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鼎》 第1页 《献鼎》作者:尺水【完结+番外】 将军攻x帝王受 无脑酸爽狗血小白文/先虐受再虐攻/强制爱/相爱相杀/追妻火葬场/he 楚驭被当朝太子召进皇宫,每天过着吃饭睡觉哄太子的日子。 内心:我楚驭就是饿死,死外面,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留在这里陪他! 后来:别看别人,只准想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本文又名《帝王的精准扶贫》 元景:我打小起父皇就告诉我,当皇帝要能扛事!渣攻什么的,我无所畏惧!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驭,元景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帝王的精准扶贫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初见 立冬过后,寒似潮涌,天色阴沉了多日,而今才算迎来一个暖意融融的好天气。晴空中雄鹰低鸣而过,自东华门内走出一个少年,看模样只有十五、六岁,身量却极高,更兼眉目深邃,面容威严,身上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凛冽之气。守门的御林卫见了他,依礼而跪,他看也不看,阔步而行,身过处带起一道冷风,逼得人不敢直视。 轮班来迟的御林卫瞧他眼生,望着他的背影,悄然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好大的气派。” 旁边的御林卫早前迎过他入宫,倒是一清二楚,压低声音答道:“神武将军家的。” 问话的那人似有些茫然:“你说的是楚将军?” 另一人听了这话,笑道:“天底下哪还有另一个神武将军?自然是楚将军了。” 提起这位万人敌的神武将军,举国无人不知。他与当今天子相识于年少之时,情谊非同寻常。先皇子嗣众多,天子并不是最得宠的那个。因有神武将军从旁协助,才得以承继帝位,统御四海。北方蛮族对大燕甚为垂涎,先帝在时就多有进犯,后来势大的那几个部族为神武将军所灭,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居无定所,已兴不起大风浪。天子登基之初,朝廷局势不稳,神武将军以□□定土为名,离开了京城,常驻边地,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自此北境固若金汤,无人敢犯,百姓们都说,天下姓元,国门姓楚。 这些年他胜仗打了无数,常有加封的圣旨自宫门而出,驰骋千里送到神武将军府。时至今日,已是封无可封,除非皇帝打破旧制,擢升他为异姓王。但话又说回来,凭他而今手握的雄兵,想要称王称霸,已不需要皇帝的旨意。早前这位神武将军每每入京述职,总引得百姓夹道围观。近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到三年一次的朝见,他便以军中事物繁多为由,借口不来。与此同时,招兵买马,囤积军需之类的消息倒是没断过。 朝野上下常有议论,只怕这位野心勃勃的将军,早晚有一日会引兵南下,以武乱国。当今天子夺嫡上位,手段一贯残酷,唯独对他是一忍再忍,时至今日,人人都看出神武将军有异心,天子却仍无半点遏止的举措。想来是因为他早已过了盛年,膝下又只有一子,年纪甚幼,尚担不得大任,他怕自己在天命之年内,无法平息收拾这个功高盖主之臣带来的风波,于是一再以宽忍相待,去年更赐了个子孙世袭的侯爵位,又免了他所辖六州的赋税。 恩典并一道圣命同下,皇帝以太子年幼为名,请神武将军送一子入京,陪侍左右。 话说的虽然动听,但人人都知道这是问楚家要质子来的。圣旨下了一年有余,神武将军才挑挑拣拣,把人送过来。他既奉了旨,先前种种天子便一概不提,昨日楚家的车马刚入城门,今日便被召入宫中,想来是要赏赐些恩典,以作安抚之用。 先前问话的御林卫看着那个背影,忽道:“这是神武将军的长子吧?八年前太子两岁生辰,神武将军入京述职,把他也带来了。我记得父子俩生的很像,这样的苦差事,将军怎么会送他过来?” 贵胄们的家宅私事外人哪里晓得,答话的摇摇头,将腰身一板:“这就不知道了,别多嘴了,咱们只管当好自己的差便是。” 宫门外的官道上,一辆柏木华车早已静候多时,方青持刀而立,远远瞧见楚驭的身影,疾步迎上前去,开口前,先照规矩把他的佩刀奉上:“公子,面圣情况如何?” 楚驭简短道:“还好,回府再说。”车帷一掀,飞身而上。华车之中甚为宽敞,足可并坐四五人,长案之下,暖炉余温尚在,烘的车中分外温暖。楚驭才要落座,忽觉身后有异,宝刀一挥,直指金线描绘的虎纹车壁:“谁在那?滚出来!” 方青听到动静,回身道:“公子?” 楚驭并不理他,看似随意一跺,一股大力自足下而起,震的整辆马车跟着晃了几晃,马受了惊,前蹄悬空长嘶了一声,马蹄落地之时,铺了银丝绒毯的车席下,咕噜噜滚出个少年。方青追随楚驭的时日长,历的事多,一惊之后也不慌乱,迅速将马车勒停,抽剑回身急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过不多时,帘门从里面掀开,只见楚驭冷冷地坐在车席上,在他身前,跪坐个凭空冒出的少年。至多不过十岁,面容白净灵秀,被车中珠光一照,像是个小玉人一般。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但气质矜贵雍容,绝不是道上奔走玩闹的平民孩童。 第2页 方青险些掉了剑:“这少年哪来的?” 楚驭防备之意虽已卸下,脸色仍冷峻的很,把刀佩回腰间,语气不善:“问你话没听见?” 这少年睡得正香,稀里糊涂被人提出来,连打了两个哈欠,一个劲地揉着眼睛。朦胧间看到有人坐在身前,身姿渐渐朝他倒去,脸一贴上他的膝头,又睡了过去。楚驭不意他会如此,少有的手足无措了一番,一抬头,对上方青同样发懵的眼神,顿时更加恼怒:“傻愣什么?还不快把他拉开!” 神武将军将门世家,膝下三子,性情皆如其父般不苟言笑,楚驭更是平添了一分冷漠桀骜,他是天生的武将苗子,别的孩童还在父母膝下撒娇玩闹之时,就已上了战场。弟弟们敬他怕他,却从不敢缠着他,平日的相处,与军营中仰慕他的士兵差不了多少。平日里杀敌冲锋,他从无惧色,但那些强硬的手段,全不能拿来应对眼前的场景。 方青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忍着笑意去拉人,足拉了两次,才将那个少年从他膝上拉下来,见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只得晃了他几下:“醒醒。” 经此一遭,元景总算醒了,他环看周围,发现眼前多了个冷冰冰的哥哥,脸上顿时一片茫然。楚驭等他朝自己看过来,才厉声问:“你是谁?怎么上来的?” 元景看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对前一个问题闭口不答,只道:“我的兔子跑到你车上来了,我上来找它的。”目光一动,面带狡黠道:“哥哥,你是谁呀?” 楚驭心知他是故意装傻,冷笑一声,索性不理他,只看方青。方青心里也在纳闷,除了楚驭乘车入宫门时,御林卫接替,从而未能跟进去,其余时候这马车全在自己视线内,当即道:“属下一直守在这里,绝没看到有什么兔子,这少年……也没见到过。” 楚驭眉头微皱,又看向那少年:“你叫什么?” 元景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转过头欢声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你这里暖和,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对上楚驭似带杀机的目光,笑容一僵,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有点害怕。他攥着绒毯,小心翼翼道:“哥哥,我能下去么?” 楚驭皱着眉看着他,见他眼睛望着自己,膝盖却在一蹭一蹭地往后挪,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攥着他后衣襟,将他提溜下车。元景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站到地上。楚驭做了个手势,示意方青回府。方青看了看那少年:“公子,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这么走了?” 楚驭放下车帘:“这不是在家里,不要随便招惹事端。” 这一句滋味复杂,方青听完便抿紧了嘴,不再多话。一声鞭响后,马车缓缓前行。楚驭闭着眼睛坐在车中,行了一段路,忽的掀了帷帐便向后探看:只见那少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马车渐行渐远,他的身影愈发显得小小一团。楚驭迟疑片刻,刚想叫停马车,却见那少年转身就跑,转眼便没了踪影。他对着少年站过的地方看了片刻,轻轻地放下车帘。 官道上只余马蹄嘚嘚之声,元景并未走远,而是躲到了一边,待马车离去,才悄然冒出来。 这一日官员休沐,官道上少有车辆往来,元景顺着楚家的车辙印往前,一路摸到了集市之中。眼下早市已散,但街上人流不减,路旁桥头全是摆摊叫卖的贩夫走卒,所卖货物从南至北,无所不包,路旁更是高阁林立,偶有风雅的丝竹之声从里面飘出,与市井中的吆喝叫卖、街边艺人的吹拉弹唱混在一起,元景听在耳中,正觉得别有一番趣味,比宫中的死气沉沉的舞乐班子不知好上多少。他不是坊间放养大的孩子,从未独自在街上逛过,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稀罕、有趣。只这一条街,就足足逛了一个多时辰。 路过天桥,听人说了一段书,虽然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但身边喝彩声四起,更有无数铜钱漫天飘雨般砸过去,望之热闹非凡。他也在身上摸了一通,最后取下腕间一只金镯,也兴高采烈地丢了过去。说书人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伸手一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寻找,却不见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的身影。 天子脚下不缺富贵子弟,是以贩夫走卒都生有一双慧眼,见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独自一人走在街头,偷看之余不忘嘀咕,都在猜这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有个卖花的大婶拿了一朵芙蓉花塞在他手中,要他拿去玩儿,还不忘嘱咐道:“哥儿,没事就快些家去吧。” 元景笑着道了声谢,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此时已近晌午,他肚内空空,都能听见咕咕的叫声。远远瞧见一个糖人摊,便兴致勃勃地飞奔而去。他身上的衣服是从伺候他的小太监手里抢来的,不怎么合身,跑了两步险被绊倒,忙将长衫提的高高的,下摆微荡,里面的绸裤悄然露了出来。 这一幕被一个倚在桥头的疤脸男人看到了,他对蹲在的一个精瘦的汉子挥了挥手,又冲元景一点下巴,两人看了片刻,眼中同时冒出了贪婪的凶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晋江发文,希望大家喜欢 卖萌打滚求收藏啦 第2章 遇险 糖人摊前已围了不少人,这东西材料倒不稀罕,好看的是手头功夫。摆摊的老头指节粗大,状似蠢笨,然而提腕翻飞数下,便画出一匹活灵活现的小马儿来。他收了铜板,拿竹签子粘了,递到一个女娃娃手中,引得她拍手嬉笑,旁边的人看了眼热,一迭声的喊“要小猴子”、“要狗狗”,老头儿笑着全部应下,不多时便将这些画了出来。待周围的的孩童都拿了糖人散去,摊前只剩下元景一人。老头儿看他咬着手指的模样,拿小签子裹了个糖箭给他:“小公子若想要,只管叫你家大人来买便是。” 第3页 元景面带腼腆地接过来,一笑之后却不应声。老头儿只当他年纪小面皮薄,又逗他道:“若一时没带银钱,将你腰上的令牌押在小老儿这也可呀。”不怪他盯上这东西,实在是这令牌不似凡品——通体如墨,正面镂刻着一只足踏青云的猛虎,望之非晶非铁,然而日光一照,却泛着异光。 以往元景想要的,多看一眼就有人送来了,哪里晓得黄白之物的用处?这一趟出门才长了见识。他低头看了看,便把目光移开了,想了想,便去翻另一只手腕上戴着的细金镯:“爷爷,我用这个跟你换可以么?” 还没等他拿出来,先前那个疤脸的汉子便现身了。他生的人高马大,气势斐然,虽是冬天,袖子仍卷到肘部,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往摊前一站,这一老一小皆得抬头看他。他一把拽住元景的胳膊,凶神恶煞道:“谁让你乱跑的?想急死你老子么?” 他手劲很大,元景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你是谁?我不……”那人照着他就是一掌,元景被扇翻在地,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手中的糖箭儿都不知飞哪去了。自出生起,他还从没挨过打,当下整个人都疼懵了。疤脸汉子显然十分有经验,在引人注意之前就将他夹了起来,照着屁股又是两巴掌:“跟老子回家,再敢乱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元景这才反应过来,在他身上又挣又闹:“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他挣脱不得,抱住那人的胳膊就是一口,这一下又快又狠,差点咬穿皮肉。疤脸汉子“哎呦”了一声,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即起了真火,反手劈在元景后颈上。元景顿觉脖颈欲断,牙齿还没从他腕上离开,已晕了过去。 摆摊的老头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知道事有不对,别的不说,只看这小公子通身的贵气,就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莽汉养的出来的。只是能干出当街掳人之事,多少有点势力,他一个孤寡老头儿万不敢招惹。叹了口气,舀起一勺刚烧好的糖浆,慢悠悠地画出一个怒目挥刀的英雄来,只盼这位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能自己化险为夷。 这疤脸汉子抱着元景避着人流走了一路,出城之时看见身后长街上忽然涌来一队官兵,挨个问询,似在找什么人。当下心里惊道:老子才抢了个小娃娃,莫不是就被官府知道了?许是他抱着孩子,遮住了几分凶煞气,守城的并未将他叫住盘查,他一出城门,就飞快地走远了。 又行了十余里,来到城郊一座破庙之中,这庙门窗歪斜,四面漏风,刮风下雨时什么也挡不住,原本只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才肯住在这里,不过今天庙里一个乞丐都没有,全是活阎王。七八个人或站或坐的围在一起,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等的无聊,便找了个青石砖沾水磨起刀来。这把弯刀平平无奇,杀的人却不知有几许。大人有,孩子当然也有。他磨刀时还在想,要是运气好,今日这刀下又能添一个亡魂。 那个瘦猴儿似的汉子站在最外面,兴奋道:“老大,四哥回来了!” 被叫做四哥的疤脸大汉走的风风火火,进门时还一脚踢飞了横在门栏边的一根木头:“娘的,出城时冒出来一队官兵,吓得老子还以为露馅了。”把元景往地上一抛:“哝,就是他了。” 瘦猴儿嗤笑道:“咱们又不是第一次绑人,四哥胆子也忒小了点。” 疤脸汉子不耐烦道:“少说风凉话,不然下次你去。” 瘦猴儿立刻退缩献媚:“我可不敢,我哪有四哥的本事?” 几个江洋大盗全围了过来,领头的将元景上下搜了一遍,腕上的小金镯、脖子上的玉锁璎珞,全取了下来。旁的倒也罢了,玉锁璎珞却是少见的宝物,串在上面的珍宝不提,最难得是中间那一枚玉锁,那是由一块完整的和田美玉雕刻而成,细细的锁把上还镂刻着两只张牙舞爪的腾龙,不足尺寸之地,却能把鳞片、眼珠都雕的处处分明,足可见工匠的手艺非同寻常。领头的翻来覆去看了看,只见锁心上写了四个字:长乐无忧。 瘦猴儿奇道:“这雕的是什么?蛇?不对,它有爪子和角,麒麟?身子也忒长了点。” 头领随便应付了一声:“行了行了,围的老子都喘不过来气了,散开点。” 赖七对这些宝物垂涎三尺,见头领将东西揣进自己口袋里,忍不住道:“老大……” 头领当然清楚他的意思,顺手丢了个金镯子过去:“急什么?看这孩子身上的物件,就知道他家人对他宝贝的很,等咱们把绑票送去,还怕捞不到钱么?”说着又拾起元景身上的令牌,见材质古怪,便丢给他们:“哎,你们来看看,这用什么铸的?” 这帮人惯的是打家劫舍,好东西也见过不少,一个个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却是无一知晓。头领问不出答案,索性作罢,他见令牌背面写了个“楚”字,思量了一阵,又问:“这京中有哪家达官贵人是姓楚的?” 瘦猴儿昨日曾见过一个写着“楚”字的车队驶入一所宅院之中,一听要找姓楚的,心中立刻有了人选。他不会功夫,平常只能干些传递消息、通风报信的事,难得有建功的机会,生怕被人抢了风头,忙拍着胸脯道:“老大,我知道这小娃娃是谁家的,你把信交给我,我包管送到!” 头领扫了他一眼:“好,那你去吧。” 第4页 楚驭回府没多久,皇帝的赏赐就被抬了进来,金玉、珠宝、锦缎依次摆开,放眼望去,院中华光四溢,叫人挪不开眼。楚驭扫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接旨谢恩,待传旨官走后,便叫方青着人抬入库房,自去饭厅用膳。厨子是京中请的,不太会做北疆美食,揣摩着新主子的喜好勉强做了几样,都不怎么地道,上菜之后便忐忑地站在旁边。岂料楚驭看着不好相与,在这方面却不怎么苛刻,桌上的菜大半都尝了,脸上未见半分不悦,只是对摆在旁边的一道江南蜜姜豉碰也不碰,厨子心里便有数了,新主子不爱吃甜的。 方青让厨子和侍女们都下去,自己在旁伺候。早上他见楚驭神色肃穆,还当皇帝给了他气受,可转眼宫里又送来这么多赏赐,这就着实叫人猜不透了。楚驭吃了一会儿,头也不抬道:“有话就说,别老盯着我。” 方青道:“属下在想公子面圣的事。” 觐见之初,皇帝待他倒是十分亲切,一时问赐下的宅子住的可习惯?一时又问缺什么不缺?还跟他聊起神武将军日常起居如何。贴身太监刘林看他们聊的高兴,插话道:“小殿下正缺个陪玩的伴儿,不如请他过来见上一见,若他喜欢,以后便让世子多来宫中走动走动,小殿下有人陪着,陛下也能少操些心。”皇帝听了这话笑了笑,只道:“他们少年人,自然能玩到一块去”,话说的虽动听,却不叫人去请太子,三言两语又扯回闲话上头,聊了几句,便借口累了,让他先回去。 楚驭漠然道:“不过是些场面话,”顿了一顿:“皇上有些忌惮我。” 方青惊讶了:“忌惮公子?这是为什么?” 楚驭摇摇头:“忌惮我也不奇怪,谁叫我姓楚,你以后做事机灵点,别叫人抓住把柄。” 他语气如常,方青听了,却忍不住为他抱不平,楚家儿子好几个,论出身论本事,怎么也轮不到送他来,须知质子一旦入京,这条命便是由人不由己了。楚驭虽然对此并未置过一词,但方青估摸着他心里也不大痛快的,是故入京后与人结交,半个字不提神武将军的名号。才想抱怨几句,还没开口,就见到府中守卫捧着一个银托进来,里面是一封插着匕首的小信和一块令牌:“公子,刚才在门外发现了这个。” 方青看见了盘中之物,“咦”了一声:“这不是公子随身带的令牌么?”拿过来翻看几遍:“何时丢的?” 楚驭往腰上一摸,果然是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早上那少年从马车中滚出来的时候,曾一头撞到了车身上,他见此人身形幼小,不及多想就把人抱起来,那少年也不知道怕,牛皮糖似的往他怀里拱,好不容易把人放到地上,已是什么都顾不上看了。令牌估计就是那会儿不见的,到底是被摸走还是不小心掉落,却是无从知晓。他放下筷子,面色不善道:“信上说什么?” “回公子,信上说,小公子在他们手上,如不想他有事,明日夜里就将一万两黄金放在城郊乱葬岗中,他们点清数目后,自会放小公子回来。” 方青失笑道:“咱们府里哪来的小公子?”看到楚驭表情不对,思索了一番,猜道:“说的是早上那少年,令牌是他拿走的?歹人抓了他,只当是咱们府上的了?” 楚驭眼中露出一点森然之气,将令牌丢到桌上,挥了挥手,一个躲在暗处的身影倏然冒了出来。影人年纪不大,但隐藏与追踪之术却极好,方青一转头,才发现他的存在。影人一语不发地跪到楚驭面前。楚驭道:“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去找这伙人的藏身之所,回来报我。” 待他走后,方青才问:“公子,你这是要去救他么?才不是说过要谨言慎行,咱们又不认识他,何必费这个事?交给应天府便是。” 楚驭冷笑了一声:“一群草莽就敢来上门勒索,我要不去会会他们,只怕以后什么酒囊饭袋都能骑到我头上了。” 方青当下顿悟:“公子说的是,我这就去清点府中侍卫,等一找到地方,便杀过去。” 楚驭重新拿起碗,又吃了几口,这次连蜜姜豉也尝了,蜜糖味儿化在口中甜腻的要命,他嫌恶地推远了点:“几个小贼而已,不用大张旗鼓的,我亲自去。” 破庙之中,元景抱着腿蜷身而坐。倒是没人绑他,他这样的小孩子,用不着绑也跑不远。他脖颈疼得厉害,身上也冷飕飕的,醒来之后,对着倒在一旁的破败菩萨像求了许多次,可到现在连一口水也没喝上。有个歹人丢了半根吃剩的鸡腿给他,给也不是好好给,只往他身上砸,元景一躲,那鸡腿便落到地上。他看着鸡腿,肚子更饿了,他想起皇兄跟他说过的民间的故事,在他口中,民间是个自在好玩的地方。可他从未告诉过自己,民间还会有抓小孩子的坏人。 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怕。”然后仰起头,把泪珠子藏在眼睛里。 先前掳他来的那个疤脸汉子已喝的醉醺醺的,拿着雪白的弯刀在他脸上一拍,笑道:“小公子别哭啦,等明天咱们收了钱,一准送你回家。”旁边的人以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吓唬小孩子,还递了半块馒头过去,元景也没拿。疤脸汉子笑道:“人家是吃惯锦衣玉食的,哪看得上你这点破东西。” 瘦猴儿正在一边说着楚府的事,他们家的当家的居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那与这娃娃必然不能是父子了。头领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些豪门秘辛,下巴一抬,喊道:“哎,那小鬼,楚府的当家不会不来赎你吧?” 第5页 元景轻轻摇摇头,摇掉了两滴泪珠子,他很小声地说:“不知道。” 那人闻言眼神一凶:“这都不知道?那他是你什么人?” 元景吸了吸鼻子,也没敢去看他,他心知若是说出实话,必定活不过今晚,迟疑片刻,声音更小的说:“他是我大哥。” 第3章 雪路 第二日午后,忽然变了天,寒风吹得破门烂窗啪啪作响,庙中用以栖身的稻草更是飞的到处都是,有人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怕是要下雪了”,说着还拍了拍元景的脸,笑道:“干了这一单正好回家过年喽。” 隔了一夜,元景的脸肿的更厉害,他这几下正拍到被打伤的地方,元景疼的往后一缩,整个人靠在冰冷的菩萨像上,心里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种诡异的慈祥感。瘦猴儿去城中打探消息,这会儿才回来,这一趟所见所闻闹得他大为惶恐,连老大交代的要带二十个咸肉烧饼、两桶火油也忘个一干二净,进门便喊:“老大,城里多了好些官兵!” 疤脸汉子昨日受了他的奚落,此番顺势还嘴道:“要年下了,多几个兵有什么稀奇?没准儿皇帝老儿又要去祭天,先派人出来看看路。” 瘦猴儿双手直摆:“不是不是,比祭天那次人多多了!连小巷子里都有,他们挨家挨户地在搜查,青楼茶馆都没放过,我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官老爷不服查,全被他们拿刀押着脖子赶到街上去了!” 破庙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做贼心虚,齐齐回头看元景,目光狠的好似要剐人,元景对原因心知肚明,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头领揪过瘦猴儿:“姓楚的这家人什么来头你查了么?” 楚驭这一趟入京行事极其低调,他来的时间短,就是京中官员大多对他也是知其名而不辩其人,何况这些草寇?瘦猴儿搪塞道:“这家人是才入京的,看门庭气派,也不像什么大官儿。”忽的福至心灵:“难不成是神武将军送过来的质子?” 江湖草莽向来对朝中大官嗤之以鼻,但面对神武将军这等以勇著称的悍将却是不同,他所辖的地界,莫说是蛮夷,就是一般的绿林好汉也不敢去闹事。头领看了看元景,骇然道:“咱们把他儿子抓来了?” 有消息灵通的立刻道:“不对不对,我听说神武将军送过来的是他家长子,今年有十四五岁了,哦,老七昨天说的那个少年家主倒还有些像样,这孩子才多大点儿?有十岁没有?” 头领思索了一会儿,命人将元景提溜过来,揪着他头发迫他抬起头:“小子,你跟楚家到底什么关系?” 元景被他扯得头皮生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强忍了片刻,那边就是不放,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楚家的人元景一个也不认识,连胡乱编排也编不出来,索性乱踢乱打,胡搅蛮缠道:“你松手,你弄疼我了!等我大哥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有人在旁边道:“算了老大,估计是神武将军怕长子在京城孤单,找了个远房亲戚来陪他的。” 头领悻悻地松了手,骂了一句:“娘的,怎么惹上他了!”见先前力主去送信的瘦猴儿缩在一边,怕的头都不敢抬,更是怒火中烧,照着他肚子就是一脚:“废物!绑人前也不查查,眼里就只看到钱了!” 瘦猴儿疼的哀嚎了一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头领尤是不解气,上去又是几脚。绑人的疤脸大汉有些不高兴:“老大,就算他真是神武将军家的,咱们也不用怕成这样吧?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哪管得了这里的事儿!” 头领这才想起这桩好事也有他的份,怒目圆睁道:“狗东西!你还敢说!”反手抽刀就要去砍他,立刻被人拉住了,几个兄弟七嘴八舌地劝道:“大哥,事已至此,您就消消气,老四说的也没错,莫说这小娃娃不是神武将军的儿子,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一个嫡长子能被送到这种虎狼之地来,多半是个不中用的废物秧子,神武将军连他都不要了,还能管陪着他的人么?” 这一句倒勉强劝到头领心里了,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压下心头这把火:“跟你们说不明白,罢了,这地方不安全了,带上这孩子跟我走!” 一行人收了刀兵便往门外去。须臾的功夫,雪已经下了起来,这雪来的又急又密,放眼望去,如雾帘一般。他们远远看见一个身着黑衣,手提宝刀的人,正大步如飞地朝这边来。这种天气,旁人需避着雪走,雪却得追着他去,追也追不上,是故迎风而来,身上却不沾半点颜色。 来人年纪不大,但气势非同一般,未到跟前,杀气已穿风而至。抱孩子的那人将元景丢到一旁,众人抽出弯刀,摆开阵势,瘦猴儿不擅长武斗,见情况危险,寻了个犄角旮旯一钻,只露出一双鼠眼打量外面。 元景本没有对楚家人来救自己抱有期待,乍一从人缝里看见楚驭的身影,顿时愣住了。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涌了出来,也不管会不会激怒到这伙人,张嘴便喊:“哥……大哥!” 他被人挡在后面,楚驭并未看见人,但这一声唤落人耳中,莫名让他想起还在家的日子,当下心中微微一动,冷声道:“信是你们送的?” 头领听了这话,便知是煞星找上门来了,他环看了一圈,后方并没有大队人马埋伏的痕迹,想他一个人,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去,不免有些轻视:“不错,你是谁?” 第6页 楚驭冷哼道:“你们知道勒索的是谁么?” 疤脸大汉抢道:“不就是神武将军那个不成器的废物儿子么!爷爷们省得!” 楚驭冷笑了一声,眼底半分笑意也无,提刀一挑,一枚石子直直地钉入疤脸大汉眼中。这一下又快又准,疤脸大汉半声惨叫也没发出,仰头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有人过去一看,吓得跌倒在地:“老……老大……老四他……” 疤脸大汉头颅下漫出红红白白的东西,另一只眼睁得大大的,俨然已经死去,头领将他翻过来才发现,那枚石子竟穿眼而过,将他半个后颅骨都击碎了。饶是他走南闯北多年,也没见过这份手劲,当即心下骇然。元景看他们已经注意不到自己了,于是缩成小小的一团,朝庙门口爬去,才出庙门便听见后面有人喝道:“不好!那小鬼要跑!” 元景吓得后颈发凉,也不敢回头,只管手脚并用地朝楚驭那里跑,一开口就带了哭音:“大哥救命!” 才死了一个同伴,好不容易绑来的肉票又要飞了,这伙人煞气猛增,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提着刀便追。 说话间楚驭已经迎了过去,一挥手,将人提到自己身后。元景惊魂未定,胡乱抓起他的袖子,仰头时眼泪滚了下来。视线一片朦胧,只觉得眼前之人好似天神一般。楚驭这才看到他被打肿的脸,眉头一皱,眼看那些人已冲过来,提起元景的衣领往旁边丢去。 元景还未反应过来便挂到树上,树枝虽然粗大结实,但倏然多了个人,也被压的直颤。他往下一看,发现离地足有两三丈高,顿时吓得手脚发僵。他不敢大声呼喊,怕把自己震下来,反手抱住树枝,以气音道:“我……我怕高。” 楚驭将自己的披风抛了过去,把他兜头兜脸的围了起来,披风厚实,元景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楚驭手持长刀疾步向前,纵身过时,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已是身首异处,血喷满了后面几人的头脸,他们被骇的一愕,尚未回神,那把嗜了血的刀便砍到自己面前来,登时齐齐提刀去挡,哪里挡得住?刀锋相撞之后,均觉手臂一木,筋骨简直都要被震断了。刀刃从眼前断开之时,挥向他们的刀已砍了下来。 头领心知不是他的对手,斗气顿失,慌乱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小英雄饶命……” 楚驭听到这句毫无骨气的话,十分不屑,反手以刀背敲到他脊梁之上,刹时间脊骨寸寸粉碎,那人如同烂泥一般瘫死在地,连带他怀中写了“长乐无忧”四个字的玉锁璎珞,也被这力道震的粉碎。他冷道:“这根骨头给你也是无用,我替你抽了。” 剩下几人见了这一幕,哪里还敢再战?屁滚尿流地往庙外狂奔。楚驭不屑去追,一刀挑飞几片碎裂的刀刃,飞星一般穿透了他们的脖颈。他对一地横尸看也不看,转身朝向庙里,喝道:“滚出来!” 庙中只剩下瘦猴儿一人。疤脸大汉死时,他就吓趴到地上了,但惨叫声却不绝于耳,他听到最后,吓得双腿如筛,差点尿了裤子。如今被这活阎王当头一喝,险些晕死过去,然而又不敢不应,于是慢慢从那里露出一双鼠眼。楚驭以刀尖点地,示意他过来。瘦猴儿站之不住,一路爬了过来。 楚驭看出他不懂武,语调平平道:“信是你送的吧?” 瘦猴儿下意识便要否认,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那否认的话便说不出来了,楚驭一刀挥下,斩断了他双足。瘦猴儿抱住双腿惨叫一声,昏倒在血泊里。 偌大一座庙宇内忽的安静起来,风声不止何时停了,皑皑白雪落的悄然无声。举目望去,遍地殷色,如同上天降了一场红血。 楚驭收了刀,走到树下,仰头对元景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元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挂着,眼前又什么都看不到,虽然听他的声音近在身下,心里也怕的紧,开口前还抽泣了一下:“我不敢跳。” 楚驭见他这副胆小的样子,也有些无奈,纵身一跃,折断勾着他的那截树枝,把人抱了下来。元景几次想把自己的脑袋从他披风里挤出来,可直到离开破庙老远,他把自己放下以后才如愿。 元景刚才听见惨叫不断,只当是那伙人挨了打,回头看了看,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好奇他:“那些坏人叔叔呢?” 楚驭也不正面回答,只道:“待会儿应天府会派人过来接管他们。” 元景毕竟年幼,且没亲眼看到刚才的惨状,听他说会有官兵来管,便放心了。楚驭步子迈的大,他就小跑着追过去拉住他的手,楚驭被他一碰,登时站住了:“拉我做什么?” 元景睁大眼睛看他,不解道:“你走这么快,我不拉你跟不上啊。”他原本只抓了一小节手指,看楚驭脸色不对,似乎想将自己甩开,小心翼翼地又握住一根。 楚驭一眼瞪过去,不仅没把这个小麻烦精吓走,反而被他黏的更紧了,心里顿时疑惑起来,往常他露出这种威吓的神情,就是骚扰边境的蛮夷匪寇也要骇上一骇,今天对个小孩子怎么不管用了? 元景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怕他,看他面色不善,便将脸埋到他衣袖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楚驭被他看得有火难发,见实在撇不开,索性作罢,由着他拉着自己走了。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的时候,元景看见一个挑担卖糖人的村夫,他挑着的草木桩子上插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金刀英雄糖人像,想来是见天色不好,准备回家的。元景一看便走不动了,轻轻摇了摇抓着的手,楚驭还在思索自己最近是不是习武不勤,所以才吓不住人了。被他打断思路,低头时有些不高兴:“又做什么?” 第7页 元景看了看前面,冲他直眨眼睛。楚驭挑眉扫了一眼,并不理睬,元景急的用力摇了一下:“大哥。” 他喊顺了嘴,楚驭也懒得去管,带着他走了一会儿,即将与那挑担人错身而过之际,用余光看了一眼,只见元景垂着头,睫毛上片片飞雪,不多时化成水,好像哭了一般,可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松开半分。他站定了,指着挑担的人对元景道:“要什么跟他说。” 元景欢喜无限,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指着那个英雄像欢声:“要这个!”楚驭亲自拿下,递到他手里。元景接过来也不吃,只顾喜滋滋地转着玩,一时又举到他面前问:“像不像你?”硬是递到他嘴边,要他咬上一口。 楚驭微一昂头躲过去了,眼看城门将近,便道:“好了,你偷了我的令牌,我不跟你计较了,入城后你自己走,别再缠着我了。” 元景正在兴头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茫然道:“偷?”仰头看见楚驭的脸色,心里立刻就不痛快了,大声说:“我没偷!是它自己掉到我身上的。” 楚驭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把他的话当真。元景还从没被人冤枉过,想发脾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将他的手一甩,站在那里不肯走了。楚驭正乐得他不粘着自己,自顾走了片刻,回头时却见他还在原地。 楚驭道:“不走?”元景扯掉他先前给自己围着的披风,恨恨地丢在地上,直接蹲了下来。楚驭看了他片刻:“那我走了。” 他这一转身,走的比之前可快多了,当真是打算不管不问。元景见他越走越远,顿时急了,“哎”了一声,对方却理也不理,自昨日便生出的无尽委屈涌上心头,糖人虽然还在手里,但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双眼胀的难受,索性坐在地上揉起了眼睛。 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前无声飘过来一片衣摆,元景心知那是谁,赌气不肯抬头,更加用力抹了下脸。 雪越下越大,楚驭见他只坐了这么一会儿,周身便沾满了雪,本来就是小小的,现在更如同糯米团子一般。对峙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蹲了下来,给他擦了擦眼泪。 他的手一碰上去,元景就气鼓鼓地把脸别到一边:“不要你碰我!” 楚驭见他委屈至此,心中已经信了,但要让他去哄人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况且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语带不解地问:“一点委屈都吃不得?”见元景还是不理,伸手在他背上给他顺了几下,然后很强硬地把人背了起来。 第4章 太子 元景怨气未消,趴在他背上仍是强项不服的,乱踢乱打道:“我要下去,放我下去!”他力气虽小,但胡闹起来却精力卓著,楚驭被他弄的不胜其烦,反手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吓唬道:“再不听话还把你挂到树上,让狼吃了你。” 两人的手劲不可同日而语,半真半假的一巴掌下来,元景顿觉屁股痛的厉害,抽噎了一声,趴在他身上,乖乖不动了。楚驭见他老实了,只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轻哼了一声,把人往上背了背。然而过不多时,就感觉脖颈里有温热的液体滴了下来。楚驭觉察不对,扭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元景把小拳头咬在嘴里,脸偏到一边,憋哭憋的脸都红了。 楚驭沉默着走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见身后没有回应,楚驭不确定道:“……那你下来自己走?” 也不知这一句又惹得小东西哪里不痛快了,元景用力地一抹脸,故作凶狠道:“不下!你背好一点,别把我摔下来了。不然等我长大了,也把你挂到树上去!” 他虽然装的凶神恶煞的,但声音稚气未脱,哪里吓得住人?楚驭故意绷着脸,作势要把他丢到地上:“说大话之前先从我背上下来?” 元景吓得立刻搂紧他的脖子,脸贴到他脖颈上,慌乱道:“我……我还没长大呢……” 楚驭听到这一句,再绷不住,无声地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又旧话重提:“还没跟我说家在哪里?” 这样闹了一场,元景已将先前的委屈抛到脑后,他也不急着答话,两只腿在楚驭身侧晃悠着,拿糖人的手伸到了前面:“大哥,给你吃。” 楚驭嫌恶的一闪,不成想这小东西记吃不记打,遭到拒绝之后仍旧十分殷勤地往他嘴边送,楚驭本想再打他几巴掌,转念又作罢了,皱着眉咬了一口,折断了“英雄”的宝刀。糖人冻得发硬,化开也比往常慢的多,楚驭只觉得口中甜的发苦,寻了个机会,一低头,悄悄吐到地上。 元景浑然不知,献了这场殷勤之后,自觉底气足了点,腻着他道:“我还不想回家。” 楚驭觉出他话里有话,挑眉道:“那你想做什么?” 元景声音立刻兴奋起来,直直地坐在他手心里:“我想去山棚看杂耍,听说那里有很多好玩的!” 楚驭虽然刚入京城,但对他说的盛事倒不陌生,随口道:“现在怎么看?那些得元宵节才有。”元景“啊”了一声,惊的连糖人都掉了下来,楚驭道:“你不知道?” 元景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丧的整个人都缩作一团,他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不知道,爹爹不许我乱跑。” 楚驭问:“那你怎么知道有山棚杂艺?” 元景把脸整个埋到他肩上:“我哥哥说的,但他没告诉我只有元宵节才能看到。”说到这,愁的眉毛鼻子全皱到了一块,还学着大人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8页 楚驭心性老成,对这种玩乐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因而不大能体会他的心情,只道:“山棚看不了了,回不回家?”元景用脸在他背上左右蹭了几下,以示自己不想回去。楚驭一点头:“那入城后我放你下来,你自己玩儿去吧。” 元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惊讶了,撑起来看他:“你不劝我回家么?” 楚驭淡淡道:“你要想回自己就会回去。” 元景还没被人如此开明的对待过,看了他一会儿,挠挠头:“你真好,跟我……家里人不一样”,想起偷偷出来前,伺候他的小宫人说的话,又是一阵气闷:“他们就只会让我赶紧回去,免得叫我爹爹担心。” 楚驭道:“担心就不该让你有机会跑出来,人要在意什么,得紧紧握在手里才叫真在意。”说到最后,声音转而变得冷硬,目光也幽暗不明起来,看着一点也不像少年人了。 元景自然领悟不到他这句话之下的野心,只顾辩解:“我爹爹很忙的,是我自己要跑!” 楚驭不欲同他多说,顺口道:“嗯。” 元景虽然不爱听楚驭的话,但也知道经此一遭,以后再想出来是很难的了。思及刚才破庙中那一场武斗——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听声音,那帮坏人叔叔们下场一定很惨,他想这个大哥哥功夫这么好,又比自己身边那些人明理。如果他肯陪着自己,以后就能经常出来玩了。他趴回楚驭肩头,扭捏着玩弄他的衣襟,想着以后他背着自己从宫门高墙中偷跑出来的场面,快活地简直要笑出声。楚驭觉察他有些不对,微一侧头:“怎么?” 元景瓮声瓮气道:“大哥,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声音又软又糯,尾音拖得长长的,透着一股撒娇之意。楚驭态度不自觉软了下来:“怎么?是怕家里人骂你,还是记恨之前的事,想叫他们也把我挂到树上去?” 元景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般:“不是不是,我是……你救了我,我想叫我爹爹谢谢你。” 楚驭这一趟实是为了给自己立威,救他不过是顺带的事,当即道:“不必了。” 元景急了:“一定要谢的!”双手按在他肩上:“大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 话说到一半,就被楚驭嘘声止住了,他说:“有人来了。”元景被他背着,目光几乎与他平视,可伸长脖子看了片刻,仍旧什么都没看到,他疑惑地问:“人在哪里?” 楚驭闭着眼睛,他不是用看的,而是用听的。疾风带来远方的马蹄之声,听起来足有三四十人众,马蹄声、刀刃与佩环相撞的清鸣皆齐整如一,与平常江湖草寇不同。这样的雪天,他们却行进极快,像是在追赶什么。 楚驭自语道:“好像是官府的人,奇怪,这种时候出城做什么?” 元景听清了这一句,顺口道:“是来接我的么?” 其时落雪如幕,连腰间佩剑也覆着片片洁白。楚驭回头一望,见元景身上盖着自己的披风,不合体的衣服将他周身尽数罩住,任凭天地间再怎么风寒苦楚,也没沾半分。先前种种未曾留意的细节一瞬间涌入脑中,刹时见如同拨云见月一般。 楚驭站住了脚,他慢慢将元景放了下来。 元景被他背的很舒服,未留神之时就站到地上,有些茫然地仰头看他:“大哥?” 楚驭打量了他一会儿,原本就觉得这孩子生的有点面善,现在才隐隐觉出他像的是谁,他缓声道:“之前忘记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很平静,但天生一股威慑力,只是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一瞧,就令人莫名心悸。元景攥着身上的披风,有点害怕地看着他。身后马蹄声渐近,雪幕之中已见人影绰绰。楚驭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追问,双手抱怀站到元景旁边,眼睛注视着前方,似乎在等来人告诉他答案。 元景看着他坚毅的下颌,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楚驭低头,见他不知何时将风帽取了下来,大雪落入他发间、眉睫,他仰头看着自己,被雪润透了眼眸一片赤诚。 他小声道:“我叫元景。” 远处惊呼之声响起:“太子殿下在这里!找到太子殿下了!” 他们回去时天色已暗,因为马匹不足,路上元景与御林卫副统领同乘一匹,楚驭与另一人同骑,元景几次回头看他,都被身后的人挡住了,副统领见他屡屡乱动,以为坐的不舒服,低头问了几句,立刻就被小祖宗摆着手,很不耐烦地赶开了。 不过行入宫门后,元景就分不出心力想别的了,他的父皇——燕帝元煦居然在距宫门不足百步之处等着他,元景一看到那抹明黄的身影,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展开双手如同小鸟投林一般朝他跑:“父皇!” 小宫人手里拿着伞,险些追不上他的步子,燕帝原本双手背在身后,许是雪天照得人苍白,他看起来比昨日疲倦的多,像是一夜未睡。眼见元景快要跑到面前时,忽的往前大踏了几步,一把将元景抱了起来。 元景抱着他的脖子,讨好般又喊了一句:“父皇。” 燕帝轻轻拍了他一下,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的很:“景儿跑到哪里去了!想叫父皇担心死不成?” 元景顽皮地笑了笑,把头埋进他脖颈间,脚上沾满泥土雪水的鞋子弄得燕帝身上脏兮兮的,燕帝一点都没察觉到,只命人拿了狐裘斗篷来,换下他身上湿透的披风。 第9页 楚驭知道燕帝曾有八子,但无一不是幼年便已夭折。第八子殁时他已三十多岁了,当时宫中已数年没有子息,燕帝已从族亲之中挑了一个中意的养在身边,以便日后承袭帝位。 第九子元景来得突然,燕帝大喜,他出生才一日便下旨将他立为太子,京城神佛更不知拜了多少,以此昭告天地,此子命格贵重,不可再轻易收了去。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天,这个仅存的儿子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爱子之心可以想见,但楚驭在旁边看了这一幕,仍觉得不可思议。 神武将军生性威严,平时就算在家,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抱着哄着,更是绝无可能。自己生在边地,身边尽是豪迈粗犷的武夫与北人,这种温情的父子相处从未见识过。这下有点明白小东西一点委屈都吃不得的原因了。 燕帝将元景从怀里拉出来,看了他两眼,目色一凛,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谁打你了?”说着又看向站在旁边的楚驭,这一眼威慑十足,楚驭被他看得有点好笑,心道,以为是我打的不成?这么个小东西,也配我跟他动手? 迎着燕帝的目光看了回去,神色不惧不畏,全然把他打元景那几下屁股板子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5章 所求 好在元景半点也不记仇,自己揉了揉伤处,满不在乎道:“一个坏人叔叔打的,不过大哥已经帮我打回来了。” 燕帝听了这话,目光变得有些玩味,他逗了元景一下,温声道:“大哥?” 元景立刻将他在外面的经历说了一通,他浑不知害怕,说到兴起处还手舞足蹈的,近旁的宫人们冷汗直冒,简直不知道他这样小小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燕帝神色专注,只有在听他说起“捡到楚家的令牌”时,才似笑非笑地扫了楚驭一眼。楚驭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自己作为楚家送过来的质子,身份本就尴尬,太子难得出了一回宫,好巧不巧便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任凭谁都要多想。 元景性情天真,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说完之后意犹未尽地看了楚驭一眼,惊讶道:“大哥,你跪着做什么?” 楚驭人虽然跪着,面上却不见惶恐,只道:“先前不知道太子的身份,臣僭越了,请陛下责罚。” 元景见识过他先前傲视诸人,宛若天神的样子,现在看他低头认错,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挥着手:“你起来,你救了我,我说好要叫父皇谢谢你的。”楚驭平视前方,动也不动。元景急了,扯了燕帝一下:“父皇,你让大哥起来,我不喜欢他跪着。” 燕帝淡淡道:“既然太子不喜欢,你就起来吧。” 楚驭叩了一下,这才站起来。燕帝不再看别人,只替元景拢了拢斗篷领口。伺候他的内官总管刘林忙道:“这儿风大,陛下,是不是先回去用膳了?”伸手示意将銮舆抬过来,又作势要帮皇帝把太子放到后面的软辇上。 燕帝一点头:“也好。”见元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对楚驭道:“你救了太子,朕是得谢谢你,一起来吧。”他对伸出来的手熟视无睹,自顾抱着元景共坐銮舆之上,去往延福殿。 延福殿内烧了火墙,异常暖旭,拾阶而上,热气愈盛,待殿门一阖,更是有如春日。元景口中喊热,不等宫人动手,自己将斗篷脱了。他一趟微服出游,半点乐趣也未曾体会,只把饥寒交迫的滋味尝了个遍。平日用膳时那些娇气的小毛病全不见了,一见桌上菜肴,便飞奔过去,燕帝嘴上不说,眼神更见怜爱。元景跑了几步,见楚驭还在后面,很殷切地过来拉他的手:“大哥,你也坐。” 楚驭不便推开他,低头跟他眼神对视:“尊卑有别,殿下还是别这么叫了。” 元景不解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忽而恍然大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燕帝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坐过来,亲自拿了热巾给太子擦手:“这是神武将军的长公子,楚驭。”抬头看了楚驭一眼:“朕与你父亲年少相识,从前游历民间时也曾以兄弟相称,景儿私下里叫你一声大哥也无妨。” 他动作细致,说话也温和,年轻时想必是个斯文内敛的贵公子,与性情活泼的元景大不相同。耳边传来小太子兴高采烈的声音——“父皇也说可以了”,楚驭颇感头疼。以他观之,燕帝似乎并不愿意太子与自己太过亲近,现在忽然松了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先把这小东西打发了。 燕帝并未察觉他的不耐烦,顺口又道:“你父亲可曾对你说过年轻时的往事?” 他这一问多少有示好之意,楚驭原本想顺着他的话答上几句,又担心他问起细节,只好老实道:“不曾,军中事务繁忙,父亲不常回家,少有时间同我们闲叙。” 燕帝笑了笑,并不应声,只将热手巾丢给一旁的刘林。元景听他们聊了这几句,插话道:“大哥,你家里好玩么?我见父皇寝宫里有一本北国图鉴,与我们这里大不相同,看着有趣得很。” 楚驭才要答话,见了刘林在一旁愁苦地对他挤眼,心领神会,故意逗他:“一点也不好玩,北疆地广人稀,狼比人还要多,京中十月时那里便入了冬,要到次年三年才转暖,大雪积盈尺余,也没有火墙取暖,衣服再厚都不管用。且常有野兽出没,找不到吃的,便入城中伤人,谁家小孩儿要是看不好,轻易就会被叼了去。” 第10页 这一番糊弄小孩子的戏言让近旁的宫人如释重负,元景听完之后果然没有再显露出向往之意,双手捧着脸,撇嘴道:“那是不怎么好玩,这地方这么坏,你们干嘛还要守在那里?” 燕帝笑着接道:“再坏也是国土,咱们不要,别人就要来抢了,景儿要记得,既是国土,尺寸不可让。” 元景揉了揉脸,眉头依旧蹙着:“别人要抢就给他好了,反正留着也得不到什么乐趣,还得天天守着受罪。” 燕帝早知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什么雄主材料,眼看自己年事见高,他却还这般天真,实在有些心累,不由叹了口气。却听楚驭冷冷道:“殿下,人心难足,别人抢了一次,就会来抢第二次,今天咱们让他们一尺,明天他们便想要进一丈,让到最后就全是人家的了。”见元景似仍不在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到时候你喜欢的山棚杂戏、还有糖人,可就都没有了。” 元景听到这里才紧张起来:“不行,那些不能让的。”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番,自语道:“算了,为了它们,那些守的再辛苦也不能给。” 燕帝笑了笑,显然对他这番话十分中意,对着楚驭,也起了嘉许之心。知道他们常驻北疆的人为了驱寒,吃饭时常用烈酒相佐,命人拿了一壶酒来,道:“江南的酒虽然柔了些,但滋味还是好的,你尝尝看。” 楚驭谢了恩,自斟一杯,只是酒器玲珑小巧,他握在手里显得秀气了些,见燕帝还在看自己,仰头饮尽了。元景坐在旁边,看他喉结上下一滚,有些好奇,扯着他衣袖道:“大哥,给我也喝一口。” 楚驭将酒壶拿到旁边,顺口道:“你不可以。”话一说完才察觉语气有些不敬,见他气的脸都鼓了起来,补道:“等殿下再大些就能喝了。” 刘林伺候这对父子久了,很是懂得察言观色,亲手盛了一碗鱼羹送到元景面前:“小殿下尝尝这个。” 元景闷闷不乐的喝了几口,想来是味道不错,脸上又有了笑,过了一会儿自己盛了一碗送到楚驭面前,语气欢快道:“大哥你也尝尝。” 他今天格外乖巧,任谁都看得出他有所求,燕帝和楚驭各自心照不宣,只等他开口。果然,元景等他喝了几口,转头挽住燕帝的手臂:“父皇,我想要大哥入宫做我的伴读。” 燕帝淡淡道:“朕不是给你选了崔家的小儿子么,怎么?不喜欢他?” 崔左丞家的小儿子崔应芳入宫不过数日,虽与元景年纪相当,学问也算上佳,但说话做事皆与其父如出一辙,老实守礼,以忠臣之风为纲,自然不会陪元景做那些非明君所为的胡闹之事。元景听了燕帝这么一问,闷闷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他不愿背后说人,扭捏了一会儿,又巴巴地看向楚驭,软糯道:“我想让大哥来陪我。” 燕帝不接他这个话,只看了楚驭一眼。外间诸多有关楚家的传言,楚驭估摸着皇帝是不放心让自己待在太子身边的,何况这小东西缠人的厉害,只怕答应了,日后要被他烦死,他可不愿才入京就惹上这些麻烦事,拱手道:“臣刚入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只怕难当大任,请陛下恕罪。” 燕帝一颔首,见元景满脸失望,又哄他道:“人家远来辛苦,景儿要懂得体恤,此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元景闷闷地嗯了一声,双手扒着碗,不声不响地吃完了一顿饭。 饭后风雪愈急,燕帝听闻楚府车马已等候多时,也不多留,赏了些玩意儿权作嘉奖。楚驭谢了恩,出门时燕帝又命人拿了罗绢伞给他,他嫌这物件累赘,御赐之物不好乱丢,握在手中也就罢了。寒雪夜里,宫中事务较往日冗杂,宫人们往来不断,楚驭为了躲清净,选了一条小路走。此处假山林立,又有清溪环绕,比别处冷得多,也幽静的多。他走了没几步,便看见前方影影绰绰,是带刀的御林卫押了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宫人往掖庭去,这些宫人里有男有女,老的极老,小的又极小,楚驭略一思忖便猜出他们的身份,定是太子宫里的了。 心里冷笑了一声,皇帝对着小东西半点脾气也没有,原来是把火发到这些人身上了。此时身后传来喊声:“大哥。” 楚驭转身,见元景居然追到了这里,他没有拿伞,身上湿漉漉的,雪化开之后,顺着额头滴水,一看就是偷跑出来的。楚驭皱了皱眉,心道太子身边人确是疏于管教了。撑开伞疾步迎了过去:“殿下。” 元景身量不足,勉强只及他胸口,每每说话都得抬起头,雪映天明,他眼睛也亮晶晶的:“大哥。” 楚驭挡着那些步履匆匆的宫人侍卫,背着外人,他对这个小东西实在生不出多少敬意,随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雪水:“嗯?” 元景声音有些委屈:“你为什么不愿意来陪我?是生气我之前隐瞒你么?” 楚驭有些惊讶了,总当这小东西不谙世事,没想到他也听得懂别人的弦外之意,思索片刻:“没有生气,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有点累了。何况这宫里不缺能人,叫他们陪你玩也是一样的。” 元景身边有的尽是管着他拘着他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楚驭,听了这话,急的脚都踮了起来:“那怎么一样?他们根本不带我出去玩啊。” 楚驭想起刚才那一幕,也不知那些人下场如何,心道,你还是乖乖呆着比较好。见小东西委屈的快要哭了,有些好笑地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以后有机会陪你玩。”远远看见几个宫人匆匆跑来,拿起他的手将伞按进他掌心:“天冷,殿下还是快点回去吧。”说罢,不等答话便转身疾步而去。 第11页 深夜诸宫皆闭,唯有长宁殿里灯火通明,燕帝批着折子,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景儿睡下了?” 刘林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太子吃了一点乳酪,已经睡下了。” 燕帝又批了几笔,方道:“绑走太子的那些人找到了么?” 刘林回想起先前听到的描述,略一迟疑,见燕帝抬头看他,忙道:“找到了,就在太子说的破庙中,应天府派人去时只找到一个活口,且被砍去双足,已近濒死,其余人斩首碎骨,死状各有不同。” 燕帝听到这里,笔锋一顿,少顷,又问:“都是楚家那小子杀的?” 刘林不禁打了个寒颤:“是,仵作说,多是一招毙命,七八个人围攻而上,连抵挡之力也没有,这位楚公子,可真厉害的紧,才十几岁就有这样的本事和狠心。” 燕帝沉默半响,淡淡道:“神武将军早说他这个儿子是天降的煞星。”比划了一下:“他像景儿这么高的时候,就能孤身入狼群斩头狼,再长大些随军上过几回战场,每次皆有斩获,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一般的武将都不敢招惹他,现在收拾几个草寇算什么。” 刘林观燕帝神色漠然,揣度着他的心思道:“边疆常有战事,他跟在将军身边,耳濡目染,手段狠些也是难免,他有这样的本领,日后辅佐太子为国效忠,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皇帝冷哼一声,扯了个笑容出来,眼中却无笑意:“今晚你又不是没看见,这小子傲气的很,哪里是肯乖乖听旁人调遣的。”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悦:“老子已经难缠的紧,生出的儿子,比他还难缠。”一时间又想到太子天真良善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叹:“朕的景儿哪里是他的对手。” 刘林赔笑道:“殿下还小呢,皇上慢慢教他便是,况且楚公子再怎么厉害,到底是个臣子,还能翻天不成。” 燕帝不耐烦道:“你懂什么。”一指砚台,示意他研磨。刘林忙上前伺候,待发墨如油,点若清漆之时,方道:“陛下,太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先前伺候他的那些人如何处置?是留下还是……”他抿紧了唇,不忍吐出那个字。 燕帝批完一本奏折,长舒了一口气,他刚处理完一桩麻烦事,心情正好,饶有兴趣地在刘林脸上画了几瞥胡子,笑道:“留下做什么?叫朕看了生气么?” 第6章 牢笼 入宫前楚驭派人往家里知会了一声,方青没想到他出去立了一次威,居然还跟太子扯上关系了,思及先前种种,愈发觉得当时大意的过了头,自己尤是如此觉得,又怎能指望别人不多心?见楚驭自出了宫门便一语不发,心中更是忐忑。雪路难行,好容易熬到回府,才问起入宫之后的的事。 楚驭只捡紧要之处说了说,见他脸上顾虑重重,道:“事情既已发生了,多想也无用,到底这件事我们问心无愧,不用怕什么,况且如果有人真想整我们,就算天天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也能寻到由头。” 方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接过他拧干的毛巾,又问:“公子,太子既然喜欢你,何不顺势答应他?”追了几步,替他将腰间佩刀挂于床边。 楚驭自顾脱了靴子:“咱们根基不稳,眼下还是低调些好,何况我诸事未竟,哪有那个闲工夫陪小孩子玩。” 方青知道他们家这位公子自小与众不同,莫说是同龄伙伴,即便自己这样比他年长一些的,面对他也多是敬重。但看他明明大不了人家几岁,一口一个小孩子喊的倒顺溜,不禁暗自好笑。想起他与元景相处时无措的样子,故意道:“我看太子天真可爱,皇上又对他宠爱至极,横竖咱们现在明面上无事可做,陪他玩玩也挺好。” 楚驭心想,要不是皇帝娇惯,也不会把小东西养的这么不谙世事,自己一介粗人,从来没什么耐心,火气一上来才不管他是什么皇子贵胄,到时再把小东西欺负委屈了,少不得又要哄个没完。思及此简直避之不及,摆摆手:“再说再说。我吩咐你的事着手办了么?” 方青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回公子,已经在找了,只是仓促之间还寻不到好的。” 楚驭道:“不妨事,料想暂时还用不着,慢慢找吧。” 方青应声称是,见他似有倦意,也不多留,临走前,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公子,现在咱们在京中无权无势,家里……是指望不上的,若是太子再来找您,何不妨先应了他。” 楚驭双手枕在脑后,顺着他的话忆起今日所见,愈发觉得皇帝跟太子性情迥然的可笑,他淡淡道:“方青,你说狐狸生得出兔子来么?”方青“啊”了一声,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楚驭也觉出自己这问题奇怪的很,失笑道:“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在意,去睡吧。” 第二日元景醒的很早,自己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便趴在枕上,玩着挂在帐幕上的明珠。先前燕帝交代过,太子在外面受了惊,只怕夜里睡不安稳,就寝时近旁需得有人守着,因而他这边闹了一会儿,就有个小脑袋钻进罗帐中:“殿下,可是要起来了?” 问话的是元景的贴身宫人小柳,他与太子年龄相当,平时又机灵又识趣,懂得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需仰仗谁,也懂得有谁是一定要讨好的,是故太子宫里伺候的人大换几次,唯有他每每皆能幸免。 第12页 元景把脸枕在手背上,看了他一会儿,招手示意他过来,学着楚驭对自己的样子,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还捏捏他的脸:“唉。” 小柳很老实地趴着不动,神色惶恐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元景收回手,苦闷道:“我看中了一个人,想让他入宫,但他不肯来陪我。” 小柳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不是又想乱跑便好,讨好地给他捏捏肩:“是神武将军的长公子吧?殿下喜欢他是他的福气,他这么不识抬举的?” 元景话也懒得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难得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又长叹了一声:“唉!” 小柳陪在他身边的时日长,除了玩乐,还从没见过他一心惦记什么,思量了一番,给他出起了主意:“太子直接召入宫中便是,他还敢抗旨么?” 元景把脸埋进枕头里,过了好一会儿,小声道:“我不敢,我怕他打我屁股……” 小柳愕然,声音陡的提高:“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太子动手!”一时又想,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还得了? 元景也知道此事说出去会给楚驭招惹麻烦,只道:“没打没打,我就是随便一说。”耳边听小柳又起了一个音,很凶地打断他:“行了,别烦我了。” 小柳掂量着他的话,一时摸不清真假,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又道:“皇上说下朝之后来陪您用早膳,现在时辰快到了,咱们是不是先起来了?” 元景又闷了片刻,用鼻音回道:“嗯。” 他昨晚累的紧,不曾留意旁的,穿衣时见伺候他的乳母宫人都是生面孔,随口问了一句,小柳驾轻就熟道:“轮替去别宫了。”元景不知道宫中并无这等惯例——从来皇帝想让他听到什么,他才能听见什么,何况太子宫里的人一向来来去去,隔三差五便有替换,他早已习惯了,“哦”了一句,便不再追问。 又过了半个时辰,燕帝才顶风冒雪而来,他昨夜睡得安稳,今日气色极好,笑着摸了摸元景的脸:“不错,已经消肿了,还疼不疼?”见元景摇头,满意地对刘林道:“太医署做的不错。” 刘林很懂事地应声:“是,赏赐已备好了。” 燕帝拉着元景的手,将他牵到饭桌边,待尚食宫女逐一品试完毕,亲手替他布菜。元景不发一语,逮着一个水晶虾饺戳来戳去,虾仁都被他戳出来了。燕帝扫了小柳一眼,后者悄悄拍了拍心口,又摆了摆手。燕帝把元景连人带凳往身边挪了挪,父子俩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燕帝问他:“景儿哪里不高兴了?” 元景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没有不高兴。”声音又低又长,显然是口是心非之言。到底知子莫若父,燕帝看了他一刻,问:“可是为了楚家那小子的事?”元景巴巴地抬起头看他,嘴唇虽然抿着,但话都能从眼里往外扑。燕帝待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只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富贵荣华全泼到他身上,看了这个委屈的眼神,怔了怔,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这么喜欢他?” 元景听他的语气,心知有望,连连点头道:“嗯,他功夫好,人也稳重,儿臣瞧着比宫里这些都好。” 燕帝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应了你就是。”他虽然松了口,但元景仍旧有些担心:“可是大哥不愿意。”燕帝给他夹了一块奶皮烧饼,轻描淡写道:“景儿好好看着,父皇教你什么叫皇命难违。” 元景本来很高兴,听了这一句,不知怎么的又有些不安,含糊道:“要是他真的不愿意就算了。” 燕帝笑道:“好,乖乖吃饭吧。” 隔日晨起一道诏令便传入楚府,命他翌日入宫。方青捧着看了几遍,见上头加盖了玉玺,还有门下中书二省大印,显然意义不同往常,略带诧异道:“这诏书来的好快,看来小殿下真的挺喜欢公子。” 楚驭懒懒道:“那小东西哪有这份魄力,八成是皇上的意思。” 方青听他似有不悦,劝道:“公子,殿下毕竟是日后的皇帝,是天下的主子,咱们跟他搞好关系总是有用的。” 楚驭默然片刻:“罢了,事已至此,也推诿不得,姑且陪他玩玩罢。”又让方青去寻些民间独有的小玩意儿,打算小东西缠人的时候,拿去糊弄糊弄。 第二日天光初明,楚驭便持诏而来。不想大庆殿外早有一队兵士列于阶下,他一眼扫过去,发现领头之人居然是他父亲座下得力的干将周达宽。他今日收拾的十分体面,一身戎装熨帖硬挺,肩头纹章也擦拭的亮如明镜,手上还捧着一本红皮暗纹宝册。周达宽听身后靴声踏响,回过头来,目光与他相接,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以军礼半跪:“公子。” 楚驭眉头微蹙,复扫了扫周围:“你们怎么在这?” 周达宽道:“年关将至,奉将军之命,来送岁贡。” 楚驭一怔之后,语调平平地开了口:“是么?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方到。” 楚驭眼中晦暗不定:“哦,跟我前后脚来的。”周达宽沉默地低着头,姿态甚是恭敬。楚驭看了他片刻,语气中似在压抑着什么:“父亲可有话带给我?” 周达宽看了看他,迟疑道:“无话。” 楚驭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无比冷硬,嘴角勾了一勾,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容:“忙你的去吧。” 第13页 过不多时,刘林匆匆地从殿里出来,说陛下今晨事忙,恐怕无暇见他,请他先去延福殿太子居所小坐,午后事毕便传召他。楚驭应声即走,转身之时,目光变得十分漠然,身旁往来不绝,不乏行礼问安之人,他始终注视着前方,没有再理会任何人。 今日雾气浓重,皇城内外本就银装素裹,白幕一罩,殿宇宫人皆影绰不明。楚驭没有去延福殿,不知怎么的,走到先前那个流水抱山的幽静之处。溪面结了冰,寒风掠水一过,吹得人遍体发凉,唯有冰面下几尾红鲤兀自游的欢。他冷眼看了片刻,忽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手臂一展,狠狠砸了下去,寸余厚的冰面顷刻碎裂,过不多时,两尾被击穿的红鲤缓缓浮了上来。 先前离家之时,来送行的只有二弟,凭谁都知这一趟前途难测,他的父亲却始终呆在营中,未曾回来嘱咐过一言半语。他从家里出来,只带走两名自幼跟在身边的亲信,虽是奉诏入京,路上却无半点风光舒坦可言。送岁贡入京的人马与他一前一后而来,却不欲让他知道,弃子之意昭然若揭。 他看着缓缓荡开的水面,面上虽仍无半点表情,但眼底的暴戾已然涌了出来。 便是在此时,自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虽然刻意放轻了动作,但楚驭耳力过人,人影倏现之际便已察觉了。除了踏步碎雪之声,还有一点金玉相接的脆响,不用看也猜得出是何人。楚驭没有回头,面沉似水地站着不动。 一双小手从后面抱住他,元景如雀鸟一般的欢呼声响起:“抓住你啦!” 第7章 水底 楚驭拿住搂着自己的手,不轻不重地往下一拨,沉着脸转过来。元景浑然不察,笑着又往前扑,他大半张脸原本埋在领口白毛之中,如今仰的全露了出来,连带挂在脖颈上新制玉锁璎珞,都随着他的动作跳了一跳:“父皇叫我在宫里等着,你半天也不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楚驭看了他片刻,倏然明白皇上为何要在送岁贡之日召自己入宫来。那是要叫他看清眼下无所依傍的局势,也要让他知道,唯有等在宫中的太子,可以成为他的靠山,日后要想求安稳顺遂,少不得要自减锋芒,唯太子是从。 他生平最恨被人威胁,若不是性情桀骜且不屑收敛,恐怕也轮不到他入京。想通此节,暗自冷笑了一声。其时水面粼粼,破冰之后寒意愈甚,元景本就畏冷的厉害,瑟缩着脖子去拉他:“这里太冷啦,我们快回去吧。” 楚驭将手一负,冷冷道:“殿下误会了,我这一趟既是来复旨,也是来抗旨的。” 元景愣了愣,他听是听懂了,却不知楚驭为何忽然变了脸:“大哥……”目光落在他腰间别着的双翼独柄的小玩意上,又有些欢喜道:“这个是要给我的么?” 楚驭顺手扯下丢到旁边,风一吹,竹蜻蜓飘飘荡荡的落进水中,他语气不善道:“殿下,我说了,别再这么叫我。”说罢,转身即走。元景被他凶声凶气地吓唬了一通,竟也不知道害怕,见他有离意,伸手便拉。楚驭去意甚坚,他拉之不住,便耍赖般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都盘到他身上:“不叫就不叫嘛,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楚驭本就烦闷异常,被他这样一缠,怒上心头,也不管什么尊卑有别了,将他的手腕握住,掌下腕骨纤细的不足一握,便只用拇指发力,在他脉门处一划。 元景“哎呦”一声,吃疼地松开了,楚驭反手一推,将人甩到了旁边。虽只用了三分力,但也推的元景站之不住,仰头翻下石栏。 浮冰被压的粉碎,元景整个人重重地摔进水中,霎时间冷的后脑勺一麻,才一张口呼救,冰水就灌满口鼻,胸口疼的像是要被撕裂了。厚实的衣服吸饱了水,重如顽石,坠着他愈沉愈深。越往下,寒气越甚,他浑身上下有如刀割,急的乱扑乱打,却怎么也浮不上去。水下一片混沌,低头之时,元景依稀看见一团乌糟糟的东西,他不合时宜的想,冬天也有水草么? 半臂长的红鲤贴着那团东西游了过去,鱼尾轻摆,将“水草”分了开,露出了半张颜色青紫,望之如人脸似的东西来。水中虽视物不清,但只这一眼,也吓得元景大叫起来,嘴一张,便发出了一阵呛水的咕噜声,本已冻结的血液似涌上头顶,意识瞬间被恐惧和寒冷吞噬殆尽。 惶恐间,有一只手紧紧的拉住了他,拖着他往上游去。 楚驭抱着人湿漉漉的从水里上来时,元景已昏迷不醒,嘴唇冻得发紫,浑身上下半点热气也无。他叫了几声,不见回应,顿时心下大骇,抱着元景匆匆往延福殿奔去。 延福殿里人仰马翻,宫人们个个忙的足不沾地。医官署里当值的全被召了过来,不多时,燕帝也步履匆匆而至。他越过跪在门外的楚驭,进得殿内。医官宫人跪了一地,他堪堪扫过,眉头蹙紧:“薛乙怎么没来?”刘林忙道:“陛下,丞相感染风寒,薛典御被您派去丞相府请脉了。”燕帝摆摆手,也想起这桩事:“罢了,太子怎么样了?” 答曰:“太子受了些惊吓,刚才喂了碗参汤,现已无大碍,只消细心照看即可。” 燕帝绷着脸往里走。元景蜷缩在床上,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裘被,还止不住发抖。原本燕帝听了医官的话,心下稍霁,如今亲眼看到元景面无血色的可怜样,怒气又涌了出来。他坐到元景床边,不敢掀被,只将手伸进去摸了摸。今日火墙烧的旺,殿内诸人皆热的汗流浃背,元景掌心却只是温热,燕帝心疼不已,比划了一下,像不知该碰哪里好了,最后轻轻地给他压了压被子,问:“还难受么?” 第14页 元景垂着睫毛,神色萎顿地摇了摇头。燕帝看了他片刻,转而道:“把门外的那个叫进来。” 刘林见他脸色森严,情知燕帝这次是动了真火,不敢怠慢,忙去叫人。楚驭走进来时步履很稳,一点也看出跪了许久的样子,他身上的水已结成薄冰,连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白霜。冰霜遇暖,淋淋的化了开来,每走一步,地上便是一滩水渍。跪倒燕帝面前是也没什么表情,既不知冷,也不知怕一般。 燕帝冷声问:“怎么回事?” 楚驭抬眼,越过他看了看不知何时撑坐起来,兀自发抖的元景,缓缓开了口:“是我……” “父皇,”才冒了两个字,便被元景打断了,他声音沙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楚驭心中一动,眼中流露过一丝惊讶来。燕帝回头看了元景一眼,俨然并不相信,可元景异常固执,明明冷的上下牙直打颤,说出话来倒果断的很:“是他路过,救我上来的!” 父子俩对视良久,燕帝到底拗不过他,拍拍他的手:“你先躺下。”又看了楚驭一眼,语气倒不如何威严了:“你既救了太子,朕便好好奖赏你一番,且去大庆殿等着吧。” 楚驭先前等在外面时,便已想过后果,此时见皇帝要避着太子跟自己算总账,倒也不意外,他叩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是。” 元景扯着燕帝的衣袖不放,慌道:“他哪也不去,我们说好了,回宫后他要陪我玩的!” 他说的急切,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这一咳半天不止,燕帝心疼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替他揉拍后背道:“好好,哪都不去,就让他留下来陪你,你好好休息。”站在旁边伺候的小柳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替他哄着太子乖乖躺下来。 元景虽然人躺下了,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燕帝,像是怕他把楚驭带走。他平时最是温和听话。今日的言行却与往日大有不同,燕帝心中犯疑,一时摸不清这孩子是不是被吓狠了,还未收魂。看了太子片刻,对楚驭道:“既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楚驭也觉得小东西有些奇怪,狐疑地看过去,他却垂下眼眸,避开自己的目光。及至燕帝走后,他换上衣服回来,元景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楚驭先前发了一通火,现下已冷静下来,凝神看了他片刻,到底觉得自己做的有些不妥,撇开小柳坐到他旁边:“殿下?” 元景看也不看他,左右一滚,如同包粽子一般,将自己裹的更紧了些,楚驭半蹲到床边,低头与他目光对视,元景不许他看,飞快的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时不时颤一下。楚驭见他脸色已变得红润,伸手探去,扒在被上的手指也暖热如常,略放心了些。 轻咳一声,替他拨了拨歪戴在一边,写着“寿昌永固”四字的玉锁璎珞,温声道:“生我的气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元景整个人蜷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闷闷道:“我要睡了。” 楚驭一愕,见多了他缠着自己的样子,冷不丁吃了个闭门羹,倒有些不习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是,那臣去外头候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小东西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见楚驭看自己,又瑟缩回去,在被子里说了一句:“你别乱跑啦。” 楚驭被他这一句叨念的哭笑不得。走出寝殿之后,他越想越觉得蹊跷,趁人不备,偷偷出了延福殿,来到先前元景落水的地方。 溪面已复平静,碎裂的浮冰也已渐渐涌到一处,似有冻结之势。楚驭折断一根沾着雪的粗长树枝,探入水中。掌下猛然发力,搅的水面翻滚起来,红鲤落叶皆随着他的动作翻覆不停。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涌出漩涡的溪水,忽的看清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将树枝丢到旁边,足踏石阶,一跃入水中。冰水没顶不过须臾,他便提着一具被绑着巨石沉河的尸体,跳了出来。 那是一具女尸,在水中泡了许久,腐烂见骨,已看不出年纪模样,临死前不知多害怕,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鼗鼓。楚驭一棍震碎她的四根指骨,那枚小小的鼗鼓这才跌出她掌心来。 这枚鼗鼓绘制精巧,不似寻常人家之物。在水中泡了这么久,上面的彩绘仍旧鲜明如昔,鼓耳坠着两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轻轻一摇,便发出一阵脆响。 阖宫上下,会玩这种小玩意儿的人,不作他想。楚驭看着地上肿胀的女尸,想起元景先前抓着燕帝时急切的神情,一时间全都明白了。 他心中莫名一动,先前残存的那点郁郁悄然荡开。思索片刻,以树枝为剑,挑起尸体匆匆而去。 扛着这么个东西,寻常的路便无法再走,他几经寻览躲藏,方才顺利丢进一个积满落雪的枯井之中。 第8章 云开 晚膳前燕帝来了一趟,见元景裹紧被子,侧身向里,尤是睡的香,也不去扰他,只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侍奉的人几句,便匆匆离去。 这一日延福殿上下忙碌异常,白天累狠了,掌灯时分,便已安静下来,待到夜深风息之时,小柳倚坐在床榻旁,以手撑脸打盹。床帏之中,元景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他也不忙着下去,先把金丝枕塞进被中,理出了一个蒙头蜷身的廓形,料想小柳不敢直接来掀,从缝隙里看见人在睡便罢了。 第15页 下来时却是费了一番功夫,元景探身出来时,看见小柳左眼半睁,吓得立刻缩了回去,过了会儿又去看,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有些明白了,伸出一只手在小柳眼前晃了晃,那边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元景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吓死我了。” 为免惊动旁人,袄衣斗篷他全都不拿,身着单衣,拎起鞋子便往外跑。久暖乍寒,他一出殿门便冷的直哆嗦,见外面黑漆漆的,想起在水底看到的东西,心中害怕,又折回来提了一盏宫灯,才从偏殿旁一个窄小的破洞里钻了出去。 巡逻的御林卫悄如暗影,不知何时出现,唯靠踏雪之声来辨认。元景嘴里叼着自己的玉锁,用来止住牙齿打颤的声音。当值诸人不曾想到太子白天吃了一场苦头,夜里还有力气胡闹,未加防备。元景一路又藏又躲,雀鸟一般,跌跌撞撞往溪边奔去。 待到水边,元景已冷的连玉锁也衔不住,泄力般往石栏上一趴,撞的玉锁脆响。他毫不在意,提灯便照,但见水面如墨,除了偶尔飘来的几块浮冰,什么也看不见。正打算寻一个趁手工具之时,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殿下。” 元景冷不丁被他一吓,提柄脱手而出,幸被人从旁一掠,才没有掉下去,他回头一看,与楚驭的目光撞到了一处,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楚驭听他冷的嗓音嘶哑,皱了皱眉,将宫灯放到旁边,解开自己身上的貂裘斗篷,把他囫囵裹住:“夜间听见动静,跟来看看,不想是殿下你。” 元景裹紧了还带着他体温的斗篷,嘴硬道:“我闷得慌,出来透透气不行么?” 楚驭往旁边看了看,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宫里的御林卫也是疏忽的过头了。” 也不知这句话让元景哪儿不高兴了,他争辩道:“这里是我家,我当然要比别人熟些,跟他们没关系。” 楚驭也不说话,只低头看他。元景被他看的有点心虚,低下头,手从斗篷里探出来,去扯绒绒的毛边边。两个人对站了一会儿,楚驭伸手:“送殿下回去?” 元景抵触地往后一躲,不让他碰,恰逢一阵风来,吹得树梢上的雪滚到楚驭掌心里,元景看着雪水在他手心里化开,把脸偏到一边,咕哝道:“不要你送。” 楚驭很是知道怎么对付他,负手欲走:“那我叫御林卫来送。” 元景急了,在背后“诶”了一声,见他不理自己,追着他跑了几步:“你不准去!” 表情虽然凶声凶气,但声音绵软悠长,更像是在撒娇。楚驭回过头,见他眼角低垂,急的快要哭了,这才转过来:“那你老实跟我说,来这里做什么?” 元景看着沉寂的水面,沉默了很久:“我来找人。”楚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接他的话,只静静地听他说。元景继续道:“今天我在水底看到一个人,像是我以前的乳母。” 楚驭不动声色道:“水底昏暗,殿下受了惊,许是看错了。” 元景摇摇头:“人我是没看清,但我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鼗鼓了。我记得那天很热,她抱着我拿裹了蛛网的竿子,去粘枝头的蝉,蝉爬的高,我总也粘不到,闹着不肯回去。她晒得久了,头晕,抱我也没抱稳,我摔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这里……”他指着自己的额边:“破了个大口子,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血,都吓哭了。医官来给我治伤时我还在掉眼泪,她说去拿我的小鼗鼓来给我玩,后来就没有回来。父皇说她年纪大了,照顾不动我,已经把她打发出宫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父皇恼她了,那天父皇在我床边坐了好久,我听他老是叹气。” 楚驭不知如何回答,给他系紧风帽的束带,佯做观望之态,环顾了片刻,说了句:“劳烦殿下在这里等一等。”隐入假山之中,再回来时,手中捧了几根五六尺长的粗壮树枝,以腕上缠带捆做一根,足有两丈余,指着溪面比划了一下,问他:“还记得大概是什么位置么?” 元景指了个地方,又去提长竿,似乎想自己找。双手合握之下,竟提不起来,他有些担心道:“这么重?” 楚驭单手拾起,无声地抖掉了竿尖积雪:“还好。” 水下虽做了一番布置,但仓促之间不甚周全,楚驭将石栏上的宫灯交到他手中,长竿落水之时,衣袖翻覆,使了一点花枪,浮冰碎后,但见红鲤被击的四下跃起,长尾摆动,好似雪中飞花,情景煞是好看。 楚驭瞥了元景一眼,却见他表情严肃,不知何时,连风帽都掀了开,一星亮光像是自灯中落进他眼底,他对旁物浑然不在意,只眨也不眨地看着水面。当下暗忖:“小东西今天不好骗了啊。”遂不再逗他,赶在动静大的引来御林卫之前,将藏在下头的物件掀了出来。 元景瞧见那人形的东西滴滴答答的出了水,袖口处还垂着一把鼗鼓,脸色都变了,不等落地就欲扑上去看,楚驭拦着他:“别碰,脏。”抽回长竿,一掌断了截寸余粗的树枝,拿来挑开那东西蒙在脸上乌糟糟的乱发。提灯照过去,却是个面如月色,双目圆睁的人偶。 元景见了这个,整个人一懵,仔细看了看,见人偶制的与人一模一样,衣服也似精心制作,唯有只是关节处重重缠绕着丝线,足有二三十根,不知怎么的,缠上了一块巨石,这才沉入水中,奇道:“这是什么?” 第16页 楚驭道:“刺桐城的悬丝傀儡。”他弯下腰,捡起被丝线卡住的鼗鼓,递给元景:“殿下今天看到的就是这个?” 元景双手抱住,很用力地点了下头,把鼗鼓攥在手里摸了又摸:“可是水底怎么会有人偶的?” 楚驭面不改色地扯谎:“许是有人寻来,想送给殿下玩,后来知道宫中最忌巫蛊,这才偷偷丢掉的。”一指他手中的鼗鼓:“这玩意不知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水底暗流涌动,被丝线缠住了。” 这一番话虽然说得通,但细想之下,难免会让人觉得巧了些。但楚驭估摸着小东西年幼,性情又单纯,定想不到那么多,因而糊弄人的把戏做的很是敷衍。 元景果然全不怀疑,看着湿漉漉的人偶,颇为遗憾道:“我还没玩过呢。” 楚驭听他已将注意力转到玩乐上头,心知此事算是掩过去了,将那具人偶连石挑起,悄然无声地投入水中。接着掌下发力,震的两丈有余的长杆节节碎如齑粉,一场风过,再无痕迹。元景看的乍舌不已:“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啊。” 楚驭道:“一点蛮力罢了,这宫里多的是比我厉害的人。”见他还拿着鼗鼓不放,迟疑道:“这个殿下还要带回去么?” 元景爱惜地抚摸着鼓耳的小垂珠,显然十分舍不得,楚驭心说,这个让你带回去,又是一场麻烦。才要劝他,他却轻飘飘地丢进溪水中:“不要了,父皇看到了会不高兴。”嘴里咕哝着:“他老是喜欢生气。” 楚驭有些惊讶,燕帝虽然私下性情古怪,但以自己这几次所见,他在元景面前,是再慈祥也没有了。认真打量了元景几眼,不知这小东西怎么察觉出来的。 元景看着恢复如初的溪面,忽道:“大哥,你说她现在过得好么?” 楚驭知道他问的是谁,给他把风帽戴好:“嗯,她现在呆的地方,只会比宫里自在。” 元景低低地“哦”了一声,楚驭搂过他的肩膀,这一次态度十分坚决:“我送殿下回去。” 元景了却一桩心事,乖乖地被他拉着走,身上斗篷逶地,沾了雪又化开,没一会儿就重的不行,他扭糖似的提了几下,结果前后漏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楚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元景面有难色,挠了挠脸颊,像是不好意思开口,楚驭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朝远处看了看,估计着这样磨磨蹭蹭地走下去,早迟要把御林卫引来。迟疑了片刻,帮他把披风裹紧,抱起时连脚下也捂的严严实实,口中道:“冒犯了。” 不待他回答,抱着他施展身形,纵步狂奔,眨眼间已跃身入延福殿内,略松了松怀抱,示意他自己走。元景不舍得放手,他白日里睡够了,眼下半点困意也无,想缠着他说说话,于是绞尽脑汁寻了个由头出来:“大哥,你见过人睡觉是睁着眼的么?”话音落后,悄悄打量着他,小声问:“能叫你大哥么?” 他语调很软,眨着眼睛看人时,显得格外乖巧,楚驭默了一默:“嗯。” 元景长舒了一口气,双手搂在他脖子上,这下彻底没有心事了:“我就知道你早上那么凶是因为心情不好,你为什么生气啊?” 楚驭抱着他缓步而行:“忘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岔开话题道:“你之前那句是什么意思?” 元景原本还在想他话里的真假,听他问了这句,立刻就被他带跑了思路,在他怀里扭了几下,表示要下来,脚一沾地,便拉着他往寝宫跑:“你跟我来,我带你看。” 第9章 高台 楚驭本无心陪他胡闹,奈何他那双手跟绞糖似的粘着自己,一抽之下,竟然没抽动,只得随他去了。两人尚未进寝宫,便见小柳一脸惊慌地往外跑,鞋子都掉了一只,转头看见元景的身影,整个人都如得救了一般,跑到他身边,直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就哭:“殿下您又去哪了! 元景也“啊”了一声,十分失望道:“你怎么醒了?” 小柳哭道:“我就不该睡……” 元景腾出一只手去推他,催促道:“你再去睡嘛。” 小柳一觉起来发现太子没了,简直被吓得魂飞天外,现在背心都还在冒汗,哪里睡得着,他抽抽泣泣地站起来:“您还是饶了我吧……”一摸他的手,只觉得不甚温暖,细看之下,才发现除却斗篷,身上衣衫单薄,无半点御寒之物,当下慌道:“殿下快进去,羊奶一直热着的,我给您拿些来。” 元景闻言脸上一红,推他道:“拿什么拿,我都多大了还喝奶!” 岂料楚驭忽的在旁边道:“去拿吧,我也渴了。”也不管这两个孩子了,径直走向寝殿。他疾步而行之时气势甚足,手臂一抬,只凭袖劲便将殿门扫开。元景看他身影消失,忙跟了过去,小柳在后面问:“殿下,您还喝么?” 元景道:“喝!多拿点。”一进寝殿,便把湿透的鞋子脱到门口,籍着殿内暖热,光着脚追着楚驭过去。见楚驭自顾坐在围椅上,面色沉沉,似在想什么。一时想不出由头,便解着身上的斗篷,咕哝道:“系的也太紧了……” 楚驭被他打断,挥了挥手,示意他站过来,亲自替他解开。元景任凭他温热的手在自己颈下翻覆,叹气时,下巴蹭到他手背上:“还想让你看看他怎么睁眼睡觉的呢。” 楚驭把湿漉漉的斗篷丢到旁边,左右无人,举止也甚为随意,轻轻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怕不是为了你练出来的。” 第17页 恰逢小柳捧着满满一壶热羊奶进来,闻言感动的快要哭了,先前对此人种种不好的印象,一扫而空。伺候完太子,又满盛一盅,十分殷切地送到他面前。元景双手捏着盅耳,喝的嘴唇周围全是白白的,见楚驭只饮了一口就不喝了,推了他一下:“大哥,你怎么不喝?” 楚驭把玩着盅耳道:“夜深了,殿下喝完羊奶就去睡吧。”想起他偷跑出去时摔了两跤,一身月白中衣泥渍点点,便叫小柳拿一身干净的衣服过来。元景见他起身,似有要走之意,扯着他衣袖道:“你要走了么?” 楚驭今日得了旨意,宿在延福殿内,随手一指:“就住在殿下旁边。” 小柳看太子精神正佳,连喝了两碗热羊奶也不见困意,担心他晚上再作妖,自己应付不来,趁机道:“外面风寒,今夜世子不如就住在这里吧。” 楚驭一低头,对上两张殷切的小脸,心知拒绝起来需费上更多周折,略一思忖,即道:“好。” 他坐在外面,等小柳伺候元景换好衣服,便随他一起去内室。小柳临走前,壮着胆子将楚驭请到一边,先行了一礼,方小声道:“殿下睡前最是皮的紧,万一惹恼了世子,还望您恕罪,千万……不要打他……” 楚驭心生诧异:我何时打过他?见小柳一脸诚惶诚恐,想来是极其笃定了,一时无从分辨,索性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省得。 帘门一挂,屋内昏暗寂静,只余帘外挂着的两盏宫灯之光。元景赤足爬到床上,将软枕归位,锦被铺平,一转身,却见楚驭抱臂坐上踏床板,奇道:“大哥,你怎么不上来?” 楚驭不喜与人同榻,闭目道:“我睡在这里即可。”见元景探身出来要拉他,先他一步起身,把人抱了起来。元景一脸莫名地被他搂在怀里,不解道:“大哥?”楚驭并不理他,单手一展锦被,便把人丢到中间去,被子左右对折,又抽下束帷帐的缎带,连人带被子一抱一捆,将元景困在里面。他粗莽惯了,下手没留意轻重,元景被他摔的晕头转向,醒过神来,便看到自己被裹成了个蚕茧,这下哪里肯干?立刻挣着要出来。 缎带已被打成了个活扣,一端牵在楚驭手中,那边小小的一挣,这边便大大的一紧,元景哪里是他的对手,挣了半天,连手都没能伸出来,看他一脸漠然,顿时气的小脸涨红:“你总是欺负我!我哥哥就从来不欺负我!” 楚驭不知他说的是哪个哥哥,也懒得问,闻言挑眉道:“那我走了,你去找你哥哥吧。” 元景气道:“你走你走,要不是他不在,我才不找你!”想起先前皇兄还在的日子,吸了吸鼻子,似乎想要哭上一哭。他不愿叫楚驭看见,把脸往下一蹭,想蹭掉眼泪,然而锦被束的紧,连偏头也很费力,这下更是委屈了,小鱼似的在床上翻滚起来,脑袋不知撞到什么上了,疼的他两眼一黑,这下彻底哭了出来。 楚驭愣在原地,本是为了省事,不想小东西骄纵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白白招惹出更多的麻烦,索性松了手,没好气道:“又没打你,哭什么?”见他额头红了一点,心里一惊,伸手给他揉了揉,声音温和了些:“好了,陪你睡便是,殿下不要气了,要叫小柳看见,我可更说不清了。”和衣躺到他旁边,替他解开紧缚的缎带,还在他身上拍了几下,意欲哄之。 元景拧麻花似的扭了几下,不让他碰,结果被楚驭在乱揉了一通,吃不住痒,笑了出来。这一笑彻底破了功,不过他倒不是真想跟楚驭生气,见自己大获全胜,顺势擦了擦脸,大度的原谅了他:“我还要听故事!” 这句话在脑子转了片刻,楚驭才反应过来:“要我讲?”见那边把头直点,干脆道:“不会!”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森严了些,于是放缓了语调:“我有些累了,殿下若是不睡,就躺着养养神吧。” 元景这才想起他今晚为自己忙前忙后,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感激来。他将两只手从锦被里抽出来,左右一滚,扯出被边来给楚驭盖,楚驭双手枕在脑后,由的他自己忙活。 只听元景道:“那我给你讲吧。”楚驭闭目,随口嗯了一声。元景平日里听得故事虽不算少,但想着楚驭比自己年长几岁,那些圣贤之书、闲谈野趣只会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兴奋地拍手道:“我有一个故事,你肯定没听过,是父皇跟我说的。” 楚驭听到这一句,倒是多了点兴趣。元景记性极佳,回想片刻,有模有样地学起当初燕帝讲故事的样子来。 “且说,天地间有一高台,仰头而望,足有万丈之遥,月出之时,几落台边,伸手可揽。 其上又有奇峰河曲,四时风华,烟雨缥缈之际,置身其中,不是仙也似仙,虽只可独身前往,无法与人同乐,但也端的是人间第一的好去处。 这样好的地方,自然引来无数觊觎。高台周围,有牙尖爪利的恶狼,也有帮手众多的狐狸,恶狼有恶狼的狠,狐狸有狐狸的黠,二者势均力敌,一时之间,谁也上不去。 便是在这群恶徒之中,有一只兔子,也心慕高台之上的风光,常于台下仰望明月。但它势单力孤,弱小的连一场朔风也能将它吹翻,因而恶狼与狐狸并不将它放在眼底,还笑着问它:‘安有鲲鹏之志乎?’兔子只能摇头。” 第18页 元景说到这里,见楚驭半响不言,只当他睡着了,停了一刻,便听楚驭道:“后来呢?”元景惊讶道:“你没睡呀?”楚驭闭目将锦被往上拉了拉,示意他继续。 “看守高台的是一只雄鹰,生的目如炬火,爪若刀锋,偶尔一鸣,可传万里,任凭什么虎豹豺狼,也不敢与它为敌。兔子找到了雄鹰,和它做了朋友。” 楚驭听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个冷笑:“鹰兔本是天敌,这只兔子真是大胆的很。” 元景趴在床上,双手托着脸:“我也是这样说的,可父皇跟我说,兔子心知自己一辈子也做不了鲲鹏,想要登上高台,便只能做驾驭鲲鹏的了。 兔子花了许多时间,费了很多心力,终于和雄鹰做成了朋友。雄鹰渐渐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只想叫兔子更高兴,有一日兔子告诉它,想去九天揽月。饿狼和狐狸听闻此事,大惊失色,合力造弓箭十万,要以射日之势,阻它们飞上高台。 箭雨如梭,雄鹰依旧不放在眼里,兔子坐在他背上,安然无恙地上了那座自小渴望的高台。后来兔子终于触碰到了月亮,月亮比它想象中更美丽,也更壮阔。 它再没有走下高台,每日和雄鹰明月为伴,终它一生,都不曾与它们分开。” 故事说到最后,元景声音里有些怅然,他掰着手指道:“我也想要这样一个朋友,一辈子都不用分开。” 楚驭未置一词,片刻后,淡淡道:“故事说完了,睡吧。” 元景说了这么久的话,确有些倦意,他喃喃道:“下次换你给我讲啊……”靠在楚驭肩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楚驭等他睡息渐沉,方才睁开眼,昏暗之中,他的目光变得深邃难明,心中隐约冒出了许多想法,只是这些想法总有相悖之处,无法笃定。思量无果,他摇摇头,悄悄从床上下来。见元景歪着头睡得香甜,帮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其间元景嘟囔了一声,似乎还想要抓自己。楚驭怕他转醒,忙在他背上拍了拍。 起身时忍不住松了口气,略整了整身上微皱的衣服,这才掀开帘子,朝外走去。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两名御林卫立于殿外,玄铠长刀皆覆了一层薄雪,俨然已经等候了不短的时间,见了他,拜道:“陛下已在长宁殿等候多时。” 楚驭漠然道:“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个充满flag的一章 第10章 近侍 到底哄太子睡觉费了些时辰,待到长宁殿,已过了子夜。寝宫温暖,燕帝只穿着一身紫缎长袍,闲适地靠在软榻上看书,他手边放了碗喝了一半的团茶,想来是为了等人,拿来提神用的。楚驭见他神态平和,一时摸不清他的用意,不动声色地冲他跪拜,膝盖才一挨地,那边就道:“不必多礼了,坐吧。”刘林忙将他请到旁边的围椅上。 燕帝像是看入了迷,一时没将书放下,说话间又翻了一页:“景儿顽皮,劳你哄了他一晚,辛苦你了。” 语气平平如常,甚至还多了几分慈祥的意味,楚驭却听得心头一紧,估摸今夜发生的事,皇帝是全都知晓了。当下起身跪道:“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就擅自做主,生出许多事端,还请陛下责罚。” 燕帝合书在手,抬起头看他。他袍袖宽大,遮住大半书面,只看到“图鉴”二字,他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朕是在夸你做的好。底下人办事偷懒了些,不知道有些清闲是省不得的,你却是深知朕的心意,清楚什么东西不该给太子看到。”话说到最后,似想起了水底那不干不净的东西,眼神不自觉森严起来,见楚驭仍跪在那里,脸色稍霁,他温声道:“景儿想留你在身边,朕其实是不大乐意的,神武将军说你性情桀骜,自八岁起,他就管你不住。景儿那个性子,有时连朕都被他缠的头疼,朕心里清楚,要你整日陪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楚驭原本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坦诚,听到后半句,注意力便被元景带走了,心里深以为然,但见燕帝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分明是口是心非之谈,于是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两句:“陛下说笑了,太子单纯可爱,臣……没有不喜欢。” 燕帝虽知他言语不实,但听见他夸太子,还是笑了笑,手中把玩着图鉴的封皮道:“景儿也就是看着乖巧,心里主意多着呢,他不知天高地厚,总想往外跑,侍卫们怕他,也看不住他,朕早想找个能管得了他的人了,难得遇到你这样有本事又懂事的。”说到这里,神色愈发温勉。 话虽藏了半句,但楚驭已然明白他的意图。早上燕帝算计自己的事还历历在目,被元景一闹,火气是没有了,但思及燕帝视旁人如掌中物的态度,装作无事地应下,却是不可能的。迎着燕帝的目光,他平静道:“能为太子效力,臣自当从命,只是太子现在已是个小大人了,今日臣对他多有冒犯,只怕他会不乐意。” 燕帝听出他话里有话,蹙了蹙眉:“哦?太子是说什么了么?” 楚驭道:“回陛下,倒也没说别的,只说自己常常惹得您不高兴,心中不安罢了。” 燕帝一怔,坐直了些,手上不甚小心,只听一声脆响,书皮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看着楚驭:“太子真这样说?” 楚驭点点头:“是。” 燕帝目光一垂,似在沉思,片刻后才道:“景儿不是会记仇的性子,你见他今日张口便护着你就知道了。宫中能陪他玩的不多,你肯答应,他只会高兴。”打量了楚驭一下,见他虽然还未长成,但身量颇随其父,已见高大,思忖道:“崔左丞家的小儿子并无过犯,朕不好免了他差,你便做个翊卫郎,陪侍太子左右,以后若是无事,晚上也留在宫中吧。”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笑道:“听闻你在北疆之时,兵不离手,朕许你御带,免得你为了陪太子,将一身的武艺落下了。” 第19页 翊卫郎是正七品,以楚驭的身份来说,倒不算什么殊荣。但持带兵刃的近侍,非得是极亲近之人才可。本朝开国以来,御带定数不过六人,这个恩典可比什么赏赐都重的多。 楚驭虽跪谢圣恩,面上却是平平无常,未见喜色,只道:“那臣便即刻回府交代一番。” 燕帝想起先前御林卫所报之事,不禁莞尔,估摸着他是被元景缠烦了,想要躲个清静,颔首道:“去吧。” 刘林躬身目送楚驭离去,回来时见燕帝尤是出神,担忧地叫了一声,很知他心意地说:“这位世子脾气真是不小,难怪神武将军说他不好管。” 燕帝心不在焉地应道:“倒也不失坦荡,比他老子那时强些。”他抚了抚那本破了页的图鉴,似乎十分心疼。 刘林道:“陛下,要么召画师们再为您按原样重制一本?” 燕帝摇摇头,理平了卷曲的页脚,递给他,示意他拿去找人修整:“看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到底东西还是用顺了的好。”他打了个哈欠,倦意涌到脸上,刘林忙上去搀扶他。临睡前,燕帝又道:“明日叫景儿去他府上送旨吧,免得他醒了看不见人,又闹起来。”说到这里,自嘲般一笑:“说起来也是朕的疏忽,景儿早已到了能望人听声的年纪,朕还拿他当小孩子看,实在不应该。” 刘林柔声道:“天下父母皆是如此,陛下心疼太子,看他永远都是孩子。” 燕帝笑笑,眼中似有担忧,自语道:“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他可不能永远是孩子。” 这一夜元景睡得十分安稳,第二日醒得早,打了个滚,下意识摸到旁边,不想却是空空如也。他揉着眼睛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问之下方知,楚驭昨晚哄他睡下后便出了宫。果然心情不悦,当即要闹。 小柳在他开口前,飞快地将燕帝的话转述与他知道。元景尤是不太信,睁大眼睛问:“当真?”小柳忙道:“千真万确。” 元景半信半疑道:“大哥也答应了?” 小柳趁他老实了,麻利地伺候他更衣:“是,世子说回府交代下便来。” 元景这才心满意足了,一拍手,连衣服也不要人穿了,自己夺过袜子便往脚上套。他甚少做这些琐事,袜子是穿上了,但层层叠叠的衣服却无从下手。结果越急越乱,最后还是小柳哄着他,替他穿戴整齐的。 早上忙了一场,未出宫门元景便已热的小脸发红,因而斗篷也不肯系,晨光初明之时,他带着一身寒雪清气,扑到了楚府。 楚驭昨日劳碌了一场,回府又近四更天,眼下还在睡着。方青见太子亲自过来,不敢怠慢,口中道:“小人这就去请公子过来。” 不曾想元景耐不住等,追着他的脚印也跟了过来,方青心里叫苦不迭,但碍于身份,不敢拦他,由着他跟自己进了卧房。元景看到楚驭的身影,显然十分兴奋,双手大张,一下子就跳到床上:“大哥!” 楚驭睡意正沉,冷不防被人重重一压,险些呕了出来。睁开眼时头疼的厉害,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元景隔着一层被子,整个人压在他怀中,全然没有看见,口中叫道:“我来接你啦。” 楚驭一语不发地搂着他坐了起来。方青十分清楚他的脾气,见他俨然是要发作,在旁边提醒道:“公子你看清楚了,这个是太子殿下!” 这一句说的又急又快,语气也重了些,经他一说,元景倒是发现楚驭脸色不对了,思及先前种种,悄悄撤了手,分辩道:“父皇叫我来传旨的……” 楚驭眼睛看着他,话一出口,却是对方青说的:“方青,去关门。” 元景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看出他用意不善,立刻手足并用地往床下退,口中道:“本太子去外面等你!”人跑到门外,又恨恨地飞来一句:“鸡都叫好几遍了!” 被他闹了一场,楚驭也睡不着了,揉了揉太阳穴,伸手拿过衣服。他自然是不要人伺候的,方青见他气息沉沉,有些担忧道:“公子,当着众人的面,你可不能跟太子殿下计较。” 楚驭也不看他,淡淡道:“瞒着我不算,还管起我来了?” 方青一愕,当即跪下:“公子恕罪。” 楚驭任由他跪着,自顾扣上腰间环扣:“昨天出门我就觉得你神色不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父亲派周达宽来的?” 方青默了一默:“离家前二少爷来送东西,您不在,我陪他聊天时,他顺嘴提的。”等了半天也未见回应,往前跪了一步:“公子,属下不是有意要瞒着您,只是怕说了惹公子不高兴。” 楚驭拿下斜挂在床头的佩剑,手掌一翻,舞出个剑花来,他神色淡漠道:“当断则断,换做我是父亲,恐怕也是如此,没什么好气的。”拍拍他的肩膀,声音陡然一提:“起来吧,下次遇事再敢瞒着,老子饶不了你。” 方青听到后面一句,心知他是真不在意了,一时间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口中应了一声,且随他出去了。 元景坐在他家厅堂之中的高椅上,口中含着一枚蜜果,晃着两只腿,正是百无聊赖之际。远远看到楚驭的身影,不曾想他会这么快出来,脸上立刻便露出高兴之情。他连奔带跑地迎过去,楚驭避之不及,被他抱了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将他推开,无奈地想:“倒真是不记仇。”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殿下。” 第20页 宣旨官也在旁边连连清咳,总算将太子唤了回来,方才请出圣旨。 一卷黄帛展开,将元景整个脸都挡住了,他年纪尚幼,念起什么来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恰逢院中树上停了几只雀鸟,见周围热闹,也跟着叽叽喳喳了一番,倒与他清脆认真的语调有些辉映之处。楚驭先前还有些倦意,听他念了一会儿,倒是彻底缓过来了。 元景郑重地将圣旨交到楚驭手中,便换下了先前那副小大人似的做派,殷切道:“咱们现在就走么?” 楚驭双手捧着圣旨,见他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霎时间明白小东西心里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他沉声道:“也好,莫要误了殿下的早课。” 元景始料未及,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早……早课?” 楚驭一点头。他是雷厉风行之人,循礼将圣旨供好,拉过元景便走,元景还没有磨过来这个弯,乖乖地被他带到马车上,颠簸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不是该先带我去玩么?” 楚驭掀开帷帘看了看外面,见城中早市已起,热闹异常,若无其事道:“玩物丧志,殿下当以学业为重。” 第11章 生辰 元景来的路上还欢天喜地的拟了一番安排,如今全落了空。耳边听见街道之上的熙攘人声,掀帘一看,又见手提竹弓木剑的孩童们呼朋引伴,嬉闹追逐着跑远了,心中的羡慕之情难以言喻,当即便在车里闹了起来。 楚驭双手抱怀,闭目养神。元景气不过,也不管车马还在前行中,起身就要下去。他人才一动,楚驭便长腿一横,直踏上车壁,将元景生生拦下了。他这一踏,连车马都被他弄的生生偏转了些许方向,劲力之大,哪里是元景掰的开的?以前对着旁人,他还能耍一耍太子的威风,对着楚驭,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泄愤似的拍了两下,还不敢太用力。 他闹得狠了,连随行的侍卫都过来敲窗子问可是有事? 楚驭伸手一揽,将元景抱了过来,就搂坐在双腿间,双臂如铁,元景挣了半天也没挣开,还在生气,就听他温声道:“没事,殿下跟我闹着玩呢。”伸手在元景身上害痒的地方揉了揉,元景再怎么不愿意,也被他弄得笑出了声。 嬉闹之声渐远,下车之时元景垂头丧气,衣服都乱了,被楚驭拉着手,一步都跑不脱。楚驭低头之时,看他垂着眼帘,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顺手在他脑后揉了揉,暗忖好歹是第一天,也别叫他太不高兴了。路过御花园时,看见一株青檀树上停了只白羽朱额的小肥鸟,凌空一跃,抓了过来。 元景少年心性,见他倏然显露身手,已惊讶异常。待小鸟到了掌心里,更是什么气都没有了,他戳着小鸟肥肥的肚子,问楚驭:“是不是我早上吵你睡觉,你生气了?” 楚驭本已将早上的事忘了个干净,不知道小东西怎么蹦出这句来,他猜不透元景的心思,也懒得再想,只顺势给他立了个规矩:“没生气,只是我刚睡醒脾气不好,殿下以后要有传唤,只管叫宫人来便是。” 元景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以为自己找到了他忽然这么凶的原因,抱着小肥鸟把玩了一会儿,便放了它,乖乖去上早课了。 待到下午归来,便坐到书桌前。从前太傅交代的功课,他总要找机会偷懒省事一番,今日却规规矩矩,晃着小脑袋,念得格外认真,观之态度,倒与崔家送来伴读的,那个老成持重的孩子有几分相似。楚驭意外之余,也觉得轻松,晚上元景要他一起用膳,也自然而然的答应了。 一连半个月皆是如此,他往日里皮惯了,忽然安静起来,反叫人有点不安,小柳偷偷问崔应芳:“有没有觉得太子有点不一样?” 崔应芳正在一张张的查阅太子今日写的字,闻言思索了一下,皱眉道:“是有点……”话未说完,又觉得不私议储君大为不敬,正色道:“是太子懂事了!” 元景像模像样的“懂事”了好些日子,偶然听闻宫人们私下说起年下轮班之事,心思又活了起来。这天夜里,拎了个九连环跑到楚驭房中。楚驭的住所与他的寝殿并不太远,燕帝知道元景喜欢他,似有意叫他们多亲近。 楚驭夜巡归来,见床边摆着一双云头厚底的翘头履,被子里更是鼓出一大块,藏的是谁,自不必说了。他慢悠悠地将剑挂到旁边,这才探了一只手进去,微凉的手故意在元景的脸上一贴,元景被他冰了一下,笑嘻嘻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欢声道:“大哥!” 楚驭道:“殿下找我有事?”嘴上说着,却是对小东西的意图心知肚明,好在入宫前就猜到了会这样,横竖自己不能真把他丢出去,只能随他了。自顾脱了外衣挂在一旁,又擦了把脸,诸般琐事做尽,才从柜中拿了一套软枕被褥出来。 元景用脚跟敲着床板:“找你玩啊。”本来还怕他把自己提溜回去,看到他手中的东西,俨然是默许自己同榻之意,十分殷切地凑过来:“大哥,你给我的这个东西我弄不好,你教教我。” 楚驭接过来随手拆了几下,到底对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提不起兴趣,一时拆不开,就丢回去了:“我也不会,明日叫小柳陪你理吧。” 元景“哦”了一声,收过来塞到枕下,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儿,脚就很不老实的探到楚驭被子里。楚驭被他热乎乎的脚心贴着,冬日之中,觉得十分舒服,因而也没有费神去管,闭着眼睛,倦道:“殿下早些休息吧。” 第21页 深夜寂寂,小风吹得挂在门外的宫灯打了个璇儿,轻轻地撞在檐边。黑暗之中,只听元景的声音传来:“大哥,快元宵节了。” 楚驭本不想理他,装睡了一会儿,那边手都伸进来晃自己了,只得睁开眼睛,应道:“陛下同意就带你出去玩。” 元景急道:“他不会同意的,你偷偷带我去嘛。” 这种日子,连宫中的太监宫女都能轮替出宫探望家人,楚驭暗忖皇帝总不至于对小东西这么苛刻,自己一力作保陪着他,大概也是说动燕帝答应的。只是事未成定局前,不便轻易夸口,含糊道:“属下明日自去禀告。”觉察那边急的整个人都往自己被子里钻,翻了个身,将人囫囵抱到怀里:“好了,睡觉。” 过了几日,恰逢刘林前来送些番邦贡物给太子玩,楚驭想着他是皇帝的身边人,背着太子,先在他那试了试口风。刘林听完之后面露难色:“那可不行呀。” 楚驭听他语气似毫无转圜的余地,奇怪道:“为何?” 刘林道:“那天是太子的生辰,祭祀天地、圣祖,宫中宴请,百官朝拜,皆少不了他,这些事早几日就要备起来,莫说是出去玩,就是想清清闲闲的坐一会儿,只怕也不能够。” 楚驭听到前半句,就知道彻底没戏。天地君臣摆在前面,小孩子的玩玩闹闹实在不值一提,一时间心里又觉得好笑,想着他这样一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偏年年都在京城最好玩的日子被拘在宫里,难怪他总想往外跑了。 刘林看出他这一问有些缘由,他是知道楚驭的本事的,生怕他纵着太子,又补了一句:“尤其今岁还有位远来的贵人。” 楚驭疑道:“远来的贵人,是谁?” 刘林不好多说,笑了一下:“到时候世子便知道了。”怕说的不够明白,担心道:“这是大事,您可千万不能陪殿下胡闹啊。” 楚驭自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惹麻烦,道:“我省的。” 夜里元景又跑到他房中,还带着个通身如墨,雕纹精美的弩匣来。匣中小箭带哨,暗弦一扣,便是六箭并发。箭虽都是竹木箭,但尖头铁铸,威力也不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爱舞刀弄剑的,元景又很爱听那挟风破空之声,端在手里,看中什么就对着什么射着玩。楚驭转了个身的功夫,回来时屋里就不成样子了。再一看,罪魁祸首正坐在床上,拔掉一只小箭的响哨,呜呜的吹着玩,见他回来,还说今年出去玩时,要把这个也带上。 楚驭道:“怕是去不了了。” 哨声戛然而止,元景嘴里还含着响哨,才要说话,先呜了一声,一把扯开了,追问他:“为什么?” 楚驭坐到他身边,替他理了理头发:“那天是殿下生辰,许多事都等着你做,陛下自然不会答应。” 元景拽着他的衣袖,几乎要黏到他身上:“你就偷偷带我出去嘛。” 楚驭摸摸他的头发,哄道:“宫里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算想带也带不出去。” 元景急了:“你也不可以么?” 楚驭倒不知他把自己看的这么厉害,阖宫耳目与国之礼法压在前面,居然还觉得自己办得到,一时间哭笑不得,见他眼尾低垂,一副着急又委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与他目光对视时,声音也柔了些:“嗯,我也不可以。” 他若是凶神恶煞地吓唬自己,元景还敢扑上去闹一闹,偏这样柔声细语的说话,倒叫他没有办法了,手还拉着他的衣袖,目光已经垂了下去。楚驭又拍了拍他的背:“以后再说,好不好?” 元景负气地想:“才不好!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了!” 念头一起,人也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总是找机会往外面跑,也不再去缠着楚驭做这做那了,夜里跑来同塌而眠,更是再没有过。楚驭悠闲了好几天,腾出空来,且将皇宫粗粗探了一番。有一日晚上休息之时,拾到了元景先前落在这里的小响哨,他坐在床上把玩了一会儿,才渐渐这小东西近日来安分的过头了。自此留了个心眼,没几天,果然揪到了意图摸出宫的太子,他倒也没说什么,把元景带回去也就罢了,只是从此延福殿的戒备愈发森严,里外里防的滴水不漏。 元景贼心不死,有一日深夜之中,意图从偏殿的小洞里摸出去,到了之后才发现,连那里都不知何时被堵死了。转身时楚驭已经站在了身后:“殿下要做什么?” 元景被倏然出现的身影吓得“啊”了一声,他这阵子屡屡失手,已是非常生气,看清了眼前人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溜烟跑走了。楚驭有些不放心,跟着他身后,送他回寝殿。元景跑了一阵子,见他还跟着自己,这下可爆发了,如同小兽般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你先前不是说不会管我的么?” 楚驭惊讶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元景气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言语和手势并用,复述起当时他把自己从破庙背出来的话,待说到“你要想回自己就会回去”这句时,整个人气势大涨,虽还仰着头,但自觉已经跟他一样高了。 楚驭恍然,这才明白他这么想让自己入宫的原因,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摸了摸他的头,随口道:“哦,我说错了。”拍着他的肩,催促他快进去。 元景挣脱无果,都给他气哭了。 第12章 远客 第22页 待到了寝殿内,更是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连先前爱不释手的弩匣、悬丝傀儡都给砸了。他以往生气多半都是自己一个人闷着,这么大张旗鼓地发火还是头一次,小柳看他小脸气的通红,忍不住想“世子又打他了?”这话却是不敢问出口的,不住地柔声哄劝的同时,顺便还帮太子揉了揉屁股。 最后元景自己闹累了,盘坐在床上休息,这才发现楚驭早已不见踪影,问了小柳才知道,原来自己才一闹起来,那边就走了,夜深天寒,想来是已经睡下。元景闻言气了个半死,若不是小柳拦着,险些又要杀回他房里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骗了一般。到了第二天,刻意装病不起来,东西不吃,拿来的小玩意也不碰,只是捂着胸口,将小眉头蹙的紧紧的。他一向康健,就连先前落水也只躺了一天就好了,忽然露出这个样子,吓得延福殿上下魂飞魄散,只得跑去禀告燕帝。 燕帝临近早朝之时,方才闻爱子生病,一时走不脱,捱完了早朝便匆匆赶来。医官署已派来两个医官,皆诊不出名堂,最后还是请来了尚药奉御薛乙。燕帝来时,薛乙正坐在床边,为太子诊脉。燕帝近前看了看,见元景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他自八岁起,还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个样子,心底不禁有些焦躁,问薛乙:“太子如何了?” 薛乙慢条斯理道:“陛下莫急,待臣再细看看。” 燕帝得他照顾近三十余年,对他的医术是再信任也没有了,听他语气轻松,似不像大事,眉头微舒。他不急,元景却是急了,他没想到自己随便装一次病,会弄出这么大阵仗,眼下除了闭着眼死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却听薛乙“啧”了一声:“这里人多,总有些不便,陛下不如去外面等吧。” 燕帝面带踟蹰,似不愿走,刘林劝道:“陛下到现在滴水未进,奴才叫人拿些过来,您先去用一些?”燕帝朝床上看了一眼,问:“太子吃过了么?”小柳跪在地上,瑟瑟不言。燕帝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只留下楚驭和小柳贴身照顾,把其余人都撵走了。自己虽也去了外面,却是什么都吃不下。 楚驭抱臂站在一旁,他想起昨夜元景睡下之后,自己悄悄来看他的场面。当时小东西横躺在床上,地上歪七扭八砸了许多东西,不知先前是怎么个张牙舞爪的闹腾法,心里全然不信他一夜之间就病了的。他越过老医官,看向床榻。见元景趴在床上,整张脸全埋在软枕中,上半身虽然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却从锦被里探出一截嫩白的小脚趾来,此刻耐不住般扭来扭去,更加确信小东西是在装病。 当场戳穿倒非难事,只怕惹恼了他,这病会“发”的更重些。楚驭还在思索,却见老医官收回了手,小柳忙道:“大人,太子怎么样了?” 老医官饶有兴味地捋着胡子:“殿下邪郁于里,气血阻滞而阳气不畅,待老夫为他施针即可。” 这话一出,气氛为之一滞,连元景都歪过头来看他,揉了揉胸口,心里还在纳闷:“我没病啊。” 薛乙命人送上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套金针,细者长一寸六分,针身如毫;长者足有七寸,一针下去,只怕能把人捅穿。元景胆战心惊地看着老医官逐一抚过金针,最后停在了一根长约四寸,针身粗圆而尖如利刺的金针上面,薛乙笑道:“就用这根吧。”捻起金针,在元景面前晃了晃。 楚驭在一旁看得真切,见小东西吓得连的脚趾都蜷了起来,抢了一步道:“大人,我也学过点岐黄之术,不如让我来。” 薛乙与他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发现促狭的笑意,遂捋须道:“也好,老朽年纪大了,只怕看不准,倒叫殿下白白遭罪。”起身为楚驭让出地方,坐到一边闭目调息。 楚驭也不急着施针,先放下床幔,将元景完完全全遮住。帷帐之中,元景已经紧张的坐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攥着被子不放,眼神如临大敌一般。楚驭闲适地坐到床边:“劳烦殿下过来。”元景连连摇头,直往后躲,才退了一点,就被楚驭一把拉到怀里了。虽然拧来扭去,但仍被搂的动弹不得。 元景憋着一口气,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自己在装病,趴在他胸口仰头小声地叫:“我不扎针!” 楚驭看他吓得眼圈都红了,几乎要笑出声,面上却是半点不露,故意板着脸:“殿下生病了,怕疼怎么能好。”一掌握住他两只手,金针已探到他眼前。 金针一晃,便耀出一点锐光,元景吓得一头撞上他的手,想叫他拿远些。楚驭猝不及防,那根针当即戳到了胸口。拿开时,针头已带了点血色,元景一时间愕住了,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一点点的疼痛楚驭全没放在心上,故意用力紧了紧手掌,道:“嗯,就这样别动。” 元景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面子了,一迭声道:“我好了我好了!” 楚驭看着他:“真好了?” 元景吸了下鼻子,心里委屈的不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回答:“真好了。” 楚驭低下头,见他乌黑的睫毛湿漉漉的,有些好笑,把人放了下来。 元景大获全败,难过的头都不想抬。然而帷帐一拉,却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坐起身,楚驭看了他一眼,见他全无张扬之意,心想小东西性子倒是有趣的很,吃了委屈也不告状,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还软些,幸而胎里带了富贵,不然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心中一动,替他揉了揉被自己抓红的手腕,声音极轻地说:“刚才是逗你玩的。” 第23页 元景心知自己被识破了,面上一红,尤是抿紧了唇。薛乙睁开眼,笑道:“殿下这可是好了?” 楚驭将元景挡在身后,双手奉上金针,若无其事地替答道:“多谢大人,殿下已经好了。” 待燕帝被请回来时,便看见元景坐在床上揉眼睛,虽然看着还有些委顿,但比起刚才已是大好。燕帝看了他好几眼,不确定道:“太子患的什么病?” 薛乙背对着他收拾药箱子,闻言,转过来笑眯眯地说:“殿下无恙,许是夜里做了噩梦,受了点惊吓,好好休息一番便是了。” 燕帝还是头一回见识病去如山倒,有些放心不下,摸了摸元景的额头,又替他揉了揉胸口,柔声道:“景儿还难受么?” 元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闷闷道:“我饿了。” 燕帝忙吩咐宫人准备饮食,又吩咐下去,近日太子也不必去上课了。如是闹了一场,元景的气焰是彻底没有了,然而郁结于心,导致他整个人都蔫蔫的。有一日楚驭早起来当值,见他趴在窗前小榻上,点墨一般的眼睛愣愣的看着窗外。小柳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垫脚道:“殿下这么坐了半天了。” 楚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白雾如幕,望之不真,虽间杂红梅点点,但看久了,也无甚趣味。他手里拿着个新寻来的弩匣,匣后响箭皆拖着一根根红色的长羽,数箭并出之时,恰如群鸟入林,掂了掂,轻轻放到元景身边:“殿下在看什么?” 元景用余光扫了一眼,双手仍旧垫着下巴,一点要玩的兴致都没有。楚驭看了他一会儿,道:“过阵子有贵人远来,其中有一位与殿下年纪相仿,殿下这么没精打采的,到时可尽不了地主之谊了。” 这句话果然说动了元景,他转过来,歪着脸看楚驭,好奇道:“什么贵人?” 楚驭微微一笑:“高兴了?”坐到他旁边,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冻得冰凉,顺势关上了窗户。先前他听刘林透了点口风,私下里就派人去查了,暗忖此举难免惹人非议,含糊道:“到时候殿下就知道了。” 元景得了这一句,自然不乐意,立刻恢复了活泼的性子,扑到他怀里,一定要他说清楚。楚驭被他缠的没法子,大腿都被硌麻了,只好抚着他的背道:“是赫齐的大王子乌什图,还有他弟弟乌善。” 赫齐乃是北方游牧小国,男儿虽个个骁勇善战,但所辖之地物产不丰,常年逐水而居,每遇灾年,几难维持。恰逢燕帝登基之初,治下有些不稳,赫齐王趁机上书,以表忠心,燕帝大喜,当即与赫齐结下兄弟之盟,岁赠盐铁、丝绸、金银不下十万,权作养兵之用。 每隔三年,赫齐王虽都会派使者前来朝贺,但王子亲往还是头一回。燕帝接到文牒之时,见乌什图王子的大名,心里就在犯嘀咕,过了一阵,文牒再来之时,更是变成了两位。当下派人前去查探,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大王子是逃婚来的。 乌什图曾在幼年与龙越族长公主订了亲,不知他对那位公主是何等的不中意,一听闻龙越遣使与他们商量婚事,吓得忙请命前来朝贺。不想赫齐王年方九岁的小儿子乌善躲到车架之中,也跟着过来了。待发现之时,已距故土千里之遥。 乌什图王子本是为躲清净而来,骤然发现自己不得清净了,将弟弟爆锤了一顿之后,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一并带过来。 元景听到这里,果然十分高兴,这宫里还没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呢。脸上阴霾一扫而空,拍了下手,笑着拾起楚驭拿来的弩匣就跑,问他去哪,答曰:“再寻些好东西等弟弟一起来玩。” 楚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点后悔,一时间想到,燕帝迟迟不告诉小东西这件事,恐怕也是跟自己一样,想起这两个孩子凑到一块的场面就头疼吧。 第13章 戏语 楚驭虽然交代元景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但想他性情活泼,实在对他没报过什么期待。没想到小东西却真装的有模有样,当着别人的面,不仅嘴上不提,行事做派也与先前无异。有一回燕帝来看他,说起春分之时御驾出城踏春之事,楚驭瞧的真切,元景分明感兴趣的很,却故意抿着嘴,秀气的小眉头蹙的紧紧,似不愿多谈。 好在每到岁末,他总要蔫一阵子,燕帝怜爱之余,倒也没有怀疑什么。到了晚上左右无人之时,元景却是藏不住了,楚驭不在他面前当值,他就自己往人家房里钻。楚驭平日里不苟言笑,也不喜人打扰,除了每日洒扫的宫女,他的住所少有人来。元景从寝殿走过去时还是一副很稳重、很沉静的样子,然而门一关,脚步都轻快雀跃起来。他这一来往往是不肯走的,非得最后哄着抱着,连带自己也跟着,才肯回宫去。白日里藏而不露的欢欣,对着楚驭全数展现出来。 楚驭清净久了,一开始光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就闹头疼,说了他两回也不奏效,每次一进来,依旧连奔带跳地往自己怀里扑,渐渐也就麻木了。 元景今天来得晚,楚驭已经睡下了,他摸黑走近房中,朗声道:“大哥。” 他睡觉不老实,往往躺下时还是分两床被子,早上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就拱到自己身边了。楚驭听见他的声音,也懒得下床重新拿枕被,闭着眼睛掀开一角,人也往里挪了挪。不多时,就有个小小的人影钻了进来。还没来得及分半个枕头出去,那边就贴到自己肩膀上。楚驭皱眉道:“怎么不更衣?” 第24页 元景小腿勾在他身上,理所当然道:“我不会呀。”楚驭无法可想,只得起来帮他弄好。元景自从知道他与乌什图王子相识,就一直缠着他问东问西,今日也不例外,躺下没多久又旧话重提,要他讲讲这位王子的事。 乌什图王子年纪轻轻,已是赫齐出了名的浪荡小子,弓马骑射、经世治国一概不喜,只爱往女人堆里钻。草原贵族家中多豢养奴隶,他也不例外,身边光是侍妾就有百人。楚驭与他相识是在秋猎大会上,那是赫齐的盛典,贵族子弟都会下场显露身手,独他坐在帷帐之中,搂了三四个舞姬饮酒作乐,之后几年里,每有风闻,多半都是与女人沾边的。 这样的人故事是不少,但哪一桩似乎都不便对小孩子说。楚驭还在思索,元景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扯了一下他的衣领,催促道:“你又在装睡了么?” 楚驭沉默了片刻,直到那边撒娇般又叫了一声,才含糊道:“那人脾气有点不好,他来了以后,殿下少去招惹他。” 元景“哦”了一声,下意识接了句:“也打人屁股么?” 楚驭没留意他那个“也”字,打了个哈欠:“嗯。” 元景由己及人,有点同情他弟弟乌善了,他仰起头,前额抵着楚驭的下巴,又问:“那乌善呢?” 楚驭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没见过,来了你就知道了。”动了动肩膀,只觉得一阵发麻,斥道:“枕枕头去。”翻了个身,背对着元景睡去了。 元景双手叠在胸前,忍不住想象起这两位异邦王子的模样,他早就听闻北人生的高大威武,料想与楚驭也差不了许多,不过乌善王子跟自己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定然不在其列,自己年长一些,到时可要好好带她玩玩。想到兴起之处,简直要睡不着了,推着楚驭要跟他说话,那边理也不理,随手一盖,将他连人带声音兜头蒙住了。 转眼便是岁末,皇宫前建起一座灯山,悬灯十万余盏,因有贵客远来,全置以琉璃玉柱灯盏,又在灯山尖高之处建了个巨大的木柜。万灯一亮,但见华灯宝炬,月色花光,映的皇城彻明如昼。赫齐的两位王子,便踏着一地烛光而来。乌什图王子穿着一身大袖垂裾,素雅无纹,只在低矮的领口绣了两朵狼毒花,细窄的腰身以一条挂满宝石的金带束紧,他本就生的倜傥俊秀,走起路来又叮铃作响的,引的官员贵妇、闺秀淑媛都朝他看去。 元景站在燕帝身边,见乌什图快步走近的身影,已觉十分意外,这可与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明明是北人,却比南人还要俊秀纤细,若不是说话时腔调有些怪异,简直与京中的贵公子们一致无二了。乌什图走到燕帝座前,双手交叉行拜礼,这才露出站在他后面的乌善小王子来。乌善却是与他不同,锦绣罗衣一概不取,只着一身暗红色窄袖战袍,头发梳成一根根小辫,用一个打造成弯弓模样的玉扣束在后面,人打扮的利落,说话行事也甚是轻快豪迈。 开宴之前,燕帝需射落悬在灯山之上蓄水的机关,流水一涌,如飞瀑状,取意“天碧银河下楼台”。不过他今日有意笼络,略一比划,就欲将这个殊荣交给赫齐的王子来做。乌什图摆手道:“陛下,臣对弓马骑射一窍不通。”拒绝的话才一出口,乌善便道:“我来。” 射侍卫们奉上弓箭,他搭弓一比,撇了撇嘴,似乎嫌这弓箭轻了些。一跃跳到高台之上,瞄准五丈之外的灯山,拉弓张弦,只听倏然一声,正中木柜的法门。下来时矫捷干脆,简直像是个小豹子。燕帝龙心大悦,当即赐了他一具镶银马鞍。 宴席一开,乌什图才见草原男儿的风范,嫌御赐的银杯量小,特意换了宽口玉盏,袖子也卷了起来,露出纹了苍狼图腾的手腕,达官贵胄敬了他一圈,也不见醉意,足见酒量甚豪。乌善王子年纪尚小,有司只给他备了里木甜浆,他见哥哥喝的酣畅,想从他桌上偷拿一些,手才伸过去,就挨了一下,乌什图唬道:“这是你小孩喝的么?一边去。”他只好悻悻收了手。乌什图喝到兴起之时,忽然看见楚驭的身影,一拍桌案,高声道:“妹夫!” 楚驭正在跟元景说话,闻言浑身一僵,简直想掉头就走。元景自从见到乌善就皱着的眉,此刻方有点舒展之意,他仰头看着楚驭,困惑道:“妹夫?大哥,你这么早就娶亲了?”楚驭冷着一张脸:“没有,他乱说的。” 燕帝听了这一句,正是十分新鲜。楚驭虽生的高大挺拔,御林卫中的百里挑一的侍卫也不及他英伟,但实实在在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人。他看看楚驭,又看了看乌什图,笑道:“还有这回事?” 楚驭眉峰一动,才要解释,乌什图已经站起来了,身影微晃,已见三分醉意:“一年前在我赫齐的秋猎大会上,你为我妹妹猎杀猛虎,弄得她茶不思饭不想,成天抱着虎牙手链念叨你的名字。她可跟我父皇说了,一长到十六岁,便要去神武将军府求亲,我先叫你一声妹夫,有何不可?” 籍着神武将军的威望,楚驭在京中贵胄口中也有些薄名,可惜他常伴太子左右,没有结交的机会,今日听了这一段往事,都兴致大起,要楚驭亲自来说。楚驭原本冷着一张脸,俨然没有不愿搭理。燕帝亲自发了话,要他说说,被逼无奈,这才开了口。 他实在没什么讲故事的天分,三言两语,道尽当日事。赫齐与大燕相接,平日里与神武将军相交甚密,因而秋猎大会时,也递了拜帖过去。神武将军事忙,楚驭便替父前去,恰逢赫齐的琼兰公主女扮男装,也去凑这个热闹,因是独身前去,一时迷了路,与一只被勇士们赶的夺路奔逃的猛虎相遇,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跌落于马下。楚驭碰巧路过,连搭赤羽重箭三发,射穿虎额,将她救了下来。琼兰公主身为王女,从来深居简出,最常见的就是哥哥弟弟,可惜哥哥顽劣,弟弟年幼,乍一见楚驭这样的少年英雄,确实是芳心暗动了。 第25页 当下赠了他一块珠帕,可惜楚驭全不解其意,带着她回去时,见方青手上破了一大块皮,顺手丢给他以作包扎之用了。今日若不是乌什图旧话重提,只怕也想不起这一出。 燕帝笑道:“朕本来还想等你再长几岁,给你指一个好婚事,幸亏今日王子跟朕说了,不然朕不是要拆散好姻缘么?”乌什图听了这话,像是得了什么保证一般,摇摇晃晃的起身,举着玉盏过来灌楚驭,声称琼兰公主是赫齐的宝贝,不过了自己这一关,休想娶她。大庭广众之下,楚驭被他拉拉扯扯地一缠,推脱不得,只好皱着眉陪他喝了起来。 燕帝笑了一阵,看了看旁边,诧异道:“景儿呢?” 刘林忙道:“奴才刚才见他跟乌善王子走了,想来是他们少年人自己玩去了吧,可要差人请他回来?” 燕帝甚为宽慰,颔首道:“景儿平时总嫌宫里闷,有个伙伴陪他玩玩也好,叫他们多亲近亲近吧。” 元景跟着乌善绕过花柱相映的朱栏,又绕过烛火通明的彩棚帷帐。乌善比元景高了近半个头,腿长,步子也大,元景跟着后头追的汗淋淋的,走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看他没有个要停的意思,在后面喊道:“你还要去哪儿?” 乌善这才转过来,一边扯开束紧的衣领,用手扇着风,道:“里面热死了,光看他们在喝酒,真没意思。” 他说起话来口音有点奇怪,元景听惯了文雅的官话,心中暗觉有趣,挠了挠被汗水弄得发痒的脸,好奇地打量他。他记得楚驭告诉自己,乌善年方九岁,不知大哥是不是记错了,眼前这个人看着可比自己要大的多。心中的疑问还没说出口,那边即道:“你就是太子呀。”赫齐人性情豪爽,少有繁琐礼数,乌善年纪又小,说起话来更是随性,这话说的不敬,幸而元景不在意,轻轻点了点头。 乌善忽然凑了过来,认真地打量他:“我大哥说过你,他说你是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人。”元景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心里还在思索这话是好是坏,那边忽然伸手过来,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们南人少年,都跟你一样好看的么?” 这可把元景可吓了一跳,他退了一步,挥了挥手:“放肆!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乌善叉腰道:“又不是女人,摸一下都不行么?”见元景气鼓鼓的不说话,又道:“太子你不要生气啦。”这一句说完,又觉得“太子太子”的,十分变扭,遂摸着他的头问道:“你多大啦,有八岁没有?除夕一过我就十岁啦,叫你元景弟弟行么?” 元景感觉自己受到了嘲笑,脸上一红,气急败坏道:“你大胆!” 乌善不通南语精微之处,闻言一愕,摸摸头:“我胆子是挺大的啊。” 这一场宴会近子夜方歇,楚驭喝了不少酒,席间被乌什图调笑了无数回,若不是燕帝在场,简直就要立刻离去。此时躺在床上,只觉得便是再去与猛虎搏斗一场也没这么累。闭目睡了一会儿,耳边便传来元景的脚步声,今日小东西似乎兴致不高,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的,全没有往日的活泼劲。 元景不声不响地进了屋,站到床边,闷闷道:“大哥。” 楚驭听出他声音不对,但此时已是身心俱疲,也没多问,掀开被子,几下替他扯掉身上厚重的礼服,让他自己钻进来。元景一语不发地躺到他怀里,一手贴在他胸前。 楚驭由着他枕了一会儿,慢慢地把人搂紧了,只觉得怀抱柔软,像抱了只年幼可爱的小兽,满怀之下,倒有几分宽慰感,先前的倦意也渐渐淡了。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头,一只小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都快要掀开中衣,钻到里面去了,不是元景还能有谁?当下按住他的手,怒道:“乱摸什么!” 元景隔着衣服摸了一番,只觉得他身材魁壮,连小腹上的肌肉也是沟壑分明,坚硬如铁的,自己别说跟他比了,就是比赫齐的那个坏蛋小子也是不如,声音更闷:“我怎么长得这么慢?” 楚驭听了这话,有些明白了,漫不经心地他背上拍了两下:“殿下还小。” 元景很大声地叹了口气,把脸埋到他胸口:“那个乌善……都把我气死了。” 楚驭也没什么安抚他的心思,敷衍道:“你是一国王储,跟臣下计较什么?” 这一句全没劝到元景心里去,他趴了一会,越想越觉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气鼓鼓道:“明天你陪我去习武练箭!等我比他高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楚驭眼睛也懒得睁,想起乌什图说明日还要来找他喝酒,就十分烦躁,随口道:“明日我还有事。” 