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拒绝加班》 第1页 《为师拒绝加班》作者:岫青晓白【完结】 文案: 谢龄因连续半月熬夜加班猝死,穿成了一篇修仙主角的师尊。 一个因为主角徒弟日夜勤修苦练,自己也不得不跟着加班加点的师尊。 上辈子猝死的谢龄不想加班,所以在收徒当日,抬手一指,指了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到自己门下。 萧峋是文里阴邪偏执的男二,根骨最最清奇的天才。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重生,他更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护在主角身前、对他拔剑相向的雪声君,竟然指他为徒。 呵,有些意思。就让他看看,如今的雪声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谢风掠是文里的主角,一路勤勉拼搏,最后成为道门之首。 他亦没想到人生会重来,更没想到回到拜师一日,那个爱他护他的师父,竟拒收他为徒。 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对,才令师尊嫌恶。他定竭尽全力,方才不辜负师尊期望。 *阴间更新,试图挣扎 立意:每个劳动者的权益都不应当受到侵犯 内容标签:强强,穿越时空,仙侠<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XiuZhe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修真</a>,<a href=www.po18e.vip/tuijian/chuanshu/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穿书</a>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龄,萧峋|配角: 一句话简介:打工人拒绝加班 作品简评 谢龄因连续半月熬夜加班猝死,穿成了一篇修仙主角的师尊,一个因为主角徒弟日夜勤修苦练,自己也不得不跟着加班加点的师尊。上辈子猝死的谢龄不想加班,所以在收徒当日,抬手一指,指了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到自己门下。本文讲述了咸鱼打工人穿越进修真世界收徒养徒、逐步提升自我的故事。江湖恩怨难清,爱恨当两明。该文文章内容有趣,人物性格鲜明,随着故事情节展开,江湖画卷徐徐入眼,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当远处的云层翻滚出一缕金芒,将灰暗天空破开一条缝时,谢龄缓慢叹了口气。 这是一座山的山顶。烟岚缭绕,风中有幽香。谢龄身处的建筑极富古意,楼宇相接,飞檐出云,长廊回转间,更有奇石怪树相映。 它占地面积甚广,若说宅院,格局太小,该称呼为宫殿才对。谢龄花了两个小时才将这里转完,现在坐在某道门槛上,手搭着膝盖,腰背端正到僵直的程度,表情很是麻木。 他不该在这里。 他该坐在工作室的数位屏前,抓着头发咬着笔思考该怎么改设计图。 但想一想,这个“该”字用得并不准确。 今天早上的他极其不幸,醒来下床的刹那,心跳突然变得剧烈,呼吸也格外困难,胸口疼痛得仿佛撕裂,咚的摔倒在地。他是独居,这一摔就再没爬起来过,忍受那种痛苦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彻底坠入黑暗的深渊。 ——这大概就是猝死。 昨晚他的睡眠不足三小时,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连续熬夜加班半个月。 果然搞设计死路一条吗?谢龄凝望天空许久,觉得照他这样搞,真是死路一条。 虽然他生平所愿就是世界不爆炸那么我爆炸,可现在真“炸”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好吧,难过不止一点点,难过很大。可事到如今,死都死了,也只能接受现实。 他稍微活动了下脑袋,思考起一个关键问题——这是哪里。他先前转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一个人,如果说死后要下地府,也该有鬼差来接引才对。 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眼下他穿着的是一身霁青色长衫,外罩一件有暗纹的纱衣,头上戴了根玉簪,腰封上挂着玉佩,整个人古香古色古里古气。 难不成死一回还自带换装效果?谢龄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嘀咕。 嘀咕之后谢龄做了一个深呼吸,手往膝盖上一撑、站起来。 既然在这建筑里找不出答案,他打算下山看看。 山道还算易行。走了一阵,风大了些,在他袖管里肆意晃荡;天光依然不甚明朗,道旁弥弥冷雾,草木上沾着露珠。按理说这天气应该凉飕飕的,但谢龄没有感到丝毫寒意。 四周还静,除了鸟叫和虫鸣,以及呼呼扯扯的风声,再听不见别的了。 不会吧,这山上就他一个人?谢龄四处看着,突然有点儿发怵。他步子慢下来,找了片开阔的地方,确定这里基本安全,把某块石头上的落叶扫掉,坐上去思考人生。 忽而间,有个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正正响在耳边,道:“雪声君,今年的弟子大会已然开始了,大抵再过一刻钟便能出结果,宗主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这个声音恭敬有礼,可紧跟着语气变得低了,透出满满的犹豫和无奈:“宗主还道,雪声君您这次不能再待在鹤峰上不露面了,您可是咱们宗的招牌,哪怕下去收半个徒弟也好啊。” 收半个徒弟?你当时在超市里买烤鸭吗?你好这家伙给我来半个。谢龄无语吐槽,不过这人话里的某些内容,也唤醒了他的某些记忆。 ——鹤峰雪声君,不是他前段时间看的一本小说里的角色吗?那位雪声君和他同名同姓,也叫谢龄。 穿书?还穿到了同名同姓的角色身上?现在是在对我说话?谢龄脑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表情严肃起来,抬手托住下巴,循着记忆里雪声君的人设,试探性地、端着语气应了声: “嗯。” 第2页 “您这是答应了?您答应就好,弟子这就去回禀宗主!”那声音给出回应,语气满是欣喜之情。 还真是和我说话!谢龄后背又僵直了,过了好一阵,等那声音都不再传来下文,估摸着联络中断,才松懈下来。 他神情复杂地叨叨道:“可能还真是穿书。” 这书的名字叫《人间道》,是篇男主修真升级文,他前阵子上班摸鱼看的,但由于领导分配工作又多又快,没看完。他还看得很潦草,大多剧情都忘了,不过因为“谢龄”这个角色和他同名同音,记忆要多一些。 “谢龄”是这篇文男主的师尊,清冷出尘的人设,在宗门中地位很高,是宗主的师叔。而地位高,除了辈分因素在,自然还由于自身实力强大。 想到这,谢龄拂了下衣袖,闭上眼睛——他想感受一下修仙者的强大。 他依照在各种小说里看过的描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尝试气沉丹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可除了山间的风,虫鸟啼鸣,和草木的清香,以及憋气憋得很累外,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可能是姿势不对。 呼—— 谢龄深深换了口气,改变姿势,把手平举,五指微屈,想象是在聚气或者蓄积某种力量。 但拂过他掌心的,只有一片从树上落下来的细小叶子。 谢龄表情一下子垮了,没好气睁开眼睛。 “问题大发了。”他小声说,“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我怎么放技能啊?” “还是说修仙都是骗人的,这依然是个唯物主义的世界,不过是<a href=www.po18e.vip/tuijian/niandai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年代</a>久远了点,有各种各样的门派……” “不,我不信,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吐着槽,谢龄甩袖起身,抬脚往山顶走。他估摸着那里是雪声君的住处,里面应该有书籍可以研究。可刚走出数步,又想起刚才答应了那个人要去弟子大会。 听那个人的说法,宗主希望他在弟子大会上收个徒弟。 收徒…… 现在的他能教什么?谢龄扼腕,很后悔刚才应的是一声“嗯”。 弟子大会在一刻钟后开始。 一刻钟,也就是十五分钟,这点时间,他连这座山都走不下去,更别谈去弟子大会了!甚至于,他连这会开在哪都不知道。 谢龄举目四顾,茫然了。总不好慢腾腾徒步下山然后逮个人问吧。 谢龄又甩了下袖子。这衣袖是窄袖,不过外头的罩衫宽大,轻轻一甩,薄纱起落飘然。他眼神也跟着飘飘然然起起落落,落回地上的时候,做出决定,还是先回一趟山顶。 搞到技能说明最重要。 脚步继续,速度比方才快上不少。 天光逐渐变亮,将弥漫在山林间的薄雾照散。鸟叫得更欢,叽叽喳喳不停,把树枝踩歪摇乱。 这回谢龄无心赏景,但偏偏,有“景”来就他。 一道流光破空而来,直落到两丈外。 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把他往外挪一挪、往街上一放,能吸引无数目光的那种。男人抿着唇看着谢龄,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谢龄赶紧挂上一副符合自己人设的表情——其实也就是板起了脸。 来者的脸比他摆得更瘫,眼神幽深淡漠,黑发黑衣黑靴,除了腰封上的一块玉扣,再找不出其他颜色。他逆在风中,整个人站得笔直,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剑。 如果说谢龄是清冷,那他则是冰冷。 谢龄猜这人境界一定很高,有点儿发怵,不过和男人对视的目光没有闪烁,只是手指悄悄动了两下。 他禀着说多错多的原则闭口不言,在心头默数时间。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第十秒的时候,对方终于说话了,嗓音冷冽,像晃在酒杯里的冰。 他说:“师弟,我听说你刚才答应了宗主,这次会收徒。” 原来是师兄啊,感谢您自带解说。 谢龄将手负到身后,也操起一副冷冷淡淡的口吻应答:“嗯。”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多多少少藏着试探。谢龄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位师兄的神情,而师兄只是蹙了下眉,说:“你喜静,多个徒弟,难免会吵。” 谢龄:“……” 谢龄心中的紧张感减少,但师兄的应对难度增加了。他设想了几种回答,都觉得极有可能惹来对面人的深问,目光不自觉敛低。 他的视野也低了,边缘虚化,却正好瞧见一只鸽子踩着轻快的脚步路过。 这山上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但除他之外再无半个人。谢龄想起语文老师教过一种手法,叫以动衬静,于是他灵机一动,道:“却也太静。” 这话也让师兄静了。 山间又只余鸟叫和风声,仿佛审判来临前的祥和安宁。谢龄感到些许窒息。他又数起时间,约莫过了半分钟,师兄应了声:“好。” 谢龄无声松了一口气。 “那便走吧。”师兄又道。言罢上前一步、将谢龄手臂一带,脚下踏出一把飞剑,化光离开此间。 动作太快,谢龄根本不及反应,乍然便腾至高空,方才待的山上一草一木都变得渺小不可及,流云在身旁两侧分散,拂面过的风凛冽。好在他是个老出差人了,人生二十几年里全国各地到处飞,对此并不惊讶。 但害怕还是有几分,毕竟以前都是坐在全封闭的机舱里。 第3页 他努力把这种情绪收敛镇压下去,瞟了眼师兄,寻思着这人态度,捎他不过顺手为之,也用不着说谢,便低下头看起风景……不,俯瞰起宗门来。 宗门的名字和谢龄穿的这本书相同,都叫人间道,位于什么山上,他说不出来,但见底下峰峦起伏,莽绿连绵,辽阔巍峨。 河流如同白练,在山间回环蜿蜒;层林里错落着屋宇楼阁,不少人翩翩练剑。谢龄发现自己目力比从前好了,这些都能瞧个一清二楚,不过御剑速度太快,无法仔细研究。 片刻后,他所处高度开始下降。 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石坪,数根华表高耸,雕刻古朴久远,石坪一边滚着云烟雾霭、一眼望不穿尽头,另一边起一山门,门上牌匾上的字笔法潦草,勉勉强强能辨出是“人间道”。 石坪上已有许多人,男女老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见两人过来,纷纷行礼致意。 师兄没有回应的意思,带着谢龄行往人最少的一处。谢龄自是不会开口多讲,可都没看清这人是怎么把剑收起的,双脚就踩到了地面。 本想偷学一下的,他略感失望。不过看在你起降迅速,不带丝毫拖延,飞行途中没有遇到气流颠簸,还是给个五星好评吧。 “他们便是今年的新弟子。”师兄轻瞥谢龄一样,下颌朝前微扬。 谢龄顺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滚滚云海间有座陡峭山峰,一条狭窄的栈道沿山壁盘旋往上,面容稚嫩的少年少女们正从上面走过——他们都是侧着身、摸着壁上凸起的石头走,栈道的宽度无法容纳两只脚。 阅读过无数修仙小说的谢龄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人间道给新弟子的入门试炼了。 谢龄没傻到去问这些人要是掉下去会如何。他保持着没有表情的脸,往后退了一步,袖子一拂,往下一坐、腿一盘,耷拉下眼皮子摆出打坐的姿态——这试炼太尼玛凶险了,他担心看着看着就掉个人下去。 周围是交谈声,说着这个人根骨如何,那个人心性品格又如何。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名字从耳旁过去,谢龄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思绪开始飘。 他不知道主角是不是这一届的弟子大会上被雪声君收为徒的,但剧情里,他的徒弟唯主角一人。 希望主角今年别来。 这文主角走的不是装逼无敌流,而是天分不够勤勉来凑那一挂,对修行的态度很是认真,日日起早贪黑,端的是勤学好问。 文里的雪声君呢,第一次收徒,自然对徒弟极好,无论主角多晚来到门前求解惑都不烦,还熬着夜为主角编纂适合他的功法剑法,上山下海替他寻找练剑的材料。 真是感天动地师徒情。 死于熬夜的谢龄才不愿揽这样的麻烦活。 如果一定要收个徒弟,那就找个普通点的、不太有上进心的,规定他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五点是求学时间,其余时间段别来打扰。 想着想着,石坪外山峰上突然传来异响。 谢龄准备看个热闹,孰料一睁眼,竟看见对面那山峰上半截歪了,像被人斜斜切了一刀,沉重而迅速地向下坠落。 山坠的方向正是谢龄所在位置,出于身体本能,他抬起手—— 华光自指间激射出,挟着磅礴灵力撞上山峰。 轰隆! 碎石纷飞,云雾散乱,倾坠的峰头被这气劲不偏不倚给打了回去。 那些个随着山峰歪斜,稳不住身形、就要掉入山下、从而失去试炼资格的少年少女们亦被推回去,后背紧贴山壁。 场间一寂。 俄顷,石坪和悬针峰上都炸出嘈杂声响。 “悬针峰怎会在此时发生异状?”“悬针峰就不该发生这样的状况。”“不愧是雪声君,反应真及时!”“方才魂都给我吓飞了……” 说各种话的人都有。谢龄极力维持着自己的清冷形象,在原处坐得不动如山。 他垂眼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对面山峰。 这是我干的? 好像还真是我干的。 嚯,真是薛定谔的技能。 却闻前方师兄回头,将谢龄从上到下一番打量,欲言又止:“你……” 便宜师兄的语气带着关切和责备,让谢龄疑惑。他把手放回膝上,寻思着如何拐弯抹角打探,听得山峰上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多谢雪声君出手相救!” 声音端的是清澈,似枝上鷇鸟初鸣,又像泉水汩汩流经。 谢龄抬眼一看,那少年约十六七岁,一副异域打扮,手上套漆黑的皮制手套,披月白色纱袍,兜帽垂在身后,露出一段腰身,腰后别弯刀,容貌疏朗俊秀。他站在山峰最顶上,笑得羞涩,阳光漫漫洒落,恰好照清他脸颊上两个酒窝。 看样子应当来自西域,至少衣服是——如果这个世界的地图上有西域的话。谢龄做出判断,旋即心中一震: 等等,西域的衣饰,笑容羞涩有酒窝,不正是主角初登场的打扮和神态样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依然是仙侠,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2章 雪声君三个字在这个世界中甚为响亮,主角这话一出、手上的礼遥遥一敬,悬针峰上其他人纷纷效仿。 来参与试炼的多半是少年人,数目众多,洪亮的喊声弄得谢龄头大,想扶额,却碍于人设不能扶额。他眼神轻飘飘从主角身上掠过,然后垂下。 第4页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回,谢龄真情实感地流露出“莫挨老子”的冷漠气息。 石坪和悬针峰相去甚远,又隔着云海,纵使着新弟子中有天赋异禀者,也不应当看得清石坪上人的神态。可站在对面山峰顶上的主角敛低了眼眸,眼底似是染了些失落,不过倏尔又撩起眼皮,调整好呼吸,踩着栈道继续前行。 主角离最终目的还有一段距离。 “多亏小师叔出手啊。” 有个慢吞吞的声音响了起来,来自山门后,是个老者,白须白发,法令纹深重,穿着件大袖袍,拂尘搭在臂弯,垂下来的部分轻轻晃荡。他不光语速慢,走路也慢,身后有几个年轻道者随行,也不得不踩着悠悠的步调。 “宗主。”石坪上众人开口唤道,纷纷行礼。 谢龄一听,忙睁开眼。 他发现每出场一个新的人物,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按照辈分,他比眼下现身的这位宗主还高,一时拿不准是否该和旁人一道执礼。 师兄拯救了他。这个黑衣男人上前一步,道:“此事有古怪。” 宗主跨过了山门,一捋胡须,点头道:“二师叔说的是,得仔细查一查。” ……你们这对话跟不对没有任何区别。谢龄掀起的眼皮又放下。 言语之间,宗主身后的其中一个道者御剑而起,飞快掠向悬针峰。这是探查缘由去了。亦是在此时,有人通过了入门试炼,通过悬针峰上的传送阵来到石坪上。 赫然是一身异域打扮的主角。 他本就是走在栈道最前面的人,第一个通过试炼不足为奇。但谢龄感到奇怪。谢龄分明记得,主角在剧情开始的入门试炼中,仅仅取得了中游名次。 是他记错了?还是说剧情发生了变化,现在的主角比剧情里描写的更勤奋更有天赋? 奇怪奇怪。谢龄心中不断碎碎念的小人摇晃起脑袋。反正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收主角当徒弟的。 等在石坪上、专程接引这批新人的弟子迎上去,对主角说出恭喜的话。宗门有资格收徒的人,几乎都对他投去目光,尔后三三两两低声讨论。 “他是这百年中,最快通过悬针峰栈道的人。”师兄对谢龄道,“花了一刻钟不到。” 这是在向他推荐吗?谢龄冷冷淡淡:“哦。” 师兄又道:“我想,他应当是静得下来的性子。” 这果然是在向他推荐。谢龄看都不看主角一眼,回答师兄:“都看一看。” “行。”师兄注视谢龄几许,应道。 又过了一刻钟,才有第二个人通过试炼来到石坪上,是个梳双髻的女孩儿,笑容大方,态度有礼,听旁人谈论,在试炼之前很被看好。 这样的时间差和评价更彰显了主角的优异。谢龄依旧不看他,对这个女孩也是就看了一眼。女孩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对待她们不能太糙,不适合朝九晚五的放养模式。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石砖上,数起上面的细碎纹路。 干坐着等是最难受的事情。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陆陆续续有人通过传送阵来到石坪,而谢龄数着数着,好几次险些睡着。 人间道每年都会招收一批新弟子,年龄最低十六,不设上限。每一年都来者如云,但只有前二十名通过悬针峰栈道的人,才有资格拜入宗门。栈道狭窄,允许竞争,无论手段,要求唯有一个:不得借助身外法宝。 终于,名额已去十九,还剩最后一个。 留在悬针峰上的人还有许多,众人皆在追赶。等候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道者都将目光放在了石坪正中央和悬针峰相连的阵法上,想知道谁会是这最后走出来的那一人。 这样的时刻,谢龄终于有了点儿精神,视线从那十九人脸上扫过,希望能挑出他们之中最咸鱼的那个。却见这群人一个赛一个精神抖擞,站姿笔挺、眼神明亮,丝毫不像才翻过山越过岭的人。 谢龄甚是失望。他也把注意力转向阵法,期待那流淌着荧荧辉茫的符号纹路中能走出一条咸鱼。 自然,如果不是咸鱼那就罢了。他的确“嗯”了一声应下收徒之事,但此事讲究缘分,若这批新人人人积极上进,那只能是缘分未到。他在心底想好了说辞,整个人松快不少。 他上眼皮又要亲密地和下眼皮接触,这时候,传送阵的流光中现出一人身形。 依然是个少年,相当惹眼的红衣银发的少年,长相漂亮得过分,这里模样最好的女修都被他比得失色。他胸前挂着个银雕的鹿角,衣衫穿得松松垮垮,头发不束,就这般随意地披散下。 他踏上石坪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抬手掩面,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 “这一路还真是够累,紧赶慢赶,终于赶上,辛苦诸位在此久等。”这少年笑了笑说道,说完捡了块方便歇脚的石头,用袖摆一扫上面灰尘,撩衣坐下。 他嗓音好听,温润中透着冷,是女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音色,但此般言行一出,四面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他身上,他恍若未觉,将手一抬,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暗红的衣角起落,将风勾勒出颜色,看上去懒洋洋的,又藏着点儿嚣张。好半晌,主持这场弟子大会的人才记起自己的职责,往宗主处请示了一眼,清咳一声,走出来朗声宣布:“前二十名已出,本次悬针峰试炼结束!” 第5页 话音落罢,悬针峰上起了哀叹,石坪上起了交流评判。 谢龄没如旁人那般收回目光。他将最后一名看了又看,暗道一声不错。这人不仅看起来就很咸,而且还挺养眼。 “小师叔难得在弟子大会上露一次面,不若让小师叔先挑。”宗主一甩拂尘,施施然说道。 对于这个决定,其余人皆无异议。 谢龄发了会儿愣,才意识到自己就是这“小师叔”,稍稍调整表情,抬手一指,指向红衣少年:“就他吧。” 他的语气冷淡里透着漫不经心,仿佛那少年是他随手点中的人。 石坪上众人又静了。 师兄愕然回头:“师弟?” 旁人亦唤道:“雪声君?” 人间道的入门试炼是攀登悬针峰。看上去就是爬山,但远非爬山那般简单,其间设置的关卡很全面,能将一个人的资质、修为、品格、素养统统反应出来。这少年能在众人之中挤进前二十之列,在所有试炼者里当得上出色,但在这二十人之间比较,便不太够看了。 人人都想将好苗子纳入自己门下,谢龄的选择着实让人惊讶。 通过试炼的二十人中,有人站出来。 他身穿月白色宽袖纱袍,双手戴着黑色皮质手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正是主角。 主角向着谢龄一礼,眼神带着期盼:“雪声君,可否允许晚辈自荐?” 你怎么非要按照剧情走?不允许自荐,这一回我必然养生修仙。谢龄保持之前的态度,不理会主角,不和他做任何眼神交流。 宗主在另一侧说道:“这孩子心性极佳,上山途中,就他一人不曾停过步伐。” 他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收?谢龄又腹诽。宗门之主他不能无视,他看向坐在石头上的红衣少年,道:“一徒足矣。”语气不再随意,甚是坚定。 这话罢,红衣少年站起身,双袖一拢,低眉敛目,朝谢龄恭恭敬敬施了个礼:“如此,徒儿见过师父。” 他们两人,一个愿意收,一个愿意拜,定局已成,无人再开口说什么。少年向谢龄道:“徒儿名为萧峋,嶙峋之峋。” 谢龄注视着他,道出二字:“谢龄。” 萧峋弯唇一笑:“徒儿早先便已知晓。”这人说完,极其自然地走向谢龄,站到他身后,问:“师父,徒儿可以坐下吗?”听起来还有几分乖巧。 这时候知道问了?谢龄面无表情道了个:“可。” 而他刚一“可”完,便拂袖起身。需要他弄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既然徒弟已经收了,还留在这干嘛? 他想回鹤峰,像个刚进游戏的新手那样一点点了解信息。 问题就来了:怎么回? 紧跟着是第二个问题——他这一起身,一股针扎般的痛从脚底漫上来,两条腿瞬间没了知觉。 ……腿坐麻了。 谢龄不可遏制地要往前摔,不过刚有了个趋势,师兄出手如电,将他给扶稳了——是手上不见动作,纯粹调动灵力的相扶,动作又快,不光是旁人,就连最近的萧峋都未看出端倪。 真是考略周全啊。谢龄心中充满感激,还没道谢,听得师兄语气莫名复杂:“你真是……” 这人又是欲言又止。 疑惑自谢龄心底升起,他直觉便宜师兄的态度底下藏着点东西。 但师兄依旧动作迅速,不给他思考探寻的机会,往萧峋那丢了块玉玦,道一句“去听松堂领完东西后,自行上鹤峰”,带着人御剑而起,折返归去。 这二者一走,有人感慨有人叹息,也有人眼底光芒熄灭,神情失落。“雪声君……”主角追着谢龄二人离开的方向迈了一步,连声音都低了许多。 萧峋仍坐在那地方,把玩着手上新得的玉玦,稍加思索,对他道:“想来我师父有事要忙,你别喊了。” 少年人收敛了面上表情,偏头过去和萧峋对视一眼,退回方才的位置,仍是挺拔如树的站姿。 阳光逐渐变烈,风吹过枝头,带来几分燥。 宗主对谢龄和他师兄的离去并未说什么,他轻晃脑袋,挂上和蔼笑容,问主角:“你叫什么名字?” “谢风掠。”少年人答道。 听得宗主又问:“那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这一问,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比方才谢龄点了萧峋为徒还让人震撼。 在人间道,年复一年雷打不动不收徒的人有两个。其一是雪声君谢龄,其二是宗主。雪声君喜静,故而不收;宗主则是掌管一宗、事务繁多,不想再捡个徒弟让自己头疼。 再者,宗主收徒弟,那多多少少有点培养自己接班人的意思了。 众人神情各不相同,谢风掠自己也愣了一下,但仅仅是愣,不见紧张局促。倒是萧峋,事不关己,玩够了玉玦,往腰上一挂,露出看戏神色。 谢风掠抬手向宗主执礼,回绝利落坦荡:“弟子来人间道,是仰慕雪声君而来。” “可雪声君不愿再收徒了。”宗主道。 一些看好谢风掠的道者点头附和,或笑或严肃地向他抛出橄榄枝。谢风掠一一拒绝,连思考都不做,最后看回宗主,道:“弟子愿居观剑庐。” 这同样是一句让众人惊掉下巴的话。 观剑庐位于剑峰。剑峰是什么地方?人间道千万刀剑沉睡之处,众弟子寻剑取剑之处,峰上日夜起罡风,行走极为不易。修为不到,若想上山,人直接给刮烂。或许会有弟子上去以罡风锻体,但从未有人提出过要去长居! 第6页 剑峰底下的确有个观剑庐,可里面没有师长,谢风掠选择去那里,根本就是在选择走一条自学的路。 修行之路,若无人领在前,那该走得何其艰难。 宗主表情严肃起来,眉头紧蹙,胡须捋了又捋,问:“观剑庐是什么地方,你可有了解过?” 谢风掠语气不改:“弟子已详细了解过。” 漫长的沉默。 宗主端详谢风掠,话语甚是郑重:“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便尊重你的意愿。” 宗主声音里夹杂着叹息,“若是改了主意,随时来寻我。” 谢风掠执礼道谢。 弟子大会继续。谢风掠退去一旁,不再立于一众新弟子之首。 石坪开阔,山间阳光明晃晃的,耀眼得不行,谢风掠站的地方正正是太阳底下,却连眼都不眨。 过了一会儿,一颗细碎的石子落到他脚边,并伴随着一句一字一顿的:“谢、风、掠。” 是萧峋在说话。穿红衣的少年郎坐在树荫下,银发披散,眉眼弯得格外好看,嗓音温温柔柔。 旋即又说:“我可记得你不姓谢。” 他清楚地记得,在来宗门的路上,谢风掠同人互换姓名时,并没有带上“谢”,旁人问及,回答也语焉不详。再回想他上辈子听说过的传闻,这人之所以会姓谢,好像是谢龄允了他,让他随他的姓。 原来竟是真的。 这人对雪声君可真是憧憬得很啊。 萧峋心念电转,在谢风掠偏首望过来的视线中,眼底流露出好奇:“你没有自己的姓氏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掉落红包w顺便给想看三劈的朋友点一首梦醒时分 更新时间的话,一般都是晚上十二点左右 第3章 谢风掠表情黑了一瞬。 谢风掠的确没有自己的姓氏。他是个<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GuEr.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孤儿</a>,在西境的地下城长大,名字前的姓氏,本该由师尊赐予给他。 他的师尊该是谢龄——上一世,他的师尊就是谢龄。 这是他第二次走上人间道入门试炼的山路。他也不清楚为何,莫名其妙便重生回到了此时。他本已经过数十载沉浮,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异乡小子,成为了中州正道之首,掌天决印,一剑号令天下。 此般遭遇,竟也掐算不出缘由,不过从前的境界修为虽不在,但眼界和阅历不曾丢。 上一世参与入门试炼时,他是个不知机敏、不善变通的愣头青,排名仅在二十人中游,而这次,他拔得的是头筹。 可是为何,师尊却不再看他一眼了? 是因为他本可以用更快的速度通过栈道的,但为了不太引人注目,刻意收敛了些,便显得不够用心、未尽全力? 难不成真是这个原因? 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师尊曾说过,当初收他入门,看中的便是他的拼命和不服输。 在这人间走过一遭的人早学会了喜怒不现于行,谢风掠的懊恼只在暗中,对萧峋的问题亦不理会。 萧峋又看他一眼,觉得好生无趣,将衣袖一抖,起身走到接引他们这些新弟子的师兄师姐面前,笑吟吟地问去听松堂的路。 鹤峰。 谢龄直接被师兄拎到了屋中榻上,以打坐入定的姿势摆放好。 返程太快,谢龄腿麻的劲儿都没缓过去,心里的苦不止一分半点。师兄的担心却在另一处。他瘫着脸,沉声说道:“你伤势未愈,不该动用灵力。” 话音刚落,谢龄感觉胸口一痛,喉咙一涩,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他一身的力气都没了,额头冷汗直下,风从门外吹来,冷得他直发抖。 师兄捏出一颗药丸塞进谢龄嘴里,手虚按在他胸膛前,缓缓渡去灵力。 “气起府舍,过天枢、太乙,再上行,走朔门、云门,最后汇入灵台。这都忘了?”师兄道,纵使语气冷冰冰、口吻硬邦邦,但渡到谢龄体内的灵力温温和和,引着谢龄的灵力缓慢游走。 谢龄听是听不懂这些东西,却也仔细体会着力量的变化与流动,渐渐抓住了点运转灵力的感觉。 他恢复了些力气和精神。 一有精神他就忍不住吐槽,技能都用出去多久了?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还有你这师兄,念的是言灵系吧? 约莫半刻钟,师兄撤回手,往四下一顾,弹指点燃香炉里的香,道:“这时候收个徒弟也好,省得一些杂事无人去做。” 香的味道很淡,清冽中夹杂清甜,谢龄很喜欢。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想那不如直接请个打杂的。 “你方才收的那徒弟,是鹿鸣山萧氏遗孤。”师兄提到萧峋。 谢龄略感吃惊:“遗孤?” “两年前,鹿鸣山萧氏被仇家灭门。”师兄道。他很清楚雪声君对江湖杂事不了解,又说:“鹿鸣山萧氏,百年前的名门望族,后来日渐衰落,近些年在江湖上只剩微名。” 谢龄“哦”了声,默默记住这已成前史的事情,目光飘向这屋室。 根据他先前的参观和判断,这里应是待客的前殿,或者说正殿,但显然鲜少有人来做客,雪声君就直接把这当做了书房。 客榻有且仅有一张,在这主榻左边。东窗前是一张长长的书桌,能看见有宣纸铺开,砚台上搭着支毛笔。西面整面墙都是书架,高度仅比屋顶矮些,凭借谢龄的本事,若想拿上面的,还得搭个梯子。 第7页 师兄察觉到了他视线的落处,眉头微挑:“伤势痊愈之前,都不可再出手,也不可劳心伤神。” “是。”谢龄答得干脆利索,都伤成这样了,放技能又很薛定谔,他自然是能有多咸鱼就有多咸鱼。 这态度竟使得师兄又挑了一下眉。 ——好像是在诧异。 谢龄登时紧张,难到之前的雪声君这么不听话、不注重身体吗? 不过谢龄也是时常在老板面前表演的老艺术家了,表情没露出半点端倪,平静且自然地迎上师兄的视线,问,“怎么了?” “没什么。”师兄亦是自然地敛了表情,“宗主今日目光在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恐怕察觉到你的伤势了。” 谢龄心中又有了问号,理所当然联想到某些阴谋诡计,旋即却听师兄话锋一转:“但让他知道也无妨。” 谢龄:“……” 师兄转身向门口:“走了,有事叫我,记得吃药。”言罢踏剑而起,化光远去,一如来时迅速。 谢龄还不太适应这种来去如风的作风,目送了师兄远去的方向好一会儿。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这位师兄的名字。 算了,不纠结这个,当下的重点是搞清楚身上的伤,以及如何治疗。这竟是连宗主都要瞒着的伤。谢龄细致地回想了一下剧情,没想起有雪声君受伤者一段。 他又思索起萧峋这个人在剧情里是哪种角色。半晌后,同样也什么都没思索出——他就对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印象。既然如此,大概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 不过这本书的确是看得潦草了,他就记得主角勤奋修行、刻苦升级,一路上拳打对手脚踢反派了,早知道会猝死穿书,他一定全文熟读并背诵。可一个打工人趁着上班时间摸鱼看小说,又能看得多细致呢? 这书他都没看完。 是苍天不让他掌控全局。 谢龄神情复杂地垮下肩膀,上半身逐渐后仰,逐渐躺平到榻上,慢慢将双手摊开。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获取信息存在一定难度。莫非他也要像小说里看过的那样,用上经典设定装失忆? 那不可能,他已经演了半天我就是本尊了,除非再受一次重伤,直接伤到脑子。 他“嗷”了一声,手在榻边一撑,起身下地,向着疑似他卧室的那处走。 “都受伤了,总归要吃药的吧,应该能找到药方之类的东西。”谢龄低声念叨,“说不定雪声君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既然是穿书,总该走点套路吧,不然也太欺负人了。” 他走得极快,足下生风,晃得衣袖翩翩。不过以他眼下的脚程,仍是走了好几分钟才到。 推门而入。房屋虽大,但仅有一床一桌两椅两置物架,左面墙挂书画,右面悬箫与剑,布置简单。 谢龄先前逛的那一遍只看了个囫囵,这次首先翻床,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只找到两本书。 书上没有线索,他再走向书桌。这里放着些记录东西的册子,他翻开第一本。 “混化丹,幼鹿泪三滴、使君子一两、岩太白四钱……” 记录炼丹的,字是繁体,以谢龄的水平,读起来很简单,但读着读着,他发现问题。或许称不上问题,该说是种巧合。 ——他美术学院毕业,专业画画人,也学过书法,软硬都练文徵明小楷,而这本册子上,写的正是他练的这种字体。 谢龄由慢读变成快翻,几秒翻完所有的册子,确认上面的字迹都是文徵明小楷。 还真是巧。 应该不是大问题,谁让文徵明是大书法家呢。 感慨间,手中那本薄册里掉了东西出来。谢龄弯腰捡起。是一张笺纸,上面写道——这写的谢龄就看不懂了,草得相当狂,唯有狂完之后盖在末端的印,让谢龄辨出是雪声君的。 这是在草啥呢?谢龄把这笺纸翻来翻去看了一遍,没发现别的字词,又给放回去。 他继续翻桌子,翻完又去别的地方。 这一趟突袭检查卧室并非没有收获,谢龄在置物架上找到两个瓷瓶,瓶身上都贴着纸,其一写着一日一粒,另一个写着一日三粒,三次。它们放在顺手的位置,十有八.九便是治他身上伤的。 谢龄大胆判断,这药不是雪声君自己炼的。若是他自个儿炼制,何必写将服用方法写那么清楚?分个蓝瓶绿瓶记脑子里就行了。 他打开每日一粒的那个瓶子,闻了闻,确定味道和先前师兄给他吃的相同,塞上瓶塞放下。 又拿起另一个。 谢龄认为自己该吃点药。这种药一日三粒,分早中晚三次服用。修仙的人不用吃饭,便也不存在饭前服用还是饭后服用的讲究,但关键点在于,雪声君今早起床的时候吃药了吗? 谢龄左思右想,觉得他今天“过来”的时候挺早,应当是没吃的,于是倒了一粒在手中,放进嘴里咽下去。 药么……就算一不小心多吃一颗,想来也是不会死的。 这丹药比另外一种味道好太多,微带甘甜,甚是清爽,入腹后,呼吸立时顺畅了不少,。 谢龄仿佛看见了治疗进度条缓缓增长,感受片刻,前后琢磨,心说今天起得未免太早,天不亮就和这里的楼阁花草大眼瞪小眼了,干脆脱掉鞋袜罩衣外衫,把被子抖开、躺到床上。 第8页 正待闭眼,他的脑海、或者说神识某一处倏然被触动! ——直觉告诉他,这是有人来鹤峰了。 分明先前师兄来鹤峰,他毫无察觉,这次竟然能感觉到了,所以他是在逐渐和这具身体融合,逐渐拥有了雪声君的本能意识? 那么又是谁会来?谢龄欣喜又疑惑,寻思着,骤然间反应过来先前他收了个咸鱼徒弟,他师兄丢了块应当是入峰信物的东西给人家,叫人家自行上鹤峰。 大约就是徒弟了。 谢龄没有让别人等的习惯,纵使来者是“晚辈”。他当即把被子掀开,将衣裳鞋袜重新穿好,整理了下头发,出门去。 合上门,谢龄才意识到,万一萧峋才到山脚呢?就他那个咸鱼速度,从山脚爬上山顶,鬼晓得要用多久。 谢龄登时犹豫了。 转念一想,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等一等这咸鱼徒弟吧,反正是坐着等。 万万不曾想到,他在正殿主榻上敛衣坐好的时候,咸鱼徒弟就来到门口了。这人脸上笑容乖巧,门槛一跨,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朝谢龄道:“师父。” “来得挺快。”谢龄眼皮子动了动,幽幽说道。 萧峋:“是宗门驯养的飞行兽不曾懈怠。” 这宗门还有交通工具。谢龄默默记下这点,思索起接下来该说什么。面试官通常在对来面试的人有了基本了解后,会提什么问来着?哦,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谢龄便把这话改了改,用低低冷冷的语气问:“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吗?” 萧峋反问他:“师父要听实话,还是场面话?” 小小年纪就这样既套路又真诚,谢龄觉得这小兔崽子有点意思。 “直言。”他道。 “我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志向,人生的路嘛,随便走走就好,顺其自然。”红衣银发的少年将手摊开,一番没志气的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理直气壮。 是我理想中的咸鱼徒弟了。不过眼下套着个清清冷冷的人设,不好对这种发言有太强烈的反应,谢龄硬生生憋着自己沉默半晌,憋出一个字:“好。” 尔后用淡淡的语气继续说:“这里空置的房间,你挑一间住下;若都不喜,也可在峰上另择一处,自建屋舍。” “师父住在何处?”萧峋稍加思索,问。 谢龄:“北面。” 萧峋点了下头:“徒儿知晓了。” 是打听清楚自家师父住哪后好找个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苟着自咸自鱼吗?谢龄品出了萧峋的意思。 按在膝头的手不甚明显地动了动,他又说:“想来你已在听松堂领到修行入门的书籍,虽是随心修行,但也要记得看。” 为人师者,终究要有点为人师的样子,哪怕是装的,所以有此叮嘱。 当然这是谢龄猜的,哪个学校不给新入学的学生统一发放课本资料呢?就算是猜错了,也能用一句“哦?是吗?为师记岔了”给敷衍过去,毕竟众所周知,这些年里雪声君从没收过徒。 萧峋道了“是”,应下谢龄这话。 猜对了,谢龄暗自点头。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拢了下衣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把自己这儿最重要的规矩讲出来:“若有不懂之处,可于巳初到午正、未正到申末这之间来寻我。” 谢龄庆幸自己看过一部电视剧叫《长安十二时辰》,并记下了十二时辰,但当要说周末休息时,卡了壳。 这年头可不兴周末,而每七日休两日又显得话太多。 干脆不说了。谢龄住了口。 萧峋应道:“是,师父。” 他说完后,谢龄没再开口。 风徐徐缓缓入得殿来,掀动萧峋的衣角,再掠过谢龄的发尾,一时间,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谢龄眸光扫过自己垂在榻外的衣摆,慢慢升高,对上萧峋的视线,问:“可有别的问题?” “暂无。”萧峋摇头。 “那便做自己的事去吧。”谢龄抬手轻拂。 “徒儿告退。”萧峋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样,抬手、躬身、执礼,然后才离开大殿。 谢龄垂下眼皮子,极力听着、感知着,确定萧峋走远,挺直的腰背一垮,向后一靠,放空目光。 大约过了二十几息,他又如同弹簧反弹一般坐直了,两条腿往地上一踩,大步流星走向书架。 雪声君在整理方面个人风格很鲜明,关于修行类的书籍,严格按照入门、进阶、高阶的分类排列放置。谢龄轻<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QingSong.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轻松</a>松便掏出数本入门的书,并非常感谢雪声君没有在学会后就将这些扔掉。 ——谢龄这家伙,小学初中的课本早偷偷拿到外面论斤卖了换游戏币,而高中那些书和练习册,在高考完当天就送进垃圾桶。 他在这些入门书籍中又选了选,选出两本揣进怀里,其余的放回书架,再一整衣袖,摆出符合人设的表情,走向寝屋。 关门,脱鞋、脱袜、脱外套一气呵成,再于床上将腿一盘,他把书翻开,凝神阅读。 ——繁体竖排真是让人窒息。 谢龄大学毕业后就没再<a href=www.po18e.vip/tuijian/xiton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系统</a>性学过什么东西了,忙于工作,更没时间静心学习。陷在浮躁社会里久了,对这类严肃古板的书多多少少有点排斥。 他瞪了扉页的那些字好一阵,把书往脸上一盖,小声惨叫着躺平。 这多多少少有点走霉运。 第9页 别人穿书,要么刺激要么狗血。他呢,穿来之后分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要从入门开始学修仙。 这就是捡了个大号但不会玩吗?真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谢龄在心中默念这句话不下百遍,才振奋了精神,把书从面前挪开,坐起来。 他瞪着眼,和这些竖排繁体硬磕。这是一本修行入门概论,或者说导论,写得偏白话,没有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和文言,将竖排的字看习惯也就看进去了。 这年头的人编书也分章节。第 一 章里,谢龄读到了——世界是什么?前人如何论述世界的?道是什么?道的作用是什么?前人是如何看待“道”的? ……仿佛回到哲学课堂。 他面无表情回到目录,找了找,直接去了第 二 章。这一章的内容就有趣多了,教人如何感受灵气,如何汇聚灵气。 再下一章,讲境界的划分和特点。这个世界的境界由低到高,分别叫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寂灭境。 ……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难以判断。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龄的神情从专注变成了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呵欠,拿着书下床,走到桌前。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就是被先前一通乱找搞得有点乱。谢龄放下手里的书、一番收拾,坐下后极其顺手地铺开一张纸,捞起一支笔,蘸了蘸墨汁。 他并非是想做笔记——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换个位置继续看书的吗,宣纸上已画了几根竹,以及眼下居住之地的一片檐角。 谢龄不禁汗颜。 “可能这就是把摸鱼两个字刻进了DNA里吧。”他抬头往上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他依依不舍地把笔放下,重新拿起书,但看着看着,突然用手指量了量看过那些的厚度,啪的一声把书放回去。 “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人不能强求,今日就先看到这,明日再看。”这人叨叨着,把笔一捞,继续画画。 谢龄练过书法,控笔能力不错,国画水平也能入眼。这幅画构图简单,把屋檐下的墙补完,便算完成。 桌上有不少镇纸,谢龄把画压住,起身绕过椅子,把背后的窗户推开。他想透个气吹吹风,让画干得快一些,顺道看一眼外面天色,判断一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日头升高了不少,似乎就要到天顶。 ——午时了。 而他这一眼,看到的不仅是天色,还有斜对着的、阳光下的楼阁轩窗——是栋小楼,两层高,二楼的窗户大敞,红衣银发的少年站在窗前,弯眼笑着、两手一拱,冲他遥遥一礼:“师父。” 正是萧峋。 谢龄告诉萧峋这里有不少空置的房间,其实是往小了说,他这鹤峰上,有好几栋空闲的小楼。萧峋选的便是这样一栋独立小楼,楼外有个漂亮的花坛。 但重点不在于萧峋选独栋别墅与否。谢龄的屋子窗户朝东南开,萧峋的小楼和他斜对,那开窗的角度和朝向不偏不倚正是正西,而观窗内布局,床柜俱全,摆上了一些杂物,赫然是选定的卧房。 这样的一间房,到了夏天,会整个下午都沐浴在烈阳的炙烤之下,人一踩进那屋,大概能热得直接蒸发。 竟然会选这么一个破屋子,这条咸鱼很可能是条傻的。 谢龄甚是无语,盯着萧峋看了片刻,朝他微微一点头,算是对他招呼的回应。 谢龄关上了窗。 萧峋没动,仍站在窗前。 阳光在风里流转,他的头发被镀上了层薄金,眼眸亦偏了色,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失真,像是个雕刻精致的偶人。 他拨弄着挂在胸前的鹿角,视线从对面的窗户离开,缓慢垂落,落到楼外的一根花枝上。 如雪声君这般强大的人,纵使隔着距离和一层窗,也不能盯着看——目光和注视是会被发现的。 雪声君谢龄,世人形容他是初春时的雪,落在待放的花枝上,寂静美丽,却透骨寒凉,唯有远观。 可萧峋不喜欢雪。他喜欢俗艳的东西,喜欢盛春,喜欢姹紫嫣红的花开遍山野,花间有起落跌旋的蝴蝶。所以他也自然不喜欢雪声君。 他是鹿鸣山萧氏子,已被仇家灭门的那个萧氏。人间道是离鹿鸣山最近的宗门,但上一世,他拜入的宗门并非人间道。 萧峋选的路是当个散修。他先去南境,在古巫一族的地盘上游历,又折转北行,听雪域上的僧人们讲佛理,然后往西,再向东…… 这期间,他遇过那位雪声君唯一的徒弟——谢风掠几次。 印象么,起初他对谢风掠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的,虽然他们起过争抢有过矛盾,但他从未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和谢风掠、以及旁的一些人一同进到某个古秘境。 他在秘境里受了点伤,加之里头环境特殊,伤口流出的血中溢出些许魔气。 这魔气并非萧峋修炼过程中生出了心魔,或者在秘境里被什么污秽之物侵蚀,而是与生俱来、生而有之。当年便是靠着它,萧峋才从家门被灭的那个夜晚活了下来。 萧峋和魔气共生,从未用它做过恶,甚至连利用它增进修行都不曾,最多拿这玩意儿捉弄下自己养的灵宠。但于世人而言,魔气就是魔气,和大道天然对立,所有走正途的修行者都背负着诛魔的使命。 第10页 辨认魔气是每个修行者必须掌握的技能。源头一经查明,秘境中干戈立起。 谢风掠离萧峋最近,当即拔剑。萧峋的反击亦不慢,几招之后,发现雪声君教得不错,谢风掠是个值得注意的对手。 但也仅仅是需要多花点心思注意。 萧峋从那个古秘境中全身而退。 接下来就是整个江湖追杀通缉的老戏码了。 因了他年轻,各宗门集结了的是一群年轻修行者。通常而言,一个散修是敌不过大宗门出身的修行者的,更何况是许多这样的修行者联合。可萧峋走过的地方很多,学的东西很杂,不仅逃过了追捕,还重创了他们许多人。 ——这些人中,包括谢风掠。 做为师父,谢龄开始了对萧峋的追杀。 谢龄境界高出萧峋许多,理所当然的,萧峋没有逃过。 那是一个雪轻盈得如同飞絮的夜晚,萧峋走累了,在草庐中温酒。雪声君执剑而来,轻衣不染尘埃。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一个眼神便清楚了对方的意图。 雪声君出了十三剑,萧峋极力抵抗,避开十二剑。 第十三剑,他被穿透胸骨。 萧峋还记得,那时落在雪上的血,红得刺眼。 他果然不喜欢下雪。 萧峋倚着西窗,视线漫无目的,追着被风吹散的花瓣飘旋。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这世间的过客,却不曾想,这世间偏偏要留人。 ——竟是重活了一回。 眼下是暮春初夏时节,花凋零满道,风一起,碎叶纷纷。 他抬手按住胸膛的位置,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一剑刺得可真痛啊。 “师父。” 萧峋低笑着呢喃,嗓音温温柔柔,又透出点儿冷。上一世他杀他,这一世,却又收他为徒,这转变还真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可我们龄宝又能有什么小心思呢( 评论依旧掉红包w 第4章 关窗之后,谢龄遵照药瓶上的用药方式,将中午的那颗药吃了,然后在屋子里转悠着,思考接下来是睡午觉还是外出探索。 其实想睡觉完全是出于生理上的冲动,此时此刻的他精神很好,压根儿不困。 那还是探索吧,人该摸鱼,但不能时时刻刻摸鱼,初来乍到的,首要任务还是摸清环境。 根据游戏经验,外出探索都得带上背包,谢龄觉得自己这一趟可能用不着,但还是有备无患。 修行者的背包本质上是使用了<a href=www.po18e.vip/tuijian/kongjian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空间</a>折叠技术,外观一般表现为戒指、手镯、或者小袋子。不知道雪声君的会是什么。谢龄抬起手一通寻找,再于衣袖里一通寻找,最后又寻了一遍这间屋室—— 谢龄什么收获都没有,唯一找到的疑似物是个香囊,他把那玩意儿拆了个遍,发现人家普普通通。 你们修仙的不都有储物戒、储物袋吗?你怎么没有?谢龄瞪着眼,面无表情在心里问另一个雪声君谢龄。 答案自然是得不到的,唯有自强自立自己解决问题。 谢龄再度坐回桌前,拿起那两本入门教程,在书上寻找有关储物的知识。或许是这两本书太初级,他没有查到想要的,无可奈何,又去到前殿,在书架上翻查。 ——当然,他很谨慎地关上了门。 他翻书速度快,有用的没用的往脑子里放了不少,终于在一本炼器的书上发现线索:空间篇的第一件器物,就是储物戒——这里叫鸿蒙戒,此外还有镯、佩、簪、链等形式,皆以鸿蒙做前缀命名。 ……原来不是没有。 谢龄不禁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又摸了一下头发,再一次在心中对雪声君谢龄说:大哥,你是对男的戴首饰排斥吗? 他表情变得有些麻木。 当场炼器肯定是不行的,但谢龄脑中灵光一闪,从空间篇的“空间”二字上得到灵感:像雪声君这样的人物,说不准用的是更高级的随身空间。 谢龄立马改换角度,抬头在书架上找起有关空间的术法书籍。 寻找的过程轻而易举,难点在于看懂和学习,记录空间术的书卷有二,应当是拓本,字迹略带重影,用词相当晦涩。 谢龄看了几眼,看得一脸苦大仇深,却也不得不拿着书坐去榻上细读。 他发挥出毕生所学的文言文功底,看了大概半个时辰,勉强读懂一部分,学会些许理论知识。 强大的修行者,是能够对空间进行操控和利用的。空间术法中最初级的一种,便是开辟出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这个世界里称为芥子空间——这算得上“雪声君以独立空间储物”的半个锤子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谢龄轻轻呼出一口气,把书摊开放到一旁,决定现在就开始实践。 学习空间术法,最重要的一点是天赋。如果谢龄的推理正确,这一条件他定然是满足的。 其次是对灵力的掌控。 眼下他受了伤,他那便宜师兄特地叮嘱过不得动用灵力——连御剑飞行这种基本的法术,他师兄都不让他自行施展,可见这伤有多重,须得多精细调养。 幸而这书上说了,除了初次开辟芥子空间需要消耗一定灵力外,后续的使用并无这个需求。 要做的事便是学会“开门”的方法了。 谢龄又往外吐一口气。他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第11页 放在从前,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儿。 他按照书上所说伸出一只手来。意念先行,手紧随其后,往虚空里一抬—— “这多少有点儿唯心主义。”谢龄嘀咕着,五指迅速张开、迅速握紧。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周围没有出现任何反应。 也就是没有成功。 第一次嘛,总是以失败为主的,没关系,再来。 谢龄安慰自己,再度出手。 结果依旧。 头两次都是这样的,不能着急。谢龄心说着,第三次伸手。 结果依旧……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数不清多少次,谢龄失败到手酸。他把右手甩了又甩,耷拉垂下、搁到榻上,换成左手。 他多多少少有点儿沮丧气馁,但没关系,失败乃成功之母。谢龄做了一个深呼吸,继续进行他的唯心主义尝试。 时间一点一滴从谢龄张开又收紧的手指间溜走。谢龄大致判断了一下,约莫是两刻钟过去了,而他手伸出去又收回起码上百次,失败依然在继续。 谢龄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甚是无语。 好歹也是个穿书的,就这样没天赋吗? 这的确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虽然已经遭受社会的毒打好几年了,但谁还没有个主角光环梦呢?梦想着自己在奇幻世界里根骨清奇、天赋异禀,随随便便一学,就能学会高阶法术或者武功。 “失败肯定不是成功的妈。”谢龄垮着一张脸,小声念叨,“光靠失败一个人,是生不出另一个人的。” 过了会儿又说:“也可能是学了太多年唯物主义,和这个唯心主义世界不太兼容吧。” “修仙真麻烦。”谢龄叹息,放松了会儿手臂,打算去喝口水,调整调整状态。 他依稀记得先前在这里看见过茶壶茶碗,寻着记忆找过去,无论是壶还是碗,都空空如也。 干净倒是干净…… 他不得不另外寻找,可在殿上转了一圈,都没发现别的能装水的容器。 水在哪儿? 莫非还在井里?或者是河里、溪流里、池塘里? 那不是还得自个儿打水?谢龄犯起了难。既然要喝水,那就不可能一次只装一壶水回来,可不管是用手提一桶水,还是用扁担挑两桶水,都和雪声君的形象不搭。人修仙的,尤其是修到雪声君这境界的,都是手指轻轻一点,水就流动过来了。 再者,他这个现代人喝水,得喝烧开过的。打完了水,他还要找个地儿烧——修仙的烧水都是用法术或符纸吧? 谢龄窒息了。穿书真是麻烦,要装成另外一个人,要凹造型和演气质,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还不如直接转生升天呢。 下地狱也行。 谢龄忽然觉得憋屈又委屈。情绪跟着暴躁起来,他看什么都看不顺眼,在这大殿里快步走了几圈,踹了主榻一脚,走到那个有且仅有的客榻前,一甩袖子坐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脑海——正确来说是灵台某处——闪过了一点光芒,右手食指指尖在虚空里感受到了明显却微小的波动。 下一刻,他的视线莫名连接到另一处。 是个说亮不亮、却又算不得昏暗的地方,形容不出到底有多大,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摆放着许多东西,都列得整整齐齐。 ——他很快意识到这应当不是直接用眼睛看见的,而是修仙世界的基本设定:神识,而这里和前殿上风格迥异又风格相似,想来便是雪声君的芥子空间了。 ? ??? 谢龄左看右看,心说你跟个鬼似的,出来得莫名其妙。 这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行吧。 他认了这点,接受现实,仔细看起雪声君芥子空间里都存了哪些东西。 丹药、法器、武器、书籍、画卷……最多的是材料和应当是灵石的一类矿石。眼下谢龄对这些东西的价值没有概念,粗略扫一眼就过去,只在某个角落看见日晷和水钟时,眼前一亮。 就算他学会了看日月星辰辨时间,却也无法精准到分钟——计时器是必需品。 不过这个角落委实犄角旮旯了点,谢龄差一点儿就忽略过去了。也亏得这里是芥子空间,东西随便怎么放,都不会生灰。 谢龄还是拿袖子把它们擦了擦。 日晷在有阳光的地方才有用,把它摆在屋外比较合适;水钟可以安排在卧室内,但这水陈了不知多少年了,拿出去后得换一换。 这又回到先前打水的问题上了。算了,总有办法解决。 雪声君平时都不看精确时间的吗?也是,修行无岁月,雪声君平时又不被杂务缠身,的确不需要太在意时间。 谢龄心底琢磨着,思绪很是跳跃。 他从未用过这等年代久远的事物,花了些功夫才确认这水钟基本能够使用,随后又在芥子空间里转了一圈,把东西点了点,才将神识收回去。 尔后再抬手,回忆着成功破开空间时的感觉,将手指一划。 几乎是立刻,他又一次用神识感知到了那个芥子空间。 又成功了。 希望这不是个薛定谔的技能。谢龄视线锁定在自己指尖上,再试三次,无一次失败。 第12页 谢龄终于舒服些许。 此刻山上日影已偏,风渐渐转凉,阳光的颜色被染深,透过窗格上蒙蒙的纸落到屋内,晕染出幽然昏惑的色调。 时至傍晚。 谢龄诧异暗道怎会如此,又醒悟过来原来如此,是他在芥子空间里清点雪声君留下的“遗产”和摆弄水钟用了太多时间。 也该挪个地方,做下一件事了。谢龄从客榻上起身,准备着回去卧房把水钟给摆上,门口传来: 咚咚咚。 三下叩门声,不轻不重。 谢龄抬起的脚刹住,转头看向门口。 门外响起说话声:“师父,是我,眼下还未至申末,没过您说的时间,所以我来找您了。” 是个少年的嗓音,听起来温和谦逊,彬彬有礼。 ——谢龄今天新收的咸鱼徒弟。 谢龄有了预感这家伙想要干嘛,表情变了又变,心思转了又转,最后变得没有表情。 他撇了那门几眼,挺直腰背、端起姿态,一抖衣袖,踏着不慢不紧的步伐走到门口,咯吱一声拉开门。 “遇到问题了?”谢龄问,语气自若淡然。 银发红衣的少年笑着一礼,将手里的书出示给谢龄,道:“徒儿下午将此书仔细看了一遍,有些东西看不太懂。” “……” “…………” 谢龄瞥了眼那书,好巧不巧,正是他之前在卧室里死磕过的两本之一。 他又瞥了眼萧峋,对上少年人弯得很好看的眼睛。 这就看一遍了?原来你是个学习爱好者? 万千种感慨转过谢龄心头,他绷着平静的神情,继续和萧峋对视,道“哪里不懂?” 谢龄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带过新人,没有杵在门口给人讲解的习惯,纵使心中没有一点儿底,还是转身,让萧峋跟着他走进屋室内。 这里主榻与客榻相距不远,谢龄坐到主榻上,萧峋没去客榻,乖乖站在谢龄面前,认真回答道:“师父,这书上说,大道无形、无情、无名,名之为‘道’,是强行命名为之,可它说来说去,都没说明,到底什么是道。” 此问一出,谢龄差点儿没绷住表情。你这跟亚里士多德问苏格拉底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有区别?更况且我还不是苏格拉底呢。 头疼。 谢龄极力遏制住就要抽搐的额角,两三个呼吸后,将幽幽的目光落到萧峋身上,不徐不疾开口:“你说你已仔细看过全书,那应当有了一定的见解。你认为什么是道?” 他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这是这一回合里,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萧峋听见后轻轻抿了下唇,思考几许,回答说道:“徒儿的见解……道是天地规则,规定了是非对错、黑白正邪,人须得遵守,否则下场很惨。” 你这回答真巧妙,笼统得跟教科书有一拼,古板得像个糟老头。谢龄面无表情,盯着萧峋那张有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青涩、又漂亮精致的脸看了看,半瞥下眸,道:“万物皆可为道,万物皆有其道,万物之道皆不同。” 虽是一本正经瞎扯,但他说话的语速依旧那样不紧不慢,语气冷清淡然。 屋室里的光线比之先前又暗了些,将谢龄身上霁青色的衣袍映得深了几度,宛如墨黑。萧峋的视线从谢龄垂在榻外的衣摆掠过,沿着他的手指、手臂上移,望定那双半阖着、看不太清楚的眼睛。 有一刹那,萧峋眼底掠过幽暗光芒。 他将声音放轻了些,语带疑惑:“师父所说的万物,可包括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低到尘埃里的蚂蚁,受到光照便消散的露珠,以及……那些生活在黑暗里,当受天罚的妖物魔物?” 这个问题问得好,落实到了具体的事物。谢龄生出孺子可教也的欣慰之情,心里头的小人不断点头,思绪一转,说道: “蜉蝣朝生暮死,朝暮便是一生。蚂蚁在尘埃中讨生活,却也有智有勇。露珠亦有它自己存在的道理,你说它在光照之后就消散,焉可知它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漂浮在你呼吸时的空气里,流转在你行走间的清风中。” 谢龄庆幸自己练书法时抄写过许多句子文章,感谢自己接受过十二年义务教育,更感慨于这些年里看过的杂书番剧够多,在网上冲浪时候和人比赛敲键盘的速度够快,当找到一个点后,就可以疯狂进行观念输出。 不过在这种古代修仙世界里,输出观念时,话语的停顿很有讲究。 说完露珠,谢龄做了个暂停,轻瞥一眼萧峋,下颌扬起,眸光落到虚空中,才道:“至于妖物魔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又及,这世间的是非对错从来都不分明。而黑白正邪,在很多时候都并非人们所想象、所见到的那样。” 观念输出还需要留白。话至此,谢龄彻底闭口不言。他甚至想就这样走了,把空间留给萧峋,让他自个儿琢磨。 但这样不太地道,人家小孩是诚心诚意来求问的。 沉默。 两个人都开始沉默。 萧峋杵在谢龄面前,垂着眉眼思考好半晌,忽的弯眼笑起来,双手一抬,冲谢龄执了个礼:“师父与徒儿说了这么多,徒儿大有所悟。多谢师父指点。” 谢龄点头,顺口一提:“不必每时每刻都如此自称。” 萧峋笑眼弯弯道了个是。谢龄想一甩袖子就走了,孰料萧峋话锋一转,对他道:“今日匆忙,却还未向师父奉上拜师茶。师父可愿喝一杯徒弟泡的茶?” 第13页 泡茶?把水烧开的好理由。谢龄被萧峋一语点醒,旋即离开的心思,道:“可。” 萧峋立时有所行动。东窗前的长桌上并无太多空闲位置,此间再无另一张桌案,他便在离谢龄不远的地方摆出了张茶台。 谢龄注意到,这人用来储物的东西是他的袖子,心说这设计真不错。 屋内光线委实昏昏,萧峋眨了下眼,又从袖中拿出打火石,从几个灯架前走过,将它们逐一点上。 他做完这事,倏地停下脚步,似是做完错事醒悟过来般,小心翼翼看向谢龄,语带歉意:“看见屋子黑,就习惯性把灯点上了,没问师父意见,请师父责罚。” 这在谢龄这里根本算不上事。不仅如此,还看萧峋更顺眼了些。他早就不耐烦这样的昏暗了,碍于不会隔空点灯,只能跟个塑像一样熬着。 师兄说得不错,有个徒弟做杂事,的确很减负。 “无妨。”谢龄道,“你既然拜在我门下,便将鹤峰当作自己家,想做什么,无需拘束。” “多谢师父。”萧峋重新笑开,去了趟外面装了一壶水回来,在茶台上摆出茶具和茶叶罐,点燃小炉烧水。 谢龄又注意了一下,这徒弟烧火用的是炭。 炭火好,虽然烟大,但亲切。 “在来宗门的途中,我从一个行脚商人手中买到了不错的茶叶,有顾渚紫笋和蒙顶甘露,师父想喝哪种?”萧峋正巧抬头,迎着谢龄的目光问。 你师父我想喝三分糖多加冰加布丁加奶油加坚果碎奥利奥饼干碎的奶茶,最好是乌<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Drago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龙</a>茶底。谢龄甚是怨念地在心中嘀咕,口吻一如方才平静淡然:“都可。” “那就泡顾渚紫笋吧。”萧峋替他做出选择,将一个茶叶罐收起,另一个茶叶罐揭开,“师父喜欢浓茶,还是淡一些的清茶?” “清茶。” 萧峋脸长得好,手也漂亮,手指瘦长,骨节分明,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白皙如玉如瓷。随着谢龄的回答,他拿起木夹,从茶叶罐里夹出一小撮茶叶、投入杯中。 没人说话,屋室里唯有烧水的声音。 过了一段时间,炉上水还未沸,但萧峋伸手往上头一探,便熄灭了火,提起壶往杯中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升起袅袅白雾。萧峋将头道茶弃之不留,注了第二道水,静置须臾,才倒入公道杯里,再分入茶碗中。 他双手奉茶给谢龄。 谢龄却在想:我可是一直盯着呢,你这水还没烧开就从火上端下来了。 想归想,他还是伸手。这茶碗颇为玄妙,入手细腻温凉,茶的温度降得迅速,此刻正适合入口。谢龄喝了小半碗,将之搁在榻前小几上。 萧峋问:“师父觉得如何?” “还算甘甜。”谢龄如实说出自己的感觉。 “顾渚紫笋是绿茶一类中数一数二甘甜的了,许是这茶不合师父口味,待得明年春,徒弟去为师父寻些新茶来。” 谢龄说不必。除了奶茶,他对其他茶一无所知,自然谈不上喜好。事到如今,不管是什么茶,能让他喝上口烧开过的水就好 风低回流转,轻晃慢摇的灯火和拉得斜长的影子让大殿上有了夜的感觉。谢龄想吃东西了——他生理上没有感受到饥饿,但二十多年如一日养成的习惯让他觉得该吃点什么。 可谢龄是错把麻将技能点到厨艺上的类型,烧什么什么糊,外卖和楼下饭馆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里没有外卖,外面也没有饭馆,而且这地方的食材储备完全为零——虽说山上可以打猎,但一个什么都能烧糊的废物,能指望他从零开始做饭吗? 难不成要慢慢学会喝西北风,习惯喝西北风,直到某一日或者飞升,或者坠机? 那这一辈子算是废了,吃吃喝喝是他人生中最喜欢的事情。 谢龄悲从中来。 下一刻,他瞥见了自个儿跟前还有个咸鱼徒弟。哦,不该称呼他为咸鱼了,这人可能会是未来的学霸。 谢龄更悲。 “萧峋。”谢龄喊了自家徒弟一声。 萧峋正垂眼盯着地砖,许是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无聊地数地砖上的纹路,闻言赶紧抬头,回道:“徒弟在。” 谢龄打量起他,萧峋烧火的动作很熟练,显然这事没少干,所以推茶及饭…… 谢龄试图做出试探,但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无关乎雪声君的人设,问一个刚认识的人会不会做饭,如果会做饭那以后都由你来做饭,总归不大合适。 还是等熟一点再说吧。这小子还没到辟谷阶段,是需要食五谷杂粮的,说不定他们混熟之后,这人主动邀请他尝尝手艺呢。 于是谢龄转口道:“时辰不早,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是,师父。”萧峋顺从应下。 萧峋把盛着大半杯茶的公道杯摆到谢龄手边的小几上,收拾完茶台,朝谢龄拱手一礼离去。 他很贴心地关上了门。 谢龄闭了眼,等待一阵,确认足够萧峋走远了,坐得笔直的腰背骤然一垮,跟泄气皮球似的瘫倒了。 瘫了一会儿他又坐直,端起公道杯给自己茶碗续茶,连喝三碗。 喝完他不免担心起如果喝多,会不会拉肚子。转念一想,这并非他从前那喝经过处理和消毒的水源的身体,肠胃早适应了这种水质,又打消了担忧。 第14页 但心理上的障碍仍旧存在,他今后还是要喝烧开的。 “以后我也是个养生人了。” 咯噔一声,谢龄放下茶碗,叹息着说道。 他想起了他的水钟,也终于有机会去卧室安装水钟,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出这间“书房”。 可来到卧室、推门而入,谢龄傻眼了——白日里天光好,他逛了两三圈都没发现,这里竟是一盏灯都无。 黑灯瞎火,怎么动工? 谢龄怔愣半晌,指尖一动,神识一猛子扎进芥子空间。他在众多他认识的、他勉强能猜到的、完全不熟的东西中搜寻翻找,依然蹲在角落的水钟滴滴答答好一阵子,他开箱子开出了一箱夜明珠。 他毫不犹豫取了颗比脸大的夜明珠,又弄了些材料出来,在卧房里一番摆弄,把它像吊灯一样吊到了头顶上。 满室溢满华光。谢龄满意一笑,就着这光芒,把水钟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做完这事,他瘫进椅子里休息,可念头一转,发现——到了睡觉的时候,这灯怎么关呢? 睡前卸了,第二天再装上? 多少有点儿折腾,不合适。 谢龄不得不把他新组装的吊灯拆了,一番思考,再开芥子空间,脸大的珠子换成两颗拳头大的,寻两个合适的托盘,打造出两盏台灯,一盏放在书桌上,一盏放在床头。 这样就能完美地做到人走灯灭了——把夜明珠收进抽屉里或芥子空间里就是。 他又歇片刻,把晚间那一次药服了,踏出房门,开始进行中午时就定下的计划。 ——外出探索。 话分两头。 谢龄让萧峋去忙自己的事情后,后者当真做起了自己的事。他没回小楼,出了前殿脚步一拐,走了下山的小道。 道。 道是什么?他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无论是苍天的道,还是人间的道,向谢龄提问,不过是一轮试探罢了。 他对这位雪声君,可是相当好奇。 而从结果来看,谢龄没有表面上那般冷漠死板,相处起来似乎有点儿意思。 谢龄认为万物皆可有道,还说得出黑白对错从来不分明的话。可这样一个人,上辈子对他下手的时候却是毫不留情。 难道因为现在他是他徒弟,所以他会对他说这些?若如此,他这番话,是否也对当初那个谢风掠说过? 大抵是说过的。 思及此,萧峋冷笑了一声。 山间暮色逐渐被夜色吞没,道旁高树矮草枝叶间的细节褪去,仅余个幽幽的轮廓。宵风掠过衣摆,牵出起落的弧度。萧峋摘下挂在胸前的鹿角,手指勾着绳索,一圈又一圈甩着。 银色的鹿角化作流光闪烁。他脚程说快不快,走了一阵才到鹤峰的驿站。 鹤峰人少,仅养了两只飞行兽,其一是云龟,另一是云鹤。云龟庞然如山,背上的壳厚且笨重。云鹤则似个没人,亭亭玉立,姿态优雅。 萧峋径直走向云鹤,把鹿角往手心里一收、衣袖一甩,翻身骑它上后背。 “去时来峰。” 半个时辰后,在山里险些迷路的谢龄总算找到自个儿地盘上的交通驿站。它依着一片山壁而建,三面围栅栏,外头立着根柱子,顶上挂个硕大的“驿”字标牌。 这里没有上灯,但星辰点缀长空,辉光四溢,让谢龄足以看清周围。 四下无人,他先是垮下脸叹了口气,然后再仰天叹了一口气,又甩甩衣袖,伸了个懒腰。 依着玩游戏的经验,他提前在袖子里准备了一块灵石,作为付给飞行兽的酬劳。伸完懒腰、活动活动脖颈,他把灵石换到手上,提步前行。 驿站离得越来越近,在就剩两三丈距离时,栅栏后一个黑乎乎的、看上去甚是丑陋的东西拱了出来。 谢龄吓了一跳,手里的灵石差点儿飞出去。 定睛细看,这东西体型巨大,前面冒起来的是头,有些像蛇脑袋,但更圆,眼睛比蛇的更憨更傻更小。它没有脖子可言,四条腿,背上顶着个壳。 长得和乌龟像极了。 不,什么像极了,这就是乌龟! 你这龟长这么大,是以后要去西游记里渡唐僧吗? 谢龄无话可说,退了一步,又进了一步,随后停住脚步,凝视这乌龟半晌,又抬头盯着驿站的“驿”字标牌看半晌,最后细致地扫视一圈栅栏内的情形。 驿站里有且仅有一龟。 所以这龟就是飞行兽了? 可这里明明叫鹤峰,为什么飞行兽是只龟? 谢龄大为震撼,极为不满。在他的想象中,当是乘着仙鹤在夜色下、群山间来去,两袖飘飘,十分翩然。 现实却是,可拱他挑选的飞行兽只有一个笨重庞大、眼睛眯得跟豆子似的龟。 谁不知道乌龟速度慢? 谢龄杵在原地许久不动。 而他对面,被他吐槽的对象慢慢吞吞转了转眼睛,慢慢吞吞开始向着他挪动,老半天,总算挪得一人一龟距离仅剩一丈。 它伸出脑袋,眼珠子盯紧谢龄,龟背上升起一个圆筒。谢龄一瞧,筒上有盖,盖子中央凿了个小孔,显然是投币口。 谢龄:“……” 我还没说要上车呢,你这老龟就这么着急赚钱? 谢龄暗中惊呼,可惜没得选。 第15页 他瘫着张脸绕到龟的身侧,踩着龟壳最下沿爬上去,一步一步走到顶,往投币口里丢入灵石,接着在龟背上寻了个位置坐好,道:“在宗门里随便转转吧。” 话音落罢,飞行兽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紧跟着前足一刨,后足一蹬—— 四面扬起灰尘,动静颇大,气势十足。 谢龄赶紧集中精神,暗自警惕,生怕这玩意儿起飞升空过程中把他给甩出去。 却见这龟一蹬后腿之后,往前走了仅仅……一尺距离。 它又蹬腿,又走了一尺。 谢龄:“……” 您老人家能飞起来吗?不会是带着我满山爬吧?谢龄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好在这龟没让他失望。 它一尺一尺往前移,移到此间山路边缘,一脚踏出山外,踏进风中,终于起飞。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记得我说过这本是师徒<a href=www.po18e.vip/tuijian/nianxiagon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年下</a>的呀,cp是萧峋小崽子 评论依旧掉红包w 第5章 时来峰是人间道十三峰之一,亦是宗门里最热闹的一处。这里有宗门弟子们自发形成的交易场所,年复一年如此,便固定下来、成为传统。宗门里的人都称其为“集市”,有的时候,一些长老、执事也会来峰上逛逛。 宗门的食堂也建在此处,为没有辟谷的弟子提供三餐饭食,也为其他人解解馋。 来自鹤峰的云鹤在时来峰半山腰上的驿站前收起双翅、驻足脚步,萧峋走下来,将一块灵石递与它,径直向着食堂而去。 食堂有两层。一层提供小碗菜,瓦罐汤,以及米饭,价格相对便宜,人也相对较多,桌椅拥挤。二层便如外面的酒楼食肆,可以点菜,菜品齐全,北境南域东西两境中州各地菜式、酸辣甜咸鲜各种口味应有尽有。 萧峋上到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迎过来招呼的人道:“要清蒸鲈鱼、烤扇子骨、麻辣鸡丝、白灼菜心,和莲藕汤。” 他一人点了五道菜,三荤两素,跑堂的不免被问:“您是一个人吗?” “那不然?”萧峋眼眸一转,声音带了三分笑,听起来又有点儿冷,“我看着像旁边跟了第二个人的样子?” 跑堂的笑笑:“咱们这儿的菜分量都大,我怕您吃不完。你不如减一两个,若是不够,再唤我来为您加上。” “不必,尽管上。”萧峋语气淡然。 如此,跑堂的不再说什么,朝他一点头,转身下楼去向厨房报菜了。 萧峋往后倾身,肩膀慢慢倚上窗,垂目赏楼外的灯色夜色。 他有等全部菜上齐才开始吃的习惯。食堂二层上菜速度很快,没等多久,五道菜并一小桶米饭被一一端上桌。 他从筷筒里捞了双筷子,将上半身歪回来、后背坐正,定眼一瞧,瞧见这里的菜果真如先前那人所说,分量很足。 却也不过是比西境和雪域那些地方多了一些而已。萧峋没太放在心上,按照点菜的顺序,把每道菜尝了一口。 味道竟然都不差。 他开始就着米饭吃这些菜。 说来萧峋胃口并没那么好,进食如此之多,是体内魔气所需。 他吃相文雅,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 慢才能多吃。 而速度慢就意味着耗费的时间多。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食堂里的人来了又走,换了一拨又一拨,萧峋都坐在凳子上对付五道菜。 又过半刻钟,隔壁最后一桌人走掉,萧峋放下筷子。 桌上菜盘中,扇子骨剩下两根,鸡丝还有小半,以及莲藕汤,喝了不过两碗。 他没吃完。 在这个宗门食堂里,他一个人点五道菜,竟真的吃不完。这在他走南闯北、游历山河的那么些年里,这还是头一回发生。 不过萧峋也没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份量多么?下回来,少点些好了。 萧峋起身结账,走出食堂。 天幕里星辰流转,弦月还挂东方,夜不算深,但山里温度降得快,拂面来的风已泛起冷。 萧峋袖摆招招,红衣如若烈火,烧在迷蒙山色里。 他回程比来时走得更慢,踩着悠悠的步调,许久才来到半山腰,尔后在驿站的飞行兽里挑来选去,选了个长得顺眼的玉狐狸,让它载自己回鹤峰。 玉狐狸洁白蓬松的尾巴一甩,后足一蹬、跃入风中。 它的速度在众飞行兽中算不得顶尖,却也绝对不慢,高空里,好一些御剑飞行的弟子都快不过它。 时来峰被甩远,峰上的热闹和喧哗消失不见。而萧峋要去的鹤峰,是人间道十三峰中最为冷清之处,起初一段还有人同路,后来渐行渐少,直至唯他一人。 风越来越喧嚣,好几次,他被自个儿头发糊了脸挡住视线,终于不耐烦了,用手一把抓住,拿出根系带绑好。 离鹤峰也不远了,他从袖中掏出一片打磨极薄、微有凹凸、边缘被包裹住的晶石,往左眼前一戴,低头看向下方。 他想确认谢龄的动向,不曾料到,竟瞧见有人在鹤峰界碑外徘徊。 雪声君不喜外人,鹤峰自界碑起,便被阵法覆盖,若无入峰信物,又无强行入阵的境界,是决计进不去的。 这徘徊在外的人,一身月白衣袍,腰后别着把弯刀,不是今日入门试炼中摘得桂冠的谢风掠,又是谁? 第16页 萧峋眉梢一挑,心思一转,拍拍玉狐狸的脑袋,对它道:“去鹤峰入口。” * 鹤峰的主人正在云龟背上。 这龟走路的速度慢,飞起来后,速度委实也不怎么快,唯一的优点,大抵是平稳。谢龄甚至能不摇不晃站在龟背上——眼下他确凿是站姿,这比坐着的时候视野开阔多了。 谢龄心情也很平稳。晚风寒凉,提神醒脑,他接受了现实,垂目看夜幕下的山峦起伏。 许多游戏的策划都会让玩家在初入游戏时,在空中把新手村看一遍。谢龄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和游戏相比,自然风光养眼更甚,纵使是夜晚也颇有意趣,稍微差了点儿的,是这些山峰旁没有地名提示,人的脑袋上也没顶名字。 但他又非穿进了游戏,这种比较便没了意义。 “一、二、三……加上鹤峰,一共十三个峰头。”谢龄默默点了一圈,脑海里总算存入一张宗门大地图。 他在的位置很高,周围刮的是罡风,少有弟子愿意御剑上来这个高度。这倒让谢龄安心自在。 谢龄没觉得罡风刺骨,是这具身体的底子在那;这龟也能在罡风里优哉游哉地飞,约莫是皮厚。 存完大地图,谢龄对皮糙肉厚的云龟道:“龟兄,麻烦再飞高一些。” 谢龄想看看宗门外是什么地方。他不再端着雪声君的架子,语气甚是随意——若和动物说话,都要把自己装成另外的人,凹一身清冷出尘的气质,那还是别活了,直接升天转世吧。 被他踩在脚底的云龟听见这话,脑袋轻摆,低低叫唤了声。 谢龄从它声音里听出了不情愿,一屁股坐下,屈起手指往龟壳上一敲:“你呜什么?你是慢又不是懒。飞高点,我多给你一块灵石好吧?” 云龟这才慢吞吞升了高度,并将收灵石的圆筒给露出来。谢龄说到做到,哐当一声,投了一枚灵石币进筒。 过了一阵,他起身再远眺。 山外是城镇,灯火已阑珊,屋舍星罗棋布,农田沿河开辟,在朦胧悠长的夜色里安然宁静。 谢龄被这氛围感染得心情祥和。 这时云龟又“呜”了声,似是在问还要升高吗?谢龄回了句就这样的高度,看够了城镇,视线回到宗门里,在十三峰上来回一扫,指向其中一峰,道:“去那。” 如果谢龄没判断错,那应该是宗门的主峰——半山上建筑恢弘,三重檐的宫殿,屋脊兽雕刻庄严,应当是宗主所在的主殿。 主峰是一个宗门最重要的地方,许多弟子都得去那办事、交接领取任务,故而不会不涉及主殿或核心场所范围,便不会有太强的禁制。其他十一座峰,谢龄在弄清楚他们和鹤峰的关系前,不会踏足一步。 云龟听话地调转方向,四条腿在云间风中缓缓慢慢游着,好半晌,终于将谢龄带到这座峰上的驿站。 驿站前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的认识谢龄,见到他先是一愣,紧跟着抬手执礼,道:“见过雪声君。”话语甚是欣喜激动。 有道是一生二、二生三,三又生万物。一人起完头,这里所有人都跟着见了见雪声君。 谢龄登时手脚僵硬,犯起社恐。他身后的龟仰头看他一眼,前足后足共同努力,绕开他,爬进驿站来到食盆旁,张嘴叼了块肉。 “都去忙吧。”谢龄敛低眼眸,对众弟子道。 他们再度整齐划一执礼:“是,雪声君。” 但这群人道完了“是”,看起来却并不是很想去忙,不似谢龄以前读书的时候,遇见老师问完好赶紧跑。他们陆陆续续才离开,走出几步还回头看一眼。谢龄心想,大概是雪声君多年不露一面,在有限的人生中,看一眼少一眼。 谢龄才不管他们,择了个没人走的方向迈开脚步,如同逛风景区一般逛起来。 这座山峰和鹤峰处于同一地域,生长的草木没有太大不同,差别在于修剪和种植的花卉——鹤峰上的树一看便知从未被修剪过,花更是顺其自然,风吹来什么种子就长什么,吹到什么地方就长在什么地方,相当草率。 一路走,谢龄不仅看见长椅短凳歇脚石,还有可供观赏可供休息的游廊石亭。谢龄不由心中酸涩,相比之下,他那鹤峰就跟原始丛林没区别了。 人就怕比较。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踏进游廊,径直走到底,杵在栏杆前,和外面的竹影瞪眼。 悄然之间,有个人影落到谢龄身旁。他一身黑衣,手上握着柄同色长剑,眼眸亦是漆黑如墨,板着张脸,神情硬邦邦地看过来,道:“来这里做什么?” 是谢龄至今不知晓姓名的师兄。 白天的事让谢龄对师兄颇感亲切,语气便有些随意,话也随意,他说:“随便走走。” 师兄眼睛都不眨,静且幽地盯着他,看起来根本不信。 谢龄拒绝和他对视,别开眼睛继续瞪竹子,道:“当真是随便走走。” “我同你一道。”师兄在谢龄左侧。他剑本在左手,言语间,将之换到了右手上。 你对我怎么这么严格?谢龄想也不想就道:“师兄还是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眼下还算空闲。”师兄道,一副就这般决定的神情和语气,“想去哪里走?” 谢龄无奈了,把目光移回师兄身上,说:“就随便走走。” 第17页 说走就走,转身向着游廊的出口。 师兄走在谢龄半步之后,谢龄余光偶尔会瞥见他,想了想,步伐慢了一拍,把两人的位置拉成并肩。 师兄没开口说什么,掠了他一眼,又收起目光,平视前方。谢龄自然不会没话找话,把方向的选择完全交给心情和脚趾头。 道路迂回折转,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座殿宇。它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没有半个弟子路过。谢龄推测,这或许是供奉什么的地方。 他起了好奇心,想过去一探究竟。 恰巧师兄问:“进去转转?” “好。”谢龄道。 正逢岔道,师兄脚步一转,踏上其中一条。 谢龄紧随其后。 不多时,他们来到大殿正门外。 门前立着块石墙,是用来隔绝外人视线的南墙。谢龄本觉平平无奇、打算扫一眼即过,刚要偏首,发现这墙上是宗门地图,且各峰都注了名字。谢龄赶忙看回来,根据墙上所绘更新自己脑子里的地图。 他做完这事才抬眼看墙后门上的牌匾,上书四字,铁画银钩。 ——“人间千秋。” 这是名字?略有几分古怪,透露出的信息亦不多。谢龄琢磨着,值守在此的道童迎上来,脆生生唤道:“古真人,雪声君。” 古真人?谢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原来师兄姓古。 他对师兄的了解总算多了一分。 道童引着两人走向门口。进殿前,他低念一道咒文,取一瓷瓶,用枝条沾取瓶中的水,洒到两人身上,道声“请”。 谢龄跟随师兄步入殿内。 如同远看时的灯火辉煌,殿中上空浮满灯盏,如同长夜洒满星辰。 殿内陈列的是雕像。一座又一座人像,有男有女,或年轻或年老,或执剑或持刀,底座上刻着名字、名号,以及他们曾在宗门担任的职务。 谢龄第一眼看见的,是人间道的初代宗主。初代的雕像是殿中最大,乃一仗剑喝酒的女子,眉宇间有狂有傲,又不失姝丽动人。第一代的长老们站在她身后,居于首位的,是执剑长老。 所以这里是历任宗主长老雕像馆?人间道历史纪念馆?谢龄恍然大悟。 谢龄心中升起敬意,将宗主们长老们一一看过去,借此了解到了宗门里的职务分配。 过不久,他来到最后一处。在这里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殿上不仅有历代们的雕像,还将当下这一代的宗主和众位长老也雕了出来。 当下的一代,站在主位上的是个捻须轻笑的和蔼老人,谢龄看他很眼熟。而在这眼熟之人的左后方,那个人更让他眼熟——是这一代的执剑长老,眉眼冷得如冰。 这雕像的本尊就在他旁边,顶着张如同雕塑一般冷漠英俊的脸,陪他在山上走了一路。 谢龄的目光落到底座上,那处写着:人间道第四十三代执剑长老,岚峰峰主,明夷君古松。 岚峰峰主,明夷君古松。 姓古名松。 谢龄不着痕迹向师兄投去一瞥,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师兄的名字。 感谢你,雕像馆。 “别处还要去走走吗?”古松看向自己那尊雕像时眼神一如既往平静无波,扫了眼转向谢龄,问。 却闻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后方飘来:“师叔们,真巧,没想到你们也来这里了。” 谢龄回头。第二个雕像的本尊出现了,他白须白发,手执拂尘,踏着缓慢的步伐朝谢龄和古松走来。 是宗主。 宗主这样的走路速度,一下子便让谢龄联想起先前坐的那只云龟。 “小师叔此番到来契玄峰,声势略有些大。”宗主又道,语速还是慢悠悠。 谢龄觉得这人仿佛在嘲笑他下飞行兽时,被众人“见了又见”。他面无表情回道:“下次不会了。” 宗主大笑:“别,大家都很高兴见到小师叔。” 他总算走到两人面前,眼睛微微一眯,将谢龄仔细打量一番,关切询问:“小师叔伤势如何?” “无妨。”谢龄回了两个字。 “我看很有妨。”一宗之主的眼力当是何等尖锐?一眼看破谢龄的敷衍,神情凝重,“需要帮忙吗?” 谢龄心底是认为需要的,但同时清楚,这声“需要”若说出口,是在冒多大的险。再者,谢龄不清楚他和这位宗主师侄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本就两难的问题,细思之后更是两难。 古松又救了他。这人毫不客气地开口:“这件事上,宗主帮不上。” 宗主:“……” 他叹了一声。古松身为宗门执剑长老,又是谢龄师兄,说话分量更重。他不再提帮忙之事,改为关心:“可容师侄问一句,伤是如何来的吗?” “天外来客。”回答的人依旧是古松。 提问者显然没懂:“嗯?” “探不明来处,但出招强硬凌厉,师弟与之对了一掌,没有敌过。”古松简短解释。 宗主当即明白了何为“天外来客”。 至此,谢龄也终于清楚了自己的伤势来源。他脑中有了大胆的猜想:这天外来客,不会是他穿书搞出来的吧?为了让他更轻松地占据雪声君的身体,所以打了雪声君一掌。 越想后背越寒,谢龄打住念头,对生出新的疑问、正措词开口的宗主说:“不提。” 第18页 “好好好,不提不提。”老者一甩拂尘点头,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下,“小师叔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好。”谢龄一点头。 三人不约而同转身走向殿外。谢龄和古松照顾宗主的步速,慢下脚步。三个人并排,比散步更甚散步。 宗主起了别的话头,冲谢龄笑道:“还没恭喜小师叔有了首徒,鹤峰后继有人。” 不提那表面咸鱼实则用功的徒弟,我们还能再说会儿话。谢龄很是心塞,没有接话。 宗主又说起:“依我对小师叔的了解,恐怕还没给人准备见面礼吧?” “嗯?”谢龄皱起眉。 宗主见状,摇着头问:“萧峋给小师叔敬茶了吗?” 谢龄:“敬了。” 宗主扼腕叹息:“小师叔也太不了解人情世故了。” 谢龄:“……” 想他当初学画画学书法,请过多少老师,谁给过他见面礼了?向来是他家给老师钱,逢年节还塞红包。 这里竟然还兴师父给徒弟见面礼?我还没让你给我加工资呢。 “回去就给。”谢龄瘫着脸说道。 宗主将一块玉简交给谢龄:“这是小师叔家徒弟……萧师弟在悬针峰试炼中获得的具体成绩,小师叔可看看,结合他的长处短处进行教导。” 谢龄收下,平平“嗯”了一声,下一刻,听得宗主又言:“白日里小师叔走得太快,可能还不知道,先前向你自荐的那个少年,现如今在……” 你提主角,这天是彻底不能继续聊了。谢龄半点不想了解主角的情况,转头喊了声:“师兄。” 话音才落,便见古松丢出手中长剑,一拉谢龄,踏剑而起。 宗主堪堪跨过殿门,两人已御剑冲上高空。 夜幕星辰流淌成河,辉光掠过雪亮剑身,将锋刃照得明如霜雪。古松立于剑首,身姿笔挺如松,目不斜视,玄衣起落,问:“回去?” 谢龄有新的烦恼,不想回去,略有些抱怨地对他道:“我不知该送什么见面礼好。” 孰料被问的人以沉默回应。 谢龄亦是一阵沉默。 谢龄明白了,自家这位师兄对此也没有经验。他不再指望古松,自立自强一番思索,道:“我知道了。” 古松垂眼,复又撩起,语气流露出几分好奇:“你知道了?” 就把那颗跟脸一样大的夜明珠送给萧峋好了,暗示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了晚上也不能休息。谢龄做出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3w字,我们终于知道了师兄的姓名 依然评论掉小红包~ 第6章 鹤峰上下草木丰茂,星辉月芒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山道上投下细碎的影。蛙声伴着蝉鸣,暮春夏初的夜晚,风依然幽凉。 谢风掠在鹤峰界碑外徘徊已久。 这座山上的一石一木他都熟悉,即使闭上眼,都能找准位置、勾勒出轮廓。他曾以此处为家,眼下却是无法越过界碑前的禁制半步。 心情复杂难明。 跟前世相比,这一日出现了太大的变故——他的师尊没有收他为徒,不仅如此,还指了萧峋入他门下。 萧峋。 谢风掠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即便重活一次,遇见初入道门、还什么都不是的萧峋,谢风掠也止不住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个人,一身邪术、阴险狡诈,屡次玩诈死的诡计,将正道众人骗得团团转。 这个人,将来会堕入魔道,成为众邪修之首,杀人无数,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 萧峋不是个好人,今后走的并非正途,他之于谢龄、之于宗门、之于天下,都是祸害。谢风掠想提醒谢龄这点,却偏偏无从提醒。现在的萧峋,并非今后那个萧峋。他若凑到谢龄跟前说这些,只会被谢龄一巴掌拍到宗门外去。 谢风掠满心无奈,抬头向山巅的方向远眺一眼。 他该回观剑庐了,若再在此处待下去,定然会被谢龄发现。他师父讨厌被人缠着,白日里他的举动,已是很为谢龄所不喜了。 但他不想离去。 倏然间,一团雪白的影子从天而降,落下一声响动,震飞山间草屑尘埃。红衣少年翻身下了飞行兽。他背后的银发扎得随意,被漫天星辰照耀,流淌出水一般的光华。 萧峋把一枚灵石付给玉狐狸,并揉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尔后看向徘徊在界碑外的人,一字一顿喊出他的名字,“谢、风、掠。” 他表情充满疑惑:“这里是鹤峰,你来干嘛?” 谢风掠对上萧峋的视线。 谢风掠是西境人。西境距离中州甚是遥远,两地的人在面容上有明显的差异。 两相对视,谢风掠身上纱袍月白,眸子是浅淡的琥珀色,像是盛在玉碗里的酒液,萧峋微微弯起的眼眸则是深黑,清澈透亮,如夜来星辉照水。 谢风掠没回答萧峋的问题,萧峋亦不再开口多说,他眼皮垂下又撩起,从上到下打量了谢风掠一遍,心道: 这谢风掠板起脸不苟言笑的时候,竟有几分谢龄的味道。 不愧是数十年的师徒。 同时他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眼下这个谢风掠,一如他从前遇到的那个呆板无趣。 这人为追随雪声君而来,大半夜里放着觉不睡,跑到这里来喂蚊子,应该是意难平。 第19页 与他何干? 萧峋转身,衣袖一甩,走上山道。他这会儿的脚步倒是快了,越过禁制只在须臾间,但刚跨过,听得谢风掠道:“萧峋,你为什么要拜入人间道?”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来的路上,他听见许多人如是问,也听见过各种各样的回答。不过他懒得去问别人,也懒得回答,现在听见谢风掠问,心念一转,竟是一笑。 他眼弯得狡黠。 转身之后,这人又挂上真诚的表情,说:“那自然是因为,人间道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宗门。虽说世上还有个瑶台境与它齐名,近些年来甚至隐隐有要超越的势头,但瑶台境遥在海上,未免太远了。” “如此。”谢风掠目光瞬也不瞬,一直注意着萧峋说话时的神情。 “正是如此。”萧峋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折身继续沿着山道向上走。走了两三步,还丢下一句:“你还不走?我没有赶人的意思,你若想继续在这里杵着,请随意,杵多久都行。” 谢风掠蹙了下眉,冲着渐行渐远那人的背影喊道:“萧峋。” 也不管萧峋有没有转身,是否有听他说话的意愿,随之道:“既然雪声君收你为徒,就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和重视。” 萧峋没有回这话。他又走了一段距离,再向着某片林子里一拐,身影消失不见。 弯月逐渐升向穹顶,萧峋亦往高处走。 没过多久,萧峋甚是懊恼——方才不该一落地便让玉狐狸回去。他的住所在山顶,凭他如今的实力,走上去又费力气又费时间。 但也只能走了,眼下他还没弄到传送的法器。 行走之间,是蝉声渐歇,蛙虫不鸣,连风都时不时停一会儿,似乎昏昏欲睡。 当远远瞧见山顶那座没挂牌匾、未曾取名的宫殿,萧峋掐指一算,这一趟山上,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 正殿无人,他回到自己的小楼,鞋袜一脱、外衫一扯、双臂一张,仰倒在床上。他白日里和悬针峰上栈道试炼斗智斗勇,方才又走了如此长的一段路,当真累极。 歇息许久,萧峋翻了个身、坐起身,赤足往地上一踩,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他望向谢龄的屋子——那屋没有上灯,一片漆黑。 谢龄在,还是没在? 萧峋摸不准。他关窗转身,背靠着墙坐下,从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罗盘,手指往虚空里一捻,捻来些微灵力,注入盘中。 罗盘毫无动静。 谢龄不在鹤峰。 萧峋一脸诧异。 如此深夜,鸟都忙着睡了,宗门又是一派平静,没有大事发生,向来待在峰上清修的雪声君竟不在? * 谢龄站在星河之下,脚踩如霜如雪的长剑,对上身旁人的视线,回答道:“萧峋似乎还在用蜡烛,不如送颗夜明珠给他,方便他夜间修行。” 古松听后一点头:“合适。” 但谢龄阅读过的修仙小说是如此之多,夜明珠在他眼里就如夜光手表一样不值一提,不禁问:“分量会不会太轻?” 他的便宜师兄沉眉思忖,又赞同了他的话,并建议道:“不若再添一些灵石,三四书册。” 书册啊…… 谢龄对雪声君的收藏还没什么判断力,亦瞧不出萧峋适合修炼哪些功法,心说还是算了,不能误人子弟,就添两箱灵石吧,缺什么让他自个儿买去。 决定就这般做好。 横空飞来的烦恼解决,谢龄既不想再于原处停留,也不想麻烦师兄相送。他往下扫了一眼,神识略有触动,直觉那头老龟还在契玄峰的驿站里蹭吃蹭喝,没有回鹤峰,便道: “师兄,带我去驿站吧。” “我送你回鹤峰便是。”古松道。 谢龄:“我想在宗门里慢慢转一转。”他着重强调“慢慢”二字。 古松眼底流露出不解,将谢龄看了又看,直言道:“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并无不同。”谢龄的回答坦坦荡荡,满是底气。 古松对谢龄又是一阵端详,似乎想到什么,同意了他的要求。 长剑于夜空中一闪,顷刻,古松将谢龄带回地面。衣摆起落间,他道:“我走了。” “嗯。”谢龄目送他再度踏剑而起,化作一道光芒远去。 夜深露浓,驿站周围冷清,没有弟子将谢龄再见上一见,谢龄松了口气。他偏首看向栅栏后,那云龟果然如谢龄所料,还留在契玄峰驿站里,正不停嘴地吃虾和鱼。 和它同处一驿的,有鹤有鹿有犬有狐狸,物种充满多样性。 凭什么鹤峰就一个黑不拉几的乌龟?这乌龟还好似被鹤峰苛待了一般。谢龄又不平衡起来。 而他来了,云龟一仰脑袋,吞下刚叼起的一尾鱼,前足一转、后足跟紧,走出栅栏、爬向谢龄。 约莫几个呼吸,它行过二三丈距离,来到谢龄面前。 跟初次见面完全不同,这家伙抢生意抢得飞快。谢龄面无表情注视它一阵,踏上龟背,往升起的圆筒里投了一枚灵石币。 “转一圈,然后回鹤峰。”他对云龟道。 云龟低低“呜”了声应答,这会儿它的速度又变得缓缓慢慢了。它踏出山道,四足划着,游进风中,没走来时的路,择了另外的方向。 一开始谢龄以为这龟有不走回头路的习惯,后来豁然醒悟,人间道十三峰是诸峰拱卫主峰的分布,它这般走,只用绕半圈便能回到鹤峰,省力。 第20页 谢龄:“……” 谢龄懒得吐槽,任它去了。 一人一龟慢慢飞着,山峰从脚底掠过,形态各不相同。 当月上中天,遇见其中一座时,谢龄的目光猛一下被吸引住。此峰罡风不停,草木无从生长,山石嶙峋,道路曲折。而在山间道旁,满壁岩石上,插着一把又一把剑、刀、枪、斧…… 人间道的武器库! 虽说多数原著里多数剧情和设定谢龄都忘了,但这个地方他记得熟。 这里名为剑峰,修行到一定境界的弟子可到此处挑选一把趁手的武器。 剑峰越往上走,武器等级越高。书里写道,主角曾上到剑峰峰顶,却也只是勉强挑中一剑,做过度使用,拉足了旁人的仇恨。 谢龄这个地方好奇得很,当即对云龟道:“去剑峰。” 云龟乐得休息,悠悠落地。 剑峰的驿站在山脚,踏入此界,谢龄便感到这里和别处不同。 更冷,更肃萧,戾气煞气更重,目之所及皆是裸露着的山石,唯东南临溪处有一草庐。 谢龄对草庐不做任何感想,抬脚走上山道,这时候,却见草庐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月白纱袍的少年从门后走出来,满眼惊喜:“雪声君?” 倏尔定神,恭敬执礼:“雪声君。” ——是谢风掠。 谢龄万万没想到,他如此深夜行至如此荒凉之所,都能遇到主角。 难不成收徒这个剧情绕不过去了? 谢龄偏不信,向着山上诸般兵器的步伐不停,视线在谢风掠身上一触即收,眸光清清冽冽,如霜夜里凝结的露。 “雪声君!”谢风掠又喊,声音里带着急切。 事不过三啊少年,你今天喊我几次了。 谢龄余光往谢风掠处瞟了一下,但见那庐前空荡荡,连个院子都没围,风吹着,肆意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屋顶的茅草卷走。门口站着的谢风掠,浅琥珀色眼眸里更是充满可怜巴巴的味道。 谢龄终究是对这个半大的少年于心不忍了。 哎。他暗自一叹,驻足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了,晚安 评论继续掉点红包 第7章 听得谢龄应了一声,谢风掠眼眸登时亮起来,连着朝前走了三四步,道:“弟子名谢风掠。” 谢龄又是一“嗯”。这一次,是语调平平的一声回应。 谢龄传达的信息是你说这个干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谢风掠显然懂了,也显然是没事找事,犹豫俄顷,答话道:“弟子对雪声君甚是钦佩敬仰,见得雪声君到来,情不自禁便开了口。” 竟然没提拜师收徒的事,谢龄担忧稍减。但谢风掠说完那话,却是一脸歉意与懊恼,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 谢龄将这一神情收进眼底,心情复杂。他也就是装个样子而已,竟把这少年吓得…… 他心中又是一叹。 乍见谢风掠,谢龄还以为主角又开了什么无敌挂,入得宗门当天便有能耐上剑峰取剑,但仔细一看,他发现不是,这人似乎有点以此草庐为居的意思。 剑峰上除了诸般兵器,唯有罡风和石头,根本不是人可以久居之处。 当然了,谢风掠是主角,不属于普通人范畴,注定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可他为本次试炼第一,多的是人想要将他收入门下,那些人或许声望上、名气上比雪声君差了些,但谁不是一身本领?主角是有多想不开,才在创业初期把自己置于如此凄惨的位置? 谢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见谢风掠放着大道不走偏走弯路,于心不忍。他眸光在谢风掠身上扫视一圈,又于四方一环顾,问:“你居此间?” “是。”谢风掠应道。 “打算师承剑峰?”谢龄又问。 谢风掠敛低眼眸,略微一顿,才答:“……是。” 这是不会再拜人为师的意思。谢龄心说一句不应该是受到我拒绝收你为徒这事打击,才行此下策吧,确认般说道:“剑峰上无可传道之人。” “弟子是在了解过剑峰后,做出选择的。”谢风掠声音低低,却也语气肯定。 “看来你心意已决。” “是。” 还真打算不拜其他人为师了。 谢龄知晓主角必然奇遇连连,而谢风掠这样选择未必真就是他造成的结果,且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算是主角也得品尝人间的酸辣,但心底仍是升起几分愧疚。 他的冷漠,肯定对小孩子造成了一些伤害。 谢龄视线逐渐升高,落到立在溪旁风中,那座草庐上,慢慢说道:“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此言一出,谢风掠猛地一抬头,眸光晶亮,音量不由抬高:“是!” 答得这么快,都不知道矜持一下,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被你吃了吗?谢龄被他骤然的激动和高亢一惊,暗自碎碎念叨,旋即想到,这小孩不是中华民族。 今天就这样吧。 他丢了一声“嗯”,不再与谢风掠多说,抬脚转身,走向剑峰驿站。 “雪声君,您不上山吗?”谢风掠在后面问,他没忘记谢龄一开始选择的方向。 有你在我还要怎么探险,就算不是师徒,但你给我的压力还是很大的好吗。谢龄心中嘀咕,面上淡漠,嗓音低冷:“我已见到我所想见。” 第21页 云龟在栅栏外一块扁平的巨石上趴得悠闲,见谢龄走向他,仰起了脑袋。 它缓慢挪动起来,一副要去接谢龄的架势,谢龄由得它如此,脚步不曾加快亦不曾放慢。 谢风掠的目光一直在背后,谢龄察觉得到,但恍若未觉,待得与云龟相遇,踩上它后背,衣袖一甩,盘腿坐定。 云龟四足划动着游向虚空,谢风掠抬头目送,直至它带着谢龄完全消失在夜空里,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转头看向剑峰,细细思索着谢龄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眼下他尚无能力将剑峰全然走一遭,但上一世,他是上过峰顶的,可据他所知,这里应当没有师父会感兴趣之物。 但既然师父那样说,莫非这剑峰上,其实藏着什么?能让师父深夜前来查探的,定非凡物,如此,他须得对这座山峰更上心些才是。 * 又过两峰,鹤峰入得眼帘。就要能休息了,谢龄一想到这,便止不住打了个呵欠。 鹤峰上有强大的禁制,但没有哪里的禁制会拦主人家,云龟四足轻轻一划,飞进鹤峰地界。 看得出它也归心似箭,不多时,便载着谢龄来到驿站外。谢龄从龟壳上一跃而下,袖摆一拂,抬脚就要往山顶走,但余光不经意间瞟到驿站栅栏后,脚步倏然顿住。 他甚是生硬地把头转过去。 他震惊地看见栅栏后,立着一只身姿挺拔优美的鹤。 白鹤,浑身素白如雪,唯翅尖一点墨色,脖颈弯下来,一下一下梳理着后背的羽毛。 驿站里竟有只白鹤。 原来鹤峰上除了云龟,还有别的飞行兽,还是他喜欢的白鹤,可他却在一只懒惰的乌龟背上坐了一晚。 谢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有点儿麻木、有些委屈,还有几分愤慨。 他想,鹤峰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萧峋。萧峋今日初入师门,境界低微,还未习得御剑之法,要想下山外出,一靠走,二靠飞行兽。 ——必然是萧峋抢在他前面把鹤骑走了。 谢龄很清楚,在一只乌龟和一只白鹤之间,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毕竟骑着白鹤翱翔在风中,飘逸又翩然。 可这不妨碍谢龄觉得萧峋那臭崽子欠扁。 好端端的出什么鹤峰,外面的事在来的时候没办完啊? 你一箱灵石没了。谢龄仰起脑袋,往山顶的方向瞪了一眼。 谢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扣下萧峋的灵石,心情也没那么不佳了。 回房睡觉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离开驿站,在茫茫夜色中缓步慢行,去到之前探查到的一条溪流旁,取了两大罐子水,存进芥子空间。 然后走上青石板道,走过依山而砌的石阶,来到鹤峰最高处,那座未曾提名的宫殿外,一把推开门。 他从正殿的书架上取了几本书,穿过大殿走进中庭,回到自己的卧房。 进门后先开灯——把他的自制“台灯”摆上——一番洗漱,宽衣上床,熄灯闭眼。 小楼内,萧峋却是猛地睁开眼,一下从床上坐起身。 他警惕性一向很强,纵使入睡亦如此。谢龄开门与关门都未曾遮掩,就算响动被距离削弱得极其轻微,也还是把他惊醒。 萧峋眉梢蹙了一下,下床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细微的缝——他看见斜对面的屋室里,光芒亮起又暗,再一抬头,弦月越过天心,歪向了西方。 子时已过,鹤峰的主人终于回到了他的房中。 如此晚归,所谓何事?莫不是被那一宗之主召去,非要他收谢风掠入门吧?萧峋扯了下嘴角,把窗关了,捞来外衫、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星盘。 他席地坐下,手往虚空一抓,指尖闪烁灵力微芒,再点于星盘之上,开始占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更新时间还是改成每天十二点后吧,嘤 第8章 星盘上线条交错纵横,每一处交叉的点代表一颗星辰,当灵力注入,占算开始,点连成线,便预示出人生轨迹。可萧峋指尖那点光芒落到星盘上的一刹,竟是如滴水遇江海,转瞬不见踪迹。 竟无一根星线被点亮。 萧峋流露出古怪和疑惑得神情。他视线在自己的手和星盘上徘徊片刻,又抬头往谢龄所在方向看了一眼,手指再度捻出灵力,小心谨慎地点上星盘。 结果依然,星盘如若覆满阴云的夜幕,没有任何光芒闪烁。 萧峋的表情变得凝重,他放下星盘,沉眉思索。 占算一道,占出的结论是否准确,和境界有关,但并非完全由境界所决定。这是一条注定只有少数人走的路,它注重人与天的感应,需要对日月星辰亲和。 简而言之,便是天赋。 他在雪域高原上学会占星之术。那是整片大陆中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晴天。他在那里待了五年,其中一千多个日夜都受着星辰照耀。 他熟悉星辰之力,熟悉每一颗星辰的方位,每一座星宿的分布,如同熟悉自己的脉络。 五年于求道者而言,不过白驹一隙,短暂到微不足道。萧峋自然是不可能就此将星算学到极致,却也敢放话出去,便是那专注研修卜筮星算之道的悬夜阁,寂灭境以下,无人是他敌手。 第22页 寂灭境乃修行第四境,整个悬夜阁中,也就阁主到了此境。 半晌后,萧峋决定换个占算对象进行尝试。 这回是悬针峰试炼中他遇见的某个还算看得顺眼的人,恰巧知晓了名字,也了解到了一些具体信息。 还是那样的过程,指尖聚起灵力,于星盘上轻轻一点。顷刻,光华水一般淌过盘面,一条九弯十转的星线亮起来。 占算成功,这人命里的波折恐怕多得过分。萧峋不忍看第二眼,拂手将星线抹去。 同时萧峋有结论了:谢龄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如迷雾,无法占算。 不愧是雪声君,一位藏得极深的隐士,人间道不轻易示人的强大修士。 萧峋又朝着谢龄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星盘收起,起身回床。 * 谢龄忙碌一天,入睡极快,但身体作息让他醒得也早,窗外天还没亮,便瞪着眼睡不着了。 他犯起懒,不想爬下床去水钟那看时间,干脆就这样瞪着床顶,复习昨天收集到的信息,尝试回忆起这本书更多的剧情。 他想要了解的当然是关于自己的,但回忆来回忆去,都是那些设定和前史: 雪声君很厉害,雪声君比宗主还要厉害,雪声君甚少在江湖上出手、但出手从无败绩。而主角拜入宗门后的、现在进行时和未来将会发生的,除了陪着主角加班加点修炼,呕心沥血为他编心法功法,上天入地替他寻铸剑材料外,别的剧情竟然一点都想不起。 这像极了他高中时候背屈原的《离骚》,就算头一天勉勉强强背下了,临到老师抽查,大脑一片空白,后句接不了前句,全文是真记不起。更何况这小说比《离骚》长到不知哪里去了,他并未全文熟读。 算了,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对这件事的努力到此为止,窗户外也逐渐亮起天光,谢龄下床、洗漱、穿衣,把水钟里的陈年老水换成昨晚新接的,看了一眼时辰,伸了个懒腰出门。 山间空气清新,晓风带着凉意,草叶间露水未晰。谢龄心道一句这大概是古代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斜对面那栋小楼的门咯吱一开,红衣银发的少年走出来。 萧峋似乎还没睡醒,眼皮子半睁半闭,步伐拖得缓慢,走路甚至还有点儿摇晃。但当看见谢龄,他姿势立刻站正了,眼神亦有焦距了,朝着谢龄拱手一礼,道:“师父。” 谢龄正打算往庭院里放日晷,萧峋突然出现,他多多少少有被吓到。可转念一想,他为此间主人,日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干脆大大方方一甩衣袖,把日晷从芥子空间转移到了庭院正中央。 并向萧峋丢了两个字:“日晷。”告知与介绍一般。 萧峋走到距离谢龄不远处,垂眸向着庭院里多出的物件一瞥,道:“徒弟认得。” “人的时间都有限,惜取光阴。”谢龄脸上表情淡淡,状似随口说道。 话毕,他打算就此转身离开。萧峋一脸疑惑:“可是师父,我们修行者修道,不就是为了修取无限光阴吗?” 谢龄听到这样的问题,脑子里蹦出一句话:世界上只有无限趋近于无限,并没有真正的无限。他对上萧峋的目光。少年人眸色很深,深得仿若以水墨染成,在逐渐明朗的天光下清亮透彻。 年纪轻就是单纯,问的问题都这么真,谢龄不禁感慨。 他心念一转,问萧峋:“你认为什么是无限?” “无限是无穷无尽,是永恒。”萧峋垂眸,几经思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才回答道。 谢龄认为这两个概念不能等同,永恒是亘古永久地存在着,而无限是一个值。他没点出这点,只道:“那什么又是永恒?或者,你认为什么是永恒的。” 这一回,萧峋不假思索:“天道。” 天道,天运行的规律,也就是宇宙规则了。谢龄把名词换成相近的,心说宇宙还有爆炸的一天呢,天道又怎么会是永远存在呢。 “如何证明?”谢龄又抛出一个问题。 萧峋被问得一脸错愕。他是真震惊了,这世上哪个修行者——尤其是正道修行者,会质疑天道呢?他眼睛睁大几分,眉梢上挑,微微张嘴,甚有几分可爱。 谢龄忍不住要伸手揉这小孩脑袋,把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乱。他控制着自己的手,盖棺定论道:“所以未必永恒。” 他禀着说多错多、错了误人,以及不能欺负小孩的原则,不再和萧峋探讨这个问题,转身向正殿走去。 萧峋收敛了惊讶表情,向着谢龄的背影执礼:“恭送师父。” 谢龄踏着晨风走进正殿,关门之后,就要去书架上拿书,念头一动,记起昨晚宗主将萧峋的“成绩单”交给了他。 那是一块玉简。谢龄在昨天的理论课程中,已学会了玉简理论上的使用办法——将神识注入其中,便可阅读存在玉简内的信息。 他昨晚成功了好几次将神识投入芥子空间中,并用它取出东西,便触类旁通,由一及二,依着那方法,把神识落到了玉简上。 视野里出现两份卷轴,谢龄的神识将右边的点了点。卷轴向着上下两端舒展开,不曾想,写在第一行姓名栏里的竟是“谢风掠”三字。 谢龄:“……” 他以为是成绩单太长,所以分了两份,原来是把谢风掠的具体考核结果也一并放进来了,宗主那老头还真是…… 第23页 谢龄不知说什么好,想着都到眼前了,那就看看吧。他由上及下一扫——人间道对新弟子种种方面都进行了考察,包括但不限于资质、体质、品格、耐力、速度、爆发、算力、常识,谢风掠得到的所有评价都是:甲上。 甲乙丙的甲,上中下的上。 这样整齐划一的成绩,比打麻将做清一色还难,若是换个时代,肯定是闭着眼睛考清华北大吧! 谢龄对谢风掠是个天才学霸的认知得到了巩固,看向左边那卷轴时,心情不禁微妙起来。萧峋那小子会考出什么成绩呢?谢龄打开他的卷轴,姓名萧峋,资质甲下,体质甲中,品格甲上,耐力甲中,速度甲下…… 如果画个坐标系,将会出现一条完美的波浪线。 至少全都在甲等,但对比旁边那位的,下品多得惨不忍睹了。 还好收你为徒的人是我,对你不做要求,否则你恐怕只能回家种地了。谢龄心情更是复杂。 他收回神识,把雪声君的茶具和茶叶取出来,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清茶,待得水温适宜入口,一饮而尽。 饮完长叹一声,拿起玉简,找来几本书,现学现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里面谢风掠的考核结果抹了。 他打算把这份“成绩单”交给萧峋本人,让他对自己有个清晰准确的认知和定位。 他去了庭院,徒弟不在;去了小楼,徒弟不在;往附近转了一圈,徒弟不在。 于是沿着山道下行,来到驿站外——那头懒龟还在睡,但那只美丽的白鹤不见了。 ——徒弟又出去了。 “来了两天,出去两趟……”谢龄面无表情,低声嘀咕,把玉简往芥子空间里一扔,拂袖转身。 爱出去就出去吧,就暂时当自己没这个徒弟好了,谢龄心道。 半个时辰后,萧峋回到鹤峰界内。 他骑的依然是昨晚那只玉狐狸,长毛洁白蓬松。他来到鹤峰驿站、脚踩回地面,付完灵石后,亦是习惯性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和后颈。 驿站里云鹤正进食,云龟在晒太阳,萧峋扫了它们一眼,提步往山顶走。 萧峋是个“过来人”了,再看宗门发的那些入门书籍无甚意思,这山上亦无寻乐之处,便想到去找谢龄。 谢龄是前世手刃自己的仇人,但萧峋不介意在现在这个阶段逗着仇人玩一玩,顺便用一些或浅显或刁钻的问题去探一探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观念。 萧峋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没寻见谢龄踪影;去到他门口敲门,不曾得到回应。他不得不回自己的小楼,把门一关,掏出罗盘寻人。 ——谢龄在半山腰。萧峋循着罗盘指示过去。 半山上竹林傍清泉。林中有石亭,谢龄坐在亭中,不是在正殿榻上腰背笔挺的坐姿,轻轻倚着立柱,手执书卷,一身雾蓝色的长袍,乌发束成马尾,不做修饰,素净简单。 风低回流转,吹得谢龄袖摆起落翩然。他眉目低垂,眼尾拉出的弧度清俊又清冷,远远一观,是天上仙入凡。 萧峋朝他走过去。 谢龄在看初级符道入门。 雪声君留下的“遗产”中,初级中级符纸半张没有,而他需要的正好在此范围,譬如清洁符、火符、水符、照明符。 画符需要灵力,虽说他现在重伤未愈,但可以先学个理论,描个形状。 萧峋走进竹林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却没有打算搭理的意思。 符道,对于他这个画画人、设计人来讲,真是半点不讲究审美,每一张都长得跟鬼似的,十分有碍观瞻。谢龄在继续看和放弃之间横跳纠结,心情不免烦闷。 萧峋来到亭外,执手一礼,唤了声:“师父。” “嗯。”谢龄眼都不抬,应了声。 而这一声,让萧峋直觉谢龄和清晨时分有所不同。他看起来平静,但平静之下实则藏有波澜,且这波澜波动的方向似乎不太乐观。 萧峋眸光一转,从袖中取出一物,对谢龄道:“师父,徒弟方才去了一趟时来峰的食堂。那里的蒸饺不错,便带了一屉回来,希望师父也尝尝。” 他外出是为了用早饭,这屉蒸饺本是准备给明天早上的——他一天吃三顿饭,一日三次骑着飞行兽在两峰之间来回,委实麻烦了。 他想,谢龄自是不会吃这等人间俗物的,但借此幼稚举动讨一讨这人欢心,留下几分好印象,亦是不错。 谢龄被萧峋话中两个字惊得抬头。 ? ?? 食堂??? 谢龄勉强维持住了神情,瞥了眼萧峋手里提的东西,是一个圆形的单层食盒,盒上有一手柄,雕着花纹,做工精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里面冒着热气,散发出了香味。 饺子的香味,似乎还是虾仁玉米馅儿。 是了,人间道这样大一个宗门,每年都收新弟子,每年都有未辟谷的人,为了确保他们的三餐供应,怎会不配备食堂? 是他格局小了,居然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放这里吧。”谢龄下颌一样,指了指亭中石桌。 萧峋闻言心中一惊——雪声君竟然会同意吃饺子?这个看似清冷如雪、连人间风露都不屑的修士,竟然会答应吃东西?太不可思议了。萧峋眨了下眼,生生将汹涌的心情按下,步入亭内,依言照做。 第24页 谢龄的目光在他、食盒与亭外之间依次掠过,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就算宗门有食堂,但雪声君不可能成为其中常客,不如…… “是我忘了,你还未辟谷。”他一收书卷,对萧峋说道。 红衣银发的少年弯眼一笑,语气浑不在意:“不过是件小事,师父无需挂心。” 却见谢龄一本正经:“你一日需食三餐,这样跑来跑去的也麻烦,不若将东面白梅林旁的荒地开垦出来,春种秋收,自给自足。”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评论区依然掉落小红包w 第9章 萧峋先是一惊,紧接着生出荒谬之情。 他当然不会狭隘地认为,种地是凡夫俗子才会做的事。种地也是一种修行,它考验耐心、需要细致的观察能力、锻炼体力、锤炼体魄,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干。 且这么些年来,从未有人以如此不容置否的语气告诉他,让他去种地。 萧峋看了谢龄一眼,希望能从他脸上看见玩笑之意。但雪声君怎会同人开玩笑! 雪声君教导徒弟的方法真是与众不同啊。萧峋转念想起前世的谢风掠,那家伙那般死板,不会就是种地种出来的吧? 萧峋着实不愿种地。和种地比起来,一日跑三次时来峰又算得了什么?他目光落在谢龄垂下的衣摆上,过片刻,掠到亭外,瞥见摇曳的竹枝。 倏尔之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可是师父,一旦我踏入辟谷期,便不再需要食用五谷杂粮,到那时,开垦出的田地该如何处置?” 谢龄依然是淡然又随意的神情和口吻:“你的田地,自是由你处理。你可用它培育灵植、栽种药材,可种上一片自己喜爱的花卉,亦可用来做别的。” 说完将手一抬,从芥子空间取出一颗大如脸盘的夜明珠、一箱灵石,放到萧峋跟前。 “这是给你的。”谢龄道,“明珠可照夜,灵石拿去置办所需之物。” 萧峋便知种地之事没有推脱的余地了,但换个角度一想,谢龄这是将那片区域划给了他,他对它拥有完全的支配权。 倒也不赖。雪声君真是出手大方。 “是,师父。”萧峋应下,“多谢师父。” 谢龄又说:“你来人间道已有一日,应当对环境有所熟悉,开垦农田需要的东西,播种在土壤中的种子,自行去找寻。” “好的,师父。”萧峋把夜明珠和灵石收进袖中,就要向谢龄告辞,见得谢龄又有动作。 谢龄将一块玉简递向他。 “还有一物。”谢龄对他说,“宗门对你在悬针峰试炼中各方面表现的评价,皆在此玉简中,你抽时间看一看。” 谢龄想,这小子初入道门,或许还不会调动神识,便加了一句:“可会使用这样的玉简?” 萧峋不由陷入思索。 他在试炼中得到的评价如何,他不在意,没想到的是雪声君会在还没正儿八经教他修行,就问这个问题。 神识的操纵,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难,寻仙问道的事,本就讲求缘分。可这种时候,是该装作在这方面天赋尚可,还是天赋平平呢? 不如前者吧,谁不希望自己收个聪明上进的徒弟呢?昨晚和今晨,他已问过谢龄好些愚蠢问题了,再蠢下去,恐怕会惹得谢龄厌烦。 于是萧峋道:“回师父,弟子会。昨日领到的书中讲得详细,我昨晚几经练习,已能自如操控神识,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谢龄不甚明显地眯了下眼,他也是昨天刚学会,真巧啊。 是我看错了眼,虽说你排在二十人最后,虽说你看上去懒得要死,但你绝非一条咸鱼。不过也好,似乎不用我教你如何聚灵聚气了。 谢龄眸光一转,微微改换坐姿,注视着萧峋在和他对话时低敛的眼眸,问:“书上所教,有哪些是你还没学会的?” “吐纳之法还未学会。”萧峋答道。 吐纳,浅层的含义是吐出浊气、纳入清净之气,更深一层,则是指调息、行气。修行之人,要修得气息轻、匀、长,甚至闭气不息,达到龟息之境。 所以吐纳之法么……好巧,你师父我也不会。 不,也不是不会,只是吐纳已成为这具身体的本能,他一呼一吸皆是吐纳,而具体是如何做到的,完全无法详细描述。 谢龄沉吟片刻,低声说:“有道是‘温故知新’,‘书读百遍,其意自见’,书不必看太快,亦不当看完一遍,便扔到脑后。” 言下之意是:看书去吧你。 “谨遵师命。”萧峋不疑有他,恭敬应下。 萧峋告辞离开,带着那一箱沉甸甸的灵石,去时来峰集市购买种子和开垦荒地会用到的符纸法宝。 谢龄仍在亭中。他把那本初级符道完全丢到一旁,坐去石桌前,打开食盒,将蒸饺给取出来。 食盒保温效果极佳,蒸饺依旧热腾腾,旁边配着一份蘸料,是青椒碟,洒了葱花。 他拿起筷子,夹起饺子,送去蘸料碟里打了个滚,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果然是虾仁玉米馅儿,鲜得恰到好处,甜得自然清爽,青椒的辣更是为其增添风味。 谢龄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能吃上热饭热菜,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这屉蒸饺来之不易,谢龄吃得节俭,每一口都细细品尝。 第25页 可再节俭,再细致,一份蒸饺终有尽时。 最后一只饺子吞入腹中,他一番叹息,依依不舍地将碗碟食盒收拾妥当,放进芥子空间里新开辟出的“待处理”那一片区域中。 如雪声君这般的修行者,体内不会存有杂秽,数个呼吸,进食过后留在口中的气味消失殆尽。 谢龄发现这点无比惊喜。如此一来,就算他吃完东西转身遇上师兄宗主等人,也不必害怕被察觉了。 甚至吃蒜蓉小龙虾后还不用往嘴里喷口腔清新剂,和人说话不会尴尬。 但思绪转回来,想要在鹤峰上实现自给自足,还有一个大问题亟需解决。 种地,种出来的是谷物蔬菜。肉类,是不可能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人要想活得健康快乐,不能光吃菜不吃肉。 谢龄安排了萧峋种地,若再将养殖的担子也交过去,未免太虐待青少年,可抬眼一看整个鹤峰,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手来。 若他亲自动手,恐怕第二天就会被宗门里的人看出雪声君壳子里换了个芯。 鹤峰的可持续发展和生态循环很成问题啊。谢龄心中甚是忧愁。 一时想不出好点子,谢龄把关于符道入门的书拿出来,重新开始看。 翻了两三页。这个世界里的符实在是画得鬼,一笔一画扭曲如蛆,丑得惊天地泣鬼神。 惨不忍睹,委实惨不忍睹。谢龄终于做出决定,做人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把书往旁一丢,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闭眼睡觉。 乍然之间,灵台神识被触动,谢龄发现有人来到鹤峰。 谢龄惊坐起。萧峋才离开,回来得没那么快,能这样招呼都不打直接进鹤峰的,大概只有他的便宜师兄古松了。 思及此,谢龄赶紧把坐姿摆端正。 来者从入峰到掠进竹林不过刹那,剑峰在日光下冷冽森然,黑衣在剑上飘逸翩然。起落之后,收剑于身后,古松在谢龄对面站定。 谢龄把自个儿端坐成了一尊雕像。古松黑沉沉的眼眸将他仔细瞧了一番,问:“可曾服药?” 谢龄:“……” 忘了。 一觉睡醒,他就压根儿没想起自己是个受伤的人。 古松一撩衣摆,同谢龄对坐,抬手覆过石桌,摆出两个瓷瓶,对他道:“现在吃。”古松瘫着张俊脸,神情冷冷,语调低沉。 有病就吃药。谢龄从古松的脸上读出这条信息,低低“哦”了声,伸手拿药。 他师兄的表情缓和几分。 “你在看符道的书。”古松瞥见谢龄身侧搁置着一本书卷,眉宇间带着疑惑,“我记得你以前不喜爱此道。” 谢龄这才意识到他忘记了什么,但并不慌张,甚至连眼神都不给那本书半点,把上午的那份药一口吞下,道:“现在也不喜欢。”他语气很平,平得让人不由深思。 古松眉梢轻轻一动,猜测道:“你徒弟想学符?” “让他都试一试,再定主修之道。”谢龄敛眸说道。 古松沉默片刻:“你对这个徒弟很上心。” 谢龄:“既已为人师,总不能不管不教。” 风在悄然间停歇,满地的竹影和光芒碎屑不再摇晃,谢龄顺着一根枝条,往白梅林在的方向投去目光。 此时,他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转身偏首,抬手放在石桌上,缓慢蹙起眉,眼眸低垂,语带斟酌之意:“他还未辟谷,还需人间五谷,但每日在两峰之间来回,甚是麻烦……” 他欲言又止。 古松将他心思看穿了一半,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师弟想说什么?” 谢龄抿唇,手指轻叩几下,道:“我需要一个人,来鹤峰上饲养禽畜。” “养小孩并非养灵兽,光吃肉可不行。”古松道。 “修行并非享乐,其余方面交由他自己,我不会事事帮他解决。”谢龄板着脸,口吻严肃。 石亭里安静下来。山风又起了,低回且高旋,将细碎的叶片吹入亭间,又将它们从石桌栏杆上带离。 竹叶沙沙响动,鸟在远处啼鸣,虫声四起。古松沉思一阵,视线升高,对上谢龄的双目,道:“不如让谢风掠来——便是昨日试炼第一的那个少年。” “昨日你我走后,他拒绝了再拜师,选择到观剑庐里修行。但宗主的意思,不希望他独自呆在剑峰。既然你这里缺人,便把他安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我不过是一转身 评论摩多摩多! 第10章 谢龄再怎么想都想不到古松会推荐谢风掠。虽然他昨晚对谢风掠做了遇到困难他会帮忙的承诺,但和让谢风掠来鹤峰上修行完全是两码事。 难道这就是宿命?谢风掠终究会入鹤峰?雪声君呕心沥血为谢风掠付出的剧情终究会发生? 不行,谢龄觉得他还能挣扎一下。 “让试炼第一名来我峰上养殖禽畜,这不合适。”谢龄低声说道,“再者,他极可能没有经验。” “连小小禽畜都养不好,日后谈何驯养灵兽?”古松语气甚是无所谓。 你竟如此理所当然地把灵兽和禽畜相提并论? 好吧,它们都是动物。从养殖禽畜到驯养灵兽,也的确是个技能的进阶。谢龄心情复杂地吐槽。 第26页 他挣扎的幅度减弱了,生出另一种思路:眼下的情形,到底是跟原著剧情有所不同。 到鹤峰来修行和拜他为师是两码事。他的徒弟是萧峋,谢风掠来到鹤峰,只能以鹤峰弟子自居,而非雪声君的徒弟。 再者,他昨夜和谢风掠见了一面,后者想要拜师的念头已经不重了。 ——就算谢风掠的念头又燃起来,他咬死不同意就是。 “那就让他来吧。”谢龄最终放弃挣扎,接受了古松的提议。等谢风掠来到鹤峰,他必然一咸到底,除了基本责任,其余一概不过问。 谢龄手臂动了动,轻甩衣袖,把谈话的重心转向古松:“师兄来鹤峰,可是有事找我?” “没事不能上来走走?”古松反问他。 谢龄语塞片刻,答道:“当然能。” 古松眉梢轻挑,垂袖起身,走到栏杆前,望定亭外的竹枝。两人一坐一站。谢龄看着古松的背影想了想,亦离开石凳,站到和它并肩的位置。 “鹤峰上多了个人,你可还习惯?”古松问。 “萧峋还算乖巧。”谢龄斟酌着给出评价。 那家伙两天出了两趟鹤峰——现在看来是去食堂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多买了一份蒸饺、又是为何把蒸饺给了他,谢龄对这家伙的印象分有所增加。 古松“嗯”了声,话锋一转,说道:“此番过来,倒也不是没事。” 谢龄亦是一“嗯”,尾调上扬,满是疑惑。 “三十年一度的东华宴就要到了,人间道定然在受邀之列。我想,宗主大概会让你代表宗门出席。”古松道。 东华宴?类似武林大会的东西?按照套路,在那种场合,要么得出手,要么会出事,要么又得出手又会出事。 谢龄心底生出一百零八个不情愿。 他偏首看了古松一眼。 恰巧古松也转过头来。古松读懂谢龄这个眼神,平静且自然地对他说:“我知你不愿。” 闻得此言,谢龄又看了古松一眼。他心说那你怎么不去。古松又道:“我也不愿。” 谢龄:“……” 他把视线移回石亭外。 谢龄认为,宗主使的是温水煮青蛙计策,先让雪声君答应收徒,降低雪声君待人待事的心理底线,然后再丢出东华宴的请柬,让雪声君可以良好接受。 呵,老东西还真擅长套路。 谢龄把脑袋放空了一会儿,再想这事时,思路又一次大胆起来,不过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调,道:“那就让宗主去。” “的确,这本就是他的事。”古松对这话感到赞许。 谢龄没接着这话往下说。古松亦不再开口。两人就这样站在栏杆前,过了好一阵,古松道: “我去让人通知谢风掠。” 恰在这时,银发红衣的少年走进竹林。 他从时来峰的集市上回来。这一趟收获甚是丰富:种子、秧苗,开地、犁地、浇灌用的法器,催熟的法宝,驱赶虫鸟兽类的丹药,肥料…… 开垦与栽种可能用上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备齐了。他打算告诉谢龄一声,便去收拾那片荒地,却没想到听见这样一句话。 他认得说话的这个声音,是谢龄的师兄,名满天下的明夷君,人间道执剑长老古松。 但话的内容让人疑惑。古松提到了谢风掠——可他有事要通知谢风掠,为何告诉谢龄? 离他们很近了。萧峋眼皮垂下又掀起,于转瞬间敛尽所有情绪,仿若什么都未听见般,走向林中石亭。 谢龄一身雾蓝衣衫立于亭中,古松背负长剑站在他身侧。两人察觉到他的到来,一左一右同时转身,衣角起跌翩然。 “师父。”萧峋停在亭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向谢龄抬手执礼,继而用疑惑的眼神一看古松,问,“这位前辈是?” “他是你师伯。”谢龄介绍道。 “见过师伯。”萧峋又一执礼。 “嗯。”古松低低应了声,又对谢龄道一句“走了”,掠出石亭,踏剑而起。 雪亮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古松的身影于此间消失,萧峋朝谢龄走了两步,轻声开口:“师父。” 他就喊了这样一声,未说下文。谢龄瞥他一眼,敛袖坐到石凳上,问:“可还记得昨日试炼第一的那个少年?” “自是记得的。”萧峋说道,话故意一顿,隔了几息,才继续说,“他叫谢风掠,师父提他做什么?” “谢风掠会到鹤峰来,约莫是在今日,你负责接引。”谢龄将一物递向萧峋。此物和昨日古松给萧峋的玉玦模样相同,玉质通透晶莹,刻着象征人间道的图腾和鹤纹。 是件信物。 是—— “把这个玉玦转交与他,这是给他的入峰信物。”谢龄又道,“今后你二人在鹤峰上同修,要好好相处。” 什么? 萧峋清黑的眼眸眨了一下。 他有点儿怔。 所以,无论前世今生,谢龄会收谢风掠为徒? 怔愣之后,萧峋又想发笑。 “是,师父。” 萧峋将笑意藏到眼眸深处,上前接过玉玦,认真地向谢龄提出一个问题,“谢风掠和师父都姓谢,若我称呼他为‘谢师弟’,恐对师父不敬。我唤他‘风掠师弟’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页 太困了,今天短小一下,明天争取多更点 第11章 谢风掠来鹤峰的时间比萧峋晚,按照辈分,的确是师弟。不过倒是没想到,萧峋这崽子竟还挺细心,先他一步意识到他和谢风掠同姓,称呼上存在些许问题。谢龄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冲萧峋应了一声:“嗯。” 萧峋一直注意着谢龄的神情,他脸上再细微的变化都收进眼中。萧峋清楚地看见谢龄在听见他的话之后、做出回答之前,有一瞬的若有所思。 难不成你还想过让我叫他师兄?萧峋心中面无表情,眼眸却是弯得乖巧,问:“我该安排风掠师弟住在何处?” “山顶以下,让谢风掠自行择一处地方居住。”谢龄说道。 谢龄清楚,这之中的区别必须给到位。峰顶那座大殿是他的住所,萧峋是他徒弟,所以他不介意萧峋选了和自己斜对着的小楼。但谢风掠并非他徒弟,身份和萧峋不同,自然该安排在别处。 “不和我们住一块儿?”萧峋一惊,心思瞬转,“师父的意思是,没收风掠师弟到门下?” 你脑洞歪到哪里去了,一定要是我徒弟才能进鹤峰?谢龄忍不住要伸手弹萧峋的脑门儿。他将动作化为轻拂衣袖,慢条斯理瞥了眼萧峋,道:“我说过,只收你一人。” 萧峋无声一“哦”,心中那点儿微妙的不爽消失,同时又升起疑惑:那谢风掠为什么搬来鹤峰?吃不了剑峰的苦了吗? 他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抿唇一笑,带着点儿羞涩味道,对谢龄道:“能入师父门下,弟子三生有幸。” 谢龄被这话整得有些麻,倏地想起分明昨日在弟子大会上他就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的萧峋根本没给太多反应。 是因为谢风掠来鹤峰了么。果然有竞争有压力,才会表现得更好么。 “客套话就免了。”谢龄瘫着脸说道,指尖微微一动,开了芥子空间,把装着灵石的箱子放到石桌上,“将这些灵石一并交给谢风掠。” 人家来鹤峰不仅是为了修行,更是为了振兴本峰养殖业,作为鹤峰主人,他不能不给予起始资金。 放下灵石,谢龄起身,仰起下颌指了指方才被他随手一丢的初级符道入门,道:“这本符道的书,有空看看。” 言罢走下石阶,走出石亭。 “多谢师父,徒儿恭送师父。”萧峋在原处向谢龄执了个弟子礼,恭恭敬敬说道。 执完礼,萧峋的目光落到桌上。那个箱子和之前谢龄给他的外观一样,连大小都相当。 萧峋抬了下眉梢,袖子一挥,收起来。 半个时辰后,萧峋骑着云鹤来到山脚。草木茂盛依旧,藏着虫的啼鸣。萧峋在距离界碑半丈远、将出未出禁制之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翘脚等那个从剑峰搬过来的人。 如果他算得不错,谢风掠该来了。 果不其然,约二十个呼吸的时间过后,着月白色纱袍的少年出现在山道上,极有西境特色的衣装使得一小段腰露出来,很有几分显眼。他腰后依然别弯刀,手里提一巨大竹笼,那竹条编得细密,上头扣着个盖子,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谢风掠还没拿到进入鹤峰的信物,由远及近,于界碑前站定。 “谢风掠。”萧峋坐在禁制后,施施然一抖衣袖,轻笑喊道。 禁制外的人抬眼将他看定,浅琥珀色的眼眸眨也不眨:“萧峋。” 两双眼眸对视,片刻的沉寂之后,萧峋拖着语调说道:“等你很久了。”边说边低头,往衣袖里翻了翻,先丢了块玉玦到禁制外面,紧跟着掷出一个木箱:“我师父给你的入峰凭证和灵石。” 他没选刁钻的角度为难人,但动作极快。谢风掠将手中竹笼一放,手一高一低抬起,稳准狠接住飞来的两样东西。 萧峋见了,眉梢不由一抬,道:“不愧是试炼第一名,反应速度真快。”他语气温温和和,听起来似是发自内心,甚为亲切。 谢风掠语调平板,不起波澜:“过奖。” “还未要恭喜你,心愿实现了一半。” “不必。” 谢风掠把玉珏别再腰间,装灵石的木箱收进鸿蒙戒里,再一提竹笼,大步跨过禁制。 竹笼内有响动传出,更泛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萧峋在谢风掠从他面前经过时好奇地瞟了一眼,没分辨出里面是什么。 谢风掠又走了几步。萧峋慢吞吞起身,拖着脚步落在这人身后,等和他隔了有两丈距离,说:“我没问师父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对原因还是很好奇。你来鹤峰做什么?” “我来鹤峰要做之事,自是和你一样。”谢风掠头也不回答道。 “和我一样?”萧峋眼珠子幽幽一转,将谢风掠提在手里的竹笼再度看了看,几经思索,脑中闪现灵光。他记起了从前在哪里闻过这样的味道,语气很是惊奇:“你打算在峰上养鸡?” 谢风掠驻足,偏首看向萧峋,反问他:“你不也在峰上种地?” 各峰上弟子自建小厨房的事情并不新鲜。谢风掠接到的消息很明确,说是未辟谷的弟子体质脆弱,在剑峰生存不易,宗门让他去到鹤峰修行,并饲养禽畜,在峰上自给自足解决伙食。 人间道向来注意弟子身体情况,供给新弟子的餐食不会有肉无菜。既然让他负责肉类,那一日三餐中的五谷和素菜,自当有他人负责。他不去鹤峰,鹤峰便唯有谢龄和萧峋,谢龄早已辟谷,无进食之需,故而负责种植谷物蔬菜的人,定是萧峋。 第28页 萧峋听见谢风掠这般说,用鼻子哼笑了声。 谢风掠不与他多言,转回身去,继续前行。 他们走的是上山的大道,有很长一段距离都不会出现岔路,萧峋乐得不在前指引,掏出把扇子在身前摇,姿态惬意。 日光掠过树梢,暮春的风已有几分热,萧峋看看天、看看四周,看向前面的谢风掠,笑着说,“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我师父喜欢清静,每日午间及日落后,不得去打扰他。” 他语气漫不经心,“我师父”这三字更是随意,却是听得谢风掠心中不快。 谢风掠很快想到,上一世时,鹤峰上可没这样的规矩。看来这个萧峋并未如他想象中讨得雪声君喜欢。他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下一刻,萧峋的声音又响起了:“我师父让你在山腰或山脚随意择一处地方定居,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谢风掠板着脸,声音也板着。 “那需要我带你认一认路吗?” “不需要。” 萧峋一勾唇,含笑道:“既然风掠师弟不需要,我便种地去了,希望师弟养鸡时也不要懈怠。” 话音落罢,手里折扇一收、向上一丢,又稳稳接住,踏着悠然的步伐走到道外,向着一片林子而去。 谢风掠脚下步伐顿也不顿,抬头注视着前方山道,目光平静,对萧峋的话不甚在意。 * 离开竹林小亭,谢龄四处走了走,才回到山顶。他把正殿东窗前的长桌整理一番,摆上丹青颜料,铺开一张宣纸,慢腾腾画起画。 他被这个世界修行者们创造出的鬼画符伤到了眼睛,需要做点讲究审美的事情,来拯救一下。 画的是昨夜在契玄峰闲逛时遇见的——两只麻雀打架。 麻雀在枝头,打得枝摇叶乱,两者用尖喙互啄,都被对方啄得头破血流。这还是谢龄自生下来第一次看见鸟和鸟起了争斗,想来想去,觉得很有必要做个记录。 先打底稿,再描轮廓,他下笔不快,优哉游哉,开始上色时,殿外响起少年人清润温和的嗓音:“师父。” 是萧峋。 谢龄手一顿。他在收起纸笔、到榻上端坐着和就这样吧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继续落笔,并对外道了声:“进。” 话音刚落,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萧峋边走进来边道:“师父,我已将谢风掠安置妥当。” “好。”谢龄的注意力在颜色的调配上,又是只应一字。 萧峋往长桌方向瞧了几眼。他手里端着东西。是个托盘,盘中有一荷叶形状的大碗,旁边搁一小碗,碗中茶汤澄澈透亮。 “我为师父泡了壶茶。”萧峋道,“是金骏眉,属红茶类,比昨日的顾渚紫笋更宜入口,师父要尝尝吗?” 谢龄闻言,抬起眼眸。小崽子两手不得空,端的又是汤水,走路有几分小心。他红衣银发,胸前挂个银色鹿角,说话时清黑的眼眸弯起来,漂亮乖巧。 和先前所见时没什么不同,又有些许的不同。嗯,似乎开心了些。谢龄试图分析萧峋的内心情绪,以及产生情绪的原因。 他想,是不是因为峰上多了个人,所以这般开心?好像的确如此,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最容易叛逆,除了需要长辈关爱外,还需同龄人陪伴。 看来答应谢风掠搬来鹤峰,不算没有好处——日后开始修习武艺时,两人还能对招,省去他许多麻烦。 “放桌上吧。”谢龄心情亦好了些,对萧峋道。 萧峋适才走向长桌,把茶放到距谢龄不远、但又不会抬手碰倒的位置,顺便将谢龄的画看了看。 “师父这画甚是有趣。”萧峋道。 “哪里有趣?”谢龄把笔放下,端起那个小小的茶碗,尝了一口茶汤,随意问道。 萧峋笑着说:“师父画得灵动,让人不由猜测这两只鸟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叩叩叩—— 前殿的门被敲响,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他的嗓音依然是清澈的,比起萧峋的温冷,更添几分沉稳: “弟子谢风掠,前来拜见雪声君。”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扶眼镜:开始认真研究青少年教育心理学 评论掉落小红包w 夏天了燥起来呀大家 第12章 “师父,现在要见风掠师弟吗?”萧峋比谢龄先一步做出反应,询问道。 “让他进来吧。”谢龄心道见一个是见,见两个也是见,现在正好,将两个小崽子同时见了。 萧峋过去开门,谢龄重新提起画笔,在瓷罐里调配想要的颜色。 殿门被打开一刻,风涌进来,阳光倾洒入内。身穿月白纱袍的少年踏着光芒步入殿上,和萧峋对视半刹,目光投向长桌后的谢龄。 萧峋快步回到谢龄身旁,眼眸慢条斯理一抬,看向谢风掠。 “雪声君。”谢风掠抬手向谢龄执礼,继而视线一转,落到萧峋身上,冲他道:“萧师兄。” “风掠师弟。”萧峋向谢风掠回礼。 谢龄抬起头,打量谢风掠片刻,又瞥了眼萧峋。 这两人之间氛围虽谈不上热落,但也还算和谐。谢龄心道交朋友需要时间,不如建一栋专门的宿舍,把这两个少年丢到一块儿去,加速彼此熟悉的过程——也省得萧峋出门后走上一截,就到他门口了。 第29页 可转念一想,让萧峋住这里是给他的“身份特权”,谢风掠没来时便明明白白说清了,这会儿若是反悔,忒不好看。 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感慨叹息唯有吞入腹中,谢龄收起遗憾,问道:“萧峋可有将你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萧师兄皆已安排妥当。”谢风掠回道。 “在鹤峰需要做些什么,也清楚了?” “清楚。” 谢风掠站姿端正,俊朗的脸上严肃又正经,答话干脆果断,和某个站着站着骨头就懒了下去,悄悄摸摸靠在谢龄背后椅子上的人形成对比。 你老人家直接睡到对面榻上去得了。谢龄余光瞥见萧峋那崽子的姿势,相当无语。 说萧峋是咸鱼,可他昨天勤快得让人吃惊,说他不咸,这会儿又快躺平煎糊了。薛定谔的咸鱼。谢龄决定这样给他下定义。 他没出声斥责萧峋,给这家伙在新来的师弟面前留了点面子,将重点放回谢风掠身上。让这样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课余时间搞养殖业,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谢龄都觉得是在欺负人。 “宗门设有食堂,我答应你来鹤峰的条件,却是让你在峰上自给自足,你若不愿,尽管提出。”谢龄再度给了谢风掠选择机会。 “不,雪声君,弟子是愿意的!”谢风掠音量抬高几分,坚定语气里暗藏慌张,目光小心翼翼又瞬也不瞬看定谢龄。 萧峋本垂着眼睛在玩自己的手指,闻得谢龄之言,亦是唰一下抬头。 两道目光落在谢龄身上——纵使其中一道触之即收——谢龄又怎会不明白这两个人分别在想什么?他不理会身后那条薛定谔的咸鱼,对谢风掠点头:“行。” 他想尽快结束谈话、继续画画,转而又道:“若有不习惯之处,就告诉萧峋,让他帮你处理。” “是,雪声君。”谢风掠恢复沉着冷静的神态,朝谢龄拱手道谢。 萧峋听出谢龄言下之意,将歪歪倒倒的身子站直。果不其然,谢龄下一句道:“去做自己的事吧。” 但萧峋不愿同谢风掠一道,更不乐意顶着快到正午的太阳去种地。他目光黏在桌上,想留在这看谢龄画画。 谢风掠不甚明显地瞥了萧峋一眼,对谢龄又是一执礼,继而转向萧峋,问:“萧师兄,我还不太熟悉这里的路,可否请你与我一道?” 萧峋眼睛微微一眯,紧跟着弯成一个笑,眸底幽光流转:“风掠师弟客气了,带师弟熟悉本峰环境,是师兄应尽的责任。” 回应完谢风掠,他冲谢龄道:“师父,徒儿便告辞了。” “雪声君,弟子告辞。”谢风掠亦对谢龄道。 谢龄冲两人点头。 萧峋从长桌后转出去,走到谢风掠面前,含笑道了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殿门。风带着热度拂面而来,吹得两人袖摆招展如旗。萧峋披散在身后、未曾束起的银发飘散在半空,他也懒得管,弯眼弧度不减,走下石阶,走向被树荫遮蔽的一条小径。 距离谢龄所在的正殿有一段距离后,萧峋偏首瞟了眼后面的谢风掠,慢慢吞吞开口问:“你打算在哪儿养鸡?” 谢风掠幽幽撩了下眼皮,反问:“你又要在哪里种地?” “那你住哪?”萧峋又问。 谢风掠:“无论哪里,总之不与你在一处。” 两人都不肯好好回答对方的问题,待得这条小径出现分岔口,不约而同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分道扬镳。 * 谢龄根本没注意萧峋和谢风掠在走出正殿后,之间的气氛出现了什么毛病。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自己的画上。 他在瓷罐里调了好一阵颜料,终于调出自己想要的颜色。 “两只麻雀打架……”谢龄边上色,边低声嘀咕,“麻雀不会法术,打的纯粹是肉搏战……啊,肉搏战……拳击、空手道、散打、自由搏击,还有点怀念。” 怀念两个字让他一怔。 他突然发现,这不过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可在刚才,却是觉得已经来了很久了。 大概是发生的事情太多,接受的信息量太大导致。谢龄想到这样一个原因。就跟上班时候时不时觉得周三就是周五了一样,总认为自己连续上班好多天了。 不过拳击、空手道、散打这些突然从嘴里跑出来的东西,倒是给了谢龄其他方面的灵感。 他琢磨着,待上完色,将笔一搁,把画用镇纸压好,开始行动。他走到正殿的西面,目光缓慢爬过书架,一行又一行精挑细选,选出三四本修炼秘笈,放进随身的芥子空间中。 旋即出门,向着鹤峰驿站而去。 正午的阳光将青石板道照得晃眼,似乎有场雨要来,山间湿气极重,闷得仿若一口锅。不过如谢龄这般的修行者,完全不受影响,行走间一身清凉。 驿站里云鹤与云龟都在,前者的身姿一如昨晚月下所见那般优雅美丽。谢龄不假思索走向云鹤,却见这时,那缩在阴影处乘凉的巨大乌龟迈开四足、朝他走来。 谢龄:“……” 谢龄脚步生生一顿,紧接着向旁边一拐。 那龟不停步,亦向相同的方向拐,还仰起脑袋,用它豆子般小小圆圆的眼睛注视谢龄。 谢龄竟从这只龟的脸上看见了谄媚和讨好。 第30页 “喂,你干什么?”谢龄对云龟说道。 云龟听见这话,略微加快了速度,用行动告诉谢龄它的意图。 谢龄抬手,比了个停下动作,和它商量道:“昨晚辛苦你了,今天好好休息?” 可云龟依然倔强前行,直到和谢龄仅剩下半丈远。 你就是想赚钱。可这也太执着了吧!难道是欠下巨债?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谢龄心中转过好些念头,从无可奈何到无以言表,最后半垂眼皮,叹了一声。 算了,反正不赶时间,就你吧。 他轻车熟路地走上云龟后背,往升起的圆筒里投了一枚灵石,一撩衣摆坐下,道:“去岚峰。” 岚峰峰主是他师兄古松。 谢龄方才有了新的想法,打算大胆实践,不过在此之前,他认为有必要征求一下古松的意见。虽说这位师兄说过有事喊他,但谢龄还没弄明白该怎样“喊”,只好跑一趟。 云龟在原地调头,就要向着岚峰的方向迈步,谢龄忽的想到什么,道:“等等,待会儿再去岚峰,先往高处飞,飞到能看到鹤峰全貌的位置。” 在走之前,他要巡视一番他的“江山”,看看他家的小崽子和新来的别人家的孩子有没有好好干活。 作为峰主,眼下他的心愿之一,就是鹤峰快步进入可持续发展阶段。 云龟“呜”了一声,应下谢龄的话,如昨日那样先行至山道边缘,再往空中一踏、往风里一游,慢慢起飞。 谢龄被它带着逐渐远离地面,过了好一阵,来到想要的高度。 巍巍高山尽收眼底。谢龄凭借着雪声君优异的目力,在山间一番搜寻,锁定了要找的两个人。 两个少年,一人红衣银发,五官精致漂亮,一人身穿月白纱袍,生着双琥珀一般的眼眸,模样俊朗。 这两个人,一人在白梅林东面的荒地,符纸刷啦啦一丢,法器往地上一摆,霎时之间,野草除尽,荒地不再杂乱荒凉。 另一人在白梅林西面的溪涧外,需要的地已用篱笆圈起来,地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堆木材,他手提工具,将一根又一根木头盖成房。 这两个家伙,一个善于踩在前人肩膀上,一个白手起家独立自强。 谢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看了东面看西面,最后将头一仰,眺望远处长天。 怎么说呢,他这里的两个小崽子,算是各有各的优点吧。 “去岚峰吧。”谢龄仰了一会儿脖子,对云龟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打架?有没有格局 第13章 萧峋满意地看见面前这片土地上的杂草被除尽,收起余下的符纸、收回放出的法宝,摇着扇子坐到树荫底下的石头上,重新从衣袖里掏东西。 把草除了,接下来便是将土地犁一遍,松软的土壤才适宜作物生长。这一回,萧峋拿出的是一个铜制傀儡,傀儡手上牵着个铜牛。 他把数块灵石放入铜傀儡口中,但听当啷当啷的脆响,傀儡体内的机括咬合起来,铜牛向着前方快速走动。 凡是这牛踏过之处,土块皆被碾碎,并耕出一条又一条槽沟。而种子一颗一颗从铜傀儡身上掉落,间隔不稀不紧,甚是均匀,适合生长。 这是铜牛犁地,傀儡播种,树荫底下的萧峋翘起脚,轻声哼起一首曲子。 播种之后培土,继而是浇水、施肥,这两道工序萧峋分别由水符和两件法器完成。最后,萧峋掏出一个催熟灵器,手指在上面三点两划,发动功效。 莹莹光芒如雨洒落,土壤里的种子以可见的速度抽芽,伴随山风缓慢摇曳,迅速长成一簇簇绿苗。 从萧峋除草开荒开始,到现在的作物初成不过两刻钟。他抬手伸了个懒腰,衣袖一甩,提步离开。 离这些绿苗苗彻底成熟还有一段时间,想要从今日开始自给自足不大可能,眼下是中午了,该去吃午饭了。 萧峋来到飞行兽驿站,抬眼一看,云鹤还在此处,但云龟不见踪影。 啧,谢风掠的喜好还真是特别。萧峋心说着,向云鹤招手,等它来到跟前,翻身骑上后背,道:“时来峰。” * 谢龄乘着龟在云间“遨游”许久,终于离岚峰近了。 岚峰的热闹程度比不上主峰契玄峰,但弟子人数依然众多,远远的,谢龄瞧见好几波人在溪旁、在林间、在石坪广场上练剑诵书。 想必驿站处碰到人的概率也不小,毕竟不是每个弟子都喜欢御剑出行,否则宗门也没必要养这么多飞行兽了。 昨夜谢龄去契玄峰那一趟被太多人“见过”,忆起那一幕,社恐的心便不由颤抖。谢龄心思一动,低头问云龟:“你们飞行兽,是可以在驿站之外的地方停靠的吧?” 云龟四足缓慢划动,听见谢龄说话,呜的应了声。 谢龄从它的语调判断出是肯定回答,又问:“找得到岚峰峰主的住所吗?” 云龟又应了一声,亦然是肯定的语气。于是谢龄道:“就去那。” 这一回,云龟却沉默了。 经过昨晚的相处,谢龄如何不知这财迷心窍的老龟是在想什么?他大方地掏出一枚灵石:“给你加钱。” 话音落地,龟背上的圆筒升起。当灵石落进筒中一刻,云龟一仰脑袋:“呜!” 谢龄对此已能淡然处之。他理理衣摆,面色不改。 第31页 云从面前流过,风是罡风,盈满袖袍,兀自寒凉,不带半分温柔。谢龄背后乌发乱飞,他懒得管了,反正理好的下一瞬又会被吹乱。他注视着前方,眼眸徐徐缓缓眨了一下。 倏然间,谢龄脑子里划过古松那张英俊冷漠的脸,随机想起自己中午没吃药。 身体可是头等大事,他赶紧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药瓶服下一粒药丸。 与此同时,由在掌握到的线索和信息尚不多的情况下,去见和原主雪声君关系亲密的师兄,这件事所带来的紧张感也减弱了几分。 这紧张感是行至半途,后知后觉来的。 说来他在画画时产生的想法,他打算做的尝试,于原本的雪声君而言——准确来说,于雪声君原本走的修行道路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转折。 这世界上的修行分两种。第一种以修炼术法为主,注重对灵力的操纵和控制,并将灵力转化为自身真元,通过消耗它施展法术;第二种是锤炼自身体魄,凭借强悍的身体硬度同人拆招过招。 雪声君是前者,而谢龄,想走一走炼体的路子。 他没有像看过的穿书小说那样,主角一开局便就拥有原主的记忆,对周围情况有较全面的了解。 雪声君的学识,他没有;雪声君会的功法,他不会。虽说昨日凭本能拦下了将坠的悬针峰,但人无法一直凭借本能活着。 他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有一条自己的路。 普通人谢龄的路,而非雪声君谢龄的路。 在鹤峰上想到这一点时,他兴奋激动,仿佛这才是真正的重获新生。但初始的冲动后,理智回笼,不安爬上心头。 可他来都来了。 不如就此做一番试探,看看雪声君身旁的人对他的认知底线究竟在何处。 思绪之间,云龟越过岚峰禁制。 不知是历任岚峰峰主的惯例,还是古松的个人偏好,他的居所也建在峰顶。依然是座道殿,比起鹤峰上的那座,这里的更为简朴素净。 “惊岁殿”——道殿正门上牌匾所写的名字。 云龟落到惊岁殿前。谢龄从它背上下去后,它挪去了树荫底下,四足和脑袋往龟壳里一缩,打起瞌睡,看样子是要等谢龄。 谢龄见它又如此,心道一声这样也好,省得待会儿不仅在驿站碰见人,还遇到个不懂沟通的飞行兽。 他走向道殿,这时,有个声音道: “谢师叔?” 谢龄向那个方向投去一瞥。 是个年轻男子,霜白道袍,以玄黑卷边,背负长剑,从另一个方向上的拐角转过来,见到谢龄甚是惊喜。 人间道里有谁会在看见他后这般高兴?谢龄不禁琢磨起这人的身份,心中带上几分警惕。 年轻男子满脸笑容行至谢龄身前,先致一礼,再冲道殿方向抬手,邀谢龄入内:“谢师叔快请进来。” 谢龄眼皮垂低又掀,随年轻男子步入殿中。年轻男子将谢龄安置于客榻,又为他奉来热茶,笑道:“谢师叔,我去告诉师父你来了。” 看来是便宜师兄的徒弟了,谢龄“嗯”了声应下。 谢龄不渴,未曾伸手端茶,眼神亦收敛住了,没有四下打量、好奇参观。 古松约是在忙,谢龄在客榻上等了小一刻钟,他才来到正殿上。 “师弟怎么来了?”古松道。他身上带着一股冷冽气息,眼中尚有剑意未收,肃杀如深雪寒冬,石上覆冰。 这一刹那,谢龄方才有所缓解的紧张感又加重了。 古松敛衣落座,为自己倒了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他周身上下的冷意消失了。谢龄缓过来,藏在袖摆底下的手指动了动,眸光垂低。 活着真累,谢龄脑海中冒出这样四个字。 还是算了吧,无论试探还是请教,等他在这里混得更熟再说。谢龄心底的小人疯狂打退堂鼓。 “有件事想拜托师兄。”谢龄调整着呼吸,以至于自己的情绪不被古松察觉。 古松道:“什么事,你说。” 谢龄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事情搪塞。 …… 离开岚峰后,谢龄让云龟载着他在宗门上空又飞了一圈。暮春时分,山间莽绿连绵,白日来看,和夜间所闻又有几分不同。 这是块钟灵毓秀之地,无论何处,风光都甚美丽。 谢龄在剑峰一处无人之地待了一下午。 暮色四合,夕阳灼烧远处长河,谢龄摘了个同样红彤彤的野果,咬了一口才发现酸得发苦,只能丢了,让它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敲敲云龟的背壳,让它别睡了,带他回去。 鹤峰寂静,唯闻风声虫鸣。萧峋大概是跑去外面吃饭了,但安排的活都干完了,田里一片欣欣向荣。谢风掠的盖房工程已进行到一半,篱笆里有几只鸡在乱窜。 谢龄巡视完江山,忽然觉得鹤峰虽然人少,但也不错。 他回到寝屋,点亮“台灯”,把午间时候在前殿书架上挑选出的几本书摆到桌上。 它们都是功法秘笈,都是——炼体的功法。 算了,能苟则苟,不要轻易冒险,不要冲动行事。谢龄对自己说道。 但炼体这条路,谢龄定然是要走的。 一是他喜欢;二是在这个世界里,如雪声君这样厉害的人都能被伤得如此之重,谢龄觉得法修的身体强度多多少少是弱了些。 第32页 所以,强身健体,先做一套广播体操吧。 谢龄收起那几本功法书,扭扭脖子活动手腕,走到房间正中央,张开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跟我一起来: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 第14章 若是从前长期伏案工作的谢龄,一整套广播体操做完,定然会汗流浃背、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如今这具身体的底子好,谢龄凭着记忆做了三套不同的广播体操,脸不红气不喘,精神状态极佳。若非有违雪声君留给人的印象,他甚至想出去跑几圈。 谢龄按捺住冲动,在屋中走了几圈,到水钟前看了时间,坐去书桌后。 若有机会,建一栋大些的、两三层高的楼,把其中一层做成健身房好了。谢龄寻思着,翻开一本介绍炼体该如何入门的书。 这时候,谢龄突然想起萧峋那条薛定谔的咸鱼还没学会吐纳。 他又想,现在谢风掠也来鹤峰了,不知谢风掠可曾学会,若是会,可让谢风掠教萧峋吐纳之法,但若不会…… 想到这个可能,谢龄有些心累。如果两个人都不会,那只有他先自学,再教人了。 谢龄动作比思维更快,转念之间,已从芥子空间里摸出了对应的书,并且翻开目录。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说好的朝九晚五,现在天都快黑了,早过下午五点,下班后的美好时光搞什么工作? 啪的一声,他反手把书合上——关于教学的问题,还是留给明天。 谢龄重新研究起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体修的入门比起法修而言平易近人许多,走的是身而非心,这是谢龄基于二十多年来的固有认知得出的结论,也仅仅是谢龄的结论。 这是一条比修炼术法更艰难的路,承受的多是来自身体上的痛苦,需要修行者拥有强大的意志和耐力。 选择走这条路的人不多,东西南北四境与中州,崇尚此道的宗门屈指可数,最精通于此、最擅长于此的,叫做雪域密宗。 “密宗……听起来像是佛教。佛教、佛门,金钟罩、铁布衫,不灭金刚身?”谢龄呢喃着,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倒是和他从前看过听过的某些很兼容。也是,毕竟这是本书,而书的作者和他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炼体一开始不要求人去感知、掌握那些缥缈不可见的灵力,谢龄把手上这书浏览了个大概,入门篇是提升身体强度,进阶篇是提升身体强度,高阶篇依然是提升身体强度。 通篇要点能凝练成一句话:锻炼,哦不,磨砺无止境也。 他翻开另一本介绍初入门者具体如何锻体的书。 持之以恒的运动不必多表,首先要服食一种名为“锻体丸”的丹药增强体魄,一日一次,连服一月。这里还写到如何搭配饮食,看来是给尚未辟谷的人看的。 书上列有丹方,材料名称、所需分量、炼制方法皆在其上。后两者倒是通俗易懂,前面这些材料,谢龄是一看三不知。他不得不去了一趟前殿,花费些许时间,找到一本绘有翔实图案的材料大全。 他对照丹方上的名称,在大全书里找到炼锻体丸需要材料,把它们模样都记在脑海中,打开芥子空间,在摆满材料的置物架上仔细搜寻。 锻体丸是初级丹药中的初级。谢龄搜了一圈,发现在雪声君的库存里,根本没有初级这两个字。 谢龄默默关上芥子空间,目光落回身前的几本书上。 他想,这种初级材料,宗门里应该有栽种和售卖,但以雪声君的身份去,人设立马垮了,非常不合适。 易个容、变个脸?这就涉及到术法了,且不说能不能短时间内学会,易容之术定是需要消耗真元、调动灵力的。 身体要紧。 谢龄不得已放弃这个想法,可同时又觉得身上的伤好奇怪。 他感觉这具身体是完全没有毛病的,能蹦能跳能走能跑,也能吃能睡,睡眠质量还特好,可先前悬针峰倒塌他出手后、那一口血咳出来,他整个身体痛得仿佛要被撕裂了般。 谢龄想起那一刻的感受就后怕,手不由按上心口。难道说,这就是修仙吗? 他心情有几分复杂,也不知道他的炼体之路能不能走得顺利。 问题又回到锻体丸材料的找寻上。谢龄从书桌后起身,先将摆出来的几本书都收拾好,而后将窗推开,给闷了一天的屋子透气。 他打算出去转转,边走边思考。 夜幕低垂,流云卷着星辰散落山外,山间庭院里石灯笼被人点亮,一簇又一簇小小的烛光绵延成长龙,照得青石板道宁静悠长。 应当是萧峋点的灯。谢龄一偏头,看见斜对面的小楼二层的窗开了半扇,透出澄澈明亮的光来。 也不晓得他那时而懒得要死时而勤奋得不像人的徒弟在做什么。谢龄的目光一扫即过,心思转得极快:不如把找材料的事情交给他和谢风掠吧,发布一个搜寻各类初级材料的任务,理由么……让他们学习辨认药草和矿石材料。 谢龄打定主意,心情愉快不少,脚步一转,出了庭院,行至山道上,伴着满天星光和起落的萤火散步。 提前步入老年生活。 翌日,谢龄依旧是天不亮便睡醒,习惯性地洗漱一番,服下早上的药。 铜盆里用过一次的水依旧清澈,谢龄看了一眼,再往四下一扫,心说房屋建筑里没有排水管道真是不方便。 第33页 他又想起庭院里除了一个养着几棵水生植物的浅池,再无别的水源,而山顶又很难利用重力引水,真真是哪儿都麻烦。 谢龄就要叹气,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修仙之境,人家根本不需要排水管、来水管,一个法术、一张符纸就能搞定所需。 是他自己拉垮了。 这一口气终究是叹下来。 谢龄出了门。 先养生散步,再于昨夜寻见的偏僻无人之处做几遍广播体操热身,开始进行力量和身体强度的训练。 待得辰时末,回到道殿,开始“上班”。 谢龄先把那本尝试过学习但未能学习下去的修行入门书籍拿出来,逼着自己通读并理解了一遍,再琢磨半晌吐纳的具体操作,以便萧峋和谢风掠有问题时自己能够做出应答。 接着,他找来炼丹的书,比对昨晚的材料大全,将初阶丹药的材料都看了一遍,从中选出包括炼制锻体丸所需在内的、萧峋和谢风掠在自身修行过程中也会用到的十数种,誊抄下来,附带上数量,给他们布置“任务”。 这两件事都不简单,当谢龄写完最后一个字、将宣纸晾干,已是下午时分。 他一理衣袖起身,去到萧峋的小楼,想让自家徒弟将“任务”一并带去给谢风掠,却是没找见人。 这并非出去吃饭的时间,没在房里看书,大概是种地去了?谢龄猜测。 萧峋开垦的那片地在半山腰的白梅林附近,离山顶不算近。谢龄在下去找他,和等那小崽子自己回来之间起了纠结。 走吧,没事走两步,强身健体。谢龄熟门熟路地拐出道殿。 他走了一条树荫多的小道,沿着春华渐尽的缓坡往下,一片湖泊映入眼帘。 满湖荷叶接天,叶上花苞将开未开,浅白轻粉,如少女娇羞。 和他已然有几分熟悉的云龟于湖岸另一侧下水,沉进湖中游了一阵,哗啦一声浮出水面,嘴里多了条鱼。 这家伙在捕食。 谢龄见后眉梢一挑,没有惊动它,绕行一段,继续往山下走。 鹤峰上有前人留下的厨房,在一棵算不清年份的老树下,建得颇具规模。灶台有三,分别靠在东南西面,并置三张长桌,能用来堆放、处理上百口人份量的食材。 谢龄昨晚散步时途经、走进去看过,那厨房里头满是灰尘蛛网,看起来那萧峋和谢风掠还未曾使用。 可当谢龄拐出这片密林,视线开阔起来时,远远的看见那房顶烟囱里升起了乳白色的烟雾。 ——厨房里有人在做饭了。 还真是想什么应什么。谢龄微微一愣,他清楚地记得他离开峰顶道殿是在申时初刻,换算一下,也就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做饭了?准备工序这么漫长,还是说这么饿的吗? 谢龄心下惊讶,脚步不由加快。 一刻钟后,他来到厨房不远处。 老树的树干须得二三十人合抱,深褐的树根交错虬结,树冠庞大、仿若遮天。厨房乘在它的阴凉下,大门没关,门里门外都被整理打扫过,站在谢龄的位置,见得三张长桌被占用两张,分别是靠左和靠右。 红衣银发的少年和身穿月白纱袍的少年亦是一个东一个西,各自在灶台前做事。 萧峋身前锅中,菜香已发,色泽鲜艳,收汁恰到好处。他左手执盘,右手手腕翻转,利落地把勺一挥,将菜出锅装盘。 转身摆上桌的时候,他瞥见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定睛瞧出那人是谁,眼眸大瞪,惊讶不已。 “……师父?”萧峋出声。 同在一室的谢风掠自然听见这一声喊,先是挑了下眉,并不相信,须臾后,仍是忍不住扭头看向门口。谢风掠见真是谢龄在外,亦是满脸诧异:“雪声君?” 无论米饭的味道还是菜肴的香气都浓。炊烟袅袅,是细腻的乳白色,在天幕和山间流转着,如云如雾。 云雾和炊烟之外是洒遍四野的日光,谢龄站在参天老树的阴影下,雨过天青色的大袖袖摆垂坠轻曳,清俊素净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师父!” 萧峋反应极快,眼一弯露出笑容,将手中菜盘往桌上一放,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师父。”萧峋又唤谢龄一声,来到他面前,笑眼弯弯、抬手一礼,“徒儿方才做好一道土豆牛肉、一道番茄炒蛋,您可愿尝尝?” 落后萧峋半步走出厨房的谢风掠神情更是震惊:“萧……师兄?”他语调拐得甚是奇怪,语气里隐隐带着斥责,一副“你怎能如此”的表情。 谢龄的目光轻且凉,幽幽缓缓从谢风掠身上掠过,定格在萧峋的眉宇间。 不愧是我的徒弟。 谢龄不咸不淡问:“你是要让为师帮你试菜?” “徒儿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萧峋说道,伸手抓住谢龄一条手臂,拉着他向厨房走,“当然,那些酒楼里的大厨是不敢比,但徒儿的手艺还是能拿得出手的。这些年来,无论煎炸烤炒,抑或焖烧煮炖,从未被人嫌弃过。师父且尝尝看。” 萧峋的动作和话语都带着试探,想摸清谢龄对他的底线。 谢龄对这话将信将疑,亦是满心试探。不过他初始要求便不高,只要这徒弟能整出家常口味、不咸不淡不糊不奇怪的菜即可。 第34页 但这家伙怎么又突然一口一个徒儿了,听上去麻兮兮的。 谢龄摆出生硬的姿态,瞥了萧峋一眼,眸底流露出几分细微的、恰好能被人察觉出的嫌弃,由着萧峋把他扯进厨房、带到桌旁。 他还没来得及看萧峋口中那两道菜到底长什么样,又是一声: “雪声君。” 谢风掠来到他前面,执礼说道,眼神里带着希翼:“弟子做了一道大盘鸡、一道红烧茄子,以及一盘白灼油麦菜,也想请雪声君尝一尝。”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你们背菜单算了 评论掉落小红包w 第15章 面对两人的邀请,谢龄的内心是欣慰的,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让萧峋和谢风掠在鹤峰上自给自足、实现可持续发展,本就是他为了让吃上一口饭。但他还是要摆出一副冷冷淡淡的姿态,先将桌上的菜扫一眼,然后才低低一“嗯”,表示同意。 萧峋和谢风掠立刻去将他们的菜端上中间那张长桌。萧峋比谢风掠少做一道菜,却蒸了米饭。他盛出一碗,同竹筷一起摆到那道土豆牛肉旁。 “师父请坐。”萧峋还取出把椅子,表情乖巧地请谢龄坐进去。 谢龄便坐到椅中。 面前是萧峋的一饭两菜。米饭粒粒分明,糯白圆润,散发甜香;土豆牛肉装在一个深碗里,牛肉切得方正,土豆浸在汤汁中,看起来很是可口;番茄炒蛋里番茄汁很足,装盘后以葱花做点缀,又增添几分清香。 后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分量特别多。 看来萧峋是条干饭能力强的咸鱼。谢龄心中做出点评,将目光投向谢风掠那三道菜:大盘鸡的主料之一也是土豆,一看便煮得软烂,鸡肉去了皮,配上切块的红椒青椒,色彩鲜艳。红烧茄子里的茄子亦去了皮,让向来皆是吃带皮茄子的谢龄多少有些不习惯。白灼菜心摆放在一个方盘里,菜心翠绿,洒了葱丝,十分清爽。 谢龄看桌上的菜,萧峋和谢风掠都紧盯着他。 活似<a href=www.po18e.vip/tuijian/meishiw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美食</a>大赛现场,你俩是选手,我是评委。谢龄维持着表情,在这两人的注目礼下,拿起筷子、伸向盛着番茄炒蛋的碗,夹了一块鸡蛋送入口中。 咸鲜的口味,鸡蛋吸满番茄汁,炒得不老不嫩、恰到好处。 “师父,如何?”萧峋问,眼眸清黑透亮,充满期待。 谢龄没立刻回答,筷子一落,吃了口米饭。 还是没回答。 他又就着米饭吃了牛肉跟土豆,这才撩起眼皮、看向萧峋,说:“不错。” 萧峋一笑:“师父认为不错,那肯定是真的很不错了。” 谢龄面无表情:“我认为没烧糊便算不错。” 然后开始尝谢风掠做的菜。白灼菜心入口清甜。大盘鸡无论鸡肉还是土豆都咸淡适宜,很开胃下饭。不过红烧茄子的茄子去皮之后,口感和以往吃的相比有所不同,他总觉得哪里奇怪。 “雪声君?”谢风掠时刻观察着谢龄的表情,见他吃完茄子的一刹眉梢轻轻动了动,似有不满,心中不免紧张。 “尚可。”谢龄在自己的词汇库里挑挑拣拣选出俩字,对他道。 这二字评价比起萧峋的不错要差些,谢风掠抿了下唇,敛低眼眸。 谢龄注意到,心说你这个少年很敏感啊。 他甚是无奈。 萧峋盛的饭还剩大半碗,谢龄自是不会浪费。他从谢风掠的白灼菜心开始,将这五道菜转了三四轮,最后再以白灼菜心结束,吃完最后一口饭。 接着把竹筷放下,用手帕擦拭嘴唇。 当师父的自然不可能洗碗。谢龄打算布置完任务起身离开,萧峋突然说道:“我知晓师父不喜太多人来鹤峰打扰,但食物种类繁多,我和风掠师弟两人能力有限,无法在鹤峰上一一种植、养殖。师父可否同意徒儿让人定期送些新鲜食材过来?” 萧峋表情真诚又认真。 他这样一提,谢龄才想起到昨晚有看见谢风掠养鸡,但未曾见到鹤峰哪里出现过牛——定是从外面买的。 谢龄意识到自己思路窄了。光凭着两个人就想发展出全面的种植养殖业,简直异想天开。他点头:“可。” “多谢师父。”萧峋拱手一礼,继而弯眼打探:“师父您在口味上可有偏好?可有忌口?” 我也谢谢你管我。你师父我吃酸也吃辣,吃麻还吃甜,不管是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还是天上飞的,只要好吃,就不忌口。谢龄心中的小人低估一长串,口上简短回答:“无需顾虑我。” 立于长桌对面,因为谢龄评价了一句“尚可”而失落,又因谢龄吃他做的菜较多重新打起精神的谢风掠向萧峋投去一瞥。萧峋在谢龄身旁,对谢龄说的话总是长,而谢龄的回答都只是寥寥数字,偏生两人间生出了一种无形的亲近感。 谢风掠发现许多事都和上一世不同了。上一世,他追随雪声君修行数十年之久,不说将雪声君的心思猜得透彻,却也能了然七八分,可现在几乎看不懂了。 原来雪声君也会食这等俗世之物,也会管这些杂事? 看来还是对师父了解得不够深。谢风掠心中一叹,上前半步,提起一件与谢龄、萧峋谈话无关之事: “雪声君,我看鹤峰上的飞行兽是自行猎食,鹤峰人少,想来它们日日如此。不若将喂食之事交与我和萧师兄,省去它们一些麻烦。您看如何?” 第35页 谢风掠说得自然,实则有几分忐忑。谢龄不察,目光由萧峋转向他,道出同样的一字:“可。” “还是风掠师弟考虑周全。”萧峋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含了点儿笑意,“不若我们一月一轮换?我是师兄,这个月我先来。” “这是我提出的,便由我先来吧。”谢风掠拒绝了他的提议。 萧峋一抖衣袖,朝谢风掠致一同辈礼:“既然师弟如此说,我便不推辞了。” 谢龄敛低眼眸。 这两个少年商量他们之间的事情,谢龄不插话,等他们说好了,拂袖起身,将事先写好的材料清单交给萧峋:“给你们的任务。”话很简单。 清单一式两份。萧峋把两张纸都看了看,越过长桌,把其中一份递向谢风掠,问谢龄:“师父,任务可有时限?” 谢龄让他们找寻收集的材料共十七八种,每种数目从二十到五十不等,他粗略算了算总数,再结合一番少得根本没有的经验,道:“两日。”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补充。 “是,师父。” “是,雪声君。” 两个少年同时应道。谢龄平平一“嗯”,转身提步。这个瞬间,他都想好接下来要去何处散步、采哪棵树上的果子了,听得萧峋问:“师父现在要去哪?” 谢龄步伐一顿。 霁青的衣角在低空里拉出一刹弧光,他偏首向萧峋,眼眸轻垂,对上少年人的视线:“有事?” 萧峋一时没回答,谢龄便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再将目光看回他,以此询问你不吃饭? “眼下还未到用晚饭的时间,我们不过是提前做出来而已。”萧峋解释道。 谢龄:“……” 信你个鬼,饭提前做出来但不吃,等冷了还要再热,不是没事找事?谢龄眸光幽凉幽凉的。 萧峋笑了一下,重新解释:“我和萧师弟都有段时间没做饭了,加上鹤峰灵气旺盛,烧出来的火比我们从前所用的好,饭菜煮熟的时间便提前了。” 他声音比一贯说话时低了些,笑容里底气略显不足。 这一回,倒是有几分真。 “什么事。”谢龄回到方才的问题上。 红衣银发的少年露出一个乖巧又讨好的表情:“我想同师父一道走走。” 你就留在这里和同龄人一起玩耍,一起商量怎么弄到清单上的材料不是更好吗?谢龄有心拒绝以对,可萧峋模样生得太好,眼眸弯起来时像融进了光,让人忍不住吃他卖乖这一套。 谢龄大步走向厨房门外,丢下一句:“回道殿。” 萧峋迅速将桌上他做的菜、灶上他蒸的米饭一收,抬脚去追:“师父等等我!”末了还不忘回头对厨房里仅剩的那个人道:“风掠师弟再见!” 谢风掠并不回他。 很难用言语道明此刻谢风掠的神情,他以目光相送谢龄,待得人瞧不见了,转向长桌,亦把自己做的菜肴放入食盒、收进鸿蒙戒中。 暮春时节的风犹有花香,日影随着时间悄然偏转,在地面拉长。谢龄走到那棵老树外时,被萧峋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 谢龄没看落后自己两三步的少年,循着来时路往上走。 他穿行过的林间多了野兔的脚印,路过湖泊时,在水里捕食的云龟已不见。风拂动将绽未绽的荷花,宽大荷叶不住摇晃,湖面生出一层又一层波纹。 萧峋一路都很安静,只是时不时会用目光打量谢龄几下。谢龄不甚在意,任由他看,反正被看不会掉肉,但当行至此处,想起那慢吞吞、懒洋洋,却是掉进钱眼里的云鬼,骤然醒悟了某些东西。 ——这个懒鬼之所以想和他“一道走走”,恐怕是为了蹭他的御风术! 还真抱歉啊,让你一直徒步。 谢龄偏头去看萧峋。 他走得不快,萧峋的步伐更是散漫,微微歪着头,手指不断甩动那根挂有鹿角的细绳,目光四下移动。 “师父?”萧峋察觉到谢龄的目光,转过头来疑惑出声。 谢龄在一株荷花前驻足,视线于那花苞上停留片刻,移向萧峋,道:“你是师兄。” “对。”萧峋点头,眼里仍有疑问。 “虽说你亦是初入宗门,且有随心修行的想法,但既是师兄,便要有师兄的担当——更何况,你如今是鹤峰大师兄。”谢龄不徐不疾说道,“去带着你师弟辨认药材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滚蛋吧你jpg 第16章 萧峋听见谢龄的话,眼皮轻轻敛低,抬起手来、双袖抵拢,向谢龄行了个弟子礼,表情严肃又歉意:“是徒弟考虑得不周全。” “往后注意。”谢龄一摆手,“去吧。” 萧峋应一声“是”,转身往山下折返。他走路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烈火般鲜红的衣角起落在林影清光间,艳丽得像一尾蝶。 谢龄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提起脚步,绕着湖泊行走。 一倾碧荷之外,湖色融金,波光粼粼。 谢龄走到上游一个隐蔽处,取了两大坛干净的水存进芥子空间,又将“待处理区”的杂物洗净。 芥子空间中,他除了开辟出这一区域外,还搭建了一个“烘干区”。 清洗过的衣服需要晾晒。 如雪声君这等境界的修行者,定然是一个小小的术法便能解决卫生问题,甚至根本不会让衣物变脏。 第36页 可谢龄不行。 幸而他在雪声君的遗产里找到个会发热的法宝,只消将存放法宝的盒子打开,再将湿衣挂在上方,不出一刻钟,衣衫便能被法宝烤干。 他昨日洗完衣服后便是如此做的,眼下亦然。 做完这事,谢龄三拐四拐走进一片林子里,摘了几个熟得透红的桃,随后踏上返程的路。 道殿依然无名,四野依然无声,谢龄行过落了几片花瓣和树叶的石阶,伸手推门,来到前殿书房。 他开始了下午的工作——阅读这个世界的历史书和介绍法宝的书籍。 对于符之一道,那些笔画太过丑陋,谢龄彻底放弃。 萧峋和谢风掠完成任务的速度都快。 翌日上午,巳时三刻,萧峋来到道殿,将一筐用小盒分类装好、标注上了名称的药材送到谢龄面前,并端上一壶泡好的茶。 他还未同谢龄说什么话,谢风掠敲响道殿大门,把同样数量和种类、同样分好的任务物品交了进来。 彼时日在东方,天光明亮柔和,顺着洞开的长窗照进室内,将地砖镀上如水般的光泽。 谢龄坐在窗前书桌后,素白的衣衫,素净的脸庞,连握住书卷的手指都素如瓷,阳光似是他自有的清辉,身外无半点尘埃。 两个篮筐放在书桌上,少年人们站在书桌前,一人姿态略显散漫,一人腰背挺得笔直。 他们的目光都在谢龄身上,谢龄端着姿态,眸光幽凉,看起来很有风范,实际上发表不出太多的意见。 思来想去,他道出三问:“药性都清楚了吗?分别可以炼制哪些丹药?又该如何炼制?” 话说得不紧不慢,语调一如先前,听不出太多情绪。 桌前的两人沉默。 萧峋张了下口,继而闭上,把视线移向谢风掠。 谢风掠望定谢龄几许,眼眸眨了眨,甚是生硬地道出一句:“回雪声君,弟子不知。”说完便垂眼,有些不好意思和难为情。 谢龄面上冷淡的神情不变,仿佛无论他们回答什么,都不会受到影响。他视线回到书上,开口不咸不淡:“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去看书吧。” 他赶人赶得毫不留情,萧峋和谢风掠没有任何意见,亦谁也不看谁,各执一礼,同谢龄告辞。 谢龄紧紧盯着书,但一字也未看进去。 等两个少年替他带上门,足音完全从附近消失,谢龄长出一口气,啪的一声将书丢开,半站起身,在篮筐里挑挑拣拣,把炼制锻体丸需要的几种材料选出来,对照着材料大全检查。 他又将锻体丸的丹方和炼制方法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收起所有东西去到丹室。 丹室建在道殿一角,宽敞而阴凉。正中央便是一口炼制丹药用的鼎,左右各置一长几,上面还摆着雪声君上次炼丹留下的东西。 谢龄把长几稍微收拾了一下,要用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 初级丹药的炼制方法简单,不讲究用的什么火,按照步骤往丹鼎里丢材料便是;炼制时间亦短,一炷香的功夫,便能炼制成一颗。 谢龄点燃一根香,一步一步,完全遵照书上指示来。 可香还未烧尽,他便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焦味。他赶尽把丹鼎底下的火灭了,揭开鼎盖一瞧—— 糊了。 谢龄:“……” 谢龄:“看来我的厨艺天赋适用范围很广啊。” 他吐槽了自己一句,把丹鼎里变得漆黑一团的东西捞出来,一番清理,重新丢进一份药材。 这一回,他把火减小了几分。 一根香从头烧到尾,谢龄又一次揭开丹鼎—— 是一摊药渣。 炼坏了。 一回生二回熟。谢龄心说着,从长几上拿起第三份材料。 香亦燃起第三根。 谢龄背靠长几席地坐下,拿出本关于丹道的书打发时间。 又是一刻钟过去,他走去鼎前一看,里面药草都消失了,多了颗小小的药丸,散发出微弱的、苍白的光芒。 这里的丹药分下、中、上、灵、仙五品,分辨的方法有好几种,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是根据丹药出炉一刻泛起的光芒进行判断。 白色光芒是下品丹药的象征,往上走,分别是绿、蓝、紫、金。 谢龄得到了一枚最差的白丹。 可好歹也是成丹了,努力没有白费。谢龄把白丹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小碗中,转身继续炼丹。 第四次揭开丹鼎,依旧是散发着暗淡白光的丹药。 在这一回的一刻钟里,谢龄从书上学到了批量炼丹的方法——有一种名为“九宫格”的法器,可将丹鼎分成九个小格,同时炼制九颗丹药。 书上画有这种法器的模样,先前谢龄收拾丹室时恰巧也见到类似的,他毫不犹豫把它拿过来,摆弄一番,置于鼎中。 他一次下了九份药材,盖上鼎盖的那刻,觉得自己好像在煮火锅:九宫格火锅。 谢龄点上第五根香。 两次失败,两次炼出白丹,让他不得不将期待放至最低。他靠回长几边缘继续看书,待余光里香炉里不再有烟雾飘出,才慢条斯理抬头。 他把火熄灭,也不深呼吸长出气在心中默念什么东西,手起手落直接打开丹鼎,不做任何含糊。 却见一堆白绿蓝交错光芒里,有道灿烂的金色光芒流转。 第37页 谢龄以为自己花眼了,将盖子哐当一声给盖回去,过了两三息才重新揭开。 那金芒依旧缭绕在丹药上。 ——仙品丹药。 是真实的仙品丹药! 他竟然炼出了仙品丹药? 谢龄激动得差点喊出来,既惊又喜,鼎盖一丢,手擦了又擦才伸出去,生怕玷污了这耀眼的光芒。 他将这枚金丹放进单独的一个小碗里,其余丹药放进先前那个碗中,一并拿到长几后坐下。 萧峋和谢风掠找来的锻体丸材料还剩一些,但书上说每日都得吃一粒,这便显得紧张起来。 谢龄想了想,这些下品中品不能浪费,但也不当一开始便吃,等实在炼不出上品及以上的锻体丸时再吃。 他又拿出一只小碗,把上品丹药也给捡出来。 成丹时分的光芒在徐徐消散,就在这时,长几上落下一道阴影——这条长几后是窗,有什么东西来到外面,并撞了窗框几下。 咚咚咚。 谢龄立时警惕起来,屏息凝神,试图释放出神识去探查来的是什么玩意儿。 咚咚咚。 那东西又撞,尔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 这声音耳熟,很像鹤峰驿站的那头云龟。 谢龄不由一惊,心道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却仍是未将窗户打开。 他的神识还在往外放。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操作,过程不太简单,好在和窗户距离不远,下一刻,他看见了窗外来者。 用神识视物和用神识在芥子空间内拿取东西是两回事,神识所见与用真正的眼睛看见的东西又有不同。神识见得的只有一个大致轮廓和模模糊糊的色彩,但所视之物身上多了许多光团,一些明亮、一些暗淡。 谢龄暂时没去探究这些光团,从窗外来者的轮廓判断出,它果然是云龟。 谢龄收回神识、开窗,一个黑黢黢的脑袋立时探进来,呜的叫了声。 “你来做什么?”谢龄问。 却见云龟那豆子似的漆黑圆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几上的丹药,眼中有光芒闪烁。这让谢龄如何能瞧不出它的想法? “你想要丹药?”谢龄又惊又疑,想把装放丹药的碗移开。 云龟又是一声低叫,脑袋再度前探,舌头往外一伸,转瞬之间把左侧小碗里的白丹绿丹卷入口中。 它动作太快,谢龄根本来不及阻止。 “喂你……”谢龄瞪大眼。 话音还没落,云龟仰起头,让这些丹药滑进腹中。 谢龄震撼无比。 他看看空空如也的碗,又看看窗外的云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会儿,他想起自己现在是鹤峰峰主雪声君,便将脸一板,冷冷盯视住这龟。 云龟迎着谢龄的目光迈动脚步,凑近丹室几分,竟是想将头伸进来蹭谢龄。奈何脖颈太短,谢龄身前还横着条长几,云龟脑袋抬起低下,什么都没蹭到。 它落寞地把头收回去。谢龄绷不住表情了,又看一眼那个被云龟舔过的碗,无语道:“大哥,你也要炼体?” 谢龄想出去和云龟“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却见云龟那褐黑的、他曾敲过、站过、坐过的龟壳上,生出了一圈花纹。 谢龄再次睁大眼。 成长?进化?变异? 他心中浮现出好几种想法,但云龟似乎对自己的变化不知情,缓慢将自己挪了个位置,把四足收进龟壳,躲到树荫底下睡起觉来。 谢龄站在窗前没动,盯着云龟观察了两刻钟,确定它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松了一口气。 应该没事,但吃完药后身体上会多出点儿花纹?谢龄寻思着,把那枚仙品锻体丸端到面前。 那么吃,还是不吃? 费了好一番功夫炼出的仙品丹药,不就是有可能多出点纹身,为什么不吃? 谢龄念头转了又转,捏起这枚丹药送入口中。一嚼,他发现难吃得跟嚼泥巴似的,赶紧囫囵咽下去。 但除了难吃,并无别的感觉。 谢龄等待着可能发生的变化,但直到天上云层被吹散,日光亮得晃眼,一切都平静如常。谢龄目光由屋室外回到屋室内,把长几一收拾,关上窗户,离开丹室,快步走回寝屋。 他要照镜子。 寝屋里有面铜镜,谢龄选了个合适的距离,将自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与云龟吃完丹药后的表现不同,谢龄没在自己身上寻见任何变化。 难道对龟不对人?还是时间没到?谢龄决定小睡片刻,起来再看。 却是不曾料到这一觉睡得这样久,睁开眼时一看,窗外已然一片漆黑。 夜深不知几许,谢龄猛一下起身,赤脚下床,点亮“台灯”,走去水钟前一看,寅时二刻。 竟是睡到了第二天凌晨?谢龄推测睡这样久应当是锻体丸的副作用,又一次把自己全身上下剥干净了,站到镜子前,检查自己外表有无变化。 还是没有变化。 可能真的对龟不对人。谢龄轻轻出了一口气。 谢龄又感受一番身体内的——依然没觉得有什么提升或不对。 修行一事,果然也不能一蹴而就,就连吃药都是,一颗药并无太大效果。他把衣衫从里到外穿好。 这一觉睡了太久,继续睡是睡不着了,他打算出去走走。 第38页 推门出去。 夤夜,道旁石灯笼里的烛光早已熄灭,唯见天幕几颗星辰相照。 宵风清寒,吹得谢龄素色的衣角在虚空里不断起起跌跌。他拢了下落到脸侧的头发,转身抬头,诧异见得立于斜对面的小楼二层窗户后,有光芒透出来。 这光谢龄眼熟,是他送的那颗夜明珠所散发出的,这两日到了晚上,萧峋都会把它拿出来照明。 谢龄一愣。寅时二刻,凌晨三点,萧峋竟还开着灯? 在玩,还是在看书? 无论干什么,熬夜都伤身啊小伙子。 上辈子死于长期熬夜的谢龄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劝导一下萧峋。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正经修仙人谁睡觉? 评论掉落小红包www 第17章 谢龄来到萧峋的小楼前,轻拂衣袖,喊了声:“萧峋。” 二楼朝西的窗户咯吱一声开了,探出个银发脑袋,语带惊讶:“师父?” 紧接着,说话的少年手在窗框上一撑,一跃而下,来到谢龄面前,弯眼执了个弟子礼:“师父。” 谢龄:“……” 谢龄被萧峋活泼的出场方式弄得有些无语。 萧峋依然是白日里谢龄见过的那身打扮,袖摆宽大的红色衣袍,银发不扎不束,胸前挂着个银色鹿角。 谢龄想起这几日萧峋都是穿这一身,没见过脏,但—— 但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你都不换衣服吗? “时辰不早,你该睡了。”谢龄板着张脸对萧峋道。 萧峋比谢龄矮一头,离得近时,谢龄看他须得垂下眼眸。而萧峋仰起头,第一眼所见是谢龄盛着从他窗户里落下的细碎光芒的眼睫,漆黑仿若鸦羽,在眼尾拉出如这夜色般清冷美丽的弧度。 “我想把师父吩咐的事情先做了。”萧峋眼睛眨了一下,说道。 他吩咐了事情?谢龄一怔,旋即想起上午时候,他问了三个问题,萧峋和谢风掠都未答上来。 你还真是勤奋啊。但谢龄同时也清楚,这话可能只是借口。哪家的熊孩子半夜不睡觉被抓包时不扯点冠冕堂皇的话? “不急于一时。”谢龄道。 萧峋却是一副不愿的模样,谢龄不由加重语气:“听话。” “好。”萧峋沉默半息,敛眸应下。 他又执一礼,转身回去小楼,走了两步回头冲谢龄笑了笑,道:“师父亦早些休息。”模样乖巧极了。 谢龄“嗯”了声,话音落罢,从小楼门前离开。 萧峋合上门,垂着衣袖上楼,回到卧房、关上窗户前,朝外望了一眼。他还能看见谢龄,这人一身素白衣衫,行走在在黑沉沉的夤夜里,仿佛一道清泠泠的月光。 他觉得惊奇,谢龄,雪声君谢龄,这个人竟会关心徒弟睡不睡觉? 谢龄给的那颗夜明珠被他靠墙放着,散发出的光芒寂静轻柔,照得满室明亮。 地上散落着书和纸张,萧峋把它们一一捡起,丢进袖中。 这些萧峋已看完,都是关于谢龄的,写他生平,写他事迹。萧峋颇费一番功夫,才在时来峰上请人帮忙弄到。 他对这个人前所未有地好奇。可关于谢龄的资料甚少,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如雪声君名号的由来、年少时如何一剑成名,其他多数是编纂的故事,什么同师兄明夷君联手架空当任宗主、是人间道实际的掌权者,举世无双的沉碧仙子对他苦苦追求、最终爱而求不得。 萧峋对这些故事嗤之以鼻。 不过故事和资料都有共同点——雪声君永远高高在上,是山巅无人得以涉足之境的一点雪色,清寒不染尘埃。 萧峋对此很认同。就算他亲眼看着谢龄食了人间烟火,但这人依然没有丝毫的凡俗之气,和他这样的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真是让人想把他从高处拉下来,看他跌入凡尘、染上俗艳啊。萧峋把玩着他的银色鹿角,慢吞吞坐到床上,尔后一抬手,把夜明珠也收了。 谢龄去了前两日锻炼身体的地方。这里偏僻不易找寻,需要穿过一个山洞才能走到,四面环树,怪石挡路,野兔之类的走兽都来得少,谢龄决定将这里称为“秘密基地”。 反正闲着没事,他开始身体强度的训练。先用一套广播体操热身,然后往返跑、俯卧撑、高抬腿…… 做完一整套,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天空依然没有要亮的意思,四面蒙蒙,树影昏昏。谢龄身上出了汗,后背脖颈有些黏腻,但经过一两次吐纳,又是一身清爽了。 他很满意这身体的自净能力。 也到平日里起床的时间了。谢龄慢条斯理走回寝屋,把这日的第一道药服下,约过两刻钟,又吃了一枚上品锻体丸。 在他的磨蹭下,天光终于亮起来,枝头有鸟开始啼鸣。谢龄把窗户打开透了会儿风,出门去到书房,往榻上一坐,开始酝酿工作情绪。 * 萧峋睡到巳时才起,往身上拍了张洁净符,把睡乱的头发梳整齐,穿衣出门。 晨间的阳光和风有几分温柔,他去驿站找到云鹤,骑鹤下到半山腰,去谢风掠搭的鸡圈里摸了两个鸡蛋,再从自己田里摘了两把小菜,走进厨房、生起灶火,下了碗面。 这是早饭。用完之后,又骑鹤回到峰顶道殿,取出一壶山泉水,放到炉上烧。 第39页 萧峋有喝茶的习惯,也习惯每日给谢龄泡茶了。他发现谢龄喝茶喜欢香气浓郁,且甘甜清润的,便依旧泡了金骏眉。 红茶不宜用滚水冲泡。萧峋细算着时间,在温度正好时一把将壶从火上提走,注入已经放了茶叶的碗中。 尔后分茶,他一杯,谢龄一杯。 萧峋带着茶去找谢龄。 前殿如往日关着门,萧峋叩门三下,却没得到回应。 不在? 他看了眼天上太阳的方位,判断出大致时间,心说这会儿谢龄不应当不在。 萧峋拿出罗盘,以灵力催动。 指针指向道殿。 他不由疑惑,谢龄分明在,为何不给回应? “师父。”萧峋开口喊道,但等待两三息,都没等来谢龄的一声“嗯”。 萧峋眉心没来由跳了一下,直觉谢龄出了什么问题。 “师父,我泡了茶,给您端进来了啊。”萧峋扬声说道。 话毕推门。 殿上没开窗,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便显几分朦胧。越过客榻,谢龄坐在前殿主榻上,素白的衣摆垂在榻外,双目紧阖,薄唇轻抿,脸色比前几日所见多了些红润。 并非正常的红润,像是醉了酒,眼角、脸颊及鼻间都带上了红。除此之外,萧峋察觉不到谢龄的呼吸了。 强大的修士能够进入胎息之境,进行长久地闭气,但谢龄显然不是。他跟一团正燃烧的火似的,还没靠近,就能感受到热意。 “师父?”萧峋把茶杯就近放下,唤了谢龄一声。 谢龄没有应答。 “师父。”萧峋又唤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萧峋眉梢蹙起,心念电转,三两步走到谢龄面前,搭了一根手指到谢龄腕脉上。 烫。 这是萧峋的第一感受。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冷沉的声音响起:“别动他。” 一身黑衣的人疾步入内,周身气息冷冽,在萧峋就要搭上第二根手指前,将谢龄从榻上抱起。 是古松。 他带着人向道殿外走。 萧峋眼皮一掀,偏首望定他,喊道:“古师伯。”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你们让开啊,我要突破了! 有在河南的小伙伴吗~希望大家都安好 评论掉落小红包w 第18章 萧峋这一声喊,连古松脚步稍顿都不曾换来。眼见他就要走出道殿,萧峋抬高音量,急切问道:“古师伯,我师父他怎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古松冷冷丢下一句。 却见这时,谢龄在古松怀里蹙了下眉。 黑衣男人脚步一顿,亦将眉峰蹙起来。看来此时不能将谢龄挪动。他不得不转身回去,把人重新放回榻上。 榻前的萧峋赶紧让开,但没离开。 古松瞥他一眼:“出去。” 这一眼冷如刀锋,语气更是凌厉,带着无形的威压,让人后背发寒。 眼下的萧峋还不具备和这等人抗争的资格,不舒服地抿了下唇,敛眸应道:“是。” 他走到门外,本打算回身关门之际看一眼谢龄,不料后脚刚跨过门槛,就听得一声砰响,门闭拢在他背后。 古松替他关上了门。 这位明夷君耐心还真是差。萧峋往回投去一瞥,甩甩衣袖走开。 谢龄定是出了事,否则不会是那般奇怪的模样,古松亦不会如此紧张。萧峋心中琢磨起来,但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他没有并没有察觉出谢龄有何不对。再者,方才那一探,也未见谢龄体内真元灵力有何异常。 怪哉怪哉。 萧峋琢磨不出,打算等古松走了,再来探探谢龄状况。 他脚步一拐,绕到另一边,这里可以从侧门回去道殿中,远远却瞧见居于鹤峰上另一人向着道殿而来。这人月白纱袍,琥珀色的眼睛,赫是谢风掠。 萧峋无声掠了眼谢龄所在的方向,眼皮垂下又撩起,弯唇勾出一个笑容,大步朝谢风掠走过去:“风掠师弟,你找师父有事?” 话锋一转:“真是不巧,我师父他不在。” 谢风掠目光落到萧峋身上,眉梢缓慢一抬,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不信任。 萧峋不甚在意,三步两步来到谢风掠面前,抬手勾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来时的方向拉扯:“风掠师弟打算中午吃什么?不如一起炖个酸萝卜老鸭汤?” “雪声君真不在?”谢风掠打掉萧峋的手,退后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我拿这事骗你做甚?”萧峋耸耸肩膀,向着道殿一扬下颌,“既然你不信,就去敲门吧。”说完从袖子里捞出折扇,唰的声抖开,兀自朝山下走。 他鲜红的衣摆在山道上飘摇。谢风掠将信将疑,盯着这人背影看了片刻,终究是选择了不信,走去道殿正门前,抬手敲门。 叩叩叩。 谢风掠等待许久,殿内都没传出回应。他不禁愕然,旋即恢复了神情,转身离去。 道殿里寂静无声。谢龄被古松摆回了榻间,盘腿调息的姿势,手搭在膝上,眼眸紧闭。他这身白衣太素,衬得面上红润愈发不正常。 古松立于榻前,听着道殿外的声音消失,蹙起的眉才松开。他偏首注视着谢龄,几息之后,伸手点向他心口。他指尖凝着些许灵力,缓慢谨慎地检查谢龄的经脉。 第40页 谢龄经脉上的问题是老样子,没有动用过灵力的迹象,体内真元亦流转平稳,好似就只是进入了胎息状态,身体变得灼烫而已。 可这灼烫的来由遍寻不得,便透出古怪。 古松思忖片刻,扶住谢龄肩膀,调整他的坐姿朝向,自己亦上榻,坐到后方,双掌抵住这人后背。 无论如何,先将谢龄体温降下去,否则身体会被烧坏。 咚! 前殿正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咚咚! 那东西坚持不懈。 古松眉心一沉,神识向外一扫,旋即神情变成了疑惑。 下一刻,砰—— 门被撞开,一头体型硕大的云龟出现在门外,它甚是艰难地抬起前足、跨过门槛,再往下一伏,让两只后足也滑进来,最后将尾巴一甩,让门重新合拢。 “归先生。”古松转头看向它,唤它的语气比遇见本宗宗主时更加尊敬。 被唤做“归先生”的云龟踏着一如既往的缓慢步伐,一步一步向着主榻挪动。但它的外表并不如旧,比起往常,背上的壳多了一圈暗色的古朴纹路。 古松见了,眼底掠过一丝讶然之色,不过比起这件事,他更关心—— “归先生,您来这里做什么?”古松问。 云龟没有向面对谢龄时那样开口出声。它来到榻前,抬起脑袋,凝视谢龄好一阵,对古松摇头。 意思很明显,它不让古松对谢龄做什么。 古松不明所以:“为何?” 云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定谢龄。 而古松看它,沉默几许,垂手起身,道:“好。” 他站到榻前,把谢龄扶回原本的方向,云龟则往后退了些许,打算换个位置趴。 云龟体型太大,退着退着撞上客榻,这玩意儿于它要走的路而言是个妨碍,干脆提起后足、一下踹开。 一人一龟就这样守在殿中。 窗外昼阳逐渐上升,行过穹顶又往西跌,落到地砖上的影子偏转游移,最后变成一片虚色的阴影。 山外暮色苍茫,屋内昏暗幽惑。整个白日,谢龄都在榻上一动不动,云龟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古松坐在谢龄的书桌后,将他画的画和练的字翻了翻,再归还至原处。 啪。 一只蝉撞上窗户。这本是寻常,可古松眼皮猛地一跳。他察觉到什么,骤然从桌后站起,飞掠至谢龄身前,手指扣上他腕脉。 ——谢龄不仅没了呼吸,连心音都无了! 古松面色沉下去。 “归先生?”他偏首敛眸,视线落到云龟身上,语气低冷。 谢龄的眼睫在这时一颤。 古松立刻转回头去。 亦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手指底下传来了轻微的脉搏跳动。谢龄的体温似乎升到了一个拐点,开始缓慢下降,面上那些不正常的红润退散,呼吸渐起,长而均匀。 一道暗色光华乍现虚空见,于谢龄周身流转几许,没入眉间、消失不见。 谢龄眼皮又颤了一颤。 他就要醒来。 云龟唰的从龟壳里伸出脑袋。这时它动作不再慢吞吞了,调转方向,健步如飞,眨眼片刻行至门口,一脑袋将门撞开,蹬腿离开。 道殿内照看谢龄的唯余古松一人。 古松拂袖关门,在他的注视下,谢龄缓慢睁开了眼睛。 谢龄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睡了漫长的一觉,周围光线昏昏漫漫,一时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视线尚几分模糊,他依稀见得身前杵着个人,身影眼熟至极,认了好几次,终于认出这人是古松。 “师……兄?”谢龄不太确定地唤了声。 他神情迷茫,脑袋轻轻一歪,把视线对准古松。在这幽暗殿内,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是此间唯一一点明亮。 这一刹那,古松神思恍惚。 他仿佛回到数日前。 数日前的那个夜晚,他的师弟从一场沉睡中醒来,困倦在眸底淌成雾色和水光。 他的师弟身穿一件霁青色长衫,罩着梅花暗纹的纱衣,头戴玉簪,腰间挂玉,模样清俊无双。 他的师弟往四下看了看才回神,睡太久,嗓音不如平时清澈,有些许沙哑,低低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师兄?” “师兄,我要走了。”他的师弟又说,慢慢仰起头,遥望长空星河,“但你知道的,会有另一个人过来。” “他也是我,不是别的人,你要待他好一些。” 话顿了顿,语速亦慢。 那是他的师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闭上了眼睛。 那个夜晚,他一直守在他师弟身旁。 星辰流转悄然,长夜漫漫无声。他守着他,从声息冰冷,到天光将破,身体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那一日感受到的心跳和眼前的重合,檀窗四合、暮光稀微的道殿上,古松回过神来。 谢龄亦清醒了。一身玄黑的冷面男子杵在他身前,看他睡觉不知看了多久,他心情不免紧张。 “师兄,你怎么来了?”谢龄问。 古松眼神动了动,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对上他藏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眼睛,说:“来看你是不是乱吃了药。”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页 下章入v~ 挂一下预收文:《然后我把自己铐了起来》 xxx突然觉醒意识,发现自己原来是本烂俗小说里的渣攻,而主角受是他爸的情人,俗称小妈。 他是x家小少爷,模样漂亮脾气好,追求者很多,但从没遇上一个看对眼的人,直到和主角受相遇—— 他会一见钟情、二见黑化,三见就对人家搞囚禁强制爱,可强制到最后,主角受不仅没有爱上他,还把他弄进了监狱。 现在正是一切剧情的开头,昏睡的主角受被他铐到了自己床上。 充分了解一切的xxx手开始颤抖。 根据剧情,距离主角受醒来还有五分钟,但手铐钥匙被他放在了另一栋房子里。 没有时间了。 他心一横,拿起备用的手铐,把自己铐在了床的另一头。 * ???是A大最年轻的教授,却是个天生爱玩的性格,喜欢穿白衬衫,笑起来很妖孽。 他穿成了上面介绍过的那本烂俗小说里的主角受,现在躺在渣攻床上,手被铐在床头。 很好,剧情刚开始,可诡异的是,渣攻也在床上,也保持着一只手被铐住的姿势。 他看了对方一眼,没想到被瞪了。 这人瞪完他,又瞪天花板,说:“不要看我,我不知道凶手是谁。”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儿软。 ? 这里的渣攻竟然是可爱款的吗? 第19章 一开始, 古松很不喜欢他师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认为眼前的谢龄和他的师弟是同一人,亦不觉得他会依言照做。 一个半途走来的人, 如何能和自幼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相提并论?他凭什么待这样一个素未谋面、不知晓根底的人好? 可人的感情就是奇妙,几经试探,他发现他竟然能和他相处得自然融洽。 这个人和他的师弟是那样相似——他们拥有着完全相同的字迹,都对书画甚是钟情,都看不上丑得跟鬼似的的符道。 但他又和他的师弟是那样不同——他总是会产生些奇怪的想法,做出令人惊奇的举动和决定。 是个令他不讨厌的人,是个……讨喜的人。 故而这个谢龄半途走来,走得跌跌撞撞,他忍不住伸手去扶一把。 道殿主榻上, 谢龄被古松说得一愣。 乱吃药?乱吃什么药?谢龄不仅思索起来。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想起现在天又黑了,想起他又一不小心睡了一天。所以,一直睡觉的他除了少吃一次药外,怎可能乱吃药? 这两日唯一多吃的、可以称得上是药的东西,便是他按照丹方一步一步配出来的锻体丸了。 锻体丸是他有计划吃的。说来这玩意儿跟安眠药似的, 吃完过不了多久就不由自主睡着。谢龄念头一动, 难道是他睡觉过程中出了什么事? 谢龄掀起眼皮, 重新看回面前的人。古松瞧出他心思, 开口道:“不过是看着严重,倒也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那就是真的出事了?谢龄微怔,赶紧问:“我怎么了?” 古松:“呼吸停止, 周身滚烫, 犹如烧沸。” 哈? 谢龄惊了。睡眠过程中出现短暂的呼吸停止他能理解, 以前在新闻上看过这样的事,但是体温高到跟烧沸似的就离谱了,那不得直接把心肺烧穿? 