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娇养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金丝雀娇养记》作者:山间人_TXT下载(完结) 本文文案: 父亲是大司马,母亲是大长公主, 崔绮生来便是立于芸芸众生之上那朵最耀目的花。 然新婚夜,她那出身贫苦,身为流民帅的夫君郗翰之,却接前线战报,尚未将婚仪行完,便匆匆离去。 这一去,便是一年。 一年后,郗翰之归来。 崔绮忍下满腹怒与屈,秉着高门闺女的矜贵与风度,昂首挥袖:这便去请陛下下旨和离! 郗翰之迟滞一瞬,容色沉静道:“阿绮可是埋怨我这一载未曾陪伴左右?此事的确错在我,且放心,从此定不教阿绮独守空闺。” 崔绮伸出青葱一指,指着他从容放下床帐的动作,瞠目瑟瑟道:“你,你这小人——” …… 郗翰之一直知晓,自己娶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金丝雀—— 出身高贵,姿容华美,举止典雅,只需养于笼中,便再无后顾之忧。 后来,他才发现,再美丽高贵的鸟儿,若不看好,也有破笼而出的时候。 无法,他只得日夜守着,精心娇养。 高门贵女X流民统帅 1. 架空杂糅,勿考,1v1,HE。 2. 先婚后爱,重生,正剧,古早,男主前期渣!!务必看第一章作话。 3. 看清题目,女主是货真价实的金丝雀,美且弱。 —————————————— 1、坠塔 阿绮自尽时,恰是庆熙十二年的上汜。 那日日升云净,天清气明,建康仍是江涛奔涌,钟山巍巍。 宫城之北,同泰寺中,亭台楼阁,九级浮屠,高耸云表,只是少了素日的鼎沸人声与如云香客,空阔的寺中,只偶有僧尼行色匆匆而过。 阿绮一身素纱禅衣,独立其中,于那至高之第九层俯瞰而下,南向远望。 她入寺清修二载,日日供养精良,却从未踏出此塔半步。 今日却有不同。 数月前以十郡建宋国,进爵为王的郗翰之,终于引兵直入建康。 都道此地龙蟠虎踞,乃帝王之州,然晋室南渡偏安不过四十余年,便要山河易主,改天换日。 …… 两年前,本是流民帅出身的郗翰之接连灭南燕、平谯蜀,大振晋人气势。 然其赫赫军功,却引太后与年仅十五岁的天子猜忌,后又听信谗言,恐其深含不臣之心,遂欲卸其兵权,趁征其入朝辅政之机,一举诛杀之。 孰料郗翰之为人警惕,非但拒不入朝,反接走仍留姑孰的家眷,从此毅然起兵,先尽吞荆州,后引兵北伐。 北伐前,时人叹而讥之:南渡四十载,集数代名臣与百万晋人之力而未能成之北伐大业,岂一寒门竖子可轻易成就? 然天亦助之。 短短二载,郗翰之趁北胡大乱之际,数度以少胜多,转危为安,徒步仗剑,荡残除凶,接连下洛阳,破潼关,入长安,收复北方大片故土,一展晋人勇武气势。 其后,饶是天子再为其加九锡,封王爵,也难阻其横扫山河之势,直至今日,宋军入城。 …… 阿绮正执烛台欲燃,却闻一比丘尼飞奔登楼,顾不得她白日燃灯的怪异行径,气竭呼道:“夫人,宋军就要到了,听闻陛下已于宫城中自缢而亡,夫人可要离去?” 她握着烛台的手不过一顿,随后便又取过火折子,兀自将烛火点燃。 “你且自离去吧,我留在此处。” 那比丘尼还欲多言,却听塔下等候的同伴焦急高呼:“别等夫人了!到底曾是夫妻,想来宋王定会格外留情厚待!咱们快走吧!” 大难临头,平日的忌讳也统统不顾,如此直白便将此等过往纠葛道出。 那比丘尼下意识浑身一凛,稍有怯意望去。饶是眼下情势大变,她也生恐惹眼前这位风姿绮丽的高贵妇人不悦。 阿绮并不恼怒,然闻“曾是夫妻”四字时,沉静眼神中却有一瞬恍惚。 …… 她出身清河崔氏,父亲崔恪峤官至大司马,母亲萧茂英乃天子姑母,号庐陵大长公主。她自小在宫中教养长大,本该嫁入士族清流人家,却偏偏由父亲做主,嫁给出身寒门,以流民帅之身起家的郗翰之。 兴许这场婚姻自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相敬如宾二载,她本以为夫妻和睦,从此能相伴至白首,然待郗翰之手中权柄愈盛,一朝起兵,未有先兆,便携家眷离去,抛她这结发妻子一人在姑孰。 她苦等十五日,却只等来他一纸休书,言辞间俱是对她两年间未有所出的指责。 惊愕伤心之际,她亲书二封于他,仍是杳无音信,只得独回建康。 …… 往事历历在目,此刻再忆起,阿绮心底早已没了波澜。 那比丘尼瑟瑟呆立片刻,见她面色沉静,并无惊慌,犹豫片刻,终是咬牙道:“宋王定会念及旧情,请夫人保重。” 说罢,再不顾她,匆匆奔下台阶,寻同伴而去。 阿绮轻叹一声,执灯复至窗边静立,望着最后的僧尼们四处奔逃,望着数百银甲铁骑自宫城中疾驰而出,将同泰寺团团围住,望着为首者一身戎装,以挞伐者的姿态,从容驱马靠近这座九层浮屠,仰目张望。 第2页 那正是曾将她休弃的夫君,如今要谋朝篡位的宋王郗翰之。 遥隔数十丈,她看不清楚他面容,只觉他浑身透露的,仍是一如从前的淡漠冷峻,坚毅深邃。 只是从前面对她时,他尚有几分温情与耐心,如今,只怕仅余薄情与鄙夷。 阿绮敛眸回身,秉着烛火,将满室的绸缎锦帛一一点燃。 她恍惚想起方才那比丘尼之言,竟是无声露出几分自嘲的微笑。 这二年间,她虽寡居同泰寺,对外称清修,实则建康皇族高门皆知,是那宫城中年轻的天子,将她囚在这座本是供奉佛经的九层浮屠中,时时作她入幕之宾。 她自臣子弃妇,变作天子外室,从此再见不得光,沦为建康士族间隐秘的笑柄。 即便郗翰之当真尚有情分,也早该被这二年之事消磨殆尽了。 …… 火光渐起,热浪裹挟着滚滚浓烟侵袭而来,阿绮只静静望着,乌黑眼眸里,映出橙黄烈焰,璀璨动人。 她仿佛看见父亲的影子,他立在烈焰那头的天边,北向而望。 他说:“阿绮,你看,从此跨江而去,那大片广袤的中原膏腴,本都属于晋人,却为胡虏强占。” “阿绮,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收复故土,带着百万晋人,跨江北上,重返中原。” …… 阿绮行至窗边,不顾塔下惊慌失措的众人,抬眼凝望碧空中的幻影,微微笑着轻声道:“父亲没看错人,北伐之心愿,他终是实现了。” “只是阿绮再不能回中原去,观我晋人之故土。” 晶莹泪珠悄然滚下,落在被烈焰灼烫的木窗上,瞬间消散。 她含泪带笑,自塔中一跃而下。 人群中,郗翰之浑身为凉水浇透,立在塔下,沉重的脚步尚未踏出,却似有所觉,猛然抬眸望去。 阵阵惊呼声中,她素衣黑发,裙裾染焰,宛如涅槃,自天边坠落。 他浑身一震,只觉如万箭穿心。 …… 阿绮这辈子,便如一只金丝雀,矜贵美丽,典雅动人,却只能锁于笼中,悬于高处,为人赏玩。 她曾有两座牢笼。 一座是嫁给郗翰之后的那座宅院,尚未察觉自己身处牢笼时,便被无情驱走;另一座,便是同泰寺这座九级浮屠。 今日,她破笼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勉强算双重生,男主慢慢想起前世,前期渣。 架空,部分背景借用魏晋南北朝。 注意排雷: 男主本人是“夫人她知错了吗?夫人已经死了两年了。”这种极度狗血古早烂大街的类型,至少重生前是。 重生前的确是纳妾了,虽然没睡。。 ☆、乞求 暮春时节,上汜方过,本该稍归平静的建康城却愈发热闹起来。 去岁年初,次等士族出身的李道山,在跟从叔父修习五斗米道之术多年后,继任教主,借传道之机,广揽信众,以晋室国祚将倾为由,于会稽举兵反叛。 时会稽内史迅速识破其谋划,出兵平定,不过半月,便将其驱至临海郡,逃窜海上。 然因本朝笃信五斗米道者甚众,李道山根基颇广,于海上漂泊一月后,不但卷土重来,更引东南八郡一同响应,其声势之浩大,令人胆寒,稍有不慎,便可威胁至建康。 情急之下,身为北府军统帅的郗翰之临危受命,于新婚之夜,方行婚仪,便抛下新妇,点兵南下。 这一去,便是一年。今日,他就要得胜归来。 一年前,郗翰之便已凭累累军功,实权在握,都督兖、青、冀、幽、并、徐、扬州及晋陵之诸军事,领兖、青二州刺史,镇守京口,为一方封疆大吏,如今再度得胜归来,不知天子当如何封赏。 朝堂中,忌惮者有之,欣赏者亦有之,忧喜交加间,众说纷纭。 至于百姓,除称颂其赫赫威名外,更爱论及的,却是他去岁新成的那桩婚事。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新妇,是清河崔氏之女,崔家阿绮。 人人皆知,清河崔氏乃百年门阀,攒缨世家,而崔家阿绮,不但自小生得娇柔动人,美色无双,更是已故的庐陵大长公主与大司马崔恪峤的独女,自小在宫中太后膝下教养,与天子亲如姐弟,虽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 这等娇花般的人物,从来如天边日月,教众人仰望而不敢亵玩,可惜多年前,便被其父亲自许给了郗翰之这个寒门武将。 本以为随着崔大司马的离世,这桩婚事或将一拖再拖,直至不了了之,可随着去年战事吃紧,崔家女终于还是嫁了。 …… 宫城北面,近钟山脚下不远处的宅邸中,阿绮正端坐榻上,望着垂落在旁的裙裾一角怔怔出神。 昨夜的梦境中,恰是这一处裙裾,燃着簇簇火焰,灼得肌肤疼痛钻心。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 葱白指尖划过缎面,隔着单薄布料,也能感受到底下年轻而柔韧的肌肤完好无损,并无半点破溃与灼痛。 梦中情境,分明那般清晰,就连最后跃下触地时瞬间蔓延全身的疼痛,也仿佛仍未退去,令她浑身止不住轻颤。 然而一睁眼,却仍是庆熙八年,距梦中坠塔之时,尚有四年。 “女郎,今日真的不留在府中,等郎君归来吗?”跪坐一旁替阿绮梳发的翠微见她出神许久,忍不住开口再度问。 第3页 至今日,阿绮成婚恰是一年。 这一年来,因郗翰之始终在东南平叛,二人未曾见过一面,细算下,今日郗翰之归来,方算是新婚第一日。 直至昨日,阿绮仍在为迎郎君归来,而着意少食,好令本就玲珑纤细的腰肢看来愈发不盈一握。 翠微以为,阿绮这一年来,虽不常念起郎君,只偶闻前线战报时,稍有波澜,但到底心中仍是有初为人妇的羞涩与对郎君的期盼。 可今日一早,阿绮忽然一改前几日的羞涩期盼,一人独坐床边,静静凝着窗外竹影许久,目光冷淡寂然,再无一点新妇的娇羞,直至她入内来唤,便道要入宫拜见太后。 循例,今日的确该入宫拜见太后,然因郎君归来,太后早命人来传,若有不便,可不必入宫,阿绮亦是欲留府中等着郎君归来,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便改了主意。 阿绮稍稍回神,移开仍抚裙裾的指尖,转首见镜中自己已梳好飞天髻,便起身平展双臂,任翠微替她换上大袖衫,系上间色裙,最后收拢衣襟,缀金簪玉钿。 她望着镜中自己姣美的皮囊,目色愈沉,抿唇坚定道:“不必等他归来,入宫去吧。” 翠微仍有迟疑,然见她意已决,遂不再多劝,只自退去命人备好车架,扶她登车,一路往宫城中去。 阿绮婚后所居处距宫城虽不远,然因牛车稳健,步履缓慢,也需近半个时辰方能入宫城中。 此时恰是暮春,街边草木成荫,苍翠如盖,景致宜人,阿绮掀开车帘,耳边听着行人来往与牛车铃铛之声,渐想起一年前,出嫁行婚仪那日。 她虽出身高贵,却自幼丧母。父亲又少有大志,自入仕为官起,便以匡扶晋室,收复故土为己任,以往四处奔波,行军打仗,鲜少能顾及她这个女儿。 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阿绮尊贵无比,为众星捧月,更由当今太后亲自娇养,然到底不是亲生父母,总有几分隔阂。 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一日尝过与至亲家人相依相偎,温馨度日的滋味。 直至新婚那日,她一身华贵玄青衣裙,拜别过父母衣冠,将手忐忑放入父亲亲自替她挑选的郎君掌中,羞涩微笑时,也曾以为,往后余生,不再是孤身一人,总能有个依靠,相扶持着前行。 哪怕婚仪方过,未及入屋中去,郗翰之便因东南战事吃紧而匆匆离去,哪怕整整一年,除战报外,他都未有只言片语传来,她也毫无怨言,只一心体谅他。 新婚的夫妻,未能朝夕相处,自然感情淡薄,待他得胜归来,二人日日相对时,总能情意渐浓,亲密无间。 她对此,本是深信不疑,直到昨夜忽梦前尘往事。 梦中的郗翰之,与她过了两年琴瑟和鸣的日子后,不但听从母亲的安排,纳了陈家表妹,更将她无端抛弃在姑孰,令她沦为弃妇。 两年的柔情蜜意,往后都将化作诛心利刃,一寸寸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所嫁之人薄情寡义的真面目。 而归建康后,她又将被她的皇帝表弟萧明棠囚于同泰寺塔中,强占二载,直至山河易主之时…… 她所托非人,本以一身之血肉,意图冲破禁锢之牢笼,自塔中一跃而下时,便已下定决心,斩断前尘过往。 若有来生,她定不再作那随意教人摆布豢养的金丝雀。 大约上天听到了她心中的渴求,教她一梦而醒,竟又回到四年前,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她始终未懂,为何从前恩爱的夫妻,能未有一丝前兆便骤然翻脸绝情,此生,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能亲口问一问她那薄情的郎君。 然不论缘由为何,既得重来一遭,她必要避开往后的一切纷乱,在这泱泱天下寻出一隅宁静之所,供自己度过余生。 第一步,便是要离开她的新婚夫君,郗翰之。 …… 宣训殿中,苏太后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眼下天子年不过十三,尚未亲自理政,朝中事务,皆由太后与百官商议后定夺。 太后兄长,身为尚书令的苏裕立于下首拱手道:“太后,众臣之意昭然,郗使君出身寒微,当年若非崔大司马有意提携,绝不会有今日。如今他兵权在握,声名鹊起,得为使君,已令士族子弟颇多不满,此番,实不宜再厚赏。” 那数十封奏疏,皆是为郗翰之而上,无非是赞其临危受命之功劳,然言语间,虽多溢美之词,可稍一细观,便能察出其中颇多鄙夷与不屑为伍之意。 苏后深以为然,可稍一思忖,又不由抚额为难道:“可郗翰之此番功劳不小,若不厚赏擢升,如何能令诸将信服?” 苏裕摇头:“郗翰之所领之军,虽战力非凡,到底都是北方流民出身,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多赏财帛米粮,便可令其感恩戴德,不足为虑。” 见太后仍有疑虑,他又走近一步,低声提醒:“太后莫忘了,今日晋室之江山,如何得保。” 苏后一怔,遂想起旧事。 百余年前,晋室初立,所拥之国土,三倍于如今,本是大一统之强盛帝国。 然至元康,因皇帝沉迷金石之术,久怠朝政,致使皇后弄权,外戚乱政,又因宗王势力强盛,纷纷生出谋朝篡位之野心,借诛皇后之名,四处起兵,引天下大乱。 其时,晋室之北,胡人历数百年之南迁,已渐近中原,趁着汉人内乱,大举南下,驱策奴役汉人,侵吞大片中原沃土。 第4页 晋室江山风雨飘摇间,先帝萧统昭在中原士族的扶持下,率众南下,于建康登基立国,延晋室国祚,从此偏安江东,至今三十余年。 先帝自最初几年的励精图治,意图重返中原,渐至心灰意冷,重蹈先祖覆辙,醉心佛道,白日礼佛,夜间炼丹,致昏聩体弱,子嗣凋敝,最后猝然长逝,将皇位交给时不过五岁的独子,如今的庆熙帝萧明棠。 这三十余年间,皇帝垂拱,士族共治,方令这偏安江东的小朝廷得以存续至今。 而今,朝臣之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如郗翰之这般出身寒门庶族,却功劳日盛,渐盖士族高门者,自然要成为众矢之的。 苏后本也出身士族,对郗翰之自也无太多赏识之意,思忖片刻,方叹道:“罢了,不升便不升吧。横竖去岁将阿绮嫁给他,已是格外高看,想来他也不敢再有别的奢念。” …… 阿绮入宣训殿时,苏裕离去不过片刻。 苏后方命人将案上奏牍收起,一见她入内,本有忧虑的面容稍有缓和,冲她伸手笑道:“阿绮来了,快坐到我身边来。今日你夫君归来,我本要你不必入宫来,怎知你这孩子,这般不听话。” 阿绮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也不拘礼,只笑着依言上前,紧挨着苏后坐下,如孺慕稚子般,扑入她怀中,娇声道:“阿绮想见太后,自然便来了。难道太后不想见阿绮吗?” 太后见她这撒娇模样,稍显年岁的面上笑意更深,轻抚她鬓角碎发,道:“怎么不想见?我只怕我家阿绮嫁了人,便忘了我这个舅母。莫说是我,今日陛下也以为阿绮不会来了,一早便在我这里犯了脾气,教宫人们好言相劝许久,方才乖乖离去进学,若教他知晓你仍来了,定觉惊喜。” 说罢,便要挥手命宫人去将天子唤来。 “太后!”阿绮仍想着夜里的梦境,一听那皇帝表弟之名,不禁浑身一颤,忙拉住太后求道,“不必打扰陛下,陛下读书进学要紧!” 苏后笑道:“到底是嫁了人的,阿绮长大了。往日你们姐弟二人最是感情好的,如今更知道替陛下着想了。” 阿绮垂眸,掩住眼底暗芒,捏住苏后衣袍一角,小心试探道:“阿绮不想长大,也不要嫁人……” 苏后一愣,稍将她放开些,奇道:“这孩子,如何说话的?你已出嫁了一年,怎今日才道不要嫁人?”她想了想,忽而恍悟,笑道,“是否今日你家郎君要归来,令你羞怯了?阿绮不必多虑,女儿家,总要经这一遭,过了今日,阿绮才好真正算个妇人。” 阿绮白皙娇嫩的面上升腾起两抹粉晕,轻咬下唇自苏后怀中缓缓抬头,水润乌眸中,期望与哀求交织,化作层层薄雾,笼住点点愁绪,盈盈望去,教人观之揪心。 “太后,我不想嫁给他。” “当日父亲将我许给他时,太后还曾出言反对,如今我也想通了,的确不愿作他妇人,可否求太后,令陛下下旨,允我与他和离?” 苏后望着少女殷切乞求的模样,面上本是和煦的温度一点点冷却。 “阿绮,勿任性妄为。” 阿绮捏紧她衣袍的手渐渐松下,眼底光芒悄然熄灭。 ☆、归府 建康本孙吴旧都,其因地形所限,未如北方城池般,筑高墙为防,只周边设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丹阳郡城等,作众星拱月之势,拱卫建康城。 其中,丹阳郡城位于秦淮南岸,距城中不过五里,乃晋灭吴后,自宛陵迁至此处。 城池虽小,仅开东、南、北三门,却因为京嵌之地,至关重要,多由宰辅、宗王等为尹。 如今的丹阳尹,便是太后兄长,身为尚书令,领百官事的苏裕。 此时他方自宫城中匆匆而出,便赶往丹阳郡城,静候郗翰之归来。 郗翰之如今把持着北府重兵,手握实权,本不该轻易容他入建康,然因他有功,新婚妻子亦留建康,太后顾念情面,方命他入建康来。 只是,入城之前,需经这座丹阳郡城,留下所引之千人护卫,驻于城外,独自入内,过郡城后的浮航渡秦淮,方入都城。 城中百姓早已闻讯,纷纷至城门处,迎候这位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使君得胜还朝。 人头攒动间,众人翘首以盼。 忽然,有人伸手指着远处,高呼道:“郗使君归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蜿蜒长道上,一队十余人的人马渐渐行近。 其中为首者,大约才过弱冠年纪,一身银甲,面白而美,眉目俊朗,乍看有士族子弟之气,然稍一细观,便能察其浑身俱透着股英武沉稳之气,肃穆而不凶悍,浑厚而不迫人,显然是常年于军中行走,沾染行伍之气者。 此人正是郗翰之。 他所领十余人虽皆身型魁硕,衣甲跨马,昂首挺胸,沉稳劲武,到底人数有限,与众人所料想的上千人的浩荡声势相去甚远。 原本热议的百姓忽而一静。 寻常士族出行郊游,随侍者也常有数十人,如今郗翰之立功归来,却这只区区十余人,着实令人意外。 然转而再望城门处来迎之朝臣,除姗姗来迟的尚书令苏裕与几位族中为官之子弟外,寥寥无几,这才稍稍明白,重又议论纷纷。 有人叹:“寒门竖子啊!就算战功赫赫,也抹不去这出身哟!” 第5页 旁人不以为然:“寒门如何?崔大司马之女还不是嫁给了郗使君。” 那人冷笑:“士族之中,也只崔大司马有如此魄力,不拘出身,只论才用。可惜,崔大司马已故多年了。如今的世道,可不复从前。” 众人嗟叹:“我等平民百姓,看来永无出头之日喽!” …… 郗翰之等已近城门处,百姓之议论自然纷纷落入其耳中。 他毫不变色,仍泰然自若下马,冲苏裕拱手,态度谦恭道:“翰之惭愧,竟令苏相公亲自来迎。” 苏裕双手背后,闻言抚须上前,虚扶他笑道:“鉴安不必自谦,你于东南奋战一载,我不过来此处相迎罢了,不足挂齿。” 话虽如此,然观其神色,与身后数人如出一辙,皆是门阀士族面对下品寒士时,看似言笑如常,实则宛若施舍的模样。 此番场景,一如从前许多次一般。 郗翰之早已料到,从容应对,毫无破绽。 然他身后之随侍,却都稍稍变色,紧绷的面容下,皆隐含怒意。 苏裕看在眼中,却仿佛未察,只笑着命人捧来酒水,亲自与郗翰之对饮一杯,算作接风后,嘱其稍作休整可渡秦淮入城去后,便先领众人登长檐牛车离去。 几乎未提平叛之功劳,甚至连牛车也未替他准备。 郗翰之躬身立道侧相送,直至牛车远行,百姓退散,方缓缓直起腰背,重新上马,往浮航而去。 他面色从容,看不出半分失落不满。 倒是一旁的参军刘澍恩心有不忿,咬牙切齿道:“使君替这些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清谈论玄的所谓士族们浴血奋战,守住东南八郡之疆土,如今归来,却受如此冷遇!” 郗翰之坐于马上,黑沉眸光掠过明媚日色下,远处秦淮河面上的淼淼水雾。 他咧唇轻嗤道:“无妨,此等境况,你我早不是头一回经历,何必放在心上?” 刘澍恩闻言,侧目望他,好半晌才将心中不满压下,垂首道:“使君倒是看得开。依我看,建康这些士族,除了崔大司马外,尽是些不能成事的草包,往后,且有的他们仰仗使君的时候!” “嘉奉慎言!”郗翰之本无波动的面色骤然冷下,“这般言语,万不可令旁人听去!” 他本是流民统帅,以区区百人的队伍起家,能为使君,掌兵权,已是格外不同,若再教那些士族们听到这样的话,只怕更要引人非议。 刘澍恩自知失言,不由面色微红,闷声应下,好半晌,方讷讷叹道:“这天下,果然只一个崔大司马,若他仍在,定不会如此待使君……” 他说罢,忽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咧嘴冲郗翰之促狭笑道:“幸好当年崔公慧眼识珠,将女郎许给了使君。去岁婚仪,那些名门世家子弟,见使君抱得美人归时,嫉妒难掩的模样,实在令人解恨!” 郗翰之不语,侧目瞥他一眼,本是肃然的俊秀面容稍稍松懈,紧抿的唇边也隐隐露出几分笑意。 去岁成婚时,不知有多少士族子弟,打心底里期盼他死在东南的战场上,好教崔家女不必做他这寒门子的妇人。 可他却让那些人失望了。 他不但大获全胜,更完好无损地归来了。 然而不过一瞬,笑意便消散无踪,眉目间渐透出古怪沉思之色。 他记得清楚,他的新妇,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那日婚仪时,暮色沉沉,烛光摇曳,她庄重柔婉,娇艳动人,缓步而来时的模样,足令他深深印在脑中。 随后便领军南下,也常在夜半梦回时,忆起那道带着羞涩笑意的倩影。 这本是寻常。 他自十五岁起便在军中行走,如今已二十四岁,从来只与军中的粗糙汉子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崔家女郎那般矜贵美丽的人物,况又是他妇人,艰苦奋战的间隙,总会稍有遐想。 然昨夜,却格外不同。 他昏沉的梦境里,那道婀娜倩影不再模糊遥远得难以触碰,竟变得异常清晰。 清晰到,伸手便能摸到一缕芬芳秀发,垂首便能触到一寸温柔肌肤。 隐约间,甚至瞥见她洁白如凝脂的左胸口处,赫然躺着一朵形如梅花的朱砂痣。 那朱砂痣鲜艳欲滴,在摇曳烛光下闪出艳丽光泽,令他一面沉于旖旎梦境中,一面冷汗涔涔,最后陡然惊醒。 分明只在婚仪那日见过一面,如何梦里的她,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仿佛他的确曾经历过一般? 刘澍恩等未察觉他的怪异出神,方渡浮桥,登秦淮北岸,便被此处往来络绎的行人,与鳞次栉比的店肆吸引住。 “到底是帝王都,繁华热闹,北边乱作那般,此地仍是安逸。”数人说得忿忿不平,心思却早已被引走。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驱马上前,道:“使君,今日入城,兄弟们都未喝过建康的美酒,未赏过建康的歌舞——” 话中试探请求之意,不言而明。 郗翰之望着身边十余张粗糙疲惫,却难掩兴奋的面目,这才稍稍回神。 想来这一载日夜劳累,已令众人疲惫不堪,此时骤然松懈,还有些难适应。 昨夜的荒唐梦境,定也是因此缘故。 毕竟,他对这门婚事本就是极满意的。 如此,他遂不再多想,只肃然道:“建康不比别处,听闻长干里颇多王侯士族流连,到时定不可与人争执寻衅。” 第6页 如此,便是准他们夜里吃酒玩乐。 刘澍恩等闻言,黝黑的面上满是欣喜,纷纷抱拳道:“多谢使君,我等定谨记使君之言。” 郗翰之肃穆面色渐缓,重复笑意,扬起马鞭冲北方指道:“夜里再去吧,此时天色尚早,且先回府休整沐洗。” 说罢,一行人催马继续往北行去。 他虽已为使君,却不比那些士族出身者,家财万贯,自小便拥宅邸天地,钟山脚下那座宅邸,也是两年前为了成婚才置下。 两年间,他居住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这一路,还向路人问了数次,方寻到地方。 高墙之间,大门紧闭,未如众人预料般早早洞开。 刘澍恩自觉翻身下马,上前叩门,高呼:“使君归来了!” 郗翰之缓缓自马上步下,牵着缰绳的手莫名的紧了紧。 高墙之后的宅院中,正住着他的新妇。 昨夜梦境中的朦胧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他心口狂跳,双目幽深,紧紧锁住大门处,仿佛能透过那道厚重大门,望见那妇人翘首等待的模样。 片刻,大门被从内打开。 一陌生的年长仆妇步出,蹙眉望着门外灰头土脸的一行人,许久方将目光落在郗翰之身上,躬身试探:“使君?” 郗翰之冷冷点头,将缰绳交给仆从,也不顾那仆妇异样的目光,快步入内。 然而这一路行去,直至入了院中,也未见到预料中那道绮丽倩影。 他双眉越蹙越紧,步入寝房中。 屋中仍是空无一人。 此时,那年长仆妇方匆匆跟来,小心询问:“使君归来,可觉劳累?是否需备浴汤?” 郗翰之望着空荡荡的寝房,静默片刻,并未回答,只问:“夫人不在府中?” 那仆妇道:“夫人一早便入宫去见太后了,想来不久便要归来。” 原来未特意等他归来。 他心口莫名冷下。 作者有话要说:  郗翰之:说好了小娇妻在家等我呢? ☆、冷淡 宫城以北,宽阔的街道上,长檐车缓行而过。 阿绮斜倚车中,素手托腮,正望着道边景致,微微出神,本是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此刻正红肿。 方才宣训殿中,太后的话,犹在耳边。 她说:“阿绮,你莫看舅母贵为太后,实则处处为人掣肘。陛下年岁尚小,我须得好好替他守着江山。” “我养育你这样多年,自然心疼你这般下嫁,那日反对你们的婚事,也是出自肺腑。” “可是阿绮,你莫忘了,这婚事,是你父亲亲自定下的,而你夫君,如今也正可供陛下驱策。” “阿绮,念在舅母抚养你多年的情分上,你便当是帮一帮舅母,帮一帮陛下,莫要任性,可好?” …… 话已至此,阿绮再不能反驳,只是想起前尘旧事。 那时她被表弟萧明棠囚于浮屠之中,也曾千方百计给太后传信,盼其能念在多年的旧情,出手相助,救她于水火。 只是她苦等二载,也未等来半点回音——太后从此再未入同泰寺。 她总想,定是她的书信从未到过太后手中,才会如此。 今日一早来求太后允她和离,也是抱着最后的期望。 毕竟如今的世道,士庶天隔,几无通婚,而鲜有的几桩婚事,也多以和离告终。 况且当日父亲替她定下婚事时,太后也直言反对,直至她及笄前,都多次言及,不愿她下嫁郗翰之。 她总以为,太后待她,总有几分真心。 可经今日之事,方知事实并非如此。 譬如前世,天子屡屡出入同泰寺中,时常逗留整夜,身为天子生母的太后,如何能不知? 她被幽于浮屠中,本是士族间人尽皆知之事,太后若当真心疼她,哪里会视若无睹整整两年? 细细想来,当年母亲病故,太后主动将她接入宫中抚养,固然有疼爱之意,可更多的,当是要以她这个独女,来牵制时已手握权柄,镇守在外的父亲。 太后与父亲不同。 父亲将她许给郗翰之,是真心爱重他的才勇,不计较他寒微的出身,对他寄予厚望。 而太后,从始至终,都因郗翰之的出身,鄙之弃之,却偏因他有旁人不能及之将才,不得不用。 愿意将她嫁给郗翰之,也不过是因顾及士族们的脸面,不肯令一个寒门竖子身居高位,借她崔家女的身份,稍稍安抚他罢了。 阿绮愣愣望着车外,红肿双目再度浮起一层水光。 今日想通了也罢,从此不再多有奢望就好。 犍牛已不知不觉间将车拉至府外,翠微将杌子搁在车边,才将阿绮扶出,府中老妪便匆匆行近,正是方才替迎郗翰之入府者,唤做戚娘。 只听她低声道:“女郎,使君已回来了,见女郎不在府中,似有些不悦。” 阿绮面色冷淡,闻言只脚步稍顿,便又继续入内。 “无妨,不必理会。” 戚娘一惊,一早便觉女郎有些不对劲,此时听她对郎君如此冷淡,更觉奇怪。 她悄悄望向翠微。 翠微轻叹一声,经这半日,她自然也看出了阿绮的怪异,可她跟着阿绮多年,知晓其性子,平日待人温柔和煦,体贴迁就,然一旦下定决心,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 第7页 待郎君忽然冷淡厌恶,定也有原因,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她遂冲戚娘摇头道:“咱们皆是崔府陪嫁而来的人,无论何事,只听女郎吩咐便是。戚娘且去备衣点香吧,女郎似有些劳累,定是要更衣小憩的。” 戚娘忙匆匆入屋中去,命小婢取出才熏过的干净软滑的起居服,又亲自点香斟茶。 已是午后,阿绮立在屏风后,换上轻薄纱衣,坐榻上用了两口点心,又饮了热茶,便屏退众人,独卧榻上小憩。 一时室内暗香袅袅,幽静宜人。 郗翰之进屋时,便只见满室寂静,只案上博山炉内,缓缓喷吐屡屡香烟,沁人心脾。 他无声立在门边,细细打量着这间未宿过几回的寝房。 他记得上一次来此,还是婚仪前半月。那时这座宅邸尚显空旷,并无人气,就连仆从,也不过是他临时买来的三五个。 如今,由他那妇人住了一载,已让宅中多了许多生气。 不但因她自崔家带来数十仆从,就连从前光秃秃的庭院,此刻已是草木成荫,石径幽曲,西南处更引昆明湖中活水入宅为蜿蜒沟渠,上设小桥凉亭,景致颇精秀。 而眼前这间寝房,本只贴墙处设简单的箱笥与物架,内置床榻罢了,如今却因多了许多装饰,变做一间极温馨精致的女子闺房。 中设一面折屏,将屋子隔作内外两室。 那层薄薄的丝帛,将内室情景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他悄然靠近两步,透过屏风,竟见背后矮榻上,恰侧卧着个纤细背影,隐隐绰绰间,瞧不真切,只能勾勒出几缕玲珑曲线。 那当是他的新婚妇人,崔家阿绮。 昨夜荒唐梦境中的旖旎画面,再度联翩而至。 原本因回府后,无人迎候的冷待而生出的怒气,莫名消散,化作无端的躁动。 他下意识握紧掩在宽大袖口间的双手,悄无声息绕过屏风,于榻边垂首,目光一寸寸拂过榻上那道忽然变真切的婀娜身影,仿佛要将她与梦中之人一一贴合。 春意正浓,明媚日光自窗外照入。 他背光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矮榻上投下一片浓重阴影,将榻上娇小身躯紧紧笼罩住。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缓缓伸出,一点点靠近她,因才出浴房而弥漫周身的厚重水汽,将室内浅淡熏香也变得浓烈起来。 眼见指尖就要触及一片素色纱衣,侧卧的背影忽然动了。 她单肘支撑着,在他投下的阴影间慵懒坐起,扭过身来,苍白动人的面上,一双红肿眼眸冷冷望着他。 郗翰之动作一僵,只觉一腔热意被凉水浇透,心口也被她冷淡漠然的注视莫名刺了一下,钻心疼痛的同时,甚至还有一瞬无端的愧疚之意。 他缓缓收手,直起微躬的腰背,勉力压下那阵疼痛,居高临下俯视榻上之人,回以同样的冷淡:“你今日去了宫中?怎归来也不同我说?” 他未言明,然言语间,却尽透着不满,显然是因她未特意留在府中迎候,归来后,又独自小憩,未理会他,自觉被冷落。 阿绮自能听出他话中意味,然此刻她亦心中烦乱,本就打定了主意,不欲多理会他,遂只抿唇不语,径自绕过他下榻,笼住披散的乌发,取了件衫子披上。 直至他等得渐渐不耐烦,怒意已显露面上,她方冷冷道:“郎君归来,也未同我说。我不过循例入宫拜见太后,郎君难道不允?” 郗翰之又是一窒。 他归来之事,的确未曾特意派人回来知会。只因他以为,这等消息,不必他说,建康不论官民,应都知晓。 至于她入宫去,方才他也问过府中仆从,得知她的确是循例拜见。 如此说来,他确实不该多有苛责。 这般想,他稍稍缓下面色,道了句“是我疏忽”。 说罢,垂首望一眼身上因沐浴出来而稍显凌乱的宽大衣袍,踱步至榻边坐下,一双深邃黑眸紧紧凝着立在一旁的妇人,仿佛期望她转首过来,能冲他露出个如梦中所见一般的温柔笑容来。 然她逆光而立,朦胧的面上未现丝毫笑意,甚至脚步也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一般。 只瞧她微微垂首,泛红的眼眸中毫无波澜:“既然郎君要在此处小憩,我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转身欲走,似丝毫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郗翰之面色倏然冷下,方才被强压下的恼怒登时自心底一蹿而起。 他自榻上骤然起身,宽大的袖袍一下掠过桌案,将其上杯盘尽数带落,碎作一地狼藉。 屋中动静登时将守在院中的翠微与戚娘等人惊住,面面相觑间,慌忙至门边,满心忧虑地张望。 却见郗翰之原还算平静的面上,已满是怒意,冷笑道:“我看,是我扰了你才对。不必你走,是我该走才对。” 说罢,大步踩过满地碎瓷,拂袖而去。 翠微与戚娘等跟在阿绮身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登时吓得胆战心惊,望着郗翰之背影渐渐远去,方拍着胸口入屋中来。 戚娘一面收拾碎瓷,一面摇头道:“到底是寒门出身,行事这般厉害鲁莽,可别将女郎吓着了!” 翠微忙示意她噤声。 二人一同向阿绮望去。 只见阿绮孤身立在一地碎瓷中,望着空荡荡的门外,神色漠然,好半晌,方提起裙裾,小心回内室去。 第8页 隔着那道屏风,只听她语调悠悠,情绪莫辨。 “早晚要走那一遭,不过摔些杯盘罢了,无碍的。” ☆、谒见 暮春午后,已有初夏的影子。 方才还是日光明朗,景色烂漫,不过片刻,便乌云翻滚,空气闷湿,似有阴雨将至。 戚娘与翠微方将屋中清理干净,才跨出门去,便有雨淅淅沥沥落下。 二人忙躲入檐下。 躲了一阵,那雨仍是绵绵地下着,并无要停的样子。戚娘伸手擦擦鬓角沾染的雨雾,絮絮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也停不了,今夜潮气定十分重,女郎素来体寒,得赶紧将被衾熏干燥些!” 说罢,领了两个婢子便入屋中去,卷了寝具到外间去熏。 翠微心细,立在廊下,未直接入内,只先小心翼翼往内室窗扉处望去。 却见阿绮正坐在窗边,纤手支颐,仰头静静望着空中翻涌的乌云,一身纱衣格外单薄。 她沿着屋檐前行两步,低声安慰:“郎君行伍出身,行事粗犷些,也是常事,女郎万莫放在心上。” 阿绮仍是怔怔的,闻言转过红肿未退的双眸,水汪汪凝着她,红唇边掠过几分无谓的笑意。 “我不在乎他。” “我只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阴霾密布的午后故去的。 …… 那是庆熙二年的五月,江南梅子初黄,阴雨连绵。 十岁的阿绮乘牛车,换舟船,一路至江心洲头的别馆中。 这一路,因雨水不断,随行仆从格外仔细地替她遮风挡雨,可小小的少女,衣襟处仍是湿了大片。 她哭了一路,红肿的眼眸中,泪珠源源不断滚落至前襟,擦拭不及。 清晨临行前,太后告诉她,今日至别馆,是教她见父亲最后一面。 她的父亲崔恪峤,厉兵秣马整整两年,数月前,踌躇满志,携豫州刺史袁冲,一同引兵北上,攻伐前燕。 起初,形势一片大好,崔恪峤所引之北府兵,战力非凡,不但连下数地,更生擒前燕名将晏忠,令军中士气大振。 然恰在燕晋对峙于枋头之时,国中却忽生动乱:袁冲族兄,镇荆州的刺史袁真,拥兵自重,以天子年幼,不堪承大业为由,起兵谋反,逼迫苏后下诏废帝。 因北府主力尽在崔恪峤手中,国中空虚,袁真自江陵而起,一度越过豫州,逼近京畿。 无奈之下,崔恪峤只得放弃唾手可得的北方故土,率兵回援建康。 袁冲见族兄谋反,自以为将受牵连,索性叛变,与袁真密谋,于崔恪峤至寿春抵挡叛军之时,两面夹击,将其击杀。 崔恪峤为人素来磊落,又与袁冲交好多年,未料其叛变,待发现时,已在寿春城外,身中两箭。 幸那两箭未伤要害,又有时为小小中兵参军的郗翰之替他挡去一刀,又率众突围,方令形势扭转。 其后,崔恪峤忍着伤痛,坐镇指挥,力挽狂澜整整两月,终于在郗翰之一刀斩下袁真首级后,平息叛乱。 然而,这两月间,他重伤始终未愈,又殚精竭虑,已是行将就木,拼着最后一口气,方得返建康,见女儿最后一面。 别馆中,阿绮踏过正渗水的湿润软地,一路飞奔至寝房中。 寝房中宽阔的床上,正躺着昏迷了三天的父亲。 阿绮不顾沾湿的裙裾与丝履,扑在床榻边,捧住父亲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连路上更换舟船,入别馆也未醒来的父亲,却在这时,缓缓睁开眼睛。 他费力地拍拍身边床榻,说:“小阿绮,到父亲身边来。” 她蹬下丝履,爬到父亲手边,将小小的脑袋枕在父亲肩侧,抽噎道:“他们都说父亲快死了,阿绮不信!阿绮替父亲偷偷求了满天神佛,他们说,父亲会好起来的!” 父亲仰卧着,闻言笑了笑,吐出两口浊气,道:“若神佛们真这样告诉阿绮,阿绮又为何哭得这样伤心?” 阿绮肿着兔子似的双目,拼命摇头:“阿绮不伤心,只是想父亲了!阿绮以后不想住在宫中,父亲去哪儿,阿绮就去哪儿!” 父亲微闭的眼眸艰难地转过来望她,颤抖着伸手去擦她颊边的泪:“是父亲不好,这样多年,都未亲自教养你……” “阿绮,父亲替你定了亲,他……叫郗翰之,是个……有坦阔前途的好孩子,父亲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年轻时一般……只盼他将来,能实现北伐之夙愿,也能好好待我的小阿绮……” 她揪住父亲衣角,泪珠扑扑簌簌落在那片布料上:“阿绮还小,阿绮不要嫁人,只要父亲好起来……” 父亲仿佛已听不清她的话,渐渐失神的眼眸温柔注视着她,仿佛透过她稚嫩的面目,看向别处。 分明才是午后,屋外却阴云翻涌,仿佛已是黄昏。 阿绮听见他喃喃低语:“阿英啊,这样多年,我终于要见你了,就在这里,咱们初见的地方……” 阿英,那是在唤她的母亲,萧茂英。 轰隆—— 浓如洗墨的天空中,陡然劈下一道闷雷,震彻天地。 她晕过去前,只瞧见父亲颓然垂落的手掌。 父亲去后的那几日,她浑浑噩噩,脑中始终盘桓着的,都是他临终前的那些话。 第9页 “郗翰之”这三个字,也曾与父亲颓然落下的那只手掌一般,带着伤痛与抗拒,深深刻在心间。 直到那日,父亲墓前,她远远见到个年轻郎君的背影。 他一身银甲,腰配长刀,挺拔而坚毅,沐在金色日光中,缓缓与她幼时记忆中,父亲披甲出征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听闻,那位年轻郎君,正是时已为镇军将军的郗翰之,特至墓前拜祭崔大司马。 那时,小小的她蓦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望着那道背影,渐渐生出许多安心来。 那是父亲亲自替她挑选的郎君。 …… 窗外凉风骤起,阿绮稍稍醒神,收回支在窗边的手肘,由着翠微将窗扉阖上。 那时的她以为,日后的自己,也能如故去的父母一般,恩爱一生。 可惜,父亲一生磊落英明,向来不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 他料对了郗翰之有北伐之能力,却未料到,他是个薄情寡义,有狼子野心之徒。 父亲,若您知晓日后之事,定会明白阿绮今日所为吧? 阿绮跪坐香案边,在心中默念。 她以镊拾香,投入博山炉中,望着袅袅香烟出神片刻后,忽然起身,行至桌案边坐下,提笔写了一封拜帖,交翠微命人送至菱洲岛。 …… 书房中,郗翰之正持卷阅览。 屋外细雨不绝,扰得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越发烦躁不堪。 这座宅邸中,处处都是那妇人的印迹,就连这间书房中,也多是她的藏书,自先秦诗文,至当代玄理,种类浩繁,令人目不暇接。 他少时因出身寒微,未读过什么书,及至后来从戎,得了崔公赏识提拔,方有机会博览群书,习字作文。 他本是十分爱读书的,平日在军中,人马于帐外奔走往来之时,也能捧一卷书,静读半日。 可今日,眼前却屡屡出现那妇人的模样,教他半点也静不下心。 非但如此,每当他脑中闪过她方才那冷漠的眼神时,心口竟都如刀割箭射一般,疼痛不已。 他不由双眉紧蹙,下意识捂住心口,搁下书卷,长叹一声,起身更衣,欲命人去取些公文来看。 恰此时,屋外便有仆妇出言:“使君,太后宫中谒者至,请使君入宫面见太后。” 郗翰之闻言,稍有惊讶,照例,他本该该明日亲自入宫去拜太后,却不知为何太后今日便主动来召。 他微整衣袍,长发束冠,便出屋至前厅,随那谒者往宫城去。 …… 宣训殿中,太后处理完今日政务,方将众臣遣散,便有宫人报郗使君已至,遂命人引他入内。 只见郗翰之垂首信步至殿中阶下,恭敬下拜叩首,行了大礼后,便起身立在一旁。 太后先未命他坐下,只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他。 须知寻常士族官员见天子与太后,只略拱手躬身行礼,便会被叫起赐座,如苏裕那等顶尖士族,又身居高位者,甚至不必行礼,可自落座。 眼下郗翰之已算一方封疆大吏,又才立了功,本不该受此冷遇。 然太后因记挂先前苏裕之言,欲敲打试探一二,方如此行事。 若郗翰之稍稍显出不悦之色,便表明他心底对目下之境遇与官爵颇多不满,往后需多加压制。 好在细观半晌,他始终垂首敛目,恭敬静立,似老僧入定,未有半分不耐之色。 太后这才满意,肃然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命人搬了榻来要他落座,随口问了两句先前路途中之事,便道:“郗卿此番平李道山之乱,着实功劳不小。你又娶了我家阿绮,我素来将阿绮当亲女儿一般疼爱,如今你也算我半个女婿了,想要何等封赏,卿不妨直言。” 郗翰之端坐榻上,闻言抬眸瞥一眼太后看似和蔼,实则疏离的面目,一下便明白,她如此说,并非当真将他当作自己人,只是借此敲打他,得崔公与大长公主之女为妇,已是逾越,万不可真将自己当作皇亲贵戚。 他拱手道:“臣惭愧,替陛下与太后手刃逆贼,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更不敢提封赏。” 太后观他神色不似作伪,方放下心来,将先前与苏裕商议好之事说出:“卿不必自谦,立了功,总是要有封赏。我与苏相公等已商议过,你不必再往京口去,且往寿春去吧,往后,豫州便交你手中了。” 此言是要他镇寿春,为豫州刺史。 郗翰之心中却迅速将晋室疆域温故一番。 先前他虽已领青、兖二州刺史,然此二州皆是侨置之州,地狭而人稀,且常有变动,另都督那八州,除徐州外,也俱是侨置之州,名号听来不小,实则只是除手中北府兵外,并无自己之阵地。 而豫州不同。 豫州虽大半为北人所占,却仍有一片土地归晋室。地虽不广,好歹是一方天地。 只是,太后与朝臣们,素来看不上他的出身,即便立功,也不会稍加青眼。 肯将豫州交他,乃是因豫州之西的荆州,仍盘踞着六年前所诛杀的袁冲之子袁朔,此时正蠢蠢欲动。 而寿春以北,则有胡人虎视眈眈,动乱不休。 难怪要交给他。 郗翰之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恭敬垂首称谢。 “郗卿果然是我晋室股肱之臣。” 第10页 太后见他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才彻底放心,道:“你才新婚便出征了,如今好容易归来,与阿绮且多在建康留两日吧,后日陛下与我将往同泰寺礼佛,你与阿绮也同去吧,便当是好好休整散心。” 郗翰之忙应是,心中想起那妇人,下意识蹙眉。 太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想起先前阿绮欲和离之言,遂也不唤“卿”,如亲长一般,以字称之,道:“鉴安啊,阿绮自小在我膝下长大,是个温顺知意的好孩子。只她是教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未受过委屈,与你成婚后,却独居了一年,心中难免有怨气,你且多体谅她一些,她再有不是,也是崔公之女,你万莫放在心上。” 提及崔公,郗翰之一顿,渐渐想起旧事,愈发恭敬诚挚地答应后,方退去。 ☆、菱洲 雨后稍霁,山脚府邸中,阿绮自将拜帖送出后,便起身梳妆更衣。 翠微观一眼天色,边替她绾发边道:“已近晡时,道路湿滑,女郎何不明日再去?” 阿绮望一眼天色,坚定摇头道:“不必,今日便去吧。阿秭已归来数日,我也该去看看。” 实则方才婢子来报,郗翰之随宫中谒者入宫,教她稍松一口气。 目下她实在不愿夜里与他共处一室,不妨趁着他不在府中时,先离去。恰数日前,堂姐崔萱已自会稽归来,正寡居菱洲岛,她便欲往那处去。 待住两日,郗翰之便要外出任职,那时她独留建康,再寻机会离去。 待梳妆毕,戚娘等也简单收拾好了衣物,登车一路往菱洲岛去。 菱洲岛乃昆明湖中淤泥沉积形成之地,崔家于岛上建了别馆,如今崔氏族人多在各地就任,其余留建康者,也多居宫城南面的府邸中,是以别馆常年空置。 数日前,崔萱归来,因少时常在菱洲岛游玩,遂搬至那处独居。 昆明湖位于宫城以北,东枕钟山,广阔静深,距离阿绮居处不远。 这一路虽地软泥湿,却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至湖畔。 已是日入,沉沉暮霭笼罩在湖面之上,时又凉风吹过,带来扑面水雾。 阿绮方下车至渡口处,便见浩淼烟波间,一叶扁舟悄然驶来,在宁静湖水中,划开层层波纹。 舟上立着两婢子,甫一靠岸,便将阿绮扶上舟去。 其中一个笑道:“恰好女郎来了,我家女郎接了拜帖,正欣喜,独居多日,可算能有个伴了。” 阿绮披着外袍坐在舟上,闻言只笑了笑,一双眼却往舟尾处瞥了瞥。 那处竖了根长杆,杆上悬灯,于凉风与颠簸中吱呀摇晃,忽明忽灭。 灯下,立着个身型魁硕的汉子,一身蓑衣,头戴笠帽,手持竹篙,沉默地一下一下撑着,令小舟往湖心平稳而行。 因他戴着笠帽低着头,暮色又沉,教人看不真切模样,只能由他露出的下半张坚毅面容,隐约辨出,大约是个还未至而立的年轻人。 那二婢子唤他“孙参军。” 须臾,渐至湖心,小舟缓缓靠岸。 岸上,崔萱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人来,忙亲自上前,拉住阿绮的手,将她扶上平实土地,随即亲昵地挽着她手,笑道:“阿绮可算来了!午后我接你的拜帖,甚觉惊喜!” 崔萱乃阿绮叔父之嫡女,二人自小常玩在一处,感情很好,因三年前崔萱出嫁,方不大能见面,如今久别重逢,姐妹二人自然喜悦。 然想起堂妹如今才迎回夫君,崔萱又稍有疑虑,边往宅中行,边担忧道:“只是阿绮,听闻今日郗使君才归来,你便离家住在我这处,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提及郗翰之,阿绮本有些雀跃的容色渐渐转淡。 她不欲多言,遂只含糊道了句“无妨”,紧接着,便回首望一眼上岸后,自留在外院的蓑衣男子,凑近堂姐道:“那一位,便是阿秭信中提及,一路将阿秭护送至建康的孙参军?” 崔萱闻言,眸光一黯,垂首点头,沉静柔婉的面上闪过几分难掩的挣扎之色。 阿绮见她如此反应,当即心下了然。 …… 那孙参军名孙宽,今年不过二十有六,比崔萱大了近五岁。 他的出身,与郗翰之相类,皆是自北方流亡至此的平民百姓。 堂姐崔萱嫁时为会稽郡内史的琅琊王氏子弟王忱时,他也恰投军入王忱麾下,为一小小兵卒,因在军中勇武不凡,颇受赏识,不出半年,便为王忱身侧之参军。 王忱此人出身世家,美仪容,有风度,于谈玄伦理,习字作文上,十分精通,然为政之道,却十分欠妥。 去岁年初,逢李道山于会稽境内起兵反叛,王忱本该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幸有孙宽在侧,替其领兵而出,方将其暂驱至临海郡。 然此后不久,李道山二度起事时,王忱误以为祸乱已平,可高枕无忧,遂轻敌大意,致战火一下蔓延至东南八郡,连自己也在北逃之时,为叛军所杀,直至郗翰之南下方才最终平息。 其时,崔萱身在变乱之中,屡遭险境,幸有孙宽始终护在左右,方得安然无恙。 此番战事初定,孙宽又亲自将她一路护送回建康。 …… 阿绮未再多言,二人行至屋中,屏退下人,亲密地靠在一处时,方悄声道:“阿秭,我看那孙参军,似是对阿秭有意。” 第11页 崔萱闻言一窒,静美面孔浮现两抹红晕,好半晌,方眸光黯淡道:“有意无意,也都与我无干系,横竖我此番归来,便是听兄长之言,再嫁个士族人家罢了。” 她寡居已满一年,家中父亲已故,那位掌家的庶出兄长崔淮,已在替她于建康士族间择选。 阿绮望着她郁郁失落的模样,心口微酸,竟是想起前尘旧事。 崔家的女儿,虽皆生得美貌动人,于在姻缘上,却仿佛都不大顺遂。 堂姐初嫁者王忱,虽是世家子弟,风度仪容兼是顶尖,奈何性情放荡,日日饮酒,纵情山水,豢养歌妓无数,及至为叛军斩杀,又连累她这个遗孀受累。 后来与孙宽互生爱慕,却因身份悬殊,始终未敢逾越半步。 孙宽曾亲自至崔府,欲求娶崔萱,却因出身寒门,官职低微,连大门也未得入。 他忍着满城士族的嘲讽与奚落,逗留建康多时,甘为护卫,直至半年后,亲眼望着她再嫁萧氏一位旁枝宗王后,方重入军中去,建功立业。 那位萧氏宗王亦是丧妻续娶,府中已有数姬妾,加之其性情乖戾,婚后二人并不大和睦。后来郗翰之起兵,引晋室大乱,那位宗王为人所杀。 恰是那时,孙宽重新出现。 几年间,他已凭着军功,自一小小郡中参军,变做宁州刺史,手握重兵,却仍是孑然一身,始终未娶。趁着混乱,他闯入王府,救下险被逼自缢的崔萱,带着她回宁州,以盛大的婚仪,郑重地将她娶为妻子…… 想着堂姐日后的波折,阿绮心中不忍,不由问:“阿秭,难道你对孙参军无意吗?难道你还愿再嫁个如王内史一般的夫君吗?” 崔萱闻言,容色愈发郁郁,咬唇望着妹妹,含泪摇头:“自然不是。可我有何办法?阿绮,我甚至有些羡慕你,只有伯父那般心怀宽广之人,才愿将你许给郗使君。我的兄长,你也知晓,最重门第,他定连见也不会见孙参军。” 阿绮亦是苦笑。 堂姐羡慕她能跨过悬殊身份嫁给郗翰之,她又何尝不羡慕堂姐能得孙宽满腔真挚爱意? 想起梦境中,她囚于浮屠中的日子,旁人皆不闻不问,只堂姐曾千方百计地寻人给她递过信件。 姐妹之间,情谊犹深。 她不愿堂姐再经日后苦难,遂悄声道:“阿秭,孙参军此时虽还身份低微,日后却当是前途无量的。既然堂兄不会允这门婚事,阿秭不妨试试,绕过堂兄。” 姐妹二人絮絮低语,如胶似漆,直至夜半,方各自回屋就寝。 …… 将至平旦,寂静的夜里,鸡鸣阵阵,悠悠传来。 寝房中,郗翰之猛然惊醒,自床上一跃而起,于黑暗中双目圆睁,粗喘许久,方稍稍平静,重新仰卧。 傍晚暂歇的细雨,此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下,阵阵潮气透出窗扉钻入屋中。 唯床上软枕与被衾,干燥而温暖,未染潮湿,显然是午后才熏过的。 郗翰之扯过被,轻轻一嗅。 幽幽暗香袭来,带着莫名的熟悉感,令他无声蹙眉,不由想起方才的奇异梦境。 梦里,他亦是卧在这张床上,却非孤身一人,而是怀中搂着个妇人。 那妇人雪肌花貌,身段玲珑,一副绝好的颜色,正是白日里对他冷眼相待的崔家阿绮。 梦里的她,不但肌肤柔软,纤腰堪折,更乖顺娇软,令他爱不释手,直燃着烛火,亲昵至后半夜方休。 他记得她柔顺地卧在他怀中,一只细软柔荑轻轻抚着他左肩处一道长而狰狞伤痕,问:“这便是当年替我父亲挡的那一刀吗?” 他握住她的手至唇边亲吻,说:“是,这一刀,是我用来报答你父亲的知遇之恩的。可他却将你许给了我。” 她指尖微颤,在他怀中缩了缩,娇气道:“难道郎君不愿娶我?” 他笑,俯首去吻她:“我求之不得。只是,大司马的恩情,我此生也难报答了。” 她抬头,小巧的面颊便搁在他胸口,湿润的眼里星光闪烁:“郎君要报恩,待阿绮好便够了。” 他抚着她眼角泪意,说:“好,我一辈子待阿绮好。” …… 一阵窒息的疼痛毫无预兆袭来,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黑暗中,郗翰之蹙眉,捂着心口处,深深喘息。 梦中情景一如昨日,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却又荒唐至极。 那妇人分明待他避之不及,又如何会那样柔顺服帖? 心口疼痛稍缓,他捂着胸口的手渐渐移至左肩伤口处,恍惚间想起已故的崔大司马。 他本生于北方的高平郡,幼时家贫,皆是在战乱中度过的。 十五岁那年,为谋生路,他带着母亲与乡间百余人,欲南下安顿。 恰逢大司马崔恪峤率北府兵,战至他的故乡高平。北府兵骁勇,不出数日,便占上风,轻易拿下高平,与他所见之北方为胡人欺侮的汉人全然不同。 观战数日,令他心中大震,当即带着乡间同行的百人一同投身行伍,由最低等之兵卒做起,随崔恪峤之队伍征伐。 此后征战中,他策马仗剑,屡立奇功,却因出身寒微,难以晋升。幸有崔恪峤,不计出身,屡屡夸赞,亲自教导他习武作文,更当着众人的面,称:“此子有我旧日之风,若我此生夙愿难了,此子定能后继之。” 第12页 正是因着崔大司马的赏识与提拔,他方能至今日至地位。 崔公之恩情,此生难报。 如今他娶了崔公之女,的确该好好待她。 白日太后之言再度浮现耳边。 他那妇人是高门贵女,养在宫城,定会有些矜贵脾气,任性冷淡也罢,擅自离府,夜不归宿也罢,他总该受着,好好哄一哄便是。 鸡鸣渐止,晨曦初现,郗翰之自榻上起身,独自更衣,欲往菱洲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昆明湖就是玄武湖 ☆、竹林 一夜春雨,细润无声,淼如晨雾。 阿绮才做了场光怪陆离的迷梦,正被口中渴意唤醒,披衣起身,下床自去斟茶饮下。 从前她夜间素来睡得好,若要饮茶添被,也多自己来,鲜少唤人,是以守夜的婢子们早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 宁静的夜里,除了极轻的细雨声,一片空寂。 阿绮小心搁下茶杯,正欲趿履重回床榻,却忽听一阵极轻微的声响自隔壁传来,似有人悄悄开门行出。 菱洲岛之别馆仍是照多年前的布置,姐妹二人的寝房设在一处,只隔一道薄墙,她隔壁住的正是堂姐崔萱。 想起临睡前同堂姐说的话,阿绮不由心中一动,转身至门边,悄悄拉开一条缝隙,朝院中望去,果然便见崔萱的身影悄然而出,快步至远处廊下拐角处的柱边。 那柱边早已立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头戴笠帽,蓑衣上雨水沥沥而落,当是已在外等了许久,正是孙宽。 幽暗灯光下,二人絮絮低语许久,仿佛挣扎异常,直至天边渐有微光时,崔萱方匆匆回屋。 阿绮清楚地看见,崔萱回屋前,孙宽按捺不住,悄悄地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似许诺一般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教她眼眶一红,扭头而去。 想来她定已将昨夜姊妹二人的密语悉数告之,孙宽当也已答应。 阿绮心下有了计较,稍稍安心,又见天色渐亮,春雨已歇,遂不欲再睡,自起身盥洗,用些清粥小菜后,连发也未绾,便荷锄往竹林中去。 昨日雨水连绵,厨房定已照着她的喜好,备下了新鲜的鸭子,只缺两颗新鲜竹笋。 竹笋老鸭汤,是她每年春日里必尝的一道菜,原因无他,只因这道菜里,有父母拳拳爱意的滋味。 她幼年丧母,记忆里从没有过母亲的模样,只有鲜少的机会与父亲相处时,能从他口中听到与母亲有关的只言片语。 那年春日,父亲便带着她踏着晨曦,一路至郊外竹林,挖笋炖汤。 他说,母亲是皇室公主,从来端庄华贵,行止从容,却愿为了他,亲自刨开春泥软土,挖来最鲜嫩的竹笋,烹一锅竹笋老鸭汤。 身为长于宫城之中的高门贵女,她尝过无数珍馐,却再未觉得天下有比那道竹笋老鸭汤更鲜美的滋味。 后来,连父亲也去了,她再无依靠,只能每年春日,亲手刨笋烹汤,聊以慰藉。 …… 竹笋喜春雨,每至雨后,便多冒尖,又生得极快,一两个时辰便能蹿出一截,不多时便成新竹,最是要及时采摘的鲜物。 阿绮与翠微至竹林边时,果见绵软土间,冒出一个个数寸长的褐色笋尖,上覆细密水珠,正生机盎然地悄然生长,恰是亟待挖取烹饪的时候。 阿绮欣喜不已,伸手将未绾起的乌发拢在一侧,又将袖口稍稍挽起,挑了颗稍小的,便拾起锄头顺其边缘细细刨土。待将土刨净了,又以锄尖抵住笋底,使巧劲儿轻轻一撬,便得一颗鲜笋。 她挖起来十分熟稔,不出片刻,已得了四五颗。 翠微提着竹筐跟在后,见她额角已有细汗,不由道:“女郎,这些已够了,若觉劳累,便回去吧。” 阿绮恰至缓坡处,又见一株,遂荷锄而上,便细细刨动,头也不回道:“将这株挖出便罢。” 然大约是因生在坡上,这一株格外难撬开,她腕力不够,试了两回,仍未挖出。 正抬手拭汗,欲回首叫翠微来帮忙,身后却忽有个宽阔坚实的男子身躯贴近,将她密密环抱住。 紧接着,便有两只厚实大掌伸出,覆在她拾锄的纤手上,牢牢包裹住,带着她稍一用力,便将那株顽固竹笋连根挖出。 圆润竹笋倒在一侧,顺着缓坡渐渐滚远。 阿绮眼睁睁望着,却未动,只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处。 身后之人怀抱宽广厚实,既陌生,又熟悉,深长灼热的气息无声拂过她颈侧肌肤,令她忍不住毛骨悚然,微微瑟缩着侧首避过,双臂用力,欲挣脱开去。 她知道,此刻抱着她的,正是她的夫君郗翰之。 可郗翰之却不给她机会,反将她桎梏得更紧,脑袋也凑近她颈窝处,双唇贴至耳畔,嗓音暗哑唤她的名:“阿绮,我想了你一夜,一早便赶来了,跟我回去,可好?” 他方才被婢子引至此处时,远远的见她一身素衣,如云乌发堆在颈侧,露出半截白润肌肤,白皙的面颊因热意而泛着红晕,鬓边香汗淋漓的模样,已是心中意动,此刻将人抱在怀中,愈觉烧撩。 掌中纤腰渐与昨夜迷乱梦境贴合,他情不自禁垂下头去,嗅着她发肤间的幽幽香气,将唇覆在她颈间一片温软肌肤上。 阿绮只觉一阵细细的刺痛自那片肌肤传开,渐渐蔓延至全身,令她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第13页 她心中烦乱,难堪地闭目,蹙眉道:“郎君且将我放开。” 那语调中除了疏离冷淡,更有几分拼命克制的厌恶与恐惧,仿如一阵凉风,令郗翰之停下动作。 他略松手,却未退开,仍将她环在身前,勉力克制因她的抗拒与冷淡而生出的不悦,望着一旁的竹笋道:“我记得你在府中也置了一片竹园,若爱这笋,回家去,我亲自替你挖来,如何?” 阿绮心头一颤,烦乱更甚,恍惚间便想起旧事。 钟山下的府邸中,她的确种了片竹园,为的便是如母亲一般,在夫君归来时,能亲手替他取鲜笋,炖浓汤。 前世的她,也的确在他归来第二日的清晨,挖了两颗嫩笋,炖了鲜浓汤羹,亲手捧至他面前。 待他尝过,面露笑意,不吝称赞时,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满心欢喜,将父亲与母亲的旧事小心翼翼说出,盼他能懂得,她这辈子对婚姻的一切期望,便是能如已故的父母一般,恩爱一生。 可他到底未懂。或许,是根本不愿懂。 第二年,他们搬至姑孰。新宅朴素,她因知他朴素节俭,不喜奢费,遂未动宅中原貌,只欲在庭中辟出一地作竹园。 竹园里,是她身为妻子,对夫君的一片爱意。 可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在她不满他母亲与表妹私自将竹园改作菜圃时,不耐烦地暗示她要戒骄纵,敬尊长。 那时的她单纯柔顺,面对夫君的不满,选择咽下委屈,主动退让。如今的她,绝不会如此。 横斜竹影间,她抬眸望着清晨明媚的日光,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与鄙夷:“不必了,郎君如此,阿绮着实受不起。” 一再地嘲讽冷淡,令郗翰之心中压抑的怒火渐起,不由放开双臂,任由她飞快地退开。 他深深吐气,一手揉了揉额角,想起她昨日初见时,红肿着眼眸,我见犹怜的模样,方勉强压抑着怒意,耐着性子道:“阿绮可是怨我这一年来未曾陪伴左右,出征在外,亦未有音信?此事的确是我的错,因初成婚,从未写过家信。我答应你,往后无论去何处,都给你传信,若留府中,便时时伴你左右,如何?” 他以为,新娶的这位妻子出身高门,从小无忧,即便有些矜贵的脾气,也不过是因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此女子,未历过风浪,养在深闺,只耐着性子哄一哄,说两句服软的话,定能无事。 却不料,阿绮闻言,却只冷笑,一双水润眼眸静静凝视着他,虽是仰望,却仿佛俯观蝼蚁,无喜无悲,无忧无惧。 郗翰之的心下意识一沉。 只听她道:“郎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他薄唇紧抿,明知她那张娇艳红唇间将吐出令他彻底愤怒的话,却仍忍不住问:“你此话何意?” 阿绮唇边笑意愈深,一身宽松素衣与微垂长发教她看来如云端娇花。 “你我身份悬殊,以你一寒门竖子的身份,本没资格娶我。是我父亲看重你,方将我许给你。你已是高攀,如今婚既成,你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谨记身份,咱们从此泾渭分明,方还能安度些时日。” 他听过太多人,或直言,或暗讽地指责他出身低微,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结发妻子这般鄙弃。 黑眸转冷,他望着她好半晌,方艰涩道:“崔公之女,竟也这般在乎门第出身吗?” 阿绮容色不变,秀致面目在晨雾间忽隐忽现。 “你可知,我昨日入宫所为何事?”她走近半步,噙笑低语,“我入宫,乃是求太后允我与你即刻和离。可惜太后不允,我只得多忍耐你些时日。” 字字句句,如箭如刀,直扎入他心窝。 他双拳攥紧,胸膛起伏不定,紧紧盯着她许久,方压抑道:“明日太后与陛下将入同泰寺礼佛,届时你需一道前去。” 说罢,不再留恋,转身大步离去。 ☆、求娶 湖畔渡口,随行而来的刘澍恩方寻了处林地,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远观昆明湖景。 他昨日至长干里饮酒玩乐,深夜方归,沾枕未出两个时辰,便又随郗翰之匆匆出府,往菱洲岛而来,着实疲累。此时料想郗翰之往岛中去,定会逗留许久,便欲在此小憩。 然未待他阖眼,却见郗翰之已大步行来,方才尚和缓的面色,此刻已是阴云密布。 他忙忍着宿醉的昏沉,一跃而起,望着郗翰之身后空荡荡的小舟,小心问:“使君,为何不见夫人?” 郗翰之丝毫不欲回应,薄唇愈发紧抿,一言不发跨马而上,待见他仍愣在原地,只冷笑道:“怎么,你也不愿回去了?” 刘澍恩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明白几分,忙三两步上马,跟到身边,心道定是方才在夫人处受了气。 不久回府,行过廊边那处竹园时,郗翰之猝然停下脚步,瞪着已蹿出许多的竹笋,片刻,竟是直接取来战场上用的长刀,泄愤似的劈手过去,随意砍下两株,不顾飞溅的污泥,丢至廊边,冲仆从道:“拿去炖汤。” 那仆从哪里见过这样寒光森森,挥舞不停的长刀?吓得浑身哆嗦,躬身将那两株和着污泥的竹笋捧在怀中,飞快离去。 其余婢子等纷纷垂首敛目,丝毫不敢动弹,唯恐受迁怒。 可郗翰之却仿佛已将怒火统统发泄干净,将长刀收起,再抬头时,已恢复行止合宜,风度翩翩的模样,连衣角污泥也掩不住其气度。 第14页 他一身宽袍大袖,施施然往书房行去。 书房中,他独坐案前,取来笔墨与缣帛,细细思量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疆域图,一点点将豫州附近之情况绘出,又将附近州郡之刺史、内史之名尽数标注,蹙眉思忖半晌,方将刘澍恩唤入,将图铺开,道:“昨日入宫,太后已定下,要我不日出任豫州刺史,镇寿春,想来再过数日,咱们便要启程往寿春去。只是,豫州至荆州一带,形势复杂,须得谨慎些。” 刘澍恩亦垂首观图,沉思点头道:“使君说得不错,豫州紧附荆州,袁朔踞荆州,正有鲸吞豫州之心,听闻他早有意令族中子弟继任豫州刺史,此番使君前去,定会引其不满,实在得小心些。” 袁朔手握重兵,早有异心,朝廷颇忌惮,始终不敢动他。 郗翰之深以为然:“我正要说此事。你先令敬道派些人至寿春以北,探一探鲜卑局势如何,至于豫州境内,暂按兵不动,且先将我将出镇的消息放出,瞧瞧诸郡守、县令等,乃至袁朔,都如何作为。” 刘澍恩点头应是。 二人又商议一阵,将细节部署一一定下后,屋外便有婢子将才炖好的竹笋老鸭汤送入。 郗翰之将桌案上笔墨缣帛等收起,令人盛了两碗,与刘澍恩对坐而食。 热腾腾的汤羹洁白鲜浓,香气扑鼻,令用惯军中粗糙伙食的二人食指大动。 郗翰之饮下两口,只觉腹中温热,口留余香,滋味悠长,果然是江南鲜物,与众不同,遂随口道:“府中倒恰有老鸭配之。” 捧巾帕杯盘的婢子笑道:“使君不知,此汤本是夫人最喜之物,每年春日必要尝一尝,一见落雨,厨房便备下了,只等着雨后挖笋配之,不料夫人昨日却去了菱洲岛。” 一言出,郗翰之面色一僵,已是想起了清晨的不愉,不由冷笑。 果然是生在世家的女子,惯会享乐,倒是他这个夫君,本不该归来,扰了她的闲情雅致,逼她不得不弃了家中早备好的鲜笋老鸭,偏偏要去菱洲岛。 口中才饮下的热汤忽而变得滋味复杂。 他脸色渐冷,望着瓷碗中一截透着翠绿的笋尖,默默举箸夹起,入口品尝。 笋尖浸润了鲜浓汤汁,莹润剔透,本该是滋味最出色之时,可待细细咀嚼,却未有料想中的脆嫩,反多了几分咽不下,嚼不断的韧劲。 他慢慢放下碗与箸,本就去了大半的胃口登时全消。 那婢子观他如此神色,忙俯首道:“使君恕罪,不知使君喜好,这便去换些食材。” 刘澍恩亦不敢再动,只放下碗箸,小心望着他。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明媚天色,只觉索然无味,一片寂寥,摇头道:“罢了,不必再换。” 不过晚了一个时辰,那竹笋便已不复鲜嫩。 既非上品,再好的食材也匹配不起,自不必白费心思。 …… 恰是午后,侍中崔淮乘长檐车自宫城回青溪边的府邸。 渐至府门外时,随行仆从忽而凑近车边低语:“侍中,门外好似是孙参军。” 本卧车中闭目修养的崔淮闻言蹙眉,悄然掀帘往府门外看去,果然见已敞开的大门外,正立着个魁梧男子,一身武气,坚毅英挺,的确是孙宽。 他既不离去,也不入内,只笔直的立在一旁,府中侍从在侧斜眼睨着,似正劝他离去,然他不为所动,远远见牛车行近,便大步行来,冲车中人拱手施礼,唤了声“崔侍中”。 崔淮自然识得他,本不欲理会,然因顾念其曾救过妹妹崔萱,方命人停车,掀起车帘笑道:“原来是孙参军。参军待我崔家有恩,我本该亲自言谢,只这两日我手中政务繁忙,有些疏忽了,实在惭愧。” 话虽如此,他却既不下车,也不请孙宽入府,态度倨傲。 孙宽不见恼怒,只愈发恭敬垂首:“侍中言重,护着夫人,本是我分内之事。” 崔淮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寒门出身的小小武将,心道他逗留建康多日未走,如今更直接登门来寻,定是居功邀赏来了。 他思忖片刻,道:“参军非我府中人,何来分内一说?趁着如今孙参军仍在建康,不妨由我替参军书一封荐信,如此,我崔家能略尽绵薄之力,参军往后仕途也能顺遂些。” 先驱李道山至临海郡,又救崔萱于险境中,到头来却只换来区区一封荐信。 须知崔家虽为顶级士族,皇亲国戚,可如今崔大司马兄弟已逝,至崔淮这一辈中,却未再有能与崔恪峤比肩者。崔淮虽为侍中,于士族间之号召力,自与其父辈相差甚远。 孙宽垂在身侧的双掌悄然紧握,沉默一瞬,忽而俯首道:“崔侍中,宽今日来,非为邀功请赏,只为一事,盼侍中成全。” 崔淮眉心一跳,望着他俯首的模样,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瞧他额面点地,满是渴求,沉声道:“宽别无他求,只慕崔夫人久矣,如今夫人寡居已足一年,求侍中将夫人许宽做妻。”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莫说崔淮,便是一旁的众仆从,面面相觑间,也俱是惊愕。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武将,竟也敢直言求娶崔家女! 崔淮方才还能维持的客套笑意,此刻陡然消散,冷冷沉下的面上,俱是鄙夷与嘲讽:“孙参军,人贵自知。我崔氏门庭,非凡俗之子可攀。” 第15页 说罢,放下车帘,命仆从驱车入府,当着孙宽的面,直接关上大门。 府外街道上,往来行人早已见此处动静,见势不由驻足,望着被毫不留情拒之门外的孙宽指指点点。 纷纷议论中,孙宽缓缓起身,静立片刻,抬头深深凝望崔府的高墙阔门一眼,转身离去。 …… 却道崔淮自入屋中后,自觉被孙宽侮辱,胸中怒意便愈燃愈甚,抬手更衣间,恰碰到一手捧铜盆的婢子。 只听那婢子惊呼一声,盆中温水便尽数泼洒,将崔淮淋得浑身湿透。 他当即指着那婢子怒喝:“哪儿来的蠢物?快拖出去杖杀了!” 话音方落,守在外的数个健妇便入内将那挣扎颤抖的婢子捂嘴缚住,连拖带拽地扭出。 才自内室行出的夫人谢氏见此情景,也稍噤声,待见他更衣毕,坐至榻上饮了两口茶,面色稍缓,方上前问:“出了何事?引夫君这般恼火。” 崔淮遂将孙宽之事道出,末了愤然道:“他当真是不知分寸,区区一寒门武人,竟也敢肖想我崔家女!莫说阿萱只是丧夫寡居,便是被人休弃,老死府中,那姓孙的也配不上!” 谢夫人见他火气尤盛,便又替他斟茶,片刻方道:“想来他也是见郗使君能娶阿绮,方敢生出此等妄念。” 崔淮一愣,转而重重搁下茶杯,冷哼道:“阿绮之事,叔父当真是糊涂!堂堂大长公主与大司马之女,怎可轻易许给寒门竖子?如此一来,岂非教人以为,我崔家女郎,是人人都可肖想的!” 谢夫人道:“不错,此番阿萱回来,夫君定要替她好好再寻个人家,莫教旁人再耻笑。” 崔淮沉吟片刻,道:“阿绮低嫁,未能给我与族中子弟的仕途带来任何裨益。阿萱此番,我得好好计较!” ☆、浮屠 第二日,天明气清,风柔日暖,太后携皇帝往同泰寺参禅礼佛。 本朝自南渡伊始,便盛行道家,上自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笃信之,其中,尤以五斗米道最盛,这才令李道山之辈有可趁之机。 然这近四十年来,胡人南下之际,西域亦有数位高僧入中原,得北方君主之青睐,设道场,译佛经,传佛法,使中原之地,崇佛之风日盛。 那数位西域高僧于中原广收弟子,其中不少亦成高僧。有弘扬佛法,普渡众生之念者,亦南渡入晋,讲道传经。 如今江东之地,佛道并行,寺院道观林立,已成胜景。 苏太后早年信道,至十多年前,遇一位南渡高僧,听其数度讲经说法,方渐笃信佛法。 此后,已为后多年,却始终未有所出的她,竟果真怀胎十月,替先帝诞下独子,令晋室江山后继有人。 此事传至民间,曾一度变做太后因笃信佛法,广结善缘,方能中年得子,因而掀起一阵求神拜佛之风。 近年来,皇家敕建寺庙不少,太后与天子也屡屡出入寺中。 此番入同泰寺,便是因先前敕造之九级浮屠落成。 阿绮昨夜仍与崔萱居菱洲岛,因记着要伴太后入寺,天微亮时便已起身梳洗,携堂姐一同往宫城去。 太后礼佛,自然也邀了城中诸多世家夫人与贵女,崔萱亦在其列。 宫城外,早有无数世家车马停驻,平日宽阔空旷的御道,此刻一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然待阿绮之车行近时,众人却自觉靠向两侧,让出中间长道,令她可直至宫门处。 到底是崔家女,即便崔恪峤已故,崔家再无如此风度之人物,崔家仍能得众士族之敬重。 况众人皆知,崔家阿绮深得太后与天子喜爱,日常出入宫廷间,俨然可比拟公主。 如此,众人让道簇拥下,阿绮的车马畅行无阻,一路悠然至宫门处,方由着翠微掀帘设杌,自车中缓步而下。 与往日的素淡随意不同,她今日特做了身稍隆重的装扮,梳望仙髻,着曳地裙,大袖长带,宛若登仙,美目顾盼,红唇点绛,发肤间,金玉交映,恰如一枝浓艳动人的富贵娇花,令人为之侧目。 周遭贵妇虽皆欲与之攀谈,却往往行而却步,只苏家几位女郎,方敢上前,与之谈笑。 此番情景,尽落入领着众护卫与内侍守于宫门外的郗翰之眼中。 他非皇族世家出身,本无此殊荣,得伴太后天子出行,只因为崔女之夫,方得领随太后仪驾护卫之职,是以这日天未亮时,便早早至此,与宫中詹事一同行防卫之职。 面对无数高门贵女,他本并未多想。 横竖这些身在世家之人,从未将他这般寒门出身的放在眼中过。他此时之挣扎,俱是无谓,只有待他日后实权在握,功绩傍身,为旁人所不能为时,这些人方能懂得,生而为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 直至方才,那妇人行来,款款下车。 他方明白,何为天生风流,娇而不弱。 崔女顾盼间天然流露的风情与气度,岂是朝夕间便可养成?必是十几年精心豢养,以手捧之,金玉供之。 这般人物,的确生来便该立于人尖。 想起她昨日毫不留情的嘲讽,他心底本已消散的失望与愤怒又悄悄涌上。 即便是崔公之女,也不能免俗,与旁的世家女子一般,以出身论高低,不过如此。 归来不过第三日,他似已对新妇生出厌倦。此后,大约也难以为继了。 第16页 …… 宫门未几便开,宫人分列两侧,迎太后与天子车驾出,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车帘掀起,但见车中端坐者,除苏后外,尚有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白皙清秀,唇红齿净,眼眸明亮漆黑,一身天子袍服,正是那位五岁便登帝位的天子萧明棠。 他本还端坐着佯作肃穆威仪状,然待目光方瞥见立在近前的阿绮时,却立刻露出欣喜的模样,不顾周遭无数目光,便起身挥手唤“阿秭快来”。 若是往日,阿绮定已亲昵地上前,与他同坐太后两侧。可如今,她一见萧明棠眼下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少年郎模样,便下意识想起被他囚在浮屠中不见天日那二载。 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侧身避开他目光,正欲开口婉拒,却听苏后道:“到近前来吧,如今郗卿已归来,我也不好总召你入宫来,今日难得机会,且同我与陛下叙话吧。” 阿绮无法,只得当着众人面,踏杌登车,避过天子,坐至太后另一侧。 帘子放下,车缓缓而行,于宽阔御道上拖出一道逶迤长龙。 车中,萧明棠自阿绮入内后,目光便始终未自她身上移开,待她坐下,更是越过身旁的太后,直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袖口处露在外的一片白皙肌肤,笑道:“阿秭,多日未见,我着实有些想你。” 少年掌心温热,自腕上拂过时,带起一阵细微战栗。 阿绮不动声色抽手掩在太后身侧,垂眸道:“陛下莫玩笑,不过三五日罢了。” 萧明棠望着自己扑空的手,即刻敏感地察觉到她与从前的不同,不由眼神一黯,缓缓收手,看似仍天真明亮的脸庞闪过几分深思与阴霾。 苏后怀着心事,未察觉二人变化,只笑道:“阿绮不知,前日你入我宫中,陛下因未能见到你,发了好一通脾气,直到今日起来,方好了许多。” 萧明棠白皙的脸庞微红,忙道:“母亲莫说了,我——我只是担心郗卿归来,从此不能再常见阿秭罢了……”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仍是孩童心性,阿绮看在眼中,却莫名生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短促地笑了笑,尽力作出同从前一样的亲近模样:“陛下已十三啦,可不能再孩子气了。阿绮已大了,可不能如从前一般长伴陛下左右了。” 萧明棠一怔,黑白分明的眼眸愣愣盯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 苏后深知皇帝对这个自小在一处长大的表姐情谊深厚,又想起心中顾虑,遂拉住阿绮的手,担忧问:“阿绮啊,听闻你这两日,都与郗卿分居,可有此事?” 阿绮闻言便知,太后定是要劝她勿与郗翰之闹僵,便道:“阿绮只是想念堂姐,遂在菱洲岛住了两日。” “如此便好。”苏后一双精明而稍显老态的眼眸凝视阿绮片刻,方语重心长道:“阿绮,舅母不妨同你直说,荆州有袁朔,北方有鲜卑屡屡扰边,目下仍需郗翰之替陛下与我除去这两个心头大患,你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舅母知晓教你嫁给这等出身寒微的,实在是委屈了。你放心,不日他便要出阵寿春,你若实在不喜他,到时不必随他赴任,只留在建康,继续如从前一般,陪在舅母身边便好。待他替咱们将袁朔之流除去,舅母再帮你与他和离,届时再寻好人家,也不迟。” 苏后一番话说得仿佛情真意切,教人以为她真将阿绮当作至亲骨肉一般疼爱。 可阿绮心中清楚,太后如此,不过是要借她笼络住郗翰之罢了,待日后无用时,绝不会再多费心力。 她佯作不知,一副柔顺模样,低低应了声“是”。 苏后这才露出几分欣慰笑容来,抚着她搂入怀中,满意道:“如此才好,舅母没白疼爱你一场。” 坐在一旁的萧明棠将二人的话听入耳中,本有些黯然的双目,又渐渐明亮起来,自暗处望向表姐的目光,悄然露出几分贪婪。 …… 同泰寺位于宫城之北,自大夏门出,未几将至。 成群逶迤的牛车边,郗翰之与宫中詹事一同驾马,徐徐而行。 眼见寺院将至,其中新造那座浮屠已隐约可见。 那詹事远远望去,不由感叹:“到底有九级之高,整个建康再找不出更高的楼阁了。其耸入云端,想来定能俯瞰全城胜景。” 郗翰之这一路本有些深思不属,时不时侧目,悄悄往太后与天子车驾望去。正出神间,陡然被那詹事唤回神,遂下意识抬头循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低矮屋舍间,骤然一座浮屠,高约九十余丈,浮图上柱,四面悬铃,于暮春金色日光中,尤觉辉煌。 郗翰之方欲点头赞叹,却忽有一阵清风吹过。 浮屠四侧,铃铎为之一激,登时清音泠泠,仿如梵音唱诵,令人为之一振,继而心荡神摇,心绪渐宁。 怔怔然间,郗翰之目光定于浮屠之顶,只觉那声声铃音,仿佛正敲击于心坎,令他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恍惚间,那云端塔尖,似渐浸入金光中,教人看不真切。 他双目微眯,费力望去,原本一片辉煌的佛塔,忽然燃起簇簇火光,不出片刻,便有滚滚浓烟不断喷吐而出,宛若张牙舞抓的巨兽,顷刻间便能将人吞没。 耳边响起阵阵惊恐高呼,似再近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第17页 “崔夫人尚在塔中——” “佛塔甚高,又是木质,此处无水,恐难扑灭!” “火势自塔顶起,夫人只怕凶多吉少!” “不好,夫人坠塔了!” …… 碧空之下,浓烟滚滚,仿如黑云。 塔尖一抹纤细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黑发素衣,裙裾染火,既似堕入地狱,又似逆风涅槃。 …… “使君,使君!可有不适?” 一旁詹事的低呼声自耳边传来,一下将郗翰之唤回神来。 清风渐止,铃音稍散。 他冷汗涔涔,捂住痛得仿佛被刀剑毫不留情穿透的心口,下意识又往塔尖望去。 无云碧空之下,浮屠高耸,完好无损,既无烈火,更无浓烟,方才所见一切,竟都只是幻觉。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悄悄喘了口气,道:“无事,方才只觉那铃音甚是动听,一时入迷。” 那詹事仔细打量片刻,见他的确无事,方不疑有他,点头附和,又见已至寺外,忙驱马上前,不再多言。 郗翰之独行于后,方渐渐思量起方才那片刻的白日异梦。 不知为何,他虽未看清那坠塔女子之面目,只听众人唤“崔夫人”,心中却十分笃定,那女子当是他的妇人崔绮。 观那情形,当是数年之后才会发生之事。 他心中顿时浮起许多疑惑。她因何事坠塔?眼下两人分明并无深厚感情,他又为何见她浴火坠落时,心如刀割,悔恨不及,只盼以自己性命换她重获新生? 这几日联翩而至的怪异梦境一一浮现在眼前。 原本他只道是自己对这位高贵而美丽的新婚妻子有几分绮念,方生出那些荒唐的梦境。 可如今看,冥冥之中,那些看似荒唐的梦境,似乎的确曾发生过,只是不知为何,一切又有些不一样。 正思索间,车马已近寺外阶下。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前来迎候的小沙弥,指挥随从护卫分列两侧,护着众人入寺中去。 队伍最前侧,自然是太后与天子车驾。 寺中僧尼迎候多时,此刻纷纷上前,将车中三人迎出。 阿绮立在太后身侧,与萧明棠一同扶着她入寺中去。 因是敕建之寺,其中处处敞阔辉煌,雕梁画栋,其气势不输宫城,殿中更是珠玉锦绣,五光十色,耀人心目。 太后笃信佛法,遂先入殿中求拜。旁人跟从之。 自殿中出,众人便直往那座浮屠脚下去,欲登高俯瞰,饱览城中胜景。 阿绮立在塔下,稍稍却步,心中一阵恍惚。 眼前这座新落成之高塔,便是前世将她囚禁两年之久,最后令她丧命的地方。 两年里,她抚过其中每一寸墙壁阶梯,每一扇窗中之景观,亦深深刻在她心间,带着耻辱与痛苦,永难忘怀。 故地重游,她心中除却几分感叹与惘然外,更有惊惧与不安。好容易有重来的机会,绝不能重蹈覆辙,再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眼见苏后携皇帝正欲步入其中,阿绮忽而笑着歉然道:“太后,昨日我于菱洲岛时,不慎扭伤了膝处,今日这浮屠怕是难登上了,可否容阿绮在此处等候?” 萧明棠闻言一急,道:“阿秭伤得重不重?是否需唤太医令来瞧一瞧?” 阿绮不过寻个借口不愿登塔,忙摇头道:“实在不必,伤得不重,过两日便好了,只是今日不能多行罢了,陛下不必挂怀。” 苏后点头:“罢了,你既伤了,定要养好了,不必上去了,自在这寺中走走吧。” 说罢,领萧明棠入内登高。 随行之众妇人自然亦跟随着。 一时人群渐去,只阿绮与寥寥数个宫人立在塔下,空阔不已。 她稍稍退后两步,竭力仰头,望向塔尖,迎着微风微微闭目,若隐若现的铃铎清音中,仿佛能看见前尘过往正渐渐远离。 凝神间,袖中皓腕倏然被人紧紧攥住,紧接着,便听一道略显急促的熟悉嗓音自耳畔传来。 “别上去。” 她睁眼侧目,却见从来冷静肃穆的郗翰之,正一脸焦急不安地望着她,似乎下一刻,她便会忽然消失,再也寻不到。 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她心中微微波动,仿如静湖被投入一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 可不过片刻,复又平静。 对视间,她冷冷道:“我不过在此站一站,郎君这是做什么?” 郗翰之深深望着她冷淡的面目,心中慌乱渐渐平复。 方才众人入内时,他先至四面巡视护卫布防后,才得跟上,眼见周遭空寂无人,只阿绮一人立在塔边仰望,登时想起坠塔一幕,心中尚未及反应,身体却已动作,不管不顾地上前拉住她。 此时见她仍如昨日一般冷漠,方猛然醒悟。 眼前之人,与梦境之中并不相同。 他眼中慌乱慢慢冷却,收回紧攥住她的手,道:“你怎不登塔?” 阿绮收回视线,不再望他,只远眺天边,幽幽道:“我不信佛,何必登塔,玷污净地?” 说罢,也不理会他,自转身离去,往西侧禅房处行去。 …… 佛塔之中,众人方登至四级。 太后年岁已长,由数宫人搀扶着,行得缓慢些,其余人未敢越至前方。 第18页 只萧明棠,身为天子,不过十三岁,年轻力壮,又有些孩子气,自然行得快,三两步便登至五级,此刻正立在窗边等候。 窗外景致尤美,已隐约可见宫城中之景观。他凭栏远观片刻,正欲收回视线,却猛然见底下立了个女郎,仰首闭目,微风中,衣裙飘逸,仿佛要登仙而去,正是方才留在外未入内的阿绮。 他细细看了片刻,心底涌起一阵喜悦,下意识要挥手唤她,却见不远处已行来一人,一把攥住她手腕,正是她的夫君,那个寒门出身的腌臜武人。 二人对视着,凑得极近,仿佛正絮絮低语着什么,许久方分开。 萧明棠远远俯瞰着,只觉心底蹿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嫉妒与愤怒,尚显稚嫩的面上,隐隐显露出阴郁,撑在窗边的手不知不觉间,也紧紧握住。 那是他的阿秭,自小陪伴在他身边,唯一的玩伴,他从来将她当作最亲最爱的人一般。 如今,她竟已嫁给了别人。 他心底总不愿承认此事,直至方才,亲眼见到她与她新婚的夫君,那个腌臜武人郗翰之那样亲密地立在一处,刺目而令人恼怒。 仿佛最心爱的玩物,不但被他人觊觎,更被横刀夺爱,他实在不甘心。 思忖间,本落在后的苏后等人也已攀至五级。 渐近的喧哗声中,有宫人上前道:“陛下,太后正四处教人来寻,此地高,唯恐陛下不慎跌倒。” 萧明棠闻声收拢面色,换上一副天真而孩子气的模样,转身往阶梯处去,望着正一级级登上的苏后道:“母亲,儿子在此,不必忧虑。” ☆、禅房 同泰寺乃皇家寺院,僧尼众多,常来之香客亦多为士族权贵,因而寺中西侧便设十余禅房,大小不一,却自典雅秀致,镶金嵌玉,织锦绣缎,供贵客听禅小憩。 因今日太后与陛下亲临,寺中僧尼多不得走动,阿绮行来时,四下寂静,只一年岁稍长的比丘尼上前将她迎入一间宽敞禅房中。 照例,苏后登塔后,当还要听寺中高僧讲经论禅,阿绮便请那比丘尼替她送些茶水来,欲留禅房中稍歇片刻。 屋中阖着门窗,香炉才燃,幽幽升腾,一片静谧,只余屋外浮屠四角间的清泠铃音,随风而来,忽远忽近。 阿绮侧卧于榻上,背对屋门处,正闭目养神,却闻屋门被人自外推开,轻缓脚步声悄然传入耳中。 她只道是那去取茶水的比丘尼去而复返,因而并未睁眼,只轻声道了句“多谢”,嘱咐来人将茶水搁案上便可。 岂料那人并未离去,反而愈发放轻脚步,渐近榻边。 她遂察异样,忙睁眸扭过身望去。 却见来人并非方才离去的比丘尼,而是本该伴在苏后身边的萧明棠。 他立在榻边,正愣愣望着榻上之人,素来天真无害的面上,此刻一片阴郁隐忍,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间,更隐隐透出血丝,平白生出几分可怖戾气。 四目相对,阿绮只觉浑身一颤,登时想起被眼前少年囚禁的阴暗日子,忙移开些,便要自榻上下去。 然双足未得踏地,少年便陡然伸出双手,一把握住她双肩,硬生生将她掰至眼前。 少年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春衫,直传递至她双肩肌肤处,令她抑制不住地僵硬颤抖。 只听他清越的嗓音间,带了几分压抑的嘶哑:“阿秭,你为何要躲着我?” 温热气息扑面而来,阿绮难堪地别过脸去,只觉肌肤间立起一层细细的颗粒,悚然无比。 她艰涩道:“陛下多虑了,阿绮哪里会躲着陛下?” 萧明棠双目紧紧凝视着她,原本若有若无的血丝,此刻渐渐蔓延,触目不已。 他白净的面上有几分委屈之色,愈发凑近道:“阿秭莫哄我,我分明察觉到了,阿秭已不如从前那般疼我了!” “陛下!”阿绮欲避开他的贴近,连连后仰,双手后撑于榻上,蹙眉道,“陛下已大了,不该再如孩童一般!” “孩童”二字,仿如一根刺,一下刺入萧明棠心底,令他通红的眼眶中,暗流涌动。 他贴近她面颊处,鼻尖险险擦过,握住她双肩的手不自觉用力,阴沉而压抑道:“阿秭错了,我早已不是孩童,再有一两年,便该娶妻立后。” 他忽而退开些,以掌心捧住她面颊,道:“阿秭,你做我的皇后,可好?” “陛下——”阿绮惊怒不已,方要出言拒绝,却被他一下伸出拇指,轻抵住双唇,细细抚着。 只听他道:“阿秭,先前我只以为你是心甘情愿嫁给那寒门子,今日听母亲之言,才知你根本也不愿嫁他。” 他说着,一手顺着她肩臂下移,执起她一只纤细柔荑,单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皎洁肌肤间,赫然一道红痕,触目惊心,正是方才郗翰之留下的痕迹。 少年眼中阴郁愈甚,心疼道:“你瞧,他也不懂得珍惜你,竟这般粗俗蛮横。” 他另一手指尖拂过她皓腕,再凑近鼻尖轻嗅,红着眼道:“阿秭,你留在建康,待他走了,我求母亲接你入宫好不好?” 阿绮瑟缩颤抖不已,只觉被他触过那片肌肤,如被灼伤。 未满十四岁的少年郎,他于人前一副天真纯善的模样,此刻却如一头一触即发的幼兽一般,立在榻前,封住去路。 第19页 阿绮强忍惧意与厌恶,紧咬下唇,趁他不备,猛然抽出手来,连连退至靠墙一侧,深深喘息着,勉强平复心绪,颤声道:“陛下,阿绮已为人妇!” 话音一落,萧明棠只觉脑中紧绷的弦铮然断裂,通红双目中满溢的祈求与渴望,也遽然化作暴风骤雨。 他捂着心口,倾身上前,嘶哑道:“阿秭,我好难过。” 阿绮紧紧捏住衣角瑟缩在墙角处,避无可避,望着已要覆身上来的少年,竟渐渐与两年后那个将她禁在塔尖,扭着她的脸,逼她望着远处浩渺昆明湖与繁华建康城的影子重合在一处。 她只觉梦魇重现,不由睁大双目,浑身僵硬,阵阵发寒,张了张唇,拼命地想要呼救,却仿佛溺于水中,半点声也发不出来。 恰此时,本寂静无人的屋外,忽然传来数个侍卫与宫人的嘈杂呼声,似是太后已登塔毕,因不见陛下,便急急寻来。 其中,赫然一道熟悉沉稳的嗓音,正是郗翰之。 只听他正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分别往不同的禅房中去寻,其中一比丘尼道:“使君,方才我替崔夫人去取茶水时,曾见陛下往此处来,还吩咐我退远些,勿随意踏入。” 郗翰之静了一瞬,沉声道:“夫人在哪间房中?” 那比丘尼道:“且随我来。”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渐渐至于屋门外。 只听一阵敲门声后,便是郗翰之的恭敬询问:“陛下可在屋中?臣奉太后之命,请陛下往殿中去。” 萧明棠的动作一滞,面色愈发阴沉,赤红双目深深望着榻上已双目含泪,盈盈欲坠的女子,半晌,方渐渐直起身,整理衣衫,平复心绪,重换上纯善无害的模样,大步跨出,于持续的敲门声中霍然开门。 屋外众人同时一静。 郗翰之望着萧明棠小心步出的模样,不由蹙眉,拱手道:“陛下,太后——” 然话未说完,萧明棠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住口,紧接着小心翼翼回身,将屋门阖上,步下台阶,方笑道:“阿秭还在屋中小憩,莫将她吵醒了。” 说罢,也不待再请,自往殿中去见太后。 众人随行而去,只郗翰之留在原处,思忖着方才萧明棠的话,面色阴晴不定,转身往方才那间禅房中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年轻的天子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旁人皆有的轻视外,还隐隐有几分嫉妒与不甘,尤其,在提及崔女之时。 尽管建康城中,人人皆知天子与崔绮自小在一处长大,亲如姐弟,可不知何故,每每听见皇帝那般亲昵地唤崔女作“阿秭”时,他心中便十分不悦,更生出许多莫名的警惕与愤怒。 屋中静悄悄仿佛空无一人,他下意识放轻脚步,悄然推门。 春光乍泄,沿着地面一瞬便爬至内室榻上,将那无力倚在一处,瑟缩作一团的娇小身影一下笼罩其中。 她仿佛被骤然侵入的日光刺痛了双目,以手略遮了遮目,方抬头往门边望去。 一双染着点点光泽的迷蒙泪眼,便这般落入郗翰之眼中,衬在莹润如雪的肌肤间,愈显脆弱无依。 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心口怦然一动,紧接着,便是阵阵难以克制的隐痛。 “阿绮……” 他行到近前,一面开口唤她闺名,一面下意识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中。 怀中娇小的身躯战栗不已,似受了不小的惊吓,令他心中隐痛陡然加剧,更想起方才她坠塔的异梦,忙将她揽得更紧些,安抚似的亲吻她额角,柔声问:“阿绮不怕,方才发生了何事?” 额角滚烫的温度激得阿绮一个激灵,眼中因方才的恐惧而生出的混沌渐渐散去。 目色清明间,她恍然回神,方发现自己此刻竟正靠在憎恶不已的郗翰之怀中,忙一把挣开,背过身去,一面拭泪,一面整理衣裙,须臾便起身离去,丝毫不愿停留。 如此倏然变色,令郗翰之原本满怀的温柔怜惜瞬间消散大半。 眼见掌中锦绣衣裙尽数滑出,他冷下脸来,忍不住讥诮道:“怎么,如今于人后,连话也不愿同我说了?” 阿绮离去的脚步一顿,冷冷道:“郎君莫忘了我昨日之言,士庶有别,泾渭分明。” 郗翰之面上肌肉隐隐跳动,紧捏住榻上薄毯,咬牙质问:“这便是你不顾以为人妇的身份,与其他男子独处一室的缘由吗?” 他说着,冷笑不已,望着她的目光里,尽是恶意的揣测:“崔公若还在世,得知你如此虚荣轻浮,只怕会大失所望——” 话音方落,便听素来从容端庄的阿绮忽然高声厉喝:“住口!” 那是她最敬爱的父亲,不容他如此揣测。 她深深吸气,平复胸中郁结,半晌,望着屋外天际,喃喃道:“父亲他,最疼阿绮了。” 说罢,再不停留,快步离去。 …… 浮屠下,树影边,阿绮至时,正见太后于众人簇拥间,坐于石桌边,面上稍有倦色,与周遭一众夫人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并无皇帝在侧。 崔萱立在一旁,颇有些心神不宁,一见她来,忙悄然靠近,挽住她手臂,避开旁人耳目,低语道:“阿绮,我有些担心,今日之事——” 阿绮忙覆上堂姐攥住她衣袖的手,示意她镇定,正要出言安慰,便闻一妇人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昨日夫君与我,倒听说了件不大寻常的事。” 第20页 阿绮循声望去,只见此妇乃是尚书令苏裕之妻,即太后长嫂,周夫人。 太后素与之亲厚,闻言颇有兴致问:“何事?” 那周夫人眉目含笑,一副和蔼模样,正望向立在一旁的崔家姐妹,道:“此事,却与崔家女郎有关。” ☆、答允 崔萱闻言,心下一紧,攥着阿绮衣袖的手上悄然浮出泛白的骨节,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阿绮,镇定如常,悄悄捏一把堂姐的手腕,于众人目光中,笑着携她上前,自然坐至太后身边,娇俏道:“太后今日怎未与大师听禅去?” 她这般问着,目光却不自觉四处逡巡,生怕萧明棠再度出现。 好在太后拍着她手,摇头笑道:“到底年岁大了,登了一遭塔,着实累了,便只让陛下独去。咱们这些妇人,便在此处说说话,也好。” 阿绮稍觉怪异。 同泰寺中高僧,乃是指十余年前,南渡而来的那位道远。听闻他师从西域高僧智摩严,早已于北方显名,南渡后,更因太后青睐,成为建康高门间皆礼遇异常的座上宾。 太后常入寺听道远讲经,本是司空见惯的常事。然她每入同泰寺,却必带天子同行。譬如今日,太后自己已乏,却仍令天子入内见那道远。 旁人大约不觉,然阿绮却知,萧明棠对佛道之学,无半点兴趣,尤其对佛家,似隐隐有几分憎恶痛恨。 前世被他囚浮屠中时,每见他入内,除却阴郁可怖外,更有几分因玷污了佛门净地而生出的隐秘快意,仿佛在报复什么似的。 苏后对独子素来纵容宽忍,却不知为何,于求神拜佛一事上,颇为强硬。 然眼下她不过略想一想,知晓萧明棠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便稍稍放心,不及深思,只因有更重要之事。 她侧目望向一旁的周夫人,笑问:“方才夫人所言,不知是何事?” 只听周夫人道:“原是桩市井间听来的小事,说的是一位姓孙的参军,昨日竟至崔侍中府外,欲求娶阿萱。”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住。 建康高门之间,并无孙姓,况周夫人言语间,也已表明此人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敢如此唐突登门,实在闻所未闻。 崔淮之妻谢夫人面色登时有些难堪,嗤道:“不错,那位参军仗着有些功劳,竟敢有这等荒谬之念,已被侍中驳斥,量他也不敢再有妄想。” 其余妇人们闻言,不由纷纷赞同,一齐指责孙宽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跨过门第高低,娶崔家女。 只周夫人摇头道:“然我却听市井间的传言,仿佛并非是这位孙参军一心妄想,他于崔家,似有些恩情?” 苏后诧异:“一小小参军,如何能对崔家有恩情?可有何缘故?” 谢夫人面上微窘,悻悻然不语。 崔萱见势,上前道:“太后,实则那位孙参军,本是效命于亡夫麾下,对我与有救命之恩。” 她遂将一年来,孙宽如何帮王忱击退李道山之叛军,又如何在李道山再次作乱,王忱被杀时,数度拯救她于危难,并将她安然护送至建康之事,一一道来。 苏后叹道:“如此说来,他倒的确于你崔家也有些恩情。” 谢夫人见状,心中暗恨,颇不满地瞪一眼崔萱,只恐落个知恩不报地恶名,忙上前辩解:“太后,那人对我崔氏有恩不错,可侍中已许诺于他,替他亲书荐信一封,日后保他仕途顺遂些,可他一寒门武将,非但不知足,反而携恩求报,开口便要娶我家阿萱,如此,实在有些过分。” 苏后本也是士族出身,自来看不上寒门庶族,闻言略一思忖,深以为然,正要点头,却听方才始终未语的阿绮忽然道:“堂嫂此言似有些不妥,救命之恩,非寻常微不足道的恩惠,本该慎重报之。当年我夫君曾救我父亲一命,父亲便是将我许给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在旁人耳中,却别有深意。 周夫人诧异望着她,似未料到她会如此说,然想着昨日与苏裕商议好的话,遂点头赞道:“不错,崔大司马胸怀宽广,素来惜才,从不计较出身门第,当年也正是因有崔大司马,方能令南渡流民组成的北府军,所向披靡,可与胡人一战。” 周遭妇人纷纷感叹,言语间皆是对已故的崔大司马与庐陵大长公主的赞叹追忆,尤以不拘出身为重。 阿绮不语,心中却明了,如今的士族,论及父亲时,遂皆是推崇夸赞,心底却对他过去提拔寒门将领之举动颇多不屑。 可眼见当年名不见经传的郗翰之,如今已军功赫赫,士族们心中又分明知晓,如今朝中,寒门庶族已渐累积实力,只是因仕途晋升之道皆被士族占据,方被牢牢压制。 因军中多寒庶,若长久压制,不稍加安抚,日后恐要生乱,此时亟需稍作牺牲,不叫这些寒庶武将们心灰意冷。 当日阿绮嫁给郗翰之,便令这些人振奋不已,若能再有一桩士族女子嫁入寒门的婚事,则于安抚一事上,大有裨益。 只是建康士族间,再无人有她父亲那般的胸怀,人人皆不愿将族中女子下嫁,如今崔家恰有此事,旁人自然皆愿做顺水推舟之事。 正是看透了这一层,她前日方与堂姊悄悄商议,教孙宽先至崔淮面前求娶,待当众被拒后,便投信至苏府,求苏裕出手相助。 第21页 苏裕此人出身士族,自也与寒门庶族泾渭分明。然因其早年多为崔恪峤之锋芒掩盖,心中对崔氏颇多不满,如今终得掌权,自然亦处处压制崔氏。 孙宽与崔萱若能成婚,不但可缓朝中士庶对立之局面,更可断了崔淮与其他权贵士族联姻,借此保他仕途的念头。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他自然愿为。 观今日周夫人之举,也的确如此。 她定是得了苏裕的授意,今日当着诸多士族妇人的面,将此事道出,好令崔淮日后不得否认,也教他难再替崔萱于士族间议亲。 想来过两日,苏裕还会说服太后,求其促成这桩婚事。 此时众人已又将此事撇在脑后,说起其他趣事,阿绮悄悄凑到苏后耳边,耳语道:“太后,阿绮已想明白了,愿为了陛下与太后,暂与那郗翰之安然共处,只求太后也能帮帮我家阿秭,成全她与孙参军这桩婚事。” 苏后略显疲惫的面上精光一闪,意味深长望着她,趁旁人不察时,欣慰地轻拍她手,道:“好,只要阿绮愿好好的,舅母万事皆可依你。” 阿绮微笑,静静垂眸。 …… 傍晚归去时,阿绮未再与苏后同车,却与崔萱一道。 崔萱心中压着事,自午后便魂不守舍,此刻得与阿绮独处,方将担忧问出:“阿绮,你说今日这般,当真能成事吗?” 阿绮自知晓她问的,乃是她与孙宽得婚事,遂安慰道:“阿秭别担心,方才我偷偷求了太后,太后已答应我,会成全你与孙参军,想来苏相公也会出手。” 崔萱始终觉七上八下,听她这般说,稍稍安心,深深吸气,镇定心神。 阿绮道:“只是,今日堂嫂应已察觉阿秭的态度,想来归去后,堂兄少不得要责备阿秭。” 崔萱想起方才登车前,谢夫人拉着她恨声嘱咐,不许往菱洲岛去,不由黯然苦笑:“我既想嫁他,便早知要受兄嫂责备……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后悔。早先我已听说,兄长有意将我许给一位皇室宗王,那位宗王——似乎性情有些乖戾,府中妻妾众多。若我嫁孙参军无望,大约会逆来顺受,听从兄长安排,可如今不同,有你帮我,我绝不愿再嫁他人。” 她稍有感慨:“只是我从未想过,你我姐妹身在世家,有一日竟都会嫁给寒门武人。” 阿绮闻言,下意识透过被微风拂动的车帘,望向前方不远处,端坐于马上,缓缓前行的郗翰之,心下一片戚戚。 她平静道:“身份如何,并不重要。我肯帮阿秭,只是因觉得孙参军待阿秭的情意弥足珍贵,若阿秭嫁给他,他定会百般呵护,不教阿秭受半点委屈。况且,我也存着私心。” 说着,她握住堂姐的手,郑重道:“若以后阿秭真能嫁给孙参军,随他去往别处,盼阿秭能给我一处容身之所,安度余生。” “阿绮……”崔萱一愣,不知她为何忽出此言,想起前两日她皆与郗翰之分局,不由问,“你与郗使君,可是出了什么事,感情不和?” 阿绮望着堂姊真挚关怀的模样,鼻尖微酸。 她摇摇头,含泪笑着伸手抱住堂姐,如幼时一般依偎在她怀中,撒娇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人心易变呀,谁知晓日后到底会如何?阿秭,难道你不愿给我留一席之地吗?” 崔萱回抱着她,轻叹道:“是啊,世事无常。可我永远是小阿绮的亲人呀,以后阿秭到哪儿,必给阿绮留一间屋子。只是,我盼着你此生也用不上,叔父亲自替你挑的夫君,绝不会错。” 牛车渐止,正到了钟山府邸外,是该分别处。 翠微在外轻唤:“女郎,该下车了。” 阿绮眼眶中泪意更甚,用力地抱了抱崔萱,方依依不舍地起身,踏杌下车去,立在门外阶上,直至牛车渐行渐远,方转身回府。 郗翰之立在门廊边,将这一幕一一看在眼中。 那道纤细身影自旁行过,与他照面时,浑不在意,一双泛红的美目一瞟而过,恍如未见,只余一阵幽幽暗香。 他一手扶着廊柱,浑身肃杀,面色阴沉,只觉那双含泪眉眼,如利刃一般寸寸凌迟着他的心口。 他略显痛苦地微微躬身,蹙眉捂住心口,额角冷汗直冒,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说话声。 “使君,夫人的确去了建康……” “护送者,乃是陛下亲派,崔氏族中一位年轻郎君。” “夫人未回崔府,也未入钟山宅邸,而是去了同泰寺,长居浮屠中。听闻……至朔望,陛下皆宿其中……” “陛下与夫人之事,看来不假……” …… “使君!”刘澍恩一声高喝,将郗翰之猛然拉回神。 他背倚着廊柱,忍着浑身的冷汗,不住喘息,平定心绪。 白日在寺中,皇帝自禅房中行出的情景,与他入内时,见崔女含泪痛苦的模样,渐渐与方才耳边那一阵急促话语交织在一处。 他只觉心底仿佛有压抑不住的情绪就要喷涌而出,说不出是嫉妒与愤怒,还是失望与疑惑。 夕照之下,滚滚浓云携着一声闷雷,轰隆而至,紧接着,便是淅沥雨水,倾泻而下。 他立在檐下,静立许久,方招刘澍恩至近前:“这两日且把行囊重收拾起来吧,咱们早些往寿春去。” 刘澍恩应是,犹豫一瞬,又试探着问:“夫人——是否同去?” 第22页 郗翰之稍稍沉默,良久,冷嘲道:“她只怕,舍不下建康的富贵风流,如何会跟我走?” 说罢,自拂袖步入雨幕中,昂首阔步,穿庭而过,直往书房中去。 ☆、疑窦 寝房中,阿绮目中水光已隐退而去,正立于屏风后,由翠微替她更衣。 单薄春衫褪下,露出其间掩盖的玲珑身躯,于室内沉沉暮光中,泛出珍珠般洁白的光泽。然通体的雪白,却因手腕一处淤红,令人倏忽心疼怜惜。 翠微蹲下|身抚着那处,惊问道:“女郎,这是怎么回事?今日在寺中,可遇了什么事?” 阿绮一愣,垂眸望去,方想起白日与郗翰之和萧明棠二人的纠缠,下意识抽手,轻轻扭动皓腕,道:“不小心伤了,无碍,早已不觉疼了。” 她这一身肌肤,本就极易磕碰淤青,平日若贪睡,稍不留神,也会因床榻被衾不够柔软而留下几道红痕,是以翠微闻言,未再追问,只继续替她披上纱衣,自嘟囔着至架子间寻来化淤的药膏替她敷上。 墨绿的药膏带着淡淡的沁凉,透过腕间肌肤悄然传递,令阿绮胳膊间起了一层细小颗粒。 她颤了颤,再度忆起禅房中,少年天子那张白皙却阴郁可怖的面庞,恐惧间,竟隐隐生出几分疑云。 从前因种种原因,她从未深思,然今日看来,却觉那同泰寺中,颇多怪异。 她隐约想起幼年时,曾听宫人说起,她的母亲庐陵大长公主,便是在怀着她时,与时为皇后的苏后一同入同泰寺进香,却不慎跌倒,导致当夜难产,拼尽全力将她这个女儿生下后,便溘然长逝。 因这一事,她自记事后,有数年都对那座皇家寺院颇为抗拒。然因居苏后膝下日久,屡屡随她出入寺中,方渐渐习惯,不再多思。 可萧明棠不同。他对同泰寺的抗拒,自幼年至成年,仿佛从未减弱,反而与日俱增。 阿绮记得,幼年时,萧明棠不过是因恐惧寺中形态各异的高大佛像,而时常哭闹,可至后来将她囚在浮屠中,他幼时单纯的恐惧,已尽数化作憎恶与痛恨。 他的憎恶,与苏后的热衷,截然相反,可母子两个,似乎谁也不愿妥协…… 阿绮正凝眉深思,便听戚娘在外低道:“女郎,阿萱娘子派的人已至,可要入内来见?” “令他进来吧。” 阿绮起身至外间,笼好衣襟,才端坐至榻上,便听一阵沉稳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抬眸,便见一面方耳阔的高大壮汉立在近前,一身内敛武气,冲她拱手道:“仆谷梁,愿为夫人效命。” 谷梁本是孙宽手下,多年来行走南北方之间,与三教九流之人皆打过些交道。 去岁会稽生变乱后,孙宽为护崔萱安全,便暗中派了十余人,个个沉稳可靠,办事妥帖,长留崔萱身边,一来可为侍卫,二来则可供驱策,谷梁便是其中一个。 阿绮如今出嫁,身边贴心之人,只翠微与戚娘等妇人,限于宅院之内。在外虽有不少仆从,可皆是崔家旧仆,待她这个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女郎,未必十分忠心。 崔萱得知此事后,便主动将谷梁等五人遣至她身边,教她在外时,有个可靠之人办事。 阿绮笑着令翠微替他设榻斟茶,道:“足下请饮茶。听阿秭说,足下家中还有一幼弟,不过十岁,若不嫌弃,可领入府中来,我可请人教导他读书识字,习骑射之术。其余几人之亲眷,也皆可送入府中,我自会命人照料。” 谷梁忙躬身道:“若能如此,多谢夫人,梁感激不已,日后为夫人效命,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 阿绮笑着摇头:“足下不必如此,既是替我办事,我本也该厚待足下。” 说着,她略一思忖,忽而压低声道:“眼下,的确有一事,需请足下替我寻人打听。” 谷梁忙洗耳恭听。 “我想知晓,同泰寺中那位道远大师,与太后之间,到底有何隐秘。” 谷梁一愣。 阿绮知此事困难,不由问:“足下可是觉为难?” 谷梁思忖道:“不瞒夫人,仆愿尽力一试,只是能否办到,实不敢保证。” …… 却道谢夫人携崔萱自同泰寺归府后,便迫不及待将寺中周夫人与阿绮之言,向崔淮一一叙述。 崔淮听罢,气急败坏,直觉孙宽之事有辱门第,不由分说,便将妹妹唤来,狠狠训斥,末了,一面又责阿绮心思不善,一面急着要趁太后命人来游说前,先将孙宽驱出建康城去。 然而苏家早有防备,主动将孙宽请为宾客,令其无可趁之机。 非但如此,先前有意与崔淮结亲的几家,不论是士族高门,还是皇亲贵戚,皆不再与之交通。 如此不过两日,已教崔淮自起初的愤怒与不满,变做惴惴不安。 崔家虽有声望,可至他这一辈,却已无身居高位者,如今之形势,显然除苏裕刻意为之外,亦有太后暗中的意思,令人人都逼着他,不得不将妹妹嫁给那寒门武人。 他思来想去许久,终只能忍下心中不满,命夫人往钟山脚下,郗翰之的府邸走一遭。 …… 钟山府中,阿绮正闲庭信步,领谢夫人于曲水边赏景。 今日日色甚好,她立凉亭中,指着蜿蜒的潺潺流水,道:“堂嫂不知,此水引自昆明湖。昆明湖虽距此不远,可要引水至此,也着实不易,颇费了我许多功夫。” 第23页 谢夫人在旁听着,始终心不在焉,一心只想着崔萱之事。 她耐着性子随阿绮在庭中走了一圈,见她仍毫无停下说正事的意思,终是忍不住驻足打断:“阿绮,堂嫂今日前来,实则有一事相求。” 阿绮面色一滞,心知她定是要说堂姐的婚嫁之事,遂只微笑着引她入正厅坐下,又亲自斟茶奉上,道:“阿绮知晓,堂嫂是否想令我入宫去,想太后求情,好教阿秭不必嫁给那孙参军?” 谢夫人一愣,未料她先前绕了那样久,此刻却突然这般直接,待回过神来,忙点头道:“正是此事!孙宽此人实在不识好歹,仗着有苏家的袒护,竟将主意打到阿萱身上。” 说罢,谢夫人有意靠近些,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崔家在你的婚事上,已教苏家算计了一遭,此次阿萱议亲,觉不能教她也嫁个寒门武人。阿绮,堂嫂素知你姐妹二人情谊深厚,你定也不忍教你阿秭下嫁,对不对?太后待你从来亲如母女,我与你堂兄,便是想教你去求一求太后,咱们家的门第,实在不容再辱没了。” 她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却教阿绮想起自己与郗翰之成婚前的种种。 这桩婚事,自她父亲过世后,崔家便再无人提过,崔淮等因她的身份尤贵,亦曾起过悔婚的心思。 若无东南那场战事,只怕她此时还待字闺中。 当初,是尚书令苏裕,自东南战事起后,有意令郗翰之领北府兵南下平叛,为笼络他,便旧事重提,以家国安危与崔恪峤之一世英名为由,令崔家不得不嫁,就连太后,也不过是起初担忧身份悬殊,待战事愈紧时,便再无二话。 崔淮打心眼里便瞧不起寒门庶族,因而对此始终耿耿于怀,至亲妹妹崔萱的婚事,哪怕将她嫁给士族中声名狼藉者,只要对他的仕途有利,也在所不惜。 高门世家的女子,若无父兄着意的关爱,大抵都只能做稳固家族地位的一枚棋子。 阿绮望着谢夫人满是迫切的面容,缓缓抽回手,摇头道:“堂嫂,此事恕阿绮不能相帮。” “正是因我与阿秭情谊深厚,才不愿看着她再嫁一个如王内史一般的郎君。” 谢夫人面色一僵,已隐隐有不悦,然念着此来的目的,仍忍着不满,道:“阿绮,你堂兄可是阿萱亲生的兄长,如何会害她?你放心,这一回,嫂嫂定嘱咐他,要给阿萱在士族中寻个妥帖可靠的人家,不教她受半点苦。” 阿绮不为所动,坚定道:“堂嫂,这世上,当再没有比孙参军待阿秭更好的人了,即便是您与堂兄。” 