元景见他摆明不肯答应,气势顿起,按着他胸膛仰头道:“你连老虎都帮人家打了,陪本太子练练弓箭都不行么!” 楚驭冷笑一声:“你没听人家说么,要把妹妹嫁给我,我承了这么大的礼,有什么法子?” 元景声音更高了:“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等我长大了也嫁给你好啦!” 楚驭听了这句,简直头疼到极点,今夜种种荒唐言论,属这句最甚,想起他这话八成是跟着乌什图学的,再也忍不住,把人往怀里一箍,凶道:“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给老子睡觉!” 第14章 新友 第二天一大早,小柳前来禀告说乌善小王子到了。楚驭刚练武归来,只穿了件石青罗衫,坐在桌边擦刀。往床上一指,示意他去伺候太子更衣。元景冬日本就犯懒,听见乌善的名字,更是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小柳跪在床边劝道:“乌善王子还给您带了只会吹笛子的短尾小猴,您再不起来,他就带着猴子回去了。” 第26页 元景躲在被子里闷闷道:“什么稀罕玩意,本太子又不是没见过。”话虽如此说,人还是慢慢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小柳忙做了个手势,两个宫女捧着衣托,低眉顺目地走进内间。今日与外使相见,打扮自然与以往不同,元景没精打采地张着手,任凭宫女将金冠玉带、礼服朝靴往自己身上套。楚驭坐在旁边,忽的开口道:“赫齐的大王子来了吗?” 乌什图昨日豪饮了一场,现还在瞻云苑睡着,自然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楚驭听了这一句,心下一宽,见元景蔫蔫的样子,走过去遣散宫女,亲自替他扣上玉勾带,低声道:“殿下这么不想见他?” 元景昨晚被他欺负了一顿才老实下来,此刻还有点记仇,目光偏到一边,也不看他,鼓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楚驭心知他还在生气,见他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伸手替他将领口扣上了,若无其事道:“待会儿无事就陪殿下练箭。” 元景闻言立刻转过来,拍手笑道:“好!这是你说的!” 楚驭被他说生气就生气,说笑就笑的本事惊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小东西骗了。元景心满意足,跑起来脚步无比轻快,楚驭在后面看了,更觉无奈,自语道:“这是吃定我了?”摇摇头,还是跟了过去。 未至延福殿,便看见乌善的身影,他在赫齐时野惯了,根本坐不住,等太子起床的这段时间,就一直站在门口张望个不休。元景一见他,就想起昨晚被嘲笑的事,还有点怵,真心诚意地撇了撇嘴,人也不由自主的往楚驭身边靠,若不是楚驭交代过,在人前需有太子威仪,眼下都想让他拉着自己走了。 乌善全没有想这么多,见到元景,笑着迎过去:“元小九!” 这一声喊出来,莫说楚驭,就连太子身后的宫人们也吃了一惊,小柳心想:这个番邦蛮子好生大胆,欺负咱们殿下脾气好不是? 元景脸涨的通红,不情不愿地挥了挥手,楚驭低头道:“元小九?”元景拧着衣摆别扭道:“我比箭输给他了,他不肯叫我哥哥,非要这么喊,烦死了。” 楚驭有点想笑,捏了下他的手,免得他把衣服弄得更皱:“你不会拿太子的身份压他?” 元景咬着下唇,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楚驭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还未及细想,乌善已奔至面前。他今日穿了一身紫色长袍,袍摆以金丝绣了许多狼毒花,跑起来金光璀璨,倒是十分好看。只恨袖宽衣垂,多有不便,好容易探出手,便要去拉元景:“我等了你好久啦。” 元景躲着他的手:“我又没让你等。” 乌善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在闹情绪,兴高采烈道:“我带了只短尾巴的小猴子给你,你快来看。” 元景推着他的肩膀:“本太子自己会走!”说话间,却听见华厅内传来一阵阵笛声,虽断断续续,像是不甚熟练,但元景细细一听,却听出了点名堂:“《鹤骨吟》?” 乌善挠了挠头:“都是驯师在练它,你们南人的名堂太绕口了,我也不知道吹的什么玩意儿。” 元景惊讶了:“真是猴子吹的?带我去看看。” 乌善见他果然喜欢,十分得意,牵过他的手道:“当然是真的,快来,我带你去。” 楚驭只觉身边一空,元景已被乌善拉走了,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背影,他皱了皱眉,负手慢慢跟了过去。 殿中摆着个雕纹精美的铁笼,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猴正盘腿坐在其中,挂着金玲的爪子拿了一根象牙短笛,正呜呜的吹的起劲。元景凑近看了看,见它身长不足两尺,身上穿着件交领左衽的衣服,额间还有一簇雪白的绒毛,的确是娇小可爱。驯师见了太子,用一根两只粗的铁棍在笼上一敲,小猴放下短笛,随驯师一并跪拜。乌善见元景似看呆了,甩了一下满头小辫,洋洋得意道:“这是我们赫齐的白睛石猴,好玩吧?哎你别碰!”见元景伸手欲抚,忙挡住他的手:“这小畜生还不怎么听话,小心它咬你。” 远邦使臣进献珍奇异兽倒不少见,但凡送至御前,皆是俯首顺耳,乖巧无比。乌什图逃婚逃的匆忙,匆匆选了一只,原打算等驯化好了再献入宫。但昨晚元景吃了一个又一个亏,最后可说是负气离去,乌善思索了半夜,才想到拿这个来哄他,为免伤人,装在笼子里带过来了。他见元景面有遗憾,道:“等再养一阵子,养乖一点,我们就能拿出来玩了。” 元景点点头,专注地看着小猴子,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招手道:“大哥,你快来看。” 楚驭对这些奇巧玩意儿没什么兴趣,漫不经心地走到他旁边,猴生性机敏,觉察出他不是什么善类,退到笼子边,将小尾巴夹的紧紧的。乌善这时才留意到楚驭的存在,他见元景似乎与他关系甚为亲密,眼珠子一转,讨好道:“姐夫!” 元景本来还在看小猴子,这句话一钻进耳朵里,马上就不高兴了,推了他一下,语气凶狠道:“我大哥才不是你姐夫!我……”楚驭怕他又说浑话,赶忙轻咳了一声,元景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继续说,只恨恨地甩了一下袖子。 楚驭淡淡道:“乌什图王子不过是戏言,小王子不要当真。” 乌善这时候倒是懂得察言观色了,见自己一句话似得罪了两个人,忙道:“那我叫你什么?也叫大哥?” 第27页 楚驭惹上一个已经让他颇为头疼了,绝不肯再要第二个,当即道:“不敢,王子直呼我名便可。”转过去问小柳:“殿下的早膳备好了么?” 小柳早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只恨插不进嘴,忙道:“奴才已叫人备好了。”躬身欲引他们往里去。元景刚得了人家一份大礼,也不好太小气,挥手问:“你吃了么?” 乌善朗声道:“没呢!” 于是顺理成章的坐到一个桌上。席间乌善说起草原上许多故事,譬如毛发如雪的神鹿,还有雪山水化出的长河……皆是以前没听过的,乌善道:“以后你来我们赫齐,我也带你去玩,那里可比京城自在多了。” 元景对他所说之事大为感兴趣,先前种种“恩怨”也随着他口中的草原猎风一起飞远了。用完早膳,把先前给“弟弟”准备的好玩意儿全拿了出来。这也是赫齐没有的玩意儿,乌善啧啧惊叹了一番。元景指着几样小玩意,欢快道:“这些都是我大哥找的。” 楚驭本来抱臂站在一旁,倏然见到两个小脑袋转过来,有些不自在,道:“臣去外面守着。” 乌善看着他的背影,羡慕道:“你大哥真好,不像我哥,成天没个人影,揍我倒是一次不落。” 元景心道:“他也揍过我。”然而刚炫耀了一番,实在不好打自己的脸,于是摸摸乌善的脑袋,同情道:“那你就跑,跑快点他就打不到你了。” 乌善摆摆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事呢!”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我就不跑!” 午膳之时,燕帝也过来了,他见元景与赫齐这位小王子玩的投缘,以为这是元景笼络之故,想着自己这个小儿子于治国之事全无兴趣,难得有这么个长远之举,当下颇为高兴。又见乌善还是个小子,留在宫里也无妨,特许乌善陪太子住几日。 来大燕的路上,乌什图粗粗的教了乌善一些为使的礼节,对着燕帝,乌善还能规规矩矩,本拟对太子也如此,只可惜见了元景,才知他是这么个清秀的小少年,实在做不出那些对着尊者的礼节,只想跟他玩在一起,这下可是正遂其意了,当即拜道:“多谢陛下。” 燕帝拍了拍元景的手,也笑了:“有人陪了,高兴么?” 元景仰起尖尖的小下巴,矜持道:“还行。”楚驭在一边瞧得真切,他眼中含笑,分明十分高兴。 下午乌什图没有来,元景也没提要他陪练之事。之后几日,更是天天同乌善玩闹,两人同进同出,晚上玩累了,就直接睡到一起,简直像是亲兄弟一般。 楚驭无人来缠,正觉得十分轻松,夜里也能睡个好觉,只有一晚翻身欲搂之时,摸了个空,方愣了一下,不过第二日醒来,就把此节忘了个干净。 他也只舒坦了几天,待乌善将皇宫上下摸了个熟门熟路后,楚驭才意识到麻烦来了。元景从前虽然爱胡闹,但小小的一个人,只要看的紧些,凭他闹也闹不出什么大风波。自从有了乌善这个帮手,境况就大为不同了,以前去不了、不敢去地方全都跑了个遍,就连在延福殿里,都闹出不少风波。 楚驭有一回早起去当值,听见花园中有些异响,间杂着小柳带着哭腔的声音。他急忙过去查看,正看到乌善带着元景爬一棵三丈有余的古木。小柳见了他,可算是看到救星了,指着上面道:“小王子发现上面有个鸟窝,非要带殿下上去看看。” 楚驭无奈,一跃而上,一手拎起一个,把两人带了下来。元景兴致正高时被他打断,顿时不乐意了,很用力的打了他一下,脚一沾地,转身又要去爬。楚驭没想到他跟乌善玩了几天,居然变得这么不听话,还对自己动起手了,当下也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将人从后背一抱,不由分说地带回寝宫了。 回去之后,元景跟他生了好久的气,大半天时间,两人谁也不理谁。待到下午,楚驭一眼没看住,两个少年又结伴跑了。 许是跟楚驭生气的缘故,路上元景也闷闷的不高兴,乌善摸了摸他的小耳朵,哄道:“别生气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肯定找不到。” 他带元景去的地方,乃是先帝安置罪妃的冷宫。本朝天子少近女色,后宫之中妃嫔本就不多,又个个贤淑安分,这里便空落了下来。寒冬之中本无好景致,此处无人洒扫,更见萧索。窗棂门板上残存着几张蛛网,随手一摸,掌心全是白灰。唯有庭院中尚存一株怒放的红梅,无人照料,难为它还活下来了。 乌善靠着梅树,得意洋洋道:“这里他肯定找不到了吧。” 元景摇摇头:“不知道,我大哥很厉害的。” 乌善若有所思:“倒也是,他给我姐姐打死的那只老虎,虎牙都有大半尺长,在我们赫齐,得好几个勇士一起围捕才敢去猎虎呢。” 不知怎么的,元景听他说完,脸色更差了。乌善只当他是不愿意提起楚驭,四下张望了一番,惊道:“哎,你看那边那个井,怎么还盖着大石头,咱们去看看。” 元景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口古井,井沿破败自是不提,井口还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乌善用力推了一下,百余斤重的石头纹丝不动,他绕着走了两圈,自语道:“盖这么严实,肯定是藏了什么好宝贝。” 宝贝在元景眼里倒是不值一提,但寻找宝贝这件事却很有趣,他立刻有了兴致。楚驭赶来时,便看到两个少年合作用力,去推那个盖着水底沉尸的巨石。他厉声道:“殿下!” 第28页 元景转头时,见他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有点害怕,石头是不再推了,人也躲在乌善后面不敢出来。楚驭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伸手:“过来。” 乌善见他凶巴巴的吓人,心里也在犯怵,大着胆子出主意道:“要么咱俩跑吧!” 元景声音很小地说:“跑不过他。” 楚驭看他缩成一团,深深地吸了口气,偏过头,拂掉落在肩头的梅花,这才让声音温和了些:“听话,过来。” 元景看了他片刻,慢慢从乌善身后走了出来。乌善见他脚步一动,忙去拉他,急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连北语都跑出来了:“别去,我看他也要打人,我大哥每次捶我就是这样。” 楚驭不言不语,手也没放下,深深地看着他。元景犹豫了片刻,嘟哝道:“他不敢!”还是走了过去。 回到延福殿时,天色已暗,宫墙内外华灯熠熠。楚驭因元景到底最后“听话”了,脸色好了一些,命人给他打水洗手,又替他换下蹭的脏兮兮的外衣:“下午陛下来传旨,正月将至,明天起殿下就要忙了,不可再乱跑。” 元景这阵子没日没夜的胡闹,哪还能留心日子?想起往年里种种琐事,哭丧着脸,攥着楚驭的衣袖:“我累了,我不想去。” 楚驭见他愁的脸都皱了,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点愉悦感,低头时,却见他手上破了一块油皮,不用想,定是刚才胡闹时弄伤的,他没好气道:“这几天还没玩够?你是太子,你不去谁去?” 第15章 惊心 第二日晨起,礼使并卤部使果然如期而来,光是明日随陛下驾诣郊坛之事,就叨唠了大半个时辰,元景昨晚跟乌善一起解九连环解到半夜,后来楚驭来看他才赶忙睡下,现正困得紧,好在对这些繁文缛节早已烂熟于心了,时不时点个头应和一下也就罢了。乌善在一旁听得直咋舌,他原是个活泼的性子,生生被这些规矩压的半晌没说话,二使离去后才小声道:“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坐牢都没这么拘束。” 元景连连点头,甚为哀怨地看了楚驭一眼,楚驭双手抱臂,目视远方。当天瞻云苑中传来口讯,说宫中事繁,怕乌善留下多有打扰,令他回去。乌善万般不情愿,壮胆回道——“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结果胆量又被一句“王子还是回去吧,大王子最近闲的慌,心情不大好”,给逼退了。 他这边一走,元景更觉毫无乐趣,身边往来不断,连偷懒的空闲都没有。往后大半个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至夜深之时才能睡下,有时困的坐在软辇上便打起瞌睡。楚驭不忍吵他,行至住所,将人悄悄抱进去。元景每天总是睡不足,早起非得闹一场,虽然只是撒娇耍赖,但他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吉时又不可误,也是够难办的。 往年都靠小柳绞尽脑汁的哄骗,幸而现在有楚驭在,叫不醒就直接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勉强拿捏的住这位小祖宗。 宫中宴请长逾十日,随燕帝驾宿太庙、入主斋宫、礼拜国寺等事宜,元景自是逃不开,不过他年纪小,宴请百官、使臣时倒不用全程坐陪。正月十四那日,燕帝在宝津楼赐宴,乌什图也带着弟弟来了。宴席开到一半,元景就借故跑了,乌善一见他没了踪影,哪还呆的住?坐在哥哥身边麻花似的拧来拧去,乌什图酒兴正酣,也不忘教训弟弟:“坐好!屁股下面有钉子?”一名盛装打扮的宫娥正给他倒酒,被他凶声凶气的一吓,酒壶倾洒,淋湿了他的衣角,忙跪地请罪。乌什图握住她一只手,将人扶住,再开口时已换了一副口吻:“美人快起,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叫什么?” 乌善哭丧着脸去扯他的衣袖:“哥,我肚子疼。” 乌什图扫了一眼上首,见燕帝正与高丽使臣说话,并未留意到这边,遂不耐烦道:“就你事多,快滚。” 乌善闻言即滚,眨眼工夫就跑了,下台阶时更是一步五六阶,简直恨不得飞起来,见元景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楼下,有宫娥侍卫对他行礼,他也只点点头,上去对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元小九!” 元景立刻反击,拳头高起低落的敲在他肩头,矜贵之气全没了,两个人嬉闹了半晌,跑到无人之处聊了起来。乌善在来宝津楼的路上,行过御街州桥,见两廊之下商贩入市,奇术异人,歌舞乐声更是绵延十余里,又听说元宵当日还要热闹百倍,提议明晚一起出游。元景摇摇头,沮丧道:“明天是我的生辰,我得呆在宫里。” 乌善不解道:“后半夜也不行么?我哥说明天一整夜都不闭市。” 燕帝因早夭的皇子太多,元景出生时,担心他也养不大,特意去五台山请了位仙长,又在宫中建了一座四面环水的道观,仙长言明:太子十五岁前的生辰,都需与十一名同岁的少年在里面守上一夜,人人着云纹锦衣,脸上覆玄冥神兽的青铜面具,一眼望去,无不相同,以此迷惑阴使,为太子镇寿。 乌善出主意道:“找个人来替就是,反正人人都戴着面具,也看不出谁是谁。” 元景一愕,显然先前没有想到,他咬着手指甲思索了一会儿:“替是能替,但我也跑不出去啊,我大哥看我看的紧呢。” 乌善听他语气松动,更加兴奋了,人都站了起来:“他明天要陪我哥去玩,管不到你,你找好人,到时候我带你跑,天快亮的时候再送你回来,保管没人知道。” 第29页 元景“啊”了一声:“陪你哥?为什么?” 乌善朗声道:“他就认识你大哥呀,早几天就在家里说了,今天要来跟陛下借人。” 元景顿时不高兴了,楚驭先前对他的诸多管教此刻全浮了出来,他愤愤地想:对谁都比对我好!哼,你不带我,我就跟别人去!当即道:“行,那你明天过来,我在南宫门等你。” 他窝着火,晚上回去也闷声不吭的,下辇时楚驭习惯性来扶他,他甩了衣袖,双手背在后头,把头昂的高高的走了。楚驭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宴席之上,燕帝答应了乌什图让自己陪他逛逛元宵夜市,因而第二日黄昏之前,便离开了。临走前元景正在更衣,听说他要走,顺口就拿过青铜面具扣在脸上。 楚驭估摸着他是不高兴自己独自出游,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哄了一下:“给你带点玩意儿回来?” 元景推着他的手,凶凶地说:“不要!” 楚驭碰了个软钉子,有点扫兴的走了。 亥时三刻,元景已从道观里溜了出来,此刻缩在南宫门边的大树后左顾右盼。不多时,便听见一阵雀鸟低咕声,遂大喜,低声喊道:“阿善,我在这!” 乌善猫着腰丁零当啷地跑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厚重的礼服,头顶金冠都有一斤多重,行事束手束脚,诸多不便,一见元景就把手中一个黑布包丢了过去。里面是两身粗布黑袍,乌善笑嘻嘻道:“咱们这一身,不乔装一下,出去就被抓回来了。”元景深以为然,两人背对彼此,将衣服换上了。 皇宫进难出易,虽没法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但掐准御林卫轮班点次,跳墙而出也非难事。宫墙高逾五丈,元景是翻不过去的,乌善自告奋勇背着他翻,一路艰难自不必说,两个人摔了好几次才跑出来,寒冬腊月里,皆热的满头大汗。元景仰看了一下高大的宫墙,心悦诚服道:“你也太厉害了,属猴子的么?” 乌善用一根锦带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得意道:“这算什么?在赫齐我连峭壁都敢爬呢。” 两个人拉拉扯扯,往州桥夜市奔去,今天行人多的都快涌到未央楼了,他们打扮的普通,混迹其中,一点也不起眼。乌善从街边买了两个新出笼的梅花包子,呼呼地吹着热气,咬了几口又都嫌吃不惯,笑嘻嘻的丢到路边了。但见未央楼下彩旗层叠,绘满了神仙鬼怪,一个手持折扇的说书人,将袖口卷的高高的,绘声绘色地说着山棚上的故事。元景仰头看了一会儿,问乌善:“怎么没放天灯啊?” 周围人声鼎沸,乌善贴着他耳朵道:“那要快天亮才放呢。” 元景“哦”了一声,又看了片刻,忽道:“你知道你哥哥去哪了么?” 乌善还在仰头观望,随口道:“他还能去什么好地方?”皱眉想了很久,总算想到这几个南语的字音: “好像叫什么抱梦馆的。” 元景用力地扯了他一下,差点把他拉了个踉跄:“那我们偷偷去看看吧。” 乌善有点不乐意,嚷嚷道:“哎,那个人还在吐火呢!看完再走嘛。” 宫中每年都会请诸班表演杂戏,元景早就知晓里面的道道:“那人嘴里含着酒,喷到火把上,火当然就旺了!”乌善“啊”了一声,还在犯懵就被他拉走了。 抱梦馆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妓馆,楼阁高大敞阔,华室足有百间,天光一暗,红烛暖香,轻歌曼舞随之而起。此刻乌什图栖身在顶楼一间华室之中,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羊绒金丝毯,几道珠帘将内室、外室他隔开,他倚在一张软塌上,由着身后娇艳的美人给自己喂酒,怀抱琵琶的歌姬坐在帘外,腻声唱着《清平调》。一曲罢,乌什图睁了一只眼扫了扫旁边,见楚驭神色冷漠的端坐于旁,矮案上的酒是一口没动,两个姿容清丽的少女在他身边无措的跪坐着,都不敢上去搂缠。 乌什图笑道:“在这装什么柳下惠?”见楚驭不理他,伸出了长腿踢了人家一脚:“这里又没外人,你还跟老子装不熟?” 楚驭皱眉道:“你就非要选这里么?” 乌什图哈哈一笑,就着美人的纤纤玉手喝了一口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子别无所好,就喜欢女人。”伸手一唤,将楚驭身边的两个美人叫了过来,左右香了一口。 楚驭嘲道:“我听说龙越的女人个个美艳,他们的公主八成也是国色,现上赶子来跟你结亲,你又跑什么?” 乌什图连呸了十几声:“什么国色,我跟你说吧,来求亲的就是公主的两个哥哥,那两个人,勉强比铁塔矮一些……”伸手比划了几下:“论身形,比我养的狗熊都壮,公主跟他们一母同胞,能有什么好模样?她要是肯安安分分也就罢了,可她那两个哥哥一进我王帐门,先给我立规矩,说他们龙越从来都是一夫一妻,要我把身边的美人儿都送走,还说以后要是让他们的宝贝妹妹受了委屈,便要揍我。”说到这里,甚为不满的摇了摇头,一拍桌案:“我怎么能娶她呢!我绝不能娶!” 在女人方面,楚驭跟他无话可聊,自顾端起一碗酒,摆明了不搭理他。乌什图看了他一会儿:“你在京城怎么样?” 楚驭漠然道:“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带带孩子。” 乌什图捂着肚子笑了半天,又踹了他一脚:“什么带孩子,那可是太子,我都听说了,他喜欢你可喜欢的紧呢。” 第30页 楚驭没好气道:“喜欢什么,无非是谁顺着他些,他就亲近谁罢了,你弟弟要能长留下来,他哪还用得着我?” 乌什图不以为意道:“那你也多顺着他点便是了,能找到他这座靠山,你也算是走大运。”楚驭皱了皱眉,并不接话。乌什图推开身边的美姬,醉醺醺地朝他那爬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兄弟知道你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但形势比人强,将军那边迟早是要反的,你哄好了太子,以后总有用处。” 楚驭看了他一眼:“若有那日,赫齐意欲如何?” 乌什图嘴边一抹笑,声音低如耳语:“我们赫齐是小部族,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的,自然得……观势而后动了。”他搂过楚驭:“不过咱们的交情摆在这里,我要是打听出什么风声,就派人来知会你,你的本事,逃跑总是没问题的。” 楚驭没说话,慢慢喝完了一碗酒。 元景站在抱梦馆外,犹犹豫豫道:“是这里么?” 乌善看着里头无数个身穿纱裙,掩面浅笑的女人,也有点心虚:“应该是吧,哎,她们不冷么?” 元景摇摇头,鼓足勇气道:“我们进去……吧?” 乌善拉着他一只手,很没底地重复着:“啊,那……进去吧。” 两人才一进门便被鸨母拦下了,鸨母到底见多识广,见他们虽然穿的是粗布衣服,但生的玉质盖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敢太过得罪,客气道:“两位小公子可是走错了地方?你们来这怕是还早了些,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乌善嘴快,抢道:“我们来找人的!” 鸨母笑道:“那好办,小公子说出个名儿来,我叫人带你们去。” 乌善连来偷偷看一眼都提心吊胆的,哪里敢大摇大摆的去找人?看了看元景,示意他:要不我们走吧? 元景道:“我们是陈老爷府上的人,他出来时忘了带钱袋,叫我们来送银子的。”说着便拿出装满金银锭的腰包,在鸨母面前抖了抖,他仰头看了一眼,忽道:“哎,我看到了,在那呢!” 趁着鸨母一时没来得及反应,拉着乌善蹬蹬的上了楼,乌善问:“陈老爷是谁?” 元景说:“我瞎编的。” 他们低头狂奔,拐弯时有个人正从旁边的房中出来,没留神一头撞了上去。此人生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撞之下犹站的稳如泰山,反倒是元景,被他肚子上厚实的肥肉弹倒在地。乌善赶紧去扶人:“小九,你没事吧?” 那人撇开身边扶着自己的仆役,满身酒气地走了过来:“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冲撞本老爷。”他拎起乌善才要打,忽的看到了他身后的元景,登时挪不开眼了,声音也腻的让人恶心,伸手欲抚他的脸:“你是新来的小倌?” 乌善不明白小倌是什么意思,但看出他用意不善,一脚踹过去:“手拿开!” 这一脚又准又狠,踹的那人“咚”的跌倒在地,身边的仆役忙七手八脚地去扶他,他起来时,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元景他们道:“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呀,把他俩给我拿下。” 乌善一看他们要动手,忙道:“小九,躲在我后面!” 只听的一阵乱响,间杂裂布之声,姑娘们出来看了,皆吓得花容失色,一迭声的叫人,歌舞升平之地眨眼便乱作一团。乌什图酒兴正浓,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不耐烦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歌姬应声去问,她出去时未及关门,有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哎哟,几个大男人居然欺负两个孩子。” 楚驭正在喝酒,闻言浑身一震,起身朝门外冲去,乌什图看着他的背影,醉醺醺道:“人家打架你去干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恨骂道:“娘的,别是阿善吧!”推开身边的美人也追了出去。 楼下已围了不少人,打架的两方已被拉开了。楚驭拨开众人挤身进去,正看见元景惶恐的站在中间,身上衣服被扯了个大口子,半边肩膀都露在外面,脸色骤然铁青。元景看到他,用力的揉了下眼睛:“大哥!” 楚驭疾步走了过去,解下外袍,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觉察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发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元景刚受了惊吓,被他抱在怀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楚驭松手时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神色愈冷,用手背替他擦了擦,转而环顾四周:“谁干的?” 乌善脸上带了不少伤,随手一擦,指着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道:“就是他,他还要摸小九的脸呢!” 楚驭气息陡然森冷,掌下一动,但见寒光一闪,长剑即出了鞘,他看着那人,冷冷道:“哪只手碰他的?” 第16章 风息 他声音不算大,但气势甚为骇人,连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都悄悄往后退了退,对面的人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嘴唇颤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打手们一时却也不敢上前,楚驭冷笑一声,忽的一脚踢碎了放在木架上的钧窑瓷花盆,但见碎瓷四溅,裹挟着强硬无匹的劲风,如暗器般飞了出去,元景被他护在身后,被他的杀气震的头皮一麻,不由攥紧他的衣摆。 须臾间便是无数惨叫声,挡在那人身前的打手们的肩头、膝盖上皆插进了碎瓷片,角度刁钻,虽不要命,却也疼的让人无法动弹。楚驭提着剑,越过满地打滚的几人,朝那个老男人走去,他步履沉沉,每一步都带着极大的压迫力,鸨母不愿自家地盘见血,本想去劝,未至面前,生生被他又吓了回去,只得低声叫人去报官,杂役未出正门,便被人拦住了,乃是乌什图的手下。 第31页 那个老男人已吓得哆哆嗦嗦,靠在墙上尤是站不稳,慌道:“你……要干什么?天子脚下,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踢翻在地,楚驭一脚踏在他胸口,冷冷道:“哪只手碰的?” 周围骇然无声,只能听见骨头被踩断的脆响,那人被他踩得口吐鲜血,勉强拱了拱手,涕泪四流道:“英雄饶……饶命……” 楚驭一剑斩下他的右耳,虽没说话,但用意显而易见,那人撕心一喊,简直恨不得就此昏过去。乌什图从楼上看到了这一幕,心中连呼糟糕,顾不上许多,一跃跳了下来,拦着他持剑的手:“你不能在这里行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话还没说完,就对上楚驭暗藏杀机的目光,饶是多年好友,也不由的心下一颤。他强定心神,用尽全力去拉楚驭的手,压低声音道:“收拾这个狗东西不在一时,太子人在这里,要是传扬开来,你想想百姓会怎么说?”他掰的骨节发白,也没能撼动楚驭半分,瞪了乌善一眼,示意他过来帮忙。乌善哪里肯来?摇着头躲到元景身边去了,乌什图气骂了一声,又道:“你看你都把太子吓到了。” 楚驭回头看了一眼,见元景果然愣在那里,给他裹上的衣服都滑到胸口了,他也没察觉,表情无措极了。楚驭沉默了片刻,松开踩着人的脚,收剑回鞘,径直走回去,将元景兜头兜脸裹住,便抱着他大步离去了。乌什图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人留下来善后,也追了出去。 长街之上,方青百无聊赖的坐在马车上摆弄着一根短笛,眼前人影一晃,楚驭已经站到他面前了,忙跳下车:“公子,你这抱的是?” 楚驭把元景放到车沿上,漠然道:“回宫。” 乌什图一把扑了过去,因知自己没他力气大,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了:“不不,还是先去我那吧,先把太子的衣服换了,不然他这个样子回去还得了?” 楚驭抱臂站着不动,显然余怒未消,乌什图见他没走,赶忙道:“太子没准还受伤了,街上人这么多,回宫的路难走,我那离得近,先去我那看看,万一耽搁起来加剧伤势就糟了。” 楚驭没说话,但目光显然是在思索。乌什图一看有戏,忙趁热打铁,晃着他的胳膊道:“楚公子,楚大人,楚……楚哥哥……” 最后这一声腻的要命,楚驭汗毛都竖起来了,躲瘟神似的一下子就甩开他的手,转头时看见元景从衣服里探出了小脑袋,正在憋笑,顿觉火冒三丈,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脸藏好!” 乌什图见大势已定,忙唤了自家马车过来,像是怕他半道改主意,先抱过元景送进车里,楚驭随即跟了过去。乌什图这才松了口气,一低头,看见乌善也在捂嘴偷笑:“哥,你刚才太恶心了。” 乌什图一脚踹到他腿弯上:“我这都是为了谁!你还敢笑,看回去老子怎么收拾你!”揪起他的背心,拎猫拎狗似的把人丢进车里了。 回去的路上,元景和乌善对坐着,因身边两个哥哥都在窝火,谁也不敢说话。乌善耐不住,轻轻用脚尖踢了元景一下,元景偷偷瞄了一眼旁边,见楚驭正闭目养神,胆子也大了点,动作很小的踢了回去。两个人你来我往玩了一路,下车时乌什图重重地咳了一声,方才结束这个幼稚的游戏。 瞻云苑里没有太子的衣服,乌什图便叫人拿了一套乌善的常服过来,楚驭为了避人眼目,让他屏退众人,自己带元景到屏风后头换,他心情欠佳,给元景脱衣服时下手也很重,元景抱怨了两句,他冷道:“你还知道疼?”扯掉元景破了个口子的外衣,仔细看了看他肩头,见那里不红不肿,全无外伤,便问元景:“那帮人打到你没有?” 元景比划了一下:“没有,他们才不是阿善的对手。” 楚驭指了指他肩膀:“这怎么弄的?” 元景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阿善撑着我踹他们时弄破的”,说着还把手放到楚驭肩头,手心热热的贴在他脖子上:“就是这样,我没站住,就被他扯破了。” 楚驭这才放下心来,还要问两句,就听见乌什图在外面紧张地问:“太子没事吧?”不耐烦的回了句:“没事。”抖了抖新衣,三两下替他穿好。 出来一看,乌善已经跪到了地上,乌什图大老爷似的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根两指粗的银丝长鞭。楚驭面无表情地坐到他旁边,顺手把元景也捞了过去。乌什图见人到齐了,一抖银鞭,打了个空饷,吓得乌善一个哆嗦,他怒道:“说,你是怎么把太子拐出来的?” 元景在旁边抢道:“是我逼他带我出来的!” 乌什图一摆手:“殿下不必帮阿善说话,这小子浑的很,肯定是他的主意。” 乌善不愿让元景为自己揽过,索性顶起嘴来:“你们出去玩不带我们,还不许我们自己去么!”元景连连点头。 乌什图蹭蹭的站了起来,乌善被他吓得也噌噌往后跪退了两步。乌什图用鞭子指着他骂道:“你还敢犟嘴?你把太子拐出来也就算了,还把他带到那种地方,他要有个闪失,剁碎了你都不够赔的!” 乌善不服气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去那里,我们为了找你们才去的。再说了,是那个坏人欺负小九,你不打他,来凶我干嘛!” 乌什图皱眉问:“谁是小九?” 乌善指着站在一边咬手指的元景,理直气壮道:“他呀!” 第32页 乌什图勃然大怒,鞭子也不用了,上去就把乌善按到在地:“混账东西,小九也是你叫的?看老子不打的你屁股开花!”说话间巴掌就下去了,声音煞是响亮。乌善哇哇大叫,好容易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夺路便逃,乌什图在后面穷追不舍,这一追一逃之间,将房中的花瓶玉雕不知打碎了多少。乌善是领教过大哥的心狠手辣的,眼看他要追上来了,哭天抹泪地冲元景伸手呼道:“太子哥哥救我!”话音未落,乌什图已经揪住他后衣领,当即又是一通爆锤:“什么哥哥!叫殿下!” 元景骤然当了“哥哥”,顿时生出了惜护之情,急忙道:“大王子……” 楚驭冷不丁接道:“太子既然无事,我就带他回去了。”起身拉着元景便走。乌什图忙追到门口,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阿善还小,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一会我就修理他!抱梦馆的事我自会料理,皇上那边,你……可千万要帮我瞒住了!” 楚驭道:“我省的。” 乌什图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既得了这句保证,便放心的松了手。此时夜色已深,驿馆之中的灯也熄了大半,元景被楚驭拉着,连路也省得看了,走到一半还时不时回头,问他:“大哥,你能不能跟阿善的哥哥说说情,让他别打阿善啦。” 楚驭道:“他不会打了。” 元景不放心:“可他刚才还说要打!” 楚驭心道,打给我看的罢了。出了瞻云苑,冷风一吹,连带先前的火气都散了。他打了个响指,唤得方青驾车而来,元景抱着他胳膊,耍赖不肯走:“我再去看一眼,他要是不打了,我就跟你回去嘛。” 楚驭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举起来送到车里,见他还要往外爬,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巴掌,吓唬道:“再闹?” 元景也知自己今日行事不妥,他刚见识了乌善的下场,又想起楚驭刚才在抱梦馆里的气势,身边无人,惹恼了他只怕真要挨揍,于是默默地爬了回去,抱着膝盖不说话了。楚驭坐到他旁边,看他缩成一团,模样甚是幼小,撇了撇嘴,心道:一闯祸就开始装乖。 替他理了理额边碎发,才对方青道:“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评论和投雷的小天使,爱你们,么么哒 第17章 危机 车马颠簸,路上元景就打起了瞌睡,他不肯往楚驭身上靠,自己睡的左摇右晃的。楚驭本来已经不打算管他了,忽然听见身边“咚”的一声,乃是元景睡迷糊了,一头撞到了车壁之上,只好把人抱到自己身上来坐。元景在他身上靠着打了个盹,再醒之时,困劲也随之过去。他坐的无趣,掀开帘幔一角,见车行已过州桥,路上行人商贩不多,没什么热闹可看,又把手收了回来。 楚驭还在思索万一被发现当如何说,就觉元景往后用力挤了他一下,不耐烦道:“坐好。” 元景打着哈欠问:“阿善真的不会再挨打么?” 楚驭道:“你要不跟他跑出来,他先前那顿都省了。” 元景小声嘀咕:“谁让你陪别人都不陪我。” 楚驭没听清:“什么?” 元景赶忙岔开话题:“没什么,大王子真厉害,阿善身手这么好了都躲不开他,一点也看不出他不会武。” 楚驭与乌什图相交数年,知道此人确实惯于藏拙,只是没想到元景能发现。仔细看了看他,估摸着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未细想,于是糊弄道:“他是大人,乌善王子还是个小孩子。” 元景恍然大悟:“也对,那等到阿善长大了,就不用怕他哥哥了。”他仰起下巴,拿小眼神扫了楚驭一眼,把腿伸得长长的,语带威胁道:“哼,我也快长大了。” 楚驭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把人往怀里一箍,吓唬他:“长大了想怎么样,翻天不成?”话一出口,才发觉此言颇有不妥,这阵子他跟元景朝夕相对,戒心被他磨的七七八八,几乎恢复到了在将军府时的脾气了。此念一起,他心中微怔,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元景被他勒的喘不过气,嬉笑着在他怀里求饶,楚驭不言不语地放开了手。他沉默的时间太长,元景靠在他胸口,用额头顶着他的下巴:“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楚驭敷衍道:“在想待会儿把你藏到哪。” 元景说:“你后头不是有个暗格么?我上次就是躲在那里跑出宫的。” 楚驭心下一紧,语气不自觉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元景道:“以前我哥哥还在宫里的时候,总跟我说起宫外的故事,我听得有趣,就求他带我去看看,他说等他造一座能藏人的车就带我去。”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来。楚驭想起他先前跟自己闹别扭时说的话,冷漠的想:哦,他哥哥现在不在这了。 “那天我看见了你马背上的银鞍,还有车檐上的金虎纹,以为他回来了,我溜上来找了好久,真的让我找到了能藏人的地方,我当时开心极了,想藏起来给他一个惊喜,后来才知道上错了车。” 本朝礼律,唯公侯方可用银鞍金纹,燕帝赐了神武将军一个北州侯的爵位,楚驭为嫡长子,又得燕帝礼待,方有此殊荣。除他之外,天下间还有一人,与太子既有兄弟之名,又有爵位在身。 楚驭看着他:“你说的哥哥,是顺安侯元惜?” 第33页 元景用力地点点头。 早前宫中久无子嗣,燕帝又年纪渐长,受不住群臣日日进谏,便从宗室里选了一人养在宫中,虽未正式册立,但尚书台已为他拟好了诏书,只是逢皇后遇喜,这才耽搁了下来。这人便是元惜了。 元惜在宫中呆了四年,温厚恭敬,颇有贤名。就连太子出生后,燕帝也没立刻将他送走。元惜与太子相伴九年,前年燕帝借口他已及冠,赐他侯爵位,命他迁出皇宫。圣旨派下不到三天,人便起行前往千里之外的封地了。 楚驭幼年随父入京时好像见过他一面,不过那时年纪小,也记不住什么。挑眉看了元景一眼,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他走了就来缠我?” 元景立刻搂着他,嘴甜道:“我也喜欢你嘛。” 楚驭估摸着元惜出宫的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但被元景黏的心里烦乱,也懒得去问。扫了一眼帘外,见快到了,在他腿上拍了一下:“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半蹲在车中,打开了座后暗格,话也懒的跟他说,指了一下,示意他进去。 不一刻便至宫门,御林卫见是世子府的马车,态度已十分恭敬,检查了腰牌,连帘门也未掀开便放行了。 是时宝津楼欢宴未散,笙歌尤在耳边,宫中大半妃嫔宫女们都去侍宴了,因而周遭十分安静。方青把车驾到一个树荫环抱的偏僻之处。马嘶一停,楚驭就反手打开暗格机枢,起身下车。方青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太子,掀帘一看,原来元景没听见楚驭开口,还乖乖窝在里头,忙上车把太子带了下来。元景束手束脚的在里面呆了许久,一下车就跑到旁边伸腰蹬腿去了。楚驭对方青道:“你回去吧。” 方青看了看他的脸色,感觉他像是哪里不痛快,犹豫道:“明日还要来接您么?” 楚驭语气平平道:“不用,回去之后把暗格封上。” 方青“啊”了一声:“为什么?” 楚驭瞟了一眼旁边:“省得他得了这个便利,以后总缠着我带他出去。”唤了元景一声,那边噔噔噔地就跑过来了。 太子守岁的道观不通车马,非得步行。为免被人发现,楚驭让元景躲在自己大氅下,拉着他疾步而行。远远看见水环中的道观,元景松了口气,他晃着手:“走慢点,我都要跟不上了。” 楚驭看他累得满头是汗,头发都黏住了,放缓了步伐:“又叫小柳替的你?” 元景抿嘴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我还没去放天灯。”转身就要去追方青的车,楚驭一把拉住他:“哪儿去?” 元景死活掰不开他的手,仰头急促道:“我想去放天灯。” 楚驭道:“车都走远了,让你去追你也追不上,回头叫人发现,小柳跟乌善王子都逃脱不了干系。再说天灯在哪不能放?非要跑到外面?” 元景这才想到此节,长长地叹了口气:“得放魁灯才管用呢。” 天光渐明之时,州桥河边有一场天灯会,其中最大、最亮的那盏为魁灯,需得是先前灯擂之上拔得头筹之人才可放飞,魁灯升入空中之后,千万盏天灯齐放,如萤火簇拥皓月,但见天幕熠熠,连之后升起的红日也不能与之媲美了。 楚驭见元景不住地遥望着东边的天空,嘲道:“又是你那个哥哥告诉你的好玩意儿?” 元景道:“嗯,他说亲手在魁灯下的缎带上写的事情,都能实现。” 楚驭不愿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心里想着,糊弄你小孩子的罢了,口中道:“你是太子,想要什么对你父皇直言便是。” 元景摇摇头:“这个父皇是不会给的。”他仰头对楚驭一笑:“算啦,我们先去把小柳替下来吧,我都怕他在那哭。” 楚驭无奈道:“你也知道?” 此时听得东方一声巨响,继而红光大起,照亮了半片天空。皇城之中歌舞升平的盛世之象,都似被这一声震碎了。 元景笑容还未褪下,茫然道:“怎……怎么了?” 楚驭面色沉沉,眼看水环将近,伸手将他抱起来:“我先带殿下过去。”足尖一点,踏着栓住道观四角的铁索,足不点地的凌空越去。 天佑十一年正月,州桥河边天灯意外爆炸,岸边千万盏灯顷刻燃尽,死伤不可计数。燕帝震怒,勒令有司彻查此事,皇城之中,宫闱上下,戒备愈发森严。随后一月,举国上下仍在议论此事,应天府忙的焦头烂额,但除却魁灯为官制,其余天灯皆来自民间,涉及者众,实在无法理出头绪,只好抓了司礼间制灯的工匠抵罪。至于那晚有贵公子在青楼行凶一事,因这件事比在上头,也变得不足为提了。 隔天夜里,燕帝来探望元景,见他已经睡了,还有些奇怪。小柳忙道:“太子昨天守夜守累了,用了晚膳便嚷嚷着要睡。”燕帝颔首,心下倒是稍安,他不许别人来扰,坐在床边看了元景许久。再出来时,精神气都好了些。他把小柳叫到一旁,问:“太子昨夜当真没有出去?” 小柳根本不敢看他,强令自己目光不动,镇定道:“没有,殿下一直在守夜。” 燕帝来之前已经问过那十一名少年,皆说太子除却中途出恭——也只得半刻便回来了,整夜都跟他们在一起。现在看小柳言之凿凿,这颗心才彻底放下来。他转而跟楚驭说:“这阵子你就陪在景儿身边吧,赫齐的大王子那边,朕另找人陪侍。” 第34页 楚驭猜度,燕帝是觉得此事是冲着元景来的。不过这一次莫说他了,自己都有些后怕,若不是元景忽然想来找自己,现在说不定是个什么境况。再者天灯会举办数年都太太平平,元景难得出去一回,便有了祸事,未免也太巧了些。而元景所说的相约出逃的南宫门他也去看过。那里宫墙高五丈有余,守卫虽比不上东华正门,但远有哨楼,近有巡逻,实在想不出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逃走的。 最坏的可能,就是宫中藏着些包藏祸心的歹人,私下里替他们打了掩护,只是不知这拨人到底是谁的手下。今时今日,太子若是有事,只怕大燕局势就会一朝生变,能因此受益的人不知有多少,许是元景那个远在天边的哥哥,或是垂涎大燕疆土的夷人,又或者……是自己那个手握重兵的父亲。 楚驭眸色渐深,送走燕帝,负手走进太子寝殿。因出了这种事,燕帝又调了些有身手的宫人过来,言明太子身边需日夜有人守卫。楚驭对守在门前的两个宫人道:“下去吧,今夜我守着。”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违了他的意,只得走了。 元景本是为了打发燕帝装睡一场,可昨晚确实辛苦,躺着躺着就真睡着了。楚驭坐到床边,借着帷帐之中明珠的亮光打量他。他这阵子随乌善东跑西跑的,确实长高了些,但面容还是一团稚嫩,这样一个小孩子,恐怕一道狂风、一场急雨都经受不住,也难怪燕帝对他小心备至。 乌什图的话还历历在耳,楚驭虽不愿攀附旁人,但如今自己立足不稳,少不得还要陪他一阵子。此时也不由担心起元景的安危来。想着以后需要小心的地方忽然就多了许多,楚驭不免有点头疼,抱臂坐在一旁,低讽道:“麻烦的小东西。” 元景睡的浅,听见声音就醒了,看了看旁边,揉着眼睛道:“父皇走了?” 楚驭嗯了一声,帮他把被子盖好。元景凑过来,枕到他腿上,楚驭见现在还早,以为他躺不住了,偏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来?” 元景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放在胸前,眼睛还闭着,不知先前梦见了什么,呓语似的叫了句:“大哥。” 楚驭搂着他的肩膀,顺口道:“嗯,大哥在这。” 第18章 儿戏 天灯会上伤亡众多,以至于节庆的喜悦感都被冲淡了。燕帝下令,正月余下的庆典一切从简,以慰民伤。二月时分,元景又大病了一场。当时春寒未过,他带着崔应芳从文华堂回来,今日太傅拿了一篇策论请他习读,还让他以此为题,另写一篇。元景清清闲闲的过了一个月,现下全无勤谨治学之心。崔应芳那边是不能指望的,元景咬着笔杆思量了半天,把主意打到楚驭身上了。谁知才一开口,楚驭即道:“这种事怎能让人替?难道殿下以后当了皇帝,还叫我帮你治国不成?”训了一通不算,还把崔应芳给叫了进来,倒是没把元景心里的勾当给捅给人知道,只让崔应芳看着太子用功,不可懈怠。说完便走,一点都没给元景反应的时间。 他在外面当了一会儿值,崔应芳就跑出来了,说太子好像在生病,脸色苍白的很。楚驭只当是小东西又在使性子,道:“不用管他,过一会自己就好了。” 崔应芳半信半疑地回去了,又过了一刻,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这次连他的脸都吓白了:“不是装的!殿下真病了!他在地上直打摆子。” 楚驭疾步走到书房,果然见到元景躺在地上,已疼的蜷缩成一团,好容易将人掰过来,但见面色惨白如雪。楚驭抱住他,伸手在他脉门上一探,只觉得脉息微弱,几不可闻,当下半点怀疑也没有了,忙让崔应芳去请医官过来。自己把元景抱到床上,被子一盖,元景便痛苦的叫了一声,楚驭握住他的手,这才发觉他的身体也冷冰冰的。细看之下,掌心中还生出了一道黑线,蛇行而上,深深的没进他手臂上。楚驭皱眉看了半响,全无头绪,小柳今日轮休,也无从问起。只听一声抽泣,是元景吃不住疼,哭了起来,忙把他的手焐到自己掌心里:“殿下哪里难受?” 元景说不出话,睫毛鬓发全被眼泪打湿了。楚驭替他擦了擦眼泪,缓声道:“别怕,医官马上就到了。” 太医署十二名当值的医官全来了,领头的正是先前那位薛典御。他像是对此间情景早已心知肚明,太子人还没见到,便吩咐“引泉、煎药、取针”,又命人为太子除尽衣衫,取了十余根牛毫枕,逐一向“曲泽、鱼际、八邪、八风”等穴位施针。少倾,但见元景额上汗涌如注,身上的皮肤也由苍白转为红润,然而牙根却咬的紧紧的,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药童端着一碗药跪在他身边,勺子举了半天也喂不动一口,只得面露难色的看着薛乙。老医官神色肃然道:“这是引药,一定得灌几口下去。” 楚驭道:“我来吧。”坐到元景身边,扶起他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殿下,张嘴。” 元景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身体颤抖,模样甚是可怜。楚驭心下一紧,俯身在他耳边道:“殿下乖乖喝药,明年元宵我带你出宫。”元景湿漉漉的睫毛轻轻地扑闪了几下,往他身上靠了靠。楚驭忙将银勺递到他嘴边。元景嘴唇颤了几颤,将药都碰洒不少,好容易才启开唇舌,黑乎乎的药汁入了口,苦的小眉毛都皱了起来,楚驭又喂了几次,一碗药汁总算只剩半碗,薛乙道:“行了,带殿下去上清苑。” 第35页 上清苑距太子寝殿不远,里头有个自宫外引水入内的天然温泉池。楚驭刚来这里时曾看过一回,见房中只得一池,再无旁物,像是许久无人来过一般。当时小柳随口道:“要到明年春天才会用呢。”眼见医官们将元景置入温泉池中,方才明白了用途。 燕帝满脸焦虑地匆匆赶来,见了薛乙劈头便问:“怎么回事?不是说惊蛰过后才会发作么?” 薛乙道:“许是先前落水受寒所致,臣已为太子施针,待会儿从温泉池里出来,按时服药便无大碍了。” 燕帝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还是没法子?” 薛乙摇了摇头:“臣已派了大徒弟去寻九黎遗民,或许等他回来便有法子了。” 燕帝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在椅上,揉着额边不发一语,连刘林问他“陛下可是龙体不适”也不理睬。楚驭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待薛乙回禀完燕帝,再去为太子施针时,将他堵在殿外,询问他元景到底生的什么的病。薛乙见太子病中还肯听他的话,暗忖告诉他日后也有些用处,便道:“太子不是生病,是中了毒。” 楚驭声音一冷:“中毒?什么毒?”脑海里迅速将元景今日所食所用之物过了一遍。 薛乙与他便走便说:“说来惭愧,老朽行医半生,靠着祖师留下来的医书,才辨出这毒是九黎所有,但解法却半点不知。太子中毒已有两年,每到百兽复苏的惊蛰日,便要发作一场。发作时浑身冰冷痛痒,如入冰山炼狱,半点也动弹不得。幸而祖师揣摩出了压制的法子。”说话间已至上清苑外:“发病时以针灸、药石为引,打开身上大穴,置入温泉池中,泡上两个时辰,此后十天,日日辅以汤药,方可保一岁平安。” 楚驭怔了一怔:“如果找不到解药,最后会如何?” 薛乙道:“世子看见殿下身上那条黑线没有?黑线消失之时,便是这毒完全发作之日,到时若还没有解药,殿下便……”说到这里,他缄口不言了。 楚驭颔首道:“我知道了。”伸手替他开门,恭敬道:“有劳大人。” 这一场大病让元景足足卧床半月,头几天他身体虚弱,还肯乖乖的,待到七八日时,身上寒症已除大半,成天闹着要下床,楚驭只好拿“再不听话就不带你出去了”为要挟,总算让他躺到薛典御首肯之日。乌善听闻他生病,也在家大闹了一场,非要进宫来看他。乌什图本不欲理睬,不成想他成天跟在屁股后面,连自己寻欢作乐也要去搅合一场。乌什图气急败坏,只好带他入了宫。 彼时元景已经痊愈,乌善见了他,扑过去捏脸揉手,直到被楚驭拉开才作罢。乌善说:“我在家听说你病了,都快急死了,你的病真好啦?” 元景也朗声道:“真好啦!”像是为了证明一样,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御花园里疯了一场,还去恳求燕帝,让乌善留在宫中。他大病初愈,燕帝爱怜之至,无有不允。因乌什图迟迟未提归乡之事,估摸着这一家人是打算长住,特许乌善与太子同去文华堂读书。乌善对南人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能日日跟元景同进同出,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元景痊愈之后,全看不出先前生病的样子。眼见春分之后白昼渐长,身上袄袍也变成了春衫,没几月,又换了更轻便的夏衣,跑也跑的开,可看可玩的也多了起来。这两个孩子便愈发活泼。这天乌善不知从哪里找到个兔子洞,掏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出来。元景珍奇异兽见了不少,猛然见到个小兔子,大为欢喜,指派小柳去御膳房拖了一大堆的白菜萝卜,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喂了一夜兔子。早起时两人一兔皆仰面躺在地上,但见白兔肚子圆滚滚的,周围满是菜根菜叶。 如此一来,白天里两人在文华堂自然哈欠连天,好容易熬到下学,全不知太傅今天讲了什么。乌善是远客,汉话有时都发音不清,自然不用去写那些文章,元景却是没这个好运了。 他把楚驭叫过来,许是怕他再向上次一样,这次话还没说,先请人坐到书桌前,自己分腿坐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恳求他:“就一回,就写这一回。” 楚驭这阵子成天跟在他后头,看着他跟乌善东奔西跑,不听话的次数多不胜数,已是十分不悦,闻言冷笑一声,讽道:“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将人反抱过来,按着他的手去拿笔:“你自己写。” 元景犯懒犯得厉害,在他怀里又磨了一阵子,总算说动他帮自己一回。今日太傅讲的是一篇战守策,楚驭粗粗看了一遍,倒是个熟题。掂量着元景的水准,随便帮他应付了几笔,写了没一会儿,又道:“你抱着我的手我怎么写?” 元景咕哝道:“写字又不用左手。”但还是乖乖放下了,转而倚在他身上。楚驭写到一半,他已靠着自己睡了过去,楚驭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容倒是可爱,信手给他点了个猫鼻子,腾出一只手搂着他,连写字的动作都轻了些。 元景因为这个猫鼻子,被乌善大笑了一通。当夜也不喂兔子了,关上殿门,玩起打仗的游戏来。 两人排兵布阵,睡榻为河,画屏为山,石砚为谷,又将珠帘拆成千万颗,便是两方兵马了。这一夜杀的痛快淋漓,天明之时元景险胜一筹,方才分出高下来。 乌善大为不满,直嚷嚷是自己大意了,非要晚上再战一场。元景摸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来啊,我可不怕你。” 第36页 这一日文华堂归来,又故技重施,将先前的许诺抛在脑后,缠着楚驭,不帮忙就不让他走。楚驭心下生疑,面上却是不露,教训完了,又帮他代了一次笔。元景两个晚上没睡,这次坐在他身上就睡着了。然而入夜要玩之时,精神又好了起来,这次又变了个花样,将兔子摆在高台之上,夺下者为王。 乌善昨天吃了个亏,这一次愈发谨慎。元景却一反常态,直撄其锋而上,珠玉化成的兵马不知被斩了多少,也全不在意,抱住兔子时手边已无多少可调配的“人”。乌善连败两场,有点急眼了:“你死了这么多兵,怎么能算你赢了呢!” 元景把兔子高高的举给他看:“怎么不算?咱们都说好了,谁拿到兔子谁就赢了。”说着还抱着兔子亲了一大口,把乌善气的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殿门一响,却是楚驭走了进来,他堪堪一扫,便明白这几晚元景都在干什么。当下面色一沉,话也没说,上去连人带兔子一并卷走了。 第19章 宿债 乌善才要追过去,就被他叫来的守卫给拦下了,乌善推搡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兔子一路在怀里乱蹬乱踢,楚驭忍到了房中,揪着它的耳朵往地上一丢,兔子受了惊,蹦蹦哒哒地钻到柜子下。元景怀里骤然一空,急道:“你别丢它!”楚驭理也不理,三两下替他宽衣脱靴,把人丢到床上,冷声道:“睡觉!”元景这几天玩的心满意足,倒是不太抵触,看了一眼,见兔子没事,嘀咕道:“睡就睡,这么凶干嘛。” 楚驭自己也上了床,背对着他躺下了。元景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也没有再请人代笔的理由,加之太傅看了他之前那篇策论,见遣词造句虽与太子平时并无太大差别,但肃杀之气几乎跃出纸面,不禁有些奇怪,不知一向平和无争的太子怎么忽然转性了,问了几句,元景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名堂,太傅心里就明白了。也不点破,只说殿下先前写时怕是没有细想,请他再回去重写一篇。 当晚元景老老实实写完之后,已近亥时,小柳得了吩咐,若太子过亥时还不睡,就会去将楚驭请过来,他一来,就不是这么好声好气的劝了。几次三番之后,见的人多了,就冒出了一些“楚翎卫对殿下不敬”的闲话。风言风语传到燕帝耳中,他即派出影卫偷偷去查看。影卫守了几夜,方才回来复旨:“人前并无不敬,只有两人同塌而眠时,有些不耐烦。” 燕帝又问:“怎么个不耐烦法?” 影卫道:“臣不敢离得太近,只能听见殿下有时让楚翎卫讲故事,楚翎卫不予理睬。” 燕帝倒不意外他会如此,颔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转天元景过来请安,燕帝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问楚驭平日是否对他不敬,要不要打发他去别处当差?元景当场就急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求燕帝不要让他离开。 燕帝微微一笑,这才算放心了。从燕帝那回来,元景仍旧心有余悸,此后的日子,亥时一到即去就寝,乌善拿什么好玩的来引他也不为之所动。只有一次,兽师将那只驯好的短尾小猴献来,两个人在华厅跟猴子玩的忘记了时间,楚驭闻风而至,元景看了楚驭一眼,忽然懂事起来,把小猴递给乌善抱,自己过去拉着人家的手道:“阿善,我们去睡了,你也快去吧。” 楚驭一头雾水,被他拉着走到寝殿还是懵的,见他安安静静甚为乖巧的样子,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元景仰头“嗯”了一声,楚驭收回了手:“没事。”元景洗手更衣上了床榻,见他转身欲走,问:“不一起睡么?”楚驭道:“今夜到我当值。”元景赤脚下地,双手拉着他,声音很大的说:“让别人去!我喜欢你,我就要你陪我。” 楚驭感觉他今天乖巧也乖巧的过头,执拗也执拗的过头,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一时理不透,因他催的紧,便随了他的意。躺下之际见门外人影一晃,心中就有些明白了,这宫里不缺爱眼热的人,八成是有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见元景还抱着他的手,轻声问了句:“我这么凶,你不讨厌?” 元景不吭声,用力地把脸埋到他肩上睡,楚驭沉默了一会儿,翻身一揽,让他睡得舒服些。 只可惜,这份怜惜之心没隔几天就烟消云散。那日乌善见天气炎热,提议偷偷去泛舟。他们也不让人跟着,自己划着小船兀自玩的欢,结果路过一个狭窄的桥洞时,被卡在了那里。延福殿上下遍寻无果,最后还是楚驭发现御湖边少了一条船,这才将他们给捞了回来。两人枯坐了一下午,早已饿的饥肠辘辘,用膳时还死不悔改,称:“要不是那个桥洞,他们早回来了!” 小柳揉着眼睛在旁边劝道:“殿下可别去了,那湖里深着呢,听说以前宁王殿下就是失足掉下去才没了的。” 宁王是燕帝的第一个孩子,薨时年仅三岁,爵位也是死后才追封的。元景对这个早夭的哥哥没什么感情,不服气道:“我水性很好啊。”话音刚落,只听见身边一声锐响,乃是楚驭捏断了切烤羊腿的银刀,还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元景非常识趣的缄口不言,闷头吃喝。此后楚驭对他的看管愈发严苛,只准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转,跑远一点都要被揪回来。 乌善私下里跟元景抱怨:“你大哥怎么比我哥还爱管。” 第37页 元景很忧伤地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一个人去城里玩他都不管。” 乌善福至心灵,道:“他不会有什么孪生兄弟吧?我阿父账下就有一对孪生力士,我小时候他们总骗我玩。” 元景托着脸:“应该……没有吧。”话虽如此说,但想着自己对他的事其实全不知情,晚上跑到他房里时,还是试探了一番,非要他说当时在破庙里的场景。楚驭回忆起那一场厮杀,心想这要怎么跟你说,随口道:“记不清了,就看见一个哭鼻子的小花猫。”转过头来:“要听我说他是怎么哭的?” 元景闻言脸一红,立刻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不许他说了。 转眼已至十月,乌善在宫里住的舒服,连亲哥哥生辰都忘了个干净,乌什图派人来接他,他还问为什么要回去?因为这个事,到了驿馆以后还被乌什图痛骂了一顿。乌善不敢当面顶嘴,嘀嘀咕咕地说:“在家也没看你要过什么生辰,在这里麻烦倒多。”乌什图在赫齐时,身边美姬如云,每天都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当然不用特意寻个由头来作乐。他本拟借着生辰之际,大肆闲逛一番,岂料消息一放出去,来送礼的官员从早到晚不休,他忙的半点闲暇也无。 到了晚上,楚驭也来给他送贺礼,他摆手道:“笑不动了,脸都僵了,你自己随便坐吧。” 乌什图嫌屋中闷得慌,又见月上霜天,银辉遍洒,便命人在亭中摆宴,因白日里见多了人,现在也不许旁人伺候。酒过三巡,抱怨起今日诸多繁琐之事,南人矜持做作,与他们相交,甚是麻烦等等,见乌善捧着一只醉蟹不知怎么下口,敲了他一下:“你个小蛮子,赖在人家宫里,就不觉得不自在?” 乌善扯断一根蟹螯,嚼的嘎吱作响:“有什么不自在的,小九才没有这么多臭毛病,我喜欢跟他一起玩。” 乌什图啧道:“没大没小,人家又不是个公主,你成天跟他闹什么。”说到这里,又问楚驭:“这小子在宫里没闯祸吧?” 楚驭扫了他们兄弟俩一眼,见小的那个吓得身子都僵了,淡淡道:“没有。” 乌善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以为有了机会,就算不大肆告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听了这一句,楞了一下,憋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楚驭听他言语间似有归意,问:“打算回去了?” 乌什图捋了捋镶满宝石的肩披:“过些时候再看吧,我跟你说,城中最近来了个异域舞姬,是出了名的漂亮,多少达官贵人去请都请不来,今天我费了大功夫才把人叫到家里,你跟我一起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天仙美人儿。”说着拍了拍手,示意仆人叫她过来。 楚驭道:“没兴趣。”起身欲走,乌什图一把扯住他:“带孩子有兴趣?你急什么,太子在宫里又飞不了,阿善都没说要回去。” 乌善刚解决完一只螃蟹,吃的两手都粘糊糊的,随手往桌上一擦,插话道:“我是想回去啊,今天我出来时,看小九还有点不高兴呢。” 乌什图狠狠敲了他一下:“你回个屁,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呆几天。” 楚驭心想,忽然没人陪他胡闹,他是要不高兴,不过与其回去听他缠着自己问“阿善什么时候回来”,确实还不如留在这。思及此,也不急着走了。耳边听得一阵叮铃作响声,便知是那舞姬来了。 长廊至凉亭的路上,挂满了灯笼。远远就看到一个手持长鞭,身着红衣劲装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步履极快,如同一朵飘过来的火云,眨眼间就来到了他们面前。乌什图本来懒懒地倚在软椅上,一见她,就情不自禁地坐正了。美人身后还跟着四个铁塔般的力士,他也视而不见,只着迷的盯着人家看。他从前只知纤巧柔媚的好处,头一回见到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自是新鲜。乌善好奇道:“那些人手里拿着皮鼓做什么?跳鼓上舞么?”还未及开口,却听楚驭在旁边冷声道:“你是谁?” 美人扫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到乌什图身上,一张口,全无媚气:“乌什图王子?” 乌什图一愣,方觉出她有些不一样:“你认识我?” 美人冷笑一声:“现在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了。”长鞭一甩,直朝乌什图脖颈间而去。楚驭早觉她有点古怪,此刻袍袖一扬,劲力掀飞了身前石桌。美人的鞭锋只在石桌上抽出个白印子,自己连退几步,电光火石间,她身后的力士将手中的皮鼓砸了过去,石桌从中间裂成两半,皮鼓落在地上,皮身尽碎,连里面藏着的匕首也被砸弯了。楚驭将手中的酒碗交到乌善手中,飞身一跃,便朝那个元凶而去,力士们大喝一声,冲上前掣臂抱腿,将他团团困住。乌什图这时总算反应过来了,一拍乌善:“快去叫人!” 话音未落,只听见几声山崩似的巨响,乃是那四个金刚力士被甩了出去,不知倒地前是怎么个情形,皆抱着小腿,疼的一时站之不起。楚驭看也不看他们,将插入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刀锋上不见血色,他把玩着讽道:“好好一个姑娘家,何必舞刀弄剑的?” 美人持鞭冷道:“我们夫妻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驭一怔,低头看了看匕首,片刻后抬起头来:“你是龙越的长公主?” 美人冷哼一声,将腰间文牒抛了过来,楚驭一看之下,再无怀疑,眼前这位便是龙越的桑扈公主了。他思忖了一番,想着此事一为两国之事,二则是乌什图自己惹下的风流债,自己不好再管,将文牒并匕首抛给近旁的一个力士,淡淡道:“得罪了。”负手站在一旁,身上杀气尽敛。 第38页 “你等等你等等,”乌什图急急忙忙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他们摆明了要杀我,你不管的?” 楚驭还没说话,桑扈公主即道:“杀你?你想的倒美,你是我龙越的驸马,今日不管你说出什么花样来,都得跟我成亲。” 虽然初见之时,乌什图是觉得她很美,但她这个本事和性情自己实在消受不来,一夜欢好也还罢了,要说跟她天长地久却是万万不能的。乌什图当即道:“那怎么行,你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俩不合适你知道吧!” 桑扈公主冷笑一声:“合适与否,你说了不算。”长鞭一挥,将人卷到身边来,秀美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乌什图:“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父兄的请婚都敢拒绝,害我丢尽了面子,今晚照我龙越的规矩,你老老实实跟我去洞房,明日一早,我再带你入宫请婚!” 乌什图一头顶过去:“本王子绝不娶你这样的活夜叉!” 桑扈公主向后一躲,道:“由不得你!”连人带鞭子交给艰难起身的力士们,乌什图只觉得头脚一倒,竟被他们扛了起来,当即大叫:“来人!快来人!”他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楚驭扫了一眼:“别喊了,八成已经被人家放倒了。” 乌什图见他站在一边,摆明在看热闹的模样,气的火冒三丈:“老子都要被人劫色了,你还在一边看笑话,快来救我!”楚驭扫了他一眼,端起乌善碰在手中的酒碗,冲他致敬了一下,而后一口饮尽。乌什图气的脑子都晕了,张口便道:“姓楚的!你这么不讲义气,信不信老子叫人把你们家太子绑了!” 乌善一听就急了:“你绑小九干嘛,关他什么事!”楚驭也在纳闷,你绑他做什么?要挟陛下许你不娶? 两个人袖手而立,听着乌什图的声音越来越远。主人已退席,客人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楚驭问乌善:“我回宫了,王子跟我一起?” 乌善看着哥哥消失的地方,迟疑道:“我还是留下来看看吧,那个姐姐好凶,我怕他把我哥打坏了。”仰头又道:“你跟小九说,我明天就回去。”说罢便追着那一行人跑了。 回宫之时已过子夜,楚驭这阵子成天围着元景打转,一整晚没见到他,心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屏退门口守卫,悄然入内。但见里头还亮着一盏烛灯,元景坐在桌边,似在苦思冥想,于是轻咳了一声。 元景想的出神,冷不丁被他一吓,手中毛笔险些都掉了,看清眼前人后,欢欣地扑过来:“大哥。” 楚驭见他身上衣衫单薄,想来是上床后睡不着,又跑下来了,再一摸,果然手心冰凉,蹙眉道:“小柳也不来给殿下披件衣服。” 元景有些兴奋道:“我今天问过父皇了,他说这个月十七便是你的生辰,我在想要送你什么好。” 楚驭回想起今天乌什图的辛苦,断然道:“我不过生辰。” 元景也早被繁文缛节烦透了,非常理解他的心意,垫起脚压低声音道:“我偷偷送你,不让别人知道。” 楚驭说:“我什么都不缺,殿下乖乖的就行了。”牵着他的手,送他去睡,因怕他独自一人不开心,又道:“乌善王子明天就回来。” 他抬手时元景见他腰侧破了一块,破口齐整,俨然是刀剑所赐,惊道:“这是怎么弄的?”本来人已经上床了,此刻光着脚就跳下来,要去扒他的衣服,看他有没有受伤。楚驭避着他:“别人不小心划到的,我里面穿了天蚕衣,一般的刀剑刺不透。好了,别扒了,真没事。”按着元景两只手,把他抱坐在怀里,为免他再动手动脚的,岔开话题道:“殿下要真想送我东西,就带我去宫里的中天楼看看即可。” 中天楼乃是大燕占卜国运之地,每十五年一卜,唯国师与天子可入内。上一任国师便是五台山那位为太子留下镇寿法门的仙长。只是十几年过去,他已销声匿迹。无人知道当年卜出的国运是什么。若不是楚驭离家前听见父亲跟别人的话,也猜不到那里竟然跟自己有关系,只可惜那时并未听个分明。 元景一个劲看着他腰侧,手都伸了进去,果然摸到一片冰冷坚硬的铠甲,这才放心了:“中天楼?早就没了啊。” 楚驭心念一动:“没了?” 元景道:“听说我出生那年宫里起了一场天火,就落在中天楼,把什么都给烧空了,父皇说,要到我十五岁再卜占国运之时才会重建呢。” 楚驭又问:“那先前卜占的竹简也烧掉了?” 元景道:“烧掉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还小呢,这个事还是听我父皇说的,宫里都没几个人知道。”他仰起头,好奇道:“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驭淡然道:“听别人说的,算了,没了就没了。”起身把他抱到床上去睡:“你现在也是个小孩子,赶紧睡吧。” 他难得开一次口,元景不想抚他的意,想了一下:“那等再建的时候我带你去。” 楚驭捏了捏他的脸:“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捉虫,谢谢投雷和评论的妹子,下一更乌善就要回家啦 (楚驭:面无表情但心里松了口气) 第20章 驯鹰 第二日乌善没有回来,他哥哥倒是带着那位龙越公主来了一趟。两个人在御前还能各自收敛脾气,扮作一对亲密爱侣,出了殿门,脸就都拉了下来,连多看对方一眼也不愿。 第39页 燕帝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他先是听了桑扈公主千里寻夫的壮举,又听了乌什图信誓旦旦的保证,郎情妾意至此,且是增进三国邦交的好事,自然没有不允之理。再者今年天灯会上的事,至今还是不明不白的,燕帝心里悬着根刺,令有司近两年都不得再操办,如此一来,新岁的喜庆氛围便不如往年。现在热热闹闹地替他们办了这样一桩喜事,足可弥补一些遗憾。 元景听闻天灯会没了,如遭晴天霹雳,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换来楚驭答应带他出宫,如今再出去还有什么意思?因怕燕帝起疑,也不敢去求他,只能闷在心头,憋的整个人都蔫蔫的。每天晨起即出,夜深即眠,无事可干就一个人乖乖坐着,谁也不去打搅。 楚驭这阵子已经习惯了他日夜在自己身边打转,周围骤然空落,都有些不安。 这一晚见元景独自趴在桌上发呆,就上去逗了逗他,没成想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臂弯中。楚驭顿时有些不悦,上去便把人抱走了。 此时正值月中,明月皎皎,夜色深重,远处巍峨的殿宇蒙了一层霜白,回廊上明灯点点,如繁星落了地。元景被楚驭抱到了殿顶上,他从未在这种地方看过皇宫,一时出了神。今夜风大,楚驭记得他不能受冻,把他整个人圈到自己怀里,低头问:“冷不冷?” 元景在他脖颈间摇摇头,一点力气也不想用,完完全全的缩身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微冷的风吹开了些许心头阴霾,他把玩着楚驭的袖口:“不冷。” 楚驭低下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逗弄道:“肯理我了?”听见元景又像撒娇,又像不高兴的哼唧了几声,紧了紧臂弯:“带你出去玩就大哥长大哥短的,现在没了可玩的,就不喜欢我了?” 元景半张脸埋在他胸口,看着月亮,声音很软地道:“喜欢的。”蜷的更小了些:“可我想去灯会。” 楚驭笑了一下,双手搂着他,也遥遥的看着天上明月:“等陛下松口重开就带你去,你年纪还小,不必着急,再说乌善王子开春便要回赫齐了,你还不抓紧时间多跟他玩玩?” 元景“啊”了一声,猛然抬头,顶的楚驭往后一仰,他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惊讶道:“阿善要走了?” 楚驭下颌骨被他撞的生疼,说话也不复先前的温柔:“他哥哥要带王妃回去,他一个人留下来做什么?行了,坐好。” 桑扈公主本拟这个月便走,听闻赫齐那边已开始下雪,道路冻结难行,只好暂且作罢。但文牒已呈至御前,开春即行。 元景这才想起乌善都好几天没回来了,搂着楚驭脖子急道:“那他怎么还不进宫?” 楚驭估摸着乌什图那边事忙,累的乌善也走不开,敷衍道:“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元景已经没了一个盼头,哪里肯依?在他怀里扭了半天,非要缠着他明天就把乌善带回来,还笃定地说,乌善的哥哥不会拒绝他去要人。楚驭被他左一个“阿善”右一个“阿善”吵得脑子疼,只好答应明日一早就去驿馆接人家。 元景这才满意了,搂着他脖子欢喜道:“大哥你最好啦!” 楚驭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嗯,现在高兴了?”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因记得上来前楚驭的吩咐,很克制地抿着唇,免得自己笑的太大声,忍的脸颊都鼓了起来。楚驭见他模样可爱,捏了捏他的脸道:“想笑就笑。”这下元景可忍不住了,把脸靠在他掌心里笑出了声。 翌日天色初明,楚驭便被元景闹出了宫。他估摸着人家还没睡醒,过去前先回了趟家。 翎卫郎十日一休沐,去年这个时候楚驭还逢休必归,入夏之后便回来的少了,近两个月来,只回来过一趟,还是为了让方青给太子准备点东西。家主归来,一应操办自然与平常不同,方青意外之余,忙令人去准备。 楚驭道:“不必麻烦了,我待会儿去瞻云苑,晚上还要回宫,吩咐你的事办好了么?” 方青道:“准备好了。”寻了片刻,捧出一个木匣子来,里面装的是个精巧的袖箭筒,楚驭手大,掂在掌心里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一拍筒上机枢,但见六枚锋芒小箭倏然而出,没入柱中,几若不见。楚驭十分满意,赞了他一句,便收了起来。 方青问:“太子要这个做什么?” 楚驭道:“他没要,是我想给他的,之前他跟乌什图那个弟弟瞎跑出宫,险些被人伤到,我给他个防身的东西,万一他再跑出去,也不至于傻站着挨打。” 方青恍然大悟,他本担心自家公子脾气太坏,行事会惹恼太子,进而触怒燕帝,现在一看,他们似乎相处的还很好,笑道:“太子看着文文弱弱的,胆子还挺大。” 楚驭道:“嗯,光长胆量不长心眼。” 方青听他语气只有无奈,不见厌烦,故意打趣道:“那要不我再去给他准备几支响箭?下次跑远了找不到家,也好通知你。” 楚驭哼了一声:“跑远了正好,找不到人我就彻底清闲了。”见外面日头高起,又喝了一口茶:“时候差不多了,去准备马车。” 方青走了几步,回头又问:“真不要准备响箭啊?” 楚驭心道,我能让他跑远?骂了一声:“少废话,滚去备车。” 方青忍着笑,立刻大步流星的滚了。 第40页 瞻云苑里已经吵作一团。也不知先前说了什么,乌善气的脸都红了,跳起来跟哥哥顶嘴:“王妃是你的,你要娶亲自己回去就好啦,为什么还要带我?” 因这里还住着个母夜叉,乌什图不欲让人家看笑话,声音压的低低的:“家不是你的啊?在这里玩了一年多还没玩够呢!父王和母亲都不要了是吧!” 乌善全然不听:“我过两年再回去不行啊!” 乌什图本就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见弟弟今天是半点道理也听不进去,揪着他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少啰嗦,你要玩就趁现在,明年一开春,立马跟我回去!别太他娘的不知好歹,你真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呢?有人想回家都回不去!” 乌善气吼吼道:“这里就是好地方,谁爱走谁走,我一点都不想回去!” 乌什图喘了几下,强忍着火气:“我知道你那点鬼主意,你不就想跟太子玩儿么,他是男孩子,你跟他玩有什么意思?你跟哥回去,我给你找几个好看的小姑娘玩。” 乌善立刻回绝:“男孩子怎么啦?我只喜欢小九,我只跟他玩!” 乌什图把话说到山穷水尽,却换来这样一番“高论”,气得额边突突的疼,简直想一巴掌扇到他脸上,远远看到楚驭走过来,招手道:“来来老弟,你快帮我劝劝他,这小子我是管不住了。” 乌善在他背后喊:“他才不会帮你!他也喜欢跟小九玩!他晚上还带小九睡觉呢!” 这一声喊出去,楚驭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名为尴尬的情绪,乌什图没看见,在弟弟脑袋上狠敲了一下:“滚,你以为谁都像你!” 乌善急了,跳脚道:“你问他你问他!”说着自己跑到楚驭面前了:“楚家哥哥,你是不是也喜欢小九!” 楚驭看了一眼乌什图头疼的表情,淡淡道:“一般。”走到乌什图面前:“太子想你弟弟了,让我来接他进宫。” 乌什图朝外挥手,以动作示意他“快拉走吧”。乌善在后面听见了,立刻决定暂且休战,跑进房收拾东西去了。乌什图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恨恨道:“老子一早发现他的时候,就该把他踢回赫齐去!” 楚驭不愿置喙别人家事,岔开话题道:“听说陛下给你们赐了婚,恭喜。” 说起这个,乌什图就更来气了:“有什么好恭喜的,横竖是假的,过了明年我就跟她散!”说到最后,恶狠狠地窥向那位公主下榻的方向。 楚驭皱眉道:“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么?” 乌什图往石凳上重重一坐:“没有,那晚进去之后,那娘们根本不让我碰,说我这种贪图美色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做她的夫君,但为了顾全她父母还有龙越的脸面,让我跟她假意成婚,这一年双方秋毫不许犯,一年后她给我写和离书,让我走人,我要不答应,就要阉了我,你听听,这是人话么!还什么背信弃义,我是这种人么?” 楚驭颇为认真的点点头。乌什图气的一拳捶过去,楚驭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见他气狠了,劝道:“这不正好,你不是不想娶她么?” 乌什图没好气道:“我当然不想娶,但费这么多工夫娶到家,怎么能说散就散。”见楚驭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摆手道:“算了,跟你说不明白,你带阿善回宫吧,他要是给我惹事,你替我狠揍他一顿,这小子就欠打。” 乌善对他的嘱咐完全不清楚,此刻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欢欢喜喜跑出来了,正撞见哥哥凶神恶煞的眼神,立刻头也不回的跑了:“我去马车里等!” 乌什图暗骂了一声,转头又发起了牢骚:“老婆难缠,弟弟也不省心,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扫了扫楚驭:“对了,阿善刚才说的是真的?你跟太子现在这么好?” 楚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了:“还好,他是君我是臣,他要我陪着,我还能把他打跑不成?” 乌什图十分了解他这个口是心非的性子,不以为意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咱们第一次见面,你揍我时可没顾忌我是赫齐的王子。再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子是比阿善乖多了,换做我有这么个弟弟,我也喜欢。要我说,你早就该跟太子搞好关系,难得燕帝也没有忌惮你的身份,你还不好好把握把握,将来能熬到太子登基,凭着年少的这份情谊,他能亏待你么?没准你能兵不血刃的从你父亲手里接管兵权,到时就算熬出头了。” 楚驭心中一震,他忽然想起了元景曾经给他说过的那个故事,也一下子明白了燕帝对他诸多不敬之举,加以纵容的原因。太子虽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性情温厚,又身中奇毒,不是个守业之主。大燕五京二十三州四百府的土地,他若想安安稳稳的在那座高台上看着,就需要有人保护他不掉下来。 楚驭不介意护他一时,但一世就太长了,尤其是被人算计着赔上一世,更让他心生厌恶。驯服过鹰的人,大概以为这世上所有的鹰都是能被驯服的。 乌什图还在旁边说着什么,但楚驭一个字也不想听了,他冷冷道:“放手。” 他语气骤变,乌什图一愣之下不及反应,已被他拧着手丢了过去,气的他大骂:“你怎么回事,说翻脸就翻脸的!” 跨出瞻云苑大门之时,楚驭无声无息地捏碎了那只袖箭,木屑随风飘落一地,方青并无察觉,看见他,笑道:“咱们回宫?” 第41页 楚驭冷冷道:“去给我找一只雏鹰来。” 因他最近心情不错,方青也敢于跟他开点玩笑:“又要给太子玩的?雏鹰不好养,我找个驯鹰的师傅,把鹰训得服服帖帖的,再给他送过去。” 楚驭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的吓人,连声音也森冷如冰:“我说要驯了么?” 方青被他看的心下一寒,笑容随即敛下:“是,我这就去找。” 楚驭头也不回的上了车:“回宫。” 第21章 驯鹰(二) 御花园中秋霜似乎才刚刚化尽,楚驭便带着乌善回来了。彼此元景正坐在桌边看书,自他今年受冻,引得毒伤早发,燕帝便格外在意,入秋以后生冷之物都忌了口,衣服也比常人穿的厚了些。刚才在房中,元景嫌热脱了几件,听说人来了,把笔一抛就跑,结果刚出殿门,便打了个喷嚏,路也没看清,迎头撞到别人怀里,那人身上的气息却是熟悉的,元景仰头笑了一下:“大哥你回来啦。” 楚驭一看他那个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就跟被毒针刺了一下似的,好在元景转头就从他身上错开,绕到后面找乌善了。楚驭听他们在后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头也懒得回,一声不吭地走了。 元景急匆匆道:“你真要回赫齐啦?” 乌善满不在乎的夸口:“是我哥要走,我才不走呢。”提了提他的衣领:“穿这么多你不热?” 小柳还嫌不够,拿着斗篷追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往他身上披,元景推着小柳,往殿中去:“不热不热,走,咱们进去说。”脚才跨入殿门,又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咦,我大哥呢?” 乌善道:“我看他刚才走了。”压低声音在元景耳边道:“我觉得他今天心情不好,一路上都阴着个脸,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小柳赔笑道:“许是早上没睡好吧,世子五更不到就起来了。” 乌善恍然大悟:“那可能是回去睡觉了!”元景对他早起的原因心知肚明,本来立刻就要去找他,闻言嘻嘻一笑道:“那让他去睡吧。我们自己玩。” 两个人胡闹了一天,晚膳时元景觉得桌边少了一人,看看周围,惊讶道:“大哥还没睡醒么?” 小柳也觉得奇怪,换做往日,今天太子早不知被训几回了,哄着太子坐下:“殿下先用膳,奴才去看看他。” 元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坐之不住:“我自己去吧。” 楚驭所住的宫院中植有一颗高大的红枫,今年天冷的早,叶色已见深红,平日里他最喜在这棵树下练武。今日元景一走进去,便看到枝头凋零,红叶层层跌落一地,似被内力卷下来的,树干上还有不少利刃砍削的痕迹。元景眨了眨眼,攥了一下拳头,步履轻轻地走进房中。 里面极黑,元景低声道:“大哥?你在么?” 无人回应,行至里间,床榻上亦是空空如也,只余院中红枫被吹的沙沙作响之声。元景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嘀咕道:“奇怪,人呢?”坐在桌边枯等了一会儿,只得先回去了。用膳时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楚驭。元景心慌意乱道:“不会是丢了吧?” 乌善安慰他道:“他这么大的人怎么会丢?可能在哪儿玩吧。” 元景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儿,吩咐小柳:“我还是不放心,你叫侍卫去找找。” 令下了不过一刻,楚驭便冒了出来,元景一看到他,饭也不要吃了,急急忙忙过去拉他的手,楚驭负手一背:“殿下找我何事?” 元景还没听过他用这么冷淡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就是两人相识之初也未有过,愣了一下才道:“没事,你吃过了么?” 楚驭道:“吃过了。” 小柳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楚驭今天有点奇怪,出声圆场道:“殿下一晚上看不到您,饭都没有好好吃,世子不如坐下来陪殿下再用点吧。” 楚驭低头看了一眼,见元景眼神期待,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属下有点累了,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也不等许可,转身便走。他步履如风,身影消失时元景才反应过来,留下一句“我去看看”,追着他便跑,乌善在后面一迭声的喊人都没把他喊停下来。 元景追到房中,才发现他并不在那,问巡逻的侍卫,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元景莫名其妙受了这样的冷遇,心里委屈极了,气势汹汹地盘腿坐在他床上,誓要等他回来问个明白。也不知等了多久,到最后,他困的东倒西歪,被子也没盖,歪在枕头上就睡着了。朦胧间似乎有人走了进来,将他抱进被子里,元景困的睁不开眼,条件反射伸手一拉,拉了个空,他以为是在做梦,喃喃着喊了一声:“大哥……” 楚驭视若惘闻,给他盖上被子便转身离去。晨光微熹之时,宫中晨钟震响,元景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身边空空如也,只有小柳守在床边,他还在犯迷糊,见自己盖了被子,以为是楚驭回来了,揉着眼睛问:“我大哥呢?” 小柳小心翼翼道:“好像在外面当值。” 元景打了个哈欠:“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感觉到。” 小柳心道:他就没回来睡。然而这话却是不敢在元景面前说的,应付了两声,便伺候他起床更衣。元景虽觉得昨晚楚驭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往心里去,直到下学归来,还没看见他的人影,这才急了。差人去找,楚驭倒是闻风而现,可要跟他说话,他却爱搭不理的。 第42页 这一晚好歹赖到他房里。元景上床之后,故意将被子胡乱一盖,手脚全伸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他来给自己理好。谁知他只看了一眼,连话也没说一句,背对着他躺下,留出一大片泾渭分明的空处来。元景在他背后喊:“你到底怎么啦?” 楚驭呼吸平静,像是已然睡去。元景知道他是装的,气的转过身咬起了被角。两人在黑暗里僵持了许久,元景到底忍不住,转过来试试探探地去搂他,手才搭到腰上,立刻被打了一下,手背当场就红了。除却上次被坏人绑走时吃了点苦头,元景自出生以来,还没被人这么无理的对待过,愣在原地,不知该气还是该恼,过了一会儿,委屈的眼睛都红了。 楚驭只觉得被子里一阵透风,知道是他坐了起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边的反应,不耐烦道:“不想睡就走。” 元景穿着一身月白的中衣,一声不吭地从他脚边绕了过去,赤足下了床。楚驭见他似乎用力地抹了一下脸,单薄的小身影便消失在门外,心里烦乱到了极点,将头一蒙,只觉得锦被之中全是他身上的气息,更加睡不着。没过一会儿,耳边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乃是小柳来了。他惊慌失措地在门外喊:“世子,太子跑到殿顶上去了。” 楚驭怒道:“他去那干嘛?” 门外静了一下,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过了半天才道:“他说……去看月亮。求您快带他下来吧,他穿的少,还不让人跟着,万一冻坏了或是掉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楚驭气息陡然一重,狠锤了一下床板:“知道了。”提起床边的一件外衣便出了门。 月光落在金瓦之上,有如寒霜一般。楚驭上得殿顶,见元景蜷身坐着,仰头望天,身上还穿着出来时的那套,此刻已冻得瑟瑟发抖。楚驭一肚子火气,展开外衣便将他裹住,元景一回身见了他,立刻抗拒起来,连人带衣服的一起推。楚驭也不加以哄劝,横竖他力气小,只一声不吭地将他抱到寝殿里。小柳见太子冻得嘴唇都白了,忙抱了个手炉过来,元景背着手坐在床上,也不去接。小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将手炉放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走了。 殿门一阖,楚驭便去拉他的手,元景硬挣了几下,还是被拉了出来。楚驭见他手背一片红肿,当下也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元景就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吸了下鼻子,咬着牙不看他。楚驭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你……睡吧。” 回身时,见元景还是那个样子,轻声一叹。他并未走远,在寝宫之中,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投映在殿门上。是时万籁寂静,楚驭闭着眼睛,听水榭下的游鱼拍打着水面的声音,迎着风站了会儿,忽然听见身后微动,他没有回头,又过片刻,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楚驭低头一看,元景双眼红通通地看着他,像个小兔子一般,他怔了一下,语气难得踟蹰起来:“要我进去?” 元景点点头,自己转身先回去了。到了床上不言不语,只背对着他。楚驭找了一盒药膏,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搂到腿间给他擦药。元景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乖乖地没有动,楚驭给他揉了一会儿,问他:“疼不疼?” 元景揉了揉眼睛,委屈地点点头。楚驭躲避着他的视线,又勾了点药膏,轻轻给他揉了揉手背。过了一会,只听元景用鼻音很重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生气?” 楚驭道:“没有生气。”把他放回床上:“睡吧。”自己也躺了下来,少顷,一个冰凉的身体贴了过来。楚驭沉默了片刻,伸手将他揽到怀中,腿弯一扫,让他冰块似的脚贴在自己暖热的皮肤上。 元景枕在他臂弯上,睡了一会儿,又有点不放心地问:“我不疼了,你明天还生气么?” 楚驭心中一软,暗忖道:又不是他的主意,我跟他计较什么?抬起他的手,又看了两眼:“不生气了。”元景吸了吸鼻子,这才放心的将小脑袋埋在他颈窝里。 此后几日,楚驭虽不再向冷漠以对,但态度总不如从前亲密,以前看到元景胡闹,把人拦下来之后总要说教一番,现在虽也拦着,但却不置一词,很有些听之任之的意味,简直与宫中其他御林卫没有两样。元景问了几次,他则懒洋洋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称“想多了”,元景束手无策,每天跟乌善一起玩都提不起劲儿了。乌善知道后,猜测道:“可能是想回家吧。” 哥哥那句“有人想回家还回不去”的话犹在耳边,当时乌善不明白,如今一想,这宫里只有楚驭是跟他们一样来自远疆,定然说的是他了。 元景张了张嘴,拧了半天衣角,到底说不出放他走的话。乌善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忙道:“也不一定是为了这个,或许是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吧。我哥纳第一个侍妾的时候也有点像他这样,我白天去找他都嫌我烦。” 除却燕帝的那几名妃子,年轻貌美的宫婢确实不在少数,楚驭年少英伟,又整日游走在后宫之中,若不是性情冷傲,让人难以亲近,只怕早已惹上不少风流债。元景皱眉道:“那怎么行,这是犯了宫忌的。” 乌善不解道:“为什么?”元景给他耐心解释了一通,待听到“宫中侍女都是皇帝的女人时”,乌善大大的惊讶了一番,赫齐地广人稀,孕育子女乃是草原上的第一等大事,是故民风开放,就算是他阿父帐下的侍女,只要没有承宠,都可自行婚嫁。他不禁嗤之以鼻:皇上只有一个人,要这么多女人哪里应付的过来,真是太贪心了。 第43页 这话却是不能说的,他看元景一脸担忧的样子,提议道:“不如我们去他房里看看,没准能找到什么来?” 元景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 乌善道:“有什么不好的,皇宫是你家,你在自己家转转还不行么?再说,万一他真犯了那个什么……宫忌,你还能帮他遮掩一下。” 最后一句把元景打动了,他看了看旁边,见楚驭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下了决心:“那我们快去快回,别叫他知道。” 乌善也一本正经的“嘘”了一声:“好!” 两人转廊过院,悄悄摸进楚驭的住所,乌善见了那颗没剩几片叶子的枫树,还在奇怪:“叶子怎么都掉光啦?”转头看见元景已经进了房,忙道:“等等我。” 这阵子楚驭都歇在他的寝宫,元景已有数日没来这里。许是出门前打扫过,房间十分整洁。只是他房中摆满刀枪剑戟,本就森冷凝重,却还紧闭窗户,愈发显得沉闷。乌善嫌不透气,顺手打开了窗户,两人翻找了一通,虽没看到这里有女人停留过的痕迹,却意外的在寝卧中发现了一只雏鸟。不过巴掌大小,身上覆着一层淡黄色的绒毛,看似与普通雀鸟无异,被逗弄的转过身来,方见喙尖爪利。 乌善一见便笑了:“咦,哪来的雏鹰?”夹了一块放在笼边还未及切成小块的肉,伸进去喂它。雏鹰身形虽小,性子却勇猛的很,一口叼住那块肉,一时吞不了,也不肯放下,乌善松了钳子,由着它自己撕咬。 元景还从未见过雏鹰,站在笼边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儿,手指伸进笼中欲抚。以往送进来的都是食物,雏鹰放下口中那块,气势汹汹地一啄。元景“哎呦”了一声,指腹竟被啄出了个血口子。乌善见他伤口血流不止,气的一巴掌拍到笼上,震的小铁笼骤然一晃,元景不欲生事,按着笼子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我们还是走吧。”乌善急于带他去上药,替他捂着手:“好好。” 房门轻阖,谁也没有看见叼着一截肉条,吞之不下的雏鹰在笼中痛苦地扇着翅膀、猛撞笼门的样子,那几声微弱的唧叫声,也很快就被深秋的冷风吹散了。 日暮时分,楚驭踏着西垂的红日回了房,开门时,见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片枫叶,他身形一顿,快步走向寝卧,微弱的月光从窗棂之中透了过来,照在安静的黑铁笼上。 楚驭的脸色一瞬间森冷无比,他抽出腰间长剑,飒然的朔风过后,铁笼被劈了开来。 一只雏鹰躺在白惨惨的月光中,已然死去多时。 第22章 圈养 元景对那边的情景半点不知,他今日得了一本闲书,说的是古今志怪故事,他一向对“御风凌雾,骑麟逍遥”之流大为感兴趣,不觉看出了神,及至小柳端了热羊乳来,才恋恋不舍的将书放下:“大哥还没来?” 小柳看了一眼铜漏上的刻针,确实晚了点:“殿下再等等吧,世子近来像是有事在忙,常常见不到人影。” 元景心想,不就是喂鹰嘛。念头一起,便想到自己和乌善今日做下的勾当,忽然有点心虚起来,勉强又翻了一页,只觉墨字乱飞,怎么都看不下去了,索性把书一合,指着乱七八糟的床榻道:“你收一下,我去看看他。” 入夜后下了一场小雨,积水自高檐沥沥而下。元景脑海里那些怪力乱神的影子,在浓重的夜色中全冒了出来,此时有些后悔不许御林卫跟着了。只得提着一盏琉璃羊角灯一路狂奔,闭着眼睛冲进了楚驭房门。其时窗户大开,帘幔飞卷,楚驭负手站在窗前,似在看欲来的风雨。元景抖了抖被水花溅满的衣摆,怪道:“你怎么也不点灯呀。”楚驭看也不看他,信手一扫,将那两片被斩断的铁笼子扫到他脚下。 元景听见那声“砰”响,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脚下之物,心也跟着怦怦乱跳起来,跑过去提灯便照,但见那只之前还活蹦乱跳的雏鹰,喉头鼓如鸽蛋,已僵死在桌上。 元景傻了眼,手中的宫灯“啪”的落了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楚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淡漠道:“你干的?” 他态度不算太冷,但周身气息愈见阴沉,元景被压的头也抬不动,一道闪电自天边倏过,他在如雪的白光中看见桌边还未收鞘的长剑,心跳陡然一停,暗道,不能说出阿善。仰头看着楚驭英朗的面容,鼓足勇气咬牙道:“是我。”说完,只觉对方身上杀气一腾,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到来,楚驭只是看着他冷笑了一下,这一笑却比他真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还吓人,他堪称无礼地拍了拍元景的脸:“好玩么?” 元景隐约感觉有些不太对劲,道歉的话还未说出口,楚驭便越过自己走了,元景跟在后面追了几步,正看到他一掌拍在院中红枫之上,合抱粗的枫树齐腰断开。雷声骤起,并着树干轰然倒地之声一起落入耳中。 元景看的目瞪口呆,脚已经抬了出去,此刻悬在那里,半天落不下来。楚驭转过头,脸色极其不好看的扫了他一眼,止住了他想要继续追过去的脚步。 少顷,急雨复来。 高可接天的升平楼上寂静无人,楚驭独自坐在顶楼的一盏莲花宫灯边。是时雷声震天,他被吵得心烦意乱,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振臂一掷,玉佩如飞星般砸入九天,消隐不见。他盯着晦暗的夜空看了许久,被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渐渐平静了下来。 第44页 不过死了只鹰而已。他漠然地想:仍有千万只在我心中。 雨至后半夜方停,楚驭趁夜而归,遥遥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住所外,那人穿着一身粗衣短打,半短不长的头发利落的束在脑后,手臂上还套了鹰鞴,不像是在內宫伺候的人,却在好奇地朝里张望。楚驭纵步而至,厉声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不曾察觉他的身影,被这惊雷似的喝问吓得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他把头垂的低低的,几乎贴到地上,声音微颤:“小奴是这宫中豢鹰的鹰倌,今夜太子来天门殿,要走了一只刚训好的苍鹰,苍鹰性情凶猛认主,小奴怕它误伤太子,将鹰送到这里之后不敢回去。” 楚驭眉峰一凌:“太子还在里面?” 那人恭敬道:“是,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楚驭不再多言,抬脚便往里去,走了两步回身道:“你抬起头。” 那人本来已要起身,听他语气森严的一问,忙又跪了下来。楚驭不耐烦的又催促了一遍,这才看见他的尊容。此人身量矮小,面容无奇,唯有前额上的虎纹烙印十分醒目。几年前神武将军平定北疆一个善于豢禽的小部族,俘虏奴隶百余人,一多半都留在军中训养信鹰,选了一批少年去了势送入宫中,为皇家饲养珍禽,此人应该就是那批俘虏中的一员了。 楚驭记住了他的脸,道:“你下去吧。” 走到门前,脚步却慢了下来。夜色幽寒,愈发显得房中通明温暖,楚驭估摸着小东西是怕黑,将烛台尽数点亮了,心里对他的胆量嗤之以鼻,加之余怒未消,推门而入时,连正眼都不想给一个。里面却是鸡飞狗跳,由不得他不看——苍鹰骤然换了个环境,十分不适,虽被关在笼中,但仍不断扑腾翅膀,振羽欲飞,带的铁笼都跟着一窜。元景费力按着笼子,手背手腕被它乱啄乱抓也顾不上了。见了楚驭,忙双手合握,将重逾三十余斤的铁笼拎了起来,直直地朝他伸去。 楚驭自升平楼下来,心情本已平复,可看到元景微颤的肩膀和尽是血痕的手臂时,怒气复涌。他漠然地从元景身边走过去,扯下身上湿透的衣服,重重地砸在地上。元景在他背后小声道道:“我给你重找了一只来。” 楚驭理也不理,自顾取了干净的衣服换上。元景身上衣衫也湿了不少,现在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极为不舒服,见他不理自己,费力的将铁笼提高了点,追了两步:“大哥……”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呜咽。楚驭中衣也不换了,赤裸着上身便去睡觉。元景看着他背身向里的身影,脸色愈发苍白,两年前元惜离开的场面尤在眼前,他心里忽然升出巨大的恐慌,像是眼前这个也要离自己而去。鼻子一酸,眼泪如落珠般滚了下来。 楚驭虽然躺到了床上,但根本睡不着,耳边听见苍鹰不断扑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许是元景提之不住,铁笼重重的落在地上,反而松了口气。少顷,觉察到元景悄然走到身后,几乎想立刻夺路而逃。念头一起,自己也觉得可笑。 元景轻轻地扯着他的被角:“对不起……” 楚驭强自冷硬了心肠,不去看他,直到那张满是泪水的小脸贴到自己肩上,冰凉的手也抱了过来,心头才重重一颤——他在沉默中想起,还没见元景哭的这么伤心过,以往就算是有眼泪,也都在落下前就被他逞强的抹掉了。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转过身。元景未料他会忽然回头,忙用满是血痕的手背用力的擦了几下脸,弄得脸上也是血色。楚驭对上他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深觉束手无策,心中犯着嘀咕,完全搞不明白燕帝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种性情的。 元景见他半天也不说话,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楚驭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自心中升起:皇上知道驯鹰,我就不知道么? 元景全不知他心中的想法,长长的睫毛全被泪水打湿了,此刻抽泣道:“你别生气了。” 楚驭心想,我没生气。但先前的情绪究竟为何,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反握住元景冰凉的手,皱了皱眉,不知他穿着这身湿衣服在这里冻了多久。他利落地拿过自己丢在一旁的中衣,给元景擦了擦头发。元景还没做好他原谅自己的准备,见他忽然温和以待,人还有点发愣,由着他为自己脱下湿衣,又裹了他的厚衣服,才被拉到烛台边去擦药。 籍着烛火,楚驭方才看到他手上到底有多少道血痕,没好气道:“奴才不会使唤,非要自己去招惹这么个扁毛畜生做什么?那么大一只你应付的了么?” 元景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以为他不喜欢这只大的,小声道:“我找不到雏鹰……明天再给你找一只行么?” 楚驭幅度很大的给他擦药,觉察他疼的悄悄龇了牙,遂放缓动作,语气不善道:“不用了。” 元景有点慌了:“你还在生气么?” 楚驭低低的叹了口气,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不生气了。”托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用沾了温水的热巾擦干一把,见脸上没有伤痕,方道:“以后不许来我房中胡闹。”笼中苍鹰不合时宜地在一边低鸣,楚驭不耐烦地将青瓷药盖砸了过去,苍鹰吃了这兜头一下,喉间咕咕几声,不敢乱动了。楚驭道:“明日我派人将鹰送回去,跟你没关系,是我不想养了。” 元景心有余悸,追问道:“为什么?” 第45页 楚驭敲了下他脑袋,都快被他弄笑了:“不想就是不想,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此时夜阑风静,两人熄灯而眠。楚驭刚拿了一个天大的主意,察觉到元景腻腻歪歪地靠过来,也不觉烦恼,展臂一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元景惊惧未消,说话前还抽噎了一下:“你很喜欢那只雏鹰么?” 楚驭道:“不喜欢,我只想看它高飞的样子。” 元景有些明白了,点点头:“嗯,我也不喜欢看它困在笼子里。”指着外面那只:“那我们明天一起把它放了,好不好?” 楚驭淡淡道:“那畜生已经被养熟了,放了也会回来。” 元景眼睛闭了又睁,半响,迟疑道:“你今日……吓死我了。” 楚驭的目光越过帘幔,遥遥看向外间,再往外,天宇悠悠,四野辽阔。他闭上眼,缓声道:“嗯,以后不吓你了。” 这一夜过去,两人恢复如初,之前那短暂的生分全然不见了。甚至于相较之前,楚驭对他更好了些。有一次走到先前那个跟乌善爬过的那棵树旁时,还问他:“想不想去看鸟窝了?”元景一点头,就被他抱着纵身上去了。那个鸟窝空落许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楚驭将他放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陪他一起遥遥地看风景。元景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树上,生怕掉下去,整个人攀到楚驭身上。 楚驭道:“以后再想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只有我带着你才可以去,知道么?” 元景紧张地点点头,总觉得身下树干摇摇晃晃,并不怎么结实:“大哥,我想下去了。” 楚驭故意装作听不见,其时寒风掠过,吹得树顶左摇右晃,元景既怕且恼,可怜巴巴地又叫了他一声,楚驭这才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带下去。 乌善对内情是一点都不清楚的,翌日醒来,“楚翎卫住所中的枫树被雷劈断”这个事情,已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雷,缠着元景问东问西,元景拿之前看的杂记来骗他,说那一晚有渡劫的妖遁地躲到那里,天雷落下,连累的枫树也一起遭了殃。断树乌善是见到了,但妖怪却没看到,傻乎乎地追问元景妖在哪里? 元景双手背在后面,宽大的衣袖挡住了他还未痊愈的伤口,故作深沉道:“大概仙去了吧。” 他把真话藏的严严实实,直到乌善离开之时,都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这是乌善在大燕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楚驭对他们先前干下的勾当心有余悸,元宵那晚撇开一应事宜,亲自守在道观外面。乌善无事可做,闹着要陪元景一起守岁,好在去年刚见面时,元景还矮他不少,这一年乱跑乱闹的玩下来,两人已然差不多高了,倒勉强获得这桩许可。楚驭一晚上都听见他们在里面追逐打闹,碍着规矩不便进去阻止,脸沉的连一起守卫的羽林卫都躲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早上,少年们鱼贯而出,人人服饰相同,身高相仿,且面具尚未摘下。楚驭扫了一眼,长臂一展,就把意图混在里面跑了的元景给提了出来。元景在他手里挣扎了一番,嘻嘻哈哈地耍赖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楚驭道:“就是知道。”说话间便握住他的手,要带他去紫宸殿给燕帝请安,元景只得颇为遗憾地对乌善摆摆手。 正月一过,天也渐渐暖了起来,乌什图催了几次,最后不得不亲自入宫,才将弟弟揪了回来。元景挽留不得,眼睛红红地看着乌善道:“那只短尾小猴你带走吧。” 乌善吸了吸鼻子:“为什么?你不喜欢么?” 元景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我觉得它想跟你一起去赫齐。” 乌善原本还在强忍,闻言再也忍不住,哭道:“你还是留下来吧,它肯定更想留在这。” 乌什图无奈的劝了半晌,最后哄他说“以后赫齐再有进贡之事,让他为使,再来大燕”,才将人骗走。楚驭是没有这种离别伤感的,全程冷眼旁观,估摸着元景待会儿总要大闹一场,只待乌善一走,就去哄一哄他。 不成想今日元景长进的很,看着乌善嚎啕上了马车,也不曾掉泪,转而便一语不发地回去了。入了延福殿,用膳读书一如往常,只是到了晚上,推说自己累了,早早便去寝殿睡下。楚驭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听寝殿大门轰然一关,过不多时,便进去查看,果然见他蜷身躺在床上,被子连头蒙了起来。楚驭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拍了他一下,元景忍着呜咽,躲在里面不出声,手脚一蜷,整个人团成了一个球。楚驭扯着他的被子道:“蒙的这么紧,不嫌闷?” 他轻轻一扯,那边就重重地一夺,楚驭看了他一会儿,试探道:“那我也走了?”作势转身,果然被人拉住了衣角,他笑了一下,顺着这个缺口,将元景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元景雪白的小脸已憋的通红,双手无助的环抱在胸口,头也埋了下去,哭的浑身发颤,楚驭道:“好了,头抬起来我看看。”捏着他的小下巴一抬,他满是泪痕的脸庞登时撞入眼中,怔了一下,不意他竟伤心至此。将他抱到怀中,只觉得温热的泪水顺着脖颈滚滚而下,声音不由温和起来:“人家回自己的家,你哭什么?以后又不是不来了。” 元景趴在他胸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每个我喜欢的人最后都要走。” 第46页 楚驭深知他这句话下藏着许多往事,一时不知从何劝说,估摸着他还要哭一阵,抱着他躺到床上,让他自己慢慢缓过来。元景哭到最后,泣不成声地搂着他脖子道:“大哥,你以后也会离开我么?” 楚驭淡淡道:“不会。”一下一下地抚着元景的后背,暗道:你是我圈养的小兔子,我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你打算怎么养我? 楚驭:随便养养,养大了就认真开吃 谢谢投雷和评论的妹子,接下来就是芋圆夫夫互相养成的甜蜜时光了~ 第23章 秋猎(倒V开始) 五月之初, 熏风渐起。元景今年毒发,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养到现在才算长了点肉。年末之时,大宛进贡了六匹宝马, 因舟车劳顿, 尚不堪使用, 百余名小内监伺候了数月, 总算令它们重拾名驹的风采。元景身体一好,便闹着要去看。这种时候,燕帝待他往往是无所不应,即让他去挑一匹自己喜欢的。元景去御厩走了一趟, 一眼相中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内官大赞太子眼光独到,因这匹马额前有一根微微凸起的奇骨, 形若未长出的麟角,加之其脚力非凡,可日行千里, 夜行八百,大宛国主称其为天马, 非得人间帝王方可驾驭。 元景不懂相马之术,不过是见这匹马生的长鬃如雪,腿蹄轻捷, 十分合他心意罢了,转而看向楚驭:“大哥,你看这马怎么样?” 楚驭对内官神乎其神的说辞是嗤之以鼻的, 仔细看了看,见此马双耳紧促,形如削竹,脊背又宽又平,艳紫色的马眼微微低垂,很是温顺,点头道:“不错。” 元景这才满意了,即令人牵出御厩,套上八宝鞍辔,也不要人跟,自己上了马场。这是他头一次骑马,小内监牵了缰绳在前面慢悠悠的走,元景自己拿着马鞭晃悠着玩儿。楚驭也不去打搅,负手站在一边。元景被人牵着走了一会儿,深觉这样十分无趣,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鞭子,忽道:“你走远点。”小内监不明就里,听命站到旁边。只见他凌空一甩,抽打在马腹上。白马久经训练,吃了这一下,即促鸣一声,纵蹄狂奔。 眨眼间已跑出老远,几乎化作一道幻影,小内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御厩求救:“不得了!惊马了!” 楚驭正在听内官大吹御马之道,闻言脸色一沉,揪着他问:“太子呢?” 小内监结结巴巴道:“在上面……在马上……” 马场边有两匹待训的枣红马,楚驭疾步过去,一把扯断拴马绳,跨马而上,黑鞭甩的如炸雷一般,逐日追风似的撵了过去。元景听见后面的声音,看了一眼,笑道:“大哥你也来了。” 楚驭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脸上还带着笑容,半点被惊吓之状也没有,皱眉道:“殿下怎么自己跑了?” 元景撇嘴道:“他牵的太慢了。”又加了一鞭,催的白马纵出五、六丈远,回身笑道:“我快还是风快?” 楚驭见他驾马御马的本领全无章法,仿佛只是凭着心中那股风发的意气而行,心中微有惊讶。他不敢放元景独自驰骋,驾马并行左右,足足陪了元景一个上午,白马或快或慢,或俯或仰,元景皆自得其乐,待他酣畅淋漓地下了马,笑容都快要从眼底溢出去了。白马在一边轻轻地打了个响鼻,长鬃一摆,似舍不得他,元景本要跟楚驭说话,注意力立刻被马吸引走了:“给你起个名字吧。”他看向楚驭:“叫它玉骢好不好?” 自乌善走后,楚驭还没见到他高兴成这样,当下心中也是一片畅然:“好。” 此后一连数月,元景每隔十余日总要去趟马场,有一回天气凉爽之时,燕帝也陪他去了,见爱子在这方面独有天分,虽于治国无用,但也深感骄傲。寒露之后便办了一场秋猎,要叫他去外面玩玩。秋猎前夜,元景见楚驭坐在床边拉弓试弦,念头忽起,凑到他身边道:“大哥,你明天也给我猎一只老虎吧。” 楚驭一脸莫名:“你要老虎做什么?” 元景理直气壮道:“你不是给阿善的姐姐打过一只老虎么?我也想要。” 楚驭无奈道:“那是碰巧了,皇家围场不会有这种猛兽,我上哪儿给你打?”他一说元景才想到这节,“哦”了一声:“我倒忘了。”楚驭见他抱着膝盖坐着的样子甚为乖巧,逗道:“给你打只小兔子好不好?” 乌善给他找的那只兔子,宫人们没有看住,有一日自己溜了。幸而元景这阵子纵马驰骋,跑出了几分野气,已不太喜欢跟兔子玩,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听了楚驭这句调侃的话,大为不满,往床上一躺,拿后背对着他:“我要兔子干嘛!我又不是小孩了!” 楚驭拿弓敲了他屁股一下,故意气他:“怎么不是了,就是个小孩子。”话音刚落,元景一跃而起,整个人贴到他背上,胡乱将他眼睛嘴巴都捂住了。楚驭反手一捞,将他压到自己膝盖上,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元景是领教过他的手劲的,即便不是真打,拍在身上也让人吃不消,当即审时度势地撒娇求饶,最后被他抱在怀里,陪他一起搭弦听声,挑拨准星。 这却是一个细致活儿,元景被他手把手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也酸眼也花,连打了几个哈欠,心生倦意,想要睡了。 楚驭低头时,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乖乖地搭着自己的衣袖不放,油然生出一种疼爱怜惜之情。欺负似的往他脸上戳了一下,元景不堪其扰般将半张脸都埋到他胸前,整个人倚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第47页 他这个样子是格外的幼小可爱,楚驭看了他许久,其时夜色寂静,唯闻房中火烛荜拨作响,他心中无比平和,想要对元景展开的种种算计消失殆尽,此时此刻,抱着的这个就只是需要自己照拂的小孩子而已。他放下铁弓,将元景整个人都搂到怀中,心中暗道:“永远是小孩子才好。” 第二日围场之上热闹非凡,京中大半贵族子弟都受邀前来。偌大一片平原之上,生出数百座大篷。元景随燕帝站在最大、最富丽的那座御帐前。他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马装,阔挺的领口高高束起,一枚蓝宝石打造成的纽扣,将他尖翘的下颌收在里面。乌发只用玉扣束了一把,其余散散的披在肩头,愈发衬得他面容干净俊秀,身上半点杀气也无,不像是来打猎,倒像是哪家贵公子前来郊游的。 他这个温和可亲的样子,自然引得无数人起了结交之心,只可惜他身边站着个玄衣劲甲,身材高大的煞神。披风一撑,气势甚足地将太子半圈在自己身前,让人望而却步。太子对他也十分亲近,时不时仰头耳语几句,脸都快要贴到一起了,偶尔一笑,皆是看着他去的。这般旁若无人的姿态,别人纵然斗胆插上一言半语,他也未必能听得见。 鼓角长鸣,秋猎即起。第一箭自然是燕帝来开,十名内官各守在一只硕大无比的木笼旁,里面困着些野兔、红狐、獐子之流的野畜,听得号角一响,齐齐打开笼门,但见百兽四散,踏的尘土飞扬。燕帝身在高台之上,接过刘林递来的黄金弩,搭弓一箭,正中一只仓皇逃窜的雄鹿。群兽出没,射中猎物并非难事,不过雄鹿矫捷,更比寻常猎物更加风光。一时间称赞之辞不绝于耳,燕帝自矜一笑,把弓箭递到旁边:“景儿也试试?” 元景接过弓箭,直接挂到背上,迫不及待道:“我下去试试。” 燕帝知道他早就想跑了,微微一笑,即命那些贵族子弟各自去打猎,因今日天色微沉,风有些寒意,他不过在这风口站了会儿,就咳嗽不止,便先入御帐去休息了。 元景带着十几个羽林卫纵马狂奔,见到兔子也赶,见到狍子也赶,猎物没打到几只,倒把随从们累的够呛。足玩了一个多时辰,他下马喝水时才发现楚驭不见了。问了一通才知道,他们初入围场之时楚驭就没了人影,有个跟他略熟一些的羽林卫到底给了个去处——“他好像说,给殿下打小兔子去了。” 元景撇撇嘴,暗自嘀咕了句,近旁的羽林卫听之不清,凑近道:“殿下说什么?”元景气哼哼道:“什么也没说!”将水袋抛给他,上马便走。 到了下午,天色转阴,隐隐飘着细雨,随行诸人都入了帐,燕帝只叫了几个亲近的大臣前去御帐共饮,今日步军都指挥使家的长子郭岩,猎得野物二十余只,拔得头筹,燕帝赐了一把宝雕弓给他,特许他入帐一共欢宴。宴席自然是野味一流,被御厨烹制的无比精细,只是燕帝近来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点。元景一直心不在焉地看向御帐门口,燕帝低头问:“景儿在看什么?”环顾了下周围:“楚驭呢?” 要说去打兔子,也未免去的太久了些,元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坐在他下首的郭岩听见了,斗胆插话道:“臣看见楚翎卫带着一架笼车出围场了,像是往后山去。” 燕帝奇道:“他去后山干嘛?” 元景“啊”了一声,恍然顿悟。围场之中的确没有猛兽,即便有,早在御驾到来之前,就被人赶至后山。他想起乌善所说——“在赫齐,需得十几人合力才能捕杀猛虎”,顿时心慌意乱,也不知怎么叙述这个前因后果,只好抓着燕帝道:“父皇,你快叫人去接他回来。” 燕帝虽不解其意,但见他满脸慌乱,忙道:“你别急,朕这就叫人去。” 小黄门领谕即走,人出了帐门不过片刻,又去而复返,称楚翎卫回来了,还……猎回一只猛虎。 元景闻言,立时起身就跑,帐门才一开,楚驭就见到一个人影冲过来,下意识要挡,幸而那边喊了一声:“大哥。”于是站定了,由着他撞到自己怀里。元景一头扎到他胸前的明光镜上,撞的鼻骨生疼,抬起头时眼中含泪,把楚驭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怎么哭了?” 元景捂着脸哭道:“鼻子疼。” 楚驭捧起他的脸,胡乱给他吹了吹,怪道:“谁叫你跑这么快。” 元景是担心他受伤,现在一看,他训起人来中气十足,身上也并无血腥味儿,心下一安,镇定道:“我想看你猎的虎嘛。” 楚驭揉了揉他的头发,指着帐内:“进去看。” 诸人入帐坐定,听闻他的壮举,都要开开眼界。燕帝做了个手势,八位羽林卫便出了帐门。那只虎重逾四百斤,他们合力才从笼车中抬入帐内,但见一支黑羽铁箭穿眼而过,射碎了其头骨,除此之外,周身半点伤痕也无。众人见了,都惊的一时说不出话。 燕帝知他一向不喜欢出这种风头,问起缘由,楚驭称“太子见陛下最近身体欠佳,听闻虎骨泡酒最强身健体,特为太子猎来,献给陛下。”燕帝有些惊讶了,拉着元景的手问:“是这样么?” 元景暗自“啊”了一声,心知这一承认,就得把猎物送出去,眼看楚驭给他使眼色,只好干巴巴道:“是这样。” 他独自一人猎下猛虎已是十分难得,又添太子这份孝心,燕帝大为欢喜自是不提,连先前得了赏赐的郭岩也将宝雕弓献了出来,称他勇力无双,此弓自己受之有愧。楚驭自然不会夺人殊荣。燕帝便笑着出来打圆场,他慷慨道:“你辛苦啦,朕是该赏赐你,不过寻常的东西你必定看不上,这样吧,朕许你一件事好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出来,朕无不允。” 第48页 此言一出,大帐内静了一静,元景咬着手指,心想:不知道大哥想要什么呢。老丞相在一边暗暗皱眉,暗呼皇上这话说的委实不严密,万一他张口说要回北疆,皇上应是不应?燕帝神色一动,像是也想到了这点,才要补上一句,楚驭已以军礼单膝跪地,沉声道:“那就请陛下恢复元宵天灯会。” 第24章 秋猎(二) 燕帝不自觉松了口气, 旋即又生疑惑,楚驭性情向来淡漠, 不是个爱玩爱闹的人,难得有这个机会, 他不求加官进爵, 却想要恢复灯会, 未免奇怪了些。凝视他片刻,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向元景身上,元景也没料到楚驭会提出这个请求,心知他是为了自己,暗地里早已乐开了花, 此刻好不容易才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燕帝收回目光,道:“这不是难事, 只是朕见你一向不喜欢凑热闹,怎么忽然对天灯会有了兴趣?” 楚驭一怔,心中暗呼失策, 还没准备好这个说辞。倒是老丞相听了他的请求,心下大安, 替答道:“元宵那日,京中的闺秀碧玉都爱出门游玩,以往都会聚于灯会, 去年嘛……”捋须笑了一下:“世子年纪轻轻,又独居京中,想凑这个热闹也是人之常情嘛。” 燕帝恍然大悟, 笑道:“原来如此,是朕疏忽了,只是今年诸事未竟,若要重办灯会,只怕有些仓促,明年再开吧。”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神色愈发和蔼:“你也到了议亲之年,若是看中哪家名门闺秀,只管带过来给朕瞧瞧。” 楚驭不动声色地谢了恩,余光里见元景将嘴抿得紧紧,眼中藏笑看着自己,表情虽然如常,但长袍之下的腿都翘了起来。负手立于一旁,不以为意地想:哪来的名门闺秀?只有个小磨人精罢了。 燕帝命人将猛虎抬了下去,又为楚驭重新开宴,就安置在与元景一阶之隔的地方,席间,燕帝道:“人家替你做了这么一桩苦差事,你还不去谢谢人家。” 若不是碍着旁人,元景早就忍不住要扑过去了,此刻被燕帝拿出来一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楚驭面前,亲自倒了杯酒,仰视着他的脸,少有的拿腔拿调起来:“你辛苦啦。” 楚驭看他忍笑忍得比自己猎虎还要辛苦万分,也板起脸,规规矩矩道:“多谢,不敢劳动殿下。”接过酒杯时果然被元景用小指在掌心里划了一下,微微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欢宴入夜才散,燕帝要留元景说会儿话,楚驭便先行回去。元景见他走了,哪里呆的住,随便应付了几句,便追着去了。偏帐内并未点灯,唯见床幔上夜明珠的熠熠光辉。元景看到楚驭站在床边换衣,玩心大起,也不说话,悄悄猫过去。那边才一动楚驭就发现了,他装作浑然不知,待小东西近得身来,猛然朝自己一扑,才侧身错开,两手一夹,将人举了起来,笑道:“才帮你要了赏赐,就恩将仇报,来偷袭我?” 元景哈哈一笑,腿盘在他身上就去搂他,脸贴到他深深的颈窝之中:“你真好,我最喜欢你啦。” 楚驭被他拱的差点没站稳,口中道:“多大人了还撒娇?还不快下去。”手却是没放,单手抱着他去点了一盏灯,由着他快活够了,才道:“你去把那个笼子上的黑布掀开。” 元景神色一喜,瞬间就明白了:“还有东西给我?”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籍着帐中灯珠交映的明光,掀开了那块黑布。里头的东西见了光,“嗷呜”的叫了一声。元景一看就愣住了——那竟是一只两尺余长的幼虎,伸爪摆尾,煞是可爱。他看了看虎,又看了看楚驭,声音微颤:“这个是给我的么?” 楚驭坐在床边,又开始逗他:“嗯,你小孩子玩玩小老虎就行了。”这一次元景没有任何不满,他蹬蹬地冲过来,用力抱了楚驭一下,楚驭还没说去搂,又蹬蹬地冲回去,从笼子中取出那只幼虎,就在柔软的绒毯上席地而坐,跟老虎玩了起来。楚驭知道他一时半会是顾不上自己了,摇摇头,双手枕在脑后,独自躺到床上,身边给他留下偌大一片空处来:“玩一会儿就过来睡。” 那边玩的兴起,压根没听见,应付般“哦”了一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楚驭小酣醒来,元景居然还在饶有兴致地陪小老虎玩。他在玩乐之事上忘寝废食的功力楚驭是见识过的,心知由着他的性子,怕是能玩到明天早上。当下沉声道:“过来睡觉。” 元景嘴上答应着,屁股却挪都不挪一下,楚驭无奈,只得起身亲自去抓他。近前时,却见他十指上多了几个兽齿印,血痕已干,看不出伤口深浅。顿时心中一怒,蹲到他身边去查看:“怎么弄的?” 元景毫不在意,晃了下手:“它吃肉的时候不小心咬到的。”抬头看到楚驭的脸色,有点提防的将幼虎抱在怀里:“不疼。” 他身边摆着个还带血水的盘子,想必先前刚喂老虎吃完。楚驭皱了皱眉,他抓来这只幼虎时见它身量尚小,只当还是个吃奶的虎崽子,如今一看却是自己走了眼。他压着怒火道:“把它放回去。” 元景低头看了看,恋恋不舍地又揉了它几下,这次很听话地放入木笼中。幼虎亲人,骤然离开他的怀抱,在笼中急的团团乱转,口中嗷呜个不停。元景一听这声音又心疼了,隔着笼子把手指伸进去摸它,还可怜巴巴地去看楚驭,意思不言而喻。楚驭把他的手拉回来,不耐烦道:“横竖长大都要杀的,你随便玩玩也就是了,怎么还放不下了。” 第49页 元景与它玩了一晚,正是兴致正佳的时候,听得那一个“杀”字,整个人又急又恼,连笼子一起抱在怀里:“杀什么?这是我的老虎,谁敢杀它?” 楚驭道:“它已经会吃肉了,身上野性难驯,长大之后谁敢留它在你身边,宫中又不豢养这等猛兽,不杀又待如何?” 元景怒道:“我说不杀就不杀,长大了也是我的小老虎!” 楚驭见他受伤本就不高兴,又见他为了别的东西与自己置气,冷笑一声:“你跟这种猛兽走这么近,皇上岂能答允?到时候他要杀,你又能怎么样?”提了他手中的笼子,丢到一边,拉着他过去擦药。 今日的好气氛因此事烟消云散,上床时元景都背对着他,楚驭知道他在跟自己闹小脾气,看了他许久,欲将他抱过来的手已经一抬,又放了下来。只将床上唯一的被子丢到他身上,自己抱臂而睡,不去管了。这一夜却是怎么都睡不踏实,梦里都是元景抱着笼子,垂眸欲泣的表情。此时帐外秋雨已经停歇,寒风吹的耳边呼啸作响,楚驭吃不住冷,在睡梦中翻身去搂身边的小孩子,不想却摸了个空。忙起身查看,帐内帐外一片空荡,哪里还有元景的影子?再细细寻找,这才发现,连被自己丢在一旁的虎笼也一并消失了。 楚驭暗骂了一声,隐约猜到了他的去向,拾起床边披风便出了门。 夜中无星无月,唯见巡逻的御林卫手中灯笼的光芒。他悄然避开旁人,往出围场的路而去。既出营地,步伐便由疾步变做狂奔。越往前,周遭越是漆黑的不见五指,想着这样的环境里,不知藏了多少野兽,心中的担忧便在无边的寂静中不断被放大。直到他看见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朝这边走来,这才松了口气,反手解开披风系绳,负手立在原地。 元景低头而行,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当下还以为是什么鬼怪魍魉,吓得大叫了一声。楚驭扶着他的肩膀,免得他跌倒,心里恼的要命,语气却也不敢太凶:“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元景听见是他,拍了拍胸口,偏过头道:“我把它放到前面的山上了。” 楚驭晚上睡觉时已经有点后悔,小东西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自己随便一吓,他没准要难过许久。只是没想到他竟在意到这种地步,一时间,心里浮起些许愧疚之感。他将披风系到元景身上,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你不是很喜欢么?放走了不心疼?” 元景低低道:“心疼,但它回去了,就没人会杀它了。”楚驭张了张口,喉头一阵涩然,不知该说什么。不想元景却仰头安慰起他来了:“大哥,我想过了,你说得对,等它长大了,就算父皇不杀它,也不会叫我去跟它玩了,与其让它孤零零地呆在宫里,不如回到山上更好。” 楚驭摸了摸他冰凉的脸,低沉道:“一只畜生而已,其实配不上殿下为它花这么多心思。” 元景摇摇头:“它是我的,我就该对它好一点。”他对楚驭伸出手,让他拉着自己:“回去吧。” 楚驭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中,心里对他这个幼稚的想法十分嗤之以鼻:你把它放回去,怎能叫对它好?它挨饿受冻,亦或受伤生病,你都不能去照顾,既然喜欢,就该把它留在身边好好看着才对。 他搂着元景走了片刻,见小东西一直低着头,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出他梦里难过的面容,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子也是你的,你怎么不对我好点?大半夜乱跑,弄丢了怎么办?”元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仰头“啊”了一声,旋即被他抱进怀里,只听头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后背也被人轻拍着:“好了,不难过了。” 元景强装出来的平静被这一声打破了,他只觉得鼻子发酸,眼中一阵潮热,他用力把脸埋进楚驭怀中:“大哥。” 楚驭抚摸着他的头发,音调微抬:“不过是只畜生罢了,哪配你为它难过?以后杀了或是长大了都不要紧,只要你高兴,大哥可以给你找上十只百只回来。” 元景摇摇头,在他身上蹭掉了自己的眼泪,心道:“那些都不是我的小老虎了。” 楚驭抱着他站了许久,直到搂着的身体已不再颤抖,柔声又道:“走这么远累不累?大哥背你回去?”不等他回答,已半蹲下来:“上来。”元景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将脸贴到他温暖的后颈。楚驭这一晚的诸般烦闷到此刻才算烟消云散,托了一下,让他趴的更舒服些:“风大,把手放到我衣领里,困了就睡。” 他们在寒风微雨中走了许久,眼看围场渐近,星灯点点,元景如梦初醒般问了一句:“它会好好的么?” 楚驭漠然地想:好与不好你也看不见了,又有什么意义?随口道:“会的。” 第25章 授礼 元景一晚上累得不轻, 两人到了寝帐,楚驭命人拿来热水给他擦脸。这边才弄好, 一转头,元景已蜷身睡熟了。楚驭拿着热巾坐到他身边,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 他手上先前被咬伤的地方又见红肿。楚驭看了片刻, 轻轻给他擦了几下, 才将他的双手放回被中,然后独自出了帐门。 门外风声呜呜,足下碎石翻飞。沉沉夜色之中,隐约可见两个追逐的身影, 楚驭单手负于身后,如信步闲庭。眼见追至一僻静之所, 忽而发力而上,劲道凌厉无匹。前面那人一个错步,勉强闪过, 提刀回身便是一招少林的“破戒刀法”,此法名为破戒, 自然狠准威猛,一招出手,尽是攻势, 是大开杀戒之法。 第50页 楚驭懒得拔剑,只以鞘格挡,对面那人刀尖正落于剑鞘之中。楚驭赶苍蝇似的一挥, 只靠臂力便将其撞开,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已近的身前,甫一交手,那边即被一股刚猛的力度震飞出去,手中银刀也不知飞到哪里。这一下摔得气血翻涌,几乎站之不住,勉强起身,又觉得膝上一麻,乃是被一记飞石击中,劲力之大,几乎击碎了膝骨,无奈,只得半跪在地。 楚驭这才走到他面前。他见对方年纪尚小,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功夫倒是不赖,必定得了名家指点,思及此,冷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忍气道:“属下是御林军陪戎校尉曹如意。” 楚驭厉声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今夜你跟了我们一路,又在帐外鬼鬼祟祟,到底是何居心?”语罢,身形一晃,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曹如意本就受了伤,喉间登时血沫翻涌,眼前金星直冒,双手也胡乱抓挠起来,想要掰开扣在喉头铁钳似的手。楚驭又加深了一分力道,霎时间似能听见骨裂之声,那人说不出话,极艰难的点了下头,楚驭冷哼一声,将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曹如意被摔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他连连喘息咳嗽,楚驭等的不耐烦,一脚踏在他肩头:“说,谁派你盯着太子的?” 曹如意沙哑道:“没有人派我,是我见太子孤身出门,不放心他一人,故而跟过去。” 楚驭冷笑一声,加重了脚下力度,森然道:“你既见到太子出去,就该拦他,便是要跟,也该光明正大去护卫,若无人指使,岂会行这等偷摸之事?” 曹如意被他踩的满嘴血腥气,他将吃痛声忍在喉头:“无人……指示我,我是见太子悄悄出去……想着他大概不愿让人跟随,我……”捂嘴咳嗽了两声,几滴殷血从指间落下。 楚驭见他痛苦至此,仍一手紧紧捂住腰间,似在保护什么,冷声道:“手里的东西拿出来。” 曹如意浑身一震,手捂得更严实,紧张道:“这个不能给你……” 但见寒光一闪,长剑出鞘,雪白的剑尖直指他腕上,已戳出个血洞。曹如意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鼻子瓮动,像是哭了出来。艰难地在腰间扯了几下,将那物紧紧攥在手心里,举到楚驭面前。楚驭反手以剑身敲到他脉门上,他疼的低吟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摊开了手。 那是一个佩玉,当中一枚小小的如意扣,质地润泽如脂,上刻“太平康乐”几个小字,雕功非凡,与元景颈上挂着的那枚长命锁如出一人之手。曹如意刚才在泥地里打了好几个滚,这枚如意扣仍干干净净,唯有垂下来的五色丝绦上沾染了些许污泥。 楚驭看了一会儿,提到他面前:“这是太子的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曹如意伸手一夺,抓了个空,他艰难道:“这是太子送给我的!”见楚驭神色漠然,显然是不怎么信,只好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三年前,我父亲为太子请脉,因查验饮食不当,致使太子中毒。皇上本要将我们全家抄斩,是太子求情,才让我们捡了一条命……赦免的旨意是他送到,这个佩玉也是他送我的,那时我就下了决心,这一生都要为太子效力……”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起来,勉力从他脚下仰起头,嘶声道:“你还给我!” 楚驭将他从地上揪起,冷道:“你以为这些鬼话我会相信?”见曹如意紧咬牙关,脸上不见动容,遂从腰间取了一枚丸药出来,递到他面前:“这东西无药可解,吃下去后每三月就需服一次解药,方可克制,否则毒发时万虫钻心,生不如死,你不是要为太子尽忠么?吃给我看!” 话还没说完,曹如意已毫不犹豫地抢过丸药,塞入口中,喉头一滚,转眼就下了肚,楚驭见他年轻的脸庞上写满坚毅,心下一怔,将他松了开来,看了一眼佩玉,也丢了过去。曹如意有伤在身,反应慢了许多,一下子没接稳,慌忙跪在地上去拾。楚驭见他握了玉在掌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冷道:“太子去围场外的山上,也是你指的路?” 曹如意也不敢抬头,恭谦道:“是,我见他抱着一只幼虎,估计他是要拿去放了的,就赶在他前面走出一条路,太子聪颖,自己顺着脚印走的。” 楚驭盯着他:“我早就觉得奇怪,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独自摸到这么远的地方,你既然对他忠心,就该拦着他。” 曹如意摇摇头:“那是太子想做的事,太子想做什么,属下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帮他。” 楚驭收剑回鞘,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太子记得你么?” 曹如意耷拉着眼睛,似有些垂头丧气:“属下不知,属下位卑权微,只能偷偷近太子身边。” 