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 第1页 《销金》作者:予椽【完结+番外】 简介: 《金银帖》上论生死,江湖密辛是把刀。 “瘦金之体,可破诸咒”的见鬼谣言从南传到北,前朝不知所云的书帖被传成了长生法门,帝王抓着不肯放,凡人也想分杯羹。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周檀在风口浪尖上被当成了案板上的唐僧肉,眼看着烹锅就要起,铡刀就要落,他索性接了一纸早就注定的婚约,去当个和亲的废棋子,跳出这京城里的烂摊子血盆子。 和亲的公子甩着折扇往北走,无望的歧路竟是放虎归山的回程。 北地是个兽群角抵的泥淖,吃肉的吃草的都得拿刀,却炖着最香的羊羹汤,藏着温软的人情意。 赫连允被罢工跑路的养父按进中帐做新君,位子还没捂热,就被神神叨叨的好师傅安排了一桩婚。南郡的君主讨好地送来个人当一味药,言之凿凿能破他那阎王都怕的天杀命格。 假话居然也成真。 不动如山忍性子和随地乱躺懒性子,北漠大君和中州公子跑跑马谈谈情顺带查查案子的故事。 拨雪终寻春,烧灯能续昼。 又名:反派都死于阅读理解太差。 有副cp,有群像戏。 文笔稀碎,感谢观阅,感恩反馈,有缘则会。 至少一周三更(周四到周六),视情况尽量日更。有参考历史,但还是等同于架空。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QingYouDuZhong.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情有独钟</a>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檀,赫连允 ┃ 配角:赫连聿,陆承言,商衍之等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鸡飞狗跳和亲路,销金帐里骨肉合 立意:爱以和融 屏上倦柳 第1章 、拆两斤 二两皮肉,论斤卖了也罢。 周郎一声唤,满楼彩袖招。 玉京城里总有闲言碎语,毕竟是百年京都,天子脚下沾了点自傲,总说这天下风流,用称量一量,一石里中州玉京城能占八斗。 八斗里周家公子又能分走半成,剩下的半成,才被天公随手一撒,供世家草莽们一起上桌分了吃。 当然,这传言没什么当得了真的,毕竟四五年前一模一样传言的主子,还是丰宸公家的世子,仕女们的心头好换的很快,自从丰宸世子跳河出走,周家的周檀便被一城姑娘的青眼香包砸了头。 世家公子年年多,好风情的年年有,地里白菜似的一季季长出来,稍有点品貌的都会被从地里拎出来逗一逗,热闹得不输玉京一年一遇选花魁的「金娘集」。 周檀从城外跨着马一路回城去,春日里百家都开了宴,席面从东街吃到西街都未必算完。 人见人欢的好处多,坏处也不少,头一遭就是这春上席面请柬有点多,偏偏还都想尝一尝鲜。 “郎君明天记得来啊,肘子。”宋家的尚书夫人站在东街冲他挥手比划,张开双臂:“这么大的肘子!” 周檀弯起眼笑,顺道往琅玉坊拐了一弯,马蹄踏过连串的玉器铺子翡翠店,带着细碎的草叶停在转角有些简陋的小摊前。 “郎君还要四份樱桃煎么?”摊主撩起汗巾。 “照旧,劳烦你。”他从包袱里捞出食盒递出去。 “郎君今年还给金娘集写小曲儿吗?姑娘们都等着呢。” “难说……”他仰起脸看看天色,还算晴朗的好天气:“好曲好词多得是,等着我,又是做什么。” “郎君这话说得,词曲算什么,人才是要紧的。” 蒸汽腾起,被黄伞遮住,樱桃淋进朱红的食匣子,红艳艳挤了一大团。他单手持缰过坊门,迎面便是宽敞亮堂的朱雀大街。 四五月份,正是上街游河的好日子,燕沉河堤上的草皮遭了罪,被人踩得快要秃,才长出来的草绿头毛,没几天就掉了一多半。袅袅婷婷碧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城东的癞头老汉。 踏青的仕女雕车在朱雀街上连作一串,侍子扈从们走路的走路,骑马的骑马,堵得水泄不通。 车车马马头碰着头,每年都要花大价钱扩建上一次的朱雀大街,仍然是显得局促了点儿。 书着家徽的玉牌正悬在车帷间伶仃作响。世家总归要讲世家的几分矜持排面,车内的女眷欢欢喜喜簇成一团,面上浮了红口中唤郎君,也要一把绣扇半遮面,只露半只含情目。 “郎君走啊,上河去!” 莺莺燕燕齐声叫。 “迟了,下河回来了。”周檀应声说,甩开折扇掩住唇。他一只手拿缰绳,马术娴熟得很,另一只手空着摸索,将食盒叩开挑出果肉。 实在不能不叫人多想,这人单手握缰还能一路纵马狂奔的好技法,全是一路吃吃喝喝拈酸嗜甜,手熟了练出来的。 策马郎君在一路莺燕里穿街过巷,浮着几丝浅淡的笑,前额垂下鬓发,卷得冠帽也零散了,顺着发梢侧滑到耳际,倒叫人读出些风流蕴藉的意味来。 天上白玉京,翻落到人间,合该是这南郡玉京城,燕沉河揽出十几里杨柳堤,入了春缠缠绵绵柳如丝,勾得游人不思归去。 有人的地方总要有成担子的话本子,街头巷尾的戏说多得数不胜数,男男女女情长意长,茶馆里响板一拍总要捎带上一句「燕沉柳外,周郎似玉」。 第2页 打眼一瞧,这话不虚。 国公府前笼着堆车架,拜会的人络绎不绝,府里的书童清明出门迎客,他抖着两条腿左右走,不多时便拎回一堆连卷脚都香风微细的拜帖。 托着朱盘,清明圆头圆脑笑得一脸喜气:“各位爷,今日且收到这里,明日还请赶早。” 他跳下台阶去推两扇朱红大门,匾额下的重门吱呀地响,晃晃悠悠地隔断了人声。 “周老国公都走了三年,这楼台子,怎么还这样高?”不远处三两聚起茶水摊,有人摇着蒲扇探出头问。 “这你也不晓得?这宅子啊,先前是公主府,里面那两位,怎么说也是一杆子金枝上掉下来的玉叶子,金贵着呢。” 小二掂着长嘴铜壶来回穿走,一边注水还要分出心神议论:“这周家的郎君,听说过不多久,就要袭爵了。” “恨我没能生在这样的世家啊。”落座的儒生磕起瓜子叹息,在哄笑里面上发臊地回击。 朱门一闭,两方天地。 府里一路春色,艳得几乎烧起来,堪舆图横摊在廊下,边角已经暗黄,连龟裂的纹路都开始一路沿着纸上山川爬。 “郡主,公子回来了。” 周槿途靠着薰笼坐得斜,软胭脂色的罗裙虚虚覆在身上,在往来侍子的轻叫声中瞥见一路避花避柳的兄长。她昏昏欲睡,在午后的天光里只剩下了半点清明。 春困秋乏,困得很呐。 她微微掀起懒散的眼,张开手掌去拨周檀的腰带,用的力小,却也并不放手,两指松松垮垮勾住了玉带扣:“你且过去些,遮到太阳了。” “入宫一回,这么累?”周檀搁了食盒侧身坐上一节石阶,由着白衣一路撒到地下,樱桃煎的甜在舌尖上缠,他晃着半个空盒逗她:“尝尝?” “嚯,宫里那椅子,扎死人。”一只挂着连串玉镯的手接过匣子,在七零八散的碎屑中捻出一把残余果肉,抛进口中慢慢地咂。 她捏捏下腹,一手都松软了,脸上也染上了些哀愁相:“何况这腰衣,勒得有些紧了,莫非是这几日肉长多了。” 话是说了,嘴皮子还动得快,嘬成个仓鼠似的:“宋家夫人的酱肘子,你明儿记得帮我切一半揣回来。” 周檀一时失笑,轻手拂过落进她发梢盘桓不去的碎花,勾得花叶停上指尖:“北地南下的使官多半已过了界河,大席面正候着你呢。你说宫里开宴,会不会做肘子?” 周槿途微微坐直身子,绷着一线腰,又挑开一双清朗的眼凑近正咬着樱桃的人:“宫里那讨彩头的翡翠肘子白玉肘子,什么吃头。再说了,这席面,还不知是要论生死,还是要……” 余下的字句在舌上转了又转,才落出口:“卖骨肉?” “二两皮肉,论斤卖了也罢。”周檀剥开袖下盖着的鲜橙,剖作两半。 周槿途等不住地伸手,被他轻手打开了,春日的鲜橙长得也好,黄澄澄皮肉连着丝,还要滴不滴地盈着一汪水。 和亲的传言在玉京城里传得太久了,宫中的帝王,不会把骨肉亲情,当多大点事,何况一对无父无母的金枝玉叶,称得上是太好的选择了。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周檀轻嗤一声,这婚书,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只看是谁来认了。 —— 千里外的界河上,正奔着北地骏马,剽悍皮囊上淌着骨肉丰匀的油光水色,赫连聿兜着缰绳,一路过了界桥,落进南岸刀戟林立的严阵以待中。 她眉眼一道生得锋利迫人,嵌金冠上鹰羽翕张,凉州出产的生辰金在日色下亮得几乎要灼人眼球。 “平凉侯。”阵列扯开一线路,年轻的南郡将军拨马上前,遥遥冲她见礼。 雕弓悬在他背脊上,像是一轮弯月浮着飘,只是这轮月,绷得似乎过紧了。 “陆将军。”她一字一顿地讲,要把每个字拆开了滚在舌尖玩味过,再用并不顺畅的南郡官话哑声吐出。 世家拱卫的南郡规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话搁在界河以北,连废纸一堆都算不上。 南烟关切断了一路北上的燕沉河,连春风都畏葸不前,千里草场上既无男女之分,也少嫡庶之别,中帐金榻更是个兽群扯颈撕咬的泥淖之地,十二部的头颅与血肉,在百丈瀚海阑干里,叠出片腥风血雨的光景。 凉州在千里奔袭的瀚海铁蹄下,像个骰子停了又转转了又停,最终落进了赫连氏的箭篓中。 旧君的头颅被赫连钧悬上了中帐前,北地的时局竟在一根细丝上颤巍巍地停住了。 赫连氏的中帐,便成了这根细丝一端的尽头,杀伐纵横的名头传到了南郡,都半点没少。 骇得皇帝忙不迭去修书修好。 南郡的礼书到得很快,中帐易主不过是冬末初春的事儿,这使团,已然踩着春末的盈丰春草千里南下,进了昌州府。 陆承言驱马同赫连聿并行,南郡的马匹总归胜在敏捷灵巧,撞上瀚海马居然显得幼嫩娇软,平凉侯自马上斜睨来一道眼神,似笑非笑,扯起她那一线薄唇:“听闻陆将军出身昌州陆氏,不知弓法比之先祖如何。只这陆家夫人容色扬名昌州,今日居然有幸窥得一二,倒也不虚此行。” 陆承言只冷笑一声,半寸也懒得瞟她:“阁下这样一把美人胚,何必妄自菲薄。” 第3页 那人闻言落出一串朗笑,纵了马撞开使团,在惊呼声中一路奔,直直投向远路尽头的驿馆。陆承言倒也并不追上去,只乘着白马悠悠地踏。 正街一条,连接着驿馆,人头在两边挤着看。赫连聿瞄见好奇的连串人群,反而刻意勒慢了马蹄,她饶有兴致,打量着同时也在探头打量她的人群。 赫连氏在南郡名声没什么名声可言。或者说,整个北地都是吃小孩啃婴儿的故事主角儿。 她冲着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幼儿咧开嘴,眼球中浮起灰蓝色的光斑,北人的眼珠颜色多,或多或少都带些蓝调绿调。 “阿娘,这个姐姐,眼珠真好看。” “快闭嘴。”妇人掐他。 —— 时近黄昏。 玉京宫中早铺上了连串的莲灯,瓦垄上荡着灯烛的光。宫里做扮新妆等着迎接远客,宫里的人也都换上了新衣,三三两两地逛着园子。 元康帝持着周槿途的手掌一路游,身后黏着花红柳绿的妃嫔们。 嫔妃们端着小扇遮住唇,七零八散地讲起话来,压低了声音。 “这清河郡主倒是比我们都挨宠。” “姐姐还呷起郡主的醋来了,我看啊,不说郡主,那丽华贵人,不比我们金贵多了。” 中年的帝王眉间聚起些慈笑:“槿娘一晃便这么大了,和我那阿妹越发像了。” 她乖顺地躬下身子听,又拢着袖仰视皇帝,眼里一派似真似假的天真:“人都说阿兄和母亲像,您看那茶馆里都讲周郎似玉,千人疼万人逐的,话本子都传到北边去了,全没个人提一句我。要我说啊,只有舅父眼光好。” 皇帝闻言,笑得眉眼都颤:“你啊你,清河小时候,古板得很呐,哪有你这么招人疼。” 周槿途在女眷里太显眼,她拖着朱红的流仙裙,连腰封上都要缀几颗东海珠,脖颈一线裸露在外,在春风里看着似玉又像雪。 托着外披的侍子小心翼翼地来,却被她轻手推开:“近来莫名怕热得很,不必穿了。” 这毫无规矩的身影背对着皇帝走,嗅到海棠了还要雀跃地折下给人看。 她像个蝴蝶招蜂惹眼,一身红抖得像火也像海棠花,快烧起来的颜色。 周檀候在园子尽头,和园子里的人群隔了段距离,他换了官服,官帽被妥帖戴上,见了皇帝便持了大礼。 “你这孩子,跟我见什么礼。” 元康帝扶起周檀,细细扫过他的眉眼,转头讲起招待使团的琐屑事宜:“毕竟是中帐来人,礼数绝不能少。元郎,你表哥他到底不通人情,接待一事,你切记多多费心。” “臣自当尽力。”他躬身示意,端正得无可指摘。 帝王的袖落到了发顶,轻飘飘擦过他戴正的官帽。 —— 赫连允卷起中帐浸了春雪的帏,在白月下极目去眺,瀚海铁蹄的甲胄声依旧未停,东面掀起矿山的轰鸣与热风,一只燕停在他腕上,皮羽水滑。 月光在他额角投出了半线光晕,衬得下颌锋棱毕现,燕偎进他掌心啄食麦种,他覆过指掌,凝视几天前箍到上面的雕金扳指。 搅得北地满城风雨的赫连钧年初卧上了金榻,没几日便褪了甲胄走得一身轻闲,大君之位像是他一尝便罢的甜头,如今余味未散,就要忙不迭丢进长子口中含着。 他拖着伴去海州跑自己的马,剩下的杂事一堆,全压给了才养成的养子。 惹得北地人纷纷羡慕道,养个孩子还能接班,养两个,一文一武齐活了。扭头看看自家的,全是讨债来的。 大萨满学着南郡礼节托了冕服去寻君主,只在空空如也的中帐里哭天抢地扑住了面色冷峻的大王子。南地的书信几乎同日到达,邀到了这么一支南下的使团。 赫连允在耳边捕捉到细微的人声,便开口问询:“可是使团抵达了?” “正是。使团已经过了界河,过不几日,就能到玉京城。” 指笼中的燕被赫连允松手放出,扑腾腾飞身而起:“孤倒是想看看,这南地君主,拿得出何等诚心的贺礼。” “若那《金银帖》上的话真的作数呢?” 大萨满持着旌,盖住眼底的些微痛惜:“天地纵横,终有道法,若这真是一线生机,大君须得握住。” 额角的抽痛几乎是伴着挡住月色的雾如约而至,十几年里翻来覆去在疼痛间滚过,竟然已经有些习惯。 赫连允在夜风里轻声嗤笑:“天地不仁,何来垂怜?这天意命定,也不过是戏弄人心罢了。” 那几乎是撕裂魂魄的疼与蔓延到骨子里的折磨,他忍了一时半刻,容着神经渐次麻木,只扬起下颌凝视漫无边际的长空,嘲弄装满了一双眼:“不配为引路。” 北地的夜没什么春意能寻,积了一冬的雪半化不化,湿淋淋像个铺盖垫在草场之上。 白月当空悬着,清泠泠在雪上落了一地的月色,霜一般冷。 作者有话说: 修订了一下子细节。 有缘则会。 非常感谢愿意阅读和反馈的大家—— 第2章 、虎归山 敬你,放虎归山; 赫连聿在夜半时分翻出了使团驿馆。她捻着一支半开不开的海棠花,在晦暗的院角抛出了花枝,精准地越过栏杆敲上一扇窗。 第4页 夜黑风高贼人敲窗,陆承言披上中衣推门而出,漠着一张脸去看窗下的人,不合时宜地想起满街话本里夜半私会的痴男怨女,一双胳膊险些要泛起连片的鸡皮疙瘩:“阁下自重。” “陆二郎。”她的声音中隐没着几丝笑意:“你怎么这般一本正经。” 陆承言垂下一双眼,将外袍裹到中衣外,甚至还轻手紧了系带。 得寸进尺的人纵身越过栏杆,带着海棠香停到他身前,开口便问:“中州商会里的《金银帖》,是真是假?” 他避而不言,下颌略微绷起。 “陆二郎。”她又叫他:“整个中州商会待你如同中宫娘娘,若说你也不知。” 人逼近些许,凑得近了,连眼睫都似乎掀起些扑面的风:“我自然不信。” “慎言。”陆承言低声呵斥她,手指在身后愤懑地颤上几下,几乎想一把扯住眼前人喋喋不休的嘴唇,好叫她变成个锯嘴葫芦。 “罢了。”赫连聿收起挂满嬉笑的面皮,重挂起副正经相:“你要讲你的世家操守,左右指摘不得。但旁人不肯求的,我便代他求。” “江湖谣言,天命总也无常,你不该信这一面之词。”他终于难以忍耐心上翻搅的思绪,沉声去对答。 “求己无用,便该赌一把天意。若是一朝错过抱恨终身,那才是庸庸碌碌一把空。 我南下一程,便是要寻找这个变数。陆将军,我兄长在地狱里煎熬了多年,我这样心胸狭窄的小人,委实是,再难忍受。” 赫连聿负手而立,眼底敛着阴云,她年岁不大,身量却长,直起身时额头几乎擦过檐角垂下的风铃。 铜铃在风里稀稀落落地响着,春夜的云雾在天一侧聚作团七零八碎的线球。 这线剪不断,理还要乱。 《金银帖》上论生死,早就是江湖上一塌糊涂的传言。求姻缘的要去寻摸,求权位的也去猜想,有人说那是不世秘宝的引路符,也有人说那是登顶武林的不二法门,为君的想要,为臣的也想要,世人熙熙攘攘挤作一团,像是桌案上蹦哒四起的一群蚂蚱。 蚂蚱有瘦有肥,元康帝只怕是其中最肥的一只,周檀一边披着灯烛去拆一封燕云楼的信函,一边颇有些好笑地想。 他散了发髻赤了足,在中庭间抖着玉杯一路走,领口散漫地垂,露出一线玉色的肌理,伴着火烛竟浮起了一团温软的金色。 燕云楼揽尽天下事,东街的买卖西街的情,谁家的公子翻进了谁家的院墙,谁家的姑嫂撑着菜刀对骂,都难翻出燕云楼的百千燕羽下,他一目十行扫完了妯娌密事,终于扯出几丝想要的讯息。 清明举着砚战战兢兢地来,双臂举过头,走平路也走得像是踩钢丝:“公子,您这墨,怎么总是磨得一汪汪的,油一样。” 他在门槛上将将摔倒,忙不迭站稳了,又好奇地探头问:“公子总看这燕云楼的信,这署名,怎么这么奇怪,谁会叫个停挠?” “桡。”周檀笑着去接砚,指着字同他讲道:“桡便是船,你常划的那种。” “哦。”书童挠头笑,圆脸撑起几道细褶子来:“话说这人公子也没见过,这消息靠谱么,您连那楼主的信都要斟酌好久。” “断崖如锯,何处停桡。”他并不回应,指尖扣住信笺一角,轻声叹息。 “这皇帝老儿,忒不做人了。”春分抱着裘衣嘀嘀咕咕从窗外伸头,半大的女孩满头插花,乍一看活像个花盆搁在窗上,这花盆还描了双大眼和红艳艳的嘴唇,眼张大时嘴也张大:“要是公主还在,哪容得了他蹦跶。” 清明慌忙伸手去戳她,却被花刺蜇得差点落泪,两个人跌跌撞撞扯成一团。 周檀一边笑一边拔出她额上的花枝,在指上轻巧地转了转,隔过数米,手腕一舒便投进了窄颈子的大肚花瓶:“闹够了?去多备些厚衣吧。” 春分瞄了瞄天色:“公子可是身子不舒爽?这天啊,一场春雨一场暖,别看今夜有风,明天说不定就得挽了袖子换夏衣。” 他按过女孩仰起的狐疑面皮,隔过灯火未熄灭的街市,去看隔岸高得几乎连天的宫禁红墙,似乎能看到衔着春露的红杏跃出墙头,沾着血一样的色泽。 满园春色,关也关得住。 宫里的帝王最近多梦,半夜里惊醒时,狠狠甩开偎在身侧的一把软玉温香。 堪舆阁中的术士蓬莱被匆匆忙忙地召来,半拉袖子沾着灰,拂尘也秃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糊里糊涂地来,又精明地跪。 “朕最近,总梦见清河。”纪青按着额头,似乎有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卡得不上不下,叫人气血倒流。 “陛下宽柔,清河公主许是挂念您呢。”他抬着眼去瞄皇帝神色,在口上兜转着话题:“何况奠期在即,城中祭拜公主的人,也不算少。” “瘦金之体,多生冬春之交,其血如火,体肤如玉。”歪靠在榻上的元康帝纪青断断续续地念:“这样的神仙命格,当真能破朕身上的咒?” “堪舆阁里流言多,可陛下还不信那《金银帖》吗?长生之法,应有尽有,中州商会都掌过眼的东西,还能有假?” 中州商会纵横南北,商家的名号帝王也得认。人说商家主东西南北浮沉数年,尚且从未走过眼,这传言进了宫禁,也自然闯进了帝王心头,记得够清。 第5页 元康帝斟出些泡着模糊东西的药酒,一路在喉咙里滚,苦物入喉像火烧,他倒是饮得十分顺畅:“那商衍之不肯入仕,偏偏中州商会又是个动不得的连枝树,北有狼南有狐,内忧外患,真是叫人,夜不能寐。” 一双手扣住宠姬的手腕来回摩挲,眉宇间反而要愁不愁地挂了相。 “纪清河啊纪清河,你夺走了朕这么些珍爱的东西,居然还留下这么大一重礼,倒叫朕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谢你。” 纪青沉吟许久,把眼重新投在蓬莱身上,慢慢扫视着:“你如何说?朕寻了这么久的东西,该在周檀身上,还是周槿途?” “陛下心思英明,心中想必也已有定论,郡主二人生辰几乎一致,八字也大差不差,只是周郎君性情温凉,气血看着也不旺。” 蓬莱伏在地上掐指算,话也讲得圆满:“却不像是……” 元康帝闻言轻声笑:“时也命也,这么一个玉样的郎君,在中帐想必也能抓住个婉转的生路。” 酝酿了多时的雨瓢泼地落,拟了多年的旨意最终被填上名姓,伴着车架一路过了燕沉河,在天色既明里撞进朱门映柳中。 一纸婚约定终身,拿血肉划界河的事古往今来数也不清,差别多半只在抵押的是女子血肉,还是将士尸骨,抑或是两者皆有。 周檀束着玉带叩了首,并不去看传旨的内侍,他垂下的脖颈像节春柳,脆生生地在风中颤,几乎有些折掉的意思。 内侍张了口又闭上,在迟疑里吞回了无用处的安慰话语。他踩着小靴走得低微谨慎,连半分也不敢揣摩宫中那位的心思。 国公府连带着玉京城都卷成了一口沸锅,人言如水洪流四起,连街上的话本都消停了数日。 响板被说书人拍得满腔怒火,太学生在玉阶前跪成片白茫茫的雪。 即将归乡的老太师掂着拐杖去叩那紧闭的长宫门,最终悬着年迈不便的腿脚被骠骑将军负在背上一路回。 陆承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清河坊,脊背陡然湿成一片,他只托了托身后的人,黑而深的瞳孔里掠过一瞬光。 “元嘉二十年,是清河公主,一路北上,在南烟关同赫连钧续上了先祖的南北约盟。为君者,本该——” “先生,高台风冷,不宜讲话,劳心费神。” 这按下锅盖起了瓢,人头攒动里什么话都说,城里的风波照旧没有半丝停下的意思,风口浪尖上的人却懒得回头一探。 周檀晃在中州商会的烟阁上,从缀金扇坠摸到了翡翠对杯。 商衍之摇着扇去迎一身青衣的稀客,唇边还落着几丝笑意:“舟远许久不曾来此地了。” “阿衍。”他回头看着来人,也不凑上前去,一对杯子在手里晃得要掉不掉:“你这商号开到了凉州,不赠我几沓子银票做贺礼么?来日我若被逐出中帐,倒也有个去处。” 商衍之笑得肩背也颤,把掌上的洒金折扇随手一抛,远远正进他怀中:“那是自然。” 周檀展开扇面去看上面那清透的柳色,绿得恰宜人心,他会意地一把收入衣下,往桌案边蹭着坐。 商衍之勾着翡翠杯,往绿莹莹的杯底注冷梅酒,一双长目半开半合,灯下看去居然颇有些狐狸相。 “来,敬你。”他沉吟一瞬,当即在口舌上换了个词:“放虎归山。” 作者有话说: 第一周的2/3,感谢—— 第3章 、北风至 南北界河一线关,孤身也越。 使团在路上却没耽搁,礼乐中一路进了宫。 宫中的宴席开得晚。周槿途梳着望仙髻姗姗来迟,她靠着纪青坐,耳下的串珠叮铃桄榔地响成一团。 平凉侯穿了件南地制式的罗衣,暗纹像十几年前玉京流行的,黑里染些紫,是现下城里的少年人早已不穿的那般样式。 腰上束着革带,不佩长刀,却有把短小的银匕首横在带钩旁。 纪青恍恍惚惚地看她,像是要在这衣裳里捉出什么东西似的,不肯收回眼光。 赫连聿冲他行礼,忽觉心头发笑。她隔过人群去看垂头不语的沉默郎君,从那人束了玉冠的发顶下滑到领口一侧的痣。 称得上惊鸿一瞥,不带什么私情也是惊悸。 第一瞬在她心里响起的声居然是“怕有人要栽了。”一缕眼波云雾一样飘到她身上时,坐得笔直的平凉侯自觉有一时半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她一贯心性散漫,北地的男子躯干落在眼里时,总忍不得先想「这人能提多重的刀」,然后了然无趣地去鹰舍泡上大半天。 弱柳扶风的公子总也见过不少,各个飘飘摇摇走路不沾地,却不像这人,一把腰线细窄但不柔软,叫人想起凉州金矿里,百折千磨后的一线金弓。 投壶的公子仕女交错穿梭,周檀立起身入战局,比起惹眼的投手,并不招人注意。她望着周檀似乎使不出力的腕线,兴味却更深了一层。 南郡舞姬列队过,碧色的罗裙轻飘飘拂过掌心,赫连聿只隔过这人织成的一片青蒙蒙的雾,用眉峰下的眼捉住了自顾自饮酒的人。 书生打扮的人去敬酒,周檀抬手饮了,虚虚止住宋青文张口欲出的话,他抿起唇轻轻摇头:“先生心意,我已领会,望先生与门下诸子,白衣在身,不踏泥潭。” 第6页 “隔岸观火岂是——”宋青文被他激得眼中泛红,声调几乎扯得像破锣,周檀却转过身和他撞杯,阻断了他余下的声音。 他侧着脸去讲些诗文,满口风月随手抓,绝口不谈满座人都百爪挠心的事件。 赫连聿握起酒盏冲他走,先执了个世家礼:“周郎君安,郎君不日便要同我一齐北上,不知家中事宜,安顿得如何?” “不劳平凉侯费心。”他张开那双浮着雾的眼,回礼应答。 平凉侯三字被他念得居然有些百转千回,赫连聿同他撞杯,用的力在濒临爆发的一瞬缓缓收回,周檀面上不动,指上的杯停得极稳,连指节都抻得波澜不惊。 够稳当…… 她几乎要笑出声,往坐得极高的王座上投了半眼,又拖着衣袖转回使团一席。 下了几场雨,玉京城里春意一日比一日浓,周槿途几乎半只脚踏进了宫中,只在临行前一夜,拎着包瓜果乘着车回。 她抛下系得紧的宫装,散漫地伸展腰背,环视着满院堆叠的朱箱杂物。周檀坐着个半开的箱子,饶有兴趣地翻里面的物件。 清明到底是长不大,呜呜哭嚎了几天后,被他口中能奔能跑的瀚海马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春分一边用口音浓重的脏口指桑骂槐,一边跌跌撞撞地去找齐厚衣厚袜。 “元郎。”她拾起廊下的堪舆图叫他。 一胎双生的两个人,平日里默契全无,从小到大多的是上房揭瓦你追我赶,她不认兄长,他不认长姐,糊里糊涂一起长大,似乎也不曾好好称呼过对方。 周檀闻声仰起脸笑:“今天怎么这么乖巧。” 她走近些端详他:“你有你的筹谋,我也有我的糊涂账要算,各求生路便是。只是你明日北上,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周檀握住被递来的半只果,也掠过那只绷紧的手:“山高水远,总有归路。中州商会一日不倒,总还有仰仗,何况……” 他在指上旋着一柄匕首,一把杀器被他玩物一般耍出了花,明晃晃地逗得人笑出了声。 燕沉河的十几里柳色留不住郎君如玉,赫连聿驱马在前,步子踱得不快不慢。 车架连着侍从跟在马后,帝王的泪似真还假淌了一路,周檀冲他拜叩,心里却要揣着明白挂上糊涂样,最后艰难地应付出一副憋得半红不红的眼眶。 阁上楼上人也不少,彩楼里的姑娘们难得有了他分出的一丝笑,却要掩着巾帕藏住泪眼。 离城楼远了还看得见满楼的衣冠胜雪,宋青文敛襟冲他行礼,久久不曾直起身子。 出了玉京得沿着燕沉河一路北上,陆承言停在了昌州以南,不再北上,路远马匹也疲累,昌州的驿馆在黄昏时分迎来了牵马拖车的一堆行人。 赫连聿牵了高马去河边,只留了一匹毛色雪白的瀚海马,周檀绕着它走,还要半远半近地去扯那一把马尾。 他握着一本子教人识马的话本,草草地翻,一条一条地照着打量,冠帽照样挂得散漫,端正的公子冠被他七折八折到看不出原貌。 白马筋骨长得好,皮肉也均衡得恰合适,不像南郡宫中养出的矮骡子样,也比平常的瀚海马色泽柔顺,飘在晚间像个雪乎乎的毛团。 周檀同毛团杠了三两日,倒也没什么收获,离了玉京视野的周郎像是皮下换了个人,满厢的书册被丢得到处都是,农桑正典的封皮下拆开铁定是封皮死活都不认得的内容。 他叼着枝草叶对着马念些惹人头痛的词句,纹着精贵青竹的锦衣下连袜都踩掉,昌州的府尹端着肚子一路疾走,硬是没能在满院人里找到他,直到饮马回来的平凉侯端手示意。 官员姓宋,三十六七,圆滚滚的和蔼相,送上的拜帖写得工工整整,颇有些宋家的清贵笔力。 周檀掀着眼去寻长靴,听到了来人的轻声问询:“昌州府的码头,离此处倒也不远,郎君若是有心游赏,不妨去江岸上看看。” “玉川江上没甚花样。”他挑了眉,从栏杆上半躺不躺地下来:“宋大人还是官事为重,不必在使团里左右奔走。” 宋文敬在使团的注目下退出驿馆,还要在临走时抛来个怨妇般的眼神。 不解风情的人继续靠回马厩戏弄那匹马,连半丝眼神都没对应上。 炉上热着酒,酒味不重,赫连聿同他隔着些距离坐,翻着封信函,大萨满耳提面命了满三页纸,隔着纸面,似乎都听得见那人一把嗓门东奔西走地喊叫。 一道青影在她眼前攀着廊柱向屋顶翻,云一样沉进重重屋檐。 “玉川江上,生路无处不在,怎么不走?”她踢进根柴禾,在腾起的热气间仰头问。 “拖家带口连夜奔逃的事,不做也罢。”周檀枕在房顶,浴着四野的月色,胸怀半敞,看得见一线脖颈。 「周郎君」她开始学着南地口音叫他,闭上眼听全然是个南郡生长的半大少女,连娇俏的声气都学得像极:“你可有听说过北宸入命,盛极而衰。” “帝王之尊,杀伐之气,听起来不似好事。” “如何能是好事?那是剥皮抽筋的疼,要把人熬干了煎透了还不得痛快的折磨。我自是不肯信命数,但生路茫然,不如一试。周郎君若当真是这变数,也算是上天终究垂怜一二。” “《金银帖》?”周檀手里的酒壶停了一瞬。 第7页 “《金银帖》上论生死,大萨满也算出变数在燕沉河上,该是一线生机。” “这样一塌糊涂的赌局,阁下却也敢赴?谎言之后未必是真话,中州商会里的,不过是个假壳子。” “中州商会自然是有所筹谋,但事已至此。”她只淡淡地应,从火堆中捞出终于泛起热意的酒液,皮革制的酒壶闷着香,烫得像把烧炭。 中州商会做了七分的假,把无人知晓是真是假的《金银帖》当作诱饵一把抛出,逗得人心惶惶各自为战,但余下的三分,总也可能是真,晦暗煎熬中的人,总也希望是真。 周檀对这人的坦诚有些诧异,觉着这北地人花花肠子当真是少得不能再少,油腔滑调的话半点不会,既不像话本里的凶神恶煞,更不像早年撞见过的北地游兵,反而违和又令人好奇。 何等的草场,养得出这样奇怪的人。他吮着壶口,默不作声地想。 昌州离界河已经不算远,半山腰上的驿馆上,遥遥看得见北地旷无边际的长空。 阵仗铺排得大,便易移动的青色帷帐在界河以北成百上千地搭,几日里便众星拱月般地缀成串。 春分被按着梳头,昌州的鲜枝花不如玉京的光艳,但挤一挤也总是有。周檀薅走了驿馆门前的花圃团,拆拆捡捡盘到女孩头上。 毛乎乎的一团雪终于屈服地去蹭他的手掌,烈马在北地使团的惊异眼神里滚成个软绵绵的绒球。 他支着两条腿歪歪扭扭地席地坐,膝盖前的女孩抄着小镜左右看,在满头花红柳绿里冲周围人炫耀般地笑。 赫连聿在廊下净手,规规整整碾干了熏了香,便有看不出头脸的人横冲直撞地闯进视野。她拢起手掌擦拭,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南北界河一线关,淌过高门血,也殒过江湖客,多少春闺梦里人君子竹里骨,到此亦不回还。 熙平年间的约盟像个通天的罩,按住了不休不止的战火,人命总像原上草,休养的风吹上个几十年,便一代又一代地聚成群。 两岸有商船开过,通达南北的货路依然通畅。游民伴着货船走,握了船契便了无挂碍地走南闯北。 大君的高马在午后停到搭了成的青帐间,赫连允肩上落着只雪一样的海东青,幼鸟稚嫩,翅膀似乎还不怎么完全能张开,圆墩墩卧在他嵌金衔的右肩。 他沿着界河踱步走,长佩刀悬在腰间,南岸的车架缓慢地移向前,平凉侯翻身下马冲他躬身示意,被改得规制奇怪的雕车掩着朱色的垂纱帘,影影绰绰映着人影。 赫连允隔过这一层薄雾持礼示意,竟是个规矩至极的南郡世家礼。 周檀默然看他,银匕掩在袖下,心里却先被这完整又规矩的礼节糊住了脑壳。 他举了手觉得诡异,抠着指节左右扭动几下后,方才想起怎样回礼。 这人杂学得多,他先盘算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周的3/3,感谢。 第4章 、对酒饮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对面不相识,只能饮酒。 生分的两个人隔着桌案对着坐,这讨人嫌的境况里,谈情说爱总轻浮,谈战事也不合宜,兜兜转转只听得见帐外的风吹个不休。 赫连允极高,坐下了挺直了也半戳不戳地顶到帐窗。他的额发束得齐整,露出额头,再覆上雕金的额冠,眉眼在灯下并不十分清楚,只剩冠上的鹰纹明晰。 “阁下一路北上,倒也辛劳。”他垂下眼与对面的南郡公子平视:“不知为的是君臣之谊,还是另有计谋?” “君也不君,臣也不臣,何来情谊。北地的瀚海马名冠天下,不过是一时好奇,想骑上一骑。” 周檀去腰后摸入北前灌满的酒壶,去了塞先晃动几下,摇出了满帐的冷梅香。 打机锋总像个拖累人的难事,即使是擅长的人也未必情愿,两人几乎同时沉默,一人看天顶,一人看脚面,不再作声。 “约盟早定,无意毁诺,况且此地无规无矩,阁下若是愿走,无人指摘。”赫连允扬起下颌,似乎避开什么似的,抿直了唇。 熟悉的违和感再度涌上来,周檀几乎从眼底把笑浮到了唇上:“大君与平凉侯在话本里争得头破血流,居然讲起话来一个模样。”余下的字句直被隐没进了笑意里。 他笑得极其亮堂,眼睫被带着轻轻浅浅地颤,从上而下被人收进眼里时,赫连允莫名想起了些许年幼时读不顺畅的诗句。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此为何意,父君?” “大抵是,春色总要艰难拨一拨扫一扫,才看得见?” 那人一手卷着个杂书,扯着雪锹在门前追一匹马,硬是把黑马泼成了雪色斑秃,听见了也答得万分敷衍。 思绪在他心里转了转,春风不敢过的关外,也似乎能看见半枝春柳招摇地飘,连燕沉河的十里春水都降不住这一点莹润色泽。 不如饮酒,醉意泛上来了,也好少些胡思乱想。 他从桌下拖出银壶,隔过桌案举起示意。银壶撞上玉壶,擦出几声零碎的响。 青帐里搁来张檀木床,搬床的扈从在床板上下费力地掏,摸出成堆的鸡零狗碎,从拨浪鼓到玉盘串,矮脚小马到泥塑狗,应有尽有像个街面摊子,只差找个店招牌忽悠游人。 “这是中帐旧物,公子暂且将就一下。”菩云冲他挠着头笑,憨厚的脸上红得烧炭一样。 第8页 中帐的扈从不多,比起南郡的禁卫营简直算是寒酸,一水的菩提菩云菩萨蛮,周檀恍恍惚惚地认人,只觉得像是误入了佛家大殿,香火还烧得直呛人。 “你……”他半个身子靠上桌,抓起矮脚小马看:“你家大君,信佛么?” “啊?”高壮的铁塔回头看他,却一脚跌进床缝卡住了半只身子。 “罢了。” 玉京常说北地人烧杀劫掠,天都不收,这一个个的,不是像圣人,便是像傻子,痴痴憨憨聚了一窝,全无纵横杀伐的气相。他一边想,一边便又想笑出声。 夜里的瀚海铁骑也不安眠,战马们堆堆挤挤地在帐外奔,白月下的白马依旧飘得像朵云,周檀捞着半身白袍去看旷野上的瀚海马群,远远地张开手圈住那点白影。 白马认得他,也只停了一瞬,总算是个高傲的招呼,又拽着缰绳自己跑得畅快。 周檀险些被它扯了个仰倒,缰绳水一样流,沉着手腕暗自使劲也难拖住。 赫连允在乌金色的马鞍上望他,等久了索性一只手代他握住了绳。 大力之下,白马被勒得头歪眼斜,连口水都喷出往外溢,呜呜嘤嘤发出了声。 “张开掌心用些力。”声音从马背上飘进耳边。 周檀挑了眉仰视他,伸过手掌去接。缰绳折作一团进了手心,还带着几缕热意。 他使了些力拖回马匹,却也并不翻身上去,只松垮垮抓着,也不出声。 像是等个答案。 “赫连聿的气力,搁在前线也算强势,你既不输她,想必只是握剑握得多了,力在指上。”回应几乎紧接着便被人讲出。 “你倒是,直白。” 大君虽不披甲,立在马上也像道黑压压的墙,这墙发力奔走,裹着马蹄混成了天侧的一团乌云。 周檀拽着这马慢吞吞地在草地上走,只是一条河,两岸的草都生得大不相同。 有些窗户纸没挺上几天就被戳破,他却不觉得难堪,也不感到危险,北岸的风凉,却吹得毫不挂碍,吹得不假思索,全不顾是人是鬼是男是女,只顾着南南北北来来回回地吹。全身的挂碍与皮囊有一瞬似乎都追着那人奔走而去。 赫连氏的北地,还当真是有趣。顺滑的白毛吹到他的鼻尖,那匹马走得不甘不愿,一心还想着狂奔,满脸警戒的春分扎着长辫来叫他,只看见面色平淡的公子自顾自想着心事。 “公子在想什么?” “你猜……”他笑着逗,分出一只手抓着那打了结的辫子。 “我猜啊,您又在琢磨明天吃什么了。” “大事不过如此。”他捏着马尾扯,不管那马双眼里的委委屈屈。 这马要是会说话,早要嚎出声了。春分缩着脑袋,心里嘀嘀咕咕地想。 追马训鹰都是趣事,草场被他来来回回踏了个遍,他在等身后如影随形的尾巴跟上来,好去瞧上个透彻。 来路上的十里仪仗在昌州南散了个干净,拥着车架进北地的最后只剩下这么几人,至亲三四都在,跟上来的,又算什么披皮的鬼。 他翻出帐门,熟练地往灶房走,烟火扑灭了心头的寸末火气,连带着泛酸的胃,都平复得不起波澜。 这青帐似乎知趣,投人心思一般停着,既不北上也不东移,自顾自每日烧着锅羊肉羹,一窝香气把人浇了个透。 郎君在青帐边追了三四天的马,吞了几大海碗的肉羹。终于在夜风里听见了破风而来的箭。 埋在床榻下的刀被他一把翻出,掌心的力虽用不熟练,刀背一翻也格挡得利落。 瀚海骑同时动了身,连串的刀剑声开始响彻四处。赫连聿外袍都落在帐中,肩上扛着刀便破窗而入,她瞧见了帐中的交锋,只刀还没拔,已经被人嫌弃一样地轻手扫开。 “过去站着。”周檀在刚着刀的余裕里扭头,沉铁刀重,绷得手臂一线肌理分明。 刺客处处是伪装,却把刺杀的大字贴到了脑门上。照旧是黑衣,照旧也蒙面,想也知道杀招正冲着谁出。 来人被三两下砍成了血葫芦,赴死得潦潦草草,胸口的血从帐头淌到帐尾,糊得无处可避。 周檀左脚叠上右脚,熟练地摸出片干净的落脚地,单脚站着去摸挂在帘上的沾水手巾。 刀先被擦了个干净到反光,手上还淋着血,他十指抖着甩,碎血珠又往血泊里添,毛皮白毯上更是一塌糊涂。 大君披着氅衣卷起帐帷,隔着一地的血肉同他对上了眼。 “来救你的人尚且动弹不得,来杀人的却多。” “杀人放火好还家。”周檀绕着满地灰一路踩着袜走,单指指了指天色:“何况今日天气也合宜。” 他走近了,似有似无的香息也近了。赫连允的鼻尖微微动,忽然觉得今夜的头风,来得有些微弱。压狠了的经脉,也像融化了一样,开始脉脉流动。 一双眼要掀不掀地仰视他,把那股淡极了的气息送得更近,估摸是公子做派的熏香。 辎重部的地界像是应和着,在白月下烧起了火,干风里卷起火舌,去舔舐房中堆积的粮草。 紧闭的重门缩得够紧,上了三四层黏土的墙抵住了一时半刻,持守等到了成车捎回的寒江水。 天干物燥下的火被灭得快,菩云挥着水桶碾掉了火星,兵荒马乱了一时半刻的驻地终于平复下几分来。 第9页 扑在地上的尸体被翻来覆去,拣了又拣,死士总归有战死的道法,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剩下。 辎重部还在水里趟着,水桶碰撞的声响处处可闻,打扫的事愣是拨不出人,赫连聿握着刀锋敛尸骨,镀金的长刀用来铲土也快得很。 清明撞见了遥遥走来的中帐侍从,丢下水桶拿过了还泛着热气的糖人,菩提摸着他的脑袋问:“周公子,平日熏的什么香?” “害。”他黏黏糊糊吮着糖浆:“公子哪有看上去那么风雅。熏香?那劳什子破月商家出的春江花月,早就被他垫桌子了,剩下的,也没甚特别的,南郡里到处都见得。除了贵了点。” 菩提微微蹙起眉,抚去指上残余的浓浆。 一队斥候沿着玉川江一路回,马蹄撩过南郡的新绿草木,撞进驻地的帐门间。 菩萨蛮去了头顶的轻盔,在燃起的灯烛中一路疾走。他比惯常的北地人矮些,快走时带出影子,这人连着影一瞬扫过,连面目都分不清,更难记住。 “玉川江上确是有伏。” “何人埋伏?” “观做派,该是官府兵马,但箭羽是昌州所铸。”他迟疑不语。 赫连聿抛洒了杯中酒,帐中的火炭登时作响:“昌州陆氏?” 她抿直的唇浮着一线朱红,不知是残余的唇脂,还是绞起的血色:“这劈头盖脸的黑锅,怎么背了这么些年,还不嫌腻味?” 赫连允偏头望周檀,视野先擦过领口的痣,才缓而深地落进眼底。 郎君的眼半点光晕半点晦涩,指尖漫无意识地落上了横在一畔的中帐王刀。 王刀长得骇人,落进他指节里,莫名却缠缠绕绕多了些旁的意味。 他拇指竟也有痣,藏在指侧,只在手指张开时轻微地动,像白玉上驻着一羽恼人的蝶,只顾张了翅搔刮人心。 “不该如此。”周檀捻着舌尖的词,慢慢地应。 作者有话说: 为了保持进度同步吧,第二周的1/3。 第5章 、屏落中 ——天真如此—— 事态总是不遂人心,周檀也谈不上在意。刀光剑影里心计也多,纯良的人在玉京城里早成了垫脚的石头桥下的泥,他拢着手掌有意无意地摩挲,却被塞进个错金银的手炉。 手炉铸得不算精细,用的金银却多,托在手上沉得坠人。热意丝丝缕缕地飘,四肢百骸也渐次松散起来,倦意起得突兀,叫警戒都松懈上许久。 他昏沉沉地听南北官话参半的战场事,又懒散散地瘫作片云。 驻地的事务并不试图隐瞒他,大萨满的掐算在十二部间纵横得如同天道,如今天道一心要称转机在他身上,信的人自然多得数不胜数,一派天真地连心肝都敢剖出给人看。 不提着心灯都能把这些肝胆照得清楚。 天真,总太过天真。周檀再次垂视着这片草场,分明在血与火中煎熬长成,却是一派阳谋之地,偏狭的心思巧计比之南郡江山便少得可怜。 帐中的两张床榻要并排搁,菩云从外间挪回了大君的矮榻,在大萨满的哭天抢地间一手掩住了耳朵。 赫连聿带着军令退出了帐门,一时人走得光,又剩下两人对着脸默然。 手炉的烟气似有似无,似乎灌了些安神的香草,飘飘缈缈有些香。 “宋家人……”周檀想起些事宜,要张口议论。氅衣却一点点覆在了胸腹上,去遮掩露出的皮肉。 他起了一半的身子被按回,连呼吸都有半刻不畅,热意透着肋下往心口渗。 即使是北地女,在这无规无矩的地界也惯爱敞了领子吹风,一线肩颈都露了,看着也不过是平凡血肉,白些润些也不出挑。 可这人,连一颗领下痣露了,竟然都嫌碍眼。素白纸上松墨点渍,惹眼又招人恨,总也衬得纸更酥了,酥得一戳就破。 一张婚契挂着两头的人,有些像让人甘之如饴的束缚了,赫连允颇有些矛盾地想。 “你这般信宋青文?”他倾下身按住氅衣的边缘,捎带着按上那片温凉的胸口,力气不大。 “拈什么醋?”昏沉沉的人只怕是一时头脑也昏了,出口便是不经意的调笑。 大君梗了一刻,耳际居然起了些红:“宋家也未必是看上去的一团和气,宋青文多少管制不住旁支。只是这昌州陆氏,未免过得屈辱。” “英雄敢惜英雄,小人总嫌英雄。”周檀的手晃悠悠的垂,指尖擦过他的手腕,凉滑得像冰,擦过便落:“世道如此。” 那双刚带起调笑的眼,撑了撑又阖上,小气一般,不再叫人看见里面的十里光景。 他睡得突兀,让人不防,四肢在椅子上都摊得随意,像一把四散的春水。 赫连允沉着眼看,连锋利的下颌线都柔了些许,头风今晚发作得温和,不再像把钝刀割得皮肉撕裂。 这香,他虚虚勾过一截扬起的脖颈,只在心里思忖,怕也并非南地所产。 左右不该让人挂在椅背上过夜,踟蹰只延续了一瞬。他踱步去柜上掏南郡的软毯,再回身去捞椅上的起伏水波。 散落的春水被他用软毯聚在了一处,再轻手卷进了臂膀中。 他往那张旧檀床边走,无可避免地掂了掂掌上的重量,那确实是男人的筋骨,不算轻,但脊梁一线总归是瘦,瘦得连脊椎都隐约摸得到,一路骨花薄淡地开,只有些许皮肉覆在上面。 第10页 怕不比刀重上多少,他又掂。 周檀垂下的手指略动,但也懒得张开眼看,一把山水屏风被推过来扮作隔断,他拥着锦被侧起身子看,只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续上了灯烛,展开了北地十三部的域图。 他在静默里记起今日奔波得灰头土脸的大萨满,活了一个甲子的人,追鸡撵狗身手矫健,在驻地里上跳下跳地呼叫着寻自己,见了面却分毫不言语,只把头点得像个棒槌。 “阁下,如此笃定?” “天命所在,无往不胜。”老人并不沧桑的眼神注视他,缓慢地讲话,又缓慢地走,抛下个谜团似的背影。 窗开得大,隐约看得见长悬的星河,传言那是十三部的生之来处,他们自天地尽头来,也终将在天火中沉眠。 “天命。”他翻来覆去地在舌尖上滚着两个字,重新张开的眼飘无定处地往掩着垂帘的窗外落。 宽衣的声响窸窸窣窣,重甲缓缓落在另一侧,周檀避而不看,安神的香却要不依不饶卷着向鼻尖扑,直到他在浓郁至极的醉人气味里呛出了声。 赫连允闻声,敞着衣过屏风,垂下眼来看他通红的鼻尖。一把身段戳得像墙,几乎是昏天黑地地迫近了压来了。 周檀仰头便看得见露出的半张胸膛,血一样的刺青伴着疤痕长,几乎把十余年的腥风血雨摊开了叫人看。 周檀怔着蹙起眉,觉察不对。他在昏沉沉的香底嗅了又嗅,把鼻尖揉了又揉才扯出声:“曼陀罗药力虽强,不该用得多。我箱中留着商家的安神息,明日叫清明换上吧。” “破月郡的商氏?”来人索性又落了座,离他半远不远地靠进椅背。 这距离说模糊也模糊,说亲近也亲近,周檀在半尴不尬里撑起身子,连往身后塞了三四个枕靠,将后背都整个陷入,终于舒坦了些。 “商氏先祖本是破月部的王族,在流亡时南下,凭着破月弓得了元嘉帝的青眼,得了一郡之地。后人从商的多,现下的中州商会,便是商家主商衍之的一言堂。” “纵横南北,货物连南洋都能到,是个人物。”他不再问下去,只是站起身熄掉了炉中正旺的香木,盖住了愈发浓厚的香息:“早些歇息。” 夜里风烛摇晃,人也睡得安稳,一把屏风不过是层蒙着的绢纱,搁得甚至有些像是自欺欺人,偶尔侧身擦过,眼似乎还看得到眼,雾里看花水里也捞月。 北地的夜长,天亮的不早,周檀在蒙了层雾的天色里一路走,草场上姑娘也多,三三两两簇着嬉闹,赫连聿去了佩剑,在帐前磕一把生茶佐味,没水没杯也有滋有味。 姑娘们的嬉笑总悦人耳,听来像是铃铛响,聚在一处的人头个个年少又亮丽,只是有些穿罗裙梳高髻,有些披着短衣露膝盖,甚至有些挂了甲衣散了发,急匆匆地要往瀚海马上翻。 营里的短号正响,催得人三步两步腾身上马,发都来不及束起。 这人把茶叶嚼成了瓜子,粗糙的绿在舌尖翻,领子敞得极开,在凉风里大言不惭地吹。 “公子……”她远远喊人:“又去驯马啊。” 周檀懒得看她,困在一处久了,便发现这群人口舌不饶人,风骚的话在空荡荡的脑壳里满把抓,嘴皮子像是秦楼楚馆里带几厘利息借来的,飘到哪处哪处都带起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离得远,都听得到有人掩着袖子笑:“这都睡在一处了,啧啧啧。” “那是,公子这把腰,比营里的烧火棍顺眼多了。” “死在穷发秃子手里算什么,我看啊,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是好。” 被闹得头疼的人跃进马房扯中了来不及逃跑的白马,他伸着手在马槽的豆子里翻搅,捏出两只还显得红艳的樱桃。 “春分。”他冲着角落叫人:“你又在藏甜,还想不想要一口牙了?” 女孩呲起牙笑,刚啃完半筐樱桃的嘴,张得像个血洞:“公子,您那帐子里多得是,您做什么还来和我抢。” 大君冷着眼驱走了叽喳喳交头接耳的一群鸟雀,连名带姓地叫人:“赫连聿。” 满嘴的碎茶登时呛了喉咙,她咳得迎风掬了一把泪,在周围的又一轮嬉笑里系了领子往营里去。 周檀卡着女孩的脖颈看那一口长得参差的牙,脸上挂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菩提又拖着摊子过,不合时宜地插话:“公子,吃糖人么?” 在满身的糖香里被周檀一把轰走。 青帐用长生木支撑,拆下木架能<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QingSong.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轻松</a>移动,辎重部照旧寻不到人,赫连聿扛着一截长木兜兜转转路过他,刚张开的调笑嘴被人阴沉的神色骇得合回去,她撒开脚连奔带跑,活像正有人撵着打。长木挂在身上深深浅浅往地上敲。 周檀搅着糖浆回头看,含糊地出声:“赫连。” “沿着寒烟江走,过不几日便能到凉州城。城里驿馆总比餐风露宿强上些。” 他虚拢着身前人,隔掉扑面而来的风:“父君一贯溺爱她们,长得歪了,也总扳不回了。” “有些姑娘……”他慢慢把眼从那堆笑得响的人身上转回,只放在赫连允身上:“看起来像是南郡人士。” “战火一起,总归受罪。二十年前的南北界上,流民也多。”他答得简短,眼神微沉。 周檀若有所思地向后靠,不经意里偎上了几乎发烫的热源。 第11页 身后人骤然错开,又绷直了身,一路沿着河岸快步走:“我去营中。” 这两人,周檀望他背影,一时好奇地想,走路怎么都仓仓促促像是被人追着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并期待反馈。 第6章 、观水云 ——似水似天—— 凉州城里光景正好。 比不得南郡的缠绵南洋的热切,也总有些泼辣的眼光转在身上,掺着两岸南北交杂的风,卷出一派糅合了张狂与温软的春色。 大君一早离了驿馆去凉州府议事,百无聊赖的周檀跨着马,在院外撞上了翻了一半墙的平凉侯,一时颇有些墙头马上的尴尬涌上心头。 别家的痴男怨女,讲的是断肠的遥遥相望,不执手也要相看泪眼,这两人在墙角互相戳着看,却叫周檀想起了话本里姑嫂偷情的满篇废料。他张了张口,索性拨转马头向外冲。 “公子……”平凉侯挂着一条腿也要高声喊:“你又往何处去。” “与你何干。”连马都甩着尾一路奔走。 月笼纱织成的朱梅灯罩满街悬挂,销金窟里温柔刀也断人肠。 姑娘的花名悬在玉牌上连成串地在春风里响,阵仗极大的花舫在含烟水上悠悠地行。 世上的席面总归差不多,南郡的北地的,南洋的东海的,逃不离酒色财气,盘不出贪嗔痴妄。 周檀侧身向楼阁下望,花舫正停,隐约听得见酒令与笑语,浑浑噩噩叫人醉。 “凉州伎的盛名天下耳闻。这青菏姑娘生得甚美,只怕搁在南郡玉京城,也绝不失色。” “这是你不知了,青菏姑娘本是南郡女,自然是闺阁品貌。” 这名姓陡然让人晃了神,周檀聚起些不知是怒是怅的心绪,眉心微微拧起。 「清河」叫在有情人口中是软语温存,叫在父辈口里也是一腔绕指柔,叫在悠悠众口上早不知变了几分味。 清河公主生得摇曳活得张狂,总叫满城姑娘又羡又怨,生男总想唤清和,生女便要青河、青菏、晴和地叫,无所不为地为后辈讨个彩头。 文渊帝时的玉京城,宽松到避讳也不提,世家草莽男男女女,同席饮酒都是常事,直到新帝勒紧了这个散风的袋子,要将人言,一并勒紧了不许漫讲。 满城池的清荷,早也不够莹绿了。 “公主一生圆满,情场战场皆得意,儿女也能绕膝,为人父母,总归是想求个圆满。” 周檀记起玉京城里的错杂人言,又在心底嘲弄出声:“惶惶之世,何来圆满。” 他手腕舒展,长云佩越过满堂鼓乐觥筹错,一把击下了纹着芰荷的玉牌。 举座皆静。 赫连聿在后巷拔足狂奔,鹰隼一般逾过连串的墙头,跃进燕云楼的凉州部。 遍地开花总该伪装,燕云楼在南郡唤燕云,进了凉州便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叫声燕聿坊,只是取名风格万分的一以贯之,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懒于伪装。 赫连允旋着指尖的匕,听着她在耳际喘,神思平静。舆图摊得平整,山川河道走得清晰,陈年纸张年份远,但总算是保存得尚可。 赫连聿一手扶腰一手扯上桌案的角巾,革带在腰上缠,沉甸甸地一路晃,她摸出断得叫人分辨不清的刀剑残片,齐整地排上了桌案。 “官府的做派,陆家的箭,这刀虽不能言语,但未免也眼熟得很。” 三方汇聚,泥沙俱下,连北地的游民都掺进了半只脚,要拿这生疏的刀,去割南郡被推出的靶,铺自己不知所云的路。 “士子门阀。”他略微嗤笑,不再接续。 世家既然有满门悍骨的,也有藏污纳垢的,红凄凄朱门轰然一扣,里面何等模样,总归是外人看不清楚的一团。 周檀隔着珠帘等了不多时,便有侍子持莲灯来。碧纱织就的帐幔卷得凄凄缠缠,十六七岁的小娘踱着莲池颤巍巍地走。 青菏停在身前,抱了琵琶垂着头,玉葱翠峰一把细腰,撑不住一般,娇娇怯怯显得琵琶都重。缀珠子的覆面遮得面目不清,巴掌大的脸盘下颌削尖。 她躬身称呼,在一边搁下扮得花哨的琵琶:“郎君今夜,想听些什么?” 螺钿织成花,精漆上了一层又一层,盖不住的风月气随之漫了上来。 花舫上人声虽响,真金白银堆出的上房却算得上安静。隐约约有缠绵的曲调沿着窗棂攀上来,周檀并不言语,错过她投来的切切眼神。反挑起卧在一畔的琵琶,扬手便轻巧地拨出了声。 手腕走得快极,是杀乐。 坐得委婉的小娘骤然僵住了身子,那是南地的乐曲,但绝不温和,反倒嘈嘈切切错杂地起,又刀剑万发般地落。 那既非怨,也非凄,听起来狂傲得紧,连尾音都要戳破青云般地落。 周檀垂眼,面色晦暗不清,只剩腕线上下动得流畅,千军万马拨了个透彻,直叫满堂风月都敛了眉。她捻着巾帕颤,指掌中藏住的绣针几乎刺进血肉。 赫连允穿街过巷地走,幼鹰从楼檐上跌撞撞滑下,叫得啁啾。 他在鹰舍间来回逛,最终还是托起了那只圆滚的白色幼鹰。 阵前驯鹰,多半求的是迅猛善战,这只娇气,吃的也多飞得又慢,没一处讨得了好,但也被赫连聿供着养了不少时日,连肉条都得磨碎了一点点喂进去。 第12页 平凉侯年少痴心错付,总喜好托着腮去看穿青衣的郎君,这一朝鹰啄了眼,大价钱买回堆鸡崽,好在总归有只扑腾腾的鹰崽,算是没埋没贩鹰郎君的一身青衣和苍松容貌。 他掂着鹰脚往花舫上去,隔过轻飘飘的烟水纵身一跃,悄无声息没入其间。 周郎君万事懈怠,除了一日三餐皆不过问,交托去向的事难得能挂在心上,今早恍恍惚惚地翻身下床,还要扯着外袍一路歪斜地走到前堂,丢一声「今夜花舫」,再摇晃晃瘫回床榻,睡到日上中天。 南郡公子多得是风流人物,纨绔里情份混着金珠散,这人倒是乖巧,半脚踏进黏糊烟水,还要清清白白拎着袍角回。 房内的琵琶声落了还有三分余味,周檀卸了力,原物归原主。 裁了芰荷缀衣裳的姑娘颤得更甚,血珠连串地坠进脚下的罗裙和软毯。 周檀扫过裹着厚重毛皮的床椅,轻声叹息:“凉州伎,江南音。姑娘到底从何而来?” 青菏绞着牙仰头看,眼底红得灼人却不落泪:“东舟宋家,坐不改姓。” 士子门阀的男女,似乎总是一心想着破了头,干净送命便是。 总是不晓得这人心痴缠的地界,误入其间的干净人物,比本身生在泥泞的无望之人,更易被泼上满头粘腻的血与泥。 “宋青文与你什么干系?” 那双眼底的泪竟然开始瓢泼地落:“是我,堂兄。” 她终于带起些希冀:“郎君可认得他?” “清河周氏,周檀。”他缓慢地应,剖掉了名姓。赫连允在听闻宋青文时难得地破门而入,几乎将「玉京」二字脱口而出。 眼泪颤颤巍巍织成河,宋青菏拢着血流不止的双手,依然要冲他躬身示意。 半遮面的金珠玉珠被她连串摔,在软毯上崩作四散的碎屑。 活像个玉碎瓦也碎。 她把血泪往回咽:“郎君可认得宋家的旁支?我沦落至此,全拜昌州府的宋文敬所致。他在玉川江上走船贩卖,被我得知,便要灭口。” 线索被阴差阳错地穿起来,姗姗来迟的赴约人在门房前被菩萨蛮钳住了双臂。 商蘅之油头粉面一路跳,把假胡子蹭得半落:“姑奶奶是中州商会的姑奶奶,放手。” 周檀掩着面不做声,把脸往鸟羽屏后面放,依然被她一把绞住了袖:“周郎啊周郎,我不远千里来寻你,你倒是四处留情。” 她揣着密函匆匆来,又被赫连允逐着慌慌地走,只留下半张函。中州商会纵横天下的情面落了一地,体面捡也捡不起来。 花舫负着几重楼,距含烟水已远,似乎要贴心地游向江上,再晃悠悠地载着一船荡漾春情回程。 宋青菏扫出的床铺派不上用场,她和衣卧在屏风后,软毯上横倒着被抛下的菩萨蛮。贵女软声软语地问:“你为何叫这个名字?” “大阏君所赐,我也不晓得何意,但听来是好。” “佛家慈悲,总是好意。”她若有所思地念,仰视着垂落的朱紫帐幔。 舫顶的风吹得不算疾,周郎君一时兴起地要去观江色,便揣着两只酒壶攀上顶,裹着雪色氅衣卷成只球。赫连允由着他作弄,随着他卧进檐角间。 醉后不知天在水,这人也,似水似天。 寒烟江的水波荡得狠,周檀也荡着一双眼去捉身边人,整个身子歪斜地动。 不等赫连允握住手臂稳住他,便摇着酒壶问出声来:“玉京?” 他显然敏锐到捉出过些许裂隙下的情绪,要和缓也坦荡地去问。 “我本有南郡名姓,你……”赫连允顿了些许,似乎不知从何讲起。 名姓总是一段往事,周檀了然,只擦过他的指节,勾来那枚短佩刀,生辰金泛着碎光,缀成了「停之」二字。 “停之。”他用玉京的公子腔慢悠悠地念。 等到赫连允应了声,又要压沉了嗓音凑近了再唤一声“停之。” 赫连允应着他勾出笑,忽然发觉那招人恨的头风,今日连来都不曾来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 第7章 、托玉珠 ——披红挂绿窈窕棋—— 赏月赏景是个风流事,只不过肩背硬了脚也酸麻时,难免要生出些后悔。 周檀拖着腿要起身,被地上铺成一滩的氅衣绊了个半跌。肩背被硌得直不起来,连右腿都像是路上捡来的的刚安上去,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他抓着栏杆一路跳,一捧白衣在风里呼啦地晃。 密函被他七卷八卷,熏了香的精贵纸页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宋文敬胆敢在官府眼皮子地下做这腌臢事,必然是有人开路。”周檀一把扯上身边人的袖,终于在跌倒的边缘稳住了身。 昌州陆氏,赫连允一时又兜兜转转念起这么个门扉。 昌州陆,箭锋铸,搁在北地也是常谈。天下名将不算少,数来数去多的是陆家的名姓。 只不过一把硬骨戳得高了,总要惹眼,总要挨些零零碎碎的敲打。 再天真的纯透心思,也明白君主情分是个笑话,听着听着,便不能信。 燕沉河的柳色搔得人骨子懈怠,老将军卸了任脱了甲,转着锄头回了昌州,半点也没回头。 昌州的菊苑被他从东捯饬到西,姚黄魏紫死了大半,又快活地抛下菊园换橘园。 第13页 早春的昌州冷得人抖树也抖,被硬生生薅下来的青橘苦得好似一泡泪。 宋青菏挽了衣袖去灶房,路过一地的嬉笑打趣。衣衫未整的男女在唇舌间交换烟土,口津混着碎屑流,她阖了三分眼,只回头接着走路,把浪声浪语全抛身后。 “玉姑……”卷起窗扇,她冲着灶火里的佝偻背影唤:“你这里可有些南地产的樱桃?” “自然是有。”人影深深浅浅地向外踱,皱纹微显的面上还沾着半丝烟灰。 她推来半筐润着水的樱桃,指上隐隐约约落着蔻丹,斑斑驳驳不见旧色。 接过筐的人轻言轻语地谢,又掠过门框回首:“玉姑,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玉萧只缓缓摇头,疲累地拂上她的袖:“姑娘此去,莫要回头。” 郎君多情,她望着走得已远的人影想,只这多余的情分,又能留多久? 奔总是妾不是妻,妾是掌上一时的玩意儿,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菩萨蛮听着了微末人声,从阴影中拔出身,他像个泼进黑影中的松墨点子,凑近了也分不出这一堵是墙还是人,宋青菏骤然看见个人从墙中跳下来,被惊得上身后仰,柳眉斜飞又倒竖,脚底踩着滑着要撞进江上去。 斥候忙不迭越过围栏牵走食盒:“姑娘放手便是。”一手端稳了盒,才又匆慌拖住她腰,将人从摇晃的栏杆一畔隔着袖子拉回。 越过落门过珠帘,一双人竟在桌前靠得歪斜。 周檀伏在案上,侧脸下枕着半道臂,两手垂在桌下,捧握住冒烟的手炉。 撞进门的斥候不知所措地探头,搅破了私密心头一震,慌里慌张踏上身后姑娘的青罗裙。 连波起的响声打破了满堂的寂色,赫连允只用一双眼动着扫视,右臂还放得稳当。 宋青菏挂着轻笑铺桌,又轻轻巧巧落了座。她片刻便认出北地的主君,却也稳得连额上的珠钗都不曾颤:“周郎君总好去琅玉坊逛,满城姑娘都想着去玉馆候着您,想着说不定哪日能偶遇,结果啊,没曾想,满街的玉石您不看,要去小铺找樱桃煎。” 她似有似无地瞟上赫连允,看见那人有些松懈的神色,终究落了半分心。 拈酸贪甜似乎是本性,周檀搅着果肉,连眼睫都张得慢了些:“宋文敬若是供那位驱策,只怕宋先生也不安稳。” “宋文敬那厮心眼大,脑袋却不过是个空葫芦。堂兄在太学生中也算有望,在家中也是说得上话,他暂且动不得。只是宫里那位,为何要这般磋磨陆家将军?” 宋青菏张手去斟茶:“郎君若在玉川江上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陆家要在明面上吃挂落,这南北界河都未必能稳当地流。” “若是昌州的箭伤了我,陆家同周家或许得争上一争。我那舅父,念着南北的约,总归是不舍得容我去死。” 他张着唇吮,薄唇上浸了一线红:“坐宫观虎斗,总比墙里的戏本子好看。” 而这陆上行舟,虽也艰险,总比帝王心稳当。 玉京宫里刚落了些雨,花叶坠得凄凄切切,台上唱着折《打金枝》。 周槿途偎着金线氅,听得似乎正起兴致,一柄玉如意不声不响被塞进指缝,抵住她血色褪去的掌心。 丽华贵人七八岁的独子举着小绢过,童言童语念得肆无忌惮:“有我在,以后定然没人敢这么待郡主姐姐。” 她掩着巾帕笑得颤,连耳下的半点明月珠都几乎落下地:“九王爷,省省吧。” 一派天真的美人笑似乎总是薄淡,这美人张狂地掀掉了半丝皮囊笑,竟有些像停在宫禁里的一枝海棠,沤烂了都还遮不住的艳烈。 陆承言遥遥看她,神色自若。 世家婚约,父辈的骰子帝王的棋,京城里谣言只多不少。周郎君前脚上了北,郡主的名字便开始在高门风浪里左右滚动,像个披红挂绿的窈窕棋子。 孤身一人的高门女,花落谁家被谁折,金枝玉叶往谁家院子里摆着做妆点,在赌坊里都能热火朝天开上几局。 赌桌上风向日日变,近几日却成了骠骑将军与清河郡主的二三事,不是月上柳梢人相会,便是君主授意定终身。 陆承言合上街头话本,在摊贩惊疑不定的眼神里披衣朝烟阁走,烟阁独占两条街,朱漆大柱比皇宫也只矮上个一两分。 他绕过正门,沿后院一路兜转,悄无声息闯入飘着温泉烟的院落。 半只脚踩在门槛上了,却倚门磨着不进去,他在大漆槛上踩靴底的泥,不防被卡住一把腰,拖了个踉跄。 商衍之倾身看他,发梢还流水,连中衣都敞得坦荡。毫无收敛的欲念混着近在咫尺的鼻息扑了人满头满脸,甚至有些呛人。 这帷帐后打着算盘掐算心机的商人,站直了竟然要压过将军几厘。 他用一只手擦过肩又握上喉,声音压得极沉:“你倒是敢。” 陆承言被一把掂起,甲衣还在的沉重身子,被颇有余裕地抬。 他无意闪避,也自知避不得,商衍之那一双狐狸眼张开仰视他,些微温存浮了上来,打破了一池精于算计的邃色,手上的力却是一点没减。 他默默垂下头,不戴冠的鬓发垂了几分,鸦黑羽毛一般扫到人脸上,又像往火上浇了油。 两双眼对上了片刻,陆承言微微错开:“你该去辎重部抬车,不该在这儿,卖你的金玉南红。” 第14页 “将军肯坐,自然要抬。” 商衍之架着人往屏风后走,白玉墙在后头立着,玉川的脆白玉不要钱样地堆砌成墙,几乎顶到房梁,白花花晃成一片,镂着雕些纹路。 人被一把抵了进去,露出的胸腹在白玉里颤,托着两珠隐隐约约的红。 陆承言拿背抵披玉的墙面,后脊发凉。重力叫人吃痛,痛感伴生的却是难得的松垮。 一线喉咙始终毫无警戒地散着,鼻息缠着鼻息绕,意乱神也迷,四只相对的眼都盛着烧起来的狠,像盏子要烧不烧的酒。 春江花月嗅起来有些湿淋淋,连串水珠顺着商家主的额上滑,没进缓缓相撞的鼻尖里。 是对峙里难得的缠绵。 但将军犯了阵前惯病,又要践踏这半刻温和,不知轻重地去争高下。 他踮了脚,先发制人去捉那片忽远忽近的薄唇。走了半道反击突发,一时丢盔卸甲不提,连鼻尖都撞得翻起酸意。 烈火自下而上烧,摩擦也开始毫无间隙。 “我要,送承芝回昌州。”陆承言在唇齿交击的间隙里断断续续轻声言语,下一瞬便被舌尖上的疼痛绞到蹙眉。 “陆将军……”商衍之折掉半挂的腰甲,东海的生铁在他掌上像不护主的轻巧玩意儿,他顺着一线脊骨向下滑,是片被常年遮得隐秘的温软,生涩又紧绷得很:“够心狠的。” 心狠到孤身赴这单刀会,要像个断线风筝在这城里飘。他挑开系扣绕了几绕,随手丢落便发力去埋,恨意里掺着不清不楚的怒火。 甲胄是个冲着旁人的壳,剥尽了剖作两半了,里面的身子竟然滚得像正煮沸的水。 这滚水由着他推,由着他弄,卧得坦荡,但也并不敞开。像守着道门也守着道心防,摩擦间火烧得烈,总还有一线绷着的理智。 商衍之撑在上面,要缓慢地看进榻上人汗湿的鬓发,再发狠地擦过,最后带着无从说起的复杂心意抵落上他的额头。 罢了,他在静默但热切的又一轮拉锯里想,总要依他。手掌攀在他肩背上,累极了也不曾放下,像捉着块浮木。 上了岸的周檀两条腿捣不直,撞到平凉侯眼里又成了一段百口莫辩的故事。 亦真亦假的故事传得快,口不择言的赫连聿再度被他掂着长棍一路逐。 北地的战事停了许久,久到「箭平凉州」的传言都被人忘。 凉州熙熙攘攘地立在血肉之上换妆点,春风一过,诸事皆新。 驿馆里鸡飞狗跳成了常事,赫连允立在廊下,拨弄未拆封的邸报。 耳中只听见人叫马也叫,庭院不窄但总是不宽,打马球的人在逼仄的转不开弯里,撞得人仰马翻。 周檀驭的是矮马,一身傲骨的白马至今不肯挨人骑,却还要每天缠着人打滚,眼馋得周檀心中愤懑。 马矮好在人高,彩毬被击打得四处飞散,在墙外都瞄得见一片兵荒马乱。 赫连聿抓刀的手劲使不好细窄的画杖,挥得像是擀面。周檀抓着佩剑作球杖,剑穗抖抖索索地动。 剑头撞上木杖,一触即分。两匹马慢腾腾地跳,又慢腾腾地停。 过不多时,平凉侯连人带马被抛出了门,周檀束起发蹲回箱上,他在带了一路的箱笼里翻拣,似乎没摸到新的有趣话本,旧的一沓子被喜新厌旧地随手扔下。 他又仰起脸看人:“凉州城里,总该有些新鲜事,去街上一看?” “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并期待。 第8章 、鬼女面 ——寂寞泉台呼君遍—— 寻摸城里的鲜事拖到了黄昏时分,一场午休睡得人身子瘫软。 周檀越出门,在廊下握住了鹰,勾着头戏弄它,两绺鬓发掉下来遮住眼:“雪色海东青最为难寻,这可是传闻里的玉爪?” 低笑随之落进耳侧:“赫连聿抵了自己的赤金臂钏,换了一筐鸡崽,若是玉爪,也算值当。” 凉州的茶肆不同南郡,端的是陶碗,饮的是粗茶,煮沸的水里滚着葱姜薄荷,颇有些东混西混的风味。 周檀翻翻匣子里的薄荷碎,夹着几片往水里丢,他砸着茶沫,眉眼一时隐没在蒸腾的热气间。赫连允抬手旋着尚热的风炉,半身隐在窗影下。 脚夫在前店搁了担子去挑手巾,大汗淋漓地坐下:“吓死个人啰。” 正生无趣的店家抛了客也要快走几步出门去问:“何事?” “大白日里见鬼了。” 青天金轮昭昭挂着,嗤笑先在店中响作一片。北地风土有趣,鬼神之说似有似无,信者多,信的杂,嘲弄的声也不小。 煨酒的小郎挥着巾帕讽笑道:“胡扯什么?天火一过,神魂皆散,那叫个干净,哪来的鬼?” “这便是你不知了。凉州城外,不兴火葬的风俗不是没有。喏……” 人往山外一指:“那坟岗上,可是墓叠着墓。再说这城墙头上,几年前还战过,人头都堆成了堆。我看你是胎毛还没掉完,连平凉君侯那一箭都不晓得。” “嚯。”脚夫要伸着头挤进重围:“箭平凉州封侯平凉,这满街话本里讲的都有,年轻人怎么半点都不长进。” “嚯。”小郎学他呛声:“那话本里,大阏君还和南郡国主有私情纠葛,那能作数吗?” 他拖了酒炉越下阶,扬起少年嗓音掐腰质问:“就算平凉侯有九个头,还长了三条腿,南郡那狗国主也入不得大阏君的眼。” 第15页 附和声竟开始四面八方地起。周檀的笑险些抑不住,他捧住杯,又露出些疑惑:“只这大阏君,是何人?” “中帐的权位交迭并未昭告于众,来日你。”赫连允不再继续讲起,只是垂眼去取他掌中半扣的银茶匙。 银茶匙铸得讲究,使的是玉川银,色泽比凉州银轻盈,纹路也走得巧,只是看着莫名生嫌,赫连允的思绪一时扯远。 等了一时半刻,大阏君的拥趸停下了满口胡话,言论终于从「容色甚美」转向了「白日见鬼」,周檀倾身去听,眉眼罩着一片宁色。 “昨夜的坟岗上有人听见鬼女哭嚎,一边哭还一边叫人名字,吓人得紧。我这大晴天里打那过,都还能听见声儿。” “怕是风声,那山上,风大得很。” “风声人声差大了去,再说了,那鬼灯,又红又黄地闪,还能有假。” 周檀拨着碎茶望人,似乎起了些兴致:“寂寞泉台呼君遍,倒不知是哪家薄命女。” 把戏不鲜也是把戏,错过也遗憾,他持起碗在指上饮,悄无声息同人对上眼神。 好戏总得入夜看,今夜应景得很,连星月都半遮半掩不露面。黄昏时起了些风,穿林打叶啸声不断。 赫连允着了轻衣借了灯火,停在半山候着悠悠披着外裳的人。 依然是雪色的氅玉色的人,发冠也懒得去佩戴,鬓发一路走一路散,泼水似的。 赫连允虚虚握住那一头散落的发:“怎么不戴冠?” “冠发齐整,不好见鬼。”他回个笑。 走近了些,山头铺满的坟冢便看得清些,石碑不是家家供得起,香炉也不是每家都搁,有心些的剖木做碑,用朱砂涂上往人名姓,多得是无名坟头,一抔黄土。 墓地总像是阴阳相交的地界,生死之隔,生人和死人名字挨着写,倒不知道是未亡人泪流得多,还是泉下人怨恨得重些。 潮湿的土里泥水沾袜,周檀避着走,眼微微闭上一瞬,一时身上有些冷,连骨头缝里都吹风,好在身后人的热气伴着风来,张狂得压倒凉夜,他蹙起的眉慢慢伸展,再次去探听远处的杂声。 坟冢里当真有女声唤,啜泣声四面八方地来。 周檀侧耳去辨认方位,踱着林叶穿行。掌上的灯火时亮时暗,风声也要捧场地吹,细丝入脑一样地缠紧了人的神经。 他不觉紧张,更不忧虑,只是嫌风冷,去捉背上的衣。 厚重的雾从地下浮起,像幕布架得更高,重棺的响也开始接连着来,嘎吱嘎吱连作一片,像雷又像狂风作。 “前戏倒足。”周檀瞥着身侧人,从怀中滑出绘着柳色的扇。扇上缀金铃,他唯恐不乱一般,在风里摇起了三寸铃。 赫连允一时会意,只钳住腰间的短刀,侧耳也听。 鬼灯乍起。 晦暗的光闪得快,伴着风声便如刀似箭。周檀的左脚落上了枝叶,竟听石碑炸裂,他收脚翻身,持扇做刀,带出道劲风。腰弓一折宛如开弓,他白衣不沾地,轻盈落进战圈外。 石块蹦得碎裂,朦朦胧胧里泥土也破,一线桃花面缓慢浮起。他持扇默然,将那鬼女的面容收进眼中。 称得上艳如桃李,只是烟灰落了半面,另半面还红艳艳挂着去不尽的血痂。像是素绢泼了血,人只看得见脏,看不见原先的素。 女子在雾气里张手要扑,喉中压着尖利的喘叫,却被扇骨扣住了喉。 “引我来此,做甚?” 鬼女不言语,只轻声啜泣:“本是良家女,求郎君怜惜,代我手刃负心郎。” “何人负你,你自寻他去,装神弄鬼总是无用。” 她捉着银簪仰着面,发丝散了满头,只在抽泣间垂头念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 念到后半时,竟嗬出些血,颤巍巍地蜷作一团:“玉人何处,教吹箫。” 周檀在熟悉的江南音里看她,略微叹气:“罢了,带路便是。” 一处摊子一处血,他擦过赫连允的掌,莫名厌倦起掌中的玉川银,索性一把抛进泥地:“无一处干净的。” “明日换凉州银。”那人低声说:“去赫连聿银柜上挑便是。” 周檀又笑,连氅衣都散了大半,被人熨帖地扯起。这颗痣被掩得严实,半点风也都不透。 鬼女拖着红裙在前引路,转了山间有三两白面女子接续而来,面上白得凄惨,眼珠也像黑洞挂着,眼下垂着红痕,不声不响一路跟。连灯笼都用白纸糊成,泼着血一样的朱砂。 左边灯笼写「大宴在即」,右边灯笼写「皮肉入锅」。 周檀同赫连允并肩走,步子都放得有些一致。 去义庄的路不远,挨得近得甚至叫人想抛句「得天独厚」。 这凄凄惨惨一把氛围,火候烧得正好,叫人感叹起幕后人的一把心思。 这精工巧思,不去南郡里筹办花朝会月朝节,算是亏。 宋青菏挽着裙立在门前等他,眼底不再云遮雾障,她不穿鞋靴,袜上沾满了新鲜的血,淋淋漓漓撒了一道。 周槿途在熏风里醒,香匣子里囚着的春江花月正烧到旺盛,浓香像只地下的手拖着人浸入梦境。 她按着头轻揉动,有侍子揭开帏帘垂头唤:“郡主,丽华贵人正候在门外,请您一见。” 她拨着掌上的棋子,黑的用墨玉琢,白的用白玉雕,玲玲珑珑透着水相。 第16页 “请贵人进来。”长指拂开面上垂下的鬓发,露出慵懒之余依旧清冽上挑的眼尾。 贵人虽只是贵人,宠冠六宫也称得上,年岁不大的九皇子年初便封了王,虽不出宫别住,封号也足够。 既丽且华,这名号搁在旁人耳中,像是帝王满心偏私的一点柔肠。 又羡又馋。 周槿途遥遥望她,望着她披霓裳,踱莲步,再过朱门。 丽华贵人冲她施礼,佩了凤钗的发髻漠黑似云。 宫禁大宴,柴火架得是,愈发高了。周槿途不做声,心上冷然。却不知该轮到谁被蒸煮个透。 千里外水天连着混成一道色,昌州的夜终于散了雾,陆承芝抚着船栏望烟水。 她穿医者袍,身上一水素色,面上也不施粉,打眼一看却白得面目模糊。 煌煌灯火在江上游,商船板上九重楼,踩在僭越的死线上大言不惭地飘。 中州商会的商船极稳,甲板也平整,虽是商用,却像海上楼船,一路避风也避雨,穿了玉川江往昌州陆府去。 药炉悬在她身前,用长明烛煨着几片将近腐朽的菩提叶,她拍下指尖上的药息,捻着腕上的佛珠轻转。 菩提子穿起的串,伴着细软的金丝线,在夜风里轻微作响。 “小姐早些歇息,明日便要靠岸了。” “我知。”她轻声冲着商船上的随侍回应,竟没什么船近家门的喜悦面色。 这人像是一滩夜雪散在船头,背影柔婉也薄淡,她举手将披散的鬓发束起,再用润透的闺阁玉簪缓缓穿,露出了伤痕未愈的额角。 疤痕显眼,美玉里生了线红。反而像有了道缝隙,鲜活的诱人气息渐渐透了几丝出来。 是个活人了。 作者有话说: 转场还是很生疏,要继续练习哈哈哈。 第9章 、白骨香 ——棺材里赶集似的—— 义庄里棺材叠着棺材,女子熏香搁在腐肉堆里,熏出一片诡异的糜烂气息。 宋青菏踩着片血泊,也不动,绣着金丝的长袜已经染得斑红淋漓。 于是她弓身扯下长袜,甩手抛成一团,避也不避地踩着血一路走。 细窄的脚腕像是敷上了艳粉,方寸大的两片玉色在一地红里刺眼得很。 “请郎君进来说话。”这双脚停在阶下,粘腻湿滑。 两盏白灯笼落在门前,在风里被吹到半破。一路踏着月色来的郎君把嫌弃直白地挂上了脸,周檀侧身立着:“不如此处讲话,沾血总是不必。” 她轻声笑:“死人总比活人香。” 红衣的鬼女,白面的灯女,要么立着要么坐着,一众人都不作声,一片死地静得只听见棺椁缝隙里的风声,那风声里似乎还掺着别的声响,细碎的一片,刺楞楞好似有人拉把破锯正唱丧歌。 “郎君莫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虽仰慕公主,也不敢仓促地把底牌亮给您看。” 她不再上前,黑衣的尸首落在她的裙摆一侧,头颅被浅浅刺入的伤口糊成一团,鼻尖都削掉半个。 下手的人显然气力不大,周檀挑着扇看她,刀也不利,他接着想,却也够狠。 “敢下杀手。”他终于开口道,似乎有些惊诧。 “妾这一把蒲柳身。”宋青菏故意捏细了嗓子,句子念得像唱花词,凄凄缠缠地入耳来:“若不再心狠些,何来生路?” “但不止是你。”周檀将眼光从尸身上收回,凝视着裙衫半落的宋青菏,折扇在手里敲得缓:“如果我,今日不肯去那间茶肆,抑或是不肯上山一探,你要如何?” “斥候。”她轻轻巧巧地念,仰起削尖的巴掌小脸,乍一看颇有些楚楚可怜招人疼:“大君驾下斥候无数,总会把这一丝讯息递上案头,我观您分量颇重,总该在金帐里有些眼线。更何况,那位名叫菩萨蛮的郎君,也是菩萨心肠。” “你既是宋先生亲属,便能在我处有几分薄面,这样做赌。” 周檀牵着身侧人的衣袖,轻飘飘地使着力,懒散地出声应答她,掺着几丝叹息。 “郎君之名,我自然信,只这惶惶世道,谁敢称,心若磐石。” 宋青菏望着他,眼底的云又渐次地起,拢成沾着雨的雾:“至亲尚且信不得,我如何敢,抱着数条人命去泼天地赌?” 鬼女拽着红纱衣近前来,摘了一头鬓发,头顶竟是光洁一片,有戒疤。她托出药罐,只垂头向周檀眼前递。 “郎君不该心不设防,更不该贪那一口酸甜。” 周檀笑着去挑开那青瓷小罐,嗅到气味,眼里也无波:“「春庭月」,味道酸了些。我倒是更喜欢「摇香醪」,尝起来既有酒意,又能一夜好睡。” 天下至毒,到了他口里,竟然转得像是几盘盏差强人意的菜,还要挑剔至极地细细品评一二,要么嫌酸要么嫌甜,解药在掌上轻巧地滚,最后索性滑落泥间。 “到底何事?”赫连允终于上前,战靴踏上药瓶,发力碾了碾。 他淡漠地望向神思开始飘离的宋青菏。周檀被他虚揽在身后,落进对面人眼里便成了赤诚上心的回护。 她先半悲半喜地笑,分了五指屈身行礼,指尖擦过鬓发,还沾着不曾洗去的血渍:“还请郎君,入门来看。” 这门像是黄泉门,鬼哭人叫一路响,神也不听佛也不应。院里一道血河像是没了桥的奈何水,周檀瞄着泼天的红踟蹰地垂了眼,却被人捧住腰身一跃而起,檐下的铃被撞得也疼,大君的脑壳直接抵上落下的门栏,险些发出几声响。 第17页 渊渟岳峙的身子骨,进了眼里是千般好万般俊,只这门栏,切记得高些,周檀又揣起满肚子不合时宜的盘算。 依然是棺材,黑的红的搁了一地。有蚊蝇寻着味道来,被房中难得清朗的药息熏得折回。 挨着死人的地上有铺盖,稚嫩的女孩托起头顶上的棺材板,鹿一样向着宋青菏奔:“宋姐姐回来了。”她轻声叫,踏着满地的血腥跑得不回头。 赫连允翻刀撬开棺椁,里面活似赶集。 姑娘们鸡鸭一样挤了一笼,额上耳上或是脚尖上,都挂着精贵的金珠金链子,拴得紧,看着几乎叫人上不来气。 有人瑟缩着护住怀里的幼女,香气乱七八糟像是腌肉的佐料,劈头盖脸地又来骑上人脸。 “宋文敬,如何敢留你啊。”周檀侧头看着宋青菏,倒不知该赞她狂,还是笑她雁过留痕,雪地上滴了一路血。 贩卖死物尚且是死线上淘金子,被人撞见都忙着灭口,何况是把活物当货物,塞了一车车一船船。 “他在家宴上下了毒,又将我运进凉州花舫,幸好玉姑身上,有些解药。我大难不死,总要踹了他的脏棋篓子。何况此事与郎君也有瓜葛,郎君该上听一听。” 她乘着落入室内的半丝月色回头看:“敢问郎君,可是雾月所生?” 南郡历法混得很,宫中有官历,民间却各有各的讲法。 玉京城中一时一风景,春初叫雾月,春末叫桃月,夏日叫荷月,入了秋,夜一长就叫长月,冬季又要看着一地雪叫霜月。 七零八碎地叫久了,听入耳了,连世家都不讲究地这么算起生辰来。 “霜雾之交,瘦金之体,《金银帖》上便是这么说。”她拨着火炭也要凝视周檀:“这些小娘子们,生辰都错不了几天,连八字,都要大差不差地讲个齐整。我猜,郎君的生辰八字,也差不离。” 周檀一时觉得荒诞,甚至想敲开旁人的头颅看个究竟:“《金银帖》不过是前朝书帖,连书法都讲究不上,何至于此。” “不信己,便信天。宋文敬隐疾在身,从紫河车吃到了穿山甲,不过是想从宫里那位的肉羹里,捡些汤吃。何况他在昌州府做半个主子,本就是那位,扣给陆家人的一把枷锁。” 君王是水上的舟,总在碧波荡漾的温水里肖想着长生不绝,全不管水下拖着的,是叠成山的骨与肉。 可这骨头绞到半碎了,也能翻起些风浪,叫他颠簸到不能自已。 烟阁里开了窗,黏重的水汽散了些许,涌动的春潮停了许久,余意犹在。 商衍之盘着玉串偏头看,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眼细细一道皱,乏力的指节都还绷得不屈不挠,让人想起抓进背上时的力道。 自甘轻贱。他凿着牙根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人倒好,饭碗都被人砸了个透,还要口口声声讲那早被忘干净的世家风骨。 陆承言醒得迟,榻上的被褥粘腻得像是水里捞上的,颈子上疼得像被开了刀口。 他俯着身子不言语,后颈上被缓缓裹了厚衣,好歹遮住了交错的浅痕与欲念。 “乱臣贼子。”他撑起身子冲着来人斥,言语却轻得有些虚浮。 商衍之并不搭理,散着袍拨开熏炉,拿金扦子去挑那烧了一时半刻的香片,又顺手在榻前放下手里喝过一半的杯,新茶在杯里飘,先浮上来的照旧是钱的味道,一掷千金讨人欢一般。 春江花月燃得不浓也不淡,在这讲究人手里,终于有了些名冠天下一厘千金的名副其实。 细细嗅去,倒不是传言里的人人追捧的暮春艳花与月夜,反而有些清淡有些冷,像初春的一江水,映着半轮削薄的冷月。 陆承言勾着一侧的玉杯去浇被磨到喑哑的喉咙,新茶总是细,连芽叶都润得玲珑可人。 玉箫扯着怀中的胡饼,分成细条递给散坐的姑娘们,年幼的还额外得了两颗红樱桃,抓在手里舍不得一样地看。 “官场里的人,怎么会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不过是这二两皮肉,算是货物罢了。真了便是赚,假了也不赔,多好的买卖。郎君自己,不也是,这样的惨命么。” 宋青菏摇手推开饼子,转递给最小的女孩:“只不过,郎君是请回的菩萨,不是贱卖的珠子。” 周檀转了眼去看身侧的大君,赫连允沉吟着不语,似乎有些出神。 他便垂下扇子勾他的扳指,轻浮得像调情,要叫那人抬起眼看他才罢休。 “今夜一遭,不过是想求郎君,保这些姑娘一命。我愿为郎君驱策,敲掉宋文敬的局子。” “想杀我的人,玉京城里多的是,你这筹码,不算诱人。” “我在宫中亦有眼线,足可保郡主平安,郎君可愿?” 周檀转回头平视她:“知道的不算少。” “《金银帖》上言语晦涩,这瘦金之体,虽被称为长生之门神仙命格,是什么用途,总归不详。郡主孤身赴险,多一丝助力,总是好处,免得被人,剖开来活吞了。” “人说东舟宋家各个榆木疙瘩,脑袋开瓢也不转弯。姑娘精细,比宋先生强些。”周檀拨起火烛,反而称赞起她来。 玉京城里旧戏码还在演,太学生们的热情总是要莫名其妙地比旁人强盛百倍。 宋青文在冷风里诡异地瑟缩了一瞬,又立直了身子。他白衣穿得齐整,端着手握玉笏,在宫门外戳得好似个钢筋钉子。 第18页 有侍从匆匆过,抛下句:“陛下今日不见人,尚书郎还是早些回去。” 又在他扯着嗓子的掉文里,匆匆地走,还要暗暗地骂:“这死性子。” 榆木脑袋从四书五经开始念起,念久了竟然还有人端着茶水上前侍弄。 他身前的宫门闭得紧,头顶日光不过几寸。 作者有话说: 感谢—— 第10章 、人间去 ——神魔鬼怪都往人间去—— 山间的重重鬼影放下了保命的伪装,摇身一变换回了人影,野狐一样四散开来没入山野,神魔鬼怪都往人间去,一时连山里的雾都薄淡了些。 宋青菏躬身执礼,在脏旧的台阶上抹蹭糊红的脚底,理所当然地毫无收效。 她歪头啧啧一声轻叹,赤着脚隐回门里,像道阴魂,走路不沾地,全靠飘。 柴门被缓慢合上,破烂柴草簌簌往下掉,只剩几缕浅淡的清息香从缝隙里溢出来,暗示着里头还一息尚存的人气。 花舫上的管事只剩了一具没头没脑的残尸,横在门前挡人路。 周檀死命抻着脖子,好好个郎君摆出了大鹅啄人的架式,夜盲一样把眼眯成两道细缝。 他远远地看了会鼻子没鼻子眼不是眼的尸首,没看出些痕迹。 管事似乎油水不错,生得肥胖一坨,但经脉无力,显然不是练家子,估摸只是被半路雇来上了贼船。 于是他踩着围栏跃出门,砰的一声落了地,拐弯往山下去。 丑时,显然早过了郎君平日里怀抱大枕安然入睡的时刻,铁打的人也挨不住连轴转,他倦怠地挪着步子,拽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感叹起不宜夜间出门来。 “吓着了?”周檀在山路上甩折扇,三寸铃又开始响。 “倒是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赫连允按住铃。 “北地讲的是当面搏杀,这凉州一战,事关中帐归属,还要两方将领阵前独自抄刀对着砍。” 他停了一瞬,挑起浮了些倦怠神色的眼尾:“何况我家停之,那是中帐里长出的公子心性。” 好话被他说尽了,还讲得百转千回叫人心热。 赫连允又是一梗,半点回击的言辞都没想起。郎君通身都是多情劲儿,遇见姑娘都要隔着扇子去讲话,到了自己眼跟前,这一把嘴皮子却耍得够快。 “这般信我?” “我啊,看人准得很。”他疲累地半睁眼,在风里又摇成半倒不倒的一枝柳,被人扶着牵着最后拎起来往山下走。 平凉侯揣着手蹲在驿馆门口,依然在磕一把生茶。今天茶里混了薄荷碎,舌尖都染了绿。 春分在她身边转,急得满脸火烧:“我就说夜里挖人坟头要犯忌讳,郎君怎么,这么爱去坟头上找事做。” “幕天席地能做的事多了去,挖人坟头多无趣。”赫连聿将生茶磕成了烟土,满口开始吞云吐雾跑胡话。 长辫在她眼前荡着扫过去,被她一把擒住:“你这发辫,怎么连个发环都没有?” “凉州没什么新鲜的花枝,郎君这几日也没甚功夫管我。我啊,由奢入俭正难着呢。” 赫连聿记起那满头吓煞人的花红柳绿,眼皮死命一跳。她摘下腕上的银丝随手挂,银丝穿着细小铃铛,在人发梢响得轻灵。 “君侯,你怎么这么些闺阁饰品,我家公主,都不怎么有金银饰。” “玉京不产金银,倒是白玉横行。”她在舌上滚着茶气,应声道。 “白玉啊,我晓得。”春分揪着发丝观赏,一双眼荡来荡去四处跳,显然喜欢:“商家那烟阁上,有一面玉川白玉铸的墙呢。就是不给人碰,奇怪得很。” “你认得商家主?” “君侯不认得么?我看营中的辎重部,和中州商会干系可大了去。” 少女越下石阶冲远处招手,她的换牙期长得出奇,满口笑得稀稀落落,却狡黠得很:“君侯下次,不妨记得,换下中州商会的紫云车辕,明眼人啊,一看就知道。” “在议什么?”周檀揭下外氅落在她掌上。 “在说中州商会那白玉墙呢,漂亮得紧。” “你啊。”他轻手拍过少女的额头,带着倦风往房里斜着走,连鞋靴都斜得要掉不掉。 人投进软榻便没了骨头,摊着四肢散了发,连面目都遮得不清楚。 屏风照旧卧着,隔开了两张床榻,只是连灌了浓茶的两只漱口盂也要隔着画屏挨着摆。 凉州的街坊有些不醉不归的狠劲儿,夜深得很了还听得见隔过街巷的酒令,金樽玉盘撞得响,馋意竟也开始泛滥一样地涨潮。 他折身去抚身侧的酒壶,在壶口抹上过一圈水痕,壶底空空如也,只盈着一汪月色,照着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不死心,倒吊着酒壶甩手腕,没想明白好好一壶酒,洒也没洒不知道喂了谁。 这人心眼够小的,他识趣放弃,越过屏风去看那一截影,山一样浓黑到静寂。 —— 周槿途在望仙楼上挑拣胭脂,白玉盒翡翠碗装着排了几排。 她换了件紫衣,腰身荡得袅袅婷婷。朱紫染色太过艰难,在宫里都算贵重的布匹,连新后都爱惜着要留给大席面,独独郡主穿得勤,轻易惹下过一片赞叹与嫉恨。 她卷着香风过,又抚着落花回。丽华贵人执着流云朱扇与她并行,遮住半边带妆的红颜,扇骨还垂着窈窕银铃。君主的笔落上去过,展开扇面能看见三两行黏糊的情诗。 第19页 “他怎么赐给你这么把扇?” “只怕是心结发作,想剖白给神仙看。”贵人嗤笑,连唇齿都抿得不屑。 帝王心头三两柔肠,尝着连鸡肋都算不上:“宫里都知道我是个替代品,他这是作践谁呢?” 望仙楼里望神仙,神仙早踱着烟水去,半点影子都吝惜留下。 堪舆阁的术士这几日在宫中走动得多,白袍雪屑一样洒在御苑,蓬瀛懂些医术,被指来探望头风发作的娇弱贵人。贵人冲他轻轻地拜,腰衱压着,隐约窥得见腰身一线。 白袍的方士跟得不紧,但亦步亦趋随她去了。 —— 凉州的日头还在地下睡,周檀难得拖着身子起了大早,在墙头上钳住了翻身而入的平凉侯,去夺她身上的银壶。 两人格挡了几招,刀也拔了剑也出鞘,在围墙上卡成不分你我的一团。 招式也不讲究,拿着刀提着剑,最后全成了武力的妆点,没个分寸地你推我搡起来。 短刀近战沾光一些,但周檀的剑耍得飞快,卷着风便绕到她身后,切掉了缠壶的系带。银壶坠在地上,闷闷一声响,半点都没洒。 玉爪在笼中被惊,刚醒就开始热切地叫,扑腾着几乎把头卡进笼缝里,豆大的眼泛着精光,直叫到引来了大君仰头看,才歪着脑袋收声卧下,把扇得起劲的翅膀埋回身子下面。 赫连聿一时默然,刀也丢下慌不择路地跳墙就走。周檀讪讪收了剑,立在墙头垂眼看着来人。 那双眼生得好,睁开时潋滟一江水,垂下时更显得招人疼。 但大君够心狠,他一手扯下剑塞回剑鞘,还不放人下墙:“摇香醪进了胃,还敢饮酒?” “陈年旧事,何况毒药烂不了肠子。”周檀梗着脑袋争,理不直气也壮。 话说了千遍自己也信,陈年旧事忘得干净,一把酒意轰上头,总能去些烦忧。 可今日不行,赫连允困住了这一身英雄骨,他被打个包塞进车架时还挂着薄淡的愠色。 赫连聿纵着马绕过来嬉笑他,又被他探出身子击打得险些当众坠马。 平凉侯似乎把一身威仪都扔在了收复凉州的城头战役里,留下的全是壳子里孑然一身的风骚,面子里子通通丢了个干净。 车马路过银柜时贴心地停下,周檀在满堂的银钗环里迷了眼,管事端着盘匆匆地出来迎客,还要热切地用不南不北的口音连声叫唤着:“大公主。” 赫连聿叼着根草茎死不回头,耳聋一样高傲地踞坐在马背上。 周檀终于在她满是难言之隐的神色里快活起来,伸手从银色堆中拨捡到齐活的一套茶匙。 凉州银确实重些,花纹也不精细,多的是飞禽走兽,草木雅饰少之又少,但被他握在手中,温凉得刚刚好。 凉州军遣了些辎重部的吃喝闲人护着姑娘们南下,靠岸的商会货船伸出接人上船的板,又托着人群过界河。 宋青菏在拂过的风中裹上了风帽,牵着依然无家归的女孩一路折返往北回:“玉姑,你当真不回昌州去么?” 圆脸女孩举着根浇好的糖人,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接着已经融化的浆汁,仰头看着两人。 “看看就行。”玉箫扯下幂篱想,昌州府的头牌花娘,脸面都已经只剩半张了:“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总该找到这掐算的人,借着天道满口胡吣,也不怕来日下了油锅鬼都不吃。” “那管事,只说指派他做事的信是音州寄来的。人海茫茫,描摹了人像,也未必有多大的用处。” “那我们,就去音州,是人是鬼,总逃不脱。” 三教九流处,天皇老子也敢议。菩萨蛮隔着条街看她二人相互搀着走,驱驰的瀚海马朱色里透着些紫,甚至比大君的乌金坐骑都引人注目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努力充一波细节。 第11章 、音州音 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一处混成一团灰。 周檀在音州界上一路跟着白马捡马毛,柔顺的白毛在绸面袋子里聚成堆,眼看着能凑凑做把毛笔。 赫连允的高马伏在一旁,乖顺得眯起圆眼在日色下晒,毛皮刷了油一样,卧着像一轮落日熔金。 日色总是好,宽容厚道地往人间洒,晒着晒着就要困,他在马身一侧裹成一团,把头落着放上马匹凹下的脊背,眼看又要像把水流得收不起来,最后被厚衣兜起来走。 传言不如亲见,北地的草木薄,长不高也长不厚,但长势算好,千里草场自南烟关铺开,裹着凉州绿往音州卷。耕田虽难也有破开的冻土,春风不过竟成了一句虚言。 道路两侧有零散的歪扭耕地,工夫们扛着锄头凿着地下碎冰,去试探冰雪消融的微末可能。 有冰被击碎了,激起一串欢呼。来来回回的人群扛着锹拎着框,面上泛着热汗,热火朝天地喊号子。 南音北音掺在一处,居然也听不出杂声。 这音州里作弄音律的人多,穿堂过巷能收一耳朵的弦管声,已经分不清楚是这州府因此得名,还是借着这州府名,刮起了这阵子此起彼伏的风雅气。 周檀倚在阁上听风月,扇上的铃摘下换了长条的朱紫流苏,披了件短便的袍,衣袖上依然走着青竹纹。 话本里故事纷杂,从战场事扯到江湖谜,响板混着唱曲儿的弦声,糟糟杂杂各自响成一派。 第20页 有江湖做派的僧人在台下饮酒,南佛门禁忌虽然算是多,江湖却是个泥水混摊子,裹着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 又在一处混成一团灰,你一堆我一堆,哪还管得上什么清规戒律戒色戒财。 “云老禅,又来喝酒?” “须当醉,须当醉。”云殊逆着人流往里走,含糊不清地扬声念叨。半旧的僧袍潦潦草草地挂着,夹携的酒气层层地起。 周檀在风里细嗅一波,先敏锐捉到了破月酒的半丝余味,不夜侯的香下一瞬就云一样缠上来。他晃着杯底的残茶,默默慨叹起:“真是同名不同命。” 酿酒是个门道,节候配料都重要。周郎君懂得不少,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不许饮酒,仗着一身傲骨也不敢作乱。 平凉侯在窗下偷摸埋过半坛陈年桂酒,隐秘的计谋吹得天花乱坠,这人拍着胸脯号称中帐藏酒十几年,从来没被逮住过。 可没等接头的去如约地挖,便被踢去了音州营做苦力。 周檀带着清明凿遍了整个宅院,只翻出经久都快风化的一堆碎瓷片。 他迎着一脸漠然的大君,撑着累急了的腰,脚下踩着无根无依的花木一堆:“人说北地挖井难,我想,试上一试。” 赫连允一时只想,这头风估摸都怕了眼前这人,要改成大白日来。 破睡当封不夜侯。这浓茶破睡,浓酒却让人睡。不夜侯酒带着不清不楚的名号,走南闯北上酒桌,揣着好奇追着喝的人总归不少。 王公贵族的案头,堆起的风雅靠的是真金白银,饮的是酒,讲的是风月与招人眼红的排场。 只这僧人,竟然财力够厚。周檀转着银匙,在茶饼上凿出连串的洞口,神思转的也快。 “小二。”他唤道:“劳烦邀那位高僧,上前一见。” “哎,您且等着。”银票金珠被随手抛,甩着汗巾的小二接住了,喜不自胜应着声,飞一般腾着脚越下楼,挤入熙熙攘攘的酒桌里,他抄着汗巾往人光头上甩:“云老禅,上头的公子,叫你呢。” 云殊甩着脸皮慢慢仰头看,口中含着未曾咽下的不夜侯,隔过满堂人声怔住了半晌。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他张口便开始念,颠倒不清地从脑中刮出了只怕十几年都吝啬一看的南佛清文。 那是个男人的影,隔着垂帘,筋骨也立得直挺,却叫人想用活色生香来形容。 面色清透连瞳仁都清透,该是块干净到里子里的白玉,却在怔神的撕扯里,被倏忽灵光捉住过一瞬流淌成河的蔽日血污。 音州营里也有乐声响。菩提抛了糖人摊子改换去拨琵琶,五弦铮鸣得撕破天幕,想说是鬼哭,怕都要玷污了鬼。 赫连允封着右耳用左耳去听帐中的言语,阿胡台拨帐而入,搁下沉铁刀冲着他拜叩。 他右臂不挂甲胄,赤坦的强健肌理上用刺笔落过纹样,几乎长进肉里。 十二部的缰绳握在赫连钧手里数年,人去了余威尚在,舆图上绘着原初尚未分裂的北十三部,赫连聿持着灯烛去映犄角里蜷缩的穷发一部,朱紫的软披衬得她流出些不同寻常的温热气。 来人还蓄着怒火,劈头盖脸是质问:“大君为何如此宽容。那群嗅着血味会疯会咬的秃鹫,不是宽仁能牵套的。二十年前,十二部割分出了那么些草场,喂饱了他们,可眼下呢?” 他咽下口恶气,犹觉不够:“不说眼下,五年前的凉州血,可都还没干透。” “燕山口一贯是底线,若是过火,自然该回击。”赫连聿先出声应他,神色平淡:“凉州的血,我比将军记得清。只这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将军是要饭都吃不饱的少年人们,去举战旗么。” 阿胡台登时梗住,一把直心肠有些酸涩:“只这欺辱,君侯心宽,我受不住。” “面子上的欺辱,算什么东西。狗吠听久了,是个乐子。”她嗤笑着去挑烛火,一线侧颜归于沉寂,朱紫的帛被缓慢地拢起:“二十年前的十二部,是被打散了踩碎了的十二部,要挂着脑袋去搏一条生路,风吹草动都得听清楚,但那不是眼下的中帐。将军站直些,也不妨事。” 她拖着一身火色去拂过嵌军衔的硬挺肩背,耳下的紫髓串珠被缀成刀柄的形状,行走间波荡着:“赫连氏的血还没干,燕山口的碑也没塌,怕什么。” 赫连允落了王刀在身侧,看她的神色难得温软了些:“下战书是个常事,军防不懈,不必要过分挂念。将军此来,还有何事?” “大君可记得破月部?当年流亡的共有两支。一支南下,一支则滞留在北地,散得沙子一样。” “南下的是眼下的破月商氏,另一支被父君收拢了些许,余下的便散在境线上。”他沉声应着,已然捉出了些沉没的细线。 破月部弓法威名颇盛,只这贵精贵专学艺不广,刀法弱得可怜,若是近战刺杀,几乎要死得潦草,挣扎都是一则奢侈。 世上言辞纷扰扰,却也都认燕云楼主的一句:“论剑,要看清河府,论刀,昌州陆氏该有一席之地,论弓,则不得不看破月商氏。” “破虏弩是军械部二十年前的旧产,除了叛逃的穷发人带走过一批,余下的几乎全被销毁,整个十二部都翻不出几件,我部斥候跟着那群沙子在界河上晃,竟然还看见有人使那杀人的劳什子。” 第21页 阿胡台在粗喘的间隙含糊出声,一双手在赫连允眼前晃着招,引他注意:“破虏弩暂且不提,那里面竟还有昌州陆氏的箭。” 一室沉寂,只剩帐外的琵琶鬼哭个不休不止,连阿胡台都蹙眉掏了掏耳朵,绷紧了问话:“陆家人,为何,忍得下?” 赫连允念起那人晚夜里抛下的言语:“小人嫌英雄,倒也是真。” —— 公子正啜着茶,口中滚着早年记得的南佛文。玉京城里念过的书早丢给了教书师傅,好在两个人半吊子不相上下,一时谈得居然也畅快。 云殊落坐在他对侧,不敢看人似的拎着袍,似乎多扫一眼,便要把没剩多少的操守再度抛个干净。 他垂头只转珠子:“公子厚意,在下心领,只是公子若想论经,该去清凉山上寻正经佛寺。” 因桃寺里尽是奔逃人,丧家之犬能容得下,悖世之徒也容得下,被甩出家门的疯癫客都有一席之地,酒色财气沾染个透,正经自然是称不上正经,两人也都心知肚明得很。 “论经不必……”周檀倾身凝视:“好酒该同饮。” 他招手去唤,邀来连串的酒壶,摆出不醉不休的把式当头迎上。云殊在扑面的酒香里朗笑出声,出掌如电劈碎壶盖。 七八只酒壶接连滚在桌案上,连桌巾也湿了半透,周檀抿唇拨风炉,银匙在掌上上下地转。 他不与人对饮,只是正襟开眼去看,玉杯掌在手里,倒是指尖更显得通明几分,压倒了杯上的一片莹润玉色。 “公子邀我饮酒,实在有心。不妨直问,知无不言。” “阁下敞亮,这音州城里因桃寺,可有善于掐算命术的高僧?” 云殊一愣,眼前的光影扯得视线也模糊,他摩挲着杯口回应他,鼻尖贴着嗅闻酒气:“不知公子,想算些什么,这鬼神之事勘算不得,若要问南北苍生,公子也,问错了人。” “天道没甚意思。”周檀转了转掌上的扇,刷地一声展开:“想问个姻缘。” 僧人瞪眼吐不出话,手上先一步松了力道,一双玉著落在地上,在灰尘里滚了个透。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十天前的节奏,今天都不太适应了,心态真是个容易变化的东西。 感谢观阅。 第12章 、因桃昙 酒色财气四堵墙,色字头上一把刀。因桃寺里春风不来,也要开上些浓情蜜意的假桃花。 玉京城里佛寺多,没有百座也有几十,楼楼台台同披一方烟雨,遥遥相呼应。 纪青礼佛礼的勤,每月月初必往山上走一趟,皇家寺院立在半山腰,琉璃瓦穿起的檐头,隔过数里,都还隐约看得着上头的细碎金光。 佛阁里焚了昙香,佛钟沾着沉香敲,落了雨的苔黏得几乎粘住贵女的罗袜。 “将军躲什么?怕我生吞了你么。”清河郡主撑着伞不疾不徐地走,裙角拎在手里,罗袜微微下滑,看得到脚腕上的红绳,素雪里一丝澄红。 碎雨珠在这一张海棠面容前串成道帘,惟独一线朱唇,红得几乎泛紫。 那唇开得缓合得慢:“与我走得近了,不正是陛下想看到的么?他可正,盘算着将我许给将军。” 老套的穿线搭桥,拿宫中一支贵海棠,再给功高震主的门扉,挂一重绯色的无解锁。 这一把绯伞上还敷着朱红的薄透绢纱,每支伞骨都垂下一道金银相间的长珠流苏,碰撞里缠成一团,富丽堂皇衬住她眉眼如画。 艳得甚至有些引人发怵。 陆承言退后半步,腰身照旧挺着:“中州闺誉被看得重,郡主不该自行放出消息诱导。” “闺誉算个什么玩意儿?”她挑起声,珠钗簌簌地响:“将军是世家操守君子心性,那位想拈着我做棋子,我不似将军,忍不得。” 陆承言在钟声间无话一瞬,他数着敲落的钟,雨水在足下混了些涟漪:“陛下终归是文渊帝子,我陆氏有诺扶持在先,违诺亦非本心。” “先帝是我外祖,我自然知他心胸,若他知晓将军打断骨头也要咽进去不喊上一声疼,先打的该是我那无德无能的舅父。 君已不君,臣还要臣,将军不妨多思量些,要不要在这烂摊子里,寻些干净事情做。” “郡主意欲如何?” “我要中州商会,助我在清河邑,设个铺子。商家主是个难寻也难求的神人,除了将军,我也没甚法子敲上门去。” 她走进些许,将伞面向后倾斜,露出张艳脸不留余地去看人:“我观那商家小姐,对将军都百依百顺,想必此事,不算难。” 陆承言的眼尾垂,似乎还带着些残余的红潮,他今日不挂甲衣,腰封摸没摸到,四处都找也不见,宽袍松垮洒着,在身侧风里卷得响,他避开眼前的一张脸,有意无意擦过指上色泽过分耀眼的南红扳指。 扳指宽了些,当在指背上,半滑不滑,戴得不顺畅,宽窄也不合适。 周槿途意有所指,跟着眼神看过去,在揶揄的神色里歪头,一派天真娇痴:“将军这南红成色当真妙,比宫中的强上许多。” 世人尽说月老牵红线,红尘漠漠有因缘。 周檀认真看人,虔诚的神色不似作伪。那双眼磨人得很,哪怕是轻浅的不掺杂质的神情,都让人读出几丝深切委婉的旁门左道来。 第22页 “情爱之事,更是难算。”云殊低头,拿指头蘸着酒水划,模模糊糊像是摆算筹。 “比苍生还难?”周檀挑起玉著,在醋花生里捡出几颗饱满圆润的放进口中,他的折扇合起,随手丢在一旁的椅靠上。 “众生有情,情是苍生之心。连苍生之命都难掐算,又如何去,算苍生的心意呢?” “阁下这话有理。”牙尖破开了坚果肉,尝到些涩意后的浓香。 “公子若是当真想求姻缘,不妨去碧波寺逛逛,那菩提树上的红绳,在音州颇为灵妙。 这因桃寺里,藏污纳垢,自己心性尚且是一团浑水,如何敢为公子,测算心意。” “这却是自谦了。”他低低笑,只伸手铺开杯壶,拿几根长指肆意点弄,粗茶被他磨蹭着用小轮碾成了末,又浇起热汤开始自顾自戏耍。 他避眼不看酒盏,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的不忿。茶盏在手上被玩出了花样,银匙搅着搅着,茶沫里竟起了乳花,分分合合缠云起雾。 云殊愣着看,活生生从流干墨水的枯肠子里打捞出一句:“汤发云腆醉白,盏浮花乳轻圆。” 郎君闻言莞尔,隔着桌席与云殊碰杯:“道在人心,阁下心净,余下的,算得了什么。” 僧人颔首起身,拖着脏袍重回人群,酒令响得直冲房梁,他跃上桌台踩碎酒坛,岔开两脚,仰笑出声。 杯莫停,须当醉,一醉糊涂,万事也干净。 口中的茶香气重,周檀提起腰下的毯,折成一团。粗茶不细更不润,但粗糙得有些余味。他搁下包金珠,悄无声地逆着人流往天光下走。 只是公子天生招眼得很,他在包子铺上被欢喜的摊娘塞了满怀,便咬着浓腻的香肉冲着摊娘笑。 换了常服的大君朝他走,手里的朱盒沉得下坠,被他拎得稳。 周檀拿流油滴水的手去蹭,被挂着些笑避开。北地金贵的樱桃香顺着盒子来,他嗅着了甜,紧跟着伸手去挑。 三层小盒码得齐整,带馅的煎夹子垫在底层,上头是一片还带冰的樱桃红。 南郡风味的烟火气卷上面门,他恍惚一瞬,又在满街车马里定定看人。 “这荤素配的。”他翻着捡着摇头笑,手指却诚恳地伸得长。 —— 酒色财气四堵墙,色字头上一把刀。因桃寺里春风不来,也要开上些浓情蜜意的假桃花。 寺墙圈出的地不多,本是乱世里撑起的茅草棚子,进的人多了,牛头马面也有,俗物凡事也杂。 云昙哄怀里的花娘,亲亲卿卿叫作一团:“姑奶奶,你可是好些天,都没来了。” 跻着鸳鸯小鞋的女子啐他一声,揽起裙底坐上卷成一团的绣面被子,挨住一片火热:“你个冤家,我脚不沾地地忙你那一摊子生意,你倒好,在这儿顾着装神弄鬼扮高僧。” 他只笑,转着簇新的细金镯子往人腕子上比划:“这凉州出的金子真是俗气,也只有你戴着脱俗。” “兜兜转转没个实话,你到底,从哪处带回那么些姑娘,要往我这草台班子里塞。 姑奶奶卖艺不卖身,没道理逼着姑娘们贱卖身子,可这一个个面黄肌瘦手不能提,能出个小角儿,我都烧高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都是些家破人亡的薄命女,走投无路了才求上我。” 他意有所指地讲,手指沿着衣缘抚,轻挑过瘦削的女子下巴:“我这般行事,是在救人。也只有你这样的玲珑心肠,肯信我了。” 苏小缠着帕子偏头看他,昏灯照着,窗影映着,有情女眼里谁都有情。 云昙撑起身凝望她,这角度掐得好,看上去人面如冠玉一块,完璧也净透:“你这样的好女子,又是善心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么。” 并蒂莲的纹样在手上流,流得她心意乱撞一把抓,她咬了咬牙,最终软了心思答:“也罢,左右是救人,姑且听你这一遭。” 提灯的小童三长两短地轻声叩门,是暗号。 苏小睨他一眼,起身推门离去,腰肢摆得千娇百媚,走远了还闻得见身上遗下的浓郁香风。 