谢夫人见她如此,到底压抑不住怒火,深深吸气,起身愤然道:“阿绮,嫂嫂难得亲自来求你,你何至于如此不留情面?” 阿绮面上笑意不减,出口的话却丝毫不退让:“事关阿秭终身,恕阿绮不能如此。” 谢夫人见她斩钉截铁的模样,心知再无回旋余地,一时气得失了分寸,霍然起身,立在屋中,怒指她冷笑道:“好啊,阿绮,你一人嫁了个寒门竖子,侮辱了我崔家的门庭,如今要拖着阿萱也与你一道吗?当年叔父于朝中沉浮十余载,方令我崔氏有如今之地位,你难道要望着他一手创下的家业,毁于一旦吗?” 提起父亲,阿绮方才的笑容也陡然消失。 她搁下手中茶杯,敛袖冷道:“堂嫂此言,似有不妥。崔氏之门庭,非朝夕之间,便能如今日一般,也非一日之间,便会毁于一旦。我父亲生前,最是不喜以门第论高低者,他也曾说过,所谓名士风流,无关出身,只在乎坦荡风度间。若我崔家子弟皆能如父亲与伯父当年一般,则崔氏兴盛百年,绝非难事。反之,若目光短浅,只思以联姻巩固地位,则崔氏之衰,不远矣。” 如此直言不讳,已近乎直指崔淮昏聩,以亲妹妹的终身换取眼前的利益。 谢夫人已是气得目眦欲裂,伸手指着她好半晌,方喘着粗气道:“你——你这不肖女,合该嫁给郗翰之那等腌臜之人!” 阿绮已失了与之辩驳的性质,只静静起身,冲谢夫人微微躬身道:“阿绮此处,大约已配不上崔家的门第了,堂嫂请回吧。” 谢夫人气急败坏,只觉不甘心,连素日维持的世家风度也抛去大半,咬牙切齿道:“我瞧你,当真是入了寒门,连敬重亲长也忘了,竟连我这嫂嫂,也敢这般驱赶!” 屋中仆从等皆面面相觑,想不到有一日,素来以世家高门自诩的谢夫人,也会变得如市井妇人一般蛮不讲理。 阿绮心中一阵厌烦与无力,正欲起身再言,屋门处却忽传来一道森冷低沉的嗓音:“我郗家寒门,容不下夫人,若不想我亲自相送,夫人这便请回吧。” 屋中人皆循声望去,只见洞开的屋门处,郗翰之逆光而立,已不知在外听了多久。 他面色沉静,腰配长刀,一双寒意迫人的眼眸,正不善地盯着谢夫人,一眨不眨。 ☆、妄念 谢夫人长居建康,素来与喜文厌武的士族妇人在一处,哪里见识过郗翰之这般的气势? 待她双目一瞥见他腰侧长刀,无需出鞘,便已吓得噤声,涨红着一张脸,好半晌,恨恨甩袖离去,踏出屋前,仍不忘怒瞪一眼这夫妻二人。 屋中一时寂静。 二人隔着数丈距离静静对视,仿佛正估测着对方的心思。 第24页 许久,阿绮轻叹一声,移开视线,重新举杯饮茶,示意翠微等退下。 观眼前情景,郗翰之显然已将她与堂嫂方才的话听入耳中,此刻怕是不会轻易容她搪塞过去。 果然,郗翰之蹙眉凝视她许久,缓缓跨入门中,立在榻前,挡住一束日光,在她身上投下浓重阴影,道:“你方才与你堂嫂所言,可是真话?” 他嗓音压抑而紧绷,蕴含着无限期待与紧张,仿佛只她一言,便可令他尝尽上天与入地的差别滋味。 阿绮面无表情,沉默半晌,终是闭目,轻道一声:“是。” 话音方落,郗翰之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握紧,沉沉黑眸间,似拨云见日一般,陡然迸出奇异光彩。 “阿绮啊。” 他只觉数日来心底的压抑一扫而空,紧接着,便涌出无限的庆幸与柔情蜜意,克制不住地俯身,跪至她身边榻上,一手抚上她面颊,揉弄半晌,将滚烫的唇瓣贴上她额间光滑肌肤,嘶哑着嗓音,半是责备,半是心软道:“为何那日要欺骗于我?往后再不可如此任性。” 他以为,这妇人前两日那般冷淡,不惜与他恶语相向,不过是身为矜贵的世家女,不愿放下面子罢了。 到底是崔大司马的独女,哪里会如旁人一般浅薄无知? 只是她忒倔强了些,那日在菱洲岛,他那般好言相劝,仍不肯服软。若非今日教他听见了这番真心话,只怕真要误会她目光短浅,以出身论人品。 他在乡野军中惯了,周遭之人多直来直往,虽自渐身居高位后,也对朝中众臣们打交道时的虚实曲折拿捏得当,可到底从心底里鄙弃这般作风。 这妇人若总这般性子,着实需改一改。 不过眼下,他端详着眼前娇柔妩媚的女子,正心神荡漾,无暇旁顾,更不忍多家责备,只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吻她额面,揉她衣衫。 掌中这张白皙动人的面孔,渐与梦境中的生动柔顺重合在一处,令他生出几分美梦成真的错觉,醺醺然间,心底既甜蜜,又酸涩。 然这一阵飘然熨帖的错觉,不过一瞬,便被她那张无情的檀口中幽幽吐出的话语击碎。 “我并非任性,那日在菱洲岛之言,也并非全是欺骗。至少,我欲与郎君和离一事,并无虚假。” “和离”二字,仿佛一道利刃刺入,教郗翰之心口毫无由来的剧痛。 这一阵熟悉的痛意,与前两回一样,带着些许悔恨与不甘,令他既恼且疑。 他浑身僵硬,缓缓退开些,惊愕不已地望着她,目光一寸一寸自她眉眼间拂过,仿佛要窥探进她心底去。 “究竟是为何?” “你既与其他士族不同,并无门第偏见,何以这般待我?” 阿绮望着他痛苦而疑惑的模样,听着他脱口而出的疑问,容色微微波动。 原以为自浮屠中一跃而下,便能了却尘事,却不想,一下回到一切还未发生之时。 她也多想问一问当年那个身在姑孰,前一夜还与她温存半晌,第二日便决意将表妹纳入门,随后更将她独自抛下的薄情郎君,到底为何。 她总是不信,难道他真的会因她两年未有所出,便那般狠心,连一句解释也不屑留下,便毫无征兆地果断将她休弃吗? 可眼前之人虽与当年那个薄情郎君是同一人,却对旧事一无所知。 千言万语凝在心间,终化一声喟叹。 阿绮眼底微湿,摇头道:“与出身无关。门第高也好,低也罢,于我皆不过浮云。” “只是郎君非我良配罢了。郎君与我这场婚姻,终是要走到穷途末路那一步的。既如此,不如早些放手,也好免去日后一番痛苦,各自欢喜。” 她语调间仿如叙前尘往事,平寂而浅淡,却令郗翰之心底未曾消退的剧痛愈甚。 那痛苦自心底生,渐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令素来惯了战场刀剑,自诩坚如磐石的他冷汗涔涔,克制不住地闭目,咬紧牙关。 迷乱间,他双臂收紧,将怀中之人用力嵌入怀中,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最后的浮木,生怕下一瞬,她便要消失无踪。 她像一剂良药。 他静静地抱了片刻,心底的痛竟渐渐平复。 “你未曾试过,如何知晓我非你良配?”他恍惚想起许多往事,将脸埋在她颈边,语调间渐渐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我能有今日,皆是因当年大司马的悉心教导与慷慨提携,他待我如父如兄,此间恩情,我尚未报其万一,他便猝然离世。如今我好容易娶了他的女儿,正该报答他。阿绮,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可好?” 提起父亲,阿绮湿润的眼眶里,终是无声流出泪来。 她忍着鼻尖的酸涩,轻声问:“郎君可知我父亲毕生之心愿为何?” 郗翰之点头:“大司马毕生之心愿,便是领着北府军北上,驱逐胡虏,收复故土,保晋人从此太平安宁。” 阿绮听着他的话,眼前仿佛再现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她流着泪,擒着笑,道:“郎君若要报父亲的恩情,便努力北伐吧,替我父亲实现他未能尽之心愿。” 郗翰之一愣,心中揪紧,隐隐泛酸:“那你呢?” 阿绮毫不在意地摇头:“你我注定无缘,郎君不必念我。若当真心存怜惜,便请郎君此番离开建康时,携我同去,待日后时机成熟时,我自会离去,绝不扰郎君前途。” 第25页 她言语间的疏离与毫不领情,如一盆凉水,将郗翰之心底的热意尽数浇灭。 他骤然松开搂住她的双臂,蹙眉望着她,眸光复杂,沉声问:“阿绮,你所求到底为何?竟这般笃定,我非良配。” 阿绮静默片刻,想起前世之事。 那时的她,与他两年的柔情蜜意间,曾无数次想将心中期望说出,可每当话至嘴边时,便心生怯意,生恐教他以为,她是个心胸狭隘,善妒刻薄之人。 直至后来,他纳了表妹,她便知,此后大约再没机会说了。 如今既能重来,她自不再避讳,要将心底所想,尽数道出。 “我所求,不过是个一心一意的有情郎,待我能如我父亲待我母亲一般,至死不渝。” 郗翰之眼神一滞,望着她泪眼迷蒙,却唇角带笑的诚挚模样,心湖波动,竟是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他入军中不过两年,因表现优异,得崔恪峤的格外赏识,时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崔恪峤为人磊落,直率纯善,待他从来悉心,时日久了,除朝政军务,天文地理外,也偶尔提起家人。 崔恪峤曾说过,这辈子对得起天子,对得起家族,对得起百姓,唯独对不起妻女。 他说,亡妻早逝,未有机会等到他曾许诺的年迈时相濡以沫的日子;独女更堪怜,未曾承欢父母膝下,看似身在高门,万人追捧,实则是个心思细腻,敏感脆弱,渴求呵护的小女娃。 那时郗翰之不过十七岁,未曾想过有一日,能将景仰无比的大司马口中,那个娇贵又可怜的小女娃娶做妻子。 如今看来,过了这样多年,那个小女娃,仍如当年一般,敏感脆弱。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真挚情感罢了。 他心底渐软,跪坐着与她双膝相抵,耐心道:“我答应你,往后定尽我所能地待你好,如你父亲一般的好。” 他以为,如此承诺,总能教这个敏感的小女娃稍稍安心。 谁知阿绮只是摇头。 “郎君,我所说的一心一意,是当真如我父亲一般,一辈子只我母亲这一个妻子,再无旁人。即便日后,我无所出,也不会容下旁人。即便我的夫君日后出将入相,甚至……贵为天子,我也不会退让。” 郗翰之面色一僵,显然被她这番世间鲜有的“妒妇”言论震住,好半晌,方冷笑道:“你小小妇人,何德何能,生出这等妄念?即便贵为公主,也断没有无子女仍不许郎君纳妾的道理,更何况,你不过是个寻常的世家女子!” 他说着,愤慨不已,陡然起身,拂袖道:“你若当真这般厌恶我,何必拿这些借口戏耍于我?更不必跟我离开建康。你自留此处,从此你我二人异地而居,自能相安无事!” 阿绮垂眸不语,只端坐榻上。 许久,她挺直腰背,缓缓伸手,将那一身单薄春衫一点点解开。 衣襟半敞,肌肤微露,只轻轻一拨,便顺着她纤薄圆润的肩头滑落,堆积在腰间榻上。 她面色沉静,眸中如含春露,朦胧而润泽。 “我并未戏弄郎君,求郎君带我离开建康,也是肺腑之言。郎君既不信我,我无以为证。只是郎君要我做个温柔顺从的妻子,恕我不能,只这一身血肉之躯在此,郎君若要,阿绮自不推拒。” 郗翰之只觉浑身猛然绷紧,立在榻边动弹不得,不知作何反应,目光却下意识自她白皙光洁的面庞,顺着柔滑莹润的肌肤一寸寸下移,方才心中满溢的怒意,也不知不觉被燥意替代。 然就在他克制不住伸手,要抚上她一侧肩头时,目光却猛然触及她左胸口处。 那一片洁白如凝脂的肌肤间,赫然有一枚形如梅花的朱砂痣,正于朦胧日光间,闪着妩媚艳丽的光泽。 ☆、书信 郗翰之只觉浑身都僵住了,瞪着那一抹朱砂许久,忽而连连后退数步,转身落荒而去,直至奔至书房中,方剧烈喘息着跌坐在地。 他混沌的脑中想起了入建康的前夜,那场缠绕他许久的绮梦。梦里的她,妩媚动人,柔顺异常,与方才那个一心与他划清界限之人,截然相反。 可后来这数日,接连的异梦,已教他察觉不对。尤其同泰寺那日,梦中情境之栩栩如生,教他匪夷所思的同时,愈将信将疑。 直至方才,她胸口那枚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却似印证一般,令他不得不相信,梦中种种,的确曾在某个时刻发生过。 又或者,那些梦境,分明便是在暗示他,不久的将来将发生的一切…… 这般想着,他心中悚然一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妇人自浮屠间一跃而下时的模样。 恰此时,屋外传来仆从谨慎试探的声音:“使君,刘参军已至。” 他一下被拉回神,深深吸气,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方扬声道:“请他入内吧。” 候在外的刘澍恩遂独自入内,阖门拱手道:“使君,敬道至寿春观测形势,今日已有消息传来。” 说罢,他取曾诩之书信奉上。 郗翰之遂拆信阅览。 信中将近来豫州等地形势一一道来。 自数日前,曾诩奉命将郗翰之将为豫州刺史,出镇寿春的消息于豫州境内传出后,果然有人蠢蠢欲动。 首先便是淮南内史袁义丘。 第26页 此人为袁氏子弟,乃袁朔族弟。 一月前,前任豫州刺史杜靖于任上过世后,袁义丘便欲借着袁氏于荆州一带的势力,升任豫州刺史,岂料凭空来了个郗翰之,他自然百般嫉恨。 据曾诩探来的消息,袁义丘数日前已暗中致信身在江陵的袁朔,请他出手相助。 袁朔之回复难察,然就其接下来暗中联络豫州各内史、县令的动作来瞧,当也有意插手,教郗翰之在豫州难以站稳脚跟。 其次便是鲜卑情势。 鲜卑一族本是盘踞塞外,常年受匈奴奴役的游牧民族,二百余年前,几经内迁,渐入中原与汉人杂居。 四十余年前,鲜卑一族趁中原大乱时,数部族大举进犯,攻下中原大片山河,分别建立秦、凉、代、魏、燕等诸国。 晏氏燕国之版图几经更迭,已只余全盛时的十之有六。 自七年前,崔恪峤生擒其名将晏忠后,前燕便陷入内乱长达三年。四年前,前燕为魏所败,宗王晏洵将都城自邺城迁至滑台,建立南燕。 晏洵无子,便将流落在外的兄长之子晏怀南接回,立为太子。去岁晏洵去世,年仅十六岁的晏怀南继位。 如今的晏氏南燕,正是最脆弱不稳之时,于他而言,是大好的时机! 他须得尽快离京往寿春去,待将豫州情势稳住,便可厉兵秣马,拿下南燕,以了却当年崔大司马未拿下前燕之遗憾。 思及此,他将手中信笺丢入香炉,焚烧殆尽,又取出先前亲笔所绘之疆域图细细看了看,冲刘澍恩吩咐:“建康不宜久留,咱们后日便该启程往寿春去。” “你再传信给敬道,令他定要盯紧南燕动向。至于袁氏——且先派一人,伪作我麾下之人,向袁义丘泄密,称我受太后与苏相公之密令,要除掉他这袁朔族弟。” 刘澍恩一愣,一面拱手应下,一面思忖片刻,道:“使君这是要以激将之法,令那袁义丘沉不住气?” 郗翰之点头:“不错,袁义丘此人,难道嘉奉忘了?当咱们随大司马伐燕时,曾与之有过些交通。此人好色而少谋,易为人蛊惑,如此,足以令他自乱阵脚。” 刘澍恩略一思索,方想起七年前的事,不由赞道:“瞧我这记性!到底是使君,于这些人事上,从来过目不忘!” 他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颇犹豫道:“使君,夫人当真不同去吗?” “那豫州的内史、县令等,可有不少都是士族出身,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当年与崔大司马和崔家有旧的……” 当今之世道,士族出身者,哪怕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寻常子弟,也多瞧不起寒门出身,却才能卓著者。 郗翰之便是因着出身,屡遭人看轻,南征北战近十年,才得掌北府兵。饶是如此,那些平庸无能的士族子弟,仍待他颇多不服。 刘澍恩此言,便是提醒他,崔女之顶尖士族的身份与崔家的名号,能替他在豫州行走时,减少因身份而产生的阻碍,省去许多不便。 此间关节,郗翰之自然知晓,当年崔大司马也曾隐约提过,将女儿许给他,除信任他为人外,亦有替他在未来的仕途上扫除障碍的意图。 他受崔公之恩重如泰山,本不在乎再多这一分,横竖他将来定会拼尽全力,替崔公了却北伐之心愿。 可眼下,崔女对他,显然十分不屑,定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 而他身为男子,若在这般清形势下利用妻子母家身份,岂非令人不齿? 他遂毫不犹豫蹙眉道:“我的仕途,不必将她一妇人牵扯进来,此事,往后莫再提了。” 刘澍恩闻言,似也觉自己方才所言,实非有担当之丈夫所言,不由涨红了脸,讷讷称是。 可他总以为,使君好容易娶回来那样一位高贵美丽的妻子,不过在一起数日,不该再长久地两地分居,遂又道:“此事是我逾越了。只是,使君真的要将夫人一人留在此处吗?” 话音一落,郗翰之便被心底异样激得蹙眉攥拳。 他下意识回想着方才那妇人衣襟落下的妩媚模样,与她檀口中吐出的幽幽话语,只觉一阵烦躁。 “容我想一想。” 说罢,他挥手示意刘澍恩先下去,自己则往内室独坐,欲理清脑中的纷乱思绪。 …… 正厅中,阿绮独坐在榻上,一身素纱春衫散落在腰间身侧。 隔着袅袅香烟,她望着空荡荡敞开的屋门,直至清风袭来,触及她裸露的肌肤时,才平静低头,缓缓拾起衣衫,重新披上。 翠微入内时,恰见她正仔细地将衣带系上。 想起方才冷脸离去的郗翰之,翠微陡然一惊,忙上前将阿绮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毫发无损,方稍稍松了口气,联想起数日前她腕上那触目的手印,不由小心劝道:“女郎素来娇贵,即便再不待见使君,也万不可太过倔强,使君他到底是行伍出身,行事总有把握不住分寸的时候。” 她这是在劝阿绮,莫惹恼了郗翰之,令自己受苦。 阿绮不在意地轻笑:“无妨,我知晓要如何做。” 说罢,她望一眼天色,提步出屋,往库房行去。 她本不欲随郗翰之离去,可萧明棠超乎年纪的阴郁与执念,令她不得不躲开。 只是随郗翰之往寿春去,也非长久之计。目下,她须得好好计较一番手中财物,替日后的离开做打算。 第27页 …… 书房中,寂静一片。 郗翰之嗅着香炉中熟悉的香烟,闭目静坐,竟是再度入梦。 梦里,立在他眼前的仍是刘澍恩,出口的也仍是同样的话:“使君,真的要将夫人一人留在此处吗?” 他不由蹙眉,心知刘澍恩说的“此处”并非指建康,正要开口否认,可话至嘴边,却全然变了样:“不将她留下,难道仍带在身边,好教她将我的一言一行,尽数告知建康吗?” 说罢,他心底便是一阵不知缘由的愤怒。 刘澍恩似是知晓他的怒火,静了片刻,方踌躇道:“可夫人到底仍是使君之妻,若就这般抛下,只怕……惹人非议。” 郗翰之只觉浑身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他听见自己冷笑道:“如今之朝堂,早已为蠹虫所占,在他们眼中,我早已是个忘恩负义,德不配位,欲谋朝篡位的奸邪之徒,还怕这作甚?她心中既没有我,我何不成全她?” 刘澍恩讷讷不语。 屋外,曾诩快步行来,沉声道:“使君,老夫人等都已收拾妥帖,正出城去。广济寺中之人并无动作,似尚未察觉咱们的动向,夫人也并无归来之意,仿佛欲留至午后。” 果然如此。 郗翰之摁下心底最后的期待,果断挥手:“不必再理会她,走吧。” ☆、嘱咐 后院库房处,屋门大开,阿绮正手捧详单,领着一众仆从,将府中财物稍作清点。 此府邸虽为郗翰之所有,然府中之人与物,除数个仆从,与寻常床榻、桌案等器具外,其余皆是阿绮独居这一载,以自己的私物贴之。 她身在崔家,母亲又是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本不该为财忧心。 可眼下,她望着库中琳琅满目的金银饰物、珍贵玉器等,却稍有犯难。 这其中,有母亲留下的藏品,有她幼时,父亲替她备下的嫁妆,亦有从前居宫城中时,太后赏赐之物,一件件俱是难得的珍品。 这些器物,珍藏赏玩本是极佳,可她日后有独自离开隐居的打算,购置宅院田产并仆从车马等,皆需巨资。而这些器物,因是少有之珍品,若以之换取赀财,只怕会引人注目。 况且,她身边之仆从,除翠微、戚娘等自小跟在身边的,与谷梁等人外,尚不可尽信。 为今之计,只得先自库中挑出寻常可用之物。 她遂令翠微将详单中的绢帛、钱粮等一一抄录出,交予戚娘子入库去取出清点,至于旁的珍贵器物,为不教人生疑,也择出少许,一并取出。 郗翰之来时,见到的便是阿绮立在庭中,吩咐仆从们将清点出的财物一一装箱作行囊的模样。 她额角是因来回走动与时不时的俯身查看而生出的点点香汗,颊边有因发热而浮起的云霞。 那灵动模样,与往日的娴静端庄或妩媚慵懒,皆不相同,教人一眼便能自人群中将她分辨出。 郗翰之未再行近,只驻足廊边,于众人未察之时,眸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这位夫人。 观这情形,她当是在为离开建康收拾行囊,似是默认了他已同意携她同去。 可他方才,分明并未答应。 庭中众人往来忙碌,并未察觉他已于暗处驻足。 他双眉蹙起,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拳,正要上前,却又想起书房中的异梦。 眼前的妇人,本该与他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有一日却教他陡然发现,她非但待他未付真心,还暗中将他的言行尽告与建康。 这样令人憎恶的背叛行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可不知为何,待目睹她自浮屠中跃下时,他却痛如万箭穿心,悔恨不已,久难平复。 这其中,定还有隐秘是他并不知晓的。 眼下,他只有循着本能,将这妇人带在身边,方能慢慢弄清楚。 这般想着,才要踏出的脚步便悄然收回。 他转身冲跟在身旁的刘澍恩低声吩咐:“且寻两个靠得住的兵卒家眷,作寻常仆从入府中来做事,替我暗中看着夫人之言行,府外你也命人留意着。” 刘澍恩忙应下,侧目望着仍忙碌的众人,问:“使君可是要携夫人同往寿春去?” 郗翰之道:“她既愿去便去吧。她是崔公独女,便是再不待见我,我也得多容忍些。若此时便将她一人留下,倒真教人觉我忘恩负义。” 恰此时,立在庭中的阿绮仿佛有所察觉,蓦然回首,正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二人俱未有动作,只静静遥立,不知所想。 片刻后,各自移开视线,仿如未见。 …… 却道谢夫人自愤然离去后,便匆匆回府,将先前之事尽数说与崔淮。 崔淮闻之,自一面与夫人大骂阿绮不知好歹,心思歹毒,未将家族利益放在心上,一面又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做,才能挽回局面。 崔萱自从同泰寺归来后,便被兄嫂禁于府中,不得外出,此时知谢夫人才去寻了阿绮,忙赶来探听情况,知阿绮果然拒绝了谢夫人的请求,方放下心来。 崔淮望着妹妹这副模样,却愈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父亲仍在时,这个嫡出的妹妹颇受宠爱,他虽为长兄,却丝毫不敢苛责。如今父亲已逝,他已然掌家,便有恃无恐,霍然起身,指着妹妹大骂:“你与阿绮,不愧是好姐妹!两个不肖女,都这般不顾身份,要以士族女子身份,低嫁给寒门庶族的荒伧武人!” 第28页 他说着,在屋中焦躁地来回踱步,甩袖恨道:“早知今日会如此有辱家门,当日王内史兵败,我真该盼着你也一同在会稽丧命才好!” 此言出自兄长之口,实在歹毒至极。 崔萱又屈又惊,不由也怒道:“兄长不过是忧心自己的仕途罢了,何至于开口闭口要扯出整个崔氏?我崔氏人丁兴旺,田宅颇多,兄长横竖也不能如父亲与叔父一般位极人臣了,官位之高低,于家族之兴盛,分明已无足轻重!” 崔淮被她陡然说穿心事,既羞且恨,涨红着脸指着妹妹,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方冷笑一声,拂袖至案前,提笔于缣帛上疾书,道:“你既执意要嫁给那姓孙的,我自然拦不住你。只是,他若要娶我崔家女,总得付出代价!我这便亲书一封,送会稽去,我倒要瞧瞧,会稽,乃至整个扬州,还有何人敢用他孙宽!” …… 郗翰之自决定要尽快离开建康,便即刻上书天子与太后辞行。 苏后自然要挽留,当即命谒者前去,领夫妇二人于临行前入宫拜别。 阿绮有心要避开萧明棠,却又推拒不得,只得更衣梳妆,与郗翰之一同,随谒者入宫,至宣训殿拜见苏后。 殿中,只苏后一人正襟危坐,一见二人入内,不待其行礼毕,便命宫人设榻。 二人并肩落座,俱是恭敬垂首,并不言语。 苏后端详片刻,稍有感慨地笑道:“阿绮果然长大了,自郗卿归来后,仿佛沉稳了许多。可怜我这老妇,却总还记得你幼时,在这殿中嘻笑的模样。” 郗翰之闻言,下意识侧目,望一眼身边妇人。 如今的她,的确沉稳端庄,于他面前,从未有过活泼生动的模样。 想起那日往同泰寺去时,远远见过的她风姿动人,明丽夺目的模样,他默默收回视线,忍下心底的复杂心绪。 阿绮到底也是在这宫城中长大的,临行前望着此处一砖一瓦,心底自也有感叹。 她抬眸直视苏后,微笑道:“阿绮也还记得,从前承欢太后膝下的时日,实在该感谢这些年来太后的抚育之恩。” 无论太后抚育她,出于何种目的,到底也算将她娇养长大。 苏后望着眼前女郎,眸光复杂,好半晌,道:“如今我倒有些舍不得了,本想教你留下,可你们新婚的夫妻,我这个做长辈的,自不好生生拆散。”说着,她转向始终未发一言的郗翰之,佯装肃然嘱咐道,“郗卿,阿绮于我,可当真如女儿一般亲近,你定要好好待她,日后若我想见她,你可不能拘着她,不教她回来见我。” 此话颇有深意,却是在暗示郗翰之,日后身在外,若朝中有召,绝不可拥兵自重,拒不应召。 郗翰之自然明了,不动声色拱手答:“太后多虑,臣定亲自携阿绮前来。” 苏后对他如此作答颇为满意,遂又问了两句别的事,便拉过阿绮坐到身边,遣他先去:“郗卿,我与阿绮还有两句贴心的话要说,你且先往便殿去饮些茶,稍候片刻。” 郗翰之望一眼阿绮,恭敬起身退去。 殿中一时只余苏后与阿绮二人。 苏后方才还慈和的面目,渐渐变得忧虑。她拉着阿绮的手,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当日我已教你,可留在建康,不必随郗翰之往寿春去,谁知你竟改了主意。” 阿绮道:“太后,那日在寺中,阿绮为了阿秭的婚事,答应了太后,要与他安然共处,自然要做到。” 苏后轻叹一声,道:“你呀,与你父母一个性子,执念颇深。罢了,如此也好,你随他同去,也教我更放心些。他一个寒门庶族出身的,手握兵权,难免生出妄念。你且替舅母好生瞧着他,时时督促着才好。” “最重要的是,若他当真野心难驯,你定要告知舅母,好教舅母将他除去,你也可早日回来,再挑个合心意的郎君。” ☆、梅岭 话音方落,阿绮稍觉诧异,下意识抬眸望一眼苏后。 她记得,前世也曾到这宣训殿中向太后辞行,太后虽也多有不舍之意,却未曾如此直白地说过要她警惕着郗翰之言行。想来是因自己先前表明对这婚事的不满与对郗翰之的厌恶,反倒让太后不再避讳真实意图。 只是她身为父亲的女儿,即便再厌恶郗翰之,也觉不会因自己的私心而阻他仕途。 毕竟,他的确才能卓著,有雄心壮志,她还盼着他,能如前世一般,领晋人重回中原,一展国威,替父亲实现毕生夙愿。 在苏后一眨不眨地注视下,阿绮静静垂眸,低声道:“阿绮定督促着他,始终将国事与百姓放在心上。” 如此答复,实则是避开苏后话中深意,佯作不懂。 苏后幽深的目光闪了闪,忽而笑道:“罢了,也是我糊涂了,你一年纪尚轻的小娘子,初入夫家,本不该教你担着这些事。且去吧,待得了空,定常领着你夫君回来瞧瞧。” 二人遂又叙了几句话,阿绮方起身退去。 殿外宫人一见她出,忙引着往偏殿去,与等候已久的郗翰之一同出宫城。 二人相顾无言,只一前一后地行去,直至出得宫门,阿绮方登车道:“郎君若还有公事,可自离去,我往梅岭去。” 她话音委婉,却是在暗示他,莫与之同行。 梅岭位于城南,本属郊外,却是块风水宝地,多年前便被先帝指给亲妹妹庐陵长公主做墓地,后来大司马崔恪峤逝世,也葬此处。 第29页 她如今要离去,想来此生再入建康的机会,也十分渺茫,便欲往梅岭祭拜父母。 然郗翰之沉默片刻,却仿佛并未听懂她话中之意,只立在马上,隔着一层薄薄车帘,道:“我无事,与你一同去梅岭吧。这两年里,我鲜少入建康,也久未祭拜大司马,临行前,正该去一拜。” 阿绮知他此言乃真心,遂未再拒绝,只想着,一会儿勿同去便是。 长檐车随郗翰之的坐骑同行,大半个时辰方至梅岭墓地。 崔恪峤乃近年来崔氏一门中最出类拔萃者,其闲雅公允,风流气度,上至士族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景仰,身后这一处墓地,也常为人怀咏。 崔家自有守墓者,常年在此,一见阿绮前来,忙迎上前来。 其中为首者,便是曾为崔恪峤府中仆从的鲁任。 鲁任年岁大了,自崔恪峤过世后,便自请至梅岭守墓,日常也替崔府管着一处田庄。他看着阿绮自小长大,后来又常见郗翰之跟在崔恪峤身后,与二人皆十分相熟。 今日见终为夫妻的二人同来,他正有些欣喜,遂拖着不便的腿脚亲自赶来,边为二人开道,边笑道:“大司马临终前,最记挂的便是女郎,如今女郎终与使君一同来拜祭,公主与大司马若能知晓,定十分欢喜。” 郗翰之行在前,闻言下意识勾起唇角,平日里总不苟言笑的肃穆面容间,也多了几分柔和之色,道:“崔公于我,从前便如师如父,如今更是尊长,他的恩情,我此生难忘。这些年,也多亏鲁叔守在此处,倒是我,不常来拜,实在惭愧。” 鲁任上了年纪的苍老面容笑得慈和,连连摇头道:“哪里哪里,我老迈,做不了旁的事,只能替大司马守在此处。使君不同,这些年来于军中奋战,屡立功劳,大司马若知晓,定要叹一声,当年未看错人。” 二人在前正说着,阿绮却驻足,不再前行,望着不远处微微隆起的青山,道了句“郎君先行,我稍后再去”,俨然是不愿与郗翰之同去祭拜。 鲁任一愣,面上喜色僵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夫妇二人间不同寻常的疏离与冷淡,并无半点新婚的甜蜜恩爱。 郗翰之不由蹙眉,心生不悦,原本擒着笑意的面目也渐渐冷下,打量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女子。 当年这桩婚事,便是崔公亲自定下,如今已结为夫妇的二人至崔公墓前,却不同行,赫然是因她根本不屑承认二人的关系。 然到底顾忌此处,不该多生枝节,便只忍下满腹复杂情绪,一言不发,往碑前行去。 鲁任不知这对夫妻间有何龃龉,竟生分至此,却也不能多问,只得收敛神色,默不作声,引阿绮往一旁庐中暂歇,好半晌,方轻叹道:“女郎,可是使君做了什么,惹女郎不快?若是如此,女郎定要直言。使君是穷苦人家出身,性子坚韧了些,难免有不近人情的时候,可他素来通情理,又敬着大司马,好好地说一说,定也会让着女郎的。” 他虽是下人,却深知二人秉性,于他们也深有感情,自不愿见其如此,这才出言相劝。 阿绮立庐下,闻言淡笑,一双美目往不远处的葱郁山丘间望去。 金色日光下,青年幅巾束首,一身大袖长衫,做士人打扮,可那颀长的背影间,却仍透出不容忽视的英武之气。 他立在墓前,恭敬躬身下拜,肃穆而庄重,挺拔而坚毅,一如多年前,她见过的那个银甲长刀的少年郎君。 阿绮眼中稍有恍惚,望着那道影子,渐与记忆中的父亲模样重叠,轻声道:“鲁叔,他并未做什么,只是,我与他性情不和罢了。” 他如今,尚未做过任何有愧于她之事,任她与谁诉,怕也不能得到半点理解。 只不过,她心中已然笃定。 那立在父亲墓前的郎君,将替父亲实现毕生夙愿,将为流离失所多年的百万晋人一展威势,更将令这个偏安江左的无能朝廷改天换日。 只可惜,终非她此生能依靠之人。 鲁任欲言又止望着她,沉默许久,终只一声叹息。 …… 宫城中,萧明棠匆匆自所居之西殿赶至宣训殿时,到底是晚了一步,望着已然空荡荡的大殿,终是未忍住心中的倔强怒意,挥袖将手边正燃着香雾的青釉瓷炉一下扫落在地。 瓷炉坠地,碎裂之声响彻殿中,伴着洋洋洒洒的香灰,一片狼藉。 年轻的天子赤红着双目,怒视着岿然不动坐于座上的苏后,咬牙质问:“母亲明知阿秭根本不愿与那郗翰之共处,为何仍要教她离开建康?” 苏后居高临下俯视着稚嫩的天子,冷冷道:“陛下何故恼怒?是阿绮自己要去,我便是身为太后,难道还能直言教他们新婚的夫妇分居两地?” 萧明棠白皙的面上,阴郁之色再不掩饰,恨恨地瞪一眼苏后,转身便欲出殿追去。 然尚未踏出门去,却听苏后一声厉喝:“拦住他!” 候在殿外的十余健壮宫人立时应声而出,面无表情挡住他的去路。 萧明棠脚步被阻,只得双手攥紧,咬牙回身,望着隐在阴影下的苏后,咬牙道:“我要去寻阿秭,我要让阿秭做我的皇后,母亲莫阻拦我。” 高座上始终沉静的苏后仿佛听到了趣事一般,忍不住笑出了声,似看黄口小儿一般望着自己的儿子,摇头嘲讽:“陛下莫不是糊涂了?阿绮早在一年前,便已嫁为人妇,如何还能做你的皇后?” 第30页 “母亲!”萧明棠面色青白交加,高喝道,“你明知阿秭并非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苏后缓缓起身,下座行来,曳地的裙裾拂过地面,于静谧室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伸手抚着儿子的发,轻声道:“不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她到底还是嫁了。” “况且,陛下难道以为,没有郗翰之,她便能嫁给陛下了吗?她的性子,陛下难道不知?最是与她父母如出一辙的。若教她知晓你这皇帝的来历,你道她会如何?” 萧明棠浑身一震,单薄的身躯开始轻颤。 苏后冷淡的眼眸中露出几分怜悯:“这天下,唯有手握权势,方能左右他人。百年前,萧氏先祖以权臣之身篡位立朝时,便注定了如今天子垂拱,士族共治的局面。你我孤儿寡母,若无世家支持,何以立足?” “然士族之间亦不乏野心勃勃,欲效仿当年萧氏先祖之举者,那袁氏一族,便是最好的例子。陛下难道不知,眼下最不该得罪的,便是郗翰之,最该亲近的,便是苏家吗?” 萧明棠面色惨白,垂首许久,不甘道:“可我只想要阿姊陪着我。” 苏后目中尽是冷漠:“陛下该娶个苏家女郎做皇后。至于阿绮,待郗翰之无用时,随你如何,只别教她留在宫中便好。” ☆、骤雨 阿绮与郗翰之自梅岭离去时,已近晡时。 本是一片晴朗的无云碧空,忽而涌起浓密乌云,沉沉压下,不多时,俨然大雨将至。 翠微等观一眼天色,忙设杌令阿绮登车:“一会儿要落雨,女郎赶紧先上车去,莫教这春日的冷雨浇了。” 一旁的郗翰之未带蓑衣笠帽,亦抬头望一眼风云变幻的天色,却仍岿然不动坐于马上,并未出言。 跟在身后的刘澍恩默默望着,心中忒不是滋味。 不论崔家女郎身份如何高贵,可如今成婚,使君才是一家之主。然观这一众仆从,一见落雨,纷纷忙着关怀女郎一人,使君那处,却无人问津,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他左右瞧了一圈,见车夫将先前常备的雨具取出,一人一件,却恰好没有使君与他二人的,愈发不满,佯作满不在乎状,朗声道:“建康这天,变得也忒快了,且每回落雨,总是淅淅沥沥,不大不小的,忒不痛快。使君,想当年咱们策马,急风骤雨也好,漫天飞雪也罢,皆来去自如,那才叫痛快。” 众仆从闻言,这才察觉他与郗翰之二人未着雨具。 面面相觑间,有二仆从忙将身上蓑衣笠帽解下,奉至郗翰之马前,道:“仆等疏忽,只备下这等粗劣雨具,使君息怒。” 郗翰之望着那一顶笠帽并一件蓑衣,却并未接过,只道了声:“不必,你且自用吧。” 他心中自然也因方才众人的忽视而不悦,可因少时亦是穷苦出身,素日也在军中与将士们同甘苦,自不会夺了旁人的雨具,哪怕是下人,也不会如此。 如此,反倒令仆从们羞愧不安。 他们本非有意忽视使君,只因平日常随女郎身边服侍,方下意识为之。此时见他并未怪罪,忙想着要在梅岭其余守墓家仆处再借些雨具来。 恰此时,鲁任已由人搀扶着,捧了蓑衣笠帽来,由刘澍恩接过后,道:“仆知使君不常在建康,定不知这暮春雨水,时常教人捉摸不透,这便去备了雨具。” 他说着,望一眼一旁女郎所乘之车架,犹豫一瞬,又道:“仆瞧这云势,雨定不小。使君不妨莫再骑马,且与女郎同车。到底明日就要启程离去,定不能着了风寒。” 话音方落,风中已卷来不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架之上。 郗翰之下意识侧目,面无表情瞥一眼那毫无动静的长檐车,只觉车中那妇人定不会对他有丝毫心疼关怀之意,更不愿与他同车,遂示意刘澍恩将蓑衣递来,冲鲁任道:“不必,不过淋些春雨,不碍事。” 然话音未落,那始终不见动静的长檐车中,却忽传出一道轻柔嗓音:“郎君且与我同车吧。” 鲁任欣慰不已,佝偻着背望向郗翰之,喜道:“使君快去吧,女郎自小就是个良善好性的孩子,定也是关心使君的。” 郗翰之握着缰绳的手亦是一紧,迎着风望向车架,紧抿的唇角悄然勾起一道极细微的弧度。 那个素来待他不假辞色,避之不及的妇人,似也并非真如她所表现出来那般心肠冷硬。 他遂不再推辞,下马大步往车边去,也无须翠微再取杌子,自大步跨入车中。 车中,阿绮早已移至一侧,将大半空间让出,饶是如此,原本尚宽敞的车中,仍因他入内,而显出几分局促。 便在他敛衽坐下之时,车外的雨便倾盆而落,密密匝匝打在车框地面上,如竹筒倒豆一般。 然车帘一落,便将外头的嘈杂声响隔绝大半。 他这才悄悄侧目,望向一旁那个自他入内后便始终一手支颐,闭目养神的女郎。 她仍是与往日一般的美丽矜贵,颜色动人,若是忽略那张精巧面容间的倦怠疏远之色,着实教他赏心悦目。 牛车辘辘而行,二人衣摆相触,在局促的车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雨声中忽高忽低,忽隐忽现。 郗翰之伸出手掌,抚上那一处相触的布料,顺着她柔软的衣裙渐渐上移,悄然握住一侧纤细肩头。 第31页 掌心热度穿透单薄春衫,令掌下的纤细身躯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原本紧闭的双目陡然睁开。 阿绮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既不扭头望他,也不伸手推拒,只望着随风而动的车帘,却听他在耳畔道:“明日便要离开建康,阿绮在此处,可还有舍不下之人,未曾话别?” 他嗓音低哑柔和,透着几分缱绻,仿佛是个体贴妻子的温柔郎君,然说出的话语,却分明含着试探。 阿绮单肘支着缓缓起身,正襟危坐,晶莹剔透的眼眸中闪过波光,却不看他,只轻轻摇头。 郗翰之面色沉静,微微挑眉,细细观察她反应,似不尽相信:“当真?” 阿绮盈盈目光睨他一眼,仿佛不愿与他多言,忍了片刻,方道:“我乃独女,父母俱逝,最亲密之堂秭被禁府中,我再无牵挂。” 郗翰之眸色愈浓,道:“听闻你与陛下亲如姐弟,为何今日不曾相见?” 阿绮这才明白,他定是仍记挂着那日同泰寺中,萧明棠出入她禅房一事。 她丝毫不愿解释,可明日便要离去,此时实不宜多生枝节,遂耐着性子道:“幼时情谊,做不得真。陛下贵为天子,我一区区妇人,如何敢劳动陛下?” “是吗?”郗翰之不置可否,只淡淡扯了扯唇角,移开视线。 他自是不信的。 梦中之事那般明了,而眼下,她自成婚起,便表现出对他毫无缘由的抗拒与不满,他自然笃定,这妇人心中,定是早已有了别人。 他着意打听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最亲近之男子,除已故的大司马外,便只有年纪尚小的皇帝。 古来天子俱早婚。 饶是皇帝如今未满十四,也已到了该议婚的年纪,他们姐弟二人相差不过三岁,若没他这寒门子在,以那妇人的品貌与家世,也的确配得上天家。 车外雨势未缓,车中却重复寂然,只衣物摩挲声,隐匿于滚滚车轮声与哗哗大雨声中。 二人各坐一侧,目视前方,再无交集,只静待回府。 约莫半个时辰后,已近钟山,车外道上却忽有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声高呼,透过雨幕传来:“使君,使君!有老夫人的消息传来!” 阿绮一怔,下意识望向身侧之人。 只见原本面无表情的郗翰之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黑沉深邃的眼眸中,便渐渐涌起难掩的狂喜与激动。 他不管不顾地起身,猛然掀开车帘,自车中一跃而下,踏入雨幕中,冲那来报信的兵卒道:“可是寻到了我母亲?” 那兵卒亦是满脸喜色,顶着瓢泼大雨,连连点头道:“正是!使君,原来老夫人并不在徐州一带,早已随人南下至新安郡落脚,去岁因郎君征战东南,名声渐渐传至新安,老夫人方闻讯而来,眼下已到义兴,不久便可归来!” 郗翰之浑身被雨水浇透,却丝毫不觉,当即长叹一声,仰天道:“苍天垂怜,终令我不必做那不孝儿!” 说着,随意接过方才鲁任留下的一顶笠帽,连蓑衣也未披,便跨马而上,欲疾奔而去。 然策马之前,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掉转马头,行至车边,俯身掀开半边车帘,冲车中女郎问:“我欲亲自去迎我母亲,你是她的儿媳,可愿同去?” 他语调中,方才的狂喜淡了几分,化作些许试探与期待。 他十五岁与母亲离散,一别多年,如今再见,已然成家立业,自然欲教母亲瞧瞧自己的妇人,哪怕那妇人对他并无情意。 然车中女郎始终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一双冷淡的眼眸直直凝视着他,毫无波动。 只听她道:“郎君自去吧。” 郗翰之的喜悦渐渐凝固。 他不再多言,只放下车帘,领着刘澍恩等人策马而去。 被两度掀起的车帘仍在风雨中翻动,裹挟着密密的雨珠,打入车中,将阿绮的衣裙染湿。 凉风钻入车中,侵袭至她肌肤,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掩着口鼻嚏咳。 翠微忙一面替她将车帘掖好,不教风雨钻入,一面道:“女郎体寒,快别被风雨冻着了,车中有薄衾,快些披上吧。” 不过片刻,阿绮秀巧的鼻尖已变得通红。 她执着帕子拭干面颊染上的雨珠,依言取衾将自己裹住,靠在角落处,怔怔想着旧事。 郗翰之口中那位母亲,实则并非他嫡亲的母亲。 他的生母,在他出身后不过半月,便因身子孱弱而故去了。他那身为小吏的父亲,因无人哺育亲子,曾将他丢弃河边,幸有他姨母,于心不忍,将他自河边带回。 因姨母也恰养了个女儿,正有乳汁,这才含辛茹苦地一同喂养两个孩子数月后,将郗翰之送回父亲手中。 他父亲见此子大难不死,便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遂新娶一妻,替他照料独子。 那后娶的妻子,便是郗翰之口中的“母亲”。 这位继母刘氏,对并非亲生的郗翰之视如己出,即便嫁来不过两年,丈夫便因病去世,她也未曾丢下继子,而是靠着替人浣衣做针线与邻里的接济,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二人之情谊,实则与亲生母子无异。 然郗翰之十五岁那年,却在携母亲与相邻一同南下谋生时,与母亲失散,从此杳无音讯。 他多年来,始终辗转命人寻找,如今终于寻到,自然欣喜若狂。 第32页 于阿绮而言,记忆中的这位婆母的确温柔敦厚,和善可亲,可也是因太过温善,反成了她前世婚姻中,一抹难以忘怀的阴霾。 如今她既不打算与郗翰之长久,自也会对这位婆母敬而远之。 ☆、启程 因骤闻母亲消息,郗翰之自然等不到明日再走,策马入府邸后,便匆匆更衣,随意带了些干粮水囊等物,便急着亲自往义兴去迎母亲。 然他到底心中还有顾虑,临行前,特意将刘澍恩留下,令其明日护送阿绮启程,又忽而想起先前的吩咐,遂问:“这两日夫人在府中,可有何异动?” 刘澍恩摇头:“前日才寻了两个兵卒家中的女眷入府中来,因是新来的,未曾近夫人身边,更不知府中事,只隐约知晓夫人,先前还与侍中家的那位堂姊通信,近来因崔府禁着那位夫人,便也不大写书信了。” 郗翰之点头,她与堂姊交好,此事倒并无不妥。 然刘澍恩又道:“倒是咱们守在府外的人,瞧见了些不寻常的。” “夫人身边有人,近来频频在同泰寺附近出没,仿佛还在那处寻了住所,似乎并不欲与夫人一同离开建康。” 同泰寺,那是皇家寺院,更是她日后坠塔之地。 郗翰之心中一凛,心中怀疑与刺痛交织,沉吟片刻,吩咐道:“留两个人,继续盯牢些。明日上路,且行慢些,待我接到母亲,再追上来,一同入寿春。” 寿春除为豫州治所外,也是淮南郡治所,那袁义丘既为淮南内史,便也长居寿春。先前照他的吩咐,流言既散,奸细已出,袁义丘定已惊慌失措,欲将他除掉。 而崔女既未将他作夫君般敬爱,一心与他泾渭分明,他便不得不稍稍提防些。 况且,他始终记得,袁义丘有勇无谋,行事无度,又格外好色,绝不能教其有机可乘。饶是他与崔女感情淡漠,也得顾忌着她是崔公之女,若真身陷险境,他必要受牵制。 刘澍恩心中大致明了,自应答下,将他送出。 …… 第二日雨歇,食时方过,阿绮便领着一众仆从自府中启程离去。 郗翰之在建康常受朝臣鄙夷冷落,少有的几位私交尚好的朝臣,早已私下道别;而阿绮,虽是天之骄女,却到底已为人妇,从前闺中几位故友,自不能登上街头前来送行,至于崔氏族中,如今由崔淮掌着,更无人来送。 是以府邸前,宽阔的长道上,除了仆从车马,阿绮未料会有送行之人。 然行出不远,便见阔道边,早有单人单骑,身背包裹,腰配长剑,踏在潮湿软土间,静静等候。 刘澍恩早早瞧见,心生警惕,忙驱马靠近车边问:“女郎,前方有位郎君等候,可是女郎旧识?” 阿绮因昨日淋了冷雨,受了些凉,今日正头晕乏力,坐在车中,将车帘掩得严严实实,此时闻言,方披着稍厚的长衫朝外望去。 只见那人已翻身下马,正立在一侧恭敬躬身行礼,观其身量模样,正是孙宽。 阿绮执帕轻咳两声,道:“刘参军,那位便是我堂姊的恩人,孙参军,想来是替我堂姊来给我送行的。” 刘澍恩了然,这才命队伍停下,由着孙宽行至近前。 只见孙宽大步行至车边,竟是单膝跪下,挺身拱手,沉声道:“夫人成全宽与阿萱的婚事,此番恩情,宽毕生难忘。日后若有差遣之处,宽定竭尽所能,绝不推辞。” 阿绮一面轻咳着,一面示意他勿行如此大礼,道:“我帮参军,是因参军待我阿秭,的确是真心爱重。我阿秭婚姻不顺,往后时日,只盼参军能好生呵护着她。” 孙宽满面肃然,目中除坚毅外,更有几分怀恋:“宽少时落魄,曾自建康流亡南下。当时已近一月未食过一餐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卧在秦淮边,再迈不动一步,却为权贵之家的仆从举鞭如鸡犬般随意驱逐。宽曾以为,此生至那刻,便要终结,幸遇阿萱,赠杯水餐饭与洁净衣物,才教宽撑过那一遭。宽之性命,皆是阿萱给的,此生定不负她。” 阿绮尽知后事,孙宽的话,她自然相信。 孙宽又取出软绸包裹,捧至车前,道:“宽今日前来,亦是替阿萱将此物交给夫人,阿萱道,往后遥遥相隔,恐难相见,盼夫人长安。” 阿绮接过一瞧,竟是身给年岁稍长的妇人穿的衣物,丝帛细软,针脚细密,绣纹细致。 她稍稍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定是昨日郗翰之已寻到母亲的消息传了出去,堂姊打听到了,特意替她备下的孝敬婆母的针线。 她眼眶微热,抚着衣物,感叹堂姊的细心与关怀,隔着车帘哽咽道:“请参军替我多谢阿秭,我们姐妹二人,往后定还有再见之日。” …… 义兴郡位于建康之南不远,其所治之县,尤以平陵县离建康最近,相距不过数十里。 因毗邻国之都城,其间往来者众,尤其驿站中所居,多士族权贵,个个仪度华贵,车架豪敞,仆从甚众。 只今日,却有位年逾四十的老妇,乘一窄小陈旧的马车,携三五仆从前来。 那老妇面有沟壑,目染风霜,鬓角已白,身量枯瘦,荆钗布裙,并无半点高门贵族之风度,只微垂的眼角,与宽和的微笑,教她看来多了几分和蔼可亲。 此妇正是郗翰之的继母刘氏。 第33页 驿站外,驿丞早得了知会,命人亲自迎接,一见马车行近,忙要上前。 刘夫人虽这两日已知晓儿子如今做了刺史,手中数万兵马,管着无数百姓,已然今非昔比,可见驿站外这等阵势,仍有些不适应,一时又战战兢兢起来。 却是她身旁搀扶的巧娟,下意识挺直腰背,欣然接受众人行礼。 驿站中的寝房早已收拾妥当,饶是刘夫人与巧娟再有所准备,乍一入内,仍是为其间的宽阔整洁而震惊。 穷苦度日多年,何曾见过这般屋舍? 刘夫人一面摸着榻沿小心坐下,一面叹道:“当年在高平,翰之的父亲也算是县里的掾吏,我们却从未住过这样高大宽敞的屋子。” 巧娟束起衣袖,蹲下身替刘夫人除去鞋袜,令她可坐到榻上,闻言抬头道:“母亲,郎君如今已是使君,居所定是比此处还要气派的。我幼时曾见过一回使君的车架,如今想来,光那拉车的牛,就有三四头,那车更是比这屋子还宽呢!” 刘夫人闻言,惊讶地瞪大双目,道:“那样大的车,岂不是能将咱们一家子都容下!” “正是如此!”巧娟郑重地点头,“母亲可觉饥饿?我去寻人弄些吃食来。” 说罢,便要转身出屋。 恰此时,屋外忽传来沉稳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笃笃”敲门声。 只听一道紧绷微颤的嘶哑嗓音,隔着薄薄的屋门传来:“母亲可在?儿来了。” 屋中二人俱是一怔。 巧娟忙伸手抚过鬓角,飞快地梳理散出的发丝,又将衣裙理了理。 “翰之我儿,快快进来!”刘夫人缓缓反应过来,连鞋袜也来不及穿,便赤足下榻,快步往屋门处去。 屋门洞开,郗翰之正立门外。 母子二人各自望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面目,又是一愣,直至四目相对时,方觉真情流露。 郗翰之跨步入内,扑通一声便跪倒在母亲面前,重重磕头,红着眼哽咽道:“母亲,儿来晚了,教母亲平白受了这样多年的苦。” 刘夫人哪里忍心教儿子跪着?忙俯身要去搀扶:“快快起来,我的儿啊,只要见你如今非但好好地活着,还愈发出息了,母亲便知足了,哪还有什么苦不苦的?” 然她膝处只稍稍一弯,便一阵无力的酸痛,令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郗翰之惊了一跳,忙抬头道:“母亲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伤处?” “并无伤处,是有些顽疾,前两年受了寒,膝处无力,时常酸痛。”自方才起,便始终未言的巧娟,此时忽然插嘴,替刘夫人答了。 言罢,她一双细长眼忍不住多看了郗翰之两眼,本还有些白皙的面庞也红透了。 然郗翰之闻言,不过略看了她一眼,只将她当作寻常的婢子,便忙又转头起身,边扶着刘夫人往榻上去,边自责道:“都是儿的不是,当年走散后,未能及时寻到母亲的下落。” 刘夫人握着儿子的手,浑浊的双目含着些泪,闻言笑着摇头:“不怪你,是母亲未能跟紧你。好在后来遇到你姨母一家,他们往东南去投奔你表妹的夫家,我一寡母,不敢独行,便也跟着去了。数月前,听人说起,在东南八郡中平叛的大将军,竟是姓郗的,我这才留意起来。” 郗翰之恍悟:“怪道母亲会在东南那样远的地方,从前我总命人在高平附近寻,这才错过了这样多年。” 刘夫人又怜又疼地抚着儿子的手道:“是呀,这样多年了,我儿竟长这样大了!你这些年,过得可好?都道你如今是大官了,可我知晓,那些士人,最是瞧不起穷苦出身的,我儿可有受委屈?” 郗翰之素来冷峻而不动声色的面目,难得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 他安慰母亲道:“儿子这些年十分顺遂。的确有人对我颇有微词,可我有幸遇到了恩人,便是当年那位带兵打到咱们家乡高平的大司马崔恪峤。他不但不介怀我的出身,反而十分赏识于我,屡屡提携教导,才令我有今日。” 说罢,他想起那美丽矜贵的妇人,顿了顿,道:“非但如此,他还将独女嫁给了我。母亲,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 饶是与那妇人不睦,还有诸多疑惑与怀疑,身为儿子,在多年未见的母亲面前,他仍是忍不住将已然成家立业的喜悦与之分享。 然刘夫人却并无激动喜悦之色。 她面色微僵,望着儿子比起十五岁离散那年,已然成熟许多的面庞,小心翼翼道:“翰之,你已然娶妻成婚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陶杯碎裂之声。 立在一旁正替二人斟茶的巧娟忽而白了脸。 ☆、警告 郗翰之闻声,微微蹙眉,冲一旁呆若木鸡的巧娟道:“你先下去吧,我与母亲有些话说。” 语气间,俨然只将她当作个婢子看待。 巧娟眼眶一红,绞着衣角,慢吞吞不愿挪动,直至见刘夫人眼神示意,方迈着碎步出去。 刘夫人见她去了,忙拉着儿子道:“翰之,你说你娶的那妇人——是高门贵女?” 郗翰之点头,柔和面上下意识升起几分自豪之色:“她是一流士族家的女儿,母亲是大长公主,父亲是大司马。” 不论崔女如何,能娶她,便表明他如今的身份与功劳,即便那些士族朝臣们再是不屑,也不得不承认。 第34页 他遂将当年娶崔女之事尽述之。 刘夫人本有一瞬欣喜,然不过片刻,又面露忧色:“这样出身的女郎,怕是从来没侍奉过人,她待你可贴心?” 郗翰之一顿,想起那妇人绮丽面容下,一颗冷硬倔强的心,面色微沉。 可当着母亲的面,他到底只道:“母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郎,身在那样的人家,从小在宫中长大,自然会有些骄纵任性的脾性。只是,她父母都已亡故了,亦是个可怜的女子。儿子知晓母亲最是好心的,当年对我这并非亲生的儿子,都能如此,待她,也定能宽厚包容。” 刘夫人连忙点头:“这是自然。我只怕,我这样生在乡野的无知妇人,会教媳妇嫌弃。” 郗翰之默了默,望着屋中摇曳的昏黄烛火,想起那日那妇人与谢夫人针锋相对的模样,又想起昨日她主动允他入车中避雨的模样,摇头道:“母亲放心,她不会如此。” 刘夫人这才稍稍放心,到底不愿教儿子为难,遂未将巧娟之事说出,又叙话许久方休。 待郗翰之离去,始终守在外的巧娟方快步入内,眼泪汪汪跪至刘夫人跟前,哭道:“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她本是个寄居在叔父家中的孤女,今年不过十八。 当年叔父家中贫苦,欲将生得尚清秀的她送至豪绅之家,作痴儿之妾。 她闻风后连夜奔逃,一路流落,险些惨死,得刘夫人给了一口饭吃,方能活下来。因刘夫人本也孤老,怜她身世,便留她在身边,二人相依为命。 至前年,刘夫人记挂着始终未寻到的儿子已过弱冠年纪,该成家立业,又听乡野间人说,若家中替其成家立室,则漂泊在外的游子有所牵挂,便会归来,遂做主让巧娟做儿媳。 其时旁人皆道,刘夫人之子流落在外多年,未有音信,即便仍活着,这辈子还能归来的希望也实在渺茫。 巧娟心中自然也曾犹豫,可想起自己身世堪怜,又无余财傍身,往后便是真嫁人,定也不比与刘夫人住在一处,与陈家表亲毗邻来得可靠,遂咬牙应了。 因郗翰之不在,便请了乡间一位与他同日生辰的郎君代之行礼,巧娟从此亦改称刘夫人为母,二人以婆媳处之。 哪里知晓,好容易寻到了郗翰之,知他已为一方封疆大吏,她尚未能喜悦两日,却惊闻他已然娶妻! 刘夫人初闻亦惊,然想起儿子如今已然二十有四,的确早该成婚,遂也觉合情合理,倒是于眼前这个巧娟,有些对不住。 可儿子与崔氏,也不过才新婚,崔氏更是高门贵女,也不知脾性如何,她这个母亲若此时便冒然提了巧娟之事,反倒教儿子为难。 她思忖片刻,方冲巧娟道:“好孩子,明日咱们先跟着翰之去,待见一见他那妇人,再做定夺,可好?你放心,我总会教你有个好着落。” 巧娟纵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含泪应下。 …… 第二日一早,郗翰之便亲自携母亲一路往北,追赶已然先行的阿绮与刘澍恩等人。 因本就相距不过百里,刘澍恩又早得了吩咐,带着队伍渡江后,便行得十分缓慢,是以第三日傍晚,郗翰之便已携母赶至阿绮暂歇的山桑县驿站外。 站外道上,驿丞等早已迎候在侧,一见车马行近,忙上前行礼,欲将人引入。 马车中,刘夫人由巧娟与郗翰之一同搀扶着步下,甫落地,便下意识张目四顾,欲寻那位尚未见过的儿媳的身影。 然而左右瞧了数回,却皆是男子,不是驿站中人,便是随行兵卒,并无半个女子身影。 刘夫人稍有失望,然到底未多言。却是身旁的巧娟,捏着衣角嘀咕:“怎不见夫人来迎?” 声音不大不小,却恰落入郗翰之耳中。 他不由蹙眉。 他今日至此的消息,早先已命随从连夜快马送出,驿站之中,驿丞也罢,刘澍恩也罢,皆能迎候,独那该出屋迎候夫君与婆母的妇人,不见踪影。 虽二人关系不睦,可当着毫不知情的母亲,他不得不将将刘澍恩唤近,问:“夫人在何处?怎不出迎?” 刘澍恩道:“夫人前日夜里起便染了风寒,目下正修养着,此时不出迎,约莫是恐累及老夫人。” 他说的确是真话,然落在郗翰之耳中,自然并不相信。 须知那崔氏,可是连他这个夫君别后一年,返回建康时,都恍若未见,不曾出迎,如今又怎会尊他母亲? 倒是刘夫人,丝毫未见不满之色,闻言忙道:“儿媳想得周到,既染风寒,的确得多修养,咱们莫去扰她。” 郗翰之知母亲素来好脾性,遂掩下眸中冷色,搀扶着她入屋中去,一一安顿后,方冷下脸,快步往阿绮屋中去。 屋门外,翠微与戚娘左右守着,一见他面色不善行来,忙心惊肉跳地要上前阻止。 然一声“使君”才出口,他便已直接越过二人,推门而入。 屋门之内,是一间宽敞朴素的寝室,室中置了个半人高的木桶,其中正漫溢出丝丝缕缕的朦胧水雾。 而木桶之旁,却立了个身姿婀娜的女郎,正是阿绮。 只见她背对着屋门处,单薄的身躯只被一块大巾堪堪裹住,露出大片肩背处柔腻湿润的粉红肌肤,勾勒出寸寸玲珑曲线,串串水珠正沿着她的肌肤与拢在一侧的满头青丝滚滚落下,滴落在赤|裸的白玉纤足边。 第35页 郗翰之脚步一顿,眸色幽深,望着眼前才出浴的女郎,薄唇紧抿,语带讥诮,道:“听闻你染了风寒?” 阿绮未答,只仍背对着他,以大巾拭去身上水珠后,自取过一旁架上外衫披上,方回过身去,冷冷道了声“是”。 她说话时,纤巧的面庞上,有被热气蒸腾后,也掩不住的憔悴苍白之色,素日清泠泠的嗓音,也多了几分沙哑。 的确是染了风寒。 他黑眸微眯,细细端详片刻,心中怒意方退去,然出口的话,仍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我母亲是个良善淳朴的妇人,一生坎坷辛劳,方将我养大。望你莫将你我之间的种种,牵扯到她身上。”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肃然道:“你无论如何刻薄冷待于我,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皆可忍耐。可母亲不同,她已为我受尽疾苦,我绝不容她再受委屈轻慢。她若知晓你我婚姻不睦,定会担忧伤心。崔氏,你可明白我意思?” 这一声,竟连她名也未唤,只以“崔氏”称之。 阿绮静静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话中之意,她自然明了,无非是警告她,要以亲长之礼敬刘氏,更不能将他二人间的不睦透露至刘氏面前。 这位继母于他有多重要,她从来都是知晓的,因是失而复得,他自然更要加倍敬爱珍惜。 前世他们二人感情笃定时,他待她这个恩人之女,几是百依百顺,鲜有的几回龃龉,便大多与刘夫人有关。 原因无他,不过是刘夫人心地慈软,易遭旁人利用,常令她委屈不满。 只是如今既决定放下,自然便不会在意。 况且,刘夫人也的确是个良善的妇人,从前待她,也从无恶意。 倒是郗翰之这般郑重其事的警告,仿佛将她视作个刻薄恶毒,不尊亲长的无知妇人一般。 她轻嗤一声,唇边漾起嘲讽笑意:“郎君且放心,我自认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她的漠视也罢,冷待也罢,从来只对他一人。 郗翰之浑身一滞,只觉在她这般注视嘲讽下,心底压抑的莫名痛苦与困惑再度浮现。 好半晌,他方紧攥着双拳,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压回心底。 “如此最好。” 说罢,他自大步离去,命仆从替母亲备吃食、衣物等。 …… 这日晡食,夫妻二人自然未同用。 阿绮独留在屋中,因风寒未愈,稍用了些热羹小菜,便更衣入睡。 郗翰之则往母亲屋中,母子二人一同用饭。 刘夫人望着桌案上的精美菜式,虽已经用了两回,仍觉不适应,好半晌,方举箸道:“这样多的好物,只咱们二个用,着实奢费。” 郗翰之知母亲朴素惯了,遂耐心解释:“这些皆是驿站中的定例,儿子如今为使君,驿丞便如此备下了。母亲若觉多,可留下些,赠给仆从等。” 刘夫人闻言,看了半日,取了陶碗来,盛出几样好的,送与巧娟尝尝。 这两日,因心中有事,巧娟连在人前唤她母亲也不敢了,实在教她心疼得紧。 想起方才的事,刘夫人方小心问:“翰之,你方才可看过儿媳了?她可一切都好?” 郗翰之顿了顿,替母亲夹了些菜,道:“她都好,只是风寒尚未好,还修养着,等过两日方便了,再见母亲。” 刘夫人稍稍安心,道:“快不必教她着急,将身子养好才是。翰之,若是不急着赶路,待她好了再走也不迟。” 郗翰之垂眸,心底莫名烦躁,道:“区区风寒,并不严重,且走慢些便是了,不必逗留费时。” 刘夫人不再多言,母子二人饭后又说了些话方别。 待郗翰之离去,巧娟入屋中服侍着刘夫人梳洗,嗫嚅着试探道:“母亲,夫人染了风寒,可要替母亲去探望一二?” 她这两日只觉抓心挠肝般难受,实在想窥一番那位出身高贵的夫人到底如何模样,眼下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刘夫人才换上崭新的绸缎衣物,正因那柔顺软滑的触感有些不适应,闻言思忖片刻,道:“罢了,咱们别去搅扰她,只托这驿站中人替她多熬些姜茶驱寒便好。” “是。”巧娟心有不甘,只讷讷应是。 待熄灯出来,廊上已空无一人。 她方转身欲往侧间去,然才踏出两步,却忽然一顿,犹豫片刻,竟是转身往另一间屋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郗翰之:“后妈坑我!” 巧娟是个小小的配角,算半个助攻工具人吧。 那啥,恳请大家评论区手下留情,别把作者的新读者吓跑不敢点进来啊啊 ☆、窥探 郗翰之回屋时,阿绮早已入睡,屋中烛火也尽熄灭。 戚娘披衣来,轻手轻脚替他将靠近屋门处的两支烛点起,翠微则将一旁已然早就备好的两张短榻拼起,铺上被衾,作他的睡床。 郗翰之冷眼望着,下意识瞥一眼内室暗处,沉沉仰卧深睡的女郎。 先前在建康时,二人分房而居,他每日俱是宿在书房中。如今在驿站,又当着母亲的面,自然不可再如此。 她倒是分得清楚,即便同室而居,也定要分床而卧。 他只觉额角突突跳动,烦躁不已,潦草宽衣梳洗后,便将遣退,阖门欲熄灯入眠。 第36页 然尚未沾枕,却听紧邻的屋门外,忽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声响,仿佛是脚步踩上年久失修的木板时,发出的“吱呀”声。 郗翰之常年在军中行走,从来坐卧警惕,闻声登时一凛,翻身下榻,提着搁在枕畔的长刀,便悄然行至门边。 屋外动静仍是极轻地靠近,那人不知已被人发现,只贴在屋门外,欲自缝隙间窥伺其中情形。 郗翰之眸光凛冽,右手搁在刀柄上,左手扶着门扉,趁那人不注意,猛然开门,拔刀而向。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竟是个本趴在门扉上的人影,猝不及防摔入屋中。 那人大约是摔疼了,忍不住哼了声,正要狼狈挣扎着起身,郗翰之手中长刀已然准确无误地架在那人颈侧。 “何人在外窥视?” 黑暗中,长刀泛着森冷寒光,令那人一个激灵,一动不敢动,哭道:“是我,使君手下留情!” 听那声音,显然是个女子,郗翰之只觉稍耳熟,却仍不知是何人,正欲再问,黑沉沉屋中,却忽然亮起两盏烛火,煌煌的将室内照亮。 本还卧在内室沉睡的阿绮,已然被这一阵声响惊醒,起身点灯。 就连卧在侧间的翠微与戚娘二人,也闻声执灯而来,惊异地望着跪倒在地的女子,道:“哪儿来的婢子,敢这般惊扰使君与夫人!” 四盏灯火照着,已将那人的模样照得清晰。 一身朴素衣衫,衣袖收紧,俨然是要做杂活的装束,一张尚算白皙的清秀脸庞此刻涨得通红,挂着两行惊恐委屈的眼泪,正是巧娟。 “是你。”郗翰之双眉紧蹙,这才缓缓收回长刀,冷声质问,“你一婢子,不跟在母亲身边伺候,在我屋外鬼鬼祟祟作何?” 他说话时,声色俱厉,气势迫人,与这两日面对母亲时的恭敬温厚截然相反,令本就瑟瑟发抖,惊恐不已的巧娟脸色愈发惨白。 尤其那“婢子”二字,更刺得她心中酸痛。 她轻咬下唇,忍着泪支支吾吾辩解道:“是……是老夫人,担心夫人,命我来瞧瞧……” 此话俨然是将缘由推至刘夫人身上,然此时已然熄灯,她既非送汤药姜茶,也未直接敲门询问,反而鬼鬼祟祟在外窥伺,实在不能教人相信。 郗翰之冷笑一声,正欲呵斥,身后始终未出言的阿绮却忽然趿履行来,道:“是我教婆母担心了,且请你回去替我多谢婆母。” 她轻柔嗓音间,微带几分沙哑,未有分毫恼怒之意,黑夜里听来,格外熨帖。 巧娟心中一紧,下意识抬头,循声而望。 这一望,却教她彻底怔住。 眼前的女郎亭亭而立,一身宽松纱衣,长发松松垂下,身量纤细婀娜,面目秀美动人,肌肤莹润白皙,举手投足间,风姿楚楚,娇柔婉转,仿如自画中走出一般。 如此美人在侧,使君哪里还会再瞧旁人一眼? 巧娟痴痴仰望着,面色青白交加,既难堪,又心酸,几度羞愤欲开口,将所来之目的与先前之事皆道出。 然话到嘴边,终是咽下。 狼狈离去之时,她的脚步却在跨出屋门时,猛然一顿,紧接着,便是愈加急促。 那一处,是以两张短榻拼出的床。 这夫妻二人,竟是分床而卧。 …… 屋中又复寂静。 阿绮趿履回床边,熄灯卧下,仿佛未因此事有所不悦。 郗翰之却仍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骤然的黑暗令他一时不适应,稍过片刻方恢复视线。 透过朦胧夜色,他深深凝望着内室床榻上,那道静静仰卧的身影,沉默半晌,忽而开口:“那婢子是跟在我母亲身边的。她方才窥视,想来是自作主张,心怀鬼胎,当与我母亲无关。” 夜间惊扰窥视,本是十分无理,他下意识要替母亲辩解,只恐她因此误会。 “我知晓。” 阿绮仰卧着,紧闭的双目悄然睁开,望着床顶雕花。 她自然知晓此事与刘夫人无关,更知晓方才那女子,名叫巧娟,本是刘夫人替郗翰之选的妻子,若没有她,此刻留在郗翰之身边的,便该是巧娟。 前世的她,也是在前往寿春的途中,遇上了刘夫人与巧娟。 她记得清楚,相处数日,她的夫君只将巧娟当作寻常婢子,并未多想,却是她这个妻子,看出刘夫人待巧娟的不同,才心生猜疑。 那时的她,眼里心里,待他这个夫君,俱是爱意,容不得半点沙子,亲口问过刘夫人,得知真相后,自然心酸难过,伤心不止。 原来她小心侍奉讨好的婆母,早已将别的女子当作儿媳一般疼爱。 可那是她才新婚的郎君呀,哪里愿与别的女子分享? 便是这样忍了多日后,她终是将满腹心事与郗翰之言明,更倔强地表明,不愿教他于此时便迎新人。 那时二人尚是新婚恩爱时,郗翰之本也从未注意过巧娟,遂只因对母亲的愧意而稍稍犹豫后,便果真拒了此事。 只是那日夜里,二人温存时,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搂着她道:“想不到小阿绮的心眼这般小,定是从前在宫中娇养着被宠坏了。” 她忽然便将已到唇边的话重又咽下了。 他不知晓,宫中的娇养,无非只在衣食供养上,却从没有人能令她毫无忌讳地展露本性。 第37页 那时她已有些明白,她嫁的这个夫君,不会再容她有第二次的任性。 前尘往事,如今再遇,她已然心如止水,不再介怀。 只他的事,莫要搅扰她的生活便好。 黑暗里,她轻声道:“郎君以为,方才那女子,是为谁而来?” ……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朝食后,便启程上路。 阿绮已然见过刘夫人,虽未如前世一般打心底里敬爱讨好,却也如待寻常长辈一般,中规中矩将堂姊替她备下的衣物奉上。 刘夫人未见过许多世面,被这如画中人一般的儿媳如此礼遇,自然喜不自胜,直至坐入车中,仍满面笑意。 巧娟在旁,将刘夫人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昨夜她翻来覆去想了整夜,生怕老夫人见了新夫人的样貌风度,从此满意非常,将她这个收留的孤女抛在脑后。 她更怕,若做不成老夫人的儿媳,便当真要沦为府中婢子,低人一等,从此再难拥有富贵安逸。 须知她跟着老夫人的这些年,虽不富裕,却从来是被当作女儿一般贴心疼爱的。 刘夫人起先仍兀自欣喜,然时间久了,见巧娟长久不语,这才察觉她的不对。 因约莫猜到了她心事,刘夫人不由暗叹一声,拉着她道:“好孩子,我知你心中不快,昨日亦思量了许久。今日咱们也见过那位贵女了,实在非我嫌贫爱富,只是我儿这桩婚事,却是多年前定下,又有当今太后与皇帝允了的,不得擅自作主。我自然也怜惜你,可你还愿认咱们先前的婚仪,便只能委屈你做妾室了。你可愿意?” 巧娟脸上一红,垂首片刻,咬牙道:“母亲,我愿意的,这些年留在母亲身边,实在已习惯了,再未想过还要嫁给别人,只要能教我留在母亲身边侍奉,做妾室亦是无碍的。只怕郎君与夫人嫌弃……” 说着,她欲言又止。 刘夫人道:“既如此,你莫担心,昨日翰之说了,这一路恐有艰险不测,咱们莫扰他,待到了寿春安顿下,我便将你的事说与我儿与崔氏,往后我待你二个,都会如儿媳一般看待,绝不亏待你。” …… 自山桑行出不过数日,便已近芍陂,再有一两日,便可至寿春。 这几日,郗翰之有些魂不守舍。 他心中始终记挂着那日夜里阿绮的话,遂着意观察着母亲与那叫巧娟的婢子,这才发现,二人间的确不像寻常主仆,却更像亲近的家人。 他心有疑惑,私下询问母亲,母亲便道是二人相依为命,已亲如母女。 他总觉还不对,却已无暇再问,只因派出之人,已传来消息,就在这两日,袁义丘便要动手了。 ☆、袭击 春秋时,楚国名相孙叔敖于淮南一带兴修水利,引淠水入白芍亭东成湖,称芍陂。 《淮南子》云:“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 自东汉后,芍陂几经修缮疏通,可灌沃土万顷,所产之粮,可供养两淮军民。 然自古沿水多盗。 芍陂一带亦常年多盗匪出没,渐养成剽悍民风。尤其近年来,北方多动乱,晋室疆域几经变迁,寿春已地处与鲜卑燕国交界之处,南北往来流窜者,数不胜数。 那袁义丘为人好勇,易受蛊惑,此番只稍经人挑拨,便欲铤而走险,趁着郗翰之此番赴任,身侧随行者只千人时,于途中截杀之。 只是他到底还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袭击朝中重臣,便学了他那位镇荆州,掌着袁家势力的族兄袁朔当年之行径,欲假流民匪寇之身份除之。 半月前,袁义丘假称新任刺史郗翰之欲修缮疏通芍陂,借其名于淮南一带大肆征发民间劳力。 时值暮春初夏,逢农忙割麦之际,普通农户之家,也正需劳力。而近年来南北多征战,家家户户间,也多只一二青壮劳力。 此时征调,自然引民愤不断。 袁义丘便趁此机会,携了三千人,扮作流窜于芍陂一带,对郗翰之有所不满的流寇盗贼与青壮劳民,候于安丰城郊,欲趁其自安丰往寿春之时,截杀之。 幸郗翰之早两日便得了消息。 随行之千人虽皆是他亲卫,个个战力非凡,以一当十,即便直面袁义丘,亦可胜之,然因有女眷同行,他须得更谨慎些,遂未至安丰,便已先一步命刘澍恩往所临之庐江郡中悄悄调二千人。 这日天微亮,郗翰之便已起身,草草用过朝食后,便出屋去与近侍们再度交代迎敌之事。 因恐母亲等知晓后,太过担忧,他并未将此事细说,只道这日路上恐有些许波折,并无大碍。 阿绮却是早对将遇上的袁义丘来袭之事心知肚明,因记得前世只有惊无险,未有半个时辰,那些伏于半道的恶人们便溃不成军,四下逃散,袁义丘更是为流箭所伤,当场坠马身亡,她遂不大忧虑。 然不知何故,她自离开建康那日得了风寒,至今已逾半月,始终时好时坏,未能痊愈,这日清早起身后,便面色苍白,浑身乏力,时不时嚏咳两声。 刘夫人因巧娟之事,正觉两边对不住,一瞧儿媳病弱,不由心生怜惜,冲儿子道:“翰之,今日阿绮看来格外不适,咱们不如在驿站中再歇一歇。风寒看来事小,可久病不愈,到底不好。” 第38页 郗翰之蹙眉,下意识望向一旁迎风而立,摇摇欲坠,正由婢子搀扶着往车边去的阿绮,思忖一瞬,点头道:“母亲所言不错,便多留半日吧。前头还有些事,儿先领人前去,待午后再来接母亲。” 寿春已近在眼前,恰好将女眷皆留在驿站中,他一人率军迎战,反倒更稳妥些。 阿绮自也无异议。 若换做前世的她,定会为了不拖累夫君与婆母,坚持撑着病体前行,可眼下她不欲讨好任何人,自然愿留下稍歇。 刘澍恩调来之二千人,早前已然皆部署好,郗翰之遂将身边之百人留下,又命驿丞好生照料,便翻身上马,引众往城郊去。 …… 安丰城郊,颇多起伏丘陵,此时又近初夏,正是绿荫如盖之时,躲藏其中,十分隐蔽。 袁义丘所领之人,便个个灰头土脸,身着粗布麻衣,头系束发黑巾,袖口扎紧,手持刀斧,作寻常流民匪寇打扮,掩于丘陵间。 不多时,早先派出,于高处瞭望的探子便慌忙来报:“内史,人来了!的确是北府兵的装束,近千人模样,为首者乃年逾二十的白面郎君,俊俏威武,应当便是那郗翰之,只是——他身侧,并未见女眷出现。” 袁义丘因觉此战容易,不久便可取胜,遂未如旁人一般更换服饰,仍是寻常华贵袍服,掩于山林间,实在鹤立鸡群。 他闻言,不由蹙眉,疑惑的同时,更莫名心慌。 先前早派人去查探过,郗翰之此番乃是携失散多年的母亲与新婚妻子一同北上,如何队伍中不见其踪? 未待其想通此中关节,守在西面的探子忽然惊慌失措高呼:“内,内史!此处见有数十北府兵装束者,正领一约二千人之队伍,冲咱们而来!” 丘陵间众人闻言,登时大惊失色,就连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袁义丘,也面色一沉。 此情此景,他们掩于丘陵间,俨然已为敌众包围。 郗翰之显然是早得了消息,将他所设之一出暗中埋伏,化作左右合围。 先前因早闻北府兵战力非凡,他遂将所治之淮南郡中,所有可抽调之人手皆带上,凑足二千人,心道二倍于郗翰之,定能取胜,却至此时才知,竟早已走漏风声! 不过一瞬,隐蔽的山林间,已是风声鹤唳。 恰在他们面面相觑,心生退意之时,郗翰之已然率众至近前。 乌泱泱三千众,将这处丘陵合围。 郗翰之悠悠而行,立于马上,仰首呼道:“翰之在此,愿与袁内史一会!” 袁义丘一见骑虎难下,不由眼神一冷,冲一旁亲信们使了个眼色后,提气暴喝一声:“诸君听令,替我一鼓作气,取了郗翰之那小儿的项上人头!” 一声既出,众人犹豫一瞬,纷纷提刀,呼喝而出,因见已入圈套,难有生路,反倒拼杀得格外卖力。 然到底只是郡中寻常兵卒,更有不少由狱吏所充,自然非身经百战的北府兵的对手,不过片刻,便已在包围之中,溃不成军,降的降,逃的逃。 袁义丘自方才见势不对,便已生退意,早趁着方才的混乱,褪下一身华服,扯过身旁一名兵卒的粗布麻衣披上,匆匆上马,狂奔逃离。 因郗翰之军中识得他的人少,却果真教他寻了个豁口,领着数十人逃出包围。 待郗翰之等发现时,他早已逃得没了踪影。 刘澍恩左右四顾,急道:“那姓袁的定是往驿站方向去了,二位夫人还在那处!” 郗翰之却从容不迫,一面命人留此地收尾,一面掉转马头,领人往驿站赶去。 他道:“无碍,我早留了百人在驿站,又有驿丞在,不会有事。” …… 与此同时,安丰驿站中,也果然如郗翰之所料,并未出乱子。 袁义丘知仓皇而逃,定不多时便要被追回,心急如焚间,猛然想起方才郗翰之队伍中,不见女眷身影,定还留在驿站中,遂慌不择路便往那处去。 若能到那处,挟持一二郗翰之家眷,兴许能替他争些生机。 然而马不停蹄奔至驿站,才发现这小小驿站,早已有人严阵以待。 那些人个个披坚执锐,作北府军装束,从容肃穆,尚未动作,便教人心生惧意。 虽只百余人,可对袁义丘这数十狼狈逃窜者,自然绰绰有余。 一时驿站外短兵相接,刀剑之声铮铮作响。 阿绮本歇在屋中,闻声心中一惊,忙披衣起身,步出查看。 刘夫人腿脚不便,由巧娟搀扶着,来得慢些,透过庭中望见外头的刀光剑影,登时吓得腿软,连连后退,颤巍巍指着外头道:“出——出了何事?翰之——我儿在何处?他可还好?” 阿绮仍是乏力,忍着脑中的胀痛,望着外头情景,猜测当是与袁义丘有关。 她虽记得前世袁义丘之乱并未波及驿站,可观外头阵势,显然敌我悬殊,应当不出片刻便能解决,遂稍稍平复心绪,镇定道:“婆母安心,应当无碍,稍候片刻便好。” 本守在外的驿丞见二人出屋,也忙赶来,躬身道:“二位夫人且稍安勿躁,不过是数个贼人,片刻便可制服。” 然刘夫人记挂着儿子,心急如焚,半点也听不进旁人的话。 阿绮面色苍白,额角突突跳着,挥手便要令周遭婢子们上前搀扶刘夫人。 第39页 恰此时,驿站外的宽阔大道上,便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立在屋门处瞭望的仆从扬声道:“使君归来了!” 话音方落,本腿脚无力,行动不便的刘夫人却忽然浑身一震,于众人未及反应之际,猛然挣开束缚,跌跌撞撞奔出驿站,不顾外头混乱,便冲郗翰之而去。 本已精疲力尽的袁义丘,□□之马已然受惊,此刻方一个蹶蹄,将他掀摔下地。 那马儿失了方向,竟是向着才奔出驿站的刘夫人处直冲而去。 刘夫人吓了一跳,竟是生生被衣裙绊住,跌坐在地,眼见就要被马蹄踩踏而过。 阵阵惊呼声间,袁义丘四下张望,于周遭北府兵冲上前将他拿住前,猛然往正要将刘夫人追回的阿绮处奔去。 恰是千钧一发之际,郗翰之已策马狂奔而至,一手提刀,寒光闪烁间,利落地将即将踏上袁义丘坐骑斩杀。 马儿分作两段,恰擦着刘夫人身侧摔出,轰然落地,喷溅出无数温热鲜血,沾了他满身。 他已无暇顾及,黑沉沉如鹰隼的目光紧紧盯着已冲向阿绮的袁义丘,持刀的手腕微微一转,令刀柄换了个方向,便迅速瞄准,要将那长刀对着袁义丘掷出。 然便在那染血的刀要飞出的一瞬,却忽有一道清泠间微带沙哑的嗓音高呼:“郎君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新的男配快出现了,可能还有一两章吧。额其实已经出现过了,只是可能没有被注意到。 ☆、内情 郗翰之闻声猛然一震,握住刀柄的手腕一抖,于长刀飞出前稍稍转了力道。 只见染血寒光闪过,那森森然长刀几是擦着袁义丘左臂而过,将他慌乱间才换上的粗布麻衣切开个狭长口子,连底下遮蔽的皮肉上,也多了一道血痕。 只听“铮”的一声,那长刀斜插入地。 刀身晃动不已,附着之血珠飞溅而出,星星点点染上那距离不过三寸的洁白裙裾与丝履。 阿绮怔怔望着那只差一点便要刺入自己的血肉之间的长刀,面色惨白。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倒地的袁义丘制住。 郗翰之面色铁青,自马上翻身而下,先不忘命人将母亲扶起,接着才大步入内,行至那长刀边,愤然拔起,怒不可遏冲阿绮道:“你做什么?!”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及时,眼前这妇人只怕已身首异处。 他说着,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紧。 不知何故,甫闻呼声,他心中尚未作出决定,身体却先一步遵从了她的话,留了袁义丘一命。 然而今日实在是除去袁义丘,将淮南内史之位收为己有的大好机会。 他遂耐着性子解释:“此人于林地间设伏,欲将我等截杀,方才又差点伤了你与母亲,实在该死,若今日不除,日后——” 话未说完,阿绮却恍如未闻,只忽然踉跄着越过他,拨开正要上前搀扶的翠微等人,死死盯着已被众人制着伏跪在地,不住痛呼的袁义丘。 “你方才——说什么?” 袁义丘左臂伤处正疼痛,又被人压在地上,狼狈挣扎间,早已精疲力竭。 他不住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目费力抬起,狠戾可怖地望着眼前的女郎,脏污的面上是扭曲的惶恐,低声道:“你——是崔家女郎吧?嘿嘿……我说,我知晓当年——崔公之死的真相!” 此时庭中仍嘈杂,可袁义丘之言,却字字句句,仿佛格外清晰。 郗翰之一凛,下意识望向一旁已然摇摇欲坠,却仍强撑着精神的阿绮,不动声色道:“此事当年早已明了,袁真作乱,袁冲反叛,致大司马遭暗算,受伤不愈而亡,你休得胡言!” 袁义丘闻言,却是阴冷一笑,面目狰狞,咬牙忍痛道:“当年——郗使君,你也不过才十八,入军中未满三年,只是个小小参军,如何能这般笃定?我——我可是姓袁的!” 郗翰之抿唇不语,仿佛在考量他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袁义丘一见二人模样,心知自己赌对了,扭曲的面上显出一种可怖的畅快。 他压着嗓音阴恻恻道:“郗使君,某今日已然落败,眼下只求一条生路,若想知晓当年事,不如请我兄长来一趟豫州。只要见到兄长,我定知无不言。” 他口中之兄长,自然是指雄踞荆州的刺史袁朔。 阿绮立在一旁,因心中震颤而胸膛起伏不定,当即转向郗翰之,唤了声“郎君”。 事关父亲之死,她实在无法如平日那般冷静自持。 然郗翰之却只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唯握刀之手隐隐露出泛青的指节。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阿绮,只深深凝视着伏趴在地的袁义丘,好半晌,方命人将其带下,好生看押,等候发落。 阿绮轻咬下唇,正要上前再言,却见他已然大步离去,处理余下事宜,显然并不欲与她多言。 …… 因寿春已近在咫尺,众人未再停留,于午后启程。 此去仅百里路,未出两个时辰便至。 郗翰之方入城,便马不停蹄地先往衙署赶去,处理军政之事,阿绮则与刘夫人先行入府。 府邸早已先命人来清扫过,虽因袁义丘的阻挠,未能好生修整,到底也已将寝屋、书房等处一一朴素装点过,是以阿绮与刘夫人等,甫一入内,便可先各自往屋中去休憩。 第40页 刘夫人受了惊,留巧娟在旁服侍,阿绮只勉强撑着,替她请了医家后,便自往屋中去了。 翠微与戚娘等知她今日疲累,早早将屋中收拾妥当,床上铺了熏过的被衾,炉中亦焚了她最爱的香。 阿绮更衣沐浴,饮过汤药后,便侧躺下,欲先小憩。 然才沾枕,便一下想起先前袁义丘之言,令她原本混沌疲惫的脑海,骤然清醒许多。 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 前世,那袁义丘未能开口,便在混战中意外受伤,坠马而亡。 今日,却是因她的偶然不适,留在驿站,才引来他趁虚而入,以父亲之死的真相为挟,逼郗翰之留他性命。 关于父亲之死,她从前从未有过怀疑。 上至太后,下至百姓,人人皆道,当年受万人追捧的崔大司马,从来抱着“还晋室于旧都”之愿,却在北伐途中,因袁氏反叛,受重伤不治而亡。 可今日,却忽然有人告诉她,当年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她自然知晓,袁义丘为了保命,亦可能信口捏造,借着她父亲的名义,令郗翰之不得不让步。 可今日之情势,实在千钧一发,袁义丘偷袭之举,莽撞而不周全,可见其人心思简单,行事鲁莽,有勇无谋,当不会有这样的城府,编造出这般借口。 况且,若果真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以郗翰之的为人与目下的实力,即便当着袁朔的面,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袁义丘。 如此看来,当年之事,果真有些内情! 阿绮侧卧着,只觉额角突突地跳,一阵心悸。 关乎至亲之人,她容不得半点错漏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再不能入睡,遂披衣起身。 …… 袁义丘截杀之举虽败,可假郗翰之名义,擅征劳力,疏浚芍陂,引起民愤一事却为真。 眼看农忙与汛期都已将至,此事亟待解决。 衙署中,郗翰之当机立断,拟定文书,命将征发而来的众多劳力中,家有妻小者,尽放归家,耕地务农,余下无家可归,四处流窜者,或可投入军中,或可往荒地开垦屯田,安家谋生,除缴赋税外,余粮可自留。 而他所领之北府兵,除驻寿春以北边境者,行屯田防御事外,其余则往南去,行疏浚芍陂事。 如此一番部署后,自衙署归府时,已是黄昏。 郗翰之先向母亲问安后,便匆匆回屋去。 因尚有许多文书奏报未写,他才踏入屋中,由着婢子替他宽衣解带,捧洁净长衫换上,稍稍梳洗后,便欲转身往书房中去。 然脚步尚未跨出,内室却忽有一道略带病中沙哑的嗓音,将他唤住:“郎君归来了。” 正是阿绮。 短短五个字,却透出与往日的冷淡与不屑截然不同的温柔。 郗翰之脚步一顿,心间仿佛被一簇温柔羽毛细细拂过。 他掩在袖中的双掌悄然握紧,脑中渐渐浮现先前凌乱梦境中,那张生动柔美,言笑晏晏的娇俏面颊。 心口传来熟悉的隐痛,他猛然转身,深深凝望着眼前女子。 只见她一身寻常纱衣,长发微垂,正坐在榻边,素手执盏,亲自斟茶。 昏黄朦胧的灯光下,她略带病态的面上,竟果真带了一抹温柔笑意。 他浑身一震,仿佛入了梦中,注视许久,艰涩道:“你风寒未愈,怎不早些歇息?” 阿绮但笑不语,只捧杯起身,缓步而来,奉上轻柔道:“我自是在等郎君归来。” 眼前温柔恭顺的美丽女子渐与梦中那个融合在一处,郗翰之有一瞬恍惚,仿佛先前二人间月余的生疏冷淡,皆不存在。 然也不过只一瞬。 她温柔面容下,一双剔透眼眸中,却只有冷静漠然,丝毫未见半分欢欣。 分明是刻意为之。 郗翰之心头一凛,登时清醒大半,垂眸瞥一眼她奉上的温热清茶,并未接过,只冷冷道:“若有话说,不必如此兜圈子。” 四目相对,阿绮先是一愣,转而便似松了口气,坦然地收起面上笑容,也不介怀他并不接受她的示好,兀自捧杯饮了一口,直言道:“我想问问郎君,欲如何处置袁义丘?” 果然与此有关。 郗翰之眼中掠过一丝嘲讽,冷笑道:“怎么?当真信了他的话,想请那袁朔来?” 他如此反应,阿绮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袁义丘话中真伪如何,郎君定比我看得更透彻。况且,那既是我的父亲,亦是郎君的恩人,难道郎君当真能无动于衷?” 郗翰之闻言,眸光黯下。 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崔公之死,当年于他,亦是极大的震动,而与袁氏那场大战,他更是曾亲历,今日忽然得知,其中内情,兴许与他先前所知不同,自然也有动摇。 况且,午后他仔细回想过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反叛,似乎也的确有些蹊跷。 他更隐约猜测,若要知晓当年内情,必然得寻那袁朔。 袁义丘虽是袁氏子弟,却资质平平,从未得族中长辈重用,当年因年纪尚小,也不过是个小小军中主簿。 倒是袁朔,自小有美名,受当世名士交口称赞,虽只长袁义丘一两岁,那时却已领将军职衔,跟在父亲袁冲身边,屡屡出谋划策,深受器重。 第41页 只是,如今他与袁朔,各踞一方,本该泾渭分明,若此时贸然私相往来,传入建康,恐令本就对他不甚信任的苏后等人,愈加不满。 荆、豫二州之地维系的微妙平衡,难道要在他初入此地时便打破吗? 他斟酌着,稍稍缓下脸色,伸手抚她鬓角,道:“事关崔公,我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然此时我与袁氏,实不宜再有往来。况且,如此形势下,即便我亲自去信,邀袁朔前来,他也未必肯来。且过些时日,待我于此地站稳脚跟,便派人将当年之事一一查清。” 阿绮闻言,侧头避开他轻抚的手,冷笑不已:“郎君若不愿帮我,大可直言,不必诓骗于我。” 她自然听出了,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暂时安抚罢了。 哪里是袁朔会不来?分明是他不愿罢了。 袁朔手中兵马虽看似与郗翰之相当,却皆是他袁氏多年所养,其忠诚度,绝非郗翰之手中流民组成的北府兵可比拟。 且他经营此地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非轻易可撼动,即便只身前来,也不必担心郗翰之会在此时对他不利,若有心交好,自不会拒绝。 此时他尚不肯与袁朔通信,待日后双方交恶,她又如何能相信,他还会为了父亲之事费心查探? 她不再看他,只背过身往内室去。 郗翰之面色僵硬,阴晴不定望着她背影,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委屈 已是深夜。 刺史府中,除却值守的仆从护卫外,庭中寂静一片。 巧娟正穿了一身鲜丽衣裳,梳了一头光滑发髻,提着食盒低头往书房行去。 她方才早差两个小婢来瞧过两回了,知晓郎君仍在书房中,这才求了刘夫人,允她来送些吃食。因着上回在驿站中的窥伺之事,她总有些后怕,生恐再惹郎君不悦,遂不敢擅自前来。 刘夫人自然也心疼儿子,没有不允的道理。 然待她迈着碎步渐近书房外,却见那处屋门紧闭,门外亦守了二侍卫,俱是威武肃然的面孔,教人不敢靠近。 巧娟正踌躇着,是否该上前去,却见黑暗中,一道熟悉身影提灯而来,口中还哼着乡间小调,定睛一瞧,却是与她一同随刘夫人而来的一位仆妇董娘。 董娘生得高壮,原是陈家家仆,刘夫人北上寻子时,方跟着一路照料。因她生得高壮有力,刘夫人便命她夜里来各处值守。 董娘此时亦见到巧娟,忙笑着上前,望一眼她手中食盒,道:“娘子可是替老夫人来给使君送吃食?” 她是陈家旧仆,对巧娟的事多少知道些,是以言语间也比待其他婢子时多几分尊敬。 巧娟点头道:“不错。只是使君仿佛正忙,当不愿被打扰。” 董娘闻言,不由也望一眼书房处,点头道:“正是了,方才我见刘参军匆匆入内,大约是为了使君白日捉住的那位郎君的事。” 她所说那郎君,便是袁义丘,此刻正禁在府中一隅,由人看着。 巧娟蓦然想起,白日远观,只以为使君要一刀将那人了结,似乎是因夫人阻挠方停手,为此,使君似还有些不快。 她此刻眼前闪过白日的刀光剑影,仍有些后怕,却掩不住好奇,问:“那位郎君有何事?” 董娘遂压低声道:“方才我去各处巡查时,隐约听见那位郎君的呼声,我猜,他八成是服了寒食散,正有些难受。” “寒食散?”巧娟满面疑惑。 此物多为权贵之家青睐,寻常百姓间并不常见,巧娟一乡野间的妇人,年纪又小,自然不知。 董娘却不然,年岁大了,自也知晓得多些。 “我听闻,那寒食散本是多年前一位名医所制,能教人浑身燥热,神魂颠倒,用以解寒症,再好不过。然此物昂贵,寻常人家自是用不起的,到了那些贵人们手中,却另有用途。” 说着,她凑近巧娟耳边,一阵低语。 巧娟到底年纪小,听了两句,清秀的面颊上便绯红一片,慌忙掩唇,瞠目道:“真的?那使君他——如今也是贵人了,岂非也行过这等荒唐事?” 董娘摇头:“那便未可知了。贵人们也并非全都爱此物,瞧使君模样,也不像如此荒唐的。不过,若真是服了,那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药效。” 巧娟面颊滚烫,似懂非懂地听着,暗暗记在心中。 …… 书房中,刘澍恩正战战兢兢望着面色铁青的郗翰之,心中暗骂那袁义丘不是个东西。 因早先得了令,要将袁义丘好生看管,他遂特意交代,不许伤害那厮,只派人仔细询问着,看是否能问出什么话来。 岂知那厮着实无赖,大约是知晓自己性命无虞,便分毫不愿吐露,更不顾士族风度,要罢酒肉饮食,又犯了药瘾,命人去寻寒食散来。 看守的兵卒们皆是寻常行伍出身,跟着郗翰之多年,对这寒食散不过略知一二,只道是士族间通行的药剂,遂往那袁义丘口中城西一处药庄中去寻了来。 哪知那袁义丘兑醇酒服下后,起初尚服帖了一阵,可到方才,已然是浑身燥热,面目赤红,一面抑制不住地在院中裸身而奔,咒骂郗翰之,一面高呼,命人给他送二个娘子来。 看守的士卒见势不对,这才慌忙来报,待再寻了医家一问,方知那寒食散药性生猛,若发散不当,轻则落下重病,重则一命呜呼。 第42页 他恼恨不已,只得来询郗翰之示下。 刘澍恩懊悔不已,自责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先前为图省事,才教人去替他寻来寒食散,却不知会如此。此刻他神智不清,便是再想拷问,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郗翰之面色郁郁,道:“他这模样,怕是早已对此物上瘾了,你若不给,他只会闹得更凶。” 刘澍恩想了想,拱手道:“那姓袁的已然无用,何不除之,至于别的事,再令敬道派人慢慢详查?” 郗翰之摇头不语。 此事不比其他。 袁义丘士族出身,此番莽撞,伏击刺史,若当场杀之,旁人只道是刀剑无眼,咎由自取,并不会惹来非议。 然眼下他已然留其性命押回,若再杀之,落入那些本就对他颇多不满的士族眼中,只怕会道他贫寒出身,一朝得势,便敢侮辱士族。 而当年那次北伐,常伴崔公左右的近侍,多已于鏖战中亡故,这才令崔公身受重伤,最后由他这个参军替其挡刀,方得多争回些时日,力挽狂澜,扳回颓势。 况且,当年叛变之人乃袁朔之父袁冲,要想再查旧事,可寻之踪迹,唯袁氏尔。 他脑中忽然闪过方才在寝房中,阿绮满怀嘲讽与讥诮的目光,沉默半晌,终是斟酌着提笔,亲书一封,交刘澍恩手中,吩咐道:“此信送去江陵。” 刘澍恩一听,便知他已然妥协,要邀袁朔前来,遂问:“那袁义丘——” 郗翰之伸手揉揉眉心,道:“那厮留着,送入牢狱中看着,不必再审问。他既要寻娘子,便去他府中,将他那十几个妻妾也都送进监牢里去伴着他。” “他那府邸,本非他袁义丘私产,你去时,多带些人手,将他府中存粮布匹一并搜出,分发给城外的穷苦妇孺。” 刘澍恩一听,顿觉解气,忙拱手应下,快步离去。 屋外,董娘早已离去,巧娟却仍候在外,一见刘澍恩离去,忙提着食盒至门外,捏着嗓音问:“老夫人知使君仍未歇息,心中挂念,命我来给使君送些吃食。” 她说着,慌忙伸手抚平衣物上的褶皱。 屋中之人不疑有他,闻言只道了声“进来吧”。 巧娟遂捏着裙角小心翼翼步入,也不敢多看那道伏案疾书的身影,只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一一取出,红着脸轻唤:“使君请用。” 郗翰之却只“唔”了声,头也不抬,仍是仔细阅着手中文书,许久方起身饮粥。 然才抬头,却见巧娟仍在屋中,他不由蹙眉,问:“你怎还在此处?” 巧娟本只怔怔望着他,闻言本就微热的面颊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垂首支支吾吾着答不出话。 郗翰之并无耐心,草草将仍温热的清粥饮了两口,挥手道:“你下去吧,此处不用你。” 巧娟被他这般直接遣退,又羞愧又尴尬,只得咬着唇委屈起身,慢吞吞退出。 然才行至门边,却听他忽然道:“慢着。” 她心中一喜,忙回身去,讷讷唤了声“郎君”。 郗翰之黑沉的双眸望着眼前满面羞怯期待的清秀女子,便是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想起那日夜里在驿站中,阿绮的话,不由薄唇紧抿,道:“你既是服侍母亲的,便将心思多放在母亲身上,至于其他,不必你关心的,少花心思才是。” 巧娟闻言,面色一僵,方才的一瞬欣喜陡然消失,尽化作说不出口的委屈,慌忙垂首,红着眼眶离去。 …… 寝房中,刘夫人才由婢子搀扶着饮下汤药。 今日她受惊,本就不大灵便的腿脚又有些扭伤,此刻愈发行走艰难。 好容易自榻上缓慢行至床边,正要坐下,却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压抑的低泣声。 刘夫人一愣,隐约听出是巧娟,忙叫人将她唤入内,关心道:“好孩子,不是去给翰之送吃食了吗?怎哭了?” 巧娟清秀面上满是泪水,闻言哭得愈伤心,跪倒在刘夫人膝边,摇头道:“母亲,我……我大约实在遭郎君嫌弃,从此再没脸见人了……” 刘夫人闻言,便知定是方才在儿子处受了气,便问:“怎会?到底出了何事,你且同我说,若是翰之的不是,我替你去训他!” 巧娟遂哭着将方才之事尽述之,末了,道:“本就是我配不上郎君,痴心妄想了,如今只教郎君当作个伺候人的婢子,真是活该……” 刘夫人见她这幅伤心模样,亦心中戚戚,将她扶着坐到身边,叹息道:“你莫怪他,此事原是我做的孽。咱们眼下已到了寿春,明日我便将你的事,同他们夫妻两个说了。” 说罢,又是好一阵安抚,才令巧娟渐渐止了哭。 …… 第二日,阿绮醒来时,已是食时。 已入夏日,天亮得一日早似一日,她缓缓起身,侧目往屋门边备好的矮榻处望去。 榻上一应寝具皆如昨日入睡时一般,并未动过。 郗翰之一夜未归,大约又宿在书房了。 如此也好,同处一室,总教她心中难受。 她趿履步出,轻轻唤了声,屋外婢子们听到声响,入内服侍她更衣梳洗。 翠微一面替她梳发,一面道:“女郎,方才使君身边有仆从来报,言今日已将使君亲笔书信送往江陵去了。” 第43页 江陵乃袁朔镇守之地。 阿绮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然稍一思忖,便知他定是因那袁义丘此刻难处置,遂教那袁朔亲自来收拾这个族弟留下的烂摊子。 如此也恰合了她的意。 她心中一时有些滋味复杂,待梳好发髻,起身用朝食时,刘夫人却又命人来请她过去说会儿话。 她心中有数,几乎能料到刘夫人意图,并不推辞,当即便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看看啊! 《穿成亡国祸水以后》 文案: 丽质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却偏偏穿成了亡国祸水。 十五岁及笄那年,睿王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哭着求着让太后提亲; 十六岁成婚那日,当今皇帝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不择手段强夺弟媳,金屋藏娇; 从此皇帝沉迷声色,睿王远走边疆,多年兄弟反目成仇。 三年后,昔日强盛的帝国陷入战火。 祸水成了人们口中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最后被坑杀在逃亡的路上。 得知这一切的丽质吓得瑟瑟发抖,将目光转向了年轻的河东节度使裴济。 …… 起初,望着被天子不顾一切带回宫中,哭哭啼啼时还不忘对他这个节度使手指勾缠,轻抛媚眼的妖艳祸水, 裴济轻嗤一声,冷眼旁观,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屑。 后来,明知她的眼泪也好,无辜也罢,都不过是欺骗他人的惺惺作态之举, 他仍是忍不住将那既妩媚妖艳,又娇弱撩人的祸水抵在墙边,眸色幽深,道:“娘娘的泪水金贵,烫得臣心口疼。” …… 逃亡路上,十万将士挡于阵前,跪请天子诛杀祸水。 天子满心满眼的不忍,捧着丽质的手哀哀不舍,却仍是奉上三尺白绫,转身道:“爱妃自行了断吧。” 丽质转头扑入裴济怀中。 年轻的河东节度使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一念成魔,领着叛军一路攻入长安,亲自抱着美人,捧上皇后宝座。 —— 明天要入v啦。 ☆、不满(一更) 阿绮来时, 刘夫人已在屋中等了片刻,正有些坐立不安。 她虽是婆母, 是长辈, 也是个出身乡野的小吏之妇, 而她的儿媳, 却是个身在士族高门, 由天家抚养长大的贵女。 这一月来, 二人称不上多亲近, 也并无龃龉,崔氏待她,更无不妥,可每每想起这位儿媳的样貌气度,她总忍不住自惭形秽,心生惶恐。 尤其今日, 是要劝服才嫁来不久的儿媳, 允巧娟过门。 是以一见阿绮入内, 她忙起身道:“儿媳来了,快坐吧!” 阿绮面无异色, 入寻常般稍稍行礼后,便自在榻边坐下, 依着刘夫人心意问:“婆母昨日受惊, 今日可觉好些了?” 刘夫人连连点头:“多亏了你替我请的医家,饮了两贴药,今日已然大好了。” 她说着, 本堆满笑容的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仿佛难以启齿般,小心翼翼道:“我本早就说过,咱们家中没有那样多的规矩,我这些年,亦独居惯了,不必要你每日晨昏定省。今日叫你来,实在是有一事,一直未同你说……” 阿绮面色不变,只望一眼侍立在一旁,羞涩不已的巧娟,了然问:“婆母可是要说巧娟的事?” 刘夫人一愣,不知她如何知晓,被猜中心思,下意识问:“正是,儿媳如何知晓?” 阿绮微笑,淡淡道:“婆母待巧娟,十分亲厚,绝非寻常婢子,儿媳看在眼里,本也有心问一问。” 刘夫人见她已挑明,遂也不再隐瞒,将当年遇上巧娟,后来又要她做儿媳之事一一道出,末了,道:“你与翰之成婚不久,我本不该此时便要翰之纳妾,可儿媳你如今也知晓了,巧娟——我本以为她能我的儿媳,可惜没这样的缘分……如今既有了你,我自然是千万般满意,再无他求,只是觉得对不住巧娟这孩子罢了,只盼你能大度些,容她进门来……” 她既想将巧娟接进门来,又恐惹恼了这位正经儿媳,一番话说得格外小心。 阿绮尚未答话,一旁始终未开口的巧娟,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她袖口,红着眼眶哭道:“求夫人宽仁。巧娟不求身份地位,只求夫人能给间屋子,给口饭吃,让巧娟能长长久久跟在母亲身边,替她养老送终!” 巧娟年纪尚小,未见过许多世面,只记得曾听人闲话时说过,那些高门贵族之家,郎君多难纳妾,只因家中出身高贵的正妻多不允。 那些贵族妇人,看来和蔼可亲,实则都是心肠冷硬的。 她心中仍记得那日在驿站中,曾窥见郎君与夫人,分明分床而卧。郎君那般人物,在人前从来说一不二,在夫人屋中,却只能卧在外间门边,定是因夫人也是那般女子。 阿绮容色淡然,静静望着眼前清秀可怜的女子,并未立即答应。 这个巧娟,着实有几分心思。 方才那番话,一来是为教她这个正妻放心,以为此女并无攀附郎君之心,二来,则教本就心有愧疚的刘夫人,愈觉贴心,从此待其愈疼爱怜惜。 若是前世的她,此刻定顾不上体面风度,便要拒绝。 然而此刻,她心中除了方才稍有涟漪外,竟只余几分好笑。 第44页 眼前二人,为了教她这个新妇同意往夫君身边纳新人,煞费苦心。 她唇边笑意不变,只抽回被巧娟攥住的袖口,仔细抚平褶皱,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此事我并无异议,婆母既看重巧娟,待选好日子,将她纳进门便是。” 她说罢,缓缓起身退去。 刘夫人与巧娟二人未料她竟这般轻易便答应了,一时有些愣神,待见她离去,方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片刻,渐觉欣喜。 …… 傍晚时分,郗翰之归来,自先往刘夫人屋里去问安。 巧娟因白日得了阿绮的话,自觉不久便能嫁给他,一时心满意足,不再避讳,主动笑迎道:“使君归来了,母亲早问起了,只恐使君又太过劳累。” 那一声“母亲”唤得格外自然,却听得郗翰之一愣,停住脚步蹙眉打量她,转首冲刘夫人道:“母亲,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刘夫人亦是觉心头大石放下大半,正有些欣喜,闻言先让巧娟下去,方冲儿子道:“翰之,你瞧巧娟这孩子如何?” 郗翰之心中疑虑更甚,奇怪地问:“母亲这话是何意?儿子以为那女子心思仿佛不正,可是她对母亲说了什么?” 刘夫人一愣,随即摆手:“不不,翰之误会了!” 她遂又将巧娟之事说了一遍,道:“本是我认下的儿媳,也叫乡里人做过见证了,却不知你已然成家了。如今她并未介怀,愿做个妾,我想,咱们这两日便挑个吉日,将她接进门来吧。” 郗翰之愣住,回想着近来母亲与巧娟的相处,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他脑中渐渐想起在驿站的那夜,他那妇人心思敏感,只怕早就看出了巧娟的不同。 可他对巧娟并无多余心思,始终只以为她是跟在母亲身边服侍的寻常婢子,此刻也并无纳妾的念头。 他遂蹙眉道:“母亲,我才新婚不久,怎可纳妾?” 刘夫人忙解释:“我绝不会教你为难。此事我已问过儿媳,她是个宽容大度的,未待我劝说,便已应允了。你便只当将巧娟接进门来,照料我这老妇罢了。” 郗翰之闻言,却并未释怀,反而脸面色也有些捉摸不透:“母亲已然问过崔氏了?” 刘夫人不疑有他,将白日二人的话道出。 郗翰之的面色渐渐冷了。 他沉默片刻,抿唇道:“母亲,她是清河崔氏之女,身世显赫,虽父母都早已没了,可一举一动,仍受各世家大族关注。即便她同意了,此刻我若纳妾,岂非教人以为,我是个贪婪好色的小人?此事,且暂勿再提了。” 说着,不欲再多谈,略说两句,便起身告退。 屋门外,巧娟始终侧耳听着,本羞得满面通红的脸蛋已然煞白一片,听他要出来,忙闪身躲至一旁,轻咬下唇,望着他背影直至消失。 …… 寝房中,阿绮才用过晡食不久,自院中走了走消食后,便寻了卷书,坐在窗边秉烛而读。 初夏的傍晚,蚊虫渐多,戚娘替她撒了草木灰,又在窗外的墙角多点了香,倒并无干扰了,只耳中仍能听到远处葱茏草木间的虫鸣蛙叫,十分惬意。 她因入了神,并未察觉郗翰之的归来,待听了耳畔翠微的一声“使君”,方自书卷中抬眸,循着众人目光望去,却恰见他亦正立在廊下,眸色深深,远望过来。 四目相对间,他提步而来,跨入屋中。 阿绮放下手中书卷,自榻上起身,本要如先前一般直接入内室避开,然行了两步,却忽然停下,转身冲他望去,道:“多谢郎君。” 说罢,又要入内。 她这声谢,乃是为他已然给袁朔去信。不论他出于何种考量,于她而言,的确是件好事。 然而郗翰之恍若未闻,只将要上前替他更衣的婢子们挥开,跟着她步入内室,喜怒不辨,问:“你答应了母亲,让我纳妾?” 阿绮闻言,知晓定是刘夫人已将巧娟之事同他说出,遂坐回榻上,拿起银剪挑了挑烛花,道:“不错。” 郗翰之望着她波澜不兴,悠然自在的模样,方才压在心底的怪异情绪终于统统涌上,语调也跟着冷冽下来。 “为何?” 他分明记得,在建康时,她曾亲口道自己是个心眼极小,容不得旁人的女子,即便无子女,也不愿教夫君再纳旁人,怎事到临头,却如此轻易便答应,甚至比他这个夫君都干脆? 难道果真毫不在意吗? 他心中一阵夹杂着恐慌的不悦,如此情境,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阿绮望一眼他容色冷冽的深邃面庞,稍有诧异,放下银剪,重又捧起书卷,道:“郎君既给袁朔去了信,我亦不阻郎君纳妾,仍是相安无事,如此不好吗?” “相安无事?” 郗翰之楠楠重复着,说不清心中滋味,眼中厉色愈甚。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捧书的一截皓腕。 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榻上。 他语气中满是阴沉的警告:“你既想相安无事,便谨记身份,莫要擅自替我做主。” 说着,他猛然松手,命人随意收拾了两件衣物,便大步往书房去了。 阿绮揉了揉方才被他攥住的手腕,心底既觉诧异,又觉讽刺。 前世的她,因真心爱慕,毫不掩饰自己对丈夫纳妾的不满,饶是他对巧娟无意,也仍不忘告诫她莫任性妄为。 第45页 如今她已然毫不在意,再不阻他纳妾,他反倒愈发不满。 说到底,不过是他不曾珍惜旁人的真心罢了。 ☆、错饮(二合一) 夜深人静时, 郗翰之独宿书房,再度入梦。 梦里的他, 冷眼望着眼前坐在榻上, 替他细心熏着第二日新装的女子。 她始终垂首, 专心望着膝边的衣物, 将那柔滑绸缎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似侍弄珍宝一般。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唯一段纤细洁白的脖颈, 自乌黑长发间露出,分明与平日并无二致,落在他眼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楚楚之态。 “阿绮。” 他沉默半晌,终是艰涩问:“你可曾真心待我?” 她低垂的脸庞间露出一抹隐约的笑容,清泠的嗓音温柔而笃定:“郎君是父亲亲自替我挑的夫君, 我如何会没有真心?” 他心口一阵酸涩, 语气中几乎带了几分质问:“那你便当真愿意我娶她吗?” 她抚弄衣袍的手顿住, 始终低垂的脸庞终于抬起,一双晶莹眼眸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朦胧而凄切,道:“若我不愿意, 郎君便会不娶吗?” 他抿唇, 并未说话,只一瞬不瞬望着她,似要捕捉住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见她唇边扯出个极浅淡的笑, 旋即又低头,轻声道:“我已然阻过一回,如今哪里能再那样任性?我明白的。” 她说着,将那已然熏得十分平整的衣物捧到一旁,避开他视线,柔声道:“明日迎新人入门,虽不如娶正妻一般庄重,到底也是家中喜事。郎君穿这身衣裳,应当正好。” 他立在她身后,双臂自她两侧收拢,道:“这是当年,我娶你时所穿婚服,一辈子只能穿一回。” 不知为何,他心底隐隐作痛,焦躁不已,百般期待能自她口中听到一句不情不愿,哪怕是任性地哭闹也好。 可怀里的她,单薄身躯只微微颤了颤,便挣开他双臂,道:“郎君若不喜,我这便再命人去裁一件来。只是仅一夜时间,到底仓促,怕是做不出这般华服来。” 她分明那般体贴柔顺,知情识趣,却叫他心中凉透,一瞬间觉索然无味。 他忍着心底隐痛,被她挣开的双臂无力垂下,摇头道:“你自看着办吧。” 说着,不再逗留,转身出屋而去。 …… 第二日清晨,郗翰之醒来时,仍有些怔忡。 梦中情景犹在眼前,他不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有一点十分笃定—— 眼下,他一点也不想纳妾。 他隐隐有些预感,若此时对母亲妥协了,纳了那个叫巧娟的女子,往后定会后悔不已。 天已大亮,他霍然起身,更衣饮食后,便径直往刘夫人处去了。 刘夫人昨夜安慰了巧娟半晌,正觉心疼,一见儿子来了,忙又欲劝,然话未出口,却听他坚定道:“母亲,昨夜我想了许久,虽说当年是母亲善心,将巧娟收留在身边,可这样多年,她也替我照顾了母亲许久,已然如半个女儿一般。母亲既要替她操心婚事,不如便收做义女,替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再寻个体面人家嫁了,也不算亏待。” 刘夫人怔住,心中不解,不过娶个乡野间的女子,哪里会教儿子这般为难? 郗翰之知母亲所想,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母亲别看儿子如今做了使君,手拥兵马,实则周遭窥伺者众多,一举一动皆会被人利用,不得不更谨慎些。纳妾一事情,实会令崔氏面上无光,于儿子绝无好处。” 事关儿子前程,刘夫人一听,自然不敢再多干涉,只连连道“明白了”,待他离去,方将巧娟唤入屋中来,一番解释。 巧娟虽面上不显,心底自然百般不愿。 刘夫人虽愿将她收作义女,可她到底仍是个穷苦出身的女子,待日后出嫁,只守着一份嫁妆,哪里还有旁的倚仗? 况且,刘夫人虽道替她寻好人家托付,可放眼整个豫州,又哪里还有比使君更好的郎君? 然眼下,连一心帮着她的刘夫人都变了主意,她实在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是。 …… 却道郗翰之自离开刘夫人处后,便接连数日未归。 先是因袁义丘之事,又牵连出淮南郡中的两位县令与弋阳内史娄景。 那三人生恐要落得如袁义丘一般的下场,而身后又无强大家族为倚仗,遂听从娄景之计,一面在各自所治之地煽动流民作乱,一面又趁乱暗中往西逃窜,欲往蜀地去躲避。 郗翰之本为稳人心,并不欲严苛处罚之,然如此一来,却必得亲自前往。 待他将当地流民皆安抚下,又重新择了接任者,写奏报呈递往建康后,北边却又有军报传来。 晏氏燕国中,虽因少帝继位,政权不稳,常有内乱,却仍不忘时时觊觎南方汉人土地。 大约是听闻了豫州来了新的刺史,又将不少兵力皆分在疏浚芍陂一事上,燕国边将竟领着三千骑兵,连夜偷袭。 才返回淮南的郗翰之只得马不停蹄,亲自领着镇在寿春以北的一队精兵上阵迎敌。 