可古松的表情是那般平静,和前几日见到时没有任何不同,黑沉沉的眼眸中不见波澜,仿佛说的不过是一句家常。 ……是我对你们这个世界的认识还不够深。谢龄叹服,继续问他:“我这样持续了多久?” 古松道:“整个白日。” 谢龄:“……” 果然是我对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是不够深!他不由感慨修行人士的身体强度非同凡响,同时感谢古松没有把他送进停尸房。 他琢磨着,大抵便是锻体丸在作祟了,等一会儿古松走了,得好好检查一番身体的情况。 接着,谢龄意识,古松说的是整个白日,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一直在这里守着他?他记得他闭眼时候还是清晨,日头初上东方,现在天已经黑了,外头鸟都归巢,难闻一声啼鸣。 谢龄心中泛起感动——虽然古松真正关心的那个人并非他。 “谢谢师兄。”谢龄仰起头,眸眼定定凝视住站在昏暗大殿上的人,认真说道。 “无须同我客气。”古松弹指一挥,打出数道灵力,将正殿里的灯一一点上,并将之前被云龟踹了一脚的客榻弄回原处。 谢龄这才注意到自己殿上有东西歪了。 “走了。”古松没和他解释,轻拂衣摆,转身朝外。这是他和谢龄道别的一贯方式。他黑衣在灯烛照耀下显得温沉,侧脸亦被映出几分柔和,谢龄寻思片刻,喊了他一声: “师兄。” 古松停下步伐,转回头来,眉梢半挑:“嗯?” 谢龄对上他的目光。 都不问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还是说已经清楚了原因?谢龄猜不透这位师兄的心思,但在他看来,呼吸暂停、全身滚烫并非小事,他决定实话实说:“我在炼体。” “原来如此。”古松冷俊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快步回到谢龄身前,抓住他手腕再探。 古松眉峰微微蹙起,片刻后舒展,瞥了谢龄一眼,复又敛低眸光。 第42页 谢龄被他不断变幻的神情弄得又开始紧张。 “炼体几日了?” 良久,古松再度抬起眼眸,看着谢龄的眼睛,低声问。 “两日。”谢龄回答。 古松收回探脉的手,道:“时日尚短,难怪看不出什么。” 谢龄:“……” 谢龄很想“哦”他一声。 古松退开半步,负手而立。谢龄仍坐榻上,一盏灯恰在身侧,澄澈的光芒倾洒落下,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虚虚的边。 “你经脉上的问题,或许能以此道解决。”古松注视着这一圈虚虚缈缈的光华,思忖着说道。 谢龄又惊了。这是他完全不曾思考过的角度。说来也是,他原本就是个普通人,不需要御剑施法,现在的生活于他而言只是不方便了些。 “切勿急躁。”古松又道。 这是对他炼体一事的告诫。谢龄点头:“我知道。” 古松“嗯”了声。他目光垂落在谢龄身上,谢龄想,应该是问他还有无别的事,便道:“我没事了。” “那我走了。”话音落罢,古松步出道殿。 谢龄去开了窗。 眼下时分,还能看见远山外残留着一线尚未被夜色吞没的余霞,在漫天泼洒的苍青色里绚烂得像一道火焰,仿佛要灼烧长天。窗下的花比昨天谢了更多,一朵一朵干枯得像纸屑,却仍倔强地停在枝头,不肯离去。 谢龄的视线在这些景色上走走停停,把思绪放空了一会儿,走到宽敞的地方,感受起自己身体的变化。 跑、跳、出拳、踢腿……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同了,但具体哪里不同,却说不上来。 还是修炼的时日太少,量变尚未累积成质变。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谢龄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又回想古松的话。 ——炼体或许能解决他经脉上的问题。 说的是或许,那就说明他身上的毛病,或许用炼体也解决不了。 “哎。”谢龄叹了口气,尔后甩甩衣袖,去书架上掏了两本书,把灯灭了,回去寝屋。 顺其自然吧,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就是娱乐活动太少,饭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 * 月出东方,星辰初上,山腰湖泊里有淡淡的荷花香,风还未动,水面却泛起一圈又一圈波纹,是一个银发少年脱掉了上衣、卷起裤管,手里拿着根叉,在湖里抓鱼。 他手法相当老练,一动不动盯着湖水,细心观察一阵,捕捉到某处动静时猝然踏出几步,铁叉一落一起,便一次串起两条鱼。 两条鲫鱼,长相肥美,萧峋犹嫌不够,把它们丢进不远处的鱼篓里,重复起方才的动作。 直到走向水深处,又收获四条鱼,萧峋才收手,踏水上岸。 他先将鱼处理一番,点燃柴堆烤上,再给自己拍了道符,清理掉一身的水和血腥味儿,把衣服披上。 六条鱼,他分别烤成麻辣、香辣和椒盐口味。 萧峋偏好烤得焦一些的鱼,酥脆的鱼骨和鱼皮很下饭。不过他今晚没有准备米饭,而是煮了一大瓦罐的汤。 玉米排骨汤。他自己田里种的玉米,时来峰买到的排骨,并切了条胡萝卜做点缀。 柴火烧得劈劈啪啪,天上星辰悄然移动,萧峋向来很有耐心,待得六条鱼都烤到理想状态,他才有了开始吃的打算。 他吃东西还讲究,在这岸边野炊,还搭起方桌摆开椅子。 六条鱼齐齐排在盘中,散发着烤物特有的香。萧峋托腮坐在桌前,犹豫许久,沉思片刻,从里头挑出一条鱼,又从瓦罐里盛了碗汤,放进食盒中。 萧峋打算去孝敬孝敬自己师父。 山风时停时歇,夜色渐转凉,等萧峋吃完五条鱼,喝完一大碗汤,已是一个时辰后。 饱暖思困倦,他打了个呵欠,提着食盒慢吞吞朝峰顶走。 抵达道殿,又是一段时间后。谢龄的卧房亮着灯,东窗前映出一道人影,那轮廓分明如同往常,萧峋此刻却偏偏读出一点清瘦。 草丛里藏着虫鸣,衣角被风抛起又落下,他循着石板道走到谢龄门口,抬手轻叩三声,问:“师父,你在吗?” 屋中传来谢龄低低的一声:“什么事?” 萧峋以问答问:“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谢龄静了片刻,才道:“进。” 萧峋伸手推开门。 这是萧峋第一次进谢龄的卧房。 谢龄坐在书桌后,依然是那身素白衣衫,腰身窄瘦,背挺笔直。他脸色恢复了如常的白皙色,眸眼半敛,睫毛上盛着夜明珠散发出的柔亮光芒,注意力专注在面前的书本上。 萧峋仗着自己现在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眼珠子一转,不加收敛地将这里打量了一遍。 谢龄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除窗桌椅架之外,便是一墙的画,和一墙箫与剑。 他看向那些画,有山水有草木,风格统一,皆素静、空幽,皆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 心中一“啧”,道一句果然如此,萧峋来到桌前,执礼道:“师父。” “嗯?”谢龄总算撩起眼皮,将目光分给萧峋一刹。 萧峋弯眼笑得乖巧:“师父,今日我烤了鱼,还做了玉米排骨汤,请您尝尝。” 烤鱼?该说不愧是我的徒弟吗? 第43页 谢龄心中震惊又激动。 他演技日渐高明,真实情绪不显不露,轻松维持住冷淡姿态,下颌点了点书桌的空处:“放这里吧。” 说完目光看回书册。 萧峋听话地把食盒放过去。 但他送完吃食,并没就此离开。这家伙站在桌旁,不仅不走,清黑的眼眸还一瞬不瞬凝视住谢龄。 谢龄怎会察觉不到,头一偏,视线一动,对上萧峋的眼睛: “你这样看我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还不走?还要我给跑腿费? 先更一章~ 评论区掉点小红包~ 第20章 “我想看看师父身体如何了。”萧峋语气关切中透着庆幸, “早先师父您看起来极不好,幸而古师伯及时赶到,否则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 谢龄听得一愣, 他白日里的状态,连萧峋也看见了?不过萧峋既然这样问,应当不知晓具体情况如何,毕竟他也说了,古松来得很快。 看来他作为师父的形象还在。 “我已无碍。”谢龄眸光敛低又抬起,回答说道。 萧峋朝着谢龄靠近一小步,低声道:“师父,我可以问问吗?” 他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和好奇,眼底满是少年人的天真和乖巧。谢龄不为所动, 道出两字:“小事。” “师父既然这样说,定是无事了。”萧峋退回去, 点点头不再追问。 他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谢龄寝屋里的另外一张椅子,又说:“那师父,我可以坐下吗?” 谢龄心道你这小崽子是打算住在这不走了吗?二话不说就要赶人,余光却瞥见被萧峋小崽子摆上桌的食盒, 登时犹豫了。 果真, 拿人手软, 吃人嘴短。 “你坐。”谢龄生硬地改口。 “谢谢师父。”萧峋笑道。 寝屋里另一张椅子放在离书桌稍远的位置, 谢龄平日里不如何使用。他以为萧峋就是偷懒想坐下而已,孰料这人走去之后,将椅子一把搬起来, 放到书桌另一面。 萧峋和他面对面坐下。 谢龄:“……”你是打算等着我吃完然后收盘子吗? 谢龄面无表情。 萧峋弯眼冲他一笑, 紧接着, 仗着谢龄已然清楚他的懒惰习性,把脑袋搁在了桌案上,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谢龄又是一阵无语。 行吧,原来是困了,懒得管。 他把面前的书册收拾一番,腾出空处,打开食盒。 烤鱼的香气溢满屋室。显然是条香辣鱼,辣椒铺得均匀,洒了葱花香菜,搭配甚是漂亮。 谢龄亦甚为满意,转念想起萧峋昨日做了一大碗,啊不,一海碗的土豆牛肉和番茄炒蛋,其分量之多,他得吃三日才能吃完。 是都吃完了才做的新菜?谢龄直觉萧峋不是浪费的人,震惊又好奇,不着痕迹打量他几眼。 萧峋坐姿又歪又懒,若是站起来,个头还没谢龄高,难以想象怎么能吃这般多。 但小兔崽子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似乎也正常?就是不知道吃这么多,过几年能窜到哪个高度。 希望别横向发展。 谢龄在心里有了对萧峋的期许,先喝了口汤,再动筷子吃烤鱼。他第一口鱼肉刚下肚,就见对面人仰起脑袋,问:“师父,味道如何?” “不错。”谢龄道。 萧峋哼笑一声:“还是没烤糊就算不错的不错吗?” 谢龄觉得这家伙是在记仇,没应这话。不过萧峋烤鱼的水平确实不错,比他从前吃过的一些烤鱼店的都好。 谢龄慢慢吃着,时不时喝一口汤。萧峋眼皮一掀一垂,困劲儿过了之后,目光跑到别处去,片刻又看回来,下巴尖儿抵着桌面,嘴唇一开一合,问谢龄:“师父,您说我是练刀、练剑,还是练别的好呢?” “这要看你和哪一种更契合。”谢龄道。这和他打游戏时选职业一样,虽说手法都是能练的,但有些职业,就是容易上手。 却听萧峋回答:“我认为我和它们都挺契合。” 谢龄幽幽瞥了对面少年人一眼,很好,很自信,果然是没有接受过现实毒打的年轻人。 “调息、吐纳、聚灵等,都学会了?”他问了些基础问题。 话音落地,红衣银发的少年人表情有一瞬间僵硬,继而垂低眼眸,轻声说:“……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谢龄问得毫不留情。 萧峋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一点点。” 谢龄明白了,差的是亿点点。 不过现阶段便修行剑式刀招,和练习感知与操纵灵气并不矛盾,谁刚入门不学个新手技能呢?体质也得锻炼起来不是? 这几日来他看了许多书,对人间道这个宗门及身处的世界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也弄明白了这里的修行体系。他放下筷子思忖片刻,道:“宗门当中,选择学剑的人最多。” 萧峋接话:“师父亦是剑修。”他目光灼灼注视着谢龄。 谢龄看出他的意思:“你这是决定学剑了?” “嗯。”萧峋点点头。 谢龄不由感慨自家徒弟真会替他省事。他是没可能亲自教萧峋剑法了,但人间道遍地都是剑修,若萧峋遇上难题或瓶颈,便把他丢出去和同门切磋试炼好了。 第44页 手法嘛,都是从实战中练出来的。 “那便先学宗门的入门剑法。” “剑谱在前殿书架上,自己去拿。”谢龄垂眸说完,把一块鱼肉从骨头上扒下来,送入口中。 萧峋高兴地应下一声“是”,飞快去到前殿找入门剑谱,寻得了又回来,坐进那把摆在谢龄对面的椅子里。 他翻剑谱,谢龄吃鱼。 稍过一阵,谢龄放下筷子吃好了。谢龄没把鱼吃完,还剩小半条,眼下他的,食量着实不如何。萧峋起身过去,把碗筷盘碟收进食盒、放到一旁,又给谢龄倒了杯茶。 ——茶是萧峋先前给自己备的,一向喜爱奶茶的谢龄还没有养成随时在屋中摆上一壶清茶的习惯。 谢龄还没来得及感慨有徒弟处理这些小事真好,听见萧峋又向他丢出了问题。 无关修行,关于生活的:“师父,我以后可以同你一起吃饭吗?” 谢龄不由惊讶。这件事他当然愿意,但他的本意是如同温水煮青蛙般,让萧峋慢慢地习惯叫上他一起吃饭,现在才过三四日,进度条走得未免太快了些。 “你在打什么主意。”谢龄歪了下头,注视着萧峋的眼睛。 少年人的眼眸在灯下清黑透亮,含着笑,模样很是讨巧:“我想,师父应当是喜爱吃这些的。” 我当然喜欢。谢龄没说话,只是将萧峋看定,面上亦不显露情绪。 “时来峰食堂二楼,亦有好些执事长老光顾呢。”萧峋又道。 多谢你找理由让我不拘束。谢龄仍旧没开口。 沉默在此间持续片刻。少年人微微蹙了下眉,随后低低叹了声气,眸光再度抬起、看向谢龄,语气带上恳求:“师父,就晚饭一起吃,行吗?” 事不过三,这是萧峋第三次开口,谢龄觉得差不多了,萧峋的手艺是真不错,这在众修行人士当中,应当算是难得了。 哦,同样厨艺不错的还有谢风掠,不过他吃茄子削皮,谢龄是真的不太喜欢那种口感。 “嗯。”谢龄冷冷应下,看上去有点儿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 萧峋重新笑起来,问:“师父明日想吃什么?” “都可。”谢龄才不愿思考这种人生问题,丢回给萧峋。 “那就由徒弟来安排。”萧峋笑了笑,应下这事,“不打扰师父了,徒弟告退。” 萧峋后退半步,抬手向谢龄执礼。 谢龄“嗯”了声,旋即想起昨晚这家伙屋子里凌晨三点都亮着灯,听见他喊还特有精神地直接跳窗,不由沉声叮嘱:“早些休息。” “会的。”萧峋忙不迭点头。 “去吧。”谢龄朝外摆手。 萧峋离开时不忘替谢龄关上门。 他先前一直没回来,庭院里无人上灯,四下一片昏黑。他站在被谢龄屋室内夜明珠光芒照亮的屋檐下,回头看了一眼。 这人脸上天真讨喜的表情消失不见,但依然笑着,笑得漫不经心。 愿意同徒弟一道吃饭,谢龄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他上一世为谢龄所杀,谢龄杀他时使的剑,重活这一回,他自然也要学学人间道的剑了。 萧峋无声挑眉,抬眼一望庭院,轻振衣袖,拿出火石,点起半截蜡烛。 他沿着青石板道向前,将道旁的石灯笼一盏一盏点亮。 山外星辰漫天,他却喜欢人间灯火。 寝屋内,谢龄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到先前所看位置,打算继续往下读,但扫过几行字,便看不进去了。 他不由推测:萧峋找他一起吃饭,却不找同龄的谢风掠吃饭,是因为年少失怙失恃,缺少长辈关爱吗? 转念想到谢风掠的身世亦不大好。 谢风掠是个孤儿,自小被抛弃,连双亲的面都没见过,在西境的地下交易城里摸爬滚打长大,吃尽苦头。这也是个可怜孩子。 哎。 谢龄悄然一叹,做出某个决定。 他猜萧峋还未走远,起身推窗。 果不其然,红衣银发的少年还在庭院中,手持一截燃烧着的蜡烛,弯腰站在石灯笼前,给里面的灯芯渡火。 萧峋听见谢龄开窗时的声音,惊讶回头:“师父?” 少年眼底笑意生动。 谢龄神情淡淡,站在窗后,身后乌发、身上袖袍被山风吹起,似起落的鸟羽。 谢龄看着萧峋,对他道:“将谢风掠一起叫上吧。” 说的,自然是一道吃饭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评论掉红包www 第21章 谢龄嗓音清冽, 是冰雪化作冷水,沿着倾斜的地势淌落,和着眼下徐徐缓缓拂动的夜风, 平和而悦耳,让残存在山野间的燥热都散了几分。 可萧峋听了,心里不大痛快。他在谢龄面前讨巧卖乖说了三次,才得来一声平平淡淡的“嗯”,谢风掠连出现都不曾,就能被记挂上。 就这样爱护谢风掠?既然如此,前些日子何不答应谢风掠的自荐,直接收他为徒。 萧峋便不愿一点就透。 少年人立于一座石灯笼旁,手里握半截蜡烛, 烛火在风中摇摆忽闪。光和影乱窜,他眼睛弯起的弧度消失, 变成微微睁大眼,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模样:“师父是指?” 谢龄目光落在萧峋身上。 他想,这崽子的脑瓜子怎么时灵时不灵的,刚才才说的事情,走几步路就反应不过来了。谢龄心中叹气, 板着脸把话说明白:“吃饭。” 第45页 “原来如此。”萧峋面上神色又是一动, 既是惊讶又是了然, 眼眸一垂, 作歉意状,“的确是我疏忽了,竟未考虑到风掠师弟。师父, 我明日一早便告诉他。” “嗯。”谢龄轻轻一点头, 将窗户合拢, 转身坐回去。 窗上映出的影依然坐姿端正,萧峋慢条斯理抬了下眉毛,勾唇笑了一下,袖摆一甩,回身继续点灯。 窗后,谢龄在思索是否要将书桌换个方位,纵使来到这里已有几日,但背对窗户而坐,仍旧让他不自在。这里没有遮光窗帘,他在窗前做什么,影子都会暴露出去,而先前萧峋从他窗外经过,让他一下重温了从前上课时开小差、被班主任在门外无声注视的体验。 得搬,一定得搬。不过就算要搬,也得等明天白日了。谢龄唏嘘,喝了口茶,把要看的那本书拿上,收起桌上的“台灯”,走到床前、将鞋一脱,盘腿靠坐进去。 习惯繁体竖排、熟悉了这个世界的遣词造句后,谢龄的阅读速度有了极大提升,看完一本书只需花上一二时辰。 他手里这本是已读到一半的,故而到翻至最后一页,没花多少功夫。 谢龄去水钟前看了看时间,现在距离他从前殿榻上醒过来并未太久。这一夜肯定又睡不着了。 修仙并非我本意。谢龄叹息着,决定找点事做,去芥子空间里翻了翻。前两日炼的那些锻体丸,其中的下品和中品被云龟一舌头卷走,那枚金色的当场便吃了,现在他还剩三粒上品,明显对付不了多久。 得再炼一波丹了,而炼完丹,还要再想个招弄材料。人生真是艰难,希望这一次,那头笨乌龟别来。 谢龄感慨着生活不易,把床前那颗夜明珠收了,起身出门。 夜晚比先前更冷。他没忘记望一眼萧峋的小楼,那里窗户后没有亮着光,萧峋似乎休息了。 丹室伫立在道殿一角,月光掠过屋檐,透过窗纸洒入室内,照得屋室一半明一半暗。 谢龄第二次来,已然熟门熟路,先将炼制锻体丸会用到的材料往长几上一放,装放丹药的碗一摆——这回,他当然没有选靠窗的那个位置——再打开丹鼎,把那名为“九宫格”的法器置入其间。 炼丹的手法亦娴熟,三下两下便把药材投入丹炉,生上火,再点起一根香。 讲丹道的书上说,炼丹乃是一件细致活,心要静、气要沉,不得浮躁,讲究一个平和,但谢龄思前想后,觉得玄学就是玄学,能否炼出上等丹要,看的是运气——俗称堵脸。 这一回他的脸显然没上一回好,待得火候成熟,开炉一瞧,一堆蓝绿白光中,无一星半点金芒。 甚至连个紫气东来都没有。 谢龄难免有几分失望。 咚咚咚。 忽然的,门响了。 谢龄升起警觉——无论是声音的质感还是响动的频率,都和两日前的窗户响无比相像。他拿神识一探,果不其然,是那云龟。 好家伙,闻着味儿来的吗?谢龄赶忙新出炉的丹药们收起。 咚咚咚。 云龟又撞几次门。 谢龄转身去开,手抵在门框上,眼神里暗藏警惕,对外头那个庞大的飞行兽道:“你怎么又来了?” 飞行兽深褐色的背壳被月光照亮,外缘一圈花纹古老朴素。谢龄的注意力落到这上面,而云龟探出头,越过门槛,在谢龄腿上蹭了蹭,短短一截的尾巴一摇,后背上多出一物。 是个比巴掌还小的方鼎,通体如墨玉,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谢龄感受到上面有灵气波动。这是件法器,他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回想,是在介绍法宝的书上见过,此物名为——天工鼎。 思索间,云龟又蹭谢龄几下,豆子般黑黑亮亮的眼睛看向他。 这是要他把法器拿去的意思?定然如此,否则它干嘛把法器亮出来呢?谢龄品了品云龟的眼神,展颜笑开,朝云龟拱手一礼,把法器给捞到手中,道:“龟兄真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东西。” “呜。”云龟冲谢龄唤了一声,尔后又开始拿脑袋蹭他。 云龟的叫声甚是谄媚,显而易见,是在向谢龄讨食丹药。谢龄心道一声不妙,看了看手里的法器,再看了看脚底下的飞行兽。 他今晚先是吃了人嘴短,恐怕现在又要拿人手软了。 “哎,给你吧给你吧。”谢龄稍微垮了下脸,把刚收起的下品和中品丹药拿出来,放入上次云龟舔过的那个碗中,摆到他面前。 云龟又是一伸舌头便把丹药全部卷走,而谢龄又只剩几颗上品锻体丸子了。 谢龄再度将目光投向云龟送来的法器。天工鼎,用于提升丹药品阶,能将四颗上品丹药合成一颗灵品,两颗灵品合成一颗仙品,缺点是耗时长、造价昂贵。 这可不是丹修人手一件的、烂大街的东西。 谢龄不由琢磨起该不该使用它。仙品丹药的价值优于上品丹药数倍,但一颗仙品丹药只能吃一天…… 算了,谢龄心底的小人摇晃脑袋,这些蓝丹拢共也撑不了几日,提升成仙品再说吧。 * 对萧峋而言,这亦是个难眠之夜。 他在小楼的东北角,距离斜对面谢龄居所最远的一处位置,靠墙坐着,没用夜明珠照明,亦没上灯。 此处无窗,星与月的光芒照不入内。一片昏暗中,萧峋那张惯来带着笑意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亦不见素日里的懒散姿态,腰背绷得笔直,抿着唇,神情凝重。 第46页 他伴魔气而生,每隔三月便要忍受一次魔气侵蚀之痛,眼下时候到了。他坐在小楼中,时而如被烈火焚烧,时而若遭寒冰埋骨。 但萧峋忍得并未特别痛苦。他早已习惯如此,被魔气侵蚀也非全无好处,每当这一夜过去,他的体质和力量都会所有提升。 不过魔气终究是魔气,这里离谢龄太近,稍有不慎,便有被发现的可能。 萧峋可不想自己死得比上一世还早。他掀起眼眸,朝着谢龄寝屋所在方向投去一瞥,起身往脚下拍了一道轻身符,就近找了扇窗户,掠身而出。 自拜师以来,萧峋或正大光明或小心谨慎,将鹤峰各处都探了一遍,寻得有好些隐秘之处, 萧峋向最近之处疾行。 那处在一个狭长山洞后,四面环修竹,诸多怪石阻道,人在里面很难被发现,亦少有走兽涉足。 稍微费了些功夫,萧峋抵达此处,倚着一块能将他完全遮挡住的石墙坐下,盘腿调息。 * 树影昏昏,夜色沉沉。谢龄坐在丹室里画画、下棋、看书,自娱自乐足足三个时辰,摆在长几上的、小小方方的法器才终于舍得张开嘴,吐了枚金光流转的丹药出来。 一道光弧掠过虚空,眼见要落地,谢龄连忙伸手把它接住。 他观察它几许,确定和第一次吃的那枚并无不同,放进药瓶、存入芥子空间中,然后把天工鼎从长几上拿起,走去门外,递到趴在庭院正中央晒月亮的云龟面前。 “谢谢你,老兄。”谢龄对云龟道。 云龟把脑袋从壳底下伸出,眼睛慢慢睁开,冲谢龄和他手上的天工鼎摇头。 “你……”谢龄见它如此举动,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你的意思是送给我了?” 云龟点头。 “这怎么好意思?我需要的时候再向你借就行了。”谢龄的话说得真心实意,并非客套。这天工鼎的价值远远超出云龟在他这里吃的那些白绿丹药,他怎能真据为己有。 云龟又摇头,摇完将脑袋一缩,藏进壳里了。 “当真给我?”谢龄敲敲它的背壳,这财迷龟出手突然如此大方,他不太信,“你为什么给我啊?” 财迷龟闷着脑袋不说话。 “喂,朋友。”谢龄又敲了敲它。 财迷龟居然打起了鼾,就这般睡着了。 行吧。谢龄认真向它道了声谢。 还在夤夜,距离天亮起码一个时辰,谢龄仍旧没感到困倦。他在丹室前的空地走了两圈,伸手活动筋骨,抬头仰望长天,觉得有些无聊。他决定去“秘密基地”锻炼。 谢龄踏着慢慢悠悠的步调,宽大的袖摆偶尔甩动,走出道殿,行于山间,姿态变得肆意。 他甚至想唱歌,但又不能唱歌,只能在心中默诵《再别康桥》。 谢龄走了许久,总算走到他的秘密基地入口,拨开垂满洞口的藤萝,沿着狭长曲折的路一直走向深处。 豁然开朗时分,星辉月芒寂静洒落,山风吹过密竹,迭起沙沙响动。 这里假山怪石甚多,路过一道宽大平滑的石墙时,谢龄极顺手地敲了一下。 这块石墙在他休息时当过靠背,沉重而又坚硬。可谢龄手指起落,却是听得一道清脆的:“咔嚓。” 转头一刹,裂痕爬满墙面,紧跟着一声砰然,墙体化成碎石崩飞。 谢龄心说一声什么鬼,震惊得就要往后退开——乱飞的石块和尘屑中,竟是站着一个同样怔愣的人。这人红衣银发,同样将手伸向石墙所在处。 “萧峋?”谢龄认出这人,奇道。 被喊的人瞪着眼注视他:“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得到一个秘密基地 萧峋:得到一个藏身之处 第22章 萧峋在这方隐秘之所调息甚久, 片刻前,终于度过了这一轮魔气侵蚀。 月光皎白,萧峋面色更白, 衣衫被冷汗湿透,紧贴后背周身。他缓慢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抖了抖衣袖,抹掉额上的汗,往自己身上拍了道洁净符,然后起身。 他的力气还未完全恢复,站得不是很稳,下意识伸出手去,扶住先前靠了几个时辰的石墙。 却是不曾料到, 在他触碰一刻,在他着眼时分, 石墙竟然碎了。 眼下的他,虽说能够调动一部分天地灵气为己所用,可并未真正踏入修行之境,他的触碰,还不足以在瞬息间让一整面石墙化作碎渣。 这显然是石墙背面那人做的, 但—— 但是萧峋没有感受到对面传来任何灵力波动, 甚至未感受到墙体有过丝毫震动, 更不论声响——若是曾有过, 以他的感知能力,不可能察觉不出。 萧峋怔怔望定对面的谢龄。这人素白衣袍,立于同样素净的月光下, 姿势随意极了。看来打碎这面墙, 不过他是抬手间的事。 这就是人间道的雪声君吗?到底是什么人间怪物。 他的视线落处, 谢龄脑中思绪亦转个不停。 谢龄很肯定自己没有动用灵力,甚至未曾用力,就如同把手放上去一般,轻轻敲了这面石墙一下。 但这墙就是碎了。 受害者死得很凄惨,案发现场唯他和萧峋两人,既然出手的不是他,那必然是另外一人了。 萧峋这小子这么厉害吗? 谢龄不由将萧峋盯得更仔细了些,而萧峋,在他瞬也不瞬的注视下,往后稍微退了半步。 第47页 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吗?谢龄挑了下眉。 他发现萧峋的状态不大对劲。少年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不如平时均匀,有些微的喘。 你是打了这面墙一整个晚上吗?谢龄面无表情想着,可他一路走来,并未听见打砸东西的声音。 这时萧峋开口,轻轻唤了谢龄一声:“师父……” 他道完这两个字便垂下眼,没继续往下说。谢龄看出这少年人是在卖乖,便摆出师父的架子,板着脸问:“现在什么时辰?” 萧峋答道:“寅时将尽。” “在这里作何?”谢龄又问。 “回师父,弟子在此……”萧峋声音越说越低,当下情形,他真不知该找什么借口搪塞。他甚至不知晓谢龄来到此间多久了,可有看见他压制魔气侵蚀的过程,他还能否将自己的身世藏起来。 萧峋干脆不说了。 谢龄移开视线,衣袖一甩,绕开地上的碎石渣屑,走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并无对旁人之事寻根问底的习惯。他算是经历过不少了,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或多或少有着说不出口的难处。 两年前鹿鸣山萧氏遭遇仇人灭门,自那时起,萧峋成了一个孤儿,想来有诸多心酸事。这样的小孩,半夜里寻一僻静之处,打碎一块石头,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或许换个人碰到这事,还会夸他一句勤奋。 “行了,回去休息吧。”谢龄仰头望了一眼天空,转身向着萧峋,轻轻一摆手,对他道。 “师父?”听见谢龄的话,萧峋惊讶抬眼,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 这模样让谢龄心情着实复杂。他视线升高,看回天边的月亮,语气不咸不淡:“今夜不打算睡了?”略微透出些赶人的意思。 “是,师父,我这就回去。”萧峋收敛表情,拢袖抬手,向谢龄执了一礼。 既然如此,便是谢龄不曾发现他身上异样的意思吧?萧峋忍不住看了眼那一堆碎石,继而又向谢龄投去目光。 除了探寻外,萧峋还对谢龄大半夜跑到这地方来的原因生出好奇。但也止于好奇,并未仗着自己扮的是个年少天真的角色便开口问。 萧峋提步离开。 谢龄立于原处,依旧抬着头,假装在看月亮。 夜风不曾歇过,四面竹影不住摇晃,晃出沙沙的响声。谢龄余光瞥着、侧目听着,心道甚是可惜。萧峋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他的秘密基地不再是个秘密,须得重新找寻了。 他在脑子里打开鹤峰地图,倏地心思一转,觉得还是找个他这种水平也能使用的,可隔绝声音、阻止人闯入的结界法器更为靠谱。 两人各有所思。 却在此时,原本伫立着石墙之处、眼下碎石尘屑堆积之处,涌出一股磅礴力量。它于出现的一刹将石块碾成齑粉,无形变为有形的波纹,旋转着上升,形成一个漩涡。 萧峋正抬脚迈向山洞洞口,谢龄在月下思索人生大事,皆被这动静吸引去注意力。 说时迟那时快,这力量突然向两人袭去,一抓一扯,不容丝毫反抗反驳,将两人带到漩涡中心。 谢龄只觉自己骤然腾空,又骤然落地,定睛一看,已然身处陌生之地。 依稀可见这是一条甬道,四面昏黑,前后看不见尽头。 这感觉可太熟悉了,跟打游戏进副本一个样。谢龄心说一声不好,这种展开,必然伴随某种危险,偏偏他们没带主角谢风掠,也就无法靠着主角光环无痛通关。 身后亮起微弱光芒,是萧峋燃起了火折子。同样,也传来他的声音:“师父,这里是何处?” 你师父我怎么会知道呢?谢龄心中的那个小人垮肩长叹,轻瞥萧峋一眼,没有回答。 借着这点火光,谢龄将此间看得更清楚了些。这应当不是个寻常甬道,石壁上绘刻着画,似在讲述什么,但时隔经年,痕迹模糊,难辨其中意义。 萧峋也在打量周围,并不着痕迹观察谢龄的举止神情。他发现谢龄极细微地蹙了下眉,眼底掠过一抹惊奇之色。 鹤峰峰主不知道鹤峰有这样一个地方?萧峋亦感到惊奇,偏首问谢龄:“师父来过这里吗?” 谢龄依然没回答。他扫完了近前的壁画,回望一眼身后,将目光投向前方远处。他在原处站了片刻,转身把萧峋手上的火折子拿到自己手里。 虽说不知晓这两头哪一头算入口哪一头是出口,总之还是动起来为好,一直站在原地,副本的门也不会开。他对萧峋道了声“跟上”,朝前迈步。 谢龄走在前方。 一个火折子的光芒照不亮太大范围,火光时而忽闪,映得他侧脸明明暗暗。燃得也快,不过多时,便仅剩个底。 谢龄把火折丢了,掏出他的夜明珠台灯。光芒登时明亮许多。谢龄十分自然地看了萧峋一眼,恰好对上他瞟过来的视线。 一路走来,这家伙时不时看他一眼,谢龄不由问:“你怕?” 萧峋弯眼笑了一下,摇头:“不怕。” 谢龄看出萧峋这笑有几分勉强,装得很是生硬,心说就遂了你逞能的心愿吧,道:“不怕就好。”他的声音低低冷冷,话音落地,继续朝前。 萧峋:“……” 萧峋提步跟上。 甬道越走越宽敞,冷风一阵接着一阵。谢龄这具身体底子好,走路不会发出声音,这里又静,便只有萧峋一个人的足音。 第48页 萧峋不喜欢这样,走了一段距离,冲着谢龄没话找话:“师父,我们会不会在这遇上危险?” 你师父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谢龄头也不回,丢出一个反问:“怎样的情况,算作危险?” “呃?” 一处地方是否危险,的确因人而异。萧峋一时竟不知晓回答什么好。 他不说话了。 静谧继续,回荡在甬道里的风却渐渐变大,行过某处时,猝然转烈,低回起伏着,向谢龄和萧峋冲撞而来。 风声如啸。这阵风里显然夹杂着某股力量,拂过谢龄面颊时,他感到些微的刺痛,跟被细针扎了一下似的。这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可走在他侧后方的萧峋如遭受重创,猛地两抢一步,咳出一口血来。 噗—— 萧峋痛苦地捂住胸口,从口中喷出的鲜血点点滴滴如墨泼,落地那刻,竟是滋的一声,蒸发成丝丝缕缕的黑气。 谢龄闻声回头,看见这样的场景,满脑子疑惑。 不料萧峋反应极大。如同受到惊吓的兽类,往地上瞥了一眼,旋即抬头,眸光紧紧盯住谢龄,一连后退数步,脊背微弓,手臂绷紧。 萧峋整个人进入到一种防备姿态。 谢龄却因此了然了,萧峋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大抵是因为这个。 他目光在萧峋和地上的血迹上转了一圈。这黑气应该是某种不好的东西,源头在萧峋体内。 魔气?谢龄很轻易地联想到这个设定,将萧峋望定。 萧峋站在光和暗的交界之处,银发散乱,垂落胸前身后,挂在脖子上的鹿角时而晃荡。他脸上逐渐恢复的血色又退下去,面色苍白如纸,却绷着一张脸,倔强又警惕。 这人唇角还挂着血痕。像个小狼崽子。 谢龄又好气又好笑,心道魔气就魔气呗,他玩过的修仙游戏不算少,多数时候都选择修魔,对这东西毫无排斥。 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观念和这个世界绝大部分人违和,便也不多说,从芥子空间里取出雪声君从前备下的凝血丸,递到萧峋可以看见的地方,对他道,“止血。” 萧峋不为所动,眼眸仍然直勾勾盯着他。 谢龄直接付之行动,三步两步走到萧峋面前,把他抬起来防备自己的手按下,药丸塞进他口中。 呼呼—— 那妖风又起了。谢龄直觉萧峋不能再受一击,行动先于思考,猝然转身,抬袖一挥。 砰—— 风与袖相撞,前者被后者打得当场溃散。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了个抽奖活动,具体内容文案可见w 我看见很多人问封面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人间道,后两个字仿孙过庭的草书,水平不高,让大家见笑了 第23章 光芒明灭一刹, 萧峋眼瞳猛地一缩,神色震惊:“你!” 我什么我?谢龄在心里回道,看看甬道深处, 又看看自己衣袖,脑子里冒出一个名词:被动技能。 也不管被动技能还是主动技能了,只要能打怪就是好技能,只不过离我吐血也不远了。谢龄粗略估算了一下入门试炼那日,他从出手到行将就木的时间,转头注视萧峋。 这头小狼崽子眼里的防备警惕依旧,见他看来,轻轻一抿唇:“你……”他语气里带着疑惑。 “我?”谢龄眉梢微挑。 萧峋垂下眼眸:“何不让这风直接将我拍死。” 我若真让你死在这,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谢龄忍住敲打这人脑壳的冲动, 问:“还能走?” 谢龄推测,至少要通过这段妖风盛行的路段, 才能走到出口——打副本的基本套路了,不冒点险怎么通关呢? 萧峋和谢龄的想法相同。他深深一眼谢龄,作出决定,伸手抹掉唇角的血迹,将背站直, 道:“能。” “继续走。”谢龄道, 言罢举着夜明珠朝前。 风并非一直刮, 时断时续, 有规律可循,但越往深处走,刮得越烈。 对谢龄来说, 这点程度比罡风都不如, 挥袖间便打散。他的被动技能发挥得甚是平稳, 可萧峋的脸色愈发难看。甬道里除了咆哮着冲撞而来的风,还有无处不在的威压。 ——专程针对魔气的,否则谢龄不会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同时,谢龄渐渐摸清楚了这个地方的性质。这是个专门镇压魔物的地方,风拂过的路段,他看见了许多尸骨,其中一些还未散尽魔气。 萧峋始终没吭声,绷着脸和后背,走在谢龄半步之后,就要支撑不住了,往嘴里连塞数颗丹药,又拍了几张符纸到身上。 谢龄瞥他一眼,把夜明珠台灯塞到他手上,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把剑。 他一怕自己突然歇菜,二怕忙活半天,萧峋还是没撑住跪了。一直以来都是被动御“敌”,既然这两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都极大,那不如试试看能否主动出击、速战速决。 谢龄仍旧记不起雪声君学过的那些剑法,甚至握剑的姿势都是凭感觉。萧峋适时后退,为他让出位置。 他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切西瓜吧。 于是把这风想象成西瓜,浅浅吐了一口气,双足一前一后分开,右手将剑平举,再缓慢高举。谢龄回想着灵力在体内流转的感觉,将之调动、注入剑上。 下一刻,向下落剑。 第49页 剑风起,剑气如虹,挟着磅礴之势落向近前与远方。 四面震荡。 轰! 黑暗在这一刹那被劈开,呼啸的风骤然止歇。 成功了。不仅成功出剑,出口也显现出来,在约莫三十丈开外。谢龄紧张的心情微微放松,剑尖垂地,递给萧峋一个眼神,拔腿就走。萧峋往脚底下拍了张轻身符,紧随谢龄之后。 前行路上再无阻碍,出口开在鹤峰半山腰,山间夜色和方才相比无甚差别,看来没过去多久时间。令谢龄感到惊讶的是,当他抬眼四顾,竟见云龟就在不远处。 是恰巧路过,还是专程等在外面?还不及谢龄思索什么,萧峋走出甬道,又喷一口鲜血。四野昏沉,殷红的血没入草木便寻不得踪迹。 谢龄听见动静转身。萧峋脸色差得可怕,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泛起乌青,却也衬得一双眼眸愈发黑沉,似用夜色调出的一滴墨。谢龄眉峰一蹙,将整瓶凝血丸丢过去。 玉白的药瓶在虚空里拉出弧度,萧峋伸手握住,手指收紧几分,仰头望定谢龄,嗓音微哑:“为什么?” 分明他身负魔气,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要救他。 谢龄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总不能说我玩修仙游戏也老是选入魔吧?他只能瘫着张脸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萧峋仍凝视着谢龄,眼神倔强执着。 上一世,杀他的人是他;这一世,救他的人也是他。 原因是否是同一个? 是因为上一世他体内魔气暴露,所以杀他,还是因为上一世他伤了他的徒弟,所以杀他? 是因为这一次他体内魔气暴露,差点死了,所以救他,还是因为这一世他是他的徒弟,所以救他? 无论如何想,原因似乎都是同一个,抑或两者都有。萧峋敛低眼眸,心情复杂。 云龟朝两人走来。 谢龄管不了它是故意还是巧合,也无心探寻萧峋的内心活动,将这小狼崽子后颈衣领一拎,大步流星走向云龟、坐到它背上。 他还未开口制定目的地,便见云龟四足一划,跃上高空。方向是山顶,速度比以往都快。谢龄愈发觉得这龟并非寻常飞行兽。 倏尔便至道殿。 庭院里萧峋点的那些灯早已熄灭,天上弯月被一片云挡住,四下茫茫。谢龄依然拎着萧峋的衣领,来到他的小楼外,将门一推,将人放进去。 松开手,谢龄从头到尾打量萧峋一番,问:“现在的情况,自己能处理?” “能。”萧峋低声答道。 “当真?” “是。” 萧峋神情不似作伪,谢龄亦知自己帮不上忙,从小楼前退开。 谢龄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室,两三步之后,听得少年人站在门后开口:“谢、师父。” “嗯?”谢龄驻足回头。 谢龄站在夜色里,素白衣角时而起落;萧峋立于楼内,黑眸清沉。少年人注视着谢龄,张了张口,缓慢垂下眸光,道:“谢谢师父。” “不用谢。”谢龄回道。 萧峋关上门,云龟在庭院里寻了个地方睡觉,谢龄背对小楼走出数丈,抚了抚心口。 这次比上次撑得久了些,他的伤还未发作,为防止情况突发,他掏出一粒药服下。走回屋中,谢龄赶紧盘膝坐下,仿照上次古松帮他调息疗伤,控制着灵力,在体内缓慢流动。 滴答。 滴答。 水钟不疾不徐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谢龄闭上双目,不料方过片刻,心口生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喉间涌上腥甜味道,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谢龄身体不受控地前倾,眼皮一掀,就看见床下的血迹。他心道该来的还是得来,同时不着调地庆幸了一下,还好血没溅到床上。 倏尔间,谢龄的神识被触动。 有人进到鹤峰地界了。 念头刚起,他寝屋的大门无声朝两侧分开。古松踏着夜色疾行而来,黑发黑眸黑衣,一张俊脸冷得吓人。 谢龄为这人的突然出场所震撼,待到他行至身前,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手。他腕脉立刻被古松扣住,同时还听得这人用凉幽幽地语气说:“你又出手了。” 你在我身上安装了健康监测吗?谢龄敛眸不接话。 “我来的时候,发现黑暗道外的石墙碎了。”古松又道,“你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黑暗道?就是刚才他和萧峋走的那条甬道了?因为太黑所以取名叫黑暗道?谢龄无声吐槽,依然闭口不言。他对自己的判断有□□分信心,但剩下一二分,依然不敢冒险,亦不觉得此时需要自己开口。 果然,古松自己便说了下去:“这意味着有魔物入侵。” 说这话时,古松的语气不如往日那般平板无波,将“魔物”二字咬得稍重。 谢龄眼角一跳,说:“我已经处理完了。” 这回换古松不接话。他探完谢龄脉象即收手,没像上次那样替他疗伤——谢龄已服了药,并学会疗伤方法了。 但古松也没走,抬袖一挥,将书桌前的椅子移至床前,拂衣坐进去。他眸色沉沉,一直注视谢龄,却不说话,就在谢龄以为他要把自己坐成一台检测器的时候,他道:“萧峋还是谢风掠?” “师兄——”谢龄稍微拖长语调,话音里透出些许无奈。 第50页 古松又将谢龄看定,几息之后,半垂眼眸,换了个问题:“魔气出现的缘由查清楚了?” 谢龄:“在查。” “好。”古松点头。 古松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谢龄阖上眼眸,静缓调息。他一直守在床前,待得谢龄疗伤完毕,才御剑离去。 天光已破,抬头不见白日,云层厚重。这是谢龄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阴天。他换了身衣裳,取出水洗漱,又将头发梳理一番,推门走出寝屋。 谢龄没像往常那样去外头散步,或是到前殿看书。他径直走向萧峋的小楼,走到门前抬手叩门,不曾想刚敲一下,门开了。 一眼就看见萧峋,在距离门口不远处,应是昨晚回来后便没换过位置,坐姿一如既往懒散,即使调息,背也倚着墙。他脸色比昨晚好了许多,却依旧苍白,听得响动,睁开眼来: “师……” 谢龄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让萧峋说话。他跨过门槛、走进楼内,端详这个少年人片刻,捡了张椅子坐下。 萧峋在谢龄的注视下重新垂眼,俄顷,又将眼皮撩起,对上谢龄的目光。 “师父。”萧峋轻轻唤了一声。 “嗯?”谢龄从鼻腔里哼出一道尾调上扬的音节。 作者有话要说: 给新朋友们说一下,我的更新时间一般很阴间,所以不要等,第二天再来看 月底了,乞求亿点点营养液~ 第24章 “师父都不问我为什么?”少年人调整坐姿, 将背稍微坐直了些,向谢龄问道。 这是谢龄预料之中的问题,按照套路, 当时在黑暗道里中,他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萧峋必有此问。 谢龄不紧不慢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说?” 萧峋自是打算说的,他都当着谢龄的面暴露了,还能如何?不曾想谢龄如此淡然笃定。 他偏首,将一瞬间的神情收敛住,再回头,目光自下而上落到谢龄脸上。 屋室内的光线不算明亮,光与暗的交界格外明显, 谢龄坐的位置隐隐有几分昏暗,但正是由于这点儿昏暗, 让他侧脸更显素净白皙,当真如冰似雪。 萧峋又把视线移开。 “我身上的魔气,是生而有之。”萧峋轻声说道,“或者,出生之前便存在了。” 你这个设定很主角啊。生来就有, 是遗传?谢龄心下震撼, 思忖几许, 问:“你父母或祖上可有人修魔?” “我父亲母亲及祖父一辈, 绝无修魔可能,但祖上是否有过,就不得而知了。”萧峋回答。 “你父母可知晓此事。” “我瞒得很好。” 你父母都不知道, 你又是怎样确定你的魔气是生而有之?谢龄不由生出疑惑。 萧峋对上了他的思路, 解释紧随而至:“我有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小少年你的身世真的很主角啊, 谢龄再度感慨。他想,这应当是隔代遗传,不过转念意识到这是个玄幻世界,也存在其他的可能性,不能就此作出定论。 谢龄看定萧峋。少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时而游移,神色称得上散漫。但谢龄觉得,他可能有点儿失落。 这是个凡入魔者皆必诛之的世界,鹿鸣山萧家是个修行世家,既然他父母不知晓他的情况,向他灌输的必然是修魔当诛之类的观念。谢龄很难想象萧峋在更年少的时期,是如何面对这些的。 真是个小可怜。 “没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谢龄想了想,认真对萧峋说道,“无愧于心即可。” 小楼内一时沉寂。 萧峋对上谢龄的目光,须臾后移开。 无愧于心。萧峋反复咀嚼着这四个词,又一次推测起上辈子谢龄杀他,究竟是为什么。大抵真是因为他动了谢风掠吧——他的确伤谢风掠伤得很重。 这位雪声君还真是护短。 而如今,却是他成了谢龄的徒弟。萧峋忽然有点儿想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萧峋低声说道,继而抬高音量,“师父不觉得我是个异类?” 如果你这个土著都是异类,那我能算是外星人了。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好像真是个外星人。谢龄腹诽着,在心中稍加措辞,对萧峋道出一句经典名言:“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尔后又加一句:“但每个人都不特殊。” 萧峋听见这话,眼眸缓慢眨了眨,隔了好半晌没说话。 谢龄手指在衣袖底下轻轻叩了叩。他来这座小楼,一是看看萧峋的情况,二是要把萧峋身上魔气是怎么一回事问清。眼下两件事都解决,他不准备再打扰萧峋疗伤休息。 他保持着高冷轻淡的神情,振袖起身,向门口走去。 “师父。” 萧峋眼神随着谢龄而动,亦是站起来,赤红的袖摆在虚空中一起一落,脚步向着谢龄的方向迈出,问:“师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谢龄足步一顿,微微回头,垂低眼眸,用余光瞥着萧峋。少年人站在他身后,清黑眼底透着光亮。谢龄对他道:“你身怀魔气是事实,我不会把你交出去,不会把你赶出去,但也不会替你遮掩。” 言下之意——事情我一概不管,你自己藏好,别被发现了。 萧峋听出这层意思。谢龄这样做于他而言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他不用再当一个散修,可以继续在人间道这个灵气充裕的宗门里修行,境界能比从前提升更快。但同时,谢龄的做法意味着他要无端端承受许多风险。 第51页 萧峋眉峰不自觉一蹙,却听谢龄又说:“此事不再提。”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容置疑。 “是。”萧峋敛眸应道,抬手执弟子礼,“多谢师父。” 谢龄走出小楼,来到前殿,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一番找寻,取下几本书塞进芥子空间中。 他没在这里看书,也没有回去自己的卧房。他走出道殿、踏上下山的路,但并未下山,而是来到那个被萧峋发现过的秘密基地。 风动竹影,除却缺了一面石墙,此间与前几次他来时并无区别。谢龄将这里转了又转,未寻得黑暗道的入口。他又去到鹤峰另一面,循着记忆找到黑暗道的出口。 洞口前生长着一大片矮灌木,没有供人行走的道路,谢龄小心地拨开它们,走进黑暗道。 他来这里并非为了探寻什么,而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寻得他可以使用的结界法器前,暂且将黑暗道当作锻炼场。 萧峋定然不会来这里,至于谢风掠,那孩子看起来老实,应该也不会乱闯。 被他擅自称作“妖风”的风又开始刮了,威压重新降临此地,问题不大,就当是用来提升忍耐力了。谢龄吐出一口气,快步行至黑暗道中段,服下今日的那颗锻体丸,开始热身、进行提升身体强度的训练。 黑暗道内路面平整,且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这里跑步,比在上一个秘密基地里要舒适许多。 谢龄对此地更是满意。 他的锻炼项目固定有序,每日耗费的时间大致相同。 一个时辰后,谢龄结束训练。身上出的汗依旧是转瞬消散,抖抖衣袖,重新一遍头发,又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人。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壶水,边喝,边离开新觅得的健身房。 外头仍是阴天,云层越积越厚,仿佛要垂到山间。风走得急促,四面树枝不住摇晃,野草被压低。 一场大雨将至。 谢龄加快脚步,走到最近的一座能够避雨的凉亭内,想等这场雨过去再回道殿。 比雨先到来的是云龟。 它出现在谢龄视野的彼端,迎着风、沿着缓坡爬来,背上的壳厚重。 云龟体型庞大,入不得凉亭,便于阶前停下。谢龄对它的现身并不意外,但语气不免唏嘘,“老龟,你来了。” “你到底是只什么龟?让我感到些许害怕。”谢龄将它背壳上那圈花纹看了又看,半真半假说道。 话音落地,但见云龟伸长脖子,使劲往凉亭内探。它想蹭一蹭谢龄。这或许是它向谢龄解释的方式,亦让谢龄感觉到,它还是原本那头龟,只是将更多的一面展示了出来。 它也不曾做过有害于他的事。这大概就是他的穿书奇遇吧?谢龄冲它摊开手:“好吧,我现在不害怕了。” 云龟趴在亭外,谢龄坐到石阶上。 凉亭内无坐处,左右无事,雨又不来,他干脆在这里看会儿书。 是关于魔气的书。 身世复杂的少年总是容易想东想西。虽然谢龄嘴上说过不管萧峋,但并不认为自己没有保护这头小狼崽子的责任。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谢龄翻开第一页,云龟却凑过来,抬起脑袋顶了一下他的手。 啪嗒,书被云龟掀到地上。 “干什么?”谢龄挑眉瞪了这龟一眼,把它脑袋拍开,伸手去捡自己的书。 云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唤,又用脑袋撞了谢龄一下。 “喂,你——” 谢龄话没说完,他眼见着云龟背壳上忽就多了一本书册。 “呜。”云龟唤他。 “你想让我看这一本?”谢龄立刻明白它的意思,却也问题颇多,“你怎么拿出来的?你也有芥子空间?” 他走去把书拿到手里,翻开一瞧:“咦,掌法?” 轰隆! 尚未细细翻看,山外响起一道惊雷。 谢龄仰头看了眼天空,迅速将两本书收起,蹿回凉亭内。 * 哗啦—— 雨落在小楼外,转瞬打落枝上残瓣。萧峋调息完毕,面色恢复如常,临窗而坐,听见声响,慢条斯理掀起眼眸。 他的目光越过窗框,透过雨帘,看向斜对面那栋屋宇。时间快到中午,谢龄仍未归来。 这位雪声君总喜欢离开道殿,也不晓得出去是做什么。萧峋想着,从衣袖里取出罗盘,从面前捻来一丝灵气,注入其间。 盘上指针转动,萧峋撑伞出门。 雨时大时小,没有要停的意思,是歪是正,完全依照风的指示。萧峋往脚下拍了张轻身符,步伐轻快,走到一半,改了主意,决定先去厨房去做点吃食。 萧峋改道而行,不多时,来到厨房外的老树下。 他走向厨房,有人则从厨房内走出。两个人相向而行,萧峋将眼一弯,冲迎面走来的人道:“风掠师弟。” 萧峋红衣银发,执一把和衣衫同色的伞,雨水沿着伞面滑落,一颗一颗串成珠串,将他笼罩。 谢风掠沐在雨中,雨水却不沾衣。他瞥萧峋一眼,抿唇不言,径直朝外。 “同门师兄弟,就这般不客气?”萧峋拖着慢吞吞的语调说道。 谢风掠同萧峋擦肩而过,一步之后驻足,侧身对他道:“早些时候,萧师兄可有察觉到鹤峰起了一次震荡。” 第52页 “早些时候?多早?”萧峋偏头看他,挑起眉梢,甚为疑惑。 谢风掠:“卯时将至时。” 萧峋作回忆状,随后摇头:“不曾察觉,我夜里向来睡得熟。” “如此。”谢风掠垂下眼皮,复而掀起,转身继续前行,“萧师兄睡得安稳便好。” “哎,谢风掠。” 萧峋又喊了谢风掠一声,等人回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以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萧师兄难道忘记了,我们吃饭的时间并不一致。”谢风掠目光平平,声线无波。 萧峋一耸肩膀:“行,当我没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理直气壮:我问过了,他不来吃饭。 第25章 萧峋不再看谢风掠, 走到厨房檐下,将伞收起、靠在墙上,推门入内。厨房里很干净, 没有任何杂味,看来谢风掠用洁净符清理过,萧峋对他这一点倒是满意。 灶台有两个,萧峋径直走向左侧,未对厨房右面投去半分目光。他和谢风掠都延续了一开始的选择,这几日做饭,没有谁涉足过对方“地界”半分。 萧峋打算熬个牛骨汤,以此为汤底煮火锅。 打从那日向谢龄报备过会从时来峰购买食材后,他的鸿蒙袖里便多了一个食材储备区。他将衣袖一挽, 取出一根大小合适的牛骨,洗净焯水, 置入瓦罐内,以小火慢煮。 接下来便是备下锅煮的菜。 他抽刀,瘦长的手指握住刀柄,刀锋起落,片鱼切肉剁骨, 动作流畅熟练、干脆利落。 嗒嗒嗒嗒。 刀刃撞上案板的声音富有节奏感, 和着檐外雨声, 似一阙轻快婉转的歌。 约过半个时辰, 萧峋把所有荤菜备好。接下来是去田里摘些素菜,他给自己用了道洁净符,走出厨房门, 重新拿起伞。 他不忘拿出罗盘, 探一探眼下谢龄的方位。 指针转动起来, 谢龄还在先前的位置。 “一直待在那里做什么?那里有什么吗?”萧峋心中泛起嘀咕。谢龄看书一般都在前殿书房,或是自己的寝屋中,调息入定无需跑那样远,若是炼丹炼器,道殿亦设有丹室器室……莫非是在练剑? 萧峋想起昨晚才向谢龄提了他想学剑的事,便寻思着,等待会儿空了,将那本入门剑法翻来看看,学一两招,去谢龄面前晃晃。 行至中途,雨渐细渐无,阴云散了,山色由迷蒙转向清明。 萧峋收伞。 他摘了一箩筐青菜才回到厨房,把它们择完、清洗干净,又一次掏出罗盘。一探之下,他发现谢龄的位置起了变化——这人持续不断移动着,瞧那方位,似乎离谢风掠的居所越来越近。 * 时间拉回第一道雷落下时。 雷鸣之后,骤雨即至,豆大的雨珠砸进山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谢龄眼见着雨水在云龟背壳上溅出朵朵水花,不由笑出了声。 云龟喉咙里滚出一道低低的“呜”,听起来甚是委屈。它也不愿淋雨,可凉亭入口太小,无法挤入内,唯有调了个头,去附近的一棵树下躲避。 谢龄看着它健步如飞蹿过去,又抬头看了阵挂满山野的雨帘,神识沉入芥子空间,东翻西找好半晌,寻得一蒲团。他把蒲团摆在凉亭中间,盘腿坐上去,细细翻看云龟给的掌法书。 这本书一看便很有历史感,书封破旧到字都无法辨清,扉页亦是模糊,好在后面的内容清晰。 谢龄将第一式来回看了数遍,暂且放下书,抬手比划。他大学时候,体育课选过太极拳和空手道,算是有几分薄弱的基础。 他先坐着练,比划个模样,随后起身,加上步伐。这在狭窄凉亭内便难施展了。他略一琢磨,将书和蒲团丢进芥子空间,走出凉亭、行至雨中,大步流星向着黑暗道折返。 黑暗道内漆黑一片,谢龄来到中段,取出一盏夜明珠台灯照明,开始练习第一式。 这套掌法有其玄妙之处,谢龄手掌起落、步伐变换之间,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气”在随着流转。 谢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这股气的流转愈发清晰。数不清有多少次,谢龄感觉它几乎凝成了实质。他心中一动,脚步向前一踏,朝着墙壁运掌而出。 手掌打上墙的一刹那,听得一声——砰! 墙面凹了进去。 “卧槽!”谢龄瞪大眼,惊得后跳一步。 墙上多出他手掌的轮廓。他目光在自己掌心和墙之间来回,满脸不可思议。 “这掌法这么厉害?” 谢龄换了个位置,再度提步运掌。 又是一声砰响,墙上多出第二道掌印。 谢龄没有就此结束尝试,不断更换位置,打出第三掌、第四掌、第五掌……出完第十掌,谢龄停手。他抬头将墙上高高低低的手印一扫而过,长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拥有一个没有副作用的主动技能了。 有点儿累。 他摆出蒲团,坐上去休息。 “如果继续练,一直揍这里的墙似乎不太好……练掌一般都会弄个木人桩吧?不,看这情况得弄个钛合金桩。”谢龄嘀咕着。 但弄一个钛合金桩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者,等把这套掌法打熟了,还需找个人来实战练习。 可他到底是雪声君,境界底子在那,能和他打的、敢和他打的、他还认识的,唯有古松。以他现在的水平去找古松对练,不是送上去挨打吗?且一打便会暴露他身上的秘密。 第53页 不行不行,绝不能选古松。谢龄否决这个念头, 黑暗道里风一波方歇一波又起,吹得谢龄衣角和垂在背后的发不住飘飞。他喝了点水,伸了个懒腰,差不多歇好了。 便振袖起身,把蒲团和水壶一收,做了个深呼吸,双足一前一后分开,抬起双手,迎风说道:“就先拿你练习吧。” 是对这里的风说的,话音落地,脚步错踏,翻腕运掌。 谢龄学了这套掌法的前三式,一直练习到手臂泛起酸痛才停下。 走出黑暗道,外面雨停了,山野里满是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他心情甚好,看见被风吹乱的草,都觉得是种凌乱美。 他走了一条和先前避雨时方向不同的路,去往鹤峰南面。身体虽然疲惫,但他精神十足,想再转转。 一路走走停停,谢龄来到一处没怎么到过的地方。这里有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茂密的树林沿溪生长,谢龄远远投去一瞥,竟瞥见树底下似乎生长着松茸。 他不禁走过去,但刚进林子就后悔了——他忍得辛苦,忍了好一阵,才忍住把松茸们都采回去炖汤的冲动。 他甚是忧伤,做了一次深呼吸,不再将视线投向那些潮湿之处,板起脸来,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走向树林另一头。 这树林不大,谢龄脚程又快,不多时便来到边缘。 林外有人。 鹤峰上拢共三个人,在这里散步,遇到人的可能性太小,谢龄不由惊讶。 那人是谢风掠,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身旁放一把材质普通的铁剑,手里拿着本书,正仔细翻阅。 再往远看,在地势更高之处,有一座院落。 大抵是谢风掠的居所了。 谢龄视线落回谢风掠身上。他记得谢风掠在来到鹤峰前,背的一直是把刀。这会儿是弃刀从剑了?原著剧情里他用的的确是剑没错,但谢龄没想到这个改变如此突然。 谢风掠看的是剑谱,谢龄瞧见了书封上的字,认出那并非人间道入门剑法。 是已经学会了入门剑招,还是不屑于入门级别的剑谱,直接跳着学?谢龄猜测着,决定在这里站一会儿,看看谢风掠会练成什么样。 奈何谢风掠眼尖,不过是偏了下头,便看见林间的谢龄。 谢风掠惊讶极了,一把抓住剑,刷的站起身,喊道:“雪声君!” 十六七岁的少年声音清澈。谢龄木着一张脸,心情很复杂。 既然被发现,谢龄走出树林。他来到距离谢风掠约二三丈处停下,端着冷淡高深的架子上下打量他一眼,言语简洁地抛出一个问题:“为何要改练剑?” “比起使刀,我更喜欢使剑。”谢风掠低头瞥了眼手里的剑,露出一个笑容,回答说道。 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谢龄心说这很不错,冲谢风掠轻轻一点头:“喜欢就好。” 他打算就这样说两句便离开,不看谢风掠练剑练得如何了,却听得这人道:“雪声君,宗门的入门剑法我已学会,您能看我练一遍吗?” 谢风掠抬眼望定谢龄,琥珀色的眼眸跟透过水一般,诚恳认真,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嗯? 已学会? 一整套剑法都学会了?该说你不愧是勤奋用功的人设吗? 谢龄内心更麻木了。谢龄很自然地想起自家那条薛定谔的咸鱼,想起他懒惰散漫的坐姿,想起他晚睡晚起的作息,和眼前神采奕奕的谢风掠一比,真是……谢龄心中不知该吐槽什么。 罢了,终归是自己选的徒弟。他把咸鱼萧峋从脑海中丢出去,对谢风掠道:“你练。” “是!”谢风掠又是一笑,笑容爽朗。 他持剑朝谢龄一礼,退后数步,来到平坦开阔之处,手腕一转,作出一个起手式。 剑在虚空里挑起一抹光弧,同一时分,谢龄身后传来一阵足音。沙沙沙。步调带着点儿懒散,懒散得他已有几分习惯。 紧跟着,响起某个少年人温温和和的嗓音:“师父。” ……怎么你也来了。谢龄微怔,回头看了一眼。 萧峋从林深处走来,眉眼轻弯,含着笑意,赤红的衣角在风里牵出如翼的弧度。他来到谢龄面前,抬手一礼,尔后嘀咕一声“风掠师弟在练剑?”,站定脚步,甚为仔细地瞧着谢风掠。 他瞧着谢风掠转身向后,剑锋一偏,平递而出。 “风掠师弟剑法练得真好。”萧峋赞叹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比之前的更新时间稍微早了那么一丢丢( 今天评论发点小红包吧w 第26章 谢龄也觉得谢风掠的剑练得不错——至少比他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那些特效剑法要好太多。 谢风掠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道袍, 衣摆随着步伐变化,在低空旋转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右手抬起又落下, 长剑点、刺、撩、斩,招式不断变化。 山间清风被破开,那剑上所挟之意,隐有几分凌厉的气势。 但谢风掠的好,也只是与谢龄从前看的那些花架势相比,以谢龄现在的眼力,谢风掠出的每一剑都带着破绽,每一剑都有不足之处。 “师父,我会加倍努力, 赶上风掠师弟的。” 谢龄又听见萧峋说道,声音压得很低, 恰好能让他听见。他不由偏首,向着萧峋投去一瞥。 第54页 萧峋的神情难得严肃坚定。谢龄心说,人在成长过程中,的确需要一个又一个目标来促使进步,可你定下的目标是否离自己太远了? 他从未奢望过自家的这条咸鱼追赶上谢风掠。入门试炼的结果他早看过, 萧峋天资算好, 但比起每一项都拿甲等的谢风掠, 相差远矣。强行去越自己无法越过的沟壑, 只会摔得惨痛。 “人各有道,最大的对手永远是自己。”谢龄轻声对这家伙说道。 萧峋没料到谢龄会说这样的话,着实感到惊讶。他不禁打量起谢龄的眉眼, 又盯着人家转头后留下的后脑勺好一阵, 才道:“师父教训得是极。” 谢龄的目光回到谢风掠身上, 听见萧峋的回答,希望他是真听进了自己的话。 人间道入门剑法在谢风掠剑下走到尾声。 若要将这套入门剑法不带任何瑕疵地演练出来,对谢风掠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的他,初入山门、初上鹤峰,练习人间道的剑法,自然也该像个初学者。 他须得自行束缚住手脚。 束得委实有几分辛苦。也因了这点辛苦,当他最后一剑落定,整套剑法演完,气息微乱,额上生出薄汗。 胸膛起伏着,谢风掠稍微调整呼吸,将剑换到左手。他剑尖指地,向谢龄一礼,问道:“雪声君,弟子已将整套剑法演完,可否请您指点一二?” “不够稳,不够干净。”谢龄朝前走出两三步,视线从谢风掠的剑尖掠过,沿着剑身向上,落定在他脸上,开口说道。 谢龄凭着这具身体的眼力看出谢风掠剑上破绽,他想,若自己是谢风掠的对手,定然能够就此将他击败,但若要他拆开来细致分析每招每式,还真不一定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对招式不熟悉的错,所以谢龄只能这般笼统地说。他又想,看来除了练掌外,练剑也要提上日程,以雪声君的底子,这些丢掉的东西应该能很快找回来,毕竟后面站着的那个小狼崽子也要学剑呢…… 感慨油然而生。当家长真是辛苦,不仅要解决自己遇到的麻烦,还得考虑小孩碰上的问题。谢龄简直脑壳大。 “雪声君,这套剑法中的第四式,弟子练起来总是难以连贯,不知该如何解决?”谢风掠从方才他自行束缚住手脚演练出的招式中挑出一二,向谢龄询问。 “慢练。”谢龄答道。 “剑从第四式走到第五式时,手腕很会乏力。”谢风掠边说,边将剑法中的这两式在谢龄眼前连起来又练了一次。 谢龄看着他:“太过追求速度与力量。” “第七式……” “握剑太紧。” 萧峋听这两人一问一答,觉得甚是无趣,就近找了棵树倚上去,掩面打了个呵欠。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银色鹿角取下来,一边绕着手指甩动,一片盯着谢龄某片时而被风吹起的衣角看。 “握剑太紧。”谢风掠呢喃说道,凝眸思忖少顷,神色豁然开朗,向谢龄郑重道谢。 这是不会再问的意思了,谢龄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些问题,他全然凭着感觉回答,生怕误人子弟。 风从林间吹来,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下,仿佛又下起一场雨。 谢龄听见这声响,眼眸一眨。他看了一眼谢风掠,又回头看了看萧峋,袖摆轻轻一拂,调整思绪,说起另一件事:“我上次考了你们三个问题。” 先前他为了收集炼制锻体丸的药材,向这两人交代了任务,又在这两人向他提交任务时,问了几个问题。这件事,若非脑中灵光一闪,加上谢风掠和萧峋都凑到了跟前,他或许会一直抛在脑后。 还好想起了,免得以后会传出雪声君记性差的传闻。再说,剑法练了,文化课也不能落下。 “是。”谢风掠应道。 “都弄清楚了吗?”谢龄问。 他问的是两个人,回答的人依然只有谢风掠:“弄清楚了。” 谢龄眉梢不着痕迹一挑,向着先前还信誓旦旦要赶上谢风掠的人投去一眼目光,问:“你呢?” 萧峋见谢龄看来,咸鱼打挺,后背离开树干,收起脸上的无聊表情,冲他说道:“回师父,徒儿都了解清楚了。” “那就好。”谢龄淡声说道。 他并没有当场考察萧峋和谢风掠的意思。那些问题不过是他随口一说,问完之后,压根没去了解过答案,甚至于当初写的任务条上是哪些材料都忘了。他只是想让这件事有个结尾。 这也是他的教育原则——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更何况是这种死记硬背的东西,靠的唯有自觉一词。 谢龄说完就走,也不向两人道别,沿原路返回,再度步入林间。 “恭送雪声君。”谢风掠执了个礼,立于原处目送谢龄。 谢风掠并未觉得谢龄的做法有何不妥。他记得清楚,上一世的谢龄也是这般,会丢书给他学,会告诉他何种阶段该做何事,却鲜少过问他学得如何,亦不催促,言道“修行在于对己身的约束,若连这点自控力都无,谈何修道”。 师父还是一贯的作风,并未改变。谢风掠倍感欣喜。 这时萧峋手一抬,将掌心间的银色鹿角往空中抛出,再稳稳接住,向着谢风掠笑道:“风掠师弟,告辞。” 话音落地,萧峋拔腿就走,冲着谢龄的身影喊道:“师父,等等我——” 第55页 萧峋去追谢龄了。他的这个举动让谢风掠蹙眉。谢风掠下意识抬起脚,要跟随萧峋一道、向谢龄的背影追去,但跨出第一步,正要跨出第二步时,又顿了足。 谢风掠抿起唇,心绪化作默然一叹,携剑转身,走向自己的居所。他得快些破境、快些成长才行。若萧峋这一世依然选择堕入魔道,他定会在一开始便让这人死在自己剑下,不给他任何为非作歹、祸乱世间的机会。 * “师父。”萧峋在林间追上了谢龄的步伐,笑着又唤道。 “嗯?”谢龄头也不回轻哼一声,算是给萧峋的回应。 萧峋往前走了一大步,走到谢龄之前,伸手指了指树林里的一些东西:“师父,这树林里生长着许多松茸——就是树下的这些菌子。它们味道鲜美,极具滋补作用。” 谢龄听见“松茸”二字,心中大动。 我收你为徒果然没错。他暗中夸奖萧峋,面上仍是冷淡神色,嗓音幽幽:“在吃的方面,你懂的倒是多。”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些擅长之事才行。”萧峋笑说着,拿出一个小篮,三步并两步走到一棵树下,把生长在这里的松茸都采进篮筐。 不久前才下了雨,林间土壤湿润,甚至可见泥泞,萧峋踏着轻盈的步伐,在里面走来走去,鞋面没沾上半点泥。 谢龄端详他几许,发现是这人脚底下贴着符纸的原因。 鱼虽咸,却也聪明伶俐。 咸鱼萧峋回头问谢龄:“师父,你愿意尝尝松茸鸡汤吗?” “我看是你想尝。”谢龄说道。语气往细了琢磨,似有几分嫌弃。 萧峋一本正经道:“松茸炖出来的鸡汤味道甚好,师父尝过后,定会喜欢的。” “我若不喜欢呢?”谢龄眉微抬,拂去衣袖上的一片落叶,不咸不淡问萧峋。 “那以后就不做了。”萧峋答得干脆。 言语之间,萧峋又采完一丛松茸,走到另一棵树下。 狼崽子变成了兔崽子,在树林子里不断蹦来跳去。谢龄在后面慢条斯理地走,见萧峋采完一大片区域,还没有住手的意思,腹诽说你是要把整片林子的松茸都薅完吗? 萧峋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停下脚步,解释说道:“师父,它们本是南境的产物,赖以鹤峰灵气充足生存下来,但寿命极短,或许明天来看便死了。” 因为寿命太短所以我们要尽快把它们吃完吗?好有道理,好有深度。谢龄无言以对。 他落在萧峋身上的眼神很快回来。 萧峋却是话锋一转:“师父,你说我这样爱吃,不如干脆以食入道吧?”他看看篮筐里的松茸,抬眸凝视住谢龄,语气带上几分紧张和小心翼翼。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风掠师弟剑练得这么好,而我只会吃吃吃,师父不会嫌弃我吧? 第27章 以食入道?那不就是以厨艺入道?方才还想着练剑追赶谢风掠, 转眼就往别的方向跳了? 的确是万物皆可入道,萧峋的做饭水平的确不错,但—— 但谢龄深深怀疑, 这是这人是把自己同谢风掠比较一番后,犯起了懒、不想再努力,从而做出的决定。 谢龄颇为无言,无言得想抬头望天。可他不能望天。他同萧峋对视片刻,朝前迈步,面无表情道:“你自己的路,你自己选。” “师父不帮忙参考吗?”萧峋眸光一转,流露出动摇纠结的神情。 “前几日我问过你,你说顺着心意修行便好。要顺的心意, 自然是你自己的。”谢龄不咸不淡地对萧峋说。 萧峋“哦”了一声。他换了个拎箩筐的姿势,杵在树底下, 陷入深思。 谢龄站在他对面,拢了一下被风吹起的袖摆,抬眼环顾,目光未在萧峋身上停留,却也没表露出要走的意思。 林间一片寂静, 唯有风在穿行, 间或低回、间或高歌。 良久, 萧峋掀起眼眸:“我还是修剑吧。”他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 “你自己做出选择就行。”谢龄从一片树叶上收回视线, 应道。 萧峋拖长语调回了声“是”,脚步迈向另一棵树,又采得数朵松茸, 直起身时歪头冲谢龄一笑, “师父不问问我原因?” 少年人红衣银发, 站在雨后的苍翠欲滴的树林中,好看得像是一幅画。他眉眼弯得有几分狡黠,谢龄看定他,语气更淡了:“想说便说。” “那徒儿便——”萧峋又一次把语调拉长,话到一半故意停顿。 然后进行一个转折:“——不说了。” 谢龄:“……” 谢龄绷着表情,忍耐住想要走过去敲这家伙脑袋的心情。 既然这家伙在不同道路上横跳纠结的问题解决了,谢龄决定不再于此间停留,轻阵衣袖,胡乱选了个方向走去。 “哎,师父等等我。”萧峋见他要离开,连忙说道。 你和我同路吗就让我等。谢龄疑心萧峋之所以要同他一道走,又是为了搭顺风剑,丢下一句:“采你的松茸去。”言罢加快了脚步。 萧峋耷拉下脑袋,一脸失落神情:“是,师父。” 谢龄快步走出树林,向峰顶道殿行去。萧峋杵在树林间失落完,抬起脑袋、扭动脖颈,活动一番筋骨,继续采松茸。 他当然不可能以食入道,无论吃还是做吃的,都只是他的爱好和需求。 第56页 上一世,他以阵法入道,兼学占卜、刀术、医术,在这片大陆的许多地方游历,涉猎甚广。 这一世,若选修剑,还能向谢龄讨教讨教,可若选择食之一道……谢龄看起来不甚在意,但时间长了,想必会嫌弃得彻底。 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逗逗谢龄,探探他的反应而已。 萧峋表情变得轻快而惬意,摘完这一丛松茸,又去下一丛,当真如先前所说,要把整片林子里的都采光。 篮筐很快装满了。 谢龄回到道殿。 时辰还早,他将四面窗户都推开,让屋室里空气流动起来。他自己则坐到书桌后,咸鱼瘫了片刻,掏出先前准备看、却被云龟打岔没能看成的书。 ——讲魔气的书。 谢龄琢磨着,还是得想点办法帮萧峋处理身上的魔气。一来这事若被旁人发现捅出去,萧峋受到的最轻的惩罚,恐怕都是逐出宗门;二来魔气在他体内,定会带来麻烦和痛苦。 十几岁的小崽子,好好修行学习便是,委实不该让他承受那般大的压力。 谢龄首先想到的思路,是将萧峋体内魔气直接拔除,永久解决后顾之忧。 他研究许久,发现像萧峋这样的天生带有魔气之人,书中直接将之称为魔种,当斩草除根,根本不说如何清除魔气。 翻了好几本书都是如此。 谢龄又气又无奈,心道这跟把同性恋看成是精神病又有什么区别?他不得不把思考方向转为压制,重新进行研究。 雨后天晴,但太阳未在天上挂多久,便坠向西山。 时至薄暮,晚霞如火,烧遍溪涧山野。谢龄坐在东窗前,头一抬,绚烂又苍茫的天空入眼来。 他已看了许久的书,不想再继续,缓缓吐出一口气,眺望远山半晌,垂下眼帘,要小憩片刻。 叩叩叩。 前殿的门被敲响,谢龄拿神识一扫,是萧峋。 这家伙一来,谢龄便想到:该吃饭了啊。 谢龄迅速睁开眼睛,把桌上的书一收,拿了本自己看不懂的道门经书出来,对门外的人道: “进。” 咯吱。 萧峋推门进来。 夕阳的光芒洒进室内,萧峋逆光,五官的轮廓更显深邃。他难得没有披散头发,而是高高束起扎成马尾,发尾随着步伐摇晃,在背后拉出弧度。 “师父,到吃饭的时间了。”萧峋带笑说着,走向谢龄。 话语微顿,又道:“今晚做的是火锅。” 火锅? 这个世界里也有火锅? 谢龄心中狂喜,眼皮一垂,绷住脸上的表情,再从鼻间“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里的书,从椅中起身,随萧峋从侧门出去。 萧峋将火锅摆在了庭院中。 山高云低,暮色如瑰如金,似乎连风都染上了颜色;四面草木半昏半明,沿道的石灯笼里烛火跳跃,道路开阔处,青石方桌上一口鸳鸯锅正沸腾。 锅是铜锅,底下架着的火炉炉身有一圈精巧的花纹。锅中一侧以番茄打底,另一侧则是辣锅,辣椒花椒因着汤沸不断翻浮,鲜香四溢。锅的周围摆满菜食,荤素皆备,一些谢龄认得出,一些竟是不曾见过。 谢龄多看了几眼那些不认识的菜,暗中思索它们到底是什么。 萧峋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边向锅中煮东西,一边问:“师父在看什么?” “不错。”谢龄于石桌一侧坐下,拢了拢衣袖,随口回答了两个字。 “谢谢师父夸奖。”萧峋弯眼笑道,很理所当然地承了这句话。 谢龄拿了一个空碗碟到自己面前,淡然说道:“是底下的炉子,工艺不错。” 萧峋笑容垮掉,语气低下去:“哦……” 吃火锅缺不了调料。萧峋将葱花、香菜、蒜泥等佐料备得齐全,摆在桌边单独的架子上。谢龄往碗里夹了葱花香菜,少许芝麻花生碎,没要蒜泥,再倒上芝麻油,搅拌均匀,便完成了自己的味碟。 萧峋将每样菜都往锅里下了一些,铜锅满得几乎溢出,可汤沸腾起来时并未越过边缘。他这才坐下调自己的味碟,并道:“我叫过风掠师弟了,他这个人可能比较爱清净,不愿与我同席。” 难怪没看到谢风掠人。谢龄不强求,又是一声:“嗯。” 有的菜易熟,有的菜需要久煮。萧峋不管谢龄从前吃没吃过,都介绍了一遍。 他还泡了壶茶。 谢龄先吃辣锅,再单独拿了个碗盛清锅的汤和菜。他吃饭不慢,但动作斯文,坐姿端正,一如既往清冷出尘。 萧峋看了看他,甚至还觉得有几分秀色可餐。 云随风流,天色由暮转入夜,山野升起薄薄的雾霭。道旁的灯火显得明亮了,映照夜空里的星辰与月。 铜锅里加了几次汤,谢龄吃掉碗里最后的一只虾,放下碗筷。 萧峋还在吃。谢龄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心说这顿火锅,别人又是备菜又是调制汤底,他若吃完甩甩袖子就走,相当不讲礼貌,便坐在石凳上,没有挪动。 忽然之间,一道流光越过鹤峰禁制,落向庭院。谢龄下意识伸手,这道流光在虚空一腾转,化作一张信笺,落到他食指和中指间。 谢龄方才瞥见了这道流光的来源,是契玄峰。 主峰来信? 第57页 他展开一观,信上写道:“点石会将于十日后召开,各峰弟子做好准备。”后跟一行小字备注,不建议未入清静境的弟子参加云云。 点石会……谢龄琢磨着这名字,感到几分熟悉。他推测着,既然让弟子们参加,还做了参与境界的提醒,应该是比试大会? 修仙老套路了。 “师父,这是什么?”萧峋从火锅里抬头,望着谢龄手里的信,疑惑问道。 “点石会。”谢龄挑了三个字说,手一伸,直接将信笺递向萧峋。 清静境是修行的最低境界。鹤峰上只有两名弟子,两名都是才拜入山门、尚未真正跨过修行门槛的。 看来是一场和他们无缘的运动会。 既然没有运动员参与,自然也不用教练陪伴出席。谢龄从前上学时,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参加运动会,而喜欢的事之一,则是在运动会期间偷闲。他对此目前的状况甚是满意。 坐在石桌对面,和谢龄隔着一口微沸铜锅的萧峋将信笺仔细看了一遍,略显惊讶地开口:“点石会,应当是弟子与弟子间的比试吧?十日之后展开……不建议没入清静境的参加,意思是清静境之外的也能参加?” 谢龄品出他语气里的意思,亦是惊了:“难不成你想参加?” “徒弟喜欢凑热闹。”萧峋冲谢龄笑了一笑,眼底带着几分羞赧。 他看起来比先前振奋了,把信笺双手奉还给谢龄,并在谢龄提及前说:“师父,这件事我会通知风掠师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评论里发点小红包吧w 第28章 ……你去送菜吗?谢龄心情颇为复杂。他原以为萧峋和他一样, 会乐于不参加这类麻烦活动,没想到如此积极。 “凑热闹。”谢龄重复萧峋话里的几个字,把信笺接过。 萧峋点头:“以我现在的水平, 可不就只能凑个热闹?” 看来你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谢龄腹诽。吃饭积极就算了,挨揍也积极。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可他不好打击自家徒弟在这方面的积极性,唯有一脸无所谓地说:“想去便去。” “是,师父。”得到谢龄的允许,萧峋更是高兴。不过眼眸垂低又掀,他神色郑重起来,看着谢龄道:“这十日,我会努力练剑的。” 谢龄活了二十几年, 还没见过第二个像萧峋这样为了挨揍而努力的人。他坐在石凳上,一时无言, 措词几许,对萧峋丢出一句:“先吃饭。” 萧峋弯唇笑笑,扫了一眼铜锅和还未吃完的菜,问谢龄:“师父不再吃一些吗?” “不了。”谢龄拒绝。 铜锅里有煮熟的虾滑丸子,随着汤水沸腾起伏翻滚。白色的雾气不断升腾, 被风一吹, 消失在夜色里。 过了一会儿, 萧峋对谢龄道:“师父不用在这里陪我。” 萧峋看起来乖巧懂事极了。 谢龄很清楚, 在一般交际场合中,这是等同于真心话的客套话。既然徒弟都开始客套了,身为雪声君的谢龄如何能推拒? 谢龄不做任何推辞, “嗯”了一声, 应下这句话, 一抖衣袖起身。 萧峋亦站起身来相送,面带微笑,乖顺有礼。 月从东方升起,洒下的光辉如水一般清透。谢龄渐行渐远,萧峋转身坐回去。他已习惯这位雪声君用寻常的步调在山上走来走去,不过脸上表情消失了,唇角垂下来,变得散漫。 他夹起几片毛肚和郡花丢进红锅当中,又从清锅里盛了一碗汤出来。 “还真走了。” 吃了一口番茄汤底煮的虾滑,他用极轻的声音嘀咕。 咯吱一声,再听得轻轻的“啪”响,谢龄步入屋室。 他取出夜明珠台灯,先到水钟前看了眼时间,然后坐去桌前。他还没把书桌移去房间另一侧,窗纸会诚实地映出他的影子,唯有挺直腰板端坐,保持一副良好姿态。 他摸了一会儿鱼,画了一张画,又发呆片刻,心说好生无聊,拿神识向外一探,发现萧峋已吃完火锅,将庭院的石桌收拾干净。 萧峋还不在小楼里。 谢龄长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起身“关灯”,推门而出。他快步离开道殿,走向新的秘密基地黑暗道。 萧峋亦在往山下走。他往自个儿身上拍了道符消散掉火锅的气味,踏着散步一样慢悠悠的步伐,来到驿站,骑走云鹤。 目的地是谢风掠的居所。 谢风掠住的是前人留下的一座院落,建在一个向外凸出的石台上,视野开阔。 这里久无人居,在他到来前,杂草长得能淹没人,经过一番修缮,变得整洁而干净,就是布置不多,院中唯一棵老树,一张石桌,两个石凳而已。 谢风掠正在练剑。 和白日里在谢龄面前用堪称笨拙的姿态所演示的入门剑法不同,眼下练习的剑法蕴藏着极深的韵和意。 他每一剑都出得凌厉干净,起手、落招,回身、折转,谢龄挑出的错误和不足都寻不见了,完美得可做模板。 月白的衣角随着动作起落翩飞,伴着从天空里洒下的清澈月华,煞是优美。 练着练着,挂在屋檐下的一串铃铛发出声响。 这是谢风掠放置的一个隔绝外人窥视探听的法器,兼有提醒的作用。 当然,并非什么高深法器,在时来峰的集市上就可买到,宗门里许多弟子都爱使用。若有境界平平的人探听他院内动静,能够直接阻止,如果雪声君那般大能投来的视线,便无法挡下了。 第58页 但谢风掠知晓他师父不是那种闲来无事喜欢窥探他人在做什么的人,防的主要是某些“闲杂人等”。 此时此刻铃铛响起,说明有人来到他院子外面了。 距离约有十丈。 谢风掠向院门外看了一眼,收起剑,一振衣袖,走到树下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下。 过了一阵,院门被敲响。 谢风掠这才放下茶杯,不疾不徐走到门口,向内拉开门。 萧峋带笑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山风吹得肆意,这人宽大的袖摆如同旗帜翻转飞舞,一头银发摇晃得惹眼。 “风掠师弟,宗门的点石会,在十日后召开。”萧峋开口。 “多谢萧师兄告知。”谢风掠板着脸,语气平直无波。 萧峋对他的态度不甚在意,笑问:“去吗?” 谢风掠冷冷道:“点石会可不是我等新入门数日、尚未真正开始修行的人可参与的。” “凑个热闹。”萧峋语气随意轻松,仿佛要去的并非比试大会,而是卖菜的市场。 对面的人没立刻应答。他浅琥珀色的眼眸毫不遮掩地打量谢风掠,把这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打量完,谢风掠眉心蹙起,问:“萧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萧峋轻轻哼笑,不回这个问题,只说:“就问你去不去。” 又是一阵沉默。 风倒是不消停,吹得院内院外枝摇影乱。这附近约莫开着什么花,时不时便飘来幽幽的香气。 萧峋琢磨了会儿到底是什么花香,谢风掠还是没给答案。他等得不耐烦了,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数个呼吸后,听见谢风掠问:“你去?” “我当然去了。”萧峋道,“你呢?” “去。”斜风掠给出一个答案。 萧峋又笑了。 但他得到回复,并未就此离去,眸光一转,问:“这事需要向谁报名吗?” 谢风掠立时反问:“我怎知?” “我看你对点石会的要求挺清楚的。”萧峋耸耸肩说道,“毕竟我还没给你解释点石会是什么,你就都明白了。” 他气壮,谢风掠更是理直,眉目淡然,语气平平:“人间道的点石会三年一次,乃宗门盛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故而有所了解。” 这人有的时候还真有几分谢龄的味道,让人怪不爽的。萧峋心说,向谢风掠一拱手,聊表歉意:“竟是如此,我先前便不知,看来是孤陋寡闻了。” 语气微转,又道:“那我就打听打听去吧。” 谢风掠略一点头:“有劳萧师兄。” 萧峋笑着说:“不客气。” 他说完就走,依然是来时的步调,慢条斯理,仿若散步。 啪—— 谢风掠的院门在萧峋身后合上。萧峋没回头看一眼,走下石台,行过转角。 云鹤在这里等他。 时辰尚早,萧峋骑鹤半山的湖泊旁。 一湖清荷初放,荷叶下鱼儿游曳嬉戏,远处湖面映照月光。萧峋选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掏出从谢龄那拿到的人间道入门剑法,翻看起来。 他看书速度甚快,而剑谱比寻常书籍的文字要少许多,几乎三四下便翻完。尔后,这人在附近捡了根树枝,开始比划。 抬手,出剑,错步,回转。 月色皎皎,衣袂飘飘。 这人把入门剑练了两遍,丢开树枝。 云鹤在湖边捕食。但见湖波如鳞,它展翅轻盈一跃,屈颈向水中,再仰起脖颈时,叼住一条小鱼。 萧峋坐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待它吃两三条鱼,过去叫它。 这一次,萧峋让云鹤带他回去道殿。 人间道的入门剑法他差不多练会,该去给谢龄“添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昨天码字码着码着睡着了 今晚还有一更,但不确定时间 第29章 峰顶道殿伫立在静谧之下。萧峋踏着月夜清光步入殿内, 打前殿而过,走进一庭灯火中,再出庭院, 将整座道殿都走了一遍。 萧峋举目四望找谢龄,可谢龄不在前殿,不在寝屋,亦不在丹室器室。 ——谢龄压根就没在这座道殿内。 “我这师父还真是喜欢外出。”萧峋小声嘀咕着。他本想拿出罗盘,探探谢龄在何处,倏地想起拜师第一天,谢龄曾提到过平日里可找到他的时间:最早是巳初,最晚在申末。 这会儿早过了申时。 算了,就不在这时候打扰他。萧峋站在庭院里, 仰头望了眼天幕,又看一眼谢龄那座漆黑的寝屋, 抬脚转身,走向自己的小楼。 昨晚发生的事太折腾人,还是睡觉补眠吧。 * 谢龄在鹤峰另一侧、新觅得的秘密健身基地黑暗道中,如同白日练掌那般,对着这里嘶吼咆哮的风练剑。 他猜得不错, 虽说雪声君拥有的记忆都缺失, 但这具身体的底子仍在, 学剑学得很快。 入门和初阶的剑法, 走一遍便能完全掌握。 夜明珠澄澈莹润的光芒下,山壁上影随身动,长剑起跌, 而摆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桌上, 散乱放着十来本剑谱。 谢龄已学了十来套剑法了。 教徒弟真麻烦。谢龄心里吐槽着。可这古代世界着实无聊, 尤其是住在山上,思来想去,打发时间竟只有修炼一件事可做。 第59页 这也令谢龄恍然大悟,为何古时候会出那样多的博学大家。人又闲又无聊的时候,真的能培养很多技艺。 如他现在这般,早上锻体、练习掌法,下午看书,晚上练剑,中途还能抽个空摸鱼画画吃顿火锅,放在快节奏的现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退休之后或许能实现这样的生活,但也要有命活到退休。 谢龄想起自己的悲惨结局,不由叹息。 “哎,有利有弊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还活着就好。”谢龄对自己说道。 他停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休息片刻,继续下一套剑法。 练剑这件事居然让他有些上头。 不仅如此,还精神十足,一点儿都不累。想起吃锻体丸如吃安眠药般一觉睡去大半天的前两日,再对比今日,谢龄颇感惊奇。 看来他是升级了。谢龄翻转手腕,看了看自己的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此甚为满意。 山洞里唯他一人,又无计时的仪器,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龄听见洞口处响起了“嗒、嗒、嗒”的声音,节奏不快,音量不大,但存在感很强。 谢龄蹙起眉,倒不是害怕警惕,而是觉得被打扰了。他向那声音来源处释放神识,一探,竟是云龟在往黑暗道里面丢石头。 干嘛啊?谢龄满脑子疑惑,将剑收起,朝它走去。 “你来做什么?”谢龄走到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问外面的云龟。 云龟冲着他“呜呜”叫了一声。 谢龄猜了猜这叫声里的含义,大抵是在他叫过去,便一路走出黑暗道,来到云龟面前。 照耀在山间的月光很亮,落在叶片上,像流淌过一道水光。谢龄从前很少见到这样的月华,不禁抬起头,去看天空里的月亮。 这一看,才发现半圆的月亮已然挂在苍穹顶上。 “都已经到十二点了吗!”谢龄愕然,又看向云龟,问:“你是来接我的?” 云龟点了下头。 “稍等我一下。”谢龄对云龟说完,转身进了黑暗道,回到方才练剑之处,将摆出来的东西都收起。虽说鹤峰上包括他在内拢共三人,萧峋和谢风掠都不太可能闯进这里,但谢龄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再出黑暗道,谢龄熟练无比地坐上云龟后背。山风清寒,直往他袖口里钻,谢龄理了又理,才勉强不让袖袍鼓成一个球。 “谢谢你来接我。”谢龄低头看着云龟说道。这家伙突然出现,让他心中甚暖。 云龟又是呜呜一声叫。 下一刻,龟背上升起一个圆筒——最上端开了一条口子、用来收取酬劳的筒。 谢龄心中那股暖意立刻不流了,“tui”了一声,往圆筒里投进一枚灵石,暗道你这龟真是一点都没变,宛如初见。 云龟速度慢吞吞,来到道殿,起码是一刻钟后。谢龄走进去,扫了眼萧峋的小楼,看见他没有大半夜还点着灯,这才走进自己的屋中。 要做的事自然是洗漱睡觉,纵使当下不困,谢龄还是觉得有必要保持良好作息。 翌日一如往日,谢龄在清晨时分便起床,将自己一番收拾,服药,吃锻体丸,散步到秘密健身基地,从热身开始进行一日的锻炼。 加了一项掌法练习,谢龄上午在黑暗道里待的时间变久了,午时将至,才结束锻体。他整整衣衫、理理头发,喝了几口水,从这里离开。 这套辨不出名字的掌法共十八式,谢龄练到了第六式。 两天内学完三分之一,他不由琢磨起自己这进度是否太快。可念头一转,想起谢风掠不过两三日就把宗门入门剑法全学会,对比起来,也就不算快了。 毕竟雪声君也是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天才修士。 外面太阳高挂,晒得山道都发烫,不过树荫底下仍然清凉。谢龄不赶时间,沿着林荫小道慢条斯理走向峰顶的道殿,途中顺便摘了几个果子吃。 他走进前殿,敛敛衣袖坐到书桌后的时候,萧峋恰巧从外面回来。 少年人今日也束着高马尾,面上带笑,敲门入内,执了个弟子礼,对谢龄唤声“师父”。 谢龄本想摸会儿鱼,这下不得不腰背笔挺坐在椅中。他抬头看萧峋一眼,神情淡淡,瞧不出太多情绪。 萧峋又说:“师父,可否借通知点石会一事的信笺一用?” 听见这话,谢龄没问缘由,直接将昨日收到的信笺递过去。 “徒儿打听了一番,在信笺背面写下名字,即可报名。”萧峋对谢龄解释说道,继而问:“能否借用师父这里的笔墨?” “自己拿。”谢龄拿目光一指桌上的笔架和砚台。 萧峋走近长桌,站在摆放墨和砚的一侧。低头研墨时,他告诉谢龄:“师父,风掠师弟也打算参加。” 谢龄:“……” 行吧,两个人挨揍和一个人挨揍区别不大。谢龄心中没有掀起太大风浪,并逐渐看淡此事。 他“嗯”了一声。 萧峋研好了墨,从笔架上摘下一支狼毫,在信笺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谢龄拿余光注意着,见那笺纸上光芒一闪,黑字化作浅色,再化为一道线条,流转之后消失不见。 萧峋又落笔写谢风掠的名字。 第60页 他刚写下第一笔,谢龄察觉到鹤峰某处发生了灵力波动,惊讶掀起眼眸。 这股灵力波动不算强烈,不具备任何威胁性,并非发生了震荡或者起了什么乱子,而是—— 有人破境。 谢龄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这种力量波动的含义,头一偏,向着那处看去。 鹤峰上只有三人,萧峋就在他面前,所以破境的人只能是谢风掠。 昨日见时,谢风掠身上并无破境迹象,现在竟跨过那道门槛,成为真正的修行者了? 这过于突然了。 但一想到这人的主角身份,谢龄又觉得并不是很突然。谢风掠是会成为道门之首的人,头顶主角光环,坠崖都能不死。他没在入门试炼上突破,就已经算很给同修面子了。 谢龄神色恢复了平静。 在谢龄近旁,萧峋发现他神情起了变化,亦感觉到鹤峰上灵气的流向在方才一刹有了转变。他手里的笔一顿,抬眼望定谢龄,好奇出声:“师父?” 谢龄收回目光,看向萧峋,平淡地阐述一个事实:“谢风掠破境了。” “入清静境了?”萧峋露出诧异之色,亦朝谢风掠在的方向扭头。两三个呼吸后,他转头回来,煞是认真地对谢龄道:“看来风掠师弟经过师父指点,大有收获。” 谢谢你拐着弯夸奖为师我,谢龄暗暗接话,面上不为所动。 萧峋提笔继续,把谢风掠的名字写到信笺背面,待得这三个字消失、报名完成,抬头对谢龄道:“师父,我也将宗门的入门剑法学会了。今日您指点指点我吧,徒弟也想早日破境。” ? ?? 谢龄心里满是问号。 这就学完了?当初悬针峰试炼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奋起拼搏,努力追赶第一名?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好,高强度训练马上安排 我发现你们都不给我评论了,嘤 第30章 “师父, 可以吗?”萧峋眨了下眼睛。 谢龄瘫着张脸同萧峋对视。 一碗水如果端不平,是会洒出来的,他从未想过厚此薄彼, 但也不曾料到端水的日子来得这样快。他应下这事,道了一声:“嗯。” 萧峋笑问:“师父何时有空?” “现在即可。”谢龄道。 萧峋亦是如此打算的,立刻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外。 前坪开阔,正午的阳光洒落得放肆,树叶都变得明晃晃,青石地砖更是发烫。 谢龄身体底子好,不惧这点温度和光芒,本打算就站在阳光中,却见萧峋快步走到一棵树下, 摆出一张椅子、一个小桌,再摆上一壶茶, 一碟点心,回头冲他道:“师父请坐。” 这架势,如同请人看戏。 谢龄见他如此贴心,当然是——过去入座了。 “开始吧。”谢龄道。 萧峋应了声“是”,提着剑, 走到距离谢龄稍远的位置, 。他表情显得有几分紧张, 深深吸了一口气, 分开双足,做出起手式。 咻—— 剑出。 剑身折射出刺眼光芒,沉闷的空气被搅动, 随着招式起落流转。 他衣袂飘飞, 高高束在脑后的马尾不断摇晃, 面上情绪不见了,清黑眼眸里映照平静。 谢龄喝了口茶,定定望着萧峋。他昨晚也学了这套剑法,对招式有了了解,能看出的东西更多。 同一套剑法,萧峋使出来的风格跟谢风掠完全不同。他出剑更干脆、更冷厉,或者说——更狠。谢龄想,这或许跟他从前的遭遇有关。 速度和力量拿捏得准确,有快有慢,有重有缓,律动自然。不过和谢风掠一样,萧峋也存在着初学者常犯的毛病。 “不稳,不干净。” 待得萧峋走完剑法的最后一式,谢龄放下茶盏,对他说道。 萧峋立在原处,听见谢龄评价,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剑一挽,倒提在身后,先说了一句“也是如此吗”,低头做出思考状。 片刻,萧峋上前数步,一脸苦相看向谢龄:“师父,我还是不太明白干净的意思,可否讲具体些?” “你握剑的手有时会不稳。手一旦不稳,招式就跟着变散,继而乱了进退、攻守的节奏。如此一来,看起来便显得杂乱无章了。”谢龄细细说道。 末了,话锋一转:“但也还算不错。” “多谢师父夸奖。”萧峋挤出一个任谁都看得出是勉强的笑容。 他心绪转动着,没让谢龄将他同谢风掠比较,在前坪来来回回走动,时不时抬起剑比划一招。 剑声时响时停,风亦时起时落,蝉很噪,吼得声音嘶哑了也不肯歇息。 谢龄依然一身清爽,半分不觉热,坐在树下慢条斯理喝茶,为了绷住高冷的姿态,没去动那盘点心。 萧峋比划着剑招,偶尔抬头看谢龄一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比划到他面前来,乖巧又讨好地笑开,问:“师父能给徒儿做个示范吗?” 谢龄深知萧峋会提这样的要求,这家伙惯会依葫芦画瓢。不过这请求合情合理,幸亏他昨晚提前学了。 他没推脱,也没开口,只是向萧峋伸手。几乎只用了一瞬,萧峋理解了谢龄的意思,将自己手里的剑递到谢龄手上。 这剑的剑柄被萧峋握得发热。 第61页 谢龄向前走了数步,起手出剑,没有动用灵力,单纯演示剑招。 他的剑,又是另一种风格。 剑芒纷而不乱,意韵翩翩然,将人一下拉回暮冬春初时分,如初绽的花枝上积了薄雪,美丽又清寒。 萧峋不由将现在这个人和从前遇见的那个人相比较。 模样都是相同的,但现在的谢龄,对他当真是温和得过分。 他以前对谢风掠也是这般吗?表面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只要卖个乖、讨个好,便会满足要求。 定当是的。萧峋又有些不爽了。 萧峋想得出神,直到谢龄走最后一式时,剑身折射出的光芒落进眼中,才猛一下惊醒。 而谢龄将入门剑法演完,站在耀眼的日光中,偏首问萧峋:“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萧峋眼一眨,点头说道。 谢龄将剑仍向萧峋:“再来一遍。” 萧峋忙不迭抬手接住,道了声“是”,勾唇一笑,和谢龄交换位置。 谢龄坐回椅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点运动量,他连汗都没出。 他盯着萧峋将剑法练了两遍,根据昨日悟出的东西和大脑的自行判断,对他的错误进行纠正。 萧峋对剑法的悟性很高,眼见的一遍比一遍更好。谢龄觉得差不多了,将这人叫过来喝水,并道:“练习剑法之前,要先懂如何挥剑。” 这是谢龄的理解,跟画画先练排线、弹琴先练空弦一个道理,要想剑练得好,首先要把基础打扎实。 “是,师父。”萧峋并未觉得有何不对,立时应下。 谢龄又说:“每日挥剑五百次。” “是……啊?”萧峋下意识便要点头,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后,睁大眼睛,震惊至极。 “嗯?”谢龄眉梢一挑,看向萧峋,神情很淡。 萧峋耷拉下脑袋:“是,师父。” “要学会听剑声,它很重要。”谢龄振袖起身,语罢提步走向前殿。 走出一步,他想起某件事,驻足回头:“对了,谢风掠破境,你代为师去送一份贺礼。” 此刻谢龄离萧峋很近,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个箱子,放到萧峋手中。 萧峋应了“好”,目送谢龄走进殿内,才低头看手上的东西。 箱子沉甸甸的,外观和他初拜师、谢风掠初至鹤峰时,谢龄送的见面礼相同。 想来又是灵石,雪声君送礼还真是直接。萧峋不禁感慨。 接下来的几日,无甚大事发生。 谢龄依着自己的日程锻体、练掌、练剑,把进度赶在萧峋和谢风掠之前,好指点这两人。 他还不忘“文化课”,向两人布置识别各类药材与炼丹的任务,以此获得炼制锻体丸的材料。 转眼十日过去,点石会在人间道主峰契玄峰举行。 这期间,谢龄不是没想过,在剑道上颇有天赋的萧峋,会不会也跟谢风掠一样很快踏入清静境。 但萧峋没有破境。 谢龄一方面觉得这才是自家咸鱼该有的样子,一方面又为他上赶着到点石会去挨揍而叹息。 谢龄没有去契玄峰,也没使用萧峋特地从鹤峰库房寻出的、类似电视的法器。 不忍看,当真不忍心看。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坐在道殿内,神识扎进芥子空间,一顿翻找,把外伤药和内伤药都找了出来。 * 契玄峰。 点石会还未正式开始,挤在比试台外的人已是摩肩接踵。人群中有参赛者,有看客,还有人推着推车,卖起各类小食。 萧峋来得晚,寻不到好位置,干脆坐在树上。 谢风掠在树下。 这两人虽然互相看不对眼,但身为鹤峰唯二的弟子,很自然地凑到一起——就是谁也不理谁罢了。 比试台正对一石崖,那是宗门长老执事等人的看席。辰时的钟声敲响,崖上出现一位须发霜白的老者。他手执拂尘,笑容慈祥,正是人间道的宗主。 宗主亲自主持的点石会可不多,众弟子又惊又喜,喧嚣欢呼声久久不能平息。 宗主任这喧闹持续了一阵,做出一个下压的手势。 众人纷纷噤声,他拂尘一甩,视线一扫,慢吞吞说道:“今届点石会同往届一样,分为摘星、揽月、逐日三组,第一轮比试的名录已在告示亭张贴,此间不累述。” “不过,今届点石会,又与往年有稍微的不同。” 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过了片刻才继续道:“今年赢得三组前三的弟子,将获得同雪声君一起前往东华宴的资格。” 话音落罢,场间众弟子先是一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尔后惊呼和谈论如炸开了锅一般迸发出来。 “东华宴?是我想的那个东华宴吗?” “竟然是雪声君带队!” “本以为今年只是寻常比试,没想到奖励这样大!如此一来,可得拼尽全力了!” “师兄师姐们,师弟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啊!” …… 人群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东华宴是这片江湖上盛会里的盛会,东西南北四境与中州,几乎所有的门派宗门都会参与,就连远在雪域的佛门密宗也会派人出席。 东华宴还是最好的名扬天下的机会,举办时间不定,可遇不可求。 第62页 再加上由鲜少露面、但盛名在外的雪声君带队,难怪宗主会在点石会上现身,亲自宣布这个消息。不过自家那位师父竟然会愿意出席这样吵吵闹闹的场合,真是不可思议。 但既然谢龄要去,他自然也要跟着去了。萧峋心念电转,向着树下探头,朝杵在不远处的人喊道:“喂,谢风掠。” 谢风掠抬起头:“何事?” “想去东华宴吗?”萧峋问。 “当然。”谢风掠答得毫不犹豫。 萧峋眼一弯:“巧了,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加工资 你们不要咸鱼哇,万一我也被传染得咸鱼(…… 第31章 鹤峰。 谢龄坐在前殿榻上看了会儿书, 起身回去卧房。他没怎么动过这房间里的布置,所以其中一面墙上,挂的仍是箫和剑。 经过几番努力, 这些剑的名字分别是什么,谢龄已经知晓了,也上手试过。但箫,他还不曾动过。原因之一,谢龄从未学过箫,不会吹奏;原因之二,他怕吹得太难听,伤了峰上其他人的耳朵。 难得今日萧峋和谢风掠都不在,他决定不忙着画画, 先玩玩音乐。 谢龄取了一根湘妃竹制成的箫管下来,像转笔一样在指间转了朵花, 推门出去,找了个长廊坐下。 ——他觉得这样比较有意境。 萧峋临走前给他泡了茶,还备了几碟茶点,他把它们都摆在身旁。 准备就绪。谢龄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民乐演奏会上别人是如何吹箫的,照着那模样把手指放在箫孔上, 再把箫口放到嘴唇前。 他往外吹了一口气。 箫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仅如此, 他还感觉吹出的这口气闷在了箫管里面, 流动极不畅快。 谢龄眉梢轻轻蹙起, 把这根箫管转来转去地看,思索原因。 会不会是因为堵住了箫孔? 这样想着,谢龄松开所有按孔的手指, 吹奏一根空管。一口气缓缓吐出, 同时听得一道:呜—— 响了, 响得就跟汽车鸣笛似的。 谢龄有些嫌弃这声音,并且还有点儿嫌弃这箫。他把箫举到眼前,看了又看,确认这是一根颜色和纹路都符合他审美的箫管,才继续。 可这回竟吹不响了。 谢龄不得不再次找寻原因,不断抬高或压低箫的位置,尝试好一阵,终于找对角度,发出了一声:呜—— 还是跟汽车鸣笛一样,甚是难听。 “呜”到半途,谢龄神识倏然被触动:有人越过了鹤峰禁制! 谁会这时候来?谢龄赶紧拿神识一扫,发现来者是古松。而古松御剑的速度比他释放神识还快,他根本来不及收箫,更不提转移位置。 雪声君音乐水平怎样?应该比他好吧,否则也不会摆那么多箫。他会因此被发现吗?谢龄感到紧张。 来到这里许多天,他练就了越是紧张,神情越淡然的本领。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分析出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是挺直腰板,让自己充满底气,展现出坐在这里、吹出这种箫声是理所当然的气势。 就是要吹得跟汽车鸣笛似的。就是这样的水平。 贸然让他的魂魄来到这个世界,让他成为雪声君,承担雪声君的责任,也没经过他同意不是吗? 呜呜的箫声继续,直到谢龄一口气吹完才停。 高空中那道流光落地,黑衣黑发的人收剑走进长廊,轻振衣袖,在谢龄身侧坐下。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漆黑的眼眸一掀,平平注视前方,道:“水平有所提高。” 哈? 就这还算水平提高?谢龄震惊不已,若非绷着脸绷习惯了,恐怕下巴都要掉。 “至少能吹响了。”古松又道。 谢龄:“……” 原来雪声君从前吹箫都吹不响吗?那他在墙上挂那么多支箫,就是摆来看的,还是用来练的?摆来看的吧,那些箫和那些剑挂在同一面墙上,观赏性还是不错的。 谢龄不紧张了。他偏首看向古松,喊了声:“师兄。” 古松亦转过头来看他,同他对视一眼,目光移到他手里的箫上,把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但吹的位置不对,故而声音不够干净。” 不够干净。 他评价鹤峰上两名弟子的词落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谢龄自己也认为如此。初学者嘛,都是这样。现在他的画画水平算得上可以,但初学那会儿,打线条不一样不干净? 谢龄很是心安理得,古松伸手帮他调整持箫的姿势,道:“气平着往前吹。” “要稳,不要时断时续,时响时轻。” 还说了如何找寻吹奏的位置。 谢龄依言照做,发现的确好吹了许多,稳住气息后,箫声亦稳了。 谢龄慢慢练习空吹,待基本掌握,古松才往后教,让他用手指按孔。 “不用将箫抓得如此紧,你手指够长,用第一节 指腹按孔就好。”古松纠正谢龄。 呜呜呜的声音在道殿里响个不停。 学了一阵,谢龄不由感慨:搞音乐真难,幸亏选的是管乐,幸亏这具身体气息够长够稳,否则入门便要花几天。 他决定休息片刻,把箫放到身旁,将茶和茶点移到自己和古松之间。 古松看过来。 第63页 “萧峋准备的。”谢龄解释了一句,倒出两杯茶,一杯递给古松,一杯自己喝掉大半。 古松视线移向谢龄,稍后偏转,落到廊外树枝上,道:“他倒是有心。” 谢龄“嗯”了这声,没接着这话题谈自家徒弟,而是问:“师兄怎么来了?” 竟是得来一阵沉默。 半晌,古松道:“上次跟你提过的东华宴,带队人选定下来了。” 谢龄嗅出不妙的气息,眼皮一跳,警觉起来:“是我?” 古松垂下眼眸,喝了口茶,竟是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难尽。 就在这时,谢龄的神识又被触动——这回不是有人越过了禁制,而是在禁制外“敲门”。 古松同样察觉到有人来,向外看了一眼,告诉谢龄:“是主峰的人。” 谢龄心情立刻垮下去。 这肯定是来通知他出差的。 能就把人晾在外面吗?显然不能。 谢龄心中怀着八百零一个不情愿,“开门”放人——他已学会打开禁制的办法。 来者是客,接待他师兄之外的客人,便不好这般随意了。谢龄起身,板着个脸走进前殿,坐到主榻上。 古松在斜对面的客榻坐下,弹指一挥,为来人打开道殿大门。 来人是入门试炼当日,跟在宗主身后的那群道者之一。他来到殿上,不卑不亢施了一礼:“雪声君,古真人。” 谢龄“嗯”了一声。 “雪声君,是宗主让我来通知您,这次的东华宴,由您率众弟子前去。”道者说道。 谢龄不想出差,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古松坐在客榻中,亦没吭声。 殿上气氛冷肃凝滞,静得落针可闻,道者后背生出冷汗。 道者记起在来之前,宗主曾告诉过他,雪声君极有可能不答应这事。 那时,宗主还告诉了他对策。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不敢将那对策说出。可任务在身、状况如此,又不得不说。 他眼皮动了动,小心翼翼调整呼吸,向着谢龄又致一礼,道:“就在方才,宗主已将这事告诉众弟子了。” 谢龄脸一下就黑了。 这话虽然没说全,但谢龄怎会想不明白,是在点石会上告知了众弟子?这时候,几乎全宗的弟子都聚集到比试台附近了! 老狐狸!谢龄在心里骂道。 可谢龄无可奈何。宗主毕竟是宗主,就算雪声君辈分高,职位依旧是下属。上司给下属安排任务,是理所应当。何况他门下就一个弟子,整座鹤峰拢共两人,身无杂事,的确很闲,很适合发配去出差。 谢龄无声一叹,做起自我安慰:至少外面的娱乐活动比山上多……可他顶着雪声君的身份和壳子,还能去娱乐场所? “雪声君,宗主为您此番出行,准备了些东西,有金刚怒目镜、迷仙佩、玄霜印,、风雷铃……”道者的声音又响起来,说出一个又一个法宝或法器的名字的同时,双手奉上一个箱子。 谢龄听着这些名字,都是在书上见过的,一些他感兴趣了解过,一些只是扫了一眼。其中他了解得最清楚的,是迷仙佩。这是件易容法宝,戴在身上便可改换容貌。谢龄知晓这件法宝多久,便馋了多久。 有了它,意味着他可以变换容貌,在外人面前不做雪声君了。他可以放飞自我,肆意地吃喝玩乐。 谢龄心情变了。 谢龄开始对这趟东华宴之行期待起来,但他表情还是冷淡至极,没对那箱子投去半个眼神,看上去根本没有兴趣。 古松仍然没开口,让谢龄自己做决定。 于是谢龄端着这副高冷的表情姿态,沉默很久,才抬手一指东窗前的长桌,道:“放到那里吧。” 收下这些东西就意味着答应了。道者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一个箭步过去将东西放好,紧跟着告辞离开。 道殿内唯余两人。 古松又是一弹指,合上最外面的那道门。他转头将谢龄一番端详,说:“你如今在锻体,东华宴上应当会出现一些体修用的东西,多注意。” “会的。”谢龄点头。 “说不定……还能寻得治愈你伤势的方法。”静了片刻,古松说道。不过这话只是短短一提,旋即转了话锋,说起:“我也为你备了点东西。山下有许多地方使的是金银而非灵石,你带些在身上,免得要用时还需寻人兑换。” 这话落罢,第二个箱子出现在前殿的桌上,和方才那位道者送来的挨着。 谢龄拿神识一探,心中那个小人儿的手开始颤抖了。 哥,你把铜板忘了。 还有,你管这一箱叫“些”? ——他探出那箱子的重量,很沉,沉得能抵好几套北京四合院。 古松一出手,直接将这趟出差变成带薪旅游。谢龄内心既高兴又复杂,钱给得真的太多了…… “谢谢师兄。”谢龄看着古松的眼睛说道。 古松神情淡淡:“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妙啊! 第32章 “招待”完了客人, 谢龄走回方才的长廊,坐回方才的位置。 古松亦在旁侧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矮几,几上有一壶茶、两个茶杯和几样点心。谢龄挺直腰板, 端起一副冷淡姿态,又极其自然地伸手,从点心碟里拿起一块桃酥。 第64页 谢龄是故意在古松面前如此。他想,得让古松一点一点适应他的改变,就像让萧峋逐渐养成给他送吃食的习惯一样。他吃了一口桃酥,对古松道:“这些糕点不错,师兄尝尝?” “不了。”古松拒绝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谢龄继续吃,同时谨慎地观察古松, 吃完拍掉手指上的渣屑,端起茶杯喝了点水。 这日又是个晴日, 阳光如若流金,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廊外庭院老树苍苍,在风拂下沙沙作响。蝉一刻不歇地鸣唱。古松拿过被谢龄放在一旁的箫,举到唇边, 轻轻吹奏。 和谢龄呜呜呜的鸣笛声截然不同, 这箫声婉转悦耳, 合着山风起跌回旋, 向着天际飘扬。 不比谢龄以前听过的那些大师级演奏者所奏的箫曲差,他很喜欢。谢龄坐在一旁听着,待得一曲奏罢, 差点儿就要抬手鼓掌。 谢龄连忙喝了口茶把动作和神情遮掩过去。 坐在矮几另一侧的古松放下箫, 偏首看来, 问:“要乐谱吗?” 谢龄想学一学这门乐器,自是要了,便点头。 古松取出一本书册递给他。 谢龄接过,翻开一看,头立刻大了——这里的乐谱符号长得奇形怪状,他完全看不懂。 又要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学起了吗……哎,反正现在时间多,闲着也是闲着。谢龄心思转了又转,把乐谱书收进芥子空间。 古松也喝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后,目光转回远处,道:“按照惯例,去东华宴的人是从点石会上选。我听说你那徒弟参加了点石会,他也想博一个名额?” 谢龄听见这话,脑袋又大了。宗主是在点石会上宣布他是东华宴之行带队人的,按照小狼崽子的性子,得到消息后,可不得动点心思? 萧峋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了。 不行,得喝点水冷静。 谢龄又拿起茶杯,冷静下来后,道:“他说他只是去凑个热闹。” “谢风掠呢?他已然踏入清静境,应当有机会争上一争。”古松又说。 谢风掠可是主角,谢龄在心中说道,宗门内举办的运动会、各门各派都派人参与的奥运会,都是他展露风采的舞台。 “谢风掠……他很有天赋,想必会有亮眼的表现。”想必还能一举夺得魁首。谢龄咽下后半句话没说,稍微一顿,继续道:“我对他有信心。” “我亦看好他。”古松道,“他的修行速度,比当年你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说当年雪声君和你修炼得也很快了?也是,雪声君本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才。 谢龄想象了一下古松年少时的模样,再把自己青少年时的样子勾勒出来、和他的摆在一起。想来那时的人间道也是青山绿水,两个少年在山上一起吃饭睡觉,一起读书练剑。 古松在师门中排行第二,他们顶上还有个大师兄,但已经去世了。也不知晓已故的大师兄和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谢龄在脑海中勾画着,古松静默眺望远方。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屋檐之下,良久,谢龄的思绪回到现实,轻轻开口,继续关于谢风掠的话题:“其实,若我始终不答应谢风掠来鹤峰,宗主会想办法让他去契玄峰的吧。” “怎忍有才能之人被埋没。”古松偏首看向谢龄,“他在鹤峰,应当没给你添麻烦。” “他是个懂事知礼的人。”谢龄道。 茶快喝完了,谢龄取出水来烧沸,续上一壶。 天上飘来一丝如絮的白云,鸟振翅飞过。 风变得清幽了。 谢龄没有对矮几上的糕点下手太多次,古松又饮几口茶,起身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了。” “好。”谢龄点头。 古松如同来时般迅速,起身、踏剑,化作一道流光远去。谢龄目送他,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谢龄坐姿变得随意,脚伸到外面晃悠几下,伸手塞了块绿豆糕到嘴里,接着伸了个长长地懒腰,往后躺倒在地板上,将自己舒展成大字型。 这样躺了至少一刻钟,他才慢吞吞坐起来,拿起箫练习。 上完音乐课,谢龄离开道殿,去黑暗道中练掌锻体。 这一日时间过得很快,似乎不过眨眼,暮色便落了下来,天空变成绚烂的玫红,四野流满金色。 谢龄慢腾腾地向着峰顶走,路途中摘了些果子补充了水,还把芥子空间中“待处理”区域的东西一并处理了。 他察觉到有两个人陆续越过鹤峰禁制,当是萧峋和谢风掠回来了。 已经这个时间,萧峋应当在外面吃过饭了吧。谢龄做出这样的推测,故而不仅没有加快步伐,反而来到一片景色甚美之处,置一桌台,铺开宣纸画画。 东方升起一轮月亮时,谢龄落下最后一笔。 他抬起头来,往四下一瞧,发现一个少年靠坐在背后的一棵树下。少年红衣银发,模样生得极好,没有谢龄预料中的鼻青脸肿,也没被揍得缺胳膊断腿,抱着一把寻常材质打造的剑,靠着树干睡得很熟。 谢龄打量着他。这家伙手上戴了串能够隐匿声息的法宝——前些日子萧峋整理鹤峰库房时发现此物,向谢龄讨要去的,而他画画时又专注,因此没发现有人靠近。 他又将萧峋看了一阵,没叫醒这家伙,转身回到桌前,取出一张新的画纸,再度提笔,画了个呼呼大睡的小狼崽子。 第65页 “师父?” 一阵功夫后,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喊。 谢龄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偏头看向他时“嗯”了声。 萧峋从树下站起来,掩面打了个呵欠。他把剑往袖子里一丢,眨眨眼,又将衣衫理了理,对谢龄道:“师父,今日的比试结束得比预想中完,我便去时来峰买了些现成的饭菜带回来。” 他刚睡醒,语气还带着些许困倦,听上去软软的。话语也很寻常。谢龄却是听得一惊:“你还未吃饭?” “我看师父在画画,便没打扰。”萧峋笑笑,边说边朝谢龄走过去,凑到桌前,将桌上的画看了看。 有两幅画,一幅画的是群山落日之景,另一幅画的是趴在树下睡觉的狼。萧峋想到自己方才便是在树下睡觉,总觉得这寓意着什么。他盯着那小狼看了好几眼,寻思几许,终究没追根问底,而是道:“师父画完了?” “嗯。”谢龄微一点头。 “那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萧峋弯着眼说道。 “好。” 萧峋取出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摆好了菜,四荤两素一汤,一盘凉面,色香俱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谢龄已然习惯萧峋的饭量,不再惊讶菜色如此之丰盛,只拿眼一扫,同他相对入座。 “往后我若有事,你不必等我吃饭。”动筷子前,谢龄对萧峋道。 萧峋摇头说道:“说好了要和师父一起吃。” 他话里带着点儿执着和倔,给谢龄盛了碗汤,然后拿起自己的筷子。 这里是个视野开阔的山崖,坐于此处,可沐月芒星辉,俯瞰山间灯火。 四野虫声起起伏伏,夜风吹得树影摇晃,附近有不知名的花散发香,幽幽清甜。 两人吃饭都不发出声音,便显得此间甚是静谧。不过这份静谧维持了没多久,萧峋开口道:“师父,我打进第二轮了。” 他遇上的对手是个境界只到清静初境的人,艺学得还不精,他装模作样比划了十几剑,就把人挑下了比试台。这算越境击敌,彼时得到周围一片赞赏。 “哦?”听见这话,谢龄手上动作一顿。这结果着实出乎意料了。他给萧峋准备的是一堆伤药,但眼下情形,该给萧峋的却是奖励。 谢龄琢磨片刻,抬眼看向萧峋,道:“不错。” “您……没看点石会吗?”萧峋却将重点放在了别处。虽是向谢龄询问,但他在开口前便猜到了答案,神情眼见着变得失落。 萧峋眼皮和唇角都耷拉下去,肩膀亦垮了,像一头被人抛弃了的小狼崽。谢龄见他这副模样,总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小孩,可仔细一想,当初只是让萧峋把“电视”放到他桌上,也没过答应要看。 理是直的,气是壮的,但他还是有点儿心虚。他不太自然地别开目光,夹了几根麻辣鸡丝到碗中,没回答这个问题。 而鹤峰参加点石会的还有一人。谢龄有必要把一碗水端平,了解另一人的情况,便问:“谢风掠呢?” 谢龄低头夹菜,没看见这话说出口的一刻,萧峋轻轻眯了下眼。 萧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得煞是好看,语调扬了起来,道:“师父无需担心,风掠师弟如此优秀,自然也是进了第二轮。”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最近几个月睡眠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所以老是请假,我会调过来的,抱歉抱歉 评论发点小红包w 第33章 谢龄抬起头, 萧峋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勉强的意思,眼弯得真挚诚恳。谢龄想,少年人的情绪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 这会儿应当没有在难过了吧? 他道了句“亦是不错”,尔后问:“第二轮比试安排出来了吗?” 萧峋依然弯眼笑着,在心里将谢龄这句话里的“不错”二字品了又品,和评价他时没什么区别,声音轻、语气淡,说得很随意。 将他和谢风掠一视同仁啊。萧峋的舌尖抵在齿后,打了个转。 “还未出来。”萧峋笑着回答谢龄的问题,模样是一如既往的乖巧,“明日和后日是揽月组和逐日组的第一轮比试, 摘星组的第二轮在大后日,具体安排如何, 在比试开始前一晚公布。”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 这样的对话好似谢龄会去看比试一般,可萧峋摸不准这个“好似”能有几分真。 他也不问,只是将目光垂落下去,落到谢龄的手上。 月光宛若一层薄纱,轻轻柔柔铺在山野间, 亦轻轻柔柔洒在谢龄手指间。他瘦长的手指泛起莹润的光, 握住瓷白的汤匙, 舀了一勺熬到乳白的汤, 然后抬起、落下、松开。 萧峋看了一会儿,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两人没说话,但安静不过片刻, 声音同时响起来。 “师父……” “你应当听说了……” 又同时住口。 “师父先说。”萧峋先做出让步, 看着谢龄的眼睛, 等待他将话说完。谢龄也在看他。谢龄的眼眸带些棕色,眸底淌着月夜的清光,沉静美丽。 “东华宴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谢龄眼皮垂下又撩起,双手交握搁在桌上,嗓音清冷,“你是如何想的?” “接下来的比试,我都会努力的。”萧峋回答认真。 这家伙果然动了心思。 第66页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谢龄差不多了解了萧峋是怎样一个人。他懒的时候极懒,摆个舒服的姿势就能窝上一天,性子也随意,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可当他对什么东西感了兴趣,或是较起劲来,便一定会死磕到底。 平日里谢龄都纵着他、由着他去磕,人生路上就是要有磕绊,否则难以成长,但这一次,若萧峋还似往日里那般发狠硬磕,恐怕会头破血流。 在点石会中,萧峋所在的揽月组都是清静境的修行者。虽说清静境是修行路上最低的境界,但萧峋和它,到底隔着一道门。 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东华宴并非只开这一次,往后还有机会。今年的点石会,你的目的在于吸取经验。”谢龄语气变得严厉了 萧峋敛下眼眸,微微一抿唇,低声说道:“可是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去。”他的声音质地很特别,是温和里透着几分冷意,这会儿听来却软软的——和先前初醒时的沙哑柔软不同,他显得故意。 “……” 这小孩又在卖乖,果然是开了倔强模式。谢龄无奈,暗暗吐槽了句带小孩果然麻烦,面无表情瞥着萧峋,不作声言语。 “风掠师弟天赋如此好,想来是能打进前三的,到时他和师父一起去东华宴,鹤峰便只剩我一人了。”萧峋又道,拖着慢吞吞又软得近乎委屈的语调。 你说得在理,谢风掠头顶光环,必定能打到东华宴的门票。可你一个人在鹤峰待一段时间很难吗?谢龄仍旧瘫着脸。 “师父——” “师父?” 谢龄始终不说话。 萧峋和谢龄对视几许,见他没有动摇的意图,垂下脑袋,闷闷道:“我会听话的,打不过就认输。” 谢龄这才轻轻应了声“嗯”。 他把先前准备的那堆伤药和纱布统统拿给萧峋,交代这小崽子它们分别是什么。这些东西萧峋第一轮没用上,说不准第二轮会用上,就算运气好这场点石会都用不上,照这小狼崽的脾气,以后定然有它们发挥作用的场合。 萧峋听谢龄说着,一件一件把它们收进袖中,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他。当最后一个小瓷瓶被收起,萧峋语速缓慢地开口:“师父……” 谢龄没给他机会挣扎的机会,将话题绕回开始,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萧峋叹了声气,终究是不再提点石会和东华宴的事。他换了语气,重新弯起眉眼,笑道:“我想问师父,能把今日画的画送给我吗?” 对面的人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平静。 那画并非什么不能示人之物,亦非什么宝贝,谢龄对此不甚在意,道:“要哪一幅?” 萧峋笑得乖巧好看,漆黑的眼眸清亮:“可以都要吗?” 谢龄一挑眉。那幅落日图也就罢了,画得甚是随意的小狼也要?莫非这家伙看出了什么?他分明模糊了小狼睡觉的背景,就留了一棵树。 罢了罢了,看出就看出,那日在黑暗道里,这家伙是什么反应什么模样,想必他心里也清楚。 “吃完饭自己去拿。”谢龄轻轻一振衣袖,站起身来。他已吃好,萧峋食量大,剩下一桌子菜都是他的。 谢龄转身走向这片石崖边缘,夜风清寒,身后传来一声语调上扬的:“谢谢师父!” 还不到夜深,月落清辉,群山之间相照灯火,时而还能看见有人练剑,剑光分花拂叶、散进空中。 这样的晚景甚美。 谢龄站在崖边赏着,等萧峋把饭吃完,收拾好东西,一道往峰顶道殿走去。 萧峋也已习惯了谢龄的习惯,譬如上山下山不御剑不踏风,靠着双足丈量道路。 步入道殿,谢龄和萧峋各自回到屋中。谢龄径直瘫进椅子里——他的书桌业已换了方向,不再位于窗前,不用再摆正坐姿,以免有人从落到窗户的影子上察觉出不对。而萧峋,则是走到桌后,取出纸、帛、木头、浆糊等东西。他把它们检查了一遍,又取出谢龄的画。 两幅画都取出了,萧峋小心又迅速地摆弄起桌上的东西,一点一点将画制成画卷。 那幅落日图,萧峋挂到了一楼正厅正对大门的墙上,那幅画着只睡着的狼的图,被他一并带上二楼,挂在了卧房中。 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照得满室华亮,萧峋对着画卷坐下,凝视住它、细细端详。 谢龄显然是先画了落日图,再画的这一幅。谢龄作画时他就睡在树下,转身便能看见,再者,画中的狼显然是头幼狼,他不信这幅画和他无关。 把他比作狼? “嗯哼,这比喻还不赖。”萧峋勾了下唇角,愈发觉得自己这位师父有趣。 萧峋对东华宴本身没有兴趣。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个各门各宗皆披上一张虚伪的皮,互相试探、互相吹捧的无趣场合罢了。 但既然谢龄要去东华宴,那他就感兴趣。 萧峋看着画中睡在树下的小狼,转念忽而一转,想起同在鹤峰上的谢风掠。 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 今日点石会摘星组的第一轮比试,萧峋从头看到尾,分析了每个可能成为他对手的人的优势劣势。这之中,自是包括了谢风掠的。 萧峋看得出谢风掠在点石会摘星组的第一轮比试里有所保留,也看得出和前世相比,谢风掠的打斗风格有所变化。谢风掠身上技巧性的东西变多了,出剑收剑、拆招化招,机敏了不少。 第67页 谢风掠的境界在清静初境。 ——大境界之下,分初、中、上三个小境界。这样的小境界突破,并不能给人带来太显著的提升。而和上一世同一时期相比,谢风掠应该是更厉害了。所以谢风掠有与清静上境一战的能力。所以萧峋才会做出谢风掠能打进前三的判断。 促使这种改变的原因,或许和他没能成为雪声君的徒弟、心性有了不同有关,也或许在拜入宗门之前就遇到了与从前不一样的事情…… 等等,想好如何过招便是,探究这个做什么?萧峋意识到自己想法越来越歪,一拂衣袖,把这些猜测从脑中挥去。 变就变吧。 上一世的谢风掠,被谢龄教导那么多年,却比不过他。这一世,就此时而言,局面可能会有所转变。 但萧峋最不怕的就是变数,打他弄清体内伴生的是魔气开始,打他接受诛魔是修士天职这样的教育起,他每日都生活在变数中。 他亦不惧怕境界压制——他知晓谢龄对他沉声告诫的原因,是他没告诉他,一个清静境而已,他想入,随时都能入。 点石会有一套保护规则,萧峋无法占算自己的对手是谁。 他有和谢风掠对上的可能——他直觉这样的可能性有些大,不过不能在那种时候破境,太不给谢龄面子。却也不能破境得太早,否则就不能让谢龄惊讶、甚至是惊喜了。 呵。东华宴之行,谢龄不觉得他能去,那他一定会拿到参与的资格。 下一轮比试、下下轮比试、最终之试,无论哪一局,他都要取胜。他要让谢龄刮目相看,让谢龄引以为傲,让谢龄不再将他和谢风掠……一视同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嗷呜w 第34章 两日后。 这是个宁静的下午, 连蝉鸣都停歇,日光如若碎金,轻盈地流转在风中。 道殿一隅, 丹室敞着大门,靠窗那条长几摆着许多种类的材料,丹鼎上方有青烟幽幽,室内室外漂浮清苦药香。 谢龄坐在长廊上,云龟趴在长廊外。前者身前置一矮桌,放着书、茶和一碟糕点,后者面前则摆着剖好的西瓜和一串葡萄。 瓜果是萧峋最近才开始备的。时节一日一日朝着盛夏靠拢,天气愈发炎热,某个午后萧峋抱怨了句总是被闷出一身汗, 黏腻得难受,谢龄便对他道, 何不用弄些清爽的食物消暑。 于是自那日起,鹤峰往时来峰进购的东西中,多了水果和冰块这两项——用冰块来镇水果。当萧峋不在的时候,云龟便总往道殿跑,向谢龄讨要它们。 谢龄一面往嘴里塞点心一面看书。得益于身体底子好, 他半分不觉得热, 而他上午才吃了个西瓜, 也不觉得渴, 就是心里头总有股奇怪的感觉。 他从书页中抬起头,望着顶上的木制梁柱,琢磨好一阵, 道:“老龟, 你说我要不要看看我那蠢徒弟的比赛?” 云龟脑袋埋在西瓜里, 哼哧哼哧啃着鲜红瓜瓤,啃得甚是劲,抽不出空理他。 谢龄偏头瞥它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继而往后一倒,躺在长廊上。 这两日,谢龄总会抽点时间乘龟出游,在宗门群山之上飞来飞去,听各峰弟子们的谈论。 他已把点石会的赛制和赛程弄清楚了。无论摘星组、揽月组,还是逐日组,第一轮和第二轮比试都是一对一的赛制,淘汰的人数是参与之人的一半。 第三轮变为积分制,每人有三次比试的机会,胜者获三分,平局双方分别得一分,败者不得分。得分最高的四人进入下一轮,分为两组进行比试,再从两名胜者之间决出魁首,而败者之间,则争夺第三。 谢龄对谢风掠能打进决赛很有信心,毕竟主角的光环无人可敌,但对萧峋……他很怀疑那晚萧峋在饭桌上的退让不过是表面,内里还是想着如何能去东华宴。 那股挥散不去的奇怪感觉大概也由此而来。 “还是看看吧。”谢龄又是一叹,他真是为萧峋这小崽子操碎了心。 萧峋昨日给他看过比试的具体安排,他和谢风掠的比试都在后面。 时间应当没过。 不过谢龄的看,并非到契玄峰的比试台附近看,而是用萧峋从库房翻出的“电视”看。他亦想感受现场氛围,但若雪声君乘个龟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就颠覆往日的形象了。 谢龄取出法器。 是一面镜子。镜面光滑,但并不能照人照物,背面有精致的浮雕花纹,材质应当是银,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历经了岁月的打磨,凹嵌之处有明显黑色痕迹。 谢龄握住下方的手柄,指尖淌出微微一点灵力,将之启动——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能够调动些微的灵力了。 刹那,镜面射出无数道光芒,在虚空里流转,逐渐将契玄峰比试台上正发生的勾勒出来。 谢龄一看,画质很清晰,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声音。 难道要在这儿一直盯着,直到萧峋上场吗?一想到如此,谢龄头都大了。 他把法器搁到矮桌上,第三次叹气。 这时云龟吃完了瓜,甩甩脑袋抖掉沾上的瓜瓤和水,转向那串葡萄。谢龄余光瞥见,心中有了主意。 谢龄对云龟露出一个微笑,语气前所未有的和善:“阿龟,你吃了我这么多东西,现在帮我盯一下?等萧峋上场了,提醒我一声。” 第68页 云□□也不抬,一口一颗葡萄,不理这人。 谢龄保持笑容,往廊外走了一步:“我去给你再切个瓜?” 云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 他听出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又走两步,来到它身侧,敲敲龟壳,再道:“那我……给你再加十枚灵石?” 这话一出,云龟吃葡萄的动作一顿,眼睛亮起来。过了片刻,它看向谢龄,朝他一点头。 龟背上升起收灵石的圆筒,谢龄爽快付账,投进十块灵石。 “呜呜。”云龟仰起脑袋冲谢龄叫唤一声,提醒他别忘了加个西瓜。 谢龄哼笑着,屈指往它脑门上弹了一下,道声“好”,走去最近新建起的冰窖,拿了个瓜出来。 回到丹室前,谢龄抽出剑,把西瓜劈成两半。他把它们都放到云龟面前,要走回廊上时,云龟却用眼神指指其中一半,再指指谢龄。 “你的意思,是分我一半?”谢龄读懂它的意思,笑着问。 云龟点点脑袋。 谢龄也不跟它客气,道声“谢谢”,拿起其中一半坐回屋檐下长廊上,用勺子挖着吃。 一人一龟享用水果。吃完后,其中一个往地板上一趟、将书往脸上一盖,睡起午觉;另一个伸直了脑袋,盯着法器映出的画面。 风时停时留,日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偏转,当整条廊道都没入阴影中,浮在半空的画面里,出现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他束着高马尾,右手松松握住一柄剑,行走途中,还抬起手来、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一副等得都快睡着的模样。 云龟忙靠近谢龄,用脑袋拱了睡熟中的人两下。 谢龄醒来,眼皮动了动,不是特别情愿起身,还将手一抬,挡在眼前。云龟又用脑袋拱他几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呜!呜!” “到萧峋了?”谢龄意识到自己嘱咐了云龟什么,从地上惊坐起,一下清醒、睡意全无。 “呜!”云龟应道。 谢龄赶紧扭头,看向虚空中的画面——萧峋上台了,好在他醒得及时,这场比试还未开始。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舒出一口气。 画面里,应当是主持者的人对比试双方说话,谢龄看着,手下意识而动,从芥子空间里抓出一碟蟹黄瓜子仁。这些是他用宗主派人送来的法器迷仙佩改变容貌后,在时来峰买到的。 看比赛不吃点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比试台上,主持者宣告开始,萧峋的对手却开始对萧峋说话。两人相对站立,隔了一定距离,但从在谢龄的角度,这两人是侧对着他的。 听不见声音,他仅能从那人不断张合的嘴唇上勉强判断出,说的大概是让萧峋不要挣扎直接认输的话。 萧峋的回应是扯唇一笑,举剑出招。对手倒是没流露出轻蔑的神情,微微摇了下头,斜退一步,亦是出剑。 两把剑相撞。 萧峋没有被震得后退,但他脚下所踩的地方,往下凹陷了数寸。 ——可以想见萧峋用了多大力气才稳在原处。 他完全落了下风。 两人同时抽剑后撤。 撤至中途,萧峋猝然发力,向着对手猛冲过去。他于擦肩而过之时点足转身,向对手背后出剑。 但——对方速度比他更快! 谢龄紧盯着他们的身影,虽未亲临现场,但可直觉判断出:萧峋遇上的对手,境界在清静上境。 若是对上清静初境,萧峋或许还能打打,但那是清静上境…… 大境界下的小境界突破,的确不会给人带来太大的提升。让一个人有所提升的是时间,是在那段时间里的勤修苦练。从清静初境到清静上境,寻常而言需要的时间当以年计算。如果将这比作跑步,对方比他早起跑太多。 转眼之间,台上两人又过二三招。 一个清静上境,和一个尚未正式开始修行的人对战,竟无法一招解决,可以算作一种耻辱了。 萧峋的对手蹙起眉头,眼中有懊恼愤怒之意交杂。他避开了萧峋一剑,顺势转身,剑尖向上挑出一道如同弯月的弧线,再往下一压,朝萧峋而去。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谢龄曾练过。它实为某本剑谱的最后一式,威力强大无比。 萧峋的对手打算放大招速战速决了,若萧峋还不肯放弃,定然身受重伤。 “这崽子肯定不会放弃。”谢龄低喃着,一边吐槽恐怕即将看见用头接敌人大招的真人版,一边盘算起既然这家伙如此想去东华宴,该如何开后门。 就在这时,萧峋左手一抬,抓出第二把剑。 他的腰向后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手持双剑,交叠而出,硬生生格住这一剑。 再一抬腿,朝着对手胸膛猛踹一脚,并借势翻身,从对方剑下脱离。 两人的距离被萧峋拉开。 第一把剑被第二把剑斩断了,萧峋直接丢弃,拿出第三把。 萧峋缓缓吐出一口气,一高一低举起双剑。他侧脸有汗珠滑过,那清黑的眼眸异常明亮。再一看,那两只握住剑柄的手,正散发出光芒。 是灵力凝出的光华。 除了真正走上了修行道路的人,可以将无形的灵力化为有形外,唯有一种情况,能做到如此。 ——萧峋正在破境! 第69页 谢龄噌的站起身。 竟在比试的时候破境了? 谢龄睁大双眼,神情无比震惊。 虽说很早之前,他便觉得萧峋这人的设定很适合当主角,但也不带这样直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后仰:你打算抢番位? 第35章 在打斗中破境是件危险事。 破境之时, 自身灵力本就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且需全副心神系之于此,这天然削弱了人对外界的感知与应对能力。故而突破境界的过程, 往往是修行者们脆弱的阶段。 这件事最好选在灵气充足、安静、无人打扰的环境下进行,若条件允许,还该请上一二人护法,鲜少有人如萧峋这般,剑走偏锋,在如此场合中突破。 四下无人说话了,一时之间,唯有风声可闻。 萧峋神情平静,静得好似做出这般疯狂举动的人并非他一般。他手持双剑, 缓慢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他早做好应对之策, 可他的对手并未如他设想那般做出行动——他的对手收起了攻势,站在原地没动。 这人似乎,在等他突破成功。 还挺有风范的,萧峋眉梢不禁微挑。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客气, 重新闭上了眼。 一息、两息、三息……到第十五个呼吸的时候, 缠绕在萧峋腕间的幽蓝光华倏然漫开, 化作耀目金芒, 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突破成功的象征。 萧峋将眼皮一掀,周身金光立刻流转起来,悉数敛入眸中。 他吐出一口气, 左手手腕翻转, 挽出一朵剑花。 “开始?”萧峋冲对面的人问道。 这人的表情比先前郑重许多, 一抬手,道:“请。” 比试再度开始。 萧峋用的依然是入门剑法——谢龄只指点了这一套剑法,为了不让自家师父起疑心,别的剑谱他干脆没看。 他的剑法给人压迫感并不强,可出剑极快,又使双剑,配着灵活的身形,须臾之间,便见周身剑光缭乱。 赤红的衣袂在起跌,他不欲久战,起手便是狠招,右手剑猛地将人击得后退,左手剑紧随而至,直逼面门。 对手矮身避过,再一绕,闪到萧峋背后,斜里刺出一剑。萧峋没有选择躲。他不仅没闪躲,反而后退一步。 剑擦着萧峋手臂过去——他故意吃下了这一击。但当下情形,变成了萧峋在对手身后。趁对手尚未反应过来,他剑尖自下而上一挑,架上对手脖颈。 双方再无动作,这场比试,胜负已出。而萧峋的眼神,一如开局前平静。 “你……你很厉害,我输得心服口服。”短短两三招,对面的人已出了一身汗,他喘了几口气,转身后退数步,朝萧峋行了一个同辈礼。 萧峋还礼:“承让。” 这是一场短而精彩的比试,无论是萧峋在比试途中突破境界,还是他做出的以伤换“命”的选择,都出乎意料。台下热闹至极,几乎所有人都在和同伴谈论,甚至连风都变得喧嚣。 按照规则,等主持者上台来宣布胜负,比试才算正式结束。这位主持者似乎和宗主性子相同,做事总是慢吞吞。 等待的过程中,萧峋偏了下头,借着余光,他看见围观人群后趴着只云龟。萧峋认得,这是鹤峰的云龟,和谢龄很亲近。 飞行兽不会擅自离开所属地界,它出现在此,定然是谢龄的吩咐。而谢龄如此吩咐,想来是看了自己的比试。 萧峋不由哼笑出声,也不等宣告比试结束的人了,向外跨出一步,直接跃下高台。 人群惊呼。 萧峋得穿过这些人才能走到云龟所在之处,有人高喊他的名字,有人明显表露出结识的欲·望,有人还想为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他懒得看一眼,将两把剑丢进袖中,轻身符往身上一拍,闪电般蹿出人群,来到龟背上。 “回鹤峰。”萧峋对云龟道。 云龟似乎也嫌这地方吵,飞上高空的速度很快,但离了契玄峰,又慢下来。萧峋只在魔气侵蚀那日坐过这云龟,对它凭“喜好”办事的性子颇为惊奇。 不过速度慢并非一件坏事,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他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进行处理。 萧峋给自己做了个简易的包扎。 过了小一刻钟,云龟带萧峋来到鹤峰道殿外。 距离尚远的时候,萧峋便看见道殿外有一道身影,近了一看,果然是谢龄。他无法解释为何在确认的一刻内心雀跃起来,却也没克制这份雀跃,从云龟背上一跃而下,眼带笑意走向谢龄。 谢龄坐在一把太师椅中,身侧有一小桌,放着茶盏。他穿一件靛青色的衫子,难得没有束腰封,只将系带于腰间一系,也难得没有挺直腰板端坐,而是往后靠上了椅背。 这样的谢龄看起来很有几分萧闲之意。萧峋在来到他跟前时放缓脚步,轻轻唤了一声“师父”,道:“第二轮比试,我赢了。” 谢龄没立时应他。谢龄喝了口茶,放下杯盏后,才撩起眼皮将萧峋看定,语气不咸不淡:“挺敢玩的。” 自家师父生气了。萧峋敏锐地察觉到。 气他没有遵守承诺,选择了在比试台上破境,还是气他没提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可以破境?抑或者……兼而有之? 萧峋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哄,想了又想,拉长语调:“诶,师父——” 第70页 他扮起少年人来极真,眼角往下一耷拉,模样既乖顺,又委屈巴巴的。 叛逆,谢龄面无表情地想。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正值叛逆期。谢龄眸底浮现出短暂的无奈之情,将萧峋一瞪,振袖起身,道:“进去说话。” 言罢转身走进道殿。 “哦——”萧峋应道,在后面将桌椅茶盏都收拾好,才跟上谢龄。 南墙上种的是藤萝,已过花期,唯有藤枝低垂,像一条深绿的瀑布。有蝴蝶停在上面,敛着双翅,一动不动。 谢龄打这片藤萝瀑布旁走过,起落的衣角惊动了它,一路都被追逐。谢龄不曾在意,推开前殿大门,跨过门槛,问跟在自己屁股后的人:“身体可有不适?” “并无不适。”萧峋不假思索答道。 “当真?”话音还未落地,谢龄突然顿住步伐,转身抬手,拍了一下萧峋左肩。 萧峋左手手臂带伤,谢龄用力不大,却仍是牵动他的伤口。 算不得太痛,但萧峋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举动换来谢龄眉梢一挑,问:“那你躲我做什么?” 萧峋骤然反应过来这是谢龄的试探,旋即又想到,既然谢龄看了比试,怎会忽略掉他受伤之事? 反而是他自己忽略了,有够蠢的。 “左臂受了伤。”萧峋把眼垂下,说出实情,语调低低的,“衣服也被划破了。” 听到后半句的谢龄:“……” “看来在你心中,衣服比较重要。”他瘫着一张脸说道,继而话锋一转,不容置否道:“坐下,让我看看伤势。” 萧峋抬头将谢龄看了看,道出一声“是”。 殿上陈设简单,一主榻,一客榻,东窗前置一长长的书桌,西面满墙书架而已。少年人来到客榻前坐下,脱掉赤红的外袍,将里衣解开一半,露出左侧的肩膀和手臂。 他给自己包扎得潦草。谢龄送的凝血丸他吃了,但没给伤口涂药,就随随便便绑了条绷带对付了事,打的结还丑陋。 见谢龄垂眼打量他手臂,萧峋颇有些不自在,唇抿了抿,抬头看看谢龄,尔后别开眼,道:“师父,我体质特殊,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 谢龄“嗯”了声,将榻上小桌拉到右侧去,坐到萧峋身旁。他把需要用到的东西摆上桌,拆掉萧峋手臂上已有的纱布条后,用镊子夹起一个棉球,蘸上药水,给这人清洗伤口。 ——修仙世界的医疗体系很是发达,医修们在数百年前便研制出了消毒抗炎的药水。 这是萧峋故意没避开受的伤,伤口又长又深,好在及时止了血,没有染上污浊。 棉球碰上伤口的一刹,萧峋后背打了个激灵。 谢龄见了,眼皮子撩起来,看了一眼萧峋,挪开手,接上这小狼崽子方才的话:“既是小伤,那你抖什么?” 小狼崽子没说话。 “怕疼?”谢龄问。 萧峋不怕疼。若是怕,他早向体内那股魔气臣服了。他也说不出缘由,想了又想,大抵回到了鹤峰,又和谢龄坐在一起,从身体到思维都不由自主放松了的缘故。 但他没这般告诉谢龄,只是道:“是体质原因。” 谢龄又是一“嗯”,和方才那一声意味相同,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表示听见了。可萧峋总觉得,谢龄心里定然在笑。 谢龄继续处理萧峋手臂上的伤口。 暮时将至,阳光变得柔和,将窗外的枝叶都照得偏了色。先前的那只蝴蝶不知打哪扇窗户进来,在室内盘旋飞舞。萧峋的视线追着蝴蝶来来回回,冷不防蝴蝶转去谢龄背后,他的视线亦一下子落过去。 谢龄在调药膏,左手端着一只小小的瓷碗,右手捏住一根银筷搅动,神情很是专注。他侧脸白皙,透着玉一般的质地,眼眸低敛,睫毛浓密漆黑,有光泽在流动。 都被谢龄嘲笑过怕疼了,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萧峋丢开心底的别扭和不自在,把头转向谢龄,一直盯着看。 谢龄向他投去一瞥,问:“看我做什么?” “师父……”萧峋眸光一转,弯眼笑起来,拖着慢条斯理的语调喊了谢龄一声。 “说。”谢龄丢给他一个字,心中对这人是在故意装乖门儿清。 萧峋望定他,说得理直气壮:“师父,我破境了。” 谢龄平平一“嗯”,放下瓷碗,拿起纱布,将调好的药涂抹上去。 而坐在他身旁的人转过上半身,脸向着他面前凑了凑,清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注视他,讨巧笑问,“师父,你不夸夸我?” 谢龄又是抬眼将他一看,先道声“好”,而后迅速把涂好药的纱布贴到这崽子伤口上。这帖药很猛,痛得小狼崽子猝不及防,脑袋往后一仰,长长“嘶”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给你 评论,拿来 第36章 谢龄把萧峋往后缩的手臂拎回来, 给他缠了两圈纱布,打上一个赏心悦目的结。 “衣服穿好。”手上动作轻柔,可谢龄语气凉幽幽的, “你想让我夸你什么?” 萧峋依言照做,把里衣外衫都拉上去、整理好,并端正了坐姿,敛低眼眸,语带愧疚:“对不起,让师父担心了。” “点石会的规矩,可伤,但不可重伤,更不可杀。既无生命之忧, 我有什么好担心?”谢龄不疾不徐说着,转过身去, 将桌上的东西逐一收起。 第71页 萧峋听见谢龄的话不由笑起来,顺着说道:“是——师父并未担心我,只是让云龟去契玄峰,接我快点回来而已。” 说完,面上玩笑打趣的神色褪去, 表情变得郑重:“谢谢师父。” 谢龄看向他。 上天给了这少年非同寻常的优待。他模样生得极好, 无论是做出懒倦的神情, 还是眼下的严肃认真, 都好看得跟画儿似的,甚少有人能同他比较。谢龄当初挑中他,一是他当时表现极其咸鱼, 二嘛, 则是看着顺眼。 在好看的人面前, 绷脸都绷不了太久。 “无需言谢。”谢龄轻甩袖摆,从客榻上离开。虽是不拉着张冷脸了,但语调依旧淡淡的。 “既然入了清静境,便可开始修习御剑御风之法。”他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之前看的那本书,一边翻开,一边说道。 “你入门剑法学得已算不错,可以接着往后学了。下一阶段的剑法共四种,以你的性格,想来已经了解过。四本剑谱都在书架上,去挑一本合适的。 “你的剑也该换了,等点石会后,上一趟剑峰,寻一把趁手的吧。” 谢龄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萧峋听后,慢吞吞过去找寻。雪声君的书架分类明确,他很快来到那四本剑谱前,手指往书脊前虚虚一划,挑出其中的《碧海潮生剑诀》。 他没像上次那般拿到书便开始翻——他把书往袖中一塞,重新回到客榻上。 这家伙在谢龄面前向来不拘着自己,现在有伤在身,更是放肆,斜斜一倒,躺下了。 客榻在主榻左侧,背对东窗前的长桌,正对那一面书墙。萧峋躺在上面,视线漫无目的游荡片刻,伸手将脑后的高马尾拆了。银发凌乱散下来,束发的系带和衣衫同色,红如一抹烈火,他用手指勾住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光线变淡,昏暗蔓延开,充溢在近前和远处。萧峋听见身后时而传来一声翻动书页的声音,心中一叹:光线都这样暗了,看书还不点灯。 萧峋打算吸引谢龄的注意。他想了想,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越过客榻靠背,举到谢龄能瞧见之处,缓而慢地挥了一挥,缓而慢地喊道:“师父。” 谢龄向他那爪子投去一记轻瞥:“有话直说。” “师父,我手受伤了,下不了厨了。”萧峋晃着手说道。 “然后?” “然后——” 萧峋话音停住。他窸窸窣窣翻身,从卧姿换成跪坐的姿势,下巴尖儿抵在靠背上,两手挂出去,面朝谢龄,弯着眼笑道:“师父,我们去时来峰吃晚饭吧?” “自己去。”谢龄拒绝直截了当。和萧峋一起去时来峰,身上不便挂那易容法器,而他无法动用灵力御剑,乘龟出行,太过引人注目。晚饭,他当然是想吃的,但被人谈论,是他更不想的事。 萧峋将上半身直起来了点儿,趴在靠背上,一头银发散得随意,漆黑的眼眸直勾勾望定谢龄,眼神里全是期盼。 “师父——”萧峋把语调拉长,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就喊这两个字。 狼崽子这会儿变成了狗崽子,谢龄一有松懈退让,他就逮着那个点缠上来,不断摇尾,想得寸进尺。 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徒弟?谢龄不理,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师——” 谢龄的目光一挪开,萧峋又开始喊。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从道殿门口传来。 谢龄眉梢一挑,萧峋声音戛然而止。 谢龄向道殿正门的方向转头。 在他对面,萧峋提起唇角笑道:“这时候来敲门的,应当是风掠师弟回。想必他也赢了比试。” 萧峋转身下榻,将衣袍略微一理,又道:“我去给他开门。” “嗯。”谢龄应道。 萧峋走出前殿,走向正门。 便余谢龄一人坐在此间。他偏首一扫周围,心道这屋子里着实昏暗。 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书,再好的眼睛都会被糟蹋坏,谢风掠出现得算是及时。他往正在看的书里夹了一张书签,合上放到一旁,坐回主榻,闭目养神。 萧峋的步伐很随他的性格,散漫,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谢风掠从外面带进来。 步入正殿,他还颇具主人意识,捏出张火符,把屋室里大大小小的灯盏都点上了。 晕黄的光芒充盈大殿,在地砖上淌出水一般的光芒。谢龄的身影被笼罩进灯辉中,明和暗在他身上分明又交融,靛青色的衣摆垂在榻外,被风勾得轻摇慢晃,整个人沉静清冷。 萧峋偏首凝视他片刻,不由放轻了手脚。 “雪声君,弟子赢下了第二轮比试。”谢风掠行至谢龄身前,端端正正执了一礼,开口说道。他一下比试台便来了此处,衣袍未来得及更换,仍有打斗留下的皱痕。 谢龄睁开眼睛打量他,微微一点头:“不错。” 又问:“可有受伤?” 谢风掠轻轻笑起来,摇头回道:“多谢雪声君关心,弟子并未受伤。” “那便好。”谢龄道。 谢龄和谢风掠的交流,总在剑法、功法、心法等各类修行法门上,偶尔闲谈,都是应了某种情境。眼下应景的话都说完了,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他身旁还有个萧峋杵着。 他稍微偏头,流露出将萧峋引入谈话中的意思,道了句:“今日你二人今日都辛苦了。” 第72页 “哪有的事,才打了一场架,不过是活动了下筋骨。”萧峋哼笑一声接话。 他站的位置在主榻左侧,谢龄坐在右侧,那边上立着个灯架,他不便过去。但他离罗汉榻中央的小桌很近,边说着,自然又熟稔地取出一盘点心,摆到了上面。 谢风掠见萧峋如此举动,眉尖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瞟一眼萧峋,目光转回谢龄脸上——谢龄对萧峋做的事没有反应,显然是习惯了。 谢龄更习惯了萧峋那散漫里带着点儿骄傲的性子,但这会儿没就着萧峋的话说,而是道:“时辰不早,今日的晚饭,你二人去时来峰吃吧。” “是。”谢风掠抿抿唇,心绪难明。 萧峋亦说了声“好”,应下这话。 “接下来还有比试,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谢龄的目光落在谢风掠身上,这话是对他说的。 “至于你——”谢龄看向萧峋,“既然筋骨活动开了,今晚便多练几遍剑。” 萧峋睁大眼,尔后垮下肩膀:“是,师父。” 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谢风掠心头,他垂低眼眸掩饰。这时萧峋向门外一扬下颌,笑问谢风掠:“师弟,咱们走吧?” “弟子告辞。”谢风掠深深做了一次呼吸,向谢龄告别,再转身,抬手向外一指:“萧师兄请。” 两人并肩离开道殿。 夕阳如同血染,朝着西山坠落。倦鸟归巢,暮风吹散燥热。 人间道十三峰里,数鹤峰最清静。鹤峰的弟子之一谢风掠入清静境已有些时候,离峰顶道殿离得远了,一改同萧峋并行的步调,握住剑柄的手一松,踏剑而起。 萧峋并不落后,衣袖向外一甩,甩出一把剑来,往上一踏,冲上高空。 袖袍和头发被风吹得上下翻动,瑰红的霞光到处都是,仿佛要将他们吞没。 两人隔着二三丈距离,不过多时,行出鹤峰。谢风掠转头将萧峋一打量,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萧师兄今日破境,今日便能御剑,修行的速度着实惊人。” 闻得此言,萧峋笑得谦虚:“哪里哪里。宗门到处都有人御剑,看得多,自然学得快。再说,风掠师弟不一样学得很快?”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谢风掠目光平平看向远方,心绪和心情都回到谢龄身上。 与从前相比,师父改变了许多。 因为萧峋吗?似乎只能是因为萧峋。 从入门试炼那日至如今,时间算不了太久。可谢龄习惯了身旁有个萧峋,习惯了萧峋的某些举动和行为,甚至,他们连说话都有了默契。而谢龄同他,没有话说。 谢风掠很不喜欢这样,很……不愿接受。 他心情烦躁。 一路沉默,两人在时来峰食堂门前同时收剑。 风里夹杂着食物的香气。这里一如既往热闹,人流如织、络绎不绝,说说笑笑的声音一刻不停。 但萧峋走了一步又停下。 谢风掠喊了他的名字:“萧峋。” “虽说雪声君要我们一道吃饭,但你我分开坐,想必你不会介意。”谢风掠表情淡淡说道。 萧峋“啊”了一声回头,甩甩衣袖,眼弯的弧度很轻:“当然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w 评论掉落点小红包~ 第37章 萧峋和谢风掠都离开鹤峰, 是谢龄最放松的时刻。他首先伸了个懒腰,再扭扭脖子活动颈椎,接着把罗汉榻中央的小桌移开, 斜斜一歪,躺下了。 姿势和萧峋如出一辙。谢龄躺了足足两刻钟,才恋恋不舍坐起来。 先前萧峋说自己突破了境界,向谢龄讨要夸奖。谢龄言语和态度上的确冷冷淡淡,但自家徒弟破境,乃是大事一件,哪能如此潦草对待? 贺礼的规格至少要和谢风掠相同,一箱灵石打底。再加件法宝,那小崽子今日受了伤, 得安慰安慰。谢龄做出决定,神识沉进芥子空间, 开始找寻有无适合萧峋的东西。 谢龄不欲送萧峋战斗用的法宝。萧峋正处于打牢基础的阶段,往前的每一步都必须让他自己走,且那家伙那般懒,有了可以借助、可以依赖的外力,大抵是不会用功了。 应当选辅助性的, 让他能在现阶段大有收获的。 他在摆放法宝法器的架子间找来找去, 没过多久, 视线中闯入一面湖蓝色的旗帜。这面旗不大, 材料上乘,用暗银色的线绣了阵法和符咒,芥子空间里为数不多的灵气都被吸引过来, 幽幽的光芒在它周围缓慢流淌。 ——这是一面聚灵旗, 如同名字, 作用是聚齐灵气,修炼之时若有它在附近,可加快不少速度。 适合萧峋。 决定了,就是你!谢龄一眼相中,伸手把它取过来。 如何祝贺徒弟破境这件大事解决了,谢龄收起神识,用一把“节能”的法宝扇子将正殿的灯熄灭,走了出去。 夕阳彻底坠落山外,夜幕上点了零星几颗星辰,月光有些薄。 谢龄用散步的速度,一路从山顶来到山腰,绕着半山湖泊走了一圈,停在一块歇脚石前。 这里斜对一顷碧荷,荷花披着夜色静谧盛放,美不胜收。谢龄一撩衣摆、坐到歇脚石上,再从芥子空间拿出一根鱼竿,挂上鱼饵,把鱼钩丢进水中。 显而易见,谢龄这是在钓鱼——他给自己开发的新娱乐项目。 第73页 鱼竿被支在歇脚石一侧,但和一般的垂钓者不同,谢龄没有摆出装鱼的桶或篓——他既不会烹饪,又不打算养鱼,就是钓个乐趣,故而没打算把钓到的鱼带走。 谢龄背靠在石头后的树干上,眼眸注视着湖面,缓慢抬起双手,把风拂之下的流水波澜框起来。 时间也在流动,但具体流走了多少,谢龄已学会不去计算。他等待着,等待鱼竿变得摇晃的那一刻。 这一刻等得不算太久,谢龄框完美景,还没走神想太多事,鱼竿就动了。 他眼睛睁大,伸手抓住鱼竿,等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收紧鱼线、猛地一抬手,将鱼钩带出水面。 水花四起,鱼钩在半空中牵出一弧银亮的光,可定睛一看,钩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钓鱼技术还不成熟,这一饵落空了。 谢龄“噫”了一声。他没灰心也不气馁,毕竟在垂钓领域,他不过是个初学者——他一向对初学者甚是包容。 他把鱼钩拉到眼前,重新挂上鱼饵、丢回水里。 新的一轮等待开始。 夜空里星辰逐渐多起来,辉光散落山野,像是撒满银屑。湖泊比方才明亮许多,在远处,时不时有鲤鱼跃出水面。 谢龄察觉到出去的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鹤峰,过不久,一串轻微的足音由远及近。 “师父,我回来了。”少年人温和清润的嗓音随之而起,音量控制在恰好的范围,语调微扬,透出种轻快感。 “食堂有酸汤鱼和红烩牛肉,我给您带了……”萧峋继续说着,来到谢龄身旁。鱼竿在这时剧烈晃荡了一下,接着迅速下沉。萧峋音调骤然转高:“师父师父,有鱼上钩了!” 萧峋看起来比谢龄还激动,惹得谢龄想发笑。但谢龄不能笑,只能忍住。 谢龄把注意力转移到钓鱼上,伸手将鱼竿一抓,控制住鱼线,用力往上一捞。鱼竿那头的晃动愈发剧烈——钩上有鱼,是条肥胖的鲤鱼,还在不停挣扎。 不错,没在徒弟面前丢面子。谢龄对这一回的结果甚是满意,和胖鲤鱼一番较劲,成功将它抓上岸。 他捏着鱼钩一头,把仍旧挣扎甩尾的鱼提溜到萧峋面前,说:“你明日的午饭有着落了。” “师父把它给我?在这方面,我可不会客气。”萧峋听后立时取出鱼篓,把这条胖鲤鱼丢进去。 “师父还继续钓吗?”萧峋问。 “嗯。”谢龄应了声,弯下腰去拿装着饵料的罐子。萧峋快了一步,在他手指触碰上饵料罐之前,把罐子捞走。萧峋对谢龄一笑:“我来帮师父挂饵。” 很容易看出,萧峋没怎么钓过鱼,挂鱼饵的动作不太熟练。不过这事不需要技术,他抓着鱼饵和鱼钩琢磨片刻,便完成了。 萧峋把钩子递给谢龄,然后用符纸净手,到一旁去,放出张桌子,把从时来峰带回的饭菜摆上来。 有三道菜,萧峋方才说过的酸汤鱼和红烩牛肉,以及一盘荷叶鸡,分量都不多,但刚好够谢龄吃完。 谢龄把鱼钩抛入水中,又将鱼竿支到先前的位置,振袖起身,走去萧峋身侧。 两样东西被他放到桌上,一个萧峋熟悉至极的装灵石的箱子,一个细长的檀木盒。谢龄没说盒中放的是什么,只对萧峋道了四字:“破境贺礼。” 萧峋刷的抬头,漆黑的眼睁大,似有几分不信,紧接着弯出一弧笑:“我就知晓,我突破了,又赢下比试,师父心中定然是高兴的。” 谢龄轻轻挑了一下眉。 萧峋收礼同样不客气,道一声“多谢师父”,把灵石箱放进袖中,再打开那细长的檀木盒。盒中装着一面裹好的旗帜,萧峋展开它一看,惊喜浮上眼眸:“这是……聚灵旗?” “对。”谢龄回答。 “徒弟会好好使用它的。”萧峋神情变得郑重,不过只有一刹,这话说完,他走到谢龄身后,双手按住谢龄肩膀,将人推到椅子前,并道:“师父快坐下吃饭吧。” 谢龄许久没被人这般亲近地对待过,萧峋的手掌带着热度,让他后背一僵。 好在不过几步距离,萧峋很快将手收回去。谢龄肩膀放松下去,坐进椅中,拿起萧峋摆好的筷子。 桌上,荷叶鸡提前撕成了鸡丝,他夹了几根到碗中,尔后尝了一片鱼肉。萧峋则回到那块歇脚石旁,替谢龄“视察”水里的情况。 鱼是否上钩,是件很看缘分的事。显然萧峋和这事不太有缘,直到谢龄吃完、搁下筷子,那鱼竿都只是被风吹得晃了两下,没出现太大的动静。 萧峋耸耸肩膀,转身去找谢龄。 “看来等鱼上钩还要很久,师父,我先回去练剑了。”萧峋把桌椅碗碟收拾完毕,对谢龄道。 谢龄在道殿里说过让萧峋多练几遍剑的话,但那不过顺口一提,并没真打算让他带伤练剑。可萧峋的神情不似玩笑。谢龄眉峰轻轻一蹙,上下打量他一遍,问:“伤好了?” “练练左手。”萧峋边说边抬起左手,翻转手腕,做了个出掌的动作,“太久没用左手使过武器,都生疏了。” 闻得此言,谢龄又是一挑眉:“今日之前,我还不知你左右手都能使剑。” 萧峋笑笑:“年幼的时候,随父亲学过一段时日双刀。”这是个很是勉强的笑容,萧峋漆黑眼眸里寻不见光彩,他唇角扯了一下就收,向谢龄执礼告别:“师父我走啦。” 第74页 “去吧。”谢龄知晓萧峋身世,见他如此,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旋即又叮嘱:“别练太晚。” 萧峋的笑容轻快几分:“是,师父。” 四下归于清寂。谢龄坐回歇脚石上,目光往身侧一扫,发现萧峋人走了,但他的鱼篓留在了此处。 用脚趾头琢磨都能琢磨出其中含义:那家伙希望他能将钓到的鱼都给他。 谢龄不由一啧,取出一把剑,将鱼篓一挑,送到距离稍远之处,打算置之不理。可他转念想到,这篓里还有条鱼,若是真放在这里一夜不管,明日来时,定是臭了。 这就有些害人害己了。谢龄再度一啧,把鱼篓又给挑回来。 他靠到树干上,欣赏起湖泊中的荷花,心想明日可画一幅星夜清荷图。 取名越来越有年代气息了……他还吐槽自己。 又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靠近,和萧峋的走路习惯不同,这人的脚步声轻而稳重。 是谢风掠。 谢龄心情不错,在谢风掠靠近时一抬衣袖,偏头看过去,难得主动招呼了他,问:“你怎么来了?” 谢风掠一怔。 他的眼眸是浅琥珀色,在漫天星辰照耀下,透亮又清澈,像是一条河流静缓流淌。但这双眼眸很快敛低了,眼眸的主人恭敬执了一礼,唤道:“雪声君。” “弟子只是出来走走,不曾想会在此遇见您。” 谢风掠看向谢龄支在身侧的鱼竿,再慢慢将目光移向谢龄,对上他的视线。谢风掠抿唇笑了笑:“弟子幼时也有钓鱼的经历,可否容弟子在此……同您一道垂钓?” 作者有话要说: 阴间人码字码着码着一不小心睡着了,于是更新变得阳间了…… 给大家发点小红包补偿w 第38章 “此湖非谁一人独有, 你想在此垂钓,自然可以。”谢龄轻声答道,目光落回湖泊上。 生疏。 谢风掠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两字, 心绪又是一阵翻涌。师父待他,到底还是疏远客气。 他想,若是萧峋来问,得到的绝不会是如此回答。师父会说一句“想钓便钓”,或者是两个字:“随你”。 话虽简短,却是身边人才有资格得到的亲近。 终归是他做得不够好的缘故,才得如此对待。可要想亲近师父,又该如何做呢?他已不是他的徒弟了。谢风掠感到沮丧,但面上维持住了笑容, 得体地冲谢龄一礼:“多谢雪声君。” 谢风掠去到距离谢龄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着草地坐下, 从鸿蒙戒中取出一支鱼竿、一罐鱼饵。 方才所言不假,他的确有钓鱼的经历,更是喜爱钓鱼,但他的经历和兴趣并非来自于年少时,而是来自于上一世, 他拜入鹤峰后。 重生之后, 他特地备下渔具, 为的便是能再次和谢龄坐在这湖畔, 一起享受钓鱼的乐趣。 还好。虽说和谢龄不再是师徒关系,谢龄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但至少……还能一起垂钓。想到这里, 谢风掠心中沮丧少了些许。 谢风掠悄悄看了谢龄一眼, 呼出一口气, 垂低肩膀,调整到一个放松的姿势,寻思起先前的问题。 而坐在歇脚石上的谢龄,却觉得不自在了起来。和熟悉但又算不上亲近、更差着一个辈分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属实不容易。 谢风掠在旁侧,他无法悠闲懒散了,得把腰背挺直,恢复成端正的坐姿。不仅如此,想叹声气,啧个一两声,也不行了。 这就是他曾刷到的某条热门微博,老师去烧烤摊喝酒,结果碰上学生,不得不放下酒杯以作表率时的心情? 哗啦! 正是感慨时,水面传来响动,鱼线绷紧了,竿头骤然下沉——有鱼咬到钩子了。 谢龄立刻抽回思绪,抬手收杆。 鱼鳞折射出碎银般的星光,是条鲫鱼,不肥不瘦。 它挣扎得很是剧烈,拼命甩尾,想要摆脱掉那钩子、重回水中,被谢龄提溜到近前,还甩他一脸水。 谢龄盯着这鱼,忽然觉得它的眼神和萧峋有点儿相像,既咸又倔强。 这还是条鲫鱼,刺多,吃起来麻烦。 管他呢,反正是萧峋那崽子吃,就算被刺卡住,疼的人也不是自己。 思及此,谢龄手一伸,啪的一声将鱼丢进篓中。 “雪声君是打算带回去养着吗?”谢风掠甚是惊讶地问道。 从鱼上钩那一刻起,谢风掠便关注着谢龄鱼竿下的情况。从前他和谢龄钓鱼,钓上来了鱼都会放回去,今夜谢龄如此举动,他甚是诧异——先前因着角度的关系,他并未看到歇脚石前还有个鱼篓。 谢风掠没想过谢龄会将鱼带回去吃,故而问的是是否带回去养,但更没想到,谢龄给的回答是: “给萧峋的。” 又是萧峋。 听见这个名字,谢风掠的眼眸暗下去。萧峋让谢龄发生的改变真是太多了。 被袖摆遮掩住的手握成拳头,谢风掠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用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腼腆和不好意思的语气,向谢龄道:“是萧师兄想吃鱼了吗?既然如此,雪声君可否将弟子钓上来的一并带给萧师兄?” “萧师兄在比试中受了伤,弟子未曾来得及表示关心。既然师兄想吃鱼,师弟定当尽一份力。” 第75页 谢龄在挂今夜的第四根鱼饵,未曾注意他的神情,闻言点点头,把鱼钩甩出去的同时道了声:“好。” 谢龄坐回歇脚石上,这时候,谢风掠衣袖底下的拳头才松开。 天幕斗转星移,湖岸宵风幽冷。 垂钓一个时辰有余,谢龄估摸着差不多了,跟不远处的谢风掠打了声招呼,收起渔具拎起鱼篓,提步走向山顶。 谢风掠起身目送谢龄远去,久久伫立在原处。 道殿里,萧峋在正殿前坪。 自打他练剑以来,东南角的老树下便多加了一桌两椅。萧峋正盘腿坐在其中一张椅子里,怀中抱半个西瓜,用银勺挖着吃。 谢龄踏着星辉走进萧峋的视线,一身靛青衣衫,袖摆在风中不住起落。萧峋手上动作一顿,眼眸轻轻一眨,唇角勾起笑容,喊道:“师父。” “你的鱼篓。”谢龄眉梢一抬,把手里的东西丢到萧峋身前去。 这鱼篓,萧峋给谢龄时空空如也,眼下大丰收,装得沉甸甸的。萧峋把西瓜和勺子往旁侧桌子上一放,俯身去看。 一、二、三……总共有六条鱼,大大超出萧峋的预期。萧峋看看鱼,又看看谢龄,眼眸一转,神情半严肃半玩笑道:“没想到我走之后,师父收获如此之丰。不会是我在那会儿霉着师父了,所以才半天上不来一条鱼吧?” 谢龄坐到树下另一把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他琢磨了片刻“霉着某人”是什么意思,对萧峋道:“其中一半,是谢风掠钓来给你的。” 谢风掠钓来给他的?萧峋的表情微有变化,眼眸垂低又掀起,问谢龄:“风掠师弟来陪师父钓鱼了?” “偶然遇见,生出兴致罢了。”谢龄回答。 偶然遇见?萧峋嗤之以鼻。 要有多少缘分,才能同雪声君这般的人物偶然遇见?他每一次同谢龄的“偶遇”,都是拿罗盘一路占算觅得的。 萧峋反复咀嚼谢龄说出的这四字,眼睛弯出一弧笑,道:“没想到师弟也会钓鱼,真是要多谢师弟了。” 他不再提谢风掠,将目光重新投向鱼篓,数着里面的鱼道:“师父,六条鱼,明日我把其中一条干烧,一条水煮,一条红烧……” 谢龄听着他这话,觉得有哪里不对,说:“这里的六条鱼,你打算一日吃完?” 萧峋往上仰了仰脑袋,对上谢龄的视线,认真地说:“师父,我们并非吃不完,而且,你要相信我烧鱼的手艺。” 这是在说食量和味道的问题吗?一日把六条鱼全吃完,我下半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鱼了。 谢龄绷着脸在心底吐槽,用不容置否的语气道:“留至少一半养在池中。” 孰料话音落地一刹,萧峋的神情竟变得有些委屈:“养它们做什么?观赏吗?” “……你若想养来观赏,并非不可。”谢龄面无表情道。 萧峋又垂下头去看鱼,片刻后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拎起鱼篓朝前坪另一侧、养着几株水生植物的池子走去。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他还边走边道,“那就养几条到池中,过段时日再吃。” 谢龄看着这人的背影,手有些痒,想敲他一脑瓜崩。 这狼崽子时聪明时蠢的,幸亏对他要求不严格,期望也不高,否则头都要愁掉了。 萧峋将鱼哗啦啦倒进池中。 谢龄在心底长长一叹,把茶碗中余下的茶水饮尽,起身朝道殿深处走去。刚走出二三步,听得萧峋一唤:“师父。” “嗯?”谢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萧峋从高墙的阴影里走到星辉之下,方才谢龄认为傻兮兮的神情已然不见,手垂在身侧,衣袖却被风掀起。 烈火般的颜色在星辰辉光里流转,拉出一道又一道明丽的弧度,如春花开谢。模样漂亮得宛若春日青山的少年慢吞吞说道:“鱼的事便这般处理,明日可否请师父替我换药?” “可。”谢龄没做多想,应下此事。 “明日还想请师父指点指点剑法。”萧峋又说。 这是谢龄分内之事,他自是不会推辞,再应一声:“可。” 萧峋向谢龄靠近数步,弯眼一笑:“我还弄到了那几个最有竞争力的同修进行前两场比试时的留影,希望师父能和我一道观看。” 分析对手,是赛前的重要准备之一,第三轮比试将至,且是积分赛,这件事的确该提上日程。 “当然。”谢龄点头,心道你有必要这样“循序渐进”地提问吗,见得这人再度朝着他靠近,问道:“我把风掠师弟也叫道殿来一起看,可以吗?” 萧峋问得小心翼翼。 谢风掠每次来道殿,同谢龄说过几句话后,谢龄便会让他离开。这是谢龄社恐综合症犯了的缘故。 难道这崽子以为我不喜欢别人在道殿里久留?啧,算了,就这样认为着吧,挺符合雪声君的人设。谢龄不着痕迹打量萧峋一眼,丢了两个字给他:“随你。” 萧峋眼中笑意更甚:“那我通知风掠师弟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39章 翌日, 谢龄如同往常一般早起、服药,慢慢吞吞散步到黑暗道中,开始锻体和练剑。 谢龄已练熟那套无名掌法。 第76页 招式起落之间, 凝聚在掌下的那股气愈发实了,谢龄明显感觉出其中蕴含着强大力量。但他没敢全力打出过——他直觉,若将这些巴掌狠狠打下去,黑暗道极有可能会被自己给拆了。 身为峰主,拆掉自己峰上的一条地道自是无妨,但像这样有着天然“掩护”的秘密基地,委实难再寻觅,且他在这里待得久了,已生出感情, 舍不得。 还是另寻一处“试验场”为好。 谢龄收掌,轻轻呼出一口气, 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黑暗道里的风依着谢龄所熟悉的规律时停时起,不知不觉间,四周多了几分潮湿的味道,空气变得更闷更重。 要下雨了——谢龄对天气的感知变得甚是敏锐, 连思索都不用, 便做出判断。 恰好也完成了每日训练, 谢龄忙不迭把自己摆出的一堆东西收拾进芥子空间, 大步从黑暗道离开。 山间风疾,吹得野草东倒西歪,无论高低;有树被连根拔起, 碎叶混着泥土渣屑乱飞;抬眼四顾, 四顾皆是阴云, 天空一片铅灰色。 看来不但会下雨,即将落下的,还会是一场暴雨。 附近那座凉亭避不了大雨。黑暗道倒是可作为暂且的避雨之所,但一场暴风雨后,没有铺设青石板的山道势必变得泥泞不堪,难供人行。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道殿去。谢龄一甩衣袖加快脚步,同时还在心底琢磨,日后该用何种理由来提高鹤峰的基础建设水平。 半刻钟后,谢龄从黑暗道外赶回道殿。 雨还没落下,但空气里的潮湿气息更加浓烈,四面天光暗淡,仿佛时间瞬转,来到暮间。谢龄走到前殿长廊上才放慢脚步,拿神识往附近一扫,没见萧峋踪影。 那小子昨晚给他“安排”了不少事,这会儿竟然不在。 罢,既然不在,他也乐得清—— 念头还未转完,风骤然转疾,头顶乍现一道刺眼光芒,是闪电撕裂天幕。 它出现的位置距离谢龄不远。谢龄眼眸一转,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立马付诸于实践,足尖一点,往斜里一踏,提手翻腕,向着天空运掌而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惊雷落下来,咆哮着砸向峰顶,不偏不倚,正正迎着谢龄出掌的方向。 雷势威威,掌气磅礴,相撞一刹,巨响犹如山崩——轰隆! 地动山摇。 两者相撞间,更带起一股悍然劲气,以相接之点中心向外狂扫。 轰隆之后又起轰响,山野风云变色,劲气扫荡过后,竟是南墙崩裂,朱门倾塌,围墙化作残缺。 满目走石飞沙。 嚯,这套掌法居然有这么厉害?不,应当说我竟这样厉害?谢龄看着自己制造出的断壁残垣,心中无比震撼。 可再定睛一瞧,他发现在原本的南墙之后、朱门之外,还杵了个目瞪口呆的少年。是萧峋。显然他刚到家、还没来得及进门,就遇上门在自个儿面前飞了的恐怖事件了。 谢龄:“……” 真巧。 萧峋扎起的高马尾在风里不断摇晃。他低头看看一地的碎石狼藉,抬头看看谢龄,向前走了一步,又后退一步,抿了抿唇,不太确定地喊道: “……师父?” 你好,徒弟。对于萧峋的遭遇,谢龄生出深深的愧疚之情。 但这份愧疚,表现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谢龄绷着一张冷脸,将掌势一收,目光从萧峋身上一掠而过,轻振衣袖,负手而立,仰头看向山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厉的:“嗯?” 萧峋眨眨眼,在那断壁残垣外向着谢龄恭恭敬敬致了一礼:“师父,待得这场雨过去,徒儿会立时寻人,来将墙和门修好。” “嗯。”谢龄平平应道。 他转身走进殿内。萧峋依旧杵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似乎要在那处长久地杵下去。谢龄心说难不成这家伙被吓傻了,那待会儿被雨一淋,岂不是更傻? 默然一叹,谢龄往外丢了句:“还在那做什么?” “是,这就来!”萧峋恍然醒悟一般,这才拔腿走进去。步入正殿前,还不忘把小池中被震出来的鱼给丢回去。 闪电继续撕咬天幕,雷声滚滚落向远方。昨夜没人预料到会下雨,正殿里东窗半开着,桌上宣纸已乱。 谢龄没去管,站在殿中榻前,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碗,开始给萧峋调外涂的伤药。 榻上小桌摆了几个瓶罐,谢龄时不时拿起其中一个,把药粉或药膏倒入碗中。 萧峋进门后一见,赶紧过去,端端正正坐好,把受伤的手臂露出来,还很给谢龄省心地把昨日的包扎给拆掉。 萧峋忍不住抬头去看谢龄。 屋施光线昏昏,往谢龄素净的白衣上镀去几分幽惑,托住瓷碗的手指瘦长白皙,而长睫低垂,漆黑如鸦羽。 “师父。”萧峋的目光在谢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轻轻喊了一声。 谢龄分出一瞥眼神给他,应了个尾音上扬的:“嗯?” 萧峋这一声喊并无缘由,只是想做就做而已。若是放在平常,谢龄给了回应,他定是嘻嘻笑笑打趣两句,眼下却不能如此,谢龄还生着他不清楚原因的气呢。 “师父,我已将观看留影之事告诉了风掠师弟,并约好申时开始。”萧峋捡了件正事说。 第77页 “嗯。”谢龄复制粘贴方才的反应,拿余光注意着萧峋。这家伙小心翼翼的神情让谢龄想笑,像他以前养过的宠物,他遇上烦心事黑了脸,它有些害怕,但又想靠近,于是试探性地伸伸爪子。 原来逗人是这样好玩儿。 瓷碗中药调好了,谢龄如昨日那般,先把药涂在一块纱布上,再贴到萧峋伤口处。萧峋抬着手臂一动不动,谢龄一圈一圈缠绕绷带,道了句:“伤势恢复不错。” 他终于说了句除“嗯”之外的话。 萧峋弯弯眉眼:“我就说,我体质很好的。”他语气里透着点儿得意,不过旋即一转,又回到小狼崽子靠近脸黑主人般小心谨慎,轻声问:“师父,是谁惹您生气了吗?” 是老天爷惹我生气了,所以我要和他对掌。谢龄在心中回答,面上不予回应,手指利落地将绷带打出一个结,从萧峋身侧退开。 外面开始下雨。谢龄走去窗前,将书桌上有可能被淋到的东西皆移开。萧峋亦离开主榻,但他还得穿衣,慢了一步,便在窗边看雨。 这场雨,起初片刻,是朦朦胧胧如烟如雾,转眼大如倾盆,往山间一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似有一道宽广无垠的帘从天上垂落,将视线阻隔。 哗啦—— “今天这雨下得,就跟砸了条瀑布下来似的。”萧峋收回视线,转向谢龄,说得夸张。 “不会下太久。”谢龄往外瞥了一眼,对萧峋道,“但雨后地面湿滑,你若还打算练剑,切记小心。” “我会的,师父。”萧峋点头。 “你的伤,明日应当便能痊愈。”谢龄又说,说完一抬手,拍了拍萧峋头顶。 逗人逗了这么久,该给点安慰。谢龄寻思着,发现这人脑袋摸起来手感很是不错。 得找机会多拍拍,免得以后长高了、长脾气了、认为自己是大人了,就揉不到了。谢龄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又拍了一下,尔后收手,离开正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寝屋。 殿上唯余萧峋一人,站在窗前,有点儿怔,盯着谢龄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慢慢抬起手,模仿那人方才的动作,往自己发顶拍了一下。 和方才谢龄拍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太久没被人这样亲近而温柔地对待了。温柔是个和雪声君不搭边的词,但做出这样的举动,却没有半分违和。 萧峋又往自己头顶拍了一拍,垂手后缓慢拉开椅子,坐到谢龄的书桌后。他姿势一如既往懒洋洋,上半身前倾,下巴尖儿抵着桌面,将头搁在桌上。 虽说谢龄愿意同他说话,甚至还拍了他的脑袋,但萧峋依然觉得,谢龄情绪不高。 会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让自家师父动这般大的火气,一掌把自己的道殿大门给拆了? 先前有人曾来过鹤峰吗? 萧峋垂眼注视着桌上的纹路,脑中思绪翻涌。涌着涌着,他噌的一声坐直了背——难不成是知晓了早些时候他和谢风掠之间发生的事? 他抿了下唇,紧跟着摇头,不,这不至于,谢龄才不会没事关注徒弟在做什么。 算了不琢磨了,先把人哄好再说。萧峋心念电转,掀眸扫视周围。谢龄走之前没收主榻小桌上的药瓶,萧峋有了主意,大步流星过去,将之一一收进袖中,穿过正殿,从侧门离开。 * 谢龄躺在近来新得的家具——一把逍遥椅上。 这是他在时来峰淘到的,和这里随处可见的硬邦邦的木椅不同,这把摇椅用藤条编成,颇为柔软。他打算在上面午休两刻钟,起来画画,可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很熟悉的三下,是萧峋。 紧跟着,敲门的人唤了声:“师父。” 果然是萧峋。 谢龄:“……” 谢龄脑袋有些大。 他最讨厌的,就是休息时间有工作找上门,这一次,是真的黑了脸。他垮着表情起身,走去开门,眼眸自下而上一掀,看向萧峋,问:“何事?” “师父,你东西落在正殿了。” 萧峋站在屋檐下,身后檐水滴落连成串,身外雨幕茫白,声音本是不高不低,却被喧哗风雨衬得很轻。 他一路淋雨过来,衣衫湿了大半,头发上挂满水珠。眼眸也跟浸了水似的,漆黑透亮,看向谢龄的时候,带着乖巧和讨好。 被这样的少年,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谢龄突然拉不下脸了。 心软了。 他敛眸偏首,将身一侧,让出路,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有话说 第40章 谢龄未将那把藤椅收起, 萧峋进屋后,第一眼便看见此物,摆在窗前, 旁侧置一不大不小的圆桌,透出几许闲适味道。 闲适,也是个不太能和眼前人联系上的词。萧峋素日里见到的谢龄,无论看书习字作画,还是用膳喝茶,皆敛衣端坐,偶有放松姿态,也不过是轻轻靠在椅背上。他的身姿似乎永远端然挺拔,像立在鹤峰上的一把剑。 但当他看见谢龄在卧房中摆放了一把藤条编做的躺椅, 却也不觉得奇怪——就如同谢龄方才在前殿里拍他头一样。他甚至觉得这样,会在无人之处、躺进椅子里舒舒服服休息的谢龄有几分可爱。 他还想看谢龄坐进这把藤椅里。 第78页 少年人冲着谢龄轻轻笑了一下, 绕到他身后,抬起手:“我是不是打扰到师父了?师父快坐回去休息吧。” 他打算推着谢龄肩膀让回到藤椅前。但他一路淋雨至此,浑身上下都湿答答的。谢龄迅速侧身避开,将他伸来的爪子拎住、挪走,嫌弃道:“一身水。” 萧峋“啊”了声, 他竟把这事儿忘了, 忙不迭往自己身上拍了道符, 满怀歉意道:“是徒弟疏忽了。” 谢龄走回藤椅前, 一撩衣摆,靠坐上去。 既然萧峋希望他回到这把椅子里,他岂有不遂这人意愿的道理? 他还寻思着, 眼下势头极好, 似乎可以一点点将自己的咸鱼本质暴露出来了, 反正平日里和他相处最多的萧峋不会意外和怀疑。若被古松等人发现并问及,就说是徒弟带的。 不错,如此甚妙。 尚不知自己背后已被扣了一口锅的萧峋把衣衫理了理,打袖中掏出从前殿带来的瓶瓶罐罐,向着藤椅上的人走了几步,道:“师父,你忘记把这些药瓶拿走了。” “嗯。”谢龄垂眼应了一声。 萧峋往屋中环顾一遭,目光落在靠墙的置物架上,问:“我把它们放在架子上,可以吗?” 谢龄:“嗯。” 萧峋快步过去,把药瓶药罐摆好的同时,仔细看了一圈置物架上的东西。 由上往下数的第二层,放着数个贴有名目的长匣,萧峋认得它们,是不同味道的线香。他心念一转,偏头看向谢龄,又道:“师父,您这儿有香,我帮您点上,好吗?” “嗯。”谢龄的反应依旧淡且随意,萧峋甚至怀疑,他并未理会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了声音,给个回应。 萧峋选定一盒气味淡雅的香,从中抽取一支,走去香炉前,捻了张火符燃上。 乌木的味道在屋室内散开,夹杂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清冽甘甜,空幽旷远。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悠然宁静,一窗之隔,却是成为两个世界。 谢龄在窗下垂目假寐。他将香炉挪到距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凝视谢龄片刻,慢慢吞吞开口:“师父,我可以在你这里看书吗?” 谢龄:“……” 萧峋先前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谢龄都随他,此问一出,差点儿就继续应了声“嗯”。谢龄撩起眼皮,瘫着脸看定不远处的萧峋,语气幽幽:“连这点路都不愿走了?” “雨太大了。”萧峋说得理直气壮,一脸坦荡。 “懒。”谢龄丢给他一个字,倒也没真让萧峋走。 萧峋如何揣摩不出这层意思,向谢龄道了声谢,甚是自觉地坐去了书桌后。 桌上有幅谢龄练到一半的字,是小楷,字迹秀雅清劲。萧峋看了一阵,挪到一旁,腾出空处。 他摆出一套茶具,问谢龄:“今日还未给师父泡茶,师父有想喝的吗?” 谢龄依然对纯茶没有太特别的偏好,于他而言,各种各类的茶也不太有区别,不过是给白水增添点味道而已。他道了声:“都好。” 萧峋略一思忖:“那就飘雪茉莉,如何?” “嗯。” 萧峋开始泡茶。 和往常不同,这一回他没有烧水,而是取出一罐子冰,凿了些冰块出来,丢进放了茶叶的白瓷盏中。 两盏茶都是这般泡法,为避免杯盏上滴落的水珠打湿桌面,萧峋将它们置于一个托盘上。 冰块一点一点融化,声响细微,几乎不可闻。 但谢龄听见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去,抬眸观察半晌,好奇问:“你在冷萃?” “峰上新添了冰窖,我琢磨着,是否可以换一种方式泡茶,昨日试了试,没想到味道还不错,便想让师父也尝尝。”萧峋笑说着,眼眸敛低又抬起,“冷萃……师父说的这名字倒是贴切。” 谢龄从前喝过冷萃茶,对这种冰冰凉凉的茶饮印象甚好。他生出期待,但计算了一下那杯中冰块融化的速度和所需时间,发现还要等上许久,不免感到失落。 “师父休息一阵,这茶便能喝了。”萧峋猜出谢龄心中某些想法,轻声说道。 谢龄心道也是,依萧峋之言,重新合上双眼。 这间屋室的格局被谢龄改动过,原本临窗的书桌换到了另一侧,外面天光又暗,室内昏沉沉的。萧峋点上一盏灯,将打算看的书取出来,可翻开看了两三行,又忍不住抬头,去看谢龄。 谢龄今日衣衫穿得略松,躺在深褐色的藤椅上,头偏向窗外那侧。他睡着了,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平缓。 窗下光线半明半暗,落到他脖颈间的线条上,勾勒得轻缓。那线条自颌下而起,向着锁骨伸延,最后于衣领处消失隐没,却愈发吸引人。 肤色更是细白如雪,在幽暗中显得莹润。 萧峋发现,谢龄这人对衣物的喜好是偏向宽松的。但在寝屋和没有外人的地方这般穿穿也就罢了,一会儿谢风掠还要来,他可不想让那人见到这样的谢龄。 但又该如何同谢龄说呢?这要求听起来便僭越。 萧峋眨了下眼,思绪不停,盯着谢龄看了许久,才慢腾腾收回目光。但仍没有看书,他把桌上丹青颜料和画笔都挪到手边,然后铺开一张画纸。 他倒有几分绘画的天赋,提起笔来,不多时,便在纸的正中央画出一把躺椅和一只正侧着身睡觉的猫。 第79页 白猫,脖子上系着个铃铛。 画一只还不够,稍作思考,他又在空处分别画下玩毛线球的猫、伸懒腰的猫、嘴里叼鱼的猫和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满脸警惕的猫。 全是同一只戴着铃铛的猫。 萧峋满意地笑了一笑,把作画的笔墨丹青归还原处,待得画纸干了,小心卷好、收进袖中,这才拿起书继续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什么不得了的xp出现了 第41章 萧峋靠在椅背上, 手指转着笔,有一搭没一搭翻动书页。 随着时间流逝,在他面前, 那托盘上的杯盏中,冰块终于滴成水。茉莉茶芽细小苍翠,在杯中上下翻浮着,让澄净明澈的山泉水逐渐染上颜色。 他伸手贴上杯壁,探了探温度,又抬头看看对面的谢龄,轻手轻脚起身,将其中一盏冷萃茶送到他身侧的小圆桌上。 山间风雨渐轻,窗外天光转明。萧峋绕过谢龄, 将离得稍远的那一扇窗户推开。 清风吹入屋室,吹入雨后特有的清泠, 放眼往外看,庭院里枝叶带水,青翠如新。萧峋倚窗,眺望片刻窗外的景色,将头一偏, 目光由上而下落向谢龄。 谢龄躺在藤椅中, 微微歪着脑袋, 长睫低敛, 眉眼被柔光晕染得柔和。萧峋看了他片刻,眯起一只眼睛,抬起左手、伸出食指拇指, 隔着一段距离去“量”谢龄。 一寸一寸又一寸, 这样比划之下, 谢龄只有小小一只,萧峋不由笑起来。 这时候,谢龄将眼皮一掀,目光幽幽看向萧峋,问:“做什么?” “咳!”萧峋不曾料到抓包来得如此快,猛一下站直了,手收到身后,别开脸去看窗外,含混回答:“没什么。” 谢龄面无表情将眉一挑。 “师父您醒啦。茶刚泡好,您尝尝看。”萧峋又把脑袋转回来,一个箭步踏出去,将那盏冷萃茶端到谢龄面前,笑容乖巧又讨好。 谢龄垂下眼,看了看这茶,伸手接过,将茶盖掀开些许,饮了一小口。 萧峋没有往茶里加糖的习惯,这茶甜度不高,但冰冰凉凉的口感依然比热茶更合他心意,不过谢龄这会儿刚醒,不大想说话,便没给评价。 他许久没睡过这样长的午觉了,这具身体的生物钟极规律,午后休息,至多一刻半钟便会完全清醒。他浑身都懒下来,想再睡一会儿,甚至还想再惬意地打个呵欠,但萧峋咸鱼崽子杵在跟前,唯有作罢。 谢龄选择重新闭上眼。 萧峋非常贴心地将茶盏给接回去,让谢龄不用费力气拿着,寻思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咔嚓。 ——断枝被什么踩到的声音。 这声响轻且细,并非来自于庭院,萧峋敏锐察觉到,是有人来到峰顶、逐步靠近道殿。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萧峋不以为意,但谢龄就在身旁,他表情变得警惕。 谢龄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响,拿神识往外一扫,弄清了来人,顺带瞧见了自家咸鱼徒弟的模样,抬眼对他解释:“是谢风掠。” “原来是师弟!”萧峋将警惕的神情化作恍然大悟,把手里的茶放到桌上,远远看了眼角落里的水钟,对谢龄说道,“离申时还有些许时间,师父,我去招呼便是。” 说完走向屋外。 谢龄任由他如此,待得人走远,从藤椅里起身,伸伸懒腰,把方才没能打的呵欠补上了。 细雨绵绵,道殿正门处石断墙残,又历一场风雨,枯枝满地,更显破败狼藉。谢风掠从半山的居所来到这里,乍见此景,心中震惊不已,连路上横着根树枝都未曾注意,咔嚓一声踩碎。 谢风掠在原地愣了好一阵,视线越过那倒塌了的朱门和碎成渣屑的南墙,往道殿前坪看了一看,再转头,朝四下环顾,思绪不定。 鹤峰设有禁制,寻常力量不足以将道殿破坏至此,难道是谢龄在这里和人动手了? 何时发生的事,怎会和人在道殿动起手来?莫非是生气了?若是生气,又会是生谁的气? 他从未遇过这般情形,愣过之后,大步流星走进道殿,想将里面看清楚些,并寻一寻谢龄。他担心谢龄可能受伤。 但刚进去没多久,见得萧峋从长廊上转出来。这人步子走得不快不慢,银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神态懒洋洋,笑着道一句:“风掠师弟来了。” 谢风掠停下脚步。 两相对视,两相错开目光。谢风掠扫了前坪一眼,这里比外面好上许多,但仍有残渣碎屑,略不忍睹。他蹙眉问道:“这里……” “师父还在休息,风掠师弟先随我进去吧。”萧峋没有同谢风掠解释的意思——他自己都没问过谢龄缘由,也不想和谢风掠说话,走到殿前石阶上,向着门内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风掠闭口不再谈,神情恢复至素日里的严肃冷淡。若非只能同萧峋询问,他亦不愿和这人说话。 他放轻步伐,走入正殿。萧峋将他带到客榻,道了句“师弟请坐”,从偏门出去。 谢风掠敛衣落座,静静打量周遭。 这里和他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东窗前是长桌,西墙上书架依旧,最大的不同,是书架旁多了个宽口瓷瓶,里面放着三四卷轴。 他清楚谢龄有作画、藏画的习惯,却仍旧对这里的卷轴感到好奇。但也止于好奇,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第80页 或许是某些名家的新作吧。谢风掠心想着。 未过多时,萧峋回到殿上,手上拿着个不小的托盘。盘中有洗净切好的瓜果,几样点心,三盏茶。萧峋先将一盏茶和一盘绿豆糕摆上主榻中央的小桌,然后来到客榻前,把余下的东西都置于谢风掠旁侧的桌上。 他自己也在这客榻坐下,对谢风掠道:“师弟稍待片刻。”话语落罢,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开始剥皮。但他将皮剥完,却是不吃,待到攒了四五个后,又往主榻送去。 “你……”谢风掠见了,又是一阵蹙眉。 “我怎么了?”萧峋捏了张符纸净手,边往回走边向谢风掠投去一瞥,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坐回位置上,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继而弯眼笑了笑,解释说:“师父他这会儿不想吃别的,所以这些,是给你我准备的。” 萧峋话说得随意,姿态亦是懒散,盘腿而坐,背倚着榻,看起来没个正形。 谢风掠终是忍不住了,沉声道:“你莫忘了,我等在此,并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师弟说笑,来人间道的初衷,我怎会忘?”萧峋回答说道,“我等在此,为的是修行。”话是一本正经,说完上半身一歪,伸手到果盘里揪了两三颗葡萄。 谢风掠板着脸收回目光,不与他多谈。 这时候,谢龄步入殿内。他依然是那身宽松素衣,棕黑色的眼眸里寻不见太多情绪,乌发上斜簪一根檀木簪,姿态清冷随意。 萧峋正说着“这葡萄甚甜,师弟不尝尝吗”,见到谢龄,赶紧站起身来,有模有样一拱手,唤道:“师父——” “雪声君。”谢风掠亦起身,向着谢龄恭敬执礼。 谢龄冲谢风掠点了下头,目光转向萧峋,丢了两个字:“懒散。”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坐去榻上。 “师父教训得是。”萧峋笑眼弯弯应了声,却是知而不改,依着原先的姿势坐回去。 谢龄懒得再说他,伸手端茶。 茶是方才的冷萃飘雪茉莉,不过不是他喝过的那盏,而是萧峋泡给自己、却没来得及动过的。他饮了一口,又看向萧峋。 谢龄没有说话,萧峋亦没有问话,但两人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者从袖中取出一块留影石,指上凝出灵光,朝它轻轻一点,说道:“这是契玄峰弟子温情,第二轮比试的留影。” 话音落地,虚空中有光华凝聚,显现出契玄峰比试台的模样,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倒提长剑走上台来。 萧峋和谢龄将目光投向留影。 谢风掠不动声色注意这两人,他们之间的无声交流,让他想起今日这场骤雨来临前。 彼时谢风掠坐在半山的湖泊旁垂钓,萧峋突然出现在湖心亭中,手拿一包鱼食,一点一点洒入水中。 如镜的湖面立时生起波澜,鱼涌成群,争相浮上水面,色泽斑斓,如锦如缎。 两人一者垂钓,一者喂鱼,久久无话,相隔甚远。他们连目光都不曾相接。过了好一阵,萧峋喂完了带来的鱼食,看着鱼儿逐渐散去的湖面,哼笑一声:“你我二人,还真是相看两厌。” 谢风掠目不斜视眺着湖中的一朵莲,听见他的话,语气平板无波:“这一点,你知晓就好。” “既然如此,咱们干脆把话说开吧。” “你要说开什么?” “我希望,你没事不要去打扰我师父。”萧峋倚上栏杆,姿态萧闲。 这话惹得谢风掠极不喜,语气幽寒,“你当知晓,雪声君是你师父,却又不仅仅是你师父。”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萧峋话里依旧带着笑意,但笑声冷溶溶的,头一偏,视线落在谢风掠身上,眼弯的弧度透出些许锋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鸽,抱歉抱歉 第42章 “你想做什么?”谢风掠轻轻一掀眼皮, 对上萧峋的视线。 萧峋道:“师弟不妨猜上一猜?” 谢风掠放下手中钓竿,一振衣袖,向前走出两三步。他不和萧峋绕弯子, 直言说道:“你我之间,无话可说。出剑吧。” 这话换来萧峋一笑。他反手往虚空中一抓,抓出三尺长剑。 雪亮的光芒自剑身划过,他足尖一点,越过栏杆,掠向对岸。 萧峋打湖面而过,湖水不生半点波澜,身姿轻盈。他出招时分保留了些许,避免把对方打得太惨。却也不太客气, 但见手中剑于当空一挽,掀得湖水倒飞如帘, 朝着谢风掠当头落下! 剑意凛冽,风声骤紧。 是《碧海潮生剑诀》第十三式,听潮。 谢风掠面不改色抽剑,脚步往上一踏,踏风升入高空。 他也未使出全力。对方虽然令他厌恶, 但到底是谢龄如今的徒弟, 他可不想惹谢龄生气, 更甚至, 惹得谢龄对萧峋生出疼惜。 谢风掠的剑打斜下而起,疾而厉,猝然划出一道半圆的弧度, 带起剑芒如火, 灼烧一湖清波。 招式是《摧玉断金剑法》第七式, 贯日虹。 哗啦! 水帘落回湖中,砸开丛丛花朵。 当啷! 剑锋撞上剑锋,余波震颤不休。 湖上有风过,衣袂翩飞起落。两人出招都有所收敛,却是不曾料想,就在这一刹那,两把剑上同时爬满裂痕。 咔嚓—— 第81页 铁剑化作齑粉散落,谢风掠和萧峋手中都只剩下剑柄。 灵力波荡太大。 两双凛目相对,两人同时向后退开,皆为对方所出的一剑感到吃惊。 一人回到岸上,想着在此之前的比试,难不成是他刻意展现出不上不下的水平,好叫下一轮的对手将他轻看、大意了去? 另一人踩在石亭最上头,琢磨着莫非是这人故意表现得平平无奇,好让谢龄分出更多心神教导? 狡猾。 谢风掠取出备用的剑,双足一前一后分开,做出起手之式。 卑鄙。 萧峋心说着,亦抓出一把新剑,平举在身前,摆开迎战姿态。 下一刻,这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想,这人竟有如此实力,难怪当初会被谢龄看中、收入门下。 他们对视些许时分,这一次,谁都没有急着出招。 天上流云,剑上流光,铅灰色的云垂在山野上方,空气变得湿重黏腻,一场风雨将至。 萧峋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歪了下脑袋,似有些唏嘘地对谢风掠道:“你我相识已有段时日,还未曾交过手。” “你以为,自己能赢我?”谢风掠的语气一如既往,幽幽且平平。 “你又以为,你能赢我?”萧峋以同样的话回敬,带着一声嗤笑。 这话之后,沉默再度蔓延开来。萧峋厌烦了保持同一个姿势,手里的剑微偏几分。与此同时,谢风掠向前迈出一步。 分不清是谁先出招,尖啸声倏然就响起来,低回轻转的风被斩断,山野间干戈又起。 剑光迭生,相斗相缠,撕咬狠厉。 灵气一波接着一波荡开,激起湖水倒涌如柱,摧折花枝,惊乱游鱼,叶上滚珠如泪。连飞回林间避雨的鸟都躲远。 四面无声,四面喧腾,剑气交错纵横,险将浓云切散。 缠斗许久,难分胜负。谢风掠蹙了下眉,于拆招间隙向峰顶眺望一眼,不欲再战。萧峋抱有同样想法,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若是再打下去,极有可能惊动谢龄。 剑锋相接之后,两道身影各自撤开。萧峋退到湖上,脚踩在一朵盛放的莲。萧峋握在手中的,是从袖中取出的第三把剑,眼下已然残断。他看了眼,把它丢进水中。 扑通。 水花四溅,萧峋哼笑一声,话语带着些许感慨,对谢风掠道:“啊,平局。” 谢风掠亦是又废了一把剑。他站在岸上,一手拿着残断的剑身,一手握着剑柄,眸光冷冽:“下一次,比试台上见。” 此番交手,他总算对萧峋的真正水平有所了解——这人入得清静境虽不过两日,但远胜宗门中诸同修。他和他,或许下一轮便相遇,又或许,在魁首的争夺战上相逢。但谢风掠不惧,他还有许多招数未曾使出来。 萧峋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目光从谢风掠脸上划过,看了眼天色。他说道:“我弄到了那几个有力竞争者第二轮比试时的留影,到了申时,师父会帮着看看。” 他没问谢风掠是否要来。谢风掠爱来不来,不来更好。那些留影,不过是哄谢龄多说点话的工具。依着眼下情形,他真正的对手是谢风掠。 但无论在哪一场同谢风掠相遇,他都会赢的。至多不过再下几分力,到那时,就算伤到了他,也是那样多人看着,光明正大,谢龄定然不会怪罪的。 话音落地,萧峋足尖轻轻一点,掠身至湖的对岸,向着峰顶道殿抬脚。 * 道殿。 三人各自坐在位置上,自窗外来的风清幽冷冽,虚空之中留影无声,满室寂静。 影像中那名叫做温情的契玄峰弟子出招利落干净,攻势迅猛,打得对手节节败退。看向这段留影的有三双眼睛,但其中两个人都在走神。 谢龄注意到了这点,却没说什么,待得留影里比试双方分出胜负,他饮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开口,“先说你们的看法。若在比试台上遇见了他,该如何取胜?” 萧峋和谢风掠被他的声音猛一下拉回思绪。 前者眨了下眼,将背坐直,先做出反应:“这温情剑招走得稳而狠,进攻很猛,面对力量弱于他、身量不足他的对手,很有优势。” “若是遇上了他,弟子认为可先放他两招,在他使第三招‘平沙落雁’的时候迅速向左错身,并绕到他身后,以‘惊鸿’一招击向他握剑的手或后背肩并穴,使他陷入暂时的麻痹眩晕。这样一来,他的路数和节奏就被打乱了。” 萧峋喜欢同人反着来,别人一剑攻向他,他偏不向后或向侧方躲,而是和对方对冲,来个出其不意。用谢龄的惯用词汇来形容,这家伙打得很极限。 谢龄不反对这种路数,只是提出:“他不一定会使这套剑法。就算使这套剑法,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出招顺序。” “师父说的是。”萧峋认同地点头,继续分析道:“温情是入门已有两三年的师兄,无论是剑招还是真元运转,都比我们练得更久。他还生得魁梧有力。我们不能硬拼其长处,须得灵活多变,抓他细节之处。譬如他后来那一式……” 萧峋仔细说着,偶尔停顿下喝水,分析完毕,道:“徒弟的思路便是如此。” 谢龄“嗯”了声,未做评价,目光落到谢风掠身上,问:“你呢?” 谢风掠正襟危坐,神态严肃:“弟子和萧师兄的看法大致相同,唯有一点不认可的是,若他出‘断山门’一招时,萧师兄以‘流风回雪’应对,以退为进,是否太过绵柔、太过冒险了些?”说着看了萧峋一眼。 第82页 萧峋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师弟以为该如何应对?” “温情力气很大,的确不能同他硬来,得是在他边缘游走着寻找机会、制造机会,但若破绽出现后,师兄使出的一剑力道不足,是否等同于没有出剑?”谢风掠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我认为,在此处应当选择……” 他的应对和萧峋截然不同,打算得了机会,便以强制强。萧峋反驳说:“可若你在这时选择以强招应对,后续极有可能遇上自身真元不足的情况。” “师兄莫忘了,温情只比我们早入门两三年。这时日不算长,他的真元积累不会比我们多上太多。”谢风掠冷静应答。 萧峋和谢风掠分析得有来有回,而他两人分明就没分太多心神看留影,谢龄不由感慨起学霸的可怕。 等到两人说得差不多了,谢龄说道:“你二人说的都不错。对手是人非物,战局多变,如何拆招化招,不可能完完全全考虑到,故而理出大体的应对思路即可。” “似温情这等力量型,不能与之硬碰,需灵活机动,施以奇招,拉缓节奏,待得对方爆发过后、无力以继时,将其击败。”简而言之,便是骚和遛。 需要谢龄总结的地方不多,萧峋和谢风掠又聪明,劳他指出的错误、挑明的缺点更少,几句话足矣。谢龄甚是满意这样的战前分析会,喝了口茶,吃了一个橘子,摆摆手说道:“下一个。” 萧峋应了声“是”,取出第二块留影石,用灵力催动,展现出画面。 这一次,上台来的是个女孩儿,萧峋介绍说道:“她也是契玄峰的弟子,和刚才的温情是姐弟,名为温岚。” 同身材壮硕的温情相比,姐姐温岚甚是娇小,比同龄女子矮了一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穿着烟蓝色的襦裙,袖摆飘飘,笑起来斯文又羞涩,让谢龄一下子想到朦胧的江南雨景。 应当是个婉约流派的女子,谢龄做出判断。 孰料下一刻,主持者做出比试开始的动作,她翻腕一抓,从虚空中抓出一把几乎比她大上两倍的巨斧,脚狠狠往台上一踩,猛地暴起,抡斧向对手砸去。 谢龄:“……” 这画面让谢龄大为震撼。好在他表情管理及时,只是微微睁了睁眼睛。 谢风掠注意到谢龄的神色变化,道:“温岚和她的弟弟温情走的都是强有力的路子,但他们招式路数很不相同。”他上一世时和这对姐弟一块儿出过几次任务,故而有所了解。 谢龄喝了口茶压惊,对谢风掠轻轻“嗯”了一声,而就在这番言语间,温岚已用斧头将对手打下了比试台。 这场比试比上一场结束得更快,堪称秒杀。接下来的流程和之前相同,谢龄让萧峋和谢风掠先说想法,再做总结性发言。 萧峋弄到的留影石一口四块,要看的比试共四场。谢龄听着两小儿辩剑,吃了两块绿豆糕,慢条斯理地将一盏冷萃茶喝完。 吹入道殿的风愈发清寒,稍微一个恍惚,便有种身处秋日之感。萧峋给谢龄换上一盏热茶。这时剑也辩完了,谢风掠自客榻上起身,抬手执礼,向谢龄道谢。 来到鹤峰之后,谢风掠便不太穿西境那边的衣服了。 今日的他,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道袍,以玄色腰封束腰,挺拔而清瘦。谢龄却觉得西境的衣衫更适合他一些,浅色的纱衣和亮片装饰更配他这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龄打量着他,略略改换坐姿,目光一偏,发现这人手掌左侧有一条猩红划痕。 是道伤口,还挺新鲜。谢龄不由问:“你手怎么了?” “什么?” 谢风掠听见谢龄的话却是不明所以,疑惑地将两只手拿到面前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左手上多了道伤口。 一番回忆,大概是被断剑划出来的,但那时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不曾察觉。 “可能是不小心被什么刮到了。”谢风掠解释说道,“雪声君不必担心,弟子无碍的。”说完把手往背后一藏,抿唇笑笑。 谢风掠不愿给谢龄添麻烦。而谢龄心里想的是:怎么又来一个喜欢把伤口藏着掩着说自己没事的小孩。 他对这一届弟子很无奈,冲谢风掠一扬下颌,道:“过来,我看看。” 这话略有几分强硬,和谢龄平时说话的方式大相径庭,可在谢风掠听来,是久违而熟悉。谢龄向来不会柔声细语,他的关心与担忧,总是藏在冷淡里。谢风掠收在背后的手骤然握成拳头,紧跟着,连带肩膀一起放松下去,低低应了声:“是。” 他走去主榻,将左手递到谢龄面前。谢龄目光从谢风掠脸上一扫而过,伸手捏住他手指指尖,细细一瞧,发现他伤得还挺深。 得上药,但先前搁在这里的药都被萧峋送到他寝屋去了。谢龄看向萧峋,道:“去把药拿来。” *《碧海潮生剑诀》出自金庸“桃花落影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第43章 听见谢龄如是吩咐, 萧峋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在谢风掠被谢龄抓住的手指上停留一刹,应了声道“是”, 从侧门而出、离开前殿。 屋室内唯余谢龄和谢风掠二人。 谢龄指尖微冷,但触碰久了,便泛起温热,仿佛质地上乘的玉石。谢风掠从未被谁这样抓住过手——以手指牵起他手指的姿势,这简直亲密得过了头。他生出些许无措来,想收回手、想往后缩,但这般想的同时,又舍不得。 第83页 在上一世时,他都不曾被谢龄这般对待过。 师父。谢风掠在心中唤了一声。 谢龄检查完伤口, 将谢风掠的手放开,示意他坐回榻上, 并道:“以后多注意一些。” “是,我会的。”谢风掠受伤的手手指蜷缩进掌心,冲谢龄点头。 谢龄敛低眸光,等待着萧峋将药拿来,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谢风掠不甚明显地瞅瞅他, 伸出未受伤的手, 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茶。他喝了口茶, 又冲谢龄一笑, 主动挑起话题:“师、雪声君,弟子近日在琢磨一件事。” “何事?”谢龄偏首问道。 谢风掠回答:“我等修行之人,多选择修习法术, 以同调五行、亲和天地、增长真元为主。同寻常人比起来, 我们的体质称得上强健非凡, 但当面对天生强壮、拥有恐怖自愈能力的妖兽魔物时,却很难占据优势。” 不愧是主角,才刚踏上修行的路,就思索起斩妖除魔的大事了。谢龄心中感慨万千。 天下苦妖魔久矣,多少家破人亡、亲朋离散,皆源于此,可能够修行的人终究是少数,这些玩意儿除之不尽、斩之不完。 修行界扛把子,前途无量。谢龄对谢风掠的一番描述做出总结:“你想主修法,辅以锻体之术。” “弟子的想法正是如此。”谢风掠道。 果然。谢龄问谢风掠:“打算如何开始?” 谢龄之所以选择锻体,是因为他玩游戏一向都选近战职业,偏爱拳拳到肉的暴力美学。谢风掠选择炼体的缘由,却是胸怀天下、受人尊崇。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变得志同道合了。谢龄认真起来,连坐姿都更端正了些。 谢风掠的打算是直接锻体。他修过一世术法,在此道上已有所成,现在只需将境界提上去,剑术阵法符咒等不必再学,可这事无法说出口,只好道:“弟子的想法是,两者同时修炼。” “风掠师弟,依我之见,还是先精通一者为妙。能够同时走两条路的人,世间少有,多数是顾此失彼。” 有人在谢龄之前接下他的话,声音来源于道殿外,语气格外严肃。 末了,还叮嘱:“切莫贪心。” 是萧峋的声音。 这人去得快回得也快,连涂抹的伤药都一并调好了,和纱布一块儿放在托盘上。步入前殿,他又对谢龄道:“师父,我来给风掠师弟上药吧。” “萧峋说得对,两者一并修行,极有可能互相拖累速度。”谢龄赞同萧峋的说法,不过在某些细节上见解不同,“但炼体的丹药可先做着。” 反正炼丹的水平也需提高。 “是。” 谢龄的话不出谢风掠所料,他唯有应下。 这之后,谢风掠对放下托盘、朝自己伸出手的萧峋露出拒绝的神情:“只是手掌被划了一下,我自己来就行,不劳烦师兄。” “师弟太客气了,这怎是劳烦?”萧峋用镊子夹起一团蘸了药水的棉花,笑容真诚又热情。 “还是我自己来。”谢风掠不客气地夺过萧峋手里的东西,语气同样诚恳,“多谢师兄。”说完为这道先前都不曾察觉过的伤口进行清理、涂上药膏。他动作利落熟稔,缠绕纱布的时候,听见谢龄说:“伤口别沾水。” 谢风掠鼻翼翕动,应道:“嗯。” 谢龄:“炼体一事,不可操之过急。待到合适之时,我会教你如何做。” 谢风掠又是一声低低的“嗯”,垂着脑袋,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 萧峋站去谢龄身侧,谢龄沉默喝茶,道殿再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处理完手上的伤,谢风掠没有再待在道殿的理由,起身执礼,向谢龄告辞。谢龄摆摆手让他离去,萧峋一脸友善地相送。 两个少年一路无话。 山风起起落落,虫鸣高高低低,殿外坪上墙残石断,狼藉依旧。谢风掠御剑下山,萧峋扭头回来,分外自觉地开始了清扫工作。 他模式自动化,能派上用场的符纸、法宝、法器统统使出来,除了灵石灵力,没花半分力气。 不过补墙和修门便没这样简单了。萧峋没碰这两件事,并非不会,而是手艺不佳,打出的补丁丑陋,铁定会遭谢龄嫌弃,还是去时来峰找人更为妥当。 正殿前坪看起来整洁了许多,萧峋理了理衣袖,收起法器法宝,慢吞吞回到殿中,回到客榻上去。 他的姿势随意至极,盘腿而坐,面朝榻背,两条手臂伸出榻外,把自个儿挂上,下巴尖儿抵着的横木。 谢龄站在窗前。 萧峋想,他方才打扫前坪时,这人定然在看他。他也眼都不眨地看定谢龄,纵使这人偏过头来向他挑眉,也不挪开视线。 谢龄这个人,无论气质还是嗓音,都冷冷清清,像山间初融的雪,一滴一滴清寒彻骨。可细品起来,却是甘甜。 这般的冰雪,这般的甘洌,萧峋只想自己一个人品尝。 萧峋继续盯着他,而谢龄被盯烦了,丢出几个字,“练你的剑去。”萧峋不听,依旧把自己挂在那儿,不挪不动,拖长调子唤道:“师父——” 谢龄没应声,转身拉开椅子、坐到书桌后,取了本书出来,铺纸提笔,一边翻看一边做记录。 “师——父——”萧峋又喊。 谢龄连眼神都不给,置若罔闻。 第84页 风在道殿里走走停停,若不是先前下了一场雨,拂面时冷幽幽,谢龄都要认为它和萧峋一样恼人。 他把总是被风吹得挡住视线的一绺发别到耳后,又理了理衣袖,避免沾染墨迹。 萧峋注意着谢龄的一举一动许久,见他如此,不由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东窗前,往窗框上贴了道符,再把谢龄寝屋里的那杯冷萃茶和主榻上的热茶都端来,配上几样点心。 风依然往室内吹拂,但不再肆意游走。萧峋在殿上走了一圈,杵到谢龄身旁去,把砚台拖过来,一下一下研墨。他没再瞎喊谢龄,砚墨砚了好一阵,估摸着墨汁够用一下午了,放下墨块,悄然离开。 他去前坪练剑了。 翌日傍晚,点石会摘星组第三轮比试名录公布,萧峋没在这一轮和谢风掠对上。 谢龄甚是欣慰。 一夜风露伴星辰。 山上气候多变,那一场瀑布似的暴雨冲垮不知多少山石,却只凉快了一天半的时间。这晚一过,又是烈阳高挂,四野闷热。 谢龄答应了萧峋要看比试。这家伙出场顺序排在后面,他依着自己的习惯,晨起练掌练剑,午睡之后来到丹室,一边炼丹一边练箫,音乐学烦了就画画。 云龟在庭院里陪他,打一会儿瞌睡,睡醒后吃冰镇的葡萄和西瓜。 谢龄坐在长廊上,手执箫管,徐徐吹奏。 经过数日努力,他已识得了这里的乐谱,摆脱了空吹阶段,开始学习按指,勉勉强强能奏一二首曲子。 箫声呜咽,曲音偶尔会断一下,待一两个呼吸之后,才重新续上。 忽然间,有人越过了鹤峰的禁制。 这人御剑速度极快,一点光芒落地,化作身穿玄衣、神情冷淡的男子。 来者正是古松。 谢龄停止吹奏,抬起头来看向他,神情带着惊讶和疑惑,唤道:“师兄?”他对古松的神出鬼没都习惯了,但还是好奇这人来鹤峰的原因。 古松极自然地坐去谢龄身侧,瞥了眼小桌上的画,又瞥一眼他手中的箫,“嗯”了一声,问:“近日得了闲?” “倒也没有太闲。”谢龄想了想这几日忙活的事情,回答说道。 “奏箫的水平有所提升。”古松目光在谢龄和被谢龄架起的乐谱上之间来回一看,“可有不懂之处?” 谢龄摇头:“暂时没有。” 他看向手里的洞箫。箫这门乐器,难在对气息的掌控,而这具身体底子甚好,稍加练习即可吹得平稳自然。至于曲子,目前他学的都太过初级,想有不懂的都难,方才吹得不大好听,是由于对曲谱还不熟悉,偶尔还会看岔行的缘故。 “我倒是难得清闲。”古松轻拂衣袖,低声说道。 他这话说得比平时随意。谢龄听出有话外之音,好奇更甚:“师兄想做什么?” 被问之人站起身来,视线投向山外,过了片刻,说:“你我很久没去外面了,陪我下山走走吧。” “现在?”谢龄眉梢一挑。 “嗯。”古松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掉落点小红包 第44章 古松这一邀请让谢龄着实惊奇。 谢龄对雪声君这位师兄存在刻板印象。在他看来, 古松来鹤峰寻他,或是为修行之事,或是为宗门之事, 或是担心关怀他的伤情,甚至是来检查他练箫练到哪种水平都有可能,总之不会是为了让他陪他出去玩。 可事情就是发生了,没有预兆,突如其来。 而去山外走走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谢龄向往。他来到这里已有段日子,曾在云间远眺过山下的小镇,但还没有去过。 谢龄生出兴致和期待,但不巧的是, 他答应了萧峋要看待会儿的比试。谢龄甚是纠结犹豫,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古松偏首看向他, 注意到他这儿神情间细微的变化,眉微抬,问:“不愿去?” 不愿的是待在这里等比赛才是。谢龄默默回答道。 点石会第三轮比试是积分制,每人有三次上台机会,并不连续。这样的赛制, 需要花许多时间、费许多精力, 才能守到自己想看的。谢龄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恨不得立刻制造出时光机穿越回去, 扼住当时应下萧峋请求的那个自己的喉咙。 谢龄在心中长叹一声,他想到宗门外面去玩。 古松问完那话,坐回谢龄身旁, 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穿行在山间的风满是热意, 但对这两人造不成困扰, 唯那矮桌上画纸被轻轻吹动。谢龄今日画的是人物画,一人博带轻簪,倒提长剑,面向溪涧而立。 这并非画的特定某人,却是恰巧取了古松常穿的黑色做衣。 谢龄目光落回自己的画上,又用余光看了看古松,突然间想起先前萧峋拉他看留影分析竞争对手的事。他意识到这个修仙世界里不仅有电视机,还有录像带。,自己完全可以在和萧峋碰面前,到时来峰去弄两块留影石,把比试给补上。 的确是答应了萧峋要看比试,但又没说一定得看直播啊。 纠结和犹豫登时消失了,压在肩头的重量全无,谢龄心情舒畅。他摇摇头,对古松说道:“师兄难得空闲,岂有不去的道理?” “希望没耽误你的事。”古松侧目看定谢龄,声音低而轻。 “当然不。”谢龄回答。 第85页 古松一点头:“那便走吧。”言罢拂衣起身,往长廊外丢出一把剑,带着谢龄一并踏上去。 谢龄久违地“御”了一次剑,罡风迅疾凛冽,但拂面而过,并无刮骨刺眼之感。 谢龄隐约觉得自己的体质较之之前更强了。 山间正是热闹时,刀兵相接之声、人们呼喊的声音,合着吵吵闹闹的蝉鸣响个不停。山外却是清静,农田沿河开辟,日光流淌如金。田野的后面有座名为月融的小镇,镇上长长短短的街巷交错着,但因暑气太重,青石板道上少有人行。 古松御剑行至一条半面盛满阴凉、半面落满日光的街上,衣袖轻振,将剑收起。 这条街在小镇里的算得上繁华,书铺衣局食肆酒坊应有尽有,时而传出讨价还价、吆喝叫卖的声音。古松和谢龄的出现,不曾引起任何惊动,仿佛本就是这条街上的人一般。 谢龄甚是满意这样的融入,暗暗打量四周,感慨这个一早便打上标记的地图今日终于开了。 古松走在谢龄身前,两人之间余了半步距离,都踏着慢悠悠的步调。 夏风入长街,吹得树影摇晃,枝叶沙沙响。路过酒坊时,能闻到经年积淀的酒香,伴随院墙里的笑闹,很有烟火气息。谢龄不由自主放松了心神,目光缓缓从酒坊前招牌上扫过,扫向古松。 他身姿依然笔挺,但比起在宗门时,唇角轻抿出的弧度不再冷厉如刀锋,眉目竟略显几分温和。 谢龄看得一怔,心中好奇更甚,再度环顾四周,想弄清楚古松带他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可惜没得到线索。 这条街不长,纵使步伐缓慢,也有走完的一刻。 街尽头伫立着一棵年岁上百的老树,如盖的树冠下置有两口大缸,两张方桌凑到一起,桌上叠放数只瓷碗,再围几条长凳,便搭起一个铺子。 守在这个铺子旁的是个鬓发霜白的妇人,周围没有招牌,很难判断出卖的是什么。这会儿没有生意,她坐在树荫里,半低着头,一针一线制衣。 “要不要吃甜酒酿?”古松在距离这棵老树还有二三丈时停下脚步,偏头问谢龄。 “嗯?” 古松的话问得突然,谢龄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道了声“好”。 紧跟着还反应过来,这竟是个甜酒铺子? 再接着,震惊地想:古松竟然主动问他吃不吃东西? 他在这里思绪回转,古松已提步走了过去。 树下的老妇人注意到来客,赶紧将手中阵线搁至身旁。她抬头一瞧,先是一惊,尔后露出欣喜的笑容,起身道:“仙长今年得空来啦?”语气自然熟悉。 “嗯。”古松应了声,敛衣坐到一张长凳上,看向她,又问:“你还可好?” “身子骨还算健朗。”老妇人回答着,走到桌前,拿起两个瓷碗,“是依着往年那般吗?” 古松:“是。” 这两人显然是旧相识,老妇人对古松的态度,熟稔中不乏尊敬。谢龄又是疑惑又是好奇,脑补了一些剧情,杵在原地没动。 老妇人看向他,笑容可亲:“这位仙长呢?请问吃什么口味?” “和我一样就行。”古松替谢龄回答,说完看了他一眼。 谢龄坐过去。 桌上除了洗净的碗和勺,还有两个小罐,他目光刚落到上面,便听古松道:“是槐花蜜,若嫌酒酿不够甜,可自己加。” “哦。”谢龄应道。 稍过片刻,两碗一样的甜酒酿送上桌。粗瓷碗中盛米白色的汤,糯米丸子圆鼓鼓,碗壁清凉。谢龄尝了一小口,觉得甜酒味道够,但整体偏淡了,便打开那槐花蜜,往碗里加了一小勺。 他又尝了尝,慢慢调口味,直到多加了两勺,终于觉得合适。 古松用余光注意着谢龄的举动,注意着他往碗中放的槐花蜜的分量,漆黑的眼眸掠过复杂难明的情绪,几度抿唇,终是开口:“你……”却又未曾将话说完。 “怎么了?”谢龄不明所以。 古松凝视他片刻,问:“可还合口味?” 谢龄:“味道不错。”且清爽,是他喜欢的夏日饮品。 “如此便好。”话毕,古松视线垂低,从谢龄的侧脸,移向他执勺的手,再从指上掠过,落回自己面前的酒酿中。 谢龄心中思绪亦是转了千百回。 乍听古松和这位卖酒酿圆子的老妇人交谈,他以为自家便宜师兄在这镇上比在宗门时神态放松和她有关,但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两人好像只是熟客和老板的交情。 问题回到最初的起点。这一路走来,除了这个甜酒铺子,古松就没对其他地方投去过多少眼神。连这里都算不得是缘由,那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小镇? 谢龄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道阅读理解题,而真正的答案极有可能是当时作者就想那般写,并无什么渲染对比烘托的缘由。 可谢龄仍是忍不住琢磨。 难不成和今天这个日子有关?可今天除了是点石会摘星组第三轮比试的日子,并非某个节气节日,也无别的重大事项要办。 总不至于是什么纪念日吧?谢龄送了一口糯米圆子到嘴里,边咀嚼边思索。 今天是哪月哪日来着? 哦,六月廿八,果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第86页 ……等等,六月廿八?谢龄手上动作一顿,眼睛瞪大,猛然记起他初来乍到四处搜集资料信息时,曾找到过一份能称之为人间道人事档案的东西。 那上面记录着人间道执剑长老明夷君的生辰——六月廿八。 明夷君便是古松,今日正是六月廿八。所以今日,是古松的生辰之日。 谢龄拿勺子的手一紧,开始慌张。 他记住了古松的生日,但又没完全记住,以至于这日子当头砸下来,他毫无准备。 而有些事情的亦可推测得出,古松是这酒酿铺子的熟客,可就算是这位老妇人,恐怕也不清楚他为何会这一日来,只是年复一年,便记挂上心头。 谢龄极力维持着神情,想了又想,转头向着古松,唤了声:“师兄。” “嗯?”被唤之人眉梢微挑,神色寻常,只从语气里透出询问。 “生辰快乐。”谢龄对他道。 谢龄声音很轻,轻却坚定。 这句话之后,古松挑起的眉垂落回去,又是一声“嗯”。 粗瓷勺子在粗瓷制成的碗中起落,但听一道略略沉闷的撞响,他舀起一勺酒酿,送入口中。 第45章 谢龄道完这句祝福, 心里头琢磨起别的。 一句话,四个字,太轻。来到这个世界后, 古松助他良多——虽说大都是人家的无心之举,但也当回报一二才是。 眼下若是能送去一份贺礼,那再好不过,可他对古松了解太少,雪声君库存里宝贝是多,但若不能投其所好,便是送了个寂寞。 甚至于,还有可能发生把从前古松送给雪声君的东西送还回去这档子离谱事。 谢龄心说着这事有些难办。不能送礼,便只有从别的方面下手, 比如送心意。他研究过介绍风土人情的书,这个世界的人庆贺生辰, 也有吃长寿面的习惯。 如果单就煮一碗面条,谢龄自是不在话下。这又不需要技术含量,烧开一锅水,往里头丢面条就行。 问题在于煮碗面条后还需调味。 这道工序,就完完全全处于谢龄的知识和操作盲区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 除了泡面之外, 就没煮出过一碗称得上不错的面, 味道不是齁咸便是寡淡, 也曾试图用咸了加水、淡了加盐的方式解救,结局往往惨烈。 亲手煮的长寿面更具意义,可端一碗味道难以言喻的面去祝福人家长寿健康, 这操作就过于离奇。 不行。谢龄摇了下头。 谢龄面前还举着一勺的酒酿圆子。他张口吃掉的时候, 耳侧响起古松的声音, 问:“在想什么?” “自然是在想……”谢龄把食物咽下,寻思着该回答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师兄待会儿想吃火锅么?”谢龄放下勺子,偏首看定古松。 这一路走来,谢龄瞧见了做火锅生意的店铺。 火锅是个好东西。 心情不佳吃火锅。遇事不决吃火锅。朋友生日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就请朋友吃火锅。 没有人能够拒绝火锅。如果有……那谢龄只好重新想个办法了。 好在对于这个提议,古松应了声:“可。” 谢龄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回瓷碗里,在心底笑了一笑。 蝉鸣声躁,碗中酒酿却是甘甜清爽,融了槐花的香,口齿回味悠长。这样的蜜在宗门里可不多得,谢龄一勺一勺品得细腻。最后一口吃完时,甚是舍不得。 他放下粗瓷勺抬起头,瞅见古松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这人也在这时候吃完一碗酒酿。 古松放了几枚铜板到桌上,向谢龄投去一瞥。两人没有说话,对视之后从长凳上起身,从这棵百年老树的树荫下走出。 坐在树下的老妇人停了手中动作,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以目光默默相送。 时间将日影一寸寸拉得斜长,几乎整条街都落进了阴影里。积了一日的热意在消散,街上行人比方才更多,不少孩童从屋中里跑了出来,呼朋引伴,在街上窜来跳去去撒欢。 有人推着板车打青石板道上行过,车轮嘎吱嘎吱响着,古松一拉谢龄手臂,把人往街墙一侧带了些许,让出道来。 这一次,谢龄和古松并肩而行,依然是慢条斯理的步调。 火锅店开在街口,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店里甚是冷清。 谢龄走进店中,伙计还在那个角落里打瞌睡,听得掌柜的吆喝了声“二位客官里边儿请”,他猛一下窜了起来,把布巾往肩膀上一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冲到门口迎客。 谢龄看见这一幕,想笑又不能笑,绷着脸压着语气,问他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点的是鸳鸯锅。 店伙计呈上菜单,古松扫了一眼、递给谢龄,让他来点。 这又让谢龄犯起难。他没同古松吃过饭,摸不准这人喜欢什么忌口什么,又不便问,只好让店伙计将新鲜的菜都端一份上来。 手笔极大,令店伙计喜笑颜开,麻利通知完后厨,给两人端上茶水,并送来一盘油酥黄豆。 刚吃完一碗酒酿的谢龄并不口渴,没碰那杯茶,但在吃还是不吃这盘黄豆之间颇为纠结。身为一条咸鱼,他是极热爱油炸食品的,可显而易见,古松没有对这道“前菜”动手的意思。 表面人设和实际需求不匹配真是件难过的事。谢龄默然一叹,艰难地做出决定,把背靠向后面,手拢进衣袖中,扭头不再看这盘豆子,孰料视线这样一偏,竟寻得了一道美丽风景。 第87页 透过身侧的窗户能看到小镇外的河流。它像一条明亮的缎带,被人随手甩开在山与谷中,柔韧飘逸,美得无声而洒脱。 谢龄暗自惊叹,细细观赏起来,而坐在他对面椅中的人,眸光一番游转,停在他身上。 两人一者赏景,一者看赏景的人,对坐无话。 店里的伙计陆陆续续上菜,中途端来一口铜锅。 是锅中锅,红油鲜亮,漂浮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辣椒,中间的清锅却是小得可怜,才碗口大,盛熬成浓稠乳白色的猪骨汤。 谢龄注意到某个细节,把视线转回来。 人生在世二十几年,他虽不会做菜,但对吃相当精通。鸭血得冷锅下,会更为嫩滑,可这家店显然没意识到这点,伙计放下锅就走,谢龄不得不自己动手,那碗鸭血倒进红锅中。 谢龄左手挽袖,右手拿碗、翻转起落。古松目光随之而动,恍惚之间,思绪飘到远处。 旧年的记忆不曾模糊,他上一次吃这种叫做火锅的东西,还是在刚拜入宗门的时候。 那一年,谢龄和他同时通过入门试炼,同时被人间道的白鹤真人收为徒,所相差的,不过是弟子大会上,白鹤真人提到姓名的先后。 白鹤真人先说的是谢龄的名字,说完将两个少年提溜回鹤峰,但直到带他们认识了大师兄、让大师兄领着这两人熟悉宗门环境和事务,都不曾提到谁为师兄谁做师弟,大有按照先前喊道的名字顺序定辈分的意思。 彼时年少,气盛且骄傲,古松不愿随随便便成为别人的师弟,整个人从内到外透出不服。大师兄见了便笑,说不如你俩打一架,谁输了谁做师兄。 这话多是玩笑之言,可话音一落,两个少年便打了起来。 都是同一个年纪的少年,谢龄如何看不出古松心中所想?他又何尝愿意突然就矮了别人一头?两人谁都不想输,更借着这由头要分入门试炼中没有分出胜负,出拳抬腿无甚章法,打得胡乱又认真,鼻青脸还肿。 这一架打了挺久,最终,古松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谢龄坐去一棵树下,冲古松翻了个白眼,并给了一声冷哼。 休息完,两人各自去到自己的寝屋,整个下午都不曾搭理过对方。 大师兄见此情形,傍晚时候把这两人从屋中敲出来,一左一右拎,拎到山下的小镇中,拎着他们走进一家火锅店。 他们被摁到同一张凳子上坐好。大师兄点菜、煮菜,两个少年负责吃。他们吃了很久,从日光流溢到星河夜幕。 但从那之后,古松便是谢龄师兄了。 “师兄。” 一个熟悉的嗓音轻唤着他。 “师兄——” 那人缓慢拖长了语调。 古松骤然回神,目光一闪,从虚无落定到实处。 定眼一瞧,菜似乎上齐了,猪牛鱼肉,毛肚鸭肠黄喉,整张桌摆满都不够,还得在旁侧添个架子。铜锅里汤水正沸,汩汩冒泡,雾气不断从锅面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之间,将视线模糊。 连谢龄的眉眼似乎都被氤氲上了水色。 “师兄,我给你烫了毛肚,凉了就不好吃了。”谢龄下颌一扬,对古松说道。 古松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身前,那扁口的蘸料碟中,除了这人说的毛肚,还有血旺、牛肉、鱼片等物。 清黑的眼眸缓慢一眨,古松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愿明日不做阴间人 第46章 谢龄给古松烫完毛肚, 为自己涮了片牛肉和千层肚,又往红锅里下了一些香菜牛肉丸子,吃东西、煮菜两不误。 鸳鸯锅里的清锅中有许多番茄片, 是水烧开后他放到里面去的,以做调味之用,经过一段时间熬煮,乳白色的猪骨汤晕染开大片的红。谢龄估摸着差不多了,丢进去娃娃菜、冬瓜片和金针菇等。 无论小锅还是大锅,都满得快要溢出,可摆在桌上和桌侧的菜还有许多,再看一眼自己和古松的进食速度,谢龄心道:手笔果然还是太大了。 这样的分量让他想到萧峋。那少年胃口向来好, 若有他在,满桌的菜定能吃完。 真想把那家伙叫过来, 可他还在点石会上呢,也不知道现在打到第几场,是输是赢,有没有被揍得鼻青脸肿。 谢龄有些恶趣味,想象了一下萧峋被揍的画面, 心里头开始乐, 但乐着乐着, 又想到萧峋是为了去东华宴才如此拼命。谢龄是这一次去往东华宴的带队人, 如果自家徒弟输了、没拿到参加资格,他是给开个后门,还是不开呢? 这个问题在前几日时他便思考过, 那会儿的答案倾向于“是”, 但如今再做一番细思, 又觉得不应当如此偏袒萧峋。 多带个崽子就多一份麻烦,还是公平公正为好。谢龄做出决定。若萧峋真输了,到时带薪旅游完,给他买点伴手礼回来就是。 谢龄从铜锅里捞起一根黄喉。 这时候,伙计提着水壶过来添茶,谢龄侧目一扫,才发现他无意间把杯里的水喝完了。 伙计是古松叫来的,并非这家店服务好。 谢龄的注意力回到古松身上。这人神色一如既往淡漠,瘦长的手指捏着长筷,从清锅里加起一片牛肉。 甚是平凡的举动,可他手型优美,做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谢龄念头一转,问伙计:“你们这有面吗?” 第88页 “有的,咱们这儿可以让师傅现扯面。”伙计笑着回答说道。 谢龄:“加一份。” “好嘞。”伙计道,“客官还有别的吩咐吗?” “再拿一个大点的碗。” “好的,客官。”伙计应下,快步下楼去。 暮色缓慢盖住这座小镇,来到店中的人多起来,携家带口、亲朋相聚,喧嚣声四起。谢龄稍微等待了一阵,伙计才端着一盘刚扯出的面条和他需要的碗回来。 面条扯得还不错,一看便甚劲道。谢龄把它煮进番茄锅里,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挑了几根相对漂亮的进碗,然后捞出些青菜、虾、玉米摆盘,最后浇上几勺汤。 一碗面便“做”好了。 番茄汤打底,配上翠绿欲滴的青菜和透红的虾,再添两块玉米作点缀,煞有几分好看。 谢龄把这碗面端到古松面前,喊了声“师兄”,神情认真。 “嗯。”古松应道,目光落在面碗中,又顺着谢龄收走的手抬起,向上升高,对上谢龄的双眸。谢龄有一双棕黑色的眼睛,今日的衣衫,又恰巧以棕黑色做领。他临窗而立,一身轻衣融揉霞光的绚丽色泽,眼底落满夕晖,沉静而闪烁。 谢龄还有话要说。古松自然看得出这点,在他之前开口,道:“不用再祝我生辰。” 话语微顿,他偏首向着窗外,远眺一眼夕阳西下时分的长河,又回过头来,从碗中挑起一筷子面,语气变得轻柔温和:“我很高兴。” 同一时分,人间道契玄峰。 余霞灼烧山野,暮风轻挠衣角。红衣银发的少年结束了第三场比试,把剑往衣袖里一丢,懒懒散散地伸了下胳膊。 这是一场平局。 点石会第三轮比试采用积分赛制,每人出场三回,赢了拿三分,平局获一分,输了不得分。 能连胜三场的人甚少,连输三场的人却多。这一轮比试的具体安排公布后,萧峋做了一番分析,选定了最省力的方案。他打这最后一场时故意没出太多力,只拿了一分。 连胜三局太引人注目,赢了前两场,加上这一分,总共拿到的分数是七分,进前四不成问题。 接下来没他的事了。萧峋不想在这里再待,放眼环顾周遭。他眼底隐隐有期待的神色,可在人群外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打鹤峰过来的云龟或是云鹤。 ——谢龄没有派飞行兽来接他。 这让萧峋有些失落,却也在意料之中。他和谢龄相处已有一些时日,基本将谢龄的脾性摸清了,他师父这人很不喜欢麻烦,若非出现意外,才懒得管他。 不管就不管吧,他去找他便是。萧峋从比试台上一跃而下。 少年人御剑回到鹤峰。 此峰清寂得恍若遗世。道殿正门和围墙已修补好了,无声地伫立在夕阳斜晖中,和往日没有不同。但原本垂满南墙的藤萝无法在这一时半日里种出,只能撒些种子,待得时间慢慢催熟。 青石板转上的影子很长。萧峋踩过这些破碎的光影,先进前殿,却是没在这里寻见谢龄。他又去谢龄寝屋外敲门,随后转去器室、丹室,都未寻得想要见到那道的身影。 谢龄不在道殿里。 萧峋嘀咕了句“又出去了吗?”,拿出罗盘,指尖凝聚一星灵力,点□□。 罗盘指针竟是疯转起来,又过了一刹,猝然停止,跟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并非指向了某个方位,而是测算失败。萧峋这罗盘能够探及的范围是整个鹤峰,由此可见,谢龄也不在鹤峰上。 萧峋表情拉下来。那人答应要看他比试的。 谢龄人不在,却是留有在过的痕迹。 眼下的丹室外,庭院里残留着一块瓜皮、两条葡萄藤,长廊上则有一个矮桌,桌旁放着一根洞箫,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用玉石压住。 萧峋走过去。 这是一幅已画完的画,墨迹很新,当是画于今日下午。画的是个人,背身而立,未露面容,右手倒提长剑,一身鸦黑色。 萧峋只觉得这背影好生眼熟,盯着这画思索半晌,脑中跳出一个名字:古松。 古松是谢龄的师兄。可没事画师兄做什么?萧峋挑了挑眉梢,神情难辨喜怒。 他抬起下颌,将桌上的画又看了看,衣摆一掀,坐了下来。 他要在这里等谢龄。 时间的流逝在这时候变得缓慢,萧峋干坐了一阵,把谢龄放在这里的洞箫抓过来把玩。 他试着吹了吹,却是时而响时而不响,声音闷闷的。萧峋不再玩它,搁到一旁去,视线四处游走。他看树看草看花看鸟,看天空里慢慢被夜色吞没的云。 无聊到发困。 萧峋清楚谢龄会小心保存自己的画,回了鹤峰,一定会来这里,故而没做挣扎,干脆利落地闭上眼。可几息之后又睁开,向着矮桌甩出一道气劲,把桌子推到丈外。 萧峋这才靠着墙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得肩颈酸痛,睁眼一看,是夜色凉如水,星辰挂满天。 虫声吵吵。丈外矮桌上画还在,谢龄依然未归。 萧峋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瞪那矮桌半晌,伸手一抓,隔空将画纸抓来,再一卷,丢进袖子里。 他不打算让谢龄把这幅画带回去保存了。 做完这事,萧峋甩袖起身,大步流星离开丹室,打谢龄的寝屋前而过,走去正殿前坪上。 第89页 东南角的老榕树下有两椅一桌,萧峋一把拎起其中之一,带到道殿外。 星辉落满地。他踩碎这光芒,往正门口、路中央上一站,将椅子就地一摆,面无表情坐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该文字已加密) 第47章 萧峋拿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他起初是正坐的姿势, 但书看着看着、上半身一歪,倒成了斜倚,倚了半晌, 还将腿架到对面的把手上,直接躺下了。 他把翻开的书盖到脸上,挡住落下来的星光。眼睛没闭,时不时眨一下。长且密的睫毛刷过书页,手和脚都摊开,等了这般久,要等的人还不回来,萧峋只觉得做什么都没劲。 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萧峋听见一串脚步声, 从远处行来,轻、稳, 却快。显而易见不是谢龄的足音。 那便只能是谢风掠了。 怎么来的是这个人。萧峋把书从脸上拿下来,面无表情坐直身。 一个身穿月白色道袍的人出现在视野中,身姿挺拔,步伐快却从容,伴夜色而行, 衣袂起落, 竟有几分风清月朗的味道。 “师弟星夜前来, 不知所谓何事?”萧峋看着他, 轻轻一抬下颌,问道。 他脸上没有笑意,说的虽然是个问句, 可语气平平, 和往日谢龄在场或在附近时, 展现出的态度大相径庭。 谢风掠停下脚步看了萧峋一眼,随后目光从他身上越过去、投向道殿,并释放一缕神识。他探得光明正大,萧峋自然能够察觉,眼神一冷,径直给挡了回去。谢风掠露出了然的神情,道:“看来雪声君不在。” 萧峋微微眯了下眼。 谢风掠来这里的原因他可太清楚了。他必定赢得了参加点石会下一轮比试的资格,就是不知在今日的比试里拿的是七分还是九分。 “你觉得自己是喜鹊?赢了比试便要来吵吵两声。”萧峋语气凉幽幽,“你不知道师父说过,申时之后莫要来寻他吗?” 谢风掠蹙了下眉。在他来鹤峰的第一日,萧峋便提到过申时后莫要去扰雪声君的话,他在意过,但依着从前对谢龄的了解,终究没放到心头,眼下听见萧峋重复,心说难道真是谢龄近来立的规矩? 不过现在的情形,和这规矩倒也无关了。谢风掠视线回到萧峋身上,将这人上下打量一番,反问他:“既是如此,你为何又要等在这里?” 用的字,不是“坐”、不是“待”,而是一个“等”。他一眼看穿萧峋坐在这里的意图,语调却一如既往无甚波澜。 萧峋眉梢挑起又放下,慢慢嗤笑了一声。 除此之外,他没给别的回应,左腿翘起、往右腿上一搭,背向后一靠,低下头去继续看手里的书。 一道流光划过天幕,朝着鹤峰笔直而来。萧峋和谢风掠同时察觉到这点,向着光来的方向偏头。 有人御剑而来。 下一刻,长剑落地。剑上之人有二,其一是谢龄,另一人,则是谢龄的师兄古松。 古松玄衣带剑,眉目冷俊,眸光在道殿外两个少年身上一掠而过,定定看向谢龄。山风高低回转,吹得他衣袖翩飞,在夜色里招展如旗。这让萧峋不由自主想起谢龄今日画的那幅画。 这两人还是御同一把剑回来的——说得确切一些,谢龄是古松御剑送回来的。萧峋心中不爽更多了几分。 他这些情绪压抑住,做出一副乖巧模样,从椅子里起身,低低唤道:“师父。” 谢风掠亦喊了声:“雪声君。” 谢龄朝这二人看去。 他心情甚有几分复杂。 在回来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落地就碰见萧峋的可能性,但那会儿是想着玩,没觉得自己会倒霉透顶,可能会成为现实。 孰料事实当真就是发生了。萧峋和谢风掠在他道殿门口一站一坐,而古松直接将他送到了他们面前,他根本没法子拐去时来峰补比赛录像。 不过谢风掠向来让人省心,出言勉励一二即可。令他头大的是萧峋,偏生这大脑袋还是他自个儿食言在先造成的。谢龄心中的小人儿长长一叹,开始琢磨要如何哄。 他没注意到自己肩头沾了片花瓣。古松瞥见了,极为自然地伸手过去,帮他摘下。这是片细小的白玉兰,幽香未散,古松任它落入风中,道一声:“走了。” 是一如往常的告别之语。 谢龄转向道殿和殿外两个少年的目光又偏转回去,对古松点头:“好。”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单。谢龄目送古松踏回剑上、化光远去,才再度偏首,将视线投向两个少年。 敛了敛衣袖,他问:“你二人有何事?” “我们是来向师父您报喜的。”萧峋朝外走了一步,站到谢风掠之前,狭长漂亮的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满天星辰,山风肆意,他红衣烈烈如火,嗓音却是轻柔,向着谢龄说完,偏头一看谢风掠,问:“我说得没错吧?风掠师弟。” 谢风掠被他抢了话,只能硬梆梆点个头:“没错。” 这话没让谢龄太惊讶。 谢风掠是自带光环的主角,打赢这区区入围赛是理所当然,至于萧峋……谢龄总觉得无论萧峋是赢是输,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人弯着眉眼,笑得一脸乖。谢龄本就心中有愧,登时不自在起来。他目光从萧峋面上一扫而过,于谢风掠身上落定,道:“看来你二人都赢下了这一轮比试。” 第90页 “不负雪声君平日教诲。”谢风掠上前一步,应道。 “既已行至此处,最后那一段路,希望你们都能走完。”谢龄又说,依然没看萧峋,眼神只向着谢风掠一人。 但萧峋一直看着谢龄,见他如此,舌尖缓慢顶了下上颌,将眼眯了眯。 “弟子定全力以赴。”谢风掠暗瞥一眼身侧的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轻轻笑了一下,执礼说道:“弟子是为汇报此事而来,眼下说完,便不叨扰雪声君了。” “嗯。” “弟子告辞。” 谢风掠离去,月白色衣摆在夜风里几经偏转,消失不见。峰顶唯余谢龄和萧峋两人,除此之外,便是那张被萧峋搬出来的椅子。 萧峋脸上笑容消失了,盯了谢龄好一阵,大步后退、坐回椅中,脑袋朝上一仰,看起了星星。 谢龄如何猜不出这家伙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人不再刻意拉出笑眯眯的表情,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绷着一张脸看向萧峋,又绷着一张脸移开视线,微微一抬手,略施灵力,也摆出一把椅子。 他于萧峋旁侧坐下。 两把椅子间隔了一小段空隙。萧峋拿余光丈量,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桌,啪的放到中央,再拿出一盏茶,咯噔一声放去谢龄那侧。 萧峋制造出了一些声响,本人却是沉默。谢龄喝了一口茶,对这闷声不言的狼崽子道:“说话。” “师父要我说什么?”萧峋闷闷开口,两条腿盘进椅中,两只手握在腿上,背朝后靠,依旧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 谢龄偏首看他,仿佛看见了一只鼓起来的河豚。他忍住笑意,用素日里的冷淡口吻道:“今日的比试,若我不看着,你便赢不了了?” “可你答应过要看。”萧峋低声说道,“你食言了。” “的确是我食言。”谢龄垂低眼眸,把手里的茶盏放回小桌上,“我向你道歉。” 谢龄的语气郑重。沉默了一下,萧峋终于肯将脑袋转过来。这人眼皮敛下又掀起,来来回回打量谢龄几次,朝他凑过去,拖长调子问:“食言的原因呢?” 一颗银毛脑袋离谢龄越来越近,甚至有拱过去的趋势,谢龄眼疾手快抬手,往他额头一抵,用了点力给推回去。谢龄对萧峋的问题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问:“晚饭吃了吗?” “没有。”萧峋又恢复到先前不高兴的神情。 谢龄眉梢几不可闻地一抬,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个食盒,放到桌上萧峋那一侧。他没开口解释,但意图甚是明显。萧峋自个儿闷了一阵,终是闷不住了,转过头来,看看食盒又看看谢龄,问:“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谢龄说道。 “哦。”萧峋慢吞吞伸出手,把食盒拿起来,又慢吞吞抽掉食盒上那层薄薄的盖子。 香气四溢出来,盒中是一些炸物小食,有虾有鱼有酥肉有一小碟酱料,最上方还摆了一双竹筷。萧峋抓起竹筷,夹了个炸虾吃掉。 食盒里的东西份量不多,味道却是不错,萧峋心情好了许多,三两口吃掉大半,抬起头来看向谢龄,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了声。 “就喊喊。”萧峋声音低低的,低下头又吃了一样东西,继续说:“我若说我吃了饭,你是不是就不把它给我了?” 这一盒子吃食本就是谢龄同古松吃完火锅、打夜市上路过时,忽然生出了给自家养的小崽子买点零嘴的兴致,从而买下的。但听萧峋如此说,谢龄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做出思考的模样,稍微拖了一点时间才回答道:“或许。” 萧峋表情垮下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继续吃东西,时而用余光瞥一眼谢龄。 谢龄不再看他,往后靠上椅背,放远目光,静静眺望山外的灯火和夜幕里的星河。 风在不经意间改了方向,萧峋忽然嗅到谢龄身上有一股轻淡至极的香气。 它越过道殿外花草的幽香和食盒里炸物的鲜香而来,从萧峋面前拂过,些许酸甜,些许苦冽,些许……萧峋鼻翼翕动,判断出是酒的气味。 谢龄喝酒了? 和古松在一起的时候喝了酒?萧峋神情间有细微的变化,转瞬恢复如常。 萧峋想知道这人到底去了哪里。可若直接问,定然问不出答案。 稍加思忖,他向着谢龄偏首,弯眼露出笑容问:“师父带回的吃食我甚喜爱,能告诉徒弟,是在何处买到的吗?” 第48章 “月融镇。”谢龄喝了一口茶, 如实相告,未做隐瞒。 萧峋对这个名字自是有印象的,入门试炼之前, 他曾在那镇上住过一晚。可他对谢龄说的话却是:“是宗门外的那个小镇吗?”语气不太确定。 “嗯。”谢龄应了一声。 “镇上好玩吗?”萧峋接着问。 从风光上来讲,月融镇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镇,除了有美丽的江景可赏外,无甚特别之处,但在饮食方面,谢龄觉得它当得上一流。 甜酒酿清凉爽口。火锅菜品齐全、麻辣鲜香,连送的玉米羹都可口香甜。夜市上更有种类丰富的小食和果酒,仿佛来到了一座美食小城。 不过碍于表面人设,谢龄只给了两个字作评价:“尚可。” 萧峋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笑问道:“师父能和我详细讲讲吗?” 第91页 这人又有凑近谢龄的趋势。谢龄于那银毛脑袋拱至中途时抬手,给了他脑门一记巴掌, 力道不重,但声音脆响。 啪—— 萧峋顺着那力道仰回椅背上。 谢龄乜他一眼:“若是有兴趣,可自行去一趟。我认为尚可,是我的看法,和你所看到的并不一定相同。” “哦。”萧峋应得不情不愿, 过了半息, 又弯起眼来, 笑容乖巧地对谢龄道:“那师父下次再去时, 可否将我带上?” 咸鱼。谢龄面无表情对他道:“书背住了吗?剑法练会了吗?便想着出去玩。” 问题来得突然而然,萧峋不用假装,表情便已僵了。 谢龄挑眉。他不打算继续坐在道殿门口吹风, 从椅中起身。萧峋见状, 将食盒盖上、丢进袖中, 说:“这些东西我来收拾便好。” ——指的是桌椅茶盏。 和萧峋逐步熟悉后,谢龄身旁的琐事杂事几乎都由他打理。萧峋这般说,谢龄自然随他。 谢龄转身走向道殿。萧峋三两下收拾完桌椅,追上这人,同他一前一后跨过殿门。 晚来有花香,正殿前坪的草丛里蟋蟀正唱歌,一声更比一声嘹亮,不知疲倦不知夜。走进这熟悉的环境中,谢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几分,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问:“点石会的比试还剩两场,有多大把握获胜?” “八成把握。”萧峋随口给出个回答,目光四处飘飞,游移不定。方才那一通询问,看似探得了谢龄今日的行踪,却又不曾完全探明,萧峋心中仍存着几分计较。 “八成……若和谢风掠对上,也是八成?”谢龄惊讶于这答案。谢风掠不仅天赋高于萧峋,勤奋程度更非萧峋可比,纵使萧峋总有出人意料之举,但和谢风掠对上……谢龄完全不看好他。 萧峋品出几分这人的想法,抬起眸光,语调幽幽说道:“师父是觉得我不如风掠师弟。” 谢龄:“……”好像一不小心戳到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心了。 谢龄赶紧道:“你想多了。” 但他认为有必要给这家伙提个醒、劝导几句,沉声说:“你现在的成绩,已是大多数弟子所不能及,但不可因胜而骄,更不能因败而馁。你能赢,但也要做好输的准备。接下来的比试,重要的是在交战过程中能否得到收获,而非最终那个结果。” “师父跟我说的这话,和讲给风掠师弟的又不一样了。能和师父一起去东华宴,才是最重要的。”萧峋反驳说道。 这人话语轻飘飘的,好似过耳的一阵夜风,却又透出一股子倔。说的还是“和师父一起去”。谢龄听见后无言,也无可奈何。如他方才所说,他和萧峋的看法不一定相同,一件事到底怎么样,得萧峋自己去参与理解。 “这话我和之前的话并不冲突。我希望你赢,但不希望你看重的是赢这个字本身。”谢龄道,顿了一下,又说,“终归是你的事情,自己做选择。” 萧峋听完后没应声,只偏头看了谢龄一眼。 他想,谢龄对他应当是没什么信心的,甚至还认为他不如谢风掠。萧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他只好把魁首夺下,让谢龄对他做一番改观了。 一路虫鸣,谢龄回到自己的寝屋。虽说他和萧峋没再说话,但萧峋一直半步不离他身侧,甚至还要跟着他回屋的趋势。 谢龄不懂这小孩为何大半日不见便变得这般黏,也不跟他客气,进了屋,直接把跟在身后的人拍在门板外面。 咚。 除了关门声外,还有一道响声落地——萧峋撞到了头。 萧峋“哎哟”一声,捧着脑袋后退两步,隔在门望向屋室内,拖着语调:“师父——” “时辰不早,回自己屋去。”屋中人声音低冷,话语干脆。 萧峋离开得磨磨蹭蹭。 谢龄取出两盏夜明珠台灯,一盏置于床前,一盏置于桌上。 经过一段时日的锻体,他身上的伤出现了好转迹象,能够调动些微灵力,让生活更加方便,譬如他丢到自己身上的洁净术。 他没闻到自己衣上发间有酒的味道。毕竟他饮的那酒,不过是某家酒铺老板赠的一杯罢了,眼下更是随着术法消失全无。 谢龄换上寝衣,坐到书桌后,拿起笔打算胡乱涂点什么,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事。 想了又想,哦,下午同古松走得匆忙,箫和画都落在了丹室外。这两者都是需要妥善存放的东西,谢龄将外衫穿上,推门出去。 他来到丹室外。 屋檐下长廊间,洞箫犹在,矮桌上的画却消失不见,再看那桌上镇纸的石块,呈现的是被掀倒之势。 不会是被大风给吹走了吧。,谢龄嘀咕着。他向外张望,未能寻得踪迹,又在这里走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一幅摸鱼之作而已,构图和上色都算不得太好,丢了便丢了吧。谢龄摇摇头,把洞箫收起,在将云龟吃剩在庭院中的瓜皮果藤清掉,折回自己的寝屋。 接下来的两日,谢龄练掌锻体、画画摸鱼,日程如前、按部就班。萧峋练剑总会跑到谢龄能看见的地方,要看书了,则凑到谢龄跟前去和他拼桌。 第三日是点石会的最后一日,摘星、揽月、逐日三组的魁首都会在此日决出。 摘星组的比试安排在上午,共计两轮。四名选手两两分组、进行第一轮比试,第二轮中,两组胜者相较量,争夺桂冠,败者之间,则决出第三。 第92页 每一场比试都至关重要。 谢龄深知不可再鸽,在山门仍旧清静时乘着云龟来到契玄峰。但他没有亲临比试台,而是同宗主一道坐在殿中,喝着茶看远程直播——宗主前一晚邀他来此。 当下正是抽签分组时,“直播”画面中,萧峋一身红衣,银发束成高马尾,踏着慢满吞吞的步伐,走在四人最后上台。 “观得萧师弟在点石会上的表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初小师叔指他入门时,我们心情都极复杂呢。还是小师叔眼光好。”宗主一捋胡须,笑呵呵说道。 当初不过是想捡一条咸鱼回去罢了,谁知道这咸鱼还会时不时蹦哒几下。谢龄喝了口茶,保持人设不说话。 抽签过程简单,签筒中放入底端涂红和涂蓝的竹签各两根,四个人手一伸、一抓,结果便出来了。 谢龄刚要去看,听见宗主哈哈大笑:“真是巧了,小师叔的徒弟对上了我的徒孙。” “……” 谢龄抬头看定虚空中的画面。萧峋拿到的是红签,而另一根红签,在契玄峰弟子温岚的手上。就算前些日子的竞争对手分析会上,谢龄曾和萧峋、谢风掠一道分析过的那个面容秀丽、气质温婉,却使一柄巨斧的女子。 这女孩儿居然是宗主的徒孙吗?换算一下,不就是他的曾徒孙? 什么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等等,岂不就是萧峋对上了他徒孙一辈的人? 算了,辈分再复杂,只要萧峋对上的不是谢风掠,便是极好。赢下这第一轮,萧峋就能拿到东华宴的门票了。 短短片刻,谢龄心念转了不少。 旁边的宗主问他:“小师叔认为他们谁会赢?” “萧峋。”谢龄未做多想回答说道,倒不是对萧峋有必然的信心,只是不能在这时候不给他面子。他所持观点依然是萧峋无论输赢、有所收获就行。 宗主笑笑:“我却与小师叔看法不同。小师叔修行速度惊人,可岚儿毕竟早几年入门,同人交战的经验更多。” 谢龄抬了下眼,没接话。 比试开始了,第一局便是这两人。 谢龄看向战局。温岚手持巨斧、出招如电。她擅长快节奏猛攻,依着萧峋那懒懒散散的性子,是会选择拖延时间、待到她无强招以继时一举击败的打法。 但出乎谢龄意料,这一回萧峋没有这样做。萧峋选了硬碰硬,足尖一点,迎着挥落的黑色巨斧而去,剑光如蛇吐信。 他打出了温岚无法适应的强节奏,出剑刁钻冷厉。温岚除了最初那一招,便不曾再有进攻机会,一路退守,应对愈发吃力。而萧峋还擅虚晃之招,几个回合下来,分出胜负。 胜者是萧峋,不是险胜,而是全胜。 比试台上,双方各自退开。 谢龄慢饮一口茶,对宗主道:“你猜错了。” “萧师弟委实出人意料,这场比试打得很精彩。”宗主摇晃着头,感慨说道。 谢龄却不认为称得上精彩,他看得出萧峋心情有点儿不好,对比试不太耐烦,就跟赶场似的,一心想着这场结束了去下一场。 他还注意到这家伙下台前往四周瞧了一圈。不会是在找他吧?谢龄脑中跳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时宗主又开口说:“萧师弟能随小师叔一道去东华宴了。” 是极,那家伙终于如愿以偿了。谢龄在心底接话。 来到契玄峰有些时辰,先前已用过好几次“嗯”来应答,谢龄不想再复制粘贴,便象征性对宗主话里的几个字做了一次重复,说:“东华宴。” 语调平平,没太大的意义。 宗主却是沉默了。过了片刻,他先是一声叹息,尔后道:“小师叔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谢龄:“……” 并没有生气好吗?谁会对带薪旅游抱有怨言呢?谢龄心说着。 “我的确不该在此时将小师叔推去东华宴上,但——”宗主语气带着愧疚,最后一字拖得极长,却欲言又止。 ……你这样吊人胃口?谢龄瘫着脸看过去,眼波平静,话音尾调向上扬起:“哦?” 宗主见他这般,这才“但”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九点前就写好了,谁知道竟然忘记更上来(熊猫人震撼脸 第49章 “这次的东华宴, ‘听风山鬼’崔嵬十有八九会现身,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宗主叹声说道,话语满是无奈。 听风山鬼?崔嵬?熟悉的称号, 熟悉的名字。 谢龄略一琢磨,是在一本类似江湖排行榜的书上看到过,这人排名颇靠前,以身法飘忽诡异、如若山中之鬼著称。 可这只山鬼在东华宴上现身,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谢龄不理解,也不知道从前的雪声君是否能够理解,没做声。 他将视线投向虚空中的画面。 第二局比试要开始了,谢风掠同他的对手已登场,双方正在见礼。 宗主也偏首看过去, 啜饮一口茶,继续说道:“崔嵬和人间道的恩怨, 小师叔当是知晓的。这些年,他对我宗在外游历的弟子总有些针对……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小师叔你一人,能让那狂人心平气静坐下来讲话了。” 原来是因为雪声君身上存在着别人不具备的特殊性?雪声君同那崔嵬交好吗?谢龄心念电转,直觉并非如此, 派他前往东华宴的缘由亦是远非如此。 第93页 身为宗门长辈, 保护后辈弟子是职责, 去参加东华宴的又都是好苗子, 自然要小心护着。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理由,若他当真能让局势平和些、对自己宗门的人有利些,同他直言便是, 何必玩“先斩后奏”的招数? 先前是他被带薪旅游和报酬给迷花了眼, 古松又说东华宴上有可能出现治愈他伤势的东西和锻体会用到的材料, 故而没有深思,如今一想,有鬼,必然有鬼。 谢龄怂了,对东华宴之行重新生出抗拒,开始寻思起把这烫手的活推出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下一刻,听得宗主又道:“小师叔,可否将这事暂且瞒着二师叔?”语气透着请求和无奈。 嗯? 莫不成崔嵬和古松有牵扯?谢龄暗暗一惊。 一个人无聊久了,对瓜的敏感程度和兴趣指数会疯狂飙升,谢龄心思又动了起来,一阵纠结犹豫,把自己摆到了吃瓜席位上。 还是去吧。早便答应了这事,还收下了一堆东西,如今反悔,看上去不太好。再者,在东华宴上,甚有可能寻得有助于他治伤、修行的东西。 谢龄极力将表情维持在“瘫”字上,冷冷道:“你何不同我一起瞒了。” 宗主一捋胡须,摇摇脑袋:“小师叔说笑了。”须臾,低低的、带着叹息补了句:“这件事,我怎敢将你二人同时瞒住?” 看来崔嵬和自己那位师兄之间真的有鬼! 某个瞬间,谢龄眼神亮了一下。 宗主往两人的茶碗中分别续上茶水,谢龄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掩饰住表情。 这一局比试竟就在两人言语之间过去,结果没出谢龄意料,胜者是谢风掠。 摘星组的魁首会在谁和谁之间产生,不言而喻。他们都来自鹤峰,都是初入山门不过月余,其中一个,甚至在点石会上才突破了境界、跨过修行的门槛。 “今年这情形,大概是空前绝后。”宗主生出感慨。 谢龄没有说话。萧峋拿到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不意外,只要不是三两剑击败了主角,将人家踢出局。 不过这事在宗门中,肯定会引发不少谈论便是了。 第二轮比试在两刻钟后。于看客来讲,这中场休息委实长了,谢龄打算拿本书出来打发时间。 听得宗主道:“小师叔,不如再来猜一猜,这一次谁输谁赢?” 这位须发霜白的老者笑眯眯地取出两个圆形木碟,把它们摆上桌,指着左侧那个说:“这个代表萧师弟。”又指指右侧的:“这一个,代表谢风掠。” “以灵石做注,谁猜错了,灵石便归对方所有。” ……你这不叫猜一猜,叫赌一赌。谢龄面无表情在心中纠正。他怎么都没想到,堂堂一宗之主,竟会带头玩这种游戏。 宗主是排在古松之上、那位已故大师兄带出来的,他不禁对大师兄产生好奇。 而他在这厢想着,那厢,宗主又取出了东西,是两块大小相同、重量相等的灵石。在谢龄的注视下,他先将其中一枚放到左侧的木碟上,然后再将另一枚,放到右边木碟中。 他对两个人都下了注。 谢龄:“……” 你这样好玩吗?谢龄感受到了恶趣味爛鬴。 这时候,有人敲响外面的门。宗主头也不抬,拂拂衣袖,道了声“进”。 来者是契玄峰的的主事。宗主没有收掉桌上的木碟和碟中的灵石,主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一本正经向屋室里的二人致礼:“宗主,雪声君。”再看向谢龄,道:“雪声君,您的弟子萧峋求见。” ? 谢龄脑中冒出一个问号。 马上就是决战,这家伙不好好备战,跑来这里找他干什么?他有一肚子槽没发吐,但人都来了,总不能赶回去,只能道:“让他进来吧。” “是。”主事应下。 萧峋等候在道殿外。山间的风轻且慢,他身上红衣偶尔才见一次翻转起落,精致的侧脸隐在屋檐的阴影下,神情显出几分冷淡。 来契玄峰参加比试前,萧峋在鹤峰上找了谢龄一圈,但没找到。他以为谢龄又出去了,情绪难免不佳,偏生这回还没同谢龄讲好,谢龄是否看他比试,全由那人自己安排。 萧峋有些气,却只能生自己的闷气。一路不爽到比试台上,三招两招击败了对手,一番巡视之后,他脑中灵光一闪,取出了罗盘——适才发现,谢龄原来也在契玄峰。 他循着罗盘的指引走上来,在这道殿外见到时常出现在谢龄附近的云龟,顺手给了它几个果子吃。这会儿云龟非常亲昵地他跟在身侧。 “看来是你陪师父过来的……他怎么就不带上我呢?”萧峋指尖弹出零星一点儿灵力,敲了敲云龟脑袋,低声说道。 云龟晃了晃头,没有应声。萧峋也没曾指望它回应,转头看去远处。 稍待片刻,那位进去传话的主事回到门口,对他道:“萧……萧峋,请跟我来吧。” 主事的辈分在峰主之下,而萧峋和峰主同辈,但要他称呼这样一位少年“师叔”,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短暂的犹豫与纠结,选择了以姓名相称。 “多谢。”萧峋对称呼不甚在意,唇角勾起笑容,同这位主事行了一礼,随他走进去。 契玄峰的道殿同鹤峰上的差异甚大,这里肃穆井然,时而有人来往。谢龄和宗主并不在正殿,而是在东南一隅的茶室里。 第94页 茶室外□□清幽,萧峋踏过细碎的鹅卵石路,推门而入,再绕一扇屏风,总算见到谢龄。 谢龄今日穿了一件雾蓝色的衣衫,盘膝坐于竹席间,腰身笔挺清瘦。身侧有长窗洞开,青枝横斜,间或点缀夏花,他偏首向萧峋看来,眉目沉静,一眼成景。 这一刻,萧峋心中的烦闷忽然就消失了。他不由弯眼笑起来,冲谢龄唤了声:“师父。”尔后向宗主致礼。 宗主抬手虚指空余的坐席,笑容可亲:“萧师弟无需客气,请坐。” 萧峋便真不同他客气,走到谢龄身旁,理了理衣摆坐下。他将扣在桌上的茶碗之一翻起来,为自己倒上一碗茶,甚是自觉地帮谢龄把茶水也续上,道:“师父,我带了茶点来,您和宗主要用些吗?”话里带着笑,坐姿端正,看上去格外乖巧。 谢龄不由打量了萧峋一番。萧峋的状态和在比试台上时完全不同了,那会儿谢龄明显感觉得出萧峋心情不好、耐性极差,现在看来,这人似乎好了。 少年人的心绪就像五月的天气,一会儿阴了一会儿又晴,时不时还腻腻歪歪的。谢龄懒得探究这之中的原因,收回目光,“嗯”了声。 萧峋摆了三四样点心上桌。 宗主这两人如此相处,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眼神带上惊讶。 桌子上还有两个圆形木碟,碟上各放一枚灵石。萧峋见了,好奇地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回答的人是宗主。他笑说道:“我们在赌,你和谢风掠谁会赢。”宗主语气自然坦荡,说完还向萧峋解释两个小木碟各代表他们中谁。 这两个木碟里都有灵石,萧峋缓慢抬起下颌,目光飘向谢龄。 宗主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小口,赞一句“味道不错”,问道:“萧师弟就不好奇,小师叔押了谁吗?” 谢龄:? 谢龄看向宗主。而萧峋偏头看向他。萧峋上半身前倾,向着谢龄凑近几分,问:“师父押了谁赢?” “你认为呢?”谢龄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把这死亡问题丢回去。 萧峋半眯起眼,注视谢龄片刻,缓慢转回脑袋,盯着桌上两块灵石开始沉思。宗主没再说话,吃着点心喝茶。半晌,萧峋终于开口了,但并非回答谢龄的问题,而是问:“宗主,我可以下个注吗?” “自然是可以的。”宗主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不掩饰神情里的好奇和兴趣,“萧师弟打算押谁?” “我嘛,当然是押自己。”萧峋又看一眼谢龄,笑着说,拿出一枚灵石,放到左边的碟子里。 宗主一捋胡须:“萧师弟对自己甚有信心。” “此乃生活小技巧。就算旁人都不信自己,但自己不能不信,这样才能活得更好。”萧峋说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但风掠师弟不无获胜可能,所以,我还要押一押他。” 他拿出第二块灵石,放进右侧的木碟上。 宗主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宗主大为震惊 第50章 萧峋这一出手, 下到注中的灵石变成了四块,他和谢风掠各占两块,分配得均匀整齐。谢龄又喝了口茶, 缓解自己的无语心情。 宗主捋胡须的手一顿,有那样一瞬间,没能收住脸上复杂的神色。 “萧师弟的见解甚是有理。”俄顷,宗主完成了捋须动作,说得深以为然。 “图个乐子而已。”萧峋笑笑说道,为谢龄将喝掉一半的茶碗再次斟满。 宗主不提谢龄未曾下注之事,谢龄自是不会主动说起。他不打算和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闲聊,取了本书出来,看书喝茶消磨时间。 没过多久, 主事又来敲了一次茶室的门,请宗主去处理一些事情。 “小师叔见谅。”宗主道完一句, 随主事一道离去。 茶室里余下谢龄和萧峋二人。萧峋坐姿立刻松垮下去,把桌案往谢龄那一侧挪了挪,伸直双腿,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得冷淡。 “诶,师父。”萧峋又喊了一声。 谢龄终于从书上抬起头, 向萧峋投去一瞥, 用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萧峋便直说:“我有些困, 可以在这里睡会儿吗?”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困倦。 虽然是个问题、是句请求, 但他并没等谢龄回答,说完把竹席移了个位置、向后躺倒,再拿出一件披风, 抖开、盖在身上。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无奈摇头, 准备工作做得挺好, 还记住了要防感冒。他绷着张脸对萧峋道:“等会儿就将比试睡过去了。” “若睡过了头,师父难道会不喊我吗?”萧峋用一种理所当然又带着示弱的语气说道,漆黑的眼睁圆,透出隐隐约约的水光。 谢龄用眼神搭理了他一下,没做具体的表示。 萧峋笑笑,两只手交叠放在腹部,闭上眼睛:“我就睡一刻钟。” 他声音很轻,谢龄没拉扯咸鱼的想法,由着去了。 谢龄继续看书,可没过一会儿,发现身旁的人投来了注视。偏头一看,萧峋侧过了身,右手撑起脑袋,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脑壳顶上冒起问号,和这人对视片刻,道:“既是要睡觉,又为何一直看着我。” 萧峋晃了晃脑袋,哼笑道:“还没有同师父这样相处过。” 第95页 谢龄心说确实,萧峋同他在一块儿时,不是练剑便是看书,就算这人看书看得睡着,多多少少也还是个坐姿,未曾这样毫无挣扎地倒下过。 他信手往这条立起上半身的咸鱼脑袋上一敲。萧峋假兮兮“哎哟”一声,歪倒回去,摊开手脚。 “师父,咱们也在鹤峰建一个茶室吧,这样喝茶更为惬意。”萧峋盯着天花板上的纹理,对谢龄道。 话多。谢龄丢给他两个字:“随你。”说完将他半盖在身上披风拉到顶,把他脑袋给蒙住,隔绝这人乱看的视线。 “师父想闷死我。”萧峋手臂抬起来扑棱了两下。 “是,闷死了你,好教谢风掠白捡个第一。”谢龄没好气说道,“左右这魁首还是出自鹤峰。” 萧峋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了,安安静静休息起来,约过一刻钟,扯掉盖住脸的披风,缓慢坐起身。 谢龄把他的茶碗端给他。 萧峋接过,一口喝光,又吃了一块绿豆糕,同谢龄说了几句话,离开道殿,前往比试台。 茶室里只剩谢龄,他合上书,慢慢将目光投向由法器显现在虚空中的、比试台的画面。 台上尚且无人,台下已是沸反盈天,人间道十三峰,空闲的弟子几乎都到场。 即将开启的摘星组魁首争夺战颇具传奇色彩。 如若不论师承,仅仅依照修道年岁来定,有资格上台竞争魁首之位的这两名弟子,是在场所有人的师弟。 他们同时入门,同在不久前的弟子大会上入门。偏就是这两位师弟,击败了一众师兄师姐。 为人所乐道的还不仅如此——这是点石会摘星组的决战,更是一场鹤峰的内战。 萧峋和谢风掠,一人是雪声君唯一的弟子,另一人是数十年里,唯一获得雪声君首肯、师承鹤峰的弟子。 他们两人,谁会夺得第一?若论亲疏,雪声君应当是教自己徒弟教得更无保留吧?可从悬针峰入门试炼来看,谢风掠的天赋却要高出萧峋许多。 修行路上,师门固然重要,但最不容忽略的,乃是天赋。 看客们讨论着、猜测着获胜者是谁,甚至有人还开了庄,吆喝众人下注。 一片热闹之中,谢风掠先到,稍过了一会儿,萧峋才御剑登场。他向早早站上台的主持者歉然一礼,向谢风掠笑道:“风掠师弟。” “萧师兄。”谢风掠应道。 一人弯眼含笑,一人神情沉静。 话不多说,比试开始。 两人互相执礼,下一刻,三尺青锋于日色山风间化作一弧长光,悍然咬上对方。 出招都快,谢风掠冷,萧峋狠,不约而同舍弃了试探,出剑直逼对方要害。 两双凛目相对,一击过后各自退开,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响,再度缠斗。 剑风激荡,尘埃漫天。 这人比那日在半山湖泊旁打的那一场,要厉害了。 两人对对方做出相同的评价,但都不改风格,一人错步,一人旋身,拉开些许距离,又以更为强悍的招式进攻。 剑光如虹,紧逼间,萧峋说道:“风掠师弟,我们这样的打法,外人会看出我们不合的。” “哦?”谢风掠挑了下眉,似是诚恳发问,“那萧师兄以为该如何?” “自然应当是——”萧峋弯眼一笑。 他话语又轻又长,话没说完,出招更狠,若大鹏展翅般从凌空落下,长剑裹挟磅礴灵气,沉沉劈向谢风掠面门。 《碧海潮生剑诀》第十七式,潮落。 谢风掠毫不意外萧峋的举措,横剑以对,当空斩出一道白虹。 这一招同样出自《碧海潮生剑诀》,其中第十九式,断日。 横剑与竖剑相撞,撞出訇然响动,谢风掠脚下石台爬上裂痕,萧峋被谢风掠稳稳拦在半空。两人手中铁剑俱断。 风摇影乱。 萧峋向下出腿,被谢风掠横臂以挡。他面不改色借力后退、落回台上,抓出第二把剑。 萧峋觉得很奇怪。上一世遇到的谢风掠,哪有这般强?那段麻烦的日子里,谢风掠得要集结众多人马,才能勉勉强强围剿一下他。 难不成这一世的谢风掠受到过什么隐世高人指点?若真如此,他还来人间道做什么?若非如此,他为何变厉害了?总不至于是上一世雪声君把人教歪了吧…… 思绪之间,萧峋出剑不停,又和谢风掠过招数回。 谢风掠倒对萧峋的实力不曾生出疑惑,在他看来,这人本就强于他,又是修行世家出身,有这样的底子不足为奇。 但也不能将战线拉太长。萧峋太狡猾了,若是拖拖沓沓打下去,还真分不清是萧峋先挑出他的破绽,还是他先寻出萧峋的弱点。 谢风掠缓缓吐了一口气,打算速战速决。 萧峋和谢风掠的想法不同,他在比试台边缘站了一会儿,平举长剑,绕着谢风掠缓慢移动。 萧峋就是喜欢打得懒散些。 而谢风掠猝然暴起,旋身错步时分,长剑自下而上挑出。这一剑剑势拉得饱满,气劲强盛而不断绝,剑光明若霜雪。 却是虚晃一剑。 谢风掠真正想使的一招,在后面。 亦是萧峋能够避开的一剑。 可萧峋没有避。他不仅不避,甚至痛快迎上。 第96页 红衣飘扬如翼,风在这一刹那转烈。谢风掠的剑刺入萧峋左腹,剑刃破开皮肉的声音落于两人耳间,甚是响亮。 “你!”谢风掠震惊得瞪大眼。 萧峋扯唇笑了一下,翻转手腕。 两人停在半空,萧峋长剑起于半空,出招如电。 他们距离极近,谢风掠的剑还刺在萧峋体内,根本来不及收——又或者说,这是萧峋用自己的伤势锁住了谢风掠的位置。 谢风掠避无可避。 而萧峋不只出一剑,他右手剑直挑谢风掠鼻梁至眉心一线,再接左手之剑,横斩对面之人胸膛。 谢风掠脸上身上各添一道伤口。 纵使再勉强,谢风掠也没放弃应对,他借着萧峋的剑势,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和角度退开、落地。 但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萧峋紧逼靠近。他红衣执剑,从天降落,速度迅极。 咻—— 咻! 又是两剑连出,其势竟如如来五指成山,势之不可忤逆。谢风掠被这剑意逼得内息紊乱,吐出一口鲜血来。萧峋随之压制上去,一举将人击倒,跪坐在他胸前,双剑架于他脖颈之间。 局势明朗,是谢风掠输了,输得甚狼狈不堪,满身尘土和血污。 道殿茶室内,谢龄紧盯着法器呈现出的画面,深吸一口气,猛地捏紧茶碗。 这死小孩,竟然又以血换血,以为自己打游戏呢?谢龄觉得自己血压都高了,唰然站起身。 他不生气萧峋把他的叮嘱当作耳旁风。谁都是从十七八岁的年纪过来的,他在那个时候,也不爱听父母长辈的话。生气的是萧峋这般不管不顾剑走偏锋,让他很有一种把人揪回来打一顿的冲动。 莫生气,生气伤身体。谢龄在心底默默诵念咒语,一口饮尽碗中的茶。 可这并不能清除思绪,他在茶室里走了两三步,想了想,干脆甩出一道灵力,将“直播”关了。 比试台上,萧峋挽起一朵漂亮的剑花,左手剑丢进袖中,右手剑收于身后,从容自然地伸手,将谢风掠从地上拉起来。 “风掠师弟,承让了。”萧峋道。 “是我输了。”谢风掠擦去唇角的血,沉声说道。 萧峋轻轻一笑,不等主持者上台宣布结果,将右手中的剑往外一甩,踏剑而起。 他从比试台上离去。谢龄没有看见这一幕,可纵使不看,也生出直觉——萧峋那崽子会过来找他。 来找打吗?谢龄往天上翻了个白眼,一连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才稍微平静了心情,把书抓过来看。 片刻时分,茶室外响起了足音。 萧峋推门进来。 他绕过正对门的屏风,但没坐回谢龄身侧的位置去,而是站在能将那人完全纳入视线的位置上,斜斜倚靠住墙。 这样的举措委实出乎谢龄的预料,他以为萧峋赢了谢风掠,会蹭过来讨几句夸奖。谢龄寻思几许,觉得这人表露出的大概是“我知道会被说会被骂但我就是不改就要这样做”的意思,而自己此刻又有些暴躁,便不想理他了。 选择已经做出,结局已成定数,多说无益。 莫生气。谢龄又开始念咒语,抬到一半的目光落回去,继续看手上的书。 下一刻,却是听得萧峋用一种克制过了、但克制不住的声音低低闷哼了一声。 一股血腥气息在茶室内蔓延开。 谢龄眼皮子一跳,猛地扭头过去。 方才那场比试,看上去是谢风掠受伤不轻,不曾想到,萧峋竟伤得更重。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鼻翼挂满冷汗,右手捂着左腹,血染红了手指,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汇聚。 茶室寂静,滴血的声音沉闷。 谢龄脸色登时黑了下去,启唇到一半又抿紧,想说萧峋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只能蹙着眉把书往桌上一丢,从芥子空间里取出止血的药,大步流星走向萧峋。 雾蓝色的袖摆在半空中起落,拉出的弧度近乎一片半月。 任谁都能看出谢龄在生气。萧峋却弯起眼笑了一笑,似如愿以偿般。等人来到面前,萧峋低低喊了声“师父”,不等他说什么做什么,上半身往前一倾,额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谢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下意识要把人拍出去,手抬到一半,却瞥见萧峋的肩膀甚有几分单薄瘦削。 他的手落回原处,终究没把萧峋推开。 “怪疼的。”萧峋轻轻哼了两声,说道。 “自讨苦吃。”谢龄斥责一句,就着这样的姿势,拎走萧峋捂在腹部的爪子,解开他的衣衫,查看伤口。 伤得很深,皮开肉绽,若谢风掠出剑时再多加几分力,萧峋就要被刺个对穿。谢龄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 “我这不是想——给自己讨个面子嘛。”萧峋拉长语调说着,眉眼低敛,目光随谢龄手的移动而移动。 他腰腹上全是血,谢龄素白的指尖沾染上,像细腻洁白的玉石带上了一缕殷红。 这人的手真好看,萧峋心想道。 年纪轻轻,胜负心却这样重。谢龄心中亦有想法,恨不得敲萧峋一脑袋,可事已至此,只怕敲了会更傻,思来想去,先塞了颗止血的药丸到他嘴里,再将一张疗愈符贴到他伤口上。 谢龄下手很不客气,萧峋伤得又重,立刻就见这人弓起了背,侧脸汗如雨下。 第97页 “哎,师父轻点儿!”萧峋嚎了一声。 谢龄没说话,抽了第二张符纸出来。这回是止疼的符。 萧峋的叫痛声止住了,仰起头靠在墙上,微微喘气。但他仍旧不肯好好坐下来,谢龄只能站着为他包扎。 用了符纸,药膏药粉暂时不必上,只需将伤口保护起来便是。谢龄拿出纱布,一圈一圈缠在萧峋腰间,估摸着厚度够了,以指尖作刃裁断,打了一个简单的结。 “好了。”谢龄道。 谢龄这话一出口,萧峋又把脑袋埋到他肩上。萧峋鼻翼翕动,嗅了嗅谢龄衣上沾染的清檀幽香,心念忽起,往这人颈窝里蹭了几下,一头银毛乱扫。 谢龄被他闹得有些痒,而他这会儿也是一手血了,想把这人拍开,又嫌弃手脏。萧峋应是察觉到这点,停下动作,往谢龄和自己身上分别丢了个洁净术。谢龄二话不说伸出两根指头,将萧峋衣领一捏、往外提溜开,再一振衣袖,走去桌案旁,坐回竹席上。 谢龄端碗喝茶。 萧峋的目光不由自主去寻他,笑了笑,慢条斯理系好衣带,走到他身侧,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和位置坐下。 “谢谢师父。”萧峋轻声说道。 谢龄乜他一眼,放下茶碗,把剩余的纱布收进芥子空间,语气淡中偏咸:“方才不见你这般客气。” “我就是稍微客气客气。”萧峋语速慢吞吞。 桌案上的点心依然是萧峋走时的模样,看得出谢龄没动过。 萧峋寻思着难道是味道出了错,把素日里谢龄喜爱的绿豆糕拿到身前,忽听谢龄道:“自己去一趟合道堂。” 合道堂是宗门的医务室,说完,从萧峋面前的点心碟里捞走了一块绿豆糕。 萧峋视线顺着这块绿豆糕落到谢龄脸上,连连摇头,百般不愿:“去那走一遭,岂非所有人都知道我受这般重的伤了。” 继而弯眼露出一个笑容,向谢龄保证:“师父放心,我明日便会好上许多。” 谢龄吃着绿豆糕,又喝一口茶,没应这话。左右受伤的人不是他。 萧峋亦捏起一块绿豆糕吃下,然后把碟子推回先前的位置,往后躺倒。 长窗之外有清池,天花板的纹理间映出水光。萧峋盯着那弧光芒,说:“师父,我又想睡觉了。” 谢龄言简意赅:“睡。” 可说要睡觉的人却不闭眼,眸光幽幽一转,看定谢龄侧脸,说道:“师父可是要在这里把揽月组和逐日组的比试一并看完?” 谢龄:“嗯。” “我同师父一起看,可以吗?”萧峋又道,还给出了正当充分的理由,“毕竟是一同去东华宴的人,我想提前认个脸。” 谢龄:“……” 谢龄把先前丢到桌上的书拿起来翻开:“知了都没你聒噪。” 萧峋:“那我不说话了。” 萧峋说得不情不愿,话语带着点儿委屈,但说到做到。 茶室里变得安静。风时起时落,吹得长窗外浅池清波微漾。过了好一阵,谢龄偏转目光,看见这人用披风把自己脑袋给盖了起来。 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睡姿大大咧咧,比清醒时更放松。可放着放着,忽然就松过了头,谢龄眼见着这家伙往左一翻,压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立马往反方向挪。 傻乎乎的。 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苦难,才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作为筹码,去交换所想所图。 谢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走到萧峋左侧,添置上一个软枕,让他下一次不慎压到自己伤口时有个缓冲。 然后坐回去,把萧峋蒙脸上的披风揭开,解除他的噤言屏障。顺道还打量这人一圈,竟发现,这家伙好像长高了。 第51章 萧峋睡得很沉,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醒来。日色倾满山野,窗外池塘里的水光打木质天花板上流淌过,闪烁而耀眼。 时值正午。萧峋有点儿饿, 可又犯起懒,就想这般躺着,不乐意动弹。他眨了下眼,抬高手臂,遮在眼前。 “你该吃饭了。”伴随着翻书的声响,谢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低低冷冷的嗓音,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清泠和悦耳。萧峋觉得仿佛一道泉流过心间,腻在四肢百骸里的倦意都消失不见。他拿开手臂、脑袋歪向谢龄。 这人盘坐竹席间,雾蓝色的衣摆垂坠到地上, 跌出柔韧的弧度。萧峋的目光自衣角而起,慢慢上升, 掠过那劲瘦的腰身,落在他侧脸和唇角间。 谢龄唇色很淡,却有微光莹润,萧峋注视半晌,问:“师父和我一起去?”边说边坐起身。他发现身侧多了个软枕, 看了又看, 眸光一转, 伸手捞过来, 抱在身前。 “不去。”谢龄拒绝得干脆。恰好书翻到最后一页,他几下看完,合起、收进芥子空间, 从席间起身。 这人显然是要出去, 萧峋目光随着他移动, 问:“那师父你去哪?” 谢龄道:“你受了伤,谢风掠也受了伤,我自然得去看看。” 萧峋表情可见地拉下来。 “却也不曾见得他主动来看我。”萧峋轻声嘀咕,把抱在怀中的软枕塞进衣袖,站起来看向谢龄:“风掠师弟应当回鹤峰了,既然如此,我也同师父回去吧。” 却是听得谢龄道:“你留在这里。” “为何?”萧峋一愣,旋即拧紧眉头,满脸不愿。 第98页 谢龄挑了下眉,说道:“替我将其余几个要去东华宴的人见一见。” 这是宗主让他来契玄峰的目的之一。谢龄向来不喜□□,答应得不情不愿,眼下正好萧峋在,不由自主使出了推卸大法。 东华宴具体“宴”什么、怎么“宴”,谢龄不清楚,但凡是宴会,都逃不过两大要素:比较炫耀,人脉结交。 谢龄给自己的定位是代表人间道宗门的吉祥物,不打不杀不惹事,所以这类人际交往的事,还是交给徒弟去做为好,再说了,对他今后的发展也更有帮助。 “哦……好。”萧峋点点头应下,并无不愿,可转而提出:“这和我回一趟鹤峰并不冲突,揽月组和逐日组的比试在下午和晚上。” “……” 谢龄甚是不赞同地看了萧峋一眼,目光重点落在他伤口的位置。这样跑来跑去,是嫌自己伤得还不够重? “左右去时来峰吃饭也需要挪动。”萧峋慢慢吞吞说道。 谢龄的打算是让契玄峰的人帮忙为萧峋带一份过来。萧峋见他眉梢微动,又说:“我和契玄峰上的同修都不认识,怎好意思劳烦他们?” 萧峋把谢龄想说的、能说的话都反驳了。谢龄无话可说,振振衣袖,由他去了。他轻哼一声,跟在谢龄身后离开茶室。 云龟在道殿附近。谢龄见到它时,这家伙正在薅矮生植物上结出的果子。 那果子很小,而它体型太大,摘得甚是幸苦。萧峋被逗得乐出声,出手帮了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云龟后背上。它背壳宽大厚实,谢龄坐在稍靠前的位置,萧峋在后。萧峋理了理衣摆,目光自谢龄而起,往四下环顾一圈,又落回谢龄身上,好奇问:“师父为什么总是同这云龟一道出门?” 这话有点儿戳到谢龄痛处,他硬邦邦回答道:“没有为什么。” 萧峋:“哦。” 云龟挪动四足、步入风中。它飞得慢悠悠,仿若闲庭散步。萧峋右手托住下颌,仔仔细细打量了这家伙一遍,左手从背壳暗纹上轻轻拂过,忽而感慨说:“它也挺好的。”能带两个人。 谢龄用余光瞥了这人一眼,对这话不以为意。他难道会看不出来,萧峋更喜欢峰上那云鹤多一些? 大约过了一刻钟,云龟载着两人回到鹤峰。萧峋依着先前所说,同谢龄一道去看望谢风掠。 谢风掠在自己的居所中。他受的是内伤,经过几轮调息,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话几乎是萧峋在说,先一番赔礼道歉,再嘘寒问暖,神情真挚诚恳。 谢龄给了谢风掠一些伤药。这之后,萧峋去时来峰吃午饭,回契玄峰办谢龄交代的事;谢龄则去了黑暗道——他今日走得太早,还未完成“日常任务”。 锻体、练掌、练剑,这一串事情做完,时辰不早。 夕阳将山野灼烧成瑰丽绚烂的绯色,风送来山外的声音,点石会落下帷幕,可许多人还意犹未尽。谢龄听着他们或争论或谈论,慢条斯理回到道殿。 殿内甚是清静,谢龄没去开窗,亦未点灯,就这样坐在了主榻上,学着萧峋泡茶的样子,在矮桌上摆出一些器具,开始烧水煮茶。 谢龄是要将水烧至沸腾的,泡的又是绿茶,便苦了些。他不喜这味道,抿了一口,嫌弃地将茶碗搁去一边。 过了一阵,谢龄察觉到萧峋回到了鹤峰。 这人剑御得风风火火,从峰外行至道殿,仅须臾时分,尔后哗的一声推开门,拉长语调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如火的夕晖在这一刹那铺满地。少年人高束起的银发被染成橘红色,在暮风里甩动摇晃。漆黑的眼睛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边走向谢龄边说:“另外七个要去东华宴的人,他们分别是契玄峰温岚、挂月峰伍辰、岚峰……我把他们一同请到时来峰上吃了个饭,已经互相认识了。大家都不错,很好相处。” 萧峋大步流星来到主榻前,端起桌上的茶便喝,“但他们之中有人口味好奇怪,吃一种臭得要命的汤粉,我好奇也点了一份,被辣到不行!” 螺蛳粉么……谢龄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见萧峋一口喝光一碗茶,委实口渴得紧,便没出口责怪他用了自己茶碗。 不过萧峋的神速进展大为出乎谢龄意料。谢龄以为萧峋会严格执行他的那句话,和这些人“见一见”就走。 是不是该把你“薛定谔的咸鱼”代号换成“鹤峰交际花”了,谢龄既是感慨又是吐槽,对萧峋点点头道:“不错。” “师父过奖了。”萧峋笑得甚有几分谦虚。 谢龄不和萧峋虚伪,观察了一下这人伤口所在位置,但隔着衣衫,无法看出情况,便问,“伤势如何了?” “我感觉它在愈合了,师父不必担忧。”萧峋摆摆手,“毕竟我的体质,多多少少比别人特殊几分。” 萧峋语速甚快,听起来满不在乎。谢龄忽然明白了,这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把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偏招当喝水吃饭。 谢龄在心中一叹,给这人喝空的茶碗添上水,道:“那也不该如此折腾自己。” 他难得用这样无奈的语气说话,温柔得简直过分。萧峋眨巴了下眼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以后不会了。”他眼眸敛低了,眸底的情绪被掩住,唯余眼睫投落在眼下的阴影。喝第二碗茶时,他慢了许多,喝完坐去客榻上。 第99页 谢龄看着这人,思索几许,又道:“我知你一时半刻改不了这样的思维,或许可以试试锻体,如此一来,受的伤会轻一些。” 萧峋听得一怔。 这是让他走谢风掠想走的路子?也不是不可以,体魄提升上来后,别人若再想杀他,就更费力气了。 但这会儿又不在乎同时修行两种法门会耽误修炼速度了?萧峋心中生出不满,唰的抬头,看向谢龄。 却刚好见到谢龄转头,将目光投向道殿外。 萧峋境界不高,对周围的感知有限,但也凭借经验判断出,有人越过了鹤峰禁制——而就在他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来者现身于殿上。 这人眉眼英俊冷漠,黑色衣袂被暮风吹起,如同飘散落下的一片夜色。 “师兄。”谢龄唤道,已然习惯古松如此来去突然,神情不见惊讶。 古松目光掠过客榻上的萧峋,落定到谢龄身上,平平一“嗯”。 谢龄寻思着,这人来鹤峰多半有事找他,便看向萧峋。他身上难得的温柔不见了,回到了清清冷冷不可攀折的姿态。 萧峋眼睛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继而恢复神情,从榻上起身,一脸乖巧地道:“徒弟还有事没处理完,便不打扰师父了。” 说完走向殿外,同古松擦身而过时,轻轻笑了笑:“古师伯,见谅。”语气分外礼貌,没了一贯的懒散姿态,腰背笔挺,步伐不徐不疾。 古松眉梢微挑,微微偏头,看着他跨出门槛,转上长廊,烈火般的衣袂飘转着,消失在夕阳余烬里。 “师兄?”谢龄为古松倒好一杯茶,见这立在原处没过来,疑惑地喊了一声。 古松回过头、向谢龄走去,又是一“嗯”。 “过两日你便要去往东华宴,我替你再诊一次脉。”他在谢龄身侧坐下,道明来意。 “好。”谢龄撩起衣袖,把手伸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求亿点点评论 第52章 古松伸手, 食指中指搭上谢龄手腕,将他左右两只手各探了一遍,对他道:“自打你开始锻体, 身体恢复的速度快了些许。” 谢龄点头。他早先便有这样的感觉,更有预感,若炼体的境界更上一层楼,恢复程度还能更好一些。 他琢磨着能否让古松答应将那日日都吃的药停了。虽说他都已习惯一日三次定时定点机械性吃药,可这总归是件麻烦事。 不曾料想他这厢还未组织好语言开口,便听得古松道:“但我给你配的药,不可不吃。” 谢龄:“……” 谢龄心情沮丧地把这念头给丢弃,应了声:“好。” 古松饮了一口谢龄倒给他的茶。 随着时间的流逝,洒在殿上的夕阳余晖消散开去, 昏暗充盈整间屋室,古松轻轻动了一下指尖, 点亮周遭灯盏。 晕黄的光芒倾泻落下,视野重回明朗。谢龄的目光转向古松,见他茶碗中茶水已去大半,便拎壶续上。古松身姿笔挺、眉目沉静,谢龄看着他, 难免想起白日里宗主嘱托的、不告诉古松、东华宴上听风山鬼崔嵬会露面之事。 这里头一定有瓜。 谢龄来到这里已有月余时间, 这山上的人不是苦修便是清修, 娱乐的土壤堪称贫瘠, 大抵再过数十年都开不出花,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件有趣的事,谢龄自然在意极了——他本身也是个爱好吃瓜的群众。 眼下正主就在自个儿面前, 谢龄的心思活络起来, 想找古松试探试探、了解更多, 但又不敢开口,怕被识出破绽。 视线来来回回、停停走走,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没说出个什么。 古松神情微动,放下茶碗,侧目看定这人,直言道:“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没有。” 谢龄这反驳全然是条件反射,说出口后骤然意识到其间的掩耳盗铃味道,赶紧补救,说:“也并非没有,等东华宴回来后再说吧。”他的语气归于了素日里的淡然。 “哦?”古松却是流露出些许的好奇和惊讶,不过止于情绪,没有追问,道了声:“行。” 糊弄过去了。谢龄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压惊,这时听得古松问:“你那徒弟,最近如何?”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不过随口一提。 “萧峋么,还算乖巧。”谢龄回答说道。 古松深深看了谢龄一眼,目光又移回去,越过前殿正门,落在屋檐外的一根被夜色染黑的青枝上,轻声说道:“他和谢风掠的比试,我听说了。” 话语一顿,斟酌片刻才继续:“能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世间少有。” 谢龄品出古松这话里有警惕和顾虑,暗暗道一声不妙,为自家徒弟说起话:“他挺命苦的……我会看着他,师兄放心。” 古松又向谢龄投去一瞥,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平平一声嗯,端起桌上那碗茶喝完。 古松起身离开。 谢龄目送他,等人离开了鹤峰,上半身一歪,瘫在了榻上。 还是这样的姿势舒坦。谢龄惬意地想着,但念头刚转完,又嗖的直起身。 ——萧峋那小崽子来了。 事情差不多都说完了,不在自己屋里休息,来找他做甚?这崽子还记不记得现在已不在他的营业,啊不,上班时间了。 谢龄有些怨念,位置从主榻换到东窗前的书桌后,靠坐在椅子上,让自己的姿势相对舒适。 第100页 ——那罗汉榻宽敞,若想靠在榻背上,得完完全全坐到里面去,极不美观,只适合萧峋那种懒散惯了的人。就算没有雪声君的人设在,谢龄也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做出那样的姿态。 他顺道拿起桌上的一本书。 “师父。”萧峋一进门便喊,依然是那身红衣,但原本扎起的马尾散下来,随意地披在背后。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粗瓷碗,有一股苦冽的草药味道从里头飘出。 “师父师父。”这人又喊,也不管谢龄理不理他、乐不乐意他过去,径直走向书桌。 “师父师父师父——”萧峋来到谢龄身侧,拖长语调说着,把粗瓷碗搁上桌。 谢龄把注意力放过去,瞟了眼这碗,对上萧峋的目光。他对萧峋的来意明了了七八分,但还是问:“做什么?” “想让师父帮我上药,可以吗?”萧峋把盛着伤药的粗瓷碗往谢龄面前推了推,低声说道,“我感觉符纸的效果不如创伤药来得好。” 他漆黑的睫毛上跳跃着烛光,眸眼如水透亮,声音故意放轻放软,如同幼崽般小心翼翼地祈求和试探。这模样看上去分外惹人怜。谢龄在心底叹了声,把书放下,拿过那只碗,冲另一边的罗汉榻扬扬下颌,“坐过去。” 萧峋依言照做,盘膝坐上去,大剌剌地一扯衣带,脱了外衫,除掉中衣里衣。他上半身露出来,灯光将皮肤映成蜜一样的颜色,腰身细窄,胸前腹间肌理优美流畅。 谢龄并非第一次见到这小孩儿光着上半身,却未曾在意过,这会儿一瞧,发现他竟是看上去瘦削、实际身材很好的那类型。 观赏性还挺强。谢龄如是评价,接过萧峋递来的一卷纱布,坐到他身侧。 萧峋腰上还缠着绷带,谢龄将之拆掉,仔细查看了伤口,丢去一道洁净术,然后开始给萧峋上药。他眼眸低垂着,模样专注认真,动作轻而细致。 风从殿外吹来,搅得烛影摇晃,他的侧颜在这明明灭灭间格外生动。 萧峋不由自主看过去,视线兜转一圈,落到他唇间。这里有一弧微光在闪烁,倏尔掠过唇珠,倏尔滑进唇缝。萧峋生出羡慕,心说着,若自己是那道光就好了。 等等,他竟然心生羡慕? 意识到这个想法,萧峋猛地将脸别开,但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回来。 “师父。”萧峋喊道,他寻思着该说点话转移注意力。 “嗯?”谢龄头也不抬应道,从鼻腔里哼出的一声,尾音上翘,说不出的抓耳。 萧峋只觉得心尖儿上有小虫爬过似的,轻轻抓扯之后,泛起一圈儿难搔的痒。他喉结上下滑动,再一次迫使自己的目光离开谢龄,瞪着地砖,把自己挑起的话头继续下去,问:“古松师伯来鹤峰做什么啊?” “没做什么。”谢龄想也不想回答说道。 “我不信。”萧峋晃了晃脑袋。 谢龄一只手正好腾出空,便往他脑门上一敲,遏止住他摇晃的趋势,道:“和你有关系?” “……哦。”萧峋挑了下眉毛,声音压低,不情不愿。 谢龄给萧峋包扎完,这人跟没长骨头似的往旁边一歪,倒下了,动作自然而又理所当然。谢龄也想躺着,掠了萧峋一眼,到书架上寻了本感兴趣的书,回去寝屋。 先“开”灯,然后往躺椅里一坐,翻开书。 这书颇合口味,没过多久,谢龄便看入了迷。 时间的流逝变得快起来,当他从书中抬起头,到水钟前一看,竟是接近子时。 该睡觉了。谢龄早养成了良好作息,不再流连那书册,换上寝衣,一番洗漱,准备入眠。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如此深夜,不用探便知来者是萧峋,谢龄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不打算理会,可竟察觉到他气息有些乱。 谢龄生出不好的预感,蹙眉过去开门。 夜风喧嚣,萧峋赤足站在外面,身披一件单薄的寝衣,应当突然惊醒,神情未定。他出了一身冷汗,鬓发额发被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漆黑的眼眸亮得近乎能凝出水来,映得面色愈发苍白。 “师父,我一个人在小楼里睡不好。”萧峋道,语速比平时刻意放慢的还迟缓些,声音无力沙哑。 “做噩梦了?”谢龄侧身将人让进来,倒了杯水给他,猜测问道。 谢龄这里并非待客的地方,未设哪怕一张客席。萧峋坐到谢龄方才坐的躺椅上,捧起青花瓷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说:“不算噩梦,但终归不是什么好梦……师父,我能睡你身边吗?” “我睡地上,或者这把椅子上。”他抬头看定谢龄,手指抠紧杯壁,语气带有恳求之意。 跟淋了雨、耷拉着尾巴的大狗似的,谢龄在心底摇摇头。 谢龄打量一番他伤口的位置,见没有血渗出来,担忧减轻几分,但他怎可能真让萧峋在椅子上将就一晚,一扬下颌,说道:“床上去。” 萧峋弯眼笑开:“谢谢师父!” 方才那惊慌未定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三两步走到谢龄床边,迅速扫视一番,爬到靠墙的一侧。床上有两个枕头,他枕上其中一个,偏偏头,鼻翼翕动嗅了嗅,再取出谢龄白日里塞在他身侧的那个,抱到怀里,最后是给自己搭上一条薄被。 “脚。”谢龄略有些嫌弃地提醒他。 第101页 “啊,我疏忽了。”萧峋赶紧给自己丢了个洁净术。 谢龄将夜明珠台灯收起,做了一番思想建设,才走到床前、躺到萧峋身侧。 昏暗和寂静盈满屋室,窗外的虫鸣声便显得吵闹。谢龄缓慢调整呼吸,理了理衣袖,拉好被子、闭上眼。他好多年没和人同睡过一张床了,难免有些紧张。 希望这崽子睡觉别打呼噜别磨牙,也别到处乱动,他在心中真诚祈祷。 这时候,萧峋窸窸窣窣翻身过来,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道:“师父,过两日咱们就要去东华宴了。” “嗯。”谢龄应了一声。 萧峋问:“我能也和你睡一个屋么?” 谢龄:“……” 怎么又黏不拉几的,得寸进尺了啊少年。谢龄面无表情开口:“不若明日去一趟岚峰,让你师伯为你开几帖安神助眠的药。” 萧峋一听这话,立时把怀里的软枕蒙到脸上,说:“我睡着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谢龄懒得再搭理他。 夜来有花香,月光透过窗缝钻进屋子里,落下一缕清幽的影。滴答滴答,角落的水钟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过了一阵,谢龄的呼吸变得绵长。 谢龄睡着了。 萧峋听着身旁人的呼吸声,把枕头挪开,转过脑袋,眼皮撩起又垂下,打量他好几遍,眉眼弯起弧度,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两日,许是谢龄那句让古松给开安神药的话打击到了萧峋,这少年分外乖觉,未曾再在夜里打扰过谢龄。 第三日,一行人出发前往东华宴。 出行的交通工具是云舟。按照谢龄的理解,便是以灵力为驱动力的飞机,不过飞行高度不如飞机高,搭乘它的又都是修行者,故而是开放式的。 萧峋对云舟的熟悉程度远胜谢龄。 此番东华宴之行,配备如何规格如何,虽由宗门安排,却也需要鹤峰对接。谢龄把这活丢给了萧峋。云舟便是萧峋提议安排,理由是这一艘轻便快捷,他昨日还来了两趟,清点物资、做布置和陈设。 伴着日出,萧峋引着谢龄来到云舟上,将谢龄需要知晓的都介绍一遍,带他来到他的那间屋子。 这是云舟上最大的屋室,还是套间,外间布置得如同鹤峰的前殿书房无二,主榻客榻书桌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二三盆栽做点缀;一帘之隔的里间,则置了一桌一床。 谢龄打帘入内,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萧峋道:“回你的房间休息吧。” “师父,我同你一间。”萧峋说道,“我晚上睡外面,有事的话就叫我一声。其余的房间住满了……当然,储物间还没住人。” 说到后面,他神情间还带上了点儿为难。 谢龄脚步一顿,旋即想到,若不算他,这趟行程拢共九个人,其中两名女子,而这艘云舟能住人的房间数量为四。两个姑娘住了一间后,便是三名男子一间的分配。这极合理,只是有人会单出来。 单出来的是萧峋,而恰好他这里还能再塞一点人。 真是令人惊讶的彩蛋。 就不能给安排个大点的云舟,让每个人都住单人间吗?偌大的宗门,怎么在细节上抠抠搜搜的。谢龄腹诽着。 萧峋在一旁低声说道:“师父身侧无随侍童子,日常之事皆是由徒弟打理。这云舟呢,较之道殿处处简陋,徒弟住在这里,帮师父处理那些杂事也更为方便。” “当然,若是师父不喜徒弟在这里,徒弟便去储物间住好了。那里除了差一张床,别的倒也没什么问题。”说完就要掉头往外走。 谢龄黑线直往额头上挂,瘫着脸转过去,对萧峋道:“你就住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点更新 第53章 得了谢龄的允许, 萧峋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到房间里,有书、茶具、茶叶罐、零食盒、果盘,最后摆出一张摇椅。 颇有占山为王的意思。 谢龄觉得这家伙挺有趣, 多看了一阵,重新撩起门帘,走进里间。 萧峋的目光随着谢龄过去,旋即被落下的门帘挡在外。 他神情微动,眼皮垂低又掀,去到书桌前,往香炉里点上一根香。 烟雾升腾的一瞬,清幽檀香里揉杂了梨花的味道,迅速蔓延开来。 这是他喜欢、谢龄也评价不错的一种香。萧峋偏头看了看那道将屋室隔出内外的门帘, 屈起手指,对准香炉上笔直升起的青烟一弹, 弹得它飘向里间。 * 东华宴的举办之地名为镜川,从人间道出发,需在云上行三日才可抵达。 舟中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有阵法符咒防风防晒,随谢龄一道前往的都是宗门精英弟子, 不吵不闹不折腾, 旅途舒适惬意。 第三日下午, 云舟行入镜川地界。 谢龄站在窗前打量。 这里多山, 密得能以林作形容,夏日的莽绿铺满山野,江河便在这苍莽林间迂回盘绕、时隐时现。 城镇依山势建起, 房屋大都是吊脚楼, 劈竹而成, 沿着河流高低错落,远远一观,煞有风味。 忽然的,谢龄瞧见两名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御剑而来。他隐约看出他们的来意,打发萧峋去操控台将云舟的速度降下来。 他们是东华宴主人派来的接引者,查验完一行人的身份,御剑去到前方,为云舟带路。 第102页 人间道的客舍在半山上,是一整座宅院,有怪石假山、小桥流水,布局雅致美观,富有格调。 这段路途很清寂,许是主人家安排得当,一路上未见其他宗派之人。而直到萧峋送这两个年轻人出门,谢龄都没见到东华宴的主人。 当然,他很乐意不见,如果可以,还希望到宴会结束都别见面。 谢龄放松了些,坐进坐北朝南的那间主屋。没多久,萧峋步调散漫地过来,把门敲开。 萧峋甩甩袖子,往四下打量。这屋子布置得清雅,门口青松迎客,墙上有书法挂画,桌上架间置着茶器香炉,甚至线香盘香塔香都齐全,但萧峋看了一圈之后,把它们一件一件都换成了自己带的。 这举动和在云舟上时是极为相似,很有老年人出游的架势。谢龄不由道:“倒不必如此麻烦。”又不是要把山上民宿住成自己家。 萧峋一本正经道:“这些物件器具,质地的确上乘,但总归是自己的用着比较习惯。”说完来到谢龄面前,把榻间小桌上的几个茶碗给换了。 谢龄:“……” 从前还真看不出,萧峋竟是操劳持家型。 萧峋又去了一趟寝屋,将谢龄日常会用到的东西通通换了一遍,再回主厅,煮茶分茶。 “师父,咱们来得巧,眼下正是镜川的龙神祭,晚上会举办庙会,到时我们去看看?”萧峋坐到谢龄斜对面的客榻上,盘腿的坐姿,手里捧着茶碗,上半身微微倾向谢龄,用期盼的目光锁定他,询问说道。 这事恰好在谢龄收集到的情报中。他一早便做好了独自游玩、到处凑热闹的准备,怎会在这里答应和萧峋? “自己去。”谢龄拒绝得干脆。 萧峋敛低眸光,慢吞吞说:“一个人去逛,怪孤单的。” 谢龄:“你可叫上那几位同门与你一道。” “可我想和师父一起去。”萧峋拖着调子,将“师父”两个字咬重。 他模样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可谢龄不为所动。 萧峋沉默地注视谢龄,注视了一阵,垮下肩膀垂低脑袋,低低一叹。 你这小孩,不和同龄人出去玩,成天黏着我这个老人家做什么?谢龄瞪他一眼,依然不为所动。 萧峋头垂得更低了些,整个人呈现出一个大写的失落。 他不说话,谢龄亦不开口,沉默在继续,衬得窗外的蝉愈发聒噪。而萧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愈发可怜,简直要到惨的地步。 谢龄寻思起是不是自己拒绝得太过了,毕竟这小崽子难得出来一回——但问题是,他自己也是难得放一次风,机不可失。 不想答应,但不答应,又觉得愧疚。哎……谢龄心中的小人长叹。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谢风掠的声音:“雪声君,弟子谢风掠求见。” 门内两人反应各不相同,萧峋面上闪过警惕,而谢龄眼神亮了一瞬。 谢龄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于谢风掠的到来,暗道一句尴尬解救者出现了,心中喜悦,表面冷淡,道一声:“进。” 咯吱,门被推开。 一身月白道袍的少年步入屋室,带来山间清润凉爽的风。他神态自然有度,先向谢龄一礼,再对萧峋道:“萧师兄。” 萧峋维持住了表面的客套和礼貌,从客榻上起身,向谢风掠回一平辈礼:“风掠师弟。”然后坐回去。 “何事?”谢龄习惯了萧峋的懒散,不觉有异,坐在主榻上问。 “并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想来告诉您一声,众人都安顿好了。”谢风掠望定谢龄的眼睛,不疾不徐说道。 “好。” 谢龄点了下头,又喝下一口茶,眸光流转的瞬间,灵感来了。他问谢风掠:“你对这里的庙会可感兴趣?” “庙会?什么庙会?”谢风掠一脸茫然,显然对这类事情毫不关心。而萧峋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猛地炸了一下。 谢龄的目光在谢风掠身上,向他解释:“镜川独有的龙神祭庙会。” “……龙神祭庙会。” 谢风掠蹙起了眉,思量过后回答道:“回雪声君,弟子从未去过庙会,不知这庙会上有些什么,不敢说有无兴趣。” 这是实话。无论是在西境的日子,还是修行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庙会两个字都只是听说,不曾亲临过。 谢龄也想起他的身世,对这小孩生出怜惜,语气放轻柔了些:“那便同萧峋一道去庙会上玩玩吧。” 谢风掠再度愣住了,眼睛睁大。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从谢龄口中听见“去玩玩”的提议。 还听得谢龄继续道:“你太过专注于修行本身,时常忘记身旁的风景。要知道,有时候离开原地、到四处走走看看,反而会更有益。”谢龄说得淡然且从容。 谢风掠面上浮现出可见的犹豫,有了去一去的念头,却又囹于固有的思维中——不仅是庙会,在他的人生里,就没对玩乐之事生出想法。谢风掠看了谢龄好几眼,视线转向同样被安排的萧峋。 若真要去,他可不愿和萧峋同去。 他想看看萧峋对庙会的想法,却见萧峋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目光飘在虚空中,似是对他们的话不甚在意。 ——萧峋的态度不应当如此,在谢龄面前,他总是温和顺从的。 察觉到这点,谢风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某些东西。他转变想法,对谢龄应下这事:“是,弟子愿意同萧师兄一道去庙会。” 第103页 萧峋眼睛里立刻有了神,脑袋转向谢风掠,漆黑的眼眸透出冷冽。 ——这是谢龄看不见的角度。 谢风掠对他的神情视而不见,面上流露出几分腼腆和羞赧:“弟子从未去过庙会,便先去准备一番。” 谢龄甚是欣慰,朝外摆摆手:“去吧。” “弟子告辞。”谢风掠冲谢龄行了一礼,退向门外之时,对上萧峋的视线。他甚是有礼地道:“萧师兄,晚上见。” 萧峋舌尖顶了下上颌,眼睛在微眯之后一弯,眼底的不爽化作笑意:“好呀,晚上见,风掠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变了,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以前对我的态度都是爱更不更的 第54章 谢风掠离去。 萧峋往后一靠, 把头转向谢龄,目光透出一股幽怨。这人没有主动开口说话。谢龄和他对视片刻,别开目光, 状似自然地说:“你不用一个人孤单地逛庙会了。” “可我想和你一起去。”萧峋眼眸慢慢垂低,耷拉下脑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挂在身前的银色鹿角,似乎当真很失望。 谢龄心底又升起一股愧疚感,赶紧喝了口茶缓解情绪。 “成日里黏着我做甚。”谢龄拂袖起身,用硬邦邦的语气说道。他打算放置萧峋一阵,让这人自行冷静,抬脚离开正厅。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嘱咐说道:“告诉其他人, 若无要事,无需来拜访。” “师父去做什么?”萧峋目光追着他的脚步, 问。 谢龄没给回答,跨出门槛。 萧峋的目光落下去,磨磨蹭蹭好一阵,才去办谢龄交代的事。 谢龄来到寝屋。他先换上一件同雪声君的风格相去甚远的衣衫,换掉头上的道簪, 再从芥子空间里取出迷仙佩, 往腰间一挂, 给自己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甲脸, 然后谨慎地服下一颗改变音色的药丸。境界无需做伪装,他很会藏匿气息和实力。 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可谢龄下山不易, 须得现在便出发。 他打偏门离开。 生长在镜川的植物和人间道的有所不同, 也与谢龄从前生活的地方不同, 山道旁常见一种圆叶树木,开的花极大一朵,颜色有紫有红有白,甚是美丽。它散发出类似桂花的香气,很甜,但不招蚊虫。 没了身份的束缚,谢龄格外随意,模仿从前照相取景的习惯,寻了个满意的角度,伸出手指将某片景色“框”住。 他在不同的地方重复这样的举动作,过了好一阵,才走到主路上。 比起客舍的清寂,这里更有人气。行走之间,见得男女老少,身着服饰和先前接引谢龄一行的两个年轻人相同。这些人对谢龄的出现也不奇怪,有的甚至连半片目光都不向他投来,兀自做着手上的事情。 谢龄喜欢这样的氛围,宾主尽欢。 再往外走,谢龄遇上了在镜川居住生活的普通人,他们之中有人为打猎打柴而来,有的,则像是在朝拜。 谢龄观察着后者,这些人神态虔诚,三步一叩首,口中低念经文。朝拜的方向是山上,谢龄来的地方。 一般来说,能举办如此盛宴的组织,都会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但这里没有,甚至连地名都不取。生活在镜川的百姓为了区分,便以“山上”称呼这里。 对于本地人而言,“山上”的地位,类似于道观寺庙?谢龄觉得这样的关系倒是有趣,在人间道,宗门和山下的小镇就是不常来往邻居。 谢龄混进下山的人群中,随着大流往下走,步伐比方才散漫随意不少。 山上山下俨然两个世界。 暮时已至,瑰丽绚烂的夕晖在这里流溢成盛大的背景,视线里,青石板路吊脚楼,烟火气息鲜活明丽。 人声算不上鼎沸,却也喧嚣。沿街搭开了无数个小摊,挂起的招旗在风里飘摇,庙会正徐徐拉开帷幕。 在以前,谢龄为了做一个和神鬼传说相关的主题,把国内大大小小的庙会几乎走了个遍,走到了一见庙会这两个字就恶心犯晕的地步,当是斩钉截铁立誓,这辈子不再踏入庙会半步。 但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知道珍惜,现在的谢龄,深刻体会到在前有人设阻挠、后有徒弟拖腿的情况洗,去庙会玩一趟有多来之不易。 谢龄甚是珍惜地走进这条街。庙会主要是逛一个“吃”字,谢龄来到第一个摊位,一番挑选,让摊主给包了个五香猪肉锅盔,边走边吃。 这锅盔外皮酥脆,猪肉馅里裹了磨成粉的花椒,咬下之后,麻的味道在唇齿间溢散开来,让谢龄心中生出感动。 他现在并不缺吃食,萧峋做的饭味道不错,但人生的必需品,果然还得是这些不健康食品啊。 谢龄揣着这样的心情走向第二个摊位。这里卖炸串,他毫不犹豫让老板将每样都来一串。 第三个摊贩卖糕点,第四个是……谢龄走一路买一路。这里卖的东西,价格几乎都是多少多少铜板,幸而谢龄具备足够的生活经验,提早将古松给的一部分旅游资金换成了铜钱,否则在这街上的小摊贩们很难找开。 谢龄左手右手拎满吃食,收获甚丰,不由寻思起找个地方坐下,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再喝口茶。 一个面具摊闯入视线。谢龄秉着“来都来了过去看看的原则”顺路走到面具摊前,一通打量,看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第104页 他想:这玩意儿适合萧峋,要不要买回去送给他?不行不行,他分明拒绝了萧峋的邀请,不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让萧峋自个儿买吧,反正他也要来庙会,就是不知道他和这面具有没有缘分。 谢龄心念起伏折转,最后遗憾地摇头,从面具摊前转身。 这时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位公子,买一张面具?” 他以为是摊主揽客,头也不回说道:“不了。” 下一刻,见得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从他面前越过,摘下那张鬼面。 方才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位公子,我送这张面具给你吧?” 谢龄偏头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轻衣执扇,模样当得上眉清目秀,面带笑意,看起来甚有亲和力。 但这人显而易见的可疑,谢龄直截了当走了,连个字都不再丢下。 “哎?”年轻男人睁大眼,伸手向谢龄招了一招,又转头问老板:“这多少钱?” 结账结得匆忙。谢龄已走出老远,眼见就要消失,年轻男子连忙追赶,大喊道: “公子,这位公子,这位橙衣公子,劳请等一等!” 谢龄穿的是橙色衣衫,特征鲜明,那人喊得又急切,大半条街的注意力都落去谢龄身上。谢龄不想成为人群焦点,蹙着眉停下脚步,等那年轻男人离自己近了,没好气道:“我认识你?” 年轻男人笑笑:“公子,我见你面善,想同你认识认识。” 谢龄:“……” 这搭讪是话术太老套了。谢龄想不出为何他顶着一张平平无奇路人脸,还会被人缠上。 他扭头就要走,这年轻男子手一抬,指向斜对面一家店铺,道:“公子,这家食肆的口味虾可谓远近一绝,不妨一道去试试?” 谢龄转向这年轻男子。他才不信这人是为了找个一道吃饭的伴,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可否移步到店中谈?”年轻男子满眼真诚。 ……难不成不你是那家店的业务员?谢龄怎可能答应,拒绝道:“不可。” “哎。”年轻男人为难地叹了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依着谢龄的想法,当街回答:“那就讲实话吧,我观公子根骨不凡,想邀公子你加入我们门派。” “公子在这时节来到镜川,当是为了东华宴,那必然知晓,除却那些能直接收到邀请的名门,其余门派则要通过竞争角逐,才能有资格入场。我想请公子……同我一道赢得参与的资格。” 谢龄心说这剧本总算正常了,舒了一口气,但也生出新的疑惑,问他:“你如何就觉得我根骨不凡,能帮你赢得这场角逐了?”谢龄有些害怕是自己隐藏实力的手段还不够高明。 年轻男子凝视谢龄几许,道:“直觉。” “?”谢龄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是一阵无言。 他又有转身就走的趋势,年轻男子抬高音量补充:“我看你身姿轻盈,行走无声,想来有一定实力。” 这人观察力颇敏锐。但谢龄已是人间道的峰主,如何能去别的门派做二五仔,当即说了声抱歉,告诉这人他自己已有宗门。 年轻男子“哎”了声,语气染上急切:“无妨无妨,公子担任门派客卿便是,绝不影响你在自己宗门里的发展。” 谢龄抬起的脚步一顿,脑中冒出一个问号。一来就给官,你们门派这么随便的吗? 这让谢龄想起从前玩游戏时,在公屏看见的一些帮派工会招人的场面很是相似。谢龄生出几分怀旧,打算多了解了解。 “我为你们门派赢得了东华宴的入场资格,又有什么好处?”谢龄问他。 “公子会得到我派定时定期的资助,也能在东华宴上得到一番历练。”年轻男子笑笑说道,“还能有一次别样的体验。” ……当二五仔的体验,是挺别样的。 不过谢龄现在缺乏的,还真就是历练。这在人间道是无法得到了,雪声君早早就把历练副本给刷完了。 还给发工资,挺有谱。 谢龄有些心动,稍加思索,询问道:“你是什么门派?在什么地方?” “本派尚未择址,至于名字嘛……”这人说着说着声音,低得没了, 谢龄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仔细将这人打量了一番,语气比方才慎重许多:“你们门派有多少人?” 年轻男子面露羞赧:“加上你我,共两人。” 谢龄:“……”不如说只有两个人,不对,他还没答应加入呢。 “我想,这门派恐怕是刚成立的。”谢龄神情复杂。 “就在刚刚,我叫住公子你的一刻。”年轻男子笑了笑。 ……果然是找他原地组建门派。东华宴不许散人参与,类似的事情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样也好,一个新的门派,履历干净,没有过往恩怨。 人还少,想走就走,没有责任感负罪感,反正……他用的是假脸。谢龄做出决定,探了探这人境界:“你在清静境?” “是。”年轻男子点头,“你呢?” “一样。”谢龄道。萧峋便在清静境,他对这个境界最为熟悉。 “如此甚好,你我便不必应对中高境界的对手了。”年轻男子抚掌一笑,感到满意。 谢龄还不太了解外面的资格赛的规则,根据过往在游戏里混帮派摸鱼的经验,问,“你打算再招多少人?” 第105页 年轻男子想想回答说道:“看缘分吧?我这个人不喜人太多,至多三五个吧。” 又用确认的眼神看向谢龄:“你这是答应了吧?” “答应了。”谢龄点下头,对门派规模的规划没有不满。旋即他感到好奇:“你为何如此向往东华宴?”竟在大街上随便找人组团,白送他一个历练机会。 “难道有人会不向往东华宴?”年轻男子惊奇地反问,尔后回答说道:“听说人间道的雪声君会来,想去一睹风采。” “早几年的时候,我很想拜入他门下,但很可惜……” 他摇晃脑袋,语气变得唏嘘。 谢龄:“……” 那不得不说你和雪声君其实很有缘。谢龄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可惜被雪声君拒绝了?” 孰料这人一摆手,哼笑道:“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小兄弟你说话有点意思。谢龄眼神充满了看傻子的复杂之情。 年轻男子这才把话说完:“嘿,那天我睡过头了,错过了人间道的入门试炼。” “……” “然后就只好回家,继承家业了。”年轻男子耸耸肩膀,说着又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食肆,“我家是做生意的,我爹就我一个独子——这家店也是我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兄弟,我请你吃一顿?” 将折扇面具一收,他帮谢龄把手里的东西分担走一部分,揽住他的肩膀,带着这人走向食肆,笑着说:“还未自我介绍呢,在下越九归,九九归一的九归。” 谢龄看了眼自己,他穿着一件橙色衣衫,又一抬眼,看见食肆旁有条向下的石梯,梯外临着河,便给自己安排上一个假名:“我叫陈河。” “原来是陈兄。陈兄应当比我大几岁,今后我便叫你师兄吧?”越九归满面笑容提议说道。 “好。”谢龄没有异议。 两人走上台阶、步入食肆,越九归尝试喊道:“陈师兄。” “嗯。”谢龄应了一声,隔了片刻,学越九归喊了声:“越师弟。” 越九归又笑起来。谢龄注意着他的神情,发现这人竟比方才他答应一起组门派时还要开心一些。 * 话分两头。 当第一颗星辰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萧峋和谢风掠同时走出山上客舍、御剑而起。 这一回,两人倒没有第一时间便分道扬镳,他们竞速似的一路并行,转眼来到山下。 镜川地势特别,这山下小镇里,时而能见石梯石坎,却难寻出一条完全平直的路,青石板铺就的路多多少少带有斜度。灯盏便沿着这一条又一条的长板坡起伏连绵,如若披满金鳞的长龙。 坡上坎上人流如织,修行者和寻常人混杂在一起,共赏一片热闹之景。 萧峋和谢风掠在庙会外跃下长剑,找到一个相对不算拥挤的入口,踏进这座装扮明艳的小镇。 他们逛得漫无目的,表情都有点儿臭。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个卖灯的支摊。萧峋心念一动,大步过去。他将摊上的东西都垂打量一圈,几番思考,提起一盏雕着镂空狸猫图案的灯。 这灯材质算不得上佳,雕绘却是栩栩如生,萧峋眼眸一转,偏头问谢风掠,“你说我们给师父带一盏这个灯回去,他会喜欢吗?” 谢风掠扫了这盏走马灯一眼,话语冷淡:“多此一举。” 萧峋却笑起来:“我觉得师父会喜欢。”说着又拿起一盏小狼图案的灯,两盏并在一起结账。谢风掠转头就走,萧峋慢了一步缀在他身后,语气带笑,“我送的东西,师父一向挺喜欢的。” 谢风掠听见这话直蹙眉,回了一次头,深深看了眼萧峋手里那两盏灯。 没过多久,萧峋又发现了感兴趣的摊铺。他一抓谢风掠手臂,把人扯到摊前,问:“师弟要不要尝尝这个?” 是个糕点摊子,圆的方的花瓣状的应有尽有,白的黄的绿的红的五花八门。 “不必。”谢风掠面无表情抽手。 “师弟不愿,那便算了,不过师父倒是挺喜欢这些糕点的。”萧峋话里透出些许遗憾,随后转头,点了点铺子上的几样,对摊主说道:“老板,将桂花糕、绿豆糕……还有你们这儿的暮叹花糕各来两份。” 他要的是两份,其中之意不必言表。谢风掠眉头又皱起来,心情复杂难明。 谢风掠看向长街和街上人群,可萧峋一句又一句问糕点摊主问题,诸如这个甜不甜、那个酥不酥,存在感极强。谢风掠心中的不耐烦上升到极点,朝外走了一步,又记起礼节,对萧峋道:“萧师兄好兴致,我便不作陪了。”说完大步离开。 “哎,师弟,不一起吃个饭?你可是答应了师父,要同我一起逛庙会的啊。”萧峋在谢风掠身后喊道。 谢风掠置若罔闻,转瞬消失在人海间。 萧峋“目送”着他,轻嗤一声,转身接过摊主包好的糕点。 没了谢风掠在旁侧,萧峋不再扯那虚伪的笑容,神情姿态冷漠散淡。谢龄安排他和谢风掠一起逛庙会,这事终究让他不爽。 他也走进人群,一手提灯一手拎糕,往半空中吹了一口气,吹出一副镜川山下小镇的路观图来。他照着路观图指引,在人潮如海中三拐四拐,来到一家食肆门口。 这食肆叫做“越记小食”,名字起得小,可做的多是大菜,口碑极好,远近闻名。萧峋一扫挂在墙上的菜单,今日供应的有剁椒鱼头、口味虾、卤虾和水煮牛肉。 第106页 一楼大堂才坐满大半,但没了靠窗的位置。萧峋上到二楼,这里有临街的雅间,他拂开珠帘坐进椅中,对跟过来的伙计道:“十斤口味虾,一个剁椒鱼头。” 却听见伙计回答:“抱歉啊客官,您只能要一份口味虾,也就是两斤。” “怎么,我不可以吃这么多?”萧峋一挑眉,露出不爽的神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小店的规矩,小龙虾每日供应有限,一桌只上一份。还请见谅。”伙计歉意地笑笑,与他解释。 萧峋“啧”了声,对这规矩不太喜欢,道:“我包场。正吃着的这些我不管,其余桌我全包了。” “呃?”伙计愣住了,“……这。” 萧峋往椅背上一靠,语气不耐烦:“不可以?” “哎,客官息怒,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去问一问我们东家。”伙计连忙说道。 “还不快去。” “客官稍等片刻!” 伙计匆匆跑开,穿过走廊,走进斜对面的一个雅间里。 萧峋拨弄了下搁在桌上的狸猫灯,歪头看过去。 那一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被柱子挡住了,伙计便是和他说话;另一人坐在对面,衣衫以橙红色为主调,饰以赤红、苍绿,搭配格外美观。萧峋能看见这人侧脸,模样只是普普通通,眼型也一般,可眼眸极漂亮,如同流光石般。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新的输入法,可能有一些神奇的错别字(…… 第55章 越九归领着谢龄坐进二楼雅间。 他没问谢龄出身何门何派, 谢龄亦不打探越九归家世如何、做了哪些生意,两人对坐,闲聊食肆里的菜色。 身为食肆老板, 越九归在食之一道上甚有见解;谢龄亦是走遍南北山川、吃过无数美味的人,两人相谈,十分投机。 话过一阵,第一道菜端进雅间。 是剁椒鱼头。硕大的鱼头切开摊在盘中,佐味的剁椒鲜红,蒜蓉上浇了一层热油,香味甚浓。越九归将鱼脸上最鲜嫩的一处夹给谢龄。 味道甚妙,谢龄尝过之后,露出惊喜神色, 一连称赞好几句。 “陈师兄喜欢就好。”越九归见到谢龄的反应亦是开心,自己也吃了一块鱼肉。过了会儿, 他问谢龄:“你说咱们俩的门派,叫什么好?” 谢龄被问得有些懵,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心说这你可问到我了。他垂低眼眸一番思考,提议说道:“我们是在镜川相遇、决定成立门派, 不如以此地做名?” 越九归皱眉摇头:“这未免有些挑衅山上那群人。” 谢龄一想也是, 歉意说道:“是我疏忽。” 两人陷入思考。 这时一盆口味虾上桌。虾是小龙虾, 炸过之后油亮鲜红, 汤汁散发浓香,面上撒了蒜蓉和小葱。摆盘相当漂亮。越九归低头看了看,有了思路:“鱼龙派、门……帮如何?” 因为这桌上有鱼有小龙虾, 而鱼龙比鱼虾更好听吗?谢龄一听便理解了含义和来由, 心情非常复杂:“听起来有些随便。” “好像是。”越九归叹了一口气。 “九归派?” “用我的名字不合适吧?”越九归拒绝这样的提议, “双人帮?” 谢龄:“……这很像二人转。” “……” “……” 他们分别意识到了对方是起名废,相顾无言,各自夹了一口菜吃下。 沉默,是此时的饭桌。 沉默了一段时间,谢龄抬起头来说:“我看街上有替人算卦取名的道者,不如去找他解决。” 越九归眼神亮起来:“这个办法极好。”他还拿起茶杯,向谢龄一敬。 “东家,东家!”一个伙计匆匆忙忙跑进来,“东家,梅字房的客人想包场——包所有空余的桌位。” “包场?”越九归回想方才在大堂见到的情况,问道,“这人没提前告知吧?” 伙计摇头:“并未。” “那不行。”越九归说。 “好,好的。”伙计应下,就要折身回去梅字号雅间答复,越九归叫住他:“好好与那位客人说,若他人多,便他邻侧两个雅间都安排给他。” 却听伙计道:“那位客官是独自来的,包场是为了吃虾。” “豪客啊。”越九归大为震惊,但震惊归震惊,话依然是:“咱们店的规矩历来如此,口味虾一桌只上一份,不给特例。” 谢龄在一旁听着,对那个想包场的人生出好奇,虽不知梅字雅间是哪一间,但还是往外转头。 他对上了一道视线。 一道打量的视线,视线的主人银发黑眸,一身红衣如赤焰。 这不是萧峋又是谁? 谢龄的手有一瞬间僵硬,立时起了把脑袋转回来、避开萧峋目光的念头,但紧跟着,理智压下来:他现在顶着一张路人甲脸,穿着往常在鹤峰绝不会穿的衣裳,气息敛住了,举止姿态也和从前有所不同,萧峋当是认不出来的。 要无所畏惧,要胆大,要就算别人起了疑心也理直气壮、一脸坦然,毕竟,顶着这张脸和萧峋遇上的机会很可能不止一次。谢龄无声对自己说。 他镇定下来,同萧峋对视完这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龙虾到自己碗里,慢慢开始剥。 “陈师兄,这口味虾呢,要先嗦一口汁才好吃。”越九归注意到谢龄开始吃虾,也夹起一只,教谢龄正确的吃法。 第107页 然后压低声音道,“从陈师兄这个角度看出去的,恰好便是梅字间。” 嗯?这样一来,想包场的不就是萧峋了?谢龄又往外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瞧见方才那伙计走进了萧峋的雅间。 谢龄心底的惊讶多了几分。惊讶之余,也不是不能理解萧峋的做法。那家伙食量大,一盆两斤重的龙虾,去掉壳能有二三两都算不错,压根不够他塞牙缝。 谢龄不禁关注起包场事件的后续。 食肆伙计给了萧峋答复,这人本就不大如何的脸色更臭了。谢龄有点儿坏心眼,看见他吃瘪,心里竟然开始乐。 越九归也倾斜上半身,找好角度看过去,“嚯,挺年轻的一个人啊。” “约莫十七八岁吧。”谢龄随口答道。 “不知是哪一宗派的少年。”越九归语气似在估量琢磨什么。谢龄心说你可别又去结交,听得萧峋对伙计道:“一桌只上一份口味虾,你们这里的规矩是吧?” “是。” 萧峋又道:“还有别的规矩吗?”问得还颇为客气。 伙计略一思忖,回答道:“倒是没有了。” 萧峋:“那除了口味虾外,要三个鱼头,三份水煮牛肉。” 伙计大惊:“这、这么多?” “这也不可以?”萧峋眉梢一挑,满脸不耐烦。 “这、这当然是可以的……我立刻通知厨房给您准备!”伙计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下,回头问,“客官可还有别的吩咐?” 萧峋靠上椅背,说:“没了。” “好嘞客官,您请稍候。”伙计笑了一笑,快手快脚离开梅字雅间。 越九归对萧峋的行为有些不喜,扇了几下折扇,摇头说道:“他是因为不让多点口味虾,才点这般多别的?” 谢龄心说多半有这个原因在此,但还是为萧峋辩解,说:“或许是食量大。习武者的胃口,通常比寻常人好一些。” “有些道理。”越九归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这时坐在梅字雅间里的萧峋又向谢龄投来一道目光,谢龄只当没察觉,继续剥龙虾。 他们的菜很快齐了,还上了一壶冰镇过的柚子酒,喝来很是清爽。谢龄就着酒,将每道菜都尝了一点,发现最喜欢的还是小龙虾。 “越师弟,为何要订下一桌只上一份的规矩?”谢龄剥着虾,不免疑惑。眼下正是吃虾的季节,对喜爱小龙虾的食客来说,这样一盆不过刚刚打个底,多卖些多赚钱不好吗? “我这家店,规矩可大了。每日供应什么,客人就吃什么,若是挑三拣四,那对不起,请去其他地方吧。”越九归哈哈一笑,解释说道,“有的人,他还就吃这套!便是立了这样的规矩后,这家店才从两张桌子六条板凳,扩大成了现在两层楼的铺面。” “这可是兴旺之本,虽然现在名声打响了,却断断不能破坏。” 原来是耍大牌、啊不、特色营销。谢龄从前见识过、体会过,明白是条不错的心理策略,理解地点点头:“经营不易。” “艰难的时光都过去了。”越九归摆摆手,笑得满不在意。 他给谢龄夹菜,转了话题:“我看陈师兄对这些香辣口味的菜颇为喜爱,但口音并非这附近的。让我来猜一猜,陈师兄是楚地之人?” “我出身越州。”谢龄给自己安排上一个老家,位置离人间道算近,方便后续发挥。 却见越九归眼神一亮,喊了声:“邻居!” “我家在青州。”越九归拿起酒杯,表情惊喜,“来,陈师兄,不多说了,我俩干一杯。” 青州与越州相邻,同样离人间道算近,在谢龄的备选地名当中。谢龄一时非常庆幸,没有选错“老家”。 他应越九归的邀请举杯。 当啷—— 两个酒杯碰到一起。 待得这壶柚子酒喝完,桌上菜也不剩多少,越九归是老板,不用结账、起身就走。雅间门口挂着珠帘,哗啦两声响后,谢龄随他站到走廊上。谢龄往萧峋那处望了一眼。少年人面前摆了许多盘和碟,但吃饭的只有他一人,看起来有些孤单。 谢龄想起这人先前说,一个人逛庙会太孤单。他安排了谢风掠和他一起,但谢风掠并不在,是两个人口味不同吗?萧峋表情看起来不太得劲儿,难道说他们俩生了矛盾,分开走了? 年轻人之间起摩擦也正常,可若当真如此,只希望这摩擦别太大,别烧起来。谢龄心念电转,感慨和担忧皆有。 耳旁响起越九归的声音:“陈师兄,你好像很在意他?” 自家的崽当然忍不住关注,不过他表现得有这样明显?谢龄收回目光,决定待会儿做个自我检讨,扯了个理由搪塞越九归:“他……根骨不错。” 两人转下二楼,来到大堂,但越九归仍是压低声音,不想被萧峋听见:“陈师兄想拉他入我们门派?” 谢龄怎会有如此打算,当即说:“他应当不愿。” 越九归甚是赞同:“我也这样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谢龄却不认可这话,他家小崽子为人处事还是有一套的,此次赴东华宴,人际关系全由他打理。但他现在不是鹤峰雪声君,也只能在心里反驳一下,无法多说什么。 走出食肆。街上比先前更热闹,灯辉满山满城,人流如潮翻涌,放眼远望,街角的老树挂满红绸,承载了不知多少人的心愿。谢龄觉得这景致甚美,看了又看。 第108页 “陈师兄要继续逛庙会吗?”越九归问。 谢龄:“难得来一次,有这样的打算。” “便由师弟作陪吧。”越九归笑道,一抖手中折扇,另一只手拉起谢龄手臂,带他一跃而起,来到屋顶上。 越九归说:“再过半刻钟,就是祭祀仪式了,到时街上人会更多,挤死了去,还是这条路比较容易走。龙神祭的仪式很盛大,没人想错过。” 谢龄视线骤然开阔。他看见河流湍急,载着一盏又一盏花灯游向远方,美得如同画卷。 “多谢。”他对越九归道,有个熟悉的人领着,终归是方便不少。 他们在屋顶上看完祭祀,这期间,谢龄又看见了萧峋一次。红衣少年拎着根糖葫芦串,随人流走到祭祀台附近,但没待多久便离去了。他的身影依然孤单。 祭祀结束时,夜色已深,天幕里星辰璀璨,街道上如潮翻涌的人群又如潮退去。灯火阑珊,但谢龄意兴没散。 谢龄抬头望了眼“山上”。 该回去了,但他并不是很想回。下山容易上山难,若是回程途中或是走到门口时碰见萧峋,那真是难上加难。 干脆别回了,反正离东华宴正式开始还有几天,他不在山上,还能不理会旁的门派的拜访。 可若不回,又该住哪?对于镜川来说,现在可是旅游旺季,想必有空房的客栈很难寻觅。谢龄感到伤脑筋。 哗啦—— 风吹倒散在街边的一些杂物,越九归过去将它们扶起、摆正,回到谢龄身旁时问:“庙会结束了,陈师兄是要回宗门的居住地吗?” “我打算在镇上住一晚。”谢龄摇头回答。 越九归:“可有在哪个客栈订好房间?” 谢龄回答略有几分苦涩:“实不相瞒,来庙会是临时起意。” “看来住镇上也是临时起意了。”越九归笑着向谢龄发出邀请,“眼下时辰太晚,来龙神祭的人又太多,基本找不到能住人的客栈了,陈师兄不妨来我家住。” “怎好麻烦你。”谢龄第一反应便是拒绝,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才认识的人。 “怎会是麻烦?明日一早,咱们便要去争夺东华宴的入场资格,到时我二人一道出发,不比从两地赶去汇合方便?”越九归热情地揽住谢龄肩膀,带着他往自家方向走,“再说,你必须有个舒服的地方休息,否则明日同人比试?” ……这人说得好有道理。谢龄左想右想,就是不想回山上,唯有应下:“如此,便叨扰了。” 越九归将谢龄带到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里,离越记小食不远,走个百来步便到。院中布置简单,看得出主人不大回来住,但收拾得整齐干净。 谢龄住越九归隔壁。 向越九归道完谢,他走进房间,拿出夜明珠台灯照明,换上寝衣、坐到床边。他突然就寻思起一个问题:他一夜不归,不知萧峋会是什么反应? ——人间道众弟子中,也就萧峋比较黏他,会不掩饰好奇心,直白地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那家伙应该不会找他吧? 谢龄说不准这个问题。 但—— 不管萧峋找不找,他都该做好防备。就算萧峋不找,万一别人会找呢? 思及此,谢龄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个墨玉扳指。 这是阻绝追踪的法宝。谢龄将两只手分别看了看,选择戴在左手。 谢龄并未感到自己身上有所变化,但同一时刻,“山上”—— 少年红衣银发,坐在人间道众人下榻客舍背后的山石上,浴月光星辉,凝视面前一尺高的木架。 木架上挂着一颗不规则的流光石,晶莹剔透,通体浅灰色,在夜风中轻缓摆动着,散发出幽寂的光华。 少年弹出一道灵力让它静止,尔后以指做笔,在虚空中绘出一道符文。 这道符繁琐复杂,落成一瞬,流光石上光芒大放、炽亮如星。 “谢龄的位置。”他低声对流光石说道。 话语落地,流光石开始缓慢转起来,少年眼眸眨也不眨注视着,却见转动半圈之后,流光石猛地静止,又猛地摇摆,忽上忽下、忽左忽东,犹如弹跳一般。 流光石混乱了,它找不到少年寻找之人的确切方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你们看到评论栏了吗,看到浇灌框了吗? 多看两眼。 懂了吧? 第56章 流光石和他曾用过的罗盘一般, 皆是用来寻人寻物的器具。前者比后者的适用范围更广,更珍稀不易得,是他临行前到在时来峰偶然淘到的。在鹤峰时, 罗盘尚有作用,眼下用流光石却是不行了,可能性唯有一种——谢龄刻意挡去了自己的行踪,不想让别人追寻。 是去见谁了吗?见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人?他心情不免郁闷,拉着张脸,把流光石和架子往袖子里一丢,从山石上起身。 他走得漫无目的,待得身前出现几级石阶,抬头一看, 才发现来到了谢龄的门前。他生出坐在这等人回来的念头,可转念一想, 若谢龄半夜回来,见到有个人堵在这儿,指不定要生气。 ……谢龄好像不太喜欢他黏着他。 他只是想靠谢龄近一些而已,这也算黏吗? 他觉得不算。 第109页 他在阶前站了一阵,一拂衣袖, 颇有些心烦地转身, 回去自己那间客房。 * 镜川位于大陆西南, 日出的时刻比在人间道要晚约半个时辰。翌日一早, 谢龄依着从前的作息起床,天空仍泛着几分灰色。他洗漱梳头,给昨日穿的那些衣衫丢了一道洁净术, 一件一件换上。 橙红为主调的衣裳衬他肤色, 深灰色的眼眸缓慢眯了一下, 谢龄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他这才出门。 恰好越九归也从房间里出来,这人着一件深青色的衣衫,打扮比昨日更利落干脆。 “陈师兄早。”越九归冲谢龄一笑,抬起手臂、抖抖衣袖,说,“这一身,适合出门打架吧?” “早。”谢龄点头,“适合。” “适合就好。时辰还早,咱们出门寻些吃食吧,再去找那个占算师,替门派取个名字。”越九归说道。 谢龄亦是如此打算,道了声“好”,随越九归一道出门。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馄饨铺吃早饭,随后去到街角的占卜摊前。支摊很小,一张小桌一个八卦盘而已,也很冷清,没什么人来往。身为摊主的道者坐在树荫底下闭目假寐,越九归笑着上前,拱手一礼,说道:“先生可有空为我们占算一次?” 道者睁开眼,将谢龄和越九归分别打量一番,问:“二位想算什么?” “算名字。”越九归道。 道者:“请问是给谁算?” “家中刚出生的小孩。”这次回答的人是谢龄。一觉醒来,他和越九归都觉得在大街上找人给门派起名有些丢脸,用早餐时一通筹谋计划,谋出这样的主意。而谢龄运气有那么几分不好,猜拳猜输了,成了“父亲”。 “孩子……”道者一手捻须,一手摇扇,沉吟几许,又问,“是男是女,是你们哪位的孩子?” “我的,男孩儿。”谢龄答道,垂下眼皮,掩饰住眸底的尴尬和不自然。 “这是大喜之事,道友何故羞涩?”道者笑着说道,更加细致地端详起谢龄,片刻后,再度询问,“道友姓什么?何时娶的妻?夫人又姓什么?令公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当然,也可不给八字。” “姓陈。”谢龄干巴巴回答道,“夫人姓谢,三年前成的亲。”他这会儿也掐不出生辰八字,便没给。 道者慢慢“嗯”了一声,似在思考了。 谢龄:“还问别的吗?” “没有了。”道者摇头,“倒是公子你,对名字有什么要求吗?” 当然是简单易记又不失格调、彰显品味彰显价值,但这样说未免太刁难,谢龄便道:“要好听。” “请稍待片刻。”道者再度闭目,思索一阵,掐指占算起来。 谢龄和越九归坐去树下等待。 道者掐算之后,走去桌前摊开纸张,提笔写写画画。谢龄没探头去看,将目光投向了街道。 庙会的热闹褪去,这里恢复了平日的宁静,行人走得都慢悠悠,摊贩们也不高声吆喝,往来皆是熟客,愿来则来。 一辆板车压过青石板道。谢龄的视野里,它咯吱咯吱经过,而在之后,又走来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 少年人神情懒洋洋,步伐懒洋洋,手拎一个食盒,吃东西的同时不忘打量下一家。 赤红的衣衫在晓风里起落。打量着打量着,他打量到了谢龄。他目光一顿,从谢龄和越九归身上掠过,锁定目标一般走过去。 这人是萧峋。不过在谢龄心中,想的是怎么又是萧峋。但他已能不动声色处之,见人走过来,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真是巧。”萧峋唇角一弯,看了看谢龄,目光在越九归身上落定,说,“你是越记小食的老板。” “正是在下。”越九归笑着应道,客气有礼,“昨日小店的餐食,客官就还满意?” 萧峋耸了下肩膀,说:“味道都还不错,但你们那的规矩,委实不近人情。” 越九归语气带上歉意:“本店一向如此,还望客官见谅。” “倒也是一种特色。”萧峋说道,转头看了眼正在占算的道者,来到树底下,理了理衣摆坐好。“我叫萧峋,人间道弟子,敢问二位姓名?”他对这两人说。 “越九归。”“陈河。” 两人分别报上自己的名字,不约而同省去了后缀——委实不巧,他们的门派名,还在推算之中。 萧峋没在意这点。走南闯北许多年,他见识过太多不愿报自己出身来处的人。他的位置在谢龄身旁,一边吃手里的牛肉锅盔,一边用余光瞄着谢龄。 这人穿着昨日那件衣衫,衣饰搭得赏心悦目,但眉眼平平无奇,唯一算得上好看的是那眼珠子,深灰色的眼眸,透亮得跟月光底下的流光石似的。 萧峋断定自己不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这人的眼神熟悉。怪哉怪哉。他决定和这人认识一下,探探这里面的古怪虚实。 萧峋几口吃完锅盔,端出一碗雪梨汁,解了渴和腻,问:“你们是在让这位先生帮忙算什么吗?” 他话音落地,恰巧道者转过身来,对谢龄道:“陈道友,贫道算出令公子的名字,当取‘道初’二字。” “令公子?”萧峋一愣。 谢龄同样是一张震惊脸。但他的惊讶,显然和萧峋不同。他和越九归对视一眼,问:“这名字是不是太大了?” 第110页 道初,大道之初的意思,用这个词做名字,大概是对道门所有人的挑衅。 “观阁下骨相,令公子当得上此名。”道者说道。算出此名,他亦是无比震撼,不由多看了谢龄两眼。 萧峋从这两人对话中探明情况,问谢龄:“你在帮你儿子算名字?” “是。”谢龄随口回答道。 这话由萧峋问出口,倒是谢龄发现自己和雪声君相去甚远的人设又多了一条。 不错不错,谢龄在心中说道,对这场偶遇感到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说,谢龄那衣服是敦煌配色,很好看的! 第57章 “可否请先生再算一次?”越九归拍了下谢龄肩膀, 丢了个眼神过去,转头对道者说道。尔后解释:“我怕我大侄子顶着这样一个名字出去混,容易挨打。” 道者沉眉摇头, “抱歉,贫道有自己的规矩,一个人一日内只算一次。” “竟是如此么。”越九归心中颇为苦恼,旋即想到办法,又笑起来,说:“那不如帮我算算,我今后的孩子该起什么样的名字?” 这要求让道者惊讶,却也没拒绝上门的生意,问:“方才听见公子说自己姓越名九归, 请问是哪个越?年岁几何?” 越九归走过去细细作答。 萧峋听着越九归的话,心道有点意思, 难不成你要把你孩子的名字拿出来给你大侄子当备选吗?他转头看向谢龄,道:“想不到你如此年轻,竟然有孩子了。” 这家伙说话时晃着腿,语气轻松自然,谢龄却有点儿别扭——说这话的人是萧峋。他想了想, 应了句:“意外之喜。” “意外?”萧峋重复着这话, 倏尔笑起来, 问:“他今年多大啦?” 谢龄:“……” 谢龄心中的别扭感增加了, 仿佛坐在身旁的人并非自己徒弟了,而是个有一定年纪、喜欢瞎扯淡的大妈。大妈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你家孩子是男是女, 多大了, 读书没, 学习成绩怎么样……每一个问题都让人窒息。 没想到你竟然有当三姑六婆的潜质。 谢龄无声叹息,忍住抬头望天的冲动,说出方才应付那道者的话:“昨日刚出生。” “咦?”萧峋眼睛瞪了一下,继而祝贺道:“那真是恭喜!” 谢龄面无表情回了句“同喜”。 他不再和萧峋说话。过了一会儿,越九归从卦摊旁回来,手里拿着张纸,神情唏嘘地道:“我儿子的名字算出来了。” “叫什么?”谢龄好奇地转过头去。越九归将那纸递给他,谢龄一看,是“意林”二字。 “陈师兄孩子的名字算出来是道初,大而有深意,可我孩子的名字竟是如此平平无奇。”越九归垮着张脸,对两个字不大满意,“越意林,念起来也怪怪的。” 谢龄听到这话,有些想笑。他下意识要敛住笑意,转眼记起这会儿他并非雪声君,不必拘束,便轻轻笑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吧。” “哎。”越九归对两个名字都不满意,可那道者不会再算。他决定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对谢龄道:“我付完卦资了,师兄,我们走吧。” 再看向萧峋,“萧兄,有缘再会。” 谢龄起身,向萧峋点头一礼。 “那就有缘再会。”萧峋弯眼一笑。他没起身,坐在树荫底下目送两人远去,拿出新的吃食,慢条斯理吃起来。 谢龄和越九归转到另一条街上。 街头有人正清扫落叶,却是不料风兀然转烈,将拢成一堆的枯叶吹了个漫天。清扫者跟在那后面追了几步,长长哀叹一声。 见此情形,越九归手腕一翻,拍了张符出去——那乱飞的树叶立时落地,重新变成一个带尖儿的小堆。 风也停了。清扫之人忙不迭向越九归道谢:“谢谢,谢谢!真是谢谢您!” 越九归冲那人摆手,笑得自然:“继续干活吧,小心下一阵风又来了。” 他和谢龄继续往前走。 谢龄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越九归,生出羡慕之情。 “道初这名字太大,容易被打,意林又太普通,都不适合做门派名。”越九归小声对谢龄道,满口苦涩,旋即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说起,“哎,陈师兄,你有打算让你孩子叫道初吗?” 谢龄心说难不成你还真信了,略微措辞,道:“那道者算力如何,单凭一面两卦,不可得知……再说,我没有孩子。” “说不定过些年就有了。”越九归笑嘻嘻说道。 谢龄想起他在另一个世界时,有幸见过几面的他表姐的孩子,那小孩两三岁,有事没事在地板上连滚带爬,到了吃饭时间则是连哭带嚎——听说刚出生那会儿,还每夜每夜哭个不停,小孩一旦不睡觉,大人也睡不了。 带这样的小孩,可比教萧峋谢风掠他们难多了。谢龄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会有的,人类幼崽太麻烦了。” “人类幼崽?”越九归奇道,“这称呼有意思!” “我听我爹说过,我在还是幼崽的时候特别皮,整日里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他都想一把把我丢出去!”他说起小时候的事,。 谢龄感慨:“你站在你爹的角度上想,是不是果真很麻烦?” 越九归一阵思索:“……好像真是如此。” 第111页 这个小镇不大,两人闲聊着,没一会儿便走到头。 前方不远是上山的路,行走在路上的人比昨日谢龄下山时多了数倍。大概都是前去争夺东华宴入场资格的人,三五成群不足以形容,他们一团一团、十数号人成行,身穿统一的服饰,佩戴统一的武器,规整而有气势。 对比之下,谢龄和越九归这一橙一绿的双人组合,便显得甚为单薄。谢龄瞅了自己和身旁的人一眼,觉得用游客来形容他二人更适合。 “陈师兄,前边儿就是报名处了,咱们门派的名字当如何取才好?”越九归摇着折扇,慢慢停下脚步,语气微微愁苦。 他们逃避了一路,眼下终是无法再逃。 谢龄左右一顾,瞧见一个茶棚,将越九归拉进去。这里还有空桌。他们落座之后,谢龄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 “唯有如此了。”谢龄轻声说完,抬眼注视越九归,比了个“请”的手势,“来,选个地名吧。” 越九归低头一看地图,又抬头一看谢龄,竖起大拇指:“陈师兄,高明!”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解决完门派名称的问题——并非直接择了某一处山湖之名,而是挑了好些个优美名字出来,拆装而成。 谢龄和越九归走向报名处。队伍排成长龙。他们走到最末尾,没一会儿,身后又来了人。 太阳在上升,日光由明亮变得刺亮,道路两旁高树上,蝉一声接着一声嘶吼。天气变得炎热。谢龄和越九归挤在人群里,像两粒沙掉进沙海中。 越九归热得不断摇扇擦汗,谢龄倒是不难受,两袖间清爽依然。 谢龄看向四周。这里除了不同门派的修行者,还有不少摊贩。支摊沿着山道摆开,不仅卖符箓丹药等物,还卖吃食糖水。 “那处有卖冰饮的,我去买点回来?”谢龄一指某个小摊,对越九归说。 “冰饮?”越九归理解了一番才反应过来,一个劲儿点头,“好好好,麻烦陈师兄了。” 谢龄走出人群,半步后止住,回头问:“你喜吃甜一些的,还是淡些的?” 越九归:“甜的,越甜越好。” 谢龄朝那小摊过去。 他来去很快,给越九归带的是西瓜汁,自己则要了一杯果茶。都是冰镇过的。谢龄喝了一口,将一把伞递向越九归,说:“越师弟,用这个挡挡太阳吧。” “撑伞挡太阳是女孩子才做的事。”越九归二话不说拒绝。 谢龄直接撑开伞。鸦黑色的纸伞,路边随手买的,质量算不上太好,但也能将烈阳抵挡几分。 他把伞举到越九归头顶,往上看看,又看看越九归,笑了一下:“可的确凉快了不少。” “哎……虽说的确如此,但也……哎,我来撑吧。”越九归也往上瞧了瞧,几经犹豫,从谢龄手里接过伞。 队伍慢慢向前挪,快到报名处的时候,谢龄向越九归确认他在这路上听来的入围赛规则,“有双人赛和团队赛,咱们只能选双人的,是吧?” “没错。”越九归点头。 谢龄:“既无单人,便需配合,还没问过你使什么武器?” “我啊,我耍枪。”越九归笑着说道,“陈师兄呢?” “我练掌。”谢龄说,顿了一顿,又补充:“剑也懂得一些。” 越九归一听,露出惊奇之色:“练掌?莫非师兄走的是体修路子?” “没错。” 谢龄说得淡然,越九归却是惊了又惊,他甚至退后一步,将谢龄重新打量了一番。 “我还是第一次结识到炼体的朋友!”越九归向谢龄抱拳,“这条路不好走,师弟佩服。” 体修真就这般稀有,这条路当真很难走吗?谢龄满腹疑惑,却也无从询问——队伍排到他们了。 越九归收伞,同谢龄一前一后走进报名处的小屋,向里面的两位道者报上他们的姓名和归属门派。 这个世界里,各门各派间还没有结成联盟、订立监管制度,建宗立派也无需许可证,故而就算是在江湖上影响力极大的东华宴,也无从追查这些报名者所属宗门的真假。 便也不做追查,探过二人境界之后,让他们各自将手放到一块玉石上。谢龄觉得这跟录指纹似的。 指纹录完,两块玉石上出现了文字: 小清天,陈河。 小清天,越九归。 这便是入围赛期间,他们出入和上台挑战的凭证了。 谢龄把玉石收好,向两位道者道谢,离开报名处。越九归走在他身后,把玩玉石好一阵,满心欢喜道:“不错,这名儿起得真不错,看起来就很美。” 赞叹完崭新的门派名,他反手一抓,抓出一杆长·枪,当空耍了朵枪花,颇为激动地对谢龄道:“走吧师兄,咱们打架去。” 谢龄偏头看他,眉梢轻轻挑了一下,随后笑了一笑。 “好,打架去。”谢龄慢慢说道。 这即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同人交手,虽说伪装成了清静境,有大号欺负小号之嫌,但不妨碍他有所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在说我短小,呵,是不是应该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短小 第58章 谢龄和越九归走到树荫底下, 随前方的人流上山。 清静境双人赛比试的地点在某一背阳处,时有山风吹拂,高树环合, 还算凉爽。场地正中央搭着擂台,擂台外立一楼阁,是裁判的观战之处。 第112页 擂台上有人酣战,擂台下人挤着人,挤得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谢龄粗略估算,加上外面还在排队报名的人,恐怕得耗上三天三夜,才能将所有人比完。 “人真是多啊,不愧是东华宴。”越九归语带感慨, “要是哪一天,我也能举办如此盛大的宴会就好了。” 年轻人你很有志气。谢龄予以他鼓励:“加油。” “总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咱俩坐主位, 也弄这样的擂台。”越九归的语调由低转高,竟是就这样畅想起来。 谢龄一听就脑袋大,忙说:“我就不了!” 越九归琢磨起新的方向:“那师兄就……就把师兄打造成神秘高人、或者隐士的形象,坐在幕后、睥睨大局。” 真不愧是经商的人,各种营销方案信手拈来。谢龄打断越九归的话头, 说:“还是先顾眼下为好——我们是观望几轮, 还是直接上去比?” “先看三四轮吧?”越九归把目光转去擂台上。 这里的入围赛不似人间道那般, 会对参与者的对手、上台轮次做安排。这里的规则随意至极, 又残酷至极,擂台赛,想登台便登台, 赢下擂主, 再连胜六场, 便获得入场东华宴的资格。 也就是说,谢龄和越九归需得连胜七场——中途输一次都不行。 谢龄觅得一处较好的观看位置,在某棵树上,把树枝往下轻轻一压,即可看见擂台全貌。站定之后,他不再看别的地方,专心看擂台上的比试。 一个红衣银发的少年坐在对面一棵树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挂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一边瞄擂台,一边吃梨。 越九归往四处瞧了瞧,忽就瞧见了他,拿手肘捅捅谢龄的胳膊,扬起下颌一指:“那人是萧峋。”他语气很是羡慕:“人间道弟子,真好啊,能直接被东华宴邀请。” 谢龄向着萧峋的方向投去一瞥,在心里对这家伙过于散漫的姿势做了一番批评,摇头对越九归说道,“就算是名门大派,也需一番争夺,才有资格代表宗派出席宴会,并无表面看起来容易。” “我就是酸一下……”越九归声音低低的,“听说雪声君今年收徒了……我又有些酸。” 谢龄:“……” 谢龄拍拍他肩膀,安慰他:“你不用酸。” 这时萧峋也发现了谢龄和越九归,将吃剩的梨核一扔,捏了个洁净之术,起身点足。红衣起落,少年跟掠过叶间的蝴蝶一般,倏尔落到另一根枝头。 他来到谢龄身旁的那棵树上,眉眼带笑:“两位,又见面了。” “萧兄好,看来我们真有缘。”越九归做出惊讶的神色,“萧兄来这里,是为了看比试?” 萧峋点点头,“闲来无事,四处看看,正好这里热闹。”打量一番越九归手上的武器,问:“你们是打算一会儿上擂台吧?” “没错。”做回答的依然是越九归。 “越兄这把枪甚是不错。”萧峋眸底浮现出惊艳之情,“枪刃流银,挽缨若雪,不动而生寒光。莫非出自广陵君之手?” “的确是请广陵君铸的枪,希望它在我手上,不算埋没。”越九归眼底的笑容多了几分含蓄和羞涩,看看枪,再看看萧峋,道:“多谢夸奖。” “能请动广陵君铸器,真是让人心生艳羡。”萧峋一拱手,“越兄定能成想成之事。祝二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拿下赴宴资格。” 越九归回以一礼:“借萧兄吉言。” 这两人相谈,虽然全在表面客套,却也算融洽。谢龄始终未发一言。萧峋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道:“陈兄似乎不太爱说话。” 谢龄心中冒出一个问号,寻思着该答的越九归都答了,还需他说什么? 他轻轻抬起眼皮,转头对上萧峋的视线,反问:“有什么话是需要我重复的吗?” 萧峋:“……” 萧峋竟无言以对,哼笑了一声,道:“陈兄说笑了。” 谢龄偏回脑袋,继续看场间的比试。 他想,萧峋似乎过于闲了,竟琢磨别人爱不爱说话。虽说都是来出差的,但他有必要给这家伙布置点功课了。 而萧峋坐了下来,上半身一歪,倚上树身。他拿余光瞟一旁的“陈河”。就在方才一瞬,这人给他的感觉竟是像极了谢龄,冷淡的姿态冷淡的口味,最重要的,是最后看他那个眼神。 不爱说话的性子也像谢龄。 可这天下怎会有另外一人像谢龄呢?谢龄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定是找人找不到,他魔怔了。 萧峋摇摇头,把视线转去这片场地中央。 擂台上的人来来去去,数场比试后,萧峋不想待在这里了。看这些人打架怪没意思,还不如回去睡觉。念头一起,他便动身,踏着剑从擂台外离开。 山风燥热。转瞬,萧峋回到半山腰的客舍。 客舍四面草木苍绿,比山下凉快许多。谢龄住的主屋房门紧闭,萧峋投去一瞥,本就不如何的表情更垮了几分,慢慢吞吞走到自己的屋中。 他说睡觉便要睡觉,径直走去床榻,合衣而躺,可眼闭了一会儿睁开,瞪着前方流云纹的床帐。 不太舒坦。他辗转了几次,选择起身,坐去地板上。 是盘腿的姿势,霜雪似的银发披散下来,如火的红衣落到地上。萧峋甩了下衣袖,拿出用来追查行踪的流光石。 第113页 他把这枚浅灰色的流光石挂在木架上。 现在是白日,没有月光,寻常的催动符咒难以见效,萧峋做了一番改动,左右手同时抬起,食指指尖迸出雪亮光华。 符咒内容更为复杂,落成的一刻,被流光石尽数吸收。 流光石摆动起来,却是左一圈右一圈,上下跳摆、极度混乱——依然无法得出谢龄的踪迹。 萧峋伸手揪住乱晃的流光石,盯了它数息时间,低低嘟囔了句:“事不过三。” 谢龄一夜未归,清晨出门前,萧峋用流光石又探了一次。现在这是第三次。既然还是找不到,他决定不再找。 ——绝不会找第四次!萧峋臭着张脸将流光石搁去一旁,重重往后一躺,摊开双手,闭上眼睛。 这屋里没有计时器,但时间仍然一点一滴过去,不因谁而快、因谁而停。约过半刻钟,这人一骨碌爬起来,将流光石捞回手上。 哎,还是再找找吧。萧峋心道。 * 擂台。 看了七场比试后,谢龄决定不再观望,同越九归商议,来到台上。对手是一对已经连胜三场的男女,皆使长剑,配合默契。 “陈师兄,他们应当是一对道侣,我有点儿紧张。”越九归连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小声对谢龄说道。自打误了人间道的入门试炼、回家继承家业后,他的精力便多用在生意场,太久没有和人对战过,不免担心自己的发挥。 “无妨,有我在。”谢龄说道。 这话不仅仅是宽慰。萧峋走后,那份害怕被认出的担忧随之而去,谢龄轻松不少,言语之间、举止之时,袖摆都更飘逸几分。 他话语沉稳,眼神自信。越九归被他感染,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是家中独子,一直想要个哥哥……现在遇到了陈师兄,师兄就像我兄长一样。” 谢龄略有些惊奇:“一般不都是想要个妹妹吗?” 越九归嘿嘿一笑:“这话说来不大好意思,我也希望被人照顾。” 闲聊几句,越九归绷紧的心情放松下来。擂台另一侧的男子却是不耐烦了,大声道,“喂,你们二人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打快打!” “你这人好生无礼。”越九归皱眉看过去,转回头对谢龄说话时,语气柔和下来,“陈师兄,我们上吧。” “好。”谢龄点头。 对面男子已提剑攻来。 这人满身江湖匪气,连胜三场,出招颇有些狂。谢龄打算试一试练了月余时日的掌,想到掌法在进攻距离上很吃亏,干脆不动,在原地等待。 对手自台上跃起,跃至最高点时,向下落招。 风被搅乱,剑光明亮,但——动作慢了、角度不对,甚至呼吸节奏都充满破绽,目光还带着挑衅,简直愚蠢。 若说萧峋给谢龄的感觉是莽而精明,这人便是纯粹的鲁莽。 谢龄暗暗摇了下头,抬手翻腕。他用法器压制了境界,在这方面不占优势,可也依然一掌将这人飞出去。 咚! 一声闷响,这人摔到了擂台外泥地上。 擂台下众人起了惊呼,而擂台另一侧,越九归才刚耍出个枪花,要去锁那名女子的路。这情形叫越九归看傻了去,目光不由自主追进人群,喃喃道:“师兄的掌法真是精妙啊……” 谢龄一脸淡然:“是这人飘了。” 擂台上那名女子亦是满脸怔愣。谢龄没给她反应机会,足尖一点、掠至这人后方,抬掌逼向脑后。 又在距离还剩三寸时停下。 “姑娘,失礼了。”谢龄维持着动作,慢慢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发动技能:狂扇巴掌 第59章 旗开得胜。 谢龄和越九归成为新一轮的擂主, 不一会儿,迎来两名挑战者。 各自报上姓名与归属宗派,比试开始。 谢龄站在擂台右侧, 对上相同位置的人。新的对手比前面那人小心谨慎许多,使刀,打法稳中求胜。 谢龄顺着这人的稳健攻势起掌落招,没出全力——若是全力以赴,恐怕又会“速战速决”了,他希望能多见识点其余门派的招法。 越九归对上左侧那人。他使的是梨花枪,枪缨所缚位置暗藏玄机,当以某种手法叩击枪身某处,符咒如电激射, 灵力辉光四溢,好似一场春风, 梨花纷繁落地。 左侧那人怎料到越九归的枪还有如此作用,顾此失彼、破绽大出。越九归要的便是这般效果,趁势而上,□□一挽,枪尖点上他喉结处。 对手之一落败。 谢龄心道是时候了, 不再和对面的人“探讨”招式, 足步交错一踏, 旋身抬掌, 逼向其肩背。 这一掌势疾风沉,对面的人亦料不到谢龄会突然改变攻势,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被击中之后一连退了十数步, 最后一步没踩稳, 竟是直接从擂台边缘跌落。 谢龄和越九归赢下第二场。 越九归甚是高兴,耍了一道枪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师兄,你这掌法还真厉害啊。” “你的枪也不错,很玄妙。”谢龄的目光落在越九归枪上,将方才迸出符咒的地方看了又看,“但不能轻易使出,它适合作为奇招发动。” “类似的话,我爹也说过。”越九归声音低了点儿。 “被人看太多,别人便会防备、想出应对招数。”谢龄道。 第114页 “等没事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思考。”越九归挠挠头,他在生意场上积累的经验足够多了,但在武艺方面,真是哪儿哪儿都有所欠缺,他想叹气,不过偏头看了看谢龄,又鼓起信心。 “师兄可以和我一块儿吗?”越九归问。 谢龄答应得不算太满:“有空便陪你一道想。” “好。”越九归又是一笑。 言语之间,新的挑战者走上擂台。谢龄偏首打量他们,是两个披僧衣的男子,倒是留着头发,身量一高一矮,都持棍,前者约莫二十来岁,后者大抵在十三四的年纪。 佛门之人?谢龄倒是不意外有佛门弟子来到镜川。他作为人间道赴东华宴的领队人,自是了解过同赴此宴的有哪些宗派,雪域的红教在邀请之列,中州青山书院亦然,两者都是信奉佛法的宗派,只是不知这两人是否是他们的弟子。 想来应当不是,红教和青山书院的人无需到镜川打擂台赛、争夺赴东华宴的资格——和人间道相同,这事早在他们宗派内解决。 谢龄心思回转,那高个子对他说道:“阁下的掌法,和我宗失传已久的一套掌法倒是颇为相似。”高个子注视着谢龄,眸光很沉,甚至可以说不怀好意,仿佛在看一个窃贼。 哦,来找茬儿的啊。这剧情谢龄熟,眉头都不挑一下,道:“既是失传已久,你又如何看出两者相像的?” 高个子被反驳得一愣,旋即说道:“纵使失传,却也有一些片语描述留了下来……敢问阁下师从何人?” 谢龄答道:“机缘巧合得来的一套掌法,自学而成。” 高个子眉头皱得更紧,似觉得谢龄在故意刁难,当即不再言语试探,冷声道:“那——在下便来领教领教。” “青山书院,藏云雷。” 他报上姓名师门,身旁的小少年瞪大眼,扯扯他的衣衫:“哎,师兄,我们真要——”话没说完,应是想到什么,改变了口吻,无所谓道:“算了,反正是出来玩的……” 小少年看向谢龄和越九归:“青山书院,三叶。”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说话的是越九归。 拿到东华宴赴宴资格的途径可不止擂台赛连胜七场一条,若是在擂台上战胜已受邀请之人,便可取他们代之,不过鲜少有人这般做,久而久之,江湖上都忘了。 越九归提了一番,惊起场间无数人愕然,藏云雷不为所动:“和感兴趣的人交手,我想得很清楚。”转头盯紧谢龄:“若我们赢了,你交出掌谱来。” 谢龄在心底“啧”了声,藏云雷的要求,套路而已,委实不出意料。谢龄反问:“若你们输了呢?” 这话一出,藏云雷眼神变冷了,下颌往上一挑,尽显轻蔑。 “哦,你怎可能会输?”谢龄不由发笑。青山书院可不是无名小派,能被东华宴直接邀请,自有一番底蕴名气。里面的弟子竟是如此糟糕么? “这样吧,你赢了,我交出掌法;我赢了,你也给我一本你们书院的。”谢龄的语气带着几分商讨的味道,很有礼貌。 说着话语微顿,略加思考,又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我要你们的《渡厄真掌》。” ——《渡厄真掌》是极高阶的掌法,待得寂灭之境,才能够学习。 人间道藏书楼中藏有无数秘笈功法。这宗门的人有拆析对手招式的习惯,雪声君不也例外,鹤峰道殿的书架上摆着他分析还原出、对战过的各门各派的武功招数。 这段日子,谢龄除了研究剑法外,还将各类掌法都做了了解。《渡厄真掌》是青山书院的高阶掌法,却不是最高深的掌法,可它极具爆发之力,若是运用得当,可以一当十。 它同《大伏魔掌》、《六相诛邪掌》乃是一套,后两者早早躺上雪声君和藏书楼的书架,二缺一等了许久,眼下终等到机会集齐了,谢龄甚有几分欣慰。 藏云雷听得这话神情立变,眼瞪大又眯起。 擂台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都是看戏的表情和神色,甚至还有三三两两低语,所语之言种类各异。藏云雷压低眼眸到了周遭一圈,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可见的绷紧了。 “已经失传还被惦记这么久,难道这套掌法不如渡厄真掌?”谢龄不咸不淡开口,“还是说,你认为自己拿不到自家师门的渡厄真掌?” 谢龄目光落在藏云雷脸上,看着他挣扎犹豫的情绪化为自傲和自信,冷哼应下:“好。” “你答应就好。不过为以防万一,我们再来一次。”谢龄点点头,自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块留影石,摆在能将两方人的身影——尤其是说话口型——都收录到的地方。 “虽然有这里这么多人做见证,但我还是想留个底。”谢龄温温和和说道,说完弯眼带笑,向藏云雷比了个“请”的手势。 *越九归的梨花枪借鉴的是历史上的杨家梨花枪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已经过了,但还是祝大家中秋快乐! 中秋的狼崽子依旧是臭脸狼崽子,揪他出来拍打w 第60章 藏云雷冷着脸照做, 将谢龄先前的话复述一遍,反手提棍、一抬下颌,对谢龄道:“出招吧。” 他目光锐利。 越九归一直打量着这人, 压低声音对谢龄道:“师兄, 这个藏云雷似乎很强,我先将他拦上一拦, 你去解决他师弟, 再来与我……” 第115页 “不,他是冲着我来的, 若你对上他,他定会下狠手。”谢龄拒绝道, “这个人一看就是耐心不好的那类,我同他交手, 你对付三叶。” 说完上前一步,向藏云雷说了个:“请。” 如谢龄所言,藏云雷果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听得这话, 手中长棍一舞, 脚步疾踏, 悍然冲向谢龄。 藏云雷给谢龄的感觉和之前对上的两人完全不同, 他路子大开大合, 每一招每一式都极重, 仿佛要一棍把人砸碎。 谢龄提起掌来。谢龄想看看青山书院的棍法, 又不喜眼前这人, 便不给痛快, 几回旋身避招之后, 都选择拉开距离、未趁机发起狠击。 这是遛风筝, 但藏云雷显然不清楚这一套路流派,生出一些想法。 又是一次掌棍相接,谢龄以平平无奇的掌势格住逼向自身面门的一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藏云雷抬起眼眸,轻蔑地看向谢龄,道:“看来这套掌法,你还没学会精髓。” “哦,是吗?”谢龄语气亦是平平,说完足尖一点,后撤一段距离。 藏云雷将长棍挽了一道,挥向斜下,直身而立,扯起唇角,笑容里尽是讽刺:“它在你手上,完全是埋没!” 谢龄懒得同他说话,抬起右手,掌心朝内,向藏云雷招了一招。几乎是立刻,藏云雷转笑为怒。他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单手持棍的姿势改为双手,左脚往地上狠狠一踏,借着反冲之力往上一跃,凌空挽棍。 他这一招是谢龄不曾见过的新招,攻势比前几招都狠,棍破山风,声似霹雳狂雷。 ——这招厉害。谢龄仔细注意着他的出招与落招,于这人即将逼向自己时,左手收紧成拳、提在身侧,足尖一点,运掌化招。 掌与棍相格在半空。 藏云雷盯着谢龄的眼睛说道:“不,我说错了,你不仅发挥不出精髓,连十之四五的威力都不曾使出来。” 聒噪。谢龄开始厌倦这人了,话太多,即使不理会,也能叨叨个不停。 逼逼机么你。谢龄面无表情想着,心道还是自家宗门的弟子们可爱。 谢龄朝越九归的方向看了一眼,想看看那两人战况如何,听得藏云雷又道:“还有心思顾你的师弟么?你输定了。” 谢龄:“……” 终于,谢龄给了回应。 他应了一声:“哦。” 一声落地,谢龄就着当下姿势,手腕往下一沉,再上提、往斜里一拨—— 看似轻飘飘,却气势磅礴,但闻一声咻然,藏云雷双手握住的棍棒被拨飞出去。 下一刻,长棍砸落在擂台边缘,当啷一声响,断成两截——这可是根铁棍,断面整齐光滑,绝不是一砸而成。 谢龄的手垂下来。他方才使的都不算一个招式,不过是抬手一挥。 紧跟着,谢龄出掌。 他左手依然收在腰侧,右手由下往上翻起,动作毫不花哨,掌势沉而直,直向藏云雷胸口。 藏云雷立时侧身躲避,但他速度远不及谢龄,方撤半步,便遭锁去退路。谢龄出现在他后方,还是那一掌,还是那样强劲的掌风。 若形容藏云雷那一棍是势破山风,谢龄这一掌,当是势如开山。 开山一掌劈来,藏云雷再无可避余地,又无武器可御,危机之下同样提起掌来,以硬碰硬。 两掌相抵,四目相对,掌风相交,气氛一凝。 忽见藏云雷瞪大眼眸,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血珠飞溅,藏云雷一连后退三四步,踉跄跪地。 谢龄垂手退开,虽是不曾表现出,却也对这血迹分外嫌弃。 他落招锐利,回撤迅疾,身姿轻盈,袖摆飘飘如翼,站定后偏首,向藏云雷投去一瞥,说出第二句话:“是吗?” 话音落地,出了第二掌。 这一掌拍向地面。 擂台上仍有战斗在进行,但见越九归长·枪横扫,以攻做守势,应战颇为吃力。越九归虽年长于三叶,但对武道的领悟,却是不如。 而谢龄这一掌落地,一声訇然,擂台震荡。 恰在这时,三叶自凌空落地,亦是此时,越九归在横扫后接下一记竖挑。 三叶一个没踩稳,晃了半步,优势化作劣势,让越九归这一枪,直直划过自己咽喉——越九归把控住了距离,若他再近三寸,三叶便会死在他枪下。 胜负就这般忽然落定了。 “呃?”越九归一脸惊奇,有些不敢相信,低头看看擂台,又回头一看谢龄,见得跪地的藏云雷,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惊奇变成笑意。 “咳。”越九归三两步走到谢龄身侧,把枪一收,向着藏云雷和三叶抱拳一礼:“承让。” 藏云雷又喷出一口鲜血,三叶见了,忙过来将他扶起。 谢龄和越九归站在两人对面,隔着丈许距离。前者理理衣袖,语气冷淡:“你们青山书院的《渡厄真掌》,交出来吧。” 藏云雷抬手抹去唇角血迹,看向谢龄,目光里满是不情愿:“待我禀明师长,自会将掌法送到二位手上。” 说完转身就走。 “喂,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越九归眼睛一瞪,高声说道。 藏云雷脚步猛地一顿。三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块玉牌递到藏云雷手上。藏云雷这才拿出自己的那块,一并丢向谢龄:“给你!” 第116页 越九归“哎”了一声,上前一步接住。这玉牌便是东华宴的入场凭证。他将其中一块玉牌分给谢龄,看了两眼藏云雷离去的背影,道:“师兄,这可不像是会履行诺言的样子啊。” “所以我让他打了欠条不是吗?”谢龄把东西收好,转身走下擂台,“一会儿去买些留影石,复制上几十份,若他不肯履行诺言,便把方才那段留影拿到不同地方去放。” “好家伙,这招不错啊!”越九归惊呼。 越九归跟在谢龄身后,打满眼艳羡满目钦佩的人群中走过,走了一段,来到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他笑了笑,甚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兄,我都有些惭愧了。” “有什么好惭愧的。”谢龄歪头看了越九归一眼, “我感觉我就是个挂件,挂在你身上拿到了赴东华宴的资格。”越九归解释道。 “不能这般说,若是没有你,我根本无法上台比试。”谢龄摇摇头,心说他才惭愧,之所以能用如此的招式击败藏云雷,靠的还是吃“老本”。 “嘿。”越九归无从得知谢龄的内心想法,笑得有点儿傻。 擂台外楼阁中有人一跃而出,飘然行至两人面前,说道:“二位,请随我来。” 是东华宴的“工作人员”。已在这山上走过一趟的谢龄很清楚,这是带他们去客舍的。 不多时便至。 “陈河”和越九归被安排到的客舍远不如人间道的那座宅院清雅,但胜在清静,是竹林里的一座小屋,两个卧房一个厅堂,真正的“两人间”。 谢龄和越九归各自进屋安顿。 其实谢龄并无什么可安顿的,他和喜欢“划地盘”的萧峋不同,只当这里是酒店,反正住完就走,器具之类干净方便即可。 他在椅中坐了一下便起身——该去践行先前的打算,给萧峋布置些许功课了。但谢龄并不想遇见萧峋的时候,是以从外面归来的姿态,那样有些占下风。 思量几许,他敲开越九归的房门。 “越师弟,劳烦你一件事。”谢龄道,“我认为,萧峋这个人,应当可以结交一番。但我不善交际,所以这事得你出马。” “没问题,我正打算拜访一下其他门派呢!”越九归一口应下。 谢龄对他道:“我要去处理点事情。” “师兄去吧。”越九归点点头,并不细问谢龄具体要处理的事。如方才所言,他正要外出,话完便往外走,不过三两步后又回头:“哦对了,师兄今晚要住这边么?” “我——”谢龄话语顿住了,眼眸垂低又掀起,“说不好。” “无事无事。”越九归朝他摆摆手,“我去找萧峋了。” “好。”谢龄目送越九归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龄换了身装扮,道簪白衣,广袖飘然,用符咒变幻指间墨玉的模样,服食易声丸的解药,摘掉了迷仙佩。 那个满身清冷的道者归来,缓慢步出竹林,行至半山腰。 他刻意拉出了时间差。 客舍四面苍翠,庭院树下有人练剑,见得谢龄,就要停下行礼,谢龄抬手一拂,让他免去这些虚礼。 谢龄踏上游廊,走向自己的主屋。 这时谢风掠从游廊另一头转出来,手捧棋篓棋盘,抬头就要吆喝谁,见到谢龄一愣,驻足停步,笑道:“雪声君。” “嗯。”谢龄点了下头,目光在那棋盘上一扫而过。 谢风掠解释道:“此间主人怕我们无聊,送了两套棋过来。”尔后眸光一转,用试探的语气道:“弟子斗胆,想邀雪声君手谈一局。” 左右无事,谢龄没有推辞:“好。”再一顾庭院,选定地点:“就在这里吧。” “多谢雪声君!”谢风掠激动得睁大眼。 苍枝过了屋檐,在廊上连绵出深影,风过时花香满面,谢龄同谢风掠铺席对坐,各执黑白棋子。 其余弟子陆续围过来,起初都不敢说话,杵哪儿跟一根根桩子似的,谢龄提了一句,才小声谈论起来。 谢龄棋力不高,幸而谢风掠水平也不如何,两人才下得有来有回。 树上有鸟啾啾叫,弟子们替谢龄泡来茶,大胆的还端上茶点。大约过了两刻钟,两个臭棋篓子的这一局终于接近尾声。 银发红衣的少年跨过院门、步入客舍,见到人都围在抄手游廊上,起初不以为意,待得瞧清楚那被围住的两人之一是谁后,脚步倏然一顿。 那是谢龄。 正和谢风掠下棋的谢龄。 萧峋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在门口杵了一会儿,一扫谢风掠,目光落在谢龄身上,幽幽唤道:“师父?” “嗯。”谢龄应得随意,姿态也随意,盘坐竹席上,衣袍旖旎堆叠,眉目沉静如画。 他瘦长手指从棋篓里拈出一枚黑子,几番思索,于盘上一角落定,这才抬起头来,将喊他的人一打量,说:“你这一趟,出去挺久。” 第61章 到底是谁出去了挺久?萧峋暗暗嘀咕着, 一垂衣袖,走上游廊。 虽说众人将谢龄围了起来,却也无人敢靠太近。谢龄近旁的位置仍是空的, 萧峋极其自然地站过去,对谢龄解释道:“方才遇上了一位投缘的道友,同他多聊了几句。” 谢龄的回应又是一声“嗯”。 有点儿冷淡。 第117页 萧峋偏首,目光从这人逶迤在地的衣摆掠过,沿着起伏折转的褶皱线条向上,落定在他眉眼间。谢龄注视着棋局,狭长漂亮的眼眸敛低,鸦黑的眼睫上有水似的幽光。 下棋倒是认真。萧峋心说着,同样将目光转向棋盘。 盘上经纬纵横, 黑白交错,战局已经明朗——黑子占据上风, 就要把白子围死了。 轮到谢风掠落子。 他执白子,从棋篓里拿起一枚棋,几次抬手,又几次收回去,满脸犹豫踌躇, 思索许久, 但都无法思索出如何才能杀出黑子的包围、扭转局势。谢风掠摇摇头, 无奈地将棋子放回篓中, 对谢龄执了一礼,说道:“弟子输了。” 这时萧峋在棋盘旁坐了下来,捞起茶壶、翻起茶碗, 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茶, 边饮边道:“师弟, 你还没输。” “哦?”谢风掠轻抬眉稍,偏头看向萧峋,语气惊讶疑惑:“萧师兄以为该如何?” 萧峋歪头看了一眼谢龄。 谢龄如何能不懂这家伙的意思,亦饮了一口茶,对他道:“你说。” 萧峋弯眼一笑,伸手往棋盘某处一点,说:“风掠师弟,你将这枚棋下到这里。” 此番开口之后,便成了萧峋说,谢风掠替他落子。 黑子白子交锋数回,谢龄察觉出萧峋应是钻研过棋道的。这家伙很会算棋,不仅算他,还算自己,让局势始终维持在平衡点上。 谢龄和谢风掠的对局,变成萧峋陪谢龄“玩”。谢龄闲人一个,自是不介意。谢风掠却是不喜自己跟个打手似的替萧峋往棋盘上落棋子,干脆起身让位。 萧峋同他谦让两句,挪去在谢龄对面坐下,摇着折扇,慢慢吞吞吃茶点下棋。 又过两刻钟,棋盘上棋子落得满满当当,再寻不出一处空余,黑白两方谁都无法更进一步。 一盘棋走到终局。 谢龄坐在竹席间,垂眼瞥着这盘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下成这样而非摆成这样,还真需要一定水平。 而这局面的始作俑者还一脸认真对他道:“师父,是平局。” 谢龄面无表情:“嗯。” 萧峋给谢龄添了一碗茶,笑问:“师父,要继续下么?” “不了。”饮过茶后,谢龄起身。同在游廊上的弟子们向左向右退开、将路让出,谢龄打他们中间而过,听得身后萧峋道:“那我陪师父回去。” 从这里到谢龄的屋子不过十数丈的距离,萧峋语气却是理所当然。谢龄没在众人面前反驳他,不疾不徐走在前。 萧峋跟在谢龄后面,一副温顺恭谦模样,走到无人之处,步伐散漫下来,抬手摘下一根从墙边横过来的青枝,在谢龄身后喊:“师父。” “师父——”这人还拖长语调。 谢龄早习惯了萧峋的一些破习惯,头也不回丢了一个字,:“说。” “昨晚从庙会回来后,我没找到你。”萧峋绕到谢龄面前去,倒退走着,晃悠手上的枝条,望定谢龄棕黑色的眼眸,低声说道。 ……萧峋这家伙果然找过他吗。 这一刻,谢龄只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他抚了一下手指间的扳指,绷住了神情,淡然问:“找我做什么?” “我在庙会上瞧见一盏漂亮的灯,买下来后想送给你。”萧峋说着,往衣袖里一捞,将灯盏捞出,用那根青枝挑起。 一盏四四方方的小灯笼,灯纸外有镂雕的图案,是狼,雕得栩栩如生。 在这个年代,少有人会把狼用到装饰上,想买到这样一盏灯,当真需要缘分。“挺别致。”谢龄赞道。 正好来到主屋门口,谢龄一扬下颌:“找地方挂上吧。” “看来师父挺喜欢。”萧峋揣摩着谢龄的心思。 他在谢龄之前推门而入,提着灯往前厅踱了一圈,做出这些位置都让人不满意的神情,将灯盏拎去了里间——谢龄的卧房。 萧峋四下环顾。这房中有一桌一椅一张床榻,皆是他上次来时的模样,连细微的变动都无。 一回来就去和谢风掠下棋了啊。萧峋轻轻眯了下眼,把灯挂到床柱上、谢龄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他打帘折回外间。谢龄已在主榻落座。花梨木的罗汉榻,铺苍青地暗金纹软垫,素白的衣摆在上面散落出弧度。他坐姿比先前在游廊上时放松许多,手支在榻间小桌上,偏首打量斜对角的屏风。 萧峋本就心情不爽,见到谢龄盯着别人的东西看,更是不喜,大步流星挪到他面前去,挡掉他的目光,让他只能全部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语气却是轻轻柔柔的:“我还在庙会上买了一些糕点。” 说着,将一个又一个装有糕点的纸包摆上小桌,尔后取一陶瓷盘,在众多糕点里挑挑选选、逐一装盘。 在谢龄眼里,这家伙像极了外出旅行一趟,把当地特产装满一包,背回来向家人朋友展示的小孩。谢龄觉得有些好笑,内心又有点儿发软。 ……家人么。 谢龄敛下眸光,这世界上,萧峋是唯一一个将“谢龄”看作家人的人吧。 意识到这点,谢龄忽就走了神。 “师父。” 萧峋唤了谢龄一声,见他对自己带回的糕点似乎没有尝试之意,慢慢撇下目光,用一种委婉又委屈的语气问:“师父不尝尝吗?还是说,师父已在别处尝过了?” 第118页 还真在别处尝过了。谢龄回过神来,在心里摇摇头,依着萧峋的意思拿起一块糕点。 不得不说萧峋审美极好,玫红、鹅黄、翠绿三色糕点摆在长条形的玄色瓷盘里,甚有几分清新之意。谢龄拿的是玫红那块,尝过一口后,意思意思发问:“这是什么糕?” “是镜川才有的暮叹花糕——这一种是用红色暮叹花做的,甜是淡甜,吃来不容易腻。”萧峋向谢龄一一介绍,“这里糕点的做法和别的地方不大相同,这是绿豆糕,里头夹了豆沙馅儿;这是桂花糕……” 谢龄听着萧峋的话,吃完暮叹花糕,又吃了块绿豆糕。 萧峋稍微满意了点儿,取来茶具烧水,坐去长榻另一侧。他在谢龄面前从不端正坐姿,怎么懒散舒坦怎么来,眼下盘腿而坐,两只手撑在小腿前,弓着腰背,垮着肩膀。 “昨晚我还发现了一家味道不错的店,但那店规矩极大,让人不想再去第二次。”萧峋晃了晃上半身,逐渐靠上榻背,缓缓说道。 这说的显然是越九归那家店,谢龄心说你还气着人家不让你多吃虾呢,按捺住笑意,道:“既然不想再去,作何提它。” “虽是不想再去,但它味道是真不错。”萧峋幽幽地说。 你分明就是想去第二次,不仅想自己去,还想邀他同去。 怎就生得如此别扭?谢龄起了逗他的心思,拿出一册书,慢条斯理翻到先前看的那一处,然后冲他“哦”了一声。 萧峋登时瞪大眼,诧异于谢龄的反应,过了会儿恢复神情,把脑袋扭过来,盯着谢龄说:“若是师父同我一道,我愿意去第二次的。” 谢龄看完了一页书,才不咸不淡回答他:“天下之大,食肆之所,何必执着于这一家。” “可下一次来镜川,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萧峋话语里带上点儿感叹,眼眸垂低又掀,眸底幽光轻漾,“那么多年过去,又不知那店还在不在了。” ……你还挺会抒情。谢龄仿佛看见狼崽子在甩尾巴试探他,神情不为所动。 事实上,谢龄的确不想动——他还不能御剑,下山再上山,真是太麻烦了,不如待会儿去找越九归,看看能否在他那蹭上饭。身为食肆老板,越九归应当是不缺饭的吧?在那处,还能以陈河的身份锻体练掌。 有<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MaJiaWe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马甲</a>就是好。谢龄心情甚悦,想了想说:“我不一定有空。” 这话一出,屋室内有一霎的静谧。 壶中水微沸,腾起乳白的雾气。萧峋向谢龄凑近几分,漆黑的眼眸隔着一层雾凝视住他,声音轻轻的,“师父,你答应过我,晚饭都同我一起吃的。” 稍过几许,又问:“师父是要去见谁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对,去见我老婆儿子(x 第62章 萧峋眼眸中依旧淌着光, 像是被雾气氤氲出的水色,可有那么一瞬,谢龄觉得这人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 谢龄下意识别开目光。 大概是雾气的缘故。谢龄寻思出一个原因, 转回头去,抬手往萧峋脑门上一敲,将这颗脑袋给弹回去,道:“你管得挺宽。” “这如何算管?”萧峋“哎”了一声捂住额头,倒向罗汉榻另一侧,一副受挫的模样,“不日便是东华宴,各门各派都来了人,山上山下鱼龙混杂, 担心是人之常情。” “有什么好担心的?”谢龄忍住笑,视线重新落回书上, 边翻页边说道。 萧峋又坐起来,满是怅然:“师父一向不理世事,但这世上人心浮躁,我担心师父被骗。”说完还叹了一声。 谢龄:“……” 谢龄瞥他一眼,心想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个二傻子。 壶中水沸得汩汩作响。萧峋磨磨蹭蹭伸手过去, 将它从炉火上拎开, 把水注进置了茶叶的盖碗中, 尔后以盖作筛漏, 将茶汤分出。 茶是铁观音,白瓷茶碗细腻,汤色澄澈空明。萧峋把谢龄的那一碗推到他面前。 谢龄的视线被这人用动作无声唤过去, 打茶汤上扫过, 对上那双清黑的眼眸, 道:“我有分寸。” “既然如此——那徒弟就一人吃饭吧。”萧峋声音低低的,说完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糕,整个人呈现出大写的委屈。 怎么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谢龄又想弹这人脑袋。 谢龄打量萧峋几眼,突然意识一个问题。萧峋和其他几位同门的相处是极不错的,他处事细致妥帖,待人总是笑眼弯弯,鲜少和谁产生矛盾,但——也鲜少如在眼下这般,将心底的情绪表现出来。他在他们面前,脸上像是扣着张假面,温温和和,又冷淡疏离。 这人未曾真正融入到群体里去。 一个游离在群体外的狼崽子。谢龄在心底叹了声气,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萧峋额头上弹了一记。 “书背了吗?剑练了吗?”谢龄问这个顺着他给的力道往后仰的人。 这话一出,萧峋先是眯了下眼,尔后放下手中的点心。他神情变得认真,连坐姿都端正了起来,目光定定注视着谢龄,道:“师父,我最近练的那套剑法里,有几招总是练不明白,想请您指点一二。” 谢龄别开了目光。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上了麻烦——还是无法推拒的麻烦。他饮了口茶,应下这事:“可。” 萧峋又说:“师父,在庭院里练剑的人太多,我若再过去,只怕会和他们打起来。客舍东南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周围有树遮阴,我们去那里吧。” 第119页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合谢龄的心意,谢龄点头道好。 他同萧峋一道离开客舍。 此时还是上午,太阳挂在天穹东侧,流云如絮挂在枝头。 萧峋说的空地就在不远处,不多时便至。萧峋依着往日在鹤峰的习惯,给谢龄在阴凉处置上藤椅和小桌,摆好茶碗点心,然后去到空处,拔出自己的剑。 蝉在树上吵吵闹闹,萧峋在树下剑光起落。谢龄靠坐在椅中看萧峋。 他现在使的这套剑法,是来镜川途中才开始练的,诚如先前所言,其中几招使得不好。 谢龄看着萧峋将这套剑从头到尾演了一遍,中途不曾喊停。直到这人最后一招走完,谢龄放下茶盏起身,同他拆析每一个动作。 “你起手时,出剑的角度就偏了,该往左移三分。” “第一招讲究的是收放自如,你力道太过,剑一旦出去,便极难收回。” “这里,你多向下压了一下,使得整个招式都不自然了起来。” “这一招,你走得颇为不美观……” 谢龄说着,离萧峋越来越近。萧峋点着头嗯嗯好好应着,转眼发现谢龄一路走到了他身后,握住他持剑的手。 “我带你走一遍。”谢龄对萧峋道,动作和态度自然至极——谢龄感觉光靠一张嘴说,萧峋是不会明白的。 萧峋却有些愣,呆呆杵在原地。谢龄指尖是微凉的,指腹和掌心温热,这样的温度一点一点渡到他手上,却让他仿佛在灼烧。 他还闻到谢龄身上飘来的味道。融杂了浅淡梨花香的檀木气息,是他日复一日在鹤峰道殿中点这样的香,让谢龄逐渐染上这样的味道。 萧峋喜欢的味道。 谢龄带着萧峋的这一份喜欢,带着他微微僵住了的手,从头开始走这套剑法。谢龄眸眼低垂,神情专注,手时而起落,甩得袖摆飞舞。 萧峋眨了眨眼,手上动作随着谢龄的动作而动,神思却走了,开始心猿意马。 不,这词哪里该叫心猿意马,该是生着细脚的蚂蚁在心间乱爬才对。还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踩过,勾得他心痒,踩得他难耐,整个人都轻飘飘。 偏生夏日的风还燥热。 时间好像变慢了,又好像流逝得更快,阳光迷眼一过,倏尔之间,便是最后一式落定。萧峋根本没听清谢龄在这过程里说了什么,更没有注意到谢龄纠正了他的哪些动作和姿势。他的目光,他的全副心思,只在谢龄身上。 下一刻,谢龄松开他的手,往旁侧退开。 萦在鼻间的淡淡檀香跟着散了,他听见这人低低冷冷的嗓音,问:“明白了吗?” “唔。”萧峋转向谢龄。 谢龄站在明和暗的交界线上,身后是深深树荫,身前是明晃晃的日光,乌发和白衣在光芒和阴影之间飘起旋落,牵起清清泠泠的弧线。 萧峋看定他几许,觉得自己明白了某些。 他对谢龄说了声“我试试”,向后一退、抬手一翻,挽出一记剑招。这一招走得平滑,剑势锐利流畅,但在即将接上第二招时,忽地一顿,紧跟着整条手臂垂下去。 他把脑袋也垂下了,手腕翻转,抓紧了剑又松开,神情颇为苦恼。 谢龄一挑眉稍:“还没明白?” 萧峋摇头:“没有完全明白。” “那再来一遍。”谢龄说道,走回这人身侧,重新握住他的手。 “哦。”萧峋敛了眼眸,舌尖在口中轻轻一顶,笑得乖巧,“多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明天一定多更点 第63章 谢龄握着萧峋的手, 将这套剑法又走了一遍,速度比方才慢三分,力求让这家伙有所体会。 萧峋“不负期望”, 这一遍后,把剑法的“形”给基本抓住了。谢龄便又出言指点数句,渐渐的,萧峋抓到了几分“神”。谢龄心道这样的进度已算不错,振振衣袖,将这家伙放置了。 他回到客舍,在屋中转了一圈,确定无事需要处理,从偏门离开。他决定去竹林小屋。那处僻静, 换上陈河的身份,便可以无所顾忌地练掌和锻体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局限在云舟那一室三丈间, 整日除了画画练字看书,还是画画练字看书,未曾大刀阔斧活动过,感觉都要生锈了。 “我好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谢龄无声感慨。 他从前很讨厌锻炼,健身房就在小区门口, 也办了卡, 但没去过一次。 果然, 人都是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的啊。谢龄摇摇脑袋, 走出客舍。 谢龄来到竹林小屋时,越九归不在。他放松不少,走进自己那间房, 更换打扮、改变音色, 抹去扳指上的符咒, 然后打开小屋的防护结界,在院中开始“日课”。 几日不曾锻体,谢龄给自己加大了训练量,从最温和的热身开始,逐渐增加强度到练掌练剑。 这一日的练习,自正午开始,到日坠西山方休。晚霞如流火,从苍穹之西灼烧往东,绚烂瑰丽的光芒透过树叶间隙落到地上,正好洇干一滴淌落的汗水。谢龄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去附近的石桌,捞起水杯,往腹中灌了一大口水。 咯吱—— 越九归推门进来,将上午时候谢龄给他那把伞一收,抬起头。 第120页 “师兄方才在练掌?”他感受到小院里的气劲余波,再一看谢龄微乱的头发,和顺着脸庞脖颈往下滴答的汗水,不由钦佩起来,“师兄当真勤奋,我自愧不如。” 谢龄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洁净术,摇头道:“日课而已,谈不上勤奋。” 他说的是实话,却也不妨碍越九归的佩服。 越九归也走去石桌前,倒了杯水给自己。 “我出去了一日,也算有所收获。”越九归道,絮絮叨叨说起他在外面遇上的事,有的有趣,有的又有些离谱,但真正让谢龄听到心里去了的,是眼下这一事。越九归说:“我和萧峋约好一块儿吃晚饭,师兄不如和我们一道?” 越九归还说:“这山上不管饭,还不许山下送饭上来,咱们这又无厨房,一日三食解决起来麻烦,不若下山吃吧。” 我可以不吃,谢龄在心中说道。 但陈河不能不吃,按照这里的设定,神心空明境以下的修士,仍是以五谷杂粮维系生存的。 ……这算有缘终究会相逢么。谢龄怀着复杂的心情,对越九归点头道了声“好”。 越九归同谢龄又说了几句,回去自己那间屋子,叮叮当当的,不知敲鼓起什么。 谢龄给自己重新梳了发,没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拿神识一扫,来人赫是萧峋。 隔壁响起越九归的大喊:“师兄,我这会儿腾不出空,你能去开一下门吗?” 谢龄腹诽了一句怎么老是你,在镜前将自己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走去院中,隔着门问了一声:“是谁?” 门外的人报上姓名:“萧峋。” 谢龄拉开门。 谢龄的眼眸现在是浅灰色,折着暮时的霞光,透亮惊人。他静静看了萧峋一眼,让出路、让这人走进院子。 “多谢陈兄。”萧峋弯起眉眼一笑,温和有礼。 小院算是宽敞,但无合适桌椅待客,邀人进寝屋又太随便,谢龄眸光一转,给萧峋倒了一杯石桌上的茶。这自然是他自己泡的,用烧得滚沸的水冲泡上佳的红茶,喝来有几分苦涩。 萧峋没挑剔,但也没多喝。 两人都不没话找话,就这样在院中等越九归。沉默了一会儿,见得越九归喊着“久等了久等了”从屋中跑出来。他头发有几分乱,放下衣袖,朝两人歉意一笑,拱手说:“咱们吃饭去吧。” “走吧。”谢龄点头,转身向门口。 “萧兄请。”越九归向萧峋比了个手势。 离开小屋,三人并行走在道上,踏过渐暗的暮色,将夕阳和逐渐吞没它的西山甩在身后。 山风拂过,四野飘飞姹紫嫣红。谢龄兜了满袖的香,偏首瞥了眼萧峋,见得这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胸前那块银色鹿角。 越九归也注意着萧峋。他总觉得萧峋和上午见面时有哪里不同了,眉眼压得要低一些,似乎不大高兴。越九归琢磨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问:“萧兄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有。”萧峋立时给出否定回答。 萧峋的心情,当然是——不好的。因为他练完剑回到客舍,发现谢龄又走了。但他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这点。他藏起眉间的情绪,用有些奇怪的目光看了看越九归和谢龄,转移话题问:“你们为何都不御器?” 话音落地,谢龄同越九归对视一眼,他们俩都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方和自己打从上山起,便不约而同选择了步行。 越九归笑笑:“我们都习惯了走路。” “我也认识一个人,喜欢用双足丈量这片土地。”萧峋又拨了一下胸前的鹿角,轻声说道。 谢龄再度看了这家伙一眼。 又走了一段,越九归突然说道:“上午只是初识,没敢向萧兄问起。萧兄可否透露一下,雪声君是怎样一个人?” 他对萧峋已有初步的了解,知晓这人来自人间道鹤峰,师承鹤峰雪声君——正是他想拜为师的那个雪声君。他在之前便感慨过,但和萧峋凑到一块儿,仍是忍不住泛酸,不由自主想要打听。 “你问这个做甚?”萧峋脸立时绷了一下,语气带上些许警惕。 越九归道出真话:“实不相瞒,我也曾梦想过,拜入人间道、当雪声君的徒弟。” 萧峋:“我师父他不收徒了。”他的态度比谈起别的话题时要冷淡,越九归心说这是触了哪里的雷,就这样不乐意添个师弟?越九归打了个哈哈笑道:“哎,也曾、也曾,现在没这样的心思了。” 这时谢龄看了萧峋第三眼。 接下来的一路,越九归不再提雪声君,三人偶尔闲聊,还算轻松愉快。 来到山下镇中,天幕已成夜幕,将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东方,西南北处各缀星辰,散落的光芒和镇上灯火相融。 越记小食正是生意热闹时,大堂座无虚席,谈笑此起彼伏,伙计捧着菜盘在各桌间穿行,饭菜的香味盈满到溢出。越九归引着两人走进店中,走上二楼,笑着道:“欢迎两位再次光临小店。” “今日的菜……清蒸鲈鱼、梅菜扣肉、糯米排骨……”萧峋边走,边念出挂墙上的一串菜名,转头去问越九归:“没有昨日的口味虾了吗?” “今日店里应当是没有备虾的。”越九归往墙上一扫便知。 “行吧。”萧峋眼底的期待变少了些。他的脚步也放慢,走到了谢龄之后,最后一个步入雅间。 第121页 茶和酒已在桌上备好,越九归问了两人,都说要酒,便将茶撤到一旁的低矮置物架中。 酒的种类比昨日多了两种,分别是石榴酒和梅酒。谢龄为自己斟上一杯梅酒,随后将酒壶递给萧峋。 他还来不及发现这个动作做得有多自然熟稔,听得越九归一指窗外,好奇道:“这些人在看什么?” 谢龄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见那街上忽就涌出许多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挤。 过来上菜的伙计回答道:“清吾山的人来镜川了。” “清吾山?”谢龄语气带着惊讶。 越九归以为他不清楚清吾山是何地,解释道:“清吾山是个只收女子的宗派,在江湖上名声甚是响亮。” 谢龄并非不知晓清吾山是一处什么地方,而是惊讶于这里的人对清吾山的反应,一个全是女子的门派,有那样吸引人么? 伙计又说:“东家,早先时候,我听人提了一嘴,说清吾山打算向人间道提亲。” “清吾山向人间道提亲?”越九归好奇和兴趣都被提了起来,目光在萧峋身上一转,详细询问,“提亲的是清吾山的谁,向人间道哪位提?” 谢龄不禁竖起耳朵。事关自家宗门,哪有不上心的道理,更何况,他来镜川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吃瓜。 他将酒杯凑到唇边,装出不经意的神色,暗暗寻思着若是两派能联姻,便又有热闹可凑了。 越记小食的伙计说起详情:“据说……是清吾山山主向雪声君提亲。” “咳!”谢龄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 “哈?”萧峋砰的将酒壶搁到桌上,挑起眉梢,不可置信。 而伙计还那在琢磨:“听说这事后,我特地打听了一番,清吾山山主本不会来东华宴的,是听说雪声君代表人间道赴宴,才改了主意亲自来这走一趟。 “这清吾山山主年华双十,是天底下最年轻的游天下境。她天资过人,容姿无双,还是一山之主,我想这样的条件,配雪声君当是配得上的。” “东家,你说这事能成吗?”问得异常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一日,奋力书写,终成三千字,需要夸奖 第64章 不不不不, 必不可能成!谢龄在心底近乎呐喊着回答,表面维持住这事不过是让他有所吃惊的神情,放下酒杯、擦掉唇边的酒渍。 这时越九归摇了摇头, 回答伙计说:“我希望别成。” “为何?”伙计一脸疑惑。谢龄也好奇他这样说的原因,目光偏过去。 越九归打了一阵腹稿,说道:“就我个人感觉而言,雪声君该孤傲清寂地立在山巅,冷冷淡淡,不理会谁,也不和谁在一块儿才对。” “一个人在山巅……这样未免太冷清了。”伙计想了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觉得, 人活在世上,还是得有个伴儿才好。花都有叶作伴呢, 就像我和阿良。”话到末尾,这人脸上洋溢起甜蜜的笑容。 真是充满恋爱酸臭味道的发言,当条快乐单身狗哪里不好了,简直可恶!谢龄腹诽说道,塞了一块糖醋排骨到口中。 萧峋沉默着, 冷冷掠了伙计一眼, 给自己倒了杯石榴酒, 一口喝干。 他当然也不希望这事能成, 但谢龄的心思,他琢磨不出。旋即他想起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在上一世, 雪声君并没有同谁结为道侣。这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可转念又想起, 这一世已有不少事情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是原来那个四处漂泊的散修,他拜入人间道,成为了雪声君的徒弟,而曾是谢龄唯一徒弟的谢风掠,现在不过是鹤峰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不,这岂是不小的改变,这简直可以叫做天翻地覆!谁知道谢龄会不会跟着变呢?萧峋的心又开始不上不下,倒了第二杯石榴酒,同样一口饮尽。 谢龄哪有心思注意萧峋的异常,愁苦地琢磨起若真有人上门来说亲,该如何应付推辞拒绝。 三人之中面上心头都乐呵呵的唯有越九归,他把目光转向萧峋,向这位雪声君座下唯一弟子打听:“萧兄,这事你听说过吗?” “不曾。”萧峋很干脆地丢出答案。 越九归一惊,嘀咕道:“难道在这之前清吾山就没头露出点风声……” 谢龄头越来越大,不想再听关于这件事得半个字,抬起头来对两人说:“吃菜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先吃饭。”萧峋附和着,夹了一大块排骨进碗。 越九归见两人对这事都不太感兴趣,便闭了嘴。 窗外,倏然挤进视野的人群纷纷涌向了清吾山弟子即将经过之处,街巷变得空荡荡。 星辉月色在青石板道上交融,灯烛在起落的晚风中轻缓摇曳。越记小食里仍是热闹喧腾的,没一会儿,谢龄他们这桌的菜上齐。场面没有冷清,越九归起了别的话题。 边吃边闲聊,约莫半个时辰,几人用完了晚饭。萧峋仍惦记着清吾山山主要向谢龄提亲的小道消息,心情不大好,出了越记小食,便同另外两人告了辞。 谢龄和越九归用目光遥送萧峋离去。谢龄已不再想着那事了。他完全冷静下来,说亲提亲而已,小场面,不到跟前都不算事,若是到了跟前,拒绝便是——他完全不用找理由,雪声君这样的人设,拒绝人还需要解释? 第122页 眼下比较急的,是把御剑技能点上,方便一下出行。谢龄感觉得出自己炼体的进度快到第一层瓶颈了,可突破瓶颈所需之物不易找寻,只能期待东华宴上会出现。 难怪说体修不容易——谢龄忽有所悟。 “师兄,咱们逛逛再回去?”在到街上,越九归提议说道,紧跟着拿折扇拍了自己一脑袋,说:“哎我这脑子,师兄定是要回去修炼的。” 却听谢龄拒绝道:“走走吧。”谢龄很珍惜这样随意闲逛的时光,能有机会四处瞧瞧看看,自然要行动。 “那咱们就走走吧。”越九归甚是高兴。 观清吾山弟子的人潮散去已有多时,远离了夜市在的那条街,小镇宁静得甚有几分冷清。树上还挂有昨日用来装点的红绸,河岸偶尔见得几盏搁浅的河灯。谢龄吃着越九归买来同他分享的糖油果子,试探问:“都说东华宴上会出现许多宝贝,你知道有哪些吗?” “这可就问到我了,东华宴上出现的东西可不固定呐——”越九归露出为难神色,神识沉进鸿蒙戒里,寻了又寻,好一阵,取出一本书,才继续道:“我翻一翻。找到了,上一回的东华宴在三十四年前,宴上有八方昭天镜、风雨不死藤问世;再上一回,四十七年前……” 谢龄细细听越九归道来。 和他从前看过的众多修仙小说套路相同,东华宴这一场聚集江湖群英的宴会,玩到最后,玩的还是秘境争夺把戏。 不过和多数小说套路不同的是,东华宴每回开宴,伴其而出的秘境都不相同。 据说和东华宴历代主人手中的一件法器有关,有人猜测那法器能随机打开上古秘境,有人猜那些出现过的秘境,是同一秘境分裂而成。 东华宴主人从未证实过这猜测。谢龄才懒得寻思缘由,他在乎的是能否在宴会上寻到有用的东西,无论有助于炼体,还是能够治愈身上的伤。 但越九归所能了解到的,便也就是这些表面信息,和“历年真题”了。同谢龄在人间道中寻到的资料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浅一些。 谢龄仍是郑重地向越九归道谢。 越九归笑笑,不甚在意。他抬头一看天色,几分讶然,几分不舍,道:“这个时间点了,师兄,不若吃个夜宵再回去?” 这个提议,谢龄自是答应。 戌时将尽,对于这里的人而已,算是夜深了。他们所处的小巷分外幽静,走来之时尚能听闻妇人拍哄幼童入睡之声,眼下仅有几声狗吠。 风露满山,两人折回夜市。这里又吵吵闹闹起来,烟火升腾着,将食物香气送远。在一众挑花眼的食物种类中,谢龄依着越九归的推荐,吃了些许虾蟹。 * 话分两头。同谢龄、越九归分别,萧峋御剑回到“山上”,在山野间逛了许久,才慢慢吞吞回到半山腰的客舍。 山花慢吐芬芳,山外漫天星辰,万籁寂静。 忽起一声咯吱。 ——是红如烈火的袖摆起落,萧峋推开了院门。 时辰不早,人间道众弟子都在自己房中,或挑灯夜读,或已然歇下。 萧峋目不斜视,踏上长廊,绕过花厅,途经自己那间屋室时未曾停留,直往谢龄的主屋而去。 他没有用罗盘或流光石确认谢龄是否在客舍——若谢龄有意遮掩行踪,他断然是寻不出的,不仅寻不出,次数多了,还极有可能被谢龄发现。 不能干这样的蠢事。萧峋一步一步慢条斯理走过去,抬手,在主屋门上轻叩三下,喊道:“师父。” 里面无人回应。 “师父?”萧峋又喊。 过耳的唯有风声。 萧峋叹了声气,决心再喊最后一次,拖长了调子:“师父——” 待得尾音拖完,屋中都未传出响动。 谢龄不在。 谢龄果然不在。 意料之中的事,但萧峋还是有些失落。他垂低眼眸,想到谢龄先前对他说他今晚不一定有空,指的会不会就是清吾山的人要来说亲这件事。 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糟了,他向上一撩眼皮,寻思着要不干脆杵这儿得了,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人出现悄无声息,对着他抬手便是一记暴栗。 敲完他脑袋,这人还开口说了话。嗓音低低冷冷,细听了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像山雪融化成泉,润泽四野遍地。 他说:“喊魂呢?” 被敲打脑袋的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更无从防备。他呼吸有短促的停顿,顷刻才转过脑袋,神情看起来愣乎乎的。 他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儿乱,谢龄没忍住又抬手,往他头顶薅了几下,把这人的银发揉得乱成窝。 萧峋没反抗没退开,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谢龄,甚是乖巧地任他“□□”。 “夜已深了,回屋休息去。”谢龄揉够了收手。 “师父就不问我有什么事?”萧峋慢吞吞问道。 谢龄:“你若有事,我喊你时便说了。”言罢上前一步,打开房门。 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有人要同你提亲,那人还是一山之主,有地位有名声,和你相配极了。你……又是什么态度?萧峋有太多问题掩在眸底心底,有太多问题无法问出口,唇抿了又抿,难得没跟在谢龄后头进门,反而替他拉上了门。 砰。 第123页 很轻很短暂的一声。 谢龄循声回头,用神识探得屋外的人影慢慢远了。萧峋似乎情绪不高。察觉到这点,谢龄蹙起眉。 萧峋依然没回自己的屋室。 他离开了客舍,在附近乱转悠。走走停停过了许久,他踩上一块山石,远眺沐在夜华中的山色。 “道友。”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喊声。 萧峋没理,满山都是“道友”,谁知是不是喊他?当然,纵使就是喊他,眼下也没心思理会。 “石头上那位穿红衣的道友。”女子又喊。 特征明确了,就是在喊萧峋。他不耐烦地偏首过去,向她投去一瞥,问:“有事?” 女子舒了一口气,笑意盈盈中流露出几许羞赧:“我见你从人间道客舍的方向过来,想来应是人间道弟子,可否请道友……为我约见雪声君?” 萧峋心中没来由生出警惕。他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这是个有着一双明亮的、猫眼似的眸子的女子,眉是远山黛色,生得俏丽,衣裙在山风里低旋回转,灵动轻盈。 “你是?”萧峋问。 女子答道:“在下清吾山叶晚星。” 萧峋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眸间闪过一抹暗色,轻轻一歪头,又问:“清吾山山主叶晚星?” “是我。”女子点头,那些许的羞涩又出现在眉眼间。 “原来是叶山主,方才有失礼数。” 风盈衣袖,夜色里一抹红如火,萧峋弯眼一笑,是他惯来的笑容,眼底折过星辉与月华,如同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真是不巧,我师父不在。”他对叶晚星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 第65章 “啊, 这样吗?”叶晚星一愣,眼底涌出失落,低低嘀咕了句“那便白日再来拜访吧”, 撑出一个笑容,向萧峋盈盈一礼:“你唤雪声君‘师父’,想来便是萧峋了。多谢萧道友。” “夜已深,不叨扰萧道友了。” 言罢提裙转身,足踏铜铃,翩然远去。萧峋冲着她背影道:“叶山主走好。” 待得这人从视线里消失,萧峋扯下唇角,转回身去,继续俯瞰沉在黑夜里、几乎快要没了轮廓的山峦, 神情模糊难辨。 * 谢龄的屋子里有一座水钟,萧峋离开客舍时, 谢龄走去看了一眼时间,到现在已有半个时辰。 想起萧峋离去前的神情和离去时的背影,谢龄不免担忧。小狼崽子的情绪是可见的失落。莫非和他们分开后遇上了什么事?不像,依照萧峋的性子,有事定会直接与他说。 那会是什么原因?总不至于是听说自己可能会多一个师母, 开始有小情绪了吧?有师母难道是坏事吗?又不是后母。谢龄不理解, 在卧房里坐了一阵, 又站了一阵, 决定出门去找萧峋。 萧峋不在附近,但找人并非难事,谢龄将神识往外一扩, 寸寸地漫过山岗, 没多久, 便在某块山石上寻见这人。谢龄推门去找。 萧峋所在之处是一片山崖,背后密林丛生,眼前山峦起伏,视野开阔。夏夜里有萤火,在虚空里飘飘落落,仿佛追逐着什么。谢龄提着萧峋给他的那盏灯,迎着夜风萤火踩上山崖石板,脚步轻盈。 萧峋背对着他,由先前的站姿改换成了坐姿,手里抓了根狗尾巴草,上上下下晃圈儿。他身上流露出的气息与其说懒散,不若称之为不耐烦。 谢龄人没走到萧峋身侧,声音先丢过去:“不在屋子里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萧峋唰的转头。谢龄离萧峋近了,见他漆黑的眼眸被萤火灯辉照亮,神情甚是惊喜。 “嗯。”谢龄应了声。 萧峋坐着的这块石头宽敞,却因他不偏不倚坐在正中,很难再容下第二个人。他往旁侧挪了挪,给谢龄让出位置。谢龄极自然地一撩衣袖,坐去这人身旁,把提灯放到地上。他听得萧峋低低地喊:“师父。” “心情不好?”谢龄偏首,目光落在萧峋侧脸上。这人抿着唇,脸庞的线条,活似有人欠了他一座金山。 萧峋没答这话,甩了甩手上这根狗尾巴草,问:“师父是来找我的么?” 谢龄抬抬眉梢,反问他:“深更半夜来这里,不找你,难道找鬼?” 萧峋这才把脑袋转过去,扫了眼那盏雕了狼图案的灯,眸光来到谢龄指间,再顺着手指往上移,掠过脖颈,落到他被月夜清光照亮的唇间,尔后猛一下抽离,又把脸别开。 “那你找到了。”这一声说得很轻,紧跟着瓮声瓮气地问:“师父明日有空吗?” “想做什么?” 萧峋慢慢吞吞地说道:“师父一向喜爱字画,小镇里有间不错的字画铺子,想带师父去逛一逛。” 说这话,萧峋仍是垂着头。从谢龄的角度看,活生生就是个耷拉着尾巴的小狼。谢龄本就是心软了出来找他的,眼下见他这般,愈发无奈。 偏生萧峋还嘟囔着说:“其实我就是……想要师父多陪我一会儿。” 