看来阿音其实是懂的,倒是本王多虑了。” “之所以打算告诉月麟,只是不愿一味苦瞒她。她忠诚待我,我自当还以真心,据实相告,不以虚言欺之。这些手腕殿下若不明言,我也只是懵懵懂懂,仅凭直觉行事而已,这下才醍醐灌顶了。” “什么醍醐灌顶了?” 瑞王大老远地就见着这二人在花下聊得投入,正犹豫要不要别来打扰,但八卦之魂还是驱使着双腿径直走过来了。 “哎?不对呀,你俩什么时候互穿回来的?” “就在你‘更衣’的时候。”楚欢道。 算起来,这还是一连九日里两人头一次互穿,比之从前的频率低得多了,时间也短得多,不知是机缘凑巧还是会变成常态。 “音姑娘——” 门房不敢近前打扰,怕听到不该听到的贵人谈话,只远远地唤了一声。 沈婳音把人叫过来,问是何事,原来是昨晚派去栖霞山上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了。 本以为城中那场动乱会影响计划好的宴会,没想到郑家人倒是心大,按时上山避暑了,这几日已安顿稳当。老太太想于后日宴请郑家太夫人,问音姑娘是否赶去。 “郑家……”楚欢略一思忖,“中书令郑家?” “好像是吧。” 沈婳音并无特别的反应。 楚欢诧异:“别告诉你不知道,此郑家就是郑六娘的郑家。” 沈婳音果真目瞪口呆。 “……” 楚欢扶额。 第119页 “沈婳音啊沈婳音,你进京这么久了,都知道点什么啊?” 沈婳音好半晌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哼道:“以为谁都像你们做王爷的,花钱养着一群探子随意驱使?全京城姓郑的宅邸那么多,白夫人又没同我说过,我单枪匹马一个女子,上哪里打听这些呀?” “你家侯夫人肯定也以为你早就知道。” 楚欢无语。 “噢……” 也有道理噢。 “那我更得上山——” “——了!” 门房诧异地看着昭王发出了一个突兀的“了”。 沈婳音和两个皇子三面相觑——又、又互穿了? 待门房退下,沈婳音在楚欢的身体里发愁得要死:“完了,这下想去也去不成了!” 瑞王奇道:“为何去不成?” 沈婳音快哭了,“我原想骑马快行的,立即出发,天黑就能赶到栖霞山。现在好了,你四哥伤成这样,我用他的破身子还怎么骑马啊?” 瑞王还真被她说愣了片刻,旋即以拳抵口,噗嗤一下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昭王”嗔怪道:“笑我干嘛?” 穿着素白纱裙的楚欢伸指戳了戳“昭王”沈婳音的眉心,“才夸你聪慧,啧,不禁夸啊。” 沈婳音还是没明白。 楚欢懒得管这小傻子,径自转身往前厅去。 沈婳音脑子锈住了,至今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你去哪儿?” 楚欢头也不回,就听他用沈婳音的声音吩咐婢女道:“着人备马,叫月麟和红药立即收拾行装,本姑娘要即刻去栖霞山。”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穿着淡杏色圆领袍的沈婳音:……哦。 感谢在20210920 22:25:46~20211023 18:0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要挟 街道上春光胜景如常,就算刺杀案才过去没几日,熙熙攘攘的游人过客也照样能将血腥的阴霾迅速踏平,这就是洛京如车轮般永远碾压向前的繁盛。 “沈婳音”一打听,原来红药竟会骑马,到底是早就做到掌事位置的婢女,那些富家女郎的技艺多少会些。 这就好办了,反正要带的东西早早随着大部队运上了山,千霜苑的婢女们也已有几个在山上候着,楚欢只需带红药和月麟轻装简行,弃车骑马,天黑时分就能赶到结庐别业。 别业守门的正要落锁,就听见马蹄声渐近,挑灯一看,当先独乘一骑飞马赶来的纤细女郎面纱飘飞,不是音姑娘还能是谁?后面紧跟的一骑是红药和月麟两个婢女,守卫也认得。 “音姑娘怎么这时候自己来了?也没着小的们去接。安全上山就好,夫人今儿才说了,说这些日子老太太一直念叨您呢。” 守卫指的自然是峦平街遇刺案,京中暗流涌动,不太平。 “沈婳音”轻盈跃下马背,晚风吹动“她”在街边新买的轻纱,英气外露,仙韵暗浮。只见新修的别业处处鲜亮精巧,条条廊下挂满圆灯,把天地分成沉邃的深空与明亮的暖黄两重境界,恍若漆黑夜幕下悬浮在半山的仙岛。 山上风大,“她”抬手捏住了面纱一角,不叫它吹起来。 明日,便是镇北侯府沈婳音以纱遮面的最后一日了。 “结庐”两个大字横书匾上,在门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沈侯取得好名字啊,既结庐人境,谁又能远离喧嚣?在此青山清僻之地,真千金就要归来了。 当初各人住在哪套院子,都是指着图纸选定的,有婳珠和婳棠两个嫡女在前先选,沈婳音一个养女自然落不着最好的,索性挑了一套清净临水之处,倒是间大院子,与存放郑夫人遗物的小院紧邻。 要真说起来,沈婳音选中的莲汀居正是整个结庐别业的风水宝地。 别业地皮乃皇家御赐,最难得之处就在于将山心处的一个天然小湖圈在了其中,整个别业的布局设计都是从这片山心小湖开始的,建筑也以莲汀居最为匠心独运。 其他人嫌夏日水边蚊虫多,不中意此处,沈婳音却有大把的驱蚊法子,完全不在意这些,捡着个宽敞景美的好居所。 楚欢披着沈婳音的皮,先到白夫人的主院请安,果然听闻沈母已经安寝,不必再去请安,便坐下慢慢将遇刺的前后事汇报给白氏听。 此案由皇帝亲自盯着审理,风声自然不会这么快就透到城外,白夫人也只听说沈婳音入府为昭王治伤,对当日的具体情状只略知一二罢了。楚欢避重就轻地将互穿之事择得干净,总算应付了过去。 正当楚欢起身告退时,白夫人又叫住了“她”。 “郑家的别业也建在栖霞山上,后日,他们的太夫人就要来我们别业做客,你赶着这早晚回来,也是因为想见见她吧?那毕竟是你嫡亲的外祖母。” 说起位极人臣的郑家,楚欢所知自然比沈婳音更多。 郑家世代簪缨,一门二宰,乃是当世书香门第中最最显赫的了。已故的郑老太爷乃是前朝宰辅,后来燕云王攻入京成,为笼住前朝老臣为己所用,三顾郑家。 郑家深知旧朝名存实亡、气数已尽,民心分崩离析,再无回天之力,但明面上新朝未立,北方未统,郑家无意在风口浪尖上做倒戈的出头鸟。毕竟,郑家子弟百年来以诗书才学见称于世,为天下文人之楷模,倘若在此事上冒头,怀缅旧朝的书生文人厉笔如刀,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够将郑家淹死了,郑宰辅万万不肯拿家族声名换取前程。 第120页 眼见尚未登基的燕云王属意嫡女瑛榕,郑家便想顺水推舟将她送过去,一则先给新帝一个交代,二则借此将效忠新主之事缓上一阵子,两全其美。 结果,燕云王身边的大将沈延居然先一步请燕云王做媒,求娶郑家六娘为妻,燕云王自然不允,此事很是搁置了一段时日,也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些什么变故,就在大家都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燕云王竟答应了。 于是,新贵沈氏与世家郑氏结亲,不久后郑老太爷连同长子一同投奔众望所归的燕云王,其余旧朝肱骨也日渐倒戈雄才大略的新主,旧朝的框架终于连余烬也不剩了。 数年后,郑老太爷病逝,长子迁中书令,位同前朝宰辅。如今这位郑家太夫人,便是郑老太爷的遗孀,当朝中书令之母,说起来,亦是沈婳音的亲外祖母,白夫人这话一点错也没有。 只是…… 楚欢其实清楚沈婳音的思路,她不愿单刀直入地将身份公之于众,那样遭到的反扑太厉害,说不定会反蚀一把米,这种谨慎无可厚非,可是楚欢总是隐隐觉得,阿音想要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恢复身份。 她做事的方向,其实颇为古怪。 她若想恢复身份,所做的努力该是获取当家主君和主母信任才对,可是一直以来呢? 阿音暗地里的矛头,针对的全是婳珠。 每次婳珠布下什么出格的计策,阿音并未利用她的错误来提升自己在府里的声望,而是把反击直接落到沈婳珠本人的头上。 阿音想要的,更像是对沈二姑娘的所作所为降下责罚。 “音姐儿?” 白夫人瞧“她”已经不声不吭地出神半晌了,禁不住唤了一句。 楚欢回过神,用女子礼福身道:“夫人,郑家太夫人是婳珠的外祖母,阿音不过一养女尔,不敢与贵人攀亲,请夫人慎言吧。” 白夫人不知已试探过沈婳音多少回,明里暗里想劝她争取恢复身份,每每都被坚决驳回,她就不明白了,难道沈婳音当真心在江湖之远,不在乎她们深宅妇人所看重的切实利益?难道沈婳音只想眼睁睁看着婳珠鸠占鹊巢,将一切好日子都拱手相让? “郑家太夫人就要来了呀,你这孩子,当真一点想法都没有?” “夫人以为,阿音该有何想法?”楚欢学着沈婳音的语气反问,“当众冲出来,在郑家太夫人面前鸣冤吗?指控二姑娘瞒天过海、鸠占鹊巢多年,令侯府上下颜面尽失?” “当、当然……不能。”白夫人正了正身子,有些心虚地道。 她原本还真想着,若音姐儿能在见到外祖母时,精心上演一场祖孙相见、情难自已、真话流露的大戏,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郑家权倾朝野,若发现自己的血脉被人冒名顶替多年,一定不会放过杨氏母女,料理起来必定比侯爷更不留情,倒省得自己日后亲自出头。 要不是“沈婳音”提醒,她还不曾想到,若真如此安排下去,丢的可不止杨氏母女的颜面,更有整个镇北侯府的颜面。这种被人狸猫换太子之事,从大局来看,当然是不光彩的,到时候侯爷失了体面,定要怪罪于她。 白夫人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在结庐别业,在这座划给婳珠添嫁妆的园子里,亲手把侯爷的宠爱从杨氏和珠姐儿那两个贱人手上夺下来,其中最致命的武器,就是这个胸无大志的沈婳音。不料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己的思虑,竟还不及一个孩子周全。 楚欢将白氏变幻莫测的脸色尽收眼底,只作不见,微笑道:“夫人,还请夫人监督全府上下,在郑家到访之日,谨言慎行,万事都要顾及咱们侯府的体面,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也不要让老太太觉得子孙不肖,在人前失了脸面。” “你说得对,音姐儿。” 白夫人的手指扣紧了桌沿,后怕于自己原计划的莽撞。 楚欢并不为沈婳音树敌,找补道:“阿音不过是将夫人的意思大胆宣之于口罢了,悉听夫人教诲。” 莲汀居已收拾妥当,远远地就能瞧见灯光洒在水面上的粼粼倒影。 月麟示意前后陪侍的小丫头都不必跟着了,想开口询问“沈婳音”些什么,想称呼的时候却犯了难,心里知道他是昭王,却还是一时难以置信。 他当真是昭王,不是音姑娘? 是了,音姑娘走路的样子不是这样笔直刚劲的,自己日日在旁跟着,这些差别早就发现了,还曾以为音姑娘的行动是依心情而变的。 “殿下,方才在夫人面前为何那样说?”月麟悄声问道,“我们此行不就是来揭开身份的吗?” “错认了女儿本就是一桩荒唐的笑话,你家姑娘若与白氏明着联手,口口声声求一个真相,那不是打沈侯的脸吗?到时沈侯海量还则罢了,若低不下这个头,阿音还能拿他如何?告到京兆尹府?就算能摆出人证物证,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沈侯成了天下笑柄,被天下人耻笑连亲生女儿都分不清,到那时,他又岂能不怨你家姑娘做事蛮横?如此两败俱伤,实乃下下之策。” “奴愚钝,榆木脑袋一个,还是不太明白……照殿下的意思,我们不能依靠当家主母,还能如何?” “沈侯军功起家,性情豪放,最不喜人矫饰,故作聪明反而使人生厌。我们不能按着白氏的明路被她利用,而是要主动利用白氏走出一条暗路来,于无声处引惊雷。这其实是你家姑娘的本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依样画葫芦。” 第121页 说着话,就见红药已将莲汀居安排妥当,迎到半路来了。主仆几个回到新布置的莲汀居,免不了一番参观品赏。 镇北侯府那头的千霜苑虽偏,倒不算小,别业的莲汀居亦是如此,比之千霜苑还要大上一圈,与院外的湖面相邻,晚风里都带着湿润的水意。 沈婳音早就制出驱虫药来叫小丫头们提前放上,楚欢进门的时候,只觉清香扑鼻,略带药气,叫人说不出的身心畅快。室内物件摆放也都井井有条,小丫头们反而比从前在侯府时更妥帖懂事。 自是红药用心□□的缘故了。擒贼先擒王,阿音倒很懂这个道理。 他原以为沈婳音常年埋头钻研,于人情手腕不甚擅长,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度量与心性,将沈二姑娘的弃子收为己用。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幼生长于江湖,乍入侯府,非但没有闹出什么笑话,反而让长辈、仆从大多赞赏于她,实不简单。 莲汀居有了红药尽心操持,比以前只表面过得去的千霜苑不知强上多少倍。 楚欢由红药引着,往里一走,不由脚下一缓。 外面待客的正堂典雅简洁,低调得体,无甚出挑之处,然而一往里走,博古架上看似随意地摆着几件珍玩,细看下去,皆非凡物,且依稀眼熟。 红药察言观色,笑道:“姑娘瞧瞧可还合意?奴按着姑娘的吩咐,把昭王殿下相赠的摆件挑样式匹配的摆上去了。姑娘若中意别的,叫奴调换就是。” 东西是他送的,他焉有不中意的?楚欢大言不惭:“不必换,再没有更好的了。” 月麟:“……” 红药没听出什么,继续介绍:“还有里间的陈设,按姑娘亲自挑出来的摆上了。” 既是她亲自挑选,那么该是她最喜欢的了吧?楚欢的目光一一扫过陈设:前朝大学士亲手绘制的澜沧山居图、皖地特贡的流水落花梵净瓶、栩栩如生的金丝木灵鹤、缀满玉石的千岁清流玛瑙盆栽…… “山,水,天,地……” 他送来整整四箱摆件,上百珍品,各式风格都有,她居然单单喜欢这几样?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选的摆设怎这般……老气。 楚欢对沈婳音的审美深感无语。 红药道:“按姑娘说的,这几个最难看,所以率先摆出来吃灰,等旧了再换别的。” 月麟深知此刻决不能当着昭王的面笑出声来,连忙死死咬住下唇。 楚欢果然眼角一抽,险些闪了眉毛。 “你说什么,吃灰?” “不不不,”红药自知措辞不当,“这些都是昭王殿下赠送的宝物,哪能真吃灰呢?自然还要着人每日勤加打扫。奴不过是随口重复姑娘的吩咐,‘先把最难看的摆出来,不心疼’,是奴失言了。” 楚欢冲红药弯了弯唇角,表示原谅,只是笑容略显扭曲。 好,很好。他送的这几件算是“最难看”,想必她还分出了特别难看、比较难看和一般难看? 再往里走,是沈婳音起居的内室。 “姑娘,这边请。”红药笑得热情。 楚欢的兴致被消磨了大半,料想内室陈设也是一般的用意,便颇不情愿地懒懒跟上。 谁成想,一道珠帘竟隔开了两副天地。珠帘后是沈婳音的寝床,千霜苑的紫绡帐换成了碧绡帐,碧波一般的颜色拢着寝床,仿若春水环护,里面水红色的被褥就像一片铺开的曼珠沙华。 撞色,颇有种北疆特有的风情,猝不及防撞进楚欢眼里,却莫名染上一丝旖旎。 那一片若隐若现的水红,真像是那晚烛灯下的…… 她的秀唇…… 楚欢生硬地别开眼,呼吸莫名有些发紧。 月麟见昭王脸色沉沉,以为他厌恶这些女儿家的布置,忙道:“姑、姑娘,若是不喜欢,咱们还备了几套别的,也有石灰的,也有鸦青的,奴去换了来?” 楚欢自觉被小婢女瞧出异样,脸色便更加冷下去,心虚道:“多嘴,我岂是那等挑三拣四的?” 月麟被吓得不敢多言,偷偷撇了撇小嘴,心道我们姑娘自然不是,殿下您老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翌日一大早,楚欢正闭目由月麟更衣,就听外间的婢女进来禀报,说是二姑娘到了。 一旁端上早饭的红药便不自在起来,自从她与二姑娘主仆勾结的勾当闹出来,被二姑娘视为弃子,她就刻意避着旧主走,有时难免错不开碰上了,都要被二姑娘好一番刁难数落。 楚欢与月麟目光一碰,彼此了然,婳珠这时候造访,必定比红药所以为的更加来者不善。 楚欢道:“还不快去热乳酪来?以前在千霜苑过得简陋,如今上山避暑,倒不用那么节省,日后我莲汀居但凡来客,都要好生接待,特别是咱们的二姑娘。” 他勾起唇角,说得又轻又缓,“在这里,与在千霜苑时不同了。” 耳闻着婳珠的脚步声进了外间,楚欢低声吩咐月麟:“把老太太跟前的大婢女请过来,从后门进,就说我想请教明日给郑家姑娘们送礼物的轻重,非她亲自过来掌眼才行。” 月麟一怔,“这事红药姐姐就能……” 她话说一半,忽然发觉“沈婳音”眸色幽幽,似乎别有含义。 是了,昭王殿下岂能不懂得礼尚往来的规矩?他连老太太跟前大婢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能了解那位姐姐的经验?点名请人来,定有特别的用意。 第122页 她这一愣间,婳珠已走到了里间帘前,楚欢把月麟用力一推,月麟如梦方醒,连忙躲到后面绕了出去,请老太太身边的小荣去了。 “阿音,我还以为昭王殿下那头走不开,你不回来了。” 一袭藕粉单裙的婳珠笑盈盈进屋,缠了一身富贵的脂粉香气。 她的视线在满屋的珍稀陈设上转过一圈,脸上闪过一层妒火,而后定下心来,仍旧笑意不改:“阿音也不出来迎迎我,净躲在里间,数宝贝呀?” 楚欢的目光落到婳珠面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命令月麟时的严肃,他从容淡哂,既得体又疏离,仿佛不曾将什么人紧急派出去过。 “婳珠再晚来片刻,我就该吃早饭了,婳珠又该说我‘躲在饭桌上数米粒’了。” 这语气句式实在符合沈婳音平素的习惯,婳珠半点没觉出面前的“沈婳音”有异,笑着上前,亲昵地去拉“她”的手。 楚欢条件反射地抽了开,口中依然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有话就说,这么热的天,婳珠不怕手出汗?” 婳珠面露为难,挤着笑又去拉她,再次被躲了开,一顿足,柳眉蹙起,嗔道:“阿音呀!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欢没耐性陪她撒娇卖痴,纳闷道:“怎么,你的嘴长手上了,非牵着手才说得出话?” 屋里的婢女都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又赶紧收住。 婳珠果然不高兴了,小脸垮将下来,愤愤横了那几个小蹄子一眼。 要在以前,千霜苑中人都跟着领头的紫芙学,紫芙对二姑娘客气有加,她们也就对二姑娘客气有加。自打紫芙改名为红药,与二姑娘的关系僵下来,她们也就不拿二姑娘那般高敬高待了,毕竟,跟着现任的主子才是长久之计。 婳珠这含着暗示的一眼,竟没能指挥她们退下去。 楚欢只当看不出,引着婳珠到外间榻上坐了,接过婢女捧上来的热酪,用细匙搅动着散温。 奶香温柔扑鼻,婳珠端着乳酪待了半晌,想开口又有所顾及,纠结再三,终于将乳酪放回榻几上,低声下气地对“沈婳音”道:“咱们姐妹俩说说话,让丫头们都下去吃饭,好不好?” 楚欢这才一扬下巴,让众人散了。婢女们恭顺退下,珠帘闭合,晃了一室的清灵碎响。 “要说什么?” 楚欢也放下乳酪,敛了敛衣襟,准备洗耳恭听。 终于要撕破脸皮了吧?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开,痛痛快快歇斯底里地给出最后的挣扎。 却见婳珠提起裙摆站起身来,走开两步,笔直地朝自己跪了下来。 - 昭王府中也是一样的朝阳明媚,沈婳音侧躺在楚欢的寝床上,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昭王那祖宗可真行,明明伤重又刚刚解毒,昨日却赶着去镇北侯府串了一天的门,导致今天沈婳音倦得根本爬不起来,只想睡他个昏天黑地。 好在一大早并没有什么朝廷大员前来拜访,沈婳音不必担心受怕地应对什么陌生人。 即便不需要起来做什么,沈婳音身边也未曾断了仆从,服药端水都有三四个人在旁寸步不离地伺候。她认得那些都是昭王近身的老面孔,而越是老面孔就越有看穿她真身的本事,于是她索性坚持躺在床上闭目“装死”,少做少错。 那祖宗的枕头不知中了什么邪,怎么都放不平整,沈婳音枕着睡了一夜,硌得几乎落枕。 等终于被伺候着吃了点东西、服过了药,卧房里总算安静下来。 待家仆们退下,沈婳音盘算着用什么姿势能把枕头掀开一探究竟,才一挪动身体,就觉背上的刀伤仿佛撕裂了。 这一回她信了,一定是从前给祖宗治伤时下手太狠,以至于老天爷频频用灵魂互换来惩罚她受疼。 沈婳音一点一点蹭了好半晌,才得以把手抬起来探进枕下。 底下果然藏着物件——除了扁长冰寒的匕首,还有一件四方的不明物体。足有寸高,压在枕头下面不硌人才怪。 沈婳音把小四方盒摸出来看,瞧着竟有几分熟悉——简陋平整的木质,八角特意打磨得圆润,中间有一道冰凉铜制的搭扣。 怎么有点像…… 她将四方盒送到鼻端一嗅,险些一个翻身坐起来,最终被背上的刀伤劝住了没动。 这小盒分明是……她在北疆时特意调给楚欢的清心安神香之一,不是香块,而是香膏,用来抹在耳后助眠的。后来那些香虽被陆家宰带回了京城王府,却因楚欢不喜用香而闲置了。 不是一直闲置吗,怎么祖宗又把这东西压在了枕下? 沈婳音满心震惊,把搭扣打开,用指腹轻轻扫过香膏平面,中间处有一块浅浅的缺口,的确是被人用过了。 可他明明最厌香气。 就算一时抽了风忽然想用,他完全可以把香膏放到任何方便取用之处,却偏偏藏在枕下…… “你嘴唇上,有我的药味。” …… 那一晚,他的唇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压过来,冷冽,又湿热。 这般唐突的举止过后,他们之间本该发生一场轩然争执,可是他事后把一切心绪都收敛得滴水不露,她也刻意得躲着,彼此都当那件事从没发生过,拖着拖着,竟至今都不曾当面好好掰扯一番。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第123页 …… 沈婳音下意识往上提了提被子,寻找一个最安全的姿势。 窗子忽然被吹开,大约是早上仆从通风完毕没关紧,晨起清凉的薄风灌入,夹着昨日一场春雨的潮气,卷得帘幔波澜涌动。 沈婳音手一抖,四方盒就掉在了被子上,滚落到木制地板上,在静室里发出啪嗒一声响。 “‘殿下’,可要属下帮忙?”谢鸣推门进来,四下环视一周,未见异样,目光便锁定在了窗子上,一路径直过去将窗子关好,避着不去看沈婳音的方向。 “谢大哥,”“楚欢”的声音从帘幔后传出来,“此时我是‘他’,谢大哥不必如此避嫌,阿音不介意。” 谢鸣垂手立在一旁,“殿下特地吩咐,命属下尊重姑娘,再不得做出任何冒犯姑娘之举。” 沈婳音暗自摇头。谢大哥心眼忒实,她已当面说过并未将他当面抽刀之事记恨在心,他面对她时却更加低首下心,叫人怪不好意思。 “谢大哥,我有一事想请问你。” “姑娘请说。” “有一回,我无意中听你说昭王殿下在寻找一个北疆小姑娘,如今找到了吗?” 第48章 旧信 空气静下来,静到沈婳音以为谢鸣不会回答她这个私密的问题了,却听谢鸣道:“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沈婳音心头微颤,心跳不自觉加速,“她是谁?” “她叫……”谢鸣顿了顿,似乎在纠结。 “她叫什么?”沈婳音又问了一遍。 叫珠珠?或者,叫阿音? “她叫阿藤琪琪格。” ……阿藤……琪琪格? 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听便不是汉人。 所以,他在找的人,不是她。 并不是她。 “知道了。” 见“昭王”没有其他吩咐,谢鸣便退了出去,不再打扰。 沈婳音原想将昨晚的梦讲给谢鸣听的,既然楚欢寻找的北疆小姑娘并不是她,也就没有提起的必要。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梦回四岁,梦回北疆的兵乱,梦回崔氏遗弃她的荒野。 后来她再没见过那少年,慢慢也就淡忘在童年里了。直到最近,曾经的画面又鬼使神差地在梦里活过来,清晰如昨,再一回想,竟已隔了整整十二年的时光。 如果说,收留她的军队是燕云王麾下的中原铁骑,而那说话很管用的纵马少年……就应该是当年的楚欢。 都能对得上。 中间是如何遭遇伏击的,沈婳音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这群中原军汉将她带到了一片扎满毡帐的地方,接下来的几日,她就和一群衣着统一的女人挤在帐子里住。 当时帐子里的女人们都说,小姑娘真乖,居然一点都不哭闹。不是阿音不哭闹,实在是母亲被乱军掳走以后,她已经哭闹得太多,把眼泪都流干了,嗓子都哭哑了。 再后来,她在毡帐群中遇见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再后来,她跟着老人离开了北疆。 当初八岁的燕云王之子吩咐将小女孩带回,自有下级的下级的下级留意照看,也自有人安排寻亲或寄养,他用不着过问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所以后来安神医收养了女娃,并不会专程到贵人面前提起,以至于楚欢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安神医收养的她就是他沿途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命运真奇怪,十二年前他没任她在塞外饿死,十二年后她也没叫他在北疆病死。缘是一个圆,兜兜转转,竟画成了一圈轮回。 时隔十二年,她记起了他,而他在找的北疆小姑娘却并不是她。还会有另一个如她一般被中原铁骑救下的可怜儿吗?沈婳音不知道。 沈婳音犹在品味“阿腾琪琪格”这个突厥名字的时候,眼前霍然大亮,就见婳珠跪在自己脚边,一双妙目泛着红,嗓音里带了哭腔:“珠珠,求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呀!” 沈婳音:“……” 她这辈子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跪了。 刚出师看诊的时候,她年纪小,遭过不少白眼和轻视,病人打量着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都拿她当小孩子轰走,嚷着叫她家大人出来看病,沈婳音也从没生怨过,知道自己的年纪压不住场面。 只有渡兰药肆里的师兄师姐们从不当她是无知小儿,知道她是安神医手把手教出来的,从会烧火就会制药,从晓事礼就通药理,经验火候一点不输年长医者。 后来她在研究北疆局部瘟疫时兵出奇招,名声大震,这才渐渐坐得住场面了。 再后来,也有人点名要她出诊,也有人求她救命朝她作揖拜倒,口唤“医仙”;就连枯老北疆的崔氏,也曾自病榻上挣扎着滚下来,蜷着身子一头碰在地上,哭求着—— “我的姑娘,你是镇北侯爷的千金贵女,求求你,把我的大丫换回来吧!看在崔妈妈没几年好活的份上,求你了!” 此时此刻,雕梁下,晨光里,婳珠那张妆容精致的小脸仿佛狰狞,跪在地上死死拉扯着她的衣襟,与崔氏的相貌竟难得地肖似起来。 不愧是母女,连拜倒的姿势都如出一辙,暗藏着恶狠狠的威胁。 “阿音,求你,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好吗?” 片刻的怔忪后,沈婳音终于恍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穿回了原本的身体,正在陌生的厅堂上,屋里连个婢女也没有,只有她与婳珠二人。窗外鸟鸣层层,远方重峦掩映,屋内可见几样从前在千霜苑用过的物件,大约是在结庐别业的莲汀居了。 第124页 那些有关北疆的遥远的回忆仿佛水中灯影,被冲到眼前的现实一下子搅得粉碎,连渣都不剩了。 婳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跪自己? 吃坏东西了? 本能地想问出一句“你在说什么”,话到嘴边,沈婳音又咽了回去。贸然这样问会穿帮。 “婳珠,你先起来说话。” 沈婳音垂眸俯视着地上的婳珠,伸出手在她臂弯处托了一下。 大约是穴道被推拿的缘故,婳珠只觉一股热流从手臂一直传到腿上,又麻又痛,激得她几乎是弹起来的,倒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婳珠闭了嘴,看向沈婳音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是真的,沈婳音果然有这等本事,只微微一捏就将她托了起来。 她在酒肆二楼包厢的窗边看到的,那个一刀捅进刺客身体的女子,绝对就是眼前的沈婳音! 这个沈婳音,以一己之力击退了七八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还在生死时刻拽着昭王替她挡了一刀! 人们只知昭王遇刺负伤,却不知是因谁所伤! 举世皆醉,唯她独醒! 在京城已经哗然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只有她婳珠心中明镜一般,正是眼前的医女沈婳音一手拉了昭王垫背! 昭王还肯放她回来,那就是不再追究的意思,昭王对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才会将一个险些害死自己的凶手放虎归山? 婳珠不敢再上前,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有些畏惧地问道:“你……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沈婳音还没弄清先前祖宗和婳珠都交了什么锋,以至于闹到这般又下跪又苦求的地步,也只得先顺着答道:“行医者常使的法门罢了。” 婳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到如今,你也知道藏不住了吧?” “峦平街。”她点到为止。 “还要我再说下去吗?沈婳音,你好本事,连昭王手下的护卫都要逊你三分。” 峦平街……沈婳音内心大震,脱口而出:“你都看到了?” “你承认了!”婳珠手指直指沈婳音的鼻尖,“方才百般打岔,这下被我逮到了吧!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沈婳音心头一紧:“答应什么?” “别装傻了,阿音,方才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拉着他替自己挡刀,他却至今没有声张,还放你回来!说轻了,你们两个男男女女纠缠不清,败坏我们沈家清白门庭!说重了,你这是谋害皇子、蛊惑皇子,要拖我们整个镇北侯府下地狱!事到如今,你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吗!” 婳珠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理解。沈婳音嘴唇掀了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倘若不用灵魂互换来解释,那么所谓的“真相”就会与婳珠说的一般无二。 当场那么多人都看到一个女子身手不凡,在关键时刻拉昭王为自己挡刀,幸而昭王及时遮住了她的脸,没有任何人看清她的容貌,可是,婳珠竟凭着一份熟悉认出了她。 从遇刺到现在,沈婳音的心神一时在楚欢的刀伤上,一时又在玉人花上,却忽略这个埋藏多时的炸弹——她于无形之中,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洗清自己的“凶手”。就算这世上只有婳珠看见了,那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不说京城里的诸多官员,就算只是镇北侯府的人知道了此事,就算只是侯爷知道了此事,都不可能放过她。 婳珠猛地上前一步抓住沈婳音的双臂,“怎么样,阿音,现在你也尝到了吧?尝到有秘密怕被人知道的滋味了吧!” 沈婳音无言以对。 不知是不是沈婳音的挫败取悦了婳珠,她怒斥过后,高亢的语调忽然又放得柔和,变得像是在哄慰要好的姐妹:“阿音,其实我并不在意你和昭王之间的事,你是一个迷,我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看不透你,我可以本本分分的,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沈婳音望着婳珠的眸子,仿佛依稀又看到了崔氏的那双凄厉又哀伤的眼睛,喃喃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知道你和夫人在打算什么,明日郑家太夫人和郎君、姑娘们都会来,阿音,我只求你,什么都别说。” 这时节夏虫尚未繁盛,当差的仆从又都绕水而行,莲汀居内就显得格外安静,说话声也格外突兀,每一个字都像鼓锤一下下撞击耳膜。 婳珠道:“不要公开你我的身份,只要你不说,我就不说,天下就无人知道那日的峦平街与你沈婳音何干。” 沈婳音的双手一点一点握成了拳。 “阿音啊,醒醒吧,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我只要开口,你这样的祸害就不可能留在侯府,我们大不了玉石俱焚,一起卷铺盖滚蛋。” 所以,这就是婳珠方才跪她的原因。 跪她是真,逼她也是真。 从前的病人家属跪沈婳音,沈婳音都极其尴尬,连忙躲闪到一旁,因为医者治病天经地义,自己承受不起那般的尊崇。可是婳珠跪她,实在是跪有余辜,崔氏母女卖主求生,如今还要拿一双膝盖来要挟于她。 沈婳音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婳珠道:“那自然是……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你是我们家的养女,又是得昭王青眼的名医,沈家不可能亏待了你,就算你以后入昭王府做侍妾,沈家也能给足了你体面。” 第125页 沈婳音清丽的妙目用力眯了眯,强压下怒火,咬牙道:“你既猜到夫人知道实情,你拦得住我,难道还能拦得住夫人?别忘了,你可没有杨姨娘从旁帮衬了。” “我一个小辈,自然挡不住夫人,但是,只要我……” 婳珠说到一半,突然向前一扑,右手处亮光一闪,在沈婳音视线里狠狠划过去。 “啊——” 主子们单独说话的时候,红药一向被沈婳音安排在门边守着,以防其他婢女靠近偷听。此刻里面朦胧的说话声乍断,一声刺耳的尖叫传出来,就连院里清扫的小丫头都吓了一跳,慌忙全都冲进去查看发生了什么。 就见音姑娘和二姑娘双双跪倒在地,音姑娘单手捂着侧颊,惊怒交加地盯着二姑娘,而二姑娘背对着门口,难辨神色。 婢女们见状,七手八脚地上前去扶二人,这一扶之下才是真正吓得不轻。 “啊呀!音姑娘,你的脸!” 沈婳音死死捂着脸不肯松开,似乎被伤着了。 “姑娘啊,这是怎么弄的!” 月麟不在,红药指挥着众人打水、拿药,偷偷给婳珠的婢女洺溪狠狠使了个眼色,让洺溪问问她们家二姑娘这是做什么! 婳珠被两个婢女半扶半按在榻上不能动弹,面上丝毫没有得手的喜色,只惊愕地问沈婳音道:“你……你怎么没还手!为何不还手!” 就凭沈婳音那日的身手,自己不可能伤得了她才对!不,就凭她一脚能踹断苦湘绿樱,一钗能射进木头里,还能逼得六二师徒反水吐实情,自己这一针划过去,完全没有得手的可能才对! 沈婳音也万万没有料到,婳珠会在袖子上别了绣花针,会用针尖来划她的脸。 她本就见惯了伤口,这下突然被伤着脸颊,最初的惊吓过后,倒没有太多惧怕。在婢女忙乱的喧嚣里,她一面以最佳角度按住伤口,一面盯住坐在对面的婳珠,内心甚至出奇地平静清醒。 打量着婳珠的反应,像是没想过真伤了她。 假如换了楚欢在她身体里,婳珠必定无法得手,甚至还会反伤自身。以楚欢的脾气,或许不会把“凶器”还到婳珠的细皮嫩肉里,但也不会令其好过。 可见,婳珠所了解的她,已经不是单纯的沈婳音了,而是她和楚欢的混合体,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地下手。 或许,婳珠原本的设想就是折在她手里,让整个侯府的人都看看她这个养女是如何恃强凌弱的,如此一来,就算她真选择当着郑家人的面玉石俱焚,一个跋扈的名声也会如影随形,失了先机。 这世道,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谁惨谁就能得到更多的怜惜。 可是婳珠没想到,此刻的她只是单纯的沈婳音而已。 红药帮沈婳音把面纱摘掉清洗伤口,细看之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沈婳音指缝里透出鲜红,雪白的面纱洇着血,伤口深入细嫩的皮肉,足有寸长,横在左脸颊上触目惊心。 婢女们都吓得不轻,洺溪更是深知自家姑娘捅了大篓子,已慌得不知所措。 还是红药愤然叫喊了起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快去请夫人做主!” “老太太,小荣回来了。” 如意斋的槅窗透出浅浅的檀香,早饭刚刚撤了,婢女正用香料熏屋子。 沈母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正瞧见小荣掀帘进来,似乎有事要单独禀报的样子,原本侍立旁侧的两个老妈妈并两个小丫头便即行礼告退。 沈母拍拍榻边,让小荣坐上来,“好孩子,怎的小脸绷成这样,与人吵架了不成?” 小荣像是压着心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老太太,您每日吃完早饭都要睡半个时辰的回笼觉,今日怎么还在等奴呢?过了时辰该没困意了。” 沈母孩子似的眨眨眼,“没有我们小荣讲故事,老太婆还真睡不着。说说吧,音姐儿那边叫你过去,有什么事?” 她说得慢吞吞的,尾音隐隐的颤里全是寿龄的痕迹。 小荣尽量让自己笑得像平时那般,既乖巧又促狭,“音姑娘的药方管用,不光让老太太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连心也偏向音姑娘那边去啦,平日里又不肯叫她多过来陪您,偏还爱打听。” “音姐儿那孩子……唉。” 也不知怎么了,自从上了栖霞山,一提起音姑娘,老太太就叹气。 “别蒙我,音姐儿身边的孩子特地叫你过去一趟,你回来了又想糊弄着不回禀,一准是有难办的事。”沈母又是一叹,“也罢,上回捎来的你阿婆的信,你看了吗?” 小荣愣了愣,才想起最近的确收到过信件。 “老太太的信,奴几时偷看过?您亲手拆的信封,看完奴就帮您收妥了。” “好孩子,那就把信取来。” 小荣心里还琢磨着莲汀居那头的事,也没多想沈母怎的忽然想起一封已阅的信,依言取了来,捧给沈母。 沈母道:“不是给我,你来看。” 小荣忙道:“奴不敢造次。” “你亲阿婆的信,许你看你就看。她一个人经营千容衣行半辈子,不容易,朋友不多,肯给老婆子我捎信那是念旧情,你是她亲孙女,看看信也无妨。” 小荣忙叩首下拜,“‘念旧情’谈不上,只有感激不尽罢了。多年来都是老太太暗中庇护,阿婆才得以安稳度日,奴才得以有这么体面的差事服侍老太太。” 第126页 “听听你一张巧嘴,我没庇护她什么。”沈母道,“当年是我们沈家要娶瑛榕做新妇,后来也是我们沈家把好好的一个人给弄丢了,暗地里照应瑛榕生前最亲近的老仆,不过人之常情。” 小荣听命,捧了信来读。她最小的时候是跟着祖母容氏从郑府出来的,辗转进了沈府以后,跟着婢女姐姐们认过几天字,日常的信件账目大略能看懂。 一封信很长,起初由于心里塞满了在莲汀居偷听到的内容,几乎读不下去,可是当一页纸掀过去,捏着信纸的指尖已用力得泛了白,读信人的呼吸也不由紧促起来。 “小荣啊,”沈母合着眼,仿佛快要睡去了,又仿佛很是清明,“音姐儿究竟找你说什么了?你这孩子,还没告诉我呢。” “我……” 她捏着信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发颤,非是由于紧张,而是心潮起伏太过。 若在从前,小荣断不会轻易拿别的事来搅了老太太的觉,就算方才在莲汀居外听见了许多不该听的,她也没敢急着一股脑抖给老太太知道,怕老太太胡思乱想睡不着,到了下午头晕。 人们都说老太太近年越发糊涂了,做下人的多哄着也就是了,不要什么芝麻绿豆都往老太太跟前说去,白白误了老人家的清净。 这两年,小荣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老太太颇喜静,年轻时见过太多风浪,上了年岁后便没心思多听后宅的鸡毛蒜皮,遇上感兴趣的主动问问,小荣才会多说上一些,否则府里的大事小情就算听在耳朵里,也只捡最要紧的汇报。 从今年冬天,老太太越发糊涂起来,别说不爱管事,便是爱管也没有了从前的精力,若府里出了难事错事,小荣更要再三斟酌,怕老太太着急上火气出病来。 直到音姑娘进府,改进了唐大夫的滋补药方,老太太的精神头竟一日胜似一日,虽然终究年龄大了,但比之年初的混沌糊涂,到底是大有起色。 此次刚上山的时候,老太太小病了两日,小荣还以为是由于京城发生刺杀案,老太太挂念留在城里的音姑娘,再加上颠簸一日累着了,这才卧病。如今她捏着这封信,竟恍然明白了,老太太那两日的确是为音姑娘而病不假,却与刺杀案毫无关系。 “回老太太,”小荣起身在榻前跪下,颤声道,“奴今早没能进莲汀居。” “嗯?” “奴跟着月麟刚从后院穿进去,就发现不对劲,莲汀居的下人大多自个儿回房了,有几个守在后院闲聊天儿,像是没人在屋里伺候。奴想着,兴许音姑娘不喜下人在侧打扰,也就没多想,只管跟着月麟闷头往前走,一直走到正房后门,奴就什么都听见了。” “好孩子,说说看,听见什么了?” 小荣低头瞧着手里的信,将叠好的信展开,又怕空气里有什么鬼魂看见内容似的,重新折好捂紧。 “听见……二姑娘也在里面。” 说到这儿,小荣才惊悟自己何其年幼无知,一直都太小觑这位侯爵之母了。原来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音姑娘是个有能耐有眼界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一二,虽是府里收养的民间医女,却从没在礼仪规矩上出过大岔,总不至于连见了平辈姑娘送什么见面礼都拿不准,非得舍近求远,请教小荣这个交情不深的婢女,显然另有意图。 而这份意图,老太太竟早就猜到了。 音姑娘的用意,就在于通过她小荣的耳朵和嘴巴,来将她与二姑娘的谈话转告老太太呀。 “噢,珠姐儿和音姐儿……碰面了。” 沈母缓缓睁开眼,眉间的褶皱里隐有愁色。 小荣俯身拜倒,急得哭了起来:“咱们府上出了这样天大的事,老太太既早得了我阿婆报信儿,怎么什么都没声张呢?奴该怎么做才好,求老太太指点!” “你这孩子,倒先哭上了。” 沈母的眼眶也红了起来,原就苍老的嗓音禁不住颤抖。 “这是我老太婆的儿孙孽,你倒先哭上了!” 小荣膝行两步,扑到沈母怀中,“老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府上出了这样的事,前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处理呀!听音姑娘和二姑娘的意思,她们两个,还有夫人,都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她们三人无论谁先往前迈出一步,稍有不慎,都可能使侯府颜面扫地!” 沈母紧紧搂着小荣,搂着这个聪明识大体的孩子,难为她第一时间就能站在侯府的视角思考后果,就连当家的儿媳白氏,只怕都没有小荣的眼界,否则怎会擅自将音姐儿的身世瞒下,以养女的身份接进府里? “当年,我极力反对儿子娶瑛榕,况且郑家世代簪缨,也看不上咱们行伍出身的沈家。瑛榕嫁进来后,我一直忍不下当初郑家人的轻蔑,对瑛榕从没给过好脸。后来儿子要去北疆打仗了,知道心爱的女人在我手里不可能过得舒心,非要带她一起走。走就走吧,免得我一看到瑛榕,就想起当初郑家鼻孔朝天的德行,可谁知……谁知这一去……” “谁都不能预知,郑夫人这一去,竟殒身边境,再也没能回来。假如老太太先见,必不会叫郑夫人去送死的。”小荣泣道,“可是不管怎么说,珠姐儿暗度陈仓,是她们母女卑鄙无耻,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老太太实在不必自责至此啊。” 第127页 “好孩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打第一眼见着音姐儿,就觉着她原该养在我身边的,就好像她从来都是我的儿孙,只是阔别重逢而已。” 第49章 责罚 莲汀居邻水,院墙砖瓦便结合了江南园林的温婉风格,室内装潢也是一脉相承的清灵韵味。 然而,武官世家出身的白夫人往主位一坐,一张微显岁月痕迹的脸拉得老长,这一缕烟雨南国般的温婉便荡然无存了。 婳珠立在厅前,眼圈通红。 白夫人也不瞧她,只低眉把玩着玉珠手钏,嘴角噙着一丝怒极的笑意。 “你们两个好姑娘,真有能耐呀。传出去,我们镇北侯府的姐儿动手挠起来了,见了血,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的声调不高,甚至都传不出这间前厅,可是嗓音里压着的冷意直将即将入夏的天气都冰得回了寒。 沈婳音立在婳珠身旁一尺外,左颊已敷了柔软的纱布,面纱不在,柔美瘦削的脸型便暴露无遗。 屋内婢女婆子跪了一地,都见缝插针地偷瞧音姑娘的真容。从前觉得府里的哥儿、姐儿都是美人胚子,尤以二姑娘婳珠为冠,如今见了音姑娘真容,竟与二姑娘有几分相似,却不那样娇弱苍白,秀气中多了几分明丽之感,气度清华。 “夫人,”婳珠拖着嘤嘤哭腔,细细的泪珠挂在长睫上,甚是可怜,“婳珠本想与阿音玩笑,没想到手下失了轻重,酿成大错,请夫人责罚婳珠吧——” 苦主沈婳音反而不哭不闹,淡淡地道:“据我所知,二姑娘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于女红之类也懒怠学,怎么这结庐别业山清水秀,倒熏染得二姑娘勤快起来,一大早就随身带着绣花针到我莲汀居做客了?” “我、我……”婳珠轻轻抽噎着,眼珠一转,上前一步哼道:“说话少夹枪带棒的!我一大早听说你昨晚便到了,挂念你被城中的刺杀吓着没有,顾不得早晨天凉,赶着来看你,你竟这样说我?那绣花针……我、我那是听闻刀能避邪,手边又没有那等镇凶利器,就、就……以针代刀,特地来为你驱驱晦气!阿音你不念我的好处也就罢了,怎么反而这样阴阳怪气的啊?” 沈婳音无语,抬手将脸上的纱布贴得更服帖些,看向婳珠,“二姑娘就是‘这样’避邪的?” 婳珠一噎,旋即又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说笑起来忘了袖子上还别了针,不小心蹭到了你脸上,是我不好,可是我已经给你赔不是了啊。怎么,非要我脸上也划一道你才……” 婳珠的话音蓦地弱了下去。 她瞧着沈婳音那张脸,怔怔地后退了半步。 那张脸……从某个角度看上去,如此眼熟! 一个雍雅端庄的女人的样子在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现。 看啊,她笑了,她在说话,她蹙眉,她在读书…… 郑夫人的样子,经过了这许多年,在婳珠以为自己早已记不清的时候,记忆却又被沈婳音唤醒了。 郑夫人啊,即使婳珠当时尚在懵懂幼年,也知道郑夫人是极美的,她的双唇永远嫣红饱满,她的眉尾永远细长干净,她的乌发永远整齐如瀑,还有她的面庞,永远扑着一层薄薄的细腻的香甜的脂粉,像是精雕细琢的玉…… 曾经,自己也是真心嫉妒过珠珠的,珠珠有这般高贵美丽的母亲,而自己呢?自己的母亲却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衫、绾着土气发髻的妇人,永远的低声下气,永远的卑微谨慎。 所有人都不解婳珠为何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不知她为何要双目空洞地盯住音姐儿,或者说,更像是目光穿过了音姐儿的身体,隔着时空看向了另外的什么人。 “我才怎样?你说下去。” 沈婳音微微皱眉,也与众人同样疑惑。 婳珠却并没有被这一问唤回神智,她盯着沈婳音随说话而微动的下颌——这还是重逢后第一次看全沈婳音的下半张脸——那轮廓,那肌肉微动的模样,与侯爷竟如出一辙,那是养了她十二年的父亲,她对他的容貌自是再熟悉不过的。 沈婳音不知婳珠唱的是哪出,装病吗?再瞧白夫人,竟也是一样瞧着自己,默不作声。 常跟在白夫人身边的一个婆子见大小主子都不言语,方才又闹得见了血,生怕再突发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便赔着笑上前打圆场道:“左右都是一家人,一家子拌嘴也是常有的,说开了,解了心结也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对沈婳音道:“音姑娘,二姑娘纵使有错,也给您赔了不是了,您向来最和气,定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就原谅二姑娘一回吧。都是一家的姐妹,往后相伴的日子且长着呢。” 照料婳珠起居的一个婆子也站出来,劝和道:“音姑娘,您跟我们二姑娘可是奶姐妹,自幼的交情。老奴瞧着,您跟二姑娘还真有几分姐妹相,跟侯爷亲生的女儿似的,这是注定有一场姐妹缘分哪,可别因这点儿玩笑磕碰闹生分了。” 这婆子不说这一句还好,说完这一句,就连地上跪着的小婢女们都抬起了头,法不责众,一个个明目张胆地将视线在婳珠和沈婳音之间逡巡。 论相貌,特别是下半张脸,当真有四五分类似,可若论气度,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平和沉静,竟是来自江湖的音姑娘更符合侯府贵女的形象。 第128页 这些婢女婆子里,颇有几个受过婳珠的气,背地里也曾骂她不愧生于穷乡僻壤,三岁看老,终究是打下了小家子气的根基,再也滋养不出侯门闺秀的灵魂。而音姑娘呢?虽是乳娘所出,又长于江湖,内里的气度却像世俗染不透一般,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所以这“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放在她们俩身上,好像说不通呢。 不单下人们念头百转,婳珠心中又何尝能平静,她身形一晃,失态地颓然跌倒在地。她心不在焉地胡乱拨开上前搀扶自己的婢女婆子,跪坐起来冲白夫人深深一礼,神情空洞。 “珠姐儿?”白夫人看不透婳珠这反应。 “夫人,婳珠忽然想到,为了我们侯府的颜面,明日还是不要让阿音露面了!” 月麟当场就忍不了了,“凭什么!” 被红药死活拽了回去。 白夫人看都没看月麟一眼,问婳珠:“理由?” 婳珠拜倒:“婳珠自知失手伤了阿音的脸酿成大错,可我们侯府在外人跟前乃是浑然一体,若明日阿音露面,郑家人定要问起她的脸是如何伤的,到时候,我们姐妹厮闹的名声传出去,沦为京中笑谈还在其次,只怕嫁出去的大姐姐都要受人非议,未来三妹妹婳棠嫁人的时候,夫家一听她有我与阿音这样行事莽撞的姐姐,也会质疑婳棠的品性!” 洺溪在旁神经紧绷地听了半晌,到此时终于偷偷舒了口气。 二姑娘就是二姑娘,一张巧嘴不输杨姨娘,总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就算夫人不喜二姑娘,然而这番道理将婳棠的利害也牵扯其中,就由不得夫人不仔细掂量。 世风对闺中女子要求甚严,对高门大户的女郎更是百般束缚,名声稍有瑕疵便会为人耻笑,婳珠的分析虽如腐儒讲古,却也是现实的无奈,白夫人果然沉吟了。 沈婳音下意识看向跪在一旁的红药和月麟,她们两个正焦急地望着自己,不甘自家主子败在二姑娘手里。 她自己清楚,局势的关键,早已不是争一口气这样简单。她匆匆赶到别业,为的不就是在郑家太夫人面前埋下一枚好棋么?倘若连郑家人的面都见不到,再有多少谋划也是泡影。 “婳珠,你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夫人替你担着吗?” 沈婳音在她面前跪坐下来,与她平静地对视,清灵的眸子深处有着不容抵抗的坚硬。 “夫人是主母,自当秉公持正,你却要逼夫人为你黑白不分?看看我的脸,伤人的是你,受伤的是我,你却企图让我这个受害者避不见客,可还有半分公道?” 婳珠顶不住沈婳音强硬的目光,低下头去,咬牙道:“阿音,事关侯府名声,大局为重。” “口口声声都是名声,巍巍镇北侯府的名声,岂会因你我的所谓‘玩闹’而蒙尘?”沈婳音毫不掩饰勾到唇角的荒唐,“郑家太夫人又不是大理寺官员,怎么可能对我一个养女脸上的小伤刨根问底?倘若真问起来,我们只说是不小心摔倒碰伤了,又有谁会去调查取证?如此简单的小事,你却小题大做,逼着我闭门不见客,为什么?” 为什么? 自是为了不叫沈婳音有机会在郑家人面前节外生枝! 这缘由婳珠当然不能说,唯有哑口无言。 白夫人被沈婳音一通道理讲得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竟被婳珠的诡辩绕了进去,登时脸色更青,冷冷地道:“珠姐儿,你胆敢出手伤人不说,还知错不改?” 婳珠跪在冷硬的地上,仰头望向主座上的白夫人,余光里婢女婆子的复杂视线纷纷落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挺不直腰杆。 像这般犀利的说教,在从前的十二年里从未有过,婳珠的眼泪当时就决了堤,不肯哭出声,拼命忍着呜咽。 “我伤人又怎么了?我沈婳珠从来都是这样的!以前都无人指责,如今为何要这般待我!” 白夫人“啪”地用力一拍案,惊得婳珠的尾音戛然而止。 “从前真是宠坏了你,竟惯的你这般是非不分!瞧瞧音姐儿的脸!女孩子的脸有多要紧,你难道不知?倘若落下疤痕,你叫音姐儿以后还怎么嫁人?听听你自己方才说的话,明着摆出一番大道理,暗里句句针对音姐儿,这副做派,可有半分侯府嫡女的样子!” 一声“侯府嫡女”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在了婳珠脸上。 白琬老贼妇,一直都是故意的!故意带阿音回来,故意什么都不说破,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夫人,您不能这么对我!” 婳珠突然哭嚷出来,震得所有人俱是一怔。 如若明日不能在场,只留沈婳音一个人面对郑家,到时候认亲、拆桥全都由着沈婳音主动,她婳珠可不就死无葬身之地! 满屋婢女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直柔柔怯怯的二姑娘,两月来竟频频失态,就连夫人对待二姑娘的态度也是急转直下,大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来了一个通情达理又温柔懂事的音姐儿,处处都显得二姑娘无理取闹。 事实清楚,黑白分明,白夫人不想再纠缠下去,不快地道:“明日别业有贵客,珠姐儿无状至极,全无嫡女之态,不宜露面,还是在自己院中静思己过的好,免得叫贵客见了,笑我镇北侯府的姑娘都是这般水平,误了你自己不说,还要连累棠姐儿和音姐儿的名声,你大姐姐在婆家也要平白遭人议论。” 第129页 说罢,带着一干从人大步离开了莲汀居。 几个强壮的婆子将婳珠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 沈婳音被月麟和红药搀起来,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这都艳阳高照了,她还没吃上早饭呢。 快如鬼魅的影子滑过昭王府高高的墙,仿佛只是艳阳高照下的眼神一晃。 楚欢难得没有访客和要紧的公务,穿回自己身体后,就一直侧倚着隐囊静静养神。四方盒盖在掌心,缕缕的幽香飘出来,就像三月前的北疆那样悠远。 自北疆一战的那支冷箭射穿肩胛,已有三个月了,他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不死不活的日子,再没有挽过弓、习过拳,唯有日复一日地养伤、养病。快要入夏的时节,明明搭着锦丝单被,却还是觉得冷,冷从每一道骨缝里钻出来,顺着血管蔓延全身,冷。 “咔”的一声,抓着四方盒的手指太过用力,竟将金属焊接的盒盖生生掰了下来,指尖渗出的血迅速沿着盒身蜿蜒到锦丝单被上,染得淡鹅黄的被面斑斑驳驳,楚欢却浑然不觉。 “骨肉相残,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唇齿微动,暗哑如沙,只是低低的自语,“四哥也曾手把手教过你骑射,面对面教过你对弈,你竟布下连环计,不择手段地要取四哥的命吗?” 室内有一瞬间的晦暗,仅仅刹那后即恢复如常。 楚欢眼睫微微一眨,猎鹰般犀利的眸子瞥向窗口,通身杀气陡起,右手已然探向枕下摸到了匕首的短柄。 旋即,他周身的杀气忽地消散,唇角勾起,右手撤回,笑道:“你来了,不走寻常路啊。” 他这一声落下,窗子才轻轻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静悄悄的竟没半点声响。 “就知道会被四哥察觉的。是不是才从阿音姑娘那边换回身体?她就喜欢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独留自个儿一个人待着。” 瑞王笑嘻嘻见礼,双臂在半空抡了个浑圆,以掌风合上了窗子,转脸就抱怨道:“我就不一样,不单受不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连一个人在府邸都快住不下去了,闷死了!阿音姑娘去了栖霞山,城里就变得更没意思,四哥你是不知道,我都快长蘑菇了!” “她昨日才出城,你今日就开始念叨?” 楚欢不由好笑。 “四哥别误会啊,我对阿音姑娘可不是那种想,而是那种想……” 瑞王忽然瞥见楚欢手里的东西,还有流血的手指。 “咦?这不是阿音姑娘送四哥的香膏盒吗,怎么把它掰了?” “噢……”楚欢张臂将盒身和脱落的盖子放到床边高几上,心不在焉地捏了捏指尖的小伤口止血,“不留神弄坏了,一会儿叫人去修。” “唉,回头我送四哥一个好点的盒子吧,这种地摊货,不结实不说,根本也配不上阿音姑娘制的香,是不是?” 说着,瑞王从怀里掏出一条朱砂色的绣花帕子,坐到四哥床边,拉起四哥的手,准备为他擦去指尖的血。 楚欢颇为惊悚地把手抽回,“干嘛?” 瑞王无辜,“四哥你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我什么样子?” 楚欢嫌弃地盯着瑞王那条朱砂帕子。 瑞王又要上前去抓楚欢的手指来擦,一边还语重心长地感慨:“四哥,你现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色也不怎么好。四哥,这男人啊,也需要贴心人来浇灌滋养……” “那也用不着你。” 楚欢抬着胳膊躲来躲去躲烦了,一把推开瑞王的帕子,耐着性子才没把这家伙踹下床沿。 “这是你哪个红粉知己的信物?自己留着吧!擦脏了当心人家姑娘要你以身相赔。” 瑞王一脸“你终于上道了”的欣慰,“四哥也知我身边佳人无数,可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准确地说是大两岁零三个月,仍是孤家寡人呢。” 他贼兮兮地把高几上的香膏盒子拿过来,深深吸了一口。 “四哥四哥,方才我看见有人向谢鸣回话,好像在说沈叔在宋州城外就脱离了大部队,只带了两三随从先行快马回京,昨晚就到了城外,今早进宫去了。四哥,天赐良机啊。” “沈叔已经回来了?” 这消息有点意思,楚欢眼光一亮。 “嗨呀!谁在乎沈叔一个老头子啦?”瑞王叹气,“四哥当真不知小弟说的重点?” 楚欢蹙眉,“怎么,请沈叔旁证我不曾暗通突厥?这点小事本王自己便能解决,不必劳烦他。” 瑞王扶额,无奈地舔了舔唇。他的傻四哥啊,平日瞧着挺聪明的,怎么傻起来的时候这么可爱呢?只好挑明道:“既然阿音姑娘原是沈叔的骨肉,正巧沈叔回了京,四哥不进宫请圣人赐婚么?” “咳咳咳咳——” 楚欢猛然欠身一阵大咳,咳得死去活来。 瑞王吓了一跳,赶紧抚背顺气,又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水来。 楚欢抬手,示意不忙端水,有气无力地道:“只是嗓子痒,无碍。” 瑞王这才放了心,“那四哥何时进宫?我陪四哥一起去,虽然在圣人面前说话没分量,好歹也能从旁帮衬……” “等等,等等,你先等等。”楚欢无语地拦住好弟弟的异想天开,深觉疲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啊?”瑞王一脸天真无辜,“四哥你连睡觉都要搂着阿音姑娘送你的香膏盒子,直接把本人娶回来不好吗?” 第130页 这小子,果然就是在江湖养坏了,玩得太开,五湖四海全灌到脑子里去了。楚欢深感自己这兄长当得失职,愧对母妃。 同小二百五理论太多只怕白费口舌,楚欢头痛地揉着额角,直捅根本:“旁的都先不论,你瞧她可有半点喜欢本王的样子吗?” 瑞王却一双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兴奋道:“这么说,四哥你这边是果真喜欢阿音姑娘了?” 两个大男人直接把“喜欢”这个字眼放在嘴上说,楚欢已经觉得很粗野了,结果还被好弟弟揪住了小辫子,恨得气堵胸口,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也没有,你别乱猜。” 好半晌,楚欢才道。 “没有什么?” 安静了太久,瑞王已经无所事事地发呆好一会儿了,没听懂四哥忽然来这一句指的是什么。 楚欢道:“我心中什么人也没有,不要再乱说。” “你——” 瑞王到底不敢对四哥说出太过分的话,但满脸都写着四个大字:你当我瞎? “好好好,昭王殿下的心自然是清白如玉的。”瑞王作出投降的手势,幽幽地道,“也不知是谁,隔三差五跟我念叨,怎么才能让沈家二姑娘不再欺负阿音;又不知是谁啊,玉人花发作得昏天黑地,也不肯给某位名叫阿音的大夫压力。” “楚子孝……” 沉冷的声音几乎是从后槽牙挤出来的。 “还不知是谁啊,当街遇刺,亲自给人家姑娘挡刀,”瑞王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数得摇头晃脑,“那一刀可深啊,弄得整个马车车厢里全是血,洗都没法洗,直接报废一辆,可见当时就没想着能捡回命来——哎,这事儿可是谢鸣告诉我的啊,如若不实,四哥找他算账,别找我。” “楚子孝你皮痒?” 楚欢抄起隐囊砸过去,被瑞王嬉皮笑脸地一把接住。 “殿下!”谢鸣大步流星进来,“沈侯着人送了信儿——” 就见瑞王朝自己狼扑过来,小媳妇似的躲到了自己身后。 谢鸣:“……” 谢鸣进门的一瞬,楚欢已将方才的情绪收敛得滴水不露,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什么不爱听的,平静地问:“沈侯提前回京了,现下已进宫,对吧?” “正是。” 谢鸣不疑有他,专心禀报了细节,果然与瑞王偷听到的内容大致相同。 “沈侯派来的人还说,若今日出宫早,定来拜见殿下,若出宫太晚,就请殿下早些安寝,他明日再来。” 楚欢道:“以圣人与沈叔的交情,阔别重逢,定要留沈叔伴驾左右,不到天黑绝不放人,沈叔今日横竖是来不了的。算起来,沈叔出宋州的日子,大约就是本王遇刺的消息传到那边的时间,他是挂念本王,这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谢鸣亦觉感动,“沈侯待殿下,一如殿下少年时。” “对了,仲名。”说到沈延,楚欢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你说,早晨阿音在这里时,问了你什么来着?后来被别的事一打岔,本王竟忘了问你。” 瑞王在一旁摸摸鼻子、望望屋顶,楚欢只当这小子是空气。 谢鸣不知兄弟俩又绊了什么嘴,早就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禀道:“阿音姑娘问属下,殿下是否找到了想找的人。” “北疆的小女孩?”楚欢果然紧张起来,“你没多说什么吧?” “属下只说:找到了,那小女孩名叫阿腾琪琪格。” 楚欢不自觉地身子前倾,“阿音她……不懂突厥语?” 谢鸣道:“属下不知。不过,就算阿音姑娘懂突厥语,这个名字的官话意思是‘自由生长的花’,听不出什么玄机来。” 也对。楚欢暗自松了口气,缓缓靠回了床头。 瑞王没眼看,累了,一路翻着白眼走了出去。楚欢才不去理他。 自由生长的花。她不会知道的。 那时候军中正热火朝天地学习突厥语,本是为了学点脏话阵前助兴,却有个聪明的校尉偶然学到了这个明亮的词语,还擅自给那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取了这个突厥名字,大伙儿聊起来,也只哈哈一笑便罢了,只有楚欢一直记得。 “那是过了许久以后,本王才忽然想起,好像军中还有一个小女孩,叫来弟兄一问,才知道她早已被人安全领走了。本王从没想过,当年居然就是闲云野鹤的安神医领走了那个孩子,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音。” 第50章 见客 暮春天气变幻,前一日还春和景明,第二日却从凌晨就飘起了雨。 沈婳音推开窗,雨丝凉凉地扑在未着脂粉的脸上,卷着尘土的气息,是山间的味道。她的长发还散着,软软的发丝被微风吹开,拂了两颊的清净稚气,从前在北疆被吹得干燥的皮肤也早已养了回来。 窗外白墙黛瓦,颇有种江南的温润秀丽,令人瞧着心中也能柔软起来。沈婳音后来想过,自己为何向往并不熟悉的江南呢?大约是因为母亲埋骨北疆,她便恨极了边塞的满眼荒蛮。可纵使恨极,她还是在北疆停留得最久,每日风沙吹在脸上,就想象那是母亲在环绕着自己。 “午后郑家老太太和姑娘们就要来赏咱家园子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有空在这儿叽叽咕咕聊闲天,还不赶紧看看手上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第131页 细风把矮墙外的话音顺着照云湖的水面送过来,不知是哪个婆子又在训斥贪玩的小丫头了。到底是到了一处新院子,她们都还没摸清哪里好传音儿不能乱说话,一不小心就叫窗前的沈婳音听了个正着。 就听一个年轻的小丫头道:“哎呦,张妈妈,您这是不忿您的二姑娘被罚禁闭,拿我们撒气?有本事找夫人甩脸子去呀。” 另一个年轻的道:“咱们侯府自己人还争什么?今日咱们全都要没脸了。” 又一个道:“可不是?如今这别业统共三位姑娘,三姑娘太小,音姑娘又是个长期遮着脸的,如今还破了相,全靠二姑娘的花容月貌撑门面,结果今日二姑娘不出屋,叫郑家的姑娘、郎君们瞧谁去?” 先一个急着插嘴分享信息:“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人看见音姑娘摘面纱了!原来音姑娘生得也挺好看,而且跟二姑娘是同一种类型的好看!” “呵,她是觉着凭脸就能比肩嫡亲姑娘?也不想想,嫡庶尊卑都是血脉决定的,她若想跟二姑娘争什么,至少也得是侯爷的私生女才有竞争资格好不好——” 沈婳音关上窗子,喧嚣登时远了。 照云湖畔,几个小丫头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了什么,往同一处看过去,见小荣打另一个方向回来,听见了话音,正往这边瞧呢。 小荣是出了名的不掺合闲事,只瞧了一眼,也就走了。 一个丫头戳着笤帚,望着小荣的背影小声嘀咕:“昨天也有人在莲汀居看见了小荣,据说连门都没进就吓跑了。” “这个小荣最是个明哲保身的,只知道守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道孝敬夫人,肯定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争执,怕惹一身腥,这才赶紧跑了呗!” 莲汀居里燃着沈婳音新调制的荷叶苦艾香,清新醒神,又有种植物特有的淡淡苦意,味道很是新奇雅致,婢女们都喜欢闻,就算不便入内室,也有事没事就进到前厅转一圈找点事做,趁机吸上几口,登时便觉身心舒畅。 红药笑道:“姑娘这香,弄得妹妹们像酒鬼馋酒似的。” 沈婳音坐在铜镜前,由红药用帕子擦去吹到脸上的雨水,用玉篦梳妆。她的目光落在铜镜里红药的黑眼圈上,这红药啊,比起没心没肺的月麟,总是小心隐忍,若遇到什么事,宁愿辗转反侧一整夜,也要等主子愿意提起的时候才顺着听,从来不主动问什么。 红药今日的确心神不宁,不住地往铜镜里偷瞧,音姑娘那一张脸,即使侧颊敷了厚厚一层药膏也不妨碍它的美,尖尖的下巴仿佛精雕细琢过。 真是像。 音姑娘与侯爷的下半张脸真是像。 这一次,她的偷瞧在铜镜里撞上了音姑娘沉静的视线,不由手一抖,玉篦滑脱,叮咚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段。 红药连忙跪下,“姑娘恕罪。” 沈婳音叹气:“这只玉篦是琰妃娘娘送的六个箱笼中的吧?” “……是。”红药深深低下头去。 已有小婢女麻利地将断篦与碎渣收了起来。 沈婳音示意其他婢女都退出去,让她们带上门,继而亲手将红药扶起来。 “动不动就跪,从前二姑娘就是这样罚你们的?” 听音姑娘这样随口一说,红药更不敢起来了,重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奴从前有眼无珠,竟不知从前服侍的是个假主子,眼前的才是镇北侯府的掌上明珠!” 沈婳音执着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只玉篦纵然贵重,然而最贵重的并不是玉篦本身,而是琰妃娘娘的一番美意。就如同我进侯府,所图并非谁的服侍,而是一个公道。” 红药垂首道:“奴明白,姑娘是将奴视作了可信的心腹之人,这才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单独说与奴听。” …… “我,沈婳音,才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先郑夫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沈家亲生的二姑娘。” …… 音姑娘昨晚单独将她叫到床边说出这番话时,脸色如常,就像在叮嘱明日的红豆粥要多加糖,这巨大的震撼几乎压得红药喘不过气,回到寝榻上发呆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化了一点。 回想音姑娘进府以来遭遇的种种,次次被二姑娘针对,次次凭一己之力化险为夷,其聪慧沉稳,当得起沈府嫡女之名。 红药接着道:“当日奴犯下大错,险些被发卖,是音姑娘不计前嫌,好心将奴收留下来,恩同再造。姑娘曾说,红为正色,紫为偏色,姑娘为奴赐名红药,就是在暗示奴要选对主子,奴人微言轻,但愿倾尽绵薄,全力助音姑娘拿回名分。” “我想要的,并非只有一个名分。” 沈婳音的长发柔柔地披散在肩头,一张素净的面孔洁白莹润,本该是极娇软可爱的模样,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冷入骨髓。 “红药,你比我年长,在洛京侯府里长大,见识也多,我问你,倘若有人为了自己脱身,利用令堂的心善,故意将她往死路上引,你当如何?倘若有仆为了自己活命,利用主母的美貌,将她推给抢掠的军汉,你又当如何?” 红药听得心惊,面色微变,福下身去,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欺人善而亡之,当死;为人仆而不忠,当诛。” 正午一过,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一场山间春雨将花枝的香气都勾了起来,潮气未散,暖风温软,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甜。 第132页 郑家的三辆软轿在沈家别业二门上停下,走下一个已逾古稀的富贵老妇,两个年少姑娘,并一个半大郎君,还有数名随行仆婢……从主到仆,各个衣饰不凡,一时将清净的山间别业都衬得光彩熠然。 沈母携儿媳白氏已亲自在迎候着了,也陪着两层穿戴齐整的仆婢,也都是特意妆饰过的。 主客相见,自是一番热闹恭维。 当年两家结亲时便是不情不愿,只因当事人自己乐意,又有燕云王做媒,才捏着鼻子为儿女过了礼。后来沈郑夫妇携手北上,一去经年,郑氏女身殒边塞,两家的关系彻底坠入冰窖,只因为都是通情达理的上流人家,这才未如乡野村夫一般对骂互掐罢了。 十几年间,两家年节都只是例礼走动,从不亲自登门。可是郑瑛榕的死摆在那儿,说到底毕竟是沈家没护好人家女儿,沈母自知理亏,也曾带着小婳珠到郑家拜访示好,谁知小婳珠并不得外祖母喜爱,沈母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这一年两家别业前后脚修毕,又同建在栖霞山上,沈母便想着或可趁此机会缓和一下关系,纵使又碰一鼻子灰,也算努力过,无愧于良心了。当时提出这个想法,本没拿定主意,谁知一向不爱与人走动的白氏竟极力赞成,沈母也就定下心,舍脸送了邀函。 谁知郑家太夫人竟爽快地答应下来,大约也是年纪大了,为儿孙前程计,不想再因覆水难收之事与镇北侯府隔阂,两家修好百利而无一害,陈年的怨气也该随风散了。 莲汀居里,沈婳音在内室已枯坐了小半个时辰,不敢躺,怕新衣裳皱了;也不能一直站着,怕等会儿要陪郑家姑娘们游园,得保存体力。待终于得信儿郑家人到了,沈婳音一直淡定的心忽而急促地撞了几下。 母亲是嫡出,那郑家太夫人就是她亲娘的亲娘,也就是……她的嫡亲外祖母。有过短短两面之缘的那位满腹诗书的郑家三姑娘,婳珠的闺中密友,实则是她的亲表姐,只是两回照面都被互穿打断,沈婳音都没机会好好说句话。 沈婳音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过得无父无母无兄无嫂,如今终于要见着真正的血亲了,焉能不紧张? 她接过月麟递过来的湿帕子,对着铜镜小心地将敷了一天一夜的药膏一点点擦掉,再补上些许脂粉,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姑娘,”月麟扶住沈婳音的手臂,“奴与红药姐姐陪姑娘同去,万事都有我们在呢。” 红药上前握住沈婳音的另一只手,郑重道:“姑娘,咱们的嫡姑娘,走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奴都跟定姑娘了。” 主院侍奉的仆婢们听闻主母果然没有传唤二姑娘,顿觉大大丧气。 郑家主君位极人臣,郑家家眷自然也是贵客中的贵客。自家二姑娘生得好,一直都是很拿得出手的门面,从来也没被别家的姑娘比下去过,郑家又是她的外家,今日合该露脸一叙。结果可好,主母干脆不许二姑娘出门了。 那音姑娘虽气质上佳,生得也颇出挑,但昨日破了相是许多人都瞧见了的,贴着纱布出席,成什么样子?客人定要在心里笑话。 做主子的不光鲜,做下人的便没得扬眉吐气了。 白夫人坐在下首赔笑道:“太夫人,珠姐儿昨日夜里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郑家姐儿们,我就叫她在房中休养。音姐儿是珠姐儿的奶姐姐,我瞧她过得不容易,收在膝下养着了。” 郑家太夫人温和地笑道:“知道,知道,沈家的养女婳音,那是在世医仙,昭王跟前的红人,很得琰妃娘娘青眼,洛京城里谁人不知?” 白夫人道:“正是呢,只是今日不巧,音姐儿她——” 她本想解释沈婳音的脸不慎划伤,不知太夫人愿不愿见,才说一半,就听婢女通报音姑娘到了,一眼扫过去,不由呆住,后半句竟卡在了嗓子里,没法再说…… 只见沈婳音梳着简素的少女发髻,乌发间只簪了小小一朵绢丝朱花装点,身着千容衣行那套缠金丝交窬裙,黛蓝里缀着胭红,外罩轻薄的天丝纱,色彩不暗亦不艳,非真非幻,衬得肤色宛如羊脂美玉般清透细腻。 自进府那日起,沈婳音以纱掩面已两月又半,忽然真容示人,倒叫侯府的仆婢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她的脸近乎是完美的,薄薄的脂粉恰到好处,眼波平和宁静,细瞧时才能发现其中透着一丝天然清冷的味道,却不使人觉得难以接近,反而显出难得的高洁淡雅之感。 连白夫人都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上一次被这孩子惊艳,还是在侯府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疏离又疏阔。 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像是烙在脑海里,随时想起来都那么鲜活。 那日沈婳音穿得比这清淡得多,脸上蒙着轻纱,一双妙目本该是甜美的,眼神中却有种违和的锋利,行动说话间带着宫里人那种疏离之感,若非深知沈婳音是个民间医女,白夫人简直疑心是哪位公主、郡主私服出游。 今天却不同,举手投足都柔和,神情也是平素的温婉,却与那日是一样的惊艳。 趁沈婳音向众人一一见礼的功夫,白夫人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左颊——未贴纱布,光滑无瑕,莫说是曾经的毒痘,就连昨日的伤都瞧不出来! 什么绣花针,什么血口子,从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看去,仿佛昨日的厮闹根本就是一场虚梦,宛如妖法。 第133页 这怎么可能? 白夫人惊疑地看向婢女暮琴,暮琴蹙着眉摇头,示意不知。 郑家的郎君、姑娘们纷纷称赞起沈婳音的美丽,到底是书香门第教养的孩子,个个夸人不着“美”字,却能变着花样夸得沈婳音宛若洛神再世。 坐到白夫人身边的小婳棠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小手喜道:“音姐姐的脸好啦!” 座下一片热络回响,上首主位的两个老妇人怄了半辈子的气,此刻竟难得默契起来,都无言地打量着沈婳音,那神情仿佛各怀着心事。 “这位姐儿便是——” 待片刻的热闹静下去,郑家太夫人倾身问向沈母。 “——贵府的养女,沈婳音?” 天光刺破厚重的层云,一束束洒向郁郁葱葱的栖霞山。 放晴本该令人愉悦,一身石青洒金八宝纹单袍的高挑男子却皱眉不展,只身一人匆匆绕过连廊,左右一望,趁四下无人注意,足尖在墙上一点,翻身跃进矮墙。 清扫后院的小丫头被突如其来的男子吓了一跳,还未惊叫出声,就被捂了嘴,待认清来人是谁,这才松了口气,领着男子径直往里屋去了。 “婳珠,哥哥来了!” 沈大郎快步进去,就见他的婳珠妹妹正伏在桌上,单薄的双肩一耸一耸。 “好妹妹,哥哥收到了洺溪的信儿,一逮着机会就溜出来找你。夫人真是狠心,今日大好的聚会,居然真不传你露面。” 女郎闻声仰起头,果然一脸的梨花带雨,本就肤色苍白,这下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愈发惹人怜爱。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定要好好哭诉一番才能舒服,沈大郎心下飞速琢磨起宽慰的话,却不料婳珠张口竟是:“哥哥,家里要遭大祸了!” 婳珠自幼惯会夸大其词地使性子,沈大郎不知她这又是为了哪般,询问地看向大婢女洺溪,却发现洺溪已然领着屋里的众婢女们退了出去,留给兄妹俩单独的谈话空间。 气氛莫名变得郑重起来。 “哥哥,”婳珠捏着软帕拭泪,“妹妹心里藏着一件大事,这么些天来压得寝食难安,今日纵使告诉了哥哥,只怕连哥哥也做不了主,得找机会尽快告诉父亲才是。” 沈大郎在她身旁坐下,神情认真,但眼底却不见多少严肃。料想一个闺阁女郎毕竟没见过世面,家宅里姊妹之间的矛盾就已算顶天的大事了,于是颇有男子气概地道:“那个阿音暗地里又欺负了你是不是?放心,待父亲归家,哥哥替你当面回了父亲!” “不!哥哥,以如今的局面,哪儿还管得了这点鸡毛蒜皮!” 婳珠被这没成色的哥哥气得哭得更厉害了,以为他有多豪壮呢,原来顶破天也不过是请父亲做主。 “哥哥听闻昭王遇刺一事了吧?” 原来还在担心那日的小曲折吗?果然是个柔弱的小女郎啊。 沈大郎耐心哄道:“那日你在城中跟路人们一起被扣下盘查,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都过去了。清者自清,管他什么刺杀不刺杀的,跟咱家扯不上半点关系,放心啊。” 她放心个鬼!哥哥个纨绔子,格局也太小了! 婳珠急脾气犯上来,大声压过沈大郎的嗓门:“沈婳音,很可能是刺杀昭王的同伙!我亲眼所见!” 沈大郎一惊,连忙去捂婳珠的嘴,“越发无法无天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是真的,大郎君。”洺溪打发远了小丫头们,回屋关紧了门,“那日二姑娘与奴在酒肆二楼亲眼所见,当时音姑娘虽戴着面具,但那衣着身段……咱们这些家里人都见惯了,一眼就能认出。” 洺溪在侯府里算个木讷的,从不胡来,正因如此才安然在坏脾气的二姑娘身边伺候得最久,这一点沈大郎早就清楚。 所以这种天方夜谭从洺溪嘴里说出来,格外震耳欲聋。 “……你说什么?” 沈大郎只能怀疑自己还没喝就高了。 洺溪道:“奴亲眼看见,音姑娘一路保护昭王逃命,却在生死关头,拉昭王为自己挡下一刀,昭王当场倒在血泊里,这才有了‘昭王遇刺伤重’一说。” 沈大郎愕然。 沈婳音会武,且很可能武艺精湛,他一早就怀疑了,虽则自己的功夫稀松平常,好歹也是将门长子,这点理论上的眼力还是有的。闯荡江湖的少女有功夫傍身不算怪事,故而他从未往心里去过。 “哥哥,你一定在想,如若是真的,阿音怎会像没事人一样被放回来,对不对?” 婳珠用力摇晃着沈大郎的双肩,想把人从震惊中摇醒。 “当然是昭王被她蛊惑,色心大起,这才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可是这样天大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刀口就在昭王身上留着,待有一天昭王不青睐她了,不想替她瞒下罪过了,案子发酵起来,哥哥你说,我们镇北侯府跑得了吗?” 昭王遇刺之时,有个武艺高强的女子护在身边,这是沈大郎的狐朋狗友们第一时间灌给他的八卦,错不了。 若说这女子就是沈婳音,时间倒是对得上,但沈婳音那细瘦的腰身,真有以一挡十的力量? 就算她有,她真敢拉昭王垫背?昭王身边的左膀右臂们就肯答应? 沈大郎感觉自己脑子快要乱成一团浆糊了。 婳珠替他道出了清晰的结论:“哥哥,沈婳音不能留在府里,她是个来路不明的祸害,迟早要把我们侯府拖进地狱!你明白吗!” 第134页 沈大郎用力搓着后脖颈,舔了舔后槽牙,眉头拧成一团:“这么大的事……你向夫人禀报过了吗?” 若按婳珠所言,瞒着夫人直接与侯爷说,总觉得不合规矩。 “夫人?” 婳珠冷笑。 “事到如今,哥哥还瞧不明白吗?夫人一直不喜杨姨娘,也不喜欢你我,如今阿音来了,言谈气度处处不比我差,夫人有多喜欢她、多偏袒她全府上下有目共睹。这样离奇的事,又事关她心尖上的阿音,我去与夫人说,夫人岂肯信我?还不如直接同父亲说了的好!” 说着,婳珠一双妙目里已经转起了眼泪。 沈大郎最见不得婳珠哭,赶紧摸了摸婳珠的小脑袋,安慰:“婳珠这就是说孩子话了,你是家中嫡女,那沈婳音便是好到天上去,左不过是个奶妈妈的贫贱女儿,如何与你这颗明珠相比呀!夫人不信你,难不成信沈婳音一个外人?” 沈大郎放下刺杀大事先来安慰她的情绪,却让婳珠的小脸更加难看起来。 “婳珠别怕,你说的话,哥哥都记下了。兹事体大,哥哥得再找几个朋友打听一二,弄清来龙去脉,婳珠不要急,好不好?” 婳珠勉强点点头,眼泪吧嗒一下落在衣襟上。 沈大郎耐心地替她擦干了眼泪,头重脚轻地起身。 被塞了一脑袋的惊天大事,他现在只想出去吹吹风。 “哥哥!” 婳珠突然又扯住他的衣袖。 沈大郎回头看向她,婳珠仰视他的下颌,形状居然越看越与沈婳音的有几分相似。 婳珠问:“假如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这般待我吗?” 沈大郎脑子里的浆糊还没干透,稍微一晃就觉得要溢出来,下意识地道:“没有这种假如,你是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做哥哥的当永远保护妹妹。” “……是吗?” 目送沈大郎的背影消失,婳珠把方才他为她擦泪的手帕轻轻铺在了桌上,这帕子还是她随手送给沈大郎的,裁的是他最爱的松木暗纹料子,沾了她的眼泪,洇得斑斑驳驳。 “哥哥,你看重的究竟是血脉相连,还是……我沈婳珠这个人?” 第51章 布阵 未干的积雨沿着昭王府的飞檐偶尔滴落,暮春的风里夹着潮湿的水汽,晕染开草木葱茏。 昭王府马厩里多了两匹高大骏美的杂交胡马,正悠闲地扫着长尾同槽而食。 “皮肉伤罢了,竟惊动沈侯离军快马入京。” 楚欢亲手将往煮沸的茶汤中添了半匙盐粒,用长长的银勺在陶罐里缓缓搅动,只穿着家常的万字杂宝纹提花素锻长袍,革带也没扎,身形斜倚,甚是轻松随意。 对面的中年男人一身魁伟雄健之气,着一袭上好的白狮联珠纹织锦翻领袍,面目坚毅端正,眉眼慈蔼含笑,正是镇北侯沈延。 “某听闻殿下遇刺,挂念万分,恨不能插翅赶来护卫。幸而殿下福泽深厚,如今瞧着未有大碍,某这心里才算踏实了。” 这一番措辞儒雅得不像个武将,咬文嚼字也是文绉绉的官话,令人听着不禁肃然。 “扑哧”一下,楚欢实在绷不住,乐了,墨眸里盛满了罕见的轻快。厅上侍立的都是昭王府的老人儿,也都不作声地会心一笑。 沈延登时横眉立目,摆手道:“沈某一年到头也来不了殿下府上一趟,一来就遭人笑话,以后可再来不了了啊!” 楚欢笑着抬手往下压,以示安抚,“沈叔啊,你我同为军旅之人,不必学那文人说话。知道沈叔挂念,本王不是好好在您面前么?” “沈叔”这个称呼,楚欢其实有多年不曾当面用过了,他已习惯与军方各势力保持令君主放心的距离,近两年与沈延的接触全在公事上,当着外人时只能一口一个“沈侯”的叫着。 再次唤出“沈叔”的感觉很微妙,倒像自己从未长大,仍是当年跟在沈延身边初上战场的青涩少年。 沈延白了他一眼,哼道:“幕后真凶可有眉目?” 楚欢道:“有了。” 却不指名道姓。 沈延便心中有数了,虽对那个心照不宣的答案略感诧异,也没有妄议什么,只说:“万幸殿下命大。” “非是本王命大啊,沈叔。” 明明是在说刺杀大案,楚欢的语气却分外轻快,舀了一勺茶汤盛在薄金莲花小碗中,双手递与沈延。 “多亏了贵府的阿音姑娘妙手回春,两次将本王从鬼门关拉回来,否则今日怕是见不着沈叔了。” 沈延双手接过,嘿嘿一笑,“殿下说小女那个奶姐妹啊,某还不曾得见,只在家书中听拙荆提过几句,说是医术颇为了得,人也乖巧懂事。嗨呀,殿下瞧瞧,某这一趟回来,寸功未立,倒平白多出个能干的养女,也算有福。” 楚欢也给自己舀上一碗茶汤,“沈叔守卫北疆多年,她又来恰自北疆,与沈叔有缘。” 北疆啊,既是沈延建功立业的广阔天地,也是他痛失爱妻的伤疤所在。 沈延附和着点头,显然不喜这点儿与丧妻之痛一脉相连的缘分,随口道:“听闻是安神医的高徒呢。安神医神踪莫测,当年自北疆一消失就是十几载,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原来是领着徒儿又回了北疆。” 两个男人关于小女郎的话题,从医术谈到师承,也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毕竟沈延连见都没见过她。 第135页 王侯二人又闲话少倾,楚欢道:“沈叔不是一直喜爱本王府上的沙盘室?知道沈叔要来,本王特地命人收拾了,只等沈侯光临。” 昭王府有间专门打造的沙盘室,直接在地上洒沙砌模型,将整个北疆地势按比例复制了出来,十分壮观。 当年刚做成的时候,沈延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到脚面上,回家心痒难耐,与白夫人商量也想弄一套。 可是建这偌大沙盘耗时耗材不说,主要是占地方,沈延又总不着家,哪儿有闲屋子做这无甚大用的东西?实用主义的白夫人当然没同意。 楚欢饶有兴致地观看沈延摆弄沙盘,平日杂事太繁,虚伪嘴脸太多,天家亲情又太疏离,反倒是与沈延相聚的这一时半刻,才品出几丝寻常人家的岁月静好来。 “本王听阿音说,贵府在别业宴请中书令家眷,似乎正是今日,沈叔早回两日多好,说不定能赶上。” “今日能站在殿下面前,已是发了力的,爱驹差点跑死。莫说赶不上,就算赶得上也不能去,女眷们聚会,某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凑那热闹。” 沈延两眼放光地摆弄沙盘,对每一个模型都爱不释手,半点抡刀挽弓的威虎之势都不见了,只像个孩子气的中年美大叔。 “今晚还得赶回京畿营地整军,明日一大早又要进宫述职,只怕圣人留我中饭,说不定还要留晚饭……”沈延一脸苦恼又骄傲地道,“城中还有一堆要走的过场,再快也得花上三五天。” 楚欢就爱看他这深得圣眷还卖乖的老顽童相,顺着道:“已比预期提前了好些天与家人团聚,也不赖。沈叔今晚就在本王府上用了好饭再走,不过,酒当真不能喝了,阿音叮嘱,叫本王养好伤前不得沾酒。” 满身挂彩都不耽误酒瘾的沈延哪里在意这些,不耐烦道:“阿音阿音阿音,殿下半日里倒念叨了百八十回阿音。哎,您若瞧上我家收养的这颗好白菜,就眨眨眼,待某回去,替殿下探探那孩子的意思——” “沈叔!不要说笑。” 楚欢苍白的脸上莫名添了一层血色,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健康红润。 沈延一见这小子恼羞成怒的样子,笑得更狡猾了,“殿下今年有二十一了吧?某像殿下这么大的时候,长子都落地了,殿下怎么提到女郎还脸红呢?” “谁脸红……”楚欢气死了,“骂本王是猪,拱你家白菜,真当本王听不出来?” “猪?这可是殿下自个儿说的。” 论起耍赖和气人,这么多年楚欢就没赢过这老不正经。 白夫人方才已介绍过沈婳音的来历,郑家太夫人却又特地问了一次她的名字。 沈母慈蔼地笑答:“没错,这就是咱们方才说的音姐儿。” 被郑家太夫人直白的凝视灼着,沈婳音的心脏再度狂跳起来。她没有心思细看这位外祖母与记忆中的母亲究竟有几分像,只想知道外祖母在打量什么——也会像容阿婆那般,觉得自己与母亲神似吗? 沈婳音鼓起勇气,硬迎上郑家太夫人的直视,尽最大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郑家太夫人眼里只容了沈婳音一人,一双生得严厉的凤目似喜似怒,一字一顿缓缓地道:“音姐儿,告诉我,是谁教你这般打扮的?” 嗓音竟有些失常。 这打扮……白夫人如梦方醒,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当初是怎么回事来着?对了,音姐儿为宴会准备的衣装被裁缝铺弄坏了,不知怎的竟摸去了千容衣行,大手笔地买回这一整套来充数。 白夫人深觉自己真蠢啊,当时的注意力全被婳珠的闹事牵走了,只顾着弄清音姐儿这一大笔钱是从何而来,竟没注意到,平素连脂粉都不上心的音姐儿,怎会突然在衣装上一掷千金! 郑家太夫人是什么人物?两朝皇家御赐的好东西不知见过了多少,现在居然会特意问起音姐儿的打扮,这打扮里一定有鬼! 就听沈婳音已经答道:“回太夫人,平日里主母对我们悉心照料,但并不拘着我们如何打扮。这身衣服是阿音按着自己的喜好所选,只想着不要在太夫人和郑家姊妹面前失礼才好。阿音入京只有三月,审美还停留在北疆边塞的风尚,难免有些落伍,太夫人若觉得不妥,阿音这就去换了,不敢令太夫人和郑家姊妹见笑。” 这般周全诚恳的回答,既给主母白氏解了围,又谦恭温顺,没人能挑出错来。 郑家太夫人脸上的诧异在沈婳音的声音里淡去,最终果然恢复如常,微微笑道:“没什么不好,只是瞧着颇有复古之风,在当下看来倒觉新奇,也让人怀念。” 怀念吗? 沈婳音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手指。 像郑家太夫人这般身份的人,说话当是滴水不漏,喜怒不形于色。方才那短暂而细微的失态被沈婳音敏感地捕捉在心,这一声“怀念”似怅似叹,似乎也有弦外之音。 所以,她一掷千金,果真等到了一声回响,尽管这回响只泛起了不起眼的涟漪,到底是精准命中了。 郑家老夫人,绝对,已经,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郑六娘的影子。 否则绝不会有此一问。 沈婳音不敢发力过猛,福身一礼,便该落座了。 “你阿娘当年照顾过我的女儿。” 第136页 郑家太夫人忽然又道。 沈婳音心中一惊,原本正要转向坐席的身子又转回来,低眉恭听。 她此刻的沉默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就是恭敬默认的意思,“所有人”中自然不包括月麟、红药、白夫人和暮琴,也不包括沈婳音并不知道的沈母和小荣。 事关先郑夫人,在镇北侯府伺候多年的老人儿都知道,这是郑沈二府关系僵化至今的终极缘由。好不容易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竟又提到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仆婢们不由得都收敛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郑家太夫人问:“主仆一场也是缘分,你阿娘如今可好?” 来了。 一股滚烫的热血瞬间冲上心头,令沈婳音有片刻的窒息感。 “回太夫人,阿音的母亲……”沈婳音把心一横,“早在十二年前就被人奸杀了。” 白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 原本沈婳音已经相当语出惊人了,白夫人这瞬时的剧烈反应更是令满堂愕然。 “奸杀”这个词,既严重又阴暗,与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甚是不谐,然而郑家主仆也只是听得心惊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镇北侯府中人却不一样了。 他们中有知道的,那崔氏不是还活着吗?虽没人专门打听一个边塞乳娘的境况,但听白夫人与音姑娘偶尔稍带的话音儿,似乎还在世啊,怎么就成了“早被奸杀”呢? 白夫人自知失态,勉强稳住心绪,强作平静地微笑道:“音姐儿,这样的事不吉利,不要污了客人的耳朵。” 声音又小下去,警告:“在场还有比你小的弟弟妹妹,不要吓着他们!” 却在拼命使眼色。 这个音姐儿,前天晚上还说什么不要当着外人丢了脸面,不该提起身世之事,她自己倒好,语不惊人死不休! 白夫人却不知那晚与她说话的,原是昭王楚欢。楚欢并不知晓郑六娘的死因,只当沈婳音之志仅在扳倒赝品、夺回身份,这才从自己掌握的信息出发,揣摩着沈婳音的思路,进行了那番劝说。 其实沈婳音说出“奸杀”二字,也只是瞬时的决定而已,大约是被一掷千金激起的那点涟漪所鼓励,胆子大了起来。 沈母拦着白夫人不让她碍事,“太夫人在问音姐儿。” 言外之意:没你的事。 白夫人:??? 不,老太太,您不懂,别拦我! 暮琴扶着白夫人的手臂,半暗示半强硬地将人按着坐下,众人只当白夫人是过于诧异罢了,都不多想。 沈婳音道:“那年突厥人一连荡平三镇,听闻燕云王增援的铁骑将至,那些化外蛮夷自知守不住攻下的村寨,索性生了毁灭之心,在撤兵前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兵乱。”郑家太夫人点头,很知道那一桩旧事,六女儿瑛榕便是殒身于这场灾祸。 当年的尖叫嘶吼、火光血河,在传回京城的消息里只被简洁地总结为两个字——兵乱。 “当时我们遭遇了冲杀,与侯爷留下的卫队大部跑散,身边仅剩的数十步卒为了保护我们女眷,全部牺牲。我们躲进了一个已成废墟的村子,没过多久,突厥人过来做最后的搜刮……” 所谓搜刮,自然是能带走的财物都带走,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能享用的女人……都享用。 “母亲为了保护我们不被发现,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他们……就再没有回来。” 至于她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沈婳音清醒得很,绝不肯在此时说出来。 结庐别业主院厅堂落针可闻,在场主仆都听得手脚冰冷。 原来,崔氏死得惨烈,所以音姑娘才一直含糊其辞,不肯轻易道出她已死的事实吗?镇北侯府的仆婢似乎理解了原委。 半晌,郑家太夫人才吁出一口气,“真是忠烈啊,是个忠仆。” 沈婳音认下了这声赞:“谢太夫人。” 她在娓娓道来的时候,就已飞快地考虑过了,当年侯爷是从乳娘的手里抱回的婳珠,至于那个乳娘姓甚名谁……沈婳音笃定,如今在场诸人根本没人知道,毕竟一开始她的乳娘的确不止一个,只不过最后只活下崔氏一个罢了。所以,就算众人理解的被奸杀的是崔氏,也与侯爷找到“乳娘”抱回二姑娘的事实可以并存。 白夫人全程抓着暮琴的胳膊,抓得手都麻了。她环视厅堂,心道只有自己和暮琴明白,音姐儿说的,其实就是郑夫人!连她自己也是头一次听说郑夫人的真正死因,从前只知道是被突厥人杀死的,却没人确切地知道是奸杀。 就在白夫人心潮起伏的同时,郑家太夫人已将沈婳音唤到自己身边坐下,怜惜地笑道:“我瞧着这孩子亲,打扮也俏丽脱俗,竟是京城里独一份儿的别样美人儿。” 郑家这个太夫人,是个不好接近的性子,至少在镇北侯府的口碑是这样。就看她连外孙女婳珠都不怎么亲近,就知道是何等的不好相处。 兴许是因为对早逝的六女儿心痛难言,故而连外孙女也不忍相见? 可是,今日第一次见面,郑家太夫人就邀请了音姐儿一介养女同榻而坐,是不是过于反常了?白夫人隐隐觉得这局面看不懂,甚至已经远超自己的掌控了。 厅上的话题很快就从养女转回了修建别业的过程,白夫人陪着说笑一阵,仍是心神不宁,视线不由自主地就绕着沈婳音转。 第137页 白夫人悄悄招手,把侍立在角落的红药叫过来,低声问:“你们音姑娘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你在屋里也看见了,不是划伤了吗?” 红药便把沈婳音用了自制愈痕膏与遮瑕膏的事如实回禀了。 “她自己的药,真这样神奇?” 白夫人暗吃一惊,随即拉住红药,让她弯下腰离自己更近,语气压得郑重冰冷:“你是音姐儿身边最干练的,今天是郑沈两家小聚的日子,我问你,音姐儿特别交待过你什么没有,比如她有没有计划,有没有打算,嗯?” 红药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冻住了,脑子里嗡一声响,又炸开沈婳音对她说的那句—— 我,沈婳音,才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先郑夫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沈家亲生的二姑娘。 “没有。”红药下意识否认,又觉失言,连忙道:“不知夫人所指何事?” “没什么……”白夫人也下意识就否认,“你下去吧。” 沈母与郑家太夫人还在饶有兴致地聊别业这片照云湖,当初是如何圈建、如何改道云云,白夫人实在无心细听。 “不好了——” 惊惶的喊声从后门处传进来。 白夫人猝然回神,气得险些捏碎了杯子。 这些不懂事的小蹄子,平日没有客人时都不曾这样大呼小叫过,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着外人全没个体统! “不好了——” 叫喊的婢女绕过屏风跑到前面,白夫人一见便认出是婳珠院里的二等婢女,登时更气得脸色发青,偏又不好当场发作,压着火气问:“到底什么事!” “不好了,夫人,二姑娘落水了!” 第52章 落水 婳珠在自己家中落水了。听清婢女来报,沈婳音惊讶之余,一时竟有些无语。 等沈婳音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没有担忧的情绪时,自己已经随着乌泱泱的人群快步涌出了前厅后门。 都说医者父母心,听闻婳珠落水,沈婳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一点都不惶然。 明明,她绝不希望大丫姐姐就此淹死。 奇怪。 大抵山间园林,连条没有坡的平路都难找,沈家的结庐别业却圈了这片照云湖了,整个水域连通起来足有七八亩地。倘若侯爷听闻自家斥巨资打造的湖景竟致爱女落水,不知是何表情。 沈婳音挤在喧哗的主仆、宾客们中间一路提裙奔走,远远望见了白玉桥上挤满了焦急的婢女婆子,正往桥下送着长竿,桥下的水面扑腾着人影。 原本以为人是从岸边不慎跌落,看这情景,竟是从桥中央翻下去的?倘若不是有人推,难不成是婳珠自寻短见? 她那般娇气惜命的人,会自寻短见? 府中婢女多是本地长大,竟没一个会水的,只有从前门拽过来的一个护院声称会水,待他“千里迢迢”赶到时,二姑娘婳珠已经快沉下去了,这时候两人正一同在水里挣扎呢,看不清具体情况。 “有没有会水的?还有没有会水的!快去救人哪!” 白夫人扯开嗓子急喊,阴凉的天气里额头已见了汗。 下水救人这种事最逞不得英雄,不会打架的人尚能胡乱抡起拳头,可旱鸭子贸然跳进水里,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这道理大家都懂。 原本园子里养着几个专门收拾照云湖的工匠,自夫人、姐儿们搬进来小住,便让男丁工匠们回避,回家休息去了。这会儿突发了意外,白夫人只恨自己脑子被驴踢了,竟没想到留几个人专门护卫湖边的安全。 郑家的女郎们和小郎君见到这样人命关天的场面,也都急得顿足,年纪小的那个女郎甚至怕得哭了出来,可是再急又有何用,土生土长的洛京贵人有几个会水呢? 沈婳音沿着湖岸跑到桥边的时候,手上已经去解罩纱裙的系带。 她是会水的,算不上精熟,但总比那些从没下过水的要好得多。 从岸边跑过来的同时她已观察过了,那护院水性很一般,关键是根本不懂如何救人。 落水者在如此惊慌的状态下,一旦见到有人来救,必会拼命抓住来者,最终导致两人都无法顺利上岸,再耽搁下去,只怕两人都要活活在水里溺死。 才胡乱扯去了罩裙跑上白玉桥,就有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她的胳膊。沈婳音诧异地抬眼看去,竟是狂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郎君沈敬慈。 “你站着!” 沈大郎嘴上说着,瞧也不瞧她,趴在桥边往下看,紧张地舔了一下并不干燥的嘴唇,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蹲身蓄力就要往下跳。 “婳珠,别怕啊,哥哥来了!” 一群旱鸭子婢女七手八脚地把人拽了回来。 “大郎君,不能跳啊!” “您不会水啊!” 一个嫡姑娘已然落水了,若再搭进去一个庶长子,她们这些人都不必活了。 混着水浪的人声从桥下断断续续地传上来:“救我!哥哥!哥哥!” “别犯傻!”沈婳音也伸手用力扯住沈大郎,“不会水就别逞能!” “婳珠!” 沈大郎还是只顾盯着水面,从侧脸都能看出他眼睛通红,整个人都处在慌乱无措的状态里,一只手努力挣脱婢女婆子的拉扯,一只手往后扒拉沈婳音,马上又要往下跳,烦躁地道:“退后!你一个女郎,这儿没你的事!” 第138页 “……” 从前不知道,她这个哥哥关键时刻还懂得保护女郎。 时间不等人,沈婳音没心情欣赏沈敬慈那张写着“英勇就义”的侧脸,抬手锤了他腿上的穴道,让他瞬间腿软了一下,没跳成。 下一刻,一阵惊呼从叽叽喳喳的桥上和岸边同时喧哗开来,沈大郎从白玉栏杆的缝隙里,只来得及看见一角飘飞的裙裾。 那一角柔软的裙裾,在斜阳里是半透的,古朴沉静的暗纹在金色光线的映照下,被描摹出明而不耀的轮廓。 扑通一下的水声就像一个机关,将桥上、岸边的惊呼同时消了音,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又提心吊胆地盯住了水面。 郑家太夫人和沈母年纪大了,在婢女、仆妇的搀扶下才刚气喘吁吁地小碎步赶到湖边,远远地正望见沈婳音从桥上跳了下去。沈婳音那身衣裙太过独特,只需看清颜色便能认出是谁,瞧她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应当是会水的。 郑家太夫人攥紧了自家老仆妇的手,低声喃喃道:“看,你看呐。” 仆妇道:“是沈家的音姐儿。” “你说……像不像?” 只有老仆妇听清了郑家太夫人这句低语,前后逻辑也不挨着,难为她竟听懂了含义,低声回道:“像。” 六娘幼时顽劣,十来岁的时候迷上了爬树,经常从老宅的矮树上直接跳下来,吓得仆从心都要蹦出来。当年六娘的模样,就和沈家音姐儿这一跳没什么两样。 大约……是由于衣裙太过相似的缘故吧。 红药和月麟作为养女院中的婢女,跟着跑出来时,被更有体面的婢女们挤到了最后。没想到音姑娘看着柔弱,跑得还挺快——至少比弱柳扶风的二姑娘婳珠灵敏得多——等沈婳音径直奔上了桥,乃至眨眼间就跳了下去,她们都没赶得上阻拦一下。 “怎么办啊!音姑娘跳下去了!不会有事吧!” 月麟慌张地使劲晃着红药的胳膊,吓得声儿都变了,扒着白玉栏杆往下望。 红药还没说什么,原先岫玉馆里的一个泼辣婢女直接一巴掌呼到月麟脸上,“闭嘴!你个小贱婢还是不是侯府养的!你该先关心二姑娘有没有事!” 月麟委委屈屈地捂住脸,“所有人不都在关心二姑娘吗?音姑娘也不是外人,你们岫玉馆的怎恁无情!” “还敢狡辩,看我不教训你个小白眼狼——” “哎!别打别打!” 婢女婆子们更加乱成一团。 暮春的水已经不算冷了,可是山间寒气消散得晚,沈婳音入水的时候,还是立时被冻了一个激灵,险些抽筋。 “婳珠!你们怎么样?” “阿音!阿音救我!快救我!” 婳珠已经惨无人色,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一句话说出来牙齿不停地打颤,几乎听不出个儿来。 婳珠与那护院已经漂浮出去一段距离,两人大约筋疲力尽,都不似方才那般挣扎得剧烈了。 不,准确地说是—— 护院已经不动了,而婳珠正趴在护院的……背上? 沈婳音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护院脸朝下,大半个脑袋都浸在了水里,婳珠正是靠着他身体的浮力,才能稳定地露出头来。 “把他的脸露出来!他无法呼吸!” 沈婳音的水性并不好,缓慢地努力游上前,还不等她靠近婳珠,婳珠就已经朝她伸出了惊恐的手,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棵新的救命稻草。 沈婳音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被婳珠一把揪住了浮在身前的裙角。 “阿音!我不想死!” “我知道,没有人想死!” 沈婳音曾在江南水乡亲眼见过,落水的游客太过惊惶,无法理智配合营救,致使救人者反而无法挣脱束缚,最后呛水而亡。 被婳珠抓住裙角的刹那,沈婳音的心底生出一丝恐惧。吓疯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若不能控制婳珠的乱拽乱抓,很可能真被拖死在水里。 若是此刻与昭王灵魂互换就好了…… 昭王无所不能,以他的武学经验,一定可以顺利救人! 沈婳音不明白脑海中为何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婳珠已经顺着浮起的裙角摸到了沈婳音的手,像发疯的水草一样紧紧缠住了沈婳音的胳膊。 “你放手,我一定会带你上岸的!你先放手,不要乱动……” 沈婳音本就不熟习水,被抓住了两条胳膊,瞬间失去了稳定的漂浮感,竟往下沉了沉。 人在水中无处着力,双腿仿佛不存在。 沈婳音的目光越过婳珠,看到了那俯面漂在水上的护院。 那鬼姿势,该不会……死了吧! 完了,连一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都按不住婳珠,自己也会被拖死的。 “阿音!救命!救我!我什么都依你!” “放手!你先冷静!放……” 沈婳音呛了好大一口水,说不清什么味道的湖水灌了满口满鼻,比死还难受。 桥上的一片嘈杂里响起一句:“抓住竿子!竿子!” 沈婳音艰难地顺着乱哄哄的声音望过去,约莫一丈外的桥上,婢女小厮们递下好几根长竿,只要靠过去就能抓着竿子被拉到岸上。 在平地上三两步就跳过去的距离,在水中却仿佛一生都靠近不了。 第139页 岸边,两个小厮不知从哪儿卸下两扇门板,趴在上面往这边奋力划水。 “二位姑娘!奴等来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两扇门板船忽然失去了平衡,相撞之下接连翻了,两个小厮同时栽进了水里。 沈婳音:“……” …… “正面冲不出去的时候,以退为进或为一线生机。” …… 脑海里突然闯出昭王的声音,那是在某次换药时,他与谢鸣复盘战役时随口说的一句话,被沈婳音记住了。 …… 正面冲不出去的时候,以退为进或为一线生机。 …… 沈婳音心念一转,忽觉灵台一片清明,不去管婳珠如何拽着自己不放,一头扎进水中,尽可能向下潜去。 “呜呜——咕噜咕噜噜——” 婳珠不知说了些什么,由于死死拽着沈婳音,也跟着往下沉,整个脑袋都没入了水中,甚至仍在不断下沉。 沈婳音在水下睁眼一看,池底只有不足一丈的深度,没有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怖感,索性再一使劲,往下又沉了沉。 婳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松开了沈婳音的胳膊。 沈婳音得到了释放,反手拉住了婳珠,将她用力拽近,点了她的穴道,婳珠失去了意识,这才不再乱动了。 沈婳音托着失去意识的婳珠顺利向上浮去,重新露出脑袋。 以退为进,果然是一线生机。 折腾了这么一遭,其实并未花费太久,只是意识里时间的概念模糊了,仿佛已经渡满了一轮劫。 沈婳音来不及喘匀气息,忙去查看那漂在水上的护院怎么样了,借着浮力,将护院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那人脸色泛紫又发白,果然已没了生息! “音姐儿!这儿!快过来!” 是白夫人在喊。 沈婳音腾出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了,见白夫人、沈大郎都翻到了白玉栏杆外,站在桥外一手握着栏杆一手伸着竿子,将竿子伸得更近了,只要再游一点点,就能够到。 差点忘了,白夫人也是有家传功底在身之人。 “音姑娘,接着绳子!” 郑家的半大郎君不知从哪儿捡了绳子来,三两步跨上小桥,朝沈婳音的方向一抛,绳子的一端就像活物一般飞了过来,极精准,沈婳音不费吹灰之力就接住了。 沈大郎还在喊:“多缠几个地方,婳珠身子骨娇嫩,一圈绳子会勒坏她的!” 沈婳音借着浮力托住婳珠的身体,将绳子迅速系在了护院的腰间,又从腋下绕了一圈固定住,示意岸上的人们可以开始拉了。 “用力轮流按压胸口和胃部,一定要让他把水吐出来!要快!” 沈大郎脸色骤变:“你——” 这沈婳音脑子是不是有坑!竟然不管嫡姑娘,先救一个奴仆?况且这奴仆眼看已是个死的了,拖上一个死人来有什么用!厚赏其家人便是,哪有把侯府嫡姑娘晾在险境的道理! 白夫人怒斥:“抓紧时间,还不快递竿子!” 沈大郎惊愤之余,知道这关头废话也是无用,又见婳珠软绵绵的似乎没了知觉,索性豁出去了,把长竿往白玉栏杆上一别,正好卡死,形成斜向下通往水里的一条“独木桥”。 他大胆踩在竿上,抓着白夫人的手往下走了两步,将手伸到了沈婳音的面前。 “把她的手给我。” 沈婳音借着绳子的力道已经和婳珠一起漂近了桥畔,轻易就能够到沈大郎伸出的手。 可是她早被婳珠折腾得没了体力,又强行托着婳珠完成了捆绳的高难度动作,此时实在不剩什么力气了,咬紧牙关才奋力抬起了婳珠的小细胳膊递了上去。 沈大郎好歹是将门之子,就算武艺稀松,基本功还算到位,拉着婳珠的手一使力,就将人提了起来,脚下还稳稳地踩着倾斜度极高的细竿。 细竿支撑不了两个人的体重,桥上的家仆们连忙七手八脚地够着将二姑娘婳珠拖上了桥,又去够着扶沈大郎。 总算是救上来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有几个声音惊呼起来:“啊呀!快看看音姑娘!” 湖水不由分说地往口鼻里灌,沈婳音屏住呼吸,放松了四肢。 片刻,她需要片刻,才能再蓄力向上游,现在就先放空身体下沉片刻吧,只片刻就够了。 温软微凉的湖水包围着,沈婳音睁眼看向天空的方向,只能看见一片并不明亮的天光。 没由来地,一个遥远的记忆像气泡一样冒了出来。 北疆,富户的大水池,习水…… 沈婳音愕然,唇齿微张,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出来。 她与大丫姐姐,在那样小的年纪,在荒蛮的北疆,在一个华丽院落的大水池里,曾经半吊子地习过水! 怪不得当年在江南时,她一下水就学得飞快,虽然最后没机会多练,到底是很快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原来早在三四岁的幼年时期,她就已经尝试过了习水,大丫姐姐……也已经尝试过了! 视线里平静的水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人扑通跃入了水中…… 沈大郎将绳子胡乱捆在身上,由几个健壮仆婢在桥上拉着,纵身入水来救沈婳音。 楚欢在沈婳音身体里睁开眼的时候,猝不及防先灌了一口湖水,万幸反应敏捷,只稍吸入了一点点水在鼻腔,没吸入肺。 第140页 但胸腔里憋闷的痛苦还是令他产生了一丝本能的恐惧,再加上想要剧烈咳嗽的身体反应,忍得他心下竟生出几分惶然—— 一旦真咳起来,势必会呛进更多的水,万一吸入肺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马背上长大的云州儿郎,完全没下过水。 所以……阿音这是……即将溺死了吗? 一片空白里,楚欢满脑子只剩下这唯一的认知。 第53章 沈侯 穿透乌云的日光从槅窗漏进来,照在沟壑纵横的川谷上,细腻的沙砾仿佛一望无际,新星点点的红旗插在坡上,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尽头被一个叉腰的背影挡住。 沈婳音深深呼吸了几口,沉在水下的窒息感仿佛还在身上。 她是准备游上去的,在水下短暂休息了片刻,正准备游上去的。 而眼前这里是…… 巨大的沙盘,陌生的男人,还有面熟的仆从…… 昭王府。 沙盘的山川那头,衣饰不凡的男人似乎察觉到“昭王”的剧烈呼吸之声,疑惑地回身望过来。 就见“昭王”神情惊惧地扶着宽大厚重的沉香木胡椅站起身,一只手死死扳住桌角。 楚欢他……不会水! 他生于云州,长于洛京宫廷,沈婳音想不到他会水的依据。 此刻,她自然没有时间梳理这些信息,只是飞快地汇成了一个模糊的直觉——他不会水! 沈婳音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拔足扑开门就冲了出去。 “谢鸣!谢鸣——” 从前她只在昭王起居的正房活动,当下也不知自己在哪个位置,凭着直觉一路往外奔,抓住一个衣着体面的高等仆从,疾问:“谢鸣在哪儿!” 那仆从显然被“昭王殿下”这惶急的模样吓呆了,连忙跪下,“回殿下,谢将军今日不曾来呀。” “什么……” 人在湖底已有好一会儿了,哪怕即刻插翅飞到栖霞山也是来不及的,沈婳音却也顾不得,只拼尽全力往外跑,去哪儿,找谁,全不知道,只满脑子空白地往外跑。 从正堂后面穿过去,绕出梨花木贝钿拼花屏风时,沈婳音猛然与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 那人被“昭王”的高大身形撞得倒退了两步,皱眉揉着胸口正要抱怨,便惊喜道:“四哥!我刚叫他们不要通禀,想看看四哥跟沈叔在里面玩什么好东西……” 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 不,这不是四哥。 “……阿音?” 瑞王被沈婳音的惊惶唬了一跳。 沈婳音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快!去救他!” 瑞王从没见过阿音这般不淡定,更没见过这种不淡定出现在四哥的脸上,登时也心如擂鼓。 “哪儿?” “湖里!” 瑞王眼珠子差点听掉了。 正此时,沈延箭步追到,一脸懵逼地问发生了什么。 瑞王的状态完全被沈婳音传染,哪还顾得上同沈叔虚礼,拉着“楚欢”就往外走,避开沈延与仆从,低声问:“阿音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叫沈婳音别急,自己脸上却满是猴急之色。 沈婳音见了瑞王,就仿佛找到了心理支撑,脑子冷静了不少,明白此刻再急也无济于事,便三两句将自己如何跳入湖中、如何在水里暂歇、如何突然互穿告诉了他。 本以为瑞王会当场急疯,不料这家伙长长吁出一口气,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啊,也太小看我四哥了。” “他会水?” “不会。” 瑞王斩钉截铁。 沈婳音怒了:“那你——” “是不是因为,大夫看见的都是病人最脆弱的模样,所以阿音你……一直都不了解我四哥的身手?” 沈婳音一静。 瑞王耐心解释:“阿音你方才说,湖水深约丈许,那不过就是一殿高低嘛。就算水中与陆地不同,阻力大些,四哥也不至于活活溺死啊。再说,你们府里的人都在旁边,随便伸个竿子下去就足够用了。” “可是……他用的是我的身体,没什么力气的。” 沈婳音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了事。 “那也无妨。”瑞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打了包票,“发力是有技巧的,不全靠蛮力,信我。” 既然昭王的亲弟弟都如此放心,沈婳音的心才缓缓落回了原位,这才发觉薄薄的春光洒在身上,天不知何时已晴了大半,只有远方还堆着几朵乌云而已。 瑞王见她神色恢复如常,打趣道:“阿音就这么怕回不到自己身体里?” 沈婳音下意识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难道要说,方才梦魇一般的恐惧里,她根本不曾想过溺死的会是自己的身体?难道要说,她满心惊惧的,全是楚怀清那个人即将死掉的可能性? 一个思想正常之人,自然不希望任何无辜者丢了命,只是沈婳音总觉得,这些话在瑞王这家伙面前说出来,就算合情合理也会变味似的。 总之,确定方才只是虚惊一场,比什么都好。 所有曾经惊涛骇浪的心潮在平静之后,反而往上涌,灼得眼眶酸涩。 第141页 “你不是要哭吧?” 瑞王傻眼。 “哎呦,哎哟喂,姑娘,姑奶奶,千万别用我四哥的眼睛哭,求你!” 沈婳音轻轻吸了吸鼻子,别开头,“没有。” 瑞王看着那双发红起来的鹰目,瘆得脊背都凉了。 “姑奶奶,忍住,叫我给你跪下都行。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四哥哭,今儿你要是哭出来,我能做一年的噩梦。” 沈婳音扑哧轻笑,揉了揉眼睛,牵起唇角:“好啦,这么点事,我才不会哭呢。” 瑞王松了口气。 没好意思说,瞧见四哥这副软萌的少女情态,已经够麻一阵子的了。 好不容易劝好了沈婳音,瑞王才有功夫看向檐下一直懵逼的沈叔。 幸好今日在旁的只是沈叔。一个是看着长大的皇子,一个是亲生的女儿,就算发现了什么异样,沈叔也不会拿住这个把柄做什么,实是万幸。纵使看到“昭王”如此反常,沈叔也必定只当他疯了痴了,谁又能想到世间竟有灵魂互换的奇事? 沈延见瑞王看过来,便知没事了,无语道:“二位殿下在花树下叽叽咕咕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对璧人谈风说月呢!” 就知道沈叔嘴里没有正经话,瑞王哼道:“本王可没有断袖之癖,更没有对亲哥的龌龊心思。” 沈婳音:“……” 三人回了正堂落座,瑞王看沈婳音的状态,竟好像不知那男人是谁,想来方才她思绪还牵扯在四哥身上,不曾注意到提及的“沈叔”二字。 瑞王如此一忖,恍觉自己责任重大——父女相见,如此有仪式感的大事,竟叫他给赶上了! 瑞王挨着“昭王”在下首坐了,身子略倾过去,道:“本王猜到,四哥一定备了好东西招待沈叔,方才你们都躲在内院,就说是不是在玩沙盘吧!” “沈叔”二字,特意说得着重,同时偷偷捏了一把“他”的手肘。 沈婳音闻听,果然一僵。 “快!小心!” 结庐别业内院的白玉桥上,白夫人带领众仆终于将沈大郎和“沈婳音”两人拉了上来。 总算是没有闹出人命。 楚欢被沈大郎揽着腰肢拽出水面的时候,就已经无语问苍天,结果从众人的七嘴八舌里,又颇为震惊地拼凑出沈婳音入水竟是为了救人。 更震惊的是,原本落水的婳珠竟是从如此高的护桥栏杆处翻下去的。 好端端的,他们镇北侯府……到底在弄什么啊? 阿音她竟如此莽撞,方才若不是沈大郎系了绳子跳下来拉“她”……楚欢无法往下想,一想,心脏就像是要裂开。 她竟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是了,她待谁都诚心诚意,就连对待那个冒名顶替的沈婳珠,她也甘愿冒险下水去救,而对他呢? 连听他一句剖开肺腑的真心话也是不愿的,反而点了他的睡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昏过去的婳珠被仆婢背回问心院去了,原本乌泱泱的人群跟去了大半,场面不再乱哄哄的,前院的小厮们也都回归岗位,不便再在内院多留。 “沈婳音”浑身湿透,软纱衣料贴在身上,将身体曲线勾勒得跌宕。 楚欢不敢低头看,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忽有人用外袍裹住了“她”,楚欢回头一看,不料与沈大郎四目相对。 楚欢:“……” 沈大郎:“……” 沈大郎什么也没说,穿着湿透的中衣,大步往婳珠的问心院去了。 凉风一过,楚欢满脸黑线地揽紧了身上的外袍。 “……” 楚欢人在湖中时,发现湖水只有丈许深度,本想使个千斤坠,借着湖底土地的力一举纵跃而出,结果就被沈大郎跳进来的水波搅得无处着力,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一把揽住,通过绳子直接拽出了水面,倒是省事。 这个沈敬慈再怎么被婳珠牵着鼻子走,对阿音也只是小打小闹,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的。只是不知沈家今日怎么就闹成了这副模样。 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众仆的关切,楚欢垂首跟着红药往莲汀居的方向去。“她”现在这样子,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实在不宜在外逗留。 走下白玉桥时,楚欢察觉红药脚步一缓,随着一抬眼,这才发现沈母和一个面生的富贵老妇人都立在桥边等“她”。 楚欢虽未见过这位老妇人,略一思忖,便也猜到该是当朝中书令之母,郑家太夫人,论起来,也是阿音的嫡亲外祖母。她眼神很深,有关切,有赞许,还有些楚欢解读不出的别的什么。 他顺着郑家太夫人目光移动的方向,垂眸看去,皓腕拢着外袍,一双水玉叮当镯衬得肌肤更加光洁如瓷。 并无不妥之处,楚欢不懂郑家太夫人在瞧什么。 见“她”停下,郑家太夫人的视线从“沈婳音”的腕子上移开,吩咐红药道:“赶快带你们姑娘回去暖暖,别伤了风。” 明明名义上的嫡姑娘落水被送回院中了,家里的老祖宗和贵客竟没跟去,而是留在桥边看沈婳音是否平安,这不正常。 楚欢心中疑惑,脚步却不停,担心阿音这小身子骨真会着凉,只颔首致意,便由红药、月麟等婢女拥着快步往莲汀居去了。 瑞王的嘴,骗人的鬼。沈婳音终于觉出了这句评判的写实之处。 第142页 沈延又不傻,方才“昭王”的惊惶诡异至极,不给出一个周全的解释是不可能的,但是直接以灵魂互换解释也绝不能够。 这种难题到了瑞王嘴里,缘由张口就编,什么四哥伤得不轻啦,什么阿音大夫用的药有副作用啦,什么常有白日幻觉的症状啦…… 总之就是把责任全推到了那个“不在场”的阿音大夫身上。 阿音大夫嘴角抽抽,只好默默认下。 既然瑞王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沙场归来的糙汉子沈延大约也就不做他想了吧。 有时候沈婳音真觉着,如瑞王这般精明的人,倘若留在京中任职,早晚也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子。就譬如眼下,瑞王圆回了场子,功德圆满,便极有眼色地找个借口溜了,将空间留给了沈延与沈婳音。 沈婳音其实说不清自己见没见过沈延这个生父。 刚出生的时候,应该是被见过的吧?那时她还没有记忆,无从得知。在有记忆的时间里,对这个父亲是全无印象的。 沈婳音曾推想过,父母二人在北疆六载,前几年应当战事不紧,以守为主,为燕云王稳住洛京免除突厥之患,夫妻常常团聚,所以母亲才有机会有孕,生下了她。 最后的两年,应该正是燕云王南下亲征之时,突厥人乘虚而下,有意使新朝腹背受敌,突厥与父亲的军队硬碰硬地打得不可开交,父亲将妻女藏在安全的村子里,自己日夜守在前线,越来越抽不出空回“家”。 而那两年,正是沈婳音渐渐有了些许记忆的阶段。 及至第六年上,沈延这边已拼出了兵力防御极限,眼看就要被突厥人吞下,燕云王及时攻下了南方要塞,急流勇退,剑指北疆,力挽狂澜。 以大局看,这番配合当得起一句“天衣无缝”。 只不过,突厥人在撤军前,以暂时的胜利者的姿态狂欢,肆意妄为,爆发了一场极短暂又极具破坏力的兵乱。一场边境的兵乱对偌大新朝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大获全胜前的一点可以忽略的小损失。 在这点于天下而言的“小损失”里,折了一些兵将,死了一些妇孺,陨落了一颗洛京明珠。 瑞王给了沈婳音叙旧的机会,可是沈婳音却不能肆意妄言,因为她此刻还是“昭王”,该是那个跟在沈侯身边数年的年轻皇子才对。 好在沈延不是个闷声寡语的性子,见昭王殿下没有主动开口,便熟稔地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从前最是头脑清醒、夜中无梦,如今这是怎么弄的,竟白日里产生幻觉,圣人知道吗,请御医看过了没有?” 看样子对瑞王那番胡诌深信不疑。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不强硬,浑厚又有些低沉,自带一股旺盛的精气神儿。这样的声线若在阵前发号施令,很容易就可以想见那一呼百应的气势。 医理方面,沈婳音若真想胡编什么,只比瑞王更头头是道。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本王身上除了此次刀伤,还有在北疆所中箭毒。阿音用药有数,本王业已大好,沈叔不必挂怀。” 本以为沈延只是官样文章地关心两句,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道:“殿下信重沈某府上这个养女,自然是好,可殿下的身子是大事,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说话说三分,弦外之音便是劝楚欢货比三家,不要只偏信一人所诊。 一般的人见“昭王”宠信谁,顺着夸赞几句也就过去了,沈延却逆着劝,言辞恳切,眼中的关爱之意纯属真情流露,就如关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 毕竟是父女,容貌上的相似自不必说,沈婳音一见着他便不觉得排斥,等到听闻他便是镇北侯沈延,那种对于至亲的天然亲近之感更是不请自来。这下见沈延如此诚心诚意地关心“他”,心下就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拨开了…… 沈延的劝告虽是得罪医女阿音的,可那份拳拳之心却不折不扣地扑面而来,令沈婳音新奇回味。 这般语气,这般眼神,这般感情,就是传说中的……父爱么? 与师父的教导不同,与师兄们的爱护不同,与栾师姐的疼爱不同,与月麟、红药的忠心也不同…… 奇异,滚烫。 那种萍水相逢一般的陌生感倏地散了大半,沈婳音忽然留意到,他大约是已近半百的年纪了啊。 许是由于身强体健,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可是边塞的风沙何等摧人,沈婳音是亲身经历过的。她每日只需在屋檐下坐诊,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尚且被/干燥的气候影响了皮肤,更遑论沈延风吹日晒,间或餐风饮露,一张脸便不像洛京人保养得那般细腻精心,偏黑,又粗糙。若不看他那头还算乌黑的发,这张脸只怕比圣人还显老些。 她的童年,他的青春,都彼此错过了。 再相见时,一个没有了童真,一个磨平了意气。 “殿下?” 与方才同款的懵逼又出现在了镇北侯沈延的脸上。 “又……犯毛病了吗?” 他指的是瑞王那番胡诌。 沈婳音回过神,惊觉自己脸颊冰凉一片,抬手一摸,湿漉漉的。 原本她早已习惯了互穿,连面圣都没出过纰漏,在昭王的母妃面前也不曾暴露身份,在谢鸣面前那么多次也从未被怀疑过,可是今日,就在她对互穿轻车熟路的时候,在生父沈延的面前,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第143页 还要再编出新的谎言去圆吗?沈婳音混混沌沌,又素来不喜骗人,自知今日是无力使场面周全了,便即起身,逃似的躲入了楚欢的卧房,反手紧紧关严了门板,甚至没给下人跟进来伺候的机会。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干,什么难题都能攻克,什么危机都能化解,只身一人搬入深深侯府时亦无所畏惧,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失态,眼泪像决堤一般在两颊奔流,仿佛前半生省下的眼泪都一本万利地宣泄而出。 所有曾经以为不委屈的,全都酸涩地灌满了心脏;所有曾经以为不介意的,全都钝痛着蜿蜒过肺腑。 大丫…… 今日她捞了她上岸,是好生之德,是良善本心,已经给足了最后的情分。 原本还想着,一直温水煮青蛙地熬着大丫,逼大丫痛苦崩溃,是不是太过以牙还牙、以怨报怨…… 不,自今日起,她不会念着大丫当时年幼,也不会念着崔氏如今病重,再不会对大丫母女有任何的心慈手软了。 …… 楚欢抬手抹了一把脸颊,垂眸望着指尖的清泪发怔。 她哭了? 最近他们的互穿就总是这样,虽然还是没有规律可言,但整体上,时长是在大大缩短的。从前互穿一两日的时候也不少,最近几次却长短飘忽,不到半日的时候更多。 她不是那等经不起事的女郎,是发生了多难过的事,才会把自己关进卧房梨花带雨? “殿下,殿下?” 沈延关切地叩着门板。 “殿下别吓沈某啊,到底哪里不舒服?你这毛病犯得也忒勤了,是不是该吃药了啊?” 楚欢:“……” 所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两边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54章 堂辩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麟准备洗漱用具时路过内室,发现碧绡帐内隐约有个坐起的人影。 