燕人早年间已见识过北府兵的战力,因知晓郗翰之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支汉人组成的虎狼之师,不敢大意,偷袭之三千人,个个骑射俱佳,骁勇善战,令边地百姓惨遭荼毒,流离失所。 幸郗翰之曾数度与燕人交手,多日来,也从未松懈过军中操练,几番厮杀后,不但未落下风,更因身为主帅的郗翰之,勇猛异常,一刀将燕将左臂砍下,令军中气势大震。 第46页 接下来两日,北府兵一鼓作气,大创燕人,直杀得其狼狈逃回,方大胜而归。 虽不过是数千人的交手,比之北府兵从前所历的大战,着实微不足道,然于常年饱受战乱之苦的边地百姓而言,却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消息传出,从前待郗翰之这个新上任的使君并不顺服者,如今也不禁要另眼相待。 …… 这多日来,阿绮留在府中,除听说了战事外,亦收到了自建康传来的消息。 在建康时,她曾托谷梁暗中查探同泰寺之事,谷梁遂留下一人在那儿常驻,一面打探着,一面也替她与堂姊之间传信。 此番送来的消息,便是堂姊崔萱的亲笔书信。 原来当日崔淮因见婚事再无回旋余地,便已松口,由着孙宽这一家底单薄,出身低微的寒门竖子行六礼。 崔家对这门婚事深感不齿,崔萱又是二嫁,遂未大肆操办,短短一月间,便已将婚仪行完,由着孙宽将人带走。 崔萱经了先前一段并不顺遂的婚姻,早已不在乎这等虚礼,反因能嫁合心意的郎君而欣喜不已,所书信件中,字里行间皆透着如愿以偿的欢欣甜蜜。 阿绮自然替她高兴。 当日她离开建康前,留下许多带不走的财帛,嘱咐留在那处的仆从,待堂姊成婚时,取出其中大半,当作贺礼送去。堂姊在信中提及已然收到,既多谢她,亦替她好生保管着。 至于往后的去向,崔萱亦有提及。 孙宽本打算成婚后,重回会稽军中,然因崔淮那一封书信,令从前军中曾赏识他者,如今都敬而远之。 二人商议数日后,终决定往宁州境内去。 宁州偏远,地势高峻,又人口混杂,许多更尚未开化,对中原南下而来者来说,从来不是个好去处。 然也正是因此,那处为中原士族势力渗透最少,又不如极南之地那般全未开化,处处蛮荒,于孙宽而言,正是个可建功立业,积攒势力的地方。 这本早在阿绮预料之中。 崔淮那一封书信,看似阻了孙宽的升迁之道,实则却是给他指了另一条明路。 阿绮当即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交谷梁命人送出。 那信送出的第二日,郗翰之便回了寿春。 他自然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先带着满身风沙尘土,往衙署中去处理了公务,方于傍晚时往府中去。 已是夏日,暑气渐重,他多日在军中,未曾好好梳洗,本想先沐浴,然念着母亲定十分担忧,便先往刘夫人处去。 母子两个一同用了晡食。 刘夫人知晓儿子并无娶巧娟的意思,如今也不再刻意让巧娟来服侍,只真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对待,平日除陪伴自己左右外,再不让做什么活计,如今儿子回来了,自然忙不迭将此事告诉。 郗翰之道了句“甚好”,又问母亲近来如何,见一切都好,便不久留,只起身回屋。 …… 寝房中,阿绮自然早知郗翰之已然回府,因并不特意等他,遂自用晡食后,握了柄团扇,携着翠微与戚娘等在庭中散步。 夏日正闷热,她便贪凉,只穿了身极薄的宽松长裙,垂在身上,微风轻轻拂动时,便能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曲线。 戚娘与翠微恐她再受寒,又取了件外衫来,强要她披上,方才肯同行。 阿绮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披在外,别扭了好一阵,待戚娘与翠微好一番哄劝,方娇娇俏俏地哼了声,矜持着重新同二人说起话来。 然不过才走了半刻,愈发闷热的空气已压得她出了身薄汗,方才消去的那股任性劲儿又浮了上来。 郗翰之归来时,恰见她粉面含春,额覆香汗,嘟着红唇,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捏着外衫衣襟,絮絮地冲身旁之人说着什么。 那一副生动俏丽的模样,令他不禁想起在同泰寺那一日所见的她。 一样的风情难掩,动人心魄。 他本就觉闷热,此刻愈发口干舌燥,燥热不已。 阿绮仿佛也已发现了他,甫触及他目光,便一下收起方才的娇柔可爱,重又变作冷淡自持的模样。 郗翰之知她定不会主动迎上,遂也不停留,只自入屋中,更衣沐浴后,便又往书房去。 今日天气仿佛格外闷,到了黄昏,非但未如往日一般透出凉意,反而愈令人如置蒸笼间。 郗翰之坐在书房中,连燃在案上的烛火,也令他觉灼热。 正心神不定时,屋外却传来一道女声:“使君,夏夜闷热,母亲命我来送些冰镇的青梅酒,给使君解暑。” 郗翰之只觉此人嗓音耳熟,却想不起是何人,待命人进来一瞧,才知是巧娟。 他心底下意识生出戒备。 然转而又想起,方才在母亲处时,母亲已说过,正替巧娟寻问人家,巧娟亦是答应了,并无有不满,才又稍稍放心,道:“搁下吧。” 巧娟此番并未如先前那般时不时抬眸窥伺,只恭敬将手中酒与杯搁在案上,低首道:“酒正冰着,使君早些饮下才好。” 郗翰之闻言,伸手一摸,果然感到那圆滚的酒壶上一阵沁凉之意。 他正觉热,遂由着她斟了一杯奉上,接过一口饮下。 酒液冰凉酸醇,浸润过口舌间,带来一阵凉意,待咽入腹中后,又渐觉几分回甘滋味,的确是解暑的佳品。 第47页 他自觉甚好,可细细品味时,却能察觉其中夹杂着几分辨别不清的土石之气,仿佛除了青梅外,还添了什么。 “这酒里添了什么别的没有?” 巧娟正自觉往屋外退去,闻言道:“是老夫人——要给使君补一补身子,添了几味好药材。” 郗翰之放下心来,又自斟了两杯饮下,才重又埋首案牍中。 然而才提笔片刻,他却忽然察觉不对。 方才那酒液吞下时,余留的一阵清凉甘甜,此刻正迅速化作燥意,自胸腹处起,渐渐愈燃愈烈,蔓延全身。 他暗道一声“不好”,迅速望一眼案上仍余近半的青梅酒,便要起身去唤人进来。 然未至门边,方才已然离去的巧娟却去而复返。 她满面通红,咬着下唇立在门边,方才好容易才压下的紧张尽数显露,连声音也透着颤意。 “使君要做什么,且吩咐便是。” 郗翰之此刻已觉体内那阵邪火愈烧愈烈,连双目都已赤红,闻言怒斥:“你——你在那酒中掺了何物?” 巧娟仍是挡在门边,闻言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泣道:“是……是寒食散。使君——我实在不愿离开,只想留在府中,伺候母亲,伺候使君……” 她说着,边颤着手解衣带,边道:“我问过医家,那寒食散服了,是定要发散的,巧娟愿意……请使君莫嫌弃……” 话音方落,她那一身原本严严实实的衣物也尽数落下。 郗翰之视线已混沌了一半,此刻见她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躯体,这才模糊地意识到,这女子一身外衫之下,竟未着寸缕! 如此遭人算计,他哪里还能容自己再遭人摆布?眼下便是再热再痛苦,也绝不教这女子得逞。 他遂一手撑着门框,尽力令脑海清醒,回想着从前听过的士族子弟们服用寒食散后的排解之法,伸手解开衣襟,脱去外袍,只着一身单衣。 巧娟到底仍是个未出嫁的寻常女子,虽大着胆子将衣服都褪了,却一阵忸怩,再迈不出下一步。 如此,正给了郗翰之些时间。 因衣物少了,暂带来微弱的凉意,他抓着脑中仅有的清醒,狠狠将挡在门边的巧娟踢倒,大步跨出门去。 巧娟方才被那样猛踢一脚,正中左肩,此刻痛苦难忍,挣扎不起,只得眼睁睁望着他离去。 庭中空无一人,连与寝房那处院落相隔的门也被悄悄锁上。 郗翰之平日虽不喜仆从靠得近,却也多会留一二个在院中,想来定是方才巧娟趁着他饮酒时,悄悄将人遣走,锁上了院门。 他心中又怒又恨,胡乱又将仅剩的亵衣扯开,跌跌撞撞行至院门边,将门闩猛地移下,往门外奔去。 …… 寝房中,阿绮才梳洗过,穿了一身单薄亵衣,待翠微出屋后,便欲灭烛。 然才坐至床边,却忽听外头翠微惊疑不定呼道:“使君——这是怎么了?” 阿绮靠近烛火的身子一怔,下意识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然他并未回答,只低斥了声“滚”。 接着,便听“砰”地一声,屋门被人从外猛然踹开。 如霜月光与昏黄烛光交织着,映出一道健硕挺拔的身影,翻飞的衣袂与若隐若现的贲张肌肉,在光影间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可怖。 阿绮怔怔望着。 郗翰之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 他一双赤红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迈着沉重艰难的步伐一点点靠近,直至将她阻在床沿,无处可逃。 她瞠目望着他泛红的脸庞与身躯,道:“郎君,你——” 话音未落,他却已然靠近,双手握住她肩,猛然推去,令她一下仰倒在床间。 他浑身燥热着贴近在她颈侧,嗓音压抑而嘶哑:“我服了寒食散。” 阿绮本要挣扎的身躯登时一僵。 寒食散,她自然知晓是何物。 建康士族间,服此物者甚众,连她堂兄崔淮,亦常与人边用此物,边饮酒狎妓。 这本用来治疗寒症的,哪知被有心人知晓,略改了方子,便渐渐成了权贵间助兴玩乐之物。 此物与醇美酒共服,起先能令人浑身起燥意,片刻后,或将冷热交替,神志离散,生出幻觉,需不停发散至药性过了方可。 愣神间,郗翰之伏在她身上,已然呼吸不稳地以指挑开她胸口处衣物,露出一片映着半朵瑰丽朱砂痣的莹白肌肤。 她一下回神,只觉他呼出的气息轻抚过脖颈,面颊,乃至胸口处的肌肤,令她战栗不已。 她忍着不适,趁他不备,用力将他推开,起身便唤翠微。 翠微方才被郗翰之斥到屋外,却不敢远离,此刻闻声,忙推门道:“女郎,可要我再唤人来?” 阿绮顾不上其他,只吩咐道:“你先去备些冷水冷饮冷食来。郎君服了寒食散,需快些发散。” 翠微惊愕不已,却也不敢再耽搁,忙转身去了。 她是崔家婢子,自然也知晓此物药性一二。 阿绮留在屋里,生怕郗翰之发散不当,出了什么事,遂转身在案上斟了杯冷茶,正要递去,却忽然被人自身后一把抱住。 他不知何时已然自床上摇摇晃晃爬起身,此刻将脑袋搁在她肩上,仿佛是对着恩爱和睦的妻子一般,喃喃道:“阿绮啊……我不要娶别人了,我只要你……” 第48页 阿绮闻言蹙眉,只道他服了药,糊涂了,仍在说巧娟的事,遂道:“婆母已照着郎君的意思办了,此事与我无关。”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彻底呆住。 “阿绮啊,替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咱们一起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你生的便好……” 她呆呆立着,耳边是他絮絮低语,手中茶杯砰然落地,碎瓷散了一片,水渍也沿着她的裙裾悄悄蔓延而上。 一切仿佛回到了记忆深处。 那一夜,恰是他将陈家表妹迎进门的时候。 ☆、发散 那时, 她方随郗翰之自寿春移镇姑孰不久,二人成婚已逾两年, 她却始终未有生育。 郗翰之鲜少提及此事, 然偶尔温存时, 也曾说过, 盼着日后能有一儿半女, 好好抚养着长大。 阿绮从小未受过父母双亲的养育恩情, 自然也满心企盼。 然而她本就是早产而生, 自小体寒,连着两年,每日里不停地灌汤药下去,始终未见效,更教她暗自伤心。 是以当刘夫人提出,可令郗翰之纳表妹为妾时, 她心中虽百般不愿, 到底也未出言反对。 起初, 郗翰之似对此事无意,出言拒绝了两回。 可直至那日, 他夜里归来,面色不愉, 径直问她, 为何不愿替他生儿育女时,她才惊觉,原来他心底对此十分介怀。 她无比歉然, 怀着最大的忍耐解释,又主动提出,愿亲自帮他将表妹迎进门来。 他默默听了半晌,最终却只留下一句:“我只问你为何不愿生,何苦牵扯旁人?” 她终是忍不住,含着泪问:“哪里是我不愿?我每日饮汤药,每月入广济寺祈求,这些郎君分明都知晓的。” 他冷眼望来,面目间有一瞬的僵硬与扭曲,然片刻后,还是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此后,刘夫人再以无子为由叫他纳妾时,他再不反对。 那一日,她亲手替他穿上婚服,眼睁睁望着他步出门去,将其他女子迎入府中。 府中烛火通明,一片祥和。 她一人坐在寝房灯下,取了冰凉的酒来饮,一杯接着一杯,直至月上中天时。 屋门砰地一声被人自外撞开。 月光下,赫然映出一道挺拔身影,一身婚服,高峻健硕,正是本该在新妇屋中的郗翰之。 他亦是醉意熏然,将婢子们都斥退出去,跌跌撞撞入内,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他说:“阿绮啊,替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咱们一起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你生的便好……” …… 屋外渐渐传来瓢泼雨声,一日的沉闷终于倾泻而出。 阿绮自往事中回神,侧目冷眼望着身后抱着她不松手的郗翰之。 她记得,那一夜他再未回喜房,只留在她身边,絮絮地同她说了一夜的话。 他说,陈家待他与母亲都恩重如山,姨母当年为了哺育他这个被父亲丢弃河边的婴孩,连自己仍嗷嗷待哺的儿子也顾不上;后来母亲与他失散,也是多亏了陈家多年的照看,方能无恙。 如今表妹一家落难,他不得不出手相帮。 那时她尚且对他心存爱意,听信了他的话,只以为郎君迫不得已,却不料后来发生的事,才真教她伤了心。 翠微冒着雨匆匆奔回,先捧了半盆冰水来,急道:“女郎,其余的还在备着,我恐出事,先取了这些来。” 阿绮点头,转头冲身后紧紧贴着的郗翰之道了声“郎君松手”。 许是仍将她当作梦里那个温柔可亲的妻子,郗翰之并未松手,只更紧地搂着她,唇边吐出浓重的气息,紧贴着她耳边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阿绮眼神渐冷,接过翠微手中冰水,一言不发,扭头便淋在郗翰之身上。 流水声淹没在屋外传来的雨声中,带着一阵潮气与凉意,似一道冰做的利刃,生生将二人相贴之处割开。 郗翰之满身的燥意被压下大半,原本混沌的心神回笼大半。 他慢慢松开手,强忍着五内如焚般的痛苦感受,默默望着眼前女子。 阿绮后背处亦濡湿了一大片,冰凉寒意透过肌肤侵入,令她止不住轻颤。 翠微忙去了巾帕来将她裹住。 她紧了紧身上的巾子,回转身去,后退两步,如霜如雪的面容仿佛木胎泥塑,毫无波动。 “我已教人替郎君备了凉水凉饮,郎君且忍耐片刻。” 郗翰之僵立在原地,浑身肌肉贲张,耗尽意志,方压制住又蹿升而上的燥热之意,将视线自阿绮裹着巾子,仍掩不住曲线的身躯上移开。 “对不起。” 他深深喘息,嗓音压抑,说罢再忍不住,闷头转身,直接踏入瓢泼大雨中,半敞着衣衫,在庭中疾步而行,借着雨中冷意,发散浑身的燥热。 翠微在屋中替阿绮换下湿冷衣物,担忧道:“女郎,使君如此,恐发散不当,反染风寒。” 阿绮侧目,隔着雨幕望那在庭中疾行的身影,沉默不语。待戚娘领着人送了冷水冷饮来,方立在屋檐下,扬声道:“郎君,且到浴房中去吧。” 郗翰之脚步一顿,身形微晃,步伐沉重地往一旁的浴房中去。 浴桶中已注满了沁凉清水,屏风边的案上,也搁了满满三壶冷酒供他饮。 第49页 他将婢子们遣至门外,一人立在室内,胡乱除去周身衣物,跨入桶中,待将全身都埋在凉水中,镇定下来,方静下心神,回想着方才脑中混沌时,联翩而至的情境。 这几年他常与权贵打交道,自也知晓服过寒食散后,会因神魂离散而生出许多幻觉,然方才的情境,那般真实,与他先前常有的梦境,如出一辙。 他猛然沉下,将本就湿透了的脑袋也一并浸入水中。 凉意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他登时神思清明。 他将这两三个月来,时时浮现的梦境一一串联,循着其中蛛丝马迹,细细思索。 他记得,梦中的自己,十分介怀与她成婚那二年里,她始终未曾怀胎。 她虽总说是因自小体寒,难以受孕,药石无医,可他心中莫名地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就连她常出入广济寺一事,也藏着许多隐秘。 可那隐秘到底是什么? 他每每觉得已然呼之欲出,却又如水中捞月一般,再也想不起更多。 更令他惊疑不定的,是心底复杂矛盾的感情。 烦躁之际,他霍然自水中起身,取巾擦拭,披衣在屋中疾走片刻,又大口饮下整整两壶冷酒,方转身出屋。 屋外仍下着雨,他立在廊下,召来个寻常跟在阿绮身边,不起眼的婢子来,沉声问:“夫人近来身子可好?” 那婢子道:“夫人身子尚好,那日在建康时淋了些冷雨,得过一阵风寒后,有戚娘与翠微贴身看着,便未再着凉。” 郗翰之闻言,这才细细回想起先前在建康的那场雨,又问:“夫人——可是有体寒之症?” 此并非隐秘之事,崔家仆从人人皆知,婢子想了想,点头道:“夫人体寒之症,自小便有,乃是因当年公主生产时,尚不足月,又是难产所致。夫人幼时得过好几回恶疾,险些撑不过去,是到了十岁上,才渐渐康健起来。” 郗翰之只觉心口软了软。 阿绮冷漠而疏离,欲与他泾渭分明的强硬态度,时常教他忘记,她除空有财帛与名声外,不过只是个命途多舛,父母俱亡的伶仃孤女。 他想着梦中事,问:“既如此,这几年可曾服药?” 那婢子点头,像想起了什么趣事似的,抿唇笑道:“夫人体弱,自然从小便是捧着药罐子长大的,几是每日都要喝汤药。前两年夫人还小,任性的时候,常嫌药汁苦涩不肯喝,更曾趁着旁人不察时,偷偷将药倒了。教戚娘发现,好一通说辞。” 郗翰之听着,仿佛也能想起她年幼时娇俏任性都模样,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如今怎未再见她饮过汤药?” 婢子道:“夫人嗜甜惧苦,自然不愿常年饮汤药,这两年换做丸药,掺了蜜吞服。” 郗翰之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梦里的她饮了整整两年的汤药,他从来不知她那样厌恶苦涩滋味。如今想来,寻常人中,即便并不十分厌恶,也鲜少有能忍受那漆黑苦涩的药汁整整两年的。 他将婢子遣退,又在廊下立了一阵,确定寒食散的药性已然消去大半,体内余下的燥意若隐若现,只稍以意志便可压抑时,方往屋里去。 …… 寝房中,戚娘已将方才在书房所见一一道出。 “女郎不知,婢去时,那个叫巧娟的,袒胸露腹,衣不蔽体,实在不像样。老夫人已将她收做了女儿,她竟还要给使君下药!” 阿绮经这一番折腾,已然有些累了,正闭目靠在枕边,闻言唇边扯过冷笑,轻声道:“她本是要给使君作妻的,如今只被老夫人收做女儿,往后出嫁,自不比留在府中好。” 她想起那日在刘夫人处,巧娟冲她下跪时,毫不犹豫的模样,心中一阵怅然。 本是个好容易逃出苦海的可怜女子,却因一时的想不开,做出这样的事。 “眼下她在哪儿?” 戚娘道:“方才听了女郎的吩咐,先将她关在屋里,教人看着,暂还未送到老夫人处。” 阿绮点头。本是郗翰之的事,与她无干,只因他慌不择路回了她这处,她才不得不先命戚娘去拿人,若此时便先闹开了,更要扰得她一夜难眠。 二人正说着话时,郗翰之便敞着衣襟步入屋中。 戚娘忙起身,警惕地立在一旁。 阿绮乏了,只瞥他一眼,又闭目道:“我已命戚娘将巧娟禁在屋中了,暂未告知婆母,余下便交郎君处置。” 郗翰之却道:“天色晚了,先歇息吧。” 他知晓她并不希望自己留在屋中睡,连先前给他的矮榻也未准备,可饶是如此,他今夜仍想留下。 大约是因寒食散的药性仍在。 阿绮蹙眉,心中不悦,也懒得再将他赶出去,只冲戚娘使个眼色。 戚娘只得将矮榻上的被衾铺好,熄了灯出去。 郗翰之仰卧着,衣物敞开,将体内余热散去。 那药效除教人五内俱焚,亦令人兴奋难眠。 他侧着身,目光悄悄望着内室床上,那一道因悠长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影,轻声道:“先前送去江陵的信已有回应,再有两三日,袁朔该来了。” 黑暗中,除已渐转小的淅沥雨声,一片寂静,并无回应。 他静静等着,直到以为她已然入眠时,方听到一道极轻的声音。 第50页 “好。” ☆、袁朔 夜里的瓢泼大雨到后半夜, 渐渐化作朦胧细雨,至清晨时, 已暂时止息了。 郗翰之仰躺在矮榻上, 一夜未眠, 神思异常深阔清明, 待天边晨光一现, 便悄然起身。 内室中, 阿绮仍沉沉睡着, 呼吸静谧绵长,粉白的面颊上,眼底仍乌青一片,颇有几分纤弱憔悴之态。 郗翰之立在床边看了一阵,转身穿上外袍,轻声出门, 往刘夫人处去。 刘夫人从前过惯了清贫日子, 虽比寻常最穷困的百姓们好些, 却也日日清早便起来了。 郗翰之来时,她恰已起身, 见来服侍的并非巧娟,而是另一个面熟的婢子, 正有些惊讶, 问:“巧娟那孩子去哪儿了?可别是病了。” 婢子并不知晓,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郗翰之立在门边,闻言沉声道:“母亲勿寻她, 她犯了错,教我命人捉住了。” 刘夫人吓了一跳,惊疑道:“何时的事?她犯了什么错?” 郗翰之眸光一黯,沉着脸将昨夜之事道出,又肃然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未曾想到一个生在乡野的朴素女子,竟也会有这样的心思,日后定会更加警惕。母亲也是如此。儿子知晓母亲素来心善,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然一个陪伴母亲多年,始终悉心照料的巧娟,亦会如此,旁人又如何可靠?” “儿子如今身在高位,周遭环伺之人众多,包藏祸心者,若要坏我前程,定会费尽心思,比今日之事更腌臢十倍百倍。儿子常在外奔走,若一时难顾及家中,母亲也定要多些警惕,千万别被旁人利用了。” 刘夫人忙不迭点头,心有余悸,叹道:“从前清贫时,她尚能随我一同忍饥受冻,如今富贵了,她反倒生了异心。本是个守本分的好孩子,真是可惜了。” 郗翰之眸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人心易变,贫富不移,患难如初,方是难能可贵。” …… 巧娟犯了错,郗翰之本要将她狠狠打一顿,扭送到衙署中按律重处,然到底因刘夫人心软,只命人将她押送回原籍,重交她那本要将她卖了的家人处置。 虽则看来比交府衙处置好些,可只细一想便能知,她那黑心的家人,当年便能狠心将个幼小的姑娘送给痴儿做妾,如今见她外逃归来,又是犯了错的,如何能轻饶? 阿绮听闻后,心底虽有怜悯,却也未多言。 这本是郗翰之与刘夫人的事,与她无干。况且,她心中更多记挂的,还是当年父亲之死,而再有一日,袁朔便该来了。 若论士族中能引众人叹服,风度卓然之翘楚,十年前,当数清河崔氏之崔恪峤,而近十年来,则非袁朔莫属。 袁朔字焕之,出身汝南袁氏,年少时便深为各名士一致赞许,及至十六,随父投身军中,又屡建功劳,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就连当年为崔恪峤器重的郗翰之也要稍逊色些。 若没有他父亲与伯父之事,恐怕如今的他,早已成为第二个崔大司马。 当年,其父袁冲因袁真谋反一事,临阵倒戈,密谋反叛,最后在袁真兵败被杀后,主动投降。 因着袁氏多年经营,虽有反叛之罪,到底主动投降。建康已有消息传来,袁冲不会受太多责难,只日后仕途,乃至整个袁氏的势力,都将遭打压。 却不料,随后归建康请罪途中,却被袁真麾下,一位欲趁乱夺走袁真对荆州掌控权的内史一刀斩杀。 当日,袁朔正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惊闻父亲噩耗,当即枕戈泣血,誓言为父报仇。 旁人皆叹,袁氏气数将尽,袁朔小儿不过口出狂言。 却不料,两月后,袁朔趁那内史回治所时,策动当地对他积怨已久的流民,半途劫杀。 那内史早有预备,与流民们一阵厮杀,本以为能全身而退,可直至回府才知,袁朔早已乔装改扮做寻常行人,待其归来,单枪匹马,提刀而上,当街诛杀,得报父仇,一时传为美谈。 随后,他又凭着先前两年在军中积累的声望,与从前袁氏为地方刺史时留下的私兵,一举攻下荆州一地失于晏氏燕国手中之土地,从此顺势盘踞荆州,将原本将没落的袁氏之声望,一举推至巅峰。 如此人物,有勇有谋,绝非先前如袁义丘那般小人可比拟。 阿绮在心中估量着,深知此番要令他将当年实情说出,绝非易事,他既肯来,定也是因有所谋划,只看郗翰之是否愿意。 …… 因袁朔亦是封疆大吏,又多年受苏后等忌惮,郗翰之自也不得私下与之交通。 为堵人口舌,他特于府中设宴,邀淮南郡中大小官员一同前来。 是夜,刺史府中,灯火通明,舞乐齐备。 厅堂之中,郗翰之坐于阶上高座,众宾客列坐两侧,各自攀谈,观赏歌舞,看来十分融洽。 然早先听闻新任使君为郗翰之时,豫州境内诸多官员甚是不满,皆不愿听命于一年不过二十余,又出身贫苦的小小武将。 谁知郗翰之初入豫州,便迅速拿下袁义丘,随后又挫了北面燕人的锐气,令众人士气大振的同时,不得不收起先前不满,对他渐有改观。而他先前借着袁义丘一事,亦曾着意敲打淮南郡中官员,更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郗翰之命众人前来,自无不应者。 第51页 目下,宾客齐聚,只等袁朔前来,方可开宴。 料想袁朔将至,郗翰之遂命仆从等先将肉食等捧上。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来报:“袁使君至。” 众人遂一齐起身离座迎之,便是与之同级的郗翰之,亦要稍稍起身。 屋门处,昏昏暮色间,正信步行来一年轻郎君。 但见他不过二十余岁,一袭锦缎褐袍,面白而俊秀,身高而挺拔,眉目清朗却不怒自威,眸光明亮又暗含波涛,行止间,自有一种令人叹服的气势,正是荆州刺史袁朔。 屋中众人间,多在豫州为官多年,曾与之打过交道,此刻正纷纷行礼问候。 郗翰之立在座边,不动声色将众人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并未动作,待袁朔已行近,方不卑不亢微笑道:“袁使君远道而来,先请落座。” 说罢,命一旁婢子引袁朔至他身边座上引去。 却见袁朔待施施然落座后,并未先与众人叙话,反而先冲一旁的郗翰之略一拱手,歉然道:“听闻我族中十二郎行事莽撞,胆大妄为,竟敢于半途袭击郗使君,实在该死。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可将他带来,容我见上一见?” 袁义丘在族中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 袁义丘之事,乃袁氏理亏在先,众人皆知,此番郗翰之定会借此做些文章,哪知袁朔甫至,便先一步提及此事。 郗翰之闻言,道:“他目下正被关押着,正等袁使君前来处置。” 说罢,便命人将袁义丘带上来。 他本因今日袁朔前来,已将袁义丘押送至此,是以不过片刻,便有二侍卫一左一右将其押上前来。 袁义丘被禁了近两月,虽从未尝过饥寒,更每日有府中姬妾相伴,到底也已颓靡了不少,此刻浑浑噩噩,发袍披散,与从前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模样大相径庭。 周遭宾客多曾是他的同僚与下属,此刻见其情状,更觉触目,一时皆讷讷不言。 然身为一手将其提拔为内史的族兄,袁朔却丝毫未因他如此模样而生出任何吃惊、不忍的模样,只冷冷打量着,并未出声。 袁义丘被人推着伏倒在地,混沌抬头,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高座上的人,正是他期盼了两月的族兄袁朔。 他原本麻木的面上渐渐露出狂喜的神色,忙膝行上前仰目呼道:“兄长可算来了!我这二月来,日日不得见天日,颓唐萎靡,坐卧难安,求兄长定要救我!” 众人不由皆望向袁朔,等着瞧他到底如何处置。 郗翰之亦道:“因他乃袁氏子弟,是以即便犯了那样的罪,我也并未即刻处置,只等袁使君亲自前来。” 此言乃是提醒袁朔,族中子弟所犯之罪,无可饶恕,若要救他一命,还需付出点代价。 然袁朔却只于众人目光下,缓缓起身,步下座去,行至伏跪的袁义丘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问:“十二郎,你可知错?” 袁义丘仰面望着兄长模样,早已瑟瑟发抖,闻言忙伸手扯住他袍角,连连点头:“兄长,我知晓了!是我没听兄长劝告,擅自出手,方酿成祸事!” 袁朔冷笑一声,原本清朗俊秀的面容登时变得冷肃无情,道:“知错便好,若还是我袁家子弟,便挺直脊梁!” 袁义丘听兄长如此说,满以为已得宽容,忙忍着恐慌,放开扯他袍角的手,勉力挺直脊背,只等兄长为自己求情。 然袁朔未如他所愿。 待他直起身,袁朔便于众人尚未反应之际,霍然抽出腰间佩剑。 手起刀落之间,寒光闪过,鲜血喷溅,引众人纷纷侧目惊呼,躲闪不及。 原本宽敞空阔的厅中,赫然一颗项上人头咕噜噜滚落至台阶之下,缓缓停下,翻面朝上,露出一双惊恐怒瞪,未及闭上的可怖眼眸。 众人吓得面如菜色,纷纷屏息,不敢出声。 一时殿中寂静。 只郗翰之抿唇,并未愣神,面无表情望着正自如擦拭剑上血光,收入鞘中的袁朔,神色莫测。 只见袁朔面复笑意,重回座上,冲他道:“如此处置,郗使君可觉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努力多点字数。 ☆、缣帛 “我袁氏百年门阀之名声, 不能教这昏聩无用的东西玷污。他既如此行事,不顾家族名声, 我自不能轻饶。如此当众杀之, 可能令使君泄愤?” 袁朔说着, 更于众人目光下, 照常饮酒食肉, 一派潇洒风流, 不拘小节的名士气度, 教人丝毫看不出方才血溅当场时的凶煞之气。 周遭之人皆被他这幅转换自如的模样震得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连亲族都能如此果断的亲手诛杀,更遑论旁人。 唯郗翰之面不改色,望一眼厅中狼藉,转身挥手,命侍立一旁的仆从护卫们上前清理。 他早料到袁朔此来, 定会对袁义丘这蠢物严加惩罚与管束, 却不料会如此干脆, 当众斩杀之,这却与他常见的那些相互袒护包庇的士族们截然不同。 此人为了家族荣光与利益, 竟能痛下杀手,其心智之坚, 果然与传言相符, 比之多年前那个已为士族翘楚的少年,不容小觑。 他原本毫无波澜的面上忽而露出几分温和笑意来,道:“本也无积愤, 何须发泄?想不到袁使君会如此大义灭亲,某佩服。” 第52页 袁朔此时方十分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寒门郎君来。 他有今日之地位,一靠自身本事,二靠家族势力,而郗翰之不然,因出身贫寒,能得使君之位,能掌北府兵权,靠的都是比常人更甚百倍的艰辛努力。 如此,他轻笑道:“郗使君出入豫州不过两月,便能先胜燕人,亦令袁某佩服。” 郗翰之道:“不过小胜,不足挂齿。”说着,又扫一眼阶下一众淮南郡中官吏,道,“只是我才来,便失了几位内史与县官,着实可惜,眼下正拟了几位可接任的,才呈报朝中,袁使君可要一观?” 他知袁朔先前本有吞并豫州之心,如今他借着袁义丘一事,将其根植于豫州的数人都一一铲除,俨然是要令其明白,此计已是行不通了。 袁朔自也明白,遂摇头道:“此乃郗使君治所之事,非我这荆州刺史可置喙的。” 郗翰之抿唇微笑,举杯饮酒,明知袁朔此刻正等他主动提此番邀其前来的目的,却不再多言。 厅中惨状已被收拾妥当,恢复如初,本退下的乐师舞者重新入内,一时丝竹飘飘,衣袂翻飞,仿佛一切无恙。 座中众人紧绷的心神这才渐渐回复,再度饮食攀谈,观赏歌舞。 一片嘈杂之声中,众人渐至微醺,方才的异样气氛也淡了不少。 袁朔见众人已心神松弛,遂趁势避开旁人探听,道:“郗使君此番邀我前来,只怕并非仅为淮南内史一事吧?” 郗翰之微笑,轻声道:“袁使君果然是明白人。不错,我邀袁使君前来,实则是因当日至安丰时,曾听闻一事。” 他先前命人送往江陵的书信中,只提及捉了袁义丘一事的详细经过,对袁义丘提及崔大司马之事,则只一笔带过,语焉不详,然以袁朔之为人,定早已猜到。 果然,袁朔闻言,稍收敛笑意,侧目肃然道:“可是与六年前之事有关?” 厅中仍是一派和乐气氛,觥筹交错间,众人各自攀谈,鲜少将目光望向上座二人。 郗翰之道:“当年崔公于我,如师如父,未至我能报其恩情时,便不幸逝世,实在可惜可叹。如今我更娶了崔家女郎,崔公于我,便是岳丈,与之相关的一丝一毫,我自都得查清。” 袁朔未语,望着阶下舞姬的身姿,微微出神,好半晌,忽然道:“崔夫人如今一切可好?” 郗翰之举杯的手一顿,眸光微闪,道:“内子一切安好,多谢袁使君挂念。” 说罢,他略一沉吟:“袁使君与内子,可是旧识?” 只听袁朔忽而朗笑,举目望向屋外,目中盛了怀想,道:“我年少时,也曾在建康居住过几年,亡父亦曾是崔公挚交,那时与夫人见过数面,略有些印象。” 郗翰之这才想起,建康世家大族间,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为士族子弟,袁朔见过阿绮,本是常事。 只是,想到当年的袁朔是世家子中顶尖者,而阿绮更是贵女中的翘楚,他心中莫名有些不悦。 却听袁朔道:“当日郗使君与夫人成婚时,某已在荆州,未能亲观二位婚仪,今日特补上一份薄礼,方才来时,已命人送给夫人,想来她已经见到了。” 说罢,他不欲多留,已然起身,冲众人略一拱手,便施施然离去,竟是丝毫未再提当年之事。 …… 寝房中,阿绮正秉烛而坐,望着案上之物出神。 今日府中有宴,上宾乃袁朔,她是知晓的。 若她与郗翰之夫妻情感笃定,定会趁宴上,亲往厅中去,以安抚士族官员之心。 然如今的情势,她自不会如此。 是以晡时方过,她便趁着暑气渐退,先沐浴梳洗,欲在窗边读书,等着消息传来。 谁知,才自浴房中出来,便有仆从捧着一小巧漆盒前来,奉上道:“夫人,方才袁使君入府,命将此物作礼,赠夫人一观。” 阿绮心中诧异,料袁朔此举定有深意,遂伸手接过,捧入内室。 然打开一看,漆盒中所盛之物,却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缣帛。 那缣帛陈旧泛黄,其上字迹透过布料隐约可见,当是多年前的书信。 她心中一动,忙取出展开。 只见信上所书只寥寥数句: “袁氏已反,冲为真弟,不堪信赖,当除之。” 阿绮从头至尾,仔细读了数遍,只觉大骇。 那信中所写,当是指六年前,时为荆州刺史的袁真谋逆,其弟袁冲逃不脱干系,当将其除掉。 这些本不足为奇。 可那信中字迹,不论过了多少年,她总不会认错,正是出自已故的父亲崔恪峤! 她父亲生前虽将心血皆倾注北伐一事上,于书画上却也颇有造诣,尤以一手行书,得当世名家赞叹不已。 其笔法外拓又婉约,广采众长,遒劲秀挺,自成一体,备受推崇。 阿绮自小与父亲异地而居,心中想念时,只能捧着父亲亲笔书信,反复细读,对父亲的笔迹自然再熟悉不过。 照此信中所言,当年袁真起兵后,是她父亲先对袁冲起了疑心,欲除之以绝后患。 可她分明记得,当年人人皆道,是袁冲自己心中恐慌,临阵倒戈,而她父亲却因多年交情,从无怀疑。 以父亲光明磊落,坦荡纯善的为人,当也不会如此猜疑…… 第53页 她捧着缣帛,又细细地看了几遍,心中疑虑愈深。 …… 宴散,郗翰之自正厅中归来时,正见阿绮坐在灯下出神。 屋外婢子迎上,正要唤“使君”,便听他问:“方才可有见袁朔送来何物?” 那婢子点头,道:“有,似是封书信,夫人自看后,便一直在出神。” 郗翰之闻言,心口缩了缩,想起方才在厅中时袁朔的话,陡然生出几分恐慌与恼意。 他薄唇紧抿,悄然步入内室,行至她身后,高大的身形挡住一片烛光,在她眼前桌案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瞧什么?” 阿绮这才回神,下意识起身,略带警惕地望着他,待见他微醺的眸中闪过不悦与恼恨,却并无混沌,方松了口气。 自那日他误服寒食散,闯入屋中后,她便常对他有所警惕,即便近几日,他都与她同屋而眠,也未有松懈。 郗翰之瞥一眼桌案上的缣帛,情绪莫辨,问:“袁朔送来的?” 阿绮点头。 郗翰之悄然握拳:“你与袁朔,过去可熟识?” 阿绮蹙眉,道:“不过幼时因父辈交情,略见过数面罢了,称不上熟识。” 与方才袁朔所言并无二致。 郗翰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阿绮本不欲与之多言,然想起心中疑虑,还是耐着性子问:“六年前那场战事,郎君可还记得,自袁真谋反后,父亲是否曾怀疑过袁冲?” 郗翰之一愣,猜测她定是从袁朔处发现了什么,遂摇头道:“不曾,可是袁朔同你说了什么?” 阿绮遂将那块缣帛递过,道:“郎君且看,这便是方才袁朔命人送来之物。” 郗翰之接过一阅,不由双眉紧蹙,毫不犹豫道:“大司马为人光明磊落,对于信赖之人,从不曾无端猜忌,此信绝非大司马所写。况当年我虽只区区一参军,却常跟随在大司马身边,亦从未瞧出他曾对袁冲有所怀疑。否则,又怎会在抵寿春后,毫无防备,便被袁真与袁冲二人联手所伤?” 他的回答与阿绮料想如出一辙。 她本也对这信有所怀疑,只因当年年幼,不曾知晓细枝末节,遂才问一问郗翰之。 此刻怀疑得了证实,便不再多问,只将那信收起,道:“时候不早,我已乏了,郎君也早些休息吧。” 说着,自坐到妆奁边,将发间素钗取下,落下满头乌发,对镜梳理。 郗翰之立在她身后,透过铜镜望她片刻,转身往浴房中去沐浴更衣。 再出来时,屋中烛火已灭了大半,只屋门处还亮着两盏。 内室床上,阿绮朝里卧着,仿佛已安然入眠。 郗翰之行至门边榻上,吹灭蜡烛,悄然躺下,脑中又回想起今日之事。 黑暗中,他侧目望着内室床上的朦胧身影,好半晌,终是开口,道:“我观袁朔此人城府颇深,此行前来,定有所图,你莫要轻易信他的话,凡事交我来处理。” 说罢,他静静等着回应。 然而宁静的夜里,除了屋外虫鸣,与树叶婆娑,再无其他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失败了,依旧是三千字……明天我继续努力! ☆、来访 第二日一早, 天未太亮时,郗翰之便被人唤醒, 草草穿戴饮食后, 便出府领人往北边去。 边地出了些乱子, 他须得即刻去处理。 阿绮独留在府中, 午后去望过刘夫人后, 便回院中, 犹豫着是否该往驿站中去亲自拜访袁朔。 昨日他命人送来那书信, 显然是有意将旧事说清,却又留了一手,等她主动深究。 昨日郗翰之虽道莫轻信袁朔,可于她而言,这二人俱是如今盘踞一方,怀有野心的封疆大吏, 皆不可信。 她尚犹豫, 便见有仆从来道:“夫人, 袁使君来了,正在厅中, 欲见夫人。” 阿绮稍觉诧异,不想他竟亲自前来, 只得起身更衣, 往厅中去。 因来得仓促,她并未着意装扮,只穿一身淡色长裙, 盘髻的乌发间缀一支玉簪,白皙净透的面容未施粉黛,只颊边因夏日暑气染上一层粉霞,娇艳动人。 饶是袁朔早知崔女貌美,此刻亲见,仍是不由微微晃神。 “阿绮……” 他少时曾见过不满十岁的她,那时便已是个娇憨可人的女娃,被众人捧着,却从无骄纵之色,每次见到崔公,都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不肯离去。 如今多年过去,昔日小女娃变做容色瑰丽的女郎,愈教人过目难忘。 许是因他目光直白,又毫不避讳地唤她闺名,阿绮脚步略顿,微微侧身避开些,道:“劳袁使君亲自前来,只是今日郎君公务缠身,不在府中。” 袁朔闻言回神,丝毫没有因方才的失礼而窘迫,反而坦然笑道:“某今日前来,不为郗使君,却是来见夫人的。多年未见,夫人之美,更胜从前,若崔大司马与大长公主能知晓,定感欣慰。” 见他主动提起父亲,阿绮面色渐淡,原本的矜持与客套也退去许多。 细算起来,当年父亲之死,与袁朔父亲脱不了干系。如今面对他,她实在难做到毫无介怀。 “使君既提了亡父,我便也要直言。”她说着,将昨日他命人送来的漆盒取出,道,“此物何解?” 袁朔笑容不减,反问:“夫人以为如何?” 第54页 阿绮取出那块缣帛,平铺于案上,垂目道:“信中字迹看似是出自我父亲之手。可我深信父亲为人,绝不会如此猜忌多年挚友,更不会行如此小人事,于背后命人暗中下手。” 袁朔俊秀清朗的面上笑容渐敛,望着她的目光中竟多了几分怅然。 “若我父亲当年也能如此信赖大司马,大约也不会酿成往后的祸事。” 阿绮心中一动,渐渐回过味来,猜测道:“使君的意思,此信是旁人别有用心,伪造而来,以挑拨离间?” 袁朔点头,肃然道:“不错,当年伯父谋反,我父亲本无临阵倒戈之意,因有人伪造此信,送予我父亲手中,方令他惶惶不安,满以为将被伯父之事祸及,最终一念之差,与伯父密谋,累大司马两面受敌。” 阿绮掩在袖中的手渐渐攥紧:“伪造书信者,可是袁使君伯父?” 此时观当年之局势,能受益者,唯起兵谋反的袁真而已。 然袁朔却摇头:“我当年也曾以为是伯父所为。此信本是我父亲身边以为副将,临死前转交于我,言父亲当时已心生怀疑,欲前往建康,与已然卧床不起的大司马对质,却不料,途中遇刺而亡。 “当年我年轻气盛,为替父报仇,亲自斩了那位内史,他临死前,曾亲口告诉我,指使他杀害我父者,出自建康。” 阿绮静静听着,只觉心弦渐渐紧绷,连呼吸也凝滞起来,幕后之人,俨然已呼之欲出。 袁朔言罢,自怀中再取出一封陈旧染血的书信来:“当日他正春风得意,便是因才收到此信,却不料,被我一刀诛杀。” 缣帛摊开于案上,展露出熟悉字迹。 阿绮侧目望去,匆匆阅过,只觉刺眼异常。 那信中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甚至比父亲的字迹更熟悉——正是出自养育了她十余年的太后之手! 信中所言,乃是告知那位内史,崔恪峤已行将就木,袁氏二人也已亡故,再有半月,便会予他荆州刺史之位。 原来背后之人,竟是太后! 阿绮只觉心口处被压下重石,教她喘不过气来,捧着缣帛的手也颤抖起来。 她自是不愿相信,可那两块缣帛皆十分陈旧,就连墨迹与血渍,也能分辨出并非新添,分明就是多年前的旧物,并非近来才刻意伪造。 况且,如此一来,当年之事,便都能说通了。 太后恐崔恪峤因北伐成功而声望日高,危及皇权,遂趁袁真谋反之机,挑拨离间,除去崔恪峤。 其时,崔恪峤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奋勇拼杀,已将袁真打得节节败退,成了强弩之末,恰是那时,太后的挑拨,方能将那三人一齐扼杀。 阿绮面色惨淡,眼眶酸痛,却干涩异常,未渗出半点泪水。 她抬眸望向一旁沉默的袁朔,道:“使君愿将此事告知于我,有何目的?” 她已不是六年前,那个年仅十岁的单纯小女娃,被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欺骗,也毫无知觉。袁朔愿自江陵远赴此地,如此轻易便将真想告知,定另有所图。 袁朔定定望着他,原本不怒自威的清朗俊容忽而软下,眸光中的锋芒也尽数化作温柔怜惜。 “夫人信也好,不信也罢,朔此来,的确有所图谋,然今日入府中见夫人,却只为亲口将当年真相告知,断不会为一己之私利,便将夫人牵扯其中。” 他说着,面露愧色,叹道:“当年寿春一战,无论背后是否有人挑拨,都是家父对不住大司马。家父临终前,已心生悔意,却未有机会弥补。如今我既来了,自要亲自对夫人说一声对不住。” 言罢,他敛衽起身,行至座下,冲她恭恭敬敬躬身作揖。 阿绮怔怔望着,忽而想起,前世的袁朔,直至她在同泰寺中一跃而下,都未曾将此事告诉她,遂轻声问:“若当日在安丰,袁义丘未将此事说出,使君可还会前来?” 袁朔抬眸,未有分毫犹豫,摇头笃定道:“不会。当年之事,已令夫人痛失父亲,我又何必再令夫人徒增伤悲?” 他目中怜意更甚,道:“阿绮,你不过一无辜女子,如此家国仇恨,本不该将你牵涉其中。” 他脑中再度想起当年见到的那个娇憨纯真的女娃。 他年少时,记得曾听父亲说过,因崔、袁两家交好,待他成年后,便会娶崔家女郎为妻。 却不料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 不知为何,分明只少时见过数面,无甚交情,他却不忍教她伤心难过。 出于愧意也好,怜惜也罢,他只知晓,眼前的女郎,生来便该被人护在手心,不该为尘世中的惨痛真相所伤。 四目相对间,阿绮干涩的双眸终于渐渐漫上一层水雾。 她慌忙移开视线,方忍下满腔复杂情绪,便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婢子道:“夫人,使君归来了。” 她抬眸望去,见郗翰之已至门外,满身风尘,面有汗渍,正警惕地望向屋中,显然是匆匆赶来。 她深深吸气,起身道:“郎君已归来,袁使君若还有事,可与郎君商议。” 说罢,起身欲去。 “阿绮。” 却听袁朔柔声将她唤住:“父辈的仇,总有一日我会报。往后你若有所求,且告知我,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定不推辞。” 第55页 阿绮脚步微顿,抬眸时,恰对上已然跨门而入的郗翰之。 他眸光冷然,暗含戒备与猜忌,正沉沉凝着她。 她稍稍回首,眼眶泛红,冲袁朔道了声“多谢”,径直离去。 厅中一时只余郗翰之与袁朔二人。 郗翰之冷冷道:“某今日因北边之事,稍有疏忽,竟劳袁使君亲自登门。只是吾妻之事,却不劳袁使君操心。” 方才他甫回府中,便听仆从报,袁朔正与崔女在厅中。他匆匆赶来,却听袁朔那般温柔地对崔女许诺,登时教他心如锥刺。 袁朔此刻已然收起方才的温柔模样,复做素日高华稳重状,道:“某今日前来,正是为夫人解惑。方才所言,既是夫人之事,更是我袁氏之事,我自然要操心。” 他至寿春已有两日,仍未将来意说明,却丝毫不急,只敛衽起身,道:“今日夫人看来不适,郗使君定也已疲累,我便先离去。明日午后,我将启程回江陵,郗使君若欲详谈,可明日至驿站。” 说罢,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郗翰之望着他背影,并未阻止,只悄然握拳,独立厅中片刻,方往寝房中去。 寝房中,阿绮背对着屋门处,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看来形单影只。 郗翰之冷冷望着,想起方才所闻袁朔对她说的话,乃至她当着他的面,红着眼眶望向袁朔的模样,心中怒意骤起。 他沉着脸,深邃双目中满是凛冽,大步入内,行至她身后,语带森寒,问:“方才袁朔同你都说了什么?” 昨夜他分明同她说过,袁朔颇有城府,不堪信赖。 然阿绮却未有回应,仍是静静坐着,只是单薄的双肩渐渐颤动起来。 郗翰之一怔,想起方才她那双泛红的脆弱眼眸,心中怒意稍减,伸手握住她双肩,强将她掰过面来。 只见她白皙小巧的面上已布满泪痕,红肿双目间,泪珠滚滚而落,一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她眨着朦胧泪眼,神色恍惚,低声呓语:“他满腔热忱,一颗赤子之心,到临终前亦因大志未成而抱憾,却终是错付了……” ☆、商谈 美人垂泪, 犹如梨花带雨,浇得郗翰之心头火登时梗住。 他略一思忖, 便知她说的乃是已故的父亲, 方才那袁朔定已将当年实情告知, 遂勉力缓下脸色, 问:“你知道了什么?” 阿绮不语, 浑身轻颤着不时抽噎, 目光下意识望向桌案上那两块缣帛。 “父亲说过, 若人人得掌权势,便觊觎天子位,则天下永无宁日。他从未有过二心,却仍要被猜忌至此……” 那是养育了她十多年的太后啊,即便父亲临终前,仍满怀信赖地将她这个年纪尚小的独女托付的太后啊。 饶是她先前已然知晓太后对她这个孤女并无太多真心, 却仍是对这多年的养育之恩心怀感激的。 如今才知, 她少年丧父, 根本便是太后一手造成的。 为了手中皇权稳固,不受一丝可能的威胁, 太后宁愿放弃北方大片故土,令无数汉人受胡虏铁骑征伐, 令晋室从此偏安江东, 再无北上之血气。 若教父亲知晓,他该多痛呀! 阿绮只觉心神俱颤,空荡荡的心间渐渐涌出痛与恨。 郗翰之见她如此模样, 不由循着她视线往桌案上的缣帛望去,待阅其中内容,又联想起她方才的话,一下便明白了事情原委,面色也随之复杂阴沉起来。 崔恪峤于他,虽非至亲,却有培育提携之恩,当年之死,亦令他惋惜抱憾。 况且,如今他亦算身居高位,见如此忠直高义,心胸旷达,受众人景仰者,尚落如此下场,更深有唇亡齿寒之悲。 那些出身高贵的士族,掌着无限的财力与权柄,却个个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心,只思铲除异己,偏安一隅,保住手中权势。 饶是前方将士们再骁勇奋战,一腔热血,也抵不过士族们如此颓靡荒唐。 如今的世道,正需自上至下,一改风气。 他双拳渐渐握紧,垂眸望着眼前的孱弱女子,想起方才袁朔的话,心底生出一丝异样。 他抿唇道:“你若要替大司马报仇,不必寻袁朔。” 她抬起盈着水光的眼眸,朦胧地望去,似一阵清风,温柔拂过他心间。 他心口颤动,浑身紧绷着,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暗哑道:“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要替崔公报仇,尽他未了之心愿也好,要保你日后无虞也罢,这些我郗翰之都能做到,你无需再去寻旁人。” 他话音里满是傲然自信与风发意气,却也带着几分难掩的忐忑与渴求,仿佛生怕她一张口,便又如从前一样的冷漠与抗拒。 阿绮迷蒙的目光渐渐清明。 她眼角长睫间犹缀泪珠,却静静望着他,出乎他意料地轻轻道了声“好”。 往后的他,不出数年,必将领着父亲一手创建的北府兵,北上夺回大片被胡虏侵占多年的疆土,为百万晋人一雪前耻,最后带着一身耀目功绩,南下攻入建康,让宫城中那对自私狭隘的母子付出代价。 对此,她从来深信不疑。 郗翰之登时愣住,双目怔怔望着她,未料她不似往日一般冷眼相待,却是毫不犹豫地道“好”。 他心中渐渐涌起热意,仿佛是个爱重体贴妻子的郎君一般,握住她双肩,凝住她双眸,郑重道:“无论如何,你是我妻,往后只我仍有一口气在,定会保你一切无虞。” 第56页 这是他鼓足勇气,方许下的承诺。 他以为,今日既知晓了旧事,也恰好教她明白这世道究竟如何险恶,她能真心信赖者,屈指可数。趁今日,也恰能消除过去两三月间莫名的冷淡与戒备,令二人感情渐融洽和睦。 然她却未如他期待一般,欣然感激,只静静望着他,如过去许多回一般。 那双含着热泪的晶莹双眸渐渐干涸,似蒙了一层冷意,直戳人心窝。 她容色淡然,轻声道:“郎君不必如此,我信郎君,日后定能北伐成功,更能替父亲报仇,这便足够了。” 如此回应,竟与当日在建康时,如出一辙。 她的一切,皆不必他沾染。 郗翰之似那日被她兜头浇下冰水一般,心底热意登时冷却,转而化作恼怒。 梦境与现实在脑中交织,压抑多时的猜疑刺得他心口隐痛,额角跳动。 他握住她双肩的手不由捏紧:“你仍想着有一日要离开我?” 她忍着双肩传来的疼痛,毫不畏惧,干净利落道:“是。” 他只觉心中紧绷的弦“铮”地一声断了,咬牙质问:“你离开了我,想寻谁去?要往建康去寻陛下,还是到江陵去寻袁朔?” 他忽而冷笑一声:“我竟忘了,如今知晓太后是害死你父亲的真凶,只怕你也不愿往建康去了,那便是要去寻袁朔了。他便这般好?不过随口一句许诺,便能教你如此轻信?” 她面无表情望着他冷峻的面容,眼神愈陌生,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低声道:“不论我要去寻谁,总不会是郎君你。” “你——” 郗翰之猛然松开攥住她肩的双手,只觉胸口似被重击,郁结闷痛不已,教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连连后退数步,盯着她的眼眸里满是错愕与愤然,沉默片刻,终是踉跄着转身,步出屋去。 …… 夏日夜里,蝉鸣蛙声,声声不绝。 郗翰之未回寝房,独宿书房,再度入梦。 那是在寿春,他领着十五万北府军沿路而上,欲往西去,吞并荆州。 仍是这座刺史府邸,看来异常熟悉,却似少了许多人气,显出几分凋敝之相。 正与重将商议间,刘澍恩手捧书信,匆匆入内,冲他使眼色。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料定刘澍恩手中之信,定是他那妇人送来的,先未理会,待众人退去,方至案边坐下,道:“何事?” 刘澍恩面有忐忑,捧着书信奉上,道:“使君,夫人自姑孰送来的信。” 他望一眼那块缣帛,唇角忍不住扬了扬,一面展开阅览,一面道:“她仍在姑孰,并未离去?” 刘澍恩忙摇头,道:“自咱们离开后,夫人始终留在姑孰府邸中。”说罢,顿了顿,试探道,“使君,可要我再去将夫人一同接回?” 到底是他的妻子,恩爱了整整两年。 他心底一阵柔软,连方才在诸将面前的坚毅与威严,也退去许多。 然那一个“好”字,方至嘴边,却在阅过信中内容后,戛然而止。 信中字迹娟秀灵动,婉约流畅,一如她人一般,然其中内容,却实在无情得教他瞠目。 信中言,她出嫁三载,与夫君朝夕相伴二载,却无一日觉心安,如今夫君行谋逆事,实是她所不能容忍,更令她羞于见建康亲族。眼下既已分隔两地,便算此生缘尽,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言语间,竟是要与他撇清干系,不再做夫妻! 他瞪着手中书信,禁不住冷笑出声,道:“她哪里想回来?只怕正十分欢喜,未随我北上!” 刘澍恩一时噤声,不知缘由,忙讷讷躬身道:“使君息怒。” 他仍在震怒中,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终是拂袖提笔,草草写下一纸休书,丢给刘澍恩,道:“她既这般急着离去,我便成全她!你且命人将此物送去,教她好遂了心愿!” 刘澍恩望他如此模样,自不敢多言,捧着休书便匆匆离去。 …… 平旦方过,便是日出,外头晨光熹微,鸡鸣已止。 郗翰之满身冷汗,自梦中惊醒,猛然起身,捂住胸口,在朦胧暗色中剧烈喘息。 梦里的她,终于也变得无情冷漠。 大约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梦境中的她尚愿意稍作伪装,如今不过是连这点表面工夫也不愿做罢了。 半晌,他自榻上下来,出屋往寝房中去更衣梳洗。 寝房中,阿绮也早已醒了,才由婢子服侍着穿戴齐整,在内室中捧着杵臼研茶,见他入内,只略瞥过一眼,并未作声,挥手令婢子们捧衣物巾帕上去,服侍他梳洗穿戴。 一时间,屋中除了脚步声与衣物摩挲声外,一片沉默。 那沉默如一块巨石,沉沉压在郗翰之心间,令他愈喘不过气来。尤其阿绮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更令他恼怒愤然。 眼见衣物已然穿戴整齐,发冠也束好,他却未直接离去,反而转身望着内室的阿绮,阴沉道:“你既打定主意要离开,到时我自不会阻拦,只盼你莫要后悔。” 说罢,便立在原地,只等着她回应。 然她似连眼神也吝于施舍,仍旧垂首研茶,闻言只手中木杵微顿了顿,道了声“多谢郎君”,便继续研磨。 郗翰之只觉一拳打在棉花间,丝毫未能泄愤,呆立片刻,拂袖而去。 第57页 府门外,刘澍恩等早已备好马,待他行来,便一同往驿站去。 今日袁朔要走,他须得与之详谈一番,达成共识方可。 即便他心底有颇多猜疑,也要尽力撇开,绝不能累及大局,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厉兵秣马,往北攻伐,拿下燕国。 …… 驿站中,袁朔早已命侍卫等收拾妥帖,只等午后启程离去。 因早知郗翰之要来,他一早便在屋中设坐榻等候。 今日再无旁人,又已见过数回,二人皆将对方虚实探过一二,自不会如先前一般言语含糊。 尤其袁朔,待郗翰之甫一入内,便开门见山道:“眼下晏氏燕国新主掌朝,最是不堪一击之时。某知郗使君眼下志在北方,若要伐燕,愿助一臂之力。” 郗翰之微微一笑,并未即刻答允,只道:“袁使君如此慷慨,不知需我如何回馈?” 袁朔摇头道:“你我如今各据一方,暂不宜为敌。我既志不在北方,又何必挡郗使君的路?我自往南,徐图江、广二州。若这近一年,你我二人能暂相安无事,我自不胜感激。” 郗翰之闻言,顿时明白其的意图。 眼下二人各据一方,虽他所领之豫州与北府兵看似稍逊经营多年的袁氏一筹,然若他当真遂了太后心意,待袁氏一有异动,便倾尽全力攻伐之,定会两败俱伤,令太后等坐收渔利。 然若二人能达成默契,一年内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则各自能令实力更上一层。 袁朔今日将往后的野心如此言明,可算诚意十足。 况于他而言,也能令日后北上时,暂无后顾之忧。 沉吟片刻,他遂道:“袁使君此番来寿春,已替我与内子解惑,我等自心怀感激。既要往后一年相安无事,我自无不应的道理。只是我北上伐燕一事,已做好准备,便不劳使君了。” 他既有北上之意,便有十足信心,仅靠手中北府兵,便绰绰有余,自不需再由旁人插手。 若从前还因有袁朔在荆州虎视而恐后方不稳,此刻得了允诺,自可大展手脚。 况由他一力打下,日后方不至于生出分歧。 袁朔闻言,却稍有惊异:“郗使君如此笃定,实令我刮目相看。” 饶是他经营荆州多年,手拥重兵,面对驰骋北方多年的晏氏,也无必胜的把握。 郗翰之但笑不语。 二人将日后之事一一详细说定。至一个时辰后,方各自离去。 临去前,袁朔将他唤住,俊秀清朗的面上满是诚挚,道:“鉴安,我这一生二十余年,自觉问心无愧,唯阿绮,她因我父亲与伯父,方成孤女。她本无辜,望你日后能善待她。” 郗翰之脚步一顿,脑中忽而想起昨夜梦境,沉默片刻,道:“若她待我真心,我自不敢辜负。” 说罢,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会有转折的。 ☆、汤饼 却道郗翰之自驿站离去后, 并未回府,只径自去了衙署, 隐去先前交谈, 将袁朔至寿春处置袁义丘之事写下, 又另起奏报, 言北方燕国虎视眈眈, 屡屡来犯, 请天子允准他起兵北上。 二封书信写罢, 交由刘澍恩送出。 刘澍恩心中犹疑,忐忑问:“使君,不知此番上书伐燕,太后与苏相公是否会不允?” 须知朝中对郗翰之颇多微辞,太后等亦待他不甚信赖。 郗翰之不曾迟疑,心中笃定, 摇头道:“不会, 他们一个个都瞧不上我, 以为我在这寿春断不会掀起浪花,即便真的吞下燕国, 于那些士族眼中,仍是低人一等, 不足为惧的。” 若是从前, 他大约会因如此的轻视而心有不满,暗自发奋,然眼下却恰好给了他机会, 教他大展手脚,从此令众人不敢再小觑。 刘澍恩听罢,虽不能尽然明白,却也不再多言。 近十年里,他追随郗翰之左右,从未见他在这样的大事上有过差错,自然再信赖不过。 正待他要捧信而去,却又听郗翰之道:“命敬道那处将燕国动向看紧些,不必探听许多细枝末节,只朝中议论足矣。” 刘澍恩忙点头应下,记在心中离去。 余下时间,郗翰之未作停留,径直领众人策马往东去,检视芍陂之疏浚。 芍陂之水利,一来对灌溉农事极为重要,二来亦可防汛,令沿岸百姓安居,更令不久北府兵北上之路畅通。 经近两三月的疏浚,郗翰之此番检视时,芍陂之工程已至尾声,大批北府将士正要北上驻地,而先前做劳力的流民亦有许多欲投身军中。 如此,北府兵力又可增近万人。 郗翰之当即命人将要投身入伍的流民入编安置,加紧操练,随后便马不停蹄引船舰等入芍陂,欲借此水域,操练舟师,入秋前便溯淮水而上,直攻燕国。 这一番忙碌,便有月余未曾归家。 这些时日里,他果然收到建康传来太后与苏裕允准他北上的消息,而派出至燕国的曾诩,也将他所需的情况递回。 北府军于芍陂大肆操练,磨刀霍霍的消息自然也传入晏氏燕国。 南燕朝臣中,以征虏将军公孙洪翼为首者,皆以为当严阵以待。然少主晏怀南与公孙洪翼早生龃龉,并不尽信,以南人向来软弱,不堪一击为由,驳回其引重兵于泗水之滨阻截之计,只稍派人稍加驻防。 第58页 此种情势于郗翰之乃天赐良机,是以甫收书信,他便当机立断,调兵遣将,整顿舟船,预备第二日便溯淮水出征。 …… 刺史府中,因郗翰之多日未归,阿绮独居,却是难得的惬意舒心。 这几日,她又收到堂姐崔萱自宁州送来书信。 心中提及,她与孙宽二人顺利至宁州境内。 经万寿时,恰逢当地土人部族间生冲突,牂柯内史从中调停时,竟不幸为人误伤,当场身亡。 孙宽见状,凭手中区区三百人,斡旋其中,不但将二部族间龃龉消除,更深得二族首领青睐,凭二族推举,竟一跃成了新任牂柯内史。 如今二人长居万寿,处境教先前离开建康时,已好了许多。 更教人欣喜的是,半月前,崔萱因觉身子不适,延医问诊,竟诊出已怀了两月有余的身孕! 阿绮读信后,欣喜异常,与翠微、戚娘等说了,众人皆觉欢欣。 戚娘一面做针线,一面笑道:“实不相瞒,当日女郎一味帮着阿萱女郎嫁给那位参军时,婢还觉惊奇,甚至也有些担忧,生怕阿萱女郎低嫁,往后要过苦日子。哪知不过数月,便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 翠微正替二人打扇,闻言道:“可见那位孙参军——如今该唤孙内史,的确才能卓著,日后兴许也能如使君一般呢!” 戚娘似心有感慨,放下手中活计,转握着阿绮的手,叹道:“阿萱女郎先前婚仪不顺,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如今,婢只盼着咱们女郎也能这般。” 阿绮本是笑着的,闻言却渐渐静了。 她垂眸又望着手中缣帛,轻轻抚过,仿佛透过其中清婉娟秀的字迹,也能想像出堂姊欢欣的模样。 桌案上正有笔墨,她发了会儿愣,便提笔写了回信。 戚娘与翠微对视一眼,知她定郁郁,皆心下恻然,不再多言。 待那一封书信写完,屋外却又有仆从匆匆而来,道:“夫人,有自建康而来的宫中内侍来了,听闻是授陛下之命前来,要见夫人。” 阿绮一愣,这两月来,她未曾与建康通信,正疑惑,忽而想起前世,萧明棠也的确曾派内侍前来,遂不再多想,起身出迎。 正厅中,那自建康来的内侍正对府中仆从颐指气使,似在命人搬运什么东西,一见阿绮入内,即刻换上谄媚面孔,躬身笑道:“夫人,仆特奉陛下之命,送十坛亲手酿的青梅酒来。陛下说了,此物从来是夫人最爱,如今夫人离建康久矣,陛下不得见,为表思念意,遂命仆将此送来。” 阿绮望一眼正由仆从搬入厅中的酒坛,心下了然。 她的确爱饮青梅酒,那酸涩中带清甜的滋味,自幼时便深深印在脑中。 萧明棠与她一处长大,自知她喜好。 前世她视这个小了三岁的表弟如亲弟一般,随夫君远嫁至此,见表弟仍心念着她,感动不已。 可如今她知晓了太后的阴邪面目,又知晓了这表弟日后所为,自然除心中悲愤恨意外,再无半点亲人之情谊在。 饶是见了自己爱的青梅酒,也唯恐避之不及,眼下只盼那内侍早早离去。 然那内侍却仍眼巴巴等着,似想瞧瞧她如何反应。 阿绮无法,只得佯作欢喜状,冲那内侍道:“难为陛下竟还记得我爱此物,实在令我惭愧。请足下替我多谢陛下一番心意。” 因天子并无旨意,她也常受宫中赏赐,遂未拘礼,直言谢意便可。 然那内侍却似觉不够般,仍腆着脸巴巴望着她,放低了声道:“夫人大约还不知,一月前,太后选了苏相公之女为天子妇,再有两三月,便该迎新皇后入宫中了。陛下虽答应了,可心中却总还挂念着夫人,这才命仆前来探望夫人。” 他满以为,天子如此情深意重,见表姐已嫁为人妇,自己又将另立皇后,却仍难忘怀,不论是谁,都要为之动容。 可阿绮听在耳中,却只觉厌恶,恨不能再听不到与萧明棠有关的任何事。 她微微侧身,避开那内侍目光,压下心底厌烦,道:“陛下是天子,该担起天下的责任,不可总还记挂幼年时光。苏家女郎我曾见过,不论家世还是品貌,皆堪为皇后。且请足下替我向陛下道一声贺。” 那内侍面露讶色,又稍顿了顿,见她始终毫无波动,有些失望,只得退去。 阿绮命府中仆从前去相送,留那内侍在驿站中暂居一日,好生招待,待第二日再启程归去。 …… 因将要出征,少则三两月,多则一年半载,郗翰之匆忙回府中,向刘夫人告别。 才行至府门外,却见远处道上,有车马列队行过,仿佛是有人登门,方才离去。 他遂跨入门中,招了个仆从来问。 那仆从道:“是从建康宫中来的内侍,陛下记挂着夫人,特送了些青梅酒来。” 郗翰之闻言,脑中似闪过了什么,却快得抓不住。 他脸色阴沉,才往里去,便见数个仆从正将那十坛酒往库房中运,而长廊下,阿绮正盈盈而立,远远望着,似半点也不愿靠近一般。 他脚步一顿,停了片刻,未再前行,只缓下面色,转身先往刘夫人院中去。 刘夫人许久未见儿子,正有些挂念,一见他入内,面上登时带了笑意,连连唤他坐,一面教人送汤饼来,一面道:“今日恰是伏日,该食汤饼,你若不回,我还思量着是否该教人给你送些去。” 第59页 婢子去得快,不出片刻,便捧两碗汤饼入内,盘中亦有两样腌菜与豆酱。 郗翰之忙了一日,早觉腹中饥饿,见状当即捧了来吃。 因是炎夏,汤饼未烧烫,只温热着,入口香浓弹软,配以腌菜豆酱,滋味可口,与幼时所食如出一辙。 郗翰之举箸的手顿了顿,抬眸问:“这是母亲做的?” 刘夫人笑得面上布满纹路,连连点头,道:“我儿竟一下便吃出了。不错,是母亲做的,记得你少时最爱母亲伏日做的汤饼,自与你离散后,便再未给你做过,今日定要亲手去做才好。” 郗翰之似也想起少年事,目光微动,不由望向母亲一双粗粝的手,道:“儿子令母亲受苦多年,如今好容易能侍奉身边,如何还能教母亲劳累,亲自做汤饼?” 刘夫人年轻时,体力尚可,做碗汤饼自不在话下,然如今年岁渐长,腿脚也不灵便,做那汤饼须得立在案板边长久的揉面,哪里受得了? 刘夫人摇头笑道:“不累不累,我过惯了从前的穷苦日子,若当真每日里歇着,什么也不做,才觉闷得慌。不过做一锅汤饼,你吃得觉可口,我便高兴。” 说着,她又转头吩咐婢子:“不知建康是否有伏日吃汤饼的风俗,你且将余下的送去给儿媳,也教她尝一尝。” 那婢子应声出去。 郗翰之边食边望刘夫人神色,问:“这几月里,阿绮待母亲可好?” 母亲才来时,他曾留意过婆媳二人,那时觉尚可,今日却仍忍不住问一句。 刘夫人点头道:“自然是好。她一个世家贵女,遂不常到我这处来早晚见礼的,可从来都是恭敬的,你不在时,每日里我的饮食穿戴,她皆派人来关照着。” 说罢,她抚了抚身上衣物,道:“如今你做了使君,我便是使君的母亲,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寒酸,可这些衣物配饰我哪里懂得?皆是儿媳身边的翠微过来,一点点教我辨认其中的料子与绣纹。” 郗翰之眸光复杂,道:“如此便好。儿子只恐她脾性大,依着高门的做派,与母亲不和。” 刘夫人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箸,道:“我瞧她性子未必高傲,只我是个乡野妇人,本也的确与她说不到一处。不过,前日我却接到了一封信,是陈家送来的,你表妹红夫的夫君殁了,如今新寡,家中仿佛有些艰难,正要往寿春来投奔咱们。我想着若他们来了,我恰也多了能说话的人,只不知你以为如何?” 陈家表妹名红夫,乃郗翰之姨母梁氏之女。 这位梁姨母乃郗翰之生母的亲妹妹,当年将被父亲抛弃在水畔的郗翰之带回家中,亲自哺育,才令他免于夭折。 后来刘夫人与他失散,也是因靠着陈氏一门,方能安身多年。 如此亲属,饶是郗翰之先前已命人送了许多钱粮去,仍不能报其恩情,自不能拒绝。 “儿子以为甚好。往后母亲在府中,亦能多个伴。” 不过是多些人罢了,于他而言,并无顾虑。 他遂将即将出征一事与刘夫人说了,又道:“因不久便要走,大约不会再来与母亲作别,这数月儿子不在家中,母亲定要保重。” 刘夫人依依不舍,却不敢多留,拉着他又说了一阵话,便催着他回屋去同妻子辞行。 …… 寝房中,阿绮才得了刘夫人处送来的汤饼,略尝了两口,教那婢子回去道谢后,便将余下的分给屋中仆婢们。 她靠在榻边,手里握了柄团扇,一下一下扇着微风,闲望案边正食汤饼的翠微等人。 众人边食边与她说着话,知她见了建康来的内侍后,便始终不愉,正想着法子逗她笑。 然才见她露了几分笑意,却听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低沉嗓音:“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转身望去,便见郗翰之已踏入屋中,正凝眉望着翠微等人,冷声道:“这是母亲教人送来的汤饼?” 婆母好心送来的吃食,儿媳却统统分给了婢子们,看来十分不尊重。 然阿绮懒得解释,只短促地道了声“是”。 眼见郗翰之容色渐凛,翠微忙道:“使君息怒,女郎方才已用过晡食,若再多食汤饼,恐要肠胃不适。因体谅是老夫人特意送来的,不愿浪费,略尝过几口后,才分给婢等。” 郗翰之没再多言,只侧目望着仍倚在榻边,却倔强地扭过脸不愿看他的阿绮,蹙眉挥手道“罢了,都下去吧。” 翠微忙领着几人收拾杯盘,退出屋去,只留了一个来服侍他更衣。 阿绮执扇起身,指了指墙边箱笥,道:“郎君衣物都已命人收拾好了,离去时带上便好。” 方才他归来时,她便知晓他将要出征,早命人将衣物收拾妥当。 郗翰之换下满是尘土的袍服,来不及仔细沐浴,只略以水拭面,便换上甲衣。 虽是明日出征,他却得连夜赶至军中。 待见她早就备好了衣物,仿佛正盼着他早些离去,最好一去不回一般,心中一阵窒闷。 他挥手唤了仆从来,将那箱笥送往军中。 感情淡漠,隔阂颇深的夫妻间,本也没太多临别之言。 临去前,他似赌咒一般,沉声道:“此去伐燕,我必将尽先人未能成之事,一雪前耻。你且看着,我定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从此刮目相看。” 第60页 阿绮立在屋中,并没有说好,只透过傍晚的夕照,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与儿时在梅岭见到的那个少年渐渐融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最多还有一章,男主开始发现自己是个傻子! ☆、表妹 翌日, 郗翰之果然领兵出发。 战船早备,八万大军溯淮水入泗水, 一路进抵下邳, 将战船、辎重等留此处, 余部分兵马驻守, 其余则改陆路而行, 往琅琊攻去, 时恰是六月末。 此时早已进南燕境内。 鲜卑人骁勇, 郗翰之甚谨慎,为防其背后突袭,每过一地,皆筑战壕堡垒,留人把守瞭望。 然少主晏怀南仍旧恃勇轻敌,全不将已入国境的晋人放在眼中。征虏将军公孙洪翼屡屡劝谏, 皆被驳回, 无奈之下, 只得迂回献策,一说坚壁清野, 断晋人粮草补给,二说以大军凭大岘山之险, 据守不出, 令晋人耗尽补给,最终铩羽而归。 晏怀南犹豫再三,又与众臣商议数日, 方决定采纳公孙洪翼之策。 然已是七月中,为时已晚,待燕人将士近大岘山时,郗翰之已一鼓作气,率军越过大岘山。 无奈之下,晏怀南只得亲自出征,与公孙洪翼一同领兵至临朐城抵挡。 一时双方遭遇,迎来一场鏖战。 晏怀南派公孙洪翼率先领骑兵前出迎敌,郗翰之则以帐下素骁勇之卫广为前锋,迎战。 公孙洪翼虽为南燕征虏将军,朝中肱骨,到底已年老体衰,仓促迎敌,自然吃力异常。 反观卫广,常随郗翰之麾下,年轻力盛,战绩颇丰,此番得为前锋,愈发奋勇。 二者遭遇,形势明晰,卫广大胜,公孙洪翼战败退走。 郗翰之趁胜追击,以四千战车分左右两翼,与骑兵、步兵间杂,向前推进,逼晏怀南率军一战,同时又派刘澍恩等领三万人绕至燕军背后,趁势攻入临朐。 如此,燕军见势不对,忙护少主晏怀南奔逃。 郗翰之趁胜追击,斩其将十余人,逼其败走广固城,据守不出。 郗翰之遂兵围广固,一面招降军民,笼络人心,一面就地驻扎,耕作取粮,自给自足。 晏怀南已至绝境,无法,只得悄悄派人出城,逃亡后秦,向后秦国主姚琨求援。 …… 已是九月深秋,寿春的天气已然转凉。 阿绮裹着厚厚的一身长袍,颇不情愿地同戚娘在院中散步。 “还未下雪,我便已穿了这样多,往后若再凉些,我可该怎么办?” 戚娘却一点也不敢怠慢,挡住她想伸出解扣的手,正色道:“外头风大,女郎体弱,宁愿捂热些,也绝不能受半点寒!” 阿绮拧着衣角,盈盈的眼眸撒娇似的,道:“好戚娘,近来医家都道我身子好了许多,不必再这般小心谨慎。这厚厚的袍子披着,教我走起来多累呀。” 饶是戚娘照料了她十余年,也禁不住她这般娇俏可人的模样,忙移开视线,坚定道:“就是真好了,咱们也不能任性。” 阿绮见挣扎不过,索性也不再散步,嘟着红唇赌气似的回屋去了。 屋里,翠微正和另一个小婢各捧了料子仔细地绣鞋面,不及掌心大的小鞋上,流云纹样已初现轮廓。 阿绮脱下厚重外袍,凑近一看,禁不住夸赞道:“绣得真好。” 翠微掩唇轻笑,道:“女郎可要开绣两针试试?好歹是送给将来的小外甥,做姨母的总该亲自动手才是。” 因崔萱已怀了身孕,阿绮近来便惦记着要替她未出世的孩子做些衣裳鞋袜。 可她从来不擅针线,就连献给婆母的衣物,也是由崔萱代劳的,孩子的衣物更要心细些,只好由翠微等来做。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帮着描了几幅花样。 阿绮红着脸道:“这是给阿秭的孩子的,可不能交我绣。” 众人一时笑了。 戚娘心软,见她为了堂姐有孕一事这般欢喜,自己却与夫君感情不睦,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子女,心中怜意更甚,上前道:“昨日婢去问了工匠,长命锁再有几日便能做好了。” 前几日,阿绮特意寻了不用的金饰来,又亲自绘了纹样,交给工匠替孩子做一枚长命锁。 阿绮闻言,自然道好。 “算算日子,阿秭怀胎已近五月,待长命锁做好了,咱们便收拾行囊,往宁州去一趟。” 戚娘问:“使君还未归来,女郎,可要等使君归来,咱们再往宁州去?” 她总觉使君性子粗糙些,而阿绮又不愿多理会他,两人一直这般僵着,若是哪日使君当真被惹恼了,吃苦的总是阿绮。 阿绮却毫不在乎,摇头道:“不必等他。他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可阿秭却只有四月便要生了,咱们从此地过去,路上行慢些,也须得一月时日,我不想错过孩子出生的时候。” 实则除此之外,她也不愿留在寿春,还有另一层缘由。 前几日,刘夫人已告诉她,再有不久,郗翰之的表妹红夫便要来了,眼下正命人替陈红夫收拾屋子。她知晓这陈家表妹来投奔的目的并不单纯,实在不愿多费心思应付,届时那二人嫁娶自是与她无干。 戚娘知阿绮与堂姊感情甚好,想了想,道:“既如此,女郎便早些同老夫人说了,也算对长辈有交代。” 第61页 阿绮应下,当日便往刘夫人处说了。 刘夫人自也没有阻拦,只嘱咐她路上多带些侍从,山高路远,定要照料好自己。 …… 数日后,日中时分,寿春城外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宽阔道上,正有一辆马车前后各数个仆从簇拥着,一路不疾不徐行来。 那马车虽不如勋贵之家那般华丽宽敞,却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气派许多。 车中正坐一约双十年华的年轻娘子,一身浅色素净的襦裙,面容尚算标致,未施粉黛,一双清秀的眼眸下有淡淡的乌青,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此人正是丧夫不久,自新安一路北上寿春,投奔表亲的陈红夫。 此刻她面上丝毫未见喜色,却只正怔怔望着手中正捧的一细巧银项圈,恍惚有几分挣扎。 那项圈上坠了三颗指甲大小的银铃,随着车中颠簸,发出清脆响动,看来当是件婴孩之物。 直到马车外,有仆从靠近唤道“已到寿春了”,她才恍然醒悟,将那银项圈收起,掩住面上异色,道了声“知道了”。 城门处,早有刺史府中所派十余仆从,替刘夫人前来迎陈家娘子。 等了近一个时辰,众人皆有些疲乏,此刻不知是谁偶一翘首,便忽然扬声道:“那便是陈娘子的车架了吧!” 其中一个赶着上前询问,待确认身份后,忙冲众人挥手示意。 一时车马停下,与刺史府中仆从问候过后,方继续往城中去。 刺史府中,刘夫人早等得有些心急了,派人去问了数回,终于知要来了,遂亲自由婢子搀着到府门处去,一见马车进来,忙上前去迎:“红夫,你可来了!” 红夫忙下马车,三两步上去,扶住刘夫人,眼含热泪地唤“老夫人”。 刘夫人乃郗翰之养母,并非红夫姨母,遂只唤“老夫人”。 二人原在一处居了多年,情谊深厚,此刻俱仔细地打量对方。 刘夫人因到了寿春后,好好将养着,模样已比先前圆润有福相了许多。 倒是红夫,年纪虽不大,却因丧夫落难,只过了半年,便看来憔悴了许多。 刘夫人隐隐知晓她家中出事,此刻见了人,更心疼不已,忙握着她手,边往里去边道:“不过半年未见,红夫如何便憔悴了?”说着,又四下张望,问,“怎不见田儿?” 田儿乃红夫之子,算时日,当还不满一岁。 红夫十六出嫁,夫君李丰,本是新安郡中一军户。去岁红夫又生了儿子田儿,一家人原过得比寻常百姓好些。 谁知自二月里刘夫人离去后,李家便出了事。 新安从前尚算安定,不常有战事,李丰虽是军户,寻常除操练外,也只需在田间耕种,一家人丰衣足食,并无不妥。 可自去岁李道山之乱后,新安便常有掩与海上的盗匪出没,时常烧杀抢掠,令百姓不堪其扰。 李丰起先尚有抗击盗匪的雄心,可数度在战中受伤后,渐渐生了畏惧,最后竟趁乱做了逃兵。 原本只做个逃兵并非重罪,可李丰却是在本该给军中报信途中逃走的。 因他的消息未送到,致留守数百人未及时撤走,全军覆没,死伤过半。 如此一来,李丰被追逃回来后,便判了死罪,当众腰斩。 红夫身为其妻,亦被缘坐,虽不至死,却也要受劳作刑,配舂六年。 时四处流民颇多,常有为避刑罚者,流亡别处。 为避刑罚,红夫在旁人撺掇下,亦生此心。 她恐连累娘家,遂不敢回娘家躲避,只得趁官吏未至,悄悄北上投奔,料想以郗翰之如今的官位势力,当能给她庇护。 先前送来的信中,红夫并未言明,此刻刘夫人问起,方略说了说,含糊道:“田儿尚小,我不敢教他跟着我在外流落,便交了在母亲处养着。” 刘夫人不疑有他,心疼不已,忙拉着她要往院中去坐。 二人在一处,直说了许久方休。 至傍晚时,红夫在屋中等了片刻,直至用晡食时,才似忽然想起来似的,道:“老夫人,我已来了这样就,却仍未去拜见表嫂,实在失礼了。” 刘夫人闻言,笑着要她别忙,道:“你表嫂知你今日要来,早教人来说了,令你不必去拜见,只好生歇着便是。” 红夫早闻表兄郗翰之娶了一位建康贵族之女,此来正想一见,听刘夫人如此说,才要迈出的脚步只得又收回,待左右看了一阵,方道:“听闻大户人家最重体面礼仪,眼下已是傍晚,怎还不见表嫂来给老夫人问安?” 刘夫人先前从未想过此事,闻言愣道:“她来得的确少些。”说着,又换上笑脸,解释道,“也是我没有那么多规矩,她好好一个高门女郎,哪里能要她日日来我这老妇跟前嘘寒问暖的?况她虽不来,却也是时时关照着我的。” 红夫想起自己在夫家时,日日贴身服侍婆母,还要不时受挑剔的日子,颇有些说不出的嫉妒,喃喃道:“老夫人实在是好性,受了怠慢,也不忍苛责。能做老夫人的儿媳,着实是件幸事……” 话音落下,刘夫人面上笑意却淡了些。 她本未觉崔氏怠慢自己这个婆母,可眼下细细想来,却的确不常见崔氏亲自来侍奉,便是对儿子,也未见崔氏十分体贴热心过。 第62页 她心有犹疑,到底未多言,只暂一笑了之。 …… 第二日,秋意正浓,天气晴好,阿绮早早收拾好了,欲启程南下,往宁州去。 临行前,需往刘夫人处去拜别。 刘夫人昨夜因与红夫在一处说话,入眠得晚些,此刻才刚起身,尚未穿戴好,令阿绮先现在屋外静候片刻。 恰此时,红夫亦出屋前来,远远见刘夫人屋外亭亭立了个年轻妇人,光瞧背影,虽穿了厚重袍服,却仍掩不住纤袅身姿,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心中一动,不由放轻脚步,缓缓靠近,望着那道亭亭背影,唤道:“表嫂?” 那背影顿了顿,应声转过,便露出一张如画般精巧动人的白皙面容来,面上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眸,此刻正细细打量着她。 红夫有一瞬恍神。 她从未见过这般只需立在日光下,便已颜色动人的女子,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自她身上掠过时,竟令她想起柔波荡漾的湖水来。 这便是崔氏,果然与传言相符,美貌而不可多得,教人过目难忘。 她掩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镇定心神道:“昨日未曾亲自去拜见表嫂,却是失礼了。只因老夫人道,是表嫂特意教我不必过去,这才未敢叨扰。望表嫂勿怪。” 阿绮稍稍看她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开,闻言淡淡道:“的确是我教你不必前来的。” 红夫似打定主意要同她多说两句,见她并不热络,又望一眼紧闭的屋门,试探道:“老夫人还未起身,表嫂不必入内服侍着穿戴盥洗吗?” 此言却似暗指她身为儿媳,却不知侍奉长辈。 阿绮闻言,这才侧目,仔细将红夫上下打量。饶是早知其性情,此刻也忍不住不悦。 上一世,因对夫君满是爱意,她自然也希望能与这位陈娘子好好相处,于是忍气吞声许久。 可陈娘子却只表面上敬重她这个表嫂,背后却常在刘夫人面前数落她这个儿媳的不是。 刘夫人为人良善,却耳根子极软,说了一两回无碍,可时日长了,便也渐渐对她这个儿媳苛刻起来,尤其因她无子,愈发的不满。 想到这些,她方才眸中仅存的暖意也消失了,只冷冷道:“家中仆婢甚多,服侍穿戴盥洗之事,她们样样都做得比我好。我何必为全自己的名声,却要教婆母不适?” 红夫听罢,面上一红,咬着牙只觉说不出话来。 恰此时,屋门开了,刘夫人坐在榻上,正笑着令二人入内。 阿绮不欲久留,行过礼后,便直接向刘夫人辞行。 因早已说好了,刘夫人只拉着她嘱咐了片刻,便令她走了。 余红夫在屋中,奇道:“表嫂这是要往哪儿去?” 刘夫人遂将崔萱有孕之事说出,道:“她姊妹二人自小感情便好,既要生产了,便过去看看。” 红夫垂眸,状似不经意嘟囔道:“什么样的堂姊,竟比出征在外的夫君都重要,未待夫君平安归来,便急着去了……” 刘夫人面色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 军中,自晏怀南向后秦国主姚琨求援后,姚琨果然答应出兵援助。 然因后秦国中亦有内乱,原本要派的五万人便减作区区一万。为虚张声势,恐吓晋人,遂谎称有十万之众。 幸郗翰之谨慎,屡屡派人前去查探,摸清底细后,不为所动,只命刘澍恩前去迎击。 秦人一击即退,却教久困广固的晏怀南断了最后的念想,只得转而求割地称臣,暂保性命。 郗翰之自是不肯,趁着广固城已然不堪一击时,同时自四面攻城,生擒南燕国主晏怀南,亲自押送着,当着无数汉人与鲜卑人的面,将其斩首。 随后,北府军势如破竹,迅速荡平南燕境内,这片被鲜卑人自晋人手中夺取数十年的广袤土地,终于重回晋国版图。 一时间,北方军民间,郗翰之名声大噪,就连从来瞧不起汉人的北方胡族的几位国主,也不由对其刮目相看。 南燕一战暂告段落。 郗翰之一面向建康上战报奏疏,一面忙着在好容易打下的南燕境内善后。 这日,他才归帐中,便见寿春家中也有书信送来。 他遂一面匆忙饮食,一面拆阅书信。 信自然是母亲送来的,所言皆是家中一切都好,表妹已至寿春等,俱在意料中。 他匆匆阅过,恰要提笔回信,便瞥见信尾处寥寥数语: “儿媳因其堂姊有孕,近日已启程南下宁州探望。” 他提笔的手顿住,饱蘸墨汁的笔尖处倏然落下一滴浓墨,将“宁州”二字淹没。 宁州与豫州相去甚远,中间相隔处,恰是荆州。 他盯着一旁的舆图,出神许久,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犹豫片刻,遂命刘澍恩入内,将此事与他略说一说,问道:“近来可有孙宽的消息?” 刘澍恩想了想,道:“咱们出征之前,曾听闻他已做了牂柯内史,眼下应当在万寿。” 郗翰之沉吟片刻,吩咐道:“算时日,夫人应当才离开寿春不久。你且带一队人快些追上去,将她一路送至万寿。” 作者有话要说:  增加一段说明。 文中地理山川和风俗习惯有不少是来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包括以下三点: 第63页 1. 行政区划由高到低大致是州—郡—县。其中,宁州位于今天的西南云贵一带,崔萱所在的万寿是一个县城,是宁州牂柯郡的治所,位于贵州地区。 2. 上一章出现的饼饼不是指今天的饼,而是对面食的一种泛指,汤饼大约是一种汤面,伏日吃汤饼是当时一种习俗,可能多在北方,南方有没有不知道。 3. 之前出现的芍(que第四声)陂(bei第一声),在今天的安徽寿县南,后来叫安丰塘。 ☆、归来 自寿春出, 需先缘陆路行,跨过大别山麓, 至西阳郡中, 改水路, 沿江南下, 入荆州境, 经巴陵, 过洞庭, 溯沅水方至万寿。 这一路甚远,又将经大别山等有土人蛮族杂居的地方,是以阿绮携了百余身强力壮的仆从,初出寿春时,更行得缓慢而谨慎。 刘澍恩领二百骑出发,快马加鞭, 行出约莫半月时, 终于在近洞庭处, 巴陵驿站中追上她。 这一日,阿绮方欲在驿站中多停留一日, 派人往县衙中去,请县令稍派些人来, 替她在洞庭一带做向导, 以避开沿岸时常出没的盗匪。 是以即便刘澍恩是郗翰之所派,她也不过略一犹豫,便允其前来护送。 她虽也带了许多仆从, 可与身经百战的兵卒相比,仍是逊色许多。她一女子在外,自是越谨慎越好。 …… 第二日,行装整齐,舟船皆备。 阿绮一早便起身,用过朝食后,只待昨日县令答允派出的二人前来,便可启程。 然等到食时,驿站外未见县令所派之人,却有一百人队伍,策马而来。 为首者乃一白面郎君,一身甲衣,挺拔健硕,目露威势,竟是荆州刺史袁朔。 只见他策马至驿站外,翻身而下,在人群中略一观望,便寻到阿绮,信步而来,拱手微笑道:“夫人可是要往万寿去?昨日某恰经此地,在衙署中得知夫人亦在此,特来护送一程。” 阿绮吃了一惊,道:“我不过往宁州去探亲,如何能劳袁使君亲自护送?” 刘澍恩在旁,亦觉不妥。 他虽隐约知晓袁朔与郗翰之二人间已达成眸中未道明的默契,却仍心中戒备,遂上前道:“多谢袁使君,然有我等在此,已可保夫人无虞,便不劳烦了。” 袁朔却毫不在意他语中的防备,仍是笑道:“无妨,我也才自寻阳过来,本要先回江陵,再去一趟牂柯郡见孙内史,既遇夫人,不妨便不回江陵,直接与夫人同往万寿去。” 寻阳地属江州,紧邻荆州与豫州。 阿绮听后,稍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 先前他大约是与郗翰之说好,郗翰之专注北伐,他则着意经营南方。 如今郗翰之正在北方奋战,他便将精力多转向江州等地,将势力自荆州更扩大出去,待至太后与天子再无法撼动时,便可图谋建康之位。 眼下随她同往万寿,大约也另有打算。 袁朔见她有些迟疑,又道:“我乃荆州刺史,在此多年,荆州境内情况,无人比我更清楚。夫人与我同行,可省去许多麻烦。” 阿绮见状,再难拒绝,思忖一瞬,终是点头应道:“如此,多谢袁使君。” 一行人遂自驿站启程,至水畔登船。 船行前,刘澍恩留了个心眼,悄悄命人往寿春去报信。 …… 十月末,寿春的天气愈发凉了。 刺史府中,自阿绮走后,便一下少了许多人,显得空旷许多。 刘夫人虽有红夫在旁伴着,却也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 饶是平时儿媳不常亲自来问候,每日里也多派仆从来教她打点平日吃食衣物,拾掇院子,如今一下没了,她反觉得没精打采。 好容易得了消息,已离家出征数月的郗翰之终于要归来了,刘夫人方有了精神。 这日午后,刘夫人也不愿小憩,亲手去后厨做了胡饼并清粥小菜。 待一切收拾好了,手未洗净,便有婢子快步入内,道:“老夫人,使君归来了!” 刘夫人由红夫扶着,闻言忙挣扎着要出去,才行到一半,又忙回身吩咐人将吃食都盛起来。 一番手忙脚乱的准备,再回到屋中时,郗翰之已然大步入内,冲着母亲行礼。 刘夫人忙将他搀起,张罗着给他擦手吃饭。 红夫悄声立在一旁,呆呆望着眼前十多年未见,已然生得英武无匹的表兄许久,方回过神来,唤了声“表兄”。 郗翰之腹中正饥,方吃了一口胡饼并清粥,甫闻这一声捏着嗓子的轻唤,下意识蹙眉,抬眸望去,这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的娘子。 红夫原本的憔悴经这一阵修养,也都已好了,此刻已恢复了从前的清秀模样,若仔细看,尚能寻到一丝幼时的影子。 只是不知为何,分明是幼时曾一起长大的表妹,郗翰之却下意识想起荒唐梦境中的事,心底莫名生出一阵不适与抗拒。 红夫见状,面上有些讪讪的,咬了咬唇,又问:“表兄此战,可还顺利?” 说罢,她眸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悄悄望着他的反应。 然郗翰之始终未再看她,只草草道:“尚可,横竖是胜了。” 未待她再问,他便先将目光转向母亲,一番嘘寒问暖。 刘夫人自然都说好,末了稍叹口气,道:“只是儿媳不在身边,一下倒教我有些孤单了,只盼她快些回来吧。” 第64页 郗翰之眸光一动,道:“她走了多久了?” 刘夫人算了算日子,道:“已有一月了,当已到万寿了。” 郗翰之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话,至傍晚时方散。 …… 夜里,郗翰之秉烛独坐书房中,直至月上中天时,方将今日带回的部分已堆积数月的公务处理毕。 他搁下笔管,伸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脑中却想起回府前所见那回来报信的侍卫。 那侍卫本是跟刘澍恩一同南下,护送阿绮往万寿去的,此番赶回,便是为告知他,阿绮于巴陵遇袁朔,目下正同往万寿去。 刘澍恩原意,是欲提醒他,袁朔往宁州去,恐怕是有所图谋。 他大约明白袁朔的用意,无非是要向宁州土人蛮族部落施些恩惠,日后方可加以利用。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还有一股压抑不去又整理不清的烦躁与不安,教他如坠迷雾,难辨方向,逃脱不出。 案边鎏金香炉中,烟雾袅袅而升,弥漫的幽香悄然袭来,催人入梦。 …… 庆熙十二年的春日仿佛比往年都更冷些。 明明已入了二月,姑孰却还是下了一场雪,令本已暖和起来的天气,一下又回到了正月时的湿寒。 道边积雪化得极快,日升后不过两个时辰,那本就不多的白雪便都变作流水,悄然渗入泥中。 广济寺外,郗翰之正领着侍从们策马行来。 马蹄踏过湿润软地,溅起一阵泥泞。 上一回自姑孰匆忙离开,已是两年前。 那时的他,为无数人唱衰,于士族们不屑的揣测中,拒不入朝,主动离开,毅然北上。 如今的他,不但已将北方大片土地取回,更令越来越多的晋地士族不得不臣服。 然重回姑孰旧地,他却并无任何衣锦归来的喜悦,反而满腹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使君,广济寺到了。” 随行侍卫出声,将他唤回神来。 寺外早有沙弥迎候,见他靠近,忙双手合十,上前行礼。 郗翰之抬眸望一眼眼前寺庙,翻身下马,命众人在外等候,自随沙弥入内。 他虽曾在姑孰居整整一年,却从未踏足过此地。 然他记得,当年他那妇人,每至朔望,皆会来此祈福。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悄然攥拳,薄唇也下意识抿紧。 今日因刺史要来,寺中无其余香客,那小沙弥一路引着他往里行,时不时回身来看他,目光单纯而好奇。 郗翰之望着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掩去素来严肃的模样,露出几分笑意,温声问:“怎么了?” 那小沙弥似有些腼腆,小心翼翼望他一眼,见他并无不悦,方指着不远处的大殿,道:“那位在等使君的娘子,生得格外眼熟,倒向一个两年前我曾见过的香客。” 郗翰之面上的笑稍淡了些,心不在焉道:“两年前的香客,你如何会记得?” 小沙弥圆圆的脸上露出几分单纯的笑容,道:“我自然记得。那一位女香客每月都来,生得十分美丽,像仙子似的!她还常给我带些寺外集市上的点心来,可好吃了!” 他说着,仿佛想起了许多事,仰头望着碧空,道:“我记得她那时来,是要求子的,如今不来了,大约是佛祖显灵,教她心愿已成吧。” 郗翰之默默听着,只觉如鲠在喉,侧目望着单纯的小沙弥,哑声道:“也兴许,是知晓此生愿望难成,不愿来了。” 那小沙弥目露茫然,正要再说,见大殿已到了,遂止步道:“使君,请入内吧。” 说罢,转身退去。 空荡荡的大殿中,光线幽暗,寂静无声。 年轻的妇人一身素衣,背对殿门,立在蒲团前,并未下跪,只仰目望着殿中高大庄严的镀金佛像。 郗翰之跨过门槛,驻足望着眼前与阿绮有三分相似的背影,沉默许久,哑声道:“不知夫人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那妇人不是旁人,却是阿绮的堂姊,才自第二段婚姻中解脱出来,嫁给孙宽不久的崔萱。 她并未转身看他,亦未回答他的话,只静静仰望着面目慈悲的佛像,轻声道:“使君可曾想过,从前阿绮无数次在此虔诚祈求时,是如何情形?” 郗翰之面目紧绷,双唇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崔萱只继续道:“使君大约不曾想过。可我知道,那两年里,我被夫君折磨时,也常如她一般,日日诚心祈求,能教我有朝一日,脱离苦海。 “每次祈求,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失落,那滋味,当真一点也不好受。 “我等了两年,终等来了我的良人,将我带出苦海。可是阿绮呢?她却被她心中的良人,无情休弃,抛离在此。” 她话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剑,直戳人心。 郗翰之立在门边,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冷声道:“她何时将我视作良人?” 她分明一面瞒着他偷偷地服那虎狼之药,一面又故作求子状,时时往这广济寺中来,将他的一言一行,尽告知远在建康的太后与皇帝! 崔萱未理会他,仍自顾自地叙述:“我的小阿绮啊,她多么可怜,早没了依靠,一个人留在这里,苦苦等你整整半月,满心企盼地给你送了两封书信,却只盼来一纸休书!” 第65页 她说着,双肩微颤,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郗翰之却愣在原地,错愕不已。 他何曾收到过两封书信?分明只一封,便是指责他谋逆,欲与他分道扬镳! “你如何知晓?!” 他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女子。 崔萱满面泪痕,哽咽着自袖中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缣帛,捧在手中,颤声道:“我如何不知?她被困在同泰寺中,半步不能出,只我一人,因为宗室妇,又是她的堂姊,方得准许,可与她偶尔通信!” 她将那一封封写满娟秀字迹的书信猛掷到他面上,咬牙道:“她那样好的孩子,四年前随你离开建康前,还曾对我说过,你是她这辈子要全心依赖,相伴老去的郎君…… “可我三嫁时,她却哭了。她困在塔里,一面哭着说她此生再得不到真心的爱意,一面却还记得嘱咐我往后随夫君好好过下去…… “你是如何待她的?” 缣帛纷纷落下,散了满地。 他面色恍惚,愣愣望着,好半晌,默默蹲身,颤着双手,一片片将缣帛拾起,捧在掌心。 那一个个娟秀字迹,如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刺在他心间,刺得他喘不过气来。 “郗翰之!” 崔萱双目赤红,望着眼前神魂俱颤年轻郎君,一字一顿,厉声道:“你,不,配!” ☆、行舟 已是初冬, 拂晓时分却罕见的响起了惊雷,仿佛开天辟地般振聋发聩。 微弱的晨光裹挟着阴湿的水汽, 透过门窗缝隙钻入, 投在郗翰之那张布满冷汗的深刻面容上。 “郗翰之!” “你, 不, 配!” 这六字不断在耳边回响, 仿佛刀剑一般, 刺得他心口疼痛不已。 “阿绮……” 他捂着心口, 佝偻着身躯,轻颤着痛苦垂首,喃喃出声。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先前萦绕多时的莫名愧疚与刺痛,到底从何而来。 梦境中, 崔萱掷来的一封封书信里, 饱含心酸与绝望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现在眼前。 他实在难以想象, 数百个孤寂的日夜,她一人待在那高耸浮屠中, 遥遥俯瞰宫城,俯瞰钟山脚下他们曾居的宅邸时, 心中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原来那样久的时间里, 他都一厢情愿地误会着她的满腔诚挚爱意。 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曾全心全意的企盼他能报以同样的真心。 可他做了什么? 他以为,将她一人留在姑孰, 便是成全了她与她那天子表弟间从小的情意;他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回建康的…… 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他才是那个真正将她推入深渊,囿于浮屠的罪魁祸首啊。 晨光仍是昏暗,方才的惊雷终于化作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牖上。 郗翰之面色恍惚,借着朦胧光线,迟滞地自榻上起身。 他的双足早已因一夜未盖被而冻得麻木,甫一触地,竟是猛地一软,直直栽下,勾着一旁的鎏金香炉也滚落在地。 香早已焚尽,只余一炉香灰,伴着铮铮响声,洋洋洒洒四散而去。 他猛吸一口气,恰被细碎香灰呛住,不由掩唇一阵闷咳。 屋外守夜的婢子已醒了,听到屋中声响,不由出声问:“使君可起了?” 郗翰之咳过一阵,只呆坐在地上,并未出声,也未动弹。 他脑中不停闪过数月来的梦境,方才的混沌终于清晰度了许多。 既然他的言行与举动并非阿绮透露,后来二人间的书信往来,又出了那样大的偏差,可见他身边,另有奸人隐藏。 那人只怕与他日常生活十分贴近,既能窥见他的行踪动向,又能接触他平日的书信。 现在那人仿佛还未露出马脚,他须得沉下心来,暗中警惕留神,方能捉住。 而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做。 屋外雨水淅沥,婢子又低声问了句:“使君可还好?” 那声音裹在被雨水浸湿的寒冷空气中,有几分模糊。 郗翰之自地上霍然起身,略整了整衣襟,沉声道:“进来吧。” …… 到了食时,天已大亮,挟着闷雷落的那一阵雨也渐渐停了。 刘夫人早已盥洗穿戴,用过朝食,正要命人去儿子处问可起来了,却见他已穿上一身整齐衣袍过来了。 大约因心中有事,郗翰之面色有些僵硬,虽卸下已担了数月的重担,休息了一夜,往日白皙俊秀的面目见却仍是粗糙沉郁,尤其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较昨日归来时,眼底乌青虽消了许多,眼眶却有些泛红,就连眼神也愈黯淡了。 刘夫人稍有诧异,心疼道:“翰之,怎不多睡一会儿?先前才不要命地打了那么久的仗。” 郗翰之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母亲不必担忧,儿子无碍,只是骤然歇下,有些不适应罢了。” 刘夫人这才放心了些,正要多嘱咐两句,却又听他道:“昨日儿子已想过了,南燕一战方休,近来当也不会再有战事,儿子这便往宁州去一趟。” 刘夫人一愣,问:“可是要去将儿媳接回来?” 她虽是个寻常妇人,不懂山川地理,却也隐约知晓宁州山高路远,此去定要赶许久的路,儿子好容易才自战场上回来,为了儿媳,不得稍歇,便又要出行,一时想起先前红夫的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第66页 “她也着实有些任性了,明知你还未归来,便执意要走,如今却又累得你多跑一趟。” 郗翰之心口抽痛,闻言只觉眼眶泛酸。 他抬眸望着母亲,郑重而颓靡。 “母亲,本都是我欠她的。” …… 初冬,江北已有几分凛冽,然南方诸地,却仍如秋日般,稍有凉意,却不刺骨。 阿绮于巴陵登舟,过洞庭,沿沅水继续南行,本还觉水中行舟,凉风彻骨,待越往南去,却越觉温和。 眼看将到万寿,她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竟一日比一日愉悦。 这日,风和日丽,天高云低,江阔风清,船只涉水行过,恰能迎风一观两岸景致。 阿绮一时心中敞快,便披了厚厚的衣袍,带着翠微一同往甲板上去观景。 清风徐来,分明是冬日,却教人恍惚以为已是初春。 翠微伸手替阿绮理了理衣袍,笑道:“南方到底热些,若是往日,戚娘怕女郎着凉,定不会让女郎出来。” 阿绮亦觉心神舒畅,闻言点头道:“到此处的确不觉凉了。我记得阿姊在信中说过,从前人人皆道宁州一带是蛮荒之地,民无教化,风俗迥异,可去了才知,那里气候温暖,景致颇美,许多土人部族杂居,虽不如北方贵族们懂得诗书礼仪,却民风淳朴,热情善良。” 翠微望着她迎风而立,满目好奇地望向岸边的灵动模样,心意微动,道:“自从建康与阿萱娘子一别,已许久未见女郎这般开颜了。女郎可是喜欢此处?” 阿绮笑意加深,唇边隐隐现出半朵酒窝来。 她若有所思,点头道:“我的确觉此处景致十分不同。我自小长留宫中,莫说天下山川,便是那小小建康,亦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如今来此,竟有神思清明,心境开阔之感,若以后能长居此处,似也不错。” 翠微未明她话中深意,只一笑而过,道:“女郎说笑,阿萱娘子居此地,是因随夫君在此任职。女郎哪里能长居此地?” 阿绮心中自有计较,不再多言,只继续望向岸边。 岸边树木葱郁,未见衰色,平地处,亦有百姓屋舍相连,其形制亦与京畿一带迥然相异。 她眼中满是好奇,忽而指着路上一处结伴而行的女郎,道:“你瞧,此地的女子,平日衣着,也与咱们十分不同。” 翠微闻声,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却听身后一道含笑却沉稳的嗓音,道:“此地民俗,女子皆着彩衣,戴银饰,平日性情奔放,个个能歌善舞。可惜今日非节庆之日,否则,夫人当能听到这两岸年轻郎君与娘子们一同对歌。他们的歌声高亢嘹亮,便如这山川之势,起伏而绵长,悠远而悦耳。” 阿绮循声望去,只见一身褐袍的袁朔,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半丈处,正含笑望来。 他话音落下,又指了指已靠向船沿的二人,提醒道:“此地看来水流平静,实则常遇漩涡,一个不慎,便会跌落,夫人且小心些。” 翠微向他行礼后,忙扶着阿绮稍退后些。 阿绮面上笑意淡了些,移开目光,侧身望着远处,道:“使君对此地民俗看来甚是熟稔。” 她因惧寒,自登船后,便长留屋中,鲜少出外逗留,虽与袁朔同行,却不常见到他。 许是因父辈纠葛,即便袁朔在士族间声望颇高,为许多人追捧,她却总是下意识有些抗拒。 然这一路行来,也确因有他在侧而变得格外顺畅,饶是知他颇有心计,定还别有深意,到底也令她有几分感激。 袁朔轻笑,道:“我说过,我在荆州多年,周遭山川人文,早已熟稔于心,此地虽已至宁州,却紧邻我治下,自然也要知晓些。” 阿绮但笑,略与他说了两句此地风土人情,便欲借故回舱中去。 然方转过身,却一下对上他闪着温润光泽的眼眸。 “阿绮,他——待你可好?” 他温和的嗓音恰融在江风中,却令阿绮一怔,片刻方反应那个“他”,指的正是她的夫君郗翰之。 “使君何出此言?” 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半分防备。 袁朔轻叹一声,移开视线,道:“如今郗使君正与燕国大战,你却未等得他战果如何,便一人独往宁州来,教我不由多想了些。你无父兄可靠,孤身一人,总要教人多担忧些。” 他语调轻缓,仿佛真如熟稔的兄长一般满是关切。 阿绮不动声色,仔细望着他,淡淡道:“劳使君关怀,我与夫君间并无不妥。” 她始终清楚,她与郗翰之的纠葛,仅限于二人之间而已,对外人多言,只会徒增烦忧。尤其袁朔这般深沉不可测者,更要谨慎。 “是吗?”袁朔但笑,目中关切不变,“如此最好。” 阿绮未再多言,略笑了笑,便转身回舱中。 此处已近万寿,再行了不过半日,这数艘船只便已靠岸。众人改走陆路,又过半个时辰,终得入城中。 城门处,早有自内史府中派来迎候的人,一见车马近,忙上前问:“可是阿绮娘子?” 阿绮坐车中,一听便知是自建康伴堂姐同来的仆从,忙掀车帘含笑道:“正是,可是阿姊命你来的?阿姊一切可好?” 那仆从一见阿绮便认出来了,顿时满面笑意,连连点头道:“确是夫人命仆来的,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日日盼着阿绮娘子来罢了!仆这便带路去!” 第67页 说着,忙上前去,接了车夫手中的缰绳马鞭,往内史府行去。 袁朔自不再同往,问过那仆从后,便与阿绮作别,往驿站方向去。 …… 建康城中,长而宽阔的御道边,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凡车马至此,皆得放缓速度经过。 然这日却格外不同。 远处长干里方向,赫然有数人身披铠甲,稳稳坐于马上,奔驰而来。 其中为首者,臂弯中挟着个大大的木箱,格外惹眼。 眼见将至人流密集处,他们却并未放缓马速,反而继续扬鞭,放声高呼:“前方捷报!豫州刺史郗翰之大胜南燕,夺回国土,斩鲜卑小儿晏怀南头颅,特献与陛下!” 百姓们本未细思,只见有马儿狂奔而来,一面下意识退至两侧,让出道来,一面还不满地指指点点,只道是哪里来的人军户,不懂规矩。 然待他们多呼了两遍,人群中方有人渐渐反应过来,自起初的迟钝,变作狂喜。 “郗使君——斩了南燕鲜卑人的皇帝!” 此言如平地惊雷,于往来百姓间激起千层浪。 “南燕的土地收复了!” “郗使君——四十余年,咱们晋人,可算一雪前耻!” “是那个出身寒微,却娶了崔公女的郗使君!” “那可是一向欺辱汉人的鲜卑人!打得好!死不足惜!” …… 一时间,百姓间自议论纷纷,渐至振奋不已,个个停步驻足,翘首而望,令原本就人群车马往来不绝的街道愈发拥挤不堪。 更有不少人遥望着已然远去的信使喜极而泣。 窝囊了四十余年,被迫自北方南迁而来的汉人,终于可扬眉吐气! …… 然与城中百姓的喜悦与振奋不同,宫城中,苏后与皇帝闻得此讯,却并无半点喜色。 一个寒门臣子,短短时间里,便取得如此的功劳与声望,令人刮目相看的同时,更令人不得不忌惮。 先前为了要他平李道山之乱,将崔家女嫁了去。如今又斩了南燕皇帝,更不知往后还要如何。 莫说士族们恐不愿见如此寒族出身者与他们平起平坐,便是她这个太后,都不知日后还能再赏他些什么。 若真教他这般一步步高升,只怕有朝一日,连天子皇权,也要受到威胁。 苏后望着眼前御案上那颗血迹早已干涸,仍散发着恶臭的头颅,心下一片骇然。 “陛下瞧瞧,这便是崔恪峤看重的人,果然有些本事。” 年轻的皇帝面色泛白,望着那头颅,不知是恐惧还是憎恶,半晌,方冷冷道:“崔大司马果然慧眼识珠,幸好那郗翰之出身寒微,无甚根基,否则,便要成第二个大司马了。” 苏后面容扭曲,闻言冷笑不已,道:“多少年未有人做到的事,凭他一人,不过数月,便轻易做到了。如此人物,从前当真是小觑了他。” 她说着,自座上起身,步下阶去,憎恶地行至床边,道:“陛下如今大了,已然理政,自知道其中厉害。此人,当徐徐除之。” 萧明棠唇角紧抿,低垂着眼眸,掩住其中阴冷之色。 “母亲,我知晓,早已动手了。” ☆、赶至 内史府中, 崔萱一手扶腰,一手执帕, 正在前厅中等得有些心焦。 孙宽在旁见她如此模样, 往日的坚毅早已消失殆尽, 皆化作温柔包容。 他起身上前, 自身后将妻子软软抱住, 止住她不停来回的步履, 一面轻抚她隆起的腹部, 一面柔声哄道:“莫心急,总不差这一时半刻,千万别累了自己。” 他自妻子孕后,便越发体贴关怀起来,除衙署中必要的公务外,从不在外与人饮酒等, 但凡闲暇, 定留在妻子身边。 今日因知妻妹将至, 妻子定十分挂心,特意早些归来, 陪伴左右。 崔萱脚步一顿,下意识靠后些, 依偎入他怀中, 轻叹道:“我倒不觉累,大约是因怀着身子,近来越发容易紧张了, 眼下阿绮要来,我既高兴,又忍不住地有些坐立不定,只恐她路上不顺。” 话音方落,她因怀胎而渐渐开始浮肿的小腿肚上便开始隐隐抽筋,令她不由地倒抽一口气。 孙宽一惊,忙扶着她到一旁坐下,紧张问:“又抽筋了?” 崔萱咬唇忍痛,点了点头。 孙宽当即蹲下|身,熟稔地替她掀起半边裙摆,隔着裤袜抚上她的小腿,仔细地按揉起来。 恰此时,屋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阿绮惊喜的声音:“阿姊,我来了!” 话音方落,人已然踏入屋中。 孙宽起身立到一旁,搀起慌忙要去迎的妻子起来,带着她上前后,方收回手,冲阿绮拱手道了声“女郎”。 他如今已为内史,与从前一小小参军比,已是截然不同,可对成全他与崔萱婚姻的妻妹阿绮,仍如从前一般恭敬。 阿绮亦笑着回礼。 崔萱得见堂妹,方才的忧虑登时一扫而空,正拉着妹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略心疼道:“你这一身皮肉倒是如从前一样养得好,只是怎么看来轻减了些?” 阿绮道:“此来路途颇远,想来是有些累了吧。”说着,又笑望崔萱,“倒是阿姊,大半年未见,比从前丰润富贵了不少,想来姊夫定十分疼爱阿姊吧!” 第68页 孙宽早已知趣地先离去了,余下姐妹二人独处。 崔萱闻言,面色一红,本就因孕期而变得丰润面庞愈多了几分娇态。 她难得有些忸怩,微点了点头,羞涩道:“他的确待我很好,捧在手心里,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阿绮见状,便知当日自己使计促成的这桩婚事并没错。 二人遂一同往院中去,用了些点心后,又一同看了阿绮带来送与崔萱腹中孩儿的物件,说笑间,已到了夜里。 用过晡食,崔萱先与孙宽在一处厮磨一阵后,便特意来与阿绮同眠。 姐妹二人一同卧在床头,熄了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出嫁前的日子。 夜色朦胧,唯月辉映照。 阿绮隔着黑暗望着崔萱隆起的腹部,满心好奇,不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抚了抚。 那卧在母亲温热腹中的孩儿仿佛有所感应,隔着肚皮在她手掌处踢了踢。 奇异的触感传来,令阿绮一震,讶异道:“阿姊,他——动了!” 崔萱面上是温馨的笑意,侧卧在床上,抚了抚妹妹的手,带着她感知腹中小小的生命。 “他呀,定是知晓今日姨母来了,欣喜得很,正催着姨母也快些怀一胎呢。” 阿绮眼神一动,隔着黑暗望向堂姐温柔真挚的目光,眼眶渐渐泛红,沁出一层盈盈水光,沿着面颊悄然滴落至枕间。 她敛去眸中黯淡,鼻尖微酸,闷声道:“我这辈子,大约都难有子嗣了。” 崔萱一惊,忙拉过她问:“阿绮,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萱如今在孕期,心思格外敏感,听她这般一说,已经联想起近来的许多事:“我记得你自离开建康前,便有些反常,现在想来,你给我的信中,看来都无事,却从未提过你的夫君与婆母,可是他们待你不好?” 阿绮不欲令堂姐担心,闻言忙拭去眼角泪意,摇头道:“没,只是我有时易多思罢了。阿姊也知道,我自小便体弱,恐怕难有孕。” 崔萱这才松了口气,搂着她的臂,安慰道:“原来是此事。你莫多想,一切随缘吧。