谢龄连伸出手去敲这人脑袋都不忍心了。他垂眼复又掀起,生硬地板起脸,说:“练过剑之后再去。” “……还要练剑么。” “什么时候练完剑,什么时候去。”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萧峋心中涌上些欢喜,但也仅是些许。叶晚星说她白日里再来拜会谢龄,可不能让她撞上。萧峋寻思着,听得谢龄道了声:“回去了。” 第124页 “哦。”萧峋低低应道。 谢龄提灯起身,萧峋跟在身后,瞥着这人被风牵起的衣角,心说大不了寅时便起来练剑,练到谢龄起床。谢龄的作息很规律,辰时不到便起身,清吾山再怎么想和人间道联姻,也不可能挑那样早的时候来访吧? 这人说到做到,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夤夜时分,便整好衣衫推门而出,拿着剑去到庭院中。 凝在枝叶间的露水未晞,檐下廊外灯笼早灭,剑上光华是此间唯一的亮色。但这剑练得并不如何走心——练剑人的心神全在谢龄那屋子里,时刻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对手上动作是否偏了、力道过轻还是过重浑不在意。 过了一个时辰,日晷的指针指向卯时。天色仍旧蒙蒙,不过又有二三人提着剑来到庭院——人间道弟子都勤奋。萧峋同他们道早,混在几人之间出剑落剑,不时还向身旁人请教几句。 萧峋稍微认真了些,估摸着时辰又练了一阵,收剑走去谢龄的主屋。 日将出,东面的云彩仿佛被人绘了一笔,金辉灿烂得要溢到山间来。谢龄掀开被子起身,洗漱,换下寝衣梳好头,将门一拉,见到的便是萧峋背对他坐在石阶上的画面。这人银毛脑袋轻轻晃动着,手上拿了个东西,似乎在做什么细致手工。 听见门上传出的响动,银毛脑袋蹭的回头,眼底盈满光芒,语带惊喜:“师父,你起床啦。” 谢龄偏头打量了一下这人手里的东西:一把锉刀和一小根木头,看样子是在做木雕。 “你今日倒是早。”谢龄道。 萧峋从阶上起身,把锉刀和木头往衣袖里一丢,笑眼弯弯说道:“徒弟练过剑了。” “练过了?”谢龄不信,这家伙的懒散他是知晓的,睡要睡到日上三竿,练剑只能在下午和晚上。 萧峋早有准备,抬手往外一指,指向花厅之外的庭院,说:“同修们都可作证。” 谢龄自然不会过去求证,也明白这家伙一大早就守在他门口是为了什么,敛敛衣袖,道了声“走吧”。 他们从偏门离去。谢龄走在萧峋半步之前,择了条无人之路,踏着与平日无二的步调下山。 山下小镇也与谢龄昨日上午见到的无甚差别,街巷冷冷清清,但来到卖吃食的街上,食物的烟气蒸腾起来,又显出<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温馨</a>。萧峋领着谢龄走进一家早点铺子,吃了这里特有的羹汤,然后才去他说的字画铺。 这是谢龄前两夜未曾走过的街道,有好几家卖字画的轩阁,谢龄途经第一家时进去瞧了瞧,发现颇有几分高手在民间的意思。 他细细赏起这些字画,萧峋走在后面,但凡谢龄多看两眼的,都让老板伙计给包起来。 第一家店便转了两三刻钟,两人回到街上。萧峋往衣袖里一个接着一个塞锦盒,边道:“师父,桃花那幅图挂在书房吧,鸟雀争食图就挂器室,那屋子有些沉闷……” 谢龄瞥了眼这人的举动,叹道:“不必如此。”说的是不用把他认为好的、不错的都买下的意思。 “那我只能跟人家说,‘从这里到这里都包起来’了。”萧峋把最后一个盒子放好,抬起双手、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弯眼说道。 谢龄面无表情和萧峋对视,却见这家伙满脸满身都写着理直气壮,漆黑的眼眸还亮,把日光揉碎,漂亮得不像话。 谢龄率先放弃,转而又想,他给过萧峋许多灵石,也就相当于给过萧峋许多钱,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萧峋用他的钱为他布置房间。这感觉颇为奇怪,他将脑袋一扭,没和这人说谢谢。 谢龄走进下一家字画店,萧峋的行为稍微收敛了些,却也仅是稍微而已,离店之前,依然包了好几幅作品。 “难得出来一趟,得带些东西回去赠与同修们,师父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萧峋郑重地对谢龄说道。 ……行吧。谢龄便不好说什么了。 一家店一家店挨着看过去,抬起头来时,已是过了数个时辰。 时值下午,食肆几乎都打烊,唯有街角的火锅店还在迎客送往,萧峋是个低微的清静境,一日三餐不能缺,谢龄同他走进店中。 牛肉猪肉鸭血鹅肠毛肚,萧峋把店里有的菜几乎都点上,这一餐用完,又是一个时辰。 萧峋往自己和谢龄身上丢了道洁净术,兜着一衣袖字画,把谢龄的步调也拉得如同散步般,踩着渐起的夕阳晖色回到山上。 四面幽静,草木枝叶半是流金半是莽青。萧峋在前,为谢龄推开客舍的门,两人刚走进去,一名弟子疾步而来,朝谢龄一礼,道:“雪声君,今日有几个宗派来拜访您,分别是……” 今日来拜会谢龄的一共三拨人,清吾山是下午来的,山主亲至。谢龄听后,暗暗道了声妙哉。虽然已做好直接拒绝的打算,但见面总会尴尬,这样的错过,他绝不嫌多。 他身后的萧峋敛低了眸,捏捏挂在胸前的鹿角,心情好了几分, 谢龄应了声“知晓了”,回到自己的屋中。萧峋跟进来,将屋室里所有的灯点上,并燃了香,又挂上几幅新买的画,才向谢龄告辞离去。 谢龄目送他走远,坐到书桌后。 虽是在镇上逛了一日,但他并不觉得疲惫,吃了些从山下带来的糕点,再喝一口茶,就着桌上灯盏,翻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 第125页 渐渐的,夜色吞没暮色,放肆降临到山野里。窗外没了蝉叫,但虫鸣声不停,叽叽叽的着实吵闹。谢龄把窗关了,靠上椅背,把看过的书翻到下一页。 没多久外面响起叩门声,并着一个女子的喊声,来得突然,轻柔好听: “雪声君、雪声君。” “雪声君,你在吗?” “雪声君,我知道你在,我看见你从外面回来的……” 这并非人间道那两名女弟子的声音,出现得比夜色更悄无声息。 客舍有结界,除了主人家和人间道弟子,都无法进入。有古怪。谢龄生出警惕,却不至于害怕,放下书册、往外释放神识的同时,冷声问:“你是?” 门外的身影微微屈膝,向门内的谢龄致了一礼:“雪声君好,小女子叶晚星,贸然求见,还请见谅。”语气里显然带着被谢龄回应后的惊喜。 叶晚星,不认识。 等等,叶晚星?清吾山山主不就叫这名字? 谢龄心中大震。 “雪声君,请你开一下门吧,我有要紧事,真的很要紧……”门外的人又说,声音低低,带着哀求。 谢龄在心中大叹。 人来都来了,还是山主,不便直接拉下面子。谢龄百般不愿起身,走去打开门,绷着张脸对外面的人说:“不知叶山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女子容颜俏丽,着淡樱色的衣裳,梳了个大方不失俏皮的髻,眼眸灵动得会说话似的,见了谢龄一喜,旋即往四下瞅了瞅,本就轻的声音压得更细:“雪声君,可否进屋再谈?” 纵使百般不愿,本着礼节,谢龄侧身让出路,抬手一礼:“请。” 他没关门,却见叶晚星轻手轻脚将门拉上,并施了个隔绝声音的法术。 叶晚星又一次向谢龄拂礼,动作得体优雅,随后垂下眼来,小声说:“雪声君,清吾山打算向人间道提亲。” 谢龄摆着张冷脸:“有所耳闻。” 叶晚星神情变得怯怯的,小心谨慎地向他投去一瞥,脸颊微红:“她们想让我嫁给你。” 谢龄:“……” 谢龄心道不妙,眼神向周围扫了扫,慌张琢磨起是直接把叶晚星“请”出去,还是先说一声对不起,再把人“请”出去,听得叶晚星拔高了语调,“雪声君,请你千万别答应!千万千万别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什么声音? 第66章 这是谢龄万万没想到的剧情开展,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纵使是古代社会,亦有不少人反感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这是一位山主。 但正因叶晚星是山主,谢龄不由想到另一层面。连坐上了一山之主、一门之掌这样的位置,都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叶晚星在清吾山上的处境当是有些艰难。 ……一个才二十岁的姑娘。谢龄对这女孩生出同情。 叶晚星见他没应声,心情变得忐忑,手指在袖中绞了绞,扯出一个理由:“雪声君,你看,你我眼下才第一次见面, 纵使翌日再来拜访,也不过是第二次。如此短的相识、如此粗浅的了解, 委实不适合凑到一块儿、呃,结为道侣,你说是吧?” 女孩儿勉强挤出个笑容。谢龄不为难她,点头道:“好。” “就是答应的意思啦?”叶晚星眼睛睁大,眸底闪烁出亮光。 谢龄:“嗯。” 她高兴得原地蹦了一下, 紧跟着意识到失态了, 屈膝一礼:“多谢雪声君。” “不必。”谢龄淡淡应道, 毕竟这也是关乎自己的事, 能和当事人谈妥、达成一致再好不过。 但有一点谢龄很好奇,他再度打量叶晚星几许,道:“你应当是下午时候随清吾山众人来到客舍, 便未曾离开吧。” “是、是的。”叶晚星面色又是一羞, 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说话磕磕绊绊,“我……此举实在唐突,还请雪声君见谅。” “事已说完,便不打扰雪声君了。”言罢转身朝外。 谢龄送她至门口:“叶山主慢走。” “多谢雪声君。”叶晚星又一次道谢。 客舍的结界防止外人进入,却不阻拦外出,叶晚星足踏铜铃,自虚空中盈盈一掠,转瞬不见,如乍现的夜昙。 而在客舍东面,众弟子居住的厢房中,有扇半开的窗幽幽合上了。 谢龄这一夜无梦,翌日醒后,避开萧峋和众人,换上陈河的装束,去到竹林小屋,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开始锻体练掌。 东华宴将在明日正式开宴,越九归也出来练枪,休息的时候,向谢龄说他听来的一些消息。谢龄亦挑从自己知晓的情报中挑了些容易查探的告诉他,帮他完善补充。 过了中午,谢龄折回人间道的客舍。 萧峋坐在主屋外的一棵树下,背对谢龄途经的石板路,银发如霜披落,专心致志做着什么。谢龄一直走到台阶上,才瞧清这人是在雕木头。他多看了两眼,想看看萧峋雕的是什么,但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形状,不由放弃,推门走进房中。 谢龄习惯性关上门,振振衣袖走到窗前,把菱花窗支起,给房间通风。 当下是夏日最盛的时候,秋的脚步还未靠拢,春早已敛了衣裙远去,日光在山里肆意落笔,四野皆是深沉的莽绿。草木的气息悠远,谢龄赏了一会儿景,听见一声很轻的“咯吱”从身后传来。 第126页 ——房间门被人打开了。 他没有回头,如此胆大包天、敢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闯入雪声君房间的人,天底下唯有一个;而这唯一一人也没藏着掩着,走到屋室中央,唤了声:“师父。” 谢龄从窗前转身。 风在这一刻变烈,将谢龄素白的衣角和檀墨般的发吹向萧峋,宛如飘飞的轻纱。萧峋的目光越过它们,慢条斯理落到谢龄唇上,在那莹莹幽光间流连片刻,向上移了数寸,对上谢龄的眼睛。 谢龄有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眼底的光芒似雪融成的泉。萧峋瞬也不瞬注视着这一双眼睛,眸光清且沉、幽而深。 “做什么?”谢龄被这家伙看得后背发毛,短促地蹙了下眉,疑惑发问。 萧峋没回答这个问题,向着谢龄走了一步,然后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两人间的距离被这几步拉近,风没有停,谢龄的衣袖几乎扑向萧峋。谢龄低头敛住衣袖,再抬头时,萧峋近在咫尺。 少年人的脸上少见的没有表情,抑或者说,谢龄断不出这人此时的神情。但他目光里的灼人温度却是能品出的,仿佛要透过空气烧向他。 “你……”谢龄又一次开口。 萧峋向谢龄抬起手。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谢风掠的声音:“雪声君,清吾山山主携长老弟子来访。请问您是否见他们?”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对萧峋道了声:“别闹了,练剑去。” 萧峋的手顿在半空,不过仅有一刹,一刹之后落到谢龄发间,手指一勾,然后退开,若无其事地道:“师父头发沾上花瓣了。” 他指间多了一朵细小的桂花,金黄色,像外面阳光的缩影。又一瞥谢龄的神情,道:“师父要见他们?我去说吧。” 谢龄记得昨日和叶晚星的约定,手一拂,答道:“见吧。” 萧峋“嗯”了声,退后、开门出去。谢龄坐去主榻,整了整衣袖,觑着萧峋逐渐走远的背影,心说这崽子真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奇怪,头上沾了朵花而已,至于那般盯着?没见过人头上有花啊,还是他头上多了朵花就特好看。 清吾山来了十数人,皆是女子,模样清丽。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山主叶晚星。她前夜同萧峋见过,自认还算有缘,冲他笑了笑。 萧峋的态度却是客套又冷淡,神情懒懒恹恹,除了最初的一句“请叶山主随我来”,未发一言。他谁也不看,领着人进了花厅、转身就走,连茶都不上。 还是谢风掠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过去,免得旁人认为人间道待客失礼。 人间道弟子们聚到一块儿,小声议论:“这是要谈什么?” “宗门之间的合作?” “雪声君向来不管事,要谈合作,找明夷君或宗主本人不是更好?” “都在东华宴上,寻雪声君比较方便吧。” “……” 萧峋同这些人离得不远,却也不近,坐在某棵树上,将面前的树枝往下一压,便能将花厅里所有的情形瞧进眼里。 谢风掠送完了茶,打此处走过。他抿着唇,神情绷得有些紧,萧峋瞧见,扯了下唇角:“风掠师弟,你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好。” “你不知道她们来的目的?”谢风掠抬头瞥了树上的萧峋一眼,他语调平平,说话时也不驻足,一语毕,人已远去。 萧峋目光追了他背影片刻,往树干上一靠,取出一柄剑,将前方的枝条压低。 这时谢龄来到花厅。他素衣乌发,眉目一如既往沉静。萧峋看看他,又看向坐在他对面弯眼含笑的叶晚星,心道,真想一剑劈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给我评论了,我啪的甩出一张流泪猫猫头 第67章 萧峋在树枝间待得浑身不舒坦, 靠坐了一阵又直起身子,腿晃了一晃,一跃而下, 打衣袖里一通翻找,找出个装糕点的食盒,三下两下换到盘中,大步流星走向花厅。 清吾山众人中,唯有叶晚星及跟在她身侧的长老入得花厅,其余弟子皆立在外头。谢龄不疾不徐而来,叶晚星冲他礼,待得谢龄点头回礼,两人落座。叶晚星身侧那个眼角生了细纹、却不失风韵的年长女子上前一步, 执礼道:“雪声君,我等此次前来, 是为向雪声君说亲。” 叶晚星瞥了眼谢龄,端起茶盏、低敛眉目掩饰神情。 谢龄同样饮了一口茶,嗓音低冷:“不必了。” 这名长老显然料想到了谢龄会如此作答,笑了笑,劝说道:“雪声君, 近些年来, 瑶台境大从海上往陆面扩张之趋势, 我们大陆上的门派, 都应提早做好准备和防范,两派联姻是上上之策。” “清吾山虽不及人间道实力雄厚,但在江湖上也算盛名。星儿是一山之主, 您二人若是结侣, 对双方而言, 都有利无弊。您在人间道的地位得以巩固……”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次。”谢龄打断她的长篇大论。 谢龄对江湖局势关注甚少,也无心关注,他在宗门里不过是个闲散峰主,要联姻要合作,找他那执剑长老师兄和宗主师侄去。况且人小姑娘也不愿意嫁,满嘴都在慷他人慨。 谢龄对这清吾山长老没了好印象,正好萧峋端着点心来到花厅里,他一甩衣袖起身,道:“萧峋,送客。” 萧峋脚步一顿。 他自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心中不爽消散了大半,一连看了谢龄好几眼。面上却是不显,甚至还疑惑地“啊”了一声,随后将糕点隔上桌,做出一副乖顺神情,冲叶晚星比了个请的姿势,道:“叶山主,请吧。” 第127页 叶晚星亦起身,拉下眉眼,柔柔地冲长老道:“郑师叔,既然雪声君不愿,咱们走吧。”话音里满是被拒绝后的失落。 萧峋又一次说了声“请”。那长老一脸失望,留下一句“望雪声君好好考虑”,执了一礼,跟在萧峋身后走出花厅。 叶晚星晚她半步,就要踏上台阶时,偷偷转回头,冲谢龄感激笑了笑。谢龄向她点头。 清吾山的弟子随这两人离去,聚在不远处探听的人间道弟子亦散了,练剑的练剑,温书的温书,无人在这时多嘴谈论。 庭院安静下来,谢龄没有回去屋中。他打偏门离去,去了附近的林子里。 萧峋送完了人,找了一会儿将谢龄找到,手里捧着方才那碟糕点,慢条斯理吃着,慢条斯理走向他,唤道:“师父。” 镜川山清水秀,横看是景,侧看亦是景,谢龄正用目光框这些风景,没搭理这人的喊。 “师父师父。”萧峋又道。 “师父师父师父——”他拖长语调。 恰也来到谢龄身侧。这一日山间风似乎不曾停过,谢龄的衣角在半空翻飞,萧峋换了只手拿点心碟子,将吹到自己面前的、谢龄衣上的一根飘带抓到手里。 谢龄偏首过去,将这根衣带给捞回来,语带嫌弃:“擦手了么?” 萧峋回答说道:“没有呢,师父。” 谢龄挑了下眉。 他细细看了看萧峋的表情。这人方才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眼下阴转晴了,恢复了往日咸里咸气的懒散调调,让人忍不住给浇一瓢水,试试看他会不会翻身打挺。 就这样不想他给他添个师娘?青春期少年的心思真难猜。谢龄暗暗摇头。 谢龄松了手,那缕衣带又被吹起来,萧峋又抓住。谢龄不再管他,换了个方向,继续“框”景。 萧峋把点心碟子收起,给自己施了个洁净术,将谢龄这缕衣带一寸寸往手上缠。没一会儿,他的食指和中指被这根衣带完全包住,他便将之抽开,一点点理平,再重复先前的动作。 这样玩了约有半刻钟,萧峋抬起目光,眺望对面的山林,叹了声:“师父,明日便是东华宴了。” “嗯。”谢龄应得随意。 萧峋叹得比方才响亮:“我有点儿紧张。” “紧张什么?”谢龄奇道。这人以寻常之身对战清静境的前辈们时都不曾紧张过,这会儿竟紧张? 萧峋听出谢龄话语里的怀疑,抬头仰望长天:“没来由的紧张。” 谢龄:“……” 谢龄把这看作青春少年人的撒娇,瞥了他一眼,拍掉他的爪子,下颌一指不远处的空地:“那就练剑去。” “哦。”萧峋低低应道,耷拉下肩膀,满身写着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抽出自己的铁剑去了。 谢龄看着他走过去,目光在他的剑上停留几许,若有所思。 少年人开始练剑,剑花挽得快要飞出去,谢龄不打扰他,悄然离去。 这一下午,又有一些门派来客舍拜访,谢龄一一推拒不见。到了傍晚,萧峋提着山下带来的吃食,来寻他吃饭。 谢龄本打算夜色更深时,便换上陈河的身份去竹林小屋,待明日与越九归一道赴东华宴,哪晓得水钟刚滴到戌时末刻,他这主屋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 有个脑袋探了进来。 这脑袋先是往左右瞅了瞅,对上书桌后谢龄视线后一笑,整个人挤进来。 是萧峋。一头银发散在身后,比窗外的月光更胜三分。谢龄被他做贼似的神情弄得哭笑不得,故意1唇抿了一下,板着脸问:“你来做什么?” 萧峋来到他面前:“师父,我紧张嘛。” 谢龄抬抬眉梢,等待他下文。 萧峋弯眼笑道:“师父,我想今夜同你待在一块儿。” 谢龄:“……” 谢龄早有自己的计划,如何能答应?冷冷淡淡说道:“有这般多同修在,不去找他们,找我做甚?” 萧峋似没听懂谢龄话里的逐客之意,凑到书桌旁,同往日里在鹤峰那般坐到谢龄身侧,摊开书伸了个懒腰。 谢龄屋子里的灯都是他点的,先前离开时点的那根香业已燃尽,却有余香留存。揉杂了梨花气息的檀木香,清浅幽然。萧峋鼻翼翕动,轻嗅几下,歪头看定谢龄。 谢龄目光回到了书上,纵使脸绷着,但在晕黄烛光映照之下,多少添上了些柔和。烛火在跳,明和暗在交换,谢龄脖颈的线条起伏折转,转进衣领的阴影中。萧峋看着看着,忽就有点儿口干。他眨了下眼,接上先前的话,说:“因为……我喜欢师父啊。” 这话很轻,轻得就像一根羽毛,纵使伸出手接住了,也难察觉到重量。谢龄亦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暗暗道了句自家崽子终究不能不管,搁置了先前的计划,对他说了声:“随你。” “多谢师父。”萧峋应得乖巧。 他往椅背上一靠,同谢龄一道看书。他估摸着时辰,约过半个时辰,拖着慢吞吞的语调对谢龄道:“师父我困了。” 谢龄:“困便去睡。” “哦。”萧峋连连看了谢龄几眼,放下书,挪开椅子、起身,“师父也早点休息。” 谢龄应了声“嗯”。 他的态度随意又冷淡。萧峋知晓这声“嗯”只代表“听见了”,哄不动劝不动,独自走进里间,三下两下换上寝衣,躺到床上。 第128页 这床宽敞,两个枕头并排,萧峋先往谢龄睡过的那枕头上一滚,随后提起旁边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猛住。 他害怕外间的谢龄察觉到他过快的心跳。 窗外有虫鸣,曲儿唱得时高时低。夏夜的气息如此浓郁,却也浓不过他周身谢龄的味道,萧峋强迫自己调整呼吸,费了好一阵功夫,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太丢人了。好歹也曾是游天下境的修行者。萧峋暗暗说道,把被子掀开,盯着挂在床头的灯看——是他送给谢龄的、雕着狼的灯。 滴答,滴答。 水钟在响。一道人影打帘来到里间,徐徐缓缓靠近床榻。他手里拿着两把剑,一长一短,正好分左右两只手使。 这两把剑尚未出鞘便生寒意,像夏夜里突然多出了寒冰。 没有哪个习武之人会不爱上好的兵器,萧峋蹭的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看剑,又看看谢龄。谢龄的意图他明白了七八分,但不妨碍他装出十分的疑惑,要谢龄亲口说出来。 “师父这是做什么?”萧峋问。 谢龄把剑丢到萧峋怀里:“你不是还没有剑吗?”言罢走向一旁的屏风,将素净的外衫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国庆快乐w 第68章 谢龄保留着从前换洗衣物的习惯, 眼下这件寝衣并非前几日穿的那件,通体鸦黑色,绣了梅花暗纹, 烛光流溢过,仿佛清幽的水色。而这水色淌过他手腕颈间,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细腻。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萧峋靠墙坐起来,翻来覆去瞧这两把剑,道:“不是困了?” 萧峋本打算点石会结束便上剑峰取剑,却因受伤耽搁了。本以为要带着两把铁剑到东华宴上去,不曾想谢龄会将自己的剑给他——虽说谢龄有一屋子的剑。但不妨碍萧峋心底甜丝丝的。他不禁自己甜,还觉得谢龄甜。 听见谢龄的声音, 萧峋笑了声抬眼,本想讨几句乖, 目光往谢龄身上一落,怔住了。他未见过谢龄穿黑色,只觉得这人像黑夜里绽放的一朵白梅,香得透了骨。 回过神后赶紧调整表情,理直气壮地道:“师父给我这个, 我如何还困?”说完把目光垂回去, 作出盯紧手中剑的模样, 极力压低心跳声。 “我甚至还想去外面试上一试。”萧峋在心中咳了一下, 又道。 现在的时间是亥时,具体几刻谢龄记不清了,但亥时指的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这在谢龄的生物钟里, 远不到睡觉时刻。谢龄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萧峋把语调放柔放低, 拉得缓慢悠长:“那师父可不许不让我回来。” 他这话听起来还挺拗口。谢龄起了逗人的心思,却听萧峋抢先一步道:“还是先睡觉吧,明日再试也不迟。” 这家伙说完便倒下、闭眼了,但仍是抱宝贝似的把这两把剑抱在怀里,大有与之同睡的架势。谢龄没见过他这般模样,既无奈有好笑,捞了捞床上的被子,说:“我却觉得,你是打算在梦里试。” “唔。”萧峋睁开眼,睫毛自下而上扫过,对上谢龄的视线。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轻轻一叹,把剑收了起来。 萧峋那能储物的鸿蒙袖不在现在穿的衣裳,谢龄注意到这点,寻思出这家伙也是有芥子空间的。或许是自学的,或许是从前在家中所学,鹿鸣山萧氏虽被灭门了,但好歹也曾是修仙世家。 谢龄没做多想,坐到床畔。他喜欢睡觉之前坐床上看一阵书——故事性不强的那种——这样有助于睡眠。他不打算因萧峋的到来改变这个习惯。 他靠坐到床头,取出书来翻了一页,感觉到躺在里侧的人向他投来视线。他没管,继续往下看,又翻了一页。这人目光还在他身上。他觉得这家伙的视线有点儿吵,二话不说将被子拉起、蒙住这人脑袋。 “师父!”萧峋手脚动了动,不满大叫。 “若是睡不着,就出去练剑。”谢龄一脸冷漠。 萧峋闭了嘴,不再动弹。半晌,他忍不住道:“师父也快睡。” “嗯。”谢龄应了声。 水钟上的刻度一点点移动,过了有些时候,谢龄听见萧峋呼吸声变得平缓匀长。这人睡着了,但脑袋仍旧埋在被子里,谢龄帮他扯下来,这人顺势将被子揉成团、团进怀中,翻了个身,朝向他的一侧。 谢龄顺手揉了一把萧峋的脑袋,将书签往书里夹好,放下书册、灭了屋中灯盏。 一夜静谧,和在鹤峰的那一晚相同,萧峋的睡相很好,不磨牙不打呼噜。 到了天明,谢龄醒过来,瞥了眼没有丝毫清醒迹象的萧峋,沉思片刻,往他脸上丢了个小小的沉睡咒。 起身、洗漱、换衣、束发,谢龄换上陈河的装束,临走前瞥了眼抱着被子沉沉睡着的萧峋,写了张字条留在桌上。 来到竹林小屋时,越九归已在院中耍了一套枪,见到谢龄,擦了把汗,把石桌上的食盒递给谢龄。 “我从山下带来的豆腐脑,还热乎着呢,师兄吃一点。”越九归笑道。 谢龄道谢接过。 现在是辰时初刻,越九归买到这豆腐脑的时间只会更早,镜川的位置在大陆西面,日出得晚,一般不会有人这样早就起来做生意。他疑惑问:“这么早便有人卖早餐了?” “东华宴就在今天,可不得早点开张。”越九归解释了一句,回到之前的地方,继续练枪。 第129页 谢龄坐下吃豆腐脑。这是他喜爱的咸豆腐脑,浇了辣椒油,撒上香菜葱花,麻辣鲜香。温度正适合入口,谢龄吃得惬意又满足。 越九归练完了第二遍枪,回屋一通收拾,出来后催促谢龄前往宴会之地。谢龄向来是踩着时间到、能迟到最好,听得越九归催促,坐在树下不乐意动弹:“越师弟,我们有必要去这般早?” “师兄,这事可和你有关。”越九归一脸严肃。 “嗯?怎么就和我有关了?”谢龄好奇起来。 “我上山途中听说,有人要在东华宴上出售彼岸火!”越九归道,“师兄早先不是跟我提过吗?这可是锻体不可或缺之物!师兄可不得赶紧去买下。” 谢龄眼神一亮。他炼体的境界快到瓶颈阶段了,的确需要这彼岸火来突破——人间道中没有人走体修路子,没有这方面的储备,雪声君也不曾收集,谢龄这趟外出,目的之一便是寻它。 “多谢越师弟。”谢龄起身一礼,甚是感激。 “谢什么谢,那打听到了那人是谁,也打听到了他来东华宴的时间,咱们赶紧去找他,省得被别人抢了先。”越九归将谢龄肩膀一勾,带着他往外走。 “是是是。 ”谢龄忙不迭点头。 * 半山腰上,人间道客舍。 谢龄走后约过一个时辰,萧峋醒了过来,睁开眼一瞧,床的另一侧空荡荡,伸手一探,余温早无。萧峋生出不妙的预感,坐起来喊:“师父?” 无人回应。 “师父——”他丢开被子下床,里间连着外间转了一圈,没寻见谢龄身影。 这人定是又走了,但萧峋还是想找寻一番,欲向外探出神识,余光扫见桌上镇石下压着张纸笺。那是昨日没有的东西,萧峋神思一动,隔空取来。 是谢龄的字迹,小楷清丽,写着:外出,勿寻。 “哦。”萧峋表情拉下来,但内心没先前找不见谢龄那般烦躁不爽——至少这人晓得留张条子,打声招呼了。 他把这张纸笺收起,左右一思忖,想到谢龄应是不会在东华宴上露面了。 不露面也好,省得清吾山的人不死心,又来叨叨。 叩叩叩。 屋室大门被人敲了三下。 萧峋偏头过去,往外甩出一道神识:来者身穿白色道袍,背负长剑,眉目英俊,赫是谢风掠。萧峋没有太意外,注意了几眼这人用的剑,踩着悠悠的步调走到门口,将门拉开。 他还穿着寝衣,头发甚有几分凌乱,一看便是刚起身。谢风掠瞧见后眉头直皱:“怎么是你?” 萧峋笑了,弯眼弧度似新月,眼底碎光盈盈:“怎么,不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明天一定上两位数……! 第69章 谢风掠有忧心之事, 昨晚睡得并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他忧于局势的变化——在他所经历过的上一世,并无清吾山向人间道提亲一事, 更不谈清吾山山主和雪声君的联姻,谢龄甚至不曾出席过东华宴! 这一世发生的改变太多了,多得难以细数清楚,让谢风掠开始怀疑,当真是时光倒转,让他“重活”一回么? 他苦思半宿,猜不透、想不清、推断不出缘由,心情本就难言,见得萧峋以如今的姿态和模样出现在面前, 心底升起无名火。 “这里是雪声君的房间。”谢风掠沉声提醒与他隔着一道门槛,站在屋中的人。 “没错。”萧峋应得坦然大方。 他的态度让谢风掠眉梢蹙得更紧, 音量不由拔高些许:“你怎能如此失礼!” 萧峋笑笑,笑完还抬起手,半掩面颊打了个呵欠:“我师父不在,风掠师弟换个时候再来吧。” “该去东华宴了,雪声君不在?”谢风掠一惊, 显然不曾用神识探这间屋室。 “我师父去不去, 与你何干?怎么, 还想管他?”萧峋挑眉, 清黑的眼眸里泛起冷意。有别的弟子转过长廊、来到附近,只要一偏头,便能瞧见主屋前的情形。萧峋不欲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同谢风掠争, 道了“请回吧”, 将房门合拢。 谢风掠在门外站了一阵才走。萧峋脸上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回里屋,看了眼谢龄昨晚睡过的床榻一侧,开始更衣。 依然是那身红衣,上好的鲛绡制成,袖里可藏乾坤。再将头发束起,把昨天夜里谢龄给的剑插在腰后,抬脚出门。 ——这人没走正门,打窗户出去,只身离开了客舍。 如同在镜川的前几日,这一日亦是个晴日,天空湛蓝得像是抖开的一匹绸缎,几缕白云如絮,散落在四面。 谢龄同越九归快步行至宴会之地的附近。 这是一座浩大的宫殿,几乎有谢龄鹤峰道殿的两倍大,装点极其华丽,琉璃作瓦,飞檐流金,玉宇巍峨。 验过玉牌才得以靠近。殿外甚是热闹,仿佛如云的集市,前坪摆满摊铺、挤着身穿各式各样道袍的修行者。 谢龄对这场面颇感惊奇,环顾一圈,对越九归道:“这跟个跳蚤市场似的。” “一般把这成为东华宴的前置环节。”越九归提前了解过这等细节,笑笑说道,“师兄若有自己用不上的东西,也可拿出交易。” “我暂时不缺灵石。”谢龄拒绝这个提议,直奔主题:“卖彼岸火的人在哪里?” 第130页 越九归抬头一番张望:“他在……他在那!” 越九归指了一个方向,并描述出那人穿着,谢龄道了声谢,大步流星过去。 彼岸火是炼体突破第一层瓶颈所需之物,以之淬体,能极大提升□□的强硬程度。它是一种莲火,底下莲座乃是七叶,色泽近乎透明,因其生于幽诡之地得名“彼岸”。 这片大陆上炼体的人当真不多,欲图出售彼岸火之人就在当道的位置,亦将它摆放在了摊位上,可上前来询价或交换的人寥寥无几。 谢龄心生喜意,来到这人面前,伸手一指那折射着日光的彼岸火,问:“阁下,此物可否让我一观?”虽说在鹤峰窝了月余,几乎告别了市场经济活动,谢龄可没忘记买东西前要先看货验货这一程序。 不曾料想话音刚落,一团如火的红衣踏剑而来,不偏不倚落定在他身侧,下颌一抬对摊主说:“道友,我愿下买你这里的彼岸火。” 这人是萧峋。他对出售彼岸火的人说完,转头冲谢龄一笑,有几分歉意:“陈兄,真是太不巧了,我师父让我把锻体,所以体修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得备着。” 谢龄:“……”他算是懂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龄不打算让,买东西么,谈条件便是,他的条件自是比萧峋好的,且这崽子会不会走体修路子还说不准呢。若有朝一日他真锻了体,帮他把一整套所需之物备齐都行。 谢龄和萧峋对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出双倍价格。” 谢龄:? 又来一个。 这声音谢龄耳熟,不消回头就能判断出,来的是谢风掠。谢龄心情复杂,他想起谢风掠曾对他说过,他想要体法双修。 谢风掠和咸里咸气的萧峋不同,这位可是实在人,事情从来是说到做到——换而言之,既然谢风掠开口求购彼岸火,必然做好了锻体的觉悟。 人间道准备锻体的、正在锻体的、有丁点儿锻体想法的凑一块儿了。偏生谢龄这会儿还没办法用身份压这两个人。 谢龄转头看向谢风掠,寻思着如何商量,萧峋先他一步开口,问:“你如何才肯让?” “若我说,无论都不让呢?”谢风掠回答道。 萧峋面对谢风掠时脸上没有笑容,谢风掠的神情亦板得生硬,言语之间,很有剑拔弩张的味道。 谢龄不由皱起眉。 谢风掠不识得“陈河”,轻振衣袖,上前半步,站到摊前。由于角度和谢龄的遮挡,他方才的位置看不见萧峋腰后的剑,眼下那一长一短两柄剑闯入眼帘,表情赫然沉了一个度。 谢龄注意到这一点,神情跟着微有变化。他想着谢风掠并非心好攀比之人,这样的变化定是有深层原因的,不过眼下不是研究之时,还是先把彼岸火拿到手再说。他把目光转回摊主。 加上越九归,四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摊主身上。摊主面露难色。 谢龄做了一个深呼吸:“不若……” “这里热闹啊,竟有人争抢起彼岸火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几人之间,打断了谢龄的话,语气难以形容,不似看热闹的调侃,隐隐透出几分敌意,更夹杂着些许轻蔑。 话罢,说话的人出现在谢龄身侧,深蓝道袍,带着顶斗笠,眉目还算清秀。他扫了眼谢龄,却不看萧峋和谢风掠,视线转向拥有彼岸火的人,客客气气道:“这位道友,你好,我出三倍价格,如何?” 他的敌意是给萧峋和谢风掠的。 谢龄立时警惕起来,丢了一个眼神过去:这人在清静境上境,一个地地道道的法修。 他当真有锻体的打算?谢龄直觉是否。 摊前气氛一时凝滞,尔后变得微妙,方才仿佛要打起来的萧峋和谢风掠熄灭了目光里对对方的火,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这法修。 “你是鹿鸣山萧氏的人吧?”这法修见萧峋胸前挂着个鹿角,试探问道。 萧峋掠他一眼:“是,你待如何?” 这法修笑笑:“不如何,只是鹿鸣山萧氏之人,在江湖上不多见了。”斗笠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那勾起的唇角甚是讽刺。 鹿鸣山萧氏在两年前被仇家灭门,这事江湖皆知。萧峋眯起了眼,手按上腰后剑柄,似要拔剑。 “哦?你想要对我出手?”这法修做出吃惊的神情。 萧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旁观的谢龄面色冷下来,就要有所行动,却被越九归扯住衣袖,扯得后退好几步。 越九归对他耳语道:“这是听风山鬼崔嵬的弟子,崔嵬这人吧,师兄可能不曾听说过,他……”越九归欲言又止,措辞片刻,没措只言片语来形容,只得道:“师兄,这次就算了吧,是惹不起的人。” “崔嵬?”谢龄没忘记这个名字。宗主让他代表人间道来这东华宴,最大的原因便是听风山鬼崔嵬或许会现身。 崔嵬和人间道似有旧怨,这旧怨还和古松有关。虽说和他现在的身份无关,但不代表崔嵬的弟子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萧峋。 “无妨。”谢龄对越九归安抚一笑,理理衣袖,重新回到摊前。他正好站到崔嵬弟子和萧峋之间,仿佛不经意将两人挡开,问摊主:“你打算卖给谁?” “这……”摊主手里捏着彼岸火,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好几圈,思量半晌,总算做出决定:“此物本是一千灵石的价格,但诸位都想要……那便价高者得吧。” 第131页 谢龄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扫了眼崔嵬的弟子,向摊主点头::“好,他出三倍,那我出四倍。” “师兄!”越九归大吃一惊,开口劝阻,“这价钱太不划算了!” “五倍。”加价的是萧峋。 “萧兄!”越九归又是一惊,一脸你俩太离谱的表情,“彼岸火并非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锻体的人少,生长之地又有些远,前去采它的人少罢了!等东华宴结束,咱们往西南细细找寻便是!” 无人理会他。谢风掠对摊主道他想细细一观这彼岸火,摊主没有拒绝,拱手递与他。谢风掠验过真伪后,也出了价格:“六倍。” “锻体之物怎就这般抢手了?早知道我也去挖些彼岸火了。”越九归寻了处阴凉地,站在阴影中捶胸顿足说道。 谢龄一拂衣袖,直接加价到:“十倍。” “十倍?道友真是大手笔……”崔嵬的弟子扶了扶帽檐,语带感慨,亦是在这场竞价之中第一次开口。感慨之后他话锋一转:“既然道友执意要争抢,我出十一倍。” “你确定要出这个价格?”谢龄视线偏向他,话语很是惊奇。 当下时分,谢龄的相貌不过普普通通,是转身走进人群便被淹没的那种,眼眸却是清亮,揉了碎金般的日光,宛如晶莹剔透的宝石。 这点光亮看起来还极真挚,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样的价格太高,平白便宜了摊主,对你我全无好处。 偏是激怒了崔嵬的弟子。 让与你我又有好处?他心想着,甩袖一笑,满是冷意:“我确定。” “你出得起这价钱?”谢龄又问。 这人一听,火气更大了,笑意冷冷道:“呵,我如何出不起了?” “一千灵石的十一倍,我的出价。”他转头对彼岸火主人说。 萧峋和谢风掠没说话,同样是两世为人,哪能不知晓彼岸火的价值?他们一个看戏,一个认为事情不再关乎自己。谢龄虽不知这真相,但对两人的反应很是欣慰。 谢龄看了看崔嵬的弟子,又看看摊主手上的彼岸火,故作烦恼神情,敲了下额头,叹了声气,摆手道:“如此高的价格……这能让出了。” 说完冲着崔嵬的弟子一拱手,用更为真诚的口吻道:“恭喜道友,以一万一千灵石的价格喜得一株彼岸火。” 作者有话要说: 哼哼我做到了 第70章 “呵。”崔嵬的弟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神情愈发轻蔑,打算说点什么,但嘴皮子刚张开, 意识到不对劲之处。他偏头一看摊主手中的彼岸火,又一看谢龄,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圈套,瞪眼怒道:“你故意在抬价!” 谢龄表情无辜极了:“道友误会,我是真心竞拍。” “道友已经得到了心仪之物,虽然价格高了点,但也莫要说这些话,传出去不好。”越九归上前来,把谢龄拨到身后, 盯着崔嵬弟子的眼睛,语气带着薄怒。说完把头转向谢龄, “师兄,咱们去别的地方逛逛,看还有没有人出售彼岸火。”他作出一副不愿再和这人共处一地的模样。 谢龄点头道“好”,顺着这话挪动脚步。 越九归随之而动,离开前不忘向萧峋致意:“萧兄, 再会。” 萧峋一拱手:“再会。”言罢大步远去。 “我记住你们了。”崔嵬的弟子不信越九归和谢龄的话, 半眯起眼, 寒声说道。 谢龄和越九归没有理会, 谢风掠亦离去了,摊前就剩崔嵬弟子一人,一直没说话的摊主生怕这单生意黄了, 忙向这人示意:“道友, 请吧。” 对面的人面色更臭, 将一箱灵石丢向摊主,再一把拿走彼岸火,狠狠一拂衣袖转身。 这时谢龄和越九归已经走远。越九归回了一次头,方才那小摊隐在人群中,几乎辨不出了。 “师兄,你这样抬一番价、把彼岸火让与他,真的好吗?”越九归忧心说着。 谢龄也回头看了一眼:“你怕他来找我算账?” 越九归一个劲儿摇头:“当然不是,我是说彼岸火!那不是你很需要的东西吗?” “先前你不是说,待东华宴之后,去西南找寻吗?”谢龄应得淡然。 “啊……对。”越九归一拍脑门,想起自己说的话,转而还想道:“亲自去一趟,或许还能有别的收获。” 可过了一会儿,越九归重回担忧神色。他叹了声气,对谢龄说:“哎,师兄,说实话,我的确有点儿怕他来找你算账。” “不怕。”谢龄镇定一如先前。不过谢龄细细想了想,越九归是个生意人,从他平日里的举止谈吐和衣着打扮来看,家中生意做得应是比较大的,但他从没借家里的背景吹嘘或是做什么,大抵是被家里丢出历练的小辈。 谢龄斟酌着,对越九归道:“若秘境中他针对我们……” “他定然会针对我们。”越九归也在思考,越想语气越肯定。 谢龄用同样的肯定语气:“那我们就跑。” “啊?” “……哦,好。”越九归的表情从“就这?”到勉强答应,顿了一顿,道,“但如果能打过他,倒也不必跑,不过以防万一,我们去备点轻身符吧。”话还没说完,便抬眼四顾,寻找起来。 谢龄被越九归的认真惹得有些想笑。 “那里有卖符纸的。”谢龄指了个方向,并且转移话题:“之前你想说崔嵬什么?” 第132页 越九归清咳一声,往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崔嵬这个人……实力很强,为人很怪,听说他喜怒无常的,特别不好相处。” 喜怒无常,不好相处。这话太具有概括性了,谢龄无法在脑中勾勒出具体轮廓,干脆直接问出最感兴趣的:“他和人间道似乎有仇怨?” “他……我搜寻到的资料里,他似乎确实挺针对人间道的人。”越九归思忖一阵回答说道,“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或许只有他和人间道清楚了。” “这样啊。”谢龄挑了下眉,心道这里头的恩怨纠葛,或许只能回去了宗门再寻了。 谈话之间,他们来到符箓摊子前。越九归开口便道轻身符和防御类的符纸各来一百张,可惜这只是个个人的临时小摊,摊主向附近同样卖符纸的道者凑了凑,都不够这般大的数量。 越九归不免失望。 摊主安慰道:“道友,东华宴的秘境虽说凶险,却也不至于担忧至此,这些符纸应是足够应付的了。” 越九归笑容勉强。谢龄付了账,买下他们凑来的所有符纸,将其中大半都分给越九归。 “师兄,你给我的也太多了!”越九归惊呼,欲将多出的符纸进行再分配。 谢龄笑笑,拂去他的动作:“既然你叫我师兄,身为兄长,我自然该照顾你一些。” “哎,好吧。”越九归挠挠头,接受了这份好意,“若师兄不够了,来我这里拿便是。” 谢龄点头。 两人走过了大半个前坪,眼见着就要把所有的摊位走完,越九归问谢龄:“师兄,你还有别的要逛吗?” “没有了。”谢龄道。 越九归:“那咱们就去大殿上吧。” 他们加快脚步。 绸缎般湛蓝的天空和流金般的日光被甩开抛远,入得殿内,是一派盛大的流觞宴饮之景。 这是在山间,山色空蒙新丽,仿佛刚下过雨;桃林在天穹之下延绵,芳菲十里;溪流沿山势而来,莲叶为托,样式各异的酒樽置于其上,供人捞取。 不少道者行往溪畔取酒,品过之后露出赞许神情。 “这幻阵真是高明啊。”越九归看了一圈,感慨道。 谢龄亦在往四下打量。说是幻阵,这里更似另一方天地,每一处都是可耐得赏玩的景,比他以为的、从前经历过的沉闷宴会要好上太多——好得简直到了惊喜的程度。 不过宴席仍是设了的,山石旁青枝外,矮几随处可见,布了酒水菜肴点心。各门派弟子自发坐在一起,衣着几乎统一。 这个“几乎”,是他一眼扫见了某棵桃树下的萧峋。那家伙独占一张小几,红衣张扬,神情散漫,在清一水白色道袍的人间道弟子中格外惹人注目。 ——当然,谢龄和越九归的衣饰也不曾统一,一个竹青色,一个橙衣。谢龄和越九归都不在意这点,交谈两句,寻了个视野不错的角落坐下。 “雪声君没来啊。”越九归往人间道众弟子处张望一阵,满是遗憾说道。 谢龄心中微惊:“你认得他?” “雪声君连画像都不曾流出过,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怎会认得他?只是觉得没哪个像他。”越九归道出自己的见解,“再说了,人间道最上首的位置是空着的。” “别的门派,几乎都来了师长。比较之下,我感觉人间道的弟子们有些……可怜巴巴的。”他寻思好一阵,压低声音说出那个词。 谢龄:“……” 越九归说得对,除了如他二人这般在山下才拉帮结伙组建起的门派,各宗各派都有长辈坐镇,而人间道却只有一群小辈,面子上多多少少输于旁人。谢龄心中生出愧疚之情,语气有些干巴巴:“雪声君不来才是正常吧。” 这话越九归竟信了:“说得也是……只是可惜了,本以为能远远瞧上一眼的。” 倒也不必可惜。谢龄在心中接话。 谢龄低下头,尝了尝桌上的酒和菜,觉得还不错,正借此转移话题,同越九归说几句,听得这人道:“这位萧兄,当真鹤立鸡群。”他的注意力还在人间道众人身上。 “鸡立鹤群还差不多。”谢龄小声地、随口应了一句。 越九归噗嗤笑了声,又将目光投向萧峋,注视了一会儿摇头晃脑道:“他真是受欢迎啊。”言语间甚是艳羡。 谢龄这才又抬头。 好些人走去萧峋面前,举着酒杯很有结交之意,但都被萧峋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谢龄注意了一会儿,发现是年轻姑娘居多。 姑娘们怀的是什么心思,谢龄能猜个八九分,可惜萧峋态度冷淡。 这也是谢龄第一次如此远观萧峋,远观他和旁人的相处,他所有的神情都能收进眼底,不耐烦的挑眉,应付人的扯唇,散漫的笑或轻嗤……也亏得他生了副好皮相,无论什么表情,做起来都赏心悦目。 “因为脸好。”谢龄做了一番总结,对越九归说道。 越九归奇道:“既然脸好,那怎能形容为鸡呢?” 谢龄语气很是自然:“山间野鸡的颜色总是比较张扬。”说完再度敛眸,拎起酒壶往自己杯中续上酒水,再为越九归满上一杯。越九归被谢龄的话逗得又是一乐,喝了口酒,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越九归终于不再同谢龄说人间道相关的人和事,聊起了其他。 第133页 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萧峋投过来的一记轻瞥,而萧峋不仅向这两人投来目光,还站了起来,走去溪旁取了两杯酒。 他踩着慢条斯理的步伐,迎着山风与飘零的桃瓣,行至谢龄和越九归所在的小几前。 这里和人群离得甚远,却又能轻易将人群收在眼底。几上菜肴酒水都动过,糕点也少了两三块。萧峋扫完这些细节,眉眼一弯,喊道:“陈兄,越兄。” “咳,萧兄。”越九归还在饮酒,加上方才在背地里说的人突然到了面前,差点儿呛了一口。他赶忙放下酒杯、起身拱手。 萧峋对他一点头,看向谢龄,又唤:“陈兄。” “嗯。”谢龄应得平淡,缓慢抬起头。 萧峋的嗓音生就是温柔里透着冷冽,若单单是同他说过几句话的人,很难辨出他语调之下的深意。 但他说话的对象是谢龄。 几乎是在察觉到他走来的一瞬,谢龄断定出,这崽子听到方才他和越九归说的话了。再听他说话,更加肯定这崽子在打鬼主意。 谢龄修炼演技已有一段时日,此情此景面色不改,面对萧峋的视线更是不避不逃,甚至眼神还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四眼相对,心思各异。萧峋弯眼弧度更甚,在他对面坐下,手中杯盏递向谢龄:“不知陈兄可愿同我喝一杯?” “当然原因。”谢龄眉梢半挑,抬手去接酒杯。 萧峋也挑了下眉,心说这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他取来的是两个玉樽,玉质细腻通透,谢龄手指伸过去,捏住玉杯的上端,再轻轻一提,从萧峋手中拿走、端到面前。 山风回旋起迭,拂动衣角袖摆,落了桃花满肩。萧峋此刻无心风月,惦记着这人说他是山鸡的事,琢磨着该如何捉弄一番,倏然嗅到一缕气息。 一缕熟悉的气息,融了梨花的清甜和檀木的清冽,轻轻地、慢慢地,从对面人的手腕袖口飘到他的面前,幽远得仿佛隔世落来的雪。 是他喜欢的味道。 是他喜欢都在谢龄的屋室里,燃起的香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萧峋:“?” 萧峋:“!” 第71章 香是萧峋在鹿鸣山山下的小镇上买到的, 一家经营了好几代的香铺,出售的香都是店主亲手调制。萧峋常买的这种,说是具有安神之效。这点他没体会出, 但极喜爱它的味道,每回下山,都会买上几盒。后来萧氏被仇家灭门,他侥幸躲过一劫,远走他乡之前,去那香铺把这种香的存货全买走了。 那香铺还在,没了库存的商品还能再制,能买到这香的远不止他一人。莫非这人也去过鹿鸣山山下的小镇?未免太巧了。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多少年都不会有外乡人路过。 萧峋的目光带上探寻, 眼皮垂低又掀起,将对面的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他想起先前和陈河在越记小食吃饭, 某个瞬间他生出过这人和谢龄很像的错觉。 说起来谢龄又不见了。昨夜他分明睡在他身旁,却连他几时走的都不清楚。 那天真的是错觉?这个人的眼神总给他一种熟悉感,似在哪里见过般;方才他抬头看他时,亦有如此的感觉。 谢龄谢龄谢龄。萧峋暗暗念叨这个名字,心说难不成这人是谢龄扮的? 荒谬荒谬, 谢龄有必要做这样的伪装吗?这陈河还有个儿子呢! 萧峋心念转如电。他在看谢龄, 谢龄亦注意着他。谢龄看见这人忽然就蹙起了眉尖儿, 又忽然撇下唇角, 眼眸轻轻眯起,旋即又迅速眨了两下。 微变脸。谢龄寻思出这样一个词,腹诽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谢龄抿了一口酒, 搁下玉盏, 不疾不徐开口问道。 “没有。”萧峋收回神思答话。他同样喝了一口酒, 但心里想法太多,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谢龄道。他觉得这家伙很奇怪,分明前一刻还笑得一脸深意,满心思捉弄算计,这一刻竟“气势全无”。难不成真能杯酒泯恩仇?那也当是他向他赔一杯酒吧。 “冒犯了,还请陈兄见谅。”萧峋弯了下眼睛,拱手一礼,却也没解释。 谢龄看得出这崽子在敷衍,不过他并非真要一个解释,端起杯盏,又饮了一口酒。萧峋取来的这杯酒不烈,果味占了上风,酸酸甜甜的,他很喜欢。 风吹得桃花如雨纷落,梨花和檀木的幽香似有若无。萧峋头一回觉得这味道很烦,把脸别开了。 但这人的手落进他余光里。方才他接酒杯的时候萧峋就发现了,这人的手很好看,手指长且白皙。旋即萧峋想到谢龄的手亦是如此,白得跟玉似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指尖掌心有一层剑茧。 这人手上好像也有茧……等等,哪个习武之人手上没有茧子?萧峋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打算将视线再往旁移一下,突然注意到这人左手手指上戴这个墨玉扳指。 嗯?扳指? 他记得,在谢龄隐去自己行踪、回来的那一天,那人手上也多了个扳指。对面人手上的扳指和谢龄戴的那个模样完全不同,不过,和谢龄戴的手指是同一只。 ……扳指这东西,能戴上的唯有拇指,一个人也不过左右两只手,这有什么好探寻的?萧峋迫使自己将思绪从对面人身上抽走,一口喝完杯中余下的酒,就要起身。 第134页 “师兄,平湖剑派的人来了!”越九归压低声音,语速急切,拉了一下谢龄手臂,眼睛盯着从外面走来的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就是听风山鬼。” “崔嵬?”谢龄注意力从萧峋身上移走。 是一行身穿墨蓝衣衫的人,有男有女,皆佩长剑。为首者的衣饰最为繁复,道袍之外罩了件大袖纱衣,打林间明明暗暗的光线穿中,映出的颜色各异。这一身当真惹眼极了,再看衣衫主人的眉目,端的是清俊疏朗。 他吸引去了宴会上绝大部分人的目光,四面八方盈满因他而起的谈论声,他本人倒是不澜不惊。 这就是崔嵬啊,人气对得上在江湖上的排名。谢龄在心中打趣。 先前同他们抢彼岸火的人亦在此列,摘去了斗笠,目光时不时往外瞟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越九归注意到他的举动,忙将目光放得更隐蔽了些,声音更轻:“除去听风山鬼,平湖剑派共有九人,希望别遇上。” 谢龄对此淡然以待:“他之所以有底气,是因为师父是崔嵬,可崔嵬又不会入秘境。” “他”指的是同他们抢彼岸火那人。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有了起身动作的萧峋重新坐回去。 陈河见到崔嵬时流露出的态度和一般的江湖小卒完全不同,连不卑不亢都不足以形容,当是不咸不淡。他对他的称呼也很直接,很有平起平坐的味道。 你都说了崔嵬那弟子的底气来自崔嵬,那你的底气又来自哪里呢?萧峋泛起疑惑,用收敛的、不易被察觉的目光再一次端详起对面的人。 这时萧峋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去这陈河和越九归在竹林那小屋时,闻到过什么香味吗? 答案是没有。 若以炉燃香,炉上定会残留余香,当时他在小屋待的时间不算短,没嗅到半点味道——甚至于,他连烧过东西的味道都不曾嗅见。 既然没有燃香,那他是在哪里染上的这味道呢?可别说是为了赴东华宴,连夜沐浴焚香! 先前的怀疑再度降临萧峋心头,腰背不觉挺直。 难不成真是谢龄?可谢龄为什么要扮成这样的无名小辈?不,他不该思考原因,仅从结果入手就够了。 萧峋的视线落到身前小几上,开始重新审视细节,小菜,糕点,酒水都有减少,但越九归也动过筷子,一时难辩是谁吃的。 他目光转向那条流觞的溪水。 谢龄没在他面前喝过酒,但依照他对谢龄口味和挑剔的了解,不难判断出哪些酒合谢龄的口味,哪些酒会令他不喜。 萧峋立时行动,三步并两步走向溪畔,自袖中捞出木托,将每一种酒都取了两杯,端到谢龄面前。 “陈兄,我再敬你。”萧峋拿起两杯色泽如蜜的酒,其中之一递到谢龄面前。 谢龄对上萧峋的视线,发现这人挂起了他在鹤峰上最常见到的、乖巧漂亮的笑容。 葫芦里卖了药?谢龄又一瞥那酒。他倒不怕萧峋整蛊,等换回了雪声君的身份,有的是方法收拾这家伙。 如是想着,谢龄接了过酒杯,缓慢饮了一口。这酒的味道像谢龄以前喝过的蜂蜜柚子茶,带着类似于柚子皮的清苦,不显得腻味,甜得恰到好处。 对面的萧峋问:“陈兄觉得这酒如何?” “不错。”谢龄道。 萧峋又拿起同样的两杯。 这次是葡萄酒,没有佐味中和,甜得发齁。谢龄不喜,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放下酒杯。 “这酒如何?”萧峋问。 谢龄:“一般。” “咱们试试这个?” “……” “陈兄可喜爱这酒?” “还不错。” “这酒看起来还挺漂亮,陈兄,请。” “……” 谢龄一连喝了七杯。 他酒量好,区区几杯果酒,连微醺都不至于,但萧峋的举动让他诧异到诡异。 是打算把他喝趴下吗?谢龄面无表情腹诽,忍住把对面那银毛脑袋拍走的冲动,没接递来的第八杯,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峋笑了笑。他盘着腿,坐姿懒散随意,谢龄不接他的酒,他便自己饮下,喝完后道:“这宴会太无聊了。” 谢龄:“……” 无聊就回去。谢龄心道。 萧峋心中同样有想法。他回忆着对面人所说的“不错”“还行”“一般”,无论哪一杯哪一种酒,评价都简短。是谢龄会有的那种简短。 还有身上的冷香,拇指上的扳指,喜爱酸甜、讨厌苦腻的口味,以及时不时给他的那份熟悉感,谢龄敢肯定,这人就是谢龄。 如果不是谢龄,作何对他这样的点头之交来酒不拒?马上便是东华宴了,秘境争夺在即,这殿上没人心中不警惕。 再想前几次的相遇,这“陈河”对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谢龄尚不知萧峋的想法,拂去肩头的花瓣,理了理衣袖,看了眼萧峋,道:“你……你的同门好像在找你。”这话不假,他看见温岚往他们这方向看了好几次。 但萧峋听得不乐意了。换了个身份,连喊他名字都不乐意了么? 而换了个身份换了一副平凡普通模样、坐在他对面的人又说:“你不回去?”语气里藏着几分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意味——是嫌弃。 哈!他嫌他!越九归那二傻子都不嫌,竟嫌他!萧峋强忍住瞪眼的冲动,一甩衣袖、冷哼起身,“这就回去!” 第135页 这利落倒是让谢龄有些吃惊。 萧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颇有几分愤怒。越九归“哎”了一声,对谢龄赶人和萧峋一赶就走的举动很不解,谢龄没理会他的这份不解,确定萧峋回到宗门众人所在之处后,把小几上喝空的酒杯移开,去了一趟溪边,取了几杯觉得还不错的回来。 萧峋到众同修面前溜达了一趟,寻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大殿。 山间阳光变得炙热,前坪上的人远不如先前多,摊位稀稀拉拉。他一路往半山腰走,走到客舍,更是清寂无声。 四面合绿树,蝉在枝头吵吵嚷嚷,被萧峋一抬衣袖扫落在地。做完这事,他径直走进自己那间屋子,把门一拍、砰的一声合上。 这屋室比不得谢龄的主屋宽敞,却也五脏俱全,器具物什一应皆有。他来到铜镜前,寻出根木簪和木冠,颇费一番功夫,才把一贯披散着的头发梳好,束成满大街都能看到的样式,尔后在袖中和芥子空间里一通翻找,翻出一件从未穿过的衣裳换上。 是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袖长袍,面料普通,大街小巷都能买到,不过饶是如此打扮了,镜中映出的五官依然精致漂亮,银发如霜,惹人注目得很。 萧峋盯着自己看了会儿,手指起落,往身上落了一道法术。 灵力幽光如水掠过,转瞬,镜中人的模样发生了改变——眼下的萧峋顶多算得上清秀,左脸有道疤,还留了一撮小胡子。 他细心地换了鞋,往鞋里垫上足有三张鞋垫,身量登时拔高,接着往自个儿周身左看右看,在这之上又给自己下了一道符。 “这样应当不会被识破了。”萧峋嘀咕着,摘下一直未曾离身的鹿角,小心收进芥子空间,然后取出了东华宴给他的那块玉牌。 他一番思索,指尖再度聚起灵力,待得光芒炽亮时,往玉牌刻字的那一面一抹。 玉牌上原有的“人间道萧峋”五字被抹掉,改为了——“沉水阁张涛”。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狼崽子可聪明了,你们怎么不信他 第72章 做完这一身乔装, 萧峋回到宴会大殿上。谢龄和越九归还在先前的位置,有所不同的是,小几上的酒都换成了谢龄品过的、他喜欢的。 萧峋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选定距离谢龄最近的矮几,大步走过去。在坐下前,还刻意向谢龄那方向转头,问了句:“这里没人吧?我可以坐这里吗?” “没人没人,道友请。”应话的是越九归。 萧峋撩撩衣摆坐到桌后。这里比谢龄那桌席稍靠后些,他一抬眼,就能将谢龄的侧脸收进视线中。 谢龄这身衣衫同素日里的风格截然不同。初见时,萧峋觉得这人衣上染的橙色太深,跟混了土和灰似的, 胜在绣了沉黄和玄黑的花样、搭了几根苍绿的衣带,才顺眼起来, 眼下越看越觉得不错,甚至想给自己也弄这样一身试试。 可真要是那样做了,谢龄会觉得他很奇怪吧。难办。萧峋颇有几分泄气地靠到身后那石头上。 他喝了点酒,吃了几口佐酒的小菜,忍不住把先前暂且放下的问题拿起来重新琢磨:谢龄扮作这般平平无奇的小角色,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者说, 是打算去做什么呢? 这是个见不到答案、便无从知晓根源的问题, 萧峋琢磨来琢磨去, 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竟是有点儿气。 越九归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看他那模样,应当是不知晓的。既然如此, 萧峋决定帮谢龄守好这个秘密, 绝不让第三人发现。 谢龄也在喝酒, 慢条斯理喝空了新取来的那些,将杯盏一一放到萧峋留下的托盘上去。越九归伸了个懒腰,见状问谢龄:“师兄,我再去取些来?” “好。”谢龄点头。 “还是喝这些吗?” “嗯。” “看来这些合你胃口,我去了。”越九归笑说着,走去溪流旁。 萧峋旁听两人的话,旁观那席案旁喝空的酒盏,腰背一板,眉头蹙起。 这人喝了多少杯了,就不怕一会儿醉了吗? 还是说因为越九归在旁侧,便不在意是否会醉? 无论真相是两种想法中的哪一种,都让萧峋不爽起来。他按住想走过去的心情,目送着越九归走远,又用目光迎接越九归回来,再看向谢龄,看他伸手过去,挑了一杯酒放到自己面前。 他没收敛目光,果不其然,不消片刻,越九归转身看过来,警惕又疑惑地问:“道友,我见你时不时地看我们,可是有什么事?” 萧峋当即换上歉意表情,朝越九归拱拱手:“在下独自来的,无聊得紧,往四下看的次数不免多了些。若是冒犯到了两位,还请见谅。”态度相当谦和。 越九归不好意思起来,摆手道:“道友严重了。”继而对他话里的某些信息感到疑惑:“你说你独自来的?东华宴不是不允许一个人的队伍吗?” 萧峋摸了摸下巴那撮胡子,叹了一声,神色苦恼:“我的同门不知跑哪里去了。” 越九归惊讶:“你不去找吗?” “准是跑哪处喝酒去了,在下不爱饮酒。”萧峋摇了摇头。 “如此。”越九归坐回小几后面,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应和了萧峋一开始说的话:“的确,这地方坐久了也无趣。” “不知秘境什么时候才开。” 第136页 萧峋接话道:“至少得到午时。” 越九归算了算,叹息道:“还得一个多时辰呢。” 他这副模样给了萧峋灵感。萧峋眸光一转,提议说道:“左右无事,两位道友,不若我们打打牌?”萧峋本想说下棋,但谢龄同他下过棋,怕被瞧出,故而说了打牌。 但从头到尾理会他的人都是越九归,谢龄只在一开始的时候给过他眼神,之后便再没向他这里看过。还是越九归碰了下谢龄手臂,问他:“师兄,打牌吗?” 谢龄拒绝得干脆:“不太会,你们玩吧。” “那就换一个。”萧峋道。 越九归想想说:“下棋如何?我记得师兄说过会下棋的……” 谢龄依然是拒绝态度,摇了下头,站起身来:“我去别处走走。” “诶,好。”越九归没硬劝谢龄同他们一道玩乐解闷,将桌上的酒选了一些放到托盘上,带到萧峋那处去。 萧峋用余光追着谢龄,见他在这林间绕了几步之后不见身影,才收回视线。他心情复杂得很,一方面认为现在的自己于谢龄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就该不理会,另一方面又因谢龄这份冷淡而苦恼泄气。 越九归在萧峋对面坐下,抱拳一礼,满脸笑容:“我姓越,名叫越九归,那位是我师兄,姓陈。还未请教道友名讳。” 萧峋面上做足了礼貌的样子,回答道:“在下张涛……来自沉水阁,你们是何宗派?” 他是礼节性一问,越九归答得却是认真:“我们门派叫小清天。” 没听说过,别是你们到了这儿现凑的门派吧。萧峋暗暗想着,如是说道:“倒是不曾耳闻过。” 越九归心道你这沉水阁也是不曾听说过的名字,听得对面人又说道:“大抵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这些年里,在下一直待在山上,不曾出来过。” “并非道友的问题,是我们还未扬名罢了。总有一日,我会将门派发扬光大的。”越九归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张兄,咱们玩什么牌?” “既然只有你我二人,便玩最简单的,如何?”萧峋道。 “好。” 谢龄走去了桃林另一侧。这里地势更高,溪流不曾途经,人比方才那处少了许多。他用一双眼框取景色,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了山的顶端、桃林边缘。 这是阵法造出来的山景,但极逼真。倒远不近之处,有几棵桃树没有开花,枝条上甚至不见青叶,树干的颜色很深,像是枯死在了此处。不过看起来依旧是美的。枯败颓然之美,适合入画。谢龄靠近几步,绕行着,细细观看。 绕着绕着,有个人影进入视线。是个支起一条腿坐在树上、披着件颜色似青又似墨大袖衣衫的男子,容颜甚为俊朗,亦然适合入画。 可谢龄认出他是先前远远见了一次的崔嵬。 崔嵬此刻手里拎了个酒坛,手上残留有酒液。视线沿这手往上走,谢龄瞧清他头上插的并非木簪,而是一根桃枝,当下时分,那桃枝旁竟还停着只乌鸦。 桃枝,乌鸦,一者艳丽一者深沉,凑到一处,竟有种诡异的和谐。谢龄直觉不该和他靠太近——至少不是用“陈河”这个身份——转身便走。 却有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嗓音透着点儿哑,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生来如此。 “你听见了又如何?”谢龄回了一句。 他的脚步声不停。崔嵬在树上瞧了他片刻,或者说,是故意让谢龄走了一段距离,待他就要远离,道:“你是在殿外欺负我徒弟的那人。” 这话说完,谢龄面前一阵风扫过,崔嵬出现在身前三尺处。 三尺,刚好是一剑的距离。 谢龄停下脚步。崔嵬身上的大袖罩衫因了光线变换,呈现出了与方才所见不同的颜色。谢龄的目光自下而上,缓慢地停在他脸上,同他的眼眸对视。 “欺负这个词,用得可能不对。”谢龄说道。 他对崔嵬没有惧意,态度平平,和对待普通的陌生人无异。 崔嵬的眼神有一瞬转深,旋即挑起眉梢,扯唇轻轻一笑,认同般地点了下头:“似乎真的不太对,该是——在殿外坑了我徒弟那人。” 乌鸦还在他头顶,随着他的动作动了一下,但没飞走。 真是个奇怪的人。谢龄再度生出这样的感觉,不仅是因为崔嵬头上那装饰般的乌鸦,还因为从他表情和语气里感受不到真诚——为自己徒弟出气、报不平的真诚。 “钱没落到我手里,如何算是被我坑?”谢龄不欲同此人多言,怼了一句,向着侧方迈开脚步,要绕过他。 崔嵬又扯了下唇。这一次,他笑出了声。他不打算让谢龄走。 下一刻,听得一个温温和和、带笑的嗓音:“敢问可是崔嵬前辈?” 音色太耳熟了,谢龄转头看过去——萧峋正朝他走来,银发红衣,皆被山风吹得散乱。 “人间道的小子?”崔嵬亦看向他,大抵是认出了是谁,或者是什么人,神情变得戏谑,“你叫我前辈?这可不太恰当。” 尔后不知是还想到什么,丢下一句“这回先放过你”,将手里的酒坛往旁一扔,衣袖一振,向着山下而去。 哐当! 酒坛在地上碎开,清亮的酒液沿着地势流淌,渗进泥土中去。 转变来得太快,谢龄甚至不及诧异。他的目光从崔嵬的背影回到萧峋身上,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你怎么来了”,道了声:“多谢。” 第137页 “不客气,碰巧路过罢了。”萧峋甩甩衣袖,在谢龄身前站定。他悄然调整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崔嵬的走远,心中的担忧从淡去。 论境界,谢龄在崔嵬之上,若两人当真起了摩擦,吃亏的不会是谢龄。可崔嵬这人颇为邪性,擅长把场面弄得难以收拾。上一世他和崔嵬打过两次交道,崔嵬给他留下的印象,除了棘手还是棘手。那人下场比他还惨,不仅横尸在野,且是暴毙,师门或多或少被牵连。 萧峋想了想,终是没忍住开口提醒:“崔嵬那个人,你别和他有牵扯。” “为何?”谢龄不解地问。 萧峋不知如何解释,扯了条江湖传言:“不都说这个人喜怒无常么?”然后道:“我走了。” 他一甩衣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加之言语敷衍,谢龄都要以为这人是专程为自己解围来的了。 “你似乎有些匆忙?”谢龄打量了一阵萧峋的背影,开口道。 萧峋脚步猝然顿住。 对啊,他这般匆忙干什么? 他和越九归的牌局吸引了不少人,两人局凑成了四人局,输家还有人轮替。他放水输了一局,换得空闲出来找谢龄,那边无人等他,这边他还弄清了这个人就是谢龄。 分明是他筹码更多。萧峋回过神,转身对上谢龄的视线,说话语气理直气壮:“走得快一些便是匆忙了吗?” 谢龄:“……” 谢龄觉得这话竟还有几分道理。 萧峋向着他走了一步,头抬高几分,抢过话头道:“陈兄,我可否向你打听个人。” “你说。”谢龄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他这个人,爱穿素净的衣衫,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眉眼生得极好;境界很高,高到我们这样的人根本瞧不出——陈兄,你有见过这样的人吗?” 萧峋漆黑的眼眸弯起些微弧度,拱手一礼,认真又恳切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 第73章 你这算是问对人了。谢龄心中的小人默默说着, 抬眼朝四处看了看,做出回忆思索的神情,稍过几许时分, 答道:“没见过。” “是吗?”萧峋摇头一叹,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将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这是最后一处……可能他真的没来吧。” 漫山遍野找我干什么,实在没事做就练剑去。谢龄用思绪敲了萧峋脑袋两下,表情淡然至极:“有可能。” “哎。”萧峋注视对面人浅灰色的眼睛,又是一阵摇头,接着甩了甩衣袖,转身往山下走, “算了算了,不来就不来吧。” 他背对着谢龄, 抬手一挥:“陈兄,有缘再会。” 谢龄应了声再会。 萧峋的步伐不似先前匆忙,恢复了一贯的散漫悠然。风吹得肆意,他袖摆亦翻飞肆意。走出十丈距离,他悄悄回了一次头——谢龄没跟来。 又过十丈, 他再一次回头:谢龄开始往山势低处走了, 但走的道, 和他并非同一条。 既然都是回去, 连和他同路都不愿意?看来当真嫌他,呵!萧峋又甩了一次衣袖,甩完表情一垮, 眼角眉梢耷拉得几乎快掉下去。若是有人在他面前, 当会用怨气冲天来形容。 萧峋脚步越来越快, 直到路上出现其他人的身影,才收敛起头顶的怨气。他先前坐的那一席围满了打牌和看乐子的人,他往那处扫了一眼,转头寻觅无人之处。 ——宗门众人处他不打算过去了,他本就是因为谢龄才来这东华宴的。接下的行动,自然要跟着谢龄。 得把先前那一身行头换回来才行。 谢龄回到席间,往人间道众弟子所在之处投去一瞥,没发现萧峋,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恰好越九归也坐回来。他并非输了被罚下的,而是主动让了位置。谢龄给他倒了杯酒,他喝完后笑道:“师兄,你回来啦。” “嗯。”谢龄点头,注意到牌局上不见提议之人的身影,问:“张涛呢?” “寻他同门去了。”越九归答道。 再饮了一杯酒,越九归又说:“他这人打牌很有一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输了一回。不过他走了,这牌打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手还变臭了。” 他的语气里甚有几分相惜的味道和无敌的寂寥。谢龄听得有点儿想笑,忍住后问:“还去打吗?” 越九归:“不去了。” 越九归又去溪流旁取了些酒,随后还寻来人换了一桌新菜。但到这时,吃喝的心思已淡了,越九归一番思索,对谢龄道:“师兄,咱们玩骰子吧?比大小,谁输了谁喝酒。” 谢龄一扫他拿过来的酒,笑了一下,“既然是输了的惩罚,不该拿些你不爱喝的么?” “如此,你不爱喝的也该拿上一些!”越九归再一次起身。 他刚踏出一步,桃林里起风了。 不是先前感受过的山风。这风中充盈着灵气,如春雨润泽大地、催使万物新生,它温温润润拂面而过,众人皆觉神清气爽、疲惫全无。 好些人舒服得眯起眼。 谢龄坐直了背。他直觉有什么人要出现了,看了看越九归,又远远扫了一圈人间道众人,暗自警惕。 风渐渐止了。谢龄看见一行身披白袍的人走进林间,为首之人脸上戴了张以白色为基调、以金红两色描绘纹路的面具,应是某种动物的脸,但谢龄认不出具体是什么。 第138页 他步伐随意,看似缓慢,却在倏然之间行至桃林正中。到处都是谈论声,他手掌下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面立时安静。 “感谢各位来到镜川,希望这次的酒和食物,大家都满意。”他说道,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却不见任何的沉闷,“闲话不提,和上次相同,各位在秘境中能有什么样的收获,皆凭自身本事,只是离开秘境时,要将猎杀妖兽所得的妖魄交与我们。” “秘境能够维持的时间是三日,这一回,没有境界限制。” 他的话很简单,但最后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东华宴的秘境一直不固定,有时会不准清静境的人进,有时会限制游天下境之上的人,如今日这样的不限制,还从未有过。四面八方冒出说话声,吵吵嚷嚷、嘈杂纷乱。 谢龄眨了下眼,减弱五识之一的听觉,耳旁登时清静。他对越九归道:“和我们倒没什么关系。” 越九归初听亦是震撼不已,谢龄说这话后忽然明白了,点点头,不再是一副在意的表情:“的确如此。” 他还道:“上交妖魄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尽力就好,大门派间才会竞争数量。” 谢龄想起来之前翻看过的东华宴的记录,道:“看多了也没意思。” “是啊。” 一团一团雾似的东西出现在山野各处,流转着充足的灵气,偶尔可见瞬闪即过的符文。 副本入口。谢龄做出判断。他让自己恢复了听觉,与此同时,林间响起一个低低哑哑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是崔嵬开口说话。谢龄循声望过去,这人头上仍插着那根桃枝,但乌鸦不见了。他从席案后起身,领着一众弟子步入最近的雾团。 这是在场众人中第一个行动的门派。 “我们也走吧!”越九归道。 谢龄“嗯”了一声,扫了眼人间道的位置,发现萧峋还是不在。 而越九归拉着他站了起来。 前不久才见过,应当是游荡到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去了吧。谢龄不再想萧峋,和越九归一道走向某个雾团。 踏入雾中的一刹,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身处之处依然是树丛中,这里的树高达几十上百丈,天空被它们的枝叶分割成块,流云亦间断。地上是雪,才积起不久的雪,踩起来松松软软。起风时这些雪被吹起来,轻而薄,像是林中起了一层雾。雪面留有鸟兽的足迹,四野寂静,富有生机。 “呼,我好久没见过雪了。”越九归四下张望,有些开心。 “海拔……地势应该很高。”谢龄收回往天空探寻的目光,做出判断,谨慎地对越九归道,“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咱哥俩走着。”越九归往身上贴了张轻身符,“这种大雪山,往往藏着上好的药材!” 谢龄想起自己身上的“老伤”,心中一动。 但惊喜和收获来得并不快。谢龄和越九归一前一后走出密林,途经一汪翠蓝如玉的湖泊,直到远方出现一座又一座在阳光下折射出宝石般色彩的雪山,都没见到一片有用的药叶子。 妖兽倒是猎了几只,但没有获得太有价值的材料。 “咱们歇会儿吧。”越九归走累了,说完这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谢龄也有意停一停,好观察周围环境、调整前行方向,由着他去了。 谢龄向外释放神识,越九归取出水袋,咕隆咕隆往口中灌水。突然间,后者猛地暴跳起来,瞪大双眼,水洒了满身满地。 “师兄,这里有桂蝇!”越九归抓住谢龄手臂,指着某个一窜而过的东西说道,声音里满是兴奋,“有桂蝇在的地方,定然生长着云雷寒木!” “云雷寒木是用来镇魂的,你要它做什么?”谢龄平日里看的书多,对云雷寒木有些了解,反应很快,语气带上试探。 “我不是想用它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越九归忙解释,“我呢一直有个想法,想制出一种无论两人相隔多远,都能如面对面那般交谈的法器,考究了好些材料,发现唯有云雷寒木合适……这木头太难寻了,好几百年才长成一根。” 电话要被发明了吗?谢龄的心情转为惊喜。他看过的修仙小说里,几乎都有千里传音的法器,这个世界有类似的符纸法术,但仅仅能够传音,无法实现即时交流。 “你还会制法器?”谢龄问。 越九归不大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摆手说道:“不是我制,我是提出想法的那人,具体制作,得让炼器师来完成。” 原来如此。谢龄依然赞许:“这主意不错。” “是吧,我也这样认为。”越九归笑容得意。他细致辨认桂蝇在雪山上留下的痕迹,向着某个方向前进。 谢龄跟在他身后。云雷寒木功效特殊,妖兽通常不敢靠近,只会吸引一些小型的蚊虫。谢龄没太警惕周围,稍加思索,同越九归道:“可以和我详细说说吗?在你的设想里,是持有这种法器的一人,可向其他所有同样拥有它的人法器交谈,还是一个法器只能固定向另一个配对的法器交流?” “我考虑的是后者。”越九归答道。 谢龄委婉提议:“我觉得,如果是前者的话,会比较方便。” 而越九归回过头来,提出一个问题:“那要如何从众多这样的法器中,连上自己想要找寻的那个人呢?” 第139页 这立刻将谢龄问住了。他从前生活的世界,远距离即时通讯的实现依靠基站,但越九归想制造的法器,却是凭借灵力运作的。灵力能够建成交换站吗?谢龄不知道。 “啊,这的确困难。”谢龄道。 “却也是个大胆的思路!我方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一旦解决了,人们之间的沟通就会变得迅速!”越九归说着,脚步愈发轻快,“等出去后,我即刻修书一封,将这个思路告诉家里。” 越九归家中是做法器生意的么?谢龄抓住这个细节,但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能预定一件吗?无论做出来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师兄哪里的话,这东西要是能做出来,我定第一时间给你送去。”越九归大方地冲谢龄摆手。 越往前走,桂蝇出现得越多。虽说名字里带了个“蝇”,但这种飞虫并不恶心,背壳金黄色,好似背着朵小小的桂花。 他们经过了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极了,但太冷,没有游鱼。阳光透进水底,在砖红色的石块上跳跃流动,谢龄视线扫过,心念一动,对前方的人道:“越师弟,我有个请求。能做个方便看时间的法器吗?” “看时间?的确,眼下情形,时间都被模糊掉了。”越九归歪了下脑袋,看看天空,又看看雪地,“师兄的想法是什么?与我具体说道说道?” 越九归将脚步放慢半拍,等谢龄走上来,抬手揽住他肩膀。谢龄已习惯了越九归热情时的举动,没将这人的爪子提溜开,就这般向他说起关于手表怀表的想法。 雪面留下两人的足迹,属于谢龄的那一行很浅,风一吹,掀起来又落回去的细雪便能抹去。走了一段距离,谢龄脚步倏地一顿。他把越九归拉到身后,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师……” 越九归充满疑惑的声音被打断了,一个身穿墨蓝色道袍、头戴斗笠的人在这片雪地上现身,手里提着把剑。 “呵,缘分啊。”他扯出一声嘲讽的笑,“来这里,想必也是为了云雷寒木吧。” “云雷寒木是我囊中之物,你二人,连它的叶子都休想碰到!” 这人赫是在大殿外喜获一万一千灵石一株彼岸火的平湖剑派弟子。 崔嵬的徒弟,看样子是要找他报仇了。 这人竟然没和崔嵬、没和平湖剑派的同门走一起,那你有点儿倒霉。 谢龄朝前一步,但他还没出手,对面平湖剑派弟子脚底乍起一道阵法。阵法的光芒是幽蓝色,仿佛夜色收尾时漏下的一笔,很漂亮,但向上收拢时,犹如数道利刃刺进这人身体。 “呃!” 他发出一声惨叫,极其短促,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颈,窒息般往上一翻眼白,手脚骤然失力,往后倒地。 雪太软,他倒下时都未发出声音。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看得越九归惊魂未定。谢龄倒是淡然,垂眼又撩起。 稍远的一棵树后,走出来个侧脸带疤、留着撮小胡子的人。他手持深黑色的星盘,指尖残留有灵力的痕迹。雨过天青色的衣摆滚着细雪在风里起落,他向谢龄和越九归执了一个随意的礼,“两位,没事吧?” 是沉水阁的张涛。 作者有话要说: 陈河:谢谢,还没来得及有事 第74章 这人是个阵修?看起来只有清静境, 却能如此迅速悄然地布下阵法、偷袭成功,真正实力定然不止于此。 “无事。”谢龄判断后答道,轻轻点头, 算是对他那一礼的回应。 “那就好。”萧峋抬步向谢龄走过去。他注意到了谢龄方才那番短暂细致的打量,但浑不在意。他涉猎很广,其中卜、阵、咒法最为擅长,为以防万一,身上的幻术足有两重。 当然,谢龄境界远远高过他,退一步说,就算被谢龄看穿了,那又如何?他要找的人是人间道的雪声君, 关小清天的陈河什么事? 这时越九归回过神来,向前一步, 看了看雪地里砸出的人形坑,再看向萧峋,一脸震惊:“道友,你出手也太快了吧!” 萧峋话语满是谦虚:“这还不算快,让他说了好些话。” “他这是昏过去了?”越九归问。 “大抵要昏上半日才能醒。”萧峋道, 继而步伐微顿, 向两人解释:“他说他要云雷寒木, 恰好我也是, 故而出了手。” 这话让越九归眼神里流露出警惕,向谢龄靠近半步,道:“我们也是来找云雷寒木的。” 越九归的这个举动让萧峋不太舒服, 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 但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的:“在下要一根就够了。”走到两人面前, 萧峋提议:“离云雷寒木生长之地还有一段路,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好。”点头应下的人是谢龄。在秘境副本里组队,这种要得少还能打的人,谢龄绝不嫌多。这张涛看起来还是个“杀伐果断”的,若待会儿再遇上抢云雷寒木的人,想必会出手解决。 一行三人各怀想法,向着更北的方向前行。 天空飘来一大团阴云,将太阳遮挡了去,光线变暗,但眼睛好受了些。地势愈发高了,几乎寻不见植被,越九归的步伐逐渐慢下来,呼吸变得粗重。 高原反应。现在的高度,应该在四千五百米以上了。谢龄推测着,庆幸自己捡的是个大号,纵使有硬伤,但躯壳顽强,行走于此间,没有任何不适。 第140页 谢龄招呼越九归停下,对他道:“喝点水。” “是有些口渴。”越九归说话时都往外冒白气,寻了块石头、扫清积雪坐下,边说边取出水袋。 那水袋被冻得凉冰冰的,谢龄刚要提醒,萧峋抢先一步走过去,指尖聚起灵力,往越九归的水袋上落下一个法术。 “越兄,这时喝些热的比较好。”萧峋的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宛如一个长辈。 越九归手里的水袋立时温热。他朝萧峋感激一笑,往肚子里灌下小半袋热水,唏嘘一叹:“还好没下雪。” “你要不要加件衣裳?”萧峋关切问。 “贴张符纸就好。”越九归摇头,拿出一些符纸,在里面挑挑拣拣选了两张,拍到腿上和手臂上。 他的呼吸顺畅了不少。 半刻钟后,三人在一片陡峭的悬崖上停住脚步。 云雷寒木就生长在前方——讲准确一下,该用“树”来形容。它们扎根于这片茫白荒芜的雪地和山石中,杆身碗口粗,没有分枝,高约□□丈,最顶上生着椭圆形的、宽大厚实的叶子。 背壳金黄色、似背着一朵小小桂花般的蝇虫在树干上爬来爬去,吸食云雷寒木分泌出的汁液。 萧峋深知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一言不发抓出星盘,食指中指并拢往盘上一抹,激射出两道光芒。 轰隆! 最前面的那棵云雷寒树被瞬息结成的阵法贴地斩断,朝着陡坡下方砸来,树干上的桂蝇都被惊飞,眼见着这根巨大的木头就要砸进雪里、造出一片狼藉,萧峋手指在星盘上一勾,又是一道阵法落成,将之带进芥子空间。 山间风雪归于平静。萧峋看了眼谢龄,却见谢龄上前一步,同越九归并肩。 “一共六根云雷寒木。张兄拿走一根,还有五根……”越九归点着食指一数,低声念叨着。 “够吗?”谢龄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剩下那五棵雷云寒树,问。 越九归在心中算了算,回答道:“够制七八件吧。” 这可是将近十米高的树!谢龄愕然:“如此费材料?” “成本是有点儿高。”越九归挠了挠头,说不得大好意思。 “云雷寒木太难找了,你就没想过,用其他相对便宜的、产量高的,合成类似功效的材料?”谢龄叹了一声。 “合成?”越九归咀嚼这两个字,眼前倏然一亮,“这是一种思路!” “你选择云雷寒木的原因是什么?”谢龄问。 “它生长在高寒之处,质地坚实;它能承受住大量的灵力,不催不折不朽不烂;它还……”越九归说出了一长串原因。 谢龄认真听完:“那就试着造一个同样有这些特点的出来。” “等出去后再好好琢磨。”越九归接纳了谢龄的意见,打鸿蒙戒中寻出件法器,走上前,“先把这五根砍走。” 萧峋听这两人掐了头去了尾的交谈,听得云里雾里,更因这份迷惑,心中再度生出幽怨。 谢龄又在做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不和他说也就罢了,可越九归那二傻子就这般值得信赖? 他在心里嘀嘀咕咕,强迫自己不去看谢龄,转身走去悬崖边上。 这崖起码百丈高,崖下依然是雪地,但能看见矮植了。目光向东向南,植被由稀疏渐至密集,最茂密的地方还开了花。再往花枝外看去,有一汪围着石头的、不深不浅的泉,泉水碧蓝,不断腾起热气。 ——竟是一处热泉! 萧峋想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谢龄,可好巧不巧,有另一群人也发现了这个热泉。 这群人中有持剑者,有人持琴,皆穿一身以暗银为底、绣深金色月纹的道袍,衣衫质地轻俏,行走风雪间,袖摆衣角起起落落,很有翩翩如仙的味道。 ——瑶台境的服饰。 谢龄亦发现了这些人的“靠近”,来到崖边、萧峋近旁。他比萧峋看得更容易,一眼瞧出这群人里,有个境界到了寂灭境的。 在这个世界里,境界由低到高,依次是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寂灭境。据谢龄看过的那些资料,从前的东华宴秘境,寂灭境者不会下场。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秘境做了境界限制。其次则是因为高境界者的参与,会打破秘境内的平衡。这天底下修到了寂灭境界的人,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尽,多在大宗大派。他们凭一己之力便可摧毁一些小门派,若是下场,教其他门派如何争取? 反正这次的秘境不限制境界,所以干脆不讲究了吗?谢龄眉梢微微一动,开口:“他们……” 谢龄还没到根据衣饰判断人来处的程度,想问一问身旁的“张涛”,但疑惑的语调还未出,便听得这人道:“是瑶台境的人。” 和他还挺有默契,谢龄暗暗说道。他对别人做什么不感兴趣,弄清楚个大概,转头要去看越九归砍树砍完没有,第二批人闯入视线。 这一批人谢龄可太熟悉了,他们皆着素白道袍,皆持剑,除了一个扛着把巨大的、漆黑的斧头的姑娘。他们是人间道弟子,所行目的不难辨出,和那些瑶台境的人相同,都是朝着热泉而去。 谢龄心中响起警铃。 身旁的人又道:“这秘境持续三日,没人愿意提前出去,定是要寻个地方扎营的。看那模样,他们两方都打算在热泉附近安顿,必定会起争端。” 他话音落地,人间道众人和瑶台境的在远处打了照面。 第141页 人间道一行人中境界最高的是个游天下初境,名字叫穆北,是古松的徒弟。众人以他为中心,结成队形行进,沿途猎了不少妖兽。 他们在距离瑶台境之人尚有百余丈时停下脚步,双方隔着茫茫雪原对视,都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起初皆按兵不动。一息,两息,三息……数到第五息时,瑶台境的人抢先出手。 是一道琴声。 声做利刃,直袭穆北双眼! 这一招太恶毒,干戈立起。 萧峋不在,人间道寂灭境之下者,比起瑶台境来少了一人,不占优势。谢龄在心中给萧峋寻了个理由,没去责怪,目光盯紧那个寂灭境修士。 他怀中抱琴,当属瑶台境音修一系。 若这人不出手,谢龄没有落场的打算。秘境本就有争有夺,弟子们若拿下这块地方,是他们有本事;若拿不下,是技不如人,是警醒和棒喝,等回了宗门,当该更加勤奋地修炼。 但显然,对面的人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人斜抱长琴,手指抚上琴弦,摇头一叹:“要怪就怪,你们的雪声君不在吧。” 铮—— 琴音如剑啸,挟着磅礴灵力,狠狠向人间道众弟子砸去。 “瑶台境的想杀人。”萧峋捏紧星盘,声音低了几度。 谢龄神情看不出太大变化,反手抓出一把剑。 这一剑就要飞掷出去,却是有人抢先一步。 是崔嵬。 他乍然现身,神情难辨,抬手一抽发间桃枝,桃枝于瞬息间化作三尺长,变成了一把剑。 剑光明灭,崔嵬穿行在瑶台境众人之间,幻色的大袖翻舞着,身姿轻盈得近乎于鬼。他眼睛很毒,专挑瑶台境的薄弱处下手,一剑挑翻一人。 仅过了片刻,局势逆转。 “平湖剑派崔嵬,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寂灭境者冷声问。 “没什么意思。”崔嵬无所谓地说道。 崔嵬甩开那些唤不出名字的瑶台境弟子,袭往这人面门。剑花如桃花,纷纷又迭迭,他踏着飞旋的雪花起招出剑,一剑更胜一剑刁钻。 崔嵬的境界能称之高,到了游天下上境,可比起对面的寂灭境来,低了太多。他们之间差了一个大境界,崔嵬剑法难缠,不敌之势亦显露得很快。 这时穆北率领众人结成剑阵清理掉瑶台境的“散兵”,冲着此方向奔袭,同崔嵬一左一右以包围之势夹击那寂灭境者。 人间道剑阵不可小觑,曾数次越境杀人;再观崔嵬,他手上那一剑,打的是卸掉对手持琴手臂的主意。寂灭境者做出判断,以臂上伤口换避过人间道剑阵。 风雪在这一刻漫过山野,崔嵬袖摆如翼,人如飞鸟,身形凌空稍顿,眼睛微微一眯,在剑刃即将逼上对手时,陡然一转方向。剑势随之偏转,这桃枝般的剑剑尖点着一朵雪花,直刺那寂灭境修士胸口。 噗嗤—— 皮肉破开的声响。这人衣襟上立有殷红的血迹溢开。 电光火石间,人间道剑阵第二剑又起,他面色铁青,甩袖收琴,疾步倒退,一连退开数丈远,沉沉喊了声“撤”。 瑶台境弟子一共九人,都受了伤,没人是完好之躯,见得自家大能受伤喊退,有力再战亦无心。 他们撤得极快,片刻间没了踪影。 人间道没人去追,崔嵬立在原处目送。这片雪原恢复了无人时的宁静,唯有风吹雪,回旋着愤怒嘶吼。 穆北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或者说,人间道众人都不曾放下剑,他们的神情甚至更凝重了些。 剑阵依然结起。穆北偏头看向崔嵬,唤出他的名字,语气冷沉:“接下来,你要趁人之危了吧?” 崔嵬“啧”了声,拂袖说道:“我崔嵬行事,虽谈不上正直,但也光明磊落。” “再说,我可没杀过你们人间道的人,至多是捉弄一番罢了。” “呵,捉弄。”穆北瞬也不瞬望定崔嵬的眼睛。他是古松的徒弟,这一年点石会逐日组的魁首,他除了学会古松的剑,还学会了古松待人待物时的一身冷意。 崔嵬瞧着他,嗤笑一声,手中剑化回一截短短的桃枝,随意往发间一插,说道:“我要杀的,我想杀的,自始自终,只有你师父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大惊( 第75章 穆北听见崔嵬的话, 先是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上下打量崔嵬两眼, 扯起唇角冷冷一笑:“想杀我师父?痴人说梦。” 崔嵬耸了下肩,没接这话,掉头就走。他步速慢条斯理,身姿却轻盈如鸿,在雪地上留下的浅淡足迹转瞬便被风雪淹没了去。 远处悬崖上,谢龄旁观着雪原上发生的一切,心情从惊讶转为震撼,再由震撼变得复杂。古松和崔嵬之间发生的事,远比他预想中的要纠结。 “这崔嵬……”谢龄自言自语, 声音很轻。 萧峋在他身旁问:“为什么想杀人家的师父?”崔嵬和古松有仇,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事, 好奇得很。他用余光注意着谢龄的神色,却见谢龄神情不变,回了他一句:“我怎会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很好,伪装得很自然。萧峋在心中评价谢龄的反应,想了想说:“听说他很针对人间道的弟子, 这时候却出手相救, 是‘人间道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的意思吗?” “这种解读……”谢龄歪了下头, 眉眼一弯, 轻轻笑了一声,“也算有趣。” 第142页 他是被萧峋的话逗笑的,很短促的笑容, 转瞬即逝。萧峋没有错过, 那笑从他宝石般的眼眸上掠过, 像雪华掠过冬夜的长空,美丽寂静,惊悸心魂。 萧峋起初惊艳,尔后惊讶,惊得差点儿从这悬崖上摔下去,费了好一番功夫稳住表情和心情。 原来谢龄会笑。是啊,谢龄是个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石头,怎会不会笑?但他在鹤峰上就没笑过,是现在陈河这个身份更无拘束些吗?那在鹤峰的时候,又是什么让他感到拘束呢?地位和身份? 萧峋别开目光,思索起来。 另一侧,越九归将余下五根云雷寒木都砍下、放入鸿蒙戒中,一回头,发现“陈河”“张涛”两人背对他站在悬崖边上,还低声谈论,疑惑地走过去:“我树砍完了,你俩在这看什么呢?” 越九归这话一出,谢龄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剑,赶紧收进芥子空间;萧峋亦是忙不迭把星盘丢进袖子里,再一拂衣袖,帮谢龄的动作掩了一掩,回过身去对他道:“一场还不错的戏。” “戏?” 越九归挂上一张好奇脸,走来崖边、张眼往外一瞧,惊道:“好家伙,那里有热泉!哎,有人了,是人间道的人吧?看来要被人间道占了,咱们没这个福气了。” 他语气跌宕起伏,说的时候还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谢龄瞧着,又有些想笑。萧峋瞥见这人神情,把他注意唤过去:“崔嵬走了,人间道的人多多少少受了伤,你说若是瑶台境的人折回来……” 果不其然,谢龄仍是忧心宗门众人的。他眼底将要浮现的笑意消失,视线放远,将周遭扫了一遍,轻声道:“瑶台境的也受了伤,就算折返回来,胜算也不高。” “什么什么?人间道?瑶台境?崔嵬?”越九归一听来了兴趣,“方才我砍树的时候发生了事情吗?师兄快与我说说。” 萧峋在谢龄开口前,三言两语将热泉旁发生的事概述给了越九归。 “瑶台境的也太不要脸了吧!”越九归听后满脸鄙夷,“果然是海岛蛮夷。” “这称呼有些意思,何以如此?”萧峋奇道。 越九归撇了下唇:“我家曾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啧,不提不提,想起来就恶心。”话毕摆了摆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比起他们,我还是对崔嵬和人间道之间的恩怨更感兴趣。”萧峋一转话题,看向谢龄,童他说道,“你应当也是这般想的吧,陈兄?” 谢龄点头:“八卦的确更有意思。” 越九归认同这一点,附和了一声,问:“那人师父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清楚。” “这就不得而知了。” 谢龄和萧峋同时回答说道。 “遗憾遗憾。有机会再打探吧。”越九归脸上写满失望,向外看了又看,收回目光,问谢龄:“师兄,接下来咱们去哪?” 谢龄早做好了决定:“往东走,我想寻些药材。” “哪方面的药材?”越九归问。 谢龄:“治疑难杂症的。” 越九归:“……” 越九归幽幽道:“这范围太广了吧。” 谢龄没管越九归这句吐槽,看向一旁的萧峋。萧峋正寻思谢龄怎么突然需要药材了,听得谢龄道:“接下来的路,张兄还要跟我们一块儿吗?” 这话里细细品来,藏着点儿赶人的意思。 我都换了张刀疤胡子脸了你还赶我?萧峋心头忿忿然,表面装得无所谓,甚至还做出思忖神情,隔了片刻才道:“一道走吧。” 谢龄颇有些惊讶:“你不去和你的同门一块儿?” 萧峋立刻编造理由:“他们中有人喝醉了,麻烦得很。” 越九归应是想起了某些往事,理解地拍拍萧峋肩膀,道:“那我们一起走吧。张兄若是见到了想要的,说一声便是,如果我们两方都想要,那就按照需要或者功劳拿,如何?” “好。”萧峋赞同。 “如此,向东出发——”越九归抽出他的枪,往崖外一指,朗声说道:“我们就直接从这下去吧。” 说完将枪往前方一抛,脚踩上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崖底。 谢龄一怔,尔后迅速眨了两下眼,杵在原地没动。直接下去确凿是最方便的路线,可他还使不出御剑术,若要这般直挺挺下去,那就是——跳崖了。 百来丈的悬崖,以他的身体来说当是摔不死的,但直接摔下去未免太离谱了! 越九归已经下去了,看了眼“张涛”,也即将要下去。他总不能让人家在那等着,他慢慢从山上绕下去。一时之间寻不出让就义尽可能显得不那样英勇的方法,谢龄做了个深呼吸,企图转换思路。 萧峋察觉出谢龄的犹豫,偏头来唤了声:“陈兄?” “……抱歉,我有些恐高。”谢龄别开脸,扯了个理由。反正是不认识、不、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可以随意地胡说八道。 他的举动看在萧峋眼里,被理解为了不好意思。萧峋想起在鹤峰那段时日,谢龄出门向来是步行,从未御过剑;偶尔几次乘飞行兽,也都是让背壳宽阔的云龟载他,不曾唤过驿站里的云鹤一次。 原来是怕高? 堂堂雪声君竟然怕高,还真是……颇为可爱。 萧峋压下就快翘起的唇角,对谢龄道:“闭上眼。” “嗯?”谢龄没明白他的意思。 第143页 萧峋用行动表示,绕至谢龄身后,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手抓住他手臂,足尖一点,踏入风中。 他本打算直接使御风之术,这和御器术并无本质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脚下踩不到实物,心底或许会不安。想到谢龄怕高,从高处坠下去本就惶恐,他唤出星盘,踩到脚下。 谢龄的身体僵了一瞬,眼眸垂低,又忍不住向上掀开。比起强烈的下坠感,让谢龄更不适应的是和不熟的人贴如此近。 这张涛也过于果断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余地。谢龄不由猜测,莫非这人在门派里居于高位,是替多数人做决定的那一个?应是有这个可能的,这人的实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倒是有几分兴趣了,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无法拒绝这人的帮忙。直接跳崖真的太难看了。 他定要想个办法弄到彼岸火,将炼体的境界提上去。谢龄想要变强的意志愈发坚定。 谢龄垂眼掀眼,睫毛从萧峋掌心里刷过,闹得萧峋有点儿痒。 萧峋一敛眸便是谢龄的后颈,朝前微微弯曲,颜色比雪还白,生着细细的小小的绒毛,让人很想伸手触碰。萧峋忍了又忍,才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再一次嗅到了谢龄身上的冷香。在雪山走了这样久,檀和梨花的清甜里多了几丝冰雪气息,依旧是好闻的,但萧峋不喜欢。他甚至想将它们剔除清理出去,让谢龄只有他喜欢的味道。 萧峋眨了下眼,害怕被发现心思,极力控制着呼吸和心音。偏生谢龄的睫毛又在他掌心里轻轻振了一下。 好在这崖不过百丈高,便是自然下落,也不过片刻时间。他们各怀心思,但又没转过多少心思,眨眼一刹,脚底的星盘落到柔软的雪地上。 萧峋几乎是逃一般放开谢龄,又强行将就要溢出的情绪敛住,往后退了二三步,低声说道,“到了。” 谢龄往四下扫了一圈,同样退开些许距离,对萧峋道:“多谢。” “不客气。”萧峋应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莫多莫多! 第76章 越九归听见谢龄和萧峋的话, 回头张望两眼。 萧峋手持星盘,青衣在风里起落,细雪蒙蒙, 脸上那道刀疤有几分模糊。谢龄在他对面,轻衣沉静,神情虽淡,却也能看出感激之色。越九归好奇道:“师兄?怎么了吗?” “没什么。”谢龄转头对越九归说道,同时抬脚走去。 “哦。”越九归低低应道,待谢龄走过来,和他并肩朝前。 萧峋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慢慢悠悠挑了下眉。他亦走上前,走在谢龄另一侧, 同他步调一致前行。 不过走着走着,三人便不再是并排而行。越九归对这秘境最是好奇, 跑到了前面去,谢龄细致地打量周围,观察是否有有可用之物,落在最后,萧峋则走在中间。 风一刻不歇, 雪倒是时落时停, 一路行来, 原野上的景致并无太大变化, 无非雪落满山石,雪堆满山树,将所有的颜色都化为银白。 “师兄, 这些石头底下有火棘果!”走在最前方的越九归转过身来、指着某处大喊。 火棘果是炼制清元丹的主要材料, 清元丹是炼体第二阶段需要的丹药。从前谢龄在鹤峰上搜集锻体丸材料有多心酸, 听到这个消息便有多欣喜。 谢龄拔腿过去。萧峋离越九归所指之处更近,三两步便上前,将沿路藏在石缝里的火棘果都采下,递给过来的谢龄。 “多谢。”谢龄又向他道了一次谢。 “不必客气。”萧峋道。他细细地瞧了一瞧谢龄的神情,发现谢龄眼底的惊喜不似作伪,疑惑渐生,开始理思路。他想起那时在殿外,他还没识破“陈河”身份,他们几人争彼岸火的事;想起更早的时候,在鹤峰上,谢龄提议他炼体的事。难道说,谢龄已经先一步在炼体了吗? “你是体修?”现在没有身份的顾忌,萧峋直接询问。 谢龄将萧峋替他摘来的火棘果放入一个锦囊中,拉上系带,回答道:“对。” “我以为陈兄和我一样是个法修。”萧峋的语气惊讶又惊奇,“炼体不易,陈兄为何选了这条路?” 还是第一次遇到人问他这个问题。谢龄并不反感,但也不想直白做出回答,偏首看定问话之人的眼睛,思绪一转,反问他:“你选择法修,又是为什么?” 萧峋笑了笑:“天赋在此。”加上不愿动弹。 有一团雪径直砸向脸,萧峋抬手拂开。谢龄仰头望了眼天空,这里的雪变大了,当即转身,迈开步伐向前。萧峋顺势走在他身旁,听得这人回答说:“我更喜欢炼体。” 那为何当初选了修法,还一路修到了寂灭境?萧峋对谢龄的疑惑又多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谢龄像一本书,读完了一页,以为了解,但往下翻,还有更多的内容。 这个过程像是探索,还挺有乐趣。萧峋面上带笑,心头亦喜滋滋的,寻了一圈能谈论的话题,说道:“炼体的人多半在佛门,学掌学拳学棍,你是学哪一种?” “掌。”谢龄道了一个字。 萧峋没继续问谢龄练的是什么掌法,怕惹人不高兴。他寻思着,待得回到鹤峰,再向谢龄把掌谱讨来,同他一道练。 “有机会切磋一把?” “好。” 萧峋又笑起来。他走在谢龄左侧,将星盘换到左手,瞧了眼四面的雪,再瞧了瞧身侧的人,见他发上肩上落了雪珠,说:“雪越下越大了,陈兄是否要撑伞?” 第144页 “无碍。”谢龄拒绝,话语微顿,想了想先前这人帮忙采火棘果的事,低声道:“你不必如此照顾我。” “不知为何,看见陈兄,便忍不住想照顾。”萧峋不顾谢龄反对,取出把没在鹤峰拿出来过的素白底飞鹤图的竹骨伞,撑到谢龄头顶。 谢龄往上看了一眼,平视前方,心中忍不住碎碎念:是因为他说他恐高,就把他当成弱鸡了吗?乐于照顾弱小,这人心肠还挺好。 快步走在前的越九归对后面两人在做什么毫无察觉,他的注意力在更远之处,甚至还拿了个望远仪往外探。 这是一个长筒形法器,前后置晶石薄片,贴于眼前,可观数里外的情形。越九归脑袋左右转动,倏然间,看见了一群人。这群人身处一片还算密的林间,穿着越九归甚是熟悉的暗银色道袍,散坐雪地上,几乎都在盘腿疗伤。 “嚯,海岛蛮子在那边!”越九归猛一下将望远仪从眼前拿开,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冲谢龄和萧峋说道。 他思路转得很快:“这里离热泉不远,看样子,他们果然没放弃和人间道的争夺!” 与此同时,一道视线从林中掠出。视线主人赫是那为崔嵬所伤的寂灭境,他衣上血迹已清理干净,伤势当是有所缓和,姿态不见痛楚,坐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上,手抚长琴,神情冷如冰。 一名弟子走上前来,问侯道:“孤晴长老,您伤势如何?” “看似严重而已。”孤晴看向他,提唇冷笑,“崔嵬那小子,有点儿计谋。” 这弟子敛眸避开他的目光,压低声音询问:“崔嵬已经走了,人间道的人受了伤,我们是否……” 孤晴一拂衣摆:“你们也受了伤,休整一番,夜里再去。” “是。”这弟子应下。他欲告辞退开,孤晴偏头望向远处,道了句:“有几条杂鱼在向我们靠近。” 这弟子立时顺着孤晴目光所指方向释放神识,探得几道模糊身影,问:“要清理掉吗?” 孤晴摆摆手:“做事别那么绝,叫他们走远些就好。” “是,弟子领命。”言罢转身,踏剑而起,朝林外疾行。 林外数里,越九归说完那话,一脸吃苍蝇的表情走向谢龄和萧峋,把望远仪递去,想让他们也瞧瞧。 萧峋一手撑伞,一手接过望远仪,装了个往外探寻的样子。 谢龄没动,立于伞下,偏了下头。 “人在往我们这里来了。”谢龄轻声说道,神情没太大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丑陋字数,叹气叹气 老崔和老古的瓜别急,咱们慢慢说 第77章 在谢龄说话的同时, 萧峋透过望远仪上的晶石薄片看见那踏剑疾行的身影,一身暗银道袍,破风雪而来,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这方。 神心空明境。萧峋辨出这人的境界,把望远仪递给谢龄,心中毫无惧意。 虽说萧峋的境界才清静境,但他会的东西太多,犹擅阵、卜、符,这三者能发挥多大效果,更多取决于算力,而非境界。更何况他是个重来过一世的人,越境破敌, 小事一桩。他甚至还挺期待这人的到来——若秘境里不生点事端,还真是无趣得紧。 “好家伙, 找我们干嘛?”越九归瞪大眼,一副不能理解的神情。 谢龄将望远仪放到眼前,稍微晃了两下,递还给越九归,将方才听到的对话用推测的口吻说出:“大抵是觉得我们靠太近了。” “这?近?”越九归比划了一段距离, 气得一时失语。 “这是他们的地盘吗?这地儿写着他们的名字吗?还是他们撒了尿?”越九归翻了个白眼, 旋即感到头大, 踱步两圈, 问:“师兄,张兄,咱们怎么办?” 谢龄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你想逃还是想战?” “来的人多吗?”越九归问。 “就一个。”萧峋答道, “神心空明境。” 越九归的眼睛又一次瞪圆, 再一垮肩膀, 垂头丧气:“我们三个清静境,打不过啊。” 谢龄看出越九归的选择:“那就是逃了?” 萧峋挑了下眉,他不喜欢这个选择,不喜欢“逃”这个字,可谢龄如此迁就越九归,只好放下真正的想法,问:“现在走?” 这话说完,还是忍不住道:“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 言罢将伞柄交给谢龄,取出星盘,向外走出三两步。 萧峋开始布阵,指间聚来灵力,于墨黑色的星盘上横点竖画,速度之快,唯见残影;步伐亦开始变化,忽左忽右忽南忽北。有幽蓝色的光芒明灭起落,流转成一个又一个阵法。 阵法没于雪下,八个方位各设一个,不局限于地面,树枝上也有。而他走出的步数,拢共也是八。 竟能一步一阵。谢龄甚是吃惊,再放眼四周,将这八个阵法连起来看了一圈,发现这人不仅有能耐,还狡猾——这是一串连环阵,踩上其中之一,余下七个亦会被触发。 谢龄不由多看了萧峋一眼。后者捕捉到他的目光,走回伞下,从他手中取走伞柄,轻轻挑了下眉,做出疑惑的神情,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谢龄摇头,“既然陷阱已布好,那便离开吧。” 萧峋笑了笑:“你也说了是陷阱,咱们得走得自然一些,免得让那人看出端倪,或者看出我们在逃,索性不过来了。” 第145页 考虑真是周到。谢龄:“所言极是。” 越九归第一个拔腿,为以防万一,亦是为了安心,抓出了武器。他把长.枪扛在肩头,走出几步回头,紧张又兴奋问,“张兄,你这阵法,是干什么的?” 萧峋撑着伞,同谢龄并肩前行,步伐不疾不徐,语气不咸不淡,“若来人在清静境,大概会被直接炸死,但来的是个神心空明境,至多让他睡上几个时辰。” 神心空明境也能睡几个时辰?越九归惊得几乎要合不拢嘴。他往自己下颌托了一把,将望远仪举到眼前,小心翼翼往后望了一眼,问:“不会被他们那个寂灭境强者发现吧?” “应当被发现了。”萧峋耸了耸肩,显得不太在乎,“但又不是来的那神心空明境发现的。” “……”越九归忽然有点儿心疼瑶台境派过来的那人。他思量几许,靠近萧峋几步,放轻声音说道:“张兄,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峋一瞧他神情,将他心思猜了个七八分,但坏心眼儿地没戳破,顺着他的话道:“通常来说,这话得到的回答都是‘讲’。” “那我就讲了。”越九归神情腼腆,“你这人蔫坏,幸好和我们是友非敌。” 他这话说完,身后传来一串响声——是阵法、树枝和雪的声音,紧跟着一道沉闷的、短促的“咚”,大抵是那人摔进雪里了。 越九归猛地一下止住脚步,看向声音的来处,又看看萧峋,挤眉弄眼笑了笑,从鸿蒙戒里掏出张符纸。他轻快地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倒地的人出现在视野中,那人不仅昏了过去,还是脸朝下的姿势。 越九归掐碎手里的符纸。风立时换了方向,将半空中的雪统统吹去了那瑶台境弟子身上。眨眼片刻,这人被雪覆盖住,同这天地相融。 越九归又步法轻快地折往前方,回到那俩撑伞的人身旁,认认真真想出一个词:“锦上……不,是雪中送炭。” 谢龄被逗笑,一拍他肩膀,道:“走吧。” “梁子算是结下了。”萧峋将谢龄的这个笑收进眼底,目光顺着一片雪落向下,瞥着谢龄垂在身侧、同他近在咫尺的手,说道,“那群人心肠歹毒,是不是该去给人间道的提个醒?” “好。”谢龄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 三人改换方向,朝着热泉而行。谢龄一贯话不多,萧峋不想气氛这样沉默,却又不知道该同谢龄说什么,便将话题引向越九归,问他:“我有些好奇,你家和瑶台境的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你这样厌恶他们?” 越九归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嫌恶,想着也算共患难过了,思索措辞后问:“春风得意楼,你们知道吧?” “那个有名的交易行?”谢龄道,他对这事也感兴趣。 “准确来说,是拍卖行。”越九归将梨花枪重新扛到肩上,“有一年我家在春风得意楼拍石材,恰好瑶台境有人也想要,便竞起了价。我们出了个高于市场不少的价,瑶台境的人不追加了,那石材到了我们手中。结果呢,我们离开春风得意楼不久,那些蛮子竟来找我们麻烦,打伤了好些人!”他越说越气愤,说到后来又翻了个白眼。 谢龄无言片刻。瑶台境好歹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宗派,没想到竟如此小肚鸡肠。不过,观之先前行的两件事,的确谈不上大气。 “拍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出不起钱还想出气,他们的做法着实恶心。”谢龄皱眉说道。 越九归冷冷嗤笑:“他们还说,早先便和石材商说好了,那材料是给他们的。” 萧峋疑惑道:“那摆上拍卖行做什么?直接让石材商送过去不就成了。” “我们也猜测过,他们说那话的时候似乎不假,所以估计是条件没谈拢。”越九归回答。 雪淹没足迹,他们离热泉越来越近。不必刻意,谢龄就能听见人间道弟子的说话声。他还嗅到了风中有硫磺的味道,心说这泉的营养价值应该很高,可惜不是来旅游的,不然定要去泡上一泡。 温度也高了起来,矮木丛中开了花,鹅黄、浅紫、淡樱,娇艳的颜色点在雪上,将这片纯净得仿若圣堂的雪山拉回了人间。 “人间道那处,一人去通知足矣,如果都去,我怕引起反感。”萧峋也说起人间,停下脚步,看向身侧的谢龄和走在谢龄另一侧的越九归。 这话正好对上谢龄的想法。若三人都去,人间道弟子们定也会派出三人来迎,这样有些影响他们疗伤。 “我去吧。”越九归自告奋勇,“师兄也知,我和萧峋见过几次,说得上话。” “那我和陈兄在这附近转转,看是否有值得拿下的东西。”萧峋道。 越九归“嗯”了一声,大步离去。萧峋目送他一段,偏首一看还在伞下的谢龄,心情变得有些好。他对谢龄道:“我们在这里走一走吧。” “好。”谢龄赞同萧峋的话。不过他说的下一句,让萧峋的雀跃心情低了下去。谢龄道:“多谢张兄这一路为我撑伞,不过眼下雪小了,收起来吧。”话毕往旁侧退了一步,离开萧峋手中竹骨伞的范围。 雪并不小,只是两人共伞找东西,委实麻烦。谢龄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四下打量搜寻着,步伐不免缓慢。 为了不让谢龄嫌弃,萧峋在原处停了一时片刻,才向着他而去,并保持了约一丈的距离。 第146页 两个人踏着不同的步伐,向着远离热泉的方向走走停停。他们来到一个结冰的湖上,湖水很澄澈,将积雪拂开即可见底。冰面比雪地滑,谢龄想起以前行走在这种结冰的路面时,几乎一路滑着出去,滑得提心吊胆,眼下却是没有那种烦恼了,每一步都走得轻松。 穿越真是有好有坏,虽说娱乐活动骤减,但这种美丽却又危险的风景得之太轻易。谢龄思绪乱飞,飞着飞着,余光瞥见湖心冰层下长着东西。 那是一种植物,竟还颇有点枝繁叶茂的味道。 冰里竟然能长植物?谢龄一惊,定睛看去,发现自己没看花眼。湖心生长着的植物共三株,有细长的、锯齿形的叶片,枝条上结着小小的、花椒似的果实,三株凑到一块儿,看起来便甚是繁茂。 它长得和谢龄曾在草药书上见过的名为不知春的药材很像。那药材拥有很强的愈合和再生之力,据书中描述,生长在极寒之地、极净之水中。 这里的冰洁净通透,寻不见任何杂质。这里的天气,无时无刻不透骨寒凉。条件合上了。谢龄想到自己的“顽疾”,慢慢呼出一口气。 “咦?这好像是不知春?”萧峋也发现了生长在湖心的药草,靠近一看,确定之后将目光转向谢龄。 谢龄对上萧峋的视线:“有三株,刚好我们三人一人一株。” “我不需要这个,陈兄先前便说要寻找药材,三株都拿去吧。”萧峋虽不知谢龄为何会寻药材,但见到符合他要求的,只想一股脑往他手上塞。怕谢龄不愿,萧峋又补充:“越兄若是在此,定也会这样说。” 谢龄没反驳:“先拿到再说。” 谢龄伸手,打算施个小法术试探试探湖心处冰的硬度,再凿个洞,把药草挖出来。萧峋却走来他身前,手往他肩膀一按,将他往湖外推:“到湖边上去。” “你要做什么?”谢龄蹙起眉。 不过两句话,他已被萧峋推到湖岸上。萧峋笑了声:“一个简单的步骤。” 他掏出星盘,指尖牵动灵力,在盘中轻划两三下。俄顷,火焰覆满湖面,烧得冰层稀里哗啦,不断融化消解。 火很大,天空都被映红。谢龄眨了下眼,然后眨了第二下眼——这位张兄,直接将一湖冰给融了。 阵仗很隆重,重得让谢龄哑口无言。 萧峋并不这样认为,等整湖冰都化了,抬手一招,将三株药草招入手心、递给身侧的人:“给你。”比起那熊熊燃起的一把火,他语气温温和和。 谢龄向他道谢,谢完之后干巴巴地想:这人的行为,衬得准备凿冰取草的他像个莽夫。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并不可耻! 短小并不是错! 第78章 “只是这湖得绕着走了。”萧峋望着眼前遍布波纹涟漪的湖面, 语气有些遗憾。 你可以御器飞过去。谢龄在心中接下这话,面上神情不变,淡淡道:“绕行几步, 倒是无妨。”谢龄将这三株不知春小心翼翼存放进芥子空间的药材区域,放眼一望四野,提步朝前。 这湖由冰化回了水,湖底的石头变得清晰,从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水草随波流摇曳,如若一支缓慢的舞蹈,生动美丽。 堆在湖岸的积雪亦被萧峋那把火融化,许多药草露出脑袋。萧峋懂些医术,对药材也熟, 手法利落地将价值高的摘下,清掉雪水送到谢龄手里。 打这湖旁经过, 谢龄的芥子空间多了七八样药材,其中一些他都叫不出名字,只知“张涛”拿给他的时候说“这个也好”。 他们走进一片密林。林木参天,最矮的都足有五丈高,叶片细如针, 应是某种松树。这里的积雪比方才行经之处更深, 若是寻常人来走, 大抵膝盖都要陷进去。 萧峋对谢龄说了句“小心些”。 接着, 他视线在满是雪的山道和被冰雪堆积围住的树干下方来回扫视,肯定地说:“雪积太厚了,表面上没有东西, 但若往下挖, 定能寻到些上好的药材。” 谢龄怕他当真去挖, 赶紧道:“我自己来。”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情要做。”萧峋偏头对他笑了一笑。萧峋现在的脸上有道刀疤,自左眼眼角而起,往下拉到靠近鼻翼的位置,板起脸没有表情的时候,便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带上笑,却成了一道温柔的弧度。 表面生冷难近、实际上是个老好人。谢龄给他贴上这样的标签。不过他的话让谢龄感到惊奇,问道:“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云雷寒木?” 咳,话说快了。萧峋暗暗咳了一声,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思绪飞转,编造起借口:“本是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碰着了。” “哦。”谢龄没有细究,转头去看周围的树木。 谢龄不继续问,萧峋却想同他说话。萧峋掂量一番,打了个腹稿,对谢龄道:“你不问我拿云雷寒木是为了什么吗?” “越九归不也需要云雷寒木?”谢龄用反问回答。 他一副理解的语气,又或者说并不关心。萧峋不再说这事。 谢龄的目光在这林子里转了一阵,选定某个位置,取出一件法器,将积在那处的雪扫掉。 来这一手全凭直觉,谢龄没想到雪底下当真生长着药材——还是株他认得的、价值颇高的药材。谢龄一喜,大步走过去,摘下收进芥子空间。 第147页 位于另一侧的萧峋也开始行动。他捏碎了几道符。霎时之间,林中风起,东西南北四面肆意狂吹,积雪被猛一下掀起,露出黑褐色的土地。 “赤珠、游云子、鹿参……”萧峋飞快扫了一圈,念出褐黑土壤上生长着的草和药的名字,“师、陈兄,游云子你要吗?补气血的。” “既然发现了,岂有不采回去的道理。”谢龄在风雪中回头,虽说根本不清楚游云子到底是何物,但……来都来了,找都找到了。 萧峋来到他面前,为他撑起伞、把伞交到他手上。 “是极,就算我们不要,也会被其他人采下——这风一时片刻不会停,你在这等着,我去就好。”说完闪身出去。 萧峋拿出一个竹篓装药草。雨过天青色的衣摆和袖袍起起落落,像是生在他身后的羽翼,而他身姿轻盈,鸿雁般从林间掠过,几乎不留足迹。 谢龄看着他,想起一段时日前,萧峋在才下过雨的林子里采松茸的情形。萧峋这个名字从心底冒出来,他不免担忧,那家伙没和宗门的人一块儿,又是个倔脾气,若是和旁人起了争执或争夺,人家又人多势众,大抵是要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希望点石会前给萧峋备的那些伤药够用。 茫茫风雪里,顶着张刀疤脸、留着撮小胡子、表面名为“张涛”、实则叫做“萧峋”的人转回来看了谢龄一眼,见谢龄看似盯着他,实则出了神,生出几分不满。他加快速度,三两下将这林间的药草都采完,回到谢龄身前,将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篓递给这人,道:“市面上难寻见的、比较值得带出去的,都在这里了。” “好。”谢龄回过神,把一篓药材倒进芥子空间,竹篓递还回去,“多谢。” “你太客气了。”萧峋的语气夹杂叹息。 谢龄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里空掉的竹篓,生出别的想法:这位张兄的举动,就像个接了采集任务的玩家,而他是那个发布任务的NPC。 谢龄想象自己顶着个巨大的感叹号杵在雪中,面前是跑来跑去的人,被这场景逗乐,眉眼垂低、轻轻笑了声。 “怎么了?”萧峋唰的抬起眼看定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谢龄道,怕对面人觉得不尊重,还特地补充:“和张兄无关,切莫介意。” 萧峋“哦”了声,没追问是什么事。依他对谢龄的了解,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他说起别的发现:“方才我走去了林子另一头,发现有人正朝这边来。好像是青山书院的,他们也……来了个寂灭境的强者。” “唔……”谢龄蹙起眉。离瑶台境的人远了,他又不想去探寻别人在做什么,便收敛了神识和五识。 谢龄释放感知,向树林另一侧一探,发现果然如“张涛”所说:来者穿着谢龄曾见过的、青山书院的服饰,行进速度很快,共八人,一清静境,三神心空明境,三游天下境,再加一个寂灭境。 “陈河”和越九归手上的东华宴凭证是从青山书院两名弟子手中拿到的,这是他们只有一个清静境能入秘境的原因。 这书院还欠着他一套掌法呢。 谢龄心头浮出不好的预感。 “这事不寻常。”萧峋低声道。 的确如此,来一个寂灭境便罢,可看作是为了给自家弟子撑门面。这里又来一个是做什么?不甘落后吗? 谢龄还探得越九归找了过来,便道:“先去和越九归汇合。” 萧峋点头。 符咒制造出的风停了,谢龄把伞收起,同萧峋并行折返。两人都未加快步速,做出一副无甚察觉的模样,走走看看停停。 出了这片树林,见得越九归那竹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湖对岸。 “师兄,张兄!可算找到你们了!”越九归提着枪,隔着老远就开口说道,“人间道的人看起来还行,他们已经扎好营了。但愿他们能打过瑶台境的人,否则便是为那群蛮子做嫁衣了。” 越九归这话刚落下,谢龄和萧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哟,还有闲心担心别人呢。” 这话极具讽刺味道。谢龄同萧峋交换了个眼神,转身看过去。 青山书院崇尚佛法,修的是佛理,炼的是体。虽说他们的人不剃度,却也穿僧衣,来的这一个,便身披褐黄僧袍。 是那三个神心空明境之一。 可怜他们这方,不过区区三个清静境而已。看来是很清楚前两日擂台上发生的事,所以这一次,选择了越境挑战啊。谢龄心道。 这时对面人又开口了:“小清天?我特意去查过这个名字,没查到任何东西。我那两个师弟,竟被这样的无名小派打败、夺去秘境资格,真是辱没门庭。” 他的目光落到谢龄身上,眼眸微微一眯,旋即一声冷笑:“陈河?是叫这个名字吧。交出掌法,饶你不死。” 哦。谢龄对这一套剧情很熟,心中波澜不惊。 可有人起了波澜。 但见萧峋将身一转,并指拈符,啪的一声丢向那青山书院弟子。这是道火符,威力远在寻常清静境符纸之上,于半途蹿成一条火龙,直袭对方面门! 吼! 火龙发出嘶吼。 滋—— 火舌烧着衣角。 那青山书院弟子显然没料到这三人中有人能使此般强力招法,狼狈一甩僧棍,避得堪堪。 他一张脸铁青。 第148页 萧峋又一次露出遗憾神色,轻轻摇着头,上前一步,预备落下第二招。谢龄按住他肩膀,话语带着劝阻:“张兄,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你不必插手。” “陈兄哪里的话,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萧峋扭头,弯起眉眼,笑着对谢龄说道。 言罢取出星盘,如抚琴般轻轻抚过盘面。 落下的阵法却狠。是个束缚之阵,转瞬之间铺到那青山书院弟子脚底,腾起的幽幽光芒如同带刺的荆棘,将他双腿缠绕勒紧,刺出血痕。 萧峋走出第二步。和那青山书院弟子的距离不算远了,他抬起手,掌心朝内,慢慢招了一下。 “这样做,比较像个侠者。我想,我喜欢的人应当会喜欢这种人。” 后面一句,他说得很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谢谢你的喜欢,你是个好人 第79章 萧峋做的动作充满挑衅。那名青山书院弟子在比自己低一个大境界的人面前落了下风, 本就又恼又怒,见他如此,抬起右足、沉沉往下一踏, 直将阵法踩碎。他脱离了束缚,提起左足踏进风中,整个人凌空而起。 手中长棍亦起,迎着风几度变换,连绵成一片深影。这片影子里蕴藏了可怖的力量,足以将一个人的头颅打碎。 萧峋眼都不眨,足往左踏,手指在星盘上斜挑。 法修对阵体修,天生具有优势。体修的攻击范围太小, 就算使棍,至多也是六尺距离。法修不同, 尤其是阵修,可隔数丈布阵,境界高深的还可越数里。 萧峋眼下是个清静境,为了不让谢龄起太大的疑心,选择了和对手相隔三丈的距离。 阵法在青山书院弟子脚底显现。它的光芒是幽蓝色, 这样的颜色落在雪山间, 没有丝毫的违和, 寂静悠远。又因了这份寂静和悠远, 让它看起来像是青山书院弟子踏足而成,非外力、非旁人所为。 下一刻,当幽静的阵法化作一根细长的刺, 迅猛刺向青山书院弟子足底脚心.美好的景象破灭。 炼体之人, 纵使将身体锤炼得再坚硬, 也会有薄弱之处。脚心便是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位置。 那幽蓝色光华刺入足心,青山书院弟子右足猛一下抽动,身形摇晃不止,仰天惨叫,鼻子眉毛皱成团,痛苦万分。萧峋猜对了。他不给对手半点喘息机会,星盘往半空一抛,脚步错踏,身姿化为残影,于风雪间疾转。 青山书院弟子的周围出现三道阵法,都是落定即触发的阵,一者化风、一者作雷、一者成冰,以磅礴之势砸向他身。 轰隆!厉雷劈面。 呼——哗啦!风将人悍然拍进湖中。 紧接着是一声:滋。 这一湖消融了的冰雪于转眼时刻,回到了冰封状态。青山书院弟子被封冻进了湖泊里,以扭曲的面容和诡异的姿态。 萧峋把星盘抓回手里。从他向这名青山书院弟子丢出符纸,再到此时此刻将人封进冰层里,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越境破敌。谢龄目光暗藏探究,迅速将这人的模样和神情看了一遍,瞥向远处,道:“他的同门要到了。” 这时越九归冲到了湖的这一侧来,谢龄又说:“他们人数太多,还有个寂灭境的,解决起来麻烦。我们分开走。” 他有些急,话里出现了漏洞。听出来的人神情不变,剩下那个压根没心思琢磨。 “什么?怎么又有寂灭境?”越九归震惊又头大,对谢龄的决定直摇脑袋,“他们人多,我们更不能分开了。” 谢龄不打算和他商量。青山书院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不在,越九归会更安全。 “你往东走,我往西。”谢龄的语气不容置否,对越九归说完,看向“张涛”,“劳请张兄照顾一下我师弟。” “我也认为不该……”萧峋蹙起眉尖儿,向着谢龄走去,但他话没说完,谢龄便转身了。 风翻起衣角,谢龄步速极快,眨眼消失在远处。 萧峋明白谢龄的意图。“陈河”这个人本就是假的,谢龄和他们分开、换回身份,青山书院的人就是把这秘境翻个遍,都不可能找得到。 但和谢龄分开,他仍是不开心。可又能怎么办呢?越九归这个大傻子需要人照顾。 “我们走吧。”萧峋对越九归道,语气不自觉低了些,说完抛出星盘、抬脚一踏,掠入空中。 越九归匆匆忙忙御起长.枪,追上这人的身影。 高处的视野比平地开阔,越九归一低头,便看见那些披僧衣的人。他们前脚离开,这群人后脚就到了湖边,因那湖中冻了一个他们的人,救人为先,没立刻追寻谢龄的踪迹。 “张兄可真有远见。”越九归佩服说道。 萧峋寻思着该把这人丢到哪儿,没理会这恭维。 “他们是冲着我师兄那套掌法来的,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算偷偷跟过去,大抵是帮不上太多忙的——说不定还帮倒忙。张兄,你去我师兄那里吧。”越九归道。 “掌法?”萧峋御器的速度减慢。方才那青山书院弟子也说过掌法,但没来得及问,眼下的了机会,自是要打听明白。萧峋转头看向越九归:“可否详细说说?” “你还不清楚?我以为你知道那事呢。”越九归惊道。他发现这位张兄很有让人吃惊的本领,无论这惊之后,是喜还是吓。 第149页 萧峋加重语气:“到底是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东华宴开始前的擂台赛,我和我师兄……”越九归语速飞快地将那日发生的事同萧峋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萧峋听后轻轻眯了下眼,做出如何安置越九归的决定:“你不是和人间道的比较熟吗?去找他们。” 越九归有这样的打算,点头应下:“你跟我师兄说一声,到时候方便寻。” “会的。” “我在那等你们,一会儿见。” 越九归抬手挥别萧峋。 后者向西折返,在空中飞了一段,四下一探,一猛子扎回地面,奔行至一隐秘处。他抹掉身上的两重幻术,将雨过天青色的外裳脱掉,换回红衣,挂上谢龄给的两把剑。 做完这事,他才继续往西走,不过走了几步又顿住,拔掉头上的道簪和发冠,寻出条系带,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 萧峋不准备直接去找谢龄,在那之前,他要去青山书院众人处,将能修理的都修理一番。 谢龄亦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这是一个山洞,洞口有树,是天然的隐蔽场所。他拿掉迷仙佩,换回原本的容貌,再更换衣衫、抹去扳指上的符咒。离开前,他没忘记给自己重新束发,离开后,还取出一把剑握在手里,并非普通铁剑,而是雪声君的藏品之一。 切回法修。谢龄在心中嘀咕。 他抬脚,朝先前那湖泊所在的方向走去。青山书院和瑶台境都来了寂灭境,他得去露个脸,好教这些人知道,行事得有个度量。 雪又大了,像天幕垂下了一道厚重的帘,将视野和四野统统迷离。 谢龄步伐依然快,走了一段路,远远的,风雪中出现一道赤红色的身影。 雪帘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了那身懒散的气质。离得近了,谢龄还看见他手指勾着那条鹿角项链,时快时慢甩动。 谢龄站定。对面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神情一怔。 这份怔愣不假,萧峋是真没想到能这么快和谢龄遇上。 “萧峋。”谢龄唤了他一声。他倒不意外碰见这家伙,瑶台境、青山书院的人都遇到过了,人间道众人也远远瞧上了几眼,萧峋的出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师父怎么来了?”萧峋反应过来后抢先问。 “我不能来?”谢龄挑眉反问,再夺过主权问他:“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萧峋由原本的走改为了跑,来到谢龄面前,弯起漂亮的眉眼,说道:“师父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凑热闹。” 接着一甩衣袖,望着湖泊的方向道:“青山书院的人欺负我朋友,我定是要帮他把场子找回来的。” 越九归告诉的?还真是巧,竟然也遇上了。谢龄心道。 萧峋把目光转谢龄他身上,拂去落在他肩头的雪,自袖间取出一把伞。十二湘妃竹骨伞,赤红的伞面,一如他的衣衫。 “雪好大,师父不撑伞吗?”他这样问着,动作自然地将伞柄塞进谢龄手中。 “既然遇见了,师父在这里等我可好?我去去就回。”他还道。 伞柄入手温润微凉。谢龄扫了眼伞面,又扫一眼萧峋,心中又说,怎么今天遇到的人都喜欢让他打伞。 这是萧峋撑给他的伞,合情合理合乎人伦道义,谢龄没拒绝。但他不同意萧峋接下来要做的事,想起这崽子在鹤峰上便表现出的倔,委婉道:“青山书院来的人里,多数境界高于你。” 萧峋:“我偷偷去。” 你还想打游击么?恐怕还没靠近,别人一击就给你打趴下了。谢龄面无表情瞪他:“一定要去?” “师父放心,出不了什么问题的。”萧峋摆了两下手,立刻转身要走,却被谢龄眼疾手快捞住衣后龄,往后提溜些许距离。 “我和你一道去。”谢龄说完这话松开萧峋。 “哎,行吧。”萧峋应得颇有些遗憾。 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谢龄关心他。这待遇可比“张涛”在“陈河”那得到的好多了。但这关心和爱护都是给徒弟的,眼下的身份,他得装年幼天真、装师慈徒孝。 可恶,着实可恶。萧峋踹了一脚雪。 谢龄没太在意他的这个举动。往常在鹤峰,萧峋也会走着走着踢飞路旁的石头。 萧峋在曲折的心理历程后,对谢龄道:“师父,我想先去,你在后面,若我遇到危险再出现,这样行吗?” ……还在想着打游击呢。谢龄默然一叹,不完全反对他的这个想法,叮嘱道:“小心些。” 萧峋耸肩,说得不以为意:“他们又非同门,打起架来没顾忌。” 谢龄记起他的狠来。萧峋第一次练剑,表现出的剑意便生冷狠戾。后来在比试台上同人几次对战,以伤换伤是常用招法。这人对自己都能下重手,更不提对别人。他想了想,说:“下手别太狠。” “师父放心,至多把人打残。”萧峋笑笑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评论,你们都是好人 第80章 萧峋说完, 往前走了一步。他在伞下,伞柄在谢龄手中,走的这一步让他来到伞外。风雪很重, 天空阴霾。萧峋走出第二步,四面和上方皆是如此。 ——谢龄没有跟上来。 萧峋一脸疑惑地回头:“师父?” “不是说你一人打头阵么?”谢龄立于原处,眉梢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语气冷淡。 第150页 和陈河相处了一阵,萧峋眼愈发的尖,捕捉到这人神情间的细节,看出谢龄是在逗他。 谢龄怎么能这般可爱,还会逗人。萧峋在心中笑说着,控制住就要牵动的五官, 故意耷拉下眼角唇角,垮着肩膀挪回谢龄身侧, 道“计划的确是如此的,但眼下这段路还是得一块儿走吧。难道师父在生气么?” 他失落的神情由远及近,谢龄瞧着瞧着,觉得就连他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都有气无力了。像条被淋湿的大狗。谢龄就算想生气,也没办法气起来。谢龄把萧峋纳入伞下, 抬手揉了把这家伙的银毛脑袋, 问:“你知晓他们的位置?” “大致了解。”萧峋答道。 “这边。”谢龄往雪山里铺开五感, 俄顷断出青山书院众人的准确位置, 指了个方向,“走吧。” “好。”萧峋和谢龄共伞前行。走了几步,他一扭头, 把伞接回自己手中。 谢龄指间仍戴着那枚消弭踪迹、隔绝窥探的戒指, 除非他走进青山书院那群人的视线里, 否则不会被发现。他顺着萧峋的动作,又将萧峋看了一眼,发现这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萧峋又长高了,比契玄峰上他为他上药时高了几寸,和他差不多——他们两人的肩膀ji hu在齐平的位置上。 个头窜这样快?是人间道水土太养人了,还是锻炼有奇效?别几个月后就比他高了。谢龄大为震惊,低头看了眼这人的鞋,试图寻找出端倪,但萧峋脚上的靴子是贯来穿的那双,鞋底厚度不曾增长。 不至于是垫了鞋垫吧。谢龄寻思着,目光回到这人脸上,试图寻找答案。 萧峋弄不明白谢龄目光中的意义,心中充满紧张,生怕被看出什么。他视线追着谢龄的视线,下落又上升,又在他看向自己后避开,轻轻喊了声:“师父?” “嗯。”谢龄偏首目视前方,一副无事的神情。 萧峋悄悄看了谢龄几次,还是看不出这人的想法。 被发现了吗? 不应当。 他从头到脚都换了,除了中衣里衫。身高也和“张涛”不同——张涛那鞋子里垫了两双鞋垫呢。谢龄对气味又不敏感,他以前探究过,谢龄辨得出香的大类,却对细节不甚敏锐。 谢龄定然发现不了的。萧峋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别往不好的方向琢磨,和谢龄一样直视前路。 渐渐的,他们离青山书院的人近了。后者比之一开始看见的少了两人,其一是被萧峋丢进湖里那人,另一个大抵是被安排照顾他了。这群人戒备不严,大抵是要找的人不过是清静境的缘故。 萧峋冲谢龄打了个手势,把伞交回他手中,一边绕着一边走远,脚步轻盈,没在雪面留下丝毫痕迹。 谢龄停了下来,执伞定立,眺望远处。 萧峋窜去了树上。纵使风雪漫天,他这身红衣亦然醒目。他没有隐藏。对方有个寂灭境强者,他有自信瞒过游天下之人的五感六识,可再往上,便是白费力气了。 他坦坦荡荡坐在树枝上,还叼了颗冬枣在口中,仿佛是无意间寻了这样一处地方、在这里歇息的人。 树底下是青山书院众人的必经处。论伏击,自然以符咒阵法为上上选择,可眼下谢龄在远处看着,他只好使剑。他不想让谢龄把他和“张涛”联系起来,还不到时候。 在这个世界,剑修属于法修的一种,因为运行剑招需要消耗大量真元。剑修亦远距离杀人——道法万千,其中一门,叫做“飞剑术”。 虽说谢龄还没教过他这门功法,但飞剑术江湖上无人不知。萧峋拔出腰后那柄短剑,过了会儿放回去,从袖中取出一把普通无奇的铁剑。他往四下看了看,把这柄剑置于某处,尔后起身,往后掠出十数丈,去了另一棵树上。 他还拿出第二把铁剑。 青山书院众人来到萧峋一开始选定的树下。萧峋做事隐蔽,人又藏得远,这群一心寻找“陈河”讨要掌法的人要么没发现他,要么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这时树枝轻颤,纷飞的雪里多了一簇。 萧峋往冬枣上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响,光弧乍现。它在雪中并不明亮,但当整把剑都出现时,如同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剑光猛地炸向四面八方。 人不约而同后退,本就松散的阵型分得更开。 那剑速度快,落在空中的残影比飞雪更迷人眼。它起舞一般在众人之间回旋折转,青山书院众人回过神来使掌使棍试图击落,它倏然立起朝上,旋转着向上飞腾。它越来越小,小到宛如一片雪花,又猝然下落,直逼青山书院一名神心空明境弟子的喉咙! ——萧峋将法修捉弄体修的招法玩得淋漓尽致。 被袭击之人闪身往后,避开的同时将棍一甩,当的一声打落这柄难缠的飞剑。 树丛间又飞了四五把剑出来,和上一把模样相同的铁剑,看起来就像在同一家武器铺子论斤称的。这几把剑跟散落的花瓣似的,有高有低、轨迹各不相同,但每一把剑上都带着赛霜胜雪的光芒。都是剑光。 咻—— 其中一把剑奔向目标,剑声一出,便被风声吞没。但刃上吸饱了一口鲜血。受伤的的是两个神心空明境之一。 余下的把剑冲着的人都是游天下境。攻击的势头不强,可忽起忽落,滑不留手,惹得人极度厌烦。 第151页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冷眼旁观这一切。他早看见了萧峋,也知道这一些都是他在作祟,但萧峋不过是个清静境,哪里轮得到他出手。 被萧峋戏耍的一个游天下境怒了,沉声低喝,一掌震落在虚空里耍怪的铁剑,另一只手中倒提的僧棍向上一拨,往着剑来的方向猛然落棍。 这一棍气势磅礴,纵使有大雪和狂风,声响依然骇然。 沿途的树轰然倒下,地面被砸出足两张的细长的深坑,萧峋不再躲,或者说无处可躲,踩着飞叶腾空,向底下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又有三把剑出现在他身后。 他咬下最后一口冬枣,果核往外一抛,三把剑冲向落地。他同时操控许多剑,剑势算不得沛然,但同先前一般,很招人厌。 “清静境的小子是想找死?”出声的是这群人中最先被萧峋打伤的神心空明境,他深深了一口气,踏空而起,僧棍平举,势要冲破这段距离,同萧峋近身一战。 “气势不错。”萧峋满面笑意说道,“你那两个被陈河打败的师弟,在擂台上应当也有如此气势吧?” 话音落地,他拔出了腰后的双剑。 谢龄给的这两把剑乃是一套,一长一短互补,无论剑鞘、剑柄还是剑身,所用的材料都珍稀昂贵,剑柄上还刻着护主符阵。有这样的剑在手,足够让萧峋单以剑术越境杀人。 “原来你是来替陈河讨债的。”神心空明境瞪眼说道。 萧峋:“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欠了债。” 两人言语间,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向萧峋手上两把剑投去目光,尔后,目光落到持剑者身上。 他的目光变冷了。 谢龄瞧着萧峋这一连串举动,心说原来这家伙根本没准备打游击,而是要当个远程saber。 同样,他也留意到了对面寂灭境的动作,当下左手一抬,右手一面撑伞一面摘掉扳指,同时不再收敛气息和境界。 雪中多了一道强大的气息。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敏锐转头,见一人人执伞而来,步伐不快不慢。满山飞雪,但比不了他衣衫雪白,他眉目清俊,眸眼冷淡,手中的伞却是如火般的红色,像一团艳丽的花绽放在皓雪间。这艳丽并未折损他气质半分,反倒似添上了一笔,让他更加生动起来。 “雪声君?”青山书院的寂灭境眯了下眼,认出来者,但又因那般赤红的伞不敢就此做出定论,“敢问阁下,可是人间道雪声君?” “嗯。”谢龄继续向前走着,平平应了一声,面上除了冷,谈不上神情。 萧峋凌空而立,手上不再有动作。那个就要向他发起攻击的神心空明境退回地面,其余人亦不动了,唯见剑光穿行。 萧峋的剑还在飞。青山书院的寂灭境嫌吵,一拂衣袖,要将它们悉数打烂。萧峋预料到了般,在这一刻来临前放掉了对飞剑的控制。 咚咚咚。 铁剑陆续坠进雪里,没砸出太大的响。 青山书院的寂灭境一击不成,吃了个暗瘪,垂下手指、敛进袖中,重新和谢龄说话。 “雪声君也来秘境中了。”他的视线中暗藏打量,语气带着唏嘘感慨。 谢龄没回这话。他注视着萧峋,走近几步,嗓音温冷:“玩够了没?” 萧峋将手中剑收进腰后剑鞘里,眸光向下一扫,摇摇头说:“不算尽兴。”言罢足尖在路过的雪花上一点,来到谢龄身侧。 萧峋鼻尖上落了一朵雪花,皱了下鼻子没能弄掉,抬手拂去。谢龄见了,将伞偏向他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那就去别的地方。”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纵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带来了一章更新 第81章 萧峋接过谢龄手中的伞, 待他转身,同他一道迈开步伐。 两人招呼都不打便离开,并着肩走在漫天风雪里, 衣袂猎猎翻飞。青山书院的寂灭境眼睛一眯,神情愠怒。他盯着这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发现,他们撑的那把伞的颜色,和那清静境身上穿的衣衫分毫不差。 “呵。”青山书院的寂灭境扯起唇角,冷笑了声。 一个游天下境走到他身前来,压低声音道:“听说雪声君今年收了徒弟,想来就是那小子了。” “不错。”寂灭境一甩衣袖,吩咐说道, “去,把谢龄现身的事告诉瑶台境。” “弟子领命。”这人应完, 闪身远去。 谢龄和萧峋行至热泉附近,人间道众人的营地外。 花开了满丛,像莽绿枝叶织就的夜幕里缀满星星。他们两人不曾遮掩行踪,值守弟子发现后立刻通知了所有人。众弟子皆来相迎,包括来这里躲避的越九归。 “雪声君!” “雪声君!” “雪……声君?” 一叠声喊将谢龄包围。他和萧峋停下脚步, 一扫众人的神情和状态, 问:“你们伤势如何了?” 弟子们身上多少带伤, 不仅是在与瑶台境众人一战中落下的, 还有在与妖兽的搏斗过程中所受。 “我们都无大碍。”穆北上前一步,致礼说道,“但……” “瑶台境之事, 我已知晓。”谢龄看穿穆北的担忧, 保持着一贯的冷淡神色, 喂给他和其他人一颗定心丸,“无须担心他们的计谋,我在这里,那些人不敢轻易惹事。” 第152页 他其实怕得要死。修行,修的并非人情世故,修行所修,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是个杀人打人都不犯法的世界。他的境界的确高,在寂灭境,能俯视这世上仅有几人之外的所有人,但他的寂灭境是个空壳,他连御剑都做不到,一旦出手,就是吐血成河,平白送菜。而瑶台境那人是实打实的。 好在他学会了越怕越紧张的时候,腰板挺越直的技巧。 穆北听他这样说,显然安定不少,轻轻出了一口气:“真是麻烦您了。” “谈何麻烦。”谢龄道,又扫了一眼众人,面无表情说:“做自己的事去。” 聚在此处的人纷纷告辞,唯余穆北和谢风掠。走的人当中包括越九归,这人一步三回头,走得依依不舍。 “不曾料到雪声君会来,便没有搭多余的帐篷。”穆北在前引路,“劳请雪声君稍待片刻,我马上去添置。” 谢风掠开口道:“我去吧。” 谢龄拒绝:“并非要紧之事。” 谢风掠即将迈开的脚步收回,执礼应声,抬头的时候看了萧峋一眼,确切地说,看的是他撑起的那把伞。 那是把如他衣衫般赤红的伞。谢龄走在伞下,素净的衣襟和侧脸被映得隐隐偏了色。 像是,染上了萧峋的颜色。 营地入得眼帘,建在距离热泉不远之处,是一顶又一顶白色的帐篷,如同雪堆起来的小丘。 谢龄向着这些小丘靠近,问:“你们猎了多少妖兽了?” “入得秘境两时辰又三刻,共得七枚大妖之魄,二十三枚小妖魄。”穆北回答说道。 难怪都受了伤。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摇头叹气,对穆北说道:“猎杀妖兽之事,不在于数量。” 谢风掠听见这话,神情未做变化。穆北微微蹙了下眉:“若不追求数目,岂非被瑶台境、清吾山、青山书院等比下去。” “在于意义。”谢龄道,“我希望你们猎杀一头妖兽的原因是这二者中的一种,或两者兼有:一是那妖兽身上确凿有值得或许或需求之物;二是同那妖兽战斗,自身技法和心境能有所提升。” 穆北垂低眼眸:“雪声君说的话我明白,可……妖魄数量之争呢?” 谢龄不答。说的话够多了,再解释下去,人设就要塌了。他加快了脚步,离开萧峋撑开的伞,走向远处。 萧峋偏首看定穆北,替谢龄作答:“穆师兄,我师父的意思是:无所谓。但如果大家执意要争上一争,也不会阻拦。” “这次的秘境在雪境。高山和深雪往往会滋养出很多高价值的药材,也蕴藏着许多千金难求的锻造材料。我和我师父的观点相同,时间有限,与其追求妖魄的数量,不如去寻找这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说完一笑作辞,抬脚去追谢龄。 除了在外值守的两人,人间道弟子们都进了帐篷中。越九归在这里没有帐篷,寻了处能避雪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时不时向外望一眼。 萧峋走到谢龄身侧,往越九归的方向一扬下颌:“那就是被青山书院欺负的我的朋友。”说得一本正经。 谢龄掠过去一眼,平平一“嗯”。 白雪半覆矮丛。,靠近热泉地势越低。谢龄在的位置,能清晰地看见泉水热气之下的山石,经过经年的浸泡,它们表面都极光滑。 “师父觉得这处如何?”萧峋不再“介绍”越九归,问起其他。 “还不错。”看着这些热气腾腾圆石头,总让人想起温泉蛋。谢龄咽下后面半句。 “那就在这里了。”萧峋慢慢哼笑了声,把伞交到谢龄手中,取出扎营用的东西——人间道为每一名赴东华宴的弟子都准备了一套。但为了安全,弟子们不约而同选择了两人同住。 萧峋在谢龄跟前搭帐篷,仅花了半刻钟时间便将一整个搭好,又进去忙活半刻钟,探出个脑袋。他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望定谢龄,问谢龄:“师父和我住一处?” 若回答不,还得自己扎帐篷,谢龄想到这点,便“嗯”了一声。 萧峋弯眼一笑,掀着帐帘等谢龄过来。 谢龄微微低头,步入其间。和预想中的冷飕飕不同,这帐中铺一层能淹没脚踝的羊绒毯,空间算大,左右各一张罗汉榻。灯挂上了,光线充足。正中间置一矮几,几上红泥小炉,正在烧水;几下暖盆精巧,盆中烧着火符。帐内温暖如春。 南侧摆着一个小小的置物架,最上一层,放着点好了香的香炉。是谢龄所熟悉的清檀味道。 这崽子是来度假的吗……谢龄默然。 “师父坐。”萧峋推着谢龄肩膀,把他按坐到其中一个榻上。 这时水沸了。萧峋又走到矮几前,用滚水冲了一壶普洱,倒了一盏塞到谢龄手上。 谢龄只觉得他忙个不停,不由道:“歇会儿吧。” “谢谢师父关心。”萧峋笑眼弯弯喝了口茶,随后抬起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我去同我朋友说几句话。” “好。”谢龄点头。这正合他的意。越九归久久等不来人,心中定是紧张的,让萧峋过去同他说说话也好。 萧峋打帘出去,甩袖挥走迎面来的雪,冲着越九归大喊:“越兄!” “哎,萧兄。”越九归起身回道。 他跳下山石,也向萧峋走去,离得近了,朝方才搭起的那帐篷瞧两眼,声音放得极低,在萧峋耳边说:“那真是雪声君?” 第153页 “难不成有假?”萧峋笑了声,拍拍他肩膀,说起他挂怀之事,“青山书院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惹事了。” 越九归瞪眼大惊:“此话怎讲?” “你那陈师兄击败青山书院弟子的事,在镜川传得很广,我自然也听说了,却没听说他们履行承诺。”萧峋微微一笑,开始编造,“先前我远远瞧见你行色匆忙,然后在附近发现了青山书院的人,想明白了缘由,便过去将他们捉弄了一顿——当然,主要还是由于我师父在场,我才能全须全尾回来。” “雪声君竟出手了?”越九归大震,惊慌又不可置信,看看帐篷、看看远处,“这、这事怎能劳烦雪声君出手!” 萧峋再度按住他肩头:“我师父没出手,只是往那站了一会儿。” “哦。”越九归舒了一口气,“原来是青山书院的人见到雪声君就怂了。”但紧接着,他又担忧起来:“那你可有看见我师兄和一名脸上带刀疤、蓄着小胡子的阵修?” “倒是没有发现。”萧峋摇头,这件事他不能认,在谢龄换回身份的那一刻“陈河”就消失了,认了完全是自讨苦吃。“你怕你师兄他们出事?”他问。 “对。”越九归恢复了一脸的愁容,“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说着越九归往外走,萧峋忙叫住他,“青山书院的人满肚子火气,你独自一人,若是被他们遇上,恐怕……” “我小心一些便是。”越九归摆手,“实在不行,我报上我父亲和小叔的名号,想来会给几分面子。” 萧峋在心底叹了一声气。这人这般顾着谢龄,他有些感动,但谢龄让他出来,定是希望他能把越九归稳在这里的。 不如给他把“张涛”找回来?但走了萧峋,回来一个“张涛”,然后走了“张涛”,又回来一个萧峋,这事难免有些诡异。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就容易被人察觉。 再者,谢龄就在帐篷里坐着呢。“张涛”来是来了,他上哪去变一个“陈河”出来? 萧峋大叹这事难办,但还得劝越九归:“你先别着急,单枪匹马出去容易出问题。青山书院的已经怂了,你师兄和另一位道友肯定没事。” 他抬眼四顾,目光迅速游移一圈,落回自己搭的那帐篷上。他灵光一闪,打出个祸水东引的主意:“我去问问我师父,看他能不能帮忙。” “这……不好吧?”越九归忙拉住他。 “他闭着眼都能瞧见雪原那头的事,小事一桩。”萧峋说得随意。 越九归扭捏起来,往那帐篷看了一眼,摇拨浪鼓似的摇头:“这怎么好意思麻烦雪声君。” 萧峋心道怎么不好意思麻烦,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你想不想找陈河他们两人?”萧峋低声问。 越九归停下摇头重重点头:“想。” “所以,让我去帮你说说,反正你也不吃亏。”萧峋道,不管越九归是否反对,转身往自己和谢龄的帐篷走。 越九归先是“哎”了一声,随后小声道:“多谢了。” 萧峋走进帐篷内。 谢龄坐在榻上拨弄一件小巧的法器,他回来之后,只是抬眼一瞥,不曾询问什么。萧峋把他的提议跟谢龄说了一遍,后者放下手中的物件。 谢龄向外释放神识:越九归坐回了那块山石上,时而向之前那湖泊的方向望一眼,时而往他这处一瞟。 谢龄心情纠结。 萧峋在此,人间道众人在此,远处瑶台境之人虎视眈眈,青山书院那群不剃度的佛教徒也在打鬼主意,他着实不好变装回“陈河”。却也不好意思让越九归继续担忧下去。 哎——谢龄无声一叹,饮了口茶,对萧峋道:“你把他叫进来。” 这回轮到萧峋惊了,他说说而已,怎么也想不到谢龄会如此直接。 把人叫进来做什么?不应当是要表露身份吧?你是在这里了,但还有个“张涛”在茫茫雪山里漂泊无依呢!萧峋幽幽腹诽。 不可能的,谢龄没理由这样做,随便扯句话说给越九归听都比袒露真相强。萧峋说服了自己。可他依然不希望越九归同谢龄见面,顿了一下,道:“师父要见他?倒也不必吧。” 谢龄的语气理所当然:“那两人是什么模样,总要问清楚。” “我……”萧峋心说他也见过“陈河”,以萧峋的身份,转念想起没见过“张涛”,遂放弃。 “我还真没见过他说的那个刀疤脸。” 萧峋摇摇脑袋说道,出去喊越九归。 风雪茫茫,越九归心情无比紧张。他明白是自己碰巧结识了萧峋,才得以见雪声君一面,才得以请雪声君帮忙,对萧峋的感激无以复加。 从他坐的地方到谢龄和萧峋的帐篷不算远,越九归却觉得自己走了许久。那可是雪声君,仰止之高山,寻常人根本无以触及。 他极力控制着脚步,避免在雪地里摔倒丢脸,小心调整呼吸,让自己不表现得太慌张。 终于到了,他跟在萧峋之后走到帐内,小心翼翼抬头。 一帐灯火飘摇,谢龄坐在灯下,周身都镀华光。 没有高境界者喜欢散发出的威压,虽然看起来冷漠得很,但气氛不至于让他窘迫。真就跟天上的仙人似的。 原来这就是雪声君啊。 萧峋目光在这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寻思着应当留出空间让谢龄自由发挥,好将这事给揭过去,给越九归倒了杯茶便出去了。 第154页 帐中唯余越九归和谢龄,这使得前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音再度如擂鼓。 谢龄假装没听见这人跳得就快过载的心跳,端坐榻间,神情平静。 一息、两息、三息。越九归一把将掌心生出的汗抹到袖子上,露出笑容,向榻上的人行了个完整的、庄重的大礼:“晚、晚辈越九归,见过雪、雪声君。” 谢龄应道:“嗯。”嗓音冷冷清清。 越九归忽然有些口干。 在雪山中,即使帐篷拉得再紧,风依然能寻着缝钻进来。 它来得突然,打得越九归措手不及,衣袖被扯起。越九归笑容变得羞赧,赶忙拉下袖口,不敢看谢龄的眼睛,垂下眸光,立得跟根桩子似的直,磕磕巴巴开口:“多、多谢雪声君答应相助。晚辈想请雪声君帮忙寻找的人,一是我师兄,名叫陈河,他长相看起来普普通通,身上的衣饰,有橙、绿、黄三色,这是比较惹眼的。橙是比较深沉的色调,左手手指上戴一扳指……” 越九归描述起“陈河”和“张涛”的模样特征,谢龄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而越九归不好意思耽误谢龄太多时间,很快说完。 谢龄闭上眼。 这帐中听不见谢龄的呼吸声,撇去风声和越九归的声息,静得仿若遗世。 遗世里的谢龄却很焦虑:越九归满心满意找他,一片赤诚和关怀。他该怎么办? 骗越九归他要找的陈河已经出秘境了?这完全个笑话,东华宴秘境天下修士趋之若鹜,谁会白白放弃这样的机会? 随便指个方向告诉他陈河往那里去了?馊主意。若是越九归真找过去了,碰上青山书院的人、出了事,他定愧疚终生。 难办难办!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龄坐在榻上焦虑,越九归站在帐中焦急如焚。谢龄感觉到越九归偷偷摸摸向他投来一瞥,有开口询问的打算,但碍于身份不敢打扰。 谢龄告诉自己静下来。反正越九归不会开口,他可以多思索一阵。 他闭着眼,在漆黑的眼前勾勒出天地河山,接着落下一笔又一笔,让高山铺满大雪,湖泊封冻凝结。寒风起于白雪间,他终于冷静了,一个不算对策的对策从脑海深处冒出来。 他不断打磨着这个对策,又一次往外释放神识。这回是往雪山和雪原巡视:萧峋跑到热泉边上泡脚去了,谢风掠在帐中画秘境地图,穆北坐在树上,似乎琢磨什么;其余弟子或在调息,或在休息。 往外,瑶台境的人在林间生起了一个火堆,他们来自海岛,有人小声抱怨这里的天气,但都安分;青山书院的人碰上了妖兽,由某个游天下境带头猎杀,那寂灭境旁观。 很好,没人注意他这里。谢龄默默又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准备执行这个对策。他摸出一块玉牌,递向越九归。 越九归觉得时间又变长了,长得他能在原地杵成一根真正的柱子,终于见到谢龄有了动作,心中大喜。他定睛一看,玉牌很熟悉——他也有这样一块。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惊喜转为惊疑,上前一步。玉牌上的字入得视线,赫然是:小清天陈河。 越九归惊得瞪眼张嘴,连连后退。谢龄早料到这人会有如此反应,眼疾手快,丢了道噤声符到他身上,把他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哈?”被塞回去。 越九归止住脚步。 帐篷里沉寂持续,谢龄走下罗汉榻,走到越九归面前,扶了下额.从这人手里抽回玉牌,顺带用它敲了他脑袋一下。 这动作做得自然又亲昵,随后谢龄取出一块留影石到越九归眼前晃了晃。 是越九归用来记录青山书院两人“欠债”的那块,当时“陈河”特意叮嘱他,要把人说话时的口型留存下来。 越九归愣住,眼睛眨了又眨,猛地一甩头。他往谢龄手上的玉牌和留影石仔细一瞧,又抬眼往谢龄的脸上仔细一瞧,寻思几个呼吸,闭上嘴,然后张开,无声地:“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这不可能 第82章 越九归错愕不已, 歪头瞪眼的神情太过滑稽。谢龄拿掉他身上的噤声符,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你……他……”越九归能发出声音了,却说不出什么来,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完谢龄看自己,脑海中那大胆的想法从雏型变为成品——陈河就是雪声君?雪声君就是他的陈师兄? 不,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比做梦都荒谬!越九归不敢信,又是一阵摇头。 “总不至于是我杀了他,从他身上拿走了这两样东西。”谢龄又好气又好笑,抬手一指长榻,“坐。” 越九归见他如此态度,在原地“哎”了一声。 好像……真的有可能?如果雪声君不是陈河, 会对他这般亲切? 但他还仍旧不太敢相信。 谢龄坐回榻上:“叹气做什么?” 越九归神情恍惚:“这是真的吗?” 谢龄提议:“我掐你一下?” “不了不了。”越九归摆手拒绝,“我得缓缓, 让我缓缓。” 他终于信了,可还是有点儿恍惚,步履摇晃着走到榻前,坐去和谢龄相邻的位置上。可他屁股还没坐热,就猛一下跳起来, 跳到两步之外, 再度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怎么能坐!” 这回轮到谢龄叹气:“不用拘束, 就像原来那样。” “真的?”越九归两眼放光。 第155页 谢龄端起茶杯慢饮一口, 丢出两个字:“假的。” 但这两个字让越九归彻底放松下来。他去几前端起萧峋为他倒的那杯茶,重新坐到榻上,嘟囔:“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一顿, 冲着谢龄唤了一声:“师兄。” “嗯。”谢龄应道。 越九归嘿嘿笑了声, 片刻后变得严肃, 声音压低:“这事儿……还有别人知道吗?” 谢龄:“就你一个人。” “那我可真荣幸。”越九归摇头晃脑说道。谢龄瞧着这人,总觉得傻乎乎的,想说点什么,听见这人突然:“哈哈!” 谢龄有几分莫名:“笑什么?” 越九归嘿嘿哈哈又笑两声才道:“我想起那天我俩在街头给门派算名字,谎称给你儿子算,正好萧峋路过听见了,他还问你儿子多大了。” 谢龄:“……” 有这样好笑吗?都笑得贼眉鼠眼了。谢龄乜他一眼,把话转移到一开始的问题上:“我是在这里,但没遇到张涛,也没找到他。”如萧峋所言,依谢龄的境界修为,坐于此间便能远观雪原那头。方才神识巡视雪山,他看遍了每个角落。 越九归脸上笑容果然消失了,他“啊”了一声:“你都找不到?” “就跟消失了似的。”谢龄道。 越九归惊呼:“怎会如此!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龄摇头:“若是出事,也不会踪迹全无。” 越九归沉默了。 风呜咽似的往帐篷里吹,成为两人之间仅有的声音。越九归盯着帐蓬里的羊毛地毯,将一杯茶喝空,作出推测:“他不会也是谁假扮的吧?或者为了躲逃,易容成了别人的模样?” “说不准。”谢龄亦有此猜想。他能敛掉气息、改换容貌,别人便不能了么?这是消失在旁人眼皮子底下最好的手段。 “寻不见踪迹,总比寻见一具尸体强。”越九归握紧手中空杯,“我看那张兄不一般,保命的手段肯定有不少,应当是安全的。” “嗯。”谢龄垂低眼眸。张涛能不费吹灰之力越境杀人,绝非等闲之辈。再者也只能这般想、这般祈愿了。 越九归把空杯放还到帐篷中央的矮几上,理理衣袖说道:“那我就出去了,在你这待久了,或许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还挺谨慎。谢龄起身:“行。” 越九归朝帐篷口看了一眼,打鸿蒙戒中取出个小小的物件,递到谢龄手中:“这个你拿着。” “是什么?”谢龄低头一看,是个木制的东西,有底座有盖,揭开之后轻轻旋转,便推出一根刻有符文的长条。 “我家中秘制的一个小玩意儿。等需要用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出去了出去了。”越九归没解释太多,抬手挥了两下,走去帐帘前,再一转身,倒退着出去。 谢龄见他的举动,再次感慨这人的谨慎。 谨慎的越九归走去了帐外,还不忘隔着帐帘向帐内的谢龄致一礼。 萧峋仍在热泉边上。他清扫出了一片适合靠坐的区域,褪掉鞋袜,懒懒散散泡脚。 他没试图探听帐内的谈话。谢龄答应帮忙,定然会用神识寻找“张涛”,若他以神识去探,被拍飞、受了伤事小,惹谢龄生气事大。 他现在是谢龄的徒弟萧峋,得安分乖巧才是。 萧峋用脚拨撩水面,仰头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天穹是铅灰色,雪团子白得发光,在风里打着旋儿飘飞着,像星屑散落到人间。这幅画面甚美,他带上欣赏之意。赏着赏着,风雪里忽然多了一串呼吸声,他坐直身一看,是越九归出来了。 越九归垮着肩膀,垂眼撇嘴,看起来失落极了。萧峋眼睛微微睁大,心中暗惊:谢龄竟然没有哄骗他,给个安抚性的答案? “老越!”萧峋挥手招呼人,“越九归!越!九!归!” 越九归应声抬头,远远看见了萧峋,垂头一叹,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他走近后,萧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问:“看你这模样,没找到人?”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越九归盯着热泉冒起的雾气好一阵,才开口说道,“至少不是发现了两具尸体,不是么?” 萧峋听得一愣,尔后生出赞许:这样的答案,这样的引导,可比说谎高明多了。不愧是谢龄。 “有道理。”这人故作沉吟之色,“或许是去什么隐秘的地方了。这里是秘境,可能会有探寻不到的玄妙之处。” 越九归应变之快,立时流露出忧虑神情:“不会是死在那玄妙之处了吧?” “你……你别往坏处想。”萧峋无奈安慰。 越九归又有一阵没说话。他也坐了下来,却坐在雪中,用手拨了拨雪,难过地开口:“雪声君都寻不到,我又该如何找寻?” 你最好别寻了。萧峋在心中说了这话,拍拍越九归肩膀,道:“既然找不到,不如就随我们一道探索这秘境。你自己的事情总要做下去。” “说得对。”越九归敛下眸光,回拍了一下萧峋,站起身,“我也去搭个帐篷吧。” “你有东西吗?”萧峋问。 “有。”越九归答道,“此行镜川,便是为东华宴秘境而来。秘境中不一定能寻到合适的休憩之地,所以有可能用上的东西我都提前备好了。” 谢风掠绘完了已探明区域的地图,与同在一间营帐的人说了一声,掀起帐帘走出去。 第156页 他来到那两名值守的弟子身旁,询问:“有什么异常吗?” 值守弟子之一放下手里的望远仪,对他道:“异常算不上,但就在方才,有个青山书院弟子去见了瑶台境的人。” 青山书院?谢风掠直觉这里面意义不小,问得更仔细:“是弟子和弟子之间的见面?” 对方答说:“去的是个游天下境,见的也是游天下境。但他离开之后,瑶台境的游天下境又去见了他们的寂灭境。” 这显然是递消息。谢风掠心说一声奇怪,他可记得,青山书院同瑶台境并无来往。但这一世和上一世并不完全相同,接二连三的改变让他嗅出风波的味道。 谢风掠做出决定:“我去将这事告诉雪声君。” “麻烦了。”值守弟子说道。 谢风掠疾步行至谢龄在的帐篷外,心中倏然掠过一个疑问:萧峋为雪声君搭起了营帐,却不曾搭自己的,打的什么主意? 他无处询问,只好把这个问题抛开,向着帐内执礼:“雪声君,弟子谢风掠求见。” “进。”帐帘后传出谢龄的声音。 萧峋在热泉里泡脚泡够了,把腿抬起,捏了个小法术擦干水迹,穿上鞋袜。他刚往雪地上一站,就见谢风掠走进了他和谢龄的那顶帐篷。 他如同领地被侵犯了狼,眸色变得深沉警惕,二话不说、拔腿往那方向走。 好巧不巧,越九归大步流星冲他过来。 这人是来“求助”的,对萧峋的想法一无所知,面色看起来些许紧张,于萧峋不远处站定,回身一指雪原中某片区域,问:“你说我在那儿搭帐篷,行吗?” 他在那片雪地上放了些东西,很好辨识,萧峋扫了一眼,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萧峋更不想理会这个问题,但碍于礼节和谢龄对他的照顾,不得不做出回应:“为何不行?” 越九归搓搓手,谨慎地往谢龄所在之处投去一瞥,回答道:“那里离雪声君的帐篷挺近的,我怕惹他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三个人的表演了 第83章 “他像那种会拘泥于小节之人?”萧峋问越九归。 越九归作思考状, 片刻后摇头:“雪声君自然不是。” 萧峋抬抬眉梢,“那不就行了?” “的确。”越九归笑起来,“那我继续去搭了。” “嗯。”萧峋应了一声, 用目光送越九归离开数尺,提脚往帐篷那处走去。 谢风掠掀帘入内,帐内的景象入得眼帘—— 两把罗汉榻相对,正中央矮几下方的暖盆中火符仍在烧,混着梨花香的檀木气息幽幽袅袅,跟落进风里的纱似的,拂面过时格外轻柔。烛火跳跃,谢龄端坐于右侧的榻上,敛眸观书, 素色的衣摆跌落逶迤,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谢风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又瞥向其他。宗门为众人准备的东西,唯一帐篷一席案而已,这些多余的布置一看便是萧峋的手笔。茶杯有三,其一在谢龄身侧小桌上。帐篷里还有两张罗汉榻。莫非萧峋打算和谢龄共用一帐?他先前的疑问有了答案,可这人怎可如此无礼! 谢风掠暗暗蹙眉, 斥责萧峋一句, 视线再度落到谢龄身上去, 唤道:“雪声君。” “何事?”谢龄从书册上抬起眼。 “方才值守的同修发现, 青山书院派了一名游天下境之人去到瑶台境所在处。弟子怀疑,这是两派之间在传递消息。”谢风掠回答说道。 谢龄神情变得严肃。这件事先前用神识巡视时还未发生,他心说见到青山书院那寂灭境时的不妙预感果然是对的。他做了几种推测和假设, 问谢风掠:“你觉得, 递的是什么消息?” 谢风掠不知谢龄几人和青山书院发生的事, 答不上来。这时萧峋掀帘入帐,冷冷一哼说道:“我猜,他们是把师父你来秘境的消息递过去了。” “您和青山书院的人见过了? ”谢风掠惊讶问道。 “嗯。” 萧峋告诉谢风掠:“青山书院也来了一个寂灭境强者。” 这个消息让谢风掠真真切切拧起眉,说:“他们整个书院,也只有一位寂灭境。” 天底下的寂灭境,共有九人,其三在人间道,又有三人在瑶台境,极西的雪域出了两名,剩下最后一个,在青山书院。更直白地说,那是青山书院最重要的人。 这样的人竟然派来东华宴了么?谢风掠思绪转得极快:“我想,瑶台境的人和我们的人在这附近遇上,并非偶然。” 萧峋帮谢龄添上茶,又倒了一杯给谢风掠。谢风掠说这话时他正巧递茶过去,便问:“风掠师弟想到了什么?” 他在这里的姿态太随意太自在,仿佛是主人家一般。谢风掠不喜,却还是得说上一句:“多谢萧师兄。” 谢风掠转头向着谢龄,沉声道:“我认为,这极有可能是针对您来的。”话语轻轻一顿,变得更为慎重:“而他们针对您,实则是在针对人间道了。” 谢风掠说得在理。从一开始人间道众弟子同瑶台境之人碰上,他们的寂灭境落场杀人,就可做出这样的推测了,只是那时下定论稍微早了些。 人间道和瑶台境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宗派,不过瑶台境在海上,人间道便享了大陆第一之称。谢龄想起清吾山的人来向他议亲时说的一句话:瑶台境有向陆上扩张的趋势。所以,按照眼下情形,青山书院是和瑶台境联手了? 第157页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夺。 谢风掠来本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即已告知于谢龄,便没有理由再叨扰,但他不想就这样告退出去。虽说萧峋杵在这儿让他颇感厌烦,但他更不想让这人同谢龄独处。 上一世,萧峋入了魔,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一世还未表露出堕落的迹象,但得提防着。谢风掠这样告诉自己。 萧峋瞥了谢风掠一眼,坐去谢龄对面的榻上。他的坐姿当真自由随意,盘起了腿,仰头望着帐顶。 对此,谢风掠绷起脸。谢龄已然习惯,没有任何表态。 谢龄不动声色地打量谢风掠。他没忘记自己现在生活在一本书里,后者是这书中主角。人间道是主角在的宗门,有他和他的光环在,应当是无虞的。 不不不,万一走向是宗门覆灭了,给主角上生死一课,让主角置死地而后生的剧情呢?谢龄心情大起大落,想法回到初至那两日,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全文熟读并背诵。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他再一次在心中叹道。 “现在我们在秘境中,联系不了外界,是生是死,都只能依靠自己。如果当真两个宗派、两大寂灭境联手……”萧峋慢条斯理开口,“我们何不学他们的做法,也同其他人联手?” 上一世萧峋游历大江南北,在雪域待得最久,学会了佛理,悟得了占星之术。眼下虽是重来一世,和他们的交情还没建起,但他了解雪域来的人,有信心拉拢他们。 雪域并非某一宗派,是大陆西陲连片雪原和高山的统称,那里的人崇尚佛教,锻体清修,在佛门的地位比青山书院要高。雪域有两个寂灭境,虽然没有远赴东华宴,可若和他们的弟子联手,另外两宗不会不忌惮。 “萧师兄说得不错。”谢风掠开口,“可有个问题是,我们不清楚瑶台境联合了哪些宗派。” “都去说说,不就弄清楚了?”萧峋应得轻描淡写。 谢风掠皱起眉,不认同这个办法:“未免太直接了。” “你有什么迂回的好方法吗?” “眼下情形可算敌暗我明,我想,我们不能贸然行动。” “等他们动了我们再动?保守。” “……” 萧峋同谢风掠争论几句,各自住口。萧峋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定谢龄。谢龄在思考,过了一阵,视线移至谢风掠身上,道:“把这事同穆北说一声。” “是。”谢风掠执礼应下。 谢风掠刚走出去,萧峋便歪了坐姿,背完全靠上榻背,两条手臂抻直搭上去。他又仰头凝视帐篷顶,喃喃说道:“我的感觉不好。” 谢龄心说我也是,早就是了。 短暂的沉默后,萧峋蹭的一下坐正,对谢龄提议:“师父,出去转转?” 谢龄清楚这人的话并非表面含义,但懒得猜,丢过去两个字:“直说。” “我不认同敌暗我明、不能轻举妄动的说法。瑶台境不可能一下将手伸向所有人,现在的情况,应该就是他们和青山书院而已。两个寂灭境,的确难对付,但并非难唬弄。”萧峋道,“所以呢,我们就到处走走,去看看他们、吓吓他们。” “哦?”谢龄很懂这个道理,这差不多是他在处事的准则:敌人越是强硬,他就要拿出更强的态度和气势。 这是心理战。 “可。”谢龄表露出赞同。 萧峋弯眼笑起来。 谢龄又说:“把谢风掠喊上。” 萧峋似是被梗了一下。眼下他和谢风掠观念不同,他没掩饰对那人的不满:“喊他做什么?” 当然是借用他头顶上的光环。谢龄回答淡然:“他对局势的变化很敏锐。” “我就差了吗——”萧峋拖长语调嘟囔,尾音落地,又一甩袖,起身朝外:“行,我去叫他。” “等等。”谢龄叫住他,“天黑了再去。” 天黑之后的雪山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兽。雪没有停歇的趋势,除了点燃的蜡烛和施展法术时亮起的光芒,再无任何光源。风吼得更狂了。这样的夜晚不适合探索秘境.好在灵气充裕,适合修行。 知会了穆北一声,谢龄同萧峋、谢风掠离开营地。谢风掠挑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走在前,萧峋在谢龄身侧,撑开赤红的十二竹骨伞。 谢龄放开五感六识。 风雪中,有妖兽奔出来,又被修行者斩在剑下;也有人为妖兽所伤,逃窜匆忙;还有人为了一棵珍奇的药材大打出手…… 他们散步似的四处逛,走了大抵两刻钟,和瑶台境选择的营地还剩二三里距离时,拦路的人出现了。是瑶台境的寂灭境强者,名为孤晴,并非独自来的,身后还跟了个游天下境。 敌强我弱啊,谢龄板着脸心想。 “雪声君。”孤晴开口,风雪夜里,他的语气和神情都透着冷漠和警惕,“不知雪声君来此,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饭后散散步。”回答的人是萧峋,他将被风吹起的一绺发丢回身后,弯眼含笑说道。眸光一转,还神情真挚地询问:“瑶台境诸位可还好?” 孤晴眯了下眼,他和谢龄说话,这个小小清静境竟插嘴,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寂灭境的强者不怒而威,气氛骤然凝滞。但也仅仅是凝滞,威严并未凝成实质,萧峋这个小小清静境没有受到伤害——孤晴还没做好和人间道雪声君动手的准备,他不能当着谢龄的面伤人杀人。 第158页 “看样子,是不好了?”萧峋睁大眼,做出惊讶神情 立于孤晴后的游天下境眼中恼怒一闪而逝,接话道:“自然是好的。” “那就好。”萧峋微微一笑。 谢龄望定孤晴。他棕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狂风吹雪,而眸光平静至极。 两相对视,须臾偏移,谢龄抬头一瞥天穹,道了句:“天气不错。”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去别的方向。 萧峋紧追他脚步,谢风掠提灯道一声“告辞”,同样离去。 孤晴在原地没动。他知晓谢龄察觉得到他的注视,但没收回目光。 那三个人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雪夜里,游天下境弟子上前半步,蹙眉问:“他们是什么意思?雪声君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天气哪里不错了?简直莫名其妙。 孤晴乜他一眼,折身往回走,走出大约二三十丈,才开口:“这个谢龄,难猜。” “那我们还要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吗?”游天下境弟子问。 “你想去送死?”孤晴冷声回他。 谢龄几人也在往回,萧峋似不经意般扫了眼谢风掠,对谢龄道:“反正出来闲逛了,师父,我们去热泉那里走走吧。” 他知道谢风掠是不会喜欢这个提议的,而谢风掠一听这人语气,便想皱眉。谢龄语调平平:“有人在那。” “不是我们宗门的人?”萧峋迅速明白了谢龄的意思,不甚在意,“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瑶台境的,去什么地方还要清场。” 你连他们喜欢清场都看出来了?谢龄心中嘀咕,神情依然淡淡的:“若你当真想去,那便去。” 萧峋又一次听出谢龄的弦外之音:“师父不去?” 他的语气里带着谢龄才品得出的失落。可谢龄不太想见在热泉那的人。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见,按照宗主的说法,他和那人还算熟。 这时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轻轻晃了晃。谢风掠换了只提灯的手,偏首看向萧峋,语气谦和地说:“萧师兄,我陪你去吧。” 萧峋:“……” 萧峋心念转了转,不甚明显地动了下眼睛,转头对上谢风掠的目光,扯起唇角笑道:“好,真是多谢风掠师弟。” 谢龄左右看了一眼。 又过半个时辰,谢龄回到帐中,萧峋和谢风掠一人撑伞、一人提灯,缓慢朝着热泉的方向继续前行。 谢龄对这两个少年人的关系有些疑惑,前几日他们似乎闹了矛盾,今日下午又起了观点冲突,到了夜里,居然能走到一起? 讲和了吗?但谢风掠离开后,萧峋一直和他在一块儿待着,两人不曾接触过,根本无从讲和。 用眼神讲和?还是说,到泉边去继续辩论,争谁更有道理? 极有可能是后者。但……算了算了,年轻人本就难理解,更何况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个社会的年轻人。谢龄摇摇头,放弃尝试理解和思考,坐去榻上。 帐外。萧峋和谢风掠改换了方向,走向远离营帐之处。既然热泉里有人,何必再去。况且,他们相看两厌,都不是发自真心要同对方一道去那里。 雪在风里飞旋,迷离在夜色里,迷离人的视线。萧峋两人之间的距离亦越来越远,到后来,固定在了三丈上。 走了有一段距离,萧峋停下脚步。前方不远处是一棵高大的树,树枝上覆满了雪,雪又凝结成冰,又及夜色深沉,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峋打量着它,慢条斯理开口,问:“你怎么看?” 问的是谢风掠,问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被问之人很清楚。 谢风掠也驻足,同样注视那棵树,声音冷沉,“瑶台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了,至少能安稳度过这一夜。这一回,你棋高一着。” “呵。”萧峋笑了声,说是冷笑,不全,说是嗤笑,亦不尽然。 谢风掠兀自一转话锋:“我很不喜欢你待雪声君的态度。” 萧峋偏头:“哦?” 谢风掠对上他的目光,寒着一双眼眸说道:“你太无礼太放肆了。” “原来如此。”萧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语气带上疑惑:“可我,为什么要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人们,谢谢你们的评论 第84章 越九归的帐篷在营地中格外显眼。 人间道为众弟子准备的营帐同宗门服饰相同, 皆是素净的白色,搭起半日有余,覆了一层雪, 几乎和这雪原融为一体。越九归这顶却是棕黄色,用了顶好的材料,里外绘有数道符,防火防风防雨防雪——雪一落下,便消融了。 眼下越九归取了一颗夜明珠照明,光芒透过帐篷布散进夜色里,若从远处看,仿佛是雪地里燃起了一盏巨大的灯。 越九归在帐中察觉不到这点。他支了一张桌案,铺开纸研好墨, 抓起笔写下一句:“师兄,见字如面。” 越九归写完停下, 将这几字看了看,露出不满意的表情。他心说这才刚见面呢,如何需要见字如面?把纸一揉,丢到远处。 他取出第二张信笺,写了两字:“师兄。”他认为这样还不错, 尔后顿笔, 一番思索, 又写道: “吾之姓, 实为说,非越也。亦非青州人士,乃东境姑苏人, 寒山奇道是吾家门, 江湖中颇有名, 料想师兄闻过一二;名为九归,二十又二,尚不成器,未得表字,行一,独子。 “家中数代经商,主营法器,虽有名气,却也并非极致。吾之志向,穷一生之力,使吾族成为商者第一,但因年少,不足之处甚多,故化名越九归,于江湖中游历。 第159页 “…… “……” 说九归向谢龄写这封信的时候,泡在热泉里的人施施然起身,捏诀一去水迹,挥袖招来衣衫,踏步上岸,于雪中一点足,掠向某间营帐。 谢龄坐在帐间看书。身在秘境,危机将至未至,他这个空心寂灭境唯有担起吉祥物的责,委实无聊了些。听着帐外风声,看着手里的书籍,渐渐的,他开始走神。他思绪飘飞回从前,可飘着飘着,神识忽然被触动。 ——有人朝他的帐篷过来了,是谢龄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相处的崔嵬。 崔嵬来得太快,谢龄思绪回转的一瞬便到了帐帘外,也不打声招呼,抬手一掀,步入其间。这让谢龄想到了一个人,他的便宜师兄古松。 崔嵬头上插着桃花枝,乌鸦也停在上头,闭着眼似在打瞌睡。他走进谢龄的帐中,表情毫不见外,四下一扫,坐去了萧峋那张罗汉榻上,轻拂衣袖,冲谢龄道:“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口吻熟稔。 谢龄不免紧张,倏尔又冷静下来:家常便饭的紧张了,就算应对出了错,难不成还敢打我?思及此,谢龄看完走神前正看的那一页书,才抬起头说:“他们都来了,我为什么不来。” “他们?哦,吴芳年和孤晴。”崔嵬脑子转得很快。 谢龄顺势记下这两个名字,听得崔嵬又说:“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你竟连一碗茶都不给我倒。” 咦?雪声君待这人的态度也是如此?谢龄暗暗惊讶,而崔嵬说完,自己站了起来,走去帐蓬中央那小矮几前,翻起一个瓷杯,倒上满满一杯茶水。 萧峋用的这一套茶具刻有符文,可维持温度不变,故而崔嵬倒出的茶还是热的。他喝了一口,坐回那榻上。谢龄想了想,问他:“你来做什么?” 崔嵬:“泡泉啊。” 崔嵬理直气壮,谢龄对这个回答无言以对。他也抿了口茶,搁下杯盏时对崔嵬道:“白日之事,多谢你。” “客气。”崔嵬满不在乎。 谢龄不由打量起崔嵬,目光很隐秘。说起白日那件事,便不得不想起古松。谢龄对崔嵬和古松之间的恩怨很感兴趣,现在正主之一在面前了,却又不能问,当真遗憾。 谢龄将目光转向手中的书掩饰这份遗憾。 崔嵬喝空了杯中的茶,翘起一条腿,长靴在足以淹没脚踝的毛绒地毯上点了点,道:“山雨欲来,你当瞧得出,打算如何?” “来了再说。”谢龄面无表情回答。 崔嵬噗嗤笑了声:“这话我就不该问,长点心眼吧,谢大仙人。”他把瓷杯丢回矮几上,伴着哐当一声响,起身往外。 “茶不错,想来不是你泡的。走了。” 崔嵬走去帐外。掀帘的一刻,谢龄看见了如墨的夜色,细密的雪漫进来,转瞬被帐中的温度烤散。 他的最后两个字,又让谢龄想到了古松。 远离营地之处,堆满雪的老树外,谢风掠听见萧峋的那句疑问,瞪眼无言。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谢风掠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萧峋笑了一笑,神情口吻和之前戏弄瑶台境两人时如出一辙。 “放肆无礼。”谢风掠见他如此更加火大,咬了一下牙,重重说道。 “你只会说这一句?”萧峋耸肩,将手抬起、一甩衣袖,“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谢龄喜欢就好。” 他的话藏着某些含义,但谢风掠没有听出。他听得满身愠怒:“你竟直呼他名讳!” “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萧峋又是一声不以为意的哼笑,笑罢转身,折道返还。 萧峋的背影在风雪里越来越远,一身赤红缩小成一个点。谢风掠凝视着那个点,抬手往虚空一抓,抓出长剑。 谢风掠右手握上剑柄,就要拔出,但过了许久终究没有拔出。 萧峋快步回到帐中。谢龄以一种放松舒适的姿势靠坐在榻上,灯架上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很快便要见底,他过去换掉,扫了眼谢龄正看的那书,唤道:“师父。” “嗯?”谢龄不咸不淡应了声。 萧峋看向自己那张榻,再看了眼矮几上的茶杯,眉梢暗挑,问:“方才有人来过了?” 谢龄:“嗯。”语气和上一声仅有些许不同。 “哦。”萧峋往那被人用过的杯子上丢了道洁净法术,绕着矮几走了一圈,带上盛着茶汤的公道杯,挪向谢龄,步伐和语速都慢吞吞:“我可以知道是谁吗?” 他这时的神情和先前同谢风掠说话时完全不同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眉眼轻垂,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显出乖顺。他给谢龄的茶杯里续上茶汤,谢龄也不隐瞒他,直接答道:“崔嵬。” 为什么会是崔嵬? 萧峋转眼联想到谢龄告诉他和谢风掠热泉处有人,又想起白日里在东华宴上和崔嵬遇上、来到秘境后崔嵬解人间道的围。崔嵬是个危险的人,萧峋看他看得不是很明白,而他竟找来了这里——说不定,还是等在这里。萧峋心中生出警惕:“是他?他来做什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谢龄语气淡然。 崔嵬和谢龄有什么话好说?不,这人和古松的关系有些复杂,谢龄又是古松的师弟,说不定当真有话说。萧峋心底的警惕更甚。他小心翼翼收敛神情,在谢龄那长榻另一侧坐下,迎着烛光去看谢龄的脸,斟酌着词句问:“他和师父是朋友?” 第160页 “想知道的还挺多。”谢龄乜他一眼,“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我哪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不能让我在雪里练剑吧?”萧峋上半身往后一倒,仰靠在榻背上,语带不满。 谢龄不与这家伙多说。 谢龄继续看书,萧峋眼神逐渐放空,许是在想事情,许是在发呆。 噼啪,灯架上爆出一朵灯花。谢龄的注意被吸引过去,寻思了一会儿是否该做点儿什么,好让蜡烛烧得顺畅些,却发现这事从来是萧峋在处理,他完全不会。 而萧峋睡着了,就着仰在榻背上的姿势,呼吸均匀绵长。谢龄偏首去看他,然后将罗汉榻中央的小桌撤了,扶着他在这里躺下。做完这事,谢龄转身。忽然的,萧峋睁开眼,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头。 “怎么?”谢龄脚步顿住,瞥了眼自己和萧峋的手,轻声问。 萧峋的目光犹带困意,像漆黑眼眸里蒙了一层水雾。他眨了一下眼,手指头一放一收,从谢龄指节上划过,贴上指腹,声音低低的:“我希望明天不要来。” 谢龄倒是好奇了:“为什么?” 因为预感不好。因为讨厌你和谢风掠说话。因为看不穿你和崔嵬。萧峋在心里做出回答,慢慢撤回手,闭上眼睛。 这座雪山秘境中的白日比外界短,辰时过半,天空才逐渐亮起来。云朵被这点天光勾勒现身,又是一片铅色的阴云,看样子,恐怕再过些时候,雪又要开始下。 穆北率领众人离开营地,往东面的区域探索。谢龄昨日同他说的话,他深刻思索过。那话极在理,雪山秘境与从前出现过的秘境不同,在这里,为取自己所需猎杀妖兽,比猎杀妖兽为主、若有所需顺带取了更有意义。但眼下情形让他们不能分散,便如一开始那样结阵前行。 东华宴秘境几十年才一开,既有幸赴宴,他们不能在原地坐着什么都不做,而他们有所行动,周围那些心怀鬼胎的宗派才会亮出爪子。谢龄的看法亦是如此。不过谢龄未和他们一道。谢龄同萧峋在一块儿,再带上“萧峋的朋友”越九归,往南面去了。 萧峋执意要谢龄撑伞挡雪,自己却垂着衣袖走在前。他今日没有束发,宛如皓霜的银发散在身后,没一会儿便被风卷起来,上上下下飘飞。这人衣袖也在飘飞,如同一面赤红的旗帜。 过了不久,他们走进一片林子里。雪山上天然生有松茸,比那日在鹤峰上、被灵气催出的鲜美许多。萧峋拎了个箩筐,步法轻盈地折转在一棵又一棵之间,把松茸们悉数薅进筐中。 谢龄对他的举动很是无奈,忍住扶额的冲动,道:“你应当同他们一起。”而不是在这里采蘑菇。 萧峋手上动作不停,薅完了一丛,回头冲谢龄道:“但我更想和你一起。” 采下另一丛,又说:“而且,我已经和你一块儿了,你赶不走的。”这话说得声音有点儿小,风从他身旁一吹,顷刻散了,但谢龄耳力极佳,又不再敛着五感,将每个字都清晰地收进耳中。 黏。 他往萧峋身上贴了一个大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看见评论说炼体的是金刚芭比,为什么不想想那些帅气的游戏建模呢(鲨鱼头流泪 第85章 到近旁逛完一圈回来的越九归也走去树林里。他采了几丛松茸放进萧峋的箩筐, 问:“你弄这么多菌子,打算入药?” “入药?当然不。”萧峋摇头,“我打算用来煮着吃。松茸炖鸡, 吃过没?” “炖鸡?想来滋味鲜美。”越九归语气颇有几分遗憾,“松茸太难得了,我只吃过一两次,并非炖鸡。”他又弯腰下去采,过了一会儿,给萧峋带去满满一捧,嘿嘿笑道:“这里似乎捉不到鸡,等出去了,可否邀我尝尝?” “当然可以, 不过炖汤是个细活,到时借用你家店里的厨具可好?” “没问题。” “你去采那一片的吧。” “行。” 萧峋同越九归分工合作采摘松茸。谢龄远远看着、远远听着, 心说不愧是开食肆和企图过以食入道的两个人,于他倒是没什么坏处,萧峋做好了松茸鸡,应是会喊上他的。 谢龄也步入林间,在这里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树往头顶上一遮, 天光又暗淡几分。 树多数为松树, 松针细密, 混着雪的气息, 还蛮好闻。 松茸依附这些松树的根系生长,若非先前来了两波修行者,在林间激战一场, 把雪扫掉了, 大抵不会被萧峋发觉。谢龄看见一朵被萧峋漏掉的细小松茸, 弯腰摘进手里,起身时倏然听得一声轻微的: 铮—— 有琴声入林来。 谢龄转头。 这不仅仅是一道琴音。其间蕴藏的灵力难以察觉,却强大到可毁山摧城。 灵力被压成了一根刺的大小,泠泠声响里破风,将一枚被吹落的松针自正中间击穿。 松针碎为齑粉,细刺继续朝前,直逼谢龄眉心。 谢龄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侧身。那刺扎进树干,訇然炸开。灵气化作可见的波纹往外扩散,四面飞起断木尘埃。谢龄就在树旁,猛地拂袖,将涌来的气劲挡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迅疾窜向他背后,揉掌成拳。这一拳砸向谢龄天灵盖。谢龄偏首看去,一踏凌空,反手抽剑。 对方起了杀心,他何须掩藏杀意?他不避这一拳,执剑如执笔,在风里拉出如若新月的一弧光芒,直削来者喉咙! 第161页 剑光寒。使拳的人瞳孔收缩。谢龄不避他,他却不愿迎谢龄那一剑,当空一扭身形,拳意偏转。 砰! 剑气撞上拳风,震荡余波将周遭的树拦腰斩断。 谢龄衣袂被掀飞。他凌空垂眼,手腕轻偏,剑尖指地。 哗啦啦! 轰隆! 松林间声响杂乱。 弹琴的人现出身来,同使拳的人站到同一条线上。 都是谢龄见过的人,崔嵬说过名字,吴芳年和孤晴。 虽然谢龄现在还辨不出他们俩谁是谁,却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寂灭境果然都是隐匿行踪的高手,他释放六识,未敛五感,却是直到他们出手,才察觉端倪。 还是自己弱了,若真正的雪声君在此,当能一早识破。谢龄心中叹气。 “师父!”萧峋将手里的箩筐往旁一丢,快步奔向谢龄。 “师——”越九归惊慌不已,被那余劲掀倒在地,紧跟着爬起来,扯着嗓子就要喊。但这声音一出便惹得萧峋回头,那眼神明晃晃表露出的意思是:你也想跟着我喊师父?越九归立马意识到称呼出了错,改口喊道:“雪声君!” 这两人位于松林中段,吴芳年和孤晴的来意具有针对性,对付寂灭境的人不能将灵力分得太散,故而未受到太大波及。 两人都向着谢龄这处来,谢龄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谢龄感觉自己还撑得住,至少,撑得到杀死他们其中一人。 他闭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的神识告诉他,穆北等人也遭遇了伏击,对方是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两个宗派的人。 恶战。不管对哪边的人来说都是。 先杀死那个弹琴的,再把另一个拖残好了。远程总是难缠一点。谢龄作出决定,睁开眼。 谢龄调转周身灵力,运转体内真元。 两道冷芒于棕黑眼眸间乍现。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先是哈哈一笑,尔后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有趣,当真有趣。” 他人也落下,身披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桃枝,头顶本有个乌鸦,但下落过程中扑腾两下翅膀后飞走了。 “崔嵬,你又想插手?”弹琴的冷声道出现身之人的名字。 崔嵬落到林间,踩断了一根松枝,抬抬衣袖,奇道:“插手?插什么手?我之前插进你胸口的,不是剑吗?” “你——”弹琴的面色一沉,不再多言,手指按上琴弦,紧接着一拨。 琴音作刃,悍然袭向崔嵬! 崔嵬飞身倒退,摘下发间桃枝挥成三尺长剑。 “我?”崔嵬挑眉,“我说错了吗?” 弹琴的又拨琴弦,第二道琴音飞出,直封崔嵬退路。 谢龄在这时出剑,剑招不带任何花哨装点,灌以磅礴灵力,从天上劈向地面。 若将这描述成画,便是长天落长虹,一竖倒悬,起笔时浓重,收尾成锋尖。尖刃点向那使拳的,势如倾山。 使拳者吴芳年神色一惊。在他的以为里,谢龄当会对正对付崔嵬的孤晴出手,而他便是捕蝉螳螂身后的黄雀,可一举降谢龄击溃! 这人看穿他了吗?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我去他们老母的!”越九归低骂,挪去萧峋近旁,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萧峋:“我们不做点什么?” “你有想法了?”萧峋问他。 越九归又靠近他几分,压低声音,站在他面前连比带划说道:“我们在大场面定是帮不上太多忙的,但可以改变细节啊,比如……” 越九归与萧峋说了一阵,比如比如又比如,为了防止被吴芳年和孤晴听去,重要的部分用眼神、唇语和动作表述。他主意出了数种,萧峋听后眼眸微亮,略加思索道:“你的第三个比如,似乎值得一试。” “什么叫似乎?走着,行动!”越九归捅了萧峋一手肘,又一拉他手臂,向着远处去。 第86章 吴芳年飞身后退。可谢龄这一剑太直接了, 是笔直的竖线一条,倏然而至,快得无物可追。剑势落下一刻, 吴芳年不过退后三寸,它依然不偏不倚砸向那人头颅。 哐当! 仿若一剑斩上某种金属硬物,激起的声响令人牙酸。吴芳年头发被震得飞起,维持着退步姿势,整个人往下陷了三尺。 数道卐字印浮现,伴随着金色辉芒从吴芳年周身流转过,他双掌合十,没有受伤。 他硬扛下来了。 炼体炼到寂灭境,当真是皮糙肉厚、厚如乌龟壳。谢龄漠无表情想着。 吴芳年一声低喝, 将自己从雪地里拔出,踏足腾空。他的僧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凛目紧锁谢龄,左拳收于腰侧,右手向上提起,如一条蛇般蹿出。 残影当空,连成一道疾行的轨迹。风中多了一声啸响, 拳自上扣下, 如泰山压顶, 势骇然。 谢龄闭眼, 轻轻吐纳,睁眼时手腕翻转,踏风一跃, 迎向来者。 步伐交错, 素白衣摆如若翩舞。他起剑, 剑花纷而不乱,剑意繁而不杂,身姿似轻鸿,恍惚之间,织剑光成密网。 这依然不是为了防御,若吴芳年生出惧意躲避也罢,若是还选择硬碰硬,那他这网就能将他绞烂。 吴芳年避开了。谢龄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面对他的强招,这人竟没有半点要躲、要拆招化招的意思,不仅如此,还当他的攻击不存在般,自顾自出招落招。 第162页 只有一个答案,谢龄没将他放在眼里。 吴芳年眸色沉下去,旋即浮现出兴奋和狠辣。同为是寂灭境,他一直因为背后的宗派不如人间道强大而名气逊于谢龄,现在有了机会,他真是太想把谢龄杀了。 谢龄神情平静,凌空立于剑网之后,指地的剑尖向上一挑—— 浩浩剑光织就的密网猛一下开始旋转,速度极快,顷刻化回一个光点,咻的点向吴芳年眉间。 谢龄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故而选择做一个节能人士。能打心理战便打心理战,能重复利用的,全都要重复利用。他织成剑网,最后那一剑收了,却又不完全,招式藕断丝连。 他人紧随其后,于吴芳年变换拳势、抵挡之间,又出一剑。 剑气把风炸乱,吴芳年回身再挡,谢龄疾闪至他另一侧,提掌拍向他脸侧太阳穴! 这一掌气劲沛然,拍得吴芳年头倒向另一侧,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来。 噗—— 血珠子落进雪地,殷红的血丝往深处蔓延。 吴芳年以一个吊诡的身形同谢龄拉开距离,一甩褐黄色的衣袖,眼中光芒闪烁森然。 “不愧是雪声君。”他声音低沉,如同念了一句恶毒的咒语。 谢龄没和他说话,足一点、身一掠,闪到吴芳年身后。他节能,同样也节约时间。 而他这一举动总算在了吴芳年意料内。吴芳年半分不犹豫,脚步划圆、身形骤转,揉掌成拳。 一拳砸向谢龄胸口。 谢龄棕黑色的眼眸瞬也不瞬和吴芳年对视。 对视之中,身形一偏,右手长剑往回轻收,抬起左手运掌而出。 轰! 掌势对上拳势,气劲相撞,如雷惊天。 余波搅荡风雪,吴芳年挑眉震谔,谢龄神情不见变化,眼眸沉静,就像伫立在身后经年不化的雪山。但他掌下有动作,手掌轻轻提起,再重重一拍! 又是一声——轰! 吴芳年倒飞出去,衣袖在风里鼓成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般。 雪开始下了。 风吹雪,一路浩荡袭向地面。 谢龄翻起一朵掌花,垂手于身侧。他掌心里浮着一层薄光,光芒赤金,随着动作流淌,掌花如烈火红莲。 “大明王无相掌!”吴芳年在雪地上连退数步稳住身形,定睛一看谢龄手掌,震惊瞪眼,“我青山书院失传多年的掌法,竟到了你的手上!” 原来叫这个名字?细细品来很是奇怪,好似两个词拼在了一块儿,再加上一个定语。谢龄吐槽完名字,又吐槽说出掌法名称的人:判断如此之快,看来真是日日夜夜想着这套掌法啊。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神志清醒。呼吸已经有些重了,方才出掌时还有一瞬眼花,看来撑不了多少时间了,谢龄不免遗憾。 “若把它交出来,我保你不死。”吴芳年又说。 谢龄掀了下眼皮,抬起手来,手掌朝上,轻轻瞥了一眼,又垂落回身旁。须臾间,他向下沉势,手掌再提,当空划一半圆,往斜下方一推,推出一道赤金色辉芒。 大明王无相掌的第二式。 谢龄和吴芳年离得算远,但掌风如龙游出,当空一吼,悍然咬上吴芳年面门! 这条“龙”贯过吴芳年的身体才消失。 “啊!” 吴芳年仰颈痛吼,眼眸紧闭,眼角、耳孔赫现血痕。他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不住转动,但试了又试,终是无法抬眼。 他瞎了。 他被谢龄这一掌打瞎了。 谢龄收掌落地。这人盯着吴芳年,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把一个寂灭境打死实在太难,尤其其中一个是锻体的,还是趁着自己能动、能用灵力,把两个都打残吧。 萧峋同越九归来到一片开阔处。这里地势高,距离谢龄和另外几人略远,能将战局尽数收入眼中。越九归先是掏出四五箱符纸,再往地上架起一台炮。 这炮是他家自行设计,用来攻城的器械,高一丈宽一丈,笨重了些,但底座、炮管乃至闸刀都刻着增强威力的阵法和符文。填装的弹药本也该他家特制,以灵石为主要材料,但越九归没料到会遇上如此危机,就带了这家伙出来,没带弹药。 越九归决定当场制,就用拿出的那些符纸。数量很多、成百上千,越九归一向惜命得很,囤再多也不嫌,不过都是些清静境、神心空明境的符。 这样的符纸,若遇上同境界的人足以保命,但对寂灭境来说,一张两张三张十张,都不过是挠痒痒。 可一百张两百张三百张上千张叠在一起、同时拍过去呢? 越九归的想法便是此。 “萧兄,你弄攻击的,我弄防御的,咱们快点儿,时间不多。”越九归一屁股坐下来,催促萧峋一声,三下两下从积雪中滚出一个雪球,把防御符纸刷刷贴上去。 “不用你说。”萧峋回他,也拿出成箱的符纸,动作更快,言语间便裹了两百张符到雪球上。 “炮弹”制成了,萧峋把它塞进炮台中,略微调整方向,轰出这一炮。 这炮台射速极快,“炮弹”倏然越过他们和谢龄之间的距离,冲向吴芳年脑后。 萧峋贴的这两百张符纸全是雷符,在鹤峰的时候,闲来无事他自己画的雷符。这些符在吴芳年回身冲拳一刻炸开,响声震耳震天。 第163页 吴芳年方圆丈许的雪都消散了。他耳朵本就被谢龄那一掌震伤,再经如此声响,雷符仿佛未曾被击飞,而是穿耳过去,他脑内炸起轰鸣。 他稳不住身形了,摇晃几步,耳朵里流血如柱。 “高啊。”正和孤晴对战的崔嵬眼神一亮,赞叹说道。 越九归注意到这一幕,神情呆呆愣愣。在他的设想中,符纸炮是发挥不了这般大的作用的,顶多让寂灭境受点小伤,替谢龄抵挡他们的部分攻击,帮谢龄在细微处建起优势,积少成多,涓滴成河。 但能发挥这样的功效,真是再好不过了!越九归向萧峋竖起大拇指。 “快搓弹。”萧峋一把拍开越九归的手,继续挖第二个雪球。 “耳聋还眼瞎,锦上添花。”越九归笑得喜滋滋。 萧峋没笑,他左右眼皮都在跳,心音亦时不时咚咚响,感觉很是不好。 第87章 萧峋制出一个火符弹, 依旧是一制成便塞进炮台,不过这一回,瞄的是孤晴手里那把琴。他直觉谢龄要去对付孤晴了。 孤晴趁崔嵬分神间隙, 长琴竖抱,凌空一点,挑指拨弦,落下一道缚术。 说时迟那时快,裹着火符的雪球划破寒风,径直向他袭来。他早有警惕,步伐一旋,横琴狠扫。 铮—— 这一声尖锐刺耳,在雪球符纸裹成的炮弹距离尚有十数丈时, 砰的一声把它打散。 谢龄在这一刻出现在孤晴身后,手中三尺青锋指地, 使的是掌,一掌轰向孤晴脑后。 孤晴回身来,将手里的琴重重递向前方,试图挡下谢龄攻势。但他比谢龄晚了一拍,且谢龄有所预料, 右手剑一抬, 反将他挡下! 谢龄这一掌击中孤晴面门。 咔嚓。一道清脆的骨节错位之声, 孤晴唇角登时挂上血痕, 仰头后退数步,身形摇晃。 而崔嵬挣脱束缚之术来到孤晴背后。他抬起左手、,竟是将这人稳稳当当接住了, 但紧跟着出剑, 一剑由下而上, 稳而狠地刺了个对穿! 噗嗤。 孤晴猛喷一口血。 孤晴眼睛瞪得如铜铃,恨恨瞪了一眼谢龄,回首去寻崔嵬。 崔嵬迅速抽剑,旋身绕步,改换方位,再一拉距离,让这人扑个空。 孤晴目眦欲裂。 “崔嵬。”谢龄轻轻喊了一声。 “说。”崔嵬简短回了一字。 “你去帮穆北他们。”谢龄道。 崔嵬歪头看向谢龄:“那你呢?” 谢龄没答。他站在雪地里,被细密的飞雪包裹着,一身轻衣也似雪。他呼吸越来越重,干脆屏住了,神情愈发冷淡。 “行吧,也没指望能帮你杀个人。”崔嵬没看出谢龄的真实状况,甩掉剑上鲜血,足尖一点,跃进风中。临走前,他冲孤晴笑了笑,“不过孤晴老前辈,看起来似乎快死了。” “狂妄之言。”孤晴怒道,往身上拍了张止血符纸,咻然腾空,直追崔嵬。 谢龄没想到这人走之前还能激个将,将速度提到极限,看似不过是一个转身,便转到了孤晴面前,这一是为阻挡去路,二是为提剑封喉。 但螳螂捕蝉,后有黄雀。吴芳年抓出一根僧棍,以神识做耳目,抬足一踏,踏空而起,向谢龄疾奔。 第三枚符纸弹在这时飞来。是越九归拿防御符纸搓的一颗炮弹,从谢龄背后三寸处冲出去,于丈许距离外化作一道等身的屏障。 吴芳年用了一棍敲碎。 面对谢龄逼命一剑的孤晴作出了应对,他将琴往空中一丢,排掌击出。这一举动,堪称弃琴。 琴擦着谢龄手肘过去,沉沉撞上他胸膛。鱼死网破的挣扎,孤晴使出了十成十的力。一口腥甜涌上谢龄喉头,刹那间,他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他强行咽下这口血,后退数丈,稳住身形。 第四枚符纸弹从远处轰过来,飞到谢龄头顶,化为一道又一道莹绿光芒落满周身。治疗的符纸,混了轻身的效果,化解了谢龄身上部分的疼痛。他呼吸轻松了些,定眸去看孤晴。 孤晴也在看谢龄。两人对视几许,他瞥了眼落进雪地里琴,沉声对另一侧的人说道:“吴道友,我们先退。” “谢龄也受伤了,我们该抓住机会。”吴芳年不赞同。 “你五感已失其二,还想损伤更多吗?”孤晴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做了一次长长的吐纳,“当然,若你想继续和他打,我不拦。但你要小心些,那边那两个小子,机灵得很。”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芳年闭着眼睛冷笑,言罢双手执棍,步伐再起。 又有一团影子从炮口冲出,向着吴芳年胸口而去。吴芳年以神识感知到,僧棍由上而下一劈。 熟料棍下传来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啪嗒,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定睛一看,这一次,萧峋他们用炮台射出来的,只是一个普通雪球! “呵。”吴芳年冷笑,继而表情一沉,落回地面,反手倒提僧棍,向着谢龄疾奔。 第二个雪球带着轰声从炮管里滚出,笔直地砸向吴芳年,若说更准确些,砸向吴芳年的下一个身位。 吴芳年没管。 咚! 雪球砸中了他。 就在这一瞬,撞碎的雪块里放出无数缕炽亮金光,顷刻爬满他周身。他的双手被缠绕,双脚被缚住,当他发力挣扎,束缚变得愈发剧烈! 第164页 雪球里藏了件法器。 吴芳年不再动弹,只是抓紧僧棍的手上青筋暴起。 立于风雪中,被吴芳年一步步拉近距离、已算不得远的谢龄抬起手,抬起五指,松了剑柄,让剑悬在半空。 离手剑。 他神情有多漠然,手中、剑上的灵力辉芒便有多炽盛。 这一剑若是下去,吴芳年铁定得死。 孤晴吐出一口气,飞身一掠,衣袖一挥,携起吴芳年远去。两道身影消失极快,眨眼便寻不得了。 谢龄眺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将手垂下。悬在空中的剑失去支撑,落进雪地里,但雪太软了,砸不出任何声音。 谢龄不再屏息,忍着自胸膛往外蔓延出的疼,缓缓慢慢呼吸。他已经使不出剑招了。 一个红色人影疾奔而来,速度远超过清静境修士能够达到的极限。 谢龄没有任何心神去注意这一点。这人落到他身旁,低低喊了声师父,一手抓住他手臂将他扶住,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剑。 “别扶我。”谢龄道,说话声很轻,几乎是气若游丝,“御剑。” 萧峋神情变得凝重,听从谢龄的吩咐,将手里的剑丢出、悬停在低空。 萧峋和谢龄一前一后踏上去。谢龄小心谨慎地呼吸,伸手按住萧峋肩膀。当剑飞起来时,从远处看,就像他带萧峋御剑一般。 “师父,我们回营地?”萧峋问。其实他更想直接带着谢龄离开这秘境,连人间道都不回,去往一个隐秘之所。 风云已动,人间道的巍巍高山不会再安宁了,若回那处,只怕谢龄不能安心疗伤。 “嗯。”谢龄应了一声。 萧峋御着剑径直冲进他和谢龄的营帐里,速度太快,几乎把帐顶掀飞。 越九归到得晚些,他把炮台收起,又将孤晴的琴捡了,才动身折返。帐内,谢龄坐下,萧峋把灯点、暖盆烧着,煮沸一壶水,他匆匆赶到营地。 一进帐篷,越九归汗流浃背。 暖盆有三,谢龄身后垫了两个靠枕,腿上搭了一条毛毯,手里还被萧峋塞了个手炉。方才萧峋御剑时发现这人好冷,比雪还冷,仿佛是九幽里挖出的一块寒冰。 可谢龄分明一直占着上风,伤得也没那两人重,为何会虚弱至斯?萧峋思索着,又为谢龄泡了一壶姜茶。 “师父,喝点茶驱寒。”萧峋端着姜茶来到谢龄面前,将那手炉从他手里取走、放在他腿上,把茶盏塞进他手中。 身处在寻常人会热得出汗的帐篷里,谢龄身体总算回暖些许。他手指动了动,缓慢睁开眼。 “穆北他们……”谢龄嗓音沙哑,气息弱极,语速很慢。但话没能说完,话音止得戛然,脸色倏尔惨白下去,头一偏,肩头耸动,剧烈咳嗽起来。 先前被他咽下的那口血,终是咳出。 血迹隐没进脚踝高的羊毛地毯。 “师父!” “雪声君!” 萧峋忙把人扶住,越九归吓了一跳,回神也上前来。 “你去外面守着,别让人靠近。”萧峋塞了一颗药丸让谢龄止咳,回头对越九归说道,语速飞快,“有人靠近就告诉我。” “好,我会尽量守。”越九归表情凝重地应下,将梨花枪往手里一抓,大步离开营帐。 萧峋把罗汉榻中间的小桌推到一旁,取走谢龄手里的茶盏放过去,坐在这人身侧。 谢龄靠着他,苍白到泛青的脸色由于咳嗽涨得通红,咳嗽止住又重回那般的苍白。他记起了现在这状况还能吃药,神识沉进芥子空间,拿出一个瓷瓶。 可他手不稳了,猝不及防地一颤,瓷瓶滑落到腿间毛毯上。 “我来。”萧峋捡起药瓶、拔掉瓶塞,“吃几颗?” “一……”谢龄想了想改口,“三颗吧。” 萧峋听得他如此说,留了个心眼,将药瓶拿到面前细细闻了闻。他眉头一皱,只往这人口中塞了一颗。 “喂……”谢龄很是无奈。 “我帮师父调息。”萧峋把药瓶摆到了小桌上,又去谢龄面前,捞起他的腿,改成盘膝的坐姿。 ……仿佛成了个残疾。谢龄心想着,眼前倏地一黑。 但意识还在,还能感觉到萧峋把毛毯重新盖在了他腿上,然后抓住他的手,同他掌心相抵。 这感觉有些模糊,像隔了层雾,就连萧峋的说话声,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峋在唤他,问他什么问题。 可他无力回应了。 如果不是浑身经脉如同被碾碎般,每一次呼吸都钻心疼痛,现在的状况似极贫血,眼睛花了脑袋在旋,还有点儿恶心反胃。谢龄忽然惊奇,到了眼下这地步,自己还能做这样的比较。 但下一刻便没这种想法了。脑子里一声嗡响后,他失去了意识。 “师父,你是不是还很冷?”萧峋手掌靠着谢龄的手掌,十指相抵,感觉到他的手还是比平日里凉。 这里已经够暖和了,如果还要加暖盆或火符,恐怕会烧起来。 一顶帐篷而已,萧峋自然不在意,但怕被那两个寂灭境察觉到端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那两人受了伤,也难对付。 不如换个位置,让谢龄背向他,这样,谢龄可以捧着手炉裹在被子里,他伸手贴住他背心即可。萧峋打定主意,却在这时,谢龄垂下了眼,上半身一晃,一头栽向地面。 第165页 “谢龄!”萧峋眼疾手快,倾身将人捞回来。 第88章 风深雪冷, 在一片缓坡下,谢风掠、穆北等人间道弟子遭遇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众人的伏击。 起初是从缓坡上方飘出数道琴音,落地化作束缚、定身、眩晕等术, 尔后剑棍拳掌杀来,声势震天。 幸而穆北和另外两名游天下境的同修早有准备,让所有人都佩上贴上了抵御这类控制术法的法器和符纸,未让这些人抢得先手,但他们占据了高地,人数众多,人间道弟子们只能勉力维持阵型不散,且战且退。 谢风掠在侧翼,冷着一双眼御敌之时, 心思转得极快: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都到齐了,但孤晴和吴芳年没在他们之中, 铁定是联手对付谢龄去了。若谢龄面对的只是他们其一,谢风掠并不忧心,可如果那两个人加在一起,谢龄便危险了,就算能胜, 必然也身负重伤。 不过, 这是谢风掠昨晚就设想过的情形。他并未慌张, 身处剑阵中, 起剑落招,尽眼下的自己能尽的全力。 他击退同境界之人就如秋风扫退落叶。可对方的人数倍于他们。纵使青山书院有两个清静境被谢龄和越九归拿走了名额,但和瑶台境的加在一起, 也有四人。那些被打退了的不断冲回来, 着实令人厌烦。 可谢风掠不愿杀人。虽说历过一世, 但杀人对他而言,依旧不是什么容易事。 唯有将人重伤了。谢风掠剑风一转,变得冷厉。他身法愈发地快,脱离剑阵,游走在对方人群中,将那些清静境接二连三击溃,然后开始越境伤敌。 他的经验优于寻常神心空明境者太多,和萧峋在冰湖旁败了青山书院那人一样,伤一人,甚至杀一人都费不了太多力气。 对手对谢风掠有了防备,在谢风掠又一次把人重伤后,一个游天下境出现在他右侧。另外还有两个神心空明境来到左侧。两面夹击,谢风掠被困住。 这时足有半刻钟过去,战斗的地点被众人携力从缓坡上转移到平地,瑶台境青山书院等人的地理优势不复,可人间道的剑阵也被彻底打散! 他们昨日与妖兽、与瑶台境的人相战,身上本就带伤,眼下伤上加伤,已有数人倒地不起。 温岚将她的那把巨斧沉沉插进雪地,以图阻挡来者攻势,护住身后肩头被捅出一个窟窿、血流不止的同修。 可她的面前之人高出她整整两个大境界,温岚根本无以抵御。 穆北见此,反手飞剑而去。 穆北本同两个游天下境交战,这般选择,无疑是主动露出破绽。 他不能死。抱着这样的想法,谢风掠错步旋身,破困而出,掠至他近旁。 当啷! 剑和剑相撞,谢风掠同时吃下两记攻击,踉跄退后几步。谢风掠吐出一大口血,,勉强站稳,一扫敌我形势,压着嗓音唤了声:“穆师兄。” 穆北是古松的徒弟,古松是谢龄的师兄,他入门时间早谢风掠许久,前世时,谢风掠便如此唤他,如今虽不再是谢龄之徒,但辈分没变,这称呼不算错。 “雪声君定然遭到青山书院和瑶台境的寂灭境联手袭击,你同其他两位游天下境的师兄去支援。”谢风掠说道。 穆北显然不赞同:“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就算不走,我们的胜算也渺茫。”谢风掠凝视住穆北,眼神坚定。 他们这里和谢龄那一处,若只能保住一个,论情论理,谢风掠都选择谢龄。至于这里……没有优势,没有胜算,但他有的是同归于尽的办法。 “哈!”风雪里落入了一声轻笑。 谢风掠和穆北同时抬头。 厚重的阴云下,密密雪花中,多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披着件幻色大袖衫,持一把桃枝模样的剑,深褐色的剑身上还开了数朵桃花。 “崔嵬?”穆北惊道,“你怎么来了。” “废什么话?”崔嵬挑眉,脚在空中虚虚一点,落到地上。 他落地便开始杀人。 稍有停顿的战事又起,如同上一次现身帮忙,崔嵬战在最前。 但这一次,人间道无法结剑阵了。重伤人数过半,这之中自然包括硬生生扛下两道游天下境攻击的谢风掠,其余人的伤势至少也到了中度。 可以说,是崔嵬一人在替他们拦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余下的所有人。 形势依然危急。 冰冷的风雪里,又有人行至附近。是一行人,皆是女子,衣裙俏丽。 战声太响,雪面洒落朱红,众人见状,皆是脚步一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首的女子说道,音调拔得颇高,语气又惊又怒。 瑶台境众人里境界最高的那个偏首看去。他从声音便辨出了来者,又以目光确认,开口说道:“叶山主,这不是你需要插手的事情。” 那个说话的女子正是清吾山山主叶晚星。她身后的,也正是清吾山众弟子。她距离交战双方半里——这个距离在不断拉近,叶晚星没有停下脚步。 “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合作,对付人间道?”叶晚星看明白了形势。 “你要插手?”瑶台境那人声音沉了几分,亦明白了她的意图。 “为了一己之私拔剑伤人,没有不管的道理!”叶晚星祭出武器,是把扇子,以大妖肋骨为扇骨,镶了补天砂石,在阴暗光线里流光溢彩。 第166页 她衣袂翩转,眨眼来到瑶台境、青山书院和人间道众人之间,背对人间道而面向另外两者,手掌覆向下,将骨扇举平。 同叶晚星说话的瑶台境之人上前一步。他模样能称赞一句英俊,身姿笔挺,肩膀宽厚,手持一琴,暗银色的袖摆逐风而舞,也算风度翩翩。他紧紧盯着叶晚星,忽而笑了一下,语气不明:“叶山主这样做,是因为想和雪声君成亲?” 叶晚星一听这话,眼瞪更大:“我想不想和他成亲,无需你来置喙。” “来了清吾山的人,对面还有个崔嵬,先撤。”有人走到瑶台境说话人的身侧,低声说道。 “今天就先这样。”他有相同的看法,后退两三步,又对叶晚星扯出一个笑容:“叶山主,我们下次再见。” 话毕疾步退开。 叶晚星持着骨扇没动,待得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走远,远至消失不见,才放下收起。她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穆北等人道:“你们伤势很重,我们在不远处发现了个山洞,我带你们去那处疗愈,为你们护法。” “多谢叶山主好意,也多谢叶山主相助,但我们要去同雪声君汇合,便不了。”穆北拒绝道。 “雪声君来秘境了?”叶晚星一惊,转念想到什么,神情变得紧张,“饮落秋风孤晴和尝寒僧吴芳年也来了,可方才没有出现,定然是找他去了!” 继而摇头:“但以你们现在的境况,就算同他汇合,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也觉得,你们应该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崔嵬倚着一棵树,捏诀清掉剑身上的血水,慢条斯理说道,“是谢龄让我过来的,别辜负了他的用心。” 谢风掠听见这话,不顾伤势前行数丈,走到崔嵬不远处:“雪声君让你过来的?他情况如何?” “等你们调理得差不多,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崔嵬耸肩。 穆北按住谢风掠肩膀,定定注视崔嵬,喊出他的名字。 崔嵬神情一变,甩袖说道:“可别谢我。”随后看向叶晚星,道了声:“叶山主。” “崔道友。”叶晚星应道。 “比起谢龄,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更想和你成亲。”崔嵬将三尺长的剑化回一根短短桃枝,插回发间,幽幽说道,说完离开那棵树,顷刻走远。 “你!”叶晚星又是瞪眼。 营地,帐内。 萧峋止住谢龄栽向地面的趋势.把人拨回自己这一侧。就是这短暂一瞬,谢龄的温度又往下掉了几分,从冰窟里挖出来这样的形容都不够贴切,他自己就是冰窟。 谢龄眼眸紧闭,眉梢蹙起,唇抿成一条线,肤色本就白,鸦黑的发贴在脸侧,衬得这分白简直触目惊心。萧峋抚上谢龄眉心,想把那里的皱痕抚平。 “师父,师父?” 萧峋低低唤着,谢龄没有给任何回应。 萧峋让谢龄靠在榻上,往袖子里一通翻寻,翻出一件毛领披风,将他裹起来、耳朵围住,然后暖热了自己的手,抓起谢龄的,探上他脉搏。 时间的脚步好似走慢了,萧峋每一次呼吸,都好似一段漫长的岁月。 谢龄的脉搏断断续续,萧峋闭着眼,算自己的呼吸,约莫两三息才轻轻跳一下,极其微弱。且还杂乱。 萧峋蹙起眉,越蹙越紧,探谢龄的脉足有一百息,收回手、猛一下把小桌上的药瓶拿过来,倒出一颗药丸、咬下一小口,尝完味道后吐出。 果然,是延缓经脉碎裂的药。看小瓶里药丸存留的数量,想来谢龄服食已有一段时日。萧峋的神情从未有过如此凝重。 谢龄经脉碎了。 谢龄经脉碎了,他不该也不能调动灵力、运转真元、同人交手! 这世上还没有经脉碎裂又修复如初的先例,萧峋心下一沉,茫然慌张,但这慌张短暂,他立刻冷静下来。谢龄如今太虚弱,萧峋不敢贸然渡去灵力,助他调息,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帮谢龄恢复体温。 热泉,这里有热泉!他昨日去试过,那里头的水极滋养! 萧峋抱起谢龄便往外走,可走了一步又顿住。 谢龄神识不清地泡在里面,被吴芳年和孤晴发现了就不妙了。不过这时吴芳年和孤晴应当也在疗伤,无暇探听他们这边。 萧峋抿了下唇,几经思考,还是把谢龄放回去。他得小心为上。 “越九归!进来!”萧峋冲外面大喊。 “来了来了,需要我做什么事?”越九归应声很快,声音转眼由远及近,可以想见他是怎样匆忙跑过来。 进到帐内,一见谢龄情形,越九归神情大震:“师、是怎么了!” “你在这里守着,守好,我出去片刻。”萧峋没有多解释,掀开帐帘走出去。 越九归冲着他的背影问:“你要做什么?” 萧峋要布阵。他要将这片营地连同附近的热泉隔绝起来,教人不得探听、不可视闻。他手上拿着一块木头制成的星盘,辨不出具体是什么木材,但年轮很深,恐怕上千年,暗红的色泽,纹路繁复幽沉。 光点从星盘上飘起来,落在萧峋走过的路上,像星屑隐没进雪尘。他步伐极快,就似同时出现在了各个方位般。无数道光芒升空,以相同的弧度汇聚到一点上,而后向外扩散,消失不见。 阵法落成。 就算他有一世经历,这阵法在寂灭境的人面前还是差点意思,一掌一剑就能打破。但,那也要他们出手才行。 第167页 萧峋身影一掠,回去帐中。 越九归坐在谢龄对面的榻上,手里捧了杯茶,见到萧峋紧张起身:“这是又轮到我出去了?雪声君到底怎么了?伤得这般严重?需要找什么药材吗?” 越九归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萧峋依旧不答,走去榻前,将谢龄打横一抱,走向帐外。越九归盯着萧峋的背影,帐帘在他视野里一起一落,他哐的把茶盏放下,大步流星跟上去。 萧峋没阻止越九归这一举动,俄顷来到热泉,把之前裹在谢龄身上的披风解掉,替他一理乱发,步入泉水中。 越九归杵在岸上,见他如此,心道原来如此,可旋即听得萧峋对他说:“你盯着干什么?转过去。” 萧峋漆黑的眼眸里寻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越九归总觉得这人在瞪。 “哦。”越九归听话地背过身。 翡翠般碧绿的泉里漾起波纹,一圈未散,一圈又起。萧峋由浅走到深,把谢龄挪向更合适的位置,然后在这里放了张小榻,让谢龄坐上去。 他站在谢龄面前,扣住谢龄的手便于查探温度。 反正谢龄这会儿什么都不知道。萧峋心想,胆子更大,不仅抓谢龄的手,还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这泉疗养效果极佳,约莫小半刻钟,谢龄的唇有了些许血色。萧峋注视着,从他唇角到唇珠,再到紧合的唇缝。 萧峋喉结滑动,咽了一口唾沫。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这一移,目光又被谢龄的衣衫给勾住。 素白的衣衫在水里飘起来,宛如飘起一朵花。萧峋视线追着一缕衣角游移,忽然想到,这样美则美矣,可穿着衣裳泡泉,终归不舒服。 而谢龄本就不舒服极了。 再者,这样子泡,药效也可能打折扣。 咳。 他在心底轻咳一声,又抬头,朝岸上的越九归投去一瞥,凑近谢龄几分,拉掉他的衣带。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到月底了,我要你们手中的营养液! 第89章 萧峋替谢龄脱下外衫, 褪去中衣,最后是里衣。他将它们带去岸上,用法术烘干, 整齐叠在一起,回来后又抓住谢龄的手,一下一下揉捏,为他活络穴位。 从远处看,泉水碧如翡翠,但坐于其间,又如寻常里见到的水般透彻分明。谢龄是靠坐,露出一段脖颈水面,水珠沿着那清瘦的线条往下, 划过喉结,无声落回水中。萧峋的视线也无声, 从谢龄的颈到肩,掠过胸膛,停在腰间。 萧峋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变快了,还有点儿口干。他又一次匆匆忙忙移开眼,也不敢杵谢龄面前了, 大步一垮、挪到旁侧去。 萧峋开始后悔帮谢龄把衣裳脱了。他并非没见过赤着身体的人, 相反, 上一世游历南北的那些年, 见了太多,可只有谢龄让他生出这样的感觉。谢龄很好看,肩好看、手好看、腰好看, 每一处每一寸都好, 难用言语形容, 萧峋也不想用言语形容,反正,谢龄就是好,长在他心上的好。 萧峋换去一侧,帮谢龄捏另一只手。 “师父,你好些了吗?”萧峋轻声道,是他的自言自语。他觉得谢龄应是好转些了,谢龄的掌心明显在回温。他捏完这一只,又把上谢龄的腕脉。 这一次,脉象有所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微绵软,但依然是复杂多变的,并且表露出了一些方才不曾探得的迹象。 ——谢龄在锻体,时间不长,眼下才来到第一重瓶颈阶段。 萧峋心说一声果然。 他还探得谢龄应是经脉碎裂之后才开始锻体。 依照谢龄的经脉受损程度,是无法一次应战两个寂灭境,并支撑如此长的时间的。但谢龄做到了。这是为何?大概是锻了体的缘故了。萧峋不由在想,如果谢龄突破了那瓶颈,会不会对伤势有所帮助? 是极有可能的。 突破炼体第一重瓶颈,需要用到彼岸火。那东西在崔嵬徒弟的手上。萧峋敛眸,把谢龄的手放回去,又帮他理了理头发,走向岸旁。 “越九归。”萧峋冲岸上那背影喊道。 越九归蹲去了一块石头上,举着望远仪四处巡视,听见他的声音便跳下来,拖长语调“哎”了一声,道:“望风的在,情况尚可,没有人企图靠近。”然后向萧峋身后张望,问:“雪声君如何了?” 萧峋走到越九归面前,一掌拍上他额头,拍歪这人的视线:“我要出去一趟,你把这里守好。” “你又要去做什么?”越九归满眼惊讶,旋即话语里带上请求,“我说萧兄,萧大公子,你告诉我吧,不然我心慌。” “去采点药。”萧峋往远处瞥了一眼,选了个委婉保守的说法。 “哦哦哦。”越九归一迭点头,“大概要多久?” 萧峋稍加沉吟:“我争取半个时辰内回来。” 越九归一听苦了脸。这时间可不算短,他现在是半分不愿萧峋离开。但越九归没理由阻止,谢龄眼下的情况,着实需要用药。他,唯有拍着萧峋肩膀送上祝愿:“你一定能快去快回的。” “把炮架上。先前我们搓的弹药还有剩,你随时警惕着。”萧峋嘱咐他。 “明白。” “我在这里布了阵法,一般的人可以抵挡,但如果来的是孤晴和吴芳年……他们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并非不可能,到那时,你用它轻刺我师父脑后灵府穴,强行唤醒他。”萧峋取出一根金针递过去。 第168页 越九归接了说“好”。 萧峋又问:“找得到灵府穴的位置吗?”他估摸着这人是不清楚的,干脆绕到这人身后,轻轻点了一下他脑后某个位置。 “知道了,也记住了。”越九归抬手摸过去,感受了一会儿说道。 萧峋听他如是说了,抬脚便走。越九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你这阵法,如果来的是人间道的人呢?” “一样拦。”萧峋头也不回回答。 这一瞬间,越九归明白了萧峋的一些想法,若非他从一开始便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只怕也不会让他靠近。 越九归看了眼萧峋给他的针,心情复杂地一叹,小心收起来,蹲回那块石头上,继续用望远仪盯远处的情形。 位于雪原另一侧的山洞中,人间道众人或盘膝而坐入定调息,或在清吾山弟子们的帮助下包扎伤口。叶晚星还指挥女孩子们在洞外架起一口药锅,为需要之人熬煮药汤。 苦冽的味道盈溢在风里,谢风掠的位置离洞口很近,风又是往里吹的,他几乎被这味道包裹住。他身上没有外伤,但内伤极重,两个游天下的剑同时压下来,差一点将他心脉震碎。好在他的呼吸之法,是上一世雪声君为他量身所创,让他躲过一劫。 他的体质有些特殊,在修行一途上,学东西比寻常人要慢,但学成之后,发挥出的效果又倍于常人。这是因为他体内某几条经脉和旁人不同。 雪声君说他的经脉万中难得其一,是谓“奇人”。他入神心空明境后,修习的剑法、心法,都是雪声君特地编纂,用的剑,亦是雪声君寻来材料、请人打造的。 谢风掠想起这些,心情难免失落。 都是旧事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不过等离开东华宴,便该去寻上一世用到的那些铸剑材料了。 谢风掠调转真元,在体内运行数个周天,缓慢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这时一个清吾山弟子端来碗药,谢风掠道谢接下,一饮而尽,捏了个洁净术将碗清理干净,才归还与她。 谢风掠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他取出自己带的丹药,一连服下数种,然后又做起调息和吐纳,约过两刻钟,起身走向穆北。 “穆师兄,我要去寻雪声君。”谢风掠道,说的是“要”,而非“想”。 穆北用担忧的目光打量他:“你的伤还很重。” 谢风掠:“我会小心。” “你……算了,我不多问。”穆北回忆起谢风掠扛下两名游天下境剑招的那一幕,欲言又止,缓慢一叹,对他点头:“我也担心小师叔,你要去便去吧。” “告辞。”谢风掠向穆北一礼。 他走出山洞,走进风雪中,闭上眼、放开神识。无论前世如何,他眼下的境界依旧是清静境,能越一境伤人,但越不了两境,神识算不得强,能探到的范围不广。 谢龄不在这附近。 谢风掠抬头望了眼天。他主修剑法,对阵法咒法符道不擅长,谢龄境界又高,若用后几者寻找,难于登天。他想,不如就依直觉。他曾修得寂灭之境,神魂与天地相通,他的直觉,是暗藏了天机的。 谢风掠再度闭眼,片刻后掀眸,转身朝某个方向疾行。 ——他向人间道的营地而去。 这里距离营地委实算不上近,加之有伤在身,谢风掠花了不少时间才靠近。 但就在靠近的一瞬,谢风掠发现了不对:营地被人布下了阵法。他停下脚步,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尔后蹲下,将手贴上地面。 谢风掠探了一丝极细微的灵力过去。过了三四息,灵力以其他的形式传回。他探得了些东西:这阵法高明,但看起来不像谢龄的手笔,倒像是……前世和他交手多次的萧峋的手笔。 萧峋。 谢风掠加重心里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谢道友!暂且别费力气了,等萧峋回来了再说吧!” 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喊声。 声音的主人是越九归,他通过望远仪看见了谢风掠手掌贴地,以为这人在尝试破阵,急忙喊道。 谢风掠向着越九归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但看见的,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营地。 果真是萧峋,谢风掠心中说道。 谢风掠站起身:“等萧峋回来?萧峋去哪了?他在这里落阵是……不,不必说出口,我知晓了。”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低,抬起手,掌心朝外,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这是个防御型的阵法。萧峋在离开前布下它,显而易见不是为了保护越九归。萧峋要保护的是谢龄。秘境之中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寂灭境,越九归一旦说出口,便有可能被听去。 谢风掠转在这附近寻一处能避雪的地方,盘腿坐下,闭目调息。 再说萧峋。 雪珠串起的帘幕里,红衣飞转,在茫茫银白里拉出一道又一道弧线,如转瞬的花开。这花绽放在雪原各处,过了许久,在距离人间道营地数十里开外的一座雪峰峰顶凋谢。 萧峋找到了要找的人。 这人和越九归一样,蹲在一块石头上,拿着望远仪窥探其他区域的情形。他警惕性差极了,连萧峋到了身后,都完全没有察觉。 萧峋提剑在手,悄无声息上前,走完最后的一段距离,伸手一绕,将剑刃抵上这人喉咙。 第169页 “我要彼岸火。”萧峋开门见山,“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你活着把彼岸火交出来,二是你的尸体把彼岸火交出来。” “我数三声。” “三。”这一声数完,萧峋手往回收了半寸,短剑在这人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然后继续道:“二。” 这人吓坏了,不敢动弹,手指哆哆嗦嗦从鸿蒙戒里捞出一物,正是他在东华宴外用原价十倍价格买下的彼岸火。 “给你!行了吧?放开我吧……”他颤声说道。 萧峋从他手里夺过所需之物,紧跟着手腕一转,用剑柄往他后颈敲了一记。 咚。 这人昏倒在地。他的望远仪砸进雪里。萧峋忽而有感,弯腰捡起这望远仪,朝这人方才窥探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峋看到了孤晴。那也是一处热泉,三面环山壁,壁上藤蔓丛生,泉外矮枝白花。孤晴坐在热泉中,附近没有吴芳年,也没有碍眼的瑶台境弟子。 他独身一人。 萧峋漆黑的眼眸里光芒幽深。 孤晴,一个被打残了的寂灭境,他能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想要评论 第90章 萧峋把望远仪丢回崔嵬弟子怀中, 一甩衣袖,折身走向山下。他没有从峰顶直接去孤晴所在之处,而是选择绕行。 风时起时歇, 萧峋轻衣疾行,掠过积满雪的山石,离开这座雪峰。他走的路线很隐秘,身法飘逸,没留下半点痕迹。 当走进山脚的一片密林,他发现林中还有别人。这人的速度也很快,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目的似乎相同。 萧峋停下脚步。 这人也发现了他,同样驻足。 两双眼睛对视, 都不带什么情绪,不过对对方没有敌意。萧峋道出这人的名字:“崔嵬。” 崔嵬飞走的乌鸦回来了, 稳稳当当停在他发间桃枝上。他向萧峋走了几步,说:“看来打晕我徒弟的,是你了。” 萧峋耸了耸:“你那徒弟,资质未免太差了。” “但人家勤奋。”崔嵬道。 这人收徒可真是不挑。萧峋腹诽一句,垂下衣袖, 亦向崔嵬走了几步。 “我们的目的应该是相同的。”萧峋道, 否则崔嵬那徒弟在山顶上监视孤晴做什么? 崔嵬眉梢一挑:“我想也是。” 萧峋试探地问:“搭个伙?” “行啊。”崔嵬应得毫不犹豫。 两人同时转身迈步, 身影在林间飞驰。走了一段, 崔嵬向萧峋丢去个问句:“你剑?” 这话就算留了神也容易听岔,萧峋思绪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什么意思, 回了一个字:“阵。” “不得了, 谢龄竟教出了个阵修。”崔嵬眼睛睁大数分, 语气感慨。 他们保持着距离前行,一路上没有拉远,也不曾靠近。 雪落到肩头,又被风吹散。密林之后是茫白雪原,越过这片雪原,就来到孤晴在的那一座山。山势崎岖,但于修行者而言并非阻碍,萧峋和崔嵬行走其间,如履平地。 依然是并行。 “你气息隐匿得不错。”崔嵬瞥了萧峋一眼,“但那是孤晴,高高在上的寂灭境大能。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萧峋偏首,将他上下一打量,反问:“你不也收敛了气息吗?” 崔嵬无声提起唇角,紧跟着神情一凝,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萧峋在同一时刻察觉出变化,顿下步伐,手腕一偏,抓出星盘。 他们处在一段陡峭的山路上,往外是个斜坡,生长着一棵又一棵挺拔高大的松树。透过树与树的间隙,能隐约看见孤晴所处的热泉。就是这时候,孤晴从泉水里起身了。看来他的伤势有所好转。 可不能让他再继续调理。萧峋往外走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我先去。” 崔嵬眸中掠过惊讶之色,话语带上揶揄:“你还真是勇敢。” “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清静境,他不会放在眼里。”萧峋语气无所谓,朝山道外侧的松林靠近,“倒是你,得把自己藏好了。” 行走之间,萧峋把星盘换成了剑。崔嵬注视着他,或者说目送着他,在他走出数丈之后幽幽说道:“我突然想知道,若我站在这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你死在孤晴手上,谢龄会是什么反应?” 萧峋脚步停下。他回头对上崔嵬的视线,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的关系?你想知道?”崔嵬哼笑了声,“当然是极好的关系了。” 萧峋敛眸,复又掀起,不再同崔嵬多言,转身继续走。他很快去到松林另一端,手中星盘亮起幽蓝光芒,由点串成线,构成一张星图的模样。 萧峋离热泉还剩四五十丈距离,孤晴走进热泉旁的山洞,后者察觉到有危险靠近,猝然回身,横琴于前,拂动琴弦。 铮! 这一声全无优美之意,端的是肃杀凛凛。萧峋早有预料,一跃而起,踏进风中,将星盘掷过头顶。 星图中的“星子”散进天空,起初不过微小一点,顷刻膨胀成团,颜色不再是单一的蓝,有白有淡红有淡黄,燃烧一般迸发出炽亮的光芒。 周遭温度起了变化,雪迅速消融,而这些“星辰”一颗接着一颗坠落,轰向热泉,轰向山洞。在震天的声势中,漫山雪崩,巨石翻腾。 第170页 孤晴飞身离开洞穴的一刻,洞穴在他背后倾塌。他指下琴音不停,位置不断变换,躲避一道又一道宛如倾天的光流。 萧峋也改变了位置,星盘抓回手中,手指起落,再结一阵。 地面霎南膚时隆起,裂缝爬出老藤,如同一只又一只手,疯狂挥舞着对孤晴进行抓扯。又有泉水倒飞而出,凝成一根又一根冰刺,扎往孤晴足底下盘。 天上地面两相夹击,顾此便失彼,孤晴的身形由从容变得狼狈,旧伤添新伤,血不断从唇角滑落、从伤口涌出。 孤晴表情冰冷,眸光中带了怨毒。这人是谢龄的徒弟,区区清静境。可就是这个区区清静境,竟调动了整座雪山的灵力。 他何时被一只蚂蚁威胁过? 孤晴发出一声低吼,沉沉踏足,将冰刺和藤条踩回地里,迎着不断坠落的光华向上,骤然腾至高空。他将琴悬停在身前,一手揉弦,一手拨挑,奏响杀曲。 萧峋迅速落成一道防御之阵,但那是来自寂灭境者的愤然之吼,萧峋的境界太低,那防御在他面前堪称纸片,伸指便碎。萧峋腹间胸口受创,疾退回那片松林,在某一树梢上稍加借力,稳住身形、落到地上。 “孤晴前辈,晚辈就是来看看你,不用这样紧张。”萧峋反手擦掉唇角的鲜血,往伤口贴了两张止血符,散漫笑了一声。 “什么来看看,不是来杀杀吗?”崔嵬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出现在已然坍塌的洞穴上方,头上的乌鸦飞走了,手提桃枝剑,剑上开了桃花。 “不过你的阵法,还算有模有样。”这是对萧峋说的。 孤晴愤怒得说不出话来。萧峋看了崔嵬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星盘平举。 他结出一道缚网,兜头砸向孤晴。孤晴旋身躲避,在这时,崔嵬出剑。 这剑很是刁钻,如蛇信般咬向孤晴颈侧。难以闪避。孤晴又一次回身弃琴相挡。他的这一次抵抗远不如应对谢龄那次,崔嵬可以退,但没有。崔嵬将剑势一沉,利落一切,切断孤晴伸出来的一条臂膀。 断臂横飞,松林间的萧峋看不见孤晴的表情。他把星盘重新换回剑,谢龄给的两把剑中的长剑,出鞘一刻,剑上寒光如水。萧峋提起它、举起它,重重掷向孤晴脑后。 咻—— 四野仿佛唯余这声响。长剑化作光弧,一破长风白雪,不偏不倚刺穿孤晴头颅。 崔嵬往旁侧让了半步。 孤晴眼瞳骤缩。最先落地的是他那条断臂,随后是撞到崔嵬身上的琴,最后才是他这个人。 地上雪积得很厚,都是新雪,松软无比,孤晴砸落下去,只有一道短促的、轻轻的响声。 天地安静了。 萧峋吐掉从喉头涌出的一口血,调整着呼吸,把星盘丢回袖子里,走到孤晴的尸体旁,取回自己的剑。 “你本可以躲开的。”他对同样过来的崔嵬说。 “躲开了还能杀死他?”崔嵬嗤笑,“对付寂灭境,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这是事实,萧峋没反驳。他取走孤晴指间的鸿蒙戒,抬头看向崔嵬,但还没问,崔嵬便摆了下手。萧峋不多劝,打算离开这里,却见崔嵬蹲了下去,隔着一段距离在孤晴脑袋上比划。萧峋好奇问:“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研究研究他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了。”崔嵬说着,又往孤晴颈间比划两下。他寻得一个合适位置,一剑割下孤晴的头颅,然后出第二剑,将这颗头劈成两半。 血到处溅,混着脑浆四散,恶心到极点。萧峋不爱看这画面,厌恶地转身,将剑往虚空一丢,踏剑飞远。 方才的战斗声势浩大,但这是在秘境中,有上千的妖兽,和数百探索秘境、猎杀妖兽的人,类似的响动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萧峋行于云间,吃了几颗药缓和伤势,把彼岸火拿在手心,以便第一时间给谢龄用上。 归程比来时稍花了些时间,渐渐靠近营地,他发现阵法外面坐了一个人。这人身上是人间道的素色道袍,坐姿端然挺拔,闭着眼眸,面容俊朗。 是谢风掠。 而就在萧峋发现谢风掠的一刹,后者睁开眼,朝他的方向看来。 这人好敏锐。萧峋心中愕然,开始思考:这是一个清静境该有的洞察力吗?显然不是。那么他为何能敏锐如斯? 萧峋一瞬间想到很多,不过神情没太变化。他将彼岸火收回袖中,弹指清理掉衣上血迹,姿态散漫。 离营地更近了,离谢风掠也更近了,萧峋一点足,把剑握进手中,落到雪地上。 谢风掠从石上起身。对于萧峋,他有许多疑惑,最大的一个,莫过于眼下近旁、以虚掩实的阵法。可当萧峋走近,他看清他手上那把剑时,思绪一转,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的剑……” 谢风掠蹙着眉头,考虑到谢龄栽营地,话点到为止。 萧峋没打算理会谢风掠,不过听到这人的话后,主意改变,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又抬头看谢风掠,手腕一偏,倒提在身后,慢条斯理说道:“对,我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谢龄:帮我算算我睡多久了 第91章 谢风掠控制住神情和语气, 克制着声音,微微向上一抬下颌,对萧峋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第171页 萧峋轻轻嗤笑了声。他对神情姿态不加收敛, 端的是肆意。近旁的阵法是他布下的,防谁都不会防他,他能清楚地看见营地里的真实情况:越九归站在一块石头上,通过望远仪看到了他,傻兮兮朝他挥手;谢龄坐在泉水中,是他离开时的位置和姿势,还未醒来。 “知道,但那又如何呢?”萧峋回道。 听见这话,谢风掠忽然泄气了。 是啊, 那又如何。剑是谢龄的,谢龄有权力将它送给任何人, 更何况,萧峋还是他徒弟。谢风掠强迫自己将这事抛到脑后,向着萧峋走了半步。 他往营地看了眼,目光回到萧峋脸上,不放过这人神情间的任何一个细节:“这阵法, 应当不是你布置的吧?” 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 但萧峋直觉谢风掠是试探他。萧峋歪了歪脑袋, 伸手比出一个“请”的动作:“不如, 你在这里研究研究?” 话音落地,热泉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响:水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萧峋意识到谢龄醒了。 这比他预计的要快,但以谢龄的身体而言, 早醒早好。萧峋不再于营地外逗留, 拔腿就走, 走到阵法边缘时,回头对谢风掠说:“现在不是撤阵的时候,你不进来?” 谢风掠从萧峋行为举动上判断出一些信息,当即提步过去。 “当然。”谢风掠道。 营地内。 谢龄意识缓慢回笼,从昏睡中醒来。外面有说话声,他没听太清。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周身疼痛有所舒缓,但没有消失。脑袋是昏沉的,视线迷迷蒙蒙。他眨了下眼,视线偏移间,才发现自己泡在热腾腾的泉水里,迷蒙的不是视线,而是从水面腾起的雾气。 他靠坐在一张小榻间,外衫中衣里衣都被脱掉了,整整齐齐叠在岸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这一看就是萧峋的手笔,唯有那个懒家伙会想到给他安排一张榻。好在那家伙给他留了条里裤,叫他不至于完全□□。 谢龄抬了下胳膊和腿,发现活动还是自如的,便站起身。 哗啦。 水里传出响声。 杵在石头上、向萧峋挥手却没得到回应的越九归刷的回头,看见谢龄站起来了,面上露出惊喜之色:“你醒了!” 说完又扭头一瞅营地外:萧峋在往这里走了。他赶紧跳下石头,三步并两步走去那几件叠好的衣裳旁。 他昨日写了一封给谢龄的信,但没寻得和谢龄独处的机会,未能交出去,今日终于有了,可谢龄又一直睡着,越九归还怕等不来下一次机会,把信用衣裳掩住,再取出一个木托,把衣裳放到上面,递给谢龄。 “雪声君,您请。”越九归的语气很是恭敬。 谢龄注意到了越九归的举动,亦感知到萧峋和谢风掠都在朝这里来,不动声色接过衣衫。他对越九归吩咐:“你让他们去我的帐篷里。” “好。”越九归应声后即刻去办。 萧峋和谢风掠都去到帐中。萧峋甚是自然地点灯、燃香、烧暖盆,将谢龄靠过的那几个靠垫摆整齐。谢风掠站在靠门的位置,站姿笔挺,神情冷漠。越九归察觉出这两人间气氛有些不对,不太想杵在中间,抢了萧峋的先,干起泡茶的活。 但萧峋没有因此无事可做。他慢慢吞吞回过身,打量谢风掠几许,煞是认真地劝说道:“我观风掠师弟有伤在身,不如坐下。” “多谢萧师兄。”话是这样说,谢风掠立在原处没动。 这时一只手掀起帐帘。手指白如新瓷,瘦且长,莹润着微微光芒。萧峋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紧接着,看见谢龄走进来。他穿的还是那身素白衣裳,衣带系紧,腰身窄细;面上没有太多血色,唇也略微发白,一贯的清冷里多了几分脆弱。 他肯定还是冷。萧峋想把那件毛领披风给谢龄裹上,碍于谢风掠在场,只好硬生生忍住。 “师父。”萧峋向他而去,低低唤了一声。 谢风掠向谢龄执礼:“雪声君。” 谢龄坐去榻上,端坐,腰背挺得笔直。他先瞥了眼萧峋,目光落到谢风掠身上,问:“回来的只有你一人?” 谢风掠想谢龄定是知晓他们在那坡上的遭遇的,否则也不会让崔嵬现身帮忙,便略去累赘的陈述,捡了结果告诉谢龄:“穆师兄他们在东面的一个山洞中疗伤。大家伤得都重,幸而遇上了清吾山众人,得她们照拂,眼下还算安全。” 讲了众人的情况,他凝视住谢龄的眼睛,担忧问道:“雪声君可还好?” “我无碍。”谢龄应得淡然。 谢风掠如何辨不出这话真假,想再问问,却听谢龄问他:“你说众人受伤很重,丹药可还够?”谢风掠只好收起那些话,回答说道:“我离开的时候,尚无短缺之象。” 越九归泡好茶送来,谢龄接过,没喝,只是将茶杯握在手里。 尚无。谢龄咀嚼着这两个字,心说还是得送一些过去。他取出自己的一些库存,加上一株先前采到的不知春,放进一个木盒中。他本是打算递给谢风掠,可伸手之后又改变方向,拿给了越九归。 “你将这些东西给穆北送过去。”谢龄对越九归道,尔后又从芥子空间里取了些东西出来,装好交给谢风掠。 “这是给你的。你也受了伤,速回帐中调理,切莫耽搁。”谢龄语气温沉。 谢风掠眨了下眼,低声应“是”。 第172页 越九归估摸着谢龄和谢风掠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萧峋把出去采的药拿给谢龄,走过去对谢风掠道:“谢道友,我送你回去,你顺便把山洞具体位置告诉我。” “好。”谢风掠点头,出帐前,又冲谢龄执了一礼:“雪声君若是有事,唤一声便是。” 谢龄应了一声“嗯”。 越九归和谢风掠一前一后离开,帐帘啪嗒落下时,杵在一旁、快要用目光将帐顶戳出个窟窿的萧峋垂低眼,拖长语调喊了声:“师父。” 他喊得慢,脚步却快,转眼来到谢龄面前,拿走谢龄手里的茶杯,塞上一个手炉,然后按照一开始的想法,用带毛领的披风把谢龄给裹起来。 谢龄并非第一次被他这般摆弄,任由他去了。萧峋的手指偶尔碰到他,温度并不比他高多少。离得近了,谢龄还嗅见这人身上的血腥气。 “去哪了?”谢龄拧起眉。 “我去拿了一件东西。”萧峋勾起一个笑容,手从背后伸出来,手掌朝上一翻,托出一朵色泽近乎透明的莲火。 “你看。”他说,跟献宝似的。 这是该在崔嵬徒弟手里的彼岸火。那人以十倍于原价买到,怎会轻易让出?谢龄从他的话里拎出一个字:“拿?” 萧峋理直气也壮:“前一个持有者自愿给我的。” 谢龄:“……” “师父快炼化它吧。”萧峋把彼岸火塞进谢龄手里,语带催促。 谢龄眉头又蹙了一下,决定暂且不追究这东西到底是怎样得来的。他的心思被另一个疑惑占据:“你怎知我需要它?” “咳。”萧峋别开脸又转回来,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故意的故意。 “其实我是个全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通医术。师父身体的情况,我已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是萧峋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算假,至多有几分夸张。说完眸光一敛,落在谢龄手指上,低声嘀咕,“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东华宴了。” 这是你能决定的事?谢龄特别想用手指弹这人一脑袋。 萧峋所说,他存三分疑。但如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人愿冒着秘密暴露的风险对他表示好意,他不应当追问。他也没推拒这份好意,将这朵彼岸火看了看,说:“我收下它,但炼化它需要的时间太长,待我……” 谢龄想离开这鬼地方之后再突破瓶颈。萧峋打断他:“孤晴已经死了,师父不必太担忧。” ??? 谢龄震惊不已,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一掀眼皮,瞪大眼眸。 萧峋见他这副神情,在心里道了声真真是可爱至极。他忍住伸手去捏谢龄脸颊的冲动,做了一个简短的解释:“我见他落了单,崔嵬也见他落了单,于是就合伙对他下手了。” 谢龄:“……” 谢龄又是一阵无言。 还算合理,这之中应当是崔嵬发挥了主要作用,谢龄心想,但这狼崽子也当真是不把危险放在眼里。他视线从萧峋的脸往下移,停在他胸膛和腹间。血能止住不流,污渍能清理干净,但划破的衣衫难复原状。萧峋衣服上多了三四条口子,想来伤受了三四处。 谢龄抿了下唇,瞬也不瞬盯紧萧峋的眼睛:“你的伤,便是这样来的。” 他棕黑色的眼眸里光芒清沉。这一刻,萧峋竟不敢和谢龄对视。萧峋小心翼翼别开视线,用蚊蝇之声应了句:“小伤。” 谢龄:“哦。” 一字落罢,他向萧峋的伤口伸手。 “别别别!”萧峋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忙不迭拢住谢龄,讨好又讨饶地往下按了按。谢龄干过在他嘴硬逞强时把他一下“按”回原形的事,可这是孤晴造成的伤,他不敢让谢龄如此折腾。 谢龄把手抽回:“那还不上药去?” “是是是。”萧峋一阵点头。 他垂眼又抬眼,见谢龄神情虽有缓和,却不同他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嘟嘟囔囔说:“师父不帮我上药吗?以往都是师父给我上药的。” 谢龄一脸冷漠。 萧峋慢腾腾挪去谢龄身侧 ,慢腾腾坐下,向着榻背上一倒,做出一副虚弱模样:“师父,我受伤了。” 谢龄没给他眼神。 萧峋抬手虚捂伤口,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转瞬间脸色白里泛青。他说话气若游丝:“哎,我好痛。” 演得还挺入戏。谢龄瞥他一眼,默然一叹,转身、递出一只手,示意这家伙起来,他答应了。 谢龄坐在灯下,素白的衣衫被映得偏了色,周身镀上一层虚边,仿若一道美丽的剪影;递来的指尖凝着光,很轻很细微的一点,却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像星星。萧峋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突然想起了雪域。 雪域地势极高,是这世上最接近天穹之处。那里的日子以晴朗居多,夜来繁星满天,追着时间的步伐倒转,光芒流成浩海。他仰望时曾想过,星辰千万,有没有哪颗属于他呢? 那时候他的答案是没有,也不想有。他是占星之人,星辰自有它的起落,他于遥远处旁观便是,若当真有一颗属于了他,倒变得恼人了。但现在,他有了想要的那一颗。他要拥它入怀,紧握在手中。 萧峋眼眸不眨看定它一阵,伸手去握住,由着它的主人拉他起身。 第173页 不过起身后,萧峋恢复了正形,拿出几个瓶子罐子,坐去对面那张罗汉榻。 谢龄从这人身上看出了乖巧,不过这份乖巧,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但具体在哪些地方不同,谢龄又说不出了。 眼下也无暇细想。谢龄将心思转回当前的事上,问他:“不要我上药了?” “我说说而已,师父的伤更要紧,快快炼化彼岸火吧。我这点小伤,自己能处理。”萧峋一边调药膏一边说。谢龄伤势还没好,他怎会舍得让他操劳。 作者有话要说: 哎,其实我的脑子已经快进到谢龄伸手然后萧峋咬住了,可我的手不允许 第92章 谢龄开始炼化彼岸火。 晶莹透亮的莲华自他掌心飞出, 悬在半空缓慢腾转。帐内晕黄的烛光折射到莲上,花瓣尖儿开始曲卷收缩,仿佛在被烛光熔化。 莲心那一簇火由幽幽变得烈烈, 火焰赤红,照亮谢龄的脸庞,让他眉目染上明艳。 谢龄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鸦羽似的长睫轻振。十数息后,莲瓣莲叶全然烧尽,能捧进手心的莲唯剩一点火星。 这点火星在帐中拉出一道光弧,迅速又无声地没入谢龄眉心。 温暖。 这是谢龄在这一瞬的感受,仿佛被那一汪热泉重新包裹住,足心手心暖和起来, 热流淌过四肢百骸。这让谢龄感到无比舒适。而下一瞬,温度上升, 从温热变成了滚烫。 谢龄又觉得自己快要烧着了,经脉骨骼咔咔作响,但并不痛苦,甚至于,他伤势带来的疼痛都被这灼热给化解去了几分。 果然, 和预想中的相同, 炼体的境界突破了, 他经脉上的伤也会有所好转。谢龄心情跟着舒畅几分, 不再用神识观察自己的身体,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炼化中去。 对面罗汉榻上,萧峋停下手里的动作望定谢龄。他见那一团莲火飞起, 见它没于谢龄眉心, 细致凝视着谢龄神情, 看见他不曾表露出苦痛之色,才放下心继续给自己调药。 也是,谢龄臻至寂灭境,突破炼体的第一重瓶颈于他而言,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无需担忧。 加快速度调完药,萧峋解开外衫、脱下中衣里衣。他胸膛腹间共有四道伤口,血用符纸和法术止住了,但依旧是皮开肉绽,模样狰狞无比。幸好没让谢龄上药。萧峋心说着,先进行清创,然后开始涂药,最后往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 帐中暖和,谢龄全心全意突破瓶颈、不闻外界事,萧峋干脆没穿衣裳,就这般大剌剌坐着。坐是盘腿坐,两手搭在腿上,目光的着处是谢龄。反正谢龄无心理会,他看得肆无忌惮。 谢龄炼化彼岸火,是炼而化之,需要经历两个阶段。 他渐渐感觉不到外物,也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目之所及一片茫白,唯虚空中飘着一簇火。他在这片空无之处和火焰对坐,默然好一阵,开始默诵心法口诀,然后运转。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簇莲火越来越小,他周遭温度却越来越高。 在帐内,散在谢龄背后肩头的发无风自动,徐徐缓缓起落。有光华流转出,起初是三道,逐渐增加至九,绕着谢龄由下而上腾转,如同赤金在流动。 一个时辰后,莲火彻底变成一道气息。谢龄度过第一个阶段。 他往外吐出一口气,从那片茫白空间里离开,慢慢撩起眼皮,不曾想一睁眼,就见有的人坐姿如青蛙,瞪眼如青蛙,直勾勾盯着他看。 这蛙还是个没皮的,上半身就过了几圈布。 “师父感觉如何?”萧峋浑然不知自己被谢龄比做了什么,蹭的起身,跳到谢龄身前,神情激动。 青蛙之跃。谢龄给予萧峋这样一个评价。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神色:“好些了。” “好些了是好了多少?”萧峋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往谢龄身旁一坐,抓过他的手,并指搭上他腕脉,动作相当自然。 谢龄没抽手。萧峋静静替他诊脉,他静静打量萧峋。他的视线掠过萧峋低垂的眼睫,掠过挺拔的鼻梁,不疾不徐往下,落到他胸腹上。萧峋这副皮相太受上苍眷顾,又年轻,身上每一寸都发着光,有种纯净自然的美。谢龄不由想起秘境前的酒宴上,女孩儿们前赴后继去寻他的情形。 这样的一个人,是他的徒弟。 徒弟。谢龄在心底重复这两个字,仔细一思索,他其实没有教萧峋什么,反倒他才是受萧峋照顾的那个。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屑。谢龄心情复杂,目光从萧峋腰间挪走,停在被这人把着的、他的手腕上。 足有两百个呼吸,萧峋才从谢龄腕上移走自己的手。他帮谢龄把衣袖理平,轻轻一叹:“是好了不少,但问题还是很大。” 虚弱之相有所改善,但经脉依然碎得厉害。萧峋蹙着眉头抿着唇,表情很是不好。 怎么跟个诊出绝症的老中医似的。谢龄抬手往萧峋头上一敲,语气淡然:“炼化还未结束,无需太忧心。” “怎么可能不忧心。”萧峋顺势垂下脑袋,藏着打探的心思轻声嘀咕,“师父能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若是知晓了来源,更容易寻出治疗之法。” 谢龄心说他也想知道。他不和萧峋在这事上多纠结,把话题转移到萧峋身上,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我恢复得还行。”萧峋道。 第174页 谢龄直觉这话不可信,眉梢轻挑,幽幽问:“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 让谢龄惦记着也不错,萧峋心思一转,决定不逞强了,小声说道:“哎,毕竟是寂灭境留下的劲气,也就恢复一些,等出去了,还得调理一段时日才行。” 但让谢龄惦记,不代表他愿意谢龄在这般情形下还将心神耗费在自己身上,又说:“师父快进行第二阶段的炼化吧,我在这里守着。” 谢龄面无表情提醒他:“你那叫盯着。” “哦。”萧峋从谢龄语气里品出点儿嫌弃,磨磨蹭蹭挪回自己那张榻,寻了本书出来摊在腿上,“那我这样。” 谢龄懒得理会他。 谢龄又一次闭眼,去到那片白茫茫中。他想,这里应该是他的灵台。 莲火消失,灼热犹存,他步入那片热气,感知一番,盘膝坐定。这一回,谢龄坐的位置多了一个蒲团。 呼,总算舒适了些。谢龄想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时候底下的蒲团竟然开始变化,变得柔软,有了高低起伏,有了沙粒质感,变成了一个……懒人沙发。 谢龄惊得弹起来,上下打量好几遍,不可置信。 怎么会出现个这样的东西?谢龄很是疑惑,疑惑过后,非常干脆地躺了下去。 萧峋从书上抬起脑袋。 他听着谢龄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想来谢龄进入了入定状态,对周遭不再敏锐,便恢复到之前的坐姿。 他盘起腿、腿上搭着手,目不转睛注视谢龄。 谢龄的头发又飘了起来,像海藻在水中摇曳。萧峋小心翼翼点了一道灵力过去,将那乌发撩起一绺,往手指上缠线似的慢慢绕卷。当那绺发卷到了顶,萧峋抽走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将它梳理平顺。 这不是什么太有趣的事,萧峋却乐此不疲,把谢龄那一绺发梳好,又重新卷起。 噼啪! 过了不知多久,烛火里炸起一朵灯花。萧峋偏头一看,弹去一道指风,把凝在蜡烛上的油和水迹清了。恰是此时,他听见帐外的风雪里多了点别的声音。 萧峋似一头被惊醒的狼,猝然扭头、隔着帐帘望向外面,眼神变得警惕。 ——谢风掠出营帐了,正向这里走来。 他表情褪去,抓起外衫、往身上一披,卷起帐帘,大步去到帐外。 积雪又深数寸,风一如来时刺骨生寒。萧峋立在帐外,漠然看着谢风掠靠近。比起先前在营地外相见,谢风掠脸色好了许多,气息更稳了,不再是时长时短、时而粗重。 好事——在还有一个寂灭境没有处理掉,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弟子仍对人间道虎视眈眈的情形下。 “师父在疗伤,你最好别来打扰。”在谢风掠距离自己还有三丈时,萧峋出言警告。 谢风掠站定,向着帐内深深看了一眼。他分得清轻重,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确保谢龄的安全。但这不妨碍他想知道:“雪声君伤势到底如何?” “他都不告诉你,你觉得我会说?”萧峋扯唇笑了一下,“风掠师弟,你还是回去接着疗伤为好。” “既然他在疗伤,你不知道你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一种打扰?”谢风掠话语暗藏嘲讽。 “哦?你又知晓他觉得我打扰了。”萧峋甩甩衣袖,立于帐外不挪不动。 脸皮太厚,谢风掠在心里直皱眉。既然这人如此嚣张,谢龄的情况便能猜到几分,他亦不打算离去了,走去帐蓬门口另一侧,和萧峋并排。 “你!”萧峋朝谢风掠瞪眼。 谢风掠目光平视前方,置若罔闻。 两人就这般站着,或者说杵着,眼观鼻鼻观心,互不搭理对方。萧峋在心里计算着谢龄结束炼化彼岸火的时间,谢风掠则探究起这人布在营地的阵法。 若要一个阵法能挡他的眼睛,至少是游天下境修士布下的才行,但身旁那个萧峋和他一样,不过清静境而已。 萧峋是如何做到的?不应当是请人援助的,否则布阵的手法不会和他前世打过交道的萧峋那样像。莫不成现在的萧峋和他一样,躯壳的境界低微,但神魂远远不止? 这可能吗? 这怎么不可能。他能如此,旁人亦能如此。 谢风掠心中掀起风浪。 咻。 狂风怒雪里突然出现一道杂响。那响声不似自然而成,满腹心事的萧峋和谢风掠皆是一惊,同时朝着那处释放神识。 有人来了,是个寂灭境。 是吴芳年! 探得这一点的刹那,风中又起一道清脆的响声。萧峋布下的、将营地及附近热泉全都笼罩住的阵法破碎了——吴芳年来到阵法外,一棍砸碎了这里的阵法。 不能让他吵到谢龄。 萧峋和谢风掠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这个想法。 两人又是同时有了动作,一人拔剑奔向远方,一人抓出星盘,往身后帐篷上再落一道阵法。 吴芳年的身影出现在风雪另一头,褐黄的僧袍扬如旗帜,僧棍倒提,两眼紧闭。 谢风掠狂奔而去、乘风而起,剑上携冷光,在虚空各处倏顿,以一人之力,于瞬息之间,结起七星剑阵。 剑阵封锁吴芳年的去势与退路,结阵之人闪身来到吴芳年背后,剑尖不偏不倚、直挑后心。 这不过是个清静境。吴芳年表情变了,从轻蔑到凝重,重心一沉、脚步一旋,回身横扫僧棍。 第175页 风和雪都被扫开。 当啷。 一声令人牙酸的响。 兵刃相接,气劲相撞,谢风掠手里的剑被斩成两段,瞪大眼猛吐一口鲜血。他立刻弃剑后退,没有丝毫犹豫。但七星剑阵尚在,剑意比方才更盛,缚得吴芳年无以前行。 吴芳年勾唇冷笑,低低一喝,冲拳砸向地面。无数雪块飞起,无数雪块成为吴芳年的武器,迎剑意而去,嘭的击破剑阵。 谢风掠再退。 “区区清静境。”吴芳年直起身,闭眼面朝谢龄所在之处,话语起初讽刺,尔后染上唏嘘:“孤晴死了。我想,我若不早点找过来,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我了。” 谢风掠抓出第二把剑,冷冷盯着他,没有说话。 反驳之人是萧峋。 萧峋手持星盘,慢条斯理一叹,走向吴芳年,“你说的不对。就算你这么早找过来,死的依然会是你。” 话语落罢,萧峋视线移到谢风掠身上。 方才他立在帐外,将谢风掠的每一个动作都收进眼中。这个人的剑法,这个人的洞察力,这个人的勇和谋……短暂片刻,萧峋想明白许多东西。 可当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你用的都是什么破剑。”萧峋语气很嫌弃,从袖中抽出一把剑丢过去。是谢龄给他的剑,也是目前他手中唯一能用来和寂灭境者对抗的剑。 谢风掠手一抬、接住,道了声谢。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要还的。 第93章 萧峋星盘上亮起光芒。他结阵的速度远远快过谢风掠, 一步一阵,阵阵相扣,足下升起的光芒如飞花乱柳, 瞬息变幻。 这些阵法有攻有守,攻者势如山海漫灌、席卷四野,守阵如磐石之坚,[] 吴芳年的应对办法很粗暴。他不寻找阵法薄弱之处,直接提棍横扫,声势之浩大,每一次动作都地动山摇。 萧峋直蹙眉:“你真是太吵了。” 这人当是察觉到了谢龄的状态,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想借此对谢龄造成影响。萧峋怎会让他得逞?萧峋当即捏出一道缚术, 不落向吴芳年,而是落到这覆满雪的原野上。雪原上的震荡被束缚住, 山石山雪,山间矮丛高树,众人搭起的帐篷,统统从当空落回原地,归于平静中。 萧峋这是调动山川灵力, 以平息山川怒意。 吴芳年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 反倒笑起来。他改为单手提棍的姿势, 闭着眼“环视”周遭, 道:“看来你们的雪声君情况不太妙啊,竟要两个清静境弟子来保护。” “前辈,做人要谦虚。”萧峋摇摇头。 “前辈, 你看那里。”萧峋又道, 抬手指向某处, 眼眸弯起,语带笑意,“前辈应该没有忘记,那东西对你带来过什么吧?” 吴芳年早先便用神识探得那里有什么了:那是越九归架在热泉旁的炮台。但知道是一回事,被旁人提起又是另一回事。他表情沉了几分,僧棍在空中一划,指向萧峋:“你小子……” 谢风掠在另一侧做出起剑之势。他微微压低重心,落在后方的那只脚往地上一蹬,跃进风中。手中剑带起啸声,剑光拖出长尾,咻然逼上吴芳年面门。 这一剑很轻,吴芳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掀掉,不曾料想,这一剑剑势虽轻,剑意却重。它在吴芳年出手之后才显露出,重过千钧,悍然压向面门! 吴芳年双耳双目都受过重创,脸庞比别的地方都脆弱,这一击砸中之后,但听一道咔嚓声响,鼻骨断裂,整张脸从中间凹了进去。 剑招的威力是由体内真元决定的,谢风掠现下的累积微不足道,而吴芳年难对付在是个体修,皮糙肉也厚,当前的形势,唯有采用快招奇招,将那为数不多的力汇于一点,发起攻势。 谢风掠第二剑又起。和上一剑的路子相同,无论吴芳年是拆招还是化招,都会被慢了一拍的剑意击中。 可吴芳年不得不接招。 不过是眨眼片刻,他已无路可退——在他身后,萧峋就地取材,在半空中、在地面上布满冰刺。而萧峋本人站在丈外,笑吟吟看着吴芳年,等他落网。 吴芳年收棍提拳。区区清静境而已,他在心中说道,拳上蓄足十成十的力,猛地冲向谢风掠胸膛。他学起了谢龄的不退避。 可谢风掠也不避。 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睛平平注视吴芳年。他的剑势很轻,正由于这份轻,能做到中途换势,再起一剑。 剑势带着谢风掠旋身往上。他擦着吴芳年的拳风过去,在来到这人身侧时向斜挥剑! 风雪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沾满鲜血,血滴晶莹。 谢风掠削掉了吴芳年的一只耳朵。他这一剑杀不了他,但能让他痛。 吴芳年紧闭的眼瞪大。就在这时,幽蓝的光芒从积雪里亮起。吴芳年在剧痛中没有发现,谢风掠眼尖察觉,足尖一点,飞身后退。光芒旋转升起,于谢风掠退开一瞬、于过眼一瞬化成一根硕大的、尖锐的冰锥,径直穿进吴芳年身体,又径直从他脑后穿出。 冰锥往上隆起两丈距离,吴芳年就这样被挂在了空中。他保持着愤怒的神态,眼睛死死睁大,身体四肢试图挣扎,但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断了生机。 滴答,滴答,有血落下,谢风掠瞥了眼自己的腰腹,从冰锥前退开。萧峋走上来,屈指一弹,摘掉了吴芳年手指上的鸿蒙戒。谢风掠一言不发注视他的动作。 第176页 四面都安静,除了依然呼啸着的风。 但这安静只持续了三息。谢风掠紧了一下手中剑柄,问那个研究吴芳年鸿蒙戒的人:“孤晴死了?” “死了。”萧峋答道,把戒指收进袖中。 那就没人能威胁谢龄了。谢风掠心道,双足前后分开,微微屈膝、微微倾身,猝然暴起。这一剑挑向萧峋,竟是比攻向吴芳年时更快。 萧峋的神情一点都不意外。没被吴芳年破除的阵法藏在雪里,谢风掠向着他来的这一路上,它们次第亮起。萧峋身后还有悬空的冰刺。他迎风立着,赤红的衣袖旋转翩舞,像是生出了一双翼。 阵法的纹路如同繁花盛开,将谢风掠拦截在三丈开外。萧峋刻意看了眼谢风掠素白道袍上渗出的血痕,语速慢条斯理:“哎,你看看自己,旧伤又添新痕,不养养再来?” “多谢关心。”谢风掠眉梢轻轻一抬。 萧峋做叹息状:“你若想还剑,倒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谁说我要还了?”谢风掠冷声说道。 “哎。” 第二声叹。 叹声落地,干戈又起。 先动手的是萧峋。他身后的冰刺骤然飞出,如同一场雨落向谢风掠。谢风掠游走挽剑,剑光纷纷,纷而不乱。 谢风掠又一次对萧峋感到棘手。萧峋擅阵。在很多情况下,阵修比体修还麻烦,结在他们周围的阵法重重叠叠,几乎每走一段便需要破一个阵法。尤其萧峋这个阵修,还能一步一阵。 谢风掠尽可能拉近和萧峋的距离,萧峋则尽可能拉远,并在途中设置陷阱。 灵气横飞,剑气四纵,营地在这短暂片刻里变成一片狼藉。 他们逐渐远离吴芳年尸首所在处,向着热泉靠近。萧峋余光扫到越九归留在这里的炮台,寻思着要不要用它来试试谢风掠,倏然察觉到帐篷里的人呼吸声变了。 那呼吸声比先前快了几分。 ——谢龄醒了。 谢风掠显然也意识动这一点,和萧峋同时抽身,回到吴芳年的尸首附近。 缠战结束,风竟也跟着止歇。过了片刻,在稍远的地方,那为数不多仍完好的营帐里,一只手掀开帐帘。 谢龄从帐内走出来。他衣衫素白,长袖挽风,眉宇间的脆弱感消失不见,精神和脸色都好了太多。 他已将彼岸火彻底炼化。这个过程中,他隐约感觉到外界变得嘈杂了,但没嗅到危险的味道,便没提前醒来。眼下掀帘一看,竟见营地里帐篷坍塌的坍塌,损毁的损毁,尽是打斗痕迹。 再看远处,在萧峋和谢风掠之外,还有个人被挂了起来。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但从衣衫和身形来看,很像吴芳年。 嗯?吴芳年?谢龄眼瞳一震,疾步过去。 这的确是吴芳年。他挂在一根冰锥上,血沿着锥体起伏的线条往下落。雪在他身上薄薄覆了一层,他头发很乱,脸被砸烂了,血肉模糊,声息全无,死得很透。 谢龄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营地里只有他和萧峋、谢风掠三人,先前他心神意识俱在灵台中,能对吴芳年出手的人,唯有后两者。 谢龄看向那两人。 这两人行至谢龄身侧,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唤道:“师父。”“雪声君。” “你们杀的?”谢龄问。 “先前他同师父一战,受伤极重,所以我与风掠师弟才能侥幸赢他。”萧峋瞥了谢风掠一眼,向谢龄解释说道,语气谦虚。 谢风掠也道:“这人太自负了,根本不将我和萧师兄放进眼里,也是由于这点,让我们得了手。” 谢龄听后迅速眨了眨眼。 孤晴的死很好理解。孤晴本就身受重伤,崔嵬又是个难缠的人,境界还在游天下上境,带上一个萧峋,越境杀死他虽有难度,但难度算不得太大。 这是吴芳年,寂灭境的体修。就算吴芳年受了伤,就算吴芳年轻了敌,可萧峋和谢风掠,都只是清静境的低阶修士啊。 两个清静境能杀寂灭境,这就是主角的光环吗?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谢龄不怀疑萧峋和谢风掠的话,但也不免后怕,就算谢风掠脑袋上顶着光环,也太冒险了,谢龄不敢细想他们和吴芳年对战的场面。 他想斥责,可转念想到这两人之所以杀吴芳年,是因为他无法行动,是为了让他能安心在营帐里疗伤。谢龄生出愧疚之情,同时心间生出暖流。他目光变得无奈又柔软,从谢风掠面上扫过,随即看了一圈萧峋,最后回到谢风掠身上。 谢风掠伤得更明显。他一身白衣,腹间胸前血痕就似乱洒的红梅。谢龄敛低眼眸,轻轻拍了拍谢风掠肩头,语气带上疼惜:“太逞强了,以后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外面风大,随我进帐疗伤。” 谢龄转身行往营帐,谢风掠在他身后应道:“是,雪声君。”继而看了眼另一边的萧峋,对这人道:“萧师兄,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月底了,收各种临期营养液 第94章 萧峋和谢风掠跟在谢龄之后来到营帐。萧峋在这里布下的阵法仍在, 想到秘境中没有人能再对谢龄构成威胁,挥挥衣袖撤掉。 他因此比谢风掠晚了一步入帐,打帘进去时, 谢龄对谢风掠说了句“随便坐”,而谢风掠当真就坐下了。坐的还是他那张榻。 第177页 谢风掠皮肉伤内伤皆有,除掉上衣,腰腹间伤口露出来,那是一大片擦伤,血止住了,但红里泛黑,显然有地方溃烂了。 谢龄坐在谢风掠对面,按情按理他都该去帮忙, 但谢风掠表现得太自立自强,捏起洁净术往小刀上一抹, 游刃有余地清理起烂肉,让谢龄觉得自己若是过去,帮的恐怕是倒忙。 萧峋扫了一眼谢风掠。他先前为自己调的外伤药还在榻间小桌上,眼珠子一转,走去端起药碗, 煞是真诚地说:“师弟的伤看起来好重, 我来帮忙上药吧。” “多谢萧师兄, 我自己来便好。”谢风掠断然拒绝。 “你也有伤, 别去添乱。”谢龄出言说道。 “这怎么能叫添乱呢?”萧峋轻声反驳。 和吴芳年一战,萧峋没有直接受伤,只是消耗了太多灵力和精力, 后来同谢风掠对战, 亦是如此, 两人谁也没真正伤到谁。但也是满身疲惫了,萧峋不再打折腾人的主意,把药碗放回桌上,去了谢龄那处坐定,凝神调息。 谢风掠向萧峋投去一瞥,很是隐晦。 谢风掠处理完外伤,也开始闭目调息,疗理内伤。 谢龄坐在帐篷里守着这两人,待得他们神色都好了一些,起身去到帐外。 雪停了,天空里那片垂得近乎要掉落在地的阴云也散了,隐隐有放晴的趋势。风拂过脸庞甚是轻柔。谢龄往四下一扫,提步向着吴芳年尸首处走去。 那人还挂在冰锥上,以这里的天气,若是没有人去处理,没有妖兽途径啃食,他大抵能在那里挂到天荒地老。 谢龄没有埋葬他的意思,对尸体更是万分嫌弃,但让吴芳年就这样杵着,实在太碍眼了。 却是不料,他朝那方向走了不过二三丈距离,萧峋跟了出来。 谢龄驻足回身,问:“你出来做什么?” 萧峋快步走向谢龄,回答说道:“我在想,如果让吴芳年继续在那里待着,委实有些招摇,还是将他丢远些更好。” 他看出了谢龄的意图才如是说的。就算吴芳年在半空飘成一面旗他都不在意,反正过一会儿人间道的弟子会回来,他们见了,若是觉得不妥,自会去处置。 “我去就好。”谢龄想让萧峋回去继续疗伤。他虽对接下来的事感到恶心,但并非不能克服,死了的人和死掉的鸡鸭鱼没有什么区别,把冰锥捶掉,把人往雪地里一埋就行。 萧峋满脸不赞同:“这事太脏手,还是我去。”说完越过谢龄,奔向吴芳年。 吴芳年是寂灭境强者,和高阶妖兽相同,身上处处是宝,即使死了,很多部位都能用来当材料。萧峋对这种事没兴趣。他动作麻利,拍了张符融化冰锥,再用一张符把吴芳年从地上弄起来,丢到数里开外的一个林子里。 谢龄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处理得算是妥当,迈开步伐,向另一处走去。 “师父要去哪里?”萧峋问。 “去看看穆北他们。”谢龄回答。 “我也去。”萧峋一溜烟追上谢龄脚步。 却听谢龄对他道:“你留下。” “为什么?”萧峋不满又不解。 谢龄同他解释:“谢风掠还在这里,你留下照应。” 萧峋:“……” 留下照应,他能把他照应成尸体,和吴芳年摆到一起。萧峋腹诽。但想归想,萧峋不敢真这般做。他和谢风掠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可还不到要杀死对方的时候。 萧峋唯有应下,却也不愿就这般让谢龄走。他想诊一诊谢龄的脉,看看这人具体恢复了几分。 这并非不合情理之事。萧峋直接道:“我想替师父诊诊脉。” 谢龄没拒绝。 萧峋先把谢龄左手腕脉,再把上他右手的,分别探了数十个呼吸,才收回手。谢龄一直观察着萧峋的表情,见这人这一次不再摆出一副诊出绝症的脸了,莫名有些想笑。 “师父应该也感觉得出体内真元运行得更顺畅了,剩下的等出去后再慢慢调理。”萧峋轻声着,帮谢龄把衣袖小心拢了拢。 “嗯。”谢龄应了一声,心说虽然不一脸苦大仇深了,但仍然像个老中医,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师父的情况,有多少人知道?”萧峋谨慎地将声音压得更低。 听见这话,谢龄那些不着调的心思收起,敛下眼眸。 萧峋。他在心中念眼前这人的名字。 这是他的徒弟,和从前的雪声君无关,和任何人无关,是他当时忽然起了心思点入门下。萧峋待他很好。这份好,也和从前的雪声君无关,和旁人无关。 他们之间是相互的,无需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包括你在内,只有三人。”谢龄抬眼望定萧峋,告诉他。 这样的答案在萧峋的预料中。 他想,古松定是三人中的一个,那另一个会是谁呢?人间道的宗主?无论是谁,反正只有三个人,而他是其中一个。 萧峋心里美滋滋的,随即又想到,上一世的时候,谢龄的经脉应当没有断过——谢龄的情况能瞒,但注定瞒不了太久,瞒不过太多人,时间一长,江湖上定会传出风声。他不曾听闻过这样的风声。而当初谢龄杀他的时候,每一招每一式都无比流畅,不见半点经脉受阻现象。 应当是这一世发生的事,萧峋得出判断。 那下手的又是谁呢?他或她,打碎了谢龄的经脉,却没杀死他,会不会再来呢?萧峋越思索越觉得前路危险,心情转为担忧,伸手进袖子里一翻,递给谢龄两样东西:“师父,这个给你。” 第178页 “戒指?”谢龄眉梢半挑。 “吴芳年和孤晴的鸿蒙戒。”萧峋道。 原来是战利品。人并非他杀的,谢龄没有收的道理,摇头:“你不用给我。” “这上面有他们的神识烙印,我才清静境,留着也打不开。”萧峋道。谢龄不接,他便抓起谢龄的手,将它们放到他手心里。 两枚鸿蒙戒色泽质地不尽相同,但都古朴雅致,常年蕴养在高境界强者手中,富有灵气。谢龄掂量着它们的重量,想了想:“我帮你打开?”抹除神识烙印并非难事,再不济,他还能寻古松帮忙。 萧峋眼眸眯了眯:“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谢师礼?”谢龄问。 “平日无事时就不能送你东西了吗?”萧峋反问,语气硬邦邦。 谢龄见这人脸颊都要鼓起了,忍笑道:“当然能,那我不客气了。”就先替萧峋存着。 “你本就不必同我客气。”萧峋说得慢吞吞,往营帐瞥了眼,又说:“我回去‘照看’风掠师弟。” “自己的伤势也要多加注意。”谢龄叮嘱他。 “当然。”萧峋应道。 萧峋踏着悠悠的步伐回到帐中。 先前他追谢龄追得急,没仔细看,眼下一瞧,他借给谢风掠的剑就在那人身侧,没收进鸿蒙戒或芥子空间,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萧峋不同谢风掠客气,隔空一抓,把剑抓进手里、丢回袖中。 他心中又舒坦几分,施施然一拂衣袖,坐去谢龄的榻上,寻出一本书来读。 谢龄向着东面人间道众人所在的山洞而行。早先谢风掠告诉越九归具体位置时,他注意听了一耳朵,用不着那神识去寻。 谢龄步伐不快,走出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似乎可以御剑了。他迅速从芥子空间里挑了把外形美观的剑出来,悬停到合适的位置。 御剑的理论,谢龄背得滚瓜烂熟,眼下开始实践。 谢龄走上去,运转灵力,踏剑而起,一面升空一面前行。四周起风了,是他疾行带起的风,顷刻盈满衣袖。 哦,原来自己御剑是这种感觉。谢龄仔细一番感受——和蹭别人的剑没有任何区别,还费不少力。 不过,想他历经多少挫折才得以御剑飞行,修行不易,当真不易。 目的地须臾便至。 山洞外出了最初的那口煮药的大锅,又添四五个小的药炉,两个清吾山弟子看火,叶晚星在附近远眺。 她第一个发现谢龄,又惊又喜喊道:“雪声君?” 这声喊仿佛惊起千层浪的石子,能活动的人间道弟子和空闲的清吾山众人纷纷来到洞口张望。 谢龄一落地,便被一叠又一叠“雪声君!”“见过雪声君!”围住。谢龄许久没被人这样“见”过了,头疼和头麻的感觉重现。 他轻轻呼吸,维持住冷淡的神情看向叶晚星,向她点头致礼:“叶山主。”又扫视一圈众弟子:“不必多礼,伤势如何?” “多亏雪声君送来了药材,众人伤势已好了大半。”穆北回答说道。 “那就好。” 谢龄走进洞中。 众人分往两侧让出道路,陆续回到先前的位置上。谢龄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心中担忧减轻,回到洞口向叶晚星道谢:“多谢叶山主及诸位出手相助。” “我们只是帮了些小忙。”叶晚星摆手一笑,笑声爽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谢龄神情认真:“这并非小忙,清吾山的恩情,人间道将铭记于心。” “雪声君言重了。”叶晚星摇头,“当时那情形,岂有不出手的道理。” 叶晚星提到这话又有几分生气。 她都如此,谢龄怎会想象不到当时的情形?内疚感又一次涌上谢龄心头,若非他经脉受损,想来众弟子的伤势不会落到如此严重地步。 “不过,来秘境的人都如此,想来秘境外面的形势有了改变,出去之后,人间道要多加小心。”叶晚星道。 谢龄静静听她说这些,应了声“会的”,又道:“东华宴秘境开启不易,叶山主和清吾山众弟子已在我们这耽误不少时间,请叶山主率领诸位弟子继续探索吧,这里我来照料便是。” 叶晚星没有推辞。她将洞口那些药炉里熬的是什么药、给谁的、到了什么火候都说与谢龄,带着清吾山众人御器离去。 穆北走到谢龄身侧,接替起熬药的工作。谢龄发现这山洞中除了越九归,其余人都在,问他:“越九归呢?” “温岚需要的一味药我们都没有,但雪山里有可能有,越道友替她寻药了。”穆北答道。 “什么药?” 穆北说了一个名字。 这是种常见的药材,就是由于太常见了,众人都没备。谢龄在芥子空间里找了找,也没有。 过了大半个时辰,越九归拿着药回来。 * 东华宴秘境仅能维持三日,当下是第二日。时间不可浪费,待众弟子都恢复了行动能力,便继续起秘境探索之事,偶尔同瑶台境、青山书院的人碰上,但对方都不敢再来招惹了。 这里并非先人遗留之秘境,没有成品法宝法器可觅,但藏着无数珍稀材料。谢龄寻得几块铸器石,几块说不出什么材质但好看的石头,一些上等药材,以及炼体需要的东西。 萧峋只和谢龄分开过一次。回来时,这人猎得一头肉质鲜美的妖兽。他拔毛洗净切块,就着雪山上采到的药材炖成一锅汤。第一碗汤自是端去谢龄案头,余下才分给众人。 第179页 第三日很快过去。 他们入这秘境时临近正午,离去亦临近正午。 镜川“山上”大殿里幻阵已消失,来时的高山桃林流水不见,迎接众人的是玉石为阶、檀木做柱、菱花长窗、广阔厅堂。大殿恢复了原本模样。 人间道并非最先离开的,殿上已有不少人。谢龄率众在前,走出秘境、步入殿中。他寻思着这是出门旅游的最后时限,该换到“陈河”的身份,喊上越九归到镇子里好上好玩一玩,孰料眼一抬,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视线。 这人黑衣黑发,眉目俊朗,神情冰冷。 是古松。 见到他,谢龄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玩耍的计划泡汤了。谢龄内心无比凄苦,紧跟着想到:古松为什么来了?是知道秘境里的事情了,还是秘境外也发生大事了?谢龄希望不是后者,大步走过去。 古松也走向谢龄,近至咫尺,抬手捏诀,落下一道隔音术。 “是我疏忽,该同你一道来的。”古松语带自责。 “秘境里发生的事情,师兄知道了?”谢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前两日收到消息,青山书院投靠了瑶台境。他们又让吴芳年入东华宴秘境,在秘境里会发生什么并不难猜。”古松说道。 “已经处理完了。”谢龄宽慰他,“吴芳年和孤晴死了,但我们都还活着。” 在秘境里,谢龄宽慰谢风掠、宽慰穆北都会拍拍他们肩膀,以至于养成习惯,说这话时也抬手拍了两下古松的肩。拍完意识到不对,谢龄赶紧垂手,观察这人的神情。 古松神情没有变化,只是语气带上些许惊讶:“那两人死了?” “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那是?” “谢风掠和萧峋,萧峋和……崔嵬。”说到最后一个名字,谢龄语速微顿。 说曹操,曹操到。 谢龄话音刚落,平湖剑派的人从秘境传送口回到殿中。他们的领队人是崔嵬,这人身披幻色大袖衫走在最前,头上顶乌鸦,发间插桃枝,和谢龄一样,也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古松。 崔嵬脚步可见的慢下来、停下来,立于殿中,唇角轻轻勾起。 古松察觉到他的视线,偏首过去。 两双眼眸,两道目光,相接一刻,崔嵬轻振衣衫,道了声:“挺巧。”言罢再提脚步,领着身后一干人继续走向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足有4k,我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我要营养液和评论(理直气壮 第95章 古松把头转回来, 解除了方才的隔音法术,看向谢龄和他身后一众弟子。平湖剑派的人走向殿外。幻色大袖随着崔嵬的步伐起落摇摆,而古松一身玄衣, 纹丝不动。 若有知晓这两人恩怨的人在场,大抵会生出感慨:这应当是这些年里,他们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吧。 所以你们两个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谢龄不动声色注意着古松和崔嵬交流互动,抓心挠肺想知道他们俩之间的起因经过、起承转合。 可惜观察观察再观察,但什么都观察不出。 “师父!”穆北去交众人在秘境里猎得的妖魄了,转身看见古松,露出惊喜之色,尔后又见崔嵬带着一众平湖剑派的人从殿上经过,表情收敛。 “师父, 那崔嵬……”穆北快步走向古松,压低声音。 “不提。”古松打断他的话, 神情冷漠。 怎么能不提呢?提一下吧,老兄。谢龄看见了曙光,在心底做双手合十状。 穆北仿佛听到了谢龄的心声,说:“崔嵬……在秘境中帮了我们不少。” “嗯。”古松的回应依然淡漠。 “这一次,该感谢他。” “嗯。” 谢龄:“……” 谢龄见古松如此, 心道穆北是不敢继续再说了。他心里的小人不住摇头, 面上绷着冷淡的神情, 声线平直地道了句:“走吧。” “嗯。”古松又是这般回应。 谢龄直觉这人被崔嵬影响到情绪了。 镜川天气甚好, 晴空湛蓝如缎,白云如絮。满山绿意,幽幽花香里兼有鸟鸣。在雪山里待太久, 再回这盛夏之景, 众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稍过一阵, 才回到客舍,古松同谢龄去了主屋,一甩衣袖合上门扉,将试图跟来的萧峋挡下。 “你这徒弟……”古松隔着门往外瞥了眼,蹙起眉头。 谢龄扯了个理由:“大概是跟在我身后习惯了。” 古松又慢慢挑起眉。 屋室里榻椅桌柜俱全,谢龄在的时候,萧峋总会过来点上香炉,离开三日,此间竟还留有余香。谢龄嗅这味道习惯了,不觉任何不妥,只是在想要倒茶时意识到那是三日前的茶水了,赶紧放下。 “点香的是萧峋?”古松环顾这里一遭,问道。 “对。”谢龄回答。 古松走去香炉前,揭起炉盖,捻了点香灰到鼻前轻嗅,没说什么。他和谢龄一并坐去主榻上,道:“手。” 谢龄不曾犹豫,衣袖挽起,把手放到两人间的小桌上。 古松伸指替谢龄诊脉,左手腕脉探过之后改换右手,花的时间和萧峋相去不多。谢龄没注意到这点细节,不过就算注意,也不会想太多。他在医之一道上,堪称为“盲”。 “你炼体的境界提升不少,锻体果然对你的伤势有益。”古松语气颇有几分欣慰,不过下一刻,又无比严肃,“但你要知晓,炼体能使伤势有所改善,不代表能够治愈。” 第180页 谢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选择炼体是出于自身喜好,而炼体能治愈伤势,则是意外之喜。诚然,他是个普通人,一开始也有过将希望寄托于炼体的想法,但很快想明白了,万一要炼体的境界到顶才能痊愈,那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我在秘境里寻得不少药材,师兄看看。”谢龄将搜寻到的药草逐一摆到桌上。古松挑出几味或许能用上的,余下的还给谢龄。 谢龄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是时候寻个借口溜了,却见古松露出沉吟之色。谢龄压下心思坐定。 “崔嵬。” 片刻后,古松口中道出这样两个字。 谢龄情不自禁眨了下眼。 古松继续道:“你不要和他打交道。” 哦? 这和三日前的桃林酒宴上,他以陈河的身份被崔嵬为难,萧峋现身替他解围时说的话相似。 但这个提示很怪,这不该是古松会给雪声君的告诫。按照宗主的说法,雪声君当是很了解他们两人过往的。 为什么?谢龄满心思都是这三个字。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谢龄一时想不出答案,干脆顺着递来的杆往上爬,直接问:“为何?” 古松:“不为何。” 喂,太干脆了吧!谢龄在心中大吼。 古松轻振衣袖,从榻间起身:“青山书院和瑶台境目前算是安分,没有特别的举动,你不必挂心。” 你别转移话题啊。谢龄面上无波无澜:“还是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古松道。 谢龄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在秘境中,清吾山众人助我们良多。” 古松:“有恩必报。” “嗯。” “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回宗门。” “好。” “走了。” “师兄慢走。” 两人结束交谈,谢龄目送古松走出主屋,弹出一道灵力,隔空将门扉合拢,靠上榻背,伸了一个懒腰。但紧跟着,他肩膀垮了下去——就要离开吵闹却热情的俗世,回鹤峰过养生生活了,谢龄百般不愿。 哎,还剩最后半日。 一寸光阴一寸金,当抓紧时间、积极玩乐才是。 谢龄当即坐直背,释放神识、扫荡整座客舍:古松离开了,去的方向似乎是清吾山众人在之处;人间道的弟子们在秘境里奔波战斗三日,疲惫不堪,几乎都在休息。这里用“几乎”,是因为谢龄没有找到萧峋。 那家伙一向散懒不着调,谢龄懒得管;再者,他不在更好。谢龄迅速换上“陈河”的装束,佩好迷仙佩,重新梳了头发,打偏门离开。 山上难得不静,许多人的心思都还沉浸在这三日的秘境探索中,讨论声音不绝。 谢龄先去了竹林小院。 出秘境的前一个时辰,越九归和他们分开了,说是发现了某某石材,要去弄些。彼时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的人同他们离得甚远,谢龄便答应他去了。这会儿来到小院,却未寻得越九归身影,不免有些担忧。他和古松说了好一会儿话,按理越九归该出来了。 谢龄摆了一把椅子到树荫底下坐着。 干等不是什么太好的经历,趁四周无人,谢龄取出越九归偷偷夹在他衣裳里交给他的那封信。 这信上有玄机。信口被一种特殊的印泥封了起来,空手无法拆开,若用灵力,只怕起到反作用,让这封信直接销毁。 观那印泥的形状,竟和越九归给他那个小物件有些相似。谢龄取出那东西,揭开方盖,旋转底座,瞧了瞧推出的木质长条上刻的符文,把它盖在印泥上。 两者形状吻合,但见流光飞转,印泥出现裂口,信封可以打开了。谢龄终于知晓了这个小物件的用处,展信阅之。 两刻钟后,谢龄的神识被触动:有人正靠近这片竹林。 两个人。 一者竹青色衣衫,摇着个扇,还撑了把伞。伞是为另一人撑的,那是一名女子,身上穿着洁白的道袍,模样秀丽温婉。 是越九归和温岚。 谢龄神情变了变。他可记得,在出来之前,温岚还好好在客舍待着呢。 那两人走近了。谢龄坐在院子里没动,听得越九归一边同温岚说话,一边打开院门。越九归满脸笑容,冷不丁扭头看见院子里坐着个人,被吓了一跳。 谢龄这才起身:“越师弟。” “师兄!”越九归反应很快,挂上一副像极了好不容易见了娘的表情,激动走向谢龄。 温岚在门口张望两眼,笑笑说:“这位便是你说的陈师兄了?” “对对!”越九归冲温岚点头,回过头抬手重拍谢龄肩膀:“师兄你没事吧?青山书院的人没对你做什么吧!我在秘境里找了你好久!” 谢龄没想到这人表演欲如此重,忍了又忍,用安抚的语气道:“没事。” 越九归:“可让我担心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怕同你汇合,青山书院的人会伤你。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便不提了。”谢龄将越九归的爪子从肩头扒开,退后两步,瞥了眼温岚,“不打扰你们。” “什么打扰?你你你你误会了!温姑娘只是对我的法器感兴趣,所以我们才约到这里。”越九归眼睛瞪得奇大,迅速瞥了温岚一眼,神情略慌张。 谢龄心说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和我解释,是反思人家为什么只对你的法器感兴趣。他不和越九归多说,足尖一点,越墙而出,飞速掠远。 第181页 越九归望了会儿他的背影,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冲温岚一笑:“我师兄他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 “别站门口,进来吧,我给你看法器。” 各门各派妖兽狩猎数量排行出来了,清吾山拿了第一,人间道排在第二,瑶台境勉勉强强挤进了前五,青山书院竟是前十都没上。 谢龄在大殿外看见这个榜单,对结果甚是满意,转身去了山下小镇。 时值正午,阳光炽盛,家家户户屋上升起炊烟,饭菜的香气飘满街头。 食肆也热闹。谢龄选了一家还有临窗空位的坐进去,要了一壶名字看上去顺眼的茶,点了两荤一素三道菜。 等菜的过程中,谢龄赏起街景。来来往往的人各异,有的匆匆忙忙,有的安然惬意,有的携家带口,有的形单影只,有的进了胭脂铺子,有的买面买米。人间画卷美不胜收。 可看着看着,谢龄忽又想起古松和崔嵬来——他瞧见了一个平湖剑派的弟子。 这心思一下收不回来了。他想,古松和崔嵬两人在某些细节习惯上是极相似的,比如离开时,都喜欢说一句“走了”。这可能是巧合,但谢龄更倾向于否这个答案。 而一旦不是巧合,那就证明古松和崔嵬曾相处过一段时日,甚至一起生活过一段时日,养成了相同的习惯。 可若如此,又是如何到了一人要杀另一人的地步?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是曾经试图杀人越货?不对,都不对,且不说古松的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从崔嵬对人间道弟子的迷惑态度也能判断出。 恩怨纠葛应当是纯粹局限于两个人之间的,崔嵬喜欢针对人间道弟子,是一种偏怒。 复杂,纠结。谢龄反复咀嚼着两个词,感慨这里面曲折弯绕太多。 “陈兄。” 近旁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陈兄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声音颇为耳熟,还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眼前晃悠。 谢龄回神且回头,视线里出现的赫然是萧峋那张大脸。 萧峋银发高高束成马尾,赤红衣衫穿得松松垮垮,单手支颌坐在对面,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凝视住谢龄。 萧峋以为谢龄会和古松说许久的事情,干脆离开客舍,来到镇上闲逛,不曾想逛着逛着,竟逛见了谢龄。 他本又惊又喜,但坐到这里已有片刻,唤谢龄已有数声,却没吸引来注意,不免由惊喜变成气恼。 “萧道友怎么在这里?”谢龄朝四下看了一圈才对上萧峋的视线,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口吻显得生疏。 萧峋听后更气了,偏偏谢龄又极在理,只好把气吞回肚中。 “自然是来吃饭。”萧峋闷闷说道,“人太多了,空座难寻,不知陈兄是否介意和我并桌?” 谢龄也不是没用“陈河”的身份和萧峋吃过饭,回答说:“不介意。” 萧峋:“那真是多谢了。” 日光透过花窗打在桌上,将木材的纹理照得分明。萧峋晒在这阳光下,一头银发极亮。谢龄见他有些炸毛,以为是太热所致,倒了杯茶推过去。 萧峋不客气,一口气喝掉半杯。 谢龄又招来小二,让萧峋加菜。萧峋问谢龄他都点了些什么,然后一连点了四五道,待小二去厨房传菜,心想谢龄对自己还是好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气了,看了谢龄两眼,懒懒趴在桌上。 这一顿饭吃得很慢。萧峋吃饭本就慢吞吞是一个原因,点的菜多又是一个原因,谢龄想待到阳光稍弱一些再离开,是第三个原因。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气在谢龄的盼望中转阴了。萧峋抢在谢龄前结账,跟在谢龄之后走出食肆。 没有祭典、并非年节的小镇无甚热闹可言,又是夏日,天气炎热,路旁更是少见支摊。谢龄同萧峋走了许久,总算遇见一个。 是卖小孩儿玩具的。谢龄走过去看了几眼,拿起摆在最外面的拨浪鼓摇动,听着咚咚咚的响声,心说相见就是缘,买个做纪念,问了老板价格、付钱买下。 萧峋见状很是惊奇:“你买这个做什么?” “带回家,给我儿子。”谢龄答得很是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峋:??? 第96章 儿子?萧峋怔了一瞬, 旋即想起他第一次遇见“陈河”的时候,这人和越九归一起在街头算卦,姓名卦, 给他刚出生的儿子卦。 儿子。萧峋在心里嘀咕。有必要这样入戏吗?想给你生儿子的倒是多,来一个我打一个,打碎碾成渣,扬到荒草地里。 他一脚踹开路上的一块碎石子,扯起笑容对谢龄道,“陈兄对令公子倒是上心。” 买个鼓就是上心了吗?你这家伙很有渣男的潜质啊。谢龄眉尖儿轻轻挑了一下,没应这话。 谢龄继续向前逛。 萧峋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看他的眼神微有变化,将自己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不对, 满脑子莫名。 萧峋跟在谢龄半步之后。两人脚程都不慢,没一会儿便将小镇逛完。谢龄往山上折返, 依然是步行——御剑虽快,但需要额外花力气,还是步行简单轻松。 而有萧峋在,谢龄自然不会回人间道的客舍,他去了和越九归的竹林小院。推门而入, 院中唯越九归一人在树下坐着, 未见温岚身影。谢龄不由问:“温姑娘走了?” 第182页 “我给她看完法器, 她觉得甚好, 订了一个,交易完成便就走了。”越九归起身迎来。 谢龄:“哦。” 谢龄神情甚淡,但越九归知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语重心长解释:“师兄, 你误会了, 我和她真没什么,人家姑娘就是来买法器的。” 谢龄又是一声“哦”:“你先前说过了。”他依然在打趣越九归。 萧峋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抬手拍上越九归肩头:“那你可要努力了。” “喂,怎么你也这样想!”越九归不乐意起来,不和这两人说话了,坐回树下喝茶。 谢龄见好就收,也不再逗越九归。他瞥了眼萧峋,心思转到这人身上,不大明白他跟过来做什么。 越九归对萧峋亦有此疑惑。他寻思谢龄是陈河这事就他一人知道,萧峋和“陈河”又算不上熟,萧峋和他也没什么事,来这里干嘛? 哦不对,萧峋和他之间是有一事的。 越九归想到这事便亮了眼睛,起身来神秘一笑:“萧兄,你还记得我们在秘境里采的松茸么?” 松茸是采了一篓,但吴芳年和孤晴出现后就丢了。萧峋疑惑他为何提这事,但还是点头:“记得。” “那会儿我不是比你们晚到营地吗?我顺便把那竹篓给捡回来了。”越九归从鸿蒙戒里取出当初萧峋用来装松茸的竹篓,“一会儿下山去,弄个松茸炖鸡?” 越九归一步一步走向萧峋,把竹篓递给他,满面笑容,语气殷勤。 “你竟还惦记着捡这个?”萧峋惊了。 “好不容易采来的。”越九归理直气壮,“再说那会儿吴芳年和孤晴不都走了吗?” “行吧,真是多亏了你惦记它。”萧峋心情复杂地应下,尔后看向谢龄:“陈兄一起?” 谢龄尝过萧峋做的松茸炖鸡,滋味甚鲜美,自然没有拒绝。 谢龄和萧峋又下了一次山。 这是一次饯别宴,越九归今夜启程回姑苏,而谢龄和萧峋明日启程返回宗门,短期内不能再相聚。 桌上除了萧峋的松茸炖鸡,还有越记小食厨师准备的许多菜,有萧峋第一次来时想吃十斤却只给上了一份的龙虾,有谢龄喜欢的水煮牛肉,还有辣鸡子、清蒸鲈鱼、辣椒炒肉、大盘鸡等等。 酒也上了十坛,宴席丰盛。 谢龄坐在面朝窗户的位置,看见天幕逐渐暗下来,像是泼开了深蓝色的墨,但在遥远的西面,有一缕金色的光线迟迟不散。它的周围一片浓稠墨蓝色,它却在翻滚、在挣扎,放出灿烂辉芒,不愿被吞噬去。 可终究没敌过时间的手,那抹绚烂渐弱渐暗渐轻。 这是天光与大地的别离。谢龄忽然有些伤感。太阳辞别天地,第二天又会升起,但人和人不同。这是个慢节奏的世界,没有技术爆炸,距离就是距离。他和越九归在此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年。 谢龄抿了一口酒。他会怀念这段日子的。 越九归瞧出他的心绪,道:“师兄,我回去就琢磨我那法器,争取尽快弄出来。” “炼器之事不能急于求成。”谢龄不赞同。 越九归嘿嘿一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晓得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若是缺什么东西,寻人通知我。” “好的。” 萧峋依然不知晓他们两说的那法器是什么,闷闷捞起一个小龙虾,掐头去壳,剥出虾肉、蘸满酱汁塞进口中。 谢龄记得这家伙能吃辣,却不能吃太辣,倒了杯茶递去,萧峋这才不那么郁闷了。 戌时过半,夜幕悬星河。席上酒还剩三四坛,菜倒是全吃完。想到越九归还要回姑苏,谢龄提议今夜到此为止。萧峋说他还想再喝几杯酒,没同谢龄一道走。 谢龄乐于能独自行动,出了越记小食,在镇外寻觅到一个山洞,改换装束,恢复本来的模样。 而留在食肆里的萧峋,目送谢龄离去后,趁越九归还没走,起身一把勾住他肩膀,问:“越兄,老越,先前你们说的那法器是什么?” “哦.那个啊,是一种联络用的法器。”鉴于萧峋是谢龄的徒弟,越九归没对他隐瞒,把想法大致同萧峋说了一番。 萧峋听后眼神一亮:“这东西甚好。”紧接着问:“我能预定一件吗?” 越九归心道你俩不愧是师徒,反应都一个样。他思量几许说道:“现在还未制出样品,价格不好估算,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优先购买的资格。” “这也不错。” “我给你写个凭证,到时你来买的时候,将它一起带来。” “越兄思虑谨慎。” “做生意嘛,应当的。”越九归笑得谦虚,取出纸笔、写好字据,再盖上两道印,交给萧峋。 萧峋又同越九归说了几句,从越记小食离去。萧峋没有直接回“山上”——他摸不准谢龄会用什么速度回去,若能抢在谢龄之前还好,要是撞上谢龄换装就尴尬了。 他干脆闲逛起来。 入夜之后小镇变得冷清。街上不见多少行人,许多铺子都关门,没打烊的那些门口的灯笼在风里飘摇着,微光只能照亮窄窄一方。 路过某家酒坊时,萧峋被老板叫住:“这位少侠,可要尝尝本店新酿的米酒?” “米酒?” 索性闲来无事,萧峋回头搭理了一句。 第183页 “对,是加了暮叹花的米酒。”老板呵呵笑道,“少侠不是镜川人吧?这花离了我们这儿,别的地方都不开的,不如尝一尝?” “行。”萧峋答应下来。 老板倒了一小杯递过去。 这酒色泽不错,甚是清亮。萧峋抿了一口,它酸酸甜甜,酒味不重,暮叹花的味道倒是没能喝出,但适合用来佐餐。他生出带些回去、让谢龄也尝尝的心思,对老板说:“给我来两坛。” 老板脸上笑容更盛,道了句“少侠请稍等”,转身进去去打酒。 萧峋站在店门口等候,等着等着,嗅到夜风里多了某种气息。萧峋挑了下眉,反手抽剑,转身一划。 剑光划破夜色,稳准狠挑出一抹血迹。 藏在风里、试图偷袭萧峋的东西现出原形,是头上生角、青面獠牙、周身萦绕黑气、身后拖着一条尾巴的——魔物。 不止一只。就在这一刹,萧峋身前背后,墙根巷口,屋檐顶上,全是它们的身影,多得数不清了。 萧峋皱眉,抓出第二把剑。 “啊啊啊!妖怪!”出来送酒的老板瞧见这成堆的东西,惊得魂飞魄散,酒坛哐当摔碎在地。 “有妖怪!快击鼓啊!有妖怪!快击鼓啊!”老板扯着嗓子慌忙大喊。 不仅他一人如此,镇上其他人亦在叫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很快响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小镇里清冷一扫而空,尽是恐慌惊叫。 镇外,正慢条斯理步行上山的谢龄闻声回头,见得镇中黑影憧憧,神情一变,踏剑而起。 萧峋陷入混战。一人对几十头魔物的混战。为了不让魔物伤害街上百姓,他用几株灵植将它们都吸引了过来。这些东西以中低阶的为主,每一个都不难对付,但它们一拥而上,便极为难缠。 咚咚咚!鼓声还在响。 声音传向远方,也传进萧峋耳中。这鼓声仿佛在往萧峋心上敲,每一声都让他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萧峋的气息迅速变乱,体内血液流速加快,魔气不断翻滚,就要溢散出来。 鼓声有问题? 不,鼓声没有问题,他的异常是这些包围住他的魔物所引起。它们呼唤同类、互相激昂斗志,而在他体内、伴他而生、和他共存数十载的魔气欣然接受。 寻出问题根源的同时,萧峋呼吸变为喘息。他艰难压制住企图狂舞的魔气,手上长剑一挑,削掉扑面来那魔物的脑袋。 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他的秘密会暴露。 但他离开了,这条街上的人怎么办? “山上”的人会来保护他们的。 可那些人现在还没来。 得留下,留下来,撑到“山上”的人来了再退。萧峋内心纠结挣扎,咬着牙一连斩下三头魔物的头颅。 魔物看着同伴惨死在前,更是狂戾暴躁,发疯似的涌向萧峋。萧峋剑走刀势,以自身做圆心,拉出一记如若满月的斩。剑光起处叠于落处,明灭一刹,将四面的魔物砰然掀出丈许远。 但没躲过从斜侧窜出的那个。 那是个猫一样大的魔物,身形迅如闪电,一下扑到萧峋手上,抱住他手腕张口狠咬。萧峋猛地把它甩脱,再起一剑劈向脑后,一击毙命。 萧峋手腕破了。 滴答。 血从萧峋伤口流下来,落到地上的瞬间,红色血液上腾起丝丝缕缕黑气。 鼓声没有停。但萧峋听不到这震天的响了,他能听见的只有魔物们向他发出的嘻嘻笑声。 萧峋呼吸声从重到轻。他垂下握剑的手,缓慢眨了一下眼眸。他眸色变暗。有东西从他心底探出了头,那是深埋在土壤底下,沉睡到几近腐朽的欲念。 对鲜血的欲,对撕毁一切的念。 萧峋握紧剑,向前走了一步。在他眼前,小镇里的灯火阑珊化为了混沌虚无。 “萧峋。” 就在萧峋即将踏出第二步、踏进那片虚无深处的时候,一个声音穿透如浪潮般重重叠叠拍向他的嬉笑声,来到他的耳边。 这是道低低冷冷的声音,是枝上雪消融,泠泠落山间,萧峋极喜欢。 萧峋停下脚步,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空无化作茫然。 喊他的人是谢龄,单手提剑站在萧峋面前,站在一群魔物之间,一个头两个大。眼下情形,他唯有庆幸自己提前研究过如何压制魔气、帮助被魔气侵蚀的人恢复神智。 谢龄在心中叹了一声又一声气,五指成爪,悬空抓剑,以剑气震慑四周魔物,另一只手食指凝聚灵力,轻轻点上萧峋眉心。 萧峋所在的混沌虚无中开始落雪。这里没有风,细密的雪珠径直坠落,落在他发间和肩头。 萧峋讨厌下雪。可这一刻,他竟生出欢喜的心情,觉得这些雪打在身上分外舒服。 何以如斯? 何以至斯? 萧峋迷茫不解。 迷茫中的萧峋在这场雪中坐下来,抱膝的坐姿,下颌抵住膝盖,银发铺满身后。雪越下越大,须臾间将他埋住,但萧峋仍然觉得舒服。 萧峋眨了下眼,将眼睫上的雪抖落。眼前清明了,同样清明的还有思绪,萧峋骤然醒悟:这不是一场雪,这是—— “谢龄?” 他看清面前的人,惊讶唤道。 谢龄没计较萧峋对他的称呼,撤回手指,丢下一句:“诵清心咒。” 第184页 继而又说:“还有三十息,那些人就到了。” “够了。”萧峋应道。谢龄用的办法强大而高明,他外泄的那些魔气都被谢龄抹掉,体内的也基本被镇压住了,需要做的事不多。 萧峋没有默诵经文,用从前的老方法将体内那股魔气纳入自己控制之中,再提双剑,对谢龄道:“师父别同它们动手了,我来就好。”他的语气隐有担忧。 “然后你再一次失控,我再一次出手救你吗?”谢龄面无表情。 “或者你一剑劈了我,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控了。”萧峋轻声说道。他垂低眼眸,看起来有点儿自暴自弃,可紧接着又说:“当然,我知道师父不舍得的。” 谢龄:“……” 谢龄背对这人翻了个白眼。 镇上魔物甚多,幸而东华宴秘境结束,不少修行者来到镇上饮酒吃饭,众人皆出手,房屋是损坏了不少,但受伤的百姓不多。 谢龄跃起凌空,垂眸望定小镇,轻轻呼吸,轻轻划下一剑。 一剑出,落下的却是万道光芒,顷刻穿透镇上所有魔物。如同火光驱散黑暗,剑光以不可逆转之势搅散它们身影。正在战斗的修士、瑟瑟躲藏的百姓俱是一惊,惊后抬头仰望剑光来处。 星河夜幕,有一人轻衣飘舞。 “雪声君!” 谢龄算得极准,三十息到了,“山上”的人结队来到小镇。目睹这一幕,带队人连忙执礼:“多谢雪声君出手相助!” 他身后的人齐刷刷矮身。 谢龄语气冷淡:“比起和我行礼,你们应当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言罢一甩衣袖,将杵在地上仰望星空的萧峋提溜上来,化光远去,回了客舍。 第97章 谢龄第一次如此快地御剑, 快到萧峋都来不及问谢龄要来对剑的控制权、换他来掌控。眨眼回到山腰客舍,谢龄甩袖打开主屋门扉,带萧峋一并入内。 屋中未上灯, 但有人,一袭玄衣立于昏暗中,静谧等候着、注视着来者。 “师兄。”谢龄停步轻唤。 古松弹指点燃灯火。晕黄光芒照亮他面容,他眉心蹙起一道细微峰钩,眼底流露出担忧。他对谢龄道:“坐定调息。” “嗯。”谢龄坐去主榻上。 萧峋跟在谢龄身后,古松瞥他一眼,眼神轻且慢。谢龄注意到,并读出那目光里的含义, 抢先开口:“他留下。” 谢龄这话里的信息足够多, 古松神情立时变得复杂。他注视萧峋片刻,衣袖一振, 道声音冷沉“你要清楚,他不是第一次因你而这样了。” “师兄说这些做什么。”谢龄眼神闪了一下,低声说。 古松头也不回,丢了两个字给他:“调息。” 谢龄无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运转心法, 开始压制即将到来的反噬。 纵使炼体境界突破了一层, 谢龄能无后顾之忧调动的灵力也只有少许, 像方才那样的招式,身体依然无法负担。 三人之中的萧峋脑子转得极快,一下便想明白古松指的是什么, 又了解了些什么。他对古松知晓自己的情况不意外, 但对后者, 先是一惊,尔后不住内疚。他抿了下唇:“黑暗道那次……” “当然。”古松道,说完将身一转,步出这间屋室。 门扉开了又合,烛火轻微闪烁,萧峋站在灯光下,慢慢抬眼,又慢慢垂低。他早该想到的,那时谢龄为了将他从黑暗道带出去,动用的灵力可不比今夜这次少。 这是第二次了。萧峋手指微微颤动,神色难言。 谢龄闭着眼,看不见萧峋这副表情,而萧峋庆幸谢龄看不见。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把主榻中央的小桌挪走,坐到谢龄身旁。 “师父。”萧峋低声喊道,又在心里唤了一声:谢龄。 坐在谢龄近旁竖耳细听,能听见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萧峋聆听乐音般聆听谢龄的呼吸,心情逐渐平和。 烛火偶尔闪烁,窗下虫鸣渐轻。萧峋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右手食指和中指点在榻上,小人儿走路似的走到谢龄身旁,夹住他的一片衣角。 萧峋把玩起这片衣角。 他知道谢龄对他的容忍程度,或者说纵容他到什么地步,这点小事,大抵是不会在意的。 这一玩便是近半个时辰,他估摸着谢龄快结束调息,仔细珍重地将这一片衣料给理平整,然后在小桌上摆出茶具茶炉,泡了一壶清茶。 小一刻钟后,谢龄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他朝下瞥了眼,眸光往上移时,萧峋这家伙正递来一碗茶。 “师父,请用茶。”萧峋笑得乖巧。 谢龄眉梢半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没接,问道:“多大了?” “快十八了。”萧峋答道,耷拉下眉眼,向着谢龄稍稍倾身,脑袋抵上谢龄肩膀。 谢龄本想接着损两句,忽的瞧见萧峋手腕上有一道咬伤,伤口已经半结痂,可见的没上药没处理。 “你的手……”谢龄向萧峋伸手,却说这时,萧峋将茶碗往身后小桌上一放,猛一下从他身前退开。 “萧……” “咳!” 萧峋咳出一口血。血珠滴落在地,他眼疾手快捏了个诀丢过去,阻止里面的魔气溢散。 这次是“旧伤”所致——孤晴是死了,但他留下的劲气还在萧峋体内,眼下萧峋虚弱了,便开始作祟。 第185页 谢龄不会诊脉,便用神识探萧峋的情况,神情变得凝重。 萧峋摆手示意谢龄勿担心,调节着呼吸,稍有缓和后抬头,竟是笑了一声:“难师难徒。” 谢龄没好气瞪他一眼,拿起这人方才打算给他的茶,走去递到他面前。萧峋一口喝完,神色舒缓几分,捏着茶碗,脑袋重新抵上谢龄肩膀。 谢龄顺势揉了揉他头发,听见这人语气带着些许遗憾:“我在街上尝到了还不错的米酒,本想带一些回来,让你也尝尝的。” “然后就遇到了魔物?”谢龄接话。 “嗯。” “却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谢龄拧起眉头,“不是每三个月才会反噬一次?” 萧峋解释:“魔物太多了,它们能互相影响,便也影响到了我体内的。” 类似动物释放信息素影响同类?谢龄对这个世界上的魔物的认识又多了一层,稍加思索,问:“这种情况,以前可曾出现过?” “以前没有一次遇见过这般多的魔物。”萧峋道。 谢龄敛低眸光。 在鹤峰的时候他看了不少史书,书上说数百年前有过一次规模巨大的伐魔之战——魔族举族来犯,伤人杀人食人,儒释道三门联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将之驱赶出境。 那之后,人族修行者封了两界间主要道路,让魔族无以再大规模侵犯,又在各地设立传讯求援的钟和鼓,若有魔物钻过缝隙来到人界,百姓们可迅速求援于附近宗门。 依常理而言,镜川“山上”有众多修行者,就算这里灵气充足,魔物也不敢成群结队来此才对。就像人间道宗门附近诸镇,便无魔物敢犯。 “那么问题来了。”谢龄声音极轻。 “镜川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魔物?”萧峋接着谢龄的话说下去,“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东华宴刚结束的时候。” 话罢微顿,又道:“这里头肯定有东西,但是是镜川该头疼的事,师父就别费心想了。” 谢龄心道他压根没打算费心。 萧峋这颗头颇重,谢龄试图摆脱,转了个身。这之后萧峋也跟着转身,但脑袋没从谢龄肩头挪开。谢龄往前,这家伙便就着这般姿势往前。 谢龄无言,走了两步停下,问他:“你黏住了?” “对。”萧峋答得理直气壮。 “回榻上坐好。”谢龄面无表情驱赶。 “哦。”萧峋蹭了蹭谢龄,不大情愿地将脑袋从他肩膀撕下来,坐回方才的位置上。 谢龄一边拿出外伤药,一边走到这人面前,丢出一个字:“手。” 萧峋听话地把手递过去。谢龄手指托住这崽子的手背,仔细看过伤口,寻思片刻,仅丢了道净化术法上去,没有用药。 “明日启程回宗门,今夜别乱跑了,好好休息。”谢龄叮嘱他。 “我何时在夜里乱跑过。”萧峋轻声嘀咕,心想乱跑的人向来是你。 他话音刚落,神情又一次变得难看。 有一截蜡烛烧尽了,使得这处恰恰背光。萧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出脸色是否苍白,眼底的痛苦却是更清晰深刻地凸显出来。 那劲气再度作乱,而他体内的魔气不甘示弱,竟与之相斗起来。萧峋说不清当下的感觉是疼痛钻心还是筋骨碎裂,喘息骤然粗重,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从额头滚下。 谢龄在那些魔物身上见过的黑气出现在萧峋周身,他心道一声不妙,抬手欲掐诀。萧峋速度比他快,十指转瞬结印,点上自己眉心。 魔气的溢散被控制住。萧峋用屏息来克制喘息,将谢龄的手握住、按下去,说道:“师父不能动用灵力了。” 谢龄听见这话心情复杂。 萧峋不多说,盘膝坐定,运转功法,试图将体内打架的两道气息分开。 谢龄站在萧峋面前注视一阵,转去这人身侧坐下,就如先前他调息时萧峋守在他旁侧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流走,半刻、一刻、一刻半过去,萧峋的呼吸依然粗重,未得到平复。 谢龄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完后又倒一碗,心情难平静。萧峋的境界还是太低了,他担心光靠他自己,无法将体内的气息调节至平衡。 是否请古松来帮忙?看古松的态度,他对萧峋似乎不大喜欢,而萧峋似乎也不大喜欢古松。 这两个人还真是巧。谢龄又是一阵无言,摇了摇头,决定再观望一阵,若萧峋仍是无法自医,便将他拎到古松面前去。 结果如谢龄所料。 又是一刻钟过去,萧峋睁开眼睛。他依然没办法把身体内相缠相斗的魔气和劲气分开,干脆利落地停止尝试,起手捏诀,改用另一种做法。 谢龄眼皮一跳,直觉有什么不对,但摸不准是否阻止,也来不及阻止。 幽蓝光芒于虚空中一闪,萧峋将这道诀落到自己身上。萧峋呼吸骤然恢复至如常,难忍的疼痛亦消失散尽——他对自己下了一道封印术,封住周身重要关窍,无论是伴生的魔气、孤晴留下的劲气还是修炼得来的灵气,都无法再流转。 现在的萧峋,除了体质更强健些,其余之处与常人无异了。 “治标不治本。”谢龄蹙眉说道。 萧峋没应声,视线落下去,盯住谢龄袖袍一角。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跟个破烂似的,哪儿哪儿都是窟窿眼儿。 第186页 这样一个废物,谢龄还会要他吗?就算谢龄会要,他也不敢待在谢龄身边了。 可不敢是一回事,不愿,又是另一回事。他若不在谢龄身边,谢龄嫌日子太无趣,又收别的徒弟怎么办?萧峋抿起唇,神色变得犹豫。 而犹豫几番,终究是不敢占了上风。萧峋看了好几眼谢龄,摘掉挂在胸前的鹿角,想交到谢龄手里。 “你打算离开这里。”谢龄一眼看穿萧峋的想法,“去哪?” “封印是暂时的,我若在这里待下去,不说外面的人,宗门的人也会起疑找来。”萧峋向外投去一瞥,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谢龄蹙起的眉就不曾舒展过,声音加重几分,“你要去哪?” “我……”萧峋答不出,他还没想好。 谢龄把鹿角丢回萧峋手里,从榻上起身,自芥子空间里取出一道符,不打招呼便贴上萧峋额头。 这是一道隐匿气息的高阶符,无论是魔气还是别的气息,都能得到极好的隐藏——出自雪声君的库存。 萧峋的模样变得滑稽,红衣本就散乱,脑袋上再多一道黄符,活似被封住的妖怪。 “明日再走,免得被有心人察觉出端倪。”谢龄瞪着他说道,“不回宗门,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你……”萧峋眨了下眼,又眨了第二下眼,他怎会听不明白谢龄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你说呢?”谢龄反问。 萧峋神情一喜,紧接着转为不赞同:“你可能被我连累,不,你会被我连累的。” 谢龄:“已经连累了。” 从谢龄知晓萧峋体内藏着魔气、却不将他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和萧峋就撇不清了。 萧峋肩膀垮下去。他的内心窃喜和担忧交替,甜丝丝的,又夹着几分苦。谢龄谢龄谢龄,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名字。 “你有一晚上来考虑。”谢龄道。 “若我还是不答应呢?”萧峋抬起头,把脑子里的谢龄赶出去,看向面前这个真实的他,说话时将脸上黄符吹起些许,语速慢吞吞。 “你有选择?”谢龄扯唇冷冷一笑,“进屋睡觉。” 说完提步走向里屋。 先前那句治标不治本,说的是萧峋的做法,也点醒了谢龄自己。 把萧峋提溜到古松那,让古松帮忙镇压魔气,不也是治标不治本?且不说萧峋每三月要经受一次魔气反噬。 萧峋将自个儿封印了也好,省得这人耍花招提前逃。 他在人间道的藏书中找不到解决萧峋体质的办法,不如到外面看看。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萧峋凝视着谢龄的背影,走下罗汉榻,甩着衣袖,吹着脸上的符纸,去追他脚步:“哎,师父,你这符贴得太明显了。” 他以为谢龄至少会丢个“哦”,却见谢龄什么都不说,只是顿住了步伐。 “师父?”萧峋疑惑。 谢龄偏头看向门口。 俄顷,门扉被人敲响:“弟子谢风掠,求见雪声君。” 萧峋眼皮子一掀。谢龄将他的反应收进眼中,目光落回门外那道身影,口吻平淡:“何事?” 谢风掠在檐下向谢龄执礼,回答说道:“弟子担心萧师兄伤势,想探望一二。” 谢风掠神色凝肃。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夜的事有不对劲之处。镜川出现了成群的魔物,雪声君谢龄一剑除尽。这之中有谢风掠不明白的地方:谢龄怎会去山下?而据他所知,萧峋这一日,都不曾待在客舍内。 魔物。萧峋和那些东西撇不清干系。 屋室中,听见这话的萧峋又一次将脸上的符纸吹起来,待它落下,轻垂衣袖,勾起唇角对谢龄说:“让风掠师弟进来吧。” 谢龄挑了一下眉,给了这人一个“你说的”的眼神,屈指一弹,将门扉打开。 谢风掠快步入内,见得萧峋模样,心中又添几多猜想。但面上依然保持了礼节,向二人道:“雪声君,萧师兄。” “风掠师弟这般关心我,我真是感动。”萧峋也不收拾收拾自己,就这般顶着谢龄拍在他头上的符走向谢风掠,途经主榻时,还倒了一碗茶给他递去:“师弟喝茶。” 谢龄将这两人各看一眼,就着打开了的大门,抬步走出去。 萧峋的状态这会儿已无异常,至多是探不得灵力,相比起来略显虚弱,谢风掠发现不了什么。 这两人间有矛盾,谢龄有所察觉,但无论是什么矛盾,都自行解决去,他才不愿掺和。他准备去向古松“报备”一番行程。 谢龄走远了。 谢风掠神识探得这点,挥袖关门,手中茶碗飞掷回榻间小桌上。他手极稳,碗中茶水未洒分毫,眸光冷冷盯紧萧峋,开门见山:“在秘境里找不到机会问,萧峋,你死皮赖脸留在我师父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萧峋施施然坐去主榻,将衣袖理了理,才说:“纠正一下,他现在是我师父。” 他给自己那茶碗倒满,饮了一口,眼中笑意盈盈,继续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当然是,想要把谢龄拐到手啊。” “你!”谢风掠瞪眼大怒。 萧峋眨眼:“我?” “放肆!污言秽语!恬不知耻!”谢风掠胸膛起伏,气得无以复加。 咻—— 满室烛光明灭一刹,谢风掠长剑出鞘,锋刃冷寒。 第187页 说是说不过这人的,他剑尖直指萧峋。而萧峋唇角依然挂着弧度。这人额前贴黄符、眼眸漆黑带笑,又背光而坐,隐在昏暗里,周身的虚影让他神情看起来几多诡谲。 “来,朝这儿刺。”萧峋搁下茶碗,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口吻随意。 谢风掠以眼作刀,狠狠剜过萧峋的脸。 他维持着出剑姿势没动。 一息、两息、三息……待到第五次呼吸,萧峋露出了然神情:“哦,你不敢。” 第98章 谢风掠哐当一声收剑入鞘, 沉着眼眸对萧峋说:“这里并非你的屋子,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真是不巧。”萧峋甩了甩衣袖,“我今晚就住这。” 油盐不进。谢风掠咬着牙, 从齿缝里挤出数个字:“当真不知廉耻!” 萧峋一声叹息,说得语重心长:“说来说去都是这几个词,师弟,你该多读写文章、学些文辞了。” 谢风掠又被气着。他默念静心经文,待得情绪平复,视线转到萧峋脑袋以下、这人的身体情况上。 “你身上毫无灵力波动,估计脉细也弱于平日,你伤势很重?”谢风掠眼神冷冷。 “呀,被你看出来了。”萧峋故作惊讶, 继而拱手一礼,姿态十足谦虚:“多谢师弟关心。” 谢风掠对他做的这些戏视若不见, 话语直接:“你虚弱至此,却用符纸隐藏起了气息,为什么?” “这就和你没关系了吧?”萧峋笑问。 谢风掠扬起下颌,凝眸审视这人。萧峋不避他的视线,神情懒懒同他对视。 细如丝的夜风从窗缝渗进屋内, 灯架上的烛火扑闪跳动。静默蔓延良久, 谢风掠无心再于萧峋身上浪费时间, 把手里的剑收入鸿蒙戒, 沉声告诫:“萧峋,你给我听好了,若你做出半点伤害我师父、伤害他人的事, 我定会杀了你。” 萧峋表情依旧:“风掠师弟, 你还是没记住, 他现在是我师父。” “无耻狂徒。”谢风掠又用眼刀将萧峋一剜,甩袖开门,疾步离去。 萧峋坐在榻上目送,待他前脚踏过门槛、后脚刚提起,手指捻来飘散在虚空里的一点灵力,嘭的一声把门合上。 过不久,谢龄从古松处回来。古松没有反对谢龄的决定,只是挑了下眉,流露出些微的不满情绪。然后又探了一遍谢龄的脉象,让他明日辰时前再去寻他一趟,今夜他会再炼些丹药。 推门入内,谢龄看见萧峋盘腿坐在外间主榻上,手里拿着一把锉刀、一根木条,垂眼做雕刻。这人慢吞吞晃着脑袋,他给贴的那道符随之飘动。 “师父,你回来啦。”萧峋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望定回来的人。 谢龄反手关门,走去榻间小桌前,给自己倒了半碗茶,顺道看了眼萧峋正在雕的东西:一个四足动物,仅仅有了个雏形,具体是什么辨不出。谢龄喝完茶,坐到这人身侧。小桌上有一碗没有动过的茶。谢龄犹豫几许,终是轻声开口:“你们……” 这话只开了个头,但谢龄知道萧峋听得懂。虽然打定主意不管萧峋和谢风掠之间的事,可这不妨碍谢龄好奇。 “我们?” 锉刀在指尖转出一朵花,萧峋明知故问,“师父是指我和谢风掠?” 萧峋低下头,继续雕手里的木头,显然不想说。 木屑一片一片飞落在地。谢龄见他如此态度,在心中摇头:算了,顺其自然。 他目光回到萧峋的木雕上。萧峋雕刻的手法算是熟练,又捯饬了一小会儿,要雕的东西变得形象,是个猫。 这家伙竟对猫有兴趣。谢龄感到惊奇。 而雕猫的萧峋见谢龄不再提他讨厌的人,上半身逐渐歪倒,缓缓慢慢歪向谢龄,肩膀靠着他的肩,说起别的:“师父,我仔细规划了一番,不如我们去雪域吧?” 雪域?才走出一片雪山,又要跑进另一片雪山吗?谢龄不理解他的想法,问:“为何?” “我听说那处有一种特别的医术,或许能治师父的伤。”萧峋道。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止于此。这次的东华宴死了两个寂灭境,就算瑶台境和青山书院知晓不是谢龄所杀,但也会认在他头上。局势变幻不定,东南西北四境和中州,大抵就雪域能不被波及,谢龄在那处养伤,会更清静。且他在雪域生活过一段算得上长的时间,对各处都熟悉。 谢龄眼眸动了动,目光抬高,看定萧峋的侧脸,问:“那你的伤呢?” “也去那里试试。”萧峋道,随之加了一句:“其实化解劲气不难。” “难的是你现在无法自行化解。”又由于魔气不受控,不能寻求他人帮助。谢龄心中惆怅又自责。 “一点一点化解便是,我又不是境界停滞不前了。”萧峋笑了声,不甚在意,“或者等你好了,帮我化解。” 倒是一贯会打主意,谢龄在心中如是评价。眼下时辰不早,他瞥了眼萧峋正做的事情,道:“睡觉了。” “这才什么时候?”萧峋嘀咕,满脸不愿。 这才十二点。谢龄在心里回答。他不催这家伙第二次,自行起身,走向里屋。 萧峋还是跟来,收起还未完成的木雕,点上他喜欢的那种香,换好寝衣,和谢龄一前一后躺到床上。 谢龄弹指熄灭灯火,不给他寻到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迅速闭上眼。萧峋的确有话想说,谢龄如此,只能把话憋回去,同样闭眼。 第188页 萧峋的睡相一如既往乖巧,不乱动不翻滚,也不磨牙不打呼噜,谢龄对此很满意。 一夜无梦。 天明时分,谢龄去找了一趟古松,得到两大瓶丹药以及它们的服用方法。 回来时萧峋也起了,不过未曾洗漱换衣,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薄被揉在怀中,银发凌乱披垂,神情恹恹。见到谢龄,萧峋先是鼻翼翕动,尔后低低唤了声:“师父。” 他的嗓音天生便是温柔里透出冷淡,眼下染了几分初醒时的沙哑,格外抓人耳朵。谢龄耳尖轻轻动了一下,丢出一个“嗯”过去。 “我以为你走了。”萧峋说着倒回枕头上,慢吞吞闭上眼。 “走哪去?”谢龄挑眉问。 萧峋把被子蒙到脸上,应得含糊,谢龄没听清。 萧峋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才起身,换好衣衫,往身上丢了道洁净术,便彻底清醒。 昨晚的封印失效了,幸而符纸还在,气息不曾外泄,但这样顶着一张符出门过于惹眼了,萧峋将它小心翼翼取下来,叠成一个小三角,放入锦囊随身佩戴。 体内的劲气和魔气还算相安无事,他收拾起这屋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谢龄将窗户打开,让天光照进来。东方天幕上日轮照彤云,这又是个晴日。 “师父应当不愿一路步行去雪域吧?”萧峋的声音在谢龄身后响起,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了。 谢龄心道这是废话,可转念一想,若不走着去,他能长时间御剑吗,听见萧峋又说:“不若去镇上买辆马车?” 妙!谢龄心中赞道,回过神对萧峋道:“可。” 萧峋把谢龄床头那盏小狼图案的灯摘下、收进袖中,道:“那我们走吧。” 谢龄御剑带萧峋下山。 山下的镇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铺子都有。两人在镇子东头买到合适的马车。一辆外表低调普通、内里精巧美观的马车,桌椅茶台屏风画扇,设有冬暖夏凉的阵法,又是两马并驾,舒适宽敞。 萧峋依着习惯抢先上去对这马车一通布置。谢龄站在车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车内忙碌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谁来驾车? 萧峋? 不行。萧峋现在就是不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伤就要发作。 他来? 他的确会开车,还是遵纪守法持证上路,但会开的是小汽车不是马车! 这事难办,谢龄心说还得雇个车夫才行。萧峋从马车上跳下来,对他道:“师父到马车里休息吧,我去前面买些点心路上吃,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转身要去前方的铺子。 有个人闯入萧峋视线,他身穿平湖剑派的服饰,头上戴着个斗笠,一面倒退着走路,一面张望寻找什么。 萧峋脚步停下。那人离马车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要撞上,萧峋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让出路,什么都没提醒。 下一刻,听得一声: 咚! 那人撞上了,后脑勺猛地磕到车壁,发出一声闷响。拉车的两匹马微惊,稍稍往前挪了两步,正好是萧峋退开的距离。 谢龄:“……” 谢龄将这两人的行为都收进眼底,忍了又忍,才忍住抬手扶额的冲动。 那不是别人,正是崔嵬的徒弟,东华宴的时候,花高价买下彼岸火、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的倒霉鬼。他捂着后脑勺转身,见到萧峋后惊得原地跳了一下:“是你!” “是我。”萧峋笑眼弯弯回道。 他对萧峋,是又惊又怒又怕,捂着头往后退。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扶住他肩膀,止住他继续向后的趋势,道:“走哪儿去?” 声音低低沉沉。 谢龄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平湖剑派弟子面上露出欣喜,回头道:“师父,您在这儿啊!” 他是崔嵬的徒弟,所以他口中的师父,自然是崔嵬了。 崔嵬仍旧披着那件幻色大袖,头上站着只乌鸦,发间插着根桃枝。他朝谢龄一扬下颌,对他徒弟道:“那是人间道的雪声君。” 他徒弟将头转过去,神情起初错愕震惊,紧跟着换成敬仰钦佩:“雪声君?晚辈见过雪声君!” 他向谢龄一礼完毕。崔嵬将他肩膀一拍,上前数步,打量萧峋选中买下的马车打量一番,对谢龄露出个笑容:“这是你们买的马车?那么谢小仙,咱们一块儿走?” ……没想到是个来蹭车的。谢龄心中吐槽,面上平静,没立刻拒绝,亦未立刻答应:“你打算去哪?” “没有目的,四处走走。”崔嵬道。 “……” “行。”谢龄想了想,同意了崔嵬的请求。这人是个敢单挑寂灭境的游天下境,有他在,安全系数上升不少。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下他和古松之间的过往。 “多谢多谢。”崔嵬对谢龄执了个随意的礼,回头吩咐自己的徒弟:“你驾车。” “是,师父。”他徒弟应下。 “你们去哪?”崔嵬问谢龄。 “暂定往西。”谢龄答道。 “听见了吗?”崔嵬对他徒弟说。 后者忙不迭点头:“听见了。” 谢龄走进马车,身后跟着崔嵬,萧峋买点心去了,最后一个上来。 车厢顶上嵌了颗夜明珠,正中的小桌上摆着一壶茶、几个茶杯,旁侧有个小小的置物架,置一古朴的细口瓷瓶,瓶内插着两朵清雅的白花,幽香盈溢。所有的座椅上都垫了软垫,脚下还铺着一条薄绒毯。 第189页 崔嵬垂眼一扫,赞道:“布置巧妙。”然后转向萧峋:“你弄的?” 萧峋耸了下肩膀。 “驾!” 崔嵬的徒弟在车外坐好,伴随着一声喝令,马儿拖着车轮向前走动。 夜明珠光芒柔亮。有阵法加持,马车行得平稳。谢龄来到这里后,已然习惯用看书打发时间,便取出一本书来。萧峋则往桌上摆开药炉、药材和水,开始为自己煮药。他不避讳崔嵬。孤晴是他和崔嵬一起杀死的,他受了多少伤,崔嵬清楚得很。 这两人都有事做,崔嵬眼珠子转了转,将身侧小窗支起,欣赏车外的风景,但看了一会儿,又嫌无趣,干脆闭眼睡觉。 随着日头升高,小镇上热闹起来,听外面的交谈声,这似乎是赶集的日子。马车行驶缓慢,偶尔还遇到堵塞。谢龄以为出了小镇速度便能快起来,熟料刚过镇门,马车猝然停下。 “是你!” 车外响起崔嵬徒弟那熟悉的喊话。 紧接着是他的一句质问:“你拦车做什么?” 拦车之人瞥他一眼,没做理会。 他上前一步,朝车内人恭敬执礼,说道:“弟子谢风掠,请求与雪声君同行。” 第99章 余山伯坐在驾车的位置上, 瞪着车前那人,心说从东华宴开始后,他的倒霉事就没停过。虽说一开始是他自个儿找事, 在殿外想欺负欺负人间道的人,结果欺负人不成,反倒被坑一大笔钱。 后来进入秘境, 巧之又巧碰上那坑他的人,他不过是想过去算算账, 竟被偷袭打晕、在雪地里足足躺了半日,好不容易醒来,安稳度过一夜,谁能想到花高价买到的彼岸火被人间道穿红衣服的那个抢走了! 那人抢东西还不算完, 还把他打晕! 眼见着要彻底告别镜川东华宴, 他以为能和那些让他倒霉的人再不相遇, 谁知道又和红衣服“撞”上, 他真是觉得晦气。 想他自十四岁起成为崔嵬的徒弟,在平湖剑派里虽不说横着走,但至少没受过气。这回却是一波气未消,第二波又起。当下时分, 在东华宴殿外和他抬价的另一人也出现,正正拦在他要走的道上, 惊了他的马儿, 不由起了第三波。 你们人间道的人出门,就不能提前商量商量吗?再说, 你一名小小的弟子, 何德何能敢拦雪声君的路?余山伯非常生气, 不仅瞪大眼, 连腮帮子都鼓起。 谢风掠却对他置之不理,视线定定注视紧合的车门。 马车内。 谢龄没有闲来无事往外释放神识乱扫的习惯;也不喜欢太强的五感,那样会让身处的环境格外吵闹,所以非必要时,他会将五感收敛至寻常的状态。故而谢风掠的到来,他也甚是惊讶。 他更想不出谢风掠要和他同行的原因。 谢龄看向萧峋。萧峋同样也在看他,或许是碍于崔嵬在场,未曾表露出太重的情绪,但谢龄清楚,萧峋定是不希望和谢风掠一块儿走的。 可算算时间,人间道的云舟已经离开镜川了,若在这里拒绝了谢风掠,他就得独自一人回去。镜川位于南境,而人间道宗门驻地远在中州,谢龄不放心。 哎。谢龄在心中一叹,做出决定。他对外面的人说:“进来吧。” 萧峋不大满意地眯起眼。这时谢风掠打开车门、矮身入内。他没穿宗门的道袍,换回了一开始的服饰,于中州而言的异域装束,漆黑皮质手套,月白纱袍,有兜帽垂在身后,肌理分明的腰腹露出一截。 萧峋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道谢风掠来了也好,就当多了个轮换的车夫。 “雪声君。”谢风掠向谢龄执礼。 “坐吧。”谢龄道。 谢风掠扫了眼马车内,谢龄位于主位,萧峋在左,崔嵬在右。为避免在外人面前显得太生分,谢风掠唯有坐到萧峋身旁。 两人都没和对方说话,萧峋盯着他的药炉,谢风掠凝神疗伤。谢龄将他们仔细瞧了一番,低下头继续看书。 余山伯重新牵起缰绳,驱策两匹马前行。官道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行驶速度渐快。 萧峋靠在车壁上,盯了会儿炉子底下的火苗,目光滑落到谢龄的衣角上,过了一阵,眼眸一转,取出张地图铺在桌上。 他连桌带图推向谢龄,指尖点着地图某处,对谢龄说:“师父,按照现在的速度,往西走三日就到锦江城。到了那里,我们歇上一日如何?”锦江是座大城,可买云舟,待到那时,他带着谢龄就走,料想谢风掠追不上。 最先给出反应的是崔嵬。他眼皮子一掀,甚有兴致:“锦江好,富饶繁华,我赞同。” 谢龄将注意力从书册上挪开,看向地图上萧峋所指之处,锦江城几字在的位置有山有河,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 但谢龄喜欢旅游,而那处似乎是必经,便冲萧峋点头:“行。” 谢风掠抬眸看了萧峋一眼,没有出言反对。 一行五人,白日谢风掠和余山伯轮流驾车,夜间众人或宿于车中,或扎起营帐。 三日后,抵达锦江城。河流穿城而过,沿岸屋宇错落。如崔嵬所言,这里富饶繁华,林立各种各样的商铺,长街短巷都宽阔。 这一日细雨蒙蒙,街头巷尾都浸润在水色里,湿漉漉、雾溶溶。车轮在路上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崔嵬从余山伯手中接过缰绳,带着一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城中最好的客栈。 第190页 崔嵬直接包下这间客栈,十数个房间众人随意挑选。谢龄选了不临街、但开窗是景的一间,萧峋在他隔壁,谢风掠则选在他的另一侧。 萧峋依着习惯,捧了个香炉倒谢龄那屋中。他惦记着购买云舟、带走谢龄的计划,便没多待,扯了个理由给谢龄便出门去。 谢龄打开这屋室的窗,站在窗前看雨。路上的行人撑起各色各式的伞,从高处看,就似开了满城繁花。 许久不曾作画,谢龄看见这画面手有点儿痒,当即铺开画纸、取出笔墨。 他画起街景图。 叩叩。 约莫过了两刻钟,房门被人敲响。谢龄将这一笔落完,弹指开门。 来者是崔嵬。这人手里抓着把瓜子,头顶的乌鸦正扭头给自己梳毛。他倚在门上,对谢龄道:“左右无事,谢小仙同我一道去听曲儿吧?” “听曲儿?”谢龄眉梢轻轻一挑。 “唔,就是姑娘弹的那种。”崔嵬以为他不懂,解释了一句,尔后进门来、走到桌前,手撑住桌沿说,“想来你没见识过,就当涨涨见识?” 谢龄心说他怎会没见识过呢?这是每部古装片都会有的剧情。如果是正经听曲儿,那还是可以一去的,但如果是不正经的…… 他还没琢磨完,崔嵬绕过来、替他放下笔:“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言罢拉起谢龄手臂、走窗户离开,根本不给反驳机会。 谢龄被崔嵬带到临河处。这里的楼宇比别处的更华美,楼阁涂朱色,屋檐流灿金,门口结彩灯,站在街上未入内,便闻丝竹声。谢龄听了一耳朵,心说还颇为悦耳。 崔嵬一指其中挂“临江仙”牌匾的朱楼,道:“这是锦江城最出名的琴楼。” “你倒是熟。”谢龄面无表情。 “我若不熟,如何带你来?”崔嵬耸着肩,把他拉进临江仙楼内。 幽香扑鼻来。 没有涂脂抹粉的姑娘摇扇娇笑着包围上来,也没有一脸谄媚的中年女人问“客官看着脸生,是头一回来吗”,营业环境比谢龄想象中要好。 迎到跟前的是一个眼尾生了皱纹、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夏装清凉而不暴露,微微屈膝一礼,问他们有什么需要。 “要你们这景色最美的房间,和技艺最好的琴姬。”崔嵬答道,“再上些酒和菜。” 他们被引到二楼。 长窗洞开。窗外是江流,细雨之下,江面处处生涟漪,而遇有礁石处,又见白浪涛涛,声音潺潺。一叶扁舟摇曳着过去,对岸的水车起落旋转。 谢龄和崔嵬在桌后对坐。 稍过片刻,琴姬于屏风后落座,弹的是琵琶,曲风利爽飒然。 酒和菜也陆续呈上来。崔嵬斟了两杯酒,一杯给谢龄,一杯自行喝下,拿起筷子,跟着琵琶声在碗边敲节拍。 “怎样,不错吧?”崔嵬问道,神情里透着些微得意。 竟当真是来听曲儿的。谢龄按下心中诧异,予以二字评价:“尚可。” 下一刻听得崔嵬又道:“入了夜,这里还会做别的营生,谢小仙有没有兴趣?” 谢龄:“……” 这指的又是什么不必猜。谢龄端起酒饮了一口,没应他的话。 雨绵绵密密下个不停,天地间仿佛笼上一层烟纱。 谢龄看着小楼外的江景,想起客栈那副没画完的画,寻思在这里坐着也是坐着,干脆又取一套笔墨纸砚出来,把桌子挪了挪,画起楼外的景色。 “哎,你可真是……”崔嵬见他如此,欲言又止。 谢龄不抬眼地说:“反正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崔嵬眼皮子垂下又抬起,“那不听曲儿了,看跳舞?” “……你就不能让我画完一张吗?”谢龄颇为无奈。 崔嵬不假思索:“不能。” 话分两头。萧峋逛了数家店,颇费一番功夫,才买到从外观到内里结构都符合心意的云舟。回到客栈,余山伯在大堂里吃花生米,谢风掠在屋中静坐疗伤,却不见谢龄和崔嵬。 萧峋上下前后都找了一圈,只在谢龄桌上寻见一幅没画完的画,心生警惕,退回大堂问余山伯:“我师父呢?” “应当是同我师父出去了。”余山伯回答道。 “去哪了?” “你这问得……这我怎会知道?”余山伯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萧峋一眼。 萧峋心中不安更浓,转身出了客栈、回到雨中。 临江仙楼内,谢龄和崔嵬对视几许,各让一步。待谢龄画完一幅《烟雨江景图》,崔嵬拉起他回到大堂,点了几支舞。 谢龄怀着取材的心坐进在位置上。他见过现代人跳古典舞,但没见过古代人跳古代舞,不免好奇。 奏乐班子就位,舞者于高台上立定,赤红水袖桃花妆,发髻高束。当乐音渐入,她点足、旋身、甩袖,亮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竟是一支剑舞。 舞姿铿锵有力。谢龄兴趣更浓,可看着看着,却是想起萧峋来——这舞者身上服饰的颜色和萧峋惯穿的那件相同,而萧峋慢慢吞吞懒懒散散练剑时,也像在跳舞。 谢龄又想,若是萧峋没忙着上街买吃食就好了,便可将他抓出来,让他陪崔嵬听曲赏舞。萧峋爱凑热闹,想来也喜欢这样的娱乐项目。 真是可惜了。谢龄心下遗憾,身侧忽地传来一声:“师父。”喊的人语气幽幽。 第191页 第100章 谢龄转头, 他正想着的人出现在身侧,红衣如火,银发如霜, 眼眸漆黑似墨。这家伙喜欢盘膝的坐姿,这会儿亦是如此,谢龄看向他后,他又问:“好看吗?” “还不错。”谢龄随口答完,视线回到舞者身上。 萧峋目光更为幽深。 不错?谢龄竟说了不错?要知道他辛辛苦苦练剑,许多时候都只能得个“尚可”!他到要好好瞧瞧,这舞跳得有多不错。萧峋也看向高台,目光紧紧盯着台上人。 跳舞的姑娘应是有几分练武的底子,剑起袖落, 刚中有柔,点足旋身姿态飒爽, 而面上桃花妆,又添几许妩媚。看下来,的确……甚美。 萧峋闷闷喝了口伙计端来的茶。 “既然谢小仙认为不错,不如让她多跳几支?”崔嵬轻声哼笑,转头问谢龄。 谢龄心道还是画画更有趣, 理了理衣袖, 回他:“萧峋陪你看吧。”言罢起身上楼。 萧峋目光从台上移走、追随着谢龄, 直到谢龄身影消失在二楼阶梯后的转角处。心思都不必转, 他对崔嵬道:“比起舞蹈,我还是更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崔道友,恕不奉陪。” 丢外借口, 萧峋也去了二楼。崔嵬偏首看过去, 眼神里多了几分思量。 雅间内, 谢龄先前画完的那副《烟雨江景图》晾在窗前,因了天气潮湿,这一时半会儿还未晾得半干。寻思着大抵还要过些时辰才会回去,谢龄将它换了个不受雨淋但能被风吹到的位置。萧峋在这时探了个脑袋进来,张望一圈,走到谢龄身后。 “师父竟然在这里画画?”萧峋心中的郁闷减轻几分,但惊讶增加。 “不行?”谢龄总觉得这家伙意有所指,瘫着脸反问。 萧峋拖长语调:“那不如就在客栈画。” “这里风景更美。”谢龄扯了个理由搪塞,坐回先前的位置,问萧峋:“倒是你,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来寻我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寻你了?”萧峋蹭到谢龄身侧去,语气略有些酸。 由于谢龄要画画,崔嵬让人在这里添了一张桌放置酒菜。萧峋看起菜色,有辣子鸡、油酥花生米、牙签肉、灯影牛肉,都是些下酒的菜。 萧峋吃了一块牙签肉,味道略咸,肉还老。 “这里的舞和乐都好,但菜是真的不如何。”萧峋一撇嘴,端起茶盏。 “……这是我的茶。”谢龄出言提醒。 “这里只上了两盏茶,难道我喝崔嵬的吗?”萧峋惊道。 说得还挺有道理。谢龄本也不太计较这些细节,只是一说而已,便道:“你喝吧。”又垂眼一扫,拎了个酒壶到萧峋面前,对这家伙说:“这酒你应当会喜欢。” 萧峋肩膀一垮,目光落到酒上,手没动:“师父忘了么,我最近在喝药,不能喝酒。” 谢龄心道是他疏忽,将酒拿走。 大堂里的乐音如珠串落玉盘,楼外细雨霏霏、如丝如缕,萧峋看了会儿江上的景,又转去看谢龄的画。许是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萧峋看那画,竟觉得比真正的江上烟波更加美丽。 他盘算着把谢龄这幅画要来。 “二位客官,打扰了。”店里的伙计来到门外,轻轻叩响门扉,笑说道,“楼下那位同你们一道的客人让我来问问,二位可有兴趣到江上泛舟?” “去吗?”萧峋问谢龄。 谢龄摇头。从前他在景区游湖项目里上了太多智商税,对这事是真不感兴趣。 他不去,萧峋自然也不愿去,回头冲伙计道:“不了。” “好的。”伙计应下,“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再上一盏茶。”萧峋说。 伙计:“好嘞,劳您稍候。” 这时间楼内客人不多,没过一会儿,伙计将萧峋要的茶端上来。萧峋道了声谢,合拢雅间的门。他把热茶给谢龄,稍冷的那盏仍放在自己面前。 谢龄在看对岸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和街上的行人不同,他们没有撑伞,都在冒雨劳作。想来这过程并不无趣,因为谢龄见他们时不时说说笑笑。 而萧峋看谢龄,但怕惹谢龄生气,不敢太放肆,没一会儿就收回目光。 大堂里伴舞的乐音止歇,后院里自弹自唱的声音变得清晰,想来崔嵬离开临江仙,到江上去泛舟了。萧峋轻松了些,向后仰倒,寻了个话题对谢龄说:“这里的香,闻着还不错。” 说完竟又立刻自己反驳自己:“不不不,初闻尚可,细嗅之下,脂粉味过重了。” 谢龄对味道并不敏感,除了花香和些微的木质气息,倒是没嗅出什么别的。 萧峋停下翕动的鼻翼,伸手撩了片谢龄的衣角遮到自己脸上。谢龄瞥他一眼,对这家伙某些奇妙举动已然习惯。谢龄端来茶盏准备喝,下一刻,见得萧峋蹭的坐直身。雾蓝的衣角从这人脸上滑落,他神情凝重:“这香有问题!” 谢龄登时放开五感,警惕查探四周。他没探到任何不妥处,萧峋却往后一挪,同他拉远距离。 “怎么?”谢龄看向萧峋。 不过短短片刻,萧峋额上生出了汗,脸颊变红,呼吸也加重,眉头紧皱唇紧抿,一副忍耐神色。 孤晴留下的劲气和魔气又开始不受控了?谢龄面色一沉,疾步走去萧峋身前,将他的手抓住。 谢龄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灵力帮萧峋控制伤情,就算他身上的伤会因此复发,但调理起来也比萧峋容易。 第192页 可萧峋把手抽掉了。 萧峋的手很烫,身上没有魔气外溢之状,观他隐忍深情,又想到这是什么地方,谢龄生出一个猜想,心说:不会吧…… 而萧峋后背靠上墙,盘好腿,运转心法调息。 谢龄凝眸注视着他,终是没忍住问:“这香,催情?” 他的话一出,萧峋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萧峋极力控制住呼吸,向谢龄解释:“这香里有一味药,确切来说,作用并非催情。它的效果,是让人兴奋、亢奋、冲动甚至躁动。想来是这里的人为了多赚钱,才弄的。它对修行者本是无效的,但我……” 萧峋声音愈发低,后面的话不愿再说,谢龄心中的担忧倒是消失了。这剧情他也熟,解决的方法有很多。他一番思索,对萧峋提议:“帮你喊个姑娘?” “你——”萧峋瞪大眼,牙都要咬碎,“我不要!” “哎,徒弟为人清正。”谢龄故作忧虑一叹,“可惜为师病体,无法动用灵力,又无可抑制□□的丹药。不若我去帮你问问崔嵬?” 这话是逗弄,却不妨碍萧峋在心里头腹诽:这人生着唇红齿白一张脸,心肠怎就如此黑?可又对谢龄生不起气,唯有自己垮下肩膀:“你是嫌我不够狼狈。” 谢龄一本正经:“你误会了。” 萧峋:“你离我远些。” 谢龄便往后退了退,说:“那你只能靠自己了。” “我自己可以的!”萧峋闷着脑袋,可说完又抬头。谢龄退去了长窗前。他身穿雾蓝色的薄衫,背后是烟雨江波,眉目如诗如画,眼神更是亮晶晶。 这是萧峋第一次见谢龄露出这样的神情,比以往都鲜活灵动,他心中负面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消弭。萧峋生硬地别开脸,低声道:“你……你想笑便笑吧。” 谢龄摸了下鼻子,遮掩似的偏开目光,道:“我怎会笑你呢?” 萧峋:“你已经在心里笑了。” “误会。” “狡辩。” 风从江面拂来,冲淡那香的气息。谢龄视线从江水长天转回屋室,到底是绷住了神情。他将屏风挡在萧峋面前,又一甩衣袖,熄灭楼里所有的香。 “你安心调理,我在这里守着。”谢龄在窗前坐下,轻声说道。 萧峋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他想要谢龄走更远些,却又怕他当真走远,便不出声不拒绝,接受了这样的距离和隔挡。 屏风半透,遮住谢龄的人,却映出他的影。萧峋忍不住去看那道身影,用眸光勾勒描摹,想象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身上的一切。 若非劲气魔气相冲,他不会沦落至此。而与其说是被楼里的香勾起欲念,倒不如说是谢龄在此,才让这香得逞。 他身体里有把火在烧,他像个在荒漠里、在暴晒下行走的人,心肺快被烧穿,浑身干渴难耐。 谢龄是能救他的水。 可水愿意救他吗? 萧峋在这屋中布下阵法,隔绝旁人靠近,强迫自己静心,但思绪纷杂,犹如夏夜流萤起落,难以归拢至有序。 而思绪纷杂间,一道灵力走岔经脉,萧峋行气骤然不顺,剧烈一咳,鲜血涌出喉头。 噗。 血迹落上屏风,活似开了一枝红梅。 窗前的谢龄坐中惊起,心说莫不是走火入魔了,甩袖挥开屏风,疾步来到萧峋身前,与他对坐,捏住他的手,渡去灵力。 谢龄手指微凉。这样的触碰仿佛一滴雨落进沙地,不够,远远不够,连微润都不够,反倒让尝到甜头的人生出更多期许。 萧峋周身滚烫。他余光瞥见谢龄,眼中盛满谢龄,朱楼长窗江河都不见了,烟雨迷离里唯一个谢龄。 是你自己过来的,萧峋心想。 萧峋放弃压制的念头,膝行靠近谢龄,将他的手反扣进手中,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颈窝里。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谢龄颈间。谢龄腰背僵住,下意识要挣脱,偏生萧峋太会讨好他,先是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尔后低低哑哑地说:“我难受。” 他像只受了伤的兽,躲在无人的角落,一面警惕四周一面舔舐伤口,却对谢龄的到来不设防备、毫无抵触。谢龄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情绪,他瞧着这人柔软的银发,瞧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慢慢放松肩背,叹息似的应道:“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堵不如疏( 第101章 窗前的谢龄坐中惊起, 心说莫不是走火入魔了,甩袖挥开屏风,疾步来到萧峋身前, 与他对坐,捏住他的手,渡去灵力。 谢龄手指微凉。这样的触碰仿佛一滴雨落进沙地,不够,远远不够,连微润都不够,反倒让尝到甜头的人生出更多期许。 萧峋周身滚烫。他余光瞥见谢龄,眼中盛满谢龄,朱楼长窗江河都不见了, 烟雨迷离里唯一个谢龄。 是你自己过来的,萧峋心想。 萧峋放弃压制的念头, 膝行靠近谢龄,将他的手反扣进手中,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颈窝里。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谢龄颈间。谢龄腰背僵住,下意识要挣脱, 偏生萧峋太会讨好他, 先是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 尔后低低哑哑地说:“我难受。” 他像只受了伤的兽, 躲在无人的角落,一面警惕四周一面舔舐伤口,却对谢龄的到来不设防备、毫无抵触。谢龄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情绪, 他瞧着这人柔软的银发, 瞧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 慢慢放松肩背,叹息似的应道:“我帮你。” 第193页 …… …… …… …… 锦江城的雨连绵不停,江上偶见鲤鱼跃起的身影,天色向晚,对岸劳作的人已归家去。萧峋得了满足,药效除净,在雅间里休息了会儿,撑开伞同谢龄回客栈。 崔嵬未归,谢风掠在房中,余山伯独自坐在大堂里吃晚饭。他见到谢龄,忙不迭起身行礼。萧峋心情甚好,在下面逗留了片刻,和他闲谈几句。 谢龄垂袖上楼,走进屋中,取出那副仍没有晾干的画,打算寻一合适之处挂起。 “师父——” 人未至声先至,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后是推门的声音,萧峋跨过门槛,步入谢龄的房间。他一见谢龄手里拿着画便知这人要做什么,三步并两步过去、接到手中,施了一术,让画直接悬在半空。 “师父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店里的人做好送上来。”萧峋转身问。 谢龄不欲思考这个,道:“你决定就好。” 两人谁都不提先前的事,在这一点上很默契。 萧峋道声好,又回到外间走廊上去。就要下楼,他瞥了眼谢风掠在的房间,眸光一动,过去敲了两声门,对里面的人道:“师弟,想来你一日未曾出门,可别把自己憋坏了,出来吃个饭吧。” “多谢萧师兄好意。”门后的人语气平平,满是拒绝之意。 萧峋不多劝,耸了耸肩膀,转身下楼。两刻钟后,他端着木制托盘回到谢龄房间,五菜一汤,甚是丰盛。谢龄尝出这里面除了那道汤,其余都是萧峋自个儿做的。 萧峋坐在他对面,银发高束起,眉眼轻垂,看起来格外乖巧。 夜幕落下,行人渐稀,如丝的雨在灯影里起舞,身姿轻盈。谢龄同萧峋用过晚膳不久,崔嵬回到客栈,问谢龄要不要去赌坊玩儿。谢龄拒绝,他便自个儿去了。 满楼寂静,不闻半道人语,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笑闹或吵吵的狗吠。谢龄背窗而立,补完了白日里被崔嵬打断的那副街景图,抬头一看,萧峋在他房间里置了张躺椅,正优哉游哉躺在上面假寐。 萧峋恢复了咸鱼本色。谢龄盯了这人片刻,后者感受到他的注视,掀眸看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谢龄放下笔,眉梢轻轻抬了一下,说道。 “我更想和你待在一起。”萧峋稍微坐起来些,弯起眼睛,“师父也不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吧?” 我喜欢。你这人怎么又黏了吧唧的。谢龄腹诽。他一贯不多言,也对萧峋的这份黏习以为常,做好了这崽子会黏那椅子上不走的心理准备,却见他双脚踩上地面、彻底站起身。 “好吧,既然师父嫌弃,我还是回自己那屋去吧。师父早点休息。”萧峋耷拉着眼角、闷闷说道。 你这话说得未免太早。谢龄算了算现在的时辰,颇感无言。 萧峋走去门外,离开前还不忘替谢龄关门。回到房内,无事可做,便到床上盘腿打坐,对付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可同那玩意儿较了一会儿劲,毫无进展。他干脆倒头睡觉。 隔壁,谢龄画完了画,亦无想做的事情。可时辰尚早,他不愿睡觉,思量来思量去,取出棋盘棋篓,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 早知道不让萧峋走了,他心说着。 窗外的雨渐大,变得淅淅沥沥,溅上窗沿、落进屋中,谢龄闲来无事,便起身去关窗,来到窗前却见昏沉夜色里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那东西离得很远,看不清模样,只依稀辨得出是个兽类,但它的气息,谢龄感受到了,是——魔物的气息。 又有魔物?谢龄眉心一蹙,快步出门。 他的隔壁也传来开门声,并非萧峋那一侧,而是谢风掠。 “雪声君,城郊出现了魔物!”谢风掠沉声说道,表情凝重。 砰! 隔着中庭、对面的一扇窗被猛一下推开,探出余山伯的脑袋,一脸震惊:“什么?又有魔物?”惊完提剑而出。 这时谢龄察觉到不对:萧峋呢?萧峋怎么没有反应? 谢龄眼眸一动,对谢风掠和余山伯道:“去外面看看。” 余山伯应了声“是”便冲下楼,谢风掠迟疑一瞬,随在其后。待得两人都出了客栈,谢龄疾步走进萧峋的房间。 这里灯烛仅燃一盏,摆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整个屋室并不明亮。萧峋睡在床上,准确来说是躺在床上,听不见呼吸声,亦不见胸膛有所起伏。 谢龄心下一沉,边唤边过去,“萧峋,萧峋?” 被唤之人没给任何回应。 谢龄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屋室。萧峋虽没了呼吸,但脸色依然如常。谢龄抓住他的手,他体温也正常。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龄疑惑不已,手指扣上萧峋腕脉。他不会诊脉,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不过探得这人脉息还在,心中稍微松了几分。 “你真是……”谢龄眉头仍旧不展,掌心抵上萧峋掌心,渡去灵力。他要帮萧峋强行化解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 劲气被压制被消弭,萧峋的呼吸回来了。谢龄不敢放松警惕,放开五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锦江城里魔物可见的多了。 幸而这城中有崔嵬,也幸而这里如镜川那般设置了传讯的鼓,震天的擂鼓声中,附近宗派集结修士赶来。 但这声音显然吵到了萧峋,他眉头越皱越紧,浑身是汗,连衣衫都湿透。 第194页 谢龄心说不妙,空出的那只手握紧剑。 有魔物靠近客栈。 谢龄就要出剑,却见电光火石之间,萧峋霍然睁眼,劲气往外一荡,碾碎了那魔物。 萧峋的举动太突然,谢龄一惊。而他坐起来,定定凝视住谢龄。 “萧峋。”谢龄沉声唤道。 萧峋的眼神不对,他眼眸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不见半点光彩。 “萧峋。”谢龄又喊。 萧峋眉梢挑了挑,鼻翼翕动,向谢龄微微倾身。 谢龄眼皮一跳,不妙的预感加重数分。萧峋又凑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谢龄下意识后退,但没多久后背抵上床柱,退无可退。 两人间的灵力回路被切断了,但手还抓在一起。萧峋逼上来,反客为主扣住谢龄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抵在谢龄脸侧。 近在咫尺,呼吸纠缠。 而在夜明珠柔光之下,在谢龄视野当中,有魔气从萧峋身上散出,如丝如雾蔓延。 谢龄睁大眼。他给的那道符在来锦江城的途中便失效,这两日萧峋全靠吃药来压制魔气,眼下压制不住了。 他抿唇出剑,长剑指地、悬于半空,华光如水漫过,瞬息结起剑阵。 又拎着萧峋衣领将人提溜开,取出一张隐匿气息的符拍上他前额。 也是在这时,一人闯入客栈,直上二楼,推开此间房门。 来者是谢风掠,感受到前一刻浓烈至极的魔气而来,见得屋中情形,满眼不可置信。 “萧峋入魔了……萧峋早就入魔了,对不对?”谢风掠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又大步上前,“师、雪声君,你一直都知道,一路都在替他遮掩……为什么、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谢龄头都大了,偏首看向谢风掠,寻思起该如何解释说服。 而萧峋见他目光离开自己,眼眸微微一眯,变得不满。他转向谢风掠,自下而上将谢风掠一打量,五指成爪,向他虚抓。 黑雾在萧峋掌心聚集,更有灵力狂飞,几欲掀翻屋顶。可以想见这一击若是打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谢风掠沉下眼眸,提剑以应。 两相对峙,却闻一声清脆的:啪。 谢龄拍掉了萧峋抬起的手,偏头对谢风掠道:“你先出去。” “雪声君!”谢风掠握剑的手力道大到开始颤抖。 “出去。”谢龄加重语气。 谢风掠垂下眼眸,沉默半晌,终是应下:“是。” 他转身离开客栈,杀入魔物之中。 谢龄振袖关门,回眸看向萧峋的一刻,方才拍过去的手被抓住。 萧峋倾身压过来,埋首在他颈间轻嗅,气息流连。谢龄清晰地感觉到这人的鼻尖是如何触碰、如果轻掠,他自锁骨收敛之处向上游移,擦过脸侧,于耳畔稍顿。 萧峋仰起头,慢慢咬住谢龄耳垂上的软肉。 力道不重,却也不轻,俄顷松开,又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不知道怎么改,干脆删掉好了) (因为删了的字数必须填回来所以我不得不拿前文补一点并且叭叭叭几句) (但删掉后阅读的连贯性被影响了,你们自由发挥吧,叹气叹气) 第102章 “你属狗?”谢龄偏开头, 低声斥骂。他再度捏住萧峋的衣领,将人移到一尺开外,板着张脸对他道:“坐好。” 萧峋眼神流露出不满, 手指在床褥上轻轻一捏,头往前倾,又有凑向谢龄的趋势。 “不许动!”谢龄一掌拍上这人额头,将他抵住,警告他,口吻颇为凶狠。 萧峋抿抿唇坐回去,眉眼垂低些许,神情有几分委屈。 谢龄不理他的委屈,声音冷冷:“手。” 萧峋乖乖递出右手。 “另一只。”谢龄道。 萧峋又将左手抬起。 谢龄把他的两只手往上挪了挪, 将掌心贴上他的掌心,就要渡去灵力, 孰料这人手指往前一压,竟将他十指给扣住了。 谢龄:“……” “松手,不然丢你出去。”谢龄语气幽冷。 萧峋意识并不清醒,但对谢龄情绪的变化格外敏感,察觉这人是真生气了, 立时将手指抬起来。谢龄没好气瞪他一眼。 谢龄唯恐这家伙又凑过来张口咬人, 神识扫向客栈厨房, 在里面寻得一盘无人懂过的烤鹅, 隔空点了一道灵力过去,拔下一只鹅腿,咻的塞进萧峋口中。 “呜呜!”萧峋瞪圆一双眼, 对这样的待遇大为不满。 谢龄被逗笑, 心说你不愿意吃, 难道不会吐掉吗?但说出的话是:“咬着。” 萧峋眉毛和鼻子一块儿皱起。谢龄语气颇为强硬,他低下脑袋晃了晃,到底是听了话。 四掌相抵,谢龄继续化解萧峋身上的劲气。萧峋额上的黄符无风自动,地面的剑阵光芒幽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几不可见。 这是谢龄用来防止萧峋不受控暴走的阵,眼下这人还算听话,但谢龄没有因此将阵被撤消。锦江城里魔物太多,它们之间还能互相影响,谢龄不敢冒险。 修行者成群结队涌入锦江城,城中人不再擂鼓,但吵闹不停,风声、雨声、刀声、剑声、符纸炸响之声,以及魔物嘶吼怪叫的声音揉杂成堆,滔滔震耳。 谢龄嫌吵,又不得不放开五感六识、警惕四方。 第195页 好在魔物虽多,但都在中低境界,只要来的修行者数量足够,便能很快清除。 修行者来了两百人。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城中杀声渐弱;又过半个时辰,魔物被斩尽。 崔嵬等人在回客栈的路上。谢龄探得这点,腾出一只手,将屋里的剑阵去了,拿走萧峋仍咬在嘴里鹅腿,又把他脑门上的符摘下叠好,放进他袖中。 被风合拢的客栈大门被人从外面拉开。谢龄服下一枚丹药,帮萧峋把手摆好,离开这间屋室。萧峋在入定状态。孤晴留在他体内的劲气已去七八分,余下二三,可自行化解。 “清理干净了?”谢龄来到大堂,问第一个进门的崔嵬。 “这是自然。”崔嵬绕去柜台后面,挑挑拣拣拎起一坛酒,拔掉酒塞喝掉半坛,回头看了眼谢龄:“谢小仙,你身上有魔气。” “你身上难道没有?”谢龄反问他,神情自若。 “我以为你不曾出门呢。”崔嵬道,又拎了两坛子酒到手里,摇头撇嘴:“这些玩意儿真扫兴。” 在门口就近坐下的余山伯开口:“虽说这些年月里魔物骚扰人族的事件不少,但最近未免遇得太频繁了。先是镜川,然后是这儿,都是数以百计的魔,而前后不过才四日。” 崔嵬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你也这样认为?” “啊?对啊?有什么不对?”余山伯抬起脑袋。 “徒儿你有出息了。”崔嵬又做感慨模样。 余山伯:“谢师父夸奖。”崔嵬这徒弟傻乎乎的。 崔嵬走向他:“走吧,陪为师走一趟。” “啊?”余山伯一脸不明所以: “死在西郊的那些魔,品相算不错,剖了看看。”崔嵬跨过门槛,头上的乌鸦翅膀一振,飞进雨夜里。 “又要剖尸体?”余山伯仰头哀嚎,很是不情愿,但还是跟出去。 四周变得安静。 回到客栈后一直不曾开口说过话的谢风掠走向谢龄。纵使无关之人都出去,谢风掠仍是谨慎地落下一道隔音法术。他神情与先前被谢龄赶出去时无异,复杂到难以形容。 “雪声君。”谢风掠立定于谢龄身前三尺处,执礼之后道,“虽然弟子没有资格说这话,但还是希望雪声君能给弟子一个解释。” 说的是萧峋的事。 谢龄心道难搞,当初在鹤峰上时,谢风掠便说为了诛魔愿走体法并修之道,可见他会对入魔之人有多憎恨。 “坐下说。”谢龄轻抬下颌,神情平静。 谢风掠依言照做,但谢龄没坐。谢龄缓慢拂了下衣袖,看定谢风掠浅琥珀色的眼睛,同他对视几刹,问:“萧峋他可曾伤过人?” 他当然伤过人,不仅伤人,还杀人。上一世他堕入魔道,害了无数人的性命,生了无数的祸端。谢风掠在心中答道。 但这一世,萧峋拜入谢龄门下的这一世,那人尚未如此。 可眼下这个萧峋,就是上一世那个萧峋啊!那些死伤、那些家伙人亡,和他脱不了干系!可谢龄并不知道,而他所知道的那些,都是无法证明的事实。谢龄认识的这个萧峋,是两年前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来到人间道的孤儿,年少乖巧,讨人喜欢。 “……没有。”谢风掠咬咬牙,生硬地回答。 “他可曾害过人?”谢龄又问。 谢风掠:“没有。” “你看,你很清楚他什么都没做,何故急着给他定罪?”谢龄倒了一杯茶放到谢风掠面前。 谢风掠不认同,从谢龄的态度到语气都不认同。他紧紧捏住茶杯,一呼一吸之后,说道:“清楚又如何?可他已然入了魔,这便是他的罪!” “焉知他现在所受,并非他所想受?”谢龄的口吻依然淡然。 “他不是自愿入魔?”谢风掠一惊,旋即忆起先前的事,愤怒重新回到脸上:“就算如此,他终究是个隐患!他方才便神智不清、妄图伤人,不是吗?” 谢龄就知谢风掠会说起这个,偏生无从辩驳,心中的小人儿不住摇头。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后问:“那你认为该如何处置萧峋?” “至少应该将他关起来,暂缓他的修行,直到魔气除尽那日。”谢风掠答道。 真是个直性子啊,但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谢龄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说服谢风掠,便也放弃,不做纠结,道:“若他以后当真作出害人之事,我会亲自惩罚他。” “雪声君?” 这话让谢风掠久久愣在原地。他想,你这是为他做担保,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了吗?你知道他真正的嘴脸和模样吗?你知道他对你怀着什么想法吗?你知道他有多无耻多放浪吗? 谢风掠将茶杯越握越紧,唇抿成直线。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证据说出口。沉默蔓延开来,谢龄注视着谢风掠,没有转身离去。 风夹着雨涌进客栈,不冷,但呼呼作响。谢风掠的目光落进茶杯,落到地上,又落向雨夜,然后转头看回谢龄,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理解。” “你……”谢龄话语微顿,用一种尽可能不那样生硬的语气说,“你不必强迫自己理解。” 这世间的人,本就很难相互理解 “雪声君!”谢风掠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谢龄摇头,轻轻按上谢风掠肩膀:“你身上本就有伤,方才又经历恶战,想必累了,去休息吧。” 第196页 谢风掠坐在原处不动。他重重一咬牙,沉声对谢龄说:“若萧峋以后行歹毒之事,我定会杀了他。” “若真有那一日,不用你出手。”谢龄说道。 两人不再就此交谈,谢风掠又一次向谢龄执礼,回去二楼客房。谢龄无声一叹,坐到谢风掠方才的位置,把茶杯放去桌上。 几乎是在同时,二楼传来开门的声音:咯吱。 是萧峋。他走出屋室,周身的黑雾都敛尽,恢复了寻常模样,红衣银发,眼眸清黑透亮。他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向谢龄,谢龄到他身旁。 谢龄有些意外萧峋如此快便醒过来,仔细看了这人一圈,见他没有异常,问:“你听见了?” 萧峋没直接作答,上半身一歪,靠在谢龄肩上,勾着他袖摆一角说:“你对我这样好,我会容易瞎想的。” 那就是听见了。 “瞎想?想什么?”谢龄瞥了他的手一眼。。 萧峋却说:“风掠师弟也会瞎想的。” 谢龄:“……” 萧峋又说:“他是不会告诉你他在想什么的。” 萧峋问:“那你呢?” 萧峋哼笑了声,没做回答。 灯芯上的火苗在风里飘摇,客栈门口被雨润湿一大片,想来明日一早店伙计有的忙活。萧峋眼眸映着跳跃的烛光,稍过片刻,缓慢敛低。他手也从谢龄衣角裳松开,食指中指微并,搭上这人腕脉。谢龄的脉息比来锦江城的路上弱了些,萧峋知晓缘故,低低地说:“对不起。” 第103章 “既然认为对不起我, 不如抓紧时间修炼。”谢龄神情依旧淡然。其实萧峋并无任何对不起他之处,帮萧峋化解劲气是他自愿的选择。 “我会的。”萧峋应得郑重。他又探上谢龄另一只手的脉象,随后帮谢龄把衣袖理好, 起身说:“我们上楼吧。” 萧峋合上客栈的门,跟在谢龄之后走进他的房间,又关上这扇门。 谢龄径直坐去床上。这一次耗费的灵力不必在镜川清除魔物时少,精力费得更是多,胜在他药服得快,才不至于吐血。可疼痛仍是发作了,眼下隐隐刺痛,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是钻心的疼。 谢龄迅速收敛五感六识, 进入入定状态,调转灵力行于各大穴位之间, 舒缓平息痛楚。 萧峋神情凝重,拿出星盘,在屋室内外布置结界,完成后坐去谢龄对面,凝视他些许时分, 改换成盘膝的姿势, 开始修炼。 这一夜并不清静, 过了有一阵时间, 有人前来敲门。 叩叩叩。 是从隔壁房间出来的人,叩门三下之后,低声一唤:“雪声君。” 萧峋睁开眼, 先是一瞧谢龄神情, 见他没被打扰, 才下床去。 “你找他有事?”萧峋打开门,一甩衣袖,不耐烦说道。 这间客房布局良好,床不对门,对的是书桌和窗,人在门外看不见床上是如何情形。谢风掠没有唐突探进去,只是蹙了下眉,嫌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萧峋被他这话逗笑了,眉梢往上一抬,问:“我在这里,很奇怪?” “我走了,接下来不会再与你同路。”萧峋理直气壮,这让谢风掠心中厌恶更甚,言罢走向阶梯。 萧峋却不肯让他就这般走,既然扰了人,焉有轻轻巧巧放过的道理?萧峋从门后跨出来,在谢风掠身后将眼睛一弯,一副热络真诚的口吻,“师弟怎么说走就走?” “收起你的假笑。”谢风掠乜他一眼,声音低冷。 “我就喜欢这样笑。”萧峋道,“尤其是面对你的时候。” 谢风掠扯唇冷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是你先找来的吗?”萧峋“啧”了声。他收敛了假笑的神情,倚在走廊栏杆上,看着那正下楼的人:“喂,你回宗门?” “我去哪里,与你何干。”谢风掠头也不回。 萧峋:“总要让我师父知晓。” 此言一出,谢风掠脚步顿住。 “去西南寻铸剑材料。”谢风掠回答说道,又沉默须臾,抬头看向萧峋,目光清沉,“我不知晓为何他选择站在你这一边,但你……好自为之。” 说完加快步速,走出客栈。 萧峋回到屋中。 谢龄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姿势不曾改变,呼吸的节奏亦然。萧峋再一次坐去谢龄对面,小心地将他落在肩头的一绺发拨去身后,继续调息修炼。 夜色转浓,又在卯时逐渐分明,晓光挂枝头。谢龄吐出一口浊气,缓慢睁眼。萧峋盘腿坐在他对面,闭着眼,腰背挺得笔直。这还是除疗伤之外,谢龄头一回看见他坐得这般端正。谢龄注视他一阵,在心中称奇两声,悄然下床。 他先去看那两幅画。锦江城实在太潮,他又喜欢用浓重的颜料,两幅画都未干。他不得不用上法术,才将之收起。 “师父。”萧峋随谢龄一道结束调息,站去屋中,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又说:“咱们现在便出发吧。” 谢龄回身拍了一道洁净术给他,不赞同他的话:“你体内的劲气还未完全化解,在这里多留几日,痊愈再走。”他们去雪域的交通工具是马车,虽设有阵法,行驶甚平稳,但在那狭窄空间里待久了,终究不舒适。 却听萧峋道:“接下来我们不坐马车了,可边赶路边化解劲气。” “哦?”谢龄流露出疑惑。 第197页 萧峋走去推开窗,手伸向外,掌心往上一翻,一艘丁点儿大的小船迎风飞出,在高空逐渐变大,变作一条同街面差不多宽的大船。 这是萧峋昨日买到的云舟,放出去后,又走回谢龄身侧,抓住谢龄手臂、足尖一点,自窗户而出,跃上云舟。 他片刻功夫都不耽误,待得谢龄站稳,张开挡风结界,催动舟上阵法,飞速行出锦江城。 云舟惊了鸟群,振翅之声一时不绝,视线里还有几片鸟羽掉下来。 谢龄从震惊中回神,往四下看了看,又将萧峋看了看,无言片刻,道了句:“你还挺有钱。”这云舟显然是萧峋昨日到了锦江城后买的。 “是师父给得多。”萧峋神情甚是谦虚。 但不是让你这般大手大脚挥霍的。谢龄暗道。 “你带着我就这样走了……”谢龄板起脸,话没说完,便被萧峋打断。 “师父是在担心谢风掠?”萧峋语调拉长,透出不满,尾音翘了上去,带着疑问,却是在说陈述的话。尔后又道:“他夤夜时分来过一次,说是去寻铸剑材料,不和我们同路了。至于崔嵬和余山伯,他们和我们是否一道走,本就无所谓。” 原来已经打过招呼了。谢龄心说这样也好,省得谢风掠和萧峋凑在一块儿,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人都恼。 谢龄还从萧峋的话里寻出点儿别的,“不叫他师弟了?” “他何曾认过我是师兄?”萧峋不掩饰对谢风掠的情绪,提及时轻嗤了一声,嗤完转身趴去船舷上,“希望他不会将我的事情说出去。” “他应当不会。”谢龄道。 萧峋语气幽幽:“师父对他可真信任。” 谢龄往他头上敲了一记,不再同他多说,转去舱内,看里头都有些什么。一看又是一惊。这云舟共三间屋室,一间卧房,一间茶室,以及一间……厨房。 厨房里各类器具齐全,甚至还备了米面粮油蔬果肉。 和其他修士比起来,萧峋真是与众不同。谢龄趁着身旁无人,扶住额头。 谢龄去了茶室,将茶壶装满水,炉中炭点上,准备泡茶。不久后萧峋进来,替下他的工作,摆出两盘茶点。 还未用早餐,萧峋泡完茶去了厨房,忙活一阵,端回来两碗馄饨。 “大约行五日,我们就能到雪域地界,不过在进雪域之前,我想和师父一起去一趟巫山,那里有处洞天福地,灵气充足,极适合疗养。”萧峋说起他的打算。 洞天福地,谢龄有几分了解,他窝在鹤峰上看书的那段日子看过不少关于这类地方的记录。“那样的地方,会是能随意进出的无主之地?”谢龄提醒道。 萧峋勾唇笑笑:“自是有主的,到时同那福地主人好言相说便是。” 谢龄多看了他两眼,思索着这崽子和人打交道的本领不差,点头:“依你。” 在阵法上设置好行进的方向与速度,便无需再费心费时看顾云舟。用完早饭,萧峋继续打坐,化解体内的劲气。谢龄服下他每日不可缺一的丹药,寻了本有趣的传奇故事出来翻,翻到一半又觉无趣,干脆同萧峋一道在这茶室里静坐修炼。 接下来的两日都是这般,第三日,萧峋说的洞天福地到了。地方隐于广袤山林间,若非有人识路,叫谢龄一人来,大抵只有运气好误打误撞才能找见。 谢龄依着习惯敛了气息和境界。 萧峋不曾。他眼下不过清静境,而他清楚占据此方洞天福地的乃是一名神心空明上境的修士,这样的境界差异,不足以让后者惧怕。 “就是这里了。” 带着谢龄在曲折小道上七拐八拐,萧峋停在几棵树前。 他们身处山林间,周围是密密树丛,这些树与其他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但当萧峋伸手在树干上点了几下,这几棵树竟往左往右退开。 并非幻阵迷术,树是真树,不过底下布置了机关。它们移走之后,露出一个山洞来。想必洞内就是那洞天福地。 “这种地方,你是如何知晓的?”谢龄抬了抬眼皮,疑惑发问。 自然是上一世发现的了。萧峋一时寻不得什么好借口,干脆不编了,直接对谢龄说:“我能不回答吗?” 谢龄目光回到洞口,道出一字:“能。” 萧峋听出谢龄有点儿不高兴,暗暗一叹,取出这人给的剑。 谢龄眼神变了,他寻思你不是说要和这里的主人“好言相说”吗,但见萧峋手起剑落,向着山洞劈了一道剑气。 剑气炸得洞口乱石横飞。 紧跟着一声暴喝从洞内传出:“何方小儿,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人影随之闪出。萧峋连看都不看这人长得是何模样,脚尖在地上一点,掠至这人面前,又出一剑。 萧峋并非行不义之事。洞天福地本就不为谁所有,各人凭借武力占取,这里的主人既然敢占,就得做好被夺走的准备。 这一剑劈的是脸。那人瞧出意图,自然要闪躲,受伤的部位变成肩膀,给萧峋狠狠捅了一个窟窿。 “啊!” 血溅当场,一声痛叫。 萧峋招式不停,出第三剑。 “别打了别打了!我让给你们!我把这地方让给你们!”这人告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面前这清静境小儿竟能将他逼至此,拼了毕生的眼力在萧峋剑下寻得一处间隙,闪身而出。 第198页 “我说你们,既然境界高深,能不能别装得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他又有些不服气,丢下一句,匆忙跑远。 山林里短暂的嘈杂消失,洞天福地在这一刻易主。 萧峋收起剑,对谢龄一笑:“现在这里是我们的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拿来吧 第104章 谢龄随萧峋步入山洞。 洞口碎石遍地, 青苔泥土都翻起,满目狼藉。萧峋一甩衣袖将之清扫干净,走向一面洞壁, 抬起剑尖点到上面。他动作很快,当空全是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片刻后回到谢龄身侧,对他道:“我将机关重置了,不再是先前的解法。” 谢龄撩了下眼皮。他满腹疑问,略一思索,选了个切入点说道:“以常理而言,一个神心空明境不足以将一处洞天福地占为己有。” 洞天福地历来是众修行者争夺的宝地, 它灵气充裕但数量极少,且灵气耗尽后不会再生, 修为境界不高的人,不可能在里头坐得稳。 “那人有位兄长,在游天下境,他帮他打下来的。”萧峋解释说道。 谢龄:“你就不怕他回去向兄长告状?” 萧峋早先便算过时间:“他兄长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地先前的主人和他的兄长都不属于天赋异禀的那一类,一身修为全靠漫漫时光积攒而成。这类修士, 如果寿元到头还不曾突破, 便只能轮回转世了。 却听谢龄语气幽幽:“你对这里的人和事了解得倒是不少。” 萧峋:“……” 当真是说多破绽多。萧峋摸了下鼻子, 用额头蹭了下谢龄肩膀, 瓮声瓮气说道:“若以后有机会,我会一一向你解释的。” 谢龄:“哦。” 又说:“我原以为,你和谢风掠一道杀了吴芳年, 主要是因为运气。现在看来, 恐怕有几分实力在里面。” 谢龄声线平平, 语调平平,言语间瞥了眼萧峋,目光也平平。萧峋心道自己被谢龄在意上了——在他最不愿被谢龄在意的地方上。 “唔……”萧峋含混应了声,但迟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强求。”谢龄见这人一副勉强的模样,出言说道。 “越境杀人——越一个大境界——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萧峋斟酌着词句,“不过能杀吴芳年,主要还是因为你将他打伤了,而他又不将我放在眼里,轻了敌;再加上谢风掠也有出手。” 说辞和谢龄在秘境里听得的那套没有太大不同。谢龄丢了句“是吗”给萧峋,不再同他说话。 这山洞起初狭窄,仅能容两人并行,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豁然开朗,有缓坡溪流相映,树深花密,鸟飞兔走,野趣盎然。灵气浓郁程度更是陡然上升,较之洞外浓上数倍,当真是一块福地。 “开始修行吧。”谢龄对身侧的人道,言罢走上缓坡,寻了个好坐之处,敛衣落座。 萧峋对谢龄的冷淡甚是无奈,又觉得他的这点小心思很可爱。萧峋在心中又叹又笑,走去谢龄对面坐下。 谢龄面无表情换去另一处。 萧峋紧随而至。 谢龄又换,萧峋依然跟在身后。 如是三次,萧峋抢在谢龄之前动身,让这人一转身,便险险撞到他身上。谢龄的眉梢可见地挑起来。这之后,他后退一步,拂衣坐下。 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方才的行为也是真够幼稚的。但想法归想法,他还是瞪了一眼萧峋,没好气道:“磨蹭什么,还不抓紧时间修炼?” “你不生气了?”萧峋语气里带着讨好。 谢龄却觉得这话仿佛在提醒他刚才都有哪些举动,眼睛又是一瞪:“不修炼?” “修修修!”萧峋忙不迭应下,往四面看了看,选了个位置坐好。 萧峋的修炼是纳天地灵气为己所有,巩固体内真元。谢龄亦这般修行了会儿,碍于身体缘故,见效甚慢,干脆起身去到某一开阔处。 他许久未曾锻体,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该抓住。因了萧峋在附近,他临时修改热身项目,打了一套太极拳,然后开始练掌。 炼体境界突破至第二层后,谢龄掌势更加凶猛,分明是轻轻一扫,却令四下花草倾折。谢龄在心中嘟囔几句,看了眼自己掌心,换到一处只有石头的荒地去。 温故而知新,谢龄练得认真,一遍又一遍,不知时间流逝。还是萧峋来到附近,出声提醒道:“时间不早了,师父休息一会儿吧。” 谢龄这才停掌注意周围。他来时日光耀耀,眼下已是昏昏,不禁暗惊时间过得好快。 “师父这套掌法,是吴芳年说的大明王无相掌吧?”萧峋走到谢龄跟前问他,这话之后,换上一副感慨神情,“师父这里有一套青山书院想要的掌法,越九归师兄那儿也有一套青山书院想要的,真是巧。” 谢龄:“……” 谢龄反应速度极快,控制住表情,轻描淡写问:“也是青山书院失传多年?” 萧峋作若有所思状,点点头:“青山书院的人是这样说的。” “看来青山书院失传的东西不少。”谢龄理了理衣袖,走向繁花盛放之处,语气依然淡,“若有机会,当见识见识。” 萧峋走在谢龄身后,眸底浮现出笑意。他自是故意逗谢龄的,却不曾料想这人不仅口齿伶俐,还有几分狡猾。 第199页 狡猾的谢龄。萧峋在心中念叨,揪住谢龄被风吹起的一绺发,提议说道:“师父,这溪里有鱼,晚上吃烤鱼如何?” 谢龄似乎没察觉这人的小动作,或者察觉了也懒得理会训斥,应了声:“好。” “那我们一起去捉鱼?”萧峋又提议。 谢龄心说这有何难,来到溪畔,振袖一挥,炸了一片鱼到岸上来。他虽不会做饭,却懂鱼要现杀才好吃的道理,故而这一片鱼都活蹦乱跳,在黄昏的河岸闪烁粼光。 “师父,我不是想让你这样捉。”萧峋笑了一声,慢条斯理说道。 “嗯?”谢龄不明所以看向他。 “不用灵力。”萧峋把岸上的鱼都赶回水里,捞出一根鱼叉,蹬掉靴子走进溪流中。鱼群四散开,萧峋紧盯水底,约几个呼吸后,将鱼叉猛地插进水中,还对谢龄说:“你看,像我这样。” 谢龄瞧着他那样,想起了闰土叉猹。 萧峋稳稳叉中一条鱼,把鱼叉倒提起来,鱼在上面甩尾挣扎。他笑着邀请谢龄:“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待萧峋将叉子上的鱼丢进桶里,谢龄接过鱼叉,脱鞋走进水中。 “师父,不可以用灵力哟。”萧峋叮嘱他。 谢龄觉得这是在小瞧他,连眼神都没给萧峋。 溪水冰凉,但于有修为傍身之人而言,则是凉爽。谢龄光脚踩在石头上,随游鱼而动,在水中划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萧峋目光不由自主追过去,见那些鱼遇了谢龄非但不逃,反而亲昵地去蹭他脚趾,生出不满来。可提议的人是他,便不好叫谢龄中途上岸。他闷闷不满了一会儿,干脆也走进水里,踢着脚一步一步走向谢龄,果不其然,鱼都给他吓跑了。 这次轮到谢龄不满:鱼都跑了,他叉什么? “师父,溪里的鱼绝不会一直围着你不走,当它们看见你举起叉子,定然会躲。”萧峋说得一本正经。 所以你是来提前帮我适应叉鱼环境,我还得跟你说声谢谢?谢龄还是不给萧峋眼神,在溪水里一阵扫视,紧紧盯着其中一条鱼。 谢龄悄无声息靠近那条鱼,凝神屏息,高举鱼叉,但要落下时,却犹豫了。 就这样直接叉下去,真能叉中鱼?谢龄看看手里的鱼叉,又看看水里的鱼,很是不确定。 “师父,鱼是会跑的,别往它现在在的地方落叉。”萧峋在谢龄不远处说道。 “我知道。”谢龄面无表情,不就是预判? 萧峋又说:“下手得狠一些。” 谢龄:“……” “你行你来。”谢龄扭头,作势要把鱼叉丢过去。 萧峋“哎”了一声,讨好地向谢龄拱拱手,比了个“请”。 谢龄这才转回去。他方才盯的那条鱼跑不见了,只好重新寻觅一条。这人对鱼的要求颇高,太小太瘦、太长太胖的都不要,必须肥瘦均匀、外形美观。 用目光一番搜寻,谢龄锁定两丈开外一条漂亮的草鱼。他轻手轻脚过去,趁那鱼静止不动了,举起鱼叉,对准鱼背。 只要速度够快,就不需要预判。谢龄注视着,在心中默数三声,往下落叉。 谢龄向前施力,确实不曾料想,竟让脚底的石头松动了,石头冷不丁往前一滑,带得谢龄往水里栽。 变故太突然,谢龄叉鱼送出的力道又猛,身形一时难稳,但他脑子转得快,危急之间想起自己是个身负武艺的修行者,可以直接踏进风中。萧峋在这时飞身而来,一手握住谢龄抓鱼叉的手,一手扶住谢龄的腰,挡在谢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帮他稳住身形。 刹那之间,游鱼惊走,水波四溢。谢龄站定,头一抬便对上萧峋的视线。他漆黑的眼眸轻轻弯起,笑容里还有点儿无奈,“哎,师父真是……” 话没说完,萧峋足尖一点,将谢龄带上岸,从他手里拿走鱼叉。 “师父你真是,怎么能这般可爱。”萧峋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眼眸折射着夕阳的余晖,透亮又绚丽。 言语间他手腕翻转,将鱼叉掷向溪流。 咻—— 鱼叉入水中,刺中谢龄看上的那条草鱼,未曾惊起半点水花。 第105章 可爱?谢龄眼角抽了抽, 心说你这家伙眼力、审美以及判断都还得再练练。 “还是我去吧。”萧峋完全不知谢龄所想,叹笑着说道,捏诀清掉谢龄身上的水迹、烘干他的衣摆, 还把他脱在稍远之处的鞋袜捞过来,叮嘱说:“师父记得把鞋袜穿上。” ……你当我三岁吗?还是八十三岁?谢龄眼角又抽了两下,总觉得这人对他的照顾细致到过分了。 萧峋把鱼叉给招回来,叉中的那条草鱼丢进桶里,然后踏进溪流。 谢龄弯腰穿袜穿鞋,便是这片刻的功夫,萧峋鱼叉上串了三条鱼。他回到谢龄身旁,将鱼们送入鱼桶,拢共五条, 一条草鱼,两条黄辣丁, 两条清江鱼。 它们都还活着,在桶里游动,萧峋瞧了瞧,把桶提到谢龄面前,指着草鱼道:“师父挑中这条鱼, 是因为它好看吧?” 五条鱼中唯这草鱼身形优美, 其余都笨拙肥大, 谢龄挑了下眉:“不行?” “这鱼刺多。”萧峋语带无奈, “我把它烤焦一点吧,这样就不必挑刺了。” 谢龄面无表情:“好。” “这里还有许多可以吃的野菜,再炒个青菜好了。”萧峋转头往四野一扫, 丢了个法宝出去摘菜。 第200页 谢龄以为萧峋要就地升火架锅, 却见这人放出云舟, 将鱼桶和野菜带了上去。萧峋走进云舟上的厨房,手法利落地剖鱼、腌鱼、熬煮。 两条黄辣丁用来炖汤,其余三条都烤着吃。 萧峋从前做饭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修炼一会儿,去拍个蒜,再修炼一会儿,又去蒸个肉,现如今心血来潮吃烤鱼,时间紧凑,忙得跟陀螺似的一刻不停。 谢龄两手空闲,路过厨房门口两三次,心中过意不去。 他寻思着菜他的确不会做,但米饭还是会煮的,便走进厨房,可见到萧峋用来蒸米饭的蒸笼时有些傻眼——他只会用电饭煲,这样的方式煮米饭,从未涉猎过。 他又悻悻退出去。 “师父。” “师父师父。” 萧峋在厨房里喊,尔后从门后探出个脑袋。 “嗯?”谢龄停下脚步,应了他一声。 萧峋将披散在身后的发都束起了,手里拿着个勺,对谢龄说:“师父来搭把手,煮个面条行吗?” 面条?这个谢龄熟,等水烧开,把面条往里丢就行。 “好。”谢龄答应下来。 萧峋已在桌上放了个小炉和一口砂锅,旁边还有切好的配菜。谢龄往砂锅里加水,点了些微灵力到炉中,将炭点上,等待水沸。 这个过程不长,在谢龄打量了一番鱼汤和烤鱼后,砂锅里水就汩汩冒泡了。谢龄把萧峋备在一旁的面丢下去,问:“面你要什么样的硬度。” “不软不硬的那种。”萧峋道。 谢龄“嗯”了声,在煮面上,他有丰富的经验。他准备了一碗清水在手里,当砂锅里的面汤快溢出时,倒进去一点止沸。如是三四次后,萧峋跑过来。他也不好好站,杵在谢龄身后,脑袋挂在他肩上,垂眼往锅里瞅了瞅,说:“师父,你这面条看起来有些软了。” 软吗?谢龄戳戳面条,却觉得该再煮一煮。他瞥了身旁的银毛脑袋一眼,“那你自己煮?” “难得师父亲手煮一回东西,就算糊了我也要吃完。”萧峋哼笑说道,脑袋轻晃。 谢龄听见这话,格外想把火调大,让这锅面条变成黏面糊糊。 这人头发弄得谢龄脖颈发痒,他伸出食指将这颗脑袋推开,可过了会儿,萧峋不折不挠挂回来。不过萧峋这次安分了,不再摇头晃脑,只开口说话:“师父,可以挑一根让我尝尝吗?” 火候差不多了。谢龄正好熄掉火,便一手执碗,一手捏筷,挑了根面条送到萧峋面前。 “如何?”萧峋尝过之后,谢龄问。 “唔,还可以,不算太软。”萧峋从谢龄手里拿过碗筷,绕到谢龄身前,开始挑面夹菜。末了,他又摇晃脑袋:“师父总是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并非难事。”谢龄就知萧峋在这方面小瞧他,丢下这话,离开厨房。 烤鱼、炖鱼、清炒野菜都做好了,萧峋将它们端去茶室,又到舟头去叫谢龄。 桌上一荤一素一汤摆盘精巧,茶也泡了一壶,是茉莉花茶。如萧峋所言,那条草鱼烤得骨头酥脆,嚼之甚香。谢龄尝了几口,挑出一夹面,就着烤鱼的佐料拌匀。 萧峋一如既往进食慢吞吞,边吃着,想起某件事,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对谢龄道:“师父。虽说师父经脉有些问题,像往常那般静坐修炼收效甚微,但这里灵气充裕,修炼的效果会比在外面好上一些。” 谢龄眨了下眼,心说这家伙竟会督促起他修炼了。 旋即又见这家伙神情变化,有了新的看法:“不过师父已是寂灭境大能,即便不修炼,也会自行将身外灵气吸纳进体内。唔,师父无需太刻意,还是像平时那样看书写字画画吧。” “修你的顺其自然道?”谢龄问。 “这叫自在道。”萧峋轻声回道,他希望谢龄能一直轻松自在。继而玩笑一般说起:“师父已是山巅之人,天下修士望尘莫及,若再勤勉修行,教我这种还在山脚的该如何追?” 谢龄听见这话略略一惊,又觉得有点儿好笑:“你还想追我境界修为?” “不可以吗?”萧峋问。 谢龄饮了一口茶:“当然可以。” 饭毕,萧峋去外间继续修炼,吸纳这福地里的灵气。谢龄在云舟上,寻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翻看,翻完后画了两笔画,走到窗前看了会儿静坐在一棵树下的萧峋,也盘膝坐下,调息修行。 萧峋说得对,两种说法都对。谢龄倾向于后者,但实在无聊得紧,只好开始修炼了。 修着修着,他不由思考起一些哲学问题:古时候并非人人能识字、人人有书读,却出了那般多博学多才的大家,会不会也是因为无事可做,唯有钻研?毕竟在他生活的那个浮躁年代,大多数人的空余时间都用在上网冲浪了,压根儿不会做学问和研究。 谢龄以为萧峋会一直待在外面,以萧峋现在的修行速度,要将这块福地里的灵气给吸纳完,起码要花费半月。半个月算不得长,但萧峋也该抓紧时间才对。却是不料他结束修炼、洗漱完毕躺上床不久,某个银发家伙蹑手蹑脚推开了门。 这云舟唯一间卧房,行于云上的三日,萧峋都乖乖待在茶室打坐,未曾在夜里扰过谢龄,以至于谢龄差点儿忘了这家伙有多黏。 萧峋进屋后没做片刻耽误,径直蹭去床上。谢龄躺在正中央,没留他的位置,他在外侧躺下,稍微一翻身,脑袋抵上谢龄肩膀,手也搭住他。 第201页 “靠这么近做甚?”谢龄面无表情睁眼,将这人的手给拎开,往里侧挪了挪。 “我不能靠这么近吗?”萧峋轻哼着说道,把手重新搭回去,不过片刻之后又坐起来,靠在床柱上,将谢龄没用上的枕头抱在怀里。他视线往四面慢条斯理晃荡,最后晃会谢龄身上。 他眸光瞬也不瞬,与其说注视,不如说紧盯,谢龄即使闭着眼、不放开五感都能感受到。谢龄被他盯得毛毛的,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抬起眼皮。 萧峋坐的位置正好落下月辉,辉芒如水、皎皎透亮,他眉眼浸润其中,分外温柔。 谢龄被这分温柔弄得颇有些不自在,瞪起的眼半垂,往里侧又挪了挪,尽可能让语气平直:“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萧峋将谢龄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弯眼笑开,笑了会儿,伸出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捻,说道:“师父,你看这月光,落在我身上,也落在你身上。” “……” 白天的太阳照你身上也照我身上。一句废话。谢龄无言地闭上眼。 下一刻,听得萧峋又说:“师父本就好看,这月光落到师父身上,就更好看了。” “……” 这崽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肉麻了。 谢龄手指动了动,不知如何回应这话,干脆不应。 萧峋又笑,往床里头歪倒,过了一阵坐正,换回正经方式说话,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谢龄再度睁眼,不明他话中所指,同时生出几分警惕——萧峋鬼主意一向多。 “我就知晓你不会盖被子。巫山夜里凉,别被冻着了。”萧峋边说,边伸手越过谢龄,捞起床铺最里侧的那条薄被,抖开来盖在他身上。 这被子轻如羽毛,盖起来没有太大的感觉,却是让人倍觉温暖。 谢龄今日第三次抽搐眼角,问萧峋:“在你眼里,我是三岁小孩?” “照顾你有错吗?再说,你分明也已经习惯被我照顾了。”萧峋低低说着,走下床铺,“我继续去修炼了。” 他直接走窗户离去,红衣起落,轻盈得像只鸟。谢龄拥被坐起,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情绪微妙。而月影悄然偏转,上了中天。 第106章 时间似乎走得慢吞吞, 又似乎是枝上露水,转瞬即逝。朝霞过眼,晚星如飞, 谢龄和萧峋在这洞天福地中待了已有十日。萧峋日复一日打坐修炼,吸纳这里的灵气,孤晴留在体内的劲气已然化解。谢龄则练掌练剑练字画画看书打发时间,萧峋有时会陪他下盘棋,教他一个人不至于太无聊。 这样的生活,倒和在鹤峰的时候差别不大,谢龄习惯得很快。 又到晚间,天悬星河,辉光灿烂, 谢龄站在甲板上看了会儿星星,目光往下移, 望向四野。萧峋正好结束修炼,见谢龄看过来,弯眼就笑,抬起手挥了挥。 谢龄的目光带上打量,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两遍, 走下云舟, 走到他身旁。而谢龄过去, 萧峋便也不起身了, 往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 “前两日我便察觉出你能破境了。”谢龄坐到萧峋身旁,“又经过这两日的修行, 你应该可以直接到神心空明中境, 何故压着不突破?” 萧峋甚是熟练地勾起谢龄的一片衣角, 慢条斯理说道:“再等等,我想直接到神心空明上境。” “……” 你是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谢龄无言片刻,偏头瞟了萧峋一眼。 这一眼却惹得萧峋不满。他捏着谢龄的衣角,幽幽道:“师父又不相信我?” ……这个“又”字是怎么来的?谢龄拍掉萧峋的爪子。 他琢磨着,在洞天福地里修行了十日,萧峋的修为和境界定然比谢风掠高了。萧峋这家伙和谢风掠主角不对付,现在修行速度还抢在谢风掠之前了,在故事里到底是个什么定位?长得还好看,话更是多,莫不成是反派? 反派多死于话多,而现在写故事的人都喜欢让反派长得好看。谢龄不禁再次瞟了瞟萧峋,这次主要看的是他的脸,但余光瞥到了萧峋手的时候,又觉得这个思路不对:反派会像他这样喜欢抠人衣角吗? 萧峋直觉谢龄眼神有深意,蹭的了一下坐起来,脸贴近谢龄,目光直勾勾盯紧他,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谢龄收敛心神,抬手屈指、往萧峋额上一敲,把这颗脑袋敲走。 “你肯定有想什么。”萧峋不屈不挠重新凑到谢龄近前去,眼睛眨了眨,“那换个问法,你在想谁?” “想你。”谢龄觉得好笑,这家伙的模样和语气就跟受委屈但不说的小媳妇儿似的。 丢下这两个字,谢龄起身。萧峋就像谢龄长的尾巴,不紧不慢缀在他身后。谢龄走了几步停下,对这条尾巴说:“既然有想法,就赶紧修炼,你离神心空明上境可还差了一些距离。” “哦。”萧峋应得不情不愿。 这一晚萧峋没有去扰谢龄,仿佛一尊坐着的石像,在草地上不挪不动弹。谢龄用神识查看过他几次,见这人身上并无不妥之处,便睡觉去了。 但夤夜时分,谢龄被惊醒:周遭灵气的流向发生了剧烈转变,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尽数涌向盘膝坐定的萧峋。 灵气散发出的光芒本微弱,但数量足够便能变得强烈。萧峋被耀眼的光芒包围住,依稀可见紧紧闭合的眉眼。 第202页 照这架势,天不亮萧峋就能吸收完这里的灵气,突破到神心空明上境,连“再等等”都不用。谢龄忍不住扶额,语气满是叹息:“倒也不至于如此。” 谢龄提剑出云舟,来到萧峋不远之处。 清静境之后的大境界突破,和当初突破至清静境完全不同。清静境只是可能修行和能够修行中的一道门槛、一条界线。入得清静境,踏上修行路,若还想往前走,须得通过天道设在路途中的重重关卡和阻碍。 眼下萧峋想突破至神心空明境,需要渡雷劫。 谢龄依照在书上看过的,往萧峋附近落了几个小阵法,又在芥子空间里寻了寻,翻出两张雪声君从前渡劫没用上的符纸,放到容易抓取之处备用。 他摆了张藤椅出来,坐去上面、守于此间。不久之后,萧峋睁了一次眼,见到谢龄的布置,又见谢龄就在不远处,心情很好地晃了晃脑袋。 夤夜是一天里夜色最为深沉时,好在此夜星光遍野,附近又有一团耀目的灵力光芒,还算宜人。 露水在枝头叶间缓慢凝结,谢龄靠在椅上假寐,放开五感,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周围的声音。 未过多时,他猝然撩起眼皮——有人正靠近巫山,是一个人与一群人,单独的那一个境界在寂灭中境,剩下的那一群皆在游天下。他们没隐匿气息、不隐藏行踪,来势汹汹。 谢龄提剑起身,神情警惕。 便是在这一刻,一道劲气自山外而来,轰隆打向外面的山洞。 山道崩裂,洞外机关尽数被毁。谢龄轻轻一抬下颌,对睁开眼睛就要有动作的萧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道:“你继续。” 谢龄向外走出数步。 “原来在这里。”不速之客步入洞天福地。来的是那个寂灭中境,怀抱长琴,身穿暗银色的道袍,先是一扫周遭,再向谢龄点头,“雪声君,真是好久不见。” 谢龄眉梢不甚明显地一挑。好久不见,他和他压根没见过。不过看这人的打扮,应该是瑶台境的,那来意显而易见了。 而来者看穿了谢龄的某些想法,摇了摇头:“看来雪声君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多年前我们的一面之缘。” “在下瑶台境叶轻鸿。”他继续道,语气竟甚是谦和,“此番前来,是要取雪声君性命。” 听见这话,谢龄面上没什么情绪,心中亦无甚波澜,有一必有二,早就猜到的。谢龄没说话,叶轻鸿亦不多言,虫鸣止歇,四野阒然。 下一刻,谢龄手腕翻转。剑光起,明明如炬,煌煌冲天。 叶轻鸿伸指抚琴弦。琴音亦起,如玉石落,澈澈激然。 两道劲气相向飞奔,撞上之时,声响骇然。灵力余波撼天动地,整座山都剧烈摇晃,山间枝叶尽摧折,飞沙掠眼。 谢龄踏进风中。 叶轻鸿同样凌空而起,指尖再挑琴弦,杀出一道音刃。 谢龄自然相迎上,出剑不带花哨,由上往下径直将之劈碎,紧接着挑起剑尖,在风里点足瞬转,逼至叶轻鸿近前,再借落势劈出一剑,直向这人面门。 这人比在东华宴秘境里遇上的孤晴厉害,得速战速决。谢龄注视着叶轻鸿的眼睛,心中想道。 叶轻鸿抱琴的姿势由横改为竖,向后疾闪的同时屈指扫琴。 琴弦颤颤,琴音嘹亮,数道音刃飞出,袭向谢龄胸膛脖颈。谢龄不得已偏转剑锋破之。叶轻鸿借着这点空隙,飞速拉开和谢龄的距离。 谢龄哪会瞧不出这远程法修打算溜他,最后一道音刃用脚踩碎,并借势跃起。 一应剑招之中,谢龄偏爱向下劈斩,因为最符合咸鱼的节能主义。他这一次出剑便是如此,从剑势到剑意都极其凶狠。当然,他心知这一下是无法把叶轻鸿给劈死的,也没想过一招解决,但至少能把人劈残。 他手中长剑带出如潮涌般的寒芒,悍然劈向叶轻鸿眉心。叶轻鸿的身法在这一刻变得万分诡异,他以刁钻的角度避开了谢龄的剑,并虚晃一招闪至谢龄身后。 可谢龄对远程法师的绕背套路太熟了,当即弃了剑势,也不转身,直接向后飞掠,在叶轻鸿背后三尺处出剑。 叶轻鸿眼眸微微睁大,流露出惊异之色,迅速回身,持琴以挡。 当! 剑琴相接,激起刺耳声响,一招平局。 灵气余波如涟漪般向外扩散,谢龄和叶轻鸿同时口溢鲜血,都受了不清的内伤。 这时候,另外一群人闯进这片洞天福地。为首之人一扫战局,下令结阵。他们是青山书院的人,所穿皆为褐黄色僧袍。结阵之后便是进攻,攻击之人自是谢龄。 谢龄在心中说了声烦,但没管,却见叶轻鸿翻琴后退,向着下方一甩衣袖。 劲气自袖间飞出,山坡转瞬变作沟壑,青山书院众人差点儿跌入壑中,在边上险险稳住脚步。 “你们。”叶轻鸿沉下眸光,声音寒冷,“滚。” “我们可是盟友!”青山书院里有人不满大喊。但谁敢真与寂灭境大能抗衡?不过眨眼工夫,连带说那话的人一并退出这方福地。 “雪声君。”叶轻鸿看回谢龄,目光和语气恢复了先前同谢龄说话时的谦和。 他喊过谢龄这一声后,又摇起头:“你我交手已有数招,我探得明显,你果然身负重伤、大不如前。” 第203页 “那又如何?”谢龄平静发问。 叶轻鸿笑笑:“你伤成这样还能杀死孤晴和吴芳年,我很佩服。” 谢龄面无表情与之对视,听得后者又说:“但这,也让我更想杀你了。” 谢龄在心中接了句“哦”,暗道又听了一堆废话。他珍惜还能动手的时间,轻轻往上挑起剑,但至半途,被一只手按住。 “我来。” 是萧峋的声音,他悄然来到谢龄身侧,又从谢龄身侧去到身前。 这片洞天福地的灵气悉数向萧峋涌去,在他说这两个字的时悉数散尽——它们都被他吸纳了。夜风止歇,阴云密布,星月消隐,山外山内,气氛倏然凝重,而他红衣翻飞,像轻盈的鸟羽。 萧峋已破境,但还没渡劫,那乌云之后正积攒酝酿的,便是要劈向他的数道天雷。 “叶轻鸿——我应当没听错,是叫这个名字——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萧峋把谢龄握剑的手彻底按下去,向前走出一步,抓出星盘,轻笑说道。 “我呢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想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好冷,手指好冷,打不动字了,呜呜 第107章 “萧峋。”谢龄在萧峋身后低唤, 语气不赞同。 “信我。”萧峋敛眸又掀,转头冲萧峋笑了笑。 但这要谢龄如何信?叶轻鸿和东华宴秘境里萧峋遇上孤晴和吴芳年不同,萧峋杀后两者, 算是补刀,而眼下叶轻鸿伤势并不重。就算萧峋有不少秘密,谢龄也不能让他在这时候逞能。谢龄打算把萧峋直接丢回云舟上,孰料这家伙足下一踏,径直冲了出去。 赤红的衣袂在夜色下跌出弧度,萧峋步伐轻盈,手持一块老木做的星盘,指尖盘上幽光莹莹。 他一步一阵,转瞬踏出七步, 阵法连环,映照天上七星。 谢龄只觉得这一幕过分熟悉。上次他见人设连环之阵, 是在东华宴秘境里,那个来去都突然的张涛的手笔。 张涛。这是个寻常无奇的名字,出身的宗门在江湖上更是无姓无名。 谢龄在心中默念这人的名字。他和张涛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张涛在他面前数度出手,那人的身法、落阵的手法, 乃至于持星盘的手势, 都和眼下的萧峋相同! 当时谢龄以陈河的身份和张涛分别, 之后秘境中便再无张涛踪迹。而张涛消失, 萧峋出现,那家伙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寻青山书院的麻烦。 如此说来, 张涛是萧峋假扮的?可萧峋捏这样一个身份是为了什么?谢龄震惊又疑惑, 转念还忆起, 那张涛对他的假身份“陈河”颇为照顾,风雪重了还执意给“陈河”撑伞,后来他换成谢龄的身份回来,萧峋也坚持给他撑伞挡雪。莫非那时候,萧峋已经知晓陈河是他了? 这小子……谢龄心情复杂。 萧峋在七星阵后,又结起八卦之阵,而天幕之中阴云更重,时而可见电光闪烁。 萧峋的雷劫要落下来了。谢龄隐隐明白了这家伙要打的主意,未贸然上前,将视线转去外面——这座洞天福地外还聚集着青山书院的人。他们被叶轻鸿喝令退开,阵不成阵,尤带怨恨。 谢龄一步踏至福地外,毫无预兆出现在这群人面前,手腕翻转,剑光如潮水一漫,顷刻冲得这群人跌落到山底。 福地之内氛围愈发凝重,并非叶轻鸿这个寂灭境所致,而是萧峋的雷劫。浓云中翻滚出几声沉闷声响,青紫的电光如同天空伸来的枯手,一次比一次靠得更近。 当然,叶轻鸿的琴音也不客气,指尖挑弦,声声带杀意。萧峋一直在避,但并不显得匆忙,脚步有序,不过没布阵了,而是在闪躲之中不断向叶轻鸿靠近。 叶轻鸿眸光微动,生出不好的预感,身形一掠,如鬼影般闪向另一处。 就在这时,夜幕被一弧凌厉的光芒扯破,从穹顶窜向山野,顷刻化作一场火。萧峋停下步伐,甩动袖摆。着火之处的阵法腾起光芒,而其余的阵法上都燃起烈火。 天火做墙,恰恰围困叶轻鸿。 萧峋眼中生出无奈,向叶轻鸿摊了一下手。 “好算计。”叶轻鸿一扫周遭,说道。 轰隆! 第一道天雷落下,快又狠地劈向萧峋。萧峋将星盘换做一长一短两把剑,迎着这道雷而去。叶轻鸿见此情形,也不破阵了,手指按上琴弦,奏响一道疾音。 天上地下两相夹击,却是都没有快过萧峋,但见萧峋腾上高空,将那雷云一搅,再往音刃上一踏,借力跃出,狠狠落向叶轻鸿。 剑刃携青光,剑啸伴雷鸣,一剑逼命。 叶轻鸿面不改色立于原处奏琴,劲气如扇面扫向萧峋,相撞一刻,他剑上天雷消散殆尽。 四野的火剧烈颤动。 轰隆隆! 第二道天雷来袭,萧峋故技重施。这一次他没有跃向天空,待那雷落下时分,他以剑尖接引,再往地上猛地一刺。 八方阵法上,火光再淬雷光,也不围困叶轻鸿了,转守为攻,迅速收拢。 “真是个厉害的阵修。”叶轻鸿眼眸中流露出欣赏之色,“若你修到更高的境界,恐怕难对付。” 叶轻鸿开始破萧峋的阵。他不逐一击破,而是振袖一挥,于刹那之间,以强悍的劲气将所有阵法打破。 萧峋的神情也不变。 第三道天雷来了。 第204页 萧峋再度更换武器,重新拿起星盘。 他又在布阵,速度较之先前快了不知凡几,连叶轻鸿都捕捉不到萧峋具体在什么位置,唯见不落残影。 便是在这个过程中,第三道天雷消失了。 第四道天雷、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都以不同于寻常的速度和频率出现,又都如第三道那般,万分诡异消失。 山野里风起了又止,在第八道雷落下前,萧峋放缓步伐。他手持星盘踏上地面,漆黑的眼眸轻轻弯着,眉心间有幽光闪烁,又是一甩衣袖,熄灭了烧在这山里的火。 叶轻鸿站在数丈开外,神情依然带着欣赏:“你刚才的阵法,是作用于天道雷劫的。” “好眼力。”萧峋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还把自己做成了一道阵法。”叶轻鸿又道。 萧峋第二次点头:“没错。” “但你以为,凭这样就能杀了我?”叶轻鸿嗤笑了声。 萧峋耸了下肩,没做回答。他身形又化作一道残影,向叶轻鸿疾掠。 叶轻鸿眼眸微微一眯,横琴于前,奏响一首激昂杀曲。 萧峋踏进风中,一步比一步踩得更高,眉心间幽光流转,周身漫起黑雾。不过这层雾气甚薄,出现悄然,消失更是悄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包括萧峋自己。萧峋眼眸愈发深沉,踏至高空后骤然下沉,借下坠之势冲向叶轻鸿。 叶轻鸿自若奏琴,身前灵气如飞花流散,而每片飞花都是杀刃,萧峋将之统统踩碎,瞬息逼至他身前。 相距不过咫尺,萧峋抬手,将星盘砸向叶轻鸿面门! “神心空明境的天雷,于寂灭境的前辈而言,不过区区。”萧峋扯起唇角笑了声,“但我还是要多谢前辈,助我渡劫。” 轰! 轰轰! 轰轰轰! 数道天雷同时炸开,光华耀目刺眼。 衣袖和发尾都被震飞,叶轻鸿眸带冷色,于光芒之中悍然出手,一掌劈风散雷,直向萧峋胸口。 萧峋疾退。 轰隆! 又是一声震响,是第八道天雷,本该落向萧峋,却被叶轻鸿抬手抓住。 叶轻鸿冲萧峋冷笑,重复方才的话:“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得了我?” 疾风掀得萧峋衣袖狂飞。他也笑了声,“纵使前辈身在寂灭境,但把天道落下的雷捏在手中,也怪疼的吧。” 萧峋抬起手,手掌朝内,慢慢招了一下,又说:“来,砸过来。” 叶轻鸿面上浮现恼怒之色。他左手持琴,右手捏着那道天雷,向萧峋走了一步,但在有动作钱,听闻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叶轻鸿,你赢不了。” 这声音冷冷的,像枝上融化的雪。 “雪声君竟这样认为?”叶轻鸿头也不回说道。 谢龄垂眸之后又抬起:“你别忘了,这里还有我。” 话音尚未落地,谢龄出剑。离手剑,是寒光一弧,直取叶轻鸿后心。叶轻鸿料想他会如此,当即转身,拍出手中天雷。 剑气雷光相撞,山野间又是一阵轰响。晃荡之间,叶轻鸿腾空而起,对谢龄道:“雪声君,我们下次再见。”言罢化作一道流光,倏然远去。 谢龄没应这话,甚至没往叶轻鸿离去的方向看一眼,他出那剑本就不是为了伤人或杀人。他大步流星走向萧峋,道:“坐下调息。”语气复杂,担忧为主,隐有不赞许和责备之意。 “你也该如此,他把第八道雷打向你了。”萧峋把星盘丢进衣袖,按住谢龄肩膀,将人从上到下仔细一番打量,又抓起他的手腕探他腕脉。 萧峋眼眸比寻常更为幽黑,话语之间,身上又漫起一层雾气。可谢龄抬头去看天空了,未曾注意。 天空中仍垂着浓云,起风了,并不轻柔,沉沉扫过四野,满是凌厉之意。 “小事。”谢龄说得不以为意,取出先前备好的符纸,摁着萧峋的肩让他坐下,“你还有最后一道天雷,也是最厉害的一道。先渡完雷劫,其余的事一会儿再说。” 谢龄语速很快,萧峋眨眼缓慢,顺从谢龄的意思地坐到草地里,任由谢龄把符纸塞进他手中。 谢龄的头发散了一绺到脸侧,却浑然不觉。萧峋盯着它,只觉得这缕发在风里晃啊晃,晃到了他心上。 他心尖儿发痒,手指颤了颤,抬起来帮谢龄把这绺发别回耳后。 