云昙收回笑,面色冷硬地转向墙角,那处砖石砌得异常厚,风吹得浅,隐约听得见断续的人声气,眼看就要断。 —— 天色还早,碧波寺里人头已经挤作团。姑娘夫人们摩肩擦踵去摸碧霞娘娘殿前的门钉,鞋踩着鞋脚按着脚,挤得锅里饺子一般。 每人手上都扯着几把红布条,正翘首等着往合抱大树上挂。 小童在山门前数蚂蚁,竹苕帚扔在一旁。轻雾在竹林里丝丝缕缕地缠,赫连聿拎着金丝绣鞋一路沿着青石板路跳,她梳着南郡的夫人发髻,革带被活生生夺走换绣带,玉佩一挂步子扯不动,只剩下满脑门的官司:“周公子,周郎君,你自己去扯二两红绳拴,没人敢指点你。音州营里杂事成堆——” “前锋参将昨日回了营,大君许了你一日假。” 她吞回要骂出口的话词,嘴唇要努不努定在那儿,下意识去腰中摸刀,只触到了满手滑如水的南郡碧纱绢,淌得抓都抓不住:“这寺里不是求姻缘便是求子孙,和你有何瓜葛?” “瓜葛倒是没什么。”周檀半提半扶地拖着她走:“查些旧事罢了。” “你这案子,查得够百转千回的。”她扭捏地扯着周檀的袖,费力地找见了平衡:“捉住了宋文敬还没完,要去捉背后打算盘的人。” 第23页 人心弯绕,心事也弯绕。两人弯弯绕绕艰难上山坡,汗水比日色来得快。 何不骑马的念头同时开始转,赫连聿磕着三寸软鞋,把砂石往外倒:“过来挡着些。” 周檀戳在日光下,在越发多的人群里尴尬得想遮面。毫不顾忌的眼神在他肩上兜转到脸上,他一手抬袖遮阳,一手支着半身都要不遂的赫连聿。 竹林石板路,公子身段也像竹。姑娘们持扇不持扇的,都要路过瞄上一两眼,再欲盖弥彰地转回来细细看。 热心肠的夫人挤来问候,巾帕扑到脸上:“公子还真是会疼人,娘子好福气。” 赫连聿哽得想要当场躺倒,在越发涌动的人头里窃声言语:“你可当真是,不想引人注意。” “两人引人注意,总比一人来得好。”周檀继续拖她走,薄汗沿着脖颈滚成细细一道河,被日色晒得晶亮。 赫连聿收回莫名想去擦拭的手指,心头滚起一阵恶寒:“你不过是想拿我做筏子罢了。” “那君侯,做这筏子么?”他又挑着眼风来看人。 这人真是要人命,赫连聿正回额上坠下的钗珠,断断地走,续续地停。 作者有话说: 灵感真是时有时无,存稿快用光了,得加紧一把了哈哈。 第13章 、碧波狐 碧波寺下藏着红狐神,神神叨叨埋了一窝买卖。 山高有尽头,中庭里菩提树根扎得深,郁郁葱葱铺遍庭院。 栓红绳的有,拴红布的人也不少,若是求子,连针脚砸出的娃娃也拴得。住持笑着立在廊下,长眉垂着,发须都白。 “肯陪夫人来的男子不多,公子心诚,所求也定能圆满。” 周檀连诳语都打不出,难得支吾几声去换话头:“此地是南佛一派的寺院,为何还有他派信徒来拜。” “图个心诚罢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杂事。这世上的事,说也说不清,有个念头盼着,总是好。” 树影斑斑驳驳投下,禅房错落地摆,门前有些花木深的意思。 赫连聿揣着签子回,尚嫌不够地晃着筹筒。她举起签子给人看,脸上有些奇异神色。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周檀接了签子举起手看,眉眼也渐渐舒展起来:“手气倒好。” “你说这签筒里,有下签么?”赫连聿一手举签一手揩汗,大马金刀岔着腿,裙摆系上了腰,终于松快了些。 “求签子,求的是圆满,真真假假,在心里盘弄便是了,说破了总归不好。” 住持托着鸟雀过路,望着两人开口讲,云山雾罩里撒着步子走。白鹭卧在他掌心,羽毛泛着水光。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求神拜佛也转不了的生机,总会有人求旁门左道。” “问到些什么?”周檀搁了签筒去问。 “这往来参拜的人里,挂念着续香火的不少。不少人说,这碧波寺里灵气一年不如一年,求子倒不如去拜狐仙。这砸场子的人,还真是大胆得很。” 周檀尚未开口,便听得转角人声响起,妇人巾帕遮脸,脸上落着红痕,三寸足走得也快,匆匆擦身过时,隐隐约约看得见手中木雕的红狐小件。 红狐狸巴掌大小,雕工粗糙,吊梢眼挑得过度,被人护在手里,打眼一看只有草草两道往上斜飞的刀痕,邪气毫不遮掩。 倒自己撞上门来。 碧波寺下藏着红狐神,神神叨叨埋了一窝买卖。 赫连聿踩回重靴,先舒坦地长舒了口气,才发力跟上仓促撞见的那根线索。 娇贵的鞋袜被她草率拎在手上,山林里光影重重,她勾回短刀,借力而起,林燕一般逡巡在半空之间。 这轻功颇妙,更不像是北地战场惯用的直来直往的硬路子,周檀慢悠悠地跟,分出心神去看她脚下的步法,一时忽觉熟悉又违和。 太轻也太高了,轻到像一只负着长云飞的凌空燕,不像是纵横北地的漠北鹰。 妇人走得不快,背影却时隐时现。山路兜过个弯,竟然瞬间连人影都半点瞧不见,只剩下竹林摇晃着响。 赫连聿自半空落下,脚尖勾着竹背滑:“这事儿,还真是。” 她自负功力,也自负得恰到好处,自知放眼江湖,不该如此。 她转了转口舌,似乎在斟酌是否要不留余地去剖白。周檀蹲下身捻起些碎泥,微微掩住她的唇:“你听。” 赫连聿犹要为自己辩白一二,好叫这一身功夫不算是消磨父辈威风。 泥下的松动止住了她,她骤然腰背发力,腾空而起,错开张当头罩下的钢丝铁网。 鸟雀惊飞。 她在竹背上垂头看,屏息凝神,拱起脊背藏起杀招。周檀擦着网丝停上另一枝粗竹,折扇收回里衣,长剑缠在指尖上半出了鞘。 这是个微妙的平衡,两人透着影绰绰的竹叶互看对过的脸,还得费尽心力停下颤抖难止的林海。苍翠林海摇晃不止,底下的人也并不现身。 静默的拉锯维持了许久,风声卷来掺着铁锈气味的人声。周檀扣着剑身不言语,他十指颇长,此时指尖缠了一周再勾住了剑身,亦是杀招。 山雨不来风满楼,血红色的狐狸踩着碎叶一路跑出,竹梢头的两人沉着面色对视一瞬,在崩裂的声响里同时飞身跃起。 “埋伏有些寒碜了。”赫连聿落了地,单手拭去面上的灰尘。 第24页 短刀伏在手里,她左脚后撤,先虚护住了甩着剑四处摸剑鞘的周檀:“看来主使之人,今日不在。” —— 邸报从凉州被快马递到了音州,阿胡台在帐前磨一把刀,耳边依然是终日号丧的铜琵琶。 他忍了半会,忍不住出声去问:“那话本上说,南地的乐曲是靡靡之音,柔媚得都能醉人心,你这怎么,这般难听。” 菩提拨着弦瞄他一眼,指甲抠着吊:“佛说清音入耳,醍醐灌顶,这才是正经。” “还醍醐灌顶,破人脑壳才是。我看你便是没学会,还要撑着自说自话。”阿胡台嘟囔一声,掀起帘幕撞入中帐。 那群境线上的散沙交错游移着,融汇成摸不出意图的痕迹,赫连允折开皱作一团的信函,按在错金香炉前缓慢地熏。 字迹浅浅淡淡爬上纸面,走笔随意得几乎称得上凌乱。边角绘单飞的燕子一只,灰蒙蒙上着薄色。 “散沙成丘,碧波有狐。”字体小得局促,惜字也如金,像是嫌奚家墨一年比一年贵似的,捂着不给人看。 他神色依然平淡,只是上下扫视。身侧的食盒对半敞着,里面一片甜腻,正等人来拈来尝。 “破月部当年被穷发秃子们撵得孙子一样,怎么着还认贼作父?我看就是这幽州草场长得好,烂心肺的人又想来分一杯羹。” 赫连允摩挲过域图,弯出扳指微微点弄,划过两指宽的玉川江水:“他们未必是要图谋幽州,倒是有意南下。” 当日荒唐刺杀的人,不过是泼出来的几个草率废棋,如今看来,竟是个投名状。 投的是南郡书,叩的是玉京门。 —— 红狐尖声叫唤,利得像钢丝滑动,磨得人头脑紧绷。 周檀终于从树坑里捞起了造价颇贵的剑鞘,他拎着袖子擦过泥灰,揣进怀中反手出剑。 佩剑看着有些累赘,覆了薄金剑衣还要嵌珠子,像个搁在展柜里的风月物件。但这风月气在三尺剑锋翻出时,一把散了个干净。 三尺水,讲的是白锋素净,拔剑断水。 “装神弄鬼。”赫连聿掀了眼侧耳听,她躬身曲膝,只等着近战,短刀也暗自收着。 可这近战等着等着也没等到,又是一段死一般的无趣沉寂。 兜圈子成了另一方惯用的伎俩,竹林里轰隆掉下假货编织成的草皮,揭掉了低矮山洞的草绿壳子,半秃的洞口忽明忽暗,似乎有一线光。 “进去?”赫连聿望他,在袖后振出三寸箭锋,连带着褪下的罗裙一齐钉上树梢头。 绿罗裙招摇地飘,生怕有人瞧不见,南郡染出的天水一般的碧色,比竹林也嫩。 “有何不可?”周檀瞄着她挑眉,折扇一扫,矮身先入了洞口。 两人闷着头走,在狭窄的洞道里肩碰上肩。赫连聿去怀中掏灯烛,里衣中衣食住行的物件竟然装得一应俱全。 “若说这是圈套,似乎有些直白了。”她抠着饼子先啃。 “既然来了。”周檀又摆起懒散的面色,去捉她手中的盛水皮壶,在耳边晃着听了听声。 这山洞九曲回肠一般,过了一弯还有一弯,嶙峋利石戳着肩背,似乎能带出血痕。流水声偶能听得见,走远了,人的呼吸也开始入耳了。 是个四通八达的鼠穴,里面藏着的却是人,一群群的人,麻袋一样堆在一起,看不出是生是死地挤成一团。 那妇人靠在铁栅栏后颤着,手里握着短得可怜的一把竹刃,仓促削来的锋分毫不利。 太可怜了,连自戕都不够的短短一道青锋,在她黑黢黢的沾油手指里突出一截子。 周檀冲着她摇头,拎着左顾右盼的赫连聿没进山石的缝隙里。 有人推着车来,车轮骨碌碌地转。铁造的车,油篷搭着,腐败的味道散着。 赫连聿摸出熏香的绢盖上头,隐得更深,还要避开身侧那人带着香的温热气。 难忍的气味弥散不去,两人沉默地假扮两石头,看着又一铁车滚过,转进栅栏后的场子里。 人声在栅栏后响着,无遮无掩地计较着买卖。 “你这婴孩,竟还新鲜。” “嚯,素音楼里那小娘,今儿早上才抱出来的,能不新鲜么。” “素音楼?可是城东头那苏小苏老板的台子?那里头都是些清倌儿,怎么还?” 挑车人囫囵吞着水,含含糊糊讲:“还能是哪个?做完这几车,哥几个去听一场?至于清不清的不知道,但里面话事儿的,是这位。” 手指向上点,抖几下后对住了幽沉洞壁。 狐仙像埋在秃石里,同石头长成一体。金身上披有红布,粗糙地裹成件衣袍。 但它足够高,高得头颅撞进山洞顶,惨绿一双眼,混沌地吊起看众生。 看这众生痴缠撕咬,在迷障执念里变成一把把伤人也伤己的刀。 赤红的长明烛垫在下头,三四层罗列闪着,红烛高烧,半分喜庆也无。 蒲团上有油污,像是膝盖下的重重印痕。冷意沿着石缝爬,阴冷处甚至结了些污秽的碎霜花。刀背被赫连聿握紧,上头的指节发力不止,泛出些白。 作者有话说: 修改好像比写作更难了,但手感似乎有进步了。 感谢…… 第14章 、乱弹情 我这样的人,风月地里长出来的,滚过这么些人心险恶,该能看懂人心了罢。 第25页 素音楼在城东头的丽纺巷子里,苏小在墙后吊嗓,一把嗓子流得畅快。 墙头垂下来了几枝绢花,在春意不浓的地界添上分艳色,却也比不得这张春色满园似的人脸招眼。 她窄腰纤颈,脸盘又带点丰腴感,很称得上美人。美是第一层事儿,苏小也有些罕见的自知之明,旁人敷起来太重太艳的胭脂,落在这人面上正合宜。纤长的指捻成兰花样,从肩头落到胸口,仪姿正好。 唱的像是《梅记》,衣裳上也绣了两三枝应景的雪地红梅,字词流得玉珠落盘一般,脆生生招人往极乐道上走。 一个年轻的女孩抱了琵琶过来,缩在廊后。兔子一样,她那一颗脑袋半伸不伸,还红着一双眼:“苏姐姐,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苏小先去弯腰拾起石凳上的并蒂绣帕,妥帖地折几下按进胸口,才回头往廊下扫视。 “今天来的那位医师,我觉着有些不对。今早那婴孩,我千真万确听到哭声了,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 女孩咬了咬唇:“让医师带走超度。” “活着?怎会可能?医师分明说是个不足的死胎。”苏小怔住,十指微微交缠,巾帕被勒得微微动弹。 这楼里的陈旧戏码总是不少,新事也不算新,郎有情来妾有意,郎无情了妾还有心。 小娘子信了一番话,送上一具身子,忙不迭地赴她那情爱场子去了,到头来一场空,还挨了那公子新娶的正室娘子一巴掌。 等不到三书六礼的小娘还在阁上哭天抢地喊,声音尖得带哑,越过围墙入了耳,苏小虚虚晃过身子,在一地狼藉里狠狠阖上眼。 欺瞒,不该是欺瞒,欺瞒不该这么多。 她张开口似乎想去干呕,空荡的肠像绳套,一点点勒紧了,几乎让她无法喘气。 她「嗬嗬」快喘几下,恍恍惚惚推开来接的手,自顾自想着该去问问。 我这样的人,风月地里长出来的,滚过这么些人心险恶,该能看懂人心了罢。 她松脱地踩着鞋,足跟落在了地上,被碎石带出几道红痕也不知晓。 绢花被抛在身后,还蒙着新鲜的雾与露,本以为的一腔心意,该是血一样的一滩算计。 不该如此。 —— 碧波寺下的洞穴里光线不强,视物只能勉强,车轮声还没停,一波接一波地往里进,一声接一声地放着「货」。 有人去上香,精细地先擦拭过狐仙像下的香案,才板板正正地摆上几根长明烛,屈膝跪下去磕满三个头。烛泪积了一层又一层,油腻腻地往下滑。 满洞穴里都是香火,粗制滥造的气味钻进人鼻子还不罢休,要把脑袋搅得昏沉。 周檀蹙起眉:“音州府平日里对待公务,也算是热切,不该会这么纵着这群人。” “乱啊。”赫连聿隔过一层纱看他:“到处都乱,中帐的金榻还没捂热,谁能当真高看我两人?旁人啊,总管我们叫小儿辈。” 赫连钧才是握着北地缰绳的千钧之力,才是天火之下纵驰四野的神赐战斧,他十四岁作前锋,三十七岁主中帐,是赫连氏众星萦绕拱卫的日与月。 他的儿女,总归像是荫蔽下松垮的两条藤蔓,攀着大树长着,即使爬到了旁人的头顶,也在父辈骄纵的阴影下,「不配」是码在身上的负担。 周檀脑子顿了顿,摩挲上剑背。他想起大君,居然生起些忿忿的不值,像石子打进一池冷静水,波动得叫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不知不觉,这样上心了。 我的人,一纸婚书落过来,我都没嫌,倒被人嫌。 碧波寺的暮钟突然开始敲,香客们着意供奉的大黄钟立在山头上,被香火熏了个透彻。 钟声传得远,动静直波及到音州城里。这声响打碎了僵持的静默,狗吠此起彼伏着也开始了,一只杂毛黑狗穿过铁栅栏,口中滴着涎液,尖牙往外突着,眼球红得充血。它拱起后脊,昏钝钝地从东看到西。 看到肉了,它开始尖声叫唤。 “畜生。”工夫路过,抬脚踢上它瘦弱支棱着的皮骨,一块看不出来形状的肉甩到脸上,狗哼哧哼哧去啃,污血糊了一头一脸。 它啃完了不算完,朝着最开始闻见的两块活肉跃起扑过去。 参差的犬牙近在咫尺,血气都快喷出来,周檀仰身出了剑,他留着余地,没拿血槽去刮,剑背一拍,狗是飞了,人也藏不住了。 拉车的抬货的都停了,看着黑狗破布头一样飞过头顶,连风都骇住过一刻,有人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踩着石块跳出来探勘。 石背里面还藏着暂时休息用的凌乱铺盖,草席一掀,人头耸动着举起火把。 亮堂得很,这头是火那头是烛,二对多。 赫连聿没动弹,她塞回绢去操刀,一刀一剑并肩立着,被火光镀上摇晃的金边线。 活人都站着了,躺着的也不少,一堆堆看不出男女年岁,笼子里还用铁链锁着一群狐狸,最雄浑的还得属顶破天的狐大仙。 人在斗神在赏。 周檀扫了眼狐仙的大吊梢眼,一脚踢飞了香案,叫烛台带着供奉狼狈滚下神龛。 对面的人群开始惊叫,兵荒马乱起来。高的矮的老的幼的,要么是信徒要么是贪个工钱的脚夫。 擒贼得擒王,狗狗祟祟的黑袍子羊角胡在混乱中被发现。赫连聿借力再起,溜着山石轻盈地走,又一只燕一样飞起来了,越过争吵的一地狼藉去拽那神神叨叨的画皮。 第26页 “天杀的,神仙被惹怒了可怎么办呦。”有妇人坐地哭,拿着精挑细选还带香的帕子裙子去擦滚了一地的供奉狐像。 小红狐狸和大仙像如出一辙,血染的色,人造的神。年幼的女孩捉着母亲的袖子,懵懵懂懂一双鹿眼,看着痴缠来去的人群:“阿母,我们不是来领弟弟回家吗?他人呢?” 冲着工钱来的工夫们早大包小包溜了走,脏事干是干了钱也到手了,被人捉破总是有损回家的清白名声。 羊角胡左冲右突地往外跑,气势上就先矮了一头。倒只有诚心诚意的信众们,忙着去捡神像,忙着虔诚地跪,去念叨着求神仙不发怒不降罪。 赫连聿抓住人了,是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精光眼,眉毛上皱纹来的早,配着两线染出来的长条白眉,有几丝装腔作势的道术。 他眼神躲闪转圈儿,在革带上停顿了半瞬,膝盖一软就要跪:“大人,这,我就是路过这儿。” 赫连聿被气了笑,掂着领子断了这汉子的逃路,背后的人言没停,哭叫的咒骂的求爷爷告奶奶的,脚踩着脚,肉贴着肉。 周檀没退,冷着脸逆着人群走,一身青看起来像冰水造的像,眼波一藏狠意全在。 三尺水指着,剑锋澄亮,这一堆泥欺软怕硬地散开一道路,让他断水分海一样走到尽头,路尽头正歪着一具瘦弱的身子。 是那个充当引路符的妇人。 她刷地丢下手掌里的简陋刀兵,啜泣着要跪下行礼:“鹰纹革带,郎君可是中帐的人?” 周檀听见了这句问,这才分出余裕扫了眼自己束腰的带,没看见熟悉的一汪玉青色。 他今早翻身下床随手往案上一摸,居然半点都没察觉,带了别人的私物。 像是水进了油滋滋响,人群闻声,又在缝隙瞧见了那振翅击空的漠北鹰纹,哗地要散开,你挤我我挤你。 中帐管事不多,不碰战事不出手,懒得把手伸到州府的治下管三管四,只顾着在野地里跑马砍刀,但依然是这千里草场万口人头顶上的天,冲撞了要受罪。 赫连钧是止小儿夜啼的故事常客,平凉侯多少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她抓兔子似的抓住人,吊着人直接踹上膝盖,从羊角胡身上叮当踢下来一堆罗盘神像招魂纸。 还够博学的,这派那派的神物都齐活了,既有南佛门的神物,也有北地散漫信奉的神神鬼鬼。 “大人,我就是,给人看个门。这里头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 刑讯逼供没用上,看门的走的是那最薄情寡义的路子,一堆烂事被竹筒倒豆子一样地讲出来,他还觑着两人的神情,似乎想再添油加醋一把,把自己择个干净。 “这都什么事儿,因桃寺里乌漆麻黑,都是什么人,大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都是城东的孙老二牵的线,我才跟着那假和尚干,谁知道他胆子这么大啊。” 因桃寺,周檀将剑按回剑鞘,倒也没多少意外。云殊的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是暗示。 从南郡一路逃来的老禅师,破包袱里拎着千金难换的破月酒,烂草履中卷着珠玉小雕件,说他不是商衍之散出来网罗消息的人,总是没人信。 商家主一贯手笔很大,钱不当钱金子不当金子,随手一抛,收拢人心一把好手。 又是馋酒了,周檀掀了掀眼帘,总是觉得口中无滋无味。世风日下,堂堂一个世家出身的南郡公子,沦落到讨口酒喝都要「挨打」的境地。 “去音州府提审那两位吧。”他一转思绪,转身望向赫连聿:“我去素音楼便是。” 作者有话说: 终于从论文里挣扎回来了哈哈,感谢耐心与观阅—— 第15章 、两殊途 良久,有人开口,雌雄莫辨一道声线:“这事,算成了么?” 丽纺巷子很挤,楼挨着楼,当地传言说这巷子,先前是南郡御织造开在音州的商号,专供丝绸布匹南北往来,但生意没做大,更没搭上中帐的线。 中帐的一群人整日里野地打滚,泥水从头糊到脚,从上到下没个正形,娇气的绫罗绸缎实属用不上,反倒每天撵着采买的人问今年生铁成色如何。 现下这商号里人走了楼塌了,成群的宾客一散,形形色色的人都涌进来这巷子里办起营生来。销金窟、温柔乡,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丽纺巷子里的窗都保留了南郡的玉京样式,做得很是精致,菱花形的花窗刷了红漆,被冷落过几年,颜色掉了大半后,还看得出原初的风流味道。 小轩窗里两情正浓。 穿了一身素袍的云昙推开门进屋来,一双木屐脱下去,放在门外。 他手上拎着正冒热气的一提食盒,半大的酒葫芦挂在手柄上,还散着热酒的浓香。 桌边的女子梳好妆,正等着他赴约,煞有介事穿了一身拖地的红,红艳艳的裙,一朵花一样垂下柔嫩的花叶,铺在地上盛放开来。 丰容靓饰,人面映着桃花,红酥手虚虚一抬,媚香就来。 他不说话地看,先笑起来,伸出手掌慢慢揉按上桌边女子的肩膀,弯下腰去看她的侧脸,把缠绵热气从口里吹到了耳侧:“炉子里搁的什么,这么香?” “街上新买的。”苏小染蔻丹的手刮过他手背,流连着带出一路酥麻,她歪头,轻轻应声:“似乎叫春庭月。” 第27页 “好名字,衬你。”云昙捧场地双手击掌,恳切地赞美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名字有点俗气。”苏小在小镜里左右看,揩着新胭脂,铜镜小,握在手上正好照得住整张脸。 云昙伸手来摸她脸上的软肉,被轻飘飘打开:“去那头坐着,有话问你。” “好好好。”他照旧百依百顺地坐,眼里缱绻流着一汪情:“什么事?” 苏小支着小桌案去烫酒,红泥炉烧起火,晕着酒香往外散:“东街巷子里那孙老二,和你怎么认识的?” “孙老二?”云昙诧异。 “这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就打过几次照面,他不是还给楼里采买杂物么?” 他举起杯子往人跟前凑,身子也歪着靠近,带着檀香的气息扑近了,闷得很:“说这些干什么,来,喝酒。” 两只杯子撞在一起,又分开。苏小拿脖颈对着他,领口也敞着,露出胸线。 细细的一条颈子,柳条子一样,仿佛一伸手就能攥紧了,再一使力就能连皮带骨掐断了。 她仰起头,去喝杯里剩下的酒液,太苦太涩,还有些烫口,呛得她皱起细眉去咳。 “慢点慢点,没人逼你。”云昙忙慌去擦滴下的酒水,沿着侧脸一路擦到胸口,轻柔得像对待个花瓷瓶子,是他一贯的风格。 去他娘的,苏小却想,谁不是在逼我。 云昙还在看她,眼光温和,像逗弄一只笼中雀,看着她不胜酒力一般,敞开衣领散酒气,一朵云一样落在自己掌上。 他脸上藏着几丝沉郁,丁点暗光在眼里转圈,慢慢聚成快溢出来的阴霾。 左手还在做安抚的模样,指甲却一丝丝收紧了,蓄着力的手腕像把剔骨刀,又硬又直就要往人脖子上去。 图穷匕见。 但下一秒他开始抖,抖得中风一样抓不住杯子,杯落了地,砰得碎成屑。 人昏过去了,那张苍白的脸面还露在外面,哪怕揣着满心恨意,都挑不出错处。 两点眉由浅到浓地晕着黑,像少时爬在画院墙上偷摸学过的丹青笔。 苏小揩去额上滴落的血迹,狠狠踢开膝盖上伏着的桌案。窗外似乎快有雨,黑压压的云一层层叠起,从城西的山上往城东浮,渐渐吞下了半边天幕。 刚响了几声雷,她绞紧牙关几近嘶喊:“阿素,去,把火把点起来。” —— 雪照山被赫连允从音州营轰上了碧波寺,它自己叼着缰绳等在树下,伸着四蹄,百无聊赖地踩着树坑。 白马的头顶似乎有点秃了,远远看过去有点愁眉苦脸的委屈相,连两只圆眼都耷下来,水汪汪的。 “我没有碰过你的头毛吧,嗯?”周檀勾住缰绳,垂下头看它的眼:“你若是尾巴没了,尚且能怨我,这头顶……” 他忍耐不住伸手搓了搓,接着说:“只是年纪到了罢。” 雪照山轻哼一声,应声晃了晃稀疏的头毛,终于接受了一头毛发纯属自然脱落的无奈现实。 它前天有了名字后,对周檀更亲昵了些,估计是忍不下中帐里一群人「雪球雪球」地叫,很是满意这个附庸风雅的名字。 周檀松开手,轻笑一声,翻身跃上马背。马背上装了新马鞍,马鞍上垫着软垫,骑起来松快。 他纵着马,依然单手握缰绳,额发在风里卷起来,露出净额角。 一骑裹着风,在昏暗天色下快奔,下了碧波寺往音州城中去。 山上的路格外难走,白马四蹄扬出,抖落一地尘土。隔过坊市能看见音州城里散落的人家灯火,过了钟点,烧饭的煮菜的炊烟少了一些,夜市的灯却开始亮堂堂地织成片了。 又到了夜行人群出门的时候了。 从碧波寺算到素音楼,他脑中盘算着,似乎捉住了半线端倪,半线牵南扯北的凌乱端倪。 他一路过城门,入罗陀街,西城门到丽纺巷子还远得很。音州城的布局四平八稳,在舆图上大致是片梧桐叶的形状,偏偏城东头局促得紧,像是梧桐叶舒展的一个尖角,城中的老人总管城东那头叫「梧桐尖儿」。 梧桐尖儿上人也不少,一条内河在这里拐个弯,东城的人们不管不顾地要学凉州城,给明明窄得只能过小船的河面上,撒了几艘摇动的画舫。 这时候里面正唱着酒歌行着乐,一片风光。珠帘子垂下来,只有声音透出来。 “公子……”有人从河上叫,撩开帘子露出粉面:“公子可是要去素音楼?素音楼哪比得过这河上风光好啊。” 哄笑声霎时响起来:“嚯,人家那楼里今晚可有大戏排,别耽误了公子正事儿。” “公子……”撑船的船夫停了摇橹:“素音楼那儿人多得很,这会丽纺巷子已经堵得走不动,您也知道这东头挤掐,不如从水上过?” “不必了。”周檀慢看一眼,发觉膝盖下的马开始四处拧动,他道了声谢勒住缰绳,转身摆向另一道巷子往素音楼折。 摇橹停了又动,打开一圈圈涟漪,男声女笑都顿了顿,舫上居然开始一片死寂。 良久,有人开口,雌雄莫辨一道声线:“这事,算成了么?” “人生地不熟的,在中帐又说不上话,知道些什么啊。我看啊,这郎君逃不过了。”老船夫回声,带着些嗤笑。 —— 第28页 素音楼的地下四通八达,鼠穴一样。 苏小推开地下的铁栅门,在扑面而来的血气中几乎作呕。云昙还没醒,被她卷成个破包袱似的,扯着衣摆拖进了这地下的昏暗地界。 “你说你要祛病除痛,做些世所不容的悖逆事儿,我本以为,你是为着无路可退的姑娘们,没曾想啊没曾想,说得多好听啊云昙。我这样蠢笨的人,居然一年多来,都没有下楼看看你这糟污营生。” 地府似的两间屋,被延伸下来的台阶连接,血的味道萦绕不去。 一张铁床覆着素布,曼陀罗的味道开始涨潮一样,刷着苏小的心头,凌迟痛感,估计也没强过多少。 “麻药……”她捻了捻药杵下残留的碎屑:“难怪那么多姑娘,觉得不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都当是大梦一场,心事全解。” “阿素,把他搁到这床上,你就出门去吧,把姑娘们都带出去,就说……” 苏小捏了捏半大女孩的柔软耳垂:“就说今夜不唱了,改明儿再唱上。” 女孩迟疑地抬头,拿手指轻轻比划着,她的唇生得很好看,樱桃两珠,放在满月脸盘上,竟然是个哑巴。 “去吧……”苏小轻轻推她:“这地方,你不要呆久了。” 她的眼波在昏灯里撩起来:“还有,我的枕头下面,那个松绿的织锦小荷包,你也带上。” 女孩呜呜一声回答了,又一步三回头地上楼去了。她年纪还是太小了,即使是尝过命数的苦头,也没品出来这话里话外的另一层余意。 是了断…… “云昙……”苏小蹲下身,像是不认识似的端详着那张脸皮,那张曾经隔水一望便记在心上的好皮囊:“你记不记得,你对我那老娘说,姑娘身在污池,却是不染。我记得这样清楚,还以为你是个,敢捅破世道的良人。” “世道多容不下我们这些污泥里的人,你不是那拉人一把的手啊云昙,你这一刀,扎得我好痛啊。” 没人想得到,这素音楼下几尺,一头勾着阳世,一头走着阴间路,无数或生或死的婴孩被带走,活着的转手,死去的炼蛊。 那些充作容器的母体,要么是以为幻梦一场,要么是以为阴阳两隔,去树下挖出个小坑,夜夜念着自己入梦来的骨肉。 两条交错的路,越走越远了,苏小提起红裙想,若是我在金明池上,没看你那么一眼,怎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北京的妖风里狂敲键盘,突然很想开个修仙坑了哈哈哈。 第16章 、天罗网 这南郡公子看着软腰鸢肩的,力道却够大够狠,打法还不拘一格。 丽纺巷子另一边的无名长巷,真没辜负它年久失修的名头。 虽说丽纺已经拥得过不了车架,这么两边一比照,丽纺一条巷在梧桐尖儿上,居然还能算得上是一群瘸子里头挑出来的鸡毛将军,鹤立鸡群的富贵宽敞。 碎砖烂瓦堆在地上,污水从墙根处慢慢漫上来,逼得雪照山连蹦带跳。 明明没隔过去多远的距离,隔墙那头的人声笑声,都已经不太清楚了,只剩下风声,穿街过巷,不休不止。 三尺水出了鞘,周檀分辨着周遭细微的声响,放缓了马蹄。他耳面微微动,脊背也慢慢收起绷紧了。 巷口的枝叶正簌簌发着响,去年新栽的树,今年长得已经很能装神弄鬼。 这杂碎的声音扯得像鬼哭,乱糟糟的影子拉长了又投在地上,风声透过缝隙来,远处的灯火时明时暗,来路难辨。 巷子窄,肩膀两侧动弹时几乎都碰到墙体。远处的素音楼露出一点儿痕迹,檐角垂下的风铃似乎在轻声吟,有的时候近在迟尺,有的时候却愈发觉得远在天尽处。 “踏踏踏——” 有马蹄声响起来了,先是零散的几声,侧耳去听时停下来了,但这马蹄紧接着竟越汇越多,越来越响。 周檀闻声,也未回头,他驭着马,反而往更挤的半条巷子里跃去。 眼看穿过去就是宽阔的丽纺巷,下一瞬火光骤然亮起,涌动的人头就码在几尺过去的眼前。 伏兵现身。 巷口逼仄,拨马难回头。前头是静候的弯刀一片,马后是穷追不舍的散兵一群,进退也两难。 火把在前也在后,聚在一起烧着,火光通明,映得天边泼起一片碎散的红云,甚至一力压过了隔条街去那亮晃晃的灯,缠绵绵的莺歌燕语。 死寂…… 周檀眯起眼看,在参差突出的房檐下驻马。三尺水挂在他掌心,剑鞘已去。他掌剑在手,腰背立着,岿然迎风。 雪照山四蹄停住,稳稳扎进路板上,它雪色的长毛翻卷着,在夜里远远可见。 “唰——” 有箭羽破空,直冲面门来,他在马上弯折,后腰低下去贴上马背。 箭阵碎成杂花,被长剑撕开一道缝隙,紧接着弯刀横刺,到了眼前。 前锋已至。 他是只陷进天罗地网的金丝鸟雀,人人笃定他再难逃脱。今日总算允许人骑马上背的雪照山被勒住马头,陷在周旋里,欲逃难逃。 “奉命送您一程。”索克托扬声:“周公子。” 索克托披重甲,居马背,背靠着火光当靠背,稳当地不动如山。 周檀却懒得正视他,反而先提气看了看那有些低矮的破月战马。 第29页 破月部,他轻轻晃头想,南下的那支在南郡里安稳地睡软床,这群沙子,却真够傻的。 居然当真以为一点投名状,叩得开玉京城门,说不准还做着踏上朱雀大街,去帝王跟前得封一郡膏腴地的春秋大梦。 “阁下是个守诺人,也该想想这约盟那头,是不是个信诺的。” 周檀抿直一线薄唇,语气平淡,甚至还起了些嘲讽的笑纹:“给阁下传信的人,该是昌州府尹吧。” “是又如何?”索克托的刀举起,黑沉沉的刀面映着周檀的脸。 “昌州到玉京,路可够远的。”周檀看他,终于撩开淡漠的眼帘:“你猜这消息,多少是纪青的授意,又有多少,是那昌州府的私心?给人当走狗,不必当得这么上心又低微,小王爷。” 周檀口中的「小」咬得很有意思,语气又轻又飘还带上挑的尾音,换个地方几乎能称得上招人的枕畔耳语。他总会不知不觉地招人,也不叫人猜到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紧接着周檀歪了歪头,像是思忖过又开口,止住索克托反击的话头:“宋文敬,想必这样告诉过你,南下的那支,与你们同根同源同祖宗,凭什么他们食珠品玉风花雪月,而你们,要在这境线上餐风露宿朝不保夕。” “凭什么?”周檀反而又逼近了点,再度开口。 他像是没把这些刀兵放在眼里,揽着缰绳甚至还像是在王庭里打着马球,一派闲适,赏景儿似的。 索克托的思绪一时间也跟着他走了,脑中泛起的恨恼几乎冲上头顶,他冷冷凝视孤身入阵的公子哥儿,目光如箭,幽黑的眼珠里有几丝深蓝色的光点。 这人的面线很锋利,山根高拱,瞳色蒙着一层北地易见的蓝调,在某个角度甚至跟赫连允有点相类的风格。 但差太远了,周檀冷然想,甚至有那么点东施效颦的可怜劲。 “周公子……”索克托提了提刀:“不必再讲,你这一颗脑袋,可不就是南下的好路桥么?南郡的皇帝想你死,这一刀下去,很快。” 周檀先轻笑了几声,不再辩答。素净的脸映在火色里,带着点摇曳的风流气。 这境况,像是攒了劲头的大力一拳,只打上了一团蓬松的棉花,索克托一时郁结,索性不再开口,直接挥刀腾身,越过人马去当头砍下。 三尺水架起来,剑背击上刀锋,「豁」的一声响。 破月部的这群沙子们像是还有点顾及道义和颜面,又或者是把眼前的南郡公子看得太轻巧,扔了面子接了任务来杀个人,也没直接一拥而上拿乱刀砍人。 反而猫逗老鼠一样,先拿刀戳戳,剩下的人还在兜着圈子看热闹。 但周檀也没揪住这一瞬间的空隙策马奔逃,他紧了紧手里的剑,心头压下的狂意慢慢地涨起来。 南郡的牢笼套子拴得这样紧,哪怕人出走了还要扯住不放,他的指节擦过了金镶玉的剑柄,反而加了些力道。 周檀拿两条腿借力,直接驾马而起,拿脆剑当刀使,是个搏命的架势。 硬碰硬不像是他的作风,他的脸明明柔得像水,但他又当真这么做了,索克托惊诧半刻,下意识横刀过来,一时僵持住了。 两匹马缠得太紧,巷口又太挤,追兵过不来,援兵也到不了。 一对多的战局被活生生扭转成了一对一,索克托夹着刀,心里的轻视一时碎散,开始正视起这个对手。 他着实没想到,这南郡公子看着软腰鸢肩的,力道却够大够狠,打法还不拘一格,阵前对决的手腕有,街头斗殴的流氓暗脚也有。不要面皮不管不顾的打法,反倒有点中帐的意思。 嗡地一声,索克托的手腕发了麻,周檀的脸近在迟尺,气息几乎喷到面门,连眼角的那颗碎痣都能看见,周遭的喊声没停,两道身影兜着转,没人插得进手。 周檀在拿他当挡箭牌。 —— 音州营的兵已经点完,探路回来的斥候中断了桌案上拍桌互骂的日常角斗。 赫连允撩开帐帏出帐门,重甲已然覆了一半。阿胡台跟在后面高声叫,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大君何必亲去,驿馆前有的是我们的安排。” “素音楼。”赫连允头也没回,直接跃上马背。 驿馆靠着音州府,相倚靠在同一顶屋檐下。孙老二刚被人从城东头提过来要问罪,火就烧起来。 他抖着肩膀被人往看管房里一丢,裤管还没来得及提好,门前的打斗声已经响彻云霄。 兵分两路的破月散兵,撞进了中帐安排许久的网口,自以为的奇兵突袭变成了瓮中捉鳖,音州府大门一关,提不动刀的文官一个个被赶鸭子一样轰上房顶,正一个接一个地提着官袍爬避火梯。 赫连聿扯着于锦田的领子,伸出脚踢面目清秀的弱质文官:“你一个管金矿的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滚房顶上去。” 于锦田趴在梯架子上,回头吼,脸红脖子粗,像只公鸡正扯颈子:“素音楼,他们有人在素音楼那等着呢,赫连聿,你脑子是不是注水的!你听见我话了么?!周公子——” 他碎散的长发卷着官帽,露出浓淡晕开的弯眉,破口大骂:“赫连聿,你个憨货!” 音州上上下下,从东到西都泼不进水,逐杀周檀的沙子们本该在丽纺巷撞上音州营的精锐,但时间卡得虽精准,陷阱也铺排好了,周檀居然好路不走,一跟头歪进战局去,要跟人当街搏命。 第30页 赫连允纵马过街,身后追着黑甲黑马的音州骑。那人一身锋刺,哪有这么快就能抚平的,他顶着夜风,生起些复杂的心绪。 聪慧心窍,总该会想到这些引逗的手法,还要一意如此…… 无名黒巷冷风过境。 周檀「咚」地一声撞上索克托的胸甲,后腰一提避开了当头斩下的刀。 这巷子里的交锋还进行着,但索克托已经开始不耐。他被风里递过来的薄淡香气击到恼恨,偏偏周檀的影子忽左忽右,鬼影似的,不叫人看清楚。 “音州骑!赫连允,是赫连允!”有弓手在身后嘶声叫。 音州骑的马蹄都包着铁掌,擂起来时整条街都似乎为之动摇。 一行人墨色流水似的汇进丽纺巷,又摧枯拉朽地冲往这逼仄巷口。 是洪口决堤一般的黑流。 “轰——” 骤然有火烧了起来,是素音楼。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妖风还是巨大,感谢—— 第17章 、魂归来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这火焰太旺了,把人都要连皮带肉地烫烂。 苏小扔下火把,也像去掉挂碍一般,敞开胸襟,扔下累赘的罩衣。 戏台子偌大烹锅,人声鼎沸正是那加码的柴禾。她步子依然袅娜,粘着烧焦的鞋袜也像是闲庭赏花,香风媚得似乎能压倒火气,步步踩出莲一样的火星。 “是我一朝,痴心错付,把那渣滓当有情郎。” 她钳着金臂镯在风火间笑,面上红痕不退,走得跌跌撞撞:“云昙,这一把糊涂账,我代你清算,这罪过,我且代你烧了。你这一条烂命,留着去府门里挨天谴吧。天若有眼,畜生道都容不下你。” “来世……”一口血泼上她唇角,又被柔软的指节慢慢抹去,在面上烙出一片胭脂似的红:“若有来世,姑奶奶也该生个清白身子,投到干净人家去,不再撞见你,这肮脏货色。” 苏小捏起戏腔唱丧曲,那不是婉娈谄媚的艳乐,却是音州战场上流传的招魂古歌。 阵前人招亡人生魂归位时,总会伴着野笛唱两句,她红唇微微张开,音调骤然拉升。 情网如疆场,古来几人能回还。 素音楼的牌匾也摇晃着,轰隆隆正拖着房椽往下掉。泼水的人在楼下汇聚成一道,她张开眼朦朦胧胧地看,被熏得已然看不清楚东西了。 只这把经年眼泪熬出的嗓子还在穿云裂月地响着。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她的喉咙进了些烟灰,在哑裂的声腔中将音调甩高了,又抛下楼去。 白月凄然照,音州骑到了,正隔过巷口高声唤周檀。周檀发力一甩剑锋,脱出战局,一手接住了扈从抛过来的沉铁刀,背对着索克托刮过刀锋,在轰然落塌的楼阁下与苏小对上过短短一瞬。 “魂兮归来。”他随着出声念过一句,藏住眼底的凌乱色。 泼天都是血与火,半边天红成一团,人声叫喊在一处,听不出敌我是非。 像是一片红湖,湖面一点点升起来了,正要盖住人的鼻孔,让人难以呼吸。 时间被拉长拉远了,周檀猝然按住额角,溺水感又来了,他右手狠狠勒马。 那女子拈着金镯四处望,张开一片软唇狠狠吞下去,像是恨,却也更像是解脱。 生金滚在喉咙里,消磨了最后出声的「归来」二字,潦草也干净地作了结。 但她尚未咽气。 一口残气吊着生魂,还没往阴阳界的岔路口走过去,喉口翻搅里泪意也上泛,耳侧的人声喊得一声连一声,她却记起年幼时打在身上的硬板子,字是骨头韵是肉,人是板打出的角儿。 苏小又下意识地去张口,最后只挂出惨笑,兜着步子往火里走。 绣鞋上还有鸳鸯,早烧得看不出了。 该去个干净地方,她想着,便轻飘飘滚进火海,肉身是一轮沉进海底的月轮,只顾奔着沉睡去。 这一生的戏,唱得够错差的,该唱心上人时心意枯死,该唱四海平时卷进倾轧。独独这一折,够盛大了,够叫看官且记上一记了。 楼塌得快,周檀在神魂撕裂的剧痛里持刀刺入肩背,划开肉带来的那一瞬清明来得快,但也不够。 有人纵马越过,劈开刺向周檀后腰的刀锋,氅衣劈头盖脑裹住他的身子,一双手也托在了眼前,熨帖的温度把住了他。 总算遮住了。 雪照山背上骤然一轻,它叫了半声,踏着马蹄拐了弯。 眼前一片黑暗,但足够安宁。周檀脱力地往后靠,沉铁刀咣当落地,露出发力后绷着筋的单薄腕子,白得几乎惨淡。 “母亲。”他低声呢喃过,不再费力撑着一把腰,纵容着自己陷进山一样的温存臂弯。 赫连允拨转马头带人走,马蹄踏着铁掌铮鸣,拨开红雾朝外冲。赫连聿左手提着鹰冠同他并辔,赤色的瀚海马红得扎眼。 破月部的弓马被冲散了,音州骑的黑甲伴着哨声响,索克托在凌乱的洪流中有些抓不住马,他刺开乱箭,叱骂出声:“赫连家的大君,你不敢与我对战么?赫连钧的小子,也不过如此么!” “围杀亲眷,这不是北地的规矩,破月部的旧事,破月部自己来战,大君先行一步吧。” 第31页 塞思朵从铺天盖地的黑甲里挤出身子,像是浮出黑河的一枝的红莲。 她袒在外面的脖颈上纹着燕纹,执弯刀,也不背弓,朱色的重甲护住胸腹,一双灰蓝色的眼珠在铁面罩里泛起亮色。 “索克托,我与你战。” 索克托瞧见她,先怔了怔,又讽笑出声来:“塞思朵,狗牌都带上了,赫连钧那帐中人给了你什么啊,这么死心塌地。” 她踩住马镫,侧身亮刀:“做墙头草的是你们,现下反倒怨起旁人,小王爷,你们父子勾连穷发部烧了破月大半草场,居然还有脸皮去南郡穿线搭桥,南郡的皇帝赏你们脸了吗!” 破月部不擅刀法是北地的共识,所以持刀的不如带弓的多,这两人这些年却东西南北杂学了不少,两人都不背弓,两把弯刀几乎碰出了火花,塞思朵一顶马腹,直接碰面撞上去。 音州骑中散出一条线,街上变成了破月遗族的缠斗。没人再叱责出声,陈年旧事一道墙,天堑一样,隔开了原本融为一家的三支部众,本该几条河各自流,永不再相会,奈何造化也弄人。 阵前再见,面目全非。 塞思朵举高了刀,她的身段对上索克托时,几乎称得上瘦弱,但马背上留给了这具瘦身子足够的余地,她踩马跳起,撑开两只脚,竟直接踩上了索克托的肩。 “送你一程,小王爷。”她冷声道。 素音楼的火依然未停,裹着中衣的姑娘们在楼旁奔走,水泼得不见成效,焚天的焰色唤醒了整座城,人声开始鼎沸地煮起来。 赫连允冲着冲马上前去的骑手们微微颔首,允了他们的瓢泼战意,他牵住身前的缰绳,两道手臂圈住周檀,又缓缓躬下身子:“回营去罢。” “好。” 赫连聿的脸绷得紧,再没挂嬉皮笑脸的假皮子,唇上有新鲜的血在流。 周檀歪在人胸前,偏头看她的严肃神情,还要伸出沾着血的手戏弄她:“笑一个?” 被身后人一把包住手。 他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山路也被身后的人踩得平稳。生在锦绣堆里的公子郎,早年该是桶罐蜜水里泡大的,那时的国公府,门前立着镇北国公,庭后坐着清河公主,一派春意浓重的温柔乡。 恍如隔世。 倒是久违了,他拿侧脸向后埋了埋,猫一样枕着,把人的胸膛当成平稳的床,一步三步地晃。 音州营坐在半山腰,零零星星的帐子正点着灯,音州骑出了不少,剩下的闲人也不少,正横七竖八歪在草甸上打夜牌。酒坛子和人躺在一处,羊汤的味道还旺。 “破月部的沙子们,尽会给人找事。”阿胡台扔下手里的牌,跺了跺脚直起身来:“不打了不打了,辎重营该出门打扫战场了。” “你小子,又悔牌!你们辎重部吃啥都赶不上热乎的,急什么。”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就一局,嘿。” 但山下的营哨被吹响了,玉爪从枝叶上振翅飞起,一星白色在夜里格外显眼。 听着了讯号的菩提匆匆慌慌扔下签牌,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帐中,把热水灌满了桶,将晾干净的一叠巾帕摆上矮桌。 “茶,茶壶,谁把帐子里的壶给偷走了?!” 他念叨着,冲门外吼:“你们一群老痞子,偷用什么南郡的玉器壶?” 山路上三人骑了两匹马,后面还跟着一匹高马,它左顾右盼,背上空空荡荡,只背了顶织锦小包袱,叼着缰绳自己扬蹄子小跑上山来。 菩提先被这奇异的场景懵住了,然后想起些重要的事件,他疾行几步去扯翻身下马的赫连聿:“君侯,这,大帐里就一张床啊。不如把你的那——” “长眼了么!”赫连聿回头呵斥他:“我今夜累得很,你要我在地下躺吗?!” 你一个月里半个月在地上躺,剩下半个月在房顶躺,你那小床放着要么落灰要么藏酒壶藏话本,骂人作甚。 他拎着布巾左思右想,半晌没想明白,木头一样呆着戳在地里,看赫连允抽身下马,带着一怀青色往帐里走。 玉爪亲亲昵昵地叫,铺开翅膀去扫怀中人的脸,又被赫连允张手拂开,它有点委屈似的,又飞起来寻雪照山去了。 那青色又淡却又显色,似乎是节北地难见的春柳,也像雪地里压了弯的半截青竹。 不知道是睡熟了还是昏过去,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飘起叫人扯也扯不住。 “可真是软。”人的赞叹总是不过脑,张了嘴就要往外倒。 赫连允耳力一向敏锐,很快就听着了,他顿了一步,回头看菩提,不动声色的面上掀出了半分冷霜。 “这眼神,要剜人眼珠子一样。”菩提抖了抖肩,也不敢出声,只是缩着身子躬身示意,循着墙角溜去后边的灶房,去焖一锅羹汤。 羊肉得细细切,辅上碎葱,妆上翠色。 比桌面还大的一口大锅烧起了水,正汩汩作响。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每次写的时候,都有点形式大于内容的感觉,写着写着还感觉很伪科学。 感谢观阅—— 隔壁挖了个悬疑灵异<a href=www.po18e.vip/tuijian/yulequa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娱乐圈</a>的大锅烩新坑,如果路过可以顺带看一波哈哈哈,但是更新还是以本文为主。 另外: 短句来自《招魂》,向被我疯狂魔改找灵感的诗词歌赋曲表示歉意。 第32页 第18章 、问此心 “是亲还是……”周檀刻意顿了顿:“眷?” 一只玉壶被偷偷摸摸地放回桌案,灯火昏沉烛正烧,帐中算得上静谧。 玉爪栖在雪照山脑袋瓜上,张开两只短翅膀盖住脑袋遮住风。 想去郎君怀里睡,它还委屈得很。 “还伤到哪里了?”周檀被放进熟悉的靠椅上,他脑袋没来得及向后仰,便发觉赫连允蹲下身,正低声问询。 郎君的额头破了半个角,滴了点红,他毫不在意地一手擦去,被赫连允按住了手。 “没什么妨碍。”周檀挑了眼,语调里还带波,很是不正经:“倒是你,大君,脑袋怎么又撞成这样了?” “擦伤。”赫连允探出手,固定住周檀乱晃的脑壳:“不要动。” 他扯着纱布剪往人头上箍,两只手揉乱周檀还带冠的鬓角。 桌斗里的纱布卷被两个人造作得散了一滩,周檀踩着软鞋往屏风后转,只撞见了一张窄床,床榻是够软,但窄得卧不了一个人,很有中帐勤俭持家的抠搜韵味。 同心忧这话放在这儿多少有了些讽刺,两个人脸对脸躺下去,两个破额头都缠着纱布卷。 周檀身上的香息似乎更浓了,赫连允拨开周檀流到额前的鬓发,只觉得窄床一张,当真是挤,挤得四条腿搁在一处,连胸口都要对着跳。 面前的人要矮上些许,乌黑的发顶恰好落在眼中,盛着些薄光。侧颊被发丝遮掉大半,只剩泛红的鼻尖浮露出来。 他像是睡熟了,双目松垮合起来,多情的一江春水被藏得深。 今夜的刀剑有些怜香惜玉,避过了脸和白生生的脖颈,只擦过肩头,没再撞入。 这人身上最狠的伤,竟还是自己刮的那条。半条胳膊淌着血,指尖上被大力擦过几次还有红。 太熟练了,赫连允看着身畔的人,纵使是上过琐碎小战场的南郡公子,学过几招花拳绣腿是正当,杀招用得这样顺手,快要把自己当成砧板上的肉,翻来覆去浸入味。 赫连允一时不知道该怒还是该怨,经年累月埋在体内的淡漠壳子松松动动,眼看就要藏不住情绪。 周檀在长时间的凝视注视里动了动眼,偷摸翻过身子似乎有些难,他吃力地定住眼皮,下颌也绷住了,想求个不动如山不被人察觉。 对着赫连允躺,是今晚脑子被赫连聿敲了么,他无声腹诽,全忘记了几分钟前的管不住的乱晃的脑袋。 但那股热气凑近了一些,混着又浓又浊的安神息,闻起来似乎在战火里头脸着地滚过几遭。 于是他再次呛了起来,脸上浮动着的光影被彻底打碎,一盘戏演得四分五裂。 赫连允闷声便笑,带着胸腔都振动起来,开口问的是旁人的事:“今晚,为何要护着她?” “又不是个瓷瓶儿,哪有什么谁护着谁。”周檀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声,嫌热一样,去揭领口捆紧的系带。 “你猜到会有人在素音楼前围杀了,是不是?所以才要赫连聿去府馆。” “我总要看看,给纪青掏心掏肺做走狗的人,究竟是谁?破月三支,看来是今非昔比了。” 周檀往下缩了缩腰,把枕下的三尺水远远丢出去,“铛”地一声落在地上:“杀我的人,叫别人替我堵着算什么事儿?” 紧接着他凑近了赫连允,看了再看:“破月部的人,怎么专盯着你的脸打?我便说那索克托,是个赝品货。” 赫连允一时没跟上他的离奇思绪,但调笑的意思还是读了出来,他扬起下颌,给周檀留出来点翻来覆去闹妖的余地。 —— “辎重部,辎重部来了!”辎重部的人还没来,声音先到了。 一片狼藉的巷子被姗姗来迟的辎重部接了手,推着三轮小车的部卒们不推货物改拉人。 驿馆前的两条街烧得一塌糊涂,房顶掉的掉塌的塌,门楼倒的倒散的散。 于锦田揣着袖子正擦鞋,红色的官袍还干净光亮,他刚从房顶颤巍巍爬下来,腰上拴着被盘得出了油的一串老铜钱,见着了阿胡台忙不迭连声喊:“老山,老山,今儿晚上输了多少钱?” “去你的。”阿胡台拽着三轮小车,从地上拾起无人看顾的刀枪箭羽,勤俭持家地把它们打成捆,放上车斗:“滚回去打你的破算盘去,还等人推着你回去?” “嗨……”于锦田一撩官袍,索性拎着从州府里刨出来的坐垫跳起,直接往小车上一蹲:“路太远了,推我回营呗。” 这人蹲在一堆铁器上,从怀中掏出小算盘:“凉州矿都入不敷出多长时间了,你们这些人,一天天就知道花钱,生铁甲,去你们的生铁甲,净羡慕人家沉山骑,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胡扯……”阿胡台愤然出声,车把一扔,叫于锦田脑袋一抻差点没飞出车斗:“大君都说了今年给换新甲,跟沉山骑一模一样的朱色甲,拿东海生铁造的那种。” “我看你像个东海生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于锦田拿算盘往他脸上挥,痛心疾首地快滴血:“今年!今年多少钱都是中州商会给的,万一那商家的老狐狸哪天撂挑子不干这乱臣贼子的事儿了,我看你们去哪喝风吃沙去。还嫌海州铁没东海的好,我可去你的吧!别人锅里的香是吧。” “沉山……”阿胡台似乎还有点委屈。 第33页 “闭嘴,跟人比家当,不要带沉山骑。”于锦田炸毛。 车轮一滞,抵上血流未干的尸身。眼还瞪着,不闭不合,映着烧到尾声的火色。 阿胡台抬起刀口纵横的尸首,抛进另一辆车斗,他默然看向同自己有三四分相像的血上刺青,低声呵骂:“还真是把沙子,去南郡找什么家啊,死了也干净。” 他骂得重,眼底浮起一层浅浅的红。 跪着求人,还想求什么富贵太平呢,他抛下尸首,擦过眼头,提刀推车仰头走,月色一路沿着肩腰流。 —— “我母亲,是纪清河,清河邑的清河。”周檀半闭着眼,轻声说。 “中州铁壁纪清河?”赫连允先想起个广为传唱的绰号。 “是她,是我母。我小时候,很厌烦早起扎马步,但我母亲不依,别家的子弟早晨都在诵诗读书,我们父子三个,要在燕沉堤上排一排扎马步,很丢面子。” 赫连允直接笑出声来,想想也觉得好笑,似乎都能看见一大两小三条影子,中间的那个还垮着正经的白净小脸。 纪清河此人,人送雅号「中州铁壁」,执掌过禁卫军,拱卫过玉京城,年过二八西北吃沙,还做过文渊帝使,南北续盟上签过自己的大名,在南郡北地都很有点儿诡异的上好名声。 人都已经走了十年,每年的纸钱没少收,在地下估计也能当个良田千亩富家主。 老国公周涧安探花郎出身,「弱柳扶风」活脱脱是个给他量身定做的词,连「金娘集」的魁首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人生前二十年握的全是诗词歌赋,学的全是风月花销,全没想到,二十一岁做了驸马,不仅白天贪睡不成,娇生惯养的双手,还得去握剑拿刀。 平日里最喜好倒腾他那套玉川茶具,逢人就吟诗吹水,扎马步时都不例外。 “胡咧咧……”纪清河拎着柳条,站在堤上斥他,挂件短打:“你去北边给人念之乎者也盗亦有道天下太平,没念完就被射成个刺猬,我叫你装风流,步子给我扎住了。” 弱柳扶风周涧安最后的挣扎与抗议,就是给自家一屋子的剑,全矫揉造作地包上了销金的薄剑衣,连公主挂在正堂门匾上的御赐配剑都没放过。 一剑曾当百万师,也没躲过这人的鬼手,但清河公主二话没说,当没看见一样,天天还往腰上挂。 周涧安快活了,美其名曰美人腰配金玉剑,编了小曲儿日日唱,以致常年不佩金银披头散发的清河公主跳墙进宫一趟,被等在墙下的文渊帝掐住袖子嘲笑了半宿。 人回了家,鸡飞狗跳又是半宿,新封的清河郡主周槿途背着小包袱翻窗出来,喊周檀:“离家出走,约伴吗?” 歪路走久了居然也平坦了,又或许是周涧安天赋确实异禀,加上有人日夜敦促。 元嘉年间,西沙一役老将也折戟,援军又在路上爬龟,西去赈灾结果浪出正路的周涧安一不留神,又自己卡进了战局正中,拎着他那三尺剑头,硬生生凭着灵光的脑袋,在境线上撵着西沙主君打。 一战扬名天下,但弱柳扶风的名号,算是去不掉了,封公侯拜主将,照旧。 南北同分一轮月,周檀从旧事里挣出身子,漫漫长路一人走,倒忘记身侧有人的滋味了。 赫连允的温度递过来,发顶几乎蹭到脖颈。 “我该谢你,这样护着我。”周檀轻声道。 “护着亲眷,天经地义。你不是也拿赫连聿当自家子弟吗?” “是亲还是……”周檀刻意顿了顿:“眷?” “来日方长。”赫连允只是一笑:“喝酒么?” 周檀欢喜得几乎跃起来,他还没翻过赫连允跳下床,就听到一声惊雷:“只一口。” “一口就一口罢。”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可能会在更新的同时修一修前面的十章,主要是填补细节,大致内容不会变更,不需要拐回去看—— 第19章 、道宵月 说是去,沐浴去了,这荒郊野地,怎么成啊? 整夜兵荒马乱,火烧完了,太阳也踩着钟点升起来了,塞思朵回营时添了一点新伤,鼻头发青。 但没人来问她战事,都穿着外衣在哨声中匆匆走,擦肩了也只是平淡招呼了一声:“吃了吗?吃了什么?” 于锦田因为看起来太过命不久矣,被勒令晨跑,他顶着乌青一双眼,刹住步子,整了整冠帽,甩着算盘冲她喊:“羊汤,才煮好的,喝不喝?” “喝,给我个大碗,要最大的那只碗。” “那只啊,别想了,留给周郎君了。”于锦田跑着越过她,嘴里还嘟嘟囔囔:“海洲、东海,三斤,七厘。”得,还在算他那账。 塞思朵先是一怔,又笑了笑,拆开朱红色的胸甲露出里面的中衬,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懈下来了。 沉山骑的朱色甲在一地黑里很出挑打眼,东海铁得在东海海面上开船捞,打捞上岸后,再装车走千里,到了北地一甲难求。 十二部的糙汉老痞子们很是眼馋,但造甲的钱和路上的花销走的都是大阏君的私库,白花花的银子走一里流一点,这群人也没好意思去讨要。 被优先照顾的总是自己的亲兵,「肉」吃完了,剩下的汤怎么分配,还全要看军械部的心情。 这糟心的指头缝里能漏出来多少,难说。 第34页 “军械部就是一群疯狗,逮谁咬谁,见钱眼开,仗着军械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阿胡台捞了碗递给她,还很愤愤然。 论起混账造作的程度,在北地这千里草场上,军械部说自己第二,铁定没人敢做这榜首。 奇思妙想都不算事,一群人整日里不是想着上天捞月学嫦娥,就是想着烧山填海当精卫。 斗天斗地,翻山倒海,没完没了。 前年天旱,北地人都说是到了天火过境的年头,这群人在山湖里冻了点冰箭,爬山上去钻研降水去了。 去年洪峰难得过界河,水涨到了界桥面,桥上积了薄薄一层水,凉州民众骑驴牵马去河边看扎堆热闹,这群人又去琢磨自制天火了。 结果火苗一烧,军械部的自家小楼直接塌了个透,房椽一掉轰地一声人财两空,还殃及了楼下跟人熬夜打牌夜不归宿的大阏君。 大阏君袍子烧了一半,赤着足拎着桶去救火,火是灭了,伤者都出来了,人却烧得灰头土脸像是泥里滚过,被赫连钧扛回去一顿好洗刷。 “要我说,上头两位,八成是被军械部气走的。话说他们俩,跑马跑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了。” “人在海州耍呢,前几天传了消息回来,扰人家两位清闲做什么。小儿辈的仗小儿辈们打呗。” “君侯上哪去?”于锦田从羊汤里仰起下巴,瞧见了撩开帐门的赫连聿。 “给我只碗,喝了上府里审人去。于大爷,让个位置给我。” 赫连聿接了碗,眉毛一磕:“喂猫呢,给个大的,那个,就那个青色的。” “别想了……”塞思朵笑她:“轮不到你呢。还有,昨天这事儿到底什么由头。破月部分裂了十几年,这群人,这当口做什么想着要南下?” “眼馋啊,馋人家的安闲富贵。脑子里全没想想,这还是元嘉帝时的南郡吗?破月弓当年能换一郡之地,那是元嘉帝有脑子,为人也算厚道。现下?” 赫连聿啃完了碗:“走,于大爷,上府馆去,审人的事给你了。” “没吃完呢,急着投胎呢你。”于锦田匆匆忙忙拿官袍擦了嘴,踩着软鞋跳起来,回头冲人喊:“给我留点晚上喝啊。” 孙老二被按进问询室没多久就吐了个干净,他肩膀带着手臂抖:“云昙,云昙他在哪?主谋都是他,卖婴孩炼尸胎的都是他,就那,那碧波寺下面,也是他的窝。” “这么想念?地下去见他吧。”于锦田把腿踩上凳,浑不吝道:“炼胎,炼什么胎?” “我不知道啊,他神神叨叨的,说的都是神神鬼鬼什么道法,谁知道练什么功呢?”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你在那群教众里,很得「神赏」,能得别人不能得的东西?” 于锦田眯了眯眼,清淡的面色凑近了些许,这让他在灯影下显得锋利了:“瘦金体,又是什么说法?” “霜霜霜……霜雾之交,瘦金之体,云昙说,这这这是密钥。” “什么密钥?” “登天之路。” “真够……”于锦田拍了拍掌,笑得快呛出泪来:“够能想的,失敬,失敬了。现在天也登了人也杀了,排起队来下油锅去吧。” “去他娘的神赏,什么东西。” “这个说法不稳,但大萨满的说法不会出差错。” “我信,也不信。”于锦田擦掉指尖上的血痕:“要说大萨满算的不准,那也没人能算得准了,但真里有假假里有真,关键在于……” 他回头看向赫连聿:“几分假,几分真?但说来也奇,大君最近倒是没犯几次头风。” “这郎君,还真是个福星。”于锦田接着嘟囔,把着算盘没松手。 —— 快要日上中天,周檀舒了舒手脚,发现两臂竟然能伸直了。 窄床上只剩他一人,但宽阔得倒显得不闲适了。他滚了几遭爬起来,先勾住杯子饮了几口。 伸着一双腿去寻被他踢走的鞋,玉爪叽叽喳喳从窗上冲进来,扎进他怀里。 周檀顺了顺那薄薄的一层绒毛,摸起来又软又薄,端起来看:“你怎么,也秃了?” “嘤——”它叫唤,往他中衣里挤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 周檀踱着步子托着鹰逛出门,很有点南郡养老人士们牵狗溜雀的悠闲,只是暂时还没孙子可以逗。 他闻着味道挤进锅边的一群人里,左右看了看,晃了晃脑袋,架势跟街头巡访似的,就差挥挥手示意:“都吃着呢。” “问郎君安,吃了吗?”阿胡台站起身,给他留出点位置。 “军械部不是来信说要来人么,三天已经过去了,何时能到?” 周檀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碗,探着脑袋往锅里去。锅沿上扎了不少脑袋,乍一看有点吓人。 “军械部?那一群千年鳖灯万年龟,懒驴上磨似的,爬坡也得爬好几天呢。郎君问这做什么?” “想要把刀。”周檀放下脸大的锅勺。 “嚯……”阿胡台冲他挤眉弄眼,往帐子里指:“那不是有现成的吗?多好使啊。” 赫连允的王刀搁在门后,晨起走的时候也没带,油亮的身柄上淌着光晕。 “太……”他看了一眼,想了想又说:“太大太沉了。” “也是,等人来了教给您打个好看的,沉铁刀黑乎乎的,也不衬您。” 第35页 周檀心满意足地补上了昨晚没喝到的汤水,饱腹了,卷起袖子冲着穿围兜的灶娘拱了拱手,揣着他那手巾下河净面去了。 “收锅了收锅了,都起来了起来了,别在这儿躺尸了,赶着去幽州呢。” 灶娘冲着周檀扯起嘴笑,笑得阿胡台起了寒颤,笑完了围兜一脱,柳眉一竖扬着嗓子开始喊。 灶房里的人各个看着白净,但颠锅颠得力能扛鼎,几只手夹着锅,半会就走得人没影了锅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地人的哀嚎。 “老子,老子没喝完呢。” “哎,抢老子的做什么!你们音州骑这么不要脸吗!” “沉山骑有钱到穿东海铁,怎么还跟人抢饭吃了嘿。” 然而为了一锅肉内斗,那是这群人的常态,灶房无情无义,除了周檀能撒娇放泼讨点儿好,剩下的人是半分都别肖想多吃一碗。车马挤上山道,在山脚接上了从府馆回来的一群人。 赫连允纵着马隔过窗看人:“昨晚,睡得还好么?” “还算好。” “那就好。” 两个人沉默了半会,又笑出声,玉爪被周檀递到赫连允肩上,它睁开眼一抖,连滚带爬又滑下去了。 “军械部离得远,本部在山里挖矿,出来的人会在幽州停,过几日就能见到了。”赫连允牵过缰绳,慢悠悠地控住步子。 前晚下了点雨,山道没干透,招惹军械部的下场有点凄惨,估摸是那群娇滴滴的爬路龟做了法骂人,车马半道嘎吱一响,直接卡进了山沟。 马嘶人声乱七八糟响,一身红的于锦田直接飞出马背,在泥里滚了个遍。 几个人忙着去泥里捞他,又送人头似的,一个接一个摔了一串。 周檀刚没抿着唇笑出声,直接一脚歪下去,直接差点拿脸吻地。 赫连允提着他的后颈,抓猫一样抓回来:“看着路吧,看他们的热闹,什么时候不能看。” 周檀缩了缩脑袋,借着力站回去了。 往幽州去,多山多坑,大路小路都不怎么平坦,一群人带着辎重走走停停,在山野里暂时扎了营。 周檀踩着石头从泥地里跳出来,昨晚才熬夜洗净的白袍脏得又不能看,赫连允架他出来,拿长靴垫住他足下的软鞋。 结果这人脱缰野马似的,赫连允刚没回头听句话,人就又没影子了,只剩双鞋留在原地。 他偏头看菩提,问话的表情格外唬人。 菩提刮了刮脑袋:“郎君,说是去,沐浴去了,这荒郊野地,怎么成啊?该是往这边走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反馈和阅读……手感真是时好时坏,希望下次能好一点哈哈。 第20章 、月下檀 月色晕着,水雾也罩着,一线脊梁,春柳似的。 月色晕着,水雾也罩着,一片水域都是朦朦胧胧,这时节,山中水草长得甚至有点丰茂了,帘子似的垂下去,半遮半掩。 周檀纵身一跳,往涧心去了。他散开束带,将白袍按进水中洗洗刷刷。 人像一尾鱼一样,滑脱出来,连带着一头鬓发全散开了,发冠一抛,湿淋淋铺开在水面上。黑的浓黑,白的浅淡,很分明。 人迹罕至的地界有人迹罕至的好处,活水是干净地流淌着的,不像南郡里一条曲曲折折的燕沉河,穿过鼎沸人声朱楼碧瓦,满街脂粉都倒流进去,香味几里外都能闻见。 当然,去游的公子哥儿不是没有,口口声声说沾点儿十里街的美人香,出水来时一身都是熏死人不偿命的味道。 幽州的夜星河通明,散碎众星正拱着一弯月,北斗七座落在天幕上。 瑶光的薄晕也看得很清楚,周檀浮着身子,有些悠闲地仰头看,去岸头标了记号的树坑下捞一壶酒。 衣袍去了,后颈和脊背便全露出来了,润得像是枝沾水的春柳,脊梁一线往水下伸去。 驻扎点的锅又支起来了,灯烛也点起来了,隐隐约约能听见树影缝隙后的人声,饭点的争吵算是每日惯例,不知道哪位又敲着碗在高声吼叫。吃饭睡觉骂军械部,惯例。 周檀莞尔,转头晃着壶,侧耳去听壶里的声音,南郡的风流子弟们很有些闲来无事的玩法,吃吃喝喝里,有一桩就是认酒。 凭香认酒是常识,有些酒糟里泡大的,听了声儿都能分辨得差不多。 毕竟南郡花样不少,往酒里倒干果放圆子的,也不是没有。 喝的是个意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能讨点平时讨不到的乐子。 但幽州酿走得是迅疾如火的路子,一口下去肺都烧起来,没什么花腔花调的装饰,他捂热了泥塞子,抬头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靴,慢慢停在了岸头。 赫连允隔过十几米就瞧见了水里那一点白,脆生生的像节藕,那颈子昨晚带着伤,枕在自己胸口一晚上。 再说这北面,除了军械部的奇人异士和奇人异士的鸡鸭鹅,没人喜欢往水里扎,想也知道能是哪位郎君,他刻意放轻了步子,靴子缓慢地踩到了岸头。 周檀听到了声,突然一惊,当即就往水下潜。但水清的坏处这时候就显出来了,人跟个鸵鸟似的,头下去了照样能看见身子,赫连允被逗得几乎笑出来。 “壶给我……”他冲着周檀道:“别喝凉酒。幽州酿下去十个里面能躺八个,赫连聿的脑子,一惯不好使,她推荐你喝什么,别信。” 第36页 “阿——嚏。”赫连聿蹲在篝火旁,正拨着地上的柴禾,脸被酒烧得像块老炭:“谁又在骂我来着。” “嗨,骂你的还不少吗?你怎么还学于锦田体弱多病起来了?明天也早点滚起来跑圈吧。” “滚滚滚,就你能。” 周檀从水里伸出个头,发丝还铺开着,有几绺垂下来遮住了眼。一江春水半露半藏,跟身下的水波混在了一起。 他一只手伸出水面,直直往天上指:“你看天上,破军星出来了。” 南郡玉京城里的楼连着楼,着实是高,暂且不说中州商会那几乎顶到皇宫正殿的烟阁。 宫中堪舆阁里的摘星楼,走的就是一枝独秀的路子,高楼四角都有铜铃,阁顶藏着南郡历代遗留下来的道文和堪舆之书,顶上还架着琉璃镜,琉璃镜能到肉眼不能及的千里之外,天色好的时候,甚至依稀能看见北斗拖着的光痕尾巴。 于是「探勘天下」的名声,慢慢就这么传遍了。但民间的巷子里,也被高楼广厦夺走了半边天,缝隙里不太看得清星河,哪怕是王公贵族汇聚的朱雀大街上,也荡着高楼投下来的阴影。这些人要想看见半点星月,八成得骑墙。 一到晴夜,那墙头上,多半能开朝会。周涧安总要鹤立鸡群地举着他那杯子邀明月,带着一对儿女从家里一路骑到琅玉坊外的陆家府邸。 陆老将军嫌弃他都没用,因为跟着上墙的,多半还有自家「拎不清」的夫人。 周檀显然是跟着没头没脑的父辈们骑过不少墙,他伸着手指着叫人看,一边还有点献宝似的心情。 但事实上,能看清楚的倒悬星河和破军星,在北面着实不是个稀罕物,赫连允头只抬了一半,继续朝水里的人伸出手来。 他脸上的棱角这时候也软了点,月色将锋棱都磨成了钝角,连眼里都似乎有了软和的波澜。 倒像是眼前的人更稀罕点。 “破军出来了,也是个好兆头对不对?我听说南郡的世家,都会修习点星相学。” 赫连允接过周檀舍不得给的壶,又好气又好笑地往烫酒勺上搁。火焰烧得不明显,烘起一团热气,酒液开始汩汩地滚起。 周檀像是逃学被抓的书童,他想了想全喂了纪清河的星相观术,艰难开口。 中州铁壁纪清河,可能有点自认为刀枪不入的骄傲,一向痛恨神棍,朝堂上撵着堪舆阁里的人骂都是常事儿。 观星象被她照常打成了风流公子的没事找事儿,却也没拘着周檀不给学,只是学了多少,公子估计还没隔壁的樱桃煎食谱要记得清楚。 “这兆头,全看你怎么想了。”周檀说:“说破军是祥瑞的有,说它烧尽了星火,主兵戈的,也不是没有。好的坏的都有,全看听什么,怎么听了。” 赫连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那么,北宸骨,你怎么看?” 周檀在水里兜着拨起了波,他鱼一样游来游去,又踩着水凑近了点儿,细细地端详了会儿:“鼻子眼比旁人生得好看些,别的,没什么不一样的。那大萨满,算得真的准吗?” 大萨满每天搅得营帐里鸡飞狗跳,这几日据说摸去「天尽头」面壁思过观本心去了。 他打扮得太像个南郡街头给人算命的老杂毛,从头到脚都写着“我不可信。” “他要讲你是北宸入命,我总觉得,太过了。” 赫连允笑了,索性坐到岸头去,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二十年前穷发部南下,掠草场的事儿,他算出来过,当时除了父汗,没人信他。” 熙平年间的南北约盟,估摸是三四十年前的老事了,约盟划开了界河,一南一北,这两边倒是没再打起来。 但北边的内斗,南边的互咬,那是年年有月月有,小的摩擦大的争端,时时刻刻都没停过。 大仗没有,小仗不停。 二十年前的穷发部裂出北十三部,跟境线上的散碎部落穿起来,像把尖刀插过来,搅碎了只会吃草的十二部。 当年的十二部,没有头狼没有兵器,以少胜多的死局,最终竟也拧转了。 挽狂澜的手,不止一人。 “然后呢?”周檀撑在岸边,扬起头脸看赫连允,一脸晚间听故事的快活神色。 “他说,生机,在这燕沉河上。” “嚯,今年不也这么说么?大萨满怎么还学起街头算命的套话来了?旧瓶装新酒?” “二十年前大萨满,在燕沉河上遛弯时,捞起了一路漂下来的我父君,给战事寻到了个敢运筹帷幄的首脑,所以中帐还立着,穷发部反而被逼到燕山口北,我父汗也没再被指着骂要孤独终老。至于今年,你不是来了吗?” 北地人讲话一贯是直来直往没遮没掩,周檀是体会过,甚至体会得很透彻。 但被别人嬉笑的火都没今晚烧得旺盛,周檀一边去掏自己被赫连允没收的壶,一边被烘红了脸,连带着心悸都起来了。 我脑子一定是被赫连聿踢到了,他想,便直接一口酒呛住了喉咙。 “咳咳咳——” 他直接给喉咙搅了个透,于是红痕,直接从脸颊上一路漫到了胸口。 好死不死,这两人一上一下说完了长篇大论,从家事讲到神神鬼鬼,全没发现水下的人,只挂了件中裤,上半身欺霜赛雪,「干净」得很。 第37页 直到这胸口见了红,才红得撞醒了这两个人,熟悉的尴尬又来了。 那件不甘寂寞的白袍子,见没人理它,早自己带着一身泥往下游飘过去了,加戏加得十分不厚道。周檀一回头,水自己流得欢快,袍子早没影了。 “呃……我……衣服……”他抓着腰上的布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的?” “要我替你擦么?”赫连允少有地起了点祸心。 “我……再泡会儿?” 赫连允本来就没绷着的脸直接融出了笑:“上来吧,我卷着你。” 下游聚着一群东晃西晃没事干的闲散人士,于锦田手里还端着盛满汤汤肉肉的碗,他盘着腰下的老铜钱,瞧见了水里的异动。 “嚯,这白袍,有点眼熟啊。”于锦田的毛驴跟过来往水边去,他一手伸出去抓住驴,盯着水里的一星白色开始迟疑。 “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并期待各位的反馈……明天搬个地点码字哈哈哈。 第21章 、芳草行 魑魅魍魉,还是能把百炼钢卷成绕指柔的那种。 终于被捞上岸的周檀裹着别人的外氅,踩着别人的鞋还去抓别人的马匹。 他头发丝还湿着,往下一滴滴地淋着水,黑黝黝盖了一头,有那么一点像传言里黑发披头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还是能把百炼钢卷成绕指柔的那种。 雪照山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嘤地叫一声,又踢踢踏踏自己走了。 玉爪还停在它背上,没出声响,估计是埋头又睡熟过去了。这只鹰没丁点海东青的模样,只记得吃吃喝喝睡好觉。 赫连允抓住他的肩臂:“吃点东西去?不要空腹乱跑了。” “好。”周檀捞回自己的鞋,还要抓住时机再吮两口酒,成功把今天的分量喝了个够。 人让他喝一两,他必定要半点不少地尝够了,再把瓶子上交回去。 赫连允拿回酒壶,站着等周檀,等周檀一步一步跟上了,才迈着步子往帐子那儿走。 锅里炖着一锅的吃食,荤荤素素都齐全,几点葱绿在上面飘着游,一群人果然还挤在那儿不动弹。 南郡的传言里总是说道,北地的核心,在中帐中央的长生木那里,北地的长生林十年能长出树苗,百年才能成材,中帐的长生木停在那里已经不知年岁了,枝叶繁盛,树茎虬曲,撑着帐梁,沉默无波地凝视身下的厮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教周檀一看,这将心民心的中心,不如说在这口生铁造的大锅上。 日日人头攒动挤不进去,从白天能烧到三更半夜。灶房里的一群人正忙碌着,一身红的年轻人穿梭过来开口喊他。 “郎君,外面有个姑娘来找你。说是东舟宋?”塞思朵抛了碗,走过来喊人。她还披着甲,起卧时都没全脱掉。 “世家女啊。”于锦田撑着下巴,眯起本就眯成缝的眼:“什么情分啊,能千里迢迢地追着过来?有婚约?” “什么是东舟宋?”塞思朵戳于锦田的腰,扬了头盔露出下巴。 “昌州陆、东舟宋、玉京燕、清河周,加上玉京的纪家,喏……” 于锦田算盘一打:“大世家啊,百年不倒,都是人物,只是这干不干净,看人。” “为什么没有中帐的赫连氏?”塞思朵又戳他,有点疑惑。 “南郡的事儿谁说得清?这还只是第一档,要往下数,玉川于家,也算一列。” “滚滚滚,又胡咧咧起来了。净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塞思朵拿碗锤他,全当听了一耳朵的空话。 “我说了你又不信,不说又不愿意,你倒是。”于锦田抿出些笑,面上也不变色,给周檀让出点道。 他眼里藏了点幽微的光,显得人起了波澜,但很快就平淡下去了。 “喂过毒的情分?”周檀跟他擦身而过,还顺嘴答了句话,他停在门前说道:“宋家小姐,别来无恙。” 宋青菏站在营口门外,跟这边隔了段距离,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束着发,也不戴风帽,露着一张素淡的脸,口脂有层薄薄的色,比前段时间清减了点。两道肩膀在刮过来的风里缩紧了。 “比郎君晚了一步。”她盈盈施了礼,开口道:“我到的时候,云昙已经被你们抓走了,有点可惜,没听见他的陈词剖白。” “坐下吃一点?”周檀指了指锅,顺道指了指一群抻着脑袋看热闹的。 “不必了。”她环视四周,击了击掌称赞道:“燕云楼果然厉害,不愧是这天下舆情都避不过的中心。我在那花柳地界都收不到的消息,燕云楼,居然能一清二楚。我看玉京那堪舆阁,跟它比起来,真是个废物。” “这话对了。”周檀一哂:“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该回去,回东舟去。宋文敬的手伸得太远了,凉州的花舫是他的产业,云昙跟他也有牵连,这些贩卖的网,太长太大了,不如从头去切断了。” “去见宋文敬?想要当面一搏了?”周檀问她。 “躲着躲着总不是个事儿,昌州府,还有别人,轮不到他一手遮天。陆家。”宋青菏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郎君给个信物,您同陆家的二郎君,情分不浅吧。” “情分不浅?”周檀奇道:“我同陆将军在玉京城里不对盘,这说法整个城里的人都晓得七八分,你怎么,直接找错了人?” 第38页 “这说法我不信。”仕女轻飘飘一笑,她穿得很是素淡,领口敞着,却隐约看得出高门风范了:“两个敞亮人,一<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Drago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龙</a>一虎也斗不起来,为权?为名?我可不信。” 周檀弯了弯唇,从赫连允的袖下滑出来自己的折扇,轻巧地拆下一枝铃,随手抛了出去:“去罢,静候佳音。” 宋青菏隔过人冲着赫连允施礼,但大君似乎对她很有点意见,只是默不作声沉下脸,甚至有点幼稚地别过了点脸,拿下巴望着这道素白的影转过去,翻身跨上马去,马上有人握着缰绳等她,风貌遮住娇小的身段。 “沉着脸做什么?”周檀伸出指尖,去刮赫连允的唇锋。这唇抿得都快出纹路,显得又怒又威。 “我不认可她……”赫连允低下头瞄了眼周檀的颈子,口风一转:“今晚的酒,不要喝了。” “诶——”周檀全没想到,事情转了个这么大的弯,他一只手去拖赫连允的袖,跟着他往帐子那追:“诶——酒,关酒什么事!” “喝酒误事。” “诶!” 晚间照旧又要议事,没日没夜议不完的事,几个州府里层出不穷的幺蛾子。 一群人搁了碗往地下坐,不分文武地坐了一地。穿甲的穿袍的,周檀远远一望没瞧见穿青衣的,军械部的人,果然还是在路上爬龟。 这刀今天又等不到了。 赫连允居中坐,椅子不高,身板却高。他的刀又搁在身侧,不声不响地听着。 于锦田先哭起穷来,算盘甩着快打到人脸上:“金矿?金矿今年才产出多少,你们一个个花钱如流水,还让我说入不敷出?有入么?全是出!出!” 周檀先回了帐子里,北地的事他总是回避,尽管一群人讨论战事政事都扯着嗓子斗鸡,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字眼往耳朵里蹦,他甩掉鞋,在矮榻上滚了一遭,觉得不舒坦,索性穿出帐门拎茶壶。 辎重部的人正哼哧哼哧地挪着小车,车筐里摞着食粮。他倒了半壶茶刚过去,就听见惊雷一样的“出!天杀的,出!” “什么出?”周檀甩着扇凑过去。 “钱。”赫连允仰过脸看他,答道。 “缺钱啊……”周檀倒眯起眼笑了,转向于锦田:“缺多少,我有。” 很有点玉京百年世家的豪气。 于锦田两眼一瞪,就差扑过去抱人大腿:“郎君有多少?” “停。”周檀按住腰下的荷包:“用钱做什么?买床?那不必了。” “郎君种过草么?”于锦田把碗一磕,又是说来话长的表情。 “种草,种草做什么?” 南郡莳花,北地种草,真是靠山靠水都不同。 “郎君没见过北面的沙风吧,天火一过,就轮到沙风过境了。别看这草场现在还绿着,流沙时节,沙风一过,就全秃了。沙风走了,还有梨花潮,太难了。” 梨花潮,名字还算好听,但现实比名字艰险得多。周檀模模糊糊记起纪清河的言语:“千树梨花开,路有冻死骨。” 显然公主诗书背得很不怎样,估计小时候气死过很多宫里的师傅。 他轻轻叹口气,转看着赫连允:“中州商会有我的份额,走你的账。” 这话说得几乎掷地有声了。 于锦田似乎没想到这人真的会答允,他怔了怔,缓缓直起身来,双手合拢,额头下放,是个玉京的世家礼。 “怎么这繁规缛节的,你们人人都会?”周檀挑了挑眉。 “好礼该赠好郎君。”于锦田收起算盘,轻声答。中州的世家大礼被他拿捏得很恰到好处,像是从小学来的。 塞思朵跟着他站起来,有点半会不会的生疏,双手一拍,居然是个世家女子的闺中礼,跟她的甲衣很不搭配。 周檀虚虚托住了,又忍不住调笑起来:“把大君都抵给我了,还说这一点钱的事儿,生分了。” —— 春上的「金娘集」才过去了几个月,斟月楼的红牌夺了魁,身价翻了个番,风头还没过去,这秋日的「银姬会」又要来了。 一年大选两个花魁,打擂台打得玉京城里风起云涌。中州商会正忙着打点它家那几层楼的花舫,白花花的数不清的银子正流淌出来,全交给了「银姬会」的筹办。 这几日里,不会有比女子香风吹得更猛烈的风了。快入秋了,可那玉京城里,满园春色还留着不肯走,燕沉河上的脂粉气,一日比一日浓。 周槿途掂着裙角转出望仙楼,过了金阊门,她踩着石梯翻身上马,拆掉了簪,一头鬓发水一样泼下来。 她的马是匹矮小的礼宾马,毛皮养护得很光滑,还修了毛发缀了绣球。圆钝钝的眼,柔和地看着人。 “郡主往何处去?”巡查的兵士走过来:“有出宫的牌子吗?” 她抬起手摇摇腰牌:“陛下今日允我出门,还要拦我么?” “不敢。” 她纵马出街,将红墙宫禁远远抛在身后,春杏早凋谢了,现下的宫墙上,正开着一点能看见的秋海棠。 周槿途穿红猎装,腰身一线被革带束得很紧,柔婉小意的笑连带着胭脂被洗掉,她缓缓松开一只手,在天光下只剩下一只手,用来握缰绳。 礼宾马跑得很稳当,胸口的绣球铃铛正轻声响。 作者有话说: 第39页 昨天刚刚从重庆飞回来哈哈哈,飞机上没得赶上更新,这周的三份今明后天就来啦。 有点想去更个胡说八道的游记了哈哈哈。 檀郎:“我真的很有钱,<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MaiGuWe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买股</a>份要趁早。” 第22章 、山负雪 北地人都叫它登天山,说过了这山头,能到天尽处。 幽州草场算得上是北地几家州府里长得最好的,浓淡适宜的青色在燕山口下一路铺开来。 今年的沙风还没真正来到,但家家户户都备齐了防沙的家伙什,于锦田指了指远处冒了点绿的沙地,给周檀看:“这么一丁点绿,可怜啊。不知道扛不扛得过第一波沙风。” 快入秋的时节,北边风吹起来了,这北地的春和夏走得很快,钟点一轮转,现在是半点都瞧不见了。周檀卷下风帽遮住额头,远远看见了矗立着的燕山口。 这是百里之外的幽州地界,却能看得见燕山口的堆积雪色。 春上的时候,这一山头的白都半点没消退,垒着摞着一层层的雪,映得远处的天边都有些苍茫了。 “那是燕山口么?”周檀踩出车架上了马,这地界太适宜跑马,大道平坦,没什么突兀的弯折。 “是,那是燕山口,北地人都叫它登天山。说过这山头,能到天尽处。” 赫连允拨过马头,远处的鹰啸声踩着风声穿过来,一只成年的海东青展开双翼,滑过长空,停在了赫连允的肩上。 那几乎是一道破开苍云的暗光,乌金色的尾羽闪着细碎的光。 周檀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衣襟里好吃好睡的一团雪色,挑了挑眉眼。 “看看别家的,再看看你自己。”他伸出指尖戳那团毛:“胖得还飞得起来么?” “嘤——”玉爪叫了一声,好赖是个回应。它滚了一圈,反而往周檀胸前挤了挤,跟那缝隙容不下它似的,非要贴上人胸前的皮肉。 “很痒。”他捏住玉爪的脑袋。 “这是,长生金。”赫连允抖了抖肩上的鹰,将它递过来:“要试试架着它么?” 周檀先看了眼那对鹰眼,里面有太猛烈的战意,显然是上过战场的漠北鹰。 玉京宫里的金丝雀养的很多,会说成套吉祥话的也有不少,每逢宴会都要被端出来耍花活。帝王居所明宸宫的房檐下头,还挂了一串的紫檀笼子。 这些鸟雀日日夜夜在红墙里飞来飞去,得宠的几只甚至有点食不厌精的娇贵,一群侍子侍从围着转悠。 玉京城中训鹰的公子哥儿也不是没有,只是没几个能得要领的,熬出来的要么半死不活,要么生无可恋,天天耷拉个脸,飞都懒得飞一把。 纪清河倒是养过一只,还养得油光水滑,但那只鹰,东舟一战之后便没踪影了。 周檀伸出手去摸那只鹰厚实的皮羽,长生金的骨架很大,翼展甚至长得有些骇人了。 “为什么叫长生金?”周檀架住了鹰,他不太敢回头,有些微僵硬地问道。 羽翼轻轻贴在他侧脸,难得的温驯。 “中帐里的人,多半不太会取名。”赫连允笑了笑,答道。 “但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塞思朵远远地缀在后面,跟跑马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于锦田耳语。 “你这,什么意头?”于锦田拿帕子捂住口鼻,被马匹颠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你们谁把我的驴牵走了。” “大阏君说了,塞思朵是业河莲花的意头。哦,你的驴啊,辎重部拉去拖车了。” “混账!”于锦田愤怒地拍了拍马背:“天杀的辎重部!今年别想跟我要账了。” 两匹马磨磨蹭蹭地贴在了一起,大君的马仰着脖颈,雪照山倒是一个劲地去蹭它,很有点没脸没皮的无耻。 辎重部的小车骨碌碌滚过去,灶房的锅也跟着架过去了。 “今晚还要露宿,明天差不多能到中帐了。”赫连允伸出手,要托他下马。周檀一溜滑下来了:“中帐怎么,快支到最前线去了?” “到了战时,主帅须得在前。”赫连允支住他:“主帅在的地方,才是前锋。” “倒是稀罕……”周檀话没说完,又扯着雪照山一路跑起来,他拖着缰绳,没拖回来撒蹄子撵另一匹马的高大白马。 —— 玉京城里的正午时分,还热得很,快入秋的时节,反而热气更盛了,石板上甚至谈得上烫脚。 周槿途在坊间的茶水摊子上讨了杯绿豆水,站着便举起手一饮而尽了。 “日头这样毒,小娘子要往何处去?不如歇歇再走。” “谢了……”她递回杯子,放进竹篓里:“不敢歇。” 马蹄在远处转了转,又走远了。周槿途的右耳微微一动,面上松懈了一点。 “走吧,哥几个别盯着了,换身新衣有什么好盯的,人家那一身衣服,顶你一年俸禄了。” “走,去后巷喝口汤去。” 近卫营的楔子们没再继续跟着,只是远远在街口探了一眼,便折返回宫去了。 松懈是显然易见的,毕竟她在人前太乖巧,又太柔弱,翅膀像是纸糊的,眼看着就飞不出多远。 挑拣个衣物,多常见的事儿。 堪舆图被卷在袖笼里,她捏了捏指尖,再度跃上马背,往仕女汇聚的裁云楼里逛了一圈。 南郡里制衣裁衣,不得不看这裁云楼,绣娘们各个巧手,能做出别家做不出的样式,新奇又富丽。 第40页 除了仕女们,来挑拣衣裳的年轻郎君也只多不少,单说这紫衣,别家就染得缺点味道。 「裁云紫」在这玉京城里,快成个人人知晓的招牌了。紫色在玉京城流行过许多年,街上一水儿的紫衣紫裙紫荷包。 裁云楼前的大门两扇开着,门前还排着队伍。扎堆的小厮侍女,正给人帮忙排着队,一群姑娘扇着纱扇子挤在茶桌旁,等着叫号的人下来呼唤。 楼下被营建成了个茶室,等着试衣的人还能有个地方歇歇脚,茶卖得贵,茶点更贵,酥脆的糕点才半个拳头大小,还要一个个分开装在单独的小匣子里,按匣子收费。 吃完了,若是愿意多交点钱,还能带着制式珍奇的匣子回家去。 活脱脱的买椟还珠,但来这儿的人们,很愿意付这多余的钱。 毕竟匣子好看,摆出来也好看。自己看,或者给人看,都好看。 二层用来试衣,分了几个隔间,珠帘一层层地垂下来,每次只允许放入一个人,世家的名头在这里全不算数,天皇老子来了,照旧得等着。 二层的人正围着一个人转,擦鞋的擦鞋,整理衣摆的整理衣摆。 周槿途刻意往香粉堆里扎了一刻。宋家的姑娘正靠在角落,不穿长裙,也不盘发髻,金线冠支在发顶,穿圆领的绿色袍,露出额头和一对长眼。 光线在角落很昏暗,搅得她眉眼也不清楚,一边是黑,一边是白,灰蒙蒙的。 “清河?”宋家姑娘远远扬起声音,声音里有磁感。 叫清河的还是太多了,听见声音回头看的也不少。但周槿途绷住了身子,视而不见的擦过去。 “清河。”这次的声音笃定了:“这猎装颇为好看,不知是哪家的旧物?” 周槿途霍然转身,看见那人腰上挂着的金线莲坠子,东舟宋,她在心里转了转,开口道:“宋小姐?” “宋,宋定笳。”宋定笳冲她拱了拱手,散漫地直起身:“我看这裁云楼,不见得有小娘子想要的东西,不如同我饮杯茶去?” 周槿途并不应答,她折进人群,牙关缓缓绞起来。东舟宋家的人都长得太平整,这人的眼,却未免斜飞得有些邪气了。 不会是个善茬。 “郡主……”有熟识的姑娘过来攀谈,她不再回头,专注地垂下一双眼,同来人讲几句东街的香粉琅玉坊的镯子。 一个半大的孩童侧着身子穿过来,手里举着个小糖人,他扯住周槿途的袖奶声奶气道:“这位姐姐,请这边过来。” 过了小门是后院,后院里栽了香草,有些幽幽的薄香。转上九层梯,小童敲了敲,双手一动推开门。窗前立着人影,双手交握在身后。 “商家主?”周槿途问道,缓缓直了身。 “现在还不是。”穿男装的年轻姑娘一声笑,转过身子来:“商蘅芝,见过清河郡主。” 这人女扮男装得几乎有点潦草,像是随便扯了件外衣逛出门,两道眉毛被刀剃掉了一样,黑漆漆地用笔画着两道弧线,假胡子粘了一半,剩一半在风里吹。 但她眉眼很像商衍之,如出一辙的狐狸样儿。 —— 帐子里才点了灯,赫连允搁了灯烛,往外走去,照旧去听今晚的各部哭诉。 哭穷今晚还没开场,于锦田算盘搁在石板上,正撵着阿胡台骂:“驴,拿老子的驴拉车,给你脸了!” “清明……”周檀撩开帘,露出半张脸来喊人:“我箱笼中的书,帮我取出来好吗?” “郎君,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不是要垫桌脚吗?”清明隔着段距离,扯着嗓门喊叫道:“要哪些啊?” “改主意了,都取出来吧。”他放出肩上的长生金,鹰转眼振翼飞远:“话本别拿了。” “好嘞,您等着。”清明捣着腿走远了,没一会便转了回来。他双臂举着:“您这书,多久没看过了。” 周檀不答,摊开了一地的书页,赤着足一路走,垂下眼扫视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溜达去天桥看了场音乐舞蹈剧场,比想象的更有趣,现场乐队确实有现场的魅力。 非常感谢—— 第23章 、檀香舟 “檀香舟……”周檀比划着:“我的——” 周檀带的书很不少,各形各色各门各类,里面甚至还有几本子玉京城中流行的诗集。 风月诗集搁在桌上,舆图摊在地下,他双足顿在舆图微微卷起的边缘,垂下头去看走笔有些潦草的山川湖海。 一路走来,一路跟着眼睛看到的图景来画,到底是不比专职绘图的匠工画得清楚。 用的墨是从凉州驿馆里随便捡的,不算什么质量上好的,现在浸了点湿气,山川的轮廓有些模糊了,显得利落的笔锋都粘稠起来了。 窗外的叱骂声终于停下来了,于锦田哼哧哼哧去自己帐子里尝夜宵去了。 一边走,还一边嚎:“老子管账,老子就是大爷,种草修矿,给你们补贴军费,哪个不要钱,哪个不哭穷,嫌我心狠。” “于先生……”赫连允叫住他:“海州来信了,劳烦明日,带我去金矿里看看。” 这虽然是幽州的地界,地下金矿却是一根长条的形状,从凉州的头顶一路斜插到了幽州的腰肋上,凉州金的名声更响亮一点,在北地被称为“生辰金。” 第41页 生辰金成色上好,北地南郡里,有些财力的人,都极其喜欢拿它来做生辰贺礼,“一两生辰金,长生无烦扰。”说的便是这金矿的产出。 天火过了境,寸草都不生,却留下这么一座矿山,在熔岩中滚出流淌的金色大河。 “是。”于锦田躬了躬身,一脚踢飞了地下的碎砖,他往帘子后面转,脑子里翻起些算盘。 金矿离海州还远得很,尽管燕云楼的手四海都能飞得到,也不会舍近求远,从海州的大阏君那儿,寄来封信。 莫非这端倪,生在海州当地? “在看什么?”赫连允进门来,将窗口垂下的厚帷幄挂上小勾,风进来了一点,灯火摇晃。 “农桑……”周檀吊起封皮看了一眼,从床榻上滑下来:“《农桑正典》。” 他读书读得有点囫囵吞枣的即视感,眼睛扫视地很快,赫连允绕过一地狼藉,一近身就看见了那几乎算得上工程浩大的手绘图。 显然上过不少心思,山川的形状都画得很得要领,和帐子里那张军情用图没什么差别。 “怎么不去看帐子里那张?匠工实地测绘过。”他按住翘起的一角。 “不怕我盗取机密?”周檀笑了笑,拿笔去勾燕山口的色。 笔尖上融化了一点白色,去涂抹黑色的山脊。他描画时脸上都是认真的神情,碎散的鬓发轻轻滑下来,遮住了眼睫里的波光。 “没什么机密。但你,画得很齐全了。”赫连允甩开袖,按住那枚抛在桌角的砚台:“只是除了一桩,燕山口南有别道,这里看不清楚,离近了便能看见了。” “山下建别道?”周檀来了兴致:“什么由头?” “二十年前逃命的由头,不能战,要躲。”赫连允握住了那只笔,微微错开周檀的指尖,带着笔和那只显得有些细瘦的手指,沿着纸上的燕山口一路划走:“十二部在燕山口下建了别道,能通到界河那边的南烟关。在那土地下面走上几日,能从幽州过音州,和我们的来路差不多能重合。” “这么大的手笔,谁人营建?”周檀惊奇起来,他的指尖缓缓往上走,默不作声地像一片云,撞上了赫连允握笔的手。 “如果我没有记错,图纸,来自燕云楼。” “不愧是燕云楼。” 他们两人从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起过燕云楼,尽管无数端倪都在两人之间昭然若揭。 燕云楼和婚约一样一直存在着,横越山河土地的飞燕,递过来的信息,永远都是双份。一份从海州来,一份通过中州商会递到周檀手里来。 “燕云楼和我父君关系很深。”赫连允顿了顿,还是打算坦诚地讲话。 他一向沉默,但也永远坦荡,从不肯把欺瞒放上台面,周檀甚至,偶尔怀疑起,这人怎么能平安和顺地长这么大。 但他向后靠过去,又撞上了那几乎顶到房梁的身板,胸口又热又宽敞。 周檀笑了又笑:“我猜到了,昨晚送长生金回它笼子里去,碰见了很多燕子。” “燕云楼和中州商会有许多往来,我在中州商会的份额,许多都要交接给燕云楼。檀香舟……”周檀比划着:“我的——” 但话没说完,外头的人声又闹起来了。呼呼喝喝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来了,篝火也点起来了。 周檀忙不迭伸出去个脑袋,卡在窗缝子里大声呼唤于锦田:“什么热闹!” “赛会……”于锦田冲这边喊:“沉山骑,跟辎重部对赌着呢。” 于是周檀鞋也没穿直接飞身出去了,帐帘一掀无影无踪,半点没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赫连允微微叹出口气,但转瞬又带了些笑,他的话头收了回去,改日再讲,也不迟。 外头热闹是真热闹,锅还煮着面片汤,人头挨着人头。塞思朵脱掉了外甲,搁了碗从墙头一跃而下,她坦着领口,露出胸口泛红的刺青,是缺口朝着左边的半弯弦月:“说我不如沉山右部,我认,说我打不过辎重部的,我可不认,阿胡台,你做不做你辎重部的前锋?” “老山,这都不敢?!上去啊。”于锦田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招呼周檀坐,一边还搅着手里的锅盔块:“吃不吃,郎君?” “前两日不还哭穷,说吃不起锅盔。”周檀挨着他坐下来,外袍脱下来垫在身下。 “那不是郎君大方,走账走了一把大的,到了中帐,请您吃整只滩羊都行。”于锦田冲他挑挑眉毛:“咸的,很香。” “想吃甜的。”周檀捻了半块尝了尝,有点不满意,身边挤过来一团蒸着汗的身子,赫连聿刀一甩腿一岔:“辎重部还挺能打,吃什么呢?” “仲彩……”周檀把锅盔塞进赫连聿怀里,冲着掂铜勺的姑娘喊:“仲姑娘,有些甜食么?” 他的眼轻微地弯了起来,熟练地把眼波撩了起来,仲彩拿勺子磕走了凑过来的闲人,扬起一把亮嗓子,在人声里格外抓耳:“有着呢,郎君等我一会儿。” “这胳膊肘子,拐到西天去了。”于锦田轻声说,很愤愤然:“我昨天就溜去灶房锅里薅了半个羊腿,快被她一路打到燕山口去了。” “不自量力,看看你自己。”赫连聿嘘他,蹬了蹬腿站起身,场上的人轮换了一波,塞思朵正冲她挑着刀。 东海铁铸的刀锋,有一层银灰色的光亮,正在半亮不亮的月色下散着淡淡的光。 第42页 “我用剑……”赫连聿站起身来,淡声说:“东海铁剑对东海铁刀。” “又是东海铁,这一个个的……”于锦田哼了一声:“花钱要命啊。” 这时节樱桃是没了,中州商会里的冰窖里估计还存着,但想要运过来,那是难上加难。 周檀打了打脑子里的算盘,非常直接了当地放弃了,往前凑了凑,发现那是老蜜饯的味道,腌渍梅子泡在酒里,被仲彩从锅底下捞了出来,她拿琉璃大杯往小杯里倒,开口说道:“尝一尝?” 周檀冲她弯弯眼,直接抄走了整个杯子。 他端着大杯往回走,听见场上的刀和剑狠狠撞在一起,「铮」地一声响,人群里「轰」地一声,看戏似的叫起了好。 东海铁在南郡说常见也常见,说罕见也算得上,但这原因跟北面确实不太一样了。 东海在疆域最东方,传说中的日出之处,那里的海铁坚硬耐造,但粗糙也是粗糙,不怎么在诸事都想要求一个「精致」的群体中讨得了好。 除了东舟府的府兵、清河邑的私军,往北的驻北军,没几个行伍在用。 不到战时,没人用这好用不好看的物件。 —— 商蘅芝拢着袖子点起香,动作很熟练。九层梯上能听见树梢头的鸟声,底下的人声隔得很远了。 窗口摆了一盆兰芝香草,细软的枝叶舒展在敞阔的秋日长空下。 茶碗被慢慢摆开,细叶投入滚水中:“郡主喝一杯?” “不了……”周槿途凝视她:“我要见的是能话事的人,小姐在商家占多少份额?能做的了这种掉脑袋的主?” “这你不必担心,我兄长的主虽然轮不到我做,但这东到东舟西到西沙的商线,我说了都能算。凉州的,也不是不能插一手。” 凉州,周槿途顿了顿,她有太想知道的消息,但燕云楼的燕子们飞南飞北,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去楼门,得到一只递信的好燕子。 “您家那郎君,现在可活得比您舒坦,有人捧在掌上疼,我倒是想不明白,往北走的可以是你,为什么是他?”商蘅芝动了动她那快掉的眉毛。 周槿途却先松了口气,她仰起头,方才细微的柔软从眼底剥离出去,剩下阴郁的冷淡,配着这张太招摇的脸面,有点灰沉逼人的艳,不明亮,但叫人又想,又不敢触碰。 “有什么分别么?婚约要姓周的认,我们两个连生辰都不差多少。何况……” 周槿途往跟前凑了凑:“我兄长不是个记仇的性子,但我不是,纪青欠我家的,欠清河邑的,要还。我要留在宫中,有头有尾地看完这戏码。” “拿什么让他还,拿你那才八九岁的表弟,哦,也不是表弟。”商蘅芝拨了拨茶宪,香气开始腾起来了。 “那依你看,要拿什么?” “宋将军,来答郡主这一问吧。”商蘅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后面画着山水的刺绣帘子被她一把挑高了掀开来,那居然是个旁人难以发觉的巨大暗格,里头正站着道灰蒙蒙的绿色身影。 周槿途绷住了,她按住袖下的金钗,双足垂到地下踩实了,是个蓄力的姿态。 “泊舟亲王,纪泊明。”宋定笳迈步走出来,一字一句说道,东舟府军的制式铁剑,在她腰下冷然蛰伏。 那是一把东海铁造的将军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上了两节课,实在是感觉腿不是自己的了。 非常感谢,期待大家阅读与反馈。 第24章 、风吹水 窗子角度正刚好,能看见周檀翻跳的腰身,像节柳条,三尺水在夜里划出了光弧,铮鸣声一直在响。 周檀一边听着场上的人声,一边翻着手里零散的册子。《农桑正典》,确实是一本子大部头的农桑书籍,厚得都有点压腿了,但封面和内页被他拆开过,不知道包过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书,正可怜巴巴地摊开在他膝盖上,风一吹都快破。 “沙风……”他捏着纸张,凭着残余的记忆往册子里翻找。 测绘的匠工踩着一双草鞋走过南闯过北,在南郡制的书,也曾讲过北地的奇闻逸事。他将册子一甩,摊在了要找的内容上。 配图不怎么清楚,又或者是漫天沙风来袭的时候,是人是鬼都瞅不见,鼻孔里耳朵里,全灌了数不清的沙子和风。他低了头,仔细去看图文讲解。 沙风过时,百草不生,唯独碧连波的草种能挺拔些,给这荒漠似的地界披上点残存的绿意。 正当此时,场上轰鸣一声,对战的两个人刀和剑同时脱了手,打着旋儿飞了出来,带着厉风,直冲向周檀这面。 “蹲下!” 于锦田把碗一扔,娴熟地抱头一缩,边擦嘴边嚎叫道:“这群人没个分寸,可得小心些。” 但周檀听见了也没动,他微微提气,三尺水被他从坐垫下掏出来,没什么排面地随手一挡,三根铁全数落了地。 「啪」地一声,书册一合,他踩上鞋跳下去,落了地开口道:“来,容我来一局。” “诶!诶——”于锦田抓住他袖子:“你跟这群杀胚玩什么。” “这才有玩头。”周檀轻轻掀了眼,还笑着说:“刀耍不起来,我用剑。” 他的刀耍得确实不算顺畅,从小学武的时候,走的也不是大开大阖的横路子,周涧安的风月习气在周檀身上还有点影子,尽管花架子不好用,但好看的技巧,他总愿意去学上个一星半点,耍一手在纪清河眼里甚至有点忸忸怩怩的剑术。 第43页 纪清河对此不大满意,但对耍剑看起来很赏心悦目的一大一小还是很满意。 周檀不穿外衣,外袍卷成一团,被他坐成了垫子,头发也散下来,沾了水的额头在风里顶着。 天有些凉了,他皱了皱鼻头,一点红默不作声,爬上了鼻梁去。 又是剑对剑,赫连聿松了松肩膀,隔过一段距离,冲他抬手:“请。” 篝火点到了三更半夜,赫连允半道晃出来一趟,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又卷起帘子去批复成堆的邸报卷册。 窗子角度正刚好,能看见周檀翻跳的腰身,像节柳条,三尺水在夜里划出了光弧,铮鸣声一直在响。 没落下风,赫连允收回眼神。 笔尖的墨缓缓滴下来了,他的手停了一会,最后回过神来,圈上于锦田递来的鬼画符一样的账本,落了个“允。” 万两银子流水似的,给了再给,军费总归是个无底洞,填了又填都看不见尽头,但燕山口北的旗子已经再次举起来了,没道理继续站着,平白无故地等着再挨打。 周檀比中州商会大方得太多,中州商会自己把自己的总部设在南郡的京城,却对南郡没有半点归属感,钱和货是商家人围成一桌谈事儿的头一遭,除了钱,别的尽数不谈不看。 只是商家主,对周檀似乎偏袒得多了点,对待自家子弟都不见得这么亲昵,一路护持一路帮扶,连成箱的樱桃都要从各个州府里的商铺分出来点,他转了圈思绪,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南郡太远了,总归是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拿什么能捅得穿? 周檀还在窗外顶着风耍剑,对面换了个人。他听见风声刮过去,眼底锁视对面的刀锋。 夜里的北风不比南风软,猛烈的时候甚至有点像刀子,他的肩膀压平了,领口烘起的热气同风搅缠在一起。 刀剑再起。 “砰——” 刀压过来,他旋身而起,学着塞思朵,拿双腿去压上刀背。 他身板轻,带来的压力自然不够大,但快,很快,快到一片云似的,飘上去,又沉下来。 三尺水破空而出,抵上了对面的脖颈,脉搏透过剑锋传达过来,正在跳动着。 “漂亮……”塞思朵跃起来,双手拍打:“太漂亮了。” 这有些花枝招展的打法,一向是沉山骑的专属,别人没什么心思,也太难学会,周檀,她挑挑眉,看过几眼竟还记得清楚了。 “交给你们了……”周檀冲她招手示意,笑得肆无忌惮,接着他竖起领子:“改日再来。” 他顶着风回帐子,拥挤的营地没能宽松地分给他单独的营帐,一张矮床能挤两人,一点灯火在烧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投下的身影,显然今日的邸报还没批复结束。 周檀在门前停住了,他踩着脚下的泥水,一前一后地放两只脚,下意识地正回了自己的衣袍,把领子直直地竖起来。 风越发烈了,他没走前门,直接滚回榻上,带着半湿的鬓发往农桑书上头枕。 赫连允听着了声响,顿了顿笔锋,接着去圈改摞了一堆的案头册子。 可这现世报来了,人刚躺下去没多久,屏风外的灯火还没熄灭,咳嗽声就开始响得昏天黑地,肺都险些要飞出来。 那身子骨虽然有些亏损,但还算是健康的骨骼皮肉,盘靓条顺比例合宜。 大萨满和军医来来回回被赫连允押过来瞧过几眼,都扔下句「气血有亏」,神神叨叨地回去了。 怎么个亏法,没人说,怎么治,两个人也不说。这看起来活蹦乱跳的,赫连允却总觉得有些不能全放下心来。 他管束这人确实严苛了点,甚至有那么点不近人情,但周檀也没怎么真的抗争,只是一尾鱼一样滑来滑去,撒几句娇,偶尔甚至称得上乖巧。 春庭月,他微微皱起眉,陈年旧毒,怎么能顺畅无碍地闯进重重宫闱里去。难不成那宫禁深处,就扎着毒根? 赫连允算是看不进去邸报了,他折了舆图,停下来转过去看,周檀蹲在屏风后头缩着头,咳得一脸生无可恋,连一贯昂得很高的脑袋,都腌菜干一样耷拉下去了。 “吹风了?”一猜又中,领口开得大,那颗痣又跳了出来碍眼。 “只吹了一会儿。”周檀辩白说,偏过头觑了觑头顶那人的神情。 他隐隐约约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很有点欲盖弥彰地缩了缩肩膀。 “坐下来。” 周檀应声坐下去,半点没争执。 “头发……”赫连允指指他头顶的水:“怎么还湿着。” 巾帕在床边挂着,被一手捞过来,当头一包,周檀一口气险些没续上,他闷声闷气:“你,也会这么给赫连聿擦头么?” “什么?”大君居然都有点震惊了:“你说谁?” “喏。”周檀指了指窗子外,车轮战还没停下来,两头的人都脱了外甲,一个个刺青花里胡哨,都快能在空气里看出蒸腾的汗气与热意。 赫连聿右肩扛刀,肩头的旧伤还看得见,弯弯的一道红疤痕,缝过铁针,看起来有点蜈蚣样子。 “破月部的弯弓弦月,豁山部的豁口峰山,怎么还有燕子?” 周檀挂两条腿,靠上矮桌,他一个接一个地认着,拿澄亮亮的眼细细去看,恐怕蹲学堂都没这么认真过。 第44页 十二部中混混杂杂十几年,南郡还叫着十二部,但现下一看,也只有豁山部和破月部的遗族还带着昭告身份的刺青,剩下的都穿着随意,纹身带或不带,也全看自己的心思。 “沉山骑,那是沉山骑的徽号。”赫连允卷了卷巾帕的边缘,按住碎散的发丝,水还没干透:“大阏君的私军,穿红甲紫甲的多半是他们。” 