咱们一日一日的好好调养着,总会好的。我记得你离开建康前,医家还道你只要仔细调养着,总会好的。” 阿绮没说话,只把脑袋靠在堂姐肩上,低低“嗯”了声。 崔萱轻叹一声,抚着她发,又想起白日之事,问:“我听他们说,你这一路前来,是与袁朔同行,他是荆州刺史,更是袁冲之子,如何会与你同行?” 阿绮遂将遇到袁朔一事说出,道:“他道是有事要来见姊夫,虽不知意欲为何,但我看他恐有笼络之心。” 末了,又道:“还有当年父亲之事,也另有隐情。” 当日初知时,她心中难宁,痛与恨交织,此刻再说,已平静了许多。 只是崔萱心中大骇,既震惊于苏后的城府与狠毒,更疼惜本就是孤女,仍要遭此打击的妹妹。 夜深人静时,二人依偎在一处,崔萱搂着妹妹轻拍她后背,低声哄道:“乖阿绮啊,一切都会好的,以后,阿绮定会一生顺遂……” …… 阿绮料得不错,袁朔至万寿见孙宽,的确是有心笼络。 宁州一地与豫、扬等州不同,此处土人部族杂居,势力错综复杂,欲得掌控此地,便须得与各部族首领打交道,从中平衡各方利益,方能得其支持。 孙宽当日便是因替土人们缓解了矛盾,与二部族首领结谊后,方得推举为内史学。 从前多年中,袁朔在此地屡屡受挫,如今知孙宽任了牂柯内史,这便前来,欲笼络之,以待日后之用。 只是孙宽为人谨慎,不论从前在军中,还是如今在宁州,都甚少与人结交,更从不参与旁人争斗,自不会轻易受他笼络。 然因知晓是袁朔亲自将阿绮送来,孙宽也并未直接拒绝,只先令崔萱问过阿绮,知她无异议后,方出言婉拒。 袁朔仿佛对此早有预料,未见丝毫失望之色,反而欣然接受,仍留万寿,日日在此,四处游览。 …… 眼看时至十一月,年关将近,牂柯当地僚人亦迎本族年节,街市间热闹非凡。 崔萱亦是头一年随孙宽来此,未曾见过年节胜景,自要带阿绮一同去凑热闹。 孙宽宠爱妻子,本要亲自陪伴左右,可恰又要与当地几位部族首领一同宴饮,只得派了十多个身强力壮,心思缜密的仆从随行,护着姐妹二人出游。 街市上,果然与建康截然不同,除各地皆有的商贩外,当地僚人擅歌舞,整日里歌舞不休,更多了许多质朴纯善的欢乐氛围。 阿绮见此情形,越发开怀,忍不住要往人群中去。 因崔萱怀了身孕,格外谨慎些,遂自留在车中远远一观,只让仆从护着妹妹过去。 人群中,不少衣着鲜艳,头戴银饰的少女正欢快歌舞,动听的歌声不必丝竹为伴,便令人为之感染,热烈的舞步更令人目不暇接。 阿绮只觉眼花缭乱,一时入了迷,正要回身冲同行而来的翠微等人说话,却忽被周遭热情的少女们拉住手,一同带着往道中去,欲与之共舞。 僚人少女虽个个生得身量娇小,却活泼健康,尤其那一身黝黑的肤色,在日光下显得淳朴而热烈。她们拉得阿绮推拒不得,只得笑着与之围圈共舞。 第69页 她听不懂僚人们说的话,却因能感知她们的欢喜与善意,一面同舞,一面愈觉畅快欢乐,不知不觉间,便已融入其中。 半晌过去,待再停歇时,她已然有些疲累,冲少女们歉然摇头后,便退出人群。 然方才人来人往,她早已随着少女们行出许多路,此刻再转头时,本一路跟随的仆从们早已不知所踪。 正愣神间,左肩处便被人轻拍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带笑的嗓音:“可是与人走散了?” 阿绮回首,正见袁朔满面笑意,恰立在身后。 她忙退了半步,掩住面上未及收敛的笑容,点头道:“原来是袁使君。不错,方才兴之所至,与女郎们同舞,此时却寻不到家中人了。” 她说着,一双灵动美眸又下意识往四下望去。 袁朔望着眼前轻喘不已,额覆薄汗,面带红晕,仿如一朵带露娇花的女郎,不由想起方才远远见她在人群中欢快舞动的模样。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贯的好颜色,不论身在何处,哪怕是方才那般的花团锦簇,教人眼花缭乱的场景中,也能一眼便教人瞧见。 他眸光微闪,伸手指了指前方,道:“我方才见到你堂姐了,这便带你去吧。” 说着,先往前行去,以高大的身躯替她在络绎的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来。 阿绮抿了抿唇,终是跟了上去。 待行过人群最是密集的一处,二人方并排前行。 不远处,已可见崔萱正自马车中探出脸来,略带焦急地寻望。 阿绮转头冲袁朔道谢,正要离去,却听他温声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他若待你不好,你可来寻我。” 阿绮脚步一顿,对上他温柔的面目,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正待一句“多谢”要说出口时,她却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不远处,人群稍稀处,正有数人驾高头大马,沿着道边缓行而来。 其中为首者,一身银甲,面白而美,眉目俊朗,虽身染尘土,却丝毫未损其风度。 那正是郗翰之。 他显然也已瞧见了她,正直直望过来。 阿绮的神色一下淡了许多。 她停下脚步,避开他视线,转身冲袁朔微笑了笑,道了声“多谢使君,一路珍重”,便低着头匆匆往崔萱身边去。 崔萱方才寻不到她,正有些急,此刻见她,也顾不得正挺着肚子,三两步下车来,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可吓坏了我,你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会说他们僚人的话,若是走散了,可不好!” 阿绮勉强笑了笑,安慰道:“阿姊,我无事的。” 话音落下,郗翰之已翻身下马,立在几步外,牵马的手因紧绷而露出泛白的骨节,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透出疲惫与沉郁之色。 “阿绮。” 他嗓音干涩而低哑,一声轻呼仿佛饱含了无限克制与复杂的情绪。 阿绮敛眸,不再看他,亦未说话,唇边的笑意也淡了。 倒是崔萱,这才发现郗翰之,诧异道:“使君竟这样快便来了!” 三日前,郗翰之已然派人先将他将至的消息传来。其时略算一算路程,当还有四五日方至,谁知他不过三日便来了,观情形,当是一路星夜兼程赶来。 她遂笑道:“想来使君当已十分劳累,且先一同回府吧。” 郗翰之却未说话,抬眸瞧一眼已转身离去,只余背影的袁朔后,方定定望着阿绮。 周遭欢歌仍在,阿绮却早已失了兴致。 她近来本十分愉悦。 牂柯全然没有从前听说的传闻那般蛮荒闭塞,此地的气候也罢,风俗也罢,都令她眼前一亮,在此大半个月,她已然将此地当做心中一片净土一般。 可便是在她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时刻,郗翰之却提前到了。 这感觉,仿佛是心中一片独所珍爱的静谧之地,骤然被人闯入一般难受。然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率性而为,将他赶走。 她只垂着头,略咬了咬唇,道了声“回吧”,便率先转身上了马车。 ☆、怅然 内史府距街市虽不远, 这一路回去,却也因格外拥挤而多费了些时。 郗翰之坐在马上, 隔着数丈距离, 时不时望一眼行在前的马车, 心底一阵苦涩。 这一路上, 他马不停蹄, 披星戴月地赶来, 只想早一些见到他的妻子。 可至入了万寿城, 心中原本的急切却消退大半,渐渐变作难言的踟蹰与担忧。 她对他这个夫君,从来不假辞色,此番见他这般赶来,定也不会有丝毫喜悦。 方才在花团锦簇,欢歌不断的人群中,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 她仍是那般美丽耀眼, 即便在那样嘈杂的地方, 也掩不住她浑然天成的绰约风姿。 他心中既酸涩,且愧疚, 一时驻足,未再靠近, 只远远地出神凝望, 不忍上前破坏。 然她一舞毕,回首寻望同伴时,却再寻不到。 望着她孤身寻找, 目光惘然,仿佛无依浮萍般柔弱的模样,他心底一阵抽痛,似又回到梦境中才揭开血淋淋真相的时刻。 正待他要快步上前,将她带离人群时,却见有人已先一步将她唤住。 那人,正是自多年前,便与崔家渊源颇深的袁朔。 他眼睁睁望着袁朔护着她,一路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又望着她透出粉霞的面上冲袁朔露出真挚的微笑。 第70页 那样温和柔静的笑容,是她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 他忽然有些醒悟。 他的妇人,即便父母皆亡,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也始终是崔氏贵女,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手心。 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年轻有为的世家郎君。 若不是崔公的赏识,这样的女郎,如何会嫁给他? 思及此,他心底愧意更甚。 这辈子,大约是上天要惩罚他从前的自以为是与刚愎自用。 只盼他的醒悟,为时不晚。 过了片刻,车马入内史府。 阿绮自下马车后,便始终与崔萱走在一处,与郗翰之保持距离,似有意躲避一般。 郗翰之将她此举看在眼里,本欲主动上前,却终是止住了脚步。 二人自婚后便始终冷淡,隔阂至今,他该多些耐心才是。 入宅院后,自有婢子上前,引郗翰之入寝房中去更衣沐浴,稍加梳洗,拂去满身风尘。 阿绮则亦步亦趋跟着崔萱,怎么也不愿回屋。 崔萱由婢子们扶持着小心翼翼坐到榻边,倚上软枕,望着正垂首摆弄着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小物件的妹妹,若有所思道:“郗使君来了,阿绮为何丝毫不见喜悦?” 阿绮只垂着头,咬着唇,默默捻了支小银钗在手中。 崔萱屏退左右,将她手中银钗取走,肃然道:“可是因先前使君要纳妾一事,与使君生了龃龉?” 那日夜里,阿绮虽说无事,可她身为姊姊,到底多留了个心眼,私下问两个从寿春跟来的仆从婢子,这才知晓,那郗翰之的母亲竟已动过给儿子纳妾的心思。 她是长姊,自然了解妹妹,从小便是想寻个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新婚未多久便提纳妾,哪怕最终未成,心中总也已留下阴影。 阿绮闻言,却是一愣,诧异地抬头望向堂姐,待见其目中的笃定,才明白定是身边人说的。 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摇头道:“不,不是此事……阿姊,我只同你一人说,万莫再告知旁人——我,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遂隐去后来自己被萧明棠所困,暗无天日整整两年的细枝末节,将上汜日所梦之事一一道出。 崔萱惊诧不已,先前反复思量过,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原缘。 “阿绮,那不过是个梦,如何能当真?” 阿绮早知如此荒唐之事,旁人轻易不会相信,遂摇头道:“阿姊,那不是寻常的梦境,我不过是梦了一夜,却仿佛真已将这一生过完,疲惫不已,再无法如从前一般,做个不闻旁事,一心只记挂夫君的女郎。” 见崔萱仍不相信,她又道:“阿姊的事,我也曾梦过......当日,便是早知阿姊若不嫁给姐夫,便会被堂兄嫁给那位宗王,从此陷入苦海,直到姐夫再归来,方得解脱,我才下决心,定要帮一帮阿姊。” 崔萱这才渐渐有些动摇。 阿绮又道:“况那日知姐夫仕途为堂兄所阻后,我便已料姐夫日后可在宁州大展鸿图。阿姊,你且看着,过不久,此地会因巴蜀之乱,有许多僚人南来,届时此地亦将生乱,姐夫会在那时一举为宁州刺史。” 崔萱从前在建康,受贵族间的风气影响,本就有些信神佛之说,听了妹妹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她思忖片刻,轻叹着担忧道:“若当真有神佛托梦于你,所梦皆是真事——真到那时,你预备如何?” 阿绮说出压在心底许久的秘密,此刻正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闻言微笑,将脑袋靠在崔萱肩侧,娇声道:“到那时,我便先抛了他去,南下投奔阿姊,只盼阿姊身边,到时还能容我有一席之地。” 阿绮说得似在玩笑,崔萱听着,却险些落下泪来。 她蓦地想起当初在建康时,妹妹帮她在同泰寺中求过太后,回府的路上,也曾这般求她,往后要留下一席之地。 她伸手搂住妹妹纤弱的身躯,轻拍着低声道:“阿绮既能窥得日后之事,便是神佛慈悲。阿姊都能觅得如意郎君,免去日后一番波折,阿绮定也能得神佛庇佑……” …… 却道郗翰之自梳洗更衣后,未在寝房中见到阿绮,便先被人引至当地僚人村寨中。 因孙宽得了消息,知使君已至,便欲自僚人村寨的宴席中脱身归去。 然那数位部族首领们皆十分热情好客,得知使君乃内史夫人亲眷,非但未让孙宽离去,反又呈上更多饮食歌舞,派人去迎使君来。 若是寻常多年身居高位的士族官员,大约不愿与被视为蛮夷的僚人们多有往来。 然而郗翰之本是寒微出身,又常年领兵,东奔西走,自然知晓在宁州这样的地方,僚人俨然才是真正的主人,遂不曾推拒,当即前往。 这一去,再归来时,已是黄昏。 此地冬日虽不凛冽,可到底是夜里,寒风吹来,仍令人瑟瑟。 郗翰之饮了酒,正觉胸腹间烧燎,此刻教寒风吹过,稍混沌的脑中一下清明许多。 他立在寝房外,方推门入内,便见他的妇人正侧坐在榻上,螓首低垂,露出半截细腻脖颈,对着妆奁,一手执梳,细细梳理着如云乌发。 昏黄的烛光披洒下,与皎如银霜的月光交织,勾勒出朦胧温柔的画面。 郗翰之只觉心头一软。 第71页 他移步靠近,情不自禁得坐到她身后,隔着一寸距离,只觉鼻息间萦满她乌发间的幽香。 阿绮的动作一顿,隐隐嗅到一阵酒意。 她执梳的手慢慢放下,透过妆奁中的铜镜望去,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他伸出双臂,自身后将她搂住,取过她手中木梳,一下一下替她悉心梳理。 二人身影交叠在一处,映着烛光,在榻边投下一道浓重阴影,看来宛如交颈鸳鸯。 阿绮眸光微闪,并未挣扎。 “阿绮啊。” 他不甚熟练地替她梳着发,将唇贴近她耳畔,轻唤出声。 “咱们好好过,好不好?” “你说你想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我从此便待你一心一意,好不好?” “我会像崔公待公主一般,一辈子待你好,好不好?” 他一句句地说着,透着醉意的眼眸始终凝着铜镜中的她。 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他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过话。 阿绮抿唇,移开视线,垂眸低道:“郎君醉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轻轻挣开他双臂,将木梳收回妆奁,起身离榻,命婢子们入内来服侍他,自己则径直往内室中去,面朝里卧下。 鼻间幽香仍在,怀中温度却渐冷却。 郗翰之愣愣望着内室中侧卧的背影,心底一阵怅然。 婢子们捧水与巾帕,上前替他更衣盥洗后,又照例将矮榻搬至外间门边,铺上被衾,方阖门离去。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郗翰之望着眼前矮榻,轻叹一声,终是熄灯躺下。 …… 夜里,阿绮本正安眠,却被一阵绞痛唤醒。 那痛意起自小腹,伴着一阵暖流,一时若隐若现,一时又剧烈难耐,显然是月事至的迹象。 她面颊泛白,额角冒汗,用力咬唇,方未呻吟出声。 细算来,本该还有两日方至,大约是因迁了新地方,适应新水土,方提前了几日。 她强忍着痛,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支撑着床榻,勉强起身趿履,摸着黑要往外间去唤翠微。 然方行出两步,便又一阵痛意袭来,令她一个不防,双腿虚软,狼狈地跌倒在地。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腿脚无力,重又跌坐回去。 正要开口唤人,原本黑暗的屋中却一下被燃起的烛火照亮。 被方才动静惊醒的郗翰之秉着一盏孤灯,快步靠近,蹲下身将她搂住,令她能倚在自己肩上,一面侧目观察她脸色,一面问:“可是病了?是否要叫人去请医家来?” 阿绮难耐地紧闭双眸,摇头道:“不必,只让翠微来便好。” 郗翰之伸手抚了抚她额头,见并不烫,方道了声“好”,将手中烛火搁下,将她横抱起,送回至床上躺下。 行动间,她身上宽松的衣袍上赫然印出一块小小的血渍。 郗翰之手上动作一滞,心下了然,转身去外间,开门将翠微唤入。 ☆、风雨 翠微入内, 先替阿绮更衣,又拾掇了床铺后, 方扶着她重新躺下, 问:“女郎腹中疼痛, 可需命人煮些姜茶来饮?” 阿绮双眉微蹙, 闻言摇头道:“这么晚了, 不必再惊扰了他们, 你也快去睡吧。” 说着, 令翠微也下去。 烛火熄灭,屋里重复静谧黑暗。 便在她要阖眼入睡时,却有沉沉脚步声传来。 被衾被轻轻掀开,身边躺进一具熟悉的身躯,紧接着,她便被两条手臂搂进个温暖宽厚的怀中。 熟悉的气息自身后传来, 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 细细拂过脖颈处的肌肤。 阿绮陡然睁眼, 不由分说便挣扎着要将他推开。 郗翰之轻叹一声,双臂微微使力, 将她桎梏住,低声道:“莫动, 你体寒, 我只是想教你少些痛苦罢了。” 说着,他的手掌移至她小腹处,不轻不重地缓缓按揉。 掌心间滚烫的温度透过衣物传来, 果然令阿绮减轻了许多疼痛不适。 她本就已浑身乏力,此时咬了咬唇,终是没再推拒。 黑暗中,她睁着眼,静静望着被衾上朦胧的纹路,低声道:“郎君此番为何这样急着来宁州?” 她还记得,数月前他出征离去时,二人分明还十分冷淡,眼下再见,却忽然似变了个人一般。 不论如何,她总不会以为他是特地为了自己,才这般急地赶来。 便如将她一路护送而来,又屡屡出现在身边的袁朔,看似无意,她却始终不信皆是巧合。 先前她还未想明白,今日同堂姐说话时,方恍然大悟。 袁朔志在南方,宁州地广,虽不常为人重视,却至关重要。过去多年,宁州各族虽主动臣服朝廷,然士族们却鲜少能有深入此地经营者,如今有了孙宽,年轻有为,又因其出身,从未牵涉士族间的纠葛,虽还只是牂柯内史,却前途无限,正是堪用之才。 袁朔大约便是有意将孙宽揽入麾下,才从她这个孙宽妻妹身上着手。 只不知郗翰之此来,是否也是为此而来。 “郎君若是为了秭夫而来,大可直言,不必如此。” 话音落下,身后的郗翰之却是渐渐僵住了。 他双臂渐渐收紧,将面颊埋入她发间,深深嗅着其中馨香,道:“我不是为他而来。” 第72页 宁州虽重要,他却还不屑靠着妻子来笼络旁人,一如当日在建康同刘澍恩说的一般。 只是,他心中亦始终有疑惑。 “阿绮,为何你待我,这般戒备,这般不信任?可是因发生了什么事?” 他仔细想过许多回,尤其那日在家中惊梦后,赶来这一路上,愈觉不解。 她究竟为何,自二人婚后初见时,便那般的戒备与抗拒。她先前说过的许多理由,都十分经不起思忖,只是当时他总轻易便被她激怒。 如今想来,她与梦中截然不同的面目,难道是因她也知晓了什么? 阿绮静了静,忽而极轻地冷笑一声,道:“郎君说笑了,阿绮已遵父亲的意嫁来,只是不知,到底有何理由,教阿绮该信赖郎君?” 此言一出,却令郗翰之猛然一震。 是了,他们这场婚姻里,二人本就悬殊。他虽自负一身才能,远胜大多世家贵族,可在旁人眼里,她的确是低嫁了。 她已然顺从地嫁来,还有何理由,需对他全然地信赖与依靠? 这大约又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教那个他在梦中辜负的妻子,一梦而醒后,变得冷心冷情,时刻清醒。 他无声长叹,愈小心地搂她,替她按揉腹部,沉默许久,嗓音低哑道:“我知你心中并不愿对我信赖亲近,我——方才说的话,皆是出自肺腑,并非酒后妄言。且给我些时日,我会教你明白……” 黑夜里,阿绮盈着水光的眼眸闪动,未再说话。 …… 接下来的三两日里,郗翰之夜夜都卧在内室的床上,与阿绮同眠,替她暖着腹部。 阿绮本就恹恹的,没什么力气,虽心中不喜,可见他再无别的动静,遂也未再抗拒。 她心中明白,既嫁给了他,便不必做无畏的抗拒。 倒是贴身的婢子,如翠微、戚娘等,头一遭见二人同寝,皆十分惊讶,满以为二人感情有进。然未待喜悦,又见阿绮仍如从前一般,才慢慢明白。 到了十二月里。 这一日,万寿本有两分暖意的天气终于彻底地冷了。 虽仍不凛冽,对阿绮而言,却足够教她手脚生寒了。 内史府里并无地龙,只能白日里烧了炭盆在屋里取暖。然夜里入眠时,若仍烧炭盆,易令人昏厥,只能多添些被褥。 幸好郗翰之身上温热,每日抱着她,令她不至于觉得冷。 然到了后半夜里,屋外忽然刮起大风,落起暴雨,一连四五个时辰未曾停歇,直至第二日隅中方休。 庭中草木早已被摧残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更有几株粗壮古树,本已长得十分高拔,亦被吹倒,压垮了几间房屋。 内史府中尚且如此惨状,外头山野间更是令人担忧。 天未亮时,孙宽便赶去了衙署。因雨尚未止,通往山间的道路泥泞,更有滚落的山石堆积,难以通行,遂先命人往城中百姓居处去探看情况。 幸而城中百姓所居房屋虽不如内史府坚固,却也因林木较少,而损害不多,只少数屋舍垮塌,令数名无辜百姓受伤。 衙署的差役们将受伤的百姓送往医家救治后,便忙着修补损毁的屋舍与道路。 到了隅中十分,雨水渐止。 孙宽带着差役们赶出城去,疏通通往村寨的山路。 雨后山路不但仍湿滑不堪,林木土石堆积,更时不时有大小石块自坡上滚下,一个不防,便会将人砸伤,众人只得格外小心谨慎。 这一路过去,格外的缓慢。孙宽观此情势,心知不妙,方要命人回去再自军中抽调人手来,便见不远处有数个满身泥泞尘土,狼狈不堪的汉子,正连滚带爬地奔来。 那数人一见官兵,忙扑到跟前唤:“内史!求内史救命啊!寨子——都塌了!大伙儿被困在山石草木间,出不来了!我等奉首领的命令来寻内史,好不容易才出来!” 孙宽心中一沉,忙细问情况,才知村寨中屋舍损毁过半,还因建在山中,不时有山石滚落,泥土滑坡,僚人们被困着,进退不得,死伤甚多,竟是比他先前料想更加严重。 他当机立断,先派人往军中抽调人手,又命人回城中去,尽快组织身强力壮的百姓们收拾出屋舍来,再通知城中医家,等着收治伤员,待一切安排妥当,便一面清理道路,一面往村寨中赶去。 村寨果然已被山石草木,雨水尘泥淹没,早已成狼藉废墟,四处可闻僚人哀呼,情状十分凄惨。 身强力壮,未曾受伤的僚人们早已冒着山体垮塌的危险,或举铲,或徒手,奋力地挖着山石泥土,拯救被掩埋在缝隙中的亲人同胞们,已被抬出安置在旁的伤者则拥挤在一旁局促的平地处,一见孙宽至,纷纷涕泪满面,狼狈哀求,只盼内史能引来更多人马,将仍被压在废墟下的无辜亲人们救出。 差役们一时被眼前所见震住,纷纷难掩不忍,沉痛不已。 孙宽虽也心中震撼,到底是曾亲历多次征战的,比旁人镇定许多,稍稍平复情绪后,便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 于牂柯官民而言,如此危险之地,内史亦能亲临,已是莫大的鼓舞,几位村寨首领忙着救人的间隙,皆不忘冲他连连道谢。 一时间,山中众人原本的惶惶不安终稍得慰藉。 …… 消息传至内史府中,众人皆担忧不已。 第73页 郗翰之因少时经历,从来爱护百姓,待听闻郡中人手不够,当即决定领着此番南下随行的百人,一同往城中去支援。 寝房中,他面容肃穆,飞快地穿上甲衣与皮靴,仿佛即将出征一般。 阿绮立在一旁静静望着,头一遭未如先前一般往内室中避开,更未冷言相讥。 饶是她再不喜自己的夫君,面临天灾时,也不该存太多私心。 身在高门之家,更该心怀天下,不可囿于方寸天地,这是幼时父亲曾教导的话。 屋外婢子匆匆行来,捧上包裹好的干粮,道:“目下人手紧缺,恐怕难照顾差役们的饮食,我家夫人已将府中的半数仆从派去了,这些是夫人命人备的干粮,若有不周到处,且请使君谅解。” 郗翰之接过,跨在手中,道:“多谢夫人好意。情势危急,翰之明白,自不会苛求。” 那婢子行礼后去了。 本就阴沉的屋外又下起细雨。 郗翰之正要离去,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深深望着立在屏风边的阿绮。 “你一人在府中,夜里定要多盖些被。” “天寒,记得多饮姜茶暖身。” 他目中含着莫名的难舍,又仿佛期盼着她能稍有回应。 阿绮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轻轻道了声“好”。 那一声“好”,似是镇痛的良药一般,才出口,便将他心底长存的隐痛抚平。 他脑中闪过凌乱梦境中,她温柔关切,殷殷嘱咐的模样,只觉仿佛又回到了梦中他出征的前夜,不由紧了紧双拳,上前两步,喉结微微滚动,道:“阿绮,你会在此等我归来,对吗?” 从来不曾示弱的郎君,忽然显出几分祈求与脆弱。 阿绮再度沉默。 便在他眼中光亮将熄,失望退去时,她方低声道:“我会在此,等郎君归来。” 郗翰之未料她会如此说,先是一愣,紧接着,眸中便迸出惊讶狂喜。 阿绮却未看他这欣喜的模样,微微侧目,又添了句:“其他同去的差役、兵将,我也盼着他们皆平安归来。受灾的百姓,我更盼他们皆能安然。” 原来非为他一人。 郗翰之的欣喜渐化作苦笑,他压下要搂她入怀的冲动,只克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柔声道:“我愿亦如此。” 说罢,转身离去。 …… 余下数日里,众人仍是忧心忡忡。 虽自那日后,便再未有那样的狂风暴雨,每日只落些不大不小的阵雨,可要救出已受灾的僚人们,已非常不易。 况且,非但是万寿一城周边村寨如此,相邻一二县城中,也多少受波及。 所幸别处受灾皆不如万寿严重,孙宽抽调了人手过去后,便干脆长留山中,亲自带着兵将与差役们连夜施救。 郗翰之所领之人,则日夜守于城门处,往来二地,一面搭建临时草棚,延请医家,一面运送安置自城外送来的伤者。 僚人除少数居城中外,大多依村寨聚居,于山林间安家,是以此番受灾者甚众,一连多日,二人皆未归来。 崔萱留在府中,虽每日都有消息传来,言孙内史与郗使君俱无恙,对灾民们的救助亦十分顺利,可她到底怀了八月的身孕,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免不了担惊受怕。 起先,因有阿绮在旁陪伴,悉心地劝慰着,尚能教她稍稍安心。然时日久了,孙宽只曾匆匆归来过一回,却令崔萱越来越心神不安宁。 这日夜里,阿绮一如先前一般,先与崔萱说了些少时的趣事,待她神情松懈,有了疲惫之意,方熄灯睡下。 因崔萱近来常夜里惊梦,阿绮放心不下,便每日陪她同眠,夜里她惊醒时,可及时劝慰。 静谧黑暗中,阿绮侧着身,透过朦胧月光,无声望着堂姐,直到她呼吸变得绵长,方放下心来,阖眼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正待她昏沉睡去时,身边的堂姐却忽然一声惊呼,似是被梦魇住一般,双目紧闭,却浑身绷住,手脚抽动,十分不安。 阿绮吓了一跳,忙侧身爬起,轻推堂姐:“阿姊,阿姊,快醒醒!” 崔萱已是满头冷汗,正双眉紧蹙,口中不住地唤“夫君”,被她这般推着方惊醒过来。 阿绮见她终于睁眼,这才稍松了口气,一面执帕替她擦汗,一面轻拍着道:“阿姊莫怕,这是魇着了。” 崔萱双眼无神,愣愣瞪着床顶,不住地喘着粗气,好半晌,竟是流下泪来,掩面哭道:“阿绮,我——我又梦见了两年前,在会稽的旧事……夫君他,为了救我,差点被叛军杀害……” “我以为他又出了事……” 她挺着隆起的腹部,艰难地靠坐在床头,抽噎地说着心中担忧。 在会稽的那段时日,她经年累月地担惊受怕,早已深深印入心中,若无孙宽在侧,她早已为前夫所累,为叛军所杀。 此刻与孙宽骤然分离多日,又将临盆,愈发难以自控。 阿绮心酸不已,伸手去搂着堂姐,学着她从前哄自己一般,轻声哄道:“阿姊莫怕,梦里都是假的,白日里姊夫才命人送过信来,道一切安好呢。” 崔萱一手捧腹,一手掩面,点了点头,抽泣许久,方渐渐平复心绪。 阿绮唤屋外守夜的婢子来点了灯。 第74页 崔萱已哭得双目红肿,鼻尖与双唇也红了大片,此刻就着光亮望向妹妹,竟有了几分羞涩。 阿绮下床去替她斟了些热茶来,见状笑道:“阿姊这般,倒如少时做错了事,被伯父罚着抄书至深夜,哭着向伯母哭着求情时的模样。” 崔萱仍有些抽噎,闻言不由瞪了她一眼,连本还尚白皙的面颊也染红了。 她饮了两口热茶下去,又与妹妹说了会儿话,觉得好受了些,正要重新侧躺下入睡,然尚未沾枕,腹部却传来一阵抽搐。 “嘶——” 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捂住腹部。 阿绮一惊,与一旁婢子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忙问:“怎么了?可是腹中不适?” 崔萱面色泛白,摇头道:“阿绮,我——我恐怕要生了。” …… 已近鸡鸣。 城外平旷之地间,郗翰之方回帐中,正欲小憩片刻。 他先前已忙碌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眼底早已布满红血丝。便是方才,也才领着亲随们在各处查问伤者情况与屋棚搭建情况,直逗留了数个时辰,方能回帐中。 此刻好容易有闲时,他顾不上梳洗,几是一阖眼,便已昏然入睡。 然不过片刻,帐外便有人匆匆呼道:“使君,内史府中有消息,言内史夫人将分娩,正四处寻医家!” 郗翰之猛然惊醒,一个激灵起身,三两步跨出,嗓音嘶哑,问:“怎会如此?” 他分明记得,此时距崔萱分娩当还有一月,若此时分娩,岂非早产? 那人身边跟着个府中奔来的仆从,一见郗翰之,忙焦急解释:“夫人白日里还好好的,方才入夜,说是魇着了,由阿绮娘子陪着,本以为无事,可不知怎的,便忽然有了动静,说是要生了!府中虽有一直接生的妇人在,可——可如今是早产,还需请城中先前常给夫人看诊的那位胡医家去才好!” 仆从一口气说了许多,已然有些气喘。 郗翰之仔细听着,先问了句“阿绮可好”,待得了肯定的答复,方说:“那胡医家可请到了?” 仆从连连摇头:“这两日,城中医家大多都到城外来给灾民看诊,方才仆往他家中去,未寻到人,说是在城外看灾民,可也不知到底在何处,这才寻到了这里!” 郗翰之一听,便明白了。 他先前与孙宽商议后,便早早令郡中官员们将城中医家尽数请至灾民聚集处,每日或看诊,或以艾草等洒扫熏蒸,以防灾祸之后,瘟疫蔓延。那胡医家恐怕也在其中。 夜里不比白日嘈杂,此处的动静已将数个僚人首领引来。 郗翰之思忖片刻,镇定道:“既在城外看灾民,便定只在这几处屋棚附近,我先带人去寻。” 接着,他又唤来刘澍恩,冲那仆从道,“你且随刘参军往山中去,请内史回来。” 说罢,他冲周遭数位首领拱手道:“内史夫人临产,我且先去寻医家,此地暂交托诸位。” 那几位首领连日来早已见识了这位来自北方的年轻使君踏实稳重,可堪依赖的行事做派,又听是内史夫人临产,自不会阻拦,纷纷道:“使君在此多日,已为我等做了许多事,眼下且去,此处有我等在,不会出事。” 郗翰之见状,不敢逗留,忙引人上马,往灾民与医家聚集处奔去。 因灾民有数千之众,除这一处城门外,尚有三四处,也搭了屋棚,留了医家在。 他带了五人,分作三路,往各处屋棚去,一路呼唤,约莫三刻后,便将人寻到,马不停蹄往城中赶去。 ☆、脱险 虽是后半夜, 内史府中却灯火通明。 近来因常有细雨,屋外土地始终湿冷着。若是往日, 戚娘定不会允阿绮在外久留。 然今日, 她却裹了厚厚的氅衣, 心神不宁地立在庭中, 焦急望着寝房处。 此刻那间屋子早已变做了产房, 崔萱被仆妇们搀扶着进去已有一两个时辰, 尚不知情况如何。 戚娘一面命人进去问, 一面去搬了榻来,搁在廊下,道:“女郎先坐一坐,女子生产,一向费时颇多的。” 阿绮心中担忧,坐在榻上拢了拢氅衣, 面颊因疲倦与紧张有些苍白, 映在月色下, 愈显憔悴。 进去问情况的婢子出来道:“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便可生了,可接生的柳娘说, 夫人近来本就总是乏力,方才又浑身惊悸, 此刻已经脱力了, 一会儿只怕生起来艰难,目下正给按揉手脚,灌了两口参汤下去, 得快些寻医家来,替夫人施针才好!” 阿绮闻言,心中一急,忙起身来,亲自到外头去问:“胡医家可来了?已去寻了这样久了,怎还未见人?” 留在府门外等消息的仆从连连拱手道:“先前回来报过一趟,说是全城的医家都到城外去替受灾的僚人们看诊了,胡医家此刻并不在城里,眼下已往城外去寻了,其中来去便费时颇多,城外灾民又数以千计,还有许多官兵杂役在,只怕——还需等一等……” 阿绮心知夜半寻人,着实不易,可已急得有些慌了手脚,在外头徘徊片刻,只得又咬着牙回庭中守着。 眼见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天已微微亮了,隐隐还能闻得阵阵鸡鸣。 可院外仍不见医家的影子,产房之中,更是忽然一阵惊呼。 “夫人——夫人,莫晕,正是该使力的时候,千万莫松懈呀!” 第75页 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混乱,其中奔出个形容狼狈的仆妇来,惊呼道:“夫人晕厥了!” 话音方落,阿绮只觉双腿一软,身形微晃了晃便要跌倒,幸身边有戚娘与翠微守着,一左一右伸出手去才将她勉强架住。 她浑身无力,挣扎着问:“医家呢?怎还未来?” 院中仆婢们个个面露忧色,却无人能答她的话。 她心口一点点往下沉。 恰此时,外头忽有匆匆脚步声行进,有人高呼:“胡——胡医家来了!” 阿绮微微一怔,忙往循声望去。 微弱的晨光照入院中,院门外,原本黑洞洞的一片也渐渐亮堂起来,此刻正有数人赫然行来,为首者,便是郗翰之。 只见他双眉紧蹙,满面肃然,步履飞快,身上仍是临去前的甲衣与皮靴,却已染了许多脏污尘土,教人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一眼便瞧见了立在庭中摇摇欲坠的阿绮,大步上前,立到她身边,伸手搂着她,柔声道:“阿绮别怕,我在此。” 阿绮此刻正浑浑噩噩,顾不得旁的,浑身战栗,任他搂着,怔怔望着胡医家被人匆匆引入产房中,口中喃喃地唤着“阿姊”,再说不出别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婢子奔出,道:“医家施过针,夫人醒了,这就要生了,快多弄些提神的羹汤来!” 庭中又是一阵忙乱,阿绮闻言,这才稍松了半口气,憋在心底的恐慌渐渐释放。 她忍着浑身的战栗,眼眶骤然红了,盈了满眶的泪,顺着面颊悄然落下,映着朦胧的日光,仿佛才受了风雨的娇花。 郗翰之仍是搂着她,见状心口微颤。 在他有限的梦境里,她从来都是温柔娴静的,哪怕那日他纳妾,哪怕后来见她自高塔跃下,也始终秉持着一贯的风华气度。 甚至是那日知晓了崔大司马当年的死因,她也未曾这般在众人面前落泪。 如今这般哭作泪人,可见已是忧惧交加,惶恐不已。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只怕自己这个夫君,从此也难在她心中这般重要。 他伸出手去,轻抚过她面颊,拭去泪痕,安慰道:“有医家在,她不会有事,莫怕。” 阿绮惶惶地点头,一双朦胧泪眼匆匆瞥过他转向屋门处,一动不动凝着,生怕其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婴孩啼哭,虽不是格外响亮,却也算有气力。 其中一位接生的仆妇命人将门打开,满面喜色地出来,冲阿绮道:“夫人生了位小郎君。方才给医家看过,道小郎君是有福的,虽来早了些时日,万幸还算康健,只要日后好好地养,定会平安长大!” 阿绮闻言,先问崔萱:“阿姊可好?” 她已是双目红肿,嗓音听来也有些闷,教人格外生怜。 那仆妇连连笑着点头:“好,夫人除了脱力,未见大红,幸好使君将胡医家请来了,这才将夫人从昏厥中唤醒,吊起了力气,否则,如今只怕要不好了。” 阿绮这才全然放心,唇边也终于露出笑来,有气无力道:“这便好,母子平安才好……” 恰此时,孙宽也终于自城外山间赶回,带着满身的狼狈与尘污,来不及冲阿绮与郗翰之多言,不管不顾地冲入屋中去了。 戚娘亦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才上前道:“如今一切都好了,女郎一夜未眠,快回去歇息吧。” 阿绮虽想入内去看,然因孙宽已归来,自不敢去打扰,遂点头应下。正要自榻上起身,这才发现经这一夜,手脚早已冰凉,此刻正麻木不已,竟是丝毫动弹不得了。 翠微与戚娘要上前搀扶,却被郗翰之制止。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寝房中行去。 阿绮下意识想挣扎,然浑身无力,已是累极,犹豫片刻,便由着他一路将自己抱回屋中去。 婢子们先一步替二人各自备好了洁净的衣物,二人隔着一道屏风更衣盥洗。 城外的僚人首领们命人送了书信来,言目下情势已渐趋平稳,照此下去,当不会再生乱,请使君与内史可暂在府中稍作休养。 郗翰之阅毕,稍一思忖,便决定留在府中,遂命人备水沐浴。 他本也非牂柯官员,只是恰在此处,方欲深以援手,既然形势平稳,休息一日也无妨。 …… 寝房中,阿绮燃了香,饮了半碗热羹,又饮了些姜茶后,便入了内室,躺至床上。 因这一夜着实累了,她几是沾枕便睡,过了片刻,混沌间,身后忽然多了具熟悉的身躯,腰间亦被两条有力的胳膊圈住,往后靠入那滚烫的怀抱中。 她本还有几分迷蒙的神思猛然清醒,这才发现自浴房中出来的郗翰之不知何时已上了她的床。 “翠微——” 因睡意袭来,她格外不耐,当即便眯着眼眸欲高声唤人来替他重新设榻。 然话未出口,便被他一下伸手捂住。 “嘘——噤声。” 他双眼困得仿佛睁不开,挪动着脑袋靠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 “我多日未曾休息,实在困了,那榻太短太窄,不如你的床舒坦,且容我睡一会儿吧……” 说着,他仿佛果真困极,声音渐渐低下,捂住她口的手也落下了。 第76页 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敲门声,翠微在外问:“女郎,可要婢进去?” 阿绮顿了顿,身后已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为了僚人灾民们,在外奔波多日,的确十分劳累。 况且,方才若非他将胡医家请来,阿姊还不知能否安然生产。 她轻叹一声,终是忍下心底不悦,回道:“不必了,你也去歇吧。” 这一眠,便是两个多时辰。 阿绮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屋里虽闭着门窗,屋外的明亮日光仍是透过窗纸照入,多日阴雨的天气,竟已放晴了。 她睡足了,精神也好了许多,稍躺了躺便要起身。 然才掀起被衾,身旁熟睡的郗翰之便似有所觉,伸手搭上她腰际,一个蛮力将她又扯回怀中,迷糊地说了句:“做什么?” 阿绮伸手推他,却没推开,只得轻拍他手,耐着性子柔声道:“郎君再睡会儿,我先起来。” 他半梦半醒地正有些混沌,骤听她温柔中带着初醒时的慵懒的话音,只觉如梦如幻,格外熨帖,反将她缠抱地更紧。 “再陪我多睡会儿……” 他含糊地说着,便循着本能凑近,将唇瓣贴上她面颊,一寸寸吻着划过下颚,朝脖颈处游移。 他一下一下温柔地亲吻,仿佛陷入旧梦,心口既酸且痛,唯有紧紧将她抱着,才能稍有缓解。 “阿绮,对不起……” 歉然的话语不自觉自口中说出。 阿绮闻言,眼神却是冷了。 她不知他这一声“对不起”从何而来,却着实被他引着想起前世之事。 心底毫无征兆地涌起一阵倦怠与厌恶,她侧过头望向外间,避开他的靠近,伸手推他,冷声道:“郎君是否糊涂了?” 话音如利剑,一下将郗翰之自混沌中刺醒。 他停下动作,对上她清澈却毫无波动的眼神,缓缓松手,重又仰躺下,一手枕在额上,嗓音喑哑,低道:“是我糊涂了。” 阿绮再不看他,径自起身,更衣后便出屋去望堂姐。 …… 却道崔萱产后已是浑身脱力,再动弹不得。 恰好孙宽归来,见妻子已然产子,既惊喜,且后怕,搂着她差点落下泪来。 二人一同看了孩子,又用了些清淡饮食,方依偎着一同入眠。 阿绮来时,二人仍在休息,并无起身的迹象。 她早已料到,遂先问了婢子们情况,再由人引着往侧间去看孩子。 因稚子早产,医家并未离去,仍留下照看数日,此刻正与乳母一同在侧间守着。 孩子恰睡醒了一阵,正迷糊地蹬腿,由乳母抱在怀里哄着。 乳母见阿绮来了,忙抱着孩子笑迎上来,道:“阿绮娘子这是来瞧小郎君了。” 孩子似有所觉,双眸微睁着,手脚都跟着蹬了蹬。 阿绮望着眼前连皮肤间的红色都未褪去的小小婴孩,满心好奇,想伸手去抱,却又恐拿捏不当力道,伤了那小小的孩子。 乳母见状,笑着教了她如何抱,便将孩子交到她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捧在怀里,垂眸望着孩子皱作一团的小脸,只觉心中一暖,眼底慢慢湿了。 乳母笑道:“娘子学得十分快,想来日后定也是个好母亲。” 阿绮听入耳中,却未说话,只怔怔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满心柔软。 她这辈子,大约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前世的她曾因此自伤自怜,遗憾无比。可如今的她再想起此事,只觉庆幸。 若孩子生来便没有恩爱和睦的父母双亲,她宁愿不要孩子。 二人在屋中走了两步,微微摇晃着让孩子入睡,才行至外间,却听乳母压低声呼:“使君来了。” 阿绮应声抬眸,只见郗翰之不知何时已到了门外,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肺腑 四目相对, 二人一时都没说话。 阿绮侧过眼避开他视线,抱着孩子转身入了内室, 轻轻放在小小的床铺上, 将襁褓掖紧些。 乳母立在外室, 充郗翰之笑着轻声道:“今日小郎君得平安出生, 多亏了有使君与阿绮娘子在。婢方才观阿绮娘子与小郎君仿佛是天然的亲近, 日后定是个好母亲。” 郗翰之闻言, 想起梦中之事, 心口一阵剧痛,只得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但愿吧。” 片刻后,阿绮出屋,悄声告知乳母孩子已重新入睡,方随郗翰之离去。 二人一路无语, 直行至庭中, 方驻足。 这一处庭中, 因崔萱生产,昨夜与今晨都人来人往, 处在一片惊惶与忧虑的氛围中,如今事情过去, 经仆婢们的收拾, 早已重复清净,再不见一丝凌乱嘈杂的痕迹。 阿绮踏着柔软的土地,问:“郎君可是要归去了?” 算算时日, 此时距离先前郗翰之攻下南燕已三月有余。南燕已归入晋室版图,郗翰之之势力也骤然强大许多,处于西面的巴蜀一地应当要有所动作了。 在她记忆中,平定南燕不久,郗翰之便领兵西去,又打下谯蜀,置益州。 只是近来僚人受灾,又逢堂姐生产,她一时未能顾及旁的。今日堂姐已然生子,她心中大石落下,方才想起。 郗翰之未料她竟一下便猜到,稍有诧异,点头道:“不错。谯氏立国不久,根基不稳,此刻正是好机会,待开春天暖,便可将其铲除。” 第77页 他自寿春南下前,早已命曾诩往蜀地部署人手,将当地地形暗中考察。 蜀地因地势之优,素来易守难攻。谯氏并无太深的根基,先前只是趁着晋室忙着抵抗鲜卑南下,无暇旁顾而在蜀地立足。如今南燕之困既解,他正可放手拿下蜀地,待摸清了大致地形,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便在方才,他才收到曾诩自蜀地传来的消息,言先前受袁义丘之事牵连而潜逃的弋阳内史娄景,经这数月的追击,已然寻到其踪迹,目下正在蜀地,受谯氏庇护。 如此,恰给了他这最后的一阵东风。 他可借捉拿娄景的借口,领兵西去,上报朝廷时,即便众臣有意为难,一时也难奈他何。 只是如今他必然要北上归去,却不知阿绮是否愿与他同归。 想起近来二人丝毫未有起色的关系,他心中惴惴,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佯装平静,沉声问:“阿绮,你可愿跟我回去?” 阿绮抬眸望他一眼,并未说话,白皙的面容映在冬日暖阳中,透出如玉的光泽,清冷淡然。 郗翰之只觉心渐渐沉下。 “我知你与堂姐情谊深厚,不忍分离,也知你对我心存陈见,”他抿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可你到底仍是我妻——宁州与蜀地相连,恐到时波及,你若随我归去,留在寿春,我方能护你周全。” 说罢,他眼眸一眨不眨望着她,只盼她能稍稍点头。 身为地方封疆大吏,面对朝中士族众臣也罢,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罢,他从来果断坚定,毫不畏惧,何曾这般心中没底? 便在他以为她要拒绝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极干脆的“好”。 他既惊且喜,唇边克制不住地勾起笑意,方要开口说话,她已经转身离去,道:“既要归去,郎君定还有事要安排,我且去收拾行囊。” 她自然也想长留宁州,可她心中清楚,身为郗翰之之妻,此时留在此地,只怕要给尚未站稳脚跟的孙宽招来麻烦。 况且,她也记得,如郗翰之所说,蜀地之事,的确会波及宁州,到时孙宽亦要借势取得宁州刺史之位,那时恐无法顾及她。 权衡之下,的确该先随郗翰之回寿春。 …… 接下来三五日里,因天已放晴,阴雨消散,城外僚人们的情况也好了许多,除了先前的伤者外,已无新添的。 山中家园虽毁,城外暂搭的草屋等也可暂住口粮等则由孙宽开仓调拨,兼几位首领带着族中身强力壮,未曾受伤者,回山中寻废墟缝隙中余下的粮食。 局势已然稳定,郗翰之便将刘澍恩等人暂且召回,预备在万寿稍休整一日,便即刻启程归去。 僚人首领们因先前郗翰之出手相助,正对他十分敬服,闻他将去,当日夜里便与孙宽一同设大宴,为之践行的同时,更表谢意。 恰好近来牂柯郡中的兵将与差役都已多日未曾休息,百姓们因感念其救助,自发将家中饮食酒水奉上。 数千将士与差役们便聚集城外营中,卸下近来连日奔波救人的重担,于晴朗夜色下烹羊宰牛,举酒畅饮,直至月上中天。 酒酣时,孙宽避开旁人,举杯至郗翰之身边,拱手道:“那日阿萱生产时,我身为夫君,却未及时赶到,至阿萱母子命悬一线,多亏有使君与夫人在,才救了阿萱……” 他说话时,从来肃穆的面上竟隐隐现出动容之色,眼眶中更是有些湿润。 “使君与夫人与我皆有恩情,日后定报之。” 说罢,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郗翰之望着这个与他岁数相当,出身相仿,已然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男子,目有感慨之色。 “内史当日为求去崔家女郎,曾放弃了已在会稽郡中累计两年有余的声望与势力,更受崔家数度为难,可犹豫后悔过?” 孙宽已然饮得有些醉了,闻言轻笑了声,眼中露出几分感慨与庆幸。 他摇头,抬眸望着高悬的明月,低声道:“我这辈子,起于寒微,这条命亦是阿萱给的,此生能娶到她,已是万幸,又如何敢后悔?” 他毫不掩饰内心所想,道:“我与使君不同,虽少年时也曾有过一展宏图的大志,然早已因后来的苦痛与悲惨,放下了家国天下,而今所愿,不过是携家眷一同安居一方罢了。” 说着,他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崇敬与笃定:“料想如今的朝中,大多朝臣与我所想,并无二致,便是天子与太后,也是如此。 “多年前士族狼狈南下时,人人都怀着有朝一日收复故土,重返中原的壮志,然而四十年了,未尝有一人曾实现这样的宏愿,而从前被胡虏驱赶凌|虐的苦痛,仿佛也随着岁月远去而渐渐减轻,士族们的意志,早已被江东的安逸与繁华消磨殆尽,如今再提北伐,也难再激起士族们的斗志。他们生恐一旦兴兵,眼前拥有的一切也会岌岌可危,更怕一旦成功,再度北上时,从前掌握的权柄与财富,将重交别人手中。” 朝中欲偏安一方,不敢兴兵者众,却无一人敢如孙宽一般,如此坦然直言,毫不避讳。 郗翰之虽从来唾弃那些好无骨气的士族,面对孙宽的坦荡,却生出几分钦佩。 人各有志,本不必强求,这个道理,他自幼时便明白,如孙宽这般,既无此宏愿,便不挡旁人道,更不打压陷害异己,只在官位上恪尽职守,亦是种难得的胸怀,无可厚非。 第78页 只是,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那些搜刮百姓膏腴,却昏聩无用,忘却根本,甚至暗中阻挠有志之士者,他实不能容忍。 尤其眼下,晋室君臣间,早已忘了过去的耻辱。 他饮下杯中酒,道:“不错,可他们都忘了,北方的土地,本是属于汉人的,那里尚有无数同胞仍受胡人欺压,每年历经千难万险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他们更忘了,北方的胡人占了中原,也不会觉满足,若不厉兵秣马,明日晋人便要亡国。” 孙宽闻言,笑中更多了几分敬重:“手握权势富贵,还能体恤北方流民,还能忧心国祚者,少之又少。私以为,这便是当年的崔大司马,为人追捧也罢,为人嫉妒也罢,皆是因此。崔公生来便居高位,却时时舍己忘我,未尝有一日忘却受苦的百姓。 “观其他士族,便是看来颇具野心的袁朔,也不过是要鲸吞江东罢了。若有朝一日他要北伐,那也不过是为了借此扬威,好让他篡权夺位更顺理成章罢了。唯使君,是当真承崔公之志的。 “我自认无这等宏图与韬略,唯愿使君日后得偿所愿。日后若我力所能及处,定会襄助,绝不推辞。” 说罢,又是仰头饮下一杯。 他为人素寡言,鲜少这般吐露心声,今日只因感念郗翰之之恩情,又多饮了些酒,方说了些肺腑之言。 郗翰之闻言,却是怔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孙宽早已被其他将领又拉去饮酒,他仍坐在远处,仰目望着天边明月。 从前他年少时,只仰慕崔大司马的高洁与胸怀,直至后来知晓其为太后所害,方恍悟,这世上,越是不染尘埃的高尚之人,越是要承受旁人暗中的嫉恨与诋毁,而崔大司马从来都奋不顾身,愿做那个孤勇之人。 他既要承崔大司马之志向,便也要义无反顾做个孤勇之人。 只是他忘了,与他一同立在风口浪尖的,还有阿绮。 她与旁人是全然不同的。 她虽身在士族,在太后那般歹毒人物身边长大,却从来纯粹如初,始终秉承着其父的教导与意志。不论是他梦里那个温柔顺从的她,还是如今这个冷淡疏离的她,她一心支持他北伐的心,始终如出一辙。 她善待仆从,体恤百姓,深明大义,分明是与大司马一样无私纯粹的孤勇之人。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懂他所求的人,又如何会因一点私情,而做出背叛他的事呢? 那时的他,有多么糊涂,才会因旁人暗中的挑拨,便不再信任她,满以为将她留在姑孰,即便她孤身一人,也可重回建康士族间,靠着太后与天子的庇护,富贵度日。 可叹她,早已因为嫁了他这个寒门武将,成了士族们眼中的异类,成了太后与天子眼中再无用处,可随意摆弄的棋子。 皎洁月色下,他目光恍惚,心口闷痛,只觉亏欠万分。 周遭篝火冉冉,一片欢欣,却似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自座上陡然起身,穿过嘈杂人群,独自上马,往城中行去。 …… 内史府中,阿绮方自崔萱处看过孩子,因崔萱仍未出月,明日不能相送,二人遂又在房中话别一阵,直至月上中天时,方起身回屋。 寝房中,行囊都已收拾好了,戚娘正领着两个婢子最后清查,她归来时,恰好将箱笥重都锁牢。 崔萱本想将先前她作新婚贺礼所赠的财物重还给她,她却婉拒了。 财物于她,本身外之物,带回寿春去也不过埋没在库中,不如多留此处。 她先往浴房中去沐浴后,便只披了件单薄的纱衣。 这两日天暖了些,戚娘又早两个时辰在屋里燃过炭盆,此刻周遭似烧了地龙一般暖和。 因记挂着明日要赶路,定十分劳累,她遂让婢子们先下去休息,不必服侍左右。 以僚人热情的本性,城外欢宴当还有些时候才结束,不必叫人苦苦等着,那时再进来便好。 然才留她一人在屋中,独看了会儿书,方起身熄了两盏灯,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屋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一缕带着寒意的清风吹过,引得屋中仅剩的烛火微微摇曳。 阿绮立在烛火边,抬眸望去,但见朦胧月光下,郗翰之长身而立,浑身紧绷,俊秀面容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仿如两汪深潭漩涡,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离去 阿绮衣着单薄, 经那一阵凉风吹过,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歇在侧间的婢子听到了方才开门的声响, 忙出屋过来, 立在门边等着吩咐。 然郗翰之并未如往常一般自行进屋, 伸展双臂让人服侍更衣梳洗, 只仍岿然不动地立在门边, 眸光灼热, 紧紧凝着阿绮。 阿绮侧目避开他视线,转过身背对着他往内室去,冲那婢子道:“时候不早了,来服侍郎君梳洗,快些休息吧。” 那婢子踌躇着上前两步,目光试探地望向郗翰之, 进退两难。 “下去吧, 这里不必你留下。” 他未看那婢子, 只入内阖门,将她挡在门外。 屋外清风消失, 屋内热意再度累积。 已经熄了大半的烛火照不亮内室,只余昏沉光线, 隐隐绰绰映出内室中那道婀娜动人的倩影。 第79页 郗翰之只觉腹中饮下的酒仿佛被那红烛上摇曳的火苗引燃, 只一瞬便自星星火苗蹿为熊熊烈焰,焚得他心口脑中俱是混沌痛意,竟比那日误服寒食散更难耐。 他下意识捂着心口, 一步步往内室行去,连踩在地上的脚步也显出几分灼烧的意味。 阿绮立在内室,始终不敢回身,只下意识加快脚步,行至屏风另一侧,欲避开他绕出去,重唤人来。 方才立在门边时,见他神色中隐含的意味,便已隐隐有了预感,方才又听他将婢子遣退,心中的感觉愈甚。 她没来由的想逃避。 然未待她行过那道雅致折屏,他便已追了上来。 身后伸出两条坚实的臂膀,将她牢牢圈住,背后更是贴上了他滚烫的躯体,严丝合缝,仿佛黏在了一处。 她脚步猛然一顿,娇小的身躯被他全然包裹住,耳后拂过的灼热气息带着绵绵酒意,熏得她头脑发昏。 她下意识伸手要将他挣开,可他的臂膀坚如磐石,丝毫未动弹。 “郎君——” 她嗓音转冷,带着些颤意,转过头去,欲如先前一般令他知难而退。 然他仿佛早料到她会故技重施,未待她接下来的话语出口,便借着酒意,循着本能,俯首下去,密密吻住她微张的红唇。 他将那两片湿润柔软的唇瓣衔在口中,只觉得口齿间渗出丝丝缕缕的蜜意,如一剂治愈良药般淌入心扉,将那一阵持续多时的疼痛奇异地抚平。 怀中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念头自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疯长,催着他迷乱的双手扯下她单薄的衣衫,抱起她柔软的身躯,沉入床榻之间。 层叠被衾间暗影朦胧,阿绮雾蒙蒙的眼眸半睁着,盈着满眶温热泪水,欲坠不坠。 她说不透心中如云如雾的怅然,软软伸出手去推他胸膛。 可他俯下面来,吻着她耳畔一声声唤:“阿绮,你是我妻啊。” 她盈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悄悄滑落,推拒的双臂也软软落下。 这一日,自她嫁给他起,便早已料到。 可饶是先前也曾主动,到底不过是一阵冲动劲儿,事到临头,仍是惶恐不安。 后来教她躲过了几回,却终是要面对。 既做了夫妻,又何必惺惺作态,忸怩矫情? 那一层极薄的床帐飘然落下,似蒙在她眼前的一片薄纱,掩住这方寸天地间的层层涟漪。 …… 第二日,该是要启程北上的日子。 阿绮夜里沉沉入睡时,已是累极,难得未如平日一般按时醒来,直睡到天已大亮时,才悠悠转醒。 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一片凌乱褶皱。 她忍着浑身的酸软,拥着被衾撑起身子,拾起枕边叠好的衣物披上,被陡然钻入的丝丝寒意激得轻咳两声。 “女郎醒了。”早已守在外间的翠微闻声入内,扶着阿绮起身,道,“使君一早便起身先往城外去了,让不必打扰女郎,待女郎醒了再走不迟。” 说着,她想起清晨见郗翰之离去时,面目间难掩的温柔之色,只以为二人间的隔阂消了些,不由悄悄望向阿绮。 只见阿绮白皙的面上神色恹恹,行止间虽有些柔弱无力,却仍是与先前一般的平静,待闻使君的吩咐后,亦不为所动,只道:“替我备些热水擦身吧,咱们快些,早些启程,上船安顿下,再好好歇一歇。” 翠微一下明了,起身往屋外去命人备水。 待收拾妥当,用过朝食,已是近半个时辰后。 戚娘已命人将行囊都搬上车去,待阿绮与崔萱道过别后,便往城外去了。 城门处,郗翰之早已命随行众人整装待发。 见阿绮的马车行来,他便驱动马儿迎上前,至车边微微俯身,隔着车帘问:“睡得可好?清晨我见你睡得深,不忍叫醒你。” 他说话时,素来坚毅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唇边更是克制不住地扬起一抹关切的笑意。 车中静了片刻,未见掀帘,只闻一声清泠嗓音:“走吧。” 他唇边的笑滞了滞,然到底怜她是个娇弱女郎,昨夜累了半晌,想来正有些怏怏。 他慢慢直起身,挥手示意众人启程。 自此行去近半日,仍到沅水边,登上早已备好的舟船,顺流而下,入荆州境内。 因来时已走过一遭,有了些经验,不必再那般小心谨慎,兼身边又有郗翰之的人在,阿绮便无顾虑,登船不久,便先入舱歇息。 她眼底仍有乌青,解下绾起的发,略梳理一番,便寻到床边侧躺着。沉浮不定的舟船轻轻摇晃着,令她再度入眠。 …… 自登船后,郗翰之先独寻了间舱房作书房略用,仔细斟酌着将要呈上给天子的奏疏写好,又唤了身边几位亲信副将,一同商议着草绘了不久攻谯蜀的部署图,最后又写了一封给母亲的家书,只等靠岸停泊时,先交人快马送回去。 待这一切忙完后,又已近黄昏。 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草草用了饭食,又唤了婢子来问:“夫人如何?可用过晡食了?” 婢子道:“夫人仿佛累极,登船后便先歇了一阵,傍晚时在甲板上待了一阵,只用了半碗粥,便又歇息了。” 他听在耳中,眼前却浮现起她昨夜的迷蒙娇态,只觉心已化作了水,眼神黯了又黯。 第80页 她到底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娇娇女郎,虽成婚已近两年,可直至昨夜,他方在她身边尝到几分珍贵的甜蜜意味。 往后,是弥补也好,怜惜也罢,他都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不敢辜负。 梦中那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因不欲扰她安眠,他先盥洗更衣后,方摸着黑入了她的舱房中。 烛已熄了,只皎洁月辉映在水上,船身随水波晃动,忽而剧烈,忽而轻缓,恰有夜风卷起一阵浪涛,拍打在船腹,引起一阵颠簸。 郗翰之行过门边时,正被这一阵颠簸带着,略踢到一低矮之物,发出一声闷响。 他垂眸望去,只见门边半丈处,正搁着一张长长的矮榻,透过月光,甚至能见上头早已铺好的被衾。 这显然是为他备下的,一如先前,二人分床而居,泾渭分明的时候。 他心口的热意渐渐冷了,猛然抬眸望向笼在黑夜中床榻。 阿绮不知何时已醒了,正靠在床边望着他,眼神一贯的透着冷。 “阿绮,”他的嗓音掩在波涛中,似有些紧绷,“你这是何意?” 阿绮仿佛仍有些倦意,软软地复躺下,道:“我累了,烦郎君歇在榻上。” 她今日实在没精力再应付他。 郗翰之立在门边,只觉浑身被人浇了盆冷水,昨夜的一切,竟似没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他缓缓矮下|身坐在榻上,问:“你将我当作什么?” 阿绮累极了,微闭着眼,蹙眉道:“你如今仍是我的夫君。” 他闻言竟是想笑。 她如此说,可见那颗冷硬如石的心中,一如初时那般去意坚定。 “你既还是那样厌恶我,又何必——” 阿绮悄然睁眼,听到“厌恶”二字,稍稍恍惚。 她淡淡道:“我说了,如今与郎君仍是夫妻。除了阿姊,我举目无亲。郎君给了我庇护,欲要我给些回报,本是人之常情,我何必自命清高?” 郗翰之一怔,心绪复杂难言,既是自嘲,更有隐隐的失落。 原来她不过将这一切的温柔情意当做交换而已。 每当他以为她已有所松动时,她总是适时地提醒他,长路漫漫。 黑暗中,他无力地仰面卧到榻上,含着苦涩与隐隐的心凉,问:“你既求一处庇护,若今日护你的不是我,换做别人,你是否也如此毫不犹豫的与他交换?” 阿绮久未说话。 她心中隐隐明白,若换做别人,譬如萧明棠,她绝不会如此。 郗翰之见她沉默,便当是默认,原本苦涩的心底竟生出几分怒意,即是对她,亦是对自己。 “你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责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阿绮却是冷笑一声:“郎君要我如何爱惜?是为了郎君守身如玉,自毁容貌,还是自尽而亡?换做是你,难道会如此吗?” “你我分明都明白,如此世道,我一女子,若无依靠,注定下场凄惨,若真有这一日,我走投无路,攀附了他人,亦轮不到郎君置喙。” 她的话语直白而惨痛,生生将他带回前尘旧事。 那个曾被他抛弃的结发妻子,便是被人当做禁脔,囚在佛塔,从此深陷苦海,不得解脱。 郗翰之抬手,覆住双目,一片颓然。 “你也不会落到那一步的。” “只我在一日,便定会护你周全,断不会令你受别人的折辱,无关利益,更不需交易。” “便当是我亏欠你——和大司马的恩情。” ☆、回府 这一路顺流东去, 经洞庭,沿江入豫州, 比来时快了许多, 未有半月, 便已弃船乘车, 到大别山麓附近。 自那夜后, 郗翰之也不知是否刻意避着, 一下变得十分忙碌。 在船上时, 每日从早至晚都在舱房中,不是与心腹部将一同商议接下来的部署,便是执笔书信,遥掌豫州军政,下船后,更是每日间消息往来不断。 然每日深夜回屋, 阿绮都已睡了, 他仍与她同眠, 偶尔趁她睡熟了,更会悄悄搂她入怀, 至第二日清晨,又趁她醒来前, 早早离去。 二人间的那层窗户纸既已捅破, 阿绮见他未有过分强迫,无度索求,遂也不再执意抗拒, 只是仍如从前一样不假辞色,冷眼相待。 数日后,终至寿春。 刺史府中,刘夫人已有两月未见儿子,自是想念不已,早早便领着红夫一同在屋里等着,一听说儿子归来,更是亲自拄着拐往门边去迎。 然二人等了半晌,远远的终于见廊下有人行来,却只阿绮一人。 刘夫人面上慈和的笑顿时僵住了,一双浑浊的眼四下看了又看,确认未见郗翰之身影,隐隐露出失望神色,只得引阿绮一人进屋,悻悻道:“儿媳来了。” 她面上虽还留着几分勉强笑意,可与阿绮离去前的热络温和相比,已然多了些生涩。 阿绮自然也察觉了刘夫人态度的变化。 她只侧目望一眼一旁的红夫,便神色如常地冲刘夫人行礼问候,知她盼着郗翰之归来,遂道:“方才衙署中来人,将郎君请走了,大约傍晚时才会归来。” 一旁跟随而来的仆从亦回道:“正是,方才郎君特遣仆来向老夫人陪不是,实在是因衙署中有些急事,才未归来先看一看老夫人,傍晚时定会回来,亲自陪着老夫人用晡食。” 第81页 刘夫人闻言,这才彻底开颜,连连道好,命那仆从退下后,方又转向阿绮。 她似也意识到方才的态度不妥,遂缓下神色,略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又道:“儿媳此去,数月未见,我竟有几分不习惯了。你堂姐可一切都好?” 阿绮一一应承着,提起堂姐,唇边不免也带了笑意,点头道:“阿姊一切都好,不久前才生了一子,眼下正修养着。” 一听说生子,刘夫人亦跟着眉眼笑开,道:“你堂姐是个有福气的,头一胎便生了儿子,往后再要生养,也能更顺些,不枉你这样远地赶去看她。” 说着,望向一旁始终未出言的红夫:“你当日也是一样,顺顺利利地便生了田儿。” 提及幼子,红夫笑着的面上闪过一瞬僵硬,紧接着,便作羞涩状垂眸,状似不经意望向阿绮,道:“老夫人快别说我,说起来,表兄与表嫂成婚也有些时候了,兴许过不了多久,老夫人便可抱上孙子了。” 刘夫人一听,心中一动,忙望向阿绮:“细算下来,你与翰之成婚已近二载,便是咱们到寿春,也已近一年,先前翰之忙着战事,在府中的时日不多,倒是此番你往宁州去,你二人朝夕相处着——”她说到此处,将声音压低了些,“你可有消息了?” 话音落下,一旁的红夫也下意识抬眸,紧张地望过来。 阿绮望着刘夫人满怀期盼的眼神,默默垂首,摇了摇头。 红夫悄然舒了口气。 刘夫人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失望,然到底还顾念着儿媳的心情,拉着她手勉力安慰道:“莫急,我也不是催促你们,只是我想着翰之年岁也不小了,才略问一问。好在你还年轻,从前又金尊玉贵地养着,定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阿绮始终垂着头,望着握着她的那只枯瘦粗糙的手,沉默片刻,慢慢将手抽出。 “只怕要教婆母失望了,因母亲当年是早产,儿媳自小体寒,恐怕难生养。” …… 因才是正月里,天暗得很早,郗翰之傍晚自衙署归去,到府中时,天已全黑了。 仆从们正点灯,见他归来纷纷躬身行礼。 他才自弋阳处理了些事归来,又令心腹部将们这两日加紧练兵,随时准备出征,此时归来,想起要见到阔别多时的母亲,心中柔软,素来坚毅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暖色,看得仆从们也不由笑起来。 然他这一份难得的温和,却在见到面色有异的刘夫人时,一下消失了。 屋中,刘夫人与往日一般,早早将饭食都备好,等着他归来。 可她仿佛怀着心事一般,连他进屋都未曾察觉,只兀自盯着饭食间袅袅升起的热气发愣。 “母亲?”郗翰之不由蹙眉,行到近前,出声提醒。 刘夫人听这一声唤,这才回神,忙挤出几分笑容,拉着他坐下,亲手替他盛饭,道:“翰之归来了,忙了一日,又是赶路又是处理公务,定饿了吧,快吃吧。” 郗翰之双手捧着接过,又提刘夫人盛了些。二人心不在焉地吃了,他方问:“母亲,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夫人召了婢子来将碗盘收拾走,又将旁人遣退,方轻叹一声,满目担忧,道:“翰之,我今日才得知,儿媳她——她似是不大能生养的,你可知晓?” 郗翰之面色渐渐沉了,沉默半晌,问:“母亲如何知晓?” 刘夫人见他面色不愉,忙将白日情形说了一遍,道:“你莫怪我多话,实在是无意间得知的,若非红夫恰提了一句,只怕我还未必知晓。她倒是个坦率的孩子,不曾隐瞒,竟是全都告诉我了。但这要如何是好呀?” 郗翰之心底苦笑。 阿绮哪里只是坦率?她是根本不在乎此事。 只是这样的话,绝不能告诉母亲。 他只故作轻松道:“母亲别急,她虽是这么说的,实则却并没有这样严重,大约是怕母亲期待太高,日后着急,才如此说。她只是稍有体寒之症,这么多年都有药石养着,已好了许多,并无大碍。儿子亦怜惜她,顾念着她年纪仍小,不急着此时便要生养,再过一年半载,也无妨的。” 他此话并非全是虚言,当日他问阿绮身边婢子时,虽道她的确有体寒之症,却未言及会难生养,此事从来都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辞罢了。 况且,他始终记得,前世她之所以两年未有所出,亦另有隐情,只是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刘夫人听他这样说,方有些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你莫为了教我宽慰,来诓骗我。” 郗翰之笃定道:“儿子不敢欺骗母亲。母亲且想想,民间贫苦人家那样多的女子,甫一出生,便吃不饱穿不暖,至六七岁时,便随着父母或在田间劳作,或在家中织洗,一年里浸在雨里雪里的日子甚多,她们无上好的药材与厚实的衣物,即便都是足月所生,恐也多有寒症,她们嫁人后,尚能生养,如阿绮那般的,一切供养皆是最上等,又如何不能?” 刘夫人愣了愣,仔细想了想,只觉有几分道理。 郗翰之见她暂且信了六七分,遂不再多说,只嘱咐道:“母亲平日在府中,也莫与阿绮多提此事,免得教她伤心,其余的事,交给儿子便好。” 刘夫人点头应下。 郗翰之想起近来所忙之事,又歉然道:“母亲,这两日我收到了蜀地的消息,如今时机已成熟,大约再有几日,便又要出征了,不能长伴母亲左右,是儿子不孝。” 第82页 刘夫人虽也盼着儿子常在身边,可也不愿阻儿子的前程,只摇头道:“胡说,翰之从来都是最孝顺的孩子。母亲留在府里,每日吃得好,穿得好,已是佛祖恩赐了,再不敢有别的奢念,唯盼我儿来去平安。” 郗翰之微微躬身,烛火照亮他半张面孔,看来十分恭敬而笃定:“母亲放心,儿子行事,从来谨慎,皆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方一击而中,绝不会有差。” 刘夫人连连点头,母子二人又说了些话方休。 郗翰之自母亲屋中离去后,并未回房,却是先往书房中去,召来刘澍恩,问:“可去问清了,这数月里,府中可发现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刘澍恩知他要问起,归来后,未随他往衙署去,先将事办妥了,此刻早已了然于心,答道:“府中人进出,并未见可疑的,这些时日来,往来的书信,除了老夫人与郎君外,便只有陈娘子往娘家送的信。昨日建康宫中,有陛下送给夫人的信,信中内容已抄录在此。” 他自袖中取出缣帛递上:“信已送至夫人手中,夫人并未有回信送出。” 郗翰之接过匆匆阅览。 信中不过是说了些近来建康风物,并无其他重要的事,只尾处略表了思念与盼回信之意,令他心中稍有不悦。 他冷哼一声,将缣帛燃尽,又问:“继续盯着。可还有事?” 刘澍恩点头,的确还有一件事:“使君可记得,数月前,曾有宫中内侍,奉陛下之命,给夫人送了些青梅酒来?” 郗翰之愣了愣,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 刘澍恩接着低声道:“那些内侍,那日离去后,便启程回建康去了,然我照使君的意思,多了分谨慎,命人一路跟着,方发现其中几人,行至半道,竟是悄悄留下,待过了几日后,又折回寿春来了,此刻正寻了处民居暂留。” 话音落下,郗翰之不禁冷笑一声。 天子果然存着别的心思,借送酒的机会,教人暗中留在此处,想来日后潜在姑孰广济寺的人,便也是这些了。 “可见他们与府中人有接触?” 刘澍恩摇头:“不曾。” 郗翰之眼眸眯起,盯着燃缣帛残留的灰烬,道:“时候到了,方会露出马脚。” 刘澍恩躬身应:“我会再命人时刻紧盯着,再有异动,即刻回报使君,” 说罢,拱手便要退去。 郗翰之闻言只“唔”了声,仍兀自沉思着。 然便在刘澍恩快要退至门边时,他脑中却似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等等!” 刘澍恩站住,回身问:“使君还有何吩咐?” “你说,先前天子赠的青梅酒,夫人可饮过?” 刘澍恩蹙眉想了想,摇头道:“使君恕罪,此事我并不知晓,只记得初送来时,未见夫人饮过,只留在库房中,后来如何,未再留意。” 郗翰之心中动了动,沉吟道:“你教人悄悄地去库房中取些出来,寻个高明些的医家看看,是否有不妥。记得——莫教任何人知晓。” ☆、汤药 刘澍恩素来办事利索, 当夜便命人取了一坛青梅酒来给医家,第二日便得了消息, 至午后, 趁郗翰之稍歇时, 便满脸凝重地入衙署去了。 郗翰之见他如此, 当即挥退侍从, 问:“如何?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刘澍恩点头, 自袖中取出一块极小的缣帛来, 奉至他案上,道:“医家细细品了那酒,发现了些东西,这些便是医家以为,酿酒时,泡在其中的一些药材。” 郗翰之蹙眉, 心道那果然不是寻常的青梅酒, 竟是以药材一同酿制的, 遂垂眸看去,只见缣帛上写了几样药名: 天门冬, 黄柏,天花粉, 前胡, 生地甘,郁金,苦参, 大清,白茅根等。 刘澍恩低声道:“医家言,这些药材性皆属寒,入酒共寒食散同服用,本是极好的,尤其发散时,更是效果绝佳。可于本就体寒者,却是伤其根本了,如夫人这般的,恐致宫寒之之症……” 说到此处,他渐渐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 郗翰之未觉有异,然方才听对体寒者伤其根本,面色便已渐渐冷厉,眼下见他停下,遂沉着脸问:“宫寒如何?” 他是男子,不懂何为宫寒,刘澍恩亦然,先前在医家处询问时,已红过一回脸,眼下又要自己亲口道出,憨直的脸自然又红了:“宫寒就是——用医家的话说,往后常常会有体虚、手脚寒凉之症,还有……每月月事时,会腹中坠痛,浑身乏力肿胀,日后生养也会更加艰难。总之,夫人饮此酒,无半点好处便是了。” 郗翰之此刻的面色已冷如冰霜,垂眸望着案上那块缣帛,心中愤怒已然难以言说。 “从前却是我大意了,天子年纪虽轻,却极肖似其母,心思深沉,手段歹毒。” 他还记得,在建康时,未满十四岁的天子,便对阿绮有了觊觎之心。 那时他只道二人一同长大,天子又是孩童心性,虽藏了觊觎之心,念着旧情,尚不至于太过分。 可他忘了,在前尘梦境中,将阿绮囚在浮屠中的,就是这个看来年幼单纯的少年天子。 他伸手拾起缣帛,神色郁郁。 刘澍恩踌躇片刻,问:“此事可要由我去提醒夫人?还是使君亲自说?” 如此大事,总要告知夫人,免得她为之所害才好。 第83页 然郗翰之却是沉吟片刻,摇头道:“她当是不会碰那酒的。暂不必教她知晓,只命人看着,若她要饮那酒再告诉她。” 若他未意会错,她当是对天子并无情意,尤其后来又知晓了当年崔大司马之死的幕后黑手乃是太后,她更不会再愿碰那酒才是。 而眼下,她似是已认定自己因体寒之症而难孕...... 他将捏在手中的缣帛丢至一盘的火盆中,望着灰烬间忽明忽灭的火星,眼中闪过异色。 刘澍恩不知他如何盘算,只领命下去。 …… 刺史府中,阿绮自郗翰之离去后,便又回复了往日的习惯,用过朝食后,与婢子们一同在院中散步说话,看一会儿书。 到晌午十分,却听仆从道:“夫人,谷郎君来了。” 谷郎君说的便是谷梁,阿绮忙将人唤进来,屏退左右,问:“足下今日来,可是建康有消息传来?” 算来自当日离开建康至今,已近一年,当已有几分眉目了。 谷梁点头,拱手道:“夫人猜得不错,今日一早,的确有信来了。” 说罢,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密封的信筒奉上,又道:“仆先前留在建康的手下,本在同泰寺附近民居暂居,然近三月未有进展,其中一个便自入寺中,剃度出家,如今虽只做了小小知客僧,到底比先前更近了些,加上用了些心,这便有了消息。” 阿绮接过信筒拆阅,原本淡然的面色渐渐僵住,乌黑明亮的眼眸里,也沉下了些许凝重与嫌恶。 依那信中所言,苏后每月携天子入同泰寺,的确并非只是一心向佛,潜心听禅。 太后每入寺中,必独入大殿,听道远讲经,其余宫人僧尼也好,随行贵妇也罢,都需退避三舍。那人虽成了知客僧,却也苦于看守严密,无法靠近,却是潜在寺中多时,每至夜间,常悄然出外,摸清寺中旁人不知的小道,这才寻到大殿佛像后寻了一处隐蔽所在,趁着太后入寺前,先告假离去,再悄悄潜入,躲在佛像后,不想果然窥见了苏后与道远间的私密。 大殿之上,佛祖慈悲目下,这二人,竟大行苟且之事! 堂堂太后,出身高门,为先帝嫡妻,却与南下而来的高僧有私情! 虽则北方高僧间,也不乏有不守淫戒者,其中更有龟兹来的绝世高僧,被逼娶妻,后又受伎多人,最后与宫人一媾而生二子,传为一段奇闻。 然那都是北方轶事。北方多胡人,虽经多年教化,到底还留存许多蛮俗,惊世骇俗之事从来层出不穷。 南方却是汉人的天下,汉人素来自诩礼仪之邦,凡事皆遵纲常礼仪,于佛事上,更谨守戒律。即便后来因天下大乱,渐渐抛却教条束缚,到底也不能容忍皇室中这样惊世骇俗之事。 想起曾被自己当作亲长一般适逢的太后,不但设计害死她的父亲,更有这样令人鄙夷唾弃的隐秘丑事,阿绮便觉浑身一阵恶心地战栗。 太后平日一副慈眉善目的温和模样,不想内里这样阴毒,竟是一次又一次教人既胆寒,又愤怒,也不知还有多少她尚未察觉的腌臜事。 她深吸一口气,饮茶压下心底嫌恶,将那缣帛烧去,冲谷梁道:“有劳足下这些时日的费心,我定不会亏待。” 谷梁道:“夫人不必言谢,既跟了夫人,从此便供夫人驱使。况兄弟们的家眷如今有了夫人的照拂,都过得安稳舒适,兄弟们都还要向夫人道谢。” 阿绮当日将他们的家眷接入府中来,如今年长者寻了差事做,年幼者则得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日后虽不能如士族出身一般平步青云,大展宏图,却也不会在愁谋生,若多努力些,要做个乡县中的差役甚至小吏,也不是难事。与仅仅提供了比寻常富足些的生活比,这才是最教人感激的。 她非但给了他们眼下优渥的生活,更给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机会。 阿绮道:“这原是大家应得的。” 谷梁未再多谦虚,只又问:“接下来,夫人可还有打算?” 阿绮沉吟,脑中忽而闪过萧明棠阴郁而充满憎恶的扭曲面容,道:“还需劳烦继续在寺中多留些时日——我记得,陛下也常要听道远讲经,只不知陛下对此事如何作想。” 她心底隐隐已有了猜测,只需加以验证。 谷梁心领神会,应下离去。 …… 却道刘夫人处,自昨日知晓儿媳难孕后,便始终担心不已,即便听了儿子的劝,仍是惴惴不安。 是以整整半日,她都歪坐在榻上盘算着,一会儿想着郗翰之的话,一会儿又想着阿绮的话,魂不守舍。 红夫来时,便见刘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求神佛保佑,莫让郗家绝后,连有人入内都未曾察觉,直到她微微抬高了声唤“老夫人”,方令其回过神来。 刘夫人一见是她,起身坐直些,召她到近旁,勉强笑着道:“红夫来了,你倒是个孝顺守礼的孩子,每日都来看我这老妇。” 红夫跪坐到榻上,掩唇笑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也知道分寸,更知要敬重亲长,如今蒙老夫人与表兄收留,我更该好好服侍老夫人,不教表兄在外担心才是。” 刘夫人望着她恭敬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媳,好容易挤出笑容的脸顿时又垮了下去。 第84页 红夫心中一动,想起昨日之事,压低声问:“老夫人可是在替表嫂担心?” 此事本不该对红夫多说,可刘夫人想着都是自家人,犹豫片刻,点头叹道:“是啊,好好一个女郎,怎会有这样的毛病?虽然翰之教我不必担忧,可我——我哪里能一点不操心?” “自然,老夫人虽不是表兄生母,却与嫡亲的母亲无异,若我姨母知晓老夫人待表兄这样好,定会十分感激。”她说着,眼神闪了闪,“只是我以为,表嫂之事,如表兄所言,老夫人倒暂不必太过忧虑。不过是体寒之症,多饮些药,总会好的。” 刘夫人摇头:“她是崔家的女儿,头上有个公主母亲,皇家那样多的药都未将她医好。” 红夫却笑了:“表嫂从前长在宫中,自然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可须知好药不一定能医好疾,民间有许多偏方,表嫂定从未试过,老夫人何妨用一用,兴许哪日便能带来好消息。” 刘夫人一愣,想了想,深觉有理,当即命人去城中寻乡间的医家来,开了民间妇人常用的偏方。 到傍晚时,终于熬出一碗浓浓的药汁来。 …… 寝房中,阿绮趁着傍晚,正命人搬了矮榻到门边,与几个年纪小的婢子一面观夕阳,一面说两句诗文。 恰说起诗经中的一篇,婢子们听得入神,便见廊下行来个老妪,正是刘夫人身边服侍的董娘。 只见她手中捧了只大大的碗,碗口上还冒着腾腾热气,壮实的身躯行得有些快,似急着赶来。 好容易行到近前,董娘喘两口气,将大碗奉上,满面堆笑,道:“老夫人昨日得知夫人有体寒之症,今日格外挂念,特意给夫人熬了药来,好好补一补。” 阿绮坐在榻上,晶亮的眸光自董娘面上滑至她手中捧着的大碗,果然见碗中一片黑漆漆的浓郁药汁,大约是因才倒出不久,还十分热,那袅袅雾气正裹挟着一股苦涩难闻的滋味扑鼻而来。 不必亲口尝,便知那药定十分难以下咽。 阿绮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悄然移开视线,并未说话。 她最不喜饮苦药,婢子们都知晓。 翠微观她神色便知她心中不悦,遂起身笑道:“蒙老夫人体贴关怀,只是我家夫人这原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一直服着丸药,乃是建康的名医亲自写的药方,吃着已好了许多,不必再多服其他药了。” 董娘来前早得了刘夫人的嘱咐,闻言忙道:“建康的名医自是绝好的,不过老夫人说,夫人养尊处优,用惯了尚好的药材,却不知民间也常有好物,虽不值钱,却顶用,今日这药,便是乡间的一张偏方,是老夫人特意去求来的,望夫人莫辜负才好。” 原来是来路不明的偏方。 难怪连亲自看诊都不曾有,便能端出一碗药来。 阿绮瞥了眼,神色渐渐冷了。 若是前世的她,为了孝顺婆母,令夫君满意,自然毫不犹豫便饮下,事后更要亲自往刘夫人处去道谢。 可如今的她,实在不愿理会。昨日她直接将难孕之事同刘夫人说出,不过欲令其不必再生不必要的期望,更是在暗示,若想教郗翰之纳妾,她定不会阻挠。 眼下这药,她是绝不会饮的。 “多谢婆母,董娘子且将药放下吧。” 董娘虽想亲自望着她饮下,可到底也不敢直言,只得依言放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刘夫人处复命。 戚娘见状,冲着董娘渐行渐远的身影直摇头,不满道:“老夫人怎这般糊涂?药哪里是能随便饮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敢随意拿来给女郎饮。” 众人一时都有些不满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恰此时,郗翰之自衙署归来,才踏入院中。 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又想起白日刘澍恩所说那青梅酒中的猫腻,心里莫名地记挂着阿绮,遂未直接去向刘夫人问安,只先回寝房来更衣。 可谁知才入院中,便见寝房外,屋檐下,数个婢子聚在一处,正絮絮地议论着什么,神色皆有些不忿。 而阿绮则斜斜靠坐在榻上,容色淡淡,辨不出喜怒,只出神地望着案上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 他脚步一滞,行至近前,便嗅到难闻的药味,不由蹙眉垂眸,望着那碗中的药汁。 婢子们见他回来了,忙噤声敛目,躬身行礼。 他随意挥了挥手叫众人起来,未入内去更衣,却是先指着那药碗,侧目望着阿绮问:“你可是病了,怎要饮药?我记得你平日只服丸药,从不饮这样的汤药。” 自那日问过她身边的婢子后,他便将她惧苦嗜甜,不爱喝药这一点记在心里。 说来也怪,若是过去,即便她亲口告诉他,他也未必能记得,如今却是想忘也忘不掉,便是平日用饭,吃到什么甜味的菜式,也总能想起她来。 阿绮却有些诧异,不知素来只将心思放在政事上的他,何时竟关注起这样的细节,遂抬眸道:“我的确只服丸药,难为郎君记得。这药不是我叫熬的,是婆母念我身子虚,去民间寻了偏方来,道我平日用的都是好药,未试过这些民间之物,兴许便能见效了。” 她一贯地细声说着,未带半分不满与责备,听在郗翰之耳中,却多了几分其他意味,教他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他渐渐沉下脸,命人将药取走,沉声道:“你不必饮这药。昨日我已同母亲说过,不必替你操心。她一片好心,只是不懂其中的道理,你莫怪她,一会儿我亲自去同她说。” 第85页 言罢,也不回屋更衣,直接转身,先往刘夫人处去了。 ☆、疑心 却道董娘自送药后, 便回刘夫人处复命,将方才情形一一道来。 刘夫人听罢, 问:“你未见她喝下去?” 董娘摇头:“夫人让婢将药放下便好, 婢不敢逾越, 只得先回来, 的确未见夫人喝下, 夫人看来——倒像是对老夫人送去的药有些不满……” 刘夫人未想一碗药竟惹了儿媳不快, 一时愣住, 讪讪地想起阿绮素来端方高华的模样,实在不知若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瞧见不满与鄙夷的神色,该是如何的情状。 红夫仍在一旁,见她面色不好,忙开口宽慰:“老夫人都是为了表嫂好,表嫂大约是一时未能体会老夫人的用心。” 董娘想着方才情形, 亦点头道:“娘子说得正是, 方才婢见夫人身边的翠微娘子说话, 似是夫人本也服着丸药,都是建康名医亲自下的方子, 约莫是觉得旁的药不好。” 红夫闻言,却现出吃惊的模样, 道:“董娘方才可是会错意了?哪有儿媳会嫌弃婆母给的东西?况且, 那偏方是老夫人特意命人去问来的,民间多少妇人都用过,如何会不好?当年我的婆母可未曾这般体贴过, 我怀田儿之前,只我娘家的母亲这般费心地给我去寻方子。” 董娘唯唯诺诺,却有些不确定了,只得支支吾吾道:“婢也不知……” 红夫看来在替阿绮说话,实则却在刘夫人心中埋下越来越多的刺。 刘夫人将她的话一一听在耳中,只觉面色无光,正想开口,却听屋外一阵沉稳脚步声,紧接着,守在门外的婢子便唤:“使君来了。” 郗翰之入内,先向母亲行礼,看来并无异常,只是面容有些沉,坐下后,便直接问:“母亲方才命人去给阿绮送汤药了?” 刘夫人面色一滞,下意识望一眼身旁的红夫与仍在屋中的董娘,猛然想起昨日儿子的嘱咐,莫名有些心虚,点头讷讷道:“方才的确让董娘去送了。” 郗翰之眼眸黑沉,闻言转首瞥一眼已然惴惴不安的董娘,先压下心中的话,将众人挥退后,方郑重道:“母亲,昨日儿子已说过了,此事不必母亲多操心,儿子心中自有盘算。” 刘夫人亦知道自己着急了,然想着方才红夫的话,禁不住辩解两句:“替夫君生养本是妇人的本分,我是急了些,到底也是为了她好的,谁知她就那样将董娘打发回来了……” 郗翰之闻言,稍稍沉默,并未直接答话。 他深知母亲此举,绝不会存歹意,她对他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尚能如此悉心照料,又如何会对儿媳太过苛责? 只她到底也不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民间妇人,虽略识得几个字,却见识浅薄,考虑的多是眼下的小事,须得时时提醒着才好。 他想了想,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我自然知道母亲一片好心,绝不会苛待旁人。只是用药这样的事,仍需谨慎才好。母亲不知,虽同是寒症,却各有不同,便如头疾一般,有的人疼痛难忍,有的人胀痛不已,有的人晕眩不止,各有各的病因,必得对症下药方可。民间那些偏方,多是医家对着其中一种病因开的方子,许多人看来治好了,实则是误打误撞的,若未对症,反有加重病症的可能。” 刘夫人心中惴惴,听了他的话,细细思忖片刻,隐隐觉得有理:“我本是盼着她好的,若真加重了病症,倒成了罪过了。” 郗翰之知她听进去了,又缓声继续道:“还有一事,母亲尚未思及。如这等幼时留下的病根,可得十年如一日悉心调养着,阿绮一直服着药,若此时突然换了别的,药材多而杂,反而易影响药效。” 刘夫人听儿子这般细细的说道理,这才有些恍然大悟,一时愧疚不已,直摇头悔道:“我实在糊涂了!白日不知怎的,竟就想了那样的主意!” 说着,当即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 她方才的话,却是提醒了郗翰之。 “母亲,此事是谁提起的?” 刘夫人想了想,道:“是红夫说,民间有许多偏方,吃好了许多妇人,她生田儿前,也曾用过些偏方。我当时觉得有理,这才想着替儿媳也寻些方子来……” 郗翰之抿唇不语,心中却有些诧异。 陈红夫这个表妹比他略小了几岁,幼年时陈家仍在高平,兄妹二人曾算是自小的玩伴,然后来随着陈家举家南迁,后来便再无联络,直至他十五岁那年携相邻南下,母亲才又遇到陈家。 陈家那位姨母最是心善的淳朴人,不但救了他这个被生父丢弃的外甥,更为了哺育他,连自己亲生的未满一岁的儿子也顾不上,最后致使幼子早殇。 他印象里,这位表妹也是与她母亲一样纯善的人,当不会是个故意在旁人面前挑拨是非的,怎今日听来,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他暗暗留了个心眼,冲刘夫人嘱咐:“母亲,往后再有事,定要提前与儿子商议,若儿子不在,拿不定主意的,命人去寻阿绮也好。她看来不甚热络,实则心地慈软,处事也懂分寸。至于旁人,母亲且留心,少说两句便好了。” 刘夫人讷讷的,听了这话,忙不迭点头应下。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别的,郗翰之方离开。 他心中记着事,双手背后,始终凝眉,独行至廊边时,未曾留意,直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方停下脚步。 第86页 “表兄。” 他循声望去,只见长廊边,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寻常衣裙,发梳得十分整齐,一张清秀的面上有几分拘谨的笑意,正是红夫。 他拧起的眉又紧了几分,沉声问:“何事?” 红夫瞧他面有不善,忙多挤出些笑来,勉力镇定道:“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在老夫人处,听表兄说起给表嫂送药一事——”说到此处,她悄悄抬眸打量他,“表兄千万别怪老夫人,这原是我的主意,若有思虑不周之处,皆要怪我,若因此让表兄与老夫人间生了龃龉,倒是我的错了。” 郗翰之未料她主动解释,不由悄悄打量她一眼,不动声色道:“无妨,我已同母亲说过,阿绮也非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并无委屈不满之意。” 红夫仿佛大大松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抚着胸口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郗翰之“唔”了声,便欲离去,然脚步未踏出,又听她小心翼翼说:“听老夫人说,表兄不久又要出征,可都准备好了?” 他脚步一顿,双眸不禁眯起,心底生出警惕。 红夫忙解释:“只是老夫人今日说起,仿佛有些不舍表兄这样快便又要离去。亡夫从前也在军中,我最怕的便是军中有消息传来,令他出征,是以眼下也格外理解老夫人的心,这才多问两句。” 若是平日,她这般解释,郗翰之大约会稍稍释然,不再疑心,然如今既知府中藏了奸细,便事事小心谨慎。 他对红夫的解释不置可否,只略点了点头,道:“战事准备尚可,我知母亲挂念我,然替天子效力,更是我分内之事。”话至此,他不愿再多说,遂问,“你家中如今情况如何了?可要我派人去将姨母与姨丈都接来,令你们团聚?” 红夫眸光一闪,忙摇头拒道:“蒙表哥与老夫人心善,才收留我,实在不敢再添麻烦。父亲不久前才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官府命人盯着二老,本是无碍的,若此时过来,反教官府知晓了我的所在,给表兄徒增麻烦。” 郗翰之微微眯眼,不置一辞,留了句“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说”,便重新提步回院中去了。 回房前,他将刘澍恩唤来,隐在无人树影间低声吩咐:“你且派人悄悄往新安去一趟,看看陈家到底如何了,记得莫要教人知晓,更别教陈家人察觉。” 待刘澍恩领命去了,他方收敛心神,重回寝房中去。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天地陷入黑暗,寝房内外已点了灯,亮堂堂一片,该是用晡食的时。 婢子们已将饭食都捧了来,正一一置到桌上,见郗翰之入内,忙躬身唤“使君”。 郗翰之一面展臂更衣,一面往那桌上略看了一眼,见是几样清淡的清粥小菜,并一荤一素,甚是简朴,只是碗筷仅一副,显然并无他的份。 他大多时候都是在衙署或书房中用饭,偶尔归来早,母亲也有留饭,只今日却回了自己院中。 他下意识抬眸望一眼已坐到桌边的阿绮,见她面色如常,冷冷清清,不由轻咳一声,煞有介事道:“再去备一副碗筷来。” 婢子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多盛了一碗清粥并两块胡饼来,又附上勺箸。 郗翰之更衣后,便坐到桌案另一边,举箸与阿绮同食。 阿绮素来讲究食不言,郗翰之亦不多话,二人沉默着,婢子们也都退在数丈外等候,一时屋里极静,只偶有轻微的碗箸碰撞声。 郗翰之始终悄然注视着阿绮,将她多吃的两样菜暗暗记在心中,待二人都吃完漱口后,方开口道:“我方才已同母亲说过了,想来她不会再替你寻药了,你莫与她计较。” 阿绮淡淡瞥他一眼,起身披上外袍,道:“多谢郎君费心了,我本也不会与婆母计较。” 若她真要追究,只怕当时便会坚决命董娘将药带回了。 她说着,便欲如往日一般,与戚娘等一同到院中消食散步:“郎君若仍有公务,可自往书房中去。” 然今日郗翰之并未如她预料般去书房中忙公事,仿佛打定主意要跟在她身边一般,也紧跟着起身至她身边,占了从前属于戚娘的位置,道:“今日无事,我恰也去消消食。” 阿绮心中诧异,又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得与之同行。 宽敞的庭院中,只二人缓行。 郗翰之虽已在这座府邸中住了近一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漫步赏景,一时饶有兴致地四下观赏。 因是刺史府,初来时,府中屋舍等便十分规整舒适,只是他记得那时四下的景致并无精妙可言,如今虽未见明显变化,可只稍一细看,便能见各处草木,甚至一砖一瓦,都是精心修建打理过的,便是凉亭、鱼池等,也皆布置得令人觉十分适宜。 郗翰之滞了滞,慢慢想起钟山脚下的那座府邸。 那时的她独居府中,也将其打理得幽雅别致,温馨舒适。 他未成婚前,虽已拥有了宽敞气派的府邸,却因时时觉太过广阔,而显得凋敝冷清,少了几分人气。 直到她来了,方令各处都焕然一新。 他只觉喉间有些干涩。 “你将府中打理得甚好。” 阿绮本也是爱布置的,院子既被夸了,遂并未如往常一般冷淡回应,而是微微笑了笑,道:“平日我在府中除了看些书,同她们说话外,也无事可做。我又不爱做女红,便常花些心思在院子里打发时间罢了。” 第87页 她说得轻松,实则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亲自带着婢子们一同修剪灌溉的,十分用心。 郗翰之望着她掩映在夜色下熠熠生辉的双眸,心底波动,渐渐涌起一阵酸胀感。 她自建康随他来到此处,大约有些孤独了。 母亲身边尚有红夫这样相识多年的人陪着,她却是与从前多年的亲人友人都分离了,在寿春举目无亲,平日一人留在院里,怕也寂寞。 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郑重赞道:“虽是打发时间,可你能将这府邸打理得这样好,实属不易。” 阿绮借着月色望他一眼,未说话。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二人回屋中。 郗翰之自去沐浴,阿绮便脱下外袍,以温水擦了擦面与手,再取下发间簪钗,令如云乌发堆在颈侧,取了芬芳怡人的桂花油来细细揉到发间。 因寿春地处江北,冬日比建康更干燥寒冷些,她恐发丝干枯,遂比从前更常用桂花油。 经这一阵细细揉搓,她本就柔顺光滑的长发,越显出润泽如丝的光泽。 郗翰之回屋时,便见她跪坐在灯下,微微侧着身,乌发半垂半堆,露出一段柔腻粉颈,宽松衣袍下的娇小身躯婀娜多姿,引人遐思。 他眼神一黯,只觉心忽然酥了半边,大步上去,自身后将她牢牢圈住,一个使力便将她抱到膝上怀中。 阿绮只僵了一瞬,便渐渐软下,柔顺地靠在他怀中。 他伸手去拨开她颈边发丝,教那段雪白柔腻露出更多,直至在烛光下泛出皎洁如月色的光泽。 她侧目望向铜镜,于镜中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盈盈的水眸仿佛笼了层雾气,清清浅浅望着,令他心底一颤,禁不住俯下|身去,细细吻住她耳畔的肌肤,直激得她浑身轻颤。 他一面轻拨开她领口衣物,一面却始终用深邃浓烈的眼眸凝着镜中人,不愿放过她的分毫反应。 交颈厮磨间,直至她含泪欲泣,他方抱着她入内室床上。 他心中记着库房中的青梅酒,只觉滋味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庆幸,悔恨,还是欣喜,只知不住痴缠着她,直到她精疲力尽,哀哀求饶方偃旗息鼓。 最后的刹那,他脑中莫名闪过在万寿曾见过的,她满是温柔怜爱地抱着崔萱之子的模样,竟冒出个模糊的念头—— 若真能有一儿半女,她是否从此便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幼犬 第二日清早, 天还未亮,郗翰之便已如从前一样精神抖擞地起身。 阿绮却正觉浑身酸软, 仍迷迷糊糊地阖眼睡着。 他转身望她睡意憨沉, 面浮粉晕的娇俏模样, 心中顿时充满怜意。 他俯身上前, 拨开她额前碎发, 揉了揉她的面颊, 嗓音低沉道:“且多睡会儿, 养好精神,待我去替你寻个伴儿来。” 阿绮眯着眼眸,还未睡醒,未将他话听入耳中,却被他这般又揉抚又低语,弄得心里憋了股气, 恨不能叫翠微将他赶出去, 可又因手脚酸软犯懒, 实在不愿动弹,只将两弯秀眉蹙起, 红唇也向下弯了弯,以示不耐。 郗翰之面上隐约带了抹笑, 直到离去前也未消失。 一个时辰后, 阿绮方慵懒地起身。 屋外已是日光明媚,因开了春,已有了鸟语声, 此刻空气清新,正是好时候。 她脑中仍有些混沌,呆呆坐在床沿,任翠微捧水来给她净面。 不知为何,她总觉昨日郗翰之格外兴奋,仿佛是知晓了什么能教他格外开怀的事,却拼命压抑着,不敢在她面前透露。 不过他素来是一心扑在政事军务上的,此番大约也是因军中传来了好消息。 她遂不再多想,仍如往日一般,用过朝食后,便在院中悠闲度日。 然才过了晌午,她正歪在榻上看翠微绣丝帕,院外便有一阵嘈杂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听屋外的婢子满是惊讶地“咦”了声,冲屋里道:“女郎,是使君身边的人。” 阿绮遂自榻上起来,往外间去。 还未到门边,便已见庭中数个年纪稍小些的婢子正围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婢子们身旁,正立着个一身甲衣的侍卫,有些面熟,正是平日常随郗翰之身侧之人。 他一见阿绮出来,忙上前一步,立在阶下,拱手道:“仆奉使君之命,将这只幼犬送来给夫人。” 他话说完,身后的婢子们也瞧见了阿绮,忙自觉退开,将其中围在一处的铁笼露出来。 阿绮一听“幼犬”二字,也下意识生出几分好奇,自屋中跨出,至那铁笼边俯下|身细看。 只见那笼中正有一只通身洁白的幼犬,毛茸茸一团,不过比成年男子巴掌略大一些。 大约周遭全是生人,那幼犬有些害怕,耷拉着双耳,瑟缩在一处不敢动弹,此刻见婢子们退开了,它口中呜呜两声,小心翼翼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乌幽幽的圆眼正对上阿绮的目光,一下便令她心生爱怜。 翠微也跟在一旁看着,不由笑道:“女郎,这犬看来不过三五月的模样,小得很,正是模样最娇小可爱的时候。” 话音方落,那幼犬便又适时地呜呜两声,登时令众人都爱怜不已。 那侍卫也道:“娘子说得不错,这是才养了不到五月的小犬,听闻是从前燕国宫中的贵人们养的犬所生,品相极好,本都是要献去建康的,使君瞧见,特意留下一只来,交夫人养着。” 第88页 阿绮没说话,只与那幼犬对视着。 众人都等着她发话,是否要将犬儿留下。 那幼犬也仿佛有所感应,对上阿绮的眼,不再如方才那样害怕,竟渐渐地自瑟缩的那一处角落里站了起来,一面呜呜两声,一面悄悄摇起尾巴。 阿绮的唇角悄悄扬起个细微的弧度。 她慢慢直起身,冲那侍卫问:“它可起过名了?” 侍卫一听,便知她喜爱这幼犬,想着方才来前使君吩咐的话,连连摇头,道:“还没有名,正等着夫人起呢。” 戚娘已将那笼子打开,将幼犬自笼中轻轻抱出。 小犬在戚娘臂弯里仿佛又有些害怕,阿绮上前抚了它两下,才令它放松了些。 它在戚娘臂间挣了挣,顺着她弯起的腿一下落回地上,左右张望了一番,便迈着短短的腿跑到廊下摆着供婢子们用的桌案底下躲起来,只露半个脑袋怯生生望着众人。 阿绮步上前去,俯下身冲它张开双臂,轻拍了拍手。 小犬打量她片刻,迟疑着自桌案下出来,由着她抱在怀里,呜呜着在她手上蹭了蹭,侧目望着桌案上之物,悄悄伸了伸脖子。 阿绮瞥一眼桌案上婢子们吃的汤饼,抚了抚怀中的犬,微笑道:“便叫汤饼吧。” 众人皆是一愣。 那侍卫笑了声,躬身道:“夫人喜欢便好,仆这便去向使君复命。” 阿绮唤了个婢子去送,便抱着汤饼进屋去了。 戚娘、翠微等都格外喜欢这小东西,一路跟着进去,都想抱一抱汤饼。 可汤饼仿佛十分聪明,只顾黏在阿绮身边,旁人来稍稍一抱,便要挣脱开去,回到阿绮身边。 阿绮被它缠地满心都是温柔怜爱,只得又将它抱在怀里,对戚娘道:“我记得从前府里也曾养过猫儿犬儿的,眼下可还有人知晓如何养?” 她幼时便曾想过要养一只犬,可因那时体弱,时常卧病,只得做吧,后来大了些,便不再有这样的心思了,如今恰得了一只,即便是郗翰之所赠,也是禁不住地喜爱。 戚娘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有一位胡娘子,曾在建康的宅邸做过驯养猫犬的差事,如今管着女郎的库房,我这便去将她请来。” 阿绮点头,午后其余时光,便都听着胡娘子的话,替汤饼准备吃食与被窝等。 夜里,郗翰之自衙署中归来,正要往寝房中去,然才踏出一步,便顿住,垂首想了想,转身先往刘夫人处去问候过,方按耐住心底的躁动,不紧不慢往寝房中去。 婢子们将他迎入屋中,一如既往替他更衣梳洗。 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四下观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这两日总尽力将公务在衙署中处理好再归来,是以今日稍晚了些,院里众人早已用过晡食,阿绮也已散过步了,正披了衣在内室灯下读书,见他归来,只抬眸望一眼,便又埋首书卷,与往日并无不同。 他目光在屋中打转片刻,始终未见到意料中的情形,只等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问:“白日我命人送来的东西,可曾收到了?” 阿绮闻言,心知他问的是汤饼,遂放下书卷道:“郎君亲自命人送来,他难道未回去向郎君复命吗?” 郗翰之面上稍有几分尴尬。 那犬是他特意给她留的,那一窝才出生的幼犬本是南燕战利品,虽非金银,却因贵人们喜爱而显得珍贵。当时太过幼小,便先有人养着,昨日午后已命人送往建康了。 可他夜里念着她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单,又想起那日她怀抱婴孩时慈爱柔婉的模样,今日一早便又命人赶去抱回一只幼犬来赠她。 送来的侍卫当然都告诉他了,他不但知晓她收到了,还知她给那幼犬起名叫汤饼。 只是他本盼着今日归来便能见她逗弄汤饼的模样,可方才看了那半晌,却始终未见汤饼,心底正有些失落,疑心她心中不喜。 他略撇开眼,又是一声轻咳,若无其事开口,嗓音中却有一丝紧绷:“我自然知晓。怎不见汤饼?” 他话音方落,便听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至屏风边时,却骤然停住。 他下意识低头望去,却见不过比他巴掌略大一些的小汤饼不知何时已行到屏风边,一双漆黑湿漉的眼眸正怯怯望着他,一副惊惧不敢上前的模样。 它脖颈间,不知何时已系了根细细的藕色丝带,正中挂着枚精巧银铃,稍一晃动,便发出清脆响动。瞧它身上的毛发,显然也已被仔细地重新梳理过。 郗翰之望着这小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果然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精心地打理。 他肃然的面上露出隐隐笑意,将衣带系好后,便上前两步,要摸摸汤饼。 然汤饼却立刻警惕地竖起尾巴,小爪子瑟缩着连连后退,似乎十分害怕他的靠近。 他动作一僵,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明明是他命人送回来的小畜生,却这样怕他。 阿绮在旁静静看着,见他这幅尴尬模样,与汤饼的惊恐模样,不由轻笑了声。 她直接越过他,行至汤饼跟前。 方才还连连后退的汤饼此刻竟呜呜叫着上前,直凑到阿绮裙角,仰着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在撒娇。 阿绮唇边已有了浅浅酒窝,见它这般可爱,忙不迭伸手将它抱到怀里。 第89页 “汤饼方才由胡娘子照料着去用食了,眼下才回来。” 说着,施施然起身,抱着汤饼坐到内室的榻上,一下一下抚着它洁白身子。 郗翰之望着她,竟又想起前世那个柔顺温婉的她,有一瞬失神。 近来他已鲜少在面对她时,怀想起她在梦中时的模样,仿佛是觉得眼前这个清冷漠然的女郎,也是一样的鲜活动人,牵动着他的心。 他眸光一黯,也跟着坐到她身旁,嗓音低沉,问:“我送你的,可喜欢?” 阿绮垂着头,揉抚汤饼的手一顿。 汤饼仍是害怕郗翰之,一见他靠近,便自阿绮身上跳下,叮铃响着往外跑。 阿绮望着小跑的汤饼,抿了抿唇角,声音极轻。 “多谢郎君。” 她对他说过许多次“多谢”,有时是客套,有时是暗示他知难而退,有时只为激怒他。 可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她喜欢汤饼,郗翰之十分笃定。 “既喜欢,从此便好好养着,我也会待它好的。” 眼下,他对今日所赠的幼犬十分满意,即便这犬并不亲近他。 只是到了夜里,却忽然有些后悔。 胡娘子带着婢子们替汤饼做了个小窝,因汤饼格外黏着阿绮,阿绮心软,便让先放在寝房外间靠门处。 它本还十分听话地睡了,到夜半时,却忽然醒来,带着一串银铃声,自外间寻入内室床边。 它尚小,爬不上床去,只得呜呜轻唤着绕床来回跑动。 银铃声白日听来清脆,夜里却格外扰人。 阿绮被惊醒了,起身点灯,便见汤饼正仰着脑袋眼巴巴望着她,仿佛是想与她同眠。 她本想唤它回门边睡去,可想它才来一日,大约也有些认生,而屋外守夜的婢子大约也休息了,不便麻烦,遂弯腰将它脖颈间的银铃取下,抱到床上。 可它甫一嗅到郗翰之在旁,便立刻蹬着腿直后退。 郗翰之此刻也已然醒了,一睁眼眸,便见汤饼正警惕地瞪着自己。 他一愣,睡意去了大半,再转头看阿绮,见她亦默默望过来,那平静的眼神,仿佛在暗示他。 “今日我陪汤饼睡,它似有些怕你。” 她默默开口,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郗翰之浑身一僵,仅剩的睡意也消失殆尽,不由低头瞪着汤饼。 他亲自将这小畜生领回府中来,才不过一日,它便要抢了他的位置。 他抬眼望向门边的小窝,那里也曾是他的矮榻摆放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认命起身,亲自搬着矮榻到门边,铺被衾躺下,沉声道:“明日我便命人将它的被窝送去侧间。” ☆、习字 幼犬敏感, 第二日一早,天才微亮, 郗翰之自榻上起身的细微声响便将汤饼一下惊醒。 朦胧光线里, 它猛然自床上一跃而起, 原本耷拉着的双耳陡然竖起, 警惕地冲着外间吠了两声。 只是它尚小, 那微弱的吠声丝毫唬不住人。 郗翰之趿鞋入内, 见阿绮尚未被吵醒, 遂狠狠瞪着汤饼,不待它反应便忽然出手,将它一下捉住,不由分说要送回它的小窝去。 汤饼见势不对,原本毫不客气的气焰顿时萎靡下去,仰着圆圆的脑袋, 用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可怜巴巴望着郗翰之, 仿佛服软求情一般。 郗翰之瞪着它, 莫名想起自己昨夜的话—— “我也会好好待它的。” 他渐渐有些心软,犹豫着是否姑且先留它在屋里。 便是这一瞬的愣神, 汤饼一下抓住机会,自他掌中挣脱开, 跳回阿绮身边, 凑到她耳边,一面呜呜叫着舔她耳边,一面以两只前爪拼命地扒拉她肩膀, 似急着将她唤醒。 郗翰之未料这小畜生这样坏心眼,一时双眼瞪大,伸出双手又要去捉它。 然手指尚未触到它,原本还沉睡着的阿绮却悠悠转醒,睁开迷蒙水润的双眸,恰见他恶狠狠地冲汤饼伸手的模样。 “郎君做什么?” 她神色仿佛不大好,竟露出了与汤饼如出一辙的警惕之色。 郗翰之浑身一僵,讪讪地收回手,道:“我恐它扰你清梦,想先将它带出去。” 阿绮却仿佛没听他解释,只撑起身揉揉汤饼,细声问它:“可是饿了?我去叫胡娘子来。” 说着,披衣下床,开门要唤胡娘子。 汤饼亦步亦趋跟在阿绮身后,洁白的小尾巴随着轻快的步伐一摇一晃,格外可爱,可那背影落在郗翰之眼中,却教他愕然不已。 二人同屋而居这样久,她从未关心过他是否渴了饿了,衣物是否薄了厚了,如今对着只小畜生,却一大早便嘘寒问暖。 他今日才算全然确信了,她的确并非是个生性冷淡的人,只是吝于对他施与关怀罢了。 外头胡娘子早已将汤饼的吃食饮水都备好了,待汤饼出来,先教它寻了解手处,待它做对了,方放它去饮食。 阿绮坐在一旁满是怜意地看着,柔声叫它吃慢些,如玉似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晨光里,格外温柔动人。 郗翰之在屋里更衣,见状只觉心中有些闷,肃着脸片刻,冲庭中婢子们吩咐:“今日便将汤饼的窝挪到侧间去,夜里不许再留在寝房中。” 婢子们本都悄悄地看汤饼,乍听他这样暗含不满的吩咐,登时吓了一跳,忙垂首应是。 第90页 阿绮只抬头望他一眼,虽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没出言反对。 昨日胡娘子也说过,幼犬正是要教规矩的时候,便如孩子一般,若幼时过分溺爱,大了越发不好管教。 汤饼仿佛有些明白郗翰之的不满,正吃着碗里的食,也忙不迭昂起头冲他吠了声。 候在一旁的婢子笑道:“汤饼似乎生来便与女郎十分亲近。”