夜色深沉,浓云深沉,但都不及萧峋眼神。萧峋又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你不要对我这样好,好得过分了。” 谢龄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他注意力都在雷劫上,便没太放在心上。他又看了眼天。萧峋还剩最后一道雷,有那道符在,必然是稳妥的。思及此,他打算到稍远的位置去,可刚转身,被萧峋抓住了手。 “你之前不是好奇过,我会瞎想什么吗?”萧峋道。 谢龄记得,这是锦江城客栈里的事,但都这时候了,提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谢龄瞪他一眼:“静心渡劫。” 却听萧峋说:“静不下来。” 天上云积得极厚,墨色欲凝滴。 萧峋第三次眨眼,伸手一拉谢龄,拉得他跌坐在自己身前。 轰隆! 第九道雷终于在夜幕里劈开,声势之浩,仿若古神辟天地。整座山似被掀了起来,树木横倒、碎石飞滚,四野震荡不休。 第205页 萧峋周身总是倏然而逝的黑雾猛一下腾起,如同向天空伸出的一双手掌,将那惊雷稳稳接住。 而萧峋漆黑的眼凝视住谢龄,凝视他的眉眼和鼻梁,再将上半身往前一倾,将吻落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没写好,明天再改改 第108章 谢龄的唇柔软温凉, 轻触之后便欲深尝。萧峋鼻尖抵上谢龄鼻尖,但寂灭境的修士动作如何之快,在这人试图贴得更近之前伸手捏住他后颈, 提溜狗崽似的将人给拎开。 可萧峋反应也不慢,他本就有一只手抓在谢龄手上,再用另一只握住谢龄的腰,把人往下一带,压在草地上。 他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望定谢龄的眼,背后的黑色雾气消散融进夜幕里。山野间归于宁静,星辰的光芒照透重云,夜空又变得璀璨,唯余四面的断枝残石, 昭示着先前发生之事。 谢龄同萧峋对视,终于发现这人的些许异常。他的眼眸太黑了, 像一滴干涸的墨,不映照任何光芒。这样的异常,谢龄前些时日才在萧峋身上见过,可现在又比那时好很多。 萧峋是清醒的。他清醒着对他做了方才的事。谢龄抿唇,就着这家伙握住自己的手, 一记反扣, 翻身而起, 把人摁在草丛里, 尔后丢开萧峋的手起身,快步走向云舟。 他本满腹疑问和忧虑,眼下什么都不想说了, 反正九道雷劫渡完, 这人已是神心空明境, 无需再担忧什么。 但谢龄有心离去,有人却不乐意。萧峋紧随在后,拖长语调唤道:“师父——” “师父生气了吗?”萧峋问。 谢龄停下脚步,沉声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那又如何?”萧峋道,“虽说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你我相识的时日也才两月,我又非年幼无知的小孩,这情分怎么都算不上是父子吧?” 诚然,这话很合谢龄的观念,在他原先生活的世界里,师生师徒之间发生点什么稀疏平常,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萧峋,他一直将萧峋当成小崽子看待。谢龄万分头大,举目四顾,神情复杂,但当转身,便又成了那个眉眼清冷的雪声君。 谢龄看定萧峋:“我可以当作这是你的胡闹。” “可我是真心。”萧峋反驳说道,眸光坚定。 谢龄一时无言。萧峋眸底的幽黑在言语间消失了,眼眸重回清亮,却也倔强。谢龄心情难说清,为数不多能理清的想法是:把这小崽子打一顿。 可又不能真打,唯有将身一转,丢下一句:“你也说了,我们才认识两个月而已。” “时日短又如何?我是真心喜欢你。”萧峋在他身后说。 谢龄只当没听见,大步向前。 “谢龄。”萧峋喊道。 谢龄步伐衣袖。 萧峋垂下眼眸,掀起之时亦迈开步子,三两步追上谢龄。 谢龄今日穿的是他挑的衣裳,素白地滚银边,袖摆衣襟绣着淡墨梅花,衬得人愈发清俊雅致。可眼下风将衣袂吹开,在幽弥的夜色里起跌旋落,却盈满冷意。 萧峋很久没被谢龄如此冷淡地待过了。他心绪闷闷,但不后悔。说开了也好,省得谢龄日后还拿他将小辈对待。他手越过在半空飘飞的袖摆,抓住谢龄手腕。 谢龄顿足,挣了一下,没挣脱,冷声道:“放开。” “不放。”萧峋抿唇,语气有几分重,尔后渐轻,“我不想放。” 谢龄没说话,沉默地和萧峋在这山林里僵持。许久过后,他抬头望了眼天空,回身问萧峋:“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不管对方的想法,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先抓到手里?” “我……”萧峋哑然。 谢龄趁此劈了一记手刀在萧峋手腕,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不得不松开桎梏。 谢龄踏剑而起,但这一回,并非回云舟了。 他向东面疾行。萧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意识到这人要去哪里,忙施展御风术挡在他身前。 “你要回人间道。”萧峋伸手拦住谢龄的去路,神情认真又严肃,“就算你恼了我,不同我去雪域了,也不能一路御剑回去!” 谢龄在和叶轻鸿交手中受了伤,虽然不重,但他身体本就不好,压根儿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坐云舟去吧,我陪你回去。”萧峋道,见谢龄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耷拉下眉眼,放低语气:“师父,算我求你了。” 谢龄现在很后悔,万分后悔,当初就不该指这家伙到自己门下。可转念想到若他不收萧峋,这懒散咸鱼的家伙去了别的地方准挨骂,又有点儿心疼。算了,就不从这里后悔起,从当初答应他参加点石会开始后悔。 谢龄心思转得如飞,面上神情依然冷冷淡淡,瞥了萧峋一眼,折返去往云舟。 他一登上云舟便步入卧房,再一甩衣袖,砰的拍上门扉。 他坐在屋中垂目调息。萧峋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去到舟头,将云舟启动,然后坐进茶室,打坐疗伤。 和叶轻鸿那样的寂灭境一战,萧峋并非毫发无损。 云舟行驶的方向还是西。经此一战,局势更加明朗,而人间道必然不再是一方清静之所,萧峋不愿谢龄在那养伤。 再者,人间道没有医治谢龄经脉的办法,唯有去雪域,寻密宗之人一试。 谢龄也想到这点,故而在发现萧峋没有更改云舟目的地后,未曾说过什么。 第206页 调理完毕,谢龄睡去床上,但怕萧峋那混账东西夜闯,睡了一阵又起身,在门口设了个阵法。谢龄的阵法是依着葫芦画瓢,完全照搬书本,萧峋若是想破,并非难事。他的主要目的是告诫和震慑,而萧峋也算乖巧,这一夜没有来扰。 翌日清晨,谢龄被生物钟叫醒。他没有赖床,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洁净术,起身下床,穿衣束发。 谢龄走去窗前。云舟已行出巫山,不过眼下位于什么地界,谢龄认不出,但景是好景,山水秀丽,便倚着窗赏景。 半刻钟后,谢龄感到口渴,转去桌前拎起茶壶。他就要倒茶,突然想起这茶是昨日的,今日萧峋还没来换,又放下。 一想到萧峋,谢龄记起昨夜里的事,心说不应当让他继续给自己送茶了,当即倒掉这壶隔夜茶,洗净茶身内壁,往桌上置出火炉和水壶,烧起水。 水沸之后开始泡茶。谢龄喝不惯浓茶,指尖捻一小撮茶叶便够喝一日。他往那茶壶里撒了一撮金骏眉,注入大半壶水,稍待片刻,估摸着可以了,倒出一小杯。 茶汤的颜色比往日萧峋泡给他喝的要深。 深就深吧,喝的是水,又不是它的颜色。谢龄暗道,茶杯送至面前,抿了一口,未曾料到味道竟有些涩。 谢龄不由蹙眉,盯着茶杯看了半晌,又盯着茶壶看了半晌,腹诽道:一定是茶叶放多了。 谢龄重新泡茶,这一回投茶的量比上回少了一半,泡完后一尝,又过于寡淡了,完全品不出原本的甜味。 谢龄盯着这一壶茶又是许久,盯完之后把茶水倒空,喝起白水。 又不是冲奶茶,他才不会太执着。 叩叩叩。 有人敲响门扉。 这云舟上唯谢龄和萧峋二人,谢龄在房内,敲门人自是萧峋。 三下叩门后,外面的人道:“师父,我煮了过桥抄手,你要吃一点吗?” 谢龄坐在窗下看书,没搭理。他的境界在寂灭境,早已辟谷,根本无需人间饭食。 萧峋在门外等了好一阵才走。 到了中午,萧峋又来敲门,叫谢龄去吃午饭。 谢龄正自娱自乐自己同自己下棋,如同早间那般不曾做声。 萧峋又是等了好一阵才离去。 傍晚时分,夕阳如火,谢龄此刻什么都没做,坐在辉芒之中,闭眼假寐,素白的衣衫被染得绚丽透红。他眉目静好得像一幅画,心中情绪却翻涌如潮,翻涌之后,又不断告诉自己要静心。 ——萧峋在厨房里烧饭,由于风向的问题,饭菜的香味一个劲儿往卧房里飘。这家伙手艺好,又拿捏准了谢龄的喜好,谢龄饿是不饿,但馋。 又不是非得吃饭才能生存。 你忘记你从前还觉得吃饭好烦,希望能发明如同猫粮一样的人粮,一天吃几十克直接对付过去? 现在你已经实现这个梦想了,甚至连人粮都不用吃了。你更是站在这个世界巅峰的寂灭境大能,怎么能被区区几道饭菜吸引! 谢龄将这些话翻来覆去对自己说,说完在心底大叹,分外后悔昨日同意萧峋的说辞,登上这艘云舟。 萧峋真烦。 叩叩叩。 未过多少时分,熟悉的叩门声又响起来。 “师父,我把晚饭煮好了,出来吃饭吧。”烦人的萧峋在外面说道。 谢龄闭眼不理会。 萧峋杵在门外,谢龄以为他会和上两次那样杵许久,但片刻后,便听得这人离开的脚步声。 谢龄挑了下眉,撩起眼皮,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耐心不佳,看来再冷两日,就不会有那些想法了。他如是想道,但没想到又过片刻,那脚步声转了回来。 萧峋搬来一张桌子放在谢龄门口,四四方方的木桌,摆了足有七八道菜。 “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饭都不肯吃了吗?”萧峋揭开盛米饭的木桶,拿出两个白瓷碗,往里头各盛了两勺饭,”我煮了火锅和松茸鸡汤,你出来吃点吧。“ 他嗓音低低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微的闷,就似他以往在谢龄那吃亏时一般。 这家伙真的好烦。谢龄重新闭上眼。 听得萧峋又说:“还做了辣子鸡、酸汤鱼、干煸土豆丝,备了你喜欢的柠檬茶。” 谢龄:“……” 你不如直报背菜单得了。 “你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它们也不喜欢了吗?”萧峋语气依旧闷闷。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委屈jpg 第109章 谢龄偏首看了眼窗外。云舟不停向前, 速度极快,稍过片刻,回头看到的风景便有所不同, 先前还是重山,眼下成了江流。 他们一路往西,而越向西,日落的时间越晚,云舟上洒满余晖,像是晚霞追在后头。 防风结界挡住了风,却不拦那些被胡乱飞旋的落叶。谢龄抬起手,拈住从窗外飞来的一片。他们在的位置太高,树叶可是稀客。 这是片绿叶。翻来又覆去, 谢龄瞧着上面的脉络,在心底轻轻一叹。 也罢, 就是吃个饭。 谢龄起身,将这片绿叶丢回空中,甩袖打开房间的门。 门外的人露出惊喜之色,下意识走向他,但走了一步又驻足。 “师父。”萧峋隔着稍远的距离唤了一声, 取出两张凳子, 一张摆在靠门之处, 一张摆在对面。 第207页 谢龄坐到卧房门口, 平平一“嗯”。 萧峋准备了火锅,自然不会忘记准备蘸料。谢龄打算自己动手,却见萧峋早调好了他的那一碗, 他手才一伸, 那人便递到他手中。 这碗蘸料完全符合谢龄的喜好和口味, 堆满花生碎、白芝麻、香菜、小葱,淋了一点蚝油一点辣椒,没有放蒜蓉。 金桔柠檬茶也送来谢龄手边,特意冰镇过,杯壁上渗出细细水珠。 萧峋还为他盛了一碗汤,汤中料很足,半碗都是松茸和滋补的药材。 谢龄见萧峋有条不紊做这些事,心情又变得复杂。他搁下筷子,垂手置于膝上,看定站在桌旁的萧峋。 这还是昨夜之后谢龄第一次认真看他。萧峋脸色不错,想来和叶轻鸿交手时受的伤调养好了,但情绪可见的不佳,没往常自在,时不时瞥谢龄一眼,眼神和动作都带着试探。 谢龄收回目光,话语透出冷淡:“你不用如此。” 萧峋没立刻接话,他在蘸料架前慢慢给自己调好味碟,慢慢去到谢龄对面坐下,往火锅里涮了片牛肉。这是给谢龄的。他捞起来放到谢龄碗中,尔后就着这个动作抬起眼皮,将视线落到谢龄身上。 他试着笑了一下:“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相处,不行吗?” 谢龄反问他:“你能像从前那样吗?” 萧峋心道我以前待你的心思也是如此。他涮了第二片牛肉,这一次是给自己。反正他在谢龄面前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倔脾气,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不能,但我不后悔。” 说完丢了些毛肚和黄喉下到锅里,瞥了谢龄一眼,又给自己的话来了个转折:“不过你现在愿意出来和我一道吃饭,我已经很开心了。” 谢龄真想一记爆栗敲掉这家伙的脑袋,看看他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黄喉和毛肚不能久烫,约过十数息,萧峋将之捞起,一半堆进谢龄的碗里,剩下一半才给自己。这些时日萧峋和谢龄朝夕相处,很清楚他不是个浪费食物的人,况且这些都是他喜欢的菜。 谢龄还是个面冷心软的人。若早知如此,昨夜和叶轻鸿交手时,他就不该太拼,该让叶轻鸿将他伤得更严重些,这样一来,谢龄纵使生出将他踹走的想法,也会舍不得。 念头转到这里,萧峋有了一些想法。他埋头吃菜,掩饰神情。 谢龄稍微吃了一些便停下筷子,转身回去卧房前,还将自己用过的碗筷给清理干净。 萧峋自是注意到他的举动,但没说什么,亦没挽留他再吃一些。他目送谢龄进屋,看着谢龄合拢门扉,然后低下脑袋,继续吃东西。 这一桌异常丰盛,火锅底下架着炉子,也不怕凉,萧峋坐在谢龄门口,生生吃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夜色四合,天穹星疏月朗,萧峋把桌椅碗碟羹勺筷子都收拾好,去到舟头,对云舟上的阵法作例行检查,然后走进茶室,铺了张地图在桌案上,研究半晌才收起。 萧峋依然宿在这间茶室里。 翌日天光亮起,昼阳破云而出时分,他一反常态霍然起身,将自己仔细拾掇了一番,推门而出,去敲谢龄的门。 谢龄没给他开门,只隔着门问了一句:“何事?” 谢龄也起了,声音很平静。 这样的反应在萧峋意料之中,比起昨日他早中晚来敲三次门,最后才得到回应,已是好了太多。 萧峋觉得事情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师父,我们现在在蜀州地界了。”萧峋在门外说道。 屋中的谢龄予以一声“嗯”。 “蜀州多山,山林里生活聚居着不少妖兽,我想下去练练。”萧峋又道。 谢龄的回答依旧是一个字:“练。” “那我将云舟停下去了。”萧峋道,这话算得干脆,之后放低了声音,听起来又有点儿闷:“你……你若要出去逛,记得早些回来。” 他担心谢龄一去不回。 “嗯。”谢龄的反应仍是平平。 谢龄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萧峋放下心,去舟头修改阵法,将云舟降落。 云舟停稳了,他没做任何耽搁,也没再去找谢龄说话,径直奔往妖兽所在之处。 谢龄一刻钟后才走出云舟。 天气晴朗,碧蓝天空里云絮皎洁。这里的山水和路途上看到的那些甚是不同,湖泊并非碧绿色,而是绿如蓝。这和谢龄在东华宴秘境里看见过的湖水相似,他由此做出判断,过不了多久便能到雪域了。 他挑了一处景致怡人的地方,摆出书案,铺开画纸,调配颜料开始作画。一画就是一上午,画远处那被树林半遮半掩的湖泊。 虫鸣声不断,飞鸟时而停留。这期间谢龄想起萧峋没来寻他吃早膳,也没听见萧峋去厨房煮饭,转念又想起那家伙已然是神心空明境的修士,不再需要人间五谷,心说白担忧了。 可他担忧那家伙做什么,就算那家伙因为没吃饭有了个三长两短,也是自己作死。谢龄面无表情在纸上落下一笔。也是最后一笔。 谢龄清楚他们不会在这座山里待太久,便没想着在这里将画晾干。他施了一个法术,连带桌案画笔颜料一并收起,抬头四望,准备去别处看看。 风送来了一些异样的声响。 谢龄心觉不妙,脚步一顿,放开五感,扫出神识。 下一刻,他踏进风里。 第208页 山涧流水冷,风更深,青石在山壁上撞出声响,石径里断木斜横。这里处处都是打斗痕迹,地面更是裂开了,被某股力量撕扯出一道深不知几许的沟壑。萧峋距离沟壑不过数丈远,被十多头妖兽围攻。 妖兽之间没有特别明确的等级划分,实力强的称为大妖,实力弱的则是小妖。围住萧峋的这些妖兽大概算做中等,同萧峋现如今的实力相近。 若是萧峋一挑一也就罢了,以他越境杀人的本领,谢龄相信他闭着眼都能解决。但它们的数量在十以上,将萧峋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全围满了,甚至还有俩占据了高地位置。 萧峋已受了不少伤,最严重的一道在背上,从左肩到了后腰。他手持双剑同这些妖兽周旋,血腥味儿被风送出数十丈远。 谢龄来时,正好看见他手臂被妖兽抓出一道深且长的口子。这只手抓的是断剑,萧峋不顾伤口,狠狠往前递剑,刺进妖兽心口。又是以伤换命。退开时萧峋垂手,血顷刻淌到指尖。 而占据高处的两只妖兽开始行动。 谢龄额上青筋暴起。 萧峋会阵法,无论是布阵的手法还是时机,都老练到老辣。这样的人,在面对如此数量的妖兽竟用自己不算太擅长的剑,与其说是来练练,不如直说是来送死! 谢龄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手往虚空一抓,抓出一柄长剑,向着妖兽所在之处落招。 此刻临近正午,剑光却胜天光明亮,如同拍岸的浪潮拍向围困萧峋的妖兽们,激起震耳欲聋的响。 碎石飞滚。被谢龄击中的妖兽当即毙命,其余的顿时作鸟兽散,急吼吼逃远。 谢龄没追,把剑丢进芥子空间,面无表情看向萧峋。如果可以,他真想连同萧峋一块儿给劈了。 “师父。”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将眼一弯,露出个笑容。但笑到一半萧峋变了脸色。他猛一下偏头,想忍却没有忍住,头一低,咳出一口鲜血。 满地狼藉,萧峋更是狼狈。谢龄拧起眉,疾步上前,揪住萧峋衣襟要带人回到云舟上。但在他有动作前,萧峋把两柄剑交到一只手中,上前半步,抬手环住他脖子。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谢龄又生出把这家伙拍飞的心思。萧峋小心翼翼看了谢龄一眼,再往前凑近些许,额头抵上他肩膀,轻轻蹭了蹭。 第110章 风从冷冽变为清幽, 妖兽们粗重的喘息和吼声消失,流水的声音重新入耳。谢龄向着自己肩膀上那颗银毛脑袋投去一瞥,倏尔明白了这人为何要以一挑十多头同级别的妖兽。 谢龄捏住萧峋衣领, 将他的脑袋从身上撕开,冷冷说道:“你是为了引我过来。” “被发现了啊。”萧峋先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继而神情变得失落。 谢龄转身就走,懒得再搭理他。萧峋反应依然快,把剑往袖子里一丢,抓住谢龄手腕。谢龄的手由此停在半空,袖摆被风扬起,又在风过之后轻轻搭回腕间。 “放开。”谢龄道。 “不放。”萧峋语气倔强。 谢龄偏首看向他,眸光不算冷, 但平静得幽深。 生气了。萧峋赶忙松开谢龄手腕,抬手举在脸侧, 向后退了两步,扯起唇角露出笑容:“我错了师父。” 谢龄甩袖便走,不予多言。 萧峋垮下肩膀叹一声气,往嘴里丢了两颗药丸,跟上谢龄的脚步, 同他一道回云舟。 云舟在阵法催动下继续西行, 萧峋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伤, 而是帮谢龄泡了一壶茶。谢龄设在卧房门口的阵法还在, 萧峋将之解开,但没破,把茶送进去后, 又给启动了。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谢龄的感知。谢龄一阵无言, 看了眼萧峋送来、倒好的茶, 犹豫片刻,还是喝了半碗。 谢龄以为萧峋不会来扰他了,在桌上摆出棋盘,同自个儿下棋。可半个小时后,那家伙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外。 他带来了一身药草的清苦味,没敲门,又解了一次门口的阵法,将门推开一条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师父——”萧峋用低低的、慢吞吞的语调喊道。 谢龄往棋盘上落子,没有理会。 不拒绝的态度在萧峋眼里便是同意了。他弯了下眼,就着那道门缝钻进屋内,坐到谢龄对面。 谢龄依旧没抬头瞧他。 萧峋就披了件外衫,没穿里衣,没系系带,前襟大剌剌敞着。他胸前腹间的伤口都涂好了药膏,但还没包扎,一道一道伤口分布在厚薄匀称的肌理线条上,非但不丑陋,反而让他添上几分凌厉的美感。 他弯腰倾身,将下巴尖儿抵在桌案上,看了会谢龄不断捻子落子的手,从他这一侧的棋篓里捏出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 萧峋视线抬起,注视着谢龄的眼睛说:“师父,你也看见了,我受了不少的伤。有些伤口在背上,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 谢龄看着棋盘。方才萧峋帮他走的那一步,正是他打算走的。这崽子……谢龄难言此时心情,丢了句“自己想办法”,往棋盘里落下一枚黑子。 萧峋从棋篓捏起第二枚白子,下到棋盘中,边说:“我这不是想出办法了吗?” 谢龄:“……” 谢龄总算看了他一眼。 萧峋正在拿第三枚棋子,见谢龄看他,当即把棋子丢回棋篓,端正坐直,脱掉身上仅有的外衫。 第209页 萧峋将调好的药膏放到桌上,谢龄走去他身后,细细打量他的伤口,最长的一道从左肩一直贯到后腰,足有一寸半深,但好在没有中毒发炎的迹象。 自讨苦吃。谢龄心想着,丢了道洁净术上去,把渗进伤口的泥土灰尘清理干净,撒了些药粉消毒,端起盛有药膏的碗。谢龄不打算客客气气对待萧峋,捏住用来涂药的木片,舀起药膏往萧峋伤口上抹,毫不手软。 “师父你下手别太重……”萧峋在谢龄替他涂药的前一刻就意识到这点,讨饶似的说道,但话刚说完,扯开嗓子又是一声痛叫:“嗷!” 活该。谢龄面无表情。 萧峋手臂上也有伤,在大臂外侧,他自己处理亦不方便,谢龄一并上好了药。 接着是包扎。萧峋背上的伤很长,身前的伤零散,谢龄帮他包好背后那伤口,余下的都用纱布贴住。 确认无一处遗漏,谢龄把东西都放到桌上,坐回先前的位置。他自己走了一步白子。萧峋在对面收拾东西,收拾完后,又拿出一样东西。 “我也不全是为了引你过去,才去捣那些妖兽的窝的。”萧峋道,“那群妖兽护着这个。” 萧峋手里的是一颗珠子,拳头大小,暗红色,有难寻规律的纹路,质地通透。 “这是什么?”谢龄认不出来。 “这应当是一颗蛋。”萧峋道。 谢龄脸上惊讶难掩:“蛋?”蛋会如此通透? 萧峋笑了笑,把这颗蛋放进谢龄手里:“师父感受一下。” 谢龄挑了一下眉。这东西是温热的,贴上掌心的一刻,谢龄就感受到里面的生命气息。 似乎真是一颗蛋,但问题是—— “你把那些妖兽的蛋拿了,是打算自己孵?”谢龄瘫着张脸问。 萧峋不甚在意:“不就是敷个蛋?等到了雪域,找只母鸡或者母鸭不就行了。” 这人惯会给自己省事。 谢龄还想问就不怕孵出来的东西太凶狠吗,但终是没开口。他注意力回到棋盘上,对面的萧峋站起身,把外衫的衣带系好,似乎准备离开。 这又让谢龄微有诧异,他以为这崽子要在这儿待到他赶他出去。 萧峋往外走了几步,但又顿住脚回来,把托在掌心里的蛋往谢龄的方向递了递,问:“我想把它寄放在师父这里,可以吗?” “不可以。”谢龄头也不抬说道。 萧峋把蛋收进衣袖里,神情很是遗憾。 又过两日,云舟外的风景与来时经过的那些彻底不同。越过云层,是一座又一座雪山。时逢日出,连绵不绝的雪色都笼上一层金辉,夺目璀璨。 “日照金山。”谢龄念出一个名词,指的便是阳光将雪山照成金山。这样的景色,若非久居于此的人,能看到全靠运气。他还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时,跑了几趟高原雪山,但都不太幸运,没遇上日照金山的景色,眼下倒是完成了一桩心愿。 谢龄很开心。 叩叩叩。 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两日里,除了第一次让谢龄帮忙上药,萧峋便再没不打招呼进门过,礼貌极了。 “何事。”谢龄收敛了脸上的笑,站在窗前问。 “师父,雪域到了。”萧峋回答道。 谢龄“嗯”了声,打算就此结束谈话,却想起萧峋不曾告诉过他,他们要在雪域哪里落脚。这里的雪山数不胜数,城镇村落分得很散。 原来这家伙的陷阱埋在这儿,而他此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他表情变得不大好看,臭着脸对外头的人道了句:“进来。” “是,师父。”萧峋执了一礼,看起来分外恭敬。 萧峋进门便取出雪域的地图,指着图上标有红星的地方说:“师父,再过二三时辰,我们便到这里。” 昭城。萧峋手指点着的位置。若将雪域看作一个国家,这里就是首都。 谢龄说了声“好”。 “雪域的特产是牦牛,味道极佳。等到了,我带师父去试试。”萧峋笑道。 谢龄:“……” “师父不喜欢牦牛肉?”萧峋观察着谢龄的表情,又寻思起他这段时日做饭,不曾做过牦牛肉,有了这般推论。萧峋改口道:“松茸也是这里的特产,我们吃松茸炖鸡如何?” 谢龄记起这是个曾试图以食入道的家伙,也不说话了,从他手里抽走地图,坐在桌边仔细查看。 萧峋不再提吃东西,趴去窗户上眺望雪山。他有些担心谢龄撵人,不过谢龄没有。 萧峋估算的时间很准,两个半时辰后,云舟进入昭城地界。萧峋没急着下去,让云舟停在云间,喊谢龄来窗前。 从这里往下,能看见昭城的全貌。这座城市算不得大,人口也比不得停留过一日的锦江城多,但别有一番风味。这里的一些建筑外墙刷成了浓重的红或黄,显眼至极;城里城外随处可见经幡,在阳光下闪耀,在风中飘摇。 “那些都是寺庙。”萧峋道,说的是那些红墙黄墙建筑,“雪域又称佛国,这样的寺庙数以百计。师父你看那儿,那处就是密宗的南迦宫。” 他指向昭城东面的一座山。山上建着一座宫殿,石头砌成,大体分成三个部分,分别刷着白漆、黄漆和红漆,是整个昭城里最高的建筑。 “密宗……”谢龄重复着这个名字。 萧峋:“密宗是雪域里的王,其余的寺庙,都是密宗分支。” 第210页 谢龄从人间道的书籍里得知过这点。 萧峋又指向另一处,那是条人流如织的街,每个店铺前的匾额都被照得金光闪闪。 “那里有个吉祥客栈,名字虽然土了点,却是昭城里最好的客栈,我去把它包下来。”萧峋道。 谢龄拒绝:“不用,要两间房即可。” 萧峋摇头:“那不行,师父是来修养疗伤的,在这里待的时日不会太短,若不清场,客栈人来人往的,杂乱又吵闹。” “那就不住客栈。”谢龄的想法是像在巫山的福地洞天那样,以云舟为休息处。 但萧峋显然误解了他。萧峋一点头,就要往下走:“也是,我去租个院子,这样更方便,师父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龄心底的小人儿扶额。不过他思绪转得很快,云舟是萧峋的,他住在独有的这间卧房里,颇有鸠占鹊巢的意思。 “我去。”谢龄道。萧峋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纵使痊愈了,谢龄也不希望这人再为他做太多。在这世上,欠什么都好还,除了感情。 “不,还是我去,我对这里比较熟。”萧峋说完直接从窗户跳进了昭城,根本不给谢龄机会反对。 萧峋办事利索,不过一个时辰,就在昭城里租好了小院。他和谢龄两人住,用不着太大,两卧房一正厅一厨房足矣。谈好价格,付了账,又亲自布置一番,设好阵法,萧峋回云舟上,将谢龄接来。 小院幽静,院里有花草,修剪也算别致,屋中点上了香,是萧峋贯来喜欢的檀香,和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当真应景。 “这里离密宗很近。”谢龄环视后说道。只要站对了方向,这里抬头就能见到密宗宫殿。 谢龄又道:“如此安排,我想,你说的能帮我治病,或许能续我这一身碎裂经脉之人,应当在密宗。” “是。”萧峋笑着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茶炉茶具方才就备好,眼下只需烧上一壶水,便可泡茶。他用灵力取来井水,注入壶中,点燃炉子里的炭。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答案,否则萧峋作何让他来雪域?不过萧峋的态度让他意外。谢龄不甚明显地垂了下眼睛,问:“你和密宗也有交情?” “目前还没建立起。”萧峋答得认真。 ——认真得像是忽悠,至少谢龄现在是这般想的。 “那你打算如何请动他?”谢龄又问。 萧峋:“那达寺每日下午都会举行辩经,我去同他们辩辩,辩出名声就能见到他了。” 萧峋以灵力加持,水很快沸腾。要泡的是岩茶,以滚水冲泡最佳,他连半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耽误,拎住烧的滚烫的水壶把手往茶盏中注水,再迅速滤出茶叶。 他以此杯做公道杯,分了两碗,先递给谢龄。 “师父尝尝,这雪山里的水和别处不同,要甜许多,泡出的茶也更好。”萧峋笑道。 谢龄没接,目光从这碗茶向上,掠过萧峋手臂,停在他脸上。 “萧峋。”谢龄喊道。 萧峋把手里的茶放到谢龄那一侧去。 谢龄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若是暴露出去,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和猜疑?” “我这不是还没暴露么?”萧峋懒懒洋洋说道。 谢龄何尝听不出这家伙的言下之意,他要帮谢龄把这事做到底。谢龄亦知这家伙的倔,抿唇坐下,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自己想办法去见。” 萧峋也听出谢龄的想法,他自己去见密宗的人,那就是用人间道雪声君的身份了。 “可那样,世上知晓你伤势的又多了一人,这不安全。”萧峋摇头。 他喝了一口茶,把石桌上的茶炉挪开一些,好教他看谢龄的视线不受壶中冒出的雾气遮挡。“我去就好。再说,我同那些僧人辩经又不是全无好处,若被密宗认可,我就能相对自由地出入南迦宫,翻阅他们的典籍经文。” “师父若是有什么想看的,我也能想办法帮你带出来。” 感情你还能赚一张图书馆通行证。谢龄在心里吐槽。 萧峋趴了下来,下巴尖儿抵在摊平的手上,眼眸定定注视谢龄,眸底含笑:“就这样说定了,今日下午我就去那达寺。” 谢龄蹙了下眉,要反驳。他受伤的事,原本以为只有三人知晓,但那天遇上叶轻鸿,才发现知晓这事的并不少。瑶台境早有推测,眼下又被证实,谢龄不介意再多一个雪域密宗。 萧峋读出他的心思,蹭一下起身,风似的翻墙跑远。 昭城的白日,向来日光充足,但晒久了未免觉得烫。谢龄却一动不动地在日光里做了许久,心情难说清。 说不清心情,便想事情。他想,他到底还是萧峋的师父,等人回来了,定要加这人平日里练剑的量。 可这次萧峋傍晚才回来,显而易见,是去那达寺参加了辩经。 接下来的日子,萧峋上午练剑,下午去那达寺,辩经之后到昭城里有名的菜馆打包一些饭食带回来同谢龄一起吃。 谢龄把时间和萧峋错开了,上午炼丹画画看书,午后等萧峋走了,在院中练掌锻体。他偶尔会在辩经的时间放开五感,听得萧峋确凿在那里有所收获,便默许了那家伙计划的事情。 雪域的夜空总是热闹,细碎的星子散得哪里都是,反倒让那皎洁的月轮看起来孤独。 第211页 时间过得很快,于萧峋而言,又是三月一次魔气侵蚀之时。 第111章 萧峋早已习惯应付此事, 白日里便在自己房间设好阵法,眼下到了时间,第一时间合拢门窗, 没有惊动谢龄。 他不想谢龄看见他压制魔气时痛苦狰狞的表情。 魔气正在乱窜,如同细长的蛇往他周身十二经里钻。这蛇幽幽冰寒,爬行分明缓慢,却在瞬息间降低了萧峋的体温。冷汗还未下,他身上已然凝结出一层薄冰。 这和萧峋以往受到的魔气侵蚀不同。 在往常,魔气会用粗暴直接的方式破开他设在身体里的屏障、试图外溢开去,萧峋的痛苦来源于身体与之拉扯。这一回它们竟不往外面跑了,只在他的经脉和灵力回路上钻来钻去。但痛苦是加倍的,寒冷从身体内部渗向表皮, 像一根一根的刺。 萧峋运转灵力,尝试着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冷意, 却是无甚改善。 看来这一夜,只能硬撑了。萧峋在心中叹了一声。不过,哪一次不是硬撑过去? 萧峋思考起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上一世的几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改变。 萧峋细数两世的差别:这一世他加入了人间道,拜谢龄为师, 去东华宴走了一遭, 提前修行至神心空明境, 提前来到雪域。这一世走的路, 和上一世截然不同。这一世,他还喜欢上了谢龄。 可这些,能影响他体内的魔气? 当是不能的。 那体内的魔气为何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等等, 不对, 还有一件东西是前世他没有的——那枚他从妖兽窝里捡走的蛋。 萧峋睁开眼睛。 那颗蛋被他放在靠窗的桌上, 窝在一条轻软保暖的毛毯里。昭城的日光充足,白日里将窗户一开,它就能晒到太阳。 萧峋看向它,五指成爪,将之隔空取来。 * 谢龄推开卧房的门,步入院子里。 小院里的月光是如此澄澈,那立在月下的树木花草,像披着一身银霜。但谢龄出来,并非为了赏月。 他眼皮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的是右眼。虽说这话没什么科学依据,他仍是放在了心头。他瞥了眼萧峋的那间屋。先前他听见那间屋子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眼下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萧峋该是出去了。 谢龄一向不管萧峋出去做什么,可萧峋不同,他乐意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诉谢龄。但萧峋今晚没有。 谢龄轻轻蹙起眉,旋即意识到某一点,抬头看了眼月亮。 如果他记得不错,三个月前的这一日,是萧峋被魔气侵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里,萧峋会出去吗? 谢龄再度看向萧峋的房间,与上一回不同,不再是短暂的一瞟,而是仔仔细细打量,每一寸每一处都细致看过去,不放过任何细节。 终于,当谢龄打量到屋檐时,发现那里有些许灵力波动的痕迹。 是一个阵法。 是萧峋在这个设有重重阵法的院落里,又给自己的房间设了一道小阵法。 如此看来,萧峋人就在屋中。 他应该不希望在抵抗魔气侵蚀的时候,自己去打扰他。谢龄判断出这点,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寝屋。 谢龄取了本书出来,是萧峋前几日给他带来的,昭城里很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按谢龄的理解,便是小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的都是教材类和工具书,倒是没看过这种闲书。 他没太注意这话本叫什么名字,直接翻到第一页,开始看故事。一个类似聊斋的故事,不过两三页后,谢龄又把书给合上了。并非这书里的故事不好,而是他思绪不定。 这座小院,萧峋租下时便设好了阵法和结界,后来谢龄用法器加固,防御力已经足够,萧峋犯不着再在卧房里加一层阵法。 那家伙会卖乖也会卖惨,受魔气侵蚀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他会不抓住这个机会骗自己过去? 极有可能是这一次,萧峋遇上了问题。 谢龄从椅中霍然起身,倏尔之后,又坐回去。阵法是萧峋自己设下的,作用是迷惑他,让他以为人不在屋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是他自讨苦吃。 思及此,谢龄重新拿起那话本,继续方才的位置往后看。 这一次谢龄看了十页,翻到第十一页时,再度将话本放下。 萧峋设的这个阵法极妙,若不破除,连他有心去听,都听不出屋内有半分响动。真不知道才神心空明上境的家伙,是如何做到遮掩寂灭境的耳目的。 他心里头毛毛的,总觉得该去看一下。 咯吱。 谢龄打开房门,径直走到萧峋寝屋门口。 萧峋的阵法能迷惑谢龄的眼睛和耳朵,但没有封住大门,故而谢龄稍微用了点儿灵力,便将萧峋门后的门闩给下了。 谢龄推开这扇门。 这时的萧峋身上覆着一层薄冰,脸颊、脖颈、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和手掌,都苍白泛青。他手里抓着那只从蜀州山中弄来的妖兽蛋。这颗蛋在谢龄推开门的下一瞬放出暗红光芒,萧峋有所防备,但防不胜防。那暗红光芒如水漫过屋室,掠向萧峋,他面色急转,猛咳一口鲜血。 谢龄表情一凝,甩袖打掉萧峋手里的妖兽蛋,疾步走到他面前,手指点上这人眉心。 第212页 “你……”萧峋抬起头。 谢龄打断他:“凝神,别说话。” 萧峋犹豫半刹,闭上眼睛。 被谢龄打落的妖兽蛋在屋中弹跳两下,滚进角落,不再释放光芒,就这般安静沉寂了下去。 谢龄暂时没去管它。 他察觉到了萧峋这次受魔气侵蚀的异样——算上鹤峰那次,萧峋在他面前遭受魔气反噬的次数,已有两次。谢龄又不是傻子,怎会总结不出特征。 萧峋失温太快。谢龄沉吟片刻,盘膝坐到萧峋对面,抬起他双手,同自己的手掌相抵,助他压制体内的魔气。 时间的流逝忽快忽慢,欢愉总是片刻,痛苦却都漫长。月影在轩窗上不曾挪动,但谢龄觉得已过许久,才教萧峋身上凝的这层冰融解。 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不再白得像张纸。 “我好多了,你不要再用灵力了。”萧峋睁开眼,定定注视着谢龄说道。 谢龄依他之言收手,不过没有就此起身。 萧峋又把眼睛闭上。当务之急是将魔气给镇压下去。 但萧峋还是忍不住分神,他想知道谢龄何时会走,可数息过去,十数息过去,数十息过去,谢龄都没有动作。 萧峋以自己的心音为计量,开始计算时间。 谢龄开始为自己调息,他用了不少灵力,断了的经脉又出现刺痛征兆。 可谢龄调息完毕,过了一刻钟,仍是未走。 萧峋不由睁眼。 谢龄还是闭眼前的姿势,盘膝而坐,背挺笔直。他素衣乌发,双眸轻阖,坐在被窗纸滤得朦胧的月光下,腰身是那么不盈一握。 萧峋凝视着他,忍不住向前。而谢龄一直警醒着,萧峋一有举动,赫然睁眼。他目光冷冽,萧峋不惧,恢复了从前没脸没皮的神情和姿态,膝行向谢龄,靠近谢龄,最后将脑袋往谢龄肩上一挂,手松松环住他。 在谢龄要动手将他掀开前,他道:“在蜀州的山上,是我故意把你引过来的,这次我可没有。” 谢龄手指轻颤,抿了下唇。 “其实你没有表现得那样冷漠,你一直是关心我、在意我的。”萧峋又道。 “你我终归是师徒。”谢龄语气淡漠。 萧峋却笑了一声。 他半个晚上都在忍痛,眼下痛楚消减,但非消失,依然在忍受着,故而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 谢龄耳尖动了动,想要将脸别开。 这时萧峋说起:“我是在东华宴的桃林酒会上发现你就是陈河的,至于是怎么发现的,这是我的秘密。” 谢龄:“这事已经过去。” “没有过去,你当时发现我就是张涛,肯定想把我揍一顿。”萧峋说道,“可那时候你不太搭理我,所以我就换个身份来接近你了。” 他现在才说身份的事,距离谢龄猜出,已过了好些日子。他知晓一旦拿出星盘,以阵修的方式作战,便瞒不住谢龄。谢龄没有戳破,那是因为不想和萧峋说话。可在他态度冷淡下来,萧峋竟是寻不出说开的机会了。 更何况,萧峋还有很多疑惑。 “你和越九归是怎么认识的啊?你为何要他和一起进东华宴?”萧峋说起这个,便有些闷闷不乐。他花了好长一段时日,才让谢龄对他放下防备,自在轻松地同他相处。越九归却能从一开始就见到谢龄的真实姿态。 “你们还一起在街上算名字。呵,道初。我说呢,怎会算出如此大的名字,原来原因在这里。” 谢龄敛眸。萧峋无甚大碍了,若是再在这儿待下去,指不定这家伙能念叨出一本书。他把这人从自己身上捞开,偏首瞥了眼角落里的妖兽蛋,隔空招来。 萧峋如何看不出谢龄的意图?不过他没阻挠谢龄起身。他跟着谢龄站起来,在这人转身之后,从背后把人抱住。 这人这段日子都安分乖巧,教谢龄一下没反应过来。 萧峋一手环住谢龄的腰,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人锁在自己怀中;又低下头,额头抵在谢龄颈窝里。 “放开。”谢龄道。 萧峋把手收更紧了,轻声说道:“我一直不理解一件事情。我们之间,既无隔阂,也无仇怨,就算有师徒之名,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接受我喜欢你这件事呢?” 第112章 萧峋给自己用的香和给谢龄用的是同一种, 幽幽的檀香里夹揉清甜的梨花味道。相同的味道在月夜的屋室里交织,风从敞开的门扉吹来,勾起衣角纠缠, 像绽放了一株美丽的双生花,彼此难分。 谢龄被迫靠在萧峋怀中,后背贴紧他的胸膛,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每一记心音。 咚咚咚。 萧峋的心跳有些快。 他在紧张。 谢龄垂低眼眸,视线落在他和萧峋的衣角上停留片刻,回答道:“你是我徒弟。” “你在乎世俗的看法?”萧峋问,心中并不信,谢龄连他身负魔气这事都不介意,会介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不过谢龄这话, 倒是给了萧峋一个突破口。萧峋又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笑着说:“那我不是你徒弟就可以了?行, 我这就叛出师门。” 谢龄:“……” 谢龄心说这家伙的想法果然惊人,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借此挣脱掉束缚。萧峋却依着他的步速前进,半分不放开。 第213页 “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那样不喜欢我。”萧峋慢条斯理说道,“我感觉得出, 你还是有几分喜欢我的。” 谢龄面无表情:“你感觉错了。” “若我感觉错了, 你早一剑将我戳死了, 还会由着我这样抱你?”萧峋哼笑。 谢龄停下步伐。 他往地上瞥了一眼, 倒也没掏剑,直接抬起手,用手肘狠狠顶了一下萧峋胃部。 “嘶!”萧峋吃痛松手。他身上并不松快, 体内的魔气无时无刻不在乱钻, 他也没防着谢龄, 这一下撞得他当即冷汗直下。 萧峋捂着胃一个劲儿往后退,一直退到东墙的置物架上,眼睛艰难地眨了一下,说:“师父你好狠的心!” 这多少有演的成分在里面。谢龄连个眼神都不给,径直往外:“压制你的魔气去。” 谢龄越过门槛。萧峋立刻不演了,三步并两步追到谢龄身后,不过开口时,语气带上些许的委屈:“我想去你那,可以吗?” “不可以。”谢龄声线平直,毫无波动。 “哎,好吧。”萧峋满脸失落。 他也跨出房门,在廊上看着谢龄转去自己的卧房前。 月光越过屋檐,落在谢龄肩头,盈满他袖间,他一身清晖。萧峋注视谢龄,歪着脑袋倚上墙,故意做出的那些表情收敛,笑着对谢龄道:“师父,我明日早上不练剑了。一年一度南迦宫刷墙的日子到了,雪域各处的人都会过来帮忙,场面很是盛大,我带你去看看。” 谢龄知晓这事。在雪域的这段时日,他并非每日都坐在屋中。他时常用迷仙佩易容,改换装束,走去街头巷尾,走上附近的山峰。 南迦宫是密宗所在,是雪域百姓心中最神圣之处,为南迦宫刷墙,乃是大事中的大事,早些日子他便发现人们背着行囊,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 谢龄喜欢旅游,喜欢看不同的风景,对这件事自然是感兴趣的。 如在镜川时萧峋邀谢龄到小镇上逛庙会相同,谢龄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过这一次,理由更直白。 “我自己也能去。”谢龄道。 “那我陪你去。”萧峋当即改了说辞。 谢龄:“不必。” “我们去给南迦宫刷墙吧。”萧峋道,“来这里也有些时日,参与参与这里的活动嘛。” 谢龄步入屋室,合拢门扉,不再管萧峋。话本摊在桌上,但被风吹乱了书页,谢龄走过去,翻到先前看的那一页,坐下继续看故事。 时辰不算晚,这故事也不长,谢龄看完才睡。不过虽然打定主意不理会萧峋,但在闭眼之后入眠之前,他还是释放神识,扫了一遍隔壁屋的情形。 雪域在大陆西南,跨越西和南两境。这里日出很晚,通常快到午时,人们才开始一天的营生。但这一日不同,城里早早喧闹起来,人们提着牛奶和蜂蜜,带上水和干粮,一步一步走向南迦宫。 牛奶和蜂蜜是用来刷墙的,将它们和砂糖、红花、树皮一并加入粉刷的白灰中,可以更好地保护南迦宫的墙,使之不受蚊虫侵害,使之冬暖夏凉。 整座城都溢满甜香。 谢龄被吵醒,神情犹带困意,掩面打了个呵欠,才起身下床。他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术法以做清洁,把头发梳好,随意挑了件衣裳穿上,打算出门。 他想,依萧峋的懒惰性子,这会儿就算醒了也不会起床,正好把人避开。却是没料到刚走出去,就被萧峋给推回房间。 ——萧峋一直蹲守在外,为防止谢龄察觉,还用上了隐匿之术。 “不不不,你不能就这样去。”萧峋把谢龄推回去的同时说道。 谢龄穿的是件烟青色的窄袖衣衫,腰封银黑色,将他腰身收紧,十足打眼。 “有何不可。”谢龄不明白萧峋在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不妥之处。 “你平日里出门都会换成陈河的模样,今日怎么不换了?”萧峋环住谢龄的腰,语气不满,“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惹眼,万一有人生出歹心,要拐你怎么办?” “……” 谢龄适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匆忙了,忘记易容。他把萧峋从身上撕开,将迷仙佩挂好,换上陈河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衣裳也要换。”萧峋声音低低的,语气不至于凶狠,但听起来凶巴巴。 谢龄仿佛看见了狼崽子想咬人,歪了下头,问:“你怎么不换?” 萧峋:“你换了我就换。” 谢龄才不与他多说,抬腿就走。 萧峋没立马去追,换上另一副装束才去。眼下他的,也是一身烟青色的衣衫,模样顶多算是清秀,脸颊上有道疤,下巴还留了一小撮胡须。 “陈兄。”萧峋在小院外的街上找到谢龄,拖长语调喊道。 他声音也有了变化。 谢龄往前走了两步,犹豫几许,才回头。谢龄将这人上下.一打量,发现他和在东华宴秘境里的不同:这位“张涛”变矮了。谢龄方才的情绪全无,唯独有些想笑,憋了又憋,故意问:“你没有垫鞋垫?” “那会儿不是为了让你瞧不出破绽么。”萧峋说得满不在乎,仿佛当时的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小心思。 萧峋走上前,同谢龄并肩。这会儿的他,即使不往鞋子里塞鞋垫,也比谢龄高了。 两人步行前往南迦宫。 昭城里和从昭城外面来的人都一心想着为南迦宫刷墙,故而虽都起得早,但店铺依然没开。萧峋早有准备,取出食盒,给谢龄递去一个牦牛肉饼,一杯豆浆。 第214页 萧峋自己的早饭也是这个。肉饼外皮酥脆,牛肉馅儿实在,豆浆不算太甜,用以解腻恰到好处。 谢龄没有拒绝,反正这些日子,除了自个儿出门,他的吃食都是萧峋带的。 萧峋脚步越走越慢,带得谢龄也是。此刻的昭城还没大亮,天光蒙蒙的,像笼了一层纱。这里抬眼便能见到雪山,环在昭城四面,白得泛起莹蓝光芒的雪山,在云层下将醒未醒。 “今日的天气真不错,阴天,大家刷墙不会太晒。”萧峋有感说道。 谢龄看城外的雪山,也看城里脚步匆匆的行人,吃完手里的牛肉饼,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颇为疑惑地问萧峋:“按这里的习俗,南迦宫的墙每年都要粉刷一次,密宗就不怕有人混在里面,行不利之事?” 这话说完,他表情微变,摇了摇头,“不对,以密宗那些僧人的能耐,南迦宫并不需要如此频繁刷墙,也并不需要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忙。” “师父很聪明。”萧峋弯眼一笑。 谢龄默然。那些有修为的密宗高僧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宗教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两人压制了修为——谢龄进昭城之前便这般做了。他的境界在寂灭境,若毫不遮掩进城,早被密宗关注上,甚至“请”过去。 从外表上看,谢龄和萧峋都在清静境,同东华宴秘境里无二。登上的,是南迦宫对面那座山。站在这里,能将百姓们涂刷宫墙的场面一览无余。 南迦宫分为三部分,白宫外的人将牛奶和蜂蜜一桶一桶往墙上泼,黄宫外的墙则用红花刷成,红宫所使用的,则是一种特殊的药草。 谢龄看着他们劳作,感慨道:“这里的人很聪明。” 萧峋盘腿坐在他身侧的一块大石上,笑眼弯弯说道,“有些外面来的人听说墙是用牛奶和蜂蜜刷的,还想着去舔呢。” 这就恶心了,谢龄不禁蹙起眉。 风向发生变化。吹起一片衣角落到萧峋身前,萧峋抬手揪住,扯了扯,对衣角的主人说:“我们也过去吧?” 谢龄瞥了他一眼,眼中带有拒绝之意。 萧峋:“说好了一起去体验刷墙。” “……谁和你说好。”谢龄回了他一句。 “反正是出来玩的,若是觉得不好玩,就不刷了。”萧峋道,从石头上起身,松开谢龄的衣角、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御风而起,去了对面。 萧峋带谢龄来到白宫,寻了处相较而言人少的地方,拿出数桶牛奶和蜂蜜。他往里头兑刷墙的灰,笑说道:“我觉得师父你对这两种东西更感兴趣。” 谢龄抬眼四顾。 雪域高寒,气候干燥,能在这里活下来的植物和动物不多,人要在这处生存更是不容易。积年累月的日晒和风吹让这些人皮肤粗糙,可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眼睛里亮着光芒,将千里迢迢带来的牛奶蜂蜜泼洒到墙上,守护他们的信仰。 密宗的地位,在雪域当真崇高。璼鬴 萧峋将一桶兑好的牛奶放到谢龄手里,“师父,试试。” 谢龄撩了下眼皮,看向身前的高墙。别的人都是站在墙顶上往下倾倒牛奶蜂蜜,这样省时省力。萧峋倒好,带他来到墙下,显然是要让他从下往上泼。 不过,试试就试试,反正来都来了。谢龄心说着,从萧峋手里接过桶,泼到墙上。 萧峋也拎起一只桶,把桶里的东西泼上墙。 谢龄是随手泼,能泼到何处是何处,随缘。但两道水迹相近,连高度都相同,沿着粗糙的墙面向下流淌。 “师父,不许用灵力,我们比比谁泼得更高。”萧峋看着那两道水痕,若有所思说道。 谢龄对这种比试毫无兴趣:“你多大了?” 萧峋偏头:“师父是觉得比不过我?” 激将法。谢龄不为所动。他已体验过刷墙,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的体验,转身往山下走。萧峋才不放过他,抓住他手臂,将他带到高处。 谢龄视野豁然开阔,山脚的湖泊,湖外的街巷,更远处的雪山都收入眼中。 ——他们站在了白宫最高处。 而萧峋将他带来的那些牛奶和蜂蜜一并弄了上来,再屈指一弹,将之倾倒在墙上。 谢龄的目光逐流水声而去,听得萧峋在身旁问:“这里很好是不是?” “还不错。”他回答道。 “我很喜欢这里。”萧峋神情认真。但这话音刚落,他蹿到谢龄身旁,用手碰了下谢龄的脸。 这个举动不带有任何绮色,萧峋只是想把沾在手上的混着白灰的牛奶抹到谢龄脸上。他做完这事便往后退。 谢龄脸颊和鼻尖沾上了白色,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萧峋见他扭头过来,伸手摊开笑道道:“这是最后一点牛奶了。” 谢龄扯唇冷笑,紧盯着萧峋,萧峋后退一步,他往前一步。待到这人退无可退,就要摔下房顶,他弹指一点,将刚才萧峋倒出去的牛奶给引回来,拍上这人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刷墙这个参考的布宫,资料来自导游介绍,有不对的地方肯是我记性不好 第113章 谢龄这一击, 是啪的一下将混了牛奶的白灰砸落在萧峋额头。这泥水混合物溅开,更是不客气地将萧峋涂成个花脸。 萧峋比谢龄狼狈许多,他也能想见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做出一副沉痛模样说道:“陈兄,你怎么这般狠!” 第215页 谢龄:“活该。” 谢龄转身就走。萧峋表情变了,露出笑容,手指往白宫墙上轻轻一勾,道:“那我也不客气了。” 咻—— 一滴牛奶向谢龄飞去,落处是谢龄没有遮掩的后颈。谢龄头也不回,同样指尖一点,让这滴奶原路返回。 萧峋轻巧避开,故技重施, 又从墙上弄了一滴牛奶上来,去“攻击”谢龄。 他还喊:“躲可以, 但不可以用灵力!” 这家伙就是想玩。 那就陪他玩玩。 谢龄先是侧身然后回身,避过那滴水,轻飘飘一甩衣袖,弄了可以用“一股”形容的牛奶蜂蜜白灰混合物上来,啪嗒一下打在萧峋脑袋上, 将人浇成落汤鸡。 萧峋一愣, 愣完叉腰抬头, 不满说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他嘴上这般说着, 脚步不停,顷刻靠近谢龄,叉腰的手抓住谢龄肩膀, 脑袋往谢龄身上一靠, 把东西都蹭去谢龄脸颊、脖颈。 这一举动当真出乎谢龄意料, 谁能想到玩这个游戏的人会把自己当作“武器”?也不顾萧峋头上多脏了,啪的一声拍过去,把这颗脑袋给推开。 “两位,在别人的屋顶上玩闹,似乎不合适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难辨来处,又似乎四方皆是来处,话语并无谴责之意,倒是让人觉得平和宁静。 萧峋神情立时变得严肃,给自己和谢龄施了洁净术,带谢龄离开屋顶、来到宫外步道,合掌一礼:“抱歉,是我们失礼。” “人间道的萧峋?”那个声音问道。 “正是在下。”萧峋道。 这之后,那个声音不再说话。山间风转急,夹杂的却是正在劳作的人们的笑声。 谢龄看定萧峋,用目光询问他是否知晓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 萧峋冲他笑了笑。 便是知晓的意思了。谢龄心中波澜又生:萧峋对雪域和雪域密宗的了解,当真甚深。 一位僧人走向谢龄和萧峋,穿着深红的僧衣,踩一双草编的鞋,年纪不大,皮肤黝黑,眼神里藏着两人的好奇。 年轻僧人朝谢龄和萧峋一礼:“两位施主,门措上师有请。” “劳请小师父带路。”萧峋笑道。 年轻僧人带两人步入白宫。 殿穹很高,大抵是寻常屋室的两倍之多;四面都点着红烛,但殿上算不得明亮,因为没有窗户,透不进天光。 这里供着许多佛像,有持叉怒目,有正襟危坐,法相各不相同。大殿正中的那一座起码三丈高,金身银座、点缀玉石玛瑙,无论雕刻还是彩绘都绝伦精妙。 行走在一尊又一尊佛像前的除了密宗的僧人,还有前来朝拜的信徒。他们低诵着经文,朝那些佛虔诚叩拜。 谢龄又一次感受到,密宗和别的修行宗派比起来,更偏向于宗教。 年轻僧人带领他们走上二层,这里的阶梯急陡峭,若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须得紧紧抓住扶手才能上去。 再过一条长廊,年轻僧人止步,对谢龄和萧峋道:“上师就在前面,两位请自行前往。” 萧峋笑笑:“多谢小师父。” 这里露天,抬眼便可看见建在不远处的黄宫,再一转身,又见位于更高处的红墙。 萧峋对谢龄低低道了声“走吧”,沿着路向前走。行过转角,见得一位盘膝坐定的老僧,也是身着深红僧衣,手里握有一串念珠,珠子光泽水亮。 他的境界在游天下上境。周身气息甚是平和。 “想必您就是门措上师。”萧峋双掌合十,向他执了一礼。谢龄在他身后,点头致意。 老僧抬起眼眸,先打量萧峋,再看了圈谢龄,目光回到萧峋身上,笑了一笑:“我们的僧人,在辩经会上都辩不过你。” 萧峋在那达寺辩经时没有隐瞒过姓名和身份。 萧峋也笑,满是谦虚:“侥幸。” 老僧拨动手中的念珠,摇摇头:“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让密宗知道你、认识你,想来是有目的。” 他的话很直白,萧峋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明目的:“我想见密宗现在的这一位活佛。” 密宗虽为一宗,但手握最大权柄之人并不称做“宗主”,而是“活佛”。依萧峋对密宗的了解,唯有现在这位活佛出手,或可一治谢龄的伤势。 “若你与活佛有缘,自会见到。”老僧说道。 “上师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缘分还不够?”萧峋心念电转,理解了老僧的言下之意。 老僧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萧峋再度向他执礼:“多谢上师指点。” 佛渡有缘人,无缘则难求,萧峋深知这个道理,欲和谢龄一道离去,却见老僧看向谢龄,道:“你在南迦宫里多转转,但红宫莫去。” 谢龄心中微惊,应下这事:“多谢。” 谢龄朝他一礼,同萧峋一并转身,打此间离去。谢龄并不紧张,心态很放松。既然这里的上师准许他在南迦宫里参观,他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他身上戴着迷仙佩,这件法宝,就算密宗活佛亲至,也不见得能识破。且他听闻活佛久居红宫最高处,轻易不会下楼。 南迦宫里除了一座又一座佛像,还有一部又一部经文,它们置于可见的位置,但都上了锁,无法取下来细读。 谢龄唯有参观这里的佛像和建筑。萧峋走在他身侧,偶尔往四下打量一番,期待着能否在这里遇见活佛。但很可惜,这期望并未实现。 第216页 走完一圈,萧峋带谢龄从南迦宫侧门离开,走小路下山。 人们大都还在南迦宫外忙活,城中仅开了零零星星几家小铺,甚是冷清。雪域的夏日短暂,八月一过,道旁的树便开始落叶。萧峋站在街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对谢龄笑道:“也算是有所收获。” 谢龄一路上都在思索,眉尖儿轻轻蹙起,问萧峋:“那位上师见你,是因为你在辩经会上出了名,见我是何故?”还告诉他在南迦宫里多转转。 “大概是不忍心将你我分开吧。”萧峋笑道。 谢龄:“……” 见谢龄拉下了脸,萧峋收敛起笑意,神情正经了些:“他应当看出了一些事情,或者说,那位活佛看出了一些事情。” 谢龄亦是如是所想。 “今日开始,我不去那达寺辩经了。”萧峋又道。 “辩经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是要让密宗的人见我。而这一任活佛是个棋痴,过两日是雪域的贡布节,我去祭典上摆一盘棋,争取把他吸引来。” 虽说佛渡有缘人,但既然和佛的缘分还不够,那就只好使些手段了。 谢龄听萧峋说着这些,极轻地眨了下眼,道:“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萧峋为他提供了一条思路,一种可能性,余下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来。 昭城的风和阳光一样肆意,穿街而过,低回高旋,顷刻将谢龄头发吹得飞起,但凌而不乱,反倒有种偏偏之意。 萧峋看定他,眼中又流露出笑意:“你不用有负担,我喜欢你,是我的事,能为你做这些,我很高兴。” 话毕拉起谢龄的手臂继续朝前。 隔了一阵又说:“快到中午了,一会儿回了家,我煮火锅吧,卖牦牛肉的开张了。” 时值正午,天空出了太阳,照得满城明媚。萧峋买了好些菜,回到小院,一头扎进厨房。 谢龄向来远庖厨,因为他知晓自己水平在何处,便就着一日里最明亮的天光,在院子里画画。可这日天气委实算不得好,过了一两刻钟,阴云又来,遮住了太阳。 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极富节奏和韵律。谢龄被这声音吸引,却完全听不出是在备什么菜或者料。谢龄生出过去看看的心思,现在光线不好了,他不大想继续画。 谢龄搁下笔,走去厨房,拉开门。 火锅的麻辣鲜香扑鼻而来,锅底正在灶上烧,案头备好了不少菜,余下的还在处理,萧峋忙碌而有序。 “师父?”他见谢龄过来,惊讶之后笑开,“师父不是一向很少进厨房吗?来这里做什么?” 这人说话的功夫都在剁肉馅儿,话语伴随着菜刀撞上菜板的咚咚咚。 谢龄“就是来看看”的话说不出口了,改为:“来看看你可有需要帮忙的。” “我打算片个鱼,弄点儿香菜牛肉丸子,再炸一盘酥肉。”萧峋道。 谢龄:“……”全是他不会的,他的作用仅限于摘菜剥蒜煮面煮鸡蛋。 谢龄不甘愿白来这一趟,拿起厨房里的托盘,将萧峋装盘备好的菜逐一放上去,端去正厅。 “师——父——” 咚咚咚的声音停了,当谢龄垮过门槛,萧峋喊道。 “怎么。”谢龄偏首。 萧峋冲他弯眼笑:“没什么,就喊喊。” 作者有话要说: 想让他们俩在一起真难( 第114章 两日后的贡布节, 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自雪域各处赶往昭城、为南迦宫刷墙的人还没有离去,城中又来了几个杂耍班子。锣鼓敲得当当作响, 人群包围之中,一束又一束火焰从表演者口中冲向半空,引来欢呼惊叫。 寺庙里的僧人们也来到城中,有的还做起了生意,推着小车售卖一些小玩意。 萧峋租下最显眼的位置,大张旗鼓地摆了个棋摊,并以千两银子作为彩头,吸引来来往往的人。可他棋力太好,好几拨人来试, 开局不久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饶是如此,下棋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毕竟彩头太大,相比起来,下一盘棋的酬资也算不得什么了。萧峋乐呵呵同这些人下棋,他想等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得太快,正好解闷儿。 谢龄没在棋摊附近, 并非他不愿, 而是萧峋不让他来, 说是贡布节的祭典有不少值得一看的东西, 让谢龄去游玩。 如同在镜川逛龙神祭庙会那般,也如同在昭城里闲逛那般,谢龄用迷仙佩易容, 改换了装束, 才走出小院、走进参加祭典的人群。 对于谢龄而言, 庙会祭典的乐趣主要在于吃。雪域上种植蔬果不易,平日里吃食就那几种,但到过节,美食的种类便多起来,各家都拿出压箱底的技艺,推出小车、支起摊,蒸炸煮炒的香飘得甚远。 谢龄走一路吃一路,不过心中到底还是惦记着萧峋,东西都购了两份。他将街上的吃食几乎买了个全,偏首看了看萧峋棋摊所在的方向,提步欲过去,但终究还是没过去。 谢龄走进围观杂耍的人群中。这一处正表演猴戏,谢龄看了一会儿,觉得太残忍,转身走了,去另一处看变戏法。 傍晚绚丽的霞光从云层间掠过,日轮没入雪山长河,雪域入了夜。星光流成河,同满城灯辉相照,被雪山拱卫起来的城市仿若天上仙城。 花车开始游行,奏乐声起,男人和女人们共同起舞。 第217页 谢龄寻了个屋顶站上去,俯瞰雪域的舞蹈。而萧峋那以千两银子为彩头的棋摊,在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少后,总算等到了想等的人。 他是密宗的活佛,是雪域的王者。 萧峋落下一道结界,阻隔说话之声,他等候的人并不在意,只是打量他。 萧峋上一世来雪域的时间比这一世要晚许多,那时眼下的这位活佛已经圆寂,未得见上一面。但他看了这位活佛的绝大多数著作,因而对他有所了解。 这位活佛很老了,皮肤松垮,眼窝深陷,满脸褶皱。天底下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说得清他有多大岁数。老人没穿象征密宗之主的袈裟,亦未着僧衣,一副农夫打扮,往萧峋收酬资的罐子里丢了钱,坐定在他对面。 “年轻人,你将我的喜好打探得很清楚。”他不同萧峋打机锋,开门见山说道。 萧峋抬手一礼,微笑说道:“有求于人,不得不如此。” 老人低头看起棋盘。上一盘未收,萧峋执白子,拦了黑子的去路,断了退路,半条缝都没给人家留。 “我看了你很久,但来找你下棋的人多半是试一试、看看能否侥幸赢下彩头,水平并不如何,而你三招两招就杀得人家无路可走,愣是让我没看出太多。”老人说得颇为感慨。 “这不是为了让您愿意出来,亲自和我下一盘吗?”萧峋笑眯眯的,伸手一拂,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收回棋篓中。 “便下吧。”老人执起黑子,“让我看看,你的棋力到底如何。” 黑子先行,白子紧跟。萧峋一改先前急攻猛进的下法,落子平和。 结界隔绝了声音,却没遮掩视线,围在棋摊附近的人多多少少懂些棋,起初皆为一副兴趣之色,随着一枚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变得凝重,而到后来,又露出疑惑。 围观众人看不透这棋局了。 坐在棋盘后的萧峋缓慢蹙起眉。对方不愧是密宗的活佛,心思缜密到了极点,防他防得滴水不漏,而防御之余,还游刃有余地进攻。 轮到萧峋落子,他背上有些出冷汗了,手指捻着白子,轻轻调整呼吸的节奏。 下棋如沙场布阵,除了算计之外,还在于对对手的了解。萧峋读过这位活佛的著作,对他的想法有所了解,但对方并不了解他。这是应该把握住的一点。萧峋将手指间的白子落到棋盘上。 他开始行险招。 老人挑了一下眉,抬起眼来,将萧峋看了看。 萧峋回以微笑。 围观的人在散了。这盘棋他们愈发看不明白,便显得无趣枯燥,而贡布节上玩乐的东西那般多,何以在此浪费时间? 棋摊变得冷清,萧峋置若罔闻,神思如电,飞速计算破敌之策、杀敌之招。他落子的速度变慢,对面的老人亦然,而他也和萧峋一样,蹙起了眉。 萧峋险招之后又有奇招,但在老人面前,都算不得什么,逐一击破之。 萧峋遇到了强敌。 不能用对手来称呼形容,纵使他活了两世,但观过的棋盘、解过的棋局,完全比不上密宗这位活佛。而密宗的活佛不需要对萧峋有所了解,下棋便是下棋。 萧峋并无慌乱之意,何时舍,何时弃,何时进,何时绕,皆井然有序。 砰! 夜空中绽放烟火,勾勒出华丽缤纷的弧度,人群喧闹沸腾。奏乐声又起,花车巡游至南迦宫前,舞者们使出浑身解数,在车上旋转起舞,是今夜最盛大的节目。连夜风都吵闹。萧峋和老人都不投以关注,心思唯系此间一盘棋局。 萧峋不再使那些奇袭招数了,全副心思都落在了“计算”二字上,在脑海中不断排布推演。 对方是强敌,可萧峋的算力亦极强,否则不会精通占算之道。 老人落子变得犹豫,萧峋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但走的每一步,依然果断。 星辰渐转。在犹如被点燃的喧腾之后,贡布节的祭典进入尾声。而尾声之后,不仅是萧峋的棋摊,整条街都冷清下来。店铺打烊,支摊推车收起,长辈携幼童归家,丈夫唤妻子返程。 棋摊上的两人还是对坐,老人又看了一眼萧峋,视线落回棋局中。 “你如此年轻,算力却是惊人。” 萧峋下到此时,已使不出技巧性的东西了,全靠计算,维持住白子紧咬黑子、寸步不让得局面。 老人凝视这盘棋良久,久到风将残留在街上的食物香气尽数吹散,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篓,叹声道:“我下了一生的棋,除去最初那段年岁,再无人赢过我。” “过奖。”萧峋满身是汗,心弦紧绷,这一刻终于轻松,拱拱手,笑得谦虚。 老人摇头:“我算不过你。” 萧峋问:“您打算认输了?” “承认自己不如人,并非可耻之事。”老人笑了一声,看向萧峋的目光极富欣赏,“说吧,你有什么请求。” “我想请您出手,治一个人。”萧峋道。 老人的神色变得古怪:“我还以为……”这话没说完,便转了话锋,问:“是什么病症?” “经脉碎裂。” “何种程度?” “尽碎。” 密宗的活佛沉默了。 有只小虫爬上棋盘,沿着其上的一条经线前行,遇到棋子,先是小心翼翼试探,尔后绕行。老人敛低眸光,注视它几许,叹道:“我治不了。” 第218页 他虽被尊称活佛,但到底不是真佛,逆转不了这人世间已成的事、已定的命。 萧峋的期冀落空,神情说不上多难看,但整个人显而易见的垮了下去。 “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老人抬头一望天穹,低声说道,“往西去,若能寻见一片莽林,遇上一条河流,说不定便能得到你想要的。” “多谢指点。”萧峋眼神重新亮起来,起身郑重行礼。 老人摆了一摆手,从席间站起,转身离去。 谢龄在远处,一个他能看见棋摊、但从在棋摊上难寻见他的位置。 密宗的活佛在街上行了一段路后,偏首过去,向他微微一笑。 谢龄心中并不惊讶,轻轻点了下头,算是致意。 谢龄先于萧峋回到小院,尔后不久,听见推门声。彼时谢龄刚于石凳上坐定,星辉和月芒透过树叶间的间隙将石桌照得斑驳。谢龄循着声音转头,萧峋弯眼露出笑容,走向他:“师父,我见到密宗那位活佛了。” “我知晓。”谢龄道。 情理之中。萧峋便问:“那他与我说的,你也知晓了?” “倒是不曾。”谢龄同棋摊离得远,并未刻意放开五感。 萧峋坐去谢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伸了个懒腰,说起:“他说治不了你的伤,不过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往西,去找一片森林和一条河。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休息一夜再走。”谢龄摇头。 和一位擅棋的寂灭境大能对弈并非易事,萧峋需要充分的休息,恢复在棋盘上消耗的心神。 谢龄把在祭典上买给萧峋的放到桌上,率先回屋。 萧峋盯着石桌的东西不由笑开。 都是吃食,但凡街上卖的,这里应有尽有,而且仔细地用法器保存着,维持了刚出炉的温度和模样。 萧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盒炸物,蘸上酱汁,吃了一口。 味道不错。 因为是谢龄带给他的,味道更不错。 谢龄一夜好眠,翌日清晨,在惯例的起床时间醒来。东方日轮还未升起,萧峋也还在睡,谢龄没去打扰,将自己收拾妥帖,坐在窗下看书。 鸟在院中啾啾啼鸣。一个时辰后,萧峋打着呵欠来敲谢龄的门。 “师父。”萧峋在门外喊道,嗓音沙沙哑哑。 谢龄过去给他开门,没在门口停留,很快又走回窗下,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 萧峋拖着散漫的步调进屋,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这家伙向着的方向是床,很有在这里继续补眠的意图,谢龄挑了下眉尖儿,却听他话说得正经极了:“那位活佛只指了方向,没有给明确目的地,也没说具体是什么森林什么河,所以师父,我们最好是徒步过去,坐云舟或许会错过。” “好。”谢龄赞同这话。 “我们吃过早餐再出发,如何?”萧峋又道,“昭城是雪域最繁华的城市,其他地方的条件要差许多。” “昨日不是给你带了许多吃食?”谢龄道。 萧峋:“那不一样。” 谢龄:“……” “行。”谢龄终究还是纵容了这家伙。 萧峋说完这些,坐去谢龄床上,头靠床柱,闭上眼睛。 谢龄看向他,想到他昨日下棋辛苦,忍了忍,未曾说什么。 屋室重归寂静,谢龄继续看书。下一刻,他察觉到此间有不对之处——萧峋的心跳声消失了。 谢龄神情一变,唰的起身,不过脚步迈开后又顿住,只是喊道:“萧峋。” 萧峋未予回应。 “萧峋。”谢龄又喊。 坐在床畔的人依旧紧阖双目。 谢龄抿了下唇,放下手里的书,走去床前,将萧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 萧峋的面色比素日里要苍白些,呼吸停止了,心音全无。 谢龄坐到这人身旁,面无表情盯着他:“我知道你是装的。” 话音一落,萧峋眼睫轻颤,撩起眼皮,先是左眼,尔后右眼,弯起笑开,偏首看定谢龄:“既然知晓我是装的,那你还过来?” 谢龄不作答复。 萧峋站起身:“哎,不逗你了,我们出发吧,先去吃早饭。牛肉面如何?隔壁街那家面馆,你很喜欢的,就是眼下这个时间极有可能未开张。我先去看一眼它是否开了,若没有开……” 他语调慢条斯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这话还没说完,萧峋步伐猝然一转,倾身向谢龄,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带得他仰倒在床上。 谢龄猝不及防,乌发散在肩头身后,手被萧峋按在脸侧,眉梢挑起,又惊又怒。 萧峋鼻尖抵着谢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漆黑的眼底折着光,满是笑意,话语轻柔:“我怀疑,有的人在偷偷喜欢我。” 第115章 谢龄缓慢眨眼。 萧峋离得太近, 能细数清谢龄脸颊上每一根细腻的绒毛,呼吸变成交缠,温度逼升。谢龄别开脸, 继而转回去,抬起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往萧峋后颈衣领上一捏,冻着一张脸把人从自己上方提溜开。 谢龄的目光冷极了,表达出的意思用一个字便可形容——“滚”。 萧峋全然不惧,他眼睛好得很,怎会看不见谢龄耳尖红了?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坐却是正儿八经坐下,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道:“我又没说是谁, 你干嘛这副反应?” 第219页 谢龄甩袖起身,表情更臭:“吃你的牛肉面去。” “那是你喜欢的面馆。”萧峋说得一本正经。 谢龄不再说话, 径直走出房门。 萧峋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你就嘴硬吧。” 砰! 谢龄把门给拍上了。 这举动丝毫影响不了萧峋的心情,他在谢龄床上晃悠片刻,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站起。他想,谢龄对他的喜欢, 至少有三四分, 余下的那些, 便慢慢补吧, 总有一天会填满的。 他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扫了眼方才谢龄看的书,抬起手伸懒腰。这时候, 有个念头冒了出来:谢龄一直拒绝他, 会不会是觉得他年纪太小了, 两个人年龄差得太多? 萧峋的表情变得凝重。 谢龄坐在院中摇椅上,盯着墙角的一丛花发呆。 他倒没觉得萧峋年幼或年少。说实话,他几乎都要忘记萧峋还在少年的年纪了。这一路上,萧峋处事太周全,若说他和谢龄在相同的年纪,谢龄都信。 谢龄盯着那花儿,又一次眨眼。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现在坐的位置似乎不妙,萧峋若要出门,这是必经之处。可如果更换位置,又显得太刻意。 他听了一耳朵屋内的脚步声,萧峋在过来了。 罢,就坐在这,若萧峋路过他,只管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理会便是。 咯吱—— 萧峋推门出来。 谢龄开始执行计划,垂眸假寐。孰料萧峋并非路过,而是直接过来找他;说的话也出乎意料,是一句:“师父,我的生辰快到了。” 谢龄心中冒出一个问号,终究还是破了功,将眼睁开:“要礼物?” “九月廿一,我就满十八了。”萧峋说得郑重,“再过两年,就能行及冠之礼。” “……”谢龄看着萧峋,倏然理解了这人想表达的意思。及冠礼是古代男子的成人礼,他说这个,是指成人礼之后他便不是小孩儿,可以娶亲了。 其实古代在婚嫁的年岁上规定得并不是特别严格,好些男子二十岁时,已做父亲。等等,他在想什么呢。谢龄赶紧收回心思,“嗯”了一声,说:“会给你准备礼物。” 萧峋瞬也不瞬凝视着谢龄,没错放他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有些人喜欢不懂装懂,谢龄却懂装不懂。 偏生他的这点小心思,萧峋也喜欢极了。他就着谢龄的话说下去,颇有几分狡黠:“师父应当极了解我的喜好。那我……我很期待师父给我的礼物。” 谢龄眼皮不由跳了两下。 “我去看那家面馆是否开门。”萧峋笑着说道,走出小院前,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塞了颗糖到谢龄口中。 眼下时辰太早,那面馆自是没开,萧峋回来后,从昨日谢龄给他带的那些吃食中寻出一些,做了一桌早餐。 吃完饭后,谢龄和萧峋启程向西。 城中行人甚稀,一路都冷清。出了西门,谢龄脚步渐缓,抬目四顾,说道:“‘西’是一个宽泛的方向,既然要找的是森林,我想应当是往西南而去。”雪域的地势,是从南往北升高,越往高处走,植被越稀疏,北面存在森林的可能性极小。 “师父聪慧。”萧峋在一旁附和道。 “……常识。”谢龄瞥了萧峋一眼,对他的马屁甚是无言。 萧峋眼中笑意不减,看了一会儿谢龄,仰头望向东方天际。云层中流溢出了绚烂的金色光芒,他取出伞来,撑开挡在谢龄头顶:“一会儿要出太阳了,这里的太阳晒得很,还是把伞撑上比较好。” 是同他衣衫一般色彩的赤红竹骨伞,天光透过伞面透下来,将谢龄的衣衫染上一层轻软的红。 “走吧?”萧峋笑问。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踏上通往西南的官道。 日轮破云而出,歪在东面一座雪山旁,将山尖儿照成透亮的金色。谢龄回看一眼那日出之景,萧峋在他身旁嘀咕:“依我之见,我们要寻的应当是一段机缘,藏在森林河流里的某个秘境。” 谢龄的看法和他相同。 在这个世界,固定开启的秘境并不多,和谢龄看的那些修仙小说里套路差不多,多数秘境现世前会有异象征兆,世人发现后,从不同的地方赶去,争夺机缘宝物。 先前去过的东华宴秘境,开启虽在镜川“山上”的掌控中,但秘境内是何情形,却要到了才能知晓,故而依旧算不上固定。 “河流,森林,雪域……”谢龄也开始思考,将现有的信息进行组合,在记忆里筛选许久,得出一个符合的答案:“莫不是小遥境?” 阅读量大的优势体现出了,这是他在一本偏门的书上看到的。 “小遥境?”萧峋疑惑又好奇,“倒是不曾听说过。” “它是藏在雪域里的一个秘境,位置固定不变,前人推断,位于在雪域北面,是荒山雪岭里的别有洞天。”谢龄道。 “那我们该向西北、向地势更高的地方走。”萧峋停下脚步,“若在那里出现了森林和河,十有八九便是小遥境。” “嗯。”谢龄不由懊恼,亏他还说什么常识,秘境自有玄妙。 “进入小遥境需要‘钥匙’。”谢龄眉心轻轻蹙起,“或者说,需要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 “一个寂灭境修士。” “……” 第220页 萧峋亦蹙眉。他盯着谢龄的袖摆看了一会儿,视线升高,落到谢龄脸上,轻声问::“要死的还是活的?” 谢龄回忆着那书上的记载:“死亡时间不超过七日。” “新死的啊……”萧峋垂下眼。 谢龄听出他这话里透出了点儿遗憾,想到雪域是出过不少寂灭境修士的,心说难不成你还想着去挖坟?他不由摇头:“关于小遥境的记载不多,我了解的这些,不一定都是真的。” “准备好总归没错。”萧峋道,“先改道去西北吧。” “嗯。” 这一日天气不错——于赶路人而言的不错,太阳在天空中挂了一段时间,缩回云层后,天气阴了下来。 但萧峋依然没有收伞,照他的说法,就算是阴天,雪域的天光也容易将人晒坏。他神情极认真,谢龄那句“我好歹是寂灭境”在口中转了又转,终是没有说出,默许了这人的做法。 接下来几日,便是这样行于山间,待到入夜,宿于云舟。他们离昭城越来越远,但并未发现任何秘境的征兆或踪迹。 又是一个适合赶路和劳作的阴天。 “师父,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北俱草生长的区域。”萧峋打量着周遭,“北俱草是雪域特有的植物,一般用来入药,师父在昭城里住了这么多日,或许听说过。但要我来说,它更是一种独特的佐料,撒在牛肉上,可增添不少风味。” 你对吃的,当真上心。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扶了下额,面上冷冷淡淡:“你对雪域,当真熟悉。” “我从前在雪域待过一段时日,在这里学会了不少东西。”萧峋解释说道。 他说的是前世,谢龄想到的却是萧峋的身世。萧峋每三月受一次魔气反噬,一年便是四次,自幼始之;后来鹿鸣山萧氏被仇家灭门,从此失怙失恃,漂泊无依。难怪年纪轻轻,心思便如此细密。 谢龄心头泛酸,抬起手想揉一下萧峋脑袋,可这段时日萧峋长高不少,他做这动作不如从前容易。谢龄突然小心眼儿起来,越过萧峋高出他的那截,将手放在他头顶,胡乱揉抓。 萧峋笑了一声,没有闪躲,任由谢龄将他头发揉乱。 “我喜欢这里,在这里的日子很开心。”萧峋说道,“若你也喜欢这里,那我就更开心了。” 朝前走了一段,来到萧峋口中北俱草生长的区域。这种草长得跟杂草似的,又生在一堆杂草间,难以辨认。 萧峋拉着谢龄站到一块石头上,放了几个法宝出去采摘。 “你手不酸么?”谢龄偏首,将萧峋一打量,说道。 萧峋一听这话就弯眼笑,对上谢龄的视线,打算说点什么逗他,但刚开了口,神情倏然一变。他目光冷冽,将衣袖向前甩开,掀起数枚石子掷向前方。 谢龄亦看回前方,手在虚空里一抓,三尺长剑落入手心。 身穿暗银色道袍、背负长琴之人现出身形,屈指一弹击碎石子,于十数丈外落定。 “雪声君,我们又见面了。”来者说道,若只看面容和态度,倒是彬彬有礼。 “叶轻鸿。”萧峋喊出他的名字,捏了个法术将手里的伞悬空,朝前走出两步,勾起一个笑,“你等我们出城,等了有些日子了吧?” 叶轻鸿没有回答,甚至没看萧峋一眼,眼眸紧盯谢龄。 但萧峋所言不假。昭城是密宗的地界。叶轻鸿若在昭城对谢龄动手,只怕会惹来密宗不满。再者,萧峋在那达寺辩经辩出了名声,而他杀谢龄,必然会将萧峋给顺带了,那些僧人若相助,到时便是雪域和瑶台境的战争。 瑶台境正在向大陆扩张势力,但还没有到可以一次抗衡两个大派的地步。 再说谢龄。 谢龄对叶轻鸿的出现并不意外。雪域因地势缘故成了这片大陆上的“遗世独立”,但修士间的通信并未受到阻隔,江湖上流行的飞报在这里也有发售,谢龄能通过它了解当下的局势。 瑶台境已有半数人马离开海岛、来到大陆上,同青山书院及一些人间道不交好的宗派联合。其心昭然若揭。他们不愿在当那“数一数二”,而是成为当世第一。 有一必有二,而谢龄遇到瑶台境的袭击,也有两次了。 “堂堂寂灭境,竟沦为一介杀手。”谢龄立于赤红的竹骨伞下,眉梢轻轻一抬,淡声说道。 “这江湖,有的人讲究人情世故,有的人则讲求打打杀杀。”叶轻鸿摇头,“若不杀你,我不安宁。” 因为你惹过我一次了吗?谢龄心想。他并不能理解叶轻鸿。就算叶轻鸿成功杀死他,人间道还有古松和宗主两个寂灭境,而叶轻鸿侥幸没有死,大概也只是半个寂灭境了。他以为自己还能安宁? 但谢龄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拔剑。 “我来。”萧峋抬起一只手拦在他身前,话语轻松带笑,“让我练练手。” 谢龄心说胡闹,却又知晓自己拦不住他,只好将剑柄抓紧,以便随时能够劈一剑过去。 萧峋手中现出星盘,左右手各一个,一者是东华宴秘境里“张涛”用过的那个,另一者由暗红老木制成。 从前有所顾虑,害怕谢龄认出他就是张涛、对他生气,害怕谢龄起疑心,眼下都说开了,更打算慢慢将自己身上那些事告诉谢龄,还顾虑什么? 幽蓝光华将萧峋周身包围。这一片的灵气都被聚拢过来,连风都挤开。萧峋身后银发乱飞,衣角猎猎翻舞,漆黑眼眸里流转细碎光芒,像夜空流转万千星辰。 第221页 他将星辰纳于一眸中。 这眼眸看向叶轻鸿,竟让这个寂灭境心中炸起危机感。 叶轻鸿横琴于前,几不可见地眯了下眼,向旁侧慢行几步,道:“萧峋,我应当没记错,是叫这个名字。”他将先前萧峋对他说的还回去。 “嗯,记性不错。”萧峋如同点评一般轻笑说道。 “事不过三。”萧峋还说了这样一句,听得人莫名其妙,而这话说完,又摆出一张严肃脸,向着叶轻鸿一礼,认真道:“瑶台境叶轻鸿,江湖人称琴魔。谢谢你,今日出现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晋又抽了,如果我们能相遇,那一定就是有缘 第116章 叶轻鸿听着萧峋这话, 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萧峋的话,听起来不是一句挑衅。 萧峋是个值得重视的人,单凭他敢以神心空明境之身战寂灭境的勇气, 便胜过世间千万人。且这人不仅有勇,更有谋,于阵法一道甚是精通。 此子必杀之,万不可让其长成,否则将是瑶台境大业途中的一大阻碍。 叶轻鸿目光愈发凌厉,指间动作成虚影,琴弦急颤,带起一道又一道长音。 杀刃逼向萧峋,角度刁钻巧妙, 将他身前身后左右两侧及上方都封住。这看起来似一张罩向萧峋的网,速度快得惊人, 逃无可逃。 萧峋神情平静,将右手上暗红色的星盘抛向空中,左手上深黑色那个丢向下方。他身上幽蓝的光华随之流动,但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杀刃逼近, 萧峋闭眼。 下一刻, 他竟是消失不见了。 谢龄在这时出剑。 离手剑。 剑光在这白日亦绚烂非凡, 剑尖所指之处, 不偏也不倚,正是叶轻鸿眉间。 来自寂灭境的一剑,叶轻鸿怎敢不避? 一个疾闪, 向着斜前方闪出数丈, 让谢龄连一丝剑意都没落到身上。 消失的萧峋出现在视野中, 一红一黑两块星盘在他周身缓慢腾转,盘上次第亮起光点,就像星算师占星时那般,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正是天上星辰的映照。 他成功从叶轻鸿的杀刃下脱逃,毫发无伤。 毕竟,再密的网,也有疏漏之处,更何况这还不是一张网,只是一道又一道的灵力气劲。 他抓住谢龄的剑,带着剑上的灵力余韵走起刀势。是鹿鸣山萧家的刀,萧峋自幼习之,说是这世上他最熟悉的刀法不足为过。 萧峋剑风逼向叶轻鸿,斩他手中长琴。叶轻鸿手指扫琴弦,琴音挟着沛然灵力,弹射向萧峋。 两道气劲相撞,撞出一记厉响,不啻雷鸣。萧峋硬拼不过叶轻鸿,被一路推出数十丈远,在杂草地里拖出一道深且长的的足印。 谢龄出了第二剑,也向着叶轻鸿的琴而去。 他不可能真让萧峋一个人同叶轻鸿战斗,前些日子在巫山的洞天福地里,萧峋拿自己的渡劫天雷去劈叶轻鸿都不太占得了上风,眼下无那般助力,结果可想而知。 但萧峋说他要练手。谢龄想,就让萧峋练吧,这和他也拿叶轻鸿练手并不冲突。 炼化完彼岸火、炼体境界突破一重,谢龄能够运转的真元和灵力变多,“续航时间”加长,但到底长了多少,极限在哪,他说不太准。前路凶险,他必须找个人测试自己的水平。 面对谢龄的这一剑,叶轻鸿在闪避时予以回击。但见他后仰、错步左转,衣袂起落间,连挑三根琴弦,杀出三道劲气,又足尖一点,凌空而立,将琴横放,左手按徽位,右手勾弦。 风变得又乱又急,地面走石飞沙,叶轻鸿背后腾起一轮泛着银芒的圆月。月上又有鹤影振翅而出,和着叶轻鸿奏响的曲,一声清鸣。 鹤鸣清越,胜过人间无数,但在入耳一刹,竟是扰乱心神。 谢龄的剑在虚空中一顿,剑势立颓;萧峋境界要低许多,听见这一声后,不仅乱了心神,连气息和灵力都乱了一刹,唇角溢出血来。 圆月,仙鹤。出现这样的幻象,是瑶台境的绝技之一。招式名为古朗月。按照谢龄的理解,就是个控制技能。 叶轻鸿身形在虚空一转,改换方位,奏起另一首曲。 是首杀曲,目标萧峋。 谢龄本在默诵咒文清心,见状狠咬一口舌尖,将心神强行定下,抓出第三把剑,自石上跃起。 叶轻鸿早料到他会如此,从从容容一甩衣袖,射出数枚细小玉剑。瑶台境有琴剑两道,而两道皆修之人数不胜数,叶轻鸿亦然。 但出乎叶轻鸿意料的是,谢龄根本不避。他迎着那几枚小剑而去,被刺中时眼都不眨,一路奔至萧峋身前,将叶轻鸿的杀招接下。 谢龄没有做半分停顿,剑招之后再接剑招,在虚空折转数道,带出一条之字形的剑光。 风停了,本就缩进云层的太阳藏得更深,山间氛围沉重欲凝。 萧峋挣脱了叶轻鸿对他的控制,手往前一甩,身侧两个星盘飞出,瞬息追上谢龄。 阵法乍现于谢龄脚底,一共两道,为他加持护航。谢龄的速度有了惊人的提升。他棕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剑上裹挟的灵力却是磅礴,在剑尖向着叶轻鸿挑起时猛地撞出,连带着他的琴一道贯入腹间。 剑啸如龙吟。谢龄又如神龙甩尾一回转,转至叶轻鸿背后,将剑狠狠刺进他身体。叶轻鸿眼睛瞪大,口中喷出的鲜血如雨落,染红大片草丛。 第222页 谢龄并不恋战,迅速收剑后退。叶轻鸿到底是个寂灭中境,难一击毙命。再说,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萧峋奔行而至扶住谢龄,带他落到一棵树下,探过他腕脉后,塞了一颗丹药到他口中,又为他贴上止血的符纸。 “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交给我。”萧峋漆黑的眼眸望定谢龄,温声说道。 “我没这样脆弱。”谢龄歪了一下头。 萧峋如何看不出谢龄已然透支?方才他将能够使出的所有真元与灵力拢于一招之中,否则无法将叶轻鸿伤至如此。 “我来就可以了,不是说好让我练手吗?”萧峋的语气近乎于哄。 数丈开外,叶轻鸿靠在一棵树下,符纸丹药并用止住血,扫了眼谢龄,目光落在萧峋身上,“你们俩,倒是彼此在乎得很。” 萧峋抓回两个星盘,上前数步,挡在谢龄身前,挑眉作惊讶状:“看来你除了记性不错,眼力还不错。” 萧峋脚底亮起光芒,转瞬化作阵法符文。他一步一阵,自谢龄身前而始,绕满谢龄周遭,首尾相扣。这之后,才走向叶轻鸿。 叶轻鸿丢掉被谢龄一剑刺破的琴,取出备用,横于身前。萧峋在谢龄周围设阵,他亦捏了几道术法,空中地上都有,也不遮掩,陷阱摆得明晃晃。 萧峋见之,唇角一勾,露出笑容:“我倒是不曾见过如琴魔前辈这般‘光明磊落’之人。” “你今日见过了。”叶轻鸿道,说完又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却见片刻后,叶轻鸿身上灵力暴涨,修为境界猛地拔高一截。 ——他方才服下的是秘药。 萧峋微微一怔,紧跟着笑起来,难怪叶轻鸿受此重伤还不逃跑。 谢龄猝然起身。萧峋立刻转回去,压着谢龄肩膀让他坐下,定定注视他的眼睛,声音很轻,但沉稳:“你信我。” “他现在是寂灭上境。”谢龄说道,从眼神到语气都不赞同。 萧峋口吻轻松:“秘药作用时间不长。” 谢龄神情依然。 萧峋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凶恶状:“你再瞪我,我就把你给打晕。” 谢龄:“……” “你放心。”萧峋矮下身,让谢龄的目光和自己齐平,语气轻柔。 谢龄轻轻一抿唇,蹙眉摇头:“我如何能放心?” 他将目光一并敛低,右手握紧剑,作势要站起。 萧峋抓住谢龄左手,五指挤进他指缝,向前一倾身,唇覆上谢龄的嘴唇。这连个吻都不算,只是蜻蜓一点水,稍触即分。 “你就是喜欢我。”萧峋哼笑说道。 “我道你二人是师徒,不曾想,原来是这样的关系。”远处的叶轻鸿见萧峋待谢龄如此,话语里染上嘲讽。 “我向你保证,这里只会死叶轻鸿一个。”萧峋又将谢龄的手执起来,在他指上轻轻啄吻。 谢龄想问他如何保证,但萧峋已经松手站起,朝叶轻鸿走去。 “这秘药的反噬,不知以琴魔前辈如今的状况,可能撑得住?”萧峋笑盈盈问,看起来对叶轻鸿甚为关切。 叶轻鸿唇角扯着些许弧度,嘲讽的神色依旧:“这一点,无需你担忧。” “那琴魔前辈就没想过一个可能,如果我现在带着我师父甩掉你,你这秘药不就白吃了?”萧峋又道。 “废话少说。” 这话落罢,叶轻鸿手指挑起琴弦。 琴音里的杀机远胜先前,寒芒一束未落一束又起,尽数逼向萧峋。萧峋疾步绕行,身上贴轻身符,脚底御风阵,速度提升到极致,却还是避得堪堪。 “你想拖到秘药的时间结束?”叶轻鸿撩了下眼皮。 “你猜错了,而且我也不可能拖到那时。”萧峋蹿去一棵树上,朝叶轻鸿耸了下肩。 萧峋后背手臂各有数道擦伤,束在头顶的马尾散下一些,模样狼狈,但若看得仔细,会发现那两块星盘上亮起的光点倍于先前。 叶轻鸿怎会注意不到?这人必是在布阵。他于阵法一道并不擅长,但以他现在的修为,擅长与否,都无关紧要。 一招杀之即可。 叶轻鸿换了一首琴曲。 他周身气息愈发凌厉,挑弦拨弦,急揉重捻,每道琴音都伴随着一缕流银般的辉芒,仿佛化作了实质。这些辉芒飘进空中,在风里若隐若现。 气温骤然冷冽,冰霜以叶轻鸿为中心爬向四面。 瑶台境的杀招,一寸月华。若萧峋当真只是个神心空明境阵修,而谢龄又不出手,那他只能被冻死在这里。 萧峋勾起唇角,甩袖劈开叶轻鸿设在他前方的某道陷阱,抬起手,往上一招。 “起。”萧峋口中道出一个音节。 刹那,先前萧峋闪躲时留下的足印,皆亮起冲天光华。这并非相扣的连环阵,更连阵法都不是,光华向天空而去,射穿云层。叶轻鸿没看它们,紧盯萧峋,抚琴动作不停。萧峋抛出左手上的暗红色星盘,又将悬在身侧的深黑星盘抓起,带着它落地。 黑天了,极为突然。天空分明被那些光芒照得无比明亮,却在两块星盘被萧峋放到位置上的一刹,暗淡到再无一丝光线,仿佛被覆上一层浓墨。 但在下一刹,又有光芒出现。 并非一下便将天空照亮的光芒,而是星星点点,亮起于天幕各处。 “落。” 第223页 萧峋道。 星光洒向山野。 它们并不柔和,每一缕每一线,都含着无穷杀意,杀向那位奏琴之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若从上方俯瞰,会看见成千上万道光束射向叶轻鸿,自他头顶、周身透进体内。 琴音断了。 紧接着:咚—— 一把琴砸落在地。 叶轻鸿瞪眼呕血,还保持着弹琴的姿势,却是连挣扎反抗都不能,一身气息与修为顷刻湮灭殆尽。 萧峋以天地为阵,万千星辰为引,诛杀寂灭境大能。 呼…… 萧峋长长出了一口气,召回自己的两块星盘。 他消耗极大,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登时头晕目眩。喉头涌出腥甜气味,他强忍住、强咽下,又草草两下止住周身伤口上的血,往嘴里塞了颗丹,把刚死掉的那个寂灭境收拾一番丢进芥子空间,向谢龄走去。 不合时宜的黑夜散去,天空重放光明。谢龄从萧峋画出的那片阵法里起身,薄唇紧抿,神情复杂难言。萧峋见之忙道:“你别动,我过来就好。” 萧峋大步过去,赤红的衣角和银霜般的发都被风掀起,谢龄望定他,忽然觉得,这人将这遍野杂乱的山间都带得生动了。 谢龄坐回去,是调息的姿势,但没有继续调息。萧峋来到他面前,第一件事是捞起他的手,探上他腕脉。 确定谢龄的伤势没有恶化,萧峋松了一口气。 但握住谢龄的手没放,从他腕间滑过,扣住手指。谢龄指尖往回收了一下,迅速把手抽走。萧峋不勉强他,垂眼看看自己的手,慢慢抬起食指和中指,像人的两条腿似的“走”到谢龄的手前面,食指点了点谢龄的食指,问:“是不是很难受?” 谢龄目光落下去,几分好笑几分无奈:“你也受了伤,眼下不是玩闹的时候。” 萧峋的手指头又点了谢龄手指头两下,话音里带了点儿笑:“小伤。”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伤不比我轻。”谢龄言语间带了声无可奈何的叹,“先回昭城,等你伤好了再走。” 萧峋却不动,说得甚是随意:“弄出这般大的动静,密宗不可能不知晓,定会派人来探明缘由。你我皆受伤,便在这里休息一阵,等他们来接。” 彼时昼阳从云后漫步而出,碎金般的光辉倾洒远处的雪山,也照耀近处的草地。谢龄坐在树冠阴影里,对面的萧峋置身阳光中,坐姿闲散下去,模样虽有些狼狈,却依旧赏心悦目。 萧峋知晓他在看自己,也不抬头,手指头点点谢龄的,说:“先前叶轻鸿说我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龄闭口不言。 他对面第的人轻哼了一声,尔后将语气放得郑重,道:“我喜欢你。” 此刻说这个未免突然,但说出的人是萧峋,谢龄又觉得是这家伙的性子。谢龄眼眸闪了闪,偏首去看雪山和天空,用目光勾勒山峰的棱角和流云的轮廓。 “我喜欢你。”萧峋又说了一次。 这一回,谢龄总算给了回应。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便寻不见踪迹。 “那你喜欢我吗?”萧峋问。 谢龄依旧眺望远山层云,没答。 萧峋眉眼耷拉下去,神情失落,嗓音低低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谢龄心说果然,他之前在院子里提及生辰,就是这个意思。 天空掠过几只飞鸟,看模样似乎是鹰,翅膀宽阔健壮。谢龄的目光追着它们远去,可鹰的速度多快,片刻远去。谢龄无声叹息,似回过神一般回答萧峋:“没有。” “那就是觉得我境界太低,配不上你。”萧峋闷闷说道,本就有几分凌乱的发垂下来,在脸侧晃晃悠悠,加之额上蹭着点儿泥,看起来可怜巴巴。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愿看我?”萧峋的语气还是不怎样高兴,连拿手指头点谢龄手指的动作都做得闷闷不乐,“难道比起我,你有别的更喜欢的人?” 谢龄终于肯看回他,目光从他垂低的脑袋而下,落到两人的手指上,沉默片刻,道:“没有。”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萧峋拉长语调说道,说完忍不住笑起来,眼角满是得逞之意。 谢龄缓慢眨了下眼,他视线开始游移,过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动作。他屈起手指,在萧峋的食指上点了一下。 这像是给予的某种回应。 萧峋也眨眼。他了解谢龄,猜出几分谢龄所表达的心情和意思,但不敢确定。他指尖动了动,不错目地看着谢龄,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龄再一次把目光别开。 先前叶轻鸿说他们时,谢龄并未想什么,只担心萧峋能不能应付,寻思自己能不能蓄点力气帮忙。 后来萧峋把人杀了,回到自己身边时,其实也没想什么。 但心里头酸涩又柔软。 他在心中默念萧峋的名字。 说来也巧,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知道的、记住的第一个名字。 萧峋。 萧峋啊。 谢龄轻轻笑了一下,偏首看回去,手指又往萧峋手指上一点,说:“大概是……喜欢的意思。” 第117章 萧峋心脏止不住咚咚跳。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喜悦, 远胜任何时刻,流溢于心间,流溢于周身, 浓得快要冲出来。 第224页 他眼眸越来越亮,紧紧注视谢龄。想扣住谢龄的手,想拥谢龄入怀,想……但会把人吓跑吧? 好不容易才哄得谢龄承认喜欢,可不能把人吓着。萧峋定了定心神,凑近谢龄几分,从谢龄方才说的话里挑了个词出来,说:“大概?” 他的目光太灼热,谢龄下意识要避, 转念想到那样会输了气势,便止住退缩之意, 板着脸道出两个字:“大概。” 以肯定的语气。 萧峋也板起脸,肯定说道:“那就是十成的意思了。” 谢龄:“……” 谢龄神情绷不住了,眉眼松动柔和。 萧峋轻轻哼笑,视线慢慢往下,掠过谢龄鼻尖唇角, 掠过胸膛腰身, 掠过他的衣摆, 落在两人手指间。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手指头点了点谢龄的, 然后指尖抵着谢龄指尖,将他食指抬起来。 “有多喜欢?”萧询问。 “五六分。”谢龄稍加思忖,回答说道。 比萧峋以为的要多了几分。萧峋心中欢喜又生, 嘴上却说:“满分是六分?” 他食指上下晃动, 带得谢龄那根食指亦然。这是个很细小的动作, 却十足亲昵。谢龄目光被带过去,道了句:“满分一百。” 萧峋不禁又笑起来。他用手掌包住谢龄这根食指,捏了捏,拉长语调,说得慢条斯理:“那就是极喜欢了。” 继而又言:“我也是极喜欢你的。” 他这一刻表现出的欢欣,倒让谢龄觉得像个小孩了。谢龄歪了下脑袋,将萧峋散在脸侧的几绺头发拨到耳后,再往他头上拍了道洁净术。 萧峋身上的狼狈之色被扫净。他眼珠子一转,往前一倾,额头抵在谢龄肩上,双手握住谢龄的双手,手指嵌进指缝,作十指相扣。 “这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吗?”萧峋问。 谢龄猜得出他指的是什么,挑了下眉,故意说:“若你将这个算作生辰礼,也不是不可。” “我就知道,你是极了解我的。”萧峋抬起头作惊喜状,一双眼亮晶晶,“谢谢你把自己送给我。” 他还有凑过来的趋势,也不知是想蹭还是想别的。谢龄一巴掌拍上这人脑门,遏制住这颗脑袋的靠近,没好气道:“我何时说过把自己送给你了?” “那我把我送给你吧。”萧峋改口迅速干脆,还不忘叮嘱:“你得仔细爱护着,不许丢掉,不能随意抛下。” 谢龄再度挑了下眉。 “我要抱你。”萧峋慢慢吞吞说道,话音还未落,就向谢龄伸手,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将人拉进怀中。 谢龄习惯性蹙起眉,转瞬舒展开,没有反抗挣扎。 “还要亲一下。”萧峋得寸进尺。他贴着谢龄侧脸,此时微微偏头。谢龄往后仰了点儿,这个动作无异于将脖颈送到萧峋面前。萧峋不客气,用唇轻轻一触,再深深吻住。谢龄不仅是脖颈,整个人都绷紧,还止不住颤抖。萧峋故意眨眼,眼睫在谢龄颈间扫过,再往下,叼住他喉结咬了一口。 谢龄咬住下唇,往后退开些,抬手拎住萧峋后颈衣领,将这人给提溜开。 “调息疗伤。”谢龄绷着一张脸说道。 “我已经痊愈了。”萧峋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情。 这家伙又要凑过去,谢龄屈指一弹,将一道灵力弹向萧峋胸口。萧峋胸膛上有道擦伤,谢龄使出的那点儿灵力微乎其微,不过是做个样子,他却如若遭受重创,捂住伤口往后一倒,痛叫道:”啊呃!“ 又抬眼看向谢龄,满眼不可置信:“你下手怎能如此狠毒!” 浑身都是戏。谢龄理了理被他压皱的袖摆,冷冷淡淡应了一声:“嗯。” 谢龄闭目调息。 萧峋忍不住弯眼笑,笑着看了谢龄一会儿,坐起身,挪回先前的位置,也开始疗伤。 一刻钟后,谢龄掀起眼眸提醒:“有人来了。” “一会儿我去同他们解释。”萧峋同样睁开眼睛,手往地上一撑,上半身前倾,“你的易容法宝呢?还是别让他们知道雪声君到了雪域为好。” 谢龄取出迷仙佩为自己易容,压低境界、收敛气息。 来者一行三人,一个游天下境,另外两人在神心空明境,都穿深红色的僧袍,只在纹饰上有所差异。 他们离谢龄和萧峋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继续调息,待得那三个僧人仅余十数丈距离,才再度睁眼。 萧峋起身,向那三人走去,抬手一礼:“在下人间道弟子萧峋,那位是我师兄,方才于此与仇人一战,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三人在丈许之外站定,一听萧峋名字,露出惊讶之色。他们互相交换眼神,站在最前面的神心空明境僧人问:“你就是萧峋?前几日在那达寺辩经的萧峋?” “正是。”萧峋笑道。 “我们是那根拉寺的僧人,贫僧名为八措,这两位是我师兄和师伯。” 这位神心空明境僧人双掌合十,与萧峋见了个礼,又以神识一探萧峋和谢龄,道:“你和你的同伴受伤不轻。” “的确不清。”萧峋脸上笑意褪去,流露出恳请之色,“三位大师,可否容我和我师兄到贵寺借宿一夜,调理伤势?” 八措以眼神询问后面的两人,那个游天下境点了下头,他回身对萧峋道:“萧施主有佛缘,本寺自是欢迎,不过萧施主可否告知,与你们交手之人的来历?” 第225页 “多谢三位。和我们交手的是瑶台境的人。”萧峋说得简单,却也让面前的三人一下明白了经过。东华宴秘境里发生的那些事早传开了,雪域诸寺有所耳闻。 八措摇头叹息:“竟是一路追来了雪域。这瑶台境,当真要搅得江湖不安宁啊。” “我师兄伤势比我重,我去叫他。”萧峋冲那三人又执一礼。 萧峋回到谢龄身旁。 “是那根拉寺的僧人,我问他们能否让我们去寺中休养一夜,他们答应了。不过,从现在起,你是我师兄了。” 后半句,萧峋声音压得极轻,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龄睁开眼,由着萧峋将他扶起,向那三名僧人远远执了一礼,抬脚过去。行至中途,谢龄瞥了萧峋一眼,低声道:“说到底,在意年岁的人是你吧?” 萧峋御剑,带谢龄跟在那三位僧人后面,往那根拉寺而行。 他们没有处理这片区域残留的气息和灵力,仅收起了掉落的剑和法宝,因为叶轻鸿为了不让密宗活佛察觉到他在雪域杀人,悄无声息做了布置,在外人看来,这至多不过是神心空明境之间的斗争。 雪域里的寺庙外墙都漆深红或深黄色。雪域幅员辽阔,寺庙亦占地甚广,不过建造的精细程度,远比不上东境与中州。 那根拉寺安排了两间僧房给谢龄和萧峋,陈设很简单,唯一石床、一石桌、一蒲团。谢龄自不会嫌差,以他眼下的状况,就算给他个山洞疗伤,他都安然。萧峋却是不满,因为没让他二人住一间。 萧峋在屋外熬药,那根拉寺的僧人见了,便送来一些药材,但被客气地拒绝。 谢龄则在调息,并在调息的间隙思索和自己身体相关的问题。 他这次没有吐血,只是体内经脉发痛,这似乎是个好的征兆。 能用的灵力和真元也比想象中要多一些,能够在带伤的情况下两招重创一个寂灭中境,但想杀死就难了,除非旁边跟个补刀的。 说到补刀,不由想起萧峋。 ……萧峋。 屋外药香依旧,不过没寻着萧峋的人,不知跑哪去了,也不知他恢复得如何。 谢龄从石床上起身,想出去找一找,旋即又想到,那人见到他去寻,指不定又要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便坐回去。 日轮行于云间,从天穹的东面走向西,倾洒完最后一缕辉芒、藏入西山背后,便入了夜。 山里的夜晚一向寂静,待得僧人们的诵经声消失,就再难听闻什么声响了。在这般背景下,某个人脚步鬼祟的靠近,屈指叩门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师兄。”来者在门外唤道。谢龄没立刻搭理他,他又喊,且一字一顿:“陈、师、兄。” 他话音里带着笑,端的是悦耳。 这时谢龄已结束调息,坐在蒲团上看书。他直觉这人要搞鬼,目光在门后木栓上停留几许,转回去继续看书,但过了片刻,终是起身走到门口,给萧峋开了门。 门并非大开,仅拉了一条缝,让萧峋能看见谢龄这个人。萧峋何其了解他,不消往里看就知道这人先前在做甚,道:“这里光线好暗,看书会伤眼睛的。” 谢龄没理这话,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神情语态同平日里相差无几,冷冷又淡淡,让萧峋情不自禁伸手,去捏他的脸。谢龄偏首躲开,就要如从前那般直接将萧峋拍在门外,猛一下记起自己承认过什么,手僵住。 萧峋没错漏这个细节,当即笑开,对谢龄道:“你我二人互相喜欢,也互相表明了心迹,不该住一起?” “伤势痊愈了吗?若没有,还不赶紧回房疗伤。”谢龄下颌一抬,语气干巴巴。 “在你这里难道就不能疗伤吗?还是说,我在你身边,你会忍不住对我做一些事,让我无法疗伤?”萧峋笑道,话语渐轻,意味深长。 谢龄将眼一瞪,飞了一记眼刀过去。但他手上没动作,便给了萧峋可趁之机。这人惯会见机行事,抓住这个空隙从门缝钻到门内,一手握住谢龄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另一只手反手关门、上好门栓。 “夜深了,寺里僧人都休息了,我们别闹出太大的动静。”萧峋还用叮嘱的语气说道。 言语之间,他还拿走谢龄身上的迷仙佩。谢龄恢复原本的清俊面容,一身白衣胜雪,昏灯之下耳尖偏红。 第118章 萧峋眼中笑意更浓, 手指勾着迷仙佩的挂绳甩了一圈,尔后握进手中,朝谢龄靠近些许。 谢龄小幅度眯眼, 脚往后挪了一两寸,语气带上警惕:“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抱你,要亲你。”萧峋回答他。 这人上次说这话,是连亲带咬,力道不重,挑逗的意味却是明显。谢龄又不是石头,怎会察觉不出藏在其中的□□?他耳尖又是一红,大步拉开同萧峋之间的距离,一甩衣袖坐回蒲团上, 低垂眼眸,眼观鼻鼻观心。 萧峋见谢龄如此情态, 也不往前走了,歪歪斜斜靠上石墙,笑着说道:“师父你怎么这么可爱。” 谢龄豁然醒悟这混账是在调戏自己,瞪起眼、板起脸,丢出两个字:“闭嘴。” 萧峋忙做了个讨饶的动作。 谢龄把书拿到手里, 不与这人说话。 山里风大, 僧房的门窗并不严, 吹得烛火不住摇晃。谢龄坐在灯下, 晕黄的光线在他长睫上跳跃,像是淌过的水色。 第226页 萧峋倚墙看他,好一会儿, 才做起正事。萧峋走去谢龄对面, 把他的手抓进手里, 细细号脉,然后出去了一趟,把罩在阵法里的熬药罐拿进屋。 药是给谢龄熬的,用的药材上百种,文火熬制大半日,熬得汤色黑沉沉,味道苦里带酸,令人闻之作呕。 谢龄神情一变,盯紧萧峋,眼神再度流露出警惕。 “良药苦口,这道理师父不会不懂。”萧峋温声说道,把药碗递向谢龄,“这药热着的时候尚能入口,若是凉了,就当真无法下咽了。” 药汤的酸苦味尽数飘入谢龄鼻尖,他往后仰了仰,面色嫌弃:“为师每日服的药已经足够。” “师父。”萧峋这一声喊得语重心长。 “不。”谢龄斩钉截铁。 两相对视,谢龄寸步不让,萧峋做出败阵神色,肩膀一垮,语带叹息:“我辛苦熬出来的药……” 谢龄纠正道:“是你的阵法辛苦熬出来的。” “我辛苦布置的阵法熬的药。”萧峋又是一叹,“既然师父不肯喝,徒弟只能亲自喂了。” 说着,他执起小勺,在药汤里轻轻搅了几下,舀出一勺。但并非送向谢龄,而是送到自己口中。 谢龄岂能看不出这人要如何“亲自”,抬掌抵住那颗就要凑过来的脑袋,将药碗从萧峋手中夺来。 “喝就是了。”谢龄道。 萧峋将口里的药咽下,弯眼笑起:“师父乖。” 谢龄把药碗捧起。他忽然意识到,他在这段关系里或许处于“危险”位置,脸红的是他,害羞的还是他。 他有些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十七八岁? 人和人的差距当真如此大吗……他想挣扎,可一番思索,竟是不知该如何挣扎。 难不成调戏回去?焉知萧峋会不会将计就计,给他反调戏回来,那混账鬼主意可不要太多。 罢,就这样,顺其自然,还是先把这碗“毒”喝了。 谢龄看向碗里的药,把它又捧高了点儿,从到嘴边,屏住呼吸、忍住作呕的冲动,仰头一口闷完。 这药喝着比闻着更苦,谢龄眉毛皱成川,萧峋适时往他嘴里塞了颗蜜枣,解他口中酸苦。但这药太难喝了,蜜枣与之相比,不过是种安慰。 他想到萧峋方才也喝了一小口药,道:“你也吃。” 萧峋又往谢龄口中塞了颗枣,然后才给自己吃了一颗。他把谢龄手里的药碗拿过来,连同药罐一并清理干净,收进袖中。 抬头一看谢龄,他坐姿难得松松垮垮,肩膀脑袋都靠在墙上,神情很颓然。 那药味儿没完全消下去,谢龄嘴里是甜了,可甜中藏着苦,喉咙和肚子更难受,痛苦程度不啻于同人打了一仗,战局是大写的败北。 萧峋去到谢龄身前,将人捞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竟这般难受?”萧峋捏了捏谢龄的手,“带你吃点东西?寺庙里只有素斋,你定然不喜欢,我方才去山里头猎了几只兔子,咱们烤来吃,如何?” 谢龄神情变得古怪,从萧峋怀中抬头:“……你要在僧房里烤?”僧房并不宽敞,墙上只开了小小一格窗,在这里烤东西容易被熏着不说,更是对僧人的一种不敬。 萧峋就知他想岔,脑袋一歪,笑起来,“本是打算直接带你出去的,谁让你这般可爱,便没忍住进来逗逗你。” “我已选好了烤肉的地方,眼下这时辰,星星也都出来了,顺带还能赏赏星空。”萧峋起身,向谢龄伸手,“走吧?” 萧峋的手很干净,充满欣赏意义的干净,手指瘦长、骨节分明。灯烛在跳,谢龄也眨了下眼,伸出右手放进萧峋掌心,任他将自己拉起。 两人出门去。 萧峋不仅选好了位置,还在那处架起了烤架。这里是山顶的一块石台,放眼可远眺宛如碧玉的湖泊,抬眼是漫天星辰。 雪域的星空向来动人,像是往深蓝色的幕布上撒下一把又一把宝石,有疏有密,随着时间的流逝偏转,汇成一条绚烂的光河。 谢龄来到雪域已有一段时日,却看不腻这里的星河。 萧峋在一旁忙活。 滋滋滋。 是油和肉碰撞的声音。 兔子已经串好摆上烤架,炭在底下烧得通红,山风将青烟卷上高空,又让肉香四处流溢。除了兔子,萧峋还烤了些别的,譬如茄子、鸡腿、秋刀鱼等。 谢龄目光被勾过去,先是落到烤架上,再看了会儿萧峋的手,继续上移,在萧峋脸上定格。 萧峋站在星空下,站在炊烟中,眉目低垂,神情认真专注。 萧峋。 他又在心底念这个名字。 萧峋生着一副好皮囊,否则在人间道的试炼大会上,谢龄也不会指他做自己的徒弟。当初的想法是捡条让他省心省力的咸鱼,长相养眼更好,谁晓得这咸鱼竟是条胆大包天的,现在他们竟不仅仅是师徒了。好在省心省力依然。 薛定谔的咸鱼,鹤峰交际花,小狼崽子。谢龄寻思着他给萧峋起的这些外号,想起这家伙兔子似的在鹤峰山林里采松茸,身姿飘逸地在院子里练剑,忽然想过去戳一戳他。 “你看我做什么?”萧峋笑了一声,忽然开口。 谢龄正谋划偷袭之事,眼神有些微闪烁,片刻后镇定下来,反问他:“我不能看?” 第227页 “自是能的,我已将自己送给了你,你想看多久都可以。”萧峋摇着脑袋说道,给烤架上的鱼翻了个身。 谢龄不再坐着,起身去到萧峋身旁,拿起备用的一个铁夹。本欲实施计划戳这人脸颊,却见萧峋捞起一片牛肉、蘸上酱料,送到面前。 “尝尝?”萧峋笑道。 谢龄看一眼肉,又看一眼萧峋,张口。 牛肉在味碟里滚了一圈,并不烫口,这肉切得极薄,在火上烤几息捞起,鲜嫩恰到好处。 “味道如何?”萧峋问。 “不错。”谢龄道。 “那你烤一个给我?”萧峋将盛着牛肉的圆盘递向谢龄,含笑问道。 谢龄的视线在这些牛肉和烤架上来回。他想到自己有二十多年吃烧烤的经验,十多年吃纸上烤肉的经验以及在碳火烤肉店中观看服务员操作的经验,点了头。 先前的计划被抛在脑后。他从盘中挑了一块不大也不小的牛肉出来,小心翼翼摊在烤架上,小心翼翼刷油,小心翼翼数秒。 却见电光火石之间,轰的一声,牛肉底下窜起一团火。 谢龄条件反射推开,转瞬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修士,这种厚薄的牛肉又有多容易糊,左手捏诀压制火焰,右手夹起牛肉,不太熟练地给它翻了个身。 但—— 翻起来的这一面糊了。 真正的炭火牛肉。 谢龄在心底哎了一声,要把这肉夹走丢掉。萧峋抢先一步把肉夹起、蘸上佐料。 “喂,你别吃这块!”谢龄睁大眼阻止。萧峋一口吃下,露出笑容:“味道还挺好的。” “我再烤就是了。”谢龄语气略带责备,往萧峋脑袋上敲了一记,“如果下一块还是糊的,就不许吃了。” “好好好。”萧峋忙不迭应下,蹭了蹭谢龄脸颊,尔后对他道:“你方才油刷多了,滴到炭上,故而起火。” 谢龄“哦”了声。这次他选了一片稍微大块的肉,方便夹起来翻面,刷油时动作比之前更为小心翼翼。 “数五下,给它翻面,再数五下,便能吃了。”萧峋又道。 谢龄照做,不过他给肉翻面的技艺还不纯熟,肉在烤架上多待了片刻,有些老。 萧峋把这块也吃了。 谢龄试着烤第三片,这一回他自己试吃,火候总算刚好。 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往烤架上摊开第四片牛肉,估摸着时间翻面捞起,放到调料碗里。这是给萧峋的。 茄子好了,是蒜蓉口味,谢龄半只萧峋半只,很快瓜分。 “你为何会有如此好的厨艺?”谢龄问。他从前就有这样的疑惑,但那时在鹤峰,谢风掠也烧得一手好菜,便没有存疑过久。眼下细想,萧峋出身鹿鸣山萧家,这个修仙世族虽已没落,却也不至于没落到少主人要自己烧饭的地步。而萧氏被灭门是近两年的事,虽说漂泊生活最是锻炼人,可按照萧峋的性子,就算背井离乡,也是个宿客栈吃酒楼的主。 萧峋却感慨了一句:“你总算夸我厨艺好了。” 他的厨艺,自然不是十七八岁时就练成的。那会儿他无依无靠的,连个固定的、长久的落脚地方都没有,哪里有时间琢磨食谱。 “如果我说,我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远不止这具躯壳的年岁,你会信吗?”萧峋看定谢龄,话语含着点儿笑,但声音越来越轻。 谢龄怔了一怔,随后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和他一样,是个穿越者?可没见萧峋表露出来什么现代特征啊,不过也有可能出发时代和他并不相同。可一旦穿越并非孤例,有一有二之后,必会有三有四有更多,世界局面会乱,而且不少人定会露出破绽。 重生?那不得拳打谢风掠脚踢人间道,杀出一条逆袭之我才是主角之路?萧峋过于咸鱼了,完全不像。 高人夺舍?虽然萧峋的真实实力很值得考究,但如果是夺舍,哪里需要再拜一次师?再者,他看得出,萧峋待萧家的感情不一般。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其他的,谢龄也想不出了。 是见识束缚了他的想象力。 哎,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一萧峋有什么奇遇呢?就像他一样,分明是个猝死的设计狗,现在成了这世界里的顶尖修士。 “我信。”谢龄不再多想,给了萧峋一个回答,又给烤架上的鸡腿挪了个面向。 萧峋不错目地看着谢龄,想通过他的神情,判断他对那句话、对他这个人是否产生了负面情绪。但谢龄没有,只是思考了一阵,然后便放下了。 “你就不……”萧峋寻思着,在脑海中翻出一个合适的词,“不好奇?” “每个人都有秘密。”谢龄轻声说着,又去给秋刀鱼翻面。 萧峋笑起来:“那如果我根本不是萧峋,而是夺舍萧峋的人呢?” 谢龄停下动作,想了想,伸手拨了一下萧峋挂在胸前的银色鹿角,道:“这应该是鹿鸣山萧家的象征之物,你对它很重视。”若非重视,若非象征,也不会在压制不住魔气、计划离开时,把它塞给谢龄。 “你……” 萧峋忽然说不出话了,哐的一声将铁夹丢到置物架上去,朝谢龄伸开手:“我要抱你。” 他把谢龄抱了个满怀,又道:“还要亲你。” 萧峋凑近谢龄。 星夜清风过山岗,好景好时,谢龄却记起这人方才也吃了蒜蓉茄子,瞪大眼一掌拍向他额头,啪的一声将这颗脑袋给拍远。 第228页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子:嗷呜! 第119章 谢龄眼底透着嫌弃。 萧峋反应过来原因, 笑得肩膀不住耸动。他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抱住谢龄,往自己和谢龄身上丢下一道洁净之术, 蹭着他后颈说:“我们谢龄是个讲究的人。” 谢龄目光回到烤架上,提醒萧峋:“鱼要糊了。” “那就将它捞进盘中。”萧峋说完,吻了吻谢龄后颈。 谢龄依他之言,把两条秋刀鱼放到瓷盘中。鱼皮烤得酥脆,谢龄将夹换成筷子,挑了一块蘸上佐料,喂给身后的人。 架子上其余的东西差不多也熟了,谢龄将它们逐一一到盘中,萧峋抱着谢龄不放, 脚步随谢龄的脚步挪动,同他一道在烤架前走来走去, 时不时吃一口谢龄喂来的东西,亲他颈侧和脸颊。 谢龄起初极不适应。这人一凑近,气息一靠拢,他下意识要躲要逃。渐渐的次数多了,他竟习惯了, 或者说麻木了, 只要这家伙不蹭过来一嘴油或一嘴蒜。 温水煮青蛙。谢龄心中跳出这样一个词, 尔后“啧”了一声, 算是予以的评价。 两人就在烤架旁吃这些食物。 山风愈发寒冷,萧峋布了一个阵法,用以维持温度。 吃完这些, 萧峋又烤了点儿别的, 备在寻找小遥境的路上吃。 回到那根拉寺的僧房时, 已是临近子时。谢龄睡觉的时间快到了,往自己身上落了道洁净术,换上寝衣。 萧峋坐在石床上看他,看他解开腰间系带,将外衫中衣里衣依次除去,套上宽松的寝衣,笔直的双腿收进裤管,弯腰又抬起,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师父,你穿得好多。”萧峋幽幽道。 多?标准三件套而已。修行者不受寒暑困扰,几乎都这样穿。谢龄向萧峋看去,后者立时调整表情,弯起眼睛露出笑容。 僧房不大,两三步便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谢龄去到床前,往萧峋脑袋上一敲:“你又在想什么?” 萧峋:“没什么。” 谢龄信他才怪,但若探究,吃亏的是谁很难说准,便没再问。 “方才已误不少时间,该抓紧时间调息了。”谢龄道。 萧峋挤进门时做下承诺,他会在蒲团上打坐调息,绝不打扰谢龄。听见这话,萧峋极不情愿地下床,拖着脚步走到蒲团前,磨磨蹭蹭盘腿坐下。 谢龄身上皮外伤并不碍事,当时叶轻鸿的心神在萧峋身上,分出几枚小剑射向谢龄是为拖延片刻时间,威力并不如何。喝过萧峋的药后,已经愈合大半。而旧疾发作只在于疼痛,白日里便缓和了。 萧峋不同。萧峋受的那几道擦伤可忽略不计,最大的问题在于过度消耗灵力和真元,这人白日里又不曾好好调息,到眼下,才恢复三四成。 谢龄盯了他一阵,见他设下聚灵阵,乖乖在上面坐好,才将灯灭了,躺下合眼。 谢龄睡着了,呼吸逐渐缓慢深长,很轻,如果不细细聆听,定然会忽略了去。但萧峋没有,他喜欢听谢龄的呼吸声,很舒服,让他心安。 和着这样的声音,灵力在体内运转数个周天,萧峋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到夤夜了。 夤夜是一日之中天色最深、气温最冷的时候,这僧房冻得像做冰窖。萧峋起身,轻巧翻上石床,往谢龄身侧一躺,再一伸手,把人勾进自己怀里。 谢龄一下醒来,眼皮子猝然掀开。 僧房的窗户开得不高,星光难以透入,若萧峋还在调息,周身会流转出灵力幽光,借之能视物。可他没有调息,屋室沉沉如墨,谢龄又是初醒,乍然间什么都看不清。 触觉却放大。谢龄清楚地感觉出自己后背和萧峋的胸膛是如何贴合,那人的手臂如何收紧,腿又是……如何缠在他腿上的。 从前谢龄并非没有和萧峋同床共枕过,但那时的萧峋乖巧极了,睡在他身旁动也不动。 看来以前的乖巧都是装的,眼下说开了他答应了,便原形毕露。 “喂。”谢龄眼睫轻颤,低低喊道。 “嗯?”萧峋在他耳旁哼笑,手脚并用,那人搂得更紧,嘴上一本正经道:“山里冷,我给你暖床。” 石床狭窄,堪堪容两个人并肩,他这举动倒是让左右露出了余地。将人抱紧,还把谢龄散在背后的发拨开,轻一下重一下啄吻他后颈。 谢龄往前躲了点儿,很快被萧峋捞回去。 “萧峋。”谢龄困意全无,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视物。他翻身,正面朝向萧峋。萧峋这家伙穿戴整齐,上他的床连外衫都没脱。谢龄却仅着一件寝衣,被这人又亲又抱,眼下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大半个肩头。 “我在。”萧峋应道,眼底流淌着细碎的光,很像在山顶看过的星海。 夜太黑,萧峋眼睛太亮。谢龄沐在这样的目光中,心底生出逃意,却又逃无可逃,只好捂住他的眼睛。 萧峋笑了声。他嗓音生来温柔,却是透着冷感的温柔,这会儿刻意放低了声线,听得谢龄后背酥痒。 “不许说话。”谢龄板起脸。 萧峋又笑,长睫上下,挠谢龄的掌心。笑完问:“那我们睡觉?” 谢龄踹了他一脚。 萧峋顺势将那条腿压在自己腿间,拿开捂在眼前的手,揉捏数下,放回谢龄身侧。他把谢龄脑袋按到自己颈间,道:“师父总会习惯的。” 第229页 早先萧峋给谢龄熬的药有安神效果,萧峋不再“闹腾”,屋室重归安静后,谢龄很快睡着。 后半夜无话。 翌日,萧峋难得在天光还未大亮时醒来。僧房里透进了蒙蒙光线,恰照在谢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毛毛的边。谢龄额头抵在萧峋肩头,察觉到萧峋的视线,意识有所回笼,徘徊在将醒未醒的边缘。 “谢龄。”萧峋伸手挠了挠谢龄下巴,轻声唤道。 “谢龄龄。” “谢小龄。” 他变着花样喊,谢龄缓慢睁眼,“嗯”了一声,嗓音带着倦意,低低又绵绵。 萧峋托在谢龄下颌的手又动了动,将他脸抬起数分,往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谢龄彻底醒来。 萧峋昨日未换寝衣,此刻只需稍微一整,将头发束好,便可体面出门。谢龄还需从里衣到外衣逐一穿一遍,这事他已做惯,穿到一半,萧峋竟跑来帮忙,替他理衣袖、系衣带、扣衣扣,最后把迷仙佩给谢龄挂在腰间。 谢龄易容成陈河的模样,同萧峋一前一后离开僧房,向那根拉寺的僧人告辞。 他们重新踏上寻找小遥境的路程,往西北而行。太阳快要出来时,萧峋为谢龄撑上伞。他换了一把更配谢龄衣衫颜色的伞。 越往北走,山石越高,过了雪线,便是终年积雪之景。好在天公作美,这日没有飘雪。谢龄穿了身素白地淡银梅花纹的外衫,行走茫茫白雪间,衣袖飘飞,更是一身出尘意。 “明日是你的生辰,可惜在寻找小遥境的途中,无法办得太好。”行路之中,谢龄算了算日子,对身侧的人道。 “有你同我在一起,就足够好了。”萧峋扣住谢龄的手。前几日还在昭城,他认认真真给谢龄说过他的生辰,但实际上他孤身惯了,不过年节,亦不庆生辰,并不在意明日这个日子。 “一年一次的日子,不能随意了去。”谢龄摇头,“至少也该给你煮碗长寿面。” 萧峋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师父煮面的手艺还是不错。” “唔……”谢龄面上浮现犹豫,他煮面的技术的确还行,是经过多年验证的,但调味就…… 不如就放一点盐一点油一点葱,越是多放调料越容易翻车,简单至上,若味道不够,就让萧峋自己加。 但光煮面,未免太素了。谢龄在自己的厨艺技能库里翻来找去,决定给萧峋加个水煮蛋和青菜。 计划就这般敲定。这一日未曾寻得小遥境的踪迹,入夜之后萧峋放出云舟,两人到舟中休息。 这云舟唯有一间卧房,谢龄和萧峋之间的僵硬和僵持消除,萧峋如昨夜在那根拉寺那般,同谢龄宿在一块儿。 云舟是萧峋精心挑选的,床自然不小,但他依然抱着谢龄不松手。 谢龄甚是无奈,却懒与他多说纠正,好在习惯得很快。 又翌日,谢龄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厨房执行昨日的计划,给萧峋煮长寿面。 这活计简单,水煮蛋和水煮青菜亦不需要技术,谢龄想了想,把先前准备的牛肉拿出来,尽可能切成薄片。 约一刻钟,各方面都制作完毕。 面条捞出放进碗中,鸡蛋剥皮埋好,放上青菜,倒入适量面汤,撒盐,淋几滴香油,摆放牛肉,再撒一小撮葱花,谢龄特制长寿面完成。他寻思着今天是萧峋生日,便纵容他一次,让他在卧房里吃饭。谢龄把面碗放到托盘上,正要端把面去卧房,萧峋进门来,在谢龄转身的前一刻将人抱住。 “好香。”萧峋鼻翼翕动,目光掠过长寿面,落到谢龄身上。 “这葱花好,闻起来很香。”谢龄道。 “谢龄最好。”萧峋蹭了蹭谢龄后颈,慢慢说道。 “煮一碗面,就是最好了?”谢龄被他这话逗笑,把面碗放回案台上,转过身去,正面朝萧峋。 萧峋对上谢龄的视线:“我们谢龄以前从不下厨的,现在竟然特意为我煮面。” 谢龄思忖片刻,告诉他:“也不是从不。” “哦?”萧峋挑了下眉,压低声音,佯装质问,“还为谁煮过?” 谢龄耸了下肩,说:“煮过火锅。”然后回身端面,走出厨房,放到茶室的桌上:“吃面,否则要坨了。” 萧峋抱着谢龄不松手,下颌抵在他肩头,摇晃着脑袋,轻声说,“我喜欢你。” 谢龄眼底流露笑意,偏头抬手,往这家伙发顶一柔,祝他:“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嗷嗷呜 第120章 萧峋坐下吃面。他没有去加别的佐料, 谢龄住的是什么样,他就吃什么样,吃到最后, 还将面碗端起喝汤。 深黑的瓷碗将萧峋面容挡住,谢龄坐在他对面,忍不住问:“有这样好吃?” “你给我做的,当然好吃。”萧峋放下碗回答。他把面汤也喝光了,捏了道清洁法术给自己,笑着对谢龄说:“这是我过过的,最好的一个生辰。” 谢龄听得一愣:“从前你家中人不给你过生辰?” “过,但没这样开心。”萧峋答道。 谢龄眨眨眼,倒了一杯水给萧峋。 山风吹入茶室, 送来细细白雪。 萧峋喝过水,向后靠上椅背, 伸了个懒腰,俄顷又往前倾身,手肘撑在桌沿,脑袋探向谢龄:“这种时候你不该说点什么以后每年都会如此,或者下一年会更好的话吗?” 第230页 “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谢龄挑了下眉, 眼底有笑意。 “哈?”萧峋疑惑, “为何?” 谢龄语重心长道:“因为大多说这种话的人, 都一去回不来了。” 萧峋眼中疑惑更甚, 兼有几分震惊:“怎会如此!” 谢龄不知该如何解释,便也不解释了,藏住眼里的笑, 只说:“就是会如此, 这样的话以后你也要少说。” 谢龄把碗收去厨房。萧峋跟在萧峋身后, 寻思那话好几次,未曾寻思出个所以然。他打算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忽见谢龄回身,抬手往他头上敲了一记。 “明年也会陪你的。”谢龄道,末了添上一句,“以后都会。” 萧峋先是眯眼,再弯起眼。谢龄把用过的锅和菜板清理干净,萧峋寸步不离他,视线在厨房里打量着,问:“你还未用早饭,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法。”谢龄实话实说。 萧峋思忖几许提议:“你喜欢的锅盔还有一些,吃这个如何?” 谢龄点头说好。 用过早点,谢龄回房换外出的衣衫,和萧峋一起离开云舟。 萧峋将云舟收入袖中,撑了一把伞在谢龄和自己头顶。两人身法轻盈,饶是雪积得极厚,也不曾留下足迹。 但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狂,伞撑不住了,唯有收起,换成阵法结界。 谢龄眺望四野,忽然想起了越九归,原因是那家伙有高原反应。 也不知道越九归现在如何,他那通讯法器的制作进度又是如何,是否能够顺利完成。 惦记一番友人,谢龄将思绪转回置身的这座雪山,与先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相同,这里没有任何秘境的存在痕迹。 开启小遥峰的钥匙是死亡时间在七天内的寂灭境,眼下是叶轻鸿死后第三日,时间剩得不多。 过了半日,仍然寻找无果,不远处出现一个山洞,谢龄对萧峋道:“不如休息一会儿。” 萧峋牵起谢龄的手,手指搭上他腕脉。他以为谢龄身体哪里不舒服,却听得谢龄说道:“我没事,但我认为你该休息了。” 在高原雪山上行走,于修行者而言并非难事,但为了找到小遥境,萧峋释放出了探测法宝,一路上都用灵力维持。 “无妨。”萧峋摇头。 “休息。”谢龄语气变得强硬,不容萧峋置否,反手将这人手扣住,拉着他他向山洞。 萧峋的目光落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轻轻笑了一声,应得无奈:“好。” 山洞里有人到访过的痕迹,不过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谢龄将这里稍微收拾了一番,拿出一个蒲团,盯着萧峋坐下,盯着他收回法宝,盯着他打坐调息。 他和萧峋,一个在寂灭境,一个在神心空明境,都已辟谷,无需饭食饱腹,当下这个情况,便省了午饭,时间都用来给萧峋恢复精力和灵力.。 过了一个时辰,两人从山洞出发。天空出起了0太阳,但雪还在下。 至夜间,结果依然。萧峋寻了处风景好的地方摆出云舟,结束这一天的探查。 萧峋温了一壶酒,和谢龄坐于茶室间,对着一双烛,赏山间夜雪。 酒是果酒,喝来酸甜,几案还有佐酒小菜两盘,分别是麻辣小鱼和牦牛肉干。谢龄在几案旁摆了个炭盆,底下埋了几个红薯。纵使想要做的事情毫无头绪,但生活总要有点仪式感。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追着一片雪花,从天穹落到窗框处,慢慢舒了一口气,同对面的人说起:“或许,密宗活佛要我们找的并非小遥境。” 萧峋趴在几案边上,下巴抵着自己的手肘,眼皮一掀,视线刚好越过烛火。他眼中的谢龄周身都晕着微光,乌发如缎,眉目又冷又温柔。 “若是将西北这一片转遍还未寻得,咱们就去西南。”萧峋道。 谢龄回过头来,不再看着窗外,看向萧峋:“佛门的事,讲求一个缘。”这话说完.谢龄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寻的就是一段机缘,但寻到之前,又须得和机缘有缘。 “或许是我和它缘分未到。”谢龄又道。 萧峋直起身,语气坚定:“不会的。” “这事不必强求,也无法强求。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龄摊开手。 这是真心话,他身上的伤若能治好,自然欢喜;若是治不了,也无妨。现在的他算半个寂灭境,若炼体境界再提高一些,还能多加一点儿,于他的生活而言,已是足够到溢出了。 虽说当今江湖有动乱趋势,但乱头的来源瑶台境中,三寂灭境已去其二,同瑶台境联手的青山书院也失去了自己的寂灭境独苗,余下那些虾兵蟹将,古松和宗主怎可能对付不了? 萧峋却不这样认为——谢龄想法中的后者,萧峋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江湖是稳是乱,他不关心,他带谢龄来雪域,其中目的之一就是避世。 在萧峋看来,伤就是伤,就算不影响生活,依然得治。 “我会找到的。”萧峋捉住谢龄的手,细细抚过他掌心里的纹路,说道,“若是雪域的人无法治好你,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话语很轻,跟窗外呼号过去的狂风相比简直如同蚊声,神情却是认真,漆黑的眼瞬也不瞬望定谢龄,固执又专注。 谢龄沉默片刻,轻笑应道:“好。” 第231页 “你也要相信能找到,相信自己能好。”萧峋道。 谢龄又应一声“好”。 萧峋露出一个笑,更换位置,坐到谢龄身旁。炭盆里散发出了红薯的香气,想来是烤好了,他捡了一个出来,撕成两半,同谢龄一人一半。 “现在你能告诉我,是如何受的伤了吗?”萧峋问。 这是旧话重提。 谢龄的伤,事关重大。从前他们只是师徒,萧峋问起时,谢龄不想说,也没必要说。但现在……谢龄敛眸,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红彤彤、软绵绵的薯肉,道出四字:“天外来客。” “嗯?”萧峋眼睛一下瞪大,“传闻中的域外天魔?” “你这是看了多少话本。”谢龄失笑,“具体是何人出的手,我与你师伯都未探明,那人出招强硬蛮横,我和他对了一掌,未能敌过。” 当初在人间道,宗主问起他伤势时,古松就是这般回答的,谢龄将之照搬给萧峋。 “一掌就把你伤成这样……这世间,谁能办到?”萧峋震惊无以复加。他以为,这至少是谢龄同人缠斗数百招甚至数千招所致,又或者,遇上了远古大妖之类的东西。 一掌。 当今江湖,何人能做到? 萧峋内心发寒。那人既然能一掌震碎谢龄周身经脉,下一次,便能一掌取了谢龄的性命。 萧峋把自己的半个红薯也塞到谢龄手心,低声道:“从现在起,我会努力修行。” 他不仅做下这个决定,还打定主意将雪域转完,便带谢龄回人间道。有那样的人存在,天底下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处了,而人间道至少还有两个寂灭境,以谢龄和他们的情分,若再遇险,他们不会不管不顾。 谢龄看着萧峋摆好修行的姿势,内心泛起温暖到发酸,这人就如雪天里的红薯,吃下一口,能将心都熨帖。 “我暂时是安全的。”谢龄组织着语言,“他震碎了我的经脉,但没杀死我,在那之后也没再动过手,足以证明他杀不死我,或者说,杀我他也要付出代价。” 继而玩笑般说道:“如你所想,能一掌将我重创致斯的人天下少有,而打了我一掌,又让我查探不出是谁的更少,说不定出手之人根本不是人,是老天爷嫉妒我,降了一掌下来。” “若真如此,那我只好上天去,将天道捅个稀碎了。”萧峋一抿唇,沉声道。 谢龄眉头一皱,竖起食指抵在萧峋唇前,“慎言。” 萧峋却弯眼笑开,张口往谢龄指尖一咬,轻声说:“修道。” 修理的修。 萧峋这一夜都在修行,未曾入眠。 翌日是叶轻鸿死后第四日,他们还是没寻到小遥境的踪迹。待得夜深,两人停下脚步,登上云舟,萧峋又开始修行。 第五日白日继续搜寻,结果亦然。 眼下是第六日,暮时渐至。 雪域的西北,走完一座雪山,又是另一座雪山,当谢龄和萧峋一前一后登上这座雪山的顶峰,夕阳如火,将四野烧成灼红。 小遥境仍是未寻得,谢龄想,许是自己当真和它没有缘。不过萧峋这几日勤奋修行,境界从神心空明上境提升到了上境巅峰,隐隐有了瓶颈趋势,让他甚是惊讶也甚是欣慰。 “哎。”萧峋叹了一声气,肩膀一垮,脑袋一耷拉,缓慢耷拉到谢龄肩膀上。 “没事,还有一日。”谢龄伸手揉上萧峋发顶。 “只剩一日了……我以前觉得,自己在找东西方面挺幸运的。”萧峋低声嘀咕。他手指上挂着穿他那银色鹿角的绳,嘀咕完后抬起脑袋,边四处走动,边喊: “小遥境,出来。” “小遥境,出来。” “小、遥、境,给、我、出、来——” 山风吹得萧峋衣袖乱飘,让他像只扑腾的红色大蛾子。谢龄噗嗤一笑,想说莫非你这就是无能狂怒,却见萧峋拖完“来”的尾音,远方山间云消雾散,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出现在谢龄眼中的画面犹如神迹。 夕阳是如此绚烂,将密林染成金,河流在林间穿行,波纹迭起,四散如鳞。 谢龄瞪大眼,又眨了眨眼,盯了片刻那远山间的密林与河流,确定并非幻觉,又扭头,盯紧萧峋。 他惊呆了,心中满是问号。 你外挂续费到账了? 你是位面之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月底,回收临期营养液,你们懂的……! 第121章 萧峋亦是满目震惊, 回过神来将谢龄一拉、跃进风中。他害怕小遥境只是昙花一现,将速度提升至极致,好在并未如担心那般。不过这秘境玄妙, 看似位于不远处,疾行半个时辰,才拉近了一截距离。 又行半个时辰,终抵达“入口”。 暮色已尽,夜色四合,天穹里遍布星辰,各色的光芒闪烁,流转成河。 这地方与方才在远处所见截然不同,与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倒是相似——树林和河流尽数消失, 唯余堆满雪的道旁立一棵怪松。若非萧峋还维持着探寻秘境的法宝,而这里的灵力波动又异于别处, 两人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但秘境本该如此,隐于寻常之间。 “应该就是这里。”萧峋道。 谢龄向那歪脖子怪松伸出手,虚抓了一把,仔细感知,对萧峋说道, “把叶轻鸿拿出来试试就知道了。”顿了顿补上:“如果真是小遥境的话。” 第232页 萧峋应声“好”, 丢出用草席包裹的尸体。 萧峋用符纸处理过叶轻鸿的尸体, 又身处雪山中, 他不仅不曾腐烂,连尸斑都未生出。 道旁那棵怪松起了变化。它颤抖了起来,不, 该说它抖动了起来, 松针疯狂掉落, 瞬息淹没草席。下一刻,松针迸发出金光,而金光之下、草席之中,叶轻鸿的尸体逐渐化为透明之色。 这一幕让谢龄心头不是很舒服,蹙眉摇头:“果然,哪里是什么钥匙,是祭品才对。” 叶轻鸿彻底消失时,怪松背后出现一团雾似的灵气。 萧峋抓住谢龄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他手背,“不想这些,走吧。” “走吧。”谢龄敛下眸。 和东华宴秘境相同,甫一踏入雾团,便走进另一个世界了。他们身处密林间,脚下新雪松软,流水暂不可见,但可闻其潺潺流淌之声。天光又明,昼阳东挂,似乎是一日之始。 “有些像我与越九归在东华宴秘境的开局。”谢龄左右打量,忽生感慨。 萧峋:“嗯哼。” 萧峋轻振衣袖,向前走了两步,试探出什么,回过头来说:“云舟被限制了。” 谢龄不觉得奇怪,纵观世上之秘境,就没几个开放了“乘骑”技能的,不过此间另有一处令他惊讶:“境界也被压制了。” 再一看萧峋,又道:“我的。” 萧峋的境界没有变化。 这家伙将谢龄仔细打量了一圈,竟笑出声来:“哈哈,师父现在的境界同我一样了。”笑完他捏了一把谢龄的脸,若非身处之处是秘境,谢龄又有伤在身,他真想和谢龄切磋一番,看同境界下谁胜谁负。 谢龄瞧不出萧峋具体所想,却能看出他在打鬼主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 萧峋佯装疼痛,谢龄不再看他,注意力放回秘境中去。 树林里有鸟的足迹,也有走兽的脚印,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入得秘境,先前的急切心情有所平复,又对走哪个方向没有头绪,谢龄干脆循着这些踪迹前行。 探索未知区域,脚步不会太匆匆。萧峋手持星盘走在谢龄身侧,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个秘境,是取进入的人当中最低的境界。可若跟了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寻常人,岂不是亏死了。” 谢龄赞同他的看法,不过赞同之后,有个“但是”:“一般来说,也不会带没有修为的人。” “师父说得极是,希望这秘境少些圈套陷阱。”萧峋笑了笑,拖长语调感慨。 谢龄瞥他一眼,希望这家伙不要乌鸦嘴。 一路却是平静。他们偶遇了几只松鼠,几只野兔,一只雪貂,但不曾碰上半头妖兽。 地势逐渐走低,河流出现在视野中,不算太宽阔,但水极清澈。阳光之下清波流金,银鱼自光芒下跃起,再没进水中,带起涟漪。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我们在这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太阳的方位一直没有改变。”谢龄抬头一望天幕,轻声说道。 山间的光线亦不曾发生过变化。而他们在远处看见的秘境,是另一幅画面。那时黄昏日落,这座秘境沐在夕阳下,层林如火。 从外面看见的和身置其间所遇见的竟是截然不同,而秘境在俗世间将自己显露出,亦从未被记载过——至少雪声君和人间道的书籍典藏里,不曾有过类似记录。 难不成当真为了回应萧峋那几句喊,所以小遥境向外界露脸? 奇哉怪哉,这是什么声控秘境吗?谢龄眉梢轻挑。 萧峋在谢龄身侧道:“这秘境,也同以往遇到的那些不大相同。” “太平和了。”平和得仿佛并非秘境,而是一个世外之地。谢龄向着河流而去,又看了一眼天,说:“它应该不是限时秘境。” “我也如此认为。”萧峋笑道,“这样也好,我们可在此处仔细找寻。” 萧峋亦靠近河岸,捡起一块石子,手腕一转,用力掷出。石子从水面掠过,溅起一朵又一朵晶莹的水花,惊走附近的游鱼。 “我们去河对岸吧。” “好。” 谢龄和萧峋并不清楚要寻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一种功法,或许是一本医书,或许是一种药材,又或许是别的神奇材料。他们没有选择御剑御风渡河,萧峋隔空揪来一片树叶,施以法术,将之化为扁舟。 他带谢龄乘舟渡河。 越往河心去,流水越急,小舟晃得厉害。萧峋起了坏心思,故意在最湍急的位置将小舟停下。谢龄满腹疑惑看向萧峋。恰逢这时浪头将小舟推高,谢龄身形一下没稳住、踉跄一步。萧峋向前伸手,正正将人接住。 萧峋对谢龄的了解太透彻。自家师父境界虽高,但在面对一些“小风小浪”时,反应犹为可爱。 “你故意的?”谢龄也了解萧峋,一下想明起因经过,抬起头来,幽幽注视他。 “谁让师父这般可爱,想时刻抱在怀里。”萧峋弯眼笑道,环在谢龄腰上的手不肯松开。 谢龄满头黑线,他倒是不知自己如何可爱了。 脚底的小舟又一次晃荡,幅度比之方才无甚区别,谢龄也不再惊慌,孰料下一刻,小舟被顶得几乎要立直起来。 河水中有黑影游动。 萧峋足尖一点,将谢龄带到半空中。他先是一惊,尔后一喜:“这河里有大鱼……不对,这是夷蛇!” 第233页 “夷蛇可是稀有之物。据古籍记载,有强化筋骨之效,味道也极好……观它模样,应是有个好几百年了!”萧峋盯紧水里的夷蛇,手指拈来一道符,刷的送入水中,速度迅雷不及。 轰! 河心剧烈震荡,水中电闪雷鸣。黑影窜出水面,它通体覆黑鳞,头上生犄角,眼眸带凶光,额间有特征明显的纹路,周身缭绕着灵韵。 谢龄按住萧峋肩膀,劝阻说道:“你看它模样,可做灵兽了。” “灵兽便不能吃了?”萧峋轻轻哼笑。埌紼 谢龄说出实话:“它的长相过于难下口。” 萧峋的轻笑改为噗嗤一笑,“长得虽丑,但味道好的东西不少。你前些日子不还嫌我捉到的一条鱼丑,吃的时候却没少下筷子。” 萧峋起了个缚咒。夷蛇在束缚之中剧烈挣扎,他再捏一道雷诀,在夷蛇抬头之时,轰的砸向它头顶。夷蛇被正正拍中额心,那是它的薄弱之处。它躬起的脊背一下挺直,两眼一闭、落回水中。 夷蛇被萧峋砸昏了,就要沉进河底,萧峋眼疾手快丢了道灵力出去,将之捞起。 夷蛇名字虽然带“蛇”字,但算不得太长,不过丈许,萧峋将它盘了又盘,丢进往常装鱼的篓中。 他同谢龄续上方才的话:“云舟拿不出来,便意味着我备的那些食材也取不出来,先前在昭城购置的成品已吃得差不多了,自然得就地取材。” 你说得好有道理,但—— “你我已辟谷。”谢龄忍住扶额的冲动,轻轻叹了一声气。 萧峋同谢龄回到舟上,往水里点了道灵力,让小舟继续载着他们渡河。风拂过脸颊,将衣袂掀起,萧峋从后方拥住谢龄,手指勾起他的一绺发,轻轻卷弄。 “师父,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萧峋话语带笑,他从不会亏自己,自然也不会亏谢龄。 谢龄向小舟另一头的鱼篓投去一瞥,在心底哎了一声。 有人给做饭是福。 过不久,小舟带着两人来到对岸。这里的积雪比先前所途经的要薄,有些地方露出了石头。矮丛零零星星分布,有的是开了花,向远处看,又是一片林子。 谢龄向着河流尽头极目远眺,萧峋在这附近转了一圈,回来对谢龄说:“这秘境太辽阔,我们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把它走完。” “河中有鱼,林间有走兽,肉食易寻,青菜却缺。方才那一路,我细致观察过,并无可食的野菜,不如种一点吧。” 谢龄比听见他说吃灵兽时还要震惊,眼角抽了抽:“你要在……雪地里种菜?” “以符纸法宝催熟,现在种下,两三个时辰后便可吃了。”萧峋笑道。 谢龄:“……” 谢龄在想,当初是不是不该让这人在鹤峰自给自足。但事已至此,唯有说一声:“行吧。” 秘境里虽是白日,但真正的时间却是夜晚,两人在雪原上奔波了一整日,该停下休息。两人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扎营,萧峋在帐篷外开辟了“菜地”,撒上种子、催熟,然后开始做饭。 他吊了一口锅、支起一个烤架,把夷蛇的鳞刮了,去除内脏、放干血、砍成段,一半红烧,一半炙烤。还猎了只野兔,也一并处理了、摆上烤架。 谢龄坐在萧峋身旁,时不时给他递调料。 有阵法加持,煮东西很快,过了一刻钟,烤的和红烧的都好了。 夷蛇比起其他活了百年的蛇来说算小,但比起寻常食物,就大了。谢龄粗略计算,得用六七个盘才能装下。他让萧峋别装盘,直接就锅吃。 尝了一口,味道的确如萧峋所言,甚是鲜美。 半个时辰后,两人结束用膳。 把东西收拾妥当、回到帐内,萧峋开始今日的晚课——修道。 帐篷里的布置和在东华宴秘境时相似,唯一的差别是当时帐内有两张相对的榻,现在换做了一张榻与一张床。 还不到谢龄睡觉的时间,他没有上床,而是在罗汉榻上与萧峋对坐。萧峋修炼,他看书。 萧峋在这里设了阵法,风能钻进来,但幅度轻柔,且算不得寒凉,帐内又暖和,恍然之间,如同来到阳春时节。 书页翻动的声音细微。这是萧峋给谢龄淘来的话本,据闻是十年来最受好评的一本,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开篇,谢龄不大喜欢,但因是萧峋推荐的,才耐着性子往后看。看到后来,竟也看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在灯架上跳了一下,继而噼啪炸开一朵灯花,谢龄抬头去看,却在这时,听见自己身体某处骨骼咔咔响了一声。 谢龄眼皮一跳,紧跟着,周身都开始作响。 疼痛袭来,但不是伤势发作时的刺痛。谢龄眼睛慢慢睁大,现在的感觉,好像在被淬炼骨骼。 第122章 同在罗汉榻上的萧峋睁眼, 向前倾身,抓住谢龄的手,眸带担忧:“痛?” “还行。”谢龄轻轻摇头。 疼痛并未持续太久, 骨骼间咔咔作响的声音弱下去后,谢龄感觉体内多了点儿东西——一股似有若无的“气”。 谢龄心中一动,改换坐姿,运转疗伤用的心法,引着这股气机于穴位关窍间流转。 时间是指间沙,稍不留神就溜远。小遥境里的日轮倒是不转,定定悬挂在东面。 第234页 萧峋以水钟计时,一个时辰后,见得谢龄吐出一口气。 他一直坐在谢龄对面, 瞬也不瞬凝视着谢龄。谢龄睁开眼,他脸上的凝重和严肃总算消失。 “你方才又没有心跳声了。”萧峋将谢龄的手抓进手中, 声音低低。 又?谢龄先是疑惑,旋即记起在鹤峰时,曾有过一次停止心跳的情况,不过那一次,还多了个体温过高的症状。 萧峋手指搭上谢龄腕脉, 左手探完改换右手, 眼中浮现惊喜:“看来这夷蛇, 对你果然有好处。” 谢龄原先的经脉断碎不通, 灵气难流转,现下好了几分,有微弱的灵力得以自行流转。 谢龄笑了笑:“这夷蛇当真神奇。还好你没嫌它丑, 把它抓上来了。”后半段话, 带上几分庆幸。 “这才吃了一小半, 不知吃完一整条会如何。”萧峋捏着谢龄手指说道。其实用“小半”来形容都算夸张。先前用晚饭时萧峋并未吃夷蛇,而谢龄胃口不大,吃了半个时辰,拢共吃下一小盘。 “吃完时就知道了。”谢龄敛低眸光,把手从萧峋手里抽走,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 谢龄眼下的感觉,好似回到了最初吃锻体丸的那段时日,服丹药如服安眠药,困意说来就来。 萧峋起身下榻,抬腿往床走:“那就睡觉。” 谢龄瞧他举动,大有同自己一道去床上的意思,问:“你不‘修’道了?” “你睡着了我再继续。”萧峋道。 “好。”谢龄应了一声,从罗汉榻换到拔步床上。 萧峋一向很有仪式感,帐篷里烧着炭盆温暖如春,床上也要放上被子。是一条花色素净的薄被,锦缎做面,盖起来舒适。谢龄一躺下,他将薄被抖开,仔仔细细盖在谢龄身上。 “你平日里不会这般困倦,定是吃了夷蛇的缘故。”萧峋坐在床畔,温声说着。 谢龄点头。他困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轻轻一阖眼,便见泪光盈于睫尾。萧峋看着,只觉得这眼睫刷到了自己心上,痒丝丝的。 萧峋将谢龄手指捏了又捏,说起别的,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小遥境如此之大,定还有别的稀有生物。” 谢龄一听这话,在睡梦边缘睁开眼,奇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把这秘境吃完吧?” “唔,我的手艺不够好吗?”萧峋笑了笑,摇头晃脑。 这夜里——或许不该称为夜,谢龄做了个梦。梦境很是凶险,萧峋竟试图红烧小遥境。秘境哪肯乖乖就范,使出十八般绝学武艺,天上下箭雨,地上遍布机关陷阱,数百岁的妖兽灵兽层出不求,凶恶追杀他和萧峋。 谢龄是惊醒的,醒来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河里窜出一条鲨鱼,朝他张开血盆大口。初醒之后倒不至于惊魂未定,只是甚是无奈。 眼一睁,是萧峋大剌剌敞开的衣襟,以及肌理流利分明的胸膛,天光和烛光照在上面,仿佛淌着一层蜜。谢龄眨了下眼,没忍住伸手戳了几下。 “师、父。”萧峋一字一顿唤道,嗓音有点儿低,似乎也是刚醒,捉住这只作乱的手,拉起来咬了一口。 谢龄坐起身。他头有点儿昏沉,这是极少见的事,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问:“我睡了多久?” “约莫有十二时辰了。”萧峋遥遥一瞥水钟,亦起身,手脚并用圈住谢龄,手背贴上他额头,“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十二时辰,也就是一天。看来头昏是睡得过久的缘故。谢龄摇了摇头:“还行。” 萧峋又蹭蹭谢龄后颈,语气懒洋洋:“那用早膳?” “好。” 两人换好衣衫,走出帐篷。萧峋在外面搭了一张长长的木桌,上面熬着粥,备了几样小菜,其中之二是昨日的红烧夷蛇和烤夷蛇。 谢龄努力多吃了一些。 害怕夷蛇带来昏睡效果,两人没有外出探索未知区域,不过这一次,谢龄除了骨骼咔咔响了几声、体内再度涌出一股气机外,并未出现旁的症状。 又一日,依然是吃夷蛇,有了前一日的经验,谢龄和萧峋没守着帐篷了,顺着河流往下,探索了一段距离。 这日的探索没如萧峋所愿,发现别的能吃的稀有生物——甚至那条河里,连第二条夷蛇都无。不过他们在下游发现了一口热泉,水质极佳。 到第四日,谢龄总算把一整条夷蛇吃完。 再美味的食物,连吃数日也会腻。 “最好是这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夷蛇这种生物。”谢龄吃掉最后一口,把筷子放到漆盘上,能推多远推多远,垮下肩膀沉沉叹息,“也不想再吃红烧和烤肉了。” 萧峋忍住笑,把谢龄面前的碗和盘子收掉,倒了一杯清茶放过去,问“明日我做清淡点的?” “没有胃口。”谢龄靠上椅背,一脸麻木。 “我做点开胃的。” “你不能现在和我讨论这个话题。” “行,那我们明日再说。” 谢龄没应声,瘫在椅子上装咸鱼。萧峋见他如此,终是笑出声。 小遥境里仍旧没有日夜交替,昼阳悬在东方,不曾挪动过半厘距离。 谢龄已习惯吃完夷蛇后周身骨头蹦出几声响,亦习惯了打坐调息、牵引气机。萧峋照例在一旁守着。 夷蛇带来的作用一次弱过一次,谢龄调息的时间亦逐渐缩短,萧峋估摸着,这一回大约两刻钟便能好。却是不曾料到,水钟走过三刻,竟还未结束。 第235页 雪域里风总是时不时吹起,小遥境亦然。这会儿外面的风又大了,拍在石上穿行林间呜呜作响,催促远处河水奔流更急,若凝神细听,还能听见四足走兽在雪地里急奔躲风的声音。 秘境里的音色变得丰富,宛如一首激昂的歌曲,可帐篷内,却少了一种声音——谢龄的心音。 萧峋眉心蹙起,又看了一次水钟。 一刻、两刻、三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萧峋守在帐中,看了无数次时间,足足五个时辰过去,谢龄还是没有心跳和呼吸。 谢龄的脉象也变得奇怪,竟是让他什么都诊不出来,腹间更是多了一团躁动不安的气。萧峋眉心蹙得更深,凝目沉思,手抬起又放下,紧握成拳。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向前倾身,吻住谢龄的唇,渡了一口气过去。 尔后盯着谢龄看了几息,见他依然没有呼吸和心跳,又渡去一口气。 如是反复数十次,萧峋终于等来谢龄鼻翼轻轻翕动,往外吐出一小口气。 谢龄开始呼吸了,心跳也恢复,但人没有醒。脉象仍有点儿乱,不过伤势比之先前好了些许。大体的方向是好的。萧峋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几分,将谢龄从罗汉榻上抱起,放到床上去。 萧峋为谢龄盖上锦被,在一旁做了一会儿,除去外衫钻进被中,把人抱进怀里。他胸膛靠紧谢龄后背,这样可感受到谢龄的心音。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萧峋低声嘟囔着,手指嵌进谢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你数数,这是第多少次我为你担心了?” 谢龄的回应是绵长均匀的呼吸。 谢龄睡着了。 萧峋听见这熟悉的呼吸声,似是叹了一声,又似是轻笑,“谁让我喜欢你呢。” 萧峋心中那根弦绷了太久,放松之后,同谢龄一道睡过去。 滴答,滴答,水钟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走。 帐外风起了又歇,歇了又起;帐内烧着炭盆,温暖安逸。 萧峋没睡太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条凉冰冰的、滑不溜手的东西从自己腿上扫过。他一下惊醒,先用神识一探,神情变得怔愣,再坐起身掀开锦被,看清之后,惊呆在原地。 但见薄绒床褥上散落着布帛碎屑,素白外衫下,多了一条鱼尾。不,是谢龄的双腿变成了鱼尾,深银色,鳞片在烛光与天光交错映照下,泛起耀目的光华。 谢龄未曾察觉自己有了这般变化。萧峋起身时弄出些许动静,他跟着动了动,尾尖儿正好扫过萧峋小腿,轻且幽凉。 萧峋却来不及起什么旖旎的念头,第一件事是抓住谢龄的手,查看他身体状况。 他记得,古书上有过记载,夷蛇在幼年时模样并不丑陋,外观如鱼,呈深银色。谢龄如此,定然是吃了夷蛇的缘故。 谢龄脉息已稳定下来,伤情有所好转,经脉里流转的灵力更多,唯有一点不妙:他腹间那团气还有几分躁动。想来这条鱼尾巴便由此而来,而当谢龄将它调理顺当,就可恢复原本模样。 萧峋松了一口气。 谢龄的尾巴又动了一下,扫过萧峋足背。 力道依然轻。 萧峋指尖往回缩了零星距离,喉结滑动,舌尖儿抬起,往上颚慢慢一顶。 “师父。”萧峋将谢龄从头到尾打量一圈,躺回去,一手环住谢龄的腰,另一只手伸到谢龄下颌,轻轻挠了两下。 “谢龄。” “谢龄龄——” 萧峋拖长语调唤他,又挠了挠他下颌。 谢龄是深睡,并非昏睡,萧峋第一次闹他时便醒了,但困得紧,不想搭理,也不想睁眼睛,只将眼睫颤了颤。 萧峋看了眼谢龄的鱼尾,垂低眼眸,俯身而下,吻过他的眼睛,吻过他的鼻尖,吻住他嘴唇。 “嗯?”谢龄往后仰了仰,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吟,终于肯睁眼。 他眼底凝着水光和雾气,眉梢蹙了几分,茫然神情里带着些许怒意。萧峋不由又欺负他几次,才好好同这人说话。 “师父。”萧峋将谢龄抱到腿上,臂弯穿过那条深银色的鱼尾,在他耳旁低声道,“你看,你的腿变成鱼尾了。” 话音落时,谢龄恰恰抬了下“腿”,那尾巴在虚空里一甩,拉出惹眼的弧度。 谢龄听见这话,先怔了一下,目光往下,见到自己尾巴后,神情震惊到呆愣。 萧峋见之便笑,就着当下姿势抱起谢龄,走向外面。 “你做什么?”谢龄错愕无比,萧峋的举动更让他嗅到危机,当即挣扎,却没能挣脱,反而被抱得更紧。 萧峋轻笑回答,笑意温柔:“既然师父变成了鱼,自然是找个池子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收拾收拾差不多下一章就可以…… 第123章 谢龄意识到萧峋这是要将他带去热泉, 也理出头绪,他一觉醒来双足变成鱼尾,极有可能是那条夷蛇的缘故。观萧峋神情, 并无担忧之色,又猜这当是无甚大碍的,心情有所平定。 眼下距离热泉还有一段距离,萧峋抱他很紧,铁了心要将他往那处带,谢龄心底的那股危机感和不妙依然,却没再挣扎。 毕竟,萧峋是不会伤害他的。 谢龄探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经脉比之前好上一些,但也仅是一些, 大体情况依然是碎碎平安。 第236页 腹间多了点儿东西,一团躁动的气。这东西没意识到时不觉得, 发现之后便有点儿不舒服,谢龄试着去化解,竟是惹来反击,不由蹙起眉。 萧峋察觉出他在做什么,出言安抚:“你腹间那团气应当能自行化解。我最初发现它时, 它要强许多, 现在只剩一些了, 估计过些时辰就可彻底消失。” 谢龄眉尖缓慢舒展, 应了声“好”。 他研究起下半身的鱼尾,这尾巴没有任何异样感,能随心而动, 上下左右控制灵活, 和原本的双腿并无区别。 “师父。”萧峋倏地唤了他一声, 尾调拖得略有几分长,听来别有深意。 彼时风转烈,将地上新积的雪扬到空中,细细密密,谢龄正用他的尾巴去勾其中一粒,测试“灵敏度”,闻得这一声喊,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萧峋目光落在他缀满银华的尾巴尖儿上,眼睛轻轻一眯,又弯起笑开,道:“师父似乎极有兴致。” “若你的脚突然变成尾巴,你也会这样的。”谢龄拿起一本正经的腔调,尾巴甩了一下,将飞过来的雪粒拍开,兀自玩得起兴,毫无落在别人手中的自觉。 萧峋脚步顿住,呼吸加深,手在谢龄那条乱动的尾巴上重重一拍,加快步伐、大步流星向前。 他一心赶往目的之处,没注意到谢龄在被拍之后神情僵硬了一瞬,手指在袖间一抓,眼尾染上轻红。 片刻后来到热泉。这泉不大,形状并不规则,泉水边上围着一圈石头,石缝里零星开着几簇花。雪是真的开始下了,如鹅毛般洋洋洒洒,落在被风吹皱的水面上,被那温热顷刻消融散开。 萧峋将谢龄放入水中,素白的衣衫立时飘开,像绽放了一朵花。谢龄在水下不自觉地摆尾,萧峋见了,眸色又是一暗。 谢龄已从先前的神情中恢复过来,发现萧峋看自己的尾巴,下意识往后藏。却是藏无可藏。更因“藏”这个动作,鱼尾再次款摆,在泉水中掠出流光暗弧。 萧峋在岸上笑:“这会儿知道躲了?” “躲”之一字意味颇深,萧峋的笑亦然。谢龄看明白几分,心脏砰砰砰跳快了些。这一回他想的不再是躲了,而是逃。却见萧峋不紧不慢下水,扣住他的手,揽上他腰身。 萧峋眼中笑意明晃晃。谢龄被看得不自在,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你在热水里养鱼?” “养自家师父,自然要用极好的水。”萧峋道,学起先前谢龄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这一口热泉,入得了大陆上前十了。” “……其余的你都去过了?”谢龄有心转移萧峋的注意,顺着这话说道。 萧峋低笑:“差不多,有几个我甚喜欢,日后带师父去玩玩。” 谢龄的注意力转移计划以失败告终。 在水中,身上那衣袍穿与不穿区别不大,萧峋却在乎,抓住谢龄的衣带缓慢一扯。不过谢龄外衫之下还有中衣里衣,萧峋的手回到谢龄腰上,隔着两层织物捏了捏,煞有其事的说:“师父,你见过鱼穿衣裳吗?” “……” 这人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偏生说的话让谢龄无言以对。 紧接着萧峋又抬手,将他中衣解了,除掉里杉。 啪嗒。 湿衣在岸上撞出一声闷响,萧峋拿掉谢龄挡在他眼前的手,将谢龄仔细一瞧,笑容满意道:“这样才对嘛。” 他又看向水下,用足背勾了勾谢龄深银色的鱼尾,问:“可有不适之感?” “你现在记起来担忧了?”谢龄挑了挑眉,尾巴一甩拍走萧峋的脚。 萧峋理直气壮:“我想当是没有不适感的,否则你不会在睡梦中毫无察觉。” 两人不再提这事。 谢龄头上的道簪被萧峋抽走,乌发披散如瀑,棕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微光,脸颊被热气蒸出一层红。 萧峋扬了扬下颌,手指勾起谢龄的一绺发,倾身而去,将吻落在他眉心。 然后吻他眼角,吻他鼻梁,吻他下颌,吻他脖颈,故意漏掉了唇。这让谢龄心头有点儿空。谢龄呼吸逐渐加快,在萧峋欲向更下方探寻时,往后偏了偏。 凹陷的锁骨从唇下移开,萧峋抬起头,漆黑的眼定定注视谢龄,唤道:“师父。” 这一声低低哑哑,很有缱绻的味道。 谢龄被他扣住的腰有了酥麻感,眸眼轻颤,别开目光。面前的人眼神深得如吞吃人的夜色,哪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根本是头狼。 他更想逃了。 身体竟比意识先行动,可才挪开不到半尺,又被萧峋拿住腰捞回去。 “师父……” “师父不愿同我做这些事?”萧峋鼻尖抵着谢龄鼻尖,嗓音不同于方才的低哑,是低低的,带着委屈,又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还换上素日里被谢龄拒绝时的失落神情,漆黑的眼眸不再包含情潮,而是点着细碎微光,像极了雨夜里淋湿的大狗。 谢龄对他做这副神情的原因心知肚明,偏生见他如此,便有些心软。他轻轻启唇,但终究没开口说什么。 与其说不愿,不如说是……害怕。 萧峋眼眸眨了眨,鼻尖蹭蹭谢龄:“那就是讨厌我?腻了我了?” 谢龄视线落到水波中,瞥见萧峋赤红的衣角在水里起落,寻思出他的可恶来,答说:“的确讨厌。” 第237页 这话自然要反着听。萧峋轻声哼笑,得寸进尺,向前来吻他。谢龄不想这姓萧混账这样快讨着好处,眼疾手快挡住,萧峋便干脆将吻印在谢龄手心中,啄出响亮的声音。 姓萧的混账还含笑问:“有多讨厌?” “极讨厌。”谢龄耳尖泛红,小声道。 “可我却极喜欢你。”萧峋拿下谢龄的手握在手中,贴着他嘴唇说道,“怎么办?我要黏你一辈子了。” 谢龄眼皮垂下又撩起,在各种反应里选了选,用试探的语气问:“那我跑?” “我就在身上挂个牌,走到哪宣扬到哪,说雪声君谢龄始乱终弃了我。”萧峋又换上委屈的口吻。 谢龄被逗得轻声笑起来,手指在萧峋手中动了动,勾住对方的小指。 此间有片刻静谧,鹅毛雪被风吹斜,落在两人肩膀发顶。萧峋的发是银色,高高束起,缓缓吹散,更胜这一刻寒雪轻盈。 他拥着谢龄,感觉到谢龄不如方才那般紧绷,说道:“师父既不讨厌我,也不讨厌和我最那样的事,其实在害怕,对不对?” 谢龄含糊应了声,让人难辨是与不是。萧峋心说似的,在谢龄耳旁道了句“不怕”。 话音落,他取出一条数指宽的黑色缎带,轻轻展开,于谢龄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覆在他眼前,系结在脑后。 “这样,是不是要心安一些?”萧峋笑问。 谢龄再迟钝也知道这人要搞什么,心中一跳,眼睛大瞪,暗道自己怎么就看上这样一个混账,伸手想把缎带扯掉,却被萧峋扣住手,带向水底。 萧峋让谢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温声哄他,“若还是怕,师父就抱紧我。” …… 若是论时辰,合该日向西斜,敲响几声黄昏晚钟,只是这小遥境中晴空如画,日轮恒在东面,连落雪也不掩。 谢龄本是从睡梦中被萧峋吵醒,又经一通折腾,困意满周身,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起初他以为这姓萧的混账来一两次就够了,才由得他胡闹,不曾这混账品完三餐还要继点心,完全没个餍足。倦意浸到骨子里,他困得要死,闭眼许久,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们还在热泉中,坐在浅处,萧峋从后方拥着谢龄,有一搭没一搭欺负他露出水面的肩颈。谢龄下半身已然恢复原样,不再是一弧于摇曳水波中泛起银华的鱼尾,只是腿肚腿根有斑驳之色,而他肤色本就白,这些痕迹像雪地里飘落红梅。 萧峋用脚勾了勾谢龄的腿,谢龄以为这家伙又要做什么,一脚踹开。萧峋做失落之状,幽幽道:“师父,先前你还抱着我不松手,现在竟……翻脸翻得好快。” “活该。”谢龄嗓音沙得不行,语速比平日里慢许多,就是骂人的话,听来也绵绵软软。 萧峋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和语调,将他往怀里又揉了揉,道:“堂堂雪声君,明眸皓齿,怎就如此无情?” 谢龄决心坐实无情二字,不搭理他。 可萧峋在让谢龄愿意搭理他这门学问上下过苦功,眼眸一转,话题信手拈来:“师父,你是不是从前便是一条鱼?” 谢龄以为萧峋的意思是识破了他是条咸鱼,向他偏首,半撩起眼皮,搭理了一眼。 哪知萧峋却道:“很有当鱼的天赋。” 指的是谢龄在水中摆摆尾巴就能游走的事。那时谢龄双腿还未恢复,被萧峋弄狠了,转身便游走。 谢龄挤出点儿力气,一巴掌拍向萧峋脑门,面无表情道:“若这里还有夷蛇,定要让你吃下一整条。”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又想,鱼虽然也有泄殖腔,但尾巴是一条整的,姿势太难搞了,还是让他们变变花样吧 第124章 在泉水里泡了太久, 谢龄不想再待,往岸上置了张躺椅,起身披衣。这时哪顾得上穿鞋袜, 就赤着足,踩过岸间褐红的石块,踩进松软的积雪,慢慢走过去。 谢龄躺进椅中。困意依然,无法入眠亦是依然,谢龄闭了会儿眼又掀起,瞪视罪魁祸首萧峋。 “这里睡不舒服,咱们回去?”萧峋半分知错模样都无,从热泉中站起来, 施了道法术将周身烘干,捞来外衫套上, 松松一系衣带,走到谢龄身旁,低笑问道。 谢龄不欲动弹,萧峋便弯下腰去抱他。 萧峋伸出双手,显然是打算横抱。谢龄意识到这点, 不禁想起这人先前往他鱼尾上那一拍, 眼神轻闪, 小声开口道:“……换种方式。” 萧峋眉梢一抬, 似乎看穿了谢龄的想法,眼中笑意更甚。不过话还是由着谢龄的。他问:“那我背你?” “好。”谢龄点头。 萧峋转身背朝谢龄,可在谢龄坐直背、就要伸出手时, 又转了回去。谢龄不明所以眨了下眼, 萧峋自袖间取出一双袜子, 抓起谢龄的脚。 谢龄看懂他的意图,晃晃腿想说不冷,却被萧峋抢了先:“我觉得你冷。” “你这话极没道理。”谢龄幽幽盯着他,手撑在躺椅上,低头望定萧峋,乌发散下来,没好气说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原来你已经三岁了?”萧峋轻轻哼笑了声,替谢龄穿好袜子,背对他蹲下,“好了,上来,谢三岁。” 谢龄往这人脑袋上敲了一下,才伸手环住他脖颈,将自己交给他。 修行之士,纵使素日里不注重体魄锻炼,流转于经脉中的灵气亦会自行锤炼身体,通常而言,修士的身体、或说身材都不会差到哪去。 第238页 萧峋肩膀宽厚、手臂有力,谢龄靠在他后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又生出一种“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十八岁”的想法。 不过萧峋说他的岁数远不止这点儿,或许这家伙其实是个老不死。思及此,谢龄心中的别扭少了几分。 刚走出数步,又是艳阳天里下起雪。东方悬挂昼阳,天空湛蓝得像一块碧玉,天空之下白茫茫的细雪乱飞。这画面初见奇特,看久了便也习惯,谢龄凝视着眼前的雪,略一思索,撑开一把伞,打在他和萧峋头顶。 雪被遮挡,但有蒙蒙阴影落下,萧峋无声笑了笑。 谢龄将下颌抵在这人颈侧,忽见一粒雪歪歪斜斜来到伞下、落在谢龄衣领上,眼眸一转,吹出一口气,将那雪粒给吹回半空。 惹来萧峋低低一笑:“谢三岁,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谢龄不和他计较称呼,问:“什么事?” “你好像比以前调皮了一些。”萧峋道。 谢龄:“……” 谢龄屈指往萧峋后颈一弹,心道你才调皮。 萧峋一步一步故意走得缓慢。路遇一丛花被雪覆盖,他想起一个笑话,要说给谢龄,却听得他呼吸绵长,已然睡熟。 偏首一看,这人撑伞的手却没松,也不知是什么天赋。 萧峋又是莞尔,丢出一点灵力,将伞从谢龄手中抽走,悬在头顶。 及至临时居所,谢龄仍然睡着,萧峋轻手轻脚将他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往香炉里点了根安神的香。 角落的水钟滴滴答答计时,谢龄这一觉睡了足有三个时辰,醒来后总算恢复精神,腹间那团气也彻底消失,一身舒爽。 不过平日里醒来必然会看见的萧峋不见踪影,而小桌上的香炉,余灰早冷。 谢龄挑了一下眉,起身走向门口,但走了两步又停下——先前累极,衣衫穿得囫囵,方才还睡了一觉,甚是不整。他重新穿了一遍,里衣、中衣、外衫依次理好,把头发也梳理平顺、以道簪束起,这才出门。 帐篷外燃着一张火符,火上架一砂锅,锅中吊着汤。谢龄揭开盖看了一眼,是一锅骨头汤,为迁就他喜好,汤里还撒有几颗花椒。谢龄没有试图尝味,萧峋一向要等到起锅时才调味,而眼下锅中除了肉骨头,还不曾加入萝卜淮山玉米一类的食材,这必然是一锅纯得只有肉味的汤。 谢龄将砂锅盖上,看向别处。 地上积满雪,没有任何可寻的足迹,谢龄向前走出数步,手上捏起一道追踪术。 幽幽光芒乍现,似是被风吹起一般飘飘流转,在虚空里折了数道,流向远方。谢龄向着这道光流逝的方向而去。 片刻后,谢龄步入西面的丛林中。树木高耸,将天穹分割成片,地上的雪有时深有时浅,偶尔可见几株伴生的草药。 指引谢龄来到这里的光芒消散不见,这意味着萧峋就在此间。 谢龄停下脚步。他打算便利一点,直接用神识搜索,却闻此时林间风起,有个东西轻轻落到他头顶,尔后是含笑的一声:“谢小龄。” 语气端的是温柔。 谢龄循声抬头,见得萧峋坐在树间,半身落着日光,半身隐在暗面,赤红衣袂轻旋,眼底折着微芒。 而落在他头顶的是一个花环,以柔软枝条编就,点缀细小的金黄小花,香气清幽。 “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于是出来找我了?”萧峋从树间一跃而下,站在谢龄面前,站满他的视线。 谢龄不置可否。他想萧峋应当不会一直在这林子里,便问:“去了哪些地方?” “到河的下游去转了转。”萧峋替谢龄扶了扶花环,方才没有摆正。 谢龄发如鸦羽,现在压一流翠点金的花环,更添几分清丽。 萧峋忍不住在他眉心亲了亲,才继续说:“下游处有个山洞,洞口布有高明的连环阵法。这必然是用来守护洞内的东西的,我想我们可以进去一探。” 这个消息让谢龄唏嘘:“平和了如此之久,总算要我们干点在秘境里该干的事情了。” 又问:“你停留在这片林中又是为什么?” “这里有些药草,价值高的、稀罕的我都采了。”萧峋答说着,将谢龄肩膀轻轻一拨,推他往前走了几步,“看你如此有兴致,现在去那山洞?” 他说得不错,谢龄本就如此打算,即点头:“好。” 萧峋所说山洞距离此间有些距离,步行前往,以他二人的脚程,也走了半个时辰。 山洞掩在密林深处,这片莽莽深绿便是守护它的阵法。 谢龄是三月速成型修士,凭着身体既有的记忆学会许多剑法,因着机遇练出一套拳法,又自学了一些咒术法术,算是小有所成,但对阵法,当真一窍不通。 解阵的重任唯有交给萧峋,他只能在一旁默喊加油。 萧峋折了根树枝握在手中,以之于林间各处试探,神情认真严肃。谢龄被他塞了一包酥饼,安置在树荫底下摇椅之上。 等待本该无聊,尤其是手上无可玩之物,谢龄却觉得有趣——萧峋此刻表露出的小心谨慎,难得一见。 萧峋时而进,时而退,时而折转方位,步伐缓慢,过了不知多久,谢龄见他回到原处,将青枝往旁丢开,平平一“啧”。 “很难?”谢龄收敛“看戏”的神色,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情问道。 第239页 “倒也不难,只是有些麻烦,要花长一段时间。”萧峋笑笑,回过头继续琢磨阵法。谢龄垂眼吃了块酥饼,听得萧峋轻飘飘的声音入耳中:“你想怎么看便怎么看,倒不必藏着表情。三岁的小朋友喜爱看新奇,我自当满足。” 谢龄:“……” 萧峋正在忙碌,谢龄独自落了清闲,本有些愧疚,听见这话索性闭眼睡觉。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萧峋解开连环阵的第一层,谢龄同他往林子深处挪了一段距离,继续破解下一层。 这一层耗费时间更久,解到最后一环时,前方竟现出一堵石墙。墙高难以丈量,宽更是看不见尽头,墙上有几个孔,墙前散落着一些石头,其上刻有标记。 谢龄上前查看石头,又抬头看墙,一番对比后,说道:“石头上的标记共有七种,墙上的孔也有七个。” 萧峋沉吟几许:“这一环的解法,应当是把石头放进对应的孔里。” “这不是很简单?”谢龄颇感惊讶,捡起一块石头。萧峋接过这石头,瞧了眼上面的标记,掷向对应的石孔。他准头极好,这石头正正朝着石孔过去,大小也适合,却在即将撞入石孔的刹那,被一股力量推开。 “果然如此。”萧峋说道,意料之中,语气听不出遗憾。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摇头,暗暗吐槽你们这些阵修就是爱搞名堂。他目光从石孔和石头上移开,向着远处走去,想找找可能存在于先前视线盲区里的东西。 一边走,谢龄手指一边在墙上轻轻敲击,试探能否暴力拆除。不曾料到这石墙材质特殊,竟是将他送出去的灵力都吸收了。 看来暴力无法解决。谢龄收起手指,只单纯用目光看。 数十丈后,谢龄停下脚步。 在他面前,石墙上多了点儿东西。是幅壁画,画中有数人,或抚琴弄箫,或鸣锣敲鼓。 谢龄细细一观,唤来往另一头查探的萧峋。 “我找的那一边,也有这样的画。”萧峋道,“不过画上人演奏的乐器不同,是琵琶、阮以及筝。” “我想,这可能是种提示。”谢龄道。 萧峋思索一番:“这一环用武力无法破解,或许该用音律。” “我在音律上的造诣,不能说太高,而是完全没有。”萧峋又说,偏首看向谢龄,冲他眨了眨眼,“但我记得,师父会吹箫。” 谢龄也眨了下眼。 两人本是对视,萧峋这话之后,谢龄把目光移开。他凝视住石墙上的画,道:“会一点,能吹响、奏一点简单乐曲的水平。” 第125章 谢龄同萧峋走回先前的地方, 取出常用的那根洞箫。此箫以紫竹制成,纹理极有画意,音色清脆。谢龄双手持箫, 置于唇前,缓缓吐气,开始吹奏。他手指没按孔,是一次空吹。 他想,石墙上有七孔,记号亦有七种,若要以乐音来解,当与音调有关。 空吹亦是有调的,其声呜呜, 在空山密林间回响。 一块刻有标记的石头在地上颤了颤,似是挣扎着想要腾空而起, 谢龄注意到这点,停下吹奏,果不其然,那石头不挣扎了。 他将箫声续上,一记长音之中, 石头缓缓慢慢升空。可它身姿总颤颤巍巍, 让谢龄极担心它大业未半而中道崩卒。 ……这完全是考验气息。谢龄极庆幸他继承的是个大号, 气息深长。不过饶是如此, 也有些难受,吹到后来,他气息不再如开始时平稳, 那石头也跟着起起落落。箫声更是不大好听了, 像断气女鬼的哭嚎。 萧峋听着这声, 憋了会儿笑,向谢龄唤了声:“师父。” 谢龄眉梢轻挑,意思是喊他做什么。 萧峋语重心长:“这门技艺,咱们出去之后勤加练习。” 谢龄白了他一眼,心说你行你上。 箫声一顿,石头随之一滞。萧峋高高“哎”了一声,喊着:“石头、石头要掉下去了!” 他这句话说完,就见悬空的石头倾坠而下,于撞上地面的一刹,化作齑粉。 谢龄是有意为之,他不觉得自己能一次将石头送进石孔,想看看失败的后果,但没想到这后果挺惨,当真崩卒了。 萧峋立时看向其他石子,数过之后沉声道:“每种石头有三四块,意味着至多能试三四次。” 谢龄将箫横在手中,神情谈不上好坏:“比起一招错全盘输的规则,这道考验的容错率不算低。” “喝点水。”萧峋取了一盏茶送到谢龄手边。 谢龄喝下小半盏茶,走去那些石子前,将它们逐个敲了一遍。不同记号的石子敲出的音色不同,谢龄记下,拿起洞箫吹出一个又一个短音,试它们每一种所代表的音。 洞箫有八孔,加上空管,便是九个音,与墙上七孔无法全然对上。 他试遍九种音调,七种标记的石子中有一种始终一动不动。谢龄略一思忖,换成另一种调式的箫。再度试音,石头都听他指挥了。 谢龄回到方才的位置,把剩下半盏清茶喝完,吹奏起长音。 箫与箫之间音色不同,这一根更为空灵些,但谢龄修习音律不过三月,这三月里更非日日练习,水平有限,长音难谈音色,仅能勉强维系。好在石子最终落入石孔中,没有白费努力。 萧峋为谢龄续上茶。 这时墙上起了变化,多了一个沙漏的图案——漏中细沙,不断往下流淌。 第240页 “这还是道限时题!”萧峋一惊。 谢龄也注意到了,哪有闲心再喝茶,当即吹起下一个音。 一回生二回熟,这是第三次。操控这些石子是有窍门的,谢龄摸到一些。 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石子都稳稳落入石孔,谢龄口太干,终是喝了一口茶。 墙上的沙漏竟在这时流快几分,谢龄赶紧将洞箫凑到唇边吹奏,那东西又归于原速。 方才他换气可没出现这样的状况,这秘境在逗人玩儿?它能这样智能,检测到他在做什么?还是说石墙后……有人? 一瞬间,谢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不过没影响发挥,箫声走得还算稳。 第五块、第六块石子进入石孔,沙漏上方的沙还剩一些,谢龄没喝水,稍稍换气,继续奏第七个音。沙漏却兀自加快,仿佛和时间赛跑。谢龄见之白眼又翻,气得想笑。 萧峋在他身旁冷冷一笑,冲着石墙喊了声:“喂。” 这一声辨不出喜怒,落罢一刹,沙漏竟是一停,尔后放缓速度。 谢龄心中不断称奇,有惊无险地将第七块石子放进石孔。 咔嗒。 一声轻响之后,林间起了乐音,曲调与谢龄方才吹奏的相同,不过更变了节拍与音程,乐声如流水,回转轻灵,让人心旷神怡。 此曲落罢,拦路的石墙消失,林间小道重归视野中。 谢龄慢慢喝完一盏茶,才同萧峋行往密林更深处。 谢龄走在萧峋后头,趁萧峋无甚防备时将洞箫抬起,对准他耳朵一通呜呜鸣乱奏。 萧峋嗷的叫了一声,捂住耳朵,兔子似的往前窜,窜出丈许远回头,“你有点儿记仇。” “我很记仇。”谢龄纠正他。 走了一阵,他们碰上第三层阵法,如同上一层,阵法的最后一环是道考验。谢龄心说这就跟剥笋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才能得到笋肉。 这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也是一面石墙,墙面十九道经纬交纵,黑白子各落十数枚,是盘残局。 “下棋。”萧峋勾起唇角,“这个我会。” 石墙前有一篓白子,萧峋拈起一颗,落到棋盘上。 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回头对谢龄道:“琴有了,棋有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书和画?”然后看回棋盘,问:“要不要点一炷香,或者再来个沙漏,弄成限时挑战?” 这话之后,石墙除了走出一颗黑子,再无旁的回应。 这一局棋,最终胜者是萧峋,对方谋算不如他。而后来的考验,竟真如萧峋的猜测,是书和画。书法绘画谢龄都擅长,解题解得轻松。 前路再无阻拦,又行一二刻,洞口出现在眼前。 两旁青松凝翠,浅草恣意盎然,日光轻旋回落,此间不曾让飞雪侵扰, 洞中缭绕着雾气,望去一片漆黑,难断洞内情形,谢龄丢了道神识出去,但这里隔绝窥探,他什么都没探得。 萧峋玩着谢龄的紫竹箫,往山洞里看了两眼,脚步不动,似乎没有往里去的意图。 “你不想闯了?”谢龄惊讶望向他。 “并非如此。”萧峋用洞箫勾起谢龄下巴,再一转手腕,指向山洞,“这山洞看起来黑黢黢,想来又有陷阱,而它先前给我们设了如此多的阵法和考验,不该礼尚往来?” 谢龄还是头一回见人敢和秘境礼尚往来,抽走这家伙手里的洞箫,往他头上一敲,敲完却是一笑,道:“直接说,你想干什么?” “给它也下个阵法吧。”萧峋摸着下颌思索片刻,取出一块星盘。 他朝洞口走去。却见洞内生出变化,那浓得像是幕布的雾气消散了,天光落进去,照清洞中石径。 谢龄表情变得奇怪。先前奏箫时,萧峋“喂”了一声,计时的沙漏即不再作怪,他以为是个巧合,但现下这事……怎么也不会是巧合了吧? “你觉不觉得,你最近说的有些话很灵。”谢龄打量萧峋好几遍, 萧峋再度抬手托颌:“似乎的确如此,可我没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变化……” 谢龄亦未察觉出他身上和之前有何不同,除了境界以外。 “先不管我,去山洞看看。”左思右想但都得不出答案,萧峋将这事抛去一边,执了谢龄的手走进山洞。 山洞起初狭窄,渐走渐宽,算不得太深,亦不曲折,越数十丈就到了底。天光自石缝倾落,此间不算太昏惑,这里石上生着青苔、地面零星长着杂草,沿石壁还有一条浅浅的沟壑。 “那里有个匣子。”谢龄目光落到刚好被一线天光照到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石头,石上有一漆匣。 萧峋同他对视一眼,走上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正坐到那石头上,将漆匣盖住。 这人鹤发鸡皮,双目紧阖,身披深红僧袍,手中执一串念珠。 是个密宗的僧人——准确来说,是个密宗僧人的残魂,他原本的境界应该极高,连谢龄都望不清。 两人停下脚步。 残魂睁开眼。他先看萧峋,眼眸里充满探究,片刻后似乎探究出什么,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又看向谢龄,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落下一声叹息。 谢龄甚是莫名,和萧峋交换眼神,向他走出一步,问:“前辈看见了什么?” 第241页 “你们……”残魂不住摇头,“尘世间……本就如流萤,也罢,也罢。” 他吐字不甚清晰,两声“也罢”却是沉重,谢龄心说这大概是个谜语人,不再求解。 残魂亦不愿在此事上多提,话锋一转,说道:“你二人,棋艺、画技、书法都妙,可音律真真是难入耳。” “……” 还真是抱歉了。谢龄没料到这人竟还做点评,颇感无言。 残魂拨动手中念珠,目光越过两人,看向他们来时的路,良久之后问:“山外是如何情形?” “雪域以密宗为首,一切安好。”回答的人是萧峋。 残魂又问:“人间又是如何情形?” 萧峋笑笑:“这人间,来来回回不都那些戏码吗?” “哦?”残魂似乎对他这话感到兴趣,眼眸亮了几分。 “有人争名、争权、争利,在江湖上大动干戈,有的人隐世避世,与世无争,兀自逍遥快活。”萧峋摊开手。 残魂若有所思:“那你二人,属于哪一种?” 萧峋道:“夹在中间的吧。”他和谢龄都不想参与这世间纷争,奈何纷争自来扰。 残魂笑起来,抬抬双手振振袖摆,语气随意了些:“我问完了,你们可有什么问题要问?” 谢龄抬眼向他投去一瞥。 这是什么问答环节?问他自己的伤能不能治?但他方才说话弯弯绕绕,不像会直接给出答案之人。谢龄也不愿把自己置于弱势,直接求人。 谢龄想了想,干脆将自进入秘境来便盘桓在心中的疑惑问出:“这个秘境,需要用一个寂灭境作为祭品钥匙,可秘境里又压制来者境界,这是为何?” “以寂灭境作为钥匙,是因为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搅;压制你们的境界,自然是不喜欢看见别人境界超过我了。”残魂回答说道。 “没想到你在意之处还挺多。”萧峋笑着接话,“先前那盘残局,是你在同我下。” 残魂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棋艺或许算不得顶尖,但,算力惊人。”言说“算力”二字时,他眸色幽深。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夸萧峋算力好,谢龄直觉是个重点,但已知信息太少,难拼凑出完整图案。 听得萧峋又问:“你在什么境界?” 残魂看了谢龄一眼:“比他高。” 萧峋心中有了猜测:“寂灭境之上?” 残魂点头:“寂灭境之上。” 当今世间,修士可抵达的最高境界,便是寂灭境,但据古籍记载,数百年前,寂灭境也是可以突破的。其中变故,一则是大陆上灵气日益减少,一则是许多功法典籍在时间长河里流逝了,难叩向上之门。 既然踏上修行路,谁人不想领略更高处的风光?萧峋对问答环节总算有了兴趣,上前一步,好奇问:“寂灭境之上,是什么境界?” “寂灭境之上,不就是寂灭境之上?”残魂把问题给他丢回去,继而想起什么似的,感慨道:“不还是被困在这世间,有所求,但又求不得……既然求不得,再长的寿元,再高深的修为,又有何用?” 萧峋听之即笑:“这可不像佛门中人会说的话。” 残魂也笑起来:“就算是佛祖,也要尝七苦。” “棋也下了,书和画也看了,我尽兴了……你们所求的,和所寻得的是否是同一样东西,自行判断吧。”残魂再度拨动念珠,说完自石上起身,飘飘然远去。 漆匣露于二人视线中。萧峋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嘀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摇头:“应当是错觉,他是几百年前的人了,我怎会见过。” 萧峋隔空取来漆匣。其上并无机关阵法符咒,轻轻一揭即打开。匣中躺有一本书册,封页未落名字,保存甚精良,内里不见丝毫破损。 “这是一本功法……”萧峋迅速翻了一遍,递给谢龄,“就是我们所求的,可行气血、塑骨骼、淬经脉的办法。” “哦?”谢龄眉梢半抬,总觉得得到这功法的过程太顺了,后面得跟个“但”字才对。 他翻开细观。 果不其然,这事后面跟着转折。这套功法对经脉的淬炼非比寻常,用谢龄的话来形容,是把一个人的筋骨脉络打断了再接,完成蜕变,得到超级进化。 确是能够重塑经脉,但他——无法修炼。 “师父的经脉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修复,但这类需要运转大量真元的功法,还是没有办法修行。”萧峋抿了下唇,垂眼说道。 得之无用,所以依旧是求不得。 谢龄心底一叹。 “顺其自然吧。”谢龄将这本功法放回漆匣、放进萧峋手中,对他笑笑,,“也算不小的收获,这是一本好功法,我虽不能练,但你能。” 山洞尽头出现了出口,一眼可见浩白的雪原与灿烂的阳光,谢龄慢慢走出去,走到明媚的天光中,放眼四顾。 鸟鸣啾啾,层林迭起沙沙声,似奏响乐音。萧峋走到谢龄身后,额头抵上他肩膀,低低道:“我又让你失望了。” 谢龄摇头。 “我一次一次让你生出希望,又一次一次让希望落空,你一定……”萧峋抬起手,一手扣紧谢龄的腰,另一只手斜向上扣住他肩膀,声音更闷,满是自责。 “我之前不是说过么,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龄打断他的话,手指头勾了勾他的手,“再说了,总归是比以前好些了。” 第242页 萧峋将头抬起了些,把谢龄抱紧:“你当真喜欢现在这样吗?”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事,若有……不是还有你吗?”谢龄目光掠过远处的白雪,落到萧峋扣住他的手上,轻声说着,将头一偏,将一个吻印在萧峋唇角。 “你别撩拨我——我会勤加修行的,医术也会抓紧,等出了秘境,定……”萧峋本说得坚定,可说着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谢龄听得一乐,眉眼轻弯:“小少年,你不敢做承诺了?” “谁是小少年?谁不敢了!”萧峋半眯起眼,先在谢龄下颌咬了一口,尔后将人一拨,让他正面朝着自己,扣住他后脑勺用力亲吻。 这一吻起初带着狠劲儿,渐渐变得缠绵,许久之后,谢龄被萧峋抵在山壁上,鬓发衣襟都乱。 谢龄靠在山壁上喘息,萧峋手撑在他脸侧,时不时啄吻他泛红的眼角,问:“说点正事。咱们还没将这秘境探完,要继续探吗?” 谢龄算算时辰:“你精力很旺盛?这一通解阵,加上之前……你将近三十个时辰没休息了。” 萧峋不住笑:“那回营地?” 谢龄点头。 回程比来时要快,待到营地,不想一股焦臭味扑面,压目一扫,散发出这古怪味道的是一口砂锅。 谢龄记起他出来时,这口锅正在炖骨头。 “你的锅烧穿了。”谢龄朝那砂锅扬了扬下巴。 “一口锅而已,穿了就穿了。”萧峋满不在乎,一甩衣袖处理干净,见谢龄走向帐篷,脑中倏然闪过灵光。 “我有一个想法!”萧峋快步过去。 谢龄掀起帐帘等他,问道:“怎么?” 帐内铺着一层绒毯,踩起来绵软厚实,萧峋入得帐中,环住谢龄的腰将人往下一带,同他一起摔到地上。谢龄乌发散落,萧峋手撑在他颈侧,眸眼含笑:“那功法我练,练成之后给你。” 谢龄怔了一下:“你如何给我?” 萧峋:“双修。”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后,萧峋功法修成】 第126章 双修之法, 是将两具躯体合为一,接通两者经脉回路,让真元与真元交融, 灵力与灵力互哺,于平和之中流转成磅礴浩大。 这是有益于双方的修炼途径,简单高效,无风险无副作用。谢龄掀起眼皮,盯了萧峋一阵,说:“我怎么觉得,你主要目的不是给我传功法?” “师父这就误会徒儿了。”萧峋自学一身高超演技,说这话时语调拉长,唇轻轻撇着, 漆黑的眼眸里点了微光,几分认真几分受伤, 将郑重和委屈并存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龄眼睫颤了颤,抬手把这人脑袋给推开,低声道:“别叫我师父。” “师父不认我了吗?”萧峋的神情更委屈了,拿开谢龄的手,鼻尖抵上他鼻尖, 眼一眨不眨望定他, 闷闷道, “谢小龄, 你就这般狠心,睡完人便不认了?” 谢龄望进萧峋眼中,清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面容, 也仅有他的面容, 仿佛他的世界里有他便足够一般。谢龄稍微动了动, 将下颌轻轻一抬,唇贴上萧峋的唇,回答他:“对。” 萧峋笑了声,手将谢龄扣得更紧,低哼着问:“当真不认?” “当真。”谢龄说得肯定。 萧峋又是一声笑,趁谢龄唇缝未合之际探入。一记深吻。将他吻得眼角泛红,喘息连连,指尖无力。 “认不认?”萧峋半眯着眼问。 谢龄撇开脸不回答。 “从现在起,我长在你身上了。”萧峋单手把人锁在自己身前,拨开谢龄脸侧乱发,语气懒懒。 谢龄瞪他一眼,可眼眸太含情,没什么杀伤力。 “……不休息了?”谢龄问。 “我喜欢现在的姿势,就这般休息。”萧峋吻上谢龄眼睛,话语有些无赖,“你也许久没合过眼了,一起睡?” 谢龄被迫闭上眼,声音压低:“滚去床上。” “行吧——师父。”萧峋故作几分不情愿,“师父”二字咬重拉长,将谢龄一并抱起,走去拔步床。 谢龄与他一道睡去。 经过三四个时辰休整,两人继续踏上探索秘境的路程。 小遥境太大,又经半月才走遍。没有再遇到谢龄期待的夷蛇,但捕到了两只别的珍稀兽类。萧峋大刀剁块,一番蒸炸煎炒,将之制成佳肴。它们的作用不如夷蛇对症,但让谢龄耳力目力更上一层。 还找到一些珍贵药材和矿石,后者可以用来打造武器。谢龄想到萧峋还没有量身打造的剑,打算出去后用这材料给他打一把,转念又记起这人最擅长的是阵法,而他布阵用的星盘,已是极好的品质。 谢龄决定将这矿石送给谢风掠。谢风掠在西行途中与他们分别,理由是找铸剑材料,虽不知这矿石是否符合他的要求,却也能提供一种可行性。但这毕竟是与萧峋一道发现的,遂将这个决定告诉萧峋。 萧峋听后露出不喜之色,末了摆摆手,嫌弃说道:“左右这物件于我无用,他需要,给他便是。” 至此,小遥境再无旁话可说,两人收拾一番,来到与密宗僧人残魂有过一谈的山洞,于此间寻得秘境出口,回到雪域茫茫大山中。 风冷刺骨,雪顷刻落满肩头,天穹密布阴云,光线略显阴暗。四面都是模样相似的雪山,一时难辨身置何处与要去的方向。 第243页 萧峋为谢龄拂走身上的雪,撑开一把伞打在头顶,另一只手拿出星盘,算了算眼下的位置和各处方向,问:“师父想去哪里?” “回昭城。”谢龄答得不假思索。 萧峋不由一笑:“我以为你会直接回人间道。” 谢龄看向风雪中,鸦羽似的眼睫轻微颤动:“昭城有一家酸汤牛肉,我甚喜爱。” “我还以为,师父是因为我,才打算回昭城呢。”萧峋作失落状。 萧峋喜欢雪域,辽阔雪域之中最喜欢的则是昭城。谢龄自是知晓,但话语轻飘飘:“你算附带。” “嗯哼。” 萧峋放出云舟,同谢龄上去后,打开防风结界,启动舟头的阵法,折向东南、雪域里最大的那座城。 小遥境禁止以云舟行走,备在里面的东西都没用上,好在设有阵法,又存放在芥子空间内,食材都还新鲜。 谢龄在秘境中吃腻了野味,见到鱼和四条腿的兽类就面露菜色。萧峋泡了一壶这段时日来未喝过的茶,钻进厨房,捯饬起那些食材,做了些甜口糕点和清淡小菜,给他改善。 云舟在风雪中飞驰,三日后,抵达昭城。 晌午时分城中落了一场雪,眼下消霁,昼阳又出,灿金般的光芒倾洒在各处,将枝头檐瓦照得耀目。 家家户户都出来了人,穿起厚袄长靴,手拿铁锹铁铲,铲雪、清扫忙个不停。不过城中也有悠闲的人,捧一碗牛乳茶坐在阳光下,安详地晒太阳。 萧峋同谢龄慢慢走在街上,目光往四下一转,笑说当下便带谢龄去吃他极喜爱的那家酸汤牛肉。谢龄应了声好,打量四周、细算时间,发觉的确到了昭城下雪的时节。 汤锅馆开在城西,两人由西门入城,不多时便至。 冬日天寒,许多人出来吃锅子,大堂几乎要坐满,欢声笑语不断。好在二楼还空着谢龄喜欢的临窗座位,两人坐过去,问老板娘要了一个酸汤锅。 汤锅不同于这里样式别致的土火锅,铜锅与其他地方大体相同。锅子和牛肉一起端上来,萧峋往炭火里加了点儿灵力,片刻锅中即热气腾腾。这家店牛肉切得很薄,稍微涮一涮就得捞出来吃,否则就煮老了。 谢龄有段时日未吃这个,还真有几分想念,信口说的话成了真,这汤锅他甚喜爱。 雾气不断升腾,将对面人的眉眼氤氲得迷糊。萧峋拿漏勺盛肉,涮好放进谢龄的盘中,道:“雪域的牦牛肉也往外销,但宗门没有采购。师父如此喜欢,我去和这里的商人谈一谈,让他们定时送一些到咱们鹤峰。” “似乎可行。”谢龄吃得专注,闻言仅是眉尖轻轻一抬。 “只是似乎么?”萧峋哼笑。 当—— 当—— 当—— 远处传来钟声,沉重冗长。这一刻,馆子里喧嚣声止住了,几乎所有人都放下筷子。萧峋听出钟声的意思,表情变了变,对谢龄道:“丧钟。” 谢龄有所感,向着窗外、位于昭城最高处的宫殿投去目光:“是密宗活佛。” 萧峋蹙起眉。 “也只有活佛去世,会这般昭告……”萧峋喃喃说道。他记得清楚,距离密宗现任活佛圆寂分明还有一段时间,而贡布节上与之对弈,那人身体还很健朗。 “怎会这般突然?”萧峋摇头,同样看向南迦宫。 谢龄往店中一顾,表情逐渐褪去,声音低沉,“不,不是事发突然,是我们的问题。” 萧峋循着谢龄的目光看去。 方才进店,他没有仔细瞧这里的人,眼下一看,发现了端倪——他和谢龄离开昭城、往西面寻找小遥境之前,这家饭馆老板的女儿还跟个小豆丁似的,不及成人腰高,眼下已长开身量,可送去学堂了。 小遥境中没有日月轮转,他们以水钟计时,在秘境待了大半月,却没想到外界已过数年! 谢龄和萧峋不约而同起身,互看一眼,后者往桌上放下一粒碎银,一前一后走窗离去。 萧峋御风,眨眼来到南迦宫外。谢龄没有挂迷仙佩易容,他和萧峋经密宗活佛指点西行找到小遥境,得了机缘和功法,受人恩惠,而今恩人逝去,前往祭奠,委实不该再覆以假面。 日光在檐上雪间流连,信徒和朝拜者叩首于山脚,有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可昔日满是诵经声的宫殿,如今沉寂到听不见任何声音。 谢龄和萧峋在人潮最末端止步。谢龄轻振衣袖,走去萧峋之前。他要用人间道雪声君的身份开道、敲门,否则当下情形,根本入不了南迦宫。却见一个僧人朝他们走来,诵了声佛号,温温和和一笑,合掌执礼。 是萧峋带着他来南迦宫体验刷墙时,遇到的那位门措上师。僧人已然披深红僧衣,手腕挂一串念珠,沉静的目光中敛着哀思。 “上师。”谢龄和萧峋向他还礼。 “当日山上一别,如今已是三载。”门措上师来到他们身前,“活佛同我说起一些往事,再见二位,想来是寻到所求了。” 竟是三年。 这番话让谢龄心中颇多感慨,此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前些日子,于眼前人而言,却是当年了。若说先前发现时光荏苒如斯,不过是惊讶,现在和故人一谈,却是恍惚。 “还不算寻得。”萧峋摇头,道出他与谢龄的请求,“可否让我们……送他一程?” 第244页 僧人笑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 夜幕垂于西境,夜风起于荒野,四面飞黄沙,其声如闻鬼哭。 余山伯背着斗笠,左手提剑,右手提溜着一头中阶魔物,满身血气腥气,喘着粗气朝这片黄沙上唯一的房屋奔跑。 房屋是间废弃的客栈,大门倒了半扇,窗户椅凳上结满蛛网,但点了灯,灯旁立有一人。 这人以桃枝做簪,发间站着只乌鸦,身上的幻色大袖衫映照烛光,墨绿的色泽间泛起幽幽辉芒。 他倚着二楼栏杆,启封一坛陈年酒。这时余山伯走进来,将手里的魔物一丢,也不嫌这里凳子脏,一屁股坐上去,掏出水袋往喉咙里灌水。 一阵咕噜声。 “师父,我可算把这玩意儿给杀死了。”喝完水,余山伯对楼上的人说道,“它是头中阶魔物,而我不过清静上境,你竟真的不出手帮忙。” 余山伯是平湖剑派弟子,被他唤做“师父”的人,乃平湖剑派长老,姓崔名嵬,江湖上有称号,号为听风山鬼。 这山鬼身形颀长,容貌俊朗,若头上没有顶一只漆黑的乌鸦,倒是气质文雅。他未曾理会徒弟的抱怨,自顾自取出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师父,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东华宴那年,魔物都是成群结队而出,最近几年却都是单个出没,也不主动伤人了。但这些玩意儿行踪鬼鬼祟祟,我琢磨着,好像是在找什么。”余山伯歇了一阵,把身上血污清理干净,絮絮叨叨起来。 栏杆旁的崔嵬摇摇头,并非对着余山伯,而是手上这坛酒。酒是陈年老酒,但不是好酒,过于酸涩了。他将它丢到余山伯面前的桌上,施施然下楼:“徒弟,你变聪明了。” 正巧路过地上的魔物,话锋一转:“不过思维转快了,手却没跟上,快点把这魔物脑袋切开,否则不新鲜了。” “哎,我才回来,就不能歇会儿吗?好吧,这就动手。”余山伯应得有气无力,从鸿蒙戒中寻出一把剔骨刀,走去魔物面前。 “师父说话,依然让人感觉不大自在……”余山伯嘟囔。 崔嵬挑挑眉,一甩衣袖,走向客栈外:“这里挺凉快,你在这儿待着吧。” 余山伯抬起头,冲他背影问:“师父去哪?” 但没得到回答。 客栈里唯剩余山伯一人,外面是风鬼哭狼嚎,屋室内灯烛被吹得明明灭灭,氛围甚阴森。余山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坛老酒取来,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待得喉咙腹间火辣辣,壮着胆子蹲在魔物前。 崔嵬这个人很奇怪,连当他徒弟的余山伯也这样认为。余山伯拜师第一天,崔嵬没教他关于修行的事,而是将他丢到一具尸首前,要他剖那尸首的脑袋。 余山伯不敢不从师命,纵使十二分害怕,也硬着头皮上前。这事的结果,是他手起刀落,被脑浆血液溅了一脸,哇哇大哭。崔嵬也不安慰,只让他第二天继续。第三天也继续,第四天第五天还是继续。 这继续一直持续到现在。 余山伯已经练就了一手熟稔的剖脑功夫,但至今不知晓他家师父剖人脑袋是为什么。崔嵬只要脑袋,其余部位一概不看,他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什么答案。 片刻时间,余山伯处理完这魔物的脑袋,一番收拾保存,放入鸿蒙戒。他委实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左右一看,想起附近有个小镇,镇上还有集市,很是热闹。 他想,崔嵬应该也是去了那里,当即拔腿走。 夜里风沙重,好在有星辰漫天,余山伯一面赶路一面哼歌一面仰头看星星,倒也不算孤寂。 走了好一段路,隐约能瞧见集市上的灯火了,余山伯心中雀跃,这时背后忽起邪氛,扭头一看,赫是一头魔物冲来。 还是一头高阶魔物! 余山伯脸色大变、心下骇然,凭他清静境的修为,决计打不过高阶魔物!他慌慌忙忙甩出几道陷阱符纸,御起剑就跑。 可低级弟子如何快得过高阶魔物?丢出的符纸还未起效便被撕碎,魔物逼近,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扎在后背。 “啊啊啊啊啊!师父!师父你在哪!徒弟要死啦!”余山伯扯起嗓子求救,御剑轨迹歪歪扭扭,企图用这种身法战术拖延。 可惜效果不大,魔物的爪子仍是向他伸来。 夜风走得更疾,沙尘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余山伯冷汗直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又沉到最底。他看见自己的结局了,师父不在附近,自己跑不了。余山伯颤颤闭上眼,决定不挣扎了。 满是黄沙的夜色中,有人出剑无声。 剑光浩浩明明,一刹惊破沉夜,自余山伯头顶掠过,不偏不倚直刺魔物胸膛。 余山伯闭着眼没有看见,但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咕哝声,紧跟着,又听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 血腥气飘入鼻间,魔物的爪子却没伸来,余山伯意识到发生的是什么,但不敢相信。他在原地呆立片刻,才小心翼翼向后瞟了一眼——追他的魔物眼眸大瞪僵硬在地,心脏的位置有黑血不断流出。 “得……得救了……”余山伯腿一软,噗通跪下来。 他抬头寻找出剑救自己的人,找了一圈,见得东南方向四五十丈开外处,有一玄衣黑发、背负长剑的道者,星辉如薄银,落在他身上,照清他冷俊面容。 第245页 余山伯忙拱手执礼,磕磕巴巴道:“多、多谢这位前辈。” 黑衣道者轻瞥他一眼,未做言语。 “出息。” 一记嗤笑声在余山伯身后不远处响起,而这声落地,余山伯被两根手指拈住后衣领给拎起。 说话的是崔嵬。他站到余山伯之前,宽大的袖摆在猎猎风中起落,似招展的旗。他看定远处的人,眼底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明夷君是为查探魔物异动而来?”崔嵬问道。 明夷君,人间道执剑长老古松的称号。 崔嵬声音极轻,但那人是古松,以他的修为,不可能听不清。可古松没有回答,连目光都没落到崔嵬身上,将身一转,身影隐进夜色里。 风满衣袖,星辉满沙海。崔嵬神情不变,抬头一望星辰,再偏头一看余山伯,提起脚步,走向同方才那人完全相反的方向。 余山伯望了望古松方才在的位置,又瞥了瞥魔物尸首,从沙地里爬起,张望崔嵬的背影。他费了一番功夫追上崔嵬,好奇问:“师父你认识他?” 崔嵬:“认识。” 余山伯挠挠脑袋,“他是谁啊?我看着有几分眼熟,应该在哪儿见过。” “你猜?”又是两个字,风太大,几乎要将崔嵬声音盖住。 第127章 细雪又在飞。 堆于山道石阶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清扫, 走过的人太多,积雪被踩薄踩黑。谢龄二人随门措上师途经而过,一步一步走向山腰, 走进这座雪域最巍峨肃穆的宫殿。 廊上流风冷冷,檐外回雪漫漫,衣角时而起落,牵出的弧度清寒。偶见僧人行走,或二三并行,却不交谈,气氛哀切沉寂。 门措上师将谢龄和萧峋一路引至红宫,密宗最高权力者居住之所。 大殿昏暗。这一任活佛的尸身已入灵塔,塔表包以黄金, 镶嵌珠玉,是雪域人最高贵的葬仪。 灵塔停于玉阶上, 尚未送入灵堂中,阶下摆满酥油灯,以铜色小碗装盛,时而闪烁,将殿内照得幽幽。 谢龄也点了一盏灯, 放置在一众油灯边缘, 起身时如同初见那般同那灵塔轻轻一点头, 以此致意。 萧峋在谢龄之后, 点一盏酥油灯,向灵塔合掌一礼。 两人没在红宫过久停留,也无甚理由停留, 点完灯便从殿上离开。 门措上师依然在前为他们引路。走过一段长长的、陡峭的楼梯, 他看向谢龄:“敢问阁下名讳?” “人间道谢龄。”谢龄如实相告, 未做隐瞒。 密宗僧人的神色没有太惊讶,似早有猜测,而今得到了肯定。“原来是雪声君。”他轻声着,笑了一笑。 不再闲谈,两人同门措上师告辞,离开南迦宫,回到昭城。 细雪将清扫过的街道重新妆点成银白,道上少有行人,大都去了南迦宫山脚,为活佛送行。 “他的棋下得极好。”萧峋撑着伞,回望一眼伫立在山间的宫殿,低声道,“与之对弈,获益良多。” 谢龄偏首看定他,稍稍斟酌词句,道:“你对密宗的态度很温和,对僧人们很亲近——是打内心深处的温和与亲近,同你待人间道同修们时不同。。” 萧峋一听这话即弯眼笑起来,笑容有点儿调侃的味道,像是在说你终于忍不住好奇问我了。 谢龄眉梢动了动,将食指屈起,不客气地往萧峋头上敲了一记。 “哎,你怎可如此暴力待我。”萧峋装模作样抱住脑袋,话语幽幽,又被谢龄瞥了一眼,才正色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在雪域待会不算短的时间。” “嗯。”谢龄应道。 “但另一件事没告诉过你。” 他刻意只说个开头,使得谢龄问:“什么事?” “我还会卜筮星算之术,是在雪域的星空下悟出的。”萧峋笑着说道,揪住一绺谢龄被吹起的头发,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 谢龄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是些许。萧峋给他的“惊喜”太多,早在鹤峰的时候,他就生出过萧峋会做什么都不奇怪的想法。 “学到了何种程度?”谢龄问。 “算不得太精通,但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多少比我更强的。”萧峋慢慢吞吞答道。 谢龄:“……” 这话不可谓不嚣张。可谢龄从未见过萧峋运用这门手艺,半信半疑:“你占卜过什么?” “你的行踪。”萧峋说完这话叹了一声。 谢龄深深震惊:“你没事占卜我的行踪做什么!” “在鹤峰的时候,我时常找不到你。这个师父奇奇怪怪的,每日总会消失一段时间。”萧峋低哼说道。谢龄眼神变了变,萧峋看明白这人表达的是“找不到便找不到等我回来不就行了”的意思,摇头说:“不过我算不出你的事情,无论行踪还是别的,如蒙雾中,前尘将来都看不清晰。” “为何?”谢龄蹙起眉。这剧情他熟,一般遇上的人都没好事。 