楚驭估摸着小东西八成是不记得的,不然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好玩意儿,早被他调到身边了。他淡淡道:“你走吧,刚才那颗毒药是假的,以后我自会照顾他,你不必围着他打转了。”转身欲走,岂料这一晚上都低眉顺目的少年在身后幽幽道:“属下办不到。” 楚驭回过头,气息陡然森严:“你说什么?” 曹如意咳嗽了几声,身体还在寒风中发颤,话也轻飘飘的:“我的命是太子给的,我只听他一人之命。况且……”他咽了咽口中的血沫子,壮胆道:“今日太子偷偷出去,大人没有发现。”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话有些不敬了,话一说完,自己就抱着头倒退了一大步。 第51页 那边却是久无动作,曹如意在双臂缝隙间偷偷看了楚驭一眼,一柄长刀如飞星般掷了过来,落在脚下,正是他用的那把。曹如意看看刀,又看看他,明白自己这是得了许可,他满心惊喜地才要跪谢,却听楚驭语调平平地开了口:“不要让太子看见你。” 楚驭回到随帐,才换下那身沾了泥浆和血气的衣服,就听外头有动静,出去一看,是刘林前来传话,说燕帝夜里突发高热,围场御帐条件简陋,这便要拔营回宫,现下来请太子同行。元景才睡了一个多时辰,被人唤醒后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直坐在床上揉眼睛。今日之事是耽误不得的,小柳跪在床下,求助般看向楚驭,不想楚驭今日却是格外的有耐心,坐在他身边哄道:“先起来更衣,车里再抱你睡好不好?” 刘林听里面温声细语的,估摸着还要费些时辰,情急之下,催促了几声,元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里还睡得着?急急忙忙跳下床,袜子也顾不得穿,便要往外跑:“父皇怎么样了?”刘林擦了把汗:“医官们已经在伺药了,太子随我来。” 燕帝这病来势汹汹,医官们彻夜不眠地煎药、换方,足足照看了一日,才让高热退了下来,元景陪在左右,也是一日一夜未眠。第二天晚上回来时,累的用膳时就趴在桌上要睡。楚驭看他熬的眼下一团乌黑,很是不解。他是完全不知父慈子孝为何物的人,心忖燕帝身边就他这一个儿子,元景又不需要争宠固位,何必把自己累成这样,忍不住道:“陛下身边又不是没伺候的人,哪用的着你这么辛苦?” 元景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疲倦之至地看了他一眼,咬字不清地说:“不辛苦……”话说到一半,就把脸歪在他手里睡着了。楚驭看他人也坐不稳了,忙将他抱了过来:“吃点东西再睡?” 那边睡息沉沉,全无回应。楚驭抱了他一会儿,直到小柳在一旁提醒,这才将人送到寝殿中。 燕帝年岁大了,这一点头疼脑热足养了几个月。他生病,累的元景也跟着辛苦。从前早上起床总要哄上半天,现在天不亮即起,先要去长宁殿走一趟才肯放心去文华堂读书。除了课业不可省,余下时间都侍奉在燕帝左右。燕帝心疼他奔波,常常让他留宿在长宁殿。 楚驭与他一日里几乎说不到五句话,同床共枕更是少有,就算睡在一起,往往躺下就睡着。那些睡觉前问东问西,撒娇黏人的做派也不见了。楚驭心里有点不舒服,忍不住逗他几下,不让他安生,他才气呼呼地拿小眼神横人家几下:“别闹!”楚驭看的心情舒畅,这才放他休息。 眼看霜华渐浓,化作皑皑白雪,渐渐的,习习和风吹绿了京中杨柳,燕帝才算彻底康复。这一日他精神正好,便带着元景去御花园踏春。逛到一半,听闻神武将军千里迢迢命人送来两只木箱,兴致更高,当即起驾回宫。结果打开一看,里头尽是血灵芝老参之类的进补之物。也不知怎么的,燕帝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过了一会儿,还将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连元景也不例外。 元景莫名其妙吃了个闭门羹,表情十分无辜,回去后就托着脸闷声不响。他这几日是特别的沉默,楚驭看了他片刻,简直都想不起来他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坐到他身边:“在想什么?” 元景欲言又止地摇摇头,楚驭见他眼神有点奇怪,追问道:“不舒服?”将人拉向自己,摸了摸额头,感觉掌下温度如常,又道:“怎么了?” 元景改为双手托脸,迟疑了很久,才下了决心:“我的声音……变得有点奇怪。” 他这一开口,楚驭当真吓了一跳。从前稚嫩清朗的童音不复存在,变得低沉许多,还带了股沙沙的味道。笑着去捏元景的脸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发现?”元景听出他不是个好语气,堪称怨念地扫了他一眼。楚驭忍着笑道:“好了好了,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想了想又问:“陛下知道么?” 元景摸着喉间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声音又小又软地问:“真的差不多?” 楚驭看到他那个期待的小眼神,喝了一口茶,藏住笑容:“嗯。” 元景这才松了口气,趴在桌上道:“可憋死我了。”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贵妃娘娘怎么还不来。” 元景的生母皇后过世的早,燕帝与她感情甚佳,至今未再立后,宫中诸事多交由董贵妃打理,平时不过初一、十五,节庆之日,元景去她宫中问安,其他时候少有往来。楚驭奇道:“她来做什么?” 元景摇摇头,又打了个哈欠,说话间,小柳跑来传话,称贵妃已经到了。 董贵妃今日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姿窈窕,容貌秀美的宫娥。一名惜荷,一名顾雪。正值二八年华,皆头戴花枝冠,耳坠明月珰,一袭金钑花孔雀纹的绛罗衣,见了太子,行礼问安落落大方,自与普通宫女大不相同。楚驭一见之下,便明白了她们此行的来意。果不其然,董贵妃落座以后,柔声道:“臣妾奉皇上的旨意,来为殿下授教周公之礼。” 元景一瞬间脸变得通红,求助般看向楚驭。楚驭估摸着燕帝这一病是病急了,他膝下只得一子,又身中奇毒,不知何时毒发,一旦太子香火不继,便会动摇国本。如今元景已长成,便急急忙忙送了侍寝之人过来,低头看了元景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第52页 元景指望不上他,有些恼羞成怒:“这还用教么,这谁不知道?” 楚驭惊讶之下,当着旁人的面都忘了敬语:“你知道?” 元景看了贵妃一眼,用手背捂着脸,难为情道:“就是一对男女睡在一起,就会有送子观音把小娃娃从天上丢下来了!” 在场年纪大些的几个都笑出了声,连董贵妃也以袖掩面,忍俊不禁。元景看大家都笑了,拉着楚驭的一只手,不安地来回看他。楚驭为了保全他的面子,很镇定地摸摸他的头,心里却想:“是要教一教。”见董贵妃屏退诸人,又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在这里碍人家事了,即道:“属下在这里多有不便,先行告退。”元景一把没拉住他,气的直跺脚。 楚驭在自己住的宫院中练了一下午的剑法,眼看临近用膳之时,元景也没派人来催促,心知今晚太子身边用不着自己了,独自吃了一顿饭,便躺在床上看起棋谱。看也看的不甚专心,眼睛还在书本上,心思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索性放下书,听门外细微的风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被蹬蹬的脚步声取代了,楚驭心念一动,眼睛还闭着,人却往里躺了躺。 门旋即被人大力撞开,元景身上只穿着中衣,脸上写满惶恐,爬上床时将鞋子都蹬飞老远,楚驭见他神色不对,皱眉道:“怎么了?” 元景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道:“不得了,下午那两个姐姐钻我被子!” 楚驭看他一头拱到自己身上,有些好笑道:“像你这样?” 元景被他抱着,委屈巴巴地直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楚驭:这有什么好怕的!你看我被你钻了这么多次,我怕过么! 元景:好像怕过的… 谢谢投雷和评论的小天使,这篇转眼都写满十万字啦,下一个十万达成时争取让楚哥吃到~ 感谢你们陪伴~爱你们 第26章 夺灯 他待人从来都是温柔宽和, 像这样对什么避之不及,楚驭还是头一回看到, 见他脸色发白,便下床点了一盏安神香。元景倒是不见外, 轻车熟路地自己躺好了, 摸到枕边放着的那本棋谱, 打开看了几眼, 耳边听见楚驭的脚步声,立刻把书盖在脸上装睡。楚驭回来后把书丢到一边,看他还双眼紧闭,心知他是怕自己问, 有点好笑道:“这么不喜欢她们?”见元景一动不动的,就过来挠他痒痒, 元景忍笑不住,扭糖似的求饶起来,不敢再装睡了:“也不是不喜欢……”他偏过头, 勾着楚驭的手指玩:“但我不想跟她们睡觉。” 楚驭一时没弄明白他这个“睡觉”到底是什么意思,沉吟道:“要是……不喜欢她们, 就告诉你父皇,换你喜欢的来?” 元景很轻地摇了摇头,有点困惑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 我不想让别人来陪。” 楚驭由着他在自己手上颠来倒去,还很有兴致地陪他玩贴手:“那你要谁陪?要我?” 元景不好意思似的把脸转过去,楚驭不依不饶, 又问了一遍,他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楚驭这才满意了,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繁衍子息是大事,陛下只有你一个儿子,难免会着急,你要体谅他。这两个侍妾你大可以不要,可过两年册封太子妃,总不能也躲到我这儿来。” 元景闷闷道:“我就是不喜欢……”将下巴抵在他肩头,看了他一眼:“大哥,你想娶亲么?” 楚驭年少英伟,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想与他结亲的多不胜数,只是他全不理睬罢了。经元景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元景看他发愣,更有兴致了,翻了个身,几乎趴到他身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叫父皇给你找。” 楚驭飞快道:“没想过,也没有喜欢的。”忽然觉得不对,捏了捏他的脸:“说你的事,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元景有点得意了:“你看你也头疼嘛。”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又粘了上来:“那咱们俩都不娶了,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楚驭听了他这个孩子气的话,有点想笑,抚着他的后背,要推不推的:“你是太子,怎么能跟我一样?” 元景小声道:“我不想做太子。” 楚驭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元景把脸埋在他胸口,半响才道:“要是让我元惜哥哥来做就好了,他什么都会,性情也好,宫里人人都喜欢他,太傅也夸他聪明,他来做皇帝的话,肯定比我做得好……”一语既出,又叹了口气。 房内安静了一瞬,楚驭抽回手,枕到了脑后:“你要想让他少活几年,这种话就继续到处说。” 元景听他声音忽然变得冷硬,一下子惊醒过来,暗忖这话要让父皇知道可不得了,立刻含糊不清地遮掩道:“总之他就是很好,如果你见了他,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他每次一提元惜,语调都会欢快些,今天更是连让位的话都说出来了,楚驭搞不懂他是脑子不清楚,还是元惜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但不管哪个可能,都叫他抑制不住地烦躁,大手一挥,把元景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翻身冷道:“喜欢你一个就够我烦的了。” 他力气大,元景又没提防,差点滚到床下面去,顿时不高兴了,用力撞了他一下:“推我干嘛!我又哪里烦啦!” 楚驭不耐烦道:“再不老实就把你送回你宫里。” 第53页 元景知道他真干得出来,瑟缩了一下脖子,咕哝道:“就会吓唬我!”怒气冲冲地翻了个身,也拿屁股对着他,闷声睡了会儿,后面又有异动,却是楚驭转过来,把他搂在怀里。元景还记着这个仇,气呼呼地挣了两下:“不是嫌我烦嘛!” 前有元惜,后有曹如意,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威胁,楚驭再怎么窝火也不想跟他有隔夜仇,何况元景这点力气,发脾气都像是在撒娇,窝在他怀里,顶多像个会挠人的小猫崽子。楚驭脸还冷着,手却是不放,讽道:“不是你先说要跟我在一起的?骗我的?” 元景哼哼了两声,半真半假的拿乔片刻,不跟他计较了,再开口时语气软了些:“那明天父皇问起来……你能不能……那个……帮我……” 楚驭心道,你拂了他的美意,跑我这来,就算我不开口,只怕他也要来问。嗯了一声,让他不必担心,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很好,刚才的话不许再说了。” 他很少会用这种温柔的语调对自己说话,两人离得又近,热气一扑,元景耳尖子都红了,用指尖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楚驭已经做好了将一切都扛下来的准备,不想燕帝的质问来的晚了好几天。听刘林说,他这几日身体欠佳,一直在静养,可楚驭见到他时,却觉得他的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态度也比往日温和的多。听闻他为太子的事来请罪,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还小,他既然不愿意,就过几年再说吧。”斥责的话是一句也没有,就将他打发走了。楚驭跨出殿门之时,听燕帝让刘林来给自己捶腰,猜度着他大概是累了,所以懒得说话。 那两名宫娥到底还是留了下来,不然太子宫里来了又走,只怕会遭人耻笑,便在宫内单辟了两处给她们住着,日常用度比照太子良娣来。元景心中大石落地,围着楚驭说了很多好听的,他高兴起来是坐不住的,楚驭看着他满宫乱跑,心想燕帝说的不错,还是个小孩子。 在他眼里的小孩子这一年却长得飞快,楚驭跟他朝夕相对,原本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一次,元景跟他耳语什么时,楚驭像往常一样低头聆听,不想耳垂却撞到他鼻子上,这才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连带身上的稚气也退了许多,小时候还是纤细秀美的长相,如今五官轮廓变得鲜明深刻,平添了几分少年英气来。燕帝见他似可当大任,也有意让他担起些事。 十一月初七,燕帝寿诞兴宁节,元景携百官前去相国寺为他上香祈福,楚驭随皇家仪仗前行开路,至山门下,他越过重重人山回头一望,见元景玉冠锦服,神色庄重地从礼舆中起身,金辉清风落在他少年的面孔上,他眼眸半垂,已有些清朗华美之气。许是离得远了,楚驭忽然觉得有点认不出他来。 回宫之后,燕帝在集英殿大宴群臣,还破例让元景也喝了点酒。御酒滋味醇香,后劲却极大,元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厉害,喝了三盏,就觉得脸颊发烫,整个人飘飘然的,起身时站不住,一头撞到楚驭身上。楚驭扶着他:“醉了?” 元景像是没听见,双手揉着发红的脸,推开他往前走。回到自己宫中手还挡着,楚驭拉开他的手,发现他一直在忍笑,心下一松,坐到他旁边:“在高兴什么?” 元景双眸亮如朗星,华室之中的明灯都被比了下去:“父皇的生辰过完了,马上就轮到我了。”他神色狡黠地看着楚驭,甜腻腻的叫了一声:“大哥。” 楚驭搞不懂他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以先前所见,他出宫也不像真的为了玩的,但看见他这么高兴,用手在他脸上冰了一下:“嗯,我记得。” 这一年的元宵比以往更为繁华,据说京中大半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街上人流如织,商贩们便把生意做到了水上,汴河边满是五彩描画的泊船,头尾堆满了红梅木香之类的花卉。夕阳落后街上也无暗色,每隔一个时辰,宣德楼前便会大放烟火。但见流光逐天,银星若河,天幕璀璨若白日,次次各有不同,连內宫中也能看得到。 元景在小榭空屋之中,已换好了常服,他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罗衣,腕口以金丝锁出一朵射香花,殿内温暖,遂将貂绒披风搭在臂弯上,他转身道:“不是该打扮的不起眼点么?” 楚驭以手撑脸,半倚在罗汉榻上看他,捏起身边玉佩,示意他过来为他系上:“跟我在一起还怕被发现?”理了理他领口的毛边,笑道:“你平常怎样就怎样,不用怕别的。” 元景喜笑颜开地抱了他一下:“你今天真好。” 楚驭顺势把他圈到怀里,逗他道:“以前不好?” 这一年多来,楚驭待他的确是很好,凡他所求,无有不应,就算偶尔脾气上来,凶声凶气的吓唬起人,过不了一刻,也会过来哄他。元景想了一会儿,只觉得时光荏苒,竟想不起来他以前的样子了,笑道:“以前也好。”扣住他的手:“我们快走吧。” 他们前脚才踏出门,小柳就慌里慌张的破门而入:“太子,陛下来了!” 往年这种时候,燕帝都在升平楼中与群臣同乐,不到后半夜是不会离开的,怎么会突然来这里?楚驭在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今日的安排,确定并无纰漏。此时十二名少年已在小榭内,重新更衣进去是来不及了。楚驭见元景满脸慌乱,当机立断道:“进去躲着,不叫你别出来。” 第54页 元景拉着他不放:“我跟你一起去……” 楚驭摸摸他的脸,将他推了进去:“没事,乖。” 燕帝席间听人说起今晚京中盛况,不禁想起了楚驭一年前那个请求,他心知楚驭不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多半是元景的意思。可元景该在水榭中守岁,京城再热闹,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燕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只是看着温顺怯弱,偷跑出去也犹未可知。心念一起,便匆匆来看了。 楚驭转廊而过,已听见御舟靠岸的声音,疾步而行,赶在御驾到来前站定了。燕帝看到他在这,心下稍安,问:“景儿在里面?” 楚驭半跪在地:“回陛下,在里面。” 燕帝一点头,又看了看紧闭的的门:“朕进去看看他。” 楚驭眉弓一蹙,沉声道:“是。”起身要为他引路。刘林在一旁插话道:“陛下,国师说守岁时不宜冲撞,现在进去只怕不妥。” 燕帝今夜喝了不少,头脑不甚清明,经他一提醒才想起这桩事,笑道:“朕给忘了。”他环顾了一番,见此地清风环绕,银波微漾,倒是别有一番静谧之感,临时起意:“那朕便陪他守一会儿吧。” 几个宫人鱼贯而上,将软椅、火炉、足蹬悉数摆齐,燕帝舒舒服服地坐下了,见楚驭还在一旁,和蔼道:“要你为了太子在这里吹一晚冷风,辛苦你了。” 楚驭心道:吹一晚冷风算什么?他今天要是去不成,我才要头疼。恭谦道:“不辛苦,这是为人臣子当做的。” 燕帝道:“景儿可没拿你当臣子。”今日神武将军派人送了一面琉璃屏风过来,内里中空,以奇石、花枝、青松、木亭、水银制成江南一景,那是燕帝第一次微服出游去的地方,他一见之下,想起许多年轻时的往事,连带看楚驭也顺眼不少,见他面有不安,嘉勉道:“你知道顺安侯元惜吧?景儿自幼便跟他玩在一起,他离开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朕将他送走,景儿虽没说什么,但朕知道,他是怪朕的,在你来之前,足有一年,朕都没见他笑过,也就是有你陪着他,他才开心起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楚驭:“你比元惜叫朕放心。” 楚驭听到前半句,心里隐隐有点不痛快,不过听到后面,便觉得不怎么可信——元景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气性,至于让燕帝安心的缘由,他更是想不透,沉吟了片刻,道:“太子肯叫臣陪着,是臣的荣幸。” 燕帝淡淡道:“什么荣幸,朕知道你的本事,让你成天陪着他胡闹,是屈才了。” 这句话说的暗含锋芒,楚驭心头一紧,仗着天黑审视的看了他一眼,却见燕帝已闭目养神起来。如冰的月华照的夜色空明澄澈,远处笙歌不断,燕帝在这与世隔绝的寂静一隅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周围数十人无一人出声,刘林打着手势指派宫人悄然上前,为他挡风。楚驭耳力过人,隐约听见身后有些声响,他看也不看,单手负于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元景回去。那边却是动也不动,楚驭没办法,只能期盼燕帝赶快走。 燕帝却是睡了许久,醒来时嗓音微哑道:“什么时辰了?” 刘林替他理好滑落的绒毯:“回陛下,子时三刻了。”他担忧道:“这里风大,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燕帝见时候确实不早了,估摸着应该没什么事,也不欲在这里多呆,略嘱咐几句便走了。楚驭看着御舟逐岸而去,这才转身,没走两步元景就跌跌撞撞扑了过来,楚驭知道他自出来就躲在那里没动过,不怎么高兴地问:“不是叫你进去么?” 元景脸上的后怕还没褪尽,他仰头道:“我担心父皇发现了会怪你。” 楚驭听到这一句,再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好认命地拉起他的手:“带你出去玩。” 出宫驾马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上了州桥,楚驭见前面人多,将马交给方青,令他在这里等着。他本打算带元景在街上逛逛,可元景看到行人都往河边涌,哪里还有心思玩?拉着他往前冲,楚驭看他这个样子,正觉得有趣,索性由着他带自己走。他们出来的晚,到了河边,放灯台上已站着个面容白净的书生,俨然就是今晚夺得魁灯的人了。那盏由轻罗制成,六尺有余的巨大天灯被四人高高托着,笔墨列于其旁,书生提了笔,正欲在天灯之下的金笺上写字。 元景紧赶慢赶了一路,就怕被人抢先了,远远看到这一幕,“啊”了一声,再也迈不动了,垂头丧气道:“要是我们来早点就好了。” 楚驭一低头,看见他睫尾微颤,眼角也垂了下去,顿时心生爱怜,摸了摸他的头:“一盏灯罢了,你既喜欢,大哥这就去帮你抢过来。”他将斗篷风帽一戴,遮住了头脸。足尖一点,凌空跃去,衣袂翻飞,几个纵落便跳到灯台上,托着灯的两人只觉得眼前一空,天灯便脱手而去。楚驭夺灯后不欲多留,披风一展,将已经看呆了的元景裹在怀中,破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曹如意:你不是才吓唬完太子么?怎么又回来了!能不能给想撬墙角的小伙伴一点点机会? 楚驭:老子只烦他三分钟,一秒都不带多的! 谢谢白露横江、山雨、反派爱笑GN的霸王票,开心~ 第27章 心意 天灯台边乱作一团, 灯会办了总也有几十年,头一次遇到这种明抢的, 可恨歹人身若游龙,一击得手后就没了影子。一时间, 人人都在问是谁干的。可就连离得最近的应天府衙役都没看清。至于那名书生, 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更是愣在了原地。要不是有司还有一盏备用的, 简直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第55页 灯使请出魁灯,他也没了之前赏花弄月的心境,草草写了几笔,像是怕那人再来一次, 把他也给掳走一般,逃也似的跃下灯台。旁人对他的去向是不在意的, 待明如皓月的魁灯缓缓升上天空,早已等候多时的人群欢呼雀跃起来,但见明光四起, 无数盏天灯随风飘扬。霎时间千灯熠熠,天宇一片辉煌, 连星月也为之一暗,人人仰望着天空中倾泻而下的光芒,虽是夜晚, 也有如白日。 书生无心看热闹,他躲开人群,逃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中, 环顾了一番,这才摊开手。 在他掌心里平躺着一枚似墨玉所刻虎纹令牌,左右一晃,便能看到流水般的光泽。这是刚才夺灯之人塞进他手里的。 他用衣袖擦拭了片刻,端详自语道:“这是何物?” “那是神武将军的家传令牌。”一个声音突兀的传来。 书生一惊,险些掉了令牌。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矮石上坐着的少年。少年估摸着只有十二三岁,身上穿着一身雪色锦衣,衬得那张花朵一般的小脸更加清秀,眉眼含笑,望之可亲,他晃着两条长腿,笑眯眯地见了个礼。书生定了定心神:“你怎么知道?” 少年道:“我还知道,这令牌一共只有两块,拿到这块令牌的人,可以要求楚家做任何事。” 书生看了看令牌,又看看他,这少年已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书生像是怕他抢一样,飞快将令牌藏入袖内,结结巴巴道:“胡说八道,难道我想要金山银山他们也给我搬来不成?” 少年笑吟吟道:“金山银山算什么?你就是想要这万里山河,只怕他们也能给你抢来,拿来换你一盏灯,你可是赚大了。” 书生顿时脸色煞白,一挥衣袖,颤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 少年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慌什么,又没第三个人听到。”他踱步到书生面前,笑道:“不过万事自有命数,天大福分不是人人都消受的了的。我刚才为兄台占了一卦,得上下二阳之离火卦,主大凶。我断五日之内,兄台必有血光之灾。”他看向书生,含着水光的桃花眼中忽然多出一点蛊惑感:“我这里有个破解的法子,只要你将这令牌卖给我,我便告诉你。” 书生这才发现他手中攥着个龟甲,轻轻一晃,还能听见里面的铜钱当啷作响声。书生哈哈一笑:“你当我傻吗?拿这种话糊弄我,卖?你能出多少钱?” 少年解下腰间一个缎袋丢了过去,书生双手一捧,被赘的肩膀都沉了,他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袋金锭。少年道:“够么?” 书生看看缎袋,又看看他,思索片刻,将束口一扎,丢了回去:“这东西既然这么值钱,我就更不能卖了。”他脸上写满了得意,拱手道:“这钱你自己留着吧,在下告辞了。” 少年也不阻拦,在他背后叹道:“命里无时莫强求呀。”书生轻哼了一声,却听少年又道:“出京郊三十里有一座老庙,你要后悔了,可以派人来找我。”书生听他越说越真,心中大为不快,才要出言讥讽几句,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河岸之外二十余里的山阁之上,楚驭倚栏而站,身边放着那盏天灯。元景被他一路卷着到了这,还有点晕乎乎的,憨憨地看着楚驭:“咱们这样不太好吧?” 楚驭只知道喜欢的就要弄到手,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挑眉道:“那我再还回去?” 元景立即改口:“不要!”伸手欲抢,楚驭一把将灯托起,举得高高的,元景只到他胸口,跳起来也够不到,急道:“给我!” 楚驭很爱看他这个着急的样子,笑道:“我辛苦抢来,殿下这就想拿去了?说点好听的?” 元景脚还踮着,闻言立刻抱住他,脸埋在他脖颈间撒娇:“大哥你最好啦!”边说边用小脑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楚驭低着头,嘴唇被他额角一撞,语带嫌弃道:“行了,也不嫌热。”将先前抢过来的笔按到他手里,灯也托低了点,垂下来的金笺正好在元景够得到的地方:“给你,写吧。” 元景喜笑颜开,仰起头,高兴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我最喜欢你啦!”趁着墨汁未干,赶忙匆匆写起来。 他嘴唇碰过的地方还带了一点湿漉漉的水汽,楚驭看着他被月光照得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脸庞,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感,这种感觉来的太陌生,以至于他少有的迷茫了片刻,直到元景仰起头,对自己一笑:“我写好了。” 楚驭缓缓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到天灯上。元景已经拿出火石,伸手进去,点燃了四角的灯炬。灼灼火光映照下,金笺上的字无比清晰。楚驭看清了上面的字,身上那点微弱的发麻感顿时消失殆尽。天灯还在手中,反手便甩。元景“啊”了一声,只当他没拿稳。幸而这里地势高,天灯一离手,已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了几下,终是朝天空中飞去。 元景这才放心了,他凝望着越飞越高的天灯,轻声念出了他的愿望:“我想要元惜哥哥回来。” 回去的路上,元景明显感觉到楚驭心情不好,一路上长鞭猛挥,抽的座下骏马浑身发颤,拔足狂奔。因怕被人发现,选的都是崎岖不平的小路,元景跟他同骑一匹,被他抱着坐在身前,只觉得呼啸的凌风刮得脸颊生疼,浑身骨头都快要颠散架了,几次张口,先干呕了一声,勉强回头道:“你慢点,颠的我不舒服。” 第56页 话音刚落,又听得一声鞭响,是楚驭狠狠抽在马腹上的声音。元景“喂”了好几声,他也充耳不闻,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缓缓成形: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元景待自己似乎过分亲近了些,那种态度,简直像是对待什么故人一样。今日听了燕帝的话,又看到元景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心愿,他才明白过来,恐怕元景是拿自己当做元惜对待了。 一念既起,心里的怒意几乎要冲出来,他大为光火地又挥了一鞭,抽的骏马几乎足不点地。元景重重地哎呦了一声,往他胸口一靠,发脾气道:“我难受!” 楚驭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忽而一扣,将他紧紧勒在怀里。元景已经很不舒服了,被他这么用力一抱,差点喘不上气,有点着急地挣了几下:“我要被你勒死啦!” 楚驭冷道:“老实点。”手劲稍松,头却低了下来。他压抑着自己心中种种危险的想法,只放任自己的下颌抵在元景头顶上,那种不悦感越来越浓重,他心道:是我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该是老子一个人的。 元景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直觉告诉自己,现在还是乖一点比较好,于是咬着牙不吭声了,直到临近宫门,他们下马步行,才敢稍稍舒一口气。楚驭看也不看他,疾步往前走,换做以前,元景早就追上去了,今天却是一点都不敢,跟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走在后头,心里还在纳闷,琢磨起自己今晚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 低头走了一会儿,结果撞到他背上了,元景鼻子被撞的生疼,脾气立刻就上来了,结果一对上楚驭的眼睛,便捂着鼻子不敢吭声了。 楚驭冷道:“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元景被他劈头一喝,委屈极了:“你走的太快了!” 楚驭咬牙看了他片刻,一把拉过他的手,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前行。元景一路小跑才能追得上他的步伐。到了两人翻出的宫墙之时,他本以为楚驭会像来时那般抱着自己,手都张开了,结果被他拎着后背衣服带了进去。半身坠在空中的感觉着实有些吓人,落地时元景足下一软,差点没跌倒。楚驭一点缓和的时间都不给他,抓着他的手腕又往前走,元景立足不稳,踉跄了一下,重重地跌在地上。下巴磕的生疼,他差点没哭出来。这下可再忍不住了,发狠地一甩手:“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楚驭对他的脾气视而不见,强硬地将他抱了起来。抱也抱的比以往都凶,揽肩束腿,紧贴胸口,勒的人动弹不得,还发号施令道:“搂着我!” 此时天将破晓,元景惦记着得在穿帮前回去,忍气吞声地搂住他,预备等回宫之后再大闹一场。到了水榭边,楚驭足尖一挑,踢出了自小榭底柱下系起,扣至岸边的铁索,发力一踩,将因为拉直而多出来的那一截深深踩入地下,抱着元景几个纵跃,朝小榭而去。待落了地,他一手抱着元景腰臀,另一只手抽剑回身一劈,剑光过后,铁索悄无声息断开,沉入水底。 元景赌气不看他,鼓着脸道:“放我下来,我要去更衣。” 楚驭像是没听见一样,抱着他就走,快到空房门前时,忽然愣了一下,元景趁机从他身上跳下,拔腿就往房中跑。大门一开,一件物事便飞了过来,元景看是看见了,但根本躲不了,就感觉眼前一黑,却是楚驭挡在他面前,那个原本该落在自己脚下的袖炉,重重地砸在他胸口,几块红彤彤的炭火散的到处都是。 元景大惊失色,忙绕过去看他有没有受伤,结果与屋中座上之人目光一对,整个人都傻了。 燕帝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我想要元惜哥哥回来! 楚驭:啥玩意?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感谢林水、反派爱笑gn的霸王票,爱你们~ 第28章 裂痕 他不是孤身来的, 身边还站着数十个影卫,个个目视前方, 神色肃然。刘林立在一旁,悄悄指了指他足下, 那里足有四五个碎茶盏, 表示燕帝今天心情极差。元景脑子里轰的一声, 手脚都僵的不像自己的了, 半响才道:“父皇,你怎么来了?” 燕帝回宫之后久未成眠,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辗转了一个多时辰, 还是决定回来看看。要不是一记回马枪,他还发现不了这里的名堂。冷道:“你说我怎么来了?” 他在元景面前一向温和慈祥, 像这般的雷霆大怒,是从未动过,元景顿失方寸, 嗫嚅道:“我……”他才起了一个音,楚驭便单膝一点, 跪倒在地:“臣见今日京中热闹,才带殿下出去游玩,是臣的错。” 这句大包大揽的话一出, 元景顿时给吓精神了,当机立断地张着双手,护在楚驭身前:“不是!是我想去他才会带我去的!” 燕帝冷笑一声, 目光越过元景看向他身后跪着的人:“当然是你的错,景儿就算有主意,也没本事自己跑出去。朕这么信任你,你竟然带着他胡闹,你打破了守岁的规矩,万一令他……”燕帝嘴唇颤了颤,没敢继续说下去,他痛心疾首道:“你太令朕失望了!”一手摸到桌边早已冷掉的茶碗,要不是元景挡在他前面,此时已经砸了过去。 元景看出他今天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急忙道:“不怪他,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燕帝这才把目光转到元景身上,看了他片刻,声音威势不减:“朕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又是元惜告诉你的法子吧?这些年你课业不修,政务不学,朕心里明白得很,就是要逼朕让元惜回来。但朕今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你不要白费劲了!” 第57页 满室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听得到。楚驭忽然想起了那盏天灯的金笺上,他亲手书写的话,字迹挺秀遒劲,全不似平常那些鬼画符。又想到有一回他赖着让自己帮写策论,为免回头太傅问起,他一问三不知,自己便让他通背下来,他当时过目即诵,自己问起,还说因为写时一直在旁边看的缘故。 楚驭看着元景的背影,无声的冷笑了一声。 元景双目含泪,口不择言道:“当年的事明明就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运气不好!你为什么非要怪他!就因为我是太子么?我……” 他话虽然还没说完,但燕帝已经气的不轻了,拿起身边那个茶碗就朝他砸去,这不是进门时给下马威的砸法,他是动了真火。楚驭伸手一挡,那个茶碗碎在了离元景眉心一寸之隔的地方,他沉声道:“陛下息怒。” 刘林也是头一回看到父子俩闹成这样,他知道燕帝冷静下来后必然要后悔,忙跪地跟着劝道:“陛下,陛下息怒,太子还小,他不懂您的苦心,慢慢教就是了。惊蛰就快到了,眼下最忌大悲大喜,万一吓到了他,到时他就更难熬了。” 燕帝从没动过元景一个手指头,茶碗摔过去自己也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放缓了语调:“罢了,有些事你不懂,总之父皇不会害你。今日之事朕也不追究了,你回去闭门思过几日吧。”他的目光转到楚驭身上,沉吟了片刻,似在思索该怎么办。楚驭已漠然地开了口:“臣违背宫禁,欺下瞒上,随陛下责罚,此事之后,臣自请出宫。” 元景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茫然道:“你说什么?” 楚驭置若罔闻,态度坚决地望着燕帝。燕帝轻咳了一声:“其实此事也不必……” 楚驭在地上重重一叩:“请陛下恩准。” 元景眨了眨眼,这下算是听懂了,“元惜”二字立刻抛到了脑后,转过来按着他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走?” 他急的声音都哑了,楚驭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波无澜。燕帝在后面喊了一声:“景儿!”元景想起还有这个靠山,立刻奔到燕帝身边:“父皇,我再也不出去了,你别让他走。” 燕帝一见他吓得发白的脸,就什么火气也没了,他看出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但不意点破,况且楚驭已近及冠之年,留在宫里多有不便,只淡淡道:“你不要任性了。”看向楚驭:“那朕便罚俸三月,你自己回去好自为之吧。” 楚驭一叩即走,元景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强挣开燕帝的手,追着他而去。元景见他步履如飞,用尽全力飞奔过去,好不容易才抓出他一片袖角,话还没来得及说,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乃是他抽刀斩断了自己拽着的那片黑锦,而后漠然地看了自己一眼,双臂一张,踏水离去。 楚驭带着一身初春的寒气回了府,下人们见家主归来,原本都很高兴,可被他森冷如冰的眼睛一看,都低头顺目,不敢吭声。楚驭入坐后喝了一碗凉茶,才道 :“方青呢?” 不知藏匿于何处的影人倏然出现,俯首在他面前,久未开口的声音低沉嘶哑:“回公子,他去陪崖了。” 楚驭皱眉道:“他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影人道:“新来的蛊师醉酒时打翻了蛊钟,很多人中了蛊,他前去查看伤势。” 楚驭思忖片刻:“我去看看。” 陪崖远在京郊,崖下杂草丛生,崖壁平滑陡峭,其中有一竹林,传闻日见猛兽,夜闻鬼哭,向来是百姓心中一处禁所。楚驭一踏入竹林中,便见周围影影绰绰,他在银纹面具下冷笑一声,祭出腰间长剑,尚未出鞘,先已劲力拦腰劈断一根粗逾两寸的翠竹。 竹裂声响起之时,数十个鬼影似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持刀杀来,楚驭身上杀气陡然一涨,但见林中寒光如雪,飞叶四散,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听见数人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同样戴着银纹面具的方青听见动静,急急忙忙从伤员房中跑出来,一见楚驭的身形,将手中长刀一丢,单膝跪地:“公子。” 这里没有猛兽,也没有恶鬼,只有楚驭孤身入京伊始,命方青去网罗的能人。他身份多有不便,平日都是方青星夜而来,替他去训练这些人。四年过去,这些都已成了只为楚驭一人卖命的死士。黑衣人闻言一惊,忙忍痛从地上爬起,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楚驭,彼此脸上还有些许迟疑。但见方青跪得笔直,语气恭敬,便不再多想,随他一起跪在楚驭面前。 楚驭将剑丢在地上,拾起一把一人多高的马战大刀,目如鹰隼般逐一扫过他们,凌厉道:“再来。” 方青以为他来试这些人的身手,当下不敢大意,挥手一指,令他们全力而战。 林中打斗之声日落方歇,放眼望去,诸人皆已倒在地上,身上不见外伤,但都累的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动。方青立在一旁,总觉得今天自家公子厉害的有点过头了,不是在比试,倒像是在发泄什么。不过这种事过去几年少说也见了三四回,原因无他,都是宫里那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祖宗又惹他不高兴了。不知怎么的,方青每次看他气的团团转,都有点想笑,想着多半三五日他自己就好了,也没放在心上。 楚驭见他们已无力再战,也不强逼,问道:“中蛊的人怎么样了?” 第58页 方青忙道:“蛊师已经替他们拔了蛊,休养几日便好。” 楚驭一点头,反手一掼,刀身大半没入地下,他漠然道:“我明日再来。” 一连几日,楚驭日日驾马前来,一呆就是一整天,每次不把这些死士累的精疲力尽都不会离去。几次三番之后,倒是叫他们心悦诚服,便分起班次迎战。蛊师旁观了几日,也看出他有点不对劲,私下里对方青说:“我看主人这是情志不遂,肝经火盛,要不我放个虫子给他泻泻?” 他向来饮酒如饮水,酒葫芦从不离身,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也是常事。方青半信半疑道:“蛊虫也能治病?” 蛊师哈哈一笑:“自然自然。”说着就去摸蛊钟。方青看他七分醉三分醒的样子,哪敢去试,赶忙按住他的手:“这个不劳您了,过几天等他的心药一来,准好。” 元景在宫里禁足了五六日,简直过的度日如年,这天一得赦令,就忙不迭跟燕帝求了一道出宫的旨意。燕帝估计硬拦着得让他憋出毛病,而且自己私心里,也不愿让元景跟楚家那个坏小子真闹的不可开交,便顺势答应了。 这一日天色空明澄净,楚驭踏着月光迟迟才回来。他心中有事,走的很慢——直到看见府门边多出来的那辆马车前站着的人时,身形一顿,这才大步迈开。他还没走近元景就迎了过去,双手一张,死死地拦在他身前。楚驭步伐急转,从他身边错开。他便追着跑了几步,继续去拦。几次三番之后,楚驭失去了耐心,索性站定了:“夜深了,殿下还是回宫吧。” 元景眼圈发红,仰望着他英俊的面孔,声音委屈的发颤:“你到底怎么了?” 楚驭漠然道:“没怎么,先前违背圣意,带着殿下做了许多荒唐事,如今迷途知返,殿下若想要玩闹,还是找别人去吧。”低头看了他一眼,狠下心绕过他便走。元景立刻追过去,抱住他的臂弯:“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 楚驭发泄了好几日,本以为已可以放下这桩小事了。可被他这么一喊一抱,压抑着的怒火顷刻爆发出来。他周身都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低头看元景时,神色比那晚还要吓人十倍。 饶是元景一心求和,也不禁有点害怕,他才退了一小步,楚驭便大步逼近,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高脸。元景只觉得下颌一阵锥心的刺痛,骨头都快要裂开了,他双手去掰楚驭的手:“大哥……” 楚驭俯下来,幽暗如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你看清楚,你要的是我的么?” 他的手越掐越紧,元景疼的几乎无法思考,嘶声道:“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楚驭捏着他的下巴,逼他靠近自己,直到两人鼻息相触,忽而一笑:“省省吧,你的元惜皇兄是不会回来了。” 元景浑身一震,心口一阵锐痛,他的脸本就疼的发白,现在连嘴唇上那点血色也一并褪去了,难以置信地看了楚驭片刻,似乎不相信这种伤人的话竟然是他说的。回过神前眼泪已滚了下来,他死死地看着楚驭,愤怒道:“会回来!” 楚驭已近暴怒边缘,被他用看仇人一样的目光看着,眼中狂怒更甚,觉察到他的眼泪滴到自己手背上,更是勃然大怒,他切齿道:“哭什么!不许为他哭!”伸手一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去擦他的眼泪。 暗夜中斜斜的飞来一柄长剑,直朝两人之间刺来,楚驭揽着元景一闪,足尖挑起一块碎石,飞星似的踢了过去,只听“嘶”的一声,长剑咣当落地,曹如意捂着手忍痛道:“你……放开殿下。” 楚驭脸色愈发得不好看,盯着他森森道:“原来是你。” 他身上的杀气铺天盖地的罩过来,曹如意被压的几乎矮了三分,鼓起十成的胆气迎着他的眼眸道:“不可对殿下无礼。”被命令站在远方的御林卫听见动静,也朝这边赶来。 楚驭冷哼一声,道:“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忘了。”反手摸向腰间,不想元景这会儿却是反应过来了,在他怀里用力挣扎推搡:“你放开我!”楚驭低头看了他一眼,元景攥着拳头,含着泪光愤怒地看他,活像个被咬伤发狂的小兽。楚驭手一松,元景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向马车。 曹如意胆战心惊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在后面偷袭太子,可楚驭只是看着元景离开的方向,动也不动。曹如意见自己的长剑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不敢直接上手,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勾过来了点,这才飞快地捡起,追着太子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生气了!哄不好了! 楚驭:咋?想碰瓷?没有亲亲抱抱不理人是吧? 方青(小小声):公子,我看你才想碰瓷… 第29章 天机 元景气的头脑发晕, 上车时差点一头撞在门栏边。曹如意一路跟他说了无数句话,也不见回应, 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就看到他蜷身而坐, 将脸埋在膝盖里。回宫之后燕帝问起, 他也一声不吭。燕帝估计他是吃了闭门羹, 又问要不要将人召来宫中?元景眼睛看着旁边, 鼓着脸硬邦邦道:“不要,我身边的人够用了。”态度决绝,燕帝一时竟劝不动。 元景回宫之后,饮食休憩一如往常, 只是人看着有些蔫蔫的,整天木着一张脸, 活像第二个崔应芳。小柳每日对着他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比之前还伤脑筋。 就连毒发之时,也像跟谁怄气一般, 蒙头闷在床榻上,牙关紧咬, 半点呻吟也不发。忍到第三日,他在昏迷中生生呕出一口血。燕帝大惊失色,立刻命人召楚驭入宫。 第59页 那晚元景离开后, 楚驭气质森冷更甚往常,陪崖不再去了,惯用的长剑也不要了, 换做一把杀气凌厉的鹰首寒月刀。每次他在院中练武,十丈之内,连飞鸟都不敢来。方青伺候他这么久,只有在他十二岁那年,忽然消失了几个月,大建奇功而归时,见识过他这个样子。有心开导两句,想想连太子都被他气跑了,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妙。 这日宫里派人来请,他见自家公子似乎也不怎么抵触,忙喜出望外地把人送上马车。 元景从剧痛中醒来,周身既冷且痛,连眼皮都是沉的,朦胧里看见楚驭的背向而立的高大身影,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这些日子他常在梦里见到楚驭,跟那天一样——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故意弄出一点声音给他听。楚驭耳力过人,一早便察觉出他醒了,兀自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回头。 元景愤懑之下,胸口疼痛更甚,如千针刺骨,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发颤了好一会让,转过去死死地咬着被子,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只会欺负人!哼,我也不理你!我也不理你!” 他在这种时候身体本就羸弱,现在又添了个气机郁滞的症状,以至于这回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床。两人日日以背影相对,谁也不看对方一眼。但元景知道他在身边,好歹晚上能睡得着了。 痊愈那日元景左右看不见楚驭,嘴上不说,用膳时却总忍不住地朝外看。小柳适时地在一旁小声道:“殿下,世子今日请命去诏前军了。” 诏前军是近郊的一支步兵,自燕帝登基起,便格外优待武臣,凡品阶过四品者,皆诰封其母、妻,荫泽其子。因这些世家子弟身骄肉贵,平日操练时,头疼脑热者不断,违反军纪,寻欢作乐倒都是个中好手,附近百姓都告诫自家孩子,那里就是个土匪窝,千万别靠近。带兵的是个文官,生的文质彬彬,连句脏话也不会说,每天对着他们,不哭就算好了。是故建军数年,无一功劳,指望他们打仗是万万不能的,燕帝也深觉头疼,只好当做体恤老臣的玩意儿养着了。 楚驭质子之身入京,带兵本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燕帝暗忖他去跟这群纨绔们打交道,总也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再召他回宫,也不至于像先前那般难缠了。 元景闻言低低地“哦”了一声,第二天跑到燕帝面前,自请出宫建府。燕帝一头雾水道:“建府?为何?” 元景低着头,瓮声道:“儿臣已经长大了,留在宫中多有不便,求父皇恩准。” 若照规矩,太子在可纳良娣之时,的确便可以入主东宫,自行主事,但燕帝溺爱过甚,不忍这么早就放他出去操心劳力,况且送入太子宫的人,至今也未得临幸,在燕帝心中,他分明还是个小孩子。放下手中奏折,有点好笑地随口道:“建府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建府后你如何主事?朝中大臣上门问事,你又怎么作答?还有你身上的毒,东边那座太子宫里可没有温泉呐。” 元景垂着眼眸,一字字道:“父皇之前赐给我的那两个姐姐,聪颖细心,这一年还跟着贵妃娘娘宫中的嬷嬷学了不少东西,父皇可叫宫中的老人再教导教导她们,建府以后,儿臣属意她们来操持府中家事;父皇正值壮年,问事自当以父皇之意为准,若他们一定要听儿臣的想法,府中三师在旁,也可提点一二;太子府离东宫不远,或引泉建池,又或惊蛰之前,儿臣回宫小住都可。”话一出口,便不可抑止地说了下去,他将一整夜辗转难眠中,所有能想到的,可能会面对的麻烦,都给了对策。 燕帝静静地听到最后,重新打量着他:“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元景低声道:“我自己想的。” 燕帝像是从未见过一般,凝望了他片刻:“你抬起头。”元景慢吞吞地抬头看他,神色虽有些郁郁,但眼中并未怯懦心虚,燕帝看得久了,叹息道:“景儿长大了。”将他拉到身边,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跟父皇说实话,你想出宫建府,是为了跟楚家那小子赌气么?” 元景谁也不看,执拗道:“不是,是儿臣长大了。” 燕帝怜爱地看着他,叹道:“好罢,你都想的这么周全了,朕也只能答应了,不过你要知道,出去容易,要是日子过得不安稳,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元景轻轻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六月之初,京中天碧花满地。元景自入太子府,便整日忙于打理府中诸事,还要跟前来拜贺的官员寒暄谈话,他是清闲惯了的,头一回忙碌如斯,恨的在心里骂了楚驭几百遍。这一日总算有了点空闲,于是便撇下众人,出府闲逛去了。 其时早市未散,街上热闹异常,以前在宫里时,他总盼着能出来玩,如今愿望达成,却看什么都提不起劲了。余光中看见街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买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小糖人,拿在手里狠狠咬了一口,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糖人甜腻,他吃了几口,喉咙都有点齁了,也没舍得丢,只晃在手中玩儿。又看见玉桥边聚了一大群人,时不时还传来惊叹声,便坐到临近的一个糖水摊前,要了一碗梨汁冰雪甜浆,好奇地看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 少年生的唇红齿白,有些女相,虽穿着一身粗布短打,但袖口、裤腿都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小腿,脚踝上还带着个丁零当啷的银链子,别有一番风流。他坐在一个写着“可断天机”的卦摊前,刚为一人占了一卦,称他家中近来有一悲一喜,喜事嘛,便是他那位刚过门的娇妻已有身孕,那人闻言,有些不信,少年持扇在手,喝了一口绿豆甘草水,和气道:“你只管请个郎中去诊一诊便是。”那人又问:“那一悲呢?” 第60页 少年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悲嘛,便是令堂无缘得见孙儿呱呱落地了。” 那人脸色陡然一变,一甩袖子:“胡说八道,你竟敢咒我母亲,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我定饶不了你!”起身便走,走前还掀翻了他的卦筒。 人群里有与他相熟的人小声嘀咕道:“他母亲是病了许久,他那门亲事还是用来给老人家冲喜的,这小先生一向料事如神,只怕……”众人听在耳中,犹然生出一股敬意。有个排了许久队的中年商人忙坐下,殷切道:“云小先生,给我也算一卦吧。” 被唤云小先生的少年用白玉般的手背擦了擦嘴角:“不了不了,三卦已满,客人明日再来吧。” 那人不依不饶:“我可都等了半天了,你行行好,今日必要给我算一算!这样好不好?卦金我出双倍。”说着就从荷包中拿出一锭锃亮的银元宝来。 自三个月前这少年在天桥摆卦,十断十准,每日慕名而来的不下百人,可恨他说多算就不灵了,每日只肯算三卦。来得晚的,只好等明日了。等的心焦的人不止是他,见商人先开了口,也小声小气的帮起腔来。云小先生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待人声静下来,这才笑着开口:“这样吧,我说个谜来,你们要有谁能猜出来,那我就破例为他再占一卦。” 众人忙道:“请说,请说。” 云小先生回忆了片刻:“这还是我儿时,授业恩师曾说的,讲的是某朝某代里,有一日天生异像,空中出现了两个太阳,日夜灼烤大地,百姓苦不堪言,为了免于受苦,百姓们想了种种办法,想弄下一个来,你们猜猜,后来如何了?” 四下俱静,这还是头一回他抛了话出去,无人应答。许久,只听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放这等狂言!” 元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看坐在旁边,一个壮如狗熊般的黝黑武夫撇开众人,大步而上,一把扯下那少年就往地上掼,少年经不住他的蛮力,落地时下意识用手一撑,只听嘎的一声,纤细的腕骨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武夫揪住他的衣襟就是几耳光,打的他那张白嫩的小脸满是巴掌印:“你算卦就算卦,扯什么天有二日,妖言惑众,是何居心!” 他说话做事蛮狠霸道,且那少年说的故事也确实有些大不敬,围观的人群虽然心疼,却一时无人敢上前。少年捂着手,疼的额上直冒冷汗,勉强一笑:“我说什么了?不过就是个故事……”话还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记,牙齿磕在舌头上,脑袋一歪,唾出一口血沫子。 元景见那少年看着比自己还小,无端被人毒打,一股当仁不让的侠气顿起,手中瓷碗飞到二人脚下,人也踱步而去:“你不喜欢听,只管走便是,既然知道是天子脚下,还敢胡乱打人!” 武夫回头一看,又是个俊俏白净的少年,十分不屑:“你替他说话?跟他一伙的?要是不想挨揍就滚到一边去,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人。”说着拳头就真举到他面前,元景只看到那只毛烘烘的脏手在眼前一晃,身边便有人一脚踹了过去,武夫闷哼一声,如铁塔般重重倒地,连带那少年也失了重心,一并摔了个人仰马翻,倒下时又碰到了伤手,疼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元景忙过去扶他:“你怎么样了?”一看他的手骨,已肿如鸽蛋,八成是骨折了,朝旁边看了一眼,见曹如意跟那武夫拆招拆的难解难分,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云小先生忍痛道:“多谢公子,我栖身在城郊三十里处老庙中。” 元景遥看了一下,暗忖等他到了那里,怕是也要疼死了,当即道:“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吧,先给你治伤。” 云小先生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小民不敢。” 元景奇道:“为什么?我不是坏人。” 云小先生低着头:“小民福分浅薄,怕劳贵人受累。” 元景愣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是哪里露了身份。云小先生看出了他心思,轻声又道:“公子面相贵不可言,我既敢自称可断天机,要连这个也看不出,岂不是江湖骗子么。”说话间,曹如意已将那泼皮痛揍了一顿,现飞奔到元景面前:“太……” 元景出宫建府那日,他就请命跟随,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可一开口还是忘了要改称呼,元景以眼神止住了他的话,他立刻心领神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连点头。元景对那少年道:“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你要不怕我,就先去我那好了。” 少年本是跪坐在地上,闻言悄悄行了一礼。元景起身对曹如意道:“去将马车牵来。”自己扶他起来:“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我叫云从。” 第30章 心非 云从自此便在太子府住了下来。他是民间野大的孩子, 与元景平时接触到的那些人很不同,加之他虽然没读过什么正经书, 但知道的故事却不少,元景很爱跟他聊天。每晚总要找他说说话, 才放他去睡。小柳见这个云小公子跟自己年纪相仿, 模样生的俊俏, 脾气又好, 有点担心这个外头来的小神棍会取代自己在太子身边的地位,平时对着云从总有些忌惮——直到有一天,他见云从给一个小宫女看相,称她面慈心善, 后福无穷时,心念一动, 凑过去道:“云小先生,也给我看看呗。” 第61页 云从一看是他,倒也不推辞, 令他伸出手,这一回看的是手相。他看了不短的时候, 小柳见他似有迟疑,惴惴道:“云小先生,是不是不太好啊?” 云从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你能侍奉太子, 福报自然比一般人好多了,只是……”斟酌了一下:“我就直说了,你二十岁前有一大劫, 若熬的过去,余生顺遂无忧。” 他自入府起,帮府中上下寻人问事,无一不准。有人还说,他在天桥摆摊时曾放过话,上不断天,下不断地,余者无不可断。换做旁人来说,挨骂是少不了的,可他来说,却无人敢质疑。小柳忙问:“那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云从指了指前面,只见一枝玉兰斜垂下来,落在窗前,太子元景似倚花而立,正安静地听太傅说话。云从淡淡道:“你一生福气全系于太子一人,你把他伺候好,就什么都有了。” 小柳小小年纪就净身入了宫门,吃了多少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也就是遇到太子以后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云小先生说他享福全靠太子,这话是不错的,他连连点头:“您说的是,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当日他伺候元景比以往还要殷勤,搞的元景都有点不习惯了,问他怎么回事,小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将云小先生“供”了出来。元景听完后若有所思,晚上云从奉命前来时,他也不要听故事了,犹犹豫豫地问:“那个……你能算出别人现在在做什么么?” 云从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笑道:“殿下真把我当半仙了么?”嘴上这样说,但还是从袖中拿出龟甲:“那殿下想念的人是?” 元景立刻矢口否认:“我一点都不想他!只是好奇罢了!”明亮的眼睛落在云从脸上,语气倒是带了点期待:“你可以算得出么?” 云从道:“愿为殿下一试。”将三枚铜钱装入龟甲中,请元景摇上六卦,还叮嘱道:摇卦之时,心中想着要问的那个人,见元景皱着眉头,似乎不愿去想,又嘱咐了一句:“殿下,神明不可欺,不然就不灵了。” 元景抿紧唇,点点头,抱着龟甲在手中,一闭上眼,楚驭的影子就冒了出来,他不情不愿地暗道:我只有一点点想你。 他每起一卦,云从便在一张纸张刻下长短不一的横线,元景一改常态,全然不好奇这些横线的意思,六卦之后,殷切地看着他:“怎么样?” 云从看了许久,抬起头时,笑意全无,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回殿下,此乃大凶之卦。” 元景“啊”了一声,当即就不干了:“你等等,我还没说是什么人,怎么就大凶了?我跟你说,我想的那个人很厉害的,谁都比不上他……” “殿下,”云从叹了口气:“此卦名风火离人卦,寻人不利,求财不得,劳苦无功,名利难成,婚嫁落空,疾病难愈。卦象之凶险,实乃平生少见,不管你问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元景吓得手心发凉,忙道:“那怎么办?”云从遗憾地看着他,虽未开口,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了,元景有些急了,探身一步:“一点法子都没有?”见对面之人摇了摇头,寒意顿时从手心涌向全身,泥塑木雕般呆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整夜无眠,第二天借口身体不适,让小柳去跟太傅告假一日。小柳兴冲冲地办完事归来,床上已没了他的踪影。天色尚早,东宫尚笼罩在微蓝的晨光中,寂寂无声。膳房内倒是分外热闹,从宫中调过来的御厨们半夜便起,早早为太子备下需小火慢炖的汤补。小马倌也起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捧草料,打着哈欠送到马厩中。里头养了无数骏马,其中最为得宠的,便是太子殿下那匹唤作玉骢的白马。太子每有闲暇,便会驾着它驰骋一番。小马倌逐一查看时,发现它不在马厩中,一问才知,原来是太子骑走了。 此时元景已出了城门,白马一路疾驰如飞,逆人流而行,将长街古道、晓日城楼都远远抛在身后。他只知道诏前军的大概位置,行了一阵,周遭越来越荒凉,远远看到有个茶摊,便下马去问路。这是二十里内唯一一座茶摊,行人歇脚,兵士尝鲜,皆来此处。此时摊前已坐满了人,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驾着拉满菜蔬的驴车到了这,高声喊道:“给我来三碗桐皮面,一碗豆水儿。” 摊主应了声,不多时,便用一个托盘全部端了过来。他也不过去,就坐在板车上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眼前多了个人影,他抬起头,看见个穿着深色布衣,面容清秀的小公子。咽下口中面条,皱眉道:“你看我做什么?”将那碗豆儿水端过来:“哝,要渴了就拿去喝。” 元景也不跟他客气,端过来喝了一口,道了声谢:“大叔,你是诏前军里的人吧?” 那男人名唤方老三,正是诏前军伙头营中负责采买的小卒,他将面条吃的吸溜溜作响,见元景年纪尚小,长得又干净,也没往细作探马上想,随口道:“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景凑近了点:“大叔,你能不能带我进去呀,我哥哥在里面,我想去找他。” 方老三喝了口面汤,又扫了他一眼,见他生的有几分贵气,语调也客气了些:“你哥哥是谁?” 元景说瞎话不眨眼:“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他跟我吵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听人说他化名来了诏前军,我……思念他思念的紧,担心他过的不好,想进去看看他。” 第62页 方老三皱眉道:“那你哥哥多大了,还有他长什么样,你总知道吧?” 元景朗声道:“他今年十九,高高大大的,长得很好看,就是不怎么爱笑。” 方老三平常只跟灶台锅碗打交道,大人物没什么机会见识,苦思冥想了片刻,元景又哀求起来:“大叔,你就带我进去吧,我远远看他一眼就走啦。”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锞子,塞进他手里。方老三收下银子,几口将面吃完,起身道:“我可不是贪图你的钱啊,不过是看你小孩家家的,没个门路,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元景笑道:“谢谢大叔。” 方老三又道:“不过现在不行,今天大人们要去打仗,军中查的严,这样,你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们回来我再想法子带你混进去。” 元景忙问:“打仗?打什么仗?” 方老三道:“打后山那群流匪呗。” 前些时候,从闽地来了一伙匪徒,常干些拦路抢劫之事。报到应天府去,应天府称人手不足,转了几道,又上报到兵部。兵部不欲为这帮流寇劳师动众,左思右想一番,就将主意打到诏前军身上,到底朝廷养了他们这么久,打不过蛮夷精锐之师,收拾几个土匪总该没问题。岂料调令派下之后,诏前军里这群二世祖却勃然大怒,他们自诩将门虎子,国之栋梁,眼界比天还高,岂肯自降身段,为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匪人出力气? 金鼓未落,就有几个脾气大的率先离开队列,团练使范平是个怯懦的老好人,叹了口气,见楚驭神色平静地站在队中,试试探探地看了他一眼,得到默许后,忙将这个不讨喜的麻烦交给他所辖的第七营。 那边也非善类,楚驭大军一动,就觉察到不对劲,立刻倾巢入山,躲了起来。山高林深,水源充足,强攻只怕伤亡过大,楚驭便下令围山放火,让他们自己下来。 元景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他们已经走了么?”方老三只当他是挂念哥哥,担心这里有哥哥在,道:“走了,估摸着下午就回来了。”起身擦了擦汗:“好了,我先回去,晚些过来接你。” 元景点点头,待他人影一消失,立刻骑上玉骢往后山去。未至跟前,就看到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林间,近日无雨,林木一点即着,转眼便成燎原之势,但见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再走的近点,热浪扑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更有无数哭喊声与焦臭味传来。 玉骢不是战马,对这种场面极其敏感,长嘶着往回跑,元景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此处正好是个下坡,他咕噜噜一滚,竟滚到一个矮崖下。不远处即是火海,烈火一下子就把他的手背撩出一串水泡。元景忍痛试图往上爬,可崖壁陡峭,几番都未能爬上去。背后越发灼烫,眼泪流出,瞬间便干了。玉骢掉转回来,站在崖边嘶鸣了几声,而后拔足便跑。 楚驭刚打了一场胜仗,脸上也未见欣喜,抱臂站在一处山崖边,待火灭之后,便令人去收缴战果,查验尸身。他平素寡言少语,性情冷漠,手下虽不乏佩服他的,但怕他的更多。若不是军中忽然冲进来一匹白马,只怕他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也没人敢来打扰。 “白马?”楚驭皱眉道:“牵来我看。” 只听一阵人喊马嘶,却是玉骢挣脱束缚,强冲过来,守卫见惊马似要伤人,忙布下绊马索。楚驭远远看见那匹长鬃如雪,额骨微突的白马出现,心中大震,运起身法迎了过去,大力按住马身:“你怎么在这?你主人呢?” 玉骢极有灵性的俯下头,楚驭立刻知晓其意,一跃上马,由着玉骢驮着他,狂奔而去。 待楚驭找到元景时,他已昏迷不醒,白净的脸上满是黑灰,十根手指都扒的破皮了。楚驭脸色一沉,在马背上一拍,足不点地地借力跳了下去,将他抱了出来,拍着他的脸道:“殿下,殿下……” 元景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极痛苦地抓住他的衣角:“大哥……”楚驭松了口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勒缰绳,往诏前军大营而去。 元景在喉咙干裂般的痛楚中醒来,他头脑昏沉,几乎视之不清,环顾片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陌生军帐里,身上伤处已被人上了药,此刻清凉凉的,十分舒适。脏兮兮的衣服也已被人除去,换了身干净的。军医收起金针,道:“大人,他醒了。” 少顷,只听得几声沉重的靴响,楚驭面如阴云般的走了过来。军医看出他有些要发作的意思,怕病人受不住,忙端了一碗水:“大人,我先给他喂点水。” 楚驭往床上看了一眼,沉声道:“给我。” 军医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双手将碗递给他,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少年,飞快地收拾好药箱,离开了大帐。楚驭身材高大,他往床前一站,元景眼前顿时就暗了一片,他心道:你要敢骂我,我立刻就走! 楚驭将碗一递:“起来,喝水。” 元景喉咙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半响才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调,软软道:“起不来……” 楚驭脸色更沉,单手端着碗,坐到他旁边,极小心地将他扶起,让他靠着自己坐好。元景喝了一口,干渴的喉咙愈发疼的厉害,许久才咽下去,楚驭看他半天不动,把碗往他嘴边送了送:“再喝一点。” 这一次比之前好消受些,只可惜楚驭喂了他半碗便端走了,元景沙哑道:“我还要喝。” 第63页 楚驭道:“不能一次喝太多,待会再给你。”元景有点不高兴,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楚驭将碗放到一边,脸色稍霁:“你来做什么?”元景心里还有点生他的气,绝不肯让他知道自己担心他,故意虚张声势道:“路过,我来看看不行么?”楚驭冷道:“军营重地,无诏不可擅入,你是太子也一样。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元景刚死里逃生,对上他这个毫无感情的语调,满心的委屈立刻涌了上来,他竭力忍住眼泪,怒视着他:“亏我还担心你,算我自作多情了。”一掀被子便要走,他手脚发软,脚一挨地就跪了下去,楚驭拦腰搂住他,有些气急败坏:“你又去哪?” 元景在他怀里拳打脚踢的:“你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来了!” 楚驭把他牢牢的箍在怀中:“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给我躺好,等你恢复了,就算你不走我也会送你走。” 元景挣扎道:“用不着你送,曹如意!曹如意!” 帐外一片安静,那个总像小尾巴般跟着自己的曹如意没有出现,元景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是悄悄过来的,曹如意并不知情。想着自己都差点被烧死了,楚驭还这么拒人于千里,加上身上又疼,他忍之不住,委屈地抽泣了一下。 楚驭听见曹如意的名字,眼底如覆冰霜,若不是看元景正伤心,只怕便要发作了,他忍住想要去哄元景的冲动,开口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谁都可以进来?”哼了一声,将元景按进被子里:“你自己好好躺着吧。”元景满心愤恨,哪里肯躺?他一松手便要起身,脖子才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楚驭额边青筋直跳,怒道:“你能不能听话点!非要气死我是吧!” 元景愣了一下,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恨恨地翻了个身:“你走!你在这我睡不着。”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寝帐,元景听他在外面和守卫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用想,肯定是在交代要看牢自己,气的捞起旁边的碗就砸了过去,咣当一声之后,有个小兵小跑进来,许是楚驭交代过,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元景:“公子要喝水么?” 元景怒道:“不喝!” 小兵也不再多话,收拾完地上碎瓷便退了出去。元景竖起耳朵,听见外面有说话声,八成是在跟楚驭告状。他承着一口恶气,赌气地想,我就不喝!被子一蒙,就此睡去。 楚驭听完守卫的汇报,若有所思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片刻后迟疑道:“他应该睡不太久,你留心点。”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交代了句什么,这才放心离去。 帐外的地上,方老三早已跪侯多时。他是在做饭时被人提过来的,罪名是泄露军机。他虽然是伙头兵,也知道这是大罪,更不用说亲自来审的是楚驭——他早闻楚驭治下严厉非常,前些日子,连一些官宦子弟都打了。如今只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茶摊周围人这么多,还敢乱说话。 听见靴声踏响,已吓得浑身发颤,想着自承错处或许能少挨几棍子,砰砰磕了几个头:“校……校尉长,我是听他说的着急,才会一时糊涂告诉他,我再也不敢了。” 楚驭站到他面前,漠然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方老三听他的语气也不算太严厉,擦了一把汗,小心道:“他说,因为跟家里哥哥生气,许久没见了,想他想的紧,担心他在这里过得不好,还说只进来看一眼,哥哥要是没事他立刻就走。”说到最后,有些心慌:“校尉长……” 但见人影一晃,却是楚驭绕过他离开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抛了过来:“下不为例。” 方老三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云从,你这一卦到底是给他算的还是给我算的! 云从:这个…… 明天继续更新~ 第31章 如初 元景这一觉睡得很浅, 做了一团乱梦。梦中烈焰灼灼,焦土满地, 举目望去,天空里都是黑烟。他置身其中, 浑身灼痛难忍, 只得抱紧手臂往火海外跑。这路何其漫长, 总也跑不出去, 又一次摔倒的时候,他满心慌乱地想:大哥怎么还不来?旋即心下一痛:他不理我了。 这样的梦在之前几个月做过不少次,他早已习惯。不过现在带着伤,醒来时更觉得心里难受。许是药劲过了, 手背和小腿上的伤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忍着痛去摸旁边,结果抓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只水碗已经被自己摔了。大帐中已点起油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没好意思叫人来送, 自己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 难耐地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许是守卫听见动静,没一会儿, 便见帐门一掀,先前那个小兵端了个瓷碗走了进来,径自送到元景旁边。元景也顾不上怄气了, 接过来就喝,甘甜的凉意入了喉咙,他惊讶地看了看:“你们军中还有这个?” 这是常庆楼的荔枝雪水,元景喜欢甜口之物,入暑以后,常令人去采买。小兵恭敬道:“是校尉长命属下去城里买的。” 元景抱着碗小口小口的啜饮了片刻,低声道:“他人呢?” “在中军大帐议事。” 元景“哦”了一声,几口喝完,吩咐道:“你去看看,等他忙完了让他过来,就说,说……说我好了!” 第64页 守卫应声离开,帐门一关,元景便手脚大张的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舔了舔嘴角。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元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衣服也顾不得理,立刻装模作样地盘腿坐在床上,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但见帐门一动,楚驭走了进来。元景一看到他,立刻抢道:“我好了,我要走了。” 楚驭自顾倒水洗手擦脸,语气平平道:“好不好我说了算。” 元景看他态度强硬,又有点不高兴了,声音一抬:“凭什么你说了算!”见楚驭不理他,恨恨地自己下床。踏板上空无一物,鞋子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左右天气热,便赤足下了地。还没走几步,楚驭便大步走了过来,将他按了回去。元景动弹不得,气道:“你干什么!不是说等我好了就让我走么?” 楚驭朝外面一指:“天已经黑了,你要不害怕只管走。” 元景逞强道:“我不怕!”见旁边有双靴子,估计是楚驭的,也不管大小了,套上就走。这靴子宽宽大大,元景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时不时还感觉它快要掉下来,好容易挪到门口,掀帘一看,果然星斗满天,夜色已至。军营中还有些火光,可极目远望,只见黑漆漆一片,可恨楚驭还在背后道:“这里有狼。”元景揉了揉脸,心中有点犯怵,还在犹豫之时,楚驭已经踱步而出,像是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一般,也不多问,直接拉住元景的手就走。元景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靴子彻底掉了下来。也没好意思求救,光着一只脚蹦了两下,楚驭回头扫了一眼,拦腰把他抱起。 元景士气已失,倒也没怎么抵抗,被他放到床上之后,低着头盘坐着,呆呆的不起劲。楚驭也没管他,出去交代了句什么,没一会儿,先前那个小兵就端了吃的进来,先送到楚驭面前让他过目,楚驭点点头,这才往元景面前送。元景腹中空空,一闻到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悄悄打量了一眼,见里面尽是酥蜜、鹌子羹之类好消受的东西,知道是他特意安排的,心下一软,到底没好意思动筷子。 楚驭见他半天不动,平静道:“是要我走才肯吃,还是要人喂?” 他今日说话是格外的有耐心,元景看了他一眼,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顺着他这个台阶下了。待吃饱喝足,心里残存的那点火气也消失殆尽。帐内闷热,远不如自己寝宫舒服,遂将衣衫一撩,舒舒服服地横躺在床上,惬意的晒他鼓鼓的小肚皮。 楚驭命人将东西收拾了一番,搬了个矮凳坐在他旁边,拉过他一只手,去解他伤处的绷带。元景吃饱了就犯懒,见他手边摆着个药盒,估摸着他是要给自己换药,也就乖乖地没动,过了一会儿,先前那种舒服的凉意在手背上蔓延开,他身心满足,眼皮子都要抬不动了。 楚驭对着他的伤处看了很久,又换了卷新绷带,才道:“我已经派人去了太子府说了,殿下今晚暂且住在这里,明日一早,我着人送你回去。”说着便起了身。 元景见他身影一晃,一下子就清醒了,伸手便去拉他:“你要走了?” 楚驭回身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在你睡不着么?” 那不过是随口一说的气话罢了,现在气消了,自然不能作数。元景不好直接挽留,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挖空肚肠道:“那个……你知道我建府了?” 楚驭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知问话是假,留人才是真,也不让他着急了,复坐了下来:“我派方青去送过贺礼。” 太子建府那日,京中大小官员悉数上门拜会,官阶低一些的,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只能请府中管事转达,方青无阶无品,管事一时疏忽,也没往上报,以至于元景暗自气了大半月,因为连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来。 元景低低地“哦”了一声,半响,干巴巴道:“又不是你亲自来的。” 楚驭淡淡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 元景纠结了好一会儿,软语道:“早忘了。” 帐内一时间寂静无声,楚驭看着他:“为什么忽然建府?” 元景还想在他面前撑一下,不甘示弱道:“你都有你的地盘了,我当然也要给自己找一个,以后我不管你,你也不要……”抬眸间窥见了楚驭堪称温柔的眼神,手也被拉过去,放在掌心里,声音不由的越来越低:“我怕以后我们和好了,父皇不让你回来,我出宫建府,就能自己做主了,而且……”他看了楚驭一眼,声音有些委屈:“你走了,我一个人住在宫里……睡不着。” 灯会那晚曾有过的悸动又一次浮了出来,楚驭声音还很平静,但眼神温柔的已经不像他的了,叹了口气,从凳子上坐到元景旁边:“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累不累?”其实不用回答,他也看出元景很辛苦,比起数月前,他足足瘦了一圈,明明比之前长高了点,抱起来却更轻了。听见元景说“不累”,那种感觉愈发强烈,蹙眉思索了片刻,到底一时间思索不透。低头将元景受伤的手看了又看,忽道:“睡吧,明天大哥亲自送你回去。” 元景面带期许地看着他,楚驭挑眉道:“要我陪?”元景连连点头,楚驭笑了一笑,摸摸他的脑袋,下巴一点,示意他躺到里面去。 楚驭熄灯上床,到底生疏了许久,两人躺在一起,都有点不习惯。一开始还规规矩矩的,连彼此的手指都不碰,元景睁着眼睛看了帐顶许久,听着他绵长有力的呼吸声,没忍住,悄悄挪到他旁边,试试探探道:“大哥?”见那边没反应,便歪头枕在楚驭肩上,又慢慢地伸出手,环住他健硕的腰身。手才一贴过去,就被按住了,楚驭低声道:“你手上有伤,乖乖的别乱动。” 第65页 元景靠在他脸旁,声音又软又糯地说:“可我想贴着你睡。” 这句话一出,楚驭只觉得耳边如拂过一股春风,心中有什么倏然胀满,他翻身将元景抱到自己身上,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睡:“好了,睡吧。”元景像小猫似的蜷在他怀中,鼻子有点发酸,脸埋到了他胸口:“嗯。”楚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闻着他身上的草药香气,只觉得过去几个月,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 只听元景又道:“大哥,你明天送我回去以后还回来么?” 楚驭沉默了片刻,捏了捏元景的脸:“这么舍不得我,还老想要你那个皇兄回来做什么?” 元景扒着他肩膀,迟疑了许久,闷声道:“我想跟他道歉。” “道歉?”楚驭皱了皱眉,隐约感觉自己之前似乎想错了。元景“嗯”了一声,搂住他脖子,不欲多言。楚驭道:“跟我说说。”见他久久没有开口,声音愈发温柔:“连我都不能告诉?”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乖孩子,大哥想知道。” 元景垂着眼眸,许久,将白皙的手臂伸到他面前,轻声开了口:“我九岁那年,听元惜哥哥说,他在御花园的湖边发现了一种花,初见是红色,到了夜里,放到无光的地方,它就会散发着宝石一样幽蓝的光,只是这种花周围可能会有毒虫,他说等过几天下了雨,毒虫从土里钻出来,便让宫人替我采来看。 我当时心里很好奇,等不及下雨,趁夜自己跑去了,果然看到一朵幽蓝的小花,我去摘它的时候,就感觉手指一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宫人们在湖边找到我,当时我手臂一团乌黑,医官为我诊脉,说我中了毒,可能活不长。父皇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当时很害怕,脑子一晕,就告诉他是元惜哥哥跟我说的。父皇当时大怒,要送他去应天府。 元惜哥哥百口莫辩,划破手腕,灌入我当时身上放出来的毒血,也中了跟我一样的毒。他还发毒誓,称若对我有歹意,必叫一剑穿心,不得好死。父皇这才信他,但也不肯留他在宫里,没几天就把他送走了。”元景说到最后,小声抽泣起来:“我不该把他说出来的,他都跟我说了,要等下了雨才可以,是我自己不听话,运气不好,连累他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楚驭安抚般拍着他的后背,毫无动容地想:苦肉计。他跟元景朝夕相对,明知道元景的性子是耐不住的,若真是有心,何不等摘了花再来献宝?一时又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元景说,他哥哥告诉他,民间有许多有趣的好玩意儿——这话简直像有心拐着元景往外跑一样。元景这样的小孩子若是孤身跑到外面,太容易出事了。再者,元惜极擅笼络人心,一旦元景有事,就算燕帝再不情愿,元惜这个曾经的养子都会成为太子之选。 思及此,他不禁感觉燕帝手腕太过温和,这样的人,就该杀之永绝后患。可惜元景心思单纯,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反而因此变得怯懦无争,受了委屈也不说,吃了苦头也只在心里藏着。 楚驭微微一叹,也不好将这些话说出来,免得惹他生气,握着他的手腕道:“今年毒发时疼不疼?” 元景哭的脑子发晕,几乎是下意识道:“不疼。” 楚驭给他擦了擦眼泪,逗道:“不疼你那会儿哭什么?” 那时两人还在冷战,整日以后背相对,元景心想就算他真哭了,楚驭也看不到,吸了吸鼻子,很有底气地反驳:“我什么时候哭了?你又没看我。” 楚驭捋过他垂下的黑发:“谁说没有?你睡着的时候我看过你,哭的就像现在一样,眼泪都是我给你擦的。”指腹轻轻一按,正落在他毒发时黑线退却之处,轻轻一叹,握住了他的手:“大哥一定想法子治好你。” 元景道:“还有我元惜哥哥。” 楚驭皱着眉,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元景吸了吸鼻子,有点回过味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之前我提他的时候你就不高兴。”楚驭坦然道:“嗯。”元景一脸困惑:“为什么?” 楚驭将他抱紧了些:“大哥喜欢你,怕你随便亲近别人,被人家欺负了去。” 元景不以为意道:“我哪有这么笨。再说了,只有你会欺负我!” 楚驭听他语气半真半假的,认真了几分:“大哥脾气不好,你不高兴了?” 元景也很认真地点点头:“嗯!你要再无缘无故地冲我发火,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听楚驭半天也不作声,暗忖这话好像也没什么威胁力,于是小声补了一句:“我还要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了。” 楚驭没奈何地一叹:“是是是,小太子。”感觉他得意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在他屁股上一拍:“脾气见长啊,知道吓唬人了?” 元景小声嘀咕:“你又不怕。”他后背黏黏的,还是不舍得从楚驭身上下来,打了个哈欠:“好困。” 楚驭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舒服的枕在自己颈窝里,替他将衣服弄开一点:“困就睡。”元景撑起一点看看他,又躺下了,楚驭不解道:“怎么了?” 元景困得声音都哑了,沙沙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今天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山崖下面,都快吓死了,你也不来救我。” 楚驭心中一阵怜惜,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亲:“不怕,大哥保护你。” 第66页 “……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投雷和评论的妹子~ 接下来要甜很久啦~ 第32章 晚春 翌日晨练一过, 楚驭便告了假,送元景回太子府。两人少有这样的闲暇, 入城后也不急着回去,下马牵行, 且走且逛。一路上元景都兴致勃勃地拉着楚驭说这说那, 楚驭听他对京中的好去处如数家珍, 作势要敲他:“这些日子没少出去玩, 是那个曹如意陪你去的? ” 元景躲着他的手:“我没去过几个,都是听别人说的。” 楚驭有点不信:“为什么?” 元景理所当然道:“要等你一起啊。”说着还仰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楚驭迎上他明亮的眼眸,心中也是一阵激荡, 转而在他头上揉了揉:“嗯,都带你去。” 元景少年心性, 最是藏不住欢喜,得了这个许可,立刻指着前面一家有着飞桥栏槛, 金旗绣匾的酒楼道:“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军营中饮食粗陋,元景吃不惯, 早起只喝了点粥,楚驭看时候尚早,一颔首, 便带他上楼落座。元景手上缠着绷带,举箸时颇有不便,楚驭见他双手齐用还屡次夹落, 郁闷的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笑了他一通。元景不高兴道:“我都受伤了你还笑!”不高兴地将筷子一丢,楚驭笑容还在眼底,捏捏他的脸:“脾气这么大?笑一下都不行了?”最后还是给他拿了个勺子,又喂了几口,才算把他哄回来。 回府时已过了晌午,小柳看到楚驭原本还很高兴,待看到元景藏在衣袖下的手,顿时吓得面如白雪,一点都欢喜不起来了。元景不欲张扬,挥手道:“没事,就是被烫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你忙你的吧。”说着便将小柳撇到一边,带楚驭逛起了他的太子府。 楚驭陪他逛了一个多时辰,骄阳愈烈,这才回了寝殿。元景用手扇着风,很是兴奋道:“你看,这里是不是跟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一样?”楚驭目光落在他热的通红的脸上,告别的话一时竟说不出口。 若不是下午还有对阵演练,实在推诿不得,今天就此留下也不是不可能。楚驭陪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告辞。元景刚跟他恢复关系,正是高兴的时候,哪舍得就此分开?抱着他的腰不放他离开。楚驭此番也有失而复得之感,脾气格外的温柔,温声哄道:“我还有正事要办,以后一有时间我就来看你。” 元景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我不想让你走。” 楚驭按着他的手,也不用力,只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可惜心中并无不快,装也装的不像,只好故意拿话激他:“别闹了,小孩子才会天天吵着要玩,你是小孩子么?” 元景正在最爱装大人的年纪,为了留住他,面子也不要了,仰头道:“是小孩子!” 楚驭眉峰一挑,也跟着反口:“小孩子更要听话。”因怕他缠人,抱了他一下,转身便走,出去前回身看了一眼,见元景低着头,蔫蔫地站在原地不动,心里一动,又折了回来,捧起他的脸看了看,才道:“后日我轮休,到时候过来找你,好不好?”元景鼻子发酸,抿着嘴不肯答话。楚驭道:“不是说怕我有事么?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安心?” 元景勉强点点头,紧紧攥着他的手:“那你后天早点来。” 楚驭正色道:“嗯,一早就过来。” 出殿门之时,隐约觉得旁边人影一晃,回头看了看,见元景已经进去了,遂沉声道:“出来。” 一声即出,连枝头鸣蝉都似静了一静。少顷,曹如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楚驭刚一抬手,他就立刻抱住脑袋:“别打脸!” 楚驭动作一滞,冷哼一声:“看来你还记得我的话。” 曹如意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胆子也大了点:“……是,但太子他……属下不放心……” 楚驭不愿在这里多生事端,加之元景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漠然地打量了他一眼:“好生看着他,他若有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回廊上,曹如意才明白过来,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是他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这一路不怎么太平,到了府门前,楚驭又与一个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少年迎面相逢。少年怀中抱着一个颜色古旧的龟甲,也没留神看路,一头撞到楚驭身上,龟甲险些掉了下来。楚驭探臂一捞,稳稳地接住了,递到他面前:“哝。” 少年脸颊微红,双手捧了过来,低声道:“多谢大人,刚才冲撞了您,请大人恕罪。” 他生的纤细单薄,往人身上一撞,还没有一阵风来的力气大。太子府上下大半都是以前宫里的人,楚驭看着他眼生,又见他衣着打扮也不像是伺候的宫人,且生的眉眼带笑,说起话来还有一点娇气,倒与元景有三分相似。他今日心情正佳,随口道:“无碍。你是?” 少年很孩子气的搂着龟甲,仰起了花苞一样的脸,冲着楚驭一笑:“我是太子的门客,我叫云从。”含水的桃花眼好奇地打量着楚驭:“您是楚大人么?太子经常提起您。” 楚驭道:“哦?他怎么说的?” 云从狡黠一笑:“我不敢说。” 他们这一场冷战闹了数月,楚驭估摸着元景说起自己时,必定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心中只觉十分可爱,摇头笑道:“看来是没什么好话。”见云从也有咬手指的习惯,不由多了几分亲切,往他头上一拍:“好了,去陪太子玩吧。”迈步而出,一跃上了马。云从看着他雄阔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手,脸上的天真稚气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第67页 元景没能在家中郁闷太久,下午燕帝又有口谕传来,令他入宫。元景消失了一天一夜,也猜到他必然要来问,心情惴惴地入了宫。燕帝原本心情不错,一见他带着伤的手,脸色立即就不怎么好看了。元景没敢告诉他实情,含糊道:“小伤,我不小心烫了一下,都快好了。”见刘林端了茶饮过来,讨好的要去接。燕帝拉过他,让他坐到身边,沉着脸道:“又是楚家那小子弄的吧?朕早就该……”刘林赶忙送上茶:“陛下渴了吧?”这才让他生生止住了下面的话。 元景忙道:“真的不是,是我自己弄的,他还给我上了药,这个也是他帮我绑的。” 燕帝看了他片刻,没奈何地一叹:“罢了。”今日天气炎热,见他刚从外面过来,额上都是汗,命刘林拿了点果子酿来,怕他不便,喂着喝了点:“又跟人家和好了?” 元景欢快地晃着脚:“本来也没什么呀。” 燕帝问:“要不要朕把他调回你身边?” 之前那几个月,元景虽然难过,但也不觉得日子漫长,此番和好后见不着面,方才知道难熬。“要”字已在嘴边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咽下去,他看得出来,楚驭更喜欢待在诏前军,自己再怎么不舍,也不能强逼他回来。元景摆摆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过阵子再说吧。”见燕帝似还要再提,忙岔开话题道:“父皇,我刚才看到西边在动土,是要建什么么?” 燕帝微微一笑:“朕正要跟你说这个事,等晚些带你去看看。”又拉着他问了些课业之事。元景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两个时辰的工夫,催了无数次。燕帝没办法,让刘林去备銮舆软轿,带元景去了。 未至跟前,元景便看见一座接天入云的高台,几只白色的飞鸟堪堪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沿,天光之下,异常壮丽。元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 燕帝负着手,遥遥地凝望着高台:“国师叫它太一楼,明年正月上辛日,便要在此处祭祀天地,以问国运。” 元景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指着高台问:“以前的中天楼也是建在这里么?” 燕帝漫不经心道:“中天楼选造之地风水不佳,已不可再用了。”在元景肩头拍了拍:“朕留给你的东西,都得是最好的。” 元景心头一暖:“是,多谢父皇。” 燕帝道:“那日你与朕同去。” 元景闻言一喜:“真的么?”旋即又有些迟疑:“可这不合规矩吧?” 燕帝嗤笑一声:“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朕让你去,谁敢说什么?”忽而轻轻一叹:“上次问天时你还没记事,这次你自己去看看罢。” 元景不知道他要让自己看什么,才要开口,燕帝便已悠闲地走开了。他又看向那座高台,其时正值黄昏,红日西斜,渐落渐隐,光芒逐渐黯淡,灿烂的夕阳似落入那座巍峨森严的高台之中,少顷,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 元景没由来的有些不安,回府后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正好云从过来问安,元景看到他,顿时将这些抛到脑后,伸着手给他看,叹道:“我大哥什么事都没有,我差点被烧死,你那一卦到底是给他算的还是给我算的?” 云从午后已听小柳说了,眼下被人砸了招牌,一点都不脸红,坦然道:“殿下说笑了,许是本该他有事,您去了,就被您给挡掉了。” 元景听了这话倒是有点高兴,他被楚驭保护惯了,难得能替他做什么:“真的么?” 云从一颔首:“卦象是不会出错的。” 元景咬着手指,审视地看了他片刻,忽道:“明年正月上辛日,你陪我进宫一趟。”见他面露惊讶,摆了摆手:“现在别多问,到时候再告诉你。” 云从点头:“是。”见元景似有倦意,也不多留了,临走前又道:“殿下想的那个人,是神武将军的长公子么?我今日回来时见到他了。” 元景本来已经懒懒地躺下了,听他一提楚驭,立刻坐起身:“你见到他了?你觉得他如何?” 云从遥望着高悬的明月:“嗯,世子英伟过人,以我观之,日后必有大成。”目光缓缓落到元景脸上:“殿下有他为臣,可万事无忧了。” 元景面带得意:“那是自然。”心情一好,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数十里外的军营之中却是热闹的很。今日校场对阵,第七营拔得头筹,参军派下赏赐,被楚驭分发了下去。几个隔日轮休的士兵,正商量着明天要去城中妓馆玩个痛快,人虽然还在这里,但心已跑到九霄云外了。 直到有人看见深夜不寐的楚校尉朝这边走来,这才齐齐蔫了声,无他,只因这位向来不苟言笑,更不喜这些寻欢作乐之事。刚才他们说到露骨之处,声音大了些,他不可能没听见。估摸着这次挨骂是少不了的了,见他漫步过来,都愁眉苦脸地暗自祈祷。 楚驭在想自己的心事,倒真是没听见,见他们面有讪讪的样子,随口道:“在聊什么?” 几个人叫苦不迭地互看了一眼,到底不敢撒谎:“兄弟们明日无事,想去城里……找点乐子……” 楚驭当然明白他们口中的“找乐子”是什么意思,不甚在意道:“随便玩玩便罢了,不可耽误后日晨练。”也不多言,手里握着元景落下的玉佩,慢悠悠地顺着月光散步。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半响才道:“老大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不对头啊。” 第68页 其中一人托着脸道:“我听小高说,昨天他抱了个人回来,给人家端茶递水,晚上两人还一起睡了。” 他们都是色中老手,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皆□□起来:“原来这火气是被人泄了。”又好奇道:“那女人好看么?一定生的极美!不然怎么能把他迷住。” 那人摇摇头:“小高也不知道,老大不让他抬头。”说到这里,语气有点古怪:“不过,那是个男的。” 众人“啊”了一声,齐齐看向楚驭,他单手背在后面,正仰望天空中的明月,似在思念着什么。 第33章 乱心 诏前军诸人身份不同普通士兵, 家中养着美貌清秀的娈童的也不在少数,听了这桩风流艳事, 心照不宣淫笑起来,一时间荤话不断, 试过与秀美少年颠鸾倒凤的人细细详述了一番, 直说的其他几人腹下如火, 恨不得现在就到天明。 楚驭对这些自然毫不知情, 回去之后又辗转了半夜,忽然想到他去陪崖时,曾见过一种黑如墨玉、蕊色深紫的怪花,其时周围彩蝶纷纷, 却无一敢近前。当时方青还叮嘱说,自从那个蛊师来了之后, 这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多了,让楚驭千万小心,没准哪样就是他的养蛊之物。心中一动, 听元景先前所说,害他中毒的那种花, 仿佛也不像天生地养,自然孕育出来的。 于是早上一起来,便飞鹰传信一封, 让方青隔日去接太子前,先把蛊师赤珠带回府。 翌日元景起了个大早,听闻楚府的马车已候在外面, 早膳也顾不得用,立刻飞奔出去。车前十名护卫一字排开,元景越过他们,掀开帘子探看一番,好奇道:“大哥呢?”方青知道他跟自家公子重归于好,也是十分高兴,脸上带笑,恭敬道:“公子待会儿直接回去,命小人先来接您。”元景喜笑颜开,立刻上车而去。 上一次来楚府还是几年前,其间种种,与先前并无不同,唯独楚驭所住的院中,多了一眼形若月牙的清泉。泉水清澈无尘,泉壁更覆满了深蓝晶岩,一眼望去,如星河落水,光芒闪耀。今日暑气正盛,元景一路行来,额上出了不少汗,一看到这水,浑身上下就觉出一股凉意,看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这泉水真好看,什么时候造的?之前我都没见过。” 方青迟疑了一下:“就是年后公子刚出宫那会儿。”元景“哦”了一声,也没多想,跳到石阶边,才要撩一下玩儿,方青就道:“殿下,公子不让人碰。” 元景不解道:“为什么?水这么清,我还想下去玩玩呢。” 方青一脸为难道:“这个还是等他来了,您亲自问他吧。”引着元景往厅中去。早上他就让人带赤珠过来了,进去一看,厅中却是无人,酒气倒浓烈的很,暗骂了一句,窥见桌下有片衣角,伸手一抓,只听里面“哎呦”,蛊师赤珠被他揪着颈后小辫子,拽了出来。 方青一看他这个醉醺醺的样子,就气的要命,碍着元景在场,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天有位贵人要来,你怎么还喝这么多?待会儿公子要揍你,我可不管!” 赤珠已喝的满脸通红,眼神迷醉,他长长的打了个酒嗝,熏得方青倒退了一大步:“我又没醉,再说不是……嗝……还没来么?”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方青跟他相处了几个月,刚开始那点尊敬早已被他磨了个无影无踪,怒踹了他一脚:“已经来了!” 元景好奇地探身一看,被骂的那人年纪不大,至多只有三十来岁,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地左衽布衣,一根宽大的蛇皮腰带紧束腰间,他一手提着酒葫芦,衣袖高卷,露出来的手臂上纹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龙神。这打扮一看就是非我族类,元景询问般看看方青,不知道带他来做什么。此时只听外面有人来报,说公子回来了,已过前院,正在往这来。 方青道:“殿下请上座,我出去迎迎公子,待会儿他来了再跟您解释。”狠瞪了赤珠一眼:“您离他远些,这老小子身上的东西毒的很。” 这话说的赤珠大为不满,他那边一走,就摇摇晃晃地过来,对元景深深地鞠了个躬:“贵人。”弯腰太过,几个小盒子咕噜噜地从衣襟里滚了出来,有些不牢靠的登时就摔开了,细如手指的蓝蛇、通体荧红的四足虫全都爬了出来。他酒顿时醒了大半,葫芦一丢,忙不迭地去抓。其中有个琉璃小盒正滚到元景脚下,他退了一步,帮着捡了起来,小盒制式粗糙,琉璃倒是晶莹剔透,可惜磕碎了一角,隐约可见里面一点微红,他问:“这是什么?” 赤珠手上拉拉杂杂的,也没顾上去接,看清了他手里之物,就更不着急了,一面将东西往腰间塞,口中解释道:“哦,这个是小人新制的蛊。” 隔着一层琉璃,元景也不觉得害怕,透过碎角又看了看,里面纹丝不动,不似活物,不禁道:“有毒的?” 赤珠故弄玄虚地一点头:“有,这是天下间最烈的毒,任凭什么厉害人物,一旦沾了它,都会五内如焚,煎熬难耐。 元景晃了晃盒子,喃喃道:“这么厉害,这是什么蛊?” 赤珠才要回答,楚驭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元景听见声音,欢快地跑过去:“大哥。” 楚驭心情正好,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在聊什么,咦,你手里这是?” 第69页 元景捏着盒子给他看:“蛊。” 楚驭脸色一变,劈手夺下,他力气太大,琉璃登时在他手中碎成几片,其中一片划破了他的手指,一点殷血落到那颗红珠上,他连珠带碎片砸了过去:“你让他碰这个做什么?” 赤珠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像对方青一样嬉皮笑脸的,腰身都站直了些:“您别生气,我逗他玩的,这个还没养成呢,没毒,没毒。”讪讪地摸到那枚红珠,也没细看,就塞进腰间。方青站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幸而楚驭没说什么,只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时脸色稍霁,拉过元景的手看了看:“没碰到吧?” 元景摇摇头,忽而惊声道:“你流血了。”反捧住他的手,在伤处吹了吹。 许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楚驭觉得被那点温热的气一撩,有些口干舌燥,随手在袖上一擦:“无妨。”拉着元景,与他相近而坐,又让方青拿些喝的过来。 给元景的是加了冰的荔枝水,轮到他,则是温热的团茶,元景喝了一口,深觉滋味极佳,递到他嘴边,殷切道:“这个好喝,给你尝尝。” 楚驭才说了一个“不”字,那边手腕一伸,微凉的手背几乎贴在他下颌上了,楚驭身上热意更甚,看见碗中未化的冰块,喉头一滚,下意识喝了一口,腻腻的甜饮入了喉咙,倒也不如想象中难咽,顺势抚着元景的手背,本想再喝两口,余光瞥见方青惊诧的眼神,立刻松开,含糊不清道:“好了,你自己喝吧。” 元景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楚驭端起自己的茶,连喝了两碗,勉强压下身上那股热气。看见赤珠还站在一旁,威严道:“方青跟你说了?” 赤珠见他们喝的痛快,酒瘾难耐,一直摸着酒葫芦,想寻机偷喝上一口,一听他问话,立刻将心思一收,恭敬道:“说过了。”遂在腰间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巴掌大小、形若钟鼓的铁器。 元景听他们一搭一唱的,满头雾水,开口道:“你们在说什么?” 楚驭怕他担心,没有将心里的猜测说出来,在他手腕上一指,温声道:“这是我府上的苗医,知道旁门左道的法子,我叫他来给你看看,许能解了你身上的毒。” 元景本以为他那晚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言出即行,对自己上心至此,当下还很感动,可当赤珠将铁器里那只硕大无比的蛊虫取出来,还请他伸出手的时候,感动就消失了。他把手背到身后,警惕道:“怎么治?” 赤珠将那张牙舞爪,螯似短刀的黑虫递到他眼前:“需借贵人的血用一用。” 元景吓得脸色雪白,拔腿就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楚驭铁臂一捞,将他严严实实地圈到两腿间:“哪儿跑?” 元景一个劲地躲他的手:“这虫子太吓人了,你让我回去缓缓,过几天我再来。” 楚驭扫了一眼,也承认那只黑虫形容丑陋,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但他天生不知害怕的滋味,至于流血受伤,更觉不值一提。元景见他不吱声,扭糖似的滚来滚去,楚驭被他磨蹭的燥热难言,环住元景的腰身,按耐着脾气劝道:“没事,你把眼睛闭起来,一下子就好了。” 元景胆战心惊地又看了一眼,这一次近的连那双绿莹莹的眼珠子都看清了,挣扎道:“这能治么?这虫子看起来才有毒呢!” 赤珠一手抚着黑虫背上的硬甲,不服气道:“这是蛊母,能识蛊辩蛊,温顺的很,绝没有毒。” 楚驭看了方青一眼,后者点点头,表示这老小子虽然做事马虎,说出来的话还是可信的,遂将元景按坐在自己腿上,低声劝他。 方青还从未见自家公子这么好脾气过,且两人坐在一起时,姿态亲密的也有点过了头,脸都快要贴在一起了,心中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出来。两人耳语了许久,元景才含着眼泪,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楚驭满意地笑了笑:“乖孩子。” 亲自替元景卷起衣袖,将如玉般洁白无暇的手臂抬起,不知为何,两人肌肤一碰,楚驭只觉得身上热意更盛,有心想让他自己坐回去,但见他怕的浑身发颤,又有些不忍,一手扶住元景的肩膀,让他埋首在自己颈窝里,见赤珠还傻愣愣的没动,不耐烦道:“快点!” 蛊母尖细有力的口器探入他腕间之时,元景立刻搂住楚驭的脖颈间,少年柔软的脸颊与他肌肤相贴,嘴唇似有若无的擦过锁骨。楚驭看着他忍痛忍得发红的耳尖,目光控制不住般往下游走,落在他颈后白皙的皮肤上,再往下便是一身锦袍,将他整个包裹住,只能看到纤细单薄的腰身被勾勒分明。 楚驭没由来的一阵心烦意乱,只觉得怀中像是抱着个小火炉,被他碰到的地方升腾出了一股热气,缓缓漫至全身,连心跳都快了起来。当下有些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蛊母吸饱了血,黑甲渐渐变成殷红色,赤珠甚为满意地抚摸着“爱将”,直到楚驭瞪了他一眼,才依依不舍地收入蛊钟里。元景颤巍巍地回头,还有些惊魂未定:“好……好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这才大胆坐了回去。他的身体一离开,楚驭更觉焦躁难耐,恨不能将他按回去,端起旁边剩下的半碗凉茶,咕噜噜喝下肚,方才觉得舒服点。方青觉得他脸色不太对劲,低声道:“公子,你没事吧?” 第70页 楚驭摇摇头,复看向赤珠:“如何?” 赤珠摸着酒葫芦,低头道:“眼下还不知,得回去试看一番才知道。” 许是眼前人多,楚驭被晃得心烦,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又对方青道:“你再去拿两个冰鉴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害怕是对打针的尊重! 有一个已经要开窍了,即将展开恋爱模式 第34章 乱心(二)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 楚驭莫名有些心虚,于是自顾低头喝茶, 也没去看元景。元景平常最是活泼,这会儿却半天不吭声了。安静久了, 楚驭忍不住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却见他捂着胳膊, 像是很不舒服, 楚驭轻咳了一声:“怎么了?” 元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欲言又止道:“……有点麻。” 楚驭皱着眉将他拉过来,掀开衣袖一看, 被蛊虫叮咬到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血点,周围倒是不红不肿, 只有几个手指印,轻轻一按:“疼不疼?” 元景活动了一下:“不疼,现在好像也不麻了, 可能是我刚才按太紧了……” 楚驭这才放下心来,在他掌心里打了一下, 嘲笑道:“一只虫子怕成这样。” 元景现在回过神了,也感觉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没出息,死要面子的嘀咕了一声, 很不高兴地把手抽回去了。太子寝宫中常年熏着一种白露香,香气清淡,平时闻不到。可现在两人靠近如斯, 楚驭微一吸气,便闻到了这股清香,当下心神一乱。视线陡转,余光不小心窥见他垂下来的漂亮的长睫毛,脑海中忽然升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狠狠欺负他一下,最好让他再委屈一些,这样便可看他哭起来的样子。 元景对他的坏心思全然不知,自己理好衣服,抬头对他笑了一下:“大哥。” 楚驭顿时清醒过来,心里暗骂了一声,正色道:“嗯?” 元景指着外面:“我想下水玩玩。” 楚驭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 元景没想到他回绝的这么快,愣了一下,手不自觉抓住人家的衣袖,有点不高兴:“为什么?” 楚驭被他一贴,立刻起身,语气倒不怎么严厉::“水深,不安全。” 元景对他这个说法一点都不满意,仰头道:“我水性很好的,再说不是还有你么?” 楚驭懒得跟他多说,拉着他往外走:“带你去打马球。” 这种明摆着的敷衍自然惹得元景很不高兴,一路上抱怨了无数次,楚驭充耳不闻,既不理他,也不骂人,元景被他逮着手,连走都走不掉,只好气鼓鼓地跟着他走。才到球场,就看到一个七宝彩球高高飞去,环饰璀璨,如日落中空。数十个身穿窄袍,手持月杖的武人骑着高头骏马,竞相追逐,其中一人,单腿勾住马背,耍了个花头,将滚到马腹下的彩球挑向空中,后面一人双腿夹紧马腹,双手用力一挥,遥遥将金球击入球门之中,球场登时热闹非凡。 元景看了一会儿,正觉得有趣,听楚驭提议带他去换衣服,也不怎么抵触了。窄袍长靴都是新制,元景试了试,居然都挺合身,看着楚驭抱臂站在一旁,心里有点明白了,这些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只是不知楚府的人怎么猜到自己的尺寸的。 楚驭听了他心中所想,好笑道:“这还用猜?”在他肩腰上捏了一下:“闭着眼睛都知道你什么样子。” 元景挑了一根云纹月杖,笑道:“我也知道你什么样,梦里都清清楚楚。”抚开伺候的婢女,自己将头发高高束起,得意地跑了。这一句无心之言,却让楚驭愣怔了许久,似一股极柔的风拂过耳畔,一时间掌心都热了。 待跟过去,元景已经自己上了马,他在这方面颇有天分,没多久就已适应了。但见他扬手一挥,身姿飒爽,简直与记忆中柔软可爱,需要自己时时照看的小孩子判若两人。元景看见楚驭,眼眸立刻亮如天星,遥遥挥了挥月杖,催促道:“大哥!快来呀。” 楚驭手指一动,要不是方青有事来报,几乎立刻就要过去。待看清了方青手中之物,神色一凛,又朝球场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先自己玩,便走开了。 方青带来的是一封从西北而来的密信,上无一字,非得用特制的药水才可显形。他看完之后,面色微沉。方青道:“公子,怎么了?” 楚驭短促道:“皇上密旨已下,令我父亲为主帅,不日便要对渠犁动兵。” 渠犁临近大燕与西魏,两方若想交战,都绕不开渠犁,不过渠犁自建国以来,便是两不相帮的中立之国,因占据地利,易守难攻,两国至今都按兵不动。 方青皱眉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兵了?” 楚驭思索片刻,沉吟道:“皇上最近身体如何?” 方青面露惊讶,压低声音道:“公子的意思是……” 楚驭极轻地笑了一声:“这仗来的没由头,八成是如此。不过他此时兴兵,对我也有些好处,你只管让你的人盯紧点。” 方青深知他的心思,不必多问,便收敛神色,低声称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撕碎了那张纸,感慨了一句:“不过要真是如此,太子就要伤心了。” 楚驭不以为意道:“燕帝若有事,他就是皇帝,有什么好伤心的?就算真伤心,也不过是一阵子的事,过了就好了。” 第71页 方青听他语气冷漠,不禁心下一颤,须臾,忍不住道:“公子,我见你跟太子好像很是亲密……” 楚驭扫了他一眼:“嗯?怎么了?” 话已出口,方青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是不是……太……太亲密了些?” 楚驭跟元景向来如此,自己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神色微缓,嗤道:“没法子,他缠人缠的紧,随他高兴了。” 依先前所见,太子固然是有些粘人,但方青总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更乐在其中,两人自一见面,公子的眼神就没从太子身上离开过。但这话方青不太敢说,嗯了两声,权做回答了。楚驭自幼身边就少有人敢与他亲近,如元景这般的,更是绝无仅有,他自己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但看出方青神色有异,沉声道:“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语气已带了三分威严,方青当下也不敢瞒着:“也没什么,属下只是担心被人看到了,会有风言风语。” 楚驭皱眉道:“什么意思?” 方青知道他在这方面有些迟钝,索性一咬牙:“公子,我直说了吧,太子要是女人,你们这般……您就得把他娶了。” 楚驭哑然失笑,这下算是听懂了:“胡说什么,我与他皆是男子,亲厚些又如何?”摇摇头:“行了,忙你的去吧,以后这种话别乱说。” 方青见他态度坦然,也有点尴尬:“是,属下失言了。” 月牙泉边凉风习习,楚驭临水站了片刻,只觉周身热意散尽,说不出的舒畅,这才负手转身,折回球场。未至跟前,就见影人飞奔而来,称太子头晕,已经扶回去休息了。 赤珠才替太子诊完脉出来,楚驭便沉着脸过来了,劈头就问:“怎么回事?”赤珠道:“今日天气炎热,太子有些中暑,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了。” 楚驭凌着眉峰,有些不信:“他以前从未这样,你那虫子到底有没有毒?” 赤珠深感冤枉,大呼道:“没有!太子早上没吃东西,又玩闹了半日,身体自然吃不消。” 楚驭心下稍安,不耐烦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元景已换上一身清凉宽松的绸袍,侧身躺在铺了凉席的床上休息。房中门窗俱阖,光线昏昧。楚驭坐到他身边,捏捏他发红的脸,低声道:“殿下?” 元景呼吸轻缓,俨然已经睡去。楚驭看了他片刻,捋过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手背一碰到他柔嫩的皮肤,身体便一阵酥麻,本已压抑下去的热意又缓缓升腾起来,粗糙的手心不受控制般抚摸着他的脸颊,视线更是缓缓落在未开的领口上。许是晒得久了,他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楚驭忍不住,逗弄般在他锁骨上一划,元景受不住痒,翻了个身,光洁笔直的小腿也从绸袍下露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驭只觉得周围暗香徐徐,他看的久了,眼眸渐深,腹下更是燥热难言,两腿一动,方才发现那里已起了反应,这下他可愣住了。他不是人事不知的少年,男人该明白的事情早就明白了。先前那种摸不清的感觉,到了这会儿,也全然反应过来。 难以置信地看了元景一眼,不知为何,方青刚才的话又冒了出来——“如果太子是女人……” 他心中一动,按捺着将元景翻过来,双手压着他的肩膀,让他仰面对着自己。元景身上衣服本就宽松,在他粗鲁的摆弄下,散开大半,但见胸前一片赤裸。他勉强睁开半只眼看了看,一见到楚驭,就什么戒心都没了,呓语道:“困……”朝他的方向蜷身睡去,脸颊贴到他大腿边。楚驭被他微热的呼吸撩拨的心绪更乱,实在抑制不住,应付自己般俯身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起身离去。 出了房门,不自觉松了口气,待走过回廊,整个人才平复下来。想起先前生出的欲念,颇有一种活见鬼之感。以往他在情欲之事上从无绮念,眼下心中暗忖: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人了…… 不觉走到赤珠房前,只听里面嘀嘀咕咕的,他急于找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走了进去。方青也在里面,两人围着先前那颗不知为何物的红珠,小声说着什么。楚驭是不屑做听人墙角之事,出声打断道:“你们在聊什么?” 两人回过头,一个兴奋,一个神色复杂,赤珠捧着那颗红珠子跑了过来,狂喜道:“主人,我这蛊要养成了。” 第35章 乱心(三) 楚驭看他咋咋呼呼的, 不悦道:“什么就养成了?” 赤珠将手中之物捧到他眼前,喜不自胜道:“就是这个, 上次苏醒后,都沉睡大半年了, 一直没动静, 我还以为死了呢。” 楚驭低头望去, 只见圆润光滑的红珠之上, 赫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两片晶莹如雪的蝶翼悄悄探出些许。他不自觉按着拇指上的小创口,颔首道:“这是什么?” 赤珠道:“回主人,这是情人蛊。” 楚驭一听这个名字, 就觉得不妙,他不动声色道:“做什么用的?” 赤珠咧嘴, 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语气暧昧地答道:“催情。” 楚驭一时没明白,念及刚才种种, 下意识道:“春药?” 赤珠捧着他的宝贝蛊,把头直摇:“不是不是, 春药是无人不可,中了我这蛊的,三千弱水, 只可饮一瓢,非得是心中所爱之人,才会动情念, 生欲火。从前我们苗寨中的小姑娘,遇到喜欢的男子,不好意思开口,便会养这种蛊去试探人家的心意,要是两情相悦,那一切好办,要是不成,再下一个锁心蛊便是了。不过也是奇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醒了。我算算,忘川水、少女泪、红花毒、美人骨、还有一滴……” 第72页 他还在自言自语的算着养成这蛊需用的东西,忽闻楚驭厉声打断:“解药是什么?” 赤珠随口道:“哪用的着什么解药,只需要跟心中所爱之人情意相通,巫山云雨一场,把求不得变作求得,自然就解了嘛。” 方青在一旁瞧的真切,楚驭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近前道:“公子,怎么了?” 赤珠虽有些痴处,人倒也不傻,经他一提醒,也感觉楚驭有点不对头:“主人……”一语出,忽然灵识灌顶,忆起那位贵人碰过这蛊。依他之间,今日楚驭每次发火都是为了那个少年。这下就明白了,殷切道:“是那位贵人不舒服吧,他年纪轻轻的,思慕什么美貌少女倒也难免,您只管将解法告诉他便是,要是不成,我再帮他下一记锁心蛊也可以嘛。”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威慑之意,胜过寻常百倍,赤珠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冷汗都冒出来了,心中暗忖:我又说错话了? 楚驭冷声道:“解药。” 赤珠再不敢多言,立刻将那只蛊虫送到他手中:“壳衣磨碎成粉,温水服下即可。” 蝶翼微伸,雪翅大半都探了出来,害羞般碰了碰他的皮肤。楚驭攥紧拳头,转身便走。方青有点不放心,追了出去:“公子,真是小殿下中蛊了?”楚驭漠然不语。方青见他神色甚为骇人,以为他是不喜太子心有别属,思索道:“前阵子,皇上往太子府里送了十二个美貌的侍女,太子年轻,贪口新鲜也正常,您要是担心他为此跟您生疏了,咱们也送几个自己人过去?到底枕边人好说话,您不在时也能看着他。” 楚驭漠然道:“那十二人他都收了?” 方青道:“自然,皇上赏赐,哪能不收?除了皇上,怀康郡王、车骑将军也往他府上送过,他们送去的人,太子一概没要,大概是怕开了这个头,以后收不住吧。不过您要送人给他,他肯定不会拒绝。” 楚驭神色不改,淡然道:“再说。” 他今日态度让人捉摸不透,方青看了他的背影好半天,才想起了回去。进门之后,赤珠还在追问:“主人说什么了么?是不是改变主意,要把蛊虫还我了?” 方青没好气地瞪着他,语气生硬地说:“没有,他让我别再乱捡东西回家。” 赤珠不解道:“你捡什么了?” 方青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他一眼,潇洒离去。赤珠这才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喊:“你回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成东西了!” 楚驭回到元景小憩的房前,站在门前,难得有些迟疑,那枚蛊虫被他攥着,正焦躁不安地在掌心里打转,只消轻轻一捏,便能叫那惹人心烦的酥痒感烟消云散。可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没这么做。动作极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门窗紧闭了许久,房中淡雅清气更甚,楚驭一闻到这股味道,汗水就下来了。待看到银烟罗帘后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时,血气立刻涌到了头顶,行走时两腿间更是灼热如火,硌的人难耐。 元景还保持着先前的睡姿,衣衫松褪,表情似十分满足。楚驭喉头一滚,坐到他身边。轻轻地握住他微凉的肩头,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手指缓慢地划过他的脸颊,长满硬茧的指腹在白皙的皮肤上,磨出一道道红痕。人也忍不住压到他身前,与他呼吸相触,嘴唇就停留在他唇边,半晌,闭着眼睛硬生生地坐了起来。 虽然止住了这个越界的举动,但目光却是挪不动。他神思恍惚地想:如果元景这时候醒来,一定会被他的眼神吓到。便是如此,也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 俯下身,贴着元景柔嫩的耳垂叫他:“殿下?”亲昵的抚过他的脸颊,声音暗哑如喃:“景儿?” 那边睡得人事不知,楚驭拉过他的手,将那枚蛊虫放到他红点尚存的手腕上。红珠已完全碎开,一只身如白玉的蛊虫伏着身,口器在那红点处一碰,便避开了。楚驭用了点力气,挤出一滴血,沾到蛊虫身上。元景睡梦里吃了一疼,眉头微皱,要醒不醒的翻了个身,楚驭低头在他额上一碰,顺势躺下,将他紧紧抱到自己怀里。 元景梦见自己躺在一弯清凉的湖水上,头顶骄阳如火,却有一双手温柔地笼在他身前,将灼热的光芒挡住了。他正觉得安稳舒服,想在这双手的庇佑下睡上一万年。可那双手越靠越近,掌心温度越来越高,比之太阳也不遑多让。攥住自己时,手掌倏紧,像是要生生将他困死在里面。 元景疼的叫出了声,便是在这种无处可逃的灼热禁锢之中悠悠转醒,一睁开眼,便对上楚驭的脸庞。元景长舒了一口气,枕着他的臂弯,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喃喃道:“做了个怪梦,吓死我了。” 楚驭上半身赤裸,静静地看着他:“梦见什么了?” 元景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忘了。”他睡了许久,早已口干舌燥,才要起床喝水,就发觉楚驭牢牢地挡在他身前,两人肌肤相贴之处热的吓人,伸手替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体贴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下去喝水,给你也拿点儿?” 楚驭眸底如渊,缓声道:“你不热?” 元景摇头:“不热啊,这屋里挺凉快的。”房中摆了八座梨木冰鉴,凉气自小孔中不断冒出来,盛夏之中,暑气俱无。元景束手束脚地伸了个懒腰,被他困得很是不自在,在他胸口推了一下:“我要起来了。” 第73页 他刚睡醒时声音带着点沙哑,楚驭的目光落在他秀气的喉结上,暗想:好像从未听过他放声哭泣的声音,要是现在…… 元景见他半天不动,又推了一下。须臾,楚驭起身给他让路,目视着元景咕咚喝水的背影,手中一动,将薄薄的壳衣捏成齑粉,缓缓咽了下去,喉头一阵苦涩,几乎吞之不下。直到元景带着一杯茶水归来,看他不接,直接送到他嘴边。冰凉的茶水入了肚腹,那股无处消磨的热意才见消退。元景像是还未睡够,复枕到他臂弯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头,睁开眼睛,果然对上楚驭的目光。元景没由来的觉得他眼神有点奇怪,懵懂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楚驭偏过头,把手抽了出来:“没什么,你今天好好的怎么就头晕了?” 元景揉了揉肚子,有点不好意思道:“早上没吃东西。” 楚驭这才想起他还没吃东西,不悦道:“太子府里的人怎么办事的?”就此起身要去吩咐人准备。 元景用脚勾着他的腰,撒娇道:“我想早点见到你嘛。”目光掠过他后背,声音陡然一抬,人也飞快坐了起来:“你等等,你背后这是?” 楚驭扫过旁边的衣镜,方才明白他言语所指,拿过搭在旁边的衣服,漫不经心道:“以前的旧伤。” 元景却是不许他穿,扑到他身上,手指微颤的抚摸着他背后那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最深的一道是在后心,似被铁箭射穿,且受伤之初应该没能及时处理,以至于多年之后,看起来也狰狞可怕:“怎么弄的?” 楚驭被柔软的指腹抚摸着,有些烦躁,简短道:“以前随我父亲上战场,中了埋伏。” 元景心疼不已,揉着伤处给他吹了吹,有点抱怨道:“那时候你才多大呀,将军就要你去打仗。”绕过去看着他问:“还疼么?” 楚驭见他眼神中充满关切,自失一笑:“真把大哥当小孩儿了?”起身站到他面前,比划了一下:“我十二岁就跟你现在一样高了。” 元景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哼了一声:“我还能长!” 楚驭的目光渐渐温柔下来,伸手替他将绸袍敛好:“嗯,还能长。” 待两人出了房门,一切都似恢复到以前,就连楚驭回想起来,都觉得恍若一梦。元景吃了些东西后,自顾跑到月牙泉边玩,虽然还是不被允许下去,但坐在岸边撩一撩水也颇为有趣。 楚驭站在旁边,注视他玩乐时的笑容,心中如云开雨霁,无比畅然。摇头一笑:自己刚才怎么会想要他哭呢?就要他这样,永永远远都开心才好。 第36章 镜花 日暮时分, 楚驭便要离开。元景得了他的保证,倒也没有做出难舍难分之状。楚驭见他走的干脆, 玩笑道:“着急回去陪你那些新欢了?” 元景满脸涨红:“什么新欢,连你也笑我!” 楚驭还嫌笑的不够:“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跟大哥说, 你最喜欢哪个?” 元景这阵子为了躲这些莺莺燕燕, 没少费功夫, 听出他不是个好语气, 怒道:“一个都不喜欢!”一掀衣摆,作势要走。 他生起气也没有多少凶态,柔美的眼眸带着水气,推人的动作更是轻飘飘的, 楚驭简直是追着他欺负:“那我再挑几个好的给你送去?” 元景愤愤道:“不要!现在就够麻烦的了,我还想送几个给你呢!” 楚驭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 佯做生气道:“好啊,有麻烦就丢给我是吧?” 元景理所当然地一点头:“嗯!你是我大哥嘛。”吃定他一般往他身上一扑,仰头笑了笑, 这才上了马车。 楚驭本以为先前的欲念是蛊虫所致,毕竟服下解药之后, 任元景再怎么亲昵,他也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念头。可夜中独卧之时,却是辗转难眠, 脑海中全是元景躺在自己怀中呢喃撒娇的样子。他心知这不是个好兆头,翻了本兵书出来,心不在焉地看了大半本, 好容易才睡着。 谁知梦中所见比心中所想,更加大逆不道。 元景哭着逃开时他方才惊醒,身上衣衫已湿了大半,他揉着太阳穴暗忖:“难道是余毒尚在?不错,八成如此。我需当静心凝神,假以时日,定可恢复。” 就此寄情于操练演习之中,第七营上下被他训得哀嚎遍野,知道他风流韵事的人私下嘀咕,校尉长正是血气方刚之年,连着数日独自成眠,脾气难免有点燥,不如投其所好,送上几个美少年让他泄泄火。 于是这一日午后,楚驭议事归来,便觉出自己寝帐内影影绰绰,进去一看,三四个身穿纱衣、柔媚秀丽的少年或跪或坐,候在门前。见了他,齐齐跪到他脚下,身上的粉脂气直往他鼻子里扑。楚驭眉心一跳:“你们是谁?” 离他最近的少年温顺道:“我们奉命来伺候大人。”他们显然是久经调教的,身上衣衫半褪,一举一动媚态十足,见楚驭绕过他们坐到床边,一个个跪匍过去,倚着他的膝盖而坐,其中一人试试探探地用脸磨蹭他的手背,见他没有躲,动作更大胆了些,顺着指尖一路吻上,见楚驭始终没有动作,娇嗔道:“大人,您怎么也不理我?” 腻如蜜糖般的声音钻入耳中,楚驭低头扫了他一眼,少年的目光几乎黏到他身上,夏日里军服稍薄,他们离得又近,座上之人稍有异状,都瞒不住他们的眼睛。有人朝他胯间示意般一点,靠他最近的少年勾唇浅笑,极尽魅惑地跻身到他身前。 第74页 送人进来的那几个人就躲在主帐外,他们见这么久了里面也没发火,心想多半是成了。此刻一个个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听得里面一声砰响,森冷的声音随之响起:“滚出去。” 过不多时,几个少年衣衫不整,满脸仓皇地从里面跑出来。负责找人的名唤朱化,生平最爱做的就是鼓吹自己如何阅尽人间美色,这次为了找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随手拉过一人,满头雾水道:“怎么回事?他把你们赶出来了?” 被他抓着的少年惊魂未定:“是,本来都好好的,忽然就发火了,你看我胳膊,差点没被他捏断。” 朱化狐疑道:“别是你们伺候不周,惹他不痛快了吧?” 少年忙道:“绝无此事,您交代的人,我们哪次没好好伺候的?” 朱化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还是有点不信:“那……他赶你们走之前说什么了么?” 年纪稍小的一个少年道:“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们换个称呼叫他。” 朱化淫笑了一番:“看不出来他还懂些情趣,那你们怎么叫的?” 那少年嗫嚅道:“公子爷小将军都叫了……” “……”朱化痛心疾首地扇了他一巴掌:“床笫之间叫这些做什么?你们就该哥哥郎君的哄着他,娘的,白瞎老子一番功夫,今晚都给我滚过来,老子好好调教调教你们!” 旁边有人道:“别是他不行吧?” 几个少年也算是久经情场了,闻言却是满面绯红,相视一眼,皆眼含春情,柔声道:“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很行的。” 朱化不死心道:“要不我再找几个人试试?”他背对着主帐而立,看到几个同伴忽然站的直直的,心知不对,一回头,果然看到楚驭神色漠然地从里面出来:“负重五十斤,跑百里。日落前不能归营的,杖责三十。”对站在一旁又是惴惴又是期待的少年看也不看,转身离去。 众人急急忙忙地负重狂奔,他们白忙了一场,半点好处都没讨到,一路上骂了朱化无数句,至于另寻美人,前来奉承的想法,是再也不敢有了。 如是半月,又到了轮休的日子。前一晚太子府就派了人来,称太子有事,请他一早就过去。楚驭估摸着就是些玩玩乐乐的勾当,也没太在意。他这阵子做了好几个乱梦,其间种种情形,实在是难与人言。想到要见元景,居然有点心虚。早上骑马出营,晃晃悠悠地到了城门前,将马丢给前来接他的方青,也不急着过去,自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眼看快到晌午,暗忖再不过去有点不像话了。步子一转,这才朝太子府的方向去。 越到近处越是心烦,索性捡着少有行人的路走,路过一个窄巷时,听见里面一阵嘈杂怪声,声音居然有点耳熟,他负手走了进去,正看到太子府里,那个叫云从的少年被一帮纨绔子弟按着手压在墙角,头发凌乱,衣衫也被扯开,一看就知遭遇了什么。 作恶的那人对着云从一通乱亲乱摸,嘴里不干不净道:“又不是没让人碰过,装什么雏儿。” 云从手脚被缚,恶狠狠地一口咬过去,却被旁边的护卫一巴掌扇开,那人猴急的解着腰带,狞笑道:“喜欢咬是吧?来来,本少爷让你咬个够。”话音未落,就被人提着后衣襟丢到地上,身边几声巨响,他带的护卫都被丢了过来,其中一个直接摔到他身上,砸的他眼冒金星,捂着胸口连声呼痛,好容易被人扶着站起来,一看到楚驭,就知道这是来管闲事的,他气急败坏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我动手,你知道我是谁么?” 楚驭高大伟岸的身躯挡在云从面前,漫不经心地问云从:“你认识他们么?” 云从立刻道:“不认识!” 为首的那人一句脏话已在嘴边了,因为瞧着楚驭眼熟,一时没敢骂出口,跟身边人嘀嘀咕咕了一阵,这才知道他的身份。天子脚下,他们行这等不轨之事,本就心虚,现在更是不敢再挑衅,叫嚣了几句,飞快地跑了。楚驭回身看向云从,朝他们离去的方向一抬头:“要我把他们抓回来么?” 云从拢着身上的衣服,鼻音很重地说:“不用了。” 楚驭完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看他忍泣般颤了两下,伸手在他背心上顺了顺:“我送你回去?” 