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补充说:“有点花枝招展的,几乎都是。” 周檀一下子笑出来:“那于先生呢,也是么?” “金矿在他手中,他手底下走账,军费商路,都在他手里。但他不是武行,不会拿刀。” “命脉拿给一个外人?”周檀盘起膝盖:“他那只簪太熟悉了,玉川玉,又是锦字辈,玉川于家?”,话说完往后又靠了靠,赫连允没再躲,反而向前托住了他的身子。 胸口抵着后脑,两个人一齐扭过头向外看,于锦田的一身红在火色里不太显眼,但声音传得很远:“新刀!没加固过!轻点砍!断了没人赔你个新的。混账,都是钱!钱!” “是玉川于家,本家子弟。” “我那舅父……”周檀一声笑,眼睫都颤抖起来:“真是逼人出走南郡往北跑的一把好手啊。” 玉川于家藏书万卷,传言中天下文气汇聚的过云藏书楼,便正在于家的三秋桂树下,家族中出过几位前朝大儒,在太学生里很有些名望,是能与东舟宋家平起平坐的书香门第。 这东边一宋西边一于,加起来能揽走三四成朝堂上的白衣士子。 于锦田,周檀把这人的姓名再念了念,还是回转过头,有点絮絮叨叨地交代说:“账子,要自己记得自己的,你会打算盘么?” “会一些。”赫连允收走了湿透的巾帕,微微弓下身子:“要教我?” “我不必用算盘。”这尾巴还翘起来了,周檀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算数就成。” “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吃得太多了,码字都快坐不下来了哈哈哈,满肚子都是东坡肉。 下竖叉的眼泪全从嘴里流出来了哈哈哈。 第25章 、生辰金 往东流的河,溶着落日似的金色。它不黏稠也不稀松,正汩汩地冒出泛着白的金色泡沫。 鬼压床似的,周檀先被胸口的疼唤醒了。他只觉得气不顺口也渴,往左没能挣扎起来,索性整个身子往右一滚,撞到了靠在一旁的人。 那胸膛宽敞,还烫着,没到清晨,人还没走出去议事,榻上的两个人还紧挨着,赫连允撑起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两人中间只有一线缝隙,缝隙里漏出来嘤的一声叫唤。 罪魁祸首在两面夹击中掉到了床上,它碰到赫连允的手臂,于是歪起脑袋来看,两只肥翅膀叠了起来,但也没显得瘦上多少。 “你……”周檀上气不接下气,按上胸口垂下眼帘:“你真的太胖了。” 玉爪被提起翅膀放出去,笼扣咔嗒一锁,挣扎也没用。它耷下脑袋,乖乖巧巧缩回两条支棱着的腿。 “别闹。”赫连允按着它看起来有些秃的小脑袋:“再闹明天没有豆子供你吃。” “嘤——”这脑袋缩了缩,彻底埋进毛里去了。 “天还没亮,再睡一会?”他折回去问周檀,拎着外袍,领口半敞着,踩一双靴,又是天没亮就往外摸的架势。 早出晚归太过常见,显得整个北地没几个能议事的人似的,全靠中帐的几个人挑灯夜战,邸报摞得都能盖住头。 南郡的各个州府,出了什么事,报书一贯要走中书阁,过了中书阁还要上枢密院,轮过一圈才能到皇帝案头,哪有什么事事躬亲的道理。 拉犁的牛也没见过这么使唤的,周檀抿起薄唇,一丝不忿。 “你要去哪处?”周檀翻个腰,伸出手去捞自己的玉带:“也就起来了。” “今日去看看金矿,要一起么?”赫连允替他拉平衣摆,将歪了半圈的玉带转回去,叫玉雕的莲叶冲着正前面:“生辰金矿。” “那,自然要去了。”周檀眼还没全能睁开,他今日难得起得太早,脑子一片混沌,他晃着拽下来净面的帕子,好不容易擦出一片清明的脸色。 “骑马么?我去牵马。”这话音未落,雪照山已经溜溜达达叼着缰绳过来了。它歪头一路叫,柔顺的白毛上托着鞍。 “要骑……”周檀扯住缰绳,轻飘飘一跃,已经上了马背:“坐车多无趣。” 时候还早,幽州城门没到开的时候,守备的队士换了一遭,几个人只乘几匹马,零零散散地在晨雾里踏着铜驼街的石板路。 铜驼街很宽敞,一列石板铺开坦荡大道,两边支着一水儿的早餐摊子,于锦田在灶房里摸了个人脸大的金花饼还嫌不够,现在正等在馄饨小摊的大伞下,束一支莹润的白玉簪。 “郎君吃了么?”他嚼半块配酒的生冰,嘴里吱吱呀呀响起来。 于锦田有时讲究,有时又随性得很,玉川于家是个能穿能脱的皮子,偶尔是像个南郡穷讲究的文士,偶尔又在泥水里滚成个野泼猴。 “还没。”周檀答道,话锋一转:“带着呢。” 朱红的食盒挂在马背上,他还是单手拿缰绳,另一只手正在下面摸摸索索,夹着半张饼。 第45页 油水流起来,映得指尖上一片浅浅的亮光。加了鞍的马背更稳当,显然很方便他一路骑马一路吃吃喝喝。 “于先生走前吧。”赫连允从马上看下去,一只手里拎着只食盒的盖子:“山路太难记。” “往哪里去?”这时候,巡城的从墙头转过来,高声冲下面喊道。 城墙太高,只看得见人头伸出来,别的一概看不清楚。几颗脑袋当空悬着,声音远远传过来。 “下矿去。”于锦田当头跑驴子,速度还很快,他捏一只芝麻饼,从刚开一条缝的城门中挤出去,含含糊糊道:“吃了么?” “换了班再吃,请吧于大爷,您这驴,真是辛苦,还得驮着你下矿山。” 城门一声开启,前头通路平坦,马蹄踏上去一路响。 “我俩啊,好着呢。”于锦田捏捏驴耳朵:“走!” 一驴当前带着几匹马,周檀晃晃悠悠撞过去:“要吃么?” 马背贴上马背,赫连允撕走半张饼衔进去,却说:“太早了,不要吃这么油。” 但周檀拿马背撞了他,一阵细香笼住两个人。早上匆匆忙忙,也没见这公子有空闲撩起衣摆熏香,但这香的存在感甚至有点过强了,连鲜香油饼的味道都被盖过去一点。 一路几个月,愣是没明白这点香气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凑近了些,去听周檀压低的声。 “啧啧啧。”于锦田转过头,瞧见撞在一起的两个人,忙不迭又转回去,他捏着鼻子,含沙射影道:“街上呢,看着点路都,一会别掉下去,没人捡啊没人捡。” 但不巧,凑对的两个人没掉,骑驴的于锦田倒是崴了一跟头,他的驴子扛了包裹,不怎么能吃重,不停往坑里跳进去,两只蹄子踢踢踏踏玩泥水,恼得于锦田扯住耳朵一阵怒骂:“看路!能不能行了,别看人家说私话了。” 拐出幽州城门,驱马赶驴走几里地,能到一座堆土山坡。山坡不高,长了点矮小的碧连波草,剃过头似的,一层层的,忽绿忽秃。 山坡前插个手臂长的木牌,扎进土里,又红又浓的朱砂写着一笔:“金。” 一个大字,分外潦草,和这荒山野岭搭配着,叫人摸不住头脑。 “往下走。”于锦田跳下去,指指地下快秃的草皮,鼹鼠一样伸出头来,顶上一顶旧头盔,提一盏大灯,昏黄黄照出一条小道。 是条侧着身子都塞不进去个人的曲折小道。 赫连允下马去,盖上硬盔,他太高,几乎填满整个地道,周檀跟着慢悠悠走,两道肩膀擦过细碎的草叶。一只手撑过来,在几乎不能视物的暗黑中揽住他。 “看路。”那人说。 于锦田拎灯走在前,嘴里开开合合,念什么没人能懂的话词。 “入此门来……”他嘀嘀咕咕:“金河东流。墙上写这么多字,啥用没有,开矿的怎么想的?” 这生辰金矿很是稀奇,不在山口也不在山腰,在北地都快是个旧迹,被中帐接手时候,已经有了多年的开采痕迹,地道两侧的墙上涂满了朱砂大字,甚至有点壁画的痕迹。沿着地道走上几里,隐隐约约能听见矿口的轰鸣声了。 地下的温度不断攀升,小道两侧有缀着灯珠的石壁,支撑起山下纵横交错的别道。 周檀好奇地左顾右盼,似乎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地下机关。 地下的场面和地上不一样,但极是宽敞亮堂,硕大的灯珠悬挂在洞壁的头顶,光泽明亮,流水转动的铁轮带起游动的履带,双扇铁门轰然洞开,流淌的金色河脉缓缓出现在眼前。 往东流的河,溶着落日似的金色。它不黏稠也不稀松,正汩汩地冒出泛着白的金色泡沫。 “生辰金。”于锦田指着说:“这便是凉州驰名的生辰金。” 金矿好像不该在这样深的地下,产出的金子也不该这样脉脉流成一条河,但轰隆隆的声响伴着人声呼喊不停歇,装人的铁厢被绳索放到了洞底,升降的滑轮滚上去了,热气直接扑到了鼻尖。 周檀的汗珠开始滚起来了,鼻尖上一片水。 于锦田朝远处抬起手晃了晃,说:“开。” “轰隆隆——” 那是道金色的瀑布。 —— 九层梯上,茶炉停了响,人声开始响。帘子被风吹起来,卷起忽明忽暗的光晕。 “纪泊明?”周槿途擦了擦指尖的蔻丹,新填补的一片艳红:“他不够受宠,母家又不太上得了台面,争一争的能耐,不够。” 泊州亲王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实际上存在感低落得数一数二,连纪青都要在脑子里转上一转,才想得起这个被放风筝似的放到东头的亲王儿子。 民间的贤名不是没有,但在当真图穷匕见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里,太过单薄了。 人心,周槿途磕了磕指尖,想起什么似的,冷冷说道:“人心不够。” 宋定笳坐得很是随意,一条长腿斜支在桌下。她确实和宋家人格格不入,半点看不出令行禁止的端方风仪,不像是士子门阀里养出的名门之后,倒是像军营里被盘得油亮的一块顽石。 “钱,有了,兵,也会有,人心也有,还缺什么?”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谁都没功夫陪纪青儿戏,没钱没粮没衣服,妄想别人为他死战,我不依。建生祠,去他娘的生祠。” 第46页 她霍然起身,东海铁在腰头铮铮作响:“烂透了,我东舟的兵,十二三岁的孩子都得拿刀,绣娘们的指头都拿来串甲,东海上海寇不绝,大火一烧三四天,兵部的指头缝里漏出来点,也够换身新甲筑道新墙。” “兵部?”周槿途睨她,带些冷笑:“兵部的流程要走,公函要发,枢密院要过,一年过去都未必够用,指头缝,指头缝里的油水,流不到你田地里。” 宋定笳瞟她的裙裾,金闪闪一片红,云雾一样泛着流光,刺绣应该是宫里正时兴的,出挑得很,于是只是嗤笑一声,不再搭话。 商蘅芝仰靠回椅背,一线脖颈绷出线条:“清河邑的铺子挑好了,郡主是想卖些香膏脂粉,还是想卖些绫罗绸缎?” “软的不比硬的好走。”周槿途说,啜一口茶:“香粉绫罗要卖,刀枪棍棒也要卖,分两个院子,中间连通就好。” “胃口够大……”商蘅芝一拍掌,直起身:“宋将军,大事总要徐徐图之,棋要慢慢下,一脚踢翻了,没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说: 和现实一点都不一样的金矿了哈哈哈,非常玄幻。 一天两节舞蹈课可太要命了,胯骨轴快断了,明天一定要去床上码字! 非常感谢……今天手感有点迷惑。 突然发现审核时间要好久啊。 第26章 、东流河 入此门来,金河东流,他是已经见识到了,这瀑布与河声势还浩大得很,要往东方去,冲溃土堤摧枯拉朽,一泻三千里似的。 金色的瀑布喷涌而来,带着热气的水滴几乎要冲上鼻尖。那不是碎玉似的水帘,却像是道震碎天幕的滚雷,淌下的金河被铁筐劈断了再收拢进筐中,等待着沉淀后,浮出来的碎散金子。 金珠铁珠全敲落在山壁上,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整个洞穴似乎都在微微摇晃着,像个暗藏风雷的套曲,不停不歇地唱将起来。 两道履带不停地轮转着,又分出细枝叉来,从西到东再从东转到西。 铁皮碰撞着,不断敲击出重重的响声,成队的兵卒踩着履带过去,乘着垂下的巨大篮筐升升又降降。 一群人停在半空中,被篮筐妥帖地夹住身子。周檀从曲曲折折的窄路中挤出来,半张脸都刮了灰。 但眼前的场景叫他又顿住了,差点从塞了一嘴油的嘴里吟出几句酸诗来。 入此门来,金河东流,他是已经见识到了,这瀑布与河声势还浩大得很,要往东方去,冲溃土堤摧枯拉朽,一泻三千里似的。 赫连允的眼停在递过来的纸页上,又是账目表。他扫了几眼乱七八糟的数字,还顺道伸出只手,抓住眼前周檀正飘飘荡荡的衣摆,把人从断了半截的断壁上拖拽回来。 “这处很高。”他出声说道:“站稳了。” “已经站稳了。”周檀两脚一蹬,手叉腰往下看。 另一头,于锦田早沿着坡道猴一样滑下去了,他捏着指尖,探出身子,往下试探了一下,又 触电似的把手收回来:“怎么今天的金河这么烫?” 一点水珠从指尖滑下来,蓦地在空中化为了蒸汽。 “烫是好事儿。” 这一层平台往下去,还有一层平台,下头有人抬头回应他:“新来了一批人,这下子捞金子麻利多了。” “这关头招什么新人?”于锦田嘬着牙,金花饼被啃到了尾巴尖,一张饼皮上全是豁口。 他提高了声音,举着一个铁棍似的长物件,声响顺着铁喇叭传得很远:“谁让招的新人?也不走走我案头再说?” “东边的,东边的……”他又呼喊:“唠什么嗑呢,再烧着自己,没钱给你们治伤。” “军械部!军械部那群人谁敢管?”下头的人又扯着嗓子回应他:“你去,你去找述问风那老鳖灯问去!” “名表呢?”于锦田往后室里挤过去,一手逮住一路跟过来的算账书生:“给我再看一次,这军械部一天天的,不怕闹出大事来。” 东面的洞壁能活动,推开后是个不太大的,应该说是很小的斗室。 顶到洞顶的书架挤满了纸张册子,快支撑不住似的吱吱响着。 一张桌案连个座椅都没能配上,塞了软棉的蒲团扔在地下,勉强能撑住个人坐下来。 案头居然燃了点香,香气有点南郡的娇柔婀娜劲,一只精致的玉净瓶,插着根青翠欲滴的柳条,柳条身上有孔窍,正从中袅袅吐出含香的云烟来。 斗室被味道染了个透,连书册都浸淫了点香气。 于锦田把净瓶一拨,往下一坐,腿都岔不开,还伸出头招呼周檀:“坐啊郎君,别戳那看了,多热。” 是够热够燥的,汗珠沿着鼻尖一路往下滚,落到脖颈再陷进胸线里。 周檀放下食盒,侧过头冲于锦田点了点头,又转回去说话:“述问风,可是传言中那位大傀儡师?他竟然在此处?” “他现在,已经不算是傀儡师了。”赫连允还没放手,眼看手还没松,这人就又扎着脑袋往下去看,都快拖不住,于是他加了点力道:“金矿的重修有他出过力,这两道生铁履带,是他的作品。” 生铁履带,带着滚轮一路走,在这洞里曲曲折折爬满了。述问风市井出身,傀儡戏玩得一把好手,在玉京城里都很讨欢心。 第47页 他踩双草鞋走南闯北,居无定处,却没想到停在这燕山口下这样久。 “我看过他的夜光水戏,很久之前了。” 南郡里逢年过节,上演的傀儡戏不少,但述问风是个招风的招牌,有他的地方那是别想有个地方坐,只能在人头缝隙里勉强看一看。 傀儡大师扬名天下的气性还大,给多少钱全看心情,地方要自己挑,时间要自己定,脸也不肯露拿白纱一遮,比斟月楼的花魁还要拿捏身份。 但玉京就吃这拿腔拿调的一套,皇帝亲自邀约,在当年的端阳大宴后求来了这么一场夜光水戏。 周檀想了想,回忆起场景来,又比划说:“潜龙在渊,那个招式很好看。” 夜里灯火通明,城里放了一大通焰火,半晌没停息,火树伴着银花起,金明池上水波盈盈,龙舟竞标刚结束,龙影慢慢从水中浮起来,它有巨大的头颅,泛着金光的眼瞳,在疾利的风声中腾空而起,摆尾而去,留下拨开云雾的光痕。 当时的人声与欢呼似乎还在耳边,纪清河的肩头坐着也很稳当,周檀仰起头:“说到这里,又快过节了。” “是么?”赫连允一笑:“他太久不做傀儡戏,现在只忙着营建矿山造军械,改日有大事,倒是可以请他出手。今年端阳,想吃什么?” “可惜。”周檀退回来,给转过去的队伍让出道路。有人冲他施礼,说道:“郎君安好。” 周檀一路应了,想了又想:“甜粽吧,你们还是要喝羊汤么?” “都由你。”赫连允答说:“幽州城里南郡口味的铺子也多。” “啧啧啧……”于锦田又转过来,一只手托举着那只净瓶:“大君账看完了么?又说起吃食了。” “账目没什么事……”赫连允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名表由先生过目就是。” 周檀跟着走,先闻到些莫名的气味,他偏过头去问于锦田:“这香?” “喏,述问风那老货前几天留下来的,说他知道郎君北上,特意赠给郎君玩赏的。” 周檀的脸色先变了变,又说道:“春江花月?”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闻着算香,那老货别的不懂,风雅之事懂挺多,郎君留着?” 于锦田问他,但没什么余地留给他,直接把物件往他手上轻轻一放。 凑近了才能看得清楚,柳条是青色的,甚至色泽很润,泛着连波的碧绿光彩,很耀人眼,但仔细端详会发觉,那不是翡翠或绿玉的雕件,竟是上了色的金线织成的一线柳。 瓶中有水,水甚至在波动着,将香木的外壳剥洗下去,将香气一丝丝剥开了递出孔窍。 周檀扔也不是接也不是,两根指头掐着,鼻尖慢慢皱起来了。赫连允看他神情不对:“怎么了?” “春江花月……”周檀捏鼻子:“这人怎么,这样……” 赫连允看了他半晌,依然没读出言下之意:“商家的香?没什么事罢。” “不是……”周檀索性把瓶子往他手里一塞,逃命似的走掉,有些气愤似的说:“什么货色。” 赫连允举着手,索性又看于锦田,他实属没看透这事态,一张脸还是没什么表情。 于锦田被审视得有些后背发凉,他搓搓鼻尖:“谁知道那老鳖灯打什么哑谜,大君,您对玉京的风土人情可比我懂得多,您没看出来,我可更没指望。这名表……” 他话锋一转,又说:“被涂改过。” 赫连允指了指被涂抹的墨迹:“再审查一次,劳烦先生。” 周檀一路溜进了斗室,伸手蘸进一只铜盆,往脸上泼了层水,依然觉得矿中热气不耐。 他的领口还敞着,却没来什么风,水珠一路流下去,倒也分不清楚是汗是水,一线红模模糊糊浮上来,掩盖住他眼底的层层波澜。 述问风,他无声盘算着,究竟是无心的戏弄,还是当真知晓点不该被人发觉的秘事。 他的腰微微绷紧了,眉峰慢慢上挑,怒斥的话是骂不出来,他闷声闷气,冲着踱过来赫连允说:“我,出去吹些风去。” 赫连允没再追着问他,只是托着那瓶子候着他,熟悉的温度几乎不凑近都能感知到,周檀踩着鞋,落荒而逃似的,穿过斗室过去,一道山壁应声打开,是个能观景的平台。 总算有风了,他往围栏上一磕,把宽松的袍衣扯得更为宽松了。 扎眼的瓶子看得他牙酸,周檀叹口气,大君虽然为人直白,说话半点不拐弯,却是正正直直清清白白,半点不懂这些事。 商衍之,他凿了凿牙根,也不知道打压打压这些纵横市场的赝品货。 春江花月,一厘千金,正路货,不管香片还是香膏,都带着商会的隐秘徽号。 但名声响了赝品便多,还大多汇聚在那秦楼楚馆销金窟,挂一个名号随便用起,毕竟识货太难货又少,是真是假没人知晓。 周檀的牙更酸了,偏偏商衍之对此没什么被冒犯的心绪,甚至挑拣了点制艺不错的,将自家的商品徽号,贴牌过去,一律叫作春江花月。 现在一看,这花月,到底是诗画意境,还是风月春宵,难说。 见鬼的商衍之。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端午安康,又到了恰粽子的时候。 文中的端阳不算是五月五,但粽子还是得吃! 第48页 第27章 、金明郎 只见白马上的将军扬起金盔,冲街巷尽处的阁楼顶微微颔首。这下眉眼也没什么遮挡,一并亮相了。 幽州城热闹起来了。从这半山的观景平台上,都能看到铜驼街的蒸气,铺子挨着铺子,方方块块的坊市整齐排列,幽州城四平八稳,从这儿看过去恰好是个方方正正的四边形,豆腐块似的规整。 算算时候,快要到端阳节了,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五毒草,焚烧旧物的火光散在四处,从街头烧到巷尾,一半是红一半是黄,还焖着除秽香草的气息。周檀把脖子缩回来,翻涌的气血终于算是停下来了点。 这一座城尽收眼底,东头张灯结彩,格外的热闹,像是正在摆逢年过节的货摊。 周檀回忆了那张图文,算是认出了地名,锦罗坊,名副其实,一街的裁衣铺子,逢年过节人人都穿新衣,这几天估计生意不错。 说来也奇怪,一群人在地下走了几里地,踩了几里地的泥下水,又被装在铁网的篮筐里缓慢下降了上百尺,转个弯出去竟然又是半山腰,好山好水好赏景。 下面是规模宏大的城池图,对面正是踞坐的燕山口,苍苍莽莽黑山白雪,一只鹰踏着风过来了,短翅一扇,两只脚爪沾了水,扑哧一滑,一团肥嘟嘟的毛肉直接坐上周檀的手掌。 “你……”周檀抽回手,觉得手上都险些被坐出个圆形印记,他甩甩指节说:“怎么上来的?” “嘤——”它两翅一张,很是骄傲地继续歪头,小身子腾空起来,没几尺又掉落了下来。 居然还能飞得起来。 轰隆隆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平台都被带着颤动,像是铁闸慢慢合上了,金河流动的动静这会儿不太能听见,但听于锦田的嗓门一扯,双手手掌举高,摆出个手势,说道:“闭。” 眨眼间,铁闸闭合。那道瀑布消弭无踪,只剩下慢慢流淌的河道,河面降落下去,蒸汽笼罩住了整个洞穴,隔过几米都看不清人脸。 方才还沉默的生铁扇叶开始被拉扯着转动,卷进来一些风,传出去一些水汽。 赫连允手中捏了把软金,显然还烫着,但他皮糙肉也厚似的,指节一闭,软滑的金便被肆意塑形起来。 “成色尚可。”他冲于锦田道:“中州商会的货车也快到了,这几日准备起来吧。” “自然。”于锦田在隆隆作响的风声里冲他吼,手里还抓着铁喇叭:“放心便是。” 矿上矿下已经看完了一圈,似乎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新奇事儿,几十号新人们列出队伍来,被小队的头目领着,手拿名签,由着于锦田来比照人脸。 一张张人脸被画在手札上,姓名年纪居住地都有记录,也不知劳累过多少匠工,画出这么工程浩大的名册图。 一旁还有详细的字迹来标注,什么「面上有痣」「鼻头很大」,通通齐活。 “怎么了?”赫连允看了半晌,转回去问周檀,他背对人,也不回头看,只是开口问道。 “没什么。”周檀说,腰依然弯着,微微回头,肩膀还固定着没动弹,整个人都别扭得拧起来,眼看快成了一根麻花:“名册审查完了?” “述问风留言一贯不直白,被他圈改过的名字已经在审查了。你不舒服么?” “没有。”周檀很快回应,又遮遮掩掩说:“地下有些热。” “回去可以走栈桥。”赫连允指指被雾遮掩迷蒙的悬崖壁,峭壁一线几乎直上直下,偶尔看得见攀援的灰毛猿猴,荡着藤蔓一闪而过。 “这儿也有路?”周檀又惊奇了。 “到处都有路。”\难怪……”他头又往外探了探,接着说:“难怪阿衍总说北地营建疯魔,每年要投大把的建造资金。\阿衍?” 赫连允炸毛似的,眯起半道黑沉沉的眼。这会他是没讲君子风度了,直接跨步进去森森然盯着人看。 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神骇人,有点传言里吃肉喝血的模样了。 说暴戾也算不上,但他身量太高,不作声站着就是一道阴影照下来,影子黑,眼瞳也黑沉沉。 周檀仔细看了半眼,发觉眼前人的瞳仁其实不太发蓝也不太泛绿,光照下来有些琥珀色的光晕,不比赫连聿两只瞳仁,猫眼石似的,夜里都快能发光。 除掉过度锋利的轮廓线,单看眉眼,甚至有些更偏向南郡的公子哥了。 “商家主,是商家主。”周檀往后一仰,撒开眼神,忙不迭顺毛摸,还欲盖弥彰往外一指:“看那儿,有只猿猴过去了。” 被指出来的灰毛猿猴一时顿住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攀着藤蔓的毛爪子差点一松,它晃两下,四爪着地,一溜烟没影了。 —— 银姬会筹备了快两个月,总算是到了能开眼界的紧要关头。 这夜里的大幕就快揭开了,刚过晌午,朱雀街上已经走不动道,一群人全往燕沉堤边挤过去。 逢大事必堵车,这路修了十几年,丝毫没有成效可言。能并排走十辆车的车道,这时候一片混乱。 虽说是民间自行举办的大活动,碍不住人多车多,何况银姬们各个身上香风飘出三里地,传言天上仙子下凡来,世家草莽,男女老少,谁都想凑热闹瞧上一瞧。 商蘅芝从裁云楼上下去,依旧一身男装。她在南郡姑娘里算高挑的,踩一双高靴后更像男子身板。 第49页 这时候底下堵得要死要活,驾车的骑牛的,纵马的赶驴的,一个个一群群挤在一起,坐骑的嘶叫声塞满了整个街巷。 禁卫营平日里作风高傲,这时候也没什么排面能支棱了,一群扛缨枪的围在街头巷尾充当人墙,给乱跑的车马驴指条明路。偶尔还有鸡鸭鹅踏踏跑过去,激起一连串惊叫。 宋将军述职没述完,先担了个活,被撵出来指挥交通,顺带帮宫里的贵人找只溜出宫的乌云踏雪猫,正在街中央声嘶力竭喊一口东舟腔。 东舟男子女子讲话柔,甜得能催人心肝似的,这人一腔却像金刀铜锣,听不出来半点娇柔劲,过几条街都还能听见。 “先抓那头驴!” “放开那只鸡!” 商蘅芝骑一匹高马,越过乱七八糟喊叫的禁卫营,缰绳握在手心,过午出了些汗,一手湿滑。 她听见很有点穿透力的声音,莞尔一笑,盖下头顶的高帽。两道眉毛还是画得乌漆麻黑,没点美感可言。 说美人美人到,一道朱漆车架停下来,带家徽的玉牌好悬砸到人脸,流苏风铃一齐响,里头的人一只手探出来,敷了一腕子雪一样,挂了个色很重的翡翠镯,半卷纱帘问候道:“商家主安。” “别……”商蘅芝约束着马,稍稍凑过去,若有若无隔开人群,轻声笑道:“再被好事儿的人听见,我阿嫂都得扎我一刀。” “你叫他阿嫂,才会多挨一刀吧。” “我倒想讨他做夫君,但,敢么?” 里头只笑一声,语气轻飘:“活着多好,活着还有一双眼能看看,知足吧。” 禁卫营出来了,金明卫也闲不住了,穿金甲戴金盔的世家公子们也被宫里撵出来上街,平日里除了撑排面没事干的一群闲人,这当口却赚足了眼球。 一时间欢呼先响了,坐雕车的姑娘,骑驴的姑娘家,手里的并蒂莲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全扔过去。 骠骑将军首当其冲,先挨了一头的花枝,他顶金盔,半张脸都瞧不见,下巴半仰着,一道弧线被光影镀上了柔波。 莲花叶被打散开,飘在半空,一幅墨画似的慢慢被展开来。 马蹄不疾,想跑快也没法子,只能在街上堵着被人围着看。 白马金羁都是风流物件,金盔覆面更像是个嫁娘盖头,招得人心里发痒。 好在这街上的目光虽然太多了,也都是坦荡的温和的,热切却不能说是狎昵。 陆承言扯了扯缰绳,端平了双肩,新甲太窄了点,勒得腰线全亮出来了。 绣花枕头金明卫,各个面目漂亮腰窄腿长,估计被皇帝养着用来彰显玉京的豪气礼节,平日里大事没有兵也不练,成立没多久,这还能算是初次登台亮相。 上不了战场气势却够足,一行金甲光耀得很,披着日光缓缓来,月色没来银姬没到,城中先上了道前菜似的,鼎沸得锅盖都飞上天去。 “这样的品貌……”商蘅芝瞧见了又听见了,微微叹,神色不忿:“天杀的商衍之。” 霎时她收声,只见白马背上的将军扬起金盔,冲街巷尽处的阁楼顶微微颔首。 这下眉眼也没什么遮挡,一并亮相了。他没穿颜色厚重的制式甲,倒显得眉眼明晰起来,不软绵,却也不过度锋利。 日光下来,连阴影都没有半点,那是双有些秾丽的眼,配了琥珀仁样的两颗眼珠。又一波花枝甩过来,他脸上似乎还有了点笑模样。 “瞎了眼喂。”车里车外两个人一起叹出声,街口转过去就是烟阁,想也知道楼上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拥有了营养液,可惜忘记勾选感谢了。 不能看到ID,但是非常非常感谢! 第28章 、卷锦绣 赫连允低头揽住他,立马就看见了被扯得可怜兮兮的外裳,白绸烂得参差不齐,锯齿将将遮住膝盖,他膝窝都泛红,肤色比脸上还泛白,像是抹层油。 栈道实属难走,还沾了点山高的水汽,于锦田先一步上去了。 弱柳扶风两条细腿,这会爬得飞快,抓一条垂下来的粗壮山藤,手脚并用一段上坡路,一会便不见人影了。 “于先生……”周檀踏着木板向上看,两只脚在风里摇了摇,一脸惊叹:“可真是个人才。” “是噻,他嫌回城走地下太慢,成天翻山越岭,跳崖呢。”后头有人远远地搭话:“猴都没他爬得快,不知道哪地长大的。” 脚下全是云雾,一道浓白的河流一样飘过来,鼻尖能嗅到湿漉漉的水汽,栈道全是木材来制作,颜色驳杂,既有南郡生长的紫云木,也有北地粗砺的合抱橡木,有的阶梯表皮已经剥下去了,在缝隙里长出点莹莹碎绿,是劈开木缝的杂生草。 他屈身去捏了捏,草面扎手。赫连允走他身后面,刻意放缓了点步子,转过山腰连路都断了头,一身红袍的于锦田正飘在云雾缭绕的半空,双手向上抓一道悬在风里的铁索链。 倏忽人就过去了,一道红滑得像一道闪电。 周檀默不作声指他,错愕道:“这是路吗?” 这实在不能说是路,周檀见过的世面也不算是少,但这断头峭壁上的一线铁索是实属没见过,大风一过来摇摇欲坠,不知道哪年哪月的生铁还伴奏似的,吱嘎吱嘎响起来了。 这铁索还蛛丝网一样铺开了,对面的燕山口上,像是也摇摇晃晃搭建了一样的铁索,吱嘎吱嘎的声音响成一片,从那头传递到这头来。 第50页 经年累月,工程浩大。 他一条腿往前捣捣又收回来,两道眉毛都快麻花一样卷起来,身后停了一堆人,视线投在背上,弄得他脊梁上爬了蚁群似的痒。 一声笑传进耳朵,后头那人开口问:“要我托着你吗?” 那笑意听得周檀脊背更酸,但他想要挣扎,也没什么余地,往下一看,江水横流云遮雾罩的,实在是高。 周檀这会儿不僵持了,他把装了鸡零狗碎的小布包裹往背上一甩,两手一张双眼一闭,说道:“走罢。” 他四肢直挺挺,脖子伸长肩膀压下,像个牵丝假人似的任人摆布。 赫连允揽住那只腰,那腰上依然没长什么肉,骨节快能支在手掌上,他轻声叹,当家老父亲似的开口说:“怎么还这样瘦?” “什么?”周檀在风里张了张眼,看到断壁又合上眼去。 他并不是太过畏高的人,登山上坡都是平常事儿,如果是孤身一人,硬着头皮跳下去也不是不能,但人的惰性实在难以避免,一旦有了余地就总是犯懒,当街搏命的势头早被赫连允磨没了。 现在,眼看走两步都嫌累似的,这下往后一靠,有人胸口撑着,一张床一样,又热又宽。 “没什么。” 赫连允答了话,带着他骤然起身,铁索缠绕着圈上手臂,他只用一边的手臂支撑,便带起了两人的重量,他看周檀还抻得死直的两道胳臂:“攀着我,不要向下看。” 两条胳膊应声缠上来,绕到他脖颈上,用的还是让人窒息的力道。 赫连允倒没再说什么,唇峰掀了掀,两人沿着铁索一路走,疾利风声刮过来,也没怎么吹到周檀窝在人怀里的脑袋。 南郡的公子身量不短,站直了青松翠柏,被裹起来时候却看着娇小,他被赫连允稳妥地放上城墙楼的平台,再睁开眼,已是幽州城头。 于锦田又啃起饼了,眼珠溜溜转过来,伸着好意的手想扶周檀下来,但那头的人一脚没站稳,这边的手又几乎没力道,两个瘦弱得不相上下的人在城头的惊呼中一起滚下去,赫连允很快探出手,只钳住了周檀的瘦肩,于锦田往上抓摸一会,没找到借力点,硬生生扯走了郎君雪一样的白色外裳。 衣裳撕裂的声音太响,于锦田滚下去的太快,围了一圈人,但没人来得及做什么补救,红色的身子投掷球一样骨碌碌下去了,在城头的转角咚一声撞上草垛。 茅草散了一地,城头的兵卒支着大梯慌里慌张往上爬,一边高喊着于先生,一边去捞摔得七零八散骨头快出来的于锦田。 周檀默默盖住脸,红痕又爬上来:“于先生,可真是个人才。” 于先生是听不见话了,身子埋在茅草中,嘴里呜呜咽咽,脸上又羞又怒两团红。 周檀两条腿着地,腰身仰倒下去,只有赫连允的手掌是支点。他腰快要贴到地上,腿还站不住地往下哧溜哧溜滑。 赫连允低头揽住他,立马就看见了被扯得可怜兮兮的外裳,白绸烂得参差不齐,锯齿将将遮住膝盖,他膝窝都微微泛着红,肤色比脸上还要泛白,像是抹了层油。 赫连允支着他起来,熟练地揭开外氅裹住人,氅衣又宽又长,正好能盖到周檀的脚面。 赫连允躬身下去扯平了衣摆,有些想笑出声:“正巧,去锦罗坊一趟?” “好。”周檀盖着脸的手下来了,他远远看于锦田,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鼓了鼓嘴泄了气,没再说话。 于锦田那一身红早看不出来了,灰头土脸一身泥,他一边甩着衣袖,慢腾腾被搀扶着站起来,没骑驴子,走着往锦罗坊晃过去。 这头不是出来时候走的西城门了,偏东头,离热闹的坊门很近,转过几道弯就是。 这锦罗坊里人果然多,男女老少都要换新衣,夕阳刚投下来一点,灯笼已经点上了,裁云楼的分号这里也有,楼阁修得富丽堂皇,门口列了眼看快有半里地的队伍。 周檀裹着过分宽敞的外氅,还要挑起眉毛怒视于锦田,结果人正蹲在摊子前看别人浇琥珀糖,半点没给周檀眼神。 行装里的衣物丢的丢破的破,眼看人快穷得没衣服换,于锦田还能伤口上撒盐,把尴尬的事态变得更尴尬。 “于先生……”周檀摇头叫他,蹲在那儿的人应声回过头:“吃糖么?” “吃。”周檀凑过去,膝盖一弯也蹲下来,凝视着琥珀色的糖珠滚来滚去,甜腻的气息还带热气。 他凑了更近,低声问摊贩:“能浇个兔子么?” —— 金明卫制造出来的街头拥堵还没缓解,禁卫营抓鸡撵狗在街上乱成一锅粥,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烟阁上商衍之收起折扇,他一心要看的宝贝人物隐没进了人群,金甲也不太显眼了,这街上,也没什么趣头可言了。 “今日去银姬会的是哪位管事?”他回头问,神情冷淡下来,变脸变得快。 “小姐亲去了。” “倒是积极。”他散漫地扫了扫街下的涌动人头,没再问话。 商蘅芝一贯有主意,商场上也是个机灵歪才,他没什么好担忧,索性放人出去大干一场。 这楼上纵览半座城,比宫里的红墙只矮上些许,你说它僭越藐视皇权,楼高确实也没怎么超过标准,但要说它循规蹈矩,那实属眼瞎。 第51页 他看不见商蘅芝的表情,却能看见正中那配了朱纱车盖的雕车,水雾一样的红,镶了金丝线,上头的刺绣多半是家徽,纹样却不是世人熟知的,远远看过去糊成一团,看不清头尾。 像是个揉造出来的新纹样。 这会儿玉京城中的贵女全出门来了,乘的车各个造价不菲,却都比不过那辆豪气。 商衍之眯了眼,散漫的眼神聚拢了一点,冲身后不作声的管事说道:“盯着点。” “那是谁家女的车架?” “女?”商衍之只一笑,拨走桌案上的棋子三两只:“泊州亲王,不骑马倒坐起车了,稀奇。” 是稀奇,管事默默想,这亲王爷几年不进玉京城,蹲在封地放风筝似的放逐自己,来一趟,还要混在脂粉堆中,没人说,谁能不把他当个淑女看待。 这半遮半掩的娇羞作派,八成又有什么坏水正在肚子里酝酿着。 他思绪还没转完,听见商衍之若有所思补充说:“陆家那小公子,只怕也在里面。” 姓陆?管事的耷了耷苦哈哈的眉毛,难怪要盯着了,这爱屋及乌的劲头,还够大的。但他没说话,只是拱手示意:“是。” 下头,纪泊明果然在车里,亲王爷进京没看亲爹,忙不迭先乘车出游了,左右纪青暂时记不起他,宫里最近一团糟心事,燕沉堤上的热闹,他是断断不想错过。 年轻亲王刚过冠礼,束金丝冠,穿翠色的金丝袍,整个人亮得扎眼,纨绔子弟的作风习气打眼一看就能看见,他还嫌不够似的,戴一串红绿璎珞,脖子上快有三斤重量。 他仰着下颌含着酒:“小少爷,我俩这,算不算红男绿女?” 陆程裕一身红,未语先笑:“走马灯才是吧。你脖子上,沉么?” “沉啊。”纪泊明瞟过来:“给你打的怎么不戴?” “不了……”陆程裕赶忙摇手:“赶明儿还得进宫去打个卯,脖子断了不值当。这位……” 他指指窗外一道人影:“我同你讲过。” 纪泊明朗声笑,转过头看窗外:“商家主,久仰大名。”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各位哈哈哈。 明天晚上得去天桥打个卯,头脑发热买了票又想去看舞剧,回来估计有些晚,更新时间会拖后一点,请大家不要等待—— 感谢大家陪伴,这两天手感不太好,在努力调试了。 第29章 、闻锦罗 “于锦田毁我清白。”周檀侧过脸去,一脸委屈。心里清不清白暂且不说,衣服烂得一言难尽,给别人看了八成又是谣言乱飞。 糖浆慢慢地流下来,肥嘟嘟的兔子先有了短短的胖身子,慢慢地,竹签挑起来,圆润的脑袋也快成型了。 两个人并排蹲着,两颗脑袋扎着看,被热气熏得眼尾烧红,一个两个都是快泛泪的小模样。 糖汁是金棕色的,和那流动的金子一般亮,有扎两只圆髻的孩童蹬蹬蹬跑过来,新奇地喊叫道:“兔子!好胖的兔子!” 但胖兔子转瞬就没了脑袋,它在周檀手里没坚持上几秒钟,完好的身子就没了头颅,周檀咬着硬糖,嘎吱嘎吱,弯下腰一脸认真道:“现在不胖了。” 男孩歪头看他,震惊半晌,过会儿,他晃着两坨头发说话,语气很不屑,视线从上到下:“多大个人了。” 于锦田大笑出声,手里也捏一杆糖,附和说:“多大个人了。” 周檀哽了一会,理直气壮地拿门牙咬,问话还都是债主的势头:“于先生,这衣服,怎么说?” 白袍烂得快没下身了,全靠外氅,能遮住膝盖下面的部分,鞋沿也不高,包到脚踝就罢休了,露着两节藕段似的肉。 走起步子风刮得哗哗,周檀左脚踩右脚,还得靠着人遮挡,勉强才能看起来衣冠齐整一点。 于锦田眉毛耷拉着,委屈一指:“这队忒长了。” 但欠人的债还是得还,他不情不愿站进去,被姑娘们窃窃私语着打量了,挣扎回头说:“您两位逛去吧,待会叫号了我就在这喊一声。” 裁云楼讲究,在哪里都一样规矩多,打牌的饮茶的坐了一屋子。 上去一问,量体裁衣的号排到了下半个月,拿成衣的队伍也长得拐了几个弯。 过节买新衣,人之常情。 周檀刚刚伸出手,想要开口露富:“中州商会的,我可以——” “去去去,上街去。”于锦田推搡一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撒泼打滚一句没听:“正排着队呢,你赶紧上街吃去。” 锦罗坊有一条贯通南北的主街,街上的店面,七八成都是裁衣铺子,大的小的连在一起,逢年过节热闹得很。 两条斜街插过去,路面窄一些,店铺少一些,应该是行脚客商的集散地,新奇玩意琳琅满目。 幽州城不像凉州,凉州是人尽皆知的背靠矿山吃矿山,幽州的生计埋在地下不为人知,这里在大众的印象里不产铁也不产金,流动市集却够多,连玉京城中都不见得能撞上这么些新物件。 “往年海州没什么产出的时候,会来这里挑挑拣拣。”赫连允指了转角牌匾都快掉的铺子,一个废弃的生铁轮毂被扔在门口,两只铁狮子头对头卧着,眼珠居然还是活落的,风一吹过来,骨碌碌就转起来了。 跟一对活狮子似的。 第52页 “这是,谁家的铁匠铺?”周檀问他。 “这几州的铁匠铺已经不怎么打铁了,多半都是做傀儡的。” “有意思。” 两个人并排走,肩膀摩擦在一起,周檀背上托一只存在感太强的鹰纹刺绣,金线描摹出的两翅从他的肩膀一路下落到后腰,肩膀略微窄,于是没法平整地支起两只翅膀,他走起来,两只鹰翅膀就都扇起来风,呼之欲出似的飞了。 别人家不是不能用这样的纹饰,北地没什么避讳主君还有主君家儿子孙子的死规矩,但也没人造这么大的手笔,不要钱似的把金丝线大面积铺到背上。 周檀拖着步子走,左顾右盼衔着糖水,一街的吃食乱花迷人眼,一个个摊主还极力揽着客,手帕挥得殷勤,快让人迷惑这该是青楼歌舞坊,不是正经的锦罗小吃一条街。 “郎君吃什么?”热切的声音看见他的背,忙不迭就追着响起来了,还很会挑重点:“不要钱呢。” “你,认得我?”周檀惊奇,抓了抓摊子上的糕酥,触之即化的软糯:“这么大方?” “谁没听过周郎君?前几天州府上拨了一笔大钱,前头那个不要钱的粥铺才又支起来了,里面都说啊,钱是北上的那位公子给的。这才是大手笔!” “原先还对不上号,看见这衣服,还能不认得?” “南边……”一个大娘扬起声音说:“南边怎么说来着,对了,龙袍啊!那可不是谁都能穿的。” “郎君里面的衣服在,怎么破了呢?”包子铺的小娘子挽起袖子一脸天真。 “快闭嘴。”大娘一把拍上这细胳臂:“小姑娘家问什么问。” “于锦田毁我清白。”周檀侧过脸去,一脸委屈。心里清不清白暂且不说,这衣服烂得一言难尽,给别人看了八成又是谣言乱飞。 于先生别的做不好,在引导舆论乱飞上面,真是独领风骚。 周檀愤愤然想,接着居然有点离奇的委屈,这点诡异的委屈还慢慢涨起来了,人人在心里猜着笑,结果自己还是个可怜的「清白」人士,摸都没摸到过。 “回去扣他伙食。”赫连允安抚说,全没管于先生正艰难困苦混在密不透风的香风中,生无可恋排着队列等。 —— 一阵好等,天算是黑了,燕沉河上先走了上百的河灯,吹拉弹唱的班子抱着家伙去台子后面候场,戴银面具的银姬们,乘着小车也入场了。 香罗小车一串串,裙裾纷飞,蝴蝶一样扑棱棱全飞出来,忙着赶赴这入秋来的,一场大宴。 银姬会一年一次,选中的花魁姑娘会被称为「海银莲」,海银莲是玉京传言中的海上妖姬,月出时浮出水面,露出她颠倒众生的艳丽容颜,为她偶尔择中的意中人唱一支莲花小曲儿,听到歌声的人,则会收到一枝含苞待放的银莲花,莲花不败,梦里常见。 当然,如果周檀听了,会一笑置之。这跟赫连允讲给他的晚间故事几乎一样,只是美艳女子会从洞窟上像一张皮一样剥落下来,拿给心上人的,则是一坨金子。燕山口下传言说,金生金、利滚利,转年就能买新房。 北地人,总是这么有朴实无华有创意。 转头,宋定笳见上了纪泊明。牵线搭桥的商蘅芝坐在水边踩水,拿一只万花云母镜子,照自己糊了妆的脸,她扮丑有心得,却总愿意看美人,自家的是看不了了,便随手抄起一只琉璃片打出来的千里望,远远去看台子上曼妙的女子身躯。 琉璃片贵,千里望更贵,有价无市,「富贵」两个大字直接顶在头上了。 “这算不算,乱臣贼子一锅端?”宋定笳叠了两只打磨过的琉璃片,姑且也能看见一丁点。 “有意思。”纪泊明看她:“我啊,不像将军,可没这心思。” 这话说了估计没人信,天家里头你咬我我杀你,求的多半是这权位,纪泊明长一双几乎算轻浮的斜飞眼,放在民间也能被挂个「不安于室」的标签,实在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劲头。想装小白花,他那锋芒毕露的脸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了。 宋定笳显然也这么想,接过小贩递来的银莲枝,露水滴到手指尖,她皱了眉:“王爷在这儿客套什么,想要不如直说。” “给你指条明路,宋将军,白眼狼得从小喂,才能多少喂熟一点,找个年纪小的,好拿捏。至于我,看看热闹罢了。” “只看热闹,你不会赴这个约。” “谁让我,先许了人呢?出力不是不能出,但这位子,真没心思。谁爱坐,坐到死都行。” 他背对着人,两袖一甩,风灌进来呼啦啦响:“嫌它硌得慌。” 焰火亮了,踩高履的小娘拿捏着步子转出帘子,燕沉河上波光粼粼。 斟月楼的舞榭歌台,被完完整整地拆下来,在水面上重新搭建起来,四角垂纱幔,纱幔有刺绣,美人如花,那叫一个隔云端。 舞开场,各展所长,骡子马都出来溜了,照往年的架势看,这银姬会赏容貌已经是次要的了,玉京城里一年大事不过如此,春上元宵都未必有这么热闹,皇帝的手伸不到,禁军来了也只能挤在外围走个过场。 年年吟诗作赋的娘子有,舞刀弄剑的娘子也有,跳舞奏乐太常见,全看今年观众的心思怎么飘。 观众无情的很,你根本不知道今年,他们是想看撒水袖霓裳曲,还是想看胸口碎大石。 第53页 露不露脸,也次要,毕竟这水中楼台一搭,一群人都挤在岸上,目力再好也只能看个轮廓,鼻子眼分不清楚,目力不好,那是真瞎了。 陆小少爷这会估计是瞎了个透彻了,夜盲的两只眼算是只能看见幽幽的灯火了。 乱臣贼子们都站在僻静的水草边,丰茂的水草像是天然一道帘子,别人过不来,还能在侧角一窥全貌,台子上唱什么,能看个七八成。 “坐……”纪泊明掏出个马扎指给陆程裕:“宋将军,纪泊旌,大好的旌旗,用上吧。” “纪泊旌?云州郡王?” “云州?估摸是吧。就那个,宋贵妃的独<a href=www.po18e.vip/tuijian/shengzi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生子</a>。”纪泊明漫不经心道:“兄弟姐妹多的很,记也记不清,他娘,也好歹是个贵妃,比我,强势不少。”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感谢各位。 今天的胯骨轴依然很疼,突然好想吃花生酥哎。 第30章 、金穿玉 上了身,气派得很,紫袍玉带天潢贵胄,常年压制下来的嚣张锋芒全放出来了,只是头发还散着,在城墙头滚了一圈还占了草屑,垂下头就泼着扫。 连着排了半晌队,总算是迈进裁云楼的庭院里了,于锦田扇着不知道从哪讨来的扇子,遮住鼻,热火朝天跟人议论着:“我也听说了,种那么多槐树,能不闹鬼吗?怎么说,又闹什么了?” 幽州西边莫名其妙种了一路的槐树,白天里阴沉沉的,一到夜里更是鬼气森森,就算北边不认南边的说法,也没几个人会夜里没事找事,往西城门走。 “半夜往西走……”有人捏鼻子道:“那是往黄泉路扭。” 那一路婆娑树影鬼哭狼嚎,吓人都算轻的。偶尔有不信邪的在那撞了邪,屁滚尿流躺回家里,连城西名声在外的老医手,都要摸胡子说一句:“自找的。” 家里问了,也问不出所以然,不知是鬼祸还是人祸,反正每个城池,都有点茶余饭后的闲谈,谈着谈着,也不觉得是大事儿。 穿红裙的姑娘压低嗓音道:“也不是闹鬼吧,我娘说,西边的槐树林子,有阴兵过境鬼卒借道,夜里哗啦哗啦的,全是兵器的声音。” “这故事太老套了吧。”插金钗的姑娘磕着瓜子挤进来:“我阿父说,八成是小河帮那群二流子,在那偷摸聚众械斗呢,怕夜巡的人抓,才要这么装神弄鬼。” “有道理……”于锦田向左看,表示肯定,转头又冲右边道:“你说的对。” 他算是知道点不为人知内幕,这时候脑子转飞快,低头一看号牌在手里捏得都发汗了。 裁云楼发放的号牌是一枚木签,正面标记名号,背面纹着裁云楼的纹样。 一朵祥云当空挂着,拖七色霓光,中间标记号码,用金漆描画,。 “一百零七。”连串铃铛打起来,它们从长到短,排成一道铃铛帘,上头有人,也向下喊了。 于锦田双手一合,挥手告别围了一圈的姑娘,嗓音穿过三条街:“郎——君——” 周檀一口凉茶没下去,僵了一时半刻,鹰纹本来就引人注目,于锦田嗓子一喊,他丝毫不想回应,奈何半条街的人,全跟着声音转头看过来了。 戏谑的欢喜的调笑的热烈的视线,迎宾似的,分开一条道,送他俩往裁云楼去。 侍从挑灯引着人上楼去,一个二个服色一模一样,估计还是批量定制的。 「啪」的一声,于锦田被他直接拍出门外。赫连允倒没进来,在廊道上挑个位置落了坐,端平一对宽肩,照旧,坐得没声息。 但于锦田耐不住了,坐得远,还要扭过头:“怎么不一起进去啊?” 转头,托着布料来的侍子吸引了他,于先生溜走试他的一身新红去了,没再油腔滑调讨人嫌。 人走了也静了,门窗一闭自然是看不见人,周檀扛一件白袍张罗去试穿,和他平日穿的毫无区别的一件素袍,花纹几乎看不见,是他习惯的装束了。 试装的屋子是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桌子上备了一壶茶,倒还热着。 像是南郡产的茶,芽叶青嫩,玲珑娇小地根根直立。大镜一照,脸上身上纤毫毕现,云州的好铜,还配套着镶了个紫云木的框。 他往铜立镜里照了半眼,果不其然,衣衫不整都形容不了他现在的装束,不怪别人想的多,自己看了也要浮想联翩满脑子野马乱窜。 “要我说啊,这柔白色虽好,却不是最上好的料子。既然有更好的,何必退而求其次呢?郎君不如试试这翠色的?” 声音从外面递进来。 周檀迟了半刻,索性推门出去,低声问道:“这件怎样?” 白,全然的白,太纯太净,赫连允似乎没看出什么变化,但他对南郡的风雅居然知道的多,看了一眼纹路,说:“昌州缎子颜色太死板了,确有更好的,要试试么?” 昌州缎子自然不如中州的御织造,却也是北边有点家业的人都追捧的,赫连允向前倾了倾,习惯地为他拉平下摆:“紫色的如何,中州的御织造。” 周檀没穿过这样的重色,也不习惯太招眼的状态,但他微微低下头看见了人,在眼底浮起浅浅淡淡的涟漪圈:“自然要试试。” 上了身,气派得很,紫袍玉带天潢贵胄,常年压制下来的嚣张锋芒全放出来了,只是头发还散着,在城墙头滚了一圈还占了草屑,垂下头就泼着扫来扫去,赫连允虚虚拢住这一段身形:“直接穿上好么?” 第54页 “好啊。” 两个人站起身就走,晃晃悠悠往回去,城西到城东去,一街的纷繁烟火人间气,于锦田撵在后面,忽而想起来,一拍脑门:“驴,我那驴呢?” 操心的事实在多,大君忙得脚不沾地都没辙。回家刚没坐下歇一会,东头的帐子就一片火光,但该救火的辎重部,八风不动地全坐着,酒照喝牌照打,只是微微叹气:“我就说,没那金刚钻,玩呢。” 底下还附和了一片:“可不是,玩呢。” 周檀被塞进人群里,刚坐稳当,赫连允单手扛桶,快走几步,一瓢水就灭了东头没成大势的火苗。 赫连聿蹲地上,一杆铁棒扔在她身边,铁造的端口还断断续续喷吐着蓝色火焰。 这杆铁棒长得奇形怪状,被摔了一头,呕吐似的,吐一会火苗,喘一会气,上气不接下气,快没命的样子。 “述问风给你的?” “是,啊。”她扯嗓子道,咳嗽咳出来了。 “军械部……”赫连允无奈笑一声:“你怎么总被军械部戏弄。没上铭文编号的,不是废品便是他们自己还没弄明白的新物件,你够胆大。” “我这不是……”她两手一甩,恨铁不成钢地拍响巴掌:“过三个月就到大年了,一到大年各个散部都要往中帐来,人家看你俩穿那么寒碜,还以为你从南边扣了个人质过来,不给吃不给穿的。” 话没说完,人质就摸进来了,新衣穿上一派风光。头发随手一束,探出头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嚯,这衣服好看啊。”赫连聿眼一亮,没再继续扯话。 但周檀听见声音,一脚踏进来,霍然一惊,险些没认出人来。 这帐子里像被歹人洗劫过,赫连聿灰头土脸蹲在地上,半边头毛都焦了,仔细一闻,焦糊的味道都开始蔓延了。 不怪这头传言,都要说中帐里腥风血雨,龙虎相斗两败俱伤,这双方对打的余韵还在,貌合神离争权夺利兄妹阋墙争风吃醋的词在周檀脑子里爬了个遍,他没管赫连聿头毛焦了额头红了,就算打起来也应该是凄凄惨惨挨揍的那个,半条腿插过来,消无声息护住人:“你,做什么?” “打发冠啊。”她义正言辞:“喏,北边都戴金的,给你弄个新的。” “呵呵……”周檀干笑道,指那一坨流动的金色糊状物,难以置信说:“这是发冠?” “那不是,被坑了吗。”她满不在乎耸耸肩,擦掉指头缝里的油:“述问风,真是个人才。我自己的冠卖给他了,他说用这焰枪,一捏一喷,完事。” “出去吧。” 赫连允实在听不下去了,指她红彤彤的额头:“去找军医敷点药。” “我只是一时失手了。”赫连聿梗脖子:“雕花你成么?给我来。” 别说雕花,这胚子都没成型,一坨金子往下滴水似的摊成一滩,说是用来糊墙的泥巴都有人信。 “烧火呢?”周檀戳戳她,从怀里摸出药瓶子扔出去:“快出去吧。” “还不是为了你。”人半边身子出去了,头还要艰辛地扭回来:“到时候过大年,哪还能穿常服啊。金衣服金发冠,才好看。” “这话说的。”周檀想了想这场面,觉得自己差点瞎了。 周檀掐起指头算了算,北历年,一般是在在冬末春初,万物生发之时,庆贺新春之至,粗略一看还有半年。 他好笑地摇头,坐下却看见赫连允握起那杆呕吐着的焰枪,将铁面罩挂在了脸上。 “这你都会?”周檀撑起身来,好奇问道。 “看过一点。”赫连允搅动半融化的金,隔过宽大的掌套,片刻便托起一株金灿灿的树。 指尖一捏,金树伸展枝桠,他旋转起托盘,开始速度很慢,转动着转动着,散落的汁液四处飞溅起来,一场金雨,洋洋洒洒下在这帐子里。 好在地砖还在,落到地上就是蒸汽,消无声息就散开来了。 周檀看不清人了,却能感觉金雨像春日里的树下花雨,柔和地落,拂过肩头,满帐子都是沾上衣袖和鞋袜的浅淡暗香。 这坨烂泥总算被扶起来了,现在冠子的形状已经出来了,赫连允太熟练,熟练到周檀托着腮,他迟疑地问:“中帐,还要自家人去金匠坊做学徒,吗?” “学徒倒是没做过……”铁面一罩,人说话时难免就瓮声瓮气:“应该算是,家传绝学?” “还是传男不传女的那种?” 赫连允没搭话,但隔过面罩都能看见嘴边薄淡的笑意,帐子外头,赫连聿左脚踩右脚,不协调地往下一歪,两手撑地说话了:“呦,于先生,买新衣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31章 、淖上行 手腕细得像根稻草。他低下头,少年人瞳孔竟泛着薄淡的金色。 见了他,扑腾也停了,盯了周檀垂下的温润眼睫,竞用不合年纪的沉重腔调喃喃道:“ 热气降下来一点了。帐子里终于没那么多扑面而来的热了,已经成型的冠子流淌着生辰金独有的色泽,远看过去是一朵微微半开的莲,样式偏婉约,南腔南调。和别的敦厚款的一比较,自然而然就出众了。 赫连允低下头去调试方向,搁下焰枪,转过身去去开箱,周檀的鸡零狗碎里安置了从大到小的一系列雕刀,长的短的十八般兵器齐全了。 第55页 周檀早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去了,新衣服倒是珍重地挂起来,袍角一撩,坐到自己的靴子面上去了。 “要试试么?”赫连允忽然问道。 “不不不……”周檀忙不迭摆手:“我只会画四脚龟,几个圈的那种。” 别的倒也不是不会,估摸只是四脚龟画得最为熟练,能拿得出手。 但四脚龟着实是上不了台面,赫连允愣了一愣,实在无奈,他到底没去雕北地惯例使用的鹰纹,只是简单几笔勾了流云纹,又将笔递给周檀:“描一描?” 周檀起了点兴致,跳起身来托住笔,细窄手腕吊起来,用力去重复地勾勒那几笔流淌的印痕。 印痕不深不浅,飘飘缈缈几道云,离近了看走笔竟然称得上柔和,不似他一贯开合的笔力。 脑子里像是飘过些闪烁的灵光,周檀半晌没下笔,他左思右想没抓住那线倏忽即过的光,一只手徐徐探过来,拢住他停在半空的一道手腕。 墨笔丢下去,换了半长的一根雕刀,雕刀刀面很薄,不像是把利刃,刻下去的时候却锋利了,沿着印痕一路走,擦出细微的金屑来,金屑纷纷扬扬地洒开,流云也悬上去了。 金莲配流云,总算齐活了。 周檀越发觉得奇异,他多少也翻看过批复过的零散邸报,那笔迹太过大开大合,笔锋丝毫不婉转,从落笔到收尾统统都是一气呵成的畅利,但这…… “怎么了?”话说出来,热气都像在耳际缭绕了。 “你这雕工,和笔迹不怎么像?”周檀微微回头,耳背顺势擦过了头脸,于是他又不敢动了,僵在半空不作声,连后脊梁都炸毛一样直起来了。 赫连允冲他晃了晃右手:“落笔用左手,不太一样。” 于是周檀又忙不迭回头看,握着自己的还是左手,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然开口:“燕云楼,你之前讲什么来着?” 赫连允答他,刻意慢了慢语气:“停桡?” 周檀算是站不住了,他跳也不是坐也不是,还委屈巴巴:“我之前讲,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要讲的时候,你不是……”赫连允收回雕刀,起了笑:“去前面看人热闹去了。” 什么热闹是真没想起来,周檀天天蹲在帐子外看热闹,让他讲哪一场是真记不得,这时候外头还应景似的,擂鼓敲锣人声不停,马蹄混着奔跑的响动,全往草场空地上凑过去了,又是一场大热闹。 周檀把自己的头勒缰绳似的勒回来,目光盈盈,看上去有些欢喜:“竟是你。” “倒也未必全是我,消息往南边去,偶尔会过于先生的手,或许会增添些额外的内容。” “不谈他了……”周檀全没在意:“你为何会在燕云楼,走九级道?” 燕云楼再神秘,也是个号称情报贩子的商家,进去重金求购个消息的人都抱着或可说或不可说的目的,但除此之外不太有人知道,消息从八级向上,一直排到了重金都买不到的一级。 可这天外还有天,九级道,最快,却也难上加难,周檀全托了中州商会的能量,才讨到这么个单独开辟的线路,消息一日千里,连九级道上的燕子,都吃得比别家的肥。 “不可说?”赫连允故意挑了尾音,没等周檀凑过来问,外头的声响又来了,不知道哪位的破锣嗓子高声喊:“军械部,去他娘的军械部,陷到底下那泥潭里去了。” 幽州道上有个大泥潭,坐在必经之路上挡道,人称白骨淖,吃人不吐骨头,传说也多,周檀听了一耳朵没记住,但着实是没想到,有人会真想不开往那泥潭上走道。 于是他好奇地探脑袋出去了,辎重部的小车开始一串串走起来,在门外列出队来,这事多少有点吓人,辎重部没在坐着唠天气,小旗帜一挥,一群人忙着要开拔下去捞人了。 周檀外袍没穿就往外走,一脸「带我一个」的表情,走了几步又回来,眼巴巴看人,这表情说讨好也讨好,两条眉毛一皱,赫连允好笑挥手:“想去便去。” 人扑棱棱飞走了,过一会于锦田也扑棱棱跟上了。邸报又摞了一桌子,赫连允想也知道军械部何等做派,脑子一个个被驴踢的风格,热闹是实在没心思看,他指关击打几下,长生金踏云而来,羽毛光滑,显然被人精细地刷洗过,和过去灰头土脸的小模样,算是看不出来半点共同之处了。 他低声道:“跟上去罢。” 鹰翅膀一扇就是一道厉风,它又踏着云去了,半空之中只剩浅淡的虚影一道。 转过几个弯,没进城,辎重部的小车居然拉得比马蹄还要快速,任你土路石板路还是羊肠小道,都能撒丫子跑得如履平地,到了平地更是快,郊原上一间茶棚畏畏缩缩站着,周檀刚在茅草棚下歇了半会,一溜人风一样射过去了,身后滚滚烟尘,泼了玉骨茶杯一身脏。 “郎君往何处走?这地方,不好走啊,拐过去就是白骨淖子。” 有人在身后说道,现在名气大了,到处都有人认得,说郎君的语气总是带着笑。 周檀默不作声换了茶水:“便是要去那淖子。” “嚯……”拎着壶的茶博士愣了:“那里头,有水鬼啊,拖着人的脚,一走上去,嚯,那要沉下去啊。” 茶喝了一半,于锦田的驴踩着蹄子过来了。雪照山睨它一眼,居然喷了个无比响亮的响鼻,高傲地转过去,一驴一马相看两厌,屁股对着屁股站着,互相还喷着口水,两个毛喷壶。 第56页 周檀看不下去,抓住缰绳翻身上去:“于先生,走罢。” 驴子高叫一声,没管于锦田没坐稳,还以为是叫自己,踩着滚滚烟尘就往前跑去了。周檀驭起马跟上去,折过水草滩,马蹄就停住了。 说是一片泥潭,其实不然,那是一片湿乎乎的河边水草地,甚至有白鹭蹬着两条长腿梳理羽毛,原先的河断流了,但水量还在,湿漉漉的泥潭往外吐着泡,鼓起来,又缩下去。 中间传来点箫声,一身绿的人坐在渐渐搁浅的车架上,饶有兴致,一身轻闲。脸是看不清楚,但装腔作势得很,乍一看有点仙风道骨。 下一秒形象也没拿捏住,于锦田的驴叫一声,宣告了于先生抵达了,大喇叭一抽军械部也无奈,于锦田站在岸头扯着嗓子,三里地外都能听见:“述问风,你脑子是不是有天坑?!” 好家伙,声量是赢了,军械部在泥地里骂骂咧咧,这头是蚊子嘤嘤半句都听不见。 周檀探出视线看着那扬名天下的人这会蹲在泥潭里骂街,一时好笑,便张了张眼,笑出了声。 声音一出,述问风听见了,他被辎重部称为「老货」,看起来却年轻得很,只有眼里有点见惯东西南北的深色,军械部全是一身绿,蟑螂似的摊了一地,只有述问风是发青的绿色。 调色估计调过无数次,说绿它其实也不够绿,说蓝吧还是有点蓝,估摸是想要仿造一下「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好颜色,结果掉了半截儿色,不伦不类。 “呦,这位郎君是哪位啊——” 他讲话有股轻浮劲,又叫周檀气恼地想起那实在上不了台面的礼品来。 周檀眯着眼没回话,辎重部哼哧哼哧往外捞人,结果绳子一把掉进泥潭去了,捞人的人仰马翻,后头一个穿绿的年轻公子,直接一脑袋着地下去了。 叫喊声顿时响了一片,述问风也来不及说什么,一头喊着:“捞人啊。” 一头沿着搁浅的车架伸出手去抓那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年轻人,说是公子只是因为他戴冠,这会冠掉了脸露出来了,分明是个稚嫩的少年人。 少年人鸭子似的扑扑腾腾,但是没鸭子的凫水能耐,泥潭也吞含着,扯住他往下降,虽然不是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分,却连于锦田都变了颜色,两只脚一抬,居然是要下去救人的架势。 周檀袖子一挽,直接拎着于锦田的领子撤回来:“添什么乱。” “那,那是!哎呀!” 泥潭汩汩冒泡,里面陈年的白骨隐约可见,周檀看人扑腾都嫌累,于是脚尖一点纵身而起,于锦田拉没拉住,哀嚎起来:“娘唉,说我冒进,你别自己拉进去了。” 但这身影太高太快,没等辎重部反应过来,祥云履已经沾了泥,底下的力确实像水鬼的手,周檀惊了一下,比想象的大些,但他像朵云似的降下去,轻飘飘钳住了那人的手腕。 手腕细得像根稻草。他低下头,少年人瞳孔竟泛着薄淡的金色。 见了他,扑腾也停了,盯了周檀垂下的温润眼睫,竞用不合年纪的沉重腔调喃喃道:“金,瘦金。”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哈哈哈。 重复内容修改完毕—— 第32章 、浮青莲 万象森罗,皆融一身。观天地人,知身后事。 这话一说,泥地上的车都差点翻下去,另一头连串的送人头的架势停住了,周檀用了点力气,拖住那单薄的身子,膝头发力纵身而起。 他的轻功算是极好的,如果是全盛时期,能脚不沾水,轻易地一路越过金明池去,金明池说是池子,比河都宽,白茫茫一片像是城里一片内海,城中的酸诗因此还常常移花接木,赞叹说道:“金明池上眼波横,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诗句接得又酸又好笑,以至于周檀时常怀疑,它出自纪清河那空荡荡的没墨水的脑袋。 这会姓周的惊鸿是没力气顾影自赏了,手里的人看起来细弱,长得像一只羊羔,白白净净。 骨头缝里却像是灌了生铁,密不透风秤砣似的,抓着他的手不放,一脸要跟周檀同归于尽的架势。 难怪辎重部拴了一条手腕粗的牵车大绳子,都拿这人形的大秤砣没法子。 秤砣眼里没焦点,趴在泥地里保持着四肢伸开的蛙跳姿势,发白的嘴唇上下一碰,顶着一头的虚汗又开口了:“瘦金之体。” “没金……”周檀道,双手狠狠一扯,两人竟都上了半空,他御风行走,踩着泥淖上的微风过去,秤砣被他一甩扔上了岸,一屁股坐到泥里,眼神像是终于在一片雪地里摸到了路,定住了。 刚才那雾蒙蒙的发绿的两只眼,这回终于变回了沉沉的纯黑色,有了焦距,活过来了。 “玛霓……”于锦田赶紧抓住秤砣的两条细腿,晃了又晃,看人没事,才彻底放下心来。 “玛……霓?”周檀噎住,脑子没转回来:“你在说什么?” “他,他的名字。”于锦田喘了喘,接着大力摇晃,眼看人被他晃得快吐出隔夜饭,周檀慢慢放下挽起来的衣袖,推开于锦田的那一对天生神力的铁掌来:“人要吐了。” 果不其然,玛霓哇地一声,一口浊水全喷出来了。他抽抽噎噎,吐了又吐,三番五次之后,总算清醒过来,一对眸子水洗过似的,轻轻拱手对着周檀说道:“多谢。” 第57页 述问风听见了于锦田的嚎叫,大气一喘,才想起来去捡他扔在地上的玉箫。 青玉箫沾了泥水,风雅没了全剩狼狈,他扶着车辕颤巍巍站起来,伸长脖子眯起眼,扫视岸上的动静来。 “得亏……”他慢腾腾从车架上爬回来,踩着辎重部的绳子上了岸,老腰一弯咔地一声响:“得亏啊,要不然我这漂亮脑袋都得被大萨满拧下来。” 岸上众星拱月,中间一条青色的瘦弱人影,周檀站着,于锦田坐着,玛霓两条腿伸着靠坐在地上,被一群人流水似的问候过了。 “没关系……”他轻轻摇手,神色平和:“都好,都好。” 周檀诧异,这人看起来和刚才是半点都不相像了,伸手一扯身子也很轻,两腿一伸就起来了,倒让他想起来能换脸的傀儡来,一揭一换,脸上变了容貌,芯子里也换了另一个魂魄。 玛霓握住他的手,手掌冰凉像块冰,在这午后的日光里有一些沁人的凉意,不冷,很温和,一丝一缕的顺着交握的手掌传递过来。 “多谢郎君。”他认真说道,眉眼柔顺,眉心一点异形的小痣,一朵花一样,说红不红说黑不黑,反正半红半黑的颜色,给清秀的水一样的面孔上沾了点森森的媚意。 周檀一路把人扔上小车,让辎重部推着他回去,述问风在后头,探头探脑像是做贼,打量了一会,也没敢上前说什么。 “述大师……”周檀抓着缰绳,头也没回:“久仰。” 述问风笑也不是,嘴角抖了抖,他坐在辎重部的小车上,半身不遂一样累得瘫倒一团,他摸摸并不存在的长胡,尴尬说:“郎君安好啊。” 述问风掏了又掏,看了看自己拿不出手的玉箫,最后一脸肉痛,从怀中摸出一只带花纹的青玉小盒子,戳了戳周檀的背脊。 马上的人还没回头,估计是实在不想跟他讲话,小盒子落到马背上,周檀像被烫了手,只伸出来一根手指头,拈花似的,只怕多一点皮肤碰到那玉面。 “茶,专门从南边拿过来的,郎君想什么呢。” “呵。”盒子被攥到手中,周檀皱着鼻子掀开严丝合缝的小盖,没什么障眼法,确实是茶,南郡的新茶,似乎还沾着绿亭云雾,湿湿的,透出鲜嫩的鲜见的绿意来,像是被烙印下来的阳春三月。 他没道谢,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雪照山跟着喷气一声,加快步子往回奔跑起来。 回了营,青色的人影被于锦田抓鸡一样抓走了,玛霓蹬着两只脚,也没着地,重量全部架在了于锦田身上,半路上他似乎想要回头,但又转回去,脚不沾地被人拽走。 周檀下了马,先习惯地一把揉了揉马头,盯着走过去的影子,若有所思。还没抓个过路的来问话,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了。 “灵童……”赫连允跟个背后灵一样冒出来,说道:“大萨满的掌上宝。” “嗨……”周檀喝口水,回味着嘴上的回甘,一边说:“我当是,你的私生子呢。” “哦?你能……” “不了不了……”周檀礼貌推拒说:“我不能。” 灵童在马房里被洗刷完毕了,于锦田拿出刷驴子的势头给他冲水,胶皮水管连接着马槽里的水渠,喷射着一会细一会粗的水柱。 玛霓合着眼,扬起他细瘦的脖颈来,他头围其实偏大,头颅也偏宽,配上细细一根,赶上鸭脖子的小脖子,总给人头重脚轻站不稳的感觉。 “那位,便是南边来的郎君吗?”他被水冲了眼睛,轻轻抹掉。 “还能是谁?没看人家穿的什么靴?”于锦田嬉皮笑脸说:“婚是没成,我看也差不多了。” “有趣。对了,师傅呢?” “走俩月了,去天尽处面壁思过去了。” “也到时间了。”玛霓说:“好了,脚下就不用再冲洗了。该去帐子里正式拜会了。” “正式?”于锦田笑一声:“泥潭都趴了,捞什么面子啊。” 灵童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很有点羞涩,初次见面就人仰马翻,他小心翼翼换了冠服,顶一头硕大的造型奇特的冠子,四平八稳迈起步子,在帐子外喊了个求见的口号,被周檀捞起帘子放进去了。 玛霓坐到了中间的椅子上,还有点不知所措,他按惯例给赫连允见礼,被礼貌地虚虚抬起,嘴张了张,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本来是该按部就班地看看新来的郎君长什么模样,再礼节性地问候一下天气和身体,结果自己被军械部坑了个半死,神魂一扯,算是没有丁点体面了。 周檀坐得相当随意,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进了帐子就没了鞋子,两只脚踩在羊羔皮上,半长的细羊绒盖住了脚背。 四只眼对着看了看,玛霓小小声道:“方才我跟郎君,是不是说过什么话?” “是么?”周檀道:“瘦金之体,是你说的吗?” 玛霓又有点羞赧了,他半垂下头,头顶的小痣像是一颗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人看:“哎呀……” 他的腔调忽而软下来:“郎君都看出来了。” 想看不出来都难,周檀腹诽。 赫连允合上邸报,「瘦金之体」让他的眉峰动了动,但他没作声,看着玛霓一会儿用低沉的嗓音,一会儿用柔媚的女子腔调讲起话来。 周檀只觉得自己在看傀儡戏,媚声媚气的细嗓子唱戏似的缠上来,差点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58页 鬼上身也不像,傀儡也不像,什么神怪传说好像都能往这人身上靠一靠,玛霓的瞳孔一会灰一会绿,走马灯似的转了个遍,最后终于黑回来了。 玛霓松口气道:“好累啊。对了,郎君,这话吧,说准也准,说不准也不准,虽说至今没出过差错,但是吧,你也知道,天命难测。” “是挺难测的。”周檀看着他一脸亏虚的表情,还没出声安慰,灵童就晃了晃自己比头还大的大神冠子,两腿一蹬,撅过去了。 周檀险些跳下去泼他茶水,赶着转过头求救地看赫连允,赫连允叹了口气,只说:“不必管他,待会就醒了。” 军械部豢养的鸡鸭鹅这会儿跑了一地,满草场羽毛乱飞,有两只斗志昂扬的雄鸡对着啄了一会,扑棱棱飞到半空去,撒了一地毛。 于锦田首当其冲,站在下头吃了一嘴,于是顾不得面子,又举起喇叭:“述问风,你个老货。” 任外头电闪雷鸣,赫连允的笔锋都没动,他用右手批字,走笔很快,风卷残云的架势,没多久就摞起来个小山。大君一脸无情地勾着笔,周檀踱着走下去,蹲下身来。 玛霓气若游丝不说,脸像金纸,胸口要是不动弹,能被当成一具死尸。 周檀好像看见无数张脸皮从这纸面一样的脸上浮现,又在电光火石中消失不见。 灵童长得其实极其出众,但却不会因着容貌给人留下印象,周檀忍住扯他脸的欲望,只等着他从死寂中转醒过来。 传言里有句话,好像确实贴切,周檀端回杯子,两腿一弯继续看。 万象森罗,皆融一身。观天地人,知身后事。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动弹就开始天天晚上吃冰,长了巨大两颗痘,可太自作孽了。 非常感谢—— 大君:我只是一个无情的打字机器。 拨雪见春 第33章 、金有蛀 周檀抱着枕头,蹲着喝完了半杯水,这只河豚还开始喷水了:“大萨满何时回来?” 周檀蹲着蹲着脚也快麻了,这人都还没醒过来,玛霓脸白得快要发灰,全靠一口气吊着,周檀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扯了扯手底下纸一样的脸皮,触手是皮肉的触觉,和别人没什么大的区别。 应该是个活物,周檀想,下一秒,那张脸居然还跟着在他手里弹跳了几下。 真是大开眼界,他默默赞叹道,军械部,也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帐子里半天没再进来新人,述问风还剩下一点难得的自知之明,没好意思进来见人,自己摸回自己安置在犄角旮旯的帐子里去了。 周檀喝完了半杯茶,随手往桌案上一搁,整个人窝在温实的毯子上,继续不作声地等着蹬腿的人醒过来。 玛霓这次昏过去久了点,久到习惯这诡异场面的赫连允都停下笔来看了他几眼,穿戴齐整的灵童脸朝天,四脚蹬开,喉咙里偶尔还咕噜咕噜,冒泡一样,像是在说什么话,小巧的鼻尖皱得跟个纸团一样,皱巴巴的鼻尖里喷着气。 哼哧哼哧的。 “绿亭的茶?”在周檀坐得昏昏欲睡往后倒的时候,赫连允忽然开口问,他终于翻完了几个州府里的大事小事,快要心力交瘁起来。 “尝尝么?”周檀推过去杯子,索性肩膀一翻,直接往后靠上了人。 赫连允接着杯子也接住人,松松垮垮托住整个靠过来的腰背。 他只顺下去半口,觉得绿亭山的雾全进了喉咙,又慢慢推回去杯子,看周檀毫无知觉地接了,直接仰起头灌下去大半杯。 「推杯换盏」好一会,水里的叶子颜色都淡了,玛霓终于吐了口气,幽幽转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见周檀低着头看他,一脸好奇的关切。 面子彻底丢光了。 灵童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几下,终于平复了胸口快跳出来的心跳声音。 “过灵……”他慢慢解释道:“大萨满说这是过灵。从三四岁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了。频繁的时候一天一次,但往常……” 玛霓挠了挠头,一脸不解:“根本不会有这么频繁。” “呃——” 他捏住自己的脖子,白眼一翻,眼白露出来,眼看又要倒。 周檀眼疾手快,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头,力道冲击过去,冠子也差点飞起来,玛霓过了电一抖,坐直了回来。 “我要,说什么来着?” “你说呢?” “哦对,我师傅说,说什么来着?”他薅着头发,脑袋晃了又晃:“等等我师傅是哪位来着?等等,哦对。” 玛霓想了又想,吞吞吐吐:“听我师傅讲,大君近来没怎么再犯那要命的头风了。我本来想推星盘来着,结果我那盘丢在路上了,估计被什么人给偷走了。 述先生说要帮我做个新的,结果一打岔就忘记了。哎呀,我师傅知道了不会打死我吧。” 他板着指头算来算去,絮絮叨叨。周檀还不知道的东西这会儿全听见了,他没管传说里价值连城的北宸星盘,杯子一搁眼风一扫,慵懒垂下来的眼帘唰一下子掀上去了。 “头风?”他问赫连允,语气里都有点兴师问罪的狠意了。 “旧疾了。”赫连允避开他快杀人的眼神,只说:“太久了,三四岁时,就这样了。” 他若有若无扫了眼摊在地上的玛霓。一时间,觉得心力更交瘁了。 第59页 “星盘说是咒……”玛霓弱弱举起手,十分坦诚不掩饰道:“郎君不是知道北宸骨么?” “那不过是个传言……”周檀差点被气笑,他质问道:“军医呢,吃白饭的么?” 被扎了一颗玻璃心的灵童再次弱弱举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羞涩捂着脸:“医术不精,郎君见笑了。我师傅说,说没治了,就只能曼陀罗吊一吊,不叫爆发罢了。” “你师傅……”周檀从桌子前一甩手,站起身来。这动作他做起来不显得潇洒风流,反而多了点逼视的意思,两只眼居高临下看人,连鼻头都快气到泛红。 他一直像个蚌似的,什么都说好,什么也都不在意,大门一关事不关己,刀不扎到身上根本懒得还手,现在倒像是一把踹开了合拢的蚌壳来,一边咄咄逼人,一边露出含着粉的软肉来。 不管是被所谓的礼节教养包裹着,还是根本不屑理会,赫连允是没见过他这么牙尖嘴利还尖酸刻薄地指责起来。 周檀看了玛霓半眼,早想到大萨满了,但气恼没下去,嘴里阴阳怪气道:“何方高人啊?” 玛霓撑了撑身子没站起来,他刚想回答周檀的问话,周檀却在他面前坐下来,一身尖刺慢慢收回去,凝视着他道:“你的星盘,怎么打?” “啊这……”玛霓先露出的不是不能说的守口如瓶,反而是学艺不精的委屈,他张了张嘴:“刚还记得,郎君一问,我又忘记了。” “北宸,摇光,还有什么……”周檀没再扯住他疯狂摇晃,只是坐下来,轻声问:“他的生辰,冲了谁?” 赫连允显然不是什么信天命的人,这命数对他几乎是个玩笑话,任人说上千百遍,自己照样忙自己的活。 “倒也没有冲上什么,何况大君这命格,煞是真煞,贵也是真贵,只有别人冲了他的份儿,但这种事情吧……” 玛霓一脸复杂:“你说它真也真,假也假。我……” 他去随身的包裹里掏了掏,后知后觉地摸了个空:“星盘,哎呀。” “我记得,这里的星盘有星柄图便能推,你能么?” “能是能,但这星柄图太难画了,述先生那头,没有五六天,是翻不出来。”玛霓挠头,一脸认真。 但周檀浮出来一线笑,他从腰头翻出佩剑,托到玛霓面前去,剑衣上暗纹繁复,赫然是藏匿的完整星柄。 散碎的金珠珍珠,模拟称碎星子的模样,洋洋洒洒铺满了剑柄。 玛霓大惊,脱口而出:“郎君,你这剑,握着不硌吗?” “硌啊……”周檀道:“所以剑用得不怎么好。”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赫连允:“改明儿要去军械部讨把刀,省得你们个个用刀。” “好,但是……”赫连允认真问道,指了指自己惨遭嫌弃的佩刀:“怎么不用它?” “太大。”周檀嘴巴一张,胡话又来了,但赫连允半点没听出来别的意思,只是低了头去翻新摞上来的册子。 玛霓一头趴下去,又恢复了蛙跳的姿势,四肢奇奇怪怪地折在一起,用手肘撑着地,长指甲在地上刮来刮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的指甲尖而且长,但保养得很好,圆润的竹节似的,还发着绿。 周檀盯他,没再言语,他心里不是没有火气,但过一会退潮一样退回去了,剩下丁点泛着酸意的涩,从胃腔一路走到胸口去了。 玛霓咯吱咯吱半晌,额头上拉出几道沟壑,抬头惊道:“动,动了?!” 周檀疾走几步去看,玛霓用指甲画出一团零散的线球似的盘,周檀垂眼不语,却松了口气,像是托住了胸口里即将坠落的碎石。 “曼陀罗……”他转头问话:“大萨满也不知晓,不能过量么?” 帐子里早些日子,浓香天天飘得烧火一样,呛都能呛人半死,周檀盯得玛霓背脊发凉,灵童挠挠头,眼看又要撅过去,乖巧地收起四肢,坐成一团,回应地看着他。 骂是骂不出来了,周檀捂了捂额头,心力交瘁两眼红:“改日他回来了,记得告诉我。” “好嘞!”玛霓激动回答道:“他头一冒出来,可不来告知郎君嘛。” —— 金矿里停下了一轮响,生铁扇叶慢慢地闭合了,巡逻的队士们佩剑拖地,刺刺拉拉地响了一圈又一圈。 窸窸窣窣,洞壁竟然动弹起来了,碎屑缓缓滑落,皮子一样,揭下来活动着的黑影。 黑影一道道,浓黑色,慢慢排成一列,在甬道中蠕动起来。 跟在队伍末尾的书生听见了什么,他举起火烛,回头扫视,只看见静默如初的洞壁。 “罗书生,看什么呢?” “听见有声音。”罗书生答道。 “荒山野岭,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来这儿啊。走了,别疑神疑鬼了。大君都来看过几趟了,能出什么事儿来。” 他听了又听,没再发现什么动静,于是握紧了手里取暖的汤婆子,亦步亦趋走出去了。 周檀翻了个身,没什么睡意,他心里挂着事儿,陀螺似的从东滚到西,赫连允的灯还点着,屏风上挂着新裁的衣。 周檀又从西头滚到东头,一拍床榻坐起身来,夹着自己的枕头往外去了。 灯火不算很明亮,赫连允顿了笔,一抬头就看见桌子前气鼓鼓蹲了个河豚,他发笑:“怎么了?” 第60页 周檀抱着枕头,蹲着喝完了半杯水,这只河豚还开始喷水了:“大萨满何时回来?” 天尽处,所谓的修仙地,大萨满一年要去上三四趟,入春了要去,夏季里要去,遇见难事要去思过,遇见好事又要去祈福。 这趟倒也不知道是面壁思过还是告慰先祖,反正人是一溜烟没影了。 “至少半月吧,怎么了?” “想套他麻袋。”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加上审核的时间,看到的时候已经是12点以后了,以后尽量早一些! 一开始打字就觉得自己脑袋空空。 非常感谢—— 第34章 、溃蚁穴 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冲溃的矿山。 麻袋是没办法套得了了,但周檀有的是稀奇古怪的歪心思,他洋洋洒洒大笔一挥,先礼貌地问候了大萨满的身体近况,紧接着罗列罪状一样,先问开过什么药开过多少药,再问什么时候能拨冗回来一趟,好当面聊聊。 措辞十分礼貌,甚至风雅,但写字的人呲牙咧嘴,哼哧哼哧涨红了脸。 笔墨一点点滴下来,晕开一团痕迹,周檀想了想,该问的问完了,于是把纸条卷成一条细细的卷来,嘴里打了个呼哨,唤来了尾巴尖还滴着水的长生金。 长生金跳上桌板,乖巧抬起一只脚爪,它身上滴水,在桌巾上踩出两道印痕来。 对于送信件的新增业务,它是日渐熟练起来了,每天翅膀一掀,东去西来飞得不亦乐乎。 纸卷缠在它的脚爪上,小小的一条,它两翅一扇,扇出来几滴没干的水滴,像个墨点一样越过窗口,融进旷阔发黑的天色里了。 周檀不学河豚了,腮帮子没再鼓起来。他左思右想,眼睛一直盯着人看,赫连允被他盯到坐不住,搁掉笔问:“你,怎么?” “不该这样。”周檀说道。 这世上好像没什么该不该的事儿,世道有它自己脱缰的想法,不是什么有借有还的直白的交易。 赫连允圈住最后一张邸报,落笔轻声说:“没什么事了,这几月来,已经不太痛了。” 他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但周檀蹙了蹙眉:“我不信那传言,我先前不肯告诉你春庭月的事儿,只是觉得……” 他轻轻笑一声:“有些丢人。”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个会用毒的人,却被人毒得这么狼狈,太丢人。太医院来了无数趟,甚至有传言说是……” 周檀看着他,轻轻停下来,眼里有波光一闪而过:“命犯帝星,不怪纪青这么怕我。” “他是怕,坐不住的位置。” 南郡的皇帝位置,传到今上手里,说句刻薄话,是个四平八稳的轿子,没有尖刺的荆棘条,他不用开疆拓土,不用枕戈待旦,只用坐在玉京城里,稍稍宽容点,爱护这一方子民,守住这一片王土。 但太平时势像是造不出英雄,纪青非要四处搅浑水,非要用一场彻底的压倒性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位置来得名正言顺。 满堂文武被他拨弄着对立、撕咬,就算没到儿戏的程度,也不得不说,他太看得起自己驭下的权术了。 赫连允支住他垂下来的下巴,动作轻柔:“见不到他了,不必再想着了。” “我以为天家亲情都是笑话,可你们不是。” 赫连允皱了皱眉:“那只是平时……” 紧接着满脸都要嫌弃地皱起来,有点幼稚道:“说她做什么,她自己就是个笑话。” 周檀一下子被逗笑,前仰后合几乎倒到人怀里,他想起赫连聿烧得虾子一样的额头,有点关怀地说:“明天该去看看她的脑壳,烧坏了怎么办。” “明日再说明日的事。”他扣起笔,也收了砚台,桌子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归了位置。赫连允站起身来:“早些歇息吧。” 说早是铁定不早了,晚饭过了好几个钟点,周檀被赫连允打包塞回被他自己造作得一团狼藉的被褥里,只探出个脑袋来,他低声问道:“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赫连允答道:“睡罢。” 床是宽敞了一点,但两个人还是挤在一起,赫连允熄了烛火,帐子里黑沉沉的恢复了静默,周檀能听见身侧平稳又悠长的气息声,他打了圈滚,缩进柔软的被褥里,不再问话。 但睡熟前,他还半梦半醒盘算着,麻袋要套。还有,明早一定得早些起来,翻翻医书了。 赫连允翻过身子看他,早几分钟精神抖擞问自己话的人早睡过去了,他睡得快,眉毛却缩了一团,眼睫垂下去,喉咙里像是还滚着猫一样弱弱的气音。 赫连允越发觉得好笑了,他伸出手,扯皮筋似的,抻平了那对蹙起来的眉毛,安抚一样拍了拍,还拽出来那颗滑到被子深处的脑袋来,周檀睡觉好似闭气,眼一闭嘴也闭,两只鼻孔死活都不出气,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在修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 像是呼吸顺畅了点,周檀滚过身去,眉毛也展开了。窗外隐隐约约听得见矿山的轰鸣,轰鸣声远远地传递过来,又和风声,混合在一起了。 城外的风声像是比城中的响一点,姓罗的书生揣着汤婆子站在矿口,巡逻的人换过一班,歇下来的人都呆在空旷的地下庭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下来歇息。 说是金矿,管束和军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连守卫的士兵个个都是营中算得上精锐的,军中常年传言,金矿地下,还有秘密。当然,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第61页 但书生总觉得今晚的风里,有些沙沙的声响,他太熟悉这金矿里的沟沟壑壑条条道道,但今晚走过的一趟路,却总觉得脚底踩不实似的,一只脚踩上来了,另一只脚却像是拖在泥地里,黏黏腻腻的。 锅炉里的水估计是烧开了,不甘寂寞叫起来。一群人插科打诨谈论起来西头的槐树林来,说着每月都要惯例来一次的闹鬼事件。 罗书生没听,他长在城西,姓罗名书生,从头到脚都是书生气,这故事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坐了一会觉得背上发凉,他站起身来:“顾哥,给我个灯,我想回去看一眼。” 他呆的地方是金矿的正门,大队人马来的时候势必要走这条道,十数米高的生铁柱充当拱梁,托起这空旷的地下洞穴,锅碗瓢盆都有,搭起来的小帐篷里,歇息着人,熟睡着筐子里的金子。 “回去看什么啊?” “弯道,弯道那里,我觉得不对劲。” “走呗。” 两盏小灯点起来,不落单的时候,胆子也大起来,走这金矿成了每天都要来一次的惯例,左手摸右手,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但今晚不一样,转过身去,熟悉的路竟然不见了。罗书生悚然定住身子,他抓紧了手里的灯,耳边的风吹过来,沙沙的声音,竟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 弯道像个破砖块一样,飞溅出来无数的碎屑,土块流沙一起滚过来,轰鸣声在矿道里响起来了。 罗书生觉得膝盖都开始打颤,快要站不住,无数皮子一样的东西从墙上剥落下来,他顾不得看那究竟是什么见鬼的东西,转过身去,一把推出同伴。 “跑!”他提住灯,大声喊叫道:“撤出去!” 两个人顾不得回头看,闷头一路往前跑,轰隆隆的声音在地底下一传千里远似的,耳边都炸起了雷,原先短短的一条路,这时候却像是长得不见尽头,喘气声、流沙声,一声声的,两个人灯都快要抓不稳的时候,终于远远看见了一线灯火,是那宽敞的庭院。 “轰——” 又一轮泥土垮塌下来,顺着坡道一泻千里,有东西藏在泥里,还知道转弯似的,追着人不放,灯越来越近,两个人牙关一咬纵身跃下去,麻袋一样滚进了过来时的庭院。 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冲溃的矿山。 叫骂声响起来,但好在训练有素,哪怕是逃命都颇有条理,一群人你追我赶往外奔跑,没跑到尽头,撞上了一路狂奔的逆行人士,述问风鞋也没穿,披头散发,他跑得飞快,踩着轮子似的,青色的袍子挂在身上蝴蝶一样飞。 “跑什么跑……”他喊道:“跑得过沙子么!” 眼看流沙快要到,轰鸣声近在咫尺,他蛙跳似的跳到平台上,狠狠拽下了一根挂在墙上的扳手,那扳手深入墙体,同样由生铁制造,他两手发力狠狠往下,整个洞穴都开始随之摇动起来。 赫连允从帐中破门而出,他动得极快,脑子模糊的周檀被他扛麻袋一样拖到肩上,这地动似的声响差点都没叫醒他,周檀撑开两道眼皮,轻声问道:“怎么了?” 营帐里是全醒了,先被叫醒的军械部一个个鹌鹑似的蹲在草场上,绿油油的一片,这时候天没亮,但月色已经淡下去,天边的黑色有化开的迹象。 “怎么回事?”赫连允快走几步,出去问道。 玛霓偷偷举手:“矿上,矿上在动,述先生已经去了。” 像是个应答,从这头都能看见矿山的抖动,一座山像是弱不禁风,在半黑半明的天色里发癔症一样抖动着,辎重部的火把烧起来,一串小车又整装待发了。 周檀还被人扛在肩上,他远远看着那抖得停不下来的山头,费力地坐直了身子。 赫连允嘴里有条不紊传着令,被惊醒的玉爪从树梢头上掉下来窝进周檀怀中。 地下的震动一波一波地来,“是地动吗——”有人扯着嗓子喊,“不是——矿上出事了——” 玛霓忙不迭回应着,他手里还摸着简易版的星盘,一双眼睛没睡醒一样,张开一会又闭合了。 地下的人几乎要站不住脚,但述问风比谁都了解这山下的构造,只听「轰隆」一声,张开的铁壁缓缓从地下升起,那一泻千里的流沙竟被阻拦住了。 述问风灰头土脸,从高台上跳下来,他喊叫:“开水阀!” 作者有话说: 早睡早起,这不是我的日常Flag吗! 今天也要早睡早起啊。 非常感谢—— 第35章 、莲花落 马蹄踏碎坠落的鲜嫩花瓣,零落成污浊的泥水。 整个幽州城是全被闹腾起来了,地都发病地抖起来,大阵仗之下,估计也没几个人能心大到熟睡不起。 城里知道矿山的,确实没多少人,但城里的居民似乎习惯了半夜地动山摇,竟然还都十分稳重,拖家带口的,一个个端着马扎往街口一坐,一边探着脑袋看着没停下抖动的山体,一边又家长里短谈笑起来了。 熟练无比指挥得当,中间还特意留出来一片方便跑路的空地来,眼看着过一会儿,茶水摊子早餐摊子都快悠悠闲闲地支起来了。 地底忽明忽暗,大灯被几个人拉吊起来,在阴风里被吹得荡来荡去,陀螺似的快要飞起来。 没一会儿,一片飞沙走石,人仰马翻风还在叫唤,里面还混杂着尖利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啸声。 第62页 述问风在一片不分你我的嚎叫声里被碎石打了头,他气恼地跳了脚,索性拿起面罩,整个包住了自己金贵的脑袋,只剩鼻孔留在外头出气。 铁喇叭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离得近的几个士兵,越过堆了一地的杂物,抬手合力转动起滞涩的履带来。 水阀开始响了,那头的碎石也撞下来了。铁壁挡在前面,被流沙碎石敲打着,哐哐地响,这是个强悍至极的壁垒,声音虽然大,生铁牢固,并没有什么被攻破的迹象。 “什么鬼东西!”有人点起火把,大声嚎叫道。 “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机关傀儡,问我有什么用?术业有专攻不懂吗,玛霓呢玛霓还没来吗?!” 述问风一边搅动着手里的机关把手,一边扬起嗓子喊。 “这儿呢,这儿呢!” 没等他破口大骂,灵童一溜小跑从坡道上屁股着地下来了,他蹭着泥地一路滑动,两条腿还钟摆一样不断加着速,身后追着赶不上他的辎重部。 星盘被他夹在腋窝里,头发根根分明地竖起来,脑袋蓬得像个鸡窝,只是这会儿顶的不是鸡,竟然是一只肥嘟嘟的鹰。 拖车的跑步的一群人你推我挤地到了,玛霓瞪着大眼珠子,骇住一时半刻,嘴里能塞下个鸡蛋:“什么鬼东西!” 说是鬼东西,可能都有点寒碜鬼了,混在泥沙里的,是一具具骨架一样的惨白东西,没脸也没皮,零零散散,站着或者趴着在扑腾。 但它们的速度太快,泥鳅一样滑动着,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动,把人的耳朵里搅得一片混沌。 “别听也别看。”玛霓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像是胸腔中炸裂出来的,炮弹一样轰炸开来,述问风的铁喇叭登时被接手了,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赫连允披着重甲从顶上跃下来,身后还跟着甩不掉的尾巴,周檀肩膀上扛着那把他嫌弃太大太重的刀,腰里挂着三尺水,又缠着一条不知道哪来的软鞭子,一个人快能赶上一个军械部的装备。 尽管这行为有点送人头的嫌疑,万一踩了炮仗,那叫个一窝端,但既然述问风这样的惜命人士还没蹶蹄子跑路,多少说明,他心里有数。 述问风只觉得脑子里快要冒烟,他胸脯一拍,跟人保证绝对引蛇出洞,结果一个没看住矿里就炸了锅,他哀叫着命不久矣,手上一掌拍下去,铜墙铁壁高高升起来,挡住了越聚越多的泥沙碎石。 一回头,玛霓居然掏出本子在翻看,满脑袋写满了学艺不精临阵磨枪,述问风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快要喷火:“这到底是啥玩意,你能不能行了。” 玛霓嗓音又变细了,他被周檀掐起来,避开砸下来的石块,眼里风起云涌,手里快速无比地翻着页子:“在看在看,等我一下。” “流沙囊!”过一会他合上册子,忙不迭叫出声来:“箭呢箭呢,去射那个黑核一样的东西。” 每个惨不忍睹的骨架子都带着一对像是眼睛的黑洞,黑黢黢的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说是眼睛,估计也看不见,因为它们速度虽快,却四处碰壁,偶尔甚至能撞上同伙,来一个你叠我我叠你,手牵手一起飞出去。 骨架子像是刀子尖,碰碎了还能四处飞溅出来伤人,周檀被人塞在身后,他探着脑袋,手里还挑挑拣拣,最后勾了勾指尖,握紧了刀把。 箭放了一轮,骨架子们散了七八成,碎散的架子没了构件,竟然还变成了黑里泛着红色的烂泥,一摊摊的,黏黏糊糊,在地下漂流起来。 玛霓舒了口气,两只手支住了自己硕大的脑袋:“好了好了,烧了烧了。” “听起来……”周檀看场面多少控制住了,竟然好心情地转过去看着赫连允说道:“有点好吃的样子。” “吃了又该闹肚子。”赫连允瞧他一眼,哭笑不得。 —— 玉京城头的烟花放了一波,零碎的光点散落在长空深处。新鲜出炉的一位「海银莲」乘着罗纱小车,踏着满路香气款款而来。 她踞坐车里,面纱垂下,两侧各有一列装束光鲜的力士相伴。 听见欢呼声,细瘦的手腕慢慢举起来,摇晃着腕子上的金珠串,同人群挥手示意。 银姬会自然是热闹的,除此之外,这热闹还要持续上许久,等着下一个大节大宴来接手。 一群乱臣贼子在水边没讨论出什么有价值的事儿,进了宫打了卯,见了皇帝哭了穷,又溜上街来四处乱窜。 清河郡主挽了帘,手掌上叮铃桄榔响成一串,镯子宽,衬得手腕更细弱了,她声音冰凉,还带点半梦半醒的懒洋洋:“跟着我这么紧,我能去什么地方?” 跟着她的女官骑一匹宫廷矮马,官袍是精致的一片亮红,显得女官耷下来的眉毛更冷淡几分,整张脸像是个木版画,肃穆得没什么表情。 她慢慢说着话,拿腔拿调道:“郡主身份矜贵,怎么能孤身一人,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地方?”周槿途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明显的笑意:“我来,凑个热闹罢了。” 一车一马相对静默,没人再说话了,主仆之间横着礼节身份,左右没什么真心话说。 她掩下帘子不作声,朱雀大街上都是人,两侧拥挤中间也拥挤,皇帝家的雕车行驶过去,连海银莲的车架都要避让。 第63页 周槿途隔过两层晦暗的纱,看见那年纪轻轻的海银莲,垂下的苍白无力的手指节,几根指头弱不禁风,指腹上还带着玫红色的一点小痣。 雪里一点红梅似的。 周槿途付之一笑,又捻上手掌中玲珑剔透的棋子来,黑白棋子撞在一起,响声细碎,她拢着手掌,刮了刮带蔻丹的指甲。 力士纷纷退让,飘着花瓣的旗幡慢慢收起来,女官在前面驱马慢走,两侧的人流分海一样,留出给郡主车架通行的宽敞<a href=www.po18e.vip/tuijian/kongjian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空间</a>。 两方车马擦肩而过,力士们放下佩剑佩刀,微微躬身行礼,那帘子中却静默无比,没有半点动静。 女官眉宇里浮上来一层不悦的黑气,她勒住马头,微微前倾去探看,但不等她开口来问,一点热气飘到她鼻尖来。 她仔细闻嗅着,面上大惊失色,那分明是带着腥味的血气! 女官勒紧马头挡住雕车,手里的短匕首蛰伏不发,她拿眼神扫视着看不清面容的力士们,暗中向侍从官投出了眼神。 一柄短剑飞出去,带着疾风割开那垂下来的罗纱帘,两侧的人群都不呼喊了,他们好奇地交头接耳,探出脑袋望着这头静默对峙的两方人马。 罗纱帘飞出去了,一同飞起来的还有那新鲜的热血,海银莲张开眼,凝视着涌动的人头,他们面目模糊,唯有嘴巴张张合合,脑中的声音又响起来,半遮半掩的清艳脸上晦暗不明,她手拿金剪刀,竟然生生割开了自己的细嫩喉咙。 那动作快速无比,甚至坚决,力士伸出的手被溅上了血,濒死的海银莲红唇张开,从喉咙中发出粗重的断断续续的喘息,没有惨叫,一支银莲花,连带着穿手镯的手,滑下来,再没有一丁点声息了。 血喷泉一样起来了,一场红雨似的,落到人的鼻尖上,打到人的眼睛里,朱雀大街上瞬间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开始夺路狂奔,车轮声马蹄声交错在一起。 “海银莲!海银莲——来人啊来人!” 车夫滚下车去,两股战战,他顾不得抛下郡主逃命的杀头罪责,因为更深的恐慌攫住了心脏,血落在他眼前,连称得上训练有素的随从们都混乱了一时半刻。 周槿途默不作声垂下帘子,眼底像有贴上去的笑意,她握住被车夫仓促抛下的缰绳,雕车慢慢移动起来,将混乱的人群抛在身后。 马蹄踏碎坠落的鲜嫩花瓣,零落成污浊的泥水,女官半晌反应过来,她迅速甩起马鞭,擦掉脸上还灼烫的血水。 马匹追着雕车向前跑,人潮涌杂,被踏碎的银莲花躺在泥水中,根茎还泛着银色的薄淡的光华。 禁卫营的马蹄宛如惊雷,从城那头,一点点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果然Flag又破了。 今天也要好好养生啊! 第36章 、骨生香 在紧贴过来的耳际和湿汗里越发浓烈,像是在血里流动不止的,与生俱来的骨中香。 海银莲的死不啻于一个轰天雷,炸响了原本平静繁华的街坊,市井街巷乱作一团,新鲜的血泼了一地,黏稠地像要粘住拔腿狂奔的一双双人腿来。 好在禁卫营来的算及时,防线拉起来,没教事态恶化下去,踩踏是止住了,也总算是,没有新鲜的伤亡。 整条朱雀大街快要翻了天去,闲在宫门前唠嗑剔牙的金明卫们,又被支使出来填补空虚的防卫线,天是还没黑,但沉郁又压抑的气氛,彻底笼罩了朱雀一条街。 陆承言低下头,地上的年轻身子已经被翻倒过来,一双眼睛闭合不上,死死地盯直了某个方向,唇角却有一丝诡异又僵硬的笑意,绣着银莲花的裙角,已被满街的人踩到脏污了,早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和款式。 他太久没上战场,蹲在绣花枕头金明卫中闲散了两三个月,但临阵对敌的本能还在,总觉腥风里有些诡异难言的味道,叫他皱了皱眉。 掂着小木箱的仵作一路小跑过来,觑了觑他的神情,赶忙说道:“一条街都看见了,这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 划开喉咙的金剪刀,还抓握在那僵硬的指头缝里,自杀估计是跑不脱了,见证的人足够多了,但前两日还巧笑明丽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穷途末路以死相搏的事件来。 海银莲的裙角上似乎还新熏了香,陆承言仔细嗅闻过,看向匆匆披甲而来的禁卫营:“今年的海银莲,出自哪家歌楼?” “嗨,那不,燕沉堤上拐个弯,就那个什么雪融春苑?听说是中州商会的新歌楼,谁知道呢,他们那几家商会里头,乱七八糟着呢。” “不……”陆承言笃定道,并无一丝迟疑:“不会是中州商会。” —— 火在地底下慢慢点起来,一地污泥一样的流沙囊被铲起来,焚烧干净。 铁风扇还在不断转动着,些许清爽的山间气息流通进来,浑浊难忍的腥风,终于散开来了一点。 周檀蹲下去,看着玛霓挥汗如雨地,一下接一下子地挥着铲子:“这是什么鬼东西?” “喏……”玛霓指着画风惨不忍睹的册子道:“鬼东西这里面都有讲解,我师傅说,不是蛊物就是毒物。” 毒蛊如果是引子,引子后面也该有作为基础的原料,冒天下之大不韪,拿人体来炼蛊,多多少少追求的都是保留人的能力与部分特质,再在这基础上,为己所用。 第64页 而这些泥一样的鬼东西,也不该是人,周檀合上页子,思索着说:“给什么东西下蛊毒,会变成这等样子。”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才开始学这些鬼画符……”玛霓默默挠头,断断续续说:“我师傅挺懂的,要不等他,回来?” 周檀不置可否地凝视他,想起跑路许久的大萨满,又是满脑袋无处化解的怨气。 他一抬头,就看见述问风灰头土脸的一张脸,正挥着小旗子指挥清扫。 矿是没事,金河也在铁壁后头不为所动,静静流动着,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周檀慢慢摩挲着下巴,一丁点疑虑还没摸到答案。 述问风跟玛霓估计是各自有各自的心虚,一个担忧自己学识不精,一个生怕自己被大君问责,两个人挤在一起鹌鹑似的嘀嘀咕咕,蹲在地上半晌都没挪个位置。 周檀挪过去看赫连允,他总觉着洞穴里还有未曾平复的热浪,火堆一烧确实干净了点,但点燃的柴禾,似乎带起来另一层翻涌不息的热浪了。 这热度绝不会是正常的,赫连允如有所感,默契地偏过头拉住他的衣袖:“向后靠一些。” 正当此时,玛霓怀里的星盘轰然响起,它不断地旋转着,无数看不清颜色的光点奔跑过去,又在星盘的边缘湮灭不见,坚硬无匹的东海铁,在尖啸声中化作无数碎块,玛霓厉声大叫,眼珠子化成牛乳一样的白色,他向后跌倒,怀中再也抱不住的星盘像是无数道利箭,连着尖锐的豁口砰然射出。 正朝向赫连允去了。 周檀当即拔剑,尖锐的声音正搅动所有人的颅脑,三尺水再度出了鞘,旋转着劈开了零碎的铁快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赫连允刚握起刀,只觉阔别许久的头风再度造访,这访客当真是会挑时候,他心里一哂,手起肩起挥刀斩铁。 “辎重部……”他克制着翻涌的抽痛,只是沉声道:“先退出去。” 正骑在半山腰伸脖子的辎重部也没多话,推着家伙事儿一溜烟先出去了,场子一时间旷阔了点,视野也终于清晰了些许。 头风在又掀起来的飞沙走石里愈演愈烈了,周檀发觉扣在肩膀上的手掌都有汗水浸出来,他索性腰身一提,左手先抓住撅过去的玛霓,一把甩出洞口。 灵童不算轻,他肩膀一抽,嘴角跟着抽搐了一下,心里默默盘算,这人的体重,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怎么样?”周檀转过头问。 “没什么事。”赫连允答道,继续沉声冲述问风说:“退出去。” “阀,阀开了就行……吧。” 述问风也觉得不对劲了,一头往洞穴外出溜,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了,这热度太超过可接受的程度,他实在是,想破头,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来。 周檀在风里嗅到一丝难以言明的香,他眼神一凛,脸转过去,贴着赫连允的腰身,低声耳语:“不必管阀,到上面去。” 人贴得太近了,眼角的痣快要无限放大,他听见耳边几乎算得上轻柔的耳语,风一样擦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能压过腥风的一点浅淡香气。 熟悉的,熨帖的一点淡香。赫连允这会是确认了,那绝不是衣衫上的熏香,反而在紧贴过来的耳际和湿汗里越发浓烈,像是在血里流动不止的,与生俱来的骨中香。 —— 烟阁的后院有融融的灯火,锅碗瓢盆一齐在响,到了晚饭的钟点,悬挂在后院的黄钟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响着。 陆承言往自家的将军府拐了一趟,扔下轻甲便没了影子。他从幽暗的小门里挤进来,整了整干净的衣摆,迈起步子往前厅去。 一把及腰白胡的大管事夹着算盘,才从前厅蹚水似的滑出来,愁得胡子快要掉,他抬眼瞧见来人,老嘴一张差点直呼大奶奶,但好在挤眉弄眼的侍女疯狂摆手阻止了他,大管事让开道,两眼抬起笑着说:“将军回来了。” “商蘅芝呢?”陆承言直接问起他来。 “屋,屋里呢。”大管事抬手一指,毫不隐瞒,见人踩着重靴进去了,忙不迭老腿一滑,抖着一双手质问道:“你们又干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啊?