月麟略感意外,放下手上的物什,撩起轻薄如烟的床帐,果见沈婳音正坐着发呆,乌黑柔顺的长发软软地自肩头倾泻而下,白皙近乎透明的小脸素淡纯净,只那一双美目清亮如波,显然已醒来许久了。 “姑娘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也不唤奴来伺候。” 月麟轻轻说着,在床沿坐下,把自己也笼在碧绡帐里。 “醒了便睡不着了。” 沈婳音低声道,语意涩然。 “昨天,我什么都没有做好。” 月麟心疼地拉起音姑娘的手,放在掌心捧着。 “一直以来,姑娘都做得很好呀。” 沈婳音摇头,“结庐别业的事被婳珠跳水打断,昭王府那边与侯爷的初见弄到那般难以收拾的地步……” 昨日穿回自己身体后,音姑娘已提过见到侯爷之事,但并未多言细节,月麟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是…… 月麟蹙眉,抓住了一个怪异的用词:“跳水?” 沈婳音茫然抬眼,神情自然而然,浑然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月麟这会儿才觉得自己是真清醒了,一点余困都没有了。 “姑娘方才说,二姑娘……跳水?她昨日不是失足从桥上跌下去的吗?” 诧异的反而是沈婳音,“你们都认为她是不小心才翻下桥头的?” “不然呢?” 月麟更吃惊了,虽不喜二姑娘,可也从没想过娇气至极的她会轻生跳水,明明她在水里挣扎得那么大声,生怕会淹死的样子。 “二姑娘那身子……即便是盛夏都必须热水沐浴,她、她为什么要主动往湖里跳啊,嫌命长?” “她最终并无大碍呀,不是吗?”沈婳音反问。 昨日沈婳音已听月麟讲过后来发生的事。 有了婳珠那惊天动地的落水,全府上下都乱了一遭,郑家人去看过了婳珠,见她虽昏睡着,经大夫诊断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这才松口气;又去看过了“沈婳音”,见“她”毫发无伤,也就放了心。 沈家突发意外,自然早没了待客的兴致,郑家人也不可能有心情留下用晚饭,通情达理地不再叨扰,很快便告辞了。 婳珠醒过来后,得知郑家人已走了,倒不觉遗憾,只是听闻太夫人竟专程去莲汀居看望过沈婳音,登时气得浑身乱颤,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驱寒药都呕了出来,连晚饭也没能吃下去,不知今早如何了。 对于晚宴的泡汤和婳珠的反应,沈婳音毫不意外,唯一没想到的是,沈大郎竟肯跳下去救她——虽然救上来的实际是昭王那祖宗。 “婳珠连这一身外在荣华都不肯松开,岂会真寻短见,只怕是——” 沈婳音一向温和的眸子浮起一层锋利的冰寒。 “——冲着我来的。” 用过了早饭,白夫人那边着人传话,请音姑娘到主院去一趟。 “昨日乱了一天,如今是该静下来分说分说了。” 待传话的婢女走了,沈婳音以茶盥口,用帕子沾了沾唇,笑看向月麟和红药两个。 二婢也笑道:“正是呢。” 她们的这位音姑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来也没着过二姑娘的道。每次二姑娘起了什么坏心思,最终必定自食恶果。 更何况这一次,二姑娘得罪的不止音姑娘,而是整个侯府。 上自沈母下到二郎君,原本都十分期盼这场暮春小宴,自然了,各人的盼头都不相同,沈母盼着与郑家修好,白夫人盼着把场面安排得妥帖,孩子们都盼着热闹……如今所有的期盼都被婳珠这一跳给搅碎了,没有人不扫兴。起初大家当然都关心挂念婳珠的安危,等到回过味来,这笔账还是要算到婳珠头上的。 第144页 到了正厅,婳珠果然已经在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头,屁股只挨着一点胡椅的边,不敢坐实,可见已被白夫人训斥过了,正夹着尾巴不敢生事呢。 她见了救命恩人沈婳音竟无半点表示,只梗着脖子装看不见,令在场仆婢皱眉。 白夫人没好气地睨了婳珠一眼,理都懒得理。 难得沈大郎也在,只是看那黑沉的脸色,想必言语间维护了婳珠,也被白夫人迁怒了。他倒是明事理,对沈婳音再没有从前的反感,很友善地颔首致意,似乎还多了几分敬重。 沈婳音向主座的白夫人见了礼,目光一转,落到厅上立着的那护院身上。 因护院都在前头当值,且姑娘们来了自该回避,这人却杆子似的戳在这儿,必定另有缘由。 沈婳音不由多瞧了他几眼,依稀觉得眼熟,再一回忆,似乎便是昨日被婳珠按在水里的那个!居然真的救过来了! 沈婳音面上才露出喜色,就见那护院五体投地地拜了下来,把头磕得哐哐作响:“奴多谢音姑娘救命!昨日姐姐们都同奴说了,当时奴的脸色已经涨紫透青,眼看是不成的了,是音姑娘坚持将奴先捞了上去,又让姐姐们按着奴把水吐出,奴才能捡了这条命回来!音姑娘大恩大德,奴自知身份低贱无力报答,只愿来生做牛做马,为姑娘卖一膀子力气罢了!” 沈婳音忙使眼色叫红药把人拉起来,那护院额头上已经磕得青红一片,粗糙的脸上涕泗横流。 迎上音姑娘的视线,护院忙抬袖胡乱抹了一把脸,羞道:“叫音姑娘笑话了。” 说着,低下头不敢直视音姑娘的娇颜,总觉得像自己这般卑贱的奴仆,连看那纯净姣好的女郎一眼都是唐突。 沈婳音温言道:“府中下人里只有你略通水性,你肯跳下去救二姑娘,已是仁义可敬,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也拉你一把,不值得如此放在心上。” 护院不习惯在主子面前对答,挺起胸膛想反驳又怕说错话,急得脸通红,乱七八糟地道:“音姑娘这般说,是音姑娘贵人心善,奴却定要感激一辈子的!” “音姐儿说得对,”白夫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室内为之一静,“你水性不熟,却敢下水救人,勇气可嘉,当厚赏。” 大婢女暮琴早备好了赏赐给他,瞧着分量,是例赏的十倍不止。 “回夫人,其实奴的水性还可以……” 护院喜滋滋叩谢过后,高兴得有些忘形,将心中所想秃噜了出来,但又觉得这话在事实面前有些无力——险些都被淹死在水里了,还拍着胸脯自夸水性好,谁信啊? “你是南方人?”沈婳音忽然道,“似乎有点南方口音。” 其实他的官话说得很好了,只在咬字间偶尔才露出南方的特点,沈婳音若不是年少时曾经南下,怕也听不出官话里的这点小瑕疵。 护院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奴本是苏州人,名张阿瓜,因家中变故,揭不开锅了,与叔父辗转联络到了京中的亲戚,噢,便是二门上张家那口子,她是奴的表姑母,去求了夫人,夫人仁善,收留我们叔侄二人在府里当差。” 沈婳音记性不错,想起某日被白夫人投喂过的绿豆糕,问:“膳夫?” 张阿瓜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是是是,叔父从前在苏州开点心铺的,手艺还可以,嘿嘿嘿……” 白夫人抓住了重点:“苏州人,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水性应该很不错。” 张阿瓜果然入府时间不长,难得在主子跟前露面,妈妈们培训过的礼仪要点全忘了,搓手搓得更加用力,局促道:“唉,可能是昨日在二姑娘面前紧张,怕唐突了,就……不知怎的,就……发挥失常……” “是二姑娘挣扎得太厉害了。” 沈婳音替张阿瓜把不敢说的话直接摊开。 张阿瓜嗯啊含糊了两个音,到底也没昧着良心否认。 二姑娘那样杀猪一般地挣扎,他就算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到了水里也根本招架不住,没赔上一条性命真是万幸。 一直没吭声的婳珠忍不住争辩道:“我当时害怕嘛!” 沈大郎暗中拉了妹妹一把,提醒她不要在夫人气头上浇油。 或许沈大郎这个庶子很懂得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自幼被当做嫡姑娘养大的婳珠心里却没有那条线。她骄纵惯了,当即扭了一下身子,不满地甩开了沈大郎的触碰。 张阿瓜便深深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惹事。 一个柔弱的女郎落入水中,没着没落,要说不害怕,那怎么可能呢?可要说婳珠真会惊慌到那种程度,沈婳音也是不信的。 她轻轻地问:“婳珠你……不是会水吗?” 这一问如轻羽落地,震得室内一片死寂。 二姑娘不会水,所以才在湖里拼命挣扎,那生死场面几乎全府上下都亲眼见着了。 可是沈婳音说这话的时候,秀眉微蹙,疑惑之意溢于言表,且她又是二姑娘的奶姐妹,有些额外的了解也说不定…… 于是莫说在场的几个体面仆婢,就连白夫人也听得愣住。 “珠姐儿,你会水?” 婳珠大约也没睡好,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缺乏血色,听了白夫人的问话,登时连细颈都涨红了,“我怎么可能会水!” “你不会吗?”沈婳音很是疑惑地盯着她,“那我怎么会呢?” 第145页 婳珠柳眉倒竖:“你会不会水,与我有什么干系?保不齐就是你前些年游历江南时学的呢!我在洛京,哪有什么水域可用,总不能是在护城河里练过吧?” “在北疆,郑夫人带你我戏过水,婳珠忘了吗?小孩子学什么都飞快,当时我们还在池中比赛,看谁能先从一头游到另一头,你那时候比我长得高,赢过了我,夫人还奖励了你,你都不记得了?” 沈婳音说得毫无卡顿,言之有物,旁人一听便知确有其事。 婳珠面色微变,倒还镇定,嗫嚅半晌,道:“我忘了啊。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真的学过,搁置了这么多年,早就不会了啊。” “是吗?”沈婳音还是满脸疑惑,那毫不掩饰的疑惑根本就是另有隐情的样子,令婳珠的手指紧张得绞拧着袖口,令在场仆婢也都不禁暗暗用眼神交流起来。 白夫人出面支持:“音姐儿,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阿音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想不通。从婳珠落水,到婢女们找了这位张小兄弟过来,中间隔了多久呢?” 别业建在山间,地皮便宜,面积比洛京城里盖起来的侯府大得多了。照云湖位于整个布局的后方,从别业后墙处开了道引入山上流下来的活水,再修道引出去。白玉桥的位置距前院,四舍五入接近结庐别业整条中轴线的长度了。 以寻常婢女提裙奔走的速度算,从白玉桥出发到前院,找出一个会水的护院来,再等这个护院得知了消息,并且赶到湖边,落水者早该沉底了才对,还有没有气儿都不好说。 昨日家里家外的长辈都是从前院赶过去的,赶到时局面已经很乱了,没人去想在她们赶到之前都发生过什么、都合不合理。 “在张阿瓜赶到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你是怎么浮在水面呼吸的?”沈婳音问,“体虚之人大多气短,你长期缺乏锻炼,憋气能力较之常人更弱。那么长的时间里,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都未必能熬过去,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自然是扑腾在水面上一直换气了。 沈大郎又不傻,经了这番提醒,恍然品出滋味来,愕然地看向婳珠。婳珠掀了掀唇,几次想要开口辩解,最终竟想不出任何能解释的理由,除非她说自己生了鱼腮。 一个思路清晰,一个哑口无言,局面是再了然不过了。 在场的有白夫人身边的老少仆从,也有跟着婳珠的洛溪,还有沈婳音身边的红药,再加上一个张阿瓜,全都震撼地直吸冷气。 镇北侯府的二姑娘,居然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大戏? 她这一场大戏演得可值,逼走了郑家贵客,连累音姑娘和大郎君轮番下水救人,闹得全府人仰马翻! 此刻,没有人能忍住对婳珠的怒目而视,恼恨里还有深深的不理解。 张阿瓜年纪还轻,不懂得哪些话当讲、哪些又不当讲,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心里极不痛快,搓着后脖颈问:“那、那、那奴游过去的时候,为、为、为什么……” 他游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二姑娘挣扎得更剧烈了?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配合?为什么几乎按得他埋头憋死在水里? 她差点害他丢了命啊! 一大堆问题同时涌进脑子,彼此打架,混乱成一团,让朴实的护院舌头打结,不知该从何问起。 婳珠竭力克制着表情,可是被当众扒光般的慌张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沈婳音的话锋却转开,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打算从源头上将婳珠的谋划连根拔起。 “婳珠,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是青娉!是青娉!” 婳珠突然大声喊道。被沈婳音的质问围堵了这许久,她终于到找了这个突围的口子! “是你们莲汀居的青娉!她在桥上喊我赏鱼,结果从背后推了我!洺溪亲眼所见!” 说着,抬手直指侍立在胡椅后的洺溪。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到了洺溪身上。 洺溪受不住那些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弱弱地附和:“是……是奴亲眼所见。” 好啊,镇北侯府的养女派人将嫡姑娘推入水中,真是精彩。白夫人和沈大郎都沉默且严肃地听着,心思各异。 白夫人心知这十有八九是婳珠的诬陷,但未知全貌,身为主母无法贸然置评。 沈大郎虽不愿怀疑婳珠妹妹的用心,但昨日沈婳音下水救人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推人”之说。 沈婳音上前一步,平和地问洺溪:“你家二姑娘被人故意推下了桥,你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捉拿恶奴,也不到夫人跟前告发,就忍气吞声地放过去了?” 婳珠站起身挡住沈婳音的视线,将洺溪护在身后,“青娉已被我扣在了问心院,正打算今日带到夫人跟前审一审呢!” 说着,立即差人回问心院带青娉。 对于青娉这样只有资格在外间洒扫的小婢女,沈婳音也仅知其名罢了,根本不可能去关注她的行踪。如果青娉当真被扣在问心院一夜未归,她同屋的婢女又没有上报,那么……只能说明莲汀居的“内奸”不止一个,是团伙作案帮着婳珠构陷。 从前拿住了红药,是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她自己一个养女,就算知道自己身边多的是婳珠手下的旧人,总不能做主从外面买新人来服侍,只能靠红药管束小丫头们罢了。最近一段时间都太平无事,不料婳珠竟默不作声地布下了这样一盘棋? 第146页 沈婳音努力管住自己想要看向红药的冲动,只盯着脚下的地面。 她知道此刻不能去看红药,一旦看过去,此前积累的所有信任都会轰然崩塌。 事到如今,身边的小婢女出了问题,沈婳音忽然也无法确定了,是她太高估了红药的能力,还是太轻信了红药的忠心? 音姑娘紧绷起来的模样看在眼里,厅上几个仆婢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看啊,音姑娘那样子,分明是在不安呢。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安,不是吗? 白夫人头痛地叹了口气,也懒得再维持侯夫人的仪态,向后靠住椅背,一副将门虎女奉陪到底的姿态,倒要看看这两个姐儿还能斗出什么花来。 “都坐下,等青娉。” 第55章 翻盘 昨日的结庐别业可谓轰轰烈烈。 郑家贵客到访,全府仆婢都被领班和领班的领班层层训诫,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干活,又听闻音姑娘一露面便惊艳前厅,人人心痒欲观,结果还没来得及八卦,就被二姑娘那一声“扑通”给搅了个人仰马翻。 沈母的小宴被搅黄了,白夫人那铁青的脸色一直持续到天黑。各人都明白,主母从来不是能忍的脾气,翌日必得好一番热闹。 果不其然,今儿一大清早,主院正房就将三姑娘棠姐儿送出去采山花了,接着派人提了二姑娘去,又着人请了音姑娘,这是要避开小孩子,好好地算笔账呢。 “难怪音姐儿能得夫人青眼,就冲昨日下水救人那飒爽劲儿,日后嫁出去也是个能当大事的主母,夫人养这么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姑娘在膝下,日后且得福报呢。性子好,又能干,遇事也能冷静处置,相貌还是拔尖的……简直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几个婢女婆子避在院角叽叽咕咕。 这些仆婢都怎么没读过书,夸赞一个女郎的天花板也就是“天仙”二字了。 昨儿个夫人一直不露好脸,吓得当值仆婢干活不敢丝毫懈怠,生怕被迁怒,于是别业各处都打扫得分外干净,结果就是今早当值的基本无事可做,正好偷闲议论几句。 从前婳珠备受偏宠,就算骄纵出格一些,也没有长辈追究,大伙儿也就觉得她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后来进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沈婳音,行事说话温和妥帖,倒衬得嫡姑娘格外无状起来。白夫人手上有了筹码,也不再惯着婳珠,当罚则罚,无形中又将婳珠的任性之处描画了一笔,更扎眼了。 “自音姑娘进府,二姑娘算是原形毕露了。说不准,音姑娘真是上天派下来降二姑娘的吧!你们见了她的相貌没?与二姑娘颇有几分相似呢,尤其下巴的轮廓,活脱脱亲姐妹一样。” “哎?你们说……”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女异想天开,压着嗓子道,“音姐儿该不会是侯爷的……私生女吧?” 她本也是瞎说八道凑凑热闹,没料到众人听了,都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那小婢女登时慌了,“我、我、我只是随口说说……” 正语无伦次,余光瞟到一个身影,下意识看过去,原来是如意斋的小荣。 小荣向来只陪在老太太身边,很少同她们打交道,此时正站在原地朝这边看,显然是路过时听到了。 这些人虽不喜小荣那独善其身的性子,但她毕竟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大婢女,地位还是在的,于是纷纷尴尬地同她打招呼。 本以为小荣会接着忙自己的差事去,没想到她竟笑着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都忙着说话,没瞧见吧?方才夫人身边的阿锦从主院后门出来,满面愁容的。” “她去干什么了?” 几乎有五六个声音同时问了出来。 众人都清楚此刻有谁在前院,必然是在处置昨日那一摊子事——又是嫡女与养女神仙打架呗! 小荣道:“我也好奇,当时就上前问了。阿锦说,是去同心院叫青娉呢。我问青娉是哪个,原来是音姑娘院里的一个三等丫头,据说昨日就是她推了二姑娘下水。” 众人惊了,一片哗然。 四周好好干活的下人听见动静,纷纷好奇地凑过来打听,迅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先来的告诉后到的,片刻间全都得了这个消息。 这结庐别业占着什么好风水,先有嫡女划伤养女的脸,后有养女的丫头推嫡女下水,这连环戏未免过于精彩了。 一个婆子怒道:“不能!你们瞧音姑娘像是那种人吗?” 另一个也道:“就是!那丫头原就是岫玉馆拨出去的,说不定是记恨二姑娘已久,终于得着个机会报复呢?同音姑娘有什么干系?” “这青娉做得也太过分了!” 竟无人相信沈婳音会指使青娉推婳珠。 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都没工夫再留意消息的提供者。小荣默默退出了人群,回了如意斋。 然而,大厅上的沈婳音本人却无法乐观起来。 她是养女,坐在末席,与白夫人、婳珠、沈大郎一起等证人青娉。 厅上静悄悄的,无人言语,只有白夫人品仙人眉的茶具磕碰之声。 沈婳音听红药说起过,白夫人刚进府时,于茶道、插花一类的修身技艺一窍不通,老太太很是看不上,根本不肯喝她烹的茶,于是白夫人私下苦练茶艺,终有长进,如今也算炉火纯青了。 第147页 老太太就是这般,膝下只剩沈延一个独子,便用心得什么似的,娶了一个两个媳妇都不甚满意,好在她平日懒得管事,再多不满意也只是放在心里,不会刻意为难儿媳,婆媳倒也十分和睦。 可就是沈母这份打心眼里的“瞧不上”,让白夫人更加吃味。自己生下了嫡女婳棠,偏还得作出格外疼惜婳珠的良母样子;对杨姨娘那狐媚妾室厌恶得要命,却还要顾及着侯爷的心思屡屡退让;就算不喜吊儿郎当的沈敬慈,在自己生出嫡子之前他还是侯府未来的栋梁,仍得恩威并施地拉拢着…… 她是正妻,她得贤德。 她是主母,她得公允。 沈婳音瞧得分明,每每遇事束缚着白琬的,就是身为主母的“公允”二字。 白夫人再愿意偏心于她这个真千金,也得令全府都心服口服才行。 就算此刻厅上之人不多,厅外还有无数眼睛耳朵呢,照样能将此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传开,最终传到老太太、杨姨娘、孟姨娘乃至侯爷耳朵里。 假如婳珠真的指使青娉做假证诬陷,沈婳音自问,尚无脱身之计。而以“公允”二字立身的主母夫人,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偏袒于她。 “夫人,青娉到了。” 阿锦恭敬回禀,退到了一旁。 甫听说青娉被扣在同心院一夜的时候,沈婳音还以为她会被狼狈地带上来。 可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连头发都没有一丝乱,行礼间窄袖露出的腕子处也没有被绳子捆过的痕迹,小脸上神情镇静,甚至流露出一种……莫名的胸有成竹。 再看向婳珠,虽只能看到侧脸,还是能瞧出她脸上得意的神色,也是一样的胸有成竹。 沈婳音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果然串通好了。 白夫人问:“青娉,昨日,珠姐儿是被你推下桥去的?” 青娉跪在地上,下意识去瞥侍立在沈婳音身后的红药。 白夫人用力一拍榻几,震得诸人一个激灵,“瞧谁呢?问你话呢!敢有半字虚言,拖出去打死!” 青娉拜倒,额头触上手背,“回夫人,的确是贱奴推了二姑娘下水的,可是,贱奴也是受人指使,请夫人做主!” 沈婳音的手指攥紧了膝头的裙裾,几乎将薄软的提花纱料抓破。 反了,真是反了,一个谋害侯府嫡姑娘的凶手还敢嚷嚷什么做主? 白夫人冷笑,“好啊,你倒说说,受了谁的指使?坦白从宽,倘若被我查出来所言不实,剥了你的皮。” 青娉颤抖了一下,直起身,“是……是……” 婳珠轻快地催道:“快说呀,是谁就是谁,这还有什么可琢磨的?” 青娉仿佛被这催促鼓励了,大声道:“回夫人,是二姑娘指使!” 白夫人:“……” 沈婳音:“……” 沈大郎:“……” 婳珠:“……” 诸婢女都偷偷咬紧下唇,知道此情此景决不该笑出来,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祈祷不要被夫人逮到。 侍立在沈婳音背后的红药毫无意外之色,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 白夫人气笑了,“你说什么?” 青娉再次拜倒,言辞郑重:“夫人,便是二姑娘指使奴将其推下桥去的!” 婳珠当场就火了,提裙站起来一脚将青娉踹翻在地,“你再乱说一句我听听!” “沈婳珠!” 白夫人怒极,再次一拍榻几,比上一回用力更大,震得案上的小茶碗泼洒了一半。 “拳脚相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白夫人好歹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外命妇,轻易不会喊破嗓子,这一声吼直接把婳珠吓愣了,竟不敢任性,应声跪了下来。 “青娉,继续。”白夫人冷冷地道。 “昨日,同心院的洺溪姐姐来莲汀居寻奴……” 白夫人扭脸问暮琴:“不是叫她在同心院自省吗?竟放了人出来?” 这里的“她”指的自然不是洺溪,而是划伤沈婳音的二姑娘婳珠。 暮琴低头不语。 想也知道,同心院又不是大牢,主母只吩咐了让二姑娘闭门思过,却没说不许下人出入,毕竟别业不并是每间院子都启用了灶台,目前的主要餐食都由大厨房统一供应,总得有人出去领那些吃的用的。 青娉接着道:“洺溪姐姐说,二姑娘有任务交代下来了……” 白夫人又扭脸问暮琴:“现在各院的人手是怎么管的,青娉不是莲汀居的丫头吗?” 怎么还听同心院的安排呢? 暮琴低头不语。 这个珠姐儿,手也忒长,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些后宅手段,在旁的院里安插棋子,日后嫁到婆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青娉继续道:“二姑娘吩咐,让奴在音姑娘前去见客后,找借口出去一趟,到白玉桥旁等着,到时候,二姑娘会来……” 白夫人再次扭脸问暮琴:“思过的时候还能跑出来,谁守的门?” 暮琴冷汗都快下来了。 当时夫人和老太太都在主院待客,守门的婆子哪会真像看管犯人一样对待珠姐儿,收点好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青娉道:“二姑娘命奴,在白玉桥上将她推入湖中。” “然后呢?” 第148页 “然后,奴就照做了。” 青娉一脸朴实。 “在照做之前,奴去问过了红药姐姐,请红药姐姐拿主意。红药姐姐说,二姑娘是主子,既有吩咐,我们做奴婢的照做就是了,到时候夫人若问起来,也不能欺瞒了夫人,要实话实说。” 在场仆婢除了洺溪,实在都忍笑忍得辛苦,明知白夫人正在气头上,但就是被青娉这番貌似天真的大实话戳中了笑穴。 这明摆着就是红药与青娉联手,将计就计,要反将二姑娘一军。偏青娉生得老实巴交,一番设计好的实话说出来,倒真有几分憨相。 …… “红药姐姐,二姑娘莫不是疯了,推嫡女下水这种傻事哪个婢女会做呢?我现在有音姑娘和红药姐姐庇护,难道她还能要挟于我?” 青娉前脚送走了洺溪,后脚就跑去了红药房中。 红药却笑道:“二姑娘自己要做傻事,咱们帮一把又如何?上回咱们千霜苑被搜院,是谁逼的?这份‘恩’,也该报了。” 青娉吓了一跳,“可是,我不敢呀,万一闹出人命,我得被送官偿命的!” “放心,姐姐服侍二姑娘多年,最了解她的性子,她既命你推她下水,便是有那自保的本事。”红药让青娉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且这样……” …… “啪”的一声脆响,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溅,瓷片四崩。婳珠和青娉离得最近,连忙抬袖护脸。 “珠姐儿,你本事真大呀!” 白夫人站起身,大步走到婳珠身边,雷霆震怒。 “自导自演,构陷姐妹,如此歹毒心肠是谁教出来的,杨氏吗?我可不曾教你这些旁门左道!” 沈大郎想要起身劝阻,屁股犹豫着抬了抬,终是坐着没有上前。 婳珠干的这事,确实过分了,他根本想不通何至于此。 况且他也没见过白夫人如此勃然大怒,知道自己一直不受待见,怕凑上去反而煽风点火。 婳珠膝行着后退两步,歪倒坐到地上,吓得眼泪直打转,楚楚可怜。 “你敢哭!” 白夫人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将门虎女的粗暴气势再不遮掩。 “看着娇娇弱弱,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结果生了一肚子脏心烂肺,竟然行此阴险下作之事,我们堂堂镇北侯府没有你这种女儿!” 沈婳音一直紧绷着坐在下首,原本是松了口气的,此时也被白夫人的火气所摄,不敢轻动。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沈婳音回头,正是红药。 红药冲她微微一笑。 沈婳音抬手,覆住肩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虽生于婢女之身,却也是做精细活的上等婢女,也同寻常富贵女郎的手一般细腻柔软。 这只柔软的手,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如此有力地挽狂澜于既倒。 一直低调地缩在一旁的张阿瓜虎头虎脑,竟成了在场唯一敢顶风出言之人。 他憨憨地问:“夫人,这意思是,二姑娘果然会水吗?” 他满脑子都想着昨日险些淹死之事,自从听了音姑娘的那番质问,就一直想弄清二姑娘是否真的会水。她既然会水,却又挣扎得几乎将他按死在水里,那不就是……故意杀人吗? 唏嘘之声四起,所有人也都想起来了。音姑娘指出二姑娘会水,青娉又供认二姑娘指使,这两点相互佐证,铁板钉钉,再没有翻案的余地了。然则,二姑娘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婳珠跪坐在地,只是嘤嘤流泪,纤弱得不堪摧折,拒绝回应一切质问。 “婳珠,你不希望我出现在郑家人面前,所以去划我的脸,本想引得我还手,这样被斥责禁足的就会是我。可是我没能还手,当真被你划伤,于是禁足的就成了你。” 沈婳音起身,将婳珠的心思一瓣一瓣掰开戳穿。 “你没能如愿,于是又算着时辰,往照云湖惊天一跳,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也破坏了我和郑家人的见面……” “我才没有!” 婳珠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张牙舞爪地朝沈婳音扑过去,口中发出失控的尖叫。 不等仆婢们反应,白夫人和沈大郎同时上前,一人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拉回了原地,喝止了她的发疯。 婳珠脚下不稳,跌在地上,口中仍嘶声叫喊着:“我为什么要破坏你和郑家人见面!你不要信口胡沁!” “好,就当你没有。” 沈婳音并不同她计较,依然语气平和,看向婳珠的目光却冰冷淡漠,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你自以为与青娉里应外合,可以借落水一事构陷于我,却在张阿瓜跳下去救你的时候,临时生出了旁的心思。” 婳珠呆住,仿佛浑身都凉透了。局面当前,沈婳音将她看得如此透彻,令她根本辩无可辩。 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嫡姑娘了。 她警告的眼神不再管事,她柔弱的眼泪不再管事,就连她的哭喊也不再管事。该被揭发的终将被揭发,该被惩罚的终将被惩罚…… 她的脸苍白灰败,只有无尽的泪水在两颊奔流,冲花了乳白色的细粉。 “到底是什么旁的心思?”白夫人问。 这一问也问到了张阿瓜的心坎上。 第149页 他的一条性命,竟就在一个女郎的一念之间吗? 沈婳音道:“我不知道婳珠你的惊惶有几分是真的,当你发现一个青壮男儿在水中竟奈何不了你的时候,你才意识到,这是你的一次机会。” 她的嗓音温润如常,却令旁人都听出了几分森寒之意。 “你知道,我也会水,你在想,会不会我也肯下水救你。毕竟,你清楚侯府上下几乎没有其他会水之人。” 话到此处,白夫人、沈大郎还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婢女都已经听明白了,无不变了脸色。 “不,不会的……”沈大郎缓缓摇头,“婳珠从没有坏心思,她只是骄纵任性些,她不是个坏孩子。” 沈婳音不被任何声音干扰,一双清透的眸子只定定地望着跌坐在地的婳珠。 “你当时一定在想,你得拖着,拖到我们都赶来为止,拖到我肯下水救你为止。” 婳珠的姿势在缓缓的变化,她由跌坐,缓缓地变成了跪坐,继而双手撑地,几乎是朝沈婳音跪下了。她的一双妙目通红微肿,满眼盈着祈求。 太迟了,大丫,已经太迟了。 沈婳音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不忍心说出来。 她叹道:“你的杀心,是建立在我的善心之上啊。” 杀心…… 即便已有隐隐猜到的,在明确地听到这两个字从音姑娘口中说出来后,仍是满堂哗然。 二姑娘沈婳珠,在那一刻,想借着小小的一片照云湖,像按“死”护院张阿瓜那样,按死养女沈婳音。 这个事实听上去仿佛天方夜谭,可是一路审问下来,所有的细节相互佐证,就连二姑娘自己都哑口无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婳珠在众人惊怒目光的灼烧下,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沈大郎什么都没说,阴沉着一张俊脸,沉默着将她从冷硬的地板上打横抱起来,一步步走出了正厅。 “洺溪。”白夫人语气不善地唤道。 不仅是语气不善,她那一张脸,几乎已经扭曲。 原本跟上沈大郎的洺溪岂敢不从,回身跪倒在白夫人面前。白夫人盛怒之下拿不准处置婳珠的分寸,便先用这个婢女开刀。 “当初留你在珠姐儿身边,是看着你老实,不会跟着她胡闹。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让你成了她手底下好用的工具了。” 洺溪在府里多年,深知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主子们自然都是无恙的,所有的过错都是仆婢承担。如今二姑娘起意杀人,她这个做头等婢女的,不管是否掺和过一脚,怕是都得代主受过了。 洺溪抖若筛糠,以头抢地,瞬间便哭了出来。 “夫人!饶命!饶命!” 白夫人却不瞧她,问沈婳音:“音姐儿,这件事你是苦主,你说该如何处置?” 沈婳音对于洺溪,其实无感,知道她是个只会听话的性子,跟着什么样的主子便做什么样的事。 婳珠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洺溪必定都经手了,只是这笔账沈婳音从没想过要算在一个棋子的头上。 执棋者愿为,棋子能如何? 况且,倘若在一个婢子身上重重地罚过了,是不是众人的怒火就能借此消解一二,对原犯二姑娘的恨意就宽容下去了?所谓代主受过,便是这个作用。 沈婳音身形纤纤,却气度凛然,道:“洺溪助纣为虐,扰了侯府宴会,闹得上下鸡犬不宁,此其罪一;不论何等身份之人,都该有自己的决断,洺溪却任人摆布,一味愚忠,此其罪二。念着她是受人指使,有不得已之处,或可将功补过,坦白从宽,交代出其他不为人所知的错事,戴罪立功。” 按白夫人自己的意思,分明是想先杖毙这恶仆出口气再说。 要不是音姐儿水性不错,若真叫婳珠淹死在湖里,白夫人这一路盘算就全打了水漂。 饶是没闹出人命,沈母和郑家太夫人的兴致被搅和了,白夫人作为当家主母也面上无光,本就要好好降罪下去的。 白夫人本就被婳珠的恶毒心肠气得七窍生烟,此时绝不想再听到什么令人恼恨的坦白。 气大伤身,还会老得快。 正想吩咐先把洺溪押下去候审,就听门口婢女通传,说如意斋的小荣来了。 小荣突然过来,必定是带着老太太的意思。 侯爵大宅檐下,儿媳的屋里放着婆婆的耳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太太平日不想听那些鸡毛蒜皮还则罢了,一旦想知道点什么,怎么都有法子知道。 小荣微笑行礼,道:“这边果然好生热闹,老太太叫夫人千万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别被孩子气坏了。老太太说,如意斋比城中府邸的拢翠斋大多了,原本的人手竟不足起来,想问夫人讨一个末等的洒扫婢女呢。” 掐在这节骨眼上说缺婢女,明摆着是把洺溪要过去呢,除了张阿瓜这个外院糙汉,众人全都听得出来。 沈婳音暗自诧异,怎么从不管事的老太太竟插手了?是因为险些出了人命,才不得不出手吗? 可是把洺溪要过去又是何用意,想保她,保婳珠? 也有道理,毕竟在老太太看来,婳珠是嫡亲的孙女呢…… 洺溪免除一死,简直感激涕零,哪还顾得上从头等降为末等这种小事,千恩万谢地匆匆跟着小荣去了。 第150页 罪魁祸首婳珠昏倒,就连小卒子洺溪也走了,白夫人一肚子火没处撒,已经气得没了精神。 她坐回座上,淡淡地吩咐:“珠姐儿行事出格,辱没家风,恶劣已极,非经我亲自点头,从此不得踏出同心院半步;每日誊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遍,三餐吃素,清心养性;院中仆从减半,下人的用度统一划归我账上支领,从今往后不再单独给珠姐儿月银,直至出嫁。” 厅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这责罚,简直就差把婳珠清出族谱了,想来以白夫人的脾气,若不是还得向侯爷交代,只怕真就把这先郑夫人所出的嫡女给扫地出门了。 “对了,在同心院收拾出个佛桌来。”白夫人疲惫地揉着额角,补充着,“待珠姐儿伤寒痊愈,由岑妈妈亲自看着,每日跪拜一个时辰,诵经自省。” 又想起张阿瓜还戳在这儿,道:“你昨日受惊了,回家好生休息几天。” 示意暮琴又给了一份赏赐以示安慰。 “侯爷不日就要回京,过两天我得亲自回城中迎接侯爷上山避暑,到时候叫杨姨娘先行上山,和孟姨娘一同服侍老太太。岑妈妈就留在别业,替我专门盯着同心院,不许再生出事端。” 白夫人吩咐着,暮琴一一记下,心道夫人果然没忘了把杨氏和侯爷隔开,万一侯爷回了府里与杨氏碰面,小别胜新婚,郎情又妾意,倒便宜了杨氏那狐媚子。 沈婳音默默听着,这才意识到原来白夫人竟不知沈延已经回京,究其原因,只能是侯爷有意隐瞒,倒是令人想不通了。 “音姐儿实在是受委屈了,珠姐儿省出来的那份月银,给音姐儿院里添上。另外,音姐儿遇事冷静,头脑清晰,正可替我分担一二。暮琴,把海棠水榭的钥匙交给音姐儿保管。” 那海棠水榭,与莲汀居隔水相望,严格来说并非真正的水榭歌台,而是前后两间封闭的房屋,是别业划出来的库房。 既然白夫人计划过两日回京等着沈延,那别业这边也该有人管事才行。 孟姨娘的心思全在小儿子身上,不堪大用,沈母又算是与白夫人婆媳并立的山头,只有沈婳音算是白夫人可以暂托权柄的自己人。 更重要的是,海棠水榭的第二间里,放着的都是老宅旧物,其中颇多先郑夫人留下的印记。白夫人琢磨着,时机也算成熟了,音姐儿又是个有主意的,由她自己打量着办吧。 至于青娉,也算功过相抵,白夫人懒得再行发落。 从清晨折腾到现在,已到正午。沈婳音离开主院的时候,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金阳灿灿,春光朗照,沈婳音和红药才转过回廊,就见沈大郎一个人坐在廊下,像是在等人。 不是“像”,他就是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专门等沈婳音。 沈婳音迎上前,微笑道:“方才一直没得空与大郎君说话,也没来得及谢大郎君昨日下水救我。” 实则心里纳闷,他明明是不敢跳的,连想救他那好妹妹婳珠时都犹豫再三,怎么竟肯立即跳下去救她呢? 她的纳闷全被沈大郎看在了眼里,他情绪不太好,但还是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意,“我见你一个柔弱女郎都那般毅然地跳下桥救人,我这个当哥哥的,已经在该救婳珠时迟疑过了,若再眼睁睁地看你沉下去,还算个男人吗?” 当哥哥的…… 在沈婳音心里,其实从没有把这个纨绔看作哥哥,即便他实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沈大郎又道:“进了侯府,你就算是我的妹妹,救你是应该的。还要谢谢你肯下去救她。” 沈大郎实在羞于在沈婳音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只用了“她”来代替。 对于救婳珠这件事,沈婳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略略颔首致意,便想离开。饿了。 “我替她向你赔不是。”沈大郎提声道。 沈婳音脚步一顿,就见沈大郎一揖到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空口道谢当然不够,只这一时他身边也没带什么物件,便想去解腰间挂着的一个金镶玉坠子,解到一半顿住,自嘲地笑了笑,“我竟忘了,阿音妹妹很有钱,比我有钱得多,又有宫中赏赐在手,我手里的俗物妹妹自然是看不上的。” 沈婳音没有违心地否认。 沈大郎苦笑:“我这个人没出息,老大不小了也只凭家势挂个闲职,对阿音妹妹全无半点可用之处,我有的你都有,竟连怎么谢你都拿不出来。” 沈婳音道:“大郎君没有必要谢我,这件事休再提了。” 沈大郎很识趣地让开了路,请沈婳音通行,不死心地道:“阿音妹妹哪日但有需要,只管来找我便是,我这人虽没多大本事,但郎君在外做事总比你们女郎家方便些,你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嫌弃的话就拿我当亲哥哥吧,从前种种,都是哥哥的不是。” “好。” 回莲汀居吃过了午饭,月麟已从红药处详细得知今日发生的一切,听得津津有味、拊掌称快。想必这时候全别业都已听说了内情,二姑娘从前是那样眼高于顶,真不知醒来以后还有何脸面见人,好在,她也的确没机会再见人了。 可是沈婳音却并没有太多快意恩仇的舒爽。 年幼之时,她也是真心拿大丫当过姐姐的。 十二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大丫姐姐不仅不肯迷途知返,竟还对她动了杀心。 第151页 当年四岁的大丫姐姐也是这样动过杀心的吗? 一个人要有多狠毒的心,才会想取另一个人的性命,只为护住自己一身虚假荣华? 沈婳音在郑家太夫人面前讲出的那个关于奸杀的故事,还没有机会讲完,就被大丫的一跳斩断了,府里没人还顾得上那个故事。 但沈婳音相信,郑家太夫人一定不会忘记那个故事的。 她有预感,太夫人或许很快就会主动来找她,听她把故事讲完。 自翌日起,婳珠被关在同心院执行白夫人的种种命令,整个结庐别业都清净了不少。 果然门房来人到莲汀居传话,说有人要见音姑娘,却不是郑家人。 门房道,那人此刻就在山腰的风间亭等音姑娘,并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递给沈婳音看。 沈婳音打开,纸包里躺着一朵晒干的钝裂银莲花。 第56章 风间亭 沈婳音刚刚取得了重大胜利,正计划如何再与郑家太夫人搭上话,就被一朵钝裂银莲花喊了出来。 那祖宗真是片刻不让人消停。 还好,风间亭在山腰,结庐别业也在山腰,相距不远。零星几间小别业也都住进了人,石头铺就的小道上偶有别家女郎乘轿擦肩,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年在树影花香里笑闹。 是夏天了啊。 约莫快到风间亭的时候,沈婳音叫前后轿夫提前停了下来。 领头的轿夫提醒:“姑娘,尚未到。” 沈婳音已戴好了轻薄半透的幕离,轻盈下轿。 “天气好,我走几步过去,你们就在附近等我便是,记得靠边,别挡住了路。” 钝裂银莲花所暗示的身份,只可能是昭王那祖宗,不能让沈家的轿夫看到她特地出门是为了与哪个男子相见,哪怕这男子是昭王也不行。 就算京城上层圈子都知道镇北侯养女与昭王爷交情匪浅,那也是建立在医患关系的基础上,山间私会算怎么回事? 月麟和红药一边一个随行在沈婳音身侧,主仆都穿着细软花罗衫,风吹过来的时候,主人的幕离卷起波浪,婢女的衣袂飘飘渺渺,很是一道丽色。 风间亭背静,距主路远,少有人来,没有呼奴使婢的贵人,只有五六个仆妇团坐着聊天,几个小孩子在亭下喧闹追逐。 却不见楚欢的人影。 他既差了人去结庐别业送钝裂银莲花,该是早就等在这里了才对。 沈婳音有些茫然地走近亭子,目光从左扫到右。 这祖宗,明明该在京城忙碌刺杀案,竟跑到山上见她,必定是出了要紧事。 到底出了何事? 难道是关乎侯爷的变故? 又或者,是她一开始就相岔了,并不是昭王亲自到来,只是下人拿着信物求见,莫非玉人花余毒发生了意外? 越想越紧张,幕离突然被人从后扯了一下,险些掉了,沈婳音忙抬手扶住,撩起幕离的薄纱转过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放肆,就见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孔,笑得清雅。 正是昭王楚欢。 冷不防地,沈婳音怔忪了一瞬。 她是医者,当面看到的楚欢大多非坐即卧,或是面有病容。可现在,楚欢在她面前长身玉立,逆光里的墨眸向下瞥着小小的她,从前的柔弱错觉就倏忽散尽,只剩下年轻雄健的男子气息。 沈婳音慢半拍地后撤一步,想要行礼,被楚欢托住了手臂。 楚欢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向亭子的方向一点,示意不要叫人听见了他的身份,牵着沈婳音的腕子往反方向走,月麟和红药连忙跟上。 沈婳音没工夫在意腕上传来的他的体温,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现在才是下午,殿下从城里赶过来再快也要大半日,竟是天不亮就出发了?” 楚欢却状态放松,只是用关心的目光在沈婳音身上多打量了几眼,并不像藏了坏消息的样子。 “我先问你,从前只有月麟跟你出门,今日怎么多了一个?” 这事重要吗? 前因后果太长,沈婳音只简略道:“夫人命我协理库房,出门的对牌也给我一对保管,日后再出门就不必当面请示夫人,只派人禀报一声即可,多带个人出来也方便多了。” 从前沈婳音行事低调,出门只带月麟一个婢女,再配一个车夫。现在不同了,从寄人篱下的养女变成了协助夫人理家的养女,自己手里就有出门对牌,多带个婢女也不会显得招摇。 于是红药也终于能欢欢喜喜出门玩。这就是跟着一个有前途的主子的好处。 镇北侯府人丁单薄,楚欢在脑子里飞快过一遍,笑道:“沈家大姑娘已嫁,二姑娘自作孽被厌弃,三姑娘年幼,侯夫人若想找个臂膀,自然只有我们阿音可用。” 沈婳音的脚步就粘在了原地。 这话说得,什么叫“我们阿音”?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 楚欢将沈婳音的幕离摘下来丢给红药,令她紧绷的白皙小脸暴露在阳光下。 “阿音若觉得吃亏,也可以唤本王‘我们殿下’。” 沈婳音:“……” 她才不要。 楚欢颇有些失望地继续往小路上走,几个昭王府仆从牵着马匹等在路边。 沈婳音从袖中摸出那朵钝裂银莲花,“殿下突然前来,也不提前下拜帖,只用这朵信物唤我出来,想必有重要信息相告。” 第152页 其实上次,楚欢和瑞王双双造访镇北侯府,也未曾下拜帖,但那次府中没有当家的,礼数上的省略颇有朋友间随意的成分。 楚欢将干花收进怀里,从家仆手中接过缰绳,仿若无事地道:“天气好,想出城跑马,索性就顺着山道上栖霞山来。夏日里山间胜景,自然是与故人分享更有意趣。” 沈婳音信他个鬼,从昭王府赶到此处,路途之长甚至需要带上干粮和水,岂是闲时跑马就能到的?就楚欢现在的身子,这一路奔波也够受的了。 阳光里,他的眼瞳浓黑如墨,是沈婳音看不懂的幽邃。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墨瞳深处漾着温暖的笑意,柔软真诚。 眼前本该是一幅绝美的郎君牵马图,沈婳音的眉心却拧成了秀气的小疙瘩。 “殿下真的没有正事?当真只是为了跑马,一口气跑到了栖霞山上,现在还要带我继续跑马?” 这是什么毛病? “本王是专程来看看我们阿音的。” “看我?” “看到你还挺好的,就放心了。” 楚欢微微一笑,日光映得他略显苍白的肤色仿佛透明。 沈婳音迟钝地了然。 也对,作为频繁互穿的“病”友,放心不下也是正常。最近两次互穿持续的时长很短,头一次,她留给他的是满面眼泪,后一次,他一穿过来就身在湖底。 以昭王的眼力,自然能猜到落水之事并非意外。 眼下见沈婳音全须全尾,还能自由出来走动,自然是婳珠的计谋没能得逞,楚欢悬了整整两日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还不曾好好在栖霞山转一转吧?”楚欢向沈婳音伸出手,“风光不可负,来,带你也跑跑马,透透气。” 月麟和红药对视了一眼,有些无措。 虽说京畿风气开放,可男女共乘一骑仍是一件十分招摇的事。 但要怎么才能婉拒呢? 总不能当面指责昭王这邀请有逾礼之嫌。 沈婳音却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径自走到另一个仆从牵着的马旁,利落地翻身上马,是标准的贵女侧坐的姿势,冲楚欢明媚一笑,“许久未曾跑马,也不知自己生疏了没有。” “你会骑马?” 楚欢大感意外。 计划中的共乘一骑,竟是这样泡汤的! 沈婳音满眼都是破解了诡计的得意。 “在北疆,不会骑马寸步难行。本以为京城女子不会骑马,却见到不少大户人家的女郎能穿着裙子骑马,只是坐姿不同。” 行吧,算你厉害。楚欢拨转马头,轻夹马腹,往山顶的方向驰去。沈婳音自信一笑,吩咐婢女在原地尽情玩,勒紧缰绳向前追去。 山风灌满衣袖,长长的发丝向后飞舞,仿佛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北疆,却没有北疆的风沙与荒凉,入眼全是生意盎然的绿,还有馥郁的花香与湿润的空气。 这里才是她血脉所在之地,才是她本该自小看惯的景致。 沈婳音很快追上来与楚欢比肩而驱,“殿下,侯爷那边怎么样了,何时上山来呀?” “想打听?”楚欢扬鞭,一人一骑如箭一般蹿了出去,“先追上本王再说!” 真小气。沈婳音轻哼一声,目光灼灼,不甘示弱地又追上去。 不得不说,裙子在骑马这件事上确是个累赘,她不能以正常的坐姿稳坐马上,不敢骑得太快,始终都落后楚欢一段距离,怎么都追不上。 越追越气。 “喂,楚怀清!”沈婳音扬声喊,“你作弊!我穿着长裙,如何能与你公平相较啊?” 楚欢勒马横在道中等她,笑道:“坐到我马背上来,不就追上我了?” 沈婳音:“……” 这个人,从前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现在她算是瞧明白了,到底是瑞王的亲哥哥,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沈婳音拨转马头,佯作打道回府,想气一气那祖宗。谁料,□□的马却原地转了两圈,不肯再动。 楚欢纵马过来,道:“我上山时骑的就是这匹,它早就累坏了,你偏不让人家歇着。看吧,现在它累得更狠了,彻底罢工。” 沈婳音拉下小脸,“那怎不早说?楚怀清,你故意的。” 楚欢无辜,“本王邀请过阿音姑娘共骑备用的马,被拒绝了啊。” 沈婳音在心里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见沈婳音的神情像是真的生气了,楚欢笑着哄道:“哎,你闻风中,是什么香气?” 经楚欢这样一提,沈婳音才发觉这一带的空气比一路上馥郁数倍,花香清冷幽幽,像是…… “茉莉?” 楚欢下马,向沈婳音伸出手,“去看看。你骑我那匹,我替你牵马。” 反正□□这一匹是说什么都不肯再挪动,若再夹它打它,只怕要激怒了将人掀下来。沈婳音别无选择,只得换到了楚欢那匹马上。 楚欢果真亲自牵着缰绳,步行带沈婳音往花香浓郁处寻去。 沈婳音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你此次上山真的没有正事吗?我还以为……” 还以为有比看看她更要紧的事。 楚欢背影挺拔,专心地分辨着路,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我先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咦?沈婳音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左颊,细细一道伤口已经不疼了,出门前特意敷了一层细脂粉,不该被人瞧出来才对。 第153页 “我们阿音的脸光洁无暇,什么都看不出来。” 楚欢大约真是后脑勺生了眼睛,适时解释,令沈婳音摸脸的动作一顿。 “前日互穿时落水,觉得脸上疼,回到你屋里对着铜镜一看,有一道口子,很细。” 青白相间的一小片茉莉花海果然只隔着两层杂树,直面没有遮挡的时候,香气浓郁得像是要将人也缠绕起来。 望着洁白错落的茉莉花海,沈婳音也不想遮掩那些内宅的腌臜。 “是婳珠用针划的。” “什么?” 楚欢停住看向马背上的沈婳音,眸中含着薄刃般的凛意。 “她敢!” “殿下不必生气,现在婳珠已被软禁在自己院中,轻易出不来了。夫人狠狠罚了她,再不给她月例银子花,还要她每日跪拜礼佛,抄写经书自省。她再也先不起什么风浪了,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沈婳音本能地回避了婳珠在水中都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整个沈家,上至主子下至各色仆婢,再无一个人能对二姑娘喜欢得起来。 没人会喜欢一条杀人未遂的毒蛇,哪怕这毒蛇的外表再美丽、再娇嗔。 “罚得如此重,不可能只是因为她划伤了你的脸吧?” 楚欢凝视着她,不准她私自藏起其他的恶劣事件。 “到底怎么回事,她还对你做了什么?” “她……” 果然被他发现了。与太过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这点坏处,什么都瞒不住。 沈婳音知道楚欢今日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咬了咬牙,说出那锋利得刺心的真相,“她想要我死。” “想借落水使我溺亡,失败了。” 就像那年大丫母女推出母亲去死,十二年后的大丫也对珠珠动了杀心。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沈婳音就觉得寒气从脊背一路向上蔓延,恐惧和极度的厌恶在胸腔里翻江倒海,难受得锥心刺骨。 “我们还是去看花吧,殿下。” 沈婳音长睫轻眨,想要眨掉阳光下的暗影。 楚欢沉默片刻,终是顺了她的心意,不再向下追问。 “好,带我们阿音去看花。” 嗓音里压下了左右冲撞的煞气。 那沈婳珠但凡不是个弱女子,他定要亲手叫她好看! 茉莉花树间只有窄窄一条路,是走得人多了才踩出来的,不足以牵马通行。楚欢却并不在意,牵着马,往越来越窄的羊肠小道上走,花枝擦着他手臂划过,浑然不觉。 “喂,你在干什么,快停下!”沈婳音忙叫住楚欢,“怎么不上马啊,划伤了没有?” “无妨,我皮糙肉厚。如此广袤的一片花丛,深入到里面才好看,只在外面瞧瞧是没意思的。” 居然从一个皇子口中听到“皮糙肉厚”的自我定义,沈婳音无语,伸出小手扯他,“哼,方才还变着法子欺负我,这会子又装起正人君子来,快上马!否则瑞王定要怪我虐待他哥哥。” 楚欢唇角微勾,没去计较小姑娘暗戳戳的小坏话,翻身跨到沈婳音背后,双手控着缰绳,结实的手臂便将沈婳音纤柔的身躯环绕在了胸前。 “还是我们阿音心疼人。” 沈婳音背对着他,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此处距各大别苑都远,并无旁人,唯这一匹马一晃一晃地,在茉莉花海里缓缓穿行。 彼此沉默了许久,沈婳音纠结再三,还是准备问出来:“殿下,峦平刺杀案……有结果了么?” 这是朝廷大事,说不定还不可以外泄消息,沈婳音觉得自己不当过问,但又放心不下。 昭王在明凶手在暗,一日不抓到真凶,真凶就还可能再次下手。 “这是你该过问的事吗?” 楚欢的声音带着笑意,沈婳音看不到他在身后的表情,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我……僭越了,不是有心的。” 身后的楚欢却笑起来,夏衫轻薄,沈婳音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 “殿下笑什么啊?” “逗我们阿音的。” 楚欢微微低头,嗅到她发间的清香,是不同于茉莉的只属于沈婳音的清香。 “你当然能过问,你也是受害者啊。” 楚欢缓缓开口:“峦平街刺杀案的凶手链一层一层,目前查到的最末端,是我弟弟。不是旁支宗亲,是血脉紧连的弟弟。” 沈婳音先是一怔,而后明白,此处的弟弟指的自然是……除瑞王之外的另一个弟弟。 被年少相伴的大丫谋害,尚且觉得心脏钝痛,不敢细思,更何况楚欢面临的刺杀案的凶手是他真正的血亲。 她无法想象楚欢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这个结果的。 楚欢轻声告诉她:“现在证据集中在我手上,尚未送到大理寺和宗正寺,也尚未呈到御前。” “凶手与勾结北疆射我冷箭的,是同一人。” “往轻了说,这是残害手足;往重了说,涉嫌通敌卖国、觊觎大位。” “如今刺杀未遂,只要我将人证物证上交,他就活不成。” “那你……会上交吗?” “若换做阿音,阿音会上交吗?” 茉莉花低矮,楚欢勾着马镫弯腰,灵巧地采下一朵洁白如水、馥郁如醉的小花,插在沈婳音乌黑的发间。 第154页 茉莉花的香气细品之下甘中带苦,衬她。 沈婳音并未察觉他在背后的动作,专心思考着楚欢交给她的假设:“若换做是我,我在上交之前,会去见凶手一面。我要当面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驱使他谋害于我。” “然后呢?”楚欢问,“你在期待什么,凶手的忏悔?” “我……没有。”沈婳音的声音低下去。 “不可能有那一天的,不要太天真。” 楚欢凝视着她雪白的后颈,双臂微微收紧,低头贴住她的发,幽幽的冷香丝丝缕缕。 “阿音,答应我,当断则断。沈婳珠已经疯魔,不会回头,不必再给她机会了。阿音,是时候收网了,不可手下留情。” 沈婳音感觉到他身体的贴近,脊背不自觉地僵硬,却又觉得他的胸膛像挺拔的崇山,撑住了她所有的怯懦犹豫。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做这些不喜欢的事的,都是一个缥缈的信念——为母亲讨回公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人成为了支撑起她的臂膀呢,将她的事当作自己的来关心,设身处地,出谋划策? 沈婳音心下微暖,思绪却很清明,向前倾身躲开他的靠近。 “殿下,天就要黑了,你在栖霞山有院子吗?” “……没有。” 这是在赶他走呢。楚欢放开了沈婳音,重新拉开令人自在的距离,笑了。 “难道本王还怕走夜路不成?” 二人在茉莉花间转了一圈,沾了一身的清馥香气,回到大路上一声呼哨,先前那匹马就飞奔过来,随楚欢一起返回风间亭的方向。 马蹄踏起扬尘,仿佛又回到了遇刺那日,楚欢在身后控着缰绳纵马奔驰,她就坐在他身前,只不过这一次灵魂各归各位,他坚硬的胸膛贴紧了她纤瘦的脊背。 “五弟出京了,去见他那位江湖上的朋友,想必不日便能带回解除互穿的法子。纵使没有一步到位的解决方法,至少能提供重要的思路。”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混着坚实的马蹄声,显得断断续续。 沈婳音垂下头,“好。” 解除互穿啊,曾经抓心挠肝想要完成的事,到如今……似乎并没有那般迫切了。 其实,命相连的感觉,已成习惯。 沈婳音在路旁与楚欢告别,楚欢和几个健奴骑在高大马背上,斜阳里人如剪影。 这画面,沈婳音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有模糊的记忆飞闪而逝。 北疆,荒野,死人堆,军队,领头的锦衣少年。 楚欢拨转马头望向她。 “我已派人去别业下了请帖,请阿音姑娘尽快过府为本王医治。” 哎? “沈叔还会在城中停留几日处理公务,机不可失。他就是个老顽童,很会用些小心思,肯定是想到时候偷偷上山给全家一个惊喜,所以侯夫人大约不知他已进京的消息。” “阿音,抢占先机,去城中见他一面吧。” “就像你在仆从心里埋下的种子一样,也在你父亲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你一定有主意了,快告诉我吧。” 沈婳音拉起楚欢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楚欢被抓住衣袖的那条手臂不敢动,想让它再被丽人抓一会儿,清俊的脸上却笑得狡黠,“本王在城中等着,想知道的话,尽快来见本王。” 这就像在小兔子面前吊上一根胡萝卜,要引着小兔子往前走。 狡猾! 第57章 雨欲来 “你只管说,只要说的是实话,该给你的就只多不少。” 空荡荡的后院角落里,婳珠穿着去年裁的旧纱裙,躲在大树后朝一个小丫头问话。 别业虽是新修成的,却不缺参天大树,从山上寻现成的移植过来,新园也能造出底蕴感,偶有胆大的小厮和婢女就借着大树的掩护偷偷见面。 被问话的小丫头才七八岁,是这次上山才拨到问心堂的,正因为不是婳珠身边的老人儿,又不是有人脉的家生子,这才没被撤换掉,成了婳珠院中唯一面熟的丫头。 如今婳珠院中婢女被减半,剩下的一半也大换血,她已无心腹可用之人了。唯有这个小丫头不谙世事,不懂得跟着夫人的眼色捧高踩低,婳珠许诺以金钱,她就帮婳珠做些跑腿打听之事。反正年纪小,旁人不会对她设防,做起来倒也方便。 从前婳珠月例多,又有不少额外的贴补,花钱从不计数,如今手里一分银钱都不会再增加,日常所用的花水、脂粉都定时定量送来,她往后能支配的就只有以前的积蓄,花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婳珠决定将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 比如打探消息。 “莲汀居得了二姑娘那份月例,音姑娘就给院里上下全涨了月钱啦,姐姐们都很高兴,在外面炫耀了两天呢,说自己跟的主子好。” 小丫头将这两日听到的琐碎事一件件复述出来。 “张婆子和刘婆子那几个鼻孔朝天的,忽然就对音姑娘特别恭敬,说音姑娘掌着库房钥匙,那是夫人跟前第一得脸的姐儿呢,能代表夫人行事的,叫奴也学着长点眼色。” “小凉姐姐她们偷着猜,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骨血,奴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血流在外面,难道能变成大活人吗?” “还说音姑娘即便得脸,也没有趾高气扬过,还是像从前一样待人和气。” 第155页 不过后面那句“可不像二姑娘那么仗势欺人”小丫头没学,本能地觉得说出来会有坏事发生。 婳珠静静听着,全程面无表情,一双曾经媚眼含娇的眸子仿佛只是一对死物。 “还有吗?” 小丫头直勾勾盯着婳珠攥在手里的钱袋子,吞了吞口水,使劲回想。 “啊,有的!郑家太夫人给音姑娘下了请帖,昭王府也给音姑娘下了请帖。今早,夫人把音姑娘叫到上房商量先应哪家。” 小丫头记性好,那些听不太懂的名字一个都没说乱。 郑家派人来过,这事婳珠知道,因自己那日落了水,郑家一回去就着人送了整整一车补品来,白夫人原封不动地送进了问心堂,倒没克扣她的。只是不知,与补品一起送来的,竟还有一张给沈婳音的请帖。 婳珠了无生气地问:“她最后应了哪家?” “好像是先去郑家别业了,因为近。音姑娘说,昭王府的事也耽搁不得,明日就下山去办。” “什么?”婳珠一愣,突然死而复生了似的,用力抓住小丫头的肩膀:“她要下山?你说她要下山?” 小丫头冷不防被吓得差点叫出来,到底怕被人发现了挨揍,硬生生把惊吓吞进了肚子,嗫嚅道:“好、好像是。” 婳珠的手抓得更死,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她下山是要住在镇北侯府还是昭王府?夫人怎么频频放她单独去与昭王见面?她是不是就要变成昭王妃了?她是不是就等着以镇北侯嫡女的身份嫁进皇家!” “咦,谁在那儿!” 有两个婢女被惊动了,从屋里寻声跑出来看。 现在问心堂人少,二姑娘又不许人她们轻易近身伺候,所以除了看管二姑娘抄经文、跪佛像,下人们都不去管这刁蛮的姐儿都做些什么。 小丫头常被管事的姐姐揍,怕极了,见有人来,顾不得许多,一把抢过二姑娘手里的钱袋子,靠着一排大树的掩护溜走了。 婳珠无意识地握住被钱袋摩擦得生疼的指尖,呆呆地流下一行眼泪。 两个婢女见是二姑娘一个人对着大树自言自语,都松了一口气,懒得理会,各自回屋去忙。 自她们被派到同心堂伺候,二姑娘就常这样的,一个人对着空气大吼大叫,或是突然砸东西,只不过砸坏的东西很少能被补上新的,这才不轻易砸了。 毕竟,砸坏一件,就少一件。 郑家门第虽高,山上别业却不比结庐别业是御赐,要小上许多,装潢也不是簇新的,边角处的漆面都斑驳了,倒与郑家门楣一般,蕴着绵长的古意。 沈婳音是作为京城扬名的医女被请来为太夫人把脉的,但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日未讲完的故事,奏效了。 然而,当她被径直带入了郑家太夫人房中后,太夫人只慈蔼寒暄,聊几句栖霞山色,谈几句洛京风物,连“北疆”这个词都没提过。 