云从摇摇头,低声道:“多谢大人相救,但我还有事情没办完……”话说到一半,泪水实在忍之不住,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他这一低头,只能看到长长的睫尾和微尖的下颌,再加上泛红的脸颊和委屈哭泣的神情,一眼望去,倒与他梦中的元景有几分相似。楚驭不自觉遥望向太子府,先前种种踟蹰忐忑,此刻全化作难以抑制的想念。 云从抬起头,泪珠尚在眼中打转儿:“大人,我怕他们再来,您能陪我一起么?” 楚驭迟疑片刻:“好。” 许是受惊太过,一路上云从都没怎么说话,只低着头,像个胆怯的小兽般靠着楚驭走。楚驭被他七拐八拐的,带到城西尽头一个偏僻的香烛小店之中。店主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眼神也不怎么好,云从跟他比了半天的手势,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进去拿东西了。楚驭环看了一圈,皱眉道:“什么东西要到这里买?”忽然想起什么:“太子要的?” 云从擦了一把汗:“不是,是我要的,爷爷身体不好,我照顾照顾他生意。” 第75页 老头子颤颤巍巍地从里面扛了一个布袋子,丢到木桌上。里面装满了长约一尺,宽逾两寸的红烛,烛身粗长,烛芯却又细又短,看着跟普通之物大不相同。云从利落的付了钱,将布袋扛到肩头,楚驭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云从仰起头,阳光下眼眸色如琥珀,这时脸上才有一点笑容:“占卜。” 楚驭一向对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不感兴趣,闻言一颔首,也没有多问。回去时云从又说这些东西不是带回太子府的,请他再绕个远路,陪自己安置一番。楚驭好人做到底,也没有拒绝,陪着他走到城北一座小客栈里。这里偏僻荒凉,客栈中更是空荡荡的,没几个客人。云从轻车熟路,直奔顶楼而去。开门后自去了里间,请楚驭在外面等。 他扛着烛袋走了一路,热的汗流浃背,放好了东西,又磨蹭了一阵。再出来时,已换了身绿玉长衫,乌黑的头发散披在肩头,手中捧着一壶酒,款款归来:“遇到太子以前,我都住在这里,这算是我家了,地方破旧,大人不要嫌弃。”说着将楚驭请到上座,自己斟了跪捧到他面前,谢他今日相救相伴之恩。 楚驭见他言语真挚,淡淡道:“你是太子府里人,我救你是理所当然的,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你要报答,以后好好侍奉太子也就是了。” 云从用力地点点头:“今日要没有您在,我必不能得幸。太子我要谢,您,我也是要谢的。”将酒杯高高捧着,眼中满是感激。 楚驭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此时天色已晚,他放眼望去,天边残阳渐落,过不多时城门便要关了。他在回营和去找元景之间犹豫了片刻,起身道:“我要去太子府了,你跟我一起么?” 云从道:“今天是我师父的忌日,我想留在这里。”咬了咬下唇,跪直了些:“大人,我还有件事相求,今日发生的事,您能为我保密么?” 楚驭心知他年纪小脸皮薄,吃了这种亏,必然不愿为人知,一点头:“好。”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只听云从在后面叫他:“大人。” 云从急急忙忙来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发簪,似有些难为情:“我拿东西拿久了,手有点抬不起来,您能帮我把头发挽一下么?”楚驭扫了他一眼,接过发簪,挽起那头如云般乌黑的头发,云从稍一抬头,脑袋抵在他胸口,身体也靠了过来,一双桃花眼水雾蒙蒙的:“大人,麻烦再往上一点。” 楚驭微一皱眉,飞快地替他将头发挽出个发髻,云从转过身,理了理滑落半边的衣领,躬身道:“谢谢大人。” 只听见木门轻阖之声,抬起头时,屋中已没了楚驭的身影。云从款步走到窗边,高楼之下,楚驭向西疾步而行,其时夕阳灿烂,将他的背影完全笼罩在里面,望之光芒璀璨,令人不敢直视。云从轻轻摸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第37章 薄冰 赶到城东之时, 已是星斗满天,夜色寂寂。楚驭临时买了一匹马, 借着水面之上莲灯的影光,朝太子府飞奔而去。快至跟前时, 就看到曹如意抱剑而立的身影, 楚驭只当他是元景派来接人的, 一跃下马, 将缰绳丢给他,口中道:“太子呢?” 曹如意还是有点怕他,跟他隔着五米远道:“太子进宫了,他让我等在这里, 跟你说一声。” 楚驭脚步顿止:“进宫?晚上不回来了?” 曹如意道:“是,圣旨午后就来了, 他黄昏才去,肯定是不回来了。”顿了顿,似有不忿:“太子等了你一天。” 楚驭静默片刻, 缓缓开了口:“他有没有不高兴?” 曹如意难得大胆了一回,迎着他的目光, 神情哀怨道:“你说呢?”被他冷冷的目光扫过,吓的噤了声,离远了点。 此时已近宵禁, 现在离城回营已是不可能了,楚驭思量了一番,掉转回府。他懒得惊扰旁人, 进门后径直往后院走。彼时方青正在赤珠房中,听闻家主归来,一起出来迎他。方青手里提了一盏红灯,照见两人的忐忑。楚驭见他们神情不对,问:“怎么了?”看到了赤珠手上捧着的蛊钟,面色一沉,漠然走回房中,木门一关,这才发问:“有答案了?是蛊么?” 赤珠心里有点毛毛的,干笑了一下:“嗯,是蛊。” 楚驭见他吞吞吐吐,甚为不悦:“有什么就说,还要我一句句问不成?” 赤珠心知躲是躲不过的,索性硬着头皮道:“是九黎的婴毒蛊,需用九十九个婴儿炮制。豢养孕妇数百人,待腹中胎儿七个月大小,剖腹取子,这孩子还不能是死的,需要活生生灌入毒药,趁其毒发未亡之际,取心头肉一片,喂养蛊虫百日。养成之时,蛊衣形若花朵,更有奇异磷光,蛊虫就睡在里面,数十步内皆不可近身。 中了这种毒的人,发作时如坠冰窟,身上疼痛难耐,就像被人一寸寸捏碎骨头,一口口撕下血肉,且要疼上半月才会死去。太子中毒之初,应该是有高人相助,硬将他的毒性压了下来,才能活到现在。” 楚驭神色变得极其阴沉,半晌,冷声道:“怎么解?” 赤珠摇头苦笑:“没法解。九十九个婴儿,喂的是九十九种毒药,剖腹之时死者十有六七,喂毒之后再折半数,得成百上千条性命,才能得这一味蛊。一般蛊师造不出,连我也只是听说过。如果不顾造孽太深,一定要解,也得知道每一味是什么毒,到时拿每种毒的解药如法炮制一番,或许可以,但这只能问制蛊之人。主人试想,一个人费了这么大的心力造出的蛊,心中必定是有极大的怨恨的,他怎么会给敌人留后路?只怕蛊成之日,就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杀了。” 第76页 楚驭道:“要是找不到解药,他还能活多久?” 赤珠道:“若是勤加保养,活到三十岁应该不成问题,但这也说不定,要是毒发之时大悲大喜,动嗔动怒,会加剧毒入心脉的时间,或许一下子就没了。”孤灯昏昧,瞧不分明楚驭的神情,赤珠暗忖他此时必定心情不佳,为免自己受到牵连,忙道:“不过一时半会肯定没事,等我再琢磨琢磨,没准还能想到办法。” 楚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赤珠心中忐忑,临走前扯了扯方青的衣袖,示意他为自己说说好话,方青眼望前方,不予理睬。气的赤珠从腰间拿出一只大蜈蚣,往他身上丢。方青鸡飞狗跳地忙了一场,才把蜈蚣赶走。一抬头,见楚驭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动也不动。他安慰道:“公子你也别太担心了,赤珠不是说了么,近年内都是无碍的,这老小子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会就让太子真的英年早逝。” 只听楚驭讽笑一声,森冷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信旁人,才招来这个祸端,再大的苦头也活该他自己受着。况且……”顿了顿,语气转淡:“他年寿有限,如果以后能没有子嗣,大权旁落是早晚的事。” 方青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他对太子的种种关心在意,此刻忽然都变了味。楚驭不再多言,缓缓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门外,明月高悬,清泉如镜。一片乌云悄然飘过,遮住了天上月和水中影,方青追出去时,楚驭已经消失了。 皇宫上下静谧安然,紫宸殿内却是杀气腾腾,说的正是亡人之国,灭人种族的事。 渠犁不是进取之国,立国之初,便年年加固城防,防御墙是越砌越高,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堡中之国,普通的攻城设备奈何不得,且道路崎岖险阻,运粮也是大问题,送去的粮草,大半都消耗在路上,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绝非易事。再加上大燕安泰多年,朝中多的是主和之人,燕帝这次起兵之意决绝,将在外,如何用兵他干预不得,但后方需先稳固,为此,他日日跟几个心腹老臣商量对策。 每每议事之时,燕帝就将元景带在身边,让他多听多想,也好有所长进。不过,今日元景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几乎没听进去什么。直到丞相似随口道:“外患若平,只怕内乱将起,陛下也得早做打算。” 元景自出宫建府,常在民间走动以后,听到了些宫里听不到的风言风语,心知丞相所指多半就是神武将军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神武将军要有事,只怕楚驭这边也要跟着倒霉。元景神色顿紧,这才认真起来,可惜燕帝没让他继续听,称天色已晚,让他回去休息。不等他拒绝,软轿已候在外面,他无法可想,只好带着一肚子担忧走了。 回到寝宫之中,已近子夜。他在软轿上颠颠簸簸地行了一路,困意都冒出来了。小柳心疼他一整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叫人端了些夜宵过来。元景吃了两口,实在是没什么胃口,放到一旁,自己爬到床上,连身都懒得翻,就用手背枕着脸,沉沉睡了。朦胧间察觉到床帐被人轻轻掀开,还以为是小柳,他有气无力地挥了下手:“我不想吃了,你下去吧。”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元景只觉得脸颊被一只粗硬的手抚摸着,他勉强睁了睁眼,一股炙热的气息朝他压下,额上似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碰,他打了个哈欠,看清眼前人之时,立刻就清醒了:“大哥!”他一跃而起,揉了半天眼睛,才确定这不是梦,急地往前一扑:“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我叫人找了你好久!” 楚驭阴沉沉地看着他,一语不发,似很不高兴。元景惊喜过后,也反应过来了,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说好来找我的!你说话不算话!” 他生起气来的样子特别生动,脸颊咕咕的,眼睛又黑又亮,要是气急了,皮肤还泛起一点红晕,拳头紧攥,像是随时预备扑上来挠人的小兽,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短命鬼。 楚驭脸色愈沉,他沉默的太久了,元景忽然有点不安,他想起今晚听到的话,凑近了一点,去碰他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事也不要紧,你告诉我,我绝不让别人害你。” 第38章 逐鹿 在元景伸手要碰他额头时, 楚驭一闪,抓着他的手, 顺势抱着他坐下,半真半假地在他掌心里打了一下:“我还用得着你保护?”语气稍缓:“遇到了个朋友, 陪他聊了会儿。” 元景一脸不可思议, 偏头道:“朋友?” 楚驭失笑, 挑眉道:“怎么?我不能有朋友?” 元景连连摇头, 看着他英俊的面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感觉有点奇怪……”自己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了,不高兴地抵着他:“那你也该派人来跟我说一声!等人是很心急的!” 楚驭不以为意道:“我不来你就自己玩呗。”一言既出, 怀里彻底不安稳了,元景张牙舞爪, 立刻就要发飙,楚驭今夜心绪不宁,耐性也差了点, 随口安抚道:“好好,下次派人跟你说……行了, 没完了是吧?揍你信不信?” 元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失信在前,还要揍我?”狠狠在他腿上一拍,怒道:“来人!来……唔唔……” 楚驭把他的嘴捂得紧紧的, 双膝一夹,让他拍的咚咚乱响的腿也失去了用武之地,他贴着元景气的发红的耳尖子, 威胁道:“还敢叫人?叫来把我抓走?”两人力量悬殊太大,元景一点还手的余力都没有,“唔唔”了几声,呲着嘴去咬他的掌心,舌头和牙齿齐上,费了半天的劲,没把他咬疼,倒把自己累的够呛。楚驭只觉得手心里酥麻麻的,连带着被他蹭来蹭去的大腿也有了感觉,不敢让他再胡来,耐着性子哄道:“乖,不闹了,大哥这一天都没休息,听说你进了宫,千辛万苦地摸进来见你,太子殿下一点都不体恤臣子的么?” 第77页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日炎热,他说话时喷在颈后的气息,让元景脸上一红,身体也软了下来,他恨恨地往楚驭身上一靠,水润润的眼睛犹是瞪着他。楚驭一放手,元景立刻抓着他的手腕就是一口,楚驭也没动,看着他好笑道:“属狗的?” 元景看着他手腕上的牙印,很得意的“哼”了一声,跳下床去吃东西了。吃了几口又想起他来,捏着一块蜜姜豉问他:“你饿不饿?” 楚驭坐到他身旁,很坦然的吃掉了他手里的那块:“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元景含糊不清道:“父皇今天令国师操办问天大典,太一楼,哦,就是你以前想去的中天楼,直到明年正月上辛日才能进去,我本想在封楼前带你去看看的,现在也去不了了。” 楚驭对此倒是有所耳闻,闻言微有惊讶:“离正月还有小半年,这么早就开始?” 元景“嗯”了一声:“我也奇怪呢,可惜今天没看到,唉,下一次又要等十几年了。”托着腮想的出了神。他嘴唇上沾了点羊乳,愈显水润红艳,楚驭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我现在带你去便是。” 元景叹道:“不行,那里现在起码有近百个羽林卫守着,咱们一去就会被发现,而且我父皇说了,此事关系重大,再三让我保证不可坏了规矩,我都答应他了。” 楚驭哂笑,摸摸他的头发:“哦?现在变得这么懂事?” 元景认真地一点头:“父皇说这话时样子很是严肃,可见他是十分在意此事,我不想惹他不高兴。”看了看楚驭,警惕道:“你也不许去!等过了正月我再带你去看。” 楚驭难得看他这么正经,作势要起身:“我非要去呢?”腿上立刻一沉,被元景扑到身上,压着自己不让走。他闹了一晚上,也就现在才肯乖乖让人抱,楚驭顺势搂住他的腰,由着他又是发狠又是撒娇地磨了半天,待到身心舒畅,这才答应下来。 两人睡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元景困的话都说不利落了,紧紧攥着楚驭的衣袖:“下次你记得早点来找我。” 楚驭下颌贴在他脸旁,声音有些暗哑:“嗯?又想带我去哪?” 元景轻轻地摇了摇头,呓语般沙沙道:“想见你……”呼吸渐沉,似已经睡着了。楚驭握着他纤细的手腕,看了许久,无声一叹之后,起了身。他见自己的衣袖还在他手里,抽刀斩断,留下片锦而去。出宫前路过太一楼,高可接天的楼身笼罩在夜色之中,唯见顶楼辉煌璀璨,似有千灯齐明。他驻足看了许久,想起先前答应元景的话,终是悄然离去。 又过几日,燕帝攻伐旨意一出,朝野俱震。现在本是清闲的月份,忽然之间,要忙的事比以往多了三四倍,元景身为太子,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也就是楚驭来找他时才能偷个闲。 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燕帝对他严苛了许久,元景在父皇那里讨不到什么便宜,每次楚驭一来,就变本加厉的撒娇黏人,有时黄昏也不放他离开。楚驭有时一见他对自己笑,就犯头疼,顶多吓唬他几下,还舍不得真打。什么夏雨秋风,江花寺鼓,都陪他看了个遍。元景在京中住了这么多年,诸般好处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要不是大半月才能见楚驭一次,他对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再满意没有了。 到了冬日,渠犁境内冰封千里,暴雪和寒冰铸成一道天然防线,战事就此胶着下来。元景也得以喘口气,这天倚在窗前,看着落雪纷纷,突发奇想,要进山打猎。他倒是知道这主意有些大胆,没告诉楚驭,自己点了一队人马进山。 幸而太子府里有楚驭的眼线,他闻风而至,在山脚下将元景给截住了。元景一对上他阴沉沉的脸,颇有做贼心虚之感,趁其不备,一抽马鞭,激的雪骢窜出十余里。雪雾茫茫,白马如风,眨眼就没了人影。楚驭甚是恼火,拍马而上,远远看到他的身影,马鞭一卷,将他捆了过来,说话之前,先按在马背上打了几下屁.股。 元景满脸通红,两条长腿蹬来蹬去,好容易才坐起来,回头一看,发现护卫们还没有跟来,自己丢脸的场面无人看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挨了打,倒也不怕了,就此赖上楚驭,非要他陪自己抓了鹿才肯走,不然等他回了军营,还要再来。楚驭无法可想,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遣散他带来的人马,自己陪他进山了。 山风凌厉如刀,进到深处,积雪厚逾一尺,难以前行。楚驭见元景冻得嘴唇都白了,有点不放心,带他寻了个山中野寺住下。野寺久未修缮,形容破败,纵使关上禅房木门,还隐约感觉得到四壁透着风,元景裹着潮乎乎的被子,窝在床上朝手心里哈气。楚驭把自己身上的黑裘斗篷丢到他身上,不悦道:“喜欢什么只管叫人送去太子府便是,非要这种天跑来受罪。” 元景哆哆嗦嗦道:“那是不一样的,过阵子就到上辛日了,我想亲自抓头瑞兽送给父皇,要是算出国运昌盛,那就是喜上加喜,要是……我也能拿来安慰他,不叫他太过忧愁。他近日总是咳嗽,我有点不放心。” 楚驭默了一默:“你倒是孝顺,你就不怕问出个不好来?”见元景迟迟不答,估摸着他也是怕的。于是出去看了一会儿,道:“外面天色不太好,你先睡吧,明天我再陪你去。”拿来装满烈酒的羊皮水袋,让他喝几口暖暖身子。元景头一回喝这种烈酒,不知轻重,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待回过神来,只觉得喉头辛辣,整个人晕乎乎的,眼前尽是重影,他皱着眉头,口齿不清道:“难……难喝……”手却是攥着不放,晃了几下,还要往嘴里倒。 第78页 楚驭笑着给他拿开了:“难喝你还喝?”元景眼皮直打架:“我……再尝尝看……”楚驭把他按到床上睡觉:“不许喝了,不然明天要头疼了。”自己却是打开塞子,仰头灌了大半。酒劲冲的他浑身发热,看着元景沉沉的睡容,都觉他比平常可爱百倍,低头看了他许久,终是忍不住,俯身在他嫣红的唇上一吻,这才背着弓箭出门。 元景是被什么舔醒的,他一睁眼,就看到两只缟身如雪、灵动秀美的白鹿立在床前,足足有一刻,他都是傻的。难以置信地看向楚驭:“大哥,这是……” 楚驭靴裤湿透,正坐在一旁烤火,随口道:“抓给你玩的。” 元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说要一起去么?” 楚驭蹬上湿漉漉的长靴,走过来揉了他一通:“一起什么,外面这么冷,你受得了?” 雪夜幽深,莫说是捕猎,就是行走都甚为艰难,更不用说这两只白鹿稀奇少见,元景全然无法想象,他到底是怎么找到的。他仰头之时,眼中水雾蒙蒙的,一碰楚驭的袖口,只觉得布料冻得都发硬了。他忍着眼泪掀开被子:“我这里还是热的,你快上来暖和一下。” 楚驭看到他这个心疼不已的表情,微微一笑,天寒地冻中的奔波劳苦,此时都不算什么了。 后来太子府中多了一座鹿苑,那两只白鹿就养在里面,元景时常进去跟它们玩耍,一待就是大半日,感情笃深,简直都要舍不得送给他父皇了。他搂着鹿睹物思人了大半月,楚驭再来找他时,一改往日娇气的作风,一整日都欲言又止的,楚驭对他的秉性也算是十分了解了,知道他必定是另有所求,果不其然,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元景忍不住了,秋水般的黑眸巴巴地看着他:“大哥,你能不能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早上起来发现我手里多了片衣袖,是我大哥的。那个……是不是我想多了?急,在线等。 明天有事,不一定能更新,提前先说一下啦,周末的更新会让攻的感情再进一步~ 谢谢林水和反派爱笑的霸王票,爱你们 第39章 天命 要说玩的兴起, 强留人下来的事,元景也不是没干过, 但这一次观他的神态语气,显然不是想留一次那么简单了。元景像是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白, 又道:“留在这儿,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天天在一起。” 楚驭笑了笑:“留下来天天陪你玩?” 元景见他要走, 急忙抓着他:“不玩也可以,我们在一起就好,我不想跟你分开。” 楚驭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神情里却无半分笑意, 在他额上一弹:“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手劲奇大,元景被他弹的脑门生疼, 不由的眼底发热:“我早就想说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每晚都想你。”楚驭这下是真笑了, 给他揉了揉弹红的地方:“你自己听听这话像什么?哪家刚过门的小新娘子?” 元景一怔,也觉出自己言辞暧昧了, 再一看楚驭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调戏自己,脸颊一红, 有点恼羞成怒:“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阵子总觉得有点不踏实,你在我身边,我能安心一点。” 楚驭只当他是为了留下自己, 故意说些好听的罢了,不置可否道:“小小年纪还信这个。你不是有个能掐会算的门客么?叫他给你测一卦,看看到底哪里不踏实了。” 元景一脸丧气:“别提了,他给别人算确实很灵验,可一到我这就不行了……咦,你怎么知道他的?” 楚驭每每来太子府,总会跟他不期而遇,因先前的事情,云从对他可说是十分殷勤,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随口道:“见过他几次。” 元景“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旧事重提:“真的不能留下来么?” 他尾音拖得长长的,黑白分明的眼眸像极了什么小动物,楚驭被他一扑,态度不由的软了些,摸摸他的头发:“要不我今晚留下陪你?” 元景不高兴地转过去:“一晚上有什么用?” 楚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背影,暗道,一晚上已经能做很多事情。拍了他一下,朗声道:“走了。”元景急急忙忙掉转身,发现他果真头也不回的走远了,气的朝梨木矮榻上狠踢了一脚,用力太过,磕的骨头一阵钻心的痛,以至于第二天入宫时腿都是瘸的。 燕帝这阵子忙于国事,甚少关心他,见他这个一瘸一拐的样子,顿生慈父之心,亲自去查看他的伤处,小腿之上赫然一道发紫的磕碰伤,他皱眉道:“这是怎么弄的?” 元景被他按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小心磕的。”见燕帝还要让刘林拿药油,怕疼的躲开了:“不用不用,过几天就好了。” 燕帝道:“这阵子别乱跑了,在府上好好休息,太一楼玉阶千层,要是到了正月还不好,登楼可有你受的了。” 元景很懂事的点点头,想起那位年过花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国师,不禁失笑:“国师也够受的。” 燕帝道:“这次不是他。”见元景眼神好奇,温和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元景将满朝文武想了个遍,心中困惑不已:难道这朝中还有比国师更厉害的术士? 忽听燕帝在一旁道:“你近来跟楚家那小子如何?他有没有惹你不高兴?” 也不知为什么,元景总觉得父皇提起楚驭时,总带着些许敌意,当下一点抱怨都不敢有,只道:“挺好的呀,他对我很好。” 第79页 燕帝一哼,三岁看老,楚家那小子什么德行,他早就清楚,显然是不信元景所说的:“宅心仁厚是好事,但也别太过良善了。”他带着元景走到暖阁外的朱栏边,遥遥看向那座耸入云端,与天日相齐的高楼:“朕知道,有时与一个人朝夕相对久了,眼里便看不到旁的了。可等你俯瞰天下之时,就会明白,跟万里河山比起来,一人悲喜实在是不值一提,凡你目光所及,皆为你所有,这才是无上的快乐。”他慈爱地看着元景:“懂么?” 元景不假思索道:“我两个都要,岂不是更快乐?” 燕帝一愣之后便笑了:“哪有这样的美事,朕问你,要是不可得兼,你当如何取舍?” 元景咬了咬下唇,心里甚是为难,江山固然是很好,可一人之悲喜,也是独一无二的,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燕帝也没逼他,笑道:“无妨,你还小,有为难的地方,父皇替你做决定便是。”又朝远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除夕前夜,元景便被燕帝接到宫中,云从扮作小太监,低眉顺目地随行而去。与此同时,一个雕花嵌玉的紫檀木箱送到诏前军里,燕帝口谕,此乃国之重宝,要拿来祭祀天地先祖,令他们好生看管,时候一到,宫中自会派人来取。诏前军自建军以来,还未担过这等大任,范平不敢大意,调出三营人马,其中又有第七营为重,将藏宝之处围如铁桶。楚驭持刀立于阵中,昼夜不离。 元景对此是毫不知情,初一夜晚燕帝在升平楼上宴请百官、使臣之时,他见楚驭不在其中,心里还在纳闷,燕帝在一旁与众臣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他也插不上话去问,自己派了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吧,却是有去无返,他只好安慰自己,许是年中忙碌的缘故。 不过他也没能忧心太久。上辛日转眼及至,那天他三更就起来了,一身礼服盛装,前往城郊祭坛,替燕帝祭祀天地神明。 不知为何,此番问天求运之事,燕帝做的十分隐秘,就连护送太子出城,用的都是他自己的死士影卫。元景坐在玉辇之中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们个个覆着青铜面具,浑身黑衣黑甲,冷峻肃穆,如同一道暗流,簇拥着辉煌华贵的车架,缓缓涌进。元景心中压抑着的思念一瞬间被勾了出来,心中暗道:明天我就出宫找大哥。 当晚戊时一刻,元景才困倦不已地回到宫中,想起压轴大事还在等着自己,不由抬头遥望,却见平时辉煌璀璨的太一楼顶,明光俱灭。少顷,便有影卫来传话,称:时候到了。 太一楼下,燕帝神色威严的仰望着楼顶,在他身边,是个身着青衫,坐在轮椅之中的真人。光是看背影,已是隐觉不凡。元景近前一看,却是惊讶了。 只见他须发皆白,面目和善,执一把拂尘在手,端的是仙风道骨。可这位高人有眼无珠,却是个盲的。 元景心道:还有这样的高人么?疑惑地看看云从,以目光询问这样的靠不靠谱。谁知云从却像是被吓到了,靠在元景身边,脸上有些张皇。燕帝道:“这位是紫钧真人,景儿,你过来拜他,你能无灾无难活到十五岁,全赖他为你消灾镇寿。” 元景面有惊讶地看向燕帝,以口型问:“玄冥水榭?”燕帝一颔首。元景满心感激,立刻站到紫钧真人面前,恭恭敬敬以师礼拜之:“多谢真人为我延寿。” 紫钧真人一开口,声音干哑,似许久不曾说话:“当受不起,殿下无需多礼。” 燕帝在旁道:“今夜还要有劳仙长了,待此事一了,朕再让景儿好好谢谢你。”一挥手,示意左右开道。 只听吱呀一响,紧闭了数月的朱门轰然大开,一条汉白玉铺就的长阶出现在眼前,每隔五步,便悬着一盏鲛膏长明灯,亮光直达楼顶,好似天路。燕帝道:“仙长腿脚不便,你们先……咦,这是谁?” 元景赶忙道:“小柳病了,这是我府中近身伺候的人,他叫云从。”对他使了个眼色,云从立刻跪在地上,深深地行了一礼。燕帝皱着眉,似有些不悦。却听紫钧真人朗声一笑:“龙飞于天,虎行于地,是为云从龙,风从虎,云从,好名字。” 燕帝闻言眉目一展:“罢了,你随太子上去吧。” 云从低着头,声音喜的都变了调:“是,多谢皇上。” 猫着腰追随太子而去,直到看不见身后诸人时,他才抬起头来。元景拎着衣摆,气喘吁吁的爬着楼,随口道:“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谁给你取的,倒是有趣。” 云从坚毅的目光始终望着楼顶,此刻也恢复了先前淡然自若的风度:“回太子,是我自己取的,没这么多意思,图个好听罢了。” 不知爬了多久,走到最后一阶时,元景手脚都累得发僵,习惯性一抬腿,踏了个空,这才发现已是到了。下面的声音还很遥远,估摸还有阵子。元景靠着玉栏打量着那座方方正正的房间,忽而心念一动,悄声道:“我们先进去看看。”抬腿便走,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推门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烛蜡味,东南西北四方,各摆着一尊驮了巨大长明灯的神像,每一盏都似皎皎明月,将此间照的亮如白昼。这里有门无窗,若非从下面打开,一点风都不会透进来。房间正中,一面丈余之长的龟甲,被四根铁链扣紧,高高地悬于半空。龟甲下以黑白双石铸起小池,池中摆满了数以千计的红烛,一道漆了东珠粉,使烛蜡流之不覆的石渠,将燃尽的红烛引到外面。 第80页 龟甲上已在这数月的灼烧中寸寸裂开,元景盯着那些纹路,心道:原来问天是这么回事,怪不得要提早几个月了。凝神看了会儿,忽然笑了,招手道:“云从,你来看,这裂开的纹路像不像一条龙。”随手抽出置于下面的一枚灵签,只见上面写道:飞龙形不见,西北是其乡。龙蛇兴变日,声名动四方。 元景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之时,发现云从站在自己身边,脸色苍白如纸,俨然也看到了。房间里一片死寂,连彼此咚咚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元景镇定了一下,道:“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你直说!”云从迟疑片刻,走到他身旁,附耳说了几个字。 他嘴唇轻轻一动,元景便觉脑海中轰然一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胡说八道!你好大的胆子!” 云从跪在他脚下,此时也镇定下来:“在下不敢乱言,天命如此,就是让那位紫钧真人来看,他也会这么说。” 元景一片茫然,目光都不知该飘往何地。此时上楼声已近了许多,云从回身看了一眼,提醒道:“太子,我们先出去吧,皇上就要来了。” 元景听到这一句,忽然惊醒过来。他将灵签往怀中一塞,抓起放在石柱边的铁钩,将锁着龟甲的铁链从环扣中挑下,龟甲失了平衡,轻轻一晃,一点烧成灰的白末纷撒而下。云从惊讶道:“太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景咬牙道:“别傻站着,快帮我。” 燕帝遥遥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间之时,不自觉松了口气。他语带笑意地说:“道长,这十几年来,朕将你困在宫中,实在是心有愧疚,明日一早,朕便送你回五台山,让你颐养天年。”紫钧真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多谢皇上,不必了。” 燕帝皱眉,才要说什么,却听上面轰然巨响,似正月里不详的惊雷一般。他心里重重一沉,即道:“快上去!” 房门重开之时,只见里面雾蒙蒙的,一团飞扬的白灰遮住了视线。尘灰散尽后,本该高悬着的龟甲落在地上,久灼之物不经磕碰,已摔的四分五裂,元景浑身颤抖的跪在一旁,像是吓傻了:“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反派爱笑的霸王票,还有评论的妹子 第40章 天命(二) 燕帝只觉得血气上涌, 冲的他脑海中一阵晕眩,一股甜腥味涌上喉头, 身体不由晃了晃,身边影卫忙去扶他, 他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闭了闭眼, 自己站稳了。几个影卫走过去, 试图将摔碎的法器拢起,紫钧真人在一旁摇摇头:“没有用了。” 燕帝睁开眼,用从未对元景用过的森严口吻道:“怎么回事?” 元景声音发颤,语不成句:“儿臣……不小心……” 燕帝瘦削的面颊紧了紧, 似在咬牙:“你看见了什么?” 元景低着头,艰涩道:“儿臣看见一面裂纹奇特的龟甲, 心生好奇,就走近看了看,谁知……” “抬起头!看着朕说话!”燕帝忽然暴怒, 随手夺过个物什砸了过去:“太子,你看见了什么?” 那把未出鞘的剑就砸在元景面前, 他呼吸一窒,慢慢抬起头,迎着燕帝的目光看过去, 生平第一次,他在父皇眼中看到了肃杀之气,不知为何, 身体的颤抖反而止住了:“儿臣看见一面龟甲,想要走近细看时没站稳,不小心将它撞掉了。 燕帝目如鹰隼般,死死地盯着他:“这不是小事,朕告诉过你,为了这一日,朕等了十五年,大燕亦等了十五年,你知道此事不成,意味着什么么?” 元景眼中满是愧疚:“儿臣知道。” 燕帝阴沉道:“天象昭显,是为大燕消祸避乱,若因你一人使国家陷入危境,你就是大燕的罪人!太子,朕知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你告诉朕,画的出来么?” 元景攥紧的指节泛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重重地叩了一下:“儿臣只看了一眼,并未看清,儿臣犯下大错,请父皇重重罚我!” 四角烛台上的火苗荜拨作响,元景低着头,如溺水之人得遇稻草一般,看着掌心里微弱的暖光。许久之后,他听见燕帝叹了一声:“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元景心头重重一颤,他死死地咬紧下唇,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燕帝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走,如洪钟般威严冷漠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中:“太子元景,行事乖戾,数违教令,朕心甚恶,即日起幽禁太子府,无诏不可擅出。”脚步一顿,燕帝回过头,厌憎道:“你去太庙跪上三日,自己跟列祖列宗谢罪吧。” 元景低低道:“是。” 紫钧真人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一直跪在元景身边,默声不语的云从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他一跪,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紫钧真人对他温和一笑,拂尘轻挥,世间种种纷扰,尽数勾销。 长宁殿寂静无声,直到殿门关阖之时,燕帝冷漠肃然的脸上才出现些许动容,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此刻愈发疼的难忍,刘林扶着他坐下,自己低眉顺目地跪在他腿边。燕帝踢了他一脚:“猜猜朕的宝贝儿子今晚干了什么?” 刘林温声道:“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燕帝扯出一个讽笑:“他打碎了法器。朕等了这么多年,全都白费了。” 刘林一愕,着实惊讶了:“太子一向乖巧,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第81页 燕帝怒视着虚空:“还用问么?必定是为了给他那个大哥打掩护,到底是楚岏养出的儿子,跟他老子一样,不折不扣的坏东西,景儿这么乖的孩子,都是被他带坏了!”刘林听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的,当下心里一寒,他试探道:“皇上,那诏前军那边……” 燕帝冷笑一声:“朕当年跟神武将军约定,要是此次天象亦如当年,才会对他儿子动手,现在法器都没了,空口无凭,朕还能怎么办?”嘴角一动:“让死士们撤了吧。” 刘林不敢多言,替他脱靴更衣,伺候他休息。燕帝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其实朕先前也想过,景儿太过良善怯懦,实在不是什么上佳的储君之选,他要是生在普通富贵人家,只怕日子还好过点。”刘林听他越说越不对头,似有大势已去之意,才起了一个音:“皇……” 燕帝打断道:“传朕口谕,叫元惜回来吧。” “……是。” 诏前军中上下深夜未寐,负责守卫的诸营将士近半月没好好休息,就连睡觉都不敢躺着,不想那队身着玄甲、背负刀弓的羽林卫过来后,一言不发地就将宝箱取走了,半句嘉奖也没有,半点赏赐也没留。范平一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两眼乌黑地卸下这个重任后,半句怨言都没有,无事一身轻的回他的中军大帐休息了,留下几个营的士兵嘀嘀咕咕,满腹牢骚。楚驭一向懒得听他们聒噪,坐在帐中,心中思考着是现在去太子府还是明天去。 一杯热茶还没喝完,即有侍卫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有个少年交给他的。楚驭看完之后神色大变,匆匆牵上一匹黑马,出了营门。 今晚风大,暗夜之中只闻烈烈风响。整座皇城都似已睡去,唯有城北这座破旧的客栈灯火通明,却寂静如方外之地。先前趴在柜台上打哈欠的店小二,跟那三三两两的客人都消失了,唯一有活人气息的地方,便是顶楼之上。 楚驭仰头一看,见云从倚在栏边,对他笑了笑。即双臂一展,似鹏鸟般踩着扶手飞身而上,眨眼便落到他面前。云从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头发以玉冠高高束起,姿态闲适地托着脸,模样甚是天真可爱,他刚吃完一把梅子,眼睛看着楚驭,舔了舔沾了汁水的手指,狡黠一笑:“大人来的好快呀。” 楚驭环顾四周:“这里其他人呢?” 云从撇撇嘴:“这是我家,我不想有别人在,他们自然就走了。” 这句话说的内有玄机,楚驭扫了他一眼,并不多问,背着手走到房中,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气势:“你信上说,太子犯下大错,被皇上幽禁,现在还被发配到太庙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从见他对自己看也不看,无声叹了叹,言简意赅道:“太子打碎了问天大典的法器。” 楚驭一怔,眉心微微蹙紧,暗忖这确实是不可轻纵的大错了,燕帝只罚他幽禁,已是手下留情。不过太庙阴气极盛,想他本就畏寒,让他独自呆在那里过夜,实在叫人不放心。起身道:“我去看看他。”越过云从,朝外面走去。 云从在他身后忽道:“大人不想知道太子为什么打碎法器么?”楚驭转过身,见云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知道,就请随我进来。” 他带着楚驭绕过外室,走到里间,穿堂风一灌,满屋烛蜡味便涌了出来。楚驭放眼望去,只见地上满是干涸的红蜡,似殷红鲜血,颇令人惊心。蜡迹之上,一面龟甲高悬于空中,甲面寸寸裂开,纹路奇诡。 楚驭端详片刻,漠然道:“这是什么?” 云从道:“大人不妨细看看,太子可是一眼就看不出不对劲了呢。” 楚驭面色森冷地望着他,全无接话之意。云从错开目光,伸手拎起放在旁边的布袋子,随手一扬,但见丹朱粉纷扬若雪,尽数扑在龟甲之上,红雾散尽后,一条腾飞的巨龙在龟甲上显现,半身生于西北,半身落入中州,形如宝刀的龙爪高悬于皇宫之上,只消轻轻一握,便能将其拢入掌中。 云从缓缓道:“太子看到时第一个怀疑的是你父亲神武将军。我告诉他,龙翼未生,此人虽将王于天下,但此时还未成气候。太子问我那是谁?”他那双看似不谙世事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楚驭,面容也是单纯干净的:“大人猜猜,我是如何答的?” 楚驭巍然不动:“哦?” 云从眸光一动,仰望着他伟岸高大的身影,轻快道:“我告诉他,将要夺他天下的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的霸王票,还有评论收藏的小天使,么么哒 最近熬夜太多,今天实在有点撑不住,明天继续,爱你们 第41章 天命(三) 楚驭神色未改, 懒懒道:“你到底是谁?” 云从朝他走了两步,笑道:“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了呀, 我叫云从。”一把短刀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去,正中他身后那面法器, 一线鲜血顺着如玉的脸颊流下来, 云从愣了愣, 脚步顿止。 楚驭手里把玩着短刀的刀鞘, 杀气一现即收,刚才种种,好似一场玩笑:“你平常在我面前顽皮一下也就罢了,今天再敢装神弄鬼, 别怪我不讲情面。”将刀鞘重重拍到桌上,漠然道:“五台山紫钧真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云从微有惊讶, 似没想到他查到这层,旋即恢复了镇定:“他是我的师父。” 第82页 楚驭冷笑一声:“紫钧真人十五年前被请下山,从此幽禁于宫中, 与外界相隔。你年纪比太子还小一些,如何能跟他攀上关系?” 云从平静道:“太子出生之时, 天现异象,紫微帝星双生临空,一强一弱。司天监不敢断, 皇上听闻我师父精于五行六壬、风水占卜,便将他请下山。师父自知此一去再无归期,遣散师门, 令师兄弟们下山,我年纪最小,只有六岁……”他看到楚驭的表情,笑道:“大人不信么?眼见未必为实,我师父名声在外,自然不止那一点本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年我六岁,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入门第一年,我只靠望风听雨,便能断吉凶,师父说我命格奇诡,机缘一到,可为帝王师,只是过慧易夭,恐怕活不到三十岁。皇上派人来请他时,他将我一并带去了。 也是那一年,他告诉皇上,另一颗紫微帝星明亮夺目,杀气腾腾,所指之处,乃是西北神武将军府。这人不是手握雄兵,正当壮年的神武将军,而是他年幼的儿子。皇上当即要下格杀令,我师父说,他命里本当无后,太子虽然才出生不久,但他的那颗帝星光芒黯淡,隐有消落之势,因身旁有这一颗极亮的帝星相映,才笼上一层祥气。 此星虽将与太子争天下,但此时也能福泽太子。如果皇上非要杀之,只怕会一刀斩二王。天机常有更易,不如等到太子长成之时,再向天问命。 皇上心疼儿子,也就没痛下杀手了。不过听说当年他让神武将军带你入京,原本是要留你在太子身边,大概觉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让将军带你回去了。” 儿时的事楚驭已记不太清,印象中的确来过一次京城,也见过燕帝,但种种细节却想不起来。他忆起临出家门前,曾在父亲房门外听到他提起紫钧真人,还有什么心病之类的话,这才明白自己一离西北,那边就跟自己划清界限的缘故。他天性淡漠,自幼便不看重父子亲情,想通了这一点,也没觉得多寒心。 思索了片刻,心神却跑到另一桩事上:“不知道那时的景儿是什么样,现在都这么黏人了,小时候肯定更烦。当年要留下倒也不错,我必将他看的紧紧的,不许别人多碰他一下……” 云从冷不丁道:“大人?” 楚驭稍有尴尬,掩饰般轻咳一声:“你还没说你自己,照你所说,今年你已及冠,为什么还是一副少年的样子?” 云从淡漠道:“当年知晓此事的有十数人,除了我师父杀不得,其余诸人全被皇上灭口,师父舍命送我离开,为此自挖双目,他告诉皇上,除他之外,天下间唯我可看天象,这才让他放了我一马。临走前,他让我服下本门秘药,令我生长缓慢,以此逃脱皇室追捕,只怕到了我死的时候,还是这样衣服少年的模样。” 楚驭道:“自古帝王无不求长生不老之术,你算是因祸得福? 云从嘴角一动,讽道:“世上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这种丹药不过是提前把人的精气用尽,日中则昃,待到我极盛之年,便是我衰亡之时。”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小时候为自己算过的寿命,享年八十有七,师父却说我活不到三十岁,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真是如他所料了。” 楚驭漠然道:“这就是你要报复我的原因?” 云从睁大双眼:“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未想过报复你,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想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追随你左右。”他单膝跪到楚驭面前,眼眸幽深地仰望着他:“二星必有一争,你是我选定的主君。” 楚驭看着他的眼睛:“哦?为何选我?” 云从毫不犹豫道:“我慕强者,太子远不如你。” 楚驭毫无笑意的一笑,对他招招手,待他跪到自己面前时,捏起他的下巴,神色难明道:“你说的很动听,但我不信,你若真有意择我为主,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跟我明说?”手下用力:“这些是谁教你的?” 云从被他捏的骨头生疼,眉毛眼睛都皱到一起,他忍着痛道:“没人教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太子身边也是为了有机会接触你,我没把握直接从你入手,太子心善,想亲近他容易的很。我要是有心害你,今天就不会告诉太子那句话,等到我师父自己把结果告诉燕帝,那才真的是要你的命。” 楚驭森然道:“谁不知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你怎能断定,太子一定会为了我毁了那法器?” 云从被他捏的YU XI ZHENG LI身体上悬,按着他铁钳似的手,才勉力道:“这几个月下来,我早就看明白了,太子一点帝王的狠心都没有,绝不会为了这种虚空飘渺的事害了你,即便他真的一时反应不及,我也会想法子毁了那面法器。” 楚驭嘴角一勾:“可是你这话一出,太子就会对我心生嫌隙,从此多加防备于我,我们二人相争,斗的你死我活,你也可以报仇了。” 云从疼的快要喘不过来气,眼中泌出泪水,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起来愈发动人:“太子的性情你比我更了解,他要能存防人之念,根本就不会为了你隐瞒事实。我年寿有限,你们斗的再狼狈,于我又有何干?我这一生,只想体验站在万人之上的滋味,我只想你为帝王,我为帝王师,便可偿我所愿。” 楚驭跟他对视良久,终是将他甩到一旁。下颌一点,朝那面法器望去:“一事二卜,也能得到一样的结果?” 第83页 云从瘫坐在一边,喘息良久:“这十五年来星象都没变过,我师父看不见了,才会用这个法子。不管谁来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驭忽的想起另一件事:“太子如今还有早夭的迹象么?” 云从拔下玉簪,任由乌发散下来:“没有了。” 楚驭心下一松,起身欲走,却见云从进了几步,一件件脱下身上衣衫,像朵含苞待放的花一般,站到他面前。楚驭神色凛然:“你做什么?” 云从捧着他一只手,又露出了平常那种酷似元景的,娇气又单纯的表情:“我说了,你是我选择的主君,我心悦你,自然要将一切都献给你。”顿了顿,语气更为甜腻:“我知道你喜欢太子,我看见你偷偷亲他了,我也知道,你对我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我长得与他有三分相像。” 楚驭眉峰一挑:“那又如何?我会怕人知道?” 云从贴着他,话已经说到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太子不可能像我这样,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他。” 楚驭将手抽了出来,漠然道:“他用不着像你这样。” 云从虽然一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但看着他绕过自己走了出去,还是恶向胆边生,一脚踹翻他坐过的凳子,负气呸了一口:“不知好歹,你就憋着吧!” 太庙幽深清冷,守庙侍卫无诏不可入内,偌大一片地方,只有元景一人。这里没有烧火墙地龙,寒气顺着门缝往里钻,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元景几乎是被燕帝赶出来的,厚衣服也没顾得上加一件,守着一盏孤灯跪了这么半天,浑身上下冷的像冰一样,虽倦意沉沉,但实在是冷的睡不着。于是凝望着大燕列祖列宗的牌位,出了许久的神。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这种地方冷不丁被人一碰,元景吓得差点没叫出来,那人一手捂住他的声音,附耳道:“是我。” 元景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就松了口气,回过头很不高兴地说:“你吓死我了!”楚驭嘴唇似有似无地落在他后颈上,握了他一只手,只觉得像是握着一块冰,口中讽道:“自己家的宗庙还怕?胆小。”他怀里很温暖,元景畏寒地往他身上靠了靠,争辩道:“这里这么黑,我当然会害怕了!”感觉他越抱越紧,不舒服的挣了一下,这下两只手都被按住了:“你……你怎么来了?你松开点,勒的我难受。” 楚驭闻言故意又将他紧紧一搂,这才松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他裹上:“听说你又闯了祸,过来看看你。”在他鼻子上一刮:“这次又怎么了?” 元景也不看他,嘟囔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把问天的法器打坏了。” 楚驭佯作惊讶:“这还叫没什么?这祸可闯大了,你父皇气坏了吧?”扫了一眼上首的牌位与功臣神像,状似无意道:“法器长什么样?” 元景自顾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脸不在乎地说:“没看清,什么鬼迷神叨的东西,打坏就打坏了,不作数。” 楚驭“嗯”了一声,抚摸着他的发丝,按耐着自己想将他强纳入怀中的冲动,眼神愈加温柔:“嗯,不作数。” 元景才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一张口,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他难为情地一捂:“你不许笑我。” 楚驭立刻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是是,太子殿下。”眼中仍是充满笑意,将他一拉:“咱们不跪了,走,带你去找吃的。” 元景被他提着半站起来,立刻面露痛苦:“别别别,我腿疼。” 楚驭这才想起,他跪了这么长时间,只怕腿早就麻了,将他抱到怀里,小心替他按摩:“以前做事惯的会投机取巧,今天怎么这么乖?让你跪你就跪,周围又没人看着,不会偷个懒?”将他双腿完全拉直的那一刻,元景嘶了一声:“你轻点,疼死了。” 他委屈绵软的声音擦着脸颊而过,楚驭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将他抱起来,在屁.股上打了一下:“娇气,行了,搂着我脖子,大哥抱着你。” 他带着元景翻窗而过,绕过守卫,来到祭祀时用以歇息的空房之中,留下一句“你先坐一会儿”,便离开了。不多时,带着一坛酒,几盘吃食回来了。太庙周围极其荒凉,为的是让大燕的列祖列宗清净长眠,元景奇怪道:“这些是哪里来的?”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口中,味道意外的不错,结果被楚驭一句“享堂里拿的”,吓得直接噎在嗓子里。 楚驭倒了一杯酒塞到他手中,示意他顺一顺:“你们今天不是才来过,这东西还很新鲜,可以吃。” 辛辣的酒入了喉咙,点心倒是咽下去了,人却被辣出了眼泪,元景急赤白脸道:“这是供奉给先祖的,我们怎么能吃!” 楚驭安慰道:“先祖要真的有灵,绝不会愿意看着子孙饿肚子,况且我拿都拿来了,你吃也吃了,还要再送回去不成?”自己也执酒在手,满饮一杯。 嘴里的甜香味还没散尽,元景低头看看咬了一半的点心,到底是腹饿难耐,像是怕人看到一样,飞快塞进口中,楚驭看着他一笑,又给他倒了一杯:“别噎着。” 元景嘴里塞满东西,含糊不清道:“太辣了。” 祭祀所用的美酒起码是三十年窖的,元景吃到一半就有点晕了,又嚼了几口,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摆摆手,示意他带自己回正殿,直到他睡息沉沉,楚驭才将他抱到怀里,嘲道:“这点酒量还敢喝酒?活该叫人欺负。”抚摸着他的脸颊,炙热的目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还有被酒色浸的红润的嘴唇上,轻轻晃了他一下:“景儿,看看大哥。” 第84页 元景似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睛费力的睁开一线,又阖上了,只下意识般往他身上靠了靠。楚驭只觉胸中的爱意几乎要破涌而出,呼吸都粗重起来,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半身压了下去,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元景口中。舌尖一撬,用几乎要将他吞入肚腹的力量,吮吸品尝着他的滋味。抱着他的手更是毫不留情地撕开衣服下摆,往里探去。 元景虽然醉的人事不知,但一口酒倒灌进鼻腔中,难受极了,软绵绵地推了一下,反而遭到更加大力的掠夺侵犯,他喘不过气,挣了几下,终于难捱地哭了出来,压着他的力量慢慢消失了,似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掉了他的眼泪,他抽噎了几下,后怕地蜷紧了身体。 窗外天清风息。楚驭微喘着,强将他抱紧,眼中汹涌的情欲尚未褪尽,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煞气,恶狠狠道:“你看你,文不成武不就,连这种事都做不来!我真恨不得……”捏着他的下巴,作势又要欺负他,闭了闭眼,还是将他松开了,擦拭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声音温柔的近乎呢喃:“处处心慈手软,半点帝王的狠心都没有,这个天下给你你也守不住,不如我来替你做这个皇帝,你就留在大哥身边,我永永远远保护你,照顾你,……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之后补一个他们小时候见面的番外~ 楚驭之所以记不清,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被元景气到哭~真哭,想到这个就很难为情,于是自动从记忆中删除了。 明天大概要休息一天,回来很晚,八成写不完 谢谢反派爱笑的霸王票,还有新收藏的小天使,mua~ 第42章 情窦 元景醒来之时, 已被送回正殿。许是因为睡得地方太硬,他觉得浑身酸痛, 尤其是舌头,像被咬破了一般。张口喊了两声“大哥”, 却无人作答。元景这才意识到, 楚驭多半是回军营了, 想到接下来两天都要一个人呆着, 他就满心不高兴。打了个哈欠,极其不痛快地跪好了。 直到第三日晚上,太子府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元景才双腿打颤、满脸憔悴的被人扶回去。 太子府里的医官早已等候多时, 诊脉之后,说他寒湿侵体, 开了几帖药,又吩咐他这半个月要卧床静养,万一留下病根, 以后走路都够呛。小柳在一旁边听边哭,他伺候太子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回见他吃这么大苦头。伺候他沐浴时,见从膝盖到小腿皆肿胀发紫,碰都不能碰, 后背也因久不得休息,微微佝偻着,小声抱怨道:“皇上也太狠心了, 明知道殿下不能受凉,还把你发配到太庙,那地方能呆么……”温池之中白雾腾腾,小柳视之不清,盯着他的脖子道:“太子,您被什么虫咬了么?” 元景晕晕沉沉地应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虫子?” 小柳凑近看了看,心中一惊,含糊道:“没……没什么……”为他擦身时特意看了看,居然看到他腰上也有一点淤青,像是曾被人大力揉捏过。他骇然地看着元景,小心翼翼道:“太子,您这几天都是一个人?” 元景痛苦道:“不然呢,你轻点……膝盖疼……” 小柳全然不信,但他陪了太子快十年,也算身经百战了,自觉不该被这种小事吓到,过程里一直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看见。 更衣时小柳将那套宽松舒适的中衣放到一旁,叫人重拿了一套过来,领扣颗颗不落,将他的雪白的脖颈完全包裹起来。元景刚沐浴完,正热的厉害,自己解开几个扣子:“系这么紧做什么?” 小柳愁眉苦脸道:“太子,还是扣上吧,万一皇上来看望您,瞧见您脖子上的印子……” 元景困惑道:“我脖子上怎么了?” 小柳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拿了一面铜鉴过来,明晃晃的鉴面之上,照出他脖颈那里一小块紫红的痕迹,元景“呀”了一声:“这是怎么弄的?” 小柳将头垂的低低的,恨不能埋到胸口,声音细若蚊呐:“到底是在太庙中,皇上要是知道了,必然是要不高兴的。” 太子府中十余个女眷,虽至今无人承宠,但托贵妃的福,男欢女爱之事,元景还是懂得一些。当场便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铜鉴,脑子里乱的无法思考,小柳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 小柳压低声音道:“眼下只怕不好大张旗鼓的,要不奴才先替您把这人悄悄接进来?” 元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断然道:“哪来的人!我是被虫子咬的!” 小柳心想:这是想不认账?也是,男人嘛,总是有脑子一热的时候……很了解地一点头:“是,虫子咬的。” 元景口中道:“不许告诉别人!”手忙脚乱地将扣子扣好了。 又过两日,便是太子生辰。今年是他去水榭守岁的最后一年,可燕帝此番动了真火,也没派人来接他入宫,颇有放任自流之意,导致太子府上下愁云惨雾,一点喜庆的氛围也没有。元景倒是不怎么在意,在寝宫中休息了两日,膝头的酸痛感消了大半,眼看空中烟火璀璨,十分热闹,心里蠢蠢欲动,自己下了床,趴在窗前看得出神,手还不自觉摸到脖子上。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道:“在看什么?”他心里一惊,转身一看,不是楚驭还能有谁?元景整个人贴到窗上,结结巴巴道:“门口不是有守卫么?你又从哪儿进来的?” 第85页 他今日态度与往日截然不同,整个人透着抗拒感,楚驭有些奇怪,指了指围墙,表示自己是翻进来的。一手又去探他额头:“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元景躲着他的手,小跑着从他身旁绕开:“没有没有。” 楚驭一把从后面把他抱住:“跑什么?”偏头一看,见他满脸涨红,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元景分辩道:“我头晕……” 楚驭看他膝盖微曲,走路也不怎么利索,知道他是旧伤没好,直接将他抱到床上。元景一挨上床板就滚到最里面。寝殿里烧着火墙,此时也不嫌被子热了,囫囵裹到身上,头低的几乎埋到胸口。楚驭皱眉道:“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伸手一捞,强将他抱了过来,元景坐在他腿上,只觉得他身上炙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将自己包围了,脸更是红的厉害,挣扎了几下,反被他狠狠敲了下脑门,疼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楚驭看他低着头,小瓷人似的动也不动,心里还觉得有点奇怪,叫了两声不见理睬,有点不耐烦了,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一对上他满是泪痕的小脸,心中一惊:“怎么了?是不是敲疼你了?”伸手给他揉了揉,声音也温和下来:“大哥手重,不是有意要打你,别哭。” 元景被他一哄,烦躁了好几天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因双手被他搂住了,多有不便,扭头在他肩上蹭了蹭,闷闷道:“你来做什么?” 楚驭被他话里的排斥感弄的愣了一下,斟酌道:“今天是你生辰,来带你出去玩儿,我刚从州桥过来,那里很是热闹,再带你去抢一盏天灯好不好?”见元景半天不吭声,心中顿生不悦,语气也不自觉严厉起来:“是心情不好还是不想见我?那我走了?” 元景不声不响地攥着他的衣角,闷闷道:“我不想去。”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父皇让我闭门思过。” 楚驭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这个事难过。想他多年来备受疼爱,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地上,心里多半是受不了的。握住他一只手,柔声道:“今日你开心最要紧,咱们偷偷的,不让他知道。” 元景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叹了口气,往旁边一躺:“还是算了。” 楚驭看着他蜷身而睡的样子,心中一阵柔情,抚摸着他脸旁的碎发,劝道:“皇上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你给他认个错,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总不能跟你置一辈子气。” 元景心中一阵酸楚,强压着的愧疚和不安此刻全被勾了出来,楚驭看他把脸埋到枕头里,好笑道:“又要哭了?”躺到他身边,将他抱了过来:“大哥抱抱你。” 他身上甲胄未除,显然是一忙完立刻就赶过来了。寒铁冷硬,躺在上面一点都不舒服,元景被他抱过来的时候还有点不情不愿,楚驭却是十分体贴,一直温柔的轻拍他的后背。元景的手原本蜷在胸前,慢慢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以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喜欢别人碰你,那时我想跟你一起睡,你还打我呢……” 楚驭不意他忽然说起这个,捏捏他的脸:“记这么清楚?那时把你打疼了?” 元景闷闷道:“你弄疼我的次数多了……” 楚驭大笑,胡乱给他揉了一通:“好啊,这是找我算总账来了?说吧,要我怎么赔罪?” 元景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高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他踟蹰片刻,撑起来与他对视:“我就是觉得你现在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楚驭带着笑意看他:“你想说什么?” 他平素向来是森严冷漠的,别说人了,就是动物也不敢靠近他。鹿苑里那两只白鹿,元景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跟它们混熟了,结果有一次楚驭陪他去喂鹿,又把它们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可他一旦笑起来,整个人就变得完全不同,元景一对上他深邃温柔的眼睛,心神顿乱,又失了底气,趴回他胸口:“……没什么。” 楚驭抚摸着他的后颈:“你喜欢我以前的样子?” 元景呆呆道:“不是……” 楚驭追问道:“那现在的样子,喜欢么?” 元景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许久,才从他胸口传来一声迷茫的回答:“我不知道……”顿了顿:“大哥,我想睡了……” 楚驭摇头一笑,捞了被子给他盖:“睡吧。” 元景闭目趴了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为难地推了他一下:“我想自己睡……” 楚驭听到这个逐客令,眉峰一凌:“不行。我赶了几十里的路来看你,水都没喝一口就要我走?” 元景哼了一声:“又不是我让你来的,之前你一句话都不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太庙,我还要生气呢!” 楚驭端然道:“那日我营中还有事,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吵你,今天一忙完不就过来了?”低下头,嘴唇贴着他耳边:“大哥知道你不舒服,但这么晚了,你要让我去哪儿?就当是陪陪我,好不好?” 元景心头一软,软糯道:“那明天你别又偷偷跑了。” 楚驭攥着他一只手,几乎就要放到唇边:“是,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楚驭:你是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元景(小小声):我可以说两个都不喜欢么? 第86页 楚驭:没有这个选项! 第43章 情窦(二) 元景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 他被两条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那种挥之不去的禁锢感, 梦里也不曾散去。这一整夜半睡半醒,直到天色微明之时, 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往常他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可低头一看, 顿时彻底清醒了。 手脚都被人缠着, 他想下又下不去,只得趴在楚驭宽阔厚实的胸口,百无聊赖的搅人家衣服玩。他闹了一会儿,搂在腰上的那只手不胜其烦般揉了他几下, 手劲奇大,元景差点没被揉吐血。他不敢乱动了, 安静了一会儿,又摸了摸自己脖子,好奇心忽起, 暗想:“真的是被咬出来的么?” 他按在楚驭肩膀两边,慢吞吞地往上蹭, 楚驭似乎睡意正酣,未曾察觉,元景大气也不敢喘, 只用了拇指和食指,悄悄去解人家的扣子。第一个扣子解开时,楚驭睡息一重, 像是要醒了,元景吓得一头扎到他胸口装睡,过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这才抬起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元景几乎是下意识的埋胸装睡,这拙劣的伪装引得楚驭一阵发笑,拍了他一下:“醒了还不起来?一晚上还没压够?” 刚睡醒的嗓音本就暗哑,他又刻意放轻了些,元景耳根子一热,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退开,略带嫌弃道:“又不是我想睡的……” 此时外面传过了前来伺候的宫人们的脚步声,元景大喊:“我还要睡,你们别进来!”语气之慌张,让楚驭也愣了一下,元景喊完之后才感觉自己反应过激了,尴尬地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昨晚开始浑身都透着不对劲,楚驭疑窦顿生,暗忖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太庙那晚,他确确实实的醉的厉害,自己叫了半天他都不带理人的,总不至于一清醒就全想起来了。楚驭目光一暗,若无其事地给他整了整衣襟:“听说你这几日都在卧床静养,呆的无聊么?有没有叫云从来给你讲故事” 元景心想,我哪有心情听故事?摇了摇头,推着他道:“你走吧,我要叫他们进来了。” 楚驭逐客令吃了一个又一个,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已经透着寒意了:“这么想让我走?” 元景被他声音里的冷漠弄的心头一跳,干巴巴道:“……不是,我就是担心叫别人看见……”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能信服,从前他们成天腻在一起,何曾有过避嫌的时候? 楚驭道:“怕别人看到什么?” 元景沉默不言,一只手不安分的搅弄着锦被,显然心中藏了千言万语。楚驭靠了过来,两手按在他肩上:“头抬起来。” 元景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抬了起来,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听楚驭淡淡道:“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怕我?” 元景为难了好一会儿,可肩头的力量愈来愈在,叫人无法忽视,只好道:“……都怕。” 楚驭微微低下来看他:“怕什么?”见元景似有顾虑,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知道你心里有事,告诉大哥,在想什么?” 元景咬了咬嘴唇,破釜沉舟般抬起头,话一出口还是软绵绵的:“大哥……”他指了指自己脖子:“我回府之后,看到脖子上有一个、一个印子,太庙那几天,就只有你来过,所以……”他的脸已经红的不像样子,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楚驭:“是你么?” 楚驭坦然道:“是我。” 他承认的太快了,元景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顿了顿,又问:“是因为你喝醉了么?” 楚驭道:“不是。”高大的身体一倾,捧着他的脸,似乎还想亲他一下,又怕吓坏他,于是指腹不舍的在他脸颊上摩挲着,声音温柔如春风:“那天我没喝醉,因为抱着的你,我才会那样。” 元景整个人都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往后躲,楚驭没让他有后退的机会,将他拉了过来:“都跟你说了你还躲什么?”元景也说不出原因,只觉得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楚驭看他抗拒的厉害,心中焦躁难掩,语气不似先前那么温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就一点都不愿意?小时候不还说要嫁给我么?现在不喜欢我了?” 元景被他抓的手腕都快要断了,挣扎道:“那时候我不懂事,而且你都说不要了……” 楚驭打断道:“谁说我不要,我求之不得!”亲昵的贴在他的脸颊上,滚烫的嘴唇在他脸上一碰:“景儿,大哥喜欢你,别让大哥伤心。” 元景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手脚顿时失去了力气,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倒真像是小兔子了。楚驭看到他这个表情,眉心一蹙:“哭什么?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忽然想起一桩:“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 说到这里,手下不由自主地一紧,眼神也阴鸷起来。元景抽泣了一下,忽的冒出一句:“没有,你抓的我好疼。” 楚驭赶忙放手,果然看到他手腕上清晰的红印子,给他揉了几下,又问:“好了好了,不疼了。” 元景吸了吸鼻子,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话。楚驭看着他湿漉漉的睫毛,叹了口气,抓着他的一只手,按到自己胸口:“可我这里疼的厉害,怎么办?” 元景迎上他期待的眼眸,糯糯道:“我不知道……” 楚驭一笑:“你知道。”看他实在为难的厉害,也没有继续逼他,体贴道:“别这么快拒绝我,再想想,好不好?” 第87页 元景鼓足勇气道:“要是我总也想不好怎么办,你会不会……就不理我了?” 楚驭凝望着他,叹道:“我只怕我的小太子会不理我。” 元景脸颊烫的要命,心里阵阵激荡,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了。此时门外传来低低的一声:“殿下,到时候喝药了。”他整个人为之一震,像是从一个美梦中醒了过来。他低声道:“那我想想。” 楚驭“嗯”了一声,充满爱意的将他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元景抓着他的衣袖,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反正你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答不答应又有什么要紧。” 楚驭笑了起来:“是嫌我来少了,还是嫌我不请自来了?” 元景嘴唇动了动,总觉得越说越被他牵着鼻子走,不高兴地滚到旁边被子里,将头一蒙:“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喝药了。” 楚驭隔着被子道:“脸露出来,让大哥再看看你。” 元景左右一掖,不声不响地埋得更紧了,楚驭故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讶声道:“小太子不高兴了,好,那我走了。” 须臾,床板似乎为之一轻,脚步声也渐远。元景听他走的这么干脆,心里委屈的要命:“还说喜欢我,骗子,就是逗我玩的……”他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就看见楚驭双手环抱站在床边看他,低呼了一声,又要去抓被子。 楚驭一把将他拉过来,面对面搂住他:“好了,我得半个月才能再来,让我抱你一下。” 元景半跪在床上,靠着他健壮的肩膀,小声道:“嘴里说的好听,还不是要走……” 楚驭跟他略分开了些,高挺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额头,低哑道:“你这么不情愿,还要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万一我忍不住怎么办?” 元景有点茫然:“忍不住什么?等一下……你还怪我了?” 楚驭立刻正色道:“不敢。”看了他片刻,柔声道:“我一有时间就来看你,乖乖的。下次我再来的时候,给我答案,嗯?” 元景临阵退缩,立刻躲到里面去:“再说再说!” 这一次脚步声消失很久,元景才从被子里出来,床边空荡荡的,长长的吐了口气,手往旁边一探,似乎还能感觉到之前躺在那里的人,残存的温暖。没等他把刚才的事细想一通,外面又传来催命似的声音:“殿下,先喝药再睡吧,医官说不能误了时辰。” 元景一下子坐起身,怒道:“喝药喝药!就会让我喝药!能不能安静一点!”外头被他骂的大气也不敢出,纷纷在想,太子今天是怎么了?大清早的火气这么大?元景略平息了一下,没好气道:“拿进来吧!” 第44章 誓约 接下来半月, 楚驭人虽然不在,但常派方青来送东西, 其中又以一只雪羽红眸的信鸽最得元景欢心,跟鸽子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句话:要是有什么想对他说, 只管传信去。 元景逗鸽子逗的头也不抬, 语气甚是欢快:“没有话要说!” 他卧床这半月, 宫里却无半点表示。往年惊蛰之前, 请脉的医官每天都要来两拨,今年燕帝只派人送了他毒发前常喝的那几副药过来,便不闻不问了。他像是有意要叫元景吃点苦头,在这个当口, 指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下去,让楚驭无暇归来。 元景度过了他生平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床前空无一人,就连小柳都被勒令守在门外,不必近身伺候。每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醒了, 他就害怕的浑身发抖。吃的是完全咽不下去,药喝一碗吐半碗, 只能靠参汤吊着命。 太子太傅晏博获知东宫里的情景,屡次直言进谏,为太子说情, 引得燕帝大怒,以太子忤逆,乃是太傅管教不当为由, 将他免官下狱。百官们多番求情,这才将他放出来,但仍不肯轻纵。 元景病愈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太傅被举家流放至黄州,终生不得归京,其余为他求情之人,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一些惩处。兹事体大,连诏前军中都传开了,纷纷猜测皇上是不是起了废立之心。楚驭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元景,此番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晏博离京前一晚,他冒着大风险,悄然离营。 太子府外戒备森严,尽是从宫中调来的羽林卫,别说太子,就是一个小宫人都没法出去。他翻墙入内,直奔太子寝殿而去。今夜月色极好,他远远就看见元景抱膝坐在殿顶之上,仰头望月的身影,身上披风猎猎鼓起,似要乘风归去。曹如意持剑守在殿下,神色甚是疲惫无力,指着上面道:“太子好几天都没说话了,东西也吃不下多少。” 楚驭不悦道:“行了,你回去吧,今晚不必过来了。” 上去之前,他原本还想逗逗元景,可一看到他那个消瘦弱小的背影,这个念头就完全消失了,着意脚下用力,踩出一点声响,免得忽然出现吓到他。元景却是已猜到来人是他,没有回头,身体蜷的更紧了些,楚驭走到他身旁,见他眼窝发青,脸颊都没了肉,只怕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心中一痛,半跪在他身边,想要碰碰他都怕自己手重,碰疼了他。 元景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道:“大哥。” 楚驭再忍不住,将他整个人环抱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在想什么?” 元景攀着他手臂,在他怀中仰望着天空,许久,低低道:“我在想以前的事。 第88页 我没有见过我母后,她刚生下我就殡天了,我长到六岁,都住在父皇宫中,他不放心别人来带我。每天晚上,就算再忙也会先哄我睡觉,有时候我不想睡,他也不会不耐烦,就一直抱着我批折子。宫里的娘娘们不多,都是父皇还是太子时纳的那几个。有臣子跟父皇进言,要他纳年轻淑女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父皇都没有答应。他说,儿子只要一个就够了,我皇爷爷有十个儿子,到最后也剩下他一个。他要把一切都留给我,不用我去跟任何人争。 我从他宫里搬出来之后的那几年,他赶走过我身边很多人,有时候我一起床,整个宫里的人都换了。我去追问那些人的去处,他总说是为了我好,让我不要多问,我相信他。可是后来,他连元惜哥哥也赶走了,我为了让元惜哥哥回来,成天不学无术,他也没有骂过我。有一次我听他跟刘公公说,等我长大懂事后就会好起来,他的时间还多,可以慢慢等。 我中毒的时候,医官们都说救不了,他不信,他说我出生的时候这帮人也是这么说的,我还不是活到现在。京城大小寺庙二百余座,他一座座去求神拜佛,还请来巫医做法,要借寿给我。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长了很多白头发,样子比我还憔悴。直到现在,每年一开春,他都会担心的整夜睡不着。 他从来就不会跟我生气,一次都没有。可是现在……他不理我了……” 元景蜷成了一团,把脸埋到楚驭胸口,泣不成声。楚驭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他现在在气头上,心里还是心疼你的,你好好跟他认个错,他还会跟以前一样……” 元景拼命摇头:“不一样,他明明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最害怕一个人,还把你拘在外面,太傅为我说了几句话,他就把他也赶走了,太傅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因为我被流放到黄州去……”他死死的咬着下唇,免得一开口就发出呜咽声。 楚驭看着他被眼泪打湿的睫毛,心头一阵刺痛,寻求慰藉般将元景囫囵抱过来,他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缓缓道:“以后你再生病,就算我身在天涯海角,也会想法子去你身边,你在大哥这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不管你做错任何事,我都不会不理你。”伸手欲擦他的眼泪,被他躲了过去,楚驭旋即将他抱得更紧,像野兽般与他厮磨在一起:“别怕。” 元景忍泪忍的满脸通红,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般,拼命往他怀里拱。楚驭一时间想到了他几年前哭着问自己,会不会离开他的样子。顺势亲了亲元景的额头,,鼻子……看到他嘴角边的血迹时,整个人愣了一下,俯身便要去吻掉,元景推着他,呜咽道:“我还没、还没想好,我这阵子在生病呢……” 楚驭对上他这个绵软可怜的样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叹了口气,手指探进去,替代被他咬的血肉模糊的下唇:“好,你慢慢想,你想多久都行,我一点都不着急……”俯下来看着他,眼眸带笑:“逗你的,大哥每天都想要你快点答应。” 元景被他用手指不怀好意地搅弄挑逗着舌头,口腔里又痒又麻,几乎无法合拢,他狠狠咬了一口,这才将自己解救出来,吸了吸鼻子:“你离我这么远,谁知道你是真想假想……” 楚驭笑了一下,跟他十指相扣在一起:“再过一阵子,我一定想办法回来,到时候我天天陪着你,哄你开心,好不好?”顿了顿,将他抱紧了,似漫不经心道:“不过,如果你以后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或是……男人,想跟他们好,大哥是不会答应的,我会把你看得紧紧的,到时候你嫌我烦都不行了。” 元景揉着眼睛:“那你也不许喜欢别人……” 楚驭笑道:“人生一双眼一颗心,哪里装的下这么许多?”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大哥只要你一个,你乖乖呆在我身边,我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元景被他灼热的目光看的很是难为情,低着头,心里已经接受了,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没勇气说出那个“好”字。楚驭摸摸他的头:“你那位太傅明日就要走了,带你去看看他?” 元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先去拿个东西。” 晏府上下明日便要举家离京,此时不复往日整洁清净,女眷仆役们都已经睡下,只有书房还亮着一盏灯。年近古稀的老太傅抚着一张奏本暗自出神,忽而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随口道:“就睡了。” 敲门声顿止,只听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道:“太傅。” 晏博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下一惊,立刻起身开了门。元景锦衣玉冠,神色肃然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金笺折本:“上次您留了一篇策论,学生已经写完。”头颅微低,双手捧到齐眉之处。 晏博难掩惊讶,朝他身后看了看,楚驭冲他微微点头,晏博接过折本,声音有些发颤:“殿下请进。” 书房里已经空了大半,一些明日要搬上车的书凌乱的堆在地上,桌旁放了一个待整理的行囊。元景有些无措的站着那里,晏博笑道:“还没收拾完,太子莫要见怪。”搬了把椅子过来,请他坐下。自去桌后,认真地看起他交上来的功课。元景看着他埋首灯下的身影,几次想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晏博看了许久,抬起头时宽慰一笑:“殿下精进了。” 第89页 元景摇摇头:“学生驽钝,临别之际才有向学之心,还请太傅教我。” 晏博道:“向学之心,不分早晚,况且殿下年少聪颖,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将折本放到一旁,取出墨迹刚干的奏本,捋须道:“老臣还在想要怎么把这个给殿下,您来的正好。”元景接过一看,只见蓝皮白封的奏本上,写着《帝王论》三个遒劲端方的大字,元景心中一颤,抬头看他。 晏博道:“老臣才疏学浅,太子不以为弃,一直敬我尊我,能为太子讲这几年学,是老臣之幸。这些道理本想等以后再慢慢说给太子听,现在怕是不行了。太子福泽深厚,终有一日会继帝位,老臣要教您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为君之道。” 元景眼中湿热:“是,学生恭听老师教诲。” 直至三更时分,书房内的授课之声才停下来。晏博说了太久,嗓音已有些发哑,他依依不舍地抚摸着自己亲手写下的策论,郑重地交到元景手中:“还望太子日后多听多思,谨言慎断。” 元景起身对他以师礼拜了几拜:“是,太傅说的我都记下了。” 晏博似有些不舍地点点头,又道:“时候不早了,太子还是快些回去吧。皇上心中是挂念你的,等他心思松动些,会放你出来,你不可再惹他动怒。” 元景捧着奏本,还有些依恋:“太傅,要不我帮您整理完行囊再走吧。”不等回答,便帮他整理起散在桌上的文房四宝、古董小器。晏博没有加以阻拦,背手一旁,看着他为自己忙东忙西。元景最后收拾的是一个青釉瓷瓮,捧起时只觉手下微沉,不禁道:“这是什么?” 晏博慈祥地看着他:“是一瓮乡土。这里是臣的故乡,臣到了黄州也会牵挂京城,牵挂您。” 元景只觉得手中的小瓮忽然重逾千斤,他静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微颤:“还请太傅保重身体。”他深深一拜:“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很想起名叫flag~各种大旗竖的飞起~ 谢谢林水、反派爱笑、二水的霸王票,爱你们~ 第45章 藏鞘 身后房门一响, 楚驭随之转身,展开元景进门前解下的披风, 将他罩住,一丝冷风都没让他吹到。晏博见了这一幕, 对他招招手, 示意他进去说话。楚驭还没应声, 元景就干脆的替答道:“来了。”扯了扯楚驭的衣角, 不放心道:“要对太傅客气些。” 楚驭一笑,刮了下他的鼻子:“把我当什么人了?”进门之后见礼说话无不恭敬端肃。晏博道:“多谢世子将殿下带来,临别之际,能见上他一面, 总算能了却老夫些许遗憾。” 楚驭淡淡道:“太子也是这个意思,他既有所愿, 我自当帮他达成,您不必谢我。” 晏博道:“甚好。”起身在一堆书札中翻了片刻,找出一页薄纸来, 纸面微皱,显然已有些年头:“这是几年前太子交上来的战守策, 我一看便知,这是世子替他代的笔。多年前神武将军带你入京,皇上摆宴宝津池, 席间问起刚收复的北方部族安置之事,将军叫你替答,你说‘游散蛮族, 大燕军至其地,就该束手献降,以迎王师。他们却妄图螳臂当车,顽抗四月之久,如今之计,当屠其族众,枭首高悬,以警万国。’此言句句在耳,至今难忘。后来我见你与太子亲近如斯,还担心你杀心太重,使得太子也生出暴戾之气。不过这些年观望下来,太子一点也没变,倒是我多虑了。” 语气稀松平常,不似褒奖之意。楚驭哂道:“他是不会变了,随他高兴吧。” 晏博颔首道:“太子太过温和良善,就好比宝鞘无刀,难免遭人觊觎,得有人做他的刀。” 楚驭朝外面看了一眼,方道:“太傅这句话意有所指,我姑且猜一猜,可是因为顺安侯元惜要回来了?” 晏博一惊:“这是宫中密旨,你如何知道的?” 楚驭平静道:“任何话一出口中,再怎么小心也不是秘密了。” 晏博看了他片刻,轻轻一叹:“世子也是一点没变,罢了。皇上在这种时候把顺安侯叫回来,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忧。他在外多年,现在性情如何,老夫也不好多说,但他自小便是个心有城府之人,万一动了什么念想……自古夺嫡之争,伤及国家根本的不在少数,再加上如今皇上急于征战,宇内不宁,大燕绝不能再有内斗。太子那边是不会对他有所防备的,只能请世子多多留心。” 楚驭思忖片刻,冷不丁道:“太傅,依您所见,太子跟他这个哥哥关系如何?” 晏博道:“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太子甚是依赖他,一般的闲言碎语,太子是不会信的。” 楚驭冷笑道:“是吗,那可有点麻烦了。” 晏博提笔,匆匆写了几个名字,并一块玉璧送到他手中:“老夫还有几个不成器的门生弟子,先前我已交代过他们,势必要保太子地位稳固,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你只管带着信物去找他们。” 大燕立国以来便是文武相轻,这番嘱咐可谓大有用途,楚驭将名字一一记在脑中,当着他的面燃尽此纸,道:“我记下了,我在一日,必不让人伤他半分。” 时近黎明,巡城官兵渐多,路上隐有人声,楚驭为避人耳目,捡着幽深无人的巷道里走。元景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他走了一路,屡屡打量他。楚驭佯做不知,待走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巷子里,元景到底忍不住了,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怨念道:“你怎么不看我!” 第90页 楚驭随口道:“怎么,要我拉你走?”说着就伸出手。元景立刻将手背到后面:“不是,我是想知道太傅跟你说了什么?” 楚驭干脆道:“忘了。”立刻惹的身边之人大为不满,要是他有爪子,只怕这会儿已经挠上来了。楚驭捂着他的嘴,吓唬道:“叫什么?不怕让人发现你?”元景想起来这茬,倒是没有再闹,等他松开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就是故意让我着急,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 楚驭被他这个怨念的小模样弄得哑然失笑,低头道:“我还不够喜欢你?”揽住他的肩膀:“你那位太傅交代的是机密要紧之事,我不便多说,太子殿下要真想知道,那就给我些好处,收买了我。” 元景呆呆道:“……什么好处?” 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只觉得他微微低下头,热气顺着耳根子吹过:“你说呢?” 元景听他的口气,是三分认真七分玩笑,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又羞又恼,推他道:“我不理你了!” 楚驭轻笑一声,握着他的手,脸上也恢复几分认真:“他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保护好你。”眼眸一暗,语气平平道:“还有,你那个元惜哥哥要回来了。” 元景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开口时高兴的声音都变了:“真的么?!他要回来了?” 楚驭嘴角一动,露出个嘲讽的表情:“这么高兴?” 元景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是笑容:“当然啦,我做梦都盼着他回来!”自此一路笑容不褪,直将元惜的名字念叨了许多遍,还说一定是自己放的那盏天灯起了作用。楚驭对此人半点好感也没有,见元景对他念念不忘,心中是大为光火,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再像之前那般对元景发火是做不出了。 他按捺了一路,带着元景进了太子府,路过一个怪石嶙峋的假山时,心念一动,揽着他的背,把他按到岩壁上。 他高大壮硕的身躯一压过来,元景就慌了,忙不迭地往后一靠,后脑勺顿时落到他宽厚温暖的掌心里,只听楚驭轻飘飘道:“乱动什么?撞疼了你又要闹。”说话间便欺身而下。元景本来还想虚张声势一把,可被他高挺的鼻尖磨蹭着,只觉心中怦然一跳,抗拒的力量也小了不少,他声音很弱地说:“……会被人看到……” 楚驭将披风一展,把他完全罩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幽微暗光下,眼眸深邃如渊:“现在没人看得到了。”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声音有些暗哑:“在我面前念叨了别的男人一路,嗯?” 元景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不满道:“那是我哥哥!”觉察到他的身体靠的更近了,紧张地抓着他衣襟,不敢再争辩。楚驭感觉到他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不知是在害羞还是害怕,故作不悦:“知道是你哥哥,可我一样不高兴。”看着他的眼神愈发炙热,声音带了点蛊惑的意味:“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便不生气了。” 元景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轻轻抱住他的脖子,忐忑又大胆的在他唇边留下一个微湿的吻。身影离开之时,楚驭只觉得浑身气血一涌,小腹似起了一团火,呼吸都烫了起来,反将他的手按在岩壁之上,便要亲他,元景慌乱道:“你说了亲一下就好的!” 楚驭箭在弦上,生生止住了。靠在他肩膀上平息了片刻,神色微倦的起了身,不舍般给他整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算了,这次放过你。” 元景也暗自松了口气,乖乖把手放到他掌心里,跟着他回去了,路上也不敢再乱说话。倒是楚驭主动开口,问他元惜回来之后,居无定所,他这个做弟弟的可有安排?元景摸不准他是真想知道还是试探自己,睫毛扑闪地看着他。楚驭笑道:“我还能真吃你哥哥的醋不成?” 元景心道:“你刚才不就是么?”两人坐到一起,楚驭惦记着曹如意的话,叫小柳拿了些温补养胃的东西过来,看着他吃。元景心中了却一桩大事,也有了点胃口,跟他一起吃了点。只听楚驭道:“你们兄弟感情好,他常年在外,必定很是想你,不如你就请他住进太子府,也好跟他叙叙旧,皇上心疼他在外面吃苦,才会把他调回来,凭着你恭敬兄长这一点,多半也会解了你的禁足。” 元景喜道:“我正有此意,难得咱们能想到一起呀。” 楚驭一笑,与他又说了会闲话。离开之时,元景恋恋不舍地送他到门口:“昨晚谢谢你带我去见太傅。” 楚驭看着他:“谢什么,我的小太子心情不好,我当然要哄你高兴,此番只当带你散散心罢了,以后大哥再带你去更多地方。” 元景看着他英俊的脸庞,心跳都快了,忽的扑到他怀里,在他心口处亲了一下,又替他揉了揉,仰头对他一笑,便如雀鸟般飞快地跑了。楚驭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明白他刚才的用意,一时间情潮涌动,好半天才舍得迈开脚步。出得殿门,身形倏然一变,自角落之中揪出一直躲着偷听的云从。云从被他铁钳一般的手捏住脖子,疼的一阵低嘶。楚驭森然道:“为何偷听我们说话?” 云从双眼泪光盈盈,模样分外可怜:“你是我的主君,你来了,我当然想见。” 楚驭冷笑一声,倒是撤了手:“我答应让你认我为主了么?” 云从忍着喉骨的剧痛,从腰间拿出一枚令牌,正是去年元宵灯会之上,楚驭拿来与书生换灯的那枚。楚驭眉弓一挑:“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第91页 云从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人自出生起,便富贵天定,这等厚礼等闲之人受不起。那个书生不信我的话,拿到这令牌后心生傲慢,在茶馆之中与人斗嘴,被人失手打成重伤,我只拿了一锭银子跟他的家人换,他家小妾立刻就给我送过来了。”他顿了顿,仰望着楚驭:“我知道这是楚家家传的令牌,世上只有两枚,拿到的人可以请楚家完成一个心愿。当年神武将军把另一枚给了当今天子,这才换来他夺嫡之胜,现在令牌在我手中,我不要天下,我只要站在您身边。” 云从跪在他面前,双手将令牌高高捧到楚驭面前,楚驭面露讽刺,接过来掂了掂:“鬼迷神叨。”言下之意已是默许,云从面露微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46章 阴云 暮春三月, 京中绿影千里,腾絮如雪, 元惜便是在蒙蒙晓雾之中归来。他面圣那日,元景也被一道圣旨召入宫里。他们兄弟俩久未见面, 在元景的记忆中, 皇兄还是离开那年的样子, 以至于他看到集英殿外候着的人时, 一时间没认出来。 一别多年,元惜变化不算大,只是黑了些,也瘦了些, 本来微圆的脸现在有了棱角,幸而眼睛还是又圆又亮的, 笑起来时很有几分亲切之感。他看到元景时,脸上的惊讶一晃而过,朗声道:“景弟!”赶在元景过来前, 疾步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元景一脸要哭的表情:“皇兄。” 元惜也是十分激动, 检查他身子骨一般,将他从头到手腕捏了个遍,感慨道:“你长大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 元景声音发颤:“皇兄瘦了不少,这些年你肯定过的不好,你身体如何了?” 元惜听他说起此事, 倒是一笑:“没有的事,现在肯定是不能跟少年时相比的,你怎么样?我怎么一进宫就听说你惹父皇不高兴,被禁足了好几个月?” 他说起话来语带调侃,颇似儿时抓包元景干坏事的样子,元景却没有从前那般狡黠害羞,只叹了口气。元惜笑道:“看来你这祸闯的不小,走,我带你去找父皇认个错,天大的事,皇兄与你共担着。” 征战渠犁的大军近来屡屡告捷,燕帝与人商讨完后续诸事,才将他们传召进来。元惜神色肃然,见了他,扑通一跪,未开口先叩了三个头。跟他一比,元景那恭恭敬敬地一跪,实在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了。抬起头时元惜涕泪齐下:“父皇……” 燕帝见了他这个样子,也有些动容,吩咐刘林去把他扶起来,元惜摇摇头,执意跪着:“因我先前的无心之失,酿下大错,害的景弟这些年来吃尽苦头,我没想到父皇此生还肯再见我,我、我实在……”一时间脸色通红,泣不成声,隐有晕厥之势。元景扶着他的背,学着楚驭以前的样子,一下一下给他顺气。 燕帝叹了口气:“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一人在外,也没少受罪,且起来吧。”下巴一点,指派刘林赐座。元惜拭了拭眼睛,坐下之后才发现元景还站着,忙不迭要起来让座。燕帝淡淡道:“在府中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会儿,让他站着好了。” 元景还是头一回受到这种冷遇,他本以为禁足这几个月,父皇总该消气了,现在看来,恐怕这只是个开始。。自他进来起,燕帝便对他视若无睹,正眼都没给过他一个,余光里看到他这个呆愣愣的样子,脸色一沉,斥道:“你府里连个手脚伶俐的都没有了?收拾成这样就让你出来!” 元景一脸莫名,直到刘林悄悄在旁边指了指他耳边几缕被元惜揉乱的碎发,方才明白燕帝在骂什么。元惜赶忙道:“父皇,这是我……” 才起了一个音,就被燕帝打断了:“你不必替他说话,这些年你不在宫里,不知道你这弟弟的德行,他一向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正经事一件没做过,朕真是、真是一说到他就生气……”说的急了,咳嗽了几声。这话从前元景也听过类似的,那都是直言进谏的臣子跟燕帝说的,燕帝每每听完,皆是不悦,直接就将人打发走了。如今由他说起,不免叫人心惊。元景心头一凉,本就垂着脑袋,现在更是低的恨不得埋进胸口。 元惜是见着元景自小被他百般溺爱的,闻言也是有些惊讶,斟酌道:“父皇消消气,景弟还小,难免会顽皮点。” 燕帝冷笑道:“朕倒希望他还小,你看看他,站起来都跟你一样高了。”叹了一口气:“不说他了,你这些年在外面怎么样,朕听说你请了当地大儒日日授课,学业想是精进不少,你且与朕细说说。” 元惜恭谦道:“劳父皇挂心,儿臣生性驽拙,也只能用这笨法子了。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跟燕帝聊起学业上的事。 他们足说了一上午,元景罚站似的立在一旁,燕帝不发话,他也不敢乱动,肩腰双腿无不酸痛难耐,后背满是汗珠。至于身旁之人聊了什么,又在笑什么,完全都没听进去。只是在心中茫然地想:等大哥来了,我要让他给我揉背,揉一整天! 燕帝显然是被元惜哄住了,中午留他在宫中用膳,席间还亲手为他布菜:“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朕看你清瘦了些,在外面没吃好吧。” 元惜道:“跟宫里自然不能比,不过有父皇恩泽庇佑,外头的人伺候儿臣也是尽心尽力的。” 燕帝慈爱道:“既回来了,就好好调养调养,缺什么只管对朕开口。朕叫人给你准备的宅子,现下还未置办齐全,委屈你先在驿馆中住上几日。” 第92页 元惜忙道:“不委屈,儿臣能回来与父皇、景弟相聚,已经心满意足,此生再无别的念想。” 燕帝一笑:“到底是你懂事些。” 直到用完膳,他都没有看元景一眼。元惜几次将话题引到弟弟身上,不是被他轻描淡写带过,就是换来一通斥责。出宫之时,元景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脸上全无神采。元惜歉疚道:“我也没想到父皇此番会这么生气,过几天我进宫时,再替你讲讲情。” 元景摆摆手道:“还是算了,这次跟以前不同,我确实是闯了大祸,皇兄别再提了,免得父皇迁怒你。” 元惜道:“你到底是闯了什么祸?我从未见父皇气成这样,我看你就算杀人放火,他也不至于此。” 那晚的事只有燕帝那几个亲近的影卫知道,满朝上下只听闻太子言语忤逆,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这才触怒皇上。元景对此也是绝口不提,道:“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说错了话。”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皇兄,馆驿简陋,你要是不嫌弃,就来我府上小住几日罢,咱们叙叙旧。” 元惜握着他一只手,面露喜色:“皇兄差点忘了,你现在已开府理事,是个小大人了。你不嫌我烦,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元景恳切道:“我怎么会嫌你,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天天都盼着你回来,你告诉我放灯许愿的法子我也试了,现在你果然回来了,皇兄没有骗我,当真是灵验的。” 元惜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似有惊讶:“你怎么去的?” 微风拂过,元景露出了他今日来的第一个笑容,语气为之轻快了些:“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他们聊到子夜,笑语不断,后来顺安侯称酒醉不支,就先睡了。”云从自进来起,楚驭就没抬过头,对着一叠纸出神,也不知在没在听,云从看了他片刻,语带恶意道:“他们俩是同塌而眠,因为顺安侯说,怀念他们小时候的光景。” 如愿以偿地看到桌后之人眼睫微动,少顷,楚驭道:“辛苦了,你回去吧,你年纪小,元惜不会防备,想法子盯紧些。”云从一动不动,直到他抬起头看自己:“还有事?” 云从道:“我不明白,你既然知道顺安侯不怀好意,为什么上次还要跟太子进言,让他带人家回来?” 楚驭翻了一页,随口道:“鱼没有饵怎么会上钩?” 云从被他语气中的冷漠弄的打了个寒颤,先前他对元景温情脉脉、包容呵护的样子还在眼前,难以置信道:“你拿太子当饵?你就不怕他出事?” 楚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他已没有早夭之忧了么?” 云从默了一默:“万一我断错了呢?” 楚驭淡淡道:“那我就杀了你。” 云从浑身一怔,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上次太子为什么会来找你么?是因为我告诉他,你时运不济,恐有性命之忧,他当时还不信,他说你是很厉害的,谁也比不上你。但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深深地担心着你,果然到了第二天,他就偷偷过来了。跟你说这个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庆幸,自己选择了你。”对他深深一拜,将一身黑衣斗篷系好,转身走出大帐。掀开帐门之时,见夜幕璀璨,星河流转,他看了片刻,转身又道:“对了,顺安侯说完那句话后,太子对他说,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他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微风一涌,帐内只剩楚驭一人。许久,他放下手中军报,朝门口喊了一声,他的侍卫进得帐内,楚驭道:“明日替我告个假。” 第二天入了太子府,元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老远就跑来接他,小柳引他前去,口中道:“太子在闲梦亭。”楚驭问:“顺安侯也在?”小柳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太子早上从宫里问安回来,心情就不太好,自己呆在里头,也不许人去打搅。听说是又挨了皇上一通责骂,唉,太子最近总是挨骂。”楚驭眉头微蹙,让他指了方向,自己找过去了。 闲梦亭建在树荫环抱之处,周遭郁郁葱葱,清凉幽静,四面又以玉色软罗相覆,但见鸟鸣嘤嘤,风吹花落,端的是躲懒的好去处。元景面前是一张铺开了的长绢,只下了寥寥几笔,便不知该怎么继续了,脑子里满是今日父皇怒斥他的模样。 叹了口气,又画了几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道:“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了么?”训人也训得有气无力。却听得一声轻笑,旋即被人从后面抱住:“太子殿下好兴致,这画的是什么?” 元景被这个熟悉的气息一笼,骄纵感随之而起,整个人靠到他身上,闷闷道:“给父皇画寿礼,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父皇二字一出,整个人忽然惊醒了,慌忙将他的手掰开,四下一望,像是怕人发现。 楚驭看他三分惊七分惧的,好笑道:“怕成这样做什么,这里没人,过来,让大哥再抱抱,我怎么看你好像瘦了。” 元景拍开他的手,慌乱道:“我还要画画。”提笔胡乱画了几下,下笔无章法,全不能看。楚驭笑道:“皇上的寿辰还早,你着什么急?”揽着他的腰身,碰了碰他的耳尖:“大哥想你,这么久没见面,景儿有没有想我?” 元景被他温柔的声音弄得耳朵发热,眼睛都红了起来,由着他抱了一会儿,迟疑道:“大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楚驭亲了亲他的后颈,舍不得放手:“嗯,你说,我听着。” 第93页 元景抱着他的手,轻轻道:“我想过了,我们同为男子,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算了吧。” 抱着自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楚驭沉默片刻,将他转过来:“你再说一遍?” 元景没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也不敢看他,低着头道:“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这种事不要再、再提了,我还当你是我大哥,还会跟你一起玩。” 楚驭满心爱意前来,不想却听到这样一番决绝的言论。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暗阴鸷,他面无表情道:“为什么?因为你那个元惜哥哥回来了?” 元景有些烦乱,退了一步:“跟他没有关系,我就是不想了,现在这样太累了,我只想像以前一样……”话还没说完,就被拉了过去,一时间腕骨被捏的几乎要脱臼,疼的他头皮都麻了,痛急怒道:“你…”迎上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表情阴森的吓人。 楚驭脸上如蒙阴云,一双眼睛冷冰冰的,他一点点用力,一步步走到元景面前:“我说过的吧,你答应了跟我在一起,再后悔也不行了。” 元景疼怒交加,语气也不怎么好:“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楚驭一手逮住他后颈,逼他仰视着自己,居高临下道:“你没答应?那你上次亲我做什么?” 元景忍着恐惧去掰他的手,反被他捏的更紧:“是你让我亲的!” 楚驭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这里呢!撩完了老子现在又说不愿意了?你想得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似在压抑怒火:“刚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你要不要重新考虑?” 姿势亲昵,好似要吻他,可说出口的话却没有半点温度,元景怒视着他,不发一语。楚驭神色愈发阴沉,看了他片刻,忽的冷笑一声。衣袖一挥,将桌上摆着的东西尽数扫开,只听的几声呯砰乱响,地上已是一片狼藉。他将元景按躺到桌上,双臂撑在他身侧,一手撕开他衣服前襟,人也跟着压了下来。 元景这阵子习惯了他温情脉脉的样子,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他重重的顶了一下,才想起来挣扎:“你干什么?” 楚驭漫不经心地亲着他:“待会你就知道了。” 元景一偏头,滚烫的吻就落在嘴角边。楚驭全不在意他的不配合,随意的亲吻着他的脸颊、脖子,左右他逃不开,连按着他的动作都省了,一双手肆意在他身上揉捏。膝头稍一用力,便将他的两条长腿分开了。 凉亭四周虽有帛纱,但透透的一层,实在起不到掩人耳目之用。元景想到被人看见之后的事情,愈发惊恐难当,乱踢乱打地喊:“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人了!” 楚驭冷笑道:“好啊,你最好把整个太子府的人都叫来,我只盼来的越多越好,你父皇来了我也不怕……”隔着衣服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最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元景的呼救声一下子停住了,双手无力地推着他,眼泪长流,浑身颤抖不止。楚驭碰到他被眼泪浸的冰凉的脸颊,人顿了一下,动作稍稍温柔了些。元景全然不察,他哭也不敢哭出声,哑着嗓子一个劲的哀求:“你别这样!给人看到了真的不得了!” 楚驭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脖颈,呼吸滚烫如火,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在他睫毛上亲了亲,倒是平静了许多:“我本来是想要慢慢来,可你太不乖了!” 就在此时,亭外传来元惜的声音:“景弟,你在里面么?” 亭中两人同时怔了一下,楚驭朝外看了一眼,力道一点都没松,还变本加厉地在元景脖子上咬了一口,元景捂住嘴,做了几个深呼吸,开口时勉强没带哭音:“我、我在,你在那等我会儿,我收拾收拾就下去了。” 元惜脚步随之响起:“我来帮你。” 元景心中大骇,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双目含泪地看着楚驭,以口型道:“大哥,你先放开,大哥……” 楚驭看了他一会儿,漠然地起了身。元景立刻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擦掉眼泪。元惜进来时,就看见地毯上一滩墨痕,元景蹲在一块砚台旁,脸上也不甚干净,自眼睛到鼻尖全沾了黑墨。不禁笑道:“这是怎么弄的?小花猫一样。” 楚驭负手背身站在元景旁边,姿态傲然。元景讪讪地笑了一下:“我们闹着玩呢,不小心弄掉了。”双手合捧,才将砚台拾起来:“这个是我跟你提到,我、我大哥。” 楚驭听了这话,连头都没回一下,堪称十分无礼。元惜瞧出这里气氛有些古怪,也没点破,从袖子里拿一块锦帕:“过来,皇兄给你擦擦。” 元景看了看身旁,表情甚是为难,像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元惜温和道:“过来呀。”元景迟疑半响,艰难的开了口:“皇兄,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跟他说几句话再去找你。” 元惜的手还悬在半空中,闻言宽慰一笑,放到凌乱不堪的桌边:“好。” 转身欲走,却听楚驭出声道:“不必了。”掀开纱帘,漠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不是说不会跟我哥哥吃醋么? 楚驭:哦,我没当他是你哥,我就当他是个觊觎者而已。 第47章 议和 微风过后, 凉亭中一片寂静。元景一声不吭地将砚台放回桌上,自己拿起锦帕擦了擦脸。元惜的目光掠过他微肿的手腕, 还有凌乱的衣服,最后落到他越擦墨迹越多的脸上。若有所思地朝楚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随口道:“你们吵架了?” 第94页 元景“嗯”了一声, 不自然的移开目光, 踟蹰道:“我们……他刚才教我练武, 我输了耍赖皮,他不高兴了。” 元惜道:“景弟,你脾气也太好了些,到底尊卑有别, 凭他是谁,也不该这么以下犯上。” 元景低着头, 轻轻道:“没关系,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锦帕已经完全黑了,脸还是脏的不行, 他用袖子蹭了蹭,许是墨进了眼中, 他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元惜轻叹一声,似无意道:“弟弟大了,知道藏心事了。” 元景心头怦然一跳, 岔开话题道:“我哪有什么心事,皇兄,我先去洗脸。” 元惜一笑, 牵着他:“好,我陪你一起。”他看元景心情不好,当天下午又拉着他在京中游玩了一通,元景全程心不在焉,黄昏未到便回去了。用完晚膳,借口今天玩的累了,早早便去休息,还吩咐侍卫,晚上不必来守夜了。 寝宫之中长夜通明,元景坐在窗前翘首期盼了一整夜,其时天清风静,月亮都比往日大的多,只可惜良辰独赏,无人相伴。天色渐明之时,几片花瓣飘然而下,已是他今夜得到的唯一的温柔。 他没能黯然神伤太久,晨起宫中又有口谕传来,将他召入宫中。却是燕帝获知他昨天浪荡了一下午,全不知时间宝贵,该求学进取。语气严厉,堪称前所未有,刘林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元景被训得灰头土脸,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蔫了。燕帝好像从训斥他这件事上获得了乐趣,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叫到宫里来大骂一通。元景整日都如惊弓之鸟,府内稍有异动,便以为是宫里又派人来了,夜里独枕而眠,常常从梦中惊醒。 元惜倒是经常入宫帮他说话,可也不知道为何,他不劝还好,一旦劝了,隔日燕帝必定要将元景召入宫里来。从前他溺爱元景时,觉得他什么都好,现在瞧他不上了,连从前元景写的功课都能成为骂他的理由。 如此两月,元景整个人神思恍惚,这一日从紫宸殿离开时,脚下一空,直接从玉阶上滚了下去。好在他年轻,倒没有大碍,薛乙过来替他请脉,让他静养些时日也就罢了。从此宫里倒是不用去了,燕帝亲自提笔,写下他的种种“错处”,派人过去念给他听。 他派去的人个个中气十足,一旦开骂,整座太子府都能听得见。从来主贵仆荣,太子都被训成这样,其他人更是头都不敢抬。不出几个月,满朝上下都知燕帝对太子深恶痛绝。加之元惜回朝,燕帝欲行废立之举传的沸沸扬扬。有趋炎附势之辈趁机上书进言,议古论今,试探燕帝的口风。也有人不避祸患,或直言进谏,或入太子府一表忠心,其中又以丞相周骥为首。他是个脾气火爆之人,当殿叱责进言之人,称此人心怀叵测,欲动摇国本,并撂了话出来——“皇上若废太子,臣宁可辞官归乡,也绝不奉诏!” 燕帝嘴上没说什么,但都或多或少给了这些人一点苦头吃。元惜也对此深感无奈,从前他们兄友弟恭,与平民百姓无异,此番才见帝王之家的森冷残酷。他多次对元景保证,绝无取代他的心思,这一趟回来,只是想看看父皇和弟弟,黄天在上,若有异心,当叫他不得好死。 元景听完之后苦笑道:“我知道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皇兄,我要是连你也信不过,还能相信谁?”说到这里,目光落寞下来。这几个月,楚驭一次都没来找过他,那个信誓旦旦地说着会陪着他,保护着他的人,像是他的一个美梦,人醒了,梦就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元景轻轻道:“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你绝不会有猜忌之心。” 元惜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道:“好弟弟。” 七月过去一半,薛乙又来给太子请了次脉,称他已经大好了。元景一脸惶恐,说自己头晕的厉害,让他再看看。薛乙知道他的心思,劝道:“太子躺了这么久,要是再不好,皇上是会派别人来看的。” 元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只好作罢。口谕隔日便来,召他与元惜入宫。元景一路上提心吊胆,早膳都没心情吃。几月未见,燕帝待他冷淡如常,见了他这个苍白消瘦的模样,无半点表示,神色漠然地赐了坐。元景腰背挺的直直的,熬了半天,也没见他有发落自己的意思,只是跟元惜相谈甚欢。 这样的事经历多了,元景已经连委屈感都没有了,直愣愣地看着砖缝,心里忽想:我要能变成蚂蚁就好了,下面又凉快又安静,我要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我。此念一起,又有些心酸:现在谁还会来找我呢?恐怕只有小柳跟曹如意罢了。 过不多时,几个臣子鱼贯而入。元景听他们聊了几句,才知道今日燕帝是为议渠犁那边的事。北疆连连大捷,逼得渠犁派了王子入京和谈。燕帝没想好见是不见,这才将心腹大臣召过来,商量着办。丞相脾气不改,先声夺人道:“和谈不外乎割地赔款,我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图的可不是尺寸之地,为今之计,当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礼部尚书慢条斯理,捋须道:“要是见都不见,未免太不近人情,不如姑且听他们说什么。” 丞相横眉冷对:“能说什么,无外乎是那些陈词滥调,以求他渠犁国本不失,到底也不用你去上阵杀敌,何必这般瞻前顾后。” 礼部尚书一听这话,当即撸袖子跟他开吵。燕帝扫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两人,淡淡道:“太子,顺安侯,你们意下如何?” 第95页 元惜抢道:“丞相说的对,如今当然是攻伐为上,待灭了渠犁,父皇想要什么,只管自取。” 燕帝看向元景:“太子,你怎么说?” 元景这阵子被他骂出了惯性,一听他开口,立刻站起了身:“父、父皇。”看了看周遭几人,或是面露勉励,或是满含期许,本来心头就砰砰乱跳,此时愈发的忐忑起来。元惜看他一脸慌乱,起身圆场道:“父皇,景弟大病初愈,早上出来时还说头晕,要不过会儿再问他?” 燕帝道:“你坐下。太子,你怎么说?” 元惜讪讪坐下,不忘拍了拍元景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害怕,元景声音很低,头也不敢抬:“儿臣对战场情况不明,不过夏日炎热,强攻虽然也可,但恐伤亡过大,不如拖到九月,到时粮草丰茂,士饱马腾,再行攻伐为上。” 一语既出,周遭为之一顿,沉默的时间久了,元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这几个月来,头一次看见父皇眼中露出了除厌恶和冷漠之外的情绪,可惜一晃而过,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丞相与他虽意见不同,但想着燕帝本就对他不喜,为免太子再遭厌弃,咳嗽了一声,眼都不眨地转口道:“臣想了想,太子所言很有道理。” 燕帝淡淡道:“神武将军也是这个意思,朕本来还有些犹豫,既然你们都这样想,那便这么办吧。”一颔首,冲着礼部尚书道:“渠犁派来的两位王子,车架已到京畿附近,你酌情办吧,不必太过铺张。” 元景一听来了两位王子,立刻想到当年赫齐来朝之事,虽然清楚不该,但还是生出了一点好奇,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跟上回一样,一个哥哥,带着一个调皮的弟弟。 难得今天没挨骂,出宫之时,他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元惜好笑道:“稳重些,你这个样子叫父皇看到了,他又要骂你。”元景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哦”了一声,头又低了下来。他低头的瞬间,元惜眼中泛起了阴毒的光,盯着他细白的后脖颈片刻,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七月二十七,燕帝在宫中摆宴,宴请渠犁来的两位王子。此番文臣不多,武将倒是大半都来了,自御座望去,尽是些粗犷的武夫,不似欢迎,倒像是以武示强的。元景来得晚,进门之时一眼就看到楚驭的身影,他生的肩宽胸阔,气势极足,便是在一群武人里也十分扎眼。众人拜见太子,他也懒洋洋地跟着拜了,却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纯粹是应付差事。 元景恨的牙都要咬碎了,故意昂着头走过去,看也不看他。落座之后愤恨未平,见座上美酒在盏,端起来就喝。曹如意看他心情不好,跪坐在他身边,压低声音给他说笑话,一个比一个不好笑,最后元景不是被他的笑话逗乐的,而是被他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样子给逗笑了,摆摆手:“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的。” 曹如意这才放下心来,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忽觉锋芒在背,像是被人死死盯住了,胆战心惊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楚驭带着杀气的目光,他立刻低头默念: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只听礼官高声道:“渠犁大王子明夜,二王子赤霄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没……没写到芋圆夫夫和好,大纲一句话,落笔三千字(哭哭) 这个周末尽量让他们和好 第48章 较量 元景先前倒也听了些他们的事, 渠犁崇尚一夫一妻,这两位王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然而性情气质却大相径庭。二王子赤霄,年不过十八, 自少年起, 每有战事, 皆随军出征, 性情狂傲跋扈,武艺却是不俗,据闻大燕与渠犁打的第一仗,就是这个赤霄王子领军抗敌的。渠犁尚武, 跟这样一个耀眼的人相比,谦和儒雅的大王子明夜就显得有些不值一提了。 渠犁把他派过来, 足见和谈之诚意。人人侧身而望,楚驭坐的近,元景稍一转头就看到他神色慵懒, 自斟自酌的样子。他的侧影实在是好看,线条坚毅, 鼻梁高挺,褪去了前两年的青涩,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成年男人才有的风采。他近旁跪坐着个侍酒的宫婢, 一直满含期待的偷偷看他。 只听曹如意小声叫道:“太子。”元景“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端着的酒杯斜倾着,酒全撒到了身上, 他窘的满脸通红,忙不迭地去擦。余光里好像看到楚驭往这边扫了一眼,心情顿时更差了。 角鼓声后,只听得靴声踏地,两个盛装之人走进殿中。他们身上穿着以朱雀毛羽织就的赤红使袍,窄袖束腰,肩头的金丝流苏光芒璀璨,一眼望去,似两团涌动的火。只论容貌,两人倒十分肖似,可走近之后,人人都能看出他们的不同。 二王子赤霄剑眉鹰目,威风凛凛,眉宇间以朱砂点绘着一团流火,身上戾气扑面而来,元景被他斜睨了一眼,就感觉有点不舒服。站在他旁边的便是大王子明夜,他的肤色比弟弟白皙许多,眼神清润,虽也身着红衣,眉心绘流火,却无半点凌人之气,像雪地中独自绽放的红梅,清绝高雅,自成风流。 他们双手交叠按在肩头,齐声道:“参见大燕皇帝。” 赤霄声音洪亮,两人同语,也只闻他一人声。他一招手,身后捧着酒坛子的人躬身近前,赤霄沉声道:“败国之臣,敬大燕皇帝。” 言罢,仰头便灌。只见他滴酒未漏,不过一刻,便豪饮而尽,放下酒坛时神色不改,扫了一眼周遭诸人,脸上稍现挑衅之意。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这里善饮者不在少数,但却无人能一口气喝完八升。御案之上摆着个小巧精致的金盏,美酒已入杯,本来燕帝要拿来敬迎来使的,如今他只看了一眼,便叫人撤下了,他轻描淡写道:“两位王子入座吧。” 第96页 经此一事,先前洋洋得意、欲加调侃的武将们气焰稍敛。礼部尚书出面客套,皆是那位明夜王子温声应答,赤霄显然是不喜这些繁文缛节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之色。元景心想,这人倒是跟大哥有点像。忍不住朝旁边看了一眼,却见楚驭低着头,似与身边宫婢耳语着什么,姿态亲昵,旁若无人。 一时间火气上涌,气的脸都鼓起来了,他恨恨道:不,还是大哥更可恶! 开宴之前,燕帝言明今晚不论国事,只讲作乐欢饮。可惜元惜坐在赤霄对面,屡屡看到他盯着自己,目光锐利如刀,像在看一只柔弱无助的猎物,搞得他心里怕怕的,一点也乐不起来。曹如意是武人,对此更是敏感,自那位王子入座,目光就没离开过太子,且满含杀气,似在酝酿着什么。不过金殿之上,料想对方也不敢太嚣张,只待散席后小心提防便是。 不想赤霄却是个急性子,宴席开到一半,起身道:“我一路入京,听人说起太子殿下,都夸他武艺卓绝,身手不凡,下臣斗胆,想请太子赐教几招。” 欢声顿止,明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摆,赤霄全不理睬,目光灼灼地看着座上。 元景手里攥着一块糕饼,吃的嘴角沾满了霜糖,听到“武艺卓绝、身手不凡”八个字时,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时,才反应过来。顿时瞠目结舌,心想:你在哪听得谣言? 曹如意护主心切,抢道:“皇上,太子千金之躯,岂能做这等舞刀弄剑的危险勾当,臣愿以身相替,讨教王子的高招。” 赤霄扫了他一眼,指着自己身边一个力士道:“既然如此,你就跟我这手下过过招吧。” 轻视之意太过明显,燕帝不悦道:“王子,你这是何意?” 赤霄甩开明夜拉着自己的手,沉声道:“自古贵人不可贱用,渠犁虽然是小国,但我好歹也是一国王子,总不该沦落到跟侍卫较量的份上,要比,就让我跟你们的王子比。”下颌高昂,扫了元景一眼:“不过要是太子殿下自恃娇贵,我也绝不强人所难。” 话虽然留了余地,但姿态嚣张已到了极致。自他进殿以来,一蔑众将,如今又欲辱皇家,要是不答应,满朝上下都要颜面扫地了。今日元惜告病未来,元景连个为他帮腔的都没有,眼见燕帝阴沉沉地扫过来,满心恐慌。少顷,只听他威严道:“既如此,太子你便下场与赤霄王子比一比吧。” 元景两眼一黑,恨不得就此昏过去。朝中重臣大半是知道太子身手底细的,听了这道口谕,差点没急的跳起来。元景朝旁边看了一眼,见楚驭只顾跟宫婢私语,全没在意这里的动静,恨的眼睛都红了,一咬牙,起身道:“是,儿臣先下去换身衣服。” 曹如意扶着他走到偏殿,此际无人,殿内一片黑暗,他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安慰他,说毕竟是在御前,那个赤霄不敢对他来真的,比划两下,皇上自会将此事圆过去。元景心里哀怨的想,这话你信么?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只让他去拿身轻便的衣衫来。 独坐暗处之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蓦的想起楚驭前段时间,手把手教他功夫的日子。那时自己常常嫌累,练了几下就耍赖磨人,不肯练了,楚驭在别的事上对他要求严格,唯独此事全随他高兴,当时他说:“有我保护你,用不着你费神学这些。” 元景看着天上的明月,心中一阵酸楚,他低低道:“骗子。” 心灰意冷地回到正殿,赤霄已久候多时。见了他,稍一颔首,元景也没心情计较他的傲慢,只听燕帝道:“此番权当助兴,只比拳脚,不动刀兵,点到为止即可。” 赤霄口中道:“遵命。”只见他四指合拢,关节紧屈,手背青筋暴起,形若雄鹰利爪,话音一落,迫不及待地贴地而来。元景不及防备,已被他近的身前,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一望过来,元景顿时动弹不得,只觉得像是被什么毒蛇盯上了。赤霄倏然出手,直冲他手臂而去,此番若是得手,必叫他筋断骨碎,生不如死。可手指一碰到他肩头,臂肘小海穴一阵钝痛,逼得他撤了一招。低头一看,只见痛处的衣料上晕开一点水渍。 元景抓住时机,掉头便跑。刚才这个赤霄王子靠近自己时,他清清楚楚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这人不是来比武的,而是来夺命的。赤霄凶相毕露,疾步追去,这一次目标是他的小腿。然而同上次一样,手指才一碰到他,身上大穴便是一痛,不得不止于半道,好不扫兴。 几次三番之后,元景也感觉不对头了,壮胆回头一望,便见那个赤霄王子面色阴沉地捂着右手,元景离得近,看到他手背已微微肿了起来。他下意识朝楚驭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手中捏着块薄薄的冰片,神色慵懒地瞥了他一眼。眼神没多少暖意,但元景被他一看,忽然就感觉有了仰仗,底气顿生。 回忆着他从前教自己的身法招式,一路乱踢乱打地冲了过去,他的拳头打向哪里,轻薄的冰片就飞到哪里,劲力刚猛无匹,沾于人身,立刻碎不可察。赤霄以一敌二,虽还招招格挡,但已有些自顾不暇。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太子是没什么本事的,轻轻一拍,就足以让他跪地求饶。此番有高人在旁,先前的念想已悉数落空,只管凝神对付旁边,寻机借力打力,逼败太子即可。 第97页 计较一起,时退时趋,动作不似之前那么咄咄逼人,元景在他灵巧的身法之下,连扑了几个空。楚驭猜出他心中所想,一时按兵不动,待那边狐疑张望之时,忽然出手,击中他的腿弯。只听一声砰响,赤霄单膝落地,跪在元景面前。 大殿之上一阵安静,须臾,只听燕帝似有得意道:“太子,赤霄王子已经认输了,还不快将人家扶起来。”元景感激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楚驭对他视而不见,自顾捏起一块冰,丢进美酒之中。 赤霄脸色极为难看,槽牙紧咬,忽道:“太子功夫卓绝,身边更是能人辈出,此番我甘拜下风。我敬您一杯,还请赏我个薄面。” 呼的人来,又上了两坛好酒,酒封一启,香气四溢。元景的酒量比功夫还差,一见这场面,心中叫苦不迭,可怜巴巴地看向楚驭。楚驭虽然面无表情,心已软了,只待他再示个好,便什么都替他挡了。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明夜王子忽然站了起来:“阿霄,太子殿下年纪还小,怎能跟你一样胡闹,坐回来!” 赤霄满脸不耐烦,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夜王子眼神坚定,明明一副温柔儒雅的气度,此刻却凛然难犯:“坐回来!”赤霄沉默了片刻,黑着脸回到他身边。 明夜对元景歉意一笑,温声道:“我弟弟输给太子,也是虽败犹荣,我替他敬太子一杯。”端起桌案上玉盏,遥遥敬饮。元景对他莫名的有些好感,忙端起自己的,与他对饮。 却听丞相忽道:“听闻明夜王子笛曲一绝,不如御前献奏一番,以为皇上助兴。” 赤霄勃然大怒:“你们欺人太甚,要把我哥哥当卑贱的乐伎来使唤不成!” 明夜将他按坐下来,笑道:“我常听闻大燕礼仪之邦,擅于曲艺者不知凡几,来之前,我就想跟与乐师们讨教切磋了,今日就先献个丑。” 丞相这个提议,多少有点借机报复的意味,可温柔缠绵的笛声响起之时,之如嘲讽、敌对之类的情绪,就都消失了。 眼前像出现了一道清澈的长河,至清至静,金色的阳光与鸣晴的翠鸟,也不能阻止它远去的步伐。一片叶子落在水面上,乘风飘荡,飘得远了,便看到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尽头与天相接,似有苍凉悠远的歌声传来,待要去寻找,又听不见了。 元景置身其中,只觉得从未有过这等轻松之感,恍惚间脚步已踏上这片草原,四下无人,他像小兽似的往长草中一扑,肆意地打了好几个滚,枕臂望着天空,低低呼啸几声,心道:我要能永永远远待在这里就好了。只是此处虽好,长久住下未免有些寂寞。 他心念一起,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要让他们和这水色山青的自在地方,永永远远地陪伴自己。 笛声落后,人人脸上都有一丝恍惚,那是因从仙境回到了人间。适才种种,恍若一梦。燕帝温和一笑:“朕宫中乐师三千,俱不及王子一曲,这一次朕心悦诚服,王子请上座。” 令人撤宴换菜,将他请至上首。明夜道:“乐曲不过是寄情之物,情有深浅之别,却无高下之分。皇上谬赞了。”不卑不亢地坐于上首,又如来时那般,安静成了风雪之中的一枝梅花。 许是因为元景在宴席上赢了赤霄王子,为大燕争了一分面子,燕帝待他也有了几分和颜悦色,散宴将尽之时,还道:“你今日累了,明天就不必来请安了,在府里好好歇歇吧。” 元景被他骂多了,听到这句关切之语,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散宴之后,他等在殿外,他想好了,不管如何,他都要跟楚驭讲和,楚驭不同意也不行。赤霄王子却是先人而出,一见到他,神色一改,疾步走到他面前:“太子殿下,今日多谢赐教了。” 元景一看到他就汗毛倒竖,结结巴巴道:“你客、客气了。” 赤霄手臂微转,手环之上忽然射出几根牛豪小针,纤细小巧,与月光同色。元景浑然不察,只听得曹如意惊叫一声,旋即被人往后一推。但见头顶一暗,他抬起头,便看到楚驭的背影。 楚驭身量高大,足足比赤霄高了一个头,他这么一站,就将元景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看着赤霄,沉声道:“好说。” 明夜已匆匆赶过来,看到他们这个剑拔弩张之势,淡淡道:“阿霄,我有些累了,你先扶我回去吧。” 赤霄充耳不闻,恶狠狠地看着楚驭:“神武将军楚岏是你什么人?” 楚驭道:“我父亲。” 赤霄冷冰冰地看着他:“我猜也是。”一跃跳下玉阶,就此离去,明夜对他们拱了拱手,追着他走了。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楚驭才回过头,不等元景说话,便神色漠然地从他身前离开了。 元景满腔情意尽付流水,身边只有一个曹如意还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一看人都走光了,忙道:“太子你没受伤吧?” 元景恍惚了半天才看向他:“受什么伤?” 曹如意一脸紧张:“刚才我看见那个蛮子王子对您用暗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芋圆夫夫的专场~ 第49章 和好 元景一路上都在担心, 刚才楚驭挡的紧,情况如何, 他全没看见,只知道他又救了自己一次。曹如意听见他在车里叹气, 安慰道:“世子武艺高强, 就算真着了道, 也不会有大事的, 殿下不要太担心。”元景心想:他又不是铁打的,身体再好也会疼呀。 第98页 疾行到了他府上,仆人见来的是太子,也不敢阻拦, 元景知道楚驭不喜欢曹如意,也没叫人家跟着, 自己轻车熟路地摸到他住的庭院里。但见卧房门虚掩,声音从里面传出—— “十字划开,下刀深些, 先让毒血流出来。” 元景心头一阵惊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去, 就看见楚驭半裸着身体,坐在椅子上,方青跟那个叫赤珠的苗人蛊师半跪在他身前, 方青手里拿了一把薄刃银刀,刀尖深深地没入楚驭肋下那块已发黑的皮肤里。两人见了他没有立刻行礼,反倒是楚驭微晃了一下, 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元景一看到他的伤处,已是心神大乱,哪还顾得上计较他语气的冷硬:“曹如意说那个赤霄王子用了暗器,你……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冲赤珠道:“这毒严重么?” 赤珠欲言又止,楚驭沉声道:“我没事。” 元景哪里肯信,扭头就喊曹如意,要叫他带自己府中的医官过来。话一出口,就听方青道:“公子你别动了。” 楚驭神色甚为阴沉,一手按在桌边,索性闭目不语。方青没他这等闲心,双手握住刀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见薄刃微转,被搅动的血肉缓缓流出一股黑血,赤珠忙拿一块干净的纱布接在下面,防止流到别的地方。元景光是用看的,就觉得身上隐隐作痛,心中不禁想:“要不是他,现在受罪的就是我了。” 