家主前脚一抬出去了,你们就闹翻了天,赶明人回来了,非给你俩吊到门口去挨鞭子。” 侍女撮着牙,酪子也吃不香了,杏眼一瞪:“啥,啥干啥了!娘哎,这玉京城里,扣给我们的锅还少吗?” “真没事?”管事半信半疑,心里跑马灯似的过了一沓子案底。 “没干!打人出千,一样没有。”她甩一甩粉纱袖子,牛头不对马嘴:“两袖清风。” 清不清风是不知道了,商蘅芝正歪在她的紫云小榻上斯文喝着茶,手掌上托几珠亮晶晶的石块,见了人才慢腾腾坐直身子,轻声说:“阿嫂怎么来了。” 陆承言被噎了一口,他避而不答,捏着鼻子认了,坐下身子问道:“雪融春苑,是你的楼么?” 一听这兴师问罪的语气,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商蘅芝起得太晚,一觉直接睡到黄昏时分,街上的热闹她是半点不知晓,她两脚一蹬,脑袋一转:“哦,那才开的歌楼啊,谁说是我的来着。” “城中都这么说,所以……”陆承言勾了勾杯子来,又问道:“是么?” “扯呢!”商蘅芝瞬间出声,她拍案而起,指天发誓,桌子上的杯子盆子一起抖:“咱家的楼,哪有四个字的名字,一个楼起四个字,十座就是四十个,起名起不过来先不说,脑子再好也记不全啊。谁又把锅扣给姑奶奶了,看姑奶奶这就咬死他。” 第65页 她张着大嘴作势咬人,被陆承言轻轻拨开脑袋:“不是便罢了。” “阿嫂啊……”她一屁股坐回榻上去,啜口凉茶,接着道:“有的锅能背,有的黑锅,那是真不能背,至于贩人炼蛊……” 商蘅芝轻嗤一声,两条眉毛轻轻一挑:“缺那点烂钱?” 陆承言一时无言以对,他环视四周没再出声,前厅里金碧辉煌亮瞎人眼,不是他常来的那间屋,但富贵得如出一辙,他叩了叩桌案,只顾想起,那具似乎带着未尽之言的尸身来。 “贩人炼蛊?”他沉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感觉双线并行确实很费脑子,我的脑袋可实在是容量太小了哈哈哈。 第37章 、瘦金书 好似大笔一挥,山河留痕,沙石泥灰一层层堆上去,都没能埋住那天地为之失色的一笔金钩。 中州商会实属是不缺钱花,江湖人称商家,说是「金银堆上睡条老狐狸」,没几天前,老狐狸前脚出去视察分舵了,剩下一大家子家眷,天天闹得鸡飞狗跳。 商蘅芝从桌子下面掏出折成一团的水陆图,薅着秃了毛的笔尖,笔头在图上转了一圈,她低头说道:“这就差人去问问,话说这金明卫,怎么还管查起案子了?你平日里,不都没什么公务要办的么?闲着多舒坦,俸禄还一分没少。” “风口浪尖,要有人顶在前头……”陆承言没再接着说话,反而瞧了瞧她手里油光水滑的亮珠子,问她说:“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她两袖一甩,鞋也没穿,撑着桌板站起来:“这就去查。” 两人顶着风帽从后门出去,商衍之喂的那只长毛白犬蹭上来哼哼唧唧地叫,它长有一张狐狸似的干净小脸,两只眼珠滴溜溜转动着,下半身却膨胀得充了气一样。 陆承言捏了一手的重量,从长毛和喷到脸上的口水里挤出自己的鼻子,问道: “你刚刚说,炼蛊,是什么?” “小道传言……”商蘅芝抹着自己稀稀疏疏的眉毛,手上眉毛上全是炭灰:“那雪融春苑一到玉京城,不过一两个月,就建了那么大一座楼,揽了那么些大生意,难免有些风言风语。” “是真是假?”陆承言把白乎乎的一团肉举起来,放上院墙。 白毛大狗呼一声跳下来,溅起一地的飞灰。他对大生意没什么兴致,只是低声问话。 “半真半假。”她收回琉璃片子,眼底晦暗,瞧不见光泽:“买卖是真,炼蛊是假。货船里塞得全是人,走南边的水道,上来的。” “南边……”陆承言倒有些诧异了,玉京城已然是太偏南的地界,再向南去……水陆纵横的道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是海路…… —— “轰隆隆——” 大大小小的碎石块不断地落下来,耳鼓里几乎要塞满烟灰。 外面的叫喊声已经听不见了,周檀觉得鼻尖里烘的全是热腾腾的烟雾。 前面的铁皮慢慢上升了一点,石块碰撞在一起的响声虽然大,也没撼动这牢靠的铜墙铁壁。 可见述问风,虽然为人十分之不靠谱,业务水平还算能打,没给天下第一的名声再抹一层抠都抠不下来的黑泥灰。 周檀被地动抖得快抓不住剑头,他扬起脸,凝视抖下一层灰土的洞顶,赫连允还伸手拎着他的后腰带,一头抓着人,一头去检查轰轰隆隆抖动着的铁阀门。 他回头看了眼周檀,嘴张了张想说话,似乎想推周檀先一步后撤出去,手掌慢慢张开贴过去,结果一个没拉住,周檀剑一样飞窜出去,走得比他还靠前,两脚拖着走出了平时没有的速度。 “还要看什么?”周檀回过头来问道:“你不肯退出去,是还有什么要检视的东西?” “会炸……”赫连允收回视线,低低说道:“下面有火。” “下面有火——” 述问风从洞顶扒开个小口,应声虫一样,大声喊着:“要开水阀——往下,往下扳!” 周檀打眼一瞧,述问风的脑袋卡在半大不小的窄窄土口里,半条眉毛被火燎了,不对称的两道黑线挂在脸上,滑稽里有一丝好笑,跟个烧秃了的矮胖土拨鼠似的。 于是周檀在这紧急的状况里都笑出了声,又笑着纵身一跃,踩住洞穴的左墙壁,从墙上借了力,轻飘飘挂住了半空中巨大的铁水阀。 一溜阀门从小到大排列着,下面一排,是控制支流的小号阀门,述问风出去前开了一多半,只剩头顶最大号的黑铁块荡荡悠悠,还没被扳下来。 周檀一只胳膊抬上去,刷地一拽,阀门半点没动。半空里借力也没处借,他被放了风筝,挂在铁阀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挑肥拣瘦的弊端这时候全暴露了,他拿两只胳膊抓,整个人的体重都加上去,竟然都没带动那黑沉沉的一道铁。 赫连允扫视周围,跟着他一跃而起,竟然也是飘飘然的好轻功,周檀没来得及称赞一声,就被人拽住了后腰,一只手探过来,先划过挂在腰上的带钩,接着若有若无地贴到了腰线上,还带着点过分的热度。 两个人的重力带动了纹丝不动的铁阀门,它嘎吱嘎吱地响着,慢吞吞地向下挪动,地下已经裂开了一条缝,周檀向下看去,竟看见了焚烧着的红色的火海。一团红艳得像一团血,蓬勃着燃烧着。 第66页 “这……”他满脸疑惑:“金矿怎么建在火上?” 真是不走寻常路。 “那是金生火……”述问风居然还有空闲把头往洞里塞了塞:“哎呀,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先开阀门。” 周檀懒得搭理他,又想起被塞在柜子深处的玉净瓶,两眼一翻再次发力,铁阀吱吱响着彻底归位,地缝也跟随着这一声响声,慢慢合拢了。 他看见远处的水喷涌而来,漫过了地底下的金与火,那一团正旺盛的红色被重新埋进地底下。 他没再开口去问半山腰上水是哪里来的,只等着回去细细盘问述问风。 不愧是个赫连允都扶额称奇的奇人,周檀咬了咬干燥得发涩的唇,攀着绳索上了平台。 述问风又忙不迭丢下来一个小筐子,筐子上系着绳子:“快上来快上来。” 不知道用来装什么的篮筐,黑的灰的撒了一筐子,上头的绳子被摩擦得起了皮,颤颤巍巍的。 赫连允把周檀托进垂下来的小筐子里,才冲着上面说:“拉绳。” 绳子一拉,没动,述问风悄无声息地放下绳子,偷摸压低了嗓音:“那谁,快过来拉一把。” 听见了声音,玛霓跟着几个人凑过来,他刚从新一场昏厥里醒过来,整个人脚步虚浮摸不清方向,一双眼睛肿得像鱼泡,他游魂似的伸出双手,喊了一声,提动了拉着人的绳子。 周檀被慢腾腾地拉上来,他快要把白眼甩到这两人脸上,默不作声踩出来,便接了绳子去拖赫连允。 赫连允搁下刀,环视一圈,军械部是霜打了,辎重部是花谢了,一个个蹲在外头不出声,脑袋缩进壳子里装乌龟,这底下飞沙走石一场过去,伤亡倒是没有,只不过一群人灰头土脸衣破鞋飞的,像是逃荒,还逃得一塌糊涂互相踩踏,没一个整洁干净的。 述问风敲着脑袋来回话,周檀没去听,转到另一边去往里看,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出去,方才的动荡和小范围的爆炸剥去了这头山腹的砂石,山壁上,一层厚厚的外皮被摩擦下去,里面隐隐约约闪烁着润泽的光点。 不是金色,也不是白色,一种难以形容的色泽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从缝隙里流出来,再在日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等等……”周檀下意识挽住赫连允的手,轻声说道:“那里似乎,有字迹。” 只凭着一线裂开的缝隙,确实看不清楚,只有一丁点转折和边角让人觉得那是字迹,但周檀分明觉出了残余的千钧笔力,好似大笔一挥,山河留痕,沙石泥灰一层层堆上去,都没能埋住那天地为之失色的一笔金钩。 —— 雪融春苑。 和别家歌楼不怎么一样,雪融春苑建造在冷清的郊外林子里,门前冷冷落落,还种几棵稀稀落落的竹子。 一条小道渺无人烟,偶尔停下来一两辆不起眼的油蓬车,也不知道是用来载货的还是用来拉人的。 站在这儿乍一看,也不知道这东家是想要讲求清清冷冷孤芳自赏的格调,还是当真生意惨淡没人来。 前门搭得很高,灯笼从梁顶垂下来,在风里荡悠悠的。 “你要不,别进?我怕那老狐狸回来咬死我。哎,哎哎——”商蘅芝赶忙跳下车,顶着帽子跟着进去。 陆承言撩开衣摆踏过门槛,装腔作势从家里翻了个半旧的折扇,但摇得不得章法,两根指头一滑,快要卡进竹骨缝里。他冷着脸,扫视看起来簇新的雕梁画栋。 没有人在门前迎接,整个前厅,一片死寂。可这分明是座新楼,一座才捧出了今年名震天下的海银莲的新楼。 诡异都快写到牌匾上了。 商蘅芝捏着鼻子小跑进来,极其不合身的男装挂在身上,她又拿一根炭笔抹了眉毛,远看过去黑漆漆一团。 “呲啦——” 灯火倏地暗下来了,那雕琢精巧的流苏灯,竟然砰地一声,化为了齑粉,像是万千荧荧光点,散落在了这楼阁四处。 伸手也不见五指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终于快要放假辽,过几天努力多更一点! 回头看总会觉得前面各种不对,非常感谢大家包涵—— 第38章 、剥风霜 对面的山壁缓缓露出了一半原始的面目,能确认山壁上确是字迹,但风刀霜剑的,一看就是过去太久,一团模糊。 周檀往那道缝隙里又凑了凑,他的眼神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完全是白瞎了清亮的眼波,好看是好看,全是摆设,五米开外,人畜不分。 他鼻尖怼到土层上去,也没看清楚那缝隙中对面的字迹。对面的土层是被小范围内爆裂的碎石撞下来的,现在炸也不炸了,水阀一开,火也灭了,泥沙也冲走了,总也不能派几个人爬过去,抄着小铲子过去挂在半空中刮土。 虽然述问风太有可能干出这种没眼看的事情来。 巷道那头,述问风一拍手:“等一等,我来看看机关。”他矮着身子又下来了,拖着衣服在小道上慢慢滑动,机关被他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小榔头在他手里敲敲打打,叮叮当当查看完了所有大小机关。 几个士兵伸着手驾着一会安静一会炸毛的玛霓,各个又惊恐又不知所措,抓人的手都微微颤。 “这……这怎么回事?” “怎么知道?!” 第67页 灵童过灵是常见的,但没这么常见,玛霓一会儿像是被雷劈了,一会像是被狗追着咬了一大口,一会大叫一会抽泣,半晌没安静下来,好不容易安静下,还让人担心他那呼哧呼哧时有时无的鼻息。 “也不知道怎么了……”述问风怀疑道,伸出一根指头戳玛霓的脸,玛霓脸上陷下去一个软软的小坑:“谁刺激他了?还是吃坏肚子了?唱戏都没这么唱的。” 灵童两眼朝天一翻,死鱼一样挂在别人手上,回答是没法回答了,连个泡泡都没力气吐。 兵荒马乱过一会儿停下来了,周檀整个人都快埋进土墙里,对面的山壁不给他看清楚那硕大的字迹,他脖子都快迸出一道又一道的青筋。 实在是扎眼。 周檀被赫连允从墙上撕下来,鼻头上蹭得全是黄黑的泥巴,赫连允忍了一会,还是伸手轻轻擦掉那块泥,说道:“过去那边再看吧。” 周檀拿脸在他手上一蹭,眼睛终于不再使劲往那边看了。他抓住玛霓晃了晃,玛霓两手向空中一伸,霍地醒过来,张口就想大叫,接着被周檀一把堵住了嘴。 “别叫……”周檀轻声安抚道,拎着他的发辫扔到脑袋后头去:“你看见什么了?” “火……”玛霓轻声说道:“天火。” 述问风牙也不剔了,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他腾然其身:“什么!” 周檀掀了掀眼皮没说话,他慢腾腾蹲下身子来,这些神神鬼鬼的词汇这几天是在耳朵里跑了个遍,他捡着听全了,大部分都喂给汤锅了,也没留下多深刻的印象。 赫连允的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但他凝视周檀一时半刻,缓缓冲身后挥手示意。 辎重部终于撞上了强项,一个拖一个跳下这头的平台,挥着大大小小的家伙,去剖开对面不断落下砂石的山壁。 整个洞穴都变了形,周檀满脑子想不通的疑虑,他踩着土堆索性坐下来,声音放得更轻更低了:“这里的天火,怎么说?” 玛霓抖着下巴不出声,下巴脱臼似的垂下来,他张大嘴呼气,他断断续续捞回了神智,默默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郎君见笑了。” 人算是回过神来,他回忆着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片段和画面:“看见,看见天火过境。” 周檀挑眉,天火过境是这地界常常会说到的话,夏季里潮热难忍的时候,上街能听一箩筐,但他过界桥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半点没体会到传说里睡觉都得躺水里的酷热时节。 远古的传说更是花样繁多,早变了不知多少种,他薅着赫连允随口问过几句,最后都困得两眼一闭一句没听清楚。 “不是那个天火,是……”玛霓吞了口水:“是最初的天火。天火过境寸草不生,若这真是预知,那——” 玛霓一时不知道是该相信自己的能耐,还是直接认定自己不学无术,两只手被他绞在肚子前面,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述问风的声响不清不楚传过来,周檀侧耳听了半句,把手里的水瓶递给玛霓:“喝一口吧。” “那些新人,我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监视从来都没松懈过,怎么可能,让这些东西混进来。” 玛霓偷偷伸出头,指着残余的没被清扫干净的碎屑,随时解说道:“说的就是——那些东西——” 周檀险些直接瞎了,他看了一眼就转回脑袋,喉咙口都觉得不适:“流沙,囊?” “这东西邪门得很……”玛霓比划着说:“白天里看上去就是一块皮子,贴在墙上藏在床下,根本看不出来,一到晚上,充了气一样,里头的骨头架子就嘎吱嘎吱撑起来,出溜着到处滑动,你打它,打碎了还会砰砰砰炸开,骨头碎屑跟刀子一样,刚刚你也看见了,棘手得很。” 玛霓讲得绘声绘色,必要的时候不但有手势,还有嘴里成串的特色音效,赫连允捏着沙屑仔细看了看,也没接述问风着急忙慌的话头。 “你总该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炼制吧?” 赫连允突然转头,盯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玛霓,玛霓一口水呛在喉管里,他弱弱出声说:“嘎?” 他用了「炼制」这样的词,周檀一顿,他直起身子来,等着呛水的玛霓回忆起自己修行生涯里被师傅填了鸭的知识来。 “嘎,我记得,要先有骨头,还得是处理干净的骨头,你说这哪有这么些原材料给他们用啊。” 说的跟个菜单似的,周檀暗自腹诽。他撩开衣摆站起身子,鼻尖忽如其来的烟火气终于一散而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流动起来的山间风露。 一滴露水砸到他指尖上,圆滚滚地一路滑下去,在地上留下个小小的碎坑。 对面的山壁缓缓露出了一半原始的面目,能确认山壁上确是字迹,但风刀霜剑的,一看就是过去太久,一团模糊。 —— 玉京城里天上黑了,人间的灯就续上了,总归是要彻夜地亮,彻夜地热闹。 但陆承言倾耳去听,周遭一片死寂,隔街的热闹偶尔能传过来,惊起屋梁上扑扑簌簌的振翅声,不知道是鸟是乌鸦,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长翅膀的能飞的货。 他之前是没来过这地界,但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这歌楼在玉京城里有点半斤八两的名声,不管是说姑娘娇艳的还是说嗓音清冽的,都有人气儿有活人,不该只剩下风吹窗户纸,吱吱呀呀地响着。 第68页 连半个人都没有。 商蘅芝去摸怀里的火折子,她放轻脚步,跟紧了前面的人,也并不点燃怀里的灯火,只瞪大了双眼,等着适应这楼里过分奇怪的光线。 红灯笼晃晃悠悠在风里飘,她揣着把短刀,绷紧的手腕掩盖在衣袖之下。 雪融春苑建了八层楼,实在不能说低矮,木质楼梯上铺着细软的绒毛毯子,走起来也没什么声响。 二层、三层、再到四层,都没什么声响,整栋楼死了似的,只有穿堂风和流水滴答滴答的。 这楼像是等不及来查封的人,自己先一步封闭起来了。 金明卫闲散得很,能进去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惹眼的勋贵人家,城里一边嫌弃他们绣花枕头,一边觉得是个安度日子捧铁饭碗的好地方。 接了案子是真,但等宫里发文派遣人查,公文走完一圈,这些公子哥估计才会挪挪屁股趁着傍晚天气凉爽,出门干公务。 四层楼,栏杆摔了一半,倒在地上。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一前一后走,短刀都握在手掌心,陆承言无声地指向东面无人的幽深长廊,长廊尽头闪烁着明灭的光晕,像是富贵人家常常用来照明的夜明珠。 但这枚夜明珠不知道是生来与众就不同还是沾了什么脏东西,散着红绿色的暗光,整个廊道被照射得一片诡戾。 雪融春苑的楼里和别家楼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同样用了斟月楼首创的「回」字结构,这样的木架构搭建时有些难度,但每一层每一间屋,都能对着外面开个窗通风。 与此同时,朝向里面时,还能观赏一下一层楼的歌舞升平。 现下是没歌舞升平了,商蘅芝踩着地板,身前的栏杆被劈断了,荡荡悠悠的,要是不细看,早被风卷着掉到一层去了。 中庭像个无底的黑洞,黑沉沉的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气息,陆承言向下瞄了一眼,转身走向光晕的所在之处。 尽头的门被他轻手推开了,他嗅着风里残余的血气,脸上浸出来些微寒意。 红绿的光还在一闪一灭,一时看不出是人在装神弄鬼还是冤屈的魂魄在无声哭嚎,门被砰一声甩上了,商蘅芝立时出刀,卡住了不上不下的门锁。 “扑棱棱——” 窗外,一道影子闪过去了,上面是头下面是肩,看起来像个人。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在我的四处模仿下,我的口音已经非常四不像了,如果文中大家的口音各有各的奇怪,可能都要怪我自己乱七八糟的嘴。 明天又要去赶个车,更新可能又要深更半夜了,请大家不要等,非常感谢—— 第39章 、打琵琶 髹金漆的琵琶被细细的手腕高高举起,朝着另一个方向狠狠砸去。 短短没个几天,人声鼎沸的繁华地没个人影了,长相奇特的夜明珠被商蘅芝掏下来,她搓着上头累积的一层灰尘,擦了几道就揣进怀里:“我这么尽职尽责,金明卫也不给我发个俸,话说这鬼楼,能不能换个时间出来闹事,晚些就耽误睡觉了。” 陆承言没搭话,只是指着右边向她示意,两人分开,走上对称的两条道。 觉是早睡不了,她拿刀把卡住开开合合的门缝,换出个色泽柔润的夜明珠来照明,一边絮絮叨叨:“歌楼歌楼,重要的是开门做生意,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热情,没个人出来迎迎,还想办什么大生意,一点道上的规矩都没有。” 一阵风起,夹着影子忽闪飞过去,被刀卡住的门更是大声吱叫起来,格外彰显起自己的存在感。 商蘅芝大概是想一把气死商场上的潜在对手,索性扬起声音:“我说啊,贵客都上门了,还这么娇娇羞羞小小气气,闹呢。” 没半个人搭她的话,她只能寂寞地微微叹口气,半个身子都露在明明灭灭的光晕里,耳朵动弹起来,在风声里捕捉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响声在窗外,又一道黑色的影子飞闪过去,陆承言放出衣袖下的细刃来,正中中心。 没有东西落下来,只有微微的「扑哧」声,像是什么,化作了一团烟雾。 一息之间。 中庭的流苏吊灯轰然坠地,琉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两侧的架子上,不管是南郡的青瓷还是舶来的银壶,统统在地上砸了个透,最后一点光也灭了,不管是海珍珠还是夜明珠,都在响声中轰然爆裂。 商蘅芝狠狠抛出怀里的烫手货,值点钱的东西统统炸了响,陆承言在暗色里瞧见,商蘅芝大嘴一张无声怒骂,竟然有点不合时宜的笑飘了上来。 他翻身跃起,躲过朝自己飞来的几道碎片,中庭下,四角屏风全部倒下,露出中间莲花一样的舞台来,而那舞台中间,竟然慢慢闪起一层浅红色的光晕。 百折千回的女声响起来了,听不清楚里面的词句,轻飘飘的,凄惨惨的,掺着南边女子似乎与生俱来的娇柔劲头。 —— 锦绣堂…… 周槿途歪在榻上,剔她那修剪得没有半点棱刺的指甲,甲面早修过无数次,养护得十分精细,蔻丹糊了一层又一层,半点不嫌油腻。 身上的衣裳带鞋子全换了一套,堂外的侍子,正点着火盆烧她那喷了一身血的金线衣。 血糊得太多,红衣上带着一块一块的暗沉,斑斑驳驳,眼看是穿不住了。 “郡主的衣服上,哪沾来这么多血啊?白瞎了白瞎了,这么好的新衣服。” 第69页 “街上,听说朱雀大街上闹大事了。”半大的小侍女嘟起嘴做口型,从她鹅黄色的小裙里掏出香粉扑脸:“死人啦——” 穿过一道长路和一片木槿花丛子,才是挂着牌匾的正堂。檐子上还滴着水,隐隐约约传出来里面的谈话声。 女官尽心尽职地站在一侧,两手垂下,她朝前来问候的内侍行了礼后,就目不斜视地站到了一旁去。 “郡主今儿下午,看见什么了?怎么一个人驾车闯回来了?” “我受惊了……”她面无表情:“所以驾马奔逃。”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语气都波澜不惊,实在看不出什么受惊的迹象。当街死人血溅一身,她是没有半点发噩梦的迹象。 “陛下怎么会有问责郡主的意思……”穿了蟒袍的内侍安抚道,他不站着,反而有了把椅子坐:“只是这案子派给金明卫,明日多半会有人上门询问,也是来给郡主留个信,您是在场的人,又离得那么近,不得不来叨扰。” “是么……”她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离得近啊,那小娘见了我,就忙不迭拿剪刀扎自己一刀,我,长得那么不入眼么?” “郡主说笑了。”内侍答话,他长了一对格外纤秀的眉毛,垂下头时格外像是拿眉毛看人,一双眼和薄眼皮要抬不抬的。 堂下没人笑,只有周槿途掀了掀嘴角,明艳逼人地笑起来:“问罢,问我又能知晓什么?晦气得很啊,出个门,就喷我一脸血。这叫我以后怎么敢出门?” “金明卫?”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嗤笑一声:“案子怎么要归他们查?绣花枕头空皮囊,拿脸查案么?” 内侍掩起袖子笑了笑,不做声,向她行过礼便退出去,一阵风一样,门被轻轻刮上了。 周槿途松开握紧的拳头,指着桌上没人碰的茶水道:“茶凉透了,罢了,不喝了。” —— 「绣花枕头」一刀劈断了坠下来的木梁头,木屑乱飞,一通响声。 中庭里飘出个女子的浅影,这影子轮廓很明显,女子娇俏的肩膀和裙摆能看个清楚,她怀里抱琵琶,一双手搭在颤巍巍的弦上。一个人一个琵琶,都带点快破碎的凄苦感。 她坐软椅上,垂着头垂着手,看起来半死不活的。鼻尖玲珑小巧,鼻孔里却淌着两道黑红的污迹,总归着屋里都是半红不红的光,看什么都是一片黑红。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在唱什么?半句听不懂。”商蘅芝掏耳朵,一脸为难:“什么地方的话?” “南边……”陆承言说,他站着也没动,自己甩不好的折扇勾在手指上,这黑灯瞎火的,他竟然有点听曲的雅兴,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海上。” 曲儿唱到了高潮,女子声线越发地尖利起来,哭声风声歌声一起响着,光线一会亮一会黑的,商蘅芝摇摇头,拎了把椅子问:“坐不坐?” 没收到回应,她自己蹭着去坐,屁股没挨到椅子,大弦小弦就化作粉末,下面的女子在风声里尖声叫着听不清楚的话语,髹金漆的琵琶被细细的手腕高高举起,朝着另一个方向狠狠砸去。 “轰——” 琵琶也裂了,彻底摔了个碎。 “哎哎哎……”商蘅芝不甘寂寞插话道:“不要了给我啊,家里才空出来个架子。” “没有架子……”陆承言按回她的脑袋:“不要往我房里塞你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我塞的么!” 但下面响起的声音,仔细听过去,并不只有刚刚那一道,琵琶像是正中什么东西,木头撞上了什么硬物似的,两边都碎了大半。 那歌女动了,她跳下软椅,抄起裂了几道缝的大琵琶,加大力道,再次砸向了地板。 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了,上头的两个人一时有些无言。一炷香都快烧完了,那歌女不知疲倦似的,不断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上了发条一样,举起琵琶,砸下去,再举起来,再砸下去。 她那细瘦的腕子居然力道不小,一连砸了数十下,最后连中庭的玉石地板都有了点裂开的预兆。 “看这成色,像是有点品阶的玉川玉……”商蘅芝眯起眼道,难为她在扎眼的红光里还能看清楚地板成色:“虽然没你那块好吧,但也不差了。本来还想撬走垫池子来着。” “省省吧你。” 歌女的发钗也掉了,珠钗落地一声响,她那一头长发水一样泼下来,身上估计还因为剧烈运动,出了点薄汗,发丝沾上了脸,琵琶四分五裂地躺到了地上,光闪过去,琵琶身子以下,赫然是半个血糊糊的人体。 “呦,刚还说没半个人,这不就来了。” 商蘅芝站起身来,从门把上拽回自己的刀把。她站四楼,脖子伸长往下看去,灯慢慢地亮起来了,虽然还是半明半暗的样子,好歹能把脸勉强看见。 她先往左看一眼,又向下望去,歌女披头散发,眸子浸了水一样,在这样一言难尽的视野里,也有点清澈见底的意味。 打完琵琶的歌女微微举起一把折扇,双目凝视四层楼,那扇子上垂下小铃铛,在风里飘着响起来了。 “呦……”商蘅芝道:“北边来的啊,您这一手琵琶,打得不错啊。” “无他……”宋青菏撩开长发,莞尔一笑:“唯手熟尔。” “这又是哪位啊?”商蘅芝一指地上一滩泥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人又不像人,像是骨头架子又不像,总之是乱七八糟不忍直视。 第70页 “估摸是,同行?”宋青菏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窝,折扇被她珍重地收进怀中:“商家主,久仰。” “咳咳咳,家主才出门去了。”商蘅芝只想跳下去捂她的嘴:“宋小姐来得挺快,郎君的信没到几天,您倒是兵马先行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来晚啦!赶车实在是太疲惫了。 非常感谢大家—— 宋小姐:装神弄鬼请找我,专业团队为您服务。 商小姐:赚钱赚钱。 今天姑娘们的戏份多了点,周郎君可能忙着去加餐了。 第40章 、逾年书 “瘦金之体,霜雾之交。”赫连允侧过脸,低声复述道:“金生于火,流于金河,火中炼金,要点有三,自行滚去背诵。” 幽州城外天还没全黑,周檀捞了碗筷去围观洞壁上的大工程,辎重部连带着三五个穿青色衣服的人扒在洞穴上头,一层层泥土被剥了刮了大半天,总算是露出些许端倪了。 “新人都是从北边来的。”述问风还在断断续续回忆着,他敲着脑袋说:“盯也盯紧了,一刻都没离人,怎么就会炸了呢?” “是啊……”玛霓蹲着,噎他道:“怎么就炸了呢,就跟你说不靠谱,蛇没引出来吧,家还就是被炸了,还问怎么就炸了呢?你说怎么就炸了呢?” 周檀晃了晃脑袋,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眼里总算能看清东西了。 他环着自己的碗筷,往一边挪了挪:“所以呢?北边?北边是什么?” “穷发,北有穷发一部。”赫连允蹲下来回答他,捏走摇摇欲坠的一双玉箸:“大都是争草场粮资的事,年年都有。” 他指向依稀可见的燕山之口,还是苍茫一片:“向北去,三千里,便是了。” “三千里……”周檀摸了摸油光水滑的手指,他揣来的油饼,被仔细地包裹着四角的油纸,还被人特意塞了多余的肉块,一碰便要流上一手的油:“不算远了。” “是……”赫连允道:“不算远,快马行军,几日的路程。” “穷发部的马,算快马么?”周檀从土坡上直起身子,蹲久了双脚发麻,又是一歪,他先端住了碗筷,再拔直了自己的腰背来:“比起瀚海马,怎样?” “这,我知道我知道!”玛霓赶忙抢答,说道:“快是铁定没瀚海马快了,身子骨架也没瀚海马那般强健,但耐力极好,毕竟往北去,那冰天雪地的,寸草不生的地方,能长起来个活物,多难啊。” 周檀越过山峦去眺望,一双眼上像是总挂着雾茫茫的白雾,他使劲晃开一片模糊,隔过层层起伏的高矮山丘,望见有那么点斑秃的燕山口。 这山口上累积着经年累月的霜与雪,同样背负厮杀许久的血与火,界碑被连根拔起过,也被马蹄粉碎过,挪了又挪,迁移过无数次,在山口下的转角处,落地生了根。 幽州还没到天寒地冻的境界,却已经不太能长得出俊丽的树木了,低矮的草丛稀稀落落地扔在燕山坡上,长得再绿的草场,也不过是刚过脚背的高度,勉强能碰碰人的膝盖。 山上斑秃了似的,一块绿一块黑,风一吹过去,一团狼藉。 说话间,风又从山口席卷过来,还裹来一层漂浮的黑白云雾,黑沉沉的雾气在半空里走,颇为大方地拿桶往下接连泼起水来。 漠北几十年估计也没遇到这么大的雨,东奔西走根本没人会想起带个伞,一群人狼狈地抱头鼠窜,辎重部的人猴子一样挂着绳子从山壁上下降下来,兜着衣服往石头檐子下头挤。 “躲雨了躲雨了——” “这天,怎么跟漏了似的。”玛霓嘟囔着,早有人奔上来,手里撑着生铁的机关伞,顶在灵童头上遮风挡雨,这铁硬雨点也不输,砰砰砰像是火铳走了火,打得玛霓一头昏沉,他堵住耳朵哀嚎:“怎么这么大的雨,这淖子里又要涨水去了。” 但大君不愧是当惯了一家之主,有一对拎着一家鸡飞狗跳的铁腕子,来的路上揣了锅碗瓢盆,还记得在马车里塞把没人记得的油纸伞。 小皮纸粘得很是牢固,大风大雨飘过来,两个人居然还能有点闲情逸致,支在山头的平台上,远远去看燕山口。 凄风苦雨像是看景一样,周檀想着,轻声笑起来,他往装了一堆杂物的避水柜上搁了碗,回过身去看一簇簇的雨。 暴雨已经不像是用瓢泼了,用桶泼用锅洒都没这样的阵仗,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把箭从天上狠狠射下来,整个天都漏了,雷电像游龙一样上天入地,呲呲啦啦劈在对面的山头上。 玉爪一边在风里缩着脑袋飞,一边被大风卷着,张开了时常缩成一团的一对小翅膀。 “呦……”周檀看它道,语气惊喜:“这翼展竟然,还入眼。” 半空里的鹰估计是听见了,有点娇嗔地大叫一声,兜头冲进平台上,抖着又湿又重的一身羽毛,洒下了一大片水,周檀的袍子又湿了,他两眼一黑,奋力歪脑袋,拒绝一只湿淋淋的白鹰脑袋来蹭。 嘤嘤叫着的湿脑袋还是蹭上去了,这下周檀的脸也湿了发丝也湿了,他把玉爪夹到袖子下,不许它再扭动,周檀擦去脸上的水,一时失笑:“又是火又是水,什么光景,一天都看全了。” 可这天上泼水的,还有点不愿意被看全的娇羞样,没下一会雨就放晴了,轰隆隆炮仗打完就走,一团黑云留下个滴水的尾巴,又拖着层层的雾气往北飘飞过去了,不知道该轮到哪家州府,被天上的瓢当头泼上一身的水。 第71页 “那字!那字出来了。”玛霓突然放大了自己喇叭一样的声音,他叫道:“快看那头的山壁。” 奋战了快两天,山上的字书终于是,露出真容了。 周檀又眯起了一双眼,使劲想去看清对面的景,雾又飘过来了,他脑袋架在赫连允的肩膀上,连着干燥的赫连允也从头到脚开始流水了,没伞的一群人还一身干爽,有伞的对着淌着水,玛霓嘬了嘬嘴,嘻嘻笑笑地托腮看。 “瘦金之体,霜雾之交。”赫连允侧过脸,低声复述道:“金生于火,流于金河,火中炼金,要点有三,自行滚去背诵。” 周檀登时僵住了:“你说什么?” —— 雪融春苑里的流沙囊躺在地上,被翻来覆去剥开了,宋青菏扔下琵琶,她靠在软椅上,轻声细语道:“来晚啦,这里的草台班子,早就卷包袱跑路了。喏……” 她的绣鞋轻轻踢上那堆糊涂碎屑:“这估计就是留下来的看门的,两位今日不来,过不几日,等金明卫上来查访,说不准会发现,楼里啊,藏着吃人的东西呢。” 她的红唇作势张开,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上面还沾着点口脂,红红白白。 雪融春苑的歌舞班子是三月进玉京,那正赶上春风化雨的阳春时节,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六七个月,这包袱卷得真是快,没放下就又拿起来了。 但它开张的短短数月间,热闹非凡,车马流水似的来,人头一堆一堆地凑热闹。 雾气一样的热闹瞬间被戳破了,楼里残余的香风,闻起来都带着血腥气。 陆承言抛下折扇,环视周遭凌乱的摆件。这楼里看似是突遭横祸,碗也打了椅子也烂了,但仔细一看收拾得十分精细,真正值钱的细软都带走了,留下的瓷器金银器,也都烂了个七八成,捡回去也卖不上价。 有备而来,有备而去,也算干干净净,几乎没留下什么可以追寻的线索。 商蘅芝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也没找到什么能顺走的值钱东西,她敲着桌案上的青瓷对杯,铮铮作响:“宋小姐,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班子是从海路来的,带的姑娘却来自各地,她们被关在楼里几个月,连待客的笑容弧度都一模一样。我也知道这是一张网,一张戳破天的大网,没几条活鱼能从里面逃出来。” 风停下来一瞬间,宋青菏指向自己,继续说道:“而我逃出来了。海船上陆要过海陆关口,运河上每座城市都有关卡,这些船连南北界上的界桥都能一路畅通,是为什么? 是有人,为他们开了太多道门了。连中州商会内部,商小姐,敢说自己了如指掌么?” 商蘅芝垂头扫视自己的五指,会意说道:“自查自然该自查,倒是你,一路南下,该有追兵。” “常在河边走,怕湿鞋呢……”宋青菏说,语调百转千回:“没人比他们更怕鬼神,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没跟上呢。” 风打着弯吹进来又吹出去,脂粉香气还有残留,只给这楼里蒙上了一层更为诡谲的气息。 宋青菏深吸一口气,说道:“商小姐知道沄州瘦马的事儿吗?” “我不做这生意。”商蘅芝厌弃道:“不缺钱。” “中州商会是不碰,但沄州商会碰,有的是商会去碰这大生意。正是沄州的船,送来了今年的海银莲。我到的太晚,没见到人,人已经,死在街上了。” 陆承言想起横尸街头的海银莲,她确实和南郡姑娘长得不太相像,眼窝深邃眉弓高悬,一身的异域风情和熏香,如果是毗邻西沙的沄州边境……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疾行几步看着宋青菏:“沄州瘦马的事儿捂在沄州,玉京也插不了手,他们不会把这等事情自己捅到京都里来。” 宋青菏轻轻抬手,细瘦的指节指向房顶:“陆将军,还猜不到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拿瓢泼了个正着哈哈哈,雨季可太潮热了。 非常感谢! 第41章 、翻天海 只是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地都像是,翻了一把。 陆承言沉默不语,一个混乱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早些日子,他就隐隐约约摸出过这关联的线头,却一直抱着一点逃避的意思,毕竟这事儿,太大,也太荒唐了。 没人能把这捅破天的大事当真。 他一只手捏着刀柄,不怎么出声,商蘅芝托住他的衣袖,微微咬了咬唇。 “您拿人当主君,人拿您做两脚羊,自己的亲外甥,还不是,说卖就卖了……”宋青菏擦了擦脸上的红颜色,讥讽道:“您要不是背靠着中州商会有人疼,啧啧啧,说不准什么下场呢。” “北面,但,这生意和北面,又有什么关系?”商蘅芝问她:“一路跑上凉州去,稀奇。” “我啊……”宋青菏摇摇头,脸上挂了点没到达眼底的笑意:“那是叫人麻袋一包,被扔到凉州去了。各卖各的不算事,偶尔还能谈个合作,您是生意人,该不会不知道这点事情吧? 一根藤蔓拔来还带泥,哪家商会,不跟别家商会,有点姻亲血亲乱七八糟的亲?” 中州商会是没跟人攀过什么亲,它像个钉子戳在玉京城里,又散漫地织出新的商路,比起商会它更像个行走的炮垒,铜墙铁壁的,轰隆隆洒下一串响声。早被人记恨上了。 第72页 —— 周檀戳在山壁下,两眼发直。山壁上的字书是一点都不体面,他左思右想也没弄明白,天雷一过,像是被劈了一道,脑子都发麻了。 嗓子里塞了食物的油水,他摸来自己的杯子,灌了两口清润的凉水下去,也没压下去喉咙里冒上来的火星。 这字迹太久了,显然是许多年前留下来的,剥去外层堆积的灰尘泥土,竟然还崭新如初,金钩银划,细碎的光点在山壁上跳动着,流成一条细细的闪烁的河流。只是这河流看着属实不美,还只说了半句空话。 “要点有三……”周檀沉吟:“哪三?” 没人能回答,留下笔迹的人估计早就是一抔黃土了,黄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有一点风声呼啸着刮过去。 周檀歪头,他肩膀上呆若木鸡的玉爪突然惊醒了,也歪过脑袋,一群人跟着歪头看,全没看出个所以然。 议论声嗡嗡嗡地响起来。 “什么鬼东西,这矿原来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啊,中帐没立起来的时候就有了,估计要,上百年了。” “上百年了啊……”周檀说:“够久了。” “原先也是金矿,只是不知是谁人留下的。”赫连允收了伞,低声说:“至少百年。” “但……”周檀倾身过去,凑得很近,他说:“《金银帖》,也有这句没头尾的话,说瘦金之体,霜雾之交……” “可破百咒……”赫连允道:“我记得。” 两个人默然对视一眼,都看着了对方眼里埋藏着的深意,周檀微微呼气,没再说话。 一群人翻来覆去地撬了土,山壁上也抠得坑坑洼洼,字迹还是只有那么一句,没头没尾,一点都不体面。 “等等!这有个小洞!”玛霓踩着鞋子,一滑一滑,他伸长臂膀,挥着小铲子蹲下去,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洞被他叩开来,洞里先飞出来一对灰尘,他咳嗽得昏天黑地,两脚一蹬:“快来。” 周檀顾不上说话,飞快过去捞起人,册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指头擦开后纷纷扬扬洒了下来,那分明是南郡才用得多的字体,称得上俊秀飘逸。 “大徒弟今日修习炼金,炸了矿,当真是蠢笨如猪。” “二徒弟今日修习机关傀儡,说闹鬼,当真是胆小如鼠。” “我的三徒弟还是没有着落,师傅等你等得好苦,师傅一定行善积德,好叫下辈子,不遇见这么如猪如鼠的徒弟来。” “今日大雨,同老渔翁打马。明日放晴再议。” “今日晴,还是打马,一输千里,明日必要讨回。” 周檀草草一翻,只记住了写字人难以入眼的牌技,这本子指头厚,一天一天全是牌桌上的事情,技不如人瘾性还巨大,得胜一局就要大写特写,洋洋洒洒没个重点。 周檀微微叹气,看着赫连允说道:“打牌害人啊。” 笔记在末尾戛然而止,周檀抻开最后一页,毫不意外,又输了一场,往后没有字迹了,也不知道是输牌输得太惨,无心记录,还是遭遇了什么突然的变故。 估摸是什么大的变故,金矿也一夜荒置了。周檀没念过什么讲北地历史的书,闲来翻过的也都是些精怪传闻,书生和女妖的故事一向有市场,他甩走脑子里奇怪的故事情节,扣上本子递给玛霓:“看看还有什么机关罢。” “这我可懂得多了,机要部里的饭菜好吃得很。”玛霓欢欢喜喜跳下来,翻来覆去看起这小册子,他先捏了捏封皮:“没有夹层,这样的纸做不了夹层,要说有没有隐秘写出来的字迹,得回去仔细看看。” “看起来也不像有。”他举起册子对准太阳光,日光下来晃了晃,没让人看出端倪:“这册子太脆弱了,不敢在这开刀,等回去找个机要部的问问,多半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没人不觉得这里面没有猫腻,整个金矿都透着一股古怪劲头,什么人,能在这荒山深处,开凿出这么大个工事来,看语气还只有师徒三人带个渔翁,这组合,实在奇怪。 回路又经过了白骨淖子,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淖子里真的涨了水,泥潭冒出来一层层的白气,比往日里看起来更加不详。 玛霓睹物生情,想起自己趴在水上被人打捞的凄惨场面,捂着脸先行跑走了。 周檀被马车带着走,脸颊蹭在柔软的纱帘上,他盘着脑子里一堆零零碎碎的线索,低声说话:“幽州城,百年前,是什么模样?” 北面的史书一翻开,时间总会轻而易举地扯到千万年以前,北地的传说从一场翻天覆地的天火开始说起,每个人对天火和洒落的星辰如数家珍,没人想着去讲百年前的城池,是什么优美或破烂的光景。 “舆图……”赫连允说:“燕云楼里,该有先前留下来的舆图,看看就知道。” “好……”周檀的手指搭下来,马轻嘶一声,拐弯去找干净的路去走,一条窄道在水中央,挨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淖子,周檀探出脑袋去看吐着泥水泡泡的水面,竟然有一只红背的鱼影飘飘然游过去了。 它没被绞住,也没被吞下去,反而自得其乐地游着,有些胖的红背一时露出水面,又一时埋下身子去。 周檀勒住马头,飞身而起,他一踩车顶,远远落向飘着水雾的水草丛,双臂探出去,摸索什么物什。 第73页 雾又飞到眼前了,他左腿一歪,扑哧一声,泥水全飞到身上了。 “要做什么?”赫连允问道。 “逮鱼去。”周檀在泥里如履平地,两脚踩着,撵着胖头鲤鱼一路追赶。 “哎哎哎——吃人啊这水!”玛霓已经到了那头的坡岸上,他大惊失色:“怎么还自己往里跳呢?辎重部,辎重部呢?捞人啊。” 但他话没说完,又愣住了,周檀轻得像南郡春日里的乱飞柳枝,半点都没陷进泥水里去。 胖头鱼一见有人追赶它,尾巴登时摆得快极,像是安了螺旋,它抖着游,又试图往下沉下去,但胖身子直接卡进石头缝,整条鱼肚皮一翻,搁浅了。 周檀掐住鱼肚子举起来,趟着泥水往回走,他脚底的力气还没松下去,托住身子不叫下沉,但隐隐约约的水流像是正冲刷着鞋底,他躬下身子,只感觉这淖子里,泥沙少了不少,活水,却多了太多了。 只是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地都像是,翻了一把。 一道水打着弯流过去,周檀蹬了蹬鞋子,上了岸去,胖头鱼被他塞进不知道用来装什么干净篓子,他两只手还滴着水,只能把脸伸出去,拿脸蹭了蹭车上悬挂着的帕子:“这里,上次还不见有鱼。也没有,这么胖的鱼。” 胖头鲤鱼两眼一翻,吐出一串泡泡。 “是啊……”玛霓也不念菜谱了,他凑过来看:“我呆这儿十几年,这里头没有过什么活物啊,有也是虾子,哪有这么胖的,别的地方游过来的吧。这下面,能从什么地方游过来啊?” 鲤鱼像是听懂了人话,肚子一翻,彻底没动静了。 被捞上岸,篓子里放满了水,它就这么安详地飘在上头,拿雪白的肚皮凝视围着它的人。 鱼身上的红是几乎没有杂色的鲜红,明亮又惹眼的,像是穿了一身明艳的新丝绸。 “锦鲤?”赫连允问道:“像是玉京城里养在缸中的那种,也这么胖。” “你怎么,连别人家养什么鱼都知道?”周檀凑近他,笑着说。 “手眼通天。”赫连允答说。 “咿——”玛霓哼哼:“您啊,放在玉京城里,皇亲国戚可跑不了了。” 周檀只当玛霓在说笑自己跟赫连允的关系,没怎么上心,只是继续去盯那安详得不能再安详的胖锦鲤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非常感谢大家。 胖头锦鲤:造孽,我吃你家鱼食了吗!! 打马:可以基本当作打麻将。经典日记桥段打牌哈哈哈。 第42章 、红背仙 这样颜色纯粹的红背鱼,在南郡玉京城里也少见,背上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细小的鳞片微微张开。 红背鲤鱼被抛在竹篓子里,竹篓子还一路往下滴着水,周檀抖着手拎它回帐子,翻箱倒柜去找木盆来安置这条鱼。 大大小小的盆子各式各样,在被烧了半截的羊绒毛毯上摆列了一摊,周檀张着两条长腿,眼看没地方下脚了,边边角角里直接扎起了马步,举着鲤鱼左右比划着。 小盆太小,只能盛下半个鱼身子,他从床底拖出来个脸盆,鱼扑腾一声掉进去,砸出个水坑,又悠悠闲闲凫起水来。 这样颜色纯粹的红背鱼,在南郡玉京城里也少见,背上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细小的鳞片微微张开。 胖头鲤鱼翻着白眼和雪白肚皮,懒得搭理人一样,自己拍着尾巴打水,自娱自乐起来。 周檀蹲着端详兜圈子的鱼,默不作声地支起自己的下巴颏。 水珠飞溅到他脸颊,周檀也没省出手去擦,拿眼神一直盯住拍着尾巴的胖头鱼。 “机要部……”玛霓呼地一下拉开帘子,张大嘴冲着他做口型:“机要部的人来了——郎君要去看看吗——” 周檀冲他挥了挥手,没动弹,只是继续盯着鱼看,他听见外间细微的声响,没有转头,依然翻来覆去地盯着鱼看。眼神剥皮拆骨,从鱼头一路刷到鱼尾去。 赫连允接手了那本册子,见机要部的人闻着气味来了,也没再翻来覆去琢磨着看。他抬手示意,远远指向桌子上等待被剖开的册子。 机要部来的人身材矮小,穿了一身半旧的灰袍子,耷拉两条眉毛,眼睛也没睡醒,只有一道缝,打扮得跟个灰皮耗子一样。 他撒腿直奔那摊开的灰土册子,一柄指头长短的蝉翼刀攥在他手里。 薄到透光的刀片灵巧地在手指间上下飘飞,刀锋一过,纸屑跟着纷纷飘落。 单薄的纸张被对半分成了两层,又再次分为四层。剖到第十六层时,漫着金粉的字迹渐渐地显露出来。 “成了。” 刀滑进了衣袖深处去,机要部的人进来没多久,就脚不沾地走了,半点风都没带起来。 正门有路偏偏还不走,两脚一跳,扒着墙出去了,只剩窗户在风里微微动弹,是屋子里有人来过,仅剩下的一丁点儿痕迹。 玛霓伸手戳了戳鱼肚皮,鱼不搭理他。灵童白眼一翻轻哼一声,蹲下来持续盯紧了鱼背。 他像是在数鳞片,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清蒸还是红烧,不如炖了汤。” 腹背受敌还被威胁,鱼的尾巴也不敢再悠闲地摆动了,红背胖鱼翻过身来,不作声地沉到水底,一串细小的泡泡飘出来,上了水面。 第74页 好像埋在水底就没人看见了似的,这娇贵又迟钝的做派,还真像南郡大缸里养出的胖锦鲤。 “郎君……”玛霓不再背菜谱了,突然开口问,声音压低:“有没有听说过红背仙的故事?” “听过太多版本。”周檀道:“但似乎没什么新奇的,你是说红鲤妖女和渔夫的故事么?那倒有些太凄惨了,妖女被天雷劈得消散,是这个故事么?” “不不不,我倒没听过这版本……”玛霓摇起手来:“红背仙,邪乎着呢。虽然都说见者发财吧,但我说这财吧,能不能守得住,才是个要命的问题。” 红背鲤鱼喷了泡泡兜圈子,认同似的,又搅起自己的尾巴来。 水被它泼到两个人的脸上,玛霓怒喷口水跟它对呛起来,周檀失笑,眼从摆动的鱼尾巴转到圆胖的鱼头上。 红背仙,见者生财。他抿起唇,只是摇了摇头。 —— 宋青菏是乘着油蓬车离开的,她从暗夜里冒出头来,又在暗夜中悄然抽身而去。 雪融春苑收拢爪牙,整栋楼像是一头黑沉的噬人野兽,唯有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透露着一点光。 车夫为她卷起垂下的帘,眼观鼻鼻观心,伸出枯瘦的手指扶起穿裙的仕女来。 马蹄踩上堆积的落叶,却也并没发出什么声响,破琵琶抛在门前,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堆碎屑。 嘎吱一声,车轮转动起来,粉尘扬起,车马渐远。 商蘅芝远望着离去的车架,擦拭着衣袖上的灰尘,两根细指头轻轻一弹,她回头问道:“要查么?查沄州的事儿。” “要查。”陆承言沉声说:“自然要查。” “沄州郡王前脚回了京城,后脚就闹出这事儿。”商蘅芝又说:“他在沄州说一不二,不定知道些什么东西,改日去一趟吧……” “好。” 沄州郡王纪泊旌,算是今上那一窝孩子里,受娇宠的,宫里的皇后谁都知道是个摆设,膝下养了两个已出嫁的公主,皇帝的白月光丽华贵人,也只有一个才开蒙的幼子。 再者,贵人天真娇憨出了名,没人拿她当心机深沉的主子。 几个不受宠的孩子全放风筝一样地散出去了,安排到四面八方去搅浑水,只剩这一位,虽然只是个郡王,活得远比亲王们还滋润得多。 沄州毗邻西沙岛国,往来的商路东西南北都有,纵横缠绕,算是一串王爷封地之中的繁华烟花地,比起人人只知道挥舢板拉破船的泊州,昌盛上不知多少。 前些年闹旱,燕沉河都差点断了流,粮库的粮食没怎么出,沄州的肚皮瘪起来了,堪舆阁还掐指一算,只把云州做沄州,改了个名,求来了一场浇透天地的大雨。 声势先造起来了。 陆承言回忆着早些日子并不上心的旧事,唇角缓缓拉下去,天色晦暗眼看又要下雨,他只说道:“你且回去,我去堤上走一走。” “好……”商蘅芝点头,打了个呼哨,一匹比南郡矮马高上许多的马匹踏着轻步子来了,她搓搓眉毛,一手黑漆漆的油:“我先走一步。” 伞被她放进陆承言怀中,商蘅芝一夹马腹快速离去,马蹄踩上方才留下的车辙,留下一片凌乱的印迹。 玉京城里多雨的很,没走几步路,天上的瓢又开始泼起来,他并不撑伞,脚下的燕沉河打出了隆隆的水声。 沄州瘦马的事不是没人管,但世家的立场各有不同,靠军功的虽然名声正旺,未必能把手伸长,插进这烂得流脓的毒瘤中去。 整个沄州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缝隙中能听到哭喊和惨叫,也能闻得到里头传出来的腥气,却没一只手能伸进去,打破这拧出的囚笼。 他将伞柄支在泥土上,觉得过于紧绷的背脊撑不住宽敞的衣衫,指尖漫无意识地擦上那枚南红扳指,指尖一触即分,他轻笑一声:“乱臣贼子。” 金明卫的驻地不远,在金明池和朱雀大街的夹角中,值钱得不能再值钱的好地界,掉块砖都能砸中个达官贵人的金街坊,分给了他们一座独门小院,毕竟是京都门面,没舍得赶到城郊大营里操练。 新院子里有一股混合着木材和生漆的气味,显然是还没收拾停当,金闪闪的牌匾刚挂了一半,在风里呜呜呜地抖起来。 里头的院子里点着几豆烛火,本该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少爷兵们灌着浓茶低声争执。 黑漆漆的房檐下烛火飘得像闹鬼,一会飞起来一会掉下去,有人窝在门前薅自己沾水的皮靴子,看见走进来的人影,跺了跺脚道:“将军回来了,查着呢,这水深得淹死人,总得查个三两天。” “尽量快些罢。” —— 红背仙吃上了今晚的鱼食,填饱肚子之后,终于有了点生龙活虎的气息,它划着水飘在水面上,脸盆被周檀搁上了窗台,整条鱼懒散地披着星光,两眼一闭不问世事,很有些就此隐退的意思。 “见者生财真的准吗?”于锦田夹着算盘特意绕路过来,喜出望外地盯着盆子,眼神之火热,叫红背鲤鱼吓得缩了一缩。 “别整这歪门邪道了……”玛霓推他:“你不是算账去了吗?账走完了吗?才给的钱,怎么还哭穷。” “钱这等事儿……”于锦田嘿一声:“只愁不多。这红背仙,当不当真啊?” “行了吧你,你那百年绿背聚财龟,还有你那啥招财金灵芝,不就都是个骗局?吃完一堑还想吃,赶紧算你的账去吧。” 第75页 于锦田恋恋不舍走了,走之前还撒了些自己吃剩的米屑,但大仙似乎对贡品不甚满意,尾巴一拍,毫不搭理。 周檀把盆子推出去,又垂下窗帷,他听见赫连允跨步走进来的声音,也没回头,只是说道:“鱼尾上有印痕,你说得没错。该是南郡家养的红背仙,怎么会跑到这处来?” “看来这淖子底下,有些故事了。”赫连允轻声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这位红背仙的业务不太能打,在这里另外送大家一只新的红背锦鲤吧,见者生财,生财有道—— 第43章 、活水口 最上面的泥层慢慢散开,一层层的泥炭被翻搅着,能瞧见,这朵红莲,到水下了。 平日里没人会往白骨淖子上走,更没人会扒开水面,去瞧一瞧下面的情景。 淖子周边没个人影,早年居住在这儿的人也都换了地方,离它最近的茶棚也极其避讳,很少提起这一摊子泥水。 辎重部和军械部大眼瞪小眼了几天,根本没拿出来个可行的章程。 人人都想下去一探究竟,人人都扒不开厚厚的一层泥。经年累月的沉淀像是一堵极深的墙面,眼看能撞得头破血流。 述问风天天骑着自己那带轮子的硕大千里望,从营地的这头滑到那头,鸡还没打鸣,他的声音隔着窗子,带着骨碌碌的轮子声音,准时准点把周檀从枕头上薅起来。 “能有什么章程啊,我一个做破机关的,做个傀儡都要半条命,哪有什么,能让人下到淖子地下还能活着出来的机关啊。” 周檀隔过窗子,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小千里望,隔过重叠的琉璃片,那头是摇曳的燕山草丛,他看了几眼,还回去问道:“真的做不出来吗?” “郎君啊……”述问风搓着自己油成一团的头发,抚膝盖长叹道:“我看你还不如试试闭气下去,说不定还比这一堆鸡零狗碎的机关有用。” “是么……”周檀轻轻叹气:“听说你们连带机关的开山斧都能做出来。” 他语气太明显,述问风记起自己四处自称开山填海无所不能的徒子徒孙们,老脸一红。 只能干笑道:“陈年旧事提不得了,我看不如让玛霓哄哄那条鱼,它要开口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呵呵。”周檀睨他一眼,脑袋一矮,人影消失在窗子上了。 红背仙哼哼唧唧摇尾巴,不再担心自己要被烹成咸鱼干,于是每天清晨,都会准时破出水面仰头等待。 等待着不甘心的于先生或者是哪位求财的闲人路过时,从自己正吃着的热饼子上,撕下一丁点碎屑来投喂一把。 周檀半困半醒,眼也睁不开,只是凭着感觉摸了一条路晃出去,在外间叮叮当当铺了一地的琉璃瓶琉璃盆。 摆在地上的每个器皿里,都装了一把看不出颜色的土,他发也没束,踩着绒毯左右走动,躬下身子隔过琉璃壁,去看那里面一团模糊的东西。 赫连允背对着用木架支起来的舆图,长生金刚咬着一堆邸报飞回来,打个滚又跳两步出去了。 墨在砚台里慢慢化开,他听见背后咕咚一声,一个人影映在舆图上,差点把皮子做的图撞出个洞。 头脸的形状在皮子那一面拱了一会,身子直起来了,留下一道动弹着的印痕。 “起这么早?”赫连允搁下笔。 “述问风比敲更的……”周檀叹气:“可勤快多了。” 周檀这几天没再一睁眼就闻着味道往灶房摸索,舆图下都被他占据了一半空间,琉璃器皿成堆地掏出来,伸脚能踢中一大片。 周檀怀抱着一个长在盘碟中的草茎,仰起头说道:“碧连波的草种,还太弱了,得养一养。” “是……”赫连允侧头答道,意有所指看了看弓着的细瘦腰背,一只手臂都能环住了:“得养一养。” 碧连波草,比人的身子娇弱得多,强悍点的春风都能把它们的脊背刮个半折,更不用说寒冬腊月梨花潮,早被吹得灰都不剩了。 关于梨花潮什么时候会来的传言,从来没停止过,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军械部在不远的山头上支了个诡异的锅状物体,言之凿凿散布说:“等梨花潮来了,铁定能看出来,抢先一两天就成。” 周檀挥着一把细得像针的铁夹,在器皿里的土壤中翻来覆去戳。 有的瓶子里的草长得高一些,有的矮一些,但都是才冒出头来,鬼鬼祟祟在土面上探出一点绿色。 他伸出指尖碰了碰摇动着的草梢,柔软的草叶有所感地滑过皮肤。锯齿状的小绒毛有些刺手,浅浅的,只覆盖了一层。 他往土壤中引了点清水,看着水浸入土壤又被吸走:“淖子那里,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赫连允说:“军械部,依然不顶什么用。” 周檀将瓶瓶罐罐盘子碟子都收回柜顶,他扯上外袍:“我去瞧一眼。” 他穿得单薄,肩上只挂了单衣,帐子里气温适宜,刚掀开帘子就倒退三步:“这风怎么起来了。” 外氅裹住肩头,赫连允擦掉他肩上被风卷来的尘土:“雪,快到了。” “这样早。”周檀翻身上马,把脸缩紧绒毛里,伸出两根指头抓缰绳。 白马越发听他的话了,令行禁止十分乖巧,没等缰绳被扯起来,就撒开蹄子,加速朝着山坡下奔走过去。 第76页 马蹄踢踢踏踏,大风一过,视野被刮得清楚了一些。晨雾消散了一些,还有丝丝缕缕的湿气缠绕在身上,北地的气候捉摸不定,翻脸翻得快而无情。 于是不管山头上的锅状物传达了什么讯息,军械部的脸,都会被翻脸的天气抽个响亮的耳光。 马蹄沿着前几日的旧路返回涨水的淖子,原先寥无人影的地方塞满了军械部和辎重部的车马,人人来回走动着,湿淋淋的衣袍都搭在车顶,等着太阳破开雾气露个头,晒一晒衣衫鞋袜。 先走一步的述问风驾着自己的滚轮千里望,轰隆隆停在一角。 水边忙碌嘈杂,他架着琉璃片,一边盯着看燕山口,一边迅速动着指头算数。 “怎么,现学起来了?”周檀停在他身边,声音很淡。 “下不去啊……”述问风挠头,啪地一声合上书册,他说:“老书里也没记载,问了一圈,都说来的时候,这淖子就黏稠得一团了,平日里根本没这么多水,能从哪来的,天上来的?” “不该是天上来的。”周檀捻着地上的草屑,辎重部哼哧哼哧拖回淖子上的车,洒下一堆捞出来的陈年白骨。 于锦田一身红,配闪着金色的文人冠,穿得和他怀里抱着的锦鲤一模一样。 玛霓捞着枯树枝蹲在地上算星盘,显然没能哄得大仙开口讲话,正在忙着偷窥天道的心情。 于锦田掐着嗓子,擦额头上的星星点点的泥:“捞了几天了,什么都没有,骨头倒是不缺,真没白叫这名字。” 一团巨大的黏稠的泥潭,歪在必经之路上,想必总是有侥幸的行人,也总有误入其中的家禽野物。 形状不同的骨架摊在辎重部的铁轮车上,于锦田搁了盆子,夺过一根树枝去翻检:“多少年前的了。” 白骨淖用吞噬一切的架势威震四方,这会儿被按着吐出来陈年旧物,整个淖子翻了一遍一样,水涨起来,泥炭也莫名其妙变少了,凑近了看甚至有点清透。 红背仙探出脑袋吐出一串泡,咕噜噜地自说自话。生铁大轮转动着,能捞出沉淀的杂物,泥炭抽了一层还有一层,十八般技艺全用上了,灶房的小娘围裙一扯,用手扇风:“累掉头了,这泥巴根本消不掉,不知道前两天是怎么少了一大团的。” 前两天,除了那场来得快走得快的雨,没什么稀奇事情。 周檀低头看着盆中的游鱼,转头问道:“闭气下去,使得么?” “使不得!”述问风从车上一跃而下:“就算能冲开个水道,也下不去。” 生铁轮还在嘎吱嘎吱叫唤,从泥淖的正中央,有一柱清透的垂直的水道,通向泥炭下不为人知的地界。 周檀缩着肩膀比划着,确实窄了点。但那水的颜色和别处不一样,是清澈的,流动的痕迹不明显,却透露着似蓝似绿的光晕,一圈圈扩散开来。 像个纵深无限的洞。 周檀摒去周边的声音,觉得胸前的跳动格外剧烈。洞口像是有人呼唤着,唱着引诱人一探究竟的曲儿。他眉目一皱,转过脸去一锤定音:“得下去。” 绳索拖在腰上,三颗脑袋挤在上空,周檀将外袍塞给身边的人,踩着水,轻飘飘沉下去。 出乎他的意料,这里的水流并不迅猛,反而像是自己建起了四堵水墙,推开堆叠的泥炭,为人留下降落的空间。 他身段窄,缩着肩膀能恰好进水里,上头叽叽喳喳争执许久,一道柔软的细身子跟着沉落下来,灶房的小娘子一边揪着缰绳一边换气,还有空闲朝着述问风吼:“你说我为什么会凫水,为什么?你那垃圾小舟,连个锅都载不动!” 绳索被她扯得一动一动,细瘦的肩膀没受到什么阻碍,她比周檀离水面近一点,等着上头继续从一堆人里面拉出个会凫水的壮丁。 壮丁没拉到,整个幽州营从前锋到灶房都是旱鸭子,进了水里只有扑扑腾腾哀嚎的份,赫连允放回笔笼从马上跃下,现场一看,这一天到晚脑袋总要磕门的高大骨架,是铁定塞不下去了。 塞思朵抛下红甲一路疾行:“我会一些。” “会多少?”赫连允问道。 她挑起眉毛笑,手指一翻:“从这儿一口气,游到燕沉河。” 赫连允颔首,退开一步,他没再上前围观,长生金拖着尾羽飞来,羽毛上沾着丁点儿血渍。 它抛下脚爪上的信函,重新冲着薄雾出散的日出之处飞去。 塞思朵揽着绳索向下沉去,脱了红甲里面还是红衣。 最上面的泥层慢慢散开,一层层的泥炭被翻搅着,能瞧见,这朵红莲,到水下了。 作者有话说: 大雨还是走走停停的,不管下没下雨放没放晴,大家都要平安顺利。 非常感谢! 千里望:可以基本视为望远镜,述大师的大概是个豪华版四驱大型望远镜哈哈哈。 不管在什么地方,果然锅炉房才是最强战力。 第44章 、水底门 一串蚂蚱似的,纷纷从黑不见底的铁门中,落下去了。 水波静默地波动着,水下像是被一层膜隔开又包裹,听不见多少岸上的声响。 周檀扯住绳索示意,绳索的摇晃从水下一路传递到水面。他没闭气多久,脚下就踩到了松松软软的泥底,鼻尖微微动,竟感受到水底飘散的空气,屏气含住的一口气散开来了,鼻尖里漫上来的,却不是倒灌的水。 第77页 四面都是松软的泥,它们在水下筑成墙壁,柔软却又难以打破。 钗子在水里被搅出去,塞思朵索性牙关一咬拿嘴叼着,她下降得很快,四肢舒展,没多久就跟着到了底。 “这,是什么?”她讶然发问,声音含含糊糊。 抬眼四望,想必没几个人见过这水下的光景,没有传言中堆叠的骨架,反而散发着一点温和的光晕。 头顶有鱼慢悠悠游过去,显眼的一尾红,转头鱼就撞进泥墙中,塞思朵伸手去抓,那红尾一摆,就消散似的,在泥墙中不见了。 周檀伸手去按压,泥墙上出来一个小小的坑洼,还吐着水,这质地不同寻常,沉淀的泥似乎能吸走面前的活物,吞进肚子,再向着背后吐出去。 又一尾透明虾摇着须过去了,只剩泥墙在波动。 周檀托住绳索,不再往前走,他冲塞思朵示意:“先上去。” 这水底隔绝了上面的声音,却能听清楚对面的低语,透明的水泡漂浮着,一层层一堆堆,在消散的时候,居然还留下了流动的气体,供底下的人用来呼吸。 周檀再次含住一口气,他双脚踩地腾身而起,他慢慢踩水慢慢地上升着,能感觉到耳边飘过的风声和细微的水流声,一切都澄澈明净,一切都不同往常。 上头的两位翻出了水面,伸着脑袋往下看,周檀踩着水冒出头,正瞧见缓缓移动的太阳,攀升到山顶了,金澄澄的撒了一片。 他轻巧地跃出水面,湿淋淋地站定了。辎重部的早餐时间还没结束,车上横七竖八摊着碗筷,赫连允朝他跨步过来:“吃些东西吗?” 周檀甩掉发梢上的水,他从头到脚都在滴水,整个人像是个融化的透明雪雕:“好。” 除了驻守营地的人,剩下的全忙不迭来凑热闹了,鸭叫狗叫响成一片,盆里的大仙都翻着身子冒出来看。 白骨淖子估计没见识过这么多活物,水面也动动荡荡,静默了一会儿。 述问风搅着扳手,停住了一堆抽水的翻泥的巨大机关,机关不顶用,没派上多大用处,全靠中间那一点流动的水口,自己慢腾腾地,拨开泥面露出水面。 这股活水没发出什么动静来,却实实在在地,一直在动弹。塞思朵又下去敲了一趟,顶着一头水草爬上来。 “泥墙能劈开……”她说:“需要个破墙的大物件。” 大物件下不去是真下不去,整个活水口最多只能容下瘦一点的男子躯干,换个五大三粗的都能卡个不上不下。 述问风一边跳脚一边翻书,抱佛脚没抱到,轰轰隆隆响了一通,破门的机关铁斧卡在水口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去了。 被嫌弃的军械部被撵到坡上清除杂泥,铁斧卡得死紧,两头甚至撞进了泥地,赫连允懒得去瞧军械部的一抹绿,这蚊子似的绿天天扑扑棱棱在营地中飞,他手腕勾住那把巨大的机关斧头,沉下去发力,极其沉重的生铁竟然被他拎起来,扑通一声,抛在了一边。 周檀扔回含了半口的糖罐,远远地正中车厢,他捡了根发带缠住一头碎发,袍脚卷起来露出脚腕:“下去吗?” “走吧。”赫连允说。 这铁斧头居然还凿开了一丁点水面,肩膀宽些,也能勉勉强强滑进去了。 挑挑拣拣出来几个会闭气的人,连玛霓都被拴上绳索,他扔下鱼,信誓旦旦:“我也能一口气游到燕沉河去。” 被人搭理他挥舞着的胳臂,玛霓被夹在队伍中央的安全位置,一串人,沿着这喷涌活水的水道,慢慢向下移动。 依然没多久,就到了底。扑扑通通都踩上了泥,依然是那堵看似柔软,却密不透风的泥巴墙。 玛霓从怀中托出一珠硕大的东海珠,亮了。 —— 玉京城里的新奇事太多,还没过几天,海银莲的故事已经不怎么有人提起来了。 皇帝的意思鲜明的很,叫金明卫随手查一查,丢出个能交代的结果,就交差罢休。 毕竟这群闲人除了脸没什么能入眼的,朝堂里的妖风也没吹到他们,硬是给金明卫留出来了点查案的空间和时间,没人催,也没人管。 但金明卫虽然扮演绣花枕头十分熟练,整个阵营里,却没一个省油的灯。 不管是被送来镀个金等着回家继承家产的富家子,还是一心修仙炼丹炸炉子的世家郎君,都对这具停在敛尸房中的尸身抱有无限的热情。 藏着隐秘故事的盖子都递到眼前了,没什么不揭开一看的道理。 临时搬来的仵作睡在最角落的房间,本来鸟都不来的地方,一天到晚访客不断,激得仵作扔了刀破口大骂:“换个地闹事儿成不成,说了自杀就是自杀,翻不出花了。家当都搬到我这,让我去哪里?” 话音未落,墙角的八角风炉轰然炸裂,崩了一地碎屑,穿青袍的世家子坐了一屁股摞起来的账本,他眼皮也没抬,说道:“总该有个由头。” 屋子里尽是丹砂和烟气,海银莲沉眠在铁床上,面色白如膏。 脖颈上的伤口被缝合起来,乍一看居然不怎么看得出缝合的痕迹。 血迹早就干了也擦拭干净了,看上去除了面色凄惨点,依然是个活人模样。 朱雀大街辉煌了几十年,一条平坦大路直通宫禁,那是个不同寻常的选择,在巡游的车架上自戕,几乎是冲着远处的宫禁…… 第78页 青衣人的嘴唇微微翕动:“宣战。” “啥……”仵作掏耳朵,远远问道:“你说啥?” “将军,今日去何处了?”他改口问道。 “去找沄州那位郡王了,不是我说,你们没事查什么沄州的账啊?有关系吗?!” “有。”这人惜字如金。 郡王府离得不远,跨过金明池就是侧门,值钱地界也就这么几块,东家西家房檐都挨在一起,陆承言没穿甲也没穿靴,梳洗得风流倜傥,扇子夹在指头上,摇晃着遮住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玉京城里不缺风流闲人,闲人,也是这地方,最不受忌惮的人群了,去哪都受欢迎,也都不显眼。 郡王府建成没几年,门是新鲜的朱红色,还没被风雨剥蚀得褪点皮,两扇大门吱呀一响,一股枯朽的陈年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点刺鼻的新香。 纪泊旌转动着生铁轮子,铁轮椅转了个圈,他正对着陆承言,扬起有些文秀的年轻脸庞:“陆将军,久仰。” —— 东海珠的亮光将水下照得一片敞亮,面前还是那四堵泥墙,赫连允伸手去推,软绵绵的力道从指尖一路传递到手臂,绵里藏着针,单凭力道,根本无法撼动。 鱼虾从里面冒出来,耀武扬威地游一圈,又回去了。泥墙不知道是认得出人还是天性有灵,只要选择性地吸纳着,鱼虾畅通无阻,人撞上去了,就是一股大力推回来。 拉锯了许久,还是没有丝毫开门的迹象。门后似乎响着什么细碎的声音,听着模糊一片,又格外诱人深入。 周檀凑近去瞧,泥炭上似乎有什么陈年的划痕,闪着丁点细碎的光泽。 熟悉的观感,这划痕像是在哪里见过,玛霓呢喃着凑过来:“这不是那,那个,打马的那个?” 周檀仔细凑近看,发觉笔锋转角都如出一辙。机要部剖开的册子里藏着没人读懂的鬼画符,一团带金粉的墨跟没化开一样,山壁上的瘦金大字虽然暗藏深意,一句话却始终没说完,吊着胃口,被暂且搁置在桌上了。 泥墙柔软,手指伸进去就微微陷下去,他顺着笔触慢慢滑动,按着记忆划出一团诡异的线条,那线条实在诡异,交缠在一起,但当这诡异的线条呈现在泥炭里时,没有消散也没有被泥掩盖,反而有响声从后面传出来了。 泥墙不断收缩着,原有的泥炭从上到下地消散着,它们沿着不知去向的甬道滑动,只听轰隆一声,脚下的泥也碎散一片,一扇水底的铁门轰然洞开。 周檀的腰带被人扯住,下降的势头小了一些,但绳索根本拽不住一群人,一串蚂蚱似的,纷纷从黑不见底的铁门中,落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5章 、门外界 水底确是一副人骨,不是白泥一样的颜色,透明得像一团凝固的水。 铁门大开,隆隆的水声响彻四处。水流裹着人向下坠落,泥潭表层的活水洞口居然也慢慢闭合了,上头惊叫的声音模糊地向下飘,周檀半张开眼,发力翻转过身子,视野迅速变化,无数光点在眼前汇聚又飞散。 落了地,灵识艰难回笼,周檀晃着走了几步,深深浅浅踩不实,手臂被人扯住,赫连允低声叫他:“到底了。” 确实是到底了,有一层坚固上一点的泥沙垫在脚下,环顾四周只有两人对着看,后面下来的人已经没踪影,绳索已经断裂,豁口平整而光滑,不知道是被什么玩意,一刀整个切断了。 周檀的手臂被人锁得死紧,他挥开眼前的草茎:“这是,什么地方?” 赫连允并不答话,只是沉默地握紧他垂下的手臂,慢慢地凝视四方。 这地界称不上骇人,反而有无数光点来回飞散。透明的冰柱通天彻地,撑起蓝莹莹的穹窿,水像是一层薄膜,围绕着身子,水底的铁门下,竟是一片透明的冰原。 周檀闭在嘴里的气散开来,泥沙上走路不受阻碍,他轻飘飘地往前去,衣带和宽袖纷纷飞散,散花似的,四处在水里飘动。 赫连允扯住人的衣带将他拖回来,上下瞧一眼,又说道:“太瘦。” 太瘦的人在水底像是使不上力,被赫连允拖着拎着走,周檀抻着脑袋四处看,通天的冰原映着白茫茫的光晕。 刀和剑在这地方都吃不住力量,刺出去的刀锋被巨大的浮力抬起,但也没有什么来袭的活物,红尾鱼和透明的虾慢悠悠地四处活动,周檀伸手去碰触,红尾滑过他的指尖,鱼头一摆,消失无踪了。 这水下的鱼和虾格外透明,连鳞片都是格外薄淡的颜色,极淡的青色和红色交织,在冰原之上像是新织成的飘动的柔软绸带。 “机要部……”赫连允说:“没破出什么信息。既不是暗码也不是已有的符号,已经去信燕云楼了。” 燕云楼的九级道一向极快,一切都走最便捷的路子,顶多两天之内必有回复,现下已经拖延上一些时间了,只怕是,燕云楼也难以解开这诡异至极的谜面。 前日里费大力气剖开的册子里,只是几个鬼画符,奇形怪状的线条布满了整个页面,最显眼的依然是所谓的「瘦金之体」,机要部挠着脑袋看了一圈又回去,两手一摊,无处下手。 “等等……”周檀忽然说,他停下步子向前指:“那里,可是人骨?” 第79页 —— 车马走动都冲着王府正门,朱雀大街上访客不少,侧门前面,却冷落至极。 陆承言放下扇子去看滚着轮椅的年轻郡王,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他手里的情报不能说少,中州商会里纵横来去的秘辛,在他那都没个遮掩。 但从来没有一条讯息,会明里暗里提起过,沄州那位小郡王,是个瘸得站不起的病秧子。 只记得年初上城郊高台祈雨时,这位的两条腿还走得十分顺畅。 这没过几月就要靠车轮代步,低眉顺眼的侍女走过来推他,轮椅滚过庭院中修剪过的杂草,嘎吱嘎吱一阵杂响。 药碗也被侍女垂眼敬上来,一股难言的药味冒出来,逼得人倒退三步。 病秧子脸色发青地望着陆承言,眼皮要抬不抬,一股病气烘到脸上,气若游丝:“将军为何而来,也不必提了,我没什么力气听。” 他抚过使不上力气的膝盖,拉扯厚厚的绒毯:“将军受困是真,可旁人也,自顾不暇了。” 纪泊旌,陆承言悄无声息地默念他的名字,淡漠地撩开眼皮:“王爷若是自顾不暇,不如讲讲,今年的海银莲,为何从沄州来?” “将军这话说笑了,沄州女去何处、留何处,嫁什么人是自己的事儿,顶多有父母看顾,没道理让我来管。” “我记得……”陆承言说:“重型商船过沄州关,要持郡王印信,审查后才能放行,不该,不知晓。” 纪泊旌的双眼乍然一张,凛冽的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他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低声笑道:“知道,又能如何?” 车轮擦身而过,他扬声说道:“将军留下用饭如何,沄州来的陈年酿,尝一尝?” 接着,靠在轮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他凑近陆承言的耳背,几乎是贴了上去,伴随着呼出的热气道:“暗箭难防啊。” “好。”陆承言答道。 “听说于锦岩在将军手下打闲工,不如一并叫来。”纪泊旌又扬起声音说道,浅淡一笑:“小时候同门读过书,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了。” 郡王口中多年没见的于锦岩,被收到消息的车夫麻利地打包送来,衣袖上全是爆炸残余的烟气和丹砂摩擦的痕迹。 他掀开额头吹下来的碎发,胳臂下夹一只胖得出奇的雪白毛兔,跨步进了门槛。 晦败的气息被灯火驱散,宴客厅里搁了三只座椅。 “金明卫……”纪泊旌轻轻扫视着,居中坐在桌前,轻声道:“怎么一个二个都去打闲工了?” “闲工好……”于锦岩放下雪色的白兔,一团毛飘下来,毛球卧在他膝盖上一动不动:“有闲有钱有名头。” 纪泊旌哑然失笑,指向铺开的酒盏:“尝一尝?” 陈年酒余味算得上厚重,屋里酒气烟气药气四处飞,都混作一团,纪泊旌掩住鼻,咳嗽着问道:“你在金明卫,做什么?” “炼丹。”于锦岩道,伸着一双筷,他膝盖上的兔探出脑袋来,一颗脑袋也搭在桌子边缘上,四处扭动着。 “炼丹做什么?”纪泊旌问。 “金明卫里有什么人,会做正事?”于锦岩笑一声,只是反问道:“正事,惹事。” 没人去提沄州瘦马的事,于锦岩只顾抚摸自己膝盖上的一只兔,兔头蹭着他的手腕,嘴巴里叼着一口生菜叶:“怎么瘸的?” 他语气浅淡,也几乎没什么波澜。 “才瘸……”纪泊旌说:“过几月,站得起来,具体是怎么伤的——” 于锦岩没答什么话,他敏锐地嗅到了些微异样,只是磕了磕杯盏道:“不必细说了。” 纪泊旌也没什么扩展开来说的意思,只是颔首道:“喝酒吧。” —— 水底确是一副人骨,不是白泥一样的颜色,透明得像一团凝固的水,呈现一种介于蓝色和青色之间的透明色。 周檀凑近了去瞧:“这人骨,怎么这般色彩?” 骨架还保持着踞坐的姿势,四肢舒展。眼珠已经消散不见,从眼球的深洞中,散发着不可名状的光泽。 但一股莫名的威严残留在空气之间,只余骨架,风流还屹然似的。 赫连允似乎记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早年似乎有些传言,但过去太久,已经模糊了。” “我记得!”一声叫喊突然传出来,玛霓抖掉头顶的水草:“说什么百年之前观星人在淖子里坐化为星辰,我还想是什么胡言乱语,看来是真。” 传言半真半假地四处飞,在人嘴里早变了副模样,赫连允记起年幼时候饭桌上的诡异闲谈,微微扯了唇角:“是,我也听过。” “观星人,是什么?” “大概和南边的算命的一个意思。”玛霓想了想,说道:“我师傅的师傅,据说就是最早的观星人。” “算命?”周檀噎住,他没顾得上纠正玛霓的说法,便看见那具骨架缓缓地动起来,在它脸上,竟还能看得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像是听见玛霓的窃窃私语,骨架从座椅上缓慢下沉,那冰雕似的座椅旋转一圈,伴着背后的巨响,敞开了新的通道。 它的背后,竟又是一片碧绿的绿洲,连绵不断的草织成了波浪,明亮的绿色充斥着每个人的视野。 惊叫声纷纷响起来,几个人从侧面跌跌撞撞滑过来,叫喊着:“是绿洲啊。” 第80页 北面太缺这样的新绿,总是只看见个草尖,梨花潮就摧枯拉朽地抵达了,大半年的生计都要为它让道,铺天盖地的雪能从山头一路滑到谷底。 这样的绿过于新鲜,过于明亮,像是编织的绿色绒毯,迎着一行人,走近绿洲中心的澄亮湖泊。 中心的湖泊面积不大,圆弧的形状像块珍珠,嵌在绿草波浪的正中央。 周檀悄无声息地侧过头去,轻声叫赫连允:“是碧连波草。” 碧连波草名不副实太久了,周檀养起来的盆子里,也只是太柔弱的新草,这里的绿却真正能说是连波的碧色,它们一层层的堆挤在一起,几乎能撞到人的腰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6章 、壁上观 端庄的苍老神色,脆生生的衣摆碎花一样散开。 成堆的碧连波草吸引了每个人的眼球,所有人都在探出脑袋来观望,惊艳的神情传染一样,挂在每个人的脸颊上。 明珠一样的湖泊泛着水波纹,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来。这响声不如别的湖泊大,但有一种余意悠长的诱惑力。 那水层上的颜色也格外透明,像是能透过它,瞧见另一个世界。 玛霓轰一声向后倒,整个人又开始过电似的颤抖,眼前的场景似乎让他记起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灵童的细脖子顶着大脑壳一路狂奔,沿着湖岸一路朝看不清方向的远处奔去。 远处的洞穴隐埋在层层叠叠的碧浪之间,玛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年体弱的身子蛮牛一样横冲直撞,踩过了一层一层的草,冲进洞穴口。 “看到什么了?”周檀紧跟住他,手掌垫在他脑袋下面,没叫他直接撞个头破血流。 “听到……”玛霓呢喃着说:“有人在叫我,在跟我讲话,不是以前听到过的声音,像个,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 周檀倾耳去听,并没有听到什么细微的响动,只有风声小小地卷起碧草波浪,再远远飘飞四散了。 赫连允跟着跨进来,握住周檀背后散开一半的衣带,一群人低下头看着玛霓,玛霓脑袋扬起,缓缓盘膝坐下,合上了一双眼,似乎在听着什么别人无法知晓的声音,嘴唇紧抿着,念念有词。 十二部中的灵童,并不只此一位,他们在不更事的孩童时期,便会展露出不同于其他孩童的天资,豁山部的夜航女同样生有慧眼,同样擅长观星和掐算时运,她精于农桑,也极少出错。 只是随着矿山规模日渐壮大,越来越多的人扎进矿山做活,星辰不再是个每时每刻都能瞧见的平凡东西,天阴了下雨了雾大了星不给人看了,夜航女也得束手无策,星盘一扔,跳下去大吃三碗。 “夜航女……”周檀饶有兴致地问道:“不曾见过。” “估摸是跟大萨满一起面壁去了,最近……”赫连允仰头看了眼这水下的天空,说道:“没什么星星。” 周檀无言以对,偷摸伸手去摘,赫连允腰上蹭到的一堆草尖。扎手的草籽沾在他手上,被轻轻抖动下去。 “怎么了?” “怎么沾了一身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水下也有一重垂下的天幕,上面的光晕随着时间不断变化,赫连允取出怀里带着的刻度盘,指针已经转过了几圈,指向了浮雕着的,降落到半山腰的太阳,陆地上该是黄昏时分了。 这水底也日渐变化,顶头的天幕逐渐变成透明的橙红色,玛霓还在地上一动不动,两只眼平和地闭合在一起,嘴里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但没人能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地方古话。 洞穴口,也恰好正对着湖泊心,洞穴和湖泊连成一条直线,两侧都是生长着的碧连波草。 周檀站在洞穴前朝那头望,眼底尽是幽幽的绿色,亮得都有些要晃眼了。 垂下的天幕看似是天幕,实际却是又一层的水,鱼和虾在头顶悠闲地漂浮过去,游动在他们身边的,还有零零碎碎的细星子,不知是真是假。 “嗬嗬——”玛霓转醒过来,不停粗喘出声来。他站起身撒开蹄子又跑起来,一群人忙不迭穿上鞋跟着他走。 周檀却没怎么动,他扬起头,去仔细扫视玛霓刚刚坐下的地方,学着他,盘腿坐下了。 “看到什么?” 周檀不出声,向上指,洞壁上的纹理有些过于明显,有人工琢弄的印记,不全是自然的痕迹,赫连允坐下来,偏过头来:“像是古画。” 抄铲子的人们都没下水来,两边的通讯也断绝了,洞壁是天然的画布,上面的走笔在下面却看不清楚,周檀试着借了借力,这水下的浮力格外奇怪,轻功是不怎么发挥得出来,他飘了半寸,两脚落地,微微沉思。 “站在我肩上。”赫连允开口说道。 两个人的身高凑在一起,还是矮了些,周檀的脑袋探了又探,依然看不清楚那纹路中的隐秘图案。 “还能,再高一些吗?”他低下头去问。 赫连允后退了两步路,发力快走,轻功用不出来,他疾跃而起,竟然也在半空里,停住了一会儿。 确实该是一副藏在山壁中的壁画,画上的人面容不清楚,两只眼却黑曜曜的,显眼得很。 一股陈旧的气息拂面而来,周檀轻眯起眼,手指划动着,记下了画面的沟沟壑壑。 “好了。”他轻声说:“都记下了。” 第81页 所有的图案在脑袋里飞速闪过,重叠起来又散开。画上有一个正坐着的人形,胡须几乎垂到脚面,他的手微微抬起,指向侧面的一个方向,正是玛霓刚刚撒腿狂奔去的,那个方向。 赫连允没有把他放下肩头,周檀敞着两条腿坐在他肩膀上,转过头去看还留着脚印的,那个方向。 “哦呦……”正撞上折返回来的玛霓,他从洞口探出头来,又忙不迭转过脸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走吧。”赫连允又道。 沿着人手指指向的方向走上一刻钟,便发现,这里面的道路,居然连通着地下的金矿,已经能听见金河,那一泻千里的水声了。 下水的人换了一波,没一会儿,那壁画下已经挤得都是人头,某些不会游水的人,被看热闹的兴致轰了脑子,一个个被捆得鸭子似的,憋气憋得满脸通红,好在到了水底,就有了不知来路的空气,水下的路,走起来和陆上的也没什么区别。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一波接着一波,那壁画竟然人来疯似的,见人多了,浅淡的纹路渐渐明显起来,连腐蚀掉的颜色,也一层一层地劈开经年风霜,重现了。 先是一层淡淡的青色,而后绿意越来越浓,从没人用这个色调来绘制人像,但这不寻常的地界果真不走寻常路,那画上的人形,连衣裳都是不符合形象的青绿调。 端庄的苍老神色,脆生生的衣摆碎花一样散开。 “看着……”周檀欲言又止:“怎么和军械部一个路子。” —— 桌上酒到酣时了,人脸上却都没什么醉意。纪泊旌掀开腿上的软毯,轻微地直起身子,眼神在灯火下亮了一些。 “宫里……”他说道:“有什么消息么?我那贵妃母亲,最近倒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没什么消息……”于锦岩意有所指,说道:“还不到时候。” 皇帝确实还算得上是正当盛年,但西面吹来的风,已经带着一点腥气,滚动的暗潮不断逼近,这玉京城,早已算不上安乐窝。 离年关确实还有一段日子,但采买的织造的乃至给宫里做羹汤的,全都活动起来了。 回京的皇子皇女,也绝不只有这两位,十几号人都等着过节,早些时候离开主人而被搁置的各家府邸,也都重新飘起了烟火。 这寸土寸金的地界挤着车马拥簇着人群,隔过重重院墙也听得见响声,纪泊旌没再言语,垂下的眼帘上映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将军不必入此局,守着金明卫查查案,也好……”纪泊旌突然开口,脸转了个圈,又冲着于锦岩说:“于家,怎么说?是早有归属,还是在观测风向?” “谁知道……”于锦岩道,筷子也没停下来:“家里就这几口人,都闲着炼丹呢。” 连枝连根的大宗族,从头到脚居然没几口正经领俸禄的人,玉川于家松散得拽都拽不起来,一个个走得尽是不食人间烟火,饿到两袖清风的修仙路子。 没人弄得清楚,十几岁的于家人,各个发奋图强念书诵经,终于念出头来该领差事,却又一个个,奔着修仙路撒丫子狂奔去了。 于锦岩磕了磕酒盏子,开口了:“一个个虚得走不动道的样子,你就是找上门来,也没什么助益。你说脑子吧,没你养的谋士们活络,你说上阵吧,那自己能把自己绊倒,绣花针都拿不起来,实在是,没心没力。” 是个委婉的推拒了。 纪泊旌品出来他的意思,也没什么一定要扯人下水的意思,只是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先一步,一饮而尽。 陆承言没碰杯,他站起来辞行,喝了一肚子酒水的于锦岩踉踉跄跄跟着起来:“走了。” 纪泊旌并不站起,双手轻轻一拱:“不送。” 出了郡王府邸,就是平坦大道,两人兜着圈绕过金明池,天色黑下来,池上不怎么有人影,波光一层层地荡漾起来,砸碎了一面云母镜似的。陆承言向下瞧了一眼:“你知道沄州郡的事?” 于锦岩摇晃,两只脚踩不住,在廊桥上走出个歪的不行的线路:“他这腿啊,故事长着呢。我虽然与他不算亲厚,但也知道,宋贵妃不是个温良贤淑的主儿,心狠得紧,要我说,这腿伤,跟她脱不了关系。” “伤自己的亲子,什么由头?” “沄州郡的人……”于锦岩的眼抬起来,声音很低:“知道宋贵妃,都不一定知道郡王爷,我看贵妃这太后娘娘,做得提前多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7章 、红莲血 “钵头摩华,二十年前已被东舟驻军剿杀了。” 贵妃的名头,在宫外不如丽华贵人响亮,没什么话本或者是传言会提起她,普普通通的世家女,再正常不过的联姻一场,群芳暄妍,她不算出挑,也没几个外人见过真容,品貌都按照传言来听。 “宋贵妃……”于锦岩道:“我曾见过几次,她嫁入当时的王府去,同东舟宋家的本家,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已经断绝关系,宋家的族谱上,都未必找得见她。” 世家女,顶着家族的背景嫁入宫禁,最大的仰仗本该是本家,这位贵妃已被除名,却能踩着别家的娘子攀上妃位,想必,身上有点能耐。 “为何断绝关系?”陆承言问道。 “无媒无聘离家私奔,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重点是……”于锦岩话锋一转:“身上背着人命案。” 第82页 多年前的嫁娶,已经被遮掩成了一桩入土的旧事,除非亲历之人,没人能知晓全貌。 于锦岩接着开口道:“先帝在世时,王府不讲选聘之事,有什么心仪之人,两情相悦都该成婚。但这位宋贵妃……” 他停下一瞬,又道:“本不是心之所属,又或者说,宫里的贵人们受宠的不受宠的,没一个,会是他当时,属意的那位。” 帝王婚事十有八九不顺其意,但先帝自行扯开了最为禁锢的那一重,几乎是放子嗣们自行嫁娶,事态至此,估摸是他属意的那位,心中不怎么属意他了。 “燕家女……”于锦岩的嗓音几乎和风飘在一起,几不可闻:“死于那一年。” 玉京燕氏,陆承言豁然转身。 那是个并不庞大的世家,但人丁凋落也无损盛名,丰宸公膝下一子二女,各个都称得上扬名天下。 丰宸世子才袭爵便了无影踪,他失踪这么些年头,依然在满城人心上挂念着,一朝灾殃家破人亡,尽管当年太多人见过他从堤上一跃而下的影子,却没人会说一声,他已经身故。 那几乎是个牢固的念想,毋管是否自欺欺人,京城里的话头转过去,都道:“在远处,活得好好的呢,世子吉人天相,天都要怜爱呢。” 陈年密辛,刚碰上这么一角,已经感知到腥风和血气,金明卫里照旧挑灯夜战,坐着的躺着的,乃至挂在房椽上的,都顶着一掌厚的案卷和账本。 有人甚至拎着翻阅过的册子搭了床,两腿一蹬,两眼还在迅疾地扫视着。 白日里别的衙门没少来访过,日上三竿才有人提着衣摆匆匆来打个卯,文书交个接,人就没了影,直到日色西沉凉气下来,这院子里活人们才纷纷走动起来,精神头还格外旺盛。 海银莲的尸身被翻来覆去审视过,得出的结论依然是自尽,仵作没翻出什么新内容,托着腮同海银莲脉脉对视,死人是暂且没开口,只有活人目光灼灼,从头到脚看了上千遍。 “指甲……”陆承言跨进门来问道:“她的指甲,怎么这个样子?” 这肉身整个都泛着白,白布从脚面拉到脖颈处,唯独十指上淋了一层血似的,那层红持久不褪。 “蔻丹啊将军,闺中物什,您没见过?姑娘家都爱涂的,光颜色都有几十种。” “这个色……”陆承言又道:“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么?看起来有些特殊。” “呃,这我是当真不懂,但照我说,这色也不少见,宫里……” 堂内霎时沉默,仵作两嘴紧闭,于锦岩快走几步,从袖中挑出了针,不间断的翻页声在从前厅传来,于锦岩揽着袍子蹲下身,用一支细得几不可见的针面,挑开一层浮于表面的鲜红,他未及开口,前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 有人从前厅翻窗而出,一路踩着重靴撞进门,压低嗓音:“钵头摩华!” “啥?”仵作一头雾水,去揭自己搁在角落的食盒,半凉的核桃酪子盛在碗中:“啥钵啥了,能不能说人话,一天天地翻册子,翻出什么门道了?我的钵子被谁给打烂了?” 他吃得顺遂,没顾上周边人忽然沉下来的脸色,针面擦过第一层,刮下第二层,削下第三层的甲面,竟从中瞧见了一朵半盛的红莲,它藏在指甲中悄无声息地盛放,色调过于浓艳诡谲,一时间气氛都为之凝固一二。 “钵头摩华……”陆承言道:“二十年前已被东舟驻军剿杀了。” “死灰复燃,就差一点火星子。”于锦岩收回手,直接将针抛进火堆。 “啥啊啥,打什么哑谜!”年轻的仵作含糊叫喊。 “钵头摩华,本指经书中的红莲,当年有异教人士汇集教众,以红莲为徽,欲证的是……”来人举着案牍,语调低沉:“杀戮之法。” “查阅牢狱文牍时发现,被押在狱中的窃贼曾进过雪融春苑,出门后神志不清,第二日,便去大狱前,自投罗网。 据他所说,歌楼地下,有业火血河一条,教众正是在那里,集会并处决叛徒。显然易见,没人信他。” 当时的歌楼正飘着脂粉的厚重香气,毛头窃贼的证言,自然不会显得多有依据。 查倒也查了,查案查到床帐里去,第二日一笔勾销,也不是没可能。 “若她便是叛徒……”陆承言转手指向那具尸身:“雪融春苑里的人,势必会当即处决她,走投无路当街自尽,倒也有可能。但她是沄州女,年纪也小,生来初次入中州,不该有宫中才涂的蔻丹色。” 初入中州便一命归西,叫人无从感叹,这尸身上的谜团越发交缠,文牍里不知道还能扯出多少蛛丝马迹。 即使是一层薄薄的蔻丹色,在仕女圈子里也复杂得很,什么色时下流行,什么色什么人用,什么红才是显贵的红,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这几位是戳破了脑子也想不通。 “将军家中有什么姐妹么?” “一位北上去了,另一位……”陆承言想起商蘅芝那两道黑色浓眉,话也不接着说了。 几号人对着静默,这掺着血案的线索也不好随意扯人来问,金明卫里从上到下都是不掺合仕女圈子的少年郎,一筹莫展一刻钟,从隔壁早已熄了灯的禁卫营,扯来了于锦岩半睡半醒的姑家姐妹。 “你懂不懂?”于锦岩嗓音压低。 第83页 “这颜色——”她同样压低嗓音:“宫里来的,上品里的上品。” “你见谁涂过么?” “宫里也该是,贵人往上的品阶,但她们一时兴起赏赐旁人,也太常见了。” 线索总是断续,会话无疾而终,宫中贵人往上,人也不多,皇后一位,宋贵妃算是一位,丽华贵人一位,再加上个不甚受宠的昭华贵人,也不过是四位。 但宫廷里的进出,又太过复杂,没人会盯着每个人,绘出她们进出采买的所有路径。这海银莲,究竟从何处,涂来了这么一手艳极的红? —— 营地中一片死寂,水下移出的碧连波草在出水的一瞬便化成了灰,泡沫似的,只剩一堆碎屑在水上漂浮。 那幻境似的地界似乎并不能与现实完全对接,无论是鱼虾还是草叶,甚至是一把土,都无法完好地从地底带出来。 周檀掌上还有残余的草籽,他缓慢擦拭着,将草籽从两人的衣带上摘下来,又放置进自己的瓶瓶罐罐中。 草籽漂浮在水珠间,并不依附土壤。 玛霓对着拓下的壁画发呆,头顶蹲着一只鹰,门前一阵呼啸,大萨满风卷残云撞进来:“师傅在何处?!” 他的宝贝徒弟斜睨他:“什么师傅?翻山越岭,回来够快的。” 脚底下还踩着燕山的雪水,淅淅沥沥淋了一路,他喘几口气,按住玛霓的脑袋:“观星人,前日有信,说发现了观星人坐化遗骨。” “水下呢……”玛霓拍开他的手:“就那淖子下头,那观星人跟你什么关系啊,还真是你师傅呢,当你唬我呢。你师傅仙风道骨的,你怎么整天不学无术坑蒙拐骗?” “怎么跟师傅说话呢?” 玛霓头一歪,躲过拍来的巴掌,大声喊叫:“郎君——我师傅回来了——你不是有事情找吗?” 大萨满两眼一瞪,来不及叱骂逆徒,两脚甩着水狂奔离开了。 周檀掀帘而出,只看见滚滚烟尘一道影,门前卷两副包袱的幼女蹲在地上,看见周檀,她仰起头:“喔呦——” 她顶格外圆的头,圆得尺度惊人的一双眼,满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直愣愣地戳向天际。周檀蹲下身,温声问道:“你是谁?” “玛——风——” 周檀噎住,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包袱里是什么?” “大萨满说……”她奶声奶气:“你要跟大君成婚了,我就从他那里,撬了一点金子。” 一坨没什么形状的金子丢在手掌上,周檀哭笑不得:“还有呢,杯子里的是什么?” “奶——子——” 周檀的一口水最终还是喷了出来,赫连允按住他的肩膀将人拖开几寸,无可奈何:“她在说,牛乳。” 作者有话说: 新疆同学分享的古早笑话,但我每次听到都哈哈哈。 钵头摩华=红莲,这里被我借来做教派名字,又是魔改的一天。 第48章 、夜航风 零落的几个字占满了纸面:“穷发异动。” 传言中的夜航女肋下长有双翅,振翅一飞夜行万里,现实中的夜航女还是个半大的幼童,身高还没长到人腰间,身上全是各式各色的金银饰品,两只辫子缠金线,远远看去头顶金光闪闪。 周檀低下头去,看那女孩的圆盘脸,圆润得几乎没有什么棱角,她排开零零碎碎的金馃子,把盛着牛乳的杯子也搁在一边,眼珠晶亮:“都给你啦。” “何时回来的?”赫连允问她。 “前日收了信……”玛风扳着指头,话里话外十分委屈:“觉也没睡就回来了,谁知道他观本心看到什么了?每天神神叨叨的,非要爬坡从燕山口回来,明明可以走便道来着。” 她嘟起嘴巴,不满道:“我的鞋都湿透了,爬坡可真是要命。” 脚下湿淋淋,她踩在门槛上也没进里间,两滩水迹在脚下逐渐蔓延开来:“对了,我看啊,梨花潮快到了,得叫家家户户整装整装囤货了。” “是么……”周檀瞧了一眼天色,灰茫茫的,没晕开:“能猜到具体的时间么?” “顶多一旬了……”她掐着指头道:“忙起来了忙起来了。” 话没说完,她行了个礼,左脚踩右脚溜出门了,似乎正要赶什么日程去,脚不沾地地一路小跑,两只辫子插在脑门上,还颤巍巍的。 “一旬……”周檀侧转回身,看着身边的人:“是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她的话算数么?” “该比另外两位……”赫连允带了点牙疼的表情:“靠谱些。” “好。”周檀将零碎的金子全扫进包裹里,囤进他箱柜的边角中。 牛乳上还有一层厚重的奶皮,握在手中还有温度,他鼻尖凑近,是一股横冲直撞的鲜气。 “加点糖?”赫连允晃着柜顶的筒,散碎的糖粒细微作响,摆放器皿的隔板上被人悄无声息塞了满罐的糖,连外头的木板,都快溢出一点甜意了。 “好。”周檀搅着勺子,去尝一口鲜。味道浓厚得像要缠住舌头,他抿住了一口来不及化开的糖粒,连脸上都迸出来一些笑意。 帐外,烟尘滚滚车马作响,铁轮滚动的声音能直冲云霄。背负信函的燕子落了地,啄上几口麦粒,便又夹着新的信件,穿过流云飞往四面八方。 檐下的风铃被撞得接连作响,长生金的尾羽披着洒落的日色,如一道光耀至极的流金。 第84页 “信……”周檀夹住半空中滑落的信件,上头漆一个「海」字。他尝着口里的味道,含含糊糊:“海州来的。” 赫连允接手来看,依然是空白字条,摹画燕纹。不到点灯的时候,灯烛还停在桌案一角,他取了烛火示意周檀来看,纸漂浮在火焰之上,却并未被点燃,有字迹从一角开始蔓延到纸面的正中去,依然是大开大合的潇洒笔法,零落的几个字占满了纸面。 “穷发异动。” 周檀吞下最后一口奶皮:“什么异动?” 信函讲得并不分明,话说了一半,徒增烦恼。但赫连允似乎习惯了这相当隐晦的笔法,他将字条按回周檀的掌心:“看来是到了,巡查军防的时候了。我明日启程去中帐,你——” 周檀搁了杯子歪头看他,用何必多问的语气答复:“自然要一起。” “好。”赫连允只觉心中熨帖,但他不再问话,扯起周檀在风里飞散的衣领,遮住脖颈:“明日晚间便启程。” 散了点风,赫连允出门去传达号令,周檀歪在门框上吃茶,赫连聿顶着红肿得虾子一样的脑门快步走过:“父君来信了么,说了什么?” “穷发异动。” “混账。”她斥一声,跟着往人群中去了。 周檀已将舆图记得娴熟,山川湖海都在胸臆,北地有北地行事的章法,统帅跟着战旗走,未必会靠近后方。 中帐的所处之地,放在他眼里确非营建王廷的上好地界,每逢战事,首当其冲,那不是个醉生梦死的繁华地,反而是个壁垒长城,横亘在城池灯火与穷发部的凛冽刀锋之间。 从此处到燕山口下的中帐,估摸已经不足百里了,周檀想着,掩下被风席卷的帷帐。 梨花潮的气息确实有些微可以捕捉的痕迹了,手里的草种,却还孱弱得,顶不住半点风声。 —— 朱雀大街上人影错杂,热闹劲抹平血腥气,是半点瞧不见当时的慌乱了。 半个城的人都算得上是在场的见证人,被轰出去走访的人,单是记录言辞的笔记,就摞了整整一桌子。 前厅的翻页声持续不绝,笔锋触碰纸面,用内部人士才通行的暗码记录各方证言。 陆承言磕着那枚南红扳指,依然挂念着于家那位姑表娘子留下的炸雷。 昨晚,她顺走了仵作房里的核桃酪子,临走时扳着门框,“吐气如兰。” 道:“若论位份,宫里虽没有公主长公主,却有一位……” 最后的字眼几乎是贴着耳际传进来:“郡主啊。” 论品阶,论受宠的程度,清河郡主都算得上是怀疑对象,上次会面时,她指甲上倒还干干净净,只是不晓得这一月有余了,是不是添了一层血。 于锦岩席地而坐,从昨夜开始一眼没闭,宫里宫外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讲起结案的话头,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堂上讥讽道:“绣花枕头,不如趁早放手,转回大理寺去。” 这话实在不合时宜,彻底激怒了这群修仙修得正亏虚的,于是颠锅铲的也加入了战局,文书案牍铺洒一地,鸡还没鸣狗还没叫,后院的黄钟轰然作响,翻页声跟着日头升起来了。 “大理寺……”于锦岩不忘嗤笑:“大理寺那脑袋是个夜壶吧,上月那妖邪杀人的案子,谁给破的,看来是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钵头摩华的记载确实不多,二十年前也是一桩禁忌,但金明卫单算亲缘,就能织成个铺天盖地的网,何况没经过什么大事儿的少年人们,心头的一捧血还没凉,平日里躺得虽然闲适,被人一激,狂劲全吐出来了。 从昨夜忙碌到这时候,批了红笔的纸张纷纷扬扬贴了一面墙。 “海银莲,我们并未查出本名,本是妓生子,生父不详,在沄州花船上长大,十一二岁,选为瘦马。 训戒她的龟奴暂且不知从何而来,但据传言来看,并非是常见的花船杂役,反而,像是京城人士。” 几乎能在只言片语中勾勒出那乏善可陈的悲戚命运。不知何处伸来的巨掌左右了她本已不幸的命数,京城人士的垂爱并非是橄榄枝,反而拖着她,往更深的深渊中,堕去了。 说句不得宜的话,挑货的在一日,供货的便不会绝迹。不管是妓生子还是良家女,十一二岁的幼童甚至不分男女,都会在这所谓的垂青中被分为三六九等,派往高门大院或是小门小户。 成熟的货链像是齿轮运转,扎根在沄州土地上已不知几年,他们依附货船,依附商会,牵扯甚众。 银姬会本是逢年过节的女子集会,参选的歌楼里,也都是伎子,而不是娼妓,甚至有不少仕女愿意乘兴而去,得几声欢呼。一切都显得,太过诡异。 “贩卖瘦马的人,和钵头摩华,是同一批么?”陆承言沉声问道。 —— 大萨满所到之处,并没有什么欢呼声,他捋着胡须一路狂奔,腿脚麻利,但玛风没多久就跟上了他:“喂——你往哪里去啊,那位真是你师傅吗?” 由于上岸的草种都灰飞烟灭了,水下的骨架,暂时还没人敢挪动。 一群人路过,总要探头探脑拜一拜,再蹑手蹑脚绕过去。不知哪位搁了一壶幽州陈酿,水汽里都丝丝缕缕掺着酒香。 “等等……”周檀恍然大悟:“若下面那位是他师傅,他会是那册子里的大徒弟,还是二徒弟?” 第85页 蠢笨如猪大徒弟,胆小如鼠二徒弟,那册子里的遣词造句,全不留情,只对临终前终于寻来的小徒弟抱有一腔柔情,说他体貌上乘还不够,非要加什么天赋异禀的形容,说他年纪轻轻已窥天道,必是星辰庇佑可造之材。 “呃……”赫连允道:“他大概,是那位,可造之材?” 周檀的两腮又鼓胀起来了,可造之材在他这儿是半点没有可信度了,残余的曼陀罗的药包全被他垫了桌脚,换了几波的药剂倒是遏制住了偶尔来访的头风,赫连允记起越发苦口的药汁,欲言又止。 但周檀再度风一样冲出去了,胳臂下夹着碧连波的草种琉璃瓶,那里面的草种不过一夜便冒出了头,此刻呈现出一种,波光盈盈的绿意。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9章 、野地火 周檀连毯子都裹到了脑门上,两眼一黑:“我睡熟了。” 