说着,又望一眼郗翰之,“倒是与使君不大亲近。” 阿绮唇角噙着笑,露出两朵浅浅酒窝来,道:“我也觉与汤饼十分投缘。” 郗翰之已然穿戴好,匆忙用了些朝食要离去,闻言停下脚步,瞥一眼吃得正欢的汤饼,冷哼一声,道:“一只畜生罢了,一回生二回熟,哪里有什么亲近不亲近的?待我多与它待两日,可不就惯了。” 那婢子不知他哪来的不悦,也不敢说笑了,直垂头道:“使君说的是,是婢失言了。” 一时庭中众人都知他今日有些脾气,皆不敢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离去。 他四下扫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阿绮身上微闪了闪,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 连着两日,因有汤饼在侧,阿绮都十分欣喜,仿佛当真多了个十分通人性的伴儿似的。 便是刘夫人,听闻儿子送回只幼犬,也忍不住好奇要瞧瞧。 阿绮已数日未亲自去望过她,此番闻婆母想瞧瞧汤饼,遂亲自带着往刘夫人院中去。 刘夫人待旁人素不摆架子,对儿媳亦然。尤其她还记得前两日自己唐突送药一事,被儿子一番解释后,正有些愧疚,态度越发热络了几分,一见阿绮入内,便亲自起身拉她来坐。 阿绮一如从前一般,不卑不亢,谦和守礼,坐下后先好生问候一番刘夫人近来的饮食睡眠等是否都好,待得了肯定,方道:“婆母安好,儿媳便放心了。” 因恐汤饼没了约束,会在屋中乱跑,扰了刘夫人,阿绮自入内时,便将它牢牢抱在怀里。 刘夫人一眼便见到了这只毛茸茸的可爱幼犬,待与她说了两句话后,便将视线转向她怀中,道:“这便是翰之带回的犬?瞧着怪细巧的。” 阿绮见她并不排斥,遂将汤饼放下,任它在身边围着转了转,道:“是,才起了名叫汤饼的。” 刘夫人笑着伸手去摸了摸,道:“果然是贵人们才会养的犬,这样精巧,毛发梳得倒比人还柔顺洁净些,与乡野间在泥潭里打滚的野犬全然不同。” 阿绮想着,养犬本就该常出外走走,遂道:“婆母若喜爱,我便常带它来婆母院里。” 刘夫人点头道:“甚好,我见过的人里,也只儿媳你能养得了这样娇贵的犬,若给我这样的老婆子,只怕粗手粗脚的反而不好。” 二人稍说了两句话,又逗了一会儿汤饼,阿绮便起身要退下。 临去前,刘夫人犹豫再三,终是将她叫住:“阿绮啊,前日的事……翰之都同我好好解释过了,的确是我糊涂了,你……千万莫怪我。” 阿绮驻足,回首望着刘夫人有些羞赧的苍老面容,一时有些诧异与恍惚。 不过是一碗汤药,即便她当时稍有不悦,却也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她早知刘夫人为人,见识浅薄了些,心肠却并不坏,根本不必与之计较。 这样的事,若是在前世,根本不会如此。 一来,为了奉承夫君与婆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饮了那药。二来,即便未饮,身为儿子的郗翰之,也绝不会因他眼中区区一件小事,便亲自去与母亲好好解释说理,反会怪她不知分寸不懂孝顺。 她微微笑了笑,摇头道:“我并未放在心上,婆母也不必自责。” 说罢,冲刘夫人再行礼后离去。 然才行至半道,尚未回院中,却见凉亭处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衣饰朴素,面容清秀,正是陈红夫。 红夫似特意在此等阿绮,见她来,便笑着迎上来唤:“表嫂来了。”说着,将备好的的汤羹奉上,“我来府上时,带了不少新安的物产来,今日取了些熏干的海物做了羹,特来给表嫂尝尝。” 阿绮仍记得郗翰之这位表妹先前对她的种种含沙射影,一时也不知其意欲何为,只命翠微接过,淡淡道谢,问:“陈娘子可有事?” 红夫似有些局促,道:“听闻表嫂出身名门,定是才华横溢,极擅书画的,我……我虽识得几个字,这一手字,却着实寒碜了些,如今有幸见到表嫂,想请表嫂指点一二……” 她如此说,阿绮却想起来了。 前世红夫也曾求她教过书法,只是因天资不够,学得又晚了些,连着数月也未有太多长进,后来便做罢了。 那时她不知结果,尚愿意花心思去教,如今既已知红夫并非有长性者,又念二人本也不算十分亲厚,遂只客气道:“陈娘子谬赞,我不过练过一两年罢了,腹中这一点墨,实在羞于见人了,哪里敢再教别人?娘子若有心学,我恰藏了几幅名家字帖,一会儿便去取来给娘子,娘子只每日临上几幅,假以时日,定会有不小的长进。” 红夫本是满怀希望,见她如此说,也知她不愿亲自来教,面上不由有些讪讪,口中却仍是道谢:“如此也好,劳烦表嫂了。” …… 夜里,郗翰之归来,向刘夫人问过安后,便直奔寝房。 第91页 然在院外时,却见刘澍恩正隐在暗处等他,一见他来,忙上前低声道:“使君,方才府里的仆从来报,说今日陈娘子入过书房。” 为寻出府中奸细,郗翰之命先前让刘澍恩安排在府中的几位兵卒家眷暗中盯着府中人的动向,尤以书房为重,日常出入者,一旦有变化,便要来报。 郗翰之脚步一顿,想起前日红夫的话,问:“她何时入书房?都做了什么?” 刘澍恩道:“是午后入的,好似是想跟着夫人习字,便去书房寻了些笔墨缣帛等物,当时有婢子在外看着,倒并没再做什么,只是使君先前吩咐过,才特意来报。” 郗翰之听罢,却忽而蹙眉,问:“她要跟着夫人习字?可是她主动提的?夫人如何说?” 刘澍恩点头:“好似是陈娘子主动去寻的夫人,不知夫人如何说的,不过傍晚时却命人送了几幅字帖给陈娘子。” 郗翰之脑中不由想起模糊梦境里,曾让他笃定他的妻子早已背叛他的那几封书信。 他沉吟片刻,道:“暂勿声张,多留意陈娘子身边的人。” 待刘澍恩领命去了,他方回院中。 阿绮已用过晡食了,正带着汤饼在院里散步。 两日下来,汤饼已与婢子仆从们都熟悉了,不再惧怕,正在院里活奔乱跳,四处摇尾,可一见郗翰之回来,却仍是下意识地停住,浑身细毛竖起,瞪着乌黑地圆眼吠了两声。 郗翰之停在院门处,只觉自己成了府中的外来客,既恼怒又无奈,与汤饼对峙半晌,只得俯下身去,不顾它后退的脚步,将它一把捉了到怀里用力揉了揉。 汤饼本有些挣扎,可被这么揉了两下,却渐渐地乖顺了,白乎乎毛茸茸的圆脑袋上露出个困惑呆滞的表情,瞪眼望着正使劲揉自己的郎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努力记住。 郗翰之被它这模样逗得笑了声,松开手,看着它一下蹿回阿绮身边,方提步往屋里去,道:“的确是个机灵的畜生,忒会认主。” 他一面更衣梳洗,一面望着已然回屋的阿绮,若无其事道:“听闻今日表妹让你教她习字,你如何说的?” 阿绮未料此事这样快便传入他耳中,道:“不错,陈娘子道想同我习字,只我也不过略学了两年,不敢为人师,便婉拒了,只寻了两幅字帖去供临摹。” 她顿了顿,见他挥手示意婢子将汤饼带去侧间,不由抿唇,道:“那两幅字帖俱是名家手笔,是我私藏多年的珍品,幼时习字,也是如此日日临摹,郎君若觉不满,不妨亲自去教陈娘子。” 郗翰之才换上起居服,听她如此冷冷开口,一时愣住,诧异望去半晌,才渐渐反应过来。 她难道以为他要因她未亲自教表妹习字而责怪不满吗? “阿绮,我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一个不分是非,会随意责怪你的人吗?” 他语中带了无奈与苦涩,听在阿绮耳中,忽然让她生出几分困惑与迷茫。 她一贯地照着从前深深印在心里的影子,将眼前的郎君想作个薄情寡义的凉薄之人,遇到与他的家人有关的事,从来都下意识要责怪她这个做妻子的。 可那一日,那碗药,他却十分耐心地亲自去寻了母亲,替她仔细地解释清楚了。 如今的他,好像并非这样的人。 他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那郎君到底是怎样的人?” ☆、伐蜀 阿绮话音柔软, 似含着嗔怨,可更多的却是迷茫与疑惑, 落入郗翰之耳中, 却令他浑身一震。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从未仔细想过, 直到猝不及防被她问及, 才渐渐开始回想。 若没有想起那样多的前尘旧梦, 他大约真的会如她所料, 一心向着自己的亲族, 下意识便会以为是妻子行事不妥。 梦里的情形不由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忽而自嘲一笑。 是了,那便是本来的他,从来将目光都放在军政之上,对家中之事鲜少理会,以至后来连府中出了奸细都未曾察觉,反而一再误会自己的妻子。 她没有看错, 他本就是那样的人。 他心底苦涩更甚, 默默轻叹一声, 大步行至她眼前,双手握住她肩, 一双黑沉眼眸紧紧凝住她,郑重道:“阿绮, 我不会那样待你, 这里是我的刺史府,而你是刺史夫人,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你我本是一体,我绝不会随意苛责你,即便是母亲,我也要先便请是非曲直,更何况表妹?” 阿绮怔怔望着他的眼眸,只觉得有些恍惚,一时困惑更甚。 “可陈娘子——她母亲是你的恩人……”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的他,为了报姨母当年的救命哺育之恩,不惜纳表妹为妾,给了她官眷身份,让她免除被亡夫连累需受的刑罚。 “姨母的确待我有恩。”郗翰之眼神蓦地温柔起来,轻抚了抚她的面颊,将她额角碎发一一拢至耳后,嗓音喑哑,“可你的父亲也待我有恩。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知遇之恩,你与她,都是恩人之女,而你更是我妻,我如何会偏她?” 阿绮一时怔忡,咬唇讷讷道:“既都是恩人之女,你娶了我,可会娶她?” 郗翰之未料她会这样问,想起梦里自己的确向母亲妥协,纳了表妹为妾,心底竟又几分心虚。 然他望着她晶亮清澈的眼眸,肃然摇头:“不会,能娶你,是蒙大司马不弃,若要报恩,方法自有无数。况且,我已答应过你,断不会再纳旁人。” 第92页 阿绮忽而红了眼眶,只觉视线被一层细细水雾蒙住。 时至今日,她竟有些开始相信,他先前的许诺,并非是信口开河,只为暂时哄骗她。 可那又如何?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出现。如今她已渐渐看淡,早没了多余的期待,他的承诺却姗姗来迟。 她已经不需要了呀。 她含着泪侧过脸,挣开他手,退开两步,背对着他,道:“郎君不必如此。” 郗翰之未等来她的回应,心底一阵失落。 可见她今日仿佛未如先前一般的冷漠无情,到底也有几分安慰。 他不敢咄咄逼人,只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道:“我知你还不愿全然信我,我总会等着你。” 阿绮没再说话,只逃也似的自屏风另一侧绕出,往侧间去陪汤饼。 …… 接下来数日,随着战事将近,郗翰之越发早出晚归,即便他仍坚持每日将公事在外处理完再回来,也仍免不了常在半夜见刘澍恩入内来送最新消息。 阿绮自不会扰他处理公事,每日夜里一见刘澍恩来了,便先领着汤饼到别处去玩。自有了汤饼,她只觉多了许多意趣,便是与刘夫人间,也因常带汤饼前去,亲近了许多。 红夫自那日要向她习字被婉拒后,数日里都未曾再来寻过她,听书房的婢子们道,陈娘子隔一两日便会往那处去取些笔墨等,仿佛当真在认真习字。 阿绮不知红夫到底为何忽然要习字,却也并无深究的意思,横竖不常来扰她便好。 如此,便到了出征前夜。 郗翰之未在外久留,白日便将一切都准备好,傍晚前又出城了一趟,至黄昏时便回了府。 因明日一早便要走,又得分别数日,他遂先往刘夫人处拜别,陪着她用了晡食,直过了半个时辰方回自己屋中。 院里一如往日,站了几个婢子,正围着阿绮一同说说笑笑,银色月辉披洒而下,看来温馨动人。 他本有些紧绷的神情骤然松懈,唇边也噙了淡笑,才要往里去,耳边便传来一阵清脆银铃声,紧接着,脚边衣摆便被轻轻扯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汤饼正靠在他脚边,一面摇着尾巴咬他衣摆,一面仰着头望他,那模样活泼可爱,十分亲热,竟再没一点初来时的防备与抗拒。 果然经多日相处,这小畜生已认得他,俨然也将他当作另一个主人一般。 他笑着俯下|身,伸手揉了揉汤饼毛茸茸的脑袋,示意它松口。 可汤饼呜呜两声,只稍松了松,又去咬他衣摆,把他朝一旁扯。 郗翰之挑眉,不明所以地顺着它拉扯的方向行去。 汤饼兴致勃勃,洁白的小爪子一步步挪动着,最终拉着他在阿绮面前停下,立在两人中间,昂着头摇着尾,一副得意又骄傲的模样,仿佛正等着二人夸奖一般。 阿绮低头望着汤饼,心中一阵错愕,不由悄悄瞪它一眼。 不久前这小家伙还帮她将郗翰之赶走,现在却一下变了个样! 郗翰之却是忍不住笑意加深,冲汤饼夸了声“好孩子”,转头吩咐婢子给它多吃半块小肉干。 汤饼被小肉干一下吸引走了,跟着婢子便往侧间去。余下几人在院里,望着二人不由掩唇偷笑,打趣道:“汤饼如今像是将使君与女郎都认作了主人,知道要教使君与女郎待在一处,和和睦睦才好。” 阿绮脸一下红了,娇娇俏俏,在月光下更多了几分暖色,引得人一阵心颤。 她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侧目瞥一眼郗翰之,肃着脸往屋里去。 郗翰之望着她背影,莫名有些痴,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热意。 这是她多时来,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出这样自然羞涩的模样。 他只觉胸口有些翻腾,将要跟着入内服侍他更衣洗漱的婢子们挥退,只自往屋里去,阖上门。 阿绮在屋里替自己斟了杯热茶饮,又取过戚娘备好的丸药服下,连灌了两口水,方将那苦涩的滋味压下,见他一人入内,道:“郎君明日要出征,早些沐浴歇息吧。” 她欲往外间去叫人,却在经过他身旁时,被他一下伸出双臂抱到怀里。 “是啊,明日要出征了。”他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浑身的热意透过衣物源源不断传递至她肌肤间,将她方才才恢复的面颊一下又红了。 “接下来,至少得有三两月见不着你……” 阿绮没说话,却是想着他此去伐蜀,待将蜀地拿下,建康便要下旨令他移镇姑孰,紧接着,便是他将她抛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自东南归来,已有一年了,二人仅有的这两年,已然过半。 她心中一时滋味复杂,难以言说。 趁她恍惚间,郗翰之已将她抱起至一旁最近的矮榻上,细细地吻上来。 屋里方才被他吹熄了几盏灯,如今仅余两盏仍亮着,暖色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她小脸绯红一片,晶莹眼眸一片迷蒙,怔怔望着他,令他心底泛起一阵躁动酥意。 他吻着她双唇,自一片甜蜜间尝出几分苦涩滋味。 那是她服的丸药残余的滋味。 他下意识去抚她平坦小腹,眼底一阵黯淡。 纠缠间,他紧紧搂着她,嵌在怀中,二人仿佛都暗含了些酸苦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第93页 好半晌,屋里动静渐休时,已过夜半。 郗翰之抱着她只小憩片刻,便至鸡鸣。 阿绮仍闭目沉睡,他小心翼翼起身,在她额上亲了亲,以极轻的声音道:“等我回来,查清真相。” 说罢,披衣往外间去。 幽幽月色下,阿绮悄然睁眼,望着外间人影,久久出神。 …… 谯氏蜀国建于八年前,其主谯汤称成都王,四年前为秦主羌人姚符封为蜀王。 蜀国处荆、宁二州之北,掌着晋室之门户,一旦为胡虏攻破,便会即刻危及晋室国土,因此郗翰之早有将其攻下的意图。 因蜀国居地势之险,易守难攻,出兵须得出其不意,方能一举拿下。 郗翰之早先已派曾诩入蜀境秘密勘测地形,此番出征,已是做了完全准备。然兵不厌诈,军中最惧消息走漏,他可派人潜入蜀地,谯汤亦会如此。 是以为防敌军刺探军中动向,他早先便与手下心腹商定计策。却密而不发。 依常理,伐蜀当自内水入,因此他料定谯汤会主要于内水设防,再于涪城置重兵,而他偏不走此路。 他携七万人,分作三路,其中两万交先前在南燕立下大功的卫广,作疑兵出内水,扰乱蜀人视线,余下五万则由他亲自率领,自外水进成都。 为防消息走漏,他与卫广虽兵分两路,却皆未对旁人透露半个字,尤其他所率之主力,直行进至白帝城时,才知军中部署。 北府军中尚不知自己动向,更遑论蜀军? 谯汤果然如郗翰之所料,于内水设防,于涪城驻军,依水岸建堡垒防御,一见北府兵另辟蹊径,直击而来,纷纷方寸大乱,连丢数地。 郗翰之趁势而上,各个击破后,合先前两军为一股,以七万之力强攻成都。 谯汤本欲竭力而守,然见颓势已定,竟是命人去捉了欲再度逃走的前弋阳内史娄景,押送至北府军中,以投降求和。 然郗翰之早抱了一句吞下蜀地的决心而来,捉拿娄景不过是个幌子,遂命人暗中伏击,待娄景尚未押送至时,便半道劫杀。 谯汤见避不过最后一战,绝望之下,竟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城墙上。 主亡国破,蜀地再入晋室版图。 郗翰之改蜀为益州,以卫广为刺史。 而今,他的势力范围,自以小小南豫州,一下扩大数倍,已隐隐有超袁朔之势。 自成都归去前,他留在衙署,亲自写奏疏上呈朝廷。 刘澍恩心中有担忧:“使君近来接连有大胜,恐怕引陛下猜忌。” 郗翰之将奏疏交他,闻言冷笑道:“无事,皇家式微,士族手中虽还有兵,却皆是散兵,不敢动我。如今陛下若要除我,至多将我召入建康,我不应就是了。” 眼下的他,已如袁朔,人人忌惮,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望着灯下笔墨与缣帛,忽而想起什么,眼光一闪,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仔细封好,道:“你且将此信送回寿春,记得,叫人定亲自交到母亲手中,勿经旁人手。” 刘澍恩领命而去。 ☆、旨意 郗翰之入蜀地, 不出四月便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寿春时,刺史府中自然是一片欢欣。然随着战报传来的, 还有使君给老母亲的亲笔信。 那来送信的是刘澍恩派来的心腹亲随, 将蜀地的消息一一说清后, 将手中书信奉上, 郑重交入刘夫人手中, 道:“使君命仆定要亲手将此信交老夫人手中, 并嘱咐老夫人, 定要独自拆阅。” 刘夫人本是满面喜色,带着红夫与阿绮,一同在正厅里见这蜀地来的仆从,听他如此说,一时有些诧异,接过那信后, 忽而有些忐忑不安。 她左右看看阿绮与红夫, 犹豫着将那封好的信接过, 又冲那亲随道:“好好,翰之可有说何时归来?” 那亲随照着临行前刘澍恩的吩咐, 拱手道:“使君未曾明说,想来信中当都有提及。”说着, 仿佛不放心似的, 又望向那尚未拆封的信,“使君说,心中之事万分重要, 老夫人定要谨慎。” 刘夫人一个寻常的妇道人家,未曾见识过朝廷与军中的明争暗斗,然她到底也知道,儿子如今官至使君,定有许多人暗中窥伺,行事间,也越发艰难。 只是他忽然送来这样一封信,不知其中所说何事,便已这样郑重其事,实在令她又惊又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含糊着应下,命那人退下。 那亲随依言语退下,一时屋里只剩下刘夫人与阿绮、红夫三人。 方才的话,三人都听得清楚,阿绮知是郗翰之写给刘夫人一人的信,毫无窥伺之意,当即便起身,冲刘夫人道:“既得了消息,知郎君一切安好,战事顺利,婆母定已放心了,儿媳不敢叨扰,便先回去了。” 说着,略行一礼,便出屋往自己院中去。 刘夫人见她如此识趣,一时有几分赞许之意。 坐在另一侧的红夫,心中却忽然默默打鼓,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刘夫人手中紧紧捏着的书信,眼神闪烁。 可阿绮已十分自觉地去了,她若再多逗留,难免教人察出不对,只得慢吞吞起身,垂着头也出去了。 待屋里空无一人,刘夫人方命门边婢子将门阖上,将手中信件拆开阅览。 不过一块巴掌大的缣帛,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刘夫人虽出身贫寒,到底也曾是小吏之妇,总还是识字的,一时细细浏览,面色越来越凝重,仿佛出了天大的事,令她担忧不已。 第94页 然待她目光移至最后两行时,原本已十分惨淡的面容忽然一阵惊愕,似不敢相信一般,将那两行反复阅览,方有些确信。 她面上的担忧凝重渐渐松下些许,沉吟片刻,点了盏烛火,又自柜中取出铜剪,自那本就不大的缣帛上裁下一些,置于火上,燃作灰烬,余下的,则草草揉作一团,塞入妆奁一角。 待将这一切都做完,她方稍理了理思绪,渐平复后,又命人开门入内,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 只是,日夜侍奉在侧的婢子们都能自她强作镇定的模样中窥出几分异样。 …… 夜半时分,府中寂静无声,唯草木间偶有微风拂过时,发出窸窣声响。 刘夫人素来早睡,今日读过信后,又始终魂不守舍的,是以才用过晡食不久后,便早早熄灯。 可老妇人年纪大了,稍有心事便难入睡,在黑暗里翻来覆去许久,始终清醒不已,无奈之下,身边的婢子听了红夫的话,往阿绮院里去讨了些凝神安眠的香来。 刘夫人不懂香,这样的东西从来都是阿绮派了人来料理的。 香点了好一阵,又饮了安神的茶,老人家方渐渐睡去。 屋里没了动静,守夜的婢子们便也往侧间去睡了。 刘夫人素来心善,夜里不常唤人,更不会随意苛待责怪下人,婢子们守夜也不十分警惕。 便是万籁俱寂时,隔壁的早已阖上的屋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悄悄打开。 一道鬼祟的影子自其中飞快闪出,躬腰摸墙,小心翼翼前行,至刘夫人屋外,趴着仔细听了半晌,见无动静,方轻轻推门而入。 半刻钟后,那影子蹑手蹑脚,原路返回。 …… 阿绮自那日知郗翰之已在蜀地大胜后,心中便已有数,暗暗估量着,想来便是这两日,宁州也要有消息传来。 果然,三日后,她便收到了崔萱的信。 信中所言,一如她先前预料。 蜀地与宁州相连,自蜀地南下,翻过山川,便可入宁州境内,如今宁州的许多僚人,便是这百余年间,受北方战乱侵扰而不得已南迁而来定居的。 此番郗翰之伐蜀,自又有成千上万的蜀地僚人,恐累及自身,不断翻山越岭,迁徙入宁州。 宁州各族混杂,一有外族迁徙而入,自要生乱。各方势力僵持之际,难免大小冲突不断。 刺史在宁州经营多年,与各方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遇上外来客,反而因此倍受牵制,只得一味抵抗驱赶。蜀地僚人性烈,一怒之下,起了冲突,刺史不幸受伤,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 一时宁州群龙无首。孙宽先前救灾时,在附近土人间声望颇高,趁此机会挺身而,与蜀地僚人首领们一一交涉。此后,他又借鉴当年士族们南渡时安置北方侨民之法,在宁州境内寻出几地,安置蜀地僚人。 如此,冲突得解,孙宽亦凭着僚人们的支持,一跃自牂柯内史,升至宁州刺史,一家人遂自万寿迁至滇池。 翠微等在旁听着阿绮说信中内容,不由都替崔萱欣慰:“阿萱娘子也算苦尽甘来了。先前她在建康二嫁时,郎君不过还是区区参军,当日侍中与谢夫人那样心狠,直接断了他的仕途,哪里想如今也做了宁州的使君。” 阿绮笑得格外开怀,一面给摇头摆尾,已然长大许多的汤饼喂了块小肉干,一面提笔给堂姊回信,道:“是呀,宁州的使君,可与别处不同,轻易不会更换,阿秭往后可安生度日了。” 宁州与别处不同,土人比汉人多,也鲜少参与中原争斗,其刺史素来可长居多年,即便是天下大势改变,到宁州,也不过是改改称呼而已。 这样的地方,也恰是阿绮往后的好去处。 她眉眼间染了温暖真挚的笑容,连握在手中的笔管也仿佛乘了云雾般轻盈流畅。 汤饼得了小肉干,宝贝似的不舍得立刻吃下,只叼着送到自己食碗边,小心翼翼地藏起。 戚娘离得近,一下便发现了它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大笑道:“汤饼如今越来越有小心思了,连肉干也要藏起来了。” 她想起胡娘子前几日说汤饼爱藏东西,恐也会将脏污之物藏起,须得好生看管着,便上前两步,仔细地看它这两日藏起来的物件。 这一看,才知它在那食碗附近的橱柜后,大大小小藏了许多东西,不但有它平日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庭中的青草、花朵,甚至还有件衣衫。 戚娘下意识“咦”了一声,在汤饼惊恐的眼神中,弯腰将那件玄色衣衫拾起,细细辨认,奇道:“这——这不是使君平日就寝时的长衫吗?竟被汤饼藏起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往这边瞧。其中一个常整理衣物的婢子讶然道:“我前两日才说怎使君的这件长衫寻不到了,原来是被汤饼悄悄拿走了。” 胡娘子正过来,见状笑道:“汤饼起先瞧着与使君不亲,如今可大不一样了,使君多日不在,倒知道要睹物思人了,是个通人情的好孩子。” 一时众人都笑说汤饼想念使君了。 阿绮本来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容色却渐渐淡了。 汤饼尚且知念着郗翰之,何况是她? 她近来独眠,夜里醒来时,也总还习惯性地避开身旁的空间,直待手边未初到任何温热时,才骤然想起他并不在家,每至那时,她总说不清楚心底到底是怅然还是庆幸。 第95页 便如眼下,她垂眸望着给堂姊的回信,心中也掠过一阵复杂情绪。 他离去前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令她心中一阵恍惚。 翠微见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过来道:“女郎,信可写好了?是否要命人送去宁州?” 阿绮怔了怔,忽然有些犹豫。 她咬着唇,伸手抚过缣帛上已干了的字迹,片刻后,默默将缣帛叠起,塞入竹筒中封好,却未交给翠微,只自收入柜中,轻声道:“先放着吧,容我想想。” 翠微有些疑惑,然未及询问,却听她又吩咐:“郎君既胜了,大约也只一月便要归来了,咱们且先收拾行囊吧,想来建康会有旨意来,咱们不会再留在寿春了。” …… 却道郗翰之又在蜀地逗留数日,将一应事宜一一安排妥当后,便留卫广等人在此,自己则领兵回寿春。 路上用了近一月,便回府中。 因是大胜归来,他当夜并未回府,而是入军营中,下令好好犒赏众将士,与众人一同饮食歌舞,直至天明方休。 郡中几位官员也一同前去,就连城中百姓妇孺,也都振奋不已。 他们的这位新使君,当真是如有天助。 从前的晋人,在与胡虏们的争斗中屡屡败退,豫州本疆域广阔,却一年年的被吞噬,连曾处豫州府邸的寿春,也已成了晋室边疆,暴露在鲜卑人眼前,稍有不慎,便要被夺去。 如今不过短短一年有余,郗翰之却仿佛已扭转了从前节节败退的颓靡之风,本是边疆的寿春,也终于重又变作腹地。 从前百姓们人人自危,如今终于可稍松一口气。 胡虏们再能征善战,也无法一夕之间跨过使君才打下的广袤土地,染指寿春。 况且,有郗使君在,鲜卑也好,羌氐也罢,定不敢南下。 然在城中一片欢腾鼓舞时,天子的旨意便自建康一路送至寿春。 时天方亮,众将宿醉方醒,郗翰之仍留军中,自建康一路而来的内侍便奉旨而来。 天子旨意起初是对郗翰之接连的赫赫军功一番标榜赞扬,不但大书溢美之词,更鲜有的封其为高陵亭侯。 须知亭侯与官职不同,乃是有食邑,可世袭的爵位,素来只朝中有显赫功绩的重臣才得此殊荣。如今有世袭爵位之家,清一色皆出士族,寒门出身者得封亭侯,郗翰之为本朝第一。 这本是莫大的殊荣,将士们听后,纷纷为之振奋。 寒门庶族得封侯,对广大平民出身的将士而言,更是一种鼓舞,这意味着,若他们有一日能立下汗马功劳,也可得到应有的嘉奖。 然这一阵欢欣尚未被激发,接下来的旨意,却令众人都一阵惊愕,紧接着,便是愤懑不平。 陛下令郗翰之自寿春移镇姑孰。 因征战不断,晋室疆域常变,更换治所本是常事。然自寿春到姑孰,却大不一样。 此二地,分居一南一北。 寿春位于江北,离建康稍远,又曾是边疆,可驻重兵;而姑孰则位于江南,因紧邻建康,不可屯兵。 若要郗翰之移镇姑孰,便意味着要令他携家眷跨江南下,而手中北府兵则要留在江北,遥听指挥。 天子此举,实则是借机遏制,教他不能轻举妄动。 众将士方才的那点欣喜忽而烟消云散,望向使者的目光也自方才的振奋渐渐便作愤怒。 郗翰之却隐而不发,从容接旨,命亲随将使者送往驿站中暂歇,自己则留军中,对众人稍加安抚后,方策马回城中去。 这一切本都在意料之中,他眼下所需做的,当是将隐藏在身边的眼睛寻出。 ☆、阴霾 刺史府中, 从来都早起的刘夫人,因饮了安神汤, 点了安神香, 竟一下睡到天大亮时方醒。 婢子们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见她醒来, 这才入内服侍她梳洗饮食。 红夫每日里都来问安, 今日亦然, 只是入内时, 她的眼底隐隐有因劳累而生出的乌青。 刘夫人见她如此,不由心疼:“昨日本是我难眠,半夜里扰得你也没睡好。” 红夫坐到刘夫人身边,亲手帮一旁的婢子们一同往桌案上布菜,闻言微笑摆手道:“老夫人不必如此说,我年纪尚轻, 身子好, 偶有几日没睡好, 也无碍的。” 刘夫人饮了口热茶,边吃粥饼, 边担忧道:“红夫,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近来好几回, 我总觉得夜里迷迷糊糊的, 仿佛有人进了我屋中来,似在寻着什么东西。” 红夫持箸的手一顿,眼底闪过暗芒, 摇头道:“我未听到动静。老夫人昨夜点了安神香,只怕外头打雷也不一定能将您唤醒,哪里还能听到什么动静?大约是梦里吧。” 她眼珠不动声色在屋里流转片刻,道:“老夫人屋里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刘夫人忙四下看了看,余光略过妆奁角落中的几片素白,摇头道:“倒也没丢什么。” 自那日后,她又接连收到儿子的另外两封信,无一例外都放在那一处。 红夫暗松了口气,笑着宽慰:“若真有人夜里闯入,又怎会什么也没丢?老夫人多虑了。” 二人慢慢说这话,待刘夫人用罢朝食,郗翰之便回来了。 他未先回寝房更衣,而是径直奔刘夫人处,那张染了尘土的白皙俊容间,难得显出几分凝重之色。 第96页 刘夫人与红夫在一处,见儿子归来,本还满脸喜色,一见他这幅模样,登时想起近来收到的信,忙问:“翰之,我儿,你可还好?虽说是打了胜仗,可我瞧你信中——” 话未说完,便被郗翰之打断:“母亲!” 刘夫人意识到红夫在旁,忙住了口。 红夫知这母子二人有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心中虽有探听之意,却也不好逗留,冲郗翰之略一见礼,便识趣地退去回屋了。 待人走了,郗翰之将门阖上,刘夫人方压低声问:“翰之,你在心中说,咱们府里有别人的耳目,如今可寻到了?” 郗翰之面色愈冷了些,闻言默默点头,道:“母亲可照我信中说的做了?” 刘夫人哪里会不如儿子的意?忙指着不远处妆奁道:“我都记着呢,全在那一处。可——已有多日了,仍然都在,也并未被人偷走呀!” 郗翰之过去将缣帛取出稍做检查。 这信,未被偷走才是对的。既要窥伺在侧,便该难以察觉,只将信中内容记下便好,若贸然偷走,反而引起怀疑。 而母亲屋中,能出入无碍,避开一切耳目之人,屈指可数。 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未再对刘夫人多言,只含糊道:“母亲且耐心些,等咱们离开时便知道了。” 他接着便将今早接到的天子旨意说出,又道:“咱们这两三日便得收拾着,要离开寿春了。” …… 院中,早也有仆从来告诉阿绮,言使君已归来,眼下在老夫人处问安,大约不久便要回屋来了。 婢子们一听这话,自觉去屋里将郗翰之日常的衣衫取出,又备了水、巾帕等物,只等他归来。 阿绮本趁着这夏初尚未十分炎热的几天,带着二仆从在院中修剪一处青草软地,闻讯只略抬了抬眼,抿唇不语。 倒是汤饼,不知是否是听懂了“使君”二字,知郗翰之要归来,竟忽而吠了两声,兴冲冲便奔回屋去,将又被它偷走藏起的衣衫拖出,一溜烟至院门处翘首而望。 郗翰之归来时,便见到汤饼这幅摇头摆尾的滑稽模样,面上原本的阴霾顿时退散了许多。 汤饼惯会看人眼色,见他眉目舒展,立刻大步奔上前,扑到他腿边,叼在口中的衣衫也一下盖上去。 郗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摸摸已大了许多的汤饼,扯过它口中的衣衫道:“竟还给我送衣物来了!” 胡娘子见其和颜悦色,也跟着笑道:“使君不知,这几月里,汤饼十分想念使君,每日里入睡前,都要扯着使君的衣物才好,婢也管不了。谁能知道,它本那样怕使君的,如今倒变得最亲近了。” 郗翰之心中一动,未再看摇尾乞怜的汤饼,却将目光往院里望去。 只见廊边一处青草软地边,阿绮也立在原地,默默望着他。 她身姿袅袅,披一身玉色春衫,如云乌发绾起,露出一段莹白纤长的脖颈儿,一张白皙小脸上,有因日光映照而生出的粉霞,令她原本的宁静柔美间,更添了几分娇嫩之色。 因隔得远,郗翰之看不清她眼神,只隐隐觉得那一双乌黑的眼里闪出的盈盈之色,令他心中渐渐地满了。 他目光渐渐深邃,轻声笑了笑,大步上前靠近。 阿绮下意识转过身去,侧对着他,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却被他不由分说地伸手,一下抱到怀里。 她本就泛着红晕的脸颊登时红透了,原本萦绕心间的复杂情绪也淡了不少。 仆婢们见状,纷纷垂首,自觉退出去。 郗翰之望着她略带羞涩的侧脸,搂住她的双臂不由又紧了紧,垂下头去,凑近她耳边,细细亲吻着,嗓音喑哑:“汤饼都想念我了,你呢,这几月里,可曾想过我?” 温热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意,自阿绮耳畔与脖颈间拂过,带起一阵战栗的恍惚。 她无端生出几分错觉,仿佛二人如前世一般,柔情蜜意,恩爱和睦,只心底隐隐的空旷与悸动,提醒着她风雨将至。 她默默垂眸,并未答他的话,只轻轻道:“郎君可累了?先回屋去更衣吧。” 郗翰之却不容她如此回避,一手捧住她脸庞转到眼前。 “我在军中时,每日都想起你。阿绮,你呢,你可曾想过我?” 他嗓音低沉,带着教人难以忽视的热意与渴求。 阿绮眸光颤动,只觉心中生出几分惶惑。 她沉默许久,只觉眼底有些热,鼻间有些酸时,才扯了扯嘴角,微微点头。 郗翰之怔了怔,渐觉胸中一片飘忽的喜悦。 他虽执拗地问了,心底却并未期盼过她当真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哪知她一反常态,教他愣住原地。 好半晌,他忽而俯身过去,将她吻住。 阿绮被他席卷而来的热情惊得浑身战栗,下意识阖眼,任他厮磨。 郗翰之将她那一点头,当作是她已渐渐开始接受自己的迹象,只觉多日来的沉重心绪一下得到纾解。 他将她一把抱起,纠缠着大步进屋,迫不及待到床边时,动作却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阿绮衣衫退下,朦胧间听他在耳边低语。 “阿绮,多谢你想我。” …… 过了许久,二人纠缠方歇。 郗翰之揽着她光洁脊背,餍足地仰卧着,眼眸微阖。 第97页 阿绮已倦了,被搂着枕在他胸膛,却不敢入睡,只静静抬眸,望着他已生出胡茬的下颚,沉默片刻,问:“郎君似有心事?仿佛出征前,便有些不一样。” 她心思敏感,早已察觉他这几月来的异样。陡然的转变虽教她原本坚冷如磐石的心生出动摇,却也会令她本就时时缺少的安全感,愈发少得可怜。 “唔。”郗翰之未觉得有异。 他的确有心事,眼看着就要寻到罪魁祸首,自然除兴奋外,还有几分即将面对真相的忐忑。 他沉吟片刻,缓缓地将府中有奸细之事道出,末了,说:“我如今心中大约也有了猜测,可还未证实,不可随便冤枉人,更不可打草惊蛇。到姑孰时,便可真相大白了。” “这便是郎君出征前说的,要查明的真相?” 阿绮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 郗翰之郑重点头:“不错,我不容有人在我身边窥伺刺探,心怀恶意。”说着,他侧过脸去,抬起她下巴,暗含深意,“我更不容她伤害你分毫。” 阿绮轻笑了声。 “郎君放心,没人伤得了我。” 郗翰之神色微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平静的语调间,藏了许多别样的情绪,令他难以探知。 …… 自接天子旨意后,府中便开始迅速收拾行囊。 阿绮早一个月时便已做了准备,此刻有条不紊,只需将平日仍在用的零碎物件收拾起便好。 临行前夜,翠微检查屋中箱笥橱柜,只等着搬上车去。开其中一柜时,正见其中一封好的竹筒。 她愣了愣,方想起这是一月前阿绮想送往宁州的信,于是取出冲一旁灯下之人问:“女郎,此信可还要送?” 阿绮正梳发,闻言透过铜镜望去,顿了一瞬,垂眸道:“明日便送出去吧。” 翠微点了点头,将那竹筒搁到一旁,又听她道:“咱们的东西,可是照着我说的那般整理的?” “是,都照女郎说的,与使君的衣物等都分开了。” 阿绮将木梳放回妆奁中,轻扯唇角:“那便好。” …… 第二日一早,郗翰之便领众人自寿春出发南下。 姑孰位于江东,尤近建康,本在扬州腹地,因侨置之豫州便在那附近,萧明棠方有借口将豫州治所迁至那处。 郗翰之将多数北府兵留驻豫州,身边随行者仅万人,至江边时,又得留下大半,可算是傍身者越来越少,如此,也恰合了萧明棠欲令他势单力薄的目的。 也不知是否有意,郗翰之收拾行囊时颇为急迫,可一旦上路,却忽然慢了,尤其越近姑孰,便越缓慢前行,像是在等着什么,更像是心中惧怕,畏缩不前。 此行艰难,前路未知,众人心中都蒙上一层阴霾。 到历阳时,阴霾忽而加剧。 红夫忽然收到父母自新安寄来的急信,言其子田儿因染风寒,多日未愈,竟于半月前夭折了! 红夫见信,当即落泪,惨白着脸连连后退,跌坐在地,顾不得周遭人在,渐渐嚎啕大哭,其凄惨状,教刘夫人等心酸不已。 非但如此,信中更道,新安郡中官府不知从何处得知,先前被罪人李丰缘坐之妇陈氏,为避配舂,竟然私逃往豫州,眼下新安郡中正派人北上来寻,而仍在新安的陈家夫妇,也因恐要因女儿逃走而受牵连。 红夫本为幼子早殇而恸哭不已,待稍平静再想,却觉十分怪异。 寻常犯人出逃,官府哪里还会花这样大的力气,跨那样远的地方来追捕?她本未犯罪,不过是被夫君缘坐,官府更无须如此重视。 况且,当日她离开新安时,分明得了贵人承诺。 此事,恐怕已被人知晓了。 红夫只觉脊背发寒,心中渐渐慌了。 ☆、截获 三日后, 众人行至江边,再跨江东去, 便到姑孰。 郗翰之却未急着赶路, 反在最近的驿站中先歇一日, 众人不知, 刘澍恩却隐隐觉得使君留在此处, 像是在等着什么。 到傍晚时, 刘澍恩终于明白了。 时众人方用过晡食, 郗翰之则才自三里外的将士们的营中策马归来。 未待他入驿站,刘澍恩便手捧一物,满面凝重地匆匆奔来,压低声道:“使君,这是才从驿站附近截获的。” 周遭亲随十分机敏,见状忙稍后退些, 警惕地盯着四周。 郗翰之定睛一看, 见刘澍恩手里捧的是一封未拆开的书信, 不由眉心一跳,忙接过拆阅, 渐渐地便面色遽寒,冷笑连连。 “果然按捺不住了。这是从何处截获的?” 刘澍恩道:“我遵使君吩咐, 每日里都派人悄悄盯着队伍中的所有人, 尤其私自离开者,今日果然见有人趁午后众人休整时,悄悄离开驿站, 往城里一出去了,这便悄悄跟上,正见她将这信交给二人,那二人,正是早先陛下命人来给夫人送酒时,暗中留在寿春的二人,此番咱们南下,此二人亦暗中跟随,不曾松懈。” 郗翰之又将信细细看了看,方慢慢收起,道:“那送信者,可曾捉住?” 先前在寿春时盯了多月,去因府中每日出入之人甚多,又难个个贴身盯着,遂始终未曾寻到太多实据。如今行在外,每日众人都在一处,这才有机会将人抓住,绝不能轻易放过。 第98页 刘澍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已经捉住了,目下正看管着,尚未教旁人知晓。”说到此处,他面色愈发有些不对,“使君,那人——是老夫人身边的。” 郗翰之却丝毫没显出惊讶之色,只冷哼一声,道:“倒是会掩人耳目。” 他抬头望一眼天色,吩咐道:“且将驿站围起,莫放任何人出入。” 言罢,他翻身下马,带着方才那信,大步入内。 …… 驿站中,红夫还如往常一样,时时侍奉在刘夫人左右,眼见夕阳落下,光线昏暗,她遂取了火折子去点灯。 灼热的火焰亮起,晃得人眼中一刺。 她心中盛满心事,本就面带愁绪,望见烛火,又是一个晃神,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见那烛火摇曳蹿起,好几次差点燎到她衣袖处,刘夫人在旁再看不下去,忙出声唤她:“红夫,红夫!小心些衣袖。” 红夫骤然回神,慌忙将衣袖收回,火折子重放回桌边,掩饰着面上的忧虑神色,强笑道:“多亏老夫人提醒,否则我得被灼痛了。” 刘夫人见状,知她仍未出丧子之痛,又还得替父母担忧,实在有些可怜,遂拉过她手,叹息安慰道:“你这孩子,虽不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可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你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着实不好受。你莫将事都放在心里,有难受的,尽管同我说。明日过江,咱们就到姑孰了,到时我让翰之也替你想想办法。他虽不管着新安,却到底官位也不小了,想来也算能说得上话的。” 红夫听着,一时心中酸楚之意涌动,倏地红了眼眶,望向刘夫人真挚的目光,讷讷道:“老夫人,这如何使得?我是贫苦人家的罪人之妇,哪里能劳动表兄?即便表兄愿帮我,恐也要教人背后议论,听闻表兄如今在朝中颇多掣肘,我家不过表亲,姨母又早就没了,这样多年来分在两地,两家早已不甚亲近,实在不好再拖累表兄了。” 刘夫人听罢,渐渐也有些犹豫起来。 实则那日见红夫收到信时,她便已悄悄像儿子提了此事,盼他能出手相助。 可当时郗翰之并未如她所料,当即答应,只面色凝重,嘱咐她勿多插手,再等消息,若陈家当真艰难,他不会坐视不管。 她当时心中不解,可后来却渐渐有些明白。 的确如红夫所言,陈家虽对郗翰之有天大的恩情,可在旁人眼里,却不过是已经亡故多年,甚至连抚养之恩都没有的母亲的亲族,实在算不得多亲厚。 而新安又在南边,不属郗翰之治下,更没道理随意干涉其中事。 他并非那些根基颇深的士族大臣,可不惧皇权,若此时贸然插手新安之事,帮了罪人,恐要教人抓住把柄。 红夫本是稍稍退让,却并非真心希望表兄不插手,见刘夫人犹豫,不由哭得愈伤心,趴到她身边,声泪俱下,道:“老夫人,此事只怪我命不好,嫁了靠不住的郎君,还要连累家人一同受难,如今连田儿也跟着没了,田儿是多好的孩子呀,却偏偏有我这样的母亲……” 刘夫人心软不已,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泪:“胡说什么?待你过了这一遭,再嫁个好郎君,生两三个好孩子,这日子,一样还是好的,莫担心。” 红夫作戚然状,泪流不止地点头,状似无意,喃喃道:“这世道,着实不公,若换作那些官眷,这样的事,根本不值一提,偏到了我家中,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刘夫人跟着轻叹,过了片刻,却忽然道:“红夫,若你嫁给翰之,也成了官眷,你家中的事,不就可解了?” 失联多年的表亲不算亲厚,可若是成了家中妾室,便全然不同了。 红夫眸光一闪,垂眸咬唇道:“这——这如何能够?莫说表兄不会同意,便是表嫂处,也难说得过去呀。” 刘夫人道:“翰之重情义,只与他说清了,他定会同意。至于儿媳——”她稍稍犹豫,思忖片刻道,“我观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咱们将其中原委告知,想必她也不会反对,横竖她仍是正妻。只是,有些委屈了你,你若点头,我去同翰之商量。” “老夫人……”红夫含着泪的眼里满是感激与羞涩。她红着脸低声道:“多谢老夫人,只是得表兄与表嫂不嫌弃我才好,哪有我委屈的道理……” 刘夫人听她此言,便知她是同意了,正待再安慰,却听屋外有脚步声,紧接着婢子便唤“使君”。 二人忙稍整仪容,才端端坐好,郗翰之便进来了。 刘夫人冲他招手:“翰之来了,我恰有件事要同你说。” 郗翰之面无表情,眸光沉沉,对着母亲虽恭敬,浑身却散发着教人难以忽略的肃杀之气。 “母亲要说何事?” 刘夫人遂将方才红夫说的告之。 郗翰之听罢,却慢慢笑了,一双深邃的眼眸稍稍眯起,望向一旁垂头不语,面颊微红的红夫,口中的话仍是对刘夫人说:“母亲之意,是让我纳红夫为妾?” 刘夫人点头,道:“正是知你定为陈家的事为难,这才生了此念。” 红夫屏息凝神,大着胆子偷偷瞥一眼郗翰之,见他唇角笑意森森,却不由浑身一颤,渐渐涌起不好的预感。 只听他道:“母亲莫急,我先拿一物给母亲瞧瞧。” 第99页 他说着,自袖中将方才刘澍恩呈上的信递到案上。 红夫只稍一瞥,便知是何物,吓得脸色一白,掩在袖中的手指甲紧紧抠住手心,方渐渐平静下来。 刘夫人则一愣,忙借着烛光去看那信,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那信中写的,正是郗翰之近来有意放缓南下速度一事,请阅信者多做防备。 “翰之,这——这便是你先前所说,咱们府里那奸细写的?” 红夫听此言,暗暗心惊,他果然早已经有了怀疑,却始终隐忍不发! 幸好,她也做了防备。 郗翰之冷笑:“是啊,母亲恐怕还不知晓,今日被我捉去去送此信的,还是母亲身边的一位杂使婢。” “什,什么?”刘夫人惊得瞪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缓了缓,忽而反应过来,“翰之,你——你莫不会怀疑与我有关吧?” 红夫飞快地瞥一眼郗翰之,轻声道:“老夫人莫多心,表兄心思清明,断不会随意猜疑。” “是吗?”郗翰之眼底厉色更甚,“那表妹以为是何人?” 红夫强作镇定,道:“这样的事,我如何会知晓?”她又小心瞥一眼那桌案上的缣帛,抿了抿唇,道,“那信上,难道未有什么蛛丝马迹?想来去送信之人处,也当会有线索才是……” 郗翰之缓缓将缣帛收起,意味不明道:“信中未见署名,看字迹却能看出,是阿绮的字迹。” 红夫勉力压抑着心底的紧张,道:“仅凭字迹,不能断定便是表嫂所为,还需问问那送信之人。” “是啊!”刘夫人已觉震惊不已,闻言忙赞同,“翰之,必得谨慎。” 郗翰之以眼神示意母亲稍安勿躁,又冲红夫慢条斯理道:“那送信之人也道是夫人命她去的,不过我以为表妹说得对,不能仅凭一人一物便草率断定,还需当面问一问才好。” 话音落下,屋外传来声响,紧接着,屋门被自外推开,红夫错愕望去,便见阿绮已到了,此刻正目不斜视地望着郗翰之,问:“郎君命人将我唤来,所为何事?” 郗翰之抬眸望去,目光触及被暖色烛光笼罩的阿绮时,稍稍软下。 他起身上前,亲自引她入内来坐,道:“有人做了丑事,栽赃于你,我只得唤你来。” 此言一出,红夫的脸倏地白了。 阿绮面容沉静,丝毫未显惊讶,道:“不知是何人栽赃于我,郎君可已查出了?” 郗翰之点头,将缣帛丢到红夫身前,冷冷俯视,道:“表妹,事到如今,还不愿说吗?” ☆、坦白 此言一出, 红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面色一阵青白, 却仍咬着牙颤声问:“表兄, 何出此言?” 刘夫人亦是不敢相信。方才她还唯恐自己被儿子误解, 眼下却忽然形势急转, 矛头统统指向红夫。 “翰之,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郗翰之见红夫仍是不愿承认, 眼里不由涌上许多失望与疲惫。 他冷笑一声, 将刘澍恩唤入屋中,道:“嘉奉,你且说说,先前你命人到新安去,都查到了些什么。” 刘澍恩领命,冲众人行礼后, 将先前之事一一道来:“先前我奉使君之命, 暗中派人往新安去查探。的确如陈娘子所言, 李家郎君因潜逃而受刑,娘子为避祸而北上, 娘子幼子却不在陈家,每日里在陈家附近紧盯的, 也都是建康口音者, 俨然并非新安郡中官衙差役,可见似有为人胁迫的迹象。” 若不是早就留了心眼,任谁也不会想到, 府中的奸细,竟是这个出身寻常人家,远在新安,与朝廷毫无瓜葛的寡居妇人。 红夫听到这话,心已凉了大半截,忍不住浑身无力,瘫软在地,忍在心底许久的恐慌与不安终化作一口恶气。 她垂着头,双臂勉强支撑在地,嗤笑一声,道:“原来表兄早就起了疑心,可叹我还费尽心思…… “不错,当日我被夫君之罪缘坐,本也未有过避罪出逃的念头。我出生在寻常百姓人家,什么样的活儿不能做,不过配舂而已,算不得重刑。可那时,便有自建康来的贵人亲自寻到我家中,要我北上而来,借着表妹的身份,潜在刺史府中,随时探听表兄之一言一行。” 她说到此处,仓皇自嘲地笑了声,蓄在眼里的泪终于顺着眼眶一滴滴落下,那狼狈的模样令她本还有几分清秀姿色的面容显得凄惨不已。 “他们要挟我,若我不来,便强行带走了田儿,以他的性命要挟,除了照做,我有什么办法?” 提到儿子,这几日的郁郁伤痛再度涌上心头,她一手捂住心口,慢慢伏趴在地,痛道:“可哪里知道,即便我一点不敢违拗,田儿——还是没了! “他才不过一岁多,离了亲生母亲,已经这样命苦,竟还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的儿,我实在对不住他呀!” 她说得肝肠寸断,令周遭之人一时噤声,不知如何回应。 阿绮始终在旁冷眼望着,听到此处,顿了片刻,缓缓自袖中又取出一叠缣帛,一一铺平,轻声道:“陈娘子,这些可也是你悄悄塞入我的箱笼中的?” 她自先前郗翰之隐约说起府中有奸细后,便心生怀疑,遂命翠微每日里多留心着,这才渐渐发现,这两三日里,随身的行囊里,竟莫名多出了几封书信,其中内容,多是问及郗翰之的近况,教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她早就与旁人勾结,暗中窥伺郗翰之。 第100页 陈红夫只飞快一瞥便知是何物,索性也不隐瞒,直接点头:“不错,是我放的。” 郗翰之取过阅览,果然与他记忆中所见颇为相似。 阿绮脸色有些沉,在烛光中有些朦胧的苍白。 “陈娘子,我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要嫁祸于我?” 郗翰之一凛,这也是他始终未想明白的事。 “并无仇怨……”红夫落着泪,面目扭曲地笑了笑,“表嫂与我的确没有仇怨。表嫂不明白为何我要嫁祸于你,我又何尝明白,这样龌龊又教人胆战心惊,日夜难安的事,为何偏偏要我来做? “我来时,早有人同我说过,表兄新娶得高门之女,与当今天子亲如姐弟。既有这样的人物在,又为何还要寻到我这般微不足道之人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望着阿绮的目光中渐渐升起复杂的嫉妒与仇恨:“我猜,他们本就是想要表嫂来做这些事的,只是表嫂不愿,对不对?” 阿绮与她对视,并不闪避,闻言点头:“不错,我从来不曾答应。” 即便她答应了,太后与皇帝二人,恐怕也不会全然相信,仍会不住地提防着她。 红夫却忽然满是讽刺地尖声笑了:“表嫂是高门贵女,身后有庞大显赫的家族,不想做便可不做,横竖都有我们这些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的贱民来! “我心中不甘,最开始便留了心眼,北上时身边需带婢子照料着,我便特意寻了个极擅仿人字迹的,后来趁着习字的机会,在书房中寻了表嫂的字来,一应往来书信,我都以表嫂的字迹来写,日后即便惹人怀疑,也不会牵扯到我身上。” 郗翰之此刻已由方才的愤怒渐渐回复平静,将此事细细思考后,又问:“今日这信,是你有意教我发现的吧?” 红夫自嘲点头:“不错,我是有意的。那日得了家中的信,田儿已没了,我为何还要再受他们摆布?我写了这封信,教表兄发现,表兄便会知晓身边有奸细窥伺,多些警惕。我虽不懂贵人间的明争暗斗,可我明白,他们既只在暗中行事,却始终不敢动表兄,定是因表兄之势力为其忌惮,轻易不敢动。若往后我能跟着表兄,表兄定也会护我家人平安。” 她忽而有些困惑:“只是,我自诩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丝毫未留下破绽,表兄到底是如何确信是我?” 即便是眼下,她也并未见到哪样实据,能毫不犹豫令人断定,一切都是她一人所为。 郗翰之冷笑一声,望向刘夫人:“我还在蜀地时,给母亲写过两封信,信中说的,都是我担忧为天子所不容,正暗中屯畜私兵之事,我特意在信尾告知母亲,府中有奸细,教她将最后的话裁去,将信放在屋里,看是否有人来将消息透露出去。” 他眼神忽而森冷:“那几日早有人在暗处看着,你夜半偷入母亲房中,私看那信,那时我便已知晓是你。” 他前世不知此事,如今既知道了,便可趁势加以利用。 他有意写了那样的信,借红夫的手令萧明棠等方寸大乱,眼下的姑孰,早已有人埋伏着,只等他们跨江而过后,便要擒住。 遭天子如此猜忌,他大可以此为借口,拒不南下,从此分庭抗礼。 这一切,都比上一世早了整整半年。 红夫一时惶惶然,面容有些扭曲,怔忡半晌,方喃喃道:“原来如此……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满以为无人知晓……” “红夫……你怎会如此糊涂?”刘夫人被眼前真相惊得许久才回神,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又可恨又可怜。 红夫无力瘫倒着,垂头哭了一阵,泪眼朦胧望着刘夫人,心底生出无限愧疚:“老夫人,我对不住你和表兄……” 刘夫人心中戚戚,别过脸去不忍多看。 郗翰之命外头婢子进来将刘夫人搀进内室去休息。 阿绮在旁始终看着,到了此时,已觉身心俱疲,起身道:“真相已大白,容我先回屋去。” 说着,也不待郗翰之出言,便直接离去。 郗翰之立在屋里,望着她背影,不知为何,莫名有几分不安。 他转过身来,又仔细盘问了些细节,见与他先前猜测一一对上方罢休,问:“事到如今,你可还有话说?” 红夫已面如死灰,红肿的眼里再流不出泪来,闻言嗓音干哑道:“我的罪责,我已知晓了,只盼表兄莫迁怒我父亲与母亲——他们并不知晓,我母亲那样纯善的性子,绝不会如此……” 郗翰之点头,允诺道:“姨母宽厚纯善,我自是知晓的。我早已命人去接了他们二人,此刻想来已近豫州了。我这条命是姨母给的,无论如何,总不会亏待二老。” 红夫闻言,渐觉安心,面色麻木地冲他磕头:“多谢表兄。红夫此生已无憾,要杀要剐,全凭表兄一句话。” 郗翰之敛衽起身,一时眸光复杂,沉默半晌,道:“我不取你性命。你且独自过江往姑孰去吧,那里有广济寺,从此你便出家为尼,日日在佛前忏悔吧。” 至于她能否平安渡江入寺,入寺后,又能否安身度日,他再不会管了。 红夫闻言,再度轻泣出声,额面触地,迟迟不起。 “多谢表兄仁慈。” 郗翰之不再逗留,只命刘澍恩将其余事料理完,自己则急切往寝房去。 第101页 折磨了他多月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他迫不及待想去寻阿绮。 …… 寝房中,阿绮自回来后,便命众人都留在屋外,独自进了内室。 她未点灯,只静静坐在床沿,在黑暗中恍惚出神。 经历方才种种,她如何还能不知晓,前世令郗翰之毫无征兆将她抛弃的原因,大约便是他信了陈红夫那嫁祸一计,认定她才是那个暗中窥伺,与他离心之人。 她后来独留姑孰时亲手所写那两封书信,恐怕也被人半途截去,令他误会愈深,致使最终愤而休妻。 只是为何上一世他不曾看穿此事,眼下却费尽心思详查,将其中真相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其中原因,她心中不知是无奈还是苦涩,连眼里也渐渐涌上温热泪意。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宁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 “阿绮啊。” 郗翰之踏入屋中,也未点灯,只借着微弱的银色月光一步步靠近,直至她面前,蹲下|身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双手,细细摩挲。 他本有满心的话要同她说,可一对上她那双在月色下闪动泪光的清澈眼眸,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郎君是否已想起了前尘往事?”阿绮怔怔望着他问。 “是。” 事到如今,二人已不必再刻意隐瞒,这数月来,彼此的异常早已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猜测,只是都谁也没有点破那一层罢了。 直到今日,一切昭然若揭。 阿绮深吸一口气,令微凉的空气灌入喉间,激得眼眶间的泪水摇摇欲坠:“那郎君后来又是如何知晓的?” 郗翰之回忆着那些凌乱梦境,只觉喉咙仿佛被扼住,心中既悔且痛:“后来,我重攻至姑孰时,你堂姊恰被孙宽救下。她亲自到姑孰,质问我为何将你抛弃,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阿绮鼻间酸涩不已。 她几乎能想象阿秭如何当着他的面,为了她厉声质问。 若没有阿秭,只怕他永远也不会费心追究此事。 她渐渐回想起曾经的绝望与痛苦,心底有些发凉,不由屏息凝神。 “郎君先前待我好,可是因觉有愧于我?” 郗翰之闻言,漆黑深邃的眼里也渐渐多了猩红:“是。是我害了你,才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含恨而终,我亏欠你太多,如今只能尽力弥补。往后你要的,只要我能,定都办到。” 阿绮唇角动了动,含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扑扑簌簌落下。 郗翰之心中大痛,伸手去抚她面颊,替她擦泪。 她哭得悄无声息,眼里的泪却仍是源源不断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那一滴滴泪,似饱含滚烫的温度,一滴滴落在他心间,疼痛不已。 他再忍不住,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如哄婴孩一般轻拍着她背,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乖阿绮,莫哭,都是我的错……” 阿绮没说话,靠在他肩上,悄悄咬住下唇,克制着已到唇边的呜咽,任泪水将他肩上衣料沾湿。 她憋在心里多时的疑惑,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释然也好,发泄也罢,总之往后的路何去何从,她心里已渐渐明了。 ☆、柔情 自红夫坦白后, 郗翰之便命人将那自半年多前,自建康来后便始终暗中监视他们的二内侍捉住, 扭送建康。 他更亲拟奏疏, 上告陛下, 称此二内侍居心叵测, 挑拨君臣关系, 危及朝局, 罪不容诛。身为臣子, 为表忠心,他这个豫州刺史不该为图安逸,移镇姑孰这般以江为堑的江左安逸之地,而仍该长留寿春,替天子守卫一方疆土。 奏疏送出,未等回应, 他便止步江边, 不再南下, 而是直接堂而皇之地领众人重回寿春。 如今他手中兵马愈盛,所掌土地愈广, 已不必如一年多前才离开建康时那般对天子甚至是寻常士族出身的臣子们处处恭敬忍让。 况且,皇帝初掌朝政, 便这般对有功之臣, 本就要令众臣寒心,若再不依不饶,恐怕要惹非议。 是以回程, 他们行得不急不徐,丝毫不惧天子降罪。 实则也果然如此。 萧明棠见暗中布下的棋子不但轻易便被除去,更成了自己的把柄,非但要隐忍住心中羞恼愤意,还得重罚那二内侍,对众臣自省,亲自下旨,安抚郗翰之,称其为股肱之臣,不该受如此冤屈。 实则朝中众臣皆知,那二人出自宫城,分明就是天子亲信,只不过是为维护皇家颜面,只得担下罪责罢了。 如今的郗使君,已与一年多前离开建康时,那个初登高位,为世家们所轻鄙不喜的年轻郎君截然不同了。 此刻世家大族们即便再看不起他,也不敢再轻易表露。一时间众人都在观望,荆、豫二州之统帅,表朔与郗翰之二人间,到底会如何。 不论如何,一场大战总是免不了了。 …… 是日傍晚,寿春城中,刺使府内。 阿绮正坐在灯下,凝神提笔,慢慢在缣帛上写着什么,一双清澈乌黑的眼中,闪过几分难掩的颓然之色。 翠微自库房处匆匆归来,步入屋中后,命屋里的婢子们都退出去后,快步行至她身边,低声在她耳边道:“女郎,库房中的东西,这两日已经移得差不多了。” 第102页 阿绮“唔”了声,提笔的手也恰好写完。 她眸光微闪,并未直接答话,只将缣帛上的字迹重又浏览一遍,稍稍恍惚片刻后,方缓缓搁下笔,道:“未让旁人发现吧?” 翠微轻声道:“照女郎说的,若有人问起,只道是趁此番归来,将库里的东西重新清点一番,造册后再入库罢了,暂未引人怀疑。” 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倒是有两位娘子,似对库中先前由陛下命人送来的那些青梅酒格外关心,我挪动其他箱笼物件时,她们都不曾过问,却只特意问了是否要饮那酒,我道女郎不饮,她们方罢休。” 阿绮闻言挑眉,问:“那二人可是咱们崔家家仆?” 翠微摇头:“那二人当是使君手下士卒的家眷,由刘参军安排入府的。” 阿绮沉吟不语。 如此说来,那二人大约是听了郗翰之的吩咐,留意那些青梅酒的。 可那酒是萧明棠所赠,已过去了这样久,他为何仍叫人留意着? 她心底飞快地略过一阵异样,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恰此时,屋外有婢子出言提醒:“使君归来了。” 阿绮闻声,将桌案上的缣帛迅速叠好,塞入翠微手中,向她悄悄递了个眼色。 翠微心领神会,一转身往内室去,藏入箱中。 郗翰之甫入屋中,一双眼便先四下逡巡,待寻到阿绮,见她正坐案边,身旁摆了笔墨,也不待更衣,便先笑着大步上前,道:“可是在习字?” 然行至她身旁,却见案上缣帛仍是素白一片,未见任何墨迹,那搁在一旁的笔尖倒已饱蘸了墨汁。 他稍愣了愣,笑道:“怎还未写?我本还想来瞧瞧。你的字,在女子间素来是别具一格,自有风骨的。” 阿绮抿唇微笑,颊边现出两朵浅浅酒窝,丝毫未见方才异样。 她只垂眸瞥一眼案上素白的缣帛,仿佛撒娇嗔怪般,摇头道:“方才才要写,可眼下郎君归来,我忽然不想写了。” 自回寿春后,她已不再刻意同他保持距离,抗拒疏远,每日里相处,虽不似前世那两年般满是柔情蜜意,到底也已尽力如寻常和睦夫妻一般。 郗翰之从未见过她如此娇俏可爱的模样,一时只顾痴痴望着她扬起的小巧脸庞,心中涌起一阵又酸又甜的爱怜之意。 他情不自禁俯身过去,一手扶住她脸庞,细细吻住她颊边似盛了蜜般的浅浅酒窝,嗓音喑哑道:“不写便不写,我家小阿绮,想要怎样,便能怎样。” 阿绮侧头躲了躲,却恰露出一段纤长洁白的脖颈,迎上他双唇。 她双颊绯红,眸含水雾,容色楚楚,问:“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屋里的婢子们早已识趣地退下,翠微也悄悄自屏风后绕出,将屋门阖上。 郗翰之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床边,俯下身去,额头抵住她,笑着吻她红润唇瓣,含糊道:“自然是真的。如今你与母亲,便是我最重要得人。我说话算话,只要答应阿绮的,决不食言。” 阿绮任他痴缠,眉眼弯弯地笑着,趁着间隙轻声道:“郎君要记得自己说的话……” 郗翰之不疑有他。 眼前的女子娇如海棠,艳如桃李,眉梢眼底,鼻尖唇角,一寸寸一缕缕,都牵得他心神荡漾。 此刻便是有□□鸩酒在前,只怕他也要毫不犹豫地饮下,哪还顾得上其他? 过了许久,屋里的痴缠方渐渐止歇。 阿绮累极,闭着眼靠在他肩侧小憩,任他手掌在背后一下一下轻抚。 郗翰之平日最爱她这一身柔腻无暇的肌肤,此刻正有些爱不释手。 他侧过脸去,对上她满是倦意的绯红面庞,只见那两弯秀致黛眉轻轻蹙起,仿佛隐忍着痛苦一般,勾得他心底又是一阵柔软。 他细细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伸过手去,将她下颚托起,问:“算算时日,你的月事该要来了吧?” 他隐约记得应当是这两日,只是忘了到底是哪一日。 阿绮闻言,心底却忽而一震。 的确,照先前的日子算,她的月事前日便该来了。可她这两日,非但月事没来,就连从前月事前会有的腹中坠痛之感也并未有,这才一时忽略,此刻经他提醒,方渐渐想起来。 她压下心底异样,缓缓睁眼眸,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小腹,不动声色道:“大约便在这两日了。不过先前随郎君奔波多日,身子有些疲乏,兴许会稍迟些时日,以前也是常有的。” 郗翰之“唔”了声,眼底闪过幽光,低头去吻了吻她额头,道:“若有不适,定要早些去寻医家来看才好。” 阿绮柔顺地点头,不愿再多说此事,遂道:“郎君此番再回寿春,可是想好了下一步该如何?” 说起此事,郗翰之渐渐凝神,面色间也多了几分沉肃,不如方才般温柔。 “我答应过,要替大司马将北方失土都夺回来,眼下已有燕、蜀二地,便可图谋洛阳、长安。” 阿绮静静听着,思忖片刻,问:“可眼下,郎君后方未安。” 她记得前世,他先是将荆州拿下,方图谋北上。而这一世,他已然先在私下与袁朔有过共识,二人暂都互不侵犯,且他重回寿春的时间,也早了近半年。 郗翰之望着床顶,闻言抚了抚她的乌发,道:“不错,后方未安。” 第103页 他自然明白她说的,乃是荆州。 近来袁朔动作颇多,南方的江、广二州,已有大半都为之笼络,已算是都入了他的麾下。 “眼下我仍听命于天子,若袁朔有逾越之举,则我便要替天子先将他除去。观如今之情形,即便袁朔无动作,天子也会寻借口逼他谋反,以期我与他一战,最好两败俱伤,陛下便能坐收渔利。” 他说到此处,话中已带了些难掩的沉痛与愤然。 这便是士族们掌控的天下。 为了争权夺利,内乱不断,却给了胡虏趁虚而入的机会;为保文脉,衣冠南渡,不过区区数十年,便已失了斗志,不思北返故土,只愿偏安一隅,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权力富贵,可将百姓与身为汉人的尊严统统舍去。 如今他本可倾力北上,却仍要被国中内乱拖延脚步。 他沉痛地闭了闭眼,将身边之人搂得更紧,脸埋在她发间,嗓音嘶哑道:“阿绮,你会等着我的,对吗?” 他想,无论世人如何看他,身边的女子,定是最懂得他心意的人。 阿绮任他抱着,双眼越过他的发,望向内室屏风上精致的花鸟图案,一时有些恍惚。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郎君,我会的。” 我会在远方,等着听你荡残除凶,收复故土的消息。 …… 半月后,果然有消息传来,道袁朔已渐有往扬州进发的态势,不但屡屡派兵在扬州附近行进,更是与鄱阳王萧行之起了冲突。 萧行之乃皇室宗亲,其封地鄱阳位于江州近扬州境处,此时二人起冲突,便代表着身为封疆大吏的袁朔,终于要与萧氏一族彻底翻脸。 眼下萧行之已向建康上奏,请求陛下下令,出兵讨伐袁朔,想来不久后,郗翰之便要领兵前去。 一时间,豫州军情再度紧张起来,郗翰之又开始每日早出晚归,一面勤加操练,一面商议部署。 而阿绮,便在这时,收到了自崔萱自宁州送来的亲笔书信。 ☆、离去 信中言, 崔萱自从万寿迁居滇池后,因地势变高, 又逢才生产完, 便有些不适, 每日里常郁郁寡欢, 不过数月, 便落了一身病痛, 正想请阿绮再去探望一番。 恰逢郗翰之为备战, 日日在外,早出晚归,到这日,更是因先前燕国之地有些急事,已连夜赶去处理,并不在府中。 这日一早, 阿绮便领着翠微往刘夫人处去, 将信中事与告之, 道:“婆母,我二人情同嫡亲姊姐, 她如今远离亲人,孤身在蛮荒之地, 又是才生产过, 我总得去瞧一瞧才好。” 刘夫人因先前红夫之事,备受打击,近来留在府中, 再不敢多管旁的事情,又听了儿子的话,心中越发觉得只这个正经娶回来的儿媳才是最可靠的。 她更听说,先前在蜀地一战,阿绮的这位堂姊嫁的孙使君,亦替益州安置了许多僚人。 此刻听阿绮如此说,刘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又想到路途遥远,不由有些担忧:“姊妹间有这样的情谊,自然是好事,我绝不会阻你。只是如今天尚有些热,你赶去又十分遥远,可千万别累着自己。” 她想了想,又道:“不如等翰之归来,叫他多派些人送你去?” 阿绮笑着摇头,道:“郎君如今正要备战,实不该多劳烦他。我先前已去过一回了,多带些人便好了。” 刘夫人听她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只又嘱咐她多加小心,千万记得照顾自己。 阿绮得了应允,自刘夫人处回去后,便即刻便命众人将已收拾好的东西都带上,稍作休整便要启程。 翠微早知道她的打算,回寝房中去,替她取来衣裙换上时,却仍是忍不住小心打量她脸色,悄声问:“女郎,咱们——真的要走吗?” 阿绮自刘夫人处回来后,便始终容色淡淡,此时听翠微问,不由心神恍惚。 她的目光自屋里的床榻、橱柜、屏风,乃至枕衾、长毯、香炉等一一拂过,眼前仿佛也浮现了过往一年多的点滴。 翠微见她如此,只道她心中犹豫,又道:“眼下使君待女郎,似也是真心的。况且,前几日医家也说了——” 话至此处,她忽然咽下,不敢多言。 阿绮默默望她一眼,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小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一阵奇异的怅然与悸动。 月事迟迟未来,她心中不安,前几日避开郗翰之,悄悄请了医家来看,这才知晓,她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那时她只觉不敢相信。 上一世为求子,她不曾间断地服了整整两年的苦涩药汁,却始终求而不得。 这一世,她早已放弃,本以为此生与子嗣无缘,却不曾想,意外之中,却圆了从前的心愿。 她心中疑惑,总觉哪里不对,勉强平复下复杂心绪,思来想去许久,方想起库房中的那几坛青梅酒。 即便是天子所赐,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哪里需要命人时时盯着? 她遂命人趁着在库中整理时,悄悄取些那酒,交给医家鉴别,这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来,她前世始终不孕,并非是因幼时病根,而是被人暗中下药。 那下药之人,竟又是萧明棠。 一时她心中不知是怨恨还是遗憾,只觉复杂而难以名状。 想来郗翰之早已知晓了其中原委,却刻意隐瞒于她。 第104页 “翠微,你也觉他待我好吗?” 她话音清淡,分明未含多余情绪,可听在人耳中,却莫名显出几分寂寥来。 翠微仔细想了想,道:“不好吗?如今郎君待女郎,几是百依百顺的,婢实在寻不出什么错处了。” 阿绮闻言轻笑一声,面上闪过几分无奈与失落。 她拢了拢已然换好的衣衫,摇头道:“他啊,对我好,却不是为了我。” …… 为了在郗翰之归来前便离开,阿绮午后便出发了。 此番她几是将亲近的仆婢们尽数带上,库房中有用的米粮、财物等,也都一一带上。 刘夫人是个不管事的,儿媳并非头一遭往宁州去,见状也只道她小心谨慎,又心疼堂姊,遂多带些人与财物去,并未多想。 而府中曾奉使君之命,注意着夫人动向的仆妇们,虽觉她此举怪异,可想起自上月回寿春后,使君便未再吩咐她们多留意夫人,遂也不敢多嘴。 如此,阿绮如愿以偿,好无阻力地再度踏上前往宁州的道路。 这一回,她仍是走先前的路,越过大别山往西阳后,改水路往宁州。 因已走过一回,对沿途的情况已熟悉了,此次行来,倒十分顺利,不过两日,便已将近大别山麓。 阿绮早已写好了书信,眼见时机已到,便自行囊中取出,捧在手中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方交到翠微手中:“将这信送回寿春去,交给郎君吧。” 翠微早已见过信中内容,接到手里,不由抖了抖,又细细观了她神色,犹豫一瞬,方领命下去。 阿绮如何性子,她自是知道的,一旦打定了主意,旁人如何劝,都不会再动摇。 …… 却说郗翰之在燕地逗留不过两日,将公务处理好后,便又带着人回寿春去。 军中已然万事俱备,他本可直接领军往江州去。 可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临出征前,他想先回家去看一眼。 已是七月,天气炎热。 郗翰之归去时,仍如先前一般,直接往刘夫人处问候。 这一路行去,他只觉府中看来,竟比先前少了许多人,还是白日,便已显得空空荡荡,不由心中越发不安。 一入刘夫人屋中,他稍稍行礼后,便冲刘夫人道:“母亲,怎我今日回来,觉得府里少了些人?我离去这几日,可曾有什么事?” 刘夫人因天热,精神有些恹恹的,由婢子服侍着饮了几口冰镇的梅子汤后,方觉舒畅了些。 她撑着精神要替儿子打扇,闻言叹道:“可不是少了许多人?连我也觉冷清了。前几日,儿媳收到宁州堂姊送来的信,说是堂姊因才生产不久后,便迁了地方,大约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亏损,甚是想念儿媳,邀她去探望一趟。如今,儿媳已出发了几日。” “往宁州去了?”郗翰之下意识蹙眉,“她可曾说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觉此事有些不对,可她往宁州去探望崔萱,仿佛又是常事。 刘夫人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儿媳未说过什么,只让我一人在府中时,也要好好注意身子,时时请医家来看一看。” 刘夫人想着儿媳平日温和有礼,端方美丽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挂念。 “从前未觉得,如今才知道,儿媳真真是个宽和之人。” 她近来细细回想红夫在时的一言一行,这才渐渐明白,自己从前听了红夫的挑拨之言,竟是好几次都误会了阿绮。 可阿绮却从未恼过,始终如过去一般待她这个婆母,与她从前在民间听说过的高门里难伺候的娇贵女郎截然不同。 郗翰之有些心不在焉,闻言笑了笑,道:“儿子同母亲说过的,阿绮的父亲,品性高洁,心怀大义,为人刚正,是天底下最令儿子敬服之人,那样的人物教导出的女儿,自然也是一样的好。” 刘夫人此刻哪里还会不相信,忙连连点头:“是是是,从前我糊涂了,往后定待她如亲女儿一样疼,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 母子二人又一同用了点心,说了会儿话。 郗翰之将接下来的战事稍同母亲说过后,便回寝房中去了。 偌大的院落,往日总是十分热闹生动的,如今却显得格外寂静,即便那一草一木仍是被精心养护过的模样,可在骄阳曝晒下,也显出几分颓丧的蔫蔫之气。 郗翰之面色沉了沉,默默立在院门处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知道有婢子上前轻唤,方回过神来,往屋中去。 屋子里亦是寂寥一片。 床榻上也好,桌案上也罢,阿绮喜爱的笔墨与缣帛不见了,香囊与香炉也空了。 他打开橱柜,其中属于阿绮的衣物,也统统没了,只他一人的衣衫孤零零地在。 他心中总有些不安,却说不出为何。 正出神间,门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脚边。 他低头看去,见已然大了许多的汤饼正蹭在他脚边,咬住他衣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女主人不在,连这畜生都是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他轻叹一声,低头抚了抚汤饼的脑袋,取了块肉干递给它。 待婢子们替他稍稍梳洗更衣后,他便将先前刘澍恩安排在府里的一仆妇唤来,问:“夫人离去前,可曾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第105页 那仆妇互相看了看,回忆道:“夫人并无许多不妥。不久前,唤了医家来看诊,后来也未见服药,应当无碍。” 她想了想,蹙眉道:“倒是后来两日,夫人命人将库房中的不少财物都重新整理了,此番往宁州去,也一并带走了,大约是要赠给宁州的那位夫人。婢本想向刘参军汇报,可刘参军随使君去了北边,使君后来也未再令婢等多留意夫人,遂未当即告之刘参军。” 郗翰之蹙眉问:“库中财物,她带走了多少?” 他知道,库房中所存,皆是她从崔家带来的嫁妆,部分留在建康,余下带来寿春。 那仆妇道:“婢不敢私入夫人库中,只大约地估了估,夫人当带走了十之四五。” 连嫁妆也带走了半数。 郗翰之只觉眉心跳动,心中不安的预感愈甚,沉默片刻,方命她退下。 屋里没了人,越发冷清。 他行至案边,取了她平日常用的香,投入香炉中点燃。 袅袅烟雾升腾起,凝神香气钻入鼻中,方令他原本紧绷的心神稍稍松懈。 他斜倚在榻边,脑中想着事,渐渐阖眼睡去,悄然入梦。 …… 三月上巳,日升云净,天光明媚。 经这数月奋战,他终于在这一日,带着骁勇的北府兵,直入都城建康。 一月前,天子见他这昔日的寒门子之势已锐不可当,便匆匆给他加九锡,赐王爵,使他成了有晋一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妄图以这样的殊荣,暂缓他向都城进发的脚步。 可他心中明白,建康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君也好,臣也罢,早已与他势不两立,此时这点微薄的虚名,已不足以令他心动。 更何况,同泰寺中,还有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阿绮,她还在那儿,期盼着她的郎君,有一日能跨过重重阻碍,回心转意,重新带着她,一同北上,看一看她父亲心心念念的故土。 …… 不久前,他在广济寺见过崔萱后,便回去将两年前在姑孰时,府中所有服侍的婢子也好,仆从也罢,统统唤来,一一送到军中审问。 几番查问之下,才终于知道,原来当年的一切,从头至尾,竟都是有人从中作梗! 那作祟者不是旁人,正是远在建康的萧明棠与苏后,和近在眼前的表妹陈红夫。 如此真相,实在令他痛苦不堪,悔恨不及。 整整两年的误会,他却亲手将阿绮推入火坑,直至此时方幡然悔悟。 他当即加快步伐,引兵往建康而来,只盼为时不晚,仍能将她救出苦海,以余生弥补这两年的种种痛苦。 今日,终于要靠近了。 …… 建康城附近几座拱卫之城皆已被占领,城中也已有先锋部队提前入内,将街道等都清查肃清过。 他才入城中,便有自皇宫中奔来之人,报道:“使君,一个时辰前,陛下得知建康已被包围的消息,已于宫中自缢,眼下已驾崩。” 他一面策马,一面听着属下的话,面上只稍稍波动,仿佛是恨意与怒火消散了些许,可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悔恨却丝毫未得缓解。 刘澍恩随行在侧,问:“使君,陛下驾崩,可要先往宫中去?” 他勒了勒缰绳,稍稍犹豫,可抬眸看一眼远处高耸的佛塔,听着那四角上的铃铎为风所激,荡出的清泠之音,便觉仿佛受到牵引,重新扬鞭奔驰,道:“先去同泰寺!” 建康已在掌中,他该先去见阿绮。 众人遂随他一同绕过宫城。 西北方的同泰寺此刻早已被兵卒们团团包围,偶有僧尼悄悄逃出,也不过行出数步,便又被捉住,关进附近屋舍中。 如今大势已定,只差昭告天下,往来巡逻的士卒们已没了先去的紧绷,渐渐有些懒散。 守在塔下的三卒虽还紧握刀剑,却已趁四下无人,聚在一处说起闲话。 其中一个抬头望一眼浮屠,道:“你们可知,这塔里关的是何人?” 另外两人摇头。 他们皆常年奔走军中,南征北战,未曾听闻过建康城中逸事。 那人嘿嘿一笑,道:“我方才听人说了,里头是使君先前的那位夫人!听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被使君休弃后,便被天子看上,从此关在这塔里,天子甚至时常来此过夜!” 另两人听了,既惊讶,又好奇,更隐隐几分隐秘的兴奋:“果真如此?那要如何的仙姿,才能得天子如此青睐?” 那人笑意更深:“一会儿见一见不就知晓了?横竖眼下建康都已是使君的了,这妇人不过是使君弃妇,已不是什么尊贵的世家女子了,还不如寻常两家女——” 话音未落,另外两人已面色一变,齐齐望着他身后,颤抖地唤“使君”。 郗翰之不知何时已到了此处,听了方才三人的议论,怒火中烧。 他一言不发,薄唇紧抿唇,抽出长刀落下,便将方才那人单臂砍下。 鲜血喷溅,那人痛叫一声,陡然跪下,另外两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 郗翰之不再看他们一眼,沉着脸抬头望向高塔。眸色沉沉。 恰此时,高耸塔中,渐渐冒出滚滚浓烟。 只听众人惊呼:“着火了!夫人还在塔中!” 他浑身一凛,未及反应,便先冲上前去,夺过士卒们送来的盛满水的桶,一股脑儿倒在身上,下一步便要冲入塔中去。 第106页 然他脚步尚未踏出,却又听一阵惊呼。 “夫人坠塔了——” 碧空之下,浓烟滚滚,仿如黑云。 塔尖一抹纤细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黑发素衣,裙裾染火,正迎风坠落。 ☆、和离 “阿绮!” 郗翰之一声惊呼, 浑身冷汗,急喘不已, 猛然睁眸, 自榻上惊坐而起。 屋中香烟缭绕, 屋外日光明媚, 俨然仍是夏日的午后。 原来又是一场前世异梦。 他想起方才梦中望着阿绮一跃而下时, 仿如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与悔恨, 仍是一阵心悸。 上一世, 他醒悟时已太晚,饶是后来一心想补偿,却早已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只能眼睁睁望着她那样惨烈地结束生命。 这一世,他好容易有机会重来,欲以后半生弥补之。 可不知为何, 今日听闻她往宁州去后, 便始终有些不安, 仿佛她这一去,便不会再归来。 到此刻, 心中那一阵不好的预感,已隐隐到了顶峰。 他抹了把额角冷汗, 忍着心口隐痛, 几乎有些冲动,想即刻便更衣出去,不顾一切地将她追回来。 恰在此时,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使君,夫人命人送了信回来。” “进来。” 那人得了允许,便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完整封口的竹筒,恭敬奉至桌案上。 郗翰之垂眸望着案上之物,眉心又是一阵跳动,心底的缺口仿佛也更大了些,一时竟不敢伸去拆开阅览。 她将嫁妆带走了半数,如今才走不过数日,便命人送信回来,实在有些反常。 他深吸一口气,先命那人退下,瞪眼望着那竹筒许久,方伸手将封在其中的柔软缣帛取出,缓缓摊开在眼前。 信上的字迹仍是那般娟灵秀逸,令人阅之便觉如观涓涓细流,清澈柔美,又沁人心脾。 然其中所写,却令他的一颗跳动不安的心登时凉了大半——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郎君相离之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信后更附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是汉时乐府诗歌,素来是女子赠给即将诀别的负心郎君的。 郗翰之呆在原地,垂头怔怔望了许久,来来回回,一字一句默念数遍,才终于明白,他收到的,竟是一封和离之书! 那一个个乌黑娟秀的字迹映在眼前,仿佛化作利箭,密密麻麻射入他心窝,令他剧痛难当。 她果然是走了。 趁着他以为二人已将过往误会解开,放松警惕时,她毫无征兆地将他抛下,独自离去了。 他只觉胸口一阵窒息闷痛,下意识单手捂额,阖眼缓缓仰躺至身后榻上,无力而痛苦。 原来,这些时日里,她对他的那一点温柔与顺从,统统都是假的,她下定决心要离他而去,自她想起前尘往事那一日起,便从未改变。 他无声苦笑。 从前的他,意气之下,不查真相,便赠她休书,令她往后的日子,都落入重重黑暗深渊。 如今的他,得她一纸和离书,大约也算咎由自取了。 他只觉如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彻骨的寒冷令他痛苦不已。 当年独留姑孰的她,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失望与苦涩交织,仿佛沉入水中,难以呼吸? 他眼前渐渐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二人一同相处的情景。 亲密厮磨,相互依偎也罢,一同散步,都弄汤饼也罢,她都是笑着的。 他分明再未在她眼中见过先前常有的鄙夷与冷漠,偶尔更能见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 她待他,应当已没了从前的怨恨之意,却为何仍执意要离他远去? 他再三表明余生弥补之意,为何她始终不愿给他机会? 痛苦之余,他心底的困惑也渐渐累计,越发难以消解。 他再度深深喘息,自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更衣,将那和离书收入袖中,出屋大步而去。 刘澍恩随侍在外,正要来唤,一见他出来,忙跟上前,问:“使君,军中的布置都已好了,咱们何时出发?” 郗翰之脚步未停,闻言道:“吩咐下去,命敬道仍时刻紧盯鄱阳与江陵二地的情况,若有异动,随时来报。至于军中,”他略思忖一瞬,“仍照先前咱们的安排,五万人先往鄱阳去,其余留在寿春,待半月后,往江陵去。” 刘澍恩一一应下,才去吩咐了近侍,又见他直奔马厩,俨然是要出去,心中一惊,忙问:“使君这是要往哪儿去?” 郗翰之已到了马厩边,接过身旁仆从递来的常备干粮与水囊,正牵着马往外去。 闻言他脚步一顿,面色沉了沉,哑声道:“我得先去见她。” 刘澍恩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到底是何人,见他已牵马而出,只得急忙跟上。 第107页 …… 西阳郡中,浩浩江边,阿绮乘着马车,缓缓行进。 此处已是豫州与荆州交界处,待弃马登船,溯流而上,便入豫州境。 翠微伴着阿绮同坐车中,见她面色苍白,半阖着眼,额覆细汗,略显疲惫的模样,不由伸出手去,一面以丝帕替她轻拭汗珠,一面打着扇驱走炎热。 “女郎,就要到江边渡口了,咱们可还要寻驿站多歇一日,养好精神再登船?” 阿绮靠在软枕上,蹙眉动了动,摆手道:“不必,如今我这身子,还是早些到宁州去,安顿下来静养才好。” 她如今怀了身孕,虽还未有太多反应,可已渐渐开始觉得嗜睡无力,恐怕不久便要开始孕吐。 此刻在路上多耽误时日,反而不好。 那日得知腹中有子后,她也曾犹豫过。 毕竟她已决意要离开郗翰之,往后独居,一人带着孩子,总有不便。 可身为女子,仿佛天生便舐犊情深。 随着这几日的思忖,她已慢慢接受了此事。 这当是上天不忍她往后要孤独半生,才赐予她的意外之喜。 往后的数月时间里,她要以自己的骨血,将腹中那一颗小小的种子一点点孕育长大。 待孩子出世,她也要亲自细心照料着,将全部心血都倾注下。既没父亲,她这个母亲便要给孩子更多的关爱,让孩子无忧无虑地一点点长大。 再不要像她一般孤独又可怜。 阿绮下意识抚着腹部,面上露出温柔笑意。 翠微看在眼中,登时也明白了她的顾虑,轻叹一声,道:“如此也好。只是等女郎登了船,定要多多休养着,安胎药更要一日不落地喝。” 阿绮方才闭目养神一阵,此刻精神已好了许多,闻言促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大,倒越来越像戚娘了。” 二人正说笑着,宽阔的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随行的仆从靠近二人马车,道:“夫人,后头有一队人正追上来,看来像是使君。” 阿绮面上的笑意一下顿住了。 翠微心中担忧,低声问:“女郎,定是使君已收到了信,这才追了过来,咱们如何是好?” 阿绮闭了闭眼,道:“不必担心,战事将近,他不会怎样,很快便会离去。” 她有意趁着此时离开,便是料定他即使发现后追上来质问,也会碍于战事将近,大局当前,无法与她长久僵持。 说罢,她平复下心底波动的情绪,扬声吩咐:“先停一停吧。” 来了也好,她恰也亲自将话与他说清楚。 …… 宽阔的大道上,已可见不远处的滔滔大江。 行在前方队伍中的一辆宽阔马车已然停下,单独逗留在道边,仿佛正静静等待。 郗翰之勒了勒缰绳,放缓速度,命随行侍从也停在此处,自己一人驾马上前。 他知道,那是阿绮的车架。 这一路星夜兼程地赶来,他本十分迫切地想见到她。 可此刻到了眼前,近在咫尺时,却莫名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直冲而上,生怕见到她最无情冷漠的那一面,便将先前好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统统击碎。 心底的执念不知何时竟已经那样深,让素来无所畏惧的他,也有了软肋。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住,待靠近时,翻身下马,掀开车帘。 车中,阿绮手持团扇,正襟危坐,早已等着,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郎君来了,请坐吧。” 她说话时,面容恬淡,语调温柔,仿佛自己并未出走,只是在迎郎君归家一般。 郗翰之默了默,说不清心底滋味,大步入内,至她身边坐下,望向一旁翠微,冷冷道:“你先出去。” 翠微未动,先看向阿绮,见她点头,方退出车外等候。 一时只余二人在车中,原本宽敞的车厢忽而显出几分逼仄。 “阿绮……” 郗翰之望着眼前女子熟悉的柔美面庞,原本满腔的话一下被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绮清澈晶莹的眼眸毫不避讳地凝着他,唇边笑意不减,道:“郎君此来,可是为问我,为何要离开?” “是。” 郗翰之搁在膝头的双掌紧握成拳,声音里也多了紧绷:“我以为,这些时日,你我的误会已然消解。” “从前的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说过,从此会待你好,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以为,我的真心实意,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说着,原本还努力克制,勉强能保持平静的语调,已渐渐饱含痛苦的困惑与懊恼的质问。 “阿绮,你要怎样才愿相信我,给我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 阿绮始终静静望着他的面容。 他的轮廓仍是俊朗而深刻,只是因连日的奔波,原本白皙俊秀的面庞已变得有些黝黑,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渴求与困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阿绮面上的笑容稍稍淡了。 她别开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信郎君是个守诺之人,从前说过的话,定会做到。” “那你为何——”郗翰之眼眸有些发亮,隐隐期待着她的转变。 可她只飞快地笑了笑。 “我也曾有几回,只差一点,便决定留在郎君身边了。可最后,我还是未能说服自己。” 第108页 “我想要的,是个真正一心一意爱我敬我的郎君。若他待我如此,我必同等回报。” 她重新望向错愕的他,带着几分恍惚的清澈眼眸悄悄勇气一层朦胧泪意。 “可是郎君,你待我好,却不过是因心中有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信内容来源唐代放妻书,参看百度词条“赵宗敏谨立休放妻书”。 《白头吟》为汉乐府民歌。 ☆、分别 马车不知何时又继续前行, 轻缓而稳健。 郗翰之忽而愣住,细细思索她的话。 的确, 他才自南方回建康时, 虽因要报大司马之恩情, 而决意好好待她, 又因她的出身、容貌都格外出众, 对她更多几分宽容, 可到底被她几次三番的拒绝与冷待, 已渐渐消磨了耐心。 若没有那一场场提醒他的异梦,他只怕早已满心厌倦,不再多理会她。 直到后来他知晓了前世的真相,明白一切误会,都不过是因自己的一时意气,偏听偏信, 不曾有耐心亲自查明真相, 这才幡然悔悟。 他似乎确是因心怀愧疚, 才对她好的。 “阿绮……”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薄唇紧抿, 双眸直直望着她,饱含复杂心绪, 艰涩道:“我的确有愧。” 阿绮颊边现出浅浅酒窝, 温柔泪眼里闪过怅然:“郎君的愧疚,不过都是执念。若有一日,亏欠的都已弥补, 心中执念不再,又该如何?” 郗翰之怔怔的,蹙眉道:“为何如此说?我曾犯了那样的错,便是拿这辈子都补偿给你,也并不为过,又如何会有弥补完的一日?” 阿绮盈满眼眶的热泪终于倏然滚落。 “郎君,人心易变。亏欠也罢,恩情也罢,其轻重不过在人一念之间。郎君今日觉得亏欠我甚多,是因尚且年轻,未曾经历太多人事变迁。你我既都已知日后之结果,我便直言不讳。他日郎君得掌天下,坐拥万民时,曾经待我的这一点亏欠,又还会留存几分?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除了辘辘车轮声与得得马蹄声,车中一片沉寂。 郗翰之凝眉望着阿绮沾满泪水的脸庞,只觉浑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如行云端,恍恍惚惚。 “况且,夫妻之间,互相珍爱扶持,方得长久。而你我之间,却只是亏欠与弥补。” 她面色渐渐平静,连微笑也变得温柔淡然:“从前我心中亦有执念。我不懂,为何你我曾有过两年的恩爱和睦,你却能毫不犹豫地将我抛下。我曾经那样深地怨恨过你。可那一日,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有人从中作梗,让你对我颇多误会,才酿成后来地痛苦。” “那时我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郎君不曾真心爱我罢了。” “从前,郎君因父亲生前的恩情,因我的容貌,我的出身,我的柔顺而待我好;如今,郎君因对我的愧疚与悔恨而待我好。此二者间,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四目相对间,她眉眼弯弯,在车帘掀动间,不时投进的日光映照下微微闪动着,教郗翰之想起许多年前,他头一回到建康时,远远地见过的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崔大司马身边,一闪而过的小女孩的纤细影子。 他的眼眶渐渐热了。 马车行至江边渡口,缓缓停下。车夫在外轻声唤:“夫人,可登船了。” 阿绮执帕将泪痕拭干,垂眸不再望他,道:“郎君,从前的爱与恨,统统都忘了吧。也莫再觉得亏欠于我,我已原谅你了,往后,你我便到此为止吧。” 她已要将过往都忘了,他也不必再怀着执念。 从此各散南北,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说罢,起身掀帘,踏杌而去。 江边风浪竞起,舟船停泊岸边,仆从们正将行囊等一一运送上去。 翠微先派了人登船去收拾舱房,见阿绮下车,忙下意识去望她表情,待见她面色虽有苍白之色,眼眸也隐隐泛红,却并无痛苦失望的模样,反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洒脱,这才松了口气,上前道:“女郎,可要登船?” 阿绮立在水畔,正觉方才一阵颠簸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此刻先吹了阵江风,方觉缓和下,点了点头,便要移步上去。 她带的行囊人口皆不少,然因众人已在之前先开始运送登船,是以不过片刻,便已准备妥当。 阿绮先在甲板上立了片刻,听了仆从们上前回话,见船已要启航,正欲转身往舱房中去,却听翠微忽然“咦”一声,道:“女郎瞧,那似乎是使君!” 阿绮脚步一顿,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正有单人单骑,顶着烈日与江风,奔驰而来,正是郗翰之。 他一路追至岸边,勒马停下,却一言不发,更不下马,只与她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 阿绮被江风吹迷了眼,远远望着他,只觉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他面上表情。 恍惚间,二人仿佛又回到同泰寺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困在塔尖,遥望底下的他,拼尽全力挣脱开那一座束缚她的精致牢笼。 如今的她立在船上,遥望岸上的他,即将离开旧日前尘,驶向四季如春的宁州。 她微微笑了,不是那日坠塔时绝望解脱的笑,而是真心的,淡然的笑。 船已起锚,岸边景致正渐远离。 第109页 阿绮移开视线,对翠微轻道了声“走吧”,重新转身,径直回了舱房。 郗翰之仍立在岸边,望着滔滔江水奔涌着将船只送去,许久不曾离开。 刘澍恩等本听他吩咐,在不远处等着,未曾靠近,此刻见他迟迟不动,只遥望着远方,似有千头万绪,既伤感,又惆怅,不由策马上前来,劝道:“使君既不愿让夫人离去,何不直接将夫人带回去?” 郗翰之闻言,轻叹一声,摇头道:“你不知晓,她呀,执拗得很。” 他何尝不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她直接带回去? 便是就立在岸边看着船只远去,都令他冲动得几度欲直接命人将她拦下,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今日他若强行将她带回,只怕此生都不会难再得她半点好脸色。 况且,他还记得方才她在马车中的那些话。 她说得不错,他对她,终归是愧意更多些。 可又不全然对。 他总觉得,除了愧疚,心底仿佛还有更多饱胀的情绪,似早已深深埋下,随时就要破土而出。 他失落懊恼之余,更有几分迷茫,试图抓住那些纷乱的思绪,却怎么也理不清。 “如此也好,便先让她去吧。” 他也需要些时日,将自己的内心看清才好。 随行侍从此刻都已到了近前。临去前,他迅速挑了十人出来,吩咐道:“且跟上去,将夫人送至宁州孙使君处。” 这一路过去,要经过豫州大片土地,他仍要多警惕些才好。 …… 却道阿绮自西阳出发,不过两日便行至巴陵。 为护住腹中胎儿,她听从戚娘的建议,在过洞庭前停下休整一日。 这日,她趁着日头不毒时,与翠微等一同在岸边散步。 便在距他们停靠处数十丈处,也正停泊着一艘轻舟,上不过十人,个个身着黑甲,面容端肃,魁硕威武,气势内敛却自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翠微悄悄指了指远处数人,道:“女郎,那些人可是自西阳跟至此处了。” 阿绮早知那些人乃郗翰之手下亲信,只淡淡瞥一眼,道:“不必理会,他们愿跟便跟着吧。” 既非来阻碍她的,自无需担忧。 翠微与戚娘又仔细回头看了看,见那些人仍只是十分克制地远远跟着,未曾上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正说笑间,有奔马至。 身后跟随那十人登时迅速靠近,个个将手搁在腰间刀柄上,警惕地望着那渐近的奔马。 其中为首者冲阿绮道:“夫人且避开些!” 说罢,便转过身去,仿佛随时要与那策马之人拔刀相向。 阿绮仔细瞧了瞧那渐近之人,忙示意那十侍卫退下,道:“不必担忧,他是我的人。” 那十人面面相觑,听令退后。 来人是谷梁。 他看来衣衫脏污,满面风尘,当是星夜兼程地赶来,中途未曾停歇,容色间除疲惫,更有几分紧张。 他到数丈外勒马停住,下来径直上前,面色有些焦急,冲阿绮拜道:“夫人,建康的事已明了了。” 阿绮立刻明白,他说的是数月前,她派他再去建康查的,关于天子萧明棠与同泰寺高僧道远间的密事。 她心中一动,忙将他引至无人处,命身边婢子等四下看着,方悄声问:“如何?查到了什么?” 谷梁肃然点头,将所知一一道来:“据后来的多次打探得知,陛下——似乎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太后与道远私生之子。” “甚至当年,庐陵大长公主早产而亡之事,也另有隐情。” 庐陵大长公主便是阿绮的母亲。 谷梁遂将在建康探听到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留在同泰寺为知客僧的手下,自寻到大殿中佛像后的隐蔽处后,便又数次趁着太后与皇帝入寺时,偷偷潜入探听,终于在一次见道远单与天子独处时,听到了秘事。 那一日,正是二月初五,阿绮的生辰。 年轻的天子萧明棠跟随苏后入寺中,却一反常态,未如大多时候般心生抗拒,而是十分顺从地随着道远入了大殿。 然而他并不是来听禅的。 他亲自跪在佛前,对着慈悲佛祖,深深地忏悔罪孽。 年轻的天子,不但在年幼时,曾窥破母亲与道远的苟且之事,更曾亲手将母亲身边的婢子残忍扼杀。 那婢子本是太后亲信,当年曾替太后亲手将怀着身孕的庐陵公主推倒,致使其当夜难产而亡。 庐陵公主当年与还是皇后的苏后入寺中进香,不慎窥破苏后与道远之事,才遭如此毒手。 而萧明棠自幼时窥破母亲丑事后,便私下将那婢子寻来,不断拷问,才知晓了其中原委。 惊讶痛苦之余,萧明棠只觉难以接受那婢子所说,失手之下,将人扼死…… 那知客僧留在佛像后,不但将萧明棠断断续续的忏悔都听入耳中,更亲耳听到,道远唤萧明棠作“我儿”! 道远自小遁入佛门,却如此唤天子,且又与苏后多年苟且,三人之关系,自不难推测。 此事让阿绮惊怒而不知所措。 萧明棠的身世,她先前已隐约有了猜测,可当年母亲的死,她却从未有过怀疑。 如此想来,前世的她,连同父亲与母亲,一家三人,竟无一逃过那对母子的毒手。 第110页 她本还有些麻木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以克制的急痛,带着丝丝缕缕的晕眩,令她一下身形摇晃,竟要往一旁倒去。 幸而翠微站得不远,见状忙上前来将她扶住,焦急问:“女郎可还好?” 阿绮半倚在她身上,深深喘息,尽力想着腹中的孩子,半晌才忍下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渐渐稳住恨意与痛意交织的心神。 “我没事。翠微,你扶我上船去吧,我想快些到宁州……” 见她如此脆弱模样,翠微心疼不已,忙又唤来两个婢子,一同搀着她便要往船上去。 谷梁自然也心有不忍,可仍是提醒道:“夫人,还有一事——建康似还有人在密切监视太后与陛下动向,我先前一月出入同泰寺,已被那些人发现,此番赶回,他们似也一路紧随。” 他正是隐隐察觉有人跟随,遂未令那知客僧将事情写作书信送来,而是亲自转述,以免被人盗去。 阿绮面色苍白,闻言又是一凛。 如此关注苏后与萧明棠二人之动向,又能如此明目张胆,一路尾随而来的,她实在想不到几人,答案几是呼之欲出。 她勉强点头,冲他道:“我知晓了。多谢足下近来费心,且先上船休息吧。” 谷梁遂领命下去。 一行人未再多逗留,只重新登船,沿江入洞庭继续往西而行。 ☆、变故 船过洞庭, 至于临沅,将入沅江。 上一回行舟时, 阿绮并未有何不适, 而这一回, 大约是因有了身孕, 她竟自第二日起便有些晕船, 不但食欲大减, 更时不时反胃干呕。 戚娘说, 她当是要开始害喜了,又恰遇上江中风浪,反应格外剧烈一些。 幸好她早有准备,将离开前请医家抓了对症的药来,这才渐渐好了许多。 这日午后,船靠岸略停了停。 阿绮留在舱房中, 才饮下戚娘煎好的汤药, 正要小睡一会儿, 外头便一阵嘈杂。 只听一阵金属摩擦的铮铮声,似是刀剑统统之声, 令人心中一紧。 阿绮猛然惊醒,一下自榻上起身, 趿履而出。 岸边, 郗翰之所派那十侍卫正手持刀剑,领着一众仆从们将船护住,而不远处的道上, 不知何时已出现了许多身穿铠甲,全副武装的士卒,观其人数,竟有近万,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俨然是冲此地而来。 侍卫略回头一看,见阿绮出来,忙呼道:“夫人快回舱房中去,此地交仆等应对!” 阿绮立在甲板上没动,眼皮猛地跳了跳,勉力定下心神来,仔细看了那些士卒的精良装束,料定非此地土人,更非郡县中的差役,便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守在甲板上不远处的谷梁眯眼在不远处人群中逡巡片刻,面色一僵,悄悄过来道:“夫人,那些人中,正有前些时候自建康追踪我而来的。” 阿绮心中一沉,又不顾劝阻,自甲板上步下,仔细在那一众整齐肃然的士卒间一番逡巡,终于将视线落在其中为众人簇拥着的一处。 那一处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郎君,虽看不真切,却隐约能见他面白而美,眉目清朗,暗含波涛。 她示意侍卫仆从们暂放下手中刀剑,冲那一处高呼:“可是袁使君?” 众人视线纷纷望去。 只见对方人群中忽而让出一条道来,那郎君策马缓行靠近,肃穆的面容在见到阿绮的一瞬露出几分浅浅笑意,果然是许久不见的袁朔。 他不惧阿绮身边对他虎视眈眈的侍卫仆从,只施施然上前,冲她拱手道:“是我。” 阿绮料他来者不善,并未与之多寒暄,只抿唇道:“使君眼下怎会在此处?” 眼下郗翰之已在备战,这几日功夫,大约北府兵已在往鄱阳等地去了,怎袁朔却还有闲心逗留此处? 袁朔却不答话,只问:“夫人又为何会在此处?” 他镇定自若的视线扫过周遭不敢轻举妄动,却个个虎视眈眈的侍从,微微一笑,道:“此地乃我荆州境内,目下郗使君与我要有一战,夫人此时途经此地,就不怕遭人暗算?” 阿绮闻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一抖。 她侧目瞥一眼袁朔身后乌压压的士卒,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反问:“袁使君是如此小人吗?” 身在荆州,除了袁朔,还有谁会在此时动手? 两军对峙,她身为郗翰之妻子,的确不该在此时贸然入荆州。 只是当日她得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实在不敢再耽搁,生怕因此暴露,从此再难脱身,这才未等宁州派来的人赶到,便先收拾行囊离开。 她虽与袁朔不甚相熟,却也知他身为士族子弟,当也不屑以她的性命相挟,逼郗翰之就范。 况且,即便念在父辈纠葛,他也不会为难她。 果然,袁朔见状,忽而失笑,摇头道:“我不会伤你分毫。” 阿绮闻言,表情稍松,然想起谷梁之言,愈发不敢放松警惕:“既如此,使君来此,所为何事?” 袁朔双手背后,又上前一步,眸光深邃,望着沅江流逝的波涛,不再如先前一般克制着心底对权势的勃勃野心,道:“事到如今,我与朝廷已然决裂,此番之战,我再无退路,若不能一举将建康宫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赶下皇位,便也离死期不远了。” 第111页 他转过一双灼灼眼眸,深深凝视着阿绮,直言不讳:“阿绮,我不愿与你夫君如此兵刃相见,若能免去这一战,不但于我有利,更能令江东百姓免受战火侵扰。” 阿绮一下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只见他眸色愈浓,渐渐充满迫切的渴求:“阿绮,我知你手中握有我要的东西。” 他这样多年来,始终都记得当年太后对待崔氏、袁氏的阴险与恶毒,心中笃定她与天子二人定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尤其这近半年,因他实力已愈发累积,越发寄希望于寻到那二人的把柄,从而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 半年前,他秘密派人往建康去打探消息,本是一无所获,就在即将放弃之时,却偶然得到消息,得知天子与太后常入同泰寺,看来是礼佛,实则总有些不同寻常之处,这才又派人秘密刺探。 恰在一月前,他手下的人发现,另有数人隐在同泰寺附近,似也在暗中窥视天子与太后,且已有了许多收获。 他本已在积极备战,甫闻此消息,自然不肯放过,派人一路追来,数日前才知,背后暗查之人,竟是阿绮,这才匆忙赶来。 他知她为郗翰之妇人,从未想过要将她牵扯其中,只要她愿将查到的消息告诉他,他便放她离开。 阿绮面无表情望着他,许久不语。 她自然明白袁朔要她手中的消息何用。 无非是想借此事将萧明棠自天子宝座上拉下。 袁朔虽有权势,却仍少军功与威望。他自然不敢堂而皇之便自己登基称帝,势必要在萧氏宗亲中另立天子,为他的傀儡。 只是如此一来,恐引宗王争夺王位,重现百年前,晋室尚未南渡时,宗王之乱的惨剧。 当年,正是因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内乱,才致使胡人趁虚而入,酿成日后之祸。 阿绮虽深恨苏后与萧明棠母子,日夜盼着那二人能为所犯之罪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也知道,此时局势未定,尚不是动他二人的好时机。 她面色冷淡,垂眸毫无波动道:“使君此言,恕我不懂。” 袁朔再上前一步,咄咄道:“阿绮,我知你派人在同泰寺中查访。你若告诉我,我与你夫君,便不必兵刃相见,更可替你父亲报仇。” “他如今,已非我夫君,我已与他和离。至于我父亲,”阿绮勉力忍着心口剧烈的跳动,闭了闭眼,不为所动道,“他的仇,迟早会报。袁使君不必多言。” 袁朔闻言,眸中闪过惊愕之色:“你与他——和离了?” 阿绮点头,说得斩钉截铁,却令周遭仆从也一同愣住:“不错,否则,他又如何会在此时容我孤身一人,离开豫州?” 她极力撇清关系,以期自保,免去卷入这场战争中。 