楚驭像是不知疼一般,全程不见动容,脸上只见一丝不耐烦之色,似嫌他们太过小心,动作慢吞吞的。如是几次之后,伤口终于流出了颜色正常的血。赤珠双膝跪地,拿着一个极小巧的金针,探入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搅弄、探寻,碰到一处时手腕一顿,口中道:“找到了!” 方青神色肃然,忙将烛灯捧的近了些,元景不禁探身看去,只见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从他身体里缓缓退了出来。 赤珠绷了一晚上,这才大功告成,他做了个手势:“止血上药。” 元景忙道:“让我来吧。”不待回答,已走到他面前。方青和赤珠朝座上望去,楚驭脸上戾气更重,两人思及这段时间来苦不堪言的日子,都深觉还是别在这里碍事为妙,行着礼离开了。 房门一掩,一时间四下无声,元景手里拿着药盒,半蹲在他面前。到底生疏了许久,也没好意思看他。凝神看向他肋下伤口,离的近了,愈发感觉他伤处很是吓人。元景指腹碰了碰伤口旁边的皮肤,低声道:“痛么?” 楚驭双目微暝,冷硬道:“不痛。” 元景强令自己不要在意他的冷淡,拧开了瓷盒,沾了点色如翠玉的药膏,便要为他擦,楚驭打掉他的手:“不劳太子费心了,我自己来。”劈手夺过药盒,却也不擦,就丢到旁边桌上。 元景的手背当场就红了,他忍着疼,轻轻扯了一下楚驭的长裤,恳切道:“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话不行么?” 楚驭看也不看他:“我向来如此,太子受不了只管走便是。” 元景忍着眼泪:“大哥,你别这么凶,听得我心里难受,你说过的,不管我怎么样,都不会不理我的!” 楚驭不客气地挥开他抓着自己的手,避重就轻道:“你哪句话我没理了?” 元景急了:“你这根本就不是理我,你是在气我!还说什么我在你这里怎么样都可以,全是骗我的,你只会欺负我!根本……根本……”说到最后,语不成声,到底还是没出息的哭了。 楚驭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漠然道:“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对你好你不乐意,对你坏你也不乐意?我这里没这么多花头,你喜欢什么样就找什么人去!”言语决绝,无半点情意。 元景这几个月屡遭燕帝斥责带来的委屈,都不及此时来得多,他眼圈泛红,忍不住叫道:“你明知道我没有别的喜欢的人!” 楚驭冷道:“我不知道,太子殿下工于心计,惯的会撩拨人心,谁知你有多少裙下之臣。” 元景被他气的手都抖了,只觉得一腔真心错付了人,起身时眼前发黑,晃了几下才站稳,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没入肉里,忍泣道:“多谢你今天帮了我,明日我派人送谢礼过来。” 说完之后又看了他一眼,见楚驭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心头像是狠狠被人捏了一把,疼的他快要喘不过来气,他垂下眼眸,到底心有不忍,轻轻地说了句:“我走了。” 转身之时眼泪就落了下来,视野一片模糊,天地都失去了本来的样子。还没等他迈出去,却是被人拉住了胳膊,元景触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旋即跌坐在楚驭腿上。 烛光幽微,楚驭眼中愈发明暗不定,他单手将元景揽住,语气不善道:“怎么?又想撩完我就跑?”一语既出,愈发怒不可遏,捏紧他的下巴,恨恨道:“跟别人在一起不是笑的很开心么?一到我面前就这副委屈的表情,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对着我就这么不情愿?” 元景生平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的人,胸口剧烈喘息了几下,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搂住他的肩膀就是一口,劲力之大,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楚驭闷哼一声,手臂高高扬起,到底没舍得落下,发狠般在他腰臀上揉了几把,最后把他紧紧抱住了:“小坏蛋!” 元景尝到血腥味才松口,看着他肩膀上那个深深的牙印子,心中恶气稍解。楚驭抱着他不放,嘲讽道:“咬够了,要不要再咬两口?” 第99页 元景立刻不甘示弱地又咬了一口,这一口力气小的多,要不是他还鼓着脸,简直像撒娇一样。楚驭现在一旦看他久了,纵使有再大的火气,心也会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颊,哑声又说了一遍:“小坏蛋。”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点暧昧,元景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偏过头不理他,只是右手还扒在人家肩膀上。楚驭颠了他一下:“不是要给我擦药的么?” 元景负气道:“不擦,我要走了!” 楚驭敲了他一下:“走去哪?不担心我了?” 元景道:“你又不痛!我去找我喜欢的人!去找我的……我的裙下之臣!” 半天不见回音,元景悄悄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疲惫,似无力反击。夏日衣衫轻薄,他忽然发觉身侧湿乎乎的,伸手一摸,掌心里全是血,他立刻从楚驭身上跳起来,果然看到他伤处血流如注。楚驭看着他笑了笑:“现在痛了。” 元景一下子就慌了,手忙脚乱去拿药膏,小猫似的半蹲下来,整个人都趴到他膝盖上。挖了一大块,厚厚地敷到上面,这东西倒是很管用,不多时,血就止住了。他又拿了纱布绷带,牢牢地寄了好几道。楚驭看他面色发白,鬓角都湿透了,心中阵阵暖意,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逗你的,不痛。” 元景双唇紧抿,把手指上的药膏往衣服上擦了擦,低着头坐在他脚边。楚驭伸手将他捞到自己怀里,元景余怒尚存,还有些不情愿,却听他附耳道:“再乱动就真痛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上。 楚驭看他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微曲,似乎多跟他碰触一点都不乐意,冷哼道:“是你要抛下老子,倒还先气上了?” 元景瞪着他:“谁要抛下你了!我都说了还像以前那样在一起的!” 楚驭眉峰一挑:“别装傻,你知道我要的在一起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好,我问你,要是我照你所说,从此我与你只做君子之交,然后娶妻生子,搂着别人,对别人好,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你几次,你愿不愿意?”元景不说话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倾了倾,楚驭却不放过他,逼他正视自己:“回答我,愿不愿意?只要你说愿意,我便如你所求,再不去打搅你。” 他握着元景一只手,语气异常坚定。元景一看他意欲决绝的眼神,只觉心痛难当,一头埋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虽未发一语,但已从身到心给了答案。楚驭轻叹一声,亲了亲他的手心:“你也不愿意对不对?那之前为什么还要跟我说分开?” 元景眼中濡湿,半响,才带着哭音道:“我害怕父皇知道,他现在已经很不喜欢我了,万一知道我们、我们……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楚驭沉默了片刻,忽道:“不要他了行了行?” 元景一时没听明白,在他胸口蹭掉了眼泪:“什么?” 楚驭自知失言,顿了顿,又道:“不管他了,有大哥疼你还不够?”与他十指相扣在一起,柔声道:“跟大哥在一起,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元景轻轻地摇了摇头。楚驭眉头微蹙,语气又有些阴沉:“为什么?还在生我那天的气?” 元景低低道:“不是,这些天你不来找我,我心里也很是难受。” 楚驭语气温柔了些:“那为什么不答应?” 元景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委屈之色:“你对我好的时候确实是很好,可你一旦不高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之前你说过,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不会不理我,我信了,我们吵架那天晚上,我等了你一整夜你都没来。你还说,我要是生病了,不管天涯海角也会来看我,后来我从玉阶上摔下来,当时我整个人都摔懵了,晚上睡觉时胸口都是疼的,我以为你总会来了,那阵子我晚上睡都睡不好,就怕你偷偷过来我不知道,可你还是没有来。”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带着一点哭音道:“你那样对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是待我好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想起我们过去的事,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都想不起来你对我的好了,那天我特别难受,想到以后可能还会这样,我就害怕。” 楚驭给他擦了擦眼泪,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柔声道:“你病的那阵子,我时常去看你,你睡着的样子很乖,我每次见了,都想抱抱你,可我不敢把你吵醒,怕你一起来又要跟我说分开。大哥没有喜欢过别人,只有你一个,你平常怎么闹我都不生气,可你要说这个,我实在忍不了。” 元景愣住了,半响才道:“我……我不信,我一次都没见过你。” 楚驭道:“你床边那个香囊就是我亲手挂上去的,里面是安神助眠的草药,我看见你睡不好了,叫赤珠给你配的,要是不信只管去问他。” 元景依稀记得自己床帐上确实有个香囊,但他以为是宫人们挂的,全没往楚驭身上想。咬了咬嘴唇:“那你刚才还对我那么凶……”伸手给他看:“还打我……” 楚驭笑了起来,给他吹了吹手背,把他抱的更紧了:“你睡觉时叫了我的名字两回,每回都是哭着喊的,结果今天老子一看,你对别人笑的倒开心,我气都要气死了,当时就想把你抢回家,就这样抱着你亲着你,你再哭我也不放你走了。”说着就亲了亲他红润的嘴唇。 元景害羞地埋到他怀里,闷闷道:“那赤霄王子找我的茬,你也不出声,非要我担心害怕一场。” 第100页 说起此人,楚驭眼中多了一丝杀气:“那个杂碎一进来就盯着你看,老子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看向他,语气稍缓:“害怕不知道来找我,只要你对我开口,我什么事不答应了?我的小太子脾气这么大,你不说话,我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元景咬着嘴唇,手指在他的锁骨上戳来戳去,楚驭低头,碰了碰他的鼻尖:“气消了?” 元景瓮声道:“没有,我就是要生气……” 楚驭心中情意正浓,宠溺道:“那我哄哄你。”捧着他的脸:“亲一下?” 元景推着他,软软道:“不给亲。” 楚驭立刻就不动了:“好,小太子不愿意,那就不亲了。”话虽如此说,手却是不老实,指尖一挑,将他的腰带解开了,大掌探了进去,肆意揉捏着他的腰身,元景慌忙道:“这个也不行!” 楚驭佯装不悦:“不给亲还不给摸?”看着他紧张兮兮的表情,附耳哑声道:“那给不给睡?” 他炙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元景只觉得一阵酥麻,反应过来他这个睡字的真意后,整张脸都红透了,作势要跳下来:“不给!都不给!” 楚驭哪里肯放,相持之时喉头发出一点吃疼般的低吟,元景这才想起来他还受伤,吓得不敢乱动了:“你别用力,我乖乖的,我不跑了。” 楚驭闭着眼睛,神色有些痛苦:“伤口好像裂开了。” 元景慌道:“那怎么办?”侧身要去检查。 楚驭抱紧了他,不让他乱动:“唉,疼的厉害。” 元景眼泪又涌了出来,抱着他的脖子:“对不起,我不该乱动的。我去叫我府上的医官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楚驭看他担心成这样,心中舒畅的几乎要笑出来,轻咳了一声:“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元景只恨不能以身代之,不疑有他,抱着他的脖子主动献吻。这还是他第一次献吻,楚驭一尝到他柔软的唇舌和微苦的眼泪,顿觉心旷神怡,双手一张,将他紧紧揽住,与他激烈的拥吻。元景予求予给,乖得不得了,感觉他的手摸到自己身上,一把撕开了薄薄的外衣,也没有阻拦,只是有些害羞道:“这里有点亮……” 楚驭与他交换着鼻息:“嗯,大哥带你去床上。” 元景感觉身子一轻,已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他慌道:“这样你伤口会裂开,我自己走过去。” 抱着他的时候楚驭也没放过他,胡乱地啃咬着他微肿的嘴唇,随口道:“那个狗杂碎哪能伤的了我,我下手有分寸。” 怀中的身体一僵,原本搂在脖子上的手也松了下来,他推着楚驭,难以置信道:“你骗我?” 楚驭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尴尬之色,手上一空,小情人已经气得跳了下来。他赶紧从后面抱住:“别气别气,大哥是想跟你和好,盯着你的人这么多,我担心你,好了,不许再闹了!……咳,我这伤可是真的……” 元景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气的耳朵尖子都红了:“你想跟我和好不会直接来找我么?非要用这种法子,每次吵架都要我来找你,我就不会不好意思么!我……我气死了!我才不跟你好呢!坏人!骗子!我气死啦!” 作者有话要说:  渣攻碰瓷失败~ 楚驭:哎呀,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 求小天使收藏评论呀 第50章 和好(二) 楚驭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元景相信, 毒针确实是赤霄的手笔,这伤不过是他顺水推舟, 绝非刻意为之。 千辛万苦地将小情人哄到床上,刚才旖旎缠绵的气氛却全没有了。元景把一个枕头丢到中间, 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自己坐在床的最里面。他身上衣服已被剥的七零八落, 外衫大敞, 月白色的中衣也变得皱巴巴。看见楚驭要上床,慌忙拢了一下,水色潋滟的眼睛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人家看。 楚驭被他这个警惕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越界揉了他一下:“好了, 你不愿意,大哥不碰你就是了, 只是这衣服总要脱吧?”他指向一处,元景低头望去,身侧衣料上血迹未干, 且已氤氲到了里面。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楚驭, 楚驭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说了一句“我去熄灯”,便走开了。元景迅速脱了上衣, 赤裸上身,只穿一条长裤。哇哇哇他将脏衣服团成了一个球,准备在楚驭过来时砸他一下。可烛光一灭, 他在黑暗里听见楚驭压抑着的咳嗽声,又有点心软,将衣服重重地丢到地上,自己钻进被子里。 楚驭籍着一丝月光归来,看见元景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茧,头也蒙在被子里,似乎一点都不想见到自己。侧身躺下,隔着被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怎么?被子也不给我盖了?我还带着伤,不怕我着凉?” 那边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抛了一片被角给他。楚驭探进这个缺口之中,把他从被子里捞了出。元景一嗅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整个人又变得斗志十足。感觉他要抱自己,更是百般不愿,楚驭把人重重一勒,语气凶狠道:“不给睡还不给抱?真要老子当和尚?”他上半身不着寸缕,跟元景肌肤相贴地靠在一起,滋味愈发难言。元景被迫枕到他颈窝上,本来还想再闹一场,不料楚驭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下一按,他当场就傻了,反应过来后拼命地抽回手。 楚驭贴着他耳朵吐气:“乖一点,不然大哥要忍不住了。” 第101页 元景满脸通红,僵在他怀里,果然是不敢再动了。楚驭给他理着额边的碎发,指腹在他唇上一碰,立刻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楚驭也没太欺负他,拿过被子给他盖上。周围安静昏暗,他眼中的欲望被很好的隐藏住了,温柔地亲了亲元景的头顶:“知道你不喜欢,别怕,大哥不会再那样对你了,等以后……好不好?” 元景听他说话声音都发哑了,似忍得很辛苦,眼眶不由地有些发红,自己伸出手,跟他十指相扣,叠放到胸前。楚驭笑了一下:“又不气我了?” 元景哼了一声,口是心非道:“不是!”扣着他的手,一会儿凑到嘴边胡乱咬上一口,一会儿又嫌弃地举到他胸口,蹭掉自己的口水。 楚驭撑着头,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心情也十分舒畅,故意拽过他的手放到嘴边,元景以为他也要咬自己,下意识地拼命往回抽。 楚驭忍着笑,在他手背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怕什么?我哪舍得真咬你。” 虽然这样说,可他从动作到语气都似在调侃,元景感觉又被他骗了,一气之下,便要翻身不理人,他整个人像条滑鱼似的,楚驭按住他也费了些功夫,好容易把他哄好了,半真半假道:“景儿今天脾气可忒大了些,开个玩笑也不行了?”说着果真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半轻不重的,不知明天一早会不会留下痕迹来。 元景捂着脖子,脑海中又想起那天的事。他被楚驭心肝宝贝儿似的哄了一晚上,压抑了几个月的心酸与委屈感又涌了出来,抽噎了一下,用手背挡住了脸。 楚驭没防备他说哭就哭,神色一紧,立刻将他抱坐起来:“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思忖片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哭了,大哥不训你了,你不高兴只管对我发火便是,我不嫌你脾气大。” 他越是温声哄劝,元景越觉得难过,抵着他道:“你脾气才大呢,一走就是几个月,明明去了也不见我,只会等我来找你,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了?” 他伤心的语不成声,楚驭听在耳中,心头好似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握住元景的手,温声道:“我哪舍得永远不理你?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得去找你了,外面坏人这么多,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对付他们?过几日我就去递奏表,离开诏前军,以后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元景咬着嘴唇,拼命地揉眼睛,人已经靠在人家身上了,口中还道:“我才不信你。” 楚驭无奈道:“这要叫我如何证明?”挺直了腰身,让他的脸正好贴到自己胸口:“你自己听听,我心里是不是一直在说想念你的话?” 他的心跳稳健有力,胸膛更是宽阔壮硕,元景靠在上面,不觉涌出一股安全感,眼泪渐渐止息了,手也环向了他的腰身。却听楚驭闷哼一声,方才反应过来,立刻坐正了:“我碰到你伤口了么?” 他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模样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楚驭抚摸着他的眉毛,温声道:“担心我了?” 元景不想让他太得意,避开他的手,尤是嘴硬着:“谁为我受了这样的伤,我都是要担心的。” 楚驭一颔首:“是么,那我可更不能给别人这样的机会了。” 元景垂下了眼睛,自己抹了把脸,过了一会儿,软绵绵道:“下一回再吵架,你要早点来找我……要让我看到你!” 楚驭捧着他的脸,在微弱的月色中与他对视:“好,下次再吵架,我哪儿也不去,就陪在你身边,等你……等我们都消了气,再好好说话,行不行?” 元景“嗯”了一声,还有点担心:“那父皇那里怎么办?” 楚驭道:“你自幼与我亲近,好端端的,他不会想到此节,有人的时候,大哥就对你规规矩矩的,旁人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看元景半天不说话,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犹豫,于是靠了过去,摩擦着他的鼻尖:“景儿心里已经答应了,对不对?” 半响,元景轻轻一点头。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滑到嘴边。楚驭凑过去尝了尝,觉察小情人要躲,立刻将他拉到怀里,逗弄什么小动物似的挑起他的下巴,品尝他被眼泪浸湿,带着些许苦涩感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哄道:“乖,害羞就闭上眼睛。” 元景紧张的抱着他的胳膊,给他温柔的亲了一会儿,牙根舌尖酥麻,很有点舒服的感觉,也不自觉地给予起回应。他技巧青涩幼稚,舔弄含咬都是一下即离的,楚驭原本没那方面的心思,几番求而不得之后,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他情知这么下去,两人之间得有一个要难受了,赶在那之前与他分开,手臂仍是不舍的揽着他,逗道:“上次在凉亭里看你哭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元景有点不好意思,含糊道:“我困了,不跟你说了。”往被子里一钻,又开始装睡。片刻,丢了一半被子给他:“……不要着凉。” 楚驭笑着躺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睡了会儿,元景又凑了过来,自己抬起他的手臂枕着他睡。他的气息很是干净,楚驭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他的样子,下颌抵着他的脑袋,逗道:“又来撩我了?” 元景温热的气息吐在他锁骨边,过了许久,楚驭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瓮声道:“……只撩拨你一个。”就此将脸埋到他胸口,怎么都不肯出来了。 第102页 一 楚驭正是血气方刚之年,被心爱之人投怀送抱的示好,顿时浑身血气上涌,他闭目调息了许久,却始终无法恢复平静,耳边听到元景的呼吸变得绵长,便要起身下床,寻个自我纾解的法子。然而他才稍稍将元景推开了点,那边立刻就黏了过来。 元景眼睛都睁不开了,梦呓着跟他撒娇:“……要抱。” 楚驭叹了口气,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坏蛋。”老老实实躺平了,认命般将他搂回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栗子君灌溉的10瓶营养液,mua 第51章 莫测 夜里冰鉴的冰块化光了, 房中又有些闷热,两人虚盖在身上的被子早被踹到了旁边, 肌肤相贴之处已是汗津津的,元景嫌被他抱的热, 时不时滚到旁边, 睡了没一会儿似乎又觉得不安心, 一个翻身, 又拱了回来。楚驭被他闹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 元景这一觉却是香梦沉酣,天光已透窗内,还尤以为身在美梦中, 迷糊间感觉有人捏着他的鼻子玩,很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闭着眼睛抱住那人的脖子。他们刚刚重归于好,正是情浓意绵之时,不免亲热了一场。你来我去的玩闹了一会儿, 元景被他抱起,跨坐在他身上, 双手极尽眷恋地搂着他的脖子,由着他爱抚着自己。早上本就容易情欲高涨,一番缠绵之后, 两人喘息都有些粗重。楚驭看着他迷离无措的眼神,一时间爱意汹涌,又有了中蛊之时, 想要看他在自己怀里哭泣、呻吟的心情。他牢牢的揽着元景,一手探进他的衣服里,哑声道:“帮帮你?” 元景的长裤已被褪到腿弯,露出两条嫩葱似的长腿,被楚驭带着硬茧的粗糙指腹一碰,羞得的浑身发红,身体也绷紧起来,躲了几下没躲掉,索性一头埋到他肩膀上。楚驭看到他这个未经人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亲了亲他的后脖颈:“太子殿下昭训十二人,看来都是摆设?” 元景被他弄得浑身发软,但心里知道是被小看了,抬起水盈盈的眼睛,含羞带怒地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不是!” 楚驭一点头:“哦,那就是跟人家弄过。”威胁般攥紧了,元景受不住刺激,指甲深深地陷入他肩膀,差点没哭出来:“大哥,别……” 楚驭将他的腿分的更开,漫不经心道:“都告诉你了,不准跟别人乱来,不然我要发火的。” 元景被他从里到外压制住了,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脚趾紧紧地蜷缩起来,带着哭音道:“没有……没跟别人……” 楚驭看他这个反应,估摸着他自己都没给自己没弄过,也没太让他难受,亲着他嘴唇加快了动作,声音沙哑道:“知道你没有,乖孩子,以后也要听话。” 元景呜咽了一声,实在是有些受不住,顺着他道:“嗯……我听话……” 这才得以纾解出来。一时间眼前白蒙蒙的,整个人如坠云雾之中,身体虽有飘飘欲仙之感,可意识回归之后,却是难为情之极。楚驭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脏衣服擦了擦手,笑道:“我有没有把太子殿下伺候舒服?” 那股销魂之感尚未散尽,元景腰身软的都站不起来,他挡着脸道:“……你别说了。”手忙脚乱地要下床。楚驭伸腿一挡,把他拉了回来,压低声音道:“这就想走了?不帮帮我?” 元景毕竟年纪小,被他这样接二连三的调戏,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明明与他熟悉的要命,此刻连看他一眼都不好意思:“不帮,我要走了。” 楚驭拿住他的手,往下一按,哄道:“才说过会听话的。”元景一碰到那饱满灼热之处,整个人都不好了,挣扎之时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就看到楚驭轻咳了一声,抓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元景疑心他又在装病,用脚尖碰了他一下:“你别骗我了,我不信的。” 楚驭对他笑了一下:“嗯,变聪明了。”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换的衣服。”他起身时还捂着伤口,元景感觉不对头,硬是扒开他的手去看,果然见到洁白的纱布上渗出了血色。他心里一紧,立刻跳下床:“我给你换药。” 过了一夜,伤处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望之触目惊心,元景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悸,给他换完了药,垂着头坐在床上,整个人蔫蔫的。楚驭看他情绪不太对,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了,安慰道:“刚才是我逗你玩的,真的不疼。” 元景一声不吭地倚到他怀里,轻声道:“以后我们都不吵架了。”楚驭心头一阵暖意,嗯了一声。两人相依着靠了片刻,元景鼓足勇气道:“大哥,还要我……帮帮你么?” 他说这话时眼眸干净的要命,像极了庭院里那弯落满星光的泉水,楚驭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只觉得诸般杂念尽褪,只余怜惜珍视之感,握了握他紧张到微蜷的手:“这次不弄了,肚子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准备早膳?” 元景不自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人还靠在他身上,跟他享受着这个静谧温柔的清晨。两个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方青道:“公子,你醒了么?” 元景一听见外人的声音,立刻要去拿衣服,楚驭按着他的手:“这个脏了。你坐在这便是,我不让他进来。”半裸身体,下床开了门,有些不悦道:“什么事?” 方青一眼看见了他肩膀上的牙印子,颜色青紫可佈,足以看出咬他的人当时下了死力气。呼吸为之一滞,下意识往里探看。楚驭健硕的身躯挡住了他,愈发没有好脸色:“我在跟你说话。” 第103页 方青低下头,知道自己今天是进不去了,奉上木托,里面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赤珠给您熬的药。” 楚驭端起来敷衍的喝了几口,丢回木托上:“好了,你去叫人送一套干净衣服来,给里面那个穿的,再叫厨房准备早膳,多弄些甜口之物。” 方青侍奉他多年,就没见识过他这么细致入微的体贴过谁,疑心顿起,从前见他与太子的相处,已是大觉不妥,眼前种种,更叫他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眼看楚驭要进去,他斗胆将人拉住:“公子,你们昨晚……”仓促之间,斟酌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 楚驭一眼望去便知他心中所想,轻描淡写道:“你是想问我们和好与否,还是想问我有没有把他睡了?” 方青大惊失色:“您来真的?里面那个可是太子!” 楚驭道:“太子又如何?我喜欢他,自然要把他弄到手。” 方青听他说起喜欢二字,不亚于活见鬼,一大清早,他接二连三受到惊吓,都快崩溃了:“要是皇上知道了怎么办?你跟太子……这是死罪!” 楚驭急于回房,有点不耐烦道:“他让我入京,是为了牵制我父亲,现在我父亲仍是兵权在握,又还在为他开疆辟土,他为昭显宠信,对我施加恩典都来不及,岂会在这种时候杀了我。”见方青忧心忡忡地还要再劝,冷笑一声:“你以为当年他召我入宫陪伴太子是为了什么?”踱步而出,站在泉水边,一字字道:“天朔十三年秋,皇上令我父亲在正德门前诛杀先帝四子,这才得以登基称帝。随后五王起兵造反,也是我父亲带兵前去镇压诛杀的,他高枕无忧了这么多年,哪一场仗没有我父亲的功劳?楚家是他的刀,他自己使的顺手了,自然也想叫他儿子也试试,现在我愿意做太子的刀,护他周全,皇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青低呼道:“可皇上绝不是想要你们走到这一步,万一他发现了,就算不杀了你,也一定会把你们分开的。” 楚驭思忖了一刻:“你倒提醒了我,有他在确实是个麻烦。”回头看了一眼,才重新开口。夏日暑气盛,即便是清晨,风也带着一丝热气,衬的他语气愈发冰冷:“去让赤珠帮我调一种毒香,药效慢些不要紧,要的是查不出来,亦需便于随身携带。” 方青随他入京伊始,便得了令,要去寻天资卓越且无依无靠之人,养作死士,他早知楚驭有些不臣之心,但听他亲口说出来,仍是胆战心惊:“您是要……万一太子知道了怎么办?” 楚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帮他快些登上帝位也是为了他好,这件事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屋里传来重物落地与低呼之声,像是元景不小心碰掉了东西,庭院与内室相距甚远,楚驭倒不担心他听见了什么,随口道:“行了,去办吧,我进去看看他。待会儿送衣服过来时叫人放在门口即可,小孩儿害羞,怕人看见。” 说这话时眼中带了一点笑意,与刚才判若两人,方青只觉得心下一寒,简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他了,半响才道:“是。” 楚驭进门时,就看见元景费力地将自己的佩刀挂回床头,从后面抱住他,亲了亲他头顶:“在干什么?” 元景抱怨道:“不小心碰掉的,你去的也太久了。” 楚驭将他抱坐在腿上,好笑道:“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是想我了?”元景担心碰到他的伤口,膝盖着意向外,只坐了一会儿,腿都酸了,换了个姿势,跨坐在他身上,方才觉得舒服。楚驭很是喜欢看他这个乖巧黏人的样子,抚摸着他的背道:“中秋那日京中没有宵禁,等宫里的规矩守完了,大哥带你去街上逛逛。” 元景已经很久没跟他一起出游了,听了这个提议,喜不自胜:“那我能不能带……” 楚驭打断道:“不能。”环过他的背,靠近道:“想带谁都以后再说,那天就我们两个出去玩,好不好?” 元景被他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心中生出一点甜蜜之感,一本正经地思考了片刻,拖长了声音:“那好吧,本太子看你有伤在身,怪可怜的,就陪陪你好了。” 楚驭被他这个语气逗笑了,亲昵的跟他额头相抵:“多谢太子殿下,那要我怎么谢谢你?” 元景越装越来劲,摆摆手,装腔作势道:“算啦,我是太子嘛,体恤臣下是应该的,你不用客气啦。” 楚驭越看他越可爱,一把将他按到床上,一双大手在他身上揉来捏去,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的:“不行,还是要谢的,再帮帮你?” 元景笑嘻嘻地满床乱扭:“不用了不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的霸王票~mua 第52章 谶语 最后还是被他抱着亲了许久, 等楚驭去门口拿衣服的时候,元景嘴唇微肿, 身上汗淋淋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恃宠而骄地赖在床上, 把玩着脖子挂着的玉锁道:“我要沐浴。”楚驭即令人送水进来, 还逗他:“要不要抱你去?”这一回元景不许他跟了。置身于温水之中, 想起刚才种种,总觉像是大梦一场,就在昨日,就在此时, 他还在太子府中郁郁寡欢,身边诸多事宜, 无一件可欢喜。只在一夕之间,世界忽然敞亮清明起来。 元景撩起一个小水花,闭着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 屏风外即道:“嗯?” 第104页 元景摇摇头, 又想起他看不见,忙道:“没事。”话一说完, 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双手乱拍乱泼,将水撩的到处都是。楚驭听见动静过来看看他, 结果一捧水迎头飞下,幸而他躲得快。憋着火进去走到里面,元景一看到他是愈发的高兴, 对他招招手,站起身在他脸上飞快的亲了一口,旋即埋进水里,笑的水泡翻滚。楚驭被他闹得没了脾气,一手抹掉脸旁的水迹,叹着气走了。 两人从房门里出来时已日上三竿,他们吃了顿不早不晚的饭,当着外人的面,楚驭对他果然是规规矩矩的,只有在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他眼睛深处始终藏了一点笑意。方青刚去赤珠住处说了他交代的事,那老小子很有些痴处,张口就问:“这种毒香我还不曾制过,主人是来考我的?”方青也不知道怎么说,胡乱点了个头,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跑了。此刻见了楚驭对元景体贴照顾的样子,心中阵阵发凉,禁不住想着万一元景知道此事,该如何收场。 饭后楚驭去书房写奏表,自请调离诏前军。元景被他抱坐在腿上,看着他写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自告奋勇要代笔,他写也不好好写,随便糊弄了几笔,就信手画起了画,奏表空处有限,很快就被他那些木船、远山给盖满了。元景还没过够手瘾,又铺开一张长宣,这一回认真了许多。楚驭看他这个专心致志的样子,正觉得十分可爱,揉了他几下,立刻遭到了埋怨:“别动,我手要抖了。” 楚驭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怪道:“碰一下都不行了?那从前你抱着我的手我都是怎么写的?”元景不想跟他讲道理,将笔一丢,眉头蹙起,脸也鼓了起来。楚驭哪里舍得给他委屈受,哄道:“好好,你画。” 就这么给他当了一下午人肉褥子,从前楚驭听自己营中那些兵油子说起风月之事,一个个口沫横飞,眼睛里都冒绿光,心中还颇为不屑,如今才知道能看不能吃的滋味,当真是不好过。好容易等他长舒了一口气,搁笔收手,方才凑到他颈后,闭目深深地嗅了一口:“小画师,这画的什么?” 元景握着两端,稍稍举起,长不过尺余的白宣之间,跃然出现一片苍凉无际的荒漠,狂风掠过黄沙,绵延至远方巍峨高耸的山峦脚下。一抹残阳垂垂未落,皎洁的圆月已升入空中,日月交相辉映,古老的汉长城上,落着一把长弓,一枚石埙。 楚驭的目光转到画卷之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画的不错,你是在哪看到的?” 元景自己也甚为得意,道:“在父皇的一本图鉴里看到的,里面画的全是塞北风光,还有好些美景,这张我记的最清楚。我从未见过日月同升,大哥,真的有这样的场面么?” 楚驭凝目望了许久:“嗯,有的,较之画中更为壮阔。” 元景感慨道:“真想亲眼去看看。”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说父皇年轻的时候,游历过许多地方,不像我,只能困在京城里。” 楚驭亲了亲他的脸:“日子还长呢,以后大哥陪你去。”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画,笑道:“以后要是不做太子,做个画师也可了。” 元景把玩了下笔杆子,将墨汁甩的到处都是,他骄傲道:“做什么画师,我要做个侠客,长笛白马,仗剑天涯。” 楚驭被他这个神气的样子逗笑了,沾了些墨汁点到他鼻尖上:“那我就做你的随从,万一江湖中出了什么爱偷香窃玉的小贼,把你给偷走了怎么办?” 元景在他掌心里蹭了蹭鼻尖,感觉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嘀咕道:“哪有什么小贼,就只有你……” 曹如意在外面等了一日一夜,早已心急如焚,晚间看楚驭送他出门,心中一块大石才落了地。元景出入一向轻车简从,不喜张扬,楚驭自己骑马护卫在旁,到太子府门前,下马掀开车帷道:“这阵子再出来记得多带护卫,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了。” 元景也不答话,下颌抵在窗沿边,乌黑的眼睛对着他眨了好几下。楚驭一看他这个表情,心中也是柔情万千,摸了摸他的脸,拇指似有若无地在他嘴唇上碰了碰,压低声音道:“知道你舍不得我,乖乖的,等大哥弄好那边的事就来找你。” 元景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在他还未撤走的指腹上亲了一下,飞快地放下了帘子。楚驭看着他进了太子府,这才掉转马头,往诏前军中去。 中军大帐内,范平提笔正坐于桌前,他在诏前军里呆了七八年,无一功劳,脾气更是被手下这群看不起文官的二世祖们磨得一点不剩。领军者没有军功,腰杆都硬不起来,平素他对待上级谦虚懦弱自不必说,节庆之时与同级坐在一起,被人家调侃嘲笑也从不敢还口。自楚驭来后,这团练使才当出了点意思。虽也无甚大功劳,但每每朝廷所托,总算是不曾辜负。眼看要到中秋,皇家照旧要嘉赏臣下,他是科举出身的文官,练兵打仗他不行,动笔杆子才是他所长,此刻亲自磨好了墨,准备为楚驭大书特书一番,想替他讨一个恩典。才写了几个字,就听守卫来报,说楚驭在帐外求见。范平忙将奏本一阖,令人请他进来。 楚驭进来后膝盖还没点地,他立刻从桌后跳出来扶他,语气甚为和蔼,待听完他所请之事后,整个人都惊呆了,脱口道:“好端端的为何要走?是嫌这里呆的不自在么?”理由还没听,当即先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想叫他打消这个念头。 第105页 楚驭道:“此事我本不该多说,但您向来行事谨慎,我便直言了。昨日宫宴之后,渠犁的赤霄王子于紫宸殿外暗伤太子,幸被我发现,皇上有意拖延与渠犁的战事,恐怕一时之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我担心他贼心不死,此番离开,是想护卫太子左右,保他周全。” 范平惊诧道:“渠犁派他们过来是为了与我们议和,好端端的,怎么会对太子下手?” 楚驭冷笑道:“咱们的大军至今未撤,粮草还源源不断地运送过去,渠犁那边未必看不出我们的真实用意,这种时候送人过来,本就奇怪。我在北疆时曾听过一些赤霄王子的事,那时他年纪尚小,已有勇名在外,昨日我见他傲慢不减,绝非是愿屈居人下之辈。安知他心中藏的不是擒王之计,刺秦之心。” 范平大惊失色:“那如何使得?还需得禀告皇上,叫他来定夺啊!” 楚驭缓声道:“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空口无凭,只怕平添皇上的烦恼,为今之计,还是防备为上,您放心,我在太子身边一日,必不会叫人伤他分毫。” 范平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只是这样一来,你再想回来就难了。”抚案一叹。 楚驭道:“我省的。多谢您这一年多的照顾。我营里还有几个有些才干、又便于使唤之人,我已悉数写在奏表内,刚才我去交代过了,若您有事要吩咐,只管调遣他们即可。” 范平未曾想他临别之际,还替自己打算,打开奏表一看,果然都是平素与他交好,唯他之命是从的人,愈发感慨不舍,拉着他又与他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将他送出大帐。 因他身份特殊,奏表上呈兵部,又转至尚书台,最后送呈御前,辗转八九日,这才批了下来。燕帝一笔勾掉他的军衔后不曾再有安排,只赐了些金银,让他回府做个富贵闲人去了。楚驭体质绝佳,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生平头一次乐得清闲,批复下来那日,便纵马前去找元景。 彼时已近黄昏,元景才从宫里回来,近来燕帝待他比之前好了点,虽也没什么温声细语,但动辄责骂已少了许多,他心情正佳,进门之际又看到楚驭立身于前,简直快活的恨不得飞起来。楚驭恭恭敬敬道:“参见太子殿下。”当着别人的面,元景也装模作样地回他:“哦,你来啦,那起来吧。” 两人隔了两尺远,一前一后进到太子寝宫,殿门一关,元景便一头扎到他怀里,楚驭被他撞得闷哼了一声,元景这才想起来,一手摸到他肋下:“我忘了你还带着伤……” 话音未落,便被楚驭压到门板上狠狠的亲吻起来,此番小别之后,两人心中缠绵的爱意更甚往常。楚驭一点技巧也没用,动作粗暴霸道,气息更是热烈非常,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更深地推向自己,口中含糊不清地问:“这几天想不想我?” 元景被他吮吸的舌尖发麻,身上的衣服也被剥开了,他抱着楚驭的脖子,只觉得眼眶发热,被他亲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青涩而大胆地回应着他。楚驭在唇齿间道:“大哥也想你,每天都……”狠狠在他腰上揉捏了一把,拍了拍他的屁.股,示意他夹住自己的腰,就这样抱着他走到里面。一路行去,衣衫陈地,待帷帐半掩,楚驭更是迫不及待地压到他身上。 元景身上布满了薄汗,白皙的皮肤被揉的发红,觉察他轻咬着自己的脖颈,很煞风景道:“这里不行,待会儿我还要去看元惜哥哥。”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果不其然,楚驭听见元惜的名字,眼中热意更多了几分,拉开他的腿,示威般顶了一下,口中道:“给你弄个印子,叫别人都知道你有主了。” 虽隔着衣物,但力道与硬度实在不容小觑。元景紧紧的合上双腿,不满道:“都说了他是我哥哥!” 楚驭看着他这个慌乱无措的样子,笑了一下,松开手,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逗逗你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朝外面看了一眼:“天色不早了,非要今天去么?” 元景叹了口气:“他生病了,我白日没时间,现在才得闲,不去看看他我不放心。” 楚驭道:“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元景道:“前几天就病了,一直卧床休息,医官也没查出个缘由,说他可能是因为奇毒在身,这些年在外头又疏于调养,开了些滋补养气之物,让他安心静养。他怕病气扰到我,就搬去父皇给他准备的宅子里住了。” 楚驭脸上浮起莫名的笑意,揽着他的肩膀道:“他这病来的可真巧啊。” 元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真意,叹了口气,趴到他膝盖上,让他给自己揉背:“可不是嘛。这几日父皇派了人跟渠犁来的人和谈,还说叫我也去听一听,他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楚驭手下一顿:“赤霄王子也去么?” 元景摆摆手,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腿上:“他去了能谈什么呀,他就来过一次,那天差点把和谈使给打了,后来明夜王子就不许他再来啦。” 楚驭听他说起明夜时颇有些好感,笑道:“明夜你就不怕了?” 元景嗯了一声,双手托着脸颊,轻轻地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第53章 中秋 明夜穿着一身白衣, 在凉亭中临水而立,水色映天, 又映着他的身影。他持笛在手,仰望着皎洁的圆月。只听身后一点微响, 明夜转身道:“阿霄, 是你么?” 第106页 赤霄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手里拿了个物什, 就这么随手抛了过去,明夜接过,却是一把油纸伞。 赤霄道:“我看快要下雨了,你出来时没拿伞。” 明夜温和一笑:“你先去睡吧, 我再待会儿便回去。”将纸扇放到石桌之上,倚栏而坐, 静静地看着水面。赤霄在他背后道:“哥哥,你放弃吧。”明夜没有说话,赤霄一开口, 就再也忍不住,上前两步道:“父王是老糊涂了, 你也跟着他糊涂不成?大燕三十万大军至今还围守渠犁,粮草、军备源源不断的送到后方,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图的绝不是小利小惠,你跟他们谈也谈不出名堂,这几日, 那个狗皇帝派来的和谈使不是跟你绕弯子,就是不置一词,他们根本是在拖延时间,你看不出来么!” 明夜望着月亮照不到的远方,淡淡道:“我知道。” 赤霄声调微抬:“你知道还坚持?” 明夜神色未改,眼眸幽深如夜:“阿霄,你心里清楚,我们打不赢的。或是战败而亡,或是屈从求生,全看我们自己。大燕就算攻下渠犁,也需要有旧臣替他治理属地,为了安抚民心,他不会杀了父王和母亲。” 赤霄目若鹰隼,目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父皇只是让你来割地求和,你却想卖国求荣?” 明夜道:“我只想保护你们。” 赤霄看了他许久,忽而冷笑起来:“你比父王还天真。”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无比森冷:“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我宁愿死于沙场,也绝不做亡国之奴。哥哥,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你既然怕死,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他没有再看明夜一眼,身影一晃,旋即没入暗夜之中。明夜叹了口气,将玉笛凑在唇边。温柔低沉的笛声从凉亭中传出,似情人厮磨耳语,亭下的锦鲤无声摆尾,偶尔溅起一点水花,又飞快的沉入水底,似羞于惊扰到这被月光浸透的笛音。 中秋那日,燕帝像平民百姓那般,在御花园摆了家宴,元惜闻讯抱病而来。燕帝许久没见过他,这一见,亲近关怀更甚往常,席间不住地与他闲聊,还与他论起朝中诸事,元惜虽说上几句就气喘吁吁,但桩桩件件无不认真对答,无一遗漏。燕帝余光扫见元景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随即敲打道:“你哥哥身体不好,你没事要多去看看他,别在家中躲懒。” 语气虽算不上严厉,但到底是透着一股不满的意味,元景也不知该说什么,点点头:“是。”元惜咳嗽了几声,才开口道:“父皇,景弟每天都去看我,次次都不空手,托他的福,儿臣这阵子都胖了些,而且我听说他这阵子成天忙里忙外,本就十分辛苦,您就别说他了。” 燕帝道:“不过就是听听声,学学道理,这又算什么辛苦了?从前他是太娇了些,不然这些东西早该学会了。” 元惜道:“父皇还年轻,景弟聪颖好学,慢慢教也就是了。” 燕帝喝了一口酒,当坐在一旁的元景如若无物,漫不经心道:“也不知他是不是这块材料,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命宫女给他洗手剥蟹,口中道:“这是阳城送来的,你尝尝看,哦,给太子也拿一个吧。” 饭后又留元惜陪他赏月聊天,至于元景,轻飘飘一句“回去早些歇着吧”,便打发了。 元景这顿家宴吃的是一点都不开心,出了宫门,一阵晚风袭来,不觉长舒了一口气。只见一辆柏木华车如约而来,楚驭从车窗中对他招手,元景没精打采地上了车,见车厢中美酒在案,烦闷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楚驭在一旁笑道:“嫌不嫌?用我的杯子?”自己也倒了一杯,以口就他方才饮过的地方。 元景一句话也不说,靠到他身上,楚驭看他情绪不佳,揽住他的肩膀:“怎么了?”元景摇摇头,又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楚驭思忖了片刻,给他拍着背:“皇上又骂你了?”看他半天不吭声,心里有点明白了,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孩子,咱们不理他,大哥带你去找乐子。” 掀开车帷给他看外面的热闹。此时尚未到朱雀街,道路两旁已挤满摊贩,叫卖之声、甜香之气,全被风吹了过来,元景一眼望去,满目尽是人间烟火气,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楚驭耳力过人,听到这声音就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肚子:“宫宴上这么多好吃的,太子殿下都没吃饱?” 元景眼中湿漉漉的水气还没干,睫尾垂着,望之甚是委屈:“就没几样是我喜欢的!”说着又郁闷上了,拿起他的酒杯就要喝。楚驭揉着他头发,笑道:“那是有些可怜了,不如这样,你亲我一下,我来喂饱你。” 元景正当心情低落之时,一听这话,立刻眼露凶光,张牙舞爪地要闹人,楚驭现如今与他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一点都不嫌他脾气大,将他抱坐到腿上,耐着性子哄他高兴。 车行至金梁桥边的高阳楼,两人下了车,此处街景更是热闹非凡,举目皆是高楼画阁,金翠罗绮。两名仆役引着他们上了顶楼雅间,只见两壁绘满了绮丽山水,或江南烟雨,或大漠长云,当中一面玉屏风,以金沙水银制出日月同辉的美景。又有珠帘半卷,一轮皎洁的圆月落在窗前,静静的投下莹白的光辉。 元景倚在窗口,闭目深深的吸了口气,楚驭从后面抱着他,下颌轻轻的抵在他头顶:“有没有高兴一点?”觉察到怀中之人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心下甚慰,柔声又道:“乖。” 第107页 元景抱着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席间楼下又有歌妓舞伎舞乐助兴,元景吃到一半就趴在窗前看个没完,楚驭叫了他好几回他都不带理的,时不时还伸伸手,讨酒讨甜果子吃,先前心中的郁郁一扫而空,听到高兴之处就笑一下。一曲唱罢,楚驭把他抱了回来:“好啊,老子哄了你一晚上,你都不对我笑一下,对着人家女孩子看个没完。”捏着他的脸扯了扯:“快点,对我笑一笑,也哄我一下。” 元景酒后微醺,心里还想装一装矜持,但脸上根本绷不住,一看他那个故意装出来的凶巴巴的样子,就笑的拱到他怀里了。其时窗户大开,他自己扣着楚驭的手不放,还很孩子气的亲了亲人家的指尖,楚驭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心里软成了一弯春水,晃着他道:“又不怕别人看见了?” 楼阁高耸,元景眯着眼睛朝窗外看去,只看到几片流云,一点星光,转头在他怀里蹭了一 下:“随它们看好了。” 两人吃饱喝足,便下楼闲逛。街上满是拖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孩童们手里多提着一盏花灯,楚驭也给元景买了一盏,放到他手里时,逗道:“小太子拿好,街上人多,万一你走丢了,就找个最黑最高的地方站着,我一看见,就过去把你这颗星星摘回来了。” 元景把手递给他,让他拉着自己走,口中道:“我才不会走丢呢。”看见小摊上卖的狼牙手链,硬是拿了一个要给他带,还振振有词道:“这个给你,要是你走丢了,就晃一下,我听见声音就来找你了。” 楚驭哭笑不得,禁不住他闹,只好戴到手腕上。 两人且走且逛,不觉到了小国寺。每逢佳节,此地香火繁盛更胜以往。功德池里飘满了莲花,乃是中秋时节寺中的新花样,给有求之人祈愿所用。元景心血来潮,也要向佛前许愿,楚驭道:“求这泥塑木雕的神像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元景今晚分外满足,心中并无憾事,不过是想讨个彩头罢了。楚驭无奈,只好去旁边给他买莲灯香烛。元景站在原地等的无聊,摸到旁边新建的七宝琉璃塔下看热闹,才一过去,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衣玉面,声若清风,不是明夜王子还能有谁? 明夜手中摊放着一张纸,半蹲在地,在教一个小女孩儿折莲灯。只见他十指轻挑慢理间,不多时,一盏莲灯便跃然出现在他掌心里,他脸上带笑,递给那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拍着手,蹦蹦跳跳地拿去放了。元景心想:他们渠犁也有这些中原玩意儿么? 眼看他站起身,慌忙往塔后一躲,靠在塔身上又在想:好好的我躲什么?理了理衣服,就此走出来。他才一闪身,就看到明夜王子已近在眼前,“啊”了一声,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 明夜王子温声道:“适才好像看见太子殿下,这才来找一找,失礼了。” 元景调息凝神,摆手道:“没事,明夜王子也来这里上香祈福么?我听说你们渠犁不信佛的。” 明夜道:“我受人所托,过来走一趟。”环顾了一番,有些惊讶道:“太子殿下是孤身出游?” 元景立刻道:“不是,我大哥陪我一起,他去给我买莲灯了。” 明夜一点头:“那便好。”仰头看了看明光璀璨的琉璃塔:“太子殿下,我要进塔参拜,你一起来么?” 元景四下寻找了一番,全然找不到楚驭的人影,估摸着今天人多,他怕是还要一会才能回来。恰逢一阵风吹过,他刚喝完酒,热气一散,便觉得身上发凉,犹豫了一下,道:“那我也进去逛逛好了。” 第54章 中秋(二) 塔内信徒极少, 袅袅梵音自塔顶传来,一名容貌清秀的小沙弥早候在门前, 引着他们上了第三层一间小佛堂里。此间香华缭绕,两个身着七宝袈裟的僧人, 才为香案上那块红漆描金的牌位做完法事。见了明夜, 口念佛号, 手奉青灯。 明夜神色恭谨, 亲手点燃那根长明烛,供于牌位前。僧人们施礼而退,年长的那个老僧见了元景,微有惊讶, 元景双手合什,对他行了一礼, 以安其心。 转身之际,他看见明夜点了一束香,供在香炉中, 忍不住道:“王子在中原也有故人么?” 明夜道:“没有,我的乳母是汉人, 她早年随一队客商来到渠犁,后嫁为人妇,自此再没回来中原。她说自己早年飘零, 儿时便与父母失散,幸得神明见怜,让她夫妻恩爱, 儿女绕膝。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双亲,已无憾事。这次我来大燕,她求我为她父母立长生位,也算一尽为人子女的孝心。” 元景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见你会折莲花灯,也是她教的么?”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这些日子来他虽与明夜见过几面,但闲话聊的并不算多,实在说不上熟悉。 明夜不以为意道:“嗯,每每中秋之际,她思念亲人,便会折上许多莲灯,用以祈愿,我在旁边看过几次。太子殿下也是来祈愿的么?” 元景才要说话,只听得一阵铁靴踏地的咚咚声。明夜脸色倏变,口中道“得罪了。”将他塞进香案底下,还嘱咐道:“千万别出来。”“山,与。氵,夕” 红布一盖,便将他彻底挡在了下面。元景这两年身量已经完全长起来了,缩身在内,又视之不清,很是不舒服,才想探身看看情况,就听见有人说话:“哥哥,我找了你半天。” 第108页 元景虽然与赤霄只有一面之缘,但对这位性烈如火的王子,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一听这声音,心下大震,当即屏息凝神,不敢弄出动静。明夜应了一声,开口时用的却是渠犁语。两人说了一会儿,元景只听出赤霄的语气不甚耐烦,最后大概是拗不过哥哥,摆手而去。待声音消失后,明夜才将元景从香案下扶起,他满脸愧疚地替他掸掉身上尘灰:“实在是对不住,我弟弟他脾气不太好,又对您有些偏见,我怕他犯起浑来我拦不住。” 元景对赤霄的性情也算是有所领教了,金殿之上此人就敢造次,若是刚才遇见,就更不知他会怎么乱来。思及此,心中也是一阵后怕,脱口道:“诚然如此。” 明夜叹了一声:“我自幼只爱些没用的玩意儿,重任全是弟弟在扛,压得事多了,他的脾气难免暴躁些,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元景摆摆手:“无妨,到底我们还在交战,他恨我也是正常的。”看看明夜王子,忽然感觉有些尴尬——这一个也是渠犁的。 明夜温和一笑,道:“我送您去找您的护卫。” 两人也无需引领,沿阶而下,路过一座佛堂之时,元景侧目看了几眼,明夜注意到了,问他:“太子殿下可是要进去参拜祈愿?” 元景如今只想快点去找楚驭,摇了摇头:“不去了,王子你要去么?” 明夜笑了笑:“不了,那是你们的神。”他摊开右手,掌心之中赫然纹着一只烛龙图腾,他亲吻着自己的掌心,道:“烛龙神会保佑他的子民。”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静静的走到了塔底。明夜忽而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元景“嗯”了一声:“请说。” 明夜站定了脚步,看着他道:“如今大燕民殷国富,四海安乐,你身为太子,也有意攻下渠犁么?” 元景看了他一眼,神色端肃起来,迟疑片刻,道:“我父皇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我相信他的决定。” 他们对视了许久,直到楚驭匆匆而来,出声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楚驭乍一看见元景,便松了口气,待看清他身旁之人时,脸色又阴沉起来。元景一看到他,整个人都安心了,才想扑过去,碍于身旁有人,生生忍住了。 明夜看了他二人一眼,道:“月夕花时,在下就不打搅太子殿下玩乐了,今日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从前的交情不会改变,你还是我的朋友。”温和一笑,施礼而去。 楚驭看着他出了塔,方才将视线转到元景身上,话还没说,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语气也不怎么好:“我一不看着你你就乱跑,下次再乱跑,我就拿根链子把你绑起来。” 元景这阵子被他惯的厉害,闻言又不高兴了:“我又不是狗!”说着就很用力地把他的手打开了。 楚驭方才看不到他,心急如焚,费了一番功能才把人找到,话没说两句,先挨了一巴掌,顿时有点来火,他阴着脸道:“你自己乱跑还有理了?” 元景本来只是随便闹一下,不想他故态复萌,又像从前那样那样冷冰冰的对自己说话,脾气也上来了,哼了一声:“我又没卖给你,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逛逛都不行了?”说完负气就走,楚驭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到一处角落里:“还敢跑?” 他许久没露出这种凶态,元景心里有点发怵,也不吭声,脸绷的紧紧的,见挣脱不开,作势要咬他,楚驭直接把另一只手送到他嘴边:“来,给你咬。”元景还没动,楚驭就用两指启开他的唇舌,极尽挑逗的在他口中搅弄起来。元景气的要命,上下牙齿一合,狠狠咬在在他手指上,不想楚驭躲也不躲,指骨一撑,铁铸般的手指将他的上下颌撑开,指腹微动,揉弄气他的舌根、上颌。 两人这些日子整天厮混在一起,虽只是亲亲抱抱,但身体敏感程度自是跟以往不同,纵使心中不乐意,可一股酥麻之感,还是从舌尖传遍全身,元景很快被他弄得身体发软,脸颊也红了,情知这样下去无法收场,忍辱负重地晃了一下他的手腕,露出求和之意。 这座塔多是给来做法事之人用的,往来信男信女虽不多,但一有动静,往往就是一群人结伴出入。元景听得楼上有人说话,有点急了。双手握着他的手腕,更用力地摇了摇。楚驭对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不予理睬,一手探进他衣服里,人也凑了过来,亲吻着他的脸颊、脖颈,口中漫不经心道:“好好舔。” 元景被他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眼睛红的不像样,津液顺着嘴角流到下颌,看起来很有几分淫.靡之感。耳边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怕的要命,主动环上他的腰身,用满含水雾的眼眸巴巴地看着他,楚驭扫了他一眼,抽出手指,与他深吻起来。他的唇一贴过去,元景立刻乖乖的含住了,楚驭舌尖一动,很是恶劣的在他口中抽插进出。这样的亲吻过去也有过,唯独此时带来一种压抑不住的屈辱感,元景忍着眼泪,乖乖地迎合着他的亲吻和抚摸。 直到脚步声近在耳边,楚驭才微微起身,喘息道:“还敢不敢跑了?” 元景连连摇头。楚驭这才将彻底站起来。旋即,数人身影已至,元景靠在暗处,尤是惊魂不定地喘息着。眼看他们走远了,也不敢再发脾气,楚驭给他整了整衣服,对他伸出手,他咬着下唇,将手放到他掌心里。两人携手而出,楚驭看见功德池,问他:“还要不要去放莲花灯?” 第109页 元景头一直没抬起来,摇了两下:“我累了。” 楚驭道:“那我带你去休息。” 元景有点戒备地问:“回家么?” 楚驭淡淡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元景是一点都不想理他,但心中知道他发起火来是什么都不管的,见此处人来人往,更是不敢违逆楚驭的心意,忍着眼泪“嗯”了一声。 一路行去,他连路都没看,闭着眼跟人家走,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意。两人绕过街桥,来到河边。此地人烟稀少,几条游船画舫飘荡在河心。但闻笙歌奏起,被水雾一蒙,倒是有些如梦似幻之感。 元景悄悄抬了一点头,耳边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不看也知是方青,他立刻又把头低了下来。 方青的目光落在元景身上,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楚驭以口型轻描淡写道:“小孩闹了点脾气。” 方青也没敢多问,架起木桥,引他们上画舫。元景走路不看路,一路上不知撞到他身上多少次,如今到了河边,也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楚驭思忖了片刻,为免他掉进水里,索性将他抱起来,足尖一点,凌空而跃,带着他飞入这座璀璨华美的画舫之中。 第55章 中秋(三) 此间却是十分热闹, 楚驭知道元景喜欢新奇有趣之物,特意叫方青网罗了许多民间异人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个长于幻术的,一见主家归来, 立刻施展本领, 以火焰变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凤鸟, 尾羽一摆, 清鸣入空,几乎照亮了半片水域,连岸上游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了。 可惜这番心思一点用处都没有,元景刚被楚驭放下来, 立刻满身怒火地往里冲。这画舫分上下二层,伺候的人都在一层船厅里, 二层幽静无人,乃是给他们于花前月下,厮磨亲昵所用。元景忍了一路, 到了这不用避人的地方,再也忍之不住。听见楚驭跟着他上来了, 手下用力,狠狠地摔上了卧房的门,闭着眼睛扎到那罩着碧纱的凉榻之上。 把脸埋到枕头里时, 眼泪才下来,他愤愤地想:“不管你这次怎么哄我都不理你了!坏蛋!骗子!不是人!成天只会欺负我!我才不跟你好呢!”心里骂的虽凶,可感觉床板一沉——楚驭坐到他身边时, 整个人还是受惊般往旁边一躲,他磨着后槽牙暗想:“你要敢抱我,我就……我就咬你!” 楚驭对他这个气呼呼的样子视而不见,坐了足有一刻,不闻只言片语。安静的久了,元景忽然有点慌神,从臂弯里悄悄瞄过去,不想后腰一暖,却是他丢了一床薄薄的丝被过来。 盖完被子,楚驭起身便走,元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都快要气疯了,一脚踹开被子,可恨此物落地无声,起不到震慑之用,还没等他寻个趁手的东西,只听朱门一阖,楚驭已经悄然离开了。他这边一走,元景就光着脚冲出去了,不想他并没有走远,就坐在不远处的船板上,看见元景出来,神色漠然道:“又不累了?” 元景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恨恨地摔上了门,自己回到房里。 窗外一片漆黑,两边竹帘半卷,带着水汽的凉风涌了进来。元景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不断在心中暗想:我要回去,等我回去了,我再也不跟他见面了。探身看了一眼,到底没胆子跳船游回去,只得蜷身躺下。思及这阵子的甜蜜与缠绵,心中委屈的难以言说,不觉眼泪瑟瑟而下,打湿了一片衣襟,就这样带着伤心睡了过去。 河心风寒,房中又置了冰鉴,元景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画舫飘飘荡荡,不知驶到了何地,周围一片寂静,连别的游船上的舞乐之声都变得很遥远了。房中摆设与他睡前无异,被子还在地上,楚驭没有回来过——很可能已经直接走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鼻子又开始泛酸,揉着眼睛走到外面,一开门,却看见楚驭还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变过。元景愣了一下,眼角变得更红了。楚驭回头看了他一眼,许是月色太温柔,他的目光比先前多了些人情味,看着也没那么可恶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就看他抬起手腕摇了摇,那串元景亲手系上的手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元景一手扶在门栏上,咬着嘴唇,动也不动。一阵凉风吹来,他周身愈发冰冷,不舒服的抱住了手臂。 楚驭看见了,招手道:“到我这里来。” 元景退了两步,低着头走回房中,上床时还给被子绊了一下,许是心痛感还未消失,膝盖磕在凉塌上,他居然没感觉到疼。趴下没多久,就听见敲门声传来,元景捂着耳朵,打定主意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了,楚驭走过来,看见他蜷缩着的身体,捡起地上的被子,将他囫囵裹住,抱到自己怀里。 他在外面坐了这么久,身体还是热的,温暖的气息一笼过来,元景忽然忍不住爆发了,在他怀里乱踢乱打,楚驭忍了一会儿,看他没个要完的意思,把人一箍,皱眉道:“不许闹了。” 元景听见他这个冷冷的声音,心里更加委屈,面子也顾不得了,直接就在他怀里呜咽起来。楚驭强硬了一晚上,此刻见他难受的厉害,态度不觉也软化了些,凑近道:“再哭我还亲你了?” 元景埋在他肩膀上,一抽一抽地说:“你敢,我、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第110页 楚驭无声一笑,把手腕往他掌心里递:“还用叫人?你说一声,我束手就擒。” 这种甜言蜜语放在平时,元景是招架不住的,可刚才的阴影还未散尽,他听在耳中,只觉得讽刺。挣脱不出,索性直接埋到被子里,楚驭给他拍着背,听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只余抽泣,这才开口道:“带你出去看莲花灯。” 元景只觉身体一轻,就被他抱了出去,夜风一吹,他又有了点精神,才要再闹一场,余光却看到水面上明光点点,放眼望去,数以百计的莲花灯静静的飘荡在画舫周围,水面一荡,但见光华摇曳,方知星河在天。 元景几乎看呆了。楚驭抱着他坐下,拿来在身边那盏放了大半夜的莲灯,递到他面前:“还有一盏,你自己放着玩儿?” 元景也不接,抽噎了一下,靠在他肩膀上。夜色愈寂,风也没有先前那么冷了。两人就这么相拥坐了许久,楚驭一低头,就看到他咬着嘴唇看着自己,伸手给他拨了一下:“再咬就破了。” 不说还好,一说元景更是心生叛逆,不甘示弱地用力一咬,嘴唇立刻被血染的红艳艳的。楚驭脸色阴沉下来:“知道怎么让我心疼是吧?真会拿捏我!”见他乌黑的眼睛还凶巴巴地瞪着自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还敢瞪人?” 这一下并不算重,但态度实在可恶,元景胸前剧烈起伏,半响,故作凶狠之态:“你现在哄我我也不理你了!” 楚驭轻哼了一声:“哄你做什么?你下次再敢不声不响地跑了,看我不……”抵着他的额头,在他嘴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元景气的要死,心想自己刚才居然还为他心软,真是太傻了,扭着身子,要从他怀里挣出来。楚驭一下子没抱住,丝被都给他挣开了,不耐烦道:“还闹?”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这里没人,你再闹一下试试?老子早就不想忍了,要不是怕你受不了……别让老子找机会办了你!”说着还威胁般扯了扯他的腰带。 元景慌忙捂住了,心如擂鼓般咚咚乱跳,虽然不清楚他这个“办”字的真意,但隐约猜到那不是好事情。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楚驭松开手,拾起被子重新裹住他。元景这下不敢乱动了,但心中怨气未平,身体都是僵着的,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幅度很轻地往后靠了靠,旋即又坐直了。楚驭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把他往身上一按,觉察他又要起来,叹了口气:“不是你想靠着我,是我离不开你,行不行?” 元景鼻子一酸,不吭声了。夏日炎热,唯有刚见风那会儿有些凉意,元景被他抱了一会儿,只觉得热的厉害。他轻轻动了一下,那边抱的更紧了,压抑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刚才在寺庙中看到渠犁的人了。”元景神色微惊,仰头看着他,楚驭扣着他的手,声音也温柔下来:“大哥到处都找不到你,你可知我当时有多着急?你自己想想,要是丢的是我,你又是何等心情?” 元景一想起赤霄那个毒蛇般的眼神,就觉得浑身发凉,不自觉抱住了他的手,声音很小的嘴硬着:“我才不担心,你这么厉害,别人才要害怕……” 楚驭捏了他一下:“那你自己说,你厉不厉害?”元景哑口无言,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楚驭低下头,幽深的眼睛看着他:“你在我这里,永远都可以做小孩子,我会照顾你,宠爱你,不让你受一点伤。但你别忘了,你是大燕的太子,以后还会是大燕的皇帝,你身负山河之重,周围永远遍布危险与陷阱,若是你自己不清楚这点,别人再小心,都会有防不住的时候。” 元景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非要……非要用那种法子?” 楚驭哂道:“你肯听我说么?景儿现在脾气可大得很,我还没开口你就要走,我能怎么办?把你拉过来骂一顿、打一顿?我可舍不得。” 元景听着不对:“这、这么说都怪我了?明明是你先说要把我绑起来,我才会生气的!” 楚驭不以为意道:“绑在我身边不比你到处乱跑,叫人一刀宰了强?”将他按向自己,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畔旁:“你要不是太子,我非把你绑到身边,省的你整天让我担心。”看他脸红的厉害,亲了亲他的脸颊:“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我的气?”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楚驭叹了口气,正色道:“大哥粗莽惯了,这关心爱护别人的心情,也是遇到你才开始懂,我今日一转身看不到你,实在担心至极,若是你出了事,大哥此生都不会好过。” 元景垂着长长的睫毛,道:“其实我也看到赤霄王子了。” 楚驭神色一凌:“什么?” 元景低低道:“明夜王子把我藏了起来,当时赤霄王子就在我身前,我害怕极了,一心只想去找你,谁知道一见面你就那么凶,回来了还对我不理不睬,我才会受不了,平时我不会这么大脾气的。” 楚驭丢开隔着两人的丝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不是不理你,是不敢理你。”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我怕我控制不住,再弄伤了你。” 元景眼眶一热,慢慢蜷进他怀中。两人在星光与水色间坐了许久,河风来了又去,不觉带走了许多东西。楚驭看着他在怀里乖巧的样子,碰了碰他咬破的嘴唇,目光满是怜惜:“想不想看戏法?我叫方青唤他们起来?” 第111页 元景瓮声道:“不要。”手一伸:“我要放莲花灯。” 火石砰响,微光过后,楚驭将点燃的灯放到他手里,给他捋了捋汗湿的碎发,含笑看着他:“想许个什么愿望?” 一缕暖光之下,他的眼眸格外温柔,元景忽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嘟哝道:“我要父皇安康顺遂,大燕国运昌隆。” 楚驭眉心微动,仍是带着笑:“还有呢?我可是守了你一夜,就没有什么要给我的?” 元景抿着嘴,将莲灯放到一个拴着细绳的小小的木架子上,一点点放到河中。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就往房中跑:“我去睡了。” 楚驭没奈何的看着他,在他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扫了一眼,手中火石如暗器般击了下去。 不想元景忽然折回来,他半张脸藏在门后,眼眸亮如明星,嘴角边凝着一个小小的微笑,温柔的风将他的话带了过来:“还有,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楚驭心中一骇,低头望去,但见水色寂寂,月影空蒙,那盏莲灯已无声的没入水底。 第56章 异军 中秋刚过, 一道军报星夜传来。亲卫手持神武将军金令,叩开宫门, 他入殿之时,身上寒霜未化, 行礼后尚未起身, 即奉上神武将军亲笔密信。原来五日之前, 渠犁国主于家宴上被人行刺, 此人武功颇高,兵刃上又淬了毒,国主身中一刀,性命垂危。 燕帝于半夜被唤醒, 脾气不佳,头脑也不甚清明, 看完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的问:“楚……将军派人动的手?” 亲卫神色肃然:“不是,刺客一经发现, 即被乱刀砍杀,身份不知。渠犁战祸未消, 又逢此事,将军料近日其国中便有大乱,还请皇上早做定夺, 亦需防备渠犁两位王子闻讯生事。” 燕帝听到最末那句才反应过来,此际正是交战之时,出了这种事, 只怕渠犁上下都以为是大燕动的手。可大燕仓促用兵,未能及早布置,渠犁又是城墙高大,若不攻下,此时连飞鸟都难派进去。这人该是一早就埋伏在里面的,蛰伏至今,以待时机。只是他受命于谁,又所图何事,却是半点头绪也无。思及此,燕帝出了身冷汗,像是身后凭空出现了一双阴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 亲卫见他眉心紧锁,抱臂而坐,拱手又道:“将军还有一句话要末将带给您。” 燕帝颔首道:“什么话?” “万事有我。” 大殿内一时无声,刘林悄悄窥了一眼,宫壁之上,皇帝身影微动,似乎高大了些,威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回去告诉将军,时不我待,让他把握好机会。”亲卫抱拳而退。他前脚出了殿门,燕帝后脚又把御林卫指挥使召过来了,问他渠犁那两位王子所住的馆驿情况如何?指挥使看他脸色严肃的超乎寻常,有些摸不着头脑,口中答道:“风平浪静,并无动作。”燕帝心下稍霁,令他严加守卫,一有异动,即将他们拿下。 待他走后,燕帝独坐了许久,刘林看了看天色,温声道:“皇上,离天亮还有阵子,您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燕帝被他打断,沉吟了片刻,忽道:“太子近来是不是跟楚家那小子走的很近?” 刘林不知他忽然冒出这句是何意,思忖道:“是,世子自离开诏前军后,日日都陪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呵护倍至,太子有他陪着,人也高兴了些。” 燕帝哼了一声,语气中威势却半点不减:“有人陪他玩,他当然高兴,唉,朕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思进取的儿子,真是想起他就头疼。”揭下披在肩头的单衣一掼,便往寝宫里去,刘林不敢言语,伺候在一旁。燕帝躺到床上一时未睡,翻了几个身,又道:“明日传朕口谕,让他在自己府上潜心向学,这阵子莫要再乱跑了。现在什么时辰了?罢了,先叫人去太子府候着,等他起来了就知会他。” 刘林给他打着扇子喏喏道:“是,奴才这就去。”这才见燕帝眉心舒展,安然睡下。 只可惜这一道口谕出了宫门,也没能传进太子府。中秋那夜过后,楚驭待元景更甚以往,恨不能将他捧到手心里宠爱,偶尔吓唬两声,那边还没开始不乐意,他就先崩不住了。下午元景来楚府做客,半日之间,楚驭对他露出的笑容,比方青过去二十年见到的都多,赤珠看他心情绝佳,还嚷嚷着要去献宝,称楚驭交代他制的毒香大功告成了。 方青心里一惊,赶忙拦住了他,斥道:“你去讨嫌做什么?你看他眼里还有别人么?”赤珠一看,倒也是,又听方青说,他私藏了几坛好酒,于是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喜笑颜开的追着人家去了。 用完晚膳后,楚驭抱着元景在房中亲热了好一阵子,中途稍作休息之时,两人已是衣冠不整,汗水淋淋,元景脸上泛着薄红,睫毛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光着两条腿懒懒地坐在人家身上,楚驭才要放下他去擦手,又被他勾着脖子缠住了,笑骂道:“老子伺候不完了是吧?赖上我了?”元景刚被他“帮”的很舒服,话也懒得说一句,恃宠而骄地把头往他肩膀上一靠,就是不下来。楚驭在他耳朵尖子上咬了一口,抱着他去了。 躺到床上时,元景身上热意未散,突发奇想,要去院子里那眼清泉里玩水,楚驭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就知道玩!”抓住他纤细的手腕晃了晃:“大哥伺候了你一晚上,你也不帮帮我?” 第112页 元景也不接话,躺在他怀里,抿着嘴,玩他手上的硬茧,房中灯烛未点,只有一抹月光,元景躺在朦胧的月华里,像个精致的小玉人。楚驭的手顺着他光滑赤裸的后背而下,在腰间打了几个圈,喉头有些干渴,看着他的目光多了一丝灼热。元景浑然不察,只觉得他弄得很痒,嬉笑着躲他的手,楚驭叹了口气,把他揽回来,也不乱动了,口中道:“再有几个月就是皇上寿辰,到时宫中事多,你提前两月回宫住阵子吧,趁着他现在待你还不错,去哄哄他高兴。” 元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下,小声道:“我怕呆久了他就不高兴了。” 楚驭道:“都过了大半年了,天大的事他也差不多消气了,你不去向他低头,还要他来哄你不成?” 元景思索了一番,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答应之余又有些遗憾:“那我们就不能这样天天在一起了。” 楚驭听他说的眷恋不舍,笑道:“这么喜欢我?那你就更要把他哄好了,没准他一高兴,便下旨将你嫁给我。” 元景一听就知道他在逗自己,不悦的拿后背对着他:“什么嫁不嫁的,他要知道你与我……砍了你还差不多……” 楚驭从后面抱住他:“那也得你来动刀才行,别人可杀不了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道:“只要小太子天天对我笑,便是拿刀来捅我,我也不躲。” 元景被他话里的浓情蜜意弄得耳根通红,转了个身,埋到他怀里,咕哝道:“我杀你做什么,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最后几个字轻若呢喃,微风般拂过心尖子上,楚驭“嗯”了一声,刚才的调侃玩味都不见了,摸着他的头发,在他头顶一吻。 第二天一早,元景直接从楚府入宫,他嫌车中气闷,时不时就趴在窗边看看风景。车行至州桥之时,只见前面围了一大群人,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到了跟前,元景探身一看,不由惊讶道:“明夜王子?”即喝停马车,楚驭坐在他旁边,也朝外看了一眼。 只见明夜负手站在一辆马车前,周围人喊马嘶,却是行不得半步,看见是他,微微一躬:“太子殿下。”见他对自己的遭遇似有好奇,笑了笑:“这马也不知怎么回事,上桥之后就是不肯走,马夫也没法子,我的侍卫已派人回去重调一辆来了。” 元景对这位儒雅温和的异族王子很有好感,看他眉头微锁,似有急难之色,道:“明夜王子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吧。”想起身边还坐着一人,扭头道:“大哥,我们送送他吧。” 楚驭道:“远来是客,应当如此。”出言令方青请他上来。 明夜大为感激,许是要事在身,也没跟他客套:“多谢太子殿下。”上得车来,才发现车厢中并坐二人,楚驭微一颔首,语气平平道:“明夜王子。”明夜见他们亲密至此,微微一怔,随即道:“麻烦两位了。”随着他的手势,坐到太子左首边。 马车宽阔,便是再多出五六人也不嫌拥挤,今日宫中无诏,明夜是要绕远路去城北一座乐器坊中,取他早订好的一架古琴。元景只知道他笛曲一绝,不知他也擅琴艺。明夜谦逊道:“大燕人杰地灵,我这点本事,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献丑,不过是图个悦己罢了。” 楚驭看元景连连点头,似对他的话分外认同,缓缓道:“王子过谦了,殿下对你很是仰慕,若是有空,只管来府上坐坐。” 元景心中正有此意,只是怕楚驭不高兴,一直敢想不敢提,现在他亲自开口,倒了却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当即道:“不错,我近日无事,王子若有闲暇,只管过来。” 明夜微微一笑:“却之不恭,近日定要去叨扰叨扰二位。” 又闲聊了一阵,到了明夜所说的乐器坊,他告辞下车,元景道:“待会儿你怎么回去?可要我派人再来接你?” 明夜温声道:“不必了,侍卫知道我的去处,待会儿他们会过来,太子殿下,多谢你送我这程,我知道一条近路,你从这条路走,就不会耽搁你的事了。”如是比划了一番,看着元景点点头,凝目望着他:“太子殿下,路上小心。” 楚驭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句,看了他一眼,待他人影消失后,方青侧身询问道:“公子,咱们要照他指的路走么?” 楚驭道:“何惧于他?照他说的走便是。” 元景也不傻,刚才就感觉明夜王子说最后那句话时,神色有异,现在又听他们话里藏锋,当下也有点心慌,仰头轻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我刚才…是不是不该请他上来。” 楚驭摸摸他的头:“你不过是尽地主之谊,有什么不对?纵使有,大哥在这里,你也不用怕。”看他目光忽闪不定,点头也点的甚为勉强,想是忐忑未平,遂将他抱过来,打趣道:“刚才跟人家聊的这么欢,我可有点不高兴。” 周围熙熙攘攘都是行人,虽有阻挡,但元景还是有些心虚,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抵着他道:“待会儿还要去见父皇,要弄乱了!” 楚驭道:“好,不动了,那你想想,晚上回去怎么哄我。” 元景下巴微抬,轻哼道:“我才不哄呢。”推了两下,自己从他腿上下来了。 这一路却是风平浪静,半点异状也没有。到了宫中,燕帝见了他,还觉得奇怪:“朕不是叫人去太子府知会你,近日不用过来了么?” 第113页 元景心中一惊,哪里敢说昨日在别人府上留宿,一咬牙,扯谎道:“儿臣怕父皇国事操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为父皇效力的。” 燕帝听了这话,声音稍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今日……来了就来了,待会儿去玉宸殿吧,朕下朝之后还要与丞相议事,你在旁边听听好了。”又看了他一眼:“用过早膳没有?” 元景看他像是刚起不久,估摸着他还没用过,思及从前父子间的欢愉,瓮声道:“还没有。”话一出口,又有点心酸,头垂的低低的,燕帝没有看出他的异状,随口道:“那跟朕一起用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儿童节快乐,今天也是楚驭能看不能吃的一天 谢谢山雨的霸王票,还有蒋丞选手、ahaa、欣宝的营养液 第57章 异军(二)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 早膳送过来的东西,大半都是元景喜欢的, 燕帝虽不怎么与他说话,但能埋头开吃, 倒也不觉得气氛太难熬。饭后燕帝自去上朝, 元景无事可做, 便跑到玉宸殿呆着。里头经史子集之类的书不少, 元景翻了几本,全无兴趣,不经意间,发现父皇常常翻阅的那本北疆图鉴陈在桌上, 他拿来随手翻了翻,目光便被其中一页吸引了。 那里绘着一弯形似勾月的清泉, 清丽幽静,澄明映天,水边还坐着个身着纱衣, 双足光裸的少女,她正将如瀑般的黑发挽起, 看不清真容,唯见鬓边插着一朵娇艳的桃花。这场面落于无边的沙漠之中,不似人间所有, 倒像是旅人心中一个梦境。 元景越看越眼熟,沉思良久,恍然道:这不是跟大哥庭院中的那眼泉水一模一样嘛!不过他家的那个可小多了。 右上角写着此处地名:朝月。 他默念了一遍, 暗想:这名字可美得很呀,真想去看看。对着图鉴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小宫人端了茶水点心过来,方才回神,心中思忖着,等回去再问问大哥好了。 散朝之后燕帝带着丞相归来,两人低声谈及渠犁国主遇刺一事。元景立在一旁,神思本来还在别处,听到这一句,大为惊讶,脱口道:“遇刺?” 他向来不怎么关心国事,忽然发声,倒叫燕帝有些意外,颔首道:“怎么?” 元景摇摇头,低声道:“没,没事。”心念急转,想到今天早上的事情,就听丞相道:“渠犁那两位王子要是知道,定然得算在咱们头上,左右这个黑锅都是我们的,不如趁他们不曾设防,将他们拿下,渠犁先失国主,又失王储,国内必定会为了王位争斗不休,我们姑且冷眼观之,坐收渔利!” 燕帝心中也有这个打算,只是顾虑未消,他犹豫道:“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咱们无故动手,传扬出去总归不太好。” 丞相沉吟道:“皇上说的是,凡事都需讲个名正言顺。我看渠犁那位二王子脾性乖张傲慢,咱们寻个由头,将他们软禁于驿馆之中,我料不出几日,他就忍不住要生事端了,到时咱们照律办事,拿人定罪,也算顺理成章。” 燕帝喜道:“如此甚好,由着他随意走动,朕这心里实在不踏实。”目光随意扫过站在一旁,低头沉思的元景:“太子,你意如何?” 元景脑海中乱作一团,深知此计一出,渠犁两位王子都要遭殃,他知道国事为重的道理,但内心深处,实在不愿对明夜动手,此人温和儒雅,与他为友,可称为一桩快事,再加上晨起的偶遇——元景怀疑,他们已经知道国主遇刺了,赤霄性烈如火,本就是无事也要生事的性子,听闻这个消息,就是杀上门来也不奇怪。 他忽然有一个猜想,赤霄或许就埋伏在他入宫的路上,明夜是来带他避开危险的。 思及此,实在无法对他不闻不问,硬着头皮道:“儿臣以为,大王子性情温和,很识大体,不如留他一命。日后攻下渠犁,以他为当地属官,一来可以安抚渠犁遗民之心,二来,咱们到底对那的风俗民生不了解,朝廷派官上任,也需要有知根知底的人从旁辅佐。” 燕帝看了他片刻,淡淡道:“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如能为我们所用最好,怕只怕他不明事理,对大燕怀恨在心,若是如此,也只能杀之以绝后患了。 元景忙道:“父皇说的是。”心里却在默默思索着到时劝解明夜的说辞。 诸事说完,已近午后,燕帝留他二人用膳,饭后才让元景回去,这回亲自叮嘱,令他在府中好生待着,无事不可乱跑。元景听他言辞不似先前那般严厉,又听他说起“读书”二字,心念一动,想为流放在外的太傅求个清,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没敢开这个口,乖顺地应了一声,出宫而去。 此时渠犁驿馆外戒备森严,大内调来百十名羽林卫,将此地围成了个铁桶,莫说两位正主,就是随从仆人想要出外采买、闲逛,都是不许的,新调来的虎贲将军称:京中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大盗,应天府尚未将其缉拿归案,为了两位王子的安全着想,请他们留在馆中,若是有事,只管吩咐一声,大燕的军士自会替他们料理。 这等冠冕堂皇的说辞传到馆驿内,更惹的自晨起归来,就一直在发火的赤霄王子大为不悦。他所在之处,门窗紧闭,他自己持刀在里面乱砍乱砸了一通,口中怒道:“狗皇帝,你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老子么?老子早晚要杀进皇宫,砍下你的狗头。” 第114页 明夜坐在唯一幸存的那张梨木椅上,满脸无奈地出声劝他:“阿霄,这种话别再说了,万一传出去就糟……” 话音未落,就被赤霄恶狠狠打断了:“你住口!要不是你捣乱,今天早上我就能杀了他们大燕的太子,为父皇报仇。”他攥刀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在控制自己想砍自己哥哥一刀的冲动。 明夜看着他道:“太子身边护卫众多,神武将军的长子时时守着他,哥哥如果不将他引走,就是看着你送死。” 赤霄冷笑道:“你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我跟你不一样,我自打踏入大燕,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你心里清楚,就算你这次拦住了我,我还会找第二次、第三次机会,这回你卖个人情过去,就算以后我事情败露,你也能以此活命了。”他深深地喘着气:“哥哥,我一向以为你只是懦弱,没想到你如此自私自利,他们杀了父王,侵略我们的国家,你还去救仇人的儿子!你简直不配做渠犁的子民!” 明夜嘴唇微颤,面色灰白,他强定心神,耐心道:“父皇未必是他们杀的,要是能杀,他们早就动手了,如今战事已起,你杀了他们的太子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怒火,若是攻下渠犁,只怕渠犁的百姓都会为此丧命。” 赤霄漠然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骗小孩子吧。”他转过身,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早已命人准备了车马干粮,他们会护送你离开,给你三天时间,你逃命去吧。” 明夜被他话语中破釜沉舟之意,弄得后背发凉,起身喝道:“阿霄!你想干什么!” 赤霄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冷静了下来:“哥哥,你从小吟风弄月,太平日子过惯了,未曾为渠犁流过一滴血,你怕死,我不怪你,但我是渠犁的战士,我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渠犁给我的荣光,我愿意为这个国家付出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明夜少有的急躁起来:“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么?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父王已经……你若再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赤霄冷冷道:“哥哥,你不懂,我生下来就是为保护我的国家,保护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现在这些都要没了,活着对我而言,已经成了耻辱,我绝不会向敌人低头,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最后几个字铿锵有力,像是被他咬碎了砸出来的一样。话音落地,抬腿便走。 但见木门微开,一阵冷风吹过。秋日已近,寒意欲来。 元景自打从宫里出来,整个人就心事重重的,楚驭问了他好几次,他都欲言又止地摇摇头,直到入了楚府,四下无人之际,才将自己听到的话说出来。楚驭听完之后便随口应了一声,像是一点都不惊讶,元景看他神色平平,怀疑他有什么是瞒着自己。楚驭搂住他肩膀:“我能瞒着你什么?交战之际,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不过你年纪小,觉得奇怪也正常。” 元景不服气道:“你才比我大几岁呀!这么老气横秋的做什么?”学着他平时对自己的样子,双手捏了捏他的脸,歪头道:“唔,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更不像年轻人。” 楚驭笑着在他头上一敲,凶道:“好啊,你这是变着法儿的骂我,来,让你看看我老不老。”把人拖过来,往身下一按,伸手就去剥他的衣服,元景正是不知餮足的年纪,半推半就地跟他滚到床上。岂料这次楚驭坏的很,抽下他腰间系带后,便将他的双手捆到床头,元景被迫给他摆成跪姿,这个姿势多有不适,后来被他“帮”的浑身酥软,也无法休息,这下他可真不高兴了。费力地挪出一只腿,抬脚就去踹人。楚驭握住他纤细的脚踝,不轻不重地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小坏蛋,还敢踢我?” 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元景正是情欲高涨之时,他这么一撤手,哪里肯答应,哼唧了一声,催促道:“大哥!”见那边迟迟不应,往后一坐,两只腿乱踢乱打地开始发脾气,只恨双手被捆,不然何须别人来帮。楚驭目光缓缓扫过他腰身以下光洁的皮肤,又上移至他泛着泪光,微微发红的眼角边,只觉热意不断升腾,握着他两只脚踝,往身侧一分,按捺不住地压了过去。 元景被他抵到床板上,腕骨被挤得很疼,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被他重重地亲上了,这个吻比过去所有的都要粗暴,元景尝到了一点血腥气,大概是舌头被咬破了,疼痛与掠夺,使他整个人都透不过来气,大开的双腿也被一个硬物顶住,他心里一惊,慌道:“你……你等下……” 楚驭哪里肯听,扶住他的后脑勺狠狠地吮咬着,一手往下面探去,元景只觉身下一痛,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地方被他粗暴地揉弄起来。宫里教的那些东西此刻全派不上用场,元景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感,从前楚驭也有热烈的时候,但每次亲吻和抚摸都是伴随着绵绵的爱意,不像现在,他只有被侵略之感,不由地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喊了两声,见他仍旧不理不睬,眼眶一热,索性哭了起来。他哭也不敢哭的很大声,低低的抽噎声钻进耳朵里,更是叫人生出一股凌虐之欲。 恰逢方青过来,敲门声一起,楚驭才如梦般惊醒过来,低头一看,元景已经哭的快要背过去了,忙松开了手。元景立刻蜷拢双腿,竭尽全力地往旁边躲。他双手被缚,为了躲闪,腕骨不得不屈折成一个看着就很疼的角度。楚驭刚才是昏了头,现在回过神,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懊恼地坐了片刻,想要摸摸他的脸,安慰他一下,手才一抬,就看到元景整个人蜷的更紧,神色愈发惶恐。 第115页 敲门声催命似的响个不停,楚驭心里烦的要命,伸手替他解开腰带,下去开门了。 第58章 异军(三) 楚驭开门时脸黑的要命, 方青本来还在想别的事,一看到他的表情, 吓了一跳:“公子,你这是……” 楚驭好事被打断, 开口时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又有何事?” 方青对这场面也不陌生, 不假思索道:“您又跟太子吵架了?”见楚驭神色冰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心道:嗯, 又吵架了。不再多言,双手奉上一封信:“家里寄来的。” 楚驭入京五年,还是头一回收到家书,看了片刻, 才接过来。方青让开一条路,以便他前往书房阅信, 不想他回身看了一眼,神色比方才还要踟蹰。须臾,吩咐道:“去拿些他喜欢的甜饮来。” 方青应了一声, 走了没几步,见他还站在门口, 像是摸不准要不要进去。忍不住道:“公子,你既然喜欢太子,与他相处时还是让着他些吧, 逞一时之快,回头还不是要去哄他,况且照我看, 太子可有些脾气,万一哪天吵得哄不好了……” 楚驭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知道什么,一边呆着去,明早之前别叫我再看到你。”大手一挥,将他关在门外。 方青无缘无故被他骂了一通,愣愣道:“我又怎么了?” 他跟方青说话的这点功夫,元景已经将裤子穿上了。楚驭情潮涌动之际,下手不知轻重,抚摸揉捏,皆粗暴强硬。他现在缓过神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疼痛异常,连那个难以言说之处的不适,此时都还没褪去。他一手拢着上衣,欲偷偷翻窗走人。一看他归来,惊慌又起,忙缩回床角。 楚驭一眼望去,就看到他左手不自然地悬在身侧,心头微沉,诸般邪念顷刻消散,疾步走了过去。元景给他一碰,整个人就像炸毛的小猫一样,牙齿爪子全用上了。楚驭把他抱坐在腿上,一手握着他的左手腕,温声安抚道:“给你打给你打,可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手,这怕是……听话,看完再闹人!” 元景根本不听他的,大发了一通脾气。楚驭几次都想把他按倒收拾一顿,一看他那个泪水盈盈的委屈模样,又忍住了。等他闹得没力气了,才去检查他的伤处。只见左手腕微肿,楚驭按了按,那边立刻嘶了一声。 楚驭道:“有点扭伤,我去拿药给你擦,你乖乖等我。”他一转身,元景又作势要下来,无奈,只好折回去,把他一抱,带着他去拿药。元景不想理他,一语不发地将脸别到旁边。楚驭看了他一眼,见他泛红的脸颊微微鼓起,不禁笑道:“又没有真把你怎么样,气性这么大?大哥就是太喜欢你了,一时没忍住。”贴着他耳畔道:“你自己说,这世上哪有抱着心上人,还能无动于衷的男人?” 元景一听这话,耳根子都红透了,扁着嘴道:“什么心上人,你就是故意说好听的,哄我跟你……跟你……那个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神凶的不得了。楚驭由衷地惋叹道:“是啊,可惜我们景儿现在可聪明了,根本不上当啊。” 翻出一瓶药酒,顺势将他放到椅子上,给他按摩伤处,动作温柔小心,与刚才判若两人,擦完之后兀自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这个样子,与多年前自己受伤时,父皇的神情有些相似。元景心头一软,糯糯道:“其实也不怎么疼。” 楚驭摸摸他的头发:“这几天别拿重东西,好好养一养,还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元景摇摇头。其时有人过来敲门,楚驭随口道:“放门口便是。”将元景抱回床上,出去将木托端回来,把上头那碗清凉沁心的雪泡葡萄水递给他。元景喝了几口就不要了。他今天耗神太多,实在有些困乏,楚驭看他哈欠连连,道:“你睡一下,大哥有点事要做,回头再来陪你?”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小心将他抱到怀中,哄着他入睡。元景嘴里嘟哝道:“不要你抱……”可被他拍着后背,片刻之间就睡着了。楚驭凝望了他许久,手指在他脸颊边一碰,又收了回去。 起身时还有些遗憾,早知小情人这么容易哄,刚才就该借着那股邪劲,将好事做成了。 走到桌边,复将信取出。信封之上字迹端正有力,看着倒眼熟。只是他从未管过家里的事,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的笔迹。打开之后才知道,这是他二弟写来的。 二弟在信上称,自己已近及冠之年,家中族老说了几门亲事。母亲早故,父亲事忙,他拿不定主意,这才来询问长兄。上头还说:此番只为订亲,长幼有序,一切待长兄娶亲后再作打算。 楚驭生性淡漠,离家这些年,只觉无人牵绊,少有思乡之念。他对着信出了会儿神,这才想起二弟的音容,只是记忆尚在五年前,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翻了翻后面几页,淋漓写着这几门亲事的细处,其中有一将门虎女,还有位文豪千金,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楚驭这些年大半心思都用在元景身上,对自己的亲弟弟少有关心,此番心情尚佳,也起了照拂之意。思索了一番,磨墨提笔,为他书尽其间利益要害。 末尾又道:自古良缘难求,若时机得当,不必拘泥于俗礼,先兄而娶亦可。 不觉日落黄昏,房中渐渐暗了下来。仆人掌灯而入,此人极少近身伺候,做事动静大了点,元景像是被吵到了,哼唧了几声。那人立刻遭到了家主的怒视,忙低着头下去了。 第116页 楚驭将信晾在一旁,过去瞧了瞧他。元景已经醒了,正咬着手指发呆。几缕乌发滑在脸颊旁,更衬的他皮肤如雪。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微颤着,像是困倦未消,还要继续睡。楚驭不觉心神荡漾,凑过去作势要亲他:“还不起来,晚上睡不睡了?” 元景轻飘飘地赶了他一下,喃喃道:“嗓子疼。” 楚驭这才发现不对,往他额上一探,居然有些发热,不知是今日惊惧所致,还是受了凉的关系。 除却每年开春那场逃不了的大病,元景平时身体都还算不错。楚驭叫来府中的大夫,诊治之后,说是这阵子忧思卒恐,心悸少眠,气机逆乱所致,倒也不是大毛病。只是太子体质不佳,需好生调养,才不至有损年寿。又细细嘱咐了一番,自去开方煎药不提。 元景前几月每每入宫,都是心惊胆战的,跟楚驭和好后,更是风波几起,听见病因倒是不奇怪。大夫走之后,楚驭才坐到床边,见元景神色委顿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嘴上同他打趣道:“你说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心思?” 元景头脑昏沉沉的,哑着嗓子小声道:“都怪你。” 楚驭笑道:“好,怪我。”摸着他的头发哄道:“吃点东西再睡会儿,明天起来就好了。” 元景到底是年轻,吃完药,又被他抱着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热便退了,只是说话时声沙音哑,一言一语都像是在撒娇。楚驭陪了他一上午,被他这声音弄的心头作痒,总忍不住逗他。方青冷眼旁观,总觉得他像是在养什么小宠物,心中不禁揣测起他所谓的“喜欢”来。 最后还是大夫看不下去了,规劝他,太子现在需要静养。楚驭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送回太子府,称自己过几日再来看他。元景近来天天与他在一起鬼混,听闻要孤单这么久,立刻就不高兴了,在他怀里又扭又抱,就是不许他走。 直到楚驭吓唬他:“你这里人多眼杂,小心被人看到。”这才收敛下来,自己坐着生闷气了。楚驭哄了他许久,总算在临走之际,逗得他有了点笑模样。 只可惜这点欢愉感,在楚驭走后就消失了。元景自己坐在桌前,提着笔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来,墨点已在宣纸上晕成一团一团的,他不知道该写什么。索性将笔一搁,跑去探望元惜了。 彼时元惜正在花园中喂鱼,不及迎接。元景不忍他辛苦,只叫管家带自己去找哥哥。才走到碎玉小道上,就听见前方阵阵犬吠,声音之大,堪称前所未闻。元景循声望去,只见花园旁赫然多出一间黑瓦铁栅的房舍。 他驻足望了会,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上次来时好像不曾见过。” 管家恭敬道:“回殿下,是犬舍,才建没几日。” 元景对飞鹰走狗之类,向来很是喜欢,闻言立刻就要过去看看。才一走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有獒犬听到人的脚步声,硬生生从铁栅中挤出半个硕大无比的头颅来。元景定睛一看,铁栅里关着好几只大狗,或站或卧,皆高大威猛。厚厚的长毛垂地,遮的不见眼鼻。摆首嘶吼之时,形若雄狮,其中一只跃然而起,前爪立在栏杆上,足有一人多高,挣的脖上铁链哐哐作响。 元景近了一步,又被它们滴血的尖牙给吓了回来,骇然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得也太吓人了。” 管家做了个手势,两个跪在旁边的犬奴应声而起,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木盘,上满摆满了切成大块的生肉。犬奴拾起一块,鲜血直滴,丢进犬舍中,顷刻间便被分食殆尽。 管家道:“那是吐蕃来的獒犬,前阵子有人送给侯爷的,性情凶猛彪悍,爱食生肉。除了犬奴,一般人近不得身。听闻它善于猎兽,侯爷这才留下,预备秋围时带去给您玩玩。” 元景摆手转身:“算了,我可不敢玩。” 直到看见元惜的背影,元景心中的惊悸感才消失,他挥了挥手,让管家下去忙他的了。自己猫着腰悄然接近,不料快到跟前时,被元惜身边手捧鱼食碟的小侍女发现。她一见太子到来,忙跪下见礼。 元惜回过头,温声道:“景弟。” 元景有点扫兴地走过去,从碟中捏起一枚做成丸子状的鱼食,丢入水中,但见水波粼粼,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游了过来,条条都有一尺多长,分抢吞吃之后,便无声地潜下去了。京中达官贵人家中多置鱼池,养着黄金、三色锦鲤,这种鱼却是少见。元景撩了一下水,好奇道:“皇兄,这养的是什么?” 元惜赶紧给他拉起来:“这是乌鳢,有些凶性,别去招惹它。” 元景记得他以前喜欢的并不是这些,不解道:“那养它做什么?又不好看,又不好玩,万一有人掉下去,还要遭殃。” 元惜微微一笑:“好养,不拘喂什么它都吃。且刺少肉多,滋味细嫩鲜美,今晚你留下来尝尝。”见他还好奇地打量着池子,挽起他的手,往书房中去:“天这么热,你今日怎么来了?” 元景“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第59章 侵陵 才一进书房, 元景便闻到阵阵幽香,入得房中, 只见东西二角各置了一座错金博山炉,其间雾海仙山, 香云缭绕。他衣服上本熏了香, 此刻也完全被这味道盖住了, 不禁道:“好香。”忆及从前, 奇怪道:“皇兄,你不是不喜欢这些骄奢之物么?” 第117页 元惜轻描淡写道:“这里面有安神的药材,我夜里少眠,多闻闻这个睡得好些。”做了个手势, 示意侍女送上茶饮。元景高热初退,一看到里面的碎冰, 身上就犯冷,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元惜朝外面看了一眼,道:“听说你和世子近来形影不离, 怎么没见到他?” 元景一想到楚驭忍不住叹气,只恨不可与人明言, 只好支吾道:“他好像有别的事要忙,这几天不过来,不管他了。” 元惜坐到他旁边:“我看你像是不高兴, 他惹你生气了吧?你是主他是臣,你也要有些脾气,毕竟他身份不一般, 现在便由着他放肆,日后难保他不作乱。” 元景这阵子脾气发了不少,除却中秋之事,楚驭无不宠爱有加,温柔以待,因而他也没将这忠告放在心上,随口道:“他才不会呢。” 元惜听他语气笃定,不似安慰之言,笑道:“景弟这么有把握?” 元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元惜早前便打听过楚驭的脾性,只怕比起那位性烈如火的渠犁王子,也不遑多让,见元景态度笃定,不禁有些奇怪,目光扫过他手腕上微紫的指印,还有系的紧紧的颈扣上,先前在闲梦亭中涌出的猜想,又一次冒了出来。 元景看他坐在那里出神,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皇兄?在想什么?” 元惜回过神来,笑了一声:“我前阵子收了张名家字画,景弟你素来喜欢这些,我这便找给你看。” 招了招手,带着元景走到橡木书箱前,箱盖一启,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里头的古籍字画不下百件,翻找多有不易。元景见兄长埋头苦寻,欲上前帮忙,元惜口中道:“不用了,你不知道在哪。”挥手间,碰掉了一本黑皮册子。 元景拾起来随手一翻,整个人就愣住了,这上头画满了厮磨于床笫、小榻的情人,衣衫半褪半掩,姿势各有不同,交合处毫无遮挡,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两个男人。 元景看清了其中一幅,一下子就愣了,反应过来时,脸色羞的通红,忙不迭地一阖,不敢再看。元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佯做不知道:“给我吧。”接来一翻,勃然大怒,往地上一掼:“这等淫秽之物是谁放在这的!管家!管家!” 那位胖胖的管家应声而来,一句话还没说,就被元惜怒斥了一通。元景悄悄地扫了一眼,有张被撕散的书页落到他面前,画页上两人的姿势,正与昨日的他们相似,这下连脖颈后面都泛红了,至于元惜说了说什么,那位管家又如何分辩的,全然没听见。看见旁边那盏冰凉的茶饮,端来一口喝下,这才镇定下来 管家捧着那些书页,愁眉苦脸地退了出去,元惜怒气未平,坐下时余威尚在,元景给他拍着背顺气:“皇兄别生气,奴才们偶尔大意也是有的。” 元惜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他们,唉,我早晚要将把这帮人打发了。”也不提要找字画了,一攥元景的手:“乌烟瘴气,乌烟瘴气!罢了,咱们不在这了,哥哥带你出去逛逛。” 元景喜不自胜,刚要应下,忽然想起燕帝的吩咐,忙道:“还是别去了,现在外头不太太平。” 元惜皱眉道:“怎么?”元景思忖再三,想着他不是外人,父皇为了他的安全,早晚也会告知他。于是附耳说出软禁渠犁两位王子之事。元惜神色微变,开口时语气也冷了几分:“我听说赤霄王子脾气不太好,他定然受不了这份屈辱,父皇说的对,这阵子你还是别乱跑了,在我这里用完晚膳,我叫人送你回去。” 元景点头称是。晚膳用膳之时,饭桌上果然多了那道乌鳢,也不知是不是做的不好,元景总觉得味道有点奇怪,嚼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趁着元惜喝酒之时,悄然吐掉了。 天晚风凉,饭后元惜也没多留他,略做闲谈一番,便送他出门。路过花园之际,只听得犬吠不止,元景对那几头畜生实在没什么好感,一听这声音,头皮直发麻。元惜看他面色发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没有主人的令,它们不会伤人。” 唤来侍卫,随护于太子所带之人身后,浩浩荡荡一行,送他回府。车马徐行之时,元惜脸上的笑容随即不见。管家立于他身侧,见他神情阴骘,陪着小心道:“侯爷,晚上要不要再送一个过来?” 元惜面色阴沉地注视着元景消失的方向,森森道:“都带过来。” 许是身体倦乏的关系,元景夜里睡下之后,做了许多乱梦,一时见恶犬伤人,一时又见黑鱼跃水,画面几经辗转,最后来到一座楼阁之下,一对情人颈首交缠,拥立于窗前,站在前面的那人双目微闭,汗珠自额边落下,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元景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面红耳赤,转身飞快逃走了。 醒时夜已过半,外面淅淅沥沥,像是下雨了。他这阵子从未孤枕独眠,还有些不习惯,抱着自己的肩膀,听了许久的雨声,心道:“明天他要再不来,我就……我自己去找他好了……”这才慢慢睡去。 数条街外的驿馆之中,赤霄独坐于灯下,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手下跪在他面前。此人手足沾满泥土血污,脸上也有被飞溅的碎石划伤的痕迹,未及清理便匆匆过来禀告,赤霄听后缓声道:“去请我哥哥过来。” 他走之后,房中一片安静,只闻夜风窸窣,窗棂飘雨之声,赤霄百无聊赖地碰了碰烛火,忽然之间,听得门口“咚”的一声,他冲出门去,只看到一黑衣人匆忙离开的背影。他本欲追去,却见身后雕花木门上,钉着一卷白帛,脚步顿止,一掌拍飞钉死的匕首,取下白帛,自回房中。 第118页 明夜到来时,赤霄眼皮子也没抬,只顾盯着白帛发呆。明夜走近道:“阿霄,在看什么?”赤霄挥手遣退手下,抬眼之时,面带狡黠之色:“哥哥,你知道么?他们的太子,是个断袖。”将手中白帛递到他面前。明夜看清上面所书诸事,心下一震:“这是从何得来的?” 赤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有人钉在门口的。我本来还在想,要怎么才能把他们的太子引出来,结果办法自己送上门来了。” 明夜心念几转,思索片刻道:“我觉得此事有诈,就算太子真的跟……一般人怎会知晓?况且依我先前所见,他们二人虽然亲密,但也无逾越之处。怕是有人要引你入圈套,你千万别上当!” 赤霄不耐烦道:“我已经被他们关在这牢笼里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况且就因为此事过于诡异,才有可信之处,狗皇帝要想引我上钩,有的是饵好用,何至于毁他儿子清誉?我看是他们作恶太多,被别人盯上了,这才想找我来借刀杀人。” 明夜急道:“你也知道他们是想拿你当刀使!就更不能过去!” 赤霄一刀砍断桌角,烛台被他的刀气所震,晃了几下,咕噜噜滚到地。黑暗之中,唯有他手中白练般的刀刃闪着微光,凛冽的声音响起:“我这把刀,只怕没有出鞘的机会。”明夜听出他话中的决绝之意,指尖微颤,喉头艰涩难言。须臾,只听赤霄又道:“密道已经打通,你收拾一下,待会儿会有人送你离开,我会给你逃命的时间,你走的远远的,随你去哪都行。”最末几句,声音低了下来。 明夜看了他许久,无力地摇了摇头:“也罢,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放心,我不会逃命,只会回渠犁。大燕太子出事,举国必有动荡,我会率兵死守,或许能保渠犁不亡,你自己多加小心。”拾起地上烛台,放了回去,转身便走。木门一开,风雨迎面而来,赤霄追了几步:“哥哥。” 他拿着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狐裘披风,双手捧到明夜面前:“你回去时,家里就要冷了,把这个带着。” 明夜抚摸着柔软的皮毛,目光中带了一丝追忆:“七岁那年冬天,你偷偷带我上山打猎,我们不小心掉进一个深坑之中,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你见我冷的厉害,便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我穿。我们在里面呆了一夜,被人找到时,你冻伤的很厉害,之后一月,连刀也拿不了。”握着他手,抚向一处:“现在还疼不疼了?” 赤霄不习惯他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有点别扭地抽回手:“过去这么久了,早就好了。”把衣服往他怀里一送:“衣服给你。回去后若是父皇还在,问起我,你就说……” 明夜接口道:“我就说你率兵守在城上,待大燕军退,便去看他。”他笑了一笑,拍拍赤霄的肩膀,转身离去。 第60章 侵陵(二) 第二日晌午, 宫中又有消息传来,说是请太子得闲时入宫一趟。元景刚刚睡醒, 人还有点犯迷糊,心想这禁足令才下一天, 赤霄就忍不住了?思及此, 忙叫曹如意带人去驿馆外看看情况, 自己匆匆收拾一番, 即刻便随传旨官入宫。 临走之时,云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到元景时,神色一瞬间变得有点奇怪:“殿下这是要出门?” 元景言简意赅道:“嗯, 我入宫一趟。”一指头顶,示意小柳将玉冠理正。铜鉴之中照出云从模糊不清的身影, 只听他语带踟蹰道:“殿下气色不太好。”不等回答,从旁边花瓶里抽出一束含苞待放的花枝,半跪到元景面前, 以花枝轻轻拍打他的衣角,元景低头望去:“这是在做什么?” 云从恭敬道:“打祟。” 元景知道他一向规矩多, 也没太在意。他前脚出了太子府,云从后脚就去找了楚驭。他在正厅等了许久,才等到楚驭晨练归来的身影。楚驭手中弯刀尚未放下, 见了他便问:“太子叫你来的?” 云从皮笑肉不笑道:“他现在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想这个。” 楚驭语气不善道:“有话就说,别阴阳怪气的。” 云从静了一刻, 声音微冷:“没什么,我看太子印堂晦暗,气色不佳,料他这几日要有麻烦。这是您立功的好机会。” 楚驭对他的本事半信半疑,扫了他一眼:“他现在人呢?” 云从道:“现下该是在入宫的路上。” 楚驭思量了片刻,即将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卫唤出:“去渠犁馆驿看看,再派人守在宫门前,太子或进或出,皆来报我。” 当日,秋风微寒。玉宸殿内却暖意融融,元景入殿之际,见当中放着个华美的木箱,不知作何用处。燕帝心情正佳,见到他难得还带了点笑意。命人将一份书信奉于他面前:“赫齐亲王的手书,给你的。” 元景眼眸一亮,喜道:“乌善么?” 前年赫齐王身染重病,乌什图接任王位,封乌善为亲王,掌管赫齐三万铁骑,位高权重,更甚从前,以至于当年之约无法成行。这些年虽贡物不断,但亲笔手书还是头一回。元景打开一看,不禁莞尔,字迹歪七扭八,作为国书,实在有些难等大雅之堂,总算是知道这些年乌善不给自己写信的原因了。 他粗粗地看了一遍,见末尾写着:今岁我会亲带使团前来,驿馆住不惯,到时还请太子收留。忍不住笑了出声。燕帝指着木箱道:“这些是他送给你的,一并带回去吧,若是无事,早些回信过去。” 第119页 元景连连点头,恨不能现在就能伏案狂书。燕帝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下颌一点:“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元景依礼而退,转身之时,却听到燕帝压抑着的咳嗽声。自打前年他病愈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元景心头一揪,壮胆折了回来:“父皇,眼看着天就要转凉了,过些日子,儿臣想回宫住一阵……”说到最后,愈发胆怯,索性抬头,眼巴巴看着他:“儿臣想陪陪您……” 燕帝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元景双眼微红,因为担心,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像极了年幼之时害怕的模样,燕帝移开目光,淡淡道:“过阵子再说吧。” 元景垂下眼眸,心中有些失望,他低声道:“是,那您保重身体,儿臣过几天再来看您。”轻轻一叩,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回看了一眼。 他身影消失之时,燕帝才叹了口气,吩咐刘林道:“景儿今日穿的少,你去给他送件披风罢。” 元景回府的路上,心情还有些低落,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街景,见外头行人如织,更觉孤寂难受。车行至玄武街时,有人拦在车前,称自己是楚府的人,过来给太子送信。元景坐在车中,听见一个楚字,已是耐不住了,不等侍卫盘查,即道:“拿过来吧。” 两人暗通情谊虽久,书信往来还是头一次。元景一闻到这金笺纸上熏着的香气,心情就好了许多。信上情意绵绵,书尽爱意,末处又写了个地方,请他过去一聚。 元景半点怀疑也没有,令侍卫掉转马头,往他所说之地而去。他们行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到楚驭耳中,早前影人便来告知,驿馆里的人少了大半,那两位王子也不知影踪。方青一听太子往城北去了,忙道:“我这就去清点人马,将太子带回来。” 岂料楚驭做了个手势,随后淡淡道:“不必,跟着就行了。” 方青一时没搞清他的意思,不解道:“您是要亲自去么?” 楚驭道:“自然要去。”缓缓起身,声音带着寒意:“等他先将设陷阱之人引出来再说。” 方青闻言一惊:“这如何使得?万一太子要是出事……” 楚驭道:“他那个皇兄可不是好对付的,不趁着这个机会立一立功,这个太子之位,他未必坐得稳,我是为了他好。你带上几个弓—箭手过去,若是事态紧急,就将他带出来,旁的事不必管了。” 方青站了一会儿,低低道:“是,不过公子,事了之后,您可千万别叫他知道您的安排。” 楚驭不解道:“为何?” 方青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好道:“他会不高兴。” 楚驭莫名其妙道:“我一心为他打算,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罢了,回头再说这些,你赶紧去吧。” 方青叹了口气:“是。” 元景到了城北,便将侍卫们都赶了回去,自己穿过竹林,走过流水的小桥,来到一座幽静的小阁楼前。 一道竹阶直达楼顶,尽头处房门大开,隐约可见红纱随风飘荡。这场面竟与昨日梦中的地方相似。元景看了片刻,用力揉了揉自己通红发热的脸颊,这才疾步上去。 此间临着密林,周围满是遮天蔽日的古木,以至于房中昏暗,虽是白日,也有如在夜里。入得门内,却无人来迎接,窗户紧闭,房门也在他走进之后,无声关上。元景抚开悬于梁上,层层叠叠的红纱,喊了几声:“大哥。” 只听里间传来一点微响,元景嘴边凝着一点笑意,兴冲冲地跑了进去,最后一道红纱抚开之时,他看见赤霄衣衫微敞,屈着一条腿,坐在榻上,心跳陡然一停:“怎么是你?” 赤霄面带邪意,一双眼睛如毒蛇般阴狠:“太子殿下来的好快,这么迫不及待想挨操?” 元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脸已涨红:“你胡说什么!我们…等等,信是你写的?你怎么知道我们……”看到他站起身,声音陡然而止。赤霄冷冷道:“这你就不必管了,你们元家坏事干的多了,老天都看不过去,这才派我来除恶。” 元景心中风起云涌,一时无暇分辩,看他步步逼近,慌得转头就跑,还没走出几步,只觉膝弯处一疼,旋即重重地跪了下来。 第61章 侵陵(三) 只听得身后一声破空之响, 一根长鞭抽下,将他凌空卷起, 落地之时,后脑勺重重磕到床板上, 撞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险些昏了过去。赤霄扯过他的头发, 逼他仰起头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好几眼, 哼声道:“长得是还不错,我听说你父亲跟神武将军关系也不一般,你们元家都是用这种手段来笼络重臣的?” 元景听他言语龌龊不堪,更辱及父亲, 心中怒不可遏,曲起手肘, 狠狠撞向他的胸口。赤霄漫不经心一握,掌下倏然发力,一阵骨裂般的喀喀声响后, 将他的手按到了头顶。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三两下扯开他的衣襟。果如信上所说, 自脖颈到小腹,吻痕点点,更兼还未淡下去的指印。当下冷笑, 两指用力,在他胸前一拧:“我说姓楚的为何这么在意你,太子殿下可真舍得下血本。不如你来伺候伺候我, 没准我会饶你一命。” 元景疼的呜咽了一声,他这阵子与楚驭亲热得多,于情事上虽有些不知餮足,但被不喜欢的人触碰,只觉得汗毛倒竖,浑身上下充满了厌恶恐惧之感,竭力遮挡身体,眼含怒意地瞪着他:“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要杀就杀,何必整这么多花样。” 第120页 赤霄冷冷地看着他:“你放心,我对你这种被人玩烂的货色没什么兴趣。”手移至他白皙的脖颈,五指不断收紧,眼神愈发凶狠:“只是你们大燕犯我国土,杀我将士,就是将你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就这么杀了你,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两旁树叶窸窣,数十根铁箭无声上弦,对准这间阁楼。房中红纱微拂,不知从哪里灌入一缕凉风。赤霄鼻翼翁动,掌力急转,忽然抽出弯刀,但见寒光如电,顷刻间刺穿数十片纱帘。碎红落尽之时,明夜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赤霄惊讶道:“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元景侥幸逃过一劫,趴在床上连声咳嗽,趁着他们兄弟说话的当口,四下张望,欲找机会逃脱。 明夜身上白衣如雪,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理了理臂弯上搭着的狐裘大衣,温声道:“我想起来还有件重要的事没说。” 踱步而来,赤霄觉察不对,喝道:“你站住,你里面那只手藏着什么?” 明夜被他喝止在五步开外,表情很是无辜:“你这是做什么?哥哥还能害你不成?”将衣服丢到地上,探出一只伤手来。不知伤处是何情形,纱布裹了厚厚的一层,仍旧能看到从里面氤氲出的血色。赤霄神色一紧,口中道:“怎么受伤了?”刀鞘一丢,疾步迎上前去。他本是粗犷之人,此时动作却格外温柔,捧起明夜的手,如视易碎之宝一般。明夜嘶声一痛,他的声音也随之狠厉起来:“这是谁干的?桑齐、布奉呢?” 明夜咳了几声,一手抚上他的肩膀:“其实……”说话间,手中一根银针倏然探出,刺进他的肩膀。赤霄只觉肩头一痛,麻痹感旋即涌了出来。明夜脸上已不复刚才的虚弱憔悴,眸光微闪,身上竟有几分金戈之气,他用受伤的手死死扣住赤霄肩膀,血色随之溢出。赤霄急怒之下,一掌击到他胸口,明夜闷咳了一声,毫无退却之意,抵着他进了几步。 银针上的毒液很快蔓延至全身,赤霄身上时冷时热,眼前一片模糊,连明夜的样子都看不真切了。钳住扣在肩头的手,猛力一掰,终是挣脱而出,摇晃倒地,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明夜气力难支,半跪到他的身边,拾起沾了血的狐裘大衣,盖到他身上:“这里的事你不必管,你想做什么,哥哥替你做。”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愈发温柔:“那年冬天,哥哥看见你冻伤垂死的样子时,就在心里发过誓,以后不管有再大的风雪,我都要挡在你前头。衣服你带着,回家时不会冷了。”赤霄动了动手指,竭力看向他,明夜对他笑了笑:“别怕,睡一觉就到家了。” 几个皮肤黝黑的侍卫鱼贯而入,他们显然已得了交代,见明夜起身退到旁边,其中一人便将赤霄背起,余者一语不发地护送他朝外走。待所有人离开后,房中又恢复了平静。明夜刚才的话犹言在耳,元景见他提着匕首朝自己走来,一手背在后面,胡乱地寻着趁手的东西,声音悚然道:“明夜王子,你也要杀我么?” 明夜手上的纱布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足下便绽出一朵小小的血莲。不过几步的距离,耗费了他许多气力,以至于他走近之时,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都消失了。此时元景摸到了一枚小小的流星镖,大约是从赤霄身上掉落的,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明夜以牙齿叼住刃柄,方才拔出匕首。刀尖之上,闪耀着一抹诡异的碧色,显然是淬了毒的。他将鞘身一丢,掂了两下,缓缓道:“太子殿下,你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么?” 小国寺内,琉璃塔下,明夜当日之言,伴随着袅袅梵音涌入脑海中:“……你身为太子,也有意攻下渠犁么?”元景脑中混乱,一时想不起自己当时如何答的。明夜道:“其实我知道,殿下并非好战之人,就如你拗不过你父皇,我也拗不过我弟弟。还请殿下见谅,也请您别再乱动,我没有杀过人,要是捅不准,您就要受罪了。” 刀影一晃,人已至面前,元景不及多想,一手撑于床板上,猛然发力,一脚踹了过去。明夜身影未动,伤手翻转,以臂弯钳住了他的动作。此番力度,与他儒雅文弱的气质判若两人。元景惊讶道:“你会武?” 明夜额边渗出豆大的汗珠,拿刀的手也有些不稳,喘了一口气,艰声道:“我资质不佳,只会这一点,教我功夫的老师告诉我,这是保命之法。若不杀你,我弟弟,还有渠犁便不会好过,我现在便是来保自己的命了!”话音未落,手臂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刺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黑羽长箭骤然射来,自后心穿胸而出。明夜一袭白衣浴血,手中匕首砰然落地,人也半跪下来。楚驭手持一张铁弓,神色漠然地站在他后面,身上杀气满溢,充盈着这个房间。是时风息林静,虫鸟不鸣,天地似为之一颤。 元景看到他的身影,眼泪随之而下:“大哥!”往床下一跳,怎奈手足发软,咚的一声,磕跪在地上。 楚驭见他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胸前一处更是微微肿起,似受了不可言说的凌虐。神情愈发可怕,铁弓一掼,砸出一个小坑。解下黑色斗篷,疾步走到元景身边,将他紧紧裹住。元景气力一瞬间泄尽,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身体不住地发颤。楚驭虽知他没受什么大委屈,但见他惊惧至此,脾气不免也暴戾起来,扫向旁边垂死之人:“这蛮子骗你伤你,十分可恶,大哥这就去杀了他,给你出气!” 第121页 元景拦住他,声音低弱道:“不是他,是赤霄王子骗我来的。 楚驭冷冷道:“他们兄弟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假借议和的由头混入大燕,就是为了刺杀于你,以至动摇国本。我已派人去追杀赤霄,这一个也不可放过。”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塞到他手中:“你去动手,皇上要知道你手刃敌国王子,必定会很高兴。” 那柄匕首如同烙铁一般,元景几乎握之不住。他朝旁边看去,声音苦涩道:“明夜王子,我一直很欣赏你,今日之事,我可以当做是你一时糊涂,你的国家是挡不住大燕铁骑的,如果你愿意归降,我会替你说情。” 明夜声音虚弱:“那我弟弟呢?” 元景还未说话,楚驭已在旁边冷声道:“我已下了格杀令,此刻我的人大概已经带着你弟弟的头颅往这来了。” 明夜指尖发颤,闭目不语,泪水自眼角流了下来。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看了元景一眼:“太子殿下,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元景看清了他脸上的凛然之意,心念一动,沉声道:“好。”楚驭眉弓微蹙,未及说话,元景却已从他怀中离开。他的身体挡住楚驭之时,明夜微一蓄力,倏然朝他扑去。就在此时,元景的手腕被人握住,直直地捅进明夜的心口。明夜闷哼一声,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了一步,他已经流不出多少血了,借着这个姿势,抱住元景肩头,声音虚弱如轻云:“太子殿下,当日车中的约定,恕我不能遵守了……我在小国寺的长生牌位下……留了点东西,那是我此生最为珍贵之物,求你……为我保管,刚才对不起,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晃了两下,头颅重重地歪向他的肩膀。 元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粘稠的血液流到他的指缝间,他嘴唇一动,无言道:“……我记下了。” 方青赶来之时,正看见楚驭将太子抱到床沿边,给他擦着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里气氛有些古怪,元景头垂的低低的,看不清表情,许是刚才被吓坏了,姿势稍显抗拒。渠犁大王子明夜躺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已然气绝。 楚驭头也不抬地问:“人抓回来了?” 方青将视线收了回来,拱手道:“没有,我们赶到时,顺安侯已带人将他擒住了,现已押解入宫。” 在楚驭的冷笑声中,元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第62章 雾影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 元景脑海中一念升起,当下大骇, 将手一抽,抓着方青就问:“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赤霄有没有……说什么?” 方青盘算道:“若是路上不耽搁, 现在应该走到西坊了, 赤霄王子晕迷不醒, 属下未曾听见他说话。” 楚驭在后头道:“我不是叫你带人跟着他们么?为何还能叫顺安侯抢先?” 方青忙抱拳道:“属下确实遵照吩咐, 一直跟在他们后头,一旦车马出了城门,便可将他们拿下。可顺安侯是带人从城门外归来的,一进一出, 恰好相遇,这才被他们抢了先机。” 楚驭阴沉沉道:“他可真会挑时候出门。” 元景背心已完全凉透, 一想起要让赤霄见到父皇,他们的秘密就藏之不住了,哪还顾得上思索这里头的名堂, 慌慌张张道:“我们赶紧也进宫吧。” 楚驭见他吓得面无血色,声音稍缓, 上前一步,抬手道:“怎么了?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碍于有第三人在场,元景也没好意思说, 难为情地躲开他的手。楚驭瞪了方青一眼,后者无奈地转过身,楚驭复而捧起元景的脸看了看, 以口型道:“嗯?”元景心急如焚,抿着嘴连连摇头,拽着他的衣袖就要走,楚驭见他急的厉害,只得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带他下去了。直到两人坐到车上,元景才将赤霄所知之事告诉楚驭。 楚驭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心中将这段时间的事过了一遍,倒也承认,若别人有心去查,的确能发现他们关系不一般。只是这有心人究竟是元惜还是赤霄,尚无从分辨。当下安慰道:“别怕,若是皇上知道了,我就说我对着太子殿下情难自已,看你少不经事,蒙骗引诱你与我相好。” 元景瞪了他一眼:“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会……”看见他眼中的笑意,立刻就不高兴了:“我都要担心死了,你还笑!还不快想想到时怎么说!” 楚驭顺势握住他一只手:“担心什么?担心我受罚么?” 元景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把手往回抽,楚驭哪肯放开,顺势将人抱到怀里,一手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好了,不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矢口否认,左右赤霄都是空口无凭,丧家之犬乱吠乱咬,做不得数,是不是?” 元景连连点头,楚驭脸上带着一点笑容:“但大哥跟你说的也是真的。我待你之心,至诚至真,无半点不可与人言之处。即便为了这个受罚,我也无所畏惧。若是圣上问起,我自会将此事揽下,你就乖乖站在旁边不要说话,不会有事的。”觉察到他要开口,立刻补了一句:“大哥知道你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可刚才看到你那个样子时,我真是心疼坏了。看你受罚,可比我自己受罚难捱得多。”看着他的目光愈发温柔:“给我个机会吧,让我保护你。” 元景眼睛看着旁边,语气有些执拗地说:“可我不想看着有人再在我面前出事了。” 第122页 楚驭默了一默:“还在怪我杀了明夜?你难道看不出,刚才他是一心求死。” 元景极轻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说到最后,喉头哽咽,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们不去攻打渠犁……他就不用来,也不会死。” 楚驭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你是大燕的太子,绝不能再说这种话。”元景也知言语有失,趴到他肩膀上,埋首不语,楚驭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背心:“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攻打渠犁?” 