沈婳音无法,也不好在太夫人面前强行打岔,只得乖乖把腕枕摆到榻几上请脉。 上茶的婢女不知怎的,一个不稳打翻了茶汤,弄脏了沈婳音的衣裙。郑家太夫人十分过意不去,当场斥责了那毛手毛脚的婢女,命自己身边最体面的管事妈妈亲自陪沈婳音去后面更衣。 高门大户不缺新裁出来没穿过的衣裳,挑件差不多尺寸的送给沈婳音不算什么。只是管事妈妈非要亲自服侍更衣,沈婳音原不敢劳动她,却又百般推辞不得,只得从命。 一直到诊完脉,写完了调理的方子,甚至由那位管事妈妈亲自送上了软轿,郑家太夫人都不曾过问半句沈婳音所期待的内容。 “这不对劲啊……” 回到莲汀居,沈婳音仔细回忆在郑家别业的每一个细节,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的原因,总觉得郑家太夫人表现得有些刻意。甚至在沈婳音企图主动重提北疆经历的时候,太夫人还丝滑地将话题岔了开。 “红药,你说,如果咱家来了客人,命你去奉茶,你恰巧把茶洒到客人身上的几率有多大?” 郑家婢女个个出挑,可不是月麟这样偶尔毛躁的小丫头,更接近红药这等沉稳妥帖的老人儿。 红药今日没跟去郑家,没能见到当时情景,只回忆了自己这些年奉茶的经验,笃定道:“除非有人故意使坏,否则奴断不会弄洒的。” 年纪小的时候,只要敢端不平一星半点,把茶汤荡出来一滴,回去就要被管事妈妈好一顿掐拧教训。像什么脚下不稳、把小茶碗整个掉在客人身上这种事故,简直不可想象。 那么,郑家这一出多半是故意为之了。沈婳音的眉头蹙得更紧,想不通是何用意,结果另一桩烦心事就来了。 外面青娉进来禀报:“老太太有请,说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叫姑娘过去看看是不是新方子起效了,日后也好心中有数。” 自从青娉立功,沈婳音就将她升为了二等婢女,在莲汀居仅居于月麟和红药之下。有心有能之人,就该委以重用。 这几日沈婳音借着落水风寒的理由,说担心过了寒气给老太太,一直刻意避着如意斋。老太太出面把洺溪救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怜惜婳珠身边的旧人。老年人的心思想法都不好说,假如老太太一味疼爱婳珠,说不定根本不顾什么血缘,沈婳音便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第156页 可是这次沈婳音是被点名传唤,不得不从命。 她实是没料到,在郑家未求得的事,倒被向来不操心的沈母主动问起。 当年郑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除了当时在场的沈婳音和崔氏母女,其实没人知道。 可追根究底,当年郑瑛榕会随夫君一起远赴北疆战场,还不是因为婆母常常蓄意刁难,在这个家待不下去? 由于对家世自卑而故意磋磨高门低就的儿媳,这般的婆母不配在儿媳身后再提起她。 沈婳音尽心为祖母调养身体是一回事,不愿在祖母跟前提起母亲是另一回事。 见沈婳音不想多说“郑夫人”,沈母也不介意,自己回忆了起来:“那时候,京中流行汗巾束腰,尤以楠州的刺绣汗巾最为风靡。瑛娘也好收集汗巾子,各种颜色,各种花样,搭配不同的衣裳。她那纤腰,原就是为束巾而生的,轻软的汗巾在腰间一系,连我都忍不住多瞧几眼,也难怪侯爷宠爱她。” 沈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婳音只静静听着。 出了门,红药觉得奇怪,“老太太怎么忽然这般有兴致,对着‘乳娘之女’追忆前儿媳。” “谁知道呢?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事。老太太大约以为对着婳珠回忆这些,会让婳珠难过,这才找我这个‘乳娘之女’念叨念叨吧,好歹崔氏也是郑夫人跟前的旧人。我本想看看洺溪在如意斋都做什么的,结果还是没瞧见她。” 红药道:“洺溪现在是末等婢女,没有资格在主子跟前出现,姑娘以后怕是都见不着她了,除非老太太以后将她的位置慢慢提上来。姑娘若想知道她的近况,要不要奴使路子去瞧瞧?” “算了,我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连二姑娘都已经倒台了,关注洺溪也没什么用了。” 音姐儿一走,小荣连忙关上门,跪坐到沈母身边问:“您老人家暗示得这样云淡风轻,音姑娘能明白您的用意吗?” “音姐儿不需要明白我的用意,从中受到启发就已经足够了。她既有本事让珠姐儿一败涂地,这点聪慧劲儿该是有的。” “她直到最近才摘掉面纱,大约是打算利用自己那张脸的。” “与瑛娘相像,是音姐儿最重要的底牌,我将系汗巾子的习惯告诉她,能帮她把自己打扮得更像瑛娘。” 小荣还是不放心,“您想帮音姑娘,直接站出来主持大局不就好了?您是长辈,放一句话出来珠姐儿就任您处置,侯爷和夫人难道敢违逆您的意思?奴瞧着,夫人其实是向着音姑娘的。” 沈母却摇头,“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么?音姐儿想要的,难道只是夺回名分?若只是夺回名分,靠白琬主持大局,未必不能成。” “夺回名分还不够吗,音姐儿还想要什么?”小荣困惑。 满头华发的锦衣老妇缓缓阖上眼,“音姐儿一直在做的,都是让珠姐儿一点一点……露出真面目,一点一点地……失去人心啊。”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走马观花一般在小荣脑子里闪过,好像真是这样,二姑娘的真面目,正在一点点暴露,全府对二姑娘的态度——不管从前是无奈隐忍,还是被她的娇软外表所蒙蔽——也在这几个月间,急转直下。 沈母睁开眼,苍老的双眼里早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却仿佛掩映着深深曲径,令人无从看穿。 “音姐儿最想要的,不只是真相大白,更是公道人心。” “相比之下,夺回名分容易,扭正人心所向却难。音姐儿在做的,一直都是最难的这件事啊。” “小荣,洺溪那边,交给你了。耐心点,不要逼迫,直到劝她想通了为止。” 小荣晓得轻重,起身行礼,郑重应下:“奴定不负所托。” 第二日一早,沈婳音嫌乘轿太慢,头戴幕离骑马离了别业,红药带月麟共乘一骑,背着包袱紧随其后,踏起一路扬尘。 此刻的问心堂中,锦绣珠翠如旧,由于人手裁撤,甚至显得比从前更加宽敞明亮。 二姑娘起居的侧间门虚掩着,外间两个婢女正在摆碗筷,去大厨房领晚饭的丫头就快回来了,寂静的问心堂正房又将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 内室里只有婳珠一个人,她亲自动手把胡椅搬到了屋子中央,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然后提起裙裾踩上去,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绫布团起一头抛过房梁。 居然一次就成了。 这块布还是她自己偷偷摸进库房翻出来整匹提花绫,让小丫头帮她找来剪刀裁下细细的一长条,借口要做练舞的披帛用,那小丫头就当真信了,一点都不了解二姑娘那身子骨是无法跳舞的。 将纯白的软布打一个结实的死结,虽是第一次做,但并不难。接下来,婳珠就一直站在胡椅上,耐心地等。 等到外间忽然热闹起来——所谓的热闹,不过是领餐盒的婢女回来,与摆碗筷的婢女轻声聊了几句。 婳珠双手颤抖着握紧绳环,缓缓地将头伸了进去,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踢翻了胡椅。 第58章 咬钩 洛京城中的确比山间热得多,更比北疆热得多。才短短几日没回城,气温竟升得这般快,街巷间已是满满的夏日气息。 将至傍晚的时候,沈婳音明明只穿着轻薄的软罗,竟还是在马车里闷出了薄汗。 楚欢叩了叩马车木窗,亲自递进去一只白瓷碗。 第157页 “阿音尝尝咱们洛京的碎冰酸梅饮子,这家的冰储存得最干净。” 沈婳音惊喜地接过来,触手冰凉,沁入心里,绛红的色泽衬着雪白的瓷碗,碎冰折射出淡淡的光泽,用瓷勺一搅,叮当碎响。 谢鸣和赵宁两个随行下属也分别给月麟和红药递进一碗。 “还是京城人会享受啊……” 沈婳音浅尝一口,忍不住感慨。 “又好看又好听又好吃。” “京城吃喝玩乐的花样数不胜数,夏日里更是热闹。五弟虽常年不在,却比我会玩,等他回京,让他带你好好转转,也带上你师姐和其他朋友们一起。” “好呀。” 等瑞王回来,就会带回解除互穿的进展,甚至是彻底的法子。 这一切,竟可以同时有一个了结。 沈婳音素手搭在车窗框上,望着后退的熙攘繁华,失神。 既期待,又怅然。 这一切彻底了结之日,就是她启程下江南之时。京城这等云波诡谲的喧嚣之地,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三骑护送着马车拐进小巷,弯弯绕绕,最终停在千容衣行门前。 容妈妈见是沈婳音到访,又惊又喜,随即瞧见门外候着的华服郎君与宽敞马车,浊眼中的神色就复杂起来。 上一次陪同而来的是风流瑞王,已令容妈妈对沈婳音的交际圈讶然,今日又换了一个,面目不熟,形貌与瑞王肖似,看那年纪气度,很可能就是前些时日刚刚遇刺的昭王。 待引着沈婳音穿过天井进了东厢,容妈妈屏退了小丫头们,低声问:“音姐儿与皇室常来往吗?” 其实容妈妈与沈婳音不过才第二次见面,直接问到对方的交际圈未免交浅言深,但她曾是郑瑛榕的教养妈妈,待沈婳音便抱着待外孙女的心。 沈婳音早从楚欢处得知了容妈妈的身份,自然而然将其视为长辈,老实回答:“阿音本就是为了诊治昭王才入京的,除昭王外,也只与他同母所出的瑞王相熟,旁的莫说是来往,连见也不曾见过。” 至于当初面圣、拜见琰妃等事,那是以楚欢的身体和身份去做的,不能算作她本人的交际圈。 “那就好,那就好。”容妈妈大大松了口气,仍心有余悸地叮嘱:“音姐儿,天家复杂,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靠近的。” “是。” 沈婳音嘴上应着,却没能品出这话的用意。 容妈妈知道自己常年在这深巷里,见着沈婳音一面不容易,干脆拉了她的小手,直截了当:“想必姐儿早知道了,老婆子原是六娘的妈妈,今日老奴且倚老卖老一回,给姐儿一句忠告,愿姐儿听进心里。” 沈婳音从进门,连来意都未来得及道明,就被容妈妈暗露焦急地一通问,直觉这背后有故事,肃然聆听。 “音姐儿,不论你自己是否情愿,万不可嫁入楚家,正妻之位也不可。虽说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音姐儿,万一镇北侯夫人有这方面的心思,你自己也得咬死了不能嫁,知道吗?” 沈婳音:“……” 哪儿跟哪儿啊,难道她脸上写着想嫁给昭王或者瑞王吗? 茫然之中,沈婳音敏锐地留意到一个细节——容妈妈说的不是“天家”,而是“楚家”。 容妈妈的意思,似乎不是在告诫她天家儿媳难做,而是在强调楚氏这户人家本身,仅仅看到她与二位楚氏王爷有所往来,就已如此警惕。 “容阿婆说哪里话,阿音与二位王爷,不过是朋友而已。如今我身世大事未定,谈及婚嫁尚早。” “是,老奴僭越了。” 沈婳音盯着容妈妈的神情问:“楚氏……有何不妥吗?” “这……哎呦,姐儿!” 容妈妈眼见着沈婳音身子一晃,连忙伸手扶住。 “姐儿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服?” 音姐儿再一抬眼,那眸间的澄澈仿佛瞬间凝冻,隐隐透出一抹刀刃般的锋利,夏日里激得容妈妈冷不丁一个寒颤,本能地松开了她。 “天气太闷,有些头晕,没事的。”“沈婳音”主动解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容妈妈,见她手上既没拿衣裳,也不像是在等小丫头拿衣裳过来的样子,推测老少二人方才只是在叙旧,并未谈及正题。 沈婳音和楚欢为防突然互穿,习惯了共事时先与对方说清计划,现在楚欢穿到沈婳音体内,早有心理准备,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放软了声音道:“今日阿音前来,是想向容阿婆借一身衣裳,借一套妆容,借一式发髻,可否?” 婚嫁云云,本就交浅言深,容妈妈想说的话已然说完,便揭过不提,热情地吩咐小丫头们按要求去选衣裳来。 暮色四起,大街两侧星星灯火,将洛京的繁华富庶点缀无遗。 “殿下,确定是这家吗?”“楚欢”骑在马上,凑近马车车窗问道。 真正的楚欢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小女郎的姣好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着锐利的冷意,与外在的清甜形貌不大相称。 峦平街的金花酒肆,二楼檐下挂着一串四只大红灯笼,每一只灯笼都用金线勾出“福禄寿”的纹样,错不了,正是刺杀案发当日婳珠所在的那家。 像婳珠这般的内宅女郎,在外做事自以为滴水不漏,在昭王府的探子眼中却漏洞百出,只稍微一查便将她做下的手脚摸得透彻。 第158页 今日,正是将计就计的最佳时机。 按婳珠原先的设计,她不敢在镇北侯府附近安插眼线,只雇了人在渡兰药肆门口日日守着,吩咐他们看到面纱遮脸的女子要格外留意,又叮嘱了几项其他特征,足够锁定沈婳音这个人,再想法子把沈婳音诓到酒肆去。 倘若沈婳音只是个寻常闺阁女郎,此计或许难以施行,但沈婳音是个医女,只说酒肆老板娘想请阿音大夫亲自诊治,便足以将人诓走。 至于正戏,就要看金花酒肆的庞娘子上不上心了。 楚欢道:“带谢鸣和赵宁过来,原是为你保驾护航,如今你我身体互换,倒用不上他二人了,本王亲自替我们阿音瓮中捉蹩。” 沈婳音微微一笑,“候了这许多日,我这条大鱼迟迟不上钩,想必金花酒肆早已不耐烦了,今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一切有劳殿下。” 省去从渡兰药肆拦人一节,直接把自己送进酒肆,岂不方便?眼见大鱼自投罗网,收钱办事的只怕乐得找不着北。 “那我去了?” 楚欢准备下马车,沈婳音却将他拦住,示意月麟从包袱里将东西取出来。 楚欢一瞧,是一副面纱和……谢大嫂绣的那条汗巾子。 面纱自然是为了遮面,那汗巾子是做什么的? 沈婳音一笑,“正巧听家中老太太提起,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子流行在腰间系一条汗巾子装点,尤以楠州的绣花汗巾子为美。” 楚欢无奈,按照沈婳音的要求打扮完毕,这才下了马车,在月麟和红药的陪同下走进金花酒肆,身姿英挺,底盘沉稳。 就在纤细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酒肆门口的时候,“她”又回头望向“楚欢”的方向。 沈婳音瞧见,人间烟火中,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映着光,仿佛也映出了灯火的温度。 进出的客人太多,没看清他半透轻纱下的唇角是否勾起,但柔软的笑意漾在他的眸中,是清浅的欢喜。 只停留了一息,楚欢收回视线,女郎的身影消失在了热闹的酒肆门口。 很多时候,沈婳音都觉得恍惚。楚怀清真的杀过人吗,真的是驰骋过疆场的大将吗? 的确,他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寒冽的眼神撞进沈婳音毫无防备的眸中,就把她吓着了。 可是后来她所见过的楚怀清,即便比常人的气息更加冷冽,她却总能从那冷冽里觉出滚烫的温暖,乃至……柔和。 他其实,是多么温柔热烈的一个人啊。 片刻后,确认四下无人注意,谢鸣握着刀柄装作路人也走进了金花酒肆。 原本赵宁也是为今日计划预备的帮手,只是不巧互穿,若有赵宁在,沈婳音和楚欢就得忙于掩饰互穿,索性命赵宁先行回府避开,只留下知根知底的谢鸣。 “楚欢”最后望了一眼金花酒肆光鲜亮丽的招牌,拨转马头,策马朝宫城方向而去。 …… “不论你自己是否情愿,万不可嫁入楚家。” …… 容阿婆……想告诫她的到底是什么? 时辰尚早,金花酒肆一楼的散座已几乎坐满,高高的吊梁上垂下火红的灯笼,映得恍如白昼。 “沈婳音”一进门,便有一个酒博士瞧见,下意识热情迎上来,只那酒博士才迈出两步,忽地脚下一缓,神情有些异样。 “愣着干嘛呢?” 酒博士身边一个胖夫人见他神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得一愣,继而两眼几乎放出光来。 刚进门的这位女郎,戴着面纱,身形纤细,妆扮虽不是沈二娘描述过的清淡风格,但手腕处薄衫下隐约透出的一对叮当镯是错不了的。 庞娘子连忙笑容满面地上前招呼,大约是心虚,那脸上跟笑开了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了亲娘老子。 只不过……原本的安排是眼线在渡兰药肆门口守着,请阿音大夫过来诊脉。现在眼线没出现,这女郎是自己突然上门来的,并没按剧本走。 楚欢问:“可有包厢?” 女郎在外吃饭,自然不该抛头露面地在散座将就。 庞娘子满脸堆笑:“这位姑娘,前楼的包厢满了,我这就去后面看看还有没有空的,您略坐坐,稍待,哈哈,稍待!” 说完,一巴掌往方才那酒博士的后脑勺呼过去,叫他好生招待着点。 ——别叫上钩的大鱼跑了! 这位“姑娘”很好说话的样子,与两个婢女交换了眼色,就在一旁静静等着。 上赶着上门被算计,打得对方太过措手不及,还得耐心等对方手忙脚乱地现布置,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唉。 不多时,庞娘子匆匆堆着笑来请,说前楼的包厢果真都满了,请姑娘上后面的包厢去。 京城寸土寸金,有些商家就在后院的地皮上盖起二层小楼,地尽其用,并不罕见。平时只有官老爷们来了才会请到后面,至于后面会不会经营一些秦楼楚馆的勾当,前楼就餐的普通食客就不得而知了,更不是阿音大夫这年纪的女郎家该知道的。 楚欢装着天真单纯,顺从地接受了就餐桌位的安排,微微一哂:“后面也好,安静。” 昭王府的情报真不错,沈婳音赶到宫城外时,恰迎面望见沈延出宫,在宫城口与久候的随从碰面,上马欲行。 第159页 夜色里,晚风起。 沈延一身绯色织金的薄袍,在宫灯的映照下仿佛莹着光。 他已不再年轻了,可若不细看那已显年岁的面庞,单瞧着挺拔如松的脊背和保持良好的身材,还以为是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 沈婳音深深吐纳了一次,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夹马上前,学着楚欢的模样朗声道:“沈侯,好巧。” 沈延这才发现独行的“昭王”,忙迎上前,“哎呦喂!什么风把殿下吹来了,怎么就一个人?” “天气热起来,就想自己出来透透气,掐指一算,这时辰圣人也该放沈侯出宫了。” 按照楚欢叮嘱的,等沈延靠近,四下并无外人,沈婳音就改口称“沈叔”。 “沈叔……还没用晚饭吧,随本王一起?” 心下紧张得跳如擂鼓。 沈延反正一个人在城中,又无妻儿在家等,自然乐得与“楚欢”作伴用饭,很随和地一口答应。见“昭王”未带随从,他还指了两个自己的心腹叫跟着“昭王”伺候,随“昭王”往吃食多的街道缓缓慢行。 沈延的马就并行在她身侧,始终略略落后半个马身,控得十分精准。 沈婳音用余光偷瞥沈延,只觉得那身姿英武卓然,年岁在他身上积成波澜不惊的气度,令人没由来地感到安心。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呢。 但此刻绝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沈婳音按照事先打好腹稿,故作轻松地笑道:“本王偶得了一件宝贝,不知沈叔可感兴趣?” “哦?” 莫说是宝贝,就是一件破烂儿,臣也决不能在君面前说不感兴趣。 然而,沈延是个例外。 “不感兴趣。” 沈延并不给“昭王”面子。 沈婳音:“……” 怎么办? 跟预想的台词完全不一样! 幸而沈延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见“昭王”微怔,便大咧咧伸手在“昭王”肩头重重拍了两下,“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到底是给了这个台阶。 沈婳音再不敢装深沉,忙道:“是先夫人的画像。” 沈延脸上轻松的嬉容瞬间凝固。 “谁的?” “郑夫人。” 那一刻,沈婳音在沈延沧桑的面容上读出了“痛心”二字——即便他的神情变化被岁月打磨得很淡,但沈婳音确认没有看错。 父亲心里,果然还没忘记母亲。 “画在何处?”沈延怔怔地问。 他的马慢下来,沈婳音也只好勒了缰绳,“送人了。” “什么?”沈延登时剑眉竖起,吼道:“你小子,玩我啊?” 吓得沈婳音连忙夹马往前躲了几步,缩了缩脖子。 嚯,看着昭王长大的老臣就是不一样,一言不合就露了真面目,只当昭王是亲近晚辈,想吼就敢吼。 沈延纵马紧逼上前,凶巴巴问:“送谁了?” 这一次,沈婳音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悄悄灌进了心房。 这种感觉真新奇,她竟被父亲严厉问话了呢,人生新体验。 “别急呀,沈叔,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能让外人得了去,本王已将画像送给令爱留作纪念。” 沈延闻言,敛起故意露出的怒色,哼道:“殿下送我家婳珠了啊?吓我一跳!” 沈婳音默认了这个说法,继续前行,垂眼掩住眸中的幽色。 那副美人图,的确在沈家女儿的手上,只不过,是在她这个真千金的手上。 沈延犹在絮絮叨叨,后怕那样珍贵难得的画像万一流落外人之手,定饶不了楚欢这小子。 挺好的,沈婳音对自己说。 只要父亲还念着母亲,还珍惜着有关母亲的回忆,就挺好的。 至于其他的一切,人心向背,天理公道,她正在凭自己的双手夺回来。 按计划闲逛到了峦平街,闲逛到了金花酒肆的门口,“昭王”适时提出饿了,不如就在“附近”随便吃点。 所谓“附近”,再没有比眼前的金花酒肆更近的了。沈延不疑有他,从善如流,将缰绳递给从人,与“昭王”笑谈着进入了金花酒肆。 “昭王”的笑意却只浅浅流于表面。 第59章 就计 这时辰正是各家酒肆最人满为患的时候,金花酒肆更加不例外。一楼散座乱哄哄的,清一色的男客大声喝酒划拳。 沈婳音眼光一扫,角落里的谢鸣已经大步上前来,满脸“巧遇”的惊喜,向“昭王”和沈侯见礼。 谢鸣本就是军汉,扯着嗓门喊酒博士,说有贵客到了,快去准备包厢。 现在前楼的包厢是当真满了,酒博士没了主意,忙请了当家的庞娘子过来。 庞娘子打眼一看这二位客人的衣着,便知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连随侍的豪奴都比寻常人穿得锦绣。 一个眉眼青涩的酒博士上前提醒:“不如请去后面……” 一看就是新来没几日的,什么都不知道,净出馊主意,被庞娘子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沈婳音于是了然,原来楚欢和月麟、红药是被带去了后面吗?以楚欢的功夫和机敏,她并不担心他们三人的安危,她是好奇楚欢将会如何见机行事,将这一切展示在沈延眼皮子底下。 第160页 谢鸣对庞娘子大声喝道:“后面有空位?还不快带路!莫叫贵人久候!” 嗓门之大,简直震得头顶红灯笼都微晃,散座上的客人们不由得纷纷看过来,甚至连后面都可能听到了。 沈延微微侧头,笑着对沈婳音耳语:“许久不见,仲名这脾气渐长啊,也会耍官威了。” 沈婳音只笑笑,不说话。 庞娘子为难地搅着手指,满脸赔着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越是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她就越不敢带到后面去,万一被撞破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她也不敢明着说出“几位爷往别家去看看吧”这种赶客的话,只盼着贵客能自行离开。 谢鸣不依不饶,官老爷狗腿子的架势十足,把酒博士吼得点头哈腰,整个金花酒肆都能听见他的嗓门。 沈延看不下去,胳膊肘撞撞沈婳音,“殿下,换一家吧,沈某请客,吴记的肘子是最好的,张家的炙鲈鱼也不错——” 忽听“啪嚓”一声,酒肆前楼的后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满堂的目光全都聚向后门,只见纤细的女郎轻纱遮面,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用力掼在地上,身后还跟着两个花朵似的婢女。 这画面,有点意思。 谢鸣的呵斥随之戛然而止,酒肆内刹那从喧嚣吵闹变为落针可闻。一时间太静了,以至于双耳都生出了压迫感。 女郎楚欢轻轻瞥了谢鸣一眼,谢鸣几不可见地点头,大步从前门走了出去。有几桌散客仿佛想逃离这是非之地,也跟着溜出了大门。 庞娘子脸色发白,惊惧难当,拿手指着“沈婳音”,只惊得说不出话来。 地上五花大绑的男子被堵了嘴,发出呜呜的叫声,倒在地上拼命往庞娘子的方向看去,流露出求救的渴望。 沈延乐了,问那女当家的:“你们这儿唱的哪出啊,吃饭还赠戏看?” 楚欢露在面纱外的明眸弯起来,“女掌柜,这人你认识吗?” 说着,用脚踢了踢地上被捆成粽子的男人。 那“粽子”呜呜直叫,费力地仰起头瞪着庞娘子,就差把“救命”二字写在脸上了。 庞娘子忙择清自己:“不、不、不认识啊!姑娘这是在干什么,这、这人谁呀?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根本就是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延正饶有兴味地看戏,余光里瞥见“昭王”似乎身形晃了一下,忙压低了声音关切道:“殿下的伤尚未痊愈,是不是累了,我送殿下回府?” 楚欢遮掩地淡然一哂:“多谢沈叔关怀,本王无碍。这里有好戏,不如看完再走。” 沈婳音乍然穿回自己身体里,换到了众人瞩目的视角之下,下意识看向沈延。 四目相对。 沈婳音瞧见,对视的刹那沈延似乎一振,打量她的目光变得幽邃。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像母亲。 今日,她特地先去千容衣行,请容阿婆将她打扮成母亲曾经的模样,从衣衫到妆容到发髻,竭尽所能,看样子是奏效了? 对视直停留了短短一息,沈婳音强迫自己将视线扯回,轻提裙裾蹲下来,一把拽掉了男人嘴里的布团,在他乱叫之前飞快按住了他的脖颈。 只是一根纤纤玉指搭在了男人颈上而已,那男人竟仿佛窒息一般,惊恐地盯住了沈婳音那双平静无波的明眸,满脸求饶的神色。 沈婳音淡淡地道:“此时此刻该交代些什么,不用我教你吧?” 男人苦着脸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 沈婳音松了手指。 男人仰头冲庞娘子嘶喊:“庞娘子!这狗屁事都是你叫俺做的!怎么一出事就不认人啊!” 庞娘子生怕当着大人物的面败露,吐沫星子喷回去:“放你娘的屁!老娘让你做什么了!别血口喷人!” 男人早就被吓得尿都快出来了,骂出一串脏话,“娘的!就是你这娘们儿叫俺闯进这小娘子的包厢,说只要睡了她,不但不用付费,还倒付给俺五十钱!艹你娘的这些承诺都是狗说出来的不成?” 沈婳音愣住,后面的话已听不真切。 她也是第一次听闻交易详情,瞪大了眼睛,简直不可思议。 五十钱,不过是两屉肉包子的价钱罢了,沈家姑娘的月例零花都是整整半两金! 婳珠竟想用区区五十钱买了她的清白,想让她被这满口荤腥的底层男人玷污,从此被世人戳着后脊梁指指点点! 当初白夫人骂婳珠一句“脏心烂肺”,沈婳音还觉得白夫人用词粗鄙,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这一刻,沈婳音甚至出离了愤怒,只想笑,觉得荒唐。 一个年方及笄的女孩子,手段竟可以肮脏龌龊到如此地步。 该说不愧是大丫吗? “给老娘闭上你那臭嘴!” 庞娘子气急败坏地就要上前揍那男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扣住了肩膀。 沈延的手如铁钳一般,按得庞娘子不能前进半步。 涉嫌侮辱良家,这罪名十分伤风败俗。 沈侯爷是个好脾气,笑呵呵:“别急,这事你有你的说法,他有他的说法,再争下去也没有结果。正巧本侯在此,便做了这桩好事,送你们去个方便说真话的地方,绝不冤枉了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可好啊?” 第161页 听着和气,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根本就是一头笑面虎。 这是要送官?庞娘子吓得委顿在地。 沈婳音却在瞬息之间下了决心,不动声息地给楚欢用力使了个眼色。 人的想法,总是会因为得到新的信息而发生改变。 若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 “当着沈叔的面,将沈婳珠的诡计拆穿。” 来时的路上,楚欢是这样建议的。 沈婳音略一思索,笑道:“如此一来,侯爷定会困惑婳珠此举的目的。他那好女儿,为何要设局毁掉一个养女的名声呢?” “这时候,我再‘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由不得侯爷不信。” 楚欢勾起唇角,眸色沉冷,“是啊,如果你并非郑六娘真正的女儿,婳珠又为何这般忌惮于你?沈婳珠此举,恰恰佐证了自己的心虚,恰恰坐实了你才是侯府真千金,这是借力打力。” …… 思路飞转,沈婳音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楚欢的建议固然好,可是太过于单刀直入了,那是楚欢快刀斩乱麻的风格,不是她的。 她一直以来违逆白夫人的意愿,始终隐瞒身世,不就是为了细水长流,让害死母亲的凶手一步步失去人心,到最后一击的时候再无翻身之力吗? 她忽然贪心了,忽然想在揭发之前,再添一把火…… 今日或许是闹出这件事的最佳时机,但最好不要这么快就报官问审。 沈婳音抬眼看向了楚欢,看向了这个最合适出面拦住沈延的人。 改变计划,不要报官! 频繁的灵魂互换不是白换的,楚欢早与沈婳音达成了默契,只一眼就猜到了沈婳音的用意,她是想……先按下此事? 为什么啊? 楚欢虽困惑,却没有丝毫犹疑,当即抬手拦了沈延。 “沈叔且慢。” “三哥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京兆尹府了,还是交给本王处置吧。因为,说来也巧,今日在场的证人,都与本王有点关系。” 他话音一落,还留在酒肆的散座食客们齐刷刷起身,面貌倏然一变,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抱拳,气吞山河地喝道:“拜见殿下!拜见侯爷!” 很微妙地并未吐露二位大人物的名号。 庞娘子和酒博士们被这群人的气势骇得险些背过气去。 “嚯!”沈延也被震惊了一脸,“这些人原来都是你的府兵?” 楚欢有些怨念地瞥了沈婳音一眼。 今日都是为了阿音啊,不得不在沈叔跟前说谎。 “本王也是才发现,原来他们背着本王在此聚会。” 大凉律,亲王不到封地就藩,都在京城建府,府兵编制满员一百五十人。 这一百五十人并非每日都全员在岗,也要轮值换休,王爷也不可能把这一百五十人个个都记住,顶多脸熟。 说是渐渐才认出来的,沈延完全不会起疑。 实则楚欢早就做好了安排,既要将计就计拿住婳珠的把柄,又绝不能让阿音大夫险些被轻薄的事传得坊市皆知。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家府兵假装食客陆续占满桌位,关键时刻也方便就地围住酒肆,防止有人跑掉。 正此时,谢鸣带着两个便衣府兵回来,将一个酒博士按在地上跪好。 谢鸣抱拳禀报:“这个想跑,被我们拦下了。” 早防着这手,先不动声色地堵住了酒肆的几个出口。 庞娘子终于认清了形势,跪爬到楚欢脚边,泣道:“官老爷,小人也是拿钱办事,求官老爷绕过小人吧!是有人指使小人这么做的,指使小人的是那——” 沈婳音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俯身要扶起庞娘子,手指不着痕迹地捏在她臂弯大穴上,刹那间锥骨的刺痛逼得庞娘子后半句话生生断了。 沈婳音垂头瞧着跪倒在地的庞娘子,在沈延看不见的角度,清丽的眸中含紧了警告,缓缓道:“掌柜的,有些话,还是以后慢慢交代得好,现在就急着一股脑说出来,没人有闲功夫听,明白吗?” 有四个便衣府兵得了楚欢的示意,不由分说将庞娘子和五花大绑的男人捂嘴带走了。 剩下酒博士们害怕得挤作一团。 沈延摇头叹息:“我大凉自建国以来,国泰民安,真没想到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做强/奸买卖,啧啧。熊熊烈日之下,阴私也无处不在啊,可恨!” 沈婳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侯爷你知道了这笔买卖是谁下的单子,但愿别气坏了身子。 “幸好姑娘自己有些本事,将贼子擒了去,若天下女子皆如姑娘这般有自救之力,世上定能少许多冤屈。” 沈延再次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沈婳音,看她衣着气度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女,心中猜着今日之事大约还是后宅里的勾心斗角。 他自家的后院人口简单,断不会有这等狗屁倒灶的险恶算计,但他身在高位,身边接触的不乏世家大族,越是大家子就越容易为有限的利益而暗中交锋,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情况听得多了,啧啧啧。 沈延多打量沈婳音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眼熟了。 像极了一个他想见却再也不能见、想梦却根本不敢梦的故人。 女郎遮着半张脸,容貌自是看不全,只她身上这一套衣裙,特别是腰间那条刺绣汗巾子……太像那个人的风格了。 第162页 这么多年过去,京城的风尚早换了好几轮,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旧时风格的打扮。 瑛娘从前……最爱这样穿。 唉,瑛娘啊…… 心脏被狠狠攥住的感觉,令沈延觉得难以呼吸。 “沈叔,方才还没得空介绍——” 楚欢的声音撞进沈延的耳廓,将沈延惊回了现实。 沈延毕竟不是青涩的少年郎了,多少年官场沉浮都熬了过来,那点遥远缥缈的心绪被他迅速压回了心底,再一抬眼,又是那个乐呵呵的沈侯爷。 沈婳音却抢在前头福了一礼,阻断楚欢的介绍。 “今日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小女子还有急事,先行一步,来日定郑重致谢。失礼了。” 说完,竟真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酒肆。 月麟和红药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不解主子为何突然不按计划行事,但做婢子的,遵从命令就是了,连忙低下头快步从沈延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沈延茫然地用目光追着她们消失在夜色里,摸不着头脑。 “怎么就走了?” 他还想问问小女郎呢,万一正巧是郑家的哪位旁支外甥女…… 等等,那个年龄大些的婢女好像有点眼熟哦? 楚欢反应迅速,没留给沈延思考的时间,“沈叔,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牵扯进数名百姓,还需尽快审清前因后果,本王先失陪。” 恭恭敬敬行完礼,带着其余的府兵,押着剩余的酒博士们也撤离了酒肆。 “哎……哎!” 原本喧闹的金花酒肆迅速空落下来,只剩下沈延和数名亲随。 不是,说好的一起用饭呢?? 楚欢并未跟谢鸣和府兵们回昭王府,而是独自拐进了一条漆黑小巷。 小巷里并无行人,只有一辆宽敞马车和一匹高大骏马。 车夫见楚欢来了,扭头冲车厢说了一句什么,车厢门便开了。 沈婳音跳下马车,迎上楚欢。 “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忽然改变计划,是因为忽生一计。殿下,今夜可否借你的体力一用?” “借……什么?” 楚欢正想质问这任性的小女郎,反而被劈头盖脸问得发懵。 夜色里,这话从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嘴里问出来,莫名就染上了几分旖旎。 沈婳音并未察觉有何歧义,认真地期待着他的答复。经过方才的一场群戏,她的血都热了起来,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想干一票大的! 楚欢面上波澜不惊,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压下心头的悸动,嗓音有些沙哑:“阿音想借什么都行。” 她开心起来,明眸亮晶晶的,兴奋地晃了晃楚欢的衣袖,“我想,今夜潜入镇北侯府一趟。” 潜入镇北侯府?这意思是,今晚阿音居然不打算住在镇北侯府吗? 连他都要替她按捺不住了,她这是铁了心暂且不与沈叔相认,还要套路沈叔? 从前看不出,沉稳冷静的阿音姑娘竟也会憋着小坏水,这是又设计什么呢? 楚欢抬手,将晚风中她鬓边的碎发掖回耳后,“好,我陪你。” “你还没问我要做什么呢。” “哦?阿音要做什么?” 沈婳音一把扯下面纱,笑得振奋雀跃,朝楚欢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用手拢住声音轻轻道:“我准备给侯爷……下一蛊。” 楚欢平地一个趔趄! “下什么?!” 第60章 瑛娘 夏日凉夜,虫鸣渐起,风吹叶响。 琅芸院里,沈延却睁着眼睛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杨姨娘在被窝里轻轻踢他,“侯爷今儿是怎么啦,有心事?” 也就是白夫人远在栖霞山一无所知,否则定要气得摔了碗筷。她自以为打了一手好牌,将杨姨娘关在镇北侯府,阻止侧室在婆母跟前献殷勤,万料不到沈延提前回京,竟便宜了杨姨娘专房专宠。 沈延翻身将杨姨娘搂进怀里,叹息:“我想瑛娘了。” 杨姨娘最清楚什么才是实际的利益,根本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也跟着叹。 “妾一个人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也常想起郑夫人,想着郑夫人当年在北疆,也是这般孤身等着前线的侯爷回来,便觉得感同身受。” 极其巧妙地将话题从郑瑛榕身上扯回了自己“一个人在府里”。 沈延果然揉揉她的肩以示安抚,“夫人脾气不好,这次让你受委屈了。” “哪里的话,妾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夫人原该管教妾的。这不,妾还因祸得福,提前见着侯爷了,妾欢喜着呢!” 一边娇嗔地说着,杨姨娘又往沈延怀里钻了钻。 沈延给完糖,又递出一棒子:“你说你也是,好端端地请什么风水先生?下次不要擅作主张,凡事听夫人安排。” 买通风水先生的前因后果,白夫人在家信里已告了一状,说是婳珠吃醋家里添了个养女,与杨姨娘串通,买通风水先生要将养女赶出去。 这些内容,沈延凭经验,最多信上七分。 女人嘛,告小状的时候自然会把自己择出去,不能偏听偏信。内宅争风吃醋的小手段,只要无伤大雅,镇守北疆的侯爷哪里会放在心上。 再加上杨姨娘这两日的枕边风,沈延更觉得风水一事白夫人一定隐瞒了旁的信息。 第163页 婳珠锦衣玉食长大,竟会为了一个养女如此小气? 肯定有内情,要么是白琬小题大做,要么是养女先做了什么。 沈延心疼杨姨娘一个人被留在府里,在下人跟前颜面扫地,又安慰:“公事已经办完,明日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你也该出去散散心,然后……后日随我一起上山去吧,给老太太和夫人一个惊喜,看看我提早了多久就回来了。” 沈延自己提前上山去,的确是惊喜;再带上一个杨姨娘,对白夫人来说只能是惊吓。 等了这些天,终于得了侯爷的特赦,杨姨娘心满意足,很快便安心睡去了。 沈延却依旧望着黑夜毫无睡意。 金花酒肆里那个小女郎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真像她啊……越回味就越觉得像,甚至比她的亲女儿婳珠还像她。 她去得那样早,留在他心里的样子还停留在最美的年华。 如今他已两鬓斑白、英俊不再,他的瑛娘在记忆里却定格在年轻貌美的模样。 他这一生,竟再无机会与她携手白头。年轻时的誓言,都随她的衣冠埋进了坟墓。 泪水划过眼尾的细纹,沾湿了枕头。 蓦地,沈延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轩窗方向。 方才的动静细微得几乎与虫鸣融为一体,却没能逃过沈延的耳朵。 那是有人从窗下俯身经过的声音,不会错。 偷听? 还是行窃? 沈延抽出压在枕下的短刀,轻手轻脚起身出去查看。 两个值夜的婢女在外间小榻上睡着,一无所觉。 深夜鬼鬼祟祟,不可能是府中仆从,镇北侯府没人会傻到偷到侯爷就寝之处。能穿越侯府护卫深入内院,倒有几分本事。 人影在花\\径掩映处一闪而过,没能逃过镇北侯的眼睛。他这一份目力,是多少年夜间奔袭练就,世间难逢敌手。这等小毛贼,镇北侯爷毫不忌惮,只当失眠的消遣,也不喊人,提着短刀饶有兴味地追上去。 一直追到西北角的千霜苑,人影仿佛凭空消失。沈延四下一望,并无利于脱身的其他小道,于是凭直觉摸进了千霜苑,正房门户紧锁,那便绕过正房,果见一个人影立在海棠树下。 竟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隔着丈许的距离,晚风吹来女子身上的香气,香气有些古怪,不像普通的熏香,而是带着浓郁的辛辣感,又甜丝丝的。 沈延顾不上理会什么香气不香气的,眯起眼,深深地望向海棠下的女子。 居然……像是金花酒肆的那个小女郎呢,连衣裳发髻都一点没变,可是似乎又瞧不真切。 “是谁?”沈延不确定地问,语气里甚至并无敌意。 女子转过身,同时檐下一排灯笼忽地亮起,霍然映亮了她白皙的面庞。 沈延脑子里昏昏沉沉,只觉此情此景似梦似梦,仿佛置身画境。他不由向前挪了两步,明明走在平地上,却走得摇晃。 看清了。 那一双明丽的眼睛,那一身天青色的薄衫,那一袭银朱红的长裙,那一条黛蓝绣花的汗巾子…… 全都看清了。 “瑛娘,是你吗……” 沈延抬手按住额角,用力甩了甩发涨的头,想让这一切都感受得更真切一些。 可是脑海混沌一片,眼前景象愈发朦胧。 是她,怎么可能不是她! “瑛娘!” 沈延伸出手,艰难地向前迈了半步,双腿却仿佛注了铅,抬不动。 沈婳音站在海棠树下,后撤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 “瑛娘别走!” 沈延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白日里挺拔如松的中年将军消失了,只有深夜里痛失至爱、青春不再的男人。 “延郎。” 沈婳音紧绷着身体,强迫自己唤出了这个称呼,容阿婆告诉她的称呼。 “哎!” 沈延喜极而泣。 “我在呢,延郎在呢!” 辛辣的香气混着不真实的画面,让沈延不得不大口吸气才能看得更清。 头好晕……是高兴得发晕了吧! “瑛娘!我好想你!” 海棠下的女子却幽幽地道:“骗人,你根本就不想我。” 沈延无措:“我怎么可能不想你!啊,是了,你一定还在怪我对不对?的确怪我!瑛娘,都是我不好,当年我去得太迟了,是我去得太迟了!我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 沈侯爷说不下去,哽咽难言,用力抓住心口的位置,抓得寝衣皱成一团。 “不,你并不想我,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沈婳音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淌下一行泪,在昏黄的灯笼下映照出一条晶莹的泪痕。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沈延茫然:“婳珠没丢,她好好的,就在栖霞山。噢,你还魂归来,没在府里寻见她对不对?她不在这儿,她在咱们的园子里好好地住着呢,没有丢!” 沈延艰难地又上前一步,再次向女子伸出手,“瑛娘,回到我身边,好吗?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好苦!” 沈婳音缓缓摇头,眉宇间的苦楚化解不开。 晚风拂过,过了花期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她肩头。 容阿婆说过的,沈侯爷最爱海棠,因为郑夫人最爱海棠,他那是爱屋及乌,甚至给继室所生的嫡女取名棠姐儿。 第164页 此刻,沈婳音只觉得喉咙梗住,发不出声音。 所有人都说侯爷念着母亲,白夫人说过,老太太说过,就连婳珠也说过,可是侯爷若真念着母亲,怎么这么多年……连婳珠不是母亲的孩子都看不出来? 从前婳珠在她面前,炫耀侯爷如何宠爱自己,沈婳音都无动于衷。 如今当面见过了沈侯,见过了这个英武俊朗的父亲,再想起这些曾认为是小事的细节,沈婳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气闷难当。 所有暴烈的宠爱明明都该属于她,明明她阿音才是侯爷真正的女儿! 好嫉妒啊……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漫漫十二年错位的人生,要从何说起呢? “你永远,不配说想她。” 沈婳音泪水滑落,一字一顿,缓缓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而后,她整个身体飘然而起,在海棠枝上借力一踩,蹬上了高高的北院墙,头也不回地转身跃出了镇北侯府。 消失前,她衣袖一挥,那一抹奇异的香气便铺天盖地地迎面扑向沈延。 “瑛娘,别走——” 中年将军一身松垮的寝衣,华发披散,满面泪痕,手中短刀落地,缓缓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千霜苑一角的阴影里,一个劲装青年将檐下灯笼逐一熄灭,上前将沈延背起,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箭步往琅芸院方向去了。 晚风如旧,泪水入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北府墙外。 楚欢将系在沈婳音身上的细绳解下来,又亲自蹬上府墙,跃上西厢房屋顶,将细绳的另一端从屋檐下解开,目光在千霜苑中一扫,确认并未留下什么破绽,这才又跃出府墙。 “赵大哥将侯爷送回去了吗?” 沈婳音胡乱抹净了脸上的眼泪,带着糯糯的鼻音问。 楚欢料想她此刻不愿被人窥见流泪的模样,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彼此的一切心绪都掩藏在黑夜里。 “赵宁做事谨慎,不会留下痕迹,千霜苑一带的下人房中也是他去放的安眠香,没人会听见今晚发生的事。” “多谢他。不过,要是殿下你亲自送侯爷回房,我会更放心。” “那可是你庶母的内室,旁的男子进去不合适。” 楚欢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阿音没看出来…… “赵宁是内侍。” “啊……” 沈婳音的十六年人生里,还没接触过男女之外的第三种性别。 原来赵宁大哥竟是阉人吗? 因为楚欢特意叫上了赵宁,沈婳音便没有让月麟、红药一起参与晚上的行动,晚饭后就将二婢先安置在了昭王府。此刻,寂静的窄巷里只有他们二人,还有很有眼色地装聋作哑的车夫。 楚欢将细绳收好,扔进马车。 “阿音说借体力,我当是什么重活,原来只是将你吊着飞起来。” 沈婳音吸吸鼻子,闷闷地道:“我很重的。” 楚欢挑眉,“你是看不起本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的重量?” 说着,身子一矮,单手将沈婳音托起,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沈婳音惊呼一声,慌乱搂住楚欢的脖颈保持平衡。 “楚怀清你疯了!刀伤好了?肩上的旧箭伤好了?” 楚欢笑得任性,“既愈合了,就没那么容易再裂开。” “胡闹!楚怀清你怎么越活越小了,可还有个大人样子吗!” “阿音叫我什么?” 楚欢仰头看向她,她的背后是一轮淡蓝的圆月,与她上衣的颜色交相辉映,衬得她一张清净小脸高冷如山巅雪莲。 楚欢心底里恨极了这难以接近的冷。 不,不是难以接近,其实阿音是个性格极温和的姑娘。 这份冷,是她从不肯正面回应他,总是刻意将他的心意漠视掉,用她温和的面具强行扯回朋友的距离。 真可恼! “什么叫你什么,快放我下去呀!” 沈婳音面色赧然,偷偷看向车夫,见车夫正捧着一块风干羊肉慢悠悠地啃,眼观鼻鼻观心,良好地展示出了皇室家仆的基本素养。 沈婳音:“……” “你直呼本王的名字楚怀清,本王听见了。” 楚欢微笑得不咸不淡。 沈婳音极力克制住想扯他头发的冲动,压着声音怒吼:“听见了还问!又不是第一次叫你名字了,稀奇吗?” “稀奇呀。”楚欢勾起唇角,“因为还想听到更多次啊。” “有毛病!”沈婳音不敢大声反抗,生怕被人听见,只敢用气音,“你讲不讲理?放我下去,这叫人看见了像什么啊!” “阿音说的是讲理,还是讲礼?”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沈婳音有一万个法子能逼楚欢放手,容忍到此刻已经失去耐性,当即抱住他的脑袋,探手摸到他腰侧的章门穴,拿捏着力道飞快地点下去。 楚欢登时身子一软,手上失了力气,两人一起向后摔了过去。 混乱中楚欢将沈婳音往怀里扯,护住了她的头。 “哎呦……” 楚欢夹在地面和沈婳音中间,被撞得七荤八素,故意长长地呻/吟出声。 车夫听见动静扭头瞥了一眼,见两个都没死,又继续谨慎地低头啃羊肉。 第165页 听不见看不见听不见看不见…… “我想吐血……” 楚欢捂着胸口,面上略显痛苦之色。 沈婳音冷着小脸从他身上爬起来,没好气地垂首理着裙摆。 “不至于摔成那样,你没的可吐,别装了。” 楚欢被戳穿,只好收起表情,一个翻身利落跃起,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土。 “那……我头晕,你袖中还有迷香残留,方才全被我吸进去了。” 这话倒是令沈婳音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向他。 “现在还晕吗?” 楚欢唇角翘起,点了一下头。 “这香厉害,我只嗅到一点,提前服过了解药尚且觉得头晕,可以想见沈叔的状态,明日醒来后必定以为今夜的一切都是虚幻梦境。” 空气静默下来,方才的嬉笑怒骂被晚风带向了远方,不再回来。 玩闹再久,也终究得面对现实。 沈婳音低下头去,“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学习迷香配方,只是觉得有趣,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亲爹身上。” “如梦令,蛊惑人心,似梦似真,只要吸入一点,就会让人头脑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明日一早醒来,侯爷只会以为,自己梦见了瑛娘。” 打更声从主街方向远远传来,回荡在巷子里,显得窄巷格外幽深。 沈婳音上前,张开双手按住楚欢的太阳穴和风池穴,慢慢揉动。 穴位胀痛难忍,酸涩感顺着经络一直蔓延到整个颅骨,楚欢闭上眼,眉心微蹙,乖乖等候大夫的治疗。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她袖间的苦涩药味混着残存的香气,绕在他的鼻端,令他片刻失神。 “还晕吗?” 沈婳音轻轻问。 夜太静,衬得她语气中的关怀如羽毛般扫过心尖。 楚欢心神一荡,抬手握住她的双臂,向前一拉,将人拽进自己怀里,低声道:“晕,怎么不晕?” 如果天上飘过一片云,明知道自己抓不住,却还是追循着仰望,时间久了,难道不晕吗? 这一次,怀里的小女郎居然没有急着推开他,就这般放任他将她搂紧。 有点反常。 楚欢觉得奇怪,捧起她的小脸,借着月色,看到她眼睫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楚欢微怔,继而了然,她忍了半晌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她多冷血啊……冷血得无知无觉。就在他又一次决定将自己这颗心完全坦白给她的时候,她积攒的悲伤决堤了,让他心底藏着的那些话再也不合时宜。 是自己错了吧,楚欢心想。是自己不该在今夜这样的日子里沉陷于风月之情。 他的阿音面对着亲生父亲,质问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刀刀划在她的心上,她怎么有心情去想别的? 冷血的人,大概是他自己吧。 楚欢用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阿音,你方才说得是对的,沈叔不配想起你的母亲,他连自己的女儿都错认了,拿什么向郑夫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许久,沈婳音将头埋在他胸口。 “我真恨他!” “是,该恨。” “从前我想着,母亲甘愿陪父亲去北疆那兵荒马乱之地,自然是爱极了父亲。像我母亲那般的出身、那般的教养,能被她爱上,说明父亲一定是个卓越英杰,当初母亲出事的时候,他也是真的分身乏术,所以这些年我从没怨过我那素昧平生的阿爹。” “可是自从我亲眼见过了沈侯爷,看到他的确煜然俊朗,的确气度超群,我反而开始觉得气愤。” “他分明不是愚钝之人,竟将大丫错认成亲生女儿宠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以原谅!” “这无关于愚钝或聪慧,阿音,当局者迷。” 楚欢轻轻抚着她的头,让她放心地靠在自己的胸口。 “沈叔太在乎郑夫人,太在乎郑夫人留在世上的骨血,以致于即便婳珠有何可疑之处,沈叔都会一叶障目,他根本就想不到崔氏敢偷天换日。” “更何况,婳珠是从北疆回到京城的,就算有任何可疑的言行,也都会被‘她在外地长大’这个前因所掩盖,很难让人联想到身份作伪。” “所以,别难过,这件事里,唯一做错的人是崔氏母女。” 楚欢的胸膛坚硬,沈婳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世上是有所依靠的。 她扬起小脸,似乎从他的话里拾起了信心。 “是我想偏了,侯爷对婳珠的宠爱,原就是承自对母亲的愧疚,一定是这样的。那么,我要大胆地猜一把。” “猜什么?” “猜侯爷明日就会上山去。” “会这么快?”楚欢挑眉,“你在府里听到的?” “不,我听到侯爷说,他公事已经办完,明日陪杨姨娘上街逛逛,后日就启程上山与夫人团聚。” “在金花酒肆侯爷见了我一次,已经从我的衣着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再加上夜里添的这把‘火’,侯爷就更加想念母亲,并且这份想念必定前所未有地猛烈。” “侯爷唯一能够派遣这份想念的方法……你猜是什么?” 月色里,她的眸子仍旧湿漉漉的,仿佛揽尽了星辰,晶莹明亮。 楚欢如实回答:“……没猜到。” 第166页 “母亲已不在世,侯爷想念母亲,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见到和母亲最亲近的人。” “阿音是说,所谓‘唯一的骨血’,沈婳珠?侯爷会急着想见沈婳珠?” “没错。侯爷很可能迫不及待地明日就上山,去见母亲所谓的女儿。我也明日就上山去,彻底告诉他我是谁!” “不行!” 楚欢忽然眸色严厉。 沈婳音一怔。 第61章 擦肩 寂静的大街上,只有一辆宽敞马车轮毂碌碌,乘着夜半的月色,驱向昭王府方向。 “阿音,你劳顿一整日,一路骑马下山,从进城就没歇下,先去了千容衣行,又去了金花酒肆,现在已经三更天了,你一直都没有休息过,若明日再继续奔波,你的身子怎么吃得消?不能再折腾了!” 沈婳音秀唇紧抿,一路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哼道:“我想做的事,你是拦不住的。我只需轻轻一指点下去,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无反抗之力。” 楚欢面上的严厉凝了片刻,怕阿音真会强制阻止自己,到时候反而被动,只得忍了忍,放软语气:“好好好,我的命是你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自然该听你的。可是,我病倒了还有阿音,阿音若病倒了,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要劳烦你师姐。” 沈婳音没说话。 “距玉人花最后逼出余毒的日子,也不远了吧?本王一身安危,全系于阿音一身呢,阿音可得好好保重自己,不可以生病,好不好?” 就会打道理牌。沈婳音怨念地转头瞥着他,“别乌鸦嘴噢,真当我是深宅里娇生惯养的千金?告诉你,本姑娘体力好着呢。明日一早我动身回栖霞山,殿下也能专注于自己的公事,不是很好吗?” 幽暗的车厢里,只有左右两扇小小的车窗能漏进些许月色,看不清楚欢的脸,他仿佛叹息:“你就这么急着离开吗?” 就这么急着离开我身边吗? 下一刻,衣帛摩擦之声窸窣,他身上清淡的冷香缠过来,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沈婳音的脸,继而唇被一片温软压住。 “唔!” 沈婳音大惊,猛地扶住马车窗框,摇晃的车厢里,仿佛天地倒悬。 “别喊。” 他的唇不肯离开,上下轻碰。 喊也是没有用的,夜半的街头没有人,能听见的只有车夫,还是昭王府的老车夫。 他的气息是甜的,很暖,就和他的血一样。 沈婳音其实连喊都已经忘记了。 …… “阿音不是刺客,是我们的人……告诉司卫军,我要带她走……” …… 起伏不定的气音又在脑海里鲜活过来。 …… 就在这条镇北侯府通往昭王府必经的峦平大街上,他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下了皮开肉绽的一刀。 …… 官兵大喊着找大夫,她说她自己就是大夫,他却第一时间将面具扣在她脸上,不让她被旁人锁定相貌。 …… “敢问阿音医仙,本王还有救吗?” ……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苍白若死的容颜上带着释怀般的笑意。 …… 沈婳音的脑子在短暂的空白后,慢慢找回了理智。 惊醒般,猛地推开了年轻的王。 马车碌碌,彼此的呼吸都有些凌乱,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有清浅又急促的呼吸声。 曾经对于沈婳音来说,生命中所有相遇的都是过客,她没有亲人,没有固定的家,不知祖籍在何方。 她还记得第一次莫名互穿的时候,在一个并不相熟的男子体内的怪异感觉,很怕,很无措。 是从何时起,她使用楚欢的身体已习惯得像是自己的? 可是此刻,她却又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的郎君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凑近的时候,身上是不同于女郎的男子气息,他们是不同的。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良久。 “阿音,我记得你说过,我发间残留的花水味道太冷。” 楚欢抬手覆上自己被阿音用力推开的胸口处,似乎笑了。 “明明你的更冷。” 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哪怕他曾在玉人花的混乱下亲吻过她,事后她也只是装傻不理睬,连一句质问都不屑于给。 就像现在,她哪怕打他骂他,也好过让他在死寂里备受煎熬。 逃避……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漠视吗? 沈婳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的心!” 他回答得太干脆,震得车厢里再次静默。 良久,他低声道:“哪怕你真是一介乳娘之女,哪怕难度再大,我也自信可以说服圣人赐婚,我楚怀清不要什么政治前程,不要什么世家联姻,只要我心中认定的那个姑娘。”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又沉,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而现实是,你竟是沈叔亲生的女儿,是镇北侯府的嫡女,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容易,简直就是上天垂怜,不是吗?” 楚欢絮絮地说着,根本没有期待这一番话能得到任何回应。不会有女郎愿意回应这样直白的孟浪之语的。 他是不敢再等了,总觉得沈婳音一旦事成,根本不会留在侯府,甚至不愿留在喧嚣浮华的洛京。 第167页 可能不知道未来哪一天,阿音就又云游四方去了,淹没在茫茫寰宇,再也找不回来。 就像她突然撞进他的人生,终究又会突然地消失离去。 在沈婳音看不见的黑暗里,楚欢的手紧紧扳住了车厢座下的木板,极力地想要克制心底的慌。 阿音一定恼了他的轻薄,说不定就此……再也不肯相见。 他是疯了,从她终于与沈侯正面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他能感觉到,她留在京城的日子已经进入倒数。 “停车。” 沈婳音扬声。 楚欢心头重重一沉,险些将座下的木板掰断,痛苦地闭上眼,却没敢出声阻止。 堂堂一个皇子,在夜半的车厢里亲吻一个在室女郎,还有什么资格去拦人家? 他的确是疯了。 车马停下,晃动骤止,连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都没有了。 楚欢知道,自己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将消失。 微苦的药香混着如梦令残存的香气,融成一缕奇异的气息。 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既而,她双唇的柔软沾上了他的嘴角。 楚欢猛地睁开眼! 少女已经退了开,身边的空气微凉。 “走吧。” 沈婳音冲车前的方向说道。 细细的车轮声重新响起,楚欢愕然地盯住她似乎很平静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秀丽的轮廓,隐隐看到,她的唇角微弯。 所以,他刚才是…… 被阿音调戏了吗? 缓缓地,楚欢的唇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他别过头去看车窗外的夜色。 已经快到昭王府了,一轮明月随着马车的转弯从车窗框起的四方里露出来。 楚欢手肘搭在车窗下沿,以拳抵唇,眉眼含笑。 今夜,月色美。 第二日一早,沈婳音到底是没走成。 不知是不是楚欢那张乌鸦嘴太欠,数年都不曾病过的阿音大夫居然发起热来。 “先前寒气侵体过吧?疏散不及时,最近又精神紧绷、身心劳累,再加上天气变换太快,一时无法适应。总的来说没大事,只是应激性的症状,休息几日就好了。” 栾丙丙也不等楚欢反应,从药箱里取出渡兰药肆特制的处方笺,拿起昭王府下人早就备在一边的笔,笔上已周到地沾过了墨汁。 “我开两剂药,不放心的话给她熬了,能恢复得快些,但其实吃不吃都行,她这算不得什么病。” 写完,将药方往楚欢怀里一塞,栾丙丙嘎嘣齐脆地收拾好药箱背上。 “换季时节,药肆里病人太多,我们现在规定不许大夫出诊,太耽误时间。要不是为了阿音,我才不会背着赖掌柜偷偷跑出来,但估计也瞒不住,这会儿肯定已经被考勤记上一笔了,殿下看这罚款……” 楚欢忙道:“我府上出。” 栾丙丙就等这一句,满意地跟陆家宰下去领钱了。 送走了急吼吼的栾大夫,楚欢舒了口气,将处方交给下人去抓药,自己拖了一只鼓凳,在沈婳音床边坐下。 他昨晚和沈婳音回府已经过了三更天,天刚亮就被下人叫醒,说红药姑娘有事要禀。楚欢一听是红药,忙一激灵起身,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阿音忽然发起热来。 折腾到现在,已是日上三竿,背上的刀伤随脉搏一跳一跳地疼。 自从上次沈婳音入府为他处理刀伤,隔间琴房里的床榻就没撤掉,如今照旧将沈婳音安置在了此处。 楚欢今日没什么公务,打算坐一会儿,等沈婳音醒来,虽然不知道她会睡多久。 他的目光随意移到了沈婳音换下的外衣上。楚欢怕一会儿人醒了又要吵着上山去,这套毕竟是从千容衣行拿来的,兴许还有重要作用,不敢叫下人立马拿去洗,都被月麟叠好了放在案头。 