袁朔神色复杂,似在考量她的话,又似含了别样的情绪,许久,道:“如今世道纷乱,你一女子,即便身边有仆从侍卫,也总不安全,不妨与我同行。” 阿绮冷冷望一眼他身后那黑压压的近万人,心中气恼,冷哼道:“使君如此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 眼前这般不掩野心,行事独断的,才是真正的袁朔,先前的谦和有礼,温柔体贴,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此时同行,定也还有打算。 袁朔见她同意了,面色不由柔和下来,露出几分温润,无奈叹息道:“阿绮,我不会伤你。” 阿绮不语,转身命人备车马。 宁州暂时去不了了,只能先随袁朔离去。 …… 却道郗翰之自西阳郡离去后,便一路马不停蹄,往鄱阳赶去。 他已收到曾诩送来的消息,言袁氏军大半已行过武昌,再有两三日便近鄱阳,而江州境内之郡县官员多出身世家,从前同袁氏交好,此时已隐隐有暗中倒戈的迹象,需格外小心提防。 是以才至鄱阳,他便与诸将连番商议部署,又亲自写奏报上呈建康,请求天子增派水师。 至深夜,待将一切暂安排下,他方有两三个时辰歇息。 帐中点了灯,侍卫如寻常一般,替他取了些干粮饮水来果腹,又打了水来供洗漱,便自行退下。 郗翰之囫囵吞了两块胡饼,饮了半囊水,再草草漱口净面后,便熄了灯在帐中简易的矮榻上和衣而卧。 他这两日为避免时不时想起阿绮,有意让自己格外忙碌,不留半分空隙,每每至精疲力竭,困倦不已时方歇。 然饶是如此,他此刻仰卧着,却仍是禁不住地回想起先前自己与她同屋而眠,却只能睡在门边榻上的情形。 黑暗中,他瞪着帐顶,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那一日,她说她已原谅他从前所为时,他以为自己会觉如释重负。 最初那一两日,他尚未反应过来,只知忙着赶路,竟果真觉得自己从前始终压在心头的那一阵悔意仿佛轻了些。 可渐渐的,他才察觉不对。 他的确不再频繁地梦到前尘旧事了,可夜半的梦里,却仍然充斥着她的身影。 不是前世因一腔爱意,而委曲求全,卑微又温柔的她,而是这一世,从一开始就从不掩饰自己喜怒的她。 她纯粹又执着,克制又洒脱。 她爱到浓时,能放下心中骄傲,温柔而坚定;决意离去时,又能毫不迟疑,淡然而旷达。 第112页 这样的女子,若没了她对他的一腔诚挚情意,没了他对她满心的愧疚悔恨,便不值得他怜惜爱重吗? 错综纠缠的情绪呼之欲出。 帐外蝉鸣蛙叫,声声不绝,在夏夜里格外明晰。 黑暗中,郗翰之怔忡不已,久久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大家发20个小红包吧。 本章前20条2分评论哦! 另外为预收《穿成亡国祸水以后》和《偷吻》疯狂呐喊! ☆、檄文 自临沅行至寻阳, 花了整整七日。 于阿绮而言,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算快了, 可于军中士卒而言, 却不过是习以为常的速度。 眼下大战在即, 郗翰之早已赶去了鄱阳, 袁朔却仍如此行进, 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越发教人琢磨不透。 他这两日始终未再来寻, 阿绮无从知晓他的打算,心中亦忧虑不已。然行军艰难,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她本就身体孱弱,此时更须沉心静气,尽力放缓情绪。 这日, 众人在寻阳一处县城外驻扎下时, 已过了黄昏。 用过晡食后, 翠微便捧着熬好的汤药奉上,道:“女郎快喝吧。” 因连日赶路, 阿绮白日的孕吐更严重了些,此刻面色有些苍白, 看来孱弱不已。 她抚了抚仍旧平坦的小腹, 饶是从前再如何抗拒苦涩的汤药,此刻为了胎儿,也一言不发, 接过药一口饮下。 待口中那一阵难忍的苦味退去些,她方问:“戚娘呢?” 翠微给她递来水与蜜饯,道:“戚娘去将女郎乘的马车再多整理一番,多放些软垫,垫上也多添了草席。” 马车颠簸不堪,需多备毛毯软垫,可如今天又热,靠在软垫上实在难忍,只得多加一层草席,每日擦洗。 她下意识瞥一眼帐帘,压低声继续道:“戚娘说,怀妊之时,最忌疲乏过度,饮食不佳,如今天又闷热,咱们赶路已然艰辛,女郎本就身子弱,定要好好看顾着自己,车中软垫下放了咱们带的果脯,那滋味又酸又甜,女郎白日若有不适,便悄悄取了来含一块。” 袁朔虽说过不会伤害她,可她到底也不能放松警惕,怀妊一事,她始终未说出。 幸而先前为隐瞒郗翰之,除了戚娘与翠微外,她也未曾向其他仆婢透露半分,这才隐瞒下来。 眼下同行之人虽也偶尔见她面色泛白,反胃呕吐,却只以为是从前娇生惯养,未曾受过这样连日赶路,不得休息的苦罢了。 如今未满三月,尚不显怀,仍能瞒住,须得在肚子大起来前脱身才好。 阿绮疲累地点点头,执帕擦了擦额角细汗,微微阖眼养神。 翠微跪坐在旁,执了团扇一下一下扇着,替她驱散夏夜的炎热。 恰此时,帐外有人走近,问:“夫人,使君有请。” 阿绮蹙眉,单肘撑着,才稍稍起身,忽觉一阵反胃,忙伸手掩唇,小心克制着声响。 翠微见状,忙扬声道:“足下且稍等片刻,女郎需更衣。” 帐外之人遂不再多言。 阿绮接过翠微递来的水囊饮了两口,待将不适之感压下,恢复些力气后,方起身而出。 候在外的侍从见她出来,略躬身算作行礼,便一言不发将她带至袁朔帐中。 油灯之下,袁朔仍着一身银甲,正凝神阅览案上缣帛,白皙的面上虽因夏日暑热而蒙上一层灰暗,却并不损其气韵。 阿绮只瞥了一眼,便垂眸立在二丈外:“使君唤我来,所为何事?” 这几日,她心中虽焦虑,反复思量他到底意欲何为,面上却丝毫不显,每日气定神闲,只等他主动透露。 如此情势下,她绝不能露怯。 眼见已近鄱阳,他无论如何,也该有所行动了。 袁朔自案后抬眸,未答话,只借着月色与灯光,细细打量她。 军中将士们素来多灰头土面,除每日遵守军纪,将衣物、兵器等都整齐穿戴,几乎都不修边幅。 如此,愈显得眼前女子与众不同。 经这些时日的行军赶路,与她同行的,家中仆从也好,婢子也罢,都已没了先前洁净体面的模样,唯她一人,每日通身素淡,即便偶尔裙裾间也能见些许尘土,然整个人看来仍是纤尘不染。 尤其她因这两日饮食不佳,又清瘦了几分,反更添了袅娜羸弱之态。 他目光最终落在她稍显剥落的苍白面颊,温声问:“听闻你这几日因疲累,有些不适,可要我唤军医来替你瞧一瞧?” 他这两日虽未主动寻她,却每日都派人瞧着她,知她时常乏力反胃,看来是因行得快所致。然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显出过任何娇贵不悦,反倒令他有些刮目相看。 阿绮怀着身孕,自不能请军医来,遂道:“不过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只每日服药便好了。” 她说罢,微微侧身,避开他视线,冷道:“使君若无别的事,便容我先回去。” “不急,我自然还有别的事。”袁朔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肃了肃面色,将案上长长的缣帛递过,道,“夫人且先瞧瞧此物。” 阿绮抿唇,闻言接过缣帛,仔细阅览。 那缣帛格外齐整,其上字迹更是工整遒劲,似是袁朔亲笔所写。 只见右首处,赫然是“讨苏氏檄”四字,其后洋洋洒洒,凡五百余言,竟是借当年崔恪峤与袁冲二人之死,直指太后苏氏,在其母族苏裕等人的支持下,肆意残害忠臣,危及国祚,乃亡国之祸根,请天下英豪一同起兵,讨伐太后苏氏与尚书令苏裕。 第113页 其言辞之凿凿,情理之通畅,气势之磅礴,俨然是一篇极具说服力的檄文。 阿绮大吃一惊,心中一下明白了他的意图。 既不能一举将天子拉下,他便欲借她父亲当年被太后害死之事,将矛头直指苏后与苏裕,让天子孤立无援。 崔恪峤乃当年士族中最顶尖者,上至先帝,下至百姓,无不赞之。苏后敢在北伐之时对崔恪峤下毒手,足以将多年来扶持皇权的士族们激怒。 原来,这才是他执意将她带上的缘故。 她姓崔,是崔恪峤独女,既要借她父亲的名行事,自然要带上她,好教天下人都知晓,他所为,皆名正言顺! 她眼底倏然冷下,面无表情道:“想不到我父亲已故去多年,使君仍要借他之名行事。” 袁朔望着她如此坦率又冷淡的模样,不知为何,本气定神闲的面色微微波动。 他轻叹一声,语气柔和道:“阿绮,此文,也并非我本意,如今也还未公之于众。你若愿将我要的东西告知,我自也不必如此。” 若能直接将矛头指向萧明棠,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只借着诛太后之名起兵? 阿绮垂首,微微闭了闭眼,朦胧烛光在她眼睑处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此刻她若将萧明棠非皇室血脉一事说出,袁朔不但会将她放了,更不会再利用当年父亲之事,可那样的后果,实难预料。 她挣扎片刻,再睁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恕难从命。” 袁朔亦面色微沉,带着几分困惑,道:“那对母子,生来便不配其位。阿绮,难道你不想替你父亲报仇吗?” “我自然想。”她漆黑的眼眸熠熠生辉,“可比起仇恨,我想父亲更看重的,是晋人的江山。使君,眼下并非铲除天子的好时机,若执意而为,恐酿大祸。” 袁朔眸色深深,教人看不出所想,道:“你又如何知晓,我没将晋人的江山放在心中?” 阿绮缓缓摇头,苍白的面容愈发透出坚毅而笃定的神色。 “使君自问,这些年来,追逐天下,为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民族尊严吗?还是仅仅只为争夺权力,享受至高之荣耀?” 她仰着脸,直言不讳地说出令他一下怔住的话。 “若是后者,则与如今宫城之中的太后与天子,又有何不同?” “使君,萧氏当年也不过是寻常士族,借诸族势力,方能得帝位,这样多年来,朝局之中,也多倚重各世家,这才令晋室从上至下,成了一盘散沙。宫城中那个位置,凡士族皆可图谋,若没有建立举世瞩目之伟业,即便暂时得了权势,往后又如何守得住?” “今日若搅乱朝局,令胡人再度趁虚而入,只怕晋人,便当真要亡国了!” 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袁朔立在案后,久久望着她,许久方道:“你既认为我并无威望,镇不住这天下乱局,那谁才是你心中那个能担此大任之人?郗翰之吗?既如此,你又为何要与他和离?” 阿绮静了静,道:“我与他的婚姻之事,无关其他。” 袁朔一滞,望着她的眼里渐渐多出几分别样的情绪,似怅然,似失落,又似讶异。 他沉默片刻,道:“明日一早,我便会将檄文发往各处。” 阿绮点头,不再多劝,只垂首问:“既如此,我已留足了时日,待过了明日,此事便与我无关了,不知使君何时能放我离去?” 她本也未指望袁朔会因方才寥寥数语便改变主意,只是如此一来,他轻易不能动萧明棠,也能暂时免去宗亲争位的祸患。 此后,他也会放弃再从她口中得到消息的念头。檄文发出,往后的战事非她能左右,她再留军中,也无作用了。 袁朔未直接回答,只慢慢道:“崔大司马,乃是郗翰之当年的伯乐,他当也不会反对我替大司马报仇吧?” 阿绮心中猛地一紧。 “若他愿退兵,我自然放你离去。” 阿绮猝然抬眸:“我与他,已非夫妻了!” 她哪里不懂袁朔的意思?分明是想借机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郗翰之退兵。 那篇檄文,对本就不满苏后,或早有心追随袁朔的士族而言,自然一呼百应。 可面对如此指责,苏后定不会承认,无论从大局出发,还是考虑往后前程,郗翰之此时定不会坐视不管,放任袁朔入朝,挟天子,令诸侯,从此一人独大。 他只需称那檄文中所言不实,自可照原计划出兵。 而这其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她眼下正身在袁朔军中。 “使君,他在行军作战上,从不是意气之人。” 她勉力冷静下来,却越发惴惴不安。 袁朔望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眼神蓦地软了。 他轻叹一声,笑着摇头道:“罢了,我方才不过一句玩笑。这些事,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眼下已是我逾越了。明日到鄱阳前,我便派人将你送回去。” 阿绮见他忽然松口,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怔了片刻,方反应过来,垂首道:“如此,多谢袁使君。” 她转身离去,才行至帘边,又被他叫住。 只听他道:“阿绮,若我胜了他,你——”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第114页 阿绮回首望他,晶莹眼眸中平静无波。 袁朔一滞,随即自嘲地摇头,挥手道:“无事,你且早些休息吧。” 胜负成败,本无定数,他该明白的。 ☆、退守 檄文被连夜抄录多份, 天未亮时便已发往各地。 江州境内多郡县因距离近,未出半日, 便都收到。 先前已为袁朔多番笼络, 有所动摇的江州官员们, 见如此慷慨激昂, 义愤填膺之檄文, 更知袁朔已见过崔恪峤之女, 自然纷纷振臂呼应, 或出兵援助,或打开门户,不加阻拦过境之军。 一时间,出兵诛苏氏,似成了大势所趋。 与此同时,郗翰之身在与寻阳紧邻的鄱阳郡中, 手下侍卫也才将抄录的檄文送至帐中。 此刻诸将聚在一处, 本正商议今日军中布置。 此刻袁氏大军已有半数入江州境, 压寻阳界。 若不出意外,今日午后, 郗翰之便会先派手下先锋部队照计划前去伏击,趁其忙于应对时, 再派重兵出击, 将其团团包围,吸引袁朔手下其余兵力一同而来,到时再一举击破。 可眼前这一篇檄文, 却一下令局势生变。 郗翰之先将缣帛递出,交诸将传阅,待众人阅毕,便轻叩桌案,道:“想必此文已发往各地,尤其江州境内,应大多都已收到了。袁氏本为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近来又多在此地经营,再有崔大司马之名在其中,当能引来士族中许多追随者。诸位以为如何?” 先前曾诩也早已提醒过,江州有许多袁朔党羽,想来这檄文一出,便能知晓到底有谁。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迟疑。 其中一人斟酌道:“此举实在出乎意料了,袁朔那厮实力本就不容小觑,如此一来,只怕兵马更丰,咱们须得更谨慎才是。” “是啊,他竟还敢再提当年大司马之事!” 部将中,亦有不少是当年崔恪峤旧将,一见袁朔借崔恪峤之死做文章,自然不满。 然也有人对其中所言已信了几分:“使君,姓袁的看来言辞凿凿,应当不是作伪,兴许,他手中的确握着确凿证据?若果真如此,咱们是否需再斟酌一番?毕竟事关崔大司马……”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有些犹豫。 郗翰之扫视众人,眸色稍沉,并未出言,心中却迅速考量。 袁朔那檄文中说的是真是假,他自然一清二楚。 此刻如何应对,全在他一念之间。 天下人皆知,他如今之成就,得益于当年大司马不计出身,一视同仁的提拔。崔恪峤是他的恩人,他不该忘本。 若他承认那檄文中之事为真,此刻便该退兵休战,上书朝廷,请求废去太后,罢免苏家一干人等。如此一来,建康门户大开,袁朔可长驱直入,从此掌控朝廷,一人独大,再要铲除,便难上加难。 而若他否认,便该照原计划迎战,将一切祸端阻止在眼前。 只是,方才众人所言却提醒了他,此事非凭袁朔一面之辞,便能令人信服,尤其其父袁冲,当年更是被以为是害死崔恪峤的罪魁祸首之一。 若没有凭据,袁朔要如何令世人相信那檄文所言非虚? 仅他先前在寿春见到的那几封当年的书信,难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让旁人都一一看见。 除非还有别的—— 他脑中忽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刘澍恩。 刘澍恩本还有话说,却欲言又止,见郗翰之终于注意到,忙悄悄递眼色。 诸将仍兀自议论,郗翰之面色有些凝滞,未做决断,先将众人屏退,只留刘澍恩在帐中,问:“除了这檄文,可还有什么事?” “使君,的确还有一事情。”刘澍恩亦是惴惴不安,想着方才听到的消息,不由越发谨慎,先望他一眼,道,“夫人她——也在袁朔军中。” 话音落下,郗翰之猛然一窒。 “当日她在西阳登船时,袁朔分明已到了艾县,如何还会相遇?” 当时他正是因知袁朔在何处,才会放心地任阿绮在西阳登船离去。 刘澍恩满面凝重,道:“不错,观当日情势,袁朔的确并无此意图,可不知何故,他似是忽然从建康得了什么消息,竟然直接带了近万人,调转方向,追上夫人。” 郗翰之双手握拳,双眉蹙起,再度瞥一眼桌案上抄录的檄文,道:“袁朔可曾派人送信来?” 提及此事,刘澍恩方有一瞬庆幸,摇头道:“不曾,他看来似并无以夫人为筹的意思。” 若要借阿绮威胁他,此刻当早已命人送信来,逼他退兵。 然郗翰之听罢,悬着的心却丝毫未放下。 看来无此意又如何?只要想到她在袁朔军中,他心中便是一阵颤动。 已许久未想起的前世情景又忽然浮现在眼前。 那时的他,便是以为她有家族与太后的庇护,又得皇帝喜爱,不会有事,才放手离去。 眼下面临如此境遇,他哪里还敢重蹈覆辙,再令她身陷险境? 哪怕只一点可能,也不容许。 刘澍恩见他沉吟不语,等了片刻,问:“使君,眼下如何是好?是否仍照计划出兵?” 郗翰之立在帐中,深吸一口气,闭目沉声道:“传令下去,踞守不出。” “使君?”刘澍恩有些吃惊,“若是如此,日后恐怕艰难——” 第115页 郗翰之仿佛已下定决心,挥手道:“我意已定,去吧。” 眼下的他,不能再留下遗憾。 至于其他,属于他的,他终会凭本事得到。 …… 午后,袁朔率军一路通行无阻,直往鄱阳而去,与大军汇合。 因今日那一篇檄文,江州已无人再阻挠他前行,只鄱阳郡中,有郗翰之之北府兵在。 他本要谨慎停下,正欲将兵马分作三路出击,却忽有侍卫捧信入内,报道:“使君,此乃郗使君命人送来亲笔信件,交使君阅览。” 周遭聚在一处的将领们都是一惊。 袁朔接过信件拆阅,片刻后,眸中闪过讶色,蹙眉道:“郗翰之因大司马旧事,决意退守不出,咱们可直接入扬州。” 他说着,将手中信件递出,交众人传阅。 众人阅罢,皆是将信将疑,纷纷猜测道:“使君,这兴许是那姓郗的使的计!” “是啊,咱们须得谨慎,谁知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兴许他是为崔夫人来,也未可知呀!” “若果真只为一女子,便直接退兵,如何称得上世间英豪?如此竖子,也不足为惧了!” 袁朔听着众人议论,一时也不知真假,有些迟疑。 阿绮分明说过,二人已然和离。难道他当真会为了一个已不是自己妻子的女子,便退兵踞守吗? 正犹豫间,却见方才报信的侍卫去而复返,急匆匆道:“郗使君——已到营外了!” 众人一片哗然。 袁朔眉心一跳,问:“有多少人马?” 那侍卫方才一路奔来,此刻努力平复喘息,将手中之物呈上,道:“不过百余人,此刻正在外!” 众人不敢相信,纷纷问:“可曾派人去四下查过?兴许有埋伏!” 侍卫道:“哨兵们都守着呢,方圆一里内未见动静,郗使君的确只带了百余人,应当不假。” 话音落下,旁人正欲再言,却见袁朔已看完手中之物,面色莫测,挥手令众人稍安,便提步直接往外去。 军营之外,郗翰之面目肃然,坐于马上,身后虽只百人,面对眼前数万人之营,却毫无畏惧之色。 两边实力虽悬殊,可袁军士卒见他这模样,竟也莫名不敢轻举妄动。 袁朔策马行来时,正见此处情景。 他不顾身后侍卫们警惕的目光,上前靠近,指着手中那一封奏疏,道:“郗使君,此物何意?” 这是方才那侍卫替郗翰之转交而来的一封奏疏,其中内容,乃是劝天子亲贤远佞,追究苏后之过,罢免苏裕等人。 郗翰之紧紧盯着他,道:“如尔所见,此奏疏在袁使君手中,随时可送往建康。” 他知晓对方恐不会相信他方才送去的书信,便又写了这封奏疏,一旦送入建康,便坐实了他郗翰之在关乎崔恪峤的此事上,站在袁朔一边。 “袁使君,我退兵踞守,说到做到,只要你放了阿绮。” 袁朔一滞,未料其如此直截了当。 他心底莫名有几分涩意:“她已同你和离,你为何还要如此?只身前来,不怕我趁机下手吗?” 甫闻“和离”二字,郗翰之眸光一黯,握住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他抿唇道:“此事,我尚未同意,不劳旁人操心。” “至于其他,”他忽而一笑,白皙俊朗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意气与自信,“我从不担忧。此刻若趁势杀了我,你才真正要陷入困境。” 郗翰之不但是有功之臣,更是如今乱局中,唯一能震慑住北方虎视眈眈的胡人之人,若没了他,只怕权势争夺尚未止息,胡人便要引兵南下,长驱直入。 袁朔心底微沉。 二人短暂对峙片刻,他忽而叹道:“阿绮已走了,今日食时方,我便派人护送她往南去了,此刻大约正在往豫章去的路上。” 郗翰之一愣,登时明白,袁朔的确并无利用阿绮逼他就范的意图,一时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刮目。 他略一拱手,俊逸面容间满是风发意气:“多谢,今日就此别过。焕之,来日你我再战,我定不再后退。” 焕之是袁朔的字。 今日休战不过暂时,以二人之势,不久的将来,必有大战。 袁朔一愣,随即亦微笑道:“他日遇君,朔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二人目光对上,俱是流光溢彩,志在必得。 郗翰之冲他略一点头,不再逗留,掉转马头,领着亲随直往豫章方向而去。 ☆、心迹 自寻阳出, 缘彭蠡泽畔往南,可至豫章, 由此处借道, 可避开眼下战乱之处。 阿绮自清晨起身后, 便早早准备好, 由袁朔派人护送着一路自军营离去。 到晡时, 一行人已近豫章境内, 正欲入县城暂居。 阿绮坐在车中, 苍白着面色闭目养神。 她今日的不适仿佛更重了些,一路上只勉强吃了两口胡饼,却吐了三回,好容易含了块滋味酸甜的果脯在口中,才将不适之感压下。 翠微与戚娘始终提心吊胆,又想行慢些, 又恐路上为战事牵连, 生出不测, 只得等行出寻阳境时,才命众人放慢些速度。 此刻马车行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 偶尔因细石块、土坑等稍稍颠簸,不疾不徐。 行了大半日, 皆未遇上意外, 眼看就要到驿站,众人渐渐放松了警惕。 第116页 翠微先开车帘看了看,道:“已要入城了, 女郎再忍耐片刻便好。” 阿绮闻言,伸手揉了揉额角,睁开疲乏的眼眸,无力地点头,抚着小腹无奈笑道:“从前不知,原来女子生养,竟这样折腾。那时我在宁州陪伴阿秭,只当痛苦的时候只最后临盆那一关,如今才知,竟是要吃整整十月的苦才好。” 翠微扶着她直起身,伸手在她肩背处仔细揉捏,送泛筋骨,闻言笑道:“正是经十月怀胎之苦,才能真正体会为人母的滋味。孩子来得有多不易,只母亲才知晓。不过,婢还记得女郎幼年时的模样,总以为女郎还小,哪知道竟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虽不如戚娘年长,却也比阿绮略大了两岁,二人亦是从小相伴着长大的,情谊格外深厚。 阿绮此刻精神好了不少,侧目望一眼翠微,忽而抿唇,促狭笑道:“翠微也早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级,倒是我疏忽了,待咱们安定下来,定要替你寻个好郎君才是。” 翠微一愣,未料话锋忽然转向了自己,清秀的面庞登时红了,讷讷垂头,羞涩又坚定道:“女郎尚孤身,怎就嫌弃翠微了?婢如今只想长伴女郎身边。” 阿绮闻言叹道:“我哪里会嫌弃你?只恐耽误你罢了。倒是我不好,自己孤身一人,还要连累了你。” 这世道,终究难容女子孤身。 翠微不知为何,只觉鼻尖微酸,竟有些红了眼眶。 若非被逼无奈,谁愿如此? 她又自罐子中取了块果脯给阿绮,道:“不可如此说,女郎这样好,定会寻得好郎君!” 翠微从来时沉静自持的,阿绮难得见她如此略带稚气的模样,不由一笑,方才心中的片刻阴霾一下烟消云散。 二人遂又说笑起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马蹄声,似有一行人急追而来。 翠微已然放松的心神再度紧绷,忙掀帘要观望。 行在最后的仆从已赶上前来,呼道:“后面有人正追赶,约莫百余众,看模样——仿佛有些像使君。” “使君?”翠微讶然,下意识回眸望一眼阿绮,见她已有些呆楞,忙又问那仆从,“如今使君当还在鄱阳,兴许已开战了,哪里会到此处来?你可看清了?” 那仆从亦觉不解,闻言又奔回去再看一番。 只见身后数百丈处,一行人装容齐整,俱是甲衣骏马,腰配刀剑,肃穆沉稳,臂系红巾,的确是北府军之装束。 再观为众人拱卫簇拥者,乃一年轻郎君,一身银甲,面目白皙俊朗,身姿挺拔英武,气势浑厚沉肃,虽看不大真切,却仍令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正是郗翰之。 便是观望的这片刻,郗翰之等已又追上大半距离。 那仆从心中一喜,忙大呼道:“行慢些,行慢些!使君来了!夫人,果然是使君!” 呼声传至众人耳中,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回眸望去。 只阿绮呆怔地坐在车中,始终不敢亲自掀帘望去。 如此时刻,他分明应该留在鄱阳,精心部署,应对袁朔,如何会只领百人出现在此处? 她心底隐隐有猜测,可念头才一冒出,便又被迅速否定。 马车行得更慢了。 追在身后的郗翰之已然到了近前,于她怔忡时,一把掀开车帘。 四目相对,他嗓音低沉。 “阿绮。” 那一声唤,分明近在耳畔,却仿佛穿过重重阻碍,历遍艰辛才传递至她耳中。 她浑身一颤,猛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翠微已然出去,逼仄车厢中,只余二人。 郗翰之始终紧紧凝视着她,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饱含着复杂浓烈的情绪,似久别重逢的喜悦,似失而复得的庆幸,又似后知后觉的醒悟。 “郎君如何会出现在此?”她垂首避开他视线。 大约是因着先前那一封和离书,自上回别过,分明才过了半月有余,可二人却都觉仿佛已过了许久。 郗翰之心底情绪翻涌,几乎是竭力克制着将她脱进怀里的冲动,沉声道:“你在此,我自然要来。” 阿绮咬唇,下意识抬眸瞥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你我现在已没有关系了。” 她话音很轻,说得笃定,却莫名教人听出几分不确定。 “阿绮。”郗翰之面色沉肃,语调郑重,“我从未答应要与你和离。” 阿绮一怔,惊讶地望着他:“可——那日你分明放我走了……” 她记得清楚,在西阳江边,他亲眼望着她登船离去,从头至尾,未曾有半分阻拦之意。 “你执意要走,我若阻拦,往后你又如何还肯原谅我?”郗翰之柔了面色,缓了声音,道:“我由着你往宁州去暂居,是盼着要你过得舒心些,并非是答应你和离。” 阿绮蹙眉,盈盈眼中升起几分困惑的恼意,连话音也冷了几分:“原来是郎君的缓兵之计,却是我大意了。只是为夫妻,总归是两个人的事,郎君可以决意不和离,我也可以决意和离。” 他如此为之,竟像是耍弄她一般,令她觉得自己做的抉择也好,说的话也罢,从未被他真正放在心上思量过。 郗翰之望着眼前女子倔强鲜活的模样,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 若是从前,他面对她的恼怒与冷待,大约只会觉得困惑又愧疚。 第117页 可眼下,他明了自己的心意,竟渐渐也能体会她的心思。 “阿绮,我不愿与你和离,却也绝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只是,我还有些话,尚未同你说。” 他说着,将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令视线与她齐平,眸色幽深,一字一句,诚挚无比,道:“阿绮,我想,我应当是心悦你的,无关愧疚,也无关弥补。” 此言一出,终于令阿绮彻底怔住,愣愣望着他,不知如何反应。 郗翰之从未在哪个女子面前表白过心迹,即便这一路行来时,便已在心中做好了准备,可此刻真正面对,仍有几分紧张,那感觉,竟比初次上战场更令他忐忑。 “那日你同我说的话,我后来想了许久。我也曾以为,我将你放在心上,待你好,只是因我知晓了自己前世犯的错,给你带去太多痛苦。可等你真的离开,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阿绮,我的确对你有愧,也想要弥补你。可除此之外,我对你,亦有爱意。” 也许是今生,也许是前世,不知何时,他心底的感情早已悄悄埋下,只是这样久,从未发现罢了。 “从前我愚钝,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意。你同我说过,你想要的郎君,是同你父亲待你母亲那般一心一意的。那时我不懂得,只因此前我从未体会过,心悦一个女子,是何种感觉。而我生母与父亲早逝,由继母一人抚养长大,也从未自父母处见过夫妻情深,学过夫妻之道。直到那日听了你的话,我才渐渐醒悟。” 他搁在膝头的双手紧攥成拳,嗓音里也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阿绮,如今我知道了,即便有一日,亏欠你的都已弥补,我对你,仍有爱意在。今日告诉你这些,不求你接纳,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意罢了。”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出乎意料,令阿绮如坠云雾,虽听得分明,却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切。 眼前的男子,从来坚毅果敢,即便从前寒微之时,也皆是不卑不亢,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她睁大双眼,眸光微颤,许久不曾出言,直到郗翰之忐忑得不知所措时,方轻声问:“郎君在此,前方战事怎么办?” 郗翰之未料她突然又提战事,遂如实道:“我已决意暂退兵踞守了。” “退兵踞守”,说来不过短短四字,可于他而言,却是要生生放弃等待多年的绝好机会。 阿绮眼眶泛红,鼻尖微酸,忍着梗在喉间的涩意,问:“为什么?” 郗翰之抿唇,沉沉黑眸里有坦然,有失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因为你在袁朔手中。” 阿绮深深吸了口气,盈在眼眶中的热泪终于滚滚落下。 直到此刻,她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心悦她。 “你怎这样草率?”她双肩轻颤,不住抽噎着,柔软的嗓音间有懊恼,有埋怨,更有自己也难察觉的动摇,“我,我不必你来救我……” 郗翰之搁在膝头的手终是没忍住,在她落泪时悄悄伸出,将那一颗颗晶莹滚烫的泪珠接入掌中。 泪珠扑簌不断,仿佛带着灼烫的温度,一下传至他心间。 他展开双臂,将她小心翼翼抱入怀中。 马车不住晃动着,辘辘之声透过四壁不时传入车厢中。 他轻叹一声,将脑袋搁在她耳畔,嗓音喑哑:“是,你不必我来救,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无关。你不必愧疚。” ☆、驿站 阿绮埋首在郗翰之胸前, 浑身颤抖着,泪水仍不住地无声流出, 片刻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她仿佛要将这些时日因怀孕和被困而积攒的委屈与矛盾统统发泄出来, 抽抽噎噎道:“你说得这样轻巧!若真教小人趁虚而入, 将江东土地也搅乱了, 我还如何对得起父亲……” 郗翰之喟叹不已, 自一旁软枕边取了帕来, 一手托住她面颊, 一手替她细细擦拭泪珠。 他明白,她看来常有些任性执拗,可在这样的大事上,却从来审时度势,处处以大局为重,体恤百姓, 心怀天下, 从不妄为。 他目光中已半点肃然也没了, 只余一腔温柔:“莫担心,此刻任他们争他们的, 待我去将长安夺回来,就不必担心胡人了, 那时候, 一切就都好了。” 阿绮抬起红通通的眼眸,姿态楚楚,勉力止住哭腔, 讷讷道:“眼下这般局势,后方不安,你还能如何顺利北伐吗?” 须知自晋室南渡四十余年来,屡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而前世的郗翰之,也是先将袁朔荆州的势力收入囊中后,才冒险北上。 郗翰之扯了扯唇角,双手扶住她肩,凑近去对上她眼眸,认真道:“能。北伐不但是你父亲一生的宏愿,也是我自小便立下的志向,为此,我已准备了十几年,多年积累,不会因暂时的退让,便令这一切都功亏一篑。” 他生在高平,自小目睹北方汉人在战乱中居无定所,四处流亡的凄惨情状,十五岁携母亲与乡邻南渡,投身军中那年,便暗暗立下志向,终有一日,要带着父老们重返故土。这样多年,他受过不知多少冷待与挫折,又怎会因眼前的变故,便轻易动摇? 而他手下的北府兵,也多是与他一样自北方流亡而来,满腔热血的好儿郎。 阿绮隔着眼前蒙蒙水雾,怔怔望进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咬了咬唇,垂下眼睑,轻道了声“那就好”。 第118页 不知为何,除却在夫妻感情一事上,她对他仿佛有一种来自潜意识的信任。 或许是因当年父亲对他的格外赞赏,或许是因她始终记得前世的他最终实现了宏愿,又或许是因伴在他身边的那些时日,亲眼见过他的杀伐果断,百战不殆,此刻听他如此说,她心中竟下意识便信了。 二人没再说话,车厢里一时有些静。 阿绮此刻心绪渐渐平静,默默避开他抚过来的大掌,稍稍后退,靠在车壁上。 正值夏日,虽到了傍晚,仍还有些炎热,随着马儿前行,车厢不住晃动,她渐渐被憋出一阵恶心,忙伸手抚了抚胸口,将藏在软枕边装了果脯的陶罐捧出来,飞快地取了一小块塞入口中。 郗翰之望着她原本已有了几分红润之色的娇嫩面庞,一下变得苍白脆弱的模样,心头一跳,忙又靠近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阿绮没说话,仍是双眉蹙起,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待口中的酸甜滋味将腹中那一阵恶心缓缓压下,方松一口气,摇头道:“没事,只是马车颠簸,有些不适罢了。” 郗翰之凝眉,侧目瞥一眼那装着果脯的小陶罐,心中虽还疑惑,却没再多问,只默默将小软枕塞到她背后垫着。 不出片刻,队伍便已行至驿站。 马车停住,翠微自外将车帘掀开,郗翰之率先步下车去,却未入驿站,只在旁等着。 阿绮本就有些无力,方才在车中一通发泄,又一阵反胃,此刻才要撑着起来,便觉浑身一阵酸软,重又跌进那一堆柔软的垫子与草席间。 翠微见状,正要上前去搀扶一把,一旁的郗翰之已先她一步,重踏上车去,弯腰探身进车厢中,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横抱而出,直接往驿站中行去。 阿绮未料他会如此,下意识轻呼一声,待出车厢,见众人视线都望向这边,愈觉羞涩,原本苍白的面颊登时涨得通红。 可她此刻浑身乏力,挣扎不动,又恐一不小心伤着腹中胎儿,只得强忍着羞涩,转头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处,不敢再看众人。 因早已派人往驿站中来,此刻驿丞早已备好了众人的寝房与吃食。可他未料同行的还有郗翰之,待知其身份,又见其怀中抱了个瞧不见面容的娇弱美人,便猜是刺史夫人,忙十分有眼色地命仆从们退下,亲自将人引至寝房中,也不多言,便也离去。 郗翰之始终稳稳地抱着阿绮,面色沉静,待进了内室,方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榻上,也不退去,反在她膝边蹲下身来,道:“怎才过了不过半月多,你这身子便仿佛又弱了些?” 阿绮咬着唇不答话。 屋里点了香,将一室都熏得幽香阵阵。而郗翰之身上因裹着沉重的甲衣,又在炎热的日光下抱了她一阵,浑身才出了汗,那一阵汗衣夹杂在熏香中,渐渐将阿绮方才好容易按下的恶心感再度勾起。 她脸色又是一白,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将眼前之人推远些,侧过身去便捂着唇干呕起来。 翠微和戚娘跟在一旁,对此早已见惯,忙上前来,一个轻拍她后背,扶着她稍稍起身,一个则取了铜盆与饮水来。 郗翰之在旁边望着,心中又是一紧,正要上前来问,阿绮却忙伸手阻止他的脚步,一面干呕,一面摆手道:“离我远些——”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干呕。 郗翰之脚步一滞,心中有些沉,顿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望着阿绮难受的模样,与身边忙忙碌碌的婢子们,忽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 戚娘鼻子素来灵敏,此刻一嗅便明白了,只得将手中巾帕交给旁人,上前冲郗翰之委婉劝道:“屋里人多闷热,女郎这两日太累,一下受不住才如此,使君不妨先去沐浴,待梳洗好了,女郎当也好了。” 郗翰之听她一提,才觉身上满是汗水,粘腻不堪,想起近来一路行军,又接连赶路,未曾好好梳洗,虽心中不愿,却仍是点头同意了,转身出屋。 有仆从先去寻了驿站中的差役,不出片刻便备好热水。 郗翰之将众人挥退,自解开衣物沉入热水中,闭目思索方才的事。 阿绮虽一直有些体弱,却因多年好生娇养着,未曾患过重病,从前多次赶路行车,他也从未见她除了疲累,有如此乏力,连连呕吐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总不大相信方才阿绮与戚娘的解释,她们似乎刻意隐瞒了什么事。 他心底莫名有些忐忑与烦躁,深深吸一口气,往身上撩了两把水,草草梳洗一番,便擦身穿衣,重往寝房中去。 寝房中,阿绮吐了一阵,已好了许多。 她白日也未吃几口饭食,方才不过是干呕。此刻翠微将门窗都开着透气,又在旁打了会儿扇,她已恢复了些力气,倚在榻上,浑身软软的,歪着脸,道:“戚娘,我想喝口酸羹。” 郗翰之才踏入屋中,便听她这一声又娇又软,仿佛撒娇一般的轻呼,只觉心口有些热又有些胀。 阿绮一见他,下意识便不再多言,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戚娘。 戚娘被她这娇憨眼神瞧得心中一阵爱怜,忙上前来慈爱地抚了抚她红扑扑的面颊,柔声道:“好好好,婢这就去给女郎做。” 她知道阿绮近来害口,时常才吐完又要饮食,待食物奉上,吃了两口,又不想吃了,这便急忙赶着去后厨,欲趁着这一阵食欲过去前便亲自做好了送来。 第119页 郗翰之行入内室,蹙眉道:“你才那样呕了一阵,怎现在就要喝羹了?当心又要不适。” 阿绮讷讷的,心知她有孕一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了,可又总不甘心,只撇开眼,道:“近来都是如此。” 郗翰之将婢子们遣退,坐到她身边,握住她搁在软枕边的一只柔荑,双眉紧锁,认真问:“阿绮,你近来身子可都好?若是染了疾,定要好好医治,万不可任性耽误。” 阿绮一愣,望着他略带沉重的眼神,渐渐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 紧接着,又听他道:“我方才已去寻了驿丞,令他替你去寻城里可靠的医家来,明日好好瞧一瞧。” 阿绮听到此处,再不能隐瞒。 她面色犹疑,侧开脸去避过他的视线,许久,方轻声道:“我未染疾。”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努力鼓起勇气一般,道:“我有孕了。” 话音落下,她便闭上双目,不敢看他如何反应。 屋里一片寂静。 郗翰之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反应,只待待瞪着她,仿佛不明白她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待阿绮已忐忑地睁眼,他方渐渐明白过来,如坠云雾一般,将目光移向她腹部。 那一处被宽松的衣裙遮住,尚未显怀,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出那一寸细小的弧度。 他从未见过女子怀孕,此刻望着,忽而想起在寿春时,便隐约记得她月事迟迟未来,后来又听刘澍恩提起,她不告而别前,曾请医家来瞧过。 他努力将云端的思绪勾回,想要伸手去抚摸,却竭力克制着,哑声道:“怎不告诉我?” 话才问出,他自己已自嘲地笑了。 她认定他非良配,那时正一心要离他而去,如何肯让他知晓此事?只怪他一直不曾看清自己内心深藏的感情。 二人面对面地坐在榻上,双膝相抵。 他只觉眼眶渐渐热了,不由伸手覆住,垂头闷声道:“多谢,多谢你,阿绮。” ☆、童谣 阿绮正是孕期, 情绪起伏不定,此刻听他这般说, 不由鼻尖一酸, 又要落泪。 她努力忍住, 噙着泪道:“郎君早知道从前是那青梅酒害了我, 却不曾告诉我……” 萧明棠送来的青梅酒, 他分明早已知道其中被下了药, 却不曾告诉她, 若非她后来察觉有孕,岂非这辈子也不知真相了? 她心底的那点委屈渐渐涌出,不由捂着脸,含着泪,埋怨道:“郎君到底安的什么心?” 郗翰之望着她楚楚可怜,又忍不住埋怨的模样, 爱怜不已, 忙要将她捂着脸的双手拿下, 替她擦泪,却被她闪身一避, 扑了个空。 他何曾见过她这般似别扭又似撒娇的孩子气模样?此刻只觉一颗心都化作了水,又软又酥。 他双手撑在膝边, 身躯微微向前去凑近她, 柔声道:“阿绮,今日我这样坦诚,我安的什么心, 你还不知晓吗?” 阿绮抽噎两声,将埋在掌心的红通通的眼露出些,瞥一眼近在眼前的郗翰之,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道:“你那样疏远我,若当时便将此事告之你,你会如何?” 阿绮咬着唇没说话,心中恼恨不已。 如他所言,若她那时便知晓自己前世不孕,并非只是因幼时落下的病根,实则是被萧明棠暗害,只怕会十分小心。 她既打定主意要离开他,便不会让自己怀胎,也会因此越发疏远他。 可正是因如此,她才有种被人算计的愤愤不平。先前尚好,如今情绪越发敏感,即便知晓自己眼下看来如个无知爱哭闹的孩童一般,也克制不住。 她擦干泪痕,抬眸不满地望着他,道:“我眼下也是一样的,既要和离,便是下定了决心,不会因有了孩子便不一样。” 说着,她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既慈爱,又倔强:“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去寻阿秭,总也能好好的。” 郗翰之闻言,溢满脸庞的温柔笑意渐渐消散了许多,眼底也多了几分沉郁。 他今日凭着幡然醒悟的一腔情思,直接将心底真意同她道出,虽也存了盼着她能接受甚至回应的心思,可到底也明白,这样久的隔阂与不信任,并非凭他的一厢情愿,便轻易消弭。 尤其她这样倔强,先前他总以为她已渐渐动摇心软了,直到收到那封和离书,才知自己仍是不够了解她。 他垂眸沉吟,似凝神思量如何同她说,片刻后,方道:“我明白。阿绮,我绝不逼你,只求你,暂莫离去。眼下时局正乱,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好好护住你和孩子。” 他目光移向她腹部,虽几度想伸手去抚,可到底忍住了。 “往宁州去,要翻山越岭,行舟多日,你如今怀着身子,十分不便,总不大妥当。不妨先随我回寿春去,待你将孩子平安生下,将身子修养好了,若还要去宁州,我绝不再阻挠,亲自护送你去。” 阿绮垂着头咬着唇,并未说话。 她自然明白他说得不错,先前她急着往宁州去,也是要趁着孕期反应尚不严重时过去,可眼下已在外逗留久了,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便是走平缓大道,偶尔经山川湖泊,她也渐觉吃力。 只是她彷徨挣扎这样久,最终却仍回到他身边,实在教人既不甘,又失望。 况且,若此刻妥协,留在他身边,阿秭又远在宁州,她没有倚杖,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第120页 “郎君要我如何相信?” 郗翰之顿了顿,慢慢自袖中抽出一块缣帛,摊开在二人眼前。 那正是先前阿绮亲笔写的和离书,只是末尾始终只她一人的名,郗翰之始终不曾签下。 阿绮撇开眼,只觉心底的恼恨与失望再度涌起。 她当日直接送出和离书,未等他签下便先离去,只道以他的性子,得知自己被人这般耍弄,定会毫不犹豫地签下,即便后来因怀着疑惑亲自追上来询问,在她解释过后,也该放弃了。 哪知会如此? 便在她心意不平时,却忽见他双眉紧锁,四下逡巡后,径直下榻,自一旁的案上取来笔墨,当着她的面,在那和离书上签字画押。 阿绮双目瞪大,望着他毫不犹豫的动作,心中莫名有些失落,转瞬又统统化作欣喜。 郗翰之虽目不转睛盯着那和离书,余光却始终注意着阿绮,此刻将她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涩。 未待她欢喜多久,他搁下笔,郑重道:“阿绮,今日我签了和离书,交给你,并非是同意了和离。” 他说着,将那和离书仔细叠好,交至她手中。 “有此书放在你手中,日后你若仍执意要离去,便不怕我出尔反尔了。” 阿绮怔怔接过,只觉得方才面对他时,无所依仗的感觉减轻了些。 郗翰之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祈求与不确定,连语气也低了些:“这样,你可能相信我了?” 阿绮将缣帛紧捏在手中,沉默片刻,微微点头,道:“我信。” 郗翰之心底一松。 …… 夜里,阿绮又多喝了一回酸羹,才满足地睡下。 郗翰之未再如从前一般与她同榻,而是十分自觉的搬了两张短榻来,却未放在门边,而是与内室的床隔了两丈。 阿绮问了一句,他只道是见她身子虚弱,恐她夜里要起来,离得近些,也好照料些。 见他的确谨守分寸的模样,她未再多言,只是到后半夜,的确被一阵渴意唤醒。 她半阖着眼,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了声“渴”,正要起来去倒水,却听旁边矮榻上,郗翰之已一骨碌起身,将水送至近前。 阿绮急饮下,待口中干涸感消失,方渐渐察觉不对。 朦胧夜色里,郗翰之坐在她床沿,微垂着头,乌亮的眼眸里映着月色,正一眨不眨,怔怔地瞧着她的小腹处。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许久,待她已将杯中水饮尽,方反应过来,又一言不发接过空杯,低声问:“可还要些?” 阿绮不语,眸光复杂望着他,片刻后轻叹一声,柔声道:“郎君可要摸一摸?” 郗翰之健硕的身躯在夜色中猛然一震,紧接着便小心翼翼抬头问:“可以吗?” 阿绮看不清他面容,却能听出他话音间的紧绷与干涩。 她没回答,只是主动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轻轻抚触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的手柔软纤细,握住他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宽厚粗粝的大掌间传来的微微颤意。 灼热的掌心隔着衣料触及她温热的腹部时,他极轻地发出一声喟叹,仿佛有一阵奇异的触感,自指尖渐渐传至全身,令他渐渐觉得心口涨满。 阿绮缓缓松手,由着他既温柔又紧张地在腹部揉抚,低声道:“你是他的父亲,这是即便你我要分开,也不能改变的。” 郗翰之动作一顿,想要与她一同抚养孩子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整个后半夜里,他侧卧在榻上,睡得极浅,时不时便睁眼悄悄望向床上那道影子,待出神片刻,方重又睡去。 他的知觉仿佛来得有些慢,朦朦胧胧,总怕是在梦中,直到第二日醒来,见一切仍如昨日,方渐渐放下心来。 …… 因暂无战事,郗翰之也不急着赶路,只命亲随先往鄱阳去传令,自己则在驿站中逗留。 驿丞昨日得了令,早已先寻了城中名医,清早正要派人去请,才知郗使君要寻的乃是擅妇产之术的医家,遂又忙亲自去延请,直到晌午十分,方将一位姓吴的医家寻来。 那人一番诊脉,便看出阿绮有些体虚体寒之症,待细细问询过后,又取了她平日服的丸药与安胎药来斟酌后,方嘱咐道:“夫人这两日疲累忧思,身子的确有些亏了,日后定要仔细调养着。胎儿虽已满了三月,却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观夫人目下用的方子极好,不必增删,每日仍用着便好。只是近来若仍要赶路,一定要慢些,稳当些,千万不能再劳累忧思。” 翠微与戚娘立在阿绮身旁,三人都凝神听着,丝毫不敢怠慢。 就连郗翰之,也一脸肃然地候在一旁,待医家说完,又将人请去外间,虚心请教了女子孕期种种需当心的地方。 戚娘侧目去看了两眼,悄声冲阿绮道:“使君看来是真的十分爱护女郎的。” 她知晓阿绮此番本是想离去的,可她年长些,凡事更求稳妥,自然希望阿绮能有个依靠,过得安稳些,见郗翰之仿佛十分靠得住,便起了些私心。 阿绮闻言,忽而想起郗翰之昨日的话,不由心中微动。 然她抿了抿唇,克制住异样的情绪,镇定而冷静:“到底也是他的头一个孩子,他如何不爱护?” 戚娘愣了愣,遂点头道:“不错,女子出嫁,夫家最关心的,便是要传宗接代,使君长女郎近八岁的年级,如今膝下无子,的确该更紧着些。” 第121页 她说着,又轻叹一口气:“如此说来,若女郎这一胎是个女孩儿,也不知要如何。使君大约还好,老夫人处,恐怕又有埋怨。” 先前阿绮执意要走,她与翠微未多加阻拦,一来是清楚阿绮的秉性,旁人轻易不能动摇,二来便是看透了这位刘老夫人耳根子极软的性子。 有如此婆母,稍一经挑唆,便轻易听信,儿媳往后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 如今,她只盼有使君在,能渐渐约束着老夫人改一改这性子才好。 …… 众人在驿站中多留一日,到第二日方重新启程,改道往寿春去。 大约是记得昨日医家所言,郗翰之顾及着阿绮怀胎,一改先前的疾奔,将行进速度压至最低,一路走走停停。 不仅如此,因恐她在车中觉闷热,他便在行囊中寻出大小合意的木箱来,每到一城,便令驿丞备了碎冰,装在木箱中,藏在车厢中的软垫之下,不但化得慢,更令车中渐渐有了凉意。 车中不再闷热,阿绮连孕吐的反应也好了许多,先前因饮食不佳而日渐剥落的苍白面颊,渐渐又回复往日颜色。 这一去数日,众人便在寻阳与大军汇合,经新蔡往北行去。 期间除了赶路,建康附近亦每日有消息传来。 檄文传入朝中时,苏后与苏裕等皆大惊失色,未料掩盖多年的罪行竟被人揭穿,当即便是一番怒斥。 萧明棠身为天子,本也与苏后同气连枝。然待不久后,见袁朔轻而易举便毫无阻碍地突破江州境内防线,进入扬州,他惊骇不已。 原本被士族大臣们寄予厚望的郗翰之,也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因崔大司马之故,退兵踞守,上书请天子惩处罪人。 一时间,建康以外的防线,几算被破,余下虽还有扬州各郡县抵挡,在袁朔大军面前,却都如螳臂当车。 情急之下,士族大臣们也渐渐开始声讨苏后之过,纷纷要求天子下令惩处。 无奈之下,苏后被逼主动去太后之位,幽闭宣政殿中。 萧明棠亦将苏裕等一干苏氏子弟或罢免,或降职,以示惩戒。随后,他下罪己诏,向百姓悔过,又亲自向袁朔示好,不但授其原本属于苏裕的尚书令一职,更令他镇守京口重地,几乎是将建康门户大开,任由其掌握都城之命脉,遥控朝政。 如此,不过月余,晋室的土地上,便生出这样翻天覆地的剧变,人人都道,萧氏江山危矣,民间孩童皆唱:“晋祚尽信昌。” 信昌乃是萧明棠的字,民间如此直白讥亡国将近,足见天子威信日下。 ☆、拒绝 众人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 方近寿春。 郗翰之事先写了书信回来,告知阿绮有孕, 与他同归一事。 刘夫人不知夫妻二人间的种种, 见原本道自小体寒, 恐难怀胎的儿媳竟突然有孕, 一时欣喜不已。 她原想赶紧替阿绮张罗日后生产事宜, 将接生的妇人、医家、安胎汤药等都备好, 可转念又想起先前的种种不快, 遂又歇了心思。 左思右想,她心中仍是高兴的,便干脆在儿子与儿媳回来这日,亲自乘车往城外去迎。 待队伍行至城门处时,阿绮仍坐在车中,不曾料到刘夫人来, 经外头的仆从来提醒, 才要起身下车去问候。 刘夫人心中正记挂着她, 又怜她体弱,料这一路奔波, 定是累了,忙亲自拄着拐, 拖着笨重的双膝上前, 牢牢握住她手,垂眸望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满面喜色, 道:“你快别忙,眼下正是该千般当心的时候,定要好好看护着。” 刘夫人出嫁不久,郗翰之父亲便故去了,为养育亡夫独子,此后多年,她始终寡居,也未曾怀过一儿半女,前几日才寻了府中生养过的婢女仆妇们来问过。 阿绮头一回见刘夫人未顾得上儿子,便先迎上来关心她这个儿媳。 她心知婆母如此,自然是为她腹中这一胎,遂也未多谦让,令婢子们赶紧来将老夫人搀到阴凉处饮水后,便依言重回车中去。 刘夫人心中记挂,不肯上车,直见阿绮先入了车中,才拄着拐慢悠悠回车中去,命人将儿子唤来。 母子两个坐在车中,俱是喜悦不已。 尤其刘夫人,方才见人多,还稍掩饰着,此刻一双浑浊双目已湿了,当着儿子的面,双手合十,仰面不住道:“多谢佛祖天神开眼,令我儿有后了!” 郗翰之望着母亲不知是向佛祖还是别的神明道谢的模样,眸中也掠过温柔之色。 他始终记得,过去的十几年里,刘夫人为了抚养他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几乎是呕心沥血,费尽心神。 从前因丈夫故去,继子年幼,家中无劳力,她只能靠着每日起早贪黑地做针线活,替人浣衣来换些口粮,母子二人常有食不果腹的时候。 每至腹中饥饿时,她却总将自己的那一份省下给儿子。 如此多年,她方得了乡邻们的交口称赞。可饶是如此,仍有人在背后议论这一对并非亲生的母子。 刘夫人素来易受旁人言语左右,便也恐他这个儿子听了旁人的议论,生出芥蒂,于是对他越发关怀备至,甚至比寻常人家的亲生母亲都更好些。 后来二人在南下时失散,经过多年,好容易寻到,刘夫人自然更多了庆幸,越发事事以他为重。 因早早没了夫君,她这辈子便只盼着能见到唯一的继子能生活顺遂,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第122页 郗翰之回想着旧事,心底动容。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他自然是希望二人能和睦相处的。 可不论二人几十年生活习性的巨大差异,先前的巧娟也好,红夫也罢,都已令她们或多或少生了嫌隙。 幸而二人都非不通情理的性子。 郗翰之想了想,肃了脸色,冲刘夫人郑重道:“阿绮身子弱,好容易怀上这一胎,定要妥当些。而母亲一向都是好心的,只是有时抵不过旁人别有用心。儿子今日便直言,往后母亲但凡听别人说了什么,可来问儿子,儿子若不在府中,便命人来传信,儿子知道了,再忙碌也定会好好同母亲解释。” 刘夫人听罢,想起自己先前做的几桩糊涂事,面上有些讪讪,忙不迭点头应道:“我明白了,这回知道儿媳有孕,我本药替她张罗,可想起先前的事,便做罢了。翰之放心,母亲如今知道了,绝不擅作主张。只是累了你,不但要忙军政大事,还得来管我这老婆子……” 郗翰之收起在外人面前的气势,冲母亲恭敬笑道:“母亲养了儿子多年,早已比亲生的更亲,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儿子耐心孝顺,本是分内之事,母亲不必愧疚。”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已行至府中。 刘夫人如今事事以儿媳为重,也不叫郗翰之一同用饭,直催着他回屋去。 郗翰之遂命人扶着刘夫人回屋后,便随阿绮一同往院中去。 寿春这座府邸住了两年,上一回离去时,本以为不会再回来,可兜兜转转隔了月余,又重回此处,阿绮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恍惚。 她从未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家,却仿佛总绕不开去。 郗翰之行在身旁,不时观察她面容,待行至屋外,见到院外草木时,不由道:“屋里每日都有人清扫,可外头这些草木,都是你亲自带着人打理的,除了你,旁人都做不来。” 阿绮顺着他视线望去,果然见院中草木因盛夏而葱郁,却也长得太过茂密,失了先前她精心养护时的意趣。 她心中渐渐有些不是滋味。 侍弄花草,是她自小便爱做的,听年长的宫人说,她母亲从前也是如此。 若可以,谁愿意撇下自己精心打理了近两年的这些草木? 当年离开建康时,也是舍了又舍的。 她这辈子活到如今,尚不到二十年,舍了又舍,却好似再未得到过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隆起腹部。 大约只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她以血肉一点一点孕育成长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正缓行间,耳边传来一阵清脆银铃声,眼前也飞快地闪过一道洁白,紧接着脚边裙裾便被扯住。 她垂首一看,便见一团白绒绒不知何时已靠到脚边,正一边咬住衣摆,一边不住呜呜蹭着,正是多日未见的汤饼。 汤饼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只是那一双巴巴望着她的黑眸,与湿漉漉不住轻嗅的鼻尖,似乎都透着股埋怨与委屈。 阿绮禁不住它这般摇头摆尾地蹭着,心软不已,弯下腰去抚摸。 汤饼十分乖觉,扬起两只前抓牢牢巴到她手边,冲着她白皙柔软的手舔了两下,撒娇一般不肯下去。 郗翰之恐她弯腰时不适,便伸手去摸了摸汤饼的脑袋,示意它莫再向上攀。 他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汤饼也是一样的,由你养了许久,早已认你为主了。” 留在府中的婢子闻言,亦笑道:“正是呢,夫人不在这些时日,汤饼每日都巴巴地守在门口等着呢,到夜里还见不到夫人,才肯跟着婢回屋里去,便是刮风下雨,它也不曾间断的。” “傻孩子……”阿绮垂头望着始终围在身边的汤饼,心底一阵暖意。 到底是她亲手养大的,自然感情深厚。当日往宁州去时,她也曾想将汤饼带上。 可当时因是郗翰之所赠,又想着路途遥远,到滇池附近,更是地势高峻,汤饼大约受不了,这才作罢。 如今回来了,见它如此,自然又是心疼,又是爱怜。 郗翰之见她自回府后,见到熟悉的草木与汤饼,便面有动容,心中渐渐松一口气。 她素来纯善,住了两年,到底还是情谊深厚的。 他此刻十分想教她念着这府中熟悉的一切,与腹中的胎儿,从此便休了离开他的心思,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止住。 她性子执拗,若此刻将这些当作她软肋一般来劝,反倒是将她推得更远。 此事,他先前已深有体会。 当时他存着私心不告知她那青梅酒中有毒,满以为日后她若有了身孕,便会渐渐安心依靠他,哪知她得知自己有孕后,便毫无征兆地离开了。 他暗暗苦笑,随她一同入寝房,未直接更衣往浴房中去,而是先命人去寻接生的仆妇与善女科的医家来,随后便命人往后厨去替阿绮做些吃食来。 阿绮望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心中莫名有些恼。 近来二人间,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相安无事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从前更多了些发自内心的体贴与关怀。 这一切与她料想的相差太多。 这座府邸中,从草木砖瓦,到仆从婢子,乃至他,都仿佛一道道无形的牵绊,将她束缚在此,不得挣脱。 许是孕期的性子发作,她渐觉烦躁,不由止住那两个已要去寻医家的婢子,道:“不必忙,如今才不满四月,离请稳婆还有些时日,医家也可过两日再来诊脉。” 第123页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如先前一般坦然地接受郗翰之待她的好,只因先前她以为他不过是出于愧疚与补偿的念头,而如今,二人已将话说开,她明白,他是真心待她好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心中不安。 此刻见他细心体贴,便越发想拒绝他的关怀。 郗翰之才要起身更衣的动作一顿,默默回头望她一眼,原本想劝的话语重又咽了回去。 他自然能听出她是不愿接受他的好意。若是平日,他定要觉得不解,甚至不悦,可眼下他的脾气已几乎被磨平了,又想起先前在豫章时,听医家说过女子孕中脾性捉摸不定,便不再逆她的意,只挥手示意婢子们下去。 阿绮见他未有不满,心中不耐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多了几分,遂不再看他,只入内室,侧卧在榻上假寐,直到听到他悄然离去的声响,方缓缓睁眼,愣愣望着头顶处发愣。 …… 却道郗翰之在浴房中沐浴更衣后,未待再回寝房,便被刘澍恩叫住。 不但衙署中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建康也有旨意传来了。 刘澍恩方才得了天子使者将至的消息,这便急忙来报。 郗翰之略思量目下形势后,猜测天使来意。 前朝时,萧氏本也不过是诸多士族中的一支,因高祖为太尉,掌实权,不断拉拢其他士族,才渐渐得了拥护,靠着禅位登了皇位。 如此出身来历,自然令萧氏帝王既依靠士族,又惧怕士族。 如今,年轻的天子身边已赫然有了袁朔这样一个手握重权,野心勃勃,又出身士族高门的臣子把持朝政。 这个臣子眼下的处境,一如当年的高祖皇帝。 萧明棠如何不怕? 即便替萧明棠先前再如何鄙夷他这个寒门出身的武将,即便他借着大司马一事,临阵退兵,直接将袁朔放入扬州,萧明棠也不得不在此刻寄希望于他身上。 他心中渐渐有数,待命人往阿绮与刘夫人面前告知一声后,便匆匆离去。 二人赶至衙署时不久,天使便也捧着天子旨意来了。 ☆、征召 来者仍是萧明棠身边内侍。 大约是因如今局势大变, 天子有求于郗翰之,此番来的这位梁内侍一改先前来过的两位内侍那般颐指气使, 高高在上的态度, 面对郗翰之也好, 衙署中的其他官吏也罢, 皆是摆出一张笑脸, 直等众人都一一到了, 方毕恭毕敬向郗翰之行礼问候, 宣天子旨意。 萧明棠的意思,也的确与郗翰之所料相差无几。 身为天子,他表明自己先前年幼,并不知晓苏后所犯之罪,如今得知真相,已将太后废除, 将苏家为官者都罢黜, 以谢天下臣民。 而今, 他已亲政,有招揽天下贤才之心, 自不能任郗翰之这等能臣无处施展,遂欲令其入建康, 愿授尚书仆射, 领吏部事务,与袁朔一同执掌朝政。 天子如此,已可算是礼遇有加, 与先前几乎是天差地别。 梁内侍显然是得了萧明棠的授意,待宣完旨意,便径直上前,候在郗翰之身旁,陪笑道:“陛下如此信赖,使君万莫辜负,不知何时能随仆一同启程入建康?” 他如此说,显然是不愿给郗翰之任何拒绝的机会。 周遭有不少北府旧将,闻言纷纷面色不愉。 天子的意思了然,不过是要借着郗翰之入朝来制衡袁朔。 北府军中将领有不少都是平民出身,多年来为了晋升,在战场上奋勇拼杀,一点点积累军功至今,方得如此地位。 他们见惯了那些士族子弟,未曾染半点敌人的鲜血,便能在军中平步青云,为一方领袖,心中早有不平,如今见天子前后如此大的反差,自然都为郗翰之不平。 梁内侍望着这一室不善的虎狼目光,惴惴不已,不时擦着额角的汗,勉强维持着笑容,等着郗翰之的回答。 郗翰之仍是一贯的沉稳,先以目光四下逡巡,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后冲梁内侍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有惜才之心,乃是天下之幸。” 梁内侍听他如此说,心神一定,暗忖其果然是寒门出身的,但凡给足了恩赏,哪有不应的道理? 然未待彻底放心,却听他忽然话锋一转,歉然道:“只是,眼下我尚不便长途迁徙,实在愧对陛下的看重。” 梁内侍一窒,瞠目望他,不知所措道:“使君——这是为何?” 朝中征辟官员,的确常有人拒绝。可那些都是士族高门出身的,有丰厚的家底供他们每日寻欢作乐,有坦阔的前途等着他们,拒绝为官,不过是为了显一显所谓的风度,求个旷达不拘的好名声罢了。 如郗翰之这般出身者,任谁也想不到,会拒绝这样的要职。 郗翰之面上笑意更甚,对上梁内侍错愕的目光,温声道:“我夫人已有孕了。她身子弱,平安生产前,实不宜长途奔波。” 他说着,目光愈柔,仿佛是念起了家中的妻子:“梁内侍不必担忧,此事我会亲自上书陛下,解释清楚。我记得陛下与我夫人自小亲厚如亲姐弟,定也知晓她的身子如何,想来不会介怀。”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教人只以为他是个格外体贴的夫君。 可梁内侍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令他渐渐生出一层冷汗来。 他是萧明棠近侍心腹,自然知晓许多秘事,去岁那十坛青梅酒中的猫腻,他再清楚不过。 第124页 至于先前在郗翰之身边安下的陈家女与其他几个眼线,他亦是一清二楚。 临行前,萧明棠估量此地情形,只料那陈家女的事,八成已被郗翰之知晓。 天子在权臣身边安插耳目,本是寻常,即便被知晓,也不足为惧。 可没料到,连那青梅酒的事,也没能瞒住。 梁内侍知晓萧明棠对崔家这位表姐的心思,先前命人送酒,一是为了借机将眼线安插下好做接应,二便是存着私心,因嫉妒郗翰之能娶到崔女,偏不愿见他如愿。 如今萧明棠已因朝中变故备受打击,若再知晓此事,也不知会如何。 梁内侍的心渐渐凉了,望着郗翰之毫无意义的脸色,讪讪干笑两声,道:“原来如此,倒着实有些遗憾。仆必如实禀告陛下。” 郗翰之冲他颔首,算作致谢,随即又道:“蒙陛下信赖,身为臣子,为国效力本是分内之事。既无缘亲往建康辅佐陛下,我踞寿春,也定会尽忠职守。请内侍替我转告陛下,两月后,我便会以此地为踞,领军北上,替晋人夺回故土。” 他说得平静,仿佛只是件十分寻常的事,可落在梁内侍耳中,却着实惊骇。 他瞠目不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问:“使君——这,这是要北伐?” 晋室南渡四十余年,屡次北伐,从未成功,也不知这未满而立的小小寒门武人,如何会说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郗翰之肃然点头,沉声道:“正是,此乃我多年夙愿。” 梁内侍瞪眼望着他,仿佛在瞧一个无知可笑的郎君。然未待他心底的讥讽到嘴边,周遭的北府部将们便已纷纷沉着脸,满是煞气地望过来。 其中更有身形魁梧,气势凶煞者,沉沉开口:“怎么,内侍觉得使君必败无疑?” 旁有帮腔者冷笑:“梁内侍眼界如此高,怎不亲自上阵杀敌,夺回失去的疆土?” 梁内侍望着周遭不善的目光,愈发如坐针毡,忙将方才下意识的讥讽咽下,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使君胸怀大志,仆佩服。” 说罢,他不敢再多逗留,寻了个借口便往驿站去了。 待其离去,郗翰之便与手下亲随部将商议一番,提笔写下奏疏,交人送去驿站中。 …… 傍晚,刺史府中,阿绮正带着两个仆从在院中修剪草木枝叶。 自午后歇息片刻,又用了些饭食后,她便觉心中那一阵莫名的烦躁淡去许多,后来写了一会儿字,又和婢子们一同说笑一阵,渐渐就全好了。 眼见院中的草木已不成样子,她便趁着夕阳渐沉,微风徐来时,亲自带着人重新修葺。 既要长居,自然得好好打理。 郗翰之回来时,正见她束住裙摆,立在青草软地间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指挥着仆从修剪青草。 她白皙的面颊在夕照下覆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额角细细的汗珠晶莹闪烁,虽怀着身孕,身型举止间却仍是如从前一般纤细飘逸,只腹部那一处隆起,令她多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柔慈爱之态。 郗翰之的脚步悄悄停了,远远望着院中情形,便觉似曾相识。只是这一回,他心中渐渐有了种似酸涩,又似甜蜜的饱胀感。 正愣神间,系着银铃的汤饼便已察觉到他,立刻响亮地吠了两声,迈着轻快的步子小跑过来。 动静一出,众人便都见到了他。 他不好再停留,只弯下腰摸了摸汤饼的脑袋,便提步入内。 阿绮自然也瞧见了他,缓缓走近两步,道了声“郎君”。 都翰之“唔”了声,仔细观她面容,见离去前的燥色已不见了,方放下心来,道:“午后可还有觉不适?” 阿绮摇头,应道:“一切都好,劳郎君挂心。” 她话里仍透着一贯的分明界线,令郗翰之往内室去的脚步又是一顿。 他稍稍侧目,又见她已垂下头去,若无其事道:“午后我已命人去寻了先前常来看诊的医家,又托他去打听了可靠的稳婆,想来再有几日,便能寻到了。” 如此,他已经确信,她的确在刻意与他划清界限。 否则,为何他白日提及此事时,她那般抗拒,却又在他离去后,自己命人去办了? 方才涨满心间的酸涩甜蜜渐渐化作苦涩。 他轻叹一声,尽力放柔声音,道:“如此也好,你亲自挑的人,自然更合心意些。” 阿绮抿唇,进屋坐下,唤人来给他更衣。 他换上宽松袍服,以沾湿的巾帕擦了把脸后,想起白日的事,遂坐到正梳理一头青丝的阿绮身后,道:“今日陛下派了使者来,召我入建康,为尚书仆射,与袁朔一同辅政。” 阿绮握着木梳的手顿住,下意识自铜镜中望着他,问:“郎君如何说?” 她自然明白萧明棠此时召他,目的为何。 郗翰之对上她铜镜中的视线,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道:“我自然不去。” 他顿了顿,道:“我说,夫人有孕,不便长途跋涉,要暂居寿春。” 阿绮原本平静的眼眸渐渐瞪大了。 她见过许多年轻士族,入朝为官前,面对朝廷征辟,多会推拒,起缘由自是各有不同,然大抵都是为彰显自己别具一格的傲骨与风度,却从未见过他这等以妻子怀孕为由拒绝的。 第125页 转念一想,她又隐隐明白他的用意。 他应当是要借此告诉萧明棠,先前的那些窥伺也好,暗算也罢,他都已知晓了。 可这样一来,却仿佛是将她有孕一事,宣诸于众一般。不知情者大约都要以为,是她这个妻子太过娇贵,不愿夫君远离。 毕竟,这样的理由,着实有些荒唐。朝中有不少官员身在一处任职,家眷则居另一处的,如郗翰之这等常年奔波的,以此为由,才令人多想。 况且,如今两人分明已不似寻常夫妻,她要离开他的念头,也从未断过。 她敛眸,将木梳放回妆奁中,道:“缘由那样多,郎君何必拿我做借口?” 郗翰之一声轻叹,自她身后将双手覆在她肩侧,道:“阿绮,这如何是借口?你在气什么,可否告诉我?” ☆、打扇 他以妻子有孕为由, 拒绝萧明棠的征召,的确是存了私心的。 除了警告萧明棠, 他已洞悉其先前的诸多动作外, 更是要说与袁朔听的。 他明白萧明棠的觊觎, 自然也看出了袁朔的心思。 袁朔屡次出现在阿绮身边, 看似事出有因, 可那些分明都是可由手下心腹去做的事, 他却皆亲力亲为。 尤其这一回, 他不但放阿绮离开,更派人一路护送。 那护送的参军,郗翰之曾见过,是袁朔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副将,行军作战,皆跟随其左右, 从不离身的。 同为男子, 郗翰之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好在袁朔与萧明棠的偏执阴郁, 不择手段,又刚愎自用不同, 为人尚算得上磊落,行事更是沉稳有度, 事事以大局为重, 即便心底有几分念头,也绝不会逾越。 然而先前阿绮已将和离一事透露,教其察觉了二人的不和, 他这才要将有孕之事说出。 只是,他自然不会向她表露这样的心思。 况且,他不愿阿绮长途迁徙,的确也是肺腑之言,半点不假的。 阿绮抿唇坐着,只想避开他落在铜镜中看过来的视线,遂阖上妆奁,垂眸道:“我没气。” 实则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腔莫名的烦躁与不满到底是为何,似乎只是因发现自己努力地想将他剔除至生活之外,却始终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蹙眉,闷声道:“我只是不想参与郎君的事罢了。” 郗翰之一愣,起初未懂她何意,然稍一思忖便明白了。 她本是要离开的,却兜兜转转一圈,最后仍不得已回到他身边,心中自然积了不满。 此刻他不论做什么,只要与她有关,恐怕都会惹她不快。 他不该逼得太紧。 “阿绮。”他放开搁在她肩上的双手,起身自她身后跨至一旁,侧过脸去望着她,“是我不好,未同你商量,做了你不喜的事。” 阿绮未料他不再多问,如此干脆便认错,不由诧异地望他。 这一望,便一下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眸仍是一贯的深邃,除却先前便曾见过的愧疚之色,更多了许多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与包容,令她一时沉溺,久久不能回神。 她渐渐生出一种知觉,眼前的郎君,不知何时起,已越来越了解她。 她已是真真切切地,能从他的行止间,体悟到他的一腔真挚情意。 心底莫名的烦躁与怨忿仿佛一下消失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连带着眼神也重归平淡。 “下不为例便好。” …… 夜里,二人都梳洗过,披发单衣,熄灯入睡。 郗翰之仍是如近来一样,搬了榻睡在她床边不远处。 怀胎日久,阿绮夜里醒来的次数也多了,或饮水,或解手,已成了习惯。 只是今日格外闷热,不论室内还是室外,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水雾压着,令人浑身冒汗,连呼吸都不畅。 她睡得格外不舒坦。 因恐她着凉,即便是夏日,夜里也从来不用冰,只半开着窗,让凉风吹入些。 可今日窒闷的空气中,半丝清风也无。 她浅浅睡着,薄薄的丝被只搭了个角在腹上,袖口被撩起大半,露出两条白皙莹润的胳膊,领口也稍稍松了,饶是如此,那阵闷热仍是压得她睡梦中也不安稳地皱眉,浑身冒出阵阵香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渐觉一阵轻柔凉风扑面而来,将周遭的沉闷难耐统统扫去。 她扶着腰翻过身,缓缓睁眼,隔着朦胧夜色,恍惚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举着团扇一下一下轻摇着,那源源不断的清风便是这样扇出来的。 “郎君?”她意识迷蒙,下意识轻唤。 那身影摇扇的手顿了顿,凑得近了些。 月光洒入,映在他面上,映出熟悉而俊朗的五官,正是郗翰之。 “是我。”他伸手将她方才翻身时不慎扯落的薄被重新盖到她腹上,继续摇着扇,道,“天气闷热,像是要下一场大雨。我瞧你睡得不安稳,定觉得热,便来替你打一会儿扇。” 床边是个小小的案几,上置饮水巾帕等。 他伸手取了巾帕替她擦额角的汗,又倒了水,问:“出了这样多汗,可觉口渴?” 阿绮被他一问,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满身是汗,口中更是干涩不已。 她点点头,就着他过来扶的手稍撑起些,捧着杯饮了些,将口中干燥驱散。 第126页 团扇摇动间带来的凉意让她迷蒙的意识渐渐清晰。 她透过黑暗见身旁的男子仍是打着扇子,丝毫未有要回榻上去睡的意思,不由问:“郎君不睡吗?” 郗翰之扶着她重新躺下,闻言道:“你先睡吧,我替你打扇,待一会儿雨落下,热气散了,我便睡。” 阿绮侧躺在床上,静静望着他的轮廓,轻声问:“要是这雨一直不落,热气一直不散,郎君难道要扇一夜吗?” 郗翰之持扇的手一顿,才下意识要点头,道自己在军中一两夜不睡也是常事,并不碍事时,又骤然想起她似不愿承他的好意,遂只道:“那我便等你睡着了再睡。” 寥寥数字,听来并无异样,却令阿绮眸光闪烁,心中波动。 她忽而转过头,逃避似的闭目不敢看他,只静静感受着令她镇定舒适的凉风。 良久,空气间仍是压抑而潮湿,屋外夜空却始终未见风雨来袭的迹象。 她平静低声道:“郎君,我想,我们该各自远离些。” 郗翰之搁在膝上的手倏然握紧,浓黑的眼眸里渗出掩不住的慌乱,打着扇的动作也加快了几分。 阿绮悄然睁眸,静静望着头顶,坦然道:“我心中有些事尚未想清楚,郎君容我独自梳理考虑。” 实则决意离开前,她心中便屡屡生出犹豫,从前以为十分坚定的决心,仿佛也随着时间,渐渐不再坚如磐石。 如今,那被她强行抛却的动摇,又再度涌现。 她先前只以为,是他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今日才知,她似也未将心中纷乱理清。 郗翰之闻言,紧握的手渐渐放松。 他轻舒一口气,思忖片刻,郑重点头,道了声“好”。 前世的他,因刚愎自用,骄傲自负,不愿吐露自己的想法,不愿主动问她心中所想,才酿成大祸。 这样的错,他绝不能再犯。 她能如此直白地将心中的要求说出,他又如何会反对? 恰好他还有不久便要出征,近来正是要加紧部署与操练的时候。 他不知她心中到底如何想,却隐隐觉得她看似坚实如铁桶的心,已悄悄松动,只盼能以短暂的远离,令她有些微改变。 “只是,无论如何,你须得将自己照料好,我方能放心。”他始终记挂着她如今怀着身孕,绝不能大意。 阿绮点头,对上他不掩关心的眼神,眸光闪动,鼻间莫名酸涩。 …… 翌日清晨,郗翰之早早起身,直往军中而去。 阿绮浑然未觉,直睡到食时,方悠悠醒来。 翠微已在床前坐着等了许久,见她醒来,忙将手中针线放回筐中,唤婢子们将巾帕杯盆与温热的饭食送来。 阿绮散着长发坐起身,望着一旁原本放着矮榻的地方已空了,问:“郎君何时走的?” 翠微回道:“使君日出时分便起身了,已走了许久。临走前说,军中事务繁杂,近来大约要长居军中,不能似先前一般日日陪着女郎了,吩咐婢等好好照顾女郎,不可疏忽。” 阿绮知他如此,该是应了她昨夜说的要远离些时日,遂“唔”了声算作应答,心中却恍惚想起夜里的事。 她披衣下床,梳洗过后,往外间行去,瞥眼见庭院里地上湿润,透着水汽,不由问:“夜里何时下的雨?” 她记得自己后来睡去时,他仍在床边打扇,直到隐约听到淅沥雨声时,才见他回榻上躺下,只她那时困极,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 翠微凝眉仔细回忆,道:“当是鸡鸣时分落下的,前头憋了大半夜,闷得婢怎么也睡不着。” 阿绮垂眸,未再多言,坐到桌边用朝食,心中却仍想着夜里那阵凉风。 若她没记错,醒来饮水时,瞧了一眼时辰,那时才是夜半时分,他竟在黑夜里坐了近一个时辰,只为给她打扇。 平日里,就连对婢子们,她也断不会如此要求。 心底涌起一阵怅然涩意,她望着眼前饭食,忽然失了大半胃口,就连那最是开胃爽口的腌瓜,也仿佛失去了滋味。 …… 却道郗翰之自清晨离府后,便领着亲随们径直往北赶去。 先前攻伐南燕后,他便已命人暗中招募此间流民,又亲自从北府兵中提拔了四名追随多年,功劳不凡,又心性上佳的得力干将,为新组建的流民军统帅。 如今大战在即,他也不必再掩饰这支军队的存在,自要亲自前去,检阅一番。 只是他才至陈留,入部署在此的流民军营中时,却收到了来自秦主姚符的意外之礼。 ☆、赠礼 三个月前, 后秦先主姚琨染疾身亡,其子姚符继位。 姚符为人宽厚, 心胸仁善, 素重汉儒, 为太子时, 东宫属臣中, 便多有出身中原高门士族者, 颇为人称道。 此等人物, 若生在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当为任君,称道后世。 可生在这四分五裂,风云变幻的乱世,却反将他的优柔寡断凸显无疑。 其父姚琨子嗣众多,其中不乏能力出众, 杀伐果断者, 风头一度盖过太子姚符。姚琨本也是乱世枭雄, 对有自己风范的儿子们多加纵容,却也间接令其野心增长, 令姚符的储君之位不稳。 去岁姚琨染疾卧床,姚符身为太子监国时, 后秦便爆出了诸王叛乱。其时南燕慕容氏正为郗翰之攻伐, 走投无路时命人前去求援,姚琨却因国中叛乱,自顾不暇, 最终只派出五万残兵败将前去支援,终致南燕败亡。 第127页 如今,姚符虽凭借正统地位,侥幸顺利继位,可后秦国中的诸王风波却仍未结束,朝臣中也仍有不少乱党尚未肃清。 如此情势下,姚符自然轻易不愿与晋室兴兵,这才以惜才之名,命人携厚礼南下,赠晋室名将郗翰之。 营帐中,巨幅舆图悬于正中,矮案上亦有完整沙盘,二者皆布满各色记号与注解。 郗翰之方检阅完将士们的操练,正领着数十心腹一同商议部署。 此时经长久考量,众人已定下以彭城为据,步步推进,方指定罢将领,便有自寿春赶来报信的士卒,捧未拆之书信入内,奉上道:“使君,后秦国主派使赠礼,已至寿春,此乃国主亲书与使君之书信。” 郗翰之接过拆开,快速浏览。 信的确是姚符亲笔所书,加盖了皇帝印,其中语气用词,处处显露赏识尊重,毫无居高临下之势,倒与其一贯的礼贤下士,宽仁温厚相符。 郗翰之看罢,未置一辞,只将信交部将们传阅,又问那来者:“赠何礼?” 来者又自袖中取出礼单,在他示意下朗声读出。 姚符所赠之礼无非是寻常的金银玉器,绸缎布匹,并些美人歌姬等,不过那礼单甚长,读了许久方毕。 郗翰之听罢,目光自底下诸将面上一一划过,轻叩桌案,道:“此礼倒厚。” 众人此时也已看罢姚符之信,又听了方才的礼单,纷纷点头。 其中直率者已心生不平,高声道:“这羌胡的皇帝吃了两年汉人的墨水,行事也文气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比咱们的天子阔绰不少啊!” 此言一出,便得附和。 “是啊,咱们使君替陛下效力多年,却鲜少得厚赏,杀他一鲜卑小儿晏怀南一颗项上人头,才换一亭侯之位!” “正是!怪道那些留在北方的士族们这两年已不思南下,更无心复国了。” 一时间,众人言语间,竟渐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后秦新主生出几分敬意。 郗翰之的面色渐渐冷下,自案后座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时,浑身已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睥睨之气。 众人跟随他多时,此时为他周身气势镇住,便知其有话要说,忙噤声不语。 “区区这些财宝美人,便能将尔等统统收买了吗?” 他冷声而出,仿佛质问,一下戳入部将们心中。 有人已羞愧垂首,亦有数人心有不忿,却摄于他威势,下意识压低声,嘀咕道:“并非只这些财宝,是那秦主如此礼贤下士,宽厚能容人,令兄弟们看到了盼头……不似咱们的陛下,拼杀多年,军功无数,仍是籍籍无名,不得重用……” 此话不单是众将士的心声,更说进了郗翰之心中。 投身军中十年,他如今的野心,早已非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凭着一腔热血奋勇杀敌,只一小小参军之位便满足的青涩少年可比拟。 然不论野心和欲|望如何滋长,他仍还记得当年投身行伍的初衷,是要夺回失去的河山,带着被迫远走他乡,四下流亡的乡邻们重回故土。 况且,他的身上,不但担着自己的愿望,还寄托了已故的崔大司马,乃至阿绮的期望。 而他身后的晋室,是如今还在这乱世中挣扎的无数汉人们心中最后的寄托。 在大局未定之时,他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保晋室绵延。 他抬眸望向众人,肃然道:“尔等投军,固然为争功名爵位,一世荣光,可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为重振汉人声势,驱走胡虏,重为中原之主吗!” 此话他曾同部将们说过多回,每至众人迷茫生怨时,便要重说。然他也明白,若长久都无其他激励,再团结的军心,也有涣散的一天。 于是他又将那长长礼单投掷到正中地上,朗声道:“羌贼如今所占之地,所拥之财,哪一寸,哪一文,不是本属于晋人的?” 众人闻言,俱是一震。 是啊,那本都是属于晋人的,就连姚符今日所赠之财宝,也皆是四十余年前自晋人手中夺去的。 郗翰之立在众人眼前,指着那地上的礼单昂首道:“今日他敢以本属晋人的财宝笼络晋人,明日咱们便将他侵占的统统夺回!到那时,整个后秦,尽在晋人掌中!” 此话掷地有声,方一落地,底下诸将振奋不已,纷纷响应高呼:“尽诛羌贼,还我河山!” 一时拥挤的帐内呼喊阵阵,激荡不已,经久不散。 许久,待众人皆散去,郗翰之方重回案边,提笔书一封回信送出。 刘澍恩拾起一旁散下的礼单,重放回案上,问:“使君,秦主的赠礼是否要送回?” 郗翰之书毕,搁笔重阅一遍,确认无误后,交给他,冷笑道:“送回去做甚?北府军中新募那样多人,正需要嚼用,不久开战,有功者更要厚赏,不若统统拿去,充入军中。” 刘澍恩一愣,想起他方才所说,正觉有理,可再想起朝中的悠悠众口,不由有些犹豫:“若如此,朝中士族们恐又要对使君不满。” 郗翰之却不复从前在意,只哂笑着起身往外去,道:“如今的情势,不必畏惧他们,便是有千张口一齐指责我又如何?终究袁朔不会北上,朝中其他人,更不足为惧。” 刘澍恩仔细思量片刻,深以为然,正待他要领命下去,却见郗翰之忽然凝眉,问:“这些赠礼,都在何处?是府中,还是城郊军中?” 第128页 刘澍恩一愣,想了想斟酌道:“我方才未问来者,然此乃秦主赠使君的,当是赠至府上才是。” 郗翰之“唔”了声,未再说话,心中却悄悄想起阿绮。 他记得,方才的礼单中,除寻常金玉丝绸等财物外,还有数十美人歌姬。而阿绮,自她初嫁而来时,便曾说过,她不愿他除她之外,还有其他姬妾。 他并不认为姚符送来的这些女子会令她生出误会,可眼下正是个好机会,能将此事说开…… 他思忖片刻,将手头事宜梳理一番。 离家半月有余,新军操练之事已毕,日后部署也已定下大半,余下杂务琐事,若回寿春去,也可处理。 如此,他遂道:“此地事毕,先回寿春去吧。” 说罢,重回帐中,稍整行囊,便带着数十亲随离去。 …… 寿春,刺史府中。 阿绮正挺着又大了些的肚皮,趁着傍晚暑热散去时,带着翠微与戚娘在院中散步。 经这两日的修剪,院中草木已重又变得精巧齐整,别具意趣,行在其间,教人怡然舒适。 庭中草地间,汤饼系着小巧银铃正跑得欢快。 阿绮手中捧了一小罐小肉干,见汤饼跑远时,便轻唤一声,晃一晃手中小罐,待汤饼颠颠儿跑回,摇头摆尾等着喂食时,又笑着将罐子举高些,看着它努力上跃,却始终够不到的模样。 翠微在旁望着,不由笑嗔道:“女郎也忒坏了,瞧汤饼巴巴地跑回来,却什么也吃不着,着实可怜。” 阿绮颊边笑意加深,两朵浅浅酒窝映着夕照,泛起一层莹润橙光。 她戏够了,自罐子中取了两块小肉干喂给汤饼,道:“它每日吃得也不少,我不过是要它多跑东跑动,莫像我这般,每日拘在屋里,动弹不得,腰身都粗了一圈。” 实则她的腰身除了挺起的肚子外,两侧的确多了些软肉,不过旁人看来,并不显累赘,反倒是更添了几分丰润之美。只是阿绮素来爱美,最是在意自己的肌肤身段,便是那一点点的软肉,也教她耿耿于怀。 翠微在旁抿唇笑着,戚娘想着白日的事,心中却有些担忧,几度观察她面色,见无异色,方悄悄松一口气。 然而便在此时,院外婢子便唤道:“老夫人来了!” 阿绮脚步顿住,微微挑眉望去,稍一思忖,便料到素不来她院中的刘夫人定是为白日之事而来。 才站定,刘夫人便已由人搀扶着进来了。 她一手拄拐,令身旁的婢子退后些,上前握住阿绮的手,布满沟壑的苍老面上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儿媳,我听闻有北方的胡人给翰之送来不少貌美女郎,可有此事?” 阿绮心下了然,淡笑着引她往廊下去坐,点头道:“不错,是秦主之礼,与许多金银财宝一同送来,我已都命人安置在府中了,等着郎君处置。” 刘夫人在廊下阴凉处坐下,闻言面上忧色愈重,将身边的位置空出大半,拉着她道:“你放心,那些来路不明的女子,定一个也进不了翰之屋中,你如今怀着身孕,可千万莫因此事挂心!” 她记挂着儿媳正怀身孕,正是心思细腻敏感,情绪多变的时候,这才特来瞧瞧,欲多宽慰些。 翠微与戚娘对视一眼,又一同去看阿绮的面色。 只见她面容仍是如方才一般淡然,只眸光微微闪动,闻言又笑了笑,道:“婆母莫担心,我并未放在心上。那些女子都是秦主送来的,如何处置,但凭郎君决定,我并无异议。” 刘夫人仔细看她,见她容色沉静,不惊不怒,自然而平缓,全不似作伪,这才松了口气,轻叹道:“我虽寡居了这样多年,却也算略懂为人妇的心,平日里,丈夫为绵延子嗣也好,贪恋美色也罢,总有纳娶新人的时候,身为妇人,总不好多加阻挠。可眼下不同,你怀着身孕,这可是头一胎,出不得差错,我虽知你素来宽容大度,却也免不了担心。如今见你这般,便也放心了。” 实则她话未说全。 经先前巧娟的事,她只以为阿绮的确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可旁人皆道,孕中女子常有性情大变的,她从前有层听说过,高门贵女心性倨傲,常有悍妒者,只恐儿媳见了那些美人,心生不满,这才来劝。 如今见无事,便又说了两句,嘱咐阿绮好生修养,放宽心思,方回自己屋中。 翠微将刘夫人送出院外,回来叹道:“想来使君定是同老夫人说了什么,教老夫人忽然这般体贴起来。” 阿绮感到腹中有些动静,轻抚了抚,起身往屋中去,闻言瞥她一眼,道:“婆母本也没什么坏心肠。况且,如今我怀着胎,她自然更上心些。” 说着,她渐渐有些怔愣起来。 姚符送来的那些人,身份来历不明,还十分有可能居心叵测,她并不担心郗翰之会容留她们在身边。 可是方才刘夫人的话也提醒了她,此时郗翰之不会纳新人,往后又会如何? 他虽曾许诺过,可她却并不相信。 他日后成一方霸主,难道还能只守着她一人过吗? ☆、遣散 建康宫城中, 朝会方散。 萧明棠面色阴郁,携一众内侍宫人回所居之西殿中。因跨入门中时, 步履稍快, 衣带凌乱, 袖口竟被木质门扉上的环扣挂住。 第129页 “陛下——” 一旁战战兢兢躬着身的宫人低声开口, 正欲伸出手去帮忙, 却听萧明棠怒喝:“住口!” 伸到一半的手陡然缩回, 众人纷纷垂首敛目, 大气不出。 陛下虽年纪尚轻,却从来都性情乖戾,阴晴不定,从前崔家女郎尚在宫中时,陛下还稍收敛些,如今她远嫁多时, 又逢太后被废, 苏氏没落, 袁氏把持朝政,陛下的性情已越发阴狠, 教人不敢靠近,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触怒圣颜, 丢了性命。 萧明棠一人立在门口, 一面发狠似的揪扯着被挂住的衣袖,一面沉着脸想着方才朝会上的事。 这偌大的晋国,分明他才是姓萧的那个, 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可朝中那些掌了言论与权柄的大臣们,却无一人听他摆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个坐在阶下,悠然沉稳的信任度尚书令袁朔身上! 而他这个天子,却仿佛成了一道摆设,就连朝会散后,他愤而离席,也无一臣子关心,只都纷纷聚到袁朔身边与之攀谈。 这世上哪里来这样窝囊的天子! 他越想越怒,手上动作也越急躁,反而扯不开被勾住的衣袖,情急之下,猛然用力。 只听嘶啦一声,精美的丝绸袖口便被猛然扯下一片,露出内里层层繁复的衣料。 萧明棠听着那撕裂之声,只觉不解气,又猛然将那半扇门扉推开,撞出巨响,方稍顺气,提步往殿中去。 恰此时,殿外有宫人匆忙奔来,面带忧色,躬身禀道:“陛下,方才皇后殿下宣了太医令,言皇后忧思过多,欲归府暂修养些时日,求陛下恩准。” 萧明棠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望向那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人,阴郁苍白的面上闪过嘲讽怒容。 “如今这时候,她仍当自己是尚书令之女吗?我这宫城,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他不喜皇后,只是为了稳固皇权,方听从母亲的意思,娶了这位苏皇后,宫廷内外,朝野上下,几乎是人人知晓的。 而这位苏皇后自小生在世家,亦是身份贵重,被人捧在手中长大的,嫁入宫中后却倍受冷落,自然不愿忍气吞声。 这一对年轻的帝后,相看两相厌,早已不是秘密。 皇后骄纵,动辄自宫中回苏家府邸小居。从前萧明棠不予理会,而如今苏裕已被罢黜,苏家已然没落,皇后仍如此不知分寸,他自不必再忍耐。 那宫人仍怯怯地跪着,只等他发话。 萧明棠忽而冷笑一声,屋外日光照在他阴郁的面上,显出几分可怖的惨白:“她既执意要回去,那便去吧,横竖这宫城容不下她,只是出去了再想回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苏家失势,连带着皇后也受牵累。从前她凭着身份可随意出入宫廷,不惧旁人议论,可如今今非昔比,她出去容易,再要回来,若没天子同意,便没那么容易了。 朝政大事上,没人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可这座宫城,到底还是姓萧,还是以他为首的。 那伏跪在地的宫人也不敢抬眸,只顿首应“是”后,便尽力缩着身子飞快地离去。 宫人才去不久,殿内便陡然陷入可怕的寂静,静得仿佛连香炉边都能听见袅袅吐烟声。 厚重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渐行渐近,至门扉处时,猝然停下,紧接着便是低低的呼声:“陛下,梁内侍归来了。” 坐在案后的萧明棠眉心一跳,阴沉目光一下亮了,扬声道:“快叫他进来!” 不久前,梁内侍携他旨意亲往寿春去请郗翰之入朝,那是他身在如今这处处受制,朝不保夕的局势中,最后的希望与依托。 然待梁内侍一入内,见其紧张又犹豫的面色时,萧明棠心底的那点火热的希望渐渐熄灭了大半。 “他如何说?” 只见梁内侍始终垂着头不敢抬眸直视天子,行至于天子案边时,恭敬将捧在手中的缣帛奉上,颤声道:“郗使君——言使君夫人有孕,身亏体弱,不宜跋涉,拒不入朝……” 随着他出口的话,萧明棠的面色一点点沉下,直至冰点,待沉默许久,他方垂下僵硬的脖颈,望向案上已然展开的缣帛。 那缣帛中字迹,的确出自郗翰之之手,其中所写,也的确与梁内侍所说如出一辙。 他怔愣不已,半晌方低低反问了声:“阿姊——她有孕了?” 他声音里含着困惑与难以置信。 梁内侍将头埋得更低,额头触地,道:“陛下,郗使君——怕是知晓了……” 御案上,一方瓷砚猛然砸下,落至梁内侍手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飞溅而起的碎片堪堪擦着他面颊而过,登时留下一道细细血痕,触目惊心。 萧明棠坐在座上,只觉怒意怎么也压抑不住。可不过一瞬后,那汹涌而来的怒火便仿佛被一阵凉水浇透,尽数熄灭,紧接着,竟都化作了阵阵恐惧。 “阿姊……”他捏着那片缣帛,双目瞪着虚空,口中喃喃出声,“你别恨我呀……” 他下药的事,着实不想让阿绮知晓。 “我只是……见不得你给旁人怀胎生子罢了……” 他捏着那缣帛,忽而立起,步下阶来,行至一半,却又顿住,浑身瘫软似的跌坐在阶上,怔怔望着手中缣帛飘落在地,眼眶渐渐泛红。 西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苏皇后已大张旗鼓地收拾了行囊,领着众多婢子离去。 第130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那阵嘈杂已行远了,厚重屋门才又被人自外推开。 日光自外照入,照在那人身上,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萧明棠看不清他面容,却清楚地知晓,那人正是袁朔。 宫城之中,不必经他这个天子同意,便能随意出入各殿阁者,唯他一人。 “袁相公如今为国操劳,忙碌不已,如何还有空踏足这西殿?” 袁朔双手背后,并不回答,只缓步入内,直行至阶前,居高临下望着萧明棠,冷冷道:“朝中的确事务众多,朔惭愧,竟要累陛下替朔寻帮手来分担。” 他语含讥讽,显然在说萧明棠派人召郗翰之一事。 萧明棠自然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被如此当面揭穿,也着实觉难堪。 他面色铁青,咬着牙狠狠道:“袁相公不必自谦,日后朝中诸事仍得多劳烦相公,毕竟——”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些滞涩。 “郗使君因夫人有孕,不便入朝。”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瞬寂静。 袁朔背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只眸光隐隐闪动,悄无声息地瞥过地上的缣帛,背在身后的双手悄悄握拳。 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沉声道:“臣自当兢兢业业,只盼陛下,莫再让臣为难了。” 此话已几乎是直白的警告。 萧明棠瘦削的身板下意识挺得笔直,却仍是忍不住一阵战栗,仿佛被人架了刀在脖间。 …… 数日后,郗翰之领亲随返回寿春。 他未急着回府,只先往军营中去,将手中事宜处理毕。 实则离家这近一月以来,他每至忙碌间隙,便会想起留在家中的阿绮。 夜深人静时,更是时常醒来,挂念着她是否又渴了热了,要饮水打扇。 他曾以为自己从未体会过男女间的情与爱,更未自父母、亲友身上见过,定是一窍不通的。 可近来越来越频繁而自然地想起阿绮,挂念她,担心她,想念她,他才知晓,这一切似乎都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从前他不知自己心底隐秘的感情,只是在想起她时,感到烦躁,不愉,不满,如今才渐渐意识到,那些都是因他已悄悄将她放在了心上。 他想念她,自然也想回去见她。 可她上回夜里说的那些话犹在耳边,他不知这近一月来,她心意是否曾改变,临到要回府时,却莫名生出怯意,生怕再如先前多次一般,自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愿听的话。 如此在外逗留,直至日暮时分,方策马自城外赶回府中。 庭中,阿绮浑然不知,仍如往常一般,用过晡食,在夕阳余晖下散步。 她肚子又大了些,走动时着意慢些以求稳妥,全不似从前一般轻快。 待行至廊下,正欲转身回屋,裙裾处却被汤饼一下咬住。 “汤饼?”她如今难弯腰,也抚不到它,只柔声唤,以为它是贪嘴,便要去取装肉干的罐子。 可汤饼却不松口,只摇着尾巴竖着耳朵要往院门处去。 这模样,俨然是察觉有什么人来了。 她略一挑眉,抬眸望去,却见郗翰之正一身戎装,快步行入院中。 “郎君?”她下意识轻唤一声,眸光微微闪动,透出几分莫名的诧异与局促。 分别多日,她总觉自己仿佛逃避一般,独自蜗居府中,像松了口气。今日乍见他未提前告知便回来,竟有些猝不及防。 望着他疾步行来,她在裙裾下的脚步不由自主悄然后退半步。 然待他走近,瞧见他漆黑的眸底除了平日的深沉外,竟也隐有不易察觉的局促与紧张。 不知为何,她倏地一下便觉放松了。 “阿绮。” 两步外,郗翰之停驻,紧紧凝着她。 他原本白皙的俊朗面庞被夏日灼光晒得颜色深了些,令他原还存着的几分书生气也淡了许多,整个人看来硬挺而英武。 阿绮对上他目光,时常波澜不兴的面上忽而掠过一阵笑意:“郎君怎突然归来了?” 郗翰之只觉喉间干涩,并未直接答她的话,却道:“秦主送来的那些女子,我方才已命人遣散了。” 他归府后,给刘夫人问过安,未直接回屋,却先命人将那些女子遣散。 愿为良家妇人的,可替她们寻北方来才安置落户的未婚男子婚配,想回北方去的,便派人送回去。 阿绮闻言,洁白面颊上的那一缕笑意稍深了些,带出了两朵浅浅酒窝。 “郎君突然回来,便是要处理此事吗?此事何须亲自前来?直接命人送信回来便好了。” “不一样的,阿绮,我怕你误会。”郗翰之望着她清浅的笑容,一时不知她何意,顿了顿,终是将心底所想直白地说出,“从前我便是因将话都埋在心里,不曾对你袒露,就连自己也羞于看清自己内心,才令误会那样深。苍天开眼,容我重来一次,我如何能不警醒?”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阿绮,我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再有误会,哪怕一星半点也不想了。” ☆、松口 他说话时, 眸光漆黑而深邃,偶有夕照下的婆娑树影闪烁掠过, 带出点点光亮。 阿绮仰面望着他, 一时怔在原地, 许久方回神。 第131页 她忽而转过身, 一手扶腰, 缓步往屋里去, 仿佛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道:“我并未误会郎君。郎君素来是清醒的,秦地来的人,来历不明,自然不会容她们在身侧的。” 郗翰之见她进屋,不由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至她登屋前那几级台阶时, 更微展双臂将她护着。 阿绮虽行在前, 却也注意到了, 待踏进屋里时,轻声道:“我虽怀着身子, 稍有些不适的症状,行走坐卧却是不妨的, 郎君不必过于担忧。” 郗翰之轻哂, 也未反驳。 他先前也陪她一同在宁州住了些时日,见过孕中的崔萱,是以也略微知晓此时的妇人是如何的。 只是那都是别的妇人, 一见自己的妻子,娇小玲珑的身躯却要挺着个滚圆硕大的肚子,来回走动时,自然心中紧张,恨不能直接将她捧在怀里。方才那一护,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先前医家说了,要好生养着,可你的吃食也好,衣饰也罢,俱不是我能料理的,遂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花些力气了。” 他含笑地说着,正由婢子们来更衣净面,一双眼却仍是望着她,仿佛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看不够。 阿绮忽而又想起那数十个夜里,他起来替她端茶送水,擦汗打扇的模样。 实则他白日的公务总是异常繁忙,便是留在府中时,也常见刘澍恩送来各地的消息需处理。 有一日夜里,她因口渴而醒来时,便曾见过他掩在夜色里的眼眸布满红血丝的模样。 一时间,她心底再度涌上饱胀而酸涩的感觉,张口想说什么,却觉喉间似被哽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郗翰之更衣毕,坐到榻边,将案上余下的一块半凉的胡饼大口吞下,待腹中觉饱了,方饮了两口水,坐到阿绮身边。 “实则今日回来,除了不想让你误会,也还有些话想亲口同你说。” 他明白她的性子,倔强而执着,轻易不愿不会动摇,然一旦动摇,又会坚持到底。 便如今日之事,他先前曾说过多回,却料她并未真正相信,便趁着此番,索性都说清楚。 “我知你素来明事理,许多事不消多说,便能明白其中利害,秦主送来的那些女子,你大约也不会有太多误会。可我想告诉你,我将那些女子遣散,除了因她们皆是姚符送来的以外,也是为了我曾答应过你的事。” 阿绮坐在他身边,一手搁在榻上,闻言下意识将触手可及的一片丝滑如水的软绸紧紧攥住:“郎君答应过我什么?” 郗翰之肃然面容间掠过一阵暖暖笑意,温润而柔和,极富感染力:“你说你想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我从此便待你一心一意。” “我会像崔公待公主一般,一辈子待你好。” 那是她在宁州时,他凯旋后千里迢迢追赶而去时,曾在她耳边许下的承诺。 她那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略有怅然,在她最需要最期盼的时候,他不曾察觉她心底的奢望,可当她已都不需要时,他却轻易给出了承诺。 她以为,自己早已绝了与他相依相偎,共度余生的念头,可今日再听他如此说,心底却久违地再度起了涟漪。 似是先有一枚小石子投入心湖,荡起圈圈波纹,未待那起皱的水面重复平静,又有风习习来,渐渐卷起不小的波涛。 她不由伸手捂住心口,似困惑,又似感叹,道:“郎君此话,可是当真?” 郗翰之俊朗的面容间已起了深深笑痕。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从来都是当真的,只怕是你不曾当真。” 阿绮秀如柳叶的双眉渐渐蹙起,仍是不愿相信:“我如何能当真?寻常的男子尚不能答应如此要求,更何况是郎君?郎君往后,难道甘心一生只为人臣吗?” 她始终记得,上一世,初成婚时,她因巧娟一事,便得了他一句“心眼小”,教他以为自己是在宫中娇养着被宠坏了。 下意识的反应尚且如此,可见他与常人并无不同,皆打心底里以为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身为妻子,无权置喙。 况且,她身在世家,早见惯了那些身居高位的世家大臣们,不论年轻时有过如何的痴情声名,到头来也总不能免俗,即便不曾纳妾,也会背着正妻畜养歌妓。 除了父亲,她再未见过哪个男子,当真对夫人一心一意的。 此话已几乎是直接说出了郗翰之的心事。 “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个寻常男子,自然不能免俗,这些,我都曾想过。” 他面上笑意稍敛,眼底也多了几分凝重。 “若我未曾想起前世之事,大约便如旁人一般,固然喜爱你,到了一定年岁,也会再纳几位妾侍,绵延子嗣,这本是常事。 “可我偏偏对前世之事记得那样清晰。我心悦于你,亦有愧于你,即便你那样洒脱,那样大度,在我未做什么时,便说了原谅我的话,可我心里从未觉得此事过去了。我错过了那样多,便是拿这辈子来弥补,也总觉得不够,哪里还能再分给旁人? “况且,那时一路往宁州去,我心中想了许久,便想起了崔公。崔公这般人物,事事都与旁人不同,他所为,皆是旁人难为的。如待妻子一心一意之事,在旁人眼中,兴许太过执拗,可便是因常人不能理解,才愈显得坚韧不拔,弥足珍贵。 第132页 “我既立志要成就大业,自该与常人不同。观如今之世道,权柄为世家把持,而世家间又多靠联姻巩固势力,若我将来有幸得偿所愿,必是要遏制这等风气,给更多寒门庶族晋升的机会,朝中任人唯才,自不必依靠联姻。如此看来,我只娶你一人,也并无不妥。” 他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不急不缓又合情合理,令阿绮自原本的怀疑与不解渐渐变作惊讶。 到此时,她忽然开始相信,他的这番许诺,并非虚言,他当真已做好准备,从此一心一意与她相伴。 夕阳西沉,屋外的天色又暗了许多,给屋里也蒙上一层朦胧暗影。 婢子们都已到外间去了,屋里只他二人坐在一处絮絮地说话。 可偏巧,汤饼却仿佛未察觉主人间的氛围,仍是挂着小巧银铃,带着清脆响声,一路小跑进屋。 它如今大了,与才来时的娇小截然不同,不再需人抱着才能上榻,只轻轻一跃,便跳至榻上,摆着尾巴凑近二人之间。 因阿绮有孕,胡娘子对它管束越发严了,白日时几乎不许它进屋来,更不许爬上榻,此时趁着胡娘子不在,赶紧冲主人撒欢。 阿绮望着已被胡娘子洗得干干净净,通身柔软的白犬,未如往常一般将它赶下去,却是伸手轻轻揉抚。 这是郗翰之赠的犬。 汤饼来时还那样小,那样怯懦,甚至面对郗翰之时,都不能入睡,可数月过去了,幼犬一点点长大,再面对他时,初时的恐惧与躲闪早已都变作了依赖与喜爱。 一切都在变。 也许有些事,与她一直以来所想的并不一样。 “郎君,”她思量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直视着他,“这些时日,我始终在想,你我二人是否当真此生再无半点缘分。” 此言一出,郗翰之便浑身一震,下意识挺直脊背,满是紧绷地望着她,既期盼,又隐隐有些局促。 “可是有定论了?” 阿绮双唇紧抿,轻轻摇了摇头。 郗翰之见状,心底忽而涌出许多失望。 可紧接着,又听她道:“可我愿与郎君一同试一试。” 话音落下,他眼底眸色遽然加深,迸发出饱含期待的奇异光亮。 阿绮面色也有些红了。 实则她也从未直截了当地向旁人这般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我心非石,这些时日,郎君为我做过些什么,我心知肚明,自不能仍无动于衷。可我亦是个普通的女子,曾受过那样的伤,只以为此生再不能好,又怎能一夕之间,便尽改心意?” 她说着,眼底渐渐涌起热意,眼眶也微微泛红。 “我心中虽几度动摇,却始终不敢轻易相信郎君,直到近来,郎君的所作所为,方令我开始相信,郎君与从前,当真是不同的。” 他的变化,她统统看在眼里,心中动容不已。他已做到如此,她即便再有顾虑,也该稍稍放心,又为何不能稍稍跨出那一步? “我仍是不知,你我之间是否仍有未尽的缘分,令你我重新走到一处,可我愿尽力一试,将自己当作郎君之妻,与郎君相伴度日。” 此话说完,她心中仿佛有巨石落下,方才因羞赧而泛红的面颊也恢复白皙,一双晶莹动人的眼眸平静而坦然地望着郗翰之,似在等他的回应一般。 郗翰之只是回望着她,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仿佛心中已有巨大的喜悦涌来,可深邃眼眸里,却盛满了后知后觉的迷茫与困惑。 他似乎并未懂得她话中到底何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反应过来。 她松口了。 虽只是迈出了一小步,可便是这一小步,也是他期盼已久,甚至一度以为此生也难等到的。 