元景呆了一会儿,闷闷道:“是为了开疆辟土。” 楚驭道:“不错,但还有个原因。大燕与西魏势同水火,迟早会有一战。谁先拿下渠犁,谁就占据先机。你父皇老了,他想把渠犁留给你,日后青史之上,将会是你带着大燕子民,开四海归一之盛世。至于明夜王子,他之所以求死,是因为他失去了想保护的东西,而现在我们拿下渠犁,是为了让大燕的百姓不至于失去他们想保护的东西。”将他扶起,幽深眼眸与他对视:“别人或许可以说这样不对,但你不可以,以后你会是大燕的皇帝,为万民守,亦当守万民。” 一时间,元景只觉浑身热血汹涌,冲的他双眼发红,咬了咬下唇,忍泣道:“我知道了。” 楚驭目光温柔了几分,攥着他一只手,轻轻一吻:“乖孩子。” 元景本来已经将眼泪忍回去了,又被他话语中的宠溺感弄得不是滋味,窝在他怀里,带着鼻音道,声音软糯道:“可我还是很难受。” 楚驭捏了捏他的脸:“死都死了,你难过也无济于事,他不是留了东西给你么,你帮他好好保管就是了。好了,不哭了,待会儿还要面圣,你眼睛红彤彤地过去,你父皇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元景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一抽一抽地呜咽着说:“你就是欺负我了,要不是你弄得我身上都是印子,赤霄也不会知道咱们俩好了。” 楚驭思及刚才见到他时的场面,脸色微沉,森然道:“这个狗杂碎,老子非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他还怎么你了?” 元景有些怕他这个样子,揉着眼睛含糊道:“也没怎么,就是吓唬吓唬我,我才不怕他呢。” 楚驭半信半疑,给他揉了揉脖颈与手腕上的鞭痕:“回府后我给你检查一下。” 过不多时,车行至宫门前,元景听见御林卫盘查问话的声音,又有些心神不宁,思量再三,磨着楚驭道:“待会儿万一父皇问起,我们还是别承认吧,你不怕罚,我还怕把他气坏了。” 楚驭漠然道:“他早迟是要知道的。” 元景晃着他的手:“那就以后再说,反正我不想今天就让他知道。”见楚驭半天不吭声,直起身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焦急道:“大哥,行么?” 楚驭没奈何道:“行行,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答应么?”指腹在亲吻之处一扫,看着他道:“不过这个……收买我用的?那礼可轻了点。” 元景从他身上下来,自己坐到旁边,有些慌乱地躲着他的手:“别弄,这里人多。” 楚驭没让他逃走,口中道:“又看不见”。按住他的后颈,与他深吻片刻,待车行渐止,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笑道:“这个马马虎虎够了。” 元景擦了擦红润的嘴唇,含羞带怒地瞪了他一眼,整了整衣服,跳下了车。入殿一看,里面黑压压跪了不少人,大半都是负责看守渠犁两位王子的御林卫。燕帝看见元景衣衫带血地走了进来,手腕一抖,捧着的茶碗直接砸了下去,碎瓷砰响,他怒骂道:“这么多人看两个还看不住,一群废物!” 元惜看见元景,迎了几步,讶声道:“景弟受伤了?” 元景偷瞄了一番,发现赤霄不在其列,略松口气:“没有,这血不是我的,是明夜王子的。”绕过众人,走到玉阶之下,省却不必说的细枝末节,跪呈此事。燕帝听后威严不减,做了个手势,示意御林卫退下,将他兄弟二人唤至眼前,缓声道:“朕早知渠犁这两位王子不是安分之人,自入京伊始,便屡屡作乱。今日又欲害杀太子,私逃出京。如今他们一死一伤,也算是咎由自取。”即下令:死的那个倒也罢了,要将赤霄押至神武将军营中,不日开战之时,要拿他祭旗。 丞相在一旁笑道:“太子和顺安侯此番立了大功,皇上该奖赏他们才是啊。” 燕帝微一颔首,望向元惜,温勉道:“你这阵子身体不佳,难为你带着病还为朕分忧,待朕好好想想赏你些什么。” 元惜谦逊道:“儿臣不过是运气好些,回城时撞上了他们,并非有意为之。父皇要赏,还是赏景弟吧,我瞧着他可是吃了大苦头的,该传召太医进来,替他诊治诊治。” 元景头皮一阵发麻,心知身上的痕迹瞒不住人,忙道:“儿臣也没吃什么苦头,只是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的,不必召太医了。” 是时刘林又奉茶而来,燕帝润了润嗓子,方才开口道:“太子,你也是大意过了头,人家随随便便下个套,就将你骗了进去。遇事不思不想,一味轻信他人,实在愚蠢至极。” 元景冷不丁又招一通责骂,蔫蔫地站在原地,头都不敢抬了。楚驭在后头道:“皇上容禀,太子殿下今日已看出事有蹊跷,为了引蛇出洞,这才以身犯险,其时他已命臣带人埋伏在外,一旦渠犁的人行凶,便将他们当场缉拿。” 第123页 燕帝面有惊讶:“太子,是这样么?” 元景给楚驭在后面一捏,也反应过来了,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是。” 燕帝神色这才缓和下来,捋平龙袍的褶皱,随口道:“难为你有这个胆量,罢了,今日你们也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丞相见他骂人时不吝言辞,封赏却轻飘飘带过,那是十分不满。站在一旁捋了半天胡子,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燕帝看了他一眼,补道:“你们的封赏,也容朕想想。”总算暂消丞相之怨。 将要散去之时,又有御林卫来报,称已将赤霄弄醒了。燕帝冷哼一声,即令带他上来。元景闻言眼前一黑,胸口手足无不沉甸僵硬,楚驭悄悄握了下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不多时,赤霄被人押入大殿,神色仍有些萎靡,说起话来却是戾气十足。燕帝问起罪状,他直承不讳,口中还在叫骂:“若是有错,也只错在没在一见面之时,就将他一刀砍了。”怨毒地看了元景一眼,直至被燕帝怒送回大牢,也未多至一词。 第63章 囚心 出殿离宫之时, 元景身上冷汗未干,每一步都似踏在云朵之上, 步履飘然无力。觉察到楚驭炙热强烈的气息萦绕着自己,差点控制不住要往人家身上扑的冲动。元惜追了几步, 拍着他的肩膀道:“景弟。”见楚驭站在一旁, 对他也笑了笑, 复看向元景:“走这么快做什么?” 元景暗自平息了一番, 勉强笑道:“我有点累了,想快些回去休息。” 元惜一副了然于心地样子,握着他一只手道:“我看你脸色差得很,明日我叫我府上的大夫去你那, 给你瞧瞧吧。哦,太子府自是不缺医官, 皇兄不过是担心你,教我的人看看,也好安心一些。” 元景这一日心力交瘁, 出言回绝前忍不住叹了口气,楚驭在一旁倏道:“顺安侯久病在家, 不知今日出城做什么?” 元惜面不改色道:“我听闻城外有座古庙,很是灵验,又见今日天气凉爽, 临时起意,前去拜拜佛,以求父皇、景弟安康喜乐, 富贵永享。” 楚驭眸光微动:“听闻渠犁一行护卫,武艺高强,身边又携奇毒暗器,顺安侯仓促之间,还能毫发无伤地将他们擒获,足见治下有方,若有机会,还要向你讨教讨教。” 元惜避开他的眼睛,干笑了一声:“世子过奖了,你是将门之后,操练治军是你所长,我岂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拍了拍元景的肩膀:“行了,晚些时候皇兄叫人去看看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元景才看向楚驭,有些疑惑道:“你刚才话里有话。” 楚驭赞道:“嗯,长进了,看来刚才皇上没白骂你。”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握着他的手带他出宫。车上元景不依不饶道:“你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楚驭一手揽着他:“我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见他在家呆了这么久,甫一出门,就捡了你的大功劳,自然想多问几句了。”看见元景若有所思,当下也多了几分正经:“他要不是你哥哥,你会怎么想?” 元景知道他不喜欢元惜,但此事细想之下,确有几分蹊跷之处,思索了片刻,目光扫到楚驭,又想起一桩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那的?” 楚驭一愣,不想他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么。”元景苦思冥想,始终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说的,搂着他的脖子,扭股糖似的要他再说一遍。楚驭倒是记得方青的嘱咐,但他不屑于蒙骗于人,况且金殿上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敲了他一下:“怎么?连我也怀疑上了?你有危险我自然要去的,这能有什么缘故?有也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讨好你罢了。”在他耳尖子上一咬,炙热的吐息往他耳孔里钻:“把你哄到手,再把你吃干抹净。” 元景记得初识之际,他明明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不想现在一改常态,动不动就调戏自己,红着脸赶了他一下,嘴硬道:“我才不上当呢。”推着他宽阔的胸膛,要从他身上下来。楚驭搂着他的腰,故作威胁道:“那你就乖一点,不然我脾气上来,直接吃了你。”拿起他一只手,作势要咬,元景一点也不怕他,气势很足地扑回他肩膀上,小老虎般“啊呜”一口:“那我也吃你。” 回府之后,楚驭给他细细检查了一番,除了身上鞭伤、颈部掐痕之外,倒是没有别的伤处,只是胸前微微肿起的那处,叫人无法忽视。元景见他老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滚到旁边穿衣服了。楚驭揉了揉他的头发,神色阴沉道:“你且去休息,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元景拽着他的衣袖,探身道:“你是要去找赤霄么?带我一起,我有话要对他说。”楚驭一点头,见外面细雨淋淋,寒意又起,即将一袭风衣系到他身上。 赤霄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本来无诏不可得见,但狱卒见来的是太子,审时度势了一番,姑且放他们进去了。 牢狱幽深,入口处,一盏旧灯悬于高墙,烛光熹微,唯染尺寸之地。狱卒捧了一盏油纸旧灯过来,楚驭伸手接过,道:“钥匙。” 狱卒忙取下腰间那串叮铃作响的黄铜钥匙,寻出一枚,双手奉上。两人行至尽头,一扇玄铁门轰然落下,将外间的凌风落雨、嘶喊啼哭都隔绝开来。赤霄手足被缚,困坐于铁栅之中,一看见他们,灰扑扑地眼眸立刻现出了毒蛇般的光芒,浑身一振,手足精铁锁链亦为之作响,他往前一扑,双手探出笼中,如索命的恶鬼一般嘶声道:“我哥哥呢?” 第124页 元景忽然明白,他刚才为何没有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了,迟疑了片刻,对楚驭道:“大哥,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楚驭皱眉道:“什么话我不能听?” 元景为难地看了赤霄一眼,低声道:“跟他哥哥有关的,你先出去,你在这里,我怕一言不合再吵起来。” 他这一双手也不如何有力,但辅以他绵软的声音与撒娇的眼神,力量就不可估计了。楚驭被他轻飘飘一推,莫名其妙就给推了出去,只好嘱咐道:“别跟他聊太多,有事叫我。”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 铁门一开,赤霄看见他的身影,唾了一口,骂道:“恶心。”元景也不看他,深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明夜王子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空气都为之一滞。赤霄如野兽般愤怒的声音响彻牢房:“狗东西,混账,放我出去!老子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元景由着他骂,自顾道:“谢谢你今天没有把我们的事说出来,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哥哥。” 赤霄骂声陡然而止,一拳砸在铁栅之上,声音尖锐如刀:“是我太天真了,我就该把你们的丑事说出来,让狗皇帝,让你们文武大臣都知道,大燕的太子,是个喜欢被男人操屁股的烂货,瞧瞧你们刚才的样子,真是叫人恶心透了,私下里更不知要怎么龌龊。”顿了一下,忽而冷笑:“说起来我也该谢谢姓楚的,听说你建府至今仍无所出,是不是他把你玩熟了,所以你对着女人不行?呵,你们大燕狗贼坏事做尽,也合该要断子绝孙。” 元景脑中一炸,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平复了半响,再开口时声音随之冷了下来:“我不跟你废话,我这一次过来,是跟你做交易的。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会命人好好安葬你哥哥。” 赤霄像是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森然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你们大燕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真恨不得把你削成一万片,丢出去喂狗。” 元景面无表情,木然道:“我对明夜王子十分仰慕,愿尽所我能,保他身后颜面不失。且我父皇已下令,要将你押入神武将军营中,到时我可以令扶棺之人走在你囚车前头,让你看着你哥哥魂归故里。至于你……”咬了咬嘴唇,忍着厌恶道:“我亦可作保,让你有场后事。” 赤霄立身于昏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如何,只听他压抑着愤怒地冷声响起:“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到了渠犁之后,我要你派人寻一处林深树高之地,为我哥哥举行风葬,要有法师主持,三宝加身,礼成之后,便将他魂归之所列入禁地,你们燕人永永远远不可踏入。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咬紧后槽牙,重重道:“我就把你们的丑事烂在肚子里。” 元景立刻道:“一言为定。” 赤霄看了他一会儿,冷哼道:“你别答应的这么快,我告诉你,我还留了后手,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办,我自会放出暗号,让我的人照吩咐找到我的密信。” 元景看着他道:“你不必这么不信任我,你哥哥临终前,交代了我一件事。”将灯盏放至一旁,从袖中一探,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被血色浸透的方帕。赤霄一见此物,双目倏张,厉声道:“这是我哥哥的随身之物,他给你做什么?” 元景展开方帕,上面血迹已干,赫然可见一个模糊的掌印,人脸蛇身的烛龙神像静立于其间。想来是仓促之间无从绘制,明夜以刀为笔,沿着掌心图腾下刻,方才留下此物。 元景看了一会儿,近前时犹豫了一下,伸着手将方帕递给他。赤霄一把夺过,双手捧起,身体不住发颤。元景道:“他告诉我,这是他此生最为珍贵之物,请我为我保管,我答应了他。此物是我从佛堂中的长生牌位下拿到的,我已在佛前发下弘誓,赤霄王子,自我而后,大燕的神佛亦将庇佑烛龙大神的子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楚驭站在外面,听里头一时骂一时吼的,言辞多有不堪,已是极为不耐烦,此刻按刀在手,时时准备着要进去收拾那个杂碎。须臾,却见元景垂着眼眸从里面走出来,神色疲惫不堪。楚驭见他眼圈发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忙迎上前去,将他抱住:“那个狗东西欺负你了?” 元景摇摇头,忽而将灯盏一丢,搂住他的脖子,凑了过去。楚驭身量高大,他踮脚仰头也才堪堪碰到他唇边。不顾脖颈吃力,舌尖一挑,探入他口中,与他热吻在一起。 小情人这么主动还是少有,楚驭反应过来之后,一把将他抱起,人也压了过去,与他唇齿交缠。两人在这昏天黑地之间,缠绵了许久。楚驭身下硬的发疼,,勉强压抑住了撕开他的衣服,在这里干他的冲动。与他额头相抵,声音温柔的发哑:“告诉大哥,到底怎么了?” 元景环住他的健硕的腰身,整个人完完全全投入他怀抱中,半响,瓮声道:“我就是喜欢你。” 这几个字落入耳中,楚驭全都明白了。一时间神魂俱醉,热血与爱怜之意一阵阵地上涌,将他紧紧抱住,半晌,沉声道:“手给我。” 元景不明就里,但还是递了手过去。楚驭用不容挣脱的力量握住他,深邃的眼眸将他包裹在里面,亲了亲他的指尖,声音愈发温柔:“给我抓住了,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 第125页 作者有话要说:  楚驭:我这里只有单程船票,上了我的船就不许下去。 第64章 鱼水 隔日元惜果然派了一位大夫过来, 只可惜太子昨夜睡得晚,困意正浓。宫人们不敢打扰, 大夫入得寝殿,见床边还有个一身黑甲、气势夺人的守卫看着, 莫说去唤太子了, 就是朝床帐里多看一眼, 都觉如芒在背。只得匆匆号了号脉, 至于顺安侯交代需留意查看之处,全无机会看清,留下一张安神的方子,便回去交差了。 此番虽是为了应付旁人, 但经前日之事后,元景夜中确实睡不踏实, 有时两人相依睡至半夜,楚驭一睁眼,还能看到他趴在枕头上发呆的样子。刚开始, 他还忍不住将元景抱过来亲热一番,偃旗息鼓之后, 小情人往往累得目光迷离,脸颊潮红,只是看着, 亦觉颇得闺房之乐。后来见得次数多了,不免有点担心,问也问不出名堂, 心中暗忖,多半是元景太平日子过久了,骤然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心绪难安。他自己杀的人多,当下也没太在意,夜夜多加温存也就罢了。 然而秋日见短,元景的毛病始终没好,加之他这阵子忽然变得关心国事,整天里往返于宫中、尚书台,且不似从前那般应付差事,燕帝偶有交代他什么,更是尽心尽力。白日奔波,夜中难眠,整个人是看得见的消瘦,幸而精神尚好。这一日楚驭与诏前军中几个旧识朋友夜宴归来,酒饮微醺,本欲直接回府,下车之际见月华如雪,心中起念,悄然摸进了太子府。 其时府内上下一片静寂,连守在寝宫前的小太监都靠着门打瞌睡。元景独自趴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块咬了半口的玫瑰饼,百无聊赖地捏饼渣玩儿。楚驭入内无声,元景及至被人从后面抱住,才反应过来。两人好上以后,这种事倒不少见,元景有些没精打采道:“大哥。”楚驭应了一声,埋在他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比之美酒更为醉人,当下将他扳过来,倚着月影与他接了个吻。他身上酒气浓烈,唇齿间亦带了一股馥烈的酒香。分开之时,元景也有点晕乎乎的:“不是说今晚有事么?” 楚驭见他衣衫松散,即解开他腰间束带,重新帮他理好:“忙完了,来看看你有没有乖乖睡觉,可不就被我抓住了。” 元景呆呆道:“睡不着。” 这对话倒是不陌生,楚驭见旁边有张小榻,将他带过去。此榻窄而长,两人难以并卧,索性叫他躺在自己胸口:“总说睡不着,跟大哥聊聊,到底在想什么。” 元景绞着他胸口的衣服玩儿:“没什么。” 楚驭道:“那就是有什么了,还在为明夜的死难过?” 元景沉默了许久,直到他催促般在自己腰上捏了一下,才闷闷地开了口:“我这阵子总在想,自己这个太子是不是当得不够格,父皇若是把大燕交到我手上,我能不能像明夜和赤霄那般,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义无反顾。” 楚驭打了个哈欠,拍着他的背,随口道:“国有国运,有时并非人力可以扭转,不必为了这种东西难为自己,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元景摇摇头,蜷在他身上,声音更闷了:“还不够好。” 楚驭轻笑了一声:“孩子气。”此际月华正浓,夜色空寂,天地间似只剩他们两人。心中一动,抱着他起身:“既然睡不着,大哥就带你出去逛逛。” 元景一时间还没明白他这个逛逛的意思,直到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离开府门,才反应过来,挣了一下:“太晚了,况且明日……” 楚驭扯下披风,丢到他身上,接口道:“明日官员休沐,太子殿下自己不嫌辛苦,也要体恤体恤臣下。”看他还有点不乐意,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皇上还在,哪用得着你事事操心。你整天往人家那里跑,大哥想见你一面都难,再不陪陪我,我要不高兴了。乖,过两天我就送你回来。” 元景被他亲过的地方热了起来,心头一软,声音也柔了些:“那好吧。” 楚驭回府叫上方青,以太子令牌叩开城门,驾车往城外一处高山上去。其时山枫未落,飞花遍野。白日里游客极多,唯夜中方得静谧。方青带着太子所用之物,先行一步,上去打点,由着他们二人自在徐行。山路漫长,元景刚开始精神还很好,看见兔子松鼠,提着灯笼,追过去跟人家绕圈子玩。可走到一半脸上就没有笑模样了,被楚驭拉着手,拖着走了一阵。临近山顶那段,他双腿重若千斤,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寻了个机会跳到楚驭身上,耍赖不下来。楚驭看他累得有气无力,整个人都蔫了,故意逗他道:“连句好听的都不说,光使唤我?”元景立即服软,搂着他脖子亲了好几口。楚驭笑骂了一声,把人往上托了托,背着他步履如飞地上去了。待两人进了房间,元景把披风一扯,直接扑到刚换好干净被褥的床上,身上汗水淋漓,但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也就没去管了。 方青拧了把热毛巾递了过去,便退至外面。楚驭把元景翻了个身,给他擦手擦脸,口中道:“现在想睡了?” 元景这才知道他不准备软轿的用意,不乐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腿朝人家身上一搭,抱怨道:“腿酸死了……” 楚驭替他脱去鞋袜,将裤脚卷至膝上,给他按摩起来。此时天边已现微白,元景躺了一会儿,山興感觉酸胀之处被人细心揉捏,舒服的难以言喻,眼皮子就更睁不开了。困到深处,有人在耳边说了句什么,也没太听清,应付般“嗯”了一声,便觉身上一热,似被人抱入怀中,就此睡去。 第126页 睁开眼时已是午后。窗边几只翠鸟清鸣,煞是悦耳。这段时间以来,他还是头一回睡这么久,此刻看人的眼神都是懵的。这个模样落在情人眼中,自是十分可爱。楚驭刮了下他的鼻子,笑道:“发什么呆?” 元景慢吞吞地起身,双腿往地上一放,顿觉腿肚酸痛难当,膝弯直颤,连走路都费劲。揉了好几下,才步子很小的走过去喝水。楚驭目光在他双腿间徘徊,心中旖旎念想不断。元景对此浑然不知,山泉水入了肚腹,感觉也归位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拖得老长:“饿……” 楚驭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即让方青将准备好的菜肴端进来。饭后元景精神恢复了七七八八,他这阵子着实闷坏了,见外头风光绮丽,一瘸一拐地也要出去疯玩。他心情好的时候,很是爱笑,给人随便一逗就笑个不停。楚驭此番拐他出来,实则存了些邪恶的心思,可一看到他这个生动欢喜的模样,便将什么邪念都抛到脑后了。此时莫说他要游山玩水,就是他想去摘星摘月也无所不从。 两人玩玩闹闹,直到傍晚才意犹未尽地回去。客栈里的人都被遣散,几个厨子上了菜后便窝在后面不出,方青也很识时务地躲到外面了。元景给凉风吹了一会儿,衣衫干透,有些怵冷,听楚驭说起后面有个温泉汤,饭吃到半饱,略一休息便过去了。 他一走方青就进来了,见楚驭还在那慢悠悠地自斟自饮,奇怪道:“公子,你不跟过去么?”楚驭一指酒壶,示意斟满,怡然道:“让他自己先玩会儿。” 温泉池中雾气腾腾,元景仰面靠着池边琢成枕状的青石,一下一下地撩水淋着玩。刚才他见楚驭喝的痛快,偷偷喝了一点,楚驭看见了,居然很好脾气地又给他倒了一杯。此酒名为十州春,一入杯中,醇香四溢,楚驭由着他喝了好几杯。此刻酒劲上头,脑中一阵晕眩。听见身边有水声,睁眼看了看,遂安心地躺着了。 楚驭隔着水气看了他一眼,元景身上皮肤极好,平时偶尔□□相见,已觉通体如玉。如今被温泉一泡,粉处愈粉,白处愈白,似春色入了云山。他上半身不着寸缕,只穿着一条亵裤,坐到元景身边,英俊的面容隐藏在腾腾水雾之中,一手握住元景光滑圆润的肩头,顺着水珠抚摸下去,动作轻飘飘的,像是在跟他玩。 元景被他摸得发痒,笑着往旁边滚,他才一动,楚驭就翻身将他压住了,两手一撑,健壮的身躯抵在他胸口。元景被压的死死的,简直像被他囚在怀抱里一般。一股强大的气息随之而下,他睁开眼,只觉身上之人眼神比往日更为炙热。脑子里嗡了一下,瞬间就明白楚驭想做什么了。许是酒劲作祟,元景觉得现在的气氛极佳,害羞了一下,心中也不怎么抗拒。 楚驭将他的种种反应收入眼底,喉头一滚,像是害怕弄伤他一般,按捺着用指腹抚摸他的脸颊。细密的吻自眼角而下,舌尖卷起如泪般的水滴,送入他唇齿之中。这一番入侵充满了爱意与抚慰,元景没有任何不适,只觉浑身酥麻,嘴角边不觉流下一点津液,身体阵阵发软,几乎坐之不住,双手无力地攀到他壮硕的肩膀上。 楚驭悄然拿下他身上遮羞之物,大手抚摸着他的臀腰,极有技巧地握住他的脚踝。彻底打开这双腿时,下身已硬的发疼,才一褪下自己的亵裤,就迫不及待地顶了上去。元景受了这极有侵略性的一撞,顿觉有些紧张,楚驭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安慰道:“乖,没事的。”一手抚向他下身,取悦起他来。 元景被他弄过很多次,身体早已记住这种快感,不多时便脸颊通红,目光迷离,唇齿间不住地发出呻吟,叫了两声,又想起这是在无遮无挡的野外,双手捂住嘴,将声音藏在掌心里。 楚驭也不加以阻止,亲吻并啃咬而下,元景被他弄到了敏感所在,眼窝一下子就红了,呜呜了两声,愈发受不住。楚驭凑近他耳边,沙哑道:“喜欢被我这么弄么?” 元景羞耻心尚在,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楚驭往他耳朵里吹气:“乖孩子,说喜欢我就给你。” 元景忍了一会儿,到底抵不住这濒临高潮的快感,带着哭声道:“喜欢,喜欢大哥……弄……” 楚驭揉捏着他的腰身,呼出的气都发烫了,仍耐着性子诱哄道:“也让我舒服舒服,好不好?”元景眼中含着一点泪,身体落于人手,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迷迷糊糊答应道:“好……大哥,快一点……”只听耳边一声轻笑,动作果然快了几分。须臾,元景眼前一阵雪白,余韵未散,兀自喘息不止,连被人赤身抱起都感觉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围脖的小伙伴可以关注下我(尺水_),有时候会在上面放点小段子和emmmm,么么哒 第65章 朝月 从温泉到客栈房中不过百步, 楚驭尤嫌太长,抱着元景几个纵跳, 自窗而入之际,神色一凛, 眼中欲念随之褪却, 不动声色地将小情人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遮住大半春色, 手指抵在他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元景满脸绯红,人还有些晕乎乎的,看见他手指伸过来, 不明就里地舔了舔。 微痒感从指尖传来,楚驭目光愈发灼热, 俯下来在他头顶重重一吻,将人放到床上,随手套上件常衫:“捂着耳朵, 乖乖等我一会儿。” 话音未落,数道暗器自身后而来, 楚驭一阖床帐,将刀光剑影尽数挡在外面。弯刀出鞘,刹那间飞光如雪, 只听得几声惨叫,悄然冒出的七八名黑衣刺客如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了,刚才他们射出的暗器已物归原主, 钉死在他们喉头。更多的黑影从门窗外冒了出来,楚驭手持宝刀,不离床前一步,众人围攻而上,将他团团困住,束手绊足,数刃其下。局促之地本多有不便,却听得一声低吼,也不知里面怎么动作的,刺客们身上血涌如泉,大半飞了出去,近身几人身姿未动,唯见血雾四散,几颗头颅豁然落地。 第127页 元景听见异响,从床帐中探出之时,便看到这满地陈尸,血流成河的场面。他自幼备受呵护,就是多年前楚驭在他面前大开杀戒之时,也被蒙住了双眼,未曾得见这样的惨状,当即惊叫了一声。楚驭回头一望,见他吓得面色惨白,握刀的手顿紧,身上戾气也愈发浓重。心知这里实在不便花前月下了,脸色不佳地从柜中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把衣服穿上,我们先离开再说。” 元景一看他染着血的手,身体剧烈一抖:“你受伤了?”楚驭才要摸摸他小脑袋,抬手时血水一滴,又止住了:“没有,别人的血。”元景像是没听见一般,捧住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拿起干净的衣服就擦,血色擦去七七八八,果见他这只手毫发无损,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楚驭心中一阵暖意,声音也和缓下来:“都跟你说了没事的,瞧瞧,衣服都弄脏了。”去衣柜中翻了翻,不想此行匆忙,随身衣物并非多带,只得空手而归:“先凑合穿一下,回去后再换。” 元景被空气中异样浓烈的血腥味,弄得恶心欲呕,以至双手都不听使唤,半天才将裤子套上。此时方青闻声而来,看到这一幕,忙跪下请罪。楚驭冷道:“去检查一下,看看他们什么来头。” 元景在一旁颤声问:“是赤霄王子的人么?他还有手下逃脱了。”楚驭声音微诧:“顺安侯跟你说的?”元景吸了吸鼻子:“赤霄跟我说的。” 楚驭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名堂,脸色森然道:“待我查明主使,定不会轻饶此人。”元景无心思量这些,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往地上多看一眼。楚驭见了,拿过袜子替他穿上,还很坏地挠了挠他脚心。元景惊惧未消,被他不合时宜地一逗,很是不高兴,半真半假地蹬了一下,不要他碰了。楚驭扫见外头有个身影,也正经了些,哄道:“你到里面去穿,穿好之后叫我一声,我抱你出去。” 将床帐一放,示意方青留心照看,便出了房门。庭院中摆了几口荷花缸,他借水洗手,口中道:“别躲了。” 身后微响,云从纤细的身影从树枝后冒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拜了拜:“主君。”奉上白色锦帕一条,以供他擦手,楚驭接过道:“你跑来做什么?” 云从好奇地朝里看了看,口中道:“早起替您卜了一卦,得山风蛊卦,估计您要遇到些事端,有些不放心,就来看看了。” 楚驭向来不喜旁人对自己的事多加置喙,不过看他相貌幼小,又跟元景又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这才宽纵了些,不以为意道:“我都对付不了的事,你来又有何用?” 云从点头道:“是,主君神勇无匹,是我多事了。” 楚驭将沾了血色的锦帕丢到他怀里,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这也能占出来?” 云从促狭一笑,这笑容他对着镜子苦练许久,肖似房中人,果然讨得楚驭多看了一眼:“我问了赤珠。”楚驭心里暗骂了方青一声,此时方青恰从房中出来,见了云从,面露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听楚驭在一旁道“不必管他”,只得闭口不提,将手中所捧之物呈上:“渠犁的铜火令,在那些人身上找到的。” 楚驭接过来看了几眼,道:“假的。” 方青也不意外,渠犁跑了一两个人倒是有可能,但今日这阵仗,绝非几个漏网之鱼撑得起来,扫了云从一眼,迟疑道:“怕是那一位动的手。” 楚驭眼中唯见一抹浓重的暗色:“除了他还能有谁,也只有里头那个傻孩子还做着兄友弟恭的美梦,人家有一点能借刀杀人的机会,都要置他于死地。” 方青听他话中杀机已现,料想不日他必将发难,心中飞快地思索起策略来。云从插话道:“既是如此,刚才您就该让太子受些伤才是,皇上还是心疼亲生儿子的,没准能借此让他们父子重归于好,只要太子能像从前那般在他面前说得上话,顺安侯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没用了。” 楚驭不悦道:“胡言乱语,是我把他带出来的,他要有什么事,我岂能撇清干系?” 他语气坚决,云从也不敢妄议,只在心中默默道:“其实只消有人跟太子说清利害,还怕他不肯给你打掩护么?” 方青压低声音道:“公子,顺安侯那边到底是个隐患,咱们是不是要……” 楚驭淡淡道:“不急,让皇上把心力用在制衡他与太子上头,比直接杀了他对我更有利。”说到这里,回身扫了一眼房门。其时夜幕降临,太阳终是落了下来,他看着静谧无声的房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沉着脸疾步入内,微弱的月光之下,先前曾见过的一个渠犁武士缓缓转过头,他手中的短刀已插入元景腹部。 元景被他捂住了嘴,看见楚驭,含着眼泪呜声求救。楚驭勃然大怒,手中铜火令飞了出去,顷刻砸碎他的头颅。他晃了两下,不甘倒地之时,元景终于得以挣脱束缚,气息微弱地喊了一声:“大哥……” 楚驭冲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衫上,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不怕,大哥在这里。”他生平从不知害怕的滋味,可眼下握着元景冰冷的手,只觉心头剧痛,连呼吸都不对劲了,嘶声喊道:“方青,滚进来!” 元景受惊般一缩,眼泪随之而下:“我要死了么……” 楚驭握着他一只手凑在唇边,竭力温声道:“别胡说,只是一点皮肉伤,哪里就有事了。” 第128页 方青听令而来,一见太子的模样,心下大骇,忙点了一盏油灯上前查看伤势,片刻后道:“所幸没伤到根本,只是这里没法处理,刀还不能拔,属下去拿药,先把血止一止。” 翻包袱之时,还找到一个小盒子,这是他临出门前,赤珠死乞白赖塞给他的,说这里头装的难得的灵药,万一有事,服下一颗,只要人没断气,都能撑上几个时辰。连同止血药和白纱绷带一并拿了过去,双手奉上药盒道:“公子,先把这个给太子喂了。”自己握住刀柄,小心地往伤口周围撒止血的药粉。 元景牙关咬得紧紧,楚驭连哄带劝,费尽辛苦才给他喂下去。那枚苦药入了喉咙,元景眼泪流的更多了,伤处更是火辣辣的发疼,他痛苦的呜咽了一声:“大哥……难受……” 楚驭将他抱到膝盖上,安慰道:“好了,马上就没事了。”对方青使了个眼色,催促他快些。 这伤口足有寸余之深,两把药粉撒下去,才堪堪止住血流。昏暗的烛光下,楚驭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一双眼睛阴沉幽冷,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方青不经意看到了,背心一凉,手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替太子止住血,头也不敢抬地说:“马车就在山下……” 话还没说完,就觉眼前一暗,楚驭已抱着元景走了出去。云从刚才在一旁看得分明,此番正合他的心意,见楚驭走近,忙迎上去欲献良策。近得身前时,只觉一股强大的杀意铺天盖地涌过来,连周遭叫个不停的雀鸟,也瞬间安静无声。云从心中一悚,默默地退到旁边。 元景失血过多,脑海已不甚清明,只觉四肢软弱无力,眼皮子也沉了起来。恍惚中听见车辕声一响,知道这是要回家了。此念一起,身上倦意更浓,转瞬便要睡去,然而手心一疼,却是被人狠掐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楚驭心疼担忧的目光,委屈和眼泪齐齐冒了出来:“疼死了……你还……” 楚驭脸色极为可佈,唯有低头看他之时,才流露出一点柔情,给他揉了揉:“回去再睡。” 元景困倦难当,身上又一阵阵发冷,当下难熬至极,只想从这痛苦中逃开,眼睛艰难地眨了几下,慢慢又闭上了。楚驭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也不自觉焦躁起来:“听话!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我,见不到你父皇了!” 元景被这句话唤醒了些许意识,身体欲蜷,只觉腹部又疼了几分,他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以口呼吸着,艰声道:“那你跟我讲讲话,不然我实在忍不住……”见楚驭皱眉思索,又道:“讲个故事也行……” 这却是难住了他,楚驭苦思无果,歉疚道:“我……不会讲故事……” 元景轻咳了一声,气息微弱道:“你院中的那眼清泉,是叫朝月么……我在父皇的图鉴里见过……” 楚驭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透过半开的车帷望向窗外,只见一轮皓月升入空中,清辉遍撒,心神不自觉一荡,直到元景艰难地蹭了自己一下,才缓缓道:“嗯,是叫朝月。” 元景眼睛半睁半闭,靠着他问:“那里……好看么?” 第66章 朝月(二) 楚驭目光一暗, 声音却随之温柔下来:“那里很美。” 元景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直接地夸赞什么,眨了眨眼, 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楚驭犹在出神,一时没注意, 直到他像小猫似的挠了挠自己手心, 才微微一笑:“好吧, 告诉你也没什么。是天佑八年的事了, 那时我十二岁。大燕正与北方一小族交战,我奉命护送一批粮草,路上遇到敌人设阵伏击。我带军抵抗了一日,终是不敌, 除我之外,百余名随军将士皆死于敌手。我身中数刀, 后心也中了一箭……” 元景“呀”了一声,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他在楚驭身上看见的狰狞伤口, 艰难地伸手过去,欲抚摸一下。楚驭捉住了他的手, 以免他乱动:“心疼我了?没事的,现在已经好了。”替元景调整了一下姿势,缓声继续道:“幸而天不绝我。当时我一箭射杀了他们的头领, 趁着敌人阵脚大乱之时,夺马而去。那日是个阴天,星月无光, 追兵虽多,于沙漠之中夜行,亦非易事。只是回大燕的路已被他们的万余铁骑切断,我只得匆忙北逃。沙漠夜风极冷,我一人一骑奔波两日,水米未进,力气也快要耗光,连手中长刀何时掉落也不知晓。铁骑追击之声始终未断,我心知一旦停歇,便会被他们追上,片刻不敢松懈。” 他语气淡然,元景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揪,不自觉搂住他健硕的腰身,微弱地安慰道:“你当时……很害怕吧?” 楚驭摸了摸他的脸,哂笑道:“怕什么,大丈夫何惧一死,不过要是放到现在,我的确是要舍不得死了。” 元景眼眶一热,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那后来呢?” 楚驭道:“到了第三日,忽来一场狂沙,吹得战马迷途,待风沙落尽,我已身在一片绿洲之中。当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眼无垠的泉水,如宝石化成,日光照耀之下,璀璨的不可直视。有个身着白纱的娴静少女坐在水边,手中提了只装着鲜花的竹篮,她回头时,眼睛湛蓝亦如泉水。那场面我至今想起,都觉是在梦中。我当时力气耗尽,且耳边听不见追兵铁蹄踏地之声,心下一松,便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朦胧之间,只觉被人扶入水中,通体清凉舒畅,就此昏睡过去。醒来时,已躺在一张木床上,救我的人,便是岸边的那个少女。她父母早故,家中只得她一人,我的伤养了大半月才好清,她为我端茶倒水,无一事疏忽。其间还有数名族人来探望我,我见他们衣饰习俗皆与外界不同,一问才知,他们是商人后裔,昔年诸侯纷争之时,他们为避战火,举族逃难至此,至今已有数百年,名为朝月,便是取自思念故国之意。” 第129页 元景惊奇道:“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他们么?” 楚驭道:“你可知他们居于何地?”见元景困惑地摇了摇头,即道:“凫水而下数丈,有一水洞,狭小幽长,等闲难以察觉。自水洞游出,方可至其族地。这般隐匿的藏法,要不是我被他们救走,也是找不到的。 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他们对我很是照顾。水下舒适宜人,长风一起,谷中便闻清音幽鸣。我站在竹楼窗边,望向水洞,那里漆黑安静,全无洞外景致。我却觉得轻松安心之极,我一生之中最为怀念的日子,便是在那里。” 元景听他话语中充满温情,心头不禁暖洋洋的,一时间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勾着他的手指玩,低低道:“我看你是喜欢上救了你的姐姐才对……” 楚驭未曾察觉他话里的深意,随口道:“她的确是对我呵护备至,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听元景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即笑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我喜欢你一个就够操心的了,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存感激,难道不应该么?” 元景也不是真要吃这个醋,闻言,很是通情达理道:“好吧,那你有好好谢谢他们么?” 楚驭道:“嗯,我伤好之后,便离开了他们族地,自领一队人马,前去将当日伏击我的敌军尽数歼杀,战事平定后,我带人回到朝月,打算将他们请出来,带回府中,妥善安置。” 元景楞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带人去干什么?” 他说的太快,以至于气力不支,连连咳嗽。楚驭忙给他揉了揉胸口:“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自然是要请他们出来,带在身边。” 元景才生出来的暖意一时间消散无踪,片刻,才艰难道:“可是他们都在那里住了数百年了,早已习惯这样避世而居的生活,怎么肯跟你走?” 楚驭不以为意道:“他们一族不过数百人,日子过得向来清苦,虽有地利庇佑,但难保以后不被别人发现,若是旁人有心伤害他们,凭他们是抵挡不住的,倒不如我来安置他们,也可保他们一生无忧。” 元景听了此言,心中阵阵发凉,半晌,才低声道:“那……他们都愿意跟你走了么?” 楚驭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没有,他们执意住在那里,我便留了一队兵马守在泉水边,随他们去了。” 元景听到这里,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一股极大的不安之感忽然涌了出来,但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担心什么。他沉默的时间久了,楚驭有些担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又要睡了?”元景摇摇头。楚驭见他低迷的有点奇怪,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道:“以后带你去看看?” 果然引的元景偏了偏头:“可以么?” 楚驭笑了一下,温声道:“有什么不可以的?那里我说了算。”元景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那句“会不会打扰到他们”咽下去了,他虽被楚驭握着手,但掌心里却禁不住阵阵发冷。 此时至城门已行过半,元景听了这个故事,稍稍精神了些,让楚驭扶着自己坐了起来,掀开帘子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忽道:“我的令牌还在客栈里。” 现下城门已关,若无令牌,想要进城少不得有些麻烦,楚驭还当是什么大事,安慰道:“不妨事的,到时我们言明身份,还怕守城官兵不放行么?就算他们真不放,还怕我没办法带你进去么?” 元景皱着眉头,喘息道:“那样我受伤的事就瞒不住了,父皇一定会重重罚你的,没准会杀了你……你还是回去,帮我拿回来……我们偷偷进去……” 楚驭没料到他这种时候还念着自己,只恨自己一时大意,叫他受这等重伤,此时就是想抱抱他,都怕把他弄疼了。当下只得在他头顶一吻,语气愈发温柔:“你的伤要紧,只要你能好好的,随他罚便是。” 元景一听就急了,话还没说,先咳了几声:“我不想你被罚,你快去……” 楚驭温声道:“听话,没事的。” 不想元景却是格外固执,拽着他道:“大哥……”心念急转,一手握住匕首刀柄,作势要拔:“让我看你被罚,还不如死了。” 楚驭额边青筋重重一跳,声音也严厉了些:“什么死不死的,你要敢死,看我不……”话说到一半,看到他眼中的泪光,生生止住了,片刻后,将车中薄毯盖在他膝上:“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下车之时,又叮嘱方青:“好生照看太子,若是再出纰漏,老子砍了你!” 方青纵然陪了他这么多年,对这句威胁也是深信不疑,当下道:“公子放心,我必定寸步不离,若有敢伤太子的,就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楚驭得了这句保证,方才拔足疾奔,转眼便不见踪影。元景透过车窗,看着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掀开帘子,将一枚令牌丢了过去:“快走,走小路!” 方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握着令牌愣愣地看着他,元景伤口又涌出些许鲜血,他忍着痛道:“入城之后,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自己回去,到时……我会告诉父皇,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偷跑出来玩儿,结果遇到了渠犁的刺客……”说到这里,已是语不成句,有些着急道:“快走!” 方青这才明白他支走自家公子的用意,朝楚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咬牙,道:“请您坐好。” 第130页 帘门一放,元景疲倦地闭上眼睛,连坐在座上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半躺在地上,倚着车壁,艰难地呼吸着。他心中忍不住想着楚驭刚才所说的故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无人抱着自己,他只觉手足冰凉。在辚辚的车马声中,他低声问道:“方青,大哥他以前……还喜欢过什么么?” 小路颠簸,车马行路之声极大,问题一出,旋即被这声音淹没。元景本来没有期待听到答案。不过方青耳力过人,却是听见了,迟疑了许久,他轻轻道:“没有了,公子他…只喜欢您一个。” 元景“嗯”了一声,怵冷般攥紧了绒毯。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里元景就开始发现,自己老攻面对喜欢的东西,心理上有点毛病…… 第67章 朝月(三) 山林寂静, 云从手里拿着从刺客尸体上搜刮来的机枢暗器,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看见什么飞鸟走兽就懒洋洋地给它们一下子,只可惜他准头不佳, 一路行来毫无所获。百无聊赖之时, 他听见远方传来猎猎风声。入秋之后, 天气就变得很冷, 可这股风声涌来,却带了一股灼热之意。 云从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飞快地将手中暗器丢到旁边草丛中,蹬蹬地迎了几步:“主君。”楚驭神色未变, 对着云从一点头,足步不停, 仍往山上去。他身形极快,云从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您怎么又回来了?” 楚驭道:“太子的令牌落在上面,我来取。” 云从捋了一下汗湿的头发, 回忆道:“房中我都搜罗过了,没什么令牌啊。” 楚驭步伐倏然一停, 身后如长帆般的披风缓缓落下:“此话当真?” 云从不假思索地一点头:“自然!” 楚驭眉心微蹙,想起刚才元景的异于常态的表现,心中有些不安, 只是他从未对自己耍过手段伎俩,以至楚驭一时思量不出缘由。云从在一旁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故意把您支开了?” 楚驭心头重重一跳,不及多想, 转身便往回赶。此时云从倒是反应过来了,对太子这么做的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一晚上都在担心太子受伤而归之后的事,如今见楚驭有机会撇清干系,心中甚慰,也懒得拿兔子黄雀撒气,高高兴兴地下山了。 夜半又起薄雨,楚驭赶到地方时,果然人去楼空,连地上车辙印也模糊的难以寻觅。暗骂了一声,只得先回太子府,不想却有人先到一步。 本来他听说太子尚未回来,脸色已是沉的紧。在看见元惜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厅之中,脚下跪了许多太子府宫人时,眼神顿时变得更加阴森难明。元惜看见他独自归来,倒是真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往他背后扫了一眼:“世子这么晚过来做什么?莫非也是听到太子走失的消息,过来找人的么?”散漫之中又带了几分严厉,匐在他脚下的宫人们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了。 楚驭身影一晃,已来到元惜面前,他神色淡漠,语气亦不起波澜:“顺安侯,还请借一步说话。” 厅中宝珠高悬,本是亮如白昼,可他高大的身躯一近前来,元惜便觉眼前一暗,迟疑了片刻,道:“你们先下去吧。”楚驭在一旁补道:“关上门。” 小柳离得最近,此刻感觉两人气氛有些古怪,偷偷一瞧,只觉楚驭现在的样子,比之从前对太子发火时,还要可怕得多,当下不敢多看,飞快地退下了。 虎门一阖,楚驭的目光重新落了下来。元惜看清了他的样子,指尖一颤,强自镇定道:“世子有什么话要对……”话音未落,已被他掐着脖颈,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元惜未料他竟敢在这里行凶,连挣扎都慢了几分,待要去掰他的手时,已被这只硬茧虬结的手掐得面色发白,连呼吸都困难了。 楚驭铁钳似的手不断收紧,眼神森冷如冰:“太子在哪里?” 元惜双手死死地扒着他的胳膊,艰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楚驭,你胆敢杀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楚驭毫无笑意地冷笑一声,乌云覆顶般逼视着他:“我这人脾气不好,凭你是什么皇子贵胄,在我眼中也一文不值,杀就杀了!顺安侯,自你入京起,我就知你心怀不轨,你眼中有的,我心中都看得到。也就是太子敬你信你,才会被你蒙骗。擒拿渠犁叛党的是你,对有人逃脱之事藏而不报的也是你。今日之事,你我心照不宣,如果太子出了什么意外,你以为你还能活命?就算我不动手,皇上也不会饶了你!” 元惜面如死色,冷哼一声:“你胡说什么……没准是你把景弟……拐走……害他出了事……反来……诬陷我……”说到最末几个字,只觉掐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颈骨作响,他心中大骇,知道楚驭这下是来真的,嘶声喊道:“来人……”只可惜气若游丝,全然传不出去。 楚驭冷冷道:“太子有事,便是我少了一个靠山,你少了一个劲敌,你自己想想,皇上会信谁!” 元惜眼前阵阵发黑,已是无法思考,情急之下,脱口道:“他没有……别的儿子了……只能信我……” 楚驭神色愈发憎恶,只消再一用力,便能掐断他的脖颈:“好极!你算盘打得不错,若是有这么一日,皇上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但我没他这份气度,我只知道,谁若敢伤害元景,我便要叫他不得好死!”手臂一抬,将他提得足不沾地,元惜闷哼了几声,气息出多进少,脸憋得发紫,身体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第131页 千钧一发之时,却听见小柳在门外喊:“世子!侯爷!殿下回来了!” 楚驭掌心一松,丢什么似的将元惜摔到地上,转身朝外走去。此时元景已被人抬到寝殿,他脸色苍白,身上衣服已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医官们纷纷赶来,或剪开衣服,或为他止血。他隔着人群竭力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楚驭的身影出现,这才如释重负,轻轻对他笑了一下,就此昏迷不醒。 此番太子受伤,连燕帝也被惊动了。这一日连朝都不上了,天色初明,便匆匆赶来。太医忙了一夜,总算替他捡了一条命回来。那把沾满血的短刀也被拔出,置于一旁。燕帝一看这凶器,立刻就明白行凶者是何人,一道圣谕即出,命神武将军把送过去的渠犁乱党全部凌迟处死。 目光落到床榻上,看到元景虚弱苍白的睡容,这几个月强装出来的严父做派,顷刻不复存在。他心疼的仿佛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对守在旁边的楚驭挥了挥手,便坐到元景床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他的伤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驭心知呆在这里有些不便,无声地离开了。回到府中,便看见方青手持宝剑,跪在他房门前请罪。赤珠神色不安地站在他旁边,时不时就摸一下酒葫芦,只可惜酒已喝光,他不敢走开,只好强忍着酒瘾。 楚驭对他们视若不见,只冷冷道:“滚进来。” 赤珠看出他此番动了真火,厚着脸皮,非要跟进去,结果前脚刚跨入房门,便被方青打晕了。方青将赤珠放到一旁,手持长剑,复跪在楚驭面前。 桌上放着个打开的木盒子,装的是赤珠奉命制作的毒香。此刻已被装在香囊之中,五色丝绦结成的同心扣,坠在上面,细嗅之时,更觉暗香袭人。任谁也想不到,这绵绵情意之下,藏的是催命的毒物。赤珠本已制好多日,只是迟迟找不到机会给他,今日看方青像是闯了大祸,这才急急忙忙献上此物,试图借此为他抵消些处罚。 方青不等他问,自承其罪,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楚驭脸上冷意未消,漠然道:“他让你走你便走?若是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又当如何?” 方青道:“太子伤不至死,我一直尾随着他,直到他被人送回府内才回来。且他态度坚决,说的也是事实,如果您陪着他一起回去,皇上那边是没法交代的,属下不得不从,他虽是一国太子,但您才是我的主君。只是属下终究辜负了您的交代,故来请死。”将宝剑高高举到他面前,露出毫无遮掩的后脖颈。 楚驭扫了他一眼,接过长剑一挥,如雪的剑光闪过,一缕长发飘然落地。方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有些不敢相信,楚驭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 方青跪的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见楚驭看着那个香囊出神,站在一旁,不敢多话。过了一会儿,楚驭轻声开口了:“他要知道了,会怎么样?”方青打量了他一眼,心道:“这还用问?”不等他斟酌好词句,就听楚驭道:“拿去烧了吧。” 方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要烧?赤珠说这些药配起来很是麻烦,未必每次都能成。” 楚驭一日一夜未歇,此时脸上才露出一点疲惫之色,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太子有伤在身,这东西佩在身边对他也有多害处,到底欠了他一回,就算是我送他个人情吧。”起身又令他带人去山上善后,太子府那边也着人看着,一旦燕帝起驾回宫,便来报自己。 待方青走后,他和衣躺到床上,眼睛一闭,就能看到元景浑身是血,对自己微笑的样子。霎时间,心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多年前,朝月谷那场大火烧起之时,哭泣的人们纵身跳入火海中的心情,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第68章 烽火 元景昏睡了一日, 醒来已是星光满天。燕帝一直坐在他身边,见他动作艰难地要坐起来, 道:“别乱动。”命人拿来温水和银勺,亲自给他喂了点。元景伤处疼得犹如火烧, 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见燕帝态度和蔼, 全不似先前的样子, 有点发懵地看着他。父子俩生疏许久,燕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相顾无言间,刘林在一旁道:“殿下,您受伤以后皇上担心的不得了, 怕太子府的人照顾不周,从宫里调了些伶俐的过来。您昏迷的时候, 皇上就一直守在这儿,东西都没吃几口。” 元景朝床边看了一眼,见燕帝捻着佛珠, 确有些疲惫地看着自己,不由眼眶一酸, 低低道:“儿臣有罪,叫父皇担心了。” 他说起话来气息虚弱,燕帝听在耳中, 爱子之心也随之溢出,开口时不自觉放轻了语调:“饿了吧,朕叫人拿些吃的过来。” 刘林忙绕过去将元景扶起, 看燕帝没有假手于人的打算,不一时宫人送来滋补的热羹汤,便送到他手中。元景一尝便知,这是出自宫中御厨的手笔,且照着自己喜欢的口味做了些许调整,眼睛一眨,险落下泪来。喝完之后,他脸上有了些血色,手足也渐渐生暖。 燕帝问道:“伤口还疼不疼?”他声音平淡的听不出情绪,元景却隐约感觉里头藏着发难之意,当下也不敢看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点了点头。燕帝看他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从前说了你多少次,也不见你听进去,骂你几回就这么害怕,要是真怕倒还好了,你看你,好好的怎么就弄成这样?” 第132页 元景倒不意外他说这个,垂着目光,低声道:“我心情不好,就自己出去逛了逛,没想到遇见渠犁的刺客,我被他刺了一刀,幸亏巡逻的官兵过来,这才侥幸逃脱……” 燕帝平静道:“是么?那你伤处的药是谁替你上的?” 元景心跳一顿,显然是没想到这点,愣了片刻,强自道:“恰巧儿臣身上带了药。”听得旁边一声轻叹,当下不敢再说,只听他道:“太子,看着朕说话。” 元景在被子下攥紧了拳头,鼓足勇气朝他望去。燕帝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忽的笑了笑:“上辛日那晚在太一楼,你也是这么看着朕的。”元景刚想辩解几句,被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燕帝语气淡的像是在聊闲话一般,给他掖了掖被子:“朕知道你在保护谁,受伤的是你,你既不想追究,朕便不去做这个恶人就是了。只是有句话,朕还是得告诉你,宝剑可杀敌,亦可伤己,你执意做他的鞘,待他全无保留,一旦他反戈挥剑,你自己想想,能否招架得住?” 元景听得云里雾里,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本就有许多心虚之处,哪一件都不敢与人知晓,当下身体发僵,冷汗直冒。燕帝对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淡淡道:“你先歇着吧,朕过两日再来看你。”走了两步,回头又道:“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朕都看在眼里,等你好了以后,朕会赏你桩美差。” 燕帝走后许久,元景还觉惊魂未定。他本来最是怕苦,小柳端了碗黑糊糊的药汁来,都不声不响地喝光了。自己一个人愁了半天,直到药汁中凝神安眠之物起了作用,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御驾回宫之际,楚驭也来到了太子府。他见寝殿中伺候的人,好些都是生面孔,心知必是宫里派来的。当下也不在意,问了情况,便令他们下去。这些人得了燕帝的嘱咐,硬着头皮没有答应。楚驭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愈发阴沉的可怕,才要发作,就听见元景睡梦中吃疼般呻吟了一声,怒火为之一滞,只余一身冷意。宫人们被他的目光一扫,都觉如芒在背,几个胆小的吓得直哆嗦,情不自禁向后退了退。 恰逢薛乙过来察看太子伤势,见这里气氛不佳,圆场道:“这里人太多,不利太子静养,公公们就先去外面候着吧。”这才将他们解救出来。 殿门一阖,周遭一片寂静。楚驭半跪在床边,帐上明珠投下一缕微弱光芒,落在元景雪白的耳垂边。殿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便在这里,在元景身上。楚驭伸手欲抚,又恐惊扰到他,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他许久。 月上中天之际,元景迷糊转醒,看见楚驭时犹觉在梦里,低喃道:“疼……” 楚驭目光随之一痛,把手腕递到他嘴边:“疼就咬我。” 元景这才如梦初醒,眨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楚驭最是抵不住他这样懵懂又无辜的眼神,俯身在他眉心间亲了亲,声音微哑道:“看什么?没见过?” 他今日神色格外温和,声音也轻的要命,全不似上次在小国寺找到自己时,气势汹汹的样子。元景睫毛扑闪,小声道:“我偷偷走了,你不生气么?” 楚驭摩挲着他的头发,目光缠在他身上:“怎么不生气?你若不是太子,我现在就把你娶回家,关到只有我一个人能去的地方,不让别人看到你,也不让别人再……伤害你。”说到最后几个字,手指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伤处,无声一叹。 这话元景先前也听他说过,然而此刻听他话语缠绵怜惜,心中也并无不快之感,像小兽撒娇般抱着他的大手,啃着他的手指玩:“我才不干呢,我最讨厌被关起来。” 楚驭嗯了一声,与他耳鬓相贴,温声道:“那你告诉我,喜欢如何?” 元景想了想,伸手在空中一抓:“我要做一缕风,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院墙都关不住我。遇到不喜欢的地方,我就呆一天,遇到喜欢的地方,我就呆一辈子。” 楚驭素来不喜这些天马行空之事,此刻听他说的欢喜,语气不由宠溺起来:“那我只好做你的天空,你的太阳,守着你,照耀着你,不然你飞远了,我找不到你,可就要难过了。”握住他捕风的手,炙热的气息随之而下。元景心跳快了起来,闭着眼睛,在昏昧的珠光下,与他接个温柔缠绵的吻。分开时楚驭眼神愈发温柔,抚摸着他脸颊边的碎发,低声道:“天亮还早,再睡一会?” 元景咬了咬唇,有些为难地说:“大哥,父皇好像知道我们的事了?我怕他会罚你。” 楚驭一笑道:“我把他唯一的儿子拐走了,他怪我也在情理之中,随他罚吧,大哥不会记恨他的。” 元景把脸靠在他掌心里,带着一点鼻音道:“可我害怕。” 楚驭看着他鼓鼓的侧脸,心中柔软之极,望他如视珍宝,简直不知该怎么爱他好了:“这么喜欢我?” 元景温热的鼻息落在他掌心里:“嗯。” 楚驭道:“好吧,都听你的,若他问起来,我否认便是。不想这些了,乖乖睡吧。”元景被他温声细语地哄了许久,确有些困乏,在身边拍了拍,示意他上来。楚驭喉头一动,在他嘴角边亲了亲:“你带着伤,不方便,大哥坐在这里守着你就行,睡吧。” 天明之后,医官过来侍奉汤药。元景昨晚是心神不定,才肯乖乖喝光。今日有个可撒娇的,一见这苦药,眉头都皱起来了,小柳将蜜饯果子堆的如山高,才哄着他喝了大半碗,剩下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小柳为难地看着楚驭,楚驭从前最爱逗他,如今莫说主动欺负,就是看他皱皱眉都心疼不已,比了个“无法可想”的手势,随他去了。 第133页 其间元惜也来看过他几次,碍于楚驭站在旁边,统共也没说上几句体己话。到了深秋之际,他的伤终于好清,只是因处理不及时,他白皙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本人对此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因为——男人嘛,留点疤算什么。 没过几日,又有军报传来。渠犁王听闻爱子身死异国,毒发不治,国内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几方将领争权夺位,无心作战,国势危矣。便是在此时,燕帝一道圣旨下来,封太子为监军,不日便要赶赴边关。 第69章 烽火(二) 元景倒是记得他说过要赏自己一件美差, 却不想是去这么远的地方。听闻此时边关已是极冷,他又到了最不能受冻的时候, 军中苦寒,多有不便。更何况神武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 朝廷还是头一回派个监军过去。那边是出了名不服管的, 真要有什么需协理督查之事, 也不会听他一个小孩子的。 难得能离开京城, 元景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蔫蔫地趴在楚驭胸口,愁的眉头都蹙到一起了。楚驭哄道:“这可是件好差事,渠犁如今是强弩之末, 撑不了几天的,皇上派你过去, 也不是真要你过问什么,到时你只管做些场面活即。待战事平定,皇上论功行赏, 你自有一番功劳。” 元景愁眉苦脸道:“我知道父皇的心思,这不就是叫我跟他们争功么?人家拼死拼活了这么久, 我去走一趟便把功劳抢来了,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气?” 楚驭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要把功劳分给谁, 都是应当的,更何况你是太子,日后也是他们要效忠的君王, 如今只当是提前与他们君臣同乐。” 元景揉着自己的脸,闷闷道:“说是这么说,可神武将军怕是要不高兴了……” 楚驭捏了捏他的屁股,故意道:“不高兴又如何?他还能对太子殿下不敬不成?” 元景被他捏的“呜”了一声,很不乐意地瞪着他,只可惜他被人抱着揉弄爱抚了许久,一双眼睛满含水色,瞪也瞪不出几分狠意,反引得罪魁祸首大笑了一场,索性把他抱过来好一通亲热。 元景把他推开时,嘴唇已被亲得红红的:“我跟你说真的!父皇忌惮他许久,战事若定,万一他……”话说到一半,看了看楚驭,又止住了。 楚驭微微一笑:“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他若不是功高盖主,我又怎么会入京?” 元景想起当初赤霄说的话,声音很小地问:“大哥,我听人说,你父亲和父皇关系不一般,是这样么?” 楚驭道:“这我便不清楚了。”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元景还从未听他说过家里的事,打量着他的脸色,试探道:“你们……是不是感情不太好?” 楚驭拨弄着他脖子上的小玉锁:“还好。”元景听他语气淡漠懒散,一点也不像好的样子,当下也没敢多问,埋在他胸前,重重地叹了口气。楚驭见他愁得厉害,也无法置之不理。捧起他的脸,安慰道:“皇上既然敢把你送过去,必然是笃定了他不会对你如何,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叫方青陪着你,你就当是去玩的。” 元景犹豫再三,小声问:“你说…他有反心么……” 楚驭记得他以前对此并不在意,不想他会问出这种话,料是小孩子长大了,也知道该攥紧什么了。顿了一下,淡淡道:“我离家日久,如今也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谁不知人间富贵尽在帝王家,就算他垂涎此道,亦非奇事。” 元景神色愈发忧郁,声音更小了:“你也想么?” 楚驭看着他,神色温柔道:“你说呢?” 元景想起太一楼那晚的事,心里一慌,才要说话,又看见他眼底的笑意,明白过来,立刻就不高兴了,故作凶狠之态地瞪着他:“你敢!” 楚驭笑了起来,握住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前:“我说的是实话,太子殿下若要让我不想,倒也简单。”头一低,附耳道:“你想法子把我这颗心填满,它自然就无暇思量其他的事了。”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孔中,元景只觉浑身一酥,软糯道:“怎么填满……” 楚驭抵着他的额头:“你不知道?”元景垂着长长的睫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感觉他粗硬的手指顺着腰窝往腿间滑去,身体一僵,咬着嘴唇乖乖地没动。只是心中难掩紧张,被异物入侵之际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腿根不由地微微颤抖起来。周围一片昏暗,他的忐忑在这寂静中似微不可察。楚驭一笑,止住了动作:“算了,等你回来再说。”从枕边拿过一个盒子:“此去不比在京城,大哥送你件东西。” 元景知道他在体贴自己,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十分感动,娇气道:“是什么?”说话间,自己就把盒子打开了。那里躺着一把黑玉短刀,元景比划了几下,寒芒微闪,却是触手生温,亦十分轻巧,便是他这种半点武功也不会的人带着,也不觉得负累。 楚驭道:“这刀锋利的很,你小心点。”顿了顿,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只愿你没有机会用到。” 未几日,燕帝亲点御林卫三千人,随太子星夜离京,方青乔装打扮,亦在其列。临行之日,京中微雨,元惜称自己偶感风寒,不能前去送行。楚驭于府中听闻这个消息,便是一声冷笑,思忖多半是他也看出燕帝将他召回京中的真实用意,如今自知承继无望,心有不甘,需防着他趁机暗害太子。 第134页 当夜即将手下影人派出,到顺安侯府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想过不多时,影人却是铩羽而归,称侯府周围已伏有数名武功高强的暗卫,里面也是戒备重重,难以靠得太近。楚驭心中雪亮,知道这必定是燕帝派去的人。此番他送太子离京,除了建功,恐怕另有深意。元景不在,元惜失去庇佑,本是除了他的最好时机。只是他谨小慎微多年,如今觉察到危机,更是连门都不出了,很难抓到什么把柄。 楚驭想了几日,还没等他琢磨出法子,赤珠又跑过来讨嫌,他自请离开京城,也去保护太子。楚驭哪能不知他的心思——方青一离开,无人日日给他塞些私藏好酒,他无事可做,无酒可等,自然呆不住。赤珠得方青指点,很知道怎么说服他,一张口,先将元景搬了出来。称渠犁近于西魏,九黎尚有一小支遗民隐居在那里,他此去也可以暗访一番,没准能找到解太子身上所中之蛊的办法。 楚驭听到西魏二字,拨云见日般想到一桩大事——太子中毒之时,元惜年纪尚轻,又一直养在宫里,根底党羽一概都没有,这种杀千百人而一味的蛊毒,绝不是他想找就能找的到的。燕帝当年怕也是因这点考量,才没对他赶尽杀绝。可若是他私下里勾结西魏,情况便大有不同了。 许是因国内争嫡之事未定,大燕攻打渠犁以来,西魏一直按兵不动。燕帝本还暗自庆幸,如今看来,或许另有一番缘由。 楚驭深思片刻,摸出一枚令牌,抛到赤珠怀中,语气森严道:“你即刻离京,去替我办件事情。” 元景自出京城起,便暴雨不止,道路泥泞,每日行不过二三十里。昨日一场冰雹来的急,砸伤了好些人。此刻他披着厚厚的裘衣坐在车中,听着外头寒风呼啸,车顶都被砸的咣咣作响,很有些惊惧,忍不住想看看外面的情况。车窗才开了一道缝,刺骨的寒风便涌了进来,疾风卷了枯叶,吹得人睁不开眼。 方青得了吩咐,一路上格外小心,生怕他磕了碰了的,回去无法交代。一听见声音就凑过来了:“殿下,这里风太大,您还是进去吧。” 话一出口,便被寒风撕的支离破碎。元景只好关上车窗,隔着一层厚毡问:“还有多远?” 方青看了看天色,估算道:“还得走个十几日。” 他们上路之后,又有捷报传来:渠犁四方守军已破其三,国灭只在眼前。照这个速度,只怕他们人未到,仗就打完了。当下一声苦笑,令他告知马统领,今日不赶路了,先去最近的驿馆休息。 饶是如此交代,他们赶到驿馆之时,天地间也已无一丝亮色。驿馆门口挂着的灯笼随风飘摇,二十余名驿吏候在门前,诚惶诚恐的将太子迎了进去。元景枯坐一日,下车时腿都僵了,被曹如意扶着,跌跌撞撞往里去。随行的医官照例来给他请脉,御寒的汤药还没送上,他就支撑不住睡过去了。方青见他睡着了还不忘攥着自家公子送他的刀,叹了口气,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连同七八个御林卫守在门外。 长夜幽静,连雨也停了下来。他们行了一日,都有些困乏,曹如意年纪最小,一会儿功夫打了个好几个哈欠。方青见他困的直晃悠,低声道:“不如你先去睡一会儿,过两个时辰换班时再来?” 曹如意手里攥着他的宝贝玉佩,连连摇头:“没事,我不累,我刚才看见虫子了,太子向来讨厌这些,万一给它们跑进去就糟了,还是守着他吧。” 方青笑道:“你困糊涂了?这种鬼天气,连狼都不肯出来,哪来的虫子?”推了他一下,催促他去休息。 曹如意道:“真的有!”低头找了一番,以剑尖挑起一物:“你看。” 雪白的剑尖上果然有一只指甲大小的黑虫,触角微颤,像是还未死透。方青定睛望了许久,总觉得这虫子有点眼熟,未等他想明白,只听得身边几声闷响,数名御林卫皆昏迷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这个月浇灌营养液的欣宝,二水,盏楹,江城子, 6月份遇到好几个小天使,超级开心,龟速的我七月份也会努力的! 第70章 暗算 方青大骇, 忙上前查看了一番,这些人身上并无伤痕, 脉息也甚为平和,唯脖子上多了个小红点, 像是被什么冲东西叮咬过。这场面他倒也不陌生, 往日赤珠在随崖乱放蛊虫, 中蛊者中便有这个模样的。他总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 日久天长,一般的蛊毒已奈何他不得。 此刻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嘱咐曹如意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自己冲入太子房中。里头安静如常, 他也顾不上许多,伸手便去扯床帐, 仓促间连上头的玉带扣都给碰掉了。玉碎声一响,元景便给他吵醒了,眼睛半睁半闭, 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方青还未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厮杀呐喊之声。这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惊心, 元景尤以为在梦里,愣坐在床上道:“这是什么声音?” 曹如意携两名御林卫,去而复返:“殿下, 外头来了一群山贼,马指挥使正带人抵抗,请您准备一下, 待形势平息些,属下便要送您去安全的地方。” 元景听他这意思,估计外头一时难以太平,他年纪见长,胆气也大了许多,闻言不觉害怕,只有些不满道:“山贼能成什么气候?何至于就要走!”掀被下床,便要往门口查看情况。才走了几步,一只冷箭飞射而来,正钉在门框边。曹如意赶紧过去关上了门,回禀道:“殿下,咱们的人着了人家的道,就连水里也被人下了毒,现在还能持兵抵抗的不到两成,情势危急,殿下万金之躯,不可有损,唯有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 第135页 元景这时候倒不迷糊了,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既非朝贺的使团,又没带押运之物,就算白天给他们看到了行踪,也不至晚上就杀过来!” 方青立在一旁,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临行之际,他见自家公子对太子殿下百般温柔体贴,言语间似有不舍,私下劝道:“战场艰苦危险,太子又是没吃过苦的,您既然舍不得,何不想个法子把他留下来?”当时楚驭眼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口中却道:“上次的事情过后,元惜便不敢再有异动,此人断不能留,不把太子送出京,他那些手段就无用武之地。你跟着去吧,小心照看,别再让他受伤即可。” 方青小声道:“送太子出去,顺安侯也未必敢动手。” 却见楚驭无声一笑,声音冷若寒冰:“那就由不得他了。” 方青听他这个意思,似不止要拿太子当饵,有些惶恐道:“此计甚险,旁的不说,万一叫太子和皇上知道……” 楚驭道:“皇上能重新重用太子,可见父子间隔阂已消,此刻恐怕比我还想要除去元惜,以保他的亲儿子稳坐皇位。至于太子……等他回来,我再好好补偿他吧。”默了一默:“你办事小心些,万一被他知晓…那也只好等事情了结,我再哄哄他便是了,他心肠软,就算生气也不会气太久,眼下先除了元惜要紧。” 方青摇摇头,总觉得他想的太简单了,然而心知劝也无用,只能苦笑一声,期盼太子千万不要知道。 今晚这山贼来得奇怪,由不得方青不往他身上想,虽不知自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打算,但他悄悄看了一眼太子认真思索的侧脸,暗自叹了口气,过去伺候元景更衣:“殿下,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曹如意拿着狐裘大氅殷切道:“还有这个。”遂接过来,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住,风帽扣下,只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在外面。 他们才收拾好,马指挥使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脚步过处,皆带着血迹,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御林卫,半跪道:“殿下,末将带您离开。” 元景出得房门,才看到外面的情形。馆驿狭小,此刻挤满了厮杀掠夺之人,廊下檐边本挂着一排牛油纸灯笼,此刻皆溅染血色,烛光透出,照得其下诸人如恶鬼状。此时东边火光大起,浓烟之中,还夹杂着战马的嘶声。曹如意“啧”了一声:“不好!那是我们安置车马的地方!” 纵身一跃,从高楼跳下,持刀杀出一条血路,誓要为太子抢回一辆来。马统领跪地道:“殿下,末将背您出去。”方青抢道:“让我来吧。”凑到太子身边,低声道:“公子交代过,要小人好好照看您。” 元景在这寒夜之中,喊杀之下,甚是忐忑无措,听到他如此说,心头顿时一暖,握紧楚驭送给他的刀,跳到他背上。下楼之际,却见一个浑身带血的御林卫冲上来:“大人,他们在正门放了火,那里走不通了!” 马统领双目如血,狠狠唾道:“这群狗贼!你们随我在前面开路。”下楼之际,解下铠甲丢到后面:“给太子披上。” 这铠甲重逾五十斤,一经压下,元景登时连喘气都困难了。方青单手持刀,咬牙道:“太子,还请抓牢我。” 只听下头惨叫连连,却是山贼们使出了暗器。御林卫以一挡三,本就十分辛苦,如今又遇到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是难以招架。冲突之中,有个御林卫一刀砍下山贼首领的头颅,众贼见首领被杀,群情激愤,本只是图财而来,如今竟有搏命之势。他们本就占尽地利人和,狠劲一起,愈发势如破竹。 马指挥使身先士卒,受伤最多,此刻与数人齐困在哨台之下,稍得喘息,便一刀斩断箭身,对还留在肩头的箭矢浑不在意。他身边亲卫忧心忡忡道:“难不成我等今日便要死于此地!”旋即挨了一巴掌:“太子还在这里,说什么丧气话!”转过头来:“殿下放心,末将拼得一死,也会先护送您安全离开!” 元景这一路看来,早已心乱如麻,虽有重甲在身,背心尤是冷汗,听见这豪气凛然的一诺,一时间恐惧尽消,从方青身上跳下来:“天要亡我,非人力能改,险境中得见诸位的忠心,今日我便是死在此处,也没有怨言。”看向方青,声音低了下来:“你想法子先走吧,你把这刀给大哥带回去,就说我……” 方青打断道:“殿下慎言!您要是有事,我哪还有脸回去?就算回去,也会被公子打死。”将铁甲重系到他身上,把他交给马指挥使:“大人,我来开路,此番您只管往前冲,旁的不必理会。” 马指挥使听他似有死志,热血上涌,即撇开要代劳的亲兵,拖着一只伤臂,将太子背起来:“好!若有人想伤太子,势必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却是在此时,一支响箭飞入空中,于无边夜色里绽出一簇明亮的火光。铁靴如擂鼓踏地,众多身着甲胄,手提长刀的将士涌入院中,三十名弓弩手立于阵前,军令一落,铁箭齐飞,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马指挥使命人爬上哨台,那人细细查看片刻,便匆忙而下,道:“看打扮像是咱们的人。” 此地与最近的驻军之地尚有数百里之隔,官府也不会有这么多弓弩手,他一时之间猜不透缘由,又问:“那边情况如何?” 答曰:“大半敌匪已被射杀,剩余小部分人尤在抵抗,想撑不了多时,只是……”马指挥使不耐烦道:“有屁快放,别墨迹!” 第136页 那人拱手道:“只是他们乱箭齐放之时,连我们的兄弟也一并杀了。” 马指挥使嘴唇紧抿,眼睛都在冒火,片刻后,才沉声道:“知道了。” 元景在一旁听得真切,他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友军”,跟方青对了下眼色,不想那边也是满腹疑窦,除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也给不出什么回应了。 杀戮声持续到后半夜才止息,刚被扑灭的火堆中黑烟未熄,匪人与御林军守卫的尸体混在一起,陈满馆驿内外。此一战,御林卫牺牲者有数百之众,余者身中蛊毒,一时难以唤醒。元景被人护送回房中时,身边不足十人。马指挥使一人一刀守在门前,过不多时,有个陌生面孔的中年军官,称神武将军迟迟等不到太子尊驾,特命他前来迎候一程,这才巧遇此事。说话间,奉上金令一枚,马指挥使神色不佳地接过来看了看,重重道:“进来吧。” 他将金令递呈太子,方青站在旁边,一眼窥见上面的一道细微的刀痕,心头剧烈一跳,冷不丁道:“殿下,能否借我一看。” 元景的手还没碰到令牌边,见他开了口,下颌一点,示意交给他,方青一看之下,确认无误,这就是自家公子的那枚,不由将令牌一攥。心中生疑,全然猜不透他此举的用意。 元景道:“怎么了?” 方青摇摇头,将令牌递回去之时,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晃了晃,却听立在旁边的马指挥使喉头荷荷两声,壮硕的身躯倒在地上,摔出一身闷响。记忆的最后,是太子仓皇失措的表情,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心”,便步了马指挥使的后尘。 房中其余诸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元景只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掌风倏起,将房中烛火击灭,在一片黑暗中,他后颈一疼,就此昏迷过去。 他是在剧烈的颠簸中被震醒的。那伙歹人,将他关在一只木箱中。睁开眼时,周遭一片黑暗,以至于他还以为在夜里。蜷了许久的身体有些僵的难受,他竭力抬起唯一能动的脖颈,细细寻览,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小孔洞中窥见一丝天光。他既知是青天白日,立刻奋力挣扎起来,只可惜他手足被缚,嘴里那块塞口布将他的呼救声堵在喉咙里。他害怕极了,拼命用绑在后头的手拍打箱底。 这帮人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小路,颠簸声极大,他这点声音如水滴入海,让人无从察觉。元景筋疲力尽,只得躺着不动了。直到中午休息之时,他才听见外头传来一点交谈声。他忍着胃里的不适,贴着箱壁听了片刻,心里重重一沉,这帮人用的是蛮语,他们是西魏的人! 他们已将甲胄除去,摇身一变,一队化作镖师,一队化作民间艺人,余众三五一伙,悄然隐入人流之中,往边境涌去。负责押送元景的这支,此刻挤在一个草棚下吃饭,就着冷风细雨,狼吞羽×兮×读×嘉。虎咽地吃起饭来。其中一人道:“绰仑队长,要不要给里头的那个送点吃的?” 绰仑已将自己的馕饼冷肉吃了个干净,拿过羊皮水袋就是一通豪饮,喝完一抹嘴:“晚上喂他点水吧,咱们脚力快,没几日便能到,只要送过去时人没死就成。他这种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吃点苦头也好。”环顾四周,催促道:“大伙动作快些,吃完咱们便赶路。” 元景窝在箱子里,将他们的话全听了进去,心知这是被人设计暗算了,脑海里乱作一团,全然想不出到底是谁的阴谋。从昨晚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过,如今腹内空空,饥渴难耐,忍不住想起从前楚驭抱着他喂东西的场面。 他白天在楚府玩耍,将点心果饮吃了个遍,临到用晚膳之际,是一口也不肯再吃了。躲猫鼠似的绕着朝月泉打转,最后还是被楚驭强行抱到怀里,喂了半碗汤羹才算完事。 因为这个,他到晚上睡觉时都不太高兴,总觉得自己已经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被他管着,一点面子都没有。 楚驭听了他的抱怨,还哄他说:“要面子还不简单?你说什么,我任凭你差遣便是。”末了又是一笑:“不管小太子长多大,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回忆至此,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一颗心全扑到楚驭身上,心中止不住地想:“大哥,你快来救我吧,我再不抱怨你管着我了!” 然而他在箱中颠颠簸簸,水都喝了好几次,仍旧没将救兵等来。这一日周遭人声熙攘,似驶入闹市之中,元景几天没吃东西,身上全无力气,不甘心地以脚踢了踢箱壁,实在是使不出什么自救的花样了,最后听着车马在一座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 木箱一开,元景便被人从里头抬出。他双目被强光刺的生疼,疲惫不堪地看了他们一眼,暗暗记住了他们的样子。这伙人几拐几绕,将他带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前,只听里头一个懒懒地声音道:“带进来吧。” 地上铺了一层柔软厚实的羊毛毯,行走时如踏云中。可元景被人重重地丢下去时,仍摔得眼前金星乱舞。却听那个声音笑道:“人家是大燕太子,要是摔坏了,可是要出大事的,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声音落后,捆了元景好几天的绳子和塞口布随之被取出,他手腕脚踝红肿不堪,连站都站不稳。绰仑搬了张椅子来,将他提到上面坐着,手中摸出那枚令牌,跪呈上去。那男人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揣进怀里。 第137页 元景抬起头,只见眼前坐着个面容硬朗,神色慵懒的年轻男人,房中暖意融融,浓烈的酒香从他手中的金杯里溢出,他看了元景一眼,带着笑遥敬了一杯酒。在他身边,跪着几个温柔娇媚的少男少女,外间天寒地冻,他们却赤身裸体,只以轻纱遮身。跪在他腿边的是个年纪稍小的少年,生得白嫩可爱,似乎十分得宠,见他金杯空空,忙捧起玉壶,殷切地为他斟酒。 他执杯在手,拍了拍那少年:“去,也敬绰仑队长一杯。”抬首看向绰仑道:“你这次辛苦了,本王叫他陪陪你。” 绰仑与他一样,都是男女通吃的好色之徒,闻言喜不自胜,少年敬酒之时,故意使坏,连人带杯一起揽入怀中,少年没有防备,美酒撒了他一身。那男人“啧”了一声,似嫌他给自己丢脸了,少年畏惧般瑟缩了一下,忙跪在绰仑身下,舔干他手上的美酒。绰仑给他一撩,一双眼睛像带着火一般,几乎要将他身上仅有的轻纱烧尽。听闻那男人笑道:“你们先下去吧。”立刻喜笑颜开地行了个礼,将少年扛在肩头带走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退到旁边,元景刚看到这荒唐淫浪的一幕,整个人都傻了,此刻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朝后闪躲。那人停在元景身前一丈之处,笑道:“太子殿下远来辛苦,我敬你一杯?” 元景见他没有近身之意,恢复了些许镇静,防备地盯着他道:“你是西魏的六王子冉驰?“ 他被困这几日,时时留心这些人的谈话,心中已有些眉目,加之他前几个月被燕帝逼着听了些政事,也不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略一思索,便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西魏王生性荒淫,宫中嫔妃多达千人,皇子公主更是多得数之不清。但最得他欢心的皇子,只有两个,一为正宫所生的嫡长子,一个就是这位六王子。其母为西魏王爱妃,荣宠冠绝后宫,西魏王爱屋及乌,对她所生之子也极为纵容,兄弟俩为争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西魏王不胜其烦,于是下旨,以建功多寡定封赏。大王子是出了名的善战之人,冉驰难与之相匹,就在他束手无策之时,他养在大燕的盟友送来一枚金令,一个锦囊妙计,这才让他有了翻身的可能。 冉驰并不否认,一笑道:“太子殿下不如先喝了这杯酒,然后我们慢慢谈。” 元景对他不屑之至,扫了他杯中之酒一眼,半点要接的意思都没有,冷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叫人把我绑来,还想叫我当做没事人一样,与你把酒言欢么?” 冉驰脸色微沉:“太子殿下,我敬你一声,可别不识抬举。”手腕一倾,满杯美酒泼到他脸上,他这一发脾气,跪在后头的少男少女,皆浑身发颤的伏在地上,生怕他会注意到自己。 元景被冷酒一泼,深感受辱,脾气反而涌起来了,本还有三分惧意,如今悉数化作不屈的怒火:“那些土匪也是你们的人?” 冉驰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座上,随手抓起一个少年,丢到脚边,那少年也算训练有方,立刻跪爬在地上,以便他将腿搭在自己背上。只听他懒懒道:“那群蠢货有什么资格做本王子的人?我略施小计,就叫他们以为你们带了大批金银。不过他们若不是先杀进去,令你们损兵折将,我的人也不能这么轻松抓到你。” 元景心中思忖了一番,又道:“那毒也是你下的?还有那枚金令……” 冉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太子殿下,你的问题太多了,我把你请过来,不是要叫你来问我问题的,你若真想知道,不如想法子让你父皇把你赎回去,自己慢慢查便是。” 元景听到此处,便知这才入了正题,微微昂起下巴:“怎么个赎法?” 冉驰道:“好说。”挥了挥手,叫人捧出笔墨,送到元景面前:“就请太子殿下手书一封,让燕帝将渠犁一国、山西六州,尽数割让与我们,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去。” 元景沉默许久,忽拾起砚台,朝他砸过去。冉驰随手拽过地上的少女,挡在自己面前,只听一声惨叫,那方砚台狠狠砸在少女额边,鲜血与黑墨混在一起,地上脏污一片。冉驰面露嫌弃,一脚将她踢到旁边,对那边惨状看也不看,道:“你不写也不要紧,本王这里有的是能为你代笔的,待墨书一定,本王再取下你身上什么物件一并送去,”扫了他一眼,笑道:“一只手如何?” 元景心头一骇,不觉握紧了拳头,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叫他看出我害怕了,强自怒视回去 :“你只管试试,看看我父皇会不会花这么大的代价赎一个废人回去!” 冉驰看着他片刻,忽而笑道:“太子殿下莫慌,我跟你开玩笑的,这是你们大燕的地界,我怎敢造次?自然是要将你带回西魏,再慢慢炮制。”他打了个响指,自门外走出个铁塔似的力士。冉驰与他以西魏语旁无若人的交谈了一番,他旁边一个少年似乎听得懂他们的话,有些同情地朝元景望去。元景被他看的心慌意乱,一手摸到腰间未被收走的匕首,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片刻后,力士退出门外,冉驰起身道:“你们的皇帝已经广下告示,寻找你了,今夜还得请殿下再受一番奔波之苦,等到了西魏,我再为你接风。”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揪过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抚摸爱犬一般揉着他的头发,温声道:“去,照你的样子,为太子殿下好好打扮打扮。” 第138页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知道真相之后:我要再信你,我就是个瓜娃子! 第71章 暗算(二) 元景听了这话, 哗的一下站起身,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冉驰踹了被自己当做脚凳的少年一下, 示意他也过去帮忙:“太子殿下不要误会,你身份尊贵, 不给你乔装打扮一番, 本王也难把你带出城。”话虽如此说, 可他懒洋洋往后一躺时, 眼中却充满了玩味,摆明就是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纱衣珠带很快便被人送来,几个少年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元景整个人动弹不得, 正是恼怒之时,只觉脖颈一凉, 上衣已被人剥开,藏在胸前的短刀随之落到地上。他本就气得脸色通红,一见有人去捡自己的刀, 头皮一炸,高声吼道:“别碰我的东西!” 他一路被打被绑, 到了这里又屡遭屈辱,却也未动过这么大的火气。冉驰好奇地走过来,接过那把短刀看了看。元景看见东西被他拿到, 愈发怒不可遏,左边的少年一时没抱住,还被他挣脱了些:“还给我!” 冉驰看着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 薄唇一勾,调侃道:“情哥哥送的?” 元景浑身一怔,强自道:“你胡说什么!” 冉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将元景的手脚抓牢,自己拔刀出鞘,在他面前比了比,刀尖缓缓而下,将他的衣服尽数破开。他落刀的手法甚是随意,刀锋过处,衣衫大敞,锁骨自胸前,更是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刀刃行至他腰下时,元景想起刚进门时看到的场面,再无法维持平静的假象,拼命挣扎起来。 冉驰似乎对他这个样子很是满意,手腕不停,一双鹰眼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待元景终于不着寸缕被按在他面前时,他还命人移来红烛,凑近观赏。只见暧昧的暖光之下,元景双目紧闭,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冉驰看着他白皙的好似能发光的身体,喉头一滚,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纤细的腰身,叹息般道:“本王赎金要少了。”元景给他碰到,身体剧烈一震,眼睛也睁开了。冉驰看着他怒目以示的眼神和微湿的睫毛,不禁一笑。示意其余几人将那身虽有如无的脔宠衣衫为他穿上,还亲自为他套了一副金澄澄的足镣:“殿下不必急着否认,是也好不是也罢,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就是。只是若你父皇不肯来赎你,本王倒是真得给你寻一个情哥哥了。” 元景听他语气轻佻,哪能猜不出他脑子里那点龌龊的想法。房中暖旭如春日,他却是遍体生寒,一被人放开,便气急败坏地去扯身上的薄衫。冉驰在一旁道:“太子殿下若想赤身裸体出城,尽管脱便是。”回到座上,捧着美酒,欣赏着他可怜又动人的表情。 元景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攥紧了拳头,一字字道:“我的刀,还给我!” 冉驰举刀晃了晃:“这刀锋利的很,本王可不敢还给你。万一太子殿下高风亮节,为保国土不失而自尽,本王可就白忙了。” 他的无心之言却跟楚驭临走前的交代如出一辙,元景鼻子一酸,像是寻求最后的仰仗般,目光愈发离不开那柄短刀,他咬紧牙关,竭力让声音平静下来:“我岂是会为死的东西葬送自己性命的蠢人!况且若是我真想不开,没有刀我也有别的法子。” 冉驰盯着他看了片刻,似在斟酌利害,过了一会儿,示意身边娈宠将酒杯送了过去:“刚才我敬了殿下一杯酒,殿下还没喝。”元景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接过来一口饮尽。西魏烈酒如火,烧得他肚腹一阵难受,却听上首那人又笑了一声,如猫逗鼠一般,声音愈发愉悦:“现在该殿下过来敬我了。” 夜幕降临之际,一名亲卫进门禀告,正看见六王子脚下跪着个面生的少年,低垂着脸,只能看到尖尖的下颌和挺翘的鼻梁,他裸露在外的手腕与肩膀布满了指印,似被人揉捏所致。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酒,将他长密的睫毛一并打湿,如同在流泪一般。 冉驰欣赏了一下午他的惨状,神情分外愉悦,拍了拍他的脑袋:“太子殿下,你可别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要折一折你的威风。”语罢,才看向亲卫:“何事?” 那名亲卫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王子,一切已打点妥当,可以出发了。” 冉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门一关,他的目光又落到元景身上,伸手欲碰他沾满水珠的脸庞,元景偏头躲过去了,冉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太子殿下总也学不会敬酒的规矩,看来你这杯酒我是喝不到了。”将短刀在他面前一晃,推开他便要出门。 没走两步,元景压抑着痛苦的声音,果然在身后响起:“六王子,请……请你再让我试一次。”冉驰轻蔑一笑,洋洋得意地坐了回去。 当夜,一场大雪倏然降临。元景抱着短刀,神情麻木地坐在车中。车帘未完全掩上,他透过那一点缝隙窥看着外面。此番受辱之重,乃是他前半生从未有过的,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个开头,若是到了西魏,还不知道又要遭受什么样的屈辱。若是放在以前,他对燕帝赎回自己的决心定无怀疑,可如今……元景思及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实在没有把握。 低头看了看那柄短刀,喃喃道:“大哥……我好害怕。” 却是在此时,车帘一动,一枚石子悄然击了进来。元景腿上一疼,低头望去,那竟是个卷作一团的字条。霎时间,他心头大震,手中弯刀咣当落地,拆信之时,身体不住发抖。 第139页 借着昏暗的天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竟是曹如意所书:殿下,我已去赫齐送了信,乌善王子允兵五千,迟则夜半即到!望殿下珍重! 寥寥几字,元景看了足有一刻之久。他本已绝望的心在胸腔中砰砰乱跳,一时想到:不错,他们从这里出城,那是绕不开渠犁的。乌善……想到乌善他又是一阵激动:乌善既然答应来救自己,那一定不会失言。他希望复燃,重新打起了精神,连片刻后西魏的人将冉驰那几名娈宠一并塞进在自己身边也不在意了。 行至城楼下,天色愈发阴冷,挂着的灯笼早已被风吹灭,光线昏昧,视物不清。燕帝的手令尚未送到此地,守城的仍是那几个老兵。他们与押送元景的商队首领是旧识,因西边的贵族素来喜欢中原柔弱娇嫩的少年少女,因而常派他们入关搜罗些“好货色”。 商队首领像模像样地送上一封通关文书,闲聊道:“这么冷的天,官爷们辛苦了,我这里还有一壶好酒,要是不嫌弃,就拿去暖暖身子。” 元景本欲呼救,一听这熟络的对话,心知他们是一伙的,这才明白冉驰没将自己弄晕的原因,只得把声音咽回肚子里。老兵推却道:“我们还在当职,怎能喝酒?”接过酒葫芦时,手臂一沉,他晃了晃,打开酒塞,果然看到一点金子的光芒。脸上随即多了一点笑容,将酒葫芦抛给身后的人:“那就留着以后再喝吧。”走到马车边,掀开毡毯向里望去,周围昏暗,只依稀得见几个挤在一起的瘦小身影,他们穿着薄纱织就的衣衫,被寒风一吹,一个个瑟瑟发抖,望之甚是可怜。最里面那个腿足赤裸,脚上还扣着个金足镣,肌肤比白雪还要细上几分。老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道:“这次是几只?” 商队首领点头哈腰道:“八只,三男五女。” 老兵拖长了语调:“八只?这可比上回多啊。” 首领很是了解,握住他的手道:“官爷,现在天寒地冻的,路途又远,我们来回一趟不容易,这一去起码得半年才能再来,少不的得多备几个。”寒暄间,一锭金锭落入官兵袖袋之中,他掂了掂袖子,微微一笑道:“说的也是。”一挥手,示意放行。 便是在此时,两匹黑马如风雷一般飞奔入城中。当头之人身材极为高大,上半张脸覆着银面具,尤能看出他英俊不凡,路过之人见了,无不仰头侧目视之,有好奇之人,恨不能化作他行走时卷起的飞雪,追着他去。方青长鞭急挥,才勉力不落他太远,两人行至先前那座宅院,便看到人去楼空的场面。寒雪之夜,方青已出了一身热汗。那晚太子被带走后不久,他便被赤珠救起,两人遵令一把火烧了驿馆,又等了两日,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楚驭。两人日夜未休,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方青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怕是已出关了。” 楚驭神色未改,调转马头,冷声道:“追。” 方青追过去提醒道:“再往前就出关了,我们没有出关文书!万一……”话说到一半,便看到楚驭森冷锐利的目光,他只愣怔了一下,自家公子的身影便已在数丈之外。这焦急担忧的模样与谈及送太子离开之时,判若两人,方青叹了口气,一勒缰绳,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城子的营养液,林水、欣宝、22765012的地雷 今天回来完啦,写的不多,周末会多更一点,应该能写到他俩开撕和开吃啦 第72章 拨云 其时已是深夜, 雁州河上结了一层薄冰,皑皑白雪纷落不止, 放眼望去,素色千里, 好似一条凭空而落的白练。西魏八百护卫军持刀列阵于岸边, 不佩甲胄, 不立大纛, 沉默地注视着边关的方向。冉驰站在阵前,神色似有些不耐。他身上貂绒披风虽厚,但大半夜冷风吹下来,手足也有了些凉意。远方“商队”一路狂奔, 恨不得马生双翼,就此飞过去才好。饶是如此, 到了约定之处,还是迎头挨了一鞭子:“磨磨唧唧,竟敢叫王子等你们!” 商队头领捂着脸, 唯唯诺诺道:“雪天,路不好走。” 冉驰不欲多生事端, 打断道:“人呢?” 头领亲自打开车厢木门,把挡在前头的几个少男少女一股脑提到旁边,将他要的人拽了出来。此处天寒地冻, 元景衣不蔽体地赤足站在地上,被带着冰棱子的风一吹,冷的脑中一片麻木, 牙关也不住打起颤来。绰仑将一件脏兮兮的棉衣丢到他身上,牵过一匹红棕马,瞪眼道:“你跟我一骑。” 元景朝周遭望去,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冉驰道:“这是雁州河,我们如今已出了大燕,还望太子殿下把脾气收一收,我们也可各自安好。”这人质金贵的很,万不可又损伤,冉驰见他足上带镣,多有不便,打了个响指,命绰仑替他将冬衣套上。 一路往西,便是数百里杳无人烟的黄沙大漠,若想找人,便难上加难。元景想到此一去,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大燕,不禁心急如焚,屡屡回头,寻找着救兵的身影。冉驰生性多疑,见了他这个样子,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回答他的是尘土飞卷,铁蹄踏地的嘶喊声。不远处忽的地动山摇,数以千计的兵马一波接一波的涌来,当先一人身着重甲,手提重弓,于百步之外搭弓一射,将站在元景身边的绰仑一箭穿心。那人一击得手,朗声笑道:“元小九,我来救你啦!” 第140页 这声音与记忆里相差甚远,细细听来却是如出一辙的轻快敞亮,元景一时间热血上涌,一把挥掉挂在身上的冬衣,高声喊道:“阿善!阿善是你么!”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那人以杀代答,一箭射死欲冲过来抢人的西魏士兵:“是我,你站着不要动,我这便带你回来!” 探马眼神锐利,暗夜中亦看清了来人的打扮,惶恐道:“六王子,是赫齐的人!” 冉驰未料会冒出这波人马,怒骂道:“赫齐的人怎么会来!”看见元景连滚带爬地往那边跑,戾气陡增,腰间匕首出鞘,振臂一掷,正钉死在他脚踝与金镣之间。元景不慎摔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就觉得脚上一疼,回头望去,小腿已被匕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冉驰将刀鞘一丢,咬牙道:“把他给本王抓回来!” 侍卫令出即行,其中一人手持套马索,遥遥一抛,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了回来。元景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的刀伤,血染红了一片土地。冉驰提着绳索,将他丢到马背上,上马欲逃。左右喝道:“保护王子离开!” 乌善忙命人放箭,射住马蹄。西魏众多侍卫挥剑相护,箭雨如飞,受伤者十有六七。奈何冉驰所骑的乃是大宛良驹,须臾间已行至数十丈外。此时夜色深沉,两军相距又远,乌善比划了几下,实在无法保证能在不伤元景的情况下射中他们,恨骂一声:“众将士听令!护我杀过去!” 话音未落,两道冷箭飕然有声,擦着他耳边而过,乌善眼前一片雪花生生被箭锋破开,心头大震,未及查看,便听到远方一阵人喊马嘶,似冉驰落了马。他堪堪一侧目,便看见一个黑影从旁边闪过。此人身材挺拔,同是坐在马上,却足足比乌善高了一个头,乌善在一看一仰之间,那人已挥舞一把夺来的斩马大刀,冲杀过去。刀锋过处,抵挡之人无不身首异处,轰然倒地。数道白光过后,他已冲出老远,地上血流成河,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乌善见他以一己之力破开人墙,不及惊叹,忙勒紧缰绳,跟在他后头过去了。 适才双箭正中马腿,战马吃不住疼,嘶鸣着将身上两人摔了出去。冉驰见机极快,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口气尚未喘匀,便将元景拽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刀,自千万杀声中冲出一条血路,朝这里飞奔而来。元景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整个人都傻了,嘴唇一动,喃喃道:“大哥……”话一出口,委屈的眼泪随之而下,他不顾刀剑相胁,嘶声大喊:“大哥!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此情此景,恰如当年相逢之时。楚驭脸色未改,可看到元景一身纱衣,腿上带血,被人搂在身前之时,眼神才变得森然可怕起来。他将大刀一放,反手取下身后铁弓。冉驰见势不妙,忙以元景为盾,手持一把匕首,牢牢抵在自己身前:“站住别动!你再敢过来,他就性命不保!” 只听马蹄嘚嘚,那人果然止步不前。冉驰悄悄看了一眼,心中骇然:怎么是他!这片刻的功夫,侍卫已重整旗鼓,持刀团团护在他身前,冉驰隔着众人高声道:“世子居然违反禁令,跑这么远来救太子殿下,该说你是忠心护主,还是情深义重?”一手下移,揉弄起怀中人质纤细的腰身,元景先前被他百般轻薄凌辱,心中羞耻之感加起来也不如此刻,不顾刀刃横在脖颈上,挣扎道:“你给我滚开!” 冉驰贴着他脸颊道:“太子殿下身娇肉贵,抱在怀中的滋味确是寻常货色不能相比,世子既然如此看重他,就请行个方便,你放我一马,我把他还给你。” 楚驭停在原处,高傲的身姿一无变化,闻言冷冷一笑,却是抬起手臂,将那张八尺长弓拉如满月,箭锋直指前方。元景正面对着他,见了他这个动作,全不解其意,长长的睫毛一动,轻声道:“大哥?” 声落后,那根杀人的箭破开长风寒雪,直直朝他们射去。乌善在后面看的真切,此乃全力而发,没留半分余地,当下怒道:“你干什么!”提弓斜射出一箭,欲阻其威势,一箭射出,就知已经来不及了。 冉驰没想到他居然不顾人质死活,抓着元景退了几步,终是发现,若是自己不松手,两人就只能一起死了。忙不迭一放,朝旁边躲去!第二箭随之呼啸而出,冉驰身旁侍卫挥刀欲挡,不想这箭通体铁铸,两厢一碰,只闻金戈之声,连一点方向都未曾改变,正落入冉驰右肩之中。 冉驰惨叫一声,一手捂住肩膀,疼得满地打滚。几个侍卫将他扶到马上,狠狠一拍,护着他逃开。元景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尤是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疼痛与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楚驭朝冉驰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揭下身上披风,弯腰盖到元景身上,对随后而来的方青交代道:“照顾好太子!”一勒马缰,追着冉驰而去。 元景只觉背上一沉,掀开披风朝他望去时,只见到雪幕中一个越行越远的身影,眨眼间,身影便消失了。元景脑海中一片茫然,怀疑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乌善气急败坏地跳下马,一把扯掉楚驭的披风,拿自己的衣服将元景裹住:“没事了没事了,你冻坏了吧。” 方青蹲在一旁,要去看元景脚上的伤。乌善瞧着他眼熟,细想之下,连刚才那人的身份都猜出来了,一巴掌扇开他的手:“姓楚的怎么回事?没看到小九刚才在前头么!伤到他怎么办!” 第141页 他与元景数年未见,然而少年时的情谊却不曾消减半分,今年得知自己能去大燕朝拜,乐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梦里都是当年跟元景满皇宫乱跑的场面。如今见到元景,只觉比梦中的人还要好上千百倍,见他落魄至此,更是差点被楚驭所伤,气的脑袋都快冒烟了。心想当年回来之后,他怕楚驭对元景不好,他哥还说,姓楚的已经被太子吃的死死的了,叫他不必担心。现在看来,都是鬼扯!他哥除了锤人,只会鬼扯! 方青也不知该如何辩解,迟疑道:“公子箭法高超,定然不会伤到太子……”想起刚才的场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只好道:“殿下,请让我看看您的伤。” 远处杀声渐止,西魏士兵大半都已被歼杀,被缚者数十人,乌善的亲卫巴尔古纳跑步过来,跟他汇报战况。乌善显然没心情听这些,摆手道:“行了行了,回去再说,这里天寒地冻的,再把太子冻坏了,去把我准备好的马车拉过来!” 乌善如今贵为一方亲王,行事细心远胜少年之时。马车中床铺齐整,衣衫完备,暖炉上还煨着羊肉汤羹,银炭一直未熄,掀开厚厚的车帘,便觉暖意扑面而来。乌善小心将他送上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见他浑浑噩噩坐在最里头,似乎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气道:“小九你别生气了,抓到的人怎么处置全听你的!冉家那群没种畜生要敢再来,我肯定打的他们满地找牙,给你出气!”豪气之余忘了准头,一拳砸翻了盛出来的汤羹。狐裘被褥湿了一片,他也窘的满脸通红,幸而车上还备有替换的,一番折腾后,总算让元景坐在干净的被子里。 乌善见元景总是不吭声,以为他是累了,看他蜷着腿,担心他碰到伤处,替他将受伤的腿拉直,小声说:“那你休息一下,我先带你回去。”帘门放下,还有些不安心,掀起一个小角角,探头道:“哎,你放心睡,我亲自驾车送你。” 楚驭追了数十里,不想他们竟凭空消失。唯见结了薄冰的水面上涟漪未定,不知是事先准备了船,还是游水遁逃。一番寻觅无果,只得先行离开了。快马追上赫齐大军时,却见方青跟在末尾,他不悦道:“不是叫你照顾太子么,你窝在这做什么?” 方青垂头丧气道:“公子,你回来了。” 楚驭“嗯”了一声,有些扫兴道:“嗯,叫他们跑了。”眼睛望着前方,皱眉道:“问你话呢,太子现在如何了?” 方青道:“太子没什么大事,现在车中睡着,乌善王子自己驾车相送,除了他的亲卫,他不许旁人靠近。”楚驭应了一句“知道了”,一挥马鞭便要追过去看看,却听方青在后头急急问了一句:“公子,你刚才为何要放箭?若是伤了太子……” 不想楚驭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头也不回道:“我下手有分寸,况且西魏狗贼无信无义,我岂能受他们胁迫?”话音未落,人已行远。 方青忆起元景适才的神情,叹了口气,也追着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的营养液~ 第73章 拨云(二) 到了马车前, 果然又起了一场纷争,乌善双手大张, 挡在车前,死活不许他靠近元景。楚驭脸色阴沉, 手中长刀紧握, 对上乌善一步不让的态度, 眼看就要打起来。幸亏方青及时赶到, 劝说他:太子现在累得厉害,还是让他好好休息,要看也不急于一时。这才令两方暂且偃旗息鼓。 适才声音并不算小,车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楚驭思忖了一番,估计他是真的睡了。虽不能亲自进去看他, 但随军护驾,却是谁也拦不住。行至赫齐驻军之地,乌善敲了敲车门, 声音很轻地唤道:“小九,你醒了么?咱们到地方了, 进去再睡?” 楚驭忍了一路,此时心中不耐已至顶峰,听见里面些微的声响, 便推开乌善,掀帘望去。却见元景曲着一条腿,仍靠坐在最里头, 乌善在旁边看了,“啊”了一声,自己放下帘门这么久,他居然还是先前的姿势,不禁有些担心,怕他摔傻了。 元景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显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楚驭与他相别半月,此时一见,发觉他整个人足瘦了一圈,当下心疼不已,探身进去,将人抱了出来。元景坐在他强壮的臂弯中,垂着脸,谁也不看。楚驭低头望去,只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进帐之时楚驭反脚将门踹上,乌善跟的近,门板差点拍到他鼻子上,当下就怒了,抬脚比划了两下,又怕这么冲进去会吓到元景,只得转头对方青吼:“他搞没搞清楚,这是我的地盘!” 方青左支右绌,简直心力交瘁,安抚道:“我们公子是私自出京,待不了多久的,还请乌善王子见谅,现在别去打扰他们了吧。” 乌善气哼哼道:“他总爱欺负小九,就这一会儿都不该让他看。”命人搬来马扎,持刀坐在门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誓要把他瞪出来。 赫齐冬日寒冷,寝帐内烧了一条火热的地龙,元景被热气一扑,轻轻攥了攥拳头。楚驭小心将他放在床上,此处原是乌善的行帐,他走的急,被子胡乱叠作一团,楚驭整理之时,还从里面翻出一件中衣,不禁有些嫌恶,皱着眉把元景放到床上。 元景身体虚弱,躺下时便紧闭双眼,楚驭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满是柔情:“这几天吓坏了吧?是大哥不好,没叫人保护好你。” 第142页 元景沉默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正对着他:“你怎么会来?” 楚驭握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温声道:“听见你被人掳走的消息,我哪里还坐的住?是我来得晚了,让你受苦了。”目光落在他被掐住指印的脖颈上,煞气随之而起:“大哥早迟将那个西魏狗贼的脑袋砍下来。” 元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大哥。” 楚驭嘴唇在他脸颊边碰了碰:“嗯?” 寝帐中静了一刻,天光透不进来,元景的声音也埋在黑暗里:“你之前是要杀了我么?” 楚驭似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旋即道:“我怎么舍得?” 元景道:“可那一箭也是冲着我来的。” 这句话实在太过沉静,与他平时全然不同,楚驭心头微微一颤,语气也正经了些:“西魏那帮人我最是清楚,轻义重利,贪生怕死,我一箭射过去,他岂有不闪避之理?我便可趁机将你救下。” 元景睫毛轻轻一动:“要是他反应不及,又或是躲不开呢?” 楚驭比了个手势,带了点哄骗之感,道:“那我就变个戏法,将那支箭召回来。” 元景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疲倦的闭上眼睛,欲抽出手。楚驭没给他挣脱的机会,旋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将他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到怀中:“景儿这是生我的气了?” 元景这一路吃尽苦头,一被这炙热熟悉的气息罩住,委屈顿时涌了出来,他咬紧下唇,竭力抵着楚驭的胸膛,不让他碰自己。楚驭知道他生气了,愈发主动了些,将元景抱在怀中,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睫毛和脸颊:“生气我就更不能放手了。” 这深情款款的样子,与昨晚判若两人,元景一时间都有了错觉,以为昨晚的事是自己在做梦。双腿一动,伤处顿时疼的钻心。他心中愈发难过,不声不响地挣扎半天,终是精疲力尽。仰头时看见楚驭又心疼又疲惫的眼神,却也不似作伪,委屈涌出,不禁呜咽起来:“你走开,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在乎我,你那些话都是哄人的!你别碰我!” 他声音一起,就听见乌善“咚咚”撞门的声音:“小九,是不是他欺负你啦?” 床上两人同时朝外望去,楚驭心想:几年不见,这小子怎么越来越烦人了。没好气地吼道:“他睡了!”少顷,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元景吸了吸鼻子,窝在楚驭怀里,也不敢哭的太大声了。楚驭没想到他对这件事的反应会这么大,想起之前他那身打扮和脖颈肩头的指痕,恍然明白过来,他这几天饱受欺辱,本就是最无助害怕的时候。与自己相逢之初,当头便迎来一箭,难怪会这么难过。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悔意,先前那一箭射的也太急了,再怎么也总该先安抚他一句的。 给他擦了擦眼泪,哄道:“怎么不在乎?大哥最在乎的就是你了!我一看你哭,心都乱了。你跟我生气,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你觉得痛快了就行。”元景闭着眼睛,咬着下唇不想理他,楚驭逗弄了他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似乎铁了心不跟自己说话,叹了口气,将他放下:“好吧,大哥这便去西魏,将冉驰抓回来给你出气。” 西魏虎狼之地,岂是能只身前往的,元景心里一惊,不及思考就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别去。” 一抬头迎上了他带着微笑的脸,心知又被他骗了,气得一转身,彻底不要理他了。楚驭温热的气息从后面传来:“大哥没骗你,只要抓他回来能让你不生气,我这就去西魏。况且我本就打算把那小子带过来,给你送到皇上面前请赏的,也免得你这一趟两手空空,日后受封有愧。”他这句话语气平平,无半点缠绵之意,却是说不出的坚定肃然。 元景擦了一把脸,抽噎道:“说的好听,放箭时也不见你手软。” 楚驭叹息了一声,手指一动,分明是想敲人,落在头上时,则变成了温柔的抚摸:“那你要我怎么办?若是照他的吩咐行事,只怕你现在都被带到西魏了。” 元景也知他说的是实情,可一听他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就觉如鲠在喉。有个声音在喊:“不该是这样的!” 可到底应该如何,他一时也想不出来。无声地躺了一会儿,眼泪渐渐止住,两眼红彤彤地转过来,不肯说话,只紧紧攥着楚驭的衣角。 楚驭抚摸着他发烫的脸颊,低低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我此番是私自出京的,待会儿便要回去。赫齐那个臭小子在外头盯着呢,大哥可担心得紧,怕他趁你生气,把你给拐走了。” 元景闷了一会儿,抬眼瞪着他:“阿善比你好一百倍!他要是喜欢我,我就跟他在一起!” 楚驭无奈一叹道:“又闹小孩子脾气。”捏了捏他的脸:“大哥要不高兴了。” 元景气急道:“我才不高兴!”撞到他微冷的目光,心里一空,不敢再往下说。 楚驭却是不肯放过他,捧着他的脸就亲了下去,动作极尽缠绵,且全是素日里最能取悦他的花样。元景与他欢好日久,一时招架不住这等殷勤,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唔唔了几声,莫名其妙就跟他亲到一起了。不料他亲着亲着,手还很不老实地伸到被子下面。昨日种种有如一场噩梦,元景正是最不能忍受这种事的时候,立刻就要推开他。 第143页 楚驭也十分体贴,觉察到他身体一僵,便放开了。他撤手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元景想发脾气都无从发起,只能不高兴地瞪着他。楚驭隔着被子抱了他一下:“你知道我最不能听这个,这种话不许再说,不然我……”附耳说了几个字,末了,轻轻在他耳垂边一咬。 元景慌忙捂住,只觉得脸颊发烫,心也砰砰乱跳起来。本来预备要发的脾气就更发不出,只能闷不作声了。楚驭坐在床沿边,掖了掖被边:“给你的短刀还在不在?”元景摸了摸胸口,点点头,只听他又道:“边关战事不日将定,你自己多加留心,大哥这便要回去了,等你回京之后,再好好补偿你。”元景的手本已被他放进去了,闻言又悄悄伸了出来,楚驭一看被他勾着小指,笑道:“这是做什么?不让我走?” 元景带着一点小脾气,故意挑衅道:“不让。” 质子无诏出京是大罪,京中又有元惜虎视眈眈地盯着,只是出来这几日,就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楚驭看了他一刻,微微一笑:“好,那我不走了,景儿乖乖睡觉,大哥就在这里。” 元景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动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帐内分外安静,朦胧间,楚驭俯身而下,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这一下过后,元景等了许久,却发现他居然还是没有离开,只把手伸进被子中,握住了自己的手,不禁睁开眼睛,朝他望去。 楚驭刮了下他的鼻子:“怎么不睡了?” 元景与他目光相对,过了一会儿,轻轻道:“你回去吧。” 楚驭对他再了解不过,一点也不意外他会心软,笑了一下:“怎么?又不要我陪了?” 元景“嗯”了一声:“回去吧,别叫父皇知道了。” 楚驭听他话里充满了担忧,心念一动,此时倒真想留下来了。把他抱在怀里,亲了许久,这才道:“都听你的,你让我走,我走便是,可有一条,谁喜欢你你也不许跟人家跑了,知不知道?” 元景眼眶发热,靠在他胸口,发狠道:“那你得对我好一点,不然我才不管这么多!以后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去!” 楚驭未应其言,只拍着他的后背道:“小坏蛋倒会吓唬人。好了,眼睛闭起来,大哥把你哄睡着再走。” 元景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把脸贴到他胸口。 第74章 空影 楚驭临走前, 只交代方青好生照看元景,至于乌善, 毛头小子一个,料元景也不会真喜欢上他, 并未放在眼中。乌善千辛万苦, 总算把碍事的给盼走了, 才要进去看看小九的情况, 不想乌什图得知他私自动兵,一道金令压下,又把他给召了过去。 元景身体虽然困倦至极,可前日惊惧忧伤太过, 也未能睡太久。醒时见房中莲花漏上木箭随波而转,知道也才过了一个时辰。床边空空如许, 楚驭显然已经走了,虽是意料之中,但多少有些失望。 方青见他嘴唇干的发白, 忙倒了水送到他面前,元景低着头, 不声不响地接了过来。他往日里就是发脾气,也总带着一股天真纯净的少年之感,此时身上却罩了一层阴霾, 仿佛再也不会笑了。 方青拿着干净的纱布给他换药,药酒碰上去,他疼得浑身一颤, 却是吭也不吭一声。方青低声道:“殿下,公子心里是很在乎你的,他知道你被人抓走,连夜就出京了,这一路眼睛都没合一下,生怕赶不及救你脱险。只是他生性骄傲,一向受不得别人威胁,所以昨晚才……” 一句话勾起许多往事。元景心中的难过莫名卷土重来,嘴角动了动,带着一点鼻音道:“嗯,他从来都没有为我妥协过。” 方青听他语气哀伤,不知刚才公子有没有把他哄好,况两人之间的事,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理的清的,一时不敢多话。过不多时,只听外头一阵喧哗,却是乌善回来了。他狂风似的冲进帐内,一见面就嘻嘻哈哈地上来要抱元景,他身边的亲卫拼命拦着他,低声道:“大王子不让,大王子不让。” 乌善气得眉毛乱飞,很不甘心地跪下给他行了个礼。元景看到他这么客气,也很是不习惯,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个能坐的地方木林森,拍了拍床铺道:“阿善,坐这。” 乌善立刻跳起来坐到他身边了,瞪着周围道:“你们在这做什么?下去下去,别吵着小九了。”一手接过方青的药碗,作势要喂元景。元景哪里能要他喂,挥着手自己拿过来喝了。乌善见他闷着头喝药,心生好奇,凑过去也讨了一口,结果苦的直接吐了出来,很夸张地用手扇着舌头:“这么苦,你怎么喝得下去的!” 元景愁云惨雾了一天,被他一逗,也笑了起来,一口喝完剩下的那点药,有些得意地说:“我比你大呀!” 不想乌善竟没有反驳,只是看着他道:“昨天你可吓死我了,我怎么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还以为你傻了。”见楚驭的披风还盖在他腿上,嫌弃地丢到一边,关切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哭了,是不是你那个凶巴巴的大哥欺负你啦?” 元景无声地叹了口气,嘴上道:“没有,你听错了。” 乌善对楚驭很有些意见,晃着两条长腿抱怨着:“你不知道他有多凶,适才我要看你他都不许,你又不是他的,凭什么不让看,简直比我哥还霸道!”见元景闷不吭声,估计他也不想提,探身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体贴道:“不说他了,你好好地养伤,在我这没人敢欺负你!” 第144页 元景听他语气真挚,不禁有些感动,微微笑道:“谢谢你。” 乌善还从未听他这么正经地跟自己道过谢,听着就觉得生分了许多,心里莫名有些抗拒,“你跟我客气什么,我给你准备了些小玩意儿,我叫人拿进来给你看看?” 元景不忍拂他的好意,便道:“好啊。” 乌善拍了拍手,十余个侍卫鱼贯而入,手中或捧奇巧机枢,或海外异宝,更有身怀绝技的异人列于其后。登时将床前挤得满满的。乌善提来一只尾羽艳丽如凤尾的金刚鹦鹉,送到他面前,这鹦鹉显然久经训练,立刻摇首摆尾地献好。训鸟师拿个小木棍一敲,只听它嗓子里咕噜一声,叫道:“元小九!元小九!” 偏生训鸟师还在旁边道:“殿下,这鸟最通人性,什么话在它面前多说几次,它都能学得会。” 乌善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子,敲着它道:“不是这句!教了你这么多,快说点别的!”鹦鹉在架子上左跳又跳, 还很坏地咯咯大笑着。乌善气急败坏地把鸟架子塞回训鸟师手里:“什么傻鸟,拿走拿走,听它说话就烦,训好了再拿过来。” 转头看见元景在憋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嘛,我想今年去朝贺,总要带点好玩的给你,对了,那只小白猴还在么?” 元景摇摇头:“隔年就死了,后来它连东西都不吃,驯兽师说它是太孤单了。”招了招手,驯鸟师忙跪着将鸟架送到它面前,鹦鹉低着头,由着元景抚摸着它背上的羽毛:“这只鸟也别带去了,就留在这里吧。” 他如今说起话来,神态语气与儿时大有不同,乌善只当他是还没缓过来,急于哄他高兴,忙道:“好,都听你的。这些都不玩了,你饿不饿?肯定饿了吧,之前的汤羹也没喝多少,我这就叫人送吃的过来。”拍了拍手,立刻又进来数个捧着美食的侍卫。 元景在他这里住了好几天,被他变着花样的哄来哄去,心情也好了不少。乌善看他笑容变多,也十分得意,自吹自擂地说自己最会哄人了,还说这次大仗一了,必要陪着元景回京,到时候在京中住上一阵子,天天陪他玩。 京城之中,燕帝获知太子失踪的真相,龙颜大怒,差点顾不上此际正值战时,便要冲西魏发难。幸亏神武将军一封亲笔手书送入京中,虽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但总算劝得燕帝暂消雷霆之火,命他另派一部兵马,防西魏奸人坐收渔利,再派人前往赫齐,接太子入营。 元景腿伤还未痊愈,听见消息,便让方青扶着自己在帐内练行走。晚上拆绷带换药时,方青发现他伤处又裂开了,忍不住道:“殿下,您还是坐软轿吧,皇上和将军都知道您受伤了,不会苛责您的,况且您伤的不轻,万一恢复不当,影响以后可就糟了。” 元景忍着疼道:“我此来既为监军,也为犒军,大燕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我怎能高坐在软轿上进营门,回头安稳下来再歇吧。” 也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方青总感觉太子这被救回来,整个人变得大不一样,像是凭空长大了好几岁,轻描淡写一句话,都平添几分威慑力。一时想不出他回京之后,与自家公子相处起来又是怎样的光景。 圣旨送入军中后,神武将军按下迎接太子之事不提,只命人日夜不歇,强攻渠犁城池。 十二月初,渠犁国都城门为大燕军所破。破门前一刻,格庆亲王仍身先士卒,于城楼上镇臂高呼,率众抗击燕军。神武将军令人取来御赐宝弓,一箭穿心而过,将其射杀。格庆亲王中箭不倒,硬是拼着余力按下机枢,将最后一块火石投于城下。 渠犁军心不稳,又见亲王被杀,登时乱作一团。出城献降、趁乱逃走者不计其数,亲王身边重臣临危不乱,收拢残兵八千,保护王后和几位世子往漠北出逃。行不过百里,便在怒云江边被神武将军事先布下的伏兵追上。 王后怒目圆睁,于滔滔江水前,大骂燕帝杀其二子,毒害其夫,兴不义之兵,屠他人之族。面对燕军游说,拒不肯降。语罢,理好衣冠,手捧先王印玺,愤然跳江而死。重臣目含热泪,叩首相送,随后怀抱世子,仰天长啸,追随王后而去。八千部众,无一偷生,皆慨然殉国。一阵急浪过后,江面复于平静。 渠犁国灭,自此归大燕所有。 便是在这大胜之际,神武将军亲点将士千人,令自己的亲信干将周达宽前往赫齐,接回太子。乌善闻讯,立刻跑到王帐里软磨硬泡,把乌什图烦得头晕脑胀,若不是这小子现在长大了,逃起来压根追不上,势必把他按倒狠锤一顿。临了没有办法,只好许他点一队人马,跟着去了。 到营地时天色已晚,神武将军尚在大帐内与主薄核对人员伤亡,军械耗损之事,不及迎接。元景便随周达宽奔走营垒,安抚伤兵。连着两个时辰,忙的脚不沾地。他伤口还未好清,但执意不肯坐软轿,以至回来时脚踝发肿,稍微一按,便疼的厉害。乌善见他疼的眼泪都下来了,立刻抛下成见,与方青站在一线,誓不许他再乱跑。 元景抹着眼睛,也连连点头,保证明天会乖乖卧床休息。正在热闹的时候,有人进来传话,说神武将军就在帐外,等着觐见太子。 元景从小就听了无数他的传说,燕帝对他有猜忌之心,却也告诉过自己,神武军是元家的靠山。对于这位名声在外的战神将军,他一向又仰慕又好奇。只是如今有了跟楚驭这层不可与人言说的关系,面对他的父亲,总有些心虚之感。忙命方青替自己整理衣冠。乌善倒是见过神武将军几回,对他森冷慑人的气势印象深刻,一听他要来,也跟着紧张起来,在旁边提醒道:“眼泪,眼泪擦擦。” 第145页 元景忙举袖擦干泪珠,睫毛扑闪地问:“行么?” 乌善被他看得心头乱跳,暗想到底是南国水土养人,他哥以前找了这么多女人,没一个比得上小九的。当下揉了揉他的脸,道:“嗯,行了!” 少顷,帐门一动,元景只看到袍角一晃,神武将军楚岏已走了进来。他甲胄未脱,一进门,身上那股烽火狼烟之气便将大帐填满。他身材极为高大,气势凛然于众人,虽已有些年纪,但眉目间自有一股俊逸风采。只是这么一站,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去了。元景仰起头,看着他的脸,心想:“怪不得父皇说大哥跟他父亲很像,这一看就是父子嘛,不知脾气是不是也一样。” 楚岏以军礼半跪道:“末将参见太子殿下,恭迎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元景忙道:“将军快请起,你此番辛苦,我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即令人赐座。方青见了旧主,也跪拜了一番,乌善虽为客卿,见礼问安,亦不落于人后。 楚岏尚未落座,便送上一封奏表:“前日末将派人彻查殿下被西魏歹人抓走一事,这是里通敌寇之人的名单,末将逐个审问过,罪证确凿,现已关入死牢。” 元景翻看了一通,发现与此事有牵连之人多达六十余人,与西魏商队勾连不清的城吏亦在其列。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旋即想到这伙人狼狈为奸,不知将多少大燕百姓送到那虎狼之地,当下怒道:“这帮人太可恶,定要重罚以儆效尤。” 楚岏道:“皇上已批复,择日于菜市口将这帮人凌迟处死。” 元景闻言,不禁有些讪讪:“是,父皇英明,自然将这些都想好了。” 楚岏又命人奉上此番征战的诸多军务奏本,逐一说给他听。这些东西艰深繁琐,元景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好意思打断。转眼夜色已深,连乌善都在旁边打瞌睡。元景奔走了一日,实在有些困乏,脑海已不甚清明,只能托着腮,做出一番认真的样子。 帐中烛火荜拨作响,楚岏放下一本册子,对方青道:“乌善王子累了,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元景转过脸一看,乌善果然靠着人睡着了,时不时还点一下头,像是还在应声一样。元景笑了出来,用口型嘱咐方青:“送他回去吧。” 方青小心地将乌善背起,行了个礼,便退下了,楚岏道:“你们也下去吧。” 不一刻,帐内只余他二人。这种氛围下,元景瞌睡全消,只有些不自在。见旁边放着一碗奶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想这茶咸多甜少,冷了以后上面还浮着一层奶皮子,滋味实在怪得很,以至于半天才咽下去。抬眼时与楚岏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擦了擦嘴唇上的奶渍,不安道:“将军?” 楚岏嘴角一动,似乎想笑一笑,但他森严惯了,许久不曾展颜,已经忘了怎么笑,只道:“末将失礼了,殿下与皇上很像,末将看着您,不禁想起当年与他泛舟出游的事,这才出了神。” 宫中老人曾说,太子肖似其母,唯有那双桃花眼和薄情唇与皇上如出一辙。只是他们性格迥异,像也就像个样子罢了。元景心知这是寒暄之词,不过听在耳中,倒平添一分亲近之感。仿佛眼前这个不止是威震天下、名声赫赫的战神将军了,还是自己的叔伯一般。 只听楚岏道:“皇上还好么?每日饮食如何?能否安眠?” 语气平平,倒也听不出什么深意。但元景莫名觉得,他在这里呆了一整晚,只是为了问出这句话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末了,看着他道:“父皇很好,入冬以后饭比以前吃的多些,宫中火墙烧得热,夜里睡得也安稳。” 楚岏静了一刻,似在细想,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好。” 元景试探道:“我如今住在宫外,对父皇的事所知有限,此番将军大胜还朝,父皇定会好好奖赏你,届时你在京中住一阵子,常来宫中走动走动,便都知道了。” 楚岏沉默片刻,身影一动,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末将告辞。” 元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这次他还不回京?眼前他走的干脆,心中又起一念,一别数年,他总该问些楚驭的事情,如今他却只字不提,活像没有这个儿子一样,当下有些不满,壮胆道:“将军不问问大……不问问世子的情况么?” 楚岏淡淡道:“他的性子末将最是清楚,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旁的事有皇上照拂,末将没有不放心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元景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倒也是如此。 渠犁虽灭,但抓捕残兵、布防关隘、安置遗民等诸事不绝,以至于元景接下来有五六日都没见到神武将军。在他营里呆的实在无聊,这日问清了明夜安葬之处,打算于林外遥祭一番。乌善自然是自告奋勇地跟去了,上香之时,见元景神色肃穆,好奇道:“这人是谁?”元景遥望渠犁故国,迟疑道:“是我的朋友。”乌善惊奇道:“你在这里还有朋友?”元景点点头,不说话了。 眼见天色尚早,他又去渠犁城中走了一遭。城中战火初歇,处处可见暗红血色和烧灼的痕迹。城楼巷道上满是燕兵,但见商铺闭门、宅院紧锁,连猫狗都找不出一只。元景站在一朵枯败的樱草边,听乌善说起这里曾经的繁华盛况,心头不禁有些沉重。神武将军天纵英明,但治下却严了些,渠犁战火初熄,需得宽猛相济,布政优优,才能聚民心得人和。 第146页 思及自己当初在小国寺发下的誓言,元景当晚回去便写信给燕帝,请他派些正直细心、清廉公正的官员过来,与神武军共治渠犁诸事。 这封信送出去没几天,燕帝圣旨便至。称朝廷择定四名官员,不日便将前来赴任。除此之外,燕帝感激乌善于千钧一发之际,发兵襄救太子,一道令下,将渠犁大半土地都封给他,俨然已成了新的渠犁王。 当日日头一起,赫齐王帐内便热闹起来,笙歌艳舞,贺声不断。乌善被人按坐在首位上,木着一张脸接受众人的道贺朝拜。乌什图看弟弟脸色不佳,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偷偷踹了他一脚:“别哭丧着脸,族老将领们都看着,给老子笑一笑。” 