萧峋思忖片刻,答说:“或许是你身上境界太高,或许是我学艺不精。” 或许因为我是个早猝死了的设计狗。谢龄在心底做了个补充。 “算不出便算不出吧。”谢龄轻甩衣袖,反正他遇到的倒霉事够多了,而算卦占卜之事是一向玄乎,就算真算准了,但也无法得知那样的结果是你知晓卦象后做出改变而导致,还是按兵不动导致。所以还是不知为妙。 第246页 行路之间,萧峋撑开的伞上积了一层薄雪。他执着伞柄转了一圈,即见飞雪乱旋。他散在背后的银发被吹得凌乱,谢龄偏首瞧见,顺手薅了一把。 萧峋任他蹂躏自己,摇摇脑袋说:“我年纪轻轻,却会这么多东西,这背后的故事你不好奇?” “你若想说,早告诉我了。”谢龄淡然接话。 萧峋又摇了下脑袋,继而勾起一个笑容,压低了声音对谢龄道:“其实这是我的第二世。” 谢龄眨眨眼。萧峋浑身上下充满故意做出的神秘感,让谢龄下意识不信。但做出这种神情让他不相信,也可能是萧峋故意为之。 谢龄决定同这家伙过过招,道:“其实我不是雪声君。” “哦?”萧峋眼中笑意更浓,“那你是谁?” “是谢龄。”谢龄答道。 萧峋挑了下眉,先是一怔,尔后明白过来,流露出兴趣之色,把伞柄塞到谢龄手中,绕着他走了一圈,“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雪声君,但是谢龄?” 谢龄不做回答,关于他的事到此为止,反问萧峋:“你的上一世,发生过什么?” “上一世啊……”萧峋停下脚步。 萧峋驻足良久。谢龄安静站在他身侧,以为他就此打住不会继续说,萧峋忽然向谢龄伸手,轻轻抱住他。 “上一世你特别狠心,一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萧峋声音也轻,就像这飘飘落落的雪,若非触感微凉,沾上时难以察觉。谢龄握伞的手一紧,眸光低垂,瞥见风卷起萧峋银霜般的发。 谢龄直觉萧峋说的是真的。他能猝死后穿进书中、成为书里的角色,别人凭什么不能有所奇遇?书里的角色为何不能有重开命运线? 只不过,这里真的是书中世界么?谢龄心底升起巨大的疑惑。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理不出答案,他不予过深的思考,思绪转过几道便丢开,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回抱住萧峋。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人间道?我收你为徒时,你为何不拒绝?”谢龄问。 萧峋弯起眼:“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谢龄眼眸一转,意识到某个重要关节:“所以你一开始想的是如何对付我?” “不是。”萧峋否认得干脆。 “当真?”谢龄尾音上扬,透出浓浓的怀疑。 “本是打算如此的。”萧峋声音放低,“可你太让我意外了,那么多‘好’苗子不挑,偏偏挑了我做你徒弟。我就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你是不是看穿了我什么,你又能教我些什么,然后嘛……” 话至此,萧峋却停下。他头一偏,凑近谢龄嘴唇啄了一口,才继续说:“然后我想的就是怎么把你拐到手了。” 谢龄:“……” 谢龄习惯性要敲这人一记,手抬到一半,却又垂下。萧峋一惯红衣如火,总是懒洋洋挂着笑容,看不出任何仇恨或阴霾。他的手在萧峋后背心脏的位置虚停片刻,问:“痛吗?” “你亲我一下,就不痛了。”萧峋笑吟吟说道。 谢龄忍不住“啧”了声,不和这人插科打诨,把伞塞回他手里,转身就走。 萧峋干脆将伞收起来,走在谢龄一步之后。 雪落在谢龄发间,将他乌发染上点点霜白。萧峋执起谢龄的一缕发,轻声道:“师父,现在我们都是白发了。” 过了转角,便踏上另一条街。这里有一家修行者开办的报馆,雇佣的伙计并不全是密宗信徒,眼下还开着张。谢龄买下这三年来所有的江湖飞报,才同萧峋回去他们的小院。 离开前设下的阵法完好无损,除了院中花圃无人修剪、长得放肆杂乱,旁处都干净整洁,未落灰尘。 谢龄推开正厅门扉,脚踏进去后又收回来,问萧峋:“你是把这院子买下来了吧?若还是原来那屋主,怎会任房子空三年?” “我瞧你住得满意,便去寻这屋子主人改了契约,变租为买。”萧峋随口回答。 谢龄:“为何没告诉我?” 萧峋摸了摸鼻子,眼神望向上方:“那会儿你又不愿意同我好,说话都和我客客气气的,我才不将院子买给你。” 谢龄没来由觉得他神情好笑。 两人步入正厅,萧峋将这里的圆桌换成长桌,同谢龄对坐,翻看这三年的江湖飞报。 江湖之大,每日都有事情发生,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谢龄所关注的,也都是老套路旧把戏。 纵使瑶台境折损了两个寂灭境,却也没有放弃成为第一宗派、号令天下的想法。这宗派甚至在大陆上选择了一处驻地,建立起分宗。他们笼络到的大小宗派越来越多,但到底折损了两员大将,没敢同人间道起大的、正面的冲突。 萧峋看后觉得甚是无趣,还没有当年谢风掠集结各大门派年轻精英追杀他来得有意思。但这些事不能同谢龄细说,上一世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徒增谢龄烦恼。 “这些都是旧事,眼下最重要的一桩,是雪域密宗掌权者逝世。”萧峋将长桌收拾出一片空处,摆出茶具茶罐,点燃炭火,慢慢煮茶。 烧水的过程中,他摆出几道点心,同时继续道:“消息肯定都已传出去了,再过些日子,各大宗派吊唁的人就会到。” “现在四面八方都盯着雪域,猜测谁是下一任活佛,我估摸着瑶台境会在这事上动点心思。” 第247页 谢龄“嗯”了一声,放下报纸,向后靠上椅背,把“瑶台境”三个字从脑海中丢出去。 天寒风雪重,水烧得慢,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壶中冒出细微的声响。萧峋听着这样的声音,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响,忽生感慨:“竟是三年过去了。” 又语调一转,一声长叹:“我怎么觉得亏大发了呢?” “何以见得?”谢龄从竹条编织的方盘里拿起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有法器会法术就是好,春日里备下的食材,眼下做成糕点,美味亦不逊色。 “三年能做好多事情。但我与你的三年,就这般没了。”萧峋往前倾身,趴在桌上,下巴尖儿抵着桌案,伸出手来同谢龄细数,“缺了三年你的生辰,缺了三次七夕,缺了三次元日放炮竹,缺了三次过年给你发红包……” 谢龄拿了块绿豆糕塞进萧峋嘴里,制止他跟日历似的报日子:“以后还会有许多三年。” 萧峋“唔”了一声,含糊说道“那就这般说定”,三口两口吃完糕点坐直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如萧峋所料,没过几日,昭城里多了许多从外面来的人。昭城变得吵闹,谢龄生出离去之意。萧峋亦有此打算,去城中找到做外销牦牛肉生意的商铺,定下往人间道鹤峰定期送货的契约。 这事办妥,萧峋又生出别的心思,脚步一转,去往昭城另一头。这里有家零嘴铺子的牦牛肉干做得不错,他决定买些回去。 此时谢龄正在后院做锻体日课,一掌排出,掌风压得松枝往后倒。他满意收势,却闻“叩叩叩”三声门响,有人叩他前院门扉。 谢龄在昭城中没有认识的人,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而若萧峋回来,怎会如此礼貌敲门?谢龄当即扫了一道神识出去,随后愣住。 敲响院门的人,玄衣黑发,背负长剑,容颜俊俏冷肃,不是古松又是谁? 谢龄不再练掌,稍稍整了整衣衫,走去前院。 “师兄。” 门扉由内拉开,谢龄抬眼对上来者的视线,轻声唤道。 这一日是个晴雪的日子,阳光蜜一般流淌着,将谢龄一身素衣染得偏了色。他棕黑色的眼睛里折着光,古松察觉他身上似乎有了变化,可具体哪里变了,又寻不出来。 “嗯。”古松点头,一如即往应得平平。 看见古松的一刹谢龄便理解了他为何会来此,但仍是免不了惊讶,道:“没想到宗门让你来。” 古松道:“我恰好在附近查事情,正好过来看看你。” 谢龄侧身让出路。古松步入院中,压目一扫,神情微怔一霎。 这院中处处充斥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石桌上、漆盘中靠在一起的两个茶杯,花圃前两张藤椅,搭的是同一条薄毯,长廊上一只摆正、一只歪歪倒倒的坐垫……东西都成双成对,摆放随意到称得上凌乱,却别有一番亲昵。 “你……”古松蹙起眉峰,倏尔又舒展,看回谢龄,问他:“你这三年,身体可有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古松:警觉jpg 第128章 “好了许多。”谢龄如实相告, 说话途中将古松领进正厅,路过长廊上那个不知是被他还是被萧峋弄歪的坐垫时,屈指一弹、将之摆正。 正厅里一应陈设器具倒是整齐, 窗下长桌上有一幅摊开的字画,旁侧的小架置一深褐色细口粗瓷瓶,瓶中插一枝合时节的腊梅花。暗香浮动。桌后开一圆窗,一根树枝刚好横过,枝上可见点点残雪。 长桌对面有一客榻,谢龄同古松分别坐到榻间小桌两旁,后者道:“我看看。” 谢龄向他递去自己的手腕。 古松伸指搭上谢龄腕脉,过了会儿,道:“另一只。” 谢龄换手递给他, 顺道倒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 “经脉的问题好了不少。”古松眼底流露出欣慰,继而又浮现困惑, “但三年过去,你锻体的境界不该还在第二重。” 这便是时间差了。谢龄忽然理解了萧峋“这三年亏大发”的言论。别人这三年间都在成长,而他们……但也算不得太亏,毕竟在秘境里发现了一本极好的功法。 “我和萧峋找到了小遥境。”谢龄低声说起,“我们在秘境中待了大半月时间, 可对于外界而言, 却过去了三年。” “小遥境……早些年我给你的一本书上提及过。没想到你的雪域之行, 竟有此奇遇。”古松眸光亮起, 颇为惊讶。 惊讶之后,他换上了然的神情,饮了一口茶:“难怪瑶台境的琴魔销声匿迹了。” “销声匿迹……便是没将死讯摆到明面上来了。”谢龄明白瑶台境这般做的原因, 语气不免带上嘲讽。 随后摇头, 续上前一个话题:“小遥境中有一条活了数百年的夷蛇, 我吃了它,得以有所恢复。” “夷蛇……”古松表情变得古怪。 谢龄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那玩意儿有什么副作用,心情紧张起来:“怎么?” 古松深深看了谢龄一眼,眼底幽光清沉。他又饮一口茶,道:“没什么。” 谢龄觑着古松的神色,心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 可能有什么呢?他吃完夷蛇已有段时间了,身体并无不适,除了刚吃完时双脚变成过鱼尾。 但变成鱼也没什么吧?就那短短几个时辰,过了便变回来了。 第248页 古松那样说,意味着话题就此揭过,谢龄不再多问,给自己也倒上一碗茶,说起另外的事情:“师兄可去过密宗了?” “未曾。”古松答道。 看来古松抵达雪域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他了。谢龄思忖几许:“密宗丧钟敲响那日,我便去了一趟南迦宫,宗门的礼数不算有失。师兄一路辛苦,先休息一阵。” “好。”古松点头。 待古松喝完茶,谢龄带他去卧房。 小院不大,格局简单,正厅独立一处,两间卧房在斜对面并排。鹅卵石铺就一条蜿蜒小道,道旁种着花草,寒冬时节,都凋零枯萎,显得有些荒凉,但若落了雪,又有另一种风情。 “哪一间是你的?”古松扫了眼门扉各自合拢的两间房,问谢龄。 古松语气淡淡,声音冷冷,问得随意。谢龄却直觉这里面有深层次的意味。这院子拢共两间卧房,住的拢共他和萧峋两人,按照逻辑,他带古松去的自然是自己那间——虽然谢龄打算安置给古松的,并非自己房间。 从小遥境回来,萧峋理直气壮挤进了他的屋子,未曾踏足过自己那屋半步。眼下他那屋东西乱七糟八,且已成为他和萧峋共同的卧房,委实不便待客。 谢龄又有点儿紧张,但他演技并未生疏,自然而然地走向萧峋卧房,将门推开,回头对古松道:“这一间。” 古松应了一声,跟在谢龄身后步入屋中。 这屋子里布置简单而不失趣味,也整洁。古松扫了一圈,问谢龄:“萧峋住隔壁?” “嗯。”谢龄道。 十二月的风清冷萧索,从窗外流进屋室,又自屋室掠向庭院,再经门扉间的缝隙钻去他处。 长街行人闲闲漫漫,萧峋走在之中,目光扫过两旁高低林立的铺子,心头盘算着除了牦牛肉干是否还带点别的回去,眼皮竟跳起来。 右眼跳,意味着有事要发生。萧峋脚步顿住,往四下一看。 密宗活佛圆寂,东西南北境及中州各门派都来了人,昭城一时鱼龙混杂,光是他在的这条街,便有四五个修行者,不过境界都低,最高的那个也才清静上境。 这是出门见世面、碰运气来了。 萧峋对这种行径不置可否,足尖一点、跃进风中,倏尔行至昭城另一侧,他要找的零嘴铺子。 他打算快去快回。 这是家老店,光顾的客人甚多,萧峋花了些钱插队,问老板各种口味的牦牛肉干各称十斤,打好包塞进衣袖,折身踏上归程。 离开这家零嘴铺,萧峋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这人的注视没有敌意,更不加遮掩,仿佛等着萧峋回视。 萧峋目光循之而去,见得一人发簪桃枝、头顶乌鸦,穿一件幻色大袖衫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下。 这人赫是崔嵬。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好久不见。” 两人对上视线,崔嵬轻轻一振衣袖,从街对面走到萧峋身前。他的嗓音生来透着几分哑,此刻带了点儿笑意,以及些许的惊讶:“一别不过三年,你的境界却是提升神速。” 萧峋也有些惊讶,雪域里出了大事,崔嵬便出现在此,可他的性子古怪、不好相与,绝不会是被派出来处理外务之人。 “想不到代表平湖剑派来参加丧礼的人是你。”萧峋言语中暗藏试探。 “非也,我恰好在附近办事而已,听闻此事,便过来凑个热闹。”崔嵬摇摇头。他又往前一步,离萧峋近了些,声音压低,依然带着笑,道:“我想,三年前东华宴结束之后,你和谢龄一路西行,为的就是来雪域吧?” “你猜得没错。”萧峋也笑了声,不做隐瞒。岚彿 风在街上低回折转,将萧峋不好好束起的银发吹乱。他不着痕迹向他和谢龄的小院望了一眼,问崔嵬:“你叫住我,是有什么事?” “不请我去你的落脚点喝杯茶?”崔嵬反问。 “不请。”萧峋答得干脆,抬脚离开。 崔嵬亦抬脚,紧随萧峋之后。萧峋偏首将崔嵬打量。当初他和谢龄离开镜川前往雪域,碰巧和这人遇上,这人要搭车同行,眼下又遇见,他依然跟着。莫不是……萧峋心中有了猜测。 “我找谢龄。”崔嵬抬了抬眉梢,做出回答。 萧峋心念电转,左右他和谢龄要离开昭城了,带崔嵬过去也无妨。 “我可以带你去,但他是否见你,是他的事。”他对崔嵬道。 崔嵬应声好。 崔嵬头顶的乌鸦振振翅膀,乘风而起、飞向高空,他走上前同萧峋并肩。 这人对雪域的吃食异常有兴趣,还言说久不见老友,须得带上些礼物,向萧峋询问谢龄如今的口味,尔后将大大小小的吃食铺子逛了个遍。 萧峋见这人全是依照自己的推荐给谢龄买东西,而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也消失了,才没不耐烦走人。 日向西斜,风摇影乱,晚霞光芒将崔嵬的幻色大袖罩成紫金色。乌鸦停回头上,桃枝斜在发间,他左右手各提一个五层食盒,忽起感慨:“谢小仙如今的喜好,还真是有点多,以前分明什么都不吃的。” 萧峋听见这话,眉梢不禁抬了抬,问:“你和他,从前很熟?” 崔嵬笑了:“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又问:“你很关心他的过去?” 第249页 崔嵬眸光流转,眼底多少藏着些暧昧。萧峋不知这人猜到了多少,也不去猜测这个问题,神情自若道:“你想说便说。” “哦,那我不想说。”崔嵬将脑袋转回去,平视前方说道。 萧峋不再同他交谈。 “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了,大概能算……”迎着暮风,崔嵬缓慢开口,语气甚是怀念,话语间些许停顿,似在寻一个合适的词。片刻后寻得,将这句话补完:“<a href=www.po18e.vip/Tags_Nan/QingMeiZhuM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青梅竹马</a>?” 崔嵬的视线一直在萧峋脸上,这四个字一落,他瞧见萧峋不甚明显地眯了下眼。 瑰丽的夕晖在萧峋眼底折成细碎波纹,转眼又见萧峋扯唇冷笑一声,道:“你在说谎。” “反应倒是快。”崔嵬眼神中流露出赞许。 同样是暮风寒凉,小院之中落满融融金光,谢龄在石桌上摆开一局棋,和古松一起下。 古松进门时看见的两只亲亲昵昵碰在一起的茶杯被收起来,换成一副彩绘山色的茶具,澄澈茶汤在瓷碗中微漾。 茶是谢龄煮的,通过这些日子对萧峋煮茶泡茶的仔细观察,他的茶艺也算有所进步。 下棋不语,院里唯有啪嗒啪嗒的落子声。越到后来,这声音之间的间隔越长。谢龄棋力有限,就算古松有意相让,下到后来也是勉勉强强。 谢龄抬头望了眼天色,思绪从棋盘上飘开,想起萧峋出门已久,不免担心他是否遇上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坐在谢龄对面的古松开口问。 “没什么。”谢龄下意识反驳,尔后寻思这样太僵硬,又补救,“只是想到了一些……” 恰在这时,有人逐渐靠近院门,并传来一句:“就是这里。” 说话的人是萧峋,听他的意思,还带来了人。 谢龄升起好奇心。 下一刻,院门被推开。萧峋步调散漫地走进院中,甩着那根挂着象征鹿鸣山萧家的银色鹿角的细绳,弯眼带笑。他就要喊一声“师父”,乍见与谢龄对坐于石桌旁的古松,神情一愣。 跟在萧峋身后的崔嵬也进门,依旧是左右手都拎着食盒的姿势。 “谢小仙,这三年你可是音讯全无,我……”崔嵬眼中有戏谑之色,也不跟谢龄客气,进这院子如进自家门,满口熟稔。但这副神情,都在看见古松的一刹收敛干净。 崔嵬同萧峋一样初见古松时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又勾起笑容。这个笑容和方才截然不同,弯眼的弧度很轻,只是眼尾微微向下带出一笔,眸光轻幽,笑意薄凉。 “真是巧。”崔嵬立于院门的阴影中,慢条斯理说道。 啪。 是棋子落于棋盘的声音,端的是清脆,谢龄却觉得比之前听到的任何一声都重。 古松自棋盘一侧起身,眸光从崔嵬脸上一扫而过,折身行往卧房。 谢龄目光在古松和崔嵬之间迅速来回,心念飞转,唤了声:“师兄。”语气里带了点儿难以察觉的叹。 崔嵬见怪不怪,将手里的食盒放到空着的藤椅上,施施然一理衣袖,望向古松身影,又是一笑,道:“明夷君的态度,好似我曾经把你怎么着了一样。” 第129章 崔嵬这话一出, 小院中风都静了。 斜晖漫漫,漫过花叶凋尽的寒枝,卷上那抹深黑色的衣摆。衣摆还在起落, 古松停下脚步,回首对上崔嵬目光,神情冷漠如旧。 “你我之间,难道有话可说?”古松问道。 但这并非一个问题。崔嵬如何看不出来,耸耸肩膀,笑意淡去,神情变得无所谓:“好像……的确是无话可说。”竟是赞同了古松那话。 古松不再看崔嵬,再度回身时,宽袖袖摆被风吹起, 飘飘然恍若羽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他身影消失不见。 四面跟着沉静。谢龄收回悄然来回于古松和崔嵬之间的目光, 按下活络的心思,想起身走向崔嵬,可又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故而干脆就这般坐在原处。 咔哒。 小院里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是萧峋揭开崔嵬带来的食盒, 从里头取了盘点心出来。他把这糕点送到谢龄手边, 顺便扫了眼棋局。 “谢小仙, 来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极热闹的火锅馆, 可有兴趣与我同去?”崔嵬向前两三步,走进越来越黯淡的夕阳辉芒里,伸了个懒腰, 走向谢龄。 他面上没有任何不自然, 来到谢龄身侧, 还将一只手搭在谢龄肩膀,不过下一刻,就被萧峋给拎开。 崔嵬睨了一眼萧峋,笑得歪在树上。 谢龄把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篓,看向萧峋:“去吗?” “去。”萧峋答得毫不犹豫。 “那就走吧。”崔嵬满意于这个答案,转身往门口走。 萧峋从漆盘里拿起一块糕点,趁谢龄将起未起时塞进他口中,而后倾身,往那糕点上咬了一口,速度极快。 昭城外来客太多,有名的食肆门口都排起长龙。一行三人去火锅馆拿了张号牌,坐进附近的茶楼。 一张临窗的方桌,自是萧峋和谢龄并坐一侧,崔嵬在对面。 夜色四合,风不肯消停,在街头巷尾舞得不够尽兴,还转进茶楼中。谢龄乌发被吹乱,萧峋递给他茶盏时,便替他拢了拢。 崔嵬靠在椅背上笑:“你们俩的情况,倒让我有些看不懂。” “看不懂么?那便不要看了。”萧峋眼都不抬,更换桌上茶点的位置,把谢龄不大吃的一种放去崔嵬面前。 第250页 崔嵬笑得更开怀了些。 谢龄抿了口茶。他和崔嵬到底算不上熟悉,打算扯件正事来谈。他看向崔嵬,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谢龄不知萧峋和崔嵬是如何碰上的,但显而易见,崔嵬的目的是来找他。 “我每回找你,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崔嵬“啧”了声,“就不能来找你吃个饭喝个茶?” 他抬起手,用手指弹飞了脑袋上的乌鸦,唇角一撇,摇头:“大抵也只有我,能受得了当你的朋友。” 谢龄听出这人有几分生气,可想了又想,终归是不知晓说什么,只好把他点的杏仁露杏仁露往他身前推了推。 崔嵬转头去看窗外的夜色,片刻懒散靠回椅背,端起杏仁露喝了一口,低哼说道,“算了。” 这茶楼里点心的分量并不多,一份芸豆糕,不过两块而已。萧峋夹了一块到自己的小碟中,以银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送去谢龄盘中。 他见崔嵬心情好了些,问起那件好奇得紧的事情:“你和古松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崔嵬又喝了一些杏仁露,然后放下。 白瓷在桌案上撞出一声算不得清脆的响,崔嵬轻轻眯了下眼,旋即恢复方才的神色。 谢龄在心中对萧峋说了声“妙”,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把头偏向窗户,看沉沉夜色里灯火延绵的街景。 崔嵬拿走另一块芸豆糕,尝了一小口觉得甜腻,又丢开。指尖沾上些许渣屑,他伸去窗外轻轻捻了捻,散进风中。 “说一说也无妨,不过是一桩小事。”崔嵬再度端起杏仁露的瓷盏。 “小事?”萧峋语气不信。 “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小事。”崔嵬道。 萧峋挑起眉梢:“我看不尽然。” 谢龄暗暗附和这话。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崔嵬为何主动同古松说话?又何至于,扬言要杀古松? “哦?”崔嵬这一声慢吞吞,尾音向上扬高,竟是带了点儿笑,好像很高兴萧峋会否认他。 “你和他,原本是什么关系?”萧峋问得更直白了些。 崔嵬的话亦变得直白,笑了声,饶有兴致说起:“他救了我,把我捡回家,还把我养大,教我剑法。” 这话很简单,能勾勒出的事情却太多,更大大出乎谢龄的意料。谢龄心绪翻涌,思绪如电转,担心控制不住神情,赶紧饮茶掩饰。 听得萧峋问出最关键的一句话,“如此说来,你与他之间是半师之情,那你当年,到底怎么着他了?” “我可当不起这情谊。”崔嵬的声音比方才冷了一些,听起来幽幽的,“杀了几个我看不惯的人罢了。” 茶楼中的灯火将他身上的大袖照成碧色,也为他清俊的面容添上几分莫测。话音即落,他吃起糕点,不再谈此事,但谢龄已能推出几分。 当年崔嵬杀的那些人,应当是他看不惯、古松却看得惯的人。但于古松而言,那些人应该仅仅是看得惯,否则怎会任崔嵬逍遥到今日? 事情定然不止表面这般简单,不过崔嵬是被古松带大,两人却走到如今的局面,不正说明当时的崔嵬在古松心里位置很高? 谢龄暗自思忖,吃起萧峋分给他的半块芸豆糕。 萧峋整理好思绪,问出眼下他最感兴趣的事情:“你现在还是想杀他?” “当然。”崔嵬答道。 修行者耳聪目明,纵使不在那火锅馆外,店伙计叫到他们的号时,亦听得一清二楚。 崔嵬结了茶钱,振振衣袖走去火锅馆,将店里的特色菜逐一点上,似乎没有被先前的谈话影响心情。 饭毕,谢龄和萧峋回去小院,崔嵬则去了别处。 庭院星辉清寂,谢龄安排给古松的、本属于萧峋的那间屋中上了灯,窗纸上隐隐映出屋中人的轮廓。 萧峋往那处投去一瞥,将崔嵬放在藤椅上的食盒收起,再将谢龄一拉,步入正厅。 “师父。”萧峋幽幽唤道,继而一字一顿,无声说道:“我、不、开、心。” 古松会来昭城,萧峋始料未及,面对他不如面对崔嵬那般轻松,想来谢龄今晚会和古松住一间屋,幽怨之情由内往外散发。 谢龄失笑,捡了张椅子坐下,难得流露出戏谑的神情,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萧峋眯了一下眼,声音轻且幽:“我能怎么办呢?” 萧峋由上而下打量谢龄一圈,一步一步走近他,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萧峋俯低上半身,唇从谢龄鼻梁往下滑,停在他的唇前,道,“先讨点利息。” 谢龄被吻住。 这个吻甚凶狠,不似以往的温柔绵绵,谢龄节节后退,几乎要低吟出声,萧峋小小地咬了他一口,贴着他的唇笑道:“师父,小声点。” 半刻钟后,谢龄才推开古松所在的房间门,被弄乱的衣衫已理得整齐,神情上亦看不出什么,一副沉沉静静清冷如雪的模样。 古松坐在书案后,闻得声响抬头,平平道了一句:“回来了。” 谢龄也平平应道:“嗯。” 古松放下手中书卷,想起暮时的事,沉声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要……” 他这话没能说完,谢龄往他面前摆了一盘从茶楼打包回来的点心,又将他快要喝完的茶满上。 古松眼底浮现出无奈,将书卷重新拿起,叹道:“算了。” 第251页 谢龄瞧着,这人说这话,和在茶楼里崔嵬所说,神情语态如出一辙。 谢龄坐去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古松再次从书卷上抬起目光,问他:“阿勒疏的丧礼之后,你可要随我一道回宗门?”阿勒疏是密宗活佛的本名。 谢龄本就打算离开昭城,闻言应了声“好”。 “明日便是丧礼,你待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古松又问。 “我就不去了。”谢龄一向不喜婚嫁丧葬的麻烦流程,摇头答道。 这回换古松应一声“好”。 一夜无话。谢龄和古松各自坐在位置上看书,看完了书,一人打坐修行,一人上床睡觉,各做各事,倒也不尴尬。 谢龄留意听了几耳朵隔壁的动静,发现萧峋安静极了,从他一呼一间可以判断出也在修行。 翌日又小雪,古松在天明之后离开小院,去往南迦宫,代表宗门吊唁祭拜逝去的密宗掌权人。 谢龄起身挽发,正欲披件外衫出去,萧峋推门而入。 他臭着一张脸,进门之后左右一顾,将谢龄按在床头,往他身上细细嗅闻。这动作活似兽类确认它标记过的猎物。谢龄耳尖泛红,伸手抵在这人额头上,不让他靠近。 “你师兄何时走?”萧峋没好气地问。 谢龄却说:“等丧礼结束,我们就回人间道。” “和他一起?”萧峋咬了咬后槽牙。 “自然。”谢龄点头。 萧峋的脸变得更黑。 雪域离人间道甚远,谢龄的情况不能长时间御剑,返程自然是搭乘云舟。以云舟的速度,回到宗门至少要七日时间。 古松会随身带云舟?萧峋觉得不可能。那便是坐他们的了,而他那艘云舟,唯有一间卧房。 谢龄被萧峋的表情逗得想笑,忍得辛苦。他将这人散下来的发拨开,小声说:“我将我们的事告诉他?” “这话该由我来说。”萧峋轻哼,捉住谢龄的手将人拉起来,“等再见到他,我直接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契了。” 谢龄跳下床,自芥子空间里取了件外衫,一面穿一面丢给萧峋一句:“谁要和你结契。” “你啊。”萧峋坐在床上看谢龄穿衣,说得理直气壮。 祭奠逝者通常用不了多少时间,谢龄和萧峋未加磨蹭,将小院里需要带走的东西逐一收拾进芥子空间。 叩叩叩。 前院门扉被敲响。 萧峋比谢龄更快甩了一道神识出去,探清来者,道:“是崔嵬。” 谢龄想到崔嵬从不同他客气,当下正忙着,便也不多礼,屈指弹出一道气劲,就站在屋中将门给打开。 崔嵬自行进来,身上发间沾着的雪在遇到院中阵法时消散。他四下一顾,抬脚来到正厅,寻得茶水与茶点,饮上一杯、吃上几块,坐进椅中。 谢龄在卧房中将东西不紧不慢收拾妥当,才步入正厅。崔嵬抬眼看来,道:“方才在南迦宫,瑶台境的人也来了。” “这是自然。”谢龄并不惊讶。 “是境主亲至。”崔嵬又喝了一碗茶。谢龄想到瑶台境这些年的行动,心说这也无可厚非。崔嵬与他讲起下文:“带来的人不少,其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寂灭境。” 萧峋刚好跨过门槛,闻言不免惊讶:“十三四岁?当真如此年轻?” “若是不信,便自己去打探。”崔嵬道,又将头偏向谢龄:“你怎么看?” “我?”谢龄摇摇头,“不怎么看。” “你的态度果然如此。”崔嵬笑笑,捞了一块桃花酥在手上,另一只手抬起摆了两下,“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走了。” 言罢果然离去。 谢龄也不留客,坐到崔嵬方才的位置上,思索起他带来的消息。方才的“不怎么看”,不过是信口敷衍。 萧峋嗤笑一声,倚上身后的长桌:“我说呢,瑶台境在死了两个寂灭境之后还敢大张旗鼓地笼络宗门、与人间道敌对,原来留着这样一招后手。” 十三四岁的寂灭境……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吗?不,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这年岁也过于离谱了。谢龄蹙起眉,目光落在地上,沿着木质地板的纹路缓慢向前,看见萧峋的长靴和衣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头对上萧峋的视线。 萧峋一下读懂他的想法:“你怀疑,和我是同一类人?” 谢龄道“是”,又话锋一转,:“当然,也不否认是瑶台境用了某种秘术,将人的境界一下拔到顶尖。” “不如去看看?”萧峋提议。 “好。”谢龄垂袖起身。 两人即往外走,刚推开院门,却见古松御剑行至院外。 “师兄?”谢龄甚为惊讶。 “嗯。”古松一扫他和萧峋,“看来你得到了消息,但不用去查探了,那的确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本为渔民,忽有一日得到神启,一刹那即成了寂灭境。” 谢龄再度蹙眉:“是瑶台境的说辞?可能判断真伪?” “从他的言行举止和一些特征,能看出是常年在海边捕鱼的人。”古松道,“但是否真是神启,就不得而知,也不需要得知。” 古松神情和姿态与往常无二,口吻平淡,却让谢龄意识到了人间道有着怎样的底气。这才是真正的“不怎么看”。 夜里便开始下的雪直到现在都未停,染白了路面和屋檐,将苍黑的秃枝换上皎洁的颜色。谢龄目光追着一粒细雪落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第252页 瑶台境肯定想拉拢密宗,但—— “密宗的态度呢?”谢龄问。 “密宗应该没有态度。”回答他的人是萧峋,倚门说着,语气带了点儿懒洋洋的笑,“左不过是一句,恭喜贵宗得神庇佑、再添奇才。” 古松向萧峋投去一瞥:“的确如此。” “这里的事情已处理完,该回去了。”古松没在雪域久留的打算,回去指的自然是回人间道。 又看向萧峋:“我想,你应当备了云舟。” 第130章 萧峋抬手, 巴掌大小的云舟自袖间飞出,落地时刻化作原本模样,几乎将街道占满。 萧峋目光转向谢龄, 古松亦然。 谢龄感受着这两道目光目光,又将目光的主人们各看一眼,察觉出他们之间氛围古怪莫名。但一时半刻寻不得切入点问个究竟,谢龄唯有向着云舟迈开步伐。谢龄身后跟着萧峋,古松最后一个登上云舟。 云舟升空,顶上流光一转,是萧峋打开了防风结界。纷纷扬扬的雪被阻隔在外,但若远眺,依然迷蒙视线。 随着高度上升, 昭城渐远,肃穆庄严的南迦宫变成渺小一点, 若不仔细寻找,轻易便忽略过去。 萧峋站在舟头俯瞰雪域山景。谢龄带古松在云舟上转了一圈,向他逐一介绍这里的房间。 云舟不大,屋室甚少,三步两步便走完。古松看过那卧房后, 眉梢几不可见地往上一挑, 问谢龄:“只有一间卧房?” 谢龄听出这话有深意, 而他与萧峋相处这般时日, 怎会理解不了那家伙的“良苦用心”?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说道:“用这云舟的,本就只有我和萧峋。” “是么?”古松语气凉幽幽。 古松坐进茶室。 这里茶叶茶具俱全, 谢龄问古松想喝什么, 得到一个都可的答案。 谢龄开始烧水, 而壶中水刚到适宜的温度,萧峋进来,从谢龄手中接过茶具,熄灭炭火,利落娴熟地泡出一壶月光白。 茶雾轻幽,茶汤澄澈,萧峋分茶,第一碗放到谢龄手边,第二碗给自己,第三碗才递与古松。 “我调整了阵法,全速前行,五日便可抵达宗门。”萧峋说道。这话是说给古松听的,是惯来的散漫态度,尔后看定谢龄,语气温和带笑:“你还未用早餐,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不打算在古松面前遮掩了,也不信古松没瞧出什么,干脆按照从前的方式和谢龄相处。 “没有特别想的。”谢龄抿了一口茶说道。 “那就由我决定了?”萧峋眼里的笑更浓了些,“云吞面还是拌馄饨?” 谢龄二者择其一:“云吞面。” 萧峋道了声“好”,起身离去。 茶室内唯余谢龄和古松。后者端起桌案上的小巧瓷碗,浅啜一口茶汤,举手抬袖间带起幽幽茶香。 咯噔。 茶碗搁回桌案,一声轻响。古松掀眸望定谢龄,道:“你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谢龄亦喝了一口茶,敛眸片刻复又抬起,问古松:“师兄想知道什么?” 古松的意思,谢龄理解,萧峋的态度,更是了然。方才他没阻止萧峋的言行,便是纵容了。古松又何尝看不出这点,蹙起眉峰,声音冷沉:“你与萧峋相识,算来不过数月。我承认他在修行上很有天分,是个奇才,但……” 话至此却是顿住,瞥了谢龄几眼,似是不愿将那些字词说出口。 “但师兄不看好我与他在一起?” 谢龄续上古松的未竟之言,握在掌心里的茶碗转了转,眸光再度敛低,问:“为何?” 半晌沉默,茶汤温冷,古松轻轻一甩衣袖,道:“且不说他身负魔气,是个极大的隐患。 “你此行雪域,于我们而言过去的是三年,但于你二人言,不过月余,纵使加上在宗门的时日,你与他认识仍是太短,尚不能知根知底。 “他太年轻,心性未定,处事并不成熟,对你的感情难说是一时兴起,还是一颗真心。又或者,真心又真得几分,能维持多久……” 古松语速缓慢、嗓音清沉,话中桩桩件件都在理,亦都是对谢龄的关切。谢龄听着这些话,起初一个头两个大,渐渐的又感觉甚是温暖——虽然这温暖,并非古松给予他的。 “师兄。”待得古松将所有的理由说完,谢龄放下手中茶碗,端正坐姿,低低唤了一声。 “萧峋他很好。”谢龄道,尔后重复:“他待我很好。” 这话令古松哑然。 片刻后,他道:“眼下你二人正是……正是情投意合时,他自然待你很好。”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谢龄摇头。古松说眼下,谢龄看的亦是眼下,太远的事还未曾想过。 眼下萧峋喜欢他,他也喜欢萧峋,就足够了。 叩叩叩。 有人敲响了茶室门扉。 茶室并没有关门,是萧峋去而复返,立于门外,不过手里没有许诺给谢龄做的早餐,而是在谢龄向他看去时,道:“云吞面煮好了,你去尝尝味道。” 这人想支开谢龄,单独与古松谈。谢龄品出他的这层意思,神情满是不赞同。 萧峋弯弯眼,无声地对谢龄说:“难道你信不过我?” 谢龄想直白告诉萧峋信不过,但想起每次他“信不过”时,萧峋都会搞出些名堂,无声一叹,自席案旁起身,应道:“好。” 第253页 萧峋又笑,立在原处,待谢龄同他擦肩而过,才抬脚走进屋中。 古松在席案后,垂低眉目,神情冷淡,执来公道杯,为自己续上一碗热茶。 席是矮席,萧峋径直过去,一撩衣摆,坐到古松对面。他那一侧有两个茶碗,一个是谢龄的,一个是他自己的,此刻难分清,也不用分清,拿起其中一个,慢饮一口。 “说吧。”或许是不愿同萧峋多待,又或许是出于别的,古松话语直接。 萧峋笑容更甚,和对谢龄笑时不同,此刻他唇角弧度虽大,可眼底笑意极淡。 “我不是来找你认同的,我和谢龄的事,你反对也没用。”萧峋的话比古松的态度更直白。 听见这话,古松眉宇间没有任何惊讶,依然淡漠饮茶,饮罢后问:“他的情况,你了解几分?” “或许算不得十分,但也了解了九成。”萧峋坐姿萧闲,话说得散漫,却也显露出几分嚣张。 一如人间道山门前初见时,藏在懒散之下的嚣张。 古松向萧峋投去一瞥,眼神是深亦是浅,读不出情绪。他声线也平,道的是:“那你应当很清楚,你保护不了他。” “原来你最在意的一点,是我境界太低。”萧峋慢慢说道。 “没错。”古松予以肯定的答案。 换而言之,便是萧峋配不上谢龄。 萧峋哼笑了声,这一声后,眼底那点儿极浅的笑意隐去,神情变得认真。 “比一场?”萧峋问。 古松神情总算有了动容。他紧盯萧峋打量片刻,眉梢往上挑起些许弧度:“你胆子不小。” “过奖。”萧峋重新勾起笑容。 “但光有胆子,可弥补不了你和他之间的差距,更保护不了他。”古松的声音比方才更冷。 萧峋话语依旧带笑,执起桌上形似荷叶的公道杯,将古松见底的茶碗续满,定定说道:“你不用压制境界,更可以使出全力。” 古松神情微变:“不怕我杀你?” “若是三年前,我或许会怕。”萧峋耸了一下肩膀。 没人再说话,茶室变得寂静。 古松伸出手,端起萧峋倒给他的那碗茶,喝完后放下茶碗的一刹,背后长剑自鞘中飞出,于虚空拉出一抹寒光。他当真不加压制,剑意比经年的雪更冷,凌厉逼人。 萧峋亦有动作,两块老木制成的星盘腾起悬空,于寒剑逼来一刻迸发出千万缕光华。这人更不收敛,灵力磅礴如浪潮。 干戈起,两双漆黑的眼眸相对,狂风满屋室。气劲就要相撞,却在这时,谢龄的声音冷幽幽响起:“你们是要把这云舟拆了吗?” 谢龄走进茶室。 又是刹那,三尺剑锋归还鞘内,耀目光华散于虚空。古松偏首去看窗外,萧峋喝了一口茶。谢龄压眼扫视这两人,一甩衣袖,坐到席案旁、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喝茶。”萧峋倒来一碗茶,珍爱又讨好地拉起谢龄的手,将茶碗放进他手中。 又问:“云吞面吃完啦?” 谢龄面无表情反问:“我吃得下?” “那定然坨掉了。”萧峋拉长语调说道。 “坨了就坨了。”谢龄忍住翻白眼和冷哼的冲动,将眼垂低。 “再给你煮一碗?”萧峋问,问完眼底流露出笑意,不待谢龄回答,便起身去了厨房。 茶室里再度安静。 云舟载着三人远离昭城,但还未出雪域,窗外的景色自是大雪覆山川,一片茫白。古松的视线在雪景上。谢龄同他一道看了会儿,将茶碗置于桌案,唤道:“师兄。” 谢龄这一声很轻,细细听闻,还夹杂些许的叹。古松眼睫极细微地颤了一下,神情竟有刹那的恍然。他蹙起眉峰又舒展开,将头转回去,瞬也不瞬注视谢龄,问道:“当真要同他在一块儿?” “我……”谢龄视线垂低。 沉檀木的桌案纹理幽深,那小小的茶碗中水波微漾,将映出的光芒揉得细碎。他盯着那茶汤,直至波纹消散不复起,轻轻偏了下头,道:“我喜欢他。” “他呢?”古松又问,没等谢龄给出回答,将目光别开:“也罢,本就管不了你。” 话毕取出一本书册,翻开阅读,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最近都不给我评论了,叹息 第131章 出了雪域, 所见不再是连绵雪景,西南的河山仍是莽莽苍绿,但往北上, 又见纷纷扬扬的飘雪。 腊月初七大雪,寒鸟不鸣之时,云舟抵达人间道山门。 三人走下云舟,萧峋屈指一弹,使之缩成巴掌大小,收进袖中。 人间道位于中州,四季分明。眼下时节,天空不见蓝与青,银云连片, 山道上积了一层薄雪,道旁树上亦挂雪霜, 仿若披上新衣。 古松走在最前,过了山门,驻足对谢龄道:“这些年姑苏寒山向你送了不少东西,但鹤峰无人,我便代收了, 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鹤峰无人, 不就意味着谢风掠也没回来?谢龄理出这层意思, 点头应道:“好。” “走了。”古松又提步。深黑的衣袂被风掀起, 他踏上长剑,化光远去。 萧峋也放出一把剑到半空,将谢龄带上去, 行往鹤峰。 “姑苏寒山给你送东西?”萧峋语气透着好奇, “寒山也就寒山奇道有点名声, 你和他们有生意来往?” 第254页 “寒山奇道……越九归。”谢龄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 萧峋一下明白这之中的联系:“那他的姓氏,便不是越,而是说了。” 谢龄道:“左右读音相同,差别不大。” “原来当初你二人都顶着假身份,唯有我一人真诚。”萧峋语带调侃。 “你又真诚了吗?”谢龄挑挑眉梢说道,意有所指,惹来萧峋低低一笑。 片刻后行至鹤峰。 此间石上堆白雪,层林被染得白首,溪涧却是兀自长流。道殿久无人至,生出清寂萧索之意,不过离开前往南墙上种的藤萝垂成了瀑布,在寒风中摇曳生姿。 萧峋丢了几道符纸出去,将积雪和被雪掩埋的枯叶残花清理干净,又往前殿香炉里燃上一根香,当青烟袅袅四散,殿中有了几分人气和暖意。 谢龄去到丹室,并非为了炼丹,而是因为云龟在这小院里。 它壳上花纹依旧,四肢和脑袋都缩在这壳中,跟块石头似的停于数人合抱的老树下,谢龄上前去敲了敲它背壳,没得到回应。 谢龄又敲,还拿出一盘瓜果摆在它面前。这云龟依然缩着。 谢龄思忖片刻,自芥子空间取来一个细口白瓷瓶。这里面装着他在昭城炼丹时运气不佳炼出的次品、低品。 “丹药吃吗?不过这不是锻体丸,而是清元丹了,我炼体的境界已到第二重。”边说,谢龄边拔开瓶塞,将一粒又一粒丹药倒进掌心,凑到云龟面前晃了晃。 一息、二息、三息……谢龄计算着时间,至第五息,云龟探头如电闪,伸舌往谢龄手中一扫,将丹药悉数卷入腹中。 但吃完之后,又将脑袋缩回去不理人了。 谢龄看得好笑,琢磨一番这龟的心思,道:“你不会是在气我这些年没回来吧?” “呜。”云龟脑袋蹭出来些,喉咙里哼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谢龄当即听出,这龟当真是在气恼。 “可我又不知这一去会是这般久。”谢龄说得无奈。他手指在这家伙脑袋上轻戳,思绪如电转,试探性问:“若我下次出去,带上你?”有坐骑跟着一起出行,可是会方便许多。 “呜!”云龟将头抬起,唤出的高昂嘹亮。 萧峋倚在不远处的月门,听得谢龄与云龟的交谈,轻轻笑出声。 “我之前就猜,你和这云龟的关系定是不错的。”萧峋道。这时峰上禁制被触动,他往外探了道神识,又说:“来的是穆北。” 谢龄开了禁制,又送了一些丹药给云龟,同萧峋去往前殿。 穆北是古松派来送东西的,未做久留,送到便离去。 东西不算太多,数封信件,数个盒子箱子,以及几坛酒。 谢龄拆信,萧峋拆东西,都是法器,结合信中叙述,是越九归这些年里自己研发的,其中还包括谢龄同他提过的怀表。 萧峋最后打开的是个红漆木盒,里头躺着两根长方体木条,约手掌长,其中三面刻符咒纹路,另一面雕着花样。两根木条的雕刻并不相同,其一绘画鸟,另一绘山水。木条底下还压着一张纸笺。 萧峋拿起木条端详,从符咒上看出些端倪,又一观纸笺,眼神亮起:“这就是他打造的联络法器?” 谢龄合上信件,“嗯”了声:“看落款时间,是两月前送到的,才制成不久。” “竟真给他做出来了。以前不少人提出过这样的设想,但都没有成功。”萧峋语气感慨。 这世上还未曾有人发明出可远距离联络的法器,符咒和阵法起的作用也有限,像人间道便有一座用以联系各峰的大阵,但仅限于主峰往外传讯。 “他这东西若能多造一些售卖出去,寒山奇道便能在江湖中彻底扬名了。”萧峋道。 “这也是他的心愿,或者说志向。”谢龄笑笑,从萧峋手里接过两根木头,把附在信中的“使用说明”递给他,同时说着,“木头和木头之间完成标记匹配,便能互相联络,不过一块木头至多和其他五块配对,多了就不行了。” “越九归说这两块已经配对好了,还说这一块和他的配对过。”谢龄点了点雕绘山水的木条。 萧峋抽走另一根:“那这块给我。” “你倒是不客气。”谢龄笑道。 “你希望我同你客气?”萧峋轻哼,用他的木条碰了碰谢龄手里的,语气变得好奇:“试试?” 谢龄点头,按照越九归信中叙述,注了些许灵力到木条上,催动上面的符咒。 光芒自符咒间掠出,各色交错,在半空中织出一片虚影,影中有一道人像,一团雾气。前者谢龄一看便认出是越九归,像中的他一身湖蓝衣衫,笑得甚开怀。也因此,谢龄判断出那团雾应当就是萧峋那根木条了。 ……虚拟屏幕,还能上传头像,竟有几分未来科幻感。谢龄心说着,手指往那人像上点了一点。 幽幽光华流转,人像跳到虚影正中,雾团消失不见。谢龄注视着这流光,不由猜测,这会不会是可视的? 稍过了一阵,虚影中传出声音,但上面的人像没变。 看来并非可视通话。 “师兄?是你吗师兄?”越九归语气又惊又喜,应是在人多喧哗处,背景音很嘈杂。 “是我。”纵使越九归不在眼前,谢龄还是点了下头。 “这三年里我给你写了不少信,但你都未回过,我还以为……”说着,越九归的声音低落下去。 第255页 谢龄有些歉意:“先前忘记同你说,我并未回人间道。” “啊?原来是这样!”越九归话语间又带上了笑,“那萧峋是不是也不在人间道?我给他的信,他也未曾回。” 倚在谢龄身后窗棂上的萧峋插话:“对,我们去了雪域。” “竟是去了雪域!哎,我老想去了……最近密宗活佛圆寂,举办了丧礼,我本打算趁吊唁的机会,去品一品他们的牦牛肉和松茸,但手头上事情太多,压根排不出时间……” 越九归听见“雪域”二字一下变得激动,但说着说着语速变慢,调子语法古怪,还吞吞吐吐:“等等,你们俩在一块儿?我是指现在在一块儿……不是,不是说这个,我、师兄、你们……亏我还……” 越九归沉默下去。 谢龄想起当年东华宴秘境中,他告诉越九归他身份时的情景,便知他此刻表情有多精彩,忍不住笑了声,然后淡淡点头:“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萧峋为谢龄的这个字做了扩充。 越九归还在沉默。 他身处之处的嘈杂声响变得清晰,时不时传来丁丁当当的敲击声,谢龄猜测他应当是在铸器的地方。 好一阵,越九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缓缓。” 又说:“我再缓缓。” “缓缓,缓缓……”念叨着,这家伙竟迸发出一串笑声:“哈哈!其实这是好事啊!我唤你师兄,而萧峋是你徒弟,我长辈分了!” 谢龄:“……” 谢龄心道你还是如此有趣开朗,萧峋则不咸不淡“啧”了声。 “少东家,那部件打好了,您快来看看!”越九归那处有人喊道,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行。”越九归应道,尔后不大好意思地对谢龄道:“师兄,我这里有点事。” “嗯,你去忙吧。”谢龄又是点头。 联络就此结束,越九归的人像从半空消失,谢龄往那片虚影上敲了一下,光芒归敛于木条中。 “这家伙真有意思。”萧峋从窗棂前起身,歪歪靠在谢龄坐的椅子上。他送了点儿灵力到那根雕花鸟的木条上,饶有兴致道:“我也研究研究,看看怎样将自己的画像弄上去。” 他们在东窗的长桌旁,谢龄将越九归送来的法器整理了一遍,通讯木置于桌案、同他的笔墨纸砚摆在一块儿,怀表收进芥子空间,其余暂且用不上的堆去置物架上。 萧峋从面前那片虚影中移开视线,问谢龄:“你不弄?” 谢龄反问他:“作何要用自己的画像?” 这话一出,萧峋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为何要用自己的画像呢?” 两人的意思完全不同,谢龄听出这人是打算拿别的画儿来当头像。 萧峋在那通讯木上一阵捣鼓,偏首看了看谢龄,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谢龄桌案上的通讯木亮起光芒,跳出一片虚影,影中有只系铃铛的白猫。 谢龄见之一愣,神情有几分古怪。 “你……”谢龄盯了萧峋一阵,欲言又止。 “我什么?”萧峋问。 看不出,你竟是个猫猫头爱好者?谢龄心道。 萧峋切断和谢龄的联络,哼笑说起自己的新发现:“越九归,或者说寒山奇道的人心还是细,这木头上凿了个小孔,可串根绳挂在身上,免得我联络你的时候,你却将它放在芥子空间里,便就错过了。” 谢龄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通讯木细细一看,见得上方不起眼出果然开一小孔,可串细绳。 而萧峋不知打哪掏出一把各色皆有的细绳,在里面一番挑选,挑了根赤红如火的给谢龄。谢龄瞧了眼这人与之同色的衣衫,一面往通讯木上穿绳,一面道:“或许可以向越九归提议,让他增添记录、甚至是留言功能。” “添上几条符咒即可,不过难就难在,要避免和已有这些符咒相冲。”萧峋笑道。 左右无事,谢龄走出前殿,续上这些时日被归程中断的日课。萧峋也去殿外,坐在长廊上,观赏一阵谢龄的剑法和掌法,取出在小遥境中得来的那本功法。 这本功法太古老,看出它的作用是一回事,修炼又是一回事。萧峋一有空闲便翻看它,但还没有参悟透。 寒冬腊月,白日甚短,似不过一倏尔,天光已然暗淡。谢龄还在练剑,细雪纷纷,剑光繁繁,折身之时衣袂起落如花绽,拉出宛若流萤的光弧。 萧峋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倚上廊柱不错目地注视谢龄,忽然弯眼道:“天黑了。” 谢龄正好一招落定,偏首看了他一眼,眼底流露出疑惑:天黑又如何? 萧峋起身,从屋檐下走进风雪中,笑问道:“谢小龄,今晚睡哪边?” 谢龄微怔。他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可萧峋的想法太明显了,教他忍不住逗一逗。待萧峋走近,谢龄眉梢半挑,瞥了眼他手里的书,又瞥他:“你不琢磨这功法了?” “难不成,练不成那功法,你便不同我一起睡觉了?”萧峋语调幽幽。 谢龄故意做出思考的神情:“倒也不是不行。” “当真?”萧峋轻轻眯起眼。 “当——”谢龄刚开口,萧峋便到眼前来。这还不算完,还一步一步逼得谢龄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前坪一棵老树。 雪本就在下,积在树上的又抖落些许,巧之又巧缀了一粒在谢龄眼睫间。萧峋卸去谢龄手中的剑,拂开他发间衣上的雪花,再以吻化去他长睫上的那粒雪。 第256页 “师父。”萧峋低喃。 谢龄被萧峋吻得濡湿的眼睫轻颤。 “师父?”萧峋又道,嗓音压低,含了点儿笑意,尾调又往上扬。谢龄一向受不住他这般说话,别开视线看向旁处,但耳尖不由自主泛红。 萧峋以拇指指腹摩挲谢龄嘴唇,问:“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谢龄生硬说着。 他手指往下,划过谢龄脖颈,在喉结处稍作停留:“那这里呢?” “不、不行。”谢龄垂下眼眸。萧峋动作很轻,却又实打实彰显出存在感,让他情不自禁颤栗,连声音都似漾开了涟漪。 萧峋哼笑,手指落在谢龄锁骨上。 “这里呢?也不可以。”萧峋自问自答,“可昨日你分明允过我的。” “谁昨日允过你?”谢龄终于偏首看他,分明是雪天,眼波里却又溶溶春色。 昨日还在云舟上,碍于古松在隔壁,萧峋与他之间纵使有亲吻,也不过浅尝即止。 萧峋“哦”了声,“不是昨日,那就是更远一些的时候了。师父,既已做过允诺,又怎能食言呢?” “我也不会让师父食言。”萧峋又笑起来。 他将手抵在谢龄脸侧,另一只手依然拎着谢龄的剑,就要低头去做那些被允诺过的事,神情起了变化。但变化短暂,转瞬恢复了神情,吻住谢龄轻启欲言的唇。 他吻得缠绵,谢龄眸光颤颤,手指不觉揪住萧峋衣襟。 方才谢龄神识被触动,这感觉熟悉又久违——有人来到鹤峰,越过了禁制。 来者速度极快,刹那之间现身于道殿中。 道殿没有上灯,天光散去后,四面幽暗昏惑。深黑色的衣角在风里起跌回荡,视线往上走,他眉目英俊,神情冷漠,赫是古松。 萧峋吻过谢龄之后又在他唇上轻啄,尔后替他理好微乱的衣衫,往侧面退开,让出视线。 谢龄抬起敛低的眸光,上前一步,唤了声“师兄。” “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想知道。”古松面无表情开口,“这些日子,青山书院很针对姑苏寒山。” “青山书院?”谢龄一下理清缘由,先前的紧张情绪荡然无存,面色沉了下去,“针对的可是寒山奇道?” “相关情报都在这里,自己看。”古松将一本册子丢向谢龄,旋即转身,连一声“走了”都没留下,直接离去。 萧峋目送他走远,甩袖点燃庭院里的石灯柱和屋檐下的灯笼,让谢龄细看这一情报册,自己则在附近转了一圈,慢条斯理说道:“咱们这里的阵法,该换一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评论!热热闹闹的才有码字动力! 第132章 萧峋取出一块星盘, 手指凝起灵力,点亮数根星线,对道殿原有的阵法进行试探。 前坪另一侧, 谢龄翻完古松送来的册子后,抬眼看向萧峋。 萧峋当即停下手上的事情走向谢龄,从他手里接过那册子,迅速浏览:“伤人、争抢客源货源、造事诬陷……啧,这岂止是针对,分明是打压,想让寒山奇道的名声变臭,没法继续做生意……方才的联络,越九归却是未提及这些事。” “他定是不想让我费心为难。”谢龄摇摇头。 谢龄的目光落在一簇灯火上, 晕黄的灯辉在昏黑夜色里撑起一片小小的光膜,显得倔强执着。谢龄凝眸思忖, 续上方才的话:“对付青山书院,似乎也并非什么为难之事。” “你打算怎么做?”萧峋将册子一合,放去树下两张靠椅间的桌案上,问道。 “他们还欠我一套掌法,品阶还不错的《渡厄真掌》。”谢龄拿出一颗留影石, 是三年前越九归用来记录东华宴擂台上他们和青山书院弟子之间赌注的那一颗。 他手指一弹, 一段影像从石头中跳出来, 虽然无声, 但角度对得很准,将那青山书院弟子做承诺时的口型完完全全录了下来。 萧峋看后一笑:“我就知道,你当时不会让他空口做承诺。” “可让人将这留影石里的内容刻录几百份, 分去东西南北境中州各处, 时不时放一遍。”谢龄说道, 眉头依然蹙着,“但这个人在青山书院的分量太轻,他做出的承诺代表不了青山书院,这段留影或许无关痛痒。” “将江湖飞报的人请来喝一顿酒,让他们帮我们写点文章;再请些说书人,让他们到茶楼酒肆里说段故事。”萧峋笑笑说道,对付人的主意信手拈来,“这两者措辞都得严谨,要说青山书院欠小清天一套掌法,而不是说青山书院弟子以掌法为赌注之类的话。” 舆论战。谢龄听后觉得这主意还不错,正要点头,萧峋又道:“但师父想要的,应当不仅仅是这些吧?师父还想将青山书院的名声完全抹黑,以牙还牙。” 他说得不错,但谢龄没应声。 萧峋抓起谢龄的手,轻轻捏着他的手指,语气渐低:“可要做到如此,光凭这些是不够的,而摧毁一个宗派名声的那些手段,你方才也看见了,太下作,我不想你沾这些。” 他的嗓音很轻柔,夜风一卷,散进雪中,但指间温热不减,让谢龄心中倍感熨帖。 “你认为如何?”谢龄垂低眼眸,俄顷视线又落到石灯柱里的烛火上。 “抹黑青山书院的名声太麻烦,直接抹掉青山书院本身吧。”萧峋又笑了声,但这一次没有任何笑意,眼底尽是薄凉,“当年他们的人随叶轻鸿一道来巫山杀你,这宗派便该不存在了。” 第257页 萧峋扣紧谢龄的手指,将人带向前殿,但没有进殿,而是打廊上穿过,走去中庭。 “青山书院的不知陈河是你,断不会交出掌法,甚至不仅不会交出掌法,还会杀人灭口。”萧峋边走边道,“就让他们来杀,正好师出有名。送往各地的留影石后面再加一段,让他们将《渡厄真掌》送到鹿鸣山。到时我去那守着。” 虽已经历不少,谢龄对杀人灭门之事还是有所抵触,可青山书院欺负他朋友在先,更三番两次想杀他,赞同的想法占了上风。但唯独不同意萧峋最后一句。 “我也去。”谢龄声音虽轻,语气却认真。 萧峋步伐渐慢,偏首看定他,漆黑的眼弯起:“好,咱们一起去。” “啊,还要记得带上在后面打瞌睡的老龟。”谢龄想起这事。 萧峋将谢龄带向他的小楼。 楼宇三年未曾迎回主人,推开门时,气息冷冽陈旧。萧峋一抬手一弹指,将楼中灯盏点上,再丢了几道法术,把积了三年的灰尘清理干净。 灯火煌煌,照得上下华亮,谢龄往四面一顾,眉尖挑起些许弧度。 他鲜少到这栋小楼来,唯有萧峋泄露身上魔气的那一次。那时他和萧峋不过初识,这小楼里也没多少摆设。后来两人渐渐熟悉,萧峋黏黏糊糊蹭在他身旁,看他作画看他链子,还要走了不少字和画。 当下一看,那些字画都挂在这楼中,装裱得当、归类细致,简直可以将这里更名为谢龄作品展览厅。 “这几日新画的那幅,给你添在这里?”谢龄一指南面墙上的空处说道。 萧峋相当不客气:“好啊。” 谢龄往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说起其他:“你没在这里布置阵法?”但凡摆个初级的防尘阵法,也不至于积这般后一层灰。 “谁知道会离开这般久?”萧峋耸了耸肩膀,“且我若在那时布下阵法,被你看出来端倪破绽怎么办?” “自是认为你心怀不轨,一脚将你踹出鹤峰。”谢龄故意说着这话,捡了张椅子坐下,转念记起昭城那小院里的布置,笑起来:“那昭城的时候呢?你算到我们会一去三年不归?” “谁让那里有你呢。”萧峋慢条斯理说道,走来谢龄身前,手撑在摇椅两侧的把手上,将他锁在自己身前和椅背之间。 接着话锋一转,低声道:“青山书院的事就那般说定,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办点正事?” 他话中的“正事”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谢龄往后退了些许,问他:“你不换阵法了?” 萧峋歪头做出思考神情,稍过片刻,定定对谢龄道:“我想,你师兄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 亲吻如楼外飞雪,细细又密密。纠缠之中衣衫半褪。一晌亲昵,萧峋将谢龄打横抱起,走进二楼他的房间。 这里亦是灯火通明,谢龄弹指欲灭掉这些烛光,被萧峋握住手制止。 萧峋将他放到窗台上,边吻他泛红的眼角,边说:“师父,从这里能看到你的寝屋。” “我知道。”谢龄眼睫轻颤说道。 窗台细窄,坐着并不舒服,后背的悬空更让谢龄感到不适,眉梢蹙了蹙,道:“不要在这里。” “师父想在何处?”萧峋笑问道。 “……去床上。”谢龄低低道出三字。 “我的床上?”萧峋还是疑问的语气。 谢龄飞了他一眼,满目水光。姓萧的混账哼笑出声,手臂将谢龄一勾,把他带去床上。 床正对着的那面上墙挂了衣服副画,是某个夜里谢龄信手涂的,画中有只狼崽在树下呼呼大睡。 谢龄瞧见后生出疑惑:萧峋把这幅画单独挂在这里,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可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问,手被萧峋按过头顶,喉结亦被叼住。 他用牙齿轻轻研磨,玩够了之后,吻一个接一个往下落,过来会儿,自袖中寻出一条缀有明珠的缎带,系到谢龄颈间,打了个漂亮的结。 “师父,学几声猫叫?”萧峋漆黑眼眸折着光芒,透亮惊人。 …… 夜雪簌簌,压得苍枝轻颤,落下缠绵的弧度。风时而喧闹时而轻巧,在山野间回荡飘摇。 一夜之后,云消雪霁,艳阳高挂,天光恰好。谢龄同萧峋一道睡过午时才起。 萧峋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碍于古松的存在,在云舟上素了好几日,好不容易得来与谢龄独处的辰光,不由狠了些,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谢龄腰软腿倦,潦潦草草用过饭,便不愿动弹了。 眼下萧峋得去办昨日说的那些事了,见谢龄松垮衣衫,懒懒靠在榻上,心生怜爱,上前吻了又吻,许诺回来时给谢龄带一种特别的鱼。 谢龄丢了个“嗯”给他。 萧峋走后,香炉里的香也慢慢燃尽。谢龄不太想在屋室里待了,又不大愿意做日课,便去自己寝屋找来渔具,到山腰湖泊旁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位置,放杆钓鱼。 山间寂静,连来湖中捕鱼的云鹤都动作轻柔。谢龄晒在太阳底下,稍不留神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不知过了多久,他神识被触动,才转醒过来。 有人越过了鹤峰的禁制,并非萧峋,也非古松,而是——谢风掠。 惊讶在谢龄心中一转即逝,谢风掠回到鹤峰是情理之中。谢龄没有拿神识去查探他此刻的状态,谢风掠是个极有礼数的人,出去三年,回到鹤峰定会第一时间来向自己汇报情况。 第258页 不过他这会儿不在道殿,估计谢风掠得找上一找。 趁谢风掠还没来,谢龄伸了个懒腰,起身去看鱼竿,却见鱼钩空空如也,饵料早被鱼儿叼走。 他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重新挂上鱼饵,继续垂钓。 大约过了一刻钟,谢风掠寻到湖畔,神情明显激动,但见谢龄在钓鱼,又将声音压低下去:“师、雪声君,弟子回来了。”他向谢龄执了一礼。 谢龄偏首瞧他,是初见时的异域打扮,月白纱袍,兜帽,手上带深黑色皮手套。 三年过去,这人长高了,皮肤被晒黑了些,却是愈发俊美。他境界也提升不少,谢龄赞许道:“神心空明境了,看来这几年未曾荒废修行。” “弟子一日不敢懈怠。”谢风掠正色应道,话音落,又忍不住笑了笑。他高了也瘦了,但脸上的酒窝还在,这让他笑起来时有几分羞赧。 “铸剑材料可都寻得了?”谢龄问。 谢风掠点头:“都齐全了。” 不愧是主角,办事利索。谢龄又问:“可请到铸剑师?” “我请了一位信得过、且技艺高明的朋友帮忙。”谢风掠答道,“大约半月后便能铸成。” “那就好。”谢龄只当是这三年里谢风掠结交到的朋友,未做细想,心说看来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块矿石送不出去了。 谢龄身侧的鱼竿动了动,幅度甚大,赫然有鱼上钩。他赶紧将杆捞起,谁知速度竟不及鱼儿快,又是捞上一个空钩。 谢风掠在一旁忍俊不禁,继而按下笑容,道:“雪声君,弟子寻找铸剑材料的最后一站是西江,那儿最出名的是西江鱼,我带了几条回来,想给您尝尝。” 三年前东华宴结束,谢龄同萧峋、崔嵬等人自镜川西行,谢风掠同路过几日。便是那几日,他发现谢龄对吃食是极喜爱的,也喜欢吃鱼,尤爱清蒸和炙烤。西江鱼清蒸最美,他取了西江的水一路养着,那鱼眼下还鲜活。 闻得此言,谢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 谢风掠一直瞧着他,见他神情如此,以为这话惹得他不悦。谢风掠抿了下唇,低声问:“雪声君……不愿?” 实则谢龄是在想别的。 谢龄想,萧峋那家伙离去前曾许诺要带鱼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要做的事挺多,半天时间应当做不完。谢风掠厨艺不错,除去茄子削皮这一点令他不喜,旁的无可挑剔,而再过不久便是酉时,的确可以吃饭了。 便将这西江鱼尝上一尝。 “并无不愿。”谢龄将鱼竿收起,起身说道。 第133章 鹤峰上有专门的厨房, 距离半山的湖泊不远,穿过眼前的密林便至。厨房外老树依旧,树梢上未化的积雪被夕阳照成金色, 在暮风里摇出光芒。厨房内却因三年无人访问,四面落满灰尘,萧条无比。 谢风掠并未急着去清扫。他在树下摆出桌椅,请谢龄坐下,然后泡了一壶茶。 茶也是他特地挑选过的,闻之清淡,喝来却有桂花香。谢龄饮了一小口,眸光一亮,流露出惊喜之色。 “这茶不错。”谢龄赞道。 “雪声君喜欢就好。这茶配上西江鱼, 味道会更美。”谢风掠笑道,“弟子这就去准备晚膳。” 谢龄放下茶盏, 道了声:“辛苦。”和萧峋相处久了,谢龄待旁人时,也多多少少随意了些,不再如从前那般端人设,和着徐徐暮风, 这话异常柔和。谢风掠鲜少听见他温言轻语, 心绪一动, 眨了眨眼, 摇头道:“不辛苦。” 谢风掠将一个茶罐递给谢龄,又在树上挂了几盏灯用以入夜后照明,尔后才走进厨房。 谢龄揭开茶罐, 研究起这茶叶。多亏萧峋是个好茶之人, 他那衣袖里放着天南海北搜罗到的茶, 带得谢龄也喝过见过不少,甚至让这个从前喝茶只选奶茶的人能得出几分茶的门道。 这茶芽苍翠,富有色泽,当属这一年的秋茶,观其模样,是铁观音。 不错。谢龄在心中赞许,乌龙茶这个大类下,他最喜欢的便是铁观音。 厨房里传出滋滋的油声,屋顶升起炊烟,乳白色,摇摇曳曳升上天空,散进宛如流火的夕阳余晖里。 天色在一点一点变沉,饭香与暮色一起四溢,谢龄点亮挂在树枝间的灯盏,过了不久,谢风掠端来几道菜。 做前菜的酒酿圆子,一盘白灼虾,一盘麻辣鸡丝,清炒蛤蜊以及青翠欲滴的炒时蔬。颜色搭配甚美观,但没有谢风掠先前说的西江鱼。 “鱼还在蒸,稍过一阵才能好。”谢风掠解释说道。 “嗯,坐下吃吧。”谢龄说着,端起就在手边的酒酿圆子小小尝了一口。 谢风掠在谢龄对面坐下,见他尝自己做的东西,坐姿更是端正,语气里些微紧张暗藏:“雪声君觉得味道如何?” “不甜不淡,恰好。”谢龄道。 诸般味道,最难便是一个恰字。这句“恰好”,让谢风掠喜不自胜。 谢龄向其他几道菜动筷子,想到谢风掠应当极注重他的评价,便主动说了个“不错”。 夕阳坠入西山,天色彻底昏暗,灯色却越发璀璨。 在这样的光泽下,盘中佳肴更显诱人。谢龄向白灼虾伸出筷子,心绪似被什么牵起,晃悠悠的。 这感觉异于寻常,谢龄正要细细探究一番,竟是寻不得半分踪迹了。就像风过时水面生出的涟漪,出现得突然又短暂,转眼悄无影踪。 第259页 并非不详之感,谢龄将它抛去脑后不管,续上方才的动作,将看中的那只虾夹进碗中。 东方月出,山野明朗了些。宵风回转流淌,灯火摇晃间,青年红衣银发悄无声息出现。他袖摆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仿若飞鸟振动翅膀。 他见谢龄和谢风掠坐在树下,桌上摆了不少菜,眉梢缓慢挑了一下。 这一刻宵风转烈,他提步走向谢龄。 谢龄似有所感一转头,恰恰对上他的视线。 “萧峋?”谢龄神情有些惊奇。这人隐匿了气息,回来亦不曾触动禁制,没教他发现。不对,应当是发现了,那时心绪被勾动大抵便是源于萧峋,只是不知是他。 萧峋冲谢龄一笑,来到桌边,很不见外地落座,坐在谢龄旁边。谢龄同谢风掠对坐,眼下他亦然,这教谢风掠神情登时冷了几分。 “风掠师弟回来了啊。”萧峋面上带笑招呼说道,就坐于此间,轻甩衣袖,自厨房里取来一副碗筷。 “萧师兄。”谢风掠应道,语调平平。 萧峋又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将茶盏向谢风掠一举,作敬贺之意:“恭喜风掠师弟晋升神心空明境。” 谢风掠眉峰蹙起的弧度更深:“也恭喜萧师兄。” 萧峋喝了一口茶,垂眼一扫桌上菜色,伸筷夹来一只虾,还道:“三年不见,甚是想念风掠师弟的手艺。” 谢风掠极不愿同萧峋说话,一算时间,起身对谢龄道:“鱼应当蒸好了,弟子去端来。” 谢风掠大步流星走进厨房。萧峋剥好虾,却是喂到谢龄口中,又迅速向前,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味道不错。” 品评一句,萧峋靠上椅背,眼中的笑总算有了真意。 谢龄掠了萧峋一眼,把虾吞下,喝了口酒酿,问萧峋:“事情都办完了?” “嗯哼。”萧峋轻哼不言。 “我以为要花上一些时间。”谢龄说着,往萧峋碗里夹了些麻辣鸡丝。 “小瞧我。”萧峋慢条斯理坐直上半身,慢条斯理吃下谢龄夹给他的东西,语调幽幽,“怎么答应同他吃饭了?” 谢龄就知这人气他没等他一块儿吃饭,笑了一下,又夹了个蛤蜊给他,说道:“谢风掠带回了西江鱼,我不曾吃过,便想尝尝。” “西江鱼啊……那里的鱼离了西江的水就活不成,他能带回来,用了一些心思。”萧峋挑挑眉梢,话虽如此,语气却不咸不淡,“也会投你喜好了。” 谢龄给自己捞了个蛤蜊,挑出肉、丢开壳,吃下后问:“何时启程去鹿鸣山?” “过两三日再去,等声势造起来。”萧峋道。 谢龄想了想,问:“若是青山书院的人不上钩呢?” “不,他们不会不上钩。”萧峋笑起来,弯眼的弧度有些像狐狸。 谢龄当即明白,这人除了昨晚说的那些外,还弄了别的手段。 两人说话压低了声音,但音量再轻,没有法术法宝阻隔,也阻碍不了一个修行者的旁听。 谢风掠站在灶台前,手中拿着刚揭开的蒸笼盖子,唇紧紧抿起。那两人说话的语气和口吻,太亲昵了,亲昵得过头,不像师徒,倒像是…… 他想起三年前萧峋说的话,那些恬不知耻的话,手狠狠握成拳头。 谢风掠深吸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吐出。外面两人的说话声停止,他咬了一下牙,放下竹编蒸笼盖,将蒸好的鱼端起。 萧峋见谢风掠出来,主动挪动桌上菜盘,腾出放鱼的位置。 这鱼长得椭圆,谢风掠从正中剖开,摊平放在盘中,酱汁清淡,面上点缀了些葱花和萝卜丝。 “雪声君,这便是西江鱼。”谢风掠道。 谢龄挑了一小块鱼肉,蘸过酱汁、送入口中。 萧峋尝后,放下筷子:“有些淡,我去给你调个味碟。” 话自是对谢龄说的,语气依然是谢风掠方才便听过的亲昵随意。谢风掠压抑住火气,只将眸光微沉,维持住表面的客气和礼数:“萧师兄或许不知,西江鱼适合淡吃,若下大料,会将原本的鲜甜盖去。” 萧峋笑了:“西江鱼的确适合淡吃,但如果吃的人更偏好其他口味呢?” 谢风掠眯了下眼。 谢龄对这两人之间有矛盾一事是知晓几分的,开口打了个圆场:“是有些淡,不过这样吃着也不错。” 但这圆场有些偏向谢风掠,萧峋耸了下肩,靠回椅背。 谢龄乌发在风里起起落落,萧峋看得手痒,想捞一绺到手中卷着玩儿,碍于谢风掠在场,唯有用剥虾代替。 谢风掠视线从两人间转过,落定在谢龄身上,说起:“方才听见雪声君说,过几日要去鹿鸣山对付青山书院的人?” “嗯。”谢龄应道。他和萧峋说这事时便未掩饰,当下自然不会搪塞敷衍。 “可否请雪声君带上弟子同去。”谢风掠正色道,“青山书院和宗门有仇,既是对付他们,弟子当出一份力。” “你才回宗门,一路劳顿辛苦,当休息。” 谢龄拒绝得委婉,却让谢风掠找到可以钻的空子。谢风掠摇头说道:“两三日时间,已够弟子休整。” 萧峋在一旁低声劝道:“师父,就让风掠师弟和我们一起吧,有他在,办事效率会更高。” 谢龄之所以拒绝谢风掠,不过是顾着萧峋的心情,免得他瞧见谢风掠心烦。毕竟谢风掠入了神心空明境,已算不小的战力。既然萧峋开口,谢龄便应下谢风掠的请求,道了声“好”。 第260页 三人继续吃饭。谢龄还挺喜欢这西江鱼,味道虽淡了些,但回甜甚佳,佐以那盏桂花乌龙茶,层次风味更是丰富。 萧峋给自己和谢龄分别倒了一小杯酒,第三杯递给谢风掠。 约过两刻钟,谢龄吃好,放下筷子。 “鱼很好,其他的菜也是。”谢龄抬起眼眸,对谢风掠说道。 能得谢龄喜欢,谢风掠心中甚是欢喜,笑了一笑,不过看见谢龄身旁的萧峋,笑意又淡去。他见萧峋有了起身的趋势,问:“不知萧师兄可有吃好?” “吃得不错,多谢风掠师弟款待。”萧峋笑得礼貌又敷衍。 谢风掠向谢龄一礼,收拾起碗筷,萧峋没有起身帮忙,他也不需要萧峋的帮忙。他将东西逐一归置回厨房,出来时谢龄走了,但萧峋还在。 萧峋倚在那棵老树下,手指转着他那挂有鹿角的细绳,仰头望东面的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似在等谢风掠。 “请吧。”谢风掠步入坪坝,轻抬下颌,沉声说道。 “师弟先请。”萧峋偏首看向谢风掠,眼带笑意,嗓音偏冷。 谢风掠不和他客气,当即抬手自虚空中抓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就在这时,四面亮起光芒,以谢风掠为正中心,交织成芒星形状。 ——原来萧峋早布下了阵法。 第134章 谢龄回到道殿。 今夜的月是半圆, 挂在檐外梢头,将残雪照得透亮。谢龄举头望月,又向山下望了一眼, 虽有几分担心萧峋和谢风掠会起摩擦,但并未释放神识探看。 他摇摇头,走进正殿走到长桌前,就着月光铺开宣纸,挑了只画笔开始画画。 肃冬时节,山野寂静,窗下难闻虫鸣。谢龄醒了砚中的墨,一笔一笔落到纸上,起初缓慢, 后来愈发随意。他勾勒的是一幅山景图,山间有风, 草木乱摇,落叶纷飞,半月高挂,走笔流畅得近乎肆意,墨如泼洒, 画得尽兴。他没顾及时间, 收完尾掏出怀表一看, 竟才过去一刻钟。 清寂的窗外传来声响, 有人刻意放出了脚步声。谢龄将头一抬,见萧峋从月光中走来,眼眸点漆, 发间流满银华。 和谢龄对上视线, 萧峋一弯眼睛, 加快步伐来到窗前。 他趴在窗框上,眼神落向墨迹深浅分明的宣纸,但由于角度关系,画上的东西看不太真切。“在画什么?”萧峋问。 “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谢龄用镇纸将画压住,把笔上残墨洗净、挂去笔架上。 萧峋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笑,冲谢龄伸手:“过来。” “做什么?”谢龄挑了下眉。他话说得嫌弃,但还是绕过身前的桌案,走去萧峋面前。 萧峋直起身,隔着窗户将谢龄抱住,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笑道:“我喜欢你。” 这告白算不得突然,萧峋时不时就会说上一次,但这次谢龄直觉他心中有事,或许和先前支开他、同谢风掠独处有关,便问:“谢风掠和你说了什么?” 萧峋轻嗤:“他和我能说什么?” “既然你和他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是打了一架?”谢龄往后退开些许距离,将萧峋看了个清楚分明。萧峋身上留有斗法的灵力余波,也有残存的剑气。故而谢龄虽是问,却对答案了然于心,这两个人果然起了摩擦。 “你希望谁赢?”萧峋也不正面回答,翻窗而入,背往窗框上一倚,伸手撩来一绺谢龄的发,在手指上绕着玩儿。 谢龄最希望的是这两人别打架,但既然打了,那就这样吧。 “你觉得我希望谁赢?”他把问题丢回去,紧接着补上一问:“没受伤吧?” “他能伤我?”萧峋耸耸肩膀,又往前一倾身,在谢龄唇上偷得第二个吻。他重新笑起来:“我去改阵法。”言罢又打身后的窗户翻出去。 山风卷起月色,背对谢龄,萧峋神情沉了下去。 先前与谢风掠一战,碍于是在人间道鹤峰,都有所收敛。两人几回交手,探明对方水平,便没再出招,但在离去前,谢风掠对萧峋说了一句:“这三年魔族动向异常,不少人都在猜,他们是为了寻找什么。” 这是萧峋还不知道的事情,毕竟这三年他都和谢龄待在秘境中。谢风掠不会无缘无故向他提这些,除非事情和他有关。萧峋勾起唇角,问得饶有兴致:“那你的猜测呢?” “我怀疑,他们要找的是个人。”谢风掠注视着萧峋,若是细究,能看出他眼里的审视,“而那个人,就是你。” 萧峋听笑了:“原因?” “直觉。”谢风掠语调平平。 萧峋听后转身就走。 其实这事若深入探究,说不定当真能和他扯上些关联。当年在镜川遇上那批魔物时,他受到影响,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 可事情来得莫名其妙,魔物寻他做什么? 萧峋寻思不出答案,摇了摇头,将之甩出脑海。莫名之事,他一向交给时间处理,眼下的问题才是首要的。 鹤峰道殿的阵法是被动防御类型,以中庭正中心的石桌向外展开,若遇敌袭,方能生效。萧峋要将它改得不那么好客。 萧峋用星盘将这里的阵法点亮。这阵法高深繁复,变动不易,萧峋神情端的是严肃。谢龄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将桌案上的东西稍作收拾,走出前殿,去到庭院陪着他。 萧峋用了一整夜时间修改。到了第二日,谢龄让他补眠,他却不愿,去后面的小院寻到云龟,和谢龄一道乘着它去到时来峰。 第261页 这是人间道十三峰里最热闹的一处,有人来人往的食堂,有贩售各种物件的集市。萧峋往谢龄身上丢了道易容术,拉他走进食堂二楼。 “这里人多,外界消息也走得快,听他们聊天谈论便可知咱们的安排是否起作用了。”萧峋将新上来的桂花茶放到谢龄面前,解释起这一趟的目的。 谢龄一扫周遭。眼下未至饭点,食堂里人坐得稀稀拉拉,又在白日,各峰弟子正忙着修行,没几个到集市上转悠。 “先错峰吃饭,再顺道听听消息吧。”谢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说道。 萧峋露出笑容:“你怎么这般了解我?” 点的菜陆陆续续上桌。过了些时辰,时来峰终于热闹,不过这一日,弟子们聊的话题和谢龄萧峋所期望的无关。 第二日也是如此,第三日亦然,到第四日,终于听得弟子们说起青山书院和小清天之间的恩怨。 青山书院在三年前的东华宴秘境中对人间道众人出过手,这使得众弟子的态度天然偏向小清天,言语之间满是对青山书院的讥讽。 萧峋听了一耳朵,唤来店伙计结账,同谢龄回到鹤峰。他通知了谢风掠,一行三人便出发前往鹿鸣山,速度不快,毕竟座驾是那头慢吞吞的云龟。 鹿鸣山距人间道不远,在云上摇了大半日,三人一龟抵达山脚的城镇。 小镇并不繁华,但闲适安逸,晒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石板道宁静悠长。这里路不宽,云龟无法行走,便依然飞在天上。 萧峋走在最前,熟门熟路来到一家制香铺子,将他喜爱的那种香买了个光。 谢龄也进那铺子,没寻见特别喜欢的,转完一圈便回到街上。谢风掠随在他身后,肃着一张脸扫视四周。鹿鸣山是萧峋的家乡,谢风掠极清楚这点,他不信萧峋、不喜萧峋,对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感。 “等会儿去你家?”等萧峋从铺子走出,谢龄问道。 萧峋一听这话,弯起眉眼:“师父想去?” 这人笑容似有深意,谢龄面无表情:“你在江湖飞报留的地址,难道不是你家?” 萧峋轻轻“啊”了声:“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又道:“那些人不可能来这般快,左右无事,我带你在这儿逛逛?这镇子虽小,但好玩的不少。” 闻得此言,谢风掠冷瞥一眼萧峋,待将目光转向谢龄,神情柔和了些。他说出自离开鹤峰后的第一句话:“雪声君,弟子想先去山上。” “去吧。”谢龄点头。 谢风掠当即踏剑离去,不做片刻逗留。 萧峋目送了他一程,牵起谢龄的手哼笑了声:“谢小龄,你有没有看出来,谢风掠相当不赞同你我的事。” 一路行来,萧峋和谢龄虽无过分亲密的举动,却也没刻意疏远,若谢风掠心细,想来是能看出些的。但萧峋所说,谢龄并未看出。 谢龄将萧峋的神情瞧了瞧,心说既然如此,你要我答应他一道来,不会是为了看他生气却又没法发火的样子吧? 两人在小镇里闲逛,萧峋带谢龄去吃他儿时喜爱的糕点和零嘴,待入了暮,才往鹿鸣山上行,而行至目的地,已是月出时分。 萧宅建在半山上,墙高门阔,宅院极广,可以想见鼎盛时的场景。但如今连牌匾都未挂,荒废成片,唯有主宅及近旁的区域能够住人。谢风掠已将里面收拾过,并择了一间屋子住下;云龟瘫在庭院中晒月亮,远远一看,跟块石头似的。 萧峋将谢龄带到他幼年和少年居住那院中。时隔太多年,这院子杂草丛生,曾经的布置已看不太出。谢龄跟在萧峋之后,看他挥袖除掉这里的草蔓,墙根处露了块牌匾出来。 牌匾结满蛛丝,瞧不清字迹。谢龄起了好奇心,屈指一弹,拂去灰尘和丝网。 月影清透,照出牌匾上“萧宅”二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我想,这曾是挂在你家大门上的。”谢龄抬手指向那牌匾。 萧峋扫了一眼:“没错。” “为何不挂回去?”谢龄疑惑发问。 “挂回去又能如何?我从没想过要重振萧家门楣。”萧峋轻轻笑了声,顺势握住谢龄的手,拉他继续走。 可你却将它捡进了自己的院子。谢龄心中说着。 萧峋语调漫漫:“带你去看我的房间。你对它都这般好奇,可不许对我不好奇。” 月光照进小院,亦照从院中走过的人。清泠泠的月辉在萧峋发间跳跃,谢龄瞧着,总觉得这让他多了几分孩子气。谢龄不由好笑,说萧峋对往事不计较,但有些地方还是在意的。 这一夜安稳,翌日亦无事发生。第三日,萧峋闲得无聊,拉着谢龄坐在花厅陪他打牌。 谢风掠厌恶他这般行径,却又没资格说什么,便在厅外练剑。 他没换回人间道的道袍,仍是那身西境的服饰。十二月的庭院满是萧索意,青年衣袂起落剑花纷绽,别有一番生动。 谢龄被谢风掠的剑法吸引去目光,惹得萧峋不满轻哼。 却说这时,谢风掠剑势一顿,目光转向门外,低声道:“人来了,在山脚。” 萧峋打出一张牌:“一个神心空明境,四个清静上境,咱们果然被小瞧了啊。”他话语里甚有几分遗憾味道,话毕一甩衣袖,开了宅院的门。 第135章 谢龄向萧峋刚出的那张牌投去一瞥, 想了想自己手上的牌,没有跟,端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 第262页 萧峋靠上椅背, 谢风掠不再练剑,庭院和花厅都沉寂下来,唯闻云龟在草丛里摘果实的声音。 这里没有布置阵法,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开门迎客”。 青山书院来的那几人步速不慢,方才说话时还在山脚,转眼就要到山腰了。 许是没经历过东华宴秘境,许是前些日子欺负越九归和寒山奇道太顺,他们没人将这在江湖上无甚姓名的小清天放在眼里。 谢龄放下茶碗时, 青山书院的人又往上行了一段距离。 又过片刻,谢风掠道:“到门口了。” 萧峋往公道杯里添了些茶水。 三人所在之处, 并非进了门走几步就能见到,而是得在那已成荒地的前庭前厅花园中绕一截路,穿几条回廊,再过几道月门才能抵达。 虽是开了门,却没人去迎客。青山书院的人在走进萧宅后, 总算生出警惕之意, 脚步逐渐变慢。 萧峋拿起一个从山下小镇买来的蝴蝶酥, 掰了一小块塞进谢龄嘴里, 见他没有流露出不喜欢的神情,又掰了些给他,余下的自己吃完。 而那几个警惕起来的青山书院弟子在萧宅中行了一段距离后, 见四下无一机关阵法, 更没埋伏着人, 压根不用防备,又放松下来。 再行片刻,这几人终于靠近谢龄三人在的院子。 青山书院归属佛门,弟子虽不剃度,却也穿僧袍。衣袍是褐黄色,五个人以那神心空明境为首,依次跨过月门。 咔嚓。 地上落着不少枯叶,不知被谁踩过,发出了声响。 萧峋似是被这声音惊动一般,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又从衣着上辨出身份,客气笑起来:“几位是来送《渡厄真掌》的?” 萧峋收敛了气息,乍看之下境界平平。谢龄更是深藏不露,坐在花厅手抓一把花牌,白衣素净清雅,宛如寻常访山问水的清贵公子。 他们之中唯有谢风掠没做掩饰,当下的境界在神心空明上境,不过青山书院几人里也有一人如此境界,这让青山书院的人气势更盛,嚣张不加遮掩。 “凭你几人,也敢肖想我青山书院的掌法!”一个青山书院弟子扯唇讥笑,“你们,就死在这里吧!” 这人说完就出招。 谢风掠掀起眼眸,本就握在手中的长剑自下往上挑起,人亦跟着疾闪而出。他没向着第一个出手的那人,剑锋对准的是他们的神心空明境。 对方反应并不慢,僧棍一挥,立时格挡。谢风掠剑势回收,脚步错旋,折身再往前,长剑掠出一道半圆的光弧,斜斩这青山书院弟子后背。 剑落时分,皮开肉绽。 纵使同为神心空明上境,纵使青山书院的人炼体、体魄强健倍于常人,也远不及谢风掠。 青山书院的神心空明境面露狰狞之色。谢风掠递出第二剑,步伐身姿从容优美。谢龄坐在花厅里看着,暗暗赞了一声不错。 萧峋也拔出剑。谢风掠挑了这几人之中境界最高的,他便只能对付剩下那些,心情甚是不爽,故而下手也没太注重美观,剑起剑落,直将一人封喉。 他向第二人出剑,斩首时分,谢风掠解决了那个神心空明境,转向其余几人。 来者境界太低,根本用不上萧峋和谢风掠配合,转眼之间,青山书院五人已去四人。 “你们不是小清天的人!”那个还活着的青山书院弟子瞧出谢风掠和萧峋剑法的门道,大叫一声转头就跑。 他跌跌撞撞向外,萧峋和谢风掠互看一眼,都未去追。就在这时,一艘云舟骤然从天空降落,有个人从上面跳下来,将手里长.枪飞掷出。 这杆枪走得极快,径直刺进那企图逃跑的青山书院弟子背心。 “切,怎就不是小清天的人了!”掷枪的人落地,白眼一翻,冷声说道。 云舟停在半空,往庭院投下一片阴影。 谢龄早察觉到了这艘云舟,以为只是路过,便未太留心,当下一看,那云舟上刻的是寒山奇道的徽纹,而从云舟跳下来的、一枪掷死青山书院弟子的人,赫是越九归。 三年不见,越九归模样和身形都没变,境界也没提升太多,但枪法进步许多。 他走去将自己的枪捡回来,转身后叹了一声气,对花厅里的谢龄道:“师兄,干这事儿,怎能不叫上我!” 闻言,谢龄的话里也带了点儿叹:“你怎么来了?” 谢龄一开始没通知越九归,为的便是不让寒山奇道掺和,他相信越九归也懂这里面的道理,可越九归竟招呼不打直接来了,有些气,又觉得温暖。 “这事情我不能来吗?”越九归走向谢龄,神情气鼓鼓。 在这人唤谢龄“师兄”时,谢风掠的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上。越九归走了几步适才察觉,脚步一顿,心思一转,一刹那想了很多事,倒吸一口凉气:“嘶……” 他这副模样惹得谢龄想笑。谢龄不欲解释太多,见萧峋一甩衣袖处理完了青山书院几人的尸首,对他们道:“都过来坐。” 越九归也不管那些琐事破事了,快步入内。 谢风掠跟在越九归后面。 此行鹿鸣山,虽然谢龄并未向他解释过起因,但近些日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是清楚的,故而猜得出几分谢龄同小清天、同寒山奇道的关系,眼下观这两人相处和态度,算是得到了确认。 第263页 但他……心中不是太高兴。 谢龄为三人分别倒了碗茶。萧峋在他身旁坐下,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问越九归:“你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你们做这事瞒着我,我自然……”越九归没把话说完。他也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正襟危坐,问:“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后那个人,本是打算放跑他、让他回去报个信,相当于咱们给青山书院下个战帖,但现在他被你杀了。”萧峋道。 越九归“啊”了声.语气懊恼:“你也没拦我啊!” 萧峋哼笑:“后来我想到,也许咱们都到了青山书院,这信还在半途中呢。” 越九归明白过来:“要直接打青山书院?” 接着一拍桌案:“我早这样想了,所以之前咱们在东华宴秘境用过的那炮,这回我带了五口,炮弹充足。” 谢风掠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定谢龄,问他:“雪声君,这事当真不知会宗门?” “人不需要太多。”谢龄摇头。 先前只有他们三人时,若说谢龄完全放心,那是不可能,但现在多了越九归的几门炮,谢龄底气多了许多。 且萧峋现在处于由神心空明上境晋升游天下境的瓶颈阶段,这人一向是在战斗中寻得突破,与青山书院一战,极大可能让他冲破这层障碍。按照谢龄的话来解释,如果喊上宗门的人,如同双方正面交战般发起进攻,那萧峋能分到的经验便少了。 越九归吃了一块蝴蝶酥,又喝了一大口茶,问:“何时出发?” 萧峋向天上一望:“你云舟都来了,不如现在就出发。” 几人当即起身。 可越九归的云舟算不大,就如江南水乡上摇摇曳曳的篷船,唯一舱室而已,四人坐起来有些勉强。越九归为了赶时间来鹿鸣山,自是哪种最轻便选哪种。萧峋见之摇头,将自己的云舟放出来,和谢龄过去。 两艘云舟在云上并行,硕大的云龟跟在后头。 出鹿鸣山后,过了一日半的时间,谢龄瞧见青山书院的轮廓。 青山书院位于青山,位置偏北,隆冬时节大雪漫山野,无处不银装素裹,书院和近旁的佛刹亦在茫白中。 谢龄站在窗前远眺,萧峋走来,往他手里塞了一盏热茶,低声道:“一会儿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许出手。” “我是来当吉祥物的吗?”谢龄声音很轻,几乎一声呢喃,尔后向萧峋点头:“我有分寸。” 萧峋在两艘云舟上都设了隐匿阵法,倒是不担心被发现。不过靠近了青山,云舟行驶的速度仍是逐渐慢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谢龄挂在腰间的通讯木亮了,虚空里跳出一道人像——越九归向他发来联络。谢龄手指一点,对面人的声音传出:“师兄,谢道友说现在的距离够了。” 谢龄同萧峋对视一眼,应道:“那就开始吧。” 这话音一出,越九归连“好”字都顾不上答了,去到舟头,越九归架起一口炮台,填进弹药,调整着炮口朝向,对准青山书院的护山阵法拉下闸门。 轰! 炮弹携风雷之势冲向青山书院,惊了满山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恨不能以日万之身完结 第136章 青山书院护山大阵腾起光华, 枝上檐上雪哗啦啦落,身穿褐黄僧袍的人自屋舍内涌出,举目四望, 多是慌张神情。 轰! 越九归甚是顾及这些人的心情,紧接着向青山书院第二次开炮。谢风掠将云舟停了下来,所以他这一炮对准的依旧是方才那位置。 谢风掠还协助越九归将其余几门炮也架起,不过这些便没有向着方才的位置了,青山书院的人慌归慌,但没乱,已派出人加固阵法、防御反击,他得用火力将人分散。 正规配比的弹药比当年在东华宴里越九归和萧峋用符纸搓起来的威力大许多,不过也没强到能单凭此叩开一个在世间沉淀不下数百年的大宗护山阵法的地步。 萧峋取出星盘, 自云舟一跃而下,亲自前去破阵。越九归以炮火掩护。 他破阵并非强破。他来到越九归制造出的护山大阵薄弱之处, 将星盘贴于其上。 一个游天下境的青山书院僧人御风而起,白须白发,沉眉怒目:“何方贼子,敢犯我青山书院!” 言罢手腕翻转,僧棍斜横, 向着萧峋面门而去。 这一击里裹挟的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萧峋不慌不忙后撤, 赤红衣袂被风卷得猎猎, 身姿仿若雁落平沙。 游天下境的一棍悍然落下,随着萧峋倒飞而出的星盘放出光芒。 一缕一缕光线如菊丝盛绽,越过僧棍和持棍之人后又收敛成一个光点, 转瞬没入青山书院护山大阵。 还是先前的位置。 与此同时, 云舟上再一次落下炮弹, 狠狠撞向那处。 前一刻还处处华光大盛的阵法变暗几度,随着炮弹带起的硝烟渐散,更出现一片缺口。 这并非游天下境的一击加上数次炮轰就能将护山大阵打穿,而是这游天下境从大阵内出来的那一刻,大阵自身便暴露出了弱点和缺口,毕竟开门放人,哪怕是再小一道缝隙,也是缝隙。 萧峋眼尖手快,抓住了这个机会。 游天下境不会察觉不出本门大阵出了破损,神情立便,不可置信。 第264页 “多谢了。”萧峋笑道,弯眼的弧度很是真诚。 谢罢屈指抓回星盘,凌空起阵。 阵法大大方方落于对面游天下境脚底及头顶,杀机更毫不遮掩。这个游天下境对萧峋多了几分警惕,将两个阵法上下各看一眼,没有冒进。他迅速后撤,撤出其范围,继而向斜一绕,择了一条远路冲向萧峋。 这里远离了阵法,游天下境长棍一挑,向萧峋发器第二招,却不曾料到顶上的阵法竟往斜前移动,再度将他笼罩。 萧峋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手指在星盘上一点,阵上杀招落下,犹如一把立刺插入游天下境头颅。萧峋取青山上的灵气成阵,没太浪费自己的,而这个游天下境就这般永远停留于出招姿势上、死在青山凛冽的灵气中。 游天下境僧人瞪大双眼坠落回护山大阵里。萧峋双掌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越九归。” 浩渺云雾间,谢龄凭窗眺望,冲隔壁云舟上的人喊了一声,没有用通讯木。 “在呢,师兄!”越九归语气高昂,看得出很兴奋。 “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出手了。”谢龄道,嗓音清冷如流雪,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好。”越九归应得干脆,没半点扭捏或不满,他清楚自己境界不高,用炮火开路还成,但真有去到青山书院里杀敌,属实是个累赘。 “把你的云舟收起,到我这艘云舟上来。”谢龄又道,这是不希望让人看见越九归云舟上寒山奇道的标识。 越九归也应了一声好。 谢风掠随越九归一道过来,又同谢龄一道离开云舟,自护山大阵缺口入青山书院。 冬风怒号,卷起满山雪,青山书院已集结数十人在殿外广场上,纵横列出阵型,而他们身前,萧峋手持星盘,银霜似的长发在风里飘摇。 萧峋现在的境界是神心空明上境,对面阵列里神心空明上境单手难数,更有游天下境压阵,但萧峋先前越境杀人太快,此刻无一人敢上前。 “青山书院,就这点胆量?”萧峋嗤笑说道。 “是何人如此大胆,报上名来!”一个游天下境走到阵前来,沉声对萧峋说道。 青山书院本是出了一个寂灭境的,三年前在东华宴秘境中企图对谢龄下手不成,反丢了性命,眼下挑不出几个实力强横的,而这书院的山长……萧峋扫了一圈,没见踪影。 也是,以萧峋的身份,还不够让一院之长出面。 谢龄出现在萧峋身后。 人间道的雪声君身上并无特征,没有能让人一眼就识得的剑,也没有让人标志性的排场,但恰好说话的那个游天下境是见过谢龄的。 他先是一惊,尔后将眼一眯,倒退半步,满脸愤怒:“人间道……雪声君……原来是你们,你们好嚣张啊!” 谢龄瞧着他,神情冷淡,端的是平静。 很多时候人都有两套标准,自己欺负别人是理所当然,但轮到自己挨打,就是别人蛮不讲理、气焰嚣张了。谢龄看他就像看戏。 萧峋听见这人的话,不再是轻嗤,而是呵呵一声笑起来。他看了眼谢龄及谢龄身侧的谢风掠,冲青山书院那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只来了三个人,算什么嚣张?” “我们,是来问候诸位的。”他笑容有了变化,变成了如春风般和煦。 “你!”那游天下境勃然大怒。 恰在这时,云舟上越九归又向着青山书院开了一炮。这一炮砸在护山大阵上,但震得整座青山摇晃不止。 没人再开口。萧峋将星盘掷向天空,指尖带起幽幽光芒;谢风掠剑锋一偏,自谢龄身侧上前,倏尔掠至青山书院阵前。 谢龄站在原处没动,也没人向他出手。 人间道雪声君,寂灭境修士,若非同一层次的大能,当真没几个人敢冲去他身前。 谢龄就这样在萧峋和谢风掠后方“压阵”。 干戈起,山风荡,杀声响。 青山书院人数众多,但成分杂乱,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的都有。萧峋阵法落成,便将一众低境界的冲散。 谢风掠借此深入阵中,剑尖逼向先前说话的那个游天下境。 萧峋并不只在远处布阵。他数度变换方位,身形起落,落到站在阵后压阵的游天下境身前。 这两人面对的两个游天下境,一者使棍,一者使掌。萧峋对上的是后者。不过于他而言,对手使什么武器都不重要,因为青山书院里最强修士的死,他出了很大一份力,几乎可以说是死在他手下的。 星盘上不断腾起光华,阵法在萧峋脚底周身落成,仿佛在织一条毯。那游天下境便被这条毯困得掌不能出,退不能退。 见得这时,青山书院大部分还有战斗力的清静境和神心空明境的僧人都向萧峋涌去。 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很简单,萧峋是个阵修。阵修与人交手斗法,鲜少会选择近身,因为阵修一旦被近身缠住,便离死不远了。 但这个阵修是萧峋。 不说他在鹤峰上学了一段时间的剑,鹿鸣山萧氏主修的便是刀法,虽说他没在这一道上走多远,但身法不曾落下。 萧峋应变极快,脚步错踏回转,竟是瞬息之间将人遛到身后,再将阵法织毯一卷,把人尽数砸向那游天下境。 第265页 萧峋以一敌多,但阵法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使掌的游天下境。谢风掠处不必多说,剑对棍,光影缭乱,招招逼命。 未过多时,两人各自解决了第一阶段的“任务”——青山书院的人远不止这些。萧峋这一趟,为的是抹掉青山书院这个宗派。这群人早投靠了瑶台境,要与人间道为敌,更一而再再而三向谢龄出手,不除净,萧峋心中不快。 有个神心空明境倒提僧棍绕到萧峋身后打算偷袭,谢风掠就在不远处,剑上虹光一甩,直向那人头颅。 咚。 尸身落地,撞出闷响。 萧峋回头一看,再抬头看向谢风掠,笑道:“我说,在某些时候,你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谢风掠面无表情:“闭嘴。” 距离越九归开炮轰青山书院护山大阵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青山书院接连死去三个游天下境,身穿褐黄僧袍众人颓势立显,还活着的不敢集合冲锋,不断交换着眼神,一步一步退向四面的屋舍。 萧峋从谢风掠身上收回视线,不管他是否察觉出自己的目的,是否愿意继续与自己同行,抓起星盘,一步一步向前。 这时候,忽闻一声啾啾清啼由远而近,一只身披青蓝色羽翼、翅长丈许、拖着长尾的鸟从山的另一头飞来。 同时出现的还有数名道者,自青山另一边踏剑而来,皆着暗银色道袍,境界最低的,在游天下中境,至于最高的那个——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形有些瘦弱,皮肤粗糙黝黑,应是久经风吹日晒而成。 他的境界,在寂灭境。 说确切一些,是寂灭上境。 “瑶台境的人。”谢风掠手中剑向下压了些许,语气冷沉,“那个寂灭境是前不久新出现的。” 萧峋停下脚步,扯起唇角:“小弟挨打,大哥看不下去出手了。” “看来他们早算到了我们要打青山书院,却这时候才出现。” 往细了听,谢风掠的话语间带着些微鄙夷。 “帮忙帮太早,怎么赚人心?”萧峋说得不咸不淡。 谢龄听见萧峋和谢风掠的对话,心想瑶台境此举目的必然不只是为了让青山书院的人感恩。他们等死了不少人才来,恐怕还为了更好地接管青山书院。 毕竟这天底下宗派众多,而灵气充裕的、得天独厚的区域就那些,早被各大宗派占据。瑶台境这三年在大陆建起的分宗,位置并不如何,他们定不会满足。 青鸟在天风中盘旋啼鸣,瑶台境的人御剑迅速,乍然之间,青山书院又多了一批客人。 积在云层里的雪开始往下落,初时细小如米粒,待瑶台境众人行至广场,变得纷纷扬扬。 青山有雪大如席,风冷得刺骨。谢龄眉尖蹙起,走到萧峋身后。 萧峋似猜到了谢龄心中担忧和此刻的表情,回过身冲他一笑:“无妨,寂灭境,又不是没杀过。” 谢龄绷着脸没应。 瑶台境众人站定。 这里已没有青山书院弟子了,唯余谢龄三人和他们。 那个寂灭境少年先看了一眼谢龄,目光一扫而过,锁在萧峋身上。他神情冷漠到堪称木讷的程度,眼神如古井无波,毫无十三四岁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开口之时,倒是暮气十足。 他对萧峋说:“终于找到你了。” 谢龄眼皮骤然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概还有十几二十万字吧,好像快完了,但又不完全快 ( 第137章 萧峋再度打量瑶台境那个寂灭境少年, 皮肤黝黑,相貌无奇,他确信自己此前和他没有见过。但这少年说话时的神情不似作伪, 亦无必要作伪。 那为什么要找他呢? 要知晓,这世上似乎还有一拨东西也在找他,那些玩意儿是魔物。 他身上有他们想要得到的?还是说,他当了谁的路? 啧,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想不出答案的问题,萧峋一般都选择不去想。他向前走了一步,直接问对面的人:“找我?找我做什么?” 瑶台境的游天下境们自那寂灭境少年两侧上前,作出保护姿态,不过下一刻, 寂灭境少年自行走出保护圈。他给了萧峋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杀你。” 他这话出口,萧峋神情并未有多少凝重, 反倒抓着星盘笑了笑,笑容无甚意味。 谢龄的神情却冷了些。他棕黑色的眼睛紧盯瑶台境的寂灭境少年,对面的人目光回到他的脸上,但两人对视没有多久,寂灭境抬起头, 将眸光投向天空。 越过纷纷扬扬的大雪, 天空之上、重云之间, 隐着一艘云舟。 就在这个寂灭境少年看穿布于其上的阵法刹那, 云舟向下坠落。 ——越九归还在云舟上。 越九归境界只有清静境,若是摔进如今的青山书院里,只怕是活不下来。 谢龄也抬起头。 一股灵力冲天而上, 直冲那摇摇倾坠的云舟, 其势看似磅礴, 但两者相接化作轻柔,将它稳稳托住、送回原先位置。 这一幕和谢龄初至时,在人间道山门外,一指阻下悬针峰倾塌之势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看了那一眼后,谢龄提剑而出。 剑锋所指自是瑶台境那寂灭境少年。 这一剑走得很直,没有蓄力,亦不借势。却有风来造势,剑光照雪,乌发起落,素衣翩然起落间,杀机尽出。 第266页 寂灭上境。谢龄在心中咀嚼这四个字。 雪声君明面上的境界亦是如此,但谢龄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经脉是一个原因,不过并非主要,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西贝货。 他没有雪声君的记忆,没得到多少历练,和人交手多数凭的是身体下意识反应,否则当年寻找小遥境途中遇上叶轻鸿、东华宴秘境里对上孤晴和吴芳年,会从容太多。 但发挥不出这具身体的真正实力又如何呢?这少年原是海边一渔民,得神启而入寂灭境。谢龄可不信神启。若说一刹入寂灭境,他又何尝不是? 谢龄在赌,赌这寂灭境少年和他一样半斤八两,更甚至,连半斤都不到。 剑指向寂灭境少年面门。与此同时,萧峋和谢风掠各自奔向两侧,结阵、出剑,解决这寂灭境少年身后的游天下境们。 剑光不断炸起,阵法如吹雪般落下,这群人不是萧峋和谢风掠的对手,而他们显然极清楚这点,纷纷选择守势。 这群人一路疾退,速度好似这一生只专注于身法和御风之术般,转瞬退出阵法和剑刃的范围,尔后变换方位,迅速有序地结成一个剑阵。 剑阵杀向萧峋。 后者手持暗红老木星盘,周身光华流转,见得这一情形,轻轻扯了下唇角:“有备而来啊。” “不好对付。”谢风掠站在不远处说道。 “你怕了?”萧峋问。 “呵。”这次换谢风掠扯起唇角。 谢龄的剑被寂灭境少年避开,后者向旁侧退让,步伐显得不那样沉稳,避得也是堪堪,让谢龄擦伤了脸。避开后他出招反击,没有用剑或用琴,出的是刀。 刀非凡品,刃上裹挟的真元灵力庞然。 当! 刀剑相撞,激出鸣响。 那雄浑的灵力顺着刀锋砸向谢龄,他喉间登时涌上一口腥甜。但这一刻,谢龄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寂灭境少年和他半斤八两。 寂灭境少年体内真元充沛,力道很大,若不看招式章法,任谁来了都会称一声强者。可他出招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像三岁小儿捡着了神兵,胡乱挥舞戏耍。 不过拿的到底是一口神兵,虽无章法,但凭着一股莽劲儿,亦能伤人,甚至是杀人。 谢龄后退,步伐错踏,又倏尔起剑,于这寂灭境少年身侧虚晃一招,绕行至背后。 寂灭境少年没能立刻做出反应,谢龄出第三剑,袭向这人后心。 当! 他的剑刺向寂灭境少年时,居然激起了兵戈之声。 这人体法双修,炼体走的竟还是佛门金刚身的路子! 看来这少年和自己还是不一样,他一开局,左右技能树便都点满了。谢龄心道一声难办,收剑后退,避开寂灭境少年转身挥来的一刀。 咻! 寂灭境少年的刀在风中拉出一声啸响。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轰隆隆一声落在谢龄和那寂灭境少年之间,将地面砸得下沉数尺,带得青山又是一阵摇晃。 是谢龄从鹤峰带出的那头云龟。它背壳上纹路比寻常深了些,一改往日慢吞吞、懒洋洋的德行,调整姿势自那坑中跃出,猛然撞向对面的寂灭境少年。 谢龄完全没料到此,却也不会放任机会错失,手中剑立起,斩向那寂灭境少年头颅。 两相夹击,这个少年的出招节奏明显乱了,他凭着本能躲开云龟那一撞,但没躲开谢龄那一剑。 他的脖颈上多了一道伤口,但还没死,更没丧失战斗力。他仿佛没有痛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稳住身形再度出刀。 这一刀向着谢龄——寂灭境少年的目标很明确——可当刀势走到一半,竟陡然一转,转向了云龟。 当! 刀刃砍上龟壳。 寂灭境少年眼里流露出惊讶之情,但很快恢复波澜不惊的神情,手腕翻转、将刀收回,重新挥向谢龄。 方才的情形再一次出现,刀分明向着谢龄挥斩,最后却又落到了云龟背壳上。 谢龄明白过来此中玄机,出剑再斩对手喉咙。 可修至最顶层的金刚身何其难破?谢龄觉得自己的剑宛如在抛光。 不过金刚身能让他周身坚如铜墙铁壁,但金刚并非不灭,若用毒从内部侵入,大抵能见效快。只是可惜眼下情形,眼下与这寂灭境少年对战的谢龄,根本做不到。 当!当!当! 四面声音有些杂乱,接下寂灭境少年数刀后,云龟背壳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痕。它自己亦没了力气,背壳上纹路暗淡下来,步伐变得虚浮。 谢龄抿唇,然后缓缓出了一口气。 “呜。”云龟喉咙里发出低吼,退至谢龄身侧。并非退战之意,它四足在混着泥土的雪里划了划,呼出一口粗气,再度前行。 谢龄伸手到它背壳上轻拍燷峊,道:“足够了。” “呜!”云龟流露出了明显的否定意思。 “接下来交给我。”谢龄又拍了拍它,不等回应,走到它身前。 一番交手,疲惫的不仅是云龟,还有这寂灭境少年。他好像完全不通晓比试之道、或者说杀人之道,每一次出刀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这样子打,消耗极大。 他混身狼狈,衣衫或被剑划破,或被云龟撕咬烂,身上手上一道又一道伤痕,其中脖子上最多。 第267页 谢龄忽然在想,就算他炼成了金刚身,但如果失血过多,应该也是会死的吧。 不过没时间给他放血做实验了。 谢龄足尖点地,一跃而起。 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一身素白,几乎要融进这满山雪色里,但当出剑一刻,又如画上添来一笔浓烈,立时分明出来。 剑纷纷扬扬,如同一场细如牛毛的雨,和着天地间的雪往下落,顷刻落向地上那个寂灭境少年,涌入这人耳孔、鼻间! 这是谢龄耍的阴招,若单纯比刀剑,这渔家少年绝不是他对手,但若比炼体,谢龄差了太多,而用毒,谢龄又不会。 便唯有如此。 在谢龄的控制下,无数剑气顺着耳孔鼻孔钻进寂灭境少年身体,在他体内游走,如同针刺、宛若蚀骨。寂灭境少年鼓起眼睛,仰面朝天痛叫出声:“啊!” 谢龄居高临下,神情不变。 下一息,第二剑递出。 谢龄随之而出,长剑破风开雪,挟满寒意,从这寂灭境少年张开的嘴,直插进咽喉。 “呃……”寂灭境少年仰着头,眼角已然瞪裂,渗出血痕。 谢龄往后退开,并将剑一道拔出。 咚—— 没了支撑,寂灭境少年栽进雪中,摔出一声闷响。这是这个寂灭境少年在世间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说来谢龄到这个世界已有三年,和一些人交过手,但未曾真正杀过谁。一直以来,补刀和下杀手的都是萧峋。 这是谢龄第一次杀人,没让血溅到身上脸上,也没觉得这腥味儿太重。 雪纷纷落下,凉幽幽贴上脸颊,便是所有的感受。 没有时间体会这份心情,事情还没完,谢龄连呼吸都顾不上调整,看向谢风掠和萧峋。 在稍远之处,那些游天下境结成的剑阵可攻可守诡谲多变,将萧峋和谢风掠困住了。 谢龄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比起那个寂灭境少年,这才是瑶台境真正的杀招。一个寂灭境的出手,才能引去另一个寂灭境的注意。 但那又如何。谢龄咽下再一次涌上喉头的血,看向被自己杀死的人。 谢龄抬起手,屈指一抓,再向那剑阵一挥,将这已死的寂灭境少年径直砸过去。 这少年的尸首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起了又跌落。 萧峋在阵中见到,眼前一亮。他把星盘往上一抛,以之作为牵引,在那具尸首上落成一道阵法,再一转身,手指向瑶台境剑阵中某处。 砰! 寂灭境金刚身从半空沉沉砸下,甫一相撞,竟直接将那游天下境碾成了肉饼,连声惨叫都没发出。 瑶台境的剑阵出现缺口,萧峋抓住机会,收回星盘,如游鱼般于剑阵人群间一掠,出了阵。 萧峋疾行至谢龄身前,手持星盘,乃守护之姿。 “这阵是困杀之阵,一旦被困的人脱身出来,便如一把无主武器。”他低声对谢龄道,语气有安抚意味。 谢风掠亦脱阵而出,来到谢龄身侧,打算问是否要继续打下去。 这时候,安静了许久的青山书院众人再度有了动静。他们成群结队走向广场,粗略一数,人数上千。 “这是所有人都出动了。”萧峋荡出神识。 青山书院众人速度极快,走到广场上一照面,有神情戒备警惕者,亦有勃然愤怒之人。待得这些人聚齐,书院某处传出一声钟响。 钟声悠长清亮。 这些人不约而同侧身让路。众人之后,一个身着褐黄僧袍、外披深黑色纹饰繁复袈裟的人走出来,步伐从容稳健,眼眸深处有暗芒流转。 “是青山书院的山长。”谢风掠沉声说道,“没想到他也到了寂灭境。” 谢风掠能看出那人的境界,谢龄怎会看不出。他轻轻调整起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站姿看起来自然。 虽说这里是青山书院的主场,但若是单单来了两个寂灭境,还能对付。可眼下青山书院人都集齐,纵使境界不高,却也能造成困扰,而那些瑶台境的游天下境还能结出不下于寂灭境的阵法,将萧峋和谢风掠两人都困住。 形式太不利,唯有…… “先走。”萧峋比谢龄更先一步开口,并将一颗丹药送进他口中。 谢风掠见他如此举动,心下一凛,生出猜想。 轰! 轰! 轰! 就在萧峋话音落刹那,云舟上射出数枚炮弹,自护山大阵缺口而入,砸向聚起来的青山书院弟子。 ——越九归看出局势不利,亦猜出谢龄三人的打算,开始掩护他们撤离。 雪屑灰尘碎石漫天,四下变得茫茫。炮火不断,萧峋抓住谢龄就要御风,却见青山书院中低境界弟子顶着硝烟和炮弹冲出开路,后方跟着数个游天下境列阵攻来。 这些中低境界弟子被炸得身首分离四肢乱飞。萧峋神情微惊:“他们这是不要命了。” “本就是来取他们性命的。”谢风掠看向萧峋,神情难辨,“而他们,是豁出命也要将你留在这里。” 轰轰轰! 越九归不惜成本疯狂开火,角度找得精准,但一旦这些人靠近谢龄等,他的作用就失效了——炮弹没有眼睛,不会分敌我。 “我断后,你带我师父离开。”萧峋对上谢风掠的视线。 第268页 谢风掠觉察出谢龄的状态,想说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但谢龄就在旁侧,他不愿也不敢说这种不敬之言。 谢风掠目光转向谢龄。 谢龄看的人是萧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说话时的语气能听出生气。 “萧峋。”谢龄喊道,并非生气于这两人问也不问直接替他做了决定,而是不满那决定的内容。 “我解决得了他们。”萧峋偏首,漆黑的眼眸一弯,对谢龄露出笑容,“不是逞能,而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谢龄没有应答这话。 青山书院的人近了,云舟上的越九归不再开炮,那些人走进会波及谢龄等人的范围了。硝烟却没这般容易散去,被风卷上天空,将这场鹅毛大雪染黑。 衣袂也被卷起,似要同这场大雪同去。 萧峋摘走落到谢龄发间的一片树叶,轻声问:“你信我么?” 他定定凝视谢龄,谢龄亦不错目望定他,还是没有回答。 沉默。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风声愈烈,在青山书院僧人结成那阵法就要逼近时,谢龄将手中剑飞掷出,猝然斩下为首之人头颅。 人头落地时分,谢龄给出回答:“我信。” 萧峋听得这话,正要欣喜,谢龄又道:“既然你让我信,而我也信了,那我为何还要走?” 谢龄声音虽轻,语气亦淡,可谁都能听出他的坚定。萧峋笑容无奈:“师父真是……” 第138章 “呜……”云龟在谢龄身后发出一道低低的声音, 并探出脑袋往谢龄腿上一拱。 谢龄听出它叫声中的催促和避战之意,转头对谢风掠道:“你带越九归和云龟先走。” “雪声君,弟子也要留下。”谢风掠向后一退, 执礼说道。他说的是“要”,并非“想”,更非“请让我留下”,足以看出态度坚决。 但谢龄不想再牵扯谢风掠入局。这些人要对付的,应当是萧峋,或许他也包括在内,毕竟除掉雪声君,就除掉人间道一大臂膀。谢风掠却是无辜卷入的。 “你要留下就留下吧。”萧峋开口,将风吹乱的头发甩到背后, 视线转向青山书院的山长,“只是这一架, 可不好打了。” 他语气带笑,听来甚有讥讽之意。 “雪声君,这是弟子的意愿。”谢风掠再次向谢龄执礼,礼罢走到谢龄身前,萧峋在右, 他在左。 谢风掠亦看定对面的人。青山书院游天下境僧人所结之阵, 列于最首之人被谢龄一剑斩了脑袋, 当即变换阵型, 停在距离谢龄等人数丈之处,僧棍朝外,可攻可守。 但谢风掠看的不是他们, 而是在广场上站定后, 便不能挪动过步伐的青山书院山长。 “瑶台境那个寂灭境, 青山书院山长,这些人……不同寻常。”谢风掠说道。 “是奇怪吧。”萧峋纠正他的用词。 “你先走。”谢龄轻甩衣袖,低头对身后的云龟说道。 云龟张口咬住谢龄衣角,往它的方向扯了扯,似要带他一起走,但谢龄对它摆手。 “呜呜。”云龟低低唤了两声,说不服谢龄,唯好自己掉头走。 它四足一划腾空而起,从护山大阵的破口处来,亦从破口处离开,只是升上高空后,巨大的身影逐渐变小——并非距离的缘故,而是它缩小了自己的身体。 萧峋抬起手。 他指尖微光流转,星盘亦泛起光芒,瞬息之间,山间大阵上的破口犹如伤口愈合般合拢。不过阵法恢复之后,其上气息发生改变,不再是青山上的守护之阵,它变得杀气凛凛。 山间大阵暗红光芒萦绕。青山书院山长向上抬头,审视数息,摇头开口:“能在瑶台境的困阵之中对本书院护山阵法动手脚,看来这世间阵法,都在你掌控中。” 同为佛门中人,这个寂灭境僧人和已故的密宗活佛甚是不同。活佛虽是耄耋老翁之相,但眸光明亮智慧,举止洒脱,这位青山书院山长却……却是和方才瑶台境的寂灭境少年一样,充满暮气。 谢龄此前没见过青山书院山长,无从得出他是否一贯如此,还是入得寂灭境之后才如此。但要知晓,三年前东华宴时,青山书院可只有吴芳年一个寂灭境。 “过奖。”萧峋接下青山书院山长的话,说的是谦词,语气并不谦虚。 青山书院山长轻蔑扯起唇角:“可在你掌控之中,又如何?” 他话音落地,游天下境僧人结成的阵法向前推进。 灵气自那阵中迸发,如同一记猛棍喝出,山间风都止住。萧峋神情不改,手持星盘,微往下压。 轰隆隆! 贯耳之声炸响山中,并非越九归又开了炮,是雷鸣訇然,电光自阵法间落下,撕咬这座山峰。 游天下境僧人结出的阵法被冲垮过半,风重新流转,。这些僧人攻势不再成,萧峋当即不再理会他们,转头看向谢风掠,问:“加上我的阵法,可够你对付瑶台境的人?” 谢风掠语气平淡:“不用你的阵。” 同一时分,瑶台境的游天下境再结剑阵。与先前的阵法不同,他们单独放了两人出来,将剑换琴,立于阵后奏曲。 琴曲奏响时,瑶台境游天下境结成剑阵上掠过如水一般的光华,无论气势还是灵力,俱是高涨。 谢风掠提起剑来,迈出一步。没有助阵曲为他加持,但在这一刻,他身上放出烈焰般的光芒,周身灵力暴涨。 第269页 他在这时候破境了,一步走入游天下境。 这时的他还在游天下下境,瑶台境的人互看一眼,阵型再度做出更变。 渡劫天雷迅速聚集,谢风掠置若罔闻,又走出一步,行至瑶台境剑阵之前,剑上身上华光更耀目逼人。 轰隆! 天雷劈落。 在这刹那,谢风掠灵力又涨,浅琥珀色的眼眸里仿佛有星辰。 游天下中境! 对面阵型做第三次改变,气氛变得凝滞。 轰隆!轰隆! 天雷又落。谢风掠顶着雷劫向瑶台境剑阵出剑,剑尖自下往上斜挑,脚步交错而踏,步入阵中。他几回错身折转,剑落再起,拉出的光弧愈发炽盛。 这已不再是火焰,是星辰在燃烧。 不过眨眼,他越过剑阵,来到阵后奏琴二人身前,手起时背后瑶台境剑阵里传来高呼:“鹤舞之阵!” 谢风掠神情未变,浅琥珀色的眼眸冷冽,手起之后剑落。 咚。 咚。 两声闷响,琴音戛然止歇,持琴者倒地。 谢风掠月白纱袍在雪色里起起跌跌,而剑上血落,又在雪中跌出一片殷色花朵。他驻足回身,看定瑶台境剑阵,自身境界停止上升,稳定在了游天下上境。 天雷落,剑又起。 “谢风掠……” 谢龄远远见着这一幕,心中震撼不已。 这不是谢龄第一次见人在雷劫中战斗。但谢风掠入得道门三年便修成游天下境,不,境界突破于他简直是自由收放,这还是人?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也不应当如此吧? 还是说,他和萧峋,和自己是同样的人? “他很好看?你这般盯着他,目不转睛。” 谢龄心念电转时分,萧峋开口,语速拖得慢条斯理。 这人还往后挪了半步,不偏不倚挡住谢龄视线,又说:“还是他的名字好听,你喜欢喊?” “你不惊讶?”谢龄瞧见他神情,眉梢轻轻一挑。 “猜出几分,否则怎会让他留下来。”萧峋承认得干脆。他答应谢风掠一起来青山书院,适才让谢风掠留下,本就是为了多个打手。 俄顷话锋一转,摇头叹道:“可这人竟藏私,早如此,我和他何必被困?” “那时并未料到青山书院山长入了寂灭境。”谢龄帮着谢风掠说了句话。 “你偏向他了。”萧峋幽幽说道。 谢龄往他脑袋上轻敲一记,看向广场东南面。 青山书院山长在那里,没有发起进攻,大抵是想等萧峋先出手,但他周围还有一些青山书院弟子活着,观其神情,很有上前一试的打算。 谢龄吐出一口气,将先前丢出去的剑招回。 萧峋按住他的手,道:“你说过信我。” 谢龄眸光敛低:“我当然信你。” “那你不准再动手。” “和帮你冲突?”谢龄偏首。他同萧峋的视线对上,这人眼眸漆黑如墨,幽光深邃,对他的想法极其反对。 两人之间又开始沉默,谢龄不喜欢这样的氛围,缓缓垂低眸光,语带叹息:“……好。” 谢龄往后退开半步,握剑的手亦垂到身侧。萧峋看起来满意了,放出一把竹骨伞,悬在谢龄头顶,然后将星盘递到谢龄手中。 “你……”谢龄生出某种预感,心脏跳快一拍,涌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萧峋笑了笑:“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可能会不喜欢。” “我不喜欢?”谢龄再一次望进萧峋漆黑眼眸中,他弯着眼睛,但眼底看不见任何笑意。 萧峋收敛起笑容,捏了捏谢龄手指,声音低低的:“好吧,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这一刻,谢龄觉得自己猜到了。谢龄又看了一眼青山书院的山长,那人依然立于原处,没有取出武器,亦未摆开架势,就好似……在等着萧峋做出这个决定。 谢龄想起在巫山洞天福地和叶轻鸿相遇,他说雪声君果然重伤的话,心往下沉了些。 “我不会不喜欢。”谢龄反捏几下萧峋手指,摇头说道。 若会真不喜,早在一开始,就将这人丢出鹤峰了。 若会不喜欢,早在镜川就不管这人了。 当然,也谈不上多喜欢,不过既然是萧峋,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 萧峋又笑起来。 有几个青山书院僧人提棍冲到谢龄和萧峋附近,萧峋虽星盘不在手,但将手往下一压,电光立现,雷鸣满山野。 萧峋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回谢龄。谢龄一直看着他,不曾错目。萧峋似是想起什么,缓慢说道:“你还不曾说过喜欢我。” “没有吗?”谢龄挑眉反问。 “没有正正经经说过。”萧峋低低一哼。 谢龄神情若有所思,他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自是知晓的,当即犹豫起是否要在这时应萧峋一句。而他的犹豫,让萧峋哼笑出声。 “谢龄。”萧峋唤道,手指嵌进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我喜欢你。”萧峋语气郑重,说完又捏了捏谢龄的手,然后才放开,转身走向青山书院山长。 雪在这片山野里一层又一层堆积,萧峋一步又一步向前,没有刻意放缓脚步,更未缩地成寸。可天地变了颜色,云压得愈发深重,几乎黑天。 萧峋周身亦裹上了黑色,是凛冽冬风都吹不散的黑雾,雾中透出暗红的光泽,随着走向青山书院山长,愈发深沉。 第270页 第139章 风雪漫漫, 漫过长天山野,四面喧嚣。谢龄向着萧峋走了一步,随即退回来, 握紧手中的剑。 他思绪不断回转。先前被他杀死的那个寂灭境少年身上有着极其明显的矛盾,那少年从长相到身体特征,分明是个渔民,但看人的眼神,却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要知晓暮气二字,再过不了多久就能转变为死气了。 原先谢龄以为那人和自己一样,不说同样是穿越者,至少得到力量的方式相同,现在看了并非如此了。 神启。 或许的确是受到了神启, 只是这神,太残忍了些。 谢龄在心中摇头, 他越来越不相信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了,不说“主角”谢风掠的晋升路线过于诡异,若是一本书,萧峋也太喧宾夺主了些。 萧峋。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群人为何要杀萧峋?出动的人如此之多,两个寂灭境, 数名游天下境, 以及……整个青山书院。是料到了眼前局面, 料到了萧峋会以这般方式破敌?可他们又是如何料到的? 谢龄就着站立姿势调理气息, 让自己尽可能恢复一些,边思忖这个问题。 谢风掠抬起头。 他杀了那两名奏曲助阵的游天下境后,瑶台境余下之人又一次变换阵型, 其神情举止端的是从容不迫, 仿佛早预料到了, 并定下周密计划。 这让谢风掠心情微沉。 结阵之人还剩五人,剑阵却愈发难缠。这些人眼睛亮得惊人,宛若反射着阳光的一颗又一颗珠子,反常到近乎于妖。谢风掠曾坐到道门之首的位置,稍加分辨即得出判断:他们在烧死自己。 他们很清楚,若只是寻常招法,不可能杀不死谢风掠,所以只能——同归于尽。 同时谢风掠也清楚,他们杀自己,是为了青山书院院长能杀萧峋。 这些人这般做的原因呢?上一世的萧峋也遭受追杀,但那是因为他在人前暴露了身份,并堕入魔道、祸害四方。这一世,萧峋并未如此。 这些人,是想提前制止?他们又从哪里得知的后事?难不成他们是和他一样的人?可看起来并不像,上一世的瑶台境安安分分,压根没流露出过野心! 谢风掠直觉此事之后还有推手,看了萧峋一眼后,将目光转向谢龄。无论如何,若萧峋不敌青山书院山长,他不会再顾及谢龄的想法,将直接把人带走。 萧峋走到广场正中。 天穹昏昏,山间大阵上电光时有闪烁。萧峋赤红如火的衣袂在黑色雾气中翻飞,深黑的雾里又有暗红光芒飞掠起伏。他眼中亦流转出暗红光芒,明灭于漆黑眸底里,像孤寂长夜里的幽幽之火。 他周身气息寒凉至极,灵力磅礴难言。这不是一个神心空明境能展现出的力量,却又未曾像谢风掠一步一破境,于他而言,境界好似已经可有可无了。 而那气息并非魔气,比魔气更高深更纯粹。谢龄远远看着,脑中跳出一个词:怨气,怨念凝聚成的气。这让谢龄心惊,更看得心忧。 萧峋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一般,脚步微顿,回头冲他笑了笑。 谢龄心情沉重,抿紧唇,默默叹了声气。 萧峋目光转回去。 青山书院山长终于有了动作。他左手收拢成拳提在腰间,右手向上抬起,或要出掌,或要出拳。他盯紧萧峋,摇了摇头,沉声开口:“孽障,果然是个孽障。” “孽又如何?障又如何?能让你生气,我很高兴。”萧峋扯起唇角,露出笑容。 萧峋停下脚步,抬起手来翻掌朝上,掌心出现一团黑色的火。 青山书院山长目光一下凝重,萧峋脸上犹自带着笑容。萧峋故意晃了两下手掌,道:“想来,你们要杀我,是因为这个吧?” 说完向下俯身,手掌一覆。顷刻间,火焰没入地面,整座青山开始颤动。 这是怨气凝聚而成的火。在此之前,萧峋并不知晓自己能够如此。这仿佛是一场醒悟,悟到之后,有些东西自然而然用出手。 但这怨气自何而来、因何而成,萧峋却是不知。他抽空想了想,定当不是自己的。 他可没那么多怨念。 大地裂开了,怨气掠向四面,树木登时化作枯朽。隐约之间,可闻地底传出嘶吼声,仿佛大地的恸哭。青山书院山长神情剧变,提足猛踏,借势飞起,右手当空揉转,向萧峋出拳。 “受死!”青山书院山长大喝。 青山书院山长身形快如鬼魅,连自身残影都难跟上,来到萧峋面前时,背后腾转五彩霞光,赫是法相金身。 这是逼命之招,萧峋难避。 便也不避。萧峋手指起落,横竖斜绕弯,转瞬结阵,挡在自己身前。 下一刻,一声沉响:咚! 青山书院山长以手臂破开萧峋阵法,一拳打向萧峋胸口。但同时,他这手臂也被阵法伤得鲜血淋漓。 萧峋在危急之时拔剑抵挡。两股气劲相撞,他踉跄后退。 “嘶……”萧峋稳住身形,那剑没能卸掉多少力道,这一拳砸得他直皱眉。全盛的寂灭上境的全力一击,接起来还真难。 “你居然能够直接在天地间布阵了。”青山书院山长神色震惊又凝重,言罢退开,再起一拳。 萧峋点足后撤,指尖又结阵法。 雾气随之而动,暗光上下回旋,每一个阵法都落于青山书院山长即将踩下的位置。而当他踩下,阵法当即生效,怨气灵力同时逼入,炸出声响。 第271页 青山书院山长双腿伤得血肉模糊,却半分不在乎。他双目已成血红,紧锁萧峋,出拳时带出的风声犹如嘶吼。 他的法相金身由一化作三,自四面向萧峋袭去,气势比方才凌厉数倍。 “这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拖我入地狱啊。” 萧峋看穿青山书院山长的打算,身上气息又涨一截, 飞身后退之时指尖向前一点,当空张开一个长宽二三丈的阵法。 阵法之后,他再提长剑。 双手持剑,剑上不再是寒光明明,剑身裹满黑气,起落时分,暗红幽芒冷冽。 萧峋银发如霜,除此之外,黑与红是周身仅有的颜色。 天穹更黑,风雪更盛,摧断寒树。 青山上方阵法不停收缩,及至此时,及至青山书院山长和他的法相金身围拢萧峋一刻,连同萧峋一道罩住。 萧峋出剑。 在远处,谢龄凭着直觉和本能,注入灵力到星盘。 阵法陡然放出光芒,炽亮到刺痛双目。 萧峋剑上黑雾如龙盘转,随着一剑递出,黑龙抬首,咬上青山书院山长胸膛。 法相金身遭阵法毁尽,这人本体亦受到重创,耳孔眼睛不住滴血,却依然拳势不收。萧峋挡不住这一拳,但聊胜于无,仍是提起左手短剑,同时右手长剑直刺他心口。 这人是佛门体修,也修得了金刚身,但萧峋剑上裹满怨气,加之阵法强攻,哪怕是千年龟壳,也该破了。 噗。 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青山书院山长瞪大一双血目,一直收在腰侧的左手抓住剑身,沉沉一喝,止住萧峋的剑刺向胸膛更深处。 萧峋立时抽剑后撤。长剑离体,青山书院山长衣襟被血染得通红。 萧峋唇角也溢出鲜血。受了两拳,他呼吸时心脏肺部、四肢百骸都痛。他却笑起来,盯着满身是血的僧人,道:“你杀不死我。” “我本以为我可以,现在看来,的确如此。”青山书院山长呵呵冷笑。 两人之间仅过了两招,却又远远不止两招。青山书院山长看向天空,道:“但你以为,你就可以活着离开了吗?” “哦?”萧峋挑眉。 “出!”青山书院山长抬手,怒声喊道。 “吼!” 与之呼应,青山地底爆出一声长吼,声音当空不落,久久回荡。 一道巨大身影腾空而起,身长难丈量,似龙非龙,似狐非狐,皮毛雪白,眼眸灿金,额上点有同色纹路。 “你青山书院竟有镇派神兽?”萧峋仰起头,语气惊讶。 “去。”青山书院山长不多言,抬起的手落下,直向萧峋。 雪白神兽奔袭过去,萧峋站在原处动也不动。它迅速逼近,但见那森森利爪要抓向萧峋头颅时,地面空中黑色雾气如同一条一条缎带疾飞,缠住神兽四足和脖颈。 神兽身形被猛然遏制住。萧峋脚底亮起阵法,灵力凝聚成刺,数量约有十二,在阵法外沿围做一圈,狠狠刺进神兽腹部。 鲜血淋淋落下,神兽灿金色的眼眸往上翻,咚的一声,颓然落地。 它还没断气。 但镇派的神兽比修成金刚身的寂灭境要好杀多了,身上没有鳞片,萧峋提剑,剑往喉咙里一刺,再一搅,便没了气息。 “你!” “你早布置好了?” “你怎知晓……你怎知晓我书院……”青山书院山长连退数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萧峋方才没有结阵布阵的动作,的确是一早布置好的。他捻了捻手指,说得无所谓:“这种事情,不是一看便知吗?先前我丢了团火到地下,你不也听到吼叫了?” 青山书院山长不顾胸口疼痛,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时候做的布置?什么时候!” 萧峋懒得回答,抬袖拭掉唇角的血,闭上眼睛:“我有些累了,所以就请你,和你的青山书院,一起消失吧。” 他声音变轻,听来当真有几分疲倦,话毕时分,短剑离手,没进对面人胸膛,又自背后飞出。 “啊呃——” “人间道……萧峋……孽障!”青山书院山长滴血的眼睛鼓如铜铃,仰头发出一声嘶吼。 这一声沉却响,仿佛能冲向天外,但当他倒下的时刻,声音尽数消散在风中。 这是萧峋杀的第四个寂灭境。 萧峋并无太大的感觉,修行修行,修得再高深的境界,临到头来都一样,一副躯壳、一身血肉而已。 呼—— 萧峋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察觉到鼻间有些热,赶紧抬手,用衣袖擦掉血迹。 “萧峋。”在远处,谢龄喊了他一声。谢龄情绪复杂难理清,当下也没时间去理,眉头皱成川字,大步流星走过去。 萧峋又往嘴里塞了颗丹药,直接咽下,吞得迅速,然后回身,对谢龄露出笑容:“你别走这么急。” 谢龄速度不减反增,萧峋还是在笑,但笑容变得无奈。 两人之间并不近,奈何谢龄走得太快。萧峋四周还浮着黑雾,他试着收回体内,却发现没用。谢龄在这时走近,溢在外的黑雾有一刹颤抖,萧峋神情一变,迅速后退。 他朝谢龄伸手,掌心向外阻拦的姿势:“你别过来,我还控制不好它,你会受伤的。” 谢龄驻足,瞥了眼自萧峋往外逐渐变浅的黑色雾气,继续走过去。 第272页 怨气幽冷。萧峋又往后退,谢龄走一步,他退两步。萧峋还道:“谢风掠那边还没打完呢,你去帮帮他。”说完记起谢龄的身体情况,忙改口:“我去帮忙。” 谢风掠处已战至尾声。萧峋刚转身,便见谢风掠枭了最后一个游天下境的首。 谢龄也看见了,面无表情出剑。 咻—— 长剑破风,在萧峋头顶一转,剑尖压向下,几乎贴着萧峋鼻尖过去,插在距离他鞋尖三四寸处。 萧峋步伐立时止住,低头一瞥这稳稳挡住去路的剑,再一转,回过身去。 谢龄倒是放慢了脚步。 天穹仍旧昏沉沉,四面风雪深重,谢龄一身素白,衣袖不断飘飞,像一只朝萧峋飞来的鸟儿。萧峋想朝他奔去,脚步迈开丁点儿,又止步。 萧峋在心中大骂,先骂这些黑雾,接着又骂自己。 谢龄不知他心中所想,步入黑雾范围的一刹,脸上身上多了数道口子。 “你……”萧峋又后退,但刚抬步,便碰到谢龄的剑。 萧峋不再开口说什么,在心底对自己又骂了一句。 谢龄脚步不停,素衣被擦出血色。萧峋垂下眼,继而缓慢掀起眼帘。 就在这眨眼间,谢龄走到萧峋面前,张手招回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云舟处走——方才越九归将云舟停了下来。 谢龄的手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看也不看,对萧峋骂了一句:“傻子。” 萧峋反问:“你不是?” 另一处,谢风掠也收剑走向云舟。越九归从窗户跳出来,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靠着云舟向几人招手,等他们过去。 谢龄和萧峋行至中途,地底传出一声闷响。 并非青山书院有第二头镇派神兽。 刹那间,大地又开始摇晃,剧烈到无以复加,呼呼风声里出现杂乱声响,有树拔地而起,有石咚咚滚落。 这不是普通的震颤,环顾脚下与四野,是山石倾塌,屋宇陷落,崩析瓦解。 漫天的雪,漫天灰尘,遍野又是茫茫然。 “这山要没了。”萧峋表情没有任何惊讶,反手握住谢龄,不再向云舟而行,直接带他升上高空。 越九归亦看出不妙,匆忙翻回去、把云舟启动升空。 谢风掠回看一眼、踏剑而起,将灰尘雪屑飞速甩远。 几人在空中汇合,前后进入云舟。 舟行迅速,离开了青山,山间震荡便不再感受得到,这里又开了挡风结界,连那寒冷都驱散几分。越九归有些后怕,往窗外探出头,恰见高山倾颓,撞回地面,跌碎河流,雪作了泥浆,埋葬断枝残木。 “眼下……眼下闹大了。”越九归声音颤抖。 谢龄沉默片刻,道:“但……也能清静片刻了。” 第140章 云舟距离青山书院越来越远。 萧峋在卧房。谢龄愿意忍受他周身的怨气, 但不代表萧峋忍心让谢龄受苦受伤。一上云舟,萧峋便将自己锁进屋中,琢磨收敛之法。 谢龄几人在茶室。 危机已然解除, 但这里的氛围并不轻松,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谢风掠提剑立于门侧,越九归从窗外收回视线,紧张地搓了搓手。 谢龄将这两人各看一眼,走去桌案后。 这里是矮桌,需跪坐或盘腿坐。桌上有茶和茶点。谢龄挑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坐下,翻起两个茶碗,端起公道杯,把它们斟满。 越九归看懂了谢龄的意思, 坐去他对面,喝了一口茶, 然后问:“师兄,我们现在去何处?回人间道,还是走其他地方?” “不回人间道。”谢龄未做思量,答得不假思索,“往北走。” “不回去也行……”越九归点点头, 又喝一口茶, 起身要往舟头走。先前太匆忙, 启动云舟时胡乱择了个方向, 眼下有了明确目标,他得去修改阵法。 却听谢龄道:“你回家。” “啊?”越九归脚步一顿,神情错愕。 他和谢龄也不是第一次共患难了, 虽说三年未曾联系, 却也没生分, 且今日之事,他寒山奇道和青山书院之间的恩怨是由头,他怎能在这时候走? 谢龄错开越九归的目光,看向谢风掠:“你也回去。” “雪声君!”谢风掠握紧剑柄。他没有明说,但这茶室里谁都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谢龄端起自己的茶碗,将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冷声说道。 “雪声君是觉得事情闹大了,会波及到我。但正是因为事情闹大,瑶台境定会有后手,弟子如何能在此时离开!”谢风掠满口坚定,眼神更是执着。 “你接受不了萧峋现在这个样子。”谢龄不再看谢风掠,给自己续上一碗冷茶。 谢风掠:“但弟子分得清对错,分得清仇怨恩义。” 为表坚决,谢风掠不再站在门口,他大步来到桌案前,跪坐在谢龄对面,剑横于膝上。 “无关对错,也无关恩仇。”谢龄垂低眼眸,“总要有人,将发生了什么讲与宗主和我师兄听。” 谢风掠张口要反对,谢龄又道:“你的伤需要疗养,不适合再奔波,让越九归用云舟送你回宗门。”说完饮尽冷茶,起身走出茶室。 谢龄去改了阵法,走到卧房门口时,门扉便向内开了。萧峋坐在床上,额头贴着张符纸,周身黑雾因之收敛。他给自己用了洁净术,身上干净整洁,银发散在背后,衣袂垂坠床间,眉目间有几分许久不见的乖巧。 第273页 步入屋室,反手关门,谢龄坐去萧峋身侧。萧峋一把捞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脉腕。 静静探了些许时间,萧峋道:“还好,并未受太重的伤。” “你呢?”谢龄问他。 “消耗过度,内伤也不少。有些麻烦,但也没太麻烦,眼下身体已经这样了,恢复速度会比从前快许多。”萧峋抬了抬手,如实相告。 谢龄眸光落到萧峋额前那道符上,想了又想,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萧峋却笑起来,重新捞过谢龄的手,捏他手指玩。 “其实没必要赶他。”萧峋轻声说道,“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事情是我做的,也不该牵扯到太多人……过不了多久,各宗各派便都会知晓我把青山书院给夷平了,也会知晓我是如何夷平的。” “便让他们知道吧。”谢龄说得淡然。 萧峋“哎”了声:“就是连累你了。” 这话让谢龄不喜,手指往萧峋手指上一弹,道:“别说这种话。” “好。”萧峋应下,旋即催促起:“你快疗伤。” 谢龄“嗯”了一声,改换姿势,盘膝而坐。 茶室。 谢风掠和越九归都未动身离开,后者仍在先前的位置上,姿势由跪坐改成了盘坐,剑放于身侧,正在调息。 谢风掠觉得,谢龄不至于打断他疗伤,将他给赶出去。 越九归心中亦有打算。谢龄给他派了送谢风掠回宗门的任务,谢风掠既然在此地不走,那他更没理由走了。 云龟也在茶室,变成了寻常乌龟大小,脑袋四肢都缩进壳中,一声不吭睡在角落。 它伤势可不轻,先前回来云舟时,还吐了一口血,背壳更是伤痕累累,其中几道极深,似乎都已破开壳、伤到了肉。 越九归在茶室中无事,便来到角落看云龟,看着看着,总担心它龟壳要碎了。他思忖一番,抬头看看谢风掠,再思忖一番,取出数种丹药,金创药以及纱布。 他将丹药倒进手心,每一种都选中间剂量,可仍是拿捏不准云龟是否能吃这个。正是纠结忧愁时,云龟醒了,脑袋探出来,蹭向越九归的手,伸出舌头将这些丹药尽数舔进口中。 “你能吃?可别吃坏了!”越九归惊讶不已。 云龟没力气同他说话,哼都不哼一声,把头缩了回去,继续睡觉。 越九归眉头皱紧,生怕这龟出事。他蹲在它身前,观察好半晌,见它着实未出岔子,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金疮药瓶子,揭开瓶塞,撒到它背壳伤口上,为它包扎。 做完这事,越九归又无事可做,看了看谢风掠,又往茶室凑了凑耳朵,踱步去到厨房,生火蒸馒头。 除了厨房里时不时传出柴火声,云舟一直沉寂着。足足过了三个时辰,谢龄调息完毕,睁开眼眸。 萧峋亦在此刻结束疗伤。 天穹是真的黑了,这一夜无星无月,四野都染上墨色。屋室亦然如此。萧峋丢了颗夜明珠到灯架上,明亮柔和的光芒散开来,让他得以看清对面人的眼睛。 谢龄沉着眉,心中明显有事。 萧峋知他所想,往床上摆出一个小几,放上两碟点心,取出茶炉烧水。这个过程中他没停止思考,但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最终只得摇头:“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龄的眸光落下去,落定于萧峋拿出的枣花糕上。以他那不算经验的经验来看,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这样对自己说道,把其中一块枣花糕拿起来:“你的身世,绝不只鹿鸣山萧氏这般简单,现在我们查无可查,但会有答案的。” “师父认为该如何得到答案?”萧峋问。 “想杀你的人,定然清楚。”谢龄的思路说简单也简单。青山书院虽然没了,但瑶台境还在。瑶台境对萧峋动手,必然有理由。 “他们派出的打手或许不知道,但打手之后,甚至瑶台境之后的人,不会不知晓。” 萧峋也拿了一块枣花糕,笑问:“你觉得瑶台境后面还有人?”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谢龄反问。 瑶台境的目标一直很清晰,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和位置,想要世间修士目光敬仰。 三年前东华宴秘境,他们想除掉的是谢龄;东华宴后派人追杀,要除的人也是谢龄。因为谢龄是人间道三位寂灭境之一,是门面,是支柱,是他们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虽说萧峋也因此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险境,却是被波及的。 三年后却不同了,萧峋成了他们清理名单中的首位。可萧峋自身境界算不得高,更谈不上威胁和阻碍。 前后如此矛盾,故而谢龄有所怀疑,瑶台境之后还有人。 差不离,便是那个让渔村少年获得“神启”的人。 * “尊上,神启者和青山书院失败了。” 流云飞雾的山间,浅雪压过草丛,一身暗银道袍的瑶台境境主匆忙步入山崖边的凉亭中,朝里面的人俯身一礼,口吻无比恭敬。 被唤“尊上”之人转身。他是个年轻人,相貌很普通,普通到若是丢进人海,再寻找时,大抵能找出七八个。他身上没有任何气息,连清静境都没入,当真是从头到尾平凡无奇,毫无出彩处。 “哦?失败了?” 瑶台境境主应道:“是。” 第274页 尊上往亭中石凳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三才盖碗,拇指和中指捏碗沿,食指抵住碗盖,将茶水倒进旁侧的小碗中。 茶碗中水满,他停下动作,将三才盖碗放回方才之处,转头去看亭外流云,笑了一下:“若一击便成,他就不是他了。” 话语微顿,又道:“但也并未完全失败,不是吗?” “的确,我们并未完全失败。”瑶台境境主也将目光移向那处,情绪高了些,一捋胡须,微微露出笑容,“高山崩塌,乱石飞滚,河流改换道路化作洪流,青山四周,必生灵涂炭。” “我会再降神启。”尊上看回自己倒的那碗茶,“你传信于人间道,令其交出萧峋。” * 人间道契玄峰。 主峰巍峨,道殿庄严肃穆,殿外老树参天,树下两人对坐。一身素袍、须发尽白的老者将看完的信丢向石桌,沉声说道:“瑶台境不会直接打过来,他们会让我们交人。” 他是人间道的宗主。对面之人黑衣黑发,面容英俊、神情冰冷,是人间道执剑长老古松。 “你觉得事情很突然?”宗主问。 “不,青山书院的事,我认为这是一场预谋。”古松声线淡漠无波。 “你说,我们该如何?”宗主又问。 古松瞥他一眼:“他是师弟的徒弟,不可能交出去。” 宗主摇头:“但若不交,正好给了瑶台境联合其他宗门群起攻来的理由。” “你畏战了?打算交人?”古松问道。 “与是否畏惧无关,我不想……”宗主声音越来越低,叹了一声,“等小师叔回来再做决定。” “他不会自己回来的。”古松起身,背后长剑在鞘中一振,咻然飞出。他踏上剑,神情语气依旧:“走了。” 第141章 萧峋来到茶室, 额头依然贴着那符纸,悬空的下半截随他步伐飘飘落落。他浑不在意自己以这般形象示人,屋室内谢风掠和越九归也还是没走。 谢风掠仍在桌案前盘膝而坐, 背挺笔直;越九归坐在他对面,一页一页翻话本,很是悠闲。 听得推门的声音,越九归刷的抬头,将话本合上、往鸿蒙戒中一塞,做出端正模样。他以为是谢龄来了,一看是萧峋,神态变得不那样正经,起身问:“萧兄你的伤调理如何了?吃馒头么?我这儿还有卤牛肉。” 桌上茶点碟子已空, 除了茶水外,摆的便是这两样东西。很显然, 最初的忐忑之后,越九归在这里待得愈发自在。 萧峋挑挑眉毛走过去:“不走?” 越九归表情一下变得低落:“你也是来赶我们的吗?” 萧峋抬手,在越九归肩膀上拍了拍,说得语重心长:“老越,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收集消息。” 这明显是借口, 却极在理。 越九归眉毛鼻子都皱起, 盯着萧峋看了好一阵, 想了许多反驳的说辞, 终究只发出了一声:“哎。” “行吧,我回去。”越九归声音闷闷的。他走去窗前,探头出去瞧了瞧眼下在什么位置, 回身对萧峋说:“给你们留一门炮。” “弹药也要。”萧峋不客气说道。 越九归点头:“这是自然。” 他将东西取出、交给萧峋, 转头去看谢风掠, 却见这人在坐席上纹丝不动。 “你先走吧,不用管他。”萧峋对越九归摆摆手。 越九归睁大眼睛,抬出去的脚马上收回:“你的意思是他不用走?” 萧峋不晓得这家伙从哪里品出的这层含义,抬手往这人脑袋拍了个巴掌,没好气道:“走吧你。” “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越九归失落地走出去,连背影都有几分萧索,离开之间,还将茶室的门给带上了。 此间唯余萧峋和谢风掠两人。萧峋走到桌案后,将桌上东西稍微挪了挪,撩起衣摆盘腿坐好,伸手到谢风掠面前敲了两下。 萧峋:“聊聊?” 谢风掠睁开眼睛:“你说。” “我想听你的看法。”萧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谢风掠神情一动,打量萧峋几许,心中有了猜测:“你将事情告知于雪声君了?” “说了一些。他这般聪明,定能猜得差不离。”萧峋道,喝了一口茶,又将茶碗放回去,坐姿更随意了些,“你的事我没说,不过他已有所怀疑,你可以找个时间去同他说。” 这云舟是萧峋精心挑选的,屋室之间隔音效果甚好,谢龄同萧峋说了会儿话后,开始第二阶段的疗伤,而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特意放开五感来听旁人说话,故而萧峋话语直白。 谢风掠也端起茶,是数个时辰前谢龄倒给他的那一碗,放了太久,已品不出茶香了,也就茶汤里还些许甜味。 他沉默地喝完一整碗冷茶,低声道:“我又不是你,如何去跟他说。” 萧峋笑了:“不是我怎么了?你不敢说?” 谢风掠唇角勾起冷笑:“呵,身负魔气的是你,堕入魔道的是你,为祸苍生的也是你,你都敢将这些事说与他听,我有何不敢的?” 萧峋皱起眉:“谁堕入魔道、为祸苍生了?” 谢风掠轻眯双眼:“你敢做不敢认?” 萧峋意识到这之中定然存在某些问题,直起腰背,坐姿变端正,道:“具体说说。” 谢风掠也察觉出端倪,思量之后,将上一世他所经历的都说了一遍。从远古秘境萧峋暴露身份,他集结人马对萧峋追杀围剿,萧峋屡次脱逃、甚至从雪声君剑下脱逃,到萧峋彻底堕魔,聚集魔族、组建魔教,涂炭生灵、为祸四方。 第275页 萧峋一边听一边思索,待谢风掠讲述完,问他:“在你的这一世里,我什么时候死的?” “还没来得及杀死你,就回到这里了。”谢风掠答道。 萧峋视线落向下,手指捏着喝空的茶碗,翻转着看了两眼,道:“可在我的经历里,我逃过你们的追杀,伤了你之后,就被来给你报仇的谢龄杀死了。”之后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 谢风掠讶然:“什么?” “这个世界,还真有点儿意思。”萧峋笑起来。 萧峋又喝了一碗茶,随后将茶碗一放,站起身:“把云龟带回去,好好养伤。” 这是逐客之言,谢风掠反对得坚决:“既让我知晓了这些事里的蹊跷,你认为我还会选择回去?” 萧峋瞥他一眼,甩袖走向门口:“随你。” 云舟继续向北行。越九归当日便回到寒山奇道,用通讯木联络上谢龄,告诉谢龄他路上听到的东西——青山被夷为平地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许多宗派声称要联合起来,讨伐萧峋这个魔头,以及萧峋身后的宗门。 谢龄对此反应不大,这些事都在意料之中。 他这边结束了联络,坐在床上的萧峋倒是哼笑了声,说他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此刻萧峋已然摘掉头上的符纸,给自己下了一道阵法,缭绕于身畔的黑色雾气仍在,但淡了许多,且不会再对谢龄造成伤害,至于会不会伤害别人,就说不准了。 “你之前说上一世死在我手上,难不成原因是这个?”谢龄偏头问他。 萧峋幽幽叹气:“要说上一世,我都还没杀人呢,就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追杀,简直是无妄之灾。” “但追杀你,应该不用我动手吧?”谢龄不清楚上一世的雪声君是否经脉受损,但能肯定的是,那时的萧峋也没有眼下这般强,和雪声君之间的差距很大。追杀这样的人,根本……犯不着他动手。 “呵。”萧峋冷笑,“我在被追杀的时候,重创了你徒弟,你来帮他报仇。” “我徒弟?”谢龄眨了眨眼,心中有了个名字。 萧峋不回答这个问题,将眼一闭,往后躺倒,捞起枕头挡住自己的脸。 谢龄轻轻笑了一下,走去床前,拖走萧峋手里的枕头,居高临下俯视他:“我那时候的徒弟,难不成是谢风掠?” 萧峋眼睛睁开又闭上,凉凉发出一声:“啧。” “看来谢风掠和你一样了。”谢龄把枕头丢还给他,坐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却听萧峋反驳:“不一样。” “嗯?” “他……怎么说呢……”萧峋斟酌着词句,“他好像不是我上一世的那个谢风掠。他的上一世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你没杀我……准确来说,是你来杀我了,但没杀死我,后来我又活了很多年。” “他方才告诉你的?他果然是一个重生者。”谢龄低声道。 萧峋:“他都没死,哪来的重生?” “暂且这般定义吧。”谢龄道。 谢龄终于确定了三年前谢风掠通过宗门试炼,只愿拜他一人为师,遭到拒绝后宁肯搬去剑峰,也不愿拜入他人门下的原因。只是这人重生前的,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自己是个穿越者,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很模糊。 萧峋和谢风掠是重生者,但两个人所经历的上一世有很大的不同。 换而言之,他们三个人掌握的信息量完全不对等,不仅不对等,还有几分……递进的味道。 这真是太古怪了,每个人都开了一条世界线?不知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经历。谢龄越琢磨,心情越复杂越沉重,眉头紧皱。 萧峋不乐意见他如此忧思,坐起身,伸出一只手,食指中指屈立起,如同小人儿走路一般“走”到谢龄手边,轻轻敲了一下他手指。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去,萧峋又敲了敲他手指,然后往后退了数“步”。谢龄手指追过去,也要敲一敲萧峋,却被他一把按住,握进掌心。 “别想这件事了,先前不也说过吗,会有人告诉我们答案的。”萧峋轻声说着。 谢龄道“好”。 萧峋:“反正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谢龄也有有意摆脱那沉重氛围,说到这里,故意顿住,弯起眼睛笑了声:“那你岂不是抢了人家的师父?” “我抢他的?”萧峋不爽地眯了下眼,微抬下颌,手上用力,将谢龄掀倒在床上。 他一手扣住谢龄的手,另一只手撑在谢龄身侧,银发滑落,扫在谢龄衣上颈间。 那些绕在萧峋周身的黑雾,将谢龄笼罩住。萧峋瞬也不瞬看定谢龄,手指动了动,在屋室中落下一道结界。 他俯身往谢龄颈侧咬了一口,“你本就是我的。” 第142章 近日来青山地界一直下着大雨。有人说是那一日山石洪流砸死了太多人, 他们的怨恨所致。 若是往年冬,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四野荒芜,萧杀冷清, 眼下高山化作万顷土,被融化的雪水冲得满地都是泥。 地势更改之后,不是河道的地方成了河道,雨下得甚大,水流湍急。河道远处行走着成群结队的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杵着拐杖,或相互搀扶,哀声载道, 冒雨而行,走得艰难。 他们是流民, 流离失所之民。 第276页 “人间道,人间道,人间苦难何处道?人间道弟子萧峋,其人如鬼,性极乖张, 毁一山倾数城, 迫害数万黎民, 其罪一生不能赎, 纵身死亦无以还……” 几个和尚路过此处,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飞报,摇头晃脑读着, 读完还是摇头:“这飞报上有人说, 萧峋一人死不足以谢罪, 不如将其做成灵柱,一则令其生不如死,二则让其滋养这片被他毁掉地界……现在的人,都如此心狠手辣了吗?不过……哎,好端端的地方,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废墟。” “缘是彻底化不成了。”年纪最小的和尚说道,对他先前念叨的那些不置评论。 瘦一点的那个感慨:“上次途经此地,我数过一数,这青山附近有村落二十三,城镇十四,眼下……” 年纪最小的那和尚语气很是平静:“眼下村落全毁,半数城镇被山石撞塌,飞报上说得夸张了,但死伤的确很多。” 最先说话的和尚丢开飞报,仰头望天,哀呼:“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瘦和尚双掌合十,诵了声佛号:“怨气怨言四起,这人间,恐怕要变天了。” “虽化不成缘了,但好在能积点功德,为他们超度吧。”年纪最小的和尚说道。 “你说得对。” 三个和尚就地坐下,敲着木鱼,诵起往生经。 并非所有地方都在下雨。往北行,天穹下流云浩渺,将一艘叠加层层阵法的云舟掩映。 云舟上屋室有三,谢龄在卧房里看书,萧峋却不在。 他们离开青山已有四日。这几日里,谢风掠寻了个机会将自己的事说与了谢龄。谢龄反应很淡,就说了一句“知道了”,再询问一番谢风掠的伤势,便没和同他说过话。 谢风掠倒是认为谢龄对他这般态度理所应当,毕竟在上一世,他的师父雪声君待他一贯如此。而这一世,他们连师徒都不是,就算谢龄知晓了那些过往,但那只是他的过往,在如今的谢龄眼里,他只是鹤峰上一个普通弟子。 但于谢龄而言,这般冷淡的原因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谢风掠。谢龄心底存有几分对谢风掠的抱歉。若非他的到来,谢风掠的人生轨迹不会改变,还会是雪声君的徒弟。那夜他打趣萧峋抢了人家的师父,归根结底,是他“抢”的才对。 两人互不清楚对方的想法,而当下时分,萧峋和谢风掠在茶室中对坐。 是萧峋主动过来的,他周身缭绕着浅淡黑雾,并未扩散到对面。 事情说开后,两人偶尔会这样聊上几句。谢风掠煮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没招呼萧峋。萧峋已习惯他如此,摆了一盘茶点出来,放在手边,离谢风掠甚远。 “你这几日,情绪看起来不佳啊。”萧峋咬了口橘饼,笑容懒散说道。 “你以为我是你?”谢风掠话语冷淡,“我们与青山书院一战,殃及到了太多无辜百姓。” “不愧是曾经的道门之首。”萧峋语气有些唏嘘,“这件事,你可以直接怪我。” 谢风掠瞥他一眼:“杀死一个镇派神兽,本不足以让整个门派覆灭。事情突然且诡异,是青山书院有意安排的。” “所以,祸事是青山书院弄出来的,你在这里自责做什么?”萧峋问。 谢风掠反问他:“你不会良心不安?” 萧峋将橘饼吃完,捻掉指尖的渣屑,脸上不复懒散神情,轻轻笑了声:“良心不安,有用?” 谢风掠皱眉沉默。 萧峋不在于此处多待,甩了甩袖摆,端起茶点盘子离开茶室,回去谢龄在的卧房。 在萧峋去茶室前,谢龄手中拿的是一卷讲剑法的书,现下换成了江湖飞报。 这是越九归弄来的。江湖飞报每日发行新刊时,寒山奇道开在云舟途径之处的分号便会用信鸦送一份报纸过来。打三年前的东华宴秘境后,寒山奇道越做越大了。 从报上可知,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宗派几乎都站了队,瑶台境更是连向人间道发去三封帖子,要其交出杀害青山书院上下数百人、残害青山地界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萧峋。 人间道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谢龄极自然地将这份江湖飞报递给走到身旁的萧峋。 萧峋迅速浏览了一遍报纸,叠起来放去桌上,回答道:“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会不会太被动?”谢龄低声说道,“若青山的事再来一遍,到那时,恐怕连宗门都会对我们动手了。” 青山之事完全在意料之外,瑶台境用难以计数的性命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 一开始,谢龄回想起山塌时的情景,便愧疚难言。但这些日来,世间人抨击言语不断,让他格外厌烦。 那事是他们做的吗? 不是。 既然不是,那何须……愧疚? 谢龄觉得自己越来越以自身利益至上了,想这些事时,第一个考虑的是自己这一方是否又多了对手。 “清理门户吗?” 萧峋将手掌覆在谢龄头上,轻轻抓了一抓,道:“或许,我们可以直接去瑶台境?” “唔,这个主意……”谢龄开始衡量利弊。 但他还未衡量出个结果,萧峋忽然绷直后背,视线转向窗外,神情带上警惕:“有人靠近!” 谢龄同样察觉到了,当即往外甩出一道神识。 第277页 探得来者身份,他表情惊讶:“师兄?” 言语之间,黑衣道者来到云舟上。他在这里待过数日,阵法和结界识出身份,不曾阻拦。谢风掠从茶室出来,执礼道:“明夷君。” 古松向他投去一瞥,发现他境界又提升一大截时,表情并未变化。他径直走向卧房,抬手就要推门,门自行打开了。 谢龄来到门口,唤道:“师兄。” 古松止住脚步,眸光由上而下从谢龄身上扫过,开口言简意赅:“和我回去。” 谢龄不言。 古松也多说什么,只同谢龄对视。 他的目光带着斥责,很有压迫力,看谢龄向看一个作死的晚辈。 萧峋视线从他和谢龄身上掠过,挑了下眉,三两步走到门边,将谢龄半挡在身后,道:“古师伯应当很清楚,我们若回去,人间道将会面临什么。” “你们不回去,他们难道就不会来宗门的麻烦了吗?”古松面无表情看向萧峋。 话语微顿,又说:“难道你要带着我师弟,一直生活在逃亡中?” “这不是逃。”谢龄蹙眉反驳。 古松目光冷冷:“那是在做什么?散心?” 谢龄:“……” “看来师伯清楚他们的打算。”萧峋笑了笑,“既然终归是要对人间道动手,不如就让我们在外面,帮宗门吸引一些火力。” “他们若要动手,就让他们一起来。”古松说道。 “若是敌不过?”谢龄问。 “不过是一死。” “若宗门像青山书院那般被直接打没了呢?” 古松反问他:“若真到如此境地,我又能如何?你在外面又能如何?” 谢龄皱起眉,垂下眼眸,片刻后抬起,和萧峋交换眼神。 第143章 萧峋对人间道并无归属感, 对住了三个多月的鹤峰也谈不上多喜欢,留念的、不舍的,唯谢龄这个人而已。不过谢龄是人间道一峰之主, 他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就是了。是否回人间道,于他而言不是问题,全看谢龄如何选择。 而谢龄对人间道也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且他对宗门的感情,同萧峋所想的亦不相同。他心中有的,是一种大抵能称为雏鸟情节的情绪。 他感激宗门给他的庇护,让他一直以来生活无忧。他更感激古松对他的照顾。若没有这位师兄,恐怕他早被雪声君身上的伤给折磨死了。但现在,雏鸟长大、羽翼渐丰, 该出门闯荡,而非成为宗门的拖累。 “方才我和萧峋想到, 可以直接去瑶台境。”谢龄对古松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去给他们找点麻烦。” 古松表情冷如旧:“那就没考虑到,瑶台境是陷阱这一层吗?” 谢龄被堵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不知该称赞这位师兄深谋远虑还是反应机敏。 萧峋“啧”了声, 提起脚步向外走:“去茶室说吧, 一直在这里站着, 也不像回事。” 古松未置反对。他对这里熟悉, 无需带路,转身自行过去。 茶室里的桌案没有换过,是一条低矮的长案。古松坐到其中一边, 萧峋和谢龄后至。萧峋与他对坐, 谢龄则坐去萧峋身侧。 谢龄心中唏嘘不已。这一刻, 他真觉得自己像个吉祥物。 谢风掠也来到茶室,见几人各自坐定,犹豫片刻,坐去了桌案窄的那一侧,在谢龄边上。 萧峋翻起扣倒在茶盘中的茶杯,倒出几杯茶,先给谢龄,再放了杯到自己面前,第三杯摆去对面。 “从现在的情形能看出,瑶台境的目的有两个:一,杀我;二,灭人间道。”萧峋说道,“如果我和师父回宗门,那不就是把他们要做的事情变简单了?” 古松眼底无甚波澜,仿佛在说,那又何妨? “你有什么是值得他们来杀的?”古松问道。这并非讽刺言语,而是真切实意地问。 “大概是这身怨气。”萧峋耸耸肩膀,萦绕周身的黑色雾气随之而动,落到桌上,浮于茶间。 古松不是瞎子,一开始即看见了这些东西,但心思在谢龄身上,没做多言而已。 “三年前是魔气,现在变成了怨气,倒是第一次见。”古松轻抬眉梢,“手。” “不必了。”萧峋笑笑拒绝,“或许原本就是怨气,只不过那会儿表现出的像魔气罢了。” 古松紧紧凝视着萧峋的眼睛:“眼下是怨气,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凭变成鬼修了。” 鬼修之道,在于玩弄死灵与鬼魂,于天于地于人间不敬。鬼修最喜怨气聚集之处,这种地方,多半能捕捉到强大的魂魄和灵。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语气却淡漠平静,话过之后一转,问:“没有根治之法?” 萧峋道:“大概只有转世投胎一条。” 古松轻轻眯了下眼睛:“我没功夫和你说笑。” 萧峋:“这不是说笑。” 茶室里出现了一阵沉默。萧峋喝完一杯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谢龄和谢风掠都没有动作,谢龄甚至有些走神。 “找到了他们要杀你的原因,就能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古松语气重了些。 “我不想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我只想让他们早些去投胎。”萧峋神情依然不太有所谓,“瑶台境是他们的老巢,若能毁掉,就算是陷阱,我也不吃亏。”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问题,真是太多了。但这些问题,在强大的实力面前,又都不是问题了。 第278页 萧峋的话令古松不满,眸光更是凛寒:“你要去送死,我不拦,但别想拉上我师弟。” 谢龄察觉出这两人之间迸出了硝烟味道,眼眸一掀看向古松,喊了一声:“师兄。” 古松没看他,紧盯萧峋,寒声问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 萧峋喝了一口茶,笑着反问:“人间道,又能护住他吗?” 硝烟味愈浓,谢龄心知自己不能再当个吉祥摆件儿了,将手中茶杯搁上桌案,故意撞出一声响。 茶杯里水洒了几滴,其余三人向他看来,萧峋和古松的神情都缓和了些。 谢龄轻声开口:“我的伤,或许就是瑶台境搞的鬼。他们连所谓的‘神启’都能做到,一掌打碎我的经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场中唯有谢风掠不知晓此事,闻言神情大震。 “三年前叶轻鸿追杀我时,便说过我果然受了伤的话。可我受伤之事并未传出去,料想也只有对我出手的人能知晓。”谢龄继续道。 他说的是自己的伤,但古松品出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也是他自始自终的意思。古松看了谢龄一阵,别开目光,语气渐轻:“你是在告诉我,你依然决定要和他去瑶台境。” “师兄,现在看来,瑶台境非去不可。”谢龄道。 “此去瑶台境,古师伯不必一道。”萧峋给谢龄换了一杯茶,弯眼看定古松。 古松冷冷一笑:“呵。” 谢龄也道:“瑶台境能造出一个神启者,恐怕就能造第二个。宗门不能只留宗主一个寂灭境。” 古松没立刻说话。他终于喝了一口面前那杯茶,放下茶杯时,似是叹了一声。他目光重新落到谢龄身上:“寒山奇道应该给你送了他们新研发的通讯木。” “对。”谢龄点头,已经想到古松要做什么,将通讯木放到桌上,注了些灵力上去,唤出那片虚影。 古松亦是如此动作。两块通讯木开始配对,古松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字画,道:“该换个大点的云舟。” “师伯说的是。”萧峋从善如流点头。 “我明日再走。”古松继续道,话是对谢龄说的,停顿片刻,似又叹了声:“快除夕了。” 谈话便这般结束。 云舟更换方向,往东南而行。晚些时候,萧峋离开云舟,去了一趟附近的城镇,补充食材、购置春联纸和桃符。 谢龄的过年习俗,是吃饺子而非汤圆。古松不挑剔,萧峋自然迁就他。 饺子皮是现成的,肉也请人剁成了馅儿,回到云舟厨房,萧峋拌了些调料和鸡蛋到肉馅儿里。谢龄没闲着,和他一起包。 这活不难,但谢龄从前包饺子都是用模具,眼下全程手动,包出来的饺子难免有些不美观。 过了会儿,谢风掠走进厨房,问了萧峋两句,开始备菜。 又过些许时分,古松也来了。他和谢龄一样,对厨道甚不精通,四下一瞧,来到包饺子那桌子边上,观察着萧峋和谢龄的手法,拿起一张饺子皮,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谢龄对古松极不信任,瞅了他和他手心里的饺子皮好几眼,犹豫着是否要将婉拒帮忙的话说出口。 古松怎会看不出这家伙想法,向他斜斜投去一瞥:“你觉得我不行?” 谢龄:“我……” 古松从谢龄手里抽走筷子,挑了些馅儿到饺子皮中央,又将筷子尖往周围抹了抹,然后把皮对折,开始捏边儿。 他三下两下便包好一个饺子,褶皱捏得均匀细致,馅儿的份量不多不少,饺子圆圆鼓鼓,却不至于粗笨。 他把这饺子摆在谢龄方才包好的那一个旁边,下颌轻轻抬起,说:“比你包的漂亮。” 谢龄:“……” 古松又包了一个摆进盘中,这饺子模样依然憨态可掬,比谢龄包出的时而臃肿、时而瘦小的那些好上许多。 “师兄啊,在这种事情上吧,不至于争强好斗。”谢龄连连摇头,语重心长。 “我教你?”古松包好第三个,一脸好笑地瞥着他。 谢龄面无表情:“谢谢。” 饺子并非主食,三个人一起包,很快就够了数量。接下来萧峋和谢风掠一起准备大菜,谢龄有自知之明,没继续在这儿添乱。古松亦然。 谢龄回到卧房中,铺开笔墨写了些春联。 待得晾干,古松把它们拿去,一张一张贴到门上。 “师兄。”谢龄站在稍远处,打量一番自己的新作品,轻轻喊了古松一声。 “嗯。”在他身侧的古松应道。 四面合暮色,晚霞如同将熄的火。天空一半昏沉一半透红,云舟恰恰行于昏色中。谢龄拉着古松往后退了些许距离,一甩衣袖,往面前空处排出几个烟花筒。 他用灵力点燃。 咻—— 砰! 火光冲天,绽放成绚烂的花朵。 “师兄。”谢龄偏头,对古松弯眼一笑,“新年快乐。” 菜式太丰盛,故而用晚饭的时间较平日晚了许多。萧峋启了几坛好酒,酒罢饭毕,月沉西空,已过子时。 几人各自歇息。 数个时辰后,古松动身回人间道。 彼时天穹昏黑,谢龄还未睡醒,同在茶室的谢风掠送他出去,不过在离去前,卧房的门开了,萧峋走来叫住他。 萧峋递了个纸包给古松,口子没封严实,露出鲜红的一角。 第279页 “是春联。”萧峋道,“昨晚睡前,谢小龄又写了一些。” “他说给我?”古松问。 “你不要也行。”萧峋作势要将东西收回。 古松微微垂下眼,伸手拿过那纸包,道了声“好”。不再多言,转身踏剑,化光离去。 一身黑衣漫进夜色里,萧峋在舟头目送他,直至那身影完全消失,抬手一伸懒腰,回到卧房中。 半个时辰后,遥远的东方,云层被掀开一条缝,露出一丝鱼肚白。天色终于有了变亮的趋势。谢龄的起床时间也到了,从睡梦中醒来。他刚翻了个身,被坐在床边的萧峋捉住手指捏着玩儿。 “你师兄已经走了。”萧峋道。 “哦。”谢龄点点头,并不惊讶。 萧峋床里挪了挪,挨着谢龄躺下,又道:“我方才在想一件事。” 谢龄:“想一会儿吃什么?” 他才醒,脑子还有点儿迷糊,惹得萧峋低低笑了声。 “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萧峋说着,“我想的是,我们得让越九归帮个忙。” “什么忙?” 萧峋却卖起关子,只让谢龄拿通讯木,不说具体要做什么事。 接下来的两日,并无大事发生,至第三日,萧峋要越九归帮忙办的事完成了。 江湖飞报每日辰时发行新刊,这一日的价格,是有史以来最低,因为唯一张薄纸。其上刊载的更只有一条消息,这条共消息八字,书曰: “诸君安好,瑶台境见。” 没有署名,却教天下哗然。 第144章 。 萧峋换了一艘更大的云舟, 屋室共六间,茶室厨房储物室各一间,余下的都是卧房, 便是再来些人,也能住下。 云舟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疾驰,而速度慢下来后,则多了几分悠哉。 冬风太盛,纵使一路南行,气候也未见变暖多少,不过山间原上绿意渐有增多,为视野添上些许清新。 云龟的伤势好了许多,不再跟个石头似的缩在角落的窝里, 天气好的时候,会从窝里爬出来闲逛。 这日的阳光便不错。云龟早早占了甲板上最适合晒太阳的位置, 萧峋后到,不与伤者争抢,退而求其次坐到一旁。 萧峋从袖中取出一个雕到一半的木猫,正要继续动工,又见谢风掠从房间出来。 谢风掠手里拿着这日的江湖飞报, 抿着唇, 神情不太好看。他在萧峋对面坐下, 报纸拍到两人中间, 道:“我很不赞同你的做法。” 萧峋扫了眼报纸,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嗯?” 谢风掠点着报纸上的八个字,声音愈发清沉:“不赞同你将此行目的地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 更不赞同你放慢云舟的速度。” “我们做客人的, 若是不等主人准备好便上门, 会弄得双方都尴尬的。”萧峋拿出刻刀,在半成品木猫上凿着,说得慢条斯理。 谢风掠皱眉,抬高音调:“就不怕他们准备充分了,将你杀死在岛上?” “的确有点怕。”萧峋偏了下头。 他这话一出,谢风掠表情变了变,一句“那你为何如此”即将问出,又听萧峋说:“怕他们准备得不够好。” 谢风掠:“……” 谢风掠神情跟吃了苍蝇一般:“你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 萧峋笑起来:“师弟竟也会关心我了。” “……果然不可理喻。”谢风掠瞪他一眼,甩袖起身,“你若死了,雪声君会难过。” 他大步走回房间,想要啪的一声将门拍上,却思及谢龄在隔壁,手顿了顿,放轻动作。 谢风掠居住的房间和谢龄与萧峋的房间开门不在同一方向。谢风掠进屋后不久,谢龄从另一侧推门而出,踏进明媚的日光,走到甲板上,坐去萧峋身旁。 云龟缓慢蹭到谢龄身前,探出脑袋,往他膝上拱了拱。萧峋一边用刻刀雕木头,一边喊了谢龄一声。 “嗯。”谢龄应得平淡。 萧峋吹走手上的木屑,哼笑说:“谢风掠都来我这儿发泄不满,你却连问都不问。” “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谢龄道。那日萧峋拿他的通讯木联系越九归,两人说了什么,他都听见了。 萧峋:“你当时也没问。” “若不能将瑶台境一次清理干净,去了也是白去。” 培养一位寂灭境修士极其不易,可于瑶台经而言,这似乎是他们的短期可再生资源。那个能降下“神启”的人很可能来到了陆上,毕竟他们要对付的萧峋和人间道都在这里。若他们此行不能将这人一举除掉,恐怕也只是扬汤止沸,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 谢龄深深明白这点,故而不反对不过问。 他伸了个懒腰,将盘起的腿伸直,往后躺倒。云舟大的好处在这时体现出来,甲板极宽敞,手和脚能随意活动开。 “谢风掠才知晓此事,细细思索便能明白。不过,其实我也很担心。”谢龄声音低了些。 刻刀在萧峋指间转出一朵利落漂亮的花。他将之放到一旁,取了顶草帽出盖在谢龄脸上,避免他被日光晃到眼睛。 “我不是个怕死的人。”萧峋轻声说道,“有的人濒死又被救活过来后便惜命得很,我却不是这样。” “看得出。”谢龄在草帽底下点了点头,别在帽檐上的一根狗尾巴草随着动作开始摇晃。 第280页 萧峋伸手拨了两下,待狗尾巴草不再动了,也躺在了甲板上。 “但现在,我不想死了。”他将话继续说下去。 谢龄在草帽下闭上眼睛又睁开, 将手伸向萧峋,却被他抢先抓住。萧峋把帽檐上的狗尾巴草摘下、放进谢龄手里,握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此去瑶台境,我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你知晓的,我现在很奇怪……境界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这似乎跳出了人类修行的规律和限制,但将视线放远放宽一些,又会发现,其实我跟那些大妖兽很相似了。” “唔,还有魔物……总之,我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别这样说。”谢龄甚不赞同此言。 萧峋却是一笑:“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哪一步,是否能够将那座岛给掀翻。”他声音越来越轻,也不玩那根狗尾巴草了,将之丢进了风里,紧紧扣住谢龄的手。 “倒也无妨。”谢龄回握住萧峋,把草帽盖去这人脸上,坐起来,仰头遥望晴空。 他道:“不知道能走到哪里,那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没必要等有完全的把握再去做事。” “咦?”萧峋甚是惊奇谢龄会有这样的想法。 谢龄轻轻一哂:“人这一生,如果只做必然成功的事,岂不是很没意思了。” 萧峋也坐起身,刷的一声带起了风。 草帽啪嗒掉到地板上,他低低唤道:“师父。” “嗯?” 这人翻了个身,笑盈盈地凑到谢龄身前,在他唇上浅啄:“师父,你怎就这般让我喜欢呢?” 谢龄眉梢轻抬,对他的这种话已免疫到不能再免疫。 萧峋的唇往下挪了些许,吮吻着道:“想欺负你。” “别想。”谢龄一掌将这颗脑袋拍开,语气不带感情。 “哦,师父不想。”萧峋故意将话说得慢吞吞,抓了谢龄的手,咬住他手指尖。 谢龄腰背紧绷,俄顷又放松下来,小声道:“别在这里。” “那就不在这里。” 萧峋弯眼笑起来,拉着谢龄起身,回房的途中说起:“我体质有了变化后,咱们从小遥境带出来的那套功法,练起来似乎更容易了。” 这话题看似正经,但谢龄听得面无表情。 果不其然,他听见萧峋又说:“等我练成,就把功法传给你。” 谢龄:“呵。” 甲板上独留一龟。它一点一点挪去方才谢龄坐过的位置,打了个呵欠,然后将脑袋进龟壳,打起瞌睡。 日影在不经意间偏转,不知哪座古刹的暮钟传上云间,天色向晚。云舟沐在夕晖中,似披了一身灿烂的金红绸子。 萧峋屈指一弹,将窗户打开,让晚霞落进屋室。 地上散着几根缎带,有的坠着珠子,有的染上了污渍。谢龄脖颈也系了一条,白如雪,挂在上头的是个金色铃铛。 他侧躺在床的里侧,长睫低垂,眼眸半阖,整个人倦倦懒懒,手腕自袖口露出来,宛如一截上好的羊脂玉,但向外看出去,却见手指尖儿透着红。 萧峋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笑,俯身下去,将他颈间脸侧乌沉沉的长发拨开,挠着他下巴唤了声:“师父。” 谢龄心道一句这姓萧的当真是得了好处也不卖乖,甚是直接地将这人的手给拍开,翻身背对他,将眼完全闭上,打算睡个觉。 “谢小龄,你这是睡晚就不认人了?” “本也是你答应了的,可不能睡完翻脸。”萧峋哼笑着,把人捞到身上,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丁铃。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龄听见这声音,听见萧峋的话,眼皮子掀开,手往下探,探得某件事物,用力一捏。 萧峋又惊又痛,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忙向谢龄告饶:“我错了!” “错哪儿了?”谢龄问。他坐于上位,眉眼清冷又艳丽,话说得比往日慢,有些怒意,却不减慵懒味道。 “不该绑你,不该往你……上套珠子,不该……” 萧峋心甚痒,解开谢龄颈上的缎带,一番求饶一番保证,说了好些话,才让谢龄消了气、将他松开。 谢龄暂且不想睡觉了,萧峋将他带到窗前,选了处好位置,抬手一指:“现在南椨能看见海了,晚霞很美。” 谢龄向着那处看去,海阔云淡,鸟群飞低,半面瑟瑟半面泛金鳞,的确是难得的好景。 “到了凤都,就不坐云舟了,如何?”萧峋在谢龄耳旁说道。 凤都沿海,良港天成,是陆上商队出海的不二选择。谢龄明白过来萧峋的打算:“你想坐船?” “在海上航行可是难得的体验。” “若是乘船,至少要两三日才能抵达抵达瑶台境。”谢龄提醒道。 萧峋问他:“难不成,你想去瑶台境过除夕?” 谢龄算算时日,果真如此,立时做出决定:“那还是在船上吧。” 两日之后,云舟抵达凤都。 凤都水运便利,是极有名的贸易城市,往来者众多,街市繁华。 购船之事由谢风掠去办。他们没有选择租船——这趟出海保不齐会遇上几个或者几拨拦路人,风险甚大,不如直接买一艘,省了赔偿事宜。 萧峋和谢龄则去添置食材。 久未在路面上行走,久未身置于闹市街头,谢龄生出了隔世般的恍惚感。两人不由逛久了些,品尝这里特有的吃食,又去看了看这里的字画,向着码头而去时天色已然擦黑。 第281页 道旁林立的商铺都挂起灯,但人群依旧熙攘,仍是一片热闹之景。不过越靠近码头,周遭还是冷清了下去。 堤上有柳,时值冬日,还未长成依依之景,又已入夜,见来更是清寒。谢龄和萧峋走在柳堤上,一人身姿端正,一人步伐懒洋洋。他们没做交谈,但当道路出现岔口时,突然对视了一眼。 这世道要杀他们的人很多,便是在重重阵法加护的云舟上也不能掉以轻心。此番入城,不光是萧峋,谢龄也没如往常那样再将五感降到普通水平。 前面有人,在他们去码头的必经之路上。 “游天下境。”萧峋探出那人的境界。 谢龄“嗯”了声。 “还以为来了个什么人物呢。”萧峋的话里竟有些失落。 两人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萧峋还往谢龄嘴里塞了颗糖。这时前路上的人开口了,说道:“原来在你眼中,我竟算不上人物啊。”嗓音听来低哑。 夜色里,有只乌鸦盘旋飞上高空。 风过秃柳摇晃,细影晃过支在路上的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盘小菜。 桌旁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材高挑,发间插着根桃花枝,表情很是不满。另一人要瘦小些,也年轻些,无他这般明显的特征,只是抱着柄剑而已,神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安。 说话的人是前者,新倒了一碗酒,放到了桌边、离正走来那两人较近的一侧。 “啧。”他又摇摇头。 “崔嵬?”谢龄借月光看清人,惊讶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圣诞快乐w 第145章 “你在这里等我们?”谢龄向崔嵬走过去, 虽这般问出口,但心中已有了答案。 崔嵬语气里透着点儿嫌弃:“你们来得太慢。” 这意思大概是他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谢龄缓慢抬了下眉,有些无言。 余山伯见到谢龄有些忐忑, 想执礼问声好,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唯好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让出来,摆到和崔嵬相对的位置。谢龄坐过去,直接切入正题:“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瑶台境?” “这种热闹,怎么能缺了我?”崔嵬一副兴致昂扬的表情,喝了口酒,又扬扬下颌,指向他方才倒的那碗酒:“尝尝这酒, 地道的凤都黄酒,在别处可喝不到。” 谢龄“哦”了声, 端起来尝了一口。 “如何?”崔嵬期待地看着谢龄。 “他不喜欢黄酒。”萧峋过来,从谢龄手里将酒接走,“正好换了艘新云舟,你们能住下。哦,这一趟去瑶台境不坐云舟, 就是不知晓谢风掠置办的船, 是否留了多余的位置。” 这是替谢龄应下的意思了。 崔嵬无所谓地笑笑:“无妨, 我不介意和你一室。” “呵, 我很介意。”萧峋喝完酒,将碗放到桌上。 “啧。”崔嵬拿起自己的酒碗,和萧峋那个碰了一下。 一饮而尽, 他把余下半坛酒收进芥子空间, 甩袖起身, 向着码头的方向迈出步伐。 余山伯抱起剑跟上他脚步。 萧峋见之诧异:“你徒弟也要一起?” “让他见见世面。”崔嵬头也不会回答。 “我却觉得,是让他跟在路上伺候你吧。”萧峋道。 谢风掠正等在码头上,见多了两人,并未说什么问什么。 他带众人登上船。这是艘体积不大的客船,能容纳十数人,虽小却精,各处的布置都妥当。谢风掠已将船内收拾打点了一遍,很是洁净。 崔嵬随手推开一间厢房门走进去,然后反手把门合上,意思是他住这间。余山伯选择在他隔壁。谢龄和萧峋择了东头的一间,开窗能见到月亮。谢风掠则住在这几人之间,靠两边都近,若是出事能够立马照应。 萧峋将谢风掠布置的阵法检查了一遍,做了几处修改和加固,又写了一个自动行船的阵,回去房间找谢龄。 船开始航行。 这是去瑶台境的最后一段路了,氛围并不紧张。 月光极亮,被波浪剪碎沉进海里,将海水幽深的颜色照浅了几度,仿佛一汪流动的银。谢龄把手伸出窗户,虚虚做了个掬捧动作。 这一夜寂静,除了船在水里无时无刻不起伏外,其余的和在云舟上时并无不同。 谢龄一宿好眠。卯正时分,萧峋开始喊他。 萧峋不说做什么,这会儿又不到谢龄起床的时辰,他连眼都不愿睁,萧峋便自个儿动手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把他带到甲板上。 萧峋昨晚在这儿放了两把藤椅,把谢龄放上去、从他身前退开的一刻,恰逢日出。 红日从海面上缓慢升起,霞光逐渐炽盛,将那翩然的云染透,将那碧蓝的海水烧到沸腾,铺开绚烂的红芒。 这景色一下就将谢龄吸引住。谢龄睡意全无,瞬也不瞬凝视着,轻声念起:“日出江花红胜火。” 萧峋站在藤椅后,本不打算说话,但终是没忍住指出:“这儿是海。” 谢龄想了想说:“换成海花有些奇怪。” 萧峋“咦”了声,意识到什么:“不是你作的?” 谢龄摇摇头。 日轮升得更高,远处风景又有不同。萧峋让谢龄专心看景,去厨房准备早膳。 稍过些时候,崔嵬推开屋门走出来,掩面打了个呵欠,四下张望一番,见了日出,却兴趣缺缺,走到谢龄身侧说起:“我是没想到,你们船也走这样慢,换成别人,一夜功夫早出了这片海域。” 第282页 谢龄舍不得从那海上生红日的景色上挪开眼,随口答了句:“多给人一些时间,免得准备得不够隆重漂亮。” “给瑶台境的人准备时间?你在和我开玩笑?。”崔嵬“啧”了声,“得了,真是被你们家萧峋带坏了。” 接着又“哈哈”笑起来:“不过你现在这样子,可比从前讨喜多了。” 谢龄挑眉不言。 崔嵬将手搭上谢龄肩膀,拍了两下,说:“继续发展。” 谢龄:“……” 谢龄寻思着该接一句什么才不失礼貌。这时萧峋回来了,单手执托盘,空出那手将崔嵬的爪子提溜开。 “吃早饭了。”萧峋道。 托盘上有两碗面,牛肉浇头,撒了香菜葱花,很是鲜香。他将其中一碗递给谢龄,自己带着另一碗坐去旁侧的藤椅上。 “没给我准备?”崔嵬眼睛睁大些许。 萧峋:“你说呢?” 崔嵬耸着肩膀离开。 这一日风平浪静。 翌日是除夕。 海上远离人烟,船中仅有五人一龟,庆祝得简单。做了一桌子菜,又将前些日子没放完的烟火寻出来放了,便算过完这个年。 几人各自回房,时间还未过戌时。谢龄挑了本话本出来看,萧峋盘腿坐在床上,研究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套功法。 谢龄看那话本是个武侠故事,翻了几页,若有所思抬头:“我们抵达瑶台境的时间会比预计更晚,你说,那些人会不会等急了?” “应该没有太急。”萧峋说道,顿了顿补充:“若是急了,早派人出来迎接了。” 谢龄听了他这话反而生出不妙预感,支起窗户往外看了眼,并放出神识。 今夜不见星月,天色黑沉沉,海水亦黑沉沉,乍看之下难分彼此。这片昏黑中也无人影,甚至除了海里的鱼,再探不得半点活物。 谢龄的心稍微放松了些,把窗放下,收回目光。 “别太担心。”萧峋宽慰说道。 若你不说这种话,我倒不担心。谢龄心说着,从点心盘里抓了块马蹄糕拿在手里。 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事,屋室宁静。过了亥时,萧峋忽然抬头:“师父,要一起守岁吗?” 他这样说,眼神中透着期待,谢龄便点头答应。 萧峋当即笑开,换了位置坐去谢龄对面。 “认识了三年,不,在一起了三年,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萧峋一边说着,一边在他们之间摆了一个炭盆,又在炭盆上方置了个架子,烤了几个橘子上去。 这些是在凤都买到的砂糖橘,烤过之后味道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吃着暖和一些。 谢龄和萧峋不渴也不饿,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如此一来,最后两个不免烤得久了些,橘皮的清苦味溢散开来,让屋室内的空气多了几分清新。 萧峋把其中一个捞起来,正要剥,却发现手感不对——皮被烤烂了。 也是在这时,谢龄合上手里的话本。 “有人来了。”谢龄道。 萧峋将砂糖橘丢回烤架,似是想撇嘴,但最后做出的表情是笑了一下,道:“我从不知道我还有当乌鸦嘴的潜质。” 他抬手推开窗。 海上的夜色仍是那般昏黑,见不到半个活物的身影,可若凝神细探,能感知到数道气息的靠近。 “三个寂灭上境。”谢龄辨出他们的境界,深感无语,“……还真能批量生产。” “批量?”萧峋多念叨了这两字几遍,差不离理解了是个什么意思,表示认同:“这词倒是贴切。” 察觉到这点的不止谢龄和萧峋,他们来到甲板上时,谢风掠和崔嵬已经在了。 崔嵬站在栏杆后远眺夜色,感慨道:“瑶台境的人,当真是热情好客。” “雪声君,我们要如何应对?”谢风掠向谢龄执礼后问。 谢龄望定瑶台境人来的方向,眸眼中寻不出太多情绪:“自然是向他们问好。” “什么?”谢风掠神情怔愣。 萧峋笑了声,开始调整船上的阵法。一阵光华明灭后,他提醒道:“站稳了。” 话音落罢,行船速度骤然加快,船只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被射出去。 眨眼之间,众人和瑶台境之人打了个照面。却见浓如墨的夜色里,不仅有三个寂灭境,更有数个已然结成的剑阵。 萧峋不退反进的举动让这些人惊讶,而谢龄见到他们,表情变得凝重。 “这剑阵隐藏得太好,方才竟是没能发现,他们当中定有高明的阵师。”谢龄对萧峋低语。 萧峋捏了捏谢龄的手,轻声道了声“无妨”。 船仍在飞速前行,萧峋在栏杆上一拍,一跃而起,翻腕抓出星盘。 风将衣角袖摆吹开,萧峋目光从前方的人身上扫过,唇角似勾起了些弧度。 “正逢佳节,良辰良夜,在下人间道萧峋,特来向诸位问声安好。” 他说着,星盘上冲出数道光芒,如利刺将夜色破开,照亮半边海与天。 第146章 云龟来到甲板上。 经过这些日的治疗, 它伤势已恢复得七七八八,现下变回了原本体型,背壳庞大宽厚。谢龄看了它一眼, 又向萧峋投去一瞥,对在船上的其余人道:“我们离开。” 话音落,他率先去到云龟背上。 第283页 谢风掠和崔嵬对视一眼照做,唯有余山伯慢了一些,待云龟飞离甲板还傻愣在原地。 云龟张口叼住他后衣领将人带离。这时候,赫见萧峋星盘上多出一道光芒,而船行速度又提升数分。 萧峋从船身前让开。 下一瞬,船撞上瑶台境剑阵。萧峋凌在高空,淡然地张开手指, 指尖牵动星盘光芒,光芒牵动船上阵法, 整艘船上灵力被引燃炸开! 轰隆! 声响彻耳,光华漫天,宛如一场盛大的烟火。 龟背上,谢龄执剑站在最前方,凛眼看定海上。崔嵬在他身后笑了声:“这个除夕, 过得还真是别有意思。” 余山伯已翻上了龟背, 缩在最后瑟瑟发抖:“他他他、他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 谢风掠握着剑柄冷冷开口:“雪声君在船上, 他不敢。” “我们离开后, 他才变了阵法,一开始应该没打算动船。”崔嵬做了个补充,语气比谢风掠温和许多。 瑶台境剑阵被叠了一道又一道阵法的船冲散, 露出破绽。这机会太难得, 谢风掠将剑一挽, 飞身而去。 另外两人自然不会看不出。崔嵬摘下发间的桃花枝,手腕翻转间,化作三尺长剑。但他没像谢风掠那样立刻冲出去,而是问了谢龄一个问题:“这三个寂灭境是不是神启者?” 江湖上已出现关于神启者的传闻,说神启者骤然得到修为境界,和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有极大不同,尘俗打在他们身上的印记还没被抹去,气质也未曾得到沉淀。总体而言,看起来会比较“稚嫩”。眼下这三个寂灭境便是如此。 “是。”谢龄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遗憾,“但能降下神启的人,却不在这里。” “你认得出?”崔嵬起了好奇心。 谢龄轻轻摇头,给出他的答案:“感觉。” 言罢抓出那柄用得最趁手的剑,不再逗留于此。 崔嵬头顶的乌鸦盘旋飞走。余山伯看出自家师父也要走了,上前两步,扯扯他的衣袖:“师父,瑶台境的人手,这是都来了吗?” “岛上应该还留了人。”崔嵬道。 余山伯先夸下肩膀,然后耷拉下脑袋:“我们就碰不上一次以多胜少吗……。”他放开崔嵬的衣袖:“师父小心。” 崔嵬垂下头,看了看云龟背壳上的纹路,说道:“您应该便是鹤峰那位‘归先生’,曾听人说起过……我徒弟就拜托您了。” 云龟没有作声。 崔嵬笑笑,提剑而出。 船在撞上瑶台境剑阵的刹那化作碎渣木屑掉落海中,但灵力的光芒还在虚空中闪烁,像海面上飞来一群萤火。 萧峋没在这些人面前停留,两者相撞的一瞬,如鬼魅般闪到瑶台境剑阵后方,取出越九归留下的那口炮,将炮弹填充进去,拉下阀门对准剑阵开火。 海上再度炸起震耳欲聋的声响。这炮弹冲力太大,首当其冲的剑阵阵型又散几分,人扑通扑通掉进水中。但他们多数没死,在水里挣扎一番又踏回虚空,企图再组剑阵。 这时剑光伴疾风而落,如一场骤雨打在身上,将这些人按回水中。血腥气弥散开来,不过夜色太深,看不出海水是否被染红。 萧峋仰起头,见谢龄持剑凌空,素白衣袂翻飞如舞。 “啧,这些游天下境结成的剑阵竟比寻常寂灭境还难缠。”崔嵬到瑶台境剑阵中试了几剑后退回,摇头撇唇说道。 谢风掠就在附近,和崔嵬能够呼应上的位置。海域辽阔,瑶台境剑阵铺得极大,这一处并未受到炮弹影响。谢风掠闻言后道:“这些人,还只是第一轮的冲锋兵。” “来送的罢了。”崔嵬向着远处望了一眼,“能抢在他们之前去瑶台境岛上吗?听谢小仙的说法,关键人物没有出现。” “你要去找那个能给神启的人。”谢风掠一听就明白崔嵬的想法,并不赞同,“就不怕前后夹击,被包饺子?” “唔,可以让云龟带着我徒弟去。”崔嵬有了新的主意。 谢风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剑起剑落削掉一人首级,没好气道:“这种事,你在敌人面前说?” 瑶台境剑阵有三。 谢风掠在东南剑阵。这个剑阵被萧峋用船撞出过破绽,又被他抓住了破绽,算不得太难对付。 北面的剑阵,萧峋和谢龄联手破了个七八分,现在就崔嵬挑上的西南剑阵最难啃。 谢龄和萧峋都没去帮忙——那三个寂灭境聚了过来。而与先前在青山书院遇到的相同,北面还活着的那些人变换方位,结成了新的剑阵。 剑阵先起攻势,神启者紧随而至。 三个神启者,一人使刀,一人手中持棍,这两人看起来极年轻,剩下那个手上没有武器,模样也到了中年。 萧峋给谢龄打了个手势,将星盘抛向天空,脚下亮起阵法,整个人倒飞出去。 黑色的雾气蔓延交织,但光线本就暗,看起来不甚明显。 瑶台境剑阵踏进雾中,正待出剑,黑雾倏然化作实质,狠狠束缚住他们双脚双手。 谢龄眼眸一凝,长剑离手,冲入剑阵。 剑光明灭,几番折转,将人逐一斩首。他人紧随而至,追上剑、抓进手中,落到萧峋身侧。 还剩三个寂灭境。 谢龄抖掉剑上的血,缓慢吐出一口气。 第284页 萧峋握了一下他的手,发现很凉。 “没事。”谢龄道,紧跟着换了种说法,“至少现在还没事。” 萧峋笑笑:“好。” 黑雾对寂灭境难起杀伤阻碍作用,言语之间,神启者逼近。谢龄迎上打头的持刀之人,没了面对萧峋时的温和随意,眼神冷冽,出剑凌厉。 萧峋在后方起阵。 刀光剑影迭起,阵法辉芒纷乱, 这三个寂灭境都是速成,彼此之间没有配合,不会攻守转换,不会相互照应,但也并未因此好对付,他们防备心极重,从不冒进,出招很稳。大抵是青山书院惨案在前,瑶台境的人对他们进行了教导。 几番试探过后,谢龄同萧峋后撤。 萧峋叹了一声:“他们没正儿八经修行过,出招很不规律,若是境界低也罢,眼下倒成了难题。” “……我也可以不规律。”谢龄极快地思考了一下。不过他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费口舌,旋即说起别的:“放风筝吧。” “放风筝?”萧峋乍听这词没有理解,思绪转了一下,明白过来。 谢龄也给出解释:“就是遛他们。” “可行。” “你风筝他们,我找机会出手。” 谢龄不给萧峋反驳的机会,说完就动身,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萧峋一连向谢龄身上加了七八道阵法,才开始“放风筝”。 他用一种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后退。那三个神启者的首要目的本就是杀死萧峋,他跑了,自然拔腿穷追。 当然,他们并未对谢龄掉以轻心,这让谢龄多少有些遗憾。 萧峋从前便能一步一阵,眼下布阵速度更快,没过多久,海面上虚空中阵法密密麻麻,几乎要结成网兜。 而神启者受持有的兵器限制,若不近身,根本无法施展威力。他们一面破萧峋的阵法一面去追,极为被动。 谢龄缓慢绕出战局。那持刀之人留心着他的举动,觉出不妙,转身奔来。 这人许是从前练过一些花架势,刀舞得大开大合,还会耍刀花。他脚力很足,转眼逼近谢龄面前。刀锋破风,径直劈向谢龄眉心。 他是想一刀除尽后患,刀出得生猛。谢龄不避不让,横剑格挡。 当啷一声,刀剑相接。谢龄掀起眼皮同这人对视,右手卸了些力,微微错步,抬高左手出掌。 这一掌打向对方胸膛,掌上聚了十成十的力,掌心间更是能看见一层白气。谢龄身上又有萧峋阵法加持,掌势骇然。 持刀者觉察出可怕,凭着本能闪躲。但他终究没能让谢龄这一掌落空,听得砰的一声,谢龄手掌贴上持刀者肩膀,将之拍了个碎烂。 肩膀没了,手臂跟着被卸掉,在海上溅起不小的水花。持刀者眼神里流露出惊恐,一时无法平衡身体,往下坠落。 谢龄欲跟上去将他彻底杀死,突然听见崔嵬的声音:“这事交给我。” 转头望向南面,崔嵬和谢风掠已清完了所有结剑阵之人。 谢龄立时奔向萧峋所在之处。谢风掠同他一道,担忧问道:“雪声君可还安好?” “还好。”谢龄回答。 三个神启者去其一,又添谢风掠,萧峋压力轻了不少。 又放了一会儿风筝,让这两个神启者费了些功夫破阵、身上添一些血流不止的伤,萧峋将悬空的星盘抓回手中。 “现在收线吗?”谢龄扫了眼黑沉沉的海面,轻声问道。 萧峋压低眼眸:“试试。” 两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 变故在此时发生,持棍者和那个没有拿武器的人彼此对视,相互靠近,然后……交叠在了一处! 这情形就像是将两张剪纸的人相贴,躯干和头颅重合了,但因动作不同,便出现了四只手臂和四条腿! “他们竟然合体了?”谢龄难以置信。 萧峋语带嫌弃:“诡异又恶心。” 神启者的表情却是不见丝毫异样,他空出的一只手抬起,五指成爪,将远在另一侧那人手中的刀夺进手中。 他一刻不停,持着刀棍冲来。有了四条腿后,他速度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目光里透着沉沉死气,但势汹汹。那棍上刀上裹挟磅礴灵力,所经之处海水翻腾。 萧峋眼神一变,将谢龄推去身后。 对方来得太快,就是这样一个动作的间隙,距离竟已缩短成三尺。萧峋抬起手,但来不及结阵了。 他便放下手,没避没让。 ——谢龄在身后。 扑。 刀和棍穿透身体。 萧峋猛喷一口鲜血,却凛着眼眸一翻手腕,抓出一把剑来,斩向神启者头颅。 对方来得快,萧峋的速度更是堪称奇。这剑本就是削铁如泥的上品,他出得利落干脆,寒光一过,身首分离。 神启者四条手臂垂下去,晃了一晃不再动弹,似乎没了生机。但在下一刻,那些手又猛地抬起,四足发力一弹,向后跳出数丈远。 他们本就是两个人,有两颗头,斩下其中之一显然不足以杀死。 这怪物生出了新的脑袋。 萧峋身形一晃,御不住风了,几乎要掉进海里。 云龟咻的飞来将他接住,并带上谢龄。 谢龄咬着牙抓过萧峋的星盘,目光锁住那神启者,灵力自眉间、指尖涌出,周身大放光芒。 第285页 漆黑海面上亮起无数光团,像一颗又一颗星辰,也像一道又一道萤火。 每个光团都是一个点,点连成线,线织成网,朝那怪物迅速收束。光芒汇聚成明月般的光团。怪物被罩在光芒中,那些手臂和脚挣扎弹踢,脑袋乱摆,发出嘶哑的怪叫。 光团愈发明亮,亮至极盛后开始暗淡,淡至浓如墨的漆黑,那怪物也跟着化作虚无。 光芒也从谢龄身上退去。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大动……”萧峋说到一半住了口,眨了一下眼,抬起手,在谢龄眼尾处碰了碰,道:“谢小龄,你眼睛红了。” 谢龄啪的一下把这只手打掉,打掉后又紧紧握住。他没察觉到自己到底用了多大的力,将萧峋手腕都捏红。 萧峋也没挣开。 “放心,这点儿程度死不了。”萧峋宽慰说着,“再说了,这还弄回来两把武器呢,材质都极好。” 谢龄瞪他。 萧峋笑得无奈,想凑过去亲亲他,可身上插着一把刀一根棍子,很是妨碍。 萧峋“哎”了一声。 一团又一团莹白的东西飘下来,细细小小,和着无声的歌在风中起舞。萧峋的手动了动,扣住谢龄的手指,抬起头。 “师父你看,下雪了。” 第147章 谢龄全无心思赏雪, 衣袖一甩,升起一道结界,将风雪尽数挡去, 转头冷冷瞪视萧峋。萧峋摸了下鼻子,又“哎”了声,在云龟背上坐下。 “当真不妨事,看着厉害而已,但都没伤及要害。”他抬了抬手臂,低头看着插在身上的刀和棍,不过话到末尾,语气转为严肃,“把它们拔出来吧。” 同在云龟背上的余山伯听见这话, 忙将先前就在准备的纱布绷带药丸和照明用的珠子送去谢龄手边。 谢龄对他道了声谢,把这些东西理了理, 先塞了颗止血药和止疼药到萧峋口中,才抓住刀柄。 他时常握剑,也因此从未觉得寻常刀兵有多长,可眼下看来,却觉得它们长度可怕。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手指还是颤。稍加思忖, 他将手松开, 抓起自己的剑, 绕到萧峋背后去。 如萧峋所言,这些都是上上品武器。谢龄往剑上注入灵力,把它们利落干脆地削断。 都是上好的兵刃, 相撞一刻, 谢龄的剑也断裂。他眼都不眨, 将断剑丢进海里,绕回萧峋身前。 默默关注着这里情况的余山伯看得心疼眼疼,手紧握成拳,无声大叹。 “我要开始拔了。”谢龄重新握住刀柄。 他就要用力,萧峋忽然道:“两个一起吧。” 谢龄皱起眉:“受得住?” 萧峋笑笑:“比接连来两次要好。” 谢龄想到这人的体质比寻常人好上不少,说了声行。 这时崔嵬靠过来,将手上提溜的一颗神启者的脑袋丢给自家徒弟,对谢龄道:“你这脸色跟鬼似的。自个儿也伤着呢,手怕是不稳,赶紧去疗伤,我和我徒弟照顾他。”说着还悬了面镜子到谢龄面前去。 谢龄朝镜中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脸色白得泛起了青。眼下他的伤势还未发作,周身并不疼,也没有咳血,状态尚可,但还是听从了崔嵬的话,让出位置。 他也怕自己的手不稳。 谢龄寻了处近的、但又不妨碍的位置坐下,服了一颗丹药,但没急着调息疗伤。他四下一扫,发现少了个人:“谢风掠呢?” 崔嵬双手抓在刀和棍上,头也不回说道:“我让他警戒周围去了。”这话说完,又对萧峋道:“忍着。” “动手吧。”萧峋闭上眼。 崔嵬当即发力,速度极快,同时将两把武器拔出。 萧峋被这力道带得上半身一晃,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伤口也有血流出,但因提前服了药,只是将衣衫颜色染深,未曾飞溅。 咳出的血落在龟壳上,借明珠光华一照,赫是一团深黑色,跟墨汁似的。 崔嵬露出惊奇之色,谢龄的表情变得凝重,伸指一探。 萧峋眼皮一跳,下意识喊道:“别碰!” 但说晚了,谢龄指尖已然触到那血迹。刹那间,黑血蒸腾成雾气,他手指如触电般屈回,身体重心骤失,面色又颓数分,脸颊生出不正常的潮红,咳出一大口血。 “谢龄!” “谢小仙?” “雪、雪声君……” 称呼和语气各不相同,萧峋第一个向谢龄伸出手,但到一半,又生硬收回。 崔嵬将谢龄扶住,一面将手掌贴上他后心、为他渡灵力,一面古怪地看向萧峋。 “旧伤发作了而已。”谢龄敛着眸,喘息缓和好一阵后说道。 “我的问题。”萧峋沉声道。 “没有你的血,我也会这般。”谢龄摇头,言语间似有轻叹,“我身体情况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旧伤?被何人所伤?”崔嵬疑惑问道。 “有可能是瑶台境背后的人。”回答的是萧峋,他不希望谢龄这时候费力气说话。 崔嵬沉眉思忖:“可瑶台境的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那时候,还未冲着我。”萧峋道。 这话让谢龄有了新想法,嘀咕了句:“难道是找错了?” “你别说话。”萧峋道,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洁净术,又给自己拍了张收敛气息的符纸,将虚弱外溢的怨气藏好,才去到谢龄面前。 第286页 崔嵬撤走按在谢龄背上的手。 “我觉得我有些多余。”他从这两人身旁离开,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落到萧峋身上。 萧峋正给谢龄理头发。崔嵬觉得牙酸,“啧”了声:“我说,把云舟放出来,那上面至少还有墙给你们挡着……你们还可以互帮互助、事半功倍。” 萧峋依他之言,放出近日新购的那艘云舟。 崔嵬先上去,余山伯麻溜跟在他身后,云龟带着余下二人在最后。登上云舟,云龟缩回了寻常乌龟的大小,熟门熟路地去了自己的池子里。 云舟并未向着哪一处飞行,就这般悬停于空中,和海面离得并不远。 谢龄和萧峋对坐在拔步床上。谢龄的朝向,刚好能看见窗。 “我恐怕至少调息六个时辰,才能恢复。瑶台境会不会再派人出来?”谢龄望向那半开的窗,语气担忧。 “谢风掠不是在外面吗?若是来了人,他会告诉我们的。”萧峋笑笑,“不过我感觉不会了,神启不可能无限度降下,否则早用人把我堆死了。他们死了那样多人,元气肯定大伤,也畏惧于我们的战斗力,不敢轻易过来。” “你这话说得……”谢龄欲言又止。 萧峋:“你又觉得我在乌鸦嘴。” 谢龄盯着他身上那两个窟窿不语。 萧峋立刻闭了嘴。 两人静心调息疗伤,约过一个半时辰,谢风掠回来了,带回瑶台境岛上并未集结人马、也无动作的消息。 这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聚集后,众人各自回去房间。萧峋启动了云舟,按照先前的速度向瑶台境行驶。无论他们这边具体情形如何,气势都要做足。 做完这事,他回到谢龄身旁,坐姿随意。谢龄顺势检查他的伤。这人如今的体质当真寻常人不可比,那般大的伤口,眼下竟愈合一半了。 谢龄收回手,收到半途又给萧峋捉住。萧峋手指在谢龄掌心间挠了挠,狡黠笑问:“暂时没有危险了,我来帮你疗伤?” “我自己能行。”谢龄将这人的爪子拍开。 “今日是除夕,哦,已经元日了,过得有意义一些不好吗?”萧峋拉长语调,声音低低又闷闷,“再说了,我们两个人,事半功倍。” “也当是提前做做功课。” 谢龄:“……” 萧峋倾身过去,用唇碰了碰谢龄眼角,轻声:“嗯?可以吗?” …… 翌日是个晴日,天高气清,景明风和。 谢龄比往常醒得晚些,起床之后去了茶室,却见崔嵬在里面研究神启者的头颅,脑花被完整剖出来、保存在一个透明盒子里,乍一看极恶心。谢龄一刻不想多待,当即退出去。 这一日谢龄连早饭都没吃下,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度过了一个上午。 到正午,云舟接近瑶台境所在的岛屿。 那岛辽阔,岛上云雾缭绕,山和水看不分明,岛外的天空有彩光流转,想来是防御结界。萧峋架起炮,正打算给声招呼,忽见那光华消隐散尽。 “结界开了。”谢龄从软椅里起身,有些惊讶,但也说不上太意外。 萧峋停下拉闸的动作,与此同时,瑶台境的人也有了反应。 道上所有住着人的屋室都被推开门,人都集结宗门前,境界并不统一,什么样的都有,列队成一个扇形。 这个阵,要比谢龄等人先前对上的三个剑阵弱许多。 扇的圆心,也是人群最后,则站着个模样普通、体型普通、气息普通的男子。他没有拿武器,一身长衫,文文弱弱。不过在他身前那人,是个寂灭境——第四个神启者。 云舟直接开到瑶台境山门前,在距离扇形队伍还剩数十丈时停下。萧峋走下来后,转身去接谢龄,继而半弯起眼睛,打量对面的人。 他看的人也在看他,目光近乎定在了他身上。 “你能走到这里……果然,你能走到这里。”站在队伍最后的人开口,语气变了又变,起初是感慨,后来是叹息,最后变成不生波澜的平静。 又抬起手,往外一摆:“都走。” 他身前那个神启者不可置信回头:“尊上?” “就凭你们,还不足以杀死他。”“尊上”神情淡漠。 萧峋在这边笑了:“还挺有自知之明。” 瑶台境的人开始散了,有的跑回宗门,有的跑向岛外,但那神启者依然寸步不离。“尊上”瞥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萧峋。 日色灿烂,云影时舒时卷,回风幽凉。萧峋袖摆被吹开,向谢龄递去一个眼神,踏着慢悠悠的步伐走过去。 “尊上”眼眸眯了眯,脸上出现惊讶之情:“比之昨日,你的力量竟又有了提升。” 萧峋挑了下眉:“闲话少说,你留在这儿,是等着被我杀?” “尊上”抬起头远眺长空,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第一个被派下来杀你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峋神情微变,低头思忖片刻,淡淡“哦”了声,“谁派你来的?” “你不配知道。”“尊上”面无表情回答。 萧峋没被激怒,甚至流露出了点儿恍然大悟的神色:“那换个问题,你之前的人是谁?” 对面的人反问:“我告诉了你名字,你就会信?” 第287页 萧峋的表情褪去,恢复了先前的淡然:“原来如此。” 听见这话,“尊上”笑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云层中落下一道明霞,将他身形笼罩住。他的四肢和躯干出现了空洞,人竟是开始消融。 萧峋微愣一刹,立刻飞了一把剑过去,但还是不够快,当剑尖触碰上霞光时,他已经化作了虚无。 “他……他没了?”余山伯远远看着被吓得不轻,颤着声音发问。 其余人都没开口,崔嵬只好自己回答徒弟的问题:“他被兵解了。” 第148章 霞光消失了, 风拖着几片枯叶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行走,天穹流云依旧,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 那个神启者惊恐地睁大眼, 数息过后回神,拔腿往瑶台境宗门内狂奔。 萧峋看了他一眼,招回自己的剑,没有去追。 谢风掠眉头紧皱:“事情真是愈发脱离控制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不,这些事哪曾在控制之中?”崔嵬说得饶有兴趣,“越是不受控制的事情,才越好玩。” 他将发间的桃花枝摘下,化作一柄长剑,又喊:“徒弟。” “是师父, 我知道怎么做!”余山伯的语气变得兴奋,应完之后大步流星走向瑶台境宗门。 崔嵬跟上, 桃枝模样的剑上淌过光芒,步伐很是悠闲。 谢风掠不解:“你们要去做什么?” “辛辛苦苦来这一趟,不带点特产走,岂不遗憾?”崔嵬回头冲他笑笑。 谢龄没管这两人,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 走去萧峋身侧。 萧峋垂眸思索, 察觉到谢龄的靠近, 抓住谢龄的手, 指腹在他手背轻轻敲着,低声说起:“能花这么大的手笔来杀我,这个人的地位一定不低。” “试问, 这世上谁人能降下神启?”谢龄不错目地注视着那人被兵解时所站之处, 放轻声音说道, 语速缓慢,“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萧峋手上的小动作停住,眯了下眼睛:“那除掉我的理由是什么?” “你拦了路。”谢龄道。 萧峋笑了笑,声音沉下去:“既然如此,这条路,我得拦到底了。” “只可惜线索太少。”谢龄压目一扫周遭,语带叹息。 “那就等他主动找上来。”萧峋说着,拉起谢龄走向瑶台境的大门。 瑶台境建于海岛中央山脉上,山水清丽如画。这个宗派历史久远,一石一木上尽是时间的刻痕。 