他心中只觉有千言万语欲与她道出,可才张了张口,便忽觉眼眶一阵酸胀。 他伸手覆上双眸,遮住其中翻涌的情绪。 千言万语激荡不出,最终只化作一个酸涩的“好”字。 ☆、改变 屋里静悄悄的, 只闻汤饼脖颈间的银铃脆响。 胡娘子立在敞开的门边,小心翼翼探身入内, 问:“汤饼可又来扰了夫人?” 汤饼一下便听出了胡娘子的声音, 蹭地一下起身, 窜至阿绮身后, 警惕的竖起尾巴望着门边。 屋里未点灯, 光线正暗, 胡娘子本看不大清, 可这一下却听见了银铃声,不消阿绮答话,便快步进来,先点了盏灯,借着光亮入内室来,冲榻上正要悄悄逃走的汤饼瞪眼道:“快下来, 可不许到屋里扰了夫人。” 汤饼呜呜唤了两声, 嵌在雪白绒毛间的乌黑圆眼可怜巴巴望向阿绮与郗翰之二人, 仿佛要哀求二人勿将它赶走。 阿绮唇角含笑,心中虽被它这可怜的小眼神看得软了, 却忍住未多言。 郗翰之更是直接肃了脸,沉声冲它道:“快出去吧。 到底是畜牲, 驯养得再好也会有些野性。再有不久, 阿绮便要生产,产后更要添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绝容不得半点差错。 汤饼见无人帮它, 一时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跳下榻往屋外去。 胡娘子眼见二人都坐在榻上,方才仿佛正说话,也不敢多扰,略躬身行礼便要退出。 然便在她转身时,阿绮却忽然开口:“替郎君备些饭食吧。” 第133页 她瞥一眼方才案上被他吃了胡饼后空空的杯盘,道:“就做一碗甘豆羹,取一碟腌瓜,再炙些羊肉来。” 胡娘子有些惊讶。 她从前并不是近身服侍女郎的,因此不大知晓女郎脾性,可近几月来,因多了汤饼,她也时常跟随女郎左右,时间久了,也隐隐明白了些主人家的事。 女郎不喜使君,这似乎是亲近些的婢子都知晓的,这等主动差人替郎君备饭食的事,此前从未有过。 胡娘子不禁转过身去,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见二人俱是面目温和,并无异样,只是不知为何,从前常能在二人间感觉到的那一层隔阂与疏离之感,似乎淡了许多。 她微微怔愣,垂首应下,自出屋去吩咐。 外间的婢子们直到要用饭,已有人进来将灯都一一点上,昏暗的寝房一下亮如白昼。 郗翰之仍坐在榻上,目光直直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脑中回想着阿绮方才的吩咐。 甘豆羹,腌瓜,炙羊肉,听来都是寻常吃食,可却都是他喜爱的,若留在衙署中用晡食,定会备这几样。 阿绮挺着肚皮起身,轻轻扭动因久坐而僵硬泛酸的腰与臀,眉眼含笑,映着盈盈暖色:“我从前记得郎君爱用这几样,不知变了没有?” 郗翰之已恢复的眼眶又有些红了。 她说的从前当是指前世。 他眸色转深,起身至她身后,十指分别搁在她腰两侧,微微用力,替她缓缓按揉,嗓音喑哑道:“没变,都是我爱吃的。” 都是她备的,他哪里还有不爱的道理? …… 夜里,郗翰之又接到曾诩命人送来的几封密报,也未往书房去处理,便直接在寝房的案边点了灯凝神细看。 暑热消散,屋里点了香,温淡宜人。 阿绮差婢子在长榻的另一边重置了张桌案,铺好缣帛后,提笔写信。 今日她说了那样的话,只觉得冥冥之中,心境已悄然转变,好似开始隐隐期待着什么。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告诉远在宁州的崔萱,皆化作一个个娟秀清丽的字迹,一一落到缣帛之上,直将那本就甚宽的布料写得满满当当,方搁笔将信封起。 待她抬头,要将信交给翠微送出时,却一下瞥见与她隔了一张矮案的郗翰之不知何时已将手边事务处理毕,正侧目凝望着她被暖光映照得透亮莹润的面庞。 骤然四目相对,阿绮感到他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热意,莫名地红了脸庞:“郎君做什么?” 她心中记着自己傍晚说的话,要试着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来相处,遂未如从前一般直接避开。 郗翰之自然感觉到了她一点点的变化,心底仿佛抹了蜜般甜丝丝的。 为免她太过羞赧,他适时地自她面庞上移开视线,转而落到她掩在薄纱衣裙下隆起的腹部。 隔着矮案,他伸出双手,一手握住她搁在一旁的柔荑,一手则极轻柔地抚上她的腹部。 腹部滚圆而温热,仿佛有一种跳动的力量透过那一层薄薄衣料,直顺着他掌心传至心口,震得他心口饱胀:“他又大了些。” 阿绮垂着头,眸光温柔如水,心底生出一种将为人母的满足感。 她一手覆在他的手臂上,带着他在腹上一点点移动,温声道:“已有五月了,当已成形了,一日比一日大。” 说着,她似想起了什么,颊边悄然漾起两朵酒窝:“自上个月起,他都已会动了,有力得很。” 话音方落,她肚皮上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动静,顺着他的掌心处传开。 这是小小的婴孩在母亲腹中动了。 郗翰之浑身一震,只觉心底涌出许多难以名状的激动与喜悦:“他动了——” 他循着本能,自案后微微起身,瞪眼望着她隆起的腹部,仿佛期待着再有一回动静。 阿绮望着他这幅一动不动,万分期待,又生怕错过的模样,不禁抿唇轻笑:“他大约是在我腹中翻了个身,郎君若要再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厌了,才会再蹬蹬腿,翻个身。” 郗翰之闻言,有些不信邪,可又见自己等了片刻,果然未再有动静,方讪讪地收回手来。 他面上掠过一阵难掩的失望,似是为自己先前错过了许多而遗憾。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寝房笼在一片静谧黑暗中。 郗翰之因怜阿绮夜里总睡不好,恐自己的动静更令她难眠,遂未与她同床。 二人仍是一床一榻,分而卧之。 后半夜时,阿绮仍如先前一般,迷糊地醒来喝水。 先前郗翰之不再时,翠微常睡在屏风外,听见动静时会来扶她,今日有郗翰之在,便又如先前一般,由他斟了水来喂给她。 夏日已过去大半,夜里不再如先前那般热,半敞的窗外偶尔还能吹入一阵凉风。 不知怎的,阿绮饮了半杯水,再躺下时,睡意便消了大半。 她望着仍立在床边的郗翰之,问:“郎君怎还不去睡?” 郗翰之蹲下|身,半伏在她床头,静静地望着她,道:“我等你入睡。” 阿绮眨眨朦胧睡眼:“这会儿我倒不大困了。” 郗翰之轻笑一声,伸手去抚触她柔腻面颊,只觉百般怜爱。 他轻叹一声,道:“还有一月就要出征了,这一月里,我哪儿也不去了,就留在寿春。” 第134页 阿绮心中一动,问:“留在寿春,可会耽误郎君正事?” 如今正是北伐之前至关重要的准备阶段,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此战能大胜,自然不愿他耽误正事。 “无碍。”郗翰之摇头,温声解释,“将帅已定,踞地与进攻的计策也都已商议过了,去岁勤耕,粮食丰收,打下的燕地也粮草充足,如今已先有民夫运送了。眼下一来要等朝中消息,二来便等那些先前新募的士卒们再加紧操练。我虽身在寿春,却也每日又各方消息传来,只要不出意外,便不会有碍于战事。” 说罢,他凑近她额前,轻轻吻了下,哑声道:“趁着此时,我想多陪陪你。” 阿绮本也知他留在寿春,当是因她今日态度的突然软化,才忽然想多与她共处两日,闻言自不会反对。 她微微侧过身,望着床边的他,又轻声说了会儿话,方觉困意袭来,安然入睡。 闭目前,她隐隐瞧见,他仍守在床边,未曾离去。 …… 数日后,朝中旨意终于来了。 郗翰之手拥重兵,又远在寿春,北接胡人所占之地,至关重要,上至天子,下至朝臣,自无人敢阻拦。 萧明棠命人就送来的旨意中,也不过都是些虚晃之辞。 只在最后,再度来传话的梁内侍方似警告,似劝谏般,道:“陛下还听闻,秦主姚符慕使君之名,竟命人送来许多金银财物,陛下知使君素来忠心有傲骨,定不会轻易被其笼络,可免不了仍要叮嘱一番,只盼使君日后也能如从前一样,忠心不二。” 其时,除郗翰之外,还有多位淮南郡中官员与北府军中将领在侧,众人闻言纷纷皱眉,皆自梁内侍话中窥出些许讥讽之意来,尤其是“忠心有傲骨”这数字,更像反讽一般,直刺人心。 郗翰之已不再似先前一般总是隐而不发,当着众人的面,他直视着梁内侍,浑身挺得笔直,行止间便多了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势。 他冷笑一声,道:“陛下实是多虑了。先前我与将士们为我晋室奋战多年,即便每日刀光剑影,风里来雨里去,却少有封赏,都未曾有过异心,如今秦主这区区的赠礼,又怎能将我等收买?担忧我,不如担忧那些仕途不济的士族们。” 秦主这一赠礼,便将惜才的名声传入江东,那些数十年前跟着先帝举家南迁,却未得到想要的名望与地位的,只怕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梁内侍禁不住他如此回应,更惧怕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异样视线,不由缩了缩脖颈。 前一回来此,已令他生了惧意,此番再来,他早已打定主意,除了陛下亲口吩咐的,他绝不多言。 是以面对众人视线,他无一句辩驳,只垂首作恭敬状。 待众人离去,他方叫住郗翰之,将藏在袖中的两封书信交出,道:“听闻使君夫人有孕,陛下十分欣喜,亲笔写信,命仆交给夫人。”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寻常,几乎教人真的以为,萧明棠对此事果然是欣喜的。 郗翰之自然不信。 他勾唇无声地笑了,伸手接过,指着另一封道:“这一封又是何人所写?” 梁内侍垂着头不敢抬眸:“此乃袁相公所书,亦是送与夫人的。” 郗翰之面色忽然有些沉,连方才的那点笑容也消去大半。 他伸手接过那两封信收入怀中,语气稍冷,道:“多谢梁内侍,待我归府,定转交夫人。” …… 傍晚,待命人将梁内侍送走,郗翰之方携着那两封书信回府。 自刘夫人处问安后出来,便要回屋。已走了无数回的路,今日似格外漫长,揣在怀中的书信,更似滚烫的铁石一般,令他隐隐不安。 萧明棠命人送信来,他并无介怀,只因他知晓阿绮对这位身为天子的表弟,早已没了半分情意。 可袁朔不同。 他至今未曾探知袁朔在她心中,到底是否比旁人特殊些。尤其先前,阿绮曾独自在他军中,后来更安然无恙离去。 袁朔此人,便是素来不喜士族的他,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敬佩,更何况是曾与他有过渊源的阿绮? 从前因有父辈间的纠葛与仇恨在,二人自不会有什么交集。可后来,袁朔亲自解释当年内情,误会几算消除。 二人几度独处,他心中不免有几分不确定的担忧。 他快步前行,正思绪纷乱,却听耳边传来熟悉而清润的嗓音轻唤:“郎君归来了。” 他脚步一顿,抬眸望去,便见阿绮正立在庭中,正面露笑意,目光盈盈地望过来。 心中那一阵不确定的感觉似乎一下消去大半。 他情不自禁也回以笑容,略加快脚步至近前,自然地伸出双臂,一手握住她柔荑,一手环至她腰侧,带着她往屋里去,道:“可是用过饭了,在此等我?” 平日此时,她都已用过晡食,在庭中散步消食得差不多了。 因那日说过要努力尝试与他如寻常夫妻一般共处,她遂有时也趁着日色将近,清风徐来时,在庭中特意等他。 阿绮点头,与他缓步同行,侧过眼去仔细看他神色,问:“郎君看来似有什么话要说?” 她方才瞧得真切,他自刘夫人处归来时,行得有些疾,面色也有些不对,似乎怀着什么心事,直到她出声轻唤,他方恢复些神色。 第135页 郗翰之未直接答话,只先带她跨入屋中,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方自怀中取出那两封书信,在手中默默攥紧,道:“今日梁内侍来了,带来了陛下的旨意,准了我北伐。” “这是好事。”阿绮挑眉望着他,目光移向他手中之物。 郗翰之将那两封书信交至她手中,说:“听闻你有孕,陛下给你写了书信。” 说罢,他顿了顿,方继续:“另一封,是袁朔写的,也是给你的。” ☆、议论 阿绮顿了顿, 抬眸望他一眼,登时有些明白他的反常。 她接过那两封书信, 捧在手中, 细细思索一番。 若是先前, 她定对他如此嗤之以鼻, 置之不理, 可如今不同了。 她出神片刻, 在他心底越来越忐忑不安时, 将靠近桌案的灯台点燃,将那两封信自封号的竹筒中取出,却未拆开阅览,而是当着他的面,直接凑到摇曳烛火边引燃。 火苗触及缣帛边缘,便仿佛一下寻到了支撑, 不过一瞬便攀扶着垂下的缣帛一点点蹿升。 火光明亮, 摇曳璀璨, 郗翰之有些怔地望着,直到那第一封信已被烧作灰烬, 只余最后那一小片被阿绮捏着丢入一旁的香炉中时,他才反应过来, 伸手去握住她要焚第二封信的手。 “郎君?”阿绮轻唤出声, 带着些许困惑,似在问他是否满意,又似在问为何阻止。 郗翰之未松手, 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凑近唇边,轻轻吻了下她葱白的指尖,道:“你不必如此。” 实则他的紧张,不过是因对从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愧悔而生出的不确定与不自信罢了。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对她有所怀疑和猜忌? 可她却如此为之,意想不到间便消了他心底的不安。 阿绮抿唇笑了笑,颊边酒窝若隐若现:“我说过的,要努力与郎君如寻常夫妻一般,如今郎君既有忧虑,我便要令郎君安心。” 郗翰之忽而沉沉地笑出声来,只觉心底的压抑与阴霾顿如云开雾散一般,豁然开朗。 他将剩下那一封未燃的信交到她手中:“我十分安心。写给你的信,看看吧,不必因为我连看也不看一眼。” 他眼底忽而有些酸涩。 若是前世的他,也能如现在这般对她坦诚相待,是否结果会好一点呢? 阿绮凝神观他片刻,缓缓拿起余下的袁朔送来的那封信,仍是当着他的面,直接摊开在桌案上,道:“郎君也可一观。” 郗翰之摇头,眼神并未往那缣帛上瞥过分毫,只扭过脸去,盯着半敞的窗外。 阿绮轻笑,忽而觉得心底多了几分畅快。 她垂眸下去望着书信,竟是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来。 那嗓音不疾不徐,清润动人,一字字钻入郗翰之耳中,仿佛一只温柔手掌轻抚过他心间,又似闷热夏日里骤然落下一阵凉雨。 信中不过寥寥几行字,阿绮只读了须臾便读完了。 郗翰之仍是望着窗外,有些楞楞的,面上一阵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片刻后方渐渐反应过来。 实则信中不过是寥寥几句问候与恭喜,再无其他。 只是现在那信已不重要了,他心底泛起一阵满足的酸意,侧过身去小心地揽住她,捧着她手道:“多谢你这样坦然。若我从前便能如你这般,恐怕也不会有那样多的误会了……” 阿绮靠在他肩上,听他提起过往,莫名的心中一阵收缩颤动,似恐惧后怕,又似庆幸安慰,静了半晌,轻声道:“从前的事,我固然受了许多伤害,以至痛苦不堪,却绝非全然无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将自己承受的所有痛苦统统归咎于他犯的错,甚至因此,曾深深憎恨了他多时。 可待冷静下来,她方渐渐意识到自己也有许多不足之处。 譬如她明明是郗翰之的妇人,知晓萧明棠对他颇多猜忌,却仍旧念着过去十几年的姐弟情谊,一厢情愿地信任苏后与萧明棠; 又譬如她明明已隐隐察觉到他的种种彷徨与犹疑,乃至恼羞成怒,却因为自己的倔强,从不愿多问。 诚然最后那沉重一击是由于他身为夫君,毫无征兆的抛弃,可她若能更清醒些,更坦然些,最后便能问心无愧,又何至于最后轻信萧明棠,落入他铸造的金丝牢笼中,痛苦不堪? 如今她既要努力尝试着与他如夫妻般共处,便当尽力地坦诚相对,即便最终未得善果,也再无遗憾了。 “郎君愿为了秦主赠礼一事,明知我不会误会,却仍要说清楚,我便也该如此,方能无愧。” 郗翰之静静听着,眼眶有些温热。 他将阿绮搂得更近些,却始终小心控制着臂上力道,生怕压到她。 她发肤间的幽幽香气悄然袭来,钻入鼻间,令他一阵心悸。 他将脸埋在她垂坠而下,堆积在颈间的乌发中,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我虽家世悬殊,却都未曾有父母双亲呵护着长大,成婚前,亦未曾见过寻常恩爱的夫妻当如何共处,总都有些不足。幸好老天开眼,给了咱们第二次机会,再做一世夫妻……” 阿绮听着他在耳边闷声带笑的话音,也跟着莞尔,出口的话却难得带着几分俏皮的得意:“是不是还要做一世夫妻,我可尚未想好呢。” 明知她话中玩笑居多,郗翰之听罢,仍是忍不住浑身一震。 第136页 先前她说的是要试着与他如寻常夫妻一般相处,他并未忘记。 他双臂放开些,将脸自她发丝间抬起,捧住她面颊认真道:“阿绮未想好,我却早已想好了。我会尽力做个好夫君。” 说着,他将手移到她腹上,眼底渐渐溢出教人难以忽视的将为人父的慈爱与感动:“我也会努力做个好父亲。” …… 那两封信,阿绮后来都未再回复,只仿佛从未见过一般,再无人提。 平日近身服侍的婢子们经这几日都已感到她与郗翰之间似冰雪初融一般,已融洽亲密了许多,虽还未至如胶似漆的地步,却已称得上相敬如宾。 主人家的事,婢子们自不敢随意置喙。可她们平日常随阿绮身边,知她温和心善,从未苛责过谁,多年下来亦有不浅的情分在,自然也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如今她每日里因与郗翰之和睦了,面上的笑容也多了,虽怀着身孕,却每日都容光焕发,连医家看诊时,都说她身子似比先前更好了些。 婢子们见状,纷纷欣喜不已,越发细心地照料着她。 然而府中其他仆妇间,却隐隐起了些流言。 这日,刘夫人因昨日贪凉,多饮了碗冰镇酸梅汤,夜里腹痛,至天明时分才混沌入睡,是以白日也醒得格外晚。 隅中时分,董娘见她醒了,忙入内服侍。 刘夫人年岁大了,年轻时又多劳累,起身时仍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呆坐了半晌,才觉清明了些。 董娘捧着衣物进来,搀着她到屏风边替她更衣。 屏风正设在窗边,窗半掩着,外头正有数个偷懒的婢子聚在一处说话。 只听其中一人道:“听闻夫人回来前,还独自在先前来过咱们寿春的那位袁使君军中逗留了多日呢!” 旁边另一年轻更小一些满是好奇:“竟有此事?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位袁使君第一回来时,便单独拜访过夫人,后来我听随夫人一同往宁州去的人也说起过,那回也是袁使君亲自将夫人护送去的!”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中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刘夫人将这些话一一听入耳中,原本还残存的睡意已消散大半。 董娘在旁见状,正要出去呵斥,刘夫人却将她拉住,蹙眉摇头,示意勿动。 外头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提了句:“我听说,那位袁使君如今到建康去了,已做了大相公,听来十分威风,大约是与夫人的父亲那般顶尖的人物。” 方才停滞的众人又热络起来。 “那岂不是该称袁相公了?先前他来时,我曾有幸远远见过一眼,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长这样大,还从未见过那样俊俏的郎君,比起咱们使君,也不输分毫。” “袁相公也是出身士族的,我隐约记得当年崔、袁二族亦是旗鼓相当的大族,只是后来出了些龃龉,想来从前当也是私交甚好的。” “那夫人与这位袁相公——” 这些婢子大多都长在乡野,是刘夫人北上寻子时,在外买来的,对多年前的旧事并不知晓,只七嘴八舌地将这两年来陆陆续续听说的零散消息道出。 刘夫人始终立在窗边静静听着,越听脸色越差,此时见婢子们的话已逾越至此,再听不下去,也不消董娘去呵斥,便亲自将窗推开,冷着脸冲她们怒道:“青天白日,都不做活儿,在此议论主人的是非,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落下,廊下聚在一处的婢子们登时吓了一跳,慌忙噤声,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刘夫人待下人们素来宽厚,不大管束,难得一回发作,也有几分瘆人。 董娘在旁道:“老夫人,下人们不知分寸,竟仗着老夫人心善,在背后如此议论夫人,实该捉起来给些教训才是。” 刘夫人心中正怒不可遏,可一时又再说不出什么别的,只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犹豫道:“那便先寻个地方,将她们关起来,一会儿再处置。” 实则她从未教训过婢子,也不知寻常大户人家都如何处置以下犯上的婢子。况且,比起惩治这些人,眼下她更关心的,是方才她们议论间说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董娘看出她心中所想,遂先去院外唤了几位健壮仆妇入内,将这些婢子们关进后厨边的柴房中。 待回屋时,刘夫人已又坐回榻上去了,正满面忧虑地出神。 董娘上前,低声道:“老夫人,此事是否要去寻夫人问清楚?若只是误会,还得解释清楚才好。” 刘夫人凝眉,只觉心口一阵不安,闻言点头道:“是是是,该去寻儿媳问清楚。” 她说着,挣扎着起身,随意披上外衫,拖着酸痛的腿便要往阿绮院中去。 然而二人才行出院外,刘夫人却忽然迟疑着停下了步伐。 董娘搀扶着她,见她久久未有动静,方轻唤一声:“老夫人?” 刘夫人双眉紧蹙,并未说话。 她想起了先前儿子嘱咐的话,但凡有事,都莫着急,先去寻他解惑。 方才婢子们议论的事,总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不知儿子是否知晓。 毕竟是他的夫人与其他男子的传言,若他不知晓,她便贸然去说,反倒是给他添堵。 然而若现在便去寻儿媳—— 阿绮如今怀着身孕,日日精心养着,偶尔也来她这婆母处问候,听医家说,近来胎象已渐稳了。 第137页 此事到底不是好事,便是她这个婆母听来,都气愤不已,更何况是阿绮? 刘夫人顿在远处,思来想去半晌,终是咬牙按下心底疑虑,道:“罢了,先回去吧,等翰之回来再说。” ☆、宽容 傍晚时分, 郗翰之如常归来,先往刘夫人屋中去问安。 然今日才踏入院中, 他敏锐地察觉周遭比往日静了不少, 抬眼四顾, 便发现候在外服侍的婢子们似少了许多。 他微微蹙眉, 待踏入屋中, 又见平日笑脸相迎的母亲, 今日竟有些心不在焉, 心底疑惑更甚,遂行礼后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怎如此模样?儿子方才看,服侍的人似也少了许多。” 刘夫人已然等得心焦不已,恨不能再拿些人来问清楚, 此刻见儿子回来了, 方觉心神镇定了些, 忙道:“翰之,你不知晓, 如今府上似传出了不少与儿媳有关的流言。” 郗翰之神色一凛,与刘夫人对坐案边, 沉声问:“何种流言?” 刘夫人捂了捂心口, 示意董娘来说。 董娘是早就跟在刘夫人身侧,自新安一同跟来的,办事素来牢靠, 自巧娟去后,便多由她服侍在侧,深得信任。 她知此事老夫人定难启齿,要命她来说,遂早早将话都捋顺了,此刻面对郗翰之,也是有条不紊,将白日所闻婢子们的闲言碎语一一道出,末了又道:“其时老夫人已命婢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都关入柴房中了,只等着查清后,再行发落。” 话音落下,刘夫人面上担忧更甚,叹息一声,道:“翰之,关系到儿媳声誉,如今还只在府中流传,若哪一日教外头的人听去可就不好了,可得好好处置!” 郗翰之方才听董娘说时,脸色已不大好,如今更是彻底黑了。 莫说婢子们议论的那几件事,他本就统统都知晓,数日前更是才与阿绮将此事敞开说通,即便是他并不知晓,府中夫人的事也轮不到下人们多嘴议论。 想来是那些自外头买来的婢子们跟在母亲身边久了,知晓她性子优柔,管束甚宽,渐渐地胆子也大了。 他稍蹙眉思忖,勉力放缓声调,冲刘夫人道:“母亲,此事阿绮可知晓了?” 实则他是想问母亲,是否已亲自去问过阿绮了。 他知母亲心底不坏,却不如那些大家出身的妇人们一般,自小便学着如何待人处世,说话更是时常欠妥,引人误会,阿绮如今还在孕中,心思敏感,恐会生出龃龉。 只是他也不愿教母亲难堪伤心,遂换了个问法。 说到此事,刘夫人心中那股气愈觉无处发泄,连连摇头道:“儿媳应还不知晓,我白日本想亲自去问她,可才出了院子,想起你先前说的,但凡有事,先来问你。我先前已屡次闹出笑话来,实不敢再自作主张。况且,处置人这样的事,我也不擅,便还是回来,等着你来定夺。” 郗翰之闻言,微微怔住,听着母亲絮絮的话,心底渐渐涌起一阵暖意。 母亲虽思虑上迟钝些,却着实是事事将他这个儿子的话放在心上的。 他遂放柔了面色,亲手替她盛了一碗热粥,道:“母亲做得甚好,那些婢子们的话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信不得,其中情况,儿子一早便知晓了,母亲不必太过忧心。方才儿子听说,昨日夜里,母亲贪了两口冰镇的酸梅汤,导致夜里腹痛,今日可不能再如此了,快饮些热粥,好好暖一暖肠胃。” 刘夫人对儿子信赖,听他道早已知晓,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便放下心来,也不再多问到底是何情况,一面接过粥来,一面想起那些被关起来的婢子们,摇头道:“我平日待她们那样好,哪知却是将她们惯得没了规矩。我也是不堪用的,平日里不懂如何管教人,眼下想要管束,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郗翰之道:“手下人宽和对待,本没有错。只是也不能忘了规矩,平素处事,也得赏罚分明才好。今日之事,依我看,便先将那些人打一顿,长些教训,再派人来教教他们府中的规矩,一应对错的赏罚更要说清楚,好教她们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刘夫人深以为然,可一时又觉难以下手:“此法好是好,只是——那些规矩,若说与我听,我倒能一一遵守,叫我来定,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郗翰之点头,想了想,道:“此事不必母亲操心,明日儿子便派些人来。” 刘夫人不是个爱管事的,闻言彻底安下心来,继续喝粥。 郗翰之多坐了一会儿,直陪着她用过了饭,方起身离去。 …… 寝房中,阿绮已用过饭,又在院中散步消食回来,正坐在妆奁前将耳边颈间的钗环取下。 夕阳渐沉,天色暗下。 阿绮将腕上玉镯取下,放回妆奁中,侧目看一眼窗外天边,下意识说了句:“今日郎君怎还未归来?” 翠微才带着汤饼到胡娘子处喂食,此刻回屋来,道:“郎君已回来了,今日在老夫人处多留了会儿。” 说罢,她跨入屋中,又拣了香到炉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眉道:“白日见老夫人院里有不少动静,后来去瞧了一眼才知,竟然有四五个婢子都被老夫人下令关到柴房中去了,方才还说,使君又着了人去,要将她们都打一顿呢,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阿绮已然举了木梳细细梳发。 第138页 因崔萱送来的信中提过,产后有近一月的时日,每日掉许多发,她遂格外在意,欲趁着生产前这数月的时间,将一头浓密柔顺的乌青发丝养护好。 闻言她梳发的手顿了顿,透过铜镜又望一眼屋外的长廊,仍未见到熟悉的身影。 “是啊,婆母待下人多宽仁,郎君也甚少插手宅中事,今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她虽并不厌恶刘夫人,平日待这位婆母也多尊重,可到底大多时候都泾渭分明,且先前几次,但凡与刘夫人有关的事,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她此刻心中莫名有几分不安。 正胡思乱想间,坐在屋外廊下乘凉做针线的戚娘便道:“使君回来了!” 阿绮下意识望向屋外,果然见郗翰之大步行来,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屋门外,面色间除了疲惫外,也确有几分沉郁之色。 她本想要起身去迎,见状动作便稍缓。 大约是近来和睦的时候多了,每日见他归来,都是笑意盎然,忽有不快的事,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她正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将他真心当作郎君来相处,正觉心意松动,生恐因一次不快,便将好容易积累起来的情意消磨殆尽。 然郗翰之似未察觉到她今日的不同,待踏入屋中时,便尽力将面上方才的那几分不愉隐去,换上平日的笑容,温声冲她道:“今日我陪母亲用完饭才回来,有些晚了。你可都好?散过步了吗?” 阿绮后知后觉地观他神色,只觉得方才心底莫名的紧张消散了许多。 “我已散过步了。听闻今日婆母院里出了些事,郎君晚归可是为此?” 她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话问出来。 郗翰之一顿,想起方才的事,白日动静应当不小,阿绮自然也会知晓些。 他也不欲隐瞒,遂点头肯定,将外衫褪下,便将服侍的婢子们挥退,径自坐到阿绮身边,斟酌着言辞,温声道:“今日母亲院中,有数个婢子捕风捉影,说了些闲言碎语,被母亲知晓,便关了起来,方才我已发落了。” “什么闲言碎语?”阿绮眉心一动,执起团扇轻扇着,细想了想,道,“可是与我有关?” 郗翰之面色肃了肃,握住她手,道:“不错,确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方将董娘所说一一道来,末了,又仿佛怕她心生不快一般,解释道:“母亲白日原想来问你,然她念着你正怀着身孕,又道自己总不大会说话,恐你误会,便未来扰你,等我回来方说。我已处置过了,明日便叫刘澍恩寻两个靠谱的军属来,给母亲院中的下人们立一立规矩。” 阿绮没说话。 郗翰之只以为她心有不悦,遂又道:“你放心,我先前便同母亲说过,凡有事,都先同我说,她如此,也是为你好。” 阿绮垂着眼,面色间看不出情绪,沉默好半晌,忽然道:“婆母院中的下人,让戚娘去教规矩,可好?” 郗翰之一愣,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他知她平日都不愿插手母亲的事,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且二人之间,先前也有些误会。 然而阿绮面色平静,直视着他,眼底竟还有几分下定决心的模样。 他唇角忽而多了些笑意:“也好,咱们府中的事,本就该由母亲与你料理做主,先前我想你大约不愿多插手,如今又是孕中,便自作主张了,如今你愿叫戚娘去,自然最好。” 然他到底也有些不放心:“母亲那处,可要我先去告知一声?” 阿绮摇头:“我既是郎君之妻,比自然也要好好侍奉婆母。从前我以为与郎君不会长久,如今不同了,我也该尽儿媳之职。” 她心中明晰,刘夫人质朴良善,只稍有些耳根子软的毛病。然近来她渐渐能感觉到,刘夫人已有所改变,显然先前巧娟与红夫的事,已经令她有所警醒,而后来郗翰之也屡次劝诫告诫,也教她意识到此事。 不久前,秦主送来美人一事,刘夫人便亲自来开解她,今日再见有下人闲言碎语,也未曾听信,直接来兴师问罪,而是先告知郗翰之,与之商量。 如此,已是身为婆母,对儿媳最大的宽忍。 她身为儿媳,更应当尽心。 ☆、婆母 第二日一早, 郗翰之离去前,思来想去, 仍是派了身边的亲随到刘夫人院中知会了一声。 刘夫人身子已大好了, 昨夜睡得香, 今日醒得早, 本是等着儿子派人来料理余下的事, 可朝食还未用完, 却听说要来的变作是儿媳。 她本未觉得昨日之事是自己的错, 可乍一听阿绮已知道了,还主动要来她院中替她管束下人,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羞愧之意来。 她老脸红了红,将那随从挥退,又命董娘过来,先是将本就尚算整洁的屋里重又拾掇一番, 又命人去搬了张宽敞的软榻来, 在两旁多放些碎冰, 让婢子在旁多打打扇,令屋中暑热消散, 方定下心来,耐心等着。 阿绮也未教她多等, 待郗翰之离去后, 便带了戚娘、翠微与另外两个跟随多年,办事牢靠的婢子过来了。 她如今月份又大了些,腹部隆起也越发明显, 幸而四肢仍纤细柔软,气色红润,行止间也轻盈利落。 刘夫人见了心中一定,可仍还是小心着,遂忙叫她不必行礼,只教董娘去搀她坐到那张已沁凉舒爽的榻上。 第139页 董娘笑道:“夫人可算来了。老夫人自知晓夫人要来后,一早便命婢到处收拾,光这一张坐榻,都叫婢取了冰来扇了又扇,只怕夫人觉得闷热。” 阿绮一愣,这才渐渐感觉到自己身坐的这张榻上,虽铺了稍厚的软垫,却未有丝毫闷热感,反而有种沁凉舒爽的感觉。 刘夫人笑道:“我节省惯了,夏日用冰,总觉太奢侈,平日用得少。今日你要来,我听闻怀着身孕的妇人都比常人更惧热些,便提前准备了一番。” 阿绮望着刘夫人布满沟壑,面带笑意的面庞,心底涌起暖意。 眼前的妇人,年岁只近半百,若是身在高门士族间,大约还是个精致成熟的妇人模样。 可她年轻时便丧夫,担起了抚育继子的重担,凭着一己之力,将郗翰之拉扯长大,后来又跟着陈家流亡南下,直到两年前找到儿子,才真正地享到了儿子的福。 她也不过是个稍心软,稍笨拙了些的老妇人罢了。 阿绮深吸一口气,尽力将平日里已成习惯的敬而远之的态度抹去,笑着道:“劳婆母费心了。我怀着身孕固然重要,婆母是长辈,也该保重身子,平日万不能苦着自己。” 说着,她望向戚娘。 府中虽有专门的管事管着府中的吃穿用度,可遇上各种拿捏不准的,管事多来找戚娘拿主意,是以戚娘对府中的事知道得甚多。 戚娘一下便明白了阿绮的意思,忙冲刘夫人恭敬笑道:“老夫人,这每日的冰,都是有定例的,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切用度当是府中最好的,夏日用冰的份例也是最多的。寻常人家难见到冰,是因未建冰窖,无处贮存。可咱们居的是刺史府,底下便有大大的冰窖,贮存起来,不过是多舀几瓢水的事,老夫人千万不必担忧奢费之事。况且,夫人素来家教极严,也最不喜铺张,绝不会有逾越。” 刘夫人听了,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有些懊恼:“原来是我这老妇见识浅,不晓得这冰是如何弄的,倒白白热了那么多久的时日。” 阿绮抿唇微笑,柔声真挚道:“婆母不必自谦,此事我也有错,身为儿媳,却未细心照料好婆母的日常起居。” 她顿了顿,想起昨日的事,道:“连府中的下人也未管束好,还要徒惹替我忧心。” 刘夫人从来是不大会说话的,平日见这儿媳,也觉虽端庄得体,却并不大平易近人,今日头一回见她如此,除了意外,更有些感叹。 “哎,说起来,那些下人也是我带来的,合该我来管束,倒是儿媳你,从前娘家带来的那些人,却从未出过岔子。我呀,见识浅陋,从前在北方也好,南方也好,若是带着一二个服侍的,尚能管一管,如今家里这样多人,着实无能为力。” 实则忽而自一寻常平民妇人变作使君府中的老夫人,刘夫人一直都未曾习惯。 她心知自己见识浅薄,也因此暗暗羞愧过,是以面对下人们,除了本就有的善良宽厚外,更有几分不敢插手,视而不见的纵容。 阿绮自然听出了她语中的自责与失落,亲自替她斟了碗酸梅汤,以手在碗侧试了试温度,见不甚冰凉,方递过去,微笑道:“这样的事,没有哪个人是生来便会的,婆母身为长辈,若愿亲自管教,自然是最好,若不愿,也自有旁人可代劳。” 说着,她指了指戚娘,道:“戚娘跟在我身边多年,办事素来牢靠,我身边仆婢们的事,便多由她管。婆母若不嫌弃,也可叫她叨扰数日,也无旁的,便将从前我在娘家时,家中给下人们定下的规矩一条条学一学,往后罚也好,赏也罢,都有据可依。” 翠微闻声将已然重新抄录的缣帛取出,奉至刘夫人眼前。 清河崔氏乃百年望族,近年达最盛,家中仆从婢子等多至数千人,自然有清楚的规矩在,平日下人们进出府邸、支取例钱、乃至寻常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都自有章程。 阿绮虽平日待身边的婢子仆从等多宽和,可也从来都不偏不倚地依规矩行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才能教人信服。 “如此甚好。”刘夫人垂首去看那摊开的缣帛上一列列字迹,连连点头,叹道:“到底是有成百上千人的大族,这样讲究!” 她伸手去一点点找寻着,到一处停下,仔细读道:“那此番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主人,便可先罚三月例钱,再——再罚每日做府中劳役一个时辰。” 阿绮含笑点头:“正是,往后婆母若赏罚之间拿不定主意,便都可来看一看。” 说到此处,她面色稍肃,语调真挚,道:“从前我不愿多插手婆母的事,是怕教婆母以为我不敬尊长,可如此,也少了许多该有的关怀,只盼婆母勿要怪罪。” 刘夫人一顿,抬眸望着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如此说的儿媳,心中也多了几分难言的感慨,连鼻尖也开始泛酸。 她浑浊双目中多了湿意,喉间也微微哽住:“我不怪你,我……从前也曾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盼你也能体谅。” 婆媳二人对视一瞬,忽而都笑了。 阿绮眼底也多了湿意,刘夫人忙道:“女子怀孕时,可不能落泪,在我家乡那里都说,孕哭多了最伤神,你可不能落泪!” 阿绮听着她毫不掩饰的焦急话语,一时又笑了,一面取了帕将眼角水光拭去,一面又教董娘给刘夫人取帕子。 第140页 她头一回想,有这样的婆母,大约也是件好事。 婆媳二人虽还生疏,却仍是说了一阵话,直到午时的烈日即将升上时,刘夫人方教阿绮快些回去。 …… 傍晚,郗翰之回来得比往日都早些,才要如往常一样,往母亲院中去,却忽而脚步一转,先回了寝房。 阿绮还在庭中消食,远远见他,也不再走了,只等着他走近,稍有诧异,问:“郎君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可往婆母处问候过了?” 郗翰之先观她神色,见并无异样,只眼眸极细微的肿起,也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只问:“怎眼睛肿了?可是哭过了?” 阿绮一愣,抚了抚眼皮,这才想起晨起后在刘夫人处的那一阵泪意。 她的肌肤本就十分敏感,易留痕迹,怀胎至现在,竟是越发细嫩,痕迹难消了。 “白日去了婆母处,与她一同说了些话,不过是有几分感慨罢了,哪里就是哭了?” 她最是爱美,正说着,便疾步回去,要翠微去取湿水的冷巾帕来敷眼。 郗翰之听她如此说,便知二人间未有不愉,才刚放下心来,又见她已疾步回屋去了,忙快步跟上,在她身后小心护着。 待坐到榻上,翠微取了巾帕来,他又主动伸手接过,替她将冷巾子敷在眼上。 她因月份大了,腹中沉重,已不能仰躺而下,只能侧身躺着,需腾出一手来扶着那巾子。 郗翰之见状,也不去更衣了,干脆在她身边坐着替她扶着。 阿绮也知他要问白日的事,遂将事都一一道来,末了,见时间已差不多,便将他手中巾帕推开,道:“今日与婆母说过话后,我仿佛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我想,婆母也是不易。我幼时本在养在叔父家中,后来被接入宫中,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对着见到的人也好,事也罢,都觉无所适从。想来婆母初来时,也是这般。只是我不曾体察罢了。” 这是自知晓苏后与萧明棠的真面目后,郗翰之头一回听她主动提及幼时在宫中的事。 他心底有些酸,望着已取了铜镜仔细照双目的她,不禁伸出手去,自身后将她双肩环入怀中,凑近些轻声道:“母亲的确不易,你也是如此。” 他低首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下,嗓音喑哑道:“当年面对并非亲生的我,母亲能视如己出,十年如一日地养育我,如今面对你,定也会视如己出。只是她年岁大了,你给她些时间。” 镜中,阿绮好容易敷过后消肿的清澈双目又悄悄浮上一层湿意。 她想起了已故的父亲,也想起了素未谋面,只在画中见过的母亲。 能有亲人在侧的时日,该好好珍惜才是。 她眨了眨眼,将铜镜放下,郑重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618来了,前15条两分评论发个小红包吧,如果有这么多的话…… 以及继续为预收《穿成亡国祸水以后》打广告。 文案: 丽质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却偏偏穿成了亡国祸水。 十五岁及笄那年,睿王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哭着求着让太后提亲; 十六岁成婚那日,当今皇帝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不择手段强夺弟媳,金屋藏娇; 从此皇帝沉迷声色,睿王远走边疆,多年兄弟反目成仇。 三年后,昔日强盛的帝国陷入战火。 祸水成了人们口中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最后被坑杀在逃亡的路上。 得知这一切的丽质吓得瑟瑟发抖,将目光转向了年轻的河东节度使裴济。 …… 起初,望着被天子不顾一切带回宫中,哭哭啼啼时还不忘对他这个节度使手指勾缠,轻抛媚眼的妖艳祸水, 裴济轻嗤一声,冷眼旁观,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屑。 后来,明知她的眼泪也好,无辜也罢,都不过是欺骗他人的惺惺作态之举, 他仍是忍不住将那既妩媚妖艳,又娇弱撩人的祸水抵在墙边,眸色幽深,道:“娘娘的泪水金贵,烫得臣心口疼。” …… 逃亡路上,十万将士挡于阵前,跪请天子诛杀祸水。 天子满心满眼的不忍,捧着丽质的手哀哀不舍,却仍是奉上三尺白绫,转身道:“爱妃自行了断吧。” 丽质转头扑入裴济怀中。 年轻的河东节度使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一念成魔,领着叛军一路攻入长安,亲自抱着美人,捧上皇后宝座。 ☆、临别 那日后, 戚娘每日都要往刘夫人院中去上两三个时辰,教董娘一些管家之道。 阿绮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无事绝不踏足刘夫人处。 生疏了两年, 她也无法做到一下便亲如母女, 便有意去得勤一些, 除了如常地教戚娘和翠微去问候外, 约隔两三日, 也会亲自去问安说话。 刘夫人起初望着从来都矜贵自持, 不甚热络的儿媳忽然常来, 颇有些受宠若惊。 可两三回下来便明白了,她这是当真要下决心来孝敬自己这个婆母了。 人心肉长,刘夫人过了多年苦日子,受过无数冷落白眼,面对儿媳如此,便渐渐觉出珍贵来。 她念着儿媳怀孕, 不便时常行过府中曲曲折折的长廊与蜿蜒的小道来她屋里, 便也常亲自拄着拐, 由人搀扶着过来同阿绮说话,有时还会亲手做一碗添了醋的汤饼来。 第141页 婆媳之间, 渐渐有了冰雪初融的样子。 郗翰之将二人的变化看在眼里,自是又欣喜, 又感慨。 他始终还记得, 如今阿绮待他,虽已松动了,却并非全然信赖, 偶尔他不经意侧目时,仍能见她若有所思,心神恍惚地望着自己。 他总想,她看似决绝,实则心地又极软,若要将她留下,除了他自己真心诚意地待她好,总还需要些别的。 即将出世的孩子兴许能令她稍稍心软,而在这个家中,除了他以外,也只母亲一人,能令她体会更多亲人间的温情。 若母亲真能与阿绮好好共处,于阿绮而言,大约也能弥补几分她幼时渴望却总得不到的慈母爱意;于母亲而言,则能令寡居的日子多许多乐趣与欣慰;于他而言,亦能稍有慰藉。 临近出征,他越发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有两回夜里甚至都宿在军营和衙署中。 饶是知自己为此战准备多年,而前世,此战也异常顺利,如今蓄势待发,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至出征前五日,曾诩送来了建康城中的消息。 月余之前,秦主姚符赠他金银美人之事,朝中百官已尽知晓。 士族官员们先前虽迫于形势,不敢再明言对郗翰之出身的鄙夷,可此事一起,仍是忍不住纷纷议论,甚至面对萧明棠与袁朔时,也毫不掩饰心中的猜疑,皆以为其出身寒微,八成会被姚符如此故作礼贤下士的姿态引得生出二心。 其时不少人言,寒微出身者,恐都少几分傲骨,轻易便会为五斗米折腰。 然未待这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朝中却出了另一件令人汗颜的事。 原本因苏后的扶持与苏裕的权倾朝野,苏氏继崔氏后,也于士族中脱颖而出,甚至有数年时间,众人议起时,几可比肩皇族萧氏,可算盛极一时。 可两月前,太后获罪被废,苏家为官者,上至尚书令苏裕,下至寻常县官,皆受牵连,或罢官,或贬黜。 从前的顶尖士族,一夕之间沦落,虽仍有万贯家财,可论权势,论名望,便连三等士族也比不上了,其中自然不乏接受不了这等落差的。 苏裕之族弟苏涛,本为扬州刺史,掌着晋室腹地,此番变故中,为天子免官,一时自云端跌落,不敢面对旁人的议论与鄙夷,日日闭门不出,看似沉迷声色,实则是暗中盘算,另谋出路。 恰此时,秦主礼贤下士,格外看重郗翰之的消息传来,令苏涛起了心思,闭门苦思整整两日后,便下定决心,当即收拾家当,带着全家数百人口,连夜北上,欲借自己士族高门的出身与从前的声望,投奔秦主姚符。 一时间,朝野哗然,谁也料不到,最先叛离的并非寒门出身的郗翰之,竟是士族出身的苏涛! 先前本对郗翰之颇多怀疑的朝臣纷纷噤声,不敢再多言。 而那苏涛为避中途为人阻拦,一路携家眷人口日夜兼程,越过边境,入了后秦地界。 他满以为凭着自己显赫的出身,定能得姚符青睐,有不输郗翰之的礼遇。 可哪里知晓,姚符对郗翰之的求贤之心,不过是为了暂缓战事,面对叛国北逃的苏涛,他鄙夷不已,半点也不愿接纳。 苏涛等人尚未赶至长安,只在投宿驿站的路上,姚符的旨意便到了—— 苏氏众人不得踏入长安半步,苏涛被拿下狱,数日后当街斩杀,族中前来的妇女则尽赐诸胡。 消息传至建康,令原本见势不对,也想暗投胡人的士族们俱是惊骇不已,不敢再动。 如此,倒也令不少从前主和不主战的朝臣们心意松动,渐渐支持起郗翰之的北伐。 …… 临行前一日,郗翰之回来得比平日更早了大半个时辰,先往刘夫人处去问安。 刘夫人如今更体谅儿媳,虽亲手给他做了胡饼,却未劝他多吃,反叫他留些胃口,早些回去与阿绮一同用晡食。 出征常是天未亮便要走,郗翰之不会再来辞行,遂仔细嘱咐她在家中时,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随后又郑重行礼后,方回寝房。 因急着回去见阿绮,他步履行得格外快,才踏入院中,便先张目四顾,寻那该在院中散步消食的身影。 他才一愣,便听廊下婢子见到他后,往寝房中唤,这才知阿绮在屋中。 他信步踏入,正见阿绮挺着越发大的肚子,立在一个敞开的箱笥边,看着婢子将衣物一件件收入其中。 他仔细一瞧,才知那些衣物,都是他寻常出征时常穿的玄色束身衣袍。 阿绮听到动静,扶着腰回身望过来,微微笑道:“郎君回来了,腹中可觉饥饿?” “方才在母亲屋里用了块胡饼,算不得饥饿,不过也该用晡食了。”郗翰之解下外袍,取过婢子递来的湿巾擦净面与颈后,便上前将她揽在怀中,一手垫在她腰后替她省些力气,望着那已装得差不多的箱笥,温声道,“你怎做这些?我记得我吩咐过,只叫嘉奉来拿两身衣袍便好。” 那箱子虽不大,可除了寻常衣物,还有蒲扇、牛皮水囊等杂物。 阿绮见已收拾妥当,便命婢子下去歇着,往已备好饭食的桌案边去,道:“郎君就要离去,我忽然想起,数次出征,我还从未替郎君收拾过行囊,本也不必我亲自动手,只费神想想要备些什么,其余的都是旁人来。” 第142页 郗翰之脑中此时还想着方才阿绮立在那箱笥边,替他收拾行囊的模样,心底是后知后觉的欣喜与暖意。 那里头的蒲扇、备用的水囊等物,皆是她的细心思量。 他饮了口凉丝丝的酸梅汤,只觉那滋味比平日少了几分酸涩,又多了几分甜蜜。 “多谢你这样费心。” 他说不出别的,只亲手替她盛了温热的米粥,将她爱吃的几样腌菜都送至她面前。 暮色渐沉时,二人一同到庭中散步消食。 今夜明月升得格外早,夕阳余晖仍在,举头便能望见圆月。 夏日傍晚微醺的凉风习来,郗翰之闻着幽幽草木香,也隐隐生出了离别前夜的惆怅与不舍。 他悄悄侧目,望着映照在金色夕照下,莹润动人的阿绮,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去,可我眼下总还放不下你。” 二人在庭中草木间停下脚步。 阿绮转身望着他,比先前丰润了些许的面庞上漾起笑意,眉眼弯弯,酒壑动人:“医家近来诊脉,都道我一切都好,稳婆也已住到府中了,郎君不必忧心。” 夜色渐浓,郗翰之垂首望着她明亮的眼眸,一时有几分恍惚,不由微微俯下|身去,轻吻了下她的眼睑,握住她双肩,嗓音嘶哑,问:“阿绮,你会等我回来吗?” 他此刻心底充满不安。 先前她独自离去时,便是他离府之时。 她近来虽已与他亲近了许多,却仍未再表明过心意,更不曾说过愿留在他身边的话。 他心中空落落的,只恐她心中去意未曾改变,于他出征时,再度离去。 阿绮愣住,望着他眼底隐隐的不安,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终是未出口。 先前虽心意松动,愿试着接纳他,可如今不过两月,她不曾排斥,却也仍未能将心底的伤痛抹去。 时至今日,她仍未有足够的勇气,往后余生,安心与他做夫妻。 “我知郎君想要我说什么,可我不愿骗你。” 她收起面上笑容,语气诚挚而坦然。 郗翰之只觉浑身有些紧绷,心也有些沉,隐隐以为她要说的话,要令他失落又挫败。 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怔住了。 “我如今仍未能说服自己,日后便安心为郎君之妻,可我不会再不告而别,此番出征,我会在府中等着郎君得胜归来。” 郗翰之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却仿佛未明白她的意思,直望着她片刻,方反应过来,一颗已沉入水中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似溺水后重获新生一般。 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中,细细吻她鬓角,低语道:“阿绮,多谢你……” 阿绮偎在他怀中,下意识弯起唇角,道:“若待郎君归来,我仍要离开,只盼郎君莫要阻拦。” 她话音轻轻软软,幽幽钻入郗翰之耳中,令他眸光一黯。 他无奈轻叹一声,掩去眼底的惆怅与失落,微笑着将她放开些,抚着她的脸庞:“你手中还有我亲自送给你的和离书,若当真要走,我如何阻拦?” 夜里,二人未再如先前一般分床榻而眠。 郗翰之将被衾与软枕都移到床上,卧在阿绮身边。 随着月份大了,阿绮近来虽嗜睡,可夜里睡觉却愈发不安稳,夏夜里有郗翰之睡在身边,本以为会更加难眠,可不知为何,她竟出乎意料地很快便入眠。 深夜醒来时,她也未觉浑身浸满薄汗,朦胧中反而感到一阵凉风习来。 她眨了眨困倦的眼,直到神思稍稍清明时,才发现枕边人正一手握着蒲扇轻轻地摇,另一手则紧紧搂着她。 二人紧紧相贴的身躯间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涌来,而摇动的蒲扇间,徐来的凉风则将那阵热意驱散。 阿绮困顿不已,想将他推开些,却听他低声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便要走了,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你好好睡。” 说着,他搂住她的那条臂膀丝毫松动。 阿绮微挣了下,见未动弹,也不再动,只被袭来的困意又卷入梦中。 朦胧中,她仿佛听到他在耳边说话:“我会战胜,我会收回北方失地,往后带着你一同去看大好河山。” ☆、家信 第二日清晨, 阿绮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人, 只有软枕上留下几道褶皱。 她侧着身坐在窗边, 右边颊上有被布料压出的红痕, 迎着敞开的窗外投入的朝阳, 看来多了几分别样的迷蒙之色。 不知怎的, 见身边已无人时, 她心底悄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先前郗翰之也常出征在外, 即便是孕后大多时候,她也并未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她原以为自己并不如何依赖旁人,可到今日才忽然发现,在尝试着敞开心怀,与他朝夕相对仅仅不到两月的时日里,便已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她揉了揉酸胀的腰窝, 轻叹一声, 压下心底异样, 由翠微扶着起身,往榻边去洗漱饮食。 这一日除了不必等郗翰之归来, 仿佛与先前并无不同,她仍是耐心地饮食休息, 读书写字, 侍弄草木,往刘夫人处问安,只是心底总有几分空荡荡的不知所措。 然到了傍晚时, 却忽然收到了郗翰之命人送回的家书。 才离家不过一日,便已写了家书回来,着实令阿绮有些好笑。 第143页 然饶是如此,她心底也总有几分难掩的欣喜愉悦。 倒也并非是能解相思之苦的慰藉,而是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家书,教她有了几分被人牵挂珍重的感觉。 郗翰之十分孝顺,自找回刘夫人后,每回出征,都会每月给母亲写一封家书。可先前夫妻二人关系并不和睦,有时甚至称得上冷漠疏离,是以那一封封家信中,从无单独写给她这个妻子的。 她笑着自那仆从手中接过来信,一面拆一面问:“郎君可也给婆母写了?” 才离开不过一日便传书,着实令她莫名地羞赧,虽如今与刘夫人关系日益近了,她仍下意识地不愿让婆母知晓。 那仆从早得了命,闻言摇头道:“老夫人处并无。使君说了,老夫人处仍照从前的例,每月一封家书,不必教她老人家担忧。至于夫人处,若无急事,使君大约每十日会送一封来。” 阿绮想了想,军中当每日有往来的军报送出,发往建康,上报战况,她这一封家书,大约便携在其中一同送出,只经寿春时留下便可,并不额外多费人力,遂点头应下,低头去读信。 信中所写,未如她所料,并无表思念牵挂之意的话,只是略述了这一日的行程与预备歇脚扎营的地方,又嘱咐她记得按时加餐饭,若身上仍是酸胀,也记得多走两步,让身边的婢子替她揉一揉,字字句句,语气如常,似他就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不知为何,阿绮心中除了有几分新奇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读至近末尾时,白皙的脸蛋边竟隐隐浮现一抹红晕。 翠微趁她走神时,已将笔墨都备好了,见状语带促狭,嬉笑道:“女郎可是在想如何给使君回信了?” 阿绮本有些出神,经她这般一问,才回过神来,便见眼前已经铺陈好的笔墨与缣帛。 她稍稍一愣,指着那信道:“不必这样急着回信。” 郗翰之那信的末尾分明说了,他每回照常地写,却不必她一一回复。 传递家信这样的事,她只在前世时偶尔做过,如今早已记忆模糊,一时望着那空白的缣帛,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翠微却掩唇轻笑,指着门外道:“女郎今日若不写出一封来,他今日只怕也不走了。” 阿绮抬眸望去,果然见那送信来的仆从虽出去了,却仍立在门槛外,时不时朝里张望一眼,仿佛正等着什么。 她低头瞧一眼信中的话,又瞧一眼那不肯离去的仆从,思来想去,只得叹一口气,提笔要写。 起初,她愣了许久,提笔的手悬在空白的缣帛上不肯落下,许久才堪堪写下“郎君”二字。 翠微在旁干瞧着,替她出主意:“女郎若不知如何写,不妨便说说今日做的事,读的书。” 阿绮想了想,深以为然,又翻开郗翰之寄来的信,见其中也多是行军期间的琐事,虽细碎,却也不觉枯燥。 她抬眸望向窗外庭中,忽而想起今日庭中一株桂树已经开了数朵,香气虽不浓郁,却若隐若现,格外宜人。 她抿唇想了想,提笔写: 今庭中早桂初绽,暗香宜人…… 如此起了头,后面的话便自然接上,不多时,已写了封百余言的回信来。 她细看了看,虽不多,到底也非言之无物,便将缣帛叠起,收入信筒中,交给那等候多时的仆从。 那仆从早得了命,定要得了夫人回信才好,此时见阿绮果然写了,欣喜不已,双手捧着连连躬身行礼后,方下去歇息,等着将信送出。 恰戚娘自刘夫人院中回来,见那仆从离去,便多问了句,知阿绮得了郗翰之的信,才回了一封去时,面上便已笑开了。 她快步进屋至阿绮身边,替其将绾起的乌发解下,披散在脑后,十指插入发间,一点点按揉,驱散疲惫,道:“女郎近来倒与郎君越发和睦了,婢看在眼里,实在是高兴。” 阿绮闻言有些怔愣,抬头望着戚娘,略带迷茫,道:“戚娘高兴吗?可我……我总还是犹豫,我总怕眼前的光景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曾自云端跌落泥潭,如今每行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便如眼下,她分明已感到心意渐动,却似再拿不出上一世初嫁给郗翰之时,那种孤注一掷,全心投入的勇气。 戚娘望着眼前虽已有了数月身孕,却仍纯稚如初的年轻女郎,心中生出一阵温情。 她年岁长,陪在阿绮身边亦是最久,几是自她出生起,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虽是主仆,情谊却格外不同。 “婢自然是高兴的。”她伸手抚着阿绮乌黑柔软的发鬓,微微笑着,眼角弯起细微纹路,“不知郎君先前做错了什么,教女郎这般抗拒,可婢了解女郎的性子,知道定是事出有因,如今见郎君是真心待女郎好,女郎也已有所改变,自然更好。” 她鼻间忽然有些酸涩,眼角也闪出湿意:“我家阿绮女郎啊,从小孤身一人,就要比旁人更谨慎小心些才好,咱们不急,安下心来,慢慢的。” 阿绮明白,戚娘说的,是指自己自小未得过母亲关怀,父亲也常年不在身边,十岁上便已父母双亡,身边的亲人,除了堂姊崔萱外,也无真心待她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环住戚娘的腰身,将脸靠在戚娘的胸脯处,微微闭目,努力放宽心神。 第144页 她从前过得看似风光,实则却比寻常世家女郎更拘束艰难,兼前世时过得那暗无天日的两年,即便不刻意回想,也总会留下些阴影,眼下实该放宽心。 接下来数日,她仍与先前一样,每日安心静养,闲时往刘夫人处问安说话。 倒是寿春城中数位官家妇人,竟也开始登门拜访。 那几人乃是寿春的几位郡官的眷属,虽非高门大族出身,大多也出自书香门第,为人处事皆和善有分寸。 阿绮从前与郗翰之不睦,虽长居寿春,却也不大愿与他身边同僚的夫人子女多往来,乍见几人送帖登门,自然惊讶不已。 那几位夫人亦是头一次见刺史夫人,先拜过刘夫人,又往她院中来。 众人知她疑惑,其中一人便解释:“夫人不知,我等登门,乃使君授意。使君体谅夫人孕中,却不能亲自陪伴左右,恐夫人寂寞,便与我等夫君知会过,令我等常来,陪夫人说说话。” 阿绮一愣,这才明白是郗翰之的意思。 她凝神想了想,便忆起那日她给阿姊写信时,曾流露过些许想念的意思,他瞧见了,便问她是否平日也觉寂寞。 那时她只道是想念从前与堂姊一同说悄悄话的日子。 她平日一人住在府中,虽有不少仆婢陪伴,有时的确也觉少有人能说体己话,只是她从未向他表露过,他却注意到了,如今一声不响,替她寻来这些人做伴。 另一位妇人笑得羡慕,道:“使君待夫人着实体贴,出征在外,也挂念着夫人的日常起居。” 此话既是恭维,亦是真心。 时下郎君,但凡有雄心壮志,欲在仕途上大展宏图的,多常年奔波在外,而将妻儿留在家中,一年半载不曾有信,如郗翰之这般,面对北伐这等准备多年,举国瞩目的大事,仍能时刻牵挂夫人,的确少见,难怪教人羡慕。 阿绮听着众人的言语,抿唇笑了,心底竟第一次生出想给他写书信的念头。 …… 却道郗翰之自寿春出发后,虽记挂着家中,于战事上却毫不含糊。 他将彭城选做驻地,抵达后,便兵分四路,由先前已定下的手下将领率领,分别由淮、淝转往许都、洛阳二地。 后秦正逢内乱,各地守军犹如群龙无首,面对气势汹汹北上的晋军,竟是束手无措,纷纷附降,令晋军进展神速,不过月余,便拿下了洛阳。 洛阳曾为都城,更也在当年司州之内,攻下洛阳,便意味着长安已近在咫尺。 开战如此顺利,北府军上下振奋不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进发长安。 郗翰之却不敢掉以轻心,待消息一传来,便召众将至帐中商议,数个时辰后方休。 待众将离去,刘澍恩方将才收到的家信送入帐中。 郗翰之本已有些疲乏,欲小憩片刻,一见他手中信,便知是阿绮寄来的,一下便睡意全无,坐直了身子,接过拆阅。 先前他头一回写信予她时,心中除了隐隐的期待,更有些忐忑。他虽在心中写了不必她即刻回信,可心底却又恐因着这一句,她便干脆不回信了,遂在送出前,又仔细交代定要等她回信。 幸好那时距离不远,不过一日便收到了回信。 她所写不多,与他洋洋洒洒数百言比,短短百余言,着实有些少。可饶是如此,他也已觉珍贵不已,直揣在胸口处多日,反复地看,直至十日到了,才将早已写好的书信送出,等着她下一封回信。 到今日,已有整整四封。 今日的信,虽仍不及他那般仿佛有千言万语怎么也说不尽,可比起第一回时,已是多了许多。 他将早已写下的回信铺在案上,又来回地读阿绮送来那封,照着其中的话再往回信中添上数句,末了又想起两件今日的琐事,再添两笔后,方封好交人送出。 算算时日,阿绮的身孕已有七月余,再过不久孩子便要出世。除了挂念她每日夜里是否又睡得浅了,腿脚是否又肿胀,他眼下也开始担忧不久的生产。 他半靠在简陋的榻上,心底一面估量着如今的局势,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初时在宁州见过崔萱生产惊险。 当时若非他及时将胡医家带至,将险些昏迷的崔萱又救了回来,最终有惊无险,只怕结果难料。 都道妇人生产最是艰难,堪比走一遭鬼门关,如今阿绮月份渐大,正带着他心底那份担忧也愈重了。 他虽盼子许久,对阿绮能怀这一胎万分欣喜,可如今更记挂的是她的身子。 她从前就体弱,好容易调养得当,怀了这一胎,日日好生将养,方康健至今,生产时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家中虽有医家,稳婆也早住到府中,她亲近的婢子们也日日学着妇人生产前后的事,可到底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如今距临盆之日不到两月,他得好好做下打算。 ☆、僵持 产期将近, 阿绮每日身上的不适渐渐又多了。 先前虽身子重,可到底行走起来也方便, 只偶尔胳膊与腿脚有些浮肿, 稍微按揉便能好转。 如今月份越大, 每日的浮肿便越多。 她体态看来仍算轻盈, 肌肤也白皙间透着红润, 可被衣裙遮挡住的胳膊与双腿, 却时常浮起一层, 伸手去按压时,甚至能按出个凹陷,久久无法回弹。 第145页 她本不甚在意身上这些反应,可随着时日久了,眼看还有一月便要临盆,心底也不免生出许多担忧。 都道女子生产, 尤其是头胎, 最为凶险。 她始终记得, 当年她的母亲庐陵公主,便是因被苏后所害, 早产而亡。而后来她在宁州时,也曾亲眼目睹过堂姊生子时的险象。 身边的医家与稳婆也好, 常来陪她与刘夫人说话的夫人们也好, 虽都时时宽慰她,却仍无法令她彻底放下心来。 这日夜里,她仍旧睡得不甚安稳, 清晨醒来后始终恹恹的,不论婢子们如何与她说笑,也总不能教她提起精神。 整整半日,她都抱了两本书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许久也未见翻页。 翠微与戚娘看在眼里,暗暗心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到午后,府中仆从将身在宁州的崔萱的信送来了。 翠微忙接过捧来,笑道:“女郎快瞧,是阿萱女郎的信!兴许阿萱女郎不久便会来看望女郎了!” 阿绮闻言,双眸一亮,歪在榻上的身子立刻直起,伸手便接过那信拆阅,无精打采的面上也多了几分生动颜色。 如今的她,只觉自己像一叶无依浮萍,格外盼着身边有人能做个依靠。 可待她满心期待地将崔萱的信读完,眸光却又一点点黯淡下来。 翠微见状,也渐渐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问:“信中如何说?” 阿绮轻叹一声,放下书信,提笔要写回信。 “外甥尚小,近来才染了风寒,离不得母亲,阿秭得再过些时日才能来看我。” 崔萱在信中写了,本想要赶来寿春,陪她一同生产,奈何儿子不久前染了风寒,许久才见好转,她无法前来,只能在家中多做些小孩儿的衣物,到时一并叫人捎来。 阿绮自然也明白崔萱所说绝非托词,如此情况下的确不宜独自离开,长途跋涉,可她近来忧思多,并不安心,总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翠微先是噤声,想了想方安慰道:“也好,到时待女郎临盆后,阿萱女郎再带着小郎君来,倒正好教两个孩子做伴。” 阿绮抿唇笑着点头,尽力将心底失落扫去,想出些愉快的事来写在信中。 回信才送出,便听在庭中玩耍的汤饼带着小银铃一溜烟儿跑过,轻轻吠了两声,似撒娇讨好一般。 此声一出,阿绮便知是刘夫人来了。 近来她身子重,走动起来不如先前方便,刘夫人便也不让她过去,而是亲自来拄着拐来看她。 她精神振了振,忙叫人两边搀着自榻上吃力地起身。 刘夫人进来,也不叫她坐下,反笑着上前同她一起在屋中走两步,道:“很快要养了,还是得多在屋里走两步才好。” 戚娘跟在一旁,道:“老夫人来得正好,女郎今日正有些恹恹的,多同老夫人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刘夫人闻言,下意识朝阿绮望去,见她容色虽还算红润,可神情中果然有几分倦怠与低落,忙拉着她到床边坐下,问:“阿绮,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因是在床边,不必拖履盘腿,坐着也不拘束,阿绮倒并未觉不适。 她望着刘夫人关切的模样,心中有一瞬犹豫。 近来婆媳二人虽关系亲近了许多,到底也未到能交心的地步,而如今她心中的烦躁与焦虑,本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哪里能同婆母说? 可她望着刘夫人毫不作伪的真挚面容,又想起近来二人因时常与城中数位夫人一同饮茶说话,也渐渐的不再是从前那般生疏,即便独处时,话也多了许多。 横竖如今堂姊不来,身边的亲属也只刘夫人了,她想了想,垂着头道:“不瞒婆母,近来大约是因就要生了,我总莫名有些担忧,像是心里没底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夫人听得仔细,见状便猜测她是因觉身边无所依靠,才生出恐慌来,遂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还这样小,便要离了夫君,一人在家中生产,娘家也没什么人能来伴着你,着实教人怜惜。” 婆母的话,一下便说至阿绮心坎中,说得她眼眶忽而一酸,便有些泛红。 刘夫人心软,如今院中那些婢子也被管束得服帖,再没什么人无端在她耳边挑拨,眼下见儿媳这般,自然越看越觉怜惜,不由伸出枯瘦又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柔声道:“我虽未真正生养过,无法切身体会你的痛,可我到底也年长,活了这样多年,总是多些经验的。你这孩子,若是愿意,不妨便常将心里话说与我听听。你婆母我虽愚钝,有时说话也失分寸,可我定会将你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便如我待翰之一样。” 阿绮一怔,陡然抬眸去望她。 只见刘夫人略显苍老的浑浊双目里,饱含了真挚的关心,教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 不知为何,阿绮竟从眼前的老妇人身上,瞧出了几分当年那张庐陵公主画像上的亲切。 她眼底湿意更甚,忽而想起那日郗翰之说过的话。 刘夫人面对并非亲生的郗翰之,能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如亲子,自然也能待她这个儿媳一样,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如今,似乎已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望着眼前瘦弱的老妇人,微微哽咽,道:“母亲那不是愚钝,不过是心思直率,又纯善实在罢了,旁人喜欢还来不及呢。” 第146页 这是她的真心话,已见识过苏后那般面上笑脸相迎,暗中却狠下毒手的,刘夫人这般的,自然不会记恨。况且,她本也知刘夫人好意。 只是这回,却轮到刘夫人瞪大了眼,有些不确定地望着她:“你——唤我什么?” 阿绮面色红了红,有些嗫嚅。 她出生时,生母便亡故了,如今长到十八岁,还未曾唤过一声“母亲”,方才那一声,是一时心中感慨,不由自主唤出,如今再要唤一遍,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母亲。” 最后那两字,声音极低,刘夫人却真真切切听到了。 她心底已软作一团,也不再勉强,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抚着阿绮的鬓发,道:“好孩子,今日得你这一声‘母亲’,竟教我觉得此生儿女双全,一切都足了。如今,只盼你好好将孩儿生下。” 阿绮感到鬓边带着粗糙纹路的温热触感,终于将深埋在心底的恐惧说出:“我的母亲当年是难产而亡,阿秭——在宁州时临盆时,也曾命悬一线……眼下我也有些害怕……” 话至此,刘夫人哪里还不懂? 她敛去笑意,郑重道:“阿绮,生养之事,谁也不能预料,如今医家虽道你胎相甚稳,胎位也正,可我也不能道那时便会万无一失。”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然若那时真有意外,我定会想办法,教医家保住你。孩子——虽来得珍贵,却也得你康健才好。” 寻常人家的婆母,若看重子嗣,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绮一时感动不已,始终垂悬不安的心也终于渐渐安稳。 …… 北伐前线,因战况顺利,洛阳既下,先锋部队稍作休整,便继续往潼关进发。 后秦虽乱,面对强敌直攻都城,也不得不休战迎敌。经过月余的部署,姚符将后秦主力集中,据险固守,只等敌军前来。 两军对峙中,北府军一时遇强敌,寸步难进,只能等后方援军赶到。 然后方由郗翰之亲自率领的大军北上之时,却在半道竟遇先前所灭的南燕余部三万人阻截。 虽郗翰之这些年熟读兵书,又多钻研武器,迎敌时以奇阵应对,又以大弩强槊击之,可南燕皆鲜卑人,骑□□湛,骁勇善战,人数不多,却十分难缠,是以行军速度一下放缓许多。 援军难以推进,先锋寸步难行,一时战况僵持不下。 饶是如此,郗翰之也未见慌乱,尤其每回寄往寿春的信中,也丝毫未提及战况的不顺,仍如先前一般述些琐碎小事,尤以途中偶然的见闻为主,好不教母亲与妻子担忧。 至于送往建康的战报,则皆据实以告,未有丝毫隐瞒。 因为军中时常有急报,郗翰之公务繁忙,遂封奏报皆由刘澍恩先拟写。 刘澍恩心中困惑不安,忍不住问:“使君,咱们此处情况,当真要如此分毫不差地送往长安吗?若教有心人利用可如何是好?” 他并不担心战局,却担心后方出事。 郗翰之才阅完他所拟奏报,稍改了两处,闻言道:“有心人若要利用,即便我不奏,他们也会知晓此地情况。” 战况并非机密,但凡想知晓的,定早已暗中派了人来,时时探听。他若不及时如实上报,只怕到时还得为人指摘,徒惹麻烦。 况且,眼下袁朔正在朝中大张旗鼓地扫除异己,将培植多年的心腹一个个安插要职。 他的心腹也都是士族出身,只是多是从前众人眼中的二等世家。士族间因此事也隐隐有互相倾轧的迹象,大约也少有精力顾及其他。 “至于后方,”他将笔搁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我留了人在,若有情况,会即刻来报。” ☆、流言 原本僵持的战局很快发生转折。 中原本是晋人故土, 即便如今被胡人占领,肆虐多年, 其中所居之寻常百姓, 也多为曾经的晋人。 这些百姓当年未能跟随大批南渡者一同离开, 多年来受胡人欺压, 多凄惨不已, 如今见旧主大军已打至中原腹地, 哪里有不出手相帮的道理? 南燕人虽骁勇, 可人数不多,便只常突袭游击,一击即退,退而复返。 当地百姓对地形甚熟稔,遂自发轮流派出年轻力壮者,埋伏在山石林木间, 窥伺南燕人之动向, 再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入北府军中。 如此几度通风报信, 便帮北府兵将南燕人踪迹摸得一清二楚,迂回数日后, 将其诱至一处,团团包围, 一举歼灭。 半途的阻碍扫清, 大军便可大举北上,直逼潼关。 潼关地区,北府军先锋部队与姚符重兵僵持, 久等援军不至,本已现疲意,此时忽有主帅帐下人来报信,登时令全军上下精神振奋。 反倒是先前打定主意据守防御的后秦军,见晋人忽然气势大振,竟是方寸大乱,隐隐生出退意。 局势已然悄悄变了。 眼看着占据之中,北府军已占上风,寿春城中,却莫名出现了流言。 …… 这日,临近阿绮产期,刘夫人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亲自携着数个婢子往城中寺庙去祈福。 儿媳要临盆,她这个婆母不知为何,竟也暗暗紧张起来,可为了不让本就不安的阿绮心绪更不宁静,她也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往寺中祈福,以求心安。 第147页 她清晨便去,捐过香火后,又虔诚地磕头诵经,用过斋饭,至午后方归。 时节已入秋,午后日头比之先前,温和了许多,归去的路上,往来的行人也多了不少,只是不知为何,其中不少人看来皆有几分忧虑。 刘夫人起初并未察觉,直到坐在车中,行过城中最繁华热闹的长街时,却听到了不少议论。 “也不知郗使君如何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谁知道呢?照这两日街巷间的传言来看,只怕凶多吉少。” “哎,好容易出了这样年轻有为的郎君,终是要葬身胡人铁蹄之下咯。” …… 往来的百姓自车外行过,口中议论也纷纷传入掀动的车帘中。 刘夫人入了一遭寺庙,本已有些疲乏,此时听到外头这般议论,却吓得慌忙撑起身,就连脸色也白了,哆嗦着手唤随行的董娘:“你方才可听见了,他们——说的可是翰之?” 那些风言风语,董娘亦是听得一字不差,此刻脸色也白了,忙扶着要出来的刘夫人,强作镇定道:“老夫人莫急,婢这便差人去前头茶楼里问问到底是何情况。” 刘夫人正愣着,略一点头,命车行慢些,才又坐了回去。 去打听消息的仆从很快便回来了,面色亦是格外沉重,奔至车外,拱手道:“老夫人,仆方才听茶楼中人说,这两日,城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消息,道咱们使君出征不利,遇到南燕的鲜卑残部阻截,只怕——凶多吉少了……” 刘夫人一时听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怎会如此?先前送来的信里,分明都还是好的……” 眼看着她眼眶已红了,董娘忙上前安慰:“老夫人莫急,街巷间常有捕风捉影的传言,您是使君的家眷,咱们府中都未曾听说的事,如何能听信这样的传言?” 刘夫人浑身都僵了,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盯着车顶,闻言颤着手点头:“是,是,我得快些回去,写信去问问翰之……” 董娘近来常跟着戚娘学些料理琐事的本事,见状刘夫人仍是浑浑噩噩的,不由提醒道:“老夫人今日是来替夫人和腹中孩儿祈福的,一会儿回去,若教夫人瞧出了什么,兴许会教夫人也跟着一同慌乱。” 刘夫人想着儿子,浑浊的眼已是通红,此刻再想起儿媳,又点头,紧攥着衣摆将心底的慌乱与不安尽力压下。 如今阿绮和她腹中胎儿是重中之重,月份将足,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 潼关,北府大军与先前诸路军会和,此时后秦将领姚芳已在率军西撤来援。 郗翰之分析形势后,当机立断,命麾下大将率水军自黄河入渭水,逼近长安,往石桥阻截往西而来的姚芳,同时又分出最骁勇善战的精兵三千人作混淆敌军视线的部队,从中路出,吸引姚符注意力,自己则率军往泾上击姚符麾下另两名大将。 那三千精兵果然吸引了姚符的注意力。 姚符欲各个击破,遂先派兵迎击那三千精兵。 孰料这三千人人数虽少,却各个精锐,战力十足,秦兵几度迎战,都未占上风。 姚符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埋伏,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恰此时,郗翰之与另一路军两面夹击,令姚符困在其中,不得突破。 三路军再度会和,形成大军,眼看就要一举攻破长安,刘澍恩便将寿春的消息传至郗翰之处。 “使君,寿春来消息了,不知是何人,将先前咱们战场上受挫的消息传去了,如今街头巷尾的百姓议论纷纷,都道……咱们就要兵败了。” 此时正是深夜,郗翰之正阖眼小憩。 他才将接下来攻城和擒拿的部署都安排吩咐下去,眼看两个时辰后便要出兵,骤闻此事,倏然睁眼,握拳在腰侧刀柄上轻叩了叩,问:“可知是何人散布的消息?” 刘澍恩道:“未有切实证据,然那边的消息称,近两日曾见数十客商模样的羌人,在城中出没。” 郗翰之双眸微眯,略一思量,便知当是姚符先前观形势不利,欲拖住他脚步,往寿春散布这样的消息。 他妻子有孕,母亲年迈,若得这样的消息,难保不会出事。 幸而姚符未曾料到,他的进展会如此神速,不过两月有余,便已逼至长安城下。 想起身在寿春的母亲与阿绮,郗翰之心中一阵紧缩,不知她们是否已听说了那些流言。 他先前送回的那些家信中,未曾提及太多战事,更未将途中遇到的阻碍道出,就是不愿教她们担心。 可若是听了那些流言,不论信不信,总多少会受些影响,尤其母亲那般易动摇的,最教人担心。 而阿绮,若无身孕,当能辨清情况,不轻易人云亦云,更能稳住母亲,可如今离她临盆之日已不远,她尚需格外的照顾,又如何还能如此? 他霍然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不出片刻,便当机立断:“传令下去,不必再等,即刻攻城。” 待将城攻下,生擒姚符,他便将余下事宜交出,亲自赶回去一趟。 …… 刺史府中,阿绮趁着傍晚天高气爽之时,立在庭中,扶着树干微微扭动腰身,舒缓浑身的肿胀与酸软。 稳婆与医家都道,产期便是这两日,这两日随时都可能要临盆。 第148页 戚娘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膳进来,搁在廊下摆好的桌案上,道:“女郎,今日的药膳来了。” 阿绮不喜喝药,为了腹中胎儿方勉强每日都要饮汤药。不久前,刘夫人想了个法子,请医家去一同仔细拟了几张方子来,每日做成药膳送来,虽也不甚可口,却比只饮汤药堪入口多了。 阿绮见了那药膳,便想起了刘夫人,遂问:“母亲今日如何了?” 数日前,刘夫人自从寺中祈福归来后,便生了场病,连在寺中求来的平安符也未亲自给她,而是托董娘来转交的。 董娘来时,只道刘夫人因虔诚跪拜,本就不大灵便的腿脚受了寒,又染了些风寒,需卧床静养,因恐连累了阿绮,才不叫她过去。 阿绮本不疑有他,只嘱咐董娘代为问候,又命人去给刘夫人请医家。 可数日过去,刘夫人总不见好,仍是闭门不出,方引她渐渐担忧起来。 戚娘将勺箸摆好,闻言过来扶她,叹道:“仍与先前一样,婢未进屋,只远远的见着,老夫人照旧是恹恹的无甚精神,仿佛憔悴了许多。” 阿绮想起刘夫人这几日的反常,似是有意瞒着什么事一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她吃力地坐到案边,一勺一勺饮着汤,思忖片刻,吩咐道:“快请人去查一查,那日母亲回来时,可是在外头见到或听到了什么。” 刘夫人出身平民,除了一双腿脚不灵便,常常酸痛外,身子向来康健,从未有过风寒这样多日都未好的。她思来想去,还是认定是那日从寺中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才令其反常至此。 翠微领命去了,先寻两个得力的仆妇往刘夫人院中去问当日同去的仆婢,又请仆从去府外瞧瞧情况,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了消息。 翠微面色不愉,本犹豫着是否要说,却被阿绮一眼便看出了,连番询问下,只得道出实情:“那日老夫人回来时,在外听到了些不好的传闻,与使君有关……” 她将仆从在街市中打听来的传言一一说了。 阿绮听在耳中,渐渐也觉呼吸有些不稳了。 竟是这样的消息。 刘夫人素来疼爱关心儿子,听闻前线战事不顺,郗翰之可能凶多吉少的消息,自然忧虑难当。莫说刘夫人,便是她,此刻也莫名心慌意乱。 她盘腿坐着,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扶着隆起的腹部,只觉身子有些僵硬,遂勉力深深吸气,不断调整,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起几日前收到郗翰之寄来的家信,信中并无不妥,仍如过去那些一样,洋洋洒洒近千言,战事上的不顺,亦是半点也未提及,信尾甚至略提了一句,再有不久,便可抽些功夫赶回来看她。 如此一想,她稍稍安下心来,又开始思量那些来源不明的流言。 北伐虽是举国关注的大事,可寿春距潼关有上千里路,不论战况如何,也不该只这短短一月时间,便自潼关传至寿春,令寿春城内人尽皆知。 如此看来,其中定有蹊跷,兴许便是有心人有意散播消息,扰乱视听,令寿春城中人心惶惶。 这般想着,阿绮终于彻底沉下心来。 不论情况如何,她绝不能慌乱,刘夫人亦是如此。 她轻舒一口气,令翠微将她搀起来,扶着腰便要往刘夫人院中去探望。 然大约是因方才那一阵紧张,令她腹中也紧缩了一阵,此刻骤然松懈许多,才行过长廊,正要踏上阶去,却忽觉腹部传来一阵抽痛。 她脚步猛然一滞,忙扶住廊边柱子,蹙眉等那一阵痛过去,沉声道:“翠微,我该是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主回来了。 ☆、临盆 翠微被她的话吓得先是一惊, 随即便镇定下来。 这两月里,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婢子们都早已同医家和稳婆仔细学过到临盆之时该如何应对, 一应事项都熟记于心。 翠微转身吩咐廊上另两个婢子, 命一个去唤稳婆与医家, 一个去刘夫人院中知会, 自己则搀扶着阿绮往回去。 早半月前, 院里的产房便已备好, 床榻、被褥、布帛等一应俱全, 连给小儿睡的襁褓也都有了。 阵痛才起,每次隔的时间略比半刻少些。 起初,阿绮待那阵痛意过去,尚能如常地慢慢往回行去,可待出了长廊,才回院中, 未至产房, 便又一阵痛意袭来。 她连忙停下脚步, 扶住翠微,静静忍耐。 此时稳婆已过来了, 在旁见状便知她正疼着,忙上前道:“夫人莫急, 阵痛刚起来, 离孩子出世还有许久,定要好生忍耐,留着力气!” 实则阿绮先前已听稳婆详述过一回, 知晓开始时的痛并不如何剧烈,越往后,才越痛苦。 可她一向敏感得很,肌肤稍磕碰便会留痕,对苦涩、痛觉的感官更是如此。 常人尚能受住,不觉有异的苦味与痛楚,于她而言,便是难以忍受。 此时阵痛才起,就已令她难耐不已,可想到接下来的痛苦只有更甚,她只得艰难地点头,由二人搀着跨入屋去,勉力调整呼吸,忍着满头细汗,静静等着下一次痛。 翠微正听着稳婆的话,一面给阿绮更衣,一面替她拭汗,便听院中一阵嘈杂声传来。 原来是本一直闭门不出的刘夫人听了儿媳要临盆的消息,慌忙拖着已憔悴消瘦了许多的身子匆匆赶来了。 第149页 “阿绮——我的儿啊,你千万莫慌,我在外守着呢!” 刘夫人略带沙哑的嗓音颤巍巍自屋外传来,听得阿绮原本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心陡然亮堂了些。 她冲翠微使眼色,压着声轻道:“快叫人给母亲抬榻来,别教她冻着累着。” 翠微出去吩咐两声,便有人给刘夫人送了坐榻软垫并饮水点心。 刘夫人近来见自己憔悴心慌,不敢教阿绮见到,此刻却是什么也顾不得,被人浑浑噩噩搀至榻上坐下,便拨动手中佛珠,闭眼念叨:“我家阿绮胎位也正,日子也足,求佛祖庇佑,定教她平安……” 翠微在近旁听着,也不由心中恻然。 刘夫人未求孙儿如何,却求了阿绮平安。从前她还因恐儿媳无法生养而忧虑过一些时日,可临到头来,却还是将大人放在第一位的。 翠微咬咬牙,忍下那一阵翻涌的心绪,又叫人将刘夫人看顾好,方卷着衣袖又回了产房中。 妇人初次生育,须得数个时辰,一时间众人都屏息凝神,蓄着精力等着。 产房之中,阿绮捱着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渐渐有些疲倦。 翠微拿了本她平日爱看的书,一页一页读给她听,好教她分出些心思,不那么难受。 间隙时,稳婆则时不时同她说话,教她如何放松身子。 戚娘恐她一会儿脱力,先去问了医家,得了允许后,便去切了些参片来给她含着。 阿绮断断续续地痛了两个时辰,自傍晚至黑夜,已觉精疲力竭,虽参片入口后源源不断的苦涩滋味教她精神稍振,可她到底还是底子薄弱,不过半个时辰过去,便又没了精神。 眼看着痛感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阿绮只觉自己仿佛一尾被人自水塘中捞至岸边浅滩的鱼,挣扎着想往近在咫尺的水塘扑腾而去,可浑身却被一种穿不透的窒息笼罩着,眼见那水塘不过一步之遥,力气却如细沙一般从指尖飞速流逝。 “夫人千万撑住,您胎位很正,眼看孩子快要能冒头了,万不能在此时失了力气!” 稳婆一面教她呼吸省力,一面又让人塞了半片参入她口中,教她含在舌头之下。 这一回,那一阵干涩的苦楚效用似也减弱了许多,只令阿绮振奋了一刻,便又萎靡了些。 她努力呼吸着,分辨着耳边稳婆说的“用力”,可身子却与思绪渐渐剥离。 恍惚间,眼前闪过耀目白光,一切都似忽坠云雾间。 她的眼前是一副缓缓展开的画像,像上绘了位双十年华的女子,眉目秀致端庄,笑容温婉柔美,正满是慈爱的注视着她。 忽而那画中女子竟动了,顺着画轴款步行近到眼前,弯下腰来,眉眼弯弯注视着她,柔声唤:“阿绮。” 阿绮怔怔的抬眸注视着眼前面目熟悉又生疏的女子,仿佛能嗅到那垂下的长发间温馨宜人的芳香。 她眨了眨眼,隔着薄雾唤:“母亲。” 这是庐陵公主萧茂英,她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 “好孩子。”母亲俯身伸手,想要抚摸她的面庞。 阿绮觉得心都颤了,似多年旧梦成真,令她情不自禁仰起头,等着母亲的温柔抚触。 然就在此时,母亲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而温柔的嗓音:“阿英——” 母亲的手停住了,与她一同往那处看去,正见一未至而立的英俊郎君,一身白袍,满面温柔情意,正望着母女二人,缓步而来。 那是当年的士族翘楚,大司马崔恪峤。 阿绮一时怔住,双眸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眼前的父母双亲,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父母双全,是她十八年来深埋心底的夙愿,今日似乎就要实现了。 …… 阿绮神志迷离时,周遭众人却急坏了。 稳婆使劲儿掐着她人中,翠微则在她耳边不断地呼喊,却只见她苍白着脸和唇,双眼渐渐失神,一面微笑,一面又自眼角流下泪来,似陷在梦里回不过神来。 稳婆只觉不对,摆手制止翠微,道:“夫人这是失了力气,神思不清了,快去叫医家来扎两针提神,再这样使不上力,孩子也难出来了!” 翠微连连点头,转身便出屋往院中去。 幸好有当日崔萱临盆时的险境为戒,医家早已在院中候着,一听唤便忙提着药箱往屋里去。 刘夫人等了数个时辰,虽已精疲力竭,却仍坚持坐在月下不肯进屋去,一见翠微出来,既想问情况,又恐耽误了,只僵直着身子,更快地拨动佛珠。 恰待医家进屋后,院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府中仆从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入产房已有三个时辰了,老夫人也一直在院中守着——” 刘夫人扭头望去,但见院门外,月光与烛火辉映处,一众仆婢正簇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行来,正是流言中已凶多吉少的郗翰之。 “翰之!”刘夫人愣了一瞬,随即又惊又喜,耐不住流了一脸泪水,挣扎着起身,“你可算回来了,母亲还以为……” 郗翰之忙更加快了脚步,到母亲身边蹲下|身,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是,儿子回来了,母亲莫担心。” 数日前,将长安攻下,又生擒姚符后,便一刻不歇,带着数人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直到方才终于回府。 第150页 方才过来的途中,已有仆从将这两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他隐约猜到母亲已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忧思难解,此刻一见她憔悴模样,便知自己猜对了。 只是现下他回来了,便也能让母亲安心了。更重要的,还有阿绮。 未等刘夫人说话,他已忍不住蹙眉,侧目望向一旁的产房。 院里未有教他恐慌害怕的可怖场景,众人都还算镇定,可见未出大事。 然他提着的心尚未放下,刘夫人又道:“先别管我,你媳妇正在里头,才叫了医家进去,说是脱力了,要施针!” 郗翰之浑身一凛,登时想起当日崔萱生产时,似乎也是因没了力气,昏厥过去,命悬一线。 阿绮这一胎怀得虽稳,可她原本身子便薄弱,要经那数个时辰的疼痛,定十分吃力。 他越想越心惊,吩咐人看顾好母亲后,便快步往产房奔去。 “阿绮——” 他忍不住呼唤,屋里婢子听到声响,忙将他迎入门中。 …… 梦境中,阿绮望着越走越近的父母双亲,忍不住像个等着父母来抱的婴孩一般伸出双臂。 可不知为何,她只觉四肢似被牢牢钉住,动弹不得,紧接着,便是一阵针扎一般的刺痛。 她眼里忍不住沁出泪水,委屈地望着近在眼前的双亲。 “好疼……” 泪水令双眼仿佛蒙了层雾,眼前景象逐渐模糊,父母温柔慈爱的面容正一点点消解远去。 “阿绮——” 飘忽的意识逐渐回笼,耳边似有人在呼她的名。 她循声侧目,隐隐约约,似有明亮的烛火与月光交织,正辉映出门边一道身披银甲,腰佩长刀的挺拔身影。 那身影渐渐走近,恍惚间清晰起来,教她想起少年时,父亲出征归来的身影,和八年前,梅岭那个祭拜父亲的少年郎君。 “只盼他将来,能实现北伐之夙愿,也能好好待我的小阿绮……” 那是父亲临终前的话。 眼前走近的,正是父亲亲自替她挑选的郎君。 她忽然觉出几分安心。 无形中,仿佛有人一下将她的神思拉回现实。 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可不过一瞬,便被腹下更剧烈的疼痛席卷。 “好疼……” 她张目四顾,这才察觉自己浑身冷汗,而周遭众人正满脸紧张地望着自己,郗翰之也赫然在其中。 “郎君?” 郗翰之忙俯身趴到床边,抚着她的脸颊道:“是我,阿绮,我回来了。” 众人见她回神,皆松了口气,医家将银针快速拔去,稳婆则教她:“夫人快用力,孩子已要出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忙下意识抓紧手边之物,跟着稳婆的话努力使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气力耗尽,实在无法再使劲时,却听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她眼神一亮,循着声音便望过去。 “夫人顺利诞下了一位女郎,恭喜使君与夫人!”稳婆将孩子脐带剪下,稍清洗过后,以早已准备好的襁褓包裹住,交到郗翰之手中。 郗翰之手足无措地接过,小心翼翼抱在臂弯里,动也不敢动,只低着头温柔而充满奇异地凝视着襁褓中地孩子。 原本还挥舞着手脚高声啼哭的孩子,一入父亲怀中,便渐渐安静了,收拢手脚,紧闭双眼,沉沉睡去。 郗翰之地眼眶红了。 他蹲下|身来,将孩子放到阿绮身边,握住她搁在床边的手,哽咽着柔声道:“阿绮,咱们有女儿了……” 阿绮勉力转过脸去,望着襁褓中满身通红,却已生了一头浓密乌发的小小婴孩。 她眼眶湿润,拼着最后的力气,凑近安睡的女儿身边,轻轻吻女儿的额头。 母女二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处。 郗翰之红着眼睛睛看着,情不自禁也靠近些,越过安睡的女儿,轻轻搂住妻子,与她额头相抵。 二人一同将女儿围在正中,一家三口,温馨而动人。 盼了两辈子的梦,终于成真了。 ☆、念念 女儿依偎, 夫君在侧,阿绮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经了一整夜的痛苦, 已再无一丝力气, 侧目望向屋外隐约透露的晨曦, 纵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 也敌不过沉沉睡意袭来。 郗翰之仍蹲在床边一动不动, 望着妻子已阖了一半的眼皮, 心中又怜又爱, 凑近去吻了吻她双眸,哑着声低道:“睡吧。” 阿绮脑中的弦一松,陷入深深睡眠。 郗翰之极轻地伸手去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拨开,呆愣地看了半晌,又转头去看被包裹着的小小婴孩。 他的女儿,脑袋小得如他的手掌一般, 双眸紧闭, 时不时扭一下, 浑身通红,皱巴巴看不清模样。 分明尚看不出半分相貌模样, 可不知为何,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个三五岁的小女郎, 生得白嫩可爱, 眉眼间与阿绮有三分相似,一身粉嫩衣裳,软软的小手提着裙摆哒哒地向他奔来, 口中娇娇唤“父亲”。 他的心都化了,望着眼前酣睡的母女两个,默默将脸埋在双手掌中,终是忍不住地无声抽动双肩,流下泪来。 方才冲进产房中时,情况危险,他来不及多想,一直到此时,一切又归平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 第151页 女子生产,果然都如此险象环生,竟让他比在战场上杀敌时,都更紧张后怕。 有那么一瞬,他恨不能替她受下那所有的痛苦。 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后悔让她怀了这一胎。 幸好最终母女平安。 他慢慢将脸自双掌间抬起,又禁不住轻手轻脚将女儿抱在怀里,脑中又开始想象往后的日子。 妻子将女儿作心肝似的疼爱,而他,则将妻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珍爱…… 他因后怕而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开,扬起个温柔的弧度。 女儿在他臂弯里微微挣了挣手脚,咂了咂嘴,继续沉睡。 这小婴孩,自出世后,只啼哭了那一声,示意自己健康茁壮,便双眼一闭,不闻外事了。 生来就该是享福的孩子。 他小心圈着臂,轻手轻脚往外去,招翠微进去守着,将女儿抱往刘夫人处。 刘夫人近来本就十分憔悴,跟着这样折腾了一夜,已是疲倦不已,方才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的大石便落下一半,后来又听儿媳顺利诞下女儿,终是彻底安下心来,也等不到进产房去看一眼,便由董娘等服侍着先到隔壁屋里去歇下。 郗翰之进来时,她才用了两口后厨送来的热汤饼,正歪在长榻上小憩,听见动静,拉着董娘起身,待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望见儿子怀中的襁褓时,脸上立刻笑开了。 她下意识将两边衣袖捋平,才伸出手去,道:“我家小女郎来了,快让祖母抱一抱。” 她知道孩子正睡着,说话的声音也亚得极地,可苍老面容间的疼爱之意却怎么也掩不去。 郗翰之跪在母亲身边,将女儿交出去,微微笑着道:“这孩子贪睡得很,方才哭了一声便睡过去了。” 刘夫人已笑得合不拢嘴。 她未生养过,只抚育过郗翰之这一个男娃,此刻见到个小女娃娃,正稀罕得不得了,闻言斜睨儿子一眼,道:“你幼时也是如此,不但嗜睡,还顽皮得很,我瞧着我孙女乖巧,比她父亲要好上许多。” 心事没了,她胸中郁结一扫而空,平日的精神正渐渐恢复。 郗翰之未料母亲会忽然揭自己的短,一时错愕,可转而又笑了。 不必问也知,母亲如今已真的将阿绮当作女儿来疼爱,二人间的关心再不似从前一般疏远。 刘夫人抱了一会儿孩子,便觉手臂有些酸了,生怕手上控制不住磕碰了,忙将孩子交给董娘,教她送回阿绮身边:“才出生的孩子,最是离不了母亲的,快些送回去吧。” 董娘小心翼翼抱着走了,屋里余下母子二人。 刘夫人抚过儿子微微泛红肿胀的眼眸,柔声道:“翰之大了,已有了女儿。” 郗翰之仍双膝跪着,抬眸去望眼前的继母,恍惚间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君。 “儿子能有今日,除了生母的生恩,更多亏母亲多年的养育恩情。儿子这一回,教母亲担忧了。” 他说的是这一回外头的流言让刘夫人惶惶不安多日的事。 刘夫人笑了笑,多了几分不好意思:“你回来前,我慌得很,连阿绮也不敢见,只怕教她见了我那副模样也跟着急。如今想来,却是我多虑了,你从来是有成算的,怎会如外头传的那样?” 先前儿子多次同她说过,千万莫随意听信旁人的话,她到底还是没忍住。 想到这,她又望向墙壁。一墙之隔处,便是阿绮正睡着的屋子。 “幸好你回来了,你媳妇一人待产,心中不安得很,有你在身边才好。” 郗翰之替母亲按揉酸痛的膝处,想起沉睡的妻子,道:“也多谢母亲,替我好好照顾着阿绮。” 刘夫人轻叹一声,话里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我呀,没受过生养的痛,却享到了儿孙的福,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 产房之中,阿绮自清晨陷入深睡,过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午后十分,才悠悠醒来。 她神思仿佛迟钝了不少,睁眼片刻后,方回过神来,侧目往旁边去望。 屋里静悄悄的,她的床边是个新架起的围栏,围栏之中,睡着她才养下的可爱女儿。 隔着床半丈处,则是一张矮榻,榻上卧着个正补眠的人,是昨夜匆匆赶回,陪她生产的郗翰之。 她蓦地想起临盆之时,朦胧间见到他飞奔入内的身影时,心底的那一阵悸动,就像当初初见他的时候,那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令她从此便认定一般。 她记得,正是那一阵悸动,将她涣散的精神一下拉回笼中。 身边的孩子似有所觉,无意识地挥舞了下手,将拇指伸如口中嘬了嘬,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咧嘴哭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啼哭虽短促,却中气十足,格外响亮,将一旁仍睡着的郗翰之一下惊醒。 他倏然睁眸,一下便对上那双正望过来的晶莹眼眸。 孩子只啼了一声,便有嘟着嘴继续沉睡。 二人对视片刻,忽然都笑了一声,齐齐移开视线。 郗翰之自榻上起身,取了两个软垫给阿绮垫在身后,一手绕过她颈后,揽着她起身坐好,柔声问:“醒多久了,怎不叫我?可饿了?” “不久。”阿绮开口答了句,才发现喉间有些干涩,隐隐还有些苦,应是参片留下的。 第152页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这才发现他素来白皙俊秀的面庞似瘦削了些,深邃乌黑的眼眸也有了许多红血丝,眼底亦是无情一片,原本光洁的下颚处,更是生了一圈青青胡茬。 显然是多日未曾睡好,接连赶路的模样。 “郎君怎突然回来了?前线可还好?” 她虽不信外头的传言,到底也还担心战况。 郗翰之吩咐屋外的婢子去端些吃食来,又替她倒了杯温水来,亲自喂她饮下,微微笑着道:“我听说城中有些传言,恐你和母亲太过担忧,又想着要回来陪你生产,自然便回来了。” 他想起医家离去前的嘱咐,明白月子中最不能着凉,遂又替她将行动间滑落下来的薄被又盖紧些。 “至于战事,”说到此事,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里渐渐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令人禁不住想要仰视,“长安城已下,姚符已生擒,后秦——亡了。” 回来前,他领着数万将士连夜攻城,一鼓作气,照计划将长安拿下,更捉了秦主,目下已经押送往建康去了。 皇帝被生擒为俘,本就乱作一团的后秦已如一盘散沙,北府军再攻略城池,便势如破竹,只需在北边魏国闻风而动前,先稳住脚跟便可。 先前晋人数次北伐,不论进展如何,攻下之城皆不久便又被人夺走,究其原因,便是因未好好经营。 郗翰之仔细分析了多时,早已在军中着意培养了多个堪用的心腹,留在后秦境内守城。 这一路归来他行得急,却也从未耽误军中情况,每日仍有往来不断的快马给他报告军情,便是方才入睡前,他也才读了快马送回的军报。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与她听。 阿绮浑身一震,眸中先是惊讶不已,渐渐地便都化作喜悦与感慨。 长安,那是失落多年的故都! 她虽一直都知他有收复故土的能耐,却未料仅这半年不到的时间,他便已将长安拿下! “恭喜郎君,长安既下,秦国土地便能尽收囊中了。” 虽则北方仍有魏,西面仍有凉,可如今的局面,已是南渡四十余年来之最。 父亲若能看到,不知要如何欣慰。 眼看她眼眶又红了,郗翰之忙凑近些吻了吻她眼皮,抚着她脸颊道:“哭了伤神,才生完,可不能如此。” 说着,也不待她答话,便坐在她床头,搂着她一同看还睡着的女儿。 数个时辰过去,孩子身上的红已褪去了许多,渐渐展露出几分精致。 郗翰之一手搂着她,轻轻替她梳理长发,一边吻她耳际,一边喃喃低语:“咱们的女儿,可想过名儿了?” 阿绮觉得睡过一觉后,身上力气恢复了些,闻言摇头道:“我自然想过,可总想不到合适的。” 她的话轻轻柔柔,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撒娇意味,听得郗翰之心底又酥又软。 他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感受着她细微的变化,与她一起凝视着女儿,道:“我想了一个,便叫‘念念’,可好?” 念念,便是要他们一家人时时刻刻互相挂念着。 自然,更有永远记着从前过往,不敢相望的意思。 他会时时念着他的阿绮,念着他的念念。 阿绮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将脸埋在他肩上,默默点头:“好,就叫念念。” 屋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翠微拎着食盒进来,将鸡汤、清粥、鲜蔬瓜果等一一放到床头案上,道:“女郎定饿了,快用些饭食吧。” 鸡汤热腾腾的,香味扑鼻,阿绮本还不觉饥饿,此刻嗅到香味,方察觉自己的确已许久未进食了。 郗翰之挥手示意翠微下去,亲自捧着碗,一勺一勺喂到她唇边,丝毫不要她动手。 阿绮饮下大半鸡汤,又陪着菜蔬喝了半碗粥,方觉腹中踏实了。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眼前收拾着碗箸的男子,轻声问:“郎君如何这般会服侍人?” 她记得自己孕中,他便每夜守着,端茶倒水这样的事做起来,也毫无怨言。 郗翰之顾着念念,动作丝毫不敢大,闻言抬头微笑了下,轻声道:“我出身寒门,父亲虽是小吏,却因世道乱,家中清贫,无下人服侍,自小便惯了事事都自己来,后来入了军中,与将士们吃住一道,遇上大战,身上有了大小伤,便也互相照顾,都是常事。” 阿绮听他说得云淡风轻,眉心却渐渐凝起。 她从前便注意到他身上皮肉间留下了不少伤痕,她知道,那是浴血征战留下的痕迹。 她曾为多年征战,长居军中的父亲心疼不已,可父亲到底身居高位,行军练兵虽苦,素日供养当是不差的,只以为郗翰之既也在北府军中,所经之境遇当也相差无几。 可此刻想来,他出身寒门,自最底层的小卒做起,即便屡立奇功,得父亲提拔,也花了数年时间才升上来,其中艰辛,自非常人能料。 如今他已为一方封疆大吏,手下兵马众多,从南至北,由汉至胡,他的名号无人不知。 可他说起寒微时的旧事,却仍云淡风轻,既无心酸感怀,亦无骄傲自满。 如此反教她恻然。 郗翰之将她身后的软枕取走,半搂着她再度躺下,自己也未再到一旁的榻上去睡,而是轻手轻脚爬上床去,与她隔着些距离,却牢牢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再睡会儿吧,医家说,这一月里,定要吃好睡好。” 第153页 阿绮躺下了,却未阖眼,仍是呆呆望着他。 郗翰之不由轻叹一身,单手撑着微微起身,凑在她身侧,道:“我在旁守着,待你睡了,我便也睡。我心中挂念你,便想亲自照顾你,你不必多想。人人都是如此,夫妻之间也好,至亲之间也罢,总要相互照顾扶持,才能长长久久。” 这是他两辈子悟来的道理。 况且,上辈子她照顾他,这辈子本就该换他照顾她。只是这话,他不想说出来徒惹她伤心罢了。 阿绮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片刻,方觉困意再度袭来,沉沉睡去。 ☆、同眠 这一觉过去, 再醒来时,已至傍晚, 原本敞亮的屋中已蒙上一层昏黄温暖的朦胧暗影。 阿绮仰卧在榻上, 缓缓睁眼, 一时仍有些不习惯。 已有数月时间, 躺在床上时只能侧卧。 她眨了眨眼, 待五感恢复清明, 方察觉身边传来深重呼吸。 一边是闭目沉睡的女儿念念, 另一边则是始终面朝着她,睡着时也握着她手的夫君郗翰之。 屋外昏暗天光透入,将隔着内外室的屏风打出一道阴影,正落在他面上。 阿绮看得有些出神,不由伸出另一只手,顺着屏风方正的棱角落下的阴影轮廓, 在他脸上一点点抚摸。 如今她一看到他的模样, 便下意识想起梦境中的父亲, 和那个在梅岭看到的少年郎君。 她总觉得眼前的人,与前世的那一个已经不同了, 就如她自己,也不再是那时的她一般。 原本就已松动了许多的心, 似乎又更软了。 郗翰之虽疲惫不堪, 然素来警惕,不过片刻,便被面上细细软软的触感唤醒。 他睁开眼眸, 只觉眼底的酸胀干涩感消失了不少,待看清阿绮的模样,便伸手去握住她抚在自己面颊边的指尖,凑到唇边吻了下,又抬头望向一旁熟睡的念念,沙哑着嗓音道:“方才乳母已抱去喂过奶了,眼下不必担心饿着她了。”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望着一旁毫无知觉的女儿。 郗翰之凑近些,自身后轻轻搂住阿绮,靠在她耳畔亲吻,低道:“阿绮,咱们有了念念,定要让她有双亲百般呵护着长大,对吗?” 他终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他本是耐心等着阿绮回心转意,不敢有半点强迫的,可念念出生后不过数个时辰,他只觉自己心境又与从前不同了。 他幼年的时光里,从没有过父亲的关怀,自懂事后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也不过是自己甫出生时,因家贫而被父亲抛弃与水边。 没有父亲关怀的孩子,总是更易被旁人欺侮,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这样的苦,他不愿让念念受一丝一毫。 可若阿绮仍执意要离开,他又如何忍心将念念从她身边夺走? 即便她离开后,有他在背后看顾着母女二人的生活,也无法阻挡旁人异样的目光与议论带去的种种伤害。 他只想将这世间最好的统统捧到她们母女二人面前。 他知道阿绮亦是从小没有双亲照顾,定明白其中的艰难。先前那样久,他也不敢提起此事,便是恐她以为,自己是拿孩子做筹码,胁她留下。 如今,女儿已出生,他到底还是没忍住。 阿绮眸光闪了闪,一时没说话,只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念念软软的肌肤。 念念仍闭着眼,挣出襁褓的一只小手却似又知觉,自然而然地握住母亲的一根小指头。 母女两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奇异的牵绊连在一处,阿绮恍然又回到了念念还在她腹中时的感觉。 