乌善被哥哥威势所迫,只得挤出一个很哀怨地笑脸。直到夜幕降临之际,元景也带人前来道贺,才真正高兴起来。他装醉而逃,命人另起一堆篝火,把元景带了过去。亲卫坐在旁边,拿红柳给他们烤羊肉。乌善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有一口没一口的跟他喝起来,嘴里抱怨道:“好不容易说服我大哥,能随你入京,现在又去不了了。” 元景与他后背相倚,低声道:“还记得我拜祭的那位朋友么?他是渠犁大王子,我与他相交虽不深,但对他的为人甚是仰慕,他临终时,将渠犁托付给了我,我也对着佛像发过誓,必定会照看好渠犁的子民。这阵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都快想成我的心病了。听见父皇把渠犁交给你来管,我实在高兴极了,阿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琐事,可你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你做渠犁王,我再放心不过。” 许是篝火烧的旺,乌善觉得脸颊发热,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不懂什么治国之道,我大哥天天派人来教我这些,都快把我烦死了,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去做渠犁的王,我去就是。”抵着元景叹了口气:“只是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元景道:“你既做了渠犁王,什么时候见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么?朝贡的时候,你若亲自过来,我必定好好招待你。” 乌善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小九,要是我……”后面的话迟迟没有说出口,元景偏头“嗯?”了一声,脸颊撞到他滚烫的耳尖子上。乌善酝酿了很久的勇气顿时被他撞散了,胡乱喝了一口酒:“没什么,反正你把渠犁交给我便是,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治理成原来的样子,不,要比原来更好!到时候……我再,再请太子殿下论功行赏。” 元景笑了起来,转头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也说这种生分的话,你我朋友之间,永不用这些虚礼!” 乌善此番再见他,总觉得他的性情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听了这话,才如释重负地笑了,上去揉了揉他的脸:“好,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亲卫将烤好的羊肉送过来,两个人拿在手里也不好好吃,打打闹闹,玩到半夜。篝火将熄未熄,乌善道:“你不回去么?” 燕帝圣旨一下,神武军中便生出诸多愤懑之声,概是因他们辛苦征战,临了封赏却落到别人头上。神武将军本人倒是未置一词,但元景看他迟迟不提回京之事,估摸着他心中也是有些不快的。他们虽不敢给元景脸色看,但元景身在营中,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当下道:“不回去了,我在你这住上几日,来了这么久,我还没好好玩过,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乌善大笑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拍了拍忙里忙外了一整晚的亲卫:“去,将穆尔骨爷爷请过来。”转头对元景道:“穆尔骨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骆驼奴,凡是骆驼能走到的地方,他都去过。我小时候跑出去玩,在一个无人的泥沼边迷了路,差点死了,多亏他把我救了回来。” 说话间,亲卫已将穆尔骨请了过来。穆尔骨年事已高,早就歇在家中颐养天年了。听说小主人要替眼前这位贵人找好玩的地方,立刻将平生所见都给翻了出来。赫齐从东往西一千七百里地,连哪里能看到颜色奇异的花、哪里的风特别温暖都说得一清二楚。 元景听到一半,心有所动,忽道:“你知道朝月泉在哪里么?” 乌善插话道:“朝月泉?那是什么地方?”看看身边的人:“你们知道么?”亲卫们皆摇头,就连穆尔骨也面露沉思,想了许久才道:“贵人说的可是月亮泉?”拾起一根红柳木,在地上细细地绘出一个地方来。乌善探过去看了半天,全然不知这是何地,元景一眼望去,连连道:“对对,就是这个地方。” 穆尔骨捋须道:“这月亮泉,我年轻时确曾去过一次。那附近终年黄沙弥漫,天空阴沉,是商队最害怕的死亡之地,远远看到就得要逃走的。我也是误打误撞到了那里。那天黄沙吹的骆驼不识路途,我被困在里面,想起商队里经验最为丰富的奴隶对我说过的话,他告诉我,若是误入此地,便手持一支风笛,细听笛声从何而来,然后顺着风往前走,我照着他的方法,果然从这杀人的黄沙里逃了出去。之后,我便看到了那片泉水,周围昏暗无光,可水面上明亮至极,我走到泉水边,看见下面晶光闪闪,像千万颗宝石落在水里。” 乌善也听得入了迷,插话道:“爷爷,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 穆尔骨望着天空,感慨道:“那时我在水边遇到几个玩水的孩童,他们给了我清水和食物,还给我指了离开的正确方向。那一次,我足足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里,至今想起,都觉是大梦一场。” 第147页 元景在旁边道:“那您没有想过回去找他们么?” 穆尔骨摇摇头:“在乌善王子为我取下足镣前,我一直是个奴隶,没有主人的允许,连骆驼棚也不能出。况且找到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三两闲话,一句道别,就算我不远千里将赫齐的好东西带过去,人家也未必稀罕,还是不要去打扰罢。” 乌善见元景望着火堆,神态有些失落,忙道:“爷爷,现在你还能认得路么?” 穆尔骨道:“能倒是能,只是那里路途遥远危险,找过去总得要半月,而且还有人把守。王子可听过五年前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千羽百人军?那曾是大燕军营中最骁勇的队伍,神武将军耗费十年,才练出这样一支队伍,后来交由世子掌管。一年之间,杀敌万人,边地小族便是看见他们的大旗,就会吓得纷纷投降。世子入京前,将他们派去看守月亮泉,至今不曾归来。若无世子的手令,只怕难以靠近。” 乌善不满道:“我也跟太子过去,他们也敢拦么?” 穆尔骨苦笑着,不敢答话。元景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当年楚驭只身入京,本是最需要用人的时候,他却把这样一支队伍留在朝月谷,足可见他还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先前对他的诸多埋怨此刻也消散不少,语气轻快道:“无妨,你带我过去,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救命恩人,我想去谢谢她,实在不能靠近,远远看一眼也行。” 穆尔骨神色古怪道:“贵人千金之体,实在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那里几年前起了一场大火,住在里面的人全都葬生火海之中,如今已成了彻底的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快八千字了还没吃到我也很绝望啊~总之,明天继续~ 第75章 空影(二) 元景大惊失色, 身体往前一探,衣角差点扫到刚刚熄灭的火炭上:“这是怎么回事?”乌善也在犯疑惑:“那些人住在水边, 就算起火,就地取水灭火也非难事, 怎么就全部烧死了?” 穆尔骨道:“那便不知道了。” 边关的夜风吹得人手足发凉, 元景坐在原地, 思及楚驭当日所言, 心里一片茫然:“大哥带了人去,本就是为强请那些人出谷,那些人不愿意,必定会惹得他不快, 所以才……他告诉我,那些人执意留在谷里, 他也随他们了,原来不是尊重他们的意愿,而是那些人皆魂葬故土, 他带不走了……可那里既然都成了一片死地,他又为何还要派兵看守?莫不是这场火讯只是他为了保护朝月谷, 放出来掩人耳目的?不,他从不畏惧旁人,绝不屑于动这种心思。 忽然之间, 楚驭的话在耳边响起:“……我一生之中最为怀念的日子,便是在那里。” 他是喜欢极了那个地方,就算那里已变成了死地, 也不肯放手。他心情不佳,想事情也有些悲观。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冒出了从前他对自己所说的缠绵情话,只是当时听着欢喜不已的承诺,如今全变成了看不见的枷锁。他说不许自己喜欢上别人,说想把自己娶回家中,关到无人可见的地方,都不是戏言,若非自己是太子,只怕现在早已被他囚禁在身边了。 想到此处,不禁心头寒凉,连乌善在旁边叫他都听不见了。乌善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几下,总算唤得他抬头一望:“小九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不太好。” 元景摇摇头,勉强对他笑笑:“没事,这里的风有点大,我想去休息了。” 乌善全然不疑,忙将手中酒碗一放,送他去自己的寝帐。他见元景躺下之后,脸色仍有些发白,只当他是冻着了,又命人拿了羊奶来,看着他热乎乎地喝下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出得帐外,穆尔骨被人扶着站起身:“王子,那位贵人好像是有心事。” 乌善受人点拨,苦思冥想了半天,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听见朝月谷去不了了,心里不高兴。爷爷,你快帮我想些别的好去处,我明天带他去玩!” 元景一夜未眠,脑子里乱哄哄的,全都是他们这些年来的事。楚驭送他的刀他仍放在胸前,任凭外面如何天寒地冻,刀身都是暖的。夜里枕刀而卧,想着他临行前的嘱托照拂,心中还是不争气地暗觉欢喜。临近天明之际,听见帐外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想是侍女出门去河边取水。他听了一会儿,倒是有些缓过劲来:楚驭脾气虽是不佳,但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一件欺男霸女、仗势行凶的举动。朝月谷之事只怕是个误会,自己不该因为生气就全不信他,一切只待回去问他便知。 他计较已定,总算心下稍安。早上乌善神神秘秘地过来找他,要带他出去玩,也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他来的不巧,此时赫齐天寒地冻,已没什么景致好看。不过元景喜欢这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的地方,只是纵马驰骋,亦觉十分痛快。乌善本拟在他面前显露一番身手,特意牵了匹行如闪电的长鬃骏马,不想元景一点不怕,上马之后就跑的没影了。乌善忙率人挥鞭急追,这才在赫齐终年流波的珠珀湖边发现了他。 元景跑得热了,将身上披风解开,随手抛到地上。披风之下白衣如雪,人面亦如玉色。他坐在骏马上,衣袂随风飘起,几乎化入身后浩荡雾影、徐徐清风之中。乌善屏息凝神,勒马驻足不前,生怕吵到他。元景远远看到乌善,手中银鞭一提,卷起湖边那朵尚未开败的小花,笑着送到他身前。乌善一下子没接住,看着那缕暗香流入风里,落在草色枯败的无尽草原中。 第148页 不过几日的光景,王帐周围的人家,都知道赫齐来了个华贵俊秀,如江南春风一般的美少年。少女们心生好奇,又知他喜欢在珠珀湖边骑马,于是在湖水边浣衣取水的人也多了起来。临近雪季,赫齐百姓本该忙于打草固棚,以御严冬,如今却冒出这么多玩闹的人,乌善还有些不解。直到他看见元景用银鞭,替一个少女卷起被风刮走纱帕,对方脸颊微红的露出笑脸,这才明白过来。 当下自己也脸红了,晚上回去便令穆尔骨苦思冥想,一定要想出个更好玩的地方,也好让元景清清静静地玩个痛快,只可惜未等他准备好,燕帝的诏书便至,请太子回朝。与传旨官同来的还有四个御林卫,自称奉命来请含影匕首一用。元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细问之下,才知他们说的是楚驭送给他的那把,心中暗道:“原来这匕首还有个名字,大哥先前怎么不告诉我呢?” 乌善在一旁插话道:“什么匕首?” 元景生平所见珍宝不计其数,只因此物为心爱之人所赠,这才格外珍惜。自拿到起便贴身佩戴,从不示人,莫说是乌善,就连方青都没见过。那晚两人和好以后,楚驭见他这么宝贝这把刀,还逗了他。元景当时很不高兴,告诉他这可是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当然要宝贝些。 可如今父皇居然来讨要,元景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他们的事被人知道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就算父皇要逼他们直承其事,拿一把匕首也不能证明什么?他试探道:“父皇要这个做什么?”答曰:“属下不知。” 元景是一点都不想给,无奈圣谕压在头顶,只好磨磨蹭蹭地递过去了。乌善在旁边看的真切,道:“这不是我救你那晚,你手里攥着的么?” 元景还未来得及回答,御林卫又道:“殿下,皇上有句话要属下问您,此物可是从西魏王子手上拿到的? ”元景心里一慌,含糊道:“唔。” 御林卫并未再追问,行了个礼,便上马离开了。他们走后,元景便一直心神不宁,如是一天下来,连乌善都察觉他有点不对劲,晚上坐在火堆边烤羊肉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关切道:“小九,你有心事么?” 元景低低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马上就要回去了……”前些日子他还恨楚驭恨的不得了,本打算回去之后也要使性子气气他。现在想到可能要跟他分开,就顾不得这些了,当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父皇不许,我便不做这个太子好了! 乌善不知他心中所想,闻言也叹了口气:“是啊,你要走了。”握住他一只手,只觉掌下微凉,不由握的更紧了些。元景被他捏的有点疼,偏头看了他一眼,乌善将握在一起的手举起:“上次与你手拉手去逛夜市时,我们都还很小呢。”摸了摸元景的头发:“不知道下次再见你,是什么时候了。” 元景听他语气感伤,也回过神来,抽出手搂过他的肩膀,轻轻道:“我也舍不得你。” 他离开那天,乌善在城楼上站了许久,大军行路已远,他目光尤是不动。乌什图闻讯而来,一反常态地没有骂人,只敲了他一下,出主意道:“你这么傻看着有什么用?不如把心思用在治理你的领地上,等你独霸一方的时候,由不得他不回头来看你。”剥了个橘子给他:“吃吧,南边来的。” 乌善正是伤心的时候,没能体会到他的深意,接过来叹了口气:“不知道小九路上吃什么?” 与此同时,神武将军却借故不出,只派了两队重兵护送。他此番大胜,本就是功高震主,又轻慢至此,元景不禁有点发愁。路途漫长颠簸,他一颗心里又装了这许多的事,连睡觉都睡不好了。如今寒潮四起,他从北疆往南,也没感受到什么暖意,一场急雪过后,行路慢了不少,晚上宿在馆驿中,神武军辛苦了一日,夜中执勤却无一懈怠,从门口至后院,布满岗哨,另有一支前锋军守在太子房门前,将此处护得密不透风。 元景住下后没多久,却有个熟人深夜冒雪前来,称自己奉顺安侯之命,有大事前来相告。多番盘查后,他总算得以进得内院,一见太子,便重重往地上一跪,嘶声为顺安侯喊冤。元景一头雾水,见他确是皇兄身边的亲信,令他起身回话。此人摇摇头,声泪俱下地将京中变故告之于他。 原来半月前,有人诬告顺安侯里通西魏,暗害太子,证据便是从太子身上取来的含影匕首。此物乃是顺安侯十岁时皇上所赐,他感怀圣恩,一直藏于高阁之中。太子年幼,并未见过。如今太子既从西魏六王子手中俘获此物,那顺安侯通敌之事便是板上钉钉。皇上当即命人彻查侯府,又从府中搜出未及销毁的渠犁铜火令数枚,虽不知用途,可他私藏敌国令牌,已是用心不良。太傅诸多门生故吏听闻此事,一夜之间,联名上书御前,写下顺安侯十七条罪状,条条诛心。 顺安侯当殿大呼冤枉,匕首就在家中,有心人轻易可取;铜火令更是无稽之谈,如今渠犁都已被灭国,他若心怀不轨,岂会将这等证据留下;至于太子的供词,许是御林卫没听清,应当等太子回来再问上一问。 当即被其中一人反驳,太子宅心仁厚,向来敬慕兄长,必不肯将此事做死。然动摇社稷之人不可不除,要请皇上即可将他处置了。朝堂上下众口一辞,皇上也不肯表态。顺安侯有冤难伸,有口难辩。跪在御前痛哭不止,指天誓日,表尽忠心。最后以头触柱,欲以死以证清白。 第149页 自他开口起,元景便脸色苍白,不发一语,唯听到此节,才慌了一慌,起身时差点站不稳,他颤声道:“你说我皇兄怎么样了?” 那人擦了擦眼泪:“天佑忠良,侯爷受伤虽重,但不至危及性命。皇上本已信了他们的话,见侯爷以死明志,又有些犹豫。侯爷刚从昏迷中醒来,便素衣披发来到御前,他深知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无论如何需得给百官们一个交代,侯爷心存忠孝,不忍将皇上为难,便自请皇上将他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外蛮荒之地,永世不再回京。” 元景望着他:“父皇答应了?” “回殿下,答应了。” 元景全身力气好似被抽尽,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陷害我皇兄之人是谁?”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豁出去一般,高声叩首道:“回殿下,是神武将军世子,楚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的霸王票~ 第76章 空影(三) 其实他刚起了个头, 元景便已猜到幕后之人是谁,可直到自己明明白白地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 才彻底死心。 一时间眼前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你一直就在算计我。”赠刀是假, 襄救是假, 甚至于很久之前, 他星夜送自己去见太傅……或许也是一场做戏? 一念至此, 心好似被人一刀捅穿,疼得连呼吸都续不上了。跪在地上之人见太子双眼通红地捂着胸口,指尖都疼得发颤,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不禁惶恐道:“殿下,你怎么了?” 元景闭目良久, 才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切齿道:“回京!我要找他问清楚!我要求父皇,让皇兄留下来……”说到最后, 狠意化作悲切,声音都带了哭腔。 那人忙道:“殿下, 侯爷去意已决,况圣旨已下,朝野皆知, 您执意为他求情,只会让您与皇上父子生隙。侯爷至孝之人,绝不愿看到这一幕。他派我前来, 乃是忌惮世子手段狠辣,怕您继续被他蒙骗,想请您随属下秘密回京,到时自可见分晓。 ” 元景嘶声道:“不错,他的手段我现在见识到了。”一拍桌子,几个近卫闻声而入,方青亦在其列,元景一看到他,愈发恨得心头滴血,暗想,他必定是楚驭派来监视自己的,竭力平静道:“没你的事,去把曹如意叫来。” 方青看他神色不佳,又见地上跪着的人也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心知不对,才想问上一句,不想太子今天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拍桌道:“去!” 无奈,只好听令行事了。曹如意对元景最是言听计从,可经过上次之事后,听闻他要秘密回京,当下也是连连摇头。元景扫了他一眼,木然道:“你若不肯,我自己回去也无妨。” 曹如意哪里敢应?只得悄悄去清点了一队武艺高强的护卫,神武军听闻此事,誓死也要随行。曹如意不放心他们,报到太子那里,元景面无表情道:“让他们跟。”临行之际,命大军照旧徐行,又着人扣住方青,不入京城不许放。 他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头上身上都沾满了雪花,曹如意忧心忡忡地将风帽给他戴好,绒绒的白毛边下,太子黑漆漆的眼睛一片灰暗,不禁担心道:“殿下?” 元景推开他,翻身上马,银鞭急挥,穿过无尽雪幕,直往来处去。 已近正月,京中上下喜气洋洋,连街上的人都比往日多了些。一辆华车自闹市里穿行而过,最后缓缓停在一座僻静的茶馆前。马夫掀开帘门,躬身道:“世子,已经到了。” 茶馆里静无人声,想来客人与主家都已被请走了。楼顶的尽头,一扇木门大敞,楚驭一步未停,昂首而入。到了里面,却见房中只得元惜一人,倒微有惊讶,就近坐到一张圆背椅上。元惜拍拍手,命人进来奉茶。清茶入碗,他接过来便尝。元惜见他一举一动全无惧意,恨自心头起,咬牙道:“世子设计害我至此,倒是不怕我下毒。” 楚驭饮罢,道:“你若有胆正大光明在我面前动手,我倒要敬你一分了。” 元惜被他直言讥讽,一时无从回应,按下愤恨,叹了口气:“是了,你为陷害我,连景弟的性命都不顾了,论起心狠手辣,我自是远不如你。只是你如此设计我兄弟二人,就没想过,等他回来要如何面对他么?” 楚驭不为所动,漠然道:“你此一去千里迢迢,道远且险,路上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犹未可知,不如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与他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元惜攥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他:“我知道自我入京起,你就看我不顺眼,概因惧怕我在景弟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我一人的生死不足挂齿,只是你趁着我弟弟年幼无知,屡屡欺瞒他、利用他,更不惜哄骗他与你……”一甩袖子,语气愈发愤懑:“我只恨不能揭穿你的真面目。” 楚驭冷冷道:“若你请我来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快,那我就不奉陪了。”身影一晃,起身欲走。 元惜挡在他前面,仰视道:“怎么?被我戳穿真相,心虚了?”话锋一转,极尽厌憎道:“你拐我弟弟出游,在山上埋伏刺客,伤他之后欲嫁祸给我时可曾心虚?为了置我于死地,勾结西魏,将他送到那虎狼之地,可曾心虚?我弟弟待你情深义重,全无防备,你却屡屡加害他。亏你在他面前还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你若对他有一点真心,也断不舍得如此。你当我不知你的心思么?你是要与与神武将军里应外合,谋害我兄弟二人!以此夺我元家天下!” 第150页 楚驭见他一反怯懦之态,说起话来疾言厉色,神情更是激动癫狂,心下一凛,望向门口:“谁在那!”话音落地,手边茶碗便飞了出去,只听一声巨响,寸余宽的木门上被砸出一个深坑,吱呀一声,轻飘飘地打开了。元景站在门口,被飞溅的茶水弄湿了头发。他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神采,身体微微颤抖着,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下巴轻抬,毫无生气地与楚驭对视。 楚驭一怔,神色少有的躲闪了一下。元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忽的拔出匕首,朝他捅去:“与其叫你害我弟弟,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刀身在他胸前一寸之处止住,楚驭两指夹住匕首,冷冰冰地看着元惜。元惜一张脸涨的通红,双手紧握刀鞘,试图再进一步,可哪还动得了?眼前之人微一用力,刀刃便齐根断开,自己也旋即被一股大力打飞出去。他的后背狠狠撞到墙上,欲开口时,先吐了一口血。元景身体一晃,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活气,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元惜身边:“皇兄!” 元惜握着他一只手,艰声安慰道:“我没事。”趁着元景转头之时,朝楚驭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楚驭心知着了他的道,当下盛怒不已,一掌落下,将身边茶桌拍的粉碎,他本欲发作,可对上元景仇视的目光时,浑身杀气为之一凛,迟疑片刻,脸色森冷地坐回原处。元景挥了挥手,曹如意带着五六个护卫从外面走进来,他们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皆是面面相觑。元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些话要跟这个人说,你们送我皇兄回府,不必过来了。” 曹如意极不放心地看了楚驭一眼,小声道:“殿下,我还是……” 元景已是压抑到了极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下去!” 曹如意头一次见他伤心至此,当下愣住了,见身后护卫过去将元惜抬起,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跟过去帮忙,出门之际,太子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关门。”他心头一颤,悄悄回望了一眼,却见太子已走到楚驭面前,一扇屏风将他们与外界隔开,他心知一场狂风骤雨将至,却不知该如何为太子遮挡。在原地站了片刻,朝里面的方向行了个礼,悄然将门关上了。 楚驭端坐未动,因尚未从被元惜设计的愤怒中抽离出来,脸色尤是铁青。元景神色木然,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皇兄说的是真的么?” 楚驭缓缓看向他,目光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心头一痛,神色随之和缓下来:“这是他的离间计,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刚才不知是你在外面,过来,大哥给你擦擦。” 元景双眼通红,声音也有些发哑:“离间计?匕首不是你给我的?西魏的人不是你引来的?保护我的御林卫都死了,就只有你的人活着,你敢说与你无关?还有之前赤霄,对,你当时在金殿上就说了,我为引蛇出洞,才以身犯险,这其实才是当日的真相!蛇是你引的,险是你送我去犯的!是我自己傻乎乎的以为,这是你为我想的开脱之词。就连你送我去见太傅,恐怕也是为了今日将他的门生弟子聚集起来,弹劾我皇兄!你一早就在算计我,只要能让你达到目的,除了你的眼中钉,我会怎么样都不要紧!我皇兄说的没错,在雁州河那晚,你若是有一点真心在意我,都不会眼也不眨地放出那支箭!” 楚驭听他说话颠三倒四,显然是气急了,叹了口气,劝抚道:“元惜自入京城起,便存了夺嫡之心。当日赤霄能知你我之事,多半也是他的功劳。你在山上遇刺后,他亲口对我承认,杀手是他派过去的。他私下里与西魏的人暗通曲款多年,此番我是假借他的名字送信过去,才将西魏的人引来。便是这一点,也知此人断不能留,我知道你与他兄弟情深,绝不肯对他动手,为了大局计,这才替你除了他。至于那晚的事,我也解释过了,要是听信冉驰的威胁,最后我们都会陷入危险,反而狠下心来孤注一掷,才能保你无恙。” 元景苦涩道:“是,你对我从来都是说狠心就狠心的,就算不是冉驰,就算换一个人,换一桩事也是一样。”抬手擦去眼泪,前事不提,质问道:“你说我皇兄里通敌国,证据呢?” 楚驭见他一味偏帮元惜,冷声道:“你不信我?我冒着天大的危险做出这一番布置,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了让你稳坐太子之位!” 元景摇头道:“我就是太信你了,信你的甜言蜜语,信你说你喜欢我,会永远保护我,所以吃了这么多次亏,也从没想过这些都是你做的!赤霄姑且不提,你说半江瑟你是为了我,那你把我送到西魏,供那些人折磨欺辱,以至差点被带出大燕,也是为了我不成?” 楚驭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也有些不忍,缓了下语气:“我没有想到冉驰身边带了高明的毒师,本只打算将他们骗到驿馆,一网打尽后再做计较。方青亦不知我的打算,这才轻敌大意,致使你被人掳走。我听见消息便连夜出京了,便是你被他们带到西魏,我也会救你出来。” 元景听着这振振有词的辩解,心头阵阵发凉:“你既知西魏都是些心狠手辣之徒?怎么就这么笃定,我能活着等到你来?” 楚驭沉声道:“你是大燕的太子,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你死了,以你为质,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第151页 这一番话说的沉稳平静,可见早已深思熟虑过,元景忽然想到一节,指尖一颤,连声音也变了:“所以你事先就想过对不对?万一谋划不周,我被他们抓走也是不要紧的,反正我不会死,反正你会来救我,不,不对!只怕你根本就想要我被他们抓走,我受伤吃苦,父皇震怒之下,皇兄活罪或许也能变成死罪了,是不是!” 楚驭久久不答,俨然已是默认了。元景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人陌生的好像从没有认识过,过去种种,全成了一场笑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是,他的确没有要杀我,我值数千里大燕疆土,他怎么舍得?他不过是把我打扮成他那群娈宠的样子,在他面前挑逗献媚。不过是叫我跪在他身边,像狗一样舔他的手掌心里的酒。你可知那身衣服是谁给我穿的?你想听听被人剥光了丢到灯下,被肆意抚摸、摆弄成淫荡的样子供别人调侃取乐的滋味么?我是没有死,可我当时宁愿死了!” 楚驭听闻此言,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一丝震惊,过了片刻,伸手过去欲揽他入怀:“过来,让我抱抱你,我们不说了。” 元景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触碰,神色尤冷,眼泪却已下来了:“为什么不说?你觉得恶心了?我告诉你,他让我跪在他身前,给他……那时候我比你恶心一万倍!” 楚驭心头剧烈一痛,手也僵在半空中:“你……”只说了一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元景木然地看着他:“你猜我为什么会答应?”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地说:“他拿走了你送我的匕首。那晚你把它给我时,对我说,希望我没有用到它的机会。可我再次拿到它,拔出刀刃的时候,心中存了死志。” 一股后怕感油然而生,楚驭再无法忍受,又一次去拉他:“此番是我考虑不周,我该事先告诉你一声……” 元景听到这一句,心中仅存的那点期盼尽数化作泡影。一时之间,忽然明白在赫齐军营那晚,自己心里想不明白的“不该如此”是什么了。他颤声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养的猫猫狗狗?不高兴了就踹到旁边,心情好了,对我招招手,就觉得我又会摇着尾巴过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不让我死,我就绝不会死?就连你要害我哥哥、与人合伙设计谋害我,我都会说好?”手臂一扬,将桌上茶碗摔到地上,声音带了一点哭腔:“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就凭我喜欢你么?” 楚驭听他言语越来越偏激,神色中更是带了一股决绝之意,当下心中一空,站起身强行将他抱过来:“你别乱想,我怎么会把你当成……我对你的心意可昭日月,此事是大哥不对,我没保护好你,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元惜也要走了,我再不必防着别人害你。我跟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会好好补偿你,以后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元景本还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闻言却是冷哼一声:“无人害我?不是还有你么。” 楚驭一怔:“什么?” 元景看着他,咬牙道:“如今我皇兄已被贬为庶人,再不能对你产生威胁,你只消再对我下一次手,趁我父皇心神大乱之际,与你那个违诏不归的父亲一起里应外合,便可将我元家的江山收入囊中。” 楚驭额边青筋重重一跳,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胡说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都是元惜故意说给你听的!我已说过,这次是个意外。我从未动过一丝要害你的心思!” 元景像是不认识一般看着他:“是么?那我可要谢谢你了,不过想来多半是你没玩够吧?难为你从前对我装出忍耐爱护的样子,私下里早就不耐烦了吧?要不也不会让冉驰用那种手段,折一折我的威风。” 楚驭皱眉道:“你说什么?什么让冉驰……”话说到一半,心中豁然明白过来,当下拳头紧攥,阴沉沉地扫了一眼元惜躺过的地方,他压下心中火气,安抚道:“此事确非我授意,若我知道冉驰其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落到他手中。我爱你护你多年,你总不能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元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用尽全力从他怀里挣开,转身便走。楚驭哪里肯放,抬臂便去拉他,不想元景性情大变,反身便是一下,大力将他的手打开了。带着哭音的吼声随即在房间里响起:“你别碰我!” 楚驭还从没被他这么对待过,神色一冷:“你!”一看到他的脸,又生生止住了:“罢了,你心里难过,我不同你计较。” 元景心里冷笑不止:“那我要多谢你了。”他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可泪水越流越多,总也擦不干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事已至此,我不会告诉父皇那把匕首是你给我的。但是从今以后,你别再来找我。”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不想方青居然站在那里。当日他见太子囚禁自己,心知要坏,幸而赤珠一直尾随着他,寻机将他救了出来。他紧赶慢赶,总算与太子前后脚地到了京城,此刻站在门口,只觉阵阵心悸,想要出声圆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元景也像没看见他一样,错身而过。许久之后,房间里终于恢复平静。方青跪在地上,收拾起他们打碎的东西。楚驭坐在他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元景离去的方向。 方青低声道:“公子,不去追么?” 第152页 楚驭目光一动,轻轻叹了一声:“现在他听不进去,等过几天他气消了再说吧。” 方青从未见过元景露出那么伤心绝望的表情,心中极为不安,一个疑问冒了出来:“太子还会消气么?”这句话他是不敢说的,低着头将碎瓷收拢,道:“死士已埋伏在顺安侯回程的路上,不过刚才太子听见了,公子,咱们还要动手么?” 楚驭沉默片刻,冷冷道:“动手!” 第77章 决裂 茶馆内空无一人, 元景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心口一阵剧痛, 连视野也不复清晰。下楼时一脚踏空,滚了下去, 额头撞在楼梯尖角, 却感觉不到疼, 就这么躺在冰凉的地上, 恨不能就此死去。曹如意对他这里的情形放心不下,才将元惜送了回去,便疾步折返回来,心里还在琢磨, 要是他们起了争端,该怎么保护太子离开。到了茶馆之中, 里头寂静如常,心下稍安,不想才一上楼, 便看见太子头破血流的躺在那里。当即吓得魂不附体,伸手一探, 只觉得他浑身冰凉,几乎没了活气,忙将他抱了起来, 提步纵跃,送回府中。 元景当夜就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了一整晚, 连燕帝都给惊动了。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延福殿中,殿内一应摆设,与他离开之日并无两样,就连小柳都如从前那般,低眉顺目地跪在自己床榻边。元景置身在柔软温暖的床褥里,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头颈轻轻一偏,眼泪先滚了下来。只听有人惊喜道:“殿下醒了。” 少顷,脚步声响起,床帐亦被人拉开,元景朝旁边望去,便看到燕帝来到自己身前。许久未见,他清减了许多,几缕白发被藏在发髻间,唯有靠近时才看清。 元景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摆,他忍着眼泪,起身欲拜。燕帝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躺下。父子俩相视良久,燕帝对他秘密回京,却不入宫复旨之事全然不提,只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他额边:“落到西魏那帮人手里都没事,怎的回来反而受伤了,说吧,这是谁弄的?” 元景听他提起西魏,心头又是一痛,他忽然生出一种念头,想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想让父皇去惩治那个辜负自己的坏人,可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一转即过。他低低道:“走路时没看清路,不小心摔的。” 燕帝道:“当时楚家那个坏小子也在楼上?”也不知为何,每每父皇私下提起他,总没什么好语气。元景往被子里缩了缩,一时未应声。燕帝看着他笑了一声:“从小便是这样,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其实你该说一说,如今朕还在,能替你撑腰,若是以后……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这话说的平静无波,元景听在耳中,却是一惊,忙艰难地起身道:“父皇正值康年,绝不会……” 燕帝将他按下:“朕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多想。”话锋一转,道:“朕听闻元惜受伤了,也是他干的吧?” 元景沉默片刻,切齿道:“是。”看了看燕帝的脸色,补道:“他们吵架了。” 燕帝对他们争吵的原因一点都不关心,只看着他问:“元惜虽已被贬为庶人,但总归是朕的儿子,还有你……”伸手在他额头一碰:“楚驭不分尊卑,不遵礼法,你自己说,朕该怎么罚他?” 元景咬了咬唇:“但凭父皇吩咐。” 燕帝道:“朕要你说。” 元景看着帐顶,木然道:“他重伤皇嗣,论律当杀,只是神武将军才立下大功,若是对……对他下此重手,只怕会惹得西北不满,生出大乱,姑且先让他闭门思过吧。” 燕帝似有些怅然道:“楚家的确是不得不防,只是此人非同一般,你若能藏住他的锋芒也就罢了,藏不住,就该狠一狠心肠。” 元景睫毛微微一颤,望向他道:“父皇,真的不能让皇兄留下来么?” 燕帝心平气和道:“圣旨已下,你想要朕做个反复无常之君么?”看见他脸上悲切的神色,语气稍缓:“不过他此去山高路远,如今又受了伤,就让他开春以后再走吧。” 元景心知这句话的分量,不敢再劝,疲惫地闭上眼睛:“父皇,你做太子时,身边也有这么多是非算计么?” 燕帝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声音温和了些:“是,先皇子嗣众多,皇位却只有一个,算计是难免的。” 元景双目紧闭,轻声道:“那时候,您是怎么过来的?儿臣实在累得很,儿臣算计不过旁人。” 燕帝默了一默,淡淡道:“过去这么久,朕已经忘了,许是那时有个知交好友陪着吧,也不怎么觉得难捱……”看了元景,叹道:“这一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了,这阵子朕不会再给派你差事,你好好歇息吧。”起身时又道:“一味忍受自然是要累的,太子,坐与不坐这个位子,你没得选,若不想再如此,也学着去算计别人吧。” 刘林立在一旁,见他要走,忙过去扶他,燕帝摆了摆手,吩咐他留下来照看太子。床帐重新放下的时候,元景的眼泪也随之而下,直到燕帝压抑着的咳嗽声远去,他脸上的悲伤也没有消失一分一毫。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之时,他喉咙已痛的要命。他近来睡得极差,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燕帝体恤他,将人遣至外间。其时延福殿内暖旭如春,他见床帐外空无一人,便赤足下地找水。越过窗前,忽然发现那里摆着一个黑木长盒,望之有些眼熟,拿起一看,乃是自己落在这里的小弩机。 第153页 不禁想起,当年他们还住在宫里的时候,楚驭为了哄他高兴,常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进来。有时不肯好好给他,非要自己抱着他撒娇才肯相与。思及此,手中物件忽然变成了烫手的木炭,被他忙不迭地丢到地上。 刘林带着一众宫人闻声而入,见他衣衫单薄地坐在窗前,叫唤道:“我的小殿下,您高热才退,怎么就下来了。”命人端来参汤,亲自喂了他几口,千辛万苦将人请回床上。他见元景眼睛通红,形容消瘦,哪里还有离京时活泼伶俐的少年模样,不禁有些心疼,温声道:“殿下,皇上听说您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提前好几日便叫奴才去准备您素日爱的那些个东西,宫中还请了新的杂艺班子,也是为了等您来看。”见元景薄唇紧抿,似不愿搭话,叹了口气,道:“那您先歇一歇,过一会儿医官过来替您请脉。” 却在此时,元景翻身握住他的一只手:“公公,我父皇喜欢母后么?”他声音沙哑道:“我小时候,宫人们常说,父皇爱极了母后,所以这些年来,才不立新后,不纳妃嫔。” 暖殿之中,刘林背上全是冷汗,他心知这一问推脱不得,思忖了一下,道:“殿下,皇上与娘娘乃是一对天作之合。当年元宵之夜,皇上微服出游,于灯会中偶遇娘娘。娘娘天生丽质,容貌极美,皇上一见倾心,不顾群臣反对,将她接入宫中,不出两月,又将她册封为后。奴才是个阉人,不知道情爱的滋味,但似这般荣宠,想来是极喜欢的。” 元景淡淡道:“但我从未见过他因思念母后而感伤,他甚至连母后的忌日也记不得。公公,喜欢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他今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刘林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低头道:“皇上是天子,一言一行当为万民表率,就算感伤,也是放在心里了。” 元景极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又道:“我小的时候,曾看见父皇对月独饮,他大醉之后,还带着我跑到了宫中高楼上,那时他的样子就难过的紧,公公,难过是藏不住的,你也明白吧?这样的事,他从前必定也有过。” 刘林静默良久,恭谦道:“是,但近年来是一次都没有了,殿下,再难过的事情,慢慢也就过去了。” 元景“嗯”了一声,怵冷般埋进被子里。 太子这一病修养了许久,就连除夕那日,也待在宫中未能出来。燕帝似有意弥补他,赏赐三天两头地送到延福殿。及至惊蛰过后,太子一年一回的劫难熬过去,满载赏赐,送太子回府的车马,足有一百多辆。 东宫上下更是喜气洋洋,小柳天不亮就到门口去等了。不想太子此次回来,性情大变,将整座府邸重理了一通,寝宫里更是命人重新装点,从前那些旧物全都给扔了出去,就连床帐上他最爱不释手的香囊,也命人拿去烧了,更请了圣命,调来御林卫千人,日夜守卫。小柳日常陪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简直比去年被皇上不喜之时还要难熬。 楚驭听闻太子回府之事,当夜便违诏而出,可到了太子府一看,偌大一个府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十余支卫队轮流巡逻,太子寝殿前更暗藏弩手、护卫百人,守得比在神武营中还要严密,若想悄然进入寝殿,是绝无可能。 他不料元景竟固执至此,当下心中也有些窝火,攥紧手中宝刀,忍耐再三,到底不想将事情做绝,只得先行回去了。 如是一月过去,眼看春日渐暖,京中百花竟放,太子府高墙之内仍无一丝松动的痕迹。元景日日入宫,跟燕帝学习治政理民之事,他如今进出,必定战马开路,高手随行,浩浩荡荡一群人,将他护在中间,莫说行人,只怕天上的飞鸟想看他一眼,都难以近身。他此番下定决心,要与从前做个了断,就连燕帝提议为他择选太子妃,他也答应了。 这些事楚驭自是有所耳闻,不安之感在他心中蔓延,那次之后,他并未再去找元景,如今却也坐不住了,调了影卫数人,秘密潜入太子府中,日夜监视。 未几日,宫中又送了新的淑媛入太子府,当晚便盛装打扮,手捧御酒,前去太子寝殿侍奉。彼时元景独自坐在窗边发呆,听见小柳来请示:“让不让奉仪进来”,犹豫了一下,点头默许了。他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被那双纤纤玉手一碰,整个人却战栗不已,脑海中不争气的涌出了他和楚驭从前欢好的画面,霎时间爱恨交加,几乎是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小柳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心中居然有些宽慰,太子如今活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连笑都不会了,唯独这方面倒是跟从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打卡小花花,所以分两次发了,芋圆夫夫(??)详情见围脖,你们懂的…… 第78章 决裂(二) 侍卫见太子出门, 照旧要跟在后头,不想他今日一反常态, 挥手喝住了他们。就这么闷着头瞎跑了一通,抬头一望, 居然跑到了从前他与楚驭爱来的花园里。假山如旧, 池中锦鲤如旧, 就连晚风, 也似与从前无数个欢好的夜里一致无二。他心中一凛,当下狠起心肠,闭了闭眼睛,转身便要回去。 忽然之间, 一只大手从背后探出,捂住了他的嘴。元景第一反应便是楚驭来了, 心中全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愤怒至极,扒住他的手试图叫人。不想来人掌心中藏着迷药, 他稍一吸气,便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无数幻影出现在眼前, 轻咳了一声,手足腰身变得绵软无力,就此昏了过去。 第154页 许是药劲不强, 他仍有些微的意识,朦胧中只觉自己腾空而起,一路兜兜转转, 最后进到一间温暖的房间中。有人将他抱到柔软的床褥上,两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只听门“吱呀”关上,脚步声随即响起。 不多时,自己冷冰冰的手便被人握住了,暖意自相贴之处而来。这感觉分外熟悉,元景几乎要在这令人安心的氛围里睡过去,却是在此时,那人在他冰凉的唇上一吻。 霎时间元景心中大振,睫毛颤抖了几下,竭力想要看上一看。 那人似见他有转醒之意,将一个小玉瓶凑到他鼻边,比先前更奇怪的味道冒了出来,须臾,元景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楚驭坐在他旁边。 楚驭神色甚为平静,看着他道:“醒了?” 元景受迷香所制,身体尤是软绵绵的,闭目片刻,猛地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不想那边早有防备,他只抽动了一个指尖的距离,便又被牢牢握住。元景这些日子死水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他怒视着楚驭,握拳切齿道:“你混蛋!” 一句骂出,连他的神情也不屑去看,扶着床板便要起身。下床时见一只鞋子被他的脚挡住,索性连另一只也不要了,只穿着袜子便要往门外走。没走几步,便觉一道银光自耳边掠过,一声“咚”响过后,元景抬眼望去,见楚驭的随身佩刀钉死了两扇门的开合之处,刀身穿木而过,只留下一截刀柄。 元景心中怒气大增,才一转身,便被一股大力拦腰一抱,旋即落入他怀抱中。他们从前亲密的时候多了,独处之时,不腻在一起才觉得奇怪。可如今元景给他一碰,便浑身汗毛倒竖,无法忍耐地胡乱踢打起来。 楚驭一语不发,任凭他在自己怀中胡闹,抱住他的那双手,始终不曾松开一丝一毫。 元景闹了足有一刻,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最后精疲力尽,实在是闹不动了,双手仍是不甘地抵在他胸前,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楚驭手腕上好几个血印,全是被元景所咬,他对仍在流血的伤处看也不看,伸手给他抚开挡住眼睛的头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消气了吧?” 元景冷笑一声,眼中一丝温度也没有。楚驭道:“太子府守卫重重,是防我的吧?你不许我去找你,我只好请你来了。你纵使对我有天大的埋怨,总不至于狠心到连面都不让我见一下。” 元景薄薄的唇一动,朝他望去:“要论狠心,我哪比得上你?”双手稍稍一动,便觉被抱得动弹不得,莫说是离开,就是换个姿势都很困难。心中愈发火大,用力地推了楚驭一下:“不与你见面算什么,你今日敢派人去抓我,我回去后必定禀告父皇,拿你问罪!” 楚驭道:“那样你就不生气了?”元景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一怔,未及作答,楚驭手臂一推,将他送到自己怀里,坚毅的下颌磨蹭着他的头顶,声音也愈发温柔:“别跟我置气了,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真是寝食难安,我知道你也一样。你自己说,你弄这么多侍卫在府里,到底是防着我去找你,还是防着你自己来找我的?”温暖的手心捧住他的脸颊:“其实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元景被迫靠在他身前,耳边温情脉脉的话音一响,眼睛不由自主地有些泛红,他攥紧拳头,仰头与他直视,两人鼻息相触,语气却无半点亲昵缠绵之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我先前说的很明白,从前那些荒唐事你不要再提了,我已经打算彻底忘了你。”偏过头,轻轻地又推了他一下:“放我走,我只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楚驭将他搂的更紧,嘴唇若即若离地贴在他额边:“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你想想我们从前快活的日子,大哥是真心喜欢你,你……原谅我一回,好么?” 元景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拼命摇头:“我做不到,我也不相信你的喜欢,你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楚驭见他一味抗拒,不禁有些急躁,双手紧紧握住他瘦削的肩膀:“那你要我怎样才肯信?你只管说出来!” 元景紧咬下唇,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复望向他:“你怎样都没用了。从前我们有多快活,现在我就有多害怕,我实在累得狠,不敢再信你了,大哥,你若对我还有一点真心,就放过我吧。” 他脸上写满疲惫,全无从前干净明朗的样子,神色语气更是无半点松动之意,楚驭望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压抑着的焦虑和痛苦之感全涌了出来,心中空了一瞬,忽的想到:难道这次他真的不肯原谅我? 他心中总觉得两人不管再如何争吵,都是一时之事,绝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楚驭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你再想一想,不必这么快回答我。” 元景摇摇头:“父皇要为我挑选太子妃,我已经答应了,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便要完婚了。以后我只想做太子该做的事情。” 楚驭怔了一怔,声音沉下来:“你要跟别人成婚?” 元景闷闷道:“不然我还能与你成婚么?我们这些荒唐事,早该断了。” 房中安静了一瞬,只听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开我了。” 元景听他语气变得有些奇怪,抬头望去,猛然撞见了他眼底浓重的阴郁之色,不由心里一跳。楚驭握住他一只手,气力之大,简直是要将他的手骨捏碎:“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第155页 元景疼的冷汗直冒,急怒之下,抬手欲扯,才起了个势,又被人抓住了,他冷笑道:“你不答应又如何?今时今日,我还会听你的么?” 楚驭高大的身躯威逼靠近,目光深深地望着他,眼中却毫无温情:“元惜开春后便要离京,你乖乖跟我在一起,我保你哥哥平安。” 元景瞳孔睁大到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楚驭平静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回到我身边,他就不会死。” 元景胸前剧烈起伏,盯着他的脸,只觉得恨意前所未有的涌来,他甩着楚驭的手,嘶声道:“你给我滚开!我宁死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我就算死了也绝不跟你在一起!你放……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倾塌。楚驭坚毅的唇紧抿,手腕一转,毫无预兆地将元景按在床上,元景后脑狠磕了一下,回过劲来时,他健壮的身躯已完全压了下来。 楚驭神色晦暗不明,抵着元景,一笑道:“碰一下怎么够?从今往后,我每天每夜都要干你,你身上每一处我都要留下印子,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灼热的吻随之而下,落在元景脸颊边,嘴唇上。元景许久没跟他亲热,足足懵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觉察他的舌尖撬开自己的牙关,狠狠咬了下去。口腔中很快便涌出血腥味,元景一击得手,便松开牙齿,期盼着他也能就此住手。不想楚驭却如感觉不到疼一样,捧着他的脸,亲吻愈发深重。他一手将元景双腕压在头顶,另一只手伸到胸前,极尽粗暴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元景只觉得胸口一凉,外衣已被他的蛮力撕开,那只手抚摸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硬霸道。 元景只是被他这么揉捏了几下,就觉得痛苦万分,从舌尖里挤出几个字:“你走开,你滚!” 楚驭冷笑一声,一手探到他腰下,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他的长裤。感觉粗糙的大手挤入双腿之间时,元景终于害怕的哭了出来,他趁着双手得空,胡乱摸向身边,欲寻个什么趁手的物件反击。可这软褥之上什么都没有,伸手探到枕下,正摸出自己从前留在这的一枚同心结,他想也不想就砸了过去。 楚驭反手一挡,同心结悄然落了地。再动手时,便将元景的亵裤撕了个粉碎。元景身下无遮无挡,正是羞耻难捱的时候,不想楚驭握住他的大腿根,将他翻转过来,手臂一扬,大掌便落到他柔软的臀肉上。 啪啪几下过后,被打之处一片红肿,火辣辣地作疼,元景长大后还没被人打过屁股,当场便急了,张牙舞爪地踢打起来。楚驭毫不客气地又打了他一下,元景疼的浑身一缩,一时不敢再动。楚驭这才把他翻了回来,粗壮的腿抵在他两膝之间,将他的腿分到极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冷漠至极:“你乖一点,否则今晚就不止一次了。” (后续见围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盏楹和二水的营养液,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 三十万字达成!芋圆夫夫洞房达成!本章评论的小天使全都发红包,爱你们~ 第79章 囚禁 一场情事做罢, 他又抱着元景温存了许久,才命方青提来热水, 预备给元景清理一下。方青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掀开床帐一看, 只见被褥上大片殷红, 间杂白液点点, 不知是流了多少血,才会染成这样。屏风后水声一动,太子痛苦的呻吟随之响起。方青听在耳中,哪里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嗡”了一声, 来来回回就一个念头:“若是皇上知道了……”,当下心急如焚, 将被褥换好后又等了许久,才等到自家公子抱着人出来。他还不及开口,楚驭便把元景的令牌抛了过去:“明早去太子府一趟, 告诉他们,太子在这里暂住一阵。”见方青巴巴地看向怀中之人, 手臂一掩,不悦道:“出去!” 方青满腹担忧无从说起,只得离开了。 临近天明之时, 府中大夫又被请了过来。他入府六年,还是头一回进到这里。但见床帐未卷,家主神色甚是阴沉地站在旁边, 指道:“你给他看看。” 隔着轻薄的床帐,大夫看见一个人影侧卧于其中,身上未着寸缕,隐约可见瘦削的肩膀和纤细的脖颈。想家主已过及冠之年,莫说妻子,就连侍妾也没有一个,却不知这一个是从哪来的。大夫心生好奇,但见楚驭守在一旁,俨然十分在意此人,也不敢放肆,手捧脉枕,躬身道:“劳请贵人抬腕。” 床帐内悄然无声,不知里头的人是不是睡着了。大夫为难地看了家主一眼,楚驭探身进去,将元景的手腕拉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上遍布吻痕指印,大夫双目微暝,着意不去看。诊了一刻,道:“这位贵人像是受了伤,可否让老夫看看伤处。” 楚驭漠然道:“不用了,待会儿你留些药下来即可。他高热不退该怎么治?” 大夫道:“脉象浮弱,怕是近来少食少眠所致,内里本就虚透,如今更添血气淤阻,需得好生调养才是。另外……”有些尴尬地看了楚驭一眼:“贵人最近不宜行房,公子切记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命人拿来药箱,提笔开方,又留了一盒药膏下来。众人离开之后,楚驭卷起床帐,将被子拉到元景裸露的肩膀上。元景缓缓地转过来,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却是半点神采也没有。 第156页 楚驭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低语道:“待会儿我们先把药喝了再睡。” 元景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与他对视片刻,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什么时候放我走?” 楚驭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想离开我?”觉察到元景浑身一怔,连睫尾都跟着颤抖了,顿了一顿,道:“你现在多有不便,先留在我这里养伤,等你好了就让你回去。”转动手中药盒:“转过来,我给你擦药。” 元景被他握住肩膀,才明白这个擦药的意思,脸上的木然瞬间被打破,躲着他的手叫道:“不!不用你!” 楚驭昨夜急怒之下,蛮横粗暴,全不顾他能不能受得住,此时也有些自责,温声道:“别怕,就是给你上个药,我轻轻的,不会弄疼你的。” 元景哪里听得进去,抓着他的手腕,张口便咬。楚驭并未闪躲,顺势上床,将他按趴在自己膝头,然后揭开了被子。元景只觉身下一凉,愈发惊慌失措,然而哪里抵抗的了?楚驭心疼他,动作格外温柔细致,不想这漫长的过程于元景而言,又是一场羞辱折磨。及至上完了药,见元景还趴在他膝盖上一动不动,有些好笑地把人扶起来:“好了,睡……” 元景抬头时,已经满脸通红,眼中更是浮起了一层水雾,他咬住嘴唇,死死地忍着眼泪,可哪里忍得住?只看了楚驭一眼,泪珠子便落了下来。楚驭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心中情潮涌动,眼里心里全然没有别的了,几乎是难以遏制地吻上他的脸:“别哭,都是大哥不好,不哭了。”元景侧头躲闪,他也没有强逼,将元景抱到怀中,深深地在他头发上嗅了一口。 此时此刻,有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一晃而过:只要元景还能像从前那样对他笑一笑,那将一切都抛却不理也没什么了。 元景在他这里修养了十余日,楚驭除却早晚练武,几乎不出房门,照拂之事皆亲力亲为,细心温柔,远胜于二人情浓蜜意之时。只可惜元景全不领情,整日冷漠以对。有一回方青送药过来,还没走出院门,就听见药碗被摔碎的声音。只得再去重熬一次,却不知这一次是怎么喂进去的。 过了几日,燕帝听闻太子住到楚府,派人前来问话。方青一听消息,便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想了几百个自救的法子。不想始作俑者却是半点也不在乎,宫使都入了后院,他还在房里给太子喂点心。元景给他精心照顾了许久,伤处已好了大半,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被他搂坐在怀里,乖巧如往日。 宫使入门时细细查看了一番,并未看出有什么奇怪之处。试探地问了几句,太子回话时神色平静,甚至还带了一股慵懒之意。方青见了这一幕,大为惊讶,照这几日太子对楚驭的态度,就是当场痛哭怒骂也不稀奇。他心存庆幸之感,也没有细想其中缘由。 宫使走后,楚驭走到他身边,见他姿势僵硬地坐在床头,又恢复到往日里不理人的做派,刮了下他的鼻子:“刚才怎么不告状?” 元景偏头一躲,冷冰冰道:“我还没好。”朝他一伸手:“今天的药给我。” 楚驭自是知道他这样是为了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外面天气不错,抱你出去晒晒太阳?”元景充耳不闻,喝完了苦药,连蜜饯都没有多吃一口,背身躺回床上。 白日还好,到了晚上,只要楚驭一靠近,元景便格外警惕,满脸都写着不安。有一回楚驭被他的抗拒之意弄来气了,硬是压着他睡了一夜。虽无从发泄欲火,但抱人在怀,却能稍减心中焦躁。只是清晨醒来时,看见元景双眼红红的,像是整晚未睡。他未料元景对自己排斥至此,当下也毫无办法,入夜后都会等他睡着了再进去。 今夜月色极佳,又有清风为伴。楚驭夜练完,便坐在泉边擦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元景难以安眠,出来透透气。月影之下,他的面容愈发清秀动人,楚驭心头一跳,起身将外衣罩到他肩上:“怎么出来了?” 元景不声不响地坐到水边,伸手去撩水里的月亮。两人这般平静相处,是许久未有了,楚驭一时不敢打扰他,只轻轻楼住他的肩头,往他身边坐了坐。元景半倚在他身上玩了许久,泉水浸的手冰凉。楚驭由着他玩够了,才捉住他冷冰冰的手,贴到自己暖热的胸口,见他没有抗拒之意,低着头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入夏后再带你来玩?” 元景躲着他的目光,半响,轻声道:“朝月谷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楚驭未料他竟知道这个,眉头一皱,质问刚要出口,又生生压了下来,生硬道:“谷底埋有火油,我带人去请他们出谷,族长严词相拒时,不小心触发了机枢。” 元景知道他是不屑说谎之人,倒也没有怀疑,抬起眼眸:“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楚驭思及此事,目光暗了下去:“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们见家园被毁,纷纷跳入火海中,来不及襄救。” 元景从未听他用这种落寞的口气说过话,纵然心里对他痛恨不已,手却是不由自主地碰了碰他的脸:“你……”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太过亲密了,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不肯再说一个字。 楚驭笑了一下,将他抱到自己怀里,元景听着他的心跳声,忍不住道:“你难过么?”楚驭抱紧了他,长叹道:“比不上你要与我分开难过。” 第157页 元景闭上眼睛,将他的话从耳朵里一字字的赶出去,许久,才道:“你如果这么舍不得我,为何在雁州河边,会眼也不眨地对我放箭?” 楚驭似有些惊讶,低头看着他:“你还在在意此事?”元景冷笑一声,总算看明白了,他是半点也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柔情退却之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如果再有这样的事,你还是会放箭,对么?” 楚驭顿了一顿,元景目光便冷了下来,看着他道:“你还是会。”见楚驭仍旧不声不响,俨然是默认了。从他怀里挣扎起身时,眼窝已经红了,忍着眼泪笑了笑:“其实我该高兴的,只有这件事,我确信你没有骗我。” 他转身时,只听楚驭的声音响起:“你就一点也不信我不会伤害你?” 元景没有回头,以免叫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压抑了片刻,轻声道:“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脚步一抬,毫不犹豫地走回房中。 过了几日,大夫过来诊脉,说他已经大好了。元景在帐内听见了,便开始谋算怎么开口让他放自己离开。冷不丁听楚驭在外面重复道:“诸事皆可?”心头一震,暗忖:难道他还不肯放我走?竖起耳朵又听了半天,只恨大夫声音太小,全然听不清他是怎么答的。 当晚休息时,楚驭抱着他的手果然不安分起来,相拥睡了没多久,便从中衣下摆一探,伸到了里面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后续见围脖。 第80章 囚禁(二) 他这个脸颊绯红、身体绵软的样子, 再无半点抗拒之感,楚驭心旷神怡, 怎么看他怎么喜欢。连索吻时被他冷冰冰地抚开也不生气了,顺势握住他的手, 宠溺道:“也没让你出力, 怎么就累成这样?” 元景双手捂住耳朵, 小眉头蹙起, 嘴唇也抿的紧紧的,像是听他说话都受累。这动作孩子气十足,楚驭本来还想再抱着他温存温存,也一笑作罢了。给他简单清理了一下, 亲了亲他的头顶:“不吵你了,你自己休息会儿。” 元景巴不得他快走, 皱着眉敷衍地点了个头,直到门关之时,才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卧房中暗香幽微, 乃是楚驭命人为他调制助眠的药香之气,元景朝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会儿, 才起身更衣,身下一片狼藉,他摸得一手黏腻之物, 心中生厌,顺手扯过楚驭落在这里的外衣,擦了足有一百多遍, 还打了个死结,才丢到地上。下床时双腿打颤,几乎站不稳,更有一线热液,顺着腿根缓缓流下。当下愈发恼火,于是挖空肚肠,把此人从头到尾大骂一通。 这里元景来了无数次,熟悉程度,比之自己的太子府也不遑多让,可如今只是踏出卧房门槛,便紧张地手心冒汗。此际正是忙碌的时候,府中仆人来往不断,元景才下回廊,便撞到两个行色匆匆的侍女,手捧锦衣玉带、白袜高履,瞧颜色多半是给自己准备的。他惶恐之下,回身便逃,路遇一矮丛,也顾不得狼狈了,曲身窝到后面。不想这两人足步一转,竟往别处去了。 元景这才想起,自己每日的衣饰都是楚驭送来的,这两人多半是先去找他。他心知逃走的良机是转瞬即逝,也不敢耽搁,人影一消失,起身便走。不想此时被人一把拉住,元景还当是被人发现了,全身剧烈一颤,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只听身后之人压低声音道:“殿下,是我!”语气焦虑万分,不是曹如意还能有谁? 元景一听这声音,喜不自胜,心神一松,险些跌到他身上:“你怎么来了!” 曹如意领着他往一条小路走:“十日前就来了,您与世子不睦许久,忽然住到这里,属下不放心。只是这里影卫太多,属下不敢靠近。许是因为世子今天要出门吧,那些人都撤走了,属下才能过来。” 元景皱眉道:“出门?” 曹如意一点头:“嗯!前院停了四辆马车,府中护卫大半也在那里,应该是要出门的。”他悄悄打量了元景一番,见太子虽瘦了些,但脸色红润,精神尚可,只是眼下有些发青,像是夜里没睡好,他小声道:“您在这还好吧?” 元景脑子里想的全是刚才那两名侍女手捧衣衫的场景,看衣服制式,似乎不像楚驭平时在房中给他穿的,心头轻轻一跳,没敢放任自己细想,便垂目道:“还好。” 曹如意年纪尚轻,也是个傻愣愣的,窥见他耳垂边一处淤红,顿时义愤填膺:“世子对您动手了!?他也太放肆了些!殿下,这次您可不能再宽纵他了!” 元景脸色变了几变,开口时,也带着一股切齿之意:“你回府调五百御林卫过来,把他拿下!” 曹如意带着他悄然摸到后门,四下观望一番,见此处无人,将他一把背起就跑,还不忘问:“送到御前问罪么?” 元景拳头紧攥,面无表情道:“送到太子府地牢。” 这一路奔逃,心惊胆战自是不提。回府后,元景窝在房中闭门不出,沐浴用的清水连换了好几桶,好不容易洗完了,更衣时又发了一通脾气,将准备好的衣衫都掀到地上,令小柳拿立领的过来。太子今日脾气之坏,乃是前所未有,小柳不敢吭气,忙叫人换来新的。只是如今天气渐暖,城中多有爱美的少女,连夏衣也穿上了,太子却从上到下包的严严实实,衣领更是竖到下颌边,小柳看着都替他热。 晌午未过,曹如意便回来复命了。他见太子端坐于书桌前,脚下丢了无数写坏的废纸团,窗外春光大好,他所在之处却珠帘垂落,生生将他罩在一片阴影里。元景抬头之时,眼底一片郁郁:“抓回来了?” 第158页 曹如意被他的眼神弄得心跳一空,低头跪道:“是,已经锁在地牢了,属下来请示如何处置。” 元景面色冷若冰霜,说出口的话也无半点温度:“以下犯上该怎么处置,还要来问我么?”将笔一丢,背身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留情。” 曹如意想着以下犯上,也是可大可小的事,牢里那位虽不能杀,不过看太子这个态度,多半是要严惩的了。看了一眼元景毫无朝气的模样,暗下决心,就是惹恼楚家,也要给楚驭一点教训,领命走人前,又被太子叫住:“你们去的时候,他说什么了么?”一句话问出来,又觉得自己没沉住气,有些恼火地一摆手:“算了,你不必回答了。带受伤的侍卫去医治吧。” 曹如意莫名其妙道:“殿下,无人受伤。” 元景稍稍侧目,也十分不解:“他没有发火?” 曹如意老老实实道:“世子当时脸色是不太好,还问我是谁授意的,属下如实相告,此乃太子之命,若是他抗旨不从,我们也只好不客气了。他听了这话,便跟我们走了。” 元景派人去拿他,便已做好两方交恶的准备,闻言一愣,整个人转了过来:“这怎么可能?” 曹如意思及刚才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有些不可思议之感,迟疑道:“许是他怕此事闹到御前,不好收拾吧。” 元景脱口道:“他哪里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他……”忽然之间,中秋那夜,两人于画舫中花前月下,厮磨缠绵的场景冒了出来。 那时楚驭抱着自己,眼睛里都是笑意:“……你说一声,我束手就擒。” 元景心中剧烈一痛,吃不住劲般跌坐在椅子上。曹如意见他脸色不佳,担心道:“殿下……” 只听一声巨响,乃是元景勃然大怒,掀翻了桌上的摆件,他指着曹如意,嘶声道:“给他用刑!地牢里有什么都给他用上!什么时候他开口求饶,答应不再来招惹我,才准放他回去!” 曹如意伺候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他发火,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办。”出门之际,忍不住回身一望,却见太子低着头,一线水光从他的睫尾落下,瘦削的肩头都在微微颤抖着。许是这房中悲伤的气氛太过,曹如意只看了一眼,便也觉得伤心不已。 太子私自动兵之事,不多时便传到宫里,午后燕帝召太子入宫,元景怕他追问里头的缘由,拖拖拉拉,直到傍晚才去。长宁殿内却也是不太平,元景才踏入殿门,便听见燕帝在里面发火:“……朕三请四催,他只当没听见,他是真打算造反还是不想见朕?非要等朕死了才肯来是么!”话音落地,又是一阵咳嗽,吓得刘林一迭声地安抚道:“皇上,您可别再动气了,昨晚咳了一夜,身体怎么吃得消。” 燕帝闻言更怒:“他就是故意气朕!姓楚的没一个好东西!” 元景还当他是说自己,忙小跑了几步,及至跪到他面前,最末一句才落入耳中,这才知道他在跟谁生气。他难受了一下午,此刻眼眶又是一阵发热,低着头闷闷道:“儿臣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燕帝喘息了几下,神色稍缓,示意刘林将那些从北边来的书信收拢起来,缓声道:“起来吧。”挥了挥手,示意元景坐到自己身边,见他始终不肯抬头,道:“朕听说你派人把楚驭抓了,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闹翻了?” 元景心头恨意难消,说起话来也透着一股别扭之意:“他脾气坏,我跟他好不了了。” 燕帝原本就对楚驭没什么好印象,如今吃了北疆那边的闭门羹,更是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思忖道:“你们少年人这些打打闹闹的事,朕是懒得过问的。你是太子,不喜欢谁只管处置了便是,只是他身份特殊,你光拿人也不是办法,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元景眼睛看着地砖,负气道:“关起来,每天打他三顿,什么时候他求饶告错,儿臣什么时候放他走。” 燕帝一听这孩子气的话就笑了,摇头道:“想要他求饶,可不是易事,这次你是想要出出气就算了,还是打算与他彻底决裂?” 元景犹豫了片刻,慢吞吞道:“儿臣不是想打他出气,只是不想见他了!” 燕帝淡淡道:“朕早告诉过你,此人不是善类,今时今日,你若狠得下心肠,朕也有法子收拾他,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元景听他语气不善,似藏了杀意,他虽恨极了楚驭,但也没想过要他死。心头乱了一下,语气也收敛了一些:“父皇说的是,他乃是一介臣子,不该让他翻出天去,儿臣此番定会好好教训他。”岔开话题道:“父皇,儿臣听见你刚才咳嗽不止,不如宣医官来看看?” 燕帝听他明里暗里都是回护之意,叹了口气:“罢了,他们要有法子,早就送上来领赏了。咳嗽两声不是大事,你饿不饿,朕叫人传膳?”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预告: 元景:不是说照三餐揍么!他怎么还这么龙精虎猛的! 渣攻:我不怕!我还敢! 下更还是有部分内容发在围脖,么么哒 第81章 囚禁(三) 父子俩各怀心事,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席间谈及元惜离京之事。他这伤前前后后养了好几个月, 其间大病小病不断,宫中派人去探望了几次, 不是被风吹着了, 就是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 及至前几日才彻底好清, 这便要收拾行装,去往流放地了。 第159页 元景前阵子忙的昏天黑地,甚少有时间过去看他,加之他对楚驭存了包庇之心, 面对元惜总有些抬不起头,也羞于与他相见。如今骤然听闻他要走, 胸中沉甸甸的,压的他神色愈发郁郁。看了燕帝好几眼,到底没敢说话。 燕帝知他所想, 安慰道:“朕已交代下去,到了那边自会有人照看他的, 你不必太担心了。” 元景无法可想,闷闷地“嗯”了一声,自此无话。饭后两人对弈了一场, 元景心事重重,连番落败,眼看深夜将至, 燕帝见他仍不提离宫之事,心中雪亮,道:“时候不早了,今晚你就住在宫里吧,朕也要歇一歇了。”示意刘林过来收拾棋盘。 元景在他身后道:“儿臣想多住几日,可以么?” 燕帝看了他一眼,道:“随你吧。” 夜里回到延福殿,却是久久难眠。新来的宫人耳力过人,听见太子在里面转辗反侧,很机灵地点了安神香送进来。元景透过纱帐,看着远处袅袅白烟,一颗心烦躁至极,眼睛闭了许久,终于睡下,可恨梦里都是楚驭的身影,拉着自己的手,说要带自己出去。他心中欢喜,居然傻愣愣地一口应下。可伸手之际,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与他生气,瞪了他一眼,转身相对。身后之人变了脸色,如那晚般抱住了自己,他在无处可逃的窒息感中惊恐不已。此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御林卫,手持刀斧,砍在楚驭身上。楚驭躲也不躲,双手仍死死的抱住自己。他倒在眼前时,元景惊叫一声,猛然转醒。 睁开眼时天色幽暗,可哪里还睡得着?这噩梦的余阴始终罩在他心头,以至于在宫中住了十几日,无一夕安眠。这天官员休沐,宫中无事,他心烦意乱地瞎逛了一通。路过御花园时,看见几次御林卫在那里比试弓射技艺,其中一人拔得头筹,正捧着彩头,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另一人出言讽道:“这点本事算什么,你可曾见过神武将军的箭法,当年他入京述职,一手回影箭出神入化,一箭射出,疾如电光,更兼回转之招,不知落箭之处,那是躲也躲不开,看也看不到的箭术。他曾借此献宝于御前,哄得皇上圣心大悦,宝津楼宴开七日,还留他在宫中住了一月……” 元景听到此节,心头大震,后面的话全然听不进去了,只觉脑子里嗡声乱响,诸般念头涌了出来,他不想细想,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宫里。关门闭窗,独坐许久,心绪才渐渐定了:“那是他父亲的箭法,他们父子关系不密,他未必能学得到,就算能……他,他算计我,算计皇兄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人对我没有真心,从前那些都是为了与我欢好,我不可心软……” 茫然坐了许久,直到午后宫人来催他用膳,才惊醒过来。他回神之际,双腿不受控制地朝殿外跑去,宫人们追道:“殿下,您要去哪?” 元景立在原地,半响,低声道:“我……回府。” 太子府地牢初建不过一年,掩于地下,常日无光,因太子治下宽和,甚少刑罚宫人,一向是个虚设。傍晚下了一场急雨,地牢门前的土地湿凹成沟,微凉的风涌入石门的缝隙里,一声飕然回响后,便被这幽深阴暗之所吞噬殆尽。 守卫当了大半夜的值,甚是困乏,因地牢中只得一名犯人,故而心生懈怠,正倚门打瞌睡。黑暗中星光一现,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守卫一眼扫过去,顿时立得笔直:“殿下,您怎么来了?” 元景擦了擦被打湿的脸颊,不自然道:“我……路过,顺道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守卫道:“照曹军使的吩咐,以铁链锁于刑室内,每日一餐饭,半碗水,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拷打一次,昼夜无休。” 元景眉心重重一跳,眼中的慌张转瞬即逝,片刻后,有些艰难道:“他求饶了么?” 守卫不知其意,有些不安道:“属下等已尽力,只是他自入来时起,便未发一语,就连喊疼也没有过……” 元景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微凉的风吹得他掌心生寒,他垂目道:“钥匙给我,你们回去吧,明日再过来。” 守卫忙双手奉上一串铜头钥匙,钥匙极重,元景只觉手臂一沉,险些拿不稳。沉重的石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他提着灯笼走下石阶,耳边不时传来地鼠噬铁之声,他想起儿时曾听皇兄说过,地牢中硕鼠体大齿利,性情生猛,若遇手足被缚的囚徒,敢以活人血肉为食,心悸袭来,不由加快脚步。 其时,地牢深处响起一声铁链相碰的寒音,元景身形一顿,步伐也慢了下来。行至尽头,只见一扇铁门紧锁,地牢本是幽暗之地,此间更是藏于暗中的影。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血腥气并着热意扑面而来,元景并未往里望去,只看向置于东南西北四角的半人高的炬火,烈焰熊熊,将这个密不透风之处灼烤得有如火炉。几条断裂的皮鞭被人丢在一旁,刑架上血迹斑驳,数条钉死在墙壁里的锁链交错如网,将当中之人牢牢锁在里面。 饶是有心理准备,抬头之时,元景还是愣了一愣。楚驭半身赤裸,手足皆戴重镣,连关节处也被铁套紧紧锁住,双臂肌肉绷起,被钉死在墙上的铁链拉得无一丝蜷曲余地。周身更是遍布血痕,极深处伤可见骨,脚下一团湿漉,不知是汗还是被人淋的冷水,因染了血色,望之格外惊心。他英俊的面容在连日来的酷刑折磨下,显得有些疲惫,一双眼睛漠然至极,却是不见半点颓势,气度较之以往愈发森冷可怖。 第160页 元景视线与他一撞,眼窝一下子就红了,双手攥紧,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里,低着头不敢看他。 楚驭眼如鹰隼般注视着他,声音嘶哑道:“过来。” 元景心里一跳,闭了闭眼,走到他面前。楚驭道:“再近一点。”元景鼓足勇气,又走近一步,任由他高大的身躯投射下的阴影,将自己完全包裹住,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与他对视。 楚驭脸上如罩阴霾,健硕的胸膛微微起伏,分明在压抑着什么:“闹够了?” 元景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鼻子微酸,固执道:“我没闹。” 只听一阵铁链颤响,似他欲往前一步。元景吓得往后一退,被他厉声喝道:“敢抓我不敢看我?过来!” 元景被他这一声吼的来了火,咬紧下唇,不甘示弱地进了一步,仰起头与他对视。楚驭眼眸幽深难明,脸上已见怒意,他看着元景倔强的面孔与水光未褪的眼眸良久,忽然俯下来吻住了他。这一吻却无半分柔情可言,元景没有防备,被他轻易攻城略地而入,反应过来时,嘴唇都给他咬出了血,舌尖也被吮吸的发疼。 他用力推了身前之人一下,楚驭往后一退,被绷到极致的肌肉跳动不止,他目光一动,神色冰冷地看着元景。元景不敢跟他对视,匆匆擦了下嘴角边的血迹,语无伦次道:“你,只要你答应不再来找我,我这就放你走。” 却听头顶一声冷笑,楚驭似难以置信道:“我只当你小孩子闹闹脾气,今时今日,你竟还要跟我断了?” 元景心里一痛,他忍着眼泪,望着楚驭坚声道:“是,我抓你来,本就是为了跟你断个干净。” 楚驭额边青筋一跳,周身戾气渐涌,连眼睛里都泛着杀意,拳头一攥,强壮结实的肌肉鼓起,周身铁链被他挣得连声巨响,声音越来越大,墙灰簌簌落下,连墙砖也出现了裂痕。 元景觉察不对,慌忙后退:“来……来人!” 回音四起,无人作答。只听得墙砖砰然碎做齑粉,楚驭身上的铁链亦寸寸裂开,数十斤重的寒铁砸在地上,沉积的灰尘腾腾而起,在他脚边蔓延成一团白雾。他看了一眼腕上的镣铐,伸手一握,铁铐扭曲如废铁,被他丢到旁边。元景未料他被刑囚数日,竟还有此余力,愣在原地。楚驭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五指一张,紧紧掐住他后颈,逼他仰起头来:“你以为老子肯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元景被他掐的两眼一阵发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笼罩着他,便是被冉驰带出边关之时,他也没有这么怕过,他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楚驭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拥到自己身前,俯身时声音带着一股诡异的温柔之感:“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我想干你。”只听一阵裂锦之声,元景股间一凉,身上长裤已被人撕开,楚驭的手探出其中,堪称粗暴地揉捏起来:“先前是我没把太子殿下伺候好,才让你这么铁了心的要离开我,这次不会了。” 那晚的记忆复而涌现,元景全身颤抖,强撑道:“你再敢那么对我,我杀了你!” 楚驭眼中一沉,捡起一条铁链,将他双手捆住,吊在头顶铁栏之上,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想要杀我,待会儿就卖力些,叫我死在你身上便是。” (余下见围脖:尺水_) 作者有话要说:  楚驭(能屈能伸):头一次没经验,活儿不好,咱俩多练练 元景:不是的不用了挺好的谢谢您了 第82章 穷途 离开地牢之时, 元景头脑昏沉,看东西都有了重影, 他身上春衫尚算完整,勉强将衣不蔽体的双腿遮住了, 只是走起路来两股摩擦不断, 以至于脚步虚浮, 给晨风一吹, 摔倒了好几次。楚驭面如寒冰,走在他前面,对他的惨状正眼也不看一下,元景跌跌撞撞地追着他走, 气闷更甚,眼窝都泛红了。 躲躲藏藏了一路, 到了自己寝殿门口,又与一队守卫迎面相遇,他们见太子与“犯人”同行, 大为惊讶。元景用尽全部毅力,装出一副与平常无异的姿态, 称自己已赦免他了,又让他们下去,不必近身伺候。 双脚才踏入寝殿内, 元景便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当下疼得闷哼一声。见楚驭径自入内, 对自己视若罔闻,只好忍着眼泪,反手将门关上。楚驭洗手换衣回来,看他还跪在那里,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皱了皱眉,提着他后衣领,把人丢上床。 他一点余力未留,元景被摔得眼冒金星,兀自喘息良久,意识才渐渐回来。其时他浑身发热,连呼出的气都是烫的,眼皮上下打架,恨不能就此睡去。 不想楚驭居然还不肯放过他,伸手在他额上探了探,便很不见外地让小柳备水备衣,打算给他清洗一番。他见元景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动,总算还有点良心,将他抱了过去。 兰清池内宫人俱退,铜鼎之中香雾袅袅,辅以腾腾水气,如坠云梦里。元景见他没有帮自己更衣的意思,只好打起精神,将自己剥了个干净。 楚驭满身是伤,一入水中,满目血色。他也不顾受了伤不该碰水,自己在一旁冲洗片刻,这才走进温泉池中。元景身下疼的厉害,屁股一挨石凳,呜咽一声,又站了起来。双手按在边沿,暗暗使力,悬空而坐,只是他身体绵软,只坚持了一会儿,又跌坐下去。这一下他冷汗直冒,险些一头栽进水中。 第161页 楚驭冷眼旁观片刻,压根咬了咬,没奈何地将他抱了过来,侧坐于自己身上。也不用手巾,只管撩水给他冲洗。元景忍受酷刑般,任由他粗糙的大手在自己摸来摸去,许是脸上隐忍的神情太明显,惹得他不快道:“你躲什么?靠过来。” 元景被他操弄了一整夜,心中都有了阴影,一听这冷冰冰的语气,浑身一颤,慌忙摇头,忍辱负重地把脸靠在他壮硕的胸前,还环抱住他的腰身。 这装出来的乖巧模样,却极大地取悦到了楚驭。他给元景清洗了一会儿,心中火气渐消,动作也轻缓下来。见他姿势不得劲,便将他的手拿下来,主动搂住了他,下颌在他头顶亲昵一蹭,隔着温暖的水雾,亲吻他沾满水珠的额头。他这些动作并无侵略之感,但仍把元景吓得不轻,他们离得近,他始终能感觉到楚驭身下之物硬硬地顶着自己,如今见他有亲近之意,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楚驭见不得他如此,皱眉道:“抵着我做什么?不喜欢我碰你?” 元景心里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小声道:“没有,我就是……我,我疼……” 楚驭看着他湿漉漉的长睫毛和红润的嘴唇,本来强硬的心毫无法子的软了下来,拿过旁边的手巾给他擦了擦脸,往他腰上一拍:“趴过来。” 元景一听这话,差点没哭出来,这下再也装不出淡定的样子了,手脚并用地往外躲。他浑身上下滑不溜手,楚驭一把没抓住,看着他跌进水中。把人捞上来时,他还惊魂未定地直吐水泡。楚驭这下半点火也发不出来了,只好缓声道:“我不做什么,就是看看你的伤。” 元景垂着眼睛趴到石枕上,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腿间拨了拨,已经快要哭了。楚驭晓得他怕的厉害,也没太难为他,只是见他臀肉高高肿起,两股间的密处更是伤的厉害,嘴上不提,心中已有些懊恼了。将人抱了回来,语气平平道:“你有点发热,不弄干净病会好不了的。实在累的话,就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洗好之后我抱你回去,这里……给你擦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他每每与元景闹矛盾,能崩住也就罢了,一旦心软起来,便会软的一发不可收拾。见他还扁着嘴,一声不吭地看着水面,满脸可怜又可爱的戒备模样,心中爱意简直汹涌而出,不由暗忖起来,自己是不是欺负的狠了点。犹豫片刻,给他将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耳后,抱着他哄拍了几下:“你当弄伤你我不心疼么?要不是你执意与我分开,我哪里会舍得如此。从前我们在一起,就是跟你吵上几句,我心里都难受的紧。每次见你气得要走,只想把你抱回来,又怕自己脾气不好,惹得你更不高兴。”提起往事,他的目光温柔下来,将元景搂到更紧了,如同受了伤、寻求慰藉的野兽般,与他耳鬓厮磨着:“我知道我赶走你哥哥,让你落到……敌人手中,你心里怪我。只是我对你爱若至宝,若非元惜步步紧逼,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你不痛快,只管打我骂我便是,你现在若肯对我笑一笑,我连命都能给你。”捧起他的脸,目光深深地望着他,虽未发一语,但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元景偏头欲躲,又不敢太触怒他,只得在他掌心里扯了扯嘴角。他黯然无光的眼睛被水雾一笼,却是多了一份天真无辜之感。楚驭心头一阵悸动,将他按到自己胸口,声音温柔下来:“我会慢慢补偿你,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怎么对我发脾气都行。”自嘲一笑,亲了亲他的鼻尖,有些伤感道:“大哥学不来你的狠心,我离不开你。”YZ, XL。 久久无言,低头望时,元景长睫垂下,看着他被水泡的翻白的伤口,然后用力地抹了两下眼睛,默默靠回他胸前。楚驭心头一暖,昨夜与他缠绵整晚的痛快,都抵不过这一个小小的投怀送抱。忙珍惜倍至地抱住了他,不多时,元景便在这温暖暗香中睡去。 温泉池里水温极高,两人出来时,浑身热意十足。楚驭给他更衣之时,见元景眼睛也没睁一下,只当他是累狠了。出门之际,远远看到曹如意的身影,他心知上回就是此人拐走元景的,火气陡增。摘下元景腰间玉佩,指尖一弹,掷了过去。 曹如意昨日轮休,今天一早便听到太子赦免楚驭的消息,心中生疑,这便赶来了。如今一见太子这个虚弱无力的样子,俨然是受到胁迫。手上起势,才要拔剑,便觉右腿一阵剧痛,他伸手探去,摸到膝骨凹下去一块,似被打断了。他看着楚驭抱着太子从自己眼前走过,焦虑万分,脑子里起了无数个念头,不知是现在是该去召集府中侍卫,还是直接进宫求救。 楚驭对周遭浑然不见,眼中只看着元景一人,将他放到床上时,听他痛苦的喘息了一声,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低头在他额上一贴,居然比刚才还要烫人。他心里一沉,忙出门唤人去请医官过来。两名医官久经训练,一听消息,便小跑来了。其中一人一见太子的病容,啧了一声,叹道:“怎么又病了。” 楚驭听着不对,问道:“太子经常生病?” 医官愁眉不展,诊脉半晌,才道:“年前到现在,病了有五六回,天气稍变便要病上一场。今年毒发时,腕上黑线足长了一寸,殿下身体本就需比常人更加注意,他还整日郁郁寡欢,少食少眠,长此以往,如何经受的了,唉。”他取出上次的旧方子,又加了两味,吩咐道:“下去煎药吧,切要按时令殿下服用。” 第162页 转头时,见楚驭神色难明的立在一旁,出声道:“世子,您脸色不太好……”鼻翼瓮动,嗅到一股血腥气,惊讶道:“您受伤了?”伸手欲替查看一番,却见他一摆手,漠然道:“不必了。”俯身看了元景一眼,似乎想握一握他的手,元景身体正热的厉害,被他滚烫的手一碰,皱着眉往旁边躲。楚驭僵在空中片刻,迟疑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好生照料太子,明日我再过来。”极为眷恋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一步步朝外走去。 其时风雨又起,他高大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之时,凉风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元景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用被子擦了擦被他拉过的地方。小柳喜出望外,忙命人端了热茶来:“殿下,您醒了。”看着他艰难地起身,有些不解:“您这是……” 元景哑声道:“备车。”一只脚下了地,软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小柳对他再了解不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劝不住了,双腿一软,跪到他脚下:“您病的这么凶,又要去哪儿啊?” 元景双眼含泪,脸上的愤恨都被悲伤冲淡了,他攥着拳头,嘶声道:“我要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气的吐水泡泡!我要是信了他的邪我就是他儿子! 第83章 穷途(二) 小柳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早就有所察觉, 只是他身在宫门,深谙谨言慎行的道理, 不敢直指其事,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您不想见他, 明日只管将他打发回去便是, 实在不行, 拘他在府里也好, 何必要……”拎起一只鞋子追着他走:“何必要劳累自己,哎,殿下。” 元景昨晚栽了个大跟头,如今提起他的名字都觉战栗不已, 哪敢再去招惹他。这些日子住在宫里,知道燕帝身体不佳, 心中极不愿将此事闹到御前,只想离他越远越好。顾不得头晕脑胀 、浑身酸痛,指着小柳道:“备车!快去备车!” 小柳劝他不住, 抹着眼泪道:“就算走也要有个去处,您要去哪儿啊?” 元景心绪茫茫然, 全无安处,闻言鼻腔一酸,自己也感觉这个太子做的窝囊至极, 切齿道:“去哪儿都好,只要这段时间别让我看见他就行。” 早市未散,太子府一行车马便出了城门。他这边才走, 便有人悄悄去顺安侯府报信。其时雨幕转大,天色阴沉,路人忙着避雨,街巷中奔跑嬉笑声不断,元景窝在车中,病的昏昏沉沉,听见笑声,总觉得回到了小时候,迷糊道:“……想要个糖人。” 小柳忙叫停马车,下去给他买了几个,元景睁眼看了看,抓了一个在手里,这一睡下,愈发不肯醒。小柳跪在他身边,见他鼻息滚烫,脸色白惨惨地吓人,到了黄昏之时,连水都喂不进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叫停马车,将随行的医官请过来。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医官行了一回针,也无什么好法子,总得让太子先安定下来才能救治。 护卫们几番寻觅,总算就近找到一家客栈,虽是小而破旧,但到底是个安身之处。几个人忙了半夜,总算让太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喂药之时,他嗅到苦味,便牙关紧咬,怎么都喂不进去。小柳没办法,只好斗胆让太子靠在自己身上,学着楚驭从前哄他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他的背心。 元景昏迷中全无戒备,委屈地赶了他几下,最后紧紧抓住他的手。小柳亲历他这诡异的反应,心中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对医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喂药,这一回总算是给灌下去了。天明之时,元景醒了一回,喝了点清粥,吐了个一个“走”字,又睡了过去。医官道,能吃进去东西便无大碍,只是太子身体虚弱,若还想要这条命,切不可再受颠簸之苦了。小柳见太子神志昏沉,便大了一回胆子,自作主张,暂且住了下来。 楚驭虽离府数十日,但方青想着太子那个和软温柔的性子,就算闹也不会闹的太出格,便没太在意。熟料自家公子回府之后,衣衫一解,身上伤痕遍布,因未得治疗,又被热水泡过,肿胀发白,看着十分骇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楚驭全没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他小孩子受了委屈,发发脾气又算得了什么,总比一声不吭地闷着好。”说到这里,沉吟道:“你去,想法子搜罗四海名医,有多少都送过来。” 方青奇道:“公子搜罗名医做什么?” 楚驭自出太子府便心思沉沉,闻言只叹了一声:“送过来便是。”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绷带,接手过来,自行包扎,令他先去办事要紧。他这段时间几乎没怎么休息,身体十分疲惫,躺在床上,后脑都在一跳一跳的涨疼。可眼睛一闭上,全是元景的样子,有心去看看他,又担心他抗拒害怕,加重病情。翻了几个身,愈发焦躁难言。 从前他与元景整日厮混,只觉身心舒畅,生活得趣,如今才知情之一字如何令人形销骨立,神魂颠倒。他心知这是极大的不妙,可现在想要抽身而出,又谈何容易?又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沉沉睡去。 夜里雷雨大作之时,影人入府急报,称顺安侯府有几个官员趁夜入府,聊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离开。 早在元惜借病迟迟不走之时,楚驭便觉不对,私下派人过去监视他的举动,提防他狗急跳墙,伤害元景。元惜大约也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一直安分守己,连带他府中整日乱吠的獒犬都老实了下来。今日却忽起异动,楚驭心中不安,冒雨前往太子府,这才知道太子已离开京城。 第163页 他这一日见不着元景,心中满溢牵挂担忧,无法自已。不想人家对他避之若浼,连生病也不顾了,找到机会便要远远离开。一时间脸色森严如冰,连心都冷硬起来。他情知太子出京,府中必有交代,不顾礼法不合,将太子府主事之人揪了出来。一番敲打之后,果然问出了元景的去向,他是要前往泰山行宫。 曹如意一只腿受了伤,此次未能跟去,本就焦虑万分,如今见他又要去找太子麻烦,只恨主事顶不住他的威慑,松了口,又暗暗调集人手,欲先他一步,保护太子。楚驭离府之时,云从又冒了出来,劝他这几日还是留在京城为妙,话里话外都透着深意。若在平时,楚驭倒还肯陪他打打哑谜,如今一看他这张肖似元景的面孔,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想把他也撕碎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元景睡到隔日午后,高烧才退,只是身体仍旧酸痛难当。这客栈年代久远,连屋子里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气,元景裹着披风坐了一下午,愈发头晕脑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小柳低着头送吃的进来。今日小柳也不知怎么了,做事毛手毛脚的,喂药时还烫了他一下,元景本就对这苦药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不愿意喝了。小柳将碗高高捧到头顶,只恨不可明说,软语哄道:“殿下,您还是喝了吧,车上还有蜜饯果子,待会儿奴才去给您拿。”如是劝了许久,总算令太子喝下了,出门时他欲言又止,看看窗外,又对太子使了个眼色。可惜太子窥见自己放在一旁的关公糖人小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叹了口气,悄然离开。下楼之时,见楚驭神色森冷,立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他端着空碗下来,幽深的眼眸一动,漠然道:“他喝完药了?” 小柳想起刚才他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发毛,跪到他脚边道:“世子,殿下烧了两天,这才好点,您可千万让着他些,别再吓他了。” 楚驭眼睛看着楼上,神情一无变化,冷冷道:“我怎么舍得?”抬起脚,大步上楼。 元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察,将那支糖人抓在手里,只想丢到窗外。比划了两下,却总也丢不出去,恨恨地在床头磕了几下,也不管有没有磕坏,便丢到一边,不肯再看。 便是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沉沉的脚步声,元景茫然了一刻,倏然一惊,反应了过来。他没想到楚驭会这么快找到自己,思及他暴怒之下的后果,只觉浑身上下阵阵发冷,连呼吸都艰难了。 天已完全黑透,楚驭站在一团昏暗的光影里,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元景心跳为之一顿,悄然摸到枕头下。 楚驭与他对视片刻,缓步走了进来,手指一动,却是先将身上湿漉漉的披风解下了。元景一看他这个动作,便头皮发麻,两股颤抖不止。眼见他高大的身影将自己完完全全罩住,更伸出手,欲碰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一使力,抽出藏着的短刀便是一下。 楚驭疾行大半日,又在楼下枯等了一个时辰,不想才见到他,便是这针锋相对的场面。他看着刀尖和落在床上的那角衣袖,眼神阴鸷难明:“你要杀我?” 元景胸前剧烈起伏,目视着他,眼中满是愤恨。 楚驭戾气陡增,一把握住元景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心口之处,单膝跪在床上,逼近过来:“好,我给你杀!动手啊!” 手腕往前一推,刀尖便划破外衣,刺进皮肤里。元景不想他竟有这个狠心,有点慌了,双手握紧刀柄,拼命往后夺。楚驭脸上暴怒不已,与他争执片刻,倏然松开手。只听“当”的一声,元景仰头倒去,后脑正磕在床头,撞得他眼冒金星,连刀也拿不稳了。才要撑坐起来,又被人大力按倒在床上。 楚驭双手如铁钳一般握着他肩膀,一双眼睛红的滴血,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冷静孤傲:“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景只觉锁骨剧痛,手臂都要被他按断了,脑海中阵阵晕眩,他握刀的手紧了又松,咳嗽了几声,沙哑道:“我已经说过了!” 楚驭眼底戾气更浓,握着他肩膀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掐上他的脖颈:“老子这辈子还没对谁低过头,为了让你消气,歉也道了,阶下囚也做了,一听你离开京城,便抛下一切来追你回去,三番四次向你示好,能忍不能忍的老子都忍下了!只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倒好,半点情面也不讲!张口闭口就是要离开我!从没见你对谁狠心过,为何如今全用在我身上?我真恨不得……”一掌移到他脖颈,到底没舍得掐下去:“你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元景乌黑的眼睛浸着一层水色,语气却是半点不肯退让:“凭什么你示好我就得接受?我没让你来讨好我,也没想抓你,你要是不来招惹我,我不会多看你一眼!”撞见楚驭的眼中那抹痛苦的神情,语气为之一涩,他垂下眼睛,强硬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就算你逼着我回到你身边,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楚驭神情渐冷,看着他道:“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拿这种话来伤我!你说我把你当猫狗牲畜,对你用情不真,你又拿我当什么?我对你百般不舍,用尽心思讨你欢心,你说一句要与我分开,就真断的干干净净,还要另娶他人,与别人厮守终身!你对我又何曾有过真心!” 元景忍无可忍,推着他道:“你居然反过来怪我?我就算有真心,也早就被你的算计耗光了,现在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不愿意!你给我出去!来人!来人!” 第164页 楚驭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捏着他下颌抵了上去:“招惹了老子又想半道叫停?你想得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跟我在一起!”他恶狠狠地亲了上去,一场搏斗般的热吻过后,吐出一口血唾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铁盒。 元景被他吻的呼吸不畅,趴在一旁连连喘息,余光里窥见此物,觉得分外眼熟,脑海里涌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向后退去,恐慌道:“这是什么?” 楚驭将他拖到自己身前,眼中戾气未消,语气平静下来:“让你乖乖听话的东西。”他单手打开盒子,只见盒中琉璃罩下蛰伏着一只细小如米粒般的红虫,透明羽翼轻扇之时,一股甜香味从气孔中飞了出来。元景离得近,躲也躲不得,气味一散,便觉浑身血气一热,阵阵暖意自心头涌起,连手指都有些麻痹酥软之感。他情知不对,挣扎道:“什么鬼东西!快拿走!” 楚驭与他相拥而坐,亦觉有所感,怒火渐消,欲念涌了上来。他亲昵地碰了碰元景的脸颊,声音都哑了:“这是赤珠养的蛊虫,专门用来调教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坏蛋,让它咬上一口,以后你就离不开我了。 元景见识过那位蛊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听闻此言,遍体生寒:“你敢!你要是对我下蛊,我……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楚驭在他腰上轻轻一捏,元景不由自主地软在他掌心里,只听他温柔入骨的声音传来:“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就行。” 元景惊恐难当,只恨身体受制,连逃走也不能够。他急怒之下,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自喉头涌出,咳嗽了一声,便呕出一口血来。 楚驭眼前血红一片,连掌心里都落了几滴热血。他神色大震,将盒子丢到一旁,扶着元景的背,急切道:“你哪里不舒服?小柳!小柳!” 元景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碰到了丢在旁边的匕首,便抓起来,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捅去。楚驭全不及思考,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握住刀身。血顺着手腕淋了下来,他看也不看,只望着元景,难以置信道:“你这是干什么?” 元景眼含热泪,对他吼道:“我宁愿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只听咣当一声,匕首被打飞在地,楚驭搂着他的手也放了下来,他脸色极为可怕,无声地笑了一下:“就因为一次对你不好,你便要把我从前的好全都抹去了?” 元景泣不成声:“我没忘!可我不信你了,就算你再怎么对我好,我也没办法毫无保留地接受你的好意,我总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又要借机来算计我,会不会又要打着对我好的名义,伤害我重要的人,把我送到看不见天日的地方!” 楚驭的忍耐也已到了极点,按着他的肩膀,神情扭曲道:“我说过不会有下次了!我这般迁就你,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肯信我一回!” 元景一把打开他的手,嘶声吼道:“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送他去死!我忘不掉,我就是忘不掉!” 这一句喊出来,满室都是回音,两人对视良久,楚驭轻笑一声:“原来你这么恨我。”元景与他大吵的这一架,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地靠在床头,不愿再看他一眼。 楚驭退了一步,声音平静了下来:“随你吧,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他转身离开,下床时一脚将那盒子踏如铁饼,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元景才回过神来。耳边听得客栈外一声马嘶,继而是铁蹄踏地,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归于寂静。他蒙在被子里,心中无半点如释重负之感,只觉一颗心被撕的粉碎,随他远去的风飘走,落入尘埃之中,再无从寻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三千、蛇皮怪的霸王票,还有克离思、哎的营养液 渣攻:生气了!哄不好了!再也不找你了! 下一更:嗯,真香。 第84章 变天 太子离京当晚, 皇城中风云突变。太子府步军指挥使赵辽携元惜深夜入宫,称今日清早, 太子携五十护卫秘密离开京城,往西北而去。行至天子岭栈道, 遇暴雨, 栈道年久失修, 为狂风雷电所毁, 太子连人带车落于崖下,尸骨无存。唯一小兵晚行一步,幸免于难,他一见这惨状, 便急急回来禀报。兹事体大,赵辽一人不敢独断, 特入宫恳请圣裁。 燕帝面色阴沉,往日威严不改,扫过他二人道:“太子仁孝懂事, 好端端的,他去西北做什么?”目光望向元惜:“还有, 你不在府中打点离京之事,为何也入宫了?” 元惜俯身跪拜,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讽笑, 闻言神色一敛,抬头时还带着几分戚容:“回父皇,儿臣这几日便要离开, 本欲去太子府同景弟说些体己话,见府内上下乱成一团,儿臣担心景弟的安危,且……对这里头的事也知道一二,这才急急跟来了。” 燕帝眼如鹰隼,沉声道:“你知道什么?说!” 元惜叹道:“其实景弟此番离京,是受人蛊惑,那人便是神武将军长子楚驭。此人心胸歹毒,见景弟年幼无知,顶着护卫的名头,引诱他雌伏于自己身下,行那淫秽荒诞之事,以此铺平自己的晋升之路。两人于人前已是亲密非凡,私下里更是将好事都干了遍。曾有人看见他二人同坐一车,下车时景弟衣冠不整,连袜子都少了一只,也不知先前里头是怎个不堪入目的情状。哦对,有一回景弟来儿臣家中做客,眼下发青,似一夜未睡,脖颈之下更遍布吻痕。父皇,您也知道,景弟自开府以来,从未诏幸过府中女眷,本就奇怪非常,儿臣大胆猜测,多半是楚驭缠着他不放,景弟整晚被他霸占着,哪还有精力去给皇家开枝散叶。唉,此事儿臣一回京便有所察觉,碍于情面,不敢跟您说。看他二人情浓蜜意,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勾连不清了。今日祸事也因此而起,许是嫌在宫里放不开手脚,楚驭哄着景弟陪他出游,这才让景弟横遭惨死,父皇若不信,只管叫人去他府里,看他在是不在。” 第165页 他这一通说辞大胆露骨至极,哪还有平常谨小慎微的样子。燕帝脸色已经变了,藏在袖子下的一只手也攥了起来,似在强忍急怒带来的颤抖。他唤来今日当值的守卫,指着他厉声道:“去,到楚府去看看,楚驭现在何处。” 守卫令行禁止,快马出宫,前往楚府。燕帝沉声不语,足足半个时辰,殿内无一丝声音。元惜背后被冷汗完全浸透,这才等到侍卫急急回宫传话:“回皇上,世子不在家中,府里管事亦不知其去处。” 燕帝一直沉声不语,直到此时,才睁开眼睛,他双目如着血色,看向赵辽:“你说太子命丧崖下,可曾找到尸首?” 赵辽忙捧出血衣一件:“末将已派了一批人前去,只找到这件太子身上的旧衣,断崖深逾万丈,人掉到下面,只怕是……太子府兵力不足,末将无能,恳请皇上派遣禁军前去,与末将一同寻找太子下落。” 刘林将血衣承至御前,燕帝垂目望去,只见衣服已被血染的看不出本来颜色,袖口衣摆破了好几个口子,金丝勾落,宝石破碎,更有元惜在一旁哭泣不止,活像刘林捧着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太子的灵位。 燕帝挥了挥了挥手,示意他拿开,召东殿前司指挥使入内,令他携驻扎于京郊军营的一万二千名守军前往天子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这一通发号施令、布置谋划,不见一丝慌乱。元惜最清楚他有多宝贝那个儿子,如今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心里已经有点慌了,正打算再添油加醋地再刺激刺激他,孰料燕帝一手按在扶手上,起身道:“你们回去吧。”又看向元惜:“此事你不必再管了。” 元惜听他语气坚决,只得叩了一下,转身离去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只听后面传来刘林的惊呼之声:“陛下,您怎么了!快,快传医官过来!” 元惜站在一团阴影中,笑脸狰狞如鬼魅,他回身望去,果见燕帝脸色惨白,跌于座下,右手摊开之时,掌心已被指甲掐的血肉模糊。 燕帝昏迷当晚,宫中无主,元惜按下消息,秘而不宣,只将他送回寝宫。隔日文武上朝,他伙同赵辽,勾结马军司副指挥使潘敏,将百官扣押于待漏院,称太子横死深崖,以至皇上突发疾病,他昏迷前,召元惜入宫,复其太子位,令他暂理国事,百官当唯他马首是瞻。 丞相周骥性情火爆,听了这道伪诏,当即便发难了,质问传旨之人,皇上深夜疾病,为何现在才告知群臣?太子又怎会薨于京城之外?尸身现于何处?皇上既答允复元惜太子位,怎的只闻口谕,不见诏书?元惜既领圣命,怎么不出来与百官共商大事? 传旨官无从应答,只将院门一关,八百守卫持刀守在门外,将这些不忿之声锁了起来。 大庆殿殿门紧闭,元惜坐在龙椅之上,双目微暝,神色陶醉的摸索着扶手上的龙纹,在他脚下,跪着个唇红齿白、年纪极幼的小太监,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捶腿。他洋洋得意道:“我这个弟弟,是天下第一的蠢蛋,从小不知被我算计了多少次,不过是见父皇处置了几个我的替罪羊,受了委屈,就不敢再告诉父皇了。他也不想想,奴才的命又值什么了?莫说是伤了皇子,就是心情不好杀几个玩玩,也是他们的福气。不过要不是他这般窝囊,吃了亏只会悄悄躲起来,我也没这大好的机会,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他了。” 伺候他的小太监闻言浑身一悚,力度也重了些。元惜一脚将他踹到旁边,斥道:“没用的东西,若在我府里,只管将你剁碎了喂鱼喂狗!” 赵辽乃是他第一功臣,此刻站在他身边,却是忧心忡忡:“只是咱们到现在还没找到玉玺,名不正言不顺的,若禁军归来,还拿不出诏书……” 元惜比了个手势:“你慌什么,玉玺就在宫里,拿到以后诏书如何写,还不是我说了算。” 然而直到日上中天,皇宫上下都被翻了个遍,他们仍未找到玉玺的下落。元惜急怒之下,连杀了数十个宫人,大庆殿外尸身遍地,黑血陈流。 便是在此时,一个更糟糕的消息传来,燕帝从寝殿里消失了。 元景对此间变故毫不知情,楚驭一走,他趴在床上难受了许久。手指抓到一物,却是先前那个糖人,他紧紧握住,再也舍不得放开。浑浑噩噩地睡到半夜,小柳进来通传,府里派人来了。称皇上知他私自离开京城,气的突发疾病,现昏迷不醒,让他赶快回去。 有了前次之事,元景存了一点戒备之心,将人叫进来亲自审问。一看之下,再无怀疑,这两个果真是自己府里的。他本就心虚,情知这次回去后挨训是少不了了,却不想会惹得父皇气病了。不顾自己浑身虚软,立刻叫人起行回京。 来人禀报说,因连日大雨,栈道已被雨水冲坏,他们来时走的是小路,如今事不宜迟,自请于前方带路。元景的随身护卫长年过四旬,经验老道,一听这话,便有些怀疑,昨日他们来时栈道还好好的,不过一日的功夫,怎么就坏了?且这日雨势并不算大,若说是天灾,总归让人难以信服。 这两名侍卫称自己也不知晓,太子若不信,只管派人去查看便是。 这一来一回少说得要三四个时辰,元景心急如焚,催促道:“罢了,就走小路吧。” 护卫长隐约觉得不对,一面悄悄派人前去查看,又亲自驾车,缓缓而行,借机拖延时间。元景在车中颠颠簸簸,头本就晕的厉害,现在更是开始犯疼,对此并无察觉。回程之路需经过一片密林,道路狭窄,暗无天光。带路的两人入了林中,马鞭急挥,越行越快。侍卫长暗道不好,忙勒停车马。元景昏沉之际,觉得速度慢了下来,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停了?” 第166页 护卫长下马道:“殿下,这里不太对劲,这么大的林子,连个鸟叫声都没有,带路的那两个人走的太快,已经看不到了,咱们还是先撤出林外,易道而行吧。”元景稍一迟疑,他又道:“殿下,咱们人不多,当以安全为重。” 元景朝外头一望,见此处黑沉沉的,着实有些吓人,往前不知还有多远,不禁也有些害怕,即道:“好吧,那就先出去再说。” 他们沿原路返回,才行了没多远,只听一个侍卫道:“咦,那边有亮光。”待细看之下,惊呼道:“是火!着火了!这边也有!” 火苗几乎一瞬间就烧了起来,燎原十余里,飞火腾空,将他们困在里面。带着火头的铁箭自火场外齐齐而发,一落入地上,便激起一层火焰。侍卫长站在车顶,环顾了一圈,怒骂道:“狗日的,这种天气点火都点不着,怎么会着火!” 小柳跌在地上,滚了一身污泥,他举着脏手,结结巴巴道:“地下铺了火油……” 侍卫长将他的手臂一夺,凑在鼻子前嗅了嗅,暗骂了一声:“火油里面加了东西……是硫!”掀开车帘道:“殿下,您快找个湿布将口鼻捂住,别让火灰呛进去了。”自己跳到车前,驾马狂奔,小柳被落在原地,哭着追了几步。元景在车里听到了,急道:“还有小柳,还有小柳!” 周围浓烟滚滚,烈火蹿如树高,烧的人眼睛也睁不开,不慎沾了火星子的人从足下烧了起来,慌乱中滚到地上,立刻烧如火球。马匹受到惊吓,俱不听催使,挣脱缰绳,四散奔逃。哭声与哀求声,在这修罗炼狱中几不可查。元景抱膝而坐,时不时便磕撞在车身上。此时车中温度极高,他浑身上下阵阵发烫,才掀开一点车帘,又被热浪给扑了回去。火势愈大,侍卫长跳下马车,将元景抱了出来:“殿下,属下背您!” 元景闻到空气中焦臭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滚,勉强趴到侍卫长背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后者以刀撑地,疾步狂奔。被烧断的大树轰然倒地,隔开了炼狱与人间的生路。侍卫长体力难支,鼻腔里喷出两行黑血,倒地不起。 元景跪在他身边,耳边只闻哀嚎与荜拨作响的火声,害怕到了极致,脑海中一片空白,将什么都给忘了。他手中握着的糖人已经被烧化,又粘又烫地粘在手里,甩也甩不掉,烫得他掌心生疼。他看了看,死死地握紧了。 此时只觉头顶一亮,几簇火星子滚到他脖颈里,他不及擦去,抬眼而望,只见挡在面前的那棵粗逾三尺的大树被人挑飞到一边,跌落之时,被烧的焦黑洼陷的地面为之一震。一匹高大的骏马顶着浓烟烈火,如雷电呼啸而来。马背上之人神色冷峻,长刀一挥,掀起一阵寒风。 元景衣角本已着了火,也被这刀风刮灭了,起身之时头脑一阵晕眩,身上零零碎碎的小烧伤忽然疼的无法忍耐。 他倔强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楚驭策马靠近,长鞭一甩,将他卷到怀里。元景一落入他宽厚的怀抱中,便觉眼眶发酸,他报复似的地将黏糊糊的糖人抹到楚驭身上。楚驭低头看了他一眼,一展披风,将他牢牢裹住,按在自己胸口。元景眼前一片昏暗,外间惨状悉数被他隔绝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不过一晚上的渣攻打脸归来,嘴上:我气得要死,分就分,老子稀罕你,啥?问我回来干嘛?我回来逛逛不行? 谢谢取名很烦、林水、欣宝的地雷 谢谢二水_、夏天很凉、欣宝、克离思的营养液,爱你们 第85章 变天(二) 两人一路疾驰, 奔向林外。及至凉风簌簌之时,元景忍不住从他怀里露出半张脸, 欲看看外面的情况,才拨了下披风, 又被强硬地按了回去。下马之时, 楚驭伸手欲抱, 元景负气打开他的手, 从另一边跳下来了。 先前被派出去探路的侍卫提灯站在前方,见太子平安归来,喜出望外,齐齐围上前, 或是检查他有无受伤,或是给他递上水袋。其中一人自承道:他们离开客栈后没多久, 便遇到楚驭。他行于半路,得知京中生变,便急急赶了回来, 这才及时救下太子。 元景也没怎么听进去,站在风口, 眼巴巴地望着火光冲天的树林,嘴唇抿如一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小柳还在里面……”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为难道:“殿下,现在里面火太大了,只怕难以营救……” 楚驭刚才给元景一拒绝, 态度便更加冷漠,此刻抱臂站到旁边,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好似生人一般。元景带着哭音的低语声响起时,他不耐烦地皱皱眉,翻身上了马。元景只觉得身前一道疾风刮过,定睛望去,他已冲回火场中。元景霍然追了几步,又生生止住了,他执拗地想:“他这样的大坏蛋,就是火都会躲着他走……” 如是作想,但仍是忐忑不安,一颗心全落到他身上,足下生根般站了许久,这才看到楚驭从火场出来,两臂各抱一人,背后还驮着一个。小柳亦在其中,他一条腿被火烧伤了,落地后站之不稳,踉跄跪地。 小柳心中自己这条小命是劳动不了楚驭的,此次得以活着出来,定是太子的功劳。他二人闹得如此僵,也不知太子为了这个人情受了多大委屈,见到他,话都说不出来了,呜呜地给他叩头。元景眼睛红通通的,将他扶了起来,连同楚驭带出来的两人,一并交给侍卫照顾。 第167页 侍卫道:“殿下,他们几个伤的太重,只怕不能行远路了,属下等先带他们去先前的客栈安置,再护送您回京。” 元景心思沉沉,听他们旧事重提,一时未反应过来。忽听楚驭在一旁道:“皇上病重,元惜已勾结禁军,带兵入宫,不日必会发布伪诏,你若还想要你的太子宝座,就别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元景脑海中“嗡”了一下,心跳几乎都顿了顿,他脱口道:“不可能!”然而话一出口,今夜诸事如流水般涌入脑海,无数个疑问在心里炸开,已是有几分相信了。 楚驭懒得同他多说,翻身上马,一手勒住缰绳,已是个要走的意思了。元景低着头站在原地,嘴唇都快要咬出血了。小柳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见他装聋作哑,就是不吭声,只好壮着胆子道:“世子,您这一整天都跟我们在一起,您是怎么知道的?” 楚驭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平道:“百官被困于待漏院,驻守京郊的一万多禁军也被调走,皇城里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若是太子殿下手下还有忠义之士,这会儿也该来禀报了。” 从前两人要好的时候,他每每这般称呼自己,都带着一股甜蜜宠溺之感,好似叫的不是大燕的太子,而是他一人捧在掌心里的王。如今再叫起来,却带着一股嘲讽意味。元景愤恨更甚,几乎想要转头离去。 小柳旁观者清,见楚驭迟迟不动,知他有帮扶之意,只恨太子不肯领情,温声劝哄道:“殿下,您还是跟世子走吧,皇上的安危要紧。” 旁边马蹄嘚嘚不止,似在催促一般。元景朝周遭看了一眼,情知今日形势比人强,少不得要低这个头。楚驭不说话,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带我走。” 声音比蚊子还小,几乎刚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楚驭只当没听见,一脸漠然地看着远方。元景为这一句话,已用尽了所有的忍耐,见他冷漠如斯,转身抢过侍卫的马,打算自己回去。 小柳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拦住他:“殿下,您不能这么走,万一路上再有危险可如何是好。”看楚驭动也不动,急忙将人往他那里拽:“世子,我们太子还在生病,您摸摸,额头还烫着呢。” 楚驭低头看了他一眼,元景拳头攥的紧紧的,昏暗的光线下,未见几分病容,态度倒是凶的很,恨不能上去咬人一般,两方对峙片刻,小柳趁机将太子的手按到楚驭掌心里。 元景头皮一炸,下意识便要躲,孰料这一下楚驭却不放手了。只觉身体一轻,便被他拉到马上,腰身旋即被人搂住,更有冷冷的声音传来:“再动你就自己回去。” 元景气得要命,却也不敢再动,身体僵如铁板,尽力不与他触碰,然而马蹄高高一扬,还是倒进他怀里。楚驭嘴唇在他头顶一碰,将他抱紧了,挟风而去。 他们快马赶回京城,路上果遇太子府前来报信之人,正是太子的心腹之臣曹如意。他腿伤不便,只得坐在车里,令人疾驰狂奔。一见太子,顾不得诧异他怎么跟楚驭在一起,张口便道:“殿下,顺安侯反了!” 话由他口中说出,元景再无怀疑。他思前想后了一晚,已做了些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之时,仍如被人当头棒打,过去十余年的情意,都成了笑话,一时不知该悲伤还是该愤怒,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忍泣道:“我父皇怎么了?” 曹如意摇摇头:“属下已派了几个人潜入宫里,现在还没有消息。”见元景脸色又白了一分,忙道:“殿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咱们还是先回去再说。顺安侯声称您在外头出了事,这才复了自己太子位。只要您回去了,谣言便可不攻自破,他朝禁军归来,也不会奉他的命了。” 只听楚驭语带嘲讽:“等禁军回来,人家早就改朝换代了。”瞥了一眼元景失魂落魄的样子,缓声道:“你父皇如今生死未卜,你就算要痛惜你与你哥哥的兄弟之情,也不该在这时候。” 元景被他喝醒,打起精神,抓住他的衣袖手急急道:“你昨晚就知道消息了对不对!你还知道什么?” 楚驭缓声道:“八千禁军已将皇宫四门围住,东西角楼上还架了弩机,一有人上官道,便会被射杀。至于你父皇,我的人探得消息,说他从宫中消失,去向不明,想来应该是无大碍的。” 元景焦虑道:“会不会是皇兄他……” 楚驭道:“不会,他还没找到玉玺,不敢动手。”看向曹如意,指派道:“我要去诏前军军营,你回去将太子府里能用的人都调动起来,以金角为讯,等我号令。”看了看元景:“你还有点发热,先跟他们回去……” 元景把头直摇,毫不犹豫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一句说出来也没什么柔情蜜意,但辅以他沙哑的声音和专注的眼神,多少有了从前撒娇时的感觉。楚驭目光一软,看了一眼他攥着自己的手,移开视线,淡淡道:“随你,不过我们还得等一等。” 元景不觉有异,仍是贴着他问:“等什么?” 楚驭不答,幽深的眼眸遥遥看着远方。不多时,四个身披玄甲,背负黑羽长弓的人自城中急行而来,其中一人高举手中滴血的布袋,遥遥一挥。楚驭一颔首,调转马头,朝诏前军中去。 如今已过了操练的时辰,平时这群无所事事的兵油子,不是在帐内补觉,就是溜出营外寻欢作乐了。今日各营队长却是齐聚中军大帐,盖因宫中生变,不少人的叔父辈亦困在其中,出言入宫救驾者有,更多的确是主张静观其变的。这些人懈怠惯了,一向外强中干,不曾经历过战事,如今对上精悍的禁军,自觉难以招架。 第168页 范平最是没有主意的,听他们七嘴八舌,早就一个头两个大。忽听外头传来一声:“诏前一军英烈之表,世代忠良,你们可还记得这句话么?” 虽只得一人声,却盖过了这里头数十人。众人肃然无声,转身望去,帐门大开,太子元景与楚驭并肩而行,走了进来。楚驭已换上一身明光劲甲,高大的身形愈显威武壮硕,缓步而来,已将众人的目光夺去,他们自动分开了一条路,就连范平也从主座上跳下:“楚……哦,太子殿下!” 元景被楚驭盔甲上的明光笼罩,脸上多了一点冰冷的威严之感,他点头道:“起来吧。” 楚驭伸手一按,将元景送上主座。他身后的侍卫如羽翼般护在两旁,只听他道:“这句话是诏前军初立之时,皇上钦赐的。但它不是给你们的,而是给你们的父亲、先祖,他们的忠诚让你们站在这里,你们若不甘一生困于此处,就把今天变成你们被后人记住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谢谢他山落雨的营养液 第86章 变天(三) 整个大帐寂然无声, 唯闻猎猎长风鼓动帐顶。已有人双目含血,暗暗攥着拳头, 似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就连怯懦的范平也露出思索之色。只听一人小声道:“叛军势大, 又挟持皇上和百官在手, 咱们只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更不用提擒贼救驾了。” 楚驭身姿未改, 只比了个手势,如鬼魅般立在他旁边的护卫进前一步,将手中滴血的黑色布袋展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滚到地上。有人惊呼一声,元景也吓的双目圆睁, 差点叫出来,他竭力保持镇定, 不让自己露怯,目光沉沉地望向众人。 楚驭威严的声音随之响起:“皇上如今不在宫中,这两人是负责看押百官的将领, 待漏院现在乱作一团,时不我待!诸位若有报国之心, 还望早下决断!” 范平令人将头颅翻过来,远远看了一眼,骇然道:“皇上不在宫里的消息是如何而来?还有, 如今皇城戒备森严,这一双人头是怎么取下的?”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将领“啧”声道:“这两位难道是千羽军的将士?”他指着两人腰间那把形状奇异的佩刀:“我父曾告诉我,他们腰间都挂着这把弯月连叶刀, 刀身无鞘,非死不可收锋,手环以漠北饮血石所铸,初成之日,色如白玉,杀人越多就……” 两人弯刀手环皆殷红如火,他们一语不发,神色漠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注视。元景自得知皇兄造反之事起,脑海中便乱作一团。听闻此言,心脏剧烈一跳,忽的冒出许多个念头:“这些人不是被派去看守朝月谷了么?宫里才出了事,他们怎么来得及赶过来?”再看向楚驭时,多了一点审视的意味。 楚驭淡淡道:“待漏院守卫不多,我已命他们潜入宫中,寻机引百官往天宝寺方向离开,再派一军从天波门接应,切断敌军的追势。如今皇上不在宫中,不必理睬叛党的威迫,我们分兵两路,从太宁门和文德殿围攻,若有趁乱逃走者便由他们去,拱卫京畿的一万二千名禁军正在往回赶,两方多半会撞上,痛打落水狗的事交给他们便是。我们擒贼擒王,将元惜拿下!” 有一将领进言道:“末将听闻他们在宫内布下了弩阵,不如我们将此次犯上之人家眷绑来,置于军前,他们一看之下,必定阵脚大乱,就是有那肯大义灭亲的,也是自伤八百,岂不快哉?” 元景眉头微蹙,才要开口,楚驭已沉声道:“不可,此番是太子领兵救驾,这等不仁不义之举传扬出去,于太子名声不利,况两军交战各凭本事,罪不及家人。就算要罚,也当在找到皇上后,由他定夺。”见那人还要再说,强硬道:“此事不必再议,到时我领千羽军在前方开路,战与不战,全凭诸位一句话!” 元闭了闭眼,将诸般念头抛下,他起身迎向众人道:“如今皇城危急,我身为太子,责无旁贷,此战我亦亲往,誓与诸君同生死。” 楚驭额边青筋重重一跳,未及说话,却见范平满脸涨红地跳了出来:“臣虽无杀敌之勇,但愿追随殿下左右,为您摇旗助威!” 诏前军多的是少年儿郎,虽未历战事,胸中仍有一腔热血,如今见最懦弱无争的范团练使也主动请缨,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时间众人神色肃然,跪地齐声道:“愿追随殿下左右!”范平领各营营长去校场点兵,自是不提。元景本也要跟去,才起了个身,又被楚驭按在座位上。他闭目隐忍片刻,帐门一关,立刻甩开肩头的手,一语不发地往外走去。楚驭揪着他的后衣领,几乎将他悬空提到怀里,元景被他一抱,简直要炸毛了:“你干什么!” 楚驭脸上的冷漠一扫而空,肩膀也在微微起伏,俨然在压着火气:“宫中何等凶险,你又跑去凑什么热闹!” 楚驭手劲奇大,元景后腰本就酸痛难当,被他一搂,疼的眼前阵阵发黑,险些跌在他手臂上,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气势怒目道:“我父皇下落不明,我是大燕的太子,当然要去!” 楚驭见他疼的一张小脸雪白,反手将他按在座上:“你就在这里等!” 元景一口气憋在胸口,看着他冷笑道:“你是要让我出尔反尔?为人耻笑么?” 楚驭牙根紧咬,眼神简直是要吃人。元景对他这个表情甚是熟悉,虽还强自与他对视,但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见他忽然靠近,后背紧紧贴在椅身上:“你你说你过不会再打扰我了……” 第169页 楚驭才要说话,倏然得了这一句,脸色愈发阴沉起来,强壮的大腿抵在他身侧,将他制的无法动弹。五指一张,捏着他后颈就亲了过去。元景反应极快,张口就咬,不想他劲力一转,捏住自己的下颌,强迫自己迎合他的索取。一通蹂躏般的亲吻过后,楚驭站起身,漠然道:“待会你跟我一骑,我们既已分开,老子不会白护着你,这只算利息。”元景嘴唇被亲得通红,他恼羞成怒,摸着个物什就砸了过去:“谁稀罕你管!” 及至诏前军攻入皇城之时,还是被他按到了怀中。楚驭摘下自己的头盔,给元景戴上,头盔大了些,遮住了他的眼睛。元景才要推上一推,他又丢了个箭筒过来:“拿好。” 元景在昏暗的光线中,被他牢牢护着,行过一条血路。身边金铁铮鸣,杀声四起,千羽军弯刀所向,无可披靡。赵辽于高台上看清来人模样,脸上闪过一丝惊骇,他夺过一把长弓,连放数箭,箭风呼啸,锋芒直指太子。元景眼前昏天黑地,自是不知外间情景。只觉楚驭振臂一挥,已有数箭落于身边。他这阵子如惊弓之鸟,对身边涌动的危险极为敏感,紧紧抓着缰绳道:“怎么了?” 楚驭抱了他一下,喝道:“偃月阵!”千羽军左右展开,将他护在月轮正中。他取下身后玄铁所铸、形如蛟龙的重弓,又道:“箭!” 元景将这沉甸甸地箭筒抱了一路,心中大为不解。闻言一振,忙递上一支铁箭,见他手掌未收,迟疑了一下,又递上四支。弦音一响,箭光如电,赵辽眉心一跳,箭锋已在眼前。身边将士忙举盾将他护在身后,只听一声“砰”响,交叠格挡的盾牌碎如齑粉,当中攻势缓了一瞬的那只长箭,穿喉而过,将他钉死在身后柱子上。 大庆殿外乱作一团,元惜双目着血,神情可怖地看着阶下,嘶吼道:“我不走!我已经走了一次了!凭什么还让我走!” 潘敏焦头烂额,不断调动人手挡在殿外:“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离开,西魏那边自有人接应。”挥了挥手,命人将他强行拉起。元惜一离开龙椅,身体立刻扭曲起来,两个武将动手,居然都拉不动他。潘敏怒道:“殿下!你守着这里有什么用?等他们杀进来,咱们都得死,只有保全性命,日后才能卷土重来!”喝了一声:“左右!送殿下走!” 一名浑身带伤的武将冲到阶下,喊道:“大人,快要挡不住了!”潘敏斥骂了一声,回望向元惜,眼神变得有些难言。元惜心里一惊,深知趋利相投的盟友是靠不住的,生死关头,倒是镇定了下来,他脸上横肉动了动,嘶声道:“去,把我给景弟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杀声入夜方止,八千叛党几乎全军覆没,皇城上下一片黑暗,唯大庆殿外灯火通明。一袭龙袍悬于门前,其下又设灵台,供着太祖皇帝的神位。杀红眼的诏前军见了这一幕,浑身热血一冷,纷纷下马,此刻虽持刀在手,却不敢再进一步,眼看便要错失追敌良机。 楚驭近旁之人低声道:“末将知道一条小路,咱们从那边追吧。”楚驭望着前方,冷道:“元惜强弩之末,仍不知悔改,敢以天子之尊、先帝之灵阻太子救驾,现在不除,后患无穷。”感觉怀中一颤,更是再无迟疑:“派人将龙袍神位移开,日后皇上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元景裹着他的披风,取下头盔时,面如玉色,未沾半点血迹,全不似刚从修罗场上杀出来的人。他看了看四周或是怒骂,或是迟疑的将士,轻轻道:“我去。” 楚驭心中一凛,按住他的肩膀:“你不能去!” 元景摇摇头,回身将头盔和箭筒放到他怀中:“抓活的回来。” 地上血流成河,滑不可立,千军万马寂然无声,看着太子独自一人,踏着血路,捧下太祖神位,一时间,万人同拜。 诏前军星夜追敌之际,元景被人护着来到长宁殿。其时烽火才熄,门口血腥气尚未散尽,他如飓风般撞开半掩的殿门,几个打扫的宫人避之不及,差点被他撞翻。深处漆黑冰冷,遍布狼藉,一人多高的花瓶碎在地上,似给这森严之地蒙了一层寒霜。寝殿内亮起一盏孤灯,元景冲进去时,正看到燕帝坐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蛇皮怪的霸王票,么么哒,前几天出去玩了,更新慢了点,接下来的日子会稳定更新~谢谢等我的小天使,爱你们。 小剧场: 渣攻:行行,我最好说话了,你不想跟我做情人,那我们就做pao友,只进行纯洁的xx交易 元景:我咬人啦! 第87章 改朝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手中捧着半碗药,眉头似被苦的皱起, 见元景进来,对他遥遥一笑, 顺手将药碗放到刘林捧着的木托上。刘林跪在他旁边, 神色谦卑如常。