城中热闹起来了,早晨街头一道喊,邻里街坊都听见了「梨花潮」。 传信的燕从梁上不断飞起,衔着一丝初来乍到的雪意,往南飞去。 周檀顶着半黑的天色翻他的医典,昏昏沉沉的双眼全靠手撑着,才没闭上。 他的鼻尖不停向下撞,满篇的医理和药草绘图,也在脑袋里横冲直撞。 记得虽然清楚,药到用时,也得细细琢磨,究竟是不是,该用的那一味。 没什么人教过他<a href=www.po18e.vip/tuijian/xiton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系统</a>性的药理,但久病也能自医,宫里宫外信得过的人到底是少之又少。 他用钵子捣避寒的药草,玉杵子凿过叶子和根茎,溅出一丁点暗绿的汁水来,还伴着一股极度热辣的气味,直冲面门。 周檀呛得不能自已,两根指头搭在书页上,跟着抖动了一阵子。 玉爪歪着圆脑袋凑过来,几根毛抖着蹭了蹭他的手背,周檀失笑,推开它的脑壳,继续去翻那厚重的书页。 城头的钟敲过几下,是报时。 曼陀罗是被打进了冷宫,暂用的料没那么大的冲劲,暗伤已经不算尖锐,全靠捣药的小钵子日夜操劳。 这头风已经陪伴十几年,放在医家嘴里,是胎里带的毒根,中帐里即使上心,也寻不到这么娇贵的南郡药株,来磨碎了入药。 南芷只产在燕沉河以南,一株娇贵的药草,对产地的风和水都太过挑剔。 玛风扛着药匣子,不高的身子刚刚高出窗口,她举起双手:“今天的分量,但是呀,再用下去你的箱子里也没存货了郎君。” “用着吧……”周檀搓她的脑袋,接过沉甸甸的药匣:“今天怎么不喝你那厚乳茶了?” “我长不高了……”她奄奄一息,一手指天道:“我算过了。” “大君说你,最擅掐算农桑时令,这种事情,算错了也是可能。”周檀安慰她:“看开点。” “可是,前锋营,不收这么矮的……”玛风嘀嘀咕咕往回走:“学观星好累哇。” 赫连允走进门时,桌前的一人一鹰都半睡不醒。周檀的下巴垫着毛绒脑袋,指尖还搭在摊开的书页上,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鹰蜷缩进他的颈窝,翅膀在睡梦里偶尔扇动。 细微的动静先惊醒了玉爪,它迟疑地跳了几步,瞧着眼色,跌跌撞撞几步路,扑棱棱走了。 “怎么不去床上?”赫连允伸出手掌,托住周檀往下砸的下巴,丁点肉包着骨头,下巴正敲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书,书还没翻完。”两眼一睁,周檀没挪走自己半空中的下巴,再度扯住了向下滑落的书页。 “车停在外面了,该走了。”赫连允微微弓下身,看见平铺的页面上,零碎的标注和笔记。 他不太能琢磨透彻那页面上的词汇和字句,但也能看得出来,多半同自己有关,剩下的少半,和避寒驱疫有关。 笔迹很淡,又有无声无息的看重。 赫连允的手臂撑在桌面上,恰好能把伏案的人拢在影子下面,周檀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眼里茫茫一层雾,灯光镀出个人影的边缘,他在漫长的沉默里突然醒过来,说道:“好。” 马蹄声和拖车的声响渐渐响起来,接着是人声和振翅的鸟声,车马行装已经装了大半,周檀夹着随身的小箱拱进厚厚的帷帘,坐定了,从胳臂下再度滑出翻了大半的书册来。 这南郡样式的雕车外,新裹了一层厚重的铁衣,铁甲似的,量身定制。 几架长相奇特的车架跟在后面,一群瀚海马顶着马鞍和包袱,踢踢踏踏自己列了一队。 赫连允不再骑马,他翻身挑开帷帐,在周檀对面坐下来。 —— 钵头摩华重现江湖,在这一方庭院里掀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他们的教徒一贯擅长藏匿,不到山穷水尽,绝无真面目示人的时候。 海银莲生在沄州长在沄州,一艘船将她兜个圈,送来京城的雪融春苑。 这歌楼已被确认为钵头摩华的落脚据点,里面的人,却是半个都不剩了,抓也抓不住个见证人。 于锦岩还坐着一沓子案牍,眼下两道招眼的青黑,那艘商船几乎是一道鬼影,从沄州的关口消失不见,再度出现,却是在海上。 它来京的路线无从绘制,更无从得知,海银莲在自尽之前,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又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自尽于街上。 第86页 仅剩的知情人口中,那是个和顺的,同耀眼容貌截然相反的安静姑娘。像是,没什么可以盘查的线索了。 “既然什么都,无从得知……”于锦岩突然开口:“不如给燕云楼去个口信。” “不必……”陆承言道:“暂且不必,让她入土吧,至于案卷,也给大理寺收尾吧。” 不管是对皇帝而言,还是等待收尾的大理寺来说,这个案子,已经没什么需要挖掘的内容,不管海银莲背后牵扯着多少人多少事,能断言她是自尽,已经足够盖棺定论了。 盖棺定论,生前事身后事,一把土遮掩了。钵头摩华也没被大理寺当个正事儿来看,毕竟当年的剿杀调用了半壁精锐,东舟的据点里连个蚂蚁都没逃出来,没道理留下一丝复燃的死灰。 “该找个由头见一见宋贵妃。” “等那位……”于锦岩朝着一墙之隔努努嘴:“换了班去宫里赏花罢。” 园子里赏花一月总有几次,尽管这时节已经没什么花还在开,赏的多半是各地贡来的新奇物件。余晴和接着了暗号,从院墙上跳下来,溅起一地灰尘来。 “每月十五必要赏花,官家小姐都逃不过……”她搓着指节上的泥灰,脖颈发出咔嗒咔嗒的扭动声:“管你在家里刺绣还是在城头跑马,都得去走个过场,省得闲言碎语,赶明儿我去就是。但话是这样说,人家那指头上,可能早都没痕迹了,能查出什么来?” —— 路上不太平稳,车马摇晃得不停作响,周檀夹着杯子,泡了半晌的茶水被玛风灌了厚厚的牛乳,混成了个没人尝过的新奇东西。 “味道怎么样?”赫连允合上书页问他。 “很甜。”周檀慢吞吞地晃着杯子,鼻尖上拉出几道细微的痕迹来,他蹭着身后堆起来的毛绒软毯,还惦记着今天的医书没翻看完。 “太黑了……”赫连允将书册塞回角落的箱子里:“明天再看也不迟。” “还会疼么?”手上一空,周檀开口问道。 “几乎没有。” 似乎是今晚的风吹得太过强劲,周檀嫌弃起厚重的软毯来,他磨磨蹭蹭向对面蹭过去,宽敞的车厢里都不够他打滚似的。 “怎么了?” “这样冷。”他耸了耸自己的鼻尖,一层红慢慢爬上去。常年湿润的玉京城,没赠送他一副抵挡寒潮的厚皮囊,风吹到身上才知道冷,纸上谈兵是谈不起来了,连脑袋都要缩到毯子里去。 赫连允好笑,但向着他,摊开了带着热度的双臂。 周檀在地下蹲着,下巴杵在他胳臂上,脚尖已经发麻,也半点没动弹,他裹着整张羊毛毯,依然得贪恋那一点活生生的热意。 周檀蹭了蹭身子,有意无意,蹭得更近。 但这场面委实尴尬,空间毕竟不算大,没有多余的椅子给他坐,凑近了膝盖发麻,离远了又背上发凉,周檀牙疼地扎着马步蹲在地上,只觉得童年学武的阴影重现人间。 蹲也不是跪也不是,总归身体扭曲,难受得紧。赫连允瞧见他越发皱起来的眉头,终于松开手臂,热度乍然离去,没等他不满地开口。赫连允连人带毯子,都裹上了膝盖。 两条腿是松快了,脸却发麻了。太近,近到胸口的细微声响都清晰至极。周檀脑子一片空,下巴却下意识搁上了唯一能搁的地方。 他对于调情绝不能说熟稔,凑近了才能发觉,那飘忽的眼神里实则冷淡得装不下什么东西。 郎君多情全因张了一双含波起雾的眼,赫连允同他呆久了,也自然发现,睡不醒时是这样,看不清远处是这样,连低头瞧玛风时,都要眼睫半垂带几分情。 但他似乎又是有意的,赫连允在细微的风声里回视周檀。肩上微沉,周檀的眼还睁着,却不敢正眼瞧自己。 取而代之的,有什么东西蹭过来了,是一个生涩的,粘稠的触碰,带着一点热气和软意。 赫连允先是没发觉碰上了什么,接着发现野地里的天火从头烧到了脚,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但那似乎能消磨一切的薄淡香气再度裹住了鼻腔。 周檀连毯子都裹到了脑门上,两眼一黑:“我睡熟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都要平安康健。 亲密戏份真是磨死我这万年单身人士。 檀郎:扶我起来,我还能学。 玛风:自制奶茶先行者哈哈哈 第50章 、帐门开 周檀带一点不甚在意的笑模样:“腌入味了罢。” 赫连允一阵难以抑制的好笑,他隔着毯子钳住周檀的肩膀,在这不上不下的境地里开口戏弄他:“睡罢。” 周檀在毯子里拱了一会儿,发觉头酣脑热一阵气闷,他从一层层羊绒中探出汗腾腾蒸红的脑门,不得已地,正正对上了赫连允的眼神。 那眼里一向不会有什么波澜,无论是琐屑的日常事务,还是骤然席卷的突发事件,都未必能在其中掀起多少波澜,他似乎被手把手教授过一套完整的预警和应对机制,不动如山,凡事都讲个谋而后动。 但周檀瞧见了一丁点压抑的波澜,肩膀上的力道也压得有些大,他皱了皱眉尾,鬼使神差地,拿自己的鼻尖,轻蹭了蹭对面英挺的鼻梁。 一滑便走,也没停留,这下整个脑袋都被人按住了。 第87页 赫连允的指节恰好卡在他的侧脸上,微微摩挲,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力道:“不是说,要睡了吗?” 他的喘息声略微重了一些,混着热气喷吐在周檀的耳际,周檀还没功夫去想下半截的事儿,刚刚翻过的医书脱缰野驴似的,在脑袋里搅了个透。 “等等——”周檀突然出声:“商家主——” 商家主近来没怎么被提起过,反倒在这种时候被周檀记挂上了,赫连允一口气噎在胸口了:“怎么?” “得去给中州商会去个消息。”周檀磨磨蹭蹭又下地了,去角落里的小柜里,摸黑去摸他的洒金纸和湖绿笔。 纸没地方铺开,砚台也收在下一辆车里,没墨没东西的,他只能把纸面按在车厢上,用锋利的笔尖来戳戳画画,姑且做出了几道痕迹,说完了要事,他也没多留几句,全交给收信人,从这几乎瞧不出来的痕迹中揣摩意思了。 纸刚被折几折收回去,马蹄踩上一块碎石,整个车架轰隆一声响,周檀整个人都被抛起了半寸。 他后撤一步试图站稳,一双手直接箍在腰上,没叫他直接脑袋朝外飞出去。 实在不是个写信的好地方,周檀想着,扳回了身子,又笑起来:“还要多久能到?” 他被人掐在膝盖上,左右是动弹不了了,索性从袖子底下摸出个纸牌大小的小册子,额头抵在赫连允的肩头上,捏着指尖开始翻阅。 “天明便到了。” 凑得太近,那股香气的存在感实属过强了,疑虑再度闯上来,赫连允开口问他:“这是什么香?” “大概,是毒?”周檀说,语气里还带着一点不甚在意的笑模样:“腌入味了罢,省了熏衣角了。” “还有什么毒?”赫连允紧了紧手臂,低下声音。 “早记不得了。”周檀侧过脸看他,擦过他抿直的显得有些冷酷的唇角:“除了这味道,半点没痕迹了。” 车马颠簸,挡住大半席卷而来的冷风,周檀昏昏欲睡地垂下眼皮,整个人裹着毯子,陷落进对面的胸口去。 赫连允撑开空隙纳他进到外氅里来,没再管那股忽浓忽淡的香,下颌垫着周檀的发顶。 两个人都算是,坐稳当了。 —— 燕山口下,千里草场,没入云霄的长生木是中央的支点,撑起了厚重的尖顶帐篷。 中间的帐篷顶上,正蹲着一只肥嘟嘟的鹰,过于圆润的身子,遮挡住了背后淌着金光的雕金鹰身。 两只圆眼扫过披着雪色的山峦,慢慢定格在,逶迤驶来的车马行列上,它忙不迭啾啾鸣叫一声,张开翅膀,朝着西北方向一片青色的帐篷飞去。 尖顶帐篷彼此连接,雪色的厚重毛皮在顶上铺开,带穗的长流苏在帐门前垂下。 生铁栅栏搭建得城墙一般高,望楼上的人望见车马,打了个呼哨,两扇铁门随之洞开。 中帐搭建在在草场的腹地中,弯月形状的草场将帐篷群包裹在心脏部位,而在它青绿的边缘上,恰好流动着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像是条通明的绸带,在弯月上打了个如意结。 这时节,一层薄薄的冰开始崭露头角,宣告了即将入冬的凉意。 周檀半道上给中州商会去了信,打算添置点南芷草,写完信就闷头昏睡,这时候还没彻底醒过来。 赫连允比他早一步睁开眼,微微动了动身子,手腕上力气没卸掉,垂下眼皮看那张静默的脸。 一看就是没怎么经受过风霜磋磨的脸,润得像一张还没上色的绢纸,但昨夜擦过来的掌心有一层算不上粗糙的茧,显然是握剑握久了留下的痕迹。 他探出两根指头,去抬周檀快磕到胸口的脑袋,雕车前进的速度已经慢下来,想必是,已经上了平坦的中央道。 但赫连允也没掀开车帘向外看,怀里那位扑腾了半晌,眼睛虽然还在装聋作哑地闭着,耳面上慢腾腾攀上来一层红。 薄的不行的一层红,纸面上撒开一道胭脂红似的。 “这会还愣什么?”赫连允压低嗓音道:“已经到地方了。” “是么……”周檀慢腾腾坐直身子,裹上外袍,背上扛着几层毯子,便跳下车去,看那一顶顶相连的帐篷。 天还没亮透,练武的地方离这儿还有几里地,于是整个王庭里没几号人,只有顶上越聚越多的一群鹰,啾啾叫着,各个肥厚流油,探着圆短的小脑袋往下看。 辎重部跳下车来开始挪行装,大箱子小箱子拖在地上,拉出一道道印痕来。 周檀人没清醒,只顾站着,肩扛三两斤厚毯子,整个人在风里被卷得一阵凌乱。 这时候的风实在是大,大得他一张开嘴,就被灌了一口沙,赫连允一手拎回毯子一手扯回人:“等太阳出来,风会小一些。” 中央的帐子敞开门等候着,显然刚刚被精心打理过,炭炉烧着火,估摸还兑了几片香,缠缠绵绵漏着一丝气味。 周檀夹着自己的小箱和锅碗瓢盆,一头扎进里头的宽敞床褥里去,半梦不醒地扔掉了靴,先给自己扒了个窝。 一路带来的琉璃瓶,换了个地方一字排开,有的碧连波草已经长得很高,但周檀也没琢磨透彻,是什么东西,催得它们发疯似的开始生长,有几株已经顶到了瓶口边缘,赫连允将这堆草种摆上角柜,挑走了炉子里越发浓厚的香片。 第88页 一点风吹进来,驱散了这层过于浓厚的香。 —— 中州商会。 离得最近的幽州分号接了信,便开始翻检记录仓库存货的账册来。 南芷草不是什么常见的药材,娇贵得还要把控温度。幽州分号的管事打着算盘从楼梯上转过身子,夹着药匣子去看上面标注的年份和时间,瞧见一年轻姑娘,拈着一根草,凑在鼻尖上,细细嗅闻。 “小姐看出什么来了?”他扬着嗓子问。 “头风要么是寒,要么是热,再要么是寒热交冲,怎么用起这味药来了?倒像是……” 她语气很淡,神情也很淡,淡得整个人像是飘下来的一缕烟,不怎么招惹尘土似的。 “这咱就不晓得了,郎君指名道姓要这草,我看库里还存着一堆,都没人用过,还都是二十年前的年份。” 管事的磕了磕烟斗:“存了二十年了,我看这草啊,年份越久反而药力越强,就都装上了。” 装车的声响从后院中传来,陆承芝揽起裙角,用坠在腰间的软帕擦拭指尖上飘飞的草屑:“何时启程?我一同去。” “明早就去,小姐若是要去,我去告知一声。” “好。”她轻声应道,将手里的根叶挑到眼前端详,二十年不见天日,这草叶还呈现出一种斑驳的青绿,显然是保管得还算妥当。 “当年为什么要存留这样一批草药?”她想起什么,突然开口询问:“既昂贵又不容易保存,玉京城里一年都没多少用量,耗费这么多力气存放这样一批,总该有个,由头。” “这就不知了,压在库里这么些年,连家主那时候,都还蹲在家里念书呢。我来的晚,也不晓得老家主那时候的旧事情。” “好。”陆承芝冲他轻微躬身,捻住手腕上的菩提子缓缓滑动。 两道细眉略微蹙起,她侧过身来,那管事才撞上她的正脸,发觉这人,脸色白得像是一层初雪,几近透明。 两颊上没胭脂,嘴唇上没口脂,连姑娘家常用的耳坠发钗也通通没有,只有手腕上穿了一串菩提子,挂了一根,看上去磨损痕迹很重的红绳。 寡淡是寡淡极了,没什么精心堆砌的颜色,连面容都看不清楚,偏偏有一点,凉水一样的气息弥漫上来,叫人想要凑近去一探究竟。管事垂下头不去直视她,手上的算盘没停下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1章 、南芷车 周檀仔细看了一眼,露出些笑:“承芝来了。” 周檀在自己的新窝里扒土似的,把自己的脑袋塞进柔软的枕靠里,他听见帘外传来点细微的声响,也没翻动身子,整个身子全松懈进去了。 周檀确实还没琢磨透彻那点药理,既不是寒也不是热,那头风来得诡异,有时候发作得太狠,连赫连允那相当能忍的骨头缝里,都写着一个鲜明的「疼」字。 但疼狠了照样是忍,没人觉得他那淡漠无波的神色下有什么不能忍。 医典是翻完了,只等中州商会的货箱推到门前,总算是能卸下担子,安稳睡上那么一时半刻。 外间有刻意压制的声响,交谈声压得很低,去平地上的校场得翻山越岭一段路,赫连允答了话,瞧见周檀从屏风后头探出脑门,昏昏盹盹问道: “不歇一会再去吗?” 半长的睫毛垂着,在脸颊上投了两点细微的阴影,可怜见的。 “不必了。”赫连允拎着沾了露水的靴子,隔着床沿摩挲他埋在毯子里的侧脸,指腹带着热:“很快就回。” “好。” 周檀窝进床榻深处,彻底转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赫连允倒还没返程回来,鞋靴搁置在床榻下,桌上还扣了一碗冒着热雾的汤水,像是新出炉的。 周檀踩上鞋往外去,是个晴天,但山口的风,依然没怎么减弱力道,刮在脸上几乎能留痕。 堆积的云霭被疾风卷得散落,线球似的,纷纷扬扬飘起来。 雪照山卧在门前的幡旗下,咕噜噜喷着一注水。它背上还背着周檀的贴身包袱,鼻孔里哼哼闷叫。 周檀揭了包袱,抚摸那层重新生长的毛发,油光水滑的一层,白得没什么杂色。他骑马去没多远处的草场,连马鞍也没带。 草场上的草还没显露颓势,但据玛风精心掐算了一遍又一遍,这片绿,也撑不住多久,以致不管是谁来看,都带着点心有戚戚焉的意思。 这里的草被连波起的风卷得脊背弯折,燕山口上的积雪不需远望都一清二楚。 「梨花」开得早,从山顶开到了半山腰,估摸要不了多久,便要抵达山口,开出冬日里摧枯拉朽的气势来。 袖子下还揣着个琉璃瓶,里面的碧连波摇曳得很。周檀沉吟上了一时半刻,在溪流转角而过的小块平地上,挖出个不大不小的坑来。 短小的铁锹握在手里,一些从水下洞穴带出的草种,被洒在新挖的浅坑中。 水下奇异事情太多,什么物件上了岸都是灰飞烟灭,唯独扎在人衣摆上的几粒草种躲过一劫,生命力还很是旺盛。 是该去试一试。 他洒了土埋了坑,垂下头等待了一会,眼见没什么事情,便重新进了敞开的帐门。 赫连允骑马回来的时候刚过午,稀稀落落的人声开始在外面响动,周檀顶着翻了一半的医典,在椅背上要滑不滑。 第89页 腰弯得像个拱桥,撑着身体的一多半重量,脑门上顶着书,也没看。 帐帘被掀开,自然带进来一股风。盖在书页下的眉毛触知凉意,先是一皱,接着发觉了熟悉的气息,便舒展开来。 他睡得久,吃了午饭没什么睡意,但似乎是少了个人的缘故,梦里开始烧起连天的野火来,烧得周檀觉得四肢都逐渐发麻,被一种难以形容的钝痛感包裹起来。 中州铁壁,周檀在心里无声嗤笑,中州那一片富贵地、温柔乡,傲慢又自恃高贵,从没发觉自己柔软的胸腹,正对着别人的刀尖。 蜜罐子里浸久了,每个人都在一身可嗅闻的甜蜜中夜夜笙歌,那地界,铁壁铜墙包不住,万里烽燧也得塌。 梦里的火越发近了,火光串成游弋的火蛇,舔舐过他的四肢,带来一种闷闷的刺痛。 记忆总是缺漏了一块,任他怎么琢磨,都难以在混沌的记忆里,拨开这层火色,瞧见纪清河的面容。 她似乎说过什么,在过于遥远的旧时候。 “怎么了?”赫连允凑近了,圈住他。 “我以为,你到晚间才回。”盖在脸上的书册被轻轻揭开,露出大半张脸。 “没什么大事,巡查的鹰,已经飞出去了。” “那便好。”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大事。”周檀支起身子:“噩梦啊,都是些唬人的东西。” 话是这么说,赫连允先看见了他从耳边蔓延到发梢的一层薄汗。 那层汗缠着碎发贴在他没什么血色的额角上,黑白分明的一道。 赫连允隔过软毯按住他的肩头,用了一点力气收紧了:“是,都是唬人的东西,刚吃了些什么?” 周檀指了指浮着一层剩余油水的汤碗。 —— 中州商会的车马一向快,传信的燕前脚飞回,后脚便有人叩动关隘。 关隘上安置了传信的黄钟,它狠狠一声响,回音霎时传遍整个山口。 赫连允起身去看,一只燕子落在窗口,正歪着脑袋瞪着眼。 “中州商会?”赫连允看见它脚下的纸环:“有什么东西要收么?” “一些药株。”周檀答道:“估计还有些别的杂货。” “上来的路,他们未必找得到。”赫连允冲着他伸出手掌来:“要去迎一迎吗?” “走吧。” 雪照山托了两个人在身上,脊背一弯闷哼一声,它的缰绳被赫连允卷在手里,稳稳当当地走坡道向下面的平地跑去。 卷在车帘后的幡在风中扯了起来,那是商会的旗帜,还带着舒展的纹徽。 几号人离得不远不近,只有负责传达货物的一位,垂手站在车厢的一旁。 装货的车,要比寻常车架长上两倍有余,箱子各个被固定得严丝合缝,两扇车门被卸下,里面的货,沿着斜坡慢慢自行滑下。 护送的人马并没跟着凑近,灰袍的送货人,袖口还带着中州商会的徽号。 他并不开口,从袖子下摸出折成方片的货单,清算完毕后,用一方小章留下自己的印信,便远远冲着周檀行礼,转身登上了,卸空的车架。 周遭没剩人了,只有一地货物,不声不响地,停在空地上,等待着被交接。 一辆披着毛毡的奚车在一旁落定了,穿白的姑娘家从踏板上落地,一双绣鞋干净得没沾染半点泥水。 隔得不近,瞧不见脸色,唯独这一身衣服,白得像是满树梨花潮,先一步来了。 她揽袖示意,伸出手推起装货的推车来,菩提子打了个圈儿敲击上车把手。车轮碾压过灰尘和砂石,半遮半掩后面淡漠无波的脸孔。 周檀仔细看了一眼,轻轻叹气,露出些笑:“承芝来了。” 姑娘家的闺名本该是个私密事,总不为外人所知晓。但纪清河的闺名早被敌我阵营都记挂上了,叫清河的数不胜数,街上大喊一声随处都有人回头,没什么隐秘可言。于是禁忌也没什么禁忌,亲近些的都能叫上一声来。 陆承芝扬起几无血色的脸瞧了一眼赫连允,才慢慢躬身行礼。 “陆家女……”周檀凑近赫连允的耳梢,介绍了她的身份。 “陆小姐。”赫连允应答了一句。 一堆箱子都被人接了手,赫连允去接手清查个数目,半缩在他背后的周檀彻底暴露出来,周檀望了一眼天,碾着鞋尖,挂出个客套又回避的笑。 陆承芝晃了晃手腕,开口就是连串的追问,她的表情是医家惯有的严肃和淡漠,连周檀都略微避开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敢直视的心虚。 “近来睡得好么?有食欲么?还常常犯困吗?” “一来就这么逼问我?”周檀略微落后她两步路。 “那是毒不是糖浆,郎君……”陆承芝压低声音道:“暗伤一日不去,一日不能安睡。你倒该对自己上些心。” “怎么不上心?” “上心不是给外人劳心劳力找药草,对自家的毒半管不顾……” 陆承芝的声调冷了些许:“陈年旧毒,你不记得它了,它便会放过你么?” “那不是,外人。” “什么心肝……”陆承芝睨一眼,破罐子破摔地,虚虚戳了戳他的心口:“一个个的,小恩小惠跑得倒快。” “指桑骂槐……”周檀笑着应她一声:“没带什么别的东西来吗?” 第90页 “一封信……”陆承芝思忖:“还有些黏黏腻腻的没什么卖相的吃食。昌州的街上多得是吃食,怎么装了一箱没味道的糖块来。” 周檀默不作声,跟吃饭如苦修,素得不能再素的人一拍两散,掂着自家的小箱子一路回帐子去了。 陆承芝不屑一顾的糖块,同信纸隔开来,装了一箱。除了饴糖还有些精细的小匣子。 赫连允被几乎扑面而来的甜意轰了满头,拨了拨花花绿绿的纸包,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现在牙口倒好了。” “要试试么?”周檀咬着糖块,冲他眯起眼睛。 赫连允笑着按平他的眉毛:“你倒是,说话比胆量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突然发现这位姑娘闺名念出来就是橙汁儿……哈哈哈。 第52章 、雪地灯 不必那么,躁急。 他眼里的周檀简直是罪行累累,只有挑拨的时候胆子大一些,没收到自己的回应,就要缩回脑袋去,不作声了。 赫连允觉得自己像是个没钓竿的渔翁,只能等着一尾游鱼自己冒头出来,他只是在岸上观望无波的水池,偶尔手腕上被鱼尾巴抽得落满水滴。 当然,整个池塘都是自己的,没必要那么躁急。 周檀把装满了糖块的包袱垫进温度低一些的柜子里,开始在地上兜圈子。 想不明白的事情依然多,眼看南郡里的金明卫,犁地似的,每个简单的案子都能刨出一堆纷纷扰扰的线团。 兜了几圈子,他坐在地上开始捣弄药杵,陆承芝捎来的讯息很多,当年载着南芷的连串车队,必定是为了应对什么大规模的疫病或是灾殃。 什么毒瘴或者疫病,要用南芷来破? 赫连允的旧疾确实是胎里带的,在幼儿时期蛰伏了几年,直接爆发到吊着一口气,搁在别人眼里,他早该是个,已死之人。 赫连允没提起过自己的生父和生母,周檀也没问起过这个问题。 他自小长在中帐,受大阏君和现在无事一身闲的先一位大君教导,习惯成自然,所有人都觉得他本该生在中帐,跑跑瀚海马,掌管州府的大小事宜。 周檀微微叹气,这帐子周围都是年轻一辈,每天热火朝天抢饭械斗,除了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萨满,没人能追问。 “你的生母……”周檀在床帐里翻了个身,轻声问道:“记得她吗?” “不……”赫连允答道:“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的指甲,很长很尖,戳在脸上会有些疼。耳朵边总会有一些很响的声音,很碎。” 记忆早已经模糊,也不怎么可靠。周檀悄无声息地翻回身去,十分欲盖弥彰地咳了咳:“早些睡吧。” 互相催促对方早些睡的两个人,在翻身的间隙四目相对,都还睁着眼,周檀作出望天的架式,盯着帐篷顶:“今晚怎么这么亮。” 帐篷顶上露出一线光晕,亮堂堂的,周遭的风声也比以往更响,周檀侧过身去,后背有些凉意爬上来。他裹了又一重毯子,指头尖上都漫上水一样的冰。 天地间似乎悬挂起了一盏巨硕的灯盏,无所顾忌地烧,烧得大夜也几乎是白昼,一条光带在半空里云雾似的飘。 “过来吧……”赫连允没向外看,只是把他整个裹了去:“雪要来了。” 他已经敏锐地闻见了雪的气味,一只手臂压在周檀的肋骨上,把人带毯子都裹到自己的胸口。 周檀没见识过这么早的雪水,秋季的尾巴才刚到,他拱起胳臂肘试图出去看个热闹,但身子还没撑起来,就被赫连允按回:“风停了再去看。” “好。”周檀合上眼,向他怀中蹭了蹭。 —— 风声卷尖啸,愈演愈烈,大半夜也没曾停下去。雪确实到了,梨花似的拂落一地,帐门前粘着颗粒状的雪砾,踩上去沙沙作响。 辎重部又到了不能做闲人的时节,天还没亮,就捆着包袱出门去分散物资,车架上驮着重物,一辆辆地行驶出去,在雪地上拉出几道深辙。 周檀先一步醒过来,被扑面的雪风吹了个仰倒,他照例先去药炉上加一瓢水,再去溪水边瞧瞧埋下的种子。 等他按部就班地忙完一圈儿,才顶着风返回烧着地龙的帐子。 炉子里的水沸腾了,裹着一撮南芷草上下起伏,药香厚重,周檀靠坐在书案前翻过几页,发觉赫连允依然没怎么醒来的动静。 事务繁多,他确实欠些休息,但于锦田捧着一沓文牍从自己的帐子里冒出头来,周檀合上页子,踩起鞋,转过屏风去。 榻上的人睡得极沉,四肢严丝合缝地放在原先的位置,睡熟了眉宇间还罩着一层灰沉,细细的一道皱痕。 周檀伸手去触碰,有一层过于旺盛的热气。赫连允顿了顿才睁开眼,声音里掺着点滞涩:“起这么早?” “于先生……”周檀凑近了:“快到了。” 天冷下去,于先生没再早起跑圈,他还是那命不久矣的脸色,从窗前歪着脑袋喊人,喷着白气:“郎君——都看见你了,有事儿找——” 估摸是财银的事情了,周檀裹起毯子下床去,按了按赫连允的眉心:“再睡一会吧,倒是找我来了。” 赫连允几乎没有过贪睡的时候,也没什么贪睡的时机,中帐里一向人头攒动书信漫天飞,赫连钧坐镇的时候,或许偶尔还有松懈的时机。 第91页 但他比旁人更用力地推着自己走,用朝不保夕的势头练武,连轴转也默不作声,但今早上的被褥里似乎软得一塌糊涂,糊涂得叫人挣扎不起。 赫连允索性靠回去,冲周檀笑:“好,你去。” 周檀顶着毯子,同于锦田在门口讲话,两人都穿中衣,外头直接顶着两重厚毯子。 瞧见周檀,于先生算盘一甩十分热情:“陆小姐都到了,中州商会,是不是要有什么动静了?” 陆小姐从路尽头鬼影似的飘出来,嘴角一扯,但鉴于她天生一副冷淡神情,笑起来也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药喝了么?” 周檀顾左右而言他:“中州商会——” “我不掺合商会的事儿……”陆承芝道:“钱银货都不必问我,有伤员倒是可以抬过来瞧瞧。” 仗还没打起来,医家先到了,并没有伤兵供她瞧,于是周檀被拎着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陆承芝抿起唇:“怎么还轻了些?” 毒是扎在骨头缝里的毒,沿着血脉骨肉伸展毒叶,她盯着周檀的时间绝不短,这郎君弱柳扶风的时候多,耍刀弄枪的时候也多,欠的总要还回去,动用武力一刻,深夜里就要被磋磨一刻,通身无力,连四肢都要软绵绵,断了一样,只能摊在床榻上。 “天道开眼?想垂怜我一次?”周檀只笑一声:“你还要看什么?” “吃了什么,喝过什么,和南边不一样的东西……”陆承芝凝下神:“都告诉我。” 周檀一梗,心说自己吃得未免太多,一一列举十分困难,他一指正飘起烟雾的灶房:“你去,自己瞧一瞧?” 雪白的袖扫过他的脊背,陆承芝话也没放,脚不沾地,半会儿就没影。 “中州商会……”周檀沉吟:“近来没什么消息,商家主南下去了沿海,是几桩生意事。” “喏……”于锦田铺开文书:“钱账,得给花钱的人瞧一瞧。” 周檀粗略翻过,流水记录得详细,年份和物资都齐全。他没再向后翻,把文书按回于锦田手里,说道:“好。” 周檀折回里间去,帐子里盈着一汪热气,赫连允靠在床头,两眼垂下,辨不清神色。 周檀揭下毯子,凑近去看他的神情,这时候没点灯,只有细弱的光线投下几道阴影,落在鼻梁边缘当点缀。 鼻尖岔开些许,赫连允陡然睁眼。周檀闷哼一声,鼻头直接重创。 赫连允捞住他泛红的鼻头,发现这人皮薄得像南郡的汤包,一层红又爬上来,周檀按着鼻尖,两眼瞪视赫连允,泻出几声微弱的痛呻。 赫连允连人带毯子扯到软成一滩的被褥里:“于先生问了什么?” “钱……”周檀道:“还缺钱吗?” “不……”赫连允轻声笑道:“足够。” “你吃过堤下那家汤包吗?”赫连允突然问道:“琅玉坊转过去就是,在河滩边,很小的一个铺子。” “啊……”周檀愣住,冷不防脸颊上的脸皮被他扯起来,他听见赫连允在背后沉声笑:“皮肉很薄。” “稀奇……”周檀把脑壳扎出去:“没听过这家铺子。你这话别人听见,要骇得昼夜不安了。” 玉京城里大道小路纵横交错,一道燕沉堤,十里风月无边,周檀自觉自己吃过整条堤岸,愣是没撞见这汤包小铺。 手掌贴在两颊边:“小时候去吃过,很多次。” “你怎么……”周檀更诧异:“吃到南边去了?” “很甜。”赫连允意有所指,带了些回味的意思在脸上。 周檀气闷,他抖起手掌,一个肘击打到身后去,硬碰硬的骨肉撞在一起,还掀起一股热起来。 —— 陆承芝凑到锅上去,一口锅一口锅地瞧遍了,香气压倒她身上的草药味道,撞进鼻头里,激起一点饿意。 灶口的小娘子揣着一筐冻肉,咣当一声落了地,她拿手背擦拭额头的汗:“小姐找什么呢?” 陆承芝直起身来:“平日里,中帐都吃些什么?” “哦……”那小娘子掐指头:“什么都吃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今天突然好想恰汤包。 第53章 、海棠杀 你两位,毒上加毒,也是般配; 陆承芝翻拣食材,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冻肉冰凉,粟米成堆,中帐里摆设不事雕琢,粮库却宽敞。 医家总喜欢说是药三分毒,药食是一家,她摸遍了灶房的每个角落,没找出线索来。 她裹着一件干净白袍,歪靠柴堆上,心里嘀咕:“这毒解了十几年,丝毫没有效果,怎么往北跑了几个月,症状却见轻了。” “中帐里吃甜羹比别人多一些,其他的……”灶头的小娘子看着她,手里锅铲不停:“没什么特殊的。” 是没什么特殊的。 她开始盯着周檀,行起坐卧,每时每刻。凉气下来了,周檀扑了烛去拉窗,一颗人头亮莹莹,正飘在窗口上。不顾风吹得很,一双眼目不转睛。 “你在做什么?”周檀问。 “一张床榻……”陆承芝摩挲下巴:“总该不会……” “住嘴……”周檀拿火烛晃她:“胡思乱想什么呢,一肚子脏心烂肺。” “可不……”陆承芝倒笑了:“我生食人肉呢。” 第92页 于锦田拽着驴路过,脚下一滑,白影在夜风里脚不沾地飘飘然,北地不信鬼神,于先生却是玉川出身,生平最怕妖魔鬼怪,直接挥起算盘:“诸邪莫近诸邪莫进。” “喝杯茶来?”周檀索性卷起帐帏,炭炉里还吊着水,热气蒸腾。 “南芷草……”陆承芝微微一嗅,熟悉的气味。尚有绿意的药草在匣子上堆砌,茸茸的草梢冒出尖。 她依然疑虑:“我见着了你的信,却没见着你的人。什么样的头风,要用这样的方子?” 周檀没给她写出方子来,写去的信函也说得不甚明白。周檀斟上半杯水,自己先吃了几口:“不全是头风,先前都是曼陀罗吊着。” “那是不得不用的麻药……”陆承芝道:“不是生门,什么样的医家能在最开始就下这种方子?” “绿亭?”周檀取茶饼,顺口问。 “不……”陆承芝起身来,两拳微握:“要见上一面。” 茶水盛着,搁在桌案上。于锦田在默然的对峙里左顾右盼:“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懂得一点南北医术的,极少在刮骨的伤病之外,调一杵曼陀罗来入药。 这味草是续命的法子,吊人一口气,但被吊着气的人,多半是半生半死,延续上十天半个月,好叫将死之人能等到救命的生门。 豪赌一场,一生一死。没半点把握,却敢行这泼天的事。 一阵静默,于锦田被热汤烫了舌尖,他吐着气:“可,除了头风,没见他有什么别的病症啊,从小到大康健得很,连拿的刀都比别人沉。” “你两位,毒上加毒,也是般配。” 半晌,陆承芝叹一声,她接过药杵:“南芷草是比曼陀罗温和些长久些,但也不是什么治愈的办法,倒是你这毒见好得快,也像是有些转机了。” 周檀似乎没功夫管顾自己见好的痼疾,自从父辈们接连在战场上抛了命,在玉京城里困了病,他便对长命百岁平安和顺,丧失了最后一线期许。 能躺一日是一日,身上绵弱也不算事儿,两杯酒下去,无挂无碍。 但他近来搏命的势头被磨没,「诸事不顾」的大字也不再往脑门上贴了。 这北地的风没曾苛待他,连最冷的时刻都不比毒发时候,一身彻骨寒。 “转机……”他轻声道:“若是转机,自然接住。” “成了郎君……”陆承芝尝完了绿亭的新茶,灌了几口汤包:“明日闲下来,我去瞧一眼。你过几日,要是脉象再平复一些,我会来下点重药。” “好……”周檀应答,他指头上还挂着个没盖的空壶,转着转着,又收回指头去:“天冷了,存些避寒的草药。” 陆承芝冲他笑,一脸志在必得的洒脱,两条腿蹬得快极,往自家帐子里去。 周檀忽然回神,于锦田同他正相对:“这陆家姑娘大方得很,铺子里的药草哗哗地给,中州商会都乐意惯着她,稀奇。” “长公主……”周檀一阵哂笑:“惹不得。” 他没顾于锦田的疑惑神情,推着于锦田的后背出门去:“闭门了闭门了,先生改日再来喝茶。” 于先生才踩上一坨深到膝窝的雪,皮靴瞬间湿滑,他捞起一捧雪,正往周檀头顶去,周檀也没躲,拿捏着一道眼波来看他。 是在看他,却又不是,直接从他头顶越过了。 于锦田骤然反应过来,两手一撒,算盘挡在脸前,从赫连允身前挤过去,不情不愿躬个身子,过几步了,拔腿狂奔。 周檀指尖没沾雪,赫连允矮着身子进来,肩甲先卸下去:“什么好事,这样的表情?” “转机啊……”周檀笑,把炭盆踢到他身前:“好事呢。” —— 金明卫懒散了三四天,托余姑娘的福,收到了些宫里的讯息。 宋贵妃手底下管束得严苛,上上下下都干净得很,侍女们不敢揽镜妆点,贵妃本人,也愣是「素面朝天」,整一个清汤寡水的干净白莲花。 皇帝看着不嫌素,得了金银也不敢带,每天玉钗轮流换,瞧上去克谨守礼,颜色全在嘴唇上。 余晴和大马金刀坐在中间,差个响板能说书:“话说啊,这贵妃顶破天去,上头还有皇后压着,招摇,她不敢着呢。” “成了成了……”于锦岩懒得拎她起来,看着喷壶似的余姑娘:“省省口水吧,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什么都没。” 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余晴和歪头思索半晌,忽然道:“对了,现在还涂那色的,只剩锦绣堂里那位了,但你说,无关无碍的,跟一个歌姬扯上关系,太反常。” 于锦岩没顾得上夺她手里的吃食,他怔住一刻,锦绣堂里唯独一位郡主,位份足够她招摇,何况当日,更是当街溅了一脸的血。 他捏住余晴和的肩膀:“郡主有何反常?” “反常?”余晴和慢慢地回想:“郡主平日里不怎么出来见客,同几位妃嫔也没什么联络,连宫里的争斗都不怎么掺合得上,何况是这街上的杂事?” 但半晌,余姑娘捏紧了指头尖,迟疑着说:“她同丽华贵人走得近,那位,似乎是沄州出身。” 沄州出身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沄州女风貌佳,讨来充盈宫廷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巧合穿在一起去,都指向了锦绣堂,显得这位郡主,似乎在思谋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事情。 第93页 “等等……”于锦岩遽然回头:“将军可是上寺庙去了?” —— 皇家寺院今日刚过午,就上了锁,扫洒的童子靠着门廊打瞌睡。 佛堂半扇门虚掩,倒也瞧不出里面的人影。檀香气还是厚重,厚重得鼻腔不适。 “知你要来见我……”周槿途手掌垫在下巴上,未语先带笑:“将军半分不想我,我倒是着急见将军一面。” 上几个月的绯闻满天乱飞,过几天也自行平息,陆承言被一旨皇命扔进金明池边的宅院里,顾不上也懒得过问,这位贵女心中藏着什么机巧。 机巧今日自己来找了。 “你杀人了?”陆将军言简意赅,指节扣在桌面上。 “杀人?”周槿途凑近了些,眼底戏谑:“她是,自杀啊。金明卫里已经有了定论,挪到大理寺去,还能顶破天?” 她语气过于轻飘飘,半点没提及海银莲,但陆承言依然猜测不出,纵使是杀人犯案,看起来也像是无用之举,一个或许并没有多少人真心在意的年轻女子,她的死,能带来什么惊天撼地的转折? “郡主不像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无用、有用,将军道是无用之事,别人未必这么觉得。”她轻轻笑,唇线拉平,显得红唇格外薄:“你猜有些虫子,会不会就此冒头来,着急忙慌地,逃命而去?” “蚁群……”她意有所指:“嗅到了一点蜜,就要成团成团地来,碰到了一点火,便要……” 笑意几乎瞧不见:“成群成群地,返回蚁穴去,龟奴、嬷嬷、哪怕是烧柴的引火的送个菜饭的,一丝一缕,都该盯着,盯紧了。” 陆承言品出她的余意,神情淡漠:“不是错杀?” 周槿途骤然笑出声:“她来寻我,求我,哭得梨花带雨泣涕涟涟的,我若不帮,岂不才是风度全无?雪融春苑、钵头摩华,沄州女,海上船,一桩桩一件件,将军心善,也该,看清楚点。” 她一掌拍击在香案上,力道之大,木屑乱飞:“韬光隐晦韬光隐晦,将军莫要拔牙太久了,吠都不会吠上几句,说句不讨好的,绣花枕头是床上的枕头,是给万人睡的。” 陆承言倒笑了,眼里波澜不动:“她既死在金明池前,金明卫便要讨个答案,郡主不如先说了这件事,再谈其他。” “谁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一开始码字,预想的结构就作废了,加油加油。 预祝大家七夕快乐,平安和顺。 第54章 、风间燕 燕,是燕停之。 周槿途行事,有些痴癫,撞见「肉」会咬死不放,这是陆承言一贯都知道的,但郡主身上套着缰锁,又不是呆傻,自然会知道不脏了自己的手,免得多生事端。 欺瞒对她来说,没什么必要,也不屑于做,既然话说到这里,想必是那位海银莲,自己寻到了宫里的郡主,谈了一笔不知内容的交易。筹码能放上一条命,该是件大事。 “您在中州商会呆了也不止一日了,也该知道银货两讫,受人之托,替人着想帮人去烦扰……”周槿途又道:“交换也交换过了,她要自戕,谁会拦得住?” “你许了她什么?” “这姑娘说起来聪慧,猜到我想谋的事情,她要我,斩掉钵头摩华的毒根,要我,护着她的……” 周槿途顿了顿:“家里人——想必金明卫也查得差不多了?” 话音未了,于锦岩破门而入,里间没有他想象的对峙局面,佛堂香雾缠绕,茶盏波纹未止,陆承言靠回椅背,只平视对方。 “那姑娘姓章,章丽华——章丽华是那——” 周槿途摊开双手,歪头看着喘气不定的于锦岩,说道:“瞧,绣花枕头也不尽是实话嘛,这样的隐秘事情,都知道了。” 举一柄伞,清河郡主袅袅婷婷上雕车。今天出宫来会面打的是礼佛的名头,郡主兜个圈子往正殿去,捏着指尖烧了三柱香,不叩拜,指尖一抖,扬长而去。 香没烧尽,马蹄声已经渐去。宫中的旗幡在渐凉的风里扬起,纹一只凤凰,朱红的羽翼乘风欲飞。 “她不会杀人。”陆承言收回眼神,按了按于锦岩发力的肩膀:“回去罢,不必管大理寺的章程了。” “未必不会……”于锦岩有异议,神色依然紧绷:“她心狠,待自己狠,待人也狠。” “野马也有辔头……”陆承言道:“顾虑已经足够多的了。走吧,我们回去。” “章丽华,是她的姐妹,但我并不知道这位姑娘叫什么,札记里只提过乳名阿明,不知闺名,是不是章明华。” 章明华,陆承言不作声。第一眼就是七窍流血的死尸,也看得出是个明丽的正当年华的小娘子。 玉京城里最不缺胭脂骨头白玉肉,宫里的墙根下,都埋着散落的尸骨,挨主子嫉恨的,被贵人迁怒的,多得数不过来。 昨晚下了点雨,金明池也涨了水,银色的一汪。日头挂着,门窗敞着,金明卫昼伏夜出,这时间,没一个在忙碌。 案件转手给了大理寺,来接手的官吏刚走出院门,嘴里怨气不小:“这院子够富贵的,圈的闲人真是不少。” 「闲人头子」正跟他擦肩而过,也懒于回击,只是阔步而去。 “钵头摩华……”陆承言拍了拍掌心:“再挖一挖他们,什么踪迹吧。” 第94页 门窗「轰隆」一声合上,书架上的案牍被不断摘取,传信的鸽从后院渐次飞起,穿过层层流云,撞击道道檐铃。 —— 燕山口下。 北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被暗线炸掉的金矿,经过了修补依然运行顺畅。 海州口里讲到的「穷发异动」,至少至今看来,没什么大的动静。 王庭里一切如常,除了大萨满整日不见踪迹,揣着水下捞出的册子早出晚归。 周檀得了几天闲,除了去溪头看碧连波草,就是蹲在帐子里,瞧赫连允画文书。 赫连允看起文书来很快,一眼两眼能知晓大概,没多久就摞了一摞,给周檀找了个放下巴的好地方,他凑近了,脑袋直接垫在一堆没什么大事的文书上。 “有什么大热闹吗?” “没有……”赫连允揉了揉眉心,就这灯火看周檀的脸。南郡里总喜欢讲灯下看人的妙处,光线暧昧昏暗,五官不清,罩着一层雾似的,有点儿欲说还休的绵长意味。 话是不假,但周檀眼看又要昏睡,还强撑着支着自己的眼皮。 “中州商会里的《金银帖》。”赫连允按住他的脑袋,向左转,从他下巴下面拎出一张页子,拿眼去看:“是真是假?” “确实是前朝旧物,年份很久,但到底讲了什么……”周檀顶住他的掌心,回声说道:“只有一堆鬼画符。喏……” 他随手往角落一指:“带来了拓印的一副,你瞧瞧?” “不急。”赫连允批下字迹。 凑得近,眼角的痣又跳出来挠人。赫连允下意识去擦拭,带着不清不楚的力气。 离当时文书上敲定的婚期,是越来越近了,周檀也开始昼伏夜出,天天东奔西走,一阵风捉也捉不住。 南郡的皇帝再没心思管顾周檀,明面上的礼节走完了,半点没讯息。缰绳放长了,也自然松懈了。 “这几日忙什么,不见人了?”赫连允又问他。 周檀含含糊糊,只是说道:“杂事。” “哦……”赫连允说,没彻底拆穿他:“水边湿滑,夜里小心些。” “好。”周檀应了一声,想起今晚的要事还没办,摞好了一堆文书,矮下身子出门去。 他夜里刨土,白天昏睡,赫连允只有昼夜交替的一时半刻,能见到他人影,地鼠一样的还有玛风,两只脑袋扎在溪头,一大一小。 赫连允索性放下烛台,远远跟随周檀出门去,溪头一点闪烁不定的微光,人声琐碎。 雪还没彻底地开始下,于是周遭,风虽大天虽凉,偶尔还是能撞上晴夜,能看到长空之上,星辰缀成的珠带,缓慢游动着。 碧连波草长得比想象的更快,也更高,在溪头串出一片不同寻常的青绿色,夜里引来一波波蚊虫。 玛风拎着扇,一边托着腮一边有气无力挥舞着:“大君万一以为我俩深夜幽会郎情妾意意图私奔,不会砍死我吧。” 周檀懒得理她,瞟一眼还不到自己腰间的玛风:“又算出什么了?” 玛风挠着头说:“算了几把,没点成效。这玩意儿时准时不准的,但雪是真事,你看,就要越来越大了。” 周檀闻声,没仰头,他低头去看,眼前的草微微摆动,已经高出其他区域一掌的高度了。 他刨坑种草,本来只是一次尝试,没人知道这些草种能不能生发,会不会灰飞烟灭,它们像是一场幻梦,如梦如幻的青绿色竟蔓延起来,不抱希望的尝试也变得格外被重视,名不副实碧连波,居然真的有「连波」的意思在里头了。 玛风的手摆得更快,越来越多的蚊虫叮咬她的圆脸和圆腿,陆承芝调配的药包管用起来,一股辛辣的味道直接充斥鼻尖。周檀被呛了个仰倒:“拿这么多?” “多了才管用……”玛风搓着自己的脸皮:“还要多久,它们才能长到不会一碰就死啊?这娇弱的,水都不敢浇了。” 周檀没应声,头已经歪下去了,玛霓抱着炭炉来推玛风。 “回去睡吧……”赫连允连人带毯子都掂在手里,轻轻巧巧就能举起来:“有人在盯着。” “好。”周檀半梦不醒地应了一声,脸埋在热且烫的一道凹陷中。 他虽然没有毒发时候贪睡,依然得在床榻上翻滚上大半天,才能有点精神去溪头撒野。这时候早已困倦,没多久就沉进梦乡去。 赫连允一路回去,他捆蚕蛹已经十分熟练,把周檀里里外外都裹上毯子,只差加一重绳索了,才起身去,继续翻看那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书。 周檀的手腕垂下来,细瘦的,素色的一根,挂在床幔间,跟没骨头似的。 还是瘦,毒退下去了一点,食欲也消减了一点,吃什么都没味道,今早上药汤搁在桌上,没睡醒的周檀一口气闷了,才回味过来,整个上午都苦着脸,顶着毯子四处找糖吃。等赫连允午间回来一趟,边边角角,像闹了老鼠。 “瘦金之体,霜雾之交。” 但赫连允不用瞧也知道,那神乎其神的书帖里说过什么,模糊的回忆在脑袋里重新洗牌,他终于捉住那丝不对劲的念头,他分明见过,那张书帖,就悬挂在原先的中帐里。 赫连钧画文书时,最常对着的那张书帖,金钩银划,风流飘逸,名字却不叫南郡风行的《金银帖》,反而叫——《冶矿图》。 第95页 海州的信来得越发频繁,穷发部的动向却模糊不清,讯息里他们的主君不曾动弹,却有无数并未载人的马匹,游移在燕山以北的边境线上。 战马不带战士,会带什么? 衣角传来重量,是周檀的指头直接挂住了他的衣摆,赫连允垂头来看,温声道:“睡罢,有人守着。” 周檀的一双眼抬起来,又垂下去,在梦境的间隙露个头,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停,之?” 赫连允笑,把他的手指整个塞进被褥里,捆好了安置了,声音几不可闻,慢慢说道:“燕,是燕停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祝大家七夕快乐—— 有没有伴儿,都要平安快乐—— 又是艰难记录别人爱情的一天哈哈哈。 第55章 、海州道 ——两匹瀚海战马并肩奔走—— 周檀睡熟,没听见私语,赫连允鲜少提及自己的事情,似乎在铆着劲头等周檀来问。 但他左等右等,也没人搭理。自从有人夜里分忧,周郎君一天诸事繁杂,早上去掀锅盖,中午去看别人练武,晚上刨两口食儿去溪头坐着轮班,揣两只手,顶一床被,活像个门神。 门神这回,正坐在门口,跟返程回来的斥候们一一打招呼。 掏钱的是老子是爹,连孤芳自赏的军械部,都对周檀格外宽容,周檀要的刀被加紧锻造着。当然,铁还是周檀自己摸摸索索,从行囊里翻找出来的。 “来的时候,怎么还带着铁?” “哦……”周檀坐开一点,让出一条路:“那是个锅。清明说,北地生啖人肉,要带口锅。” “呃……”赫连允一时间没想明白这里头的缘由:“家中的锅为什么要用东海铁?” “这……”周檀顿了顿,也没摸住头脑。他家里讲究不讲究的毛病多,周檀拱开毯子站起身来,正打算说些什么,陆承芝准时准点,正从弯道那头款款走来,挎一只小药箱,伸手等着切今天的脉。 周檀再次坐下,冲陆承芝伸出手腕。 赫连允正盯着,一只手在门前钉自己的战靴,周檀没再敢跟医家插科打诨撒泼不喝药,脉线被掐在别人手中,细细按动着。 陆承芝蹙着两道眉毛,脸上一片白茫茫,没人能看出她什么神情。 “给个话?”周檀问道。 陆承芝放下他的手腕,冷笑道:“没盯着你几个月,你倒自己好了。” 周檀彻底没话说,赫连允霍然起身,问道:“旧毒全消了?” 这场面实在是颠覆医家经验,陆承芝把他手腕都险些掐红,翻来覆去不放手:“到底吃了什么,喝过什么?” “酒……”周檀想起一桩事情了:“是没再喝过。” 陆承芝嗤笑一声:“忽悠鬼呢,你这人酒坛子里吊着命呢。” 一阵沉默,三个人之间灌进来一股风,她看着赫连允忽然抬起的头,狠狠盯上周檀:“当真?” “是。”周檀耷拉下去脑袋,心里还有点委屈。 “稀奇啊……”医女放开他的手腕,转着自己腕子上的菩提子:“总算是学会,少找我麻烦。” 陆小姐虽然称得上昌州陆的「掌上明珠」,跟块板砖没区别,哪里有用哪里搬。 满门将军磕碰断腿十分平常,她房门前时常能凑一桌牌。周檀没少找她麻烦,能在宫里那没个弯路的地方平地摔,还隐瞒不报,十分可恨。 周檀一手擒住赫连允的左手,端碗似的往前递:“不必管我,不如看看这位?” 从陆承芝抵达那日起,头风被两人翻看议论过无数次,非寒非热,确是「胎里毒」,南芷草性凉温和,安抚有用,解毒,依然要刨根问底,找到那位据说诞下胎儿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的生母。 大萨满早几日被周檀捉住过,闻言跳脚:“真不知晓,我见他时,已经在中帐长到三四岁去。” 时局动荡,流民南来北往,夭折的胎儿甚至会被视作口粮,这关口,从何谈起连记忆都不剩的生父与生母。 赫连允将这当作前尘旧事盖棺不提,但毒根若在母体,势必要去这繁杂的旧事里,再捞几把。 “据说,只是据说啊……”大萨满抛下过另一线索,不清不楚:“那两位最先见到他,是在东舟府。” 赫连允对东舟府并非一无所知,但所知所解,不是来自斥候通报,便是关于风土杂事纸上人情。他自觉东舟与自己没什么瓜葛,从没想起这一重。 东舟,南芷,二十余年。 陆承芝砰然打碎一盏茶:“当年东舟驻军城中作战,对敌的是谁?” 那是一笔糊涂账,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南北界上撕咬,阴奉阳违的州府也暗中推波助澜,乱局人命贱,死于谁手都未可知。 踩着对面的尸体越过围墙,甚至会发觉,那脚下的尸首,是父兄、是亲友、是在乱局中被嚼碎的旧识。 但糊涂账里,最糊涂的,无外乎东舟一役。对玉京而言,东舟军大破敌,是威望,是荣耀,东舟府自此再难翻出波澜。 但知情的人总会提及,退下的兵卒也惊魂未定,传言屡禁不绝,只说当年东舟府中,藏着的尽是,鬼兵。 箭羽从城墙上密不透风地飞来,却不曾看到,拉弓放箭的人,他们无影无形无色亦无味,却知夺人性命。 第96页 更繁杂的事件被串在一处,周檀也随之记起,东舟一役折损诸多,正包括了,纪清河的半条命。 中州商会掺进过乱局,也留下过南芷数车,燕云楼中对此亦是一知半解,二十年前南北宛如碎裂的一面云母镜,碎片也难以,拼凑当时的情与人。 好在大阏君捡孩子,十分持之以恒,除了昨日被扔去音州的赫连聿,沉山骑上下,一众亲卫里,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周檀刚往门口伸个头,塞思朵托着碗适时经过,直接被周檀叫住。 “哦……”她回忆道:“我倒是记得有句话,东舟处处开红莲。我倒还惊奇,没听东舟产莲藕,莲藕还是南边的好吃,玉京是不是也有——” 周檀没顾莲藕了,他把塞思朵转了个圈送走。掀开帐帘回身去,冷声道:“钵头摩华。” 陆承芝对此一无所知,正摞了一小撮南芷草,等着壶里的水飘起沸。 赫连允见识过陆承芝的狠戾药方,捏周檀的手掌,悄声说:“你的糖块呢?” “老鼠啃光了……”周檀睁眼作瞎,继续说道:“钵头摩华盘踞东舟,当年一战,或许是与他们。” 赫连允不答,南芷草和药引子的味道还在嘴里冲,周檀眼底灼灼,越过去翻检自己的箱笼。 不会有正经册子讲述过这个过于神秘的人群,即使是宫里宫外如鱼得水的人,也不过知晓一个“盘踞东舟。” 周檀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么些介绍,他的手札里莫名其妙藏着些相关的文字,笔迹却还是自己的。 赫连允咽下嘴里的腥苦,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周檀仔细看,没看出些微的差异,但赫连允说得肯定。 “老国公仿人笔迹……”陆承芝忽然说:“那是绝学啊。” 寥寥几笔,说钵头摩华盘踞东舟,剿杀未尽。残余教众散为数路,西入云州去。还说这教徒可驭鬼兵,唯有南芷能破。 “南芷能破什么?”周檀疑道:“它一直都是安抚血气的用处,温凉得能当补药喝。” “清心明志……”陆承芝拨了拨手下的草茎,示意道:“塞在鼻腔中,能不受幻觉所困。” 驭鬼之事,周檀不是没见过,前几天炸矿的那堆寒碜东西,勉强也能说是“鬼兵。” 但那是穷发部豢养出的暗线,用乱七八糟的术法引导,周檀砸砸嘴,只觉得那号称「流沙囊」的东西丑得寒碜。 “所以见到的箭雨会是幻觉?如果是幻觉,不该有那么大的伤损。” 陆承芝放下药汤,取出一小撮药草塞进匣子,她揉着疲惫的手腕:“容我再想一想,既然南芷能破,引发病状的,必然是和它相生相克的东西,总能找得到。” 一切都只是猜测,周檀窝在桌案的另一侧,细细翻查自己的手札。 他对面的文书又是一堆,似乎总有折腾不完的事情,需要赫连允来做。 周檀从桌子底下摸出块桂花糕,撕开纸包,悄无声息推给赫连允:“糖块是没了,还有糕点。” 嘴里的药汤早散尽了,味道也没了。赫连允接了去,觉得眼前这人又在无事献殷勤,问他:“想喝酒?” “不……”周檀欲盖弥彰,下巴又搁到文书堆上:“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笔迹?” “你的勾折,不会下那么大力气……”赫连允说:“会偷懒。” “原来如此……”周檀忽然笑起来:“确实。” 老国公从小吊腕练字,没开始练剑,就开始在手腕上吊着铁块习字。 长得弱柳扶风,笔下力有千钧,先帝偶尔取笑他说:“看邸报,只要是纸被戳烂的,那是他自己写的。纸张平滑,没点损伤的,铁定是有人代笔,偷闲呢。” 如果赫连允的生母,的确是在东舟乱局中被扎下了毒根,或许这悬在头上的刀刃,还能找到使之烟消云散的契机。 他的脉象太过诡异,如果是胎里亏损,只会体虚多病。赫连允的脉象里,夜里像是走着一团火,白天像是结了一层冰,血气却还能轮转自如,吊着他一条硬命,医家也摸不住头脑。 但无论怎样去切脉,都是久病不愈的一副,死相。 —— 海州道。 两匹瀚海战马并肩奔走,尘灰飞扬。一人穿紫袍,一人穿重甲,奔走起来正似两道流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6章 、春月苦 ——不如试试以毒攻毒—— 周檀带来的几口锅都被熔掉,军械部忙了许久,为他煅了把刀。 周檀一早没影,晚饭时候托着刀回来,兴致冲冲:“军械部比我想的,技艺好上很多。” “是……”赫连允说,透过刀锋去看周檀的表情,接着说:“没得挑。” 溪头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连带着雪天也不怎么阴沉。那堆草种在着意呵护下,居然真的扎下根来,周边的草甸已经秃了一大片,唯独这一片长得高,硬扛着寒风,连波地起。 梨花潮的前哨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在揪着天晴的日子,囤货屯粮。车马络绎不绝,呼哨声一波接一波。 周檀在擦自己的新「玩物」,军械部确实没敷衍他,刀做得锋利也秀气,没那么沉,也没那么粗,握在他偏窄的手掌里,正合适。 除此之外,雕饰上也上心,细密的纹路铺在刀背上,开了一朵莲,顽固之余,能上台面把玩一番。 第97页 刀上敷了一层油,周檀把它搁到架上吹风,自己又踩着鞋出门去瞧热闹。 陆承芝这几日忙着敲脑袋,没顾得上管自己糟心的病人,她一手端碗一手翻医书,在帐子底下一动不动。成队的人从她眼前走过,眼也没抬。 周檀避开她走,去讨了两碗热汤回来。赫连允今晚难得没那么忙碌,能抽时间来,安稳地吃上一顿热饭。 “越来越冷了……”周檀在门前揉掌心,几滴水落下:“又要下雪。” “要下……”赫连允答道:“一直会下很多个月。” “难怪。”周檀低声说,抱着胳臂搓了搓。 “难怪什么?” 难怪人被送来得早,婚期要拖到第二年去,雪融春来,才是适宜操办庆典的时候。 省得客人没到,不上不下冻僵在半路,还得辎重部去雪地里刨人。 “没什么……”周檀呵气,一股白雾,他直接蹭到炭炉边去:“这样的天气,应该喝酒。” 赫连允拿他没辙,毕竟陆承芝搓脑袋,也说旧毒全消偶尔能贪杯。 他帐子里一向不藏酒,只有半壶不知来历的旧酿,蹲在墙角。 周檀不挑,什么酒都能品出味道来。他撬开封口,小盅两个摆出来,就着饭菜掺酒喝。 他仓鼠似的,抿着酒喝,也不敢往嗓子里倒灌,喝没多久脸皮就烧起来,周檀觉得一捧火在胃里烧,放下杯子去啃糕点。 他的行装被收拾过一遍,只剩几件没地方安置的大件,还凌乱地放在角落。 硕果仅存的一口锅,看颜色也是东海铁,锅配套的几套铲,一把旧得生锈的弯刀,还有格格不入,长一张富贵脸的螺钿琵琶。 周檀给他们安排位置,听见外头一声接一声的呼喝,年轻人们的血气没处发泄,三五成群,门口聚众斗殴。 斗殴光有参战的不够,观众也要有,两边都有摇旗呐喊的,皮鼓敲得咚咚作响。 看久了也腻,毕竟大家的招式不新鲜,大多数时候都很质朴。 今天没有花里胡哨的刀和剑,全是拳头到肉的抱摔和扭打。气氛挺高涨,周檀探头看了一眼,又回去坐着抿酒喝。 “不出去看看?” “今天没人拿刀耍……”周檀说:“没趣。” 眼神一转,看见那雕刻得花叶生辉的琵琶,他来了兴致,手上端琵琶,膝盖支着,右手圈过去,闲闲散散地,先拨了两下弦。 弹熟的只有那两支曲,还都是不适合酒桌听的曲子,指头在弦上盘桓了一会儿,周檀觉得不应景,想收了琵琶。 赫连允摆出了听一听的架势,但只听了几个音,拨琵琶的人就收了手。 “怎么了?”赫连允问他。 “不应景……”周檀思索:“这种曲子,煞气重,没空学新的,等一等。” 赫连允笑,下巴扬起:“外面煞气够重的了。” 外头呼喝一声,一个人影裹着甲,滚到地上去了。推来搡去的人影团团叠叠,整个空场都挤满。 “也是。”弦又慢腾腾拨起来,拨到顶峰了,改拨为击,周檀在琵琶背上击打几下,吱呀一声收了声音。 赫连允一愣:“这声怎么不太一样?” 周檀笑道:“弦不一样,声音不一样,这弦不是原配,是东舟……” 但赫连允说:“但这个声音,我记得,我的生母,她身边也有这个声音。” “确认吗?”周檀问道。 “我记得……”赫连允轻描淡写:“小时候眼里看不清东西,听声还是能听的。” 周檀放下琵琶凑近,那双眼瞳仁清明,看不出受过什么伤,他微微叹气:“怎么一身的伤病?” 转念一想,周檀说:“这声确实少见,如果是位琵琶女,也有可能。” 海州的信鸽油水格外好,顶开窗子咕咕叫,字条来得太及时。 捡孩子的大阏君脑袋一拍,回忆着写到:“东舟、雪天、雪融春楼。” “琵琶女……”周檀边思索边兜圈子:“从何查起?” 琵琶女不知凡几,生手熟手,出名的没名气的,就算周檀自己心里觉得,赫连允这样貌,生母估计名声不小,但他明白,无凭无据的臆测,没多大用处。 “那栋楼,名唤什么?” 赫连允回忆字条,说道:“名叫,雪融春楼。” 是个好意头,东舟位置偏北,气候不比玉京湿暖,一年四季大风吹,海上陆上狂风对着嚎。叫这名字,想来很契合城中百姓的期许。 周檀坐下,面露沉思。指尖搭在琵琶边缘,敲出几声零碎的杂音来。 雪融春,雪融春来红莲开。 “塞思朵。”他探出脑袋,冲外面喊人,空地里静谧了一刻,你推我挤,塞思朵从人群里跑几步来:“怎么了?” “听过雪融春楼吗?” “没有,但……”她话头一转,猛地说:“玉京城里不是有个什么雪融春苑吗?” 玉京城有多大,周檀算是彻底见识到。他顶着毯子出门去:“怎么知道的?” “得,看来您是真不喝花酒。” 周檀乜她一眼。 塞思朵挠头,连忙辩解:“我前两天从凉州走,都说今年的海银莲,出在雪融春苑。前几日,死在朱雀大街上了。” 南郡的案子走南郡的路子,陆将军或是中州商会自然不会在信函里多嘴一句,何况金明卫各个锯嘴葫芦,出了家门六亲不认,这丁点消息,周檀没听闻也是正常。 第98页 只是南郡京都,防卫也算威严。在这群人眼中,却未免像个摊开的羊羔。地图一清二楚,谁家花酒好喝都知道。 周檀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塞思朵抢白:“玉京城里热得要死,上河还不能下去游,什么意思啊,还是这中帐快活。” 敢情连上河的习俗都知道。 “你到底,是不是凉州人?”周檀半信半疑。 “是啊,凉州捡来的……”塞思朵十分直白:“管生没管养,多可怜啊。” “不要随便下河游……”周檀脑袋收回去,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人会偷偷导污水进去,还有十里街,你知道的。” 塞思朵宛如雷劈,手里的碗一摇三晃,最后没端住,咣当一声。 —— 鞭长莫及,周檀往南郡发信函,手里拎着一根笔,顺道客气问候了一下远在宫中的皇帝。 肥鸽乖巧蹲在桌上,踩住半张飘飞的信纸。 赫连允站在他背后,瞧着他写字,勾折一定要偷懒地,随手一晃,横不平竖也不直,没人管直接飞出边际,但潦草之余,确实风流。 写完信,鸽子一放,周檀抱着琵琶,忽然问道:“她平日会弹什么?” “没什么旧情可以追忆……”赫连允擦过他的鬓角,说:“中帐里天天敲破锣。” 话音未落,破锣出场,于锦田挥着小锤大声喊:“一分不少啊一分不少,负者认负,胜者分赃。” 负者纷纷掏钱,胜者张牙舞爪,周檀像是盘算到新的致富之路:“能做庄吗?” “不能……”赫连允说:“他们赌的是,军械部的硬通货。” 也是,军械部手里握着命脉,能坐着庄。周檀鼻头一耸,再次看见收拾停当的边角柜上,玉净瓶款款而立,香雾细细喷吐。 他两眼一黑,发现余毒是消除了,还有根本没处解决的问题。 “怎么了?”赫连允发觉不对。 “去吹风……”周檀落荒而逃,直接扯住门前看热闹的陆承芝:“那春庭月毒和春江花月对撞,到底有没有解法?” 陆承芝嗤笑一声:“忍着吧,要不,春宵苦短,你去试试?” “脏心烂肺。”周檀喝斥她。 “怕什么……”陆承芝正经道:“春庭月春庭月,本来就不是什么干净毒药,至于春江花月,你又不是不知道。事已至此,何必自苦?” 周檀拿她没辙,压下声音问:“药性相克,有没有解?” “你不如试试以毒攻毒……”陆承芝说:“来一味更猛烈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7章 、偏锋剑 色字头上,当头一刀; 周檀全当她在胡扯,自己尚且没傻到拿春?药当解药喝,但坐卧实在难熬,赫连允今晚,还格外稀奇,呆在帐中没事做,敢情整个州府都要跟自己过不去,碰上这时候克谨守礼,连个无伤大雅的乱子,都没有。 陆承芝看他两眼低垂,轻轻一摊手,没心没肺:“真没辙,郎君,要么忍着,要么自己去坦白。再者,真不试试以毒攻毒?我这儿齐全着呢。” 周檀牙疼,没心思去看她五毒俱全的小药篓子,陆承芝两脚一蹬站起来走,只剩周檀,一回身直接撞上赫连允的眼神。 “吹什么风?”赫连允问他。 外面是风,骨子里面是火,架起来烤也不会这么难捱,周檀只说:“酒太烈。”一面鬼鬼祟祟蹭进去,试图无声无息地挪出那枚玉净瓶。 机关师出品,倒流履带由空心中的一汪流水来推动,履带不停转,香雾弥漫不消散,是个好玩意,看得出是用了心雕刻的。 本来被周檀丢进别人的箱子里,没曾想好心人上午发觉,下午直接送上门来。 周檀实在倒霉,手刚伸出去,被赫连允盯上,目光灼灼:“怎么了?” 做贼心虚,本能轻易搪塞的事件越发脱轨,赫连允以为他藏酒偷喝心怀不轨,周檀又不敢让人看出心虚,于是表情越发心虚,眉毛细细挑起,整只手都细微颤抖起来。 抖起来后,他索性直接加大力气,把玉净瓶往地上摔去,响声之后,瓶子完好无损,反而让流香的孔窍裂开几分,更厚重的味道,扑面而来。周檀两腿一软,直接趔趄。 赫连允拎住他的胳臂,实在摸不住头脑。 “别捡。”周檀艰难出声。 “味道有问题?” “没有……”周檀说:“瓶子有些扎手。” 赫连允拎起瓶子放回原位:“没什么。” 周檀转念一想,有理有据:“于先生方才在门前,该是有事情要问询。” “好……”赫连允说:“我出去看一眼。” 周檀几乎推着他出门,挪着两条腿去解决罪魁祸首。实在没曾想,赫连允的一眼没夸大,真的只是出门扫一眼。 他前脚抓住瓶身,后脚赫连允就掀帘进来,说道:“于锦田,正在场上收钱。” 四目相对,一阵寂静,赫连允往他脚下瞄。 “我只是……”周檀拣着实话说:“闻不得这个味道。” “好。”赫连允倒也没多问他,只是由着他做贼似的,把净瓶随手放远了,再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回来。 赫连允没揪住他问,看着他一脸委屈焦灼地,扎进床褥里。酒还摊在桌上等人喝,赫连允扣回酒塞:“不喝了吗?” 第99页 周檀脑袋着地:“不。” 周檀自觉地将自己捆成蚕蛹,蜷缩四肢,脑袋深埋。下半截的事情干扰上半截,脑海里方才盘算的事情丝毫不记得。 热意烧得四肢瘫软,仿佛消失的余毒,攒起劲头来要报偿。 受不住也得受,周檀自觉丢脸,更没脸面去跟赫连允坦白。甚至当真盘算起来,以毒攻毒能不能破。 白色的毛绒胖蚕蛹,在床榻上左右扭动,赫连允不知从何问起,收了酒杯停在床前:“要我去找陆小姐吗?很难受吗?” “不……”周檀斩钉截铁:“不用找医家,一会就好。” “好。”赫连允说,继续盯着他。 周檀被盯得脊背发毛,盖因过去罪行累累,受伤瞒报的事情干过太多,他在赫连允那没有丝毫可信度。赫连允没打算放过他,视线一直没离开。 人间惨案,周檀无声哀嚎。这感觉不陌生,春庭月在他身上太久,总会疏忽。 玉京城里春江花月是招牌,哪怕香方不一样,类似的味道,照样能诱发热潮。 但从未有这么一次,尴尬,无能为力,甚至有了抛开面子捅破天的想法。 床榻凹陷,赫连允坐在他身侧,手里卷一页纸:“燕云楼也在追查雪融春苑,你要看看吗?” 一只手鬼祟地伸出来,动了动,指尖都渗着红。 周檀顶着毯子,翻看信函,热潮拍得他脑中混沌。赫连允钳住他滑落在外的手腕,再次发问:“真的不找医家?” 周檀说:“喝酒上头而已。” 赫连允瞧他两眼,微微叹气,显然思路走偏无法挽回,直接掀开帐帘,阔步去唤门口喝汤的医女。 半晌…… 陆承芝漠然垂眼,一时无话,她盯着榻上静默起伏的肥胖蚕蛹,压低嗓音:“招了吧,不亏。婚书都认了,你要不是心里有点旖旎心思,早就撒丫子跑路,上山做土匪去了。” “没有……”周檀抗争道:“我本打算去幽州盘个糖水铺。” “得了吧……”陆承芝说:“一个二个的,心软嘴硬。我能不知道你想什么?” 周檀不发话,微微拱起腰。 “真不试试以毒攻毒?”陆承芝又问他道,引经论典:“剑走偏锋。” 过了没一刻,周檀只觉得自己是脑中进了浆糊,才敢信这位大胆的医家,他被三股力道冲得一片空白,漫上来的血气几乎撑破眼眶。 太强烈,也太难捱。 赫连允盯视他,叹气:“是毒吗?” “不……”周檀的嗓音里都带了点颤,掺着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哑劲儿:“不是毒。” 显然瞒是瞒不住了,赫连允再怎么冷漠,再怎么不管人情之事,都发觉事态超出寻常,周檀依然把自己裹成蚕蛹,但后背已然,越发拱高。 赫连允抖开过分厚重的被褥和毯子,把周檀的脑袋露出来:“闭什么气?” 他说:“糖水铺子也不是不能盘。” 周檀哀叹:“天杀的陆承芝。” 骨头缝里都是来回走动的火焰,烧得意识不清,骨头化酥。 皮肉也都软成了一滩水,这水被人拢起来,掂到膝盖上去。 赫连允说:“有媒有婚书,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能再更合礼节了。” “我在思索……”周檀埋着头,说道:“上山做土匪的可能性了。” “海州正在剿匪,不能放你上山……”赫连允十分正经:“还是大阏君好做。” “停,之……”周檀一字一顿地唤他,鼻尖跟着凑近。 “燕……”赫连允重复道:“燕停之。” 这本来会是个熟悉的姓氏,关乎着难解的旧事,意味着赫连允正剖开隐秘的故事,给他听。 但周檀脑袋里已然空白,破了禁便懒得恪守礼节,吐息交缠在一处,前尘旧事,还不如色字头上,当头一刀。 —— 陆承芝没蹲在外面听墙角,她显然意识到剑走偏锋不可取,「出卖」盟友毫不迟疑,她将周檀彻底卖给赫连允,才折回溪头坐下身歇息。 周檀早间,还跟她提了一句雪融春,虽然详尽的消息没拿到手,她已经嗅到,某些勾连在一起的隐讳密辛。 南芷的味道在她鼻尖盘桓,相冲的药力之下,腕上瘙痒难耐,透明的疱疹占据了一小片皮肤。她视若无睹,只是暗说:“不是这味。” 宋贵妃的闺中故事,在玉京城中其实多有传闻,只是仕女圈子里嚼几句,不会传播到更大的圈子。有情女啊,陆承芝嗤笑,甘为情郎背人命。 “塞小姐?”她歪头。 “呃……”塞思朵思索片刻,郑重道:“我生父似乎姓札克勒。” “铜锤?”陆承芝问道。 “是……”塞思朵为难:“在南郡官话里不怎么好听,所以我另有一个能上台面的南郡名字。” “燕?”陆承芝恍然,轻声笑。 “是……”塞思朵道:“燕汀濂。命里缺水,找相师算过的。就是不怎么好写。” “我啊……”陆承芝说:“也缺水。” 她抬头,看见眼前人想坐下来,推拒出声:“别靠我太近,染了病,你受不住。” “什么病?” “试药……”陆承芝说:“医家的事,没什么。” 碧连波草在风里动,正搔到她的脚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第100页 —— 赫连允避开绕在手腕上的发丝,把人环得更紧些。他靠着枕,衣带早被周檀揉散,坦着一方刺青,从肩头一路向下。 是一只振翅的鹰,羽翼隐没在肌理中,瞧不分明。 周檀想起那只贪吃能睡的白色肥鸟,在这种纠缠的紧要关头,也十分不忿,出声说道:“它,大概快要飞不起来了。” 赫连允闷声笑,将人向上抬:“换一只?” “罢了……”周檀道:“明日开始,要让它少吃一些了。” 他垂下眼皮,眼皮上也带了点胭脂似的红,挂在颜色还浅的脸上,红白分明。 汤包裹着一层薄皮,得咬透了,汁水才会,慢慢溢出来。 赫连允好整以暇望向他。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塞思朵:我,塞大锤。 第58章 、钧紫瓶 求而不得,幽魂摄魄; 周檀被捏圆搓扁,脑子里像是打翻了浆糊。他栖在赫连允的胸口上,别人絮絮叨叨的话,半句没听清楚。 骨头里的痒和热都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疲累的睡意。夜里的风也像是灼烫起来了,他翻过腰,被人提回怀中,再整个握住。 “春庭月,到底是什么?” “得了便宜还要深究?”周檀从鼻子里细细闷哼一声,再次翻过身子,好叫脸对着脸,能看清神情。 赫连允上了点力道,指腹收紧,周檀骤然被刺激,只能闷声开口:“宫里的毒……” 他露出个玩味的表情,但被湿漉漉的睫毛遮住,显得整张脸委屈又可怜:“你知道的。” “不……”赫连允抓住他偷偷摸摸溜进来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中帐里争风吃醋,只会拿刀对砍。” “哦……”周檀拉长了腔调:“那多无趣。” “所以?” “所以宫里每年都会新出点有趣的玩意儿,春庭月吧……”周檀在间隙里开口,胸口起伏不定,压着点不稳的喘息:“不算毒,顶多就是宫宴上撞上春江花月,丢点脸罢了。我倒好,面子全丢你了。” 赫连允笑,将他拢紧了。声音擦过耳背:“这算什么丢面子。” “是……”周檀道,他轻微地向前蹭:“没到最丢面子的时候。” 他被裹住,耳背被碰触,前端也有手掌在照拂,偏偏身后被风吹得发麻,赫连允松开手,只说:“来日方长。” —— 中州的信函比以往晚,字句十分斟酌。金明卫前两日,抓个偷鸡摸狗的飞贼,都能扯到一潭深水的宫里。 周檀捏着信纸,在帐前踱步,成群的燕和混杂其中的几只肥鸽扑扑棱棱降落,他恍然抬头,鼻尖扑落一片雪。 梨花潮到了。 纪清河的话没什么可信度,南方来的郎君,竟然先在这刻骨的寒意和凉风里翻起了新鲜劲。 燕山下的雪铺天盖地,不似玉京城,十几年偶有一场雪,还要黏黏糊糊带着羞,散碎地飘在半空里,不比灰尘显眼。 陆承芝挽着袖矮身出,露出伤口愈合后的光洁手腕,她叼一株草,嘴里念叨:“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来本该听雪声。” “是……”周檀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风景。” “有的瞧呢……”陆承芝推他,双眼里促狭笑起来:“昨晚怎么过的?” “和你没关系。”周檀梗着脖子,声音冷淡。 医女释然,轻声笑道:“大君是真公子,你是假多情。说起来京城里还真被你瞒过去,谁不知道你跟别人喝个花酒,还要偷偷摸摸翻墙回家。” 官差在身的,多有偷摸翻墙去花楼的,他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到时间了,直接从门里往外翻。 “只有你们知道吧……”周檀道,眼皮轻轻垂下,昨夜的红意消退:“我翻墙的时候,是谁骑在墙上被娘打骂?” “呵……”陆承芝冷笑一声:“你今天就该起不来床。” “你为什么,每天都被夫人打骂?” “试药呗……”陆承芝云淡风轻:“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 手腕递到周檀眼前,光洁,没疤痕。疱疹一夜间就消下去,肌肤依然平滑。她说:“还没试出来,但也快了。” “你……”周檀微微蹙眉,眼中有劝阻的意思。但医女拢着袖子看天色,神色平淡,只说:“如果赶不上,就是死路,战场上的事情,赌不起。” “是……”周檀应答道:“不敢赌。” 积雪没多久就堆积了浅浅的一层,盖上了穿靴的脚面。燕山上漂浮一层薄淡的云,几笔勾勒,流云飞散。 一群人从溪头趟着雪走,厚重的雪盖下来,还有一层绿,招摇地,在风里飘。 碧连波长起来了。 毒根消了一大半,周檀没那么怕冷畏寒了,穿得也不厚,踩着毛绒绒的靴往外走。 他心里挂念海州的事情,昨晚的信没机会看完,却也扫见,新的一座雪融春庭,在海州的巷子里拔地而起,而三日之前,那里还是个贩卖器物的杂货铺子。 轻骑往海州去,只拨了没几位,塞思朵拎着头盔缰绳,从肩头抖下一层扑扑簌簌的雪。呼哨一起,战马便动,只留几道马蹄的痕迹。 “你还记得素音楼吗?”周檀轻声说,他手里被塞进个不大不小的手炉,热气腾腾。 第101页 “记得……”赫连允说:“他们会和钵头摩华有关系?” “我猜……”周檀抿唇,慢慢说道:“那个假僧人,或许就是教徒中散落出来的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搭建一座即用即拆的新楼,才要借用,本来干净的地方来做据点。” “是,有可能……”赫连允答道:“他还被扣押在当地。” “哦?”周檀问:“我以为于先生会痛下杀手。” “他没杀过人……”赫连允擦掉他鬓发上沾上的雪砾:“只是动了点刑讯的法子,问已经问清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事情,那……” 赫连允想起来那人的面貌,轻描淡写:“不是个硬骨头。” 周檀没过问过太多事情,他对当初的云昙并不怎么上心,装神弄鬼的假僧人,供的是当地的狐仙,和当地的达官贵人们有些地下交易。 但如今想来,那只踞坐山洞的狐大仙,嘴里衔着的,赫然是一枝,半盛开的莲花。 只是狐狸通身红,花的颜色不显眼,也没人觉得,其中有什么关窍。 “那才是,关窍。”周檀恍然。 一桩桩,一件件,赫连允忙得被不同的人过来喊了几波。他想着有话没说,但要钱的要兵的要战马的在门口列了一队,打眼一扫,脑子直接犯疼。 “去吧……”周檀笑:“离了你,都转不动了。” “你呢……”赫连允凑近了,周檀的鼻头落一片雪,被他捏起来,雪片在指尖上化成一滴水:“今日忙什么?” “出门转转……”周檀说:“去城里,瞧一眼。” “好……”赫连允揉了揉他的发顶,留了一件氅衣,再次出门去。 周檀牵马的功夫,空地上闹成一团。于锦田敲着破锣,老话重提:“要钱没有!要命吗,来取啊!” 周檀莞尔,纵马向城里去。幽州城中的分号,一样设置在最繁华的街巷中,门前车水马龙,门后静谧幽深。 “商号做得是……”他称赞道:“越来越大了。” “是……”大管事有一张圆圆的福相脸,笑起来眼睛挤成两条缝:“天下银路中州汇,我来的路上,都这么说。” “陆将军近来怎么样?” “大奶奶啊……”管事说:“南边皇帝放他进了金明卫,明面上是升了一级,暗地里嘛,郎君也看得出。但说来真是奇怪,金明卫跟踩了炮仗似的,那蹭蹭蹭的,一查一个准。 前一阵子抓个飞贼,本来大理寺都不用送过去,好嘛,那飞贼竟然还盗过御苑,就那个,河心洲上那个。” 周檀坐下去,看着茶汤煮沸,他捞起茶匙:“我记得,御苑荒废太久了,当年也只有,越冬时候,会在那里过几日。” “你猜他盗了什么东西?”管事压低嗓音,十分神秘。 “什么?”周檀问。 “一个钧紫瓶子,要说那瓶子是真好看,送还宫中的时候我偷偷看过一眼,那紫色,油润的很,商会里都没这么妙的颜色。那雕工,那要是倒卖出去,啧啧啧——哎郎君往哪里去?” 周檀放下手炉,看管事歪头,年迈的管事腿脚十分便利,头脑也灵活,半点没生锈,他想了想,说道:“要说也邪门,莲花,没人会往内壁上刻莲花吧,看也看不见,讲究得很。” 周檀遽然起身,从书架上迅速抽出一个旧册子,摊开来看,他脑中的细线登时拉紧,眉头都皱作一团,莲花,又是莲花。 “你可还记得,那瓶中所刻绘的莲花,有几瓣?” “十八……”管事断言:“这数奇怪,所以我记得。” “地狱之数,那是个用来镇魂催命的小型阵法。生辰八字,是谁的?” “不对吧……”管事疑道:“我也听说过这催命的阴邪法子,但这个十八瓣莲,有两朵,托着中间的生辰八字,并没有传说中的摄魂之索缠绕,反而像,像个幽禁保护的意头,怎么说呢,就那种,郎君见过东舟的情蛊吗,反而有点那个的意思。说阴邪,还不如说是淫邪。” 求而不得,幽魂摄魄。 周檀的手指微微一震,他按紧书页。也发现自己唐突,生辰八字这种密事,哪有外人一清二楚的道理,对不上号才是正常。 “我只能看出来……”管事又道:“冬春之交的生辰,雾月月初出生的。给抄下来吧,总是个线索。” 商会的管事,过目不忘是必备的技艺。一行生辰八字抄在纸上,周檀摩挲纸面,沉吟着偏头,望向窗下宽敞的街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9章 、计深远 ——神人哪管人间事—— 茶炉汩汩作响。 大管事向火苗挥扇。幽州城街道宽敞,比起玉京也不遑多让。 周檀盯了一会儿,想起朱雀大街,和街上突发的那桩命案来。 “海银莲……”周檀说:“为何会死?新秋魁首,万众瞩目。” “自尽,被钵头摩华逼得走头无路了。生在花船上,命就贱……”管事轻声道:“最后还要想着保护家里的人。她一死,雪融春苑当即转移,我们跟了几条线,也查出来了点东西。” “是么?”周檀蹙眉,一时无话。 查出的线索装在密封函中,被上了一层封漆,捏在手中,沉甸甸。 回程的路上,雪停了一时半刻。马蹄陷在积雪中,踏出一串蹄印。 第102页 管事揣着袖子,站在门前像尊没声没息的弥勒佛,他托住手,远远问候道:“郎君好走。” 周檀手背在后面挥了挥,驾马出幽州。城门口的豆腐摊认得他,热情拍着马背,卤豆腐的油纸小包一塞,直接挂到马鞍上。 周檀一路满载而归,指头缝里还夹着方才抄下来的生辰八字。 雪照山跑熟了这趟路,蹄子轻快,兜了个圈之后,自己在马厩里趴下去。 周檀捏了一把豆子喂它,喂了一会儿,自己嘎嘣嘎嘣,叼着熟豆子出门找人。 他不认得这八字,但霜月的尾巴雾月的头,自己的生辰也差不多正在那几日,想起棺材中躲避的那群女子,生辰也几乎是这几日,身上不由得又是一阵恶寒。 江心洲上的冬苑,非王亲国戚不能入,是谁会在那里,供上这么一尊淫邪至极的瓷瓶,昭然若揭。 江心洲,四面皆环水,正意味着东西南北四面,都无路可走。 不管这术法能不能做得了真,是不是确实有用,魂魄被拘进瓶子里,怕是只有供人日日玩赏的结局。 皇帝究竟在做什么,周檀顶风向前走,他眼帘垂下,藏住一腔复杂心思。 赫连允去了燕山下的别道,王庭空荡只剩「闲人」。玛霓正没事做,蹲在溪头盯草种。他穿一黑裘,整个人团成一团,黑乎乎胖墩墩。 周檀唤住他,给他看新鲜出炉的字条。管事的笔迹工工整整,容易辨认。玛霓举起字条对着太阳看,嘴里念念有词。 “八字啊……”玛霓抬眼问道,脚腕子托着屁股挪了挪:“算姻缘吗?我算姻缘可准,你看啊,这就是姻缘线……” “算算命。”周檀说。 玛霓眯起眼去瞧,手里的星盘打响。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最终他五指伸开,又握成拳来:“这,这命格,不是你的吗?贵气啊,北宸之侧,众星拱耀,八成就是大阏君啊。你看啊,这条姻缘线……这条是……” “不是我的八字……”周檀答道,蹲得离玛霓的大头远了一点:“但既然如此,该是那位了。” “啊对……”玛霓一拍脑门,嘟起嘴来:“看我嘴快的,你还没成婚呢,说的应该就是那位了。” “什么时候成婚啊?”他撵着周檀追问:“宴会上喝什么酒啊?我看要多请点人来啊。\不晓得。”周檀硬邦邦答道。 倒也不是羞愤,反而有些不满,他半天没瞧见赫连允,该说的话,还一句都没说上。 话本里的清晨,黏黏腻腻缱绻得很,可不是这么鸡飞狗跳忙得脚不沾地。 他蹲下来,拨了拨草叶,有雪化成的水珠,沿着指尖滚下来。 —— 海州城外,倦芳阁。 “笃笃笃——” 塞思朵下马叩门,阁楼前栽种两棵枯柳树,左侧刨一大坑,坑里还积着一坨新雪。陶瓮被埋在雪下,露出陈旧一角。 “呦……”塞思朵兜了一圈,扬起嗓门道:“又酿酒呢,闲情逸致啊。这埋到雪地里,开春还能喝吗?” “阿濂?”里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声音隐约传出来。 “是我。” 她矮下身子推门进去,中庭空荡,中间的地上竟撬了个空池子,垫了一层砖瓦,还没砌完整,看样式居然是个温泉池,只是还没引水。 右侧垂下一道帘,男人的脸遮掩在后面,只露出挂着一枚雕金扳指的左手。 十指修长,青筋毕现,搭在膝盖上,崩出一道暧昧弧度。手腕上有串瓷珠,打磨得圆润,似紫非紫的颜色,铺在他手腕上,跟一道晚霞似的。 他喊了一声人,就没再怎么开口说话。塞思朵在空阁楼里晃荡一圈,左顾右盼,嘴里啧啧称奇道:“舒坦啊,我也想卸任回家泡池子了。这重甲穿得,肩膀都往下凹。” “没病没灾,卸什么任。”他撩开帘子出来,金线攒的穗,正搭在额头上,遮住半只眼:“给你换成海州铁?轻便。” “不不不……”塞思朵慌忙摇手,挤出笑容来:“东海好东海好。” “您要露面吗?”将搭在手臂上的裘衣递上,她问道,又说:“外头凉。” “是……”他说道:“有人岸上喂鱼饵,怎么也该露出水面,去瞧瞧。” “得……”塞思朵起身来,语调轻快:“我看,您就是想瞧热闹。” 男人闷笑出声,只轻声答:“是,大热闹呢。” 倦芳阁楼有七层,在海州城外的荒山野岭上搭建起来,本就没什么热闹人气儿,翠竹帘子一挂,凄风苦雨的气氛,立刻便来。 阁楼里没放置什么占地的大件家具,屋檐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眼看过几日冷下来,就要结成锋利的冰锥。 “您房门上那百花穿蝶飞马蜂大帘子呢?”塞思朵笑问道:“红艳艳的多好看。荒山野岭还要挂绿帘子,冷啊,凄凉啊。” “怕人嫌我花枝招展……”那人也笑:“周家那小公子,是个素净人。” “是……”塞思朵认可,点头说道:“一天到晚不是穿白就是穿青,也好看呢。我穿白,您还嫌弃我像奔丧,不喜庆。” “太显眼罢了,容易被人……”他歪头道:“撵着打。” “您又没见过他……”塞思朵忽然一怔,追问:“怎么知道这么多?” “见过……”他比划着,两只手掌拉开一小段距离:“这么大的时候。再后来就没见过。” 第103页 “呦……”塞思朵拉长声音:“老谋深算啊。” “那叫深谋远虑。” 窗外一阵马蹄声,穿林打叶地响着。昨夜的雪下得散,还夹杂着雾气,迷迷蒙蒙,照得万物模糊。 “白茫茫的。”塞思朵闭了闭眼睛,不适地嘟囔一句:“看不清东西了都。” 海州靠南,比幽州温和些,雪还没幽州城里下得那么大。原先流动着的溪水结成一块晶莹剔透的固体,白茫茫的绒毯,铺向四野八荒。 周檀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赫连允,听见马蹄陷进雪地的声响。 雪照山扛着他的新刀四处乱跑,刀锋在雪色里锃亮,一泓水波似的,伏在刀把上。 周檀揣着手,搓热了脸,开始回忆一路以来的各种意外。 破月部和穷发部的勾结,燕山口下的异动,炸裂的地下金矿。 这尚且能当作穷发部每年都要来几次的小打小闹,但凉州的棺材,雪融春的据点,无疑都和南郡有关,甚至直指皇帝本人。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才会身在高位,却要任由贩人炼蛊的钵头摩华和自己扯上干系。 皇帝身在宫中,没多少机会接触三教九流之地,平日除了堪舆阁,不会有外人…… 堪舆阁! 周檀神思一转,似乎抓住了一道线。他远望驰道,赫连允的马正载着他风驰电掣,长生金展开羽翼,盘旋在他头顶不远处。 神人哪管人间事,周檀嗤笑一声,还不是人,要吃人去。 “站在这儿做什么?”赫连允低头看他。 周檀扬起脖颈,围在脖子上的绒滑落下去,露出一点疤痕似的红,是齿痕。 赫连允一怔,立即搭在他脖颈上,指腹摩擦,遮住那片红:“等我?” “等他……”周檀向后一指,赫连允和跟在后头的人都变了脸色。赫连允偏头,神情淡漠,眼底却压了点火星。 大萨满勒住马头,干笑道:“算姻缘啊?来啊。” “我记得你,跟堪舆阁有些往来。” 大萨满挠头,狠狠挥手:“我跟那些江湖骗子哪有什么往来?!谁说的,我没有!” “骗子?”赫连允问道。 “是噻——”大萨满压低嗓音,十分八卦:“你说,每天掐算后宫嫔妃什么时候能得宠的神棍,怎么能和我一样呢?我……” 他哽住,眼看面前两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一溜烟往回走:“徒弟呢,我去看看徒弟的功课。” 玛风被他一把揪住,她挣扎呼号:“算姻缘,我才最准。但老头没说错……” 她拉长嗓音:“我听说堪舆阁,有什么延年益寿龙精虎猛的邪术——” 大萨满一头雾水:“谁告诉你的?” 玛风探出头来:“那云昙,跟堪舆阁不就有一腿吗?都姓云啊。” 她捏着手头扳:“郎君姓周,郡主也姓周,所以是兄妹,云昙姓云,云老头也姓云,所以肯定有一腿。” “你的南郡话……”周檀扶额:“和谁学的?” “不是很有道理嘛。” “有道理……”周檀说:“所以云老头是谁?” “堪舆阁里那老不死的啊。”玛风凑过来,语气如出一辙的八卦:“听说被徒弟做成神像了。” 大萨满后背一凉,狠狠呵斥:“干什么?胡咧咧。那是法号,又不是人名。” “喔呦。”玛风说:“反正他们肯定有一腿。”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0章 、活神像 燕沉柳外,九死一生,霜雾之交,瘦金覆地; “各地的术法有各地的路子……”玛风振振有词,说道:“钵头摩华就是个杂种。” 周檀习惯于讲南郡通行的官话,偏偏王庭里还个个都是是官话流利的,惯得他不思进取,于是他从来也没有上心学过,讲起北地语来至今还停留在“吃了吗?”,跟玛风,一对难兄难弟。 但他听玛风磕磕巴巴讲南边的话,依然笑得直不起腰。五十步笑百步,他问道:“怎么说?” “北面的……”玛风挥手:“南面的……” 两只手啪地一拍:“钵头摩华!野种。” 周檀意识到她的意思,微微沉吟。 “是……”赫连允说:“我也看出,北面的术法,多会借用自然之物,比如星辰、河海,或是莲花,南面常见的法子反而是蛊毒。但当日炸矿的那些东西……” 他点头,又道:“既有借力,又有毒,像是个混杂起来的东西,很是奇怪。” “长得是够奇怪的。”周檀认可地说道:“堪舆阁一向神秘,我对他们,没什么了解。” 堪舆阁是个徘徊在宫禁边缘的建筑,它虽位于皇宫后苑,那是富丽建筑最为集中的地界,却只有荒凉突兀的一座宅院,仅仅守着,高攀天际的一座摘星楼,人人也都要说上一句,摘星楼关乎天机国运。 极少有人知道那楼中藏着什么秘密,在世家子弟年幼的脑袋里,那是个堪比冷宫的荒地,风呜呜地吹,杂草丛生无人烟。 他们将它视为探险地,对闹鬼的传说津津乐道,却极少涉足。 好玩的物什太多了。上河下河一通闹腾,偶尔想找个刺激也要去凶名在外的荒郊野宅里探险。他们踩着父辈的肩膀,敢想也敢做,没什么不敢闯的。 第104页 铜锁一挂,内外便是两个世界。 周檀回忆起见识到的东西,也发觉诡异,堪舆阁的术士们虽然没有资格参议朝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却不可谓不低,他们随意穿行皇宫禁地,世家都需高看一眼,嫔妃宫女更是言听计从,连穿衣戴花各式小事,都要去听一句术士的话。 但花大力气营建的摘星楼,为何会任由它荒废? 为何术士们,时常外宿在位于朱雀大街拐角处的几间私宅中,都不曾常常出入铜锁背后的庭院,那本该是,他们最常踏足的,地方。 太诡异,除非那铜锁,是为了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宫墙中秘辛委实多,众芳摇曳百花齐放,谁开败了开残了凋零了都是常事儿,宫中的妃嫔几乎都要在帝王爱宠和家族间如履薄冰,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顾一个挨着冷宫的荒院? 周檀自己,连妃嫔们的位份都分不清,偶尔入宫时,心思也不放在她们身上,他抿着唇思前想后,发觉堪舆阁对于自己而言,居然接近一无所知。 玛风再度开口,又是炸雷,她聊起八卦,嗓音低沉:“说真的,云华坑蒙拐骗无往不利,最后被徒弟当成祭品上贡了,真是叫人替他臊得慌。活神像,只怕就是真事儿。” 赫连允却走了神,周檀挨他坐,正坐在他膝盖下方的矮凳上,从脖子到腰软得支不起来。 薄薄的耳垂恰好映在眼前,上面一点红,跟包子褶似的。捏住两只发红耳朵,轻轻一叠,汤包就要溢出水来。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心里说这南郡的汤包,味道当真是好。 “活,神像?”瘫成一团的「汤包」直起身来,问道。 “歪门邪道,跟谁学的?!”大萨满忙不迭呵斥道:“丢不丢人,一天天的。” “嗨……”玛风混不吝地挥手,无视暴跳如雷的师傅,只说:“什么邪不压正,总不能对它们一无所知吧。郎君啊,吓人着呢。据说啊……” 她娓娓道来,捏着细嗓门:“献血肉,迎活神,所求必有应。这血肉吧,还必须是属于至亲之人,或是子女,或是父兄,或是极为亲近的人,比如,师徒。 看到你有悖逆人伦的修行心,才会降下恩惠,让你得偿所愿。据说制法复杂,需将其……”她停顿一下,刻意放轻嗓音,几不可闻:“亲自处理。” 大萨满脊背发冷,他狠狠盯着玛风:“知道的还挺清楚。” 玛风了然,嬉皮笑脸:“嗨,我们这种表面师徒,哪能呢?” 周檀倒也听说过云华,谈不上国师,但地位超然,三番五次能在官事儿上插几句嘴。 前些年的隆冬日子里,云华骤然失去了踪迹,周檀也没再听说过,他去了何处。 传闻里总说,堪舆阁里一师三徒弟,算上倒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三徒弟是哪三位。 “有人说……”周檀细想那段日子里的风言风语,说道:“他是摔进了冰洞里,没能爬上来。” 位比国师,出门前呼后拥,最后的踪迹消失在结冰的边境线上,一个习惯锦衣玉食的老人,怎么会驱车前去偏远之地,再断送在一线冰窟中。 “冰冻啊……”玛风却说:“冻成一坨,方便下手。跟冻肉不是一个道理吗?” 帐子里一阵沉默,风在外头卷雪片,纷纷扬扬,呼哨声打着旋儿朝耳朵里钻,窗帏像是被烫了脚,呼呼啦啦飞旋起来。 周檀下意识捏起双手,想揣进袖子,那只手炉又落进掌心,一片滚烫。 云昙、云华,照这叫法,那音州城里的云殊,难不成也是那师徒四人之一? 商衍之,周檀盘算,到底从哪扯来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僧。 南佛兴盛,寺庙在各地遍开花,不同分支的戒律虽有不同,也没谁那么轻贱规矩,倒像是心中逆反,一定要反着来。 他被推出玉京城的深水与漩涡,有一条捆在身上的绳索却始终不曾松懈。 玛风讲完了谣言,被师傅撵着往外赶,赫连允忽然站起身,回头道:“走吧,去个地方。” —— 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紧邻的帐子后面,是砖瓦堆砌出一条的小道,直通向地下深处。 青石瓦片排列整齐,圆拱形的小室,码着几只旧箱子。一只箱子盖子被掀开了,露出角落里擦拭得十分干净的一只,圆形年画娃娃拨浪鼓。 “这是……”周檀惊奇地问道,拨出一串响声来,依然清脆:“你的拨浪鼓?” “是。”赫连允说,伸手去揭墙壁上的一张图。 旧卷图被缓缓铺开,保存得当,底下的羊皮上甚至都没折出多少褶皱。 “它不叫《金银帖》。”赫连允抓住他的手掌,去指殷红的几点标注,说道:“这被叫作《冶矿图》,斥候们根据它的路线,前往各地寻找矿眼。我问过还在世的老人们,据说当年瀚海铁骑踏过忽里台草场,有人在驻地门前,扔下过这么一张图。这不是原卷,已经翻新过。” “谁扔下的?” “没人知道……”赫连允的语气有些飘忽:“除了这张图,还有字条,只说,燕沉柳外,九死一生,霜雾之交,金河覆地。” “九死一生。”周檀说:“是在说当年的乱局?”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赫连允回答:“矿图我们已经跟着走过七八成,统统是真。凡是朱砂标注的地点,地下势必有金银矿土。生辰金,都在其中。” 第105页 “难怪……”周檀恍然:“若是《金银帖》指的是所谓的矿藏地,也不算名过其实。” “如果是这个意思……”赫连允说:“南郡的皇帝,或许是被人蒙骗。” “不……”周檀说,气息轻轻贴过去:“他也许真的信,世上有能破百咒的东西。” 赫连允虽然不信,但甜头是自己在尝,心里竟然有点混着得意的笑意。 他盯着周檀眼下的小痣,轻微地笑出来:“原先我不信,现在却动摇,你……” 他的话没说到底,只拿眼盯着周檀的脸,目光太锐利太直白,盯得周檀拔脚回地上去,走得歪歪扭扭,嘴里嘟囔:“大白天呢。” “想什么?”赫连允收回旧图。 “没想什么。”周檀溜得更快。他总是矛盾,白天畏首畏尾,夜里就仗着伪装四处张狂,全仗着赫连允拿他没办法。 四处都是白,梨花潮的潮头快要到了,这两日的雪和风都大,周檀一脚歪进雪水里,膝下湿透。他还没拔出双脚,一捧雪花炸开在后背上。 “陆承芝——”他从牙缝里咬出声音,下手一刨,立马就要回击。 陆小姐兔子似的左冲右突,头发上和肩膀上都溅上了雪花,南郡来的,没玩过这么软这么厚的雪,两个人搅得空气里都是白茫茫的雪雾,看不清楚纠缠的人影。 陆承芝低声喊周檀,一个晃神,被炸到眼睛,她定睛一看,两手一甩,又好气又好笑地叉腰。 周檀挤在赫连允背后,只露半张脸。他冲陆承芝眨眼,无声地笑。 “行了……”陆承芝说:“有话跟你说,私事。” 作者有话说: 重新把旧电脑用上了,欠的一章有时间会补齐—— 非常感谢大家—— 感谢在20210827 16:45:3020210902 11:3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翊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归尘土 既不是活物,也不算死物; 她这私事「二字」,在嗓子中磨得分外暧昧,周檀一听就明白,她要讲什么事。 他一手推着赫连允,一边从雪地上,一溜烟往反方向凑过去。 陆承芝在坐凳上摆了几颗石子,随手一指,说道:“春庭月里,竟然还掺着南芷草,给你下毒的人,还真是希望你丢了面子又死绝。” “怎么说?”周檀坐下来。 “春?药情蛊,要的就是一个头昏脑胀的缠劲,可这里头掺了点南芷草,就是无处纾解。脑子里清醒着,身上可……” 陆承芝说:“由不得你。” “听起来是挺歹毒……”周檀评价说,脸上还没什么动静:“醒着丢脸比昏着丢脸难过多了。” “虽说下毒的人八成就是那位,但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对你,有什么意义?” “是啊……”周檀道:“我也想知道,多无趣的事儿,想看我发狂丢面子。” “偏偏就是这根草……”陆承芝嗤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大用处呢。你身上南芷的药力被别人消磨走了,剩下的可不就只剩,十几年的春庭月了?陈酿啊,现在只剩味道,没什么大影响了。” 拿南芷草吊命,确实是种非常得不偿失的法子,南芷草的确能消磨毒药的药力,但它走的是两败俱伤的路,一捆草用完了,得立马续上另一捆,价格还不低,纯属拿钱买命。 周檀明白她的意思,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来。 “造化救人?”周檀笑着说,站起身来:“看来往北走是对了。你试出来什么法子了吗?他身上那头风有解吗?” “只找到个九死一生的法子……”陆承芝蹙起眉毛,不算肯定地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 “好……”周檀只说道:“还有时间。” 他心里虽然总埋着焦虑,也没挂在脸上,风雪压塌了东面的偏帐,辎重部正拉着两轮小车,去重新支起陈旧的长生木。 天是白茫茫的一长条,风里总是似有似无一些腥气,周檀耸了耸鼻尖,仔细嗅了嗅风中飘来的气味。 赫连允在桩上套紧马笼头,他绕着缰绳,转过头看周檀的表情,带着一点难掩的笑:“怎么了?” “什么味道……”周檀嘟囔一声:“这么浓。” 他鼻子尖,会闻到些乱七八糟的气味,牛羊肉咕嘟冒起泡来,都能先一步闻见。胃里翻上来点酸气,他支着身子,只说:“不对。” —— 过午,那股陈腐的味道愈发浓厚,空气为之滞涩,降雪带来的冷清感都一扫而空,每个人都闻到了那近乎诡异的气味。 陆承芝往鼻孔里插两根草,仰着头一路张望,嘴里愤愤念叨:“什么东西,这种味道。” 味道弥漫在整个中帐里,灶房着急忙慌去翻看囤积的粮食,完好无损。 那陈腐的气味如影随形,像是从燕山之上淌下来的,燕山…… 一声尖啸突然响起! 一匹头颅歪斜的战马,从门栏处直接撞进营地,木屑四射一声闷响。 本已重伤的头颅,像是用线勉强挂着,一击之下,直接飞落雪地,骨碌碌滚着,没多少血。 无头战马轰然倒地,四肢僵直地抖动几下,不出声了。一枚散落的盔甲残片从马鞍上坠下,那甲片上竟有血迹! 第106页 有人去挑开雪,试图捡拾那枚看不出来处的铁片。 “不要碰!” 陆承芝站得远,当下跑不到跟前,只能大喊一声。碎片咣当一声掉落雪地,戳出个细小的雪洞,那血迹如陈年旧痕,层层堆叠,甚至扑簌簌地,掉下一层红褐色的碎屑来。 “是毒?”周檀起身问她,拎着一根长棍翻看。甲片上看不出什么端倪,<a href=www.po18e.vip/tuijian/niandai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年代</a>也久远了,连成色都分不出是何等制式。 “是疫……”陆承芝咬紧牙根,几乎怒笑出声:“真够毒的。” 「疫病」二字犹如重锤,直接敲碎了营地中的安定气氛,虽然暂时没有惊慌失措的呼喊,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凝重。 如逢大疫,九死一生,生死都难保,若是北面的铁兵长驱直入,必定毫无招架之力。 中帐是过了燕山的第一层关口,若是被击溃,不敢设想。 疫病的阴影来势汹汹,跟梨花潮「相得益彰」,在燕山口下卷起狂潮。 陆承芝擎着盏灯,从帐子这头一路盯到那头,翻看每个人的体表情况,整个中帐还算封闭,没人撞上什么事。 但她抿着唇,眉头始终不曾松懈下来,只说道:“绝对,不止于此。” 赫连允按了按周檀的发顶,翻身上马,往关口去。那关口上军防从未懈怠,今早上还送了每日一次的惯例邸报,除非是有什么突发变故,关口耸立封闭,不该会放进什么异物。 陆承芝跟着骑马去,顶上一头遮挡的风帽。周檀没跟两人讲话,径直走向中心的大帐。 他一样觉得必有后手,但究竟会是什么惊天骇地的后手,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管钱的管人的几位都挤在门前,于锦田鞋飞了一半,忙忙迎上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从北面……”周檀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路南下?” “必要过燕山……”有人答道:“我们是在最前端,再往前去,便是山。” “好……”周檀松下半口气:“等一等消息,去各州府的人,不要回,也不要再去人。” “别道呢?”他忽然想起赫连允的话:“去瞧一眼。” “好。”于锦田说,匆匆忙忙去捞人查实。 燕山口下盘根错节,尤其是山下兴建的众多暗道。周檀在椅背上歪下来,才发觉格外心悸。 心脏快从胸口跳出,他深吸几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缠在一起。 