这叠外衣的最上头,摆着一方骨雕小印,十分眼熟,一下子摄住了楚欢游移的目光。 …… “这枚私印是我从前常把玩的,往后有任何困难,可凭此信物找我府上的任何人帮忙。” …… 楚欢起身将那枚小印拿在手中,指腹摩挲过朱泥干涸的印纹。 “我想着……” 楚欢被沈婳音的声音吓着,转而惊喜:“你睡醒了?” 迅速放下小印,去试她额头的温度。 “还是热。方才栾大夫来过,开了药,正在准备。” 沈婳音揉着眼睛,低哑地说:“我想着,出门在外,万一遇到无法预料的难事,殿下这枚私印定有大用,于是贴身带着。” 楚欢点头,“好习惯,有备无患。我盼着你用它,又不希望你用得到它。” “侯爷那边怎么样了?” 楚欢就知道她要问,早遣了人去打听过。 “叫你猜个正着,沈叔他果然一大早就出了城,正是朝栖霞山方向。不是带人骑马走的,而是用了马车,说明杨氏很可能也随行了。” “不过你别急,”楚欢又道,“我已命人去路上埋伏了。” “什么?” 沈婳音彻底清醒过来,诧异地坐起身,强自镇定的眼瞳里透着惊恐。 “埋伏?” “这一路长,中途怎么都要停下休息,我叫人一路盯着,寻隙在马车上做些不要紧的小手脚,不妨碍安全,好歹拖上一阵子。手段是有点缺德,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样一来,等你休息好了,说不定能追上。” 第168页 沈婳音:“……” “埋伏”这个词,听着实在是夸张,居然被这祖宗乱用吓人。 “那个,对不住啊。” 楚欢话锋一转,忽而很真诚地看着沈婳音的眼睛。 “……啊?” “那个……我……”楚欢吞吐,“怪我乌鸦嘴,真把你给说病了。” 沈婳音:“……” 下午时分,沈婳音服过药睡醒,精神复元。楚欢已为她们主仆三人准备好上等快马,并拿出一块赤金对牌。 “栖霞山其实有一条不对外开放的快道,出城后到结庐别业只需小半日。如今天长了,你若够快,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就能赶到目的地。” “这条路平时由羽林军旗下的一个番子把守,出示这块对牌即可通行。关卡会对对牌进行登记,其他的都不需要你费心。” “也不必紧张,此路之所以被单独封锁,只是因为地势特殊而已,并没有别的禁忌之处。赵宁认识路,你们跟着他走就好,通过关卡以后,把对牌交给他,由他返程时带回。” “走这条路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叔,记好了吗?” 千叮咛万嘱咐,好不容易送走了沈婳音一行,老陆一直扶额的手才放了下来,无奈叹气:“刺杀案尚未了结,殿下身上‘勾结突厥’的脏水还没洗干净,怎么能有所动作呢?” “按对方污蔑的说辞,殿下在西璜镇一役所中的毒箭,是突厥人与殿下没谈妥的报复,要多颠倒黑白就多颠倒黑白,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 “殿下这时候无端启用灵蛇对牌,栖霞山关卡登记的记录明早就会摆在陛下案头,呵,殿下就等着传召问话吧。” “本王正一品亲王,难道怕御前问话吗?”楚欢语气微冷,“老陆,自昭王府开府以来,你从来只管家事,不问政事。” 陆家宰没好气,抄着袖子,“这赤金灵蛇对牌要不是老奴亲自保管,殿下以为老奴愿意多嘴吗?到时候,只要殿下别胡沁什么被人偷了的烂理由,别给老奴扣上保管不力之罪,老奴自然不说什么。” 楚欢负着手,踱到陆家宰跟前,眯眼打量着这假装看天的大管家,嗤笑一声,“啧,老陆啊老陆,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找什么茬。” 陆家宰不为所动,继续看天。 可气。楚欢暗自咬咬后槽牙,道:“行了,不就是想吃桂皮貊炙么?念叨这么多天,就等着传到本王耳朵里呢吧?可以,今日本王请客,叫你六侄子这就领钱订去,晚饭叫上府里几个管事的一起,大伙吃顿好的。” “真的?”陆家宰终于不再望天,两眼直放光,“这桂皮貊炙嘛,老奴可是非聚香斋的不吃啊!全大凉估计就数他家的最好,也最贵,加上煲汤的话……得将近九千钱,殿下可别反悔。” 还加煲汤?这老狐狸…… 楚欢咬牙,点了头。 “得嘞!”陆家宰喜笑颜开,“那灵蛇对牌,殿下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殿下随意!实在不行传老奴向陛下解释也成,都好说,都好说!那……咱们晚饭时候再叙?老奴先告退了,哈哈!” 说完,态度十分好地行礼,屁颠屁颠喊陆家六族侄订餐去了。 狠狠宰了主子一顿大席,爽! 暮色四合的时候,两辆挂着镇北侯府家徽的马车一前一后,将将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洛京城。 紧闭的车窗打开一条缝,一个柔柔细细地声音对车夫道:“停车,请岑妈妈过来一趟。” 于是两辆马车靠边停下,后一辆里下来一个气质不凡的老妈妈,来到前一辆的车窗前,“二姑娘有何吩咐?” “我想吃徐记的樱桃糕。” 岑妈妈笑着回话:“夫人吩咐了,叫老奴一路护送二姑娘回府,路上不可有半点差池,也不叫随意闲逛。姑娘若饿了,车上还有带的糕饼,或是再坚持片刻,我们很快就到府里了。” 车窗嘭的一声关上,岑妈妈也不介意被甩了脸色,仍旧笑着回自己的马车去了。两车继续行进。 车厢里,婳珠胡乱用袖子抹去满脸的眼泪,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在京中的这十二年,她就不曾受过如今这等闲气! 为了能获得谈条件的资格,她冒了平生最大的险,佯作上吊。 虽是佯作,但她也是真实地踢翻了凳子,真实地被悬在白绫圈上,真实地尝过了窒息的痛苦,不过是如愿被婢女们及时救下,没有真的死去罢了! 等白夫人听说了自尽的消息,仓惶赶到她面前的时候,婳珠瞧着夫人那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简直想笑。 看啊,夫人是多么怕她死去啊,如果她这时候死了,侯爷怎么可能放过夫人! 看啊,她沈婳珠想做的事,果然没有做不成的! “我想杨姨娘了,请夫人送我回府见她一面。” 为了这样一个请求,珠姐儿竟急得上吊了?白夫人的脸色由于过渡惊吓而苍白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一口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叮嘱了最信得过的岑妈妈和张妈妈必须轮流值守,并且第二天就得带珠姐儿回别业。 闹出了这种上吊寻死的大事,白夫人既不敢不答应婳珠的要求,也不敢真的放任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生怕再生事。 婳珠按着自己纤细的脖颈,按着被白绫勒得生疼的地方,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吧嗒吧嗒地掉。 第169页 蓦地,外面传来几个人的惊呼,紧接着车厢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车身大大地歪斜了一下,又重新落回地面。婳珠直接从车厢里甩出来,摔得不轻。 幸而马车没翻,否则骨折也是可能的。婳珠被惊惶的婢女婆子从车厢里扶下来,这才看清了状况。 撞车了。 不待婳珠看清对面马车悬挂的徽记,就有一个眉眼俊秀的锦衣少年来到她跟前,抱歉地深施一礼,“真是对不住,马失控了,惊扰了姑娘,姑娘没受伤吧?” 少年一身富贵,气宇出众,墨眸仿佛清冽的泉水,眼神中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静,瞧不出任何属于少年人的张扬意味。 这般出挑的一位玉人,婳珠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见礼:“镇北侯府次女婳珠见过六皇子。” 身后数名仆婢见状,忙也跟着行礼。 六皇子楚歆展颜一笑,“原来是沈家姑娘?我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条峦平街上与沈姑娘偶遇。沈姑娘可伤着哪里了?在下这就护送沈姑娘去医馆。” “不、不必了,多谢六皇子美意。” 婳珠忙用帕子沾沾眼角,她并不是因为摔疼才哭的。 又拘谨地道了几句场面话,就此别过。 回到马车上,婳珠犹自失神。多珍贵的机会啊,难得六皇子肯同她多说几句,只可惜她急着回府同杨姨娘商量对策,暂且顾不上去争取自己的婚姻大事。 可谓遗憾万分。 内造马车里,藏青的二经缂丝车帘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撩起半边,六皇子的目光追随着沈家马车离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无半点笑意,透出幽深的阴冷。 一刻钟后,天光黑尽。 距镇北侯府半里路的地方,沈二姑娘乘坐的马车轴辆断裂,无法前行。 沈二姑娘只得换乘第二辆马车,在这空挡,被两个身手快如鬼魅的蒙面汉子捂嘴劫走。 三名老少仆婢惊慌欲喊,被第二波冲上来的三个蒙面汉子就地打昏,一并拖走。 事发时,街头视角被马车和树木阻挡,又有一队纨绔打马呼叱而过,人群嘈乱,无目击者。 第62章 审问 天一黑下来就起了风,酝酿着一场夜雨。 沈婳音刚一回到结庐别业,就被婢女的禀报惊得脚步一顿——二姑娘自尽未遂,现已下山回城。 婳珠……自尽? 看来,今夜要比预想的更热闹,注定难眠了。 沈延与杨姨娘一行,比沈婳音只早到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还在主院正房与白夫人说话。一个姨娘没有回避主君、主母的阔别重逢,这不正常。 沈婳音是绕到后门进去的,对后堂吃惊的小婢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若在从前,小婢女兴许难以从命,但现在音姑娘是夫人指定帮着管事的姐儿,就算偷听了侯爷与夫人墙角,想必也不会被怪罪,于是顺从地退下。 没瞧见三姐儿婳棠,想必是被妈妈带去了园子玩。大人吵架,总是不愿当着小孩子的。 沈延懊恼的声音响起:“定是半路修轮轴的时候错过了,没注意婳珠的马车,竟走了个擦肩。” 沈婳音立在满绣屏风后,凝神细听。 前面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呜呜的哭声,多半是杨姨娘在哭了。接着,又是一些白夫人忏悔自责的话,和侯爷强压着怒气的质问,杨姨娘始终没说过一句,只是哭,不停地哭。 忽提到了“音姐儿”,沈婳音一振,忙屏息凝神。 白夫人从珠姐儿划伤音姐儿的脸开始讲述,一路讲到珠姐儿如何落水,音姐儿如何救人,以及事后婢女青娉的招供…… 总之就是在讲婳珠陷害沈婳音的全过程。 杨姨娘自然头一个跳出来反驳,态度激愤,细数了珠姐儿是多么天真单纯的一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像白夫人说的那样用心险恶。 沈婳音按着耐心听着,攥紧了拳。 本以为,这一切都能以婳珠落水为核心,顺理成章地刨出杀人动机,坦白自己的身份,必要时再添上金花酒肆那把火。 眼下,全被一条白绫打乱了。 还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沈婳音就算长了一万张嘴,也很难说清婳珠上吊与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关。人命在上,根本就不是讨论谁更占理的时候了。 大丫姐姐啊,瞧着娇娇柔柔,下起手来竟是个狠角色,连自个儿的性命都拿出来利用! 杨姨娘哭得伤心,絮絮叨叨说着:“夫人自是好人家里千娇百宠长大,不知市井里人心难测。妾未曾遇见侯爷的时候,见多了那些表面乖巧安静、背地里手段阴私之人!” “当初音姐儿没进府时,婳珠就同妾说过,小时候常受音姐儿欺负,以至于到现在还怕音姐儿,所以才百般不愿相见。这些话,妾翻来覆去都说烂了,想必夫人也早已听腻了,夫人当时却只一味心善,非领这个边地长大的姑娘进府不可。” “现在好了!婳珠被逼得竟上了吊,可见背地里不知如何受那个阿音的气呢!咱们婳珠自小娇养,哪里受过这个罪!她若真有个三场两短……妾也不活了!” 呜呜咽咽地诉完,放声大哭,再也顾不上侯府女眷的形象。 白夫人这么多年都吃亏在不善言辞上,被杨姨娘抢白一通,竟哑口无言。 与婳珠自尽相比,更令沈婳音最吃惊的是,白夫人居然直到此刻都不曾吐露婳珠的真正身世。 第170页 白夫人不是一直渴望拿真千金向侯爷邀功吗?此时又在为谁守口如瓶?总不可能是为了照顾她阿音的个人意愿吧?她们之间才相识不到半年,哪里来的这般母女情深? 略一思忖,沈婳音只猜到了唯一的一种解释,不由心下微寒。如若一个女人在最委屈的时刻都不敢向夫君吐露实情,那么或许说明,这个女人太过患得患失,生怕夫君不相信自己所言,反而会得罪于夫君。 原来,沈侯与夫人相敬如宾的口碑是真的,是真的全无心意相通,只有白夫人一人的小心翼翼。 “侯爷!”杨姨娘还在撕心裂肺地哭诉,“咱们的婳珠从小连根手指头都没伤过,一直纯真快乐,在山上这几日到底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才会将她逼上了绝路啊?倘若不是婢女救下得及时,妾这一生,怕是连珠姐儿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多么擅长诛心的一条巧舌啊,沈婳音无力地闭上眼,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白夫人本就是个火爆脾气,提着声调急急地辩解,女人们的声音搅在一起,缠成一团拆不开的丝线,吵得人头皮发麻。 啪嚓一声刺耳巨响,是杯盏砸在地上碎裂的动静。 前厅霎时寂静。 “来人!” 沈延一声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屏风后的沈婳音通身一颤。 “去,把音姑娘给我请过来。” 这是……要问话。 只听前头的小厮回:“音姑娘方才刚回来,听闻侯爷与夫人正在谈正事,便先回内院去了。” “回来?”沈延不明所以,“从哪里回来?” 白夫人忙解释,是被昭王府请去诊治,昨天早上才走,没想到今晚就又回来了,想必是事情一办完就赶紧回家,倒是规矩得很。 “你觉得她规矩得很?”沈延冷笑,“就算正房在谈事,她也该在阶下候着才是。未曾给父亲母亲请安,谁准她私自回房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白夫人无言以对。 杨姨娘的啜泣更大声了些。 “去请音姑娘,本侯有话要问。” 沈延的声音沉如焚烟,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暴怒。 他在军中一呼百应,平时嘻嘻哈哈见谁都笑,严肃起来时,天然一股巍然气势,摄得小厮屁滚尿流地退了下去。 屏风上人影一晃,沈婳音想躲闪已然不及,与转过来的大婢女暮琴二脸惊诧相对。 “音姑娘……” 暮琴没料到自己正要去请的音姑娘竟然近在眼前。 她这一出声,已经被前厅上的人听到了。 铿锵的脚步声迈近,沈婳音再无可避,只得退开一步站好,果然看到屏风后转出了沈延的身影。 灵魂在自己身体里,用自己的身高去打量,沈婳音才发觉沈延是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仅仅在面前站着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给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她迅速低下头,不敢直视沈延那张铁青的脸,没由来地心中惴惴。 “见……见过侯爷。” 慌乱着深深福了一礼。 “你在偷听?” 沈延盛怒之下,半分颜面都不给,直截了当地问到了沈婳音脸上。 沈婳音的纤细身形被中年大将拢在阴影里,入耳的每个字都洪亮得像平地惊雷,震得她心脏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她强自镇定,垂首恭敬道:“回侯爷,阿音从京城赶回别业,一路风尘,听闻侯爷归家,在正厅与夫人说话,阿音不敢失仪,连忙回房更衣净面,赶过来拜见,迟了,请侯爷责罚。” 她说话时呼吸微微急促,确有赶时间的匆忙之感。 没有立刻得到沈延的回应。 沈婳音提心吊胆地将头埋得更低。 她当然根本没去更衣,身上的一套是从京中穿来的备用衣物,既不是昨日出发时的衣服,也不是千容衣行的那套。 所谓风尘,肉眼应当看不出来吧? 沈延最终未发一言,又健步如风地转回了正厅。沈婳音略一咬牙,鼓起勇气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这一刻,她明明等待了这么久,等到真到跟前的时候,反而怯了。 沈延端坐主位,通身的气派与在昭王面前的随和全然不同,一张已显年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眼底的怒意仿佛熊熊烈焰卷地而来。 显然,是在恼养女逼得亲女儿上吊自尽。 但凡换作修养差一点的人父,这会儿怕是已经抄笤帚揍人了吧? 沈婳音只偷瞥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 眼前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这几个月的努力放到他们的父女情深面前,真的有用吗? 侯爷他是那样地宠爱婳珠啊,在侯爷的认知里,婳珠才是心尖上的明珠,自己则是那个逼他的心肝肉上吊自尽的坏人,就算此刻说出了真相,侯爷会信几分? “抬起头来。” 四个字冷得像利箭。 沈婳音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视线垂在纤尘不染的地面,避开了男人狠厉的目光。 “看着我。” 沈婳音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 “看着我!” 沈延此时的耐心很有限。 罢了,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就此被吓退吗? 第171页 沈婳音的手指摸向袖中腕上的叮当镯,玉面清凉,像极了昨夜的晚风。 晚风里,中年将军曾泪流满面地唤着“瑛娘”。 沈婳音眼皮掀起,直视向座上的侯府主君。 沈延的眉头不知何时皱了起来,在她抬起眼后,皱得更深。 沈婳音这才慢半拍地记起,自己与母亲的相像是非同寻常的。 “你昨晚在城里?”沈延狐疑地问。 没有主君与养女初次见面的环节,没有任何互相介绍的寒暄,直接就从审讯开始了。这样急转直下的发展,令白夫人和杨姨娘这对多年的对手都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是。”沈婳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尾音不要颤。 “我问你,昨晚可曾去过金花酒肆?” 沈婳音轻轻抽了口气,迅速做出了选择,坦白:“去过。” 沈延冰封的神情仿佛裂了一道缝隙,暴露出些许内敛的震惊。 “是你?” 沈婳音福身:“当时不认得是镇北侯爷驾到,还没多谢侯爷仗义执言。” 镇北侯爷的目光就凝重起来。 “哎呦,大郎君可算回来了!” 几个婢女婆子早等在迎客石壁前,呼啦啦拥到沈敬慈跟前,将他团团围住。 “大郎君快点进去看看吧!” 沈敬慈从来未受到过如此郑重的欢迎,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怎么了这是?听说侯爷突然回来,我是拼尽全力往回赶,本来我们猎的獐子都架上了,朱二郎已经在生火……” 说着说着,沈敬慈终于觉出了不对劲。这几个下人虽没敢打断他的话,但那神情分明也不是感兴趣的样子,一个个仿佛心急如焚。 这几个中最有体面的钱妈妈苦着脸道:“大郎君,侯爷一回来,先听说了二姑娘上吊的事……” “什么?!” 沈敬慈险些咬了舌头。 “你们说婳珠怎么了?上……上吊?” 他从昨日下午就被朱舍人的两个儿子请去了朱家别业小住,几个年轻人烹茶赌酒、谈天说地,今日一直睡到中午才起,草草吃了饭,出发去后山打猎,傍晚在农户借了灶,正要把猎物做成美餐,就听家里人送信儿说侯爷突然回来了。 自始至终也没人通知他婳珠上过吊啊?沈敬慈惊得天灵盖都要裂了。 原来大郎君还什么都不知道,钱妈妈急得一脑门子汗,一着急就更说不清楚。还是一个小婢女口齿伶俐些,捡重点将二姑娘的事说了,又赶紧禀报眼下的急情:“侯爷不肯信夫人的话,只当是音姑娘暗地里逼得二姑娘上吊,方才正厅上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大郎君快去看看吧,不要平白冤枉了音姑娘才好,去得晚了,怕是就要降下责罚了!” “夫人说了什么话?” 钱妈妈跺脚:“就是二姑娘落水的那桩事!” 这些天府里出了不少事,仆从们得闲就聊八卦,相互交流自己知道的部分,最后拼凑下来,只要不是特别没有门路的新人,都已经把来龙去脉完整弄清了,二姑娘想害死音姑娘早就不是秘密。 “杨姨娘她……” 钱妈妈本想说杨姨娘在旁一味袒护二姑娘,一出口才想起大郎君正是杨姨娘亲生的,这话就没法再说下去。 “反正现在只有大郎君您能在侯爷跟前说句公道话了!” 沈敬慈这辈子,从没这般被人予以厚望过,登时感到肩头责任重大,连婳珠自尽的事都有点能消化了——毕竟没有亲眼得见,只是听说,感官上便觉得婳珠只是胡闹而已。 大步走到正房外的时候,父亲洪亮的声音传出来:“旁的都先放放,你只说,和婳珠闹出这么多是非,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为大郎君拉开朱漆雕花门,沈敬慈停住脚步整整衣襟,挺起胸膛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这才继续上前,听见前厅正中央笔直立着的沈婳音说道:“此前种种,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婳珠害怕。” 主座上八风不动的沈延语气不善:“她在害怕什么?” “怕我戳穿她才是乳娘崔氏的女儿。” 于是沈敬慈的脚被门槛绊住,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第63章 真千金 沈敬慈这一跤摔得瓷实,但与隆隆作响的耳膜相比,他已经无暇顾及身体上的疼痛了。 刚才听到了什么? 阿音妹妹,居然告诉他的父亲,婳珠是乳娘崔氏的女儿? 仆从的托付在这一句荒诞之语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沈延连看都没看摔进来的长子,一字一顿地问:“你何出此言?” 沈婳音眉眼镇定:“我只比她晚出生几个月,一起长到四岁,她是谁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高大的中年将军霍然起身,大步迈到她跟前,抬手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凶悍的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的五官一寸寸描刻个遍。 他的声音压得低沉,仿佛滚滚巨轮徐徐碾过:“你说她是崔氏的女儿,那么,你又是谁?崔氏到底有几个女儿?” 粗糙的指腹捏得下巴生疼,沈婳音强迫自己不去蹙眉,也不去回避沈延刀锋般的目光,用力挺直脊背。 她从前怎会以为侯爷是个随和可亲之人? 他随和可亲的前提是,你不是他的敌人。 “小时候,我只知我母亲姓郑,父亲是个中原伐北的将军。后来白夫人告诉我,这对叮当镯内侧刻着的两个字就是我母亲的闺名。” 第172页 说着,沈婳音抬起左手,轻轻拉起左腕的一截衣袖。 沈延看向她的细细皓腕,眉头拧起。 一对水玉细镯,软玉光滑。 那只大手终于松开了她娇嫩的下巴,握住那对玉镯,沈婳音就向后缓缓缩手,把镯子褪在他手里。 “母亲离开前,将这对叮当镯与我保管,让我以后还给我的父亲。” 镯子是成年女子的尺寸,沈婳音小时候戴不了,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无论走到哪里都贴身存放,生怕弄丢了碰坏了。决定南下入京以后,她才让它重见了天日。 没人比沈延更记得这对叮当镯。这是他当年找人打的,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当年积蓄不多,为了这对镯子很是吃糠咽菜了几个月,后来回忆往事,还跟白琬念叨过这家玉器铺子的东家黑心。 杨姨娘在旁听得荒唐至极,“音姐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沈婳音不理会,目光只追着沈延。 沈延举起镯子,回身看向白夫人,艰难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姨娘夸张地嗤笑一声,想说什么,被沈延提前冷声打断:“我是在问夫人。” 杨姨娘只好将嘴闭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她一个姨娘能置喙的了。 白夫人装着为难承认,当时家里人截获过崔氏寻找侯爷的消息。 “我一打听,原来崔氏是当年侍奉过郑夫人的旧仆。事关郑夫人,我不敢轻慢,派了可靠的人去打听,原来崔氏命不久矣,想要讨回自己的女儿,承欢膝下。” “崔氏那边说,珠姐儿的乳名……原叫大丫。”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延竟问出了与杨姨娘一模一样话。 “你捡回来的养女不正常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正常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定定地斜睨着沈婳音那张秀丽的小脸,甚至忘了自己的右手还举在半空,忘了手上还捏着一对细镯。 沈婳音并不躲闪,仰头回视着沈延,看着他的表情几经变换,布着皱纹的眼角闪出点点光亮。 他彻底别开头,看向白夫人,“你们,在谋划什么?” 白夫人低眉顺目:“我只是想帮侯爷把亲生女儿接回来,但又不敢在书信里细言,想等侯爷回来再……” “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延拖着尾音大声质问,嗓音在情绪的激荡下有些失常。 “我的女儿在府里好好地养了十几年,甚至昨晚险些自尽,这都是因为你领回来了一个养女!你身为嫡母,想过白绫勒着脖子的痛苦吗——” 留在厅上的几个体面仆婢慌忙跪倒,额头紧紧贴住交叠的手背一动不敢动,只恨主子怎么没叫自己及时滚出去,竟听见了这许多不该听的! 从侧脸,沈婳音分明看到有水珠从他眼眶跌落,落地无痕。 她看不懂。 他的神情与他说出来的内容分明是不匹配的,他的眸色其实不像痛惜,更像是……痛苦? 沈延抬眼,目光在正厅的画栋雕梁上扫过,又一一环视样样精美的陈设。 镇北侯府,功勋卓著,简在帝心,富贵无尽。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撩拨得烛火跳跃不定,将满室琳琅都晃得失了真切。 惨白的闪电照亮夜幕,咔嚓一声极清脆的碎响,沈婳音亲眼看着玉镯被男人过分用力的手指生生捏断,向地面落去,摔得断玉四散。 十二年,终究还是碎了。 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沈延缺氧般地一晃,旋即抬手阻住想要上前扶他的几人,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虚虚落在碎掉的一块玉质上,许久,吩咐:“永良,去镇北侯府,接回二姑娘。” 名叫永良的小厮垂首应是。 “对,对……”杨姨娘忙顺着侯爷的话叮嘱,“快去把二姑娘接回来,她是回府去看望我的,结果扑了个空,现在一个人在府里一定很孤单!快去!” 沈延补充:“连夜去,明日一早就让她动身回来。” 永良应诺退下。 沈延慢吞吞起身,疲惫地摆摆手:“都散了吧。” 躲开了白夫人的搀,拒绝了杨姨娘的挽,问后门上的婢女:“书房在何处?” 婢女忙躬身引路:“侯爷这边请。” 早有小丫头备好了伞,赶紧撑开,另有一个提灯。 侯爷就这么走了,杨姨娘胸口几个起伏,恨得咬牙,大步冲到沈婳音面前一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贱人!” 清脆的声音响彻正厅,沈婳音被那力道带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阿音妹妹!” 全程呆若背景的沈敬慈这才活过来,慌忙上前去扶,惊诧地看向仿佛发疯的杨姨娘。 杨姨娘不留情面地指住庶长子的鼻尖:“在侯爷面前,连帮你妹妹说话都不会,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她气得发颤的指尖移到了沈婳音眼前,“你!处心积虑害我们娘儿俩,那一套谎言是谁教你的!狸猫换太子?亏你编得出来!” 对杨姨娘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沈婳音早就看清了。她别开头,回以沉默。 养女的顽抗态度激得杨姨娘怒意更盛,高高扬起手还要再打,却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胳膊,同时沈敬慈已经旋身将沈婳音整个人紧紧护住。 第173页 白夫人将杨姨娘的手臂用力甩开,冷冷地道:“杨氏,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珠姐儿是你养大的,这么多年,你当真一点都没怀疑过珠姐儿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 杨姨娘脸色铁青,没工夫教训吃里扒外的儿子。 “白琬,我看你今天是吃错了药。” “姨娘少说两句吧!” 沈敬慈简直忍无可忍。 阿娘就只在侯爷面前温柔如水,背地里动辄撒泼的脾气是改不了了! 杨姨娘不依不饶:“婳珠是当年侯爷亲自从北疆接回来的,她是郑夫人的骨血,今日竟被你们污蔑为一个下贱乳娘之女!真诛心啊!” “暮琴,阿锦,杨氏累了,‘扶’她回房‘休息’!” 白夫人吩咐下去,那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将奋力挣扎的人架出了后门。 杨姨娘一走,沈敬慈连忙把沈婳音扶了起来。 她白皙的侧颊落下一个显眼的红印,大约是嘴里被牙齿磕破了,唇角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阿音妹妹,姨娘她……她……” 沈敬慈心疼地瞧着沈婳音唇角的血丝,想擦,又怕把小姑娘碰疼了,想解释什么,又实在挤不出能替杨姨娘找补的说辞。 真正好出身的世家妇岂会说掌嘴就掌嘴,风仪何在?他这个姨娘骨子里就不是个有涵养的女人,这一点沈敬慈心里是认的,也颇无奈。 白夫人揉着额角,当着沈敬慈的面,也不好发泄杨姨娘的坏话,只叹道:“你们两个也下去歇了吧。音姐儿回去好好上点药。” 今夜,所有人都需要静一静。 前后脚出了后门,沈敬慈一把拉住沈婳音,“阿音妹妹,你把话说清楚。” 雨势已经大起来,噼噼啪啪地敲在写意彩绘的油纸伞上。 沈婳音面上没什么表情,“我想大郎君方才都听清了。” 沈敬慈不肯放手,“你到底是谁!婳珠怎么可能是崔氏的女儿,你怎么会变成了郑氏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和夫人设下的局!” 局? 沈婳音勾唇,“大郎君自己想想,数月来的桩桩件件,到底是谁在对谁布局?买通风水先生赶我走的是谁,划破我的脸阻止我见郑家人的是谁,故意落水栽赃我的是谁,栽赃不够还想溺死我的又是谁?” 她用力挣开沈敬慈的拉扯,由婢女撑着伞走进了漆黑夜雨,任沈敬慈久久愣在原地。 平日该用晚饭的时辰早已过了,莲汀居没有等到团圆宴的通知,等到了灶上的几个小丫头来送饭。 红药拉着一个相熟的小丫头避到一边,悄问:“怎么是大厨房单独送饭的?侯爷归来,主子们不坐在一起吃顿团圆家宴吗?” 小丫头道:“夫人吩咐大厨房,让给各院送去自己吃,听说也是侯爷的意思。” “为什么?” “不瞒姐姐说,我们也纳闷!夫人和三姑娘在正房,侯爷一个人在书房,现在家里几个大主子谁也没跟谁在一块,都独自个儿待着呢!” 结庐别业面积大,不止正房设了一间书房,还专门在景致僻静处单独置了一处院子做侯爷闲时的居所,便是当下沈延所在之处了。 小丫头偷偷问起音姑娘,红药无奈地笑笑:“你看今晚园子里这状态,我哪里敢乱说什么?” 渴望打听情况的何止灶上送饭的小丫头,莲汀居里的十来个大小婢女才是最想确定真相的一个群体。 用过饭,月麟禀报,莲汀居的姐姐妹妹们想见音姑娘一面。 “好,请她们到前堂等我一会儿。” 沈婳音坐在铜镜前,用小签子往嘴里抹着药粉。 杨姨娘那一巴掌使足了蛮力,红印像烙在了脸上,嘴里被牙齿磕破的地方肿起来。 红药不放心:“姑娘的脸还……若被人看见了,恐又会多出许多猜测。” “不必猜测,就是杨姨娘打的。打人的自己都不嫌失了体面,断没有挨了打还需要藏着掖着的道理。” 外面雨还在下,沈婳音换了一件天青色洒金锻的外衫,既素雅内敛,又矜贵外露。 这一件,还是她刚进府时白夫人命人送来的,她一直都觉得太过张扬,从未拿出来穿过。 前堂里规规矩矩站了十来个婢女,大的十六七,小的十一二,花容月色,映得锦绣厅堂平白添了几分富丽。 见月麟和红药先行出来,双双打起内室的赭石色云纹纱帘幔。婢女们敛声屏气,止了私语。 音姑娘还是回来时的发式妆容,只换了衣裳,衣料上的小团花金线在灯烛的辉映下闪着细光,衬得她一张明丽无双的面孔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艳美。 在艳美之中,左颊印着一片不和谐的红肿,与音姑娘平静的神情合在一起,有种坚韧的英气。 众婢见礼,第一排正中间的青娉上前一步,福身道:“今日,奴等听闻了前面发生之事,都想要音姑娘一句话。” 沈婳音温声鼓励青娉说下去:“什么话?” “不管……不管姑娘是不是咱们镇北侯府嫡出的千金,奴等想好了,都要一条心追随姑娘!只等姑娘给奴等一句准话,让我们知道自己侍奉的主子是谁。” 不管是论气度举止,还是相貌谈吐,说音姑娘是侯府嫡女,她们都信。 第174页 沈婳音并未就坐,与她们平视着,缓步从一头踱到另一头,认真地看过每一个婢女。 她从容敛衣,福身下去,“瞒着诸位,是阿音的不是。” 众婢皆惊,呼啦啦跪倒一片。 沈婳音把她们一一扶起,坦白:“当时,我只身一人从北疆南下入京,后又进府,全无半分根基,在偌大侯府中一个人都不认识。” “我胆小,不知这府中的水有多深,不知将身世坦白出来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于是只能慢慢摸索,慢慢地等,等生杀予夺的主君回来,等血脉相连的父亲回来,才敢想着把身世说出来。” “在场诸位,有比我大的,有比我小的,俱都真心待我,我心里都铭记着,却有这样的大事瞒着你们,阿音在此给诸位赔不是了。” 青娉忙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哪有主子给下人赔不是的?奴从小就被买来为婢,也服侍过不同的主子,唯有姑娘同奴等说话的态度神气……是真拿奴当个完整的人来看的!奴那时候就下定决心,就算姑娘只是养女而已,奴也要一直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奴就去哪儿!” 年龄最大的霁雪福身道:“姑娘从来都厚待奴等,今日得了姑娘这句准话,奴等心中就有数了。从今往后,奴等就是姑娘在侯府的‘根基’,虽是奴婢,做不了什么大事,但只要姑娘有所差遣,奴等都愿意尽心去做。” 余人接连称是。 今夜,莲汀居认主。 就在沈婳音以为一天结束了的时候,莲汀居到来一位稀客。 孟姨娘是很少各处走动的,更别说在这样暴雨的夜里串门。 “饭前,本想去给侯爷请安,远远地望见侯爷去了老太太的如意斋,不过没过多久就出来了,想来也没聊什么。也对,难道侯爷能急着告诉老太太,珠姐儿可能不是她的亲孙女?” 孟姨娘一直等在牡丹园的亭子里,那里视野开阔,四面的景都能看到。于是她望见侯爷很快从如意斋出来,一个人撑伞在园子里信步闲逛,也不提灯,也不叫下人跟着。 “大家都在议论今晚的事,无论路过谁的院子,都能听见墙角有人谈论。我到正房想找夫人问问情况,结果夫人也不肯多说什么。棠姐儿听夫人抱怨杨姨娘出手打了人,闹着想来瞧瞧你,只夫人不许,说雨太大了要着凉,命人哄她去睡了。” 孟姨娘放下喝了一半的热乳酪,倾身凑近坐在榻几对面的沈婳音,心疼地想伸手摸摸她受伤的侧颊,又知道伤处碰不得。 “音姐儿,说句事后诸葛的话,姨娘早就觉着你不是一般的女郎,你和珠姐儿之间绝不是闺阁龃龉那般简单。你与珠姐儿,是真的被别有用心之人对调了身份,对吧?不管别人如何想,姨娘是信你的。” 血水滴在泥土里,浇灌了海棠根。 沈延展开掌心,一截尖利的断玉已经染得满是血色。他把手伸出伞外,雨水很快冲刷掉了玉上的红,也冲刷掉了掌心的红。 …… “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 “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 “瑛娘……” 沈延再次握紧掌心,感受碎玉扎破皮肉带来的剧痛。 痛,使人清醒。 “瑛娘,昨夜是你托梦吗?” “你想告诉延郎什么?” “那孩子所言……是真的吗?” 男人独自撑伞穿行在暴雨里,雨声淹没了他的行迹。 那些仆婢背地里是怎么议论的来着? …… “原来如此。” “怪不得呢。” “还以为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血脉,原来根本就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啊。” “早就觉得二姑娘有问题了。” …… 他们在听闻养女的说法之后,为什么一个个都不震惊,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白琬为什么敢下重手惩罚婳珠,而不是拿出嫡母理家的正常思维,打死那个攀咬主子的青娉? 杨姨娘口口声声说养女用心险恶,说得言之凿凿,说得情绪激愤,为什么从不举出具体的例子? 大郎从小就最疼婳珠,这一次,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替婳珠辩白? 家仆最懂得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怎么竟不向着身份高贵的二姑娘,而是清一色地为养女兴奋? 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延停住脚步,呆立半晌,颓然扔开手中的伞,仰面迎向暴雨。 雨水砸在脸上生疼,顺着他的皱纹蜿蜒流淌。 苍天啊…… 苍天啊。 第64章 进宫 翌日从早饭起,果然又是大厨房按院送餐食,听闻侯爷一直没从松烟轩出来过,也不见任何人。 杨姨娘不愧是个清醒又现实的女人,明白谁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所以没来找沈婳音的麻烦,而是去侯爷的松烟轩哭过两次,可惜连门都没能进去。 仿佛只要不相见,时间就能够停住,一切就还可以维持在过去。 想必在婳珠回来之前,侯爷是不会露面了。 经了一夜暴雨,阳光格外灿烂,空气里混着芳香的泥土气息,奇花异草被雨水冲刷一新,衬得莲汀居愈加瓦青墙白,更添了几分江南味道。 沈婳音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着,蟹壳青的提花罗裙一次次晃过火红的长春花丛,一直晃到影子缩短,日上中天。 第175页 用过午饭,沈婳音放下碧绡帐,倚着隐囊小憩,却又睡不着。 月麟就猜到音姑娘醒着,悄悄进来,摸进她的帐子。 “侯爷会不会不信啊?” 纠结了一晚上加一整个上午,月麟还是按不下担心。 “单凭相貌和信物,抵得过侯爷与二姑娘十几年的父女感情吗?二姑娘和侯爷的相貌也没有不像到那个地步,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哪儿有那么多像不像啊?亲父女也不是个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 “我觉得他已经信了。” 沈婳音手中绕着香囊的系带,一圈圈缠在食指上,又一圈圈解开,再一圈圈缠上。 “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信了,否则不会一直躲着夫人和我。如果他认为我的话完全是假的,就不会等婳珠回来对质,直接将我处置了便是。” 月麟挠挠额角,“侯爷戎马一生……有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吗?这可是在挑战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呢。” “一张相似的脸,一对碎了的玉镯,分量或许压不过他整整十二年的认知,也压不过他对婳珠十二年的亲情。但如果,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才是镇北侯府的真千金,那么这件事就会在侯爷心中重新掂量,不是吗?” …… “殿下是想说,同样的道理放在侯府也是一样的。” …… “小婢女看似人微言轻,平日里在夫人或其他主子面前回话,如何措辞、如何应对,都发挥着细微的作用。” …… “润物细无声……”沈婳音自语。 “啊?”月麟茫然。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会留意到细节,越是会从细节作出判断。根据青娉她们打探到的,现在大家多数都选择了相信我,至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婳珠争辩。侯爷越是不与我正面交流,就越是证明他看进了大家的态度,他正在消化这些细节里藏着的巨大信息,正在消化这个巨大的真相,他在动摇。” 沈婳音拉起月麟的手,长睫掩住了眸中的五味杂陈。 “这一次,我是该好好谢谢大家。是大家信我,侯爷才更加信我,我是被大家一起保护了啊……” 月麟不大明白沈婳音的那些大道理,哼唧着趴在床边,“唉,明明大家都相信姑娘是真千金,却没一个能做主将这事认证下来,只能全凭侯爷独断。姑娘,这世道怎么赋予了男人这么大权力呢?要杀要剐,全得听侯爷一句话,连夫人都不能做主。” 这世间,一个家里可以有众多的女人,却都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的权力,这些女人最终都要依靠男人养活,顺着男人的意思过日子。 好烦啊。 沈婳音侧躺下蜷起来,与月麟脸对着脸,呼吸对着呼吸,叹息:“夫人那般的女子,身怀武艺,性格爽朗,却也在后宅里生生消磨得瞻前顾后、看人脸色。” 月麟撇撇小嘴,“夫人是正室,处境还算好的呢。” 可不是吗? 譬如孟姨娘,平时几乎没有存在感,要不是偶尔坐在一起吃顿饭,沈婳音简直觉得她是透明的。 如果说杨姨娘的生存之道是大争,争到连夫人都不敢轻易把她怎么样,那么孟姨娘就是不争,找一个角落低调地活着,生怕碍了谁的眼。 就像孟姨娘连夜赶来示好,一切可能对她有用的人她都想讨好,因为她既无地位又缺宠爱,除了侯府姨娘的名分,再无立身之基,说不定哪天一个无心之失就会被主君、主母提脚卖了。 这就是内宅的四方天。 “可是……” 沈婳音笑笑,微微红肿的左颊丝毫不曾减弱她的美,反而在原本的清丽之上添了几许叛逆野性。 “你我小小女子,纵使无法打破世间运行千百年的规则,至少可以不负自己的心,不折腰,不低头。” 眼看残阳晚照,二姑娘婳珠仍未抵达别业,连个快马回来报信儿的都没见着。 沈婳音早就换好了衣裳随时准备着,却听说白夫人身边的阿锦亲自过来了,急匆匆地连气都喘不匀,请音姑娘赶快到前面去,不可耽搁。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那二姑娘大驾回园。 沈婳音一到前厅,就见到几个衣着统一的男人。胸背花圆领窄袖衫,乌纱描金曲脚帽……这服色样式她见过——御前内官! 圣人口谕,请镇北侯沈延、夫人白氏及养女沈婳音后日巳时入宫。 众人皆讶然,甚至连持续一日夜的尴尬都来不及在意。 “侯爷,婳珠呢,婳珠怎么还没回来?” 沈延亲自送内官出去,趁机多打听了几句。内官素知镇北侯的分量,自然知无不言。沈延一回屋,杨姨娘忙上去问。 沈延脸色复杂,“平安公公说,婳珠此刻很安全,叫咱们放心。” 这话说得,杨姨娘更不放心了,她急急抓住沈延的袖角,“内官怎会知晓婳珠的下落?他们路上碰见了?” 沈延讳莫如深地看着女眷们,“平安公公说,婳珠在宫里。” 众人皆惊。 “婳珠……为什么会在宫里啊?” 杨姨娘手脚都凉了。 “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郎,怎么进得了大内?啊,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进去的,可是谁会带她进宫去呢?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也就懂得些胭脂水粉,能做什么啊?” 第176页 她问沈延,沈延问谁去? “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婳珠是我镇北侯的女儿,在大内不可能受苦,别胡思乱想。” 沈延拍拍杨姨娘,让她稍安勿躁,自己斟了一盏凉茶一口饮尽。 后日巳时入宫,这是要他们明日一早就下山,后日上午等小朝会一散就面圣。 沈婳音,沈婳珠,皇宫,镇北侯府…… 沈延的食指一下一下叩击案几,品味着这几个词之间的联系。 问题的关键,的确就是杨姨娘的那个疑问,婳珠怎么会出现在皇宫大内? 他的视线落到了沈婳音身上。 凉帝召见镇北侯,这很平常,连同夫人一起见,也不算稀奇,可是怎会点名要求沈婳音也一并入宫? 圣人传的是医女沈婳音,还是镇北侯养女沈婳音? 沈延这一瞧,才注意到了沈婳音左颊的异样,原本白皙的皮肤烙着一块巴掌大的浅浅红印,微微肿起,显得本就纤细的小姑娘特别可怜,像被谁欺负了。 那张小脸莫名与梦中的瑛娘重合起来,从眼神到轮廓,无一不像。 灯烛下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婳音,简直就是瑛娘复生。 明明只见过她寥寥数面,连话都不曾说上几句,心脏被攥住的感觉却因她而再度出现。沈延甚至有种冲动,想将小姑娘护进怀里温柔安慰。 白夫人留意到沈延在看什么,积极解释:“昨晚杨姨娘生气,惩戒了音姐儿。” “惩戒?”沈延挑眉,锐利的目光扫向杨姨娘。杨姨娘原本想瞪白夫人的一眼只得生生忍了下来。 “是音姐儿她……她欺人太甚……” 在沈延青黑的脸色下,杨姨娘的声音越说越小。 沈延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杨姨娘从没见过这样的侯爷。她的侯爷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时候活泼得像个老顽童。而此刻,他危险得像一把厚重又锋利的刀。 “侯爷,这不能怪妾呀!” 杨姨娘先心虚了。 “婳珠是侯爷和妾心尖儿上的,妾听不得有人污蔑她的血统,这要是传出去,婳珠以后还怎么嫁人哪?侯爷——” 出身低微的杨氏一向行事欠妥,偶尔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很少闹到沈延眼前。他一直怜惜杨氏年轻时吃了许多苦,又真心陪伴自己多年,还将婳珠视如己出地养大,床笫之间也颇善解人意,于是对于那些偶尔的小错他并不当回事。 所有的容忍宽纵,总归有个限度。 侯爵之家的姨娘,动手打了家里的姐儿,美其名曰惩戒,下手之重甚至过了一日夜还留着痕迹,无非就是因为沈婳音说了一番挑战她切身利益的惊天之语,而这惊天之语的真假甚至还没有最终定论,他身为一家之长还没有发过话,谁给她的权力和脸面让她肆意发泄? 简直……说她什么才好呢?泼辣,低俗,混账?又或是,狗急跳墙? 他不在乎自己的后宅女眷没有显赫家世,但不代表他愿意自己的女人如市井泼妇一般全无体统。 沈延抬起手,阻止杨姨娘再吵闹下去。 “不必再说,你的心思我都懂。” 果然,侯爷还是疼她的,杨姨娘心中一喜。 却听沈延道:“昨日下雨,湿气重,家里的床褥都潮了,你既这般喜欢拍打,那就辛苦杨姨娘,今晚替我拍打拍打床褥,将里面的丝絮疏松疏松,这样睡起来才舒服,想必杨姨娘很乐意吧?” 杨姨娘脸色微变,勉强扯起嘴角:“当、当然,能为侯爷整理床褥,妾很欢喜呢。” 沈延笑了笑,那笑在灯烛下映得有些走形,“杨姨娘处处为婳珠考虑,自是极爱孩子们,棠姐儿和音姐儿的床褥、还有大郎、二郎的,杨姨娘也会雨露均沾,对吧?” 杨姨娘笑容一僵。 白夫人笑得灿烂:“还是杨姨娘能干,这么多活一晚上就能做完,我可比不得。” 指了阿锦,叫帮着将各院的床褥送过去,好好陪杨姨娘干活。 这么多床褥的丝絮等着疏松,怎么也得拍上大半宿吧?双手就算不脱层皮,也得肿上两日。 阿锦搀走了面色苍白的杨姨娘,前厅一下子清净了许多,连空气都变得清新。 沈婳音看向沈延的眸光里添了一丝温度。 “山上有多少马车?”沈延问。 仆从回:“原本五辆,二姑娘带走两辆回城,如今还剩三辆。” 倒是不富裕,总不能一辆都不给山上留。沈延、白琬和沈婳音是必走之人,就算沈延和侍从骑马,少带婢女轻装简行,两辆车也捉襟见肘。 沈延下令:“今晚收拾好两辆车,马都喂好,留杨氏和孟氏好生照看老太太和孩子们,大郎这几天不要出去胡闹,安心在家侍奉祖母、照看好弟弟妹妹。” “至于圣人传召的原因,等进了宫就都清楚了,不可私下妄议。” 安排完,亲去如意斋向老太太禀报事宜。 临走前,一直乖巧立在下首的沈婳音破天荒地主动叫住了沈延。 “侯爷,两辆马车承载量有限,恐会十分拥挤。阿音和婢女都会骑马,此次上山下山便是骑马来去的,可以省出半车空间。” 她说话不疾不徐,微垂着眼睫的模样特别乖顺,瞧着就是个清爽干净的孩子,不像会说谎求荣之人。 第177页 那声音听在沈延耳中,竟隐隐像郑瑛榕的音色。 年头太远,瑛娘的嗓音在记忆里被岁月冲刷得朦胧,但这小姑娘的声音天然有种熟悉感,仿佛清泉灌进心里,说不出的通透舒服。 泡影般的温馨感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继而使沈延心里愈发乱麻一般。 “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似是拿不准该称呼什么,便冠以笼统的一个“你”,但他的语气一改这两日的沉冷,柔和了许多。 “隔日就要进宫,一路奔波太过劳累,保持良好的状态更要紧些。我和夫人不带行李,城中府里物品都齐全,马车挤得下。” 说完,他似乎习惯性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 “老太太说,多亏了你改良的方子,她的身子比从前大好了,辛苦。” 沈母还叮嘱沈延,要好好待这个孩子。这一句沈延没说。 沈延本以为沈婳音会说些奉承的漂亮话,比如“老太太贵体有起色就太好了”,或是“这都是晚辈应当做的”,但沈婳音没有。 她明眸弯起来,道:“身为医者,最大的满足莫过于治病对症、调养见效。” 神采奕奕,眉宇疏阔,清风朗月。 许多年前,洛京中也曾有这样一个美人,皎皎婷婷,温雅明霁。 沈延微怔。 沈婳音不是第一次进宫了。 她曾借楚欢的身体走过一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察觉自己并非昭王本人。 这一次,她是堂堂正正被圣人点名召见,脚踩在实地上,终于可以坦然应对。 巍峨殿宇,朱墙青瓦,长长的宫道,数不尽的高门……故地重临。 沈延一路都在暗暗观察这个养女,见她进退有度,神态自若,全无“登天”的紧张拘谨,不知是由于年少无知,还是足够沉稳自持。 这样一个孩子,会骗他吗? 可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婳珠…… 不能想,一想就觉得心乱如麻。 一行人照例被带到了北辰殿偏殿等候。 白夫人颇有些紧张,她出身不高,只在大婚后入宫当面拜见过皇后娘娘,倒也参加过宫宴,到底不是近距离面见帝王。这次连进宫的原因都不清楚,也不知会面临什么情况,心中始终惴惴,连口水都不敢喝。 头戴沉甸甸的珠翠冠,身着华丽品服大衫,行动颇为不便,万一汤汤水水洒在身上或者殿里……索性还是不吃不喝吧。 沈婳音倒是心态很好,很心大地吃着内侍摆上来的水果。 大内官来请的时候,见小姑娘正不见外地吃吃喝喝,很是慈爱地笑了笑,发自内心地夸奖阿音姑娘可爱又沉稳。 沈延留意到了大内官使用的亲昵称呼——阿音姑娘。 能将名字留在御前的人,都不简单。 白夫人怀着对未知的恐惧,紧张得险些被裙子绊倒,沈延及时托了她一把,颇无语,只得紧紧牵住妻子的手,无言打气。 北辰殿沈婳音先前来过一次,几个月过去,陈设不大一样了,赏玩的摆件换过,还添置了盛着碎冰的摇扇箱。 凉帝长身玉立,俊朗犹存,正在端详一盆栽培精良的花,沈婳音没见过,叫不上名字。 虽不确定皇帝为何点名要见她,但沈婳音心中是不怕的。或许侯爷会认为今日乃是为着沈家女儿的身世之谜,沈婳音却清楚,婳珠是假的,所以绝不可能自掘坟墓。 那么,是为了峦平刺杀案的所谓“女刺客”吗? 她事后仔细想过,沈家人八成会相信婳珠和洺溪的目击,因为他们之间有亲情,但皇帝凭什么相信呢?她没有武功,当事人昭王也不会承认,婳珠的话不足以拿她怎样,没什么好怕的。 沈婳音从容地随侯爷与夫人行了大礼,龙涎香的味道均匀地散在大殿里,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至高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凉帝的凝视,但不敢贸然抬眼回视。 镇北侯何等眼色,微笑介绍:“养女沈婳音。” 凉帝点头,“医术高明,年少有为。” 这八个字出口便是掷地有声,给阿音大夫的职业生涯镶了一道御赐的金边。 用不了一日,整个京城杏林都会为之震动。当下,沈延和白琬先被如此高的评价砸了一脑袋。 “陛下谬赞了。” 沈婳音心中欢喜,面上却能绷住,恬淡行礼,分寸拿捏得完美。 内官来报,昭王到了。 果然也召见了昭王,沈婳音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 但……龙涎香! 昭王的玉人花毒基本已解,血液里的余毒却并不能一次性根除,还需等它们在体内汇聚到一处大穴后,再次行针拔毒,方可永绝后患。 龙涎香如同四面楚歌,只盼着今日的召见不要持续太久,否则,谁都说不准那残存的一点点玉人花会否兴风作浪。 楚欢瞧见沈婳音左颊的淡痕,不由得蹙眉,随即收敛,在殿中站定,朗朗青年,气宇堂堂:“不知陛下召儿前来所为何事?” 凉帝淡然一笑。 内官这才引着沈婳珠从另一侧上殿。 这是凉帝瞧着镇北侯的面子,体恤沈二姑娘体弱,特许她最后才到。 镇北侯恭敬谢恩。 镇北侯年轻时再怎么同凉帝出生入死过,到底隔着君臣鸿沟,私下里对弈小酌都使得,但是在这大殿之上,在诸多人的面前,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分寸。 第178页 婳珠上殿,神情也算平静,没有半分勉强,像是主动入宫的,更印证了沈婳音的猜测。 凉帝一掀衣摆,在矮脚长案后坐下,即便背景是一整面色调清雅的雕花翡翠大屏,也盖不住君王的威风八面。 “沈婳珠,今日昭王、镇北侯、侯夫人、阿音全都在此,你将昨日对朕讲的,再说一遍。” 第65章 御状 阿音?皇帝称沈婳音为阿音,这也太亲切了?沈延和白琬双双怀疑自己耳朵瘸了。 “峦平街刺杀案发当日,臣女不巧就在现场。” 婳珠到底在侯府娇养十二年,世面还是颇见过些的,表现得比白夫人镇定,御前对答居然不怯,那底气就仿佛有人在背后撑腰一般。 她道:“那日,原是我们镇北侯府搬去栖霞山别业避暑的日子,臣女因口渴想喝饮子,便带着一个婢女亲自离队去买,在一家酒肆的二楼包厢休息时,正好从窗口看到了昭王殿下遇刺的全过程。” 碰上刺杀那日的事,婳珠回家只说被拦在了管控区里,为此耽搁了,其余的从没提过。白夫人不禁愕然。 沈延更是对今日的主题大感意外,他彼时不在京中,对刺杀案所闻不多,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欢则敏锐地意识到了婳珠想说的重点,静观其变,与沈婳音的视线相碰,旋即滑过。 婳珠将昭王与一个女郎共同突围的过程娓娓道来,言语流畅,细节详尽,腹稿准备得十分充分,重点扣在了女郎用昭王的身体为自己挡刀上。 “陛下,案发现场的这个女郎至今未捉拿归案,是因为,她就是渡兰药肆的医女,阿音!所以昭王殿下自然百般包庇!” 平地惊雷。 镇北侯夫妇当场愣住。白夫人自不必说,没厥过去已算她坚强,就连沈延都惊得生生倒退了两步。 反倒当事人楚欢和沈婳音敛目静听,无甚过激反应。 沈延回神,连忙斥道:“婳珠!这是御前!岂可胡言乱语!” 欺君是大不敬,位列大凉律十重罪,小孩子知不知轻重! “父亲,正因在御前,婳珠才必须将所见所知原原本本地上达天听。” 镇北侯对大凉和今上的忠心不会有人怀疑,这是要把沈婳音这个异心之人清出去,故而不强调镇北侯府养女的身份,特意强化了“渡兰药肆的医女”。 “那女郎的衣着身形臣女都看得清楚,她当时露出了全脸,就是沈婳音无疑。” “臣女事后获悉,那女郎在现场当众说过一句话——‘我就是大夫’。” “而半个京城都知道,昭王遇刺的刀伤,正是沈婳音接手医治的。原本那一天,沈婳音就是为了要去昭王府,才未与全家同日出城。” “时间,体貌,前因后果,全部吻合。” 婳珠叩首。 “事关重大,臣女有私心,唯恐牵连无辜的镇北侯府,故而斗胆将所见所知据实禀报陛下!” 凉帝二度听完,简短评价:“重重细节,与司卫军统领赵岐的报告相符。” 这是一枚金口玉言的御戳,盖在了婳珠的叙述上,肯定了毋庸置疑的真实性。 白夫人一把撑住沈延的胳膊才没吓瘫在地,养女是自己千方百计领回来的,当时有多积极现在就有多后悔!假如养女有刺客之嫌,那自己这个牵线人…… 现在责怪婳珠不事先打声招呼已无意义,沈延眸色复杂地看向沈婳音,费力地问:“你有何解释?” 这其实是一盘死棋,若婳珠说的是真话,养女要死;若是假话,婳珠脱不开罪。 沈婳音轻提裙摆,不慌不忙地跪下,连眉心都没有蹙起半分,坦坦荡荡。 “启禀陛下,臣女不会武功,平生也从未习武,愿接受陛下任何查验。” 凉帝早有准备,轻抬下颌,便有一个宫廷女卫上前,让沈婳音站起来,在她的手臂和腿上仔细拿捏了几下,又探了她的脉息。 “无习武痕迹,无内功痕迹。” 凉帝挑眉,沉稳地表达着惊讶。 白夫人见沈婳音洗清嫌疑,才刚松了口气,忽又迟钝地意识到,这不就说明他们二姑娘欺君吗?!登时双腿转筋,跌坐在地。 而婳珠,居然一改平时的浮躁性急,脸上也十分稳得住,甚至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她道:“如此,便足以证明了。” 沈延搀起面无血色的白琬,深觉自己快被这个女儿搞死了,咬牙问:“还证明什么?” 婳珠诡异地勾起唇角,“父亲,可曾听说过灵魂互换吗?” 瑞王府。 三个豪奴打扮的男人立在宽敞简明的前厅,一个个塌肩缩脖,宛如挨训的小鸡仔。 瑞王一身怒火,叉着腰来回溜达。 “你们就是这样替本王管理府邸的?” 他站定,尾音愤怒地高高扬起,仿佛一条鞭子抽在三人身上。 “本王才离京几日?就有人出入本王的寝室如入无人之境,翻走了本王深藏的物件,好大的本事啊!” 室内侍立的仆婢跪倒一片。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三人不敢吱声,深知再辩解也是苍白。 “还是说,你们打量着本王没个正经官职,配不上你们尽心?” 这就是诛心了,三人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瑞王却不许他们废话,“冠冕堂皇的话术你们比本王精得多,本王懒得听。给你!三天时间,查出内鬼,否则,别怪本王上家法!” 第179页 豪奴领命,麻利地滚了。 瑞王兀自生了会儿气,使劲咬了咬后槽牙,喊人备马,飞快地更衣出门,却在门口与一个熟人走个了对脸。 来人一袭米白色薄丝圆领袍,金镶玉的革带点亮了一身富贵,整个人洁净得如同冰雕玉琢,身后跟着四五个气质出众的锦衣从人。 他微笑瞧着瑞王那张铁青又诧异的脸,恭敬行礼:“瑞王哥哥安好。” “老六?”瑞王脸上的怒意都来不及收起,“你这是路过?” 六皇子笑而不语,也没有要让开路的意思。 瑞王于是了然,脸色一沉,“千万别告诉本王你是专程来我府上的,本王现在没空接待,下回提前递名帖。” 赤/裸裸的呛人,六皇子也不恼,平心静气地道:“瑞王哥哥这是去见昭王哥哥?他这会儿怕是不在府里呢。” 瑞王眼神一凛,“你怎知道?” “小弟不光知道昭王哥哥现在何处,小弟还知道,瑞王哥哥家里丢了东西,顶顶机密的东西。” 六皇子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手腕一抖,把纸展开,拎到瑞王面前。 “哥哥请看,是这个吗?” 瑞王脸色骤变,猛地将纸夺在手里,目眦尽裂地盯着六皇子,“你把它给谁看过?” 白衣少年人畜无害地一笑,“倒也没给谁看,不过是请人仿着字迹誊抄了一份——噢,便是哥哥手中这份,小弟特意送过来。至于原件……这会儿应当已呈到御前了。” 瑞王一把揪住六皇子的衣领,双方从人几乎在同时抽刀,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六皇子坦然地直视着瑞王那张因极怒而扭曲的脸,微笑着小声提醒:“大街上呢,人来人往的,哥哥可要注意形象。昭王哥哥好不容易为你求了个亲王之爵,哥哥你可别犯下什么错给辜负了。毕竟,这尊贵的王爵之下,哥哥可是连寸功的底气都没有呢。” 瑞王怒不可遏,一拳锤在六皇子脸上,打得六皇子直接滚下瑞王府门前石阶,被从人七手八脚地扶坐起来,嘴里的血染脏了洁白衣襟。 这一拳的威力非同小可,让六皇子还清醒着没昏过去,已是念着兄弟一场。 锵啷一声,瑞王抽出腰间宝剑,隔着高高的石阶遥指六皇子,“我知道,那日,幕后凶手是你。” 这句话,在场的只有瑞王和六皇子彼此能懂。 “你如今这是——” 瑞王握剑的手骨节泛白,左手捏着的假信件攥成一团。 “——垂死挣扎!” 六皇子被这一拳打得昏天黑地,尽最大努力扯了扯麻木的嘴角,“哈哈,有了瑞王哥哥这两封书信,最后谁先死还真不一定,哥哥你说是不是?” “灵魂互换?” 沈延喃喃,望向凉帝,脸色几经变换。 沈婳音和楚欢下意识看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凝重。这个秘密,他们几乎习以为常,甚至瑞王已经离京去寻解除方法,只差这一点,竟被婳珠发现了? 婳珠朗声禀报:“陛下,据臣女数月来的观察,发现沈婳音身上有诸多疑点。” 凉帝倒有了兴致,“说来。” “沈婳音未曾习武,那么她的身体素质应当与寻常女郎无异。” 凉帝认同。 “可是就在入府后不久,她曾当众一脚踢断了一棵海碗粗细的樱树。敢问沈婳音,你此时此刻还能做到吗?” 当然做不到,沈婳音垂目不语,默默攥紧冰凉的指尖。好在此处是禁中大内,总不至于被要求现场表演。 “沈婳音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手将一枚普通金钗隔空掷进了木质床柱。” “此外,她的手指上一点薄茧都没有,展现出的琴技却比臣女苦练十年还精湛。” “最重要的是,镇北侯府常接触沈婳音的下人都知道,她性子多变,时而随和贤淑,时而冷脸待人。” “桩桩件件,全是沈婳音与昭王时常灵魂互换的结果!” 这些是凉帝要听,沈延不敢打断,而沈延不吭声,白夫人就更不敢乱说话,此时她已经紧张得胸口发麻,完全无法想象今日将怎样收场。要么一个大不敬,要么一个怪力乱神,总之不可能全家无恙了! 凉帝很耐心地听完,问白琬:“沈婳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白夫人晓得这是御前回话,不可有半字虚言,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只得硬着头皮:“回陛下,沈婳音的琴艺……臣妾不甚了解,其余的……踹断树、掷金钗、性格变化等等……确有此事。” 婳珠唇角微勾,低垂的眼睫下是疯狂的得意。数月来寝食难安的苦难终于拨云见日,命运的齿轮正在朝着她的方向轰然转弯。 凉帝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神微动,便有内官退出,很快领了一小队内侍上殿,两个抬桌,一个抱琴,一个托琴布,一个托坐垫,有条不紊又效率极高地布置好,继而如潮水般躬身退下。 凉帝冲沈婳音伸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婳珠紧紧抿着唇角,努力压制着心头的狂喜。 珠珠,就算你是镇北侯府的真千金又怎样?想认亲也得有命在才行!怪力乱神面前,且看皇帝是保你还是保自己的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07 21:59:22~20220409 16:2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页 第66章 强穿 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沈婳音身上。 