这里的人或躲或藏或逃,相较之下,鸟兽则大方端庄,鸣叫声和山间潺潺流水,空气里翻涌树木清香。 “倒是个宜居的地方。”萧峋赞叹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谢龄同他相处久了,已然适应他偶尔的思维跳跃,静静听他下文。 “我萧家虽也曾是有名的修行世家,但跟我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算得上平平无奇了。我为何会如此‘重要’?能拦那鬼东西的路?”萧峋道。 谢龄早在发现他体内伴生魔气时就考虑类似的问题,答得不假思索:“唯一的解释是,你变异了。” 走了一步,他想起点儿别的:“哦,还有一个解释,你是抱来的。” 又走一步,他还想到一种可能:“第三个解释,你是什么人的转世。” 萧峋:“……” 萧峋极不喜欢这几种解释,或说猜测,尤其是第三种。他振振衣袖,改了口:“我现在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了。” 谢龄没忍住笑出声。 萧峋别开目光:“嗯哼。” 咔嚓。 不知是谁踩碎了道上的枯叶。 这里林木丰茂,光和影时而交替。谢龄想去瑶台境的藏书阁,翻一翻这个宗门的由来和历史,可惜无人带路,只能一处一处找过去。 他们也无这里的地图,行至不知何处时,谢龄身侧闪出一丝光芒——挂在腰间的通讯木亮了。 能用此物和他联络的共四人,其中萧峋就在身旁,余下的分别是古松、越九归和崔嵬。他以为是崔嵬在这岛上探查出什么叫他过去,注入灵力后才发现是越九归。 连通的刹那,越九归的声音便传来,音调拔高,语气很是急切:“师兄师兄!我刚才得知了两件事!两件大事!天大的事!” “别急,一件一件说。”谢龄宽慰说道,心说生出不妙的预感。 越九归:“第一件,各宗各派去围攻人间道了。” 谢龄神情凝重下来,和萧峋对视一眼,问他:“已经打起来了?” “不,那些人还在路上,估计过几日就要开战了。” 谢龄微微松了一口气,问:“另一件事呢?” 越九归的声音沉了些,变得犹豫:“第二件事,青山……就是青山书院所在的青山,变成阴墟了。”他嗓音压低:“我觉得可能和萧峋有关,毕竟那天萧峋……哎萧峋他没在你身边吧?” 萧峋面不改色回他:“我在。” “……哦。”越九归讪讪道,“你们俩还真是形影不离。” 谢龄慢慢踱起步。 他在古籍上读到过“阴墟”这个词,那是各种浊气、冤魂怨灵的聚集之地,远观如黑色漩涡,气味恶臭森寒,寻常人若靠近,眨眼间便会被吸食干净。 阴墟是如何形成的,世人还未探究出答案,但对治理,倒是想到了不少办法。不过治理起来相当麻烦,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大。 第288页 更有一点,阴墟是会扩散的。 谢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通讯木那头,越九归似喝了口水,能听见瓷杯和桌案碰撞的声音。萧峋接过话头:“青山怎么变成的阴墟?” “就……突然就变成了,一夜之间就那样了。”越九归说得不太自信,显然也是听说。 “多谢告知此事。”萧峋道。 越九归“哎”了声:“没必要这样客气。” 又了解一番彼此现在的情况,联络就此结束。 谢龄踱回萧峋身前,同他对视一阵,抓起他手腕拉着他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谢龄和萧峋寻到了瑶台境的藏书阁。这里有禁制,但经不住萧峋硬闯。瑶台境的史记已不再是谢龄要找的目标,他搜罗出所有带有“阴墟”字眼的书籍,看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是元日,一年之始,夜来东方出弦月,光芒并未太明。萧峋点亮了藏书阁内所有灯盏,整栋楼辉煌熠熠。 酉时将近,萧峋给谢龄端来吃食,是些炸物,有虾饼、蟹饼和小银鱼,并配了两种酱。 谢龄依然埋首书卷中,未对食物做理会。萧峋喂了一块虾饼到他嘴里,道:“我把要开战的消息告诉了谢风掠,并让他回人间道了。我还告诉他我和你稍后会赶回去,他却说要你以自己为重,切莫逞强。” “谢风掠对你,真是一片孝心。” 谢龄觉得这人用词不太妥当,但懒得点出,问起:“崔嵬和他徒弟呢?” 萧峋:“崔嵬磨死了那个神启者,自己也受了重伤,他徒弟一边照顾他,一边解剖神启者的尸体,主要剖人家的脑子。” “解剖”二字就能勾起谢龄不好的回忆,这人还说了“脑子”,他刚吃的虾饼又带油,作呕的感觉登时涌上来。他别开脸,但那一瞬的动作还是被萧峋捕捉到。这姓萧的混账眨眨眼,手探向谢龄小腹,一脸喜色:“师父,你有了?” 谢龄面无表情拿掉他的爪子,并同他拉远距离。 萧峋蹭过去,从身侧环住谢龄的腰,手掌覆在谢龄腹间,声音低低的,带着疑惑:“难道没有?我们明明那么多次……难道还不够让你怀上?” 谢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上去。” “不去。”萧峋下颌抵上谢龄颈窝,把吃食挪远,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谢龄只当自己身上多了个挂件,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 这是最后一页,亦是和阴墟相关的最后一本书。看完之后,谢龄将书合上放到一边,思索了好一阵,说起:“在青山书院时,你特意注了些怨气到地底去。” “你认为是这个原因?”萧峋问。 “找来找去,唯有这一点可能性最大,但我希望不是。”谢龄道。 他目光落到桌案上,望定其上纹路,又说:“是否因为这个,证明起来不难。” 萧峋立时明白了谢龄的打算。鎯柫 两人离开藏书阁。 这一夜月光凄清,将瑶台境里的路照得影影绰绰。谢龄挑起一盏灯,一路上都用眼神寻觅着,走了半晌,终于在某处屋檐下寻得一个青石盆栽。 盆栽四四方方,种的是几棵矮松,用石头和摆件造了景。谢龄手指在盆上点了点,对萧峋道:“给它做个结界。” 萧峋照做,结界布置好后,手掌贴上盆内土壤,注了一些怨气进去。 起初的变化并不如何骇然,只是矮松从苍青变成了枯黄,但约过数十息后,盆内无论矮松还是造景的石头器具,都化作枯朽的灰黑色。 盆栽的气息变得阴冷森然,更有气流开始上升,由慢至快,形成一个漩涡,好在有结界阻挡,不曾往外扩散。 萧峋盯着它久久不曾开口,谢龄亦沉默着。良久过后,谢龄抽剑将之毁去,连齑粉都未留下。 月光照到地上,将地砖上深浅不一的纹路镀上一层白。萧峋视线落到这上面,扯唇笑了声:“真的是我引起的?这会儿我突然觉得,除掉我才是正道。” “正道。”谢龄重复他话里的两个字,面庞隐在屋檐的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若是这一次我们赢了,我们就是正道。” 萧峋又笑起来,这一次弯起的不只是唇角,还有眼睛。他倾身拥住谢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道,“谢小龄,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不过是成王败寇。”谢龄垂下眼眸,尔后又掀起,定定注视萧峋。 萧峋却错开了他的目光,抬手扣在他脑后,将他按在自己肩头。 “师父,如果整个世界都被我变成了阴墟,要怎么办?”他声音低低的,伴着拂耳过去的夜风,听起来有些茫然。 “阴墟能够治理。”谢龄回答说道。 “可你也看到了,治理的速度不可能有形成的速度快。”萧峋道。 谢龄不由再度垂下眼睛。他启唇又止,止后又张口,道:“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如就……换一个世界。” “换一个世界,然后继续破坏它?”萧峋哼笑了声。 “自然是把你体内的怨气扒干净再去。” “万一扒不干净呢?” “……” 谢龄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回他。 萧峋又哼哼笑笑,松开扣住谢龄的手,带他纵身一跃,去到屋顶上。 他和谢龄并肩坐下,抬头看了眼夜空,蹙起眉:“我不喜欢这样的夜色。” 第289页 这一夜的星辰有些黯淡,那弯细细的月也撑不起整个天幕,萧峋取出星盘,似是打算做些改变,但手指动了动,终究没碰上去。 萧峋把星盘放回袖中。 “谢小龄,你是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萧峋伸出手,在夜风里虚虚抓了一把,“你和我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谢龄眼神闪了一下,很是震惊,但慢慢地眼睛又弯起,露出浅浅的笑容。 “哪里不一样?”谢龄问。 “哪里都不同。” 萧峋的手垂回身侧,一寸寸靠近谢龄的手,抬起食指点点他的,问:“能和我说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一个美丽多彩,但又平凡的世界。”谢龄斟酌着词句,“没有修行者,也没有妖兽魔物,更没有灵石灵气。” “全是人?”萧峋很是惊讶。 “还有动物和植物。”谢龄描述着,陷入到回忆中,语气不觉带上笑意,“房子起得很高,三十层四十层五十层都有;代步工具是车,无须马匹,一般的都是四个轮子,速度很快,但比不过御剑就是了;吃食比这里多些,娱乐活动也更多……哦,穿着打扮和这里很不同。” 萧峋想象着那样的世界,却是无法想象得出。他抓起谢龄的手晃了晃:“唔,我有兴趣了。”随后做出保证:“我会把自己收拾好再去的。” 第149章 “听说了吗?好端端的青山, 一夜变成阴墟了!” “哈?阴墟?什么是阴墟?” “青山哪里是好端端的了,整座山不都塌了吗,还砸死了好多人, 成废墟了如今!” “我说你们,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儿……” 姑苏城内,一家名为“越记小食”的食肆里,四五个年轻男子围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谈论近来的新鲜事儿。 那个问着阴墟是什么的汉子面容憨厚,跟不上话题直挠脑袋,问了又问,但都没人有兴致给他做解释。 这几人中有人开始猜测:“会不会是人间道那个萧峋干的?把青山弄塌的不也是他吗?” “青山死了那么多人,变成阴墟……也挺正常?” “国家和国家开战, 那战场上死的人不是更多?怎么没见出现阴墟?” “这样说来,真是因为萧峋?” 谈论的人脸色变了, 有的流露出害怕神情,有的很是愤慨,当然也有人觉得事不关己,就是听个热闹。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道理。”有人出声赞同。 听热闹的那人夹了一根青菜送进嘴里, 咀嚼几下吞进腹中, 好奇问:“萧峋真有这般可怕?” 这问题无人回答得出了, 毕竟在座并无见过萧峋的人, 江湖上的传闻来来回回也都是那些,要么太夸张,要么太笼统。 有人悻悻道:“说不定长得也可怕……比如头上长角, 青面獠牙。” 第一个提起“阴墟”的人摇了摇头, 说起:“萧峋这会儿去了瑶台境, 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了。” 听热闹的耸着肩:“可能过不了几日,瑶台境也会变成阴墟吧。” “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时插进来一道声音,语气有点儿恼:“在这儿说什么呢你们。” 说话之人一身竹青色衣衫,长相也算俊朗,腰间坠了块雕刻精致的木头,赫是越九归。他从楼上下来,甫一出现,就将围坐桌边的人吓了一跳。 “少东家?” “少东家!” “少东家好。” 众人或抱拳或拱手,向越九归执礼。和越九归相熟一些的问道:“少东家您怎么在这儿?” 越九归一挑眉:“我开的店,我不能在这儿?” “原来是少东家开的店!难怪味道如此好!” “这儿的鱼,比别家都鲜美许多。” “就连炒时蔬也更清爽些。” 这些人不约而同吹捧开,越九归懒得听,直接问:“你们觉得是萧峋把青山变成阴墟的?” “也就是随便说说,随便猜猜。”其中一人“嘿嘿”笑了声。 越九归翻了个白眼,一脸不信这种猜测的神情:“他不过是境界高了点儿,就能把一整座山变成阴墟?” 有人压低声音:“少东家,我听说他身上全是怨气,跟浓雾似的,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这怨气,可不就是阴墟里最多的东西么?” 闻得此言,越九归心下一凛。青山书院之事见到的人虽多,但青山塌的时候,他可是看见青山书院弟子全死了。难道有漏网之鱼跑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暗中观战? “你从哪里听说的?”越九归语气带上几分严肃。 “咱们不是去瓜州送了一批货吗?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的。”那人回答说道,顿了顿又补充:“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 越九归忍住皱眉的念头,一甩衣袖,做出不屑神色:“就算萧峋身上有怨气,就能把那么大一片地方变成阴墟?我不信。” 那面容憨厚的汉子插话请教:“少东家,阴墟是什么?能解释解释么?” 越九归言简意赅解释了一通。 有人问:“不是萧峋,那青山的阴墟是怎么来的?” “谁知道青山那地儿是不是藏着什么、封印着什么,垮塌之后露出来,把青山变阴墟了。”越九归甩甩衣袖,“还或者,正好被萧峋身上的怨气给刺激了,也就成了阴墟。” 第290页 “少东家这话说得好像更有道理。”面容憨厚的汉子笑了笑。 越九归:“快吃你们的饭,下午上工的时间要到了。” 这几人忙不迭道:“是是是。” 越九归不再与他们说话,上去二楼独属于他的雅间里。越九归倒了一杯酒,但举在手中迟迟喝不下一口。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街景摇头叹气:“哎,情况不容乐观啊。” 云舟划破层云,自瑶台境上空驶离,疾速掠向对岸。 这是萧峋在锦江城中置办的那一艘,小巧不失精致,又经他改良过阵法,速度极快。 萧峋在厨房调制饮品,谢龄在茶室,听崔嵬说他在神启者身上的发现。 崔嵬研究他们不过两日而已,发现并不多,但有一点,他认为很关键。 “神启者体内的力量很纯净,没有半点杂质尘埃,给我的感觉很像渡劫时的天雷。”崔嵬说道。 “你确定?”谢龄皱起眉。 崔嵬语气坚定:“我现在游天下境,渡过两次劫了,绝对不会认错。” 茶室里沉默开始蔓延,耳畔唯余云舟行进时带起的风声。 谢龄端起茶碗又放下,良久后,说出两个字:“天道?” “若真如此,这件事可就有意思了。”崔嵬笑笑,喝了一口茶。 谢龄长长出了一口气,盯着面前的白瓷茶碗陷入深思。 “打算如何对付?”崔嵬问,用自己那个茶碗撞了一下谢龄的。 “不好对付,不过它似乎无法直接对人间出手?” “这显而易见,否则也不用制作那些劳什子的神启者了。” “可那玩意儿虚无缥缈,就算想拆,也不知该如何去拆。”谢龄轻叹,叹后低下头,所有的表情都褪去,望定倒映在茶碗里的影子,“修道,的确是在有意思不过的事情了。” “修道?”崔嵬重复他的话,眼中流露出不解。 这时挂在谢龄腰间的通讯木亮了。谢龄一把抓起、注入灵力,弹出的画面是一团雾。 联络他的人是古松。 通讯木在许多方面都不够完善,里面传出的声音,只要在附近都可听见。想到崔嵬和古松之间的恩怨,谢龄冲崔嵬比了个抱歉的手势,离开茶室,去到卧房。 咯吱。 门扉合拢,谢龄接下这道联络。 “你在何处?”古松的声音立时传出,冷如寒石相撞,悦耳至极,但辨不出情绪。 “刚离开瑶台境。”谢龄看了眼窗外说道。 “你该回来了。”古松语气有细微的变化,“阴墟的事,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了。” 谢龄神情跟着变化,心念飞转,眼底光芒明灭。 “师兄让我们回去,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谢龄问,仿佛回到初来乍到时,言语里藏着试探。 古松将话说得直白:“阴墟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萧峋。” 这话一出,谢龄思绪又是如电转。 从前因为萧峋身上带着魔气,古松对萧峋不喜,而阴墟之事干系更为重大。 古松是人间道的执剑长老,在宗门里拥有着相当的号召力和决定权。比阴墟更能影响这个人世的,正是这些大宗大派里掌握话语权的人。 古松会如何看待萧峋?他……打算如何处置萧峋?谢龄设想出一个又一个答案,但都不敢确认,唯有继续试探问:“师兄如何断定?” 他给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断定了。” 谢龄:“……” 此时无论狡辩或者搪塞都无益,谢龄干脆承认:“是。” 又问:“但是又如何?” 这一次换古松在通讯木另一边沉默。谢龄听见了推门的声音,随后听见了树叶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古松从屋室里走去了屋室外。 “我现在在鹤峰,你的庭院里。”古松终于开口。 谢龄“嗯”了声。 古松:“这一次,你还是选择护着他。” “当然。”谢龄敛下眼眸,“若我都不护着他,谁还会护着他?” “可是宗门却不能护他了。”古松道,言语间多了几分无奈,“这和眼下的处境无关……” 他在尝试解释。谢龄清楚地知晓他要解释的内容是什么,不是太想听,便将话打断,说道:“我打算去青山看一看,然后再回宗门。” 通讯木另一头又沉默了。隔了数息,古松才回答说:“也好。” “宗门可还好?”谢龄抿了下唇,不想将气氛弄得太凝滞。 “目前无虞。”古松道。 谢龄走到桌案前,手指在案上叩了叩,无声一叹,道:“萧峋和阴墟的事,等这件事结束再处理。” 古松道“好”。 “师兄还有别的事吗?”谢龄问。 通讯木对面的人道:“你要注意安全。” 联络结束之后,谢龄依然待在卧房。 云龟散步来到门口,探头撞了两下门。谢龄没给开门,它便走掉。过了一阵,萧峋推门进来,将一个高瓷杯塞进他手中:“给你做的牛乳茶,没加多少糖,若是不够甜告诉我。” 萧峋伸了个懒腰,在谢龄面前晃了两圈,又说:“崔嵬刚才带着徒弟走了。算算时间,再过三日我们就到人间道了。” 谢龄点了点头。去一趟青山,这话只是说给古松听的。谢龄并不想去看那阴墟,可如若直接回去,待各宗各派集结人马来到山下,古松定不会让他参战。至于崔嵬,他定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去人间道的,撇开和古松的旧怨不提,平湖剑派自有立场。 第291页 “如果越九归给的情报不错,我们刚好能包在那些宗门后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峋按着谢龄肩膀坐下,自己则坐到他旁侧,却见谢龄捧着牛乳茶但又不喝,只是看他,看了一会儿又垂眼,然后再撩起眼皮看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萧峋笑起来。 “崔嵬将神启者的事跟你说了?”谢龄眨了眨眼,将瓷杯放下,问道。 萧峋:“嗯。” “有何想法?” “没有想法。” 谢龄被萧峋的回答逗笑,视线又垂低,慢慢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若是烦心过几日的大战……” “不是这事。”谢龄摇头,小声道,“待此间事了,我把你逐出宗门吧?” 萧峋的眼眸眯起来,尾调上扬:“哦?把我逐出宗门,改收别人做徒弟?” 谢龄没好气地强调:“是宗门,不是师门。” “嗯哼。”萧峋的神情看起来好了些,将杯盏挪带自己这边,喝了口里头的牛乳茶,向后靠上椅背。 谢龄的目光落到他煮的这杯牛乳茶上,又移向桌案不远处那一碟牦牛肉干,说:“你喜欢雪域,我们便去昭城吧。” “师父就这般迁就我?”萧峋向前倾身,手肘撑着桌沿,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 谢龄想了想,问萧峋:“难不成要我去迁就别人?” “我会让你有别人?” 萧峋将牛乳茶放回谢龄面前,同时起身走去谢龄面前,双手撑住两侧的扶手,将他困在自己和椅背间,压低声音,“想都别想。” 云舟向人间道而行,一刻不停。 接下来的三日,谢龄和萧峋并未遇上可以加之叙述的大事,但在重云之下,各宗各派集结起的人马——或说联军来到人间道山门外。 领头之人赫是瑶台境境主,身侧跟着几个同样穿瑶台境暗银色道袍的弟子。 他们人少,其余宗门来的人却多,加在一起数目以万计,在山下浩浩荡荡排开,宛如一片黑压压的云。 人间道弟子亦自山道石阶上鱼贯而出,执剑列阵相待。 风止歇,草木都静,气氛凝重。人间道的宗主不改往日慢吞吞的习惯,徒步而来,衣袂悠悠。 宗主一路行至众弟子之前,掠了一眼山门外的人,目光不曾在谁身上做过多停留。 “三年前,你瑶台境没有任何由头,便联合青山书院在东华宴秘境中对我宗之人出手,眼下是师出有名了。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我宗已将他们安排走了,这一战无可避免,便开始打吧。” 宗主开口说道,臂弯里的拂尘一甩,众弟子手中长剑齐出。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150章 灵力卷成狂风, 漫天漫地激荡。剑气炸起黄沙,刀光无处不缭乱。响在这山野中的尽是兵戈之声。 遥在云间,小巧舟上, 云龟四足一划升上更高处,化作原本的庞然模样。谢龄手指扣紧窗棂,凛目注视山下战局,沉声道:“他们开战了,宗主对上那人是瑶台境境主?” “看模样应该是的,但宗主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萧峋在谢龄旁侧,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然后将他整只手握住。 “怎么没看见你师兄?”萧峋将山下每一个交战之处都扫了一遍,语带疑惑。 “他或许在后方藏着。”谢龄的回答透着极大的不确定。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萧峋笑了声, 旋即转了话锋:“密宗没有人来。虽说现如今顶尖的修行者都在人间道,但是谢小龄……我并不看好这一战。要知道, 一旦数目足够,蚂蚁能举象,蚍蜉可撼树。” 谢龄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神情愈发凝重,凝重到极点, 又化作一声叹:“眼下的数量, 多到溢出了, 远不止举象、撼树, 他们可杀象、掀树。” 但凡战争,大抵相似,无论是宗门与宗门, 还是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这些宗门来的人太多, 便是围, 也能将人间道众人围死,只要不在乎牺牲。 想来那些发号施令的人,也是不在乎牺牲的。 “这样一来,就更要去了。”谢龄从萧峋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自芥子空间取来一把剑。 他是个已死之人,却借雪声君的躯壳活下来,承了人家的情,自然该报恩。 “唔,好,先让我去和他们打声招呼吧。”萧峋道,说完去了甲板,往早早架好的炮上拍了一把。 灵力从指尖飘出。 下一刻,炮弹轰向山野,落在各宗各派集结成的大军尾巴,轰隆一声把这条尾巴炸烂。 腾起的硝烟仿佛一团浓云,而这云中,云龟沉然而至,将谢龄一并带到。 谢龄出剑。 吊在尾部的这些人境界并不如何,其中一些,是年轻却极有天赋的,想来是这些宗派带出来“见世面”的好苗子。谢龄心中并未涌出太多的不忍,逐一斩杀之。 萧峋掠至谢龄身旁。他没有拿出星盘,但依然一步一阵,顷刻之间,便有数十人倒地不起。 若说先前谢龄杀人太快,还叫这些人没反应过来,这时人大片大片没了,吓得他们惊叫不已、四面逃窜。 “这些人太好杀了,就像你以前说过的,切菜似的。”萧峋摇了摇头说道,“当真无趣。” “他们一会儿就会回防。”谢龄道。 第292页 这些低境界的没人敢主动上前,谢龄和萧峋干脆停下脚步。云龟没如这两人一般,它依然朝前,直接用庞大的身躯将人扫倒。 若将战局分作两处看,这一处竟显得有些滑稽。 不出谢龄所料,约莫十来个呼吸,前方调来了人。 第一个靠近的是瑶台境之人,境界在游天下上境,一身暗银色道袍,手中持琴。若是谢风掠在场,定会觉得他眼熟。 三年前,这人也去了东华宴。 他在距离还有二三丈时停下脚步,看着谢龄道:“原来是雪声君。”又将目光转向萧峋,上下打量他一番:“想必你,就是萧峋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立时传出窃窃私语:“萧峋?阴墟的罪魁祸首萧峋?” “这等贼人,岂可不除去!” 原本惊慌害怕的人表情变了,露出憎恶的神色,提着手里的兵器缓步上前,更有人向萧峋掷出暗器。他们逐渐聚集到这个持琴的瑶台境弟子身后,像得到了主心骨一般。另一队同样自前方战线调来的游天下境则站到他身侧。 持琴者同他们交换眼神,上前一步,对萧峋道:“我们来做你的对手。” 萧峋轻轻勾起唇角:“有胆量。” 持琴者摇头:“不是有胆量,只是我很清楚,你最大的依仗,是你体内的怨气。这里是人间道,你敢在此地把怨气放出来吗?就算你敢,雪声君又会让你那般做吗?” “至于雪声君……”持琴者向着另一处伸出手。他也笑起来,笑容张扬放肆:“就请您看顾好他们吧。” 顺着他手指之处,一艘又一艘云舟从山林里冲出来,倒豆子似的倒出人。 他们都是普通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的普通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冷冷寒风中发着抖,却是越抖,越将手里的锄头镰刀木棍等物抓紧。 萧峋脸上的笑褪去。 持琴者的手指向谢龄和萧峋,面朝那些普通人,笑容变得和善:“诸位,这两位神仙般的人物,便是害得你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 再将目光转向谢龄,语气温和有礼:“雪声君,这些,都是本该在青山地界平安生活的百姓,但因为你们,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说着,还朝谢龄颔首。 谢龄扬起下颌。 这人将手按上琴弦:“介绍完了,开始吧。” “反正家已经没了,反正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不如和他一起死!杀啊!杀死他们!” 流民里不知是谁大声喊道,几乎所有人都举起武器。 “杀!杀死他们!” “大不了同归于尽!” 流民们冲向谢龄。 时间在这一刹那变得极慢,谢龄清楚地看见他们愤恨的神情、瞪大的眼睛,听见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他脑中转了许多念头,将剑柄紧了又紧,手似被千斤石压住,难以提起。 这一刹那又极快,还不及眨眼,忽见一把镶嵌补天砂石的骨扇从天而落,砰的插进地面,挡在他和这群流民之间。 流民们的步伐被止住,上空传来一声暴喝,“程嘉你怎么敢!” 向上一看,乃是一群衣裙俏丽的女子御器而至。为首者粉色衣裳,冲那瑶台境持琴者怒目相向,便是她方才开口。 谢龄认出这粉衣女子,清吾山山主叶晚星,三年前东华宴时,清吾山长老有意替她向雪声君说亲。 “雪声君,清吾山前来助阵!”叶晚星在半空中冲谢龄一拱手,“平湖剑派的道友们随后便至,还请雪声君和人间道诸位道友坚持住。” 名为“程嘉”的持琴者抬头又摇头,眼中尽是冷笑:“叶晚星……叶山主当真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叶晚星落到谢龄身侧,抬手招回自己的骨扇。同她一道来的清吾山弟子则在一旁排开,将那些流民完全阻挡下。 程嘉瞧着叶晚星,倏尔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叶山主对雪声君喜欢得紧,看来当年的亲事,是定下了。” 这话让叶晚星脸颊胀红,怒斥道:“你莫空口……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容不得你在这里说!” “哦?”程嘉低下头,对叶晚星比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那叶山主,请便。” 叶晚星当即抬扇。 谢龄按住她肩膀,低声道:“多谢叶山主好意,但请叶山主率众弟子回去吧,这里的情况……” 他想说来了也是送死,委实没这个必要,但还没将话说完,叶晚星就摇头反驳:“是,他们是人多,还这般阴险,但不打上一场,怎知结局如何?” 谢龄在心中一叹,暗道是劝不回去了,改口道,“那便请叶山主与众人看顾这些无辜百姓,免得被险恶之徒利用。” 叶晚星点头说好,正要转身吩咐,忽见这群流民暴动起来,怒喊着冲杀之言,将手中锄头镰刀木棍等挥向清吾山众人。 灵力的光芒从他们手中炸开——这些武器上竟刻有符纹! 有几个女孩子来不及反应,生生被削掉了手臂,更甚者被砸中脑袋,直接丧了命。 “你们!你们怎能……”叶晚星眼睛一下红了,再度瞪视程嘉。 顷刻间,流民冲破清吾山弟子的阻拦,冲向谢龄。 萧峋将谢龄推到自己身后,低声道:“我来处理。” 第293页 话音一落,见得萦绕于萧峋周身的黑色雾气浓稠数度,凝聚成股,如箭般刺向奔来的流民。 雾箭穿心,前面的十几人立时死去,木桩子似的倒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后头那些人见了,心和力气都散了,惊慌一吼,转身飞逃。 萧峋没去追,也没继续用怨气处理他们,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程嘉。 “接下来,该你们了。”萧峋朝程嘉等人笑了笑。 他将周身怨气都收敛起来,唯余平日里谢龄常见的薄薄一层,眼晴弯出些许弧度,银发胜霜雪,红衣如烈火,在半空里起落。 谢龄眼皮却倏地一跳。 下一息,变故发生。 但见冬日冷肃山野间,石缝中、草屑里、树枝上,爬出一个又一个黑影,像纱飘了起来,缓慢又迅速地聚成实质的形状。 它们大小不一,却都头上长角、背后生尾,有的飘荡在空中,有的四肢爬行,有的双足直立。 谢龄认出这些东西—— “魔?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魔物?” “还有怨灵!这些会飞的是怨灵!” “这里也要变成阴墟了?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人群里惊叫声此起彼伏,有的逃,有的祭出招法。 这些黑影似乎有着同样的目的。他们对或乱喊乱叫、或皱眉嫌恶、或满面憎恨的修行者都置之不理,纷纷走向了——萧峋。 修行者们见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停下手上动作,注视着这些魔物怨灵,注视它们走到距离萧峋丈许处,跪拜在地。 这一刻,四野的声音都消失了。 萧峋愣在原处,愣过之后看向谢龄,目光惊慌:“我……” 谢龄狠狠按下心中的预感和脑中可怕的念头,将手伸向萧峋。他想安抚萧峋别慌,对面的程嘉忽然笑得狰狞:“这一次,其实不是来杀你的,但你自己送上门来。” 程嘉后退一步,以手势让众人退散,向着人间道大部队所在位置振臂高呼:“人间道,还要继续袒护此等逆贼?” 又扭脸看定谢龄,指着萧峋问谢龄:“雪声君,还要继续袒护此等逆徒?” 程嘉的表情堪称猖狂。 谢龄没有理会,眼睛只看萧峋。 萧峋垂着眸,用余光锁住谢龄伸来的手。 时间不再快也不再慢,仿佛是停住了,风从不知何处吹来,低回高转,将染着鲜血的草压低。 萧峋眼神闪了闪,他的视线里,谢龄的手也跟着闪烁。过了许久,他舒展开眉头,低低笑了一声:“师父,我可能又要被天下人追杀了。” “不怕。”谢龄将萧峋的手抓住。 “我不怕,我何时怕过呢?”萧峋道,“可我……” 他说不下去了,将谢龄的手紧紧握了一刻,又抽走手垂回身侧。 “萧峋……”谢龄喊道。 萧峋冲他笑笑,退开半步,环视周遭。他的目光将黑影和修行者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几个高阶魔物和怨灵身上。 “你们朝我跪拜,意思便是听我号令?”萧峋问。 被问之物匍匐得更低,似以此无声回应。 过了数息,萧峋换上惯来的懒散表情,抬起手往外摆了摆,道,“将这些人都杀了吧。” 魔物和怨灵立刻行动,众修行者亦做出反击。 山野间再起杀声,萧峋转身看回谢龄。 谢龄素白衣衫,发间插着他前些日子削的那根木簪,眉心蹙起小钩,倒非斥责之意,而是担忧。 萧峋定定注视谢龄,从前谢龄送给他的剑悄无声息出现在手中,剑长三尺,光如霜雪。 “师父。”萧峋唤了他一声。 一声还未落罢,手骤然提起,剑刺向谢龄。 第151章 “雪声君!” “萧峋!” 声音有远有近, 不知是哪些人在惊呼。 谢龄猛然瞪眼,剧痛自腹间袭来,素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 仿佛艳丽盛放的花朵。 “你……”谢龄嘴唇张了张,望定萧峋,冷汗从额间滴落。 萧峋垂低的眼睫颤动,迅速抽剑退后。他的步伐有一瞬难稳,紧接着转身,将就近几个魔物怨灵以及修行者斩杀。 他脚步不停,赤红的衣袂在黑雾萦绕之下起跌回转,过眼之间深入战局。 谢龄弯腰捂住伤口,身形不稳踉跄了一步, 眼见要跌倒,叶晚星匆匆奔来, 抬手将他扶住。 “萧峋,他是你师父,你怎可如此!”叶晚星向着人群中那抹赤红厉喝。 萧峋不回头也不回应。 叶晚星愤愤瞪他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让谢龄服下,见谢龄面色有所好转, 伤口的血也止住, 握紧骨扇冲向萧峋。 谢龄皱起眉, 抓住叶晚星手臂制止她。 “雪声君?”叶晚星不解回头。 “这件事, 你别管。”谢龄道。 “是、是我僭越,清理门户之事当由雪声君亲自……”叶晚星以为自己理解了谢龄的意思,但说着说着, 话语顿住, 想到另一层。她眉眼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不对, 刚才围在我身旁那几头魔,是他顺手除的。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腾出手来照顾你……” 叶晚星声音越来越轻,说完猛一下闭上嘴。 乍然之间,人间道山门内吹出狂风,冷冽如刀割面。山门外有光芒漫开,像是流水,见之触之异常平和。 第294页 进攻人间道的修行者察觉出不妙,欲加以防备,却因魔物怨灵纠缠,无以分心设防。 而当风和光芒相叠,竟是化作一股磅礴剑气,在山野上悍然回旋,形如巨龙甩尾,可堪拆天坼地。 吼! 剑气一路狂啸,途经之处,山石被击碎,草木化作粉。 人间道弟子身在其中,没受到半点伤害。清吾山弟子们与之相隔甚远,难受波及。但怨灵和魔物,以及其余宗门的修行者便没有这般好运,他们如枯草般倒下,目之所及全是尸体。 “怎会……怎会有如此杀招,这还能打吗?” “咱们跑吧!” “都给我坚持住,这样的攻击,不可能再来第二次!即使这个宗门是人间道!”某个宗门的长老对身旁还有战斗力却没了士气的弟子说道。 那长老领着众弟子冲向山门。 顷刻间,又闻一道吼声。剑气咆哮而至,将这群人撞得烂碎。 血腥气和人死时的恶臭蔓延开,剑气扫荡去旁处,没有半点减弱消失的迹象。 纵使有再多人,也不能再受这样的攻击,更何况周遭还有魔物怨灵! “撤!” “撤离!” 人群中迸发出一声又一声高喊,联合起来攻打人间道的修行者四散奔逃。 最先做出这个判断的人乃是瑶台境境主。他话如此,行动亦如此,以一记虚招迷惑同他交手的人间道宗主,脱出战斗、御风疾行。 下一刻,但见素来慢吞吞的白须老者身形暴起,大喝:“严不忌,留下命来!” 宗主飞身掠出,人间道弟子见得如此画面,纷纷起了追杀逃兵之心。这时一名玄衣男子踏剑来到山门外,压低眼眸一扫,冷冷说道:“伤者回宗,余下之人结阵,驱逐怨灵和魔物。” “是!”弟子们顿住脚步,依言行事。 宗主和瑶台境境主去向难探,各宗各派集结起的联军如潮水退去。魔物和怨灵们来得突然,消失得更快。人间道山门前忽然安静下来。 叶晚星同谢龄站在一处,远远观着这些,想起什么,转头去寻萧峋身影,发现他也消失不见。 她目光移向谢龄。 谢龄左手提剑,眉眼冷淡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察觉到叶晚星目光,他向她看去:“局面暂时稳定了,请叶山主和清吾山诸位道友随我入山门吧。” 言罢提步。 叶晚星神情变了变,心中有无数疑惑,终是选择压下,没有发问。 他们绕开剑气,走向人间道山门,亦有人从山门处走向他们。 古松瞧着谢龄身上血迹,眉头越蹙越紧。 谢龄也皱眉:“师兄不该来找我,应当去助宗主。” “宗……”古松张口,不曾想刚说出一个字,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来不及压制,只能扭头吐出。 这一瞬间,在山门外盘旋不散的剑气消失了。 “师兄!” “明夷君!” 谢龄急奔向古松,叶晚星紧随其后,都向他伸手。 古松抬手挡下两人的搀扶,捏诀清掉衣衫上染的血渍,服下一枚丹药,看向叶晚星:“多谢叶山主出手相助,请叶山主同诸位随我入宗门。” “平湖剑派的人在后方。”叶晚星道。 古松点头:“我会安排。” 谢龄来到古松身侧,一行人行往山门。 这是冬日,本就荒芜的山野因此一战更显凄凉。疮痍遍地,死伤遍地,风中难掩悲声。谢龄垂目走过,心情复杂。 越过山门,拾级往上,见得宗门内极忙碌,高空中不时有人御剑划过,飞行兽们几乎全出动,身上或载人或载物。 也有人御剑出去,神情急切。他在见到谢龄和古松后跳下长剑,执礼道:“师父,小师叔。” 正是古松的徒弟穆北。 古松往旁侧一让,抬掌一指叶晚星等人,对穆北道:“这些是清吾山的道友,这位是叶山主,你带她们去契玄峰。” “可是师父,宗主他……”穆北急道,在对上古松冷漠平静的目光后,改换语气应下:“是。” “叶山主,晚些时候再谈。”古松话语中略有歉意,不等叶晚星有回应,将谢龄手臂一抓,踏剑而起,化光离去。 目的地是鹤峰。 谢龄离开鹤峰三年,前段日子匆匆回了一次,没觉得有多大改变,眼下再归来,竟觉得落木萧萧,甚是寂寥。 或许是由于古松御剑速度比往日慢,让他将冬日的山景看得清楚。也是由于此,才让谢龄记起、解开了道殿那不再如往常“热情好客”的阵法,避免古松被拦在外面。 入了前殿,古松将谢龄按坐在就近的客榻上,替他包扎伤口、探查脉息。这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待得收手坐定,道了一句:“他那一剑,没有伤到要害。” “我知道。”谢龄敛眸说道。 “他的意图,我清楚了。”古松道。 谢龄抿紧唇。 萧峋的意图,他又何尝不清楚?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轻轻呼吸了几次,在榻间小几上摆出茶具。 他专心致志地烧水泡茶,是一盏岩茶,茶汤褐红,茶香醇厚。 分好茶后,他将其中一杯放到古松面前,问:“你的伤,要紧吗?” “算不上伤,消耗过大而已,休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古松摆手,话虽如此,姿势却是少见的靠坐。 第295页 当真能复原吗?谢龄在心底问道。 谢龄握着茶杯,手指在杯壁上无声敲打着,待得杯上茶雾消散,别开脸望向殿外:“宗主……还能回来吗?” 古松将谢龄给他的茶饮去大半,搁下白瓷杯时,低声道:“他的意思,是让你做下一任宗主。” 谢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手里茶杯捏紧,沉默良久后放下,面无表情道:“你们早商量好的。” “是。”古松将杯中余下的小半茶汤亦饮尽,然后端起公道杯,为自己续上。 “就没想过我会拒绝?”谢龄道。 古松喝完第二杯茶,摇了摇头:“你愿意的。” * 人间道外,月融镇上。 原本居住在此的人都被安排离去,小镇成了空城,街道上除了风和落叶,难觅第二位过客。 第一位过客是萧峋。他表情很不耐烦,有只怨灵跟了他一路,无论怎么命令都甩还不掉,只好杀了。眼下他在一口水井旁,清理手上和衣袖上的血迹,这是他在人间道山门外沾上的。 “你的衣服是红色,就算沾了血,其实也看不太出来。而且,你可以用清洁术法的,何必弄脏水呢?”有个低哑的声音从对面院墙上传出。 萧峋没理,自顾自做着清洗。 “还是说,你觉得是自己这个人变脏了,不亲自动手洗洗,就变不干净?”那个声音又道,带着调侃的笑。 萧峋还是没应声。他不断涂抹皂角,用力揉搓衣袖,在水井旁洗了许久,久到能将一壶水烧开,又将一壶水放得冷如冰,才转身。 啪。 枯叶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向坐在院墙上的人。这人穿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着根桃花枝,发顶站着只乌鸦,手里拎了坛酒,正大口大口喝。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峋问,神情冷冷的,仿佛蒙着层冰。 “等你。”崔嵬咽下口中酒,耸了下肩膀,从墙头跳到地上,“我好像,有些猜到你到底是什么了。” “那你还在这里等我?”萧峋挑了下眉,拔腿就走。 崔嵬笑着跟上:“很有意思,不是吗?” 第152章 萧峋步伐渐快, 两三步之后,即出了月融镇。 崔嵬足下御起风才跟上。他看萧峋的眼神带上些新奇,然后往四下转动目光, 问萧峋:“坐云舟,还是御剑过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萧峋头也不回说道,语气甚平淡,也甚是肯定。 “这时候,肯定是去青山阴墟了。”崔嵬笑着说道。 萧峋回头瞥了崔嵬一眼,甩袖放出云舟。 萧峋径直走进卧房。 早些时候谢龄还在此间,同他说话吃茶,眼下的屋室空空荡荡,唯余淡淡的揉合了梨花香的檀木气息。香炉早冷。 他抬眼环顾, 将谢龄看到一半、摊在桌上的书收去书架上,从壶中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说回先前的话题, 关于你的身份。” 崔嵬不慢不紧跟上来,在这间卧房门口停下脚步,隔着门槛说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你能弄出阴墟,还能让魔物怨灵们服从命令,所以我猜测, 你真正的身份应当是这世上万般恶念的源头。” “这也是为何, 天道要派人来除掉你。它为了还这世间一个安宁吧。” 说到后面, 崔嵬倚上门框喝了口酒, 神色似有些唏嘘。 萧峋的表情不曾有过变化,依然是和崔嵬相遇时的冷冰冰。他偏首看向窗外,手指在桌案上轻叩着, 对崔嵬道:“你弄错了一件事。” “哦?”崔嵬抬起眉梢。 萧峋道:“在它派人来杀我之前,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人间的事?” 崔嵬想了想, 说:“防患于未然?” “呵。”萧峋扯唇笑了一下。他从窗外云间收回目光,手指捻了捻,指尖猝然升起一团黑色火焰。 云舟上温度骤降。 “的确,如果不追杀,你不一定会觉醒。” 崔嵬从门框上弹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去茶室,摇头感慨说道:“谢龄不在,你变得很危险了啊。” 人间道,鹤峰道殿中。 谢龄一时没有接话,垂着眼眸把自己那杯茶喝完。 过了一会儿,殿内灵力起了些微变化,一道声音凭空响起:“明夷君,雪声君,平湖剑派来人。” 这是有人在契玄峰上通过宗门阵法传出的联络,说话语气恭敬。 古松冷淡应道:“接进来。” “是。” “伤亡可有统计出?”古松问。 “刚统计出……我派死亡三百二十四名弟子。”那人的声音带上沉重,音量比方才轻了许多,难掩颤抖,“重伤四百零一,轻伤难计,仍有战斗之力的,约在两千。” 这人将话说完,古松手指屈起一瞬,拿起他那杯茶,可直到送到唇边才发现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便又放下。 谢龄给两个茶杯中都续上水,心情变得沉重。 他知晓人间道是大宗,弟子的数量众多。 他一贯待在鹤峰,偌大一峰上唯有他、萧峋、谢风掠三人,饶是清晨日落时分总能听到御剑路过的弟子们说说笑笑的热闹声音,但不曾有太多太深的感触。 现在有了体会,这些人之中的许多却成为数字,就像他曾在书中看过的,有关战争的数字。 第296页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倾洒而下。 古松视线落在地面的水迹上,手指动了动,最终垂回身侧。 “对面呢?”古松又问。 契玄峰上那人回答说:“能统计出的尸首,三千七百一十五具。” 听得这个答案,谢龄心里舒服许多。 “嗯。”古松道,“我等下过来。” “是,明夷君。” 联络结束。 道殿内又变得沉静,天光透过门扉窗户落进来,将泼洒出的水照得透亮。谢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小声问:“这样说来,他们还有五六千人?” “他们还能回门派调集力量。”古松答道。 若真这样做,那就不止这个数字了。谢龄回想起那犹如巨龙的剑气,以及古松咳出的那口血,叹了一声:“这一次,是被吓跑的。” 谢龄带着侥幸心情,却见古松扯起唇角,冷冷笑了声:“若他们留下,死的人会翻倍。” 他极少有这样的神情,更不隐藏话里的轻蔑和杀意。 “那你呢?”谢龄抬起头,直视古松深黑的眼睛,问。 古松抿唇不言。 两双眼眸对视,目光都很坚定,谁也不肯让谁。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半晌过后,谢龄率先放弃,将肩膀垮下:“这世上没有如果。” 喝完一杯茶,谢龄起身欲往殿外走,边道:“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我去处理……虽然,我可能还不太会处理。” 古松也站起来,伸手制止了谢龄的行动:“你留在这里养伤。” “外伤而已。”谢龄说得无所谓,并用先前古松的决定反驳他:“不是让我继任宗主?” “你才回来,先歇一两日。”古松的话语里透着不容置否。 谢龄偏首,再一次对上古松的目光。这时谢龄明白过来,以现在的形势,自己这位师兄不得不强撑。敌人只是暂退,万不能让他们探得己方真正的情况。 “好。”谢龄坐回去。 “走了。”古松步出道殿,踏剑远去。 道殿里唯剩谢龄一人。他低头看了眼腹间的伤口,去到寝屋更换外衫,又走回前殿,坐在东窗那张长桌后,铺开宣纸、将笔提起。 但毛笔悬空许久,最后落到纸上的,仅一滴浓墨。 “雪声君。” 有人越过鹤峰禁制,来到道殿外。 谢龄抬手开了阵法,三四个呼吸过后,素白道袍破损数处、神情略显疲惫的谢风掠走到面前。 谢风掠目光,执礼之后问道:“雪声君,您的伤势……” “已经无碍。”谢龄已在他进来时丢开笔、坐进椅中,眼下的神情格外平静。 “萧峋……”谢风掠对萧峋的做法有推测,但不认同,故而提起这两个字时语气极为复杂。 而也是这两个字,让谢龄立刻打断他的话:“不提。” 谢风掠敛低眸光:“是。” “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休息吧。”谢龄察觉方才的话语重了些,语气变得和缓。 谢风掠又道一声“是”。 他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在这时,耳中突兀地响起一阵蜂鸣。 脑中如针刺,眼前跟着一花,视线不再清晰。谢风掠抬手扶额,步伐略微不稳,不过下一刻,这些声音和感觉又消失了。 “你受伤了?”谢龄注意到谢风掠短暂的异样,出声询问。 谢风掠平复了呼吸转过身来,向谢龄笑笑:“应当是幻术和符咒残留所致,小伤。” “纵使是小伤,也不能大意。”谢龄极轻地摇了下头。 “弟子会注意的,多谢雪声君关怀。”谢风掠的笑容里多了些腼腆。 谢风掠离去时替谢龄带上了门,好在天光正盛,东面还开着窗,殿内光线仍旧明亮。 谢龄在椅中坐了一阵,终究是坐不住,去了契玄峰。 契玄峰是人间道主峰,一宗之主的道殿便位于此,肃穆庄严。古松正同宗内几位长老,以及来援宗派高层在这里议事。 谢龄来过几次,驾轻就熟入内,古松早察觉他的到来,离开座椅迎去,众人谈话暂停。 “师兄,叶山主。”谢龄向认识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将目光转向那几个应是平湖剑派的人。 “这位是平湖剑派吴掌门。”古松伸手一指,向他介绍。 吴掌门起身致意:“雪声君。” 谢龄颔首以应,跟随古松落座。 宗主的主榻无人,客榻临时撤走,改换成了一张圆桌。所有人围坐桌边,谢龄坐在古松右手边,正好邻着叶晚星。 穿粉色衣裙的姑娘冲谢龄笑了笑。谢龄看出这笑容带着安抚的意味。 “继续商量。”古松声音冷沉,不过话音刚落,被他放在桌上的通讯木亮了。他神情不变,指尖注入灵力,快速接通联络,道了一个字:“说。” 通讯木上传出一个兴奋的声音:“古长老,有了一个好消息。他们藏进了招宝山,这山里不知什么人,竟把他们的医修杀了,然后还在饮用的水中下了毒。” 是人间道安排出去的探子。 古松目光一凝:“何毒?” “我不敢靠太近,无法辨出,只认出这毒甚奇,让他们许多人都疯了。” 这话一出,连带古松在内,神色间都浮现出惊讶。 第297页 “疯到哪种程度?”古松沉思几息问道。 探子回答:“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继续盯着,如有异动,第一时间联络。”古松吩咐他。 “是。”探子应下。 通讯木上光芒熄灭,道殿里静了片刻,有人问起:“会是何人下的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的人看了眼谢龄。 叶晚星喝了一口面前的茶,嗓音清脆:“不管是谁,总之是好事。” “会不会是他们自导自演,故意迷惑我们?” “在这时候使诈,于他们而言也是不利……” “可要知道,他们的人数,依然多出我们一倍。” “自导自演?那没必要杀死医修啊。” 谈论声又起,持什么观点的都有,不过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持观望态度,一派认为该抓住机会追击。 古松听了一阵,目光转向谢龄:“你有什么看法?” “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谢龄重复一翻刺探情报之人的表述,手指在桌案上轻叩,“无论真疯还是假疯,都得走上一趟,若是真的,就让他们疯得更彻底一些。” “若是假的呢?” “那就变成真的。” 此言一出,杂乱的声音渐渐止住。人间道的长老们互看一眼,问道:“雪声君打算如何?” “让他们自相残杀。”谢龄言简意赅。他偏首看向叶晚星:“叶山主,你们清吾山是这世间最擅长幻术的地方。” 叶晚星点头:“是。” 谢龄定定注视着她,话语诚恳:“还请叶山主相助。” “雪声君打算何时出发?”叶晚星猜出谢龄想要她做什么,眼神亮起来。 “日落。”谢龄道,“出发时我来找你。”言罢自椅中站起,不再留于此。 “雪声君要去何处?”趁着谢龄还未走远,叶晚星赶紧问。 “去山门外看看。”谢龄答道。 “我随雪声君一道,可以吗?”叶晚星蹭的起身,小步跟在谢龄之后,“顺道商议招宝山之事。” 谢龄没有拒绝,说了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道殿,又一起离开契玄峰。殿中人再就其他事宜谈论一阵,议事暂且结束。 先前坐在叶晚星右边的清吾山长老留到最后,待其余人都走远,对古松道,“明夷君,三年前,清吾山有意向人间道提亲,三年后的今日,此意未改。”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一篇基友的文 《为质》by斯通先生 文案: 足踏魏宫的那一刻,淮尹就想好了他的命。 脆弱,衰败,静待凋零。 魏王若来摘他, 便知那蕊里藏针。 第153章 一刻钟前。 被重重阵法包裹住、小巧精致的云舟上, 崔嵬又一次来到萧峋所在的卧房。萧峋坐在椅中,一手持小刀、一手拿着一截木头做雕刻。 崔嵬示意他起身随自己来,推开窗、指着云雾之下某座险峻的山峰说道:“他们藏进了招宝山。” 招宝山褪去了满山苍莽, 正处于冬日的萧条荒芜中,故而由上自下看去,很轻易便能发现一个又一个的人如同蚂蚁般钻进了山林中。 这座山山势极佳,上山的必经路上,有多处陡峭的斜坡和巨石形成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阵师正在为这座山布置结界和阵法,一道道光华流转升空,汇聚成忽明忽灭的透明光膜。 萧峋起身时轻甩衣袖,让云舟不再前进, 静静悬停在空中。他来到窗前,垂眸注视云下山峰片刻, 指尖聚起一团幽黑浓郁的怨气。 他指尖这团怨气极为阴寒,隐隐透着召唤之力。崔嵬小心翼翼挪远半步,伸手把他这手按下去。 “哎……”崔嵬长叹一声,“我的看法是,你不能再用魔物和怨灵帮忙了, 那将会置人间道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会将谢龄推向风口浪尖。 他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但萧峋一定听得出。 萧峋眼眨了一下, 指尖怨气消散, 向他投去一瞥:“你跟我出来,总不会当真避战。”言下之意是,你肯定有办法。 “我的确有些想法。”崔嵬轻耸肩膀, 给出肯定的答复。 “说。”萧峋言语异常简短。 崔嵬几乎习惯了他如今待人的态度, 笑了一笑, 从芥子里空间里取出一个透明瓶子,瓶中装盛着暗灰色的、闪烁着星星点点光芒的液体。 “这是从神启者身上提取出来的,没有味道,但剧毒无比,只消一滴,就能让中阶妖兽暴毙。”崔嵬说道。 萧峋的目光移到在他手中这个透明瓶子上,语气冷静:“这样一小瓶,对付不了数千人。而如果要对付这些人的主力,也无需用毒。” “主力不该由我们对付,得交给人间道。”崔嵬道,“这药里再加点料,能对付的人数就多了。当然了,也不可能将数千人全部放倒,对境界高点儿的人来说,也不过是虚弱些许。但能帮忙减轻一点压力是一点。” “嗯。”萧峋应了一声,视线转回窗外。 崔嵬开始“加料”。 他拔开瓶塞,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一搓,搓出一道剑意。他将这道剑意投入瓶中,然后手指靠近萧峋,从缭绕在他周身的浅淡黑雾里勾出几丝,同样塞进去。接着把瓶塞上好,轻轻摇晃。 第298页 瓶中液体颜色发生改变,更深了几分,不再闪烁光芒,周围生出了毛边,宛如一团絮状物。 “好了,我们悄悄靠过去吧。”崔嵬把它握进掌心,对萧峋笑道。 萧峋没有应声,但云舟高度骤降。 萧峋精通阵法之道。他没有强行破除这些人设在此处的防护结界,而是悄无声息开了道口子,让自己和崔嵬入内。 两人分头行动。 藏匿于,或说驻扎于招宝山上的修行者们甚是警惕,扎营之地互相守望不说,还组建了巡逻队伍,向外派出探子。萧峋和崔嵬分别遇上了,但都没惊扰他们。 崔嵬迂回着向东,这里地势更高,是山中溪流的上游,但又距离修行者营地不远,在这里投毒,毒性不会被稀释太多。 有数人正结队于溪边取水,时而左顾右盼,神情不可谓不警惕。崔嵬藏于树后观察,发现他们取完水后,还用法器为水做净化。 嘶,净化啊,这群人还真是谨慎。崔嵬放弃投毒进溪水里的想法,转身就走,不再于此停留。 山间起了雾,薄薄的一层,似轻纱落于眼前。 崔嵬往身上加了一道隐匿符纸,改往西行人多之处。他身法轻盈,数十个呼吸,寻得这座山中不断有人进出、来往的地方。 他藏身于一棵数人合抱粗的树后,正待细致查探前方情形,倏见一红衣银发之人现身于薄雾中。 “萧峋?”崔嵬走到这人身侧,压低声音喊道。 “前面是医修的营地。”萧峋下颌一扬,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个人在一起更好办事。崔嵬立时有了主意:“你弄些动静出来,我把毒下到他们储水用的器皿中。” 却听萧峋道:“下到水里太麻烦。” “你有更好的办法?”崔嵬问。 萧峋直视前方,话语平平:“起雾了,去上风口。” 听得这话,崔嵬皱起眉,眼中流露出可见的犹豫,但这犹豫仅存片刻。片刻后,他捏着那瓶毒离开此地。 萧峋目送崔嵬离去。 他的提议,是直接将毒催发、令其融入空气中,让流动的雾气和风将毒送进这些修行者的口鼻,但这样一来,崔嵬也可能染上少许毒素。 若谢龄在此,定会说他损人不利己。 可眼下谢龄并不在。萧峋垂低眼眸,右手在虚空中一抓,抓出一把雪亮的长剑。他给自己丢了道易容术,走出隐蔽之处,向着医修营地荡出剑气。 轰隆!婪鈇 帐篷瞬间坍塌。 “敌袭!” “敌袭!” 求医的和医人的修行者变得慌乱,营地里吼叫声炸开。 * “雪声君。” “雪声君。” 出了契玄峰,谢龄同叶晚星沿着石阶而下,路上的弟子都停下向谢龄执礼。谢龄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离得稍远一些没看见谢龄的弟子,他们有的在谈论先前的大战、谈论萧峋,谢龄也如没有听见一般,径直走出山门。 护山大阵被加固,故而在门外巡逻的,唯几队人而已。遍野的尸体都被清理,魔物和怨灵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风里仍残留着血腥气息,被摧折的草木、化作灰屑的山石再也无法复原。 叶晚星面露哀色,叹了声气。 “待到春色,这山野上会再开出花朵。”谢龄轻声开口道,继而转了话锋,语气微带感激:“你率弟子前来,想来要承受许多压力。” “以我的年纪坐上山主之位,压力从未小过。”叶晚星扯了下唇角,眼底没有星点笑意。 “多谢你。”谢龄说得由衷。 “雪声君不必道谢,我只是想坚持我心中的正义,算不得什么。”叶晚星垂眼看着脚下的路,轻轻咬了下嘴唇,“呵,这三年来,长老她们的心意未曾更改,依然试图让我和你联姻。” “你的意思呢?”谢龄问。 叶晚星坚定说道:“也未改。” “若是再提,我会拒绝。”谢龄应道。 “多谢雪声君。”叶晚星脸上有了真切的笑意。 谢龄偏首看向她:“如方才所说,你也不必道谢。” 叶晚星弯眼弧度更深。 两人离人间道山门越来越远,山野间的荒凉一成不变,枯枝颓败,老木歪斜,偶闻昏鸦啼叫,算不得悦耳。 “我们真要等到日落后再出发?”叶晚星问,手里捏着根断枝,语气和走路姿态都随意了些。 “如果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并无太大区别。”谢龄答道。 “没见到招宝山上的具体情况,我也不知该做什么准备。”叶晚星眸光一转,思量着说道,“不如现在就走?” “可。”谢龄点头。 谢龄就要唤出长剑,叶晚星亦准备祭出骨扇,忽见一庞大身影从旁侧的林子里奔出,拦在他们身前。 这是一头云龟,厚重的龟壳上有难以描述的繁复纹路。 叶晚星下意识改换持扇动作进行防备,但谢龄对她摆手。 云龟上前些许靠近谢龄,流露出讨好的气息,不带丝毫恶意。叶晚星将骨扇放下,用疑惑和好奇的目光打量它和谢龄。 “你也想去?”云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谢龄微不可见地蹙起眉。 云龟伸出脑袋往谢龄腿上蹭了蹭。 谢龄面无表情拒绝:“你体型太大,不便隐藏。” 第299页 云龟张嘴咬住谢龄衣摆,大有不带上它便不放的意思。 自然,若谢龄坚持不带,云龟的手段根本无法阻止。但这家伙可是只会飞、有自己想法的龟,指不定会偷偷跟在后头。又及,谢龄曾答应过以后出门要带它。 谢龄在心底叹息,做出决断:“行,你载我们,去招宝山。” 云龟的情绪显而易见高涨,松开谢龄衣摆,四足转动,调转方向、脑袋朝外。 谢龄走上它后背,叶晚星随在后。 手持骨扇的女子对云龟颇感好奇,蹲下轻触它背壳上的花纹,问道:“这是雪声君养的灵宠?” “它是我鹤峰的飞行兽。”谢龄道。 叶晚星含笑赞叹:“它很通人性。” 云龟跃向高空,向招宝山疾行。 深冬的白日总是短暂,天色正不断变暗。风拂乱谢龄用道簪简单束起的长发,素白的衣袂起落不休。他目光一直平视前方,眉眼冷淡,情绪难辨。 “我觉得,下毒之事,应当是你的弟子萧峋做的。”叶晚星在云龟背上坐了下来,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选择说出口,“我听过他的一些传闻。怨气……是最容易刺激人、让人神智不清的东西。” 谢龄没有接话。 “去了招宝山,我们会遇见他吗?”叶晚星轻声问。 谢龄还是没有回答。 第154章 还是下午辰光, 但太阳藏于云后,天空仿佛蒙上一层灰,光线暗淡。 枯败荒芜的林间, 昏惑幽冷的山洞里,不时传出杂乱的声音,若细细分辨,可辨出那是癫狂呓语、呵斥抱怨、愤怒沮丧的混杂。 这招宝山中的人,还未曾想出解毒之法。 “中毒的人大概有七八百,境界都算不得太高,集中在清静境与神心空明境。不过这两个境界也是他们的主力。他们的医修或死或重伤,现在对如何解毒很是发愁。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悄然隐身的云龟背上,叶晚星将一根管状望远仪抵在眼前, 仔细往招宝山中探寻一番,对身侧的谢龄说道。 谢龄没立刻接话, 深思之后才道:“你还是游天下境,底下也有游天下境存活,他们手中,定然还有强大的法宝,所以你施展幻术, 要绕开他们的防御, 在他们附近才行。” “这是自然。”叶晚星点头, “他们将出现疯症的人都集中起来了, 这对我很有利。” 他们要做的事,是加深这些人神智不清的程度,让这些人变得冲动暴躁, 对照顾、或说看守他们的人发起进攻, 使招宝山的形式变得更乱。当然, 如果有余力,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要迅速。”谢龄提醒道,“我想,他们中应该有不少人打起了舍弃这些人的念头。” “舍弃?”叶晚星的眼睛一下睁大,继而皱起秀丽的眉头,“真是太残忍了。” “我们也一样。”谢龄暗地里摇着头,只不过现在是一场战争,对敌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 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团漆黑之物递给叶晚星:“此物应当能让你的幻术达到更好的效果。” “这是……怨气!”叶晚星认出它,神情更加惊讶,但仅有一瞬。 还是萧峋搓毛球似的从身上搓下来逗他玩的怨气球。谢龄心中说着,将这团怨气放到叶晚星手中,向招宝山投去目光,缓慢扫视。 雪声君像在找什么。叶晚星把怨气收好,轻瞥着谢龄的神色,暗暗嘀咕。 谢龄收回目光、再度开口:“在你对那些人下幻术前,我会对他们现在的领导者和主力下手。而你,幻术施展完毕,即刻离开。” “那你呢?” 叶晚星在问出口的时候想明白谢龄的打算,流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继而坚定地说:“我留下,和你一起。我想,我并非是拖累,两个人一起,总比单打独斗的好。” 谢龄想了想,叶晚星是个倔强又胆大的姑娘,否则当年在镜川“山上”时,也做不出孤身一人夜闯人间道客舍的事,就算他不答应,也不见得她会放弃。 “行。”谢龄应下来,在心中叹息。 “我准备好了,行动吗?”叶晚星又用望远仪打探了一圈山中情形,取了个镯子出来戴在手腕上,握紧手里的骨扇。 “走吧。”话毕,谢龄长剑脱手而出。 离手剑。 这个瞬间,一道如练的明虹撞向招宝山,灵力磅礴难挡,山间石飞树颤。修行者联军设置的防护阵法腾转光芒,试图抵抗这一剑的威力。却是未拖延住片刻,剑气撞上时分,大阵化作碎屑散去。 ——谢龄不想尝试太多次,直接使出了一击即碎的力量。 当!当!当! 招宝山上敲响警钟,修行者们惊呼着奔走相告。东面某一营地内,数个游天下境或踏剑或踏风而起,来到高空,和谢龄相平的位置。 这时候,叶晚星已隐去身形,潜入招宝山中。 “原来是雪声君。”这几个游天下境中,看模样最为年长之人开口说道。 谢龄看了这人一眼。 没见过,不认识,也没必要。 他甚至没和这几人纠缠,足尖一点,从云龟背上离开,落向招宝山间。 便是这短暂片刻,招宝山上的修行者已聚集起大半,由十几个游天下境带领,神情戒备警惕,但并不慌乱。 第300页 当医修被杀、多人中毒时,他们就想到了人间道会来袭击。 这样也好,人都集中了,叶晚星那边更好办事。谢龄将落点定于这些人面前,压目一扫,面无表情出剑。 剑光纷而不乱,素白衣袂迭旋,仿佛一场盛大的舞。 每一道剑光明灭之间,都有一个人死去。但从山坡上方而来的气劲不停不休。原因无他,人多而已。 谢龄面色不改,出剑沉稳,快而有序地清理可以算是阻碍的游天下境,将战线向前推。 冬日干燥的土地被血打得泥泞,铁锈般的腥甜和人死时的恶臭气息交织蔓延,让这里宛如炼狱。 “取那件封印的法宝!”从高空跟下来,一直游走在谢龄身后,尝试寻觅破绽和时机的年长游天下境高声说道。 在他看来,谢龄的打法根本是不要命。谢龄完全不避他们的攻击,任由刀气剑气在身上落下伤口,而这样一来,也就叫人难以从行动上找出破绽,除非他受到的伤害累积到一种程度,拖缓了他的行动,可那样一来,将伤亡难计! 他话音一落,谢龄对面、置身于队伍中段的几人立时开始行动, 轰! 轰! 轰! 动静自招宝山西面传出。 又是一次飞沙走石、枝断叶落,尔后更是响起打斗之声。 叶晚星完成了她的任务。 修行者们的队伍出现了明显骚乱,那个应是头领的年长游天下境再次下达命令,分出人马前去查探情况、稳定局面。 咻然一声,镶嵌着补天砂石的骨扇从天而降,在山林里数度迂回折转,顷刻间斩杀数人。 但杀的并非是被派出去的人,而是距离谢龄最近的几个偷袭者。他们境界低微,但手中握着较强的武器或符咒。 残影连片,骨扇飞旋一圈回到主人手中。粉色衣裙的女子现出身形,看见谢龄时,眼瞳不可遏制地一缩:“雪声君!” 此时谢龄四周,倒着如山的尸体,而他白衣尽染鲜红,发尾濡湿,衣角和剑尖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雪声君可还好?”叶晚星来到谢龄身后,以背对的姿势低声询问。 “无须担忧。”谢龄平静回答。 “原来来的不止雪声君一人。”那个年长的游天下境沉声说道。 叶晚星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对谢龄道:“雪声君,已经足够了,是时候离开。” 谢龄亦是如此打算。 死在他剑下的人不算少了,而这招宝山里的这些人,也不该由他一人来杀。该由那些失去家人朋友的人间道弟子亲自手刃。 再者,古松在这里安插了探子,他所做之事定然已由这人传入古松耳中。虽说这位师兄总是一副冷漠姿态,但知晓他以这样的办法对敌后,肯定暴怒不已。 ……说不定已经提着剑在赶来的路上了。 想到这里,谢龄有几分心虚。 “离开?”年长的游天下境勾起唇角冷笑,“一个雪声君,一个叶山主,死掉这么多人,不吃亏。” 他身侧闪出四五道人影——是方才听他命令离去的那些。这些人共同抬着一个以黄金、檀木制成,镶嵌宝石玛瑙的九层尖塔。 它有一张圆桌那般大,散发出的气息阴冷邪恶。当那一颗又一颗或碧绿或深红的宝石玛瑙上淌过光芒时,邪气更盛,仿佛变成一只又一只窥探的眼睛。 “清吾山擅长幻术。呵,叶山主,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幻术!” 话语之间,年长游天下境将手放到塔尖上,。他没有注入灵力,而是将手掌向下一压,由那塔尖刺破皮肤。 鲜血转瞬淌满塔尖,森冷的气息向往迸发! “七罪塔,远古时期的邪物!”叶晚星惊声说出这座塔的来源,继而浮现出嫌恶的神情。 年长游天下境在这片刻间被七罪塔抽走大量血液,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翘着唇角,维持笑容。他的目光不再向着叶晚星,他看向谢龄:“加上之前你徒弟刺那一剑,雪声君受伤不轻,不知道是否还有能力,破我这塔。” 紧跟着重重道出一字:“困!” 森寒诡异的气息将谢龄包裹住。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寻常可见的铁剑破风而来,径直刺向吸饱鲜血的七罪塔。 七罪塔向外释放光芒,可光芒刚明即灭。它颤栗起来,似乎想躲避,却挪动不得,塔身上一颗又一颗宝石玛瑙失去光泽,仿佛闭上了眼睛。 年长游天下境面色一沉,神情极为凝重,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那柄铁剑已然逼近七罪塔,剑尖穿进塔身,又从另一头穿出。 这还不算完,那剑当空打横,如风卷落叶般猛地一扫,将七罪塔附近、谢龄身侧的人扫开。 不过他们都没死。 待得灰尘和土屑落回地面,定睛一看,已是不见谢龄踪影。 叶晚星还在。她身前多了个人,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穿着件幻色大袖衫,手拎一把状如桃花枝的剑。 “运气真好,走到哪里都能捡着宝贝。这七罪塔,是叫这个吧?归我了。”他满面笑容走向破了个洞的七罪塔,嘴里说着捡宝贝,却似捡破烂一般只伸出两根手指,提溜起来后捏了道洁净术上去,才丢入芥子空间。 “你——”年长游天下境狼狈地爬起来,一双眼紧盯这人,咬牙切齿道:“平湖剑派,崔嵬!” 第301页 “是,正是在下。”崔嵬点头拱手,甚是谦虚地执了一礼,尔后以一种平和的口吻说道:“哎,老家伙,打个商量如何?” 年长游天下境握紧手里的武器,轻轻眯起眼睛:“你想商量什么?你代表自己和我商量,还是代表你们平湖剑派?” “我当然是代表我自己了。”崔嵬四下一顾,视线回到年长游天下境身上时,眼底笑意更浓,“你们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应该不介意再多死一些吧?” * 云龟背上,谢龄拂袖坐下,望定将自己带离招宝山的人。 这人红衣银发,眉眼生得极好,正是萧峋。 萧峋轻轻抿着唇,神情没有了往日的散漫,在袖子里找了找,寻出一个药瓶,倒了两三颗药丸在手里,蹲到谢龄面前,一颗一颗塞进他口中,再用洁净术清理他身上的血迹,解掉他衣衫,处理 他身上的伤口。 谢龄没有拒绝,也没有开口,只是皱紧眉头,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在说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萧峋垂低眼眸,声音低得像是自己同自己嘀咕,“不,明明是我先到的,你才不该来这里。” 第155章 萧峋帮谢龄拉好衣裳, 整理外衫,束上腰带,坐到他身旁。 谢龄一直没说话, 萧峋将他的手抓进自己掌心,但未曾握紧,谢龄便把手给抽了出去。萧峋又去拉他另一只手,谢龄还是同样的反应,不过这一次,萧峋用了些力,没让他成功把手抽走。 “你在生我的气。”萧峋小声说道。 “没有。”谢龄别开脸,声线平平。 “你就是在生气。”萧峋说得肯定。他心里清楚,谢龄生气, 并非在于他对他出剑,而是在于他不打招呼单方面做出决定, 制造了一场“背叛”。 谢龄没再应声,视线落在虚空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萧峋像往常一样捏他手指玩,低声说起:“我打算去一趟阴墟,有些事情, 必须过去做个确认。” “关于你的身份?”谢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偏头凝视住萧峋。 “嗯。”萧峋回答着, 趁他转头回来, 倾过身去,在那双微张的唇上轻轻啄吻。 谢龄习惯了萧峋的触碰,习惯性抬起头。这个动作是迎合也是纵容, 萧峋眼里多了点儿笑意, 伸手扣住谢龄脑后, 将浅啄加深。 招宝山中干戈又起,兵刃交接之声被风卷向高空。萧峋置若罔闻,把着谢龄的腰,一点点下压,几乎将他放平。 谢龄有点儿慌,眼神数度闪烁,却发现萧峋眼中笑意极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谢龄瞪了萧峋一眼,抬掌拍上这人额头,另一只手在身后一撑,坐直上半身,摆正坐姿。 谢龄往山林间投去目光,瘫着脸道:“你把我带了出来,留下崔嵬和叶晚星在招宝山,就算崔嵬聪明,也敌不过这般多人的围攻。” “他乐意。”萧峋低低哼笑,说完这三个字,收敛笑意、拉下表情,紧盯谢龄大为不满地道:“你怎么和叶晚星凑一块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清吾山在打什么主意。” 谢龄挑了下眉:“我乐意。” 听得这三字,萧峋半眯起眼,旋即手脚并用将谢龄圈在怀里。这还不够让他满足。萧峋垂下眼眸,在谢龄脖颈间环视一番,寻了个好位置,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你是狗?”谢龄又往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 “你的狗。”萧峋回了一句。 谢龄不理这话。 “师父。”萧峋脑袋埋进他颈窝,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 谢龄还是不搭理。 萧峋仰起头,拉长语调:“师——父——” 谢龄微微偏首,总算用眼神理会了他一下。萧峋眼眸里透着光,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真被遗弃了般。谢龄看得无奈,给了个简短的解释:“叶晚星太年轻,虽已坐上山主的位置,但仍受各方掣肘。清吾山长老想让她与我联姻,但我和她都无这样的意愿。” “这还差不多。”萧峋又往谢龄颈侧上咬,他对力道的把控娴熟,让谢龄清晰地感觉到他是如何用唇齿碾磨,却不留下痕迹。 谢龄指尖细颤,喉结上下滑动,极力按下某种情绪,用还算沉稳的声音道:“这些事,你难道想不到?” “谁让你方才那般说。”萧峋扣住谢龄的手,笑得像偷着了腥的猫。 “不闹你了。”过了好一阵,萧峋调整位置去到谢龄身后。他依然抱着谢龄,下颌抵在他肩上,手覆在他腹间,目光垂低,轻声问:“伤口还疼吗?” “方才不是检查过了……你下手也没太重。”谢龄向后瞄了一眼,说得淡然。 萧峋弯起眼,但笑意很快从眼底褪去。 “分开不过半日,我却觉得过了好多年。”他眺望着远处灰白色的天际,缓慢说道。 “其实……不用这般的。”谢龄抓住萧峋的手,像他方才、像他平日里玩他手指那般,在这家伙指节上捏了几下。 萧峋趁机将谢龄的手给反扣住。 “要的,万一我……”萧峋没把话说完。但谢龄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抿了下唇,加重语气:“没有万一。” “两方面的准备都要做足。”萧峋说得理直气壮。他避开谢龄身上的伤口,将人抱得更紧,“如果我没玩儿过天道,你会怎么做?” 第302页 “就当你从未出现过,待在宗门里该做什么做什么。”谢龄回得飞快。 萧峋又笑起来,在他颈侧连吻带咬,声音显得低哑:“谢小龄,你好生无情。” “这就是你说的不闹?”谢龄往旁闪躲。 萧峋把人捞回来:“你先闹我的。” 谢龄身上小伤很多,旧伤随时可能发作,萧峋没敢太胡来,只将人欺负到微喘的程度。 他斟酌着给谢龄又服了一颗药,掏出一卷新的纱布,将谢龄左手衣袖挽起,一圈一圈往谢龄小臂上缠绕。 谢龄这只手上只有一道细得可以忽略的伤口。他眼角抽了抽,猜出点儿这人的意图。 直到谢龄的手被包成一个粽子,萧峋才停止裹绕纱布,打了个结。他语气甚是满意:“这样一来,你师兄让你去做什么的时候,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你的伤势。” 谢龄:“……” 将谢龄衣袖放下后,萧峋用遗憾的语气说道,“要是能把你变小、揣进袖子里就好了。”又往谢龄面前一凑:“还没见过被包成这样的师父,我要亲一亲。” 谢龄抬起他新鲜出炉的粽子手,要将这人脑袋拍开,却被萧峋轻巧抓住。 “谁让我对你没有半点抗拒力呢。”萧峋低笑着,另一只手托起谢龄下颌,吻他眼角鼻梁和嘴唇。 “呜呜呜!”云龟忽然叫唤起来。 萧峋没做理会,没停下动作,更制止了谢龄的后退。他纠缠谢龄,赤红的衣袂也在风中追逐那素净的白色。 下一刻,一道身影跃到云龟背上。 “雪……”是叶晚星脱离招宝山战场回来此处,见得两人举动,惊得倒退一步,扭头转身,望着远处干笑:“哈哈哈,风好大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好几个呼吸,萧峋才松手,帮谢龄理好衣领,低声道:“我走了。” “嗯。”谢龄敛下眸光。 离开前,萧峋走向叶晚星,颇为有礼地喊道:“叶山主。” “萧……道友。”叶晚星看了萧峋一眼立刻垂下目光,思索思索再思索,寻出了个还算恰当的称呼。 “战事未休,还望你照顾我师父一二。”萧峋说得郑重。 叶晚星亦郑重回应:“这个自然。” “多谢。”萧峋冲她笑笑,再看一眼谢龄,向云间踏出脚步。 叶晚星目送他消失离去,走去谢龄身旁,将一个透明小瓶递过去:“雪声君,崔嵬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从神启者身上提炼出的毒。” “嗯。”谢龄接过它,这才抬头,看向萧峋离去的方向。 崔嵬已从招宝山上离去,云龟掉头折返。 返程的速度比来时更快,风在耳旁狂吼,叶晚星抬手布置结界,小心翼翼地看了谢龄几眼,终是没有多问。 谢龄的预料准也不准。他和叶晚星并未在半途遇上古松,但这位师兄等在了山门外,从表情和眼神到周身气息,都散发着冷意。这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谢龄直觉,他处于暴怒的边缘。 云龟被吓得不由自主放慢速度,一瞬间便可抵达的距离,它生生磨蹭到半刻钟。 天色已暮,风比白日更寒,不见晚霞夕照,四野萧索昏沉。 谢龄和叶晚星一前一后走下云龟,走向山门。 古松迎上来,扫了谢龄一眼,对叶晚星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叶山主相助,请叶山主先入宗休息。”话语客气有礼。 叶晚星笑着应下,暗暗给了谢龄一个眼神,越过古松步入人间道宗门。 谢龄敛眸又抬起,等叶晚星走远,用示弱的语气唤道:“师兄。” 古松轻振衣袖,语气恢复了冷淡:“招宝山情形如何?” “死伤惨重。”谢龄说得极概括,隐瞒了萧峋和崔嵬中途出现过一事,“但也不能大意,他们的人数依旧不少。” “那你呢?”古松从上到下打量了谢龄一遍,目光在谢龄被裹成粽子的左手上停住,可语气依旧冷漠。 谢龄将手放到身后,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低声道:“小伤,看起来夸张而已,但其实还好。” 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在招宝山上受的伤并不严重,未曾累积成一种负担,加之及时服药,一路行来无甚不妥。 可就在他说完想完时,心脏骤然一痛,周身经脉犹如针刺。 谢龄身形一晃,抬手捂住胸口。古松神情随之而变,迅速将人扶住,沉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还好?” 谢龄一时说不出话,皱紧眉头,借助古松的力量站稳站直。 “不用带我回去,调息片刻便好。”他控制着呼吸,使语速尽可能平缓,“现在比以前好太多,你看,都没吐血了。” 古松面无表情瞪着他:“凝神调息。” 谢龄在心中默默“哦”了一声。 稍过片刻,一名人间道弟子疾行而至,眼角发红,神情悲怆:“明夷君,雪声君,宗、宗主的尸首,在清崖下发现了……” 他的话一出,在山门前值守的弟子都朝这看来,有的甚至离开了位置,往这里走了几步。 古松神情有一刹那恍惚。 回来禀报这事的弟子抬手抹了下脸,记起方才的失礼,向古松和谢龄执了一礼,继续说道:“瑶台境境主的尸体也在附近,该如何处理?” 第303页 “去契玄峰领取相关之物,将宗主带回。”古松恢复了神情,声音冷沉,“至于瑶台境境主,也带回来,然后烧了,拿他的骨灰用来加固宗门大阵。” “是。”这名弟子应道。 古松又道:“同时通知契玄峰,明日为宗主及战死的同门下葬。” “……是。”他向古松和谢龄再执一礼,尔后又抹了一把眼角,脚步沉重地走入山门。 一时无人说话,山门外陷入沉寂,唯有风还在号呼。 昏鸦踩着老树,夜色漫过山野,古松按住谢龄肩膀,轻拍两下,道:“宗门不可一日无主。” 谢龄盯着脚下的泥土:“我知道。” 第156章 山道两旁的石灯笼被次第点燃, 灯辉落满山野,照清凌乱树影,驱散幽弥的夜色。 时来峰不如往日热闹, 但也不显得清冷,食堂里仍是人来人往,窃窃私语之声、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那张靠窗的桌旁,坐着三名男子和一个女孩。这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头戴白玉道簪,一个瘦得跟猴似的,一个肥胖如山。 其中那胖子说道:“我先前走了一趟契玄峰,你们也应该知道了,咱们宗主……哎。”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宗主逝世, 必然要有一个新的宗主出来主持大局。老宗主留下遗嘱,指明将位置交给雪声君, 明夷君也站队雪声君,但其他峰主并不支持,他们正在契玄峰上吵得不可开交。呃,可能是单方面和明夷君吵。” 坐他对面,白玉道簪放下筷子, 摇头皱眉说道:“咱们宗门又不是俗世里的皇室, 皇子拿着遗诏就能登基。我也不支持雪声君当宗主……当然, 只是不支持他当宗主, 雪声君其余方面我还是很崇敬的。” “我也反对。”瘦得跟猴似的人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萧峋是他的徒弟,极大地抹黑了我们人间道的名声, 眼下的战事, 有一半的原因是他。” “可不能这样说, 早在三年前东华宴的时候,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就联合起来对我们动手了。”饭桌上唯一的女孩子开口反驳,“惹出事的是那萧峋,并非雪声君。当时萧峋还起了弑师的歹念。” 瘦猴耸了耸肩:“却是没见到雪声君清理门户啊。” 女孩翻了个白眼:“那时正在交战,而且萧峋跑得多快,你又不是没看到。” 瘦猴:“我真没看见。” 女孩:“……” 胖子塞了个鸡腿到嘴里,利落地扒掉骨吞下肉,说起自己看见的那一幕:“萧峋一眨眼就不见了,跟鬼似的,要知道他才神心空明境!” “他那何止神心空明的境界!”瘦猴大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依然不希望新宗主是雪声君。”白玉道簪沉着眉,“萧峋是他的徒弟,出了那么大的事,雪声君怎么说也该避嫌才对。这对他对我们都好。” “雪声君,你现在该做的事情,是避嫌啊。” 鹤峰道殿,叶晚星和谢龄并肩坐在前殿外的长廊上,捧着谢龄泡给她的那盏茶,仰头望着檐外天穹间光芒稀微的星辰,语气极复杂。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看不见过程,只认明面上那个结果的。 “萧峋身上发生了那样大的事,你是他的师父,就算他当时刺了你一剑,向众人撇清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旁人依旧会用不善的目光和态度待你。你若接下宗主之位,便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太危险了。” 谢龄的视线落在墙角被夜色遮挡得迷蒙模糊的水池上,声音极轻:“我如果避嫌,待得此间事了,萧峋定会遭到追杀。” 他这话将叶晚星吓了一跳。叶晚星愣愣地转头:“你……你打算明面上袒护?” “倒不至于太明着来。”谢龄依然盯着那方水池,语气很平淡,仿佛和叶晚星谈论的是这茶好不好喝一般。 不会明目张胆就好,看来你是最足准备了。叶晚星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劝说,往喉咙里灌进一口水,缓慢组织语言:“可你这样做,将会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除非有能完全压下萧峋之事的人或势力支持你。这个人或势力还不能来自外部,不然就是外人干涉你们宗门之事了。明夷君虽然站在你这边,但目前来看,并无这样的能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成为宗主,你的压力真的会很大,会过得很辛苦。” “压力。”谢龄轻轻笑了一下,掀起眼皮,视线逐渐升高,看向只亮着寥寥几颗星辰的天幕,“压力不是一直都在?” 叶晚星隐隐觉得听明白了这话,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明白,目光随之向上,然后摇了摇头。 契玄峰,位于半山,庄严肃穆的道殿内。 客榻依然未摆回原位,圆桌伫立中央,或有人坐在椅中,或有人起身站立,人声杂乱不堪。古松就坐在圆桌最上首的位置,一身黑衣,眉眼英俊,神情冷漠。 他沉默如同雕塑,对面的人拍桌而起,怒道:“本宗立宗主,向来不以武力为凭,而在于让众人信服!明夷君,你总得给出一个理由,一个你拒绝接任宗主之位、由雪声君接任的理由!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除古松之外的所有人都点头附和他,这话是他们方才所说之言的总和。 这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对峙,自宗主尸骨被收殓回宗起,已持续一刻钟。 古松端起手边的茶,不徐不疾饮下一口,抬眸说道:“没有他,不光包括你们,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死。这个理由,你们接受吗?” 第304页 “这算什么话?威胁吗?” “预言?占卜?” “用占卜之术寻人寻物还算靠谱,但这等事,怎能用占卜来做决定!” 道殿内的谈论声立时沸反盈天,不比时来峰上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造成的杂乱好多少。 古松没阻止这些人近乎吵闹的言语,在他对面那人却不能忍受,又拍了一次桌,厉声问道:“这里是时来峰的集市?你们是来赶集的?” 杂乱的说话声被压下来。 他目光沉沉看向古松:“谁做的占卜?本宗之人精于武技,在占卜星算之道上向来不济,当是是旁人做的。那人可能信任?就算那人能信,占算出的结果又可信?” “这是宗主看见的未来。”古松对上他的视线,话说得一如既往冷漠。 道殿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沉寂气氛中,有烛火噗嗤闪烁。站起的人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走出一人,对古松道:“若未曾发生萧峋之事,你和雪声君无论谁继任宗主,我们都乐于见到。” “我不会继任宗主。”古松将茶杯放回追上,扫视一圈在场之人,起身往外,,“既然你们不同意我师弟继任,那就从你们当中选一个。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我师弟也是。” “明夷君!” “明夷君留步!” “明夷君至今未说清不愿继任宗主的缘由!” 道殿内又如同炸开了锅般。 在古松对面那个人霍然转身,冲着古松背影高声询问:“宗主看到的那个未来,是不是在萧峋身上?这世间,只有雪声君能阻止萧峋?” 第157章 天照峰是逝者安息之地, 一尊又一尊棺木整齐停放在这里,漆黑且沉寂。 这一日依旧不是好天气,天穹灰白, 寒风夹冷雨。除却值守山门和巡逻的队伍,所有弟子都来到天照峰,但漫山遍野无声。 谢龄一身素白,手握象征人间道宗门的重光剑,率领诸峰峰主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下形势特殊,接任仪式不便举行,谢龄也不想举行,一切事宜从简,待战事了结再议。而诸峰峰主随在谢龄身后, 也让场间无人敢提出异议。 谢龄一步一步行至位于最前方的棺樽旁,各峰峰主则散开站到后一排棺樽之侧, 众弟子亦有序出列,沉默来到逝者身旁。 朝风更寒,细雨在发间凝结成珠,山野仿佛蒙了一层纱雾。谢龄朝身侧看了一眼,那位须发霜白、平日里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老者闭眼躺在棺中, 面容平静安详, 就如睡着了一般。 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几面, 交流也算不得多, 但在这一刻,谢龄心底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 谢龄闭上眼,轻轻调整呼吸, 然后睁眼。 “鸣剑。”谢龄沉声说道。 刷—— 一柄又一柄剑出鞘。 咻—— 寒光过眼, 长剑指天。 下一刻, 群剑齐鸣,声如惊雷。 棺木开始燃烧,烟尘漫天,火焰盛大壮烈。 没有人哭喊,没有人哀恸,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在雨中飘远,又被风吹近。 直至火光熄灭,结束最后的安葬,谢龄在如海的沉默中转身,扫过众人,开口道:“各自回峰准备,一个时辰后,进攻招宝山。” 谢龄自天照峰离去。 昨日定下接任宗主之事后,谢龄没有入主契玄峰,依然住在自己的鹤峰。契玄峰保留着主峰的地位,是宗门大小事务的处理之处。 他还不太适应新身份,极为自然地回到鹤峰,坐进空荡无人的道殿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身为宗主,这时应去契玄峰才对。 好在古松过去了,替他安排起事务。 谢龄迟了一刻钟才到。宗门上下皆在备战,虽忙但秩序井然。越过一声又一声“弟子见过宗主”,谢龄走进契玄峰半山上的道殿。 峰上主事都被交代了任务,殿内唯古松一人。这座道殿难得如此清寂,古松默然立于长窗前,任由风卷起衣摆,远眺雾雨下的青松。 “师兄。”谢龄喊了一声。 “嗯。”古松回过身,一边走向谢龄一边说道:“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重点还是这场大战上。” 附近桌案上煮着一壶茶,他倒出一碗茶递到谢龄面前:“你现在是宗主了,若非万不得已,不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谢龄已然听明白,打断说道:“师兄想让我坐镇后方,不和众人一同前往招宝山?我不是为了避战才当宗主。师兄应该清楚,我答应的原因是什么。” “宗门不可无人。”古松摇头,话语坚定。 “那不如师兄留下。”谢龄定定注视他的眼睛,以同样坚持的语气说道。 古松眼底出现了无奈。囝漨 茶若久煮便会太老,古松弹指熄灭炭火,为自己也倒上一碗。在这萧索冬日,滚烫的水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变成了温热。他饮下半碗,沉思到手中温热也散去,叹声道:“行,一起去,再重创他们一次。” 谢龄点头,却又直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一个时辰后,人间道、清吾山、平湖剑派三方人马齐出。为保存战力体力,众人乘云舟前往招宝山。山中人自有情报来源,一早做好准备。双方没有任何交谈,照面即开战。 谢龄和叶晚星昨日来过一趟,对招宝山地形还算熟悉。也因他二人昨日来过,致使这里的人折损惨重,今日四林间埋伏重重。 第305页 但没有人惧战,晨间的葬礼,是最好的动员。 剑声叠剑声,刀光漫血影,林中鸟兽惊散,山石滚落如泣。 已是一片混战,谢龄在队列前排,向山坡上方推进战线,不经意间转头,视线里出现一道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 这身影恰在往他这方靠近,幻色大袖衫在暗淡天光下呈现出如墨的深绿色,手中握着一把桃花枝模样的剑,剑身起落间,削去一人首级。 “崔嵬?”谢龄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出现虽在清理内,但不妨碍谢龄有些疑惑。 “你想问我怎么在这里?”崔嵬看了谢龄一眼,周遭杀声太响,两人隔得也不算近,他音量提得很高,几乎在吼,“你家那个混账说我走得太慢,把我扔下了。” 谢龄不喜欢吼着和人交流,身形一掠,至崔嵬近旁,斩杀欲从后方袭击他的几人,平静回应:“其实你没必要跟他一起去。” “千百年难一遇的热闹。”崔嵬扯起唇角,尔后往上翻了个白眼,“既然要把我丢下,先前何必让我上云舟?” “用云舟带你,速度委实不快。”谢龄想了一下说道。 “你别帮他说话!”崔嵬语气带上愤怒,手腕翻转,脚步错踏,连砍数人。 谢龄轻轻挑了一下眉。 谢龄不再管崔嵬,看向另一边。 古松孤身深入敌人丛中,围攻者众多,但无一人阻他到剑势凝滞。他的步伐循着某种规律,奇异又轻盈。三尺青锋在他手中紧握,以自身为中心,斩出一道又一道满月似的圆弧。 辉芒明灭,剑尖勾勒出的弧光里,翻涌着冷冽至深的气息。 这是在蓄力。谢龄看出古松打算再使一次昨日那场战斗中用过的强大剑招。 想起昨日修行者联军撤退后古松吐血的情形,谢龄眼皮猛地一跳,寻思出为何在契玄峰道殿中,会觉得古松那句话有哪里不对。 古松说“再重创他们一次”,是因为只能再重创一次! 那应该是某种禁术。 直觉告诉谢龄,若真让古松再使用那禁术,后果将不堪设想。 绝不能让他那样做。 谢龄提剑疾走,但数步之后,他昨日见过的、应是敌人头领的年长游天下境挡在了身前。 转念间,谢龄有了思路。他作出环顾的姿态,对眼前的年长游天下境道:“你们人数很多,却是一盘散沙,继续打下去,结局可想而知。若此时求和,我或许会答应你们。” “原来雪声君也会虚张声势?”年长游天下境轻蔑一笑,握紧手中那件不同于昨日的法器,“如果你们有稳赢的把握,便不会说这话。” “当然,谈和并非不可,就是不知雪声君,哦不,谢宗主愿意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谢龄手中剑锋微偏,紧盯对面人眼眸。他真是脑抽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将这人砍了算了。 心念电转间,却听一声咻然,一把剑破风而来。它转至这个年长游天下境身前,气息一放一收,轻又巧地割破喉咙痛。 他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然后僵硬栽倒在地。 谢龄微惊,视线越过他,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古松五指屈起抓回剑,道:“没必要和他们多说。” 古松的气息和剑意已提升到极致,眼眸明亮异常,不再多说,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剑刺进地面。 轰! 在他周身,霜白剑气如巨龙盘旋扫开,冲撞四方敌群,霎时尸横遍山。 轰隆! 山势为之更改,缓坡化作深壑,峭壁破碎瓦解。 “退!” “退!” “撤退!” 敌人不断高呼,昨日人间道山门外的情形再现。古松早有预料,位置选得极巧,剑气拖住了中间绝大部分人,有机会逃走的只剩处于山坡更上方的修行者。山坡下的人根本不敢往上退,而三宗大部队集中在此,他们唯有一小股一小股往两旁撤逃,但这样的机会极少。 “宗主,是否追击?”一位谢龄面熟的峰主来到附近询问。 谢龄将剑握得极紧,从古松身上移开目光,声线平平:“领一小部分人追在他们后方,距离不能远也不能近,半刻钟之后撤回。” “是。”这位峰主领命离去。 谢龄清掉周围的人,快速靠近古松。 他握着剑立于原处,低下头深深闭上眼,无声淌下两行血泪,但这般模样持续极短暂,血泪转瞬不见,恍若一眼错觉。 察觉谢龄的举动,他抬头看来。 还好,没有自爆。谢龄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脚步更快。 “无碍。”古松抬起左手,提前制止了谢龄打算搀扶的举动,语气带上欣慰,“你的情况,比之前是真的好了许多。” “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谢龄绷着脸,尽可能将表情维持在寻常。 古松幅度甚微地摇头:“我们不能回得太快。” “好。”谢龄应得勉强。 局势转变在一刹间,敌方修行者主力被灭,军心立时涣散。没用多久,双方交战就成了三宗对招宝山的扫荡。 谢龄向古松又靠近了一些。 古松再一次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话说得缓慢:“我当真无事,多睡一会儿便能恢复。” “只是多睡一会儿?”谢龄面无表情。 第306页 “一两年而已。”古松道。 谢龄:“……” 就算是睡一两年,也极可能恢复不了全盛状态了。谢龄在心中嘀咕。 古松猜出他在想什么,扫视周遭,说起:“他们比上次撤得更慌乱,但并不代表完全放弃,定会再寻时机反扑。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也难做到如此,我们又损失了不少弟子,接下来,就不主动进攻了。” “嗯。”谢龄敷衍道,不想顾虑太多了,准备直接将人带走。 他扭头去寻云龟,张望之中,发现崔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第158章 一刻钟后, 前去“追击”的少部分人回归,招宝山的战场基本“清扫”干净,谢龄下达回宗的命令。 归程依然是乘坐云舟。谢龄放弃了让云龟载着古松更快回宗的打算, 云龟背上四面透风,远不如云舟舒适,而云舟可挡风遮雨,在返回途中古松就能疗伤。 可古松似乎不愿配合,大有在云舟上便招人议事的架势。 谢龄抢先吩咐了一句非要紧事不可打扰,屏退屋室内所有人,一瞬不瞬盯着他,监督他调理伤势。 “从前一向是我管你,如今却反过来了。”古松盘膝坐定, 看看谢龄又看看自己,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谢龄板着脸, 由盯改为瞪。 古松终是弯眼笑了一下,摇着头道:“我这伤不打紧。” 惯来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惹眼,何况他模样本就英俊。这一笑如同寒枝抖落霜雪,足以让任何人惊艳。但谢龄不为所动,语气异常冷漠:“现在我是宗主。” “好吧。”古松作出让步, 但同时提出一个条件, “你也得疗伤。”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 招宝山和人间道宗门驻地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也算不得近, 队伍又庞大,茶冷了数盏,终于看见山门。 雨比之前小了许多, 若不撑伞, 偶尔才有一丝拂过面庞。 出云舟过山门, 谢龄习惯性要回鹤峰,转了方向又想起现在该去契玄峰,他们虽是胜利而归,但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商议。 “接下来的事我去处理,你回去休息。”古松走在谢龄身侧,低声对他说道。 谢龄偏首,棕黑色的眼眸认真注视这位师兄:“该休息的人是你。” 两人口中的“休息”,隐含之意都是疗伤。而谢龄的未竟之言是,既然把我推上了那个位置,就该让我亲自去做事。 古松怎会听不明白?雏鸟终会展翅,幼树脱离了庇荫才能长成参天。他对上谢龄的视线,按下复杂的情绪,再一次让步:“好,但你也要注意身体。” 他说到做到,踏剑行往岚峰。谢龄目送片刻,带着叶晚星、平湖剑派掌门及数位峰主、长老向契玄峰而去。 眼下要商议的事情多,但并不复杂,主要在于统计伤亡、统筹物资、敲定接下来的策略。 最后一点,古松在招宝山时提前对谢龄说过,谢龄认可他的看法,敌人已经被打散了,自家损失也不少,不如让他们自行整合,省去逐个击破的力气。 谢龄说完之后这些,鲜少再开口。他坐在主位上安静听下面的人说,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茶,作出回应。 他极不喜爱这样的生活,宗主的位置,像一个囚笼。 岚峰。 和鹤峰相同,古松的道殿亦建在山顶,殿内殿外少有装饰,最引人注目的是生长在墙内、树冠却将墙外青石板道也遮住的老榕树,远远一观,煞是古朴。 众弟子未归,峰上无人声。古松御剑速度极快,流光一般闪进殿中。 同谢龄分别时,他的脸色还算如常,眼下一看,却是苍白如纸。 走下飞剑、甩袖关门时分,他身形倏然一晃,幸而及时扶住身前客榻;另一只手抬起抓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呼吸因此艰难,古松缓慢闭上眼,眼角又淌下两行血泪。 他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咚咚咚。 门扉上传出声音,听来不似谁人敲门,倒像被什么东西撞响,起初力道不重,但三下之后,声音骤沉。 门被撞开,一个黑黢黢的脑袋探进来。 是谢龄峰上的云龟。它撞开的门缝并不大,只够伸进一个脑袋。 往这殿上左右瞧了瞧,见古松应是没力气搭理自己,它便缩小身体,变做寻常乌龟大小,侧身越过门缝,来到殿内,然后尾巴一甩,将门合拢。 古松坐到榻上,费了数十息时间,将呼吸调整到平稳,睁开眼睛看向云龟,唤道: “归先生。” 云龟恢复成原本的体型,用脑袋碰了碰古松手背,表达自己的担忧,尔后摇头,告诉古松自己的不赞许。 “我清楚自己的情况。”古松轻声说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血迹上,抬起了手,似是想施展一道洁净术,可终究没有做到。 他向后靠上榻背,眼神在虚空中游移,并未落到实处。 “这不仅仅是为了稳定宗门人心。若我不硬撑着,他恐怕……他肯定会不顾大局。” 古松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语气变得悠远:“他真的和我师弟很像,一旦把谁放在心上,就不会在乎其他了,可以说执着,也可以说倔强。 “他和我师弟……果真是同一个人吧。虽然我至今没能推测出,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吗,小心翼翼极了。” 第307页 云龟低下了脑袋,尾巴轻甩,没有应声。 “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古松声音渐轻。 这话过后,古松也不再继续说谢龄。 良久,他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服下数颗,盘膝坐定。 “我这里无需照看,你去他那里吧。”古松道,屈指一弹,打开殿门。 云龟又在这里待了片刻,才掉头离去。 契玄峰上的事情处理完毕,谢龄回到鹤峰,喂了云龟几颗它喜爱的炼体丹药,将自己关进寝屋,开始疗伤。 晚间时候,谢风掠来了一趟道殿,为谢龄送来茶水饭食,将殿中廊上庭院的灯一一点亮。谢龄同他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收下这些东西,却不曾动过。 他没有胃口。寂灭境的人,也无需进食。 夜来风急,斜雨落成细雪,吹进谢龄半敞的窗户。 除此之外,这一夜无事发生。翌日亦然,不过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联军”退到了莲花山上,并无解散的意图。 谢龄到黄昏才处理完所有事情。谢风掠直接将饭菜送到契玄峰,他想了想,将它们喂给了云龟,然后去探望古松。 又是一场夜雪,下在夜深人静时,比昨夜大,在外面稍微停留一些时间,发间肩头便沾满细细的白色。 谢龄和云龟一道来去,它的背壳上也覆了一层雪。谢龄替它清理干净才走进自己的寝屋,取出一盏夜明珠做的灯,照亮屋中沉寂了好些时辰的黑暗。 天公不美,晚上能做的事情不多,除了练字画画看书,还是练字画画看书。谢龄从芥子空间里寻了本话本出来。他应对了一整日的事务,头昏脑胀,却不愿意就这样睡了,对着这话本看了好一阵,才将上面的字看进去。 讲的是个精怪故事,情节俗套,谢龄一边看一边猜接下来的发展,几乎全猜中。 他怎会有这样的话本?谢龄忽然觉得奇怪,转念记起,这好像是萧峋落在他这里的。 那姓萧的家伙看书口味这样差?谢龄一脸嫌弃地把书丢开。 谢龄打算睡了,正要起身,却见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有个人自然熟稔地走进来,红衣银发,眉眼生得很合谢龄喜好,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嘟囔着:“怎么都不点庭院的灯?”拍完了雪,他反手关门。 能在鹤峰道殿这般自如来去的,除了萧峋还有谁? 这姓萧的家伙不打招呼就回来,谢龄先是一惊讶,不自觉站起身,继而蹙起眉:“你来做什么?” “你这个问题……”萧峋表情变得古怪。 他大步流星走向谢龄,将人按回椅中,双手抵上椅背,一脸凶恶:“我来偷情!” 第159章 谢龄被萧峋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一时没给回应。 萧峋又凑近他几分,眼眸垂低复抬起,问:“宗主大人是想赶我走?” 萧峋身上有浅淡的檀香, 谢龄亦是如此。清幽的气息彼此交缠,谢龄有些烦闷的心情忽就平和下来。他望定萧峋的眼睛,安静数息之后,伸手将萧峋衣领一抓,把人拉到自己面前。 这个吻由谢龄开始,但点火的人是萧峋。 萧峋才从外面回来,指尖冰凉,谢龄却觉得被他触碰像有火再烧。他三两下抽掉谢龄的腰封,扯乱外袍和中衣。 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柔和, 落在萧峋发间,像流淌的银。谢龄眼神逐渐迷离, 但终究惦记着有更要紧之事,手抵上萧峋的胸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嗯……先说正事。” “这难道不是正事?”萧峋拿掉谢龄的手,语气跟灌了蜜似的,甜到醉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算算,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谢龄向后闪躲, 试图将话题掰回:“你这是从阴墟回来了?才两日,比我想的要快不少。” 萧峋的动作停下,神情变得严肃:“你的意思是我很快?” 谢龄:“……” “原来我一直不太让你满意。”萧峋的语气带上叹息。 “……喂。” 不容反驳, 谢龄被萧峋带到床上。 捞来一个枕头垫在谢龄腰后, 他又从袖间取出一条系着铃铛的缎带。谢龄一见这玩意儿就想起先前萧峋折腾的花样, 立时改口,坚定说道:“满意!” “不像实话,不信。”萧峋笑起来,不由分说将缎带覆在谢龄眼前,手指轻巧地打结。 动作之间,铃铛不停发出脆响。 这一回萧峋只是蒙眼,未做别的事情。谢龄也不再提其他话题,遂了萧峋的愿,唇齿溢出低吟。 窗外雪越落越大,有细微的闷响传来,是远处被压断了一根树枝。种在庭院里的红梅纷繁盛放,风拂之下,散出暗香。 屋室里燃着清檀,熏风暖软。 用来蒙眼的缎带被扔到了床下,濡湿的痕迹蔓延在地。谢龄眼睫在颤动,轻轻喊了一声:“萧峋,” “我在。”萧峋握住他的手回应。 “萧峋。”谢龄压低眸光,有些失神,一遍又一遍重复萧峋的名字,没有太多的含义。 萧峋运起双修心法。他时而同谢龄这样来一遭,说辞是提前练习、共同进步,谢龄早已习惯,接纳从容。 两道不同的灵力回路被连通,真元流转平和缓慢。谢龄不觉得这一次和平时有何不同,但渐渐的,在真元和灵力之外,萧峋还渡来了另一种东西。 第308页 “不!”谢龄慌乱的喊声里带上哭腔。 疼。他周身上下断裂已久的经脉开始重新生长,疼痛难忍。他下意识就拒绝,挣扎着要离开,却被萧峋紧紧抱住。 “乖,一会儿就好。”萧峋拨开谢龄被汗粘在脸侧的头发,温声哄道。 “不……”谢龄不停摇头。 萧峋吻住他:“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谢龄汗如雨下,手和腰滑腻难握,萧峋用术法替他擦干,没过多久,又打湿大片床褥。 谢龄神智开始恍惚,开始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怔怔注视着萧峋,开了口,但说不出话。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萧峋结束传功,谢龄周身疼痛倏然散去。 灵力开始回转,真元流淌循环,沉静宏大。 这是谢龄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瞪大眼,先是茫然,尔后找回了思绪,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轻柔地吻他颈侧:“是我们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套功法。” 谢龄缓慢地眨眼,心绪飞转如流萤。 “现在感觉如何?”萧峋问。 谢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未应。 “师父?” 谢龄还是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伤好了经脉续上了就能让你师兄不再硬撑了?”萧峋冷哼着说道。 “你……”谢龄回神,惊讶又疑惑,“你怎么知道他在硬撑?” 还真是在想他。萧峋扯唇冷笑:“呵。” 谢龄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说话。” 萧峋:“呵。” 谢龄的动作由捏改为推。 萧峋刷的把脸扭回来:“你现在很有力气?” “……” 谢龄岂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赶紧从他怀中退开,拉了条被子遮在自己身上,拒绝道:“不来了。” 萧峋眯起眼,向前倾身,双手撑在谢龄两侧,将他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幽幽道:“师父,你变心了。” “对,心里没有你了。”谢龄把软被又往上面拉了一截,盖住自己半张脸,唯将一双眼睛露在外。 “我好难过。”萧峋语气苦闷又委屈,片刻后换上一副面孔,从虚空了抓出一条更长的锦缎。 “得把你绑起来,把你操到闻见我的味儿就会腿软,还要让你给我生孩子。”萧峋一寸寸靠拢谢龄,在他耳侧低语。 说着神情又变,似意识到什么般,眼中浮现惊喜之色:“你这般不情愿,难不成是因为我们有孩子了?那可得小心一些,头两个月胎不稳……” 他的神情足够以假乱真。 谢龄:“……” 胡言乱语。谢龄屈指往他额上敲了一记。 “师父——”萧峋拉长语调,将连人带被子抱回自己怀中。 现在的姿势并不舒服,谢龄瞪他片刻,放松了身体,勾住萧峋肩膀,一点点调整,让自己和这姓萧的家伙更贴合。 萧峋满意于他的举动,语调上扬:“咦?心里又有我了?” “没有。”谢龄答得不假思索。 “肯定有。”萧峋道。 啪嗒。 隔在两人间的软被被萧峋毫不留情丢去了地上。 翌日辰时末刻,谢龄才懒洋洋起身。 雪早停了,堆在枝头漫于阶前,红梅开得傲然。谢龄看了好一阵,心中涌出的一个念头:契玄峰的桌案上肯定堆满了要处理的事。但他委实不想工作,神情逐渐纠结。 “不用太操心,战事就要结束了。”萧峋穿戴整齐,低头跪坐在谢龄身侧,摆弄布娃娃似的帮他穿衣,轻笑说道。 谢龄思绪飞转,心中划过许多念头,但最终只道出一个略带疑惑的:“哦?” 萧峋:“密宗的人要下场了,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谢龄看向萧峋的目光带上探寻。 萧峋替他套上中衣,就要转身去找一根腰封,被谢龄捏住下颌,缓慢抬起头。 “你在阴墟里的发现,还不肯告诉我?”谢龄盯着萧峋漆黑如夜的眼睛。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像宗主和他的侍寝小婢?”萧峋半分不介意谢龄的举动,弯眼笑道。 谢龄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 萧峋跳下床,到柜前给谢龄挑了一根暗银带灰的腰封,回来时小声说道:“我怕我说出来你不相信。” 这话让谢龄皱起眉。他也下床,束好腰封穿上外袍,到镜子前作最后的整理。 明亮的铜镜照出他身后萧峋的面容,照出萧峋身后敞开的菱花窗,以及窗外的雪景。 他从镜中看萧峋,萧峋亦透过镜子看他。萧峋轻轻笑了一下:“在我们头顶,是天道。” “嗯。”谢龄应道。 紧接着,萧峋问出一个问题:“那我们脚下呢?” “……是人间。”谢龄神情震惊,但很快意识到新的问题:“那为何会弄出阴墟,会满身怨气?” “咳。”萧峋手握成拳抵在唇前,假意咳了一声,“我怕你嫌弃我。” “也不差这一点儿,说。”谢龄转身走向他,语气严肃。 “你果然嫌弃我。”萧峋捶胸顿足,甚是浮夸,待谢龄走到他身前,才将动作和神情收敛干净。 他拥住谢龄,手一点点收紧,启唇又止,但终是选择开口告知,声音很轻:“假如我最早就是一团浊气,成形于人间意志旁侧,然后把它吞了,取而代之呢?” 第309页 谢龄眉头拧得更深,低低说道:“不是取而代之,是浊气和人间融合。” “……融合。”萧峋重复这两个字,弯眼露出笑容,“你不嫌弃?” “嫌弃得很。”谢龄目光落到庭院里的红梅上,话语里也带上了笑。 萧峋抬手扣上谢龄脑后:“那还不将我踹到山外去。” “那你有对付天道的方法了吗?”谢龄问。 萧峋:“有大致思路了。” 两人不再交谈,不多时,屋室里响起了另外的声音。这声音谢龄已然熟悉但萧峋听来陌生,说的话是:“宗主,山门外有人拜会。” 道殿里灵力出现细微波动。谢龄瞥了萧峋一眼,问:“什么人?” 那人回答说道:“他说他是寒山奇道少主说九归。” 谢龄还以为是密宗的人,不过对于越九归的拜访,也不觉得奇怪。他淡然吩咐:“让谢风掠去接进来。” “是。”那人领命。 寝屋归于安静。 萧峋抬起头,往半空中瞧了好几眼,低声说道:“这个传音阵法……” 谢龄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怎么?” 萧峋思忖一番答道:“不太礼貌。” 第160章 萧峋又批评这座传音阵法几句, 替谢龄煮了一壶茶,离开人间道。他得再去一趟阴墟,给一些事情收尾。 谢龄大致猜出是什么事, 却没要求跟着去,也未曾多说。他依着习惯,乘云龟前往契玄峰。 谢风掠是除萧峋以外鹤峰上唯一的弟子,境界到了游天下境。宗门正是用人时,谢龄给他指了个职务,得到在契玄峰自由进出的权利。 越九归在他的安排下来到契玄峰道殿茶室,在这里等待约莫两刻钟,才见到谢龄。 “师、谢宗主。” 茶室的门被打开的一刻,越九归就从坐席上起身, 见谢龄身后还跟着个不认识的人,忙不迭控制住表情、改换称呼, 向谢龄和那人执礼。 跟在谢龄身后的是契玄峰上一位主事,随行而来,是为向谢龄汇报某些事。待谢龄在他递去的条子上签了字,他向越九归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谢龄这才走进茶室。 “你看起来好忙。”越九归唏嘘不已。他坐回席间, 给谢龄倒了碗茶, 用赞许的语气说起:“你们这儿的茶不错, 我喜欢。” “是今冬的雪茶。”谢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来找我有什么事?” “哎,萧峋他……”越九归觑着谢龄脸色,说得犹犹豫豫。 谢龄打断他的话:“不提他。” 越九归用更长更犹豫的语调“哎”了声:“不是, 我觉得吧, 他应该……” 谢龄板起脸:“不提。” “好, 我知道了。”越九归垮下肩膀,喝茶将肚子里的话给冲掉,说起正事,“我是来送货的,给你带了二十门炮,一千发弹药。” 他没提价钱,这是他游说寒山奇道众位管理,提供给人间道的援助。 “谢谢。”谢龄的语气变得郑重。 “不用跟我客气。”越九归摇头,接着笑了笑,“我这炮,作用只在开局时,若双方混战起来,就不能用了。” 谢龄望定他的眼睛:“有作用就足够。” “哎,希望如此。”越九归叹道,“也希望这破事早些结束。” 两人没做太多交流,谢龄喝完越九归倒给他的这碗茶,回前殿继续处理事务。 古松也在前殿,帮谢龄分担桌案上的册子,可饶是如此,堆在谢龄案头等待处理的工作也难以计数。 谢龄一回到这里、一看见这些就心情沉重。 得亏现在是修行者,否则每天都这么多工作,又得猝死。谢龄不着痕迹地磨蹭,同时在心底嘀咕。 “我让人从时来峰带了些桃花酥和龙井酥。”古松抬起头,用下颌指了指谢龄桌上的食盒。 谢龄道了句谢。 这里时不时就有人进来汇报或请示,眼下无人,难得清静。谢龄没去开食盒,也没翻桌上的册子,走去古松那,坐到他身旁,喊道:“师兄。” 边说,边向古松递出一只手腕。 古松瞥他一眼,心中有了猜测,但又不太相信。他搁下笔,手指搭上谢龄腕脉,表情微惊,旋即让谢龄换手,探另一侧的脉息。 “不仅恢复如初,还比从前更好了一些。”古松神色欣慰又复杂,目光落向桌案,沉吟几许问:“萧峋来过?” 谢龄点头:“嗯。” “甚好,甚好。”古松连说了这话两遍。 谢龄缓慢笑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取来最上方的一本册子开始翻看。 过了一刻钟,古松摆在桌案上的通讯木弹出光芒。 会在这个时候发来联络的几乎只有古松派出去的探子。谢龄在桌案后抬起头,古松弹指将联络接通。 “明夷君,他们有动作了!他们召集齐所有轻伤以下的人,正往宗门的方向行进,按照现在的速度,两个时辰后便会到山门外。”探子语速极快,话语分明。 “知道了。”古松沉声回应。 除此之外,敌人再无举动,古松吩咐他继续盯着,切断通讯,看向谢龄。 “看来越九归送来的二十门炮,能派上用场了。”谢龄说着,打开了宗门内的传音阵法,“通知诸峰,半个时辰后,在山门外排阵。” 第310页 他没有直接向全宗传音,通知的是契玄峰上的主事。 主事应下这事,又问:“清吾山和平湖剑派呢?” 谢龄道:“只做通知,不要求出战。” 古松在他不远处,未对这样的决定提出异议。 人间道宗门上下变得忙碌,叶晚星和平湖剑派掌门同时来了一趟契玄峰,和谢龄商讨出两宗弟子同样在山门外列阵、但不主动冲锋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越九归带来的二十门炮在宗门附近高坡上摆开,人间道弟子们以弦月阵型聚集在山门处,起剑结阵,严肃相待。 敌人的到来比探子推算出的时间更早,又过一个时辰,密密麻麻的人群出现在视野中。 谢龄下令其中一门炮开火,没有轰人,打中的是距离敌军约有四五丈的地面。 这之后,对方停下动作,过了一会儿缓慢向前,但不久后,又重新停止行动。 局面变得僵持。 古松和谢龄同在一座峰顶,凛眼注视山野间敌人的动向。 “先别动。”古松说道,“他们的人只剩下两三千,但手中肯定还有不少强力法宝,准备着拼死一搏,我们不能大意。” “嗯。”谢龄有着同样的看法。 双方的僵持持续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对面的领头之人再下命令,敌军缓慢行进。他们黑压压一片钻在这山林间,像赶在暴雨前迁徙的蚂蚁。 人间道众弟子依旧守在山门外。 待得对方的身影在视野里放大到一定程度,古松对谢龄道:“可以再试探一两次了。” 谢龄却说:“再等等。” 人间道的沉默让敌方修改了策略,他们的行进速度加快,恢复到了一开始的六成左右。 “师弟。”古松皱着眉,语气加沉,在谢龄身侧说道。 谢龄摇头:“师兄,不能急。” 古松不解问:“你在等什么?” 谢龄目光投向远处:“一个消息。” 敌人距离人间道山门越来越近,谢龄依然下令不动。古松看了他数次,最繿餛终选择了信任。 渐渐的,双方仅余数个冲刺的距离,谢龄让近旁负责炮台的人填充弹药、向下开火。 轰! 这一次炸的还是两方之间的空处,也再度将敌人逼停。 风中满是硝烟的味道。 谢龄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动了动,偏首向西,投去目光。 时间的流逝沉默无声,但见遥遥云间,一行人身穿深红色僧袍,或提僧棍或打赤手,正御风疾行向东。 古松自然不会看不见这一幕,认出来者身份后,眼中闪过讶然之色,也终于恍然大悟:“是密宗的人,你在等他们。” “嗯,换地方,去山门前。”谢龄沉着回应,心中长舒一口气。 他在赌,赌萧峋给的消息正确。 密宗一行人在一百次呼吸后来到人间道山门外,为首者正是谢龄见过的门措上师。他向迎在此处的谢龄合掌一礼:“谢宗主,我们来晚了。” “不晚。”谢龄压下就要翘起的唇角,认真回礼,“多谢诸位前来相助。” 敌方众人见得这般场景,队伍不进反退,从前到后都出现了骚动。 这群密宗僧人的到来,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 在另一侧的山峰上,越九归望了眼云消雪霁的天空,摇头晃脑感慨:“不错,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鬼天气……阴墟扩散的速度比预计中要快啊。” 青山地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让本就算不上明亮的光线更加昏沉。 这里原本是座高山,但在萧峋等人在青山书院与青山书院之人一战后,化作了废墟,又在那不久后,又从废墟变成了阴墟。 幽弥昏黑的浊气无处不在,飞转交织成絮。草木皆是枯朽模样,却死而不倒,时而冒出灰黑的烟气。 没有飞禽与走兽,四面寂静无声。崔嵬扛着桃花枝模样的剑走来走去,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表情极度不爽。 一个银发红衣的英俊男子出现在崔嵬身后。他很明显与他相识,却不主动上前,更别说出声招呼。 崔嵬有所感,握紧桃花剑,猛一下转身。他神情带着防备,待看清后方的人是谁,又收敛下去。 “你可算舍得现身了。我在这阴墟里转了整整三圈都没发现你人影,差点儿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崔嵬瘫着脸说道。 “何必如此。”萧峋向着崔嵬在的方向前行,越过他之后脚步不停。 “若我对一件事感兴趣,没人可以阻止我的探究。”崔嵬勾起唇角,回身跟上萧峋的脚步。 既然他这般说,萧峋便不再试图劝,手握星盘,继续向前。 “你身在此处,也能知道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吧?”崔嵬问。 “嗯。”萧峋向后丢了一个字。 “人间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密宗的人下场了。” “这时候才下场?不愧是清静佛门。”崔嵬的语气里藏着些许讽刺味道,“不过这样一来,那群乌合之众必然投降认输。” 萧峋没接这话。 崔嵬抬手挽出一朵剑花,继续问:“古松……他动用了禁术,是吧?”说这话时,他带上了明显的犹豫,声音也放轻。 “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萧峋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回头。 第311页 崔嵬“啧”了声:“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萧峋挑了下眉:“是。” “这算什么,屠龙的人终会成为恶龙?”崔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萧峋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上下打量他,试探问:“当年他之所以将你赶走,就是因为你研究禁术?” “呵。”崔嵬将剑重新扛上肩膀,“反正,他没几年可活了。” “我这知道好些续命的禁术。”萧峋道。 崔嵬:“呵,我只想杀他。” 第161章 萧峋和崔嵬不再谈禁术之事。 青山这场雨越来越大, 打得周遭枯枝败木噼里啪啦作响,怨气、魔气等污浊之气愈发浓重,分明是下午辰光, 却仿佛行于黑夜中。 萧峋星盘上时而掠起光芒,又转瞬消散,像是悄无声息掠过暗夜的蝶。 崔嵬不时看那星盘一眼,问萧峋:“那边的事情要结束了,你这边也该动手了吧?打算怎么做?” “你认为该怎么做?”萧峋心情不错,声音含笑将这个问题丢了回去。 “你要对付的是天道,这东西虚无缥缈的,想来想去,也只有飞升上去。”崔嵬向上看了一眼, “不过飞升一说,难断真假, 千百年来就没听说谁成功过。” 萧峋亦抬头望天,越过帘幕似的浊气,依稀可见苍穹里积着阴沉沉的云。 “飞升。”萧峋念着这两个字。 星盘上光芒骤盛。 这一刻萧峋气息暴涨,修为陡然拔高,明面上的境界从神心空明境来到了游天下境。 天空之中、云层之后窜出电光, 将阴墟里如絮连绵的浊气撕裂一刹。雨还在落, 风却止了, 四面氛围凝重沉闷。 这是晋升大境界时的雷劫。 “……你不会真打算飞升吧?”崔嵬吓了一跳, 连忙从萧峋身侧退开,话语里充满了对萧峋的做法的不认同,“依常理而言, 飞升意味着你站在天道那边, 也意味着天道对你的认可。一旦你们双方互相认可, 这还怎么打?” “谁稀罕他的认可。”萧峋语带不屑,“渡劫会引来天雷,这是天道主动开了一条门缝,对人间建立起联系。” 崔嵬豁然开朗:“所以你要利用天雷?” “准确来说,是利用那条门缝。”萧峋道,说话的同时,第一道天雷从云间劈下。 萧峋跃起迎上。 轰隆! 厉雷笼罩萧峋周身,不曾落地,却也震得四野狂颤,其威力远胜常人渡劫。 悬浮在侧的星盘迸发出胜过雷劫闪电的光芒,萧峋面色不改,脚在这道天雷上重重一踩,登上天空。 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而云层后漏出些许金光,勾勒出一条龙的模样。它有着一双硕大的金黄色的眼睛,通体覆满金鳞,身形庞大如山。 萧峋向这条龙掷出星盘,紧接着抽出双剑。他剑走刀势,纵劈横扫,斩碎第二道天雷,化作一星光点追在星盘之后,在那条龙抬头时再递一剑。 星光叠剑光,照亮半边天空。而在云后,剑锋裹挟着沛然之力撞上金龙,将龙首撞偏,激起一声让人牙酸的响。 “龙鳞真硬……你就是天道?”萧峋抓回被金龙打飞的星盘,退后两三丈。 金龙目光紧锁萧峋,沉沉吐息,灼热的气流将雨逼停。 萧峋视线从金龙身上扫过,在它眉心处停留,感知到它的气息有一瞬断续,忽的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派出化身将水搅浑,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出手。 “若不从其他地方吸收力量,你这天道,就要消亡了。” 吼—— 金龙眼底流露出愤怒的情绪,似被人踩着了痛处,仰头嘶吼,气息流淌成火焰,烧尽重云,将萧峋周身席卷。 萧峋极轻地摇了下头。 他足尖一点,那赤红如火的衣袂自烈火中闪出,双剑换为单剑,剑锋再逼金龙面门! 人间道所在之处出起太阳,虽然满山破损荒芜,但有灿烂得宛如金子一般光芒照耀,积在四野的雪都变得温暖。 密宗一行人数并不多,约百来名僧人,境界最高之人在游天下上境。 人数并非重点,在于态度和立场。故而他们出现没多久,大大小小数十宗派组建起的“联军”向人间道投降,请求和谈。 自古以来的战争,鲜少有不付出代价便可安然撤离的败军。这些宗门的主事者被谢龄派人客气地请进宗内,坐在契玄峰道殿的圆桌旁,协商接下来的事宜。 密宗众人没有参与。他们来的目的在于表态,战事有了结果之后,门措上师便带着一行人折返。 谢龄也没有过问这场“会议”,人间道的长老们有足够的能力料理此事。他偷得一日清闲,邀越九归来到鹤峰,并排坐在山腰的湖泊旁钓鱼。 到傍晚,战后的“商谈”有了结果,人间道不再留“客”,各宗门率弟子归去。谢龄回了一趟契玄峰,送叶晚星和平湖剑派掌门。 越九归也离去。 谢龄心中还惦记着古松的情况,这之后去了岚峰。 穆北被古松打发出去做事,山顶的道殿里唯古松一人。他坐在屋檐下、抬眼便能欣赏庭院景色之处,身侧置一茶案,案上小炉正烧水,炉旁有一碟点心。 他好像早知道了谢龄要来。 谢龄不和他客气,径直坐到茶案另一侧,目光在庭院某根覆雪的树枝上停留片刻,转去古松脸上,认真说道:“你可以安心调理伤势了。” 第312页 “我会对外宣称闭关。”古松将温好的白玉瓷盏从壶上翻下,往盏中投进一夹茶,然后拎起壶,往内注水。 雪水明净,冲出的茶汤更是清亮。古松往茶盏上覆上瓷盖,将茶汤倒进公道杯里,又用公道杯分茶,分出的第一碗放到谢龄手边。 雨过天青色的茶碗上氤氲开水雾。谢龄嗅着茶香,轻轻一眨眼,皱起眉头问:“当真睡一两年就会醒?” “当然。”古松说得肯定。 谢龄的预感却是不好。到了他这个层次,时常能从未来抓取到某些零碎信息,预感不可忽略。但这样的话古松说过两遍,就算接着刨根问底,也不一定得到结果。 谢龄无声叹气,将一本书递到古松面前去:“这是我和萧峋从小遥境带出来的功法,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古松展开阅之,没用多久便品出这本功法的价值,视线回到谢龄身上:“就是它,帮你修复了经脉?” “是。” “这套功法,唯有经脉健全时可练,你……”古松感到疑惑,但说着说着,声音弱下去。 谢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古松不再多问,将功法收进袖中:“我会试上一试。” 在岚峰待了一阵,谢龄乘龟回鹤峰。今日事多,谢风掠还在契玄峰忙碌,未得空闲做饭送饭。谢龄步入自己的寝屋,在书案后坐定后不久,又出门来。他手里多了半截蜡烛,以灵力点燃灯芯,走去庭院的石灯笼前,将它们依次点上。 天空是浓郁的墨蓝色,繁星闪烁,辉映东面将圆未圆的月轮。庭院里闪烁灯火,将凌雪的红梅照出盈盈光泽。 谢龄折了一枝梅,想到自己的寝屋里没有空瓶可插,遂放去了萧峋的小楼里。做完这事,他懒得再挪动了,就在小楼里坐下,从萧峋留在这里的书中挑出一本话本。 正要翻看,谢龄神识被触动。来者不是什么熟人,他表情由轻松转为严肃,抓剑在手,足尖一点,出鹤峰,掠至山门外。 战事结束,山门外不再有弟子巡逻。 夜色笼罩下的山野间,三人成行,踏着不疾不徐步伐走向人间道山门。这是三个和尚,身穿粗布僧袍,一个年少,一个瘦,一个高。 他们身上都有修为,都在神心空明境。 但谢龄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单手执剑,剑尖斜指地面,面无表情看定三个和尚,在他们距离山门还有数十丈远时,开口道:“来这里做什么?” “谢宗主。”说话的是高个儿和尚,合掌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等来此,是为化缘。” “化度何缘?”谢龄眼神冷淡。 瘦和尚道:“度这场杀孽之缘。”他同样合拢双掌,低诵一声佛号。 谢龄偏了下头,向前走出一步:“那还真是多谢。”这话说得没什么感情,话毕手腕轻转,剑锋一偏。 剑光惊破沉夜,素衣轻闪,劲气飞炸。 谢龄不打算费口舌和这几个和尚打机锋,这一剑不是试探,裹满杀意,剑风凌厉。 三个和尚做出应对,向左向右向上散开,身法之吊诡,远超神心空明境该有的水平。他们都躲过了这一剑,身形在夜色里一晃,转瞬来到谢龄周围,呈三角阵势将他包围。 他们同时向谢龄挥出僧棍,意凛而势寒。 谢龄长剑打横,往外平斩。 夜风被打断。谢龄轻轻挑眉,察觉出这几人招式里蕴含着熟悉的气息。 ——破境雷劫的气息。 谢龄没有亲身历过天雷劫,但萧峋晋升神心空明境、渡劫之时,他就在一旁。他对这几人的身份有了头绪,冲出包围再横长剑,面无表情问:“天道?” 先前没说话的那个小和尚抢在这时做出回答:“化身而已。” “化身。”谢龄明白了这几人出现在人间道的原因,剑气自剑锋荡出,如山崩洪暴,不再做保留。 高个儿和尚旋转僧棍挡下这一剑,再向前一推,迫使谢龄后退。高个儿和尚沉沉注视谢龄:“谢宗主,请上路。” 瘦和尚和小和尚闪到高个儿和尚身前,僧棍挥动时分,掌下腕间迸发出银色光芒。 这光芒让他们的气息变了,变得神秘深沉,比谢龄曾对上过的神启者更上一层。 青山阴墟。 萧峋和天道的一战从下午持续到晚间,仍是胜负难分。 崔嵬寻得一视野开阔处观战,身侧的石头上挑了一盏灯,身前还摆开酒和油酥花生。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委实太长,以至于他头抬得有点儿僵,正待低头摇头缓和一番,忽见与金龙缠斗的萧峋身形一滞。 崔嵬生出不妙的感觉,紧跟着,听见金龙低沉浑厚的声音:“你也感知到了吧,你那位师父正面临危险。” “我同意暂时休战,你去他的宗门救他。”金龙的语气透出悠然,“当然,以你现在的速度,不可能瞬息去到他的身旁,我给你开一个通道如何?” 这话说完,萧峋身侧出现一道光芒和烟雾流转而成的门,透过这扇门,人间道山门外的情形隐约可见。 “喂,天道也耍这样的花招?”地面上的崔嵬错愕不已。 天空中,萧峋抓回星盘、垂下长剑,偏首看向那道门。 “它可以直接送你去到你那师父身边。”金龙道。 萧峋沉默一霎,凝重地皱起眉,看了金龙一眼,又看回那道门,向它迈出脚步。 第313页 金龙的黄金瞳中流露出可见的笑意,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见萧峋踏出下一步后,猝然将自己绕回原处,三尺长的剑斜向上一挑,刺向它的眼睛。 第162章 “哦?”金龙嗓音浑厚, 尾音向上翘起,透出笑意。它对萧峋的选择毫不意外,故而避这一剑的动作也从容。 萧峋也跟着笑了一声, 因为这条龙的选择,是避而不是挡。 他气势更盛,剑锋偏转往下,身形随之旋转。他手里的剑划过最低之处开始上挑,地面疯狂震颤,一团漆黑庞大的幽影被抬起来,气息阴冷森寒。 云凝结成冰,而风在顷刻间将之摧碎。冷,刺骨之词不足以形容, 这股寒意已然漫过魂魄。 身躯巨大的金龙如同见到可怖之物,黄金眼瞳猛然一缩, 甩尾转身闪躲。可幽影的速度比它更快,迅且无声,倏然间便撞上。 这团幽影是阴墟。 而这时,萧峋的剑升到了最高处。 他垂低手臂,转为下压。剑上光芒如燃, 烧过长空, 冲向庞然无比的金龙。 这一剑是人间。 人间之力磅礴灼热, 像星辰崩裂时爆发的火, 吞噬金龙硕大的眼睛,撕碎它的眼眶;冲破头颅。 龙首被打烂,它痛苦地蜷起身躯, 欲挣扎, 却无力挣扎;欲嘶吼, 却无力开口。龙鳞一片一片脱落,坠向遥远的地面,但终究未抵达任何一处,那宛如黄金的一片又一片鳞片,在掉落之中褪色成虚无。 它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像是被什么抹去一样。夜空中除了萧峋,唯见云絮散乱,星辰散漫。 萧峋凌空而立,收起剑,手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升上高空的阴墟回到地面,漫天遍野的寒冷归于寻常程度,他轻缓地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也落回去。 崔嵬跳下观战的石头,向萧峋走了两步,挑灯一瞧,发现萧峋脸上毫无血色,唇色更是淡到近乎于无。崔嵬神情一变,想过去扶住他却被挡下,只好改口问:“这样就结束了?” 一人一龙缠斗太久,但收尾仅用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让崔嵬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在做梦。 “它分出了太多化身,本体极为虚弱。”萧峋解释了一句,向东一抬下颌,“但还没结束,去人间道。” 人间道山门外,三个和尚再度将谢龄包围。他们每一个都具备寂灭境之上的实力,谢龄一时落了下风。 谢龄有些紧张,但并不慌乱,进退依然有度,有条有理地做着分析。 这些天道化身之所以来对付他,是因为萧峋。可若仅是将他杀死,除了让萧峋愤怒,天道得不到更多好处。 作用是通过限制他来限制萧峋? 应当如此。 那是否意味着,他也可以通过拖住这些天道□□,从而拖住天道本体? 或许也能如此。 谢龄的剑意有了变化。他放慢动作,剑招逐渐绵密,如同织网,将这三个天道化身的攻势逐一化解。 他并非只守不攻,借助剑网脱离三个天道化身的包围,后退拉远距离,时而放出剑气阻碍他们的步伐,使得他们无法追上。 这是在放风筝,又叫做遛人。 星垂四野,寒风低回。 被遛了好一段距离的天道化身们失去了耐心,变换阵型,决定强攻。 僧棍在夜空中划出咻然之声。就在这时,人间道山门外出现了另一种剑意。 一剑自岚峰来,巧之又巧、妙之又妙地刺进这三个天道化身阵型间隙,斩断那声咻响,再猛然一转,横剑扫荡。 这一剑凌厉至极。 谢龄回头看向山门。伫立在夜色下的宗门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灯火辉煌,勾勒出恢弘轮廓。 一人踏风而至,黑衣黑发黑色眼眸,神情冷如冰。 “师兄!”谢龄惊呼。 在古松之后,还有个疾行而来的身影。他身穿人间道的素白色道袍,脚下御着一把剑,手中提着一把剑,关切唤道:“雪声君!” 形势容不得多说。古松抓住谢龄手臂,带他飞快后退,另一只手招回剑,向上举起。 “开火。”古松沉声下令。 架在山门石阶上的几门炮吐出火焰,轰隆隆砸向三个天道化身。 山门前出现一个深坑,但这三个天道化身还是抓住了机会逃离。 “我能拖住其中一人。”谢风掠从谢龄肩侧经过时说道,说完加快御剑速度,化做一道流光冲向那三个天道化身之一。 谢龄做出决断,偏头对古松道:“师兄你留在这里。” “谢风掠追一个,你追一个,剩下那个呢?”古松问他。 尔后抬高音量,对山门石阶上的人吩咐:“调整方向,向西侧开火。游天下上境者,全部往东。”谢风掠追的那个在东面。 又是一阵轰隆声,古松已松开谢龄手臂,追向中间那人。 谢龄唯有往西。 这次来的天道化身厉害之处在于他们有三个人,一旦分开,便不再难对付。谢龄旧伤已愈,经脉比起从前更为强健,又炼过体,越境杀敌不在话下。 他花了小一刻钟就将西面的天道化身解决,转而奔向中路,去助古松。 又过半刻,谢龄和古松一道出现在东路,谢风掠等游天下境和那高个儿天道化身缠斗之处。 谢风掠等人结起剑阵进攻。他为阵法核心,攻在最前,手臂胸膛伤口无数,但那高个儿和尚身上更不好,连脸上的肉都被剜下一块。 第314页 谢龄不许古松再出手,亲自为这里的战局收尾。 高个儿和尚身死,人间道山门外恢复了寂静,但满宗灯火却没这般容易熄灭下去,处处可闻喧嚣声。谢龄没做太多解释,吩咐并暗示穆北好生照料古松,御剑带谢风掠回鹤峰,给他处理伤口。 身处之处是鹤峰道殿,谢龄让谢风掠坐在前殿客榻上,取出需要用到的东西放到桌上,手法熟稔地调起药膏。 已是青年模样的谢风掠略显局促地赤.裸上身、盘腿而坐,在谢龄拿着棉花和药液坐到身侧、准备为他清洗伤口时,不由自主往旁边挪动。 “师、雪声君不必如此的,宗门里有医馆。”谢风掠不太自然地说道。 “你是因为我才受的伤。”谢龄干脆绕到谢风掠身前,让他躲无可躲。 谢龄用镊子夹起一团棉花,在药液里浸了浸,凑到谢风掠伤口上。先前的战斗让他头发变得散乱,这时低下头,使得其中一绺滑到脸侧,又有灯辉相映,眉眼异常柔和。 谢风掠见他这般,表情渐软,低声道:“雪声君也受了伤。” “不碍事。”谢龄说得淡然,将他胸膛、腰腹上或深或浅的伤口处理完后,又道:“转身。” 谢风掠听话地背过身去。 灯光落进谢风掠眼中,浅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露出一个笑容。稍过一阵他意识到什么,问:“雪声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嗯。” “萧峋……回来过?”谢风掠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谢龄没答这话。 “他应该马上就能彻底解决那事情了。”谢风掠低声说道。 谢龄抬起头,将镊子和盛有消毒药液的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声音很轻:“希望如此。” 话音刚落,谢龄神识便被触动。红衣银发的俊俏青年越过鹤峰上的禁制,越过道殿前那不再热情好客的阵法,出现在前殿游廊之外。他手上萦绕着灵力光华,仿佛一颗流星落于阶前。 谢龄歪头看过去,有些惊讶,但又并不太惊讶。 萧峋扫过殿中情形,视线在赤着上身的谢风掠身上停留一刹,半眯起眼,拖着长长的调子唤了声:“师父。” 继而三步并两步走到谢龄身侧,抢先拿走他调好的药膏,弯起眼露出笑容:“怎劳师父亲自照顾风掠师弟,这事该我来。” 第163章 谢龄不和萧峋争抢, 坐去客榻另一侧。 萧峋为谢风掠上药的手法显然不温柔,舀起药膏、食指一弹,药膏刷啦被弹到空中, 又如天女散花般落到谢风掠后背各处伤口上。然后拿起纱布,以指做刀,飞快裁出十来片,覆住药膏。 谢风掠后背的伤就这样处理完毕,萧峋抬了抬下颌,对他道:“可以转过来……前面的伤你应该自己能处理吧?” “当然。”谢风掠调整好坐姿,毫不犹豫从他手上拿走盛药膏的碗。 谢龄不眨眼地望定萧峋侧脸,见他脸色苍白,启唇欲言, 但碍于谢风掠在,并未说出口。 他倒了一杯茶, 就要给萧峋递去,萧峋歪头过来,对他笑了一下,用安抚的口吻说道:“事情就剩一个收尾了。天道本体被我打烂,但它肯定留了后手。” “是我遇上的那三个天道化身?”谢龄皱起眉。 萧峋摇头:“那是用来分散我注意力的, 不算后手。” 谢龄把茶送到自己唇边, 喝了大半杯, 略有些忧愁地问:“可有眉目?” “这不是给我倒的茶吗?”萧峋嘟囔着把茶从谢龄手里拿过来, “暂时没有眉目。” 那就只能等后手自己找上门了。应该不用等太久,萧峋打烂了天道本体,自身也消耗不少, 天道绝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就在今晚, 这件事就能彻底结束。 谢龄沉眸思索, 内心涌出强烈的不安。 “最棘手的应该是阴墟,它扩散的速度比预计快太多,但我还没琢磨出具体有效的办法。”萧峋把喝空的茶杯放去桌上,倚着桌沿,歪头看着谢龄的手指,似是想捏一捏。 “萧师兄。”谢风掠喊了他一声。 “可否请萧师兄帮我手臂外侧的伤口上一下药。”谢风掠抬起左手。在他上臂外侧,有一条三寸长、皮肉翻起的口子,自己无法处理。 萧峋丢了个“哦”字转头过去,接过盛药膏的碗故技重施,并帮谢风掠裹上纱布,最后还打了个蝴蝶结。 “还有别的需要帮忙吗?”萧峋目光在谢风掠身上扫了一圈,好心问道。 “不用,多谢。”谢风掠摇头。 萧峋将碗递还给谢风掠,就要转身回去继续和谢龄说话,谢风掠眨了下眼,忽然站起来。 “又怎么……?”萧峋余光瞥见他的举动,疑惑地顿住动作。 就在这时,谢风掠抬起右手、猛然抓向萧峋胸膛。 谢风掠的手不知为何变得比刀剑更锋利,一下穿破萧峋胸口上处皮肤,穿进胸膛,捏住心脏。 咚。 萧峋的心脏在谢风掠手中跳了一下。 也是最后一下。 又听一声“咔嚓”,谢风掠手掌收紧,将这颗心脏捏碎。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萧峋瞪大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瞬后想明白某些关节,嗤笑了声:“原来是你。” 谢风掠撩起眼皮,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赫然变做了金黄色。 第315页 萧峋周身淡得几乎要寻不见的黑雾在这一刻变浓,苍白的脸色泛起黑灰,银发也枯败下去,再无光泽。 在他脚下,地面同样被黑色一寸寸吞没,阴森寒冷的气息如同潮水,漫过道殿,漫过鹤峰,漫向整个宗门、整座山、整片陆地。 当啷! 谢龄持剑劈向谢风掠的手臂,碰撞出刺耳酸牙的响声。 ——谢风掠手臂上金芒流转,皮肤隆起成一片又一片翕动着的龙鳞。他竟龙化了。 萧峋瞥了眼插进胸膛、捏碎了他心脏的手,轻声道:“看来你和本体之间没有联系。” 言语之间,萧峋五指成爪,抓起一团森寒浊气,拍向谢风掠胸前的伤口。 他龙化的部位只有手臂,加之伤口未愈合,血肉暴露在外,即使有意抵挡,也受到了浊气侵蚀。 谢风掠眼瞳收缩,眉紧紧拧起,神情痛苦狰狞。 这时谢龄将崔嵬从神启者身上提出的毒倒到剑上,再度向谢风掠出剑。 这一剑是刺,剑尖从某一片龙鳞下方穿过,刺进根部的肉里,直撞上骨头。俄顷间剑气迸发,砰的一声炸断这条手臂。 “啊!”谢风掠惨叫后退,表情更加扭曲,他意识到局势并非太利于自己,顾不得再对萧峋下死手,飞身窜向殿外。 谢龄提步欲追,脚步却迈得犹豫。 萧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声音沙哑地说:“先杀死他。” “你给我撑住。”谢龄瞪着眼看向他,咬字极用力。 谢龄握紧长剑,足尖一点掠至殿外。 漫山遍野都化作阴墟,草木山石枯败腐朽,谢风掠赤着上身穿行其间,身形尤为清晰。 谢龄学着萧峋先前的方法,聚了一团分不清是怨气还是魔气的幽冷之气到手中。同时道殿的阵法起了变化,变成了一座困阵。 谢龄故意放慢速度,在谢风掠接连两次转回同一个地方、四下环顾生出不耐烦情绪时,突然发力、闪向他身侧。 谢龄剑提在右手,自下而上挑向谢风掠脖颈。谢风掠侧身避让,而在此时,谢龄抬起左手,对着他递至自己身前来的那一侧胸膛拍出一掌。 那正是萧峋用浊气侵蚀过的地方。谢龄掌心里同样有一团昏黑的浊气,同样打向那条伤口。 “嗬……”谢风掠喉咙里发出低吼。 谢龄冷冷注视他金黄色的眼睛,手中剑再起。 满山黑风,有人来到道殿外,却被阵法拦下。谢龄无暇顾及这一点,萧峋艰难地将自己挪到罗汉榻上后,手指动了动,为这位访客“开门”。 来者是古松,面无表情从浊气里穿过,径直来到萧峋面前。他的目光扫过萧峋胸膛上的断手,抬起右手捏诀结印,食指点向萧峋眉心。 若这世上真有奇迹,大抵便是眼前的画面。 谢风掠的断手从萧峋身上脱落,他胸膛间的血窟窿以堪称诡异的速度愈合,脸色由灰黑转回了泛着青的白,眼神重新有了光彩。 这就像是给一幅黑白水墨上了色,不仅是萧峋,连他置身的道殿、道殿所在的山峰都恢复了颜色,荒枝抖落浅雪抽出新芽,石上枯苔焕发绿意,繁星照夜,弦月垂野。 浊气如退潮,迅速又无声地离去了,而山风漫过山岗,春回之夜。 咚。 萧峋胸膛中传出心音。 他神情既惊讶又无语,数度启唇数度闭上,最后道出一句:“你又动了禁术。” 古松瞥了这人一眼,没有收回手指、停下动作。萧峋正在恢复,但他的面容和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你本还有几年可活,现在却立马就要死了。”萧峋扯了下唇,“可就算你牺牲了自己,也只能换来寥寥数日的安宁。” “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古松神情冷漠,语气平静不带感情。 “如果接下来的事我也做不到,你的牺牲岂不就白费了?”萧峋问。 古松:“那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萧峋极轻地叹了一声。 古松不再和他说话,转头看向殿外,关注外面的情形。 庭院损毁大半,石崩树裂,灯火零碎。谢龄立于这狼藉之间,周身剑气缭绕,神情异常冷漠。他出手更是狠戾,比对付先前三个天道化身更胜三分,将谢风掠这个天道□□逼得一步一步后退。 风摇影乱。 天道本体陨落,就算身为□□的谢风掠和他切断了联系,但也不可能不受影响,只能龙化一条手臂就是证明。 加之他两度受到浊气侵蚀,而谢龄碎裂的经脉已经恢复,出手不留情面,剑招无比强横,没用多久便占据上风。 谢风掠似乎还恢复了些许自己的意识。 他靠在一棵树下,左手握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使得伤口处血流得更加汹涌。 “师、父……” 谢风掠轻喊着,金色的眼眸里情绪交错,谢龄读出挣扎、迷茫和祈求,但不为所动。 “我不是你师父。”谢龄冷声说道。 “师父。”谢风掠望着谢龄,又喊了一声。 谢龄皱起眉,察觉到了殿内正在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往回看。他不打算也不能再给谢风掠挣扎机会了,往剑上丢出最后一点儿浊气,向树下之人出剑。 与之前的招式相同,这一剑依然不带任何花哨的装点,唯有浓浓的杀意。剑光如长虹流泻,径直递向谢风掠身前。 第316页 谢风掠试图闪躲,却遭浊气先一步侵蚀,没能躲过。 下一刻才是剑。 这一剑刺进他胸口。 磅礴的剑气也灌入胸口,谢风掠疼痛不已,神情狰狞又愧疚。谢龄冷冷淡淡同他对视,翻转手腕,将剑绞动。 谢风掠瞪大一双金黄色的眼眸,瞪着远处的天空,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崩解坠落,消散得无影。 他死了。 谢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抖,抖掉剑上的血,快步回到殿内。 大殿安静。萧峋坐在榻上,胸膛上的伤已恢复到看不出的程度,可他面前的古松,身体却呈现出半透明之色。 谢龄明白缘由,但不肯信。他甚至不敢走过去,只低低喊了一声:“师兄?” 古松转身,和谢龄对视一刹垂下眼眸,抿唇说道:“我要走了。”他的语气不再如先前平静,听起来轻飘飘的,难落到实处。 谢龄将剑越握越紧,知晓这话的意思,却还是问:“你要……去哪里?” 古松的身体又浅了一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复又抬眸,声音变得温和:“你不想当宗主,就退了,让他们再选一个出来。” “不……”谢龄摇头。 “照顾好自己。” 谢龄还是摇头。 “每个人都会死亡,或早或晚而已。”古松温声。 谢龄嘴唇嗫嚅着:“所以每个人都会别离,或早或晚而已?” “谢谢你来到这里。”古松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正向上牵起,身形和面容却彻底透明淡去,如若泡沫消失在光阴里。 “谢、谢?”谢龄怔怔看着那处,向后退开,又向前,三两步之后顿足,缓慢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萧峋垂下衣袖,沉默地起身,走到谢龄身侧。 “事情,到这里结束了吧?”谢龄的嗓音变得低哑。 “是。”萧峋回答。 “真的?” “当真如此。” 当。 谢龄丢掉了手里的剑。 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几度生死,难以入眠,人间道上下尽是嘈杂之声。时来峰开了夜市,人流如织,星辰也凑起热闹,在天穹中闪烁流转。 四野苍青,松柏挺拔,山上的梨花开了,摇晃在正月的夜风里,纷繁又烂漫。 却也不乏静谧之处。 契玄峰峰顶,如水夜色里,沉寂伫立着一口铜钟。 这口钟庞大古朴,每逢掌门逝世,才会被敲响。 钟身上没有蒙灰,也无雨露风霜摧打的痕迹,像一位长者,沉默长久地伫立山下。 谢龄一步一步行至此,茫然四顾。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松枝上凝结出露水,扶住钟杵,撞响丧钟。 当—— 当—— 当—— 清响漫过山岗。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三更! 第164章 惊醒了整个宗门的人, 谢龄简单交代一二,回到鹤峰。 这里比契玄峰要冷,枝叶上不仅凝出露珠, 山石间还飘起了薄雾。谢龄缓步而行,待到峰顶,衣衫已被打湿一层。 道殿已被萧峋收拾如初。他坐在屋檐下等谢龄回来,也是氤氲了一身水汽,模糊的星光和灯色里,侧脸白得近乎透明。 谢龄下意识惊慌,觉察出萧峋并非快消散不见,没好气瞪他一眼,捏了个诀丢过去, 才坐去他身旁。 萧峋露出笑容,也捏诀替谢龄清掉身上的露水和雾气, 然后从衣袖里捞了个小炉出来,点上炭火,开始温酒。 酒壶是粗瓷制成,酒杯用的是羊脂玉,酒液琥珀色、清澈透亮, 溢散出清甜的果香。 萧峋将倒出的第一杯酒递给谢龄。谢龄捏着酒杯迟迟未饮, 末了, 手腕翻转, 将杯中酒水洒到地上。 萧峋给谢龄倒第二杯酒。这一次在将酒递给谢龄之前,他隔空拈来一片梅花,放进酒杯里。 谢龄一言不发喝掉这杯酒, 嚼碎梅花。 “师父。”萧峋轻轻喊道。 谢龄没应声。 “谢龄。”萧峋又喊。 还是没做声。 “谢龄龄——”他拉长了调子。 “嗯。”谢龄给予回应, 给自己的酒杯续满, 然后给萧峋也倒了一杯。 当啷。 谢龄拿着酒杯碰了一下萧峋的。 “我很少温酒喝。”谢龄目光落到远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更喜欢冰镇之后再饮。”萧峋轻轻笑道,极了解谢龄的习惯。 “但以前也有煮酒的时候。”谢龄改换成抱膝的姿势,捧着酒杯继续说道,“煮的是红酒,加香料、苹果、柠檬和香橙。酒不能太差,否则喝起来一股塑料味,但也不能太好,那样完全是浪费酒。” “红酒?和黄酒相类似?”萧峋有些好奇,同时也对谢龄形容的“塑料味”感到疑惑,但没一起问出来。 谢龄摇头:“不,红酒是用葡萄蓝莓这些水果酿的,不如黄酒烈和涩,喝起来甜爽。” “我们这里也有葡萄酒,蓝莓……蓝莓好像也有,但产得少,不用来酿酒。”萧峋思忖后说道,“但你想喝的话,我去收集一些,给你酿。” “我更喜欢糯米酒。”谢龄道。 是用糯米酒煮的酒酿圆子。萧峋在心底帮谢龄将这话做了个补充。 第317页 当啷。 他也用他的酒杯碰了一下谢龄的。 一时无话。 灯笼里的蜡烛烧尽,但两人都没去换。夤夜之后,天空的颜色开始慢慢变浅,庭院里的假山苍石、树叶花枝蒙上一层暗淡的灰。 雾更浓了,哪里都是湿漉漉的,还透着一股子寒。 萧峋在两人周身置了一个结界。待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喝完,他问谢龄:“你喜欢这里吗?” “说不上多喜欢,但也习惯了。在这里,会比在其他地方要安心一些。”谢龄目光没什么焦距地回答道。 谢龄的发被风吹得散乱,有一绺从耳后落到脸侧。萧峋伸手帮他别回去,定定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里微光明灭。 良久,萧峋道出一声:“好。” “好?”谢龄眨眼,眼中流露出不解。 “我大概弄明白了,为什么谢风掠的上一世,会和我的上一世有那样大的不同。”萧峋躺了下来,向着天空伸出左手,做了个抓的动作,“因为他是天道,而那时候的我,不过一介凡人。所以他看得比我远。” 那我呢?我看到的那本小说又如何解释?谢龄不由心想。 萧峋却不继续这个话题,把手放下,把头转向谢龄,笑道:“忙了这么久,我们睡一会儿吧?” “等我睡着,你就偷偷走掉?”谢龄散散漫漫无着处的目光聚焦到萧峋身上,表情冷下来,“萧峋,你接下来想做的事,别想瞒着我。” “我有什么事瞒着……”萧峋一副受挫的神情,但最后的“你”字没能说出口——谢龄突然抓住他右手,掀开了衣袖。 在这只手腕上,有着零星几点原本没有的黑斑。 古松的禁术并非净化阴墟,而是将之强行收敛到萧峋体内。没了遮蔽,黑斑渗出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 萧峋的表情褪去,扯起唇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他垂低眼眸,轻声道:“原来你发现了啊。” 谢龄丢开他的手腕,紧盯着他:“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萧峋摇头不言。 “你打算如何处理?”谢龄问。 “快有计划了。”萧峋慢吞吞说道。 他坐起身,将挡在两人中间的小炉撤开,向谢龄伸手:“反正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你又没心思睡觉,不如和我去厨房,一起弄些吃的如何?” 谢龄微微蹙眉,对他转移话题的举动很不满意。 萧峋靠近他,把他的手抓进手心,轻轻捏了几下,温声哄道:“你想吃什么?” 谢龄仍是不愿意,可萧峋的眼睛漆黑明亮,神情温柔。被这样一个人凝视住,实在难拒绝他的提议,纵使心中五味陈杂。谢龄低低说出:“火锅。” “嗯。”萧峋往谢龄唇上轻咬了一下。 鹤峰没有足够的食材。半山腰上萧峋初入人间道时开垦的农田三年无人打理,早成了杂草地。时来峰还没开始忙碌,而今日对于人间道这座宗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无暇忙碌闲事。 萧峋不得不去了一趟外面的城镇。他没用太久的时间,回来时,天光还未亮起。 谢龄和萧峋一道进厨房,萧峋炒底料、腌牛肉,他负责洗菜。 准备花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庭院,他们一贯吃饭的石桌旁。 锅仍是那口铜锅,红油滚沸,辣椒四浮,正中有一格小小的清汤,煮着番茄和玉米,也在沸腾。锅旁摆满各式各样新鲜的菜。 谢龄和萧峋对坐,缓慢涮菜缓慢吃下。 这一口锅吃了很久,久到日轮缓慢爬上梢头,宗门诸峰嘈杂四起。 饱腹之后倦意袭来,在萧峋再三保证下,谢龄才回寝屋睡去。 萧峋坐在床畔看他,看了许久,又捏着他的手指玩了许久,拿起谢龄腰间的通讯木,走去外面。 谢龄这座寝屋外面没有连走廊,萧峋不愿离他太远,靠墙摆出一张摇椅,坐进去、往通讯木上注入灵力。 他联系的人是越九归,光华交织恶成的虚影中,这人拿自己画像做的“头像”最为醒目——“头像”是谢龄的说法,萧峋觉得甚妙,便也学来。 没过一会儿,通讯接通了。越九归的声音传出,几分惊讶几分疑惑:“师兄?这时候你该在处理宗门事务吧,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萧峋开口。 “萧峋?”越九归怔了一拍,语气变得迟疑,“你……你有事需要我帮忙?” “过几日,会有一些东西送到寒山奇道,你记着收。”萧峋把玩着谢龄的通讯木,不疾不徐说道。 越九归的迟疑变成彻底的疑惑:“什么东西?” “千金石一箱、仙极紫砂一箱、龙芯檀木十根、天极金三箱、闻金锦……”萧峋说出一长串材料名和数量。 越九归打断他:“等等,你停一下,你是打算找我定制什么东西吗?” “不是要定做什么。”萧峋笑笑说道,“这相当于一笔投资。” 越九归“啊”了一声,充满了不理解:“光是你刚才说那些,价值就不下十万灵石。你可得说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记得,你们商界在前些年弄了个什么股份的东西出来,我很看好你弄的通讯木,打算投资你一笔。”萧峋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语速,“不过通讯木这名字不太好听,你得改改。” 第318页 “这样啊……我最近在研究降低如何成本的事情,的确需要一笔钱和材料,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都能用上。”越九归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 “等等,这事可不能光是口头上说啊!咱们得面对面坐下来,商谈细节,签署契文。虽说咱们是朋友,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这对你对我都好。” “这些你看着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分红给谢龄。”萧峋垂下眼眸,“我这里还有些事,就不多说了。” “喂喂,这事又花不了你多少时间……行吧,我会给你公道的分成的。说起来我本以为你和我师兄还僵着呢,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越九归有些不满,话到后来成了嘟囔。 “多谢。”萧峋哼笑了声,“就说到这里。” 他切断和越九归的联络。 谢龄的通讯木还能联系上崔嵬,虚影之中,这人的头像是一只黑乌鸦。 萧峋手指伸向这只黑乌鸦,但顿了好几息,才触碰上去。 联络几乎立刻接通,不过对面还没传出声音,萧峋先一步开口:“古松死了。”他的语气和先前同越九归说话时截然不同,有些沉重,但并不深。 “……这就死了?”崔嵬沉默片刻,才发出声音。 旋即又问:“怎么死的。” “昨晚的事,你应该察觉到了。”萧峋放低了语气,似有叹息。 “昨晚阴墟简直跟疯了似的往外扩散,不,那都不能叫扩散了,是在往外跑。不过没多久……”崔嵬的嗓音逐渐变沉,“他是为了阴墟?是他做的?” “嗯。” “呵,他以为他是谁,救世主么?”崔嵬冷笑了声,尔后语气又变低,问:“那你呢?” “我?” “单凭一个寂灭上境,不可能完全净化阴墟。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成。”崔嵬难得将话说得严肃。 萧峋翘起唇角,半抬起头,遥望云絮如画、日照流金的长天,缓慢说道:“我已经想出了办法。” 崔嵬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又“呵”的冷笑一声:“那你敢将这个办法告诉谢龄吗?” 第165章 咯吱—— 寝屋的门被打开, 一股浅淡的、揉着梨花香的檀木气息由远及近。 萧峋弯眼转身,向朝他走来的谢龄伸手,问:“醒了?” 谢龄眼底还残留着睡意, 恹恹地瞥了萧峋和他手里的通讯木一眼,掩面打了个呵欠,站定在他身前,任他抱住自己。 “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一阵。”萧峋道,这时距他结束和崔嵬的联络不过半柱香.功夫。 谢龄又瞥了萧峋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凉幽幽。 “我饭吃了,觉也睡了,你是不是该把一些事情告诉我了?瞒着我没有意义,该来的……总会来。”谢龄低声说着, 话语直白、开门见山,“你还有多少时间?” “挺久的。”萧峋环在谢龄腰上的手收得更紧, 话说得理直气壮,“等把阴墟和浊气处理掉,就可以长命数百岁安心颐养天年了。” “那我们结契吧。”谢龄道。 萧峋一愣:“啊?” 谢龄轻描淡写重复:“我们结契。” “行啊。” 静过半晌,萧峋抬起头,漆黑的眼眸被笑意一点点盈满, 道:“那可得选个好时候。嗯, 我喜欢春天, 百花齐放、生机盎然的春天, 咱们定在春天里如何?” “山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我看今日甚好。”谢龄看向庭院。红梅正盛, 桃李吐蕊, 矮生的茉莉和兰花竞相盛放, 一派春日丽景。 这是古松留给人间的馈赠。 谢龄的语气仍是淡,但其中的坚定不容置否。 萧峋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之后,他轻声一叹:“我是浊气和人间意志的融合,这些日子愈发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意志不在,浊气也会一并消散。当然,我不会自寻死路,只打算拖着浊气一同沉眠。 “睡觉是一种极好的自我修复方式。而它们都是死物,我是活的,拥有太多优势。沉眠之后,我的意识、我的身体会自行寻找机会封印、甚至是净化它们。” “这和我们结契并不冲突。”谢龄道。 萧峋顿了顿,又说:“这种沉眠的方式和寻常睡觉不同,当我睡着的一刻,你会……再也找不到我。” 谢龄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一般,自顾自说着,“就在晚上如何?今夜必然是个晴夜,星辰满天,我们再把庭院的灯都点上……” 萧峋察觉到自己肩膀的衣衫被揪紧了。他抬起头,只见谢龄目光飘忽地盯着庭院某一处,眼角泛红,神情茫然,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萧峋启唇又闭拢。 “好,我们结契。”他的嗓音一下变得沙哑,从椅中起身,扣住谢龄后脑勺、将他按向自己颈侧。 “要不要叫上越九归和崔嵬?”萧峋问。 谢龄脑袋在他颈窝里缓慢动了动,吐息细细的,又灼热:“不喊他们。”这话听起来像在赌气。 “好。”萧峋又一次应道。 结契,主要在“契”之一字,是以双方心头血为引,订立一生之约。其余的仪式和流程,不过是图个热闹、讨个吉利,锦上添花。 他们没有贴彩纸、挂彩灯来点缀。萧峋又走了一趟山外的城镇,从城中最好的成衣铺里买到一套喜服。 第319页 然后他进了厨房,说是弄晚上的糕点和喜宴。 谢龄坐在厨房外的树下看萧峋忙碌,希望时间走慢一些,再慢一些。 天上的云不断变换形状,日影也由长到短再到长,溢散在山野间的光芒中多了绯红,流过湖泊缓坡,流进峰顶雅致的庭院。 时光来着色,谢龄一身素衣也染上红。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出月亮了。”萧峋从厨房里出来,抬头看了眼天空,然后迅速将沾在手上的面粉抹到谢龄脸上。 谢龄表情里透出嫌弃:“如果不想要这双手,就把它捐给需要的人。” 萧峋给自己丢了道洁净术,笑吟吟说道:“就算我不需要,你也会需要的。” 谢龄直觉这话里有某些方面的含义,没接。 萧峋凝视谢龄良久,用他干净的双手牵起谢龄的,半跪下去,嗓音温柔:“我们不等晚上了好不好,我觉得这时正好。 “你看,你都已经穿上嫁衣了。” “为什么是我嫁?”谢龄小声嘀咕,扫视一圈周围,又问:“在这里?” “去前殿长廊下?”萧峋提议,那处是赏夕阳的最好之地。 “我去换婚服。”谢龄拉着萧峋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寝屋。 “不着急,慢慢来,我等你。”萧峋站在藤椅旁,笑着说道。 萧峋选的喜服并不繁重,同谢龄常穿的那些衣裳制式没有太大不同。谢龄几下便穿好,再重新束发,便拉开门,走向前殿。 夕晖将路面灼染成赤红,流风漫漫。谢龄踏在这样的暮色里走向萧峋,眼眸如星,红衣起落如烈火。 他太像从画里走进凡尘中,不,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手笔,也描摹不出这样的颜色。 萧峋看得怔住。爛鉘 “你教我如何舍得……”最后几字未脱出口,他无法再在原地站住,向着谢龄飞奔过去。 谢龄停下脚步,等他来到自己面前。 “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样开心过。”萧峋拥住谢龄,捏了捏他的手,在他颈间蹭了又蹭,深呼吸之后笑道。 谢龄偏首看他,小声说:“你这个样子有些傻。” “就算嫌弃也晚了。”萧峋道。 他不满足于相拥,不满足于以目光拆吃,迫不及待地在谢龄喉结上咬了一口,然后一下轻一下重地吻他颈侧。 谢龄被萧峋带得转了一圈,手被抓住,腰被擒紧,吻绵绵密密。 没有支点和倚靠,谢龄一步一步往后退,萧峋不阻拦,直到退至屋檐下,跌进长廊,才能伸手撑在身后。 萧峋准备的席案就在不远处,菜肴精致糕团秀美,琉璃杯盏盛蜜色酒液,左右还置红烛成双。 在萧峋的预想里,是两人对坐,饮过合卺酒,再以心血为引,结成婚契。现在他不想这般麻烦,或者说压根忍受不了这样的麻烦,只想让谢龄答应,答应自此之后,无论山高水长,无论年岁路途,都唯彼此而已。 “这位神仙一样的郎君,你可愿意和我成婚、同我结契?”萧峋揽着谢龄的腰,在他耳旁问。 谢龄歪了歪头,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我愿意。” 接下来的两日,谢龄都在鹤峰。 萧峋亦然。 相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谢龄画画练字看书,萧峋在他对面做雕刻。萧峋时而也铺开宣纸画上两笔,却不肯给谢龄看他画的是什么。 天气极好,天穹湛蓝如丝绸,浮云悠悠,到了夜晚星繁如海,辉光满山野,美得宛若画卷。 谢龄在庭院里摆了两张竹席,布下结界,搭成一个观星“帐篷”,和萧峋并肩躺下。 萧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玩谢龄手指,右手放在身侧,黑斑已侵蚀了大半条手臂。 “不知不觉间,都已过十五了。”萧峋口吻带着遗憾,“这可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上元节,却没能庆祝。我们去湖边放灯吧?” “不去。”谢龄低声拒绝,侧身看定萧峋。他感觉得到,萧峋要沉眠了。 谢龄目光清沉,直勾勾的,不掩饰担忧。 “我是去睡觉,不是要和浊气和阴墟同归于尽。”萧峋含笑说道,语带安抚。不过紧跟着,这人表情拉下来,口吻和神色都变得严肃:“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不许收新的徒弟,不许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更不许和别的男人走太近。当然,女的也不行。” “那万一你败了呢?”谢龄声音越来越小,“不仅连同归于尽都没做到,还被反向制伏。” 萧峋:“……” 萧峋眨了下眼。 谢龄却不敢眨眼,他怕他一眨眼,就要落下泪。他闷闷地将脸别开,瞪着夜幕里的星辰说,“我提前给你修一座墓?” “行啊,那你得给我守孝。”萧峋又笑开了,“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说不定看见那样俊俏的师父,我直接炸尸还魂。” “我们那儿的习俗,没有孝期一说,至多停灵七日。伴侣一旦死了,就能立刻再婚。”谢龄道。 “……我还是别睡了。”萧峋开始磨牙。 “你还是睡吧。”谢龄声音又轻了些,他知晓萧峋如果醒着和浊气斗争,会很难受。末了添上一句:“我不会找别人的。” “这还差不多。”萧峋语气变得满意。 星辉无声,流风寂静。 第320页 看够天上银河,萧峋拉住谢龄,同时向他侧身,将自己的衣袖如被子一般盖在谢龄身上。 “现在还是在正月里,葡萄和蓝莓都不好寻,我用阵法和法器弄出了两箩,已经酿上、放进地窖里了,你等几个月,还是等几年再开来喝吧,那时味道肯定不错。”他对谢龄道。 “好。”谢龄点了下头。 “我在我那小楼里藏了些东西,是什么现在自然不能告诉你,你有事没事可以去找着玩儿。”萧峋语气神秘。 “好。”谢龄又点头。 萧峋哼笑:“我睡了之后,你可别一直窝在山里,多出去走走,把好吃的店、好玩的地方都记下,等我睡醒,再带我去。” “……好。”谢龄半垂下眼。 萧峋翻身回去,远眺长空。 星辰流转,夜幕灿烂。 许久后,谢龄唤了一声:“萧峋。” 萧峋捏了捏他手指:“嗯。” 过了一阵,谢龄又喊:“萧峋。” “我在。”萧峋笑着答道。 月下梢头,残灯如豆。 “萧峋。”谢龄向旁侧伸手。 一只温热的手将他的手指抓住,回道:“还在呢,没睡。” 山风低回,露华渐浓。 “萧峋。”谢龄闭上眼。 “……” 无人应声,他身侧已空。 第166章 谢龄将宗主象征的重光剑送回契玄峰, 彻底卸下宗主之职。 他不再住自己的寝屋,搬进了萧峋的小楼。 他时常画画,画见过的山川雪景, 画没见过的老树繁花,画完挂在楼下正厅里,就像萧峋在时做的那样。 他也练习洞箫,技艺一日更胜一日纯熟,但依旧远不及教他吹奏、领他入门之人。 云龟在峰上重复着睡觉、散步、捕鱼、问谢龄讨丹药的生活。云鹤偶尔来争食,它也不恼,态度极谦和。 崔嵬没来过人间道,越九归倒是十天半月就过来叨扰一次。但探望谢龄不是越九归的主要目的,他之所以来这样勤, 是为讨好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谢龄算得上熟,他曾坐在道殿里, 同想要在点石会上搏得名次的萧峋、谢风掠一起分析过她的招法和战术,领着包括她在内的一些人赴过东华宴,在秘境里抗击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之人。 她是老宗主的徒孙,拿着一把漆黑巨斧做武器的温岚。 越九归的心情半是欣喜半是愁。当年东华宴上初逢,他与温岚都在清静境, 而今三年过去, 他还蹉跎在原本的境界里, 温岚却已经晋升神心空明境了。 谢龄知晓这点后, 偶尔打趣越九归几句,偶尔给他支些也不怎么高明的招。 二月某日,谢龄找到萧峋说过的藏在小楼里的东西。那人在这小楼里打了间密室出来, 约寻常茶室大小, 三面立花梨木架。 南面的架子上摆着许多木雕, 有各种姿态的猫,都戴着铃铛,旁侧都或坐或卧一只小狼。 东面放着一个又一个花盆,有的埋着种子,有的插着根短枝,以神识查探,皆处于将要成活时,只待人将它们带出此间,置于阳光下。 西面置物架上的东西则零零碎碎,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谢龄认得其中一些,余下那些耐人琢磨。 正中有一桌案,散落着长长短短、各式各色的纸笺,但都无字,唯最靠近桌沿的一张上留有一点墨痕。 是提笔欲落终未落。 谢龄看着这张纸笺许久,眨了眨眼,然后仰起头。 谢龄开始搬运东面置物架上的花盆,将它们逐一安置在小楼外的窗下。 当最后一盆放好,他收到一封从外面寄来的信。 领来信件的是云龟,随信而至的还有一个食盒,谢龄本以为是越九归送来的东西,就要随便放去哪里,却瞥见信封上“谢龄启”三字,字迹久违而熟悉。 是萧峋的字。 这家伙字如其人,勾画潦草,好看也散漫。 “时逢仲月,峰上杏花当开,但论赏杏最佳之处,当属平湖。 仲月的平湖,雨一贯情意绵绵,轻红浅白绽梢头,湖水发皱,正谓杏花微雨、一点风流。 当然,我知无我在侧,你定不愿动弹,便寻了些平湖杏花酥与你,且佐茶一尝,也算品过那场沾衣春意了。” 信纸上散发着清甜的香味,仿佛将平湖的烟雨和杏花融进了墨里。 尔后还有一张,字迹工整许多。 “你未曾与我说过生辰,我却偷偷探得,可惜不能与你共度。 二月初六,雷惊百虫,谢龄,生辰快乐。” 他写“谢龄”二字时尤为认真。谢龄将信读了又读,立在原处许久,带着那食盒坐进二月春光里。 三月,谢龄又收到信,这一回同信件一并寄来的,还有一个刻着符咒纹路的大木盒。 信上仍是那懒散的字迹: “桃月至,日渐暖,料你衣衫也轻薄许多。知你依然懒出门,折了一支临安太华山上的春桃送你,可装点于前殿书桌上,也可插进我屋中的长口瓶中。 临安还有一湖泊名为青湖,青湖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桃花酥做得可口。但我不打算带一些给你,我做的桃花酥才是最好。” 谢龄打开这木盒,果如信中所言,一截春桃躺在锦帛上,浅红带露。他想了想,未曾将这桃枝插入瓶中,而是在庭院里找了个空处,将之插进泥土。 第321页 到了四月,谢龄收到几个茶罐,和一个柔软的布包裹。 “清明雨冷,青团正当食,想来宗门和越九归都会给你送一些,可你不喜以糯米粉揉成的糕点,便悄悄喂给云龟吧。 给你送来的是今岁新茶,你爱喝的顾渚紫笋,我爱喝的蒙顶甘露,和适宜冷饮的茉莉飘雪。冷萃之法甚是简单,投入一勺茶,再丢些冰块,待其慢慢融化即可。 还为你裁了几身新衣。你素日里常穿白,偶尔改换其他颜色,也是青和蓝居多。这次挑了紫色与绛色,面料光滑凉爽,过些日子入了夏,穿起来极合适。” 最底下还有一列小字:“本还打算将桃红及蝴蝶刺绣也纳入选择,又恐你揍我。” “的确会揍你。”谢龄读完信轻声说道,打开布包,将衣衫都拿出来瞧了瞧,择了件绛色的衣衫换上。 萧峋的信一月一封。谢龄不太辨得出这是提早做的安排,还是他在沉睡中仍有余力做这些小事。 转眼至五月。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很早,五月中旬便觉炎炎,山花似害怕被烤熟,争先恐后离开枝头、藏进土中,为来年的春日蓄势。唯有荷花傲立在水中,和蜻蜓逐舞。 谢龄初至人间道便是这一时节。 夏夜里,这山间常有流萤飞舞,但鲜少有飞进道殿的,它们畏惧这里的气息,畏惧这里的阵法,不敢靠近。谢龄总是要走到半山腰,走到在湖泊附近,才能看见连片的萤火。 这一年入夏后的某个夜晚,谢龄在小楼外发现了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它只有指甲壳大小,比谢龄在山腰见过的那些都要小,在入夜之后未曾上灯的庭院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谢龄在庭院里散步,它飘来跟在谢龄身旁;谢龄回去小楼,它从窗外飞入;谢龄躺去床上,它便停在一侧。 可当谢龄伸指过去,它却躲闪开。 “先前却是不见你害羞。”谢龄对这只萤火虫说道。 第二个夜晚,它又出现在小楼外,闪烁着微红光芒飞进屋中。 谢龄坐在桌前画画,它绕着谢龄转了一圈,停在他肩头。 第三晚亦如此。 谢龄觉得这只萤火虫和自己算是有了些友谊,寻思该喂点什么,但委实不清楚萤火虫的食谱,只好窗下摆了一碗加了灵力的水。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从土中爬出,仅能活数日时间。它却陪了谢龄整个夏天。谢龄猜测是因为从他身上获得了灵力的缘故。 九月的第一日,山中下了一场雨,谢龄在萤火虫白日栖息之处落了个结界,以免它被雨淋湿,夜来等在窗前,但未等到它的出现。 九月的第二日,它也没有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亦然。 它终究没撑过这场秋凉。 谢龄不再往窗下摆水碗,不再期待那点微弱的悄然的光芒。 夜雨涨清池。 人间道染上秋意,枝叶褪去苍绿,满目枯萎萧索。 风起于冷冽之处。 这个九月,谢龄没收到萧峋的来信。 十月亦无音书,谢龄插在庭院里的那杆桃枝并未成活。 至十一月,人间道降下今冬第一场寒雪,鹤峰封禁,拒绝任何访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会回来了 第167章 “五年了, 师、雪声君在鹤峰上闭门不出整整五年了,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办法进去瞧一瞧?” 岚峰道殿,气清景明。越九归坐在人间道当任执剑长老、岚峰峰主、已故明夷君之徒穆北对面, 耷拉着肩膀忧心忡忡说道。 “这有什么?”穆北不甚在意,端起茶盏缓慢饮了一口,“我师父从前闭关,十年、十二年都有过,但我师父未曾封过山就是了。大抵是因为岚峰上还有我们这些弟子的缘故,不便封禁。” 越九归瞥了穆北一眼,心中充满了有些事情我知而旁人不知的优越,又有秘密不能同旁人分享的忧伤。 他直觉谢龄封禁鹤峰之事和萧峋有关,又直觉定是萧峋身上发生了某种意外。他对萧峋的底细了解不多, 但终归是知晓几分的。那日萧峋用谢龄的通讯木寻他,安排了一些事情, 后来细想,竟似极了……遗言。 越九归往鹤峰的方向投去视线,心情沉重。 “小师叔封山不出,自有他的打算,倒是九归兄你, 也该努努力了。”穆北伸指在越九归那一侧的桌案上敲了两下, 语重心长道, “眼下温岚都在冲击游天下境了, 你却才神心空明初境,你们的差距属实有些大。” “她这次是尝试,也不一定就能成功。没成功就还是和我在同一个大境界。”越九归嘀咕着说道。 这话换来穆北眯起眼流露出愤怒。 越九归立时怂了, 穆北的境界可比他高太多。他心说着媳妇儿有个太厉害的娘家压力真是大, 握拳抵在唇前清咳一声, 正经严肃地说:“我肯定是希望她一次成功的,但失败了也无妨,就当累积经验。” 是了,越九归已然克服重重困难,搏得了他心爱姑娘的芳心。 穆北又喝一口茶,不再说他什么。 这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大殿长窗外,慢慢吞吞朝殿内靠近。 “哟,龟大爷来了。”越九归笑了声。 来者正是鹤峰的云龟。 第322页 越九归动作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瓶炼体丹药,拔开瓶塞、倒在掌心,等云龟走近,送到它面前。 云龟抬起脑袋给了他一个眼神,隔着一段距离张嘴一吸,将这些丹药吸进口中。 越九归又取出另一样事物,是一张大红的柬帖。 “我和温岚过些日子就要成亲啦,这是喜帖,能劳烦您老人家带进鹤峰、给雪声君吗?”越九归把喜帖递向云龟。 云龟又看了他一眼,缓慢探头、张口咬住。 “多谢了。”越九归向云龟拱手一礼。 也不知云龟将喜帖放去了何处,眨眼间嘴上就没了东西。它转身爬向殿外,去吃庭院里一种矮生植物结的果。 越九归的目光跟着它一道出去,许是被它懒洋洋的姿态感染,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哎。”穆北叹了一声。 越九归视线转到他身上:“你叹什么气?” 穆北的语气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温岚怎就挑中了你?” “怎么就不能挑中我?”越九归不服气起来,挺直脊背、双手叉腰,“我在修行上的确算不得很有天分,但在别的方面我很行啊。比如经商,比如研发法器。” 是极,这些年里,越九归成功降低了通讯木的成本,并添加了可配对数量、增设了留言等功能,在各宗各派、各层次的修行者中广受欢迎。寒山奇道在商界的地位,也因此拔高好一截。 穆北目不转睛盯着越九归:“哎。” 越九归眼角抽了抽:“你怎么又叹气。” “挑中你也不错。”穆北摇头之后又点头,“细算辈分,温岚是我徒孙一辈,待你二人结亲,你就该改口唤我师祖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心思呢?你完全想多了,若真按照辈分,你还得喊我师叔呢。”越九归将一记又一记眼刀飞向穆北。 飞弯眼刀,越九归喝了口茶润嗓,摇头晃脑感慨:“以前你和你师父很像,都是冷面酷哥。啧,再看看现在,啧啧……” “以前的我,对人很冷漠?”穆北有一刹怔愣,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好像是这样。但你都说了,那是以前。” 穆北笑了一下。 * 谢龄在堆满木雕、洒满木屑的屋室里睁开眼,屋外天光正盛,从未完全合拢的窗户缝里倾洒落下,在木质地板上拉出一条明亮的光带。 谢龄注视这条光带几许时分,视线偏转:屋门未阖,门口散乱堆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布包、木盒,门槛之后,丢着几封信。 谢龄神情出现细微的变化,揉了揉眉心慢慢起身,走去这堆东西前,捡起这些信打开。 没有他所期待的。 共六封信,两封来自越九归,三封来自崔嵬,剩下一封是雪域密宗的柬帖,邀他去参加某个祭礼,但时间早过。 看完这些信,谢龄走出屋室。 未曾束发,也未着鞋袜,山风拂来,将他随意披裹的绛色衣袍吹乱。 五年前他封了鹤峰,人间道对外宣称是闭关,实非如此,只因谢龄不想再和外界有联系而已。 这五年里他一半时间在沉睡,一半时间在雕木头,偶尔离开小楼,也不过是去看一眼外面的花草,眼下生出一种直觉,不该再继续睡了。 正是下午辰光,正是春时,庭院里花开烂漫,也因久无人打理,杂草长得极高。谢龄一扫即过,去了小楼对面,他的寝屋。 自从萧峋走后,谢龄便未曾回过这间寝屋,但有阵法加持,屋内没生灰尘。谢龄视线掠过床榻桌案,掠过墙上的箫和剑,掠过藤椅木架,倏然一凝,觉出不对劲之处。 ——在他的书架上,或者说,在雪声君的书架上。 上面多了一本书。原本放在那处的,是一张雪声君用草书写成、难辨内容的纸笺,谢龄初至人间道时拾得。 这本书替换了那张纸笺。 谢龄沉下眼眸,三步并两步走到书架前,将这本书抽出。 这书封皮上的字体也是草书,难认,翻开后又不是了,是他的字迹,或者说雪声君的字迹,秀雅清劲的文徴明小楷。 翻看两页,谢龄明白了这是什么。 是他穿越前偶然读到的那本以谢风掠坐主角、有着和自己同名同姓配角的小说。 “所以封面上的字是‘人间道’?”谢龄自言自语道,“雪声君写它……” 不,字虽是雪声君的字,但具体内容应当不是雪声君亲自写的。这极有可能是他拟定一个大致内容后,用某种术法生成出来的一本书。 谢龄忽然有所明悟:以谢风掠为主角,目的是要让他时刻注意谢风掠。可他只想着如何让谢风掠不执意于拜自己为师,而谢风掠也算乖巧,方方面面都省心。 他心情一时复杂。 这本书或许很早之前就出现在书架上了,只是他没再到这里来看过。 “它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谢龄做着推测。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书上的文字起了变化。它们从书页上跳出来,带起夺目的光芒,在虚空里流转、汇聚、融合,倏尔化做一个漩涡的模样。 漩涡里翻涌着某股力量,让人炫目着迷。 谢龄神情极为平静地注视着。合上书,漩涡消失,将书翻开,漩涡再现。他扯唇笑了声:“原来给我留了退路,让我可以通过这本书回去从前那个世界? 第323页 “我在那个世界里已经死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啪嗒。 谢龄第二次合上这本书。 一簇火苗从谢龄指尖窜起。他将书点燃、悬于虚空中,棕黑的眼眸眨也不眨看定它,直到烧尽成灰。 第168章 越九归的婚宴在一月后, 是春景最盛之时,嫣红姹紫飞满山,垂柳拂水风盈香。 热闹之声不绝于耳。 寒山奇道生意遍天下, 如今少东家有喜,前来道喜的宾客、马车拉来的贺礼不仅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山道上也堵起了路。 谢龄乘龟而来,在云上瞧见这场面,立时打消了走正门的念头,知会云龟、隐匿身形,直接越过人家院墙。 这是谢龄第一次来寒山奇道。 积淀数百年的经商世家,宅院建得甚广,楼阁错落、亭台别致、回廊曲折, 更有湖泊长桥,一看便教人眼花缭乱, 更不说亲自去走。 谢龄用神识找寻越九归,没费一番功夫寻得,尔后让云龟跃上半空径直过去。 这位被外面宾客夸上了天的新郎,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躲在某个堆柴的小院里,一脸麻木地望天。 谢龄没出声, 走下云龟, 走去越九归身后, 轻轻拍上他肩膀。 “谁!”越九归吓得蹭的挺直腰板, 回头一看是谢龄,神情略微好转,长舒一口气道:“是师兄你啊。” “你怎么在这里?”谢龄不解问道。 越九归神情变得极度萎靡, 若非顾及着自己身上的喜服, 大概已萎靡到了地上。 “我就该听温岚的话, 不办这样大场面的婚宴……太累了,光是站在外面迎宾客,就够难受了,我躲在这歇会儿,等一会儿拜了堂,还得挨桌挨桌敬酒。”越九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拍谢龄肩膀,“师兄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上千万别学我。”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我给你安排好了隔间,既能看我的热闹又不被打扰。这会儿菜应该上齐了。哈哈,师兄你来了,我就能理直气壮地不去外面招呼人了!” 他整个人恢复了生气,理了理衣袖和衣襟,领着谢龄向主院走。 一路上遇见侍女仆人无数,还有寒山奇道的伙计,都向越九归道贺。越九归私底下虽是怨声不停,却不迁怒旁人,笑呵呵掏出红包发与他们。谢龄和云龟也分别领到一个。 越九归安排给谢龄的屋室说是隔间,其实是一间偏厅,长窗洞开,一眼能览尽庭中景色,壁前立修竹青松,壁上挂字画,甚是清雅。又有一扇打开了的屏风,隔在通向正厅的门前,虽挡不住喧嚣,却能隔绝窥探。 桌案摆在长窗后,上齐了四菜一汤,闻之即鲜香,是越记小食的手艺。 一盆小龙虾,红油透亮,葱沫青嫩,蒜剁碎成蓉,覆在一只又一只蜷起的龙虾面上;一盘扇子骨,外皮烤得焦酥,同样撒葱花,还点缀了白芝麻;还有一条清蒸鲈鱼,一碟炒时蔬,以及一盆泛着清香的小菜豆腐汤。 云龟去院子里闲逛。越九归推着谢龄肩膀走到桌后,然后绕去他对面。越九归不和谢龄讲客套,净手之后伸向小龙虾,揪出一只、拧掉头掐掉尾,剥出壳里的嫩肉,蘸上汤汁丢进嘴里。 他是饿极了,连吃四五只虾,才停下来说话。 “我们家的婚俗和其他地方不大相同,新娘子早接来了,在另一边的院子里和她姐妹们说话呢。待到吉时,才会来这边和我拜堂。”越九归执起筷子往谢龄碗里夹菜,然后不停地给自己夹,“吉时还有挺久,让我在这里多缓一阵子。” 谢龄端然坐在对面,见他这模样,不由失笑。 “贺礼。”谢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漆盒,推向越九归,“祝你们早生贵子。” 孰料越九归猛地摇起头:“不不不,我们都不想要孩子。 “温岚认为和我成婚——指的是举行婚宴这件事——已经极大耽误她练剑了,何况是怀胎生小孩?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儿。你是不知道,我有个堂哥前些年生了个小子,日日哭夜夜哭,闹得啊……” 越九归语气沉重地向谢龄诉说养一个幼童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谢龄听完后轻轻眨眼,换了一句祝福:“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起码得好三百年。”越九归比出一个“三”的手指,口吻认真严肃,“我会努力修行,追上我媳妇儿的。” 温岚是同届弟子中的佼佼者,否则也杀不出重围、摘得东华宴名额,可越九归……谢龄本想委婉地点一句,转念想到今日是越九归的大喜之日,还是算了。 “那你可得努力了。”谢龄说道。 越九归把谢龄的贺礼收进鸿蒙戒里,招呼他:“吃菜吃菜,我家大厨的手艺,可是日益精进呢!” 谢龄“嗯”了一声,开始动筷。 越九归没有喝酒,一会儿拜完堂还得敬酒,他思及此便头疼,故而能不碰绝不碰。 菜过三巡,越九归忍不住感慨:“说来你一直在鹤峰上闭关,前年密宗邀你去佛诞祭典都没去,我还真以为你会不来。” 谢龄本也是这样打算的,想等多年之后有了心情,再补送越九归夫妻一份贺礼,但今日忽然生出某种预感,该走这一趟。 “这是你一生一次的喜事,我怎会不来。”谢龄夹了块鱼肉进碗,淡然说道,“你不也给我留好了位置么?” 第324页 “我总觉得你会来的。”越九归小声道,“虽然你都不理我的联络。” 谢龄垂低眸光,专注吃菜,没接这话。 越九归知晓失言,在心底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悄悄观察着谢龄的神色,见他并无太大情绪变化,过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转移话题:“师兄在这里多留几日如何?再过些时日,就能吃蟹了。是我家新培育出的蟹种,虽不及秋日里的蟹黄多、个头大,却也甜嫩爽口。” “我——” 谢龄想说他要回鹤峰继续“闭关”,但刚开口道出一字,心弦被狠狠触动,生出一种难言的、强烈的感觉。 他霍然起身。 一道赤红光芒现于眼前,乍然出现在眼前,幽幽然流转,旖旎翩跹着飘落,停在谢龄指尖。 光芒舒展,化作一尾羽翼轻振的蝶。 “这是什么?”越九归好奇问。 谢龄端详着指尖上的蝶,缓慢歪了下头:“萧峋?” 第169章 萧峋曾与谢龄以心头血结契, 两人之间有着真切的牵连,谢龄感知得分明,但还是忍不住这般询问。 蝴蝶在谢龄指上翕动双翼, 无声回应。 “萧峋?”越九归向对面伸出脑袋,神情比方才更惊奇。 谢龄和蝴蝶都没理他。谢龄将手抬高,把蝴蝶托举到平视之处,左右上下审视一圈,问:“浊气和阴墟都处理好了?” 蝴蝶又一次翕动翅膀。 “你现在不能说话?”谢龄瞧出几分端倪。 蝶翼耷拉了下来,复又抬起,缓慢震颤。 偏厅里起了风,风将一张彩纸吹落到谢龄面前,又听哗的一声, 某个抽屉开了,飞出一把剪刀。 寒山奇道少东家今日成婚, 准备的彩纸一应是大红色,剪刀上也绑着鲜艳的缎带,凑到一块儿极喜庆。 “这是做什么?”谢龄问。 越九归试探开口:“让你剪窗花?” 蝴蝶飞去彩纸上,继而绕着剪刀转了一圈。谢龄琢磨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好什么?越九归完全没看明白。 这里明明是他家, 他却觉得自己好多余。 “我得出去招待宾客了, 你们慢慢聊。不愧是我的大好日子, 双喜临门啊!”他哈哈干笑两声站起来, 不待那一人一蝶给回应,便从长窗窜出去。 谢龄目送他远去,脸上流露出些许歉意。 蝴蝶绕着谢龄飞舞, 在他周身牵出一道又一道柔和的光弧。谢龄注意力回到它身上, 看了它片刻, 拿起剪刀和彩纸。 咔嚓咔嚓,不多时,谢龄剪出一个纸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胳膊和腿齐全,有鼻子有眼睛,衣裳穿得松垮,披散着头发,气质和萧峋本人七八分相似。他把蝴蝶从自己肩头揪下,和纸人并排放在桌上。 “好了。”谢龄道。 蝴蝶在他手背蹭了蹭,变回初至时的赤红光芒,在虚空里一绕,流进纸人里。 下一刻,纸人站了起来,抖手伸腿,扭头低头,将自个儿前后都瞧了瞧,用满意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师父剪纸的技艺也是极好。” 是萧峋的声音,低低柔柔,天生带着一股冷感。 谢龄未闻此声已有五年,神情忽而恍惚。他很快又笑了笑,将剪落的彩纸边角拾起,和绑着彩缎的剪刀一起放到另外的桌上去。 纸人一步一步走到谢龄身前,张开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对谢龄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也不算太晚。”谢龄用筷子头将这小纸人推到旁侧去,夹了一只虾到碗里,一边剥壳一边说道,“本打算如果你再有两三年不回来,我就……”之后的话却不说了。 纸人毫不气馁,重新靠近谢龄,翻上他手腕,往上挪了一截,在他手臂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晃着腿问道:“就什么?” “就当你死了,给你修一座坟。”谢龄把蘸过酱汁的虾肉送进口中,不紧不慢说道。 “那我再娶你一次?”纸人的口吻充满了欣喜,“我极喜爱你穿喜服走向我的样子,娶一百次都乐意。” 谢龄:“……” 纸人说话的同时往桌上甩了一道灵力。鲜红油亮的小龙虾开始一只接着一只离开菜盆,它们自行褪去外壳、分出虾肉,虾肉再往酱汁里一滚,最后飞进谢龄碗中。 “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纸人插着腰说道。 “为什么又是你娶?”谢龄嘟囔着这家伙的上一句话。 “那你娶我吧,咱们一人娶一次。”纸人摊开了手,“下一次办盛大一点如何?你铺十里红妆迎娶我,喜钱从城东撒到城西,从山脚撒到山上。唔,我还要八抬大轿。” “好啊。”谢龄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家伙推倒。 纸人萧峋随遇而安,抬了抬腿,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谢龄手臂上。 谢龄不喜浪费,只要不是太厌恶的,夹进他碗里都会吃掉。眼下碗里堆满小龙虾,这又是他爱吃的,便一口一口慢慢吃起虾肉。 待他吃得差不多,萧峋用灵力盛来一碗汤。 “你都瘦了。”萧峋低声嘟囔。 谢龄半挑起眉,不想多谈此事,问起萧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现在的我是一缕分魂,本体在你道殿里。我回去后没找到你,就变成蝴蝶飞出来啦。”萧峋回答,俄顷泛起嘀咕:“说起来化蝴蝶来找你,这寓意是不是不太好?” 第325页 “你本体出不来?变成什么样了?”谢龄停箸,眉头再度蹙起,表情变得严肃。 “不是太大的问题。”纸人翻身坐起,轻拍谢龄手臂,语带安抚,“一会儿回去你就知道了。”后面的半句,藏着或多或少的迫不及待之情。 谢龄因萧峋的迫不及待安下几分心,又因这迫不及待之情生出戏弄的意思。他开始喝汤,喝掉大半碗后,状似漫不经心地对萧峋说了一句:“越九归邀我在这里多留几日,尝到今年的蟹再回去,我觉得不错。” “几日?来的路上我看见了,那蟹远不及秋蟹肥美,不吃,等秋天我带你去阳湖吃。”萧峋立刻反对。 谢龄却道:“吃这里的岚罦蟹和吃秋蟹,二者并不冲突。” “吃这里的蟹比回去见我还重要?不留,不吃。”萧峋跳上桌、站到谢龄面前,拉长语调不满说道。 谢龄眼底掠过笑意,慢条斯理喝起汤,吃余下的虾肉,待吃完最后一口,放下银筷起身,看了眼屏风及屏风后宾客如云的正厅,抬步向长窗。 纸人还抱着手臂气鼓鼓立在桌上。 谢龄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带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萧峋反应过来:“原来你方才是故意捉弄我。” “你不等越九归拜堂了?”萧峋问,紧接着自答道:“也是,他肯定只会一脸傻笑,无甚好看。” 纸人萧峋窜到谢龄肩头坐好。 比起来时,日影偏转数分,在地上变得斜长。这座庭院里种着谢龄叫不出名字的花,粉红淡黄锦簇成团,在流金的日色里轻摇缓曳。草丛里有虫鸣,和着树梢上的鸟啼,声声清越。 谢龄在池塘旁发现了云龟,它正逗里面的锦鲤,听得谢龄的喊,只晃了下尾巴,一副不情愿搭理的模样。 “人间道的人来得不多,不如就让它在这里当个代表,反正它找得到回去的路。”萧峋提议道。 谢龄带着肩上的纸人踏上归程。 这些年他未曾正儿八经修行,功法和修为却是精进了,御剑速度远胜从前,一个时辰便回到鹤峰。 萧峋说他本体在道殿里,谢龄寻了一圈,未见人影,只见到小楼外多了一棵树。 这树数人合抱粗,树冠如云,垂下细细密密的根须,树身呈深红色,深到近乎如墨。 “你变成了一棵树。”谢龄望着突然出现的这棵树,若有所思说道。 坐在谢龄肩头的萧峋分魂从纸人上脱出,在谢龄周围绕了一圈,融进树中。 这棵树上传出萧峋的声音:“不是变成了一棵树,只是暂时寄居在里面。” 谢龄走到树下,抬掌贴上树身,小声说道:“你变成了一个只能让分魂来寻我的弱小树妖。” “不是树妖。”萧峋再一次纠正。 “你还把原本长在这里的花挤走了。”谢龄扫了眼树下的土壤,声音更轻。 萧峋:“什么叫挤走?我把它们稳稳妥妥地挪去了别处。” “那你又是怎么把自己挪到这里来的?你会开花吗?开花之后结果吗?”谢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贴掌的动作变为轻敲,随后绕着树走了一圈。 “……准确来说,我和这棵树不能等同。”萧峋说这话的时候,树叶被风吹得摇晃,晃起沙沙声响。 谢龄拈住飘落在面前的一片树叶,缓慢眨眼:“你要多久才能化形?” “我不是树妖,用不上化形的说法。”萧峋语气渐转无奈,“好吧,我是树妖,你一人的树妖。你折一截树枝下来,一小截。” 树梢动了动。 “一般长得漂亮的才被称呼为‘妖’。”谢龄嘀咕着,剑指一并,虚虚一划,从最近的枝干上削下一截、伸手接住。 “我听见了,你在夸我。”萧峋话语里带上笑。 被谢龄握在手中的树枝散发出光芒,光芒膨胀成团,光团迅速扩大,勾勒成一个人的模样。 红衣银发的青年从光芒里走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对谢龄说道:“现在化形了,可以在你附近自由活动。” 谢龄怔愣片刻,启唇欲言,但没能说出话。 萧峋笑着靠近,以惯用的方式让谢龄一步一步后退,直至后背抵在树干上。萧峋鼻尖在他脸侧游移,轻声问:“首先做点什么好呢?” 风送来花香,溢满萧峋鼻间的却是谢龄身上清幽的檀香。 绛色的衣袂起落翩然,和萧峋的红衣交错之后又勾缠。谢龄的发被吹起,萧峋执来一绺,放在唇边亲吻:“师父,你头发好长了。” 谢龄别开脸,微低下头。 萧峋一向喜欢用吻让谢龄抬起头,而当他自己也抬起头,却见谢龄眼角通红。 萧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忽然被谢龄一把捏住衣领拽近。 谢龄唇贴着他的唇,一声又一声,低低唤他的名字。 萧峋、萧峋、萧峋。 萧峋。 是千层山万重水,云破月出,风骨嶙峋。 “嗯,我回来了。”萧峋回应着,扣紧谢龄的手指。 吮吻之后轻咬,萧峋的声音重新带上笑意,用近乎于哄的语气说道:“师父,我现在是一棵树,扎根在你窗外的树,除了你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第170章 萧峋给小楼里他的卧房改了布局, 床靠去窗旁,稍坐起身就能看见楼外那棵枝干深红的树。 第326页 谢龄趴在窗前,看着在枝叶间流淌闪烁的金红夕晖, 偶尔眨眨眼;萧峋坐在不远处,看那夕阳辉芒跳跃在谢龄眼睫。 天色在变暗,山野半是红如火,半是隐于昏暗。湖泊里跃起鲤鱼,这时不再需要风吹,水面即漾起了涟漪。谢龄往外放出神识,认真欣赏山景。他许久没有这般过了,好像从指缝间流走的那些时光又流了回来。 当天穹里的苍青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谢龄不再看窗外, 偏首问萧峋:“在你恢复这件事上,我能做些什么吗?” 萧峋借那一截枝条得以于谢龄附近自如活动, 但一旦远离了他,就做不到了。萧峋的本体寄居树中,处于沉眠中的自我修复状态,此前不曾有过先例,便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唯有徐徐图之、静心等待。 萧峋本人不甚在意, 现在的状态就很让他心满意足, 但谢龄想为他做些事情。 “给它浇水?”萧峋想了想说道。 谢龄:“……” 谢龄回忆了一下从前养花草的经历, 小声说:“我怕被我浇死了。” 但凡他能养活的植物,无一不是露天地栽,水浇多了可自行流去远处, 浇少了自有老天爷替他补充, 眼下这棵树虽说也是如此, 但萧峋本体在里面,他不敢对自己太抱有期待。 “这样大一棵树,又不是一小盆花草,不会的。”萧峋说得不以为意,但目光触及谢龄神情时,态度倏然转了个弯。 谢龄眉尖蹙起一个小小的钩,眼神里严肃、谨慎、小心翼翼等情绪,甚是可爱。 萧峋膝行至谢龄身后,扣住他的腰,道:“还是别浇树了,浇我更好。” “……做人不能太放纵。”谢龄拒绝道。 “那你抬腰做什么?”萧峋在他颈后吻了吻,空出的手捂住他眼睛,“才两次而已,我们得把这五年里错过的次数一一补回来。 “一天补一次如何?不行,太少了。唔,两次?加上本该有的次数,会不会又太多了?我自是行的,不过师父你,该勤加修行了……” “你怎么不死在床上?”谢龄没好气道。 萧峋低笑:“你舍不得。” 谢龄的确舍不得,对萧峋也是一贯纵容。 身前是窗,硌得谢龄不舒服,萧峋也嫌一直抬着手不方便,遂换了姿势。 萧峋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谢龄。 他喜欢谢龄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克制的低吟哭喊,喜欢谢龄蹙起眉梢咬住嘴唇、痛苦又欢愉的神色,喜欢谢龄的轻颤喜欢谢龄蜷起的脚趾,喜欢谢龄喊他的名字。 他喜欢谢龄。 * 鹤峰仍是封禁。谢龄不想被打扰,更不希望藏着萧峋本体的那棵树出意外,故而明面上,能随意进出鹤峰的仍只有云龟。 四月,穆北和现任掌门决定今年如旧往鹤峰送青团时,谢龄正在厨房里看萧峋做清明糍粑。 先将清明草剁碎,打进鸡蛋、加入面粉、盐、花椒粉,再加一些水,揉成团扯成段压成一块又一块的饼,送入锅中慢煎。 没有黏黏腻腻难以嚼碎的糯米粉,谢龄对这种吃法甚是满意。谢龄也没闲着,按照自己的口味,配了一碟辣牛肉酱。 “要是他们知道你这样搭配清明糍粑,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一张又一张清明草油饼捞出沥油、装盘之后,萧峋看见谢龄手里的蘸碟,感慨说道。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谢龄一手端饼一手拿酱,心情甚好地往外走,“你若不喜这般搭配,可不许蘸我的酱。” “你人都是我的,我怎会和你争抢心爱之物?”萧峋在他身后笑,“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嗯?”谢龄疑惑地应了一声。 “我初入你门下时,给你送过一份蒸饺。”萧峋道。 “有这事?”谢龄顿住脚步,稍作回忆记起,“好像真有。”虾仁玉米馅儿的。 “蘸料是青椒酱,配了葱花。” “嗯。” “你应该吃得挺满意的吧?”萧峋语气里又带上浓浓的笑意。 这家伙在调侃他。谢龄才不让他得逞,发挥自己的特长,摆出一张冷漠脸,“呵”了声:“虾仁玉米馅儿虽好,但我更爱玉米猪肉馅儿。还有,加上蒜蓉和醋,风味更佳。” 萧峋嗯嗯点头:“下次一定给你准备。” 五月。 是将夏未夏时节,偷漫晓树上的梅子仍带酸涩,蜻蜓已立在荷上头。 谢龄晨间习掌练剑,午后练字作画,是旧时的日常,不过在这之间,又新添了午睡习惯。 他在长窗洞开的茶室里休憩,萧峋坐在旁侧看书。此间安静,风从外面的小池上拂过,甚是清幽。 就在这样的幽静中,谢龄腰间的通讯木亮起光芒。 出现在虚影中的是一只黑乌鸦的画像——崔嵬发来的联络。 谢龄被这光扰到,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抬起手肘挡在眼前。萧峋看得好笑,便将它拿走,去到茶室外。 当年萧峋建议越九归给通讯木改个称呼,越九归想来想去,改了个“联络器”。这依然不是什么美丽的名字,萧峋沿用旧称。 甫一接通,对面人的声音便传出,崔嵬啧啧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依然不会接我的联络。”这话之后语气沉下去,喊了声“谢龄”,问:“你相信神魂重生吗?” 萧峋半抬起眉毛,答了一句:“我信。” 第327页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萧峋的出现会引起惊慌,崔嵬属于那极小的一部分,是惊奇:“嘶……是你?你回来了?” “嗯。”萧峋应得淡然。 崔嵬又是一“啧”,没和他叙旧,语气再度严肃:“你信神魂重生?” “你遇到谁了?”萧峋反问道。 “我……”崔嵬流露出了少见的迟疑,“我不确定。” 萧峋一时无言。 崔嵬也没再说话,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干脆结束了联络。 六月。 天气逐渐炎热,酷暑难消磨,谢龄和萧峋吃起了冰饮,后者更是在前者的要求下,调制出了可口的牛乳茶,不加珍珠圆子的那种。 这日萧峋调的是一杯芋泥鲜奶,喝过之后,谢龄忽然馋起桃花酥,但鹤峰上并未存桃花,若想吃,唯有去别处寻。 萧峋极乐意同谢龄出游。他曾说临安青湖旁的桃花酥好,带谢龄去的却是平湖。 平湖和青湖隔得不远,不仅桃花酥卖得好,荷叶鸡、藕夹肉更是一绝。他们紧赶慢赶,四处赏玩,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处。 这一日苏南微雨,平湖笼在薄纱般的烟雾里,处处充盈水色。谢龄和萧峋在一家临湖的小店里落座,檐外斜横一根凝着水珠、花苞半开的枝条,恰是明媚。 萧峋向小二点菜,谢龄坐在对面品茶,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用青玉瓷盏盛,茶香甚清,甘洌爽口。 两人没有闲谈,一个看景,一个看赏景之人。 雨中少行人,更不用说是近山的湖泊边。但有野鸭戏于水,富有生趣。 些许时分后,湖对面的步道上走来两个未打伞的人。两人一前一后,前面那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黑衣黑发,手提一柄铁剑。后面那人穿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着根桃花枝,可不正是崔嵬? “咦?”谢龄惊讶了一声。 萧峋顺着谢龄目光方向看去,也跟着:“咦?”然后笑起来:“崔嵬是平湖剑派的长老,我们来的是平湖,碰上并不意外。” 谢龄放开五感,对面两人的模样神情在视野里更为清晰,不过看着看着,他皱起眉:“那少年……” 那黑衣少年走路的姿态说话的神情,太像一个人。 “某日你午睡时,崔嵬用通讯木找过你,问你信不信神魂重生一说。”萧峋说起上月发生的一件事。 谢龄转过脑袋:“确定是重生,不是转生?” “重生。”萧峋笑笑,“那时我问他是否遇上了谁,他说不确定,然后就不肯多说了。”往湖对面那两人又投去一瞥,问谢龄:“趁那两人都在,过去问问吗?” 他也多少看出几分那少年和某个故人的相似来。 谢龄端起青玉瓷盏,缓慢饮了口茶,叹道:“算了。” 野鸭游远,湖上又漂来一条小船,对岸那两人的话语在继续。 “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跟着我。”走在前方的黑衣少年停下脚步,转身对身后的人说道,眉眼间的冷淡不太维持得住,充满了不耐烦。 崔嵬轻甩衣袖,弯起眼哼笑道:“我这是跟着你么?不过是同路罢了。难不成这条道只许你走?” 少年被这话噎住,瞪他一眼,转回身继续前行。 在临湖的小店里,店小二端着一张大托盘来到谢龄和萧峋在的桌旁,一面将菜摆上桌,一面朗声笑道: “两位客官,这是你们点的桃花酥、荷叶鸡、藕夹和甜酒酿,这是小店赠送的玫瑰豆浆,请两位慢用!” 湖上风清,檐外雨和,景好人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