有挂心的事儿,真是要命,他苦笑一声。一个人那是够潇洒,多活一日是一日,不必把命当回事。 但两个人,风筝线还拴在别人身上,实在是落不到实地,叫人心忧。 他收回视线,凝视桌案上的图样,仍觉诡异得后背发麻。 不管在南郡还是北地,战马都是个金贵的东西,即使不是膘肥体壮的瀚海战马,骨架和毛色看起来都算上乘,一定是花大价钱驯养出的。 周檀摩挲着沾了水珠的下巴,传播疫病的活物,能用的太多,何必从入不敷出的账面上,拨出几匹金贵的战马来? 目标大,耗费也多,不值当。如果换了自己,此情此地,绝不会用。 必有后手,他再次重复着念叨,指腹深深埋进柔软的绒毯中。 天虽冷,心里烧着不安的火,烫得周檀也坐不住,但他浇了杯茶,没说话,坐在舆图底下,脸上一派平淡。 迎来送往几个人,八风不动谈了几句话,于锦田踩着鞋快步回来了,他心里急,也不敢走出平生没有的速度,两只脚混乱地踩在一起,左脚绊着右脚进来了。 于锦田叽叽喳喳嚷一会儿,坐下身来压低嗓音:“难对付吗?” “尚未可知……”周檀说:“我们才是在明处的一方,暗箭毕竟难防。” 王庭的位置实属招打,它置身燕山口下,却不事伪装,明晃晃地,像个靶子。 军中常念叨说,年富力强者守王庭,上了年纪的无事做的,都要忙不迭卷包袱去海州养老。 周檀摊开笔墨,去信海州,手掌在软毯上擦拭几次,周檀忽然起身:“那匹马呢,我要剖尸。” 剖尸之法在北地几乎无用武之地,当街突发的血案,两败俱伤的决斗,凶器都要明晃晃地插在死者胸口,一年到头,没什么离奇的案件需要剖尸查验,仵作们虽然薪俸照发,日常混迹在别的官衙中游荡。 周檀捻着薄纸片似的一把刀,蹲在溪头边的空场上,垂头查看那具战马的遗体。 是一匹身架颇高的棕马,皮毛黏成一条条,皮下已经泛出红黑色。 头颅被周檀夹回放在一旁,马的眼中蒙着一层阴沉白翳,竟是始终大睁双眼。回想它奔来撞上门栏时的情景,分明已经是濒死之态。 又是这样阴诡的东西,既不是活物,也不算死物,你说它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却还能乱蹦乱跳,替人办事。 到底在办什么事?周檀无声地想,手下动作不停歇,羊皮手套拉到手肘,袖子高高捆起。 他刀下一滑,轻轻揭开那匹马身上的一层皮来。五脏六腑,尽收眼底,一片黑黢黢。 乍一看应该是毒,那成排的骨头上浮一层黑色,也不是纯黑,碧绿色的结晶藏匿其中,泛着通透的光泽。 盯久了甚至有些眼昏,周檀换了个姿势继续蹲在地上,剥去皮肉,那股浓厚的腐朽味道不再有什么存在感,五脏六腑之内,反而没有什么被嗅到的气味。 第107页 周檀停下手,换了柄长一些的铁夹,蝉翼似的薄刀被丢进火焰中,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码字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结石啊哈哈哈; 非常感谢—— 第62章 、走虫蚁 太过难缠,太过隐秘; 碧绿色的结晶体被周檀翻出来,一枚又一枚地放置在容器中,他屏住呼吸,不敢闻嗅,也不敢直接触碰。关于疫病,他几乎没有记忆,只在多年前,撞上过一次。 瘟疫在玉京城外散布,城里迅速按住了将要炸裂的「锅盖」,将未成蔓延之势的瘟疫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那依托的是足够多的熟练医师和遍布城池每个角落的医寮,周檀虽对疫病的病发与处理一知半解,也发觉中帐对此,更是毫无经验。 他们一向强壮康健,天地无畏,养上几位军医,已经算是尽心了。 周檀捏着鼻子送走来询问情况的人,将手掌心的长条铁夹握得更紧,乍一看只觉得诡异,仔细看下去也觉得处处都有文章。 这匹战马身型偏大,看不出遭受过什么病痛,周檀翻来覆去思索着,将更多的绿色晶体放置在灼烧得发烫的容器之内。 那绿色明亮得很,分明是从死尸中剖出,却带一股活力,昂扬的绿意几乎要喷出来。 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按照医书所讲,中毒而死,骨头上或许会出现这样的东西,但战马的头颅早被切开,那是必死无疑的手法,它撞进中帐时,是死是活,是毒发,还是致命一刀,居然都难以分辨。 陆承芝走得太急切,半句话也没留下来。周檀发觉自己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摘下手腕上的羊皮薄套,将一地零碎的皮和肉安置在角落的空房里,等着饱学药理的医女回来接手。 温度上升,雪停了那么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泛着薄淡光晕,不显眼。 周檀在帐前坐下,摘下头顶覆盖的风帽,风不算小,吹散他束得不整齐的鬓发。 他听见转过帐子去,有人在耳语,今年的雪,在习惯了梨花大潮铺天来的北地人眼中,居然属于不常见的大雪了。 “今年的雪,很大吗?”周檀在漫天白茫茫中问道。他自然是知道雪大,南郡没这么大的雪,但有多大,周檀实在是想象不出,也没个比照。 “大啊……”于锦田吃了一嘴风,开口说道:“我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往年也就埋到膝盖,今年这雪,再高上几寸,直接盖腰啊。到时候只怕路都走不动了。” 话罢,他掐着算盘,补充道:“都说啊,上次下这么大,还是二十几年前。” “是么?”周檀往远处瞧,能看见的地界已经不远,反倒是耳朵先捉到了不甚明晰的马蹄声,细细碎碎,继而连成一片。 瀚海战马腿长身架高,在雪地上也跑得不慢,他瞧见赫连允的影子驮在马背上,马上双腿踩地站起身来。 他迎上去,赫连允弯下腰,擦过周檀沾了雪砾的发梢,几根发丝缠在他指缝中,婉婉转转地,还不肯走。 周檀的脸扬起来,眼里装着问句。发丝撩开,拇指按了按那薄而软的唇缝。 “没事……”赫连允按住他的肩膀:“没什么大事。” 他跃下马背来,衬在甲胄下的中衣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音。赫连允环住周檀的肩膀,低声说道:“先回去。”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雪照山踢踏踢踏地,路过,顺带朝着周檀喷一响鼻,表示饭点到了,自行去吃饭了。周檀搓下一把白毛,在手上闲散地甩了甩。 世上的暗箭千万种,防过一种,还有的是后手,左右担心没什么用,周檀窝回他常用的软椅上,在新鲜的牛乳里,灌了半杯茶。捧在掌心,过一会掌心也热起来。 “新增了几道卡……”赫连允说:“该封禁的,已经封禁。” “好……”周檀小声应了一声,啜着杯中的味道:“那就好。” 帐子中来来往往走了几部的人,也「迎来送往」了众多文书。 赫连允忙了半晌,坐在椅上始终没挪动,从文书案牍堆起来的缝隙中,还能看见对面椅子上歪着的周檀,他坐成一团,膝盖压在下巴下面,双腿折叠起来,像个汤包,包子褶都皱起来。 让人总想戳上一戳,再咬上一咬。 落了几笔字,赫连允放下文书站起身来,绕过去,扯了扯周檀发软的脸皮。周檀惊醒似的,脑袋一昂,声音泄出来:“怎么了?” “如果想到幽州避一避……”赫连允弯下身子,正视他的眼睛,眼里温和:“要等一等。” “避什么……”周檀拱了拱身子,懒散地挪了点距离:“幽州没什么意思,跑马都没地方跑。” “好……”赫连允贴住他的额头,轻声说道:“那便不退。” 他自然是希望周檀退回去,退到尚算安宁,也有庇护的幽州城中去,但周檀几头牛也拉不回来,脖子一梗,认打认罚,说了不回铁定是不肯回。他自然没什么办法,也做不出什么强逼的事情。 周檀在软椅上窝久了,额头上漫了一层薄汗,赫连允沾了一手湿,忍俊不禁:“这么热?” “是……”周檀挪了挪,领口扯得七零八散,露出一片红:“怎么还有那股要命的香薰味道?” 再浓的香也早消散了,他纯属心里有想法,胡言乱语。赫连允掂他起来,一只手就能承重,塞进软毯里,人还没离开,衣袖被扯住,周檀虽然常有撒娇放泼的时候,也不会这么直接。 第108页 赫连允坐下来,贴住他的侧脸,安抚地说道:“没什么事。” 突发事件像个插曲,过去了便没声响了,周檀窝在熟悉的臂弯里,算是放了半边的心。 陆承芝和其他人一道,骑马骑得慢一些,在路上四处游荡过后,才踩着人迹罕至的小道回帐子来。 她摘下头顶的风帽,眉毛里还皱着一股气,直接朝着自己的小药柜摸去。 被剖开的战马由她接手,医女拎一盏小灯,铺一面羊皮在地上,叼着清醒心神的药草,挑灯夜战。 夜里的灯灭了大半,犹有一半亮着,照得帐中半明半暗。 —— 周檀在软毯里滚动了一会,从缝隙里,把看了一半的文书抛出去,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响,他接着去扯滑脱的中衣,团了一团,随手一丢,让裹紧的床褥里串进来一丝风。 脸对着脸,周檀矮一些,鼻尖正撞着赫连允的下巴,他无赖似的,朝上拱了拱,伸长了脖颈,先是下半截撞上了,接着鼻尖正抵上鼻尖,微微偏头,是恰好亲吻的角度。 赫连允意识到他的意思,「贴心」地滑下一双手,沿着脊背上流畅的凹谷一路走:“怎么了?” 先碰上来的是唇,粘粘乎乎,带着点茶水气,赫连允知道了周檀身上那股香的来处,原本是心里吊着一根线,但听陆承芝说旧毒已经全消,这像是浸在骨头缝里的味道,闻起来倒舒爽多了,尤其是,凑得没缝隙的时候。 “不如做到底?”周檀含含糊糊,意有所指,两条腿没力似的,非要往不该挂的地方挂。 “不……”赫连允却说,一本正经:“要过婚典行完礼,才可以。” “谁家的公子啊……”周檀阴阳怪气,不轻不重地踢上他一脚:“比宫里七八十岁的师傅还迂腐。” 赫连允闷声笑,没答话。 周檀知道那也不是拒绝,虽然心里泛着气闷,过一会就消散了。 他弓着身,委屈巴巴,脸皮又皱成包子褶:“好了,不再激你了,别这么用力。” 下头的力道总算卸了点,周檀没筋骨似的瘫下来,向前去,脖颈贴在一旁的肩头上。 两处都是湿浸浸的热汗,他没避开,微微扬起头:“如果有事情,记得告诉我,刀也不是不会耍。” 赫连允钳住他垂在腰间的手腕,轻轻滑落:“不必担心”。 周檀又想起什么闹心的事,老话重提,嘴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恼劲,半张脸都是通红的:“什么规矩都要守,显得我多急不可耐似的。” “不急。”赫连允答道,挂着点纵容的笑意,手掌按着,胸口相依。 夜总归是长,闹了半晌还没睡意,周檀撑起身来,去瞧方才揉成一团的文书。 海州的人已在返程路上,只等危机一过,封禁一除,便能在半日里抵达中帐。 周檀的下巴还垫在赫连允肩上:“那家杂货铺子,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楼?” “问过铺子的主人……”赫连允答道,声音近在咫尺:“他贩售丝绸,那是他的最大客户,只是收了钱,将铺子出借三月,出价极高,几乎不会有人拒绝。” “倒是有钱。”周檀轻哼一声,不再继续问话。 海州的铺子是已经被查了个底朝天,但那兴建的楼阁,虽然富丽堂皇,却也空无一人。 钵头摩华的人,像是游弋在国境上的筑巢虫蚁,他们假借一只壳,在搜索的手还未触及之前,便离巢远走。 太过难缠,太过隐秘。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3章 、枫桥泊 红莲往何处? 周檀醒来,已过午后,雪还没停下,只是气势见消,在帐子前细细碎碎地堆叠起来。 他头脑昏涨,被房中烧得太旺的炭火磨得懒散,周檀顶着风甩了甩脑袋,清醒片刻,转个弯去寻不见踪影的陆承芝。 一夜没睡,医寮的门垂下半道帘。长柄烛火烧到末尾,陆承芝掐着自己的脑袋,打着盹。 周檀没惊扰她,径直去瞧被剖得更细致的战马尸体。显然陆承芝也盯上了那堆过于奇怪的绿色结晶,将它们收拢在一起,等待去细细验看。 “你来了?”她半梦半醒,托腮问道。 “是……”周檀回答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毒草……”陆承芝说:“只是暂时不知道是哪一种毒草。战马服下这样的毒草种,容易被人驾驭,该是活着的时候,服下的毒。” “为何是战马?”周檀依然不解,他踱步,沿着分类摆放的陈列物行走,战马饮食?精细,饲养也需格外上心,总归是诡异。 “总不能用人……”陆承芝说,声音微微哑:“不是吗?” “如果是你……”周檀轻声反问。 “用鼠、用兔、用鸡鸭鹅再或是信鸽,有脚的能走的都行,走陆路走水道都能到达。”陆承芝说道:“疫病不是人,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千里之外也能到达,我们如今只封禁了几道关口,只希望不要如我所想,再来更多。” “是……”周檀道:“又起风了。” 风从帏帘的缝隙间一股脑灌入,周檀背上起了一层凉意,他裹紧氅衣,撑起一盏灯,留出空间给医女蹲身验看。 “你不觉得这样的绿色……”周檀欲言又止:“有些像,碧连波草?” 第109页 陆承芝手里的铁镊滑落在地,她仰头,瞳孔瞪大:“当真?!” “你去溪头瞧一瞧……”周檀说道:“碧连波已经长得很高。” 他语气里带点自得,培育草种的时期不堪回首,赫连允三天两头看不见人,只能清晨去拎着毯子夹着人回房,入了夜溪头还要点两盏可怜巴巴的小灯,现在长高长成,他也总算能甩手不管。 陆承芝拨开他就出门去,没再管给她带来消息的周檀,周檀被她无情地落在身后,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便坐下来,细细翻阅桌上摊开的手札。 医女的字迹潦草,手札上划出的墨线纯属摆设,她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写字,歪歪扭扭,语焉不详。 大半部分都是试药记录,翻阅起来惊心胆战,周檀总担心她哪日自己毒死自己,但此人命格十分强硬,嘴上吃了毒,上吐下泻一阵子,过一夜,活蹦乱跳继续试。 “我啊……”陆承芝说:“阎王也怕收呢。” 周檀担心她又拿自己当牲口喂毒吃,顶着风去溪头盯梢。陆承芝恰好撞上轮班来养护草种的玛风,两个人挤在一起,嘻嘻闹闹把玩着几乎要长到膝盖的草叶子。 草叶几近手掌宽,在风中层叠如波。绿意在北地太稀少,何况是这种见之开阔的蓬勃颜色。 一双手臂环过来,周檀没惊讶,甚至下意识偏过头,耳鬓厮磨。 “手上脏。”他嘀嘀咕咕说道。 “又吃什么了?”一把低沉嗓音贴在耳际。 “没……”周檀说:“剖尸去了。” 赫连允笑,没再继续问话。一双手臂环住腰,还有余裕,哪怕周檀裹了一层毛毯几层衣,还是显瘦,没长出来半点肉。 “还是这么瘦。”赫连允说,似乎有点不满。 “养猪呢……”周檀哼哧哼哧,从他怀中拔出脑袋来:“有正事儿呢,别摸来摸去的。” 那双手分明规矩无比,隔着一层厚衣物,更没碰到什么要命地方。 反而周檀自己向后靠得多,整个人都没骨头似的,滩成水了。 —— 海州的人卡在半路上,不敢进通往中帐的岔路,也没挪窝。 两州之间夹着个不大不小的凹谷,平地上能驻扎小支兵马。营帐扎在泥地里,像一小串发白的蘑菇头。 塞思朵揣着羊皮壶打水去,河道已经结了一层冰,打出来的水带了碎冰茬子。 燕沉之手上盘着一串珠,不动声色地翻阅手札。他的眼睫过长了,几乎遮住琥珀色的眼珠,扳指微微扣击,一只鹰应声降落。 长生金…… “我说……”塞思朵道:“您不过就是从海州挪个窝,北面的怎么可就坐不住了?” “不……”燕沉之说道:“疫病先行,必有后手。” “来了就打呗……”塞思朵舒展双臂,她依然穿甲,极艳烈的红色披在肩上:“还怕他们那几号人?您不见老,北面那可不一定,子子孙孙几十号人,为几块破地争得头破血流,去年那君主腿也摔断了,说是看管疏忽,谁信啊。” “是么?”燕沉之并未抬头,他似乎对穷发部之内的争权夺利不甚上心,粗略一听,便合上手札。 塞思朵端详他,确实和初入北地时没什么变化,淡线条勾出两条眼尾,斜着向两头走。 年纪上去了,只起了点细微的皱,不显眼。紫袍玉带雕金冠,膝盖搁了件轻甲,他手里握着长铁针,动手串起磨损的甲片来。 “瘦死骆驼比马大……”他说道:“别这么掉以轻心。” “是……”塞思朵应声站直,说道:“明白。” 穷发部虽然困逃燕山以北多年,在凄风苦雨的冰天雪地中讨生活,善武的底子依然没丢,重骑日行百里,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威胁。 珠子搓在一起,发出响声,燕沉之说:“好,记得就成。” “我打南边过……”塞思朵话说了一半,挂在嘴上,又觉得不该说,她放轻声音,最后慢慢说道:“听说南边的皇帝……” 和我早就没干系了……”燕沉之轻笑一声:“放手做吧,阿濂。” “是。”塞思朵并起双腿,朝他吹个呼哨,往帐外去了。 长生金尾羽上沾了点血渍,歪着脑袋仰头看他,眼珠圆滚滚。燕沉之的双手垂下去,抚摸柔顺的鹰羽。 “长生无烦扰?”他自语道,带嘲讽:“什么话都能当真,还真是有趣头。” —— 已入秋,玉京城里有了点不明显的凉意,早间晚间都吹起还不算寒的凉风来。 中州商会的九层货船抵达枫桥驿,卸货的舢板密密麻麻,在水面铺开一片,风吹水皱,舢板滑行。 驿口上没什么人,这地方偏僻,别家的大船总不愿来,中州商会一家独大,在驿口懒懒散散卸起货来。 丝绸、瓷器、胭脂、钗环,绫罗绸缎,金银玉石,南洋的西沙的,没什么新花样,商衍之不怎么上心,扳指一按,留下红泥的徽章印记,算是画了签。 枫桥驿在玉京城的最西头,因岸上栽种红枫而得名。枫叶快要到最浓的时候,颜色已鲜丽起来,在堤岸上串出一片火一样的红。 他轻描淡写瞟上一眼,没觉这颜色有什么亮眼。商衍之凌空一跃,踩上出水来接的乌篷小船,开口说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并说了。” 第110页 他正背对着站在船头,篷里却没人来应答他的问话,该来交接事务的管事不见人影,只有竹片编织的帘子被风刮得微微晃动。 商衍之不动声色压住呼吸,按低腰间的剑鞘,一股近乎浓烈的香从里面飘出来,扑了他满头。 春江花月。 他伏低身子,慢慢向前,剑锋已经探出了剑鞘。 剑头挑开帘梢,风一吹过,他看清里面的摆设。原先的箱笼和算盘被掏空,换了一张檀木矮几,烧一炉热茶,将军踞坐其中,穿一身暗纹红衣,手上抓一卷带木签的文书。 商衍之下意识笑起来,狐狸眼要眯成缝似的:“等我?” “借个水路……”陆承言说,微微抬起眼睛来:“要赶一趟公务去。” “要去何处?” “脂粉堆……”陆承言说道:“一起么?” “急什么?”商衍之先握住那把腰,细细摩挲:“两个月了……” “眼不见心不烦。”陆承言说,却也没推开他。他嘴上硬,要说不盼着人回来,心里却塞了满腔的无处说。 商衍之抚摸他的眉宇,用的是极轻微的力气,带着一股子爱重意思:“十里街?转过长风桥就是了。” 乌篷小船载不了几个人,轻飘飘的,像片叶子在水上动弹。 吃水加深了,竟还摇摇晃晃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走远路,拐了一大圈,才慢腾腾绕去了,有公务要办的地方。 十里街,美人香,但陆承言的目标明确,上了岸后,直奔巷道深处无人问津的杂货摊,摊面寒碜凄凉,陆承言探出头去,在破烂的窗口压低嗓音:“红莲往何处?” 没人应答,过了片刻,一片手掌大小的皮革飘出窗口,落在地上,皮面上赫然写道:“北海州”。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新开学可太忙了。 中州商会:请签收您的快递。 感谢在20210904 22:46:5520210909 14:3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翊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将军碑 纪氏清河; 北海州,陆承言知道这是海州的意思。他最近没怎么收到北面的消息,不清楚海州发生了什么,倒是被皇帝使唤得脚打后脑勺。 大事小事杂事,没正经事,散落在玉京城中的教徒们,早已沿着水路陆路,四散而去。 确实捉住了几条线,但钵头摩华的巢穴遍布四方,一把火也难烧尽。 金明卫里白天还要装闲人,晚上才能拎着小灯,出门查探情况,各个抓贼的,活像做贼。 他将皮革握在手中,直觉有事情将要发生。这皮革触感柔滑,不像是常见的牛皮或者是羊皮革,陆承言将它托在掌心,映着太阳光瞧其中的纹路。 一只手遮过来,挡住太阳光,只说:“马,瀚海马制成的皮革。” “你怎么知道?” “见过……”商衍之道:“我什么不知道?” 陆承言瞟他一眼,没答话,瀚海马膘肥体壮,做战马是上上之选,南面找不到几匹,在北面更是金贵得很,除了纵横草场的瀚海铁骑,几乎无人豢养。 “不……”陆承言说:“不会是瀚海铁骑。” 窗户口掉下来一根木棍,挡住了原本打开的两扇小窗,是不肯再多说的意思了。 陆承言丢下一鼓囊囊的锦囊,敲了敲窗棂算作问候,他不再问话,转头向小篷船上去。 “海州……”他在前面走:“该去看看情况。” “怎么不来问我?”商衍之逗他:“去马市掺一脚也不是不成。” 陆承言走得更快,懒得理会这人身后,几乎摇晃起来的狐狸尾巴。 海州跟玉京城千里之遥,能收到的信息到底有限,陆承言跟燕云楼的交情还算深,但也没到能不花钱地去嫖一份信报,于是他兜了一圈,发现钱囊空了,小气心肠发作,直接改道回商会里去。 他刚踩在门槛上,抬眼就瞧见桌上按了一份整理得当的信函,用一枚螭纹青玉镇纸压着。 相隔千里的地方,哪怕封闭得斥候也难以出入,商会都能掺一脚,一边贩卖货物,一边收集信息。 陆承言折开信函,说道:“你倒是手快。” “是……”商衍之笑,声音近在咫尺,向着他耳朵中钻:“一贯如此。” —— 周檀被一只手拎出窝,还下意识想找到胸口蹭脑袋,面前的人一退八丈远,周檀脑子一闪,恍然惊醒:“陆承芝?” 陆小姐捏着秀气的鼻子尖,离他几米远:“别冲我撒娇,不吃这一套。” 周檀去找自己的靴,脸上甚至骂骂咧咧起来:“这么早……” 他说道,十分不欢迎:“你来做什么?” “那是碧连波草酿出的毒药……”陆小姐用逗猫的语气说道:“你不关心?那罢了,我这就走人了,你继续躺着。” 周檀盯她几秒,发现帐子中余温已经散了,枕边人显然走了多时,没叫醒自己。 他气忿忿翻身下床,抓住搭在椅背上的外衣,问道:“碧连波草,可以做毒?” “什么东西不能做毒……”陆承芝在前头走:“沙,雪,石头磨成面,都能毒死人,人啊,脆着呢。” 第111页 周檀在她身后嚼着豆子,拨开雪照山凑来的不满的马头,将它的早饭一股脑塞进自己嘴里吃光:“看来你是,想出什么来了。” “是……”医女说:“我只是暂且没想明白,这些战马,从何而来?也没想明白,它们是死是活。” “怎么说?” 陆承芝拨开毯子坐下来:“它们像是生死之际,被灌进这味毒来,放毒的人为的就是让它们,半死不活地跑上几里地。但这一通折腾下来,却没带来什么彻底没药治的疫病,也实在教人想不通。” 风吹起帐子一角,周檀忽然瞧见一颗探进帐子里的马头,雪白色,毛乎乎,头上半点秃。 他一把推它出门去,在雪照山不满的哼唧里,把它彻彻底底拴上了一棵歪脖子树。 铁锁一挂,没地方跑了。它十分不满,雪白的毛尾巴拼命四处甩,像个扫把似的。 营帐中的人懂得避开危险的东西,但战马或许不懂。一时半刻没盯住,或许就要蹭过来,踩上这要命的疫病来。 周檀摸住下巴,一股心力交瘁。这才是瀚海铁骑安身立命的根本,战马们一天到晚跑得没影踪,如何去检视它们,有没有患上没救的瘟疫? 雪照山在门前哼唧哼唧叫唤,周檀抚摸它的背脊,油光水滑。 它自由散漫,不戴马鞍,被上了绳索还要就地打滚,十分不情愿自己被束缚。 “没碰上……”陆承芝说:“我一直盯着,你剖尸剖得快,没见有哪匹马蹭过来。” “好……”周檀说:“看来这疫病,是冲着战马来的。” 他暂时放了一半心,出去问于先生赫连允去了何处。于锦田背着算盘正哭穷:“去关口了,我们还得封上好几天,海州来的人,也不敢进。” “海州……”周檀问道:“是那位吗?” “是啊,还会有谁呢?”于锦田一骨碌下地,双眼揶揄地眨了眨:“等着吃酒席呢。” 大阏君,周檀明了,他没见过这号人物,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模样,但自打他跨过界桥的那一天起,每个谈起大阏君的北地人,都掺要着得意洋洋的语气,道一句神仙下凡来。 想来是个人物,他下意识拱起肩膀,站直了身子。下次不能挑那半梦半醒的时候问重要的事情,周檀盘算,他分明记得赫连允说过什么,但仔细回忆,又记不起具体的内容。 风吹到鼻尖去,一阵滞涩。周檀打出个轻微的喷嚏来,被陆承芝逮个正着,他拔脚就走,无视拎着小药箱子跟上来的陆小姐。 “站住!”陆承芝喝道,裙裾一摆,在雪地里竟然开始拔足狂奔:“你给我喝了药再走!” 她跑得快,脚都不沾地,积雪也挡不住她越来越快的步子。周檀被她一下子抓住了衣袖,掐着鼻子委屈巴巴。 于锦田赞叹一声,收起算盘:“真熟练啊。” 药还是得喝,陆承芝张牙舞爪,威胁周檀道:“我不想告你的偏状,你最好别等到大君回来。” 周檀两眼一黑,一口闷。毕竟嘴里遭殃是小事,不能连嘴带腰一起遭殃。 明日还有事情赶着做,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他艰难地想。 周檀艰难地喝了药,揪着雪照山的尾巴一起走,马头亲热地靠过来,喷出一股温热的鼻息。 他听见山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应声回头去,被一股力道挟上马背。 赫连允坐在身后,环住他,温和问道:“想去山口看看吗?” “好。”周檀说,咽下嘴里一口苦。 背上没人,雪照山又被冷落了,它目送一匹马带两个人走,百无聊赖地叼着缰绳,自己去找东西吃。 马背宽敞稳当,身后一股热意,没缝隙地,紧贴着。去山口的路不算远,但戒备森严,连串的哨台散布在沿途的小道上,周檀自己懒得走去。 天色发白,呈现出一种旷远无边的灰蓝色,开阔的草场宛如缎带,在微微起伏的山原上舒展开来。 视野一开阔,心里的滞涩一扫而光。周檀偏过头问话说:“海州这么快来人,是为了钵头摩华的事情?” “不……”赫连允道,声音在他耳背上摩擦,嘴唇偶尔会微微碰上:“他对这事情不怎么上心,只是想来看看你……还要准备婚事。” 马匹纵身,在山原上一路驰骋,路过无数飘着炊烟的哨口。 周檀窝不住了,心里敲起鼓来,风刮在他脸上,激起一阵细碎的麻:“见我?” 赫连允笑:“当然要见你。” “怕什么……”他又说:“你又不是不认得他。” 周檀全当他在逗自己,没顾得上思考这话里有什么意思,整张脸皱成包子褶,马匹从山坡上忽然轻轻跃下,带起一阵风来。 山口到了。 山峰峻峭如刀,割开一道极窄的缝隙,只能容许小队人马路过,是个易守难攻的关隘。 山前的一块平地驻扎兵马,灶房里正冒着烟。望楼上看见这一匹战马,小旗一挥,大门随之洞开。 这里的雪似乎比别处要更厚,整片营地圈起,白雾茫茫似的。 赫连允反而托起缰绳,将周檀整个环住,战马从零星人群中飞驰而过,再从对面的另一扇门中挤出去。 连绵的雪原,几乎看不见植被。灰沉沉,雾茫茫,天和地像是混在一起。 第112页 “这就是最前方。”赫连允说道,指向被磨蚀得不再清楚的界碑。 低矮的界碑歪在泥地中,只剩半截露在外面,将军的名姓已经看不清楚,周檀蹲下身去,轻轻擦拭,沾染了泥土的雪水从手掌上一路滚落,石碑上刻痕还在,他垂头辨认,仍有字迹隐约可见,极深的几笔。 纪氏清河。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5章 、望仙楼 生得其所,死得其所; 纪清河…… 这名字几乎在周檀耳朵里雷一样炸响了,他怔愣,半晌没开口说话。 自打他记事起,纪清河便不常在外驻军,在家鸡飞狗跳闹事的时候多,他虽一直知道纪清河的名声,在四面八方都响亮,也没见她远走出门,去到交战的最前线。 “打什么仗……”纪清河端碗吃饭,蹲在门前:“闲着多好,赏花听雨捞鱼打孩子。” 周檀听见了只发笑,她不懂风雅不懂玩乐,被人蒙了能把假簪花当真花。 周檀记忆里的那几年间,只有东舟一役,调动过闲在家里没事做的清河帝姬。 周檀晃动脑袋,突然发觉,他几乎不曾真正认识过早逝的母亲。 纪清河扬名天下,身上担子重逾千斤,却将他保护太好,玉京城里是温柔乡,却也是将军窟,周檀记起陆家人,忽然意识到,不战不出不议政,或许是退让,是求情,为了自己,为了周槿途。 文渊帝壮年便缠绵病榻,他那仁君面貌十几年的儿子,也许早就撕掉了隐忍许久的假面。 他不知道纪清河曾经面临的是什么,父辈们三缄其口,总归是报喜不报忧。 朝堂上风起云涌,杀机与制衡共存,没什么关系能平稳地维持下去,因利结合的人们,倒戈相向太常见。 “是她么?”周檀问道。 “是……”赫连允说:“她来过这里。” “我只是没想到……”周檀说:“她走得这么远。” “是,很远了。”赫连允向远处看,一片雪色,盯久了实在不适。 这是战场,不比高墙拱卫的幽州城,中帐虽在前线,也是层层护卫,周檀几乎嗅到了风中翻涌不止的血腥气,手指微微攥起。这是战场,他在心里复述道,是我没到过的地方。 雪在面前一层层堆起,鞋袜开始湿淋淋地浸出水,脚底一阵闷。赫连允勾住他的手指,交缠着,慢慢搓起一阵热气。 “冷不冷?”他扭头问周檀。 战场总和想象不一样,何况是这样常年厮杀的地界,周檀只在鞠场打过马球,对阵双方对他都留有余地,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路遇盗匪耍个剑,他虽对杀招娴熟,对兵法清楚,也当真没见过这绵延数里,埋下累累尸骨的战场。 他垂头看交缠的十指,花了更多力气去回握:“难怪总是这样辛苦。” “说我么?辛苦什么?”赫连允反而笑起来:“晚上更重要的事情做,不好么?” 周檀闻声,脸颊鼓起,像只仓鼠,他吸了一口气,瞥一眼赫连允,低低冷笑道:“又开始了。” 能说不做,只管嘴皮子一张,赫连允被他勾急了也会满嘴胡话。 但最终的结果仍是两个人对着讲浑话,赫连允规矩得像是南郡宫廷养大的,恭谨守礼,刻板得很,周檀默默磨牙。 他好奇起南郡来的那位大阏君,是什么人,能养出这样一个孩子来。 跟赫连允平辈的孩子们千姿百态妖魔鬼怪,却都捏着一个「礼」字,各个都比南郡的公子仕女们讲道理。 雪片落在发梢,黑与白织成一道。对面的山原后静默无声,除了鹰翅膀扑棱棱飞过,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这里白茫茫灰沉沉,看久了甚至觉得寂静,难以想象战马从这里飞驰而过,带着淋淋滴血的半个头颅。 更难以想象不远的过去,十二部在此搏命。 战场静默如此,倒叫人意外。 赫连允按住他的肩膀,又问道:“冷不冷?” 周檀笑出声来,靠向他,说道:“不,你身上这么热。” 凑得很近,连体温似乎都能分享,梨花潮浩浩荡荡地铺满天地之间,在凹陷处挤了一块,像是个毛茸茸的雪毯。 赫连允按住他的耳朵,温厚的热度敷在上面,两人相互依靠,天地旷远,脚下却是尸骨累累。 赫连允突然说:“有人记得她。” “怎么没有……”周檀远望:“她没念过什么书,还天天念叨生得其所,死得其所,逢年过节城里都要多备碗筷,有的是饭蹭,不用我担心。” 赫连允抚摸他的发顶,擦去降落的新雪。 —— 玉京宫中,望仙楼。 周槿途放下托盘上的凤纹金镯,对着佩戴凤冠的皇后推辞说:“娘娘厚意,不敢僭越。” 她耳下缀两颗金珠,灯光一晃流光溢彩。郡主得宠,又是公主爱女,宫里皇帝膝下没帝姬,眼看对她溺爱过甚,天天随侍身旁,甚至特许郡主车架使用皇后品级独有的凤凰穿云纹样。 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事儿,皇后不发话,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槿娘近来读什么书?”纪青摆手示意,冲着周槿途温和问道:“都说你学习上心。” “读书……”周槿途巧笑倩兮,带出一串不以为意的笑声来:“读什么书?!” 第113页 “那怎么……”皇帝笑道,紧接着问:“总和太学的学生们在一处喝酒吟诗?还想着你突然上进起来了。” “哦……”周槿途掩住嘴,咯咯笑道:“太学生啊,我就认得那一个,陈家的小郎君,俊着呢。” 堂上的女眷都变了脸色,陈家女坐在末尾,斜插一枚白玉簪,白净的脸上眉毛皱起,忿忿然抬起半边眼皮,但郡主的眼波荡过去又收回来,轻笑道:“只是看看嘛,又不逾矩。” 纪青听她这样说,朗声大笑道:“想看怎么不去朝堂上看,你母亲和你这么大年纪时,已经上堂议政了。” “累啊……”郡主说道,一手托腮,语气粘粘乎乎:“舅父能多放我去斟月楼听听曲儿尝尝鲜,就好了。” 她爱去斟月楼,富丽堂皇的地方,歌姬成百,公子仕女都爱去。 吃酒听曲儿,放纵却也没彻底逾矩,纪青乐得见她不求上进,又不影响皇家体面,一听便低声笑起来。 “怎么不放你去玩耍?”纪青抚摸她的发顶,捏住摇晃的金钗头:“天天玩不够。” 穿紫衣的内侍跟着笑,眼皮上浮起倦怠的红。周槿途抬眼看那线条疏淡的眼角,只觉得格外诡异。 看久,她豁然向左转头,丽华贵人低眉顺眼,怀抱琵琶,眼尾斜飞,如出一辙的轮廓。 但章丽华出身云州,所有的底细周槿途都一清二楚,她从小到大没去过什么地方,不可能认得这位昌州府送来的内侍官,两人却这样相像,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背脊,周槿途面上不动声色,手指捏紧。 乍一看,几乎是兄妹。 即是是皇帝偏爱这样的容貌,底下的州府,也不该会大张旗鼓地送来个内侍官,莫非他的执念,已经深到要透过这斜飞的眼,看见什么求而不得东西……或者人? 周槿途蹙眉,微微坐直身子,听着堂上你来我往的对话。奉承、恭维、玩笑话,虚情假意,红墙之内,不外如是。 陈家那小郎君也没什么好的,她百无聊赖想着,手上的镯子不停晃动,看上去顺眼,也不过是,有几分像她一去千里远的兄长。 但这小公子满口圣贤,逗一逗,就要刺猬似的,炸起刺来。 周檀啊周檀,她想,怎么这么些天,也没个消息回来。燕云楼的消息实在贵,她扁嘴心想,囊中羞涩啊。 —— 周檀正在马背上炸毛,猫一样拱起背。他悔不当初要找刺激,结果被揉搓成一团水。 赫连允不愿彻底逾矩,不代表他十分规矩,周檀在马背上腾身而起,却不知道是太久不练轻功,还是赫连允力气太大,他跳起半寸,落下去时,整个人都被翻了个方向。 脸对脸,更尴尬。周檀问赫连允说:“路上的人,都去哪里?” “小路……”赫连允道:“这是另一条。” 周檀愕然,凭他过分好的记忆力,竟也没看出这是两条路,路面、树木、矮草,都分明一模一样,连路上的印痕,都八?九不离十。 “谁这么闲来无事?”周檀嘟囔:“造一条一模一样的路来?” “军械部……”赫连允说:“只有他们了。” 述问风狠狠打出一个喷嚏来,继续热火朝天地指挥。他们最近没什么锻打兵器的任务,正忙碌着钻研什么新奇事物,几只风筝在室内飞,风筝线在半空中缠绕一团,噼里啪啦竟有电光闪过。 亲吻像是弥漫的火,烧得人神智不清,周檀却并不想推拒,或许是没力气,或许是心里期待,连细微的挣扎都像欲盖弥彰的引逗。 膝弯敞开,他没跨坐在马背上,反而整个人,挂在了悬空的位置上。 赫连允单手便足够托住他,另一只手扯缰绳,马蹄平稳。 周檀低声说话,忍耐不住地泻出来:“回去么?” “是……”赫连允答,抱紧他:“回家去。” 战马沿着另一条路疾驰,将沿途风景甩在身后,雪地上踏出一道印痕,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面对成堆阅读作业的我:“读书?读什么书!” 第66章 、山崩裂 没见过这样「独守空房」的理由; “早些睡。” 赫连允说,他将周檀哄骗进床褥,重新铺开那张舆图,就着微弱灯火,照旧去审视山川河道。 兵马用朱砂小旗表示,密密麻麻,串起一道又一道的红线条。 “又要忙。”周檀嘟囔一声,看不清他在忙碌什么,只打个滚,窝进枕头里去。 “很快就好……”赫连允低头,拨弄一串标记,说道:“先睡罢。” “好。”周檀不情不愿应答一声,再次把自己裹成蚕蛹,吹熄床榻一侧的烛火。 没见过这样「独守空房」的理由。 他睡得昏沉,半夜却惊醒。细微的光从窗口投射进来,印下一道细细的纹路,像是天要亮。 周檀半梦半醒,在滴漏上瞧见时辰,这时身侧空无一人,他赤脚踩着绒毯,向外摸索。 “停之?”周檀压低嗓音,没人回应他。 赫连允还坐在原地,两只手下垂,放在膝盖上,他睡得平稳,眉眼里一阵安然,甚至显得过于平稳。 后背靠舆图,身体笔直,该是睡得正熟。周檀放轻手脚,悄无声息一步步走过去。 第114页 “停之?”他再次出声,依然没有回应。 周檀狐疑仰头,下巴恰好搁在赫连允膝盖上,两眼漾着水:“怎么睡在这里?” 诡异的热度从下巴底下传上来,周檀微微一愣,抬高声音,再次唤他。他声音急了点,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腹腔中翻滚。 一阵沉默,只剩风声。 周檀脑子里的弦立马拉断,他掀帘而出,直接发力起身,在雪地上敲几下,陆承芝被他一把掂起,没睡熟的脸上一片茫然:“怎么了?” “病发了……”周檀说,他嘴里喘气:“你去看看。” “不可能……”陆承芝回驳,忙不迭抓起鞋袜:“脉象已经平稳,不该会突发病症!” 周檀攥紧赫连允垂下的那几根手指,一阵冰凉,他牙齿微微打战:“菩提,去唤于先生来。海州的人暂时不要动,哪位将军在营中?” 于锦田快步走来,头发零散,他细细一想,脸色大变:“没有,营里没一个将军。沉山骑在海州界上,前面也只有几个哨台,郎君……” 周檀神色一凛,微微握紧身侧的长刀。 整个中帐太仰赖赫连允,大事小事都要围绕他来转动,总觉山岳如此,永不崩塌。 以致头狼卧床,整个中帐,都要往脱轨的方向上一去不返。 “压住消息……”他对于锦田说,声音低哑:“于先生,务必要……压住所有消息。” “好……”于锦田匆忙说道:“我知道。” “承芝……”周檀转头又说道,语气疲惫:“看紧了,用什么药,没有的,直接去信商会。” “放心……”陆承芝应答道,手里翻看药篓子:“我一直盯着呢。” 周檀披起薄甲向外走,眼皮下坠,像是灌了铅。风吹拂后背,天还半黑,帐子里的温度慢慢消散,他后背紧绷,没再回头。 甲不合身,该修补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修补,腰上松松垮垮,周檀拎着不甚明亮的灯笼,借于锦田的手调用起整个中帐的心腹,议事厅里没几个人,各个神色灰败。 压抑的风,吹得每个人心口发涩,消息虽能强行弹压,到了该出现的时候,赫连允却并无踪影。 疑惑扎了根便四处生长,周檀听见营帐外传来的议论声响,心口略一抽紧。 他清楚不消多时,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今天的中帐,不同寻常。 只怕有什么东西……要趁虚而入。 —— 帐子中鸦雀无声,赶来要议事的人被于锦田及时赶远,于先生揣着板凳坐在门前,雪已经埋到了膝盖。 他抠着手里的算盘,语气故作轻松:“嗨呀急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议不成吗?” 炭炉挪近,周檀轻轻蹲下身来,目不转睛。他似乎想着盯久了人就会醒,过了晚饭的时间,也没发觉自己胃里空荡,饥肠辘辘。 赫连允被他挪到床榻内侧,搬麻袋似的,一层层压上了厚重的被褥,只剩鼻子尖还冒在外头,药汤还热,搁在床头。 没根除的余毒,就是把悬挂头顶的刀,头风太久没犯,所有人都心怀侥幸,心心念念上天垂怜。 周檀两只脚蹲麻,委屈地换个姿势,忙了一阵,他斜支着自己的下巴,终于有功夫仔细看看眼前人。 赫连允的眉骨高,显得眼窝深邃,棱角颇为分明,是极其锋利的长相,偏偏看久了,透着点柔和。 生母是东舟小娘,周檀托着下巴,心里念叨说,难怪他长得这样「柔情似水」。 东舟的线索最后还是断了,周檀也顾不上去想什么法子,他两只手掌按住药碗,热度上来了,手掌和碗都一阵发烫。 —— 过了不知多久,周檀也听不清外头的声音,像是风小了些,于锦田又在大声嚷嚷些什么,他脑子里的线绷得太紧,再没万事不顾的洒脱,陆承芝号过脉,又慌慌张张出门去。 周檀没动,连眼皮都没眨,坐得像个石像。 床榻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周檀失焦的眼神再度聚起,他抻长脖子去瞧是不是有什么动静,心里再度有了点期盼。 赫连允睁开眼,偏头便看见凳子上团成一团的人,下巴顶着膝盖,坐也不好好坐,爬高上低似的,团了个团在椅子上。 周檀托下巴的手被人握住,一阵热。 “于先生,快被你吓得一命呜呼。”周檀往外一指,低低说道,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黏糊劲。 抱歉,赫连允说:“吓到你。” 他意识到周檀的言外之意,握紧那单薄的腕子:“没事,没什么,吃东西了吗?” “是啊……”周檀哼哼一声:“吓得饭都没吃上。” 每到晚饭钟点,一口锅准时放置在门前,陆承芝舀了汤,回房暂且歇息一会儿,她神色轻松下来,叮嘱周檀道:“你盯着吧,没我的事情了。” 周檀挥手送她,不留情面地端走整只锅,放进两只巴掌大的大勺,戳弄已经炖得软烂的汤肉。 卧床的病人甚至拥有了贴心的喂食服务,赫连允抬眼看他,发现周檀格外热情,平时舍不得分给别人的炖肉全浇给了自己,他险些噎住,咽下一口肉,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吃?” 周檀扬脸:“忙着呢……” 说着话,他脚不沾地向外走:“成群的人来找我拿主意。” 第115页 赫连允低声笑,缓缓挽住他的手掌。周檀没走两步被扯回来,赫连允抚摸他的发梢,沾走一手冷汗,他重复安抚地说道:“没什么。” 剁碎的羊羹适宜配碎葱,浓汤配绿花,秋冬总讲个「滋补」,灶房里深谙此道,大块厚肉连肉带骨头,炖得软烂好入口。连骨头都几乎融化,浓汤泛白,咕咕噜噜细细响着。 周檀窝成球,安心地小口喝汤,歪着脑袋思索一阵子,把碗里仅剩的肉掏出来,眼里依依惜别似的。 “怎么?”赫连允问他,被瓷勺塞满了一嘴。 “改吃素了。”周檀说道,继续拿勺子怼赫连允的两片嘴唇,语气十分强势,不容置疑。 帐外的人散去,议论声也消停,梨花潮总是时来时停,卸下千顷银潮,天地搅得白茫茫,便能些微放晴一阵子,赫连允只拿脑袋着陆,被周檀忙上忙下裹成个圆球,他行动不便,只能转动眼球:“晚上的事情……” 周檀掩住他的嘴唇:“不必忙了,商会来了一车东海铁,没人有兴趣来瞧你了。” 金银不换东海铁,赫连允都猜得到外头的光景,热闹的呼喊隐隐约约,早间压抑的阴风一扫而空。 军械部上蹿下跳,有甲的没甲的都在嚷嚷换新衣,成车的东海铁从镌刻家徽的送货车上卸下,门前垒出乌黑的一座小山丘。 财大气粗,不过如此。 “哪里来的?”赫连允回身问道。 “买的……”周檀理所当然道:“有钱着呢。” “太宽了……”赫连允指了指周檀腰上半挂着的轻甲,他出门回来一直没脱下去,悬在腰间,空空荡荡地晃悠着:“脱下来罢。” 周檀随手一卷,冰凉的甲片落到地上:“新衣总是宽。” 赫连允不答话,伸手掌住那串起的甲片,他双手用力拉紧,捏紧几绺皮绳,将宽松的甲衣缠紧了:“明天再加固一下就好。” “这么贤惠?”周檀戏弄他,眼皮里浮上来一层困倦的柔波。 顶了一整天,「迎来送往」没个歇息,他安抚每个焦虑地来讨答案的人,却没人安抚心悸的他,周檀松懈下来,撒起娇:“磨得肩膀疼。” 赫连允低低笑,拢住他削薄的肩臂。领口敞开一角,勒痕泛红,这样的轻甲,穿在他身上,都这么有存在感。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最近阅读作业可真多哇—— 檀郎:有钱,超有钱哈哈哈 第67章 、如织云 水亭烟榭,琉璃三万顷; 海州道终于解禁,沉山骑松松散散列队进幽州,疫病的阴影暂时驱散,幽州城热闹如旧。 街上摊贩云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腾腾的蒸汽和人声交缠在一起,蒸出万丈雪地里的一捧人间烟火。 赫连聿窝在城头等人,执一柄花架子的绢面伞,作南郡仕女的打扮。 额前的长发整齐向后梳,涂一层浓香的秋桂发油,窄袖长裙拉扯平整了,簪一朵丝绢织成的花,连唇上都有不浓不淡的胭脂,塞思朵望见她,愣神半晌,歪头问道:“怎么了,这好好的怎么犯病了?” “这城里人人叫我大公主……”赫连聿从牙缝里呲出一句话,双手规规矩矩背在身后:“总不能衣冠不整到处走,太丢面子。” “哦……”塞思朵说,幸灾乐祸道:“忍着吧,亭烟公主。” 赫连聿有自家的南郡名字,燕沉之一视同仁,托人算过,也缺水。 水亭烟榭,琉璃三万顷,这名字起得柔婉,水快要溢出来,一看就是个南郡小娘子。 只是人和名字实在搭配不起来,她也不是不喜这名字,只是被人撵着叫「大公主」,实在有点头疼,南郡的帝姬们各个柔婉似水的,她也不能太过嚣张,天天披头散发抓鸡撵狗。 两道紫底幡旗走在最前头,鹰纹欲飞,路上不知谁叫了一声,满街的热烈眼神都投过去,燕沉之的手腕搭在车架的窗边,扳指熠熠生辉。 别家的典故说的是「掷果盈车」,他接了半车才出炉的包子油饼,车架的前半部分全堆上了食匣子。 “父君……”赫连聿欠了欠身,一张脸扒在窗口,她使劲向里瞧,没见别人,语气也散漫起来:“您要去中帐,还是去……” 去营中,燕沉之道:“你先回去,不必等我,我待上几日。” “是。”她潇洒翻身上马,拎着缰绳呼哨一声,先行一步。包子油饼带走一大半,马背上拥挤得快要没地方坐。 城中热闹,一众人都下马步行。驻地要走东北角,出了幽州城,还有一通好走。 沉山骑是私军,人数不多,花枝招展。荒郊野岭,山头彩旗飘飘,跟沉默而规矩的中帐比起来,像山匪窝。 塞思朵一马当先,从围栏上玩笑似的一跃而过。马匹四蹄着陆,仰颈长嘶。 瀚海战马们都睡在围栏里,听见声音,各个仰头回声,人仰马翻叫成一片。 帐篷里的人也都冒出头来,热热闹闹地嚷嚷起来,不知哪位左腿绊到了右腿,嘴里声音还不见小:“东海铁,听说昨晚来了一车东海铁,在中帐那垒了个山。” 小道消息走得快,两个驻地隔了个幽州城,平日里各自占据一个山头,军械部被夹在中间,像是坐拥两位泼辣娘子的老地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稍微厚此薄彼,必要被撵着打骂。就算自己十分公平,两头总要不满。 第116页 “东海铁?”燕沉之闻声,轻微眯起眼,碎雪落在他睫上,勾得睫毛微微打颤:“哪里来的?” “中州商会……”塞思朵道:“人家现今是坐拥金山呢。” 铁甲在这地方是金贵货,比钱值钱,比肉来得香,燕沉之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笑,拨弄手中珠子:“怎么?羡慕了?” “不……”塞思朵哼弄一声:“自己又不是没有。” 话是这么说,但她脸上的委屈快要溢出来,从昨晚开始便不停有人翻山越岭去看热闹,回来了啧啧称奇:“东海铁啊,还是上乘的。” 这年头车马贵人力贵,燕沉之往海州逛了没几个月,整个沉山骑都像是断了奶的婴孩,军费捉襟见肘,更不用提换新衣的事情,去中帐呜呜嚎哭,又觉得丢脸,毕竟自家富久了,从来都不用看,中帐打算盘的什么脸色。 燕沉之意识到她的意思,发觉整圈的灼灼目光全定在自己身上,他忍俊不禁:“好,年终大比,若是赢了,都有。” —— 议事厅卷起半道帘。 周檀仰坐,两眼没聚焦,他困得脑壳向下点,议事厅中人来人往,热闹得人声鼎沸。他微微前倾,凝视铺展开来的舆图。 要事不避嫌,这早已是共识,没人把周檀当外人,他要过问的事情畅通无阻。 但他一贯不出面不动弹,窝在帐子中懒懒散散,这算是第一次出面,在议事厅落了坐。 他倾耳听,并不发话,先走的照样是钱粮的事儿,于锦田嘴皮子一碰喋喋不休,骂完了东家骂西家,直到赫连允点头答了话。 《冶矿图》就铺在手掌下,周檀仔细看,心里漫上来一层近乎荒谬的可笑。 江湖传言甚嚣尘上,所谓的「瘦金体」说的永远是人,连纪青都笃定这「霜雾之交,瘦金之体」,说的是霜雾之交出生的人。按照生辰抠这八字,倒教周檀直接踩上去了,条条都中。 但如果瘦金的传言真的指向冶矿地点,当年,为何会有人在忽里台草场前,留下这么一卷详细标注的图纸,引诱中帐去挖掘深埋在地下的矿藏?这一份好心的赠礼来处不明,未免叫人忧心。 赫连允批示文书,文书成沓,他走笔很快。他眉宇冷静,似乎从昨日的突发病症里全然恢复,抬头瞧见周檀的眼神半晌没走,轻微地回应了一丝安抚的笑意。 “不必担心。”他无声说道。 周檀收回眼神,指尖按上舆图上的燕山之口。燕山形状如锯,在舆图上拉出一长条,暗藏无数别道,用红线标注在暗黄的纸面上,周檀眼神轻扫,暗暗记清楚所有线条。 他脑子中的弦始终绷着,直觉总说,风中的腐臭味道,尚未驱散。 有备总是无患。 有人提及钵头摩华,声音很低,周檀闻声抬眼,面生的文士冲他躬身示意:“在界桥上卡住了几位,也查过旧宗卷,他们内部分化太强烈,我们捉住的,姑且只能说是——最外层的蚁虫。” 世人往往不愿自视为蝼蚁,钵头摩华的教义却并非如此。他们有相当多的虔诚教徒,自称为蝼蚁,愿为红莲转生的真佛驱使,无孔不入地散进各地,过上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直到接受一纸「神启」。 “蝼蚁接受神启,方能成人……”那文士的声音温和:“人也有三六九等,一步步向上爬,让教徒们能看得见未来。” “但他们不会爬到教首……”周檀说:“是么?” “自然,教首天生有灵,没人能替代他的地位,爬上去的蝼蚁,顶多能成为教首行走俗世的代表,再要往上,不可能了。” 有希望,希望却有限,周檀支住下巴:“还有什么讯息?” “没有了,旧卷也有限,传闻虽多,未必可信。” “是……”周檀点头认可道:“未必可信。” 钵头摩华转移在无数城池之间,拥有密集如蛛网的落脚点,居无定所虽然漂泊,但无论南郡还是北地,都无法及时找到他们的驻地,击毁他们的巢穴。 他们漂泊、转移、借庞大至极的关系网络吸纳钱财,容纳灰暗血腥的交易,尽管目前没什么大的乱子传出,以他们兴风作浪不吝杀戮的作风来看,迟早会捅破天去。 南边的信函又拖慢,只怕调查也没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蛛丝马迹汇聚在一处,总要指向一座滨海的城池——东舟。 赫连允的生母,赫连允的胎里毒,东舟那一场死伤惨重的剿杀,那传说里不知来处的鬼兵,无尽诡异,尽在东舟。 鬼兵究竟从何来,又是谁在豢养,周檀沉思一阵,发觉树敌实在不少,甚至能说个个有嫌疑。他吐出一口气来,忽有一阵热意传到指腹。 “东舟……”他嘴里尚在喃喃自语,赫连允刮过他的指尖,说道:“别再费神,歇一歇。” 议事厅里走光了人,外头的灶房正飘着热烟,人人闻风而动。 周檀回握赫连允的手,指尖上不怎么老实,左右微微搓:“不费什么神。” 赫连允坐卧都如常,腰板笔直,脸色也没什么波动,没有丝毫的病气,周檀从上到下看过一遍,暂且放心去。 熟悉的热度传递过来,周檀直起身来,忽然意识天放晴:“今日倒没下雪。” “是……”赫连允说:“会停一阵子。” 梨花潮的前章算是过去了,它虽未停止,大潮来临的前夕,总要给人留有一线喘息的机会。 第117页 今年的雪格外大,在初来之际就堆积到了人的膝盖,辎重部忙碌着加固房屋,囤积柴火,灶房也忙着收集粮草,喂人喂马,忙碌的人群在营帐中四处游走,彼此之间大声呼喊。 周檀纵目远望,燕山矗立,无声无息。 云如织带,漂浮环绕在山脊四周,放晴后的天,吐露出一丝鲜丽的淡蓝色。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东舟府:我们的城市口号是:无尽诡异,尽在东舟。 来晚啦来晚啦。 第68章 、佛前珠 ——别叫死人挡了活人路—— 幡旗停置在营帐之前,人人匆匆走过。周檀扫视紫地上的振翅鹰,那对鹰绣得如有生命,伸翼回首,一派威风。他抚摸手里的马头,嘴里嚼着本来要用来喂马的熟豆。 赫连允在帐子里忙手工活,将甲片用细线先缠紧,再进一步加固。 周檀的腰背一把都能握,扯到最紧一端的外甲,穿上还要叮铃咣铛响,空空荡荡,灌风。 周檀嘎嘣抢完了布袋中的熟豆子,瞧见赫连聿踩着脚拎着裙摆,犯病似的溜墙根走,他许久没见过这位,听说上个月就被扔去了音州大营,过了个月,居然换了副娇柔的新面貌。 “你……怎么?” 哦,赫连聿抚了抚发鬓,捏起两根指头:“有外事。” 周檀没继续问她,只摊开手掌,问道:“吃不吃?” 赫连聿欲言又止:“你怎么,整天跟马抢吃的?又不给你饭吃了吗?” “不……”周檀答道:“只是味道不错。” 味道确实不错,战马和人分的是一锅的东西,从军的吃什么,马只会吃得更精细,雪照山踢踢踏踏路过两人,不满地蹭来一颗脑袋,淋了周檀半张脸的冰水,他脑门一凉,轻手轻脚拨开马头。 河上都结冰,打水要先击碎密封的冰层,碎冰在锅里逐渐融化,温度不断攀升。周檀耷拉脑袋继续看锅,只嫌嘴里的味道已经淡下去。 —— 是夜,算是月朗星疏的天色,章丽华拎着裙角,在荒芜的冷苑里赤脚奔跑。 贵人发钗凌乱,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破碎的砖瓦扎透了脚底,她顾不得疼,将身上那匹金银线交缠的朱紫宫装紧紧攥在手中。 堪舆阁的石阶上淌下一道血河,年轻的术士倒在血泊中,脸朝下,已看不出生死。 章丽华逼迫自己不再向后看,包紧浸了血水的绣鞋,跨过道道朱红门槛,沿着御苑一路闯进锦绣堂。 锦绣堂的灯火未熄灭,烛光在幽黑的宫苑中吐露融融暖意。 不愧是锦绣为名,哪怕是夜里,绢纱灯笼分列两侧,绘了海棠,如一片发光的艳丽花海。 周槿途放下刺了一半的绣帕,轻轻巧巧挑起眉:“请贵人进门来。” 章丽华并不敢走正门,她局促地站在垂下花枝的侧门处,眼中惊慌不定。 “鞋子烧了罢……”周槿途指了指放在庭院中的炭火盆,又示意宫娥托来新的绣鞋为她更换:“坐下说。” “救救他……”章丽华说,两行泪混着血水滴落下来,她神情悲哀却恳切:“郡主救救他。” “堪舆阁,荒地冷苑,你怎么解释是你第一个发现他?”周槿途蹙眉道:“巡夜的人走到何处了?” 有人轻声应答道:“刚过南薰门,看见灯笼了,在过望仙楼边的夹道。” “弄点声响……”周槿途说:“引他们过去。” “是。”一道身影轻飘飘走远了。 周槿途起身来,裙裾拖得长,她随手拎在掌心,红得晃眼:“有谁知道你出门来?” 章丽华终于松下一口气,她按住心悸不住跳动的胸口,说道:“玉梨和茹嫣,都是极可信的人。” “确定没人瞧见你在路上这样跑?”周槿途意有所指,垂下眼皮看她滴血的双脚,一对脚沾满污泥和血水,甚至有碎裂的瓦片扎进血肉。 “没有……”章丽华微微喘息,包扎足底的伤口:“绝没有人看见我。” “那倒是好办些……”郡主沉吟一二:“有人问起,就说你今夜噩梦缠身,忧心此梦不详,特来佛堂抄经祈福,至于脚上的伤,是一时心急,在佛堂门前滑倒,划到了种花的小铲。” 周槿途随手捞起莳花的半场铁铲,向堂前一抛,语气沉肃:“记清楚,要拜的是安康佛,只有我这里才供着,因而才要……舍近求远。” “好……”章丽华转向堂后,褪下织绣精妙的外裳,穿一身素衣,在佛堂里净手抄经。 周槿途不再歇息,她已听到堂外狼犬奔走的呼喝声,更夫敲梆子,火灯四处走,皇帝虽然没被惊醒,宫禁里的守卫们却都纷纷出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飘下院墙,周槿途头也未回:“已经死了?” “很久了……”那人答道:“凉透了。” “如果是你……”周槿途压低声音:“能不能越过宫墙,在堪舆阁前暗杀术士?” “能……但是……”语气一转:“不会毫无痕迹。” 堪舆阁的术士们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名头,在皇帝面前却都说得上话,天子红人水涨船高,他为何不带护卫前来尚有解释,为何不挣扎不呼救,却未免令人生疑。 堪舆阁虽偏僻,凄惨呼救几句,却还是有人听得见。除非是死去的那位,是满心欢喜地主动去见,对他痛下杀手的人。 第118页 宫里,还能见谁?他是要见章丽华,但是否除了章丽华,还有旁人要见? 章丽华跪在供桌前,嘴里不住念叨什么。她单薄瘦削的肩膀在风里微微打颤,倒叫周槿途想起化了一捧灰的海银莲。 “我给郡主一条命……”章明华说:“求郡主送我上路,除非火烧到了门前,没有人能逼迫那些蝼蚁露出行踪,郡主要烧,我做火信。” “不想活?”周槿途睨她,问道。 “不……”章明华说:“想别人活。” 周槿途收回飞散的神思,叩门声应声响起,她垂下衣裾端正肩膀,头颅高昂脚下站定:“何人?” “内政司。” 声音传进来,掺一丝凉意。 门口既有明火,也有执杖的人,周槿途轻微地眯起眼:“深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要查什么?” 内政司近来风头无两,成了皇帝手里趁手的一把刀,面色浅淡的内侍负手站在门前,穿紫袍,眼尾斜飞上挑,透着股生硬。 皇帝赐个了新名,意头好到朝野上都暗起波澜,人人见了,也该叫一句阎统领。 阎霄辰…… 哪门子霄,哪门子辰? 周槿途并未避让,两眼直视对方:“深宫内苑,有规矩。” “来郡主这里……讨杯晚茶。”阎霄辰按紧腰胯上的镀银长刀,流苏滑落指尖。 “好啊。”周槿途忽而一笑,侧身让开。她本就是明艳的样貌,灿烈地笑出来,倒是压了满门灯火一头。 “统领给个面子……”她说:“少来几位。” 堂前的门微微一响,缓慢闭合,只有几位跟进来。 阎霄辰的脸色浅,白得如同生膏瓷像,盯久了却会恍神,那眼尾里似乎都盛着醉人的陈酿,哪怕他神情冷淡,也容易叫人会错意。 他像章丽华,甚至有些像章明华。不,他们都像一个人,会是谁? 周槿途落后几步,端端正正地走,拿捏一副宫廷仕女的腔调。 “郡主堂里来了位新侍女?”阎霄辰忽然回头,漫不经心问道。 “是……”周槿途答:“叫乌缒。” “哦?” 宫里的宫娥们,名字听起来各个有花香,偏偏锦绣堂里各个名字粗朴,嫔妃们甚至会议论一句:“念起来都觉得粗鲁。” 乌缒穿一身鱼鳞似的乌衣,脸上素淡不带妆,阎霄辰回身,腰下的刀骤然出鞘! 刀锋在面前刮起一阵疾风,周槿途不避,眼里漾着饶有兴味的波光。 “沉山弯刀……”郡主忽然笑出声来,摇曳得花枝乱颤:“阎统领,不会真的姓燕吧?” “不愧是郡主……”阎霄辰说:“倒是真的姓阎。” 沉山弯刀销声匿迹十数年,燕家一门树倒猢狲散,没人能追踪他们的去向,周槿途知晓皇帝心里猜疑,总觉这燕家煊赫多年人才辈出,不该会这么悄无声息地轰隆倒塌。 但他们确实……毫无踪迹了。 卷土重来,要做什么,周槿途也猜得出一二。 章丽华还在念诵佛经,手里的串珠被不断拨弄。她眼睫低垂,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 “贵人既然在此处……”阎霄辰问道:“在堪舆阁与术士会面,又当场刺杀对方的,又是谁?” 章丽华依旧不答,继续转动手里的串珠。 “怎么确认是她?”周槿途问道。 一枝金步摇被掏出,花枝栩栩如生,纹路沾满血迹。皇帝亲赐,没有第二枝。 周槿途无声蹙眉,胸口翻上气血。 串珠停止,章丽华仰头:“谁在唤我?” 阎霄辰背手,在佛堂内兜转,他和周槿途虽然开门见山互报家门,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可信,世交是真,纪清河和燕沉之,那是刎颈的交情,却不意味着后辈们会信赖彼此。 亲上加亲,都是虚言。 他确为搅弄风云而来,盟友可以要,要不要上心地帮忙,却是二话。 周槿途知道递不出证据,过了这一关还有别的关,她凝神沉吟,最后说道:“阎统领不如查查那位死去的术士,在外头结了仇,也未可知。” 章丽华瞪大双眼,周槿途与她擦身而过,在牙缝中压低声音:“别叫死人挡了活人路。” 她肩膀颤抖,两行泪滚落佛前。 作者有话说: 最近要做好多好多Pre,更新时间更不稳定了,但每周的分量会保证。 非常感谢大家,是否要养肥按照自己的空闲来就好。 周檀:突然膝盖一疼。 第69章 、中秋特辑 值此良宵,春江花月; 中秋特辑: 试图在中秋之前给自己布置个窝,但快递阻止了我,鲜肉月饼和新茶叶都没有。 为了过节过得有仪式感一些,特意放出个中秋特辑吧哈哈哈,祝大家中秋安康,万事顺遂。 非常感谢。 时间线在多年以后,可以当作番外看待。虽然有借用历史器物和环境,但胡说八道的实在太多,不必对接。 —— 逢年过节,中州商会的新营生那是层出不穷。小饼嚼月大饼盖脸,朱雀街上架了一排炸锅,热气腾腾,快要能蒸出行人几滴汗来。 螃蟹新上市,没到中午酒就卖空,家家只能拽下酒楼前的望子,两手一摊:“等货呢。” 第119页 商蘅芝蹲在烟阁上搓兔子,用白毛线团揉出两个球,再粘在一起,兔子的头摇摇欲坠,两颗芝麻眼凸出来,她蹙眉:“怎么不对?” 新帝告祭祖庙,在宣德楼上落了座,按惯例是观看金明池水戏的时候,颂安大长公主亲自下场,穿一身绘制海棠的朱色甲,长发束在头顶,一根凤凰穿云青玉簪。她擦拭额头的水珠,头顶恰是一轮月。 纪泊旌远远看她,面上始终带着一层温和的笑。 北面也过南郡的节日。于锦田三四天前就忙起来,入了秋就又要下雪,中帐里忙得上蹿下跳。 今年的年节都在海州过,中帐里除了必要留下的守卫,只剩他和述问风对着扯皮。 “于家来人……”有人唤他:“先生去看一眼罢。” 他居高临下,能瞧见一行人马,为首的高头大马色如朱砂,在山原上烈烈奔走,红成一道火焰。 “玉川余晴和……”马上的人扯着嗓门:“开门来。” “余老四……”于锦田拎着两道眉毛,嫌弃似的应答道:“你不是下南洋捉鳖去了吗?” “南洋改日去……”余晴和潇洒擦去脸上的水珠:“先来看看你这孤家寡人。” 倦芳阁的挖坑工事告一段落,温泉眼被彻底凿通,泉水从地下滚出,热气弥漫如雾。窗外洋洋洒洒正飘起白,照得天地一片白亮。 新雪已到。 “敬丰年。”燕沉之说,拎着赫连钧的手腕轻轻碰杯。 他只剩脑袋仰在池子边缘上,肩膀以下统统下水。春困夏昏秋乏冬倦,他是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跟周檀懒得不相上下,一人一口锅一张榻,能从白天一起昏到黑。 “不敬我?”赫连钧捏住那枚扳指,连着手掌一起包进掌心。 燕沉之一尾鱼似的,滑不溜手,下巴一低,整个人都埋进水里。 他憋气实在有经验,跳河跳得习以为常,池面上波澜不兴,水底欲潮翻滚。 赫连钧合上眼,慢慢摘掉水中起伏的束发金冠。他垂下手掌,抚摸那松散开来的一头长发,像海藻,缠得人意乱情迷。 新雪不多时就积了薄薄一层,周檀顶风作案,偷摸撬走了树坑里的新酿。 “没被发现?” “都忙着呢。”周檀轻笑一声,一掌劈开陶壶。 “敬……”周檀仰起头,微不可闻的声音:“敬我夫侯。” 他说的是北地语,带着南郡的含糊劲,塞思朵扯着自己的嘴巴给他示范过发音:“啊——呃——哦——说这话肯定没错,祝酒词嘛,我听过有人这么说。” 赫连允一愣,没听明白。但他迅速反应过来,眼里应声浮起难言的笑。 他用北地语答话,周檀听得一头雾水:“啊?” 他已经意识到塞思朵这位东舟出生的凉州人并不靠谱,但赫连允按住他的唇,轻而又轻:“檀……郎?” 周檀两眼一垮,直接昏头。 翌日午后,周檀破门而出,拎起一捧雪,塞进塞思朵的后颈:“你个棒槌。” “啊这……”塞思朵十分无辜,抱头鼠窜:“别人就这么教我的,再说,我是东舟长大的,凉州话实在说不准。” 长风浩白,翻下一捧琉璃雪。周檀纵身上马去,弯弓悬在脊背上,恰像一轮镀金边的月。千里草场碧波荡漾,天气凉了,绿意依然。 —— 全城休沐三天,玉京城的热闹得持续到后半夜,有钱的装饰自家台榭,没工夫装饰自家的要赶早出门,去酒楼占个座。 带天台的酒楼抢手,遇仙店这种贵得发指的销魂地方,甚至能远远看见金明池上的水波与灯光。 同喜同乐。 “烟阁今晚要放烟火呢。” “是啊,河心洲上,今年是第二年了。” 平昌郡王坐镇昌州,金明卫拱卫京都,与守城禁军平起平坐。 易求无价宝,难得金明郎。这茶馆里的本子一天一换,说起玉京门面,那是少不了金明卫,没人再叫他们绣花枕头,不管生男生女,一谈嫁娶,都想配个金明卫或是状元郎。 烟阁第九层,陆承言负手而立,披明光铠,头戴金盔遮面,只露下巴和一双眼。 金明池有足够的人手护卫,纪泊旌下朝前就轰他回家去:“将军回去罢,省得那位又来闹,这里有的是人手。” 商衍之揭下他面颊上的金覆面,说道:“值此良宵……” “喏……”陆承言说:“船翻了。” 中州商会的船板正飘在燕沉河上,载了一船的烟花芯子,这会儿底朝天翻了个个。 船头的商蘅芝扑通一声落水,一边踩水一边抱住中州商会的幡旗。 “拉引线!”她从水中冒头来。 波光盈盈,烟火自水面升起,银白色的火花织成一轮倒悬在空中的月。 值此良宵,春江花月。 作者有话说: 读文献真的好累哇,每天都睡不醒的我,春困夏困秋困冬还困。 今天跟朋友唠叨烟花拿船运实在很伪科学,朋友:“你都炼蛊修仙了还搁这自然科学呢?” 我:对哦。 非常感谢。 第70章 、赴前阵 蒲柳之身,山岳之威; 阎霄辰后退几步,审视周槿途,眼里盈着一泓别有深意的光。 第120页 他见过纪清河,吊儿郎当的帝姬,却有中州铁壁的威名,纪清河为人坦荡荡,从不稀罕盘弄人心,阎霄辰抚摸刀柄,阴晴不明的语气:“女不肖母。” “是,天下何人能比我母?”周槿途说。 天下无人比清河,文渊帝的原话,便这么说。彼时连对面的首辅宋之扬都应声,在棋桌上留下一句:“蒲柳之身,山岳之威。” 也真是死得山崩地裂,一带二,直接拖死了盛年的文渊帝和没病没灾的周涧安。 周槿途压下心里的苦意,只是回视阎霄辰,最后说:“外甥肖舅。” 阎霄辰的长眼睛微微一张,并不意外她的回应,皇帝在内政司初次瞧见他,都能失神一刻,再粘粘乎乎地盯上许久。 他知道自己五官都像燕沉之,从小就相像。他那斜飞上挑的眉眼上,就写着堂堂正正的“玉京燕。” “你姓阎还是姓燕,跟我没什么瓜葛……”周槿途捏住章丽华手中的串珠,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别挡我的死路。” 阎霄辰笑,眼尾更向上飞:“讨债么,不如一起?” 步摇上的血迹没干透,阎霄辰问道:“贵人这枚步摇,是谁人盗走的?” “上月浴佛赏花就丢了……”章丽华从佛前起身,轻声说道:“没敢上呈。” 不敢上呈情有可原,章丽华习惯伏低做小,闷葫芦不和人搭话。她鼻头轻轻一吸,补充说道:“贵妃也知道。” “宋贵妃?” “是……”章丽华说:“她和我的掌勺宫女有瓜葛,步摇丢了,她一定知晓,只是等着找个合适时机发难罢了。” 宫里的人情复杂,可信的未必可信,不可信的却能暂时结盟。阎霄辰执刀快走,将锦绣堂的灯火抛在身后。 狼犬吠叫了一通,拱卫宫庭的兵马出动大半,皇帝难免惊醒。 他孤身一人宿在望仙楼顶,琉璃面磨出透亮的穹顶,没有妃嫔陪伴,阎霄辰立在门前,靴上积了浅浅一层夜露。 皇帝在帘后,脚下放置几盆花草,懒懒问他,语气含糊不清:“什么事,阿辰?” “没什么……”阎霄辰放下垂帘,侧身答道:“堪舆阁闹了点事情。” “你看着办。” “是。” “靴上擦一擦,沾了些花。” “是。”阎霄辰答道,拭去靴上一星海棠花瓣,残红如血。 皇帝扫视他垂下的脊背,忽然问道:“夜赏海棠?” 阎霄辰一怔,只说:“是。” “年少慕艾……”皇帝忽然笑,嘴角有几丝皱:“难免的。但……” 他话头一转,语气温和:“阿辰,别叫我失望。” “是。”阎霄辰微拱脊背,答道:“郡主和贵妃,似乎过从甚密。” “是么?”皇帝看他良久,眼神忽而一软。 实在太像,像到让人觉得是谁姗姗来迟。 “地暖南郡燕宜家……”皇帝喃喃有声:“春无价啊。” 阎霄辰咬紧牙关,无声嗤笑。 “春无价啊……”皇帝又说,手里弄了弄脚下花:“阿辰,你去燕云楼做什么?” “滴答——” 滴漏滴下一滴水,荡开涟漪。 阎霄辰握刀,指尖微微白,他垂眼不抬头,回声道:“坊间传言,燕云楼寻人一绝,想寻……我母。” —— 中帐里炊烟弥散,混杂肉羹香气。 周檀从房梁上滑下,攀上高台,挽起袖子指挥辎重部挪动帐篷。 陆承芝在一地的瓶瓶罐罐中挣扎了两三日,直接一把火烧焦了自己半边头发。周檀替她安置,手里攥着她养出的所谓的「毒饵」。 陆承芝半张脸黑黢黢:“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操控将死的战马,但这毒饵,有同样的功效。” 周檀蹙眉,轻轻提起油乎乎的粘腻瓶子:“不能磨成粉么?” “自己磨去。”陆承芝扬脸,扔给他一个小药杵。 周檀盘腿坐在房梁上,手里磨动药粉。碧绿的粉末同碧连波草有一样的色泽,只是一生一死,实在矛盾。 隔一片空地,他恰好能看到赫连允的脑袋,端端正正摆着,周檀忽然笑,垂下眼皮。 他远远比划,手掌正好可以放置在赫连允的发梢,似乎都能感知到那温存的触觉。 他虚虚抚摸着,从发顶一路下滑到发尾。 下一瞬间,没有预兆,赫连允的肩膀一垮,轰然仰倒! 周檀的手指停住,他脑中空白一刹,下意识从梁上滑下,鞋也没踩,他在空中点了几步,直接走出了看家功夫。 赫连允微微颤动,向后倒,脸色青白,竟然毫无声息。周檀冲他敞开怀,在最后一刻拖住他,没叫脑袋直接落地。 低声唤人,并无回应,前几日的惊吓重新上演,周檀再度开口唤道: “陆承芝!” 周檀压低声音,他双手托住赫连允的肩膀,但赫连允实在太沉,周檀一下子没捞住,他手臂颤抖,紧紧环住赫连允的肩膀。 “轰隆隆——” 此时,帐外传来一阵轰鸣。周檀闻声仰面,竟见燕山口再度发病,晃得像中风。山坡上树木不停折断,枝叶混杂碎石,滚落山前。 山口隆隆摇晃,地面不断龟裂,裂纹蔓延,中帐的长生木都在轰鸣声中打颤。周檀绞紧牙关:“塞思朵!” 第121页 塞思朵权力不小,手底有人,眼下却是个妥妥的光杆司令,沉山骑在驻地被拖住,她在帐子中恨恨兜转,意识到无人可用。 “没人……”她冷然说:“没人可用。” 中帐与穷发部缠斗多年,互相知道对方几斤几两,他们分明是想把初来乍到的逼到最前线,那些试探都是小事,如今才见真章,周檀捏紧指尖:“让军械部后撤。” “后撤到什么地方?” “去幽州。”周檀一锤定音,说道。 “好……”塞思朵扯起脱了一半的重甲,悄无声息揉酸痛的肩背,她哑声道:“先走一步。” 周檀按赫连允进床榻,垒上层层被褥,没什么迟疑地向外去。 三步没回头,再往前却有点走不出去,他缓慢回身,擦拭被汗粘得粘腻的碎发,收回指节,掀帘而出。 瀚海战马从门前撞入,两蹄溅出沙尘,赫连聿从马背上直接一步跃下,周檀冲她轻微地摇摇头,赫连聿快走几步,压低声响:“我同她去。” “别去……”周檀扯出一丝笑来:“守着他。” 赫连聿立刻张嘴,她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捻着衣摆,看周檀披雪挟风向前,纵身上马去。 帘帏被疾风吹落,遮掩漫上来的药腥气,陆承芝穿一身暗纹青衫,挽袖搅勺,远远与她对上视线。鬓发吹散,遮住白得无血色的面颊。 视线一触即分,陆承芝扬起嗓子,刻意说道:“没什么事了,过劳而已,多歇歇就好。” 赫连聿站在帐前,牙根一阵腥苦。该来的挡不住,她心里想,再遮掩也是欲盖弥彰,若非无人,如何会让人生地不熟的人闯到最前阵去? 中帐绝不可无人守卫,将她和塞思朵分开,一人一方,已经是最优的选择,兵力均衡,不至于将所有砝码垒在一道关上。 可周檀并非别无退路,他要后撤才是合情合理。但她连周檀的影子都没抓住,那人走得脚不沾地,几乎快飞腾起身来。 中帐仅剩的人马被调动,彻夜赶赴山口,燕山轰隆一阵后,没再发出什么惊天骇地的动静来,但周檀知道那并非地动,只是不知是炸药火药,还是什么更离奇的物什,他微微抬眼,天色灰蒙,是大雪要到的迹象。 新甲的腰宽收紧过,勉强合身,周檀挽住缰绳,捞起那把停置门前的王刀,锋棱倒映波光,长得坠到膝盖。 他发力,刀柄上了肩。肩膀一矮,他微微一笑:“当真是沉。” 雪来得早,没等天阴,已经伴着日光飘起雪片。 周檀披着风翻身上马,重甲肩线宽了点,被铁绳缠几圈扣紧了,覆在瘦窄肩头上。 他长了些肉,不再显得弱不胜衣,但削肩两道还是薄,薄得甲衣松散地动弹。 诸天皆白,投下的日光忽明忽暗,三两扈从自山尽头纵马过河,掺着碎冰的水溅上马下铁掌,响成一串凉声。 重盔遮住一道眉,再看不出缱绻似雾的春风眼波。他指关相互击打了几下,拍下层纷纷薄雪,沉肩接住了盘旋而下的玉爪。 幼鹰换了羽,皮下伤口已愈,张开翅翼又是一派威风,终于有海东青的模样了。 他单手持缰,纵马便起。破月金弓卧在背上,弦月一轮洒着金。 退雪波隔过护指停在掌中,兽一样蛰伏不发。箭篓也配了个齐活,一路敲击着雪色的马身。 这人像道刺进漫漫风雪中的白月之箭,开弓了便狠绝到丝毫不回头。一时无人言语,但听马蹄疾。 赫连聿背对陆承芝,慢慢开口说道:“陆家女,会握刀吧。” “会……”陆承芝有条不紊,煎煮药草:“一顶帐子还是守得住。” “换个帐子……”赫连聿说:“太显眼。”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抓紧去写pre了哈哈哈。 还有个事: 一直拿不准要不要加注释,因为不清楚大家熟不熟悉一些化用和引用,如果涉及大家很少接触的内容需要注释,欢迎大家指出。 原句为: 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来自张可久《四块玉?乐闲》 实在是没有好好学习,引用经常很尴尬,向原诗致歉—— 第71章 、中州军 女子赠簪,男子留带,玉碎瓦全,不死不休; 陆承芝煎煮草药,眼底呛红,浓烈的腥气激得她眉毛微皱。 “他原本不该去……”赫连聿低声说:“没上过战场,娇娇气气的。” “是……”陆承芝说:“但姓赫连的总要有一个能站在这儿。” 一阵沉默,两人皆不开口。赫连允始终没什么声息,好在胸腔有跳动,是挂着一口气。 “余毒……”陆承芝解释说:“吊了这么多年,一股脑发作了。” “该来的……”赫连聿踢开炭火,两肩下沉,凝视被描画的舆图:“总要来。” 侥幸总也没什么用处,周檀的佩剑居然落在床头,没随身带走,三尺水用锦缎包裹雕金嵌玉的剑身,缝隙里藏着贴身玉带,串珠子的流苏从缝隙中探出头来。 赫连聿瞬间意会,她微微咬唇,肩膀脱力。 女子赠簪,男子留带,玉碎瓦全,不死不休。 这曾是中州军默认的传统,不成文的共识,如今或许没几个人还记得。 第122页 番号七零八散地换过一遍又一遍,曾被视为中州荣傲的中州军,早散在换了一代的新军中了。 陆承芝低下头去,继续搅弄腥苦的草药。她衣袖下掩着一柄短刀,偶尔探出刀锋来。 —— 燕山口下。 千里雪原白茫茫,哨台挥旗示意,道道山门应声打开。雪照山四蹄快跑,雪地上一串马蹄印记。 军械部早年筑下「铜墙铁壁」看起来依然簇新,顶戴尖刺黑漆漆,生铁栅栏几乎顶到天际。 竖着铁壁,地下的车道显得格外狭窄,只有午后能见点零星日光,仰头向上看,只有一线窄极的天色。周檀握住缰绳,沿着赫连允带他跑马过的老路向前纵马。 塞思朵先走一步,已经落了地坐进了帐子,她铺展舆图,将散落的发丝完完整整绕进沉重的头盔里。 火把点起,她昂头说道:“来个打算盘的。” 于锦田的驴子撞进栅栏,左顾右盼,驴子背上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嚎叫着回应:“等我!” 野驴不比战马,肚皮快要沾到积雪,它磨着蹄子不肯走,于锦田塞给它一捆草,忙不迭跳下,红衣拖地,手里的算盘铮铮作响。 山口下寂静无声,碎石堆积在山脚下,阻挡半截道路,辎重部的拖车刚走过一遭,清理了大半折断的枝叶,只剩下难以移动的石块,挤在一起,难以通行。 周檀刹住马蹄,两边不断有拖车经过,碎石炸裂,大大小小,都挡在马蹄之前。他翻身跃下,低声问道:“只剩碎石吗?” “是,其他的都已经清理完毕。” 阿胡台拖车经过,缰绳一端系在石块,另一段系在他的腰间,赤坦的刺青是豁了个口的燕山山脉形状,随他动作不断起伏,漆黑的墨似乎要从肌理中破皮而出。 豁山部、破月部,早年繁衍生息的十三部如今只有这两支还讲究自己的名字,通婚杂居,剩下的散散碎碎,只说自己归属中帐,不再讲归属哪一部。 豁山部的男女老幼,都当得上一句膂力非凡,阿胡台低低换气,滚落的巨大碎石竟被他强行拖动。 军械部挪动重物的专用车架进不到这窄山路,纯靠人力,进度并不明显。 周檀下马,扫视前后行进的人群。他们挤在山路上,只凭人力,挪动极重的碎石。 锁链与缰绳穿起人群,周檀松开手,任雪照山扭去山石上磨蹭脊背。 他穿的薄,风从缝隙里吹得骨子痒。 —— 阎霄辰步出望仙楼,脊背汗湿。他退下时依然面对皇帝,后背绷直,恭谨得叫人心怜。 混进宫中,是兵行险招,向宫里输送人口,本就是一桩黑白相间的生意,没人彻查这群人的姓名籍贯,顶替个没人挂念的死人,十分容易。 事情如他所想,还没混成个内侍,皇帝便一眼瞧见他。浴佛花会,花影重重,皇帝放下半截未烧尽的红烛,转头上下打量他,问话道:“你,哪里的人?” “东舟……”他恭谨回答:“东舟长云郡。” 銮驾回宫,皇帝还回过头来,要扔下一句:“去内政司吧,你这样的少年人,该成一番事业。” 内政司,人人皆知是皇帝豢养的毒蛇,他一步登天做统领,皇帝捻着笔墨问他:“叫什么?” “阎小尘。” “不如叫霄辰……”皇帝说道,笔墨写出两字,还格外上心地解释给他听:“阎霄辰。” 他将墨宝装裱在金明池畔的堂屋里,心里却攒着疯长的恶念。 燕沉之对前尘旧事绝口不提,后辈们却也知晓别有隐情,父母早亡,全靠舅父夹在臂穹里养大,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带着长姐的孩子,在战火未熄的南北界上,讨来一线生机。 阎霄辰收回视线,皇帝却也没说错,他生父是阎家郎,本来就名唤一声——阎啸尘。 他编了个囫囵谎言蒙骗皇帝,只说心里挂念失散的母亲,才要去燕云楼买个消息,但皇帝比他想象的难缠,机锋打过,皇帝摆手道:“谁能帮你找,可去说一句,我的意思。” 他感激涕零叩了头,脊背漫上一层汗。阎霄辰站在楼前仰视星空,云霄无阴翳,星辰长明。 他阔步向前,身侧传来连串问候。火把缠绕如蛇,金阊门前灯火通明。 禁军到了。 “阎统领。” “查查堪舆阁……”他冷声说道:“陛下的意思。” 卫兵们四散开来,去往宫禁边缘的堪舆阁。 余晴和束发披甲,隔过灯火远远看他,玉川余家嫁于家,两个本来就盘踞一方的宗族捆成一家,眼看树大起来又招风,余晴和拾级而上,问候道:“阎统领。” “余统领……”他垂下眼帘看她,狭长的眼荡着波,他压低嗓音,几乎凑在她耳际:“夜里少翻墙,隔墙有耳。” 余晴和霎时抬眼,杀意弥漫。 阎霄辰却只冲她摆手,沿着玉阶一路下去了。 “鱼头儿——” “去堪舆阁……”余晴和说:“查查那死人,被谁一棍子闷死了。” —— 寅时,夜色尚浓,余晴和再次翻墙,啪嗒一声,落在金明卫院中的池塘边缘。 她双脚一滑,险些和冒头的大胖锦鲤嘴对嘴。前后晃悠几下,终于稳住身子,熟门熟路打个招呼,破门而入。 第123页 后院灯火通明,昼夜颠倒的人群正忙得热火朝天。于锦岩正四处走动,胳臂下夹住一册文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颊上还泛红。 “于老二……”余晴和歪头打量他,说道:“从哪回来的?夜里忙碌啊。” “坐。”他踢来一只木凳,从描红绘绿的舆图上收回视线。 那舆图分明是手绘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山川河道,都标注明确。 文渊帝时尚且允许商用图表四处流动,但如今风声已紧,哪怕是金明卫,也不得如此悖逆。 “娘的……”余晴和一屁股坐下,嘴里嗑瓜子:“他怎么长成这么个闹心的样子。” “什么样子?”于锦岩说:“禁军被内政司压了一头,你还坐得住。” 余晴和挑眉:“枪打出头鸟,捧杀啊捧杀,帝王心,海底针,不可信啊不可信。” “行了,念什么词……”于锦岩问道:“除了你春心萌动,还有什么别的事儿要说。” “风紧扯乎……”余晴和两脚一岔:“翻墙都能被人发现。” 于锦岩一时无言,她头次翻墙就扑通一声落进池子,水花溅得墙快塌,轰隆一声宛如地动。 把金明卫和禁军分部扔在一起,分明是彼此制衡的打算,虽然目前两方「沆瀣一气」,但内政司无孔不入,没人逃得过他们的视线。 走街串门的邻居情,不太站得住脚。 “不是我说……”余晴和振振有词:“谁家和你们一样在墙头刨池子啊,什么风水,能怪我不长眼吗?!” 于锦岩避而不答,整个大堂中寂静一瞬。翻页的手指停住,交谈的压低声响,余晴和在一地目光中恍然抬头:“够胆啊!” 没人搭理她,她自行打量那舆图,南北界桥,以北的图标都齐全,显然「来路不正」。 余晴和走神一瞬,瞄见边缘的东舟长云,山峦包裹的平原沃土:“长云郡人,我家在长云有宅子么?” “未必……”于锦岩轻轻踢她,答非所问:“宫中每个人,都有秘密与藏私,你最好……长点脑子。” 余晴和瞄他一眼,打个哈欠:“知道知道,上次抓那几个人怎么说?问出什么来了吗?” 禁军在城门口逮住过几个偷翻城门的,扔给金明卫,结果一审,小案再次扯成大案,伪装成一家三口的,居然是钵头摩华里地位不低的“大蚁。” 大理寺气得跳脚,来要案子的,直接门前转个弯,打道回府。 大蚁高过蝼蚁,甚至可能和神首见过面。 “服毒……”于锦岩说:“嘴里都塞着皮囊,死得那叫一个横七竖八。”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72章 、登云霄 ——定此乾坤—— 余晴和皱眉,没再发问,她知道这群蝼蚁难捉,还都要把人命都看成个只分轻重的砝码,牛皮羊皮磨出的小皮囊,包着剧毒藏在他们的牙根背后,一旦被捉,必定要横七竖八七窍流血,折腾得天翻地覆。 即使捉住几只蝼蚁,也要小心自己被撕下来一块肉。 “横七竖八啊,再抓几只活着的呗。” 她扔下句话,两脚一蹬双手撑地,便翻墙回去。只听见轰隆一声,几块砖掉下来,墙壁不断摇晃,余晴和脑袋收回去,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金明卫院中的水池漾出一圈圈波纹,胖头锦鲤浮出水面又下沉,留下一串水中的泡沫。 于锦岩不作声响,他拨开炭火,依然敞开衣领,露出泛着青白颜色的胸膛。 天气不比夏季,他胸口竟冒着汗,手串在指头上转动,他低低念叨案卷中不断提及的话语:“登云霄,摘星辰,堪舆天下,定此乾坤。” “笑话……”于锦岩说:“真是笑话。” 宫里人仰马翻大半夜,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余晴和端着肩膀在朱雀街上晃悠,只等皇帝清晨来召唤,她磨洋工那是十分擅长,该管的不该管的,都不比吃饭一事来得重要。 朱雀街上的早餐摊子已经支起来,油饼胡饼金花饼,已经制作好的面皮铺在油锅中,蒸腾烟气扑面而来。 人多,熙熙攘攘遍地是叫喊,她仰头,远望还未拥挤起来的大街,嘴里吞下半张饼。手里一串钱,随手一抛,落在摊子边系着的钱袋中。 “别找了……”她说:“赶路。” 东方一线熹微,天该亮。 —— 周檀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寻找热源。雪照山的肚皮贴在他脑袋一侧,传来一阵不强烈的温度。 战马毛皮柔顺,垂下的白色长毛像是一道绒毯,挡了半面的风寒,周檀扑了些水在脸上,凉风一吹,神志清醒。 碎石块被清走大半,还剩一部分堆积在道路中央,灶台支在路边,传来一阵香气,阿胡台低头看他,说道:“郎君醒了?” “是……”周檀说:“还要多久可以通路?” “这些石头有些奇怪……”有人回答道:“上头都沾着红颜色,看起来……不太像是山上掉下来的。” 周檀闻声屈膝,伸出手掌摩擦石块的表皮,石头有纹路,表皮上却有颜料似的红色痕迹,道道渗入表皮,周檀俯身闻嗅,神色一凝。 “辰砂……”他说:“此地为何会有辰砂?” 北面极少有朱砂矿,中帐里的《冶矿图》上,甚至特殊标注一句话:“此地无辰砂,辰砂见东南。” 第124页 这话说的就是,只有南郡的东南边境上,才大量出产这样的东西。 周檀见过大规模的朱砂矿藏,在南郡的市场上流动,它们被磨成串珠做成摆件,放进家宅中做妆点。 只是难免尴尬,达官贵人都有别的心头好,不怎么看得上这要价不高的玩意儿,平民百姓又欠点闲钱,如果说哪里最多这种红得像血的粉末与装饰,反而是……寺院。 周檀嘟囔一句,擦拭指尖,自从钵头摩华露出冰山一角,发红的东西,和它们是逃不了干系,辰砂粘在指头尖上,甚至有些粘腻,味道也不像是纯粹的矿石,散发着一股腥苦的、不知从何说起的异味。 他想起战马的尸体,想起怀里的毒饵,这些味道缠绕在一起,一起冲击着鼻腔。 周檀再次擦拭手掌:“别碰这些东西,先挪开一条路就行。” “是。” 军械部的车还挤在山口,可怜巴巴地探出生铁铸造的手臂,上下的高度不够,左右的宽度勉强,卡了个结结实实。 只能暂且等待,等待着道路通畅些许,再调用人手去移走碎石。 周檀躬身坐下,擦拭靴尖上沾上的一层薄薄雪水。他心里总觉求神念佛没用处,挽救不了的东西总要一去不回头,父辈们是这样,周槿途也是这样,他捏紧指尖,心里泛上一阵狠意,不该让赫连允……也这样。 他再度审视指尖上的颜色,越发觉得不对,山头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周檀当即出声:“停手!” 这关头,一块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石块,在头顶上方颤巍巍地……停住了。 阴影投下,人群退让,那块巨石被下面山道上的动静扰动,如果再进一步,便会直接落下。 巨石下空出一片没人的空地,雪照山歪着脑袋,踢踢踏踏退回来。 “墓窍……”周檀说:“这是墓室上用来封层的辰砂。” 辰砂辟邪,这说法经久不衰,南北的习俗相互吸收交融,早就没法一棍子断定是谁家的习俗。墓穴中时常封涂一层厚厚的朱砂,安魂辟邪,恶灵不侵。 周檀终于反应过来这古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它们都是半死不活的东西,沾着萦绕不去的沉沉死气。 —— 日光熹微,金阊门前兵卒纷纷列队。余晴和吞下最后一口稀粥,从朱雀街上施施然散步进门,禁军被劈为左右两个分部,左翼蹲在皇宫内苑,连掌管分部的统领,都要每年一更换,新将军面生,相见不识,那叫一个将不认兵兵不认将。大家共事一年,脸都认不清楚。 余晴和回忆年初的调兵,东舟将军做禁军统领,皇帝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丹陛前,余晴和再次看见阎霄辰,丹陛旁的仙鹤雕塑垂下脖颈,鹤头恰好放在这人的头顶,曲线蜿蜒。 兵荒马乱一整夜,他神色自若,毫无疲倦之意,点缀一串祥云纹路的紫色袍角柔顺,不沾一丝灰尘。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靴上擦拭干净了,皮面能照见人脸。他腰间坠弯刀,宽肩窄腰被衣物包裹,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昨晚翻墙闹事,没撑到最后就昏睡,这时候只能站在门口临时抱佛脚,余晴和几秒钟翻完一沓别人经手的卷宗,死去的术士身中数刀,刀刀毙命。 脑门上还有个遭受敲击的凹痕,看也看不出是什么凶器所致。 仵作临时赶工绘制了一幅图,圆形、平整、凹陷下去,没什么杀人凶器会长成这个样子。 凶器的锋都偏窄偏利,哪有这样使不出力的圆钝形状? 阎霄辰与她擦肩而过,只是点头示意,他步履闲适,两肩舒展,眼皮微微垂下,遮住眼里盈满的波。 余晴和不着痕迹地咬牙根,在大殿前拎起袖子行了个礼。 皇帝不挂心这人的死因,管他是个皮球,不管是金明卫踢还是大理寺踢,都不怎么在意。 他白净的面皮上浮露一丝疲惫:“谁能替他?案子先放一放,堪舆阁的星盘不能乱。” 堪舆阁里养了不少术士,花红柳绿老老少少,求的道估计也各色各样,得皇帝青眼的却只有几个,好死不死,这被人一头闷死的也算是个得恩宠的,皇帝虽然没怎么挂心,该查的还是要查。 余晴和被灌了一脑门的官司,出门撞见拎裙角低头行走的贵人。 宋贵妃身边使唤的大宫女为她引路,话里话外都是阴阳怪气的嘲弄。 “都说看见你去堪舆阁了,不认能怎么样?陛下给了几分好脸色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也不瞧瞧自己,是承了谁的光?贵妃引荐你,不承情就算了,反而想倒插一刀,你啊,想法可真多。” 章丽华不出声,细白的脖颈弯出一道弧度,她手中缠着并蒂莲的手帕子:“贵妃说的是。” 前朝的事后面,一向还有后宫的事儿,章丽华走的方向是皇后宫中,问责势必是逃不过。 皇后身子弱,贵妃又强势,章丽华又受宠,被当作眼中钉不止一天了,想必又是好一顿磋磨。 余晴和没管她,只是舒展肩膀,轻微地叹出一口气来。宫里的事儿,她是根本没资格掺合,妃嫔们看着小意柔婉,实在吃人不吐骨头。 章丽华能站在风口浪尖安稳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需要陪护的不更事少女。 她目送丽华贵人亦步亦趋向皇后宫中走去,背影单薄又可怜兮兮。 第125页 凶器,凶器究竟是什么?昨晚唤她来入宫的人,分明迎面就是一句「一棍子闷死」。 哪有什么棍子长成这模样,术士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躺在地上被人敲闷棍吧。 她夹着案卷,转头再往金明卫去,既然露馅不如坦坦荡荡,墙也没翻,她直接纵马上街,在金明卫的大院正门处,拴住了自己的枣红色长毛矮脚小马。 “笃笃笃——” 前脚没走几个时辰的余晴和再度扬起嗓子,喊道:“禁军余晴和,开门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被pre埋葬的日子太难捱了,总要在同学老师们的面前暴露我的不学无术。 预祝大家国庆快乐哇。 第73章 、春无价 贵妃说:“当我是地上泥,死人才是天上月。” 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只露半条缝。枣红色的矮脚小马只到她腰间,头顶蓬松,红色长毛梳成一只长长的发辫。 白日里的金明卫死气沉沉,各个没什么活力。于锦岩卧在门后的晒书石上,手里垂下一卷杂谈,他抛着鱼食喂锦鲤,院门被风吹开,顺带吹得胸口衣带乱翻。胸口狂放不羁地沾着水,滴滴答答向下坠落。 两人对视,彼此无话。 “讲了什么?” 于锦岩挥挥手中卷:“胖头鱼成精的事儿。” 胖头锦鲤在他脚下翻滚浮出,顶绣球似的,捉住一口鱼食。它脊背鲜红,游动时像是漂浮的一团鲜血。 两人一边站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接连投掷鱼食。胖头锦鲤起起伏伏,嘴里塞了一包碎屑。 “听说宫里的左部,来个新人?” “是……”余晴和答:“东舟驻军出身。” “东舟……”于锦岩沉吟道:“不升反降,关在宫里摊个闲职,犯了什么大事吧。” 世道平和了一段日子,中州里没什么大热闹。东舟却依然直面腥风血雨,海寇不绝烧杀虏夺,枕戈待旦是常事,年初的那桩贪墨大案捅出了天,东舟府尹横死大街,据说被人一刀捅死。 杀人者,当场横刀自刎,又据说是——东舟驻军出身。 这案子,查了一半也刹了车,牵牵扯扯变成糊涂帐。 “有意思。”于锦岩说,他回身,看向大开的院门,朱雀大街上行人往来,簇拥交谈,摊贩纷纷扯出颜色鲜艳的小幡旗,照得秋日光景新。 术士的死没扯出多大风波,章丽华被阎霄辰出面保下,阎统领的面子大到宋贵妃都低声下气,直接将章丽华拎出了漩涡中心。 她分明才是最可疑的那个,幽会旁人还留下行踪,贴身的步摇就落在血泊中心。 但宋贵妃来不及质问她与术士的关系,阎霄辰便拎着刀跨进了后宫,他行事狂悖,没有规矩,见了皇后只一点头,刀锋锃亮,可偏偏坐着的每个人都知道,亲儿子在皇帝那儿,都没这么大情分。 衣摆上缀的是流云,胸口上伏着的是穿云鹤,这一抹紫色穿在他身上,光鲜亮丽扎人眼。 园里的魏紫都没他支棱得这么招眼。 他指地上的章丽华:“见证人,须得带走了。” 衣袖一挥,阔步出门。 “谢大人。”章丽华弯下脖颈,步摇的珠子打在脸颊一侧。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阎霄辰说:“记得欠了谁的人情。” “记得……”章丽华说,轻轻攥紧手帕:“他被……埋在哪里了?” 阎霄辰不答,神情戏谑,但章丽华垂头却不卑微,站在他面前始终不动,阎霄辰看她,最后只说道:“金明卫,接手了这案子。” “好。”她说。 —— 巨石悬挂头顶,颤颤巍巍,像是立马要坠落,却被什么力道硬生生拖住。 已经畅通大半的道路再次无法行走,周檀蹙眉,翻出舆图。 “忽里台,忽里台。”他反复念叨,《冶矿图》上的矿眼已经开发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中央的一个红点和东面用金粉标注的一片,这红点明明就位于忽里台草场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被发现过。 图纸上的矿眼不曾出错,位置大体可信。 金粉描画的圆形涂层,按照定位来看,应该指的是白骨淖子地下的东西,军械部翻来覆去,也总觉得那水底还藏着别的东西。而这红点位于正中央,地位不言而喻,究竟是什么? 忽里台草场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周檀东西南北转了个圈,后退几步。 这里的辰砂太多了,但仔细一看,又是加工过后的,用这么多辰砂来填墓,闹得哪门子事情? “此地有陵墓。”周檀说。 众人哗然,北地的坟丘不多,多得是一堆火烧成灰,洒到哪处算哪处。修筑陵寝,还是这样规模的陵寝,怎会无人知晓。 土层还在簌簌向下坠落,染成红色的土块重新堆满了山路,周檀卷起舆图,说道:“转到后面去。” 山丘摇晃,发出轰隆响声,一侧竟然全部垮塌,路面只剩窄窄一道,坠落的碎石,连根拔起的树木,一片狼藉。周檀纵身跃起,攀上另一侧岿然不动的山丘。 土层剥干净,里面剩下的,竟是一扇生铁色的大门! 朱砂绘制的图腾栩栩如生,周檀凝神,几乎能在风中听见余音不绝的嘶喊与哀嚎。 第126页 “钵头摩华……”他说道,嘴角带起一丝嘲讽之意:“自家的老巢,自家都寻不到。” “啥……”阿胡台挠头,打岔道:“钵头鸡?钵头鸡好吃吗?” “听起来不好吃。”周檀没来得及说话,不知哪位扬起嗓子便应了声,阿胡台耸肩,整个辎重部嘻嘻哈哈,嘴里全在念叨吃什么。 周檀哑口无言,解释不出,钵头摩华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传递文书的文士们都没跟出来,他叩动那生铁大门,一阵浓厚的朱砂味道伴着腥气传进鼻尖。 “是了……”周檀想:“就是这里了。” 他早先就隐隐觉得水底下的东西不同寻常,坐化的观星人,手里捏着和钵头摩华如出一辙的莲花茎,只是颜色不显,是一种几乎透明的银色。 他们使用的器物和图腾都相像,让人总是觉得,他们来自于一个教派,或是一个地方。 冶矿图被中帐得到的时候,正是那观星人年迈将死的时候,他留下了一条金河,留下了无数未曾开掘的矿藏,更像是个投名状,希望中帐做些什么,去阻止那越烧越旺的红莲火。 他在水底留下的草种,是解药,也是毒药,穷发部再次使用这毒来驱动死人时,中帐也拿到了可以入药的草种。 他似乎事事都在为中帐着想,事事都未卜先知,但周檀尚未放心,他抚摸指头上佩戴的一枚玉扳指,似乎还有余温。 能排这么大一把局,也该有能耐,解决赫连允的毒。留下地图却不明说自己的身份,又是故弄什么玄虚? 生铁大门难以撼动,周檀推了推,没动静,血红色的并蒂莲,盛开在生铁的纹路之中。 如果他们曾来自统一的教派,估摸在此地,闹出过什么分崩离析的大岔子,堆了一地尸体,封存自己的老巢。 军械部的机械派上用处,生铁长臂从空中放下,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的温度明显降低,凉风钻出来,裹着腥臭味道。 隐约能看见,沉重的铁门后,是暗无天日的甬道。整个规制四平八稳,妥妥就是个规格不低的南郡陵墓。 “九排门钉朱砂大漆……”周檀说:“我啊,住不上的规格。” “什么规格?” “王……”周檀说:“亲王以上的规格。” 北地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封号,顶多区分个侯与王,中帐里没大没小没尊没卑,不能多分碗饭的虚衔都不顶用。 周檀擦拭沾了一星红色的手背,慢慢举起亮堂的油灯,甬道宽敞,竟是继续向下倾斜的坡度,两壁绘满壁画,尽是血一样的红色笔触。 辎重部跟着他,军械部撑着车在门口停留,生铁大门被死命掰开,发出一阵吱呀声。 周檀直觉有人在引他们到来此处,也直觉这里,埋藏一个牵机众多的秘密。 脚底踩上什么东西,周檀一滞,短刀飞出,直刺一团肉。 —— “娘娘给他这么大面子做什么?”宫女点燃烛火:“说让步就让步。” “这样像……”贵妃说,拿指头擦拭额头的水珠,指尖发白:“我见犹怜啊,何况陛下那烂心肠?” “像谁?”宫女不解,追问道。 “朝思暮想盼神仙……”宋贵妃望向望仙楼投下的阴影,牙齿咬紧:“也不懂得……看看眼前人。” 香雾缠绕,贵妃解下发髻,梳顺散落的长发,灯火只照见她半边眉眼,素面朝天,尚有风韵。 檀香木的发梳上缠绕几绺脱落的头发,贵妃轻轻捻起,忽而变了脸色,她拍落案头的灯,嘶声道:“燕涣之啊燕涣之,死了也不干净,你那阿弟可真是个富贵命,被鱼吃了都能回魂来。” “你说……”她突然揪住宫女的衣袖,目光灼灼如鬼火:“阎霄辰,是死人回魂吧!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 “怪力乱神不当真的……”宫女替她捡起梳子,语气平稳:“娘娘是操劳过度,心神不宁罢了。” “不当真?”贵妃嘶哑笑道:“地暖南郡燕还家,春无价,春无价啊。是他回来讨债了啊。” “总是低眉顺眼的不值钱……”贵妃又说,声音沙哑:“当我是地上泥,死人才是天上月!死人!我怎么敢和死人争?!” 窗外卷来一阵风,风噗嗤一声扑灭烛火,只剩语调幽幽,鬼哭似的拉长了腔调。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感谢在20210926 23:05:4820211001 17: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翊翊 9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无忧墓 脚踏红莲船,驶过无忧河; 陵墓中暗无天日,油灯带起的灯火只能勉强视物,那团血肉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噗嗤」声。 周檀的短刀被溅得黏腻,他一把抽回,用鞋尖踢翻了那团虫卵一样的东西。 地下墓穴里长着的东西,多半奇形怪状,他也没有仔细去瞧,拎着灯阔步向前走。 地下暗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流水摩擦岩石,枯叶在水面打旋儿,细碎的声响收进耳朵,周檀攥紧那枚扳指。 钵头摩华的教义虽然未知全貌,根据情报来看,至高无上的是真佛。 真佛降世,脚踏红莲船,驶过无忧河,在彼岸寻找能为他传话的凡人。 第127页 如果这是他们的老巢,是他们的神殿,不该没有祭坛,不该没有神像,两侧的壁画在灯火中若隐若现,绘制着,真佛降世的曲折故事。 周檀没心思瞧那老套的拯救苍生的故事,两侧排列整齐的无头雕像被他抛之脑后,又一扇生铁大门,沉默矗立在甬道尽头。 军械部的车是推不进来了,阿胡台拴着绳子蛮横推门,纹丝不动。机关看着已经腐朽,铁制的锁眼像是已经被堵住。 太老旧了。 蛮力没办法解决,周檀转头上下摸索,按照惯例这大门上该藏有机关,「咔嗒」一声,一块小铁盘探出头来,整个墓穴为之摇晃。 “红莲往何处去?” 铁盘上只錾刻这么一句细小的文字,那铁盘上,居然还是一块绘制完整的舆图,从北到南,各个州府一应俱全。 这问题简单也不简单,机要处的没有一个人跟着来,情报只能靠回忆,铁盘一侧悬挂着的滴漏已经开始流动,显然是计时的意思。 周檀不想知道血红色的朱砂流干后会发生什么,他的指尖在表盘上的「东舟」徘徊一阵,转脸盯着阿胡台。 “看我做啥?”被盯着的人一脸天真,两手一摊:“随便按个不就得了。” 红莲往何处去,应该问的是最早一批的教徒们四散开来,去了哪里。 东舟教徒虽多,却未必是他们的第一站,滴漏流淌,周檀不言不语,他的指尖平稳端在半空中,回忆过去翻阅过的繁杂信息。 离界桥最近的是昌州,到东舟必先过昌州,这些人最开始一定是从北往南走,去哪里? 雪融春,周檀忽然记起雪融春,最早的雪融春苑,便建在昌州首府! 他手指按下,大门轰然洞开,依然是幽深的又一条甬道。 越向下走越发昏暗,周檀几乎看不清脚下蔓延的道路,油灯在稀薄的空气中不断摇动,是快要熄灭的将死之兆。 朱砂的味道越来越浓厚,连墙壁上都挂着一层粘稠的朱砂,为什么会有人将这样多的朱砂从南郡运来,再一车又一车地,倾倒在无人知晓的山脉深处,这陵墓埋葬着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前面有一丝细微的光线,周檀一行正沿着弯曲的暗河行走,暗河里停留着腐朽的独木小舟,小舟上似乎还拴着红绳,哪怕时隔这样久,都还能瞧见那红绳的鲜丽颜色,它拴着铭牌,挂在小舟之上,像是南郡玉京城里悬挂家徽的玉牌。 家徽,家徽!周檀一刀挑起那腐朽的铭牌,上头的字迹还隐约能看见,他刮去铁锈仔细读,那竟是被刻出的贡品清单,而贡品……是活人。 “愿我真佛保佑,霜雾之交,为求无忧。” 周檀微微按住眉心,熟悉的荒诞感再次漫上心头,霜雾之交原来没什么特殊,它只是这传言中真佛渡过无忧河的时节,只是这样生辰的人,才更可能成为红莲小舟接见的凡人。 凡人入神船,是一步登天。这群人,只怕会觉得那些不甘死去的活人,都是甘心情愿的活祭品。 两侧的壁画终于被看透,周檀呼出一口气来,手里的刀不断弹动。 生铁棺材还放置在小舟一侧,根据痕迹,能看出是当时的祭品被移下船后,放置进了一口棺材。 这棺材用东海铁制造,棺材表面封钉数道手掌长的铁钉,再用朱砂涂抹上厚厚一层,最后才推向甬道深处。 这样的献祭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直到被打断,棺材抛掷在半道上,连有的教徒都没来得及逃跑,周檀指向棺材边的碎屑:“喏,骨头。” 黄白色的骨头堆积了不知多远,沿路都是已经死去的教徒,他们的骨头上沾染朱砂痕迹,斑斑点点,像是红莲开遍。 有些骨骼甚至还缠绕在一起,用一种离奇的亲密的姿势,密不可分,一同等待化为灰烬的那一天。 