当众弹琴自证,这是不能违抗的命令。 沈婳音这辈子就没摸过琴,除了瞎扒拉,连基本指法都不懂。面前的雅致琴案于她而言,更像一座断头台。 她的迟疑看在众人眼里已是无声的答案,沈延和白琬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他们夫妻一时竟也拿不准自己该期盼什么,尤其沈延,连沈婳音的身份目的还没弄清,心中就更五味杂陈。 “阿音的琴技是儿所教,请陛下允准,容儿为阿音姑娘调琴。” 楚欢清朗的嗓音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凝滞。 小事而已,凉帝准了。 楚欢经过沈婳音身侧,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扶到软垫上坐好。 沈婳音忐忑跪坐下来,茫然看向楚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见这祖宗十分认真地捻动琴轸,反复调试琴弦松紧。 他身上淡淡的冷香若隐若现,面上是胸有成竹的镇定。调弦的时间太长,长到沈婳音几乎快被他的镇定同化,慌乱的内心静了许多。 等到她的神情已经放松,楚欢才停止了调试,轻轻道:“试试。” 说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叠握住沈婳音的右手,用她的食指去拨弄琴弦。 如此亲密的举动,就连凉帝都看得皱了眉。 沈婳音觉得他十分用力,简直就是故意捏着她的食指往紧绷的琴弦上揦。最细的第七弦发出铮然一响,沈婳音指腹的血染在了弦上。 紧接着又是一响,看似与上一次动作相同,但沈婳音能感觉到,这一次是楚欢用他自己的指腹勾出的琴音,他的食指也破了。 食指贴着食指,鲜血混在一起。 一旁的婳珠看他们小男女的亲密动作看得牙酸,忍不住催道:“殿下调了这么久,想必调得很好了?沈婳音定能发挥正常。” 在沈婳音耳边,婳珠的声音却朦胧起来,撕扯般的不适在脑海里叫嚣,浑身的麻木呼啸而过,沈婳音眼前一花,跌坐在地。 一个小内官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人扶起。 沈婳音的视野里,另一个“沈婳音”坐在琴后,信手拨弄出几个动听的音节,而后娴熟地连成了曲调。 互穿了! 互穿得恰好好处,就像人为操控一般! 沈婳音极力敛起面上的惊愕,装着淡定退到原先楚欢的位置上。 是、是血使他们互穿的吗? 电光石火间她只能如此认定。 她的……不,应该说是楚欢的食指,还在隐隐作痛,内官捏着帕子,替“他”小心地处理血迹。 大殿中央,一曲古老的《凤求凰》在“沈婳音”指下流畅倾泻,这是小女郎们钟爱的谱子,正符合豆蔻年华。 全曲共分十段,楚欢直接弹奏第三段,全部以泛音呈现。泛音被琴艺者称为“天籁”,即右手弄弦的同时,以左指触弦,发出空灵飘渺的特殊音色,需要双手的密切配合。 “沈婳音”指下的泛音清冷入仙,精准无误。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曲调转合之际,“沈婳音”明眸含笑地偏头朝“昭王”望了一眼,眸中蕴着万千星河,仿佛故意,又仿佛漫不经心。 你祖宗还是你祖宗!真正的沈婳音在楚欢体内差点老脸一红,用力瞪回去,叫祖宗老实点。 短短一段弹完,听者忘却身之所在,意犹未尽——除了沈二姑娘婳珠。 婳珠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瞪着“沈婳音”,“你、你什么时候练的?你院里明明连张琴都没有!” 真正的沈婳音上前一步,拿出昭王一贯的冷硬:“阿音姑娘多次入府医治,本王特地为她收拾出一间休憩之所,置有琴具,闲事便与阿音姑娘共研琴技。沈二姑娘如若不信,现在就可派人去昭王府验看。” 验看不验看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婳音”的确当众展示了娴熟琴技,与婳珠的状告相悖。 楚欢笑了笑,学着沈婳音的温和语气道:“婳珠若还有疑问,我还可以再现‘金钗入木’,不知陛下可愿一观?” 凉帝看向“沈婳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终是允了。 内官一路小跑,去内造司寻了一块正在打磨的木质板材,还有一枚尖度普通的金钗。 但凡投掷,的确与臂力相关,但若在划定的距离之内,单凭发力技巧亦可达到一定效果。“沈婳音”与木板隔开一段距离,全力一掷,金钗稳稳插进木板正中,力度与准度都无懈可击。 婳珠当场傻眼,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假如不能证实灵魂互换,那她犯的可是重罪大不敬! 楚欢气定神闲,面上装着困惑:“所以,灵魂互换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向凉帝福身一礼,“请问陛下,可还需要臣女演示一脚断树?” 已有两桩事实摆在面前,牺牲大内树木倒也不必。凉帝似是坐得累了,向后靠在隐囊上,隐隐不耐:“沈婳珠,还有要说的吗?” 婳珠面如白纸,嘴唇哆嗦,牙齿打颤,已经六神无主。 一向持重的镇北侯沈延早就是一头冷汗,当即一揖到地,“陛下!老臣不知这无状的女儿受了谁的威胁,竟在陛下面前扯出一套无稽之谈,还请陛下明鉴,查出背后指使之人!此人居心不端,利用无知少女欺君枉上,其心可诛!” 第181页 凉帝笑起来,起身,走下两级玉阶,亲自扶起沈延,拍了拍他的肩。 “沈婳珠,看你父亲多担心你,还不快说给朕听听,是谁教你这般说的?” 婳珠在凉帝温和的语气中找回了些许理智,颤声道:“是……是……” 沈延迅速递上一句:“阿爹在此,但说无妨!” 婳珠用力闭了闭眼,鼓起勇气:“提醒我当心这桩奇事之人,应送了东西进宫,陛下一看便知!” 镇北侯险些一口气背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傻孩子还在布什么局!是哪个狗东西拿他沈延的女儿当刀使,他非剐了那人! 果然有内官从殿外呈上一个托盘,盘内是几张信件模样的旧纸。 凉帝一目十行地看完,饶有兴味地轻笑一声,命内官拿去给镇北侯看。 几封往来信件,一方似乎是一江湖人士,另一方的落款是瑞王楚子孝,却不知是何人收集来的,竟能同时拿到两方的信件。信上探讨的,全是有关灵魂互穿之事,瑞王问的是解除之法,对方回的是江湖上收集的相关信息。 沈延问呈信的内官此信由谁人送来,内官答——瑞王府家仆。 很巧妙的答法,只说是家仆,但谁又听不出来,背后指使之人定是瑞王本人。 瑞王是昭王同母所出的亲弟弟,一向感情亲厚,若说他帮着兄长暗中搜寻信息,十分顺理成章,可瑞王为何要将旧信呈于御前呢?沈延片刻之内尚未想透。 婳珠颤声道:“陛下,数月来,臣女心中对种种异象疑惑,却不得其解,直到机缘巧合与瑞王相谈几句,才从瑞王处得知,原来世上竟有灵魂互换的怪事!” “昭王”微微一笑,“可是沈二姑娘也亲眼看见了,阿音既会抚琴,又能金钗入木,沈二姑娘还有何疑惑?子不语怪力乱神,在陛下面前妄议鬼怪之谈,你该当何罪?” 婳珠手心的汗已经冰凉,她颤抖着,抬眼望向那位丰神俊朗的王爷,“焉知眼前的昭王仍是昭王、阿音仍是阿音?唯有灵魂互换,才能解释峦平刺杀现场!为何沈婳音武艺超群,为何她敢拉昭王垫背,却丝毫未被降罪?正是因为,当时的女郎实则是昭王,昭王为了保护沈婳音,才用自己的身体——” “够了!”“沈婳音”厉声喝止。 “陛下日理万机,岂能陪你一个无知女郎胡闹?还不快快向陛下请罪!” “陛下!”婳珠奋力一搏,“既然瑞王向江湖高人垂询此等怪事,不如将那位高人请来——” 她话说一半,就见身旁的沈婳音毫无征兆地倒下,压得她身子一歪,也跪坐在地。 沈婳音回到自己身体里没站稳,连忙理理衣襟起身,借口太过紧张以致御前失仪。 “陛下。” 心念电闪间,沈婳音已做出决议,趁这空档,提裙跪倒。 “臣女本不想用小小家事烦扰陛下,但事已至此,臣女若不和盘托出,想必怪力乱神之说无休无止,会耽搁陛下更多宝贵时间。” 和盘托出?婳珠一愣,旋即意识到不妙,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正待抢白,就被沈延一把拽了起来。 “好了!到此为止!” 沈延以眼神狠狠警告! 发展到这一步,凭借他镇北侯的身份,以及与今上的多年情分,今日之事总不至于真按大不敬论处,若再由着她发疯下去,那就难说了! 婳珠眼中满是死到临头的绝望,还要挣扎,被君王的一声轻咳惊得不敢再闹。 其实凉帝的视线已定在沈婳音脸上许久,他看谁都是淡淡的,无人能揣度此刻的圣意。意外地,凉帝对沈婳音的“和盘托出”很感兴趣,微微笑道:“沈侯稍安,正赶上朕今日无事,全当听故事解闷。” 倘若今日之事能终止与此,或许是最为和平的结果,奈何婳珠死活不肯罢休,又有圣人发话,冥冥之中,沈延感到事态正在走向某种失控。 内官适时奉上温热茶汤,一人一份。白琬经历了局势的左右翻转,嘴唇都抖麻了,实在喝不下,只意思意思,便将鎏金小盏放回托盘。 “启禀陛下,”沈婳音润过了喉,字字沉静动听,“今日沈婳珠欲以灵魂互换告臣女之罪,乃是因为——” “沈婳音你胡说八道!!” “——她冒充了臣女的身份想杀人灭口!” 混乱中两道声音激烈相撞,奇异地都很清晰。 第67章 留宿 大凉新朝,今上后妃不多,三宫六院空着一半。 沈婳音被小内侍引着,穿过七弯八拐的宫道,被带到一间幽静的典雅小殿。内里布置都齐整,有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宫婢在此服侍她用中饭。 不知此处具体在皇城的哪个方位,也不知其他人此刻在哪儿。 就在沈婳音心中不安的时候,门被叩响。沈婳音连忙理理裙摆起身,示意宫婢开门。 迎面是楚欢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孔,含着温雅的浅笑,眼神一瞥,示意宫婢去外面等,亲自回身将门关上。 沈婳音不禁蹙眉,这可比不得在昭王府中。 “此处可是大内,殿下这样不好吧?” 楚欢合紧门转回身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事到如今,你还顾得了这么多?” 再一次瞧见沈婳音左颊上浅浅的痕迹,他语气便软下来:“本王来瞧瞧救命恩人,这是知恩图报,就算圣人知道,也没什么。” 第182页 沈婳音请他在长榻上坐了,将宫婢刚递上来的热茶借花献佛,推到楚欢跟前。 “瑞王是否遇到了麻烦,他的信件怎会落入他人之手?” 两人都不相信瑞王会做那出卖之事,定是被人利用。 “放心,今日大清早我还见过五弟。混合血液可致互穿的法子便是五弟告知我的,原本还有其他消息,但我急着进宫,只听他说完这样一条,没想到碰巧用上,正好解了今日大殿上的危机。” 有突然曝出的真假千金案横在面前,凉帝决定先将互穿一案往后推一推,要先弄清互穿被告沈婳音的来头。但互穿一案毕竟连信件物证都摆了上来,看上去煞有其事,于是凉帝命昭王、沈婳音和沈婳珠在两案查清前都不得离宫。 楚欢道:“阿音,我替你打听了,现在的情况是你和沈婳珠被单独安排了住处,相隔很远,就算出去也很难碰面。沈叔与夫人已经出宫回府。” “我先问你,脸怎么回事,这次又是被谁伤的?是不是我们阿音生得太美,所以总是被人往脸蛋上招呼?” “你猜是谁?”沈婳音抬手蹭了蹭,还有些隐隐的疼。 楚欢推开茶盏,探身捧住她白皙的小脸仔细瞧了瞧,能想见当时对方用了多大力气,恨道:“是杨氏吧?本王不对女人动武,下次互穿的时候,定替你打回来。” 沈婳音噗嗤一笑,嗔怪地拉下他的手,“幼稚。” 楚欢剑眉竖起,捏住她软软的右脸,“小小年纪,说谁幼稚呢?” “给我放手……”沈婳音皱着鼻子把他的爪子用力拍掉,“楚怀清祖宗,您老人家还有脸提互穿?” 提起这个沈婳音就一肚子火,那一脚断树、金钗入木,还有岫玉馆斗琴,都是从谁而来?这祖宗从没让她安生过。 “杨姨娘敢打我耳光,我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一次不必你替我出头,我自己可以的。” 沈婳音神情坚定,清秀的小脸分明还稚气未脱,蓦地,她又想起了什么,坚定的表情有些松动。 “不过……还是得请你帮个小忙,只是小小小的忙而已噢。” 楚欢扶额,挡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垂头装着冷漠:“刚不还在说你自己可以?” “我……我忽然想到其中一环,只有昭王殿下你能帮我呀。” 沈婳音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小的力气仿佛撒娇。 楚欢算是弄明白了,有事“昭王殿下”,没事“您老人家”。行吧。 “明日夫人不是要带崔氏入宫吗?我想请你想个法子,在圣人跟前垫句话,把杨姨娘也请进宫。” 楚欢还以为伟大的阿音大夫有什么绝妙主意。他不可思议地绕到她跟前蹲下,捧住她的脑袋。 沈婳音花瓣似的小嘴被他的手掌挤得变形,声音含糊:“唔!你干嘛?” “我晃晃看你脑袋里有没有进水啊!” 你脑袋才进了水!沈婳音恨恨咬牙,一指戳在他章门穴附近,戳得衣冠楚楚的昭王腰上一软,仰坐在地。 他跌坐进午后的阳光里,棱角分明的脸被光影分割出清晰的明暗,阴影中的眸子深若幽潭,阳光下的眸子仿佛墨玉。 楚欢坐着没动。 耍赖。沈婳音内心翻了个白眼,跳下长榻,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快起来吧,尊贵的昭王殿下。” 楚欢唇角一勾,搭上了沈婳音那只友善的小手,一用力,将纤细的女郎向自己拽来。 “会点穴了不起啊。” 楚欢张臂接住她,愉悦地回味着女郎小鸟般的一声惊呼。 “竟敢偷袭本王,谁给你的胆子?” “楚家的王爷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那什么。” 词汇太美,沈婳音不想说。 她脸色涨红,使劲去推楚欢。 楚欢不放,眉梢藏了笑意,板起脸审问怀里的小姑娘:“让杨姨娘进宫,不是给自己增加敌人吗?” 上午在北辰殿中,沈婳音高声爆出的一句“她冒充了臣女的身份想杀人灭口”,不仅令婳珠当场肝胆俱裂,还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凉帝都炸得久久合不拢嘴。 紧接着是一团混乱,婳珠极力否认,沈婳音简述始末,沈延的脸色精彩纷呈,白夫人则早就参与其中,怎么都脱不开干系。而凉帝,震惊又兴奋地大手一挥,做主定要将真假千金案查个水落石出。 沈延:……谢主隆恩。 沈婳音简直怀疑,凉帝对沈延打出的仗义牌是假,八卦心才是真…… 空口无凭,沈婳音向凉帝建议,派人将乳娘崔氏接入京中,即可见分晓。白夫人却坦承,崔氏其人已然在洛京城里,明日即可带其入宫对质。 午后的阳光发烫,配着院中未被粘干净的蝉的长鸣,笼得室内一片燥热。 沈婳音挣开楚欢的环抱,满脸不高兴地躲远,垂头理着衣裳的褶皱,嘟囔:“我可不相信杨姨娘什么都不知道。婳珠是她一手带大的,那么小的孩子,乍然离开自己的亲娘崔氏,进入到全然陌生的侯府,言语间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不信。” 对于杨姨娘的嫌疑,沈婳音偶尔琢磨起白夫人当初领她进府的用意,隐隐摸到了这一层可能。夫人想帮侯爷找回亲生女儿是真,对付素来不睦的杨姨娘……也定是要紧的一项目的。 小女郎的衣裙明明已顺得很平整,却还在东抚抚西弄弄,就是不肯抬眼看楚欢。 第183页 楚欢伸出手,接住一寸暖阳,眼底笑意荡开,被羽睫遮住。 “阿音说得对。让杨氏进宫一并对质,且看她是黑是白。” 北辰殿。 皇帝在龙榻上连续翻了两次身,仍是全无睡意,索性坐起,挥退了打扇的宫婢。 身材虚胖的大总管闻声小步驱入,一见这情景,肌肉灵活的脸上登时挂上愁容,“陛下睡不着?” 凉帝一直望着窗口,隔着半透的窗纸只见绿影斑驳。 “阿贵,你觉得她像吗?” 一句残缺不全的话,仿佛梦呓,大总管阿贵却听懂了,叹息:“老奴瞧着像。” “哪个更像?” 御前的差事不好干,非得从半句话里听出全意来。胖子阿贵是从云州就跟在燕云王身边的老人儿,如今凉帝身边的旧仆只剩他自己,他当然是最懂帝心的那个。 “老奴不敢妄言。” 凉帝果然道:“随意说说罢了,赦你无罪。” 胖总管这才道:“老奴瞧着,阿音姑娘更有郑六娘的神韵。” 这一句果然说到了凉帝的心坎上。凉帝望向窗外的双眼微微弯起,隐隐染上了笑,年过半百的男人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风华正茂之年。 那年,他率领云州铁骑荡平京畿的藩王□□,入主洛京,第一次见到了十七岁的郑瑛榕,惊为天人。 帝子降兮,描画的大约便是那一眼的惊艳。 燕云王从没为一个女人如此神魂颠倒过,却终究没能得到她。 她说:“我不过一小小女子,一生所愿不过清净度日,寻一自在之所,与夫君共剪窗烛、红袖添香。大王日后是要改朝换代、荣登大宝之人,万民归心,前程无量,天下最好的佳人都会聚于大王身侧,而区区一我,将会在宫城脚下一直看着大王开创盛世,为大王祝祷祈福。” 二十五年过去,当年郑瑛榕拒绝他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她二十岁那年才成亲,二十三岁随他去了北疆战场,二十五岁诞下一女,如今女儿也快十七了吧?” 凉帝喃喃,宛如自语。 身殒边塞那年,她不过才二十九,如今他都快到活到她的两世长了。 大总管躬身:“郑六娘的事,陛下一桩桩都记在心里。” “是朕迟了一步,”凉帝叹息,“早在朕与她相识之前,她心里就已有了人。”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婳珠连忙用帕子沾沾满面的泪。 一个小内侍道:“我家主人有请。” 引着婳珠来到院后一处无人之地。 婳珠见到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不由又潸然泪下。 “六皇子,我都按照您教我的说了,谁知圣人并未大怒,也未下令彻查,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误,您说过的,用我的身份去揭发灵魂互换最为合适……” “沈姑娘,”六皇子泠然打断,“你到底是谁?” 婳珠一噎。 以六皇子的身份,打探大殿上发生的事并不难。 “沈姑娘,我冒险给你看瑞王哥哥的信件,一句一句教你如何除掉沈婳音,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打血统官司的。” 夏日午后的阳光烈得刺眼,巷道笼在高高殿宇的阴影里,凉风穿过,阴测测的,将少年郎褐红的衣袍都映得像冷掉的血色。 恐惧的泪水从眼中扑簌而下,婳珠上前两步跪倒在少年郎脚边,死死扯住他的玉带。 “六皇子,您定要相信我!我迈进这宫中涉险,全是因为六皇子你啊!” 这话像是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少年郎周身气场骤寒,毫不留情地去掰婳珠的纤细手指,奈何她扣得死紧,竟没掰动,他不得不扭头去看。 婳珠瞧见了他的脸,愣住,继而被烫着似的迅速放开了手。 “您……您被打了?” 六皇子小半边脸都是淤青的,两颊肿成了不一样的大小,薄唇也歪向了一边。 六皇子平生最爱泪美人,垂眸瞧见婳珠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原本冷硬的心肠竟生出一种诡异的怜惜感,他俯下身,冷白的手背抹去她的泪痕。 “沈姑娘,如果有一天,圣人使手段逼你说出受谁指使,”他人不人鬼不鬼脸笼在阴影里,阴森地说着,“你会交代出我吗?” 婳珠向后跌去,只想离这个丑陋可怖的人远一点,“当、当然不会!” “假如你出卖了我,”六皇子逼上一步,用力捧住她的脸,他修长的手凉得不似活人,“那么不论你原本是谁,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你这号人了,明白?” 婳珠咬住唇,哆嗦道:“明、明、明白。” “明白就好。” 六皇子用力扯出一个嘴歪脸斜的笑,比哭还难看。 “对于明日的身份调查,沈姑娘可有想法?” “明日……明日夫人会带来一个证人,一个……一个曾经的乳娘。我现不知那乳娘身在何处,不过镇北侯府总要派人与她接头入宫,还是有迹可循的。请六皇子务必找到那乳娘,点醒她:若想让自己的女儿活命,请她……千万想清楚自己的女儿是谁。” 能明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婳珠也不确定以崔氏的见识,能不能明白过来。 但六皇子大约是明白的,他再一次咧嘴笑了笑,似是嘲弄。 “沈姑娘,对我来说,你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坐实沈婳音与昭王灵魂互换,你我就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世间容不下怪力乱神,圣人更容不得一个邪怪皇子留在身边。而一旦失败,任凭你是谁都会比我死得更早,我楚歆说到做到,沈姑娘看着办。” 第184页 望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消失在无人的宫巷尽头,婳珠才发觉自己双腿软得站不起来,脊背的冷汗已湿透薄衫。 翌日上午小朝会散班后,凉帝果然又腾出时间,专门处理镇北侯家的真假千金案。 沈婳音由衷怀疑是否皇帝的日常太千篇一律,遇到家庭案件竟如此津津有味。 沈婳音、婳珠和镇北侯夫妇第一批上殿,杨姨娘作为抚养沈二姑娘之人,也被从栖霞山接进城中,很快亦被召入大殿。诸人将来龙去脉简要梳理过后,凉帝命人带上崔氏。 沈婳音眼睫微垂,余光看向婳珠。婳珠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嘴唇紧紧咬着,整个人绷得很僵。 入殿前,白夫人悄悄告诉沈婳音,崔氏在京之事婳珠昨日才知,这中间并无机会与崔氏串供。白夫人保证,她已亲自强调欺君后果,崔氏不敢不说实话。 ……但愿吧。 沈婳音收回余光,深吸一口气,与众人一起回头看向大殿门口。 中年妇人一身干净的粗布衫,气色尚可,显然被白琬的人照料得很好,甚至比在北疆时胖了些,只是到底患病许久,脸色病容依旧,拘谨得走路顺拐,典型的没见过世面的民妇形象。 沈婳音下意识观察婳珠的反应,只见她神情怔忪,更多的是茫然。 婳珠已有十二年未见过崔氏,眼前的民妇九分陌生,苍老,病弱,畏缩,唯眉眼间的相貌隐隐熟悉,哪怕在大街上迎面相看,也绝无可能认得出来。 上殿后,内官当众一项项问话,再次核实身份细节,的确就是崔氏没错。婳珠全程倔强地别着头,只想离这个穷苦妇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到了凉帝亲自问话的环节。 “崔氏,你认认,哪个是你女儿?” 沈婳音和婳珠被要求直面前方,不许与崔氏对视。 辉煌肃穆的偌大宫殿于崔氏而言直比仙境,两旁雕塑般的宫人便如神兵天降,御座上的男人更是令她连抬头都不敢。 场面如此,崔氏又提前被内官教导过不可有半字欺瞒,此时实在怕得厉害,身子抖得站不起来,最后还是由小内侍搀着,才颤巍巍绕着沈婳音和婳珠看了两圈。 两个姑娘俱是衣锦戴玉,恍若神妃仙子,无论哪个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崔氏从眼前经过两次,宛如过去的十二年以携风带雪的狂暴在眼前迅速掠过。沈婳音闭上眼,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父族姓甚的孤儿,一睁眼,神魂归位,生动的现实扑面而来。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天。 崔氏每多走一步,沈延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踏碎了一回。方才崔氏上殿之时,他并未如众人一般好奇这底层民妇,而是默默观察两个姑娘的反应。 不得不承认……是婳珠的反应更耐人寻味。 是错觉,对吧? 沈延第三次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嗓音紧绷地催道:“崔氏,有这般难认吗?你的女儿,到底是今年才刚分开的那个,还是十二年没见的那个?” 他一出口,崔氏就被吓得跪倒在地,继而…… 就见崔氏泪眼婆娑地扑抱住了沈婳音的腰。 沈婳音猝不及防,本能地想推开,可是崔氏枯瘦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如荆棘一般用尽全力钳住了她。 “音姐儿!” 崔氏抱着她的纤腰,仰头咧嘴哭嚎。 “你受苦了!阿娘日日都想你!咱们快回家好不好!” 第68章 作证 什么…… 阴森森的寒意从脊背爬满全身,沈婳音整个人都愣住。 崔氏还在哭诉:“夫人命我认珠姐儿为女儿,可是阿娘不敢啊!珠姐儿是郑夫人所出的千金,阿娘当年颇受郑夫人恩惠,怎么配唤珠姐儿为女儿?” “胡言乱语!”白夫人几乎炸了,“我何曾指使过你什么!” 崔氏弱不禁风地哭着,泪水在干燥黑黄的老脸上顺着沟壑流淌,“夫人将老奴偷偷从玉煌镇带入京城,却不许老奴与女儿相见,不就是指使老奴按夫人您的意思行事吗?” “我让你指认谁是你的亲女儿!何曾教你说谎!” 白夫人气得浑身乱颤。 崔氏无辜,“老奴……老奴正在照做啊。” 阶下诸人的脸色精彩纷呈。白琬瞠目结舌,沈延眉头紧锁,杨姨娘则噙着淡淡的笑意。 婳珠不知被什么情绪击中,红了眼圈,拼命忍住,眼泪却像有自己的意识,用眸子里涌出来。 凉帝不言则已,一问戳心:“沈婳珠,你哭什么?” 婳珠泪水奔流,自知失态,求生的本能使她出奇得镇定。 她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朗声回道:“陛下,今日臣女能沉冤得雪,臣女高兴!” 不知怎么,心脏在绞痛。 沈婳音用尽全力去推涕泗横流的崔氏,“崔妈妈!你清醒点!当初是你拉住我说,希望把亲生女儿换回来,我才得知自己的父族是谁!这些你都不认了吗?” 崔氏拼命摇头,“阿娘从没有这么说过,音姐儿,你怎么糊涂了?” 魔鬼!崔氏就是个魔鬼!沈婳音一瞬间觉得她枯瘦的手简直就是一双魔爪,不拖自己入地狱不肯罢休! 慌乱中,沈婳音下意识地望向了沈延。 她明白沈延并不是援兵,他也在等一个答案,甚至,在此刻没有选择站出来维护婳珠已是难能可贵。 第185页 但此刻,镇北侯也正望着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的神色竟隐隐熟悉,是那晚面对“瑛娘”时的错愕与痛惜,仿佛陷在了回忆里,怔忪失神。 沈婳音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至少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府中家仆都是偏向她的,使侯爷无法忽视全府的态度,对“婳珠是郑夫人的骨血”这件事产生了根本的动摇。 能够撼动十二年的认知,本就是胜利。 沈婳音彻底冷静下来,小脸上是超脱年龄的肃然,喝道:“崔妈妈!欺君是大不敬,是谁指使了你?他们那是要害死你,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这个人不可能是婳珠,婳珠一直在宫中,没有机会见到崔氏!那会是谁,是谁在背后张开了獠牙? 沈婳音告诉自己要镇定,她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重要的一张牌,她托了昭王使人去透消息的! 大总管觑着凉帝的眼色,见凉帝蹙眉沉吟不语,只一直瞧着沈婳音,没有阻止阶下喧闹的意思,便也不去掺和阶下的一团乱麻。 沈婳音却不肯放凉帝隔岸观火,她朗声道:“陛下!一个村野妇人,见识有限,不懂轻重,极易被人指使,恳请陛下彻查,崔氏这两日都曾和谁接触,都说了什么!否则难以服众!” 凉帝答应得很干脆:“准。” 婳珠一个激灵,不小心咬破了唇,血腥气沾到舌尖,令她不适。但她尽力撑着表面,僵硬地定住自己,不允许自己再作出任何会引人怀疑的反应。 有内官出面将白琬和崔氏都请下去问话。 正此时,外面来人报,中书令郑施楠与诰命太夫人在殿外求见。 中书令有进宫令牌,只要宫门未落锁,便可直接凭令牌入宫。 听到这个消息,沈婳音明眸亮起,花瓣般的粉唇轻轻弯起,清丽的小脸仿佛笼上了一层明媚的光晕。 凉帝竟是先望着沈婳音失神片刻,直到被胖总管细细的咳嗽惊醒,才道:“快请。” 殿外值守的内官会将殿内正进行正事告知中书令,既敢进殿通报,便说明郑中书的求见非同小可。 郑中书自是人中龙凤,其母太夫人一身璀璨宫装,华发如银,气度也凛然不可侵,比之在结庐别业的相见更令沈婳音惊叹。 郑中书禀明来意,原来竟是为着真假千金案,他是专程陪同母亲前来。凉帝只当是沈郑两家修好,是沈家昨日将消息透给了郑家,并未多想。 当年郑瑛榕拒了燕云王,在外人看来便与整个洛京郑氏拒了燕云王是一样的,虽没能结成亲,但燕云王并未记仇,仍重用郑家,任人唯贤,甚至对有“夺爱之仇”的沈延,多年来也并无隔阂。这份度量,世无其二,知道楚、沈、郑三家旧事之人,都得真心赞今上一声宽仁明君。 沈婳音请楚欢帮忙透风声的时候,并不知郑家人会不会有所反应,她甚至不确定郑家太夫人是否察觉了自己的暗示。 这是一次纯粹的赌。 所幸,她赌对了。 郑家太夫人果然带来了令所有人震惊的线索:外孙女身上,有一处胎记。 这是当年郑瑛榕在世时,在家信中随笔写到的,记号很不显眼,所以原本不值一提。如今这个不起眼的细节,竟派上了用场。 男女七岁不同席,而实际上,婳珠被从北疆接入侯府时四岁,沈延就已经回避女娃的更衣沐浴,照料婳珠的杨姨娘也从未提起此事,所以他甚至都不知女儿身上有胎记。 别说沈延,就连沈婳音自己都不知身上竟有什么胎记。 她从四岁起即独立沐浴,就算今年搬进镇北侯府,她也不习惯洗澡时有人在侧,一直亲力亲为。 贴身伺候的月麟、红药都没说起过,不知是因为胎记位置在连更衣都不会露出的地方,还是纯粹因为印记太小没被关注。 但至少有一件事沈婳音终于得到了答案:郑家别业洒她满身茶汤的婢女,果然就是故意的…… 沈婳音:“……” 殿上当场笔墨伺候,由太夫人将信中描述的胎记形状画在纸上,呈与凉帝。 宫婢分别将沈婳音和婳珠带下去检查。离去时,沈婳音的视线从杨姨娘身上扫过,竟见她非但不慌,反而面带微笑,沈婳音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凉帝怜郑家太夫人体弱,特别赐了座,众人便各怀心事地等,素来好心态的沈延尤其心浮气躁。 不多时,一个宫婢回来,将两张图纸呈给御前内官,内官呈给大总管,大总管面上丝毫不动,躬身呈与凉帝,反倒是凉帝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 沈延忙问如何。 凉帝直接下了令:“请皇后来。” 内官转身,又被凉帝叫住。 “不,还是让二位宝林去瞧。” 二位宝林在今上为数不多的嫔妃中位份最低、资历最浅,只正六品,娘家与郑、沈两姓高门无甚走动,最能令人信服。 沈延额头又见了汗。这是出什么问题了?竟要惊动后宫二次验看。 可是圣人拿什么判断结果有无异常?沈延不由得心念百转,迅速想到了一种可能,直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得瞠目——莫不是……莫不是圣人也察觉了沈婳音与瑛娘的莫名神似,而胎记的结果却…… 沈延只觉当年平定北疆都不及此刻焦头烂额,暗中去觑郑家太夫人的脸色,果然也是一样的凝重;杨姨娘则更别不必说,若不是不敢在御前乱来,早就冲上去抢那图纸看。 第186页 等候许久,又有宫婢送了图纸上殿,内官依次捧给众人观看,两回的图案基本一样。 婳珠的胎记与太夫人所绘基本相同。沈婳音也有胎记,形状大小却相去甚远。 就算当年的胎记只是以文字描述,也不可能差这许多。 从崔氏到胎记,证据的指向竟是一致的。 郑家太夫人的本意是来替沈婳音作证,面对如此结果,也十分意外。 她实是没有料到,婳珠和沈婳音的身上竟同时有胎记,且位置一模一样。 她原本顺着一点点蛛丝马迹,以为沈婳音才是六娘的孩子。 看来,竟是错了。 怎会错了? 她不能相信,如沈婳音那般瞧着清灵剔透的孩子,竟有如此心机,在自己身上作伪。 郑中书扶太夫人重新坐下,低声宽慰,望母亲不要急坏了身子。 他今日才第一次见沈婳音,一见之下,此前对婳珠不似六妹的遗憾竟似被填补了,本能地便觉那小姑娘亲切。 但结果如此,显然他们郑家人想多了,竟鲁莽举证,当下还是想想出宫后如何与沈家解释才好。 沈婳音拿着图纸,细看了胎记位置和形状,才知道自己背心处,有一片淡红的四瓣花朵状印记,很小,还蛮好看的,平日会被小衣遮住。 而郑家太夫人所绘,形状像一只鞘翅打开的七星瓢虫,颜色鲜红欲滴。婳珠的印记正是如此,像得离奇。 婳珠这辈子从未这般得意过,被压抑了数月的崩溃痛苦一下子找到了泄口。她从沈婳音手中夺过图纸,眸中精光四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恶狠狠地警告:“阿音,戏该结束了,滚回你的北疆去,我饶你一条狗命。” 沈婳音毫不畏缩地回视过去,眸色清利如刃。多行不义必自毙,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能否宽仁已不是她一人可以决定。 “我已经给过你太多次机会了,太多次了。”沈婳音替婳珠抻平了歪掉的衣领,声音寒似玄冰,“每一次我都没有把事做绝,我一直幻想或许年少时的玩伴没有那么恶毒呢?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一颗人的心,你们母女都没有。” 在婳珠的困惑和惊怒中,沈婳音霍然朝凉帝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女有一请求。” 婳珠悄声冷笑:“请求定罪之时手下留情吗?” 沈婳音道:“请太医验看臣女与沈婳珠的胎记是否为自然形成!” 婳珠登时如遭雷劈。 杨姨娘冲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立刻被内官喝止。 大殿上尊卑分明,凉帝在听沈婳音说话,哪有杨氏插嘴的余地? 沈婳音解释:“刺红之法已发展百年,将两支细针紧绑,浸渍到红色颜料中,颜料将留存于两针之间,用针刺上皮肤的同时,颜料将注入皮肤,愈合后一生不褪,民间常用此法在身上绘制图案。” 这个凉帝和沈延都懂,与刺青同理。 沈延听懂了沈婳音的弦外之意,脸色变得苍白。 杨姨娘和婳珠的脸色却比沈延更白。婳珠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慌忙求助地看向杨姨娘。 杨姨娘直拿帕子沾眼角,“音姐儿!够了!闹出这桩案子的是你,夫人找来证人,证人已经指认;太夫人绘出胎记图案,你又不符,还要狡辩什么?我们镇北侯府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要被你这样抹黑?看在奶姐妹一场的份上,请你也为珠姐儿想想吧,被你这般闹,她日后可怎么嫁人?” 郑家太夫人却颤巍巍起身,问向沈婳音:“姑娘你的意思是,珠姐儿的胎记可能是伪造的?那老身想请教姑娘,就算你想证明珠姐儿胎记作伪,则你的与图案相去甚远,难道能证明你才是六娘的骨肉?” 这是真心求教。 沈婳音福身一礼,“回太夫人,许多人的胎记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慢慢长大,变小甚至消失都有可能。尤以青色片状胎记与鲜红斑块胎记最易消退。此为医书所载,太夫人若不信,尽可咨询太医。” 杨姨娘怒而打断:“总不能胎记相符的是假的,有变化的反而是真的吧——” 她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大殿,使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杨姨娘不敢置信地捂住火辣辣的侧脸,愕然地盯着郑家太夫人。当着满殿诸人的面,这一掌胜似将她的面皮活活剥下来仍到地上踩。 郑家太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回身向凉帝颔首,“陛下,一个妾室也敢在陛下眼前抢白高呼,实无体统,老身替陛下掌嘴,维持大殿肃穆,望陛下见谅。” 凉帝早被目无规矩的杨姨娘吵得皱眉,只看在镇北侯的面子上才不曾出言呵斥,郑家太夫人气度凛凛,仗义出手,凉帝竟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这老夫人拯救了,哪里会怪罪,恨不得竖个大拇指。 婳珠本还想求沈延说句话,看这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再出,浑身抖若筛糠。 凉帝已经一声令下:“来人,请太医!” 杨姨娘腿上一软,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沈延冷眼瞧着,心中已有答案,无法置信地闭上了双眼。 经验看,沈婳珠背上的“胎记”确为刺红手法,与沈婳音所猜一致。而沈婳音身上的是天然胎记,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缩小,或可消失。 婳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面无血色地摇头,不甘认命地摇头。 第187页 沈延笑了,笑得比寒冰更冷,他没有先去质问噤若寒蝉的婳珠,而是来到跌坐的杨姨娘跟前,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朦娘,你有什么话说?” 杨姨娘脸上的脂粉被眼泪冲得花白一片,如妖如鬼。她知道,这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听见这声“朦娘”,她杨朦胧一生要强,终是没能强到最后。 “是妾做的。”杨姨娘道。 “什么?” 沈延没想到以杨氏的性子竟一口承认。 “因为妾知道这孩子生来没娘,流落北疆,日后主君或许会对她的血统存疑,所以……” 她声泪俱下。 “所以妾一时糊涂,描着原本的胎记用刺红法加深,使胎记永远不变,就是担心会有今日!” 沈延怒喝:“还不认罪!” “妾有罪!妾不该未雨绸缪,替婳珠算尽了未来,不该让她当年小小年纪就承受刺红之痛,妾有罪!” 沈延掐住了杨姨娘的脖颈,提着她站起来。 杨姨娘去掰扼住咽喉的大手,涨得满面通红,挣扎道:“侯爷不信,那么请问侯爷,若婳珠身上不是真有胎记,妾又如何能描得与郑太夫人所绘别无二致?郑夫人写给娘家的信,妾怎么可能知道内容?” 大手的力道微松,杨姨娘趁这机会挣脱了控制,俯身狂咳。 沈家的剧情越来越盘根错节,凉帝只看得一头雾水、怒火中烧,后悔没把大理寺丞叫过来解说。 正此时,殿外内官来报,镇北侯之母沈魏氏在宫外求见。 沈婳音心中一紧。当初老太太连婳珠身边的一个洺溪都要出面保下来,如今这是闻着风声,特地下山为婳珠说话? 沈延和杨姨娘也是愕然,没想到竟连多年不理事的老太太都被惊动。 御案上的奏表堆如小山,大总管悄悄提醒凉帝注意时辰。 今日凉帝原本只规划出一个时辰处理沈家案子,但惊吓接二连三,凉帝内心默默又多划出一刻钟来。 凉帝:宁愿熬夜批奏表! 大总管:……陛下重义,为沈家案子废寝忘食。 凉帝所知的沈母来自沈延的只言片语,印象中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但此时上殿的老妇人虽不及郑太夫人精神矍铄,但也十分健康硬朗。 陪沈母来的是家婢洺溪,破例也被允许上殿。 “洺溪!”婳珠小声唤着旧仆,无限惊喜。 本以为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还能见到转机! 果然,祖母是最疼她的,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常与小辈相处,但婳珠知道,祖母一向都是偏疼她的! 沈母上殿的头一件事,浑不理会告罪惊动母亲的沈延,亲手将一叠锦布包裹的书信给大总管转呈凉帝。 凉帝简单浏览,都是些陈年旧信,但看着看着,鼻子一酸,险些当众失态。 这字迹眼熟,再看口吻,分明就是郑瑛榕写给婆母的。在某一封的最后,也随口提及了女儿胎记的位置模样,夸那形状貌似七星瓢虫,很是可爱。 沈母道:“启禀陛下,这些信件均写于十五六年前,但老身直到上月才得以见到。” 凉帝不解,“这是为何?” 杨姨娘已经栗栗危惧、恐慌万状。 沈母道:“这些信件,是老身从杨氏房中搜出的。当年不肖子与儿媳郑氏离京,杨氏协助老身打理内宅,其间老身从未收到过儿媳信件,本还心存不满,如今才知,竟是杨氏从中作梗,私自将信件扣下,想必是为了构陷郑氏不修家书的不孝之举。” 杨姨娘顾不得琢磨自己院中谁是老太太的眼线,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私藏信件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怎会在上月突然被翻出来。 凉帝带头办案,虽然沈母提供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婳珠身上本来没有胎记,也不能证明沈婳音的胎记曾经与记载一致,但至少,这个给沈卿丢尽颜面的杨氏是留不得了。 凉帝叹道:“沈卿,以后朕赐沈卿两个好的。” 沈延不必凉帝暗讽,早就气得面容扭曲,一揖到地:“臣驭内无方,纳妾不淑,见笑于陛下,愧对于家母,百年之后更无颜去见瑛娘,无地自容,今日便将形容无状的贱妾发卖,以肃家风!” 沈婳音眼睫微颤。 入京以前,她也只是耳闻高门大户三妻四妾,主君、主母可将妾室、仆婢如货物一般发卖,但真实经历还是头一次。她虽恨杨氏,却仍觉心中受到了猛烈冲击。 婳珠自是哭天抢地,殿上免不得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凉帝按着太阳穴,也就是瞧着沈家的面子,容忍聒噪的沈婳珠至今。倒是那个沈婳音,无论局面对她多么不利,始终不曾乱了方寸,小小年纪如此稳重,令凉帝心中暗赏。 平心而论,单从直觉上,凉帝更愿承认沈婳音更似瑛娘。但人有时会被直觉蒙蔽,一国之君更是不能只凭直觉断案,一切只待实证。 “侯爷——婳珠是您的嫡女,您得信她啊!妾一手养大了您的嫡女,侯爷您不能这么对我——” 杨氏的身契事宜要等回府才能处置,眼下,杨姨娘先被内侍暴力拖下去审问。 宫中刑讯的手段传承数朝,只要嫌犯一息尚存,就非吐干净不可。 真假千金案说到底是沈延的家事,郑家母子是外家,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第188页 沈母将洺溪向前一送,命她开口。 凉帝很有兴趣,想听听沈婳珠的昔日旧仆能吐出什么信息。 洺溪便将数月来沈二姑娘的种种反常一一禀报,总结起来,就是养女沈婳音明明克己复礼,但沈二姑娘就是日夜惊惧难安,想方设法赶走养女,数次陷害不成,便干脆动了杀心。 诸多事端,沈延都曾听白夫人说过,内容大差不差,彼时只将信将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信。 如此一来,动机与行为相互佐证,完整勾勒出了一个假千金的心路历程。沈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整个人昏头转向。 家婢禀报完毕,沈母又将一封单独存放的旧信呈给凉帝,带洺溪告退。 大殿为之一空,凉帝烦乱地叩了两下御案,将信纸往前一推,缓缓伸展坐得酸痛的腰背。 那封信是当年郑家旧仆容氏所书,言道猜测沈婳音才是郑六娘的骨血。 说到底,郑、沈两家的老祖宗也都只是“猜测”、“认为”,来日录入卷宗,在程序上恐不足以定案。 自古,血脉之案最易悬而无果,因为难以找到直达根基的证据。胎记刺红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眼下只能等待崔氏和杨氏的供词。 要么,沈婳音果然是真千金,要么,此女手腕近妖,二者必占其一。 “沈卿,你是一府主君,是人父,此案说到底是家事,最终还是要沈卿点头的。今日,沈卿可一句话结案,不立正式卷宗;或者今日先到这儿,等等崔氏和杨氏的口供,到时所有证据存档入库,也算给郑、沈两家后人有个交代。沈卿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凉·吃瓜·帝:扶朕起来,朕还能吃! 第69章 昭雪 沈延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他可以根据内心的判断一句话结案,或者,等待崔氏和杨氏的口供,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因为他是一府主君,承认谁不承认谁,系于他一身。这是世道赋予他的权力,也是凉帝交给他的选项。 一边是宠爱了十二年的沈婳珠,一边是……从理智到直觉都令他动摇的沈婳音。 这一句认谁不认谁,如一块硬石卡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凉帝的视线淡淡地停在他身上,令沈延没由来地无地自容。沈延侧开头,亦不敢用余光去看两个小女郎的眼神。 十二年静好的岁月轰然崩塌,绞碎,重组。 在战场上镇北侯可以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大马金刀,在大凉史册千古留名,但今日在两个豆蔻之年的少女面前,他形容狼狈,不敢做下判断。 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一切怎就到了这步田地,到底是哪里错了? 北辰殿的大门每日都被润滑维护,拉开的时候无声无息,直到光可鉴人的地上投下一条影子,沈延才惊醒般回首。 昭王面容冷峻,向大殿尽头的帝王见礼,而后,冰凉又失望的目光射向沈延,他道:“既然沈侯纠结至此,不如验亲。” 验亲? 沈婳音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楚欢,猜测着他背地里去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凉帝蹙眉:“太医院不是明确报告过,并无可靠的验亲之法?” 合血法是前前前朝就证伪了的,靠不住。 昭王眸光如炬,幽深难测,“陛下,前朝曾有过一次验亲,采用的技术并未被证伪。” 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沉。 凉帝和沈延位处大凉权力中枢,对前朝末帝的秘史自然了解,而沈婳音对那场惨绝人寰的验亲更是自幼熟知。 前朝末帝钟爱幺子,却经太医院验知,幺子竟是宫妃与人通/奸生下的孽种。末帝勃然大怒,亲手将宫妃所出的两个孩子一并摔死,亦没让宫妃活命,更是将经手的太医关押候审。 若说末帝昏聩残暴,倒还没残暴到随手斩杀太医的份上,而是将人扔进大牢,定了死罪,判下车裂之刑。 所幸那太医福大命大,没等到行刑之日,洛京城破,皇城亦破,燕云王大赦死囚。反而是那些逃过验亲的老太医们,几乎全都死于京城兵乱。 后来新朝建制,太医院不知是出于免除后患,还是出于对验亲法本身的不认同,销毁了所有关于共燃验亲法的文字记载,使此法灭绝于世。 “共燃法已绝迹于世。”沈婳音道。 她眸中含着警告和抗拒,盼着楚欢不要这么做。 楚欢的眼瞳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他薄唇掀了掀,终是道:“不,世上至少还有一人熟知此法。” “已经没有了!”沈婳音坚持,小脸已蕴了怒意,“那人告诉过我,陛下亲口答应他,放他入江湖,可一生不回庙堂!” “那人如今是自愿回来的!”楚欢攥紧了拳。 他知道今日之事定会被阿音排斥,但他仍选择了这样做。 他甚至后悔没有早些将那人请来,或许阿音就不会受这许多委屈! “那人,此刻就在殿外。” 沈婳音怔住。 婳珠始终弱弱地缩在一旁,杨姨娘已经被拖下去了,她现在被内侍控制着,不敢再乱说话,更不知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 彻底安静下来后,她反而更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几乎所有人,都认了沈婳音。 第189页 郑家太夫人,沈家老太太,主母白夫人,皇四子昭王……他们都在为沈婳音说话。 而侯爷,她喊了十二年的阿爹,每一次都对她有求必应的阿爹,今日竟犹豫了,他的犹豫在婳珠看来已经意味着抛弃。 心底有一个地方仿佛裂了开。 美梦被剧烈晃动,树断屋倒,天塌地陷。 杨姨娘和崔氏能护住她吗?她们是最后的希望,但昭王的一句“验亲”横在面前,似乎将这最后的路也堵死了。 凉帝望着案头小山一样待批的奏表,暗暗心疼自己,再瞧沈延今日神色颓唐,知道这沈老弟是做不出决断了,便道:“既然安神医自愿前来,那便请吧。” 安鹤之的脸当年在地牢里烧毁了半边,活过了感染,却无法恢复皮肤。今日重回御前,特意戴上定制的半张面具,遮住半面可怖的丑陋。 安鹤之被燕云王放出来后,被充作云州铁骑的军医。后来大凉立国,他被正式编入太医院,算是有了固定饭碗。 直到皇四子八岁那年被害中毒,他望着亲手救回来的少年,才重新意识到宫闱是个怎样的催命之处。他自幼学医,曾经所愿乃是救死扶伤,而不是困在宫城里做贵人的奴仆,稍有不慎就会陷进肮脏的算计里,沦为被殃及的池鱼。 可他是前朝死囚再岗,身份不同,无法如清白太医那般随意请辞。 于是他借着伴四皇子北上之机,请四皇子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他走,偷偷销去他的太医院编制。 小事而已,根本不必惊动凉帝,凭四皇子一个少年的权势就可办成。 后来安鹤之声名鹊起,终于传进了凉帝耳朵,凉帝觉得此人姓名耳熟,一问才知来龙去脉。凉帝虽然不快,但看在此人在民间颇有功德建树的份上,未曾为难,破例遂了他的愿,还御赐“神医”之名。 略施小恩,将被安神医救活的病人之心都笼了过来,从此凉帝仁德之名更盛,凡感念安神医之人都会对远在天边的皇帝也捎带一份敬仰。 一本万利的一笔账。 再回到宫城,是为着在北疆收养的小阿音,安鹤之颇感缘分之妙。洛京,北疆,洛京,宿命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但安鹤之是必得回来的,他的小阿音需要他,别说只是一层宫墙,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来。 十二年前沈婳音如何被安鹤之收养,昨日便已讲清,此时凉帝关心的是,共燃验亲法究竟是何原理,只依稀记得伤天害理,如今宫中已无成文记载留存,只剩安鹤之这本活医书掌握此术。 共燃法,取验亲者的头发,以硼砂肉桂皂化剂浸泡后,烧成细细粉末,泡入川芎、杜仲等数十药材配比的溶液中,融合蒸干,密封进容器燃烧。燃烧状态若稳定,则表明验证成功,若燃烧时爆出杂音,则失败。 其间最违背人伦之处,便是第三步的溶液配方,需取至少五代直系血亲的人骨研墨成粉,均匀混合,作为助燃媒介。前朝曾备下数套材料,翻一翻封存禁药库的深处,应当还没扔。 楚欢问:“沈侯,安神医已到,只待沈侯一句话——验否?” 沈婳音紧张地等待沈延的回应,生怕听到那个绝对不可以的答案。 不可以!不可以验!方法是妖法,验者有心结,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以验! 沈延察觉到了沈婳音灼灼的目光,读出了小女郎深切的抗拒。 这抗拒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敢吗? 高座上的凉帝并未催促,给足了耐心,但摆明了今日非要个结果不可。他是绝对的上位者,却在此案里将每一次关键的决定权留给沈家自己选。 胸口起伏几次,沈延艰难地道:“这不是造孽吗?” 楚欢眸色中带着审视和探究,“曾经被制成的药粉就在那里,用与不用罪孽都已形成,不如以它正公道、辨真假,物尽其用后从此在世间绝迹,也算了结,不好吗?” 正公道…… 沈延耳畔不知怎的,又响起了家仆背地里的议论…… “还以为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血脉,原来根本就是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啊。” …… “你们没发现郑家太夫人一直不喜欢二姑娘吗?想来也是失望二姑娘没随了先郑夫人的性子,结果没想到二姑娘根本就是个假货?” …… “早就觉得二姑娘有问题了。” …… “对啊,音姑娘没惹她,她自己忌惮得什么似的,做贼心虚啊!” …… “天,二姑娘明知道自己是冒名顶替,怎么好意思在府里蹦跶这么多年啊?好厚的脸皮!换了是我,自己就滚了!” …… “该不会是那个乳娘故意把郑夫人害死,再将自己的女儿换给侯爷享福吧?反正小孩子眉眼没长开,只要不是相差太多,很难看出是不是亲生的啊!” …… 等到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判断,唯有他还不肯接受现实。沈延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被昭王不动声色地撑住。 昭王这孩子……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特地将安神医请进宫,用这种伤天害理的验亲法来激他。 激得好。沈延也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瑛娘选择了他,他却没能对得起这份选择。 …… 第190页 “不,你并不想我,你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弄丢了。” ……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想我?” …… 沈延胸口刺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用力将那腥甜咽了下去,没有去看楚欢,没有去看沈婳音,更没有去看沈婳珠。 他平举双手,向安鹤之躬身一拜,“沈某……心中已有数了,不必再验。” 镇北侯做出了最终判断。 婳珠眼里燃起希望,她奋力挣开内侍,扑到沈延脚边跪下,“阿爹!阿爹你果然还是认女儿的,是信女儿的,对吧?阿爹!” 沈延垂头看着婳珠,从前这张与瑛娘不甚相似的小脸只令他觉得遗憾,如今,令他感到反胃。 “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谁?” 在安神医被请入配殿休息后,沈延哑声问。 婳珠双手冰凉发颤,抓着沈延的衣摆,“我……我是您养了十二年的女儿啊……” “是,我养了你十二年,宠了你十二年,为你布置的院落比自己的都奢侈,你做错事从来都是婢女代你受过。” 沈延声如灰烬。 “我沈延哪里对不起你们母女,让你们骗我骗得这样苦?” 婳珠呆若木鸡,再不知该如何狡辩。 比起那些平淡日常,沈延最不能忍受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这么多年你为何……频频拿郑夫人出来说事?” 沈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平静得可怕,令婳珠足底生寒。 “你总是说你想她,总是说她是为了救你而死,所以我百般补偿你,想通过你来补偿她。” “我沈延最不能容忍的,不是你骗我,知道吗?镇北侯府不缺一个女郎的衣食,也不缺你一份嫁妆,我都可以给你,没问题。” 婳珠畏惧地向后缩去,夏日的正午燥热,地板却冰凉,她已经半日没有进食进水,此刻手脚发软,眼前都是阵阵发黑,耳膜也一突一突地疼。 她不想再听下去。 沈延却没有停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字字如刀,“我沈延最恼恨的,是你不仅骗人,偏还打着瑛娘的名义骗人!” 说到最后,他已近狂怒,高高扬起碗口粗细的手臂。 时间仿佛停住。 婳珠惊恐地屏住呼吸,曾经身为镇北侯嫡女的骄傲在零落四散,在从每一次呼吸里飞快流走。 但时间并不会真的为谁停住,沈延的手真实地在空中高举了片刻,最后一巴掌落下,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婳珠浑身一颤,被这一掌的力度吓到,也被这一掌惊醒——她十二年的“父亲”,在这一声脆响里……烟消云散了。 仿佛浑身都失去了体温,承受不住的绝望感填满了胸腔。 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明白,沈婳音终究还是摧毁了她作为沈家“嫡女”的一切。 为什么沈婳音当时没有死呢?为什么她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镇北侯府?崔氏明明说过珠珠已经死了的。大脑一片空白中,婳珠只有这一个想法。 内官来报,崔氏和杨氏都招了。 凉帝看完供词,崩了半日的脸色彻底沉郁下来,哗啦啦将一案的奏表拂了满地,殿中诸人慌忙跪倒。 凉帝亲自捏着供词,步下玉阶,在沈延身旁半蹲下来,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两下。 “你寻的好乳娘,你纳的美娇妾,你养的乖‘嫡女’。” 凉帝把供词摔在沈延跟前,拂袖离殿。 直到听到殿外皇帝起驾离去,殿内诸人才陆续起身,唯有婳珠伏在原地不敢动。 镇北侯指节泛白,将两份供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大总管回来,对镇北侯恭敬道:“陛下吩咐,将崔氏及其女儿关押严审,看还能吐出什么。” 婳珠跪伏在原地,浑身僵冷,额前交叠的双手颤抖着握成拳,牙齿咯咯打颤。 楚欢倒是颇感意外,本以为拿到了供词就已结束,“还审什么?” 圆滚滚的大总管和蔼地道:“陛下说了,此事没完。” 尖细的嗓音分外有种阴森之意。 沈延问:“圣人……可还留了别的话?” 大总管素知镇北侯与凉帝有手足之情,尽可以说大实话,便如实道:“陛下说,不值。” 沈延浑身一僵,无地自容。 不值。 替瑛娘不值。 “陛下还说,当年郑夫人选了侯爷,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 “后半句陛下不曾说完。” 沈延却已经知道答案,脸色瞬间极其难看。 大总管随和告退,收走了供词,将面如死灰的崔氏女儿也一并带了下去。 北辰殿附近的夏蝉早已被用粘杆除尽,室外连一丝风都没有,侍立的内侍一动不动,大殿内静得令人透不过气。 沈延一点点抬头,望向几步外的沈婳音。 窈窕清丽的女儿,出落得亭亭大方,有着温雅的书卷之气,又有着深宅女郎所没有的疏阔坚韧。 她也一直在注视着沈延,只是那眼神很淡,淡得近乎疏离。是的,他们前几日才平生第一次相见,她对他甚至称不上熟悉,怎会有感情?沈延胸臆中的一声“对不起”便堵在喉咙,发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联系我?” 第191页 最后,沈延只挤出这一句。 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挡住了视线中的小女郎,是楚欢横在了两人中间。 “走到今日这一步尚且取信艰难,阿音若从一开始就坦明身份,岂非‘引颈待戮’?自然了,血缘大事,难以验定,不能全怪沈叔。” 楚欢淡淡勾唇,语气中却听不出宽慰。 说完,楚欢轻轻牵起沈婳音的左腕,颔首告辞。沈婳音垂眼行礼,什么都没说,与楚欢并肩走出大殿。 她并不是故意不留一言,只是……要说些什么呢? 唤一声父亲?太过陌生,一时叫不出口。 道一句感谢?真相是她本应得的,没有必要。 那便只有沉默吧,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彼此的尴尬。 留在大殿上的,唯有小女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沈延的视线追着沈婳音的左腕,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那里,曾经缀着一对叮当镯。 但凡自己能早点清醒,杨氏都不敢待沈婳音那般跋扈,崔氏也不会对着沈婳音发疯哭闹。 沈延望着殿门的方向,久久失神,连内侍请他去用中饭也没有听到。 殿外朱墙树影,日光刺目,一团光晕中,封侯诏书的墨迹丝丝缕缕向上倒退…… 崔氏局促不安送出孩子的双手向后倒退…… 他与瑛娘携手驱向北疆的车队向后倒退…… 大婚之日迎妻的仪仗向后倒退…… 岁月,无法倒退。 崔氏,沈婳珠,杨朦胧…… 沈延目光变冷,抬手抓紧腰间革带,本该挂着佩刀的位置。 瑛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70章 盛名 楚欢一路牵着沈婳音细细的腕子,在绿荫下穿过长长宫道,回到沈婳音的暂时住之处丹宁殿,清了宫婢,回身阖上门。 室内一片清凉,隔绝了外面的闷热。 沈婳音的眸子亮晶晶的,唇边染着轻松愉快的笑意。 “高兴了?” 楚欢被她的欢喜感染,也不由得眸中含笑。 “方才在殿上,还以为你不开心。” 沈婳音轻哼,眼尾带出少女不经意的天然媚态。 “不知为何,当着侯爷的面笑不出来。” “那就不笑,想笑的时候再笑。” 楚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心。 “上午胜似一场鏖战,累了吧?好好用饭。” 两人都有着胜不骄的良好品质,此刻的开心十分克制自持,但通达胸臆的畅快感还是从眼角眉梢偷跑出来。 对于崔氏,楚欢知之不多,但他互穿时总会被不长眼的沈二姑娘挑衅到,偶尔也撞上虚以逶迤的杨姨娘,以前在侯府的随手反击只能算小打小闹,如今总算大出了一口气,只盼着早日处置。 沈婳音拂开他的爪子,问师父安鹤之怎会在京城。 原来昨日楚欢派人给渡兰药肆的栾丙丙送了信,想着兴许她能提供民间的验亲之法,问来问去,这才得知,原来沈婳音南下入京后不久,安鹤之也到了京畿附近,只告知了栾丙丙一人。安鹤之一直在默默关注沈婳音的情况,楚欢便将他请进宫中,正好赶上关键。 宫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久留之地,安鹤之名声虽响,却是布衣,此刻已然出宫。沈婳音早习惯了师门各人散成满天星,倒也不急着见他。 桌上已摆了餐食碗筷,因此处只住了沈婳音一个贵人,所以只有一份。 楚欢不急着走,拖来鼓凳坐在一旁专注地看沈婳音吃,看她的脸颊一鼓一鼓,吃得很香。 沈婳音咽下一口饭,“不饿吗?快回去用饭吧,你那里的份例定比我的丰盛,这么眼巴巴瞧着,叫我多不好意思。” 丰盛是自然,毕竟是皇子的餐食,但楚欢现在没胃口,不仅没胃口,还隐隐想休息片刻。 宫婢都在外面候着,楚欢动手给自己斟了半盏清凉解暑茶饮下,“可能是天气热,吃不下。” 沈婳音只得由着他。 今日在北辰殿波折百出,好在最终邪不克正,小姑娘颇有些兴奋,一直絮絮叨叨:“我还以为你要逼我师父再用共燃之法,原来只是一步虚棋,只为了逼侯爷早做决断。其实崔氏和杨氏都熬不住审的,白白把我师父牵扯进来干嘛?宫廷于他……实是一生阴影。” “阿音,你一点都不在乎沈叔的态度吗?” 楚欢答非所问,撑着头恹恹懒懒的。 “于你而言,沈叔在最后关头是主动相信了你,还是被供词被动说服,难道没有分别?” “没有分别。” 沈婳音扒了一大口饭,答得理所当然。此处无人盯着,她不必如在侯府那般小口咀嚼,吃起来像个小松鼠。 “我阿音不需要镇北侯对我摆出什么态度,我想看到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将崔氏母女的罪行公之于众,然后为我母亲的死讨个说法。” 她从记事起自己就没有父亲,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需求。她的亲情分为两半,四岁前是母亲,四岁后是师父。当然,师兄师姐亦对她也多有关照,沈婳音觉得足够。 楚欢自幼培养成的思维却是父权至上,兄弟几个的前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在于圣人的青眼,只不过他与瑞王都不是争着到圣人面前孔雀开屏的那种皇子罢了,但父权的统治地位仍在思想深处不可撼动,得到父亲的肯定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所以他才会借安鹤之的验亲禁法逼镇北侯做出决断。 第192页 原来对阿音来说并不是。 只是她话中透出的意思令楚欢心头微沉。 那是一种……抓不住的缥缈感。 阿音的目的似乎只是打假,并不是归宗。所以,她终究是……不会留下的吗? 楚欢拿起帕子把她嘴角的汤汁抹掉,被小姑娘嫌弃地白了一眼,他微微一哂,眼中却没有笑意。 实是不知今生还能看到几次她的小白眼。 天光中的姑娘,最终也会与天光一并消失吗? 他勾勾唇角,道:“崔氏、杨氏、沈婳珠……如今该落网的大多落网,只剩下婳珠背后之人——那个拿到瑞王信件的人。这个人你放心,尽管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沈婳音点头。楚欢要做的事,自然都能办成,她从不怀疑。 她吃饭时两腮鼓鼓点头的样子,像是某种特别可爱的小动物,楚欢瞧着就想笑,但笑了怕是会被点穴,还是憋住不笑的好。 沈婳音却发愁起另一件事。身份的问题已基本解决,只剩最后宣判,当务之急又变回了被召进宫的最初原因——灵魂互换案。 如果二人不能尽快解除互穿,那迟早会被抓到证据。