这是她怀胎十月,历尽痛苦才生下的孩子,不该如她一般,少了父母陪伴。 “郎君,我——” 她轻叹一声,话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郗翰之等了半晌,终未等来想听的话,心底惆怅又失落。 可他也明白自己到底心急了,不能逼她,遂掩住眸中黯淡,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她鬓发,柔声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莫多想。” 阿绮心中不安,见他不追问,方松了口气,枕在枕上道:“郎君此番回来,当不能长留吧?” 虽说长安已攻下,可她也明白,战事尚未结束,稍不留神,便又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胡人再度赶回来。 提起前线的事,郗翰之面色稍肃,沉沉点头道:“不错,我趁羌人大溃败之时赶回来,目下仍在攻后秦余下的城池,虽已无阻碍,也得再赶去布防,才能挡住魏、凉。我昨夜回来,明日一早,便该走了。” 阿绮垂着头“唔”了声。 他这样急着走,显然当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这一点时间回来。路途遥远,定要日夜兼程地赶路,着实费神。 “既如此,郎君快起来好好用些饭吧,夜里睡足了,明日赶路才有精神。” 说着,她试着以手支撑,从床上起来。 郗翰之见她动作,忙一骨碌起身,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中,生怕她失了力气磕碰到:“你莫忙,我去叫人备饭。” 阿绮却伸手制止他,摇头道:“我睡了这样久,力气已恢复了大半,也该动一动了,不碍事的。” 她虽生产时有一阵没了力气,可也未难产,一切尚算顺利,只是疲乏了些,此刻已觉好了大半,只需仔细着不着凉不劳累便好。 第154页 床上有了动静,念念动了动,两眼睁开一条缝,咧嘴便哭了两声。 郗翰之忙伸手去将念念抱在怀里,回想着方才才向乳母学的样子,左臂弯曲着托在念念头与脖后,另一手则托着她的背与臀,一下一下轻轻摇着拍着,哄道:“好孩子,不哭了。” 阿绮已下床披了件衣衫,转头去望父女二人,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然而甫出生便能在父亲怀中安睡的念念,此刻却不如方才乖顺了,仰面躺在父亲臂弯里,不住地挥舞着手脚。 郗翰之哄不住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素来镇定的面容也显出一抹慌乱。 他牢牢托着孩子,生怕她一个乱动跌下去,不一会儿便感到手中的襁褓渐渐湿了一片。 他动作一滞,双眉微蹙,小心翼翼揭开包裹的襁褓,果然见到一片濡湿——原来方才是小解了,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自然要哭。 阿绮唇边的笑已经掩不住。 她瞥一眼郗翰之微红的俊脸,转身去取了块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素布来,想替念念换下身上的襁褓和尿布。 只是待二人将念念身上的襁褓和尿布都取下后,望着孩子光溜溜的身子,一时竟都顿住了。 二人都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回却轮到郗翰之轻笑了声。 阿绮双颊微红,趿履去外间将乳母唤来,认认真真跟着乳母学了一遍,方令乳母将止了哭后,又有些犯困的念念抱去隔壁辟出的静室继续安睡。 外头婢子见二人已起身了,便打了水来给二人盥洗,又将温着的饭菜送来。 二人用过晡食后,又一同在屋里坐了一阵。 阿绮给崔萱写信,将生女之事告之,郗翰之则凝神处理才送来的前方情报,昏黄烛光下,二人看来格外和谐。 到夜里临睡前,二人想着念念,一同到隔壁屋中去看了眼,在她额上各亲了亲,才回屋更衣睡下。 熄灯后,屋里一片宁静暗色,唯如霜月光洒下,镀上一层冷银。 郗翰之已不再睡在榻上,而与阿绮共枕。 他微曲着身子,自身后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 明日一早便要再度离开,他眼下十分想好好吻她,即便知她才生产过还虚弱,也仍想与她亲昵一阵。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趁着沐浴时悄悄疏解,此刻方能安分地搂着她不动。 许是因白日睡多了,阿绮此刻却未如白日一般沾枕便睡,而是睁眼望着近处的屏风出神。 郗翰之经一整日的休息,精神也已恢复了,感受到怀中人未眠,以为她不舍得与女儿分睡两处,便以唇极轻地触了触她的耳廓,问:“睡不着吗?可是在想念念?” 阿绮静了静,暗叹一声,微微摇头,道:“我不是在想念念,我在想郎君。” 此话着实令郗翰之出乎意料,他愣在原处,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便在他自我怀疑时,怀中的人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朦胧夜色里,阿绮犹豫着,主动伸出双臂环在他脖颈处,微仰着头,轻声道:“郎君明日要走,我——我有些舍不得……” 她开口时,似是鼓足了勇气,可说到一半,声音又渐渐低了,最后三字几乎细如蚊蚋。 可郗翰之还是听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达心中不舍之意,不同于先前她努力与他如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时,刻意营造出的模样,这一回,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心底翻涌的情绪也再克制不住,一手捧住她下颚,与她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细细密密吻了下去。 阿绮仰着脸,承着他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热情,试探着稍稍回应,却令他愈发欣喜如狂。 好半晌,他方舍得微微退开些,容她喘息。 她双眸已闪出软软水光,看得他心颤不已。 他忍不住轻蹭她鼻尖,哑着嗓子安慰:“别担心,待我此去将北方事宜了了,便是往建康去了。阿绮,到时我亲自回来,接你去建康。” 提到去建康,阿绮仍忍不住身躯颤了颤。 可她心中明白,不论如何,她总要走到这一步,将曾经深埋心底的一切抛开。 她再度主动凑近些,触了下他下唇,双臂纠住他的肩背:“好。” 顿了顿,她又依偎在他耳畔,道:“等去了建康,咱们一同去梅岭。” 梅岭,那是崔大司马与庐陵公主合葬之处。成婚第一年,二人同去时,她甚至不愿与他一同祭拜。 郗翰之已被心底涌出的狂喜淹没,搂着她一动不动,如坠云雾。 短短一天一夜,他已经历了两次狂喜,似已登人间极乐。 这种感觉,竟比在外攻略城池,收复失地更教他心颤难耐。 他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紧紧搂着她,连声道“好”。 ☆、送别 第二日一早, 天还未亮时,郗翰之便在鸡鸣声中起来了。 阿绮还困顿着, 身子也只恢复了七八成, 遂先在床上迷糊地躺了一阵, 待他穿戴好了, 才披了件薄衫起身。 郗翰之一身银甲, 身姿挺拔, 立在屋里时看来已是精神十足。 可实际上他昨夜并未如何睡着。 妻子的那两句话, 实在令他兴奋得夜不能寐。 此刻再见她洁白面颊上因睡意而生出里昂抹粉晕的娇俏模样,他心口又是一阵柔软。 第155页 阿绮虽才生了女儿,可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女郎。 眼下她原本隆起的腹部已复归平坦,不如从前紧致,却在光滑中更多了几分柔软的触感。 因这数月的饮食等皆周全,她原本纤瘦的身躯与脸庞也略丰腴了些, 比之从前少女一般的娇柔无暇, 又添了许多别样的成熟妩媚, 其行止间的慵懒无力,更教人望之心颤。 只可惜, 等到她接纳的这一日,他却不得不离家。 他虽知事情分轻重缓急, 于他是如此, 于她也是一样,心中也还是有几分惋惜。 好在她已过了最难的临盆那一遭,他不必再每日提心吊胆地挂念着。 思及此, 他禁不住行至床边,俯下身去,双手支撑在她两侧床沿上,又低头去吻她。 阿绮仰着脸,双手攀住他宽阔的双肩,微阖着眼,面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加深,向下蔓延至脖颈,直至掩入衣襟之中。 郗翰之看得目眩,到底按捺不住,顺着逐渐蔓延的靡丽绯色一路细吻,至她胸口处那一抹嫣红梅花痣处,方堪堪收住。 来日方长。 他尽力不去看那被衣襟掩住,比从前更起伏的线条,在心中默念数遍,方深深吐息,将已被他吻得身子软了半边的阿绮搂着坐直身子。 二人静坐了片刻,方恢复如常。 阿绮的困意消散了大半,靠在他怀里柔声问:“郎君可要去看一看念念?” 郗翰之一手握着她圆润的肩头,点头道:“自然要去,只不知她是否还睡着。” 二人又一同往隔壁屋里去了。 才出生的孩子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醒一回,此刻念念也才睡醒了,由乳母抱着喂过了奶,正软趴趴地靠在乳母肩上被一下一下拍嗝。 郗翰之从未见过,心下好奇,便自乳母手中接过念念,一手托着让她乖乖趴在肩头,另一手在她背后轻拍。 念念睁着圆圆的眼趴在父亲肩头,望着一旁的母亲,短暂地啼哭了两声,待母亲握住她的小手,登时便不哭了。 过了片刻,念念自父亲肩上微微仰起身,断断续续吐了两个奶嗝出来,乳母方道好了。 郗翰之转头望一眼天色,见已有些微晨曦自天边透出,知时间已不多了,才亲了亲女儿的面颊,重新交回给乳母哄睡。 他牵着阿绮的手一路行至庭中。 已是秋日,庭中已有些草木现出凋敝之色,一阵风过,便带起婆娑树叶。 他恐阿绮着凉,忙以后背对着风口,将她抱在怀里,挡去大半凉风。 昨夜月色甚好,直到此时将要日出,仍高悬空中,如霜银光与如火晨曦交织,映出绚丽光彩,照在二人面上。 他低着头,她仰着脸,四目相对,渐渐泛红。 阿绮望着眼前熟悉的俊秀面容,情不自禁伸出手,以食指一点点细细描摹着轮廓,沉寂许久的心底翻涌起久违的悸动与缠绵愁绪,宛如枯井重如泉涌。 “郎君,我等着你归来。” 郗翰之俯首下去,亲吻她湿润的双眸,沉声道:“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院外,等候已久的侍卫轻叩门扉,低声提醒:“使君,该走了。” 这一路赶得急,半点不能耽误。 阿绮靠在他怀里,闻声双臂挣了挣。 郗翰之却未放手,只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她后背,深深吸一口气,方骤然松开。 说罢,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阿绮未再去送他,只立在光线朦胧的庭中,望着他背影消失,方在婢子的提醒下,回屋去了。 余下的日子,便是耐心等待。 如今她有了念念,也终于有了钟不再孤寂孑然的感觉,每日看着孩子一点一滴的变化,一切也都有了依托。 她不擅针线,未敢亲手给念念制衣物鞋袜,幸好有先前崔萱命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小玩意儿,又有翠微和戚娘等跟着做了些。 刘夫人将自己当年出嫁时压箱底的嫁妆也拿了出来,将其中一只金镯子和一支金钗取出,交工匠重新打了枚长命锁,亲自送来给念念,又将一对玉镯交至阿绮手中:“好孩子,当日你嫁来时,也照礼数给我敬了衣物,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那时我想你是高门出来的,定瞧不上我这些寒酸东西,这才拖到了今日,只盼你勿见怪……” 阿绮望着手中温润的翠色玉镯,却是笑了。 那玉的成色在她看来,的确算不得上等,便是将她所有的首饰,乃至日常器具摆件都取出来,最次等的玉器怕也比这对好些。 可于刘夫人而言,这却是她积攒多年的家当中,最拿得出手的珍贵物件。 她一言不发,当着刘夫人的面便将镯子套在腕上,细细看了看,道:“多谢母亲,这镯子我觉得十分好,日后念念出嫁时,我定会将这镯子再传与她。母亲是念念的祖母,到时候的礼,可还得另出才好。” 刘夫人本还心中惴惴,听她如此说,登时松了口气,笑弯了眼,道:“那我今日起便要省吃俭用,替我家念念攒嫁妆了!只盼我这老婆子能活到那一日。” 阿绮摇头笑道:“可别这样说,母亲是有福之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念念像是听到了什么,张着小口冲母亲处唤了两声,展开双臂要抱。 阿绮忙伸手去将她抱过来,还未稳当,她便已朝着刘夫人处挥了挥手脚,咧嘴笑了笑。 第156页 虽未出声,却已教众人欣喜不已。 刘夫人握着她的小手,笑得双眼眯成缝:“好好好,就冲着咱们念念,祖母也要长命百岁。” …… 却道郗翰之自离去后,日夜兼程再度赶至长安,将近来战况都了解后,又马不停蹄往各处检视。 为加强边防,他在与魏、凉交界的各处都部署下兵力,更留下心腹坚守。 除此之外,他亦下令修筑各地城防,将破损的城墙、沟渠等重新修整,以防其余诸胡随时反攻。 两月时间,边境城池便都已部署妥当。 眼看北方已暂安,他便要再度南下。 离去前,他又特意给留下镇守各地的心腹去信,嘱咐其待军防稳固后,定要重视百姓,鼓励农耕,推行文教。 尤其于留在境中的年轻胡人,更要施以教化,力求改风易俗,驯其野性,令胡汉和睦。 胡人本居北方蛮荒之地,近百年来才南下侵占汉人土地。 当年泱泱大汉盛极时,以强军铁骑将匈奴阻挡在外。可至后来匈奴分裂,草原上又涌现新的游牧民族,持续扰乱边境。 起初,胡人靠着一身血性,铁蹄南下,能迅速侵占土地,却难长踞,只有那些虚心学习中原文化,重视汉臣的君主,方有长久之相。 他曾苦思多年,以为天下异族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实难尽数阻挡于苦寒之地,更不能将其屠尽,唯以中原文化感化之,褪胡入汉,融为一日,方能长安。 待将此地事宜处理妥当,他便领余兵南归。 算算时日,姚符当早已被押送至建康,皇帝和袁朔当已知晓北方大胜的消息。 …… 建康,宫城西殿。 萧明棠面色惨白,一身凌乱衣饰,坐在台阶上,冷冷望着殿中伏跪在地的年轻女郎。 那女郎看来才过豆蔻年华,一身素衣,乌发特意披散着,身无缀饰,看来单薄而惨淡,正是数月前还跋扈骄横,与天子不睦的皇后苏氏。 此刻她正以头抢地,嘤嘤哭泣着求道:“求陛下绕过妾的母亲,母亲年岁已大了,实在不堪流放之刑……” 不久前,她父亲苏裕已被免去尚书令一职,一月前,其家中众人则都被判流放之刑。 然一朝败落,又经先前苏氏族人北逃,却被羌人诛杀之丑事,苏裕接连受打击,已一病不起,竟于一月前一命呜呼。 其妻周夫人丧夫后,亦脆弱不已,眼看就要被发配边地,便辗转求到皇后女儿面前,盼她能想想办法。 面对母亲低声下气的苦求,年轻的皇后终于认清现实,放下一身骄矜,亲自披素衣至天子跟前哀哭求情。 可面对皇后的苦苦哀求,萧明棠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漠然地移开视线,冷笑道:“皇后是不是糊涂了,你母亲受你父亲牵连,最无可恕,能留性命已是侥幸。” 说着,他百无聊赖地自一旁烛台上拔下一支正燃着的红烛,微微倾斜,看着那烧化的蜡化作透明泪滴,一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凝结。 “你来求我,又有何用?”他垂着头,语气中亦是死气沉沉,“朝中之事,如今有哪一件,是我做主的?” 苏皇后浑身颤了颤,始终埋低的脸也僵住了。 朝中的事,的确早已不是天子做主,而由袁朔大权独揽。 非但如此,袁朔自为尚书令后,便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不但将苏氏一族连根拔起,还将背后与之势力交错的几大世家一同重击,令其元气大伤。 如此人物,哪里能容她去求? 她攥紧双手,压下心底的耻辱感,继续哭道:“陛下与妾,好歹夫妻一场,妾的父亲已去了,苏家于大相公已无甚威胁,只要陛下下令——” 话未说完,一支正燃着的红烛便陡然甩落至她身前,离她素白的裙裾只两寸之遥,稍不留神,摇曳的火苗便会舔上她的裙摆。 “住口!”萧明棠怒喝一声,阴郁扭曲的眼神狠狠瞪着她,“我凭什么要对你们网开一面?” 皇后一时噤声,颤颤巍巍跪在原地,瞪着那一簇左右摇摆的火苗。 殿中寂静,宫人们也都隐在角落中,大气也不敢出。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个褐袍长冠,气宇轩昂的年轻郎君从容入内,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行入殿中,面对天子也不跪拜,只垂眸瞥一眼地上的皇后,抬脚将那烛芯燃起的火焰踩灭。 火苗猝然消失,冒出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皇后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对上那双深沉无波的眼眸时,怔了怔,也不起身,只下意识唤“大相公”。 来人正是袁朔。 分明一个是臣子,一个是皇后,可跪着的那个,却是当朝皇后。 袁朔冲地上的皇后略作揖,轻声道:“周氏之刑,不可减免。皇后且节哀。” 一语出,已完全打破了皇后的希望。 她容色惨淡,双眸失神,再不多言,只瘫坐在地,任由宫人将她拖拽而出。 萧明棠仍坐在阶上,望着被拖行而出的女子,仿佛看到了不久后自己的下场,眉间的阴沉又多了几分。 他低垂着头,绞动着指间衣料,冷声问:“袁相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如今,他这个皇帝连朝会也常告假,横竖朝中大小事宜,都有旁人做主。袁朔也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日无事,连行礼问安也免了。 第157页 袁朔双手背后,面色温和,并未因他的冷待而不悦:“郗使君大败羌人,收复长安,北伐之大业既成,便该好好封赏。众臣已商议,愿意请陛下赐十郡予之,建宋国,以郗使君为宋国公。” 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萧明棠却着实一愣。 国公之爵,晋室南迁之后,还未曾有过。便是已故的崔大司马崔恪峤,临终前也不过得了个郡公的爵位。 然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 郗翰之如今的功劳与声势,已非任何一人可比拟,便是袁朔自己,也难望其项背。 不久前,当北府军将领押着后秦皇帝姚符,一路入建康城时,建康的百姓便沸腾了。 其时之情形,堪比一年前,北府军将南燕皇帝晏怀南之首级送来时的盛况。 数日前,姚符被当街问斩。 身为天子,他未亲自观刑,可那一日城中震天的欢呼声,便是身在宫中,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世道,终究是有轮回的。 他忽而笑出声来,望过去的眼神仿佛淬了毒:“袁相公可是怕了?如今朝中纷乱不断,我看你要拿什么与郗翰之斗!” 袁朔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了。 他知道,萧明棠说得不错。 如今朝中,各世家之间,争斗不休。 苏氏等几家倒下后,便一下空出许多要职,引本就野心勃勃的几家蜂拥争抢,就连跟随他多年的不少心腹,其背后的家族也渐渐展露野心。 一时之间,朝中竟有几分乌烟瘴气之相。而他畜养多年的将士,也因朝中纷争,渐渐乱了军心。 从前的他身边追随者无数,以出身百年望族为傲,可如今的他,方才知晓这些出身望族的臣子,孤身在外时皆是大材,一入朝中,便不再纯粹,成了各家族的棋子,排布于棋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建康的这一滩水,早已成了污泥浊水。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必在萧明棠面前示弱。 他将别后紧攥的双拳悄然松开,与萧明棠从容对视:“臣的事,不劳陛下费心。话已至,陛下容臣先退。” 说罢,转身离开这座压抑的大殿,不理身后状若癫狂的天子毫不留情的讥笑:“天道轮回,我纵是个窝囊皇帝,而你,却碰也碰不得这位置!” ☆、相迎 经数年扩充, 北府兵如今兵力已达鼎盛。 尤其此番北伐前,郗翰之又曾两度招募流民, 如今虽留下不少在边境镇守, 随其南归者, 仍有五万之众, 加之先前在豫州境内留守, 休养生息者, 凡九万众。 然比起袁朔手中的十五万兵力, 区区九万人,便显弱势。 经数月征战,郗翰之未急着直接领兵往建康去,而是先回寿春,令手下诸将士能得喘息,养精蓄锐。 秋日过去, 冬日已至, 眼下正是风寒肺热等症最为肆虐之时, 军中人数众多,日日聚在一处, 本就是最易扩散传染的,战后疲惫之时更是如此, 万不可掉以轻心。 便恰在大军南归, 接近寿春之时,与天子封赏诏书一同送来的,还有袁朔屯于京口的重兵中, 竟已经爆发起烈性风寒! 如此一来,更不能此时便出兵讨伐。 风寒爆发虽会令袁军军心散乱,战力骤降,可同时也会有令北府兵中染病爆发的可能,于百姓而言,战乱之中亦会大大增加疾病爆发的可能。 此风寒性烈,染者十之二三或将丧命,待冬日过去,开春之后天气回暖,疾病渐去时,袁军已元气大伤,那时出击,尽占天时地利。 一行数万人遂加快速度,先回豫州。 …… 刺史府中,阿绮已得了郗翰之的家信,既知他归期便是今日,也知他如今已得十郡建宋国,为宋国公。 她垂头望着手中信件,心思有一瞬恍惚。 前世坠下的那日,她记得他已被封为宋王,如今的“宋国公”,距此只一步之遥。 眼看年关在即,她渐渐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宿命感。 她虽已选择了接受他的爱意,可偶尔想起前尘时,仍未全然释怀。 也许,深埋心底的这一切终是要等到那时,方能得了结。 她轻叹一声,压下心底思绪,自榻上起身,行至一旁小木床边,看一眼襁褓中的念念。 本该睡着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醒了,不哭不闹,只睁着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眸四下张望,见母亲来了,粉粉的小嘴便扬起个可爱的弧度,露出尚未长牙的口腔,“咯咯”笑出声来。 阿绮看得心中一暖,不由也回以温柔笑意,俯下身去将她抱到怀中,凑近去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颊后,方往外行去。 天已寒了,母女二人都受不得冻,还未自温暖屋中踏出,戚娘和翠微便一人捧一件氅衣来,一大一小,给母女二人兜头罩上,又给阿绮怀里塞了个已熄灭,但还温热的暖炉。 行至院外廊下时,刘夫人也恰来了,祖孙三人遂一同登车往城门处去。 这是阿绮成婚后,头一回同刘夫人一起,亲自去城门处迎接夫君。 这看来是件寻常的事,但凡恩爱些的人家,夫君离家多日,终于归来时,妻子都会如此。 可于阿绮而言,却莫名有些紧张忐忑,似近乡情怯一般。 刘夫人未察她情绪,想着一家人要团聚,喜不自胜,笑望阿绮道:“一会儿翰之见你亲自来迎,定欢喜不已。他呀,心里不知多疼你。” 第158页 她虽然懂的不多,却了解儿子脾性,早已看出儿子对阿绮的百般在意。 到底是当着长辈的面,阿绮仍有些羞涩。 倒是怀里的念念,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咯咯笑着望着祖母,圆圆肉肉的小手伸出襁褓外挥了两下。 刘夫人被念念逗笑了,一时也不再说别的,只与念念说着话。 马车停在北城门处,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能见阔道上领着一对亲随策马疾奔而来的郗翰之。 守在外观望的仆从忙道:“老夫人,夫人,使君回来了!” 话音落下,车中便已能听到渐渐靠近的马蹄声。 念念此刻正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时候,一下兴奋得咿咿呀呀叫着挥手。 刘夫人已先起身掀帘,由婢子扶着踩杌下去了,阿绮也忙拢好氅衣,跟着下去。 二人一同立在道边等着。 冬日的土地被寒意冻得更硬实了,马蹄踏过时,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郗翰之微眯着眼,勒了勒缰绳,令马儿跑得慢些,透过渐渐沉降的尘土往城门处望去。 远远的,刘夫人一如既往地由董娘搀着迎候在一旁,而她身旁,还立了道熟悉的倩影。 她身披氅衣,怀抱小儿,亭亭立着,温柔端方,虽因隔着远,看不清面容,却一下能教人自那露在外的白皙肌肤间观出娇美之态。 那是他的妻子。 他眼神倏然一亮,克制着心中一下翻涌而起的激荡,行至近前,跨马而下,大步上前先向刘夫人作揖行礼。 刘夫人见他除了面上多了些微胡茬与疲色外,其余皆完好无损,一时也放心了,只拉着他略问了两句,便笑指着阿绮道:“你媳妇和女儿也来了,快别顾着同我这老婆子说话了,你们一家三口在一处说吧。” 说罢,先教董娘扶上了车。 周遭仆从都自觉退开些,让道边二人好说话。 郗翰之端详着立在一丈外,低垂着头抱着女儿的妻子,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噙着笑意,一言不发,大步上前,伸出双臂将二人一同搂在怀里。 “郎君——”阿绮惊了一跳,脸慢慢红了,下意识往周遭看了看,“这边人多。” 念念却毫不自知,好奇地抬头望着眼前已有些陌生的父亲,咿咿呀呀唤了两声,见母亲同他抱在一处,便又开口咯咯笑了。 郗翰之知阿绮顾及旁人目光,遂只笑着低头在她额上触了下,便松手退开,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脸蛋,亲昵道:“父亲走了这么久,我家念念已会笑了!” 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大了些的女儿,连连点头:“不但会笑了,还便好看了许多。” 他说得不错,才出生时,孩子皱巴巴的,满身通红,即便第二日褪去了不少,也仍算不得好看。 可时隔两三月再看,那时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家伙已长成个白净肉呼的小女娃,乌发柔顺浓密,双眸晶莹有神,眉眼间已隐隐有了母亲的模样。 说起女儿,阿绮方才的那一阵羞意便渐渐消去了,只满含爱意地抚了抚念念的脑袋,温声道:“正是呢,这孩子出生时便长了一头乌发,如今才不过百日,头发便生得这样好了,母亲说,这是有福之相。城里常来的几位夫人也都说,我家念念生得好。” 郗翰之含笑望着妻子絮絮低语的模样,心口一阵发烫,忍不住又凑过去吻了下她脸颊:“念念生得像母亲,自然是好的。” 阿绮愣了下,这才明白他这是在夸自己,一时又想笑,又脸红。 郗翰之本就因战事的顺利和建康的形势而心中愉悦,此刻见了妻女家人,愈觉欢喜,揽着阿绮到车前,也不要仆从上前,亲自取了杌子,搀扶着她登上马车,才重新上马,继续前行。 回了府中,郗翰之在刘夫人处用了些饭食,便脚步急切地回屋去了。 阿绮正坐在小床边将念念哄睡,见他回来,仍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只轻声道了句“热水已备好了”,便又低头去看念念。 郗翰之却未直接往寝房去更衣,而是先上前行至她身后,俯身揽她进怀里,将脑袋搁在她肩上,轻吻她耳畔,低语道:“阿绮,我想你了。” 说着,他双臂更用力些,身躯与她贴近,眼神也渐渐黯下。 自她怀孕后,他便未再碰过她,此刻再见,她身子已大好,他着实再也忍不住了。 阿绮低垂着头,只觉耳边被温热吐息拂过,顿时生出一阵轻颤。 她轻咬下唇,望一眼床上的女儿,声如蚊蚋:“郎君先去沐浴吧,我等念念睡着。” 郗翰之看一眼已经闭眼睡着的念念,轻笑一声,道:“念念已睡了,她是个好孩子,会乖乖的……” 说着,未待她回应,他已将她横抱起,一面俯首细吻,一面大步往浴房行去。 浴房中水雾袅袅升腾,一片朦胧。 阿绮攀着他结实的肩臂,无力地后仰,靠在浴桶边缘,双眸中的水雾比浴桶中升腾出的更软更湿。 郗翰之轻咬她下唇,以双手丈量她的身形,喘息不定道:“果然比从前丰润了,甚好。我家阿绮长大了……” 阿绮羞涩不已,红着脸瞥过头去,双臂却不由自主更紧地攀住他。 一场沐浴耗了一个多时辰,待阿绮被郗翰之抱着出来时,已浑身酸软,半点没了力气,只软软窝在他怀里,由着他躺下后又重新抱着让她趴在他胸口。 第159页 久旷多时,今日终得餍足,郗翰之此刻双眸半阖,一手环过她肩背,绕至圆润肩头,一下一下轻抚着胸口那一处娇艳欲滴的梅花痣,只觉惬意又满足。 “阿绮,近来建康出了些事。” 阿绮已精疲力竭,双目紧闭着靠在他胸膛,闻言也不睁眸,只轻轻“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 郗翰之知她累极,也不必她回应,只一点点将眼下朝中士族离心,许多朝臣对袁朔大肆铲除异己颇有微词,便是他曾经多年的心腹,也有不少卷入世家间的争斗等事道出。 末了,又将京口袁军中风寒肆虐之事也说了。 “我本担心我军中才经大战,又逢秋冬,恐染风寒时疫,遂命军医时时警惕着,却不料,我军安好,京口却出事了。也许,是天意如此。” 阿绮听着他的话,却渐渐清明了几分。 她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抬眸望着他道:“郎君,先前有一事,我一直未曾说。你可知,那时我往宁州去时,袁朔明明已快至鄱阳附近,却为何又绕道来寻我?” 郗翰之一愣,蹙眉想了想,道:“他想从你这处知道什么吗?” 那时他便曾生疑,袁朔将阿绮带在身边,看似只为取信于众人,令人相信其所言当年大司马之死的真相并非虚言。 可他心中总觉并非如此简单,方才阿绮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只听阿绮肃然道:“不错。当初离开建康时,我心中有疑虑,遂派人留在那儿,暗中查探出了些事情。” “陛下——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太后与同泰寺那位南渡而来的高僧道远私情所生。” 阿绮遂将当日自谷梁处得知的苏后与道远的私情、萧明棠与道远的关系等一一道来。 郗翰之震惊不已。 他先前只以为苏后母子心胸狭窄,为人多疑,行事不顾大局,只图私利,不堪为君,却不知背后竟还有如此真相。 “想不到这对母子竟胆大妄为至此地步……”他心生感叹,不过一瞬,又忽然侧目望她,“怎突然同我说起这个?” 阿绮抿唇微微笑了下:“郎君若想用此事做文章,也未尝不可。” 郗翰之愣了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袁朔如今的优势便是有天子在侧,盘踞建康。若他此时将天子非先帝血脉一事说出,则可令萧明棠再无天子威仪,令袁朔再无倚仗。 如此,本就混乱不堪的建康朝廷,就要土崩瓦解,轻易便可击破。 然他沉吟片刻,终是摇头。 “算了,此事先不必提。” 这回轮到阿绮诧异:“为何?郎君才经大战,若有此事助益,岂非事半功倍?” 郗翰之轻叹一声,揉了揉她微湿的发,亲昵地吻她额角:“你愿将此事告诉我,我已十分欢欣了。阿绮,我今日不用此法,与你当日不愿告诉袁朔真相,是一个道理。” 若现在便捅破此事,势必给萧氏藩王有机可乘,届时遭殃者还是百姓。 他既要夺这天下,不可避免战乱与鲜血,便只能尽力减少些伤害。 待他入了建康,再以非先帝血脉为由,废弃萧明棠,可免去许多灾乱。 他一手轻托住她下颚,对上她清润的眼眸,笑着问:“还是阿绮不信我能赢?” 阿绮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她笑着凑近去触了触他的唇角,柔声道:“我信。郎君的为人,我果然未看错。” ☆、相伴 夜里, 二人一同去哄过念念后,便又回屋, 同坐案边灯下。 郗翰之翻看着驻守北方各地军中才送来的奏报, 又时不时提笔写下几句回复, 再往一旁铺开的舆图上做下标记。 阿绮则一手执笔, 垂着头挺着背细细地描花样。 她虽不擅女红, 书画却是极好的, 描出的花样精致秀美, 栩栩如生。 刘夫人总想亲手替孙女做两件精致繁复些的衣裳,奈何她针脚功夫虽好,却不大会画那些花样。 阿绮知晓后,便亲自提笔来画,待画好了,再交刘夫人绣上。 她画得极仔细, 一笔一画都流畅自然, 婉约灵动。 郗翰之将公务皆理完后, 也未出声,只微微后仰, 靠在两个软枕上,单肘支撑着出神地望着她。 阿绮毫无察觉, 仍微垂螓首, 凝神描摹,直至灯台上红烛闪动,发出轻微的“哔剥”爆裂声, 她才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一下撞入一双含笑的漆黑眼眸中。 她微微一怔,随即双颊便红了,斜睨他一眼,温声嘟囔:“郎君看着我作甚?” 郗翰之见她如此娇态,与先前的冷若冰霜已有了天壤之别,心中愈发甜蜜,然又恐她羞恼,忙收敛目光,落到她眼前的花样子上,问:“这是给念念做衣裳用的吗?” 阿绮搁下笔等墨迹干,点头道:“不错,我绣工不好,做不了那样精巧的东西,只能画些样子,交母亲去做。” 郗翰之这回却奇了,挑眉道:“我记得你先前呈给母亲的那些衣物都甚华美,针脚细密,绣纹繁复。” 话音落下,阿绮面颊更红了,轻咬了咬下唇,觑他一眼,低声道:“那都是阿姊替我做的。” 说来也怪,她生在世家,论书画礼仪,样样都是好的,偏女红这一样,总有些不得要领。 郗翰之知她羞怯,也不多玩笑,只心底暗笑着,怜爱地伸手去搂她,道:“说起你阿秭,数日前我还曾收到了孙使君的信。届时我往建康去时,他会领三万人攻沅陵,助我一臂之力。” 第160页 沅陵位于荆州,而荆州则是袁朔发迹之处,可谓其身后最大的倚仗,若孙宽能出手,不必大军压境,只需令荆州生乱,便已能令袁军分心。 阿绮眼神一亮,道:“想来是先前郎君在宁州时,曾帮过僚人们,才能得此助益。” 宁州虽广,却鲜少参与江东腹地的争斗。比起争权夺利,僚人们更愿意圈地安居,不问外事。若没有那些僚人首领们的首肯,孙宽即便身为宁州刺史,恐怕也难调动那三万人马。 郗翰之亦想起去岁在宁州所历之事,渐渐生出几分感慨:“细算来,我当感谢阿绮才是。若非是你,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那里。” 实则他亦十分感谢崔萱。 前世的梦境中,便是崔萱将他延至广济寺中,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如利剑般戳开血淋淋的真相。 只是那些痛苦的过去,他实在不愿她再想起,是以话到嘴边,又堪堪收住。 阿绮自他怀中退开,取了把银剪轻挑灯芯,闻言想起先前写去宁州的信,心中一喜:“孙使君既要来,定会将阿姊也一同送来,她说过,过一阵会来瞧我。” 郗翰之不满怀中的人离远了,又凑上前去,伸手把她扯回来,梏着她的腰际,将她衣襟扯开些,一边亲昵一边含糊道:“那样最好,不但你能有个伴,念念也能有伴……你们姐妹两个在一处,我与孙使君也可少些担忧……” 阿绮起先听了还认真地思索,可因他动作越发揪扯不休,她的思绪也跟着瘫软如水。 成婚数年,连女儿也已出生的二人,直至今日,方体会到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柔情蜜意。 …… 接下来半月时间,郗翰之安心留在寿春,陪伴母亲和妻女。 初时,北方每日都有数封奏报快马传来。冬日农闲,草木凋蔽,魏、凉二国有数地存粮告罄,时常有尚保留游牧习性的数千骑兵侵犯边境,掳掠粮食人口。 幸好自攻下后秦后,郗翰之便命各边地城池加紧修筑城防,经数月修缮,各地城防坚固,又加紧造了不少□□,这才挡住了胡人的数次进犯。 而京口和建康的形势,亦每隔三日便有信传来。 因袁军中风寒蔓延甚快,已有数百人因此而亡。为替将士们医治,如今军中急缺专治风寒的几味药材,一时连带着京口、建康乃至会稽等地的药材都紧缺起来。 时贵族世家中,多拥田产庄园无数,如药材等,也皆由自家庄园所产。若是往常,此时当有不少世家愿将家中存货低价售与朝廷以救市,可因着先前的争斗,如今世家间对袁朔颇多不满,自不会在此时慷慨解囊。 袁朔无奈,只得自袁氏族中入手,同时又派人往南北各处再紧急调配。 郗翰之看准时机,命手下曾诩往建康与三吴腹地安插人手,暗中放出风声,言袁朔逆天而为,此番京口军中之疫,便是其遭上天降罪所致。 捕风捉影之事,天下太平时自无人相信,可在这等微妙之时,却一下被有心人听进心中去了。 原本就对袁朔有所不满的士族们听说了如此传言,竟纷纷暗中倒戈,其中甚至有人私下给郗翰之赠礼送信,以试探其态度。 郗翰之早料到此结果,只将这些来信赠礼者一一记下,至于信件,则皆搁置一边,金银赠礼亦原封不动地送回。 他亦不过是试探建康情况罢了,那些已暗中动摇的,日后便能轻易拿下,此刻记下了,到时部署时便能心中有数。 他出身寒门,早已看不下去如今朝局被士族们把持,人人只为自己,为家族谋私利,却不思百姓安危,不顾家国尊严,如此情形,若他有朝一日真能掌权,又如何会再听之任之? 袁朔之错,便在于仍将希望寄托与早已腐坏的士族们身上。 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只是其中一封来信,他却不得不留下斟酌一番。 原因无他,那人是阿绮的堂兄,侍中崔淮。 崔淮因顶着崔姓,借其叔父崔恪峤之名,在此次诸多士族起落翻覆间,岿然不动。 可是他为人刚愎,在仕途上颇有野心,却又无甚才用,在袁朔手下亦不得重用。想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惦记着有堂妹阿绮在,到底是结了亲的,这才写了信来。 郗翰之记得当年在建康时,崔淮因亲妹妹崔萱的婚事对阿绮生出不满,其夫人更曾当着阿绮的面出言不逊,他们夫妇离开时,崔淮也置若罔闻,未见任何不舍,甚至不许崔萱亲自相送。 如此看来,阿绮与这位堂兄看来并不亲厚。 可饶是如此,他这个作夫君的,也不敢擅作主张。 思量片刻,他终是未将那封信留在一堆缣帛之间,而是叠好收入怀中,一同带着回了府。 …… 夜里,待陪着念念玩一会儿,将其哄睡了,又带着汤饼在院中走了两圈,二人方一起回隔壁寝房中。 如今郗翰之也不单独往书房去了,每日在府中时若还需处理公务,也会留在寝房中与阿绮在一处。 阿绮夜里有时读书,有时也会提笔写字作画,二人时常一起伏案,气氛总是静谧而和谐。 今日恰好并无公务,待二人梳洗过后,一同靠到榻上,郗翰之便将袖中的信取出,交至阿绮手中:“你堂兄给我来了信,我想这是你的亲族,不论从前有过什么不愉,总得教你看一看。” 第161页 阿绮正坐在妆奁前,才往发上抹了层薄薄的桂花油,此刻秀发垂坠,光泽柔顺,幽香宜人,令郗翰之心中一动,不由便掬起眼前一捧乌发,凑近鼻尖轻嗅。 阿绮听到堂兄的名字,眉心便微微凝起,倏然想起离开建康前的那一段不快。 整整三年不曾往来,偏在此时来信,其意图并不难猜。 先前阿秭在信中也曾提过,堂兄鲜少往宁州去信,阿秭生子时,亦未见其去信道喜,更别提给孩子的赠礼。 阿绮接过那信迅速浏览一遍,果然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崔淮信中未言有什么事,只如寻常问候一般,可其中攀附讨好之意亦显而易见,分明是趁着此时局势不明时,两头讨好,既在袁朔手下谋职,又私下借着姻亲关系攀附郗翰之。 当真是无甚风骨。 同为崔氏之人,她对堂兄此举十分不齿。 她抿唇不语,先将那信搁到一边,又将那一捧发自郗翰之手中抽出,方道:“郎君不必理会。” 说罢,便自妆奁中取了木梳,插入发间,轻轻顺着发丝向下。 然发丝才自梳齿间滑出,她的下颚便被轻轻捏住,转向一旁,对上郗翰之探究的目光。 “阿绮,他是你堂兄,你当真一点也没有私心,不想理会吗?若是你想,此事于我并无妨碍。” 阿绮怔了怔,望进他坦诚的目光中,随即便笑了起来。 她推开他捏住她下颚的手,微微靠近些,任发丝轻拂过他的面庞与指尖,颊边笑意若隐若现:“我怎会没有私心?可堂兄身在朝局动荡中,只要恪尽职守,独善其身并不难,哪里就用得着现在便攀附郎君?” 她并非绝情之人,自然也念着与崔淮同为崔家人,从前亦十分亲近,况且他也是崔萱的兄长。 只是她念旧情,也不会胡乱相帮。比起其他士族官员,崔淮的处境已很好了,根本无需旁人出手相助。 郗翰之被那几簇柔软发丝勾得心口一颤,下意识伸手梏住她的后腰,轻轻一使力,便将她纤细的身躯扯进怀里。 产后数月,她身量虽比先前丰润了不少,可这腰身却又回复了从前的不盈一握,教人看得越发心热。 阿绮下意识伸手环住他脖颈,难得主动去吻他下颚:“只是郎君知晓此事,便先来同我说,我甚是欢喜……” 郗翰之被那温软触感激得喟叹出声,喉结上下滚动,忍不住掌住她后脑,垂首亲吻。 屋中温度攀升,情意渐浓。 熄灯前,郗翰之忍着喷薄而出的欲念,抵在阿绮额前,认真道:“我已都想通了,你是我妻,我将你放在心中,便该事事都同你说。阿绮,你心中有任何事,也万莫放在心里,定要同我说,好不好?” 阿绮面颊绯红,双眸含雾,盈盈望着眼前郎君,红唇轻启,低低道了声“好”。 话音落下,红烛熄灭,只一层朦胧月光笼罩住一室热意。 ☆、东风 冬日将去, 春日已近。眼看已是年底,离往建康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京口附近传来消息, 时疫肆虐已过, 染病者已自从前的十之六七, 减作十之一二, 那十之一二, 也皆是将痊愈者。 然疫过幸存之将士, 已仅是先前的大半, 且这大半的人,个个都因此虚弱颓萎,战力大大下降。 此事于郗翰之而言,实是天赐良机,如今万事俱备,连讨伐袁朔的檄文都已拟好, 只欠东风。 那最后一阵东风, 该由孙宽带来。 岁末之时, 期盼已久的阿绮终于接到消息,堂姐崔萱与夫君孙宽就要到寿春了。 前一日, 阿绮便高兴得连连张罗着替堂姐收拾屋子,准备吃食等, 到第二日, 虽是阴雨绵绵的日子,她仍坚持与郗翰之二人亲自去迎。 刘夫人见是阿绮的亲人要来,孙宽又是要助儿子一臂之力的, 亦打算一同前去,被阿绮与郗翰之以天寒地冻,她腿脚不便,不必同行为由,劝住留在家中。 冬雨之下,道路泥泞湿滑,有几处更积了些碎冰,马车行过时,须得格外小心翼翼。 郗翰之未骑马,与妻女一同坐在马车中。 他还一直惦记着阿绮的体寒之症,出行前便令婢子在车中铺了两层烘热的绒毯,又置了两三个烧尽后还温着的暖炉,待母女二个一同上了车,更是将车帘严严实实压紧,免得透进风来。 阿绮今日被戚娘逼着穿了件厚厚的大氅,抱着念念时能将她也裹在里面,好容易上了马车,脱去氅衣,又被车中暖意焐得双颊绯红。 就连念念也热得在襁褓中直挥舞手脚,眼巴巴望着母亲,时不时啼哭一声,想教母亲替她将衣物解开些。 阿绮一手托着女儿后背,由郗翰之帮着将念念身上厚厚的小棉服脱下,只余一件薄薄的单衣,这才教女儿好受些。 这一番折腾下来,本就面色绯红的阿绮,额角已有了一层细汗,连双唇也愈发嫣红润泽了。 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取帕子擦汗,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不由嗔怪地觑了郗翰之一眼,道:“这马车中也忒热了些,郎君如今倒同戚娘她们一条心了。” 话虽如此,她语气中却不见得有多少责怪埋怨的意思,听在郗翰之耳中,反而多了几分鲜活的娇气。 这才是原本的她,高贵娇矜,温柔又不失小性。 第162页 他面上不由扬起纵容的笑,将她手上的帕子抽出,亲自凑近去替她擦汗,可出口的话却一点也没有松动:“我们皆是为了你好,夏日都不能贪凉,更何况冬日?” 实则他坐在这马车中,只会比她更热。可他始终记着她自小体寒,又不喜吃药,来月事时,也偶尔痛得发虚汗,于这些细节上,自不能疏忽。 阿绮眼巴巴望着他,絮絮嘀咕道:“可医家都说了,我产后养得好,早将从前留下的病根也一同去了,不必再如此紧张。” 女子生产,便如新生一般,有些人因未养好,有了亏损,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会变得虚弱,但若养好了,便如阿绮一般,能将从前多年的病根也一同带走。 郗翰之恐自己禁不住她这幅娇态,努力沉下脸,佯怒道:“不可掉以轻心,病能去,自然也能再回来,你若不当心,到时有的你好受。” 阿绮自知理亏,只抿着红唇斜睨他一眼,别开眼不再说话。 郗翰之被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望得心软了半边,哪里还撑得住,不过一瞬便靠了过去,拿着帕子细心地替她将颈边的薄汗也擦去,又伸手将她领口衣襟解开些,露出底下柔腻的肌肤。 “如此可好些了?” 这回却换他眼巴巴地望着阿绮。 阿绮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仍是不答话。 郗翰之笑着又靠近些,轻扯她衣襟,让那一片肌肤袒露更多,道:“我家阿绮娇得很,我哪舍得焐坏了?” 说着,他垂眸冲女儿道:“念念,你瞧瞧你母亲,可比你还娇气些呢。” 念念睁着圆眼望着含笑的父亲,竟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反驳。 阿绮瞪眼望着这一对父女,本就绯红的面愈发鲜艳欲滴,连脖颈下袒露的那片肌肤也染上潮红。 她忍不住哼了声,又扭过头去。 郗翰之本就浑身热意难消,此刻见她如此模样,已有些忍不住,长臂伸出,桎梏着那纤细腰肢将人拉近,又以手掌微遮住女儿的眼神,俯首便吻上那片红潮。 阿绮一手抱着女儿也不敢挣扎,更怕吓着女儿,亦不能出声,只咬着唇以另一手去推他。 郗翰之也知是在外头,不能放肆,稍吻了片刻,便乖乖不动,只将母女两个都环在怀里,冲已软了半边的妻子亲昵地问:“娇气些,任性些,不好吗?” 阿绮轻喘着气,闻言纤手轻捶了下他坚实的臂膀,嗔道:“我若娇气任性,郎君怕便要厌弃我了。” 郗翰之却捉了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那细嫩的数个指尖,一本正经道:“我不敢厌弃你的。从前你为了我也好,为了大局也罢,行事总是小心翼翼的,我知那并非你本性。那时我愚钝,未曾体察,实则定有许多事令你受了委屈。如今,你在我身边,我纵着你,你娇气一些,任性一些,又有何妨?” 阿绮怔怔望着他,心口渐渐泛起一阵又酸又甜的滋味,连眼眶也渐渐湿了。 却见郗翰之笑着垂下头去,在念念额上也轻轻吻了下,柔声道:“我家念念也是一样的,父亲纵着你与母亲,定教你们从此自在无忧。” 念念见父母又一同望着自己,小眼神困惑不已,也不知她是否听懂了什么,竟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也不待父母反应,笑意还未收起,圆溜溜的眼便困顿地闭起。 阿绮望着女儿连笑都来不及笑完,便贪睡过去的可爱模样,不由跟着失笑,轻手轻脚将她衣物重又裹好,一下一下轻轻晃着。 郗翰之遂掀开车帘,悄声吩咐再行慢些,随即将阿绮再搂紧些,另一手替她托住女儿,示意她也靠在他肩上歇一歇。 马车中复归宁静。 半个多时辰后,方至城门处。 郗翰之命停在道边,又歇了一阵,恰在念念才睡醒时,仆从便道:“孙使君与崔夫人已到了。” 阿绮一下便笑开了,抱着念念便要下车去。 然才踏出半步,便被郗翰之拉住,重新坐回他身边。 他责备地望着她,取过方才被她解下的大氅,重新替她披上,仔细笼好,又将女儿也一同裹住,才放她下车。 恰好孙宽已领着一行数十人行到近前,崔萱也才抱着儿子长生下了车来。 因儿子是早产,出生时又差点难产,崔萱与孙宽爱子心切,便给孩子起名长生,如今已一岁有余,孩子虽偶尔会染些风寒之类的小疾,到底也算康健。 一岁多的孩子已会走了,见已下了车,便自母亲怀里挣了挣下地来。 崔萱遂将他放下,牵着他手往阿绮处来。 姐妹二人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各自问候毕,崔萱便忍不住要抱念念:“小女娃生得真好,粉粉嫩嫩,倒有你小时候的模样,等日后大了,定是一样的美。” 念念乖得很,一点也不怕生,被陌生的崔萱抱在怀里,不哭不闹,还冲她甜甜地笑,着实令人怜爱不已。 长生本蹬着两条小短腿在母亲身边跑动,此刻见母亲抱了个还在襁褓的小女娃,忙奔过去揪着母亲的衣摆:“母亲,长生也想看看妹妹!” 崔萱摸摸他脑袋,笑着问:“长生要看妹妹,得先同姨丈和姨母问安才好。可还记得父亲先前教的,如何同长辈行礼?” 长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迟疑地点头。 第163页 孙宽方才已同郗翰之略说了两句话,此刻见状,又蹲下|身去,平视着儿子,耐心同他道:“这是姨丈,那一位是姨母,多亏了姨丈和姨母,你母亲才能好好地将你生下来。长生,咱们该同姨丈和姨母道谢。” 长生尚小,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却也听出了其中的认真,不由也肃着一张小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郗翰之与阿绮二人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道:“长生要给姨丈和姨母道谢。” “好孩子。”阿绮忍不住笑开,弯下腰将他抱起来,带着他看念念,“这是妹妹,妹妹现在还不会说话,不能叫兄长。” 长生看着襁褓里的小女娃,伸手去握握她的小肉手,引得念念又笑了:“母亲说,长生小的时候也不会说话,长生可以教妹妹说话。” 阿绮越看他越觉可爱,想起当日那个小小的孩子已这样大了,心中感慨,道:“那长生在姨母家多住些时日,和姨母一同教妹妹说话,好不好?” 长生认真地点头,又引得众人一阵轻笑。 郗翰之在旁看着阿绮抱着个小郎君的模样,心中有一瞬也想再生个小男娃,可一想到她临盆那日的痛苦,又赶紧将这想法压下。 一行人稍说了两句,便往回去。 郗翰之与孙宽二人骑马,屏退左右,远远地跟在最后,商议着军中之事。 阿绮与崔萱两个则带着孩子同坐马车中。 长生正逗念念玩,崔萱则含笑细细打量阿绮,直将她看得面红耳赤,不明所以地问:“阿秭一直看我作甚?” 崔萱掩唇轻笑:“我看你,上一回见我时,还说要同夫君和离,再见时,竟已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了!” 阿绮被她说得越发脸红,想着这一年来的种种变化,道:“实则我也不知怎会变到如今这般,甚至也不知我这样到底对不对,可——我总想试试。” 雨天路滑,回去还有许久,她遂将这一年来的事与崔萱絮絮说了。 崔萱听罢,亦感慨不已,望着两个孩子,道:“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准。便是我,到今日也不能全然说同夫君成婚后,绝不会有意外。可若教日后的我来看今日,别的不敢保证,却绝不会后悔。” 阿绮想了想,将心中的纷乱扫空,点头道:“阿秭说得不错,我今日既选择同郎君一道过下去,便该好好过,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后悔便是。” 数人回去后,一同拜过刘夫人,阿绮与崔萱带着两个孩子留下与之一同用饭,郗翰之与孙宽则直接赶往军营中,召众将一同商议。 如今孙宽这阵东风已到,三日后,便能往建康进发。 ☆、缨绳 因已在寿春休整了许久, 孙宽又早已来过信,郗翰之心中早已将接下来的部署大致想妥了, 此时将心腹将领都召集军中, 商议起来也格外顺畅。 二人除在头一日夜里在府中一同饮酒叙旧外, 接下来两日皆是早出晚归, 终于将各事都安排妥当。 孙宽来时, 并未大张旗鼓, 只领了百人, 护着妻子一路行来,余下大部队则在后缓行。 到时他与郗翰之分头离开,郗翰之领八万大军往建康去,陈兵江边时,孙宽便向沅陵等地进攻。 荆州各地素来城防坚固,孙宽只三万人, 不必硬攻, 只做游击态势, 随时偷袭各地,一击即退, 引袁军后方动摇,便可给郗翰之可趁之机。 届时郗翰之南下渡江, 进入建康便能少许多阻力。 讨袁之檄文也已拟好, 只待发往天下四方。 待一切定下,已是出发前夜。 二人于午后在军中一番检阅,振奋军心后, 便早早回来了。 临别在即,两对夫妻自有许多话要说。 崔萱自成婚后,便始终伴在夫君左右,二人分别最久的一回,便是生长生前,牂柯受灾那一回。自长生出世后,孙宽越发顾家,再未离开妻子超过三日,此番分别自然有些难舍。 倒是长生,不足两岁的小郎君,一本正经地站在母亲身边,冲父亲拜了拜,道:“父亲放心去,长生是大丈夫,会照顾好母亲的!” 如此,令原本还有几分伤感的崔萱一下破涕为笑。 再观阿绮处,虽早已习惯了与夫君分离,可临到这时,自也免不了有几分愁绪。 然她记得郗翰之先前说的话,待这一回过去,便能回建康常居了,往后夫妻二人在一处的时候,亦当多出不少,遂也没了惆怅。 夜里,待将念念哄睡,二人沐洗过后,相拥着靠在榻上,絮絮地说话。 郗翰之捉住阿绮的手,将一个巴掌大的软绸袋交到她掌中。 阿绮掂了掂那绸袋,只觉有些沉,里头似放了什么细碎之物,装了满满一袋。 她侧目望他,疑惑地唤了声“郎君”。 郗翰之面目含笑,双掌将她纤细柔荑包裹着,一同将那袋上的系带解开,露出其中之物。 那里头细细碎碎的一片橙黄,夹杂着些大小的颗粒,竟是一抔黄土。 阿绮诧异地睁大双眸,也不嫌那沙土脏污,直接伸出一截青葱指尖在那一层细碎的橙黄上轻轻碾过:“郎君这是何意?” 他拿出这袋子交给她,显然是要赠给她的,可她从未听过有人会赠旁人一袋尘土的。 郗翰之面目间笑痕加深了些,隐隐还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腼腆。 第164页 “先前那数月里,我每日都想你。我想带着你看看北方的疆域如何辽阔,风物与江东如何不同,可惜你都不在。” 他垂眸望向那一抔黄土,哑声道:“我每走过一座城池,便会铲些沙土在其中,凡十六城,自我的故乡高平,到故都长安与洛阳,都在其中,暂且就当是我带着你走过一遍,往后若有机会,定要亲自带你去看看……” 阿绮闻言,由伸出指尖去挑动袋中沙土,果然见其中虽皆色泽橙黄,可稍仔细辨别,便能看出其中些微的区别,的确应是自不同地方一点点收集的。 她捧着那一袋沙土,忽然觉得越发沉甸甸起来,脑中甚至能想起他每到一处,弯下腰将沙土铲入袋中的模样。 “多谢郎君。”她小心地将那锦袋重新系好,仔细收起,“待咱们往建康去,我要将这黄土给父亲看看。” 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带着当年南渡的父老重踏中原故土。如今他已故多年,再没有机会了。 这一袋沙土,便算还了他生前夙愿吧。 郗翰之伸手去搂她腰肢,握着她手,贴着她面,轻轻吻去她眼角隐现的泪光,温柔摩挲。 北伐已成,他欠崔大司马的恩情已还了一半。余下的那一半,便该用他这辈子来对阿绮好。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郗翰之便起身了。 梳洗过后,婢子们如往常一般要捧着衣物上前替他更衣,阿绮却未如先前一般在旁候着,却是主动上前,命婢子将衣物搁在案上,道:“今日我来吧。” 她还未动,郗翰之唇边已克制不住挂上了笑意,也不主动将起居服褪下,只自觉展开双臂,等着她靠过来。 阿绮忽而觉得他像个顽皮的孩子一般。 她斜睨他一眼,面上佯怒,双手却已经伸过去,轻柔地替他将起居服褪去,待只余亵衣亵裤,又好好地整了一番,方取过一旁的外衫、甲衣等,一件件替他披上。 系腰带时,她双手环过他腰两侧,身子不自觉地也靠近了,仿佛主动偎进他怀中一般。 郗翰之垂着头,嗅到她发丝间的宜人幽香,眼神也自她脖颈间的细腻肌肤一寸寸划过,尤其至衣襟处,还隐隐可见昨夜留下的淡淡红痕。 他心中意动,一时也忘了此刻正穿着衣服,原本舒展的双臂收紧,直将她抱在怀里,俯身便去吻她鬓角与鼻尖。 阿绮躲闪不及,微仰着头,腰肢向后弯了弯,愈显柔软如柳枝。 二人纠缠在一处吻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时,阿绮已是双颊绯红如霞,双眸更波光粼粼。 她平复着呼吸,下意识望一眼天色,推他道:“郎君快放开我,莫误了时辰,阿秭和孙使君等着呢。” 郗翰之不肯松手,将脸埋在她发间,闻言轻笑出声:“怎会?孙使君定也同我一样,舍不得妻儿,巴不得我慢些。” 他说着,五指插入她浓密柔顺的发丝间,往下缓缓梳理。 她今日起得早,身上还穿着起居服,长发垂在身后,只在发尾处以缨绳系起。 郗翰之手指触到那根细细缠绕的缨绳,指尖挑动,三两下便将那根缨绳解下,握在掌中,道:“阿绮,这缨绳赠我,好不好?” 他时常在外奔走,总想要一件她的贴身之物带在身边。 阿绮点头,稍退开些,看一眼那根五彩缨绳,又看一眼已经梳好发髻带好冠的郗翰之,自他掌中取过缨绳,松松地绕上他手腕,打了个结,道:“这缨绳色彩斑斓,郎君不便系在发髻上,便系在腕上吧。” 行军时虽会将袖口都束紧,然也只稍稍拉下些,便能遮挡住这些艳丽的色彩。 郗翰之抬腕瞧了瞧,满意地点头:“只怕我这几月里,都不敢将它取下了。” 说着,又俯身去吻阿绮面颊。 他心中到底还记着大事,稍亲昵一阵,便松了手,携着阿绮一同往隔壁屋里去看女儿。 念念恰也醒了一阵,由乳母抱着喂过奶,此刻正一下一下打着嗝。 郗翰之抱着她亲了又亲,直令她咯咯笑个不停,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待再往刘夫人拜过出来,天已大亮了。 崔萱也恰与孙宽一同出来。 阿绮与崔萱将二人送出,方同回院中去。 姐妹二人已都没了睡意,将郎君送走后,虽有一瞬惆怅,可因有人相伴,亦觉安心不已。 …… 讨袁檄文已提前一日便由快马发往各地。 文中仍尊萧明棠这个天子,以袁朔为奸佞小人,指其祸乱朝纲,当人人得而诛之。 两军一战,莫说朝中众人皆知,就连建康的百姓也都早料到了。 先前言袁朔逆天而为,致京口军中爆发时疫之流言经这些时日早已深入人心,郗翰之檄文发出不过半月,大军顺流而下,一路旌旗舟楫,声势浩大,未至广陵,扬州便有数位内史先临阵倒戈,不战而降,这一路行来,几算战无不胜,畅通无阻。 此时袁朔亦早闻风声,即便京口重兵此时一片颓靡,也不得不抽调出大半,前往迎战。 时已开春,气温回暖,浩浩江边,已偶尔能见野鸭成群游过。 可不知为何,今春仿佛格外阴沉,开春多日,每日皆阴雨绵绵,立在江边时,江风扑面而来,尤觉湿寒。 江阔处数百丈,两军数十只战船陈列两岸,仍未显拥挤。 第165页 袁朔自后方营帐中独行而出,立在江边礁石高处,远眺对岸。 江风怒号,浪涛澎湃,江面上弥漫着一层浓浓雾霭,遮蔽了眼前视线。 可不知为何,隔着浓雾,袁朔仿佛能看到对岸的北府兵摩拳擦掌,士气昂扬的场面。 而他身后的军营中,虽也是身经百战的勇武队伍,却因一场时疫,士气衰竭,人心动摇。 方才在帐中与诸将商议对策时,众人皆一脸凝重,气氛一时沉窒。 对手已至江边,眼看最后这道天堑将破,如今人人皆知,唯有背水一战。 兴许借着多于敌众的人数,还有几分胜算。 可饶是如此情势,军中仍有将领念着身后家族利益,于商议对策时,不分是非,只论家族阵营,姻亲之间互相吹捧相帮,疏远者则互相反驳攻讦。 似乎人人都倚仗着自己背后庞大的世家势力,面对敌军来犯,有恃无恐,只以为即便掌权者如走马灯般轮流变换,绵延百年的家族势力却不会一夕之间破灭。 只他袁朔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再无退路。 一瞬间,他只觉自己如孤家寡人,独行黑夜中,全无依仗。 便在此时,江对岸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般的欢呼声,似能在江面上掀起巨浪,将南岸军营淹没。 袁朔心中一沉,背在身后的双手默默攥拳。 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一叶小舟沿江而下,靠岸停驻后,跳下二小卒,神色慌张,四处张望后,便冲他这处奔来。 那二人立于礁石下,仰面呼道:“大相公,沅陵——被宁州的三万余僚人偷袭了!” 江风呼啸而过,将那二人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飘入身后数丈远外的亲随们耳中。 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一番后,纷纷拱手呼道:“大相公,沅陵——已距洞庭不远了!” 亦有人沉不住气,已经咒骂出声:“真是时运不济,僚人从不理江东事,为何此时突然偷袭?!” “是啊,先前在荆州时,大相公还曾亲自去过宁州,尚未曾说动僚人首领,难道当真是……” 话至此处,众人忽然噤声,不敢再言。 袁朔本就冰冷的面色终于也渐渐显出颓意,似面对大厦将倾般无力回转。 他长叹一声,未再多言,只示意众人退下,不必再多言此事。 区区三万僚人,不必再派兵去支援,只调镇荆州的兵即可。 只是在此时此地,传来这样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天色愈发阴沉。 他孤身而立,隐隐想起近一年前的那一日。 他想问:若我胜了他,你是否从此能如信任他一般信任我? 那时的一念之差,教他终是未问出口。 如今看来,已不必再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江和鸭子,下意识就是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过长江。 ☆、封王 虽袁朔下令不得在军中随意议论沅陵遭袭之事, 可短短两日,消息还是在军中不胫而走。 先前因烈性风寒一事, 军中已被流言击得人心惶惶, 此时连从不问汉人之事的僚人都牵扯其中, 更引士卒们忧虑不安。 接连十多日, 北府兵未发起大规模进攻, 只时不时以出其不意之势突然进攻, 待其一反击, 便立刻退守。 几番来回,袁军已疲惫不堪,每每追至对岸,望着近在咫尺的北府兵,本可尽全力拼杀一番,领头的先锋都因士气不足, 犹豫不决而错失机会, 只得重回己方阵营。 这十多日里, 北府兵看似都停驻江边营中,实则趁着数次突袭, 正暗中收了沿岸渔民的小舟,将两万人扮作寻常百姓, 随身兵器则绑于船底, 分批渡江,再悄悄汇合。 恰因连日阴雨,江上雾霭沉沉, 视线受阻,即便袁军日夜瞭望,亦未曾发现异常。 双方对垒数次,各自主帅仍都留营中,保留着最后的实力。 袁军虽然气势低迷,将士孱弱,可其所拥之水军配备,却是江东最精良者,时疫之前,更常在昆明湖中操练,若果真沉着应战,不见得会轻易落败。 郗翰之心中清楚,于是暗中命人渡江时慎之又慎。 袁朔亦不敢松懈,命手中舟楫战舰沿江列阵,倾注兵力,背水一战。 决战在即,两军终于全力相遇。 两岸江边各以圆木筑高台,上悬战旗,列战鼓,主帅登台俯观,旁有士卒捧槌,随时擂鼓传令。 宽阔江面上,亦停满战船,分列阵型,船上士卒手持兵器,个个严阵以待,不敢松懈。 尤其北岸的北府军中,因为大批兵卒已暗中南渡,悄悄绕行至袁军后方,是以凡留下的士兵都站至甲板上,船舱内则多灌许多江水,令船身下沉,以防对方看出端倪。 郗翰之与袁朔二人皆立高台,隔着数百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上天仿佛有所感应,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今日的江面天明云净,一眼能望出甚远。 随着两岸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列于水中的数十艘战船闻声而动,以阵型往江中冲击对垒。 一时间,浩荡波涛声卷着拼杀撞击声与嘶吼呐喊声,于广阔江上盘桓不休。 几番对阵下,短兵相接,北府军行事保守,皆以防为主,倒让袁军看出端倪,不断挺进。 第166页 一时间,双方竟也未现悬殊战局,反似旗鼓相当。 袁军中,将士们似乎渐渐看到了希望,越发卖力奋勇。 便在此时,立在高台上的郗翰之极目远眺。 只见对岸军营外围,忽而有一支鸣镝破空而上,紧接着,又有四五支鸣镝同时射入高空。 那声音早被江上震天的声响淹没,无人听见。 郗翰之远望那数支箭,唇边终于掠过一阵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俯瞰江中情况,冲身边士卒挥手示意。那人心领神会,忽然变换鼓令。 随之而来,便是高台下数十个战鼓同时整齐敲击,将军令传递而出。 北府军中,驻守岸上者迅速反应,齐齐张弓搭箭,将数十鸣镝射向空中。 袁朔立在高台上,见状心中一紧,下意识回身看去。 只见身后军营中,仿佛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不出片刻,便猝然燃起熊熊烈火! 火势迅速蔓延,营中留守者匆忙策马而来,高声疾呼:“大相公,北府军不知何时潜入营中,眼下营中起火,粮草——恐要毁大半!” 周遭众人皆听到了,纷纷一惊,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压迫感。 “北府兵——什么时候渡的江!” “粮草若毁,接下来还如何迎战!” “定是前两日阴雨,他们使了龌龊伎俩!”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啊!” 有人冲袁朔拱手急道:“大相公,此时宜撤军,调集人手,全力灭火,保下余粮!” 亦有人闻声讥讽:“此时撤兵,岂不是直接让北府兵渡江,攻去建康了?” 那人不甘示弱:“否则如何?余粮不足,又能坚持几日?抑或是尔等愿将家中存粮尽数捐出,以解燃眉之急?我记得你王氏族中在广陵就有私库存粮,据闻其中所见之鼠,肥硕可比官仓更甚,想来给我军中数万将士吃上一两顿总是够的。” “你!”方才那讥讽之人忽而语塞,面红耳赤瞪过去,“哼,你自己族中何不捐出一些?我王氏在广陵有私库,你们族中便没了吗?” 此言一出,数人竟隐隐有争执不下的态势,似谁也不愿让步。 袁朔俯望眼前情形,忽觉一阵可笑。 不堪用,当真是不堪用。 他沉默地侧目,望向江面上之情景。 将士们此时也已注意到案上火光,好容易提起的士气瞬间又被扑灭,紧接着便开始自乱阵脚,连战鼓军令都听不入耳,排布出的阵型一下便乱了,豁开个空子令北府兵一下钻入,紧接着,颓势便蔓延开来。 他心口一阵绞痛,不由伸手捂住,隔江望向对岸那道挺拔镇定,胸有成竹的身影。 十年经营,付之东流,他终是要败落了。 “使君自问,这些年来,追逐天下,为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民族尊严吗?还是仅仅只为争权夺利,享受至高之荣耀?” “若是后者,则与宫城中的太子与天子,又有何不同?” “宫城中那个位置,凡士族皆可图谋,若没有建立举世瞩目之伟业,即使暂时得了权势,往后又如何守得住?” 那日夜里在帐中,阿绮铿锵的话语忽然在他耳畔回响。 他为何而起事? 当年,父亲惨被害死,还落下恶名,他尚年少,却在心中暗暗发誓,日后要为袁氏正名,要为父亲报仇,要成为士族之最。 说到底,他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为了享受荣耀。 以至于他忘了,多年来跟随在他身边时时追捧者,也多是为自己,为家族谋利者…… 心口绞痛越发剧烈,他面色渐白,强忍着立在高台之上,冲一旁传令的士卒道:“退兵。” “大相公……”那执槌兵卒猛然愣住,瞪大眼望过去,却见他苍白面上,已多了几分决绝之色。 那兵卒见状,不再犹豫,肃了脸色,举起红槌,在巨大战鼓上擂动出撤兵的号令。 余下战鼓纷纷跟上,厚重鼓点声响彻江上,激荡不已,似重重敲在袁朔胸口。 他强忍着喉间腥甜之意,立在高处,于将士们错愕又颓靡的注视下,摇摇欲坠。 “大相公!” 底下声声惊呼传来,他只作未闻,眦目望向对岸,隔着数百丈的距离,隔着奔腾江涛,隔着厮杀怒吼,也不顾那人是否能听到,提气高呼:“郗鉴安,盼你——重振朝纲!” 说罢,他似已耗尽毕生气力,立在高台上,再支撑不住,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颓然倒地。 主帅轰然倒下,便如千里之堤,溃然垮塌,再没什么能阻挡北府军的脚步。 …… 二月初,北府兵终于入建康。 便如一年前袁朔大肆进入建康一般,仍是天子的萧明棠亲自携朝臣来迎,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士族们,终是以前所未有的谦卑之姿,对着这个寒门出身的武将弯下腰来。 萧明棠又下旨意,将郗翰之才得封的国公爵升为王爵,增十郡食邑,受九锡殊礼,使其成为有晋一朝以来,第一位受封的异姓王。 非但如此,郗翰之更领大相国、总百揆、扬州刺史等职,总领朝政大事。 一时间,他的风头竟已比先前的袁朔更盛,朝中尚存的朝臣们纷纷动了心思,欲来试探这位年轻的权臣究竟如何打算。 第167页 毕竟晋室靠世家支持立国,不论何人掌权,总要倚重几家势力。这位新晋权臣身后除妻族崔氏外,再无倚仗,若此时能得其刮目相待,自是大有裨益。 然面对众人的殷切与试探,郗翰之却一概不理,就连战战兢兢,生怕被废的萧明棠,他也不过见了一回,便匆匆离去。 一来,眼下的局面,他早有打算。 二来,他须得亲自回去,将妻女和母亲接来建康。 …… 消息传至寿春时,恰是二月初六,与之同来的,还有自荆州退兵过来的孙宽。 郗翰之亲笔写了家信回来,将先前情况道明,又将建康情形略说了,最后写道,要亲自回来,接一家人同回建康去。 其中喜悦激荡之意,便是隔着缣帛墨迹,阿绮也仿佛能感受到。 如今北方已下,国中战乱亦平,往后,是否就要迎来百年未现的统一之世? 她心中亦渐渐升起几分激动感慨,乃至滋味复杂的惆怅。 这四十余年里,无数百姓与将士因战乱而死,其中既有如父亲一般,心怀高远之志,却最终抱憾而终者,亦有如袁朔一般,野心勃勃,欲一展抱负者。 如今终被郗翰之一一做到了。 刘夫人看过信,亦是百感交集,深深吸了口气,竟喜极而泣。 “我的儿——我这辈子,能有今日,真是足了……” 此时崔萱也才领孙宽同来问候,孙宽闻之,笑道:“当日我便料鉴安非池中之物,定能成一番大事业,如今果然做到了,连老天亦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刘夫人忙将面上泪痕擦尽,笑道:“教你们看笑话了,我这老婆子,到时还要去建康,听闻那里遍地王侯贵人的,我恐怕还要教别人笑话,给翰之添麻烦……” 阿绮知她心中没底,未到过那样的地方,忙笑着安慰道:“母亲莫怕,凡事有我在,便是看在郎君的面上,也无人敢笑话母亲。” 刘夫人稍放心了些。 众人在屋里略说了阵话,因难得喜事,刘夫人便命厨房做了些酒菜,聚在一处用了,府中仆妇们亦都得了赏。 夜里婆媳二人在一处商议,因记挂郗翰之如今才入朝中,定有十分忙碌,他虽说要亲自回来接她们,可她们亦不能只在此坐等。 二人遂决定,接下来两三日便将行囊收拾着,到时先带上些,直接往建康去,余下的,再留下些人继续整理便好。 第二日崔萱知晓后,思来想去,亦决定陪阿绮一道往建康去一趟。 到底亦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且她心中还隐隐担心她那兄长,恐要给阿绮添麻烦。 孙宽因久离宁州,此刻已不该在外继续逗留,遂决定留下些人护送妻子往建康去,自己则领着人先回宁州。 三日后,阿绮带着念念,崔萱带着长生,与刘夫人一同启程,往建康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应该最近要完结了。 ☆、酌酒 自寿春离去, 一行人经芍陂后,便到近梁郡时, 郗翰之便也已领着人赶到了。 两队人在梁郡驿站相遇时, 正是傍晚。 刘夫人听了仆从来说的消息后等不及, 忙带着阿绮等一同等在门外, 远远冲策马而来的儿子挥手。 郗翰之一马当先, 奔至近前, 跨马而下, 将缰绳交给刘澍恩,同驿城丞略一拱手示意后,便大步行至母亲与妻女处。 刘夫人拄着拐上前去握儿子的手,将他自上到下仔细看了数遍,反复问过,确认他未受伤, 只因忙碌和赶路而有些疲乏后, 方安下心来。 郗翰之耐心安慰母亲一阵后, 见她方才激动的情绪已平复下,这才命人搀扶着她往驿站中去歇息。 崔萱知他与阿绮夫妻二人定有话说, 遂也跟着刘夫人一同先走了。 众人散去,郗翰之方转头望向一旁静立的妻女。 分别两月有余, 此时再见, 他心中大石已去了大半,可对上阿绮柔柔的目光,却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 默默将袖口解开些,露出两圈缨绳来。 阿绮垂眸望去,见那两圈缨绳经这两月的摩擦,已有些褪色,原本稍硬的质地也被磨得软了,再不复当初才系上时簇新的模样。 她一下便笑了,本就柔软的目光愈变得如水一般:“郎君当真两月不曾取下吗?” 郗翰之因为奔波忙碌略显疲意的面上浮现笑意,将袖口又拉下,仍将缨绳掩在其中,揽住妻女,道:“自然不曾,便是沐浴盥洗时,也都戴着。” 说罢,他俯身贴近阿绮耳边,低语道:“好容易从你这取来的贴身之物,我哪里舍得取下?” 他孤身在外,抱不到她,只能睹物思人。 阿绮依在他怀里,带着他一同往屋里去,闻言瞥一眼他手腕处,掩唇轻笑,道:“郎君此话,倒像是有些不满?” 郗翰之扶着她肩,又伸另一手去替她一同托着念念,摇头冲念念道:“我哪敢有不满?念念你说是不是?” 说罢,竟似略带委屈似的望着妻子,柔声道:“只是想有件你亲手所制的东西时时带在身边罢了。” 他知道阿绮不擅女红,定不愿替他做香囊、衣物等,忙道:“不必你多劳心费神做别的,便是随手绘个你的像来,给我贴身放着也好。” 阿绮笑眼凝着他,微微点头,可道了声“好”,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凝眉道:“既是我的像,怎郎君不亲手绘?” 第168页 郗翰之一愣,随即道:“确该我来替你绘,只我这一手画工着实不佳,须得先好好学一学,否则,兴许连我妻半分神韵美貌也画不出。” 此时二人已进了屋,郗翰之抱过念念亲了亲她粉嘟嘟的圆脸,逗得她笑了,又将她放至一旁设了围栏的软床上,让她好好地坐了下,便开始爬行起来。 念念如今已过了半岁,陆续学会了翻身、坐等,如今正学会了爬,亦要学开口说话。 他将外袍脱下,仔细净过手面,在旁含笑看了会儿女儿,便坐到榻上,与阿绮紧挨在一处。 只是阿绮一心一意都还扑在女儿身上,生怕她磕碰着,正目不转睛盯着床上,半点也不理会他。 他心中无奈,只得伸手去轻捏住她下颚,将她小脸转向自己,靠近以鼻尖与她相触,道:“别太忧心,床周有围栏,床上亦都是软的,念念不会有事。” 说着,他也侧头瞥一眼女儿,继续道:“况且,她乖得很,无事不会哭闹。” 阿绮被他捏着下颚,一时顺着他目光,微微挣开些望过去,见女儿颤巍巍爬行两步,便不小心跌在软垫上,却果然未有哭闹不满,自己挣扎着又继续起来,慢慢往前爬行,这才放下心来。 郗翰之知她眼下满意了,遂又将她脸转回至眼前,俯身去吻她唇角,含糊地继续着方才回屋前的话:“咱们说好,待日后得空,你教我画像,可好?” 他在外多时,面上已冒了青色胡茬,虽也曾修过,却并不仔细,此时又些许又短又硬的,正剐蹭着她面颊上柔腻的肌肤,令她只觉一阵刺痒难耐。 她微偏头躲开,却不料他追得紧,一下贴近,又蹭到了她更敏感的脖颈处,更教她忍不住笑着去推。 “只怕……郎君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郗翰之自然不肯放开她,双臂梏住她腰际,贴靠过去,将人压下,一面吻一面道:“会得空的,不必多久,待咱们去建康,安定下来便好……” 阿绮被他扰得面染绯色,忙挣扎着伸出一手来,抵住他要靠近的胸膛,指着那头床上仍在练爬行的念念:“郎君,念念还在——” 郗翰之动作顿住,深吸一口气,稍压下浑身躁动,翻身下榻,将阿绮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念念见身边多了母亲,手脚忙利索起来,奋力朝这边爬来。 可才爬到一半,便被父亲抱起,毫不留情地唤来乳母,带着她去了隔壁静室。 屋门阖上,阿绮还想着方才念念被抱走时困惑又无辜的眼神,心中又怜又爱,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嗔怪。 郗翰之面上笑意加深,又压上前去蹭她肌肤,含糊不清道:“念念爬累了,该去睡了。眼下再没别人了……” 阿绮被他激得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颗粒,到底也软了下来,只瞪他一眼,便又伸臂轻环住他脖颈。 数度别离,终得重逢,日后,当能长久相依了。 …… 两队人相遇后,第二日便一同往建康去了。 梁郡距广陵本就不远,阿绮因想朝中定还有许多事未定下,亦不敢耽误,遂催着行快些,因此未出三日,众人便到了渡江入了建康城。 阿绮等仍住位于城北钟山脚下近昆明湖的那座宅邸中,崔萱本想往菱洲岛的别馆去,被阿绮与刘夫人一同劝着也留在府上借住。 因战后初定,朝中许多事宜悬而未决,郗翰之白日便匆匆去了衙署,待将要紧的公文奏报等都一一阅过,与手下商议批示后,方于夜幕降临后归来。 还是第一日,阿绮与刘夫人等忙着将行囊、屋子都收拾妥当,也算忙碌了整日,到夜里见他回来,也有些疲了。 今夜月色甚好,夫妻两个一处用过饭,又看过孩子后,在院中散步赏月。 汤饼亦小跑在旁,晃着颈间银铃脆响声声。 它前几日因也跟在队伍中跋涉,一下有些不适应,每日被胡娘子抱在马车里有些恹恹的,到这日歇了许久,此时才有了些精神。 阿绮也不敢多喂它小肉干,生怕它水土不服,吃多了反不好。 汤饼也着实没太多力气,小跑着在院里行过一会儿,便由胡娘子带去歇息了。 郗翰之遂命人搬了榻与案来,带着阿绮一同坐在廊下赏月。 已是春意浓时,夜里也不再沁凉。 阿绮来了兴致,叫翠微去温了一壶梅子酒来,又取出套珍藏已久的翠玉酒具来,亲自斟了两杯,欲趁月色对酌。 她本也偶尔爱饮一两杯酒,只是先前总没什么兴致,后来又怀胎生养,也总没机会,今日月色皎洁,天地宁静,恰适合对酌。 郗翰之眸色温柔,含笑望着被皎皎月色笼罩的她,执杯饮一口温酒,待那酸甜中微带熏然的滋味浸润口腔,又伸手将才放下酒壶的阿绮揽到怀里,不待她饮酒,便先将唇凑上去,将方才沾染的酒意渡去。 阿绮一下觉得自己生养过后,酒量也差了许多。 从前她虽也不胜酒力,饮三两杯亦不再话下,而如今,不过被稍沾了他口中酒意,便已觉昏然微熏,眼前像被笼了层迷雾般朦胧恍惚。 “郎君……” 她撇开头去,避过亲吻,浑身软着靠在他胸前,似猫儿一般柔顺。 郗翰之轻笑一声,抚着她后背,又顺手将她发间簪钗取下,待那垂坠乌发落下,便捻在指尖赏玩。 第169页 他伸手取过酒杯,凑到她红唇边,望着她双眸水润,迷瞪地启唇就着他的手饮下一口酒液,不由心意微动,放下酒杯,轻捏住她下颚,细细观她酡红面颊。 阿绮脑中有片刻晕眩,努力睁大双眸,瞪着眼前的人,不满道:“郎君要将我灌醉吗?” 郗翰之失笑,俯首抵住她额头,一边吻她鼻尖一边道:“怎要怪我?可是你自己要饮酒的,谁知你这般不善饮。” 二人在榻上抱在一处亲昵了片刻,郗翰之也不敢再让阿绮饮酒,趁她迷糊时,招手唤婢子来将酒都撤下,又给她送来一碗蜜水饮下,才令她渐渐清明。 阿绮自觉羞涩,趴在他胸口迟迟不愿抬头,只闷闷道:“我记得我从前是能喝上三两杯的。” 郗翰之抚了抚她仍滚烫的脸颊,一手在她背后轻拍着哄道:“无妨,大不了往后咱们不喝了,你喜爱梅子的滋味,便只作乌梅饮来就好了。” 阿绮没说话,只心说自己定要趁无人时,再偷偷试上一试。 静了片刻,她思绪回笼,想起了件事,便撑着他胸口起身,道:“郎君接下来,预备如何理这浑如泥潭的朝局?到时我也好应对旁人。” 今日他们到了建康,想来建康各大世家都已知晓,大约明日后日,便陆续会有各家的夫人、女郎等登门拜访,自她这处探一探口风。 她虽已久不在此,却深谙其中门道,此刻便得先知晓郗翰之日后的打算,明日应对时,才能心中有数。 郗翰之自然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带着她坐直身子,道:“如今世家间的利益牵扯太深,几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互相之间,又各自为政,各谋私利,先前袁朔便是败在此处。是以,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我大多都不打算擢升任用了。” 阿绮侧目看了他一眼,虽稍觉意外,可转念一想,亦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略一思索目下情况,迟疑道:“到底都是绵延百年的大族,势力深厚,非轻易能撼动,郎君预备如何弹压住他们?到时空出之官职,又如何填补?” 先前袁朔仅是在士族内部有所动作,便令自己积累多年的根基土崩瓦解,而眼下郗翰之所欲为,显然比袁朔有过之而无不及。 郗翰之双手忍不住顺着她腰侧细细摩挲,带出阵阵热意,面色与说出的话语却一派肃然:“世家手中握有权柄,天子,乃至先前的袁朔,之所以弹压不住,便是因手中未握足够的兵权,能震慑之。” 阿绮被他手上动作弄得浑身软了,依在他怀里,想了想道:“郎君是预备这两日将荆州军收入麾下后,再开始动作?” 郗翰之捧住她面颊,俯首过去一下一下地亲,闻言微笑,亲昵地揉捻她发丝,点头道:“不错,我家阿绮聪敏,这些年,我亦暗中派曾诩考差了许多寒门出身,无甚根基,才德出众,却未得提拔者,不久便可启用了。这两日若有人登门,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拒了,不必多顾虑我。若有人问起,你一概说我自有主张便好。” 他知她这般问,亦是想帮他多多安抚那些士族官员,可他不愿她因此事而委屈自己。 对旁人的无礼百般忍耐的滋味,他尝了多年,而她自小便受人追捧,立于人尖,不该受这样无端的委屈。 “还有先前你同我所说的同泰寺之事……待兵权收拢,我自会动作。” 阿绮有一瞬怔愣。 他又想起崔家,道:“不过,崔家,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其声望尊荣。你堂兄虽不堪用,担个闲职亦并无不可。还有你堂姊,你二人感情这样好,若你希望,到时也可将孙使君再召回建康来任职。” 阿绮心中一暖,主动与他亲近,笑得眉眼弯弯:“多谢郎君,明日我同阿秭商量一番。只是,阿秭亦是不喜以权谋私的,郎君若有难处,实不必如此。” 郗翰之未再多说,只将她抱在怀里往屋里去。 不论她是否接受,崔氏的尊荣,他都要尽力保全。 …… 自第二日起,果然如二人所料,城中不少官家夫人与女郎皆闻风而动,陆续往郗翰之府中投拜帖。 经先前的一番试探,众人已渐知晓郗翰之当是油盐不进的,唯有自他那位听闻颇受爱重的夫人处下手。 况且,崔绮本出身世家,从前亦有不少故交,当更好说话些。 然面对纷至沓来的拜帖,阿绮先未理会,只先同崔萱商议。 崔萱与她同来建康,本就是恐她因兄长崔淮而左右为难,此时听了她的话,已然心中有数,道:“兄长那处,先前我已给他去过信,劝他莫要太过贪心,乱局之中,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他未回信,但想来因袁氏之事,也已有所触动。过两日我再去劝一劝,应当便无事了。” 阿绮听罢,又想起孙宽,问:“那到时将孙使君召回建康附近任职之事,阿秭以为如何?” 崔萱先未答话,思来想去许久,方摇头道:“此事暂不必了,宁州虽远,我这两年却似是住惯了,夫君在那里为使君,亦已心满意足,我们夫妇两个都不求富贵与权势,只安稳度日便好,宁州最是适合。” 阿绮怔了怔,仔细望着崔萱,生怕阿秭是为了不教兄长见孙宽境遇更好而生出不满,反令她为难,才不愿回来。 “阿秭,此事你不必替我与夫君考虑,只想你与孙使君之心意便好。” 第170页 崔萱知她的担心,遂坦诚地望着她,道:“阿绮,我不瞒你,我的确不愿令你与郗相国为难,可这亦是遂了我与夫君的心愿。我方才所说并非虚言,我与夫君,早已想过日后的生活,宁州虽远,却风物宜人,我们二人,还有长生都觉甚好。你实在不必担心。” 阿绮望着她真挚的模样,眼眶微红,闷声道:“可那样我会想阿秭的。” 崔萱望着妹妹这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仿佛一下回到了年少的时候,不由笑着去摸摸她眼角,柔声安慰道:“都做母亲了,怎还这样孩子气?你若想我,只管给我来信便是,路途虽远,我也会每年回来看你。” 阿绮巴巴地望着堂姊,讷讷点头,像儿时一般伸手去抱她,闷声道:“那阿秭日后在宁州,定要好好的,不但要待夫君与儿女好,更要待自己好。” 崔萱揉揉她发,眉眼间全是想起少年往事的怀恋:“知道了,我定会好好的,阿绮也是一样的。” ☆、白绫 余下的时日里, 郗翰之便照着先前的谋划,将荆州军编入朝廷中央直属军中, 由他亲自管辖。 半月余时间, 由刘澍恩等亲信亲自操持, 终于将荆州军收入囊中。 如此, 国中兵权都被郗翰之掌握手中, 再不必如先前袁朔一般, 虽震慑住了朝中, 可豫州却还有实力旗鼓相当的他作威胁。 到此时,士族官员们才渐渐反应过来。 有兵权在手,郗翰之已无制约,就连北方胡人,都暂不能成威胁。 两相对比之下,士族们从前以为紧握手中, 难以撼动的权柄, 竟似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此时反应已晚了, 郗翰之已开始逐个提拔才德出众的寒门官员,令世家们的势力受到极大制约。 先前多年, 民间举孝廉、秀才等,多为当地乡绅豪强之家把持, 所举之人常名不副实。郗翰之出身乡间小吏之家, 深谙其中内情,遂也命人对各地剑荐拔之人才重新考校后方能任职。 同时,面对世家大族广兼土地, 令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形,他亦果断推行土断,禁止兼并土地。 有数个出身大家,居内史等官职者,因不满近来变革,私下联络同僚,欲一同谋划着对抗此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然不过数日,便形迹败露,为郗翰之亲率重兵包围,逃无可逃,最终依律法一一查处罢免。 至此,士族们已全然看清眼前局势,只得收敛声势,谨小慎微,不敢稍有怨言,再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如此数月,朝中终复多年为见之清明。 眼看时机成熟,郗翰之终于将目光转向仍坐在天子宝座上的萧明棠。 起先,由曾诩在民间放出风声,称当年先帝驾崩前,多年炼丹修道,其后宫妃嫔中,从未见有身孕,缘何太后近中年时,却能突然诞下独子? 不久,百姓间遂现种种猜测,有人称废后苏氏因佛结缘,终得善果,可更多的,却是关于萧明棠之身世的揣测。 天子非先帝血脉,乃废后苏氏与人私通之子的传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萧明棠近半年来都幽居宫中,不闻世事,尚不知如此不堪之传言,可朝中众臣却都已渐听闻,不由心思各异。 有细思局势,揣度郗翰之心思者,终于按捺不住,于一日朝会上,将此事当庭道出,称请大相国详查实情,给天下臣民交代。 萧明棠当场大惊失色,不顾礼仪便自天子坐榻上陡然立起,指着底下跪倒的众人破口大骂:“尔等逆臣,竟敢如此无礼,质疑天家血脉!大相公,且快将他们拖出去!” 郗翰之立于庭上,未急着答话,而是气定神闲凝视着已失了方寸的萧明棠,眸色幽深,许久方轻笑一声,道:“他们不过是为天家颜面着想罢了,如何便是无礼了?若当真是一清二白,陛下何至如此忧惧?” 萧明棠浑身一僵,双目圆睁瞪着他,渐渐的便抖如筛糠,指着他低声质问:“你——知晓了什么!” 底下众臣虽都跪着,亦听不真切天子的话,可见此情形,心中却都有数了。 想来那传言确实有几分真。 郗翰之不再理会萧明棠的质问,只面向众臣,点出几位,下令详查,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萧明棠见状,脚下摇晃,后退数步,颓然跌倒在座上。 他恐怕已时日无多了。 …… 天子身世本是陈年旧事,苏后心思歹毒,当年留在身边知晓内情的宫人几都已被处死。 原本详查起来该有些困难,幸而郗翰之当日听阿绮说起后,便留了心眼,将同泰寺中这些年来的僧尼都暗中查过一番,终是找到了端倪。 道远乃南渡高僧,虽与苏后暗通苟且该为人指责唾骂,可他到底修佛多年,心怀慈悲,对身边僧侣等不愿苛待,十多年来或仍跟随身边,或流散四方,经一番拷问后,终有人露出马脚,将当年实情道出。 多年前佛法南传,多因道远之功,其除王公贵族外,于民间亦有无数信众,此事一出,足令天下人哗然。 面对万千人诘问,道远终被定罪,处腰斩之刑。 行刑前,他于闹市街头,对着无数百姓下跪,磕头谢罪,忏悔其当年为在江东弘扬佛法,不惜与太后苟且,借其声望于士族间传道。 百姓愤慨者有之,叹息者亦有之。 第171页 最后,便只剩那仍坐天子之位,却已被揭穿身份的萧明棠了。 …… 这日,郗翰之将朝中之事议定后,又往丹阳郡城、石头城、西州城等各地换防巡视,待回来时,已入夜了。 阿绮早已用过晡食,此刻正披衣守在念念床边,哄她入睡。 自入建康已半年有余,念念如今已满了一岁,不但已学会了行走,更已渐渐能说话了。 此刻她穿着小小的藕色衣裙,一面困倦地眨眼,一面仍不停地拨弄捏在手中小玉人。 阿绮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念念困了,要睡啦!” 念念抬头望着母亲,圆眼已经因困意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点头,要将小玉人举起来给母亲,可才送到一半,手上已没了力气,又软软地落下去。 阿绮望着女儿困顿的小模样,心中好笑不已,见她口里还喃喃喊了声“父亲”,可脑袋已经往一旁歪了,便知她是想要等父亲回来。 自来了建康,念念一点点大了,不再如才出生时那样嗜睡,每日夜里也总要见到父亲才入睡,倒是成了习惯。 今日郗翰之回来得晚些,这小女娃竟也跟着等了些时候。 阿绮将她抱进被衾中,俯下身亲亲她额头,正要轻哄,屋外便传来声响,紧接着,便见郗翰之推门而入。 他先四下看了一圈,将目光落在阿绮身上,大步过来,先搂了搂她,方笑着轻声道:“寝房还未点灯,我便知你在此处。” 阿绮轻扯他袖口,笑道:“郎君回来得正好,念念正唤‘父亲’呢!” 郗翰之忙俯身去看,见女儿虽然已经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却的确还勉力将双眼睁开一条缝,试图看清他。 他忙摸摸念念的脸颊,柔声道:“父亲回来了,念念快睡吧。” 念念迷糊地“嗯”了声,可双臂又伸了伸,嘴里重开始唤“母亲”。 阿绮无奈,只好又靠过去,将脸颊凑近,让女儿亲了一下。 得了父母两人的安抚,念念才终于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二人留乳母在屋里熄灯后,便轻手轻脚离去。 今日天热,郗翰之伸手将外袍解开些,拉着阿绮的手一同在月色下缓行。 想起近来的事,他面色沉了沉,有些凝重,道:“废后——大约时日无多了。” 苏太后自被废后,便幽闭宣政殿中,已近两年未踏出半步。 这些时日里,她自最初的心有不甘,日夜咒骂,试图联络从前的心腹朝臣,渐渐变得失去希望,不再挣扎。 终年幽禁,令她越发颓萎,原本一向康健的身子也衰弱了许多。两月前,又听闻道远已将丑事供出,更是忧惧交加。 听闻当夜天子入宣政殿,与废后母子二人齐声恸哭,其声凄惨,令人恻然。 如今,真相既已大白,苏后一病不起,到近几日,已是弥留之际。而萧明棠,也已自知无用,于今日下退位诏书。 阿绮听罢,微微一怔住,方才愉悦松弛的心绪忽而寂然。 她轻咬下唇,沉默片刻,停下脚步,抬眸望着郗翰之,轻声道:“郎君,我想入宫去看一看。” 郗翰之似也早已料到,跟着她驻足,转身似安慰一般揉她发,轻叹一声,道:“明日,明日朝会后,我令嘉奉来接你。” 阿绮掩在袖中的手捻动着衣摆,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将她抚养长大的舅母,她一面深恨那对母子害了父母,前世亦害了她,一面更因自己曾真心实意地感激爱重过他们而感到愧疚痛苦。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断。 郗翰之将她袖口中悄悄捻动衣摆的手握在掌心,捧到近前,一点点掰开,轻声道:“莫怕,明日我会在。” 阿绮抿唇,看着自己原本攥得有些紧的手被他握着一点点松开,深吸一口气,主动抱着他,点头道:“好。我并非是怕,只是……总有些忐忑罢了……” 那对母子,如今已如困兽,不必再惧。 只是她想起那二人,便像是要扒开自己过去的一层伤疤,彷徨而不知所措。 郗翰之见她忽而显出的几分软弱模样,忙将她搂紧,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后背,耐心地等她心绪平复后,方道:“那咱们今日便不想这个,咱们想想——明日是否要让厨房做些酸梅饮来?” 阿绮原本的思绪被他骤然打乱,愣了愣,方想起如今夏日,白日暑气重,她这两日胃口有些减退,遂点头道:“郎君一提,我倒的确有些想饮了,明日我让厨房做些,再给母亲也送去些,她亦爱此物。” 郗翰之见她放松了,心也跟着落下,又将搂紧的双臂放开,握着她手继续往寝房去。 阿绮想了想,又道:“只是给母亲的,得少留些,她偶尔贪吃两口,也会伤了肠胃。” 她是想起了有一回夏日,刘夫人便是多饮了冰镇酸梅汤,夜里腹泻不止,着实受了一阵苦。 郗翰之听她如此说,却伸手去轻弹她额角,笑得弯起的眼眸里满是促狭:“莫说母亲,你亦得当心,不能贪杯。” 阿绮知他说的是那回饮梅子酒时,她只微沾一口,便醉态毕露之事,一时面红,伸手去推了他一把,嘟囔道:“郎君快别胡说,那可不是酒,我才不会醉。” 郗翰之一手抬起她绯红的脸颊亲了一口,趁她未反应时,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床榻处去:“那也不能贪杯,吃坏了肚子,我总是要心疼的。你若想饮酒,且等我回来,咱们一道喝,不怕你醉……” 第172页 …… 第二日,近隅中时,阿绮将念念交给乳母,又同刘夫人说过后,便登上长檐车,往宫城中去。 她记得,上一回入宫,还是四年前随郗翰之离开建康,往寿春去的前夕。 那时苏后仍掌着朝政,见她入宫,先将郗翰之支开,悄悄嘱咐她,若她的夫君生出异心,定要如实禀告。 当时她未曾答应。如今看来,苏后的担忧,都一一成真了。 幸好,她未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久,便至宫中。 朝会已散,郗翰之亲自等在宫门处,引着她一同往宣政殿去。 宣政殿本是太后居处,雕栏玉砌,富丽宏伟,自苏后被废,幽闭此处后,便一下凋敝冷清下来,虽还是一样的高大宽阔,却远远便觉透着阵森森之气。 阿绮一路皆未说话,只紧抿着唇,握着郗翰之的手,随他信步而前。 直到殿外,他停下脚步,松开手,替她轻推殿门,道:“你进去吧,我在此等你。” 他隐约能感觉到,她此来,是想与年少往事做个了断。 她的过去不曾有他的影子,既如此,他亦不必插手,只耐心等待便好。 阿绮握了握拳,望着已敞开的殿中,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 大殿幽而深,虽是日光明朗的夏日,却因四下门窗紧闭而显出几分凄寒。 殿中并无多余服侍的宫人,只行到内室时,有婢子与内监各二人,守在床榻两侧,个个垂首敛目,如老僧入定,看来是服侍的,实则是监视的。 床榻旁,一身形瘦削,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的年轻郎君正俯趴在地上,双肩耸动,似在无声抽泣。 宽敞床榻上,横卧着个妇人,远远的看不真切,只能借着阴暗的光线,隐隐瞧见她面色惨淡,发如腐草,整个人形容枯槁,一动不动,只胸膛处极细微地上下起伏着。 这便是她的舅母。 阿绮静静望了片刻,心有戚戚。 苏后仿佛有所感应,睁眼费力地往她这处看了看,竟是露出个恍惚的笑来:“阿绮,你来了……” 她声音无力而嘶哑,听来似已老了二十岁。 阿绮忽而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泛红。她靠近些,立在床前,垂眸望着行将就木的苏后,一声“舅母”哽在喉间,迟迟说不出口。 “阿秭!”萧明棠亦看到了她,自地上起身,轻唤一声便想靠近。 阿绮面色一下冷了,飞速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望着他道:“莫唤我‘阿秭’,你我并非血亲。” 萧明棠靠近的脚步一下停滞了,瞪眼望着她,伸出的手颓然落下。 是了,她是大长公主之女,虽无萧姓,却着实带着皇室血脉。 而他,不过是僧人的私生子。 他面色愈发惨败,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僵硬,渐渐萎顿地坐倒在地,蜷起双臂,将自己环住。 苏后浑身无力地仰卧着,侧目望着亲子脆弱无依的模样,布满沟壑的蜡黄面上渐渐显出身为母亲的心疼。 “阿绮,你别怪他,都是……舅母的错……” 她浑浊的眼中渗出泪来,顺着眼角滴滴滑落。 “是我鬼迷了心窍,做下那样腌臜事来……道远——亦是为我所迫,还有庐陵……你要恨,便恨我吧,是我将他生下,却未教养好,他只是一直想与你亲近罢了……” 时至今日,她终也明白,为何萧明棠对阿绮有这样深的执念。 这孩子自小在宫廷长大,未得先帝关怀,只跟在她这个母亲身边。 而她身为母亲,却时常苛责于他,将心中种种阴暗而不得发泄的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却因是她的孩子,十几年来始终活在阴谋诡计与虚情假意中。 他偏执阴郁也好,狠心自私也罢,统统都拜她这个母亲所赐。 只有阿绮,虽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却始终心思纯善,黑白分明,即便是幼年时身子孱弱,也从未怨天尤人。 这样的女郎,身在腌臜阴暗的宫廷中,如何不教人怜爱? “我的确恨你。”阿绮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妇人,默默弯下挺直的脊背,双膝触地,道,“可你也的确抚养了我十余载,未有生恩,亦有养恩。今日这一礼,便算还了舅母过去的恩情。” 说罢,她额头点地,生生磕了三个响头。 苏后与萧明棠都怔怔望着她,早已麻木的心渐渐沉了。 只见她自地上缓缓起身,敛衽移步,略挥了挥手,便有守在外室的宫人手捧两道白绫入内,躬身呈上。 萧明棠双目赤红,眼神中俱是恍惚的难以置信:“阿秭,你——要让我死?” 阿绮望着他,眸色晦暗,似想起前世求子不得,最后又被他幽禁佛塔的痛苦时日。 她用力掐住指尖,深深喘息片刻,猛然撇开眼,简短道:“杀人偿命,依律行事。” 苏后本已行将就木,此刻见阿绮这模样,先是怔住了,随后却吃吃笑出了声,笑得咳喘不已:“你果然是崔卿和庐陵的女儿,一贯的恩怨分明……” 她费力地转过头,凝望着床顶的虚无,轻声道:“既是欠你们的,今日还了也罢。” “母亲!”萧明棠惊呼出声,扑到近前,哭道,“我不想母亲死,我——我也还不想死……” 第173页 话至后面,声音已越来越低,他亦知晓,自事情败露起,他们母子二人,便必死无疑了。 苏后颤巍巍地伸手,轻抚他面庞,一边落泪,一边喘息着,轻声道:“傻孩子,别怕……” 阿绮心口涌起一阵酸意,迅速瞥开眼,转身离去,不再逗留。 外间殿门大敞,只那一道门,便将里头的阴暗与外头的明朗隔离开来。 她不愿再听那母子二人的声音,渐渐加快脚步,往门槛外那道挺拔俊逸的身影飞扑而去。 金色日光下,郗翰之面色温柔,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带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至宽阔宫道上。 他将怀里的她放下,却仍紧紧搂着,不愿放开。 阿绮始终柔顺地趴在他怀中,直到此时,方渐渐双肩颤动,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 那是压在她心底的大石,带着仇恨与痛苦,如今终于被移开了。 郗翰之始终紧搂着她,一下一下似安慰孩子般抚摸着她后背替她顺气。 他凑近她耳边不住地安慰:“都过去了,阿绮,已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抹去眼角泪珠,自他怀里抬起头来。 她洁白的面颊因衣物的挤压与方才的哭泣染上一层绯色,双颊也还残留着晶莹泪痕,可唇角却渐渐弯了起来,颊边酒窝也若隐若现。 日光之下,她眸色清明,嗓音清亮。 “是,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尾声! ☆、释然 是夜, 宣政殿中,传来宫人哀哭惊呼声——废后苏氏与废帝萧明棠, 自缢而亡。 因俱被废, 更非皇室血脉, 二人死后, 皆未得葬皇陵, 只如寻常人一般, 为宫人收拾尸首, 寻城郊荒僻之地下葬。 国中不以国丧礼待之。 国无主君,萧氏宗亲便开始蠢蠢欲动。 一如数十年前,引胡人趁虚而入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宗王之乱一般,凡稍有声望的萧氏宗亲,都将目光转向了宫城中的天子宝座,更有数人已早两月前, 便开始暗中联络各世家, 欲争取其支持。 只是, 如今的朝局经这数月的整顿,早已今非昔比。 曾经手握重权的世家朝臣们, 皆被郗翰之手中强盛兵权弹压得不敢轻举妄动,面对宗王们的拉拢, 虽有人意志松动, 可一想起不久前因阻挠朝中改革而被连根拔起,一蹶不振的几位朝臣,又纷纷收敛心神, 不敢逾越。 而如今的宗王们,既无兵权,亦无声望,做不到一呼百应,更无那愤而揭竿的勇气,望着这般情势,只得畏缩不前。 一时间,江东又开始流传去岁便曾有过的童谣。 “晋祚尽信昌。” 如今萧明棠已死,晋室国祚大约也要到头了。 群臣亦渐嗅出风向。 起初,由一新得擢拔的寒门臣子上书,请郗翰之代晋称帝,重立新朝。 郗翰之早先已封宋王,身为异姓,本距登基称帝只一步之遥。 众人遂恍然大悟,纷纷跟上,奏请大相公登基立朝。 郗翰之三度推辞,请自萧氏宗亲中择贤明者为帝,直到一月后,宗王纷纷上奏,言己得不配其位,当以宋王为主,此事这才算顺理成章。 八月十四,万事俱备。 郗翰之于南郊设祭坛,携群臣前往,于此祭拜天地,行大礼,登帝位,国号为“宋”,改元“永宁”。 不久,又拜宗庙,尊刘氏为太后,册崔氏为后,长女为会稽公主。 至此,建康宫城被重新整饬,新帝终携眷属入主其中。 待将行囊整饬,宫殿布置妥当,帝后二人却未急着入内。 阿绮挥退随侍宫人,携着郗翰之在偌大的宫廷中信步而行。 这一座皇宫,处处都有幼时的点滴记忆,她眉眼温柔,仔细地回忆着,边行边与他说着。 “这一处,我少时常趁着宫人不察,偷偷跑来,借那树攀上墙垣朝外观望。” 郗翰之循着她目光望去,果见一株已生长多年的粗壮树木立在墙边,借着粗粝枝干攀爬,恰能登上墙头。 他脑中几乎能描摹出当年娇小玲珑的少女趁人不察,偷攀墙头的画面来。 “想不到你也有这般调皮的时候,若咱们念念也同你这般,可要教咱们担心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柔婉端方,美丽矜贵的妻子,年幼时竟会如此顽皮,难怪偶尔会露出那般任性娇俏的模样来。 阿绮颊边酒窝盈盈,摇头道:“不会,我那时要爬树攀墙,是因父亲不在身边,亦不敢多问太后,何时能见到他,只好到高处悄悄看看太极殿的方向。朝会时那些大臣们皆要穿官袍,我远远看着,便觉得像我父亲。念念不会像我一般。” 已近傍晚,日光由白日的浓烈渐渐昏沉下来。 郗翰之望着妻子怀恋少时的模样,心中柔软,似都化作了水。 他伸手替她将额边随发拢至耳后,摩挲着她耳畔的肌肤,柔声道:“是,念念不会那样。她有你,有我,咱们一起伴在她身边。” 阿绮侧头去看那一道长长的宫墙,眉眼弯弯,仿佛仍是当年那个会偷偷攀爬的女郎:“我家念念若是想攀墙爬树,我亲自教她!” 郗翰之闻言失笑,忍不住揉她绾起的发:“那我必得在旁接着你们两个才好!” 第174页 二人想起那样的情形,不由都吃吃笑了。 日头渐沉,远处隐约传来悠悠钟声。 阿绮似有所觉,往宫城西北面望去。 那钟声是自同泰寺传来的。 她静了静,双手握住郗翰之的手掌,抬眸凝望他:“郎君,咱们去同泰寺看看吧。” “阿绮——”郗翰之闻言,心中一跳,面上笑意收敛,嗓音也有一瞬干涩。 阿绮深吸一口气,只认真地看着他,静待回应。 同泰寺,浮屠塔,是她丧命的牢笼,更是他梦魇的故地。 郗翰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终是沉沉点头。 …… 此时行去,正是晚霞灿烂,天高气爽之时。 同泰寺中僧尼们都已做完晚课,听闻新帝携皇后将至,慌忙要来迎。 郗翰之早派了宫人先去,只命僧尼们都回各自住所便可,不必在外迎候,是以二人进去时,正一片空茫。 内侍们也都被屏退在后远远跟着,只二人携手在寺中缓行。 晚风拂过,浮屠四围铃铎清音泠泠,仿佛能使时空交错。 二人眼前同时闪过历历往事,虽心中各有感慨,交握在一起的手却都又紧了紧。 阿绮仰头望着耸入云端,已被暮色遮蔽大半的塔尖,恍惚忆起那困守其中,不见天日的可怖时光,和她自顶上一跃而下时,似痛苦又似解脱的心绪。 一晃又是四年过去,将她囚禁的人,已自缢而亡,而她亦万幸未重蹈覆辙。 如今,是时候跨过这最后一道坎,将过往全部抛却。 她侧头望向郗翰之,轻声道:“郎君,咱们一同上去吧。” 郗翰之微愣,心中隐隐作痛,可见她如此真挚又勇敢的模样,仍是忍下心底异样,点了点头。 二人遂双手交握着,一同进入塔中,一级一级攀爬而上。 九十余丈的浮屠,凡九级,皆以木为材,落成至今,已逾四载。 虽每日都有僧尼打扫养护,平日能入内登顶者,也少之又少,到底也经了数年风吹日晒,脚步踏上那厚重木阶时,已时不时有了“吱嘎”声。 初时,阿绮心中沉重,略微忐忑,无端想着往事,只觉有些慌乱,是以行得格外缓慢,一步一步踏过,仿佛要将过去的痛苦都踩碎在脚底。 然因此塔乃皇家敕造,宽阔雄伟,每以及木阶都宽而陡,行来十分劳累。 她行过五级,方才过半时,便有些气喘吁吁,双腿也酸软不已,只得先靠在一旁稍歇。 郗翰之却体力甚好,与她同行至此,仍旧是面不改色,气息顺畅。 他望着额角已渗出细汗的阿绮,不由上前两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 已是秋日,塔中有凉风自窗外灌入,带起一阵寒意。 他见她气息已渐平复,便站起身来,至她面前背过身去缓缓蹲下,拍拍自己后背,道:“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阿绮才将帕子收起,闻言惊讶不已,望着他宽阔后背,道:“郎君不累吗?往上还有三层呢!我已歇过,不累了,能走的。” 郗翰之却未起身,仍是蹲着,摇头道:“我不累,便是再爬十层也是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上来吧。”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透着凉风的窗:“我知你能走,只是夜里风凉,这塔又高,你若再走出汗来,只怕要着凉的。” 话音落下,恰一阵风自窗外吹来,激得阿绮浑身微颤,只觉一股寒意慢慢渗透进来,可心底却暖融融的。 她站起来,俯下身去趴在他宽阔温暖的肩背上,双臂伸出,紧紧圈在他脖颈上。 郗翰之两手背后,牢掌住她双腿,道了声“抱稳些”,便站起身来,重回木阶边,一步步踏上。 余下三层,他与方才一样,行得不急不缓,沉稳有力,虽身上渐渐热了起来,额角也多了汗珠,呼吸却仍是平顺的。 阿绮将才收起的帕子又取了出来,将脑袋搁在他肩上,替他一点点擦汗。 “郎君心中可有时?这一路上来,似未说什么话。” 她本还心有余悸,未曾留意他的异样,如今平静下来,这才想起自入了这塔,他便始终不大说话,只静静地同她一道走着。 郗翰之脚步顿了顿,随即又一面继续上行,一面偏过头去,以唇啄了下她圈在他颈间的柔荑,道:“我无事。” “只是我想起梦里见你从这里头跃下,又在这里头待了两年时间……”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喉间似被什么哽住,好半晌,才又哑声道:“我心口有些疼。” 阿绮趴在他肩头,侧过脸去看他,隐隐光线下,竟见他眼角湿润,正闪着晶莹光泽。 她心中一酸,双臂收紧,与他贴得更近,主动凑过去吻了下他的眼角。 零星热泪顺着唇瓣渗入口中,生出咸涩滋味。 他是在为她而感到心痛,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并非她一人默默承受着痛苦。 不知为何,她渐渐释然了,仿佛有某个曾经幽闭的角落,忽然被温暖阳光照亮。 已至塔顶,郗翰之微微屈膝,将她自背上放下。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四面的窗边瞭望建康之景。 “北面而望,是鸡笼山。”她伸手指了指一处已被黑暗笼罩的地方,“白日看去,若天朗气清,还能看到昆明湖一隅。” 第175页 说完,她又带着他往南面窗边看:“这里恰对着宫城,自华林园往南,能看到许多。夜里宫中掌灯,景观亦是别具一格。” …… 待二人将四面都看过一遍,阿绮忽觉浑身都松懈了,再没有半点压抑。 她微微笑着拉住郗翰之的手,仰头望着他,像个骄傲的孩子一般,道:“郎君你看,我已不再怕了,那些痛,我也都忘了。” 她抬手去抚他脸颊,认真道:“郎君,过去的事,我已都原谅你了,真的。郎君不必苛责自己,往后,咱们好好过,便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好吗?” 晚霞暗隐,星汉灿烂,泠泠清音,恰如动人唱诵,传遍脚下山河。 郗翰之凝神望着她映着星光的眼眸,搂紧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低低道了声“好”。 实则他这辈子,大约永远都挥不去心底的愧意了。 只是望着她释然轻松的模样,他忽然觉得不必再说出口了。 便让他将愧意深埋心底,让她从此无忧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边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