周檀险些被骨头绊倒,他环视四周,依然不解。教徒们明明是前来奉上祭品,又怎么会成群结队地死在这处? 怨念几乎如有实质,在风里纠缠不息。 他们的教义从来没有写成过册子四处传播,这教派似乎什么都管,皈依的教徒远比他人虔诚,虔诚到……手里沾满了自己和别人的血。 自尽? 也不像,有的骨骼分明有挣扎的痕迹,甬道口的骨骼大多朝着洞口有光的方向,应该是在逃跑求生。 打斗? 不可能,内部的两派打斗,会死得这么一干二净么。 周檀捏住鼻子,被气味惹毛,最后矫情地捏住一方香帕子挂在脸上,仔细去翻看一个个倒地的倒霉尸体。 死因还真是千奇百态「姹紫嫣红」,周檀一边顶着别人奇怪的注目挑挑拣拣,一边啧啧赞叹道:“居然还有刀剑的痕迹。” 骨头上都留下刀剑的痕迹,看来伤势不轻。有的骨头却有毒发的痕迹,紫黑色的斑点浮现在骨头表层。 又有毒又有刀剑,这地底下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天撼地的大事,就算战乱时期一些性命会无人知晓地凋零,但这样多的性命一齐消散,秘密却长久地封存下去,这似乎意味着…… 所有的人,几乎都死在当时的一瞬。哪怕残存有知情之人,也决不会开口,诉说一丝一毫的关联。 —— 燕山口,战马的奔走声响彻四方。望楼上传达军情的小旗不断飞舞,绿色的小旗换成红色不断挥动着,那信号分明表示的是——敌袭。 第128页 “总算来了。”塞思朵说,她脸上不意外,甚至没什么波动。手里的刀随意地晃了晃,支撑着穿了盔甲的身子。 抢草场、抢水源,每年都要闹出些事情,打打杀杀不断绝,她远望连串奔跑的低矮战马,只说:“起墙。” 军械部铸造的铁墙纹丝不动,就这么隔开了山原上奔走的战马和中帐的前哨,铁墙之后是更高的城墙楼,正依山而建。 这壁垒看上去固若金汤,之前的冲突多半小规模发生在境线上,只因穷发部自知没有膘肥体壮的战马和善武之士,硬碰硬得不了什么好,于是只会挑夜间突然侵袭,抢上几只羊,再在响彻四方的呼哨声中扬长而去,摩擦都太小,滋生不成战事。 如今他们直冲山口的城墙而来,底气倒是十足。 “事出反常必有妖……”塞思朵说:“打起精神来。” 战马带着裹满皮革的力士,撞到城墙下,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们默无声息地排列成队伍,在城墙底下,像一道黑蛇。 城墙上的人屏息凝神,手里的长弓已经拉满,但正如他们悄无声息地来,这群前锋战士悄无声息地退回去,连半点侵袭的意思都没有。 白日里这动作重复了十数次,来了,不做声,退回去了,再来。 天色黑沉沉灰下来,给这曾埋葬过数万性命的山原笼罩上一层寂色,厚重而压抑。 塞思朵依然咬着唇,她直觉这看似和平的行为并不正常,这群饿急了饿疯了的郊狼,明明比谁都更渴求关口以内丰美的草场与尚未断流的水。 号角声隐隐从远处传来,她拉满了肩上金弓,一错不错地,将手臂架在半空,直指向天尽头的冰原深处。 战马们带着战士再度冲刺过来,刷地停下,再度退潮似的,退回去了。 压城的黑云退散又聚拢,城墙上的弓手都摸不住头脑,一道道小旗不断飞舞,表示敌袭的红和表示安宁的绿不停交替。 “太快了……”塞思朵说:“望楼上的旗手都停下来。” 她咬牙切齿,从胸口摸索半天,摸出一枚极小的琉璃片。 「咔嗒」一声,琉璃片卡进一杆手臂长的铜棒,那是一枚南郡出产的千里望,世家子弟用来玩赏风景的好东西,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看远一些,是没问题了。 “再来啊。”她说,纵身越上城头。周檀扔给她的新奇玩物数不胜数,看来居然各个能派上用场。 长弓拉满,泛着碎金似的光芒。她没穿红甲,却依然是个惹眼的靶子,没有箭射过来,挽弓的手臂,青筋毕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十一在外面漂泊,更新不太稳定,非常感谢大家。 第75章 、真假佛 玉京纪家……的纪; 无忧河,在壁画中便是一条流淌着的,翻涌暗红色浪潮的河。 墓穴中的地下暗河模仿了壁画上所描绘的无忧河,飘满红色的水草,两岸种植一种长相奇异的红莲,在黑暗中幽幽闪烁,如同鬼火。 “这不坟头上才长的东西吗?”阿胡台在背后啧啧道:“凉州人都叫它鬼红花,跟那种一般的红莲花还不一样,这花儿啊,不需要日照,天越黑,它长得越烈。” 烈得火烧三千里似的。 鬼红花,真是鬼门关。再向下走,路几乎都被白骨堵死,头顶偶尔探出个空洞洞的眼窟窿,周檀和它撞了个面对面,索性把帕子整个缠在鼻子上,扑哧扑哧地出着气。 骨头堆出的毯子,迎客似的,直指甬道尽头。视野骤然开阔,地下暗河在这里变成了深潭,一线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在满地的辰砂中,也变得发红起来。 穹顶高不可攀,红莲一簇一簇地遍地开,神像终于被看见,那是个长着狐狸眼和狐狸耳朵的人像,通体发红,被朱砂涂抹过一遍又一遍。 它不是早先看到的红狐大仙的样子,那高得看不清楚的红狐大仙,跟这个神像比起来,充其量,也就只有它的脚踝高。 周檀仰起头,光线刺到长时间不见光的眼睛,一时刺痛。他心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叫嚣,这就是答案,这就是真相的埋葬之处,这就是真佛降世,会庇护他选择的凡人。 你正是被选择的凡人…… 周檀眼也没抬,抛出短刀,直插神像的胸口处,他眼尖,早就看见那一道不甚明显的缝隙,缝隙必然是机关,这样被精细打造出的神像,不会在工程里出岔子。 “有人……”阿胡台突然指向神像底下的一搓灰:“打火的绒草,还在冒烟。” “轰隆隆——” 神像的胸口竟真的被劈开,尖利的叫声响起来,周檀回身飞出另一把小刀,咔地一声,格挡上来人的刀锋。 甫一接触,铁的声音清冽,周檀立马知道那是一把好刀,一把好到东海铁都逊色的铁造刀,哪里的铁? 他尚未分神去想,陌生人的刀锋再次戳到眼前,他后退几步,从石壁上借力而起,在半空中踩上那人的肩膀,只听轰地一声,两人一起滚落地上。 阿胡台挥动缰绳,套马似的试图套住那人,陌生人猴一样矮下身子,滚动着,朝着水潭的方向去了。 但他滚动的架势没持续多久,周檀一脚踢开了那把刀,袭击着嚎叫着扑来,叫声嘶哑,不似人声。 据说西沙的一些部落,会豢养守墓白猿,他们用秘术捕捉强壮健康的野生猿猴,训练它听命行动,攻击一切进入死后王侯墓穴的活物。 第129页 “是人……”周檀苦笑一声:“猿猴虽然聪慧,但不会锻刀。” 这样用料的刀,不管是在北地还是南郡,都罕见至极。 人影被捆结实了,塞在角落里,周檀翻来覆去瞧那把刀,当真是水一样的质感,雪一样的颜色,赫连允的王刀据说叫作退雪波,取自北地传言中,挥斥方遒击退风雪的神人佩剑。 抽剑断水,收剑退雪。 如果世上真有退雪波,也该是这样的面貌。 掂了掂,还挺重,周檀很有自觉地把刀塞进了自己的腰包,叮叮当当一阵响,显然他家当还不少。 阿胡台目光灼灼,被他无视。 看来守墓人攻击的指令,就是有人击打神像的胸口处,说起来也是自爆,周檀伸手摸索一会,抠出一枚印章来。 “地摊上没人买的货……”阿胡台又说:“怎么能抢得你死我活。” 那是真佛印信,周围环绕着一圈流云的纹路,看起来居然有些熟悉。 “破月遗族,是不是用的就是这样的章纹?”周檀忽然问道。 “是……”扈从灰头土脸跟进来:“苍云逐月,是破月一族的章纹,但这里只有云,没有月。” 应该是月的地方,反而绘制了一片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纪」。 玉京纪家……的纪。 周檀恍然,没再说什么话。他早已猜到真佛是被创造出来的一个传说,但当真不曾想到,纪青会真的涉足其中。 这些人联手创造出了这么一个诡异的神,将自己的家徽融汇在一起,留下了这么一枚所谓的「神印」。 周檀捏住那枚印章的手柄,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冷淡笑意。 别挡我的活路,他那万事不顾的一颗冷淡心脏里,倏忽飘过一丝怨愤,更别挡……赫连允的活路。 —— 雪照山在回程的路上狂奔,一道白影,它蹄子一扬,直接越过中帐一侧飘带状的溪水,溅起一串水珠。 中帐戒备森严,巡逻队轮流绕圈子,周檀掀起沉重头盔,露出苍白的下巴尖。他跟撞到面前的巡逻士兵招呼,从马背上翻身滑下。 他没有直奔地下的斗室去取那幅《冶矿图》,反而轻而又轻地撩开帘,垂下眼去看赫连允安睡的脸孔。 英挺但没什么表情,按了按胸口,还有心跳。 他吐出一口绵长的气,用一种含糊的撒娇语气说:“怎么睡这么久?” 门外,陆承芝撩开中帐的帘子,一眼看见多了一个人,她脚下一滑,险些一刀劈下。视线清晰了,她立马端稳了手里的药碗,低声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周檀正伏在床榻一侧,垂着一对眼皮,他闻声直起身,眼底昏沉,“还不醒……”他戳了戳赫连允的脸颊,又娇娇气气地说:“这重甲真是重。” “走了……”看见陆承芝,他只说:“守着他。” “这就走?”陆承芝问。 “没时间。”周檀翻身上马,没回头。他风一样捞出藏在地下的图卷,又风一样卷出门去。 他急于确认这个答案,跑马跑得快过风。背影转瞬就消失,陆承芝放下碗,隔过垂帘道:“敢不敢赌?” “不敢……”赫连聿说:“我拿不了这主意。” “拿主意啊……”陆承芝忽然发笑,磕了磕手中的陶碗:“能给自己拿主意的还昏着呢。” 赫连允确实还没醒来,胸口的跳动平稳但机械,他脸色泛着青,看上去虽然还是个活人,气息却日渐微弱。 “辰砂……”陆承芝说:“我试了这么多法子,只有这一条活路能挣。” “我不敢。”赫连聿几乎从牙缝里吐出字句,她一向能拿主意,在凉州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但她不敢拿赫连允的生死做赌,这筹码太大,中帐里人人强势,却依然需要这枚定海神针。 “天塌了似的。”她苦笑一声,心里催促着能拿主意的人快些到。 天上阴云四处飘,偶尔还带些雨,周檀擦拭盔甲上沾染的泥渍,泥水中流淌着混杂的朱砂混迹,在身上铺成道道血痕似的印记。玉爪越过阴云落下,轻轻蹭了蹭他戴盔的侧脸。 纪青究竟在做些什么,四处搅浑水,好好一个皇帝,活成个搅棍。 周檀本无意管顾那些算计与筹画,但断定赫连允命数的谶言,分明来自这一团浑水。 头顶是北宸的方位,周檀握着缰绳纵马疾驰,他从另一条路绕回地下墓穴,腋下夹着中帐里埋藏无数秘密的——《冶矿图》。 冶矿冶矿,不如说冶的是人心。他似乎猜出一丝痕迹,缓缓抚摸发脆的羊皮表面。 阿胡台还蹲在地下墓穴里,猿猴一样的人团成一团,在他眼前呜呜嚎叫,阿胡台掏掏耳朵,最后也不知所云地嚎叫几声聊作回应。 周檀诧异,哭笑不得推开他,蹲下身来,低声道:“你听得懂,不是么?” 没有回应,只有阿胡台的嚎叫在回荡。 那守墓的人不发声,身上裹着的毛皮几乎和肉长在了一起,毛发遮住勉强能称作脸的一张皮,长久的静默后,他终于说:“是。” 阿胡台豁地退后:“活……活活活人啊!” “这样的铁,来自何处?” “雪……潭。” 那人的声带像是受过伤,又像是太久没开口说过话,交谈变成了几乎陌生的内容,他生涩地吐出字词,艰难地,将一个个词汇穿成句子。 第130页 雪,还是血?周檀怀疑地看向那方波澜不惊的潭水,看起来极深,他抛掷一颗石子,良久,咚地一声。 《冶矿图》里有金有银有铜,各色矿产都描述齐全了,却不涉及铁矿,周檀原本以为这红点指向的是朱砂矿,如今一想,似乎是……这血一样的潭子。 周围的红莲开得密集,周檀又问道:“你是何人?” “佛……”那人如癫如狂地大笑出声,肩膀不断颤抖,中风似的忽然倒地,他挣扎着,张开双臂大声喊叫:“我是佛,真佛!” “扯呢!”围观群众纷纷出声,是军械部的闲人们溜进来了。 周檀的神色越发凝重,因为他发现,这人根本没什么撒谎的头脑,他的语气,格外真实。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起名废作者疯狂挠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文章里不但有橙汁儿,还有鱼头哈哈哈。 皇帝:虽然我眼神不好脑子不好,但我热爱搅浑水。 大家假期愉快哇。 第76章 、天妃指 ——天妃指上世人死—— 围观群众纷纷咋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周檀打量他,看不见五官和神情,他能理解这样的诧异,至高无上的真佛替身,怎么可能沦为这样的一滩泥? 但更深的静默席卷心头,他已经猜出事情的始末,也自然知道,揣着一腔算计造神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什么生辰?”周檀问道。 “霜月……”那人哑声说,一边回忆,一边抖着指头抠挖地上的泥水:“霜月尾巴雾月头,冬去春来燕还家。” 果然,甚至不必再问。 但纪青如果清楚这是谣言,是编造出的破咒之法,又怎么会这样笃信呢? “南边现在的皇帝……”阿胡台忽然说:“不是文渊帝的亲子啊。” “你怎么知道?” “啊……”他说道,满脸理所当然:“燕云楼里都这么说。” “那……他是谁?” “济州王的孩子呗……”阿胡台掏耳朵,死命地回忆道:“什么临死托孤什么兄弟情深,反正他应该是文渊帝的侄子。你看那个纪,写得就和玉京纪家的纪不一样,那个啥,那个撇对吧。” 周檀愕然,这样的秘辛连他这样长在宫廷中的人都不知晓,北地的人,怎么一清二楚这捂在被窝里的家事? 燕云楼再怎么纵横天下无所不知,也太过了。 笔画果然略有区别,周檀挑眉,意识到这印章中的纪,或许指向那一支人丁单薄,如今和绝后没什么区别的皇室分支——济州纪家。 周檀来回摩擦印信,擦下一指头的粉末,零丁香气漂浮。那是一种胭脂色的粉末,雪里一点绯红似的。 早亡的济州王妃,据说就出自济州的造香世家,学得一手出入宫闱的造香技法。 造香,香! “人命脆得跟纸似的,风花雪月美人香,什么不能杀人。” 他忽然想起陆承芝念叨的话,心里越发惊悸,难怪纪清河被他如此视为眼中钉,不是嫡子,勉强算长子,文渊帝什么都算得到,偏偏对亲眷们,过分……心软。 心软到任人揉捏。 济州王这人,在周檀印象里,不过是个画像,活人没见过,死人也没见过,没人记挂他,更没人知晓背后有什么隐秘之事。 他性子温敦,据说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好人,闹得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年少慕艾,撕了自家的婚约,要去娶那位出身平平的妃。 阿胡台一拍脑门,出言惊人:“济州王妃最拿手的那支香方,不就叫雪融春吗?!” 周檀已经不想呵斥他怎不早说,这人脑子开浆糊摊,知道得不少,却想一出是一出,能不能记起来全靠运气,憨厚得表里如一。 匠人有匠人家的傲气和自负,自己的名号一定要留在作品中,济州王妃也是这么个脾气,能不能隐瞒不是她挂念的东西,她似乎要叫自己的名号响彻所有郡城,哪怕是……恶名。 周檀蹙眉,擦去指头缝里的香粉。那自称真佛的人还滚在地上,泥猴似的,不停抓挠自己身上已经不能称之为皮肤的那层表皮。 玉京城里遍地都焚春江花月这一味香,雪融春是被翻篇的前朝事,连零碎的信息都没能保留,那股缠绵入骨的味道早已消散,香方、配料、焚烧方法,一无所知。 年长的制香师或许还能一知半解,余下的,想破脑袋也绝无线索。 制香势必是一门弯弯绕绕的学问,周檀兀自倾身,再度问道:“见过天妃么?” 没头没尾一句话,那人却发病似的抖动起来,他疯狂摆手:“不不不,不认识。” 欲盖弥彰。 周檀不再发话,一阵沉默。 他曾在无数蛛丝马迹中得知,那脚踏红莲船的真佛,不是个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他有一平起平坐的妻,名唤天妃。 真佛不降世,率先转世的天妃,便是这一派教众的「救世主」。 “嫌王妃当得不够么……”周檀嗤笑一声:“要与天平齐。” —— “贵妃见你做甚?”周槿途问。 章丽华在后院秘设神龛,胆大包天地祭拜起,自己血溅三尺的情郎。 她似乎没了什么挂念,脸上的笑更少见,只有看见进宫拜见母亲的纪泊明时,才会露出几丝浅到看不出的笑意。 第131页 “很像……”她对周槿途说:“是不是?” “是……”郡主不留情面地答:“像得再过几年,不用你招,旁人也看得出来,你该庆幸他死得早。” “是啊。”章丽华垂着头,慢慢焚烧着手里的菩提叶,一股清淡的香气溢出。 “她怀疑我,认定有我的把柄,却又担心我有她的把柄,你说她全身上下都是把柄,怎么还怕……别人抓呢?” 宋贵妃是个狠女子,拿刀扎人不留情,身上背着的人命不嫌多,偏偏没人捏得住证据,说她真的做出过什么。 宫里流传的私密话都说她是谋害燕家女的真凶,却无一证据。 “妇人生产本就九死一生……”周槿途说:“没有证据,无能为力。” 新事旧事都是事,章丽华推回石壁,再用重重织锦帘子遮挡暗格。 她捏着手中串珠:“我见过当年的在场人,都说……” 她鼻尖微微皱:“都说她生产之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是从没闻过的味道。” “熏香?” “是,也不是……”章丽华说,她知道那所谓的神人送子,脚踩祥云来,流光五色香纯属牵强的街坊传言,与其说那香气是祥瑞,不如说是杀人不眨眼的暗刀:“在场的后来都上吐下泻过几天,只是症状轻微,不至于致命罢了。” 至于本就一脚踩进鬼门关的产妇,是拽不回来了。 世家中用香讲究,条条框框繁文缛节,势必不会随手剜一块随手烧,除非是有人赠礼,才会用上这不曾用过的新香料。 送香料的人是谁? 宋贵妃…… “害人命的熏香……”周槿途沉吟道:“什么熏香?” 闺阁中的香,害人命的刀,隐蔽得毫无痕迹,追查起束手无策。 郡主自小玩转脂粉,灵敏的鼻子能闻出每家香的区别,长在玉京城中的仕女们都通晓这门知识,燕家女自然也懂得,除非那味香,闻起来没有任何异样,除非下毒的人,是拿一味味道相近的毒,替换了某一味香料。 会是什么? 左手玩毒右手拈香,还都一门精通,是个人才。周槿途凝视章丽华,语带嘲讽:“贵妃?贵妃那脑子,带不动一双巧手呢。” 宋贵妃若知道自己被背后这样形容,只怕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佛龛中的菩提叶焚烧殆尽,清馨飘渺的气味,也残余得不剩几分。 “凶器……”周槿途忽而说:“是个拐杖,案子有眉目了。” “君安眠去。”章丽华说,指头尖上沾了碗莲水,一滴滴砸落下来。 —— 天妃的身份明明白白,眼前这位似乎还怕极了她。那位传言中香消玉殒的王妃只怕活过了不少年岁,一门好手艺,到处播洒。 她究竟有什么泼天的怨愤和怒火?要如此韬光养晦,如此绵里藏针还「细水长流」。 春庭月,周檀心里有了盘算,只怕也是她的手笔。 周涧安身为玉京城里的知名花瓶,纸上谈兵一把好手,一张素淡的单纯漂亮脸盘,搭配懒得争辩的没攻击性的好脾气,是没什么仇家。 但纪清河的仇家论斤称,她同那位济州妃,不定有什么离奇曲折的仇怨。 但赫连允,为何会被盯上? 纪青对北地是敬畏多过戒备,赫连钧对他而言是个敢怨而不敢怒的符号,年轻的大君做前锋跑马时,他在玉京宫中被师傅扯着耳朵念叨圣贤,悠悠众口,他知道自己比不过这位年少成名的北地君,也将一副宽厚的假脸拿捏得足够好。 周檀自问了解这位,他不至于有什么冲赫连允下手的胆量,除非踩上了什么不可触碰的痛脚。 四处都是不可触知的谜团,身子如同被裹进了一枚软绵的茧房,周檀微微吐息,掐着重点问话:“头风,气血倒流,是什么毒?” 他本没有指望能问出什么东西来,这位自称真佛的人似乎半只脚已经踏进黄土,半死不活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出乎意料,他嗫嚅半晌,大叫道:“是,就是——” “是什么?!”周檀迅速矮下身子,质问道。 “是清心丸。”他说:“好东西呢。” 周檀的眼神愈发烧红,他几乎从牙缝中吐出字句:“解药呢?” “既是良药,何来解药?”那人反复地低声说:“登天啊,登天去,登天去了,一步解脱。”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贵妃:听起来我像个把手,浑身都是把柄。 第77章 、红粉骨 天妃说啊……那是世上最香的东西; 登天去,一步解脱,如此嘲弄。 济州妃出身造香世家,平平无奇,按照惯例,几乎不会被视为皇子择妃的可能选择,但她「脱颖而出」,得了济州王的一颗年轻的诚心。 少年人的心思不易猜,磋磨没多久,这婚也成了。被吵闹着退婚的顾家女似乎对此毫无意见,两手一摊一挑眉,只说道:“不毁一桩婚。” 没人清楚济州王府中两情相悦的故事,但济州王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一场……瞄准了储君的刺杀。 尚未登基的文渊帝在巡查昌州的水路上被刺杀,最后丧命江上喂鱼的,却是济州王。 也难怪这王妃心里有泼天的冤屈。 周檀被一点灵光撞击脑袋,他了解文渊帝,知道他秉性如何,绝不会陷害兄弟,但济州王妃,心里蒙着「冤屈」和恨意,只怕在牛角尖里钻得深得不能再深,要搅翻了天,去<a href=www.po18e.vip/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复仇</a>,以牙还牙。 第132页 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纪青和纪清河这半路兄妹,做得比仇家还仇家。 周檀自嘲一声,手中的剑头几乎凿进泥土。 但无论如何,是毒必有解,它不可能无解。 “既然是好东西……”他压低语气:“什么料子来做?” “香……”那人拉长嗓音:“可香的香,天妃说啊——那是世上最香的东西。” 香粉堆里长大的,会觉得什么东西香得打动鼻子? 周檀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须得抓住,只听轰隆一声,那神像四处飞散,竟是炸开了花儿。 开花的神像崩得头掉了腿飞了,满目疮痍不忍卒睹,狐狸脑袋颤巍巍挂在脖子上,跟凭空挨了一屠刀似的。 带着朱砂涂层的碎块埋过周檀的脚面,他不动声色,拎起那位抱头鼠窜的真佛,纵身一跃,直踩半空的山壁。 他歪头,对视狐狸头,狐狸绿油油的瞳孔是两块上好的碧绿翡翠,隐约还能看见纹路。 他只觉得满鼻子乱窜的味道快给脑袋搅开花,分出一丝神,重新缠紧了鼻尖上的帕子。 腐臭味是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香得直冲鼻子的混杂味道,闻起来不便宜的香,堆在一起时,那叫荼毒嗅觉,香得「此起彼伏」,地下的喷嚏声惊天动地。 这神像只怕是在香粉水里浸泡过的,芯子里面还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料,没有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味道,这肚皮一敞,里头的味道浓得叫人窒息。 周檀手里的人不断挣扎,在这份离奇的味道中,又一次狠狠开始抓挠身上的皮肤。 他的外皮上,正不断有碎屑掉下来,扑扑簌簌下了雪,甚至神智全失,要拿双指去戳刺自己的双眼。 周檀扼住他的手腕,心里一惊。 那所谓的「清心丸」只怕是天妃控制别人的引子,这些人但凡有心违抗,必会遭受难以挣脱的痛苦。 那真佛已经在地上滚起来,在地上把自己戳成个鲜血淋漓的破麻袋,狐狸脑袋终于支撑不住重量,轰地一声,溅成碎片。 它落地的一霎,整个山口再度地动山摇起来。 —— “唰——” 拉满的金弓放出了第一支箭,插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之上,尾羽微微弹动。 雪原上寂静无声,穷发部的骑兵后撤,直到消失在边界线上,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望楼上的旗帜终于停休,风拨幡旗,卷成个皱巴巴的旗卷。塞思朵松开咬紧下唇的牙齿:“驻地的人来了吗?” 问出了口,她也立刻反应过来,哪里会来这么快。 大雪封山,这梨花潮一来,山道实在难走。 但穷发部的骑兵,未免太快了。平原上的路虽比山路平坦,积雪却未必见少,就算他们的马体重轻盈,也太快了。 太快了…… 她微微揉搓疲惫的眼皮,鼻尖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饭菜热气。 “开席吧……”她挑眉:“来了便打。” —— 神像塌了,露出背后的狭窄一间房。房里有灯火,一张榻一张琴,汩汩流着水的小池里,照样摆缩小的观景奇石,全然是南郡王府里的设置。 公主位比亲王,府里也这么设计,熟悉得让人发笑。 她拜的从来不是什么神,而是她丧命江上的丈夫……济州的王。 所有的心思都藏在这模仿旧日居所的方寸之间,香风吹拂,一派清新,死了也比别人干净。 石块还在扑扑簌簌地坠落,周檀挪开神龛上的泛黄画卷,亭台水榭,它抖动一刻,后门再开。 交错的地下道路出现,蛛网一般放射通向四方,狡兔三窟蝼蚁千路,天妃似乎最后也没用上这保命的路子,透过那垂下的尚未破损的帘,能瞧见一具人体。 芙蓉粉面一双柳眉,脸上没死透似的,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光泽。 离远了还有浸在骨子里的香气,细细飘过来——春庭月。她穿着一件素淡的水红色的长裙,双臂紧紧地环抱在胸口处,宝贝地抱着一什么物件,快要埋进胸口里。 金翠首饰、明珠耀身,连双唇都要合不合地微微张开,似乎还有气要吐,有话要说。 大剂量的春庭月,是当即杀人不眨眼的厉毒。死于一口气灌进大量春庭月的人,死后身上飘香,脸上还挂着红潮,连腐败都要慢上许多。 阿胡台在他身后咋咋唬唬,突然大声喊叫道:“死人!” 一声回音传遍,整个洞穴一齐咋呼起来。周檀身边瞬间空了一片,阿胡台猴一样跳远了,还支棱着脑袋喊:“死人啊——” 一帮全去咋呼死人了,暂时没人注意到死人背后,是一个,从未被中帐知晓的——地下工事。 周檀微微阖眼,不再发声,他的刀绳缠紧在腕子上,几乎在白得雪一样的肤色里刻下一道红。 这里是战场,这样纵横曲折的地下工事,竟始终未曾被人发现。 辛辛苦苦翻出了始作俑者的身份,却只能对着一具开不了口的尸首,周檀虚虚触碰垂帘,瞥见她怀中卷着一枚梅花小瓶,瓶口紧塞,几乎能猜出里面的灰烬是什么东西。 化成两堆灰,也要纠纠缠缠在一起。王陵里埋的那位,又是个什么东西?! 痴男怨女在帘子后面捆成一体,周檀兀自坐下身去,这是天妃最为重视的私密地,或许就藏着她把控钵头摩华的一些秘密,香方、线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第133页 “最香的……”奄奄一息的人咧大嘴笑:“最香的是人啊!那个婴孩、那个婴孩命可真好,母亲做了天妃侍,自己还能活这么久。” 雪融春楼、雪融春苑、管他什么雪融春,周檀眼皮一抬,直觉他在说赫连允,天妃侍是天妃亲信,养在身边的侍女,却也是……等级最高的祭品。 雪融春为名的建筑里都养着什么人? 琵琶女、歌舞姬,身世浮沉,无根浮萍,任她……拿捏。东舟的孤女们被她一群群地带来,一群群地送上祭坛,只怕是为了逆天而为,做什么复活死人复仇活人的可笑事情。 周檀没顾得上管她的筹划,既然毒是胎里来的,死去的母体带走了更多的毒素,剩下的势必能解。 但解药到底在何处?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眼看那位神智回来了半寸,周檀开口问询。 那人背靠涂满朱砂的墙壁,舌头伸长,呼哧呼哧喘着气,闻声却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出声:“死人啊,杀活人,大家都死了。” 他说得不知所云,周檀环顾四方,默默思忖。 红莲小舟被推进暗河,还系上了只有祭祀时候才使用的红绸,说明当日在进行祭祀,教徒聚集在此,不算难猜。 那交缠在一起的骨头,似乎也说明这祭祀是一场抛却体面的狂欢,纵情纵欲,无所拘束。 中途发生了什么? 有些骨头身上带刀,还是打磨得颇为锋利的刀,规制统一,和手无寸铁都穿红袍的教徒们,不是一拨人,他们忽然闯入,是为了中断祭祀? 虽然是统一的武器,却又不那么制作精巧,谁家的军队也不会这么松散,不是军队,却又有数量不少的武器,周檀微微按住额角,脚尖踩上泥地。 “你以为教徒们心地纯善一心一意,早就……分崩离析了啊。” 周檀已经懒得管这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变猴算什么情况,他是那场血腥祭祀中唯一存活的人,他身上必定有什么保命的路子。 周檀上下打量他,对面的视线同样在扫视他的全身。 分崩离析,内部闹开了花儿,怎样才能死得只剩一个?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最近比较多在周五日一更新。 假期去苏州摸了几天鱼,实在快乐。 第78章 、旧芙蓉 春庭月、赴良宵; 来路上,一路都是精心绘出的壁画。周檀回忆来路上看见的东西,眼底浮起一层灰雾。 吃什么喝什么,打什么杀什么,他懒于关注,只拼命回忆那边边角角是否燃烧香料,天妃降世往往脚踩流光,祥云一飘也看不清楚是人是鬼。 烟雾中绘制顶礼膜拜的人群,似乎人人头顶都有一丝香雾吹出的线,缠绕着延伸直至天妃指尖。 清心丸药,那所谓的好东西,几乎能断定是把控人心的机巧玩意儿。 但壁画上不会绘制她提炼药与毒的过程,也不会留存什么管用的线索。能开口的,似乎只剩眼前半人半鬼的这位。 这位似乎觉得泥巴比人更有趣,依然低头不语,指头上一片猩红。 “祭祀,然后呢?”周檀安下语气,缓慢地问话:“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什么?”他歪头,索性在地上用指头涂抹起来。 朱砂和泥水混杂在一起,周檀示意身后挤着的人去前方探路,等军械部的人飞檐走壁似的没影了,才蹲下身仔细端详泥地上的划痕。 刀剑的形状只刺神像下的女子,那女子被指头狠狠涂抹朱砂,抹出了一层血一样的衣裙,周檀懒得管的事情一向吝啬记忆,他全不知道济州妃姓甚名谁,但玉川江畔的一见钟情,他似乎当故事听过一耳朵。 玉川江上的造香世家也不过几家,在脑袋里翻翻拣拣似乎还能摸得出端倪,纪青对宋家的旁支似乎多有偏颇,他那一腔百转千回的懦弱心思,或许是在记挂亡母。 但宋家不酿香,周檀微微咬唇,看着那人走指飞快,在地上铺开了鲜血淋漓的一副图景。 谁家酿香? 暗河中漂浮着的气味远远传来,这地下的香气被驱散些许,那气味腥涩得令人发指,连这劈头盖脸的香气都难以遮掩。 “硫磺?”周檀遽然起身,他认得这味道,又腥又浓重,像战场上常年弥散的味道。 地下怎会有硫磺? 他听见急促的水流声,原来神像崩塌,机关直接放开了暗河中隐藏的货物匣,那里藏着数不清的硫磺,能炸翻天的剂量,就这么寂静无声地,掩埋在暗河之下。 那浓得如有实质的气味,或许也是为了,掩盖这弥漫得遮不住的硫磺味道。 地下的图案越铺越大,那人在手绘上或许颇有天资,流线表示暗河,凫水冲进来的那群人携带武器,中断了正攀向高?潮的祭祀仪式。 惊慌失措的人群被毫无道理地砍杀,血和肉变成滋养泥地的堆肥,但神像底下的女子并不动弹,甚至在等待有刀剑冲她刺来。 寥寥几笔,画出了四处奔跑逃散的人群,但那枚鲜艳至极的红色影子,始终呆在红狐神像的脚下,云髻高耸,两手抱着一枚细长的梅花瓶,珍之爱之。 —— 中州商会,烟阁。 城里这几天来,最为热火朝天的话题竟是拐杖,金明卫在街上鸡飞狗跳地找杀人的拐杖。 第134页 年轻的术士被送进了土,筑起矮矮的一道墓碑。坟前一堆土,插上两枝不应季的粉芙蓉。 陆承言捏下指尖的一层红,在浮着一层暗香的洒金纸上涂抹出一层似红非红的浅色。 后?庭中撒了香粉铺子似的,乱纷纷地散了一地,他蹙起鼻尖,只觉得地砖缝里都飘着一厘千金的香。 香得牙疼。 “闻香识人……”商蘅芝说,从信函中洒出又一捧粉末:“各家有各家的秘方,一闻便知道——” 话音未落,她疯狂打起喷嚏,骂骂咧咧地合上信函:“下三滥。” 味道确实是难以洗去的一重线索,那死去术士身上奇香无比,左右不能所有人都上街大张旗鼓地找拐棍,陆承言摸了几家的香粉,也没报什么希望,试探着开始比对起味道。 商小姐闲来无事在家敲碗,被抓了壮丁,只觉得蜜蜂都没自己这么勤劳不休,她顶着传说中能品千家香的灵敏鼻子,从早到晚,头昏脑涨。 “说这是香,确实是,但这味道实在离奇……”她一手抠着算盘头:“闻起来既不身心舒畅,又不怡情助兴,什么用处?” “等等……”她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毒!” 既有毒,又有刀伤,脑门上还被拐棍闷出了个致命的坑,这杀人的也不嫌繁琐,还要细细磨刀佐味下锅。 除非,除非杀人者,不止一位! 商蘅芝炮弹一样窜出去了,背后要是长了只狐狸尾巴,必定会甩开花儿来。 她一边嚎,一边撞进烟阁转角处的藏书之处,扑扑通通顶翻了一架书。 过一会,一只胳臂颤巍巍举高了,手里抓着一册泛黄的小卷。 “找到了。”她说,吐出满嘴的浮灰。 这藏书地看来许久没人造访,满屋子浮动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城里说万贯家财不如藏书万卷,万贯家财是有了,收书却像捡垃圾,统统是不上台面的私密话本,讲的全是离奇的前朝密辛。 似假还真。 商家的藏书楼建在城外的别庄,烟阁里只有几架子的杂书,总归没人看,灰尘都能埋没书皮。 那小册子在她手中高高举起,封面上歪七扭八写着什么传世奇毒,商蘅芝抖下一屋子灰尘,言之凿凿:“美人香,穿肠毒,春庭月,赴良宵。” “是被毒死的……”她说道:“只有这一种味道,和那死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方子……”她说:“这味道拼凑起来,一定一模一样。” 她说得确切,陆承言虽然半信半疑,也清楚商蘅芝的狐狸鼻子能闻到几里地外的「鸡」,他对折起信页,半晌不语。 “不查了?” “像有人……”他说:“引人来查。” 办案多少仰仗直觉,宫里翻涌的血潮从未停息,一条命往往能牵扯出几家隐蔽的心事,何况内政司前头插了一脚,直接提走了在证言里最为可疑的对象——章丽华。 内政司是皇帝的鹰犬皇帝的爪牙,而皇帝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地打宋贵妃的脸,即使他要袒护得宠的贵人,也要用个无损颜面的迂回法子。 他向后仰靠,唇齿间吐出一口气,混着个人名:“阎霄辰。” “谁?”商蘅芝竖起耳朵,再次吐出来一口灰尘,她死命咳嗽,问道:“阎什么?” 哪怕是商小姐这没心没肺的单调脑子,都嘬着嘴喷起气来,儿子们的名字各个清心寡欲,拎出来当法号都不违和,偏偏赠了这么一个张扬的名字,来配那张过分耀眼的脸皮。 也难怪京中风言风语多。 “阿,阿不是阿兄……”她擦去鼻尖上沾满的灰:“城里那传言,真还是假?” “假。”陆承言答道,便不再言语。他直觉阎霄辰笑脸之后有盘算,偏偏猜不出他盘算的是什么,恩宠加身风光无两,但京中新贵似乎别有谋划。 窗被风抚开,终于驱散浓厚的香雾,商衍之从马背上跃下,顶一头月色,拎二两烧鸡。 他神色自若地轰走桌前翘首以盼的商蘅芝,只说:“有眉目了么?” —— 献祭,献祭…… 天妃为何不逃,她分明是打定主意,想要一同去死! 干瘦的手指反复圈涂红色的女子身影,反复说道:“天妃。” 图像的最后,她撬下了轰隆作响的机关,将杀人的被杀的纷纷埋葬在这山口之下,没人知道她想什么,在巨大的冲击中存活的人,接着便在濒死之际,闻到了浓厚的香气。 那香气乍闻怡人,莲花佛国袅袅薄烟,那是极乐之地,顶着超度人的假皮。 春庭月,赴良宵。 难怪那些志怪传言中,都要说这春庭月,是见想见之人,完心间遗念的由头。 搁在从前那是一笑置之,周檀心里忽然发苦,他捏着鼻子想起自己一片空白的婚书,站直身来,踢开了满脚的硫磺粉末。 求死的保障是一层接一层,山崩地裂时没死的人,会被掺在炉灰中的春庭月毒死,命再大,出也出不去,哪里讨活路? 那人往表示自己的人形的脑袋上比划了一只莲花冠,意思是自己,就是受祭拜的真佛,他在狐狸肚子下躲过了杀人的刀,崩塌的洞穴也因为提前的设计没有危及神像,至于春庭月,周檀并不关心如何去解,但他凝视这百毒穿心的「真佛」,却忽然有一种极度荒谬的喜悦的心思浮上心头。 第135页 若这春庭月,是那「清心丸」的解药呢? 他闻惯了的春庭月里,分明就掺着点南芷草的味道,未必不是,没有可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第79章 、弥天香 一线浅极味道,却实在动人……心意。 明明近乎妄想,周檀心里却又弥漫起一丝生机。他破天荒地发现这上天不公之余,似乎终于要开眼怜惜怜惜自己,但峰回路转,背后是不是又一条死路,依然未知。 探路的人从一片灰暗的前方折返回来,传回来的信息居然是:这山下,已经被彻底掏空!一层又一层的蜂窝道路在地下修建起来,能想象一二,当年的蝼蚁们是怎么一群群地聚集在这里,办起一场又一场诡秘而盛大的祭祀。 壁画上的河流开满红莲,是否正意味着,红莲小舟密密麻麻,铺满水面? 一次次被送来的祭品都只是塞牙缝的前菜,按照他们杀戮证道的歪门斜说,天妃要的,不是一次又一次被送来的花季少女,而是……天崩地陷,一个不留。 她想复活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却又要把自己的命一起填进去,这脑袋瓜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以命换命? 掉个个儿,照样是天上人间不相见,她却还是要把那一撮骨灰,给硬生生捏成个人形来。 梅花瓶子依然在她胸口静卧着,显然谋算都是一场空,怪力乱神的事情确实说不清楚,但这堆灰真真切切,还是一堆灰。 人死灯灭,覆水难收,茶也凉了琴也断了,何苦? 但周檀全不想怜惜她的一腔心肠,赫连允还在中帐里躺成个半死不活的雕像,他几乎能听见燕山口下的马蹄和呼哨声,那是穷发部的骑兵,和他们豢养的猎鹰。 本来以为是道屏障的山丘,地下居然早就被凿空了,更甚者还有成堆的硫磺在这里堆积,如果对方对此知道一丝半毫,轻而易举便能直冲中帐。 届时,望楼、城门,统统都派不上用场。这流过千家血的地下,还要被新鲜的血液再次灌满。 “封门。”周檀掂起那位泥猴一样的真佛,重新向山道上折返而去。 入营的时候已到夜间,玉爪顶着一蓬雪白的绒毛扑到他脑门上,哼哼唧唧,两只脚爪沾满血迹。 绿豆眼里满是邀功的意思,它噗嗤一声吐出一口羽毛来,灰色的尾羽,显然不是自己脱落的,周檀向它飞来的方位望去,隐约有串起的火把,星星点点。 “立功了。”他抚摸海东青的脊背,声音疲倦。 地洞里捞出来的人被洗刷干净安置了住所,看样子年纪已经不小,鬓发发白,难为他还拎着刀跟人拼命。 那枚短刀在灯光下更是如水如银,灯光柔和,照射着如一层波光,渐渐地蔓延开来。周檀仔细端详,依然看不出是何地所产。 东海铁、海州铁……各有所长各不相同,但行伍里见多了,自然能分辨它们,这铁,与其说是铁,还不如说是银子,连颜色都出挑,凑近了看甚至像一弯柔情百转的月色。 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赫连允平日里装木头也罢了,现在倒是真睡成个不死不活的木头,戳都戳不出来个子丑寅卯。 窗外有人扯着嗓子喊,周檀按住鼻尖,冲着外面答道:“我在。” —— 陆承芝小心拎起裙角,擦拭指头上的药灰。自从她偷偷越过边境线已经过了数月,皇帝的眼线居然真的没再盯着。他或许有什么更需要注意的事情,没再认真盯着陆家人。 再不看重身外之物的人,也时常会被中州商会吓破胆。金子银子都当砖头用,钱倒不是大事,他们的分号无孔不入,连各地的隐秘私事都一清二楚。 “这人才,不去内政司……”她低声嘟囔:“可惜了。” 情报摞在她桌子上,大多数没用处。她要的是药方,千里寄送发来的却是各家的私家香方,她直觉这事情有勾连,但忙得脚不沾地,煎药的炉子还咕噜咕噜冒着烟。 周檀一走没消息,前几天只匆匆忙忙返回看过一眼,看的还不是自己。 这中帐里的事情一堆接着一堆,歪在舆图下的人,泼了一头的长发,像顶了个鸡窝。 赫连聿用一个相当诡异的架势虚坐在她的头盔上,半梦半醒地挂着一口气,她昏头昏脑解决了半打的杂事,刚闭上眼,火把在门前亮堂地烧起来。 她脑袋一磕,当即打滚起身:“什么事?” 递来的信挂着加急的火漆印子,过了燕云楼的手,竟然还走的是中州商会的路子,她没顾得上想这两家怎么会掺合在一起,两手一撕,呛了个昏天黑地。 太香了…… 整个中帐都被这奇异而浓重的香气裹住了,它甚至像是一层厚重的雾,密不透风地圈住每个人的鼻腔,赫连聿脸涨得发紫,上气不接下气地抖着这只塞了一指甲盖大小的香木的信函。 她说不出话,连喉咙里都灌满了香气。这香的味道算不上怡人,何况又过分浓厚,仅仅一个指甲盖,人仰马翻,猎鹰都要扑棱棱地到处乱飞。 陆承芝在满屋子的药气里破门而出,她缠几下裙角直接挂在腰上,两腿一蹬开始拔足狂奔,一里地转瞬就跑到,她撩开帷帐:“什么味道?” 帐子里一片狼藉,赫连聿抽风似的拿一根指头抠那香片,没人知道中州商会在做什么,燕云楼还横插一脚,千里迢迢,要把这么一个香得杀人的东西快速送到中帐来。 第136页 那块香木坑坑洼洼,像是被老鼠啃过,又像是受了潮,在什么犄角旮旯被扒拉出来的废料。 玉京城里的香都精雅而名贵,这样野蛮的横冲直撞的香气,从何而来? “信从哪里来?” “燕云楼的徽……”赫连聿捏鼻子:“每一地方都不一致,这是玉京来的。” 玉京城里要是飘过这样子的杀器似的香气,只怕满城的人早就闹得天翻地覆,陆承芝鼻子不算灵敏,但她是从小在药草中摸爬滚打的医家,南芷草的味道慢慢浮现,她牙齿一咬,当即开始四处闻嗅。 太香,人人掩着鼻子左顾右盼,只有陆小姐活像个猎犬,鼻翼不断翕动,将味道层层吸入鼻腔,再努力回忆里面的细微的味道。 她将脑门都贴上了那块黑黢黢的香木,脸色涨得泛起红来,这味道闻久了居然开始变了味,她竟然都闻得出那令人牙疼的春江花月的味道。 要说那玉京城里的春江花月,到处都有,却并非都是真货。 假货横行市面,能仿个三两分,就算是好货,如果能仿个七八分,那必然是人人追捧。吊诡的是,闻过这味香真品的人根本极少。 这一味香被人吹出了花儿,全因为传言里说,那海银莲们,全熏的是这味道,再久远点,不知真假的传言又说,丰宸世子那样的风流人物,挑剔得很,独独欣赏的来这一味香。 陆承芝知道这谣言八成最早出自商家那狐狸窝,老狐狸小狐狸们捞钱有一把,推波助澜卖货都是好手。 她想起商衍之衣袖上精致至极的味道,便觉得牙疼得要命。 但正事在这里扔着,家长里短是没工夫再扯,那味道时而清淡时而浓丽,居然混杂着各式各样的名贵香气。 “什么玩意?!”赫连聿瓮声瓮气。 “春庭月……”陆承芝的神情微微凝重起来:“春庭月,春庭月居然是这里炼制出来的。” 她火急火燎地冲回去了,携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香气,这香气遇风也不散,凝滞在半空中,良久,雾一般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极诱人的气息,莫名便像是情人耳语,缠绵得骨子酥软。 偏偏还拿捏着一股高傲的矜贵气儿,缠绵却不俗,凑近了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人仰马翻的局面开始变了,那浓厚的味道终于散尽,只剩这薄薄浮动的暗香。 蒙着鼻子的人们纷纷开始奋力闻嗅,只是一线浅极的味道,却实在……动人心意。 —— 塞思朵闷头大睡到夜里,被换防的油灯晃醒,她扒在窗口看周檀,嘴里嘟嘟囔囔:“什么味道。” 昏暗灯火,屏风挡住人,却露出一线影子,塞思朵往上爬了三寸,拉长嗓音:“说什么呢?这么隐秘。” 于锦田像被人踩了尾巴,炸毛跳起,他揣着算盘,像揣着自己的半条命,看清楚是谁,才松下口气。 周檀陷在自己的茸毛大氅里,下巴发白,尖尖的一把。 “可怜见的……”塞思朵想:“脸上的肉都陷下去了。” 二两肉花了许多工夫喂出来,熬了几个大夜,再次消下去了,几乎快凹陷。 也不是吃不饱饭,实在是心里挂着些没着落的事情,连眼皮里都有倦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老狐狸和小狐狸表示:打广告赚钱非常重要了。 第80章 、死复生 这宫中,心里没带点筹画的,才是命不长久的异类; 笔蘸了墨,刚落下几笔字,鹰爪子就跳了上来,沾了墨迹撒爪子跑起来,这只海东青或许是伙食太好,体积远超同类,又长了一层厚厚的浅颜色的白毛,显得整只身子都膨胀起来,炸开了花儿。 它歪着屁股在纸面上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一只毛茸茸的雪球。 周檀捏住它的尾羽,却也没有阻拦它继续在信纸上玩闹,爪子跳来跳去,层层墨迹晕染开来。 于锦田的坐垫没揣走,这时候遭了殃,一碟墨被一爪子踢下去,那还带了刺绣的软坐垫直接变成了黑漆漆的一团。 钱不是问题,他的指尖微微敲击,但中州商会这座金山,不能大张旗鼓地给北边填补军费,商家虽然狂傲惯了,不将皇帝放在眼中,总部依然还坐落在玉京城中,那是放给皇帝的讯号,意思是他们尚在管制之下。 皇帝不敢掀翻这艘纵贯南北的商船,却未必不能找他们的麻烦,何况软肋被掐在手里,到底受限。 周檀听全了早上诡异的事情,猜到穷发部的骑兵是在测验望楼的反应速度,他指尖微微按在桌面上,最后冲着塞思朵说:“只举红旗。” 但这事情到底说不通,测试望楼的反应速度,哪怕能得到准确结果,并不能给他们抢来多少先机,这短短不过几息的时间,足够他们来,做些什么? 桌上的铜锅还在咕噜咕噜地叫唤,塞思朵揣着空碗来,带着装满的碗离开。 表面的油水捞去,露出熟透的肉汤,软烂浓香,缀着一把绿意。 玉爪从他手腕上跳下来,小碎步子转移到锅边去,豆大的眼珠从东转到西。 —— 转给金明卫的案子尚未告破,从早到晚,人人在街上找拐棍,这案子离奇得叫人无语,阎霄辰仰倒在御苑水亭的软椅上,在将入冬的抽筋风里依然敞开三分领口。 第137页 他颈侧有一枚痣,是极少见的朱砂颜色,恰在筋脉流动的血液旁,快要破皮而出的一星红。 太招摇了。 郡主穿红,两个人整天对着「大红大紫」,深秋的宫里花叶半凋零,移了一批新草木,重新修饰得万紫千红。 宫里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位,只能放他招摇过街,而出了宫门,阎统领相当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宅在院中整日不出,出了门,转眼便进宫。 这御苑里的书楼几乎被当成了他阎家自家的院子,午后的光晕降落在身上,柔和的一层波光。 “拐杖……真的是拐杖么?”他微微眯眼,暗自沉吟。听见了站在身后的宫侍,小声轻唤道:“泊州王到了。” 泊州亲王早被皇帝扔到了脑后,他在玉京城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泊州又是个穷得出名的穷乡僻壤,搁在搅弄风云的人眼里,这位啊,是个连造反都没资本的主儿。 能翻出什么滔天大浪来。 “王爷……”阎霄辰依然未起身,散漫地问候了一句,继续支颐看水池子里的胖头锦鲤:“稀客。” 皇帝不待见纪泊明,更不待见他整日吊丧似的板着一张脸,穿一身无聊的皂色。 他好像天生就喜欢看风流招摇的人,看大红大紫的物件,连锦鲤都要应景地挑最红的。 纪泊明果然黑黢黢地站在门口,过于宽的身架子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泊州靠海,亲王身上好像沾了几丝似有似无的海风气息,潮湿,压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路过……”纪泊明说道,上下打量他一眼:“宫里的案子怎么说?” “一条贱命……”阎霄辰浑不吝地回答道:“查无可查,便放手了。” 纪泊明的眉登时蹙起,阎霄辰给他的感觉太诡异,像是两块迥异的拼图活生生对接在一起。他并不上前,眼神扫过,藏住一丝复杂的深意。 “听说是个拐杖。” “是……”阎霄辰答道:“头顶那样的一枚坑,只会是拐杖。” 纪泊明一怔,意外他居然愿意分享消息,但阎霄辰转过脸去,脖子上的筋崩出了细细的一道,指头上还捏着喂鱼的碎屑,轻轻一抖,成群的大胖锦鲤跃出水面来,争相抢夺吃食。 这些鱼有着红艳艳的鱼背,胖得离奇也不影响跳出水面的迅速程度,「拐杖」在纪泊明的脑子里盘桓一二,他拱手,一步步退出御苑,朝着皇帝宫中去。 他生母早逝,宫里也……没什么牵绊了。 阎霄辰垂下的手指微微停顿,宫侍识相地从远处凑近,手持银壶为他添茶,茶罐精致,绘制芙蓉,一派富贵气,是沄州出了名的雕工和味道。 他那眉毛没再向上挑,耳背被风吹得一阵凉,他抚摸怀中揣着的小炉,一阵浅淡的香气从中飘出。 到底除了拐杖,还会是什么东西?但看那泊州的亲王,能不能查出什么不一样的新东西。 这案子拖下水的,早不知道有几家人了。这位王爷,事事都要踩着皇帝的痛脚做,似乎皇帝喜好什么,他便要一身反骨地,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这宫中,心里没带点筹画的,才是命不长久的异类。 —— 燕山口下。 雪地上战马长嘶,陆承芝一手端手炉,一手拎汤锅,缰绳系在腰上,那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战马居然就这么被她一路驱策。 战马奔跑的速度极快,雪片从地上溅起,她远远扔出炉子,正中周檀怀里,喘息着说道:“春庭月。” 不谋而合。 “不管香方是怎样做的……”陆承芝跃下马背,缓口气又飞快说道:“道理都是一个道理,香是毒,毒是香,万家之毒同出一源,你不是懂得么?” “所以?” 所以天妃造香,为的是控制人心,她用的一直是所谓的「清心丸」,直到她临时之际,才为了一则虚幻的念想,点燃了致死剂量的春庭月,试图在幻境中,见亡夫最后一眼。 这致死剂量的香气,也直接为她解决了苟延残喘的幸存者。 而被稀释的春庭月,却恰恰是那「清心丸」的解药,于是这位—— 周檀记起被洗刷完毕带回来的那人,恰恰在两股对撞的毒药中,保住了一丝残命。 而运送祭品的地下暗河,虽然塌陷了一半,却依然能够留出一个通路,供他进出。 毕竟天妃亲信,才能得到一丸「惠及子孙」的「好东西」,天妃自己也没曾想到,会有人在崩塌的山洞里完好无损,躲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劫难,甚至能……重见天日。 这人身上,势必还有秘密!他究竟为什么有路不走,一定要不死不活地呆在那地下? 暗河中,分明有一条逃生的狭窄道路,他明明从那里频繁进出过,却依然要回到这不见天日的神像脚下,过着不人不鬼的离奇生活。 但没等两位喘口气叙叙旧,再说几句话,哨声从望楼处炸响了,马蹄声从远处渐次传来,几乎擂得大地摇晃。周檀几乎没稳住自己的身子,他闻声转头,火光亮堂。 肩膀一矮,扛上了刀柄,周檀顶着疾风快步走远,只冲陆承芝说道:“回去吧。” 沉寂已久的战场重新被唤醒,无数人或翘首以盼或抗拒的大幕就这么骤然揭开,在这个甚至称得上平平无奇的黄昏时刻。 第138页 后世将其视之为比肩二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但对身临其境的人而言,居然还像是个乏善可陈的黄昏。 塞思朵甚至先舀了碗汤,才一路嚼着半生不熟的肉糜,纵马穿甲,向着城楼直直地闯过去。 周檀登上城墙,这是他第一次撞见穷发部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 他心下诧异,纪清河到底是在哪里,撞上过他们,还将那些不传于世的军事机密记得那么清晰。 目力上佳,打眼一扫,一眼看见领头的是个熟人。 索克托…… 这位本该死在围剿的巷战中,被收殓在破月遗族的墓地中,再或是化成一堆灰。 周檀瞥见塞思朵狠狠咬紧的牙关,她眼里发红,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的狠意,周檀与她擦身而过,只是压低声音说道:“下次,不再心软便是了。” 分崩离析的破月部,多少流着一样的血,她是个将军不错,但心软之下,也不会冲着往日的族人多补上几刀,至于这位又是怎样从坟堆中爬出来的,只怕要问问——穷发部的手段了。 豢养鬼兵和他们脱不了干系,驱策不生不死的东西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周檀依然没摸清楚谜团中的谜团,这战场劈头盖脸地就拖人下了水,他拄着刀柄,下巴紧绷。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每天都被文献淹没了,希望没有越写越无聊,今天的风可真的是抽筋拔骨。 泊州王:没钱全靠浪! 第81章 、砂红桨 只谈钱,没人管你来自何处,要做什么掉脑袋的事情; 宫里的宴席开得晚,桌上坐着各揣心思的几方人马,阎霄辰握着腰刀从廊前经过,被皇帝轻声叫住,他躬身答话,并不上桌,领口的衣衫泻下,露出那点眼熟的朱砂红。 紫袍外系着束腰的甲衣,窄窄的一道,刀坠在腰上,刀把遮住了半边,他的发梢向后梳,露出干净的额角,宫灯一照,熠熠生辉。 纪泊明坐在皇帝下首,再不受待见也是先皇后的长子,这样的时候一贯有面子,他跟过路的赴宴者招呼示意,依然板着一张脸,连几分不咸不淡的笑意都欠奉。 赐座不能不受,皇帝给「新欢」留了个显眼的好位置,阎霄辰行了礼,规规矩矩落了座,隔几位身影,瞄见了一张生面孔——陆承言。 那人坐得规规矩矩,似乎想要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指头上那一点红实在显眼,南红在玉京城里并不风行,但这种不风行,偏偏是因为有价无市,京中人人挑剔,能磨出这么一枚精细的鲜艳的,不是将军家的风格。 商家人,他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宫里的宴席上人人都在闻风识味,耸着鼻子四处攀交情,陆承言不动,也不怎么搭理人,眉毛微微垂下,蹙起一汪倦意。 月上中天酒到酣,酒场上的人也不敢原形毕露,皇帝先走一步,身后黏着一群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一团。 他没带走阎霄辰,但临走时,居然还扔下几句话,授意坐在边角的他往人群中走一走,攀攀闲交情。 实在是不像皇帝平日里顾忌臣子们交头接耳的作风。 “商家……子?”阎霄辰压低嗓音。 陆承言神情微凝,但他不为所动,冷淡的脸上没挂什么意外的表情。 这事情要说是秘密,也确实是,但皇帝也多少知道他跟商家有点交情,毕竟烟阁这种凡人莫近的昂贵地方,对他开起价来,却少得可怜,金明卫里「骗吃骗喝」的,都能在这等地方蹭点新鲜食粮。 “不。”陆承言答道,遥遥举杯,不再讲话。 阎霄辰扑扑棱棱地混进人群,成了人群里晃眼的一道颜色,他平日秉行低调做人少说话的原则,真和人讲起话来,却也密不透风,圆滑得不落人话柄。 这颜色,实在难以叫人忽视,陆承言抿起唇来,酒液虽是上好的,入了口却没什么滋味,他孤身站在风吹门帘的角落里,身影被灯火的阴影照得分割为两半。 奏乐未停,宴席依旧,皇帝人是走了,场子里的氛围还松懈了一些,饮酒的插科打诨的放浪形骸,歌伎舞姬香粉乱飞,连带着通明的灯火,揉成一团化不开的浓稠。 「啪嗒」一声,一枚石子落进檐下的水池中,荡起一圈涟漪来。 纪泊明不知何时晃了出门,无所事事,手里一小堆御苑里撬来的红色石子。 “处处都精巧……”纪泊明说:“这宫中年年翻修,不少心思。” 他似乎意有所指,下巴扬起,不着痕迹地指向摘星楼的方向去,摘星楼的四角都飞出一道弯弯弧线,垂下长长的铜质錾刻花纹的风铃,夜风不起没什么声响,若是风大些,直接叮叮当当吵得四邻不宁,难为皇帝睡在离它不远的望仙楼上。 这位亲王整日里神出鬼没,长满了脚满地乱窜,真要找他时却抓不住半道影子。 陆承言听见他的话散在风里,垂头看向他盘在掌心中的红色石子,一颗颗磨得尚算圆润,红得发紫,一股朱砂的味道扑面而来。 井中填朱砂,什么离奇的由头? —— 「死人」复活,重新骑马上前线。山原上的号角声一波又一波地起,周檀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因为肉眼已经能看到,那奔驰在雪地上的成群的黑色战马。 战马低矮,速度却不差,汇集在一起,也是一道黑色的漫漫洪流。 第139页 每匹战马只载一位武士,通身上下都黑得发亮,但这人数确实称不上多,每人也只背一枚长弓,携带一个细细的,并不能装载多少箭羽的箭篓子。 周檀的手腕搭上了肩膀上的弓,他逃荒似的装了一铺盖的武器,喜新厌旧地搁下了赫连允的刀,揣着那把新入荷的短剑,在城墙上拉紧了弦。 望楼如约地加快了反应的速度,只有表示敌袭的红旗高高举起,在风里卷成个卷儿。 每人不过几枝箭,面对的却是军械部花费许多时日铸造的铜墙铁壁,但他们来势汹汹,像是别有计划。 —— 烟阁下三层,是商家的私灶,按照他们日思夜想都是赚钱的德性,这锅灶必须要物尽其用地开放,有几把闲钱的都能来尝尝少得可怜的份量。 毕竟物以稀为贵,越是吝啬的份量越有人来尝,添茶倒水都有讲究,凉风挂得门帘乱吹,今日大堂上,只停了一口錾刻花纹的铜锅。 屋里四角飘香,混着纯净而清淡的春江花月。余晴和自打进门就薅秃了自己的脑门,疯狂捶打于锦岩的胳臂,吊着一对眉毛,搞得表情十分诡异:“行啊,有闲钱啊,哪里来的私房钱啊?” 没人搭她的话,说来也是有意思,京城的显贵们,都爱在这里谈私事,谈多了不敢为别人知晓的私事,自然而然就造出了个密不透风的壁垒,连皇帝的耳目都受掣肘,这里似乎通行另一套灰色的规则,是个隐埋在玉京城池之下的——另一重世界。 只谈钱,没人管你来自何处,要做什么掉脑袋的事情,简直是个谋逆的不二之选。 陆承言折叠堆在案头的案卷,按道理这玩意不该出金明卫的大院,但皇帝忙着筹办什么「寻仙宴」,捞了一堆术士在宫廷中昏天黑地地搅事儿,这事情早已没什么人管,又一桩案子,即将被埋在故纸堆中,积上厚厚一层灰。 他心里依然盘算着一桩事情,那圆形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找拐杖的事情是告一段落了,金明卫里,现在是人人都见不得圆形的东西,门口的耍棍都被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但仵作振振有词:“这样的伤痕,只有拐杖的形状近似。” 任他被询问几次,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描绘伤口的图案摊在桌上,今天的私家菜不对外开放,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几位查案子的。 满地飞着的都是惨烈的凶案记录,那术士躺在摘星楼前的玉阶上,血从门口流到了玉阶尽头,脸找地,身上香气扑鼻。 商蘅芝被遣送出去看店,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窝在前厅,耳朵一支棱,听着门外的风声人声车马声。 她是真没见过偷偷摸摸做正事儿的人们,一来还是一群,各个要么夹着算盘,要么揣着书册和笔墨,一看就是过目不忘的算账人才。 她没涂抹自己的眉毛,也没穿不合身的男子装束,披了一件颜色相当婉约的曳地裙,腰带缠得像麻绳,只差把自己五花大绑。 今天一早就没人上工,这整个楼阁,都不如往日热闹,一群人往楼里一驻扎,只有翻页的细碎声响,甚至显得雕梁画栋都黯淡寂寞。 她趁着端茶倒水扫过一眼那案子,只觉得满脑子被圆圈晃得发晕,“找个圆棍子,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 她嘟囔一声,重新翻开自己消遣的读本,在椅子上蹲成个球。 “老狐狸……”她仰头:“你怎么看?派几个人上街找拐棍?拐棍也不是不能卖,市面上……” 商衍之拢着一身素淡的袍,将山上一路带下来的素饼向地上轻轻一搁。他身上有一层细微的檀香味道,是佛堂中常见的那种。 商蘅芝一脸狐疑:“上寺里做什么?拜佛啊,佛可不渡你这黑心商人。” 她支棱着脑袋等待兄长回击,却没收到回应,商衍之眯着一双狐狸眼,半丝眼神没给她,阔步过门。 “德性。”她翻出个白眼,继续听着门外的声响,耳朵微微弹动。 “什么事?”陆承言低声问道,也没拂开大剌剌按在肩膀上的手掌。 “红莲桨……”商衍之弯下身,说道:“听说过么?” 那是个几乎耳鬓厮磨的姿势,明目张胆的越界,声音也低哑,但屋子另一头的余晴和耳朵一动。 她一口茶水全喷出来,一边心疼贵得要死却被她漱了口的茶水,一面火烧屁股:“啥?红莲桨?!” 她像个地鼠似的突然冒出头来,声音撕扯,但金明卫的闲人们只是习以为常地停顿一下,便继续哗啦啦翻起手里的页子来。 红莲桨,猜也能猜得到出自哪里。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最近被作业搞得更新非常不稳定,翻滚鞠躬—— 皇帝:不怪我智商低,谁会想到有人偷偷加班呢?! 老狐狸和小狐狸真是时时刻刻铭记资本主义的剥削信条啊哈哈哈 第82章 、飞白石 ——宁杀地府鬼—— 那本来只是凑近了说的一句话,语气私?密,没想叫别人听见。 商衍之也没想到余晴和耳力敏锐到能听清,他一时没发声,整个大厅都像是锅盖被顶飞了,沸腾得人声鼎沸。 红莲桨在案卷中并不少见,它是钵头摩华经典的法器,总而言之奇形怪状,什么祭祀仪式上都能拿出来比划两下。 第140页 没想到居然是个杀人利器,毕竟没人见过它,也没人知道它长得像个拐棍还是个船桨。 商衍之的衣袖下半掩一张纸,纸张发脆泛黄,沾着相当浓厚的檀香味道,纸张的右下角按着一枚家主印信,是一个泛着青绿色的「顾」。没什么花哨的花纹,和商家人的奢侈作风背道而驰。 “顾?”陆承言问道。 “顾……”商衍之答:“我去了清凉寺。” 清凉寺,立在城外的山头上,和皇帝常去的桃云寺没隔多远的距离,香火不旺,名声不响,只有夏季最热的一段时间,有人冲着「清凉」的消暑名字去上几次。 山上的厢房格外清凉,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剩萧瑟风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 陆承言微微侧头,似乎有些疑惑这位怎么一时兴起要去拜佛。但这一个「顾」字落在他耳朵里,意思不言自明。 那纸上绘制一枚涂满朱砂的圆头器物,工整的字写在一旁,标注写为:“红莲桨。” 它有类似船桨的柄,却多了个拐棍似的圆头,仔细对比,确实和伤口一模一样,连花纹细节,都对得上号。 就该是它了。 陆将军本就一对薄唇,抿起时就成了细细一道线,泛着红,他蹙眉不语,那青绿色的顾家印信,堪称骇人。 顾家早被烧光,一把火过去,不该死的统统死光,哪里还剩什么活着的人,他神情紧绷,下意识歪头看向有答案的人,商衍之却抚摸他的唇,指尖微微用力,示意他……不要再问。 —— 帷幄一垂,人影一缠,远处的人声也听不清楚,烟阁的后院拾掇得比前厅更要干净,处处都讲究,处处都……昂贵,生怕财不外露,样样都要挑顶好的。 “要答案?”商衍之压低嗓音,极其刻意,连影子都密不透风覆上去。 “不……”陆承言说:“你那么多盘算……哪来功夫管?” “宁杀地府鬼,莫惹顾家子……”商衍之忽然道,讲了一句街头巷尾流传的胡话:“顾宴枝确实还活着。” 陆承言早已猜到商家只怕早就一脚踩进了这滩浑水,搅水搅得不亦乐乎,老家主他也在上个冬天里见过一次,穿一身火彤彤的狐皮裘,戴一顶毛茸茸的狐狸帽,活脱脱就是个大尾巴火狐狸。 玉京城里一夜兴盛一夜败的家族实在不少,但顾家的故事比别人离奇,人人都说是这家人撞上了祸星,才会在冬日里一把火,烧光整个宅院,一个不留全化成灰。 他的神思刚飞远,腰上一阵涩痛,连带着胸口也酸胀起来。 “说私事……”商衍之凑近说,分明已经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了,还能再狠狠凑近一点儿:“走神便罢了,怎么说公事,也走神?” 没人会在这样诡异的境地里说一本正经的公事,陆承言不上不下地卡在桌椅的缝隙里,前面灼烫背后冰凉,磨得他心里乱七八糟。 “顾宴枝……”他唇上一痛,含着混着气息说道:“在清凉寺……做什么?” 没人应答他,只有满腔的坏心化作上下游走的滚烫手掌。这只狐狸在床上椅上多半不会管人的「死活」,什么事情都会掐到最大化的利益,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捱磨一会儿,再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 但有答案,总是好的。 顾家人搅进这趟浑水里,说明当年那把火,和钵头摩华也有关系。 “莫惹顾家子……”陆承言微微叹气,知道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够胆做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她要做什么?当街刺杀皇帝?” “那倒不必……”商衍之轻微地吐气,没卸力气:“祸起萧墙,不好么?” 顾宴枝生在顾侯家,本来是济州王妃的首选,但她没怎么在意退婚的事情,更没对那位占了位子的王妃有什么意见,潇潇洒洒包袱一背,几年不见踪影。 唯独久违归家那一日,大火烧遍侯府,一个不留。说这一堆火不是冲她来的,街上都没人信。 她那人好热闹,爱交游,金碧辉煌花团锦簇的,总不会清心寡欲上山念佛,吃斋都能吃出病来的主儿,在那清凉山头上挖掘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没答案了,商衍之的力道过度,毫无分寸地中断了回忆的思绪,他只觉得这春江花月实在碍鼻子,浓得整间房都缠绵得化不开,像掉进一摊无着落的云中。 五脏六腑,早已飞悬上到空中去了。 —— 燕山关口。 索克托依然穿着巷战时的那身铠甲,半张脸上都是黑黢黢的灰尘,像是刚从土里被挖出来。 收拾战场时没人对他再多补几刀,但这境况已经怪异到没人思考他是否被留了全尸,他骑在马上动作顺畅,不像是死人,但肢体僵硬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也不像……是活人。 塞思朵无心管他是死是活,扳指下面长弓一拉,箭已经在弦上,力道大得尾羽微微颤抖。 “别拉。”周檀忽然说,他眼下一跳,发现战马上不死不活的那位,皮下泛着诡异的鼓胀,充了气似的。 一股腐败的气味漂浮在半空中,他按压鼻子,压低声音说道:“不要放箭。” 城头上罗列着的长弓纷纷收回,动作整齐划一。城墙下的黑色骑兵越来越近,一股静谧但压抑的气氛席卷在人人心头,但没有人开弓。 第141页 一旦开弓,箭锋难以回头,必定会产生难以扭转的结果,何况谁猜不出,底下这群半死不活的人有别的打算,他们,只不过是前阵,头彩还在后头,没揭面呢。 周檀攥紧手中的千里望,手臂上的青筋浮现出来,千里望照得清晰,能看清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和战马。 刺啦一声,箭雨齐发,带着倒钩的箭从城下射上来,试图穿透那极度顽强的铜墙铁壁,只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如众人所预想的——无用功。 没什么兵器曾经穿透过这矗立雪原间的铜墙铁壁,至少在它建立起来的十数年之间,所有的刀枪棍棒都算是铩羽而归,顶多留下一点摩擦的力道和白色的划痕。 划痕留了一层又一层,没什么撼动,劲头也不大,像是不痛不痒的轻抚。 但没等城头上的人反应过来,一声震天响,脚下的城墙居然开始微微摇动了,开始只是轻微的难以察觉的晃,紧接着整个山原都开始剧烈晃动。 一团黑乎乎的血肉似的东西被抛飞出来,眼看就撞上了向前倾的城门楼。 周檀能看见那团物什冒出来的汁液,像是干涸了一半的血,味道再次冲到脑门上,他终于知道这群不死不活的骑兵为何而来。 他们根本不需要拿剑和刀冲破这层难以撼动的壁垒,只需要…… 将之略略撬起分毫,将带毒的血肉抛掷其中,传播极快的疫病传入其中——一劳永逸。 人的肉身不是铁打的,撑不住这歹毒之极的疫病。 高过头顶的铁盾被举起,密不透风地挡过了这一波侵袭,但没等周檀想清楚这撼动地表的力度从何而来,城头再次轰起一声巨响,随之弥漫而起的,还有一层浓重的带有刺鼻味道的烟雾。 “硫磺。”周檀轻微地吐气,手腕上撑着一枚盾。 那地底下的硫磺塞满了整个暗河,偏偏没有人发现过,更没有人去考虑一丝一毫,别处究竟还有没有硫磺。 白石一炸,必定血流成河。再加上这难以处理的疫毒,中帐不可能抵挡得住。 铜墙铁壁开始晃动,包裹墙砖的生铁溅出细碎的铁屑来,硫磺到底是硫磺,白石里埋着人手难以生产的力道,哪怕是千锤万凿铸凿出的城防,都要腹背受敌。 一头是不断飞上来的血肉,一头又是被响动摇晃的墙头,偏偏又无路可退,通体漆黑的骑兵后退了几步,居然卯足了劲,像是要连人带马,飞越城墙。 他们之前,并不是在测算望楼的反应速度,而是……而是在计划着怎样将自己抛进城墙的那一侧去。 第一块,第二块,不成形状的血肉飞来,散成黏糊糊的一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最近实在太多太多事务和作业辽,尽量凑时间来更一更。 第83章 、铜铃振 ——竟是要醒了的意思—— 这些黏糊糊的血肉不知从何而来,裹着风声就「跳」上了墙头。 周檀侧身躲开扑面而来的血气,终于看清底下打头阵的骑兵。 那分明已经是个断绝气息的死人了。 刀伤从那人的右肩一路横亘,穿透了整个上半身,血已经由红转黑,呈现出一种斑驳的诡异色调。 只知冲撞,不知生死,自然也不会畏惧火炮了,简直是个刀枪不入的战争利器。 刀锋一刮,血肉四溅,但这血里肉里都有毒,没人敢让它们溅到眼睛或伤口处,城头上的弓箭停滞了一瞬,紧接着箭羽齐飞,一阵凌乱。 一张用来盖兵器的旧油篷劈头盖到脸上,周檀顶着滑不溜手的油篷,手掌翻出,刀锋就亮了出去。 他跃上城头,以一种轻盈但迅疾的姿态奔跑在掩墙之上,铜墙铁壁虽然是歪扭了一点儿,至少屏障还在,那些带毒的东西,大多都撞碎在了接近城头的高耸铁壁之上,散出片片碎屑来。 军械部倒还有些用处,周檀吐出一口污浊的气息,心道。 他默不作声地远望,能发觉自清晨起天气便阴沉,黑惨惨的浓云缠成一团又一团,透着一种沉郁的黑灰色。 天宇像是,一枚快要倒塌的破烂盆子,往下一塌,血肉飞溅。 往上投掷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停下一刻,城楼上也有了一瞬喘息,铁盾重新被支起来。 塞思朵眯起眼,一片碎雪打在她睫毛上,雪又开始,不管不顾地下起来了。 碎雪不大,但下得久,下得湿,是骨头缝里都能渗出水的湿。 周檀在城楼上撑得膝盖酸软,只觉得风一点一点地往里吹,没等他喘息着站直身子,对方居然再次鸣金收兵,带走了所有的战马与骑兵。 碎雪没多久就化成水,周檀摩擦脸颊:“都去,歇上一会吧。” —— 海州城外。 山头上的阁楼藏在重重竹林背后,周围戒备森严,往来巡逻的兵卒一天比一天多,赫连允昏着不醒,从中帐被转移到了有人守着的海州,药渣子是堆成了山,依然没有什么要醒来的迹象。 入了冬的海州相当冷,山头不低,种满各式树木,本该因此更冷,但温泉眼已经被凿通,阁楼里外前后居然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热雾,从地底下飘上来,庭院前后的侍从们都穿单薄的里衣,挑灯行走,脸上沉肃。 阁楼里没有坐着主事的人,但他们各司其位,且这里的侍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时常能看见缺胳膊少腿的,陆承芝能猜到这阁楼因何而建,处处讲究,处处都堆着成堆的药渣子,是个……休养治病的好地方。 第142页 她嘴里叼着一根南芷草,摩挲在外被冻僵的指节,指头上慢慢回温了,心里却没什么乐观的想法,赫连允昏睡太久了,这么久不醒,再睡几刻,天王神仙也拽不回来了。 她支着下巴,兀自撑着等待换班的人来替她,床头系线的铜铃忽然发出了细碎的响声,声音不大,但听来不啻惊雷。 那是为了观测病人才系上的一道线。 陆承芝当即起身,迅速推开虚掩的门,屏风后的铃铛还在断断续续地作响,她在这响声中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里间的床榻上,赫连允的指尖微微弹动,指头上带着铃铛不停地抖动,竟是要醒了的意思。 本该是个好事情,但陆承芝没来得及踩上鞋,便破门而出,她看出这不是吉兆,回光返照两行泪,一入鬼门关拖也拖不回。 马嘶声在厉风中骤然响起,她听见门外细微的破风声,抖开剑鞘,大声喊道:“平凉!” 两枚乌金弹丸冲她面门刺来,那小小的弹丸被她一掌扫开,来人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彻夜守在这里,更没想到她装备还算齐全,手里一把剑不说,腰上还缠着一节软鞭,是那种行家里手才会用的狠货色,带着一路的倒刺。 偷袭没成功,撞上脸了,面对面。来袭的浑身灰扑扑,像只没洗刷羽毛的灰色大鸟。 乌方从墙头跃下,如同一道鬼影。他身体极其矮小,藏在墙根处也不显眼,灰扑扑的一团,从那头张开双臂,竟然像一只大鹏一般,在空中滑翔上了——短短的一段距离。 “什么鸟人。” 陆承芝微微一啐,倒也没惊慌。她纵身一跳跟着上墙头,余光始终死死地盯紧那扇门。 她知道前线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后院的池鱼,绝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躲过去。 乌方朝她扑来,肋下发出几支锋利的暗箭,像是什么随身的小型机关,瞄准的是她只穿了浅袜的脚掌。 陆承芝半截身体已经歪倒,但她居然挂在了墙檐之上,用一个几乎对折的姿势避开了敌袭。 “起巫山……”她腰上打力,起身来,嗤笑着说道:“什么地底下的东西都要钻出来露露头。” “陆家女果然是陆家女……”乌方说道:“会拿刀。” 陆承芝显然没心思「寒暄」,也不曾冒进出手,她自知会握刀,但也没那么精通,撞上和刀剑共枕眠的杀手,不敢轻敌。 起巫山受雇于人替人办事,有人花钱买命,便有杀手收钱夺命。 暗箭被她一一扫开,乌方的身影眼看冲至身前,但还没等陆承芝做出什么反应来,墙头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两道暗黄色的光影一闪而过。 巨大的一对铜锤狠狠擂打下来,飞还没飞起来的鸟人直接被拍成了一张饼,发出的笑声直接被打断。 来袭被解决得甚至有些草率,陆承芝甚至没来得及盘算出什么招。她两脚叉在墙头上,神情一言难尽。 赫连聿仰脸睨了她半眼,一手一只铜锤,阔步朝前走去。走了两步,总算开口,说了一句:“下来吧,晒月光呢?” 天上半点月色都没有,一群燕子悄无声息地划越天际,列成一队,朝着更寒冷的方向逆着飞过去。 “怎么不派人向前去?”陆承芝问道。 “沉山已动,不必再调兵遣将了。”赫连聿答话说,也没再多说,露出一丝不再多讲的意思来。 她手里还掂着两枚沉重的铜锤,手腕一路绷直,显然对她来说,这武器,也过于重了一点。 沉山骑,花红柳绿没几号人,却没人小看他们,有钱,有能耐,成立没多久的一小支队伍,却在起初的几场大战里翻云覆雨,齐活地杀了个来回。 论弓,会用的不少,握刀,会拿的也不少,人人能揣一堆兵器,一手握刀一手掌剑,各个跟开杂货摊的似的。 “哪里来的锤?”陆承芝问。 “腌咸菜的……”赫连聿不咸不淡地仰头,又问道:“他呢,醒了?” 人是醒了,却带不来什么欢喜,赫连允开始时断时续地清醒,他太能忍,早习惯了一身伤病,还没到发癔症的地步,但脑子里全是前尘旧事半梦半醒,梦里一片白茫茫的,醒来时,甚至有一时半刻看不见东西。 这几乎能断定是回光返照了,年少时已经被治愈的雪盲都开始重新犯起来,陆承芝咬着干涩的唇,冬日里干燥,皮肤龟裂得几乎能渗出血迹。 大萨满神神叨叨地要说什么必有转机,赫连聿当他唬人,整日里脸上阴云惨淡,直接往关口一沓信一沓信地寄送。 她实在是坐不住,但又动弹不了,没人知道穷发部还有什么手腕要用,没一处地方不能留人。 困兽似的在屋里兜转几圈,一脑门撞出门去。 “亭烟……”赫连允忽然喊她,像是太久没开过口,声带已经开始滞涩:“你长这么大了,不必再教你做事。该狠心时,必要狠心。该……” 他话没说完,眼前的帘子被啪地一声打下来:“犯病呢,说这话。” 赫连聿哼哧哼哧走人,带走一连串的风声。 没人想听他遗言一样的话,个个塞着耳朵进进出出,揣着药碗来,端着药碗走,赫连允垂着眼皮,瞧见床头默无声息的一线银光——三尺水。 周檀的佩剑总不离身,歇息时都要塞在枕头下,剑穗滑落一旁。 第143页 现在被扔在这里,自然能猜到是什么意思。赫连允裹衣起身来,齐齐整整穿上甲,指尖轻轻敲打一声,一匹马远远地嘶叫出声。 “去哪?”赫连聿远远地问了一句,手里还握着两柄锤。锤头有血还有雪,沾得红白一片。 “燕山口。”他答道,翻身跃上马背,牵住了垂在马背上的缰绳。 指节缓缓地摊开来,从一个紧绷的冰冷的状态,慢慢地伸直再攥紧。 他是昏睡了太久,但头脑还算清醒,半梦半醒里还记得住事情。 中帐和穷发部缠斗太久了,虽是敌手,却熟知对方。一个南郡公子,人生地不熟的,总怕叫人,生吞活剥了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有时间来更一更了,非常感谢大家!年底实在事务太多,天冷要记得多添衣哇。 第84章 、卜生死 ——这生死未卜的一条路—— 赫连允没再丢什么话,拴上水囊箭袋,打马往前去,没多久就在遍地风里瞧不见影子了。海州城里点上了灯,成了遍地昏暗中,独亮的一片火色。 他带走三尺水,冰凉的剑头正贴着胸口的里衣,脑子里飞过无数这几日听见的只言片语,居然发觉这剑上在摩擦里慢慢热起来,心跳似的。 这里毕竟离燕山口还是太远了,有备而来的穷发部,又会留给中帐,多少时间? 没多少时间了。 “果然去了……”赫连聿说道,脸上神情不定,眉毛挑了又挑,最终还是慢慢地舒展开来:“一模一样的死性子。” 风卷着吹上三层阁楼,帏帘后的烛火噗嗤一声熄灭,有人拾着廊下的落叶,抬头喊道:“大公主——” 赫连聿没搭理,撮了撮牙,肩膀耷下去一会儿,又重新绷直了肩上的盔甲:“扫你的街。” “收拾收拾吧……”她回头冲陆承芝说:“都这时候了,拦着他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刻意松弛了下来,手指却不断摩挲着脖颈上的一条链子,银链子穿金线,下头坠了一朵小小的,精细的——琉璃芙蓉。 粉色的料子,打了九瓣,每一花瓣上都有錾刻的字迹,竖排,像是什么安康经。 她嘴里念念叨叨几句,盯着远处漆黑一片的燕山口,山路崎岖,她慢慢沉默下来。 这生死未卜的一条路。 —— 燕山口下的交锋时断时续,底下的人抛累了,总会休息上一会儿,上头密不透风的墙眼看微微裂开一道缝隙,他们正等这道缝隙,慢慢扩大。除了举起铁盾来防御,似乎没什么能做的事情。 周檀皱了皱鼻尖,觉得嘴唇连带着鼻腔都一阵干涩。燕山口上的寒风实在诡异,又湿又燥,一边湿得膝盖抽筋,一边又燥得唇上丝丝血迹。 不休不止地刮起来时,头昏脑胀,能像一把螺刀,直直钻进脑门去。昏昏沉沉,一阵眩晕。 他沾着雪水擦拭自己僵硬的脸颊,城头上恢复了走动的秩序,铁盾被层层垒起,越来越多的投石和箭羽被运送上来。 但周檀直觉不对,那群人退得太快了,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他脚下踩着的是城头的砖,明明该是水平的一块地,他的左脚,却似乎比右脚高了那么一些。 那是极其难以察觉的一丁点差异。 城楼在歪斜!而运送上来的一袋又一袋的东西,加重了这倾斜的程度,周檀意识到了目前尚不明显的晃动,这动静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他不再迟疑,拎着家伙事,只说一声:“跳!” 话音未落,轰鸣声乍然响起,整个防御城楼噼里啪啦碎成了块儿,生铁铸成的防御虽然坚固,这时候也没扛得住摧山裂地的硫磺,原来那地下暗河的终点并不在红狐像处,而在……这里。 周檀的眼前一片火光,他动作快,在轰鸣声还未开始的时候就跃下了城头,好在这只是最前头的一重关卡,里圈的城楼上听见了动静,忙不迭地举出了随风招摇的幡旗——敌袭。 周檀就地滚灭身上沾染的火苗,从轰轰隆隆的砖块中发现了灰头土脸的塞思朵。 她没有来得及破口大骂,风风火火地开始从当头掉下的乱七八糟的碎片中捞人。 那爆炸毕竟来自太深的地下深处,军械部这群掘地三尺土拨鼠都没发现的地方,隐蔽确实是隐蔽,但伤损到底有限,太深了,传上来的力量被削弱过,虽然震塌了第一重城楼,但尚有余地。 尚有余地,周檀咬住干涩的唇,当即出剑,格挡住了射来的箭羽。 城头上的旗帜微微摇动,发出了试探的询问。 “别开城门。”塞思朵说,压低了嗓音。骑兵卷土重来,速度变得……更快了。 扑扑楞楞的声音再次响起,黑漆漆的鹰群在头顶盘旋,像是一团行将降落的乌云。 鹰群鲜少成群结队地来,这群不似凡类的鹰却有秃鹫一样的作风,像是闻见腐肉的味道,直接俯冲而下。 骑兵没到,先要射猎鹰,周檀的弓尚未挽起,玉爪从远处的城头上直直撞来,血珠滴到周檀的鼻尖,他才意识到,这只贪玩的憨厚幼崽,翼展远胜对方,叫起来也不再是叽叽喳喳的清脆声音,它裹着风声伸开双翼,从周檀头顶掠过,像一枚打磨透彻的白色羽箭,撞得对方血液飞溅,羽毛成串成串地飞散开来。 “吃这么胖……”塞思朵说,有些惊讶:“也不是没点用处。” 第144页 穷发部的猎鹰全是乌漆麻黑的羽毛颜色,逃离的时候也成群结队,羽毛还在不停地掉落,活脱脱快要变成秃毛乌鸦。 身后的城墙门在示意中迅速开合,周檀撑住盘旋而来的海东青,它啄着自己染了雪水和血迹的尾巴毛,哼哼唧唧左右跳了跳,最后扒在周檀肩膀上,团成个团。 人和鹰都困得不轻。 “下去歇一会吧……”塞思朵说:“已经派人去探了,这地底下没什么文章能做。” “好。”周檀应答一声,沿着小路,回去找他许久未见的床榻。 —— 转过小道,落着几顶帐子,比别处安静些。周檀挨着塞思朵的帐子,她那半张床已经落了一层干灰,帘子也半挂着,显然不指望等人回来睡。 周檀放下沾了水沉重的靴子,动手去卷起积雪里的帘子,却发现它塞得密密实实,透风的漏雨的缝隙全部被裹紧,没等他发问,一豆灯火映入眼帘。太亮,照得他眼底蒙了一层雾水。 有人在,这影子的轮廓很是熟悉,倒映在屏风上。 周檀站在门口,一时愣住了,他摩挲两只手,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靴子倒在脚背上,倒出来一汪雪水。 “不认得了?”赫连允站起身说,将他轻而又轻地举起来,又按进怀抱中。 “不……”周檀忽然笑道,将下巴搁在熟悉的舒适位置上:“风停了。” 漏风的缝隙被修整过,没什么寒风再抽筋拔骨地吹进来,连风声都变得不怎么明显了。他被拢在怀中,有热度源源不绝地传递过来。 赫连允身上有极重的一层草药气味,周檀能闻出来几味猛药留存的味道,陆承芝没有欢喜雀跃地寄信来,想必这位,是撇开了「看管」的人,一意孤行地要向前闯来。 “只有你来了?”周檀说,垂下脸。 “不够?”赫连允却没回答,只用一种在这境地里有些轻佻的语气反问。 周檀没再说什么,他太困倦,何况有人抱着当枕头,于是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足够了。” “别再看……”赫连允按了按他明显疲累的眼睑,说一不二合上他手里摊开的文卷:“他们没什么新鲜的心术可玩。” 周檀像是立马卸下了什么背在身上的重东西,没多久就蹭着脑袋昏睡过去,连盔甲还裹在腰上,冰凉的一片。 疲惫是看得见的,连轴转了几个大夜,没人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周檀的眼下挂了一片明显的青黑色,但除了这一点突兀的颜色,他浑身没沾血,身上还带着一丝干净的干燥的撕碎雪夜的香。 那是长年的春庭月遗留下来的气味,是毒不是熏香,味道却比熏香悠长。 赫连允微微叹气,沿着铁绳扯开那依然有些空荡荡的甲衣,把人卷成个蚕蛹塞进毛皮中间,又扳正周檀耷拉下来的脑袋。 他刚想抽回自己冰冷的手掌,没想到周檀下巴一耷拉,半梦半醒,还拿下巴尖夹住他的掌心,磨磨蹭蹭。 “又要走?”周檀问。 “不……”他说道,在床榻一侧坐下来:“睡吧。” 灯火扑灭,呼吸声安稳,雪地也算是良夜。赫连允盯了他侧脸一时半刻,轻柔地摊开手掌,依然放置在周檀侧脸的位置上,要留不留的搭在柔软的皮肉间。 这人明明是个软芯子的汤包,赫连允心里一边觉得疼惜,一边却又知道,周檀太在意看中的东西,他眼里没有的人,再怎么大张旗鼓地蹦到他眼前,也会被当作蚊虫抚开,当若是有人入了他的眼…… 婚书上写了自己这么一个生死未卜的,真是「祸害」。 周檀的手腕动了动,在皮毛里翻了个身,彻底把放在身上的手掌按在了身下,半点逃脱的机会没给。 陆承芝是天半亮的时候抵达的,跟了几个侍从随身护卫,几个人全骑快马,身后拖着装满药材的轻马车。 马车在雪地上蜿蜒出几条线,最后停在帐子的边角处,裹着一股弥散的浓烈味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冬天可太冷了,漏风的窗外面嗷嗷的。 搞完这一堆杂事就能尽量多更新了。 秉烛长明 第85章 、照夜白 ——还真能发出点儿亮—— 天没亮,周檀难得睡得沉,寒风没像前几天似的狠狠照他脸上吹,被一层屏障挡住,只是轻柔地飘拂过去,消散无踪。 他撑着眼皮醒过来,天光大亮,胸口铺着一件厚实的新衣,没什么灰尘,干燥干净。 他几乎觉得是一场倏忽来去的梦境,但鼻尖轰炸了一股气味,马嘶声在窗外响起,周檀按紧额头,翻身坐起——一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再睡一会?”赫连允问道,一只手揽住他,原来周檀撞上的是对面的护心镜,险些硌得额头红肿。 周檀索性把额头朝别人怀里顺势一塞,模模糊糊地说:“不。” 这屋里升温,比早些天暖上许多,连窗外的风声都不怎么能听见,他的手足能舒展开,也没问什么别的话,只是扒在赫连允肩上,低声问话说:“毒……” “没什么事情了。” “开口扯谎。”周檀低低地哼上一声,但他知道这事多怨没用,陆承芝还在火急火燎地翻看医书,头发掉了大半把。即使是要争命,也没必要在这里多讲几句没用的话。 第145页 没等他滚几圈儿,再含含糊糊说几句话,响声在窗口上打响了,有人正敲窗。 陆承芝已经踩着风叩了叩窗,带着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药草味道。她只出现一颗头在窗户上,眼神阴恻恻。 “别在这儿难舍难分了……”她斜着一双眼:“城头上咬起来了。” “咬?”周檀半梦半醒去找自己的软鞋,他乍一听没怎么反应过来,只当是寻常的交锋,还没着急去穿外衣。 “是……”陆承芝抛下药碗,照着自己鼻孔里塞上两株南芷草:“拿你的刀。” 赫连允先走一步,分别时刻在他颈肩上轻轻擦过一股气息,那柄在地下搜罗出来的刀还放置在床头,像一泓凉水,明亮而柔和。 究竟是什么东西,周檀一头穿上自己的甲衣,一边心里沉吟,这料子实在奇怪,不是东海也不是海州铁,是什么铁? 城头上血水四溅,塞思朵狠狠闷下一锤,就地一滚躲开几乎滴到脸上的涎液,深更半夜鬼兵上墙,他们悄无声息地来,裹着一股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的铜锤个头不大,上头还錾刻降妖伏魔的经文,一看不是个战场上用的,反而是个装饰物,但装饰归装饰,用的是不掺水的重铜,挥起来照样虎虎生风。 “呦……”她看见周檀,甚至还有心思别过脸去戏弄一句,下巴沾血没擦,大嘴一咧:“这就起来了?” —— 玉京宫,南和正殿。 西沙的使团午间抵达了京城,宴会正热闹,觥筹交错,却没什么人说话,中间旋着一道人影,是个舞女,穿西沙服饰,长发油光水滑挽成发髻,用金珠子串起脑后的几股碎辫子。 西沙女舞如疾风,踩着鼓点挥动纱衣,半遮半掩露出一双眼睛,细细上挑。 这眼睛里汪着水,却也不怎么含羞带怯,西沙的女子在诗文里既野又烈,跳起舞来更是一阵燎原的烈火。 西沙那海外的歌舞之地,连进京耀武扬威地示个威,都要先跳上一遭。 那女子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指点过在座的几位,最后半空里滑动几下,指在阎霄辰的右手边,那是个没坐人的空位子,留给躺在病床上的清河郡主。 郡主抱恙,已经在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半个月,至今还没什么好转的迹象。 药是喝了一天又一天,统统没用,跟个纸糊灯笼似的,咳血咳得小脸一张金纸。 皇帝没让她拖着病体进宫赴宴,安慰着派去几位医师几箱子药草,宴席上照样给她留出个摆了碗碟的位置,怜惜的意思是做足了。 西沙女这手势显然是宣战的意思,满堂没几位女子,也都要按着南郡的风气顾忌身份,妃嫔贵人们相互扫视,章丽华拎着衣角还没起身,珠子打到眼前,桌案被缓缓推开,阎霄辰朝着厅堂正中走了两步,脚下还穿战靴。 他朝着正位上的皇帝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轻佻地凝视脚下还走着舞步的西沙女。 “阿辰?”皇帝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阎霄辰先解了刀,紧接着解了腰,露出束紧革带的腰线。他把练兵的甲衣穿在里面,松了松肩腰,摊开五指,是邀请的意思。 他早上还在望仙楼前轮值,刀没解,盔甲也没脱,朝服一披就上殿赴宴,偏偏皇帝一言不发,没人敢拿着「规矩」两个大字来置喙。 西沙乐官的鼓点敲得越来越快,不是南郡的调子,但他微微侧耳,没多时便捉住了节奏,左脚轻轻一踏,整个人凌空而起。 衣袍泼水似的抖开,南郡里男子的宽袍也都长得垂地,晃起圈子来和裙摆没什么区别,朱紫色的衣摆和西沙女的黄绿色纱衣缠在一起,整个大殿弥散一股难言的缠绵。 他穿的是没换下来的战靴,上头钉着什么生铁缀出来的东西,踏地出声格外响亮。 那女子也没露怯,飘飘露出一丝笑,拎起纱袖来,双足点地,一阵风似的,卷起层层的西沙香,吹到鼻头来。 地下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西沙舞女的鞋底上也串了什么会发出声音的精致装饰,不是什么金银铜,她用窄窄的袖半遮住巴掌小脸,只露出那双浓得有些快溢出来的艳丽眼睛,直直地擦过对面的人,再望向皇帝,甚至都没什么遮掩。 像两枚颜色香艳的铁勾。 啪地一声脆声,足尖撞在一处,地上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敲鼓的人已经停了,两人脚下的节拍却都没停下。 旋、转、蹬、踏。 西沙女的裙摆飞扬,擦身之时飞起,直直挂上阎霄辰束在头顶的冠,她捻起十指踮起脚跟,带着一丝浓笑摘下纱裙的摆,轻轻巧巧拍起掌来:“不愧是……” 她的官话含着舌头说,听起来反而有一丝粗钝的娇俏,话说了一半归了位,她卷起舞衣重新坐下,没再说什么话。只拿那双过分直勾勾的眼睛扫视四周,掀起几丝暗潮来。 阎霄辰踩着战靴一样回他的位置,呼吸加快了一些,他脸上多了几丝闷红的血色。 脱在地上的外袍被他重新拎起来,抖去浮尘盖在膝盖上,他后仰着拨弄桌案上的酒盏,脸上八风不动。 —— 宴会结束,照旧深更半夜,皇帝的车辇停在正殿之前,纯白无杂色的马匹已经候了不短时间。没有妃嫔伴驾,阎霄辰挎刀,落后他几步。 “代我……”皇帝登车,忽然说道:“去看看郡主病情如何?” 第146页 “是。”阎霄辰答。 “不可晚归。”皇帝放下垂帘,朝他摆手,语气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是。”阎霄辰冲他行礼,应声回答。 谁都知道郡主这病来得蹊跷,上山拜佛还好好的,下山途中就呼不上气来,侍从们着急忙慌地拖了几位太医,没人看出个所以然,只能东扯西扯,来一句冲撞。 于是她拎着包袱去了清净的别苑,卧在病床上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阎霄辰踏进门时,她正清汤寡水一身素,掂着长过手臂的一根银杵,拨弄廊下半死不活的海棠花。 郡主种花全靠天命,没人问连水都想不起浇,这别苑中还偏偏没几号人,只有一位乌漆麻黑的侍从蹲坐在廊下,焚烧着冬季用来取暖的炭炉。 乌缒…… 阎霄辰的脚底还在发出细碎的响声,脚下的铜盆里泼了满盆的污血,带血的鹅绢帕子叠着泡在血水里。他略抬眼:“造假也这么上心?” “鸡血……”周槿途答道:“同我的人,接上头了吗?” 他踢了踢靴尖,一枚带响的银色珠子轻轻滚出,那赫然是西沙舞女鞋底的装饰。 珠子是中空的,走路时会发出一阵阵的脆响,但他的战靴本就沉重,靴头镶嵌一串生铁片,没人会在意这一丁点儿的响声。 珠子是白银的颜色,但不是白银的质地,一遇到昏暗的光线,竟迸发出了相当的亮度。 “照夜白……”周槿途啧啧赞叹道:“还真能发出点儿亮。” 这珠子诨名「照夜白」,实际上不是玉石也不是什么银子,它是独独产出于西沙的一种铁,量少又难找,虽然不比玉石,也是西沙贵人们常用的首饰。 用白铁雕刻而出的发冠步摇,夜里仍能熠熠生辉,照得宫室亮堂堂,没人不喜欢。 但传说归传说,没几个人真见过它,西沙距离远,通商也是早几年的事情,这些关于西沙的传言多半被人当作故弄玄虚,听一句笑一声,过了耳朵便罢了。 据说,指甲盖大小的一颗照夜白,足够照亮千尺深潭。 作者有话说: 最近被杂活儿搞得头脑不太清醒,手感和思路都很生疏了。 非常感谢大家,努力调整中。 跳舞和看别人跳舞都很开心哈哈哈,杂事也不妨碍接着奏乐接着舞! 感谢在20211114 19:11:1720211120 13: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700360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双铜飞 “雕虫小技。” 珠子滚动几圈,最后停在火盆一侧,炭火炉子里烧的是取暖的香木,散发出一股不怎么清淡的气味。 玉川产出的鹅溪画绢被郡主扯来做帕子,沾了血迹就随手焚烧,绢面上似乎还有落款,是京中公子哥儿们附庸风雅,时常互赠的稀罕东西。 稀罕东西多了,也不稀罕了,放着放着放久了倒拿去擦鸡血。 这珠子实在太亮了,它在滚动的同时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与铜盆炭炉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悠长的铮鸣。 声消光灭。 阎霄辰还站在门槛处,他没凑近,也没走远,别苑安静,山头有温泉水一路朝下走,海棠花虽然是半死不活了,庭院里的温度却不低,隐隐约约能听见背后混杂的响声,有节奏,像是一下又一下的捶打声。 他没再侧耳去听,知道这位郡主的府邸各个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皇帝下令时没给他留下多少在宫外跑马的时间,算算往返时间也该走,龙椅上坐久了,没什么敢信的人,一到冬天纪青的旧风疾就犯了起来,犯起病来更不信人,不但宫门外要有人轮值,枕头底下还藏着一把短匕首。 论弄刀耍枪,这位皇帝自然比不过纪清河,但清河公主天生臭棋篓子,不懂这棋盘上的弯弯绕绕。 更深露重,金阊城头上投下高墙的锥形阴影,连路桥下的水都混成一团黑漆。 阎霄辰纵马入金阊门,官帽歪斜,望仙楼檐下的串风铃正窸窣作响。 冬夜的风不比春日,没什么迂回缠绵的悱恻,只剩扒皮抽筋的湿和冷。 这燕沉河水环抱的南郡膏腴地,一到冬季,实在是湿得膝盖骨发疼。他扣紧马鞍,放缓速度,露水从盔上连成一串地滚落。 没人能进望仙楼,皇后、贵妃、乃至得宠的贵人,统统一视同仁,贴身内侍都留在能听见响声的外间,这楼阁足足九层,高过摘星楼一尺,两侧各有赏景的台子,一面朝着灯火喧嚣的西市,一面冲着……水面上冻的燕沉河。 阎霄辰的靴尖触到门槛,他照旧拎着刀守在外间,隔一扇门,里间的灯火彻夜未熄。 —— 铜锤破风而来,在地下砸出两处小小的浅坑。第一重城楼是没什么再搭建起来的需要了,第二重城楼上不死不活的来袭者被解决大半,依然没人清楚这些半夜攀城墙的鬼兵是什么东西。 受伤不退,锤成碎片也不怎么流血,依然能行走打斗,但早已没有活人的气息。 城头上黏腻一片,几乎粘住行走的靴底。 周檀甫一上墙,便看见那两枚在日光下闪着金光的锤。他目力好,能看清上面的经篆,这一类降妖伏魔的经篆,总刻在长辈赠送的物件上,谁家会给孩子打这么一对沉得抬不起手的巨大铜锤?也不怕半大孩子活活锤死自己。 第147页 他淡淡收回视线,没再多想。天尽处的灰云堆积得越发多了,清晨起了一层厚重的雾气,裹着冬日的寒风席卷而来。 腰上的刀在满目雪色里竟然显得更为显眼,浅浅的一层,冰锥上了一层色似的。 远处的角声再次响起,重叠的马蹄声比前几日更为响亮,对方似乎知道赫连允这位劲敌到了,忙不迭要压上大军,一决死战。 周檀至今没见过穷发部的掌权人,只听说对方那一大家子跟人丁稀薄半点不沾,膝下子女能塞出个前锋营。 他半梦不醒地问过赫连允几句,没曾想这人垂下眼皮,只管用床上的毯子勒紧自己的脖子,轻轻抚过:“不记得。” “只管他用什么刀,弓法如何就够了……”后来赫连聿甚至多嘴补充说:“谁管他长相怎么样眼下有没有痣?” 话是越说越奇怪,周檀没再问这两位不靠谱的,但今日大军到了,他透过千里望,竟看见了一张沧桑的、半死不活的青白脸皮,这样命不久矣的一张脸,怎么还被活生生拖到了前线来? 传言穷发部的那位年纪不大,出生至今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年,能跟赫连氏这两尊「凶神」缠斗许久的,怎么也不该是这么一副站也站不起来的……将死之相。 塞思朵放下自己手里的另一枚铜管千里望,她的唇微微绞起,反而刻意避开周檀的眼,只说:“张弓。” 弓弦拉动的声音响起。 赫连允按住周檀的后颈,半遮半掩将他拖到身边。温热的气息正喷吐到他脖颈间,赫连允一手按住他弯弓的扳指,低声说道:“不必用那么大力。” 周檀松开发白的指节,抖了抖沾雪的睫毛。城墙上人人挽弓,但没人射箭,赫连允神色不变,依然盯紧了,那越聚越多的黑漆漆的穷发骑兵。 他身上的毒没解,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但看上去竟然没什么变化,没瘦也没清减,肩膀照样宽,照样能顶着那身压垮腰的重甲来回行走,看不出顶点儿病态。 跟座山似的,不骞不崩。 周檀按住指头尖,他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那层味道,哪怕他几乎有六七成把握春庭月能解赫连允的毒,可这前朝旧毒,早就埋进坟墓里去了。差一厘,谬之千里,没人敢赌。 大兵压境,风吹得越来越响,骑兵做先锋,后面跟着重骑,像座移动的城池,地动山摇,地动山摇…… 白石,白石! 周檀眯起眼睛,电光火石一瞥,赫连允已经瞧见了他的神情,摇摇地打出个安抚的手势。 看来军械部那群挖地洞的土拨鼠最近没吃白饭。 塞思朵折身去东侧,重甲随着动作响成一片,第二重城楼呈「凹」字形,管建造的军械部总有一堆套话讲,说这「凹」字易守难攻,东西翼相互照应,中部更是狭窄,能卡住对方破门的先锋军。 重弩在城头上安置了一片,对方早已用光了仅剩的硝石,不会再有什么超乎人力的东西,能撼动这第二重保险。 东西两头都分了点人,周檀放下手里的千里望,琉璃片上已经蒙上一层湿雾,天越发冷了,雪也将是要下到高?潮了。 他已经能看清楚底下投石问路的重家伙,但那位半死不活的当权人,怎么如此僵硬? 倒像是活生生被绑了来。 巨石被抛掷,生铁履带迅速转动,将外层的防护做得妥帖,但石头破风而来,带的不只是自身的重力,大力之下,破洞打出一片碎屑,东侧的女墙轰一声炸响。 破损自然是难以避免,只是这飞来的阴影不只石头,那一堆不是人也不是鬼的东西跟着再一次上了墙,混着一片人欲作呕的气味。 太难忍…… —— “砰——” 东翼,女墙上的砖石炸开一蓬,碎片稀稀疏疏落在城头。塞思朵掩住脑袋瓜,一头翻身跃下,半只脚还没下去,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傻了似的,还在爆炸的地方愣着不动。 冲撞来的力道带走了她的两枚锤,她一手在空中挥打,眯起眼来辨认那傻子。 刚认清人的脸,“娘的……”塞思朵破口大骂,左右闪避:“你个医女凑什么热闹。” 在手腕上下滑一些,那两枚重极了的铜块居然在陆承芝的手腕上停住了,她用两根指头,捏什么脏东西似的,将兵器扔回去,脚下疾奔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之上,一手舒张,挥出一片红云,那是粉末状的辰砂。 红彤彤的辰砂碰到了那些鬼兵,居然像水进了油,嘶喊声哀嚎声一时间不绝于耳,陆承芝身子一矮,一脚踹开一黏糊糊的死人头,嘴里发出了什么离奇的呼号声。 没什么音调,稀碎的曲儿。 但她嘴唇上不是笛子也不是箫,竟是一根中空的南芷草。细细的一杆草茎,被她用作乐器,那声音很细很碎,居然还能压过对方狠狠摇晃的铜铃声。 