而眼下,估计还要被留在宫中观察一阵子,除非能把瑞王的书信证据推翻。 “这两日我试试找机会请圣人放我出宫一趟,只要能见到五弟,就能知道——” 楚欢话音突兀地一顿,痛苦地扶住额角,本能想起身到窗边透气,才一站起,就失了平衡,身子撞上圆桌,撞得碗碟颤动。 沈婳音面色一凛,连忙放下碗筷去扶他,迅速明白了状况。 “殿下,你今日不该去御前的!” 玉人花的一点残毒比预计的来得更早更猛,是龙涎香浓烈之故。 这一波症状来得凶急,楚欢倒在地上,额角已渗出了虚汗。 他拉住沈婳音的手将她拽到面前,近得与她呼吸相闻,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赵宁在宫里……不可使第四人得知……” 下午时分,凉帝使人来传口谕,叫沈婳音在宫中随便玩,并指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公主陪伴。 短短一句口谕,帝宠已显。 然而,丹宁殿中,赵宁焦头烂额地抹了把汗。 赵宁自告奋勇去应付公主们,打着昭王的旗号,说她们的昭王哥哥与沈家妹妹有正事要谈,胡诌个内容,先搪塞过去,总之不能叫人知道昭王如今的情况。 玉人花的最后根除极其要紧,时机并不好拿捏,若早了,余毒未曾聚集完毕,达不到效果;若晚了,余毒彻底融进血液,就再也拔不出来。如今便是龙涎香外力扰乱,到了不能再拖的关头。 赵宁素知主子的心思,叮嘱沈婳音万万不可惊动圣人和琰妃娘娘,必须偷偷行针。 这可犯了难,沈婳音两手空空,自打昨日进来就不曾出去,银针、药引等物全在宫外。 偏赵宁只是昭王府的内侍,没有出入宫门的权限,此事又不可假手于人…… 一筹莫展之际,沈婳音灵光一现,从颈上取下一个坠子,交给赵宁。 “此为昭王私印,你拿去霞和宫见琰妃娘娘,她定认得,到时使个过得去的借口,请她借你出宫令牌。” 总算是有了门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赵宁前脚刚走,丹宁殿就迎来了露和宫的宫人。琰妃着人来请阿音姑娘去吃点心,道是原本昨日便想请的,知道阿音有北辰殿的正事,怕添乱,这才今日来请。 楚欢身边不能无人看顾,沈婳音也不敢放宫婢进屋,怕走露风声,只得硬着头皮拒绝了琰妃的邀请,借口自己上午太累,有些不适,恐状态不佳对娘娘不敬,等休息好了自去请罪。 结果琰妃那边直接派人送来各种好吃的、好喝的,弄得沈婳音更加有种说谎的羞愧,只恨楚欢那祖宗自找龙涎香的麻烦。 推掉了两波大佛,沈婳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很古怪。 昭王府又无王妃,连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为何会有内侍?内侍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方便伺候女主子吗? 沈婳音好奇心起,很想把楚欢摇醒问问,但楚欢昏睡得浑浑噩噩,不可能有所回应。 啊,真的很好奇啊…… 后来,也不知消息如何不胫而走,第一波关于真假千金的轩然大波刚在京城炸响,后一波小道消息又轰轰烈烈而来。 满城都在传,镇北侯嫡女沈婳音不愧是洛京明珠生下的小明珠,公主们都想和她做朋友,琰妃有意选她做媳妇,只是昭王小气不肯放人,只留沈婳音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等沈婳音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大无语的时候,已是数日后了,乃是后话。 这一次行针十分顺利,从效果来看算是功德圆满,不再需要下一次。 昭王楚欢的玉人花毒彻底治愈,阿音大夫相当欣慰。 沈婳音帮楚欢披上中衣,让他自去穿戴,自己回身收拾针袋。 “殿下,我有点好奇。” “嗯?” 沈婳音问:“殿下手里又没有我是嫡女的确凿证据,怎么会那般坚定地相信我?” 楚欢压根没当个事,“可能我没有沈叔对沈婳珠的多年父女情,沈婳珠之于我只是个陌生的姑娘,所以可以冷静看待,不会一叶障目。” 第193页 “而且,”他系好衣带回身,扶正沈婳音的身子,笑得黠魅,“我深知你,所以不需要证据,骨子里就可以相信我们阿音。” ……又来了。 啊,这家伙,牙酸! 好好一个王爷,从前好像不是这样子呢。 沈婳音无语,视线不经意落在他松散的领口处,瞟见他一片结实的胸膛,连忙移开视线。 “还有第二个好奇。” “嗯,你说。” 楚欢答应着,继续将衣裳穿好,此处毕竟不是昭王府,万一这时候被人撞见衣衫不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沈婳音问:“你有通房?” “咳咳咳咳——” 楚欢差点原地呛死。 天宁十二年,大凉皇四子昭王卒于医仙之手……未遂。 “我有什么?” 他一定是听错了。 沈婳音不明白他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我问,你有通房吗?” 莫说皇子,便是寻常大户的郎君屋里放几个通房也不稀罕,这点见识她还是有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祖宗这是看不起谁呢? 楚欢有一刻简直怀疑……阿音是不是跟别人互穿了?她又不是没去过昭王府,昭王府简直就是她在京城的第二个家了,府里有无通房她能看不出? “没有啊。” 楚欢莫名其妙。 “咦,那有昭王妃吗?” 楚欢:“……” 昭王妃是街上论斤卖吗? “你见过?”楚欢气乐了。 见过那是闹鬼了好不好! 沈婳音的小眉头就蹙了起来,“那昭王府为什么会有内侍?” 楚欢:“……” 所以,想问内侍干嘛从通房问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准备物色佳婿了…… “你自己去问赵宁吧。” 楚欢心累了。 “……哦。” 沈婳音在宫里自由自在玩了小半个月,每日伴驾左右,每日给琰妃请安,每日和公主们一起制新香,每一天都充满新鲜。 洛京城中,沈婳音这个名字已经无人不晓,她的传说飘荡在街角巷陌,有不专心念书的文人学子大笔一挥,编出了一册《洛京还珠记》,目前还只有初稿孤本,但文人圈子好雅集,话音散得快,朋友们将故事一传百、百传千,短短数日间硬是掀起了一股小风。 相传洛京明珠郑六娘容颜绝世,倾慕她的达官显贵排成长队,可美人熟视无睹,唯独属意于俊朗英才镇北侯,遂结为婚姻。 成亲后夫妇琴瑟和鸣,忽一日,镇北侯受命荡平北疆突厥,郑六娘不愿与之分离,毅然抛下洛京的安定生活追随夫君奔赴疆场。 郑六娘在北疆诞下一女后,苦盼征战前线的镇北侯回来团聚,奈何丈夫迟迟不归。美人担心刀剑无眼,遂羽化成仙而去,在云上以仙法暗中护佑镇北侯,使大凉铁骑所向披靡,大破突厥。 镇北侯立下不世之功,思妻难耐,连夜赶回后方,却发现昔日佳人无影无踪,只留下年幼的女儿,镇北侯便将女儿带回洛京。 却不料,郑六娘当年日夜思念丈夫,既担心镇北侯被刀剑所伤,又恼恨丈夫不得回来欢好,于是美人成仙后,有意考验丈夫,将女儿调了包,且看丈夫能否识破。 镇北侯全然不知,将假千金带回洛京,真千金却流落北疆,被在世神医收养,习得传奇医术。 转眼十余年过去,镇北侯一无所察,郑六娘无可奈何,只得略施仙法,派一位使者下凡托梦于真千金,告知身世,命女儿回京寻父。 郑六娘施法牵线搭桥,将一位重伤的皇子送入真千金手中医治。彼时真千金正是豆蔻年华,出落得与当年洛京明珠郑六娘一般绝色。皇子果然对小美人一见倾心,将其带回了京城。 真千金带着郑六娘的考验回到镇北侯府,遭到了假千金和恶毒继母的排挤欺侮,处处受屈,镇北侯非但没有发现真千金的身份,反而要将真千金赶走。 郑六娘在云上看到这一切,伤心欲绝,托梦给真千金,指点她今上圣明,唯有明君可助其恢复身份。 真千金遂进宫告御状。 大凉皇帝乃盛德明主,明察秋毫,辨得真假,怒斥镇北侯糊涂,将假千金发回北疆,昔日洛京明珠今又在矣。 合上书,封面五个大字——洛京还珠记。 呕!什么玩意! 沈婳音气得摔了汇本。 一看就是男人们会写出来的东西。 楚欢莫名,“不好看吗?” 他还没来得及看,一拿到手里便亲自给沈婳音送了来。 这版是他府中师爷据耳闻汇录而成,火速送进宫里给昭王和阿音姑娘解闷,未必便是原版。 沈婳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看。” 楚欢捡起来翻了翻。因是口口相传的录本,自然没有文采可言,平铺直述而已,一上来的神话气息和错乱的时间逻辑先把昭王爷逗笑了。 楚欢把书扔在一边,笑道:“三流文人胡诌,听者都知道是戏谈,不会当真。你若不喜,等出了宫我去将此事平了。不过,听闻圣人手里也有一版,还读过呢。” 提起凉帝,这小半个月,沈婳音亲身体验到了何为“帝心难测”。 原想着当时两日便将真假千金案审出了个模样,接下来至多再两日便能彻底了结,不料凉帝闭口不谈,只叫沈婳音在宫里好好玩。 第194页 说起来,婳珠和崔氏母女也已关押了小半个月,别说供词,怕是肠子也该吐净了才对。 沈婳音主动开口问过两次,都被圣人随口划了过去,她便不敢再硬问。 但今日,胡诌白咧的《洛京还珠记》都传到了她手里,她便再也等不得了。 “这几日,侯爷可曾进宫?”沈婳音问。 一说这个,楚欢竟叹息起来,“你不知道,沈叔日日进宫,每次都央着圣人想将你接回府中团聚,圣人就是不允,连面也不准见。” 沈婳音惊奇:“这是为何?” 楚欢一脸的“你连这都看不出”,无奈。 “圣人这是替我们阿音不忿呢。” 只是,当年圣人如何着迷与郑六娘,却不便说与沈婳音知道。 儿子嚼父亲的八卦,那是不想混了。 “圣人与沈叔便如亲兄弟一般,越是亲,越是会互相闹些小孩子脾气,不必管他们。” 楚欢只得捡着能说的缘由解释。 “何况,圣人喜你年少有为,又救我于鬼门关中,自然要站在阿音这边。” 沈婳音自然感受得到一国之君待她的优厚和善,只是不明原因,只想着或许因为自己是侯爷的亲女儿,而侯爷又与圣人亲如兄弟,那圣人待她便如待自家小辈,倒也说得通。 不知怎的,一段原本淡忘的记忆又被联想起来,当初容阿婆曾郑重告诫她…… “万不可嫁入楚家。” …… 到底为什么呢?沈婳音捧着脑袋,这种被吊着好奇的感觉真难受,还是吃喝玩乐比较轻松。 可沈婳音又岂是贪图吃喝玩乐之人?既然圣人晾着这案子不再推进,那她就去推上一把。 楚欢见沈婳音不喜《洛京还珠记》,便想拿走处理掉,却被拦了下来。 沈婳音把书抱在怀里,“殿下,明日若侯爷再进宫,使人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好啊。”楚欢当然有求必应,“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真正的版本告诉他们。” 告诉全天下。 第71章 供词 北辰殿从石阶底部往上望,像是建在云端。 沈婳音走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见楚欢正往下走,眉宇间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沉郁冷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光是看一眼都要被他周身的锋利割伤。 那锋利在楚欢察觉到沈婳音的存在时,倏地消散了不少。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长裙,阳光下银线微闪,腰间简单束着一条水红宫绦,纤腰下的裙摆被风吹得散开,像极了栖霞山的白丁香。 楚欢清楚地知道沈婳音今日为何到这北辰殿来。就在他离开大殿的时候,圣人已经传了崔氏母女。 他鼓励地冲她笑了笑,深邃的眼底有些疲惫,又涌出柔软的温暖,而后他继续往下走,与她擦肩而过。 沈婳音回头,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望向他的背影。长长的石阶上,他一个人独自往下走,背影挺拔,又孤寂。 他怎么了?脸色不太对。 但沈婳音没有机会追上去问,引路的小内侍暗示她圣人和侯爷还在等,沈婳音只好收回视线,轻提裙裾匆匆向上走去。 一进殿,是扑面而来的清凉冰爽,美如图卷的宫婢摇动着碎冰风扇的手柄,穿堂而过的内侍捧上精制的冰镇饮子。殿内显然刚刚结束一场讨论,现在她来了,即将开启下一场事务。 沈婳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凉帝对面的沈延,也看到沈延在瞧见她的一瞬间面容微绷。 半月未见,眼前的小姑娘与沈延记忆中的沈婳音又有所不同。 还记得刚入宫时,小姑娘沉稳从容,骨子里却也谨言慎行,现在则像是完全露出了真面目,眉眼间轻松沉静,气度夺目又不张扬。 沈延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重重砸了一下,半月来闷堵的感觉像是要爆出来,憋闷得无法呼吸。 他原有这么个出挑的女儿,却生生错过了半辈子。 从前不曾怀疑婳珠,是因为没有见过沈婳音。而今见过了沈婳音,才真正知道了瑛娘的女儿该是什么模样。见过了皓月之光,便再看不进星子了。 见礼毕,父女间的气氛些微尴尬,内官极有眼色地把供词抄本分给沈家父女阅览。凉帝显然已看过,一边翻着旁的文书,一边端着杯盏小口抿着冰饮。 这次的供词很厚,崔氏和婳珠果然吐了不少东西,主要是婳珠。 桩桩件件,大事小事,沈婳音大多是亲身经历过的,很快便扫完,唇角噙着冷笑。 再瞧沈延,他读得便慢得多了,越看神情越古怪,到最后面容绷得扭曲,直气得浑身乱颤。 沈婳音其实不了解镇北侯,单凭军功爵位和帝宠来说,理论上是个才干超群、成熟可靠之人,可惜沈婳音从内宅视角看到的沈侯爷形象实在一般,便如眼下,被供词上那点内容就能气到产生生理反应,着实令她扶额。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沈婳音暗叹。 这份口供里,最具刺激性的也不过是丢弃珠珠的过程。而丢弃珠珠,是建立在郑夫人不知所踪的基础上,似乎只是破罐破摔。 原以为这两人一到牢里根本不必动刑,先得吓昏过去,没想到婳珠竟比沈婳音想象得有骨头,嘴巴似松实紧。 就如沈婳音所料,真正要命的那些,她们母女都没说。倒是清醒,知道若咬着不说,顶多受点活罪,一旦说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195页 不多时,崔氏和婳珠被带了上来。 母女二人上殿,若非事先知道她们是谁,沈婳音险些认不出来。 被送到北辰殿前,崔氏母女已穿戴干净,只是那死人般的脸色令人瞧着揪心。外表最是能骗人,多少年来婳珠不就是靠着一副柔弱外表在镇北侯府横着走吗? 大牢里关了半个月,崔氏一脸麻木畏缩,婳珠眼里却全是怨毒。沈婳音垂下眼,多看一眼那怨毒都会觉得不适。 再瞧沈延,他脸色铁青,看向她们母子的目光如刀锋薄刃。 沈婳音抖了抖手中的供词,问:“周大丫,你这里面,是不是缺了什么?” 大丫姓周,这是崔氏供词中所书。 周大丫眸中的狠意一闪而过,哑着嗓子开口:“我叫沈婳珠。” 镇北侯道:“即刻起,你不叫这名字了。” “我叫了十二年的沈婳珠!”周大丫喊得歇斯底里。 凉帝无言按了按额角跳动的青筋。这周大丫,到了北辰殿还敢跋扈,真不知从前做沈二姑娘时又是如何骄纵。 这是沈延家里的烂摊子,凉帝一副不插手的样子,只翻自己的文书,耳朵却立得尖尖的,听沈老弟如何收拾。 “你是谁,也配取我沈家姑娘的排字?”沈延不再像从前哄沈二姑娘那般满脸笑容,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话音中再无半点温情。 崔氏生怕女儿再惹事,悄悄撞了撞她,低声斥道:“你是我的孩儿!上面那是你主子!注意点!” 周大丫死死咬着后槽牙,才忍住了把崔氏推搡到一边的冲动。崔氏不过就是个奶妈妈,是她亲娘又怎样,如今竟也踩到她头上来了!当初……当初不就是崔氏硬推着她,叫她去沈家做贵女吗!如今大祸临头了,倒显得她先自新了! 沈婳音假装没看到周大丫的忍气吞声,念出一段崔氏的供词给她听,问:“郑夫人主动出面引开追兵,这段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细节?” 崔氏霍然色变,周大丫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沈婳音轻轻微笑:“你们是不是以为,当年我才四岁,所以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记得?” 沈延疑惑地看着沈婳音,却见她的明眸中透出毫不修饰的恨意。 心脏被攥住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 那一年,他究竟都错过了些什么? 崔氏不敢抬头,周大丫却不甘服软地硬撑住沈婳音的逼视。 沈婳音笑出了声,笑得凄然。霜色衣裙衬着她原本清灵的面容,更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我母亲,洛京郑氏嫡支嫡女,最后落得被突厥人奸/杀的下场,拜谁所赐?” 沈延猛然起身,脸色刷地惨白。 “阿音,你……你说什么?” 金属摩擦的细响磨过,寒光一闪,凉帝的织金广袖带出一道冷风,一柄长剑直指崔氏母女二人。 沈延已经眼疾手快把沈婳音护到自己身后,就算心知凉帝是冲着崔氏母女去的,他还是本能地把沈婳音拉到了身后。 天子一怒,满殿宫人伏地跪倒。 沈婳音没料到凉帝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 崔氏母女吓得缩成一团,跪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求饶,语不成句。 凉帝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氏慌得手足无措,抱着周大丫呜呜地哭起来。 沈婳音望着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倘若当年也有这样一只手臂护在母亲身前,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能留在原本的轨迹上运行。 她这个父亲,就如《洛京还珠记》所写,在全洛京的艳羡中得了美人,却将此身投与军火与江山,最终辜负了美人。 沈婳音抬手,缓缓按下沈延的手臂。 “陛下,侯爷,她们若是敢说,半个月里足够说千百回,能活活扛到今日,可见打死也不敢交代的。” 那年,燕云王增援的铁骑将至,突厥被逼突围,一支两万人的精锐小队走投无路,竟剑走险招,趁云州铁骑后方空虚,将后方防守线撕开一道口子,从腹地穿膛而过。 这些军事上的细节,沈婳音是长大后才零星拼凑的,更详细的情况便接触不到了。 据说,突厥军横冲直撞,即便败退,所过之处也如乌云压城。他们忙于奔命,没有粮草供给,便到镇子上抢掠,抢口粮果腹,也抢女人快活。 她们与卫队冲散,只剩寥寥数名亲卫在外围苦撑。到了最后亲卫们断了音讯,她们便与众婢女们分开几路藏身,至少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郑瑛榕抱着女儿,同崔氏、周大丫还有四个近身的婢女挤进倒塌的房屋缝隙里躲避。 躲一躲,兴许能躲过去,等穷途末路的突厥人搜刮完这一带离开。 她们躲了半宿,又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又一次暮色四临,吵嚷仍未停歇,甚至有几次能听见突厥兵从墙外路过的甲胄声。间或有女人的尖叫,哭喊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声音。 成人一昼夜水米不进尚且熬不住,更何况还有四岁的孩子。四个婢女陆续出去找水和食物,都没有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远方传来狼嚎。 在北疆,狼是仅次于突厥兵的可怖存在,它们昼伏夜出,群居作战,凶悍无匹。 隔着墙体,能听到外面的突厥人加紧了速度,陆续赶在狼群袭击前撤离。但总有几个抢不过旁人的,不甘心两手空空地离去,还在焦躁地转悠翻找。 第196页 冷,饥饿,恐惧,便是所有的印象。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她们不敢挪动,怕稍一挪动就会被人从破洞里看到,加速噩运的到来。 沈婳音记得,当时大丫问:“他们在找什么呀?要是把他们找的东西给他们,是不是就安全了?” 沈婳音有时候真恨自己居然将这句对话记得那么清楚。大丫问完后,崔妈妈看向了母亲,两眼放着光。 一群蛮夷汉子能找什么? 食物,女人,特别是漂亮可口的女人。 崔氏说出这些的时候,眼睛去瞥郑夫人,那眼里的光就变得诡异。 大丫问:“他们是不是在找像夫人这样美丽的女人?” 在小孩子眼中,美丽的女人或许和美丽的珠宝一样,仅仅是财物的象征而已,但郑夫人和崔氏又怎么可能不懂? 沈婳音不记得当时母亲是什么反应,她只是缩在母亲的怀里,只能看到母亲白瓷般细滑的脖颈。 沈婳音已经饿得肚子都不叫了,胃拧在一起,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她说:“大丫姐姐,你别怕,坏人很快就要走了。” 崔氏却发愁道:“狼群就快来了,这些人若再不走,我们也来不及逃命,会被狼群嗅出来吃掉啊……” 大丫于是更怕得厉害,“那怎么办啊?阿娘,我不想被狼吃掉,呜呜那一定很痛!” 说着,她哭起来,却也不敢哭出声,只咬着胖嘟嘟的手背流眼泪。 崔氏也骇得直哭,用气音央求:“夫人,想想办法吧!” 不,不!再等等,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沈婳音紧紧抱住母亲。 就算狼群来了,她们躲在房屋的缝隙里,狼进不来!崔氏随身带着火石,可以用来防身,连三岁的北疆孩子都知道狼是最怕火的! “夫人,快想想办法吧!” 记忆里的崔妈妈就是这样直白地央求。 许多许多年后,沈婳音真正听懂了这句话的时候,胸腔里的愤怒烧得要炸开。 崔氏,在催母亲以身饲虎。 崔氏自己也是个女人,她怎么能怂恿另一个女人去以身饲虎? 大丫稚嫩的哭泣声在记忆里同样磨灭不去:“夫人,他们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好不好?大丫不想死,大丫不想喂狼!” 四岁的孩子,即使不懂女人之于那些男人意味着什么,至少能明白把自己交给突厥人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 大丫就这样一直哭,崔氏也不断地央求。 此起彼伏的气音压得低低的,与北疆刺骨的晚风融为一体,多少年来磋磨着沈婳音的耳膜。 再等等,坏人已经在撤退了,再等等,还没到必死的绝处!还没有人发现她们,狼群也未必就会朝着这里过来! 四岁的珠珠死死抱着母亲,在崔氏和大丫混乱的气音里死死抱着母亲。 郑瑛榕终究是把女儿塞进了崔氏的怀里。 她褪下手上的玉镯让珠珠拿好。 “日后,交给你阿爹。” 只留下这短短一句,她便缩着身子从缝隙里钻了出去,钻进了偶尔闪过火把的夜色里。 甚至没来得及亲吻一次四岁的珠珠。 珠珠不敢喊,只睁大了眼睛追寻着母亲的身影。她们的藏身之处太隐蔽,母亲的身影只掠过一瞬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时候,沈婳音其实没有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明白母亲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等她多年后终于想明白时,脑中嗡鸣了许久。 外面的突厥兵欣喜得大叫起来,然后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再然后,太远,听不见了。 沈婳音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是石墙缝隙里一角纤柔的背影。 她回想过无数次,是怎样坚硬自私的心才能使崔氏母女不断催促母亲站出去。她体会不到。 一个穿着及地长裙的后宅女人能跑得过健硕如狼的突厥军人吗? 沈婳音宁愿母亲是化成了仙子,登云而去。 第72章 周大丫 两个月后。 栖霞山结庐别业。 莲汀居。 天高云淡,日光明暖,青娉正坐在后院檐下打络子,听见浣洗房中传来不和谐的动静。 又来了又来了。 青娉放下络子,快步赶过去,推开浣洗房的门,果然看见三个末等丫头正动手动脚地把一个格外貌美的往墙角里搡,口中骂骂咧咧。 另有个年纪格外小的缩在另一头的角落里,见惯不惊,只专心搓着自己木盆里的衣裳。 “哎,干什么呢!” 青娉一声喝,那三个一见是她来了,便作鸟兽散,嘟嘟囔囔地溜了出去。 其中一个声音略大了些,传进了青娉的耳朵——“真不明白二姑娘为什么要护着她!” 等那三个走远了,青娉也没有要去关心那美貌婢女的意思,转头便走了。 青娉却没听见,那美貌婢女冲她离去的方向小声冷笑了一句:“呵,二姑娘?当然是装菩萨扮佛祖了,假惺惺。” 一旁浣洗的小丫头眼皮也不抬一下,劝她:“人家青娉姐姐来保你,也就是二姑娘护着你的意思,你竟还不领情,我看二姑娘这一番心还不如喂狗。” “我看你倒是你们二姑娘的忠心好狗!”美貌婢女冲上来就扯小丫头的头发。 第197页 小丫头气急,与美貌婢女扭打作一团,碰倒了水桶,半桶井水泼了一地。 “干嘛呢干嘛呢!” 青娉又怒气冲冲赶回来,亲自拉扯开她们俩,狠狠剜了美貌婢女一眼。 “周大丫,又是你挑事?” 小丫头嘴快:“她骂我是狗。” 周大丫接上:“她先骂的!” 青娉懒得听争辩,扔下一句“今晚没你俩的饭”便走了。 小丫头不敢再惹事,只瞪周大丫。 “水全洒了,都怪你!自己一个人去井边打吧!今日要是洗不完、晾不干,明日只能带湿衣服下山,看姐姐们不罚死你!” 说完,气哼哼拖着大木盆到最远的角落去洗,再也不瞧周大丫。 周大丫满眼怨毒,竟不哭,蹲下使劲搓衣服,又不敢太大力将衣服搓坏。这些衣服不是她的,更不是音姑娘的,是二等以上婢女们的。官儿大一级压死人,她还真不敢从衣物上出气。 先前进来找她茬的那三个是莲汀居的洒扫婢女,虽说同为末等,浣洗组却被默认为食物链的最底端,万一迎面碰上,是要给洒扫组让路的。 周大丫从不让路,那三个扫洒的看她不顺眼许久了,最近一得闲就过来教她“做人”。 周大丫用力搓着衣裳,抬起胳膊肘,隔着普通绸缎料的窄袖把垂落的发丝蹭到一边,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木盆里的衣物,脸色阴得像要杀人。 照云湖上碧波荡漾,倒映着瓦蓝天空,一条小巧画舫平缓行进,将湖水划开两道波纹。 青兰和红药坐在船头与撑船的小厮说笑,沈婳音和小婳棠则在船篷里躲阴凉。 船篷中撑开一张小桌,上面铺开纸砚,沈婳音正在小婳棠的指导下学画残荷。 不得不承认,天赋这种东西可以解释很多现象,就譬如现在,小婳棠示范的残荷垂头耷脑地画在左侧,清冷孤寂之意跃然纸上,沈婳音摹到第四张,还是画得像一只蜷缩的大虾。 小婳棠没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二姐姐,不瞒你说,婳棠都搀油焖河虾了呢!” 沈婳音佯作恼了,“摔”了笔,眉眼含嗔地“瞪”着小女郎。 小婳棠赶紧笑着找补:“二姐姐,昨日我听阿爹叮嘱永良,叫他明日进城后先去铺子取玉镯,听说已经用赤金镶接好了,和打碎之前的尺寸一样呢。” 沈婳音笑笑,“是吗?” “阿爹还说不叫告诉你,要给你一个惊喜。婳棠偷偷告诉二姐姐,二姐姐可不要让阿爹得逞啊。” 谁说小棉袄就不坑爹了?沈婳音无奈,笑着答应。 眼看快到秋分,晨昏天气变凉,只午后这会子仍有些热。定下的明日下山回城,各院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到了今日反而无事可做,都悠闲地打发时间,养足精神等待明日启程。 搬家对小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兴奋事,小婳棠今日便格外兴奋,一兴奋就格外话多。 “对了,二姐姐,阿爹还吩咐,把岫玉馆收拾出来给二姐姐住。” 沈婳音又画出了一只虾米,叹口气,蹙着秀眉换上一张新纸,准备再战。“我不是跟侯爷说过了,千霜苑挺好,不必麻烦。” 小婳棠忙道:“婳棠一猜就知道二姐姐是这么想的!周大丫是坏人,她欺瞒了全家这么多年,把祖母和爹娘耍得团团转,还和她那个恶毒的娘害死了郑夫人,心都是黑的!她住过的地方再漂亮,婳棠也不喜欢,更不喜欢二姐姐住进去!” “这么讨厌她吗?”沈婳音似是叹了一声。 对于九岁的小婳棠来说,她含着金汤匙出生,顺风顺水,从没见过人心险恶,活到这么大,最震撼的便是这场真假姐姐的风波。她听着大人们言谈间透出的信息,被沈婳珠的真面目吓得小脸发白,一连做了好几日噩梦,最后还是白夫人请人来做了场法事,才慢慢缓了过来。 但缓过来的只是情绪,从此小婳棠的人生被分割成了两部分,往前是与错位的假姐姐相伴长大的日子,往后是与真正的亲姐姐一处生活的未来,中间陡然剧变,在她心中割开了无法弥合的裂缝,让小小女郎恍惚觉得连自己也被割成了两半。 小婳棠哼道:“不只是婳棠啊,大哥哥也很生气!” 这事沈婳音也知道,自从水落石出,沈敬慈去莲汀居时只见了周大丫一次,那次两人大吵一架,往后便再没相见。 “大哥哥把供词抄本完整看了好几遍,杨姨娘被卖也是因为周大丫的缘故。”小婳棠义愤填膺,“大哥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周大丫,以前有多疼她,现在就有多后悔!” 连养得天真娇憨的小婳棠都知道,抚育出一双成年儿女的姨娘原是不会轻易被处置的。这次处置杨姨娘不仅是镇北侯的意思,也是凉帝的意思。不光杨氏所出的子女颜面扫地,连着整个镇北侯府也跟着丢脸,说到底是因为杨氏蓄意包庇,与周大丫沆瀣一气。 两月前在宫内,沈婳音道出郑瑛榕的死因后,沈延怒不可遏,当场拔剑将恶仆崔氏斩杀,血溅北辰殿。 自然,沈延上殿不可携带兵刃,他拔的乃是凉帝手中的御剑。当时凉帝一个字都没说,默许了镇北侯所做的一切。 按大凉律,奴仆害主是重罪,对于崔氏这般直接造成主母没能好死、千金流落民间的,等待她的原也是极刑。至于周大丫,多年来冒名顶替,加之构陷、杀人未遂等多项罪名,还需移交有司整理清楚再数罪并罚。 第198页 当堂,周大丫目睹崔氏被斩于御剑之下,奇异得竟没吓昏,反而发了疯一样要用互穿之说咬死沈婳音,不惜供出了背后掌握实据的六皇子。 然而周大丫不知道,就在她和崔氏被带上大殿之前,昭王楚欢刚刚将六皇子主谋峦平街刺杀案的证据文书呈上,凉帝已当场下令废六皇子为庶人、终生圈禁宗正寺。就算尚未形成正式文书,六皇子在凉帝开口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皇子了,不可能再成为周大丫的靠山。 互穿案不了了之,凉帝透出的意思是将周大丫送与有司按律处死,但沈婳音出面求了情。 凉帝瞧在沈婳音的份儿上,破例交由沈婳音全权裁夺。 实则,凉帝也在等沈婳音求这个情——如果沈婳音足够清醒,不管为了谁,这个情她是非求不可的。 好在,沈婳音果然没有令凉帝失望。 不愧是……“她”的女儿。 周大丫毕竟做了沈延十二年的女儿、沈母十二年的孙女。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再怎么生气愤恨,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转变思维。 沈婳音清醒地知道,若一回来就将此人送上死路,对自己的名声和处境毫无益处。 更何况,沈婳音是必得叫崔氏母女在母亲灵前磕头谢罪的。如今崔氏已死,只剩周大丫,沈婳音非带她去“见”母亲不可。 反而是沈延不愿再将周大丫领回侯府。 瑛娘是他一生的伤痕,沈婳音是他错过多年的亲生女儿,让他再日日见到周大丫这个人,他心中也恨意难消。 况且,周大丫的罪行白纸黑字地写在供词上,字字惊心,沈延也了解她的性子,是个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的,现在他好不容易复得了女儿,生怕周大丫再行加害。崔氏就死在了周大丫眼前,周大丫来找他复仇他不怕,只恐连累了沈婳音。 但沈婳音坚持保下周大丫的命,留她在侯府做事,为她立合法身契为婢,这就算是从手续上销了周大丫的死罪。 沈延以为沈婳音是要留周大丫在身边慢慢出气,不想逆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只得答应。 然而沈延很快发现,沈婳音把周大丫放进莲汀居浣洗房后,待她就同普通婢女没什么两样。 按规矩,浣洗房的婢女没机会到主子跟前露脸,沈婳音就真的不曾与周大丫见面,只除了沈敬慈与周大丫大吵一架那次出面调停。 沈婳音也不像是要折磨周大丫的样子,甚至在旁人欺负她的时候,叫大婢女拦过不下十数次,也不曾故意派给她什么脏活累活,就由负责这一摊的领班正常管着,别人做什么周大丫就做什么,并无任何分别。 当然,在周大丫眼中,不会觉得没有分别,她只觉得自己身在地狱。 周大丫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诚心诚意地把沈婳音当嫡姑娘,而对她,从前沈婳珠曾多么高高在上,现在趋炎附势的奴仆们就多么想尝尝踩在她头上的滋味。 奴仆们不必故意欺人,只拿意味深长地目光在周大丫身上逡巡几眼,便足以使她跳脚发狂。而周大丫又哪里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斗嘴斗不过便直接上手抓扯,自己给自己招惹了无数麻烦。 秋分将至的时节,合府六驾华盖马车浩浩荡荡回到了洛京城中。 既然沈婳音不肯搬入岫玉馆,沈延便让白夫人安排小婳棠住了进去。 总之岫玉馆绝不可空着。 它空一日,周大丫做嫡姑娘的野心就一日不会熄灭。 小婳棠万般不愿与白夫人分开独居,但她长大了,总要学着一个人管理院子,乃至于慢慢地学着管理一座府宅,为日后嫁作一府主母做准备。 回府第二日,各处收拾妥帖,车马劳顿也休息好了。沈婳音从岫玉馆练完画技回来,破天荒地叫月麟喊周大丫在门口等。 短短两月过去,周大丫身上几乎再瞧不出沈婳珠的影子。 或许是人靠衣装的缘故,如今周大丫穿着普通的绸缎衫,梳着简单的丫头髻,脸上再无半点脂粉,与从前珠光宝气的沈婳珠判若两人。 且这些日子每天劳作,她面上便没了那种娇柔神情,加之晒黑了一层,眉眼间竟隐隐显出崔氏的模样。但她又与崔氏不同,崔氏的眼里写着一万个心眼子,到了宫里便是满脸的唯唯诺诺,而周大丫的眼底全是酸怨。 据红药汇报,周大丫这两个月一回都没哭过。 要知道,以前的沈婳珠受了一丁点的不顺都要哭一场。 沈婳音望见周大丫身上竟有蹭脏的污渍,便叫月麟去拿一套新衣叫她换上,要素灰色的。 去家庙“见”母亲,必得干净齐整。 唯有官爵者方可立家庙,供奉神位,依时祭祀。镇北侯府家庙肃穆庄严,平时落上小锁,不许人轻易进出,只在每日晨昏打扫、添蜡时才打开。 岑妈妈特意为二姑娘打开了门——镇北侯府的二姑娘只有一位,便是真正的二姑娘沈婳音。 家庙这地方周大丫不陌生,每年年终岁尾要祭祀先祖,秋分日随镇北侯夫妇祭奠先郑夫人,就在今年春日里她还因指使红药陷害沈婳音而被罚跪在此。那时候红药还叫紫芙,紫芙曾在岫玉馆做二等婢女……短短半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沈婳音叫随行的婢女在外面等,只带了周大丫一个人进去。 祠堂的黑漆大门关闭,外面是白日朗朗,祠内是烛火通明。 第199页 沈婳音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了,上一次是从出宫回府,沈延带她来“见”母亲,这一次,她终于把周大丫带了来。 一墙明灭不定的烛火映着沈婳音白皙清丽的脸,映在她的素白衣裙上,仿佛明月盈着光。 “跪下。”沈婳音简洁地道。 周大丫没动。 沈婳音道:“我本没想让崔氏死,她本就时日无多。我答应过她把你带回去,但世事无常,阴差阳错她到了京城,为她曾经做下的事付出了代价。” 周大丫轻呵一声,“惺惺作态。” “或许你还记得我在刚进府时曾告诉过你,崔氏在等你回去团聚,但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 “沈婳音,”周大丫却根本不想听她说的话,“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量,居然敢将我留在身边,真不知该说你愚蠢还是聪明。的确,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奴役我,让我一辈子翻不过身。怎么样,得意吗?” 周大丫自己做了十二年的侯府嫡女,最清楚逃逸或背主的后果,所以只要她想好好活着,最佳选择就是乖乖干活。沈婳音用一张身契死死捏住了她,行啊,够准。 “沈婳音你别忘了,由于你的出现,杨姨娘被发卖,至今都不知卖去了哪里,崔氏也死了,就死在了我眼前,血溅在我脸上,你敢留我在身边,就不怕我给你下毒?就不怕我把你杀了?” “我为什么要怕?” 沈婳音扬眉,足尖一抬,裙摆荡开花朵般的形状。 一刹那周大丫只觉后膝刺痛,不受控制地跪倒在蒲团上,再也起不来。 “周大丫,你听好了。” “第一,杨姨娘被发卖,不是因我出现,而是她明知你是假的却包庇了你十二年,她这是背叛了侯爷,背叛了镇北侯府,再加上御前无状,纯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与我并无半点关系。” “第二,就算崔氏死了,就算她的血溅在了你的脸上,我也知道你心里其实并不难过。” 周大丫闻言,神色僵硬。 沈婳音站在周大丫身后望着母亲的牌位,清冷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这些年,你早已忘了崔氏,或许你没忘,也要硬逼着自己去忘。因为你太享受做沈二姑娘了,入戏太深,以至于相信自己就是沈家嫡女,这种信念使你变得不再清醒,甚至我的出现都没能让你认清现实。” 周大丫难得没有还嘴。 沈婳音继续道:“我出现后,你的反应是幻想让我消失,为自己排除危机。你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你其实是个冒牌货。” “是,没错!你说得对!” 周大丫忍无可忍。 “我明明已经是沈家嫡女了!我一生风光富贵,侯爷和夫人已经在为我物色人家!渝州柳氏,通州林氏,琅琊王氏,渤海高氏,陈留谢氏!都是纳入考虑的名门望族!是你的出现毁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与世家订亲,以后嫁作真正的世家妇,比镇北侯府这个无根无基的新朝新贵更加光鲜!” “这就是我要为你立身契的原因。”沈婳音道。 周大丫的愤怒吼叫戛然而止。 “非是为了奴役你,强行划分尊卑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日后也不是不能为你消了贱籍。让你在我手里干活,只是想让你恢复‘记忆’,让你认清自己是周大丫,不是沈婳珠。” 沈婳音的声音一点点失去温度。 “母亲为了我们活命而舍弃自己,这是母亲自己的决定,但若有人故意利用母亲的善去害她,我沈婳音决不原谅。” 沈婳音没有商量,没有下达命令,直接点了周大丫的背心。轻轻一指,使周大丫不能自控地伏下身去,咚的一声磕在了地上。 我要让你,看清自己的错误。 咚的一声。 我要让你,代崔氏在郑夫人灵前谢罪。 又是咚的一声。 我要让你,为十二年的冒名顶替忏悔。 沈婳音望着牌位,也在蒲团上跪下,拜倒,再拜。 最后,她将腕上的一对细细玉镯脱下,放在了母亲的牌位前。准确地说,那已不是玉镯了,金和玉的颜色不规则地交互,再也发不出从前的清脆声响。 便是能将碎玉镶合成完整的镯子,也再不是从前的叮当镯了。 违和的笑声闷闷地响起来,继而在空荡的祠堂内回荡。周大丫笑了,笑得十分放肆。她额头上磕破了一块,渗着血丝,更显得这笑瘆人。 “沈婳音,我从前怎不知你竟有点疯病?认错有用吗?我忏悔了,磕头了,郑夫人就能回来吗?你又能得到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就如她周大丫失去的一切,再也不会回来。就算沈婳音立时死在眼前,也再不会回来了。 “意义?”沈婳音轻嗤,“你心中只有利益,所以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就像杨姨娘于你而言,只是抚养你的姨娘,她因你而被卖了,你也只是难过几日,然后就不再去想;崔氏是你的生身母亲,你对她的死更多的是那一瞬的惊惧,其实心里没有太多感觉,因她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北疆妇人,甚至,你将她视为了你身份的耻辱,对吗?” 周大丫笑得眼泪都出来,她道:“有一点你错了,杨姨娘不是因我而被卖的。她当初包庇我,难道是因为喜爱我?” “她护我,只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抱养了一个嫡女,结果这嫡女是假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第200页 “她发现的时候也一定很气愤吧?不肯自认倒霉,便只能将错就错,硬在我身上刺红,成全她‘抚养嫡女’的‘丰功伟绩’!” 沈婳音听了周大丫的解读,有片刻的失语。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杨姨娘的。” 沈婳音没有再说什么,最后望了母亲的牌位一眼,转身离去。 “沈婳音!你给我解开穴道!” 身后,传来周大丫的喊叫。 “沈婳音!有本事就继续奴役我,奴役到某日侯爷气消了,想起我的好来!” 拉开祠堂的黑漆大门,日光刺目,朗朗乾坤。 祠堂外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眉宇间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渡兰药肆外初见的纨绔相。他的目光穿过沈婳音,望向了幽深祠堂的更深处,面色微冷。 “大哥哥。”沈婳音礼貌唤了一声,然后擦肩离去。 沈婳音往前走没有回头,听见身后沈敬慈缓缓迈入了祠堂。 小婳棠说得对。 以前有多疼她,现在就有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这章字数多,写得久了点插播下本的预收~《失忆后我被美强惨缠上了》萧缃失忆了,流落敌国境内,被桓王捡回了府中。 桓王双目失明,阴戾无常,唯独听到她清润甜美的嗓音就可心神安宁,遂命她留在身边,日日为他读字。 人人都说,她迟早会被王爷收进屋里,萧缃自己却知道,桓王朝思暮想着一个女子,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她一心想逃离这座王府,正巧大陈使团入京那日,使臣于人群中认出了她——南陈景乐郡主。 桓王穆沨,北齐辅政皇叔,少时对南陈景乐郡主一见入心。 郡主明珠璀璨,却嗓音有疾,曾用她那暗哑的声音起誓:“我景乐今生今世,绝不嫁北齐人,尤其不会嫁给你穆沨!” 那一日,惊闻景乐郡主殁于南陈内乱,穆沨心如灰烬,当场呕血。 为替景乐郡主报仇,穆沨重伤失明,路上捡回一个失忆小侍女,除声音外,那感觉与郡主七分神似,他便将她留在身边听用。 后来,穆沨复明。 #王爷他误把真身当替身# #萧缃今日逃离王府成功了吗# 【失明辅政王x失忆小郡主】 *架空,1V1,HE 第73章 回归 周大丫听到了那声“大哥哥”。 待来人走近,周大丫就像从前那样说道:“哥哥,扶我起来好吗?沈婳音点了我的穴,腿麻了。” 却不再有从前的底气,以至于尾音都在发颤。 按排行,沈婳音的叫法才是对的,大哥哥。但沈婳珠从来都是直接唤沈敬慈为“哥哥”,如此更显其唯一。 沈敬慈在她背后停下脚步,并未伸手扶她,道:“二妹妹既叫你跪着,便跪着吧。” 周大丫心中一痛,仍是不甘心地问:“谁是你二妹妹?” 沈家长女是庶出,郑瑛榕之女行二。 沈敬慈道:“我只有唯一的二妹妹,沈婳音。” 周大丫回身扯住他的衣角,扬起素淡发白的小脸,“你、你说过,做哥哥的当永远保护妹妹,你说过你会永远宠我护我的!” 她从腰间系带里摸出一只细磨珊瑚手钏,血红的珊瑚躺在发干发皱的掌心,依然鲜亮得耀眼。 “哥哥……不要婳珠了吗?” “哥哥?” 沈敬慈苦笑,把自己的衣角一点点从周大丫手中抽出来。 “我十二年来一直不知道,原来我根本没有一个叫婳珠的妹妹,对吗,周大丫?” 他把“周大丫”三个字咬得很重。 从小到大,她每一次缠着他喊哥哥都是在骗他,一想到这,沈敬慈就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剖出来扔着玩。 “周大丫,曾经你告诉我的,儿时阿音是如何的欺负你,都是假的,对吗?枉我竟设身处地地为你愤慨,为你心疼。在你眼中,我是个最好骗的傻子,是吗?” 就连姨娘,他的生母杨姨娘,视如己出地将这个孩子养大,最终也不过是换来一句“不肯自认倒霉”。 沈敬慈将周大丫掌中的珊瑚手钏捡起,双手用力一拉,细绳断裂。 周大丫愕然,眼睁睁看着火红的珊瑚珠蹦跳着散落一地,在祠堂里回荡起凌乱磕碰声,继而渐弱,终归于沉寂。 沈敬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无法起身的少女,烛火朦胧了他的神色。 他活到二十岁,只偏疼过这一个姐妹,因为杨姨娘曾耳提面命地告诉他,婳珠妹妹从北疆归来,没了亲娘,吃过很多苦,做哥哥的要疼婳珠,永远照顾她守护她,不能欺负她,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他曾经做到过,可她呢? 沈敬慈道:“如今二妹妹保了你一命,留你在府中,只要你本本分分做好自己该做的,府里还会有你一口饭吃。至于我,我是个蠢人,当不起你一声‘哥哥’,以后就别再唤了。” “那我唤你什么!” 周大丫眼中带了几分怒意,比怒意更深的是委屈。 “倒也不必唤什么,以后没有机会见面。” 他是镇北侯府的大郎君,她是浣洗房的小婢女,是不会碰面的。 周大丫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呢?她的脚下是一片伪装,当伪装被拆穿,只剩虚无。 第201页 在周大丫绝望的目光里,沈敬慈转身离去。 他最后说:“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吧。” 沈婳音回到莲汀居,吩咐月麟去一趟金花酒肆,把庞娘子请过来。 自己想做的都已做完,也终于明白周大丫这种人不可能再回头,那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庞娘子不知当初在昭王府经历过什么,如今非常服帖,沈婳音让她交代什么,她便把前因后果和中间细节事无巨细地说出来。沈婳音不得不承认,昭王府的手段,的确配得上爵位。 沈延曾问过沈婳音数次那日金花酒肆一事,沈婳音只推托不答,今日听庞娘子说出主使之人竟是周大丫,沈延竟不觉得意外。 连照云湖故意落水之事都做下了,买通外人毁沈婳音名节似乎也很好理解。 待庞娘子退下,白琬脸色铁青,道:“侯爷,是我的疏忽,竟不知周大丫在我眼下布了这样的局。一个女孩子,竟谋划着去毁另一个女孩子的名节!万幸阿音自己有本事,否则早中了奸计,一生被人耻笑!” 同为女子,白琬只觉胃里不适,恶心至极。 再联想到郑瑛榕被崔氏推入了何样深渊,沈延用了极大的耐力才忍住不对跪在面前的周大丫动手。 “我真想让你去尝尝那滋味。”沈延一双铁拳攥得骨节发白,最终只发狠地说出这么一句。 作为曾经的沈婳珠的父亲,沈延自知这句话毒到了极致。但他终究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要真做到那般龌龊,不是件容易的事。可眼前这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偏偏如此肆无忌惮? 如今周大丫如真正的下人一般,跪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抬头看见的是侯爷与夫人坐在上首,沈婳音立在夫人身后,他们才是一家人。 沈延叹:“是我惯坏你了。” 周大丫唇边噙上一丝嘲讽的笑意,“奴还以为,侯爷已经忘了您曾经‘惯’过我,宠过我。” 这神情,竟隐隐有着杨姨娘的影子。过往交缠的十二年岁月不可避免地留下印记,这印记烙在沈延心头,是刑。 沈延阖上眼,片刻,再睁开时,看向周大丫便如看着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他道:“我若真忘了你我父女一场,崔氏死的那日你也已是一具尸首。” 杀人于沈延而言便如家常便饭,他于马背上得功封爵,半生腥风血雨,若不是念着旧情,当时便把这对包藏祸心的母女一并杀了泄愤,不是说着玩的。 沈婳音将周大丫的身契交到沈延手中。 沈延会意。他已听闻今日沈婳音带周大丫进了家庙,眼下看这情形,也能猜到周大丫当时是何态度。 既如此…… 沈延抬手,当着周大丫的面,将那张身契撕作两半。刺啦的声响磨过耳廓,格外刺耳。 在周大丫的惊恐慌乱中,沈延平静地道:“你这样的,我镇北侯府养不起。现在你是良家了,去吧,天高地阔,再也不要回来。” 周大丫跪爬过去将两半身契捡在手里,颤抖着,想要重新拼在一起。 当初她有多憎恶沈婳音为她立的这张身契,现在就有多希望它能完好如初! 有这张身契在,周大丫就是镇北侯府的家仆,就能吃镇北侯府的粮食、睡镇北侯府的瓦房、领镇北侯府的银钱,如今这身契没了,却叫她何以为生!何以度日! “侯爷!阿爹!”周大丫想哭,却没落泪,她跪行到沈延脚边,去摇他的腿,“阿爹,您当真如此绝情?” 沈延深深吸了口气。 瑛娘,崔氏,北疆,四岁的孩子…… 只恨岁月无法倒流。 “周大丫,你我缘尽于此,若有再见之日,我镇北侯必替妻女报仇。” 沈延淡淡吐出这一句,起身,大步消失在梨花木贝钿拼花屏风后。 若有再见之日,我镇北侯必替妻女报仇。 周大丫捏着手中已然作废的身契跪伏在地,瞧见白夫人的缂丝翘头履也从余光里路过,消失。 走了,都走了。 周大丫抬起头,看见沈婳音还留在原地。 “阿音,阿音,你救救我吧。我愿意做莲汀居的浣洗丫头,我愿意的。”周大丫哀求。 温饱是摆在眼前的最大问题,先解决了温饱,其他的都好商量。若连温饱都没了着落,眼前就只剩前所未有的黑。 沈婳音却道:“我打听过,崔家还有你两个舅父,都是良民,有自己的牛羊。他们应该愿意收留你,然后给你说个人家坐收聘礼。” 这是一条还不错的出路。长到周大丫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直接嫁人,不算“赔钱”。在这个前提下,舅父们就算与她没有感情,至少不至于太亏待她。 周大丫跪在她脚边,呆呆地望着沈婳音,仰视她,看她气度出尘,看她仪态娴雅。 她,沈婳音,才是镇北侯府的婢女,洛京明珠先郑夫人的骨肉,侯爷心尖上的爱女。 而她周大丫,家乡在北疆,父母已故,外家还有两个舅父,她可以回去投奔舅父,然后嫁给门当户对的牧民少年……这才是她周大丫原本的人生。 这一刻,仿佛有白光在脑中炸开,曾经的珠翠满眼、锦绣雕梁、香脂水粉,远得仿佛前世的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她记起了,她是踩着北疆的干沙学走路的,她和阿娘跟着一个唤作郑夫人的贵妇人过活。 第202页 郑夫人很美,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精致雍雅,如玉如瓷。郑夫人赐予她们从没见过的好衣食,郑夫人的女儿也生得玉雪可爱,叫作珠珠,也吃阿娘的奶。 珠珠性子好,待她很和气,有时她想要珠珠的玩具,珠珠就大方地送给她,明明比她还小几个月,却总是把好吃的好玩的拿给她分享。 再后来的事,就像一场梦。 梦若一直不醒,就会变成魔魇。 周大丫膝行着后退几步,伏身拜倒,字字清晰地道:“奴,谢二姑娘。” 自此,周大丫终于又是周大丫了。 “谢二姑娘,谢二姑娘。” 周大丫恭敬叩首三次才起身。 再起身时,世间连那一缕叫做“沈婳珠”的念想也烟消云散。 离开前,周大丫想去拜别沈母,在拢翠斋外被拦下没能进去。 婢女传话说,老太太吩咐过,若周大丫来辞行,见面就不必了,念着祖孙一场给她留了份盘缠,说女儿家独自一人远行不易。 周大丫接过盘缠,干涩了两个月的眼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以为,自己一生的结局会自此安稳落在北疆。她以为梦醒以后,还能回到起点。 周大丫走后,整个镇北侯府的气氛都轻快起来。直到初雪落下,镇北侯府的生活都平静无波。 传言中沈婳音的“两面性格”亦从未显露过,仿佛当初周大丫只是空口污蔑。 一定是空口污蔑吧?二姑娘是多么耀眼清丽的一个美人,待人和气,人也能干,跟着白夫人学理家学得有模有样,还将千容衣行的名声重新带起了一阵风,如果说与怪力乱神有关,那一定是仙子降世的那种关系。 初雪化去的时候,几幅人像废稿从千霜苑传了出来,先是传到了与千霜苑交好的几个管事妈妈手中,后来又传到了消息灵通的小丫头们手里,很快全府上下都笑死过去。 最后,这几张图终于传到了岫玉馆,传到了三姑娘小婳棠的手里。小婳棠当即炸了毛,怒气冲冲杀到了千霜苑,把几张画往桌上一拍就要跟沈婳音拼命。 “气死我啦气死我啦!二姐姐你就是这么待婳棠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还是月麟和红药合力才把沈婳音“救”了下来。 沈婳音瞧着从自己房中流出的几张废稿,无言可辩,只能低声下气地给气鼓鼓的小婳棠赔不是,许诺了好几种香膏才哄好。 全府都知道二姑娘画技不好,经常把传授画技的小婳棠先生气得跳脚。就如这几张三姑娘婳棠的画像,真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看一眼都觉得辣眼睛。 月麟也是瞧着丑出了天际,舍不得直接扔,偷偷拿给院中姐妹看,姐妹们传阅一轮,不知怎的竟传丢了,传到了别的院里。酒臭不怕巷子深,没两日,全府都见识过这张棠姐儿画像了,也难怪小婳棠气到爆炸。 好不容易哄走了小婳棠,沈婳音把自己关在碧绡帐中发呆。 月麟小心翼翼上前请罪。 沈婳音没好气地翻身坐起,伸手往她咯吱窝招呼。月麟笑得上不来气,连连告饶。 “小蹄子,你就瞧不出,那画并非出自我手吗?”沈婳音白了月麟一眼,嗔她。 “啊?”月麟瞧沈婳音不像骗人,惊得合不拢嘴,“还有人能画到这么丑吗?” 沈婳音秀眉一竖,作势又要拧她。 月麟笑着躲开一段安全距离,把内室的门拉好,低声问:“不是,姑娘,什么意思啊?不是姑娘画的,那还能是……鬼画的啊?” “什么鬼,分明是昭王那祖宗坑我的!” 楚欢嘲笑她的画技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干脆仿着她的笔风,故意害她!可恶! “啊,是吗?”月麟还有点难以置信,“奴完全没意识到那日竟是昭王殿下。” 互穿是个技术活,次数多了,经验积累,破绽自然越来越少。没有了婳珠挑衅,祖宗也就安安分分,互穿竟再没出过纰漏,连月麟红药这些身边人竟也瞒得过了。 “凡我去,若遇谢鸣大哥在,则必报备。他倒好,明知你是知情人,还故意瞒你,太恶劣了!” 月麟却道:“真到了这般以假乱真的地步,倒是件好事。” “他戏耍咱们,哪里便是好事?” 月麟道:“姑娘不是说,当初周大丫入宫,便是被六皇子指使以灵魂互换的邪说告状吗?” “不知为何圣人未予追究,可终究是个隐患,尤其对姑娘来说不是好事。” “既然如今连奴等都能瞒过,那旁人便更不会察觉,就算瑞王殿下一时不回来,姑娘也不必再忧心,这是好事。” ……这倒也是。 自从周大丫在御前揭破了互穿一事,沈婳音就未曾有一日彻底安心。圣人并未深究,大约是不信此等邪说,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楚欢肩胛的骨伤已恢复得差不多,可以照常练刀,离他回到战场的日子也不远了。 沈婳音不敢想,解除互穿和楚欢重返战场哪一个会先到。就算半年来互穿的时长再没有超过一日的时候,万一哪次赶得巧,赶上了刀刀飞血的关头,轻则害了他们二人自己,重则甚祸害一场战役,不管哪个都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是悬在沈婳音心头的一把利箭,不知何时就会坠落。 第203页 沈婳音叹:“只盼瑞王早些回来,平安,且顺利把东西带回来。” 正说着,青娉来报,侯爷回来了,有话对二姑娘说,请二姑娘过去一趟。 镇北侯连续四年都只回京两个月,仲秋就会动身回北疆,在寒潮来临前亲自优化布防,今年换防,终于能留在京中过年。 沈延开门见山:“前日夜里,六皇子在宗正寺自尽了。正式的消息还在封锁着,我也是今日入宫才得知。” 可是,为什么特意告诉她?她甚至都不曾见过六皇子长什么模样。 是了,当初在御前举证互穿的就是六皇子楚歆,现在他死了。 但沈婳音顾不上这些。 “侯爷,我要去一趟昭王府。”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沈延不问缘由,命人去备车。 小半年来,沈婳音极少再去昭王府。玉人花早已根除,她和他的医患关系到此为止。亲自登门的寥寥数次,仅是为了解除互穿。 但沈婳音对昭王府一点都不陌生,她隔三差五就要互穿,对这里熟悉得就如自家一般。 进了前厅,比外面暖和了不少,沈婳音解下斗篷,微微蹙眉。 昭王府中多是军旅之人,普遍抗冻,楚欢为了沈婳音穿过来时能适应,特意让屋中长期多放几个火盆。 暖融融的温度把满屋的酒味铺得更加浓烈,沈婳音抱着手炉的手不由紧了紧,脚步一转,径直往内室走去。 第74章 王府 今日休沐,谢鸣不在,老陆出门办事去了,是赵宁来接待的沈婳音。赵宁的身份,接待女客原也最合适不过。 “阿音姑娘,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赵宁简直喜不自胜,先前眉宇间的一点愁绪倏地散去。 “您快劝劝殿下吧,他昨日天不亮就进宫,天黑才出来,一回府就独自个儿吃闷酒,一整宿干坐着,胃怎么受得了?” 沈婳音来到楚欢房门口,门紧闭着。 月麟问:“殿下不知我家姑娘来了?” 不正经在外间见面已是越了规矩,二姑娘倒不会计较这个,可是怎么竟连房门也不开? 赵宁赔笑:“月麟姐姐许久没来,竟忘了不成?姑娘在我们府里可以自在来去,几时用得着通禀了?今日我们殿下吃多了酒,我们这些人原也不敢在殿下眼前招烦,也只阿音姑娘能劝得动。” 论年纪,自然是赵宁大些,却客气地称月麟一声姐姐。 赵宁道:“只求阿音姑娘一件,千万劝着我们殿下吃点东西,便是心里再不痛快,熬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说完,赵宁便退下了,把这里交给沈婳音,指挥人给阿音姑娘再添一个火盆来,请月麟到后面喝热乳酪。 沈婳音推开门,纯烈的酒香扑面而来,掺着一丝烧焦的烟味。 地上倒着各色酒壶,白釉的,梅花的,冰裂的……楚欢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墨发披散如瀑,肩头松垮披着件艾虎纹月白夹棉袍,席地而坐,往火盆里一张张撕着文书。 沈婳音放下手炉,走到他身边敛起裙裾跪坐下来,瞧着火苗里的纸张一页页化成灰。 “在烧什么?”她问。 他身周酒香更烈,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跃动中仿佛刀刻的剪映。 “哎。”沈婳音伸手轻推。 楚欢猝然转头看向她,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竟是才发觉身边有人。 “阿音……”楚欢眸色茫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 他眸中有血丝,眼神离散,唇瓣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格外红润,整个人仿佛罩在一片朦胧里。 沈婳音拉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又把他披着的棉袍拢了拢,“你的手好冷,怎么吃了酒还冷呢?我叫人煮醒酒汤来好不好?省得难受。” 这可真是从前没拿出过的温柔耐心,全然像是在哄小孩子。楚欢微怔,本能地察觉她这样子有点古怪,却又一时说不清。 他迟钝地感受着她掌心一握即放的温度,摇了摇头,轻叹:“你许久没来过了。” 说完,又继续焚烧那些文书。 说话倒是接得上,不像赵宁说得那般醉得狠了的样子。沈婳音稍稍松了口气,问:“烧的都是什么?” “……证据。” 半年前,楚欢将峦平刺杀案的罪证形成报告文书,呈与凉帝,凉帝震怒,当场废六皇子为庶人,终生圈禁宗正寺。 那火盆里的这些证据又是什么? 沈婳音想起来了。 当初楚欢之所以将各方收集来的证据握在自己手里,就是为了提纯,只提交与峦平刺杀案直接相关的罪证,按下了与北疆箭毒相关的一切。 沈婳音帮他把最后几页放进火盆。 “殿下不肯让圣人知晓玉人花之毒,宁愿忍受北辰殿的龙涎香,就是为了保六皇子一命。” 可六皇子最终还是死了。死之前还曾利用龙涎香激得玉人花毒发。 “他是我弟弟,我看着他长大的。” 楚欢望着迅速焚为灰烬的薄纸,嗓音嘶哑。 教他骑射,教他对弈,看他变得心如蛇蝎枉顾血亲,看他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首。 沈婳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沉吟半晌,只道:“说到底,他自尽乃是咎由自取,殿下待他已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又何为自苦?你从前不是还教导我……” 第204页 “自尽?”楚欢蹙眉,“谁告诉你老六是自尽的?” 不是自尽? 烛火映着楚欢眼瞳中的深渊,沈婳音不由脊背生寒。 “那他……是怎么死的?” “一条白绫。” 沈婳音瞠目,死死捂住嘴。 宗正寺犯人手里怎会平白出现白绫! 六皇子,被凉帝,被他的亲爹,赐死了! “为什么?”沈婳音感到自己的指尖也变得冰冷,只恨方才把手炉远远地放在了门边。 楚欢轻嗤,“圣人站在那通天的高位上,什么查不出来?是我天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捂得住。 玉人花和龙涎香都是六皇子动的手脚,六皇子一夕倒台,那些攀附他的幕僚作鸟兽散,被抓住一个就能顺着撸下来一串,一环一环,最后全都瞒不住。 难怪沈延今年没有离京,想来换防是假,协查此事是真。 勾结突厥泄露军情,滥用邪毒残害手足,还暗中挑拨离间,蓄意栽赃皇三子沛王……凡此种种,足够六皇子从世间彻底消失,倘若世有轮回,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我楚家得了天下,却连人伦纲常都守不住了。” 子不子,父不父。 “可笑,可笑啊。” 楚欢摸到手边一只弦纹酒壶,晃了晃,还有酒,仰头往嘴里倒。清冽的酒水顺着下颌滴下,沾湿了衣襟。 “楚怀清,你和史书上的皇子不一样,不够冷血,不够现实。” 沈婳音把他手中的酒壶抢过来,仰头往自己口中倒去。酒水划出一道弧线落入她口中,她抬袖抹抹嘴角,嫣然一笑。 “你这样的,心肠软,重感情,放在史书上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咒我。”楚欢与她相视一笑。 这半年都没能见她几面,她眉眼间的稚气褪去,显出女儿的柔美,举手投足更符合标准的世家千金,就连潇洒不羁的执壶而饮也端持尔雅。 若说从前的沈婳音如天高地阔里生长的清荷,那如今又被侯府温养出几分国色天香的明艳。 这种感受在互穿时察觉不出,只有真正的沈婳音才能诠释。 楚欢的重心缓缓移向她,抬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朦胧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瓣。 沈婳音往后躲,却被坐压的裙子绊住,只上身后仰。但他的手绕到背后托住了她。隔着厚厚的棉袄,也能感受到那手的平稳有力。 “我们阿音说得对。”他道。 酒香随着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拂动她近在咫尺的长睫。 “本王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总是幻想着还能回到幼时的云州。可是,回不去了。” 就在他的唇瓣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沈婳音抬手,让他只吻到了她的指尖。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沈婳音告诉自己。 他吐字清晰,逻辑顺畅,这一点很有迷惑性,但他的眸色在清醒时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的温度,没有这样的柔软。 他的确醉了。 “你干嘛?” 沈婳音绽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提醒着他的失态。 “殿下,天快黑了,你一日夜都没吃东西,这可不行。你好歹吃点,我去叫他们传饭,明日还来陪你说话,可好?” 明日还来,意思就是现在要走了。 背后的手用力一揽,几乎把她揽进怀里。 酒气从他的体温发散出来,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她能感觉到他的热。 “你还去哪儿?”他笑中带着威胁。 