她人单薄细瘦,又穿白衣,站在尸山血海里,像半沉的月轮。刀倒是还没用上,刀鞘脱落一半,挂在她腰间。 塞思朵话还挂在舌头上,被冲她跑来的医女一手戳进两根草茎,鼻孔翻了天的酸。 这群鬼物的味道终于被压制下去,她重新抓回自己的两枚铜,发觉连眼里都看清了些。 “雕虫小技。”陆承芝从她身侧擦过,脚下一滩腥水。城头被她踩得如履平地,连四处乱飞的箭羽都没有干扰分毫。 第148页 轰上城头的东西也只知道撕咬,管他咬的是敌是友,守军似乎也养出了习惯,当头一剜,那些半死不活的东西会化成一滩水,再不能动弹,每个人都笃定,这制敌的核,就在那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头顶。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终于看到干完杂活的曙光了,忙完这一阵子就努力多写,手感真的是生疏了。 第87章 、击本阵 该是「鎏金之血」…… 陆承芝嘴里的草茎还在簌簌发响,她从城头跃下,当头劈开一只飞来的头颅。这泼脏水一般的行径终于停下,重骑近在眼前。 穷发部的骑兵不比瀚海铁骑人多势众,战马也低矮,行军慢上些许,何况王庭深入雪原之中,调动大部分兵马对他们而言,无疑自寻死路,但赫连允打眼一扫,对方这架势几乎当得上一句——倾巢而出。 连常年不出苦寒之地的中央驻军,都缀在重骑的尾部,向前一路推进。 事出反常,必定有后手。这倾巢而出的胆量究竟从何而来?! 他从周檀身上收回视线,那道身影踩着砖头上城楼去了,胸口翻涌的血气平稳些许,赫连允被磨了这么些年,也知道这点痛什么时候碍事,什么时候只是皮肉痛罢了。 没什么工夫去问前程,他单手旋起那柄长刀,远远地打出个手势。 这不过是短兵相接的第一日,对方竟然就大军压境,像是决意要一击必中似的,菜全上桌了,全不管什么顺序什么章法,只一个开席。 火炮轰碎西翼的女墙,又一阵鸡飞狗跳。南郡的军机秘要提过一嘴这新鲜出炉的铁玩意儿,比火铳声势浩大得多,但南郡花钱如流水耗尽心血,前脚才产出的铁家伙,自己还没用上,后脚就被穷发部推上前线,里头什么意思,一清二楚。 这战局本就是一滩浑水,何必再管谁比谁脏得少些。周檀鼻头泄出一点气,倒不意外,那操持火炮的人,看起来可不像北面的,连穿的靴,都精巧得很。 南郡人,八成还和京郊的中军造办府有瓜葛。 “赶尽杀绝啊。”他默不作声,剑花一闪,人头落地。一捧污血洒在他脚背上,热的。 已死之人的血还这么热,热得能烧起来似的。 神思没转,雪地上已经烧起了火,大君单骑在前,肩膀上翼展惊人的海东青低低盘旋,连穷发部都知道将君主拱卫在安静的本阵之中,唯独这群脑子煮浆糊的,不分将帅,但要搏杀。 谁见过这样不长脑子的打法? “塞思朵。” 周檀远远喊一声话,从城头一跃而下,雪地上早混成一锅粥,但他能看出阵型稳固,赫连允头顶的盔折射金光,此时便是个指路的标志。 弓握在手中,周檀绷直手臂挽弦,箭羽直冲那层层庇护的本阵。 一个半死不活的君主,却必定要被拖上前线,这里头必定有什么他一定要在场的理由,一个足够扭转战局的理由。 只靠弓自然是打不破那围拢在一起的防卫,雪照山撒开四蹄躲避对面的横冲直撞的战马,力道冲击,周檀坐稳,矮下身子。 城墙上的箭雨也不吃素,照着几个动手操纵的直冲过去。投石的操纵火炮的这时候是没什么功夫了,塞思朵钉在城头没动,手中的千里望不停左右扫动。 她又没瞧见那位神出鬼没属蛤蟆乱跳的医女了。 赫连允还在头阵当靶子,那柄王刀名叫退雪波,却是个金闪闪的模样,挥动砍杀,抛出一串串血珠时,竟然还撩起几缕金光。 不过这战局最苦的,还得算是城头打信号的,塞思朵接连几天没睡,眼睛还瞪得铜铃大,信号由她发出,再经过城头的旗帜打出,没多久,穿了盔甲的手臂就被这铜质的千里望坠得生疼。 “实心货。”她啧啧赞叹,手臂上青筋迸出,指头尖上的刺青像是活了,微微打着颤。 —— 风息一刻。 陆承芝鬼魂似的再出现时,居然已经凑近了那层层护卫的本阵。 她身量小,贴在战马肚子下头,一路都没被人注意到。那匹灰毛瀚海马也是个娇小玲珑的,跑起来四蹄如风,跟个灰皮耗子似的,丝毫不引人注目。 本阵有「金钟罩」,刀剑都冲外,全围绕着中心的主君转动。 那位主君坐着木质轮椅,眼睛紧闭,两腿下垂,半死不活。 周檀的弓跟着陆承芝走,他远远就看见医女打过来的手势。 灰毛小马兜兜转转蹭到了离本阵不远的地方,它前面还在人仰马翻地厮打,陆承芝忽然拧身而起,挥动手臂,扔出了一个小小的不显眼的包裹。 她口中的南芷草随之发出一声悠长的哨声。 周檀离得远,但弓架得稳,他一瞬间便读明白意思,长弓一拉,箭头直冲陆承芝扔出的包裹。 “砰——”箭头和包裹物两者相碰,惊天动地。 一场红雨从那包裹中泄出来,那竟然是磨成粉末的一整包辰砂! 没人知道战场上泼狗血似的撒朱砂是什么意思,连前方撞在一起的一群前锋都怔了神,显然没见过这手段。 没曾想本阵忽然响起一声杂音,这声音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折磨耳朵。 刺刺啦啦,不绝于耳。 有人追随声源去看,坐轮椅的那位忽然站起,两只手臂抽风似的四处伸展,他不断地嗬嗬喘气,两脚没动,也没法子动——脚下系着上百斤的生铁链子! 第149页 众目睽睽,最后他居然像个血包似的,轰然炸成了粉末。红黄色的粉末四处乱飞,一股陈腐味道跟着蔓延。 场景太吓人,连战场上的风都哽咽了片刻。本阵喧嚣一阵,一位穿重甲的武将逾众而出,他出声呵斥,平息片刻波动。 “真没意思……”陆承芝撇着细眉毛道,手掌拍两下:“成鬼了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统御百鬼啊。” 她脸上被箭矢刮了几道碎口子,身上穿的也是不合身的盔甲,肩膀一抖叮铃咣铛,本阵被她搅浑了水,但骑兵训练有素,又不缺濒死搏杀的经验,不过一息,便整列冲刺。 周檀也终于看见了那位,藏在已死主君背后的“真主子。” 穷发幼主,名为——阿骨雷。 灰皮小马嘶鸣一声,拔腿便往回跑,身后追着连串的追兵和刀剑。 它专找崎岖不平的坑往下跳,居然还顺畅地溜回了接应的人马里,一转眼又没了影子。 —— 玉京城,燕沉堤下。十里烟柳没了叶子,光秃的软枝却还能甩出点柔情似水。冬日有冬日的好,除了磨刀霍霍似的湿气。 于锦岩沿着游廊疾走,镶铁靴头铮铮作响,他没将游园新妆放在眼中。 初雪时节,本宜赏景,街上的郎君仕女一群接一群,嬉笑打俏,他没心思看,闷头径直往中央池子里去。 宽池子的水面已然结冰,残荷载了一叶雪,冒出头来。陆承言裹银狐裘,脖颈露出,里面竟只穿了单衣。 燕宜园,银装素裹不缺,温度却高,连另一侧的湖中央都冒着煮沸似的热气。 没人听说玉京还有这稀罕的温泉眼,八成又是人工开凿,富得流肥油。 一边是冰冻的水面,一边是蒸腾的热气,显得这冬天没什么存在感,结冰结得只是个过场。 “穷发部……”于锦岩站定道:“主君已死。” “死了多久?”陆承言问。 “一月有余。” “将军……”于先生走了三步拧回脑袋,欲言又止:“脖子上,多少遮点。” “如今是哪个主事?” 他敷衍地拎了一把自己的领子,柔顺的狐狸毛被打散,语气也敷衍,像是问个菜摊子谁管钱。 “最小的……”于锦岩言简意赅:“阿骨雷。” 阿骨雷,放在北地话里,该是“鎏金之血。” 陆承言微微偏头,脖颈上衣衫下滑,露出一点红,红得显眼又缠绵。 这穷发部的主君显然对最小的孩子偏爱多了点,剩下的儿女们一水儿「铜柱」「野草」「树枝枝」,这位低微侧妃所生的孩子,却敢叫板赫连允,名为——「鎏金之血」。 赫连氏里的名字起得各随心意,全看父母爹娘的心情和大阏君天马行空不靠谱,偏偏北面都知道赫连允的乳名就叫「凭金」,这话里话外都有文章,穷发部虽说储君没定,意思也差不多到了。 只可惜,这位曾驰骋苦寒之地的狼主实在没曾想到,有人,没甚耐心……也等不住。 被自己的亲儿子一把拧了头,还做成了这么个阴诡的——活神像。 主君被轰成了碎渣子,连收尸都没地方收拾,穷发部先行鸣金收兵,阵势严密地退回雪原深处。没人追击,小旗一打,中帐的兵马一样退回。 周檀勒住缰绳,在城头下兜转一时半会儿,一匹驴子似的小灰马撒丫子跑出阵列来,摇头晃脑不着调,嘴里还不知道从哪里叼出根骨头似的东西,它跟周檀擦肩而过,背上驮包袱一样,还驮了个人。 白茫茫的雪原上转瞬便恢复空荡,雪地里横七竖八埋下人头和兵械,收拾战场的车从城头下拖出,去翻捡那雪地上遗留的尸首。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最近可太忙了。 第88章 、掷单双 是单是双,但见真章; 帐子里多了个人,狭窄的空间空气拂动。 周檀捞了一盆水,掂住了赫连允的领子,将鼻息凑在他眼前。 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脸是没受伤。周檀拧干帕子,贴近了看那铺满了躯干的刺青,是一只鹰。 它脚踏流云,纹路都走在穴位上,颜色却似乎比往日转深了些,青里透紫。 “别这么盯着?”赫连允吐气。 “怕我做什么?”周檀仰起脸,饶有兴致,刻意凑得更近。 赫连允拿手掌按住贴近的发梢,有一股浅淡的迂回气味,依然是春庭月。 春庭月啊,这味道缠绵得像个一触即破的幻境,又甜又香,却指向着一条昏暗不明的死路。 人人都抓紧时间在这空隙中补眠,巡回士兵的脚步声还在外头响。 帐篷小,凑了两个人在床上,连呼吸都密不可分,两个人都没在这难得的余裕中歇息,反而有今天没明天似的,上下打量着对方,鼻尖贴紧。 周檀甚至还刻意上下磨蹭了一阵子,话里嘟囔一声,别有余意:“夜里怎么这么冷。” —— 天上有流星,星盘在地上快被磨出包浆来。能掐会算的几位斗成红眼鸡,大萨满几夜没合眼,独占一小山坡,头顶夜风,直面苍穹。他那破麻烂袋似的裤扯破了几道线,呼呼刮小风。 够冷的…… 观星人一向能从那亘古未变的长夜里找出些答案,或者生,或者死。星盘轮转,乾坤落定。 第150页 玛风扯着自己的两枚长辫子,往手掌心哈热气,最后忍不住似的跳起:“老师,赌一局吧!” 陆承芝的帐子里煮着一锅水,这位医家天天做的是吓人的歪门邪道。 那锅原本是灶房放来煮水熬汤的,现在居然飘了根——骨头。 大萨满一拖二,三个人拴成一串蚂蚱往陆承芝眼前晃。就算他们推断春庭月能解此毒,也还要看这前朝旧毒,能不能被重新复原。 毕竟太久没人使用,也算是「失传」,用此毒的地方,还都是幽深宫禁无人处,太阴私。 四个脑袋扎在锅沿上,雾气飘起,神情模糊。 南边确实是给了一张不知真假的方子,连用料都一并拿商会的车运送到达,但这是全靠中州商会用鼻子闻出来的配料比,陆承芝搅着勺子闻味道,细眉毛缠成两条黑绳子。 这味道太浓太杂,呛得人欲生欲死。她咳嗽个昏天黑地后,终于闻出一丝半毫的端倪,她一向不待见商蘅芝。 觉着这纨绔寻欢作乐诱拐自家人,仗势欺人仗钱胡闹,却不得不服,那一只狐狸鼻子,能闻着几里地外的鸡。 “春庭月即是解。”陆承芝最后断言,她白天千辛万苦混进战场,杀敌纯属次要,为的只是一根黑紫色的骨头。 穷发部的主君在众目睽睽下炸成碎片,一把灰都没留下,灰皮小马带着她冲刺搏杀,从层层戒备的地方掏了根骨头回来。 这操控炼制活神像的法子,分明就和地下的「清心丸」出自一家。 看来济州王妃是不藏私,玩毒玩得产出颇丰,还十分「大公无私」,愿意拱手送给别人杀人用。 —— 夜里风凉,偎在一处居然能烫起来。赫连允横着一根胳臂,虚虚悬在周檀的脖颈上方处,医家能拿出来的救命的方子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反倒像杀人的手腕。 周檀侧转过身去,半扎起的发束泼水似的散成一片,声线倦怠,他问道:“陆承芝说了什么?” 探出的那指头尖上有一枚痣,平日里不大显眼,如今卡了一枚严丝合缝的扳指,在黄金镂雕的缝隙里,却显眼起来了。 生辰金融成金水、凝固、打薄,用细细的箔片蘑出这一只鹰,连羽翼的弧度都能贴紧他的指节。 显然雕刻的人上了心。 赫连允话没说全,只说:“以毒攻毒。” 周檀的鼻腔一松,泄出来一声喟叹似的气息,没再追问,反而唇齿一松,照着人再凑上去了。 这次不再是个一触即分的触碰,先动的是舌尖,紧接着推进去一股浓厚的混杂着春庭月的吐息,相当缠人。 他拿手腕抓着赫连允的衣领,没用什么劲,却也一直揪着不松手,两根指头扯得衣摆起了褶皱。 一时无话,只剩下细微的声响,唇舌都磨蹭在一起,吐息热得能将人化开,再不分你我。 “赌不赌?”赫连允没将舌尖退出来,说话自然含含糊糊。 他贴住周檀的额头,问话也简短。说的是他自己的命,语气倒还没什么变化,不像把这条命当条命。 “赌。” 周檀答道,牙根里漫上来一丝腥气。他实在没在意过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这患得患失的感觉既新鲜又陌生,哪怕是周槿途,一心想要往宫中去走「死路」时,他也没感受过这种浑身战栗的漂浮感。 周槿途是个娇贵的高门郡主,再怎么有野心有手腕,终归没见过战场。 赫连允远比她更善应对这些事,偏偏……太怕,像有什么东西剜进天灵盖,脑门都疼得发苦。 将全身的血中,都注入这一剂天下至毒,闻所未闻的治病法子,不像是救命,像是速死。 以毒攻毒,九死一生,求的就是这一个生门。 周檀卸力,一脑门扎进别人怀中,垫着苍白的下巴颏,被完完全全裹进怀抱。 “睡吧……”赫连允道,垂手抚他的眼皮,另一只手臂环绕过去,轻拍他绷紧的后背:“再睡上一会儿。” “好。”周檀的手指压根没松,他那穿单衣的肩膀轻轻压下去,还绷着根弦似的,不肯松懈。 天光熹微,日光没上山来,陆承芝顶着一双漆漆黑眼圈先出现,她在门外欲盖弥彰地嚎了一嗓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觅食去。 灶房像是闻到了什么山雨欲来的味道,早上也没敷衍,锅里碎葱起伏,织成一片香浓的绿意。 一声嘶鸣,这地界不养报晓的鸡,也没人负责敲更,但有战马代劳,天还没亮就踢踢踏踏叫出一片嘶哑的声音。 周檀闻声翻身,眼底一片清明,夜里他似乎没怎么睡熟,醒了也先垂下双臂去抱眼前人。 赫连允自下向上地看住他,勾起了些微的不甚明显的笑意,话没出口,周檀也没给他什么机会说话。 脑门一磕,那是一个绵密的,比往日疯狂多的亲吻,几乎能尝到一丝半点的血腥气。 骨头里流着春庭月的人,居然连舌尖上的一点血都掺了蜜似的,叫人浑然不知归路。 太急切了,急切到不像他,周檀那两支胳臂绞得也太紧,几乎没有喘息的契机,赫连允仰面朝上,也只是回应他,压得急,鼻头快要撞出来一声闷响,他乘在身下的腰腹上,随赫连允的动作被缓慢托起。 压在一起的唇齿倒还使劲贴在一起,再用点力气估计能撕下半块皮。 第151页 “嘶——”赫连允轻声溢出一口气,哭笑不得。他的双手还摊开放在周檀的腰间,心里是不舍,手上越发用力。 “行了……”一声喝止适时地就这么穿插进来,十分恼人不留情,陆承芝甩着巴掌狠狠敲门,像是知道里面正千钧一发,嘴里吸溜吸溜,吞下早上啃下的半张饼子:“够了够了,别再往下头走了。” 周檀顶着披风出门去,下巴颏上一片红晕,既然要赌,拖着没意思,帐前的杂活统统要由他过目,军费军械处处花钱,中州商会必要有他这个中间人的私章,盖下章,才有钱,来来回回光盖这一枚章,都能花去不少功夫。 大萨满直接拿头撞进帐子,忙着去摆设什么融毒放血的家伙事,玛风和玛霓一对门神似的,揣着袖子,在门口蹲成对称的一对。 陆承芝站起身来,手里捏碎草茎,随手揉了揉周檀的脑门,招猫逗狗似的,说道:“行了,等人醒过来,想怎么缠怎么摸都成。” 周檀却没驳斥她轻浮的话,只是端平了肩膀,撑住那只落下的鹰。 海东青羽毛上沾了点血,它轻抖尾羽,将胖脑壳整个凑来,上下地磨蹭一阵子。 “赌。”周檀重复道,一锤定音。他往肩膀上一摸,一手碎羽毛,这只鹰脱毛脱得不少,也没见变瘦,敦实的身子上下一跳,本来紧绷的肩膀到还被颠得使不上力气。 是单是双,但见真章。 海州的猎鹰与众不同,尾羽是一种稀罕的金色,飞行起来便是道道流光,极像是在什么贵重金属里浸泡出来的色泽,这流光近在眼前,至少意味着——海州的援军,要到了。 他肩膀上顶着只肥鹰,踩着战靴往城头去,巡回的兵士们换过几班,被轰碎的墙面,也修补了七七八八,只等大军。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非常感谢!今天住宿的附近被暂时隔离了,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 橙汁儿:试药吃人打鸳鸯哈哈哈 第89章 、八日线 ——应战—— 南郡的火炮确实强悍,不愧是挖空内帑的中军造办府出品。 城头上的工事被炸得稀稀拉拉,夜里修墙,白天挨炮,中间都没个歇息的缝隙。 两方对峙的「默契」还在,只因被敲碎了一张底牌,穷发部恢复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没再拼命似的大军压境,只是派出这一尊移动炮台,远远地定时定点地扔上几枚炮弹,赶工一样。 “中军造办府……”周檀矮低身子,在城头上甚至找了个窝坐下去:“不可能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事。” 中军造办府是睡在银锭堆黄金窝上的机构,挖空内帑不说,朝堂戏称连那皇后嫁妆,都倒进去完。 拿人钱财未必尽心,禁军的牢骚从来不少,说这造办府有钱没处花,能捣鼓出来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事。 话音未落,那尊炮就哑了火,哼哧哼哧喘气似的,不再动弹了。 周檀从城头的凹陷处探出半个脑袋,凉风过境,他的双唇干裂,被风吹得漫上来一阵混杂疼痛的痒意。 没人知道这阵线会拖多长,会有多少人被牵扯下水,倘若北边的人看出中军造办府也下了水伸了手,南北界线,这本来就薄冰似的一道平衡的壁垒,势必会被再度打破,几十年的心力,付之一炬。 “手伸这么长……”周檀摩挲手指尖上的扳指,声音几不可闻:“舅父啊舅父……” —— 玉京,燕宜园。 金明卫的案子查了不少,各个背后藏着一张网,高门大户,欺男霸女贪赃枉法,被窝里遮掩过了的事,又被一些看似微小的案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毕竟贵人事忙,未必觉着菜贩丢几筐子菜,能牵扯到自己身上。 偏偏邪门至极。 大理寺善作遮羞布,但小案子尚且没移交到他们手中,就跟个雷似的,在街坊朝堂上开了花儿。 打一炮挪个窝,风口浪尖也没人上街找拐棍了,钵头摩华的事情还没理清楚,皇帝的态度却一日比一日暧昧起来。 金明卫倒是没人搭理宫里的贵人,管皇帝有没有查案的意思,一门子走到底,总归有靠山。 燕宜园中也养了一群安闲富贵的胖头鱼,鱼比人过得舒坦,越冬了还能在温泉眼周围呆着温养身子。水面上雾气蒸腾,一角亭半遮半掩,人影绰绰。 燕沉柳烟,燕宜初雪,今年玉京城里这两则景致最引人瞩目。 园子怎么说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皇家游园,想买的人能排开二里地,中州商会横插一杠,从原主手里花大价钱买了下来,闲了三四年,这才派上用场。 开门迎客,来游赏的公子仕女都被拘在沿河的前园,后园一般不迎客,只有今日,在堤下另开了一扇门,车道上积雪被扫开,一卷绒毯骨碌碌铺开。 商蘅芝裹着银裘,跟个银球似的滚来滚去。陈家小娘子的车刚停在堤下,就有手持绢纱灯笼的侍子排成一行来迎接。各个衣裙委地,钗环摇晃。 陈羽柔是第一次赴中州商会的宴,下了车便有绒毯迎接,脚底不必触碰湿滑的雪地,她鼻尖微微一皱,暗道:“太香了。” 她戴的是金步摇,富丽堂皇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没什么令人不适的逼人感觉,一对瓶莲鸳鸯金耳环,鲜灵灵衬着一对水汪汪眼睛。 第152页 “小娘子。”商蘅芝刚从坡上滚下来,行了个礼,话没说两句,看见那小娘子仰起头来,神情切切。 陈羽柔放下车帘,说道:“香盘和这样的灯笼一起使用,不合宜的。” “啥?”商蘅芝掏耳朵,只当是贵女们又多了什么新规矩。她走在前头引路,灯笼的光投在脚背上。 陈家女拖住她的衣袖,再度开口,神情格外认真:“鹅溪的绢,长云的纱,拿来做灯笼之前本来就浸过特制的香粉,香料冲撞了,才是大忌。” 中州商会不缺钱花,毕竟是野路子出身,发家初始还在北地喝雪吃沙,不像玉京穷也讲究宁肯饿死。但陈家,陈家……陈家在前朝便掌管过丝织商号! “当真?” “商会邀我来……”她说道:“还摆出这种十里红妆似的架势,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金明卫……”商蘅芝道:“邀小娘子来见一面的,是金明卫。” “走吧。”陈羽柔裹起裘衣,将下巴埋进茸毛中,脸皮上没什么血色,显得一对眉毛染了墨似的。 后园驻扎了半打查案的金明卫,路过房门还能听见细细碎碎的翻页声,文书、案牍,各方机密都用符码编纂,通过水路陆路无孔不入地降落到此地,陈羽柔目不斜视,轻飘飘地跟着灯笼走。 脚下的砖头块都刻着花纹,但踩起来,触感分明不同,有些砖块下面有丁点回响,她垂下眼皮,心说:“空心砖。” 茶舸正在湖上飘,炭炉上烧着浓稠的羊汤。中州商会的茶舸每日清晨被放出去,从上游码头沿着燕沉河一路穿过玉京城,船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上船吃茶,顺道能赏半天景,沿岸春色是没剩半点,但两岸积着薄薄一层雪,也算是可赏可看。 只是在自家园子里飘茶舸,实在是财大气粗。 陆承言卷起垂帘,颔首示意。 “见过将军。”陈羽柔柔声问候。 “有事相求,劳烦。” “若不是将军相助,我兄长早就卷入旧案百口莫辩……”陈家女说,手腕轻轻抖动,茶水向下倾倒,荡起些微涟漪:“将军若问,于公于私都该坦诚相待。” “陈家郎君年前去了中军造办府?” “是……”陈羽柔答:“做监管使,只会玩文墨的,是外人。” 皇帝别出心裁筹办「观火礼」,邀了躺在驿馆还没走的西沙使团一同观赏。 没人知道大张旗鼓地要看什么新东西,放眼玉京,金明卫四处查案子,禁军近来没事可做吃喝打闹,唯一忙得脚打后脑勺天天街上四处奔波的,只有——中军造办府。 这样的事情,要问也该自行去查,拖陈家女下水实在没必要。 陆承言不再继续问话,但陈羽柔微微侧脸,纤长的指尖在桌面上上下滑动,双唇微张:“新货,据说是火炮。” “你不必答。”陆承言说。 陈羽柔只是一笑,依然是静闲的模样,连串东海珠子垂下遮挡住她的眼皮,她一字一句道:“将军若问,知无不言。” 火炮在南北都算是稀罕东西,十几年前昙花一现,在南北界线上出现了一两次,此后便哑了火,南有中军造办府,北有中帐军械部,两家卯足劲头,都没再推出过什么能炮轰城墙的利器来。 军械部整日摸爬滚打,至于这南郡京城中的中军造办府……活像个打扮宫禁的妆点。 倒是没想到。 陈家女起身来,声线飘渺:“朗州陈家尚且不能由我做主,但将军若是用得上,城中陈家号的丝绢坊,尽听调遣。” 这小娘子看上去弱质纤纤,在陈家也最年幼,居然握着朗州陈的半张底牌——丝绢坊。 难怪皇帝盯着她,想配给自家的儿子做妃。内帑空虚,儿子也能拿来换钱,算得一手好账。 —— 塞思朵吊着两只黑眼圈来城头,扒拉周檀的胳臂。火炮放一阵歇息一阵,这会儿是没有半点声响了。雪原上寂静无声,似乎酝酿着什么即将降临的风暴。 周檀的脑子浑沌了一时半晌,他能装得八风不动,但校场上的厮打、纸面上的论战都不比现实,他左手拎佩剑,右手重新攥紧赫连允的那柄刀。 雪水滴落,一泓银光一闪而过。 仍然是僵持,没有人率先尝试出手。六七日都这么苦熬过去,也没人敢松懈神经,这钢线上的平衡,势必要以一方的松劲告终。 “吃了吗?”塞思朵问道。 周檀冲她轻微点头,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有人从雪原上纵马而来,在风里嘶声喊道。 “纪家子……”阿骨雷说:“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不姓纪,可他是清河公主的长公子,天下不认皇帝也认得公主,世人因而高看他、怜惜他、崇敬他,能用母亲的名字把他捧到山巅,至于摔不摔,那都是没人管的后话。 周檀不应,塞思朵按住腰上的弓,侧头看向他绷紧的下颌线。 没人回应。 “中州铁壁的血……”阿骨雷混着笑说:“是个只会在床帐里讨生活的软脚虾啊。” 城头一阵骚动,有人回击了什么话。周檀居然戏谑地扯起半点笑,他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只说:“应战。” 呼哨一声,雪照山从城下飞奔而出,接住周檀翻跃而下的身子,他脸上没什么动怒的表情,眼里甚至照样动着一层温和的波。他居然从那高得骇人的城头上,云一样直接跃上马背去。 第153页 明明是敌方先出的招,塞思朵却似乎觉得,这单骑对决,正中周檀下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又到了期末赶论文的时候,灵感真是时有时无。 昨晚快乐聊天到深夜,我也想过将军这么「骄奢淫逸」的生活哈哈哈。 第90章 、燕宜家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赫连允前头去泡池子治病,没人管,后脚周檀就跳下城墙跟人一对一,塞思朵牙根咬得几乎泛起血腥气,但她知道周檀必定会应,一则是,阵前喊话本来赌的就是士气二字,二则周檀没什么能挂在心上的事情,赫连允是一位,纪清河,也是个心头的结。 哪怕是死了这么些年,也是个结。往纪清河身上泼水,总能激怒这看似没心没肝没烦事的郎君。 雪照山越众出去,跑成一道白色的影子,在雪地上不大显眼了。 周檀攥紧刀,穷发部用的也是刀,两马对冲擦过,刀背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嘶叫。力道打得手麻,手刃亲爹的,确实不是个善茬。 他伏低身子,踩紧马镫,掂掂自己的斤两,力打力是没多少胜算,他手腕被震,对方的眼神却颇有余裕,直直从头盔缝隙中投射?出来,显然是个习惯硬碰硬的货色。 雪照山退后分毫,心领神会开始兜圈子。对方居然也没悍然追击,反而配合似的兜起圈子来。 周檀拖着缰绳向山原下奔走,两方大军还没动,僵持地互相试探。 雪地上就两人在那儿兜圈子,大军列阵像两团黑云,偏偏一直不动,死了似的。 阿骨雷根本不在意这单兵对战会不会赢,他在拖着周檀进陷阱! 他跟南郡做交易,照样觉得能过河拆桥,杀一个周檀,不妨碍杀一群南郡的使者。 杀一个杀一双没什么区分,穷发部要的只是这枚灌了照夜白的炮! 埋伏的成批弓手已经冒头,他们汇集在山脚,用白狼的皮毛披在身上作为掩护。 完整剥下的狼皮能灵活包裹身体,直到这时塞思朵才在千里望中窥见端倪。 一个、两个……倾巢而出的弓手。 没机会犹豫,她一脚蹬在城头上,拧身挂在城墙上,硬生生先一步拉开了那把重弓,重弓收缩张开,箭头唰一声扎进周檀左手边的雪地上,是个示警。 但周檀没动,甚至于头也没转,似乎一向灵敏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塞思朵无声痛骂,手势还没打,就看见眼前翻起冲天的白浪。 周檀扯着缰绳迅速回头,将将避开这浩大阵势。雪块在他身后炸开,黏黏腻腻粘在衣摆上。 而埋伏的弓手没来得及向前走,被雪浪一把轰上了天。这千顷雪原炸开了花儿,像个煮沸的锅,满眼只能看见翻涌的雪浪。 螳螂捕蝉,后头居然跟了一群黄雀。穷发部有的硝石,中帐竟然也有存货。 海州的援军根本没走那条众人皆知的大路,大路上的埋伏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直接财大气粗炸穿了山。 人马都被卷在其中,跟一锅涮汤饺子似的。没等饺子上桌,东面那覆压山峦的厚雪轰轰隆隆落下。 那面雪墙轰然倒塌,山口被活生生炸出来一片平地,鹰群的振翅声先一步响起,紧接着一骑穿风挟雪,从那茫茫不见光的雪原中纵马而来。 马蹄踏过长了杂草的界碑,一柄陌刀斜在马背,粼粼如水。 燕沉之,故丰宸公燕沉之。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周檀自然听说过丰宸世子的响亮名声,家破人亡跳河了结,皇帝心心念念追封丰宸公,连祭牌都和文渊帝睡在一个院子里,他也知道这个名字被纪清河格外在意,但再好事的闲话也不会胡点这两位的鸳鸯谱,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的地方,看见这位据说英年早逝的风流人物。 援军已到,僵持的线被彻底打破。 “玉京燕……”他仰头,雪片从脸颊一侧簌簌落下:“燕归宸。” “清河周……”周檀答:“周远舟。” 他算是闹明白,赫连允为什么比自己还懂南郡的复杂礼节,玉京燕玉京燕,冬去春来燕还家,春无价。 春无价啊。 这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鼻头居然都嗅到了一丁点浅淡的春味。算算过几日,竟然已经到北地的北历年了。 “父亲……”塞思朵呼出一口气来,从墙头站稳了脚跟,她自己有盘算,当面喊殿下背后喊爹,但援军来的相当及时,踩点踩到了最后一刻,严丝合缝,不早不晚。 —— 中帐歪了几天的锅终于重新被支棱起来,门口凄风苦雨蹲着的两位也挤出了点笑来迎。 沉山骑的小娘子们各个花里胡哨,盔甲上还带花纹,瞧见周檀又是一串戏笑,笑得人心头上忽然一轻。 周檀垂下眼,心想燕沉之当年自顾不暇跑路,居然还能捡一路的孩子,养成姹紫嫣红的一园子奇葩。不知道是捡孩子还是往地里种韭菜,一茬茬的。 一个裸着肩头的小娘子从马上滚下,细窄的脖颈上能看见刺青的痕迹,她没什么遮盖的意思,反而自报家门似的,朝着周檀撩起半边头发,她耳下有两枚造型罕见的硕大金珠,刺青却是四条规整的方块形状,那是刺给罪臣家眷的烙印!蹭了点不知何处来的脂粉,颜色也泛着点儿微妙的红。 第154页 二十年前……这地方果然到处都是秘密。 门被封紧,陆承芝没给他细说如何解毒,但想也知道是苦熬,还只能一个人苦熬。 周檀中毒时根本年纪不大,半大孩子又是皇亲国戚,没觉得进一趟宫会招惹什么东西,少年意气本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朝毒发,四肢都会开始软绵脱力,好像不再属于躯干,活脱脱行尸走肉。 他脸朝上在家里躺了几日,昏昏沉沉发了一阵高烧。最后还是翻起身来,捏着他那从此变得弱柳扶风的指头尖,重新提起了纪清河的剑。 没人查出毒从何来,甚至没人发觉毒,只知道国公家的郎君年幼大病一场,消瘦了点,再鲜少去鞠场上同人玩耍。 难熬是难熬了点,周檀没再回忆什么前尘旧事,南郡的日月被一把抛在身后,他在脑子里滚了一串各路神仙的祷祝词,最后自嘲一声,只坐在外间,重新翻开许久没看的杂谈册子。 隔一扇门,生死不明。 铁池子做得跟个铁锅似的,赫连允在闷痛的间隙还嘲讽军械部的手艺。 陆承芝重新合出的春庭月已经不比原方子猛烈,尚且如此难熬,当年那半大的郎君,该是怎么熬…… 雪盲是视力衰减,能碰触却看不见四周,那种难以把控自己的危险感在赫连允年幼时早就习惯,但燕沉之从天道手里夺回了这双眼。 四肢脱力却不一样,看得清所有细节,却无法触碰,却也不知道哪一种更残忍。 他合拢双眼,一阵冰冷之后又是一阵轰炸筋骨的燥热感。他忽然想起周檀脖颈上那枚藏在发丝下的痣,指尖微微一拢,居然能使上些微的力气。 生死难料,搏也不搏纳头认输,那不是赫连氏的德性。连南郡都说,中帐的德性,是命硬。 —— 锅烧开,饭上桌,两家骑兵被有条不紊地编织在一起,重新调动。 “这是……”燕沉之掀开帘,只放下一件物什:“纪清河的簪。” 留簪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周檀抚摸光滑的玉面,果然有凸起,一张保存合宜的纸就这么飘飞到他的脚面。 一张遗文。 “去他娘的天道……”清河公主写道,笔尖撇出两块巨大的墨团,歪歪扭扭狗爬大字:“下了地狱照翻风云,勿念。” 没头没尾一句话,那混不吝的语气都跃然纸上。字是真丑,不忍卒睹,一看就是纪清河丑得扬名玉京内外的笔迹。 燕沉之会意,说道:“当年中州军的令纸,都长这个……模样。” 说模样都是贴金,那根本就是一团墨。纪清河明明跟陆家将军挨过同一个习字老师的骂,陆家的笔迹是一脉相传的恰到好处的筋骨感,单看中州商会的内家签纸就知道,皮肉饱满,筋骨笔挺。 但中州军,伪造都伪造不出来这丑得一枝独秀的令纸。 周檀舒出一口气来,竟然觉得多年的郁结烟消云散,他抗拒、避而不谈,拗着性子藏了满心的话,想要的无外乎一句告别。 好叫他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人一把火把自己烧成灰时,处境还没那么……绝望。 “够狠心。”他抚摸肩膀上温热的鹰羽,低头泄出一口笑来。 中州军的德性谁人不知,一把火烧了也干净,省得不死不休。 元嘉十一年,海寇犯境,东舟怀银沦陷,帝姬为帅,自清河东去……自焚怀银城楼。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算是连将带帅统统枯成灰。 自此,只剩玉京禁军,再无中州军。 周檀攥紧手里的簪,盯向紧闭的没什么动静的门。陆承芝披头散发挂两只青黑眼圈,屁股坐在鞋尖上,只说:“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总觉得收束得仓促,但再拖可能也不会有变化,就放出来了。 第91章 、雪春信 雪中……春信; 周檀找了些闲事做,虽然还是不由自主往门上瞧。连门外都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蒸汽,曼陀罗的味道早已消散,生熬,连半点逃避用的麻药都没给。 南郡的头顶还有皇帝,钱不敢明目张胆地送出来,中州商会寄的是钱契,交给周檀签画后再转去凉州城,才能从商铺分号里提来整车的金银锭子。 他的签章半年一换,印章压下,是一枚两角纤翘的水上小舟,边角有不显眼的字号,写作:檀香舟。周檀按下签章,见纸面上铺满印痕,便呼哨一声唤来传信的鸟雀,看着它劈开流云往南飞。 交锋尚未结束,前头的火炮声还稀稀落落,但能用的将军已经够多,一天三班,还能倒个班回来歇半晌,不再需要一两个人顶在城头彻夜不休。 对面似乎也觉得一击不中再打纯属自耗,已经隐隐有往北退后的架势了。 燕山口横亘北漠,传言里总说天地混沌,星辰未烧,而燕山已在,一柱通天。 惊天动地的动静对它来说也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豁口。穷发部的新主子,显然也知道继续南下必将直面沉山与瀚海,这两支耳目通天的悍军。 一旦撕破脸皮你死我活,最后的结果只怕是南边掉皮北边放血,一同化作一摊泥。 没有一击必中的机会了,绝不值当。 穷发部撤去了半边人马,是在率先放出回撤的信号。 燕山还是燕山。卧榻之侧睡着敌军,像是头顶悬着一把利刀,但中帐已经这么安睡了许久,头顶还将继续顶着这把刀。 第155页 前锋已经开始慢慢撤回,雪地上几乎没什么人影了,连炸山的豁口都被一夜的雪埋了个七七八八。 “梨花潮在入春前最盛。”燕沉之说道。 他年轻得和纪清河藏在舆图下的画像如出一辙,二十年过去,连燕山下狂冬的风雪都没影响他那娇生惯养的一张脸,眼尾上挑,连细纹都不分明。 昨晚的雪显然是到了最高?潮的尾声,跟着嚎叫的风,压垮了几间临时搭起的帐子。 军械部的人哼哧哼哧路过,肩膀上扛着用来更换帐篷顶的篷布。 “该入春了。”周檀在窗口探出半个脑门,心里转了几句话,还是没问。事已至此,唯独鼻尖上那股气味还凝着,久久未散。 雪中春信。 南郡的公子郎君们常熏的那么一味香,常人用了多半容易显得厚重矫揉,这一味却不怎么一样,淡得自有章法,混着雪水滴落的冷气,在窗户内外浮动,像是几十年前用旧方子做出的雪中春信。 “命硬着呢。”燕沉之微微扬下巴,意有所指。 —— 清扫已经开始,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线索也终于被摊上桌面。 济州妃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用毒浸泡出的红粉骨,见了光直接化成灰,也算是跟心上人再不分你我。 她拿这看家本领拿捏这一宗教众,最终也捅破了天,掉下来半块山,通通埋葬。 那所谓的祭祀庙看似宏阔,实际上更像个没支架的草棚子。 支撑山洞的石头都已被挖空,取而代之的是细小的木质结构,但凡抽走狐像下方的木质支撑板,整个框架接连受损,山洞便会轰然倒塌。 这却也是她算好的,没打算活,更不打算留活口。这个为情癫狂的女子对儿子没怎么上心过,坐上皇位的儿子却对她心心念念,只当她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才要一路复仇。 剩下的线索都扎在南郡,周檀懒得分神去管。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吃睡睡等着这扇生门洞开。 夜里只有他一人睡在外间,没什么人来打搅,房里飘着一星烛火,温度攀升,静寂无声。 无声持续了许久,周檀似乎连时间也不怎么记得,手里的杂书翻了半页,配糕点也觉得没趣儿。 “吱——” 一声拉锯似的响声,那扇老旧的铁门洞开,先扑出来的是一股热浪。 热浪如有实质,空气中都泛起扭曲波纹。玉爪被燎了半边毛,唧唧叫着扑腾翅膀冲出去了。 有人影踩着热气挪出来了,步子缓慢。 周檀半梦不醒撩起眼,手支下巴,眼里一片蒸红:“出来了么?” “去睡吧。”赫连允按他的发顶,低声说道。 —— 周檀煎饼似的翻醒时,是在里间的床上,脸着床,肩头压了几层毯子。 燕沉之垂头看他,脸上似乎藏了点想说的话,必然是有话要说,他是玉京城里的一滩污血里,仅剩的全乎人了。 皇帝无数次试探过他是否当真死了,最后却都或多或少地,软了一腔毒心肠。 “东舟一战……”周檀终于问道:“为何如此伤损?” 那些不成气候的海寇,轻而易举凭借几只舢板冲上沿海的怀银城,再顺畅无比地直捅怀银府,烧杀劫掠三天三夜,甚至不着急退去,等着与人多势众的援军硬碰硬? 燕沉之松下手掌,却不答话,替他挽出个公子发髻,用公主旧簪穿发冠,手里还带着一阵温度。 “降妖镇魔,多福安康。”燕沉之道:“前尘旧事,人心鬼蜮,莫再记挂。” 想想也实在没什么要记挂的,小时候会想舅父分明是亲切的一张笑脸,为什么半点情分也不留,如今再想只是没趣儿,中州军当年还是爪牙俱在的猛虎,今日中州铁壁为己所用,改日呢?改日要是不念旧情翻脸,军旗一举山呼海应。 坐皇位的人,什么不怕?连儿子多吃几碗饭都要疑神疑鬼。 周檀回想,他好像从没梳过这么规整的公子发式,纪清河显然除了扯他头皮什么不会,周涧安也是个整日侧帽的风流德性,披头散发上街下河。 郡主的发髻自小全由熟识的宫妇梳起,自个儿练出一双巧手后,倒也不会梳这种男子发髻。 “睡一会儿罢……”燕沉之说,声音温和:“没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了,周檀微微盖住眼睛,一阵乏力的疲惫。 —— 玉京柳章巷,陈记丝绢坊。 过了允许泼污水的时间点,这条街上却没人管,脏水被成桶地扔进净污沟,咕咕噜噜还冒泡。 陈羽柔吹熄烛火,按动手腕。皇帝一天三次拉扯她的姻缘,除了朗州陈不缺钱花,更因她这稀罕生辰,不多不少没差,跟周檀同月同日同时刻生。 贵女的生辰本来只有家里几个粗枝大叶的父兄知道,没事儿不可能外传。 但宫里的贵妃,总爱张罗婚事,手里不知道捏了多少适龄姑娘的生辰八字。不知情的,还当这是偏爱与荣宠。 一尾燕在她梁下歇息,羽毛还沾着夜露。夜过三更还有军刺斜拖在地上的声响,临近盛典,京城是越发密不透风了。 更夫被替换成军士,显然不是为了敲梆子,高门显贵们都爱扎在一处住,互相走动聚会,只管捏紧两头的巷子口,就能把这一条街上的人都塞进布袋子去。 第156页 金阊门外搭建高台,夜里也赶工准备,工期压缩得相当短暂,只为了让那新物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鸣惊人。 陈家的丝绢坊卖得贵,却不挑人,并不设在达官贵人挤成一锅粥的几条巷子中,反而扎在不为玉京所喜的——柳章巷。 这巷子是京都的一块疤疮,做一样营生的章台街都要跟着唾弃一二,同样依傍河堤上的十几里柳色,同样朝歌夜弦不停歇,这里头的人却都是贱籍乐官,打打琵琶卖卖身子,真碰上有心郎也抬不上台面,户籍写一贱字,终身低头。 金阊门是中轴线上靠近宫城的第一道门,进了门就是宫禁内城。 在这没几寸地的地方搭建一个体量不小的高台,更是显得拥挤局促,半点挪不动步子。 北面有山,怀里有河,这地方终年没什么雪,下一场扑扑簌簌的薄粉末就算是过了冬,如今天气已经转暖,地上的残雪已经快要留不住,融化成一滩滩的稠水。 陈羽柔提起腕子碾碎钵子里的香片,一阵浓郁的气味炸裂开来。 雪中春信的味道一变再变,各家香铺似乎都没什么定式,只是她手里这片,居然混着一星火药的味道。那绝不是什么香料。 “将军……”她不回头,忽然开口道,语气缓慢轻柔:“这玩意儿在闫造办手里乖得像条狗,换了别人捏,还不把自己炸成肉片?顶个酒囊当脑袋。” 没什么声响来回应,唯独身后的窗微微摇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 这几天可太冷了,窝家喝酒保暖中。 第92章 、春江月 ——酒足饭饱好上路—— 赫连允是没什么事了,被从闭关的「铁锅」里捞出来时还滚烫。 但床上不空反倒多个人,周檀觉得脑门上顶了块炭,在这冬春之交,甚至热得难以入眠。 “太热了。”他嘟嘟囔囔,拂开胸口扼紧的手腕,只是用手指松垮地勾着。 “惯会说好话……”赫连允道,埋在发丝中发笑道:“冬天里扯着不放,入春倒嫌热。” 确实是太热了,周檀甚至感觉丝丝缕缕的蒸汽在山中蔓延。 窗外传来不停歇的敲击声,军械部似乎又在上蹿下跳地挖地洞。巨大的机械车被推上平地,已经忙碌了几天。 “做什么?”周檀指向窗外。 “那里才是《冶矿图》的中心。” 《冶矿图》描尽千里,唯独中心是一片虚空似的空白,省笔墨。 “什么矿?” 矿种尚未可知,这里的土质,根本不像任何一种矿藏的产地的土质。 泥土湿润呈块状,甚至有些粘腻感,冬天里的积雪被堆成小山,地下挖掘了不浅的坑,热火朝天,忙忙碌碌。 面前是坑坑洼洼的地面,和不断喷吐的热蒸汽。雪地被他们凿得一片狼藉,一步一小坑,三步一天坑。有极小的水柱从地下喷?射?出来,像是泉眼? 这地方为什么会有山泉眼? 没几天小坑就连成一片,往下狠命深挖后,更多的水涨上来,一股股地,汇成溪聚成河,再从高往低地四处流淌下去。深坑里泉水越涨越多,最后漫过脚背,积到脚腕。 年纪轻的直接甩掉外衣跳进去泼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欢喜,泼水的闹架的,水是越积越多,冒着热的雾气也越发浓厚,整个坑像是煮沸的锅,单差几根葱便能上汤。 “哪里来的一群憨货。”塞思朵拎着两把擦洗干净的铜锤,睡眼惺忪路过,眼里已经松懈下来。 水珠溅到她靴尖上,一阵响。 —— “竟然……”周檀脸上顶了半张信纸,收回视线,轻声慨叹道:“连泉眼都有。” “什么都有。”赫连允的气息涂在他耳廓上,染出一片暧昧的红。 酒暖饭饱无战事,足不出户的似乎都在忙着讲私事儿。人人都知道头抵头挤在一间房里能有什么事情做,不着急忙的「正事」全当废纸似的,一张张摊在前厅桌上。 天下银路中州会,单单翻一把这些被冷落的信纸,就能瞧见花里胡哨的一片家主印信,蓝的绿的姹紫嫣红,花纹更是千奇百怪。 钱,周檀是没什么功夫管,他眼前似乎被汗蒙上一层虚无缥缈的水雾,连过度剧烈的摇晃也没能看清楚些。 这南郡的汤包外皮被磨去了大半,明晃晃地露出胸腹给人看,空门大开全不设防。 “侧过去做什么?”赫连允吻他的发鬓。 “热。”周檀挣扎几下,挪出去半寸,后背扯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怎会可能不热,热得三魂七魄都已经烧出来。地上的纸上谈兵,是打赢了,真换到这地方,周檀满心都是拔腿逃窜。 这是以往绝不敢想的,受制于人的境地,肌肉似乎还有点握刀的直觉反应。 但像中毒,又像是醉酒醺醺然,四肢发不出什么力气,刀自然是没握,有别的热东西占地方,还一定要他亲手来握。 实在要命地近。 “停……停之。” “叫我么?”赫连允攥住滑下来的手掌,重新安置在自己的颈侧,那里跳着火一样的脉搏,烈火燎原的温度。 他明明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纪清河……”周檀被按压得彻底,像个破了馅的可怜汤包子,面前正对壁角,身后更是铜墙铁壁似的桎梏,手腕没处支,艰难落在榻上的手肘都磨出一层显眼的红。 第157页 但他没舍得放开人,最后只是翻转过身去,拢住上方的脖颈,低声喘骂了一句:“你个不争气的文盲。” —— 接近年关,有别的事情需要忙,燕云楼的消息也稍许迟滞,也没什么文书着急处理,难得的偷闲时光。 摞了一年的旧单子被重新排列梳理,三三两两的燕展翼滑行,或向南去,或一路向西。 周檀清楚地知道南郡风雨欲来,东舟、昌州、乃至被严加看管不许驻军的清河邑,都被牵进一场新棋中,玉京城里的勋贵各有盘算,连一贯温和退让的朗州陈,都忽隐忽现地探出几双手来。 朗州陈,菩萨像,现今连菩萨都怒目,还能有什么好事情…… 与我无干,周檀不作声地想道,至于宫里那位郡主,脱缰野马早没有了顾忌,心里的野望见风就长,由她去吧。 “砰——” 烟火照亮玉京的黄昏,几尾流星似的火聚合又飞散。金阊门前推出一尊硕大的新物件,它通体泛红,宛如一条烧到正旺的火蛇,只待张口吐涎。 两边都有护卫列队,不过不是号称玉京门面的金明卫,每个人都穿得黑不溜秋,脸都没露身披麻袋,以致满街凑热闹的都没升起什么心思看人。 脱下生铁制作的外壳,调试、拉升,那红彤彤的火蛇被绳索提拉升至半空,没有预兆,一声巨响—— 一枚火炮竟然在玉京城正中心被投射出去了! 它以摧枯拉朽的势头穿越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眼看就擦上烟阁的琉璃边角,飞过粼粼波光的燕沉河,在城郊远远可见的荒山上轰然炸裂。 地动一样的阵仗传到城中来,原本热闹喧天的人群瞬间静默,像是被掐住了扁嘴的一群鸡鸭鹅。 那里虽然人迹罕至,却毗邻清凉寺! 清凉寺香火不旺,但总是有人居住,僧侣居士少也有百人,如何能一声不吭直接烧火?这究竟观的是哪门子火?! 城外,半个山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像是人被硬生生揪拽掉脖颈。 抽气声此起彼伏在城中响起,大张旗鼓大兴土木,看的却是吓人的热闹。 “平沙王……”城头,皇帝忽然垂下眼皮,不疾不徐说道:“平沙王论政有方,想不到能歌善舞。” “陛下果然是陛下……”那被护卫环绕的西沙舞女柔声笑道,从珠子串成的面帘里斜着看人,细碎的珠子泛着莹莹脆光,她的眼珠竟然带一丝猫眼石的色调:“手腕硬不说,眼神尖呢。” “单刀赴会?”皇帝甚至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天色。轻飘飘地问询道。 “杀百人突围不敢说……”宴平沙随手扯下面帘,露出一丝笑,作势要近前来:“杀一人足够。” 显然是带兵器了,皇帝只是扫了她手腕一眼,心里有计较。 “两败俱损渔翁得利,何必……”皇帝回头便放轻声音,说道:“阿辰,靠过来些,站那么远做什么?” 阎霄辰站在城楼靠下的一层台阶上,神情不明。皇帝次次都能稍微猜出他在做什么,大动干戈地威慑一两句话,却都不会再有后文。出乎他意料的……心软「好说话」。 不该如此,皇帝早没什么软心肝了,绝不可能如此放任。 话音落下,第二枚火炮直冲荒山,这次它在半空炸裂,一团熏红的云升腾半空,照亮了大半个城郊。 近黄昏的时刻,煮鸡蛋似的太阳还没陨落,那红云粘稠又鲜艳,像是又一枚,新鲜出炉的剥皮煮鸡蛋。 两个「太阳」并排当空悬着,诡异而扎眼。红云片刻消散,但弥漫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掀起一阵烟尘。 整个朱雀街上不再有人声气饭菜香,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雾一样的气息,它从呆滞的人群的脚下渐渐升起,停留在半空,久久才消散。 远处的清凉寺里砖瓦乱飞,只有那棵上千岁的雷击木还耸着半朽的枝叶。 一旁的半个山头眼睁睁泼水似的不见了,底下的清凉山轰轰隆隆一阵抖,最后艰难定住摇晃的身子,似乎被削去了一层薄皮。 好在没起火,拎着桶的僧人们驻足远看,水泼了满地,但没等议论出个章程,庭院中心那年久失修的破烂黄钟刺啦一声响,轰然落地。 山门前的匾只剩半边身子还挂在梁柱上,风吹过,晃悠悠地抖动起来。 有居士裹起包袱出山门,脚下快走嘴里呼喊:“顾娘子,什么时候了还端饭碗!赶紧走了——” “酒足饭饱好上路。”有人从瓦片堆里轻飘飘地应了句话,脸也没露。 良久,气味沉降,烟雾消散,城郊多了个显眼的灰坑和一座剃头的秃山,头顶是秃得半点毛都没有了。 “这里才看得清楚。”皇帝说道,指尖摩挲过左手上陈年扳指,上头有一线不明显的紫色纹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秃得没毛的可不就是我自己。 深夜码字,实在想吃汤包。 纪清河:??这都能跟我有关系吗?!摔碗! 燕云楼:年终总结冲业绩中,不接急单。 第93章 、北历年 ——两地的风一样日日转暖—— 周檀在榻上一鼓作气昏睡到了后半晌,中途敲敲打打的热闹都没闹醒他。 后半晌,太阳开始西移,丁点光晕照射脸上,他猛然抖开眼皮,身侧一片冰凉。 第158页 周檀几乎是陡然坐起,惊惶一闪而过,但他后腰酸涩,连下肢都一阵麻木,这磨人的疼痛做不了假。 忽如其来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鬓上,来自后方的,活人的,灼烫的热气,足以证明整晚纠缠并非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 “命硬。”他舒下一口气道,声带像是含炭,喑哑得自己都意外。 “是……”赫连允答:“药到病消。” 他身上还有一层浓厚的药气,自上而下地包裹住两个人。周檀是彻底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四肢一摊,索性再度靠回床褥中,光滑的包子皮一散,褶子没了,拎都拎不起来。 “再睡一阵子?”赫连允问他。 周檀半张脸都埋在绒毛里,已经困得合了眼,只说道:“商会的车该到了。” 商会的车不曾如约,夜里只送来半张信纸,雪地路滑难走,这些运送货物的车架不比悍利的定制战车,驮的东西娇贵,自己也娇贵,陷在积雪里空转轮子,延迟了几日,直接改道去便于通行的海州。 汤包被一顿揉搓裹进怀里,赫连允抚摸他散了一头的发丝,终于卸下心里绞缠了许久的忧恼。发簪裹在床头,同他的佩剑并排安置。 过去是毒上加毒,如今真能药到病除,也算是这没什么心肝的天道开了半点眼。 但毒消了,那股香却是刻进骨子里了,赫连允想,周檀连发梢上都带着点不明显的气味,线一样缠上指尖来。 他探手梳进那一头顺滑的发丝,只觉滑得有些难以抓握。 —— 冬季的尾巴梢,已经有冷冰冰的春意吹到鼻头。该走的章程还是要走,尽管人人都知道婚书现在就是一纸废纸,周檀连藏在中州商会里的家当都一路拖到北,显然是没打算就此卷包袱跑路。 “不去占山为王做山匪了?”赫连允踩上靴,回头看他,连眼光都丝丝缕缕。 “不……”周檀裹成球,只叼着半根烧熟的羊腿骨,含含糊糊说道:“餐风露宿凄风苦雨,罢了。” 养伤的调理的通通拖家带口去海州,北徙的春风最先吹到这座城。 海州靠南,有山可依,人称瀚海绿洲,但居住的人却不算多,城池不比幽州大,城门甚至有些「小家碧玉」的娇气。 算算是南边的腊八,赫连聿大早上就进幽州城驮货,尽管道路上还残留一层雪,上冻的河水也照旧能滑冰,海州城外的阁楼里早已是春意盈盈,连墙头的红杏都几乎要炸出花儿来。 倦芳阁一夜之间闹腾起来,原本没几号人的阁楼上,处处都是包袱卷,塞思朵两脚一蹬,直接在庭院里刨了个窝。 阁楼里的温度调适过,由流水机关带动,每上一层会略低一些,周檀入冬怕冷入春嫌热,拎着包袱睡到顶层去,下巴搁在床褥子上,等着有人通过轮转的木质滚轮带,递送来晚上的吃食。 廊上无人,他沿步梯向下走,越向下去,气温攀升愈高,过了中空的一层,几乎要烫到露在外面的表皮。 悬空的穿廊上靠着一人,侧脸浮在光影中,半明半暗。没穿外衣,佩剑却还挂在腰间,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周檀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张侧脸,赫连钧,虽无血缘亲缘,瞧上去却相当像。 大敌当前的困境里,这位都不曾露过面,但看上去康健、年轻,顶天立地。 那位大君闻声回头,冲他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话,眼里似乎飘了点别样的深意。 两人相距数十步,都没再前行,隔过空地,都挂着点试探的神情。 “十五月圆才出门……”身后,赫连聿冒出头来,鬼鬼祟祟提着两只爪子,嘴角上还沾糕点屑,她被周檀挡住视线,嘴里兀自说道:“我都怀疑我这便宜爹被什么鬼怪附身不敢破禁,昼伏夜出的。” “嗷嗷嗷——” 一枚玉如意凌空飞来,正中她膝盖,甚至敲出一声闷响来。 平凉侯两腿一弯,五体投地,脸朝下,拍出地面一层微尘。 周檀垂下眼皮看她,流出一点戏谑的笑。这如意打得迅速,连声响都不带,倒还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器。 收回视线的大君冲他轻微地摆了摆手,算是个招呼,半边身子已经没进阴影去了。 “起来吧……”周檀道:“趴在地上做什么。” “你不知道……”赫连聿哼哼唧唧:“站起来了说不定又撞上什么鬼玩意儿。” —— 周檀一路向下,庭院里正停下连串的车架,头尾连接数十辆,从正门前一路蜿蜒。中州商会拖延了几日的货,总算是翻山越岭到了地方。 “哪里来的车?”赫连聿一瘸一拐。 不必回答,显然是商会的车,徽号虽不显眼,却依然錾刻得精细。 同以往运送货物的铁质车架不同,这些承载货物的车架轻薄而便捷,行驶在蜿蜒山路上也不见减速。 它们都镶嵌银白色的外皮,若是在雪地中走道,便毫无踪影。 “郎君。”车架前有人出声问候,双手扯开卸货的车门。 “大管事。” “玉京风欲起……”管事递来文书,嘴里一板一眼念叨道,两只手交叉下垂:“郎君莫涉水。” “好……”周檀应声,随手按下悬挂腰间的印信:“问家主和将军好。” “有钱人……”赫连聿啧啧赞叹,手垂在腰后,东张西望顺手一拎,有东西在手掌心铮铮打出响声:“太稀罕了。” 第159页 “假货……”周檀头也没抬,随手指向她攥紧的手掌:“去另个箱子里挑。” “假货?”她愕然出声。 两个箱子先落了地,只掀了右边的盖子,就险些亮瞎了眼,金银明珠锦绣罗绮,大多是周檀平日里用不上的玩意儿,却摞成个冒尖的小山。 她攥在手心里的那珠串玲珑空心,表皮虽然是真的玉石表皮,内部已经被老鼠啃空似的,每颗单珠中都藏有不小的空隙,显然可以填塞不少东西。 “南郡人……”赫连聿再度啧啧赞叹道,十分佩服的模样:“会玩。” 周檀恍然意识到她在玩什么笑话,脸皮登时涨红,左顾右盼百口莫辩,被烫了手似的按上箱子盖,最后一捧雪砸在赫连聿脑门上:“什么德性!” 赫连聿抱头鼠窜,在蒸腾的庭院雾气中立刻没了影。 印信盖满,文书被妥帖收好,管事环顾四周,舒声说道:“看来一切都好。” “是。”周檀答,没等他收回印信抬起头来,只听一声奔雷,原本站在车前的人已经翻身上马,疾刺走远。那匹马矮小但飞快,灰白色,像只野耗子。 人走了车撂下,他翻翻拣拣最后的家当,发觉自己早没什么藏私,全部摊开了家产给人看,稀奇玩物统统丢在箱笼的表面,连半点遮盖都没有。 鼻头的冷风已经没那么砭骨锥肤,甚至裹着院墙头的花香气,一层又一层地绽开来了。 山里的日月也过得似乎比城里慢,阁楼中住着不少人,但每一层相对隔离,只有步梯互通上下,若是不去中层宽敞的宴饮厅,静寂得似乎只有两人相偎。 木质转轮咔嗒一声响,一扇窄小的门吱呀呀敞开,饭菜还热得发烫,盘碟上蒸汽环绕。 周檀探出脑门,拎着爪子试探,香气扑鼻,汤汁浓稠,两点碎葱做妆扮,顿时满心圆满。 越冬的时候一桌子的烦心事,没养出来什么膘,如今春信到了,也总算是有闲心坐下来多吃几碗饭。 地底下蛀空的洞还在被翻检,整车的白石在地下藏了不短时间,有的已经掉了皮,差不多也哑了火。 这绸缪的大局最终只化成个空响儿,军械部还在来来回回地清扫战场和地底下的藏货,编明目录,重新入库。 总算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南郡的风一样日日转暖,清凉山掉了皮,一旁的荒山更是秃了头,清凉寺的佛号声断了数日,连上山的脚夫都不再去讨活做。 没人知道皇帝想做什么,火炮重新被中军造办府安置在城郊外,西沙的使团乘着春夜离去,除了金银玩物,只带走了几尊没什么明堂的装饰香炉,炉子做的是巧夺天工,打发的意思欲盖弥彰。 显然是海上的商道没谈拢,两方都咬紧了底线没什么退一步的意思,索性一拍两散,等着来年再议,抑或是等待……换个话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接近尾声,非常感谢大家,正文预计还有三四章,缺漏诸多,但实在是能力所限,目前没办法给大家更好的呈现。 为了过年时应景地发个过年特辑,应该会在除夕左右正式完结。 预祝大家新春愉快,开春了再开新坑。 懒人我本人可太想有机械滚轮送饭了哈哈哈。 第94章 、回南风 “更深露重,着急见人呗。” 春雷至,惊蛰时。一场雨同时浇透了北地和玉京城,城外的柳才吐新色,皇帝在朝堂上一头栽倒,南郡一夜之间变了天。 宫禁内没在新春时节飘什么香风,满屋子都是厚重的草药气味,数道敕令接连从病榻上发出,皇帝趁着还能开口说话,诏书不要钱地朝外飞。 先是诏封郡主清河公主,顶了皇后的活计主持后?庭,紧接着把阎霄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敕封宸王,位比四郡王,掌禁军两部,拱卫禁城。 骇然浪起。 禁军是玉京禁城的依傍,兵家世族的必争之地,往里塞人那是花尽心机。 哪怕公主在时,都不敢放进一人手中一家独大,分割两部本来就是御下的权术,如今怎么要重合为一体?这是要把拧碎玉京的刀柄递到外人手中! 风刮得大,甚至压过了昭然若揭的陈年旧事。 但议论归议论,没人管这些诏令是不是出自他本心,朝堂上忙着站新队,人之将死,权、欲、情、念,是统统抓不住了,纪青终于舍得分权,扒拉扒拉自家的儿子们,挑一个可堪大任的,去担监国大任。 嫔妃们都守在外堂,清汤寡水相对垂泪。一向不受青睐的泊州王却在这人人瞩目的时候独受传唤,纪泊明踩着薄风来,两袖上沾满河堤上的泥水。 帘帏挑起,居高临下,他站着,皇帝躺着。皇帝甚至没什么力气来看他的神色,只是抬起手指示意他坐下。 泊州王不动,上下打量这半死不活的老子爹,只道:“心有所属。” 几乎能猜到的答案,他走离这京城核心太久,筹画多是保命而非争权,泊州荒远,虽靠海,却没什么通达的商路,他能在这贫瘠之地攒出点粮食,也算是有些能耐。 皇帝嗬嗬喘气,甚至有些发出一声苦笑的欲望,这翻天覆地得来的皇位,居然没人想要。 儿子不少,有能耐的不少,偏偏有能耐的越跑越远,老死不愿回城,一根反骨戳得天下皆知。 第160页 “纪泊明……”他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无人答他,纪泊明的视线投射在皇帝泛青的脸皮上,一时竟似是怜悯。 所爱不得,还要负尽难得的一点儿心意,挂在空中,两头都没落着。 他太像他早逝的生母,下巴清瘦,一双挂着清水的圆眼。那是皇帝心灰意冷时为了造势娶来的小娘子,世家出身,母家徒有盛名,没钱没粮也没权,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留下个孩子一命呜呼。 良久,泊州王说,声音低沉:“夜夜安睡罢了。” 纪泊明抚门离去,没理会向自己投射来的试探的视线。不再有第二个儿子被叫唤来,进山简居半年的宋青文立在门口,肩上一层薄雪,这时候山中积雪尚在,看来是匆匆忙忙一路出山。他手掌下按着一枚手杖,几乎压进湿滑的地面。 “宋卿……”皇帝朝着宋青文道,手指在半空中划上两道:“宋卿乃是首辅之子,文韬武略自不必说,沄州,沄州王……交付……” 话说到这里,够了。 满城都忙着过年关,消息压在宫里,除了没再筹办灯会,一切照旧。 皇帝时醒时睡,有的时候神思清明,有的时候却混混沌沌,总指着屋里人叫别人的名字,偏偏叫的还都是讳莫如深的死人名,没人敢应答。 “清河……”他指向周槿途,不说别的,只是反复说道:“清河啊……偏偏要顶撞……为什么偏偏要去……” 郡主已经是公主,跟亲王没什么分别的公主,声望再上一层楼,储君的定夺还没到尾声,试图站上这条队的人居然也不少。 周槿途垂下脖颈,心里没什么波动,满屋子没人敢说什么话,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默。 若要一争,未必没胜算,可要争什么呢?她的视线与纪泊明一触即分,会意地转开脸。 “阿沉。”皇帝像是从梦里猛然惊醒,再一次叫出个无人敢应的名字。 廊下的风呼啸穿过,新鲜上台的宸王穿轻甲来,落后几步,他身前是被宫侍慌忙传讯的沄州王,穿着妥帖,冠帽齐整,传讯他的人一路奔波上气不接下气,他安然地等,指头上托了一盏春茶,似乎早猜到这一遭。 几位对视片刻,又一次各自移开视线,露水从檐上滴落,发出一声响,在太过寂静的室内响得像是一声雷。 人人心知肚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这纷纷扰扰的乱局,该被拨开了。 —— 储君监国,皇帝是管不住朝堂前的争夺,一把火烧得越来越旺,纪泊旌远比皇帝想象得……更无规无矩。 南郡的水越搅越浑,越来越多的人沾湿裤脚。皇帝一炮炸掉了清凉寺的皮,寄居其中的人也冒出了头来。 周檀揭开层层密封的信函,身侧是化冻的荡漾湖面。天没亮,他一早出门划船,顶着一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决意顺流走界河。 “祖宗……”赫连聿目瞪口呆:“去昌州几天的快马,你要一天往返。你小板一漂,还得去河里捞你。” 周檀没答她的话,只敲一声船桨,洒脱地一顶斗笠,顺流而下。 交错的水道都已经化冻,但还有细碎的冰碴子漂流,船桨偶尔击起碎屑,纷纷扬扬。 玉爪从南向北飞来,扑通一声落上船,船头微微一翘,溅满水。 它吐出一张信纸,歪脑袋站在船头,储君的诏令在纸面上写得清清楚楚,赏罚升降,照例换个皇帝来一次。 “擢清河郡周槿途南薰宫大长公主,封号颂安。” “擢昌州府陆承裕平昌郡王,镇昌州九郡。” “擢东舟府宋定笳东舟郡王,镇东舟六都。” …… “颂安……”他在舌尖上滚过这个词,只回了一个清浅的笑:“好。” 信函被火舌舔舐,昌州府的天色已经转暖,余灰泼洒,被渐暖的风卷去无踪。 他摇动船桨,从狭窄的桥下转入宽敞些的河道,宽河上的船几乎都堵成一团。 这时候大船不济事,小舟左移右摆,轻轻巧巧划出一道水痕,没了踪影。 或大或小的商船在界河上来回行驶,装载香料与丝绸。新航线从凉州芸香码头出发,不必绕道,可直奔昌州。 心思活泛的商人甚至开辟了跨越界河的茶路,装饰繁复的茶舸顺界河一路行驶,左可靠岸昌州,右可靠岸凉州,摆出了春季南下观花,冬季北上赏雪的名头,上船的票子炒得越发红火。 茶舸不用客人摇桨,有雇佣的专职船夫,穿同样的灰底短袍,按着节奏摇动船桨。偶尔还飘起南腔北调的歌谣,卷着风,砸在水面之上。 周檀逆着往北的船走,小舟在昌州沿岸打了个弯,反而靠了北边的岸。 他下船换马,驿馆的马厩里拴着越吃越宽的雪照山,白毛更显蓬松,被风吹起,像个雪球。 周檀上下打量它,挽住缰绳翻身跃上,日色早已收敛干净了,换明净的月色泼洒大地。 他顶着满头粼粼月光纵马回凉州,冠帽零散滑落,露出头顶一枚簪。 沾血的箭篓还拴在马背上,只是已经用光,空荡荡敲击着。 城门没到夜闭的时刻,还有几支驮队等着过关,路上刚开始留出一条道来,周檀就越骑越快,越骑越急,将界河和一河之隔的南郡全抛在身后,城头还在开锅煮宵夜,咕嘟嘟冒蒸汽,守城的认得他,没等从人堆里挤出头来问候一句,连人带马奔驰如电,全不给人问候的机会。 第161页 “这……有军情吗?急着做什么?”锅上含含糊糊飘出来半句话。 “更深露重,着急见人呗。” —— “回来了?” 赫连允问他,戳在门口,脑门顶到门栏上,手里合上几页纸。 要钱的刚被骗着送走,手里还打着算盘。周檀跟人擦肩而过,站定了,撩起一双眼,胳臂下夹着一笼还冒汽儿的薄皮子汤包。 “是……”周檀说,随手扔下肩膀上滑脱的斗笠和风帽:“船很快,半天能到。” 他刚有意无意捏住划了半天船桨的手掌,赫连允的眼神便投了下来,声音里混着点无奈:“是,能不快么。” 照反复掐算过的日子,婚期要放在年关以后,年关之后又有马会,宴会眼看一场接连一场,显然不闹腾个半年,没什么休息的意思。 忽里台从一片灰色的冻土重新蔓延为铺天盖地的绿色草场,站在阁楼之上纵目,能收尽满眼绿意,从南至北,一路水一样地漫开来。 碧波荡漾,跟块厚毯子似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翻滚准备过年! 时间线被打得有点乱,但是实在想应景地写个年关特辑,如果读得混乱,可以不顾时间线条。 另外:擢完全属于乱用,非常不合时宜。 第95章 、顶红烛 别攥这么紧,跑不掉了。 婚期日近,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周檀倒闲下来了,没人管他要钱没人给他找活计,一群人风一样从他眼前刮过去,似乎还在议论什么他一无所知的东西。 “还有……”周檀掐指头:“半个月,忙得太早了。” “不……”赫连聿义正辞严,脱了缰跑远:“这种敞开吃喝玩乐的机会,太少了。” 她肩膀上背了一口巨大的锅,跑起来像是背了个乌黑龟壳,周檀一时无话可说,只看着她甩着锅壳越奔越远。 白天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事情,他懒散得骨头都快要化成水,忽里台草场上散养着瀚海的马群,过了冬,各个吃得浑圆,连蹄子甩起来都费劲。 他跑马迎着风回,挤在水源处的马群照样卧在一起,半点都没挪窝。 —— 开宴时已经月上中天,人群趁着月色点篝火。忽里台的夜昏沉,今日却没什么雾气和尘霾,遍地亮堂堂。长生木支起幡旗,底下被扫洒出一片空地。 周檀没意识到那坨红艳艳的火光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等他凑近了下马,才意识到那是凑成一群的幽微烛光。东西南北都有火蛇逶迤凑来,最终在草场中央炸开成群。 北边没多少蜡烛的存货,今晚用了太多。他凑着火光看清场景,草场上一人头顶一根蜡烛,用黄金熔铸的烛托举起,镶嵌在头顶的发饰上。 朱红色的蜡烛几乎有半人高,烧一拳大小的火苗。这场面被他们折腾得不像庆典像杂耍,塞思朵扑棱着两只手臂,扎着马步稳住了身子。烛泪沿烛身滑落,在边角处凝结成团, 耍猴一样。 “这……”周檀欲言又止:“不会烧脑门吗?” 他脚边坐了一半大孩子,闻声挪动身子,十分热络:“坐啊郎君。” 这孩子背靠一团毛茸茸的羊羔,怀里还有一只灰白色的小骡子似的仔马,颜色眼熟。 “喔……”他意识到周檀在看这匹小马,露出还换牙期磕磕巴巴的牙床来,说道:“长成了,不比瀚海马高,但逃命,那是一等一的快。” 周檀意识到这是什么人,问道:“怎么不去博马会?” 南郡大婚最先祭祖拜长辈,但顶在头上的两位早上就没了身影,八成是自己进城耍街去了。 逢年过节的灯会从年关一直持续到现在,过几日又是众目睽睽的博马之会,十二部没什么正事时,好得如胶似漆,到了这时节,为了争个头筹夺几毛奖金,能扯皮扯到血流成河。 “爹,豁山部的,娘,沉山骑的人……”那孩子两手托腮:“这个月分锅吃分房睡呢,遍地是<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GuEr.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孤儿</a>啊。” 周檀会意,不再问他。那只站不住脚的羊羔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顶着他的膝弯,轻微地,蹭了又蹭,像一团落在脚背上的云。 “咩。”周檀冲它熟络问候。 年关时他便收到了信函,郡主改封公主,又跳了一阶,声望再上了一层楼,她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京中的势力翻来覆去洗过牌,纪泊旌已经从那个默不作声的王,变成了众人心向的储君,封号虽然还没松动,但他几乎笃定,纪青没多少时日能活了。 周檀不觉得松下了什么担子,只觉得一阵荒诞的好笑,十几年的战事、撕扯、尔虞我诈、腥风血雨,初始时只是玉川江上的一枚无从说起的眼神,写成个话本里的故事,都没什么意思。 顺手一指那孩子怀里的话本,周檀说:“别看这南郡的江湖故事了,改天……” “不。” 封皮一拆,里头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江湖事儿,封皮上马头昂扬四蹄飞起,赫然是传说中的《驯马八法》。 周檀一时语塞,没等他说什么,转耳就听见了山崖下的鼓乐声,陆承芝踩着鞋,脚腕上挂着一串生铁磨出来的珠子,冲胯出腰,裙摆泼洒,像一泓倒映的金光。 南郡的贵女,多少会跳点舞步,尽管早生疏了,也足够撑撑场面。 第162页 她单手拎裙摆,侧耳听见了有鼓点,便左右双脚?交替着踩地,腰身向后,按着鼓点越转越低。 雪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一层浅浅的,泼洒在疆域之上。塞思朵一时兴起,将不离身的两枚铜锤放在一角,踩着混进了场地去。 今日没人在中间的场上摔角对砍,默契地穿戴齐整,会舞的不会舞的统统下场,重鼓在边角处敲得越来越响亮。他们列成个毫不整齐的队伍,七扭八拐地绕起圈子来。 虽然没几个人真会跳,大部分都在僵硬地伸手蹬腿,一群人最后划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儿,一溜溜地转起来,跟个拨浪鼓似的。圆圈的尾巴旋转过来,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赫连允冲他远远伸出手,战靴下有鼓点。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转动身子,比陆承芝的裙摆还要显眼点儿。 “大开眼界……”周檀说,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股轻微的气息:“你倒是会得多。” “喝酒吗?”赫连允说。 周檀摸出腰后的空酒壶,薄眼皮促狭地拉出一条缝:“难得啊。” 窗外的声响持续到后半场,进城耍街的两位刚乘着夜色下了马背,便看见满场躺的站的歪着的,横七竖八。 “良宵佳节……”赛思朵晃着半个皮壶,脚不沾地,回头看见人,先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嬉皮笑脸:“呦,成双成对啊。” 燕沉之张开手掌按在她脸上,顺手将她陀螺似的重新转进场子里。他随手掂起一只铜杯,冲场下举杯示意。 人人起身举杯,热酒泼进雪地,甚至溅起了烟。 他敞了外衣,松松垮垮踩着靴跃进圈子里,那松懈的圆重新转动起来,热闹的声响再度掀起。 帐子里的风停了些许,涌动的暗潮尚在翻滚。皮肉贴得紧,没缝隙,气息厮磨,头昏脑胀。 垂下的帐帏挡住外头的喧哗声响,周檀还叼着合卺酒的杯托,被酒意熏蒸得眼底泛红。 也或许并不是酒意。 总归酒不醉人人自醉,嘴唇和眼上都浸着水光,周檀朦朦胧胧喊了一声人,嘴上一轻,那枚雕金嵌玉的小杯被人重新接回,没再满上酒。 幽州的酒一路烧得像火,混着一股亲昵的气息,整个笼罩下来。 赫连允搁了杯,重新接住人,那柄本该遮在周檀脸上的折扇根本没派上用场,被他随手一丢,毫不顾忌地仰脸看人。 “却扇……”周檀说:“不必了,没时间听什么酸诗。” 他顶着一股色令智昏的劲头,剑鞘脱手,便击落了一星烛火,捎带着帘钩砰一声落了地。赫连允微微按住他的下颌:“还喝吗?” 没有回话,落下来的只有厮磨的津液,也算是抵了酒液。 —— 界河以南,黄钟巨震,声势浩大,连浩瀚东流的界河几乎都在这声势下一瞬倒流。 界河碑侧立着一枚铜钟,公主薨逝时敲过,周檀过河时敲过,它与中州宫中的摘星钟相连,宫中钟响,此处槌动。 如今…… 周檀从床褥里忽然撑起,声音沙哑:“钟响了。”赫连允摩挲他的发梢,停下身来,只听巨大的钟响敲过十六次。 十七,周檀的眉微微凝滞。 十八,他舒出半口气,并非是哪位亲王公主,一脚歪上了黄泉路。 第十九声。 帝崩…… 帐外,场上的酒局续了一次又一次,塞思朵依旧顶着缸四处乱滚。 她身形一滞,紧接着便将肩头上半空的缸子甩落地面。肩上的轻甲微微滑脱,露出那片深入皮肉的艳红刺青来。 连串的酒缸轰然落地,她呼哨一声,纵身跃上马背去,跃进罩着一层薄雾的山原深处。 “中州皇帝……”赫连钧道,凝视半黑半明的天际:“文不比文渊,武不比清河,死得够声势浩大的。” “是……”燕沉之说,脸上没什么波动,他腕子上停下一只油光水滑的燕,喙上挂着一枚碧玉扳指:“除了心狠,没什么帝王相。” 幽州酿的气味尚未消散,浓郁的陈酿气儿,坛子里载的都是陈酒,埋在雪泥中十数年,一朝开封,遍地都是积香。 周檀微微蹙起鼻尖,重新将下巴搁上赫连允的肩膀,正正对坐,连胳臂都脱力得懒得抬起:“生得糊涂,死得也糊涂。” 旧事被彻底揭过,这事态并不出乎他意料,周檀没什么功夫再思索南边的浑水,腰上的手腕钳得够紧,他轻微地侧过头去,含混着一股笑意:“别攥这么紧,跑不掉了。” 「汤包」皮薄,总容易留痕,指痕褶子似的绕了一圈,还烧着红。 红烛烧到尾声,熹微的晨光已经从缝隙中零星洒落。周檀终于是没支住眼皮,捣进人怀里:“天都明了。” 夜里的余劲还在,但他睡得安稳,眉宇舒展,没再把五官纠缠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周檀:居然有人往专业书上面套课外书的皮子,不能理解。 第96章 、舟覆水 铜墙铁壁,金屋装檀郎; 博马会,照惯例大君不必露面,前头又退下来一位劲敌,赫连聿正摩拳擦掌等着接头筹,被突然的变动炸空了脑门。 “多没意思……”平凉侯蹲在中帐里,背上还背着锅,循循善诱道:“这头筹不过是个花架子,空有虚名,你没必要出这风头是不?枪打出头鸟,风头出多了,那……” 第163页 “留着给你出么?”赫连允答了一句。 “这话说的,这不是,这不是……”她左顾右盼没找到借口,最后忿然口不择言:“色?欲熏心!” 周檀猛然惊醒,几乎从靠椅上滑下。他猫一样炸了毛,似乎还有些心虚:“说什么呢?” “博马会……”赫连聿说:“这位要顶我的位置。” “你……”赫连允一时无奈:“沉山瀚海允许各出一位前锋,另一位不爱凑这热闹,去吧。” 她欢天喜地走人,有尾巴似乎都要支棱着摇动起来。 “怎么还背着个锅?”周檀侧脸去,轻声问道。 “蹭吃蹭喝……”赫连允说:“嫌碗太小。” —— 有一骑自燕山下来,马蹄溅起尚未融化的雪珠。乌金色的鬃毛映照半点日光,亮得几乎刺眼。 周檀几乎惊诧,离得这样远,他却一眼认得出人,连下颌的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博马的头筹悬挂在这雪地路程的终点,或是一面旗,或是一枚金,甚至是一片腐烂的叶子,年年不同。 返程的路上人人皆可抢,不到最终一刻,绝无定数。一切规矩皆如战场,拎砍刀的不在少数,擅弓法的驮着箭篓走,回程路上向来一片混乱。 今日倒不同,只有两三匹战马跑在前头,呼啸的风声从马背上擦过,赫连允伏地身子,单手持缰,单手攥着一枚长脖大肚的玉净瓶。 他的战马奔跑速度极快,快得赫连聿的马匹始终差上半个身子。 平凉的马自然也不差,漆黑一团的颜色,头顶却飘着一绺长长的雪白色毛发,黑墨里破了一条缝似的。 “润雪毫……”身侧有人先一步说道:“雪地滑,速度欠了点儿。” 周檀猛然回头,才意识到地上坐着个人,穿一身令人牙酸的鲜嫩绿色。 他仔细打量,发觉这绿还绿得不与别人同,跟军械部一样的烂青菜颜色,上头却全是金绣的花纹,瞧上去打眼,鲜嫩得看不出走线花纹。 周檀默默拎起自己半道袖子,又听见那人说,下巴指着落后的骑手:“骑了我的马,输得够惨,这骑术一年不如一年,不如去养猪。” “将军何不下场?”周檀问道, “热闹……”那人随口答,反而扬起半边脸打量周檀,知道他站在这高地是为了看谁,又戏谑道:“心生则眼生,好事儿。” 赫连允在中帐里闭门不出久了点,能多谈几句的反而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年纪小的人心里没留下什么印象,街头半大孩子,多半乐意拎着树枝比划,讲几句「箭平凉州」的逸事。 如今少年纷纷追捧的平凉侯,是输得够惨,到终点前还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丘,赫连允已经下坡,还减了速度,她的脑门还卡在山丘上,看不见胯?下的马,周檀听见几个半大孩子丧气的叫声,反倒揣了点幸灾乐祸。 外人不比心上人,一骑绝尘的骑手在人群前兜了个来回,最终抽出肩上绕着的长弓,长臂拉扯,箭尾正中标志端点的长绸。 人群静默了片刻,接着闹腾出巨大的响声,赫连允拨转马头,直直地杵到周檀眼前来。 他难得穿了显眼的颜色,金甲束出脊背和肩腰,流着黄金似的神采,盔压住眉眼,还垫着束发的带子,倒还能看见流淌的笑模样。 “色?欲熏心。”平凉侯的马蹄落地,嘴里尚且嘟嘟囔囔。 那匹马不怎么给她情面,她腿还挂在马鞍上,马就顶着一张长脸就扎进菜叶颜色那人的怀中,蹭得那人几乎仰倒。 雪白的一束长毛还热切地摇晃起来了。 左手边是蹭在一起的一人一马,右手边是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画面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赫连聿嘟囔一声,后退走人。 瓶子落进周檀手心,冰凉。瓶中并非空无一物,里面载着一杆鲜绿颜色的东西。周檀躬身去瞧: 那是一枝,尚且新鲜的春柳。从终点的瓮中取出,还有连成一串的露水从茎?叶上滑下。 “啪嗒。” 一滴露水落在手背。 —— “锅呢?”周檀在阁楼下坐定,刚端起碗,看见赫连聿顶着风走来。 “陆家那医女……”她开口问道:“是不是曾做过游医?在凉州的医寮挂名?称作郁青君?” “是……”周檀说道,眼皮抬起,从碗里甩出一根澄黄姜块儿:“查得够透彻。” “敢情好几年前,那拿一窝白鸡崽当海东青,骗了我一斤金臂钏的……”她忍无可忍,撒泼似的:“是她?!” “孽缘……”周檀说,他放下碗,接着摇了摇头:“人傻钱多,看人是个俊俏郎君,认鸡当鹰,色?欲熏心。” 平凉侯索性一屁股坐地下,手掌一张:“给钱!” “昌州的白尾鸡……”周檀说:“专供中宫制鸡羹,你不亏。” 话说着就扯到昌州鸡,眼看赫连聿往自己碗上摸,周檀起身,脚不沾地上楼去。 倦芳阁人气高,卷着包袱蹭吃蹭住的多,大多是因为那眼天然温泉。 深更半夜没人声了,夹层中的泉水却还滚着,每一层都有引水的渠道,有气温合宜的池子。 远舟惯例得载人,人覆得重,沉得舟在水中摇。周檀探长手腕,只抓住了一捧温热的温泉水,从指缝里流淌了出去。 第164页 杯盏在边沿上打翻,浓稠的酒浆洒在鎏金菊花盏上,酒气弥散。 “太烫了。”周檀说,他收回指尖,落上覆在胸口的肩膀上。 “外面听不见……”赫连允说:“铜墙铁壁,金屋……” 周檀忽然笑出声来,但他提不上气,只能断续吐气:“哪来的金,都花光了。” 赫连允攥着他的手腕,那扳指还在严丝合缝地贴着,吐息从面颊上滑落,再走向胸腹,有蒸腾的温泉水遮掩,翻滚的倒也不知是水汽还是绞在一起的人身。 “檀郎……”赫连允戏弄的心思没停止,反复低声道:“檀、郎。” “没辙……”周檀两眼一黑,心想:“自己可真够不争气。” 他是真漂成了一叶舟,昏天黑地落不到地上,乘着赫连允的躯干,上下皆是水波雾气,却没有什么昏沉沉的溺水感。 手指尖攥紧又舒展,最后落定了,五指摊开,全无防备,门户也大开。 —— 山头看得见隔岸的烟火,从昌州府的中心蔓延开来,泼得天际当真万紫千红起来。 旧人换新人,新帝的排场也不算小,随侍上百,连宫里的大长公主也一股脑捎上,各个都不乘车,前头的扈从肩膀上顶着礼幡,后面的人群皆是快马扬鞭。 从玉京到界河上,歇也没怎么歇息。驿馆没来得及收拾停当,新帝直冲河岸,玉京的马娇贵,没怎么跑过这样长路,眼看多几步就要口歪眼斜吐白沫,凉州城上招摇起中帐的幡旗,远远呼应起来。 凉州道,两匹快马出城门,最终在城外的山岗上停歇,一白一乌。 周檀顶着大阏君的金冠,压得脖子酸涩,但难得讲究,他虽穿了之前的战靴,还是把上身拾掇得规规整整,垂下衣摆,也没人看他穿什么脏鞋,鞋头还掉了层皮。 他嫌马鞍不舒适,还反复倒腾着两条腿。站也站不住,只想往人怀中栽。赫连允勾住他的腰身,手掌微微托起。 新帝下马来,亲手执槌,黄钟在河岸上轰鸣,一十九声。 “祭先祖。”新帝道,声音极响,穿风过河。 再十九声。 “祭亡魂。” 又十九声,换了大长公主拎槌头,她凝视着新帝,接着舒手擂上了那座铜钟,气劲之大,连支撑铜钟的硬木杆都微微颤抖。 钟上刻不全中州军的亡人姓名,于是换了斗大字迹,只写极深的三字——中州军。 “颂安康。” 新帝又说,隔过界河将视线投来。千里望恰好能瞧见对面的神情,周檀冲他轻微地点了点下巴,神情舒展。 “够体面了……”周檀冲着赫连允说,攥紧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只管贴紧:“翻篇吧。” 两岸的人拴着这岌岌可危的丝线,总算也是个,能睡个安稳觉的新春了。风云歇不歇,暗潮滚不滚,那又是,小儿辈的事了。 这山河总归不安分,能歇上那么一时片刻,足够谈谈情滚滚池子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告一段落,能力所限,缺漏确实很多,也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与陪伴。第一次尝试讲故事,慢慢讲慢慢走吧。 番外预计有三篇,外加年关特辑。 预祝大家新春快活,平安和顺。 第97章 、番外一 ——残烛行将熄灭—— 残烛行将熄灭。 皇帝在病榻上折腾,纪青比谁都清楚,哪怕姓周,哪怕文弱得没什么能耐,纪清河的儿女也能轻而易举地攥住中州军的旧部,山呼海应。 “先帝偏爱她,世人偏爱她,罢了,可你也……”他几乎没什么吸气的力气了:“你也偏爱她,我自小都给你最好的,纪清河,纪清河那个只会打拳的傻子算什么?” “阿沉。”再不懂人话的也知道他说的不是阎霄辰了,空气都微微凝滞起来。 阎霄辰瞥了半眼宋贵妃的神色,几乎有了点残酷的笑意。堂上的人神情各异,真心悲伤的估计也就贵妃一个。 死人才是天上月,到死也不肯忘。谁又不是心里挂念着死人过活? 闫寿唐那个一根筋的中军造办,在怀银城楼上被烧成一把灰时,心里还不合时宜,只想着要保全中州军。 他凑近了脸,还几乎残忍地刻意拿捏了角度,眼底漂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波光,不言不语,只是凝视。 “阿沉……”皇帝说,手指头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刮过他衣摆上浮凸的绣线:“我知道是你回来,留在京城,做个郡王,好不好。” “我若要,做亲王呢?” “不……”皇帝一向有求必应,却道:“太近了,离得……太近了。” “做个郡王,守个园子,不要,不要蹚水了。”微不可查的声音,飘了个弯,落到地上。 —— 南边的皇帝风吹残烛,赫连氏的中帐里却正忙着打纸牌。燕沉之跑路不带包袱带纸牌,逢年过节总要攒局,矮桌上摊开一沓硬纸片,几个小辈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活灵活现一窝猴。 赫连聿抹桌子似的码牌,车轮战,几个小辈都没能抢到先机,燕沉之的脑子灵光得在大战里磨砺过,甚至连谁手里能分到什么牌都能算个一清二楚。她两腿一叉蹲,往手掌上大力哈了两口气。 “省省吧,怎么还念起咒了?”玛霓推她一巴掌:“你这鬼脑袋赢不了。” 第165页 “兵家诡道……”燕沉之说,停顿了一瞬,又道:“六亲不认为上。” 他等着赫连聿做法,但赫连聿上蹿下跳求神拜佛,半晌没结束,直困得眼皮子颤,于是拎着衣袖离了位置,指着位子示意赫连允坐:“先歇了,你们自己闹吧。” 灯笼停在桌角,周檀看赫连聿两眼直勾勾,顺手去揭酒瓮,道:“看我做什么?” “人家抱燕郎的大腿……”赫连聿说:“我不得求周郎,这玩意儿你不会吗?玉京里都说什么玉京燕、清河周、昌州陆,得一足。” “德行,哪里听的胡话……”周檀先不轻不重地踢走了她的马扎,凑近了看,满桌铺排金锭子,问道:“有彩头?” 自然有彩头,赌的钱竟还不少。 “倾家荡产啊。”周檀啧啧赞叹,拨开桌上的筹。 “是啊……”塞思朵托腮,目光灼灼:“打完这局就分家。” 新婚燕尔,牌桌上也没用,这时候桌上六亲不认分崩离析,周檀细微地眯起眼,坐下身来,正同赫连允面对面。 玉京城里的公子王孙自然爱玩这类活儿,周檀棋下得不怎么样,纸牌倒还算得上拿手。 但他开手被炸了个迷糊,赫连聿这队友实在是生猛,出手就是大赌,劈头盖脸,不管不顾,搏命的架势。 好在塞思朵同她不相上下,两人忙着互咬,周檀的手掌轻微地挪走三寸,按住另一只手。 “不顶用。”赫连允低声说,凑近他来,明面上牌照出。 指节勾在一起,炉上的红曲酒还在滚,澄红的酒液还冒烟。 眼看周檀和赫连聿手里的金锭子是越用越少,全进了对面的口袋。 胜负已定,垂死挣扎。 “船翻了……”周檀拍桌,指节里面夹着纸牌,贴过桌去耳语道:“你今晚没的骑了。” 赫连允摞着手中的锭子,几枚金锭筑成宝塔状,中间留有小小一点空间。他抬手一指,低声说道:“金屋。” 周檀后仰,露出笑来:“这样小,藏头露尾。” 两人磨着手腕抬头,看见对面三只猴,捂眼的捂嘴的,玛霓嘴里还在念什么清心寡欲咒。 酒盏一翻,牌桌也散了,只剩两个人,赫连聿磨磨蹭蹭出门去:“夜长着呢。” 夜当真,长着呢。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有倒回,非常感谢大家。 第98章 、番外二 没辙,玩命也认了; ——洛云大学—— ——人文研究院—— 考试周,人人凄风苦雨。 姬晴鹤蹲在第一教学楼下头,百无聊赖薅她头上的没几绺毛:“我这辈子最恨跟这些文人打交道,八成是上辈子遭过殃,张嘴闭嘴全是老子听不懂的话。” “局里一窝没文凭的,案卷上八成字不认识,上哪去破案?” 她朝着步话机压低嗓音,继续盯着教学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都是学生,一看都挣扎在考试周,背书的背书,预习的预习。 “总局一电话打到我桌上,说那啥被偷了,传真一个字不认识啊!” 洛云十几朝旧都,长命短命的皇帝都爱在这里折腾,地下的沉积土厚,有的是人往土里的东西上打心思。 没两天前,城中心的地宫被人炸得底朝天,地宫失窃,市局还拿不出人手来破这案子,于是据守中心城区的定海分局,硬着脑门接了这烂摊子,当务之急是给整局的老弱病残带文盲抓个顾问。 没有比这人文研究院教授再好的选择了,至少离家近。 她在人文研究院门前捏了半天鼻子,索性往花坛下一蹲:“靠谱不,你上哪认识的人文院教授?” “我被他挂过科,三次……”步话机那头有人回应道:“这不是不敢见他,才让你去吗?” “行啊,洛云大毕业的……”姬晴鹤说:“洛云大毕业的不去总局指挥部,在定海分局管户籍干什么?” “姬上校?”一道阴影不轻不重地投射下来。 这腿,姬晴鹤想,怎么长得跟俩圆规似的。圆规还套着剪裁合适的西裤,光滑得能反光。 “您哪位?”她刚开口,想起时隔多年闯进大学<a href=www.po18e.vip/tuijian/xiaoyua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校园</a>的来意,于是一跃而起,搓搓裤缝:“哦,那啥,那教授是吧。” “舟……”那人答话,眼皮要抬不抬,没什么热络地说:“舟建安。” 他的眼皮薄,薄得有颜色露出来,平光镜都遮不住的颜色。 “为了那枚蓼汀浴凫图的银果菜碟?” 话是听不懂,但美不美,她自然知道欣赏。没等她搓搓头顶的毛刺,舟教授面不改色地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册文件夹子,夹满她看不懂的东西。 “阴地龙神……”姬晴鹤抖开文件册,在满眼鬼画符中找到唯独认识的四个囫囵大字:“什么鬼东西。” “走吧……”舟建安说:“不是要进局子去么?” 车一路往东进总局,洛云市局里醋味弥漫,面片汤。 姬晴鹤吊儿郎当进门去,定海分局虽然据守中心城区,正正面对省重点定海中学高中部,出名的却是老弱病残拖后腿,一个分局凑不出个身体健康的全乎人。 “嘿,还嘲笑我给定海中学当保安……”姬晴鹤道,两肩一耸:“玩呢,我可没重点中学的保安跑得快。” 第166页 市中心的地宫是重建的新壳子,不值钱,但里头值钱的宝贝玩意儿各个妥帖,除了那枚银果菜碟。 真货正全国「巡演」,哪怕炸开大门来盗窃的稍微看一眼介绍牌,就知道这不过是个本地财团捐赠的仿制货。 难不成炸药连带着炸飞了脑子? “小姬!”局长叉腰站在台阶上,当头棒喝,顺手一指会议室。会议室里难得人人到齐,抓耳挠腮。 “为什么要特意仿制一个……”舟建安略微斟酌用词:“不那么具有代表性的器物?” “钱多烧得慌呗。”姬晴鹤道,浑不在意。 案子的归属没什么疑问,定海分局活该,管着市中心这片地。 没曾想被拖来的教授竟然十分爽快,当即应承愿意提供支持。 舟建安不声不响地擦拭镜片,抖起眼皮看墙皮,他知道屋里正扯皮,细细碎碎的声音隔墙入耳。 “合作?”姬晴鹤十分不忿:“他看地里的坑都比看我热情,捂都捂不化。我们定海分局就一中学保安队,全局只有一个半人两把枪,真不能跟这金贵的大腕子合作,别折了这蒲柳身子。” “再说了……”她瞪眼,眉毛下压,聚起一股锐利劲,些微压低嗓音:“这姓可不多见,让我当保姆?” “滚滚滚……”局长道,挥赶苍蝇似的:“又不是让你外派,就个文物失窃案,不行就去管档案。” “胡扯……”姬晴鹤拿口型道:“那一看就不是安分人,上头调来的吧。” “不……”周局义正严辞:“真教授,副的,身家清白,本地户口,芳龄二八。” “我不信。”她头摇一半被轰走,该背走的案卷一样不落。 两人从大门原路返回,舟建安依然拿捏似的,不怎么与人搭话。 “住在哪里?送你回去。” “向东开……”舟建安扫视手腕上的表盘,道:“东城区正桐村。” “上班够远啊。” “那是探方。”舟教授停顿片刻,忽然道。 “啥?” “坑。”他言简意赅,似乎还嫌这词不太体面,磨蹭半晌出了口。 姬晴鹤脊背轻微一绷,她这话出口时,这教授早出了门,少说隔有三道墙。耳力…… 洛云的春不长久,晚春时阴雨几乎能连绵半月,她照着导航开车送这顾问回家,圆规不声不响捣着两条长腿走石板步道,有钱人,家门口一片专属菜地,依傍茶山,养几只鸡,几乎没什么邻居的声响,显得背影伶仃,跟团没晕开的墨似的,飘飘浮浮。 抓也抓不住。 她下意识地打开除雾系统,想驱散眼前这片雾气,除雾的风没吹多久,姬晴鹤扯出张皱巴巴的毛巾,奋力朝前玻璃上,擦了两道。 定海分局没配置,不单是局里没钱没人,更是因为风水凄惨,市中心严丝合缝的不缺盘查,偏偏发案必大案,人没捉住,提头来见。 “没辙……”姬晴鹤盯紧已经瞧不见的背影,忽然自语:“玩命也认了。” 细雨停歇下来,倒是个难得的放晴天。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跳跃,几乎是另外一个全新的故事框架了,请大家遵循偏好谨慎选择,不喜跳过。 非常感谢。 第99章 、番外三 少年人春韭似的一茬茬,得漂亮时何妨漂亮,得猖狂时,又何妨猖狂禁城里的玉京宫里重修过无数次,没经过推墙换瓦的只有南薰宫。 长公主不曾外嫁,新皇帝还搬了个大长公主的名头抬身份,后宫里没皇后没新人,只有半大的储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抓鸡撵狗,愁死太傅。 太傅消极半月,几日没露面。纪明锦陀螺似的从前朝一路滚到南薰宫,两手撑着自己的一张鬼画符:“今天的早功!” 大长公主的茶没饮尽,一时不上不下,春笋的涩苦席卷喉舌。 春时的笋不该这么苦,倒也不知是浸泡久了,还是掺了什么奇异的玩意儿。 纪明锦摸了半盏茶,生咽,紧接着放声大嚎:“苦哇——” “心性柔软……”周槿途说:“非是为君之道。” 纪明锦梳了两只冲天的火烧棍辫子,嘴角还沾着点不明出处的糕点碎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说:“啊?” 储君,半大孩子也是储君。这脑子白得像张纸,只装了吃喝玩乐睡。 年幼的储君振振有词,大嘴一咧:“能活一天乐一天,自寻烦扰做什么,苦茶,别喝。” “不思进取。”周槿途说,眼里却没什么斥责的意思。 —— “阿克勒。” 周檀牵住马头,一天三次在这雪地上找人。半大孩子属猴,一会儿没看住就翻山越岭不见身影,别家的孩子只会翻墙砸瓦,这位跑路那是日行千里不用歇,快马都追不上。两脚风火轮似的一蹬,扣了碗就不见人。 幼主出自豁山部,当然也是捡的,从熊瞎子爪子下被活生生抢回来的一条命,萨满掐算说,是个安闲富贵的命格。 江湖传言,上好的轻功快马莫追,这孩子追是追不上,姿态委实不好看,毫不雅观地四肢一趴,谁也看不清他跑路时,是用两条腿还是四条腿。 周檀捏住鼻子,抚去肩上一层雪,雪地里「猴」跑留痕,脚印一路延伸到半山腰。 第167页 得,答案有了,四条腿。 半山腰上年初修建精舍,茅草屋大小,听说是南郡来客,孤身过河时,只怀揣一对利剑。 阿克勒被这稀里糊涂的传言洗了脑,自认命格富贵,一指山头,冲周檀道:“大机缘啊,好剑。” 周檀叩开门扉时,燕沉之正与这孩子对局,那怀揣利剑的来客头顶帷帽,侧坐在燕沉之下首,果然有利器在怀中,澄亮如水,瞧上去吹毛断发。 周檀一怔,压低嗓音:“那是刀。” 棋局已到尾声,黑子围拢,赫然是将胜之局,燕沉之推开棋桌,眼底满是笑意:“阿克勒……” 他说:“比你父君强些。” 周檀平白无故被戳,他知道这是因为燕沉之手下留情不走快棋,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位南郡三代国手教养出的棋手容易战胜,他揪住那根冲天的辫子,不服道:“同我来一局。” 阿克勒猴一样拽回辫子,只盯着那对刀。 帷帽下的女人淡淡开口:“阿克勒,北地语里,是天火?” “是。” “火不容水……”她摘下帷帽,露出素色一张脸,眼角有纹路,眉心有青绿色的一枚花钿:“不合宜,倒是周郎君,合练。” “有师傅……”周檀回答,拱了拱手问候道:“顾将军。” “中州军已散……”顾燕支说,随意叼住茶酒混合在一起的杯子:“江湖客罢了。” “父君……”阿克勒说:“我今日跑得很快。” 周檀欲言又止,最后垂头看向两排脚印,不再声响:“不去挑一匹马吗?” 晚间饭桌。 “浪迹江湖,快意恩仇……”阿克勒揪着书页说:“我看我轻功俊得很,怎么榜上无名?等等父君怎么只上过红露集?等等——” 赫连允不发一语,扣下他的碗来:“今日的字,写了吗?” 写字能要命,每到傍晚必定哭爹喊娘,周檀拔腿先走人,赫连允年纪越长越不动声色,阿克勒心里有怵,总不会哭喊得四邻皆惊,自从这孩子在国书上留下过猴抓痕,在玉京是名声大噪,太傅宋青文当庭直言:“神哭鬼恸,不相上下。” 周檀凝视远处精舍的灯火,忽而想起纪清河的遗文,世间丑字千奇百怪,这两位的,倒还丑得相似。 地下的空地上响起于先生的怒喝:“阿克勒——还我的砚台——” 一双手掌贴上腰背:“怎么在这里吹风?” “于先生玉川翰墨郎……”周檀说,侧过脸去,耳鬓厮磨:“教他使得。” “红露集……”赫连允压低嗓音,擦拭他面颊上的水珠,在鼻梁上使了些力气:“金宵红露,也该榜上有名。” 花街柳巷里品评品貌的册子,眼光挑剔,留名的各个自有逸事,还偏好记录「有主」的。 “看得见。”周檀说,手上压根没发力,松垮指向下方。 “他夜盲。”赫连允说,气息愈近。 山原下…… “红露集……”阿克勒忽然问道:“什么意思?” 于锦田哼笑两声,并不作答,只是摇手,转身离去。 “金宵红露啊……”他说:“进销魂路。” 阿克勒只顾歪头,一只鹰背负流云降落,它的翼展铺天盖地,身上半金半白,泾渭分明一条毛缝,估计染毛失败。 年轻的幼主纵身上马去,擎一只鹰,他听见顾家的白天戏弄他,如能纵马越过山东头的渊堑,便授他一对刀剑。 一青一绿,气冲斗牛,势破山河。 少年人春韭似的一茬茬,得漂亮时何妨漂亮,得猖狂时,又何妨猖狂。 他勒紧马头,向深不见底的渊堑跃去,马蹄踏碎对岸的薄冰,滑动着站住身子。 作者有话说: 非常非常感谢。 于锦田:我顶你个肺!老子不瞎! 阿?跑酷奇才?江湖白日梦大师?火红的克勒。 第100章 、年关特辑 乘兴来,尽兴归,过年关啊; 年关了,城里处处披红,热闹得昼夜不分。凉州河分叉出一条细窄的水道,平日没什么人来,鲜有人知它曲折兜过荒地,同样直达界河。 南边才盛产的菱角从细窄的水面中冒头,水道不比河面宽敞,沉积的泥水太厚,只能容许两只薄皮核桃似的小舟并排穿行。 “大表哥……”塞思朵叉着腰,朝着另一面的人喊叫,抛出一串泥水:“您都位比郡王了,怎么还占别人的便宜呢?” 几年前纪青临死之时的话本来没人在意,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宠臣本该被一脚踢出核心圈子,但纪青连儿子的前程都没管,用文渊帝的私章敲了这一道旨意,给他花的还是自己做王爷时候的钱,谁也没道理置喙。 文渊帝印,玉京城内外,压得过天皇老子。 “哪里来的菱角?” “我种的!”塞思朵道:“军械部找的地方。” 河道上尽是蓬蓬的菱角花,此地的水温奇特,节气时令似乎被倒逆了,南边尚未播种的果实在这里已然成熟,阎霄辰躬身扯出一枚元宝似的菱角,用牙齿轻轻叼着,说道:“行啊,军工农桑两手抓。” “名字呢,改回来了?”塞思朵说。 “啸尘……”他答道,抬眼瞧了瞧越发泥泞的水面:“闫啸尘。” “有钱有名号……”塞思朵说,捞起一捧泥水:“还能躺家不上朝,眼红啊。” 第168页 他不答话,只泛起一丝微妙的笑意,这姹紫嫣红的一园子奇葩,总能产出些奇思妙想。 —— 自从界河上游船茶舸四处飘,海州城外的温泉阁楼暂时失了宠,周檀天没亮就上船去,一口气漂流到深更半夜。 南郡人也时兴起这消遣,能有人快马过昌州,踩着日出上船去。 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如今人多,连河上都要悬挂灯笼,灯亮通行,灯灭等候。 周檀没再自己执桨,阿克勒正戳在船后,一板一眼地划船桨,端着一副假正经的脸皮,手里正把船桨当剑耍,从河里划出道道水花。 转过河弯去,猝不及防船头相撞,水珠溅上船面。船头悬挂的家徽低调,但周檀辨认得出,纱帘轻微卷起,露出大长公主半张脸。 她穿红,招招摇摇一株海棠似的,但下一刻从她膝下钻出个灰扑扑的脑门,支棱两条辫子。 “呦……”纪明锦说,手托下巴:“这是哪家的郎君啊?” 两条茶舸缓慢并行,周槿途一肘按下去那颗脑门,冲周檀露出个难得温和的笑:“年关了。” “是……”周檀说:“又一年了。” —— 凉州城内,遇仙酒楼披红挂绿,顶层遍布鲜枝花,用大小一致的陶瓮盛装,能在凋零前多挺些时日。 以致从楼下看上去,这凉州城首屈一指的酒家活像个四仰八趴的花盆。 灯笼在街头成串成串地悬挂起来,灯会的灯芯尚未点燃,但灯笼框架已经漫山遍野地,扎根在山头上了。 卸职的人才自由,闫啸尘跃下船板上凉州岸,他如今握着个郡亲王的名头,却不爱进玉京城,年关时人人往北跑,只剩皇帝坐镇都城,拜年带上被人拜年,没半个月休止不了。 遇仙酒楼靠水,宾客汇聚在正门底下,塞思朵熟门熟路往后方兜转,两枚制成花苞模样的弹丸射?入三层楼,“到时辰了……”塞思朵道:“起床上工了噻。” 门扉吱一声展开,露出个衣衫不整的人形,黄昏时分还粘在床榻上,他舒手向脸上糊什么假脸,只叫人看见了一丁点泛着红的眼角。 平乐郎,燕沉之的眼赫连氏的耳目,金明卫案卷上琢磨不透的常客,连禁军都没摸清楚过他姓甚名何,是敌是友—— 燕平乐…… 那郎君穿戴完毕,戴一枚粗制滥造的假傩面,披头散发朝下看,分明是装疯卖傻跳大神的装扮,居然混着一股委婉的压迫感。 城头钟响,是烟火讯号在发送。 燕平乐纵身跃下三层楼,身轻如燕。他怀抱一枚金钵,用指关连续轻轻击打,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响声。金钵装有液体,每晃动一次,城头钟响一声。 “铛铛铛——” 第七声…… 当此之时,满城烟火次第绽开。 烟火从界河中央的小洲投?射出去,泼出各种形状。周檀仰头去瞧,河面与天倒映一处,舟至河心,洒下的尽是花彩。 遇仙楼的剪影漂浮在水中,被波纹打散、扭曲,每一层皆是灯烛荧煌,这楼阁必定将彻夜通明,直到酒酣耳热人尽兴。 乘兴来,尽兴归,过年关啊。 作者有话说: 过年特辑放送,仍然是多年之后的时间线。 凑了个圆满的章节。 祝大家过年好哇——新春快乐,一切顺遂,虎年豹富哈哈哈。 先歇息几天,开春再见。 留守鹅童纪泊旌:放我出宫过个年吧!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