沈婳音看不懂这威胁,但不妨碍她用眼神威胁回去。 “回家啊。难不成,殿下要留我一个闺女家在府里过夜?” 从前倒不是没在昭王府住过,但那时她是以医女阿音的身份留下照看病人。现在,她是完整的沈家嫡女,没有任何留宿昭王府的理由。 楚欢茫然,飘忽的眼神无法精准聚焦。 “圣人……不是已经赐婚了吗?” 那现在,是还没过完礼吗?脑子里一片混沌。 沈婳音面色微变,小脸上飞快转过几个神情,最后恼了,一拳锤在他肩膀上,“你做梦呢吧!” 赐你奶奶的婚!瞎说什么梦话! 楚欢怔忪,一脸无辜,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沈婳音气死了,小脸绷得紧紧的,竖起食指使劲戳他肩膀,“我叫你再喝再喝再喝!你我哪辈子谈婚论嫁过!” “咝……”楚欢被戳痛,攥住她毫不留情的小手,很专注地回想了一会儿,失落,“噢,是做梦。” 沈婳音:“……” 明明刚才还知道她“许久没来过了”,醉鬼的思维跳跃太快。 楚欢却攥着那只小手没放,拉着,往自己衣领里送。 沈婳音:! 楚欢道:“骨头才刚长好,被你戳坏了,给本王揉揉。” 沈婳音:“……” “您这是准备出卖色相了吗?”她奋力挣脱不开,无语咬牙,额上青筋一突一突,“本姑娘可没带钱。” “不要钱。”楚欢认真道。 让你白嫖。 他抓着她的小手,真的送进自己松垮的衣领里,眼底是落寞的漆黑,一片血色灰败。 她的小手很凉,他的皮肤滚烫。 他知道她终究会离京而去,而他,似乎只能困在这天家富贵里,绑缚着楚家血脉,看昔日亲情落尽、父子君臣、兄弟阋墙,最终眼睁睁看着天光下唤醒他的小女郎也飘然远去。 第205页 啊,想起来了,他想起方才她的温柔耐心到底哪里不对。 是因为她快要离京南下了,所以才施舍给他一点温度。 是吗? 他用力按着她的手不许她挣脱,从宽阔的肩膀缓缓往下滑。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共用彼此的身体,爱人以上,几乎便是浑然一体。但此刻,她的手像毒药,所过之处,麻痒难耐,像淬过毒,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灼烧的火。 楚欢半眯起墨眸,羽睫轻颤,想看清小女郎,却只看到模糊的重影,视线怎么都无法对焦,像在梦里。 她的小手又细又软,冰凉的,贴在他滚烫的胸口。 阿音…… “阿音,我去镇北侯府提亲纳采,好不好?我这府里空荡荡的,只等你来做昭王妃。” 许久,沈婳音清冷的声音才响起:“王爷请圣人降旨赐婚,何须问过我,难道沈家还能抗旨不成?” 楚欢缓缓松开她的手,月白夹棉袍早已滑落一边,墨发铺垂。 良久,他道:“是,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各人做不得主。但你于我不同,我必得征求你的同意,不会勉强。” “那就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做深宅里的女人。” 沈婳音逼自己硬起心肠,直截了当。 更不想,日后可能还要做深宫里的女人。那种地方,会把人消磨干净的。 她自己能养活自己一世,不必非有男人和儿子。 世道如此,幸而她有一技之长,能跳出这世道。她不想为了谁钻回世道中去。 她从幼年到少年再到及笄,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学医、从医、行医,若叫她停止习医研药、治病扶伤,把她锁在男人的后宅,她宁可一世独行。 所以,就算她一直都深知楚欢的心意,也深信他会一世只守护她一人,她还是不能答应。 她知道他好,知道他值得,只是为身份所困,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 倘若她是公主之尊,不必受世间礼法如此束缚,她就能与他春宵一度,但她不是,就算她逃得出世道,也得活在礼法的框架里。须臾的放肆,是她此刻能给予的所有。 “对不起。”沈婳音低声道。 她不能告诉他,她的确“白嫖”到了。就在她的手触上他皮肤的那一刻,她也禁不住心跳加速。 楚怀清啊,那是她心里最好听的名字。强大又温暖的美人,谁不喜欢? 但她,更爱亲手治好一个人、救活一条命的医女阿音。 楚欢的目光落在地上,天已暗了,地上映出窗外檐下灯笼的暖光。 他哑声道:“你的心,怎么这么冷,这么硬?” “身份决定心性,我骨子里便不是内宅养大的贵女,我是江湖野生的阿音。你看从前的沈婳珠,哭哭啼啼、娇柔病弱,等她变回了周大丫,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哭泣只会招来嘲笑,病弱只会被人欺负,于是她不得不坚强,日日干活以后,她的身体反而一天天好了起来,更加看不见沈婳珠的影子。” “那是她做假千金的时候上天看不惯,要她病痛缠身,不得自在。” 楚欢吐槽完,叹道:“你啊,总能奈何得了我。” 他终是被沈婳音劝着喝了碗翠梨醒酒露,又一起吃了点清粥小菜。 冬日里天黑得早,这会子已月上枝头。楚欢披上那件艾虎纹月白夹棉袍,起身送沈婳音到外间。 走出了这间内室,方才的一切就都该忘去,当做从未发生。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月麟捧来沈婳音的斗篷给她系,楚欢细瞧了瞧,诧异问:“这是毡毛的吗?” 月麟说是。 “怎么不用皮毛?” 沈婳音道:“从前沈婳珠惧怕动物皮毛,于是府中向来只用密织的毡毛裁斗篷,今年从库里拿出来的也都是毡毛,大家都习惯了,未曾购置新的。” 楚欢便叫人把东西取来。 不多时,两个下人捧着一叠雪白绒毛的料子过来。 楚欢抖开,原来是件斗篷,连同兜帽都是雪白一片,一丝杂色也无。 “狐狸皮总比毡毛暖和得多。” 沈婳音惊讶:“狐狸皮?” 平日多见狐狸皮的围脖围肩,这么大一件斗篷却要用多少张纯白的好皮子才能做得? 楚欢亲自给沈婳音系上系带,沈婳音惊奇地抚着软软的雪毛,发现下摆长度居然正合适。 “给我做的?” 下人已把立镜搬来,沈婳音瞧着镜中的自己,里面绛红的长袄,外面纯白的斗篷,玉雪晶莹。 狐狸毛不及毡毛的秀气,胜在富丽可爱,且又保暖,只披了这一小会儿,在屋里已觉得热了。 把斗篷围拢起来,就成了毛茸茸的雪白一团。 好喜欢! 沈婳音扬起小脸看他,“无功不受禄,给我裁了这么好看的斗篷,想干嘛?” “想看你穿。”楚欢眼底终于有了点轻松的笑意,“那日在库里看到这些皮子,想着穿在你身上定然好看,便叫人都找了出来,照着你的身量裁了,果然不错。就当是……你好心来陪我说话的谢礼,不好叫你空手回去。” 这斗篷太好看,比之厚重的毡毛斗篷轻轻软软,沈婳音还真有点拒绝不了。 楚欢瞧着她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眉宇间的阴霾几乎散尽。 第206页 “五弟来信,再过两日便能回京,到时再请我们阿音姑娘过府一聚。” 这一趟瑞王亲自远赴北疆,路途遥远,又不知那位高人朋友所说的狼毒针榆草具体哪里才有,得边问边找,还得防着被京中人察觉,万一再被第二个“六皇子”拦截,互穿之事就再难瞒得住了。 沈婳音喜道:“辛苦他忙了这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吗?” “有了信件被盗的前车之鉴,他在信中不敢明言什么,但以他的性子,若不是找到了狼毒针榆,是不会回京的。”楚欢话锋一转,“其实他也乐得在北疆逛下去,圣人本已给他在礼部安排了位置历练,他不想赴任,正好找个由头往北走,对他来说是躲过一‘劫’。” 沈婳音玩笑道:“那也是结结实实跑了几个月的腿呢。这回的情,可不是当初的愈痕膏能还上的了,回头又追着我讨些美容养颜的方子,我却上哪里给他找去。” 知道她是玩笑,楚欢却认真道:“这情当然算我的,我会替他完成一个心愿,包他乐得飞起来。” 沈婳音顺着笑道:“是,我们昭王殿下无所不能。” 楚欢不由哂然,到底只是十六七的小女郎,一件喜欢的漂亮斗篷就这样开心,竟也肯说句动听的话了,那以后他要再接再厉。 沈婳音临走前又问:“瑞王都快回来了,你还不肯告诉我那解除之法是什么吗?好小气,还要卖关子到何时啊?” 每一次问,他总不肯说。 果然,楚欢闻言,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 “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自会告诉你的。”他黯然。 沈婳音也板起小脸,“下次必须告诉我哦!不然干脆别下请帖。” 楚欢却道:“我……争取。” 沈婳音困惑。 一直到马车驶到镇北侯府,沈婳音也没想明白楚欢是何意。 他不是早就知道解除之法吗?那自然是想说就说,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为什么是……他争取?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社会保暖选择很多,我们要拒绝皮草哦~ 第75章 落雪 这日一早,窗外还飘着细雪,地上已铺了浅浅一层莹白。千霜苑的婢女们知道二姑娘最喜看平整一片的净雪,都不舍得去踩乱,只顺着同一串脚印小心翼翼地过来过去。 门房传信,昭王府下了请帖,说今日路不好走,特派了暖车来接,二姑娘若得空,可直接上车走,若今日不得空也无妨,叫空车先回去就是了。 沈婳音便知道,瑞王回来了,带着北疆的狼毒针榆草回来了。 半年前,瑞王托他那些江湖朋友打听到,世间确有灵魂互换的先例。听闻要解除并不难,只是必得一样极罕见的植物,名叫狼毒针榆,饶是沈婳音也从未听说过。 狼毒针榆只北疆一带才有,没人记录下确切的生长地点,只能一路走一路找,好在前人留有图样,到底有迹可循。 瑞王、沈婳音和楚欢三人多方了解此草的效用毒理,颇花了些时日,再到瑞王亲自动身北上,历时将近三月才归来,不辱使命,居功至伟。 只是,沈婳音至今尚不知这狼毒针榆究竟怎个用法。外用?内服?问过楚欢数次,他总不肯说,不知其中有何文章。 今日瑞王荣归,沈婳音大喜,便是再没空也得有空,迅速更衣出门。 昭王府暖车的车厢板材专门加厚过,有内外两层,专门在冬日里用。车里果然暖融融的,像烧着火盆的室内一样。 这时辰司卫军正组织人手在峦平大街铲雪,马车便绕到洪梧大街走。 沈婳音看到渡兰药肆一切如旧,便拉上了窗板,耳畔凉风顿歇。 这半年,她只偶尔来看望过栾丙丙和苹苹。她是沈家嫡女,不可能再“抛头露面”地在药肆或医馆坐诊,那样镇北侯府会被人戳着脊梁耻笑。 沈婳音觉得这种现象本身就很可笑,可这不是她一人所能决定的,只能顺着大潮往前走,无法逆行。 沈家嫡女的身份与医女阿音之间,只能二选一。 互穿之事一直未得到解决,她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了无牵挂地走,先委婉地向沈延暗示过几次自己不愿长久留下,每次都被沈延用别的话堵住。 但沈婳音知道,沈延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肯允准。 这半年,白夫人带沈婳音把京畿各色有趣之处玩了个遍,不说沈婳音看尽了洛京繁华,便是白夫人自己都容光焕发起来,许是因为没有杨姨娘堵气,又许是因为女人原该多出去逛逛的。 她们母女俩结成好玩伴,深聊起来竟意外地话语投机。白夫人总是说,都是沾了音姐儿的光才得“休了沐”,好好看了看生活了半辈子的洛京城。 这许多有趣之地不像白夫人常去的,沈婳音猜想八成是沈延的主意。 休沐时,若沈延得闲,镇北侯府也常举家出游,在京城勋贵圈里很是高调,旁人家都羡慕镇北侯家的简单和美。 还有件喜事,上月里,老光棍沈敬慈终于定了亲,还是门从前攀不上的好亲,说起来也是托了二妹妹沈婳音的福。 当初白夫人带沈婳音接触京城交际圈,结交一些同龄朋友,其中便有陈留谢氏的嫡支嫡女。 陈留谢氏是传承十余代的真正书香世家、清贵望族,新朝新贵镇北侯家一个出身不高的庶子原是不大配得上的。 第207页 这谢小娘子随母亲上京走亲戚,顺便物色佳婿,偶然结识了疏阔出尘的沈婳音。沈婳音与她自小见惯的世家女不同,更与寻常庸俗女子迥异,谢小娘子对其惊为天人,主动与沈婳音结交,顺带也认识了沈家大郎沈敬慈。 从前杨姨娘妾室当道,熟悉沈家情况之人都暗地里皱眉,对杨姨娘所出的庶长子也就不大看得上,因此沈敬慈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岁都没娶妻。 如今杨姨娘被清门,谢小娘子因对沈婳音极有好感,爱屋及乌,也肯仔细了解沈大郎,知道那是个直心肠的郎君,学问不错,武艺也通,生得又好,最重要的是心性热烈、爱憎分明,与那些过分清醒薄情的所谓英才不同,正打在谢小娘子的心坎上。 谢家主母私下问女儿,不嫌那沈大郎年纪大么?谢小娘子却说,年纪大有大的好处,他见的比我多,鲜少青涩棱角,处处可教我,比那些十五六的自傲少年好得多了。谢家主母便认了这门亲事。 这可真是各花入各眼,楚欢听闻此事,颇无语。他也比阿音年长四五岁,样样都比沈大郎强上许多,怎么阿音就没夸过他比旁人好得多了? 沈敬慈得遇佳人,对二妹妹自是千恩万谢,知道若不是这神仙妹妹讨人喜欢,自己压根没机会入谢家的眼。 沈婳音约沈敬慈出城打猎,沈敬慈没有不依的,他于骑术射艺方面是行家里手,对妹妹倾囊相授。现在沈婳音射箭的准头大大提升,腕力也增强不少,隔空打穴的本事直接上了一个大境界,几乎可称为一门武艺,日后行走江湖足可防身。 沈婳音不解释自己当初是怎么金钗入木,沈敬慈也不问,他现在只当二妹妹是天上谪仙,恨不得供起来。 沈婳音以其独特,在圈子里很是收割了一波好友,但她本身并不热衷于社交。白夫人发现了这一点,回头告诉了沈延,沈延也不勉强,说阿音才刚回来,不急着说人家,不用现在就忙着露面给人相看。 自从知道沈婳音不爱与人交际,沈延便转换了思路,借着千霜苑院子大,弄来许多奇花异草,请人好生设计了一番,撺弄出个袖珍的小小园林,随便一角都可入画;又投其所好,搜罗来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各类医书。 这马屁拍得极其精准。 沈婳音自幼接触医术,便是边学理论边实践,甚至实践多于理论,没机会静下来系统攻读书本。借着这段时日,她将主要的毒理书籍基本通读一遍,再结合过往的杂零碎、野路子,融会贯通,终于在头脑中形成了清晰的体系,自觉大有进益。 于是,沈婳音白日在院子里看医书,闷了就和婢女们荡秋千,闲时跟着小婳棠学学画,间或与沈敬慈出城骑射,日子过得满满当当。 正好手头的书读完,瑞王也荣归而来,她原以为年前便能把互穿之事了结的,岂料楚欢还在卖关子! 瑞王走了这一大圈,晒黑了一层,整个人的神采都与在京中时大不一样,简直就是个仗剑走天涯的老江湖。听闻他这一路顺手锄强扶弱且不留名,从身到心地重回了少时闯江湖的日子。 “瑞王殿下好像长高了呢。” 瑞王被沈婳音夸了,美滋滋的,“是吧!我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点!走之前加冠,那时候阿音就说我这年纪还有可能长个儿,果然就长了吧!现在是不是比四哥高了?” 说着,瑞王就把楚欢从座上拽起来,拉着他和自己比,逼问厅上的家仆到底谁高。 换着姿势比了又比,怎么都是楚欢稍高一点。 瑞王泄气,“不公平吧!我勤练轻功,纵跳登高,自小就是如此,阿音说过这样是助于长高的啊。” 楚欢轻笑,“本王自小也不曾少锻炼,又不是在原地等你超越的。说正经的,快把你那身江湖气收敛干净,这两日还要进宫请安,圣人见了又要管束你。” 一提这个,瑞王顿时生无可恋。 瑞王自知自己与四哥不同,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倘若国有危难,他也愿挺身而出,但现在昌平盛世,就一心只想玩乐。自己原是德不配位的,当初是四哥战功太劲,赏无可赏,圣人才给他这寸功也无的不肖子加了王爵,原是赏四哥的脸面。 如今老六不义而自毙,想来尸骨都开始腐了。那锦绣皇城到底是个什么吃人心的漩涡,日后兄弟们中间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老六?瑞王往北去了一遭,一回来就被六皇子赐死的消息当头砸了一棒,简直头破血流,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四哥,弟弟托你的那件事,四哥打算何时去求圣人啊?” 楚欢垂眼道:“快了,等到必成之时就去求。” 瑞王难得十分正经:“难为四哥了。” 沈婳音不知他们兄弟俩密谋什么,八成是王爷之间的大事。她此刻关心的是互穿究竟如何解除,如果年前可以了结,正好开春后一路南下,那时节风光最好。 瑞王诧异:“四哥还没告诉你狼毒针榆怎么用?” 楚欢却道:“五弟这趟远行劳苦功高,今日只给五弟接风洗尘,不谈别的。” 这话沈婳音果然没法反驳。 可恶,他上回明明答应这次告诉她的! 哦不,沈婳音想起来,他上回说的是他“争取”,还真不曾说死过。 沈婳音恨恨,心里又给楚欢记了一笔,悄悄捏了一粒山楂脯,从桌下估摸着方向弹手而出。 第208页 楚欢的鼓凳应声而倒,幸而他身手敏捷,才没摔个四仰八叉,但手里的杯盏结结实实扣了他一身的酒水。 瑞王宛如不是亲弟,由衷惊叹:“数月不见,阿音你这暗器功夫可以啊!” 楚欢更衣归来,那两人可没等他,把一桌好菜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了。 楚欢一瞧便知是他们偷着叫下人撤了几样菜碟,就为耍他玩。 他也不恼,也不叫人把菜添上,慢条斯理地入座,悠闲道:“五弟快吃,吃完以后——” 他把视线转向沈婳音,眼尾露出一丝狡黠。 “——陪阿音去找找通房。” 找、找啥?! 瑞王直接咬了舌头,疼得灌了一大盏凉茶。 好家伙,通房什么的当着姑娘家聊着香吗?瑞王越来越看不懂四哥和阿音的关系了。 连沈婳音都是一怔,片刻后才想起,那是头一回进宫的时候,她好奇问过昭王府为何会有内侍,这都从夏天过到年关了,祖宗怎么还记着呢! 沈婳音小脸登时涨红,怒嗔:“你收一万个通房,自己受得了就行了,关我什么事!” 瑞王默默端着碗筷撤离了前线。 楚欢道:“我以为你会去问赵宁。怎么,不好意思?” 沈婳音瞪圆了一双妙目,“谁不好意思了?我岂是那等忸怩之人!” 饭后,楚欢非拉着沈婳音去找通房,沈婳音气死了,拉上月麟红药登车而去,果然没再问互穿之事。 细雪静落无声,只有街上的人声远远传来。 瑞王与楚欢并立在檐下目送沈婳音的马车离去,两人都没有要回屋的意思。 瑞王一言难尽地问楚欢:“四哥到底什么时候告诉她?” 楚欢没吭声。 瑞王愕然:“四哥不会想等……哇!那要是这辈子都等不到那一天呢?” 楚欢横了他一眼,挑眉,“互穿解法系于她一身,你的夙愿系于我一身,你怎么好意思来管你四哥?” 瑞王这时候还没明白,他的夙愿怎么就系于楚欢一身了,听着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哎对了!”瑞王以拳击掌,“突然想起来,我打听到周大丫的下落来着。” “哦?”楚欢倒是有点兴趣。 “她当初倒是平安到了北疆地界了,也找到了那两个没见过的舅父。哎!四哥你不知道,她那俩舅父真不是人!听说和周大丫接触还不到半个月,就把她卖给突厥老兵了!” 北疆地处汉夷交界,国家间频有战事,但两族平民百姓通婚的也有,不多见,也不算罕事。 “我听着他们描述,那老兵年纪比沈侯也不小,还是个残疾的,也不知残疾在哪儿,总归不是健全人就是了。我打听了,那老兵年轻时从军,受伤后就偷偷留在北疆没回去过,估计是个逃兵吧,置了牛羊,如今过得也算半个汉人。可是,唉……毕竟是突厥人呢,还那么老了。” 当初沈婳音好心放周大丫走,瑞王想着她是愿意周大丫往后安生过日子的,所以此刻说起周大丫的不幸,颇有些惋惜怜悯。 楚欢听了倒是没什么表情,他平日一贯也没什么表情的,只道:“刚才阿音在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忘了啊!”瑞王委屈。 周大丫这个名字,就像碎石入水,只激起了这日的一点涟漪,随即湮灭无声。 后来,瑞王也没有再想起来过,楚欢也没再提,沈婳音也不曾过问。周大丫这个名字,再也没在他们口中出现过。 赵宁亲自送沈婳音回府,知道方才主子们就“通房”的问题笑闹拌嘴过,说起来,缘起还在于他这个内侍的存在。 赵宁便主动将这段往事讲给了沈婳音听。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刚离宫开府的时候,我们殿下对婢女……有阴影。” 这段典故沈婳音知道,一群柔弱婢女哄着小主子熏香,几乎把没防备的孩子毒死,换她经历一回也得留下阴影。 当时随着开府赐下的通房是不是凉帝的耳目赵宁不敢确定,楚欢一直都把她们打发得远远的。有一日,其中一个在书房外偷听了楚欢的墙角,被当场抓获,楚欢怒不可遏。 “殿下当时就冲进宫去,当面质问圣人,还强行把所有通房全都完璧归赵了,圣人大怒。” 沈婳音听赵宁竟用了“质问”一词,可知当时惊心动魄。 “奴婢原是当初一起赏下来的,也要被一并退回去,但奴婢想留在殿下身边。不瞒姑娘说,奴婢这样的,资质平庸,那宫城是什么地方,根本不会有奴婢的出头之日,倒不如跟着昭王殿下,能过上安稳日子。奴婢去求了殿下,殿下心善,瞧着奴婢诚恳,便把奴婢留下了,也只留了奴婢一个。” 从这件事开始,父子之间就有了疙瘩,两人又都是如出一辙的脾气,再加上旁的摩擦,这些年彼此心里都憋着口气。 “直到今年春天,殿下伤势好转以后入宫请安,没再触怒圣人,相安无事至今,奴婢们私下都松了口气。嗐,姑娘您瞧,这人跟人哪,有时就是怄气,是人就会怄气,不因身份的贵重而没有了七情六欲。” 这是在替方才的拌嘴替楚欢找补吗? 沈婳音轻叹,“他平日待我倒总是和气,却也能看出骨子里不是个随和性子。在圣人跟前,他这脾气若不改,迟早害了自己,你劝着他些。” 第209页 赵宁替主子谢过,又道:“殿下命奴转告一句话,问姑娘上元节那晚可否灯会一见。” 在洛京城一说起上元节灯会,指的便是洪梧大街的元宵灯会了。听闻每年都由宫里出钱,制作各式花灯,供官民同乐。许多少年男女也借着这日的机会相约出行,只要不做出逾矩的事来,家中长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怎么玩去。 这话虽是赵宁转述,沈婳音却仿佛听楚欢自己说出来一般,他的神情样貌悉在眼前。 心跳不由得紧了几分。 沈婳音随即又想,此前他一直不肯说出互穿解法,这次相约应该会说的。没有根据,只是直觉。她直觉他会告诉她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沈婳音便笑了,问:“他那日会穿红袍吗?他穿红色好看。” 沈婳音至今都记得,某一日他披着件瑞草纹绯色衫,春风穿堂,拂动他额角垂落的一缕青丝,美得惊心动魄。 赵宁笑道:“有姑娘这句话,我们殿下一定会穿的。” 沈婳音又是一笑。 沈婳音进府后,又出来,望着昭王府的马车碌碌远去,唇角还保持着欣悦的弧度。 细雪未停,街上又铺了一层薄雪,车撤交错。 上元节吗?还有半个多月。 虽说彼此时常互穿,有时甚至日日都能“见”到,但互穿时从镜中见到的对方毕竟不是完整的那个人,本质上还是自己。 生命里路过的重要的人,见一面就少一面。能相聚的时刻,她想珍惜。 年关未过,她已经开始期待上元了。 第76章 上元 京中同僚都在笑谈,以军营为家的镇北侯沈延转了性子,在大年二十八那日举家乘车上了栖霞山,一家子和和美美、清清静静团聚去了,让众多踏破门槛拜年的都扑了个空。 除夕更阑,爆竹声起,沈郑两家在栖霞山上同乐,一起办了场热闹盛大的年夜宴。 结庐别业是新成修的,地龙烧得比城中府邸还暖和,两家人其乐融融,把盏言欢。 宴会散去,送走宾客,大家围桌守岁,设些彩头,主仆游戏。 眼看到了后半夜,小婳棠熬不住,缠着白夫人要回房睡。大家便一起给沈母磕了头,轮流说一番吉祥话,恭送沈母回房歇下,余人才热热闹闹地散了,各回各处。 沈婳音让月麟她们回去想玩就玩、想睡就睡,独自提灯去了一水之隔的海棠水榭。 海棠水榭是连排的两间库房,说是库房,外观比正经居所更精致,从对岸远望过来,最为养眼出挑。 在海棠水榭后面,隔着两层海棠树,有一间独立小院,不大,样子也故意简朴,内里是按照沈家老宅旧居的小夫妻房间布置的,存放的都是郑夫人的遗物。沈婳音每上栖霞山,都要来看一看。 昨日路过的时候还没挂上灯笼,今日再来,内外烛火通明,仿佛有人居住一般。 沈婳音才进院门,就见永良在倒座烤着火打哈欠,原来是沈延在此。 沈延听见房门响看过去的瞬间,晃了神。 沈婳音的眼睛和她母亲很像,整体脸型也十分相似,昏黄烛光下几乎以假乱真。 她的性格随了郑瑛榕,但少了几分自幼骄矜的张扬明媚,多了些许见过人间疾苦的内敛沉静。这份沉静最令沈延心痛。 他这些天不知怎的,又常梦到海棠树下瑛娘责怪他把女儿弄丢,醒来时心口总是堵得厉害,每每睁眼到天明。 沈延让沈婳音在对面坐了,叫永良去最近的莲汀居弄些热乳酪给二姑娘暖暖。 “阿音,你就那么想在外行医吗?” 他终于正视了女儿不想留下的事实。 “府里究竟哪里不好?但凡你提出来,但凡阿爹能做到……” “侯爷,府里样样都好,阿音心中十分感激,无以为报,只那不是我愿意过的日子。” 整整半年,沈婳音从没唤过沈延一声“阿爹”。沈延要求过,沈婳音自己也努力过,但这个称呼实在太陌生,含义又太重,每次开口都像被堵着什么,左右说不出来。 “无以为报……”沈延唇齿轻碰,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自以为的竭尽全力的补偿,在阿音看来,本就不属于她,她从没把京城真正当家。 “阿音,爹爹一直不曾好好问过你,为什么你不从一开始就说出你是我的女儿?” 在他尚未回京的时候,在金花酒肆初遇的时候,乃至于后来她躲在屏风后偷听的时候,她都不曾第一时间站出来表明身份。 “侯爷是我四岁那年没能等来的父亲,如今沧海桑田,我怎能确定您还记不记得母亲、还放不放在心上?” 沈延垂目听着,盯着地上晃动的灯影,一言不发。 沈婳音道:“沈婳珠已经及笄待嫁,镇北侯府如日中天,为了保证全府的最大利益,自然是将错就错的损失最小,总好过最后闹得人仰马翻、颜面扫地。嫡女不同于嫡子要传承血脉、爵位,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这时候再纠错,于利益和名声都没有好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半年来,上到朝廷同僚、下到平民布衣,对沈延暗地里的嘲讽笑谈从未停止过,就连街边叫花子相互碰面,都免不了用低俗的市井语言打趣这些“时事新闻”。 从前的镇北侯何其威风,开国功臣,护国柱石,结果竟抱错了女儿呢!把一个乳娘之女当作嫡女白养了这许多年,真是天大的笑话,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第210页 “所以,侯爷,您说我当初是不是该谨慎?在没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我不想把一切讲出来却只换来侯爷的无动于衷。好在,侯爷还念着我母亲,最终也信了我。” 沈延默然良久,道:“是爹爹不好,没能及时把你接回来,让你受苦了。” 沈婳音摇头。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沈延看见沈婳音摇头的动作,理解的就是她在安慰他。 沈婳音道:“长大后,我想明白了母亲究竟是怎么去的,时常夜半惊醒,茫然,愤怒和哀戚都无处着力。直到有一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了大丫在哪儿,知道当年发生了怎样荒诞的事情,我才决定要入京,要来这镇北侯府看一看,看那假冒成我母亲骨血的人如今是什么样子。” 看到的,是周大丫被当成侯府嫡女娇宠长大的样子啊。就连郑家太夫人都因沈婳珠不像六娘而不喜这外孙女,父亲这么多年却从未起疑。 半晌,沈延开口:“阿爹……年后开朝就上表,卸下北疆的担子,往后都留在京中,与你们在一起。” 远方又传来爆竹声响,不知是谁家别业还在热闹喧嚣。 “如今朝中大局稳固,西璜镇一役——就是去年昭王中箭的那一战——重创了突厥主力,若非最后扫尾时主帅中了暗箭,本该是极其漂亮的一仗。这一仗打下来,突厥不养个七八年不敢再大举扰边,我手中兵权也握了太久,是时候交给新人历练了。” 他是想放下大权,陪沈婳音度过出嫁前的时光。逝去的十二年已经无从弥补,他只想拼命抓住眼下。 “我对不起你娘。” 沈婳音提灯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延叫住了她。 “阿音,你替她给阿爹一个机会。” 沈婳音没有回头,轻叹,“机会无法重来,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等于我母亲。” 她走了,风漏烛灭,沈延的身影湮没在黑暗里。 破五以后,沈家回城的第二日就听说了一件宛如假消息的真消息。 瑞王降爵,为瑞襄侯,取消封邑。 此时尚未开朝,没有正式公文下发,这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只在天子近臣间互相流传着。 没听说他犯了什么错事啊?沈婳音知道瑞王这个王爵来得挺便宜,但既然给了,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怎么可能平白收回去? 沈婳音当即动身去了瑞王府,府上牌匾倒还没改,但她一连两日都扑了空,也不知是瑞王故意躲着不见,还是真的不在府里。 昭王府也是空的,赵宁说昭王殿下正在宫中,这话沈婳音相信不是搪塞。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上元节后开朝。 上元节那日,家家户户挂上彩灯,街市上小摊林立,入夜后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镇北侯府里,沈母年迈不去热闹,白夫人和沈延原要在家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却执意放了他二人的假。 “你们夫妻俩这些年聚少离多,难得出去逛逛,我这里有小荣、明菊、如意她们,哪个不比你们顺眼了?”沈母笑着促狭沈延夫妇,“快去玩吧,让我们自在说话。叫孟姨娘也陪云哥儿玩去,记得多带些人,别挤坏了孩子。” 沈婳音早早与沈敬慈打过招呼,由沈敬慈出面带妹妹们出去逛灯会,白夫人嘱咐几句,也就放了手。 实则出了府,沈敬慈带着小婳棠一路,沈婳音自己一路,分开各去各的。 沈敬慈仔细叮嘱月麟和红药:“既然只你们俩跟着二妹妹,就得格外警醒些,别由着她去人太多的地方,当心挤坏了,也别让二妹妹去那背静之地,昭王爷也是男人,别太信他。” 沈婳音小脸发烧,着恼地去推沈敬慈,“大哥哥胡说什么呢,我同他能干什么,大街上闲逛逛罢了!” 洪梧大街上花灯锦簇,熙熙攘攘,恍如白昼。 沈婳音裹着白狐斗篷,抱着新添了炭的手炉,一点都不觉得冷。 这日男男女女被默许相约游玩,许多游人都戴着面具,就算被人撞见也不会认出是谁。 沈婳音和月麟、红药正在一个摊位前挑选花灯,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手里就多了一个狐狸面具。 沈婳音看过去,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背影融进人群中,墨底银纹的斗篷映出细腻的光泽,一看便知是非同常人的富贵。 沈婳音便把面具戴上,拉着婢女往那个方向走。 但街上游人如织,只一错眼,那卓然超群的背影竟不见了。月麟和红药张望着,也看不到哪里有贵人和成群的豪奴出没。 正茫然,沈婳音视线一暗,被人从后捂住了双眼。隔着面具,能感受到那双手轻轻覆盖,一点都没有压疼了她。 她左手抱稳手炉,右手摸到了他修长的手指。 她对他太过熟悉,不用猜就笃定是他。 那人松开了沈婳音,将一只小狐狸花灯送到她眼前,正是她放才想买的那只。 她今日裹着雪狐斗篷,戴着狐狸面具,便如一只俏生生的小狐狸,配小狐狸花灯正好。 沈婳音转身,仰头瞧见他也戴着一样的狐狸面具,一双眸子在万千灯火下璨若星辰。 “没带从人吗?难怪一时找不到你,我们还一心往人群簇拥的地方看呢。”沈婳音笑起来。 他今日果真穿了红色,绯红平纹长袍,墨底银纹斗篷,头戴玉冠,煜然若神,一张街边的面具遮住了绝好容颜。 第211页 楚欢对月麟、红药道:“把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你们也去松快松快。” 说着,摸出一袋钱给她们。 月麟和红药谢了赏,高高兴兴玩去了。 街尾的沈敬慈正被小婳棠缠着买买买,突然打了个喷嚏。 小婳棠担心道:“大哥哥冷吗?” 沈敬慈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不冷啊,难道有人在背后念叨他? 昭王和沈二姑娘都不带从人,戴着一样的狐狸面具隐没在人群中。 偶有路人回头,瞧这一黑一白两色斗篷的一对男女,虽不见容貌,却是一般的锦绣出尘、举止雅然,不知是哪家的富贵情人,真是般配。 沈婳音问:“瑞王降爵,就是他托你去求的那件事吗?” 楚欢没有否认,“明日开朝,正式的文书就会昭告天下。” 沈婳音已料到许是瑞王主动提出降爵,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仍觉震惊,“他这是想干什么?” “明面上的说辞是替圣人体察民情,巡游私访。” 翻译一下,就是以后能自由出京,且以后大凉朝中再没他这号人什么事。对瑞王,哦不,对瑞襄侯来说的确是喜事一桩。 沈婳音咦了一声,“体察民情吗?这样一来,所到之处各地官员岂不都争相贿赂瑞襄侯?” 到时候收或不收都两头得罪,官场老油条都难以把握分寸。 楚欢却道:“不会的,圣人此旨只是给史官一个说法,怎会真听五弟汇报什么?五弟看得懂各式账目公文吗?到了地方上,人家一看,还以为我大凉皇子都是他那般水平,那可丢了大人了。” 沈婳音:“……” 亲哥吐槽起来,真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留。 “那这意思就是,放瑞襄侯自由了?” “嗯。取消食邑是他自己提的,说是深觉愧对皇恩,不敢领受。” 瑞襄侯这一通操作简直就是胡闹,更胡闹的是凉帝居然一一准了,沈婳音暗暗惊叹。想来凉帝心中已有太子人选,或是已将他绝对排出了太子人选,又受到六皇子一案的震动,所以特此开恩吧。 正想着,手被楚欢握住。 他的手心里很暖和,比手炉还暖,给人满满的安定感。 琳琅璀璨中,他们也像寻常少年男女一样,并肩游赏。 他们已互穿了数不清多少次,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得像是自己的,但此刻,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自己、独立的对方,手指间的交握顺着血脉一直震颤进心底。 楚欢道:“就算取消了食邑,也有皇子该有的份例,娶新妇的聘礼宗正寺不会不管,再加上五弟自己也有积蓄,他啊,其实仍是个吃穿不愁的富贵闲人。那日家宴上,他吃多了酒,扬言要跟着南义镖局走镖养活自己,气得圣人当场垮了脸……” 沈婳音听他不疾不徐地念叨着,不知不觉随他走出了洪梧大街,来到了洛水河畔。 洛水河主干绕城而走,蜿蜒于城内的只是一条小支流,大家仍称之为洛水。 河边两岸彩灯高挂,映得水面粼粼荧荧。一对对少年男女放入荷花灯,寄以祈福。 楚欢一招手,把等在不远处的赵宁唤了来。赵宁捧着两个软垫在水边的避风亭里铺了,请二人坐下,然后又退入了黑暗中。 “赏月。”楚欢简要解释。 正月十五的圆月的确值得一赏,但沈婳音知道楚欢有别的事要说。 弦乐歌声从河对岸飘来,满目灯红彩光,盛世静好。 楚欢一只手臂绕到她身后,隔着毛茸茸的狐皮斗篷轻轻揽住了她。 “阿音,还记得去年刚进京的时候吗?我说叫人陪你多出去转转,你却说不能擅离了职守,除了来王府换药,每日就在渡兰药肆忙碌。” 沈婳音轻哼,“还说呢,你右肩胛被毒箭射穿,硬要急着回京,一路颠簸,到了京中也不肯好好躺着,我那时候真想把你绑在床上不要乱动。” 楚欢回忆起那时候的事,笑了:“是啊,我们阿音大夫可害怕砸招牌了,结果自己换药的时候下手比谁都黑,也不怕病人活活疼死。” 沈婳音睨了他一眼,咕哝:“治好你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要求。疼是在提醒你需要好好休养。” “歪理。” 楚欢伸指在她面具上弹了一下。 “今日带我们阿音见识见识,本王身子康复以后是什么样子。” 不待沈婳音答应,楚欢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婳音正要抗议,便觉两人腾空而起,连忙一只手死死搂住楚欢的脖颈,另一只手护紧了宝贝手炉。 低头一看,粼粼水面在下,楚欢轻轻踏上河中央一条画舫船顶,只一踩,便又飞跃而上,两三次纵身便跳到了河对岸,抱着她在半空旋身,借着一辆马车车厢的高度足尖一点,跃上屋檐,几步便登上了三层高的酒肆楼顶。 沈婳音感到浑身的血液都飘在身体里,失重感一波接着一波,头晕目眩地就被楚欢带到了对岸楼顶。 “想下来吗?”楚欢征求她的意见,话音中带了点戏谑的笑意。 当然要下来,难不成一直挂在他身上? 楚欢便扶她在屋脊上坐了,一手揽紧她的腰给她安全感。 灯笼都在檐下,此处是光亮的盲区,没人能看见他们。方才有几人瞧见他们飞檐走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看不见,也就不再追着张望。 第212页 此处居高临下,可将往前几条街的色彩通通揽进视线,抬头望月便如伸手可摘。 “怎么样,本王的轻功比之五弟如何?”楚欢摘了面具,眉眼含笑。 沈婳音从未如此登高,但楚欢就在她身侧,她一点都不怕,清清喉咙故意品评道:“还行吧!” “只是‘还行’啊?”楚欢故作惊讶。 “嗯……你们俩差不多吧。” 沈婳音端水。 其实她也不清楚瑞襄侯到底什么水平。 “阿音,还记得吗?峦平街遇刺那一晚,也是这般圆月之日。” “嗯。” 其实沈婳音不记得,那一天生死都走过了一遭,实在没有心情留意窗外是怎样的月色。 楚欢低头凑近了她,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从那天起,我身上就多了一条最大的疤,难看死了,以后怕是没人肯要我,怎么办呢?” 沈婳音:“……” 怎么办呢?凉拌。 “殿下,我……” “先别急着拒绝我,我只问你,想不想下江南?” 他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瞧着她,伸手摘下了她的狐狸面具,露出小狐狸的清丽小脸。 “我知道,阿音,你想去江南安置下来,行医研药,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服沈叔,对吗?” 沈婳音点头,没有回避楚欢耐心温柔的视线,她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 “阿音,”楚欢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握紧,“只求你应了我,我带你去江南,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在渡兰药肆分号坐诊也好,开一间自己的医馆也好,上无高堂在侧,便与从前一样,没人能管束你。” “或者你想四处走走,见见大好山河,我可以陪你去,若一时抽不开身,就让赵宁护送你去,到时添几个可靠的内侍护卫,去哪儿都行。” “天子脚下诸多规矩,到了江南便是你我的天地,你是我的王妃,看谁敢说什么。” 月色下,他暗红的唇瓣开合,说着这些仿佛梦里才有的事,像在下蛊。 沈婳音替他敛了敛斗篷,挡住冷风,问:“你……要去南边吗?” 楚欢道:“圣人命我任两浙都督,掌兵民之政,统辖钦察诸部侍卫军及地方镇戍军,交接完北疆军务便即赴任。” “是你去求的?” 楚欢本没想告诉沈婳音,没想到被她一语问穿,只好承认:“是,我主动去求的。西璜镇一役后,北疆局势大定,可休养生息。南方才刚收复版图没几年,明面上恢复通商,暗地里却内患不断,正是用人之际。圣人考量数日,终是允了。” 沈婳音垂眼,长睫掩住了眸色。她抬手落在他右肩上,道:“你当初伤在骨头,如今能恢复日常行动无有阻碍已是难得,到底是□□凡胎,的确不该再如从前一般在沙场硬拼。这样挺好。” “是啊。”楚欢期待地读着她的神情,心跳加速,想知道她到底会不会答允。 “值吗?”她问。 此去两浙,经年不归,便是与京中朝堂断了联系。 听闻今上的嫡长皇子在开国前便薨了,嫡次子早夭,大凉至今没有嫡皇子。成年皇子中皇三子和皇四子都是庶出,一文一武才干过人。 如今皇五子自请降爵,皇六子已死。余下诸皇子尚幼,就算若干年后成长起来,年长的哥哥们也根基已深,除非哥哥们犯下大错,否则他们非嫡非长难得支持…… 京中的局势,已经明朗到了连沈婳音都能一眼看穿的地步。 “你要放弃……吗?”沈婳音用最轻的声音问。 楚欢没有丝毫犹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她:“就如你所说,我不够冷血,不够现实,这样的人不是帝才。等将来那一日到了,我楚怀清愿忠心辅佐三哥,持兵符护佑大凉疆土。五弟也同我一心,所以现在就做了决断,免得日后被人推着争得头破血流。” 他的眼瞳漆黑如墨,幽深如潭。 “燕云铁骑在陆上所向披靡,水兵却不通。两浙是大凉最重要的粮仓,收复以来匪患不断。如今北蛮暂定,是时候操练一支赶超前朝蛟海军的水师了。五年,十年,点将集才,愿为稳住江南尽我绵薄。” 沈婳音望着他,玉冠在月下莹莹生辉,无暇的面庞刚毅清朗。 他是一位真正的皇子,真正的云州楚氏儿郎。 沈婳音缓缓吸气,缓缓吐出,平不下心如擂鼓。她最后一次问:“你,想好了?” “不说那些大的,只说眼前,只说你我。” 楚欢捧住她被风吹得冰凉的小脸。 “我楚怀清,愿一世只为忠将贤王,此心只守沈婳音一人。阿音可愿……与我共赴江南,一生厮守?” 沈婳音抬手覆住他的双手,明眸清亮,“楚怀清,楚欢殿下,我沈婳音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厚待?” “能日日见到阿音,我就欢喜。帮你做成你想做的事,我更欢喜。阿音,赏我余生这样欢喜下去吧。” 清冷月色映进她眼底,化成一片甜美神采。她倾身搂住楚欢,在他耳边悄声道:“谢谢你。我们一起走,余生都一起走。” 温热的气息随着话语拂在他耳边,楚欢回手搂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侧。 “阿音,我不敢想真有你答应我的这一日,这一次不是做梦吧?” 第213页 他在她冻红的耳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你答应了,我也终于能将解除互穿之法告诉你了。” 第77章 过礼 沈延是一脸黑线着出宫的,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原想着,沈婳音去年过了十六岁生辰,这年岁许多同龄的女郎都已嫁了,能留她在娘家的时间最多不过一二年,自己要再加把劲开动脑筋,看有什么办法劝女儿在身边多留些时日。 不料,还没等他想出法子,凉帝就把他召进宫中商议结亲大事,彻底把他挽留闺女的愿望堵死了。 开朝听闻昭王突然被任为两浙都督,他就觉得有问题。果然这问题就出在了自家女儿身上! 凉帝最是深知沈延这女儿是如何合浦还珠的,根本不许做父亲的提出异议。 “你家阿音自己愿意的,小姑娘心里有主意,你才当了人家几日的爹?说话不管用。” “朕的儿子是模样配不上,才学配不上,还是家世配不上?” “去去去……一边儿喝茶去,雅州新贡的蒙顶,今日才开封,先便宜了沈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堂堂帝王几乎是耍着赖,当着沈延的面命翰林拟下了诏书。 凉帝为何如此喜爱沈婳音,沈延不是不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才更觉心里堵得慌。 赐婚诏书送到府上,沈延嘴角直抽抽。 当初一语成谶,他家这颗玉白菜,早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就被昭王那只金猪给拱了。到底年轻人做事有魄力,直接追着沈婳音去江南,赶在他这个岳丈之前收服了女儿的心。 被窝里同白琬细聊此事,还是白琬的思路安慰了他。以王妃的身份与昭王一起南下,总比音姐儿孤身去闯要好得多得多了,安全和生活方面完全不用担心,日子会比在侯府过得更好。 也是,如果把“去江南”这件事视为定局,如此一来,就从令沈延头痛的“离家出走”,变成了“正常远嫁”,性质大相径庭。这样一想,沈延也就认了,总算睡着了安稳觉。 岁月无法倒退,沈延扪心自问无愧于国,却把自己的家过得稀巴烂,没能护好瑛娘,亦没能抚养好女儿。最终是女儿自己找了回来、安排好了一切,沈延全程只能无力地干看着,像个无能到极致的傻子。但他夜深人静时也承认,这门亲已是当下最好的结局。 沈敬慈的婚事前五礼在年前已过完,谢氏女还小,定下了明年开春后再过门,倒是不与沈婳音的婚事冲撞。 诏书一下,便开始了繁复的过礼。 皇族大婚自有宗正寺安排,女方按规矩照做就是了。沈延夫妇更挂心的却是沈婳音远下江南之事。 当初大姐儿嫁得不远,白夫人操持下来还不觉得怎样,这次沈婳音婚后即远行,嫁妆内容便显得极为重要。主母白琬琢磨得几日没睡好觉——给她带什么走?带多少走?带谁走? 直到沈婳音主动来问那些医书可不可以带走,白夫人才发现沈婳音自己先列好了一份清单,思路清晰,内容简明,基本都是她自己手里便有的东西,极大地减轻了白夫人的负担。 至于沈延为她精心布置的千霜苑,沈婳音知道这是父亲的一番美意,带是带不走了,便叫小婳棠绘成了一副长卷,到时带着画卷走。 “想阿爹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 这话说得沈延心都要化了,险些当场老泪纵横。 沈婳音粗略算过,自己从小到大赚钱攒下的积蓄大约一千五百两金,都在渡兰药肆账上挂着。去岁年底例行轧账,开春这笔现钱就到了洛京分号,沈婳音取出八百两来运回镇北侯府。 “女儿未曾承欢膝下、孝敬长辈,却要劳动家里出嫁妆撑场面,着实过意不去,一点孝心还请父亲母亲不要嫌弃。” 沈延看得出女儿此举并无他意,一片纯孝而已,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未曾承欢膝下”云云钻了沈延耳中就特别扎心,仿佛一记耳光抽在脸上似的。哪个小女郎不希望自幼在父母膝下娇养长大呢?说到底还是做父亲的失职。 这笔钱对女儿家来说不是小数目,不知饱含小女郎奔波劳苦的多少心血,沈延万万不肯收,推让来推让去,最后给沈婳音添进了嫁妆里。 皇家嫁娶在传统三书六礼的基础上多出二礼,每一道程序都令沈婳音新奇。 基本流程在大哥哥沈敬慈与陈留谢氏的往来中见过,大同小异,只排场大些。到了纳征时,当初是沈延亲带车队赴汴州下彩礼,如今是她家接收宫中送出来的合欢、嘉禾、九子蒲、朱苇、双石……厚厚一本清单,喜事的氛围瞬间扑面而来。 司天台算过八字,把吉日定在了六月廿三。在此之前,沈婳音都不能再明目张胆去昭王府。 但这些规矩都是给外人看样子的,除了时时互穿可顺带互通有无之外,小节小庆之时,沈婳音也迂回去瑞襄侯府小聚了几次。这半年里,奉旨“巡游私访”的瑞襄侯反而赖在京中不走了,非要等到楚欢成亲后再成行,凉帝正好派给他一项正经差事,命他作为副使随楚氏族长去镇北侯府行册妃礼。 册妃礼毕,便是最重头的亲迎礼。 迎亲当日一早,沈婳音随父亲在家庙祭告先祖,而后便尽量保存体力等待黄昏时刻到来。 是的,这是考验体力的一天。 第214页 沈婳音被塞了满脑子的繁琐礼仪和细节,甚至都顾不上体会成亲本身的心情。 还有另一件大事。今夜,她就要和楚欢永久解除灵魂互换了。 下午时分,沈婳音垫了垫肚子,开始正式梳妆。妆娘都是宫里派过来的,有条不紊各司其职,沈婳音感觉自己就像个小木偶,只管坐好不动就是了。 今日诸般琐碎之后……明日进宫,朝见皇后和诸妃……然后沐浴,穿褕衣戴花钗,去拜见皇帝…… 沈婳音默想着接下来的诸项流程,比小时候背诵药谱还头大。 一睁眼,瞧见铜镜中的自己与平时不大一样,剑眉描得有些重,平添几分英朗…… 等等! 沈婳音扑到铜镜前定睛一看,是互穿了啊!她此刻是新郎官昭王! 原来男子迎亲前也会简单描画修饰的吗? 沈婳音仔细瞧了瞧,面上只有很淡的妆,远看估计看不出什么,近看之下能发现面上敷了薄薄一层细粉,显得肤色均匀若瓷,唇瓣似乎也点缀了口脂,很暗很低调的颜色,整个人的气色便不一样了。 容仪恭美、行德有劳曰昭。 此情此景,沈婳音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容仪恭美啊。 “太好看了吧……”沈婳音由衷感慨。 一旁盯进度的陆家宰差点平地一个趔趄,暗自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当着这么多宫人呢!殿下您自恋也别说出声啊!不臊得慌吗! 好在就如往常一样,这一次的互穿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沈婳音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候,正处于妆扮完毕不敢乱动的等待状态。 夏日里天色暗得晚,沈婳音又偷偷吃了两回点心,斜阳才终于西沉了。 披着暖铜色的夕阳,昭王楚欢一身衮冕之服,乘辂车而至,繁礼一一过罢,在锣鼓喧天中迎新妇上车。 这一晚,仪仗两侧人头攒动,半个洛京城都赶来看昭王娶明珠。 残照当楼,十里红妆。 及至共牢、合卺一一完成,陆续送别宾客,夜已深了。 沈婳音一袭青绿钗钿礼衣,在卧房好好坐着不敢乱动,生怕头上珠环掉了歪了,或者衣裳皱了,破坏了最好的状态。 听着外间热闹散去,沉稳平缓的脚步声近,沈婳音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方才一直处处谨慎生怕出错,现在,红烛的暖光才真切起来,新房中的馨香才生动起来。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有月麟、红药退下的应诺声,沈婳音连忙把彩绣嵌宝团扇举到脸前挡好。 长靴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很稳,很近,越来越近。 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执扇的手,缓缓下拉。 彩绣嵌宝团扇落下,新郎穿着绛红织金的宽袖大裾圆领袍,腰束革带,脚登长靿,眉眼被描画过,璨如谪仙。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楚欢把团扇随手放在床边,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抬手,想摸一摸她宛如玉雕的小脸,又生怕碰碎了眼前这如梦的绮丽。 她平素极少涂脂抹粉,都是天然去雕饰的清净纯粹,今日妆点起来,眼角眉梢带出几分妩媚,艳丽无双,惊心动魄。 “累不累?”他问。 沈婳音下意识摇头。但谁能真的不累呢?楚欢一定也累了,但现在她感觉不到累是真的,满心都顾不上累这件事。 楚欢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抱到新造的妆台前,亲手替她一件件小心地卸去钗环。 乌发如瀑,柔丝绕在他指间,又凉又痒。 他俯身,从背后环住她,轻嗅她雪白的后颈。 “好香。”他轻声道。 沈婳音忽然想起什么,忙道:“我这就去洗掉,让她们进来打水吧。” 楚欢的手却按在了她的肩头,不让她动。 “无妨,本王喜欢阿音身上的香,只喜阿音的香。” 沈婳音紧绷起来的脊背这才略松。 他说话时带出唇齿间的酒香,不明显,应该没喝多少。 “不愿我们的第一夜半梦半醒地度过。”楚欢解释。 卸完钗环,楚欢把她又抱回了床上,压倒她,冲她笑。 沈婳音有些紧张地用手抵住他的胸口,“我……还没净面呢。” “知道。”楚欢将她徒劳的小手拿开,俯身含住她的唇瓣,“阿音,口脂赏本王尝尝。” 沈婳音长这么大头一遭被人抱在怀里亲吻,耳根发烧,偏头躲开,道:“殿下……我们……还是先沐浴吧,那个……天太热……” 先放开再说,她还没准备好啊啊啊…… 白夫人拿给她的那些精美小册子她看过了,啊啊啊一想起那些画面内心就有一万只狸奴狂奔而过! “也好。”楚欢被推拒了,好像还挺开心,抱起沈婳音就往外走。 昭王府的格局沈婳音熟,浴房倒是不远,可是难道要一路这样过去吗?楚怀清还有脸皮这种东西吗? 沈婳音知道楚欢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失措,但这家伙好像更开心了,就这样在月麟、红药假装眼观鼻、鼻观心的偷看中大步路过。 然而,沈婳音很快发现,一路上除了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居然再无旁人,内心终于稍稍平静。 祖宗待她还挺细心,知道她一向不喜人多,尤其在今晚入夜这样特殊的时刻。 第215页 楚欢道:“放心,现在就只有你、我,还有你的人,不会再让其他任何人出现在你眼前。” 楚欢的浴房沈婳音“有幸”进过四次,都是互穿过来时碰上祖宗正在洗浴。如今作为沈婳音自己再来,感觉……十分紧张。 夏日天热,水已有人放好,是最舒适的温度。 楚欢把她放到圆形汤池的边台上坐下,背过身去就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沈婳音有点懵,“楚怀清,你该不会是想……一起吧?” 楚欢理直气壮:“我记得阿音方才说的是——‘我们’。” 沈婳音:“……” 沈婳音回头瞧了瞧,汤池自然是够大,水中加了花油,是她喜欢的味道,氤氲白气中花瓣漂浮,视觉很美,可是……这这这!! 他是想在这里顺便解除互穿吗? 也算是个好主意,免得弄得床上血迹斑驳,明日叫下人看见还以为怎样了呢。 地上铺了精编软草席,楚欢赤脚踩在上面,背对着沈婳音,问她好了没有。 他一身雪白轻薄的中衣,宽肩窄腰的身形轮廓在灯烛下若隐若现,摘去了发冠,只剩一支玉簪在头顶固定发髻。没有华服没有冠冕,只是她的夫君,纯粹的楚怀清。 容仪恭美。 这有什么的,勾人谁还不会了!沈婳音把心一横,不愿第一日就被楚欢小瞧了,也一件件脱下繁锁的盛装,只剩一层中衣,直接迈入水中。 楚欢听见水声,有些诧异地回眸,见她人已经缩在水里,只露了小脑袋在外面。 “开始吧。”沈婳音娇俏一笑,先发制人,“狼毒针榆草准备好了吗?” 第78章 尾声 楚欢从木架暗格里取出一棵草叶状植物,状态像是不久前才从土里□□的,经过了处理,尘土都已去净,只剩干净的植物本身。 他不紧不慢地把狼毒针榆放在边台,迈入池中,往深处半走半游了过去,中衣的袖口受浮力飘起来,带出几分仙气。 浴房的圆池分为两半,一半很浅,要坐下才能没过胸口;另一半有五级台阶向下延伸,以沈婳音的身高站在最深处可没到锁骨。 沈婳音小心翼翼生怕在水里滑倒,走到还剩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就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拦腰揽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扑进了他怀中,因为怕淹死,死死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低头封住了她的唇,将她的后半声惊呼生生含住。 温热的水流环绕,滚烫的身体紧贴,直到此刻,沈婳音才彻底体会到了“燕尔新婚”四字。 过了今夜,他们就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了。 过了今夜,他们就可以不再互换身体,找回独立的完整的彼此。 沈婳音定了定神,不再退缩,微微仰头,尽情品尝夫君唇上口脂的味道。楚欢感受到了她的勇敢回应,手臂环得更紧,与她共同呼吸。 两人纠缠着,咬破了对方的唇,尝到了对方的血。 楚欢的血是甜的,只是沈婳音从前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血也有一丝甜味。难怪。 楚欢伸手,将狼毒针榆的叶子摘下一片,咬成两半,一半给沈婳音,一半自己吃下。 叶片汁液和着对方的血,混成一股更加恣意的甜。 唇上的血滴入水中,缕缕飘散。 “阿音,别怕。” 一如那一日在峦平街疾驰的车厢里,他握着她的手说:阿音,别怕。 阿音,别怕。 他从她的玉颈一路向上轻吻,让她紧紧贴着他,感受他的柔软和坚硬。 灵魂撕扯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他们在水中用力拥紧彼此,一时自己是他,一时自己是她,天旋地转,乾坤颠倒。 薄衣飘在水上,与花瓣荡在一起。 呼吸声在耳旁呼啸,分不出是谁的。 沈婳音拼命掐着楚欢的肩膀,感到自己的意识要被生生撕裂,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熬不住想哭出来的时候,视线终于稳定了。 眼前的画面不再旋转,耳膜边的隆隆声停止,一切归于平静。 楚欢将她抱紧在怀中,轻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她是完整的沈婳音,他是完整的楚欢,他们终于可以是独立的彼此,不必再伪装成谁、表演着谁。 曾经一度,沈婳音以为灵魂互换真是怪力乱神作祟,却从瑞襄侯处得知可能是狼毒针榆所致,最终还是回归了尚未探明的药学领域。 这种草外形特征不明显,混在杂草中极难发现,又自带倒刺,很容易划破人的皮肤融进血液。血液中同时含有狼毒针榆汁液的两个人血液相合,就可能产生灵魂互换。这是目前的粗浅发现,兴许还有其余的环境条件,只是他们尚不知晓。 沈婳音和楚欢复盘过,他们各自都在北疆停留过不少时日,根本无法分辨是何时被狼毒针榆染上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是当初为楚欢治疗箭伤时,他们的血相融了,只有这唯一的可能。 亲手了结了终局,再去探究开头已无意义。楚欢披上长袍,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干,用一条长巾裹住她,抱回房中。 “你唇上还有血,不能浪费了。”为她擦头发的时候,他又欺身压过来。 “今日就是你说的‘争取’。” 第216页 嫣红的唇乌黑的发,颦眉顺目都妖冶。 “倘若我当初不答应呢?” 楚欢替她把鬓边未干的湿发理到耳后,“若你不答应,以后……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夫婿,我们继续灵魂互换会带来无穷困扰。如果阿音愿意,本王也只好献身,只盼着阿音能赏本王个好价钱。”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越来越短的间隔,越来越短的时长,意味着越来越严峻的突然袭击。到最后动辄互换,两个人的生活就会碎成连不起的片段。 好在,她应了他,做了他的王妃。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交换精血。 他面上的薄粉早已冲掉,羽睫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沈婳音摸了一把他俊俏的脸,笑道:“让我来看看这是哪家的头牌,值多少价钱?” 楚欢果真将自己的衣袍扯了扯,明目张胆地勾引,“请爱妃品评。” 第二日出宫回府,天色尚早,沈婳音更衣后直接倒在了床上。 想补觉,但内心冒出的猜测太震惊,不可能睡得着。 楚欢换上一身家常的木槿色苎麻单袍,在床边坐下,捏了捏她的小手。 “阿音,怎么了,累了吗?” 沈婳音猛地翻身坐起,揪住楚欢的衣领,小脸凑近他,“我问你,圣人是不是……中意我母亲?” 今日她以昭王妃的身份正式拜见凉帝,凉帝瞧了他们两个许久,继而轻叹:“小郑六娘。” 当时的神色语气,分明就是大有故事。 楚欢其实很想替父亲找回点面子,但又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否认,只得道:“听闻,当年洛京城里见过郑六娘的男子,十有八九都会倾慕于她。” 沈婳音简直不敢置信。凉帝倾慕母亲,这么多年念念不忘,那他是怎么做到在父亲迎娶母亲之后还待父亲如初的? ……该说不愧是开国英主的胸襟吗? 容阿婆先前告诫她不可嫁入楚家,又不明说缘由,后来她去向容阿婆交待了赐婚一事,容阿婆细细打听凉帝是何态度,最后竟格外高兴起来。 所以,容阿婆是生怕凉帝因得不到六娘而迁怒于她,又不敢明言旧事,只能告诫她不要与楚家走得过近,直到发现凉帝爱屋及乌,才放心下来。 所以,这就是圣人为何待她格外优容,她这是受了母亲的遗泽? “下月我们就要启程了。” 楚欢轻吻她的额头,阻止她再胡思乱想下去。 “去了江南,想做什么都可以,何时想回来就回来。我答应你的,要让你自在一世。”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日睁开眼,看见天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仙山灵草化了人形,自由开落于这广阔天地。 “自由生长的花……”楚欢呢喃。 “什么?”沈婳音没听懂。 楚欢笑了,垂头凑到她耳畔,呼出热气:“我说,你是自由生长的花。” 沈婳音缩缩脖子,顺便就缩进了他怀里,“这是什么杜撰啊?” “自由生长的花,知道用突厥语怎么说吗?” 沈婳音很诚实地摇头。对于突厥语,她只能听懂几个特别常用的词。 楚欢回手放下床帐,任薄如蝉翼的轻纱将他们笼在一方小天地里。 他低声道:“音译成汉文,叫做阿腾琪琪格。” 阿腾琪琪格…… 沈婳音的明眸中映出他戏谑的笑颜。 遥远记忆里的英朗少年又鲜活起来,他从高大马背上看向她,那一刻,隔着层层的横尸残肢和凛冽的塞北秋风,仿佛对视了。 “你从前叫谢大哥找的那个北疆小女孩,是我?” “是你。”楚欢英挺的鼻梁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一直都是你。” 他身上清淡的冷香丝丝缕缕缠过来,沈婳音闭上眼,回手环住了他的劲腰。 从小到大她都是孑然一身,与亲人的缘分比露水还薄,唯有这个祖宗,阴魂不散。 现在,她是他的王妃,往后余生再也不会分开。 “明日还有日程,想想就觉得好累啊。”沈婳音拖长了音调,“不过一想到以后不会再灵魂互换,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收拾你闯下的烂摊子,又觉得不那么累了。” “怎么是烂摊子呢?最近一整年都不曾出过差池。”楚欢捏住她的下巴纠正。 “那最开始呢?那时候你净惹事。” 沈婳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把他的爪子拉开,身子一转背了过去。 “原本只是些内宅琐事,结果你那一脚断树、金钗入木的武功都冒出来了,几次险些暴露。现在回想起来,那周大丫不过是垂死挣扎,能把我怎样呢?” “我们阿音这话岔了。” 新郎从背后环住她,将暗红薄唇凑到她耳畔,语声缓缓。 “只要本王在一天,定不叫人敢动我们阿音一分一毫。” “若犯,必究。” “从前如此,往后亦然。” 七月底,昭王夫妇启程南下,打出了亲王仪仗,再次吸引了半城百姓赶来围观。 月麟和红药坐在位置靠前的马车里,偷偷撩起车帘往外瞧,有点不舍熟悉的洛京,又雀跃期待着诗画里的江南。反正,她们的姑娘去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姑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街边偶尔可见贵妇人汗巾束腰,配色亦是早年间的风格,古意雅然。小明珠离去,带起的风尚却在这片土地上继续。 第217页 栾丙丙带着苹苹也挤进人群,一路跟着昭王车队,一边惊叹仪仗之气派,一边朝主驾拼命挥手,也不知沈婳音在人群中分辨出她们了没有,说好了她们会来瞧热闹呢,可别以为她们失约了。 她们陪沈婳音入京,起初深觉这破地方喧闹浮躁,待静下心来生活了一年,渐渐发现帝京的风物确与别处不同,与偏僻落后的北疆更是两个世界。她们同沈婳音约好了,留下来再多见识几年,待腻了就去江南看她,要和她一起尝遍江南的甜饮子。 《洛京还珠记》仍是被几家书肆传抄了,临行前陆家宰拿回来几本给主子们赏玩,后来还被收进行李装上了车。 楚欢曾问沈婳音,为何后来默许这些墨客如此杜撰了? “我希望母亲留给世人的印象是最美的。从此,世人只知洛京明珠美如仙子,羽化而去,这是最好的结局。” 数年后,大凉太医院建成了自己的刻坊,官刻发行的第一部书籍名叫《百毒千解》。 第一批求得此书的都是杏林中名望出众的大医,读过之后对此书大加赞赏,称其曰“光照暗室”。凭此书汇编整理的古今数百毒方解法,若加善用,可规避许多阴沟暗算,更给中毒寻医者提供了救命良方。 只是,此书作者不知是何许人也,只留名“珠珠”二字,显然不是本名。杏林不禁大感好奇,却也打听不出眉目。 又数年,这位珠珠先生通过太医院刻坊刊印了第二部著作《毒攻难症》,用以毒攻毒之法破解了当世四种高致死率的病症,功可载册。 杏林关于珠珠其人的猜测众说纷纭,却都无从打探,也只从末尾一句注解中得知此人是个女子,道是:本人画技有限,恐药材图例绘之不符、误人子弟,幸得夫君佐助,终能成书。 杭州大都督府书房内,而立之年的俊美王爷提起细笔沾了墨,勾出此句,在旁批注:为珠珠先生奉笔添墨,某不胜荣幸。 撂笔,王爷抬眸,望向窗外凉亭下沐风读书的女子,无言翘起唇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