眼前种种, 与往日并无不同。元景脸上焦虑之色还未褪去, 见了这一幕,彻底傻了眼。 燕帝声音有些沙哑,招手道:“景儿回来了。” 元景恍如身在梦中,顺着他的手势就过去了, 坐到燕帝身边,眨着眼睛使劲看他。燕帝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肩膀:“受伤没有?” 他掌心冰凉, 声音听着也有些中气不足。元景鼻腔一酸,连连摇头,尤是不敢相信般, 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起话来都带着哭腔:“父皇, 您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儿臣都要担心死了。” 第170页 燕帝看了刘林一眼,似笑非笑道:“还不是这狗奴才做的好事,看把太子吓的。” 刘林低着头, 温声细语道:“陛下恕罪,当日情势危急,奴才为保您的安全, 不得已才将您送进去。” 元景听得云里雾里,看看刘林,又看看燕帝,茫然道:“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燕帝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太子看看。” 刘林叩头起身,引着元景走到一木柜前,双手按于其上,回望星晷,以西方朱雀七星宿为引,逐一按下墙上暗格。只听一声“轰”响,木柜自两边分开,入口极窄,只容一人身。元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但见珠光莹莹,恍若白日,未行几步,便走到一间密室,里头床铺齐整,桌椅完备,只是装饰布置与宫中大不相同,颇有几分江南之韵。桌上香茶尤温,元景捧在手里,欲往前探看一番,刘林恭身道:“殿下,前头是出宫的密道了。” 元景儿时便住在燕帝宫中,从不知这里还有条密道,不禁大为惊叹。燕帝冷笑道:“若非此次遇险,莫说你了,就连朕也不知道。” 刘林温声劝道:“北疆与京城相隔千里,将军也是怕万一京中有事,他来不及相救,这才偷偷修建密道,绝非存了什么不臣之心。” 燕帝看着元景,语带嘲讽:“听听,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不算,连朕的身边人都安插成他的,你看姓楚的胆子有多大,这是笃定了朕没法子惩治他!”说到急处,咳嗽不止。元景听他这个语气,也不是真要动怒,给他拍背之余,想起当日在军营中,神武将军问起父皇时的样子。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两人的关系透着一股诡异之感。见刘林捧了药过来,无暇多想,忙接替手地要喂,燕帝不耐烦地推开了:“不必了,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告诉你那个主子,别总拿忠君的名头来搪塞朕,要是真担心,就叫他自己来问安。”刘林唯唯诺诺地应付了两声,被他踹了一脚:“下去吧。” 刘林走后,父子俩一时无话,元景路上摔了一跤,沾了一手的血,见他盯着自己,有些不安地在衣服边蹭了蹭,燕帝将他不自在的神情看在眼里,如拉家常般随口道:“好端端的,你离京做什么?” 元景不敢看他,低低道:“我在京中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他心里一慌,抬起头来,见燕帝眼神已经变了:“太子,这时候你还不跟朕说实话吗?” 元景嘴唇动了动,尤是不敢直言,嗫嚅道:“父皇……” 燕帝道:“你可知元惜是怎么对朕说的?他告诉朕,楚家的坏小子,见你少不更事,哄骗你与他相好,此番你离京,也是他的意思,是他要你陪他寻欢作乐。” 元景未曾想到从小敬爱的皇兄私下里会说出这种话,一怔过后,心中闷痛不止,他攥紧拳头,跪在燕帝面前,一字字道:“不是的,此番是我想出去,跟旁人无关……他也没有骗我,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的。” 他身体一阵阵发软,唯眼神坚定,不见半分动摇。燕帝极轻地笑了一声:“看来你很喜欢他?” 元景心口痛感更甚,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带了一点气音:“……喜欢。”心中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很喜欢很喜欢。” 燕帝微垂的眼角一挑,不以为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起来吧。” 元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茫然地坐回他身边,怯怯道:“父皇,儿子动了糊涂心思,您不生气么? 燕帝语气淡然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朕告诉过你许多次,你是大燕以后的皇帝,这万里山河都将是你的,你若看中什么,只管去要去拿,喜欢一个人,与你喜欢什么小玩意儿也无不同,况且情之一事,半点不由己。倘若他能让你高兴,你留他在身边便是,只是祖宗礼法不能废,于外人面前,你需得有个太子的样子,后宫也要照顾到。朕好歹有你一个儿子,你总不能比朕还差些。” 元景自觉此事有悖伦常,一向是遮遮掩掩,不敢为人知。不想父皇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带过去了。如释重负之余,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是不会答应我宠幸别人的……” 燕帝道:“你还没告诉朕,此次出京的原委。” 元景闷了半晌,声音低不可闻:“我想跟他分开……” 燕帝再要细问,他紧抿嘴唇,眼角悄悄地泛着红,不肯再说了。燕帝疲倦地闭了闭眼,缓声道 :“你是怪他赶走元惜么?”扫了一眼元景的表情,一笑道:“从前种种,朕也懒得再提,元惜其人如何,现在你也看到了。朕早知他包藏祸心,就算楚驭不动手,朕也会想法子替你除了他。帝王之家,原也不讲兄弟之情,你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朕只好替你做了。至于你同楚家那小子的事,你若是玩够了,不喜欢他了,断了也就断了,若是因着元惜,实在大可不必如此。” 元景眼睛看着地面,摇头道:“他不该骗我。” 燕帝双目微暝,,喟然道:“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心?只有朕留给你的国家才是能靠得住的,你好好守着大燕,大燕也会守着你。” 元景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探身道:“父皇,你怎么了?” 燕帝睁了睁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药碗颔首道:“朕有些乏了,这里头不知加了多少安神之物……” 第171页 元景忙伺候他躺下,握住他的手时,只觉掌下脉息极弱,他不安道:“父皇,要么您先别睡,儿臣叫薛乙来给您看看。” 燕帝懒怠地挥了挥手:“天天都对着他那张老脸,朕都看烦了,朕睡一会便好。”元景总觉得有一种心慌之感,冷不丁被他攥住手腕。燕帝的目光在昏暗的烛光里分外明亮:“刚才那个密道如何开启,你记下了么?”见元景连连点头,如释重负道:“好,你要记仔细了。”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楚岏这个老东西,晾了朕一辈子,总算做了件好事。时候不早了,你去也去睡吧,朕已叫人去收拾延福殿了,你平叛有功,明日朕起来,会赏你件好东西。” 他呼吸渐沉之时,握着的手才松开,元景低头望去,见手腕上几道青白的指印久久不退,心神稍定。回头朝外望了望,迟疑片刻,跪坐在踏床板上。因怕吵到他,只握住了一点袖角,就这样守了一夜。 长夜漫漫,元景一手撑着脸颊,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朦胧中,听得刘林惊慌失措的声音,此时天光微亮,他抬眼望去,只见刘林扑倒在床上,狠命掐着燕帝人中。元景吓了一跳:“父皇怎么了!”他一夜未动,手足都麻得没了知觉,身体一歪,一头栽到地上,额头当场就见了血。他全然没觉出疼,几乎是爬到床边的,燕帝双目闭得紧紧,十指由外往里泛着黑气,元景胡乱去抓他的手,血液流动之际,肩膀一阵刺痛,他指尖一松,便见燕帝的手臂重重垂了下去,元景嘶声道:“传御医!叫他们都过来!”见门口守着几名御林卫,沉了一口气,指着他们颤声道:“你们去接!背也好抬也好,快把他们带过来!” 太医院十六名当值御医转眼及至,薛乙乃是有备而来,手中捧着温热的药盅,行针片刻,见燕帝嘴唇松开一线,即用银羹勺给他喂了进去。不多时,燕帝悠悠转醒。他神思未复清明,看了帐顶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薛乙做了个手势,两名医官上前诊脉,更有人过来为太子止血敷药,自是不提。他将刘林拉至一旁道:“陛下这两日是不是没按时喝药?” 刘林讳莫如深地看了太子一眼,愁苦道:“是,这两日宫里乱作一团,陛下心情烦闷,不肯喝药,大人,您看现在……” 薛乙皱眉道:“两年前陛下生病之时,我就说过,如今当抛却诸事,安心静养,以臣的医术,加上太医院悉心照料,保寿十年无虞。陛下不肯,他既选了这种断鹤续凫、损伤阳寿的法子,那药就一日不可断。似他这般劳心劳力,无一日歇息,全靠这药吊着,如今这口气一松……”重重地叹了口气,提笔开方子去了。 元景字字听得分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父皇都是为了我……两年了,我……我一点都没发现……” 两名医官诊脉完,脸色都不太好,对着燕帝只道:“陛下龙体无恙,只需好生调养,不日便可康复。” 燕帝疲倦地一摆手,唤元景过来。他似看穿元景心中所想,喘息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朕长了你这么多岁,要连你一个小孩子都瞒不住,也太过无能了。”下颌一点,轻声道:“眼泪擦一擦,朕还病着,你就该是百官的定心石,难过也别叫人看出来。” 元景双目通红,他死死咬住牙根,不让眼泪流下来:“不,是我不好,我该看出来的!要不是我偷偷离京,您也不会着急病倒,都是儿臣的错。” 燕帝嗤笑一声:“好了,朕还没死呢。此番你出京,也是好事……”看向刘林,皱眉道:“叫他们都下去吧,挤在这里,真闷得慌。” 刘林看向薛乙,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即送众医官去外面候着。燕帝见众人退去,艰难地摸向枕下,元景见他双手浮肿严重,一举一动,无不费劲万分,忙道:“我来。”替他理了理锦被,摸出一本边角带着体温的黄缎折子,双手捧了过去。燕帝道:“你打开看看。” 元景忙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只见宣纸上赫然罗列了数十个人名,又以墨朱两色分类写就,当中颇有些熟悉的人,太傅晏博亦在其列,元景不明就里,茫然道:“父皇,这是?” 燕帝面带微笑,温声道:“这是朕要赏赐你的东西。朱笔所写,乃是元惜归来,朕斥责苛待你之时,出声维护太子之人,朕虽将他们贬官流放,但心知此乃忠君之臣,朕百年后,你即将他们召回复用,他们必定会感激新帝恩德。太傅晏博门生子弟众多,他归来之时,你当于宫门前亲迎,天下士子皆会感怀圣恩。墨笔所写的,便是当日那些趋炎附势、心术不端之人,这些人绝不可委以重任,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此番求救诏前军之举极好,他们这些人,虽然多半不可大用,但也不能不加以笼络。朕抱恙在身,封赏之事无暇顾及,日后对他们加官进爵,全看你的恩典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慢,似用尽了全部气力,看了元景一眼,以目光询问他记下没有。元景手捧折子,肩头不住颤抖,泪水再也忍之不住,抱着他的手臂跪在他面前哭道:“儿臣记下了!” 燕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朕虽留了一封信给楚岏,但朕若有事,亦不知他会有何动作,楚家那小子,朕如今难以收拾了,以后需得靠你自己。若他肯为你所用,自然最好。就算容不下他,也要忍上一忍。你年纪还小,当韬光养晦,日后慢慢与他算账。” 第172页 元景忍着悲伤,缓声道:“是,儿臣不会为了无谓的事与他争吵了,神武军一日为大燕所用,儿臣便一日不与他计较。儿臣还会想尽办法压住他的锋芒,总有一日,把楚家的神武军变成我自己的。” 燕帝极轻地笑了一下:“如此便好。”见元景一手攥紧,脸上也苍白无血色,知他心中多半是不愿如此的,叹了一声:“要你点化顽石,焐热寒冰,的确是难了些,只是人生在世,难有十全十美之事,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总也该接受他有些不好。” 元景低着头,半响,瓮瓮道:“儿臣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写林水、蛇皮怪的霸王票 谢谢lou的营养液 第88章 改朝(二) 说话间, 门外传来奏报:“诏前军捉拿叛党归来,现于宫门外候旨。”元景还在悲伤自责之中, 闻讯怔了一下,他虽已下了决心, 但顷刻之间, 尚无法自如应对, 想到待会要见到人, 只有头疼之感。他看了一眼燕帝疲倦的样子,强自定下心神:“父皇,您先休息,儿臣去见他们。”燕帝摇头止道:“朕需得见上一见, 叫他们进来吧。” 刘林唤了医官进YU XI ZHENG LI来,为燕帝行针喂药、整饬衣衫, 亦有人伺候太子洗漱。待门外靴声踏响之时,燕帝已倚床而坐,虽气色稍差, 但威势与往日并无不同。 团练使范平恪守承诺,一路为太子摇旗呐喊, 及至大胜之时,他喜出望外,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了下去, 军医草草为他正了骨,嘱咐他卧床静养百日,如今行走是不能了, 燕帝给了恩典,许他被人抬着进来。楚驭站在他旁边,重铠浴血,行走间,带着一股腥风。他进门第一眼,便落在元景裹了厚厚纱布的额头上,当下眉骨蹙起,片刻后,才移开目光,跪地见礼。 元景身姿挺立,着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被他热烈直白的眼神一看,心里慌了片刻。他默念着刚才父皇告诫自己的话,见楚驭的注意力似乎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移开,不情不愿地抿了抿唇,给了他一个带着怨念的微笑。 自两人闹僵以来,每每见面,他对自己不是针锋相对,就是视若无睹,这般娇气别扭小眼神,楚驭已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不由一愣,眉头旋即蹙的更深,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范平一改唯唯诺诺地性格,将太子和楚驭如何在皇城危难之时,找到诏前军,当机立断,指挥调派的事一一道来。昨日一战中,他随军入宫,亲眼见识了楚驭身先士卒、勇力绝人的英姿,叛军占尽先机地利,千人齐上,不抵他叱咤一怒。一日之间,便将叛军全数击杀,马军司指挥使潘敏携元惜匆匆逃出宫门,于后山被追上,他将潘敏斩于马下。让了一步,一名将士捧着个滴血的木箱子跪呈上来。里头装的正是潘敏的头颅。至于元惜,他见左右无路,又不肯受降,逃至山顶,便跳下深崖,诏前军的将士还在寻找,不过那山崖深逾万丈,必定是活不成的了。 元景听闻此言,身姿微晃,惊呼声差点就冒出来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色平静下来,唯独指尖在背光处微微颤抖,似在强忍心中的难过。燕帝一直未置一词,只在他提及千羽军时眼神微变,待范平告一段落,看向楚驭道:“朕未曾听闻千羽军入京的消息,他们是何时来的?” 千羽军人不过百,但个个武艺高强,足可抵千军。楚驭心知质子拥兵是大罪,沉声道:“回皇上,是去年正月。六年前他们已全部脱离军籍,为臣看守私地。因顺安侯被贬,臣担心京中有变,才将他们召过来,未及禀告,请皇上恕罪。” 元景暗忖道:“去年正月……那就是我跟他吵架的时候,好罢,那这次皇兄造反,应该不是他的计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先前在太子府里掳走自己的多半也是这波人,心里顿时就不痛快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只听燕帝淡淡道:“朕与太子此番得幸,多亏了你,你料敌于先,才有今日之功,何罪之有?朕反该好好奖赏你,朕知道,寻常的东西你多半是看不上的,说吧,想要什么?” 楚驭道:“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臣没有想要的。” 燕帝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不赏岂非朕之过?不止是你,诏前军上下亦当同赏。” 薛乙站在他旁边,见他语气虚浮,脖颈后已开始流汗,知他快要撑坐不住,悄悄对太子摆了摆手。元景心中极不愿意跟楚驭打这个交道,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父皇,不如将这个差事交给儿臣吧,您先去歇着。” 燕帝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也好,就交由你来办吧。” 众人谢恩出门,元景又留下来照料了一阵,燕帝以这里人手已够用为名,将他赶去处理政事。宫人们辛苦打扫了一夜,待他出门时,皇城上下恢复了些许往日气派。只是地上湿的厉害,他遥遥一望,提起衣摆,低着头一点点地走。 他不想见,也挡不住别人要提,只听小宫人在一旁道:“殿下,世子在前面。” 元景无奈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他咬了咬下唇,慢吞吞地抬起头。楚驭站在石栏边,赤金色的太阳照得他身上银甲如镜,连那张英俊坚毅的侧脸,也似带了光芒。 元景心跳一顿,腰身挺了挺,想要拿出大燕太子的威仪来,但总差了那么点底气。他对此人怨愤未消,若说主动示好求和,是万万做不到的。暗忖只能等他再来招惹自己时,半推半就地顺从,也就是了。 第173页 楚驭不知他的小心思,见他走近,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元景垂着眼眸,从他身边擦过。两人一前一后往紫宸殿方向去。行至一处树荫环抱,幽深僻静的偏殿之时,元景刻意放缓步伐,佯装被风吹了眼睛,兀自揉了半天。耳边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顷刻间,连对方炙热的气息都感觉到了。他轻轻将手一放,果然给人握住了。 楚驭低头望去,见他眼睛有些发红,皱了皱眉,捧起他的脸打量道:“怎么了?” 元景一张脸几乎完全被他包裹住了,他微一低头,红润的嘴唇擦过他的掌心,声音很小的说:“迷眼了。” 楚驭不疑有他,给他吹了几下,便要将他往旁边的偏殿带。这阵子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不怎么美好,元景被他一拉,不免紧张起来,有些别扭的挣了一下,不想楚驭今日从谏如流,见他不愿,立刻放了手。 这可大大地出乎元景的预料,他摸了摸被揉红的脸,有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再来哄自己的打算,气的转头就走,恼怒之余,暗骂道:“不想见你的时候你非要凑过来,现在装什么君子!”没走几步,便被人拉住了。他心里有火,挣脱的力度也大了点,冷不丁被楚驭抱在怀里,亲了亲鼻尖,一怔之下,动作稍缓,便被带进去了。 此间乃是供宫人们休憩喝茶的地方,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甜点心的香味。殿门一关,浮光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元景靠在殿门之上,楚驭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倾了过来,他视线为之一暗,不由低下了眼眸。 楚驭关门后手臂未放,撑在他头颈旁,似乎想要抱他一下,见了他这个冷淡的样子,无声一叹,悄然撤了手:“抱歉,没能给你抓活的回来。” 元景看着他靴边的血泥,摇了摇头,脖子上的玉锁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响。楚驭心神亦为之一动,敲了下他额上的纱布:“这是怎么弄伤的?” 他下手没轻没重,元景被他敲得脸颊一皱,有点不高兴道:“早上起来不小心摔的。” 楚驭“嗯”了一声,停在他耳边的手顺势碰了碰他的脸颊,重复道:“不小心摔的。”两人沉默了一阵,因他的态度太过温柔,元景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楚驭随口道:“皇上这几日去哪里了?先前不在宫里,也没听守卫说他从外面回来了。” 元景仓促之间编不出一套合理的说辞,只好含糊道:“好像是躲在什么空房子里,父皇因我出京发了一通火,我就没敢细问。” 楚驭笑了一笑,轻哼道:“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叫人好不担心,换了谁都是要生气的。” 元景心道:“还不都是你害的!”碍于父皇交代的大事,不敢将怨恨表现出来,只把头偏到一边,可惜脸颊已不自觉鼓了起来。 楚驭一看他这表情,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忍着将他抱过来哄一哄的心思,若无其事道:“刚才我见皇上脸色很差,他病的严重么?” 元景心里一惊,头也抬了起来,他佯作镇定道:“刘公公说他这几日没睡好,多半是累的。” 楚驭刚才见燕帝十指指甲透着黑黄之色,足部浮肿,连鞋跟也提不起,分明是将死之相。且京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若还有一分余力,必定会自己出来主持大局。目光落到元景脸上,心中恍然明白了:“景儿是在防着我。” 他眼眸微闪,难以抑制地涌出失望痛心之感,再看他时,神色也变得意味难明起来,一手扶在他腰间,微一用力,将他送到自己怀里,几乎与他鼻息相触。元景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后背都汗透了,见他凑了过来,只当是他又要与自己亲热,咬紧牙根,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只觉额头一暖,似被他贴了贴,压迫感便消失了。楚驭负手站在一旁,淡然道:“你身体才好,也别太过劳累了,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给他理了理头发,拉着他的手,送他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驭:咦,小情人对我笑了??他想干嘛?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不行,得看稳一点。 渣攻今天也是一样get不到重点呢 白天临时有事,忙了一天,没能一章把燕帝送走,明天继续。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89章 改朝(三) 当日, 京郊禁军归来,护百官入皇城, 燕帝病中无力主事,命太子监国, 代理朝政。太子坐镇紫宸殿, 论功行赏。团练使范平不畏敌军兵锋势大, 奋而讨逆, 官升三级,诏前军上下杀贼有功,共晋一级。楚驭斩枭破敌,荡清贼寇, 占据头功,晋封襄定侯, 赐金千两。文武百官亦受安抚、封赏。 楚驭全程不发一语,受封一了,也未在宫中逗留。他回府第一件事, 便是将千羽军送到太子府,交由元景调派。方青心知千羽军在他心中的分量, 对他这个举动大为不解。楚驭淡淡道:“他们的存在既给人知道了,就算不得杀手锏了。再者,我的人送到哪里都是听我调令, 留与不留,也没什么差别。太子现在监国理政,诸事缠身, 本就劳心劳力。他既对我起了戒备,我总要做点什么,安一安他的心。” 方青一路看着他们走来,见一对爱侣隔阂至此,再无半点往日的亲密,也有些不是滋味。出门之际,看到楚驭还在对着元景从前留下的字画发呆,忍不住道:“公子,太子殿下是重情之人,我看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如今多半还在生气,您不要放在心上。” 第174页 楚驭从前不知情爱之事的厉害,如今被元景一晾置,才知这求而不得的滋味,简直比毒药还让人觉得煎熬痛苦。可叹他在这边牵肠挂肚,人家却对自己避之不及,想来甚是无趣。大丈夫如此拿不起放不下,岂不令人耻笑?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将目光从画卷上收了下来:“我是不该放在心上了。” 燕帝听闻千羽军入太子府的消息后,又下一道手谕,加封楚驭为殿前司副统领。元景对此全然不知,他这阵子都宿在宫里,白天忙于政务,晚上要去伺候燕帝,忙得无暇他顾,对楚驭这阵子总不来找自己,只觉轻松庆幸,全没多想。这日一出延福殿门,就看到楚驭的当值的身影。他顿时傻了眼,脱口道:“他怎么在这?” 楚驭循声望去,看到他,神色未动,见拜问安,无半点失礼之处,客气得都有点奇怪了。元景尤是觉得在梦里,一时没敢吱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一脸茫然地问身旁宫人:“这是怎么回事?”宫人最是消息灵通,忙将来龙去脉告知太子。 元景百思不得其解,忍了一日,晚上到燕帝床前,见他居然醒着,小心翼翼地问起此事。燕帝如今一天有十个时辰都在睡梦里,就算偶尔转醒,脑海也昏昏沉沉,如坠乌云之中。纵有千万句嘱咐,一时也难与他说清楚,只疲倦地交代了一句:“你越是不给,他就越是想要。想让他对你袒露真心,便不能将忌惮放在明处。”元景得了这么一句,心中困惑更深,再要问上两句,燕帝便倦怠地摇了摇头,药还没喝下一半,便又睡了过去。 当晚元景回到延福殿时,脚步有些迟疑,进去一看,楚驭居然不在,暗忖他多半是要晚上来的。他第一反应便是令阖宫上下严加戒备,话到嘴边,又想着这是在宫里,万一他不管不顾,闹出事端来,又是一场麻烦。左右躲他不过,索性遣退诸人,独自坐于房中,处理白日未完成的公务,顺带思索父皇话里的真意。不觉星斗漫天,夜色深沉,他睡意越来越浓,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心中满腹疑惑。上床时犹豫了一下,被子也不盖了,就这么蜷身睡去。 四月的夜风尚有些寒凉,次日醒来,他便觉鼻腔如堵,说起话来声音都是哑的。环顾四周,只见窗户大开,被褥齐整,身边种种,与睡前并无两样。小柳一瘸一拐地进来伺候,见太子皱着眉坐在床上,奇怪道:“殿下,您怎么了?” 元景欲言又止,问道:“昨天没人来过么?” 小柳对他所指之人心知肚明,凑到他身边,也很小声地说:“侯爷刚入宫,事务繁重,我看他肯定过两天就来找您了。” 元景摇摇头,隐约觉得不是这样。果不其然,自此日起,他在宫中每每见到楚驭,对方只作平常对待,连眼神都没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分。元景有一次于御花园撞见他独自巡查,刻意走了条曲径通幽的小路,可恨在里面等了半天,他也没追上来,简直比刚认识时还要冷上几分。 元景记得回宫当天,他行事作风倒还与从前相同,偏殿里的一场试探,足以看出他对自己还不愿放手。若是从前倒也还省心了,可如今突然转变,实在奇怪至极。他在楚驭身上吃的苦头多,对此人实在放不下戒备。暗忖大燕改朝换代乃是早晚的事,各地守军王侯不知到时何等反应,这种关头,京中绝不可出事,还是还是笼络笼络他为妙。 于是忍辱负重,主动跟他说了几次话,他倒是有问必答,却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就是先前把他送进地牢时,也不见他这么冷淡。未几日,听闻殿前司指挥使大人坠马受伤,当时太子不在宫里,报到燕帝处,即将内宫守卫防御之事尽数移交到楚驭手上。 元景一得到消息,大为震惊,立刻叫人去查,却没找到半点人为设计的痕迹。他猜不透楚驭的想法,本就极为不安,晚上回想此事,连觉都睡不着了。早起见他出现在自己必经之处,思忖着要不要过去与他说说话,不想那边见礼即走,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元景如今也有些倔劲,他见那边不搭理,便不肯再去讨好。只是神武军不可不妨,他听闻楚家还有两个儿子,暗忖要不要从中挑选一个,培养成心腹,至于楚驭,只令人留心他在宫里的动作。 然而思前想后好几日,到底没写下这道手谕,他对那两人的品性全不知晓,只怕猛虎未除,又引来恶狼。他心思太重,连着几晚都没睡好。这一日从长宁殿回来之时,一脚踏空,险些从丈余高的玉阶上摔了下来,幸而侍卫眼明手快,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只是右脚脚踝崴了一下。他将此事按下,不许别人告诉燕帝。 回宫之后,伤处已红肿不堪,连鞋都脱不下来,最后还是小柳拿剪子裁开才了事。他见太子疼得直抽冷气,也不肯惊动太医,趁太子去沐浴的时候,大着胆子,跑去找了楚驭过来。 元景对此自是不知情,他浸在热水之中,只觉伤处也没这么疼了。泡的久了,意识渐沉,身体渐渐往下滑去,朦胧间,有人拉住了他,继而水声淋淋,那双强壮有力地手臂探入池中,将他抱了出来。元景疲惫地望去,水雾未散,楚驭的面孔也不甚明晰。他茫然地摸了一下对方的脸,下意识道:“我又做梦了?” 楚驭脸上本无半点表情,听了这一句,微有些动容,低头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单手解下披风,将他赤裸的身体罩住,匆匆送回寝殿之中。 第175页 元景这时倒反应过来了,只是他今日实在累得要命,无力将那些心思拿出来对付楚驭,觉察他将自己的右腿搭在膝上,一下一下的给自己揉捏脚踝,手法轻柔缓慢,痛感极微,也懒得挣脱了,只道:“你怎么来了?” 楚驭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我来的?” 元景见小柳在殿外探头探脑地朝里望,心中明白过来。他心中困惑颇多,勉力提起一点精神,想套套他的话,只是眼皮子不听使唤,一个劲打架。 楚驭见时不时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犹豫了一下,道:“睡吧,我不走。” 元景点点头,一手紧紧抓着他的披风,就此睡去。待他呼吸渐沉,楚驭悄然坐到他身边,在珠光照耀下,凝望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看得久了,手不自觉就抚摸上去。不想元景如今睡眠极浅,被人一碰,立刻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了身前之人一眼,将脸靠在他掌心里,又睡了过去。 楚驭已记不清多久没见他这么毫无防备的睡容了,心中一阵动荡,他苦笑了一声,只觉这阵子的决心,尽数付诸流水。他忌惮自己也好,虚伪以待也罢,此生此世,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就舍不得与他断了。 天色未明之际,元景揉着眼睛坐起来,见身边空无一人,衣服倒是被穿上了。想起昨晚之事,不禁心生懊恼,难得楚驭主动过来,自己却还偷懒贪睡,不思正事。轻轻叹了一声,要起身之时,小柳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了,身后跟了四个抬着软轿的宫人,阻太子下地走动。元景随口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柳道:“侯爷守了您一夜,刚刚才走。”元景“嗯”了一声,小柳打量着他的脸色,又道:“侯爷说,晚上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渣攻:生气了!哄不好了!想分手了!等一下,小情人好像要抱抱~那先抱抱再说吧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谢谢江城子的营养液,biubiu发射爱心~ 第90章 改朝(四) 今日政务不多, 散朝过后,元景去长宁殿探望燕帝。门前守卫已换了一批, 有几个是在诏前军见过的熟面孔。元景心生好奇,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 楚驭当上殿前司副指挥使之后, 便以选拔人才为名, 调了一批自己从前的部下进来。 元景一路思索,越想越不对劲,及至回到延福殿,才发现自己宫里的人也被换掉了。皇帝危在旦夕, 他却调派人手,控制住了两宫, 其心如何,不言而喻。元景嘴上没说什么,脸色却沉了下来。小柳站在一旁, 看得分明,也没敢再提去请楚驭的事。 今日天气燥热, 元景愈发心烦意乱,午膳过后,独自卧在凉亭中小榻上发呆。他想起当年在太一楼上听到的谶言, 那时两人情浓蜜月,纵有些大逆不道之谈,也只做戏言, 如今看来,此人的狠心野心自是不必怀疑了,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元景背心阵阵发凉,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欲去招丞相进宫密谈。 他脚伤未愈,行走多有不便,唤了好几声,也没见宫人们上来,他正是奇怪的时候,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人似乎有意要加诸威慑,步履格外沉缓,片刻之后,才走了上来。 元景见碧纱一动,心口不自觉的收紧,再要装出沉着镇定的样子,却也没办法那么自然。楚驭见他一只脚放在地上,随口道:“要走?” 元景敷衍地点了下头,顾不得脚踝疼得厉害,弯腰去摸鞋子。楚驭将佩刀拍到一旁的木案上,顺势坐到他身边,把他抱了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双手环在他胸口,把他往自己身上揽了揽,动作自然亲昵,全无先前漠然以对的样子。 元景许久未与他这么亲近,觉察他吻了吻自己后颈,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冷不丁听他耳语道:“你很紧张?”元景镇定了一下,沉声道:“你把父皇和我宫里的守卫都给换了?” 楚驭不怎么在意地“嗯”了一声,搂在他胸前的手慢慢往下探去。元景只觉腰间一松,低头望去,只见衣带已被他解开了,他头皮一炸,先前被他强迫着欢好的场面又冒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你干什么!”想起还有事未问清楚,硬生生转圜道:“我在同你说话!” 楚驭看了他一眼,无半点要收手的意思,反而一脸不解道:“先前那些人不中用,在宫里都能让太子受伤,不把他们换了,我怎么放心的下?” 元景听他说的大义凛然,差点冷笑出来,他忍着反感追问道:“就算如此,你也该先知会我一声,怎么能擅自做主?” 楚驭一手揉弄着他的耳垂,懒懒道:“太子殿下公务缠身,这种小事属下自当为你分忧。” 元景听他的口吻,俨然将天家之事当成他自己家了,心中阵阵发凉,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倒不知宫中守卫调派是小事,劳你费心了,这个清闲我可省不得,你想坐就坐吧,我先去殿前司看看,先不奉陪了。” 他一只脚才落地,便觉身体往后一仰,继而整个人都被压住了,楚驭单手将他两只手腕按在头顶,脸上还带着笑意:“装不下去了?” 元景一怔,强自道:“你在说什么?” 楚驭冷哼一声:“我说什么你不知道?从回宫那天起,你在我面前就百般做戏,明明心里讨厌我讨厌得紧,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勾引人?”膝盖一曲,将他的腿分开,示威般地顶了他一下。 第176页 元景身体一僵,进而想到自己多日来的隐忍,在他眼中实则是个笑话,轻喝一声,不知怎么的,紧绷的心反而松了下来,他看着楚驭道:“你怎么猜到的?” 楚驭平静道:“一个人若是见过真的,也就不难分辨什么是假的了。你忌惮我,却又不敢杀我,这才想法子来笼络我,是么?” 元景神色坦然:“不错,楚家军势大,我父皇都拿你们没办法,我又能怎么样?” 楚驭听他直承其事,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其实你用不着如此,只要你像从前那般真心待我,哪怕是使性子闹脾气、发火不理人,我也一样会守在你身边。” 元景摇摇头:“我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了。”他动了动手腕,意欲挣脱,见挣不开,索性算了:“现在我跟你在一起,就是图你楚家的庇佑,至于真心,我半点也没有。别说是你,今时今日,换做是旁人,我该笼络还是一样笼络。” 楚驭目光一寒,握着他的手不住收紧,几乎要将他手腕生生折断,元景脸偏到一边,咬着牙不吭声。两人对峙片刻,楚驭看着他一笑,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先前我还告诉自己,把你忘了倒清净。可你一对我笑,我就舍不得了。你听听你说的这些无情无义的话,换做旁人,早就给气走了,偏老子放不下。”拍了拍他的脸:“我真是被你拿捏住了。” 那些半真半假的话说出口,元景便做好了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不想他居然接受了,不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听他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我当初的承诺不会变,你想法子把我的心填满,别的事情我就都不会想了。”见元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退开了一点,颔首道:“自己把衣服脱了。” 元景雪白的脸瞬间变得通红,见他一脸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心中倍觉耻辱,一手攥着衣领,只想离开这里。只听楚驭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今日我走出这里,刚才的承诺就不作数了。” 元景胸口起伏片刻,暗自说了一万遍要忍耐,才咬牙道:“回去再……” 楚驭松了松领口,道:“就在这里。” 元景闭了闭眼,双手微颤地动了动,只听楚驭道:“看着我脱。”尤嫌不够一般,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看着我脱。” 此处寂静无声,少有宫人行走。可到底是在白天,元景大为不安,朝外看了看,楚驭在一旁道:“我已经告诉过宫人们,不许到这里,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元景一听,彻底没了推脱之词。无奈,只得坐到他身上,在他露骨的注视下,缓缓将衣衫除去。楚驭眼中已涌出情欲之色,元景与他离得近,已能感觉到身旁有东西硬硬地抵着自己。 他动作缓慢,楚驭等得不耐烦,最后几件,亲自帮他脱去了。将他摆弄成跨坐的姿势,双手揉捏着他细腰,觉察到手掌下绷得紧紧,俨然十分抗拒,仰头道:“大哥走的急,没带东西来,怎么办?” 元景思及先前几次的体验,实在有些后怕,他不抱希望地小声道:“那回去再……” 楚驭抱着他的腰,有些恶意地逗着他,感觉怀中的身体阵阵战栗,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极好。抓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一些,凑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元景脸色唰的变白了,几乎想要立刻甩开他的手:“你让我……” 楚驭淡淡道:“听话,我不想弄伤你,皇上还病着,你要再躺几天,谁来主事?”话虽然说得情意绵绵,但动作却不见半点温柔,元景只觉后颈一重,便被他强硬地按到胯下。 (后续见围脖:尺水_) 及至夜幕降临,他们才从凉亭离开,元景头发微乱,脸上也不见血色,他眼角泪痕已干,紧紧抿着唇,被楚驭搀着,飘飘荡荡般往延福殿走。才上宫道,便先小柳带着几个人站在那里翘首以盼,他看见太子,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开口就道:“殿下,您下午跑到哪儿去了,皇上那边……说是不太好,您还是赶紧去吧。” 元景心里重重一沉,开口时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备轿。”甩开楚驭的手,踉踉跄跄地上了轿,往长宁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最近评论少了很多嘤嘤,是过因为过度章节太长了么? 第91章 改朝(五) 其时春末夏初, 长宁殿却冷如冬日。太医宫人们跪了一地,双腿如筛, 偶尔还传来一声啜泣。刘林比着手势,不许人发出哭声。此时殿门一开, 晚风灌入, 冲散了此间药气。太子越过众人, 走了进来, 目光直直地朝床上望去。刘林见太子步履艰难,走起路来两条腿直打颤,忙过去扶他。楚驭神色难言地跟在他身旁,见他走到床幔后, 只得等在外面,不多时, 便响起压低了的饮泣耳语之声。 楚驭耳力过人,稍一留心即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着意不去分辨, 脑海中回想着前几日云从来府上,对自己说的话:“……龙蛇兴变, 皇命更易,自有天时,山陵崩, 天辰乱,此为一……”不觉握紧了手中御刀,只是不知怎的, 从前元景在自己面前撒娇耍赖,动辄笑个不停的模样跟着冒了出来,他心头一阵柔软,悄然松开了手。 须臾,便见元景双目通红地走了出来,他神色木然地看了楚驭一眼:“父皇叫你进去。”刘林在一旁躬身对医官们道:“皇上请各位大人在殿外等候。”及至他们出门,又将伺候的宫人并太子一道请了出去。 第177页 楚驭心中生疑,朝里望了一眼,见一团烛光从里透出,光不盈尺,全不知后头的情况。他思忖了一下,即解下佩刀放在外面桌上,孤身而入。 燕帝半卧床上,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眼神也变得极为清明,隐约可见从前的风采,只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润,一望便知是回光返照。他指着旁边的凳子道:“坐。”楚驭略一迟疑,依言坐了下来。燕帝面带笑意,看着他道:“有人对你说过么?你跟你父亲年轻时很像。” 楚驭没想到他居然跟自己闲话家常起来,谨慎道:“臣不记得了。” 燕帝微微一笑,看着帐顶,似有些怅然:“朕记得很清楚,朕与他相识之初,他和你现在年纪差不多大,容貌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也是一样的……讨人厌。” 见楚驭怔了一下,安抚般笑了笑:“朕虽不受先帝宠爱,但总归是皇子,当时他被请来教我们骑射,朕有心结交,他却连正眼都不看朕一下,眼光要高到天上去。朕心里不痛快,趁着酒宴佯醉戏弄了他一场,就叫他给记恨上了。后来楚家军去北方平叛,他为先锋,朕向先帝请命,随军前去历练历练。他向来看不上我们这些皇子,加之上次的事,愈发不待见朕,是故大军一出京城,诸事全不遵圣命。朕的衣食住行,比他的亲兵还不如。这场仗打了一年四个月零九天,朕真是把前半辈子能吃的苦头都给吃遍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要不是年轻时吃了些苦头,朕也未必能捱过之后的日子。后来先帝降罪于朕,将朕流放于极寒之地。那三年,每到大雪封山之时,朕想的都是当年行军途中,帐内滴水成冰,他跟我挤在一个帐篷里的事,那时朕烦他烦的要命,每天一睁眼就得面对他的脸,还不是一样熬过来了?”说到这里,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看了楚驭一眼:“你父亲从未对你说过这些事,对不对?” 楚驭听他语气温情,并不似话里说的那么厌恶,斟酌了一下,道:“是,他忙于军务,无暇与我们闲聊。” 燕帝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轻哼了一声:“朕就知道。他那个人,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就连朕设计害他挨了军棍,连降三级,他明明知道是朕的手段,也懒得去向大将军分辩。朕得意了一下午,到他那里就得意不起来了,他那副冷嘲热讽的嘴脸,真是可恶至极!朕现在想想,都还气得牙痒痒。” 楚驭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缄口不言。燕帝见他神色茫然,知他无从回应,笑了笑:“朕年纪大了,总会忍不住想起从前的事,一向也没有可说的人,今天难得能说一说。不过这些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七岁那年,朕要将军带你入京,陪侍太子的事,你还记得么?” 楚驭听他提起元景,神色不自觉变得很温柔,连声音都轻了:“臣不记得了,还请陛下提点。” 燕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声道:“朕子息不旺,有景儿之前,连夭数子,景儿能平安出生,也费了一番周折。朕对他真是喜欢得紧,也担心得紧。宫里的人朕信不过,便给你父亲写信,要他送你入京,保护景儿平安长大。他本不想带你来,他告诉朕,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不服管,让你来保护太子,是绝无可能的。朕不信,偏要他带你过来。他奉诏不遵,景儿都快两岁了,才把你带过来。” 若不是听云从说过旧事,楚驭差点要信他的话了。依他所料,当年多半是燕帝听了星象有异的说法,起了杀心,才想让他入京。只是那时情况如何,自己又为何离开,却是全然记不清了。未及多想,只听燕帝又道:“你入宫第一天,将军说服朕,让你与太子单独相处试试。朕与他久未见面,便去宫里聊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就看到你跟景儿被人关到一个屋子里,乳母宫女全不在里头。景儿脸上泪痕未干,躺在摇床里睡着了。你坐在旁边,脸色也不好,见了朕也不行礼,还背对着朕说话。那时朕便就知道,皇家天威也管不住你。呵,当时朕就该杀了你的。”他咳嗽了一声,刘林不知何时又进来了,递了一碗冰饮,待他喝完,又悄然退去。燕帝谁也不看,语气平淡如常:“再后来,你又入京了,性情作风,无一改变。朕一看就知道,景儿不是你的对手,只恨他不争气,总爱往你身边凑,他不知道你的厉害,就连你把他推下水,还要替你打掩护,朕却是知道的。朕忍了许久,只盼他能自己发现,不想你请命离宫,他便自请开府,追着你去了。朕教导他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那种表情。朕自此绝了杀你的念头,你知道为何么?” 楚驭嘴唇抿如一线,面色未改,淡淡道:“臣不知。” 燕帝欲坐起身,只是刚才这一通话说下来,耗费了他太多了力气,楚驭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扶他,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濒死之人力气大得吓人,连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都似充满了力量,只听燕帝铿然道:“因为朕的太子,只有对着你的事,才会勇敢起来。他是帝王,不能不勇敢。你是他的决心和胆量。” 楚驭心中大震,诸般往事如烟云涌入脑海,一时间苦涩与温情全冒了出来,搅在一起,不知是何滋味。燕帝眼中光芒渐暗,仍是抓着他不放:“你喜欢景儿么?” 楚驭抬头一望,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他只犹豫了一瞬间,便迎视着燕帝,坚声道:“他是臣一生所爱。” 第178页 燕帝眼睛阖了一阖,似有些疲倦:“他回宫那日,朕也如此问了他,他与你回答是一样的。”楚驭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燕帝道:“太子年纪还小,做起事来缺了些手段,如今外患未平,这些个老臣里,难免会有轻慢弱主之人,他这个皇帝会做的很艰难,你能帮朕照看好他?” 楚驭没有一口应下,他沉吟了片刻,平静道:“太子是臣的主君,又是臣心中挚宝,臣自然是要以他为重的。只是臣权势甚微,只怕有心无力。” 燕帝似早有所料,他轻叹了一声:“你意如何?” 楚驭身姿一动,跪在燕帝面前,置于一旁的烛台受他影响,光芒为之一颤,他目光全无波动,声音亦听不出情绪:“臣想要京城十二万禁军的专统之权。” 殿门重新打开之时,一颗火流星自中天滑落,殿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元景立于人前,沉默地看着天空。他这阵子瘦得厉害,衣衫灌风,整个人似在黑夜里瑟瑟发抖,他循声望向楚驭,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 楚驭掌心里握着一枚虎符,他低沉道:“皇上宣太子入内。” 元景进去之时,燕帝已躺在床上,他脸色的红光完全褪尽,眼中亦无神采。元景牢牢记着他先前的嘱咐,跪在他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语不发,一滴眼泪未流,只是开口时声如泣血:“父皇。” 燕帝极力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手臂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近前来,父皇有话要对你说。” 元景忙凑到燕帝耳边,燕帝气力衰竭,寥寥几句,说了许久。离身之时,他一手搭在元景手背上,不放心道:“记住了?”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忍在眼眶中的泪水随之坠下。燕帝松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无比慈爱:“父皇刚才替你跟别人打了个赌,赌你一世的安康,只愿你运气比朕好些。” 手指颤了颤,似有垂落之意,刘林在一旁看得真切,急道:“陛下,将军正在来的路上,您……千万要等等他!” 燕帝无声一笑:“朕等得够久了,朕知道,他不会来了。朕骗了他一辈子,他心里恨朕。”勉力睁了睁眼,苍老的手指向刘林:“若他将兵奔丧,你便告诉他,朕心里早就后悔了。若他孤身前来,只管将那封信给他。” 刘林呜咽难言,跪地道:“是,奴才记下了。” 燕帝握着元景的手,艰难道:“朕的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前的事,朕……不计较了,你得答应朕,朕归天之后……他是你唯一的主子。” 元景忍泪忍的喉咙一阵作痛,他偏过脸,只听刘林悲声道:“陛下放心,老奴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这颗心早就是向着您的了。” 燕帝如释重负,看着元景道:“朕能做的都做完了,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元景只觉他连呼吸都没有热气了,眼看便要阖上双目,心里惶恐难言,他紧紧抓住燕帝的衣角,寻求依靠般不断道:“父皇别走,儿臣……儿臣还做不到……” 燕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孩子话了。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做了无数的决定,虽有些遗憾,然心中……其实无一事后悔。你只管向前看,朕可以做到,相信你也可以……” 元景崩溃地趴在他手掌中,只觉天地一片昏暗,无半点可留恋之处,简直想跟他一起去了。 倏然之间,只听殿外一阵蹄落马嘶,更有众人低语骚动之声,一名黄门高声急道:“神武将军楚岏求见。”尖亮的声音未落,便听见靴声如雷,来人已匆匆闯了进来。 燕帝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嘴角却带着笑意:“朕的靠山来了。”他看着元景,声音微不可闻:“朕的赌……赢了。”笑容未散,手臂垂空,就此长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爱你 小剧场, 其实当年叙旧的真相是: 燕帝:你看这是我儿子,好玩吧,可爱吧,萌吧,想揉吧? 楚岏:“不想。”(把元景丢给楚驭):“你拿去玩吧。”然后拉着燕帝走了:“走,咱俩找个地方,我揉揉你。” 楚驭抱着娃在后面喊:“我也不想玩他!” 元景嗦着手指眨着眼睛看楚驭,摸他的脸玩。 第92章 新帝 元景跪在燕帝床榻边, 哭得双目晦暗,头脑眩晕, 身后一迭声的呼喊,与行走时劲风带翻桌椅的声音, 都变得无比遥远。浑噩之中, 只觉身体一轻, 整个人如魂魄般飘飘飞起。刘林惊叫一声, 想要去护主,冷不防将军衣袖一甩,连带自己也摔倒在旁边了。 幸而楚驭见父亲来者不善,追着他进来。于是便撞见他揪着元景后衣领, 向后抛去的场面。他勃然大怒,忙提步上前, 接住了元景,目光一转,声音随之冷了起来:“你干什么!” 神武将军不发一语, 半跪在床边,隐约可见他双手在发抖。 他们久未见面, 感情至疏,是故说起话来,不似父子, 倒像仇人。刘林见楚驭有发难之意,忍痛起身,含泪劝道:“陛下刚去, 您看在他和太子的面子上,就体谅体谅将军吧。” 楚驭低头看了一眼,见元景缩在自己怀里,几乎哭得快要背过气,心头一阵闷痛,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了:“……待会儿照规矩来吧,我先送太子回去休息。” 第179页 元景被楚驭从偏殿带出,其时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自己穿过夜风,来到了一个温暖安静之所。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继而声音远去,灯烛黯淡,自己置身于一个炙热的怀抱中,被人轻轻地哄拍着后背。他悲伤过度,实在无心分辨此人是谁,只能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死死地搂住他的肩膀。 楚驭许久没有被他这么依赖过,温热的眼泪流入脖颈时,一颗心简直也要跟着化成了水。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亲吻元景冰凉的头发,感觉他靠在自己胸前无声颤抖,眼里心里再无旁物,曾经有过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只要景儿能一直这样真心依赖我,我便做他一辈子的靠山。” 燕帝新丧,京师上下全力戒严,大内侍卫过来催过两次,直到后半夜,元景哭累了,昏睡过去,楚驭才放手离开。临走前恋恋不舍地看了他许久,又吩咐小柳照看好他,这才提刀走了出去。 负责大殓的宫人静侯了一夜,大庆殿里头仍无回应。不过神武将军孤身入京,倒是无需防备,楚驭命人将衣冠送进去,由他自己料理了。他疲于奔走,足有四五天,忙的无片刻闲暇。及至京城内外布置妥当,百余座寺庙宫观丧钟齐鸣,他才一身素缟入了皇城。燕帝梓棺已停灵于紫宸殿,神武将军守灵不出,亦不许人入。 是时已至深夜,楚驭估摸着元景已经睡下了,进门时步伐都比往日轻了些,不想掀帐一看,却是摸了个空。延福殿内跪了一地,都不知太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傍晚那场急雨未停,地面湿漉,晚风一吹,很有些凉意。御林卫经他一番指点,动作倒快,不多时便查到太子现身在大庆殿。此处乃是新帝登基之所,吉日未至,殿门紧闭,是故少有人看守。楚驭命守卫撤离,悄然走了进去。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三万声丧钟未止,他在阵阵回音中,点燃了数座烛台,通明灯火之下,果然见到元景蜷身而坐的身影。 他身上中衣湿漉,如透明的蝉翼般紧紧贴着那具瘦削的身体。殿内骤然多了个人,他黑沉沉的眼眸却动也未动,只寻求安慰般紧紧握住龙椅一角。 楚驭想起小柳的话:“……自那晚过后,太子便再没哭过了……”阵阵心疼之感涌来,他无声地踏上丹犀,走到元景身旁,一时雨西不知该说什么,只深深地看着他。抬手欲抱之时,元景却冷不丁开口了:“我父皇走了。” 楚驭不知其意,只好“嗯”了一声:“你……节哀。”元景双目通红,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十二万禁军专统之权给了你,如今我再无庇佑,你想怎么欺负我都行了。” 楚驭心头一涩,伸手将他抱到怀里:“不会了,大哥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你……别怕我。” 元景一被他碰触,全身止不住颤抖,奋力嘶喊道:“滚开!滚!你这个骗子!混蛋!谁稀罕你来惺惺作态!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挣扎无果,一口咬上他脖颈。 楚驭微一偏头,几乎将血管送到他面前,伤处鲜血直流,他动也未动,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景终于松了口,趴在他肩上放声大哭:“我父皇走了,我再也没有父皇了……” 楚驭如那晚般轻拍着他后背:“……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了,你谁也不用怕……”低下头,亲吻他湿漉漉的睫毛和眼角:“大哥爱你,这一辈子大哥谁都不要,只陪你一个人……” 天色未明之际,宫人们打开殿门,便看到大燕最年轻的禁军统领,抱着新帝从里头走出,新帝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苍白的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一如两人年少时的模样。楚驭一路逆人流而行,带他来到太一楼下,比了个手势,侍卫无声的让开了身。他上楼时步伐很稳,元景躺在他怀抱中,全无颠簸之感。及至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疲倦地睁眼道:“嗯?” 楚驭颔首道:“看,太阳出来了。” 元景看清周围,怔了一怔。被他催促般亲了亲额心,才顺着他的指示望了过去。只见一轮红日从高台之巅喷薄而出,其时金光大盛,缟白的皇城被照耀明亮。元景看了许久,漆黑的眼眸也似有了光,他不自觉伸手向空中碰了碰,一时间指尖都有了暖意。转头之时,与楚驭专注的目光撞在一起。 元景垂下眼帘,低声道:“你看什么……” 楚驭道:“看我的小太阳。”亲了一下他的眼睛:“以后你也是大燕臣民新的太阳。” 元景鼻腔一酸,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他身上下来:“百官还在等着我议事,我要回去了。”他推开门,见楼下万灯俱灭,似一个无尽的黑渊,只犹豫了一瞬,便无声地朝下走去。没走几步,冷不防被人追上来握住了手,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听他道:“陪你一起。” 新帝临朝当日,紫宸殿殿门被人从外面悄然打开,刘林手捧燕帝亲笔书信,恭身而入,但见烟云缭绕,白幔涌动,神武将军背身立于棺梓旁,铠甲未除,不知是何神色。刘林余光中窥见他的披风盖在棺盖之上,不知怎的,脑海里陡然冒出了给燕帝敛身那晚将军的话:“……他畏冷,给他的衣服要再厚些。” 神思恍惚了一瞬,便听神武将军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何事?” 第180页 刘林抬头之时,整个人为之一震,几日不见,神武将军一头青丝大半如雪色,他愣怔道:“将军,您的头发……”楚岏恍若不闻,回头之时,只见他一双眼睛麻木至极,隐隐泛着红丝。刘林一见他这个神情,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低着头奉上手书:“将军,这是陛下写给您的。” 楚岏平静如死的目光一动,伸手过去,布满硬茧的手指在信封上抚摸良久,才缓缓拆开。刘林无声地站在一旁,听着信笺翻动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声轻笑,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无比突兀:“说来说去,就是要我继续为他儿子卖命罢了。”刘林听他语气淡漠,心头一惊,未及多想,只听他冷冷地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此番来前,太子交代过,若他问起遗言,便将燕帝那句话告诉将军。刘林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看着太子稚气未脱的脸,不禁感慨万千,从前那个温和的、生起气来眼中也无半点阴霾的少年,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刘林沉声道:“陛下说,他心里早就后悔了。”说完之后,也不敢看将军的表情,尤是低着头。 许久之后,一声叹息响起:“你下去吧。”刘林小心翼翼道:“将军,再过几日,便要送陛下去殡宫了,您……” 大燕的战神将军一手抚在棺梓上,挺直的脊背似一瞬间衰老下来:“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吧。” 殿门重关,雪白的幔布将此间与外界隔绝开来,一句极轻的话语从里面传来:“……我心永无二主,恕我不能答应。” 天佑十六年五月,癸巳日,神武军二十七名先锋上将奉命入京,与将军一同抬棺入殡宫,太子手捧先帝神位,扶灵于旁。棺梓入宫之际,楚岏将调派四十万大军的双鱼佩交到太子手上,自请为先帝守灵,永世再不离京。太子将兵符一分为二,其一赐给神武将军长世子楚驭,以安西北军心。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原本因新帝年幼,起了轻慢之意的臣子守将,也重新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又重新撸一遍大纲,就没有写新章啦,周末的章节会尽量粗长。 祝大家七夕快乐,这是第一个跟你们在一起过的七夕,么么哒,爱你们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灌溉液,么么哒 第93章 萤光 当晚扶灵归来, 元景独自去了大庆殿,楚驭寻人而来, 见他蜷身坐于龙椅上发呆,走过去蹲到他身边, 摸了摸他的脸:“在想什么?” 元景抬头看了他一眼, 过了许久, 才缓缓道:“在想从前。朕……我小时候总喜欢到处乱跑, 这宫里所有地方我都去过,唯独这儿……”他缓缓地抚摸着龙纹扶手:“我偷偷坐过两次,只一下,宫人们便惊慌失措地将我抱了下来。他们说, 这个位置只有天子才能坐,那时我眼馋了许久, 现在坐上来才知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他的身体蜷缩的更紧:“太冷了。” 楚驭将披风裹在他身上,温声安慰道:“你是刚坐上来不习惯, 这位子要是不好,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人来争来抢了。”见他尤是出神, 担心他忧思过度,遂握住他一只手:“夜深了,送你回去吧?” 元景稍一点头, 即被抱起,他看着楚驭平静的侧脸,忽而轻声道:“将军去了皇陵, 不肯再出来,以后你们父子再难见面了,你也很难过吧?” 楚驭看了看他,思量片刻才明白过来,似有些好笑道:“有什么好难过的?他求仁得仁,是高兴的事情。况且这世上有比父母的疼爱更为强大的武器,现在你已经拿到了,日后慢慢就会知道它的好处。” 元景闭上眼睛,倚在楚驭怀中无声道:“爱不是武器。” 六月未过,四方属国皆派使臣入京奔丧、吊唁,又进献珍宝,以庆新帝登基,就连西魏都派了进香使前来,使臣口才绝佳,开口闭口便是一通虚文假道,全不提两国累世恩仇,更有手书一封送上,致歉去年六王子去年私囚新帝之事。元景见手书字迹方正挺拔,亦不失爽丽,落款赫然盖着西魏太子的宝印,心中生疑。一查才知,原来西魏皇帝近来沉迷休闲炼药,国事如今几乎都是由大王子来办,是故行事作风与以往大不相同。 元景心道:“看来两宫相争,还是这位大王子赢了。” 大燕国丧未过,一切当以安定民心为重,元景亦按下往事不提,只令礼部按规矩操办。眼看盛夏将至,今年暑气重,南边缺水缺药,需防疫情,元景与几位臣子商量了一下午,总算定下了巡察使的人选。回宫后还未喘口气,就听说要批的折子已经搬回来了,垒了足有两尺多高,晚膳也没怎么用,扑在桌前忙了许久。眼看夜深已深,才被小柳三请四劝的送去休息。 躺下没多久,便听见门口传来极轻的话语声,不多时,诸般声音退去,一人悄悄走了进来。须臾,便是甲胄卸身,衣衫落地的声音。元景闭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些。可那人一上床,便立刻被捉了过去。 楚驭把他抱到身上,感觉他双手湿漉漉的,遂往自己赤裸胸前一贴,果然寒凉如雪,刮了下他的鼻子:“又摸冰块玩了?” 元景眼睛也没睁,疲倦道:“热。” 楚驭低头未语,先亲了亲他的额头:“热就让人给你打扇,你身体不好,现在贪凉,来年就知道厉害了。” 第181页 元景“嗯”了一声:“朕累得很,要睡了。” 楚驭甚为体贴地拉过薄被一角,盖在他后腰上,一手却钻到里面,顺着他背心凹陷之处,揉搓着他挺翘的臀肉。元景仍是闭着眼睛,连身体都没动一下,只是鼻音很重地说:“父皇的丧期还没过。” 他如今说话行事,总有些冷淡,再无从前那副活泼娇气之感,但楚驭一听这微哑的声音,浑身血气就跟着烫了起来,忍了半晌,手才从里头拿出,轻拍着他的后背:“知道,我还能强迫你不成,乖,大哥哄你睡觉。” 元景偏过头,似在躲避他时不时落下的吻:“你顶的我不舒服。” 楚驭将他强行扳了过来,压在自己深凹的颈窝上,抚着他脸颊的手没放,顺手在他唇上一吻:“看见你就忍不住,不用管,一会儿就好了。” 元景声音更低了:“昨天……顶了我一夜……” 楚驭听他困得说话都绵软不清了,心里愈发痒的厉害,只想将他按在身下,好好疼爱一番。手都摸进去了,感觉他的腰如今细得不盈一握,又有点舍不得,只好将他放到旁边,侧身圈他入怀。元景腰身动了动,似想自己睡到里面去。楚驭将他两只手捉到胸前,又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强壮的手臂上,看着他蜷作一团的模样,心中欲念尽数化为疼惜:“好了,不跟你闹了,快睡吧。” 然而直到他呼吸沉缓,楚驭仍未能睡着,窗外月光如萤,元景酣熟的面容格外乖巧,他安静地看了许久,闭上眼时,脑海里全是小情人从前动辄欢笑撒娇的可爱模样,不自觉将他抱紧了些,抵着他的脸颊,无声地叹了口气。 隔日赫齐使团入朝,元景听闻来人都是乌善的手下,且翌日便要回去,自是不能做寻常对待。丧期内不可饮酒作乐,傍晚过后,便命人在升平楼摆了一桌素宴,亲自接待他们。登楼一看,只见里头静无一人,唯明灯空悬,不禁奇怪道:“他们还没来么?”小柳唤人过来,也是一问三不知,于是请皇上在此处暂歇,他下去问问情况。 元景百无聊赖地倚朱栏而立,余光里看到地上多了个人影,他只当是楚驭来了,于是懒洋洋地没动。及至被人蒙住了眼睛,听那人在耳边一笑,不敢相信道:“阿善?” 乌善放了手,满溢笑脸地跪在他面前:“参见陛下。” 元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心中大为惊喜,将他一把搀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快起来,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乌善笑嘻嘻道:“有什么关系,我情愿跪你。”拍了拍手,藏匿在一旁的赫齐勇士鱼贯而入,将送给新帝的礼物抬了上来。小柳也去而复返,命人添灯摆宴,将此间布置的亮如白日,元景这才明白过来:“你们都知道,只瞒着朕一个?” 乌善忙道:“别怪他们,是我的意思,小柳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想给你个惊喜,叫你高兴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元景的脸色:“你有一点高兴么?” 这些日子以来,元景头一回展露笑颜:“当然了,我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看我。” 乌善摸了摸他的头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道:“原本是来不了的。不过我想你父皇对你那么好,他走了,你一定很伤心,一想到你在难过,就坐不住了。就算只能呆两日,我也要来看看你。” 元景眼眶一酸,掩饰般笑了笑:“这阵子人人都在贺我荣登大宝,还没有谁对我说这样的话,谢谢你。” 乌善挠了挠微红的脸颊:“别说什么谢谢了,听着怪生分的。”元景揽了他肩膀一下:“好,我不说了,今晚你就住在宫里,我们叙叙旧。” 两人相谈甚欢,简直无酒自醉。宴罢乌善见此处高空皓月,又有清风为伴,提议不如搬来凉榻,就躺在这里看星星好了。元景抬头一望,见今晚云气甚重,哪有什么星星可看,只是不好抚了他的意,取笑了一句,便着小柳去办。 两人兴致正佳,凉榻搬来也不着急睡,乌善也不知从哪儿变了一朵月桑花出来,悄悄地别在元景衣襟上。元景微一低头,便觉幽香阵阵,他取下一看,见此花晶莹如玉,恍若透明,好奇道:“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没见过。” 乌善见那朵花落在他手上,一时不知人映着花,还是花映着人,耳朵不自觉有点发烫,声音也小了点:“来的路上随便摘的,带来给你看看。” 陪侍在一旁赫齐勇士插话道:“陛下,这是我们赫齐独有的月桑花,只开一春,夏日一到,此花便尽数凋谢了。这是最后一朵,王子快马加鞭地护了一路,才把它带过来。” 乌善被当众揭穿,立刻面红耳赤道:“就你话多,还不去把我准备的东西拿来!”转过来对上元景忍笑的脸,抓了抓耳朵,索性老实交代了:“你如今地位尊贵,也没什么机会去赫齐了,我就想把赫齐的春天带来给你看看。” 元景揽了他一下,与他拍肩道:“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他放开之时,乌善的脸已经全都红了,幸而夜色深沉,侍卫又取来了贡物,他这点异状没能被人察觉。小柳命人提了数盏琉璃灯来,那幅画六尺长的绘卷一展开,便被罩在一团暖光里。 元景一抬眼,目光便定住了,人也跟着站起身,几乎要撞进那幅画卷之中。长卷上笔墨明利,绘满了边塞风光,虽收尾略显粗糙,仍不失风情。元景屏息凝神,喃喃道:“这是……” 第182页 乌善站在他身后,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这是现在的渠犁,你交给我了,我日日夜夜都放在心上。只是时日尚短,我只能将它恢复到从前的光景,再给我一些时间,明年朝贡之时,我会让你看到它更好的样子。” 元景转过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道谢,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今天是我这一年来,最高兴的日子了。” 从前两人勾肩搭背,同塌而眠,乌善都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给他一抱,只觉心脏砰砰乱跳,一双手都不知该放哪里好了,他在心里道:“这算什么?只要能让你高兴起来,做什么我都愿意。” 小柳在一旁见了,暗暗担忧,生怕那位手握重兵的禁军统领瞧见了,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见赫齐侍卫还提了一物,隐隐还透着亮光,急中生智道:“王子,这又是什么?” 乌善经他一提醒,情绪顿时高涨起来,接过那物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把灯都灭了。”元景比了个手势,连伺候自己的宫人也一并遣下去。高楼上顿时黑咕隆咚,什么也瞧不见了。他被乌善神神秘秘地拉到朱栏边,笑道:“这又是什么名堂?” 乌善对他挤了挤眼:“说了要跟你一起看星星的。”将布袋悬于宫灯之下,一解束绳,一星明光自他指缝间飞出,继而无数萤火虫飘然飞起,眼前万星升空,如银河涌动,璀璨的叫人挪不开眼。 元景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脑海里却是去年中秋与楚驭画舫夜游的场面,后来两人重归于好,楚驭笑他脾气大,术师大费心思,玩了这么多花样,他都不肯看,白白浪费了。他埋在楚驭怀里忍笑,藏着什么秘密般想:“我在里面偷偷看啦。”一念至此,心口一阵痛楚,像是给人掐住了什么柔软的所在。 乌善看着元景仰望夜空的侧脸,忽然大着胆子道:“小九,我能亲你一下么?” 元景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痴痴地看着远去的星光。乌善等了许久,掌心里已经出了汗,见元景没有拒绝,在身上擦了好几下,悄悄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肩膀。 触碰到元景冰冷的嘴唇时,他受惊般退了一下,随即又凑了过去,动作极其温柔地与他唇齿相接,他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像是在亲吻一片羽毛,既想触碰,又怕弄坏了它。元景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着,既不回应,也不抗拒,直到两人分开,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及至两人躺到凉塌上时,乌善犹觉身在梦中,他将薄被全盖在元景身上,胸口无声地起伏着,思及刚才的滋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心道:“甜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元景,见他神情木然,忽然清醒过来,侧身撑在他旁边,急切道:“你生气了么?” 元景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今天我很高兴。”他枕臂看着天空,久久不发一语。 楼梯边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此时灯烛一晃,连同其后高大的人影,一并没入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欣宝、林水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94章 萤光(二) 元景睡到后半夜便被热醒了, 乌善睡相不佳,手脚全缠在他身上, 下巴也不老实地总往他肩头凑,时不时还要磨蹭几下, 两人身上的被子更是窝成一圈, 滚到旁边。元景将被子搭到他小腹上, 心道, 还好不是冬日。 小柳跪坐在凉塌边,见他有起身之意,忙帮着他挣脱出来,又塞了个枕头到乌善王子怀里。乌善睡意正酣, 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便抱着枕头没声了。 此时阖宫上下静谧非常, 唯闻巡逻侍卫整齐划一的行走之声。元景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才唤来小柳,回宫更衣洗漱, 预备上朝。下楼时见一盏宫灯被人丢在角落边,琉璃碎了一地, 忽起一念,压低声音道:“他今晚找过我没有?” 小柳留心着脚下,低头道:“回陛下, 奴才没听人提起过,该是没有的。” 元景点了点头,然心中顾虑未消, 回到宫中,又听闻楚驭这一晚压根没来过,愈发感到不安。这阵子此人几乎夜夜都会过来陪自己,便是有事顾不上,也会提前知会一声,似今日这般,还从未有过。 想到这皇宫上下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昨晚自己和乌善之间的事若被他知道……心里重重一沉,即唤曹如意前来,命他调动私兵,待渠犁使团归程时护送他们回去。 这支兵马乃是他登基之初,秘密选拔任用的,藏匿极深,连楚驭也不知晓。曹如意见他贸然用兵,担心此举会让他们的存在被人发现,劝了几句。元景思及此人从前的手段,哪里听得进去,只催他快些动作。 这一日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书房议事时出了好几次神,丞相大为不满,言语中多有训斥之意。焦头烂额地处理完政务,便听小柳说,赫齐使团不愿烦扰陛下,已经悄然出京了,不过乌善王子留了话下来,说明年岁贡之时,他会再进京朝贺。 元景与他才一重逢,连话别也没有,就又分开了,自是有些怅然。衣襟上那朵月桑花已有些颓败之意,仍是不舍得丢弃,就这么满心失落地回到宫中,对小柳挤眉弄眼地提醒也没在意。踏入寝宫,连灯也懒得叫人点,摸黑走了进去。 抬眼之时,便看到床边那个熟悉的人影,整个人愣了一愣,连迈步都忘了。 第183页 黑暗之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听楚驭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站在那里做什么,看不清路?”他语气与平常并无不同,甚至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宠溺意味,见元景摸黑而来,还伸手接了他一下,拍了拍腿,示意他坐上来。元景犹豫了一下,抿着唇坐到他怀里。楚驭夜练归来,身上热气极旺,元景被他的气息一笼罩,几乎就想逃开,硬是强忍着没动。 两人一时无话,楚驭心知如今指望他先开口是不能的,抵着他的脸颊,亲昵道:“昨晚有事不能过来,想我没有?” 元景听他主动提起昨夜,心里轻轻一动,他既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闷闷道:“什么事?” 楚驭替他将鞋子脱了去,手臂一曲,让他舒舒服服地搭在床上:“去了京郊军营一趟,昨日诸营操演竞技,你不是要派人去江南么,巡察使奉旨出行,可少不了护卫,大哥给你挑了些武艺不俗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你挑顺眼的使便是。” 元景没想到他是去做这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倚到楚驭宽阔的肩膀上,由着他亲吻自己的额头:“嗯。” 楚驭佯作不高兴地捏了捏他的脸:“老子鞍前马后忙了两日,你‘嗯’一声就完了?”低头望着他,眼睛里都是笑意:“亲我一下。” 这阵子楚驭与他亲热,他都是闭目不语,莫说是主动,就连回应也没有过。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楚驭见他不动,脸上笑意也未曾减少一分一毫:“逗你的,能为你做事,大哥已是再高兴没有了。”又捏了下他的脸:“累了吧,叫人进来伺候你更衣?还是我帮你?” 元景看着他手背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没有作答,咬了许久的下唇红艳艳的,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在楚驭唇上碰了碰。楚驭未料他会主动亲自己,呼吸陡然一重,他人尚未退开,便控制不住地按着他后脑,迫使他迎向自己。温柔地亲了一会儿,再也无法克制,将元景往床上一放,整个人倾覆而下,牢牢囚在自己怀里,极尽热烈地与他深吻,一双手更是在他身上揉来捏去,恨不能将他吞吃入腹一般。元景紧紧地抓着锦缎床面,动也不动。及至楚驭与他分开,才看到他轻轻偏过头。 楚驭愣怔了一下,忙将他抱了过来,神色懊恼地给他理了理弄乱的衣服:“吓到你了?刚才是大哥没控制好,两日没见你了,实在想你想得紧,昨晚在外面,眼睛一闭起来都是你的样子。” 元景摇摇头,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来气,只能寻求依靠般把脸埋到楚驭怀里。楚驭只当他不高兴了,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声哄了几句,亲自替他宽衣解带,让他枕着自己手臂躺下。元景心绪尚未平复,是故背身对着他,先前佩在衣襟上的月桑花已被压散大半,几片花瓣落在床上,元景全数收拢起来,悄悄放在胸前。 楚驭玩着他耳后的头发,温声道:“在想什么?” 元景低低道:“明日太傅回京,需早起去迎他,我有意明年再开恩科,由他主事,料翰林院那些互不服气的官员也不敢再说什么……”说到一半,忽听身后一点笑声,忽然明白过来,闭上嘴不肯再说了。 楚驭将他微凉的手包在掌心里,说起话来,热气直往他耳孔里钻:“光想这些了,就没想想我?”元景犹豫了片刻,靠在他怀里点了下头。楚驭不放过他,追问道:“想我什么?” 元景闭上了眼睛,不自觉蜷缩到他怀里:“……想去年中秋,你带我出去玩的事。” 楚驭听他提起往日,心中柔情满溢,声音愈发温柔:“我怎么记着那天小太子光顾着闹脾气了,都不带理人的。” 元景被他取笑了一通,有点不乐意了,也恢复了一点旧日性情,哼了一声,声音瓮瓮道:“你欺负我,我当然要生气。”他看着花瓣,出了一点神:“那天的火焰鸾鸟很漂亮。” 楚驭笑道:“你脾气这么大,我哪敢欺负你?现在看你皱皱眉头,我都要心疼的。”试探着将他轻轻扳过来,借着床帐内的明珠微光,摩挲着他的脸颊:“今年中秋是操办不得了,你既喜欢,明年……索性等你生辰那日,我晚上带你出宫逛逛。” 元景犹豫了一下,神情分明是有些憧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日宫中事多,我走不了。” 楚驭见他脸上沾着一物,顺手捏了下来:“不必管那些俗礼,只要你想去,大哥自有法子为你周全。”摊开手一看,随口道:“哪来的花瓣?”目光一落到他胸前,笑道:“这花都败了,怎么还佩在身上。” 元景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阿善送我的,昨日是他带着赫齐使团入京的。” 楚驭神情一无变化,捏着花瓣在他眉峰一扫:“他倒是有心,必是知道你心情不好,过来陪陪你。”将他胸前那朵花拿来细细端详了一番,又道:“这花京中很是少见,只可惜花期太短,明日我叫工匠用颜色相近的玉石,给你重雕一朵,以便你日日观赏,也全了你的朋友之谊,好不好?” 元景心中滋味复杂,仰面望着他深邃的眼眸,豁出去般道:“你没有别的话想问我么?” 楚驭与他目光相接,脸上里全是温柔与包容:“他来陪你,有没有高兴一点?”见元景轻轻地点了下头,微微一笑,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怅然般道:“那就行了,这些日子你成天闷闷不乐,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只是瞧着你如此,实在心疼的厉害。大哥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才能哄你高兴,我做不到,别人来做也是一样的。没有比让你高兴更重要的事情了。” 第184页 元景眼中阵阵潮热,他腾出双手,紧紧抱着楚驭的脖子,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楚驭将他垂落在脸颊边的碎发抚了去,哄道:“对我笑一笑?大哥许久没见你笑过了。” 话音刚落,埋在他怀里的脸立刻贴得更紧了,不许人看似的。楚驭只觉胸口阵阵湿热,低下头,在他耳畔旁亲了亲,声音很轻地安慰道:“笑不出也没有关系,我们的日子还长,我会用一辈子来哄你。” 第95章 妥协 可惜这一番剖心之言没能起到什么效用, 夜晚两人入睡之时,元景还是以后背相对, 虽给他扳回怀中,却见他双手仍抵在自己胸前, 似梦里都忘不了戒备。楚驭看着元景紧紧攥着花枝的手, 心中焦虑难言。 他知道元景近来遭逢大变, 心情郁郁, 纵使做了什么糊涂事,自己也该体谅包容。可想起昨夜所见,仍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与愤怒,只想将他抢过来, 永永远远锁在自己怀中,再不给任何人看到。 可惜他是皇帝, 这样是不能的。楚驭将他滑到脸颊旁的一缕黑发拨至耳后,看着他白皙干净的睡容,想将他按在身下, 剥光衣衫,一次次占有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一念生出, 如着了魔般不可抑制,用力地抱了元景一下,耳边听着他不堪其扰般的呢喃之声, 他轻轻一叹,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于是起身下床,去外面透透气。月满中天, 晚风清凉,偶尔可见几只萤火虫飞来,尚未至跟前,便被一股疾风吹翻了。楚驭对脚下看也不看,行至一处高楼时,隐约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他运起身法,如鹏鸟般凌空而上,无声无息地落到楼顶:“出来。” 朱柱后现出一片衣角,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主君。”脚步一动,跌跌撞撞地往他身上扑。楚驭伸手扶了他一把:“你大半夜在这做什么?” 云从狡黠地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眸亦如辰星:“观星。” 太子登基以后,往日跟随他的人悉数得到封赏,云从得了个司辰官之职,隶属司天监,管些天文气象、卜筮巫祝之事。楚驭想起这节,也没放在心上,敲了他一下:“看完早些回去歇着。”转身欲走之时,被他拉住衣袖,云从顽皮地对他一笑:“您既然睡不着,不如一起来看看?” 灯烛幽暗,他又是背光而立,不知怎的,这生动的笑脸与藏在心里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楚驭心中一动,眼神也柔和下来,口中不屑道:“就你们小孩喜欢这些玩意儿。”然而被他一拉,还是跟着去了。 两人站在一处,举目之间,只见天幕旷达,星河璀璨,神思亦为之飘远。他想起很久以前,元景每每心情不佳,也喜欢跑到殿顶上看星星,宫人侍卫都被他吓得团团转,非得自己过去抱才肯下来。那时只觉不胜其烦,如今再想见他这么任性一回,却是难了。 云从看着他浓眉紧锁的样子,心情却像更好了,小鸟似的攀在朱栏边,捧着脸看着天空微笑。楚驭回过神来,见他神色愉悦之至,虽抿着嘴,但笑声都快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了,不解道:“看个星星都这么高兴?” 云从转过头,仰视着他英俊的面容:“不是高兴这个。”他抿唇笑了笑,才轻声道:“星象变了。” 第二天元景醒来,见楚驭已不在身边,随口一问,果然是去轮值了。元景想起他昨夜的话,久无波澜的心居然有一丝悸动,不由出了一会儿神。下朝之后去延和殿处理政务,翻到楚驭亲笔所写的折子,又沉思了片刻,问小柳:“曹如意已经走了么?” 小柳正为他研磨,闻言用力一点头:“回陛下,前天就走了。”元景“嗯”了一声,便无话了。 往后大半月,一切如常,楚驭日日入宫相伴,态度比之先前更加温柔体贴。这一晚过来时,果然带了一朵玉雕的月桑花,还亲自替他挂在床帐上,以便他日日观赏。入夜之后,元景枕在他臂弯上,望着珠光照耀下的玉花,心情竟是说不出的平静。 他自燕帝过世后,每每与楚驭同榻而眠,总是噩梦不断,虽从不表现出来,但心里对此人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今夜被他抱在怀里,难得做了一场香甜酣梦。 这些事楚驭自然是不知道的,早上醒来,照旧在微亮的天光下,打量他熟睡的面孔。冷不丁见他睁开眼,失笑道:“醒了?” 元景也不说话,漆黑的眼睛一眨,又飞快地闭上了。楚驭被他冷置太久,对他这个反应也不怎么理解,只当是他还困着,也没指望他开口,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那你再睡会儿,大哥先走了。”下床之时,想起刚才他的神态,心念一动,回身道:“晚上我过来陪你用膳?” 元景眼睛闭得紧紧的,迟疑了片刻,才点了下头。楚驭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见他钻进被子里,才明白过来,心中情潮涌动,差点不舍得离开了。 这一日他心情绝佳,轮值结束,回到府中,听方青报告说,有一队不明人马出了京城,为赫齐使团护卫,也没放在心上,只令他派人去查便是。匆匆换了衣服,便又要入宫。临行之际,想起一事,将方青叫来,如是吩咐了一番。方青见他说话时,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大着胆子进言,求他将赤珠放出来。 去年赤珠办事不利,回府后楚驭拿他问罪,将他关进地牢。这一年里他脸色一直阴沉得紧,方青也没敢求情,只能隔三差五带着酒去地牢看看,除了没有自由,日子倒还和从前无异。楚驭听他提起此人,还有些惊讶:“还关着呢?”继而一笑道:“放出来吧,叫他想想法子,只要能解了陛下的蛊毒,我自有重谢。”方青大喜过望,将今日买的一包桂花糖塞到他怀里,送他出门了。 第185页 入宫时星斗漫天,楚驭看着天空,步伐居然有些迟疑,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又惹得他不快。此念一出,不由摇头叹息,不知自己怎么变得如此瞻前顾后了。进殿后被人引到凉亭之上,见元景坐在桌前,目光直直朝自己望去,心中诸般顾虑顷刻消失,一笑道:“等久了?” 元景摇摇头,比了个手势,吩咐宫人布菜。这一顿饭无酒无乐,甚至连闲聊都没几句,原本也没什么乐趣可言,可两人许久没这么坐在一起过,心中都涌出一股奇异的平和之感,以至吃完之后,也没急着回去。小柳最会察言观色,悄悄遣散宫人,由他二人静静呆在一处。 元景趴在凉亭边,出神地看向远方。楚驭也没去打扰,从后面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元景看了一会儿,似有些兴致缺缺道:“你怀里是什么?硌着我了。” 楚驭这才想起来,忙从怀里拿出那包糖,塞到他手心里:“方青给的,说是中秋快到了,图个意头罢了。”见他定定地望着那包糖,心里有些好笑,想着他从前最爱这些甜腻之物,便捏了一块放在他嘴边:“吃不吃?” 元景犹豫了一下,微一凑近,将那块糖从他指尖含走了。楚驭只觉被他舌头舔过的地方,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再一听糖块被舌头搅弄,碰触牙齿的声音,更是心神一乱,面上却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捏了一下他的脸:“好不好吃?” 元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其时暑气正盛,两人相贴之处已有些热意,坐在一起,也不怎么舒服。不过一个不舍得放手,另一个也没拒绝。 坐了大半夜,楚驭见他呼吸渐沉,抚了一下他的眉毛:“这里不舒服,抱你回去睡?” 元景抿了下嘴,俨然是不乐意了,睁眼之时,又捏了一块糖放进嘴里。楚驭笑道:“好,只要你高兴,陪你坐一夜也没关系。” 元景靠在他身上,闻言低低道:“你真的想让我高兴么?” 楚驭一听这语气,便知他话里有话,可低头望着他倚着自己的乖巧模样,心中满是柔情,再无不答应的,低头温声道:“自然。” 元景坐起来一些,仰头与他对视:“前阵子御史大夫提及立后一事……”见他目光倏变,闭口不言了。 楚驭给他拢了拢衣领,语带嘲讽道:“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这些老臣们连祖制都不顾了。” 元景看着他的眼睛:“三年孝期若满,你会答应让我立后么?” 楚驭摇头一笑,将他揽入怀中:“不答应,你跟别人在一起,大哥是要伤心的。” 元景目光暗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得有个孩子。” 楚驭将他揽回怀中,与他十指相扣,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繁星遍布的天宇,他语气还带着笑意,但眼睛已经冷了下来:“你自己就还是个小孩子。”元景不说话了,双手环抱在胸前,缩成了小小了一团,先前的暧昧旖旎气氛不知不觉消失殆尽,楚驭沉默了片刻,到底不忍心让他不痛快,碰了碰他的脸颊:“生气了?” 直到口中糖块彻底含化,喉头已有些苦意,元景才道:“没有,外面有点闷,我进去了。” 他独自走回延福殿,进门之后,见窗户开了一线,隐约可见明月清朗,高挂于天际,心中有些烦闷,将窗户一关,自己趴在窄榻上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脚步声靠近,也懒得回头。楚驭从后面抱住他,高大的身躯将他完全罩住,寻求抚慰般磨蹭着他的脸颊:“不是嫌闷么,怎么不叫人开窗。” 元景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气,心里没由来一酸,他无声地偏过头。楚驭看着他埋在臂弯中的样子,心中无比煎熬,过了许久,他叹息般道:“你现在还年轻,何必听那帮臣子的鼓噪之词,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多过几年快活日子,不好么?” 元景迟疑了很久,低低道:“我怕我活不到那么久。” 楚驭心头一揪,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胡说什么?你……”将他扳过来,看见他双眸氤氲着水光,就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他知道元景这一年来心情消沉,却不想他居然都想到生死大事了,心里愧疚难当,更是一阵后怕,将他紧紧抱到怀里,温声哄道:“不会的,天下这么大,总有人能治好你。你不要担心这些,以前大哥待你不好,你多想想怎么问我讨回来,脾气再坏都不要紧,只是别拿这种话吓唬我。” 元景埋在他怀里,再开口时已带了些委屈之感,他固执道:“……我得有个孩子。” 楚驭叹了口气,舍不得放开一般,将他抱得紧紧的,觉察他在自己怀里颤抖,脸上也有了些痛苦之色:“你让我……想想。” 说到最后,语气软了下来,分明已是妥协之意。元景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大哥……” 楚驭许久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心中又是欢喜,又有些苦涩,以指腹给他擦了擦眼角泪水,将他打横抱到床上,衣服也未及脱,便压了上去。元景双手有些紧张地抵在胸前,由着他极尽温柔地亲了一阵,忆起从前情状,渐渐软在他掌心里。 楚驭身下已硬得发疼,他分开元景的腿,轻轻与他磨蹭在一起,大手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幽深地眼眸里全无旁物,声音沙哑道:“想要你了。” 元景与他离得近,只觉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楚驭亲了亲他的眉心:“乖孩子。” 第186页 距离两人上一次欢爱已过去一年多,元景虽已答应,但被他除去衣衫,覆压而下时,心中仍怕得紧。楚驭也知道他从前吃了太多苦头,有意想让他体会到这桩事的畅快愉悦之处,耐着性子亲吻抚摸他许久。搁在床头的玫瑰膏子都用掉大半,顶入之时,仍感觉他浑身都在抗拒,稍一用力,便是一阵忍痛的呜咽声。 楚驭一听这声音,便心疼起来。要让他如从前那般粗暴以待,是决计不能的。最后无法可想,只好照把他抱到怀里,照从前那般把他伺候舒服了,这才抵在他腿缝间草草插了一阵,发泄了出来。 浓烈的气息在房间中散开时,元景脸颊完全红透了,见楚驭屈膝挡在身下,闭着眼睛兀自喘息,俨然是没能尽兴,心里居然有了点内疚之感,爬到他身边,用手指轻轻戳了他一下。楚驭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笑了出来,将他抱到怀里,顺手捞起一件外衣给他擦了擦:“心疼我了?” 元景也不知该对他报有什么样的感情,可此时此刻,忽然心生眷恋,于是双手搂住楚驭的脖子,将脸埋到他肩膀上。楚驭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给他这么一抱,又有些难受。抚上他赤裸的后背时,却是舍不得放手,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小坏蛋,别的本事没有,只会来折磨我。”元景不乐意般扭开了脸,抱得更紧了。楚驭轻笑一声,附耳道:“我情愿给你折磨。” 元景眼中阵阵潮热,他抿紧唇,整个人投入他怀中。两人相拥睡了一夜,无一时一刻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我得有个孩子!我们家真的有皇位要传! 渣攻(嘴上):你让我想想……(内心):要孩子你来生!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么么哒 第96章 贪欢 这一夜过去, 两人心境多多少少都起了些变化。楚驭自不用说,元景晨起醒来, 在昏昧的光线中窥见他俊逸的面孔,心中也是一阵恍惚。两人同床共枕的时候虽多, 但楚驭起的总比他早, 往往睁开眼, 身边就没人了。元景仔细想了想, 发现自己还从未见过他睡容。 楚驭侧身而眠,一臂置于腰间,虽无佩刀在手,仍不减威势, 仿佛下一秒就能变回那个在逼宫之乱时,杀伐决断、万人莫敌的样子。 元景忍不住伸出手, 碰了碰他微锁的眉心。楚驭似有所感,呼吸一重,便要醒过来。元景赶忙闭上眼睛, 然而心口砰砰乱跳,长长的睫毛还在不住颤动, 在这帷帐之内、方寸之间内,哪里瞒得住人?是故楚驭一睁开眼,就看见他蜷在自己怀中装睡的样子, 心情顿时变得极好,抬手欲抚,又收了回去, 转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元景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毫无动作,只当他又睡着了,悄悄眯起一道缝,便对上他深邃如渊的眼眸。 笑声随之响起,元景脸颊一红,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恼羞成怒,摔了被子便要下床,才翻了个身,又被拉住了。楚驭将他的头发拨到耳后,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昨晚你睡着之后,大哥也看了你许久。” 元景也不应声,垂着眼眸从床上跳下来,早膳都没吃,洗漱更衣之后,便逃也似地去上朝了。当晚楚驭再来时,他虽无甚热情可言,但眼眸里也有了除却抗拒之外的情绪。楚驭心知两人想要恢复如初,需得慢慢来,也没仗着他态度松动,强逼他与自己亲热。就连平日在外头相见,也客气有加,顶多是趁无人之时,逗他几句也就罢了。 未几日,曹如意奉旨归来,称乌善王子已回到封地,只是这一路匆忙,未及隐藏踪迹,回京之时,似被人盯上了。此人行踪诡异,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他们才觉出端倪,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京城内外十余万兵马皆归楚驭调派,若有人探查消息,多半是他的意思。思及上回伪装做作,被他揭穿的后果,元景不由一阵心悸,再见他时,存了些防备之意。不想一连几日,都不见楚驭提起只言片语,说话行事,反而愈发深情款款。 日子一长,元景底气渐生,暗忖着:“给他知道了又如何,朕还不能自己做主,养些私兵了?” 虽存了此念,可午夜梦回之际,总有些不安稳。这一晚他半夜醒来,左右睡不着,便趴在枕头上发呆。冷不丁屁股被人捏了一把,耳边更有热气传来:“怎么不睡?嫌热?” 元景歪枕在自己手臂上,留一个后脑勺给他:“……睡不着。” 楚驭“嗯”了一声,很好脾气地拍着他的肚子:“哄哄你?”见元景半天不应声,思索了一下,声音更温柔了:“在想什么?”话虽说的关切,但手却不闲着,听得一句“没什么”,也不觉恼火,搭在他腰上的手顺势探到里面,人也凑了过来,捏了捏他光洁的后颈。 元景不乐意地抚了一下,翻身拱到被子里,不给他碰了:“在想巡察使说的那些江南逸事。” 八月末,巡察使归京,除却汇报公务,还说了不少沿途见闻。元景与他相谈甚欢,直至夜深才归。楚驭闻言一笑,将他从里头捞出来,见他头发乱蓬蓬的,便细心替他捋到耳后:“过两年朝中局势稳定下来,陛下南巡一场,也无不可。” 元景摇头道:“御驾出巡劳民伤财,去年一场仗打下来,钱粮耗费极多,今年我想拨银子到南边去,户部那些老臣天天跟我哭穷,还是算了。” 第187页 他年纪尚轻,登基以来,总有些老臣仗着自己资历深厚,轻待于他,楚驭御前陪侍,倒经常看得到。他摸了摸元景的头发:“再过两年,你提拔的这些人历练够了,便可委以大任,到时推行政令便不会这么难了。如今嘛,你若真想去,咱们带一队护卫,悄悄微服出巡一番便是。” 元景顺着他的话一想,倒真有些向往之意了,从他怀里探出来,看了他几眼。楚驭将他压到怀中,在唇齿间低喃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只咱们俩出去也可。” 元景被他的话弄的心头一跳,小声分辩道:“没有什么信不过的。” 楚驭似叹了一声,握住他的一只手,按到自己胸前:“信不过也不要紧,我待你的心,还是跟从前一样,你对我笑一笑,我便连命也给你了。” 元景感受着掌下有力地心跳声,鼻腔不禁有些发酸,压抑着的情思全被勾了出来,他攀住楚驭的肩膀,掩饰般将脸埋在他胸前,心中无声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楚驭对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亲了亲元景的耳畔,柔声道:“说好了?找个时间,就我们俩人出去游历一番。” 元景嘴唇抿得紧紧的,许久,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九月未过,大燕烽烟再起:西魏军趁夜偷袭榆林关,三千守将力不能敌,死伤者约百人众,余者退守五百里外的阳松城。西魏军一战告捷,步步紧闭,守城将士无法直撄其锋,多则十余日,城关必失,是故急书求救。榆林关虽地僻民稀,却是北方重镇。西魏军若在此处站稳了脚跟,从此入侵大燕便有了据所,后患无穷。 元景听到军报时还在纳闷,榆林关十余年未曾有变,为何一夕之间便落入敌手。后见神武军一连上书七封,请命迎回主帅,共抗大敌,这才明白过来——先帝驾崩之后,神武将军守灵不归,神武军多半以为他是被自己扣下了,恰逢西魏军来袭,便半真半假地输上一场,以此为由,逼自己放人。 元景想通此节,气的将折子都摔了,指着左右怒道:“朕要不把人送回去,他们是不是还要兵谏了!”小柳自然是不敢答话的,只能喏喏的替他将折子捡起,他不知朝事纷争,就是安慰都安慰不到点子上。曹如意却是明白的,他与元景同仇敌忾,当即请命,要带三万禁军奔赴前线,夺回榆林关。 元景热血上头,几乎要立刻答应,提笔下诏之时,才想起兵符不在自己手上,若要越过楚驭,强令曹如意为将,只怕不那么好办,且神武军一计不成,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后招。他思前想后,一筹莫展,只得召了一干重臣入宫,商量对策。至于楚驭,听闻他今日去了京郊军营,一时赶不及回来,倒是松了口气。 哪知商量起来,又是一场嘴仗。朝臣们个个心如明镜,都知道这是西北那边的伎俩。如今想要收复失地,只管将殡宫里的那位送回去即可。元景怒极,指着他们骂道:“这帮人要挟朕,朕就得听着不成?难道满朝上下,除了楚岏就没有会打仗的了?” 户部尚书站出来道:“前两年朝廷兴兵,已将国库里的存粮用去大半,今岁为了南边的灾情,又拨去半数钱粮。三万禁军奔赴千里,耗时耗力,是舍近求远的笨法子,为大局计,当直接动用边军御敌才是。” 元景年少气盛,被一干武将威胁,已是大为愤懑,如今见这帮文臣也是众口一词,更是怒上心头,脾气一上来,态度也强硬了许多,当即道:“朕要非得动用禁军、提拔新将呢?” 这一句多少是气话,然国家大事,绝不能做意气之争,这一回连丞相也站出来,劝说他以大局为重,先将神武将军送回去,待战事平定,再图后策。一干人直劝到月上霜天,元景寡不敌众,虽还在强撑,但气势上已经败了。他心有不甘,恰好见几个年纪大的臣子支撑不住,只得用“明日再议”四字,将他们打发走。 当群臣散去,他独坐殿中之时,心中已然清楚,战事不等人,到了明日,自己终究还是要妥协的。想起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事,太阳穴旁青筋直跳,头也开始作痛,真想不管不顾,任性一回算了。可燕帝留下的遗诏还在手边,当头一句,便是叫他忍耐。 他在寂静中忍耐了许久,靴声响起之时,才睁开眼。只见小柳跑了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侯爷求见。”元景眼中冷淡不变,沉声道:“传。” 楚驭已脱去那身羽林卫军服,换做一身黑色轻铠,他见奏折散了一地,微微一愣,抬眼望去,果见元景一反常态,默然不语。相持良久,他跪地道:“京郊禁军已检阅完毕,臣请命领军一万,前往榆林关,收复失地。” 元景目光动了动:“你都知道了?”楚驭一颔首:“是。”元景缓缓道:“那你也该知道,大臣们都劝朕送回神武将军,由他调兵遣将,迎击西魏敌寇。” 楚驭道:“以边军御敌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但我父亲绝不会离京,且我知道,你受制神武军,心中必定多有不快。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逼你。” 元景与他对视着:“若朕想让别人去带这个兵呢?” 楚驭摇头一笑:“你可以不命我为将,但此战我一定要去。领兵犯境之人是西魏王子冉驰,我答应过你,要取下他的人头,给你出气。此战胜后,我还会回神武军,同他们说明原委,不是你们父子要留人,是他自己不愿离开。” 第188页 元景看着他的佩刀,沉默良久:“那你呢?”楚驭一时没能明白:“什么?”元景摇摇头:“罢了。”他取下另一半双鱼佩,放到桌前:“后日一早,朕会命八百禁军护送你回西北,三十万神武军,归你调派了。朕累了,今晚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没有再看楚驭,低着头,一步一挪地从他身边离开。楚驭目送他离去,那袭明黄色的背影消失之时,轻轻地叹了口气,视线转而落到桌上那块双鱼佩上。 回宫之后,元景彻夜未眠。他心知刚才不应该迁怒楚驭,可也不知为何,每每遇到麻烦事,只要看见他,脾气总是控制不住,变得更坏了些。想起明日一别,他许会跟神武将军一样,多年不归,一股强烈的不舍之感在心中蔓延开。他看着挂在床帐上的月桑花,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走就走,你不在我身边,我还自在些。” 晨曦初明,一道加封的圣旨自尚书省而出,封楚驭为天策将军,翌日奔赴前线。方青跑前跑后,忙作一团,楚驭哂道:“不必麻烦了,至多四个月,我便要回来。”方青道:“看皇上这意思,分明是要您接管神武军,这场仗打赢了,咱们也不用回来吧?” 楚驭淡淡道:“他哪里是真想让我走,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我岂能与他当真。”思忖片刻,道:“晚上你替我送件东西过去。” 当晚,延和殿灯火通明,元景坐在御桌后,神色有些疲惫。小柳来劝了几次,可一想到明日楚驭便要离开,他哪里还睡得着?心烦意乱地翻了几本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耳边听得有人求见,心头剧烈一跳,连名字都没听清,便唤进来了。岂料一抬眼,便看见方青的身影,顿时有些失望。方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将手中那个木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奉将军之命,来给陛下送件东西。” 元景一眼望过去,目光便不动了。只见木托之上,赫然叠放着一件金丝甲衣,行针细密如网,微风一吹,但见衣角微动,轻薄如纱羽。元景看着眼熟,“呀”了一声:“这不是……” 方青道:“这是将军贴身不离的甲衣,可避刀枪火毒。他此番离京,担心陛下身边的人保护不周,这才命属下送过来给您。”将木托递给小柳,示意他呈过去。 元景抚摸着衣服,不发一语。静夜之中,只闻琉璃灯内,烛火荜拨作响之声。许久后,他瓮声道:“他……将军还说什么了?” 方青道:“回陛下,将军没有别的交代了,只命属下备好画舫烟花,说是元宵那日要用。” 元景眼波微动,又看了甲衣一眼,低低道:“他人现在哪里?” 京郊军营之中,楚驭独坐于灯下,独自擦着他那把数年不曾饮血的宝刀,思及明日开拔出征之事,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难以入睡。便是在此时,帐外传来一点异样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只见帐门边影影绰绰,似有人徘徊在此。他将刀拍在桌上,震的装了清油的小碗一跳:“谁在那?” 帐门开了一道缝,一只白玉般的手扶在门边,像是不好意思往里进。楚驭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忙起身开门,将人接了进来:“夜半三更,你怎么来了?”往他身后探看了一番,更加惊讶了:“一个人来的? 元景道:“方青送我来的。”他单手解下披风系带,一身白羽落了地,抱在怀中的甲衣也现了出来,他低着头,瓮声道:“我来给你送衣服。战场凶险,这件金丝甲还是你穿着吧。” 楚驭心头一阵暖意流过,摩挲着他微凉的脸颊: “你既然心里惦记着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回来,这个你留着吧,看到时也能想起我。” 元景咬了咬下唇,仰视着他:“你真的会回来么?” 楚驭笑了一声,低下头,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是怕我回来,还是怕我不回来?”元景疏远了他太长时间,纵然此时心中情潮涌动,也不好意思太过殷勤,支吾了几声,不肯诉诸于口。楚驭忍了快一年,难得逮到机会欺负他一下,将他两只手一握,追问道:“你不说,那就是不希望我回来了?好罢,我听你的就是了。” 元景给他逼得眼睛都有点泛红了,烛影之下,见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顿时明白过来:“你又欺负我!” 楚驭立刻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不敢。”心中又是怅然,又是愉悦,他柔声道:“你在这里,我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 元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双目含泪,恨不能钻进他心里一般,贴上他的胸口。楚驭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好了,再抱下去,大哥要舍不得放你走了。”一双大手却环抱着他不放,像是怕他真的离开一般。 元景手里还攥着那件甲衣,闻言从他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往他身上一按,有些任性道:“我在宫里用不着……我、我就是要你穿。” 楚驭与他对视片刻,到底是拗不过他,给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那你给我穿。”他身上甲胄齐整,若想再加一件,需得先将这一身行头脱下来。 元景咬了咬唇,看了看一旁那盏小灯。楚驭心领神会,掌风一动,熄灭了这一线暖光。帐门外,士兵巡逻踏步分外清晰,楚驭展臂将他抱起,带到了寝帐里。元景站在一团阴影中,摸索半晌,他小声道:“不会脱……” 楚驭笑出了声,拉着他的手道:“教你。” 第189页 元景脸颊完全红透了,被他牵引着,抚遍全身,掌心贴上他赤裸灼热的胸膛时,有些不自在的抽回了手。及至衣衫脱尽之时,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楚驭将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背,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不是要给我穿么?” 元景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他亲过的地方传来,一时竟动弹不得。楚驭手指在他颈下一动,高高竖起的衣领敞了开,一点凉意涌入,身上的热气愈盛。他忽然来了勇气,轻轻拂开楚驭的手,退了两步,看着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去。 帐顶开了一孔,月光如水滴透了下来,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衬得他周身如雪色。楚驭喉头一滚,小腹之下已然灼热起来:“陛下。” (此处省略若干字) 楚驭掰过他的脸,看到他眼角带着一点泪水,正经了几分:“真不舒服?” 元景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样……你不舒服……” 楚驭明白过来,疼惜地亲了他一下:“好了,下次不让你这么做了,乖,屁股翘起来一点。” 元景只有短暂的痛感,楚驭一经觉察,便抚摸他的头发,安抚他的不快。元景呜咽道:“我要抱。” 楚驭对他无限怜爱,闻言停下了动作,他将他抱到自己身上,笑道:“原来你愿意的时候,是会出水的。”元景脸颊红得要命,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肩头。楚驭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亲我一下。” 元景心里充满爱意,乖乖地顺着他的话,与他热吻起来。两人相贴之处热的要命,然而谁也不舍得分开。楚驭在他耳边道:“我走了以后,不许跟别人乱来,不然等我回来,一定打你屁股,听到没有?” 元景不喜听他威胁,咬着唇分辩道:“你答应我的……” 楚驭掐着他的细腰,声音严厉了几分:“答应什么?我只答应你想一想。” 元景被连绵不绝地快感弄得哭出了声,半真半假地挣扎了一下:“你又骗我……” 楚驭将他紧紧搂住,温声哄道:“听话,别让大哥上了战场,也时时挂心你是不是跟别人跑了。” 元景闭着眼睛,不肯应声,可听他在耳边一声声道:“大哥回来之后,带你去看烟火,带你去江南,再不跟你分开了。”心还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抵着楚驭胸口,发狠道:“你要是再骗我,惹我伤心,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楚驭愣怔了一下,看着他抹着眼泪的样子,这才明白他话中之意,霎时间心中浓情涌出,无法克制地将他压到身下,动情地亲吻着他泪涌不止的眼角:“又吓唬人。” 元景抽噎了一下,在心中无声道:“我不跟别人好,我等你回来。” 事毕,两人靠在一起,尤是不舍得分开。元景摸了摸自己额头,小声抱怨道:“都是汗,黏糊糊的。” 楚驭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摸到一块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叫人提水进来,给你洗一洗?” 此时已近三更天,帐外隐约传来士兵早起、预备操演的声音。元景摇摇头,把脸贴在他胸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你一会儿就要走了。” 楚驭听他语气缠绵,也有些不舍:“我很快就回来,带着冉驰那个狗东西的人头一起回来。” 元景声音很小的“嗯”了一声。 楚驭摸了摸他的耳朵,感觉他身体热的厉害,想起刚才情难自已,一时没控制住,弄到他身体里了,叮嘱道:“回去之后自己…弄出来,不然要生病的。” 元景点点头,又相依了片刻,直到催行的鼓声响起,再无法拖延下去,只得起了身。楚驭帮他把衣服穿好,出去找了一圈,把方青叫了回来,吩咐他先把元景送回宫中,再来追赶大军。临行之际,楚驭站在窗边,又细细地叮嘱了他几句,这才将马车送出营门。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电脑坏了,存的稿子大纲和随手记的灵感都消失,心情很丧……今天翻出了最不喜欢的一台本本,先更一发,明天去买新的之后,就恢复更新啦 谢谢等待的大家,鞠躬 省略部分见……(你们懂的) 第97章 移花 马车行的缓慢, 元景坐在里头,闭目聆听身后传来的擂鼓之声, 临别前被亲过的地方还在发烫,他脑海一片恍惚,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及至周围归于寂静, 他才倏然转醒, 掀开车帘一看,只见外头夜色深沉如许,适才种种,恍如一梦, 不禁有些怅然。 今日官员休沐,不必上朝, 曹如意于城门前等了许久,接替方青,护送皇上回宫。元景此刻不大想独处, 路过从前与楚驭去过的一家茶楼时,叫停马车, 进去坐了坐。正逢有人从城郊归来,与众人谈及此番朝廷动兵之事。 元景托着脸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 不过都是些坊间戏谈,也没怎么往耳朵里进,直到听他们提起此番领兵之人, 乃是神武将军长子,才稍稍回神。 其中一人道:“我曾见过这位小将军一回,观他的容貌气度,不输乃父,必是一员猛将。只是朝廷忌惮楚家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把神武将军扣下来,又派他儿子去御敌,不是放虎归山么?” 一老者捋须道:“我看未必,神武将军有异心之言传了几十年,可前番先帝归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反而孤身入京,留守皇陵。”他压低了声音:“依我看,这些年将军拥兵自重,都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私下里也不知来了京城多少回,远的不提,大前年先帝生病之时,有人还在京城见过他,说是穿了一身黑衣,趁夜进来的。” 第190页 另一人奇道:“这就怪了,述职的时候他都不肯回来,平常来做什么?” 那老者摇摇头,见身边之人均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愿跌了面子,迟疑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说……将军和先帝关系不一般,先帝登基前那几年,两人关系亲厚无比,整日里同进同出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后来为着先帝登基后,流放其他亲王,又广纳秀女入宫之事,将军上书劝谏,触怒龙颜,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将军这才远赴边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许是已重归于好了吧,不过个中原委为何,咱们也无从知晓,小老儿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周围诸人均露出沉思之色,忽听一人道:“要说关系亲厚,当今天子与这位小将军也不遑多让,我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兄弟,他可偷偷告诉我,御林卫夜晚看守天子内殿的活儿,大半都是这位小将军独去,有一回他轮替来早了,见到小将军是从皇上寝殿里出来的。”大燕民风开放,龙阳断袖之事也非少见,他讳莫如深地看了众人一眼:“咱们天子妃嫔不少,可至今无所出,也没听他专宠过谁……”见应天府巡逻衙役从外头路过,掩饰般轻咳了一声,他也知自己这话说的大胆,比了个手势:“不说了不说了,快到中秋了,今年有什么好去处没有?” 众人听了一桩又一桩秘闻,此刻也有些惊悸之感,心照不宣地越过这个话题,闲聊起了家常俗事。茶馆中宾客极多,一时笑闹不断。元景默默收回目光,起身道:“回宫吧。”曹如意心情极为复杂,因摸不透他的心思,想要安慰几句,也不知从何说起。送他上车之时,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属下去应天府知会一声,把刚才那些人抓起来审问?” 元景神色不变,语气也极为淡漠:“审问什么?不过是些闲话罢了,大张旗鼓去处置他们,倒显得朕心虚了。”可坐在车中,心里却忍不住想,如今虽还能用为先帝守孝的由头挡上一挡,过了这几年,却不知该怎么应对。现在自己既然同楚驭重归于好,再想要立后生子,恐怕也没这么容易,百官们那里更是不好对付,想到那时的局面,元景只觉得头疼不已。 慢慢悠悠地回了宫,便被告知,丞相一早就来了,在延和殿等到现在。元景对这位性情火爆的相国本就有些发怵,再加之他才跟楚驭鬼混了一夜,更觉心虚,如今与他独处一室,深感不自在。命人上茶赐座,自己缩在桌后,也没好意思与他对视,低声道:“丞相怎么来了?” 周骥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听闻陛下不在宫里,不知是去哪了?” 元景故作随意地扯谎道:“朕能去哪里,不过是随便逛了逛,奴才们找不到,以为朕不在宫里。” 周骥浓眉一挑,似乎有些不信,元景赶忙岔开话题:“丞相今日不在府中休息,入宫做什么?” 周骥疑色稍敛,缓声道:“臣来与陛下商量立后之事。” 元景一惊之下,连话都说不利落了:“立……立后?”反应过来,有些不悦道:“国丧未过,朕为天下之表率,岂能在这种时候大办喜事!” 周骥忙道:“陛下误会了,自然不是现在就办,只是陛下登基前没有正妻,后宫的娘娘们更是既无子嗣,也无家世显赫之人,臣举荐了几位淑媛,陛下慢慢斟酌,定了人选,六礼操办起来,至少也得半年的功夫,到时再行立后之事。” 元景推脱道:“朕想替先帝守孝三年,这立后一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周骥道:“臣知道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君礼大于亲礼,自古天子守孝,皆为以日代月,三十六日期满。陛下守孝一年,已是少有,非要以三年之期论,反要惹人非议。况且陛下初登皇位,内治需人,立后之事不可再拖延了。” 元景硬着头皮死撑道:“后宫一直是顾昭仪在打理,她性情温婉贤淑,朕把后宫交给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骥声调微提:“昭仪娘娘虽可代皇后行事,但国不能无国母,否则就是坏了纲常。陛下一再推脱,难道另有隐情?” 元景与他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过分严肃,心虚之感更甚,加之道理在他那边,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口舌之争罢了。窥见他手上拿着本册子,多半就是他拟定的人选了,稍一迟疑,有些丧气道:“罢了,朕看看再说。” 小柳不等他吩咐,忙上去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眼见册子送到御案前,周骥又开了口:“还有一事,天策将军如今回了北疆,陛下是不是该给他赐一桩婚事?” 元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天策将军是谁,楚驭的面孔在脑海中晃过之后,惊讶道:“为何要给他赐婚?”一句出口,连自己也没发觉里头包含了多少抗拒的意味。 周骥皱了皱眉,循循善诱道:“陛下,将军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家中少不得要有一位妻子,您来指婚,更昭显恩宠。再者,他虽然跟您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可这一走,日后相距千里,若是他学神武将军旧日的样子,总归不好办。万一有什么异动,更是难以察觉,不如送一个……懂事之人过去,也好多一双眼睛看着他。” 元景本还以为他是看出来自己跟楚驭的私情,这才一门心思要拉自己走回正道。听到最后,反而松了口气,心中暗自好笑:“朕要听了你的,给他指婚,才会出乱子呢。”周骥看他抿着嘴,神情也舒展开了,提醒道:“陛下。” 第191页 元景暗忖就算要给楚驭指婚,也是要等他回来才能操办了,虽说这婚必定指不下去,但自己为了立后之事焦头烂额,他身为罪魁祸首,总不该站在一边看热闹。玩心一起,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丞相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朕与他相交多年,最知道他的性子,他眼光极高,寻常人只怕还瞧不上眼。这样吧,朕将此事交由丞相来办,待他此战归来,你亲自去他府上一趟,若能劝得他松口,朕就为他赐婚便是。” 周骥领了口谕,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臣会命人多打听打听他的喜好,必为他寻得一位佳人。” 元景心道:“那你只好照着朕的样子找了。”想起楚驭被逼婚的场面,便觉心情愉悦,忍着笑道:“好,有劳丞相了。” 待丞相走后,命人准备热水,前去清洗不提。小柳为他更衣之时,见他颈上空空,自幼佩戴的那枚玉锁不见踪迹,吓得魂飞魄散,忙令人去找。元景还沉浸在愉悦之中,止道:“慌什么,这是朕自己拿下的。”他抿嘴笑了笑:“拿去犒军了。” 这份愉悦之情没能持续多久,当夜御林卫巡逻之时,于凝和殿附近抓到一名鬼鬼祟祟的侍卫,从他身上搜出昭容夫人贴身之物。更有人称,听见殿内传来女子哭痛之声,问询之下,宫人却告知无事,只是脸上张皇之色未消,望之甚是可疑。是时夜色已深,御林卫们不敢私入内宫搜查,便将此事报到御前。元景亲自带人过去查看,踏入寝殿之际,见昭容夫人的近身宫女跪在地上,骇得瑟瑟发抖,知道不对劲,特意留了个心眼,只带曹如意进去。 殿门一开,便见一只大鼎立在当中,一股浓浓的艾草味从里面传来。守在床边的宫女见皇上亲临,吓得扑通跪地,张着嘴,话也说不出来。至于昭容夫人,早已昏死在床上。元景掀开她的被子,只见她身下血流如注,几乎浸透了被褥。他自登基以来,就没入过后宫,哪里懂得这里头的名堂,大惊之下,忙命人去传太医。 宫女将头磕得如捣蒜:“陛下,不能宣太医,不能宣!夫人不是受伤,是、是吃了打胎药,小产了……” 元景闻言一怔,看向曹如意。曹如意到底长他几岁,心知这种宫闱丑闻不可传扬出去,忙道:“陛下,咱们先离开,对外只说一切安好,待昭容夫人缓过来,您再行处置。” 元景看着床上之人惨白的脸色,与身下不断流出的血,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缓缓开口道:“去传太医。” 曹如意拦不住他,只得悄悄吩咐下去,传一人前来即可。当值的医官转眼便至,进门一看,便见皇帝神色不自然地站在床边,指着昭容夫人道:“夫人误食了落胎之物,你给她瞧瞧吧。” 医官听他语气有些奇怪,神情也平静得过了头,不由感慨,到底是天子,寻常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慌得不行了。不及多说,忙上前诊脉行针,开方煎药。平常给宫里贵人诊治,都是两名医官同行,今日独他一人,直忙到三更天,才得以喘口气:“陛下,幸亏夫人所食不多,胎儿已经保住了,只是经此一遭,母体受损,需得格外小心照料才是。” 床帐内传来低低的哭声,昭容夫人已然转醒,此刻掩面痛哭不止。太医听这哭声,已是极为纳闷,又见皇上坐在一旁,也无什么欢喜之色。他心知今晚的事,有诸多诡异之处,却也不敢细想,低着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皇帝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你下去吧,今夜之事,不可对人吐露一个字。” 众人走后,昭容夫人艰难地从床上下来,被人扶着,才能跪在皇帝面前,她哭道:“臣妾犯下死罪,不敢求陛下宽恕,这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饶恕我的家人。臣妾下辈子……下辈子……”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几欲哭晕过去。 元景脸色平静至极,也不似要发怒,他颔首道:“什么时候的事?” 昭容夫人羞愧难言,以发掩面。倒是扶着她的宫女叩首道:“陛下,夫人是一时糊涂,您总也不来后宫,夫人心情烦闷,那日喝多了酒,落入水中,为那个侍卫所救,这才酿下大错,陛下,夫人成天都盼着您过来,求您宽恕她这一次,奴婢愿意代夫人受罚。” 曹如意气不过,出声维护道:“陛下有孝在身,是夫人自己秽乱宫闱,倒要怪陛下不成?”昭容夫人听在耳中,难堪之际,哪里好意思再分辩什么,一头撞向床尾,意欲求死。只是她身体虚弱,动作也慢了些,被宫女一把抱住,主仆二人拥在一起,哭得不可抑止。 元景令曹如意将她扶回床上,叹了口气:“你先休息吧。” 他回到宫中,独自步入寝殿。周围寂静无声,他以臂为枕,仰躺在床上,抬眸间,见楚驭送他的月桑花还挂在床帐上,月华之下,玉色动人。他起身轻抚了许久。 那个惶恐不安的深夜,楚驭温柔的声音又似在耳边响起:“……没有比让你高兴更重要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欣宝的霸王票,还有筱筱筱筱筱和ahaa的灌溉液 这次停的有点久了,谢谢等我的小天使们,下周一定让渣攻篡个位 第98章 雷霆 榆林关道狭路阻, 常有风沙为患。近来又逢阴雨,天色愈发晦暗不明。嶙峋小道上, 一名探马长鞭急催,奔入城中。军务长验明来人身份, 便将其引入冉驰王子住处。此处地僻民穷, 街道巷肆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 馆驿却被布置的富丽堂皇, 望之极为突兀。未至门前,更有歌声笑语传来。冉驰酒醉不支,枕于美人膝上,握着另一人的手, 低语调情。近身侍卫长对此习以为常,手捧密函, 跪道:“殿下,国中传来密信。”见他懒懒的不动,迟疑片刻, 又道:“是……那边送来的。” 第192页 冉驰额边青筋一跳,微微坐起, 语带厌憎道:“他说什么?” 侍卫长展开密函,浏览之后,道:“大王子说国中事繁, 难以抽兵相助。且雨季将至,大燕攻伐夺城之时,恐驰援不及。为殿下安危着想, 请您先行离开。” 冉驰冷哼道:“父皇才给他几分恩典,他就迫不及待地对本王指手画脚了,说什么担心本王安危,呸,不过就是见不得我建功立业,抢了他的风头罢了!” 侍卫长道:“殿下,我们此番夺城实属侥幸,燕国将领已出京师,料想不日便会攻城,如若大王子不肯接应,咱们硬守也是守不住,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听他一回吧。” 冉驰烦躁地踢开跪在足边娇滴滴的美人,望向一旁:“你怎么说?”那边回应缓了一缓,即催骂道:“不过是瘸了一条腿,连话也不会说了么?” 珠帘之侧,元惜抬起了头。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他整个人消瘦的厉害,一身华服飘飘荡荡,面容更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态。当日他落入崖下,侥幸未死,拖着一条断腿,躲入深山,又被冉驰派来的人寻到,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摔断的右腿未能及时医治,落下病根,至今也不能如常人般行走。他不自在地用衣袖挡住自己的右腿。低声道:“我们本也不是为了这座城池而来,若是为此伤了殿下,便得不偿失了。如今楚驭既已离京……” 冉驰不耐烦道:“探马说了,离京的那队人马个个戴着面具,看不到真容,来人也未必是楚驭。” 元惜脸上的肌肉颤了颤,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殿下大可以信我这回,来人必定是他。此人以质子之身入京,数年亦未改心高气傲的脾性,虽嘴上不提,但我知他心里定想着离开京城,掌握兵权。再者,他与我那弟弟勾搭成奸许久,前番因为我的事,闹得极不愉快,现在是他重修旧好,甚至于……钳制我弟弟就范的好机会,他岂会放过?我弟弟向来心软,耐不住他示好,被他甜言蜜语哄一哄,再无不答应的。只是这二人隔阂既生,哪里还能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如今他既踏出京城,咱们的计划便成功大半了。” 冉驰把玩着金杯,若有所思片刻,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本王信你便是。只是本王自成年以来,少有大展抱负的机会,此番攻下榆林关,父皇连下二诏,褒奖于我,要是被老大一句话就吓回去了……父皇那里,我可下不来台。”他喝了一口酒,沉思道:“楚驭贸然回到北疆,楚家军里那些盼着神武将军归来的老将们,未必肯服他,兵临城下嘛,大抵也不会来的这么快。本王便屈尊在此多留几日,待他们真动兵了,再走不迟。” 元惜道:“殿下说的是,您为保疆土不失,死守到最后,料想魏王也会赞您英勇。倒是大王子那边,不肯发兵相助,致使到手的土地又被夺走,更是不念手足之情,致使您孤军奋战。”他微微一笑,与冉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冉驰哈哈大笑,命人为他满酒在樽:“到底还是你的法子好,此事若成,本王重重赏你!”元惜谦虚道:“殿下屡屡相帮,我自然是要为您尽心的。” 侍卫长没有他们心宽,站在一旁,神色颇为愁苦:“殿下,咱们人手有限,万一到时不及离开……” 冉驰经他一提醒,到底也有些几分顾虑,自己手下不过几千兵马,真动起手来,恐难从大燕铁骑刀下全身而退,他看着美人执杯的手,忽生一计:“叫人把城中百姓都抓起来,燕军攻城之日,把他们绑到城楼上去,为本王拖上一拖。” 秋风一起,北疆凉意渐生。十里营地点起灯火,四处寂静无声。一只黑羽信鹰自霜天飞下,悄然落在中军大帐门前。方青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侧,才抽出铁环下的密信。他们离京已近一月,宫中眼线每隔七日便会飞书一封,暗报天子之事,前几次皆以“一切如常”概之,今日这密信摸起来却厚了些。 方青留了个心眼,站在帐外便拆了开来,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他脸色大变,忙凑近又看了一次。信中所言之事,堪称始料未及,他脑海中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涌出,尚未思量这信是真是假,偏生楚驭已听见动静,在里头道:“什么事?” 方青听见他的声音,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是让他知道就糟了!那边又催问了一声,方青在身侧擦了擦掌心里的冷汗,定神走了进去。抬眸之时,见楚驭背身而立,借着灯光端详着榆林关的地图,迟疑了片刻,答道:“无事,是宫中密信来了。” 楚驭“嗯”了一声,语气平平道:“怎么说?” 十日前,他们碰巧截获了元景亲笔所写,送往渠犁的书信,内容倒无见不得人之处,只是末尾那句“盼再与你相聚”,着实叫楚驭生了好几日的闷气,只可惜此事发泄不得,不仅不能对京中那位动怒,还得命人重新封好信笺,原样送到乌善手中。因着这份醋意,此后宫中来信,他都不怎么看了。 方青心念急转,暗忖大战在即,还是瞒着他为妙,缓声道:“回将军,和先前一样。”语气中的不自然,却是瞒不住人。楚驭回头看了他一眼,方青站的笔直,看他张口欲问,攥着信笺的手紧了紧。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低语之声,少顷,亲兵入内道:“将军,楚绍求见。” 楚驭微有些意外,即道:“请他进来。” 第193页 楚驭此番归来,虽暂时平息了楚家军的不满,可被楚岏一手提拔起来,军功赫赫的将领们,对这位年轻俊逸的少主,却有诸多议论。明日是他头一次校场点阅,远驻烽都的楚绍听闻兄长归来,携五千亲兵,连夜归营,以便他差遣调派。兄弟俩几年未见,感情难免有些疏远,是故楚绍进门之时,目光不确定地在方青身上停留片刻,才转到主座上。这一看,视线彻底定了下来,他单膝跪地,有些动容道:“兄长。” 楚驭做了个手势,方青忙上前一步,借着扶他的功夫,偷偷将字条藏了起来。楚绍生得粉面剑眉,颇为秀气。虽然年岁尚轻,但平时在自己的驻地,说话行事,已有几分儒将风采。如今面对长兄,却忽然腼腆起来。方青悄然退下,留他兄弟二人自在闲聊。 谈及楚驭归来之事,楚绍道:“听闻兄长出了京城,就想派人去迎你,只是为着榆林关失守之事,各处关隘都在戒严,实在腾不出人手,今日听说兄长不日将要动兵,便急急赶来了。”说到这里,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不知父亲何时回来?” 楚驭见他说话时倾身向前,神色有些依恋之意,不由温声道:“父亲还有些事未了,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回来,你也不必担心,皇上并未因榆林关之事怪责于他,父亲现在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楚绍用力一点头:“兄长说无事,我便放心了。”话里话外,无半点见疑之色,楚驭又有些意外,又有些熟悉之感,遥想从前,元景也是这么依赖自己,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比信任的。一念转过,想起那封信,不禁叹了口气。 楚绍尤记得他从前冷漠孤傲、甚少与人言笑的性情,见他沉默不语。迟疑再三,轻声道:“大哥?” 楚驭几乎是立刻看向他:“嗯?” 楚绍垂着眼睛,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温柔:“大哥,这些年你在京中,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心中一直很是愧疚,其实那时候父亲问过我,愿不愿入京,我……没敢答应,大哥有军功在身,又是家里的长子,比我出息百倍,原本应该我去的。” 楚驭不禁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叫我一声大哥,有事自该是我挡在你前面,况且我在京城这几年,过得也不坏。”他笑了笑:“京中风月甚佳,若换了你去,只怕也不想回来的。” 楚绍听出他的弦外之意,惊讶道:“兄长难道还要回去?” 楚驭但笑不语,口中道:“明日还有事要做,你远来辛苦,先回去休息吧。”起身送他出了帐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和林水的霸王票 明天一更过后,芋圆夫夫就要开撕啦~激动, 第99章 雷霆(二) 翌日清晨, 天阴日黯。鼓声如雷作响,将士们列阵于点将台之下, 仰望着年轻的主帅出现在万人面前。楚驭着一身赤黑重甲,长风飞涌, 战袍猎猎。点将台两侧, 本来还站着二十八名高大魁壮的将领, 可他一出现, 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全落到他身上去了。楚驭神色肃然,举手投足间,气势极为卓越,颇有神武将军盛年的风采, 兵士们眼中的观望之意,渐渐化作敬畏。 楚驭比了个手势, 两名亲兵双臂一扬,请出一张地图,起于大鲜卑山, 延至骆越之地,万里之间, 尽属大燕之土。众将士一望之下,不觉热血涌起。只听楚驭低沉威严的声音随之响彻:“楚家军建军之初,将不过十, 兵不过万,征战四十余年,大小战役不下千场, 纵战事艰苦,坠入绝地,亦不曾退让一步,大燕疆土幅员万里,泰半有我楚家军之功,从来人进一尺,我夺一丈,方得今日之辉煌。如今外族堂而皇之夺我家园,众将士当为之如何?” 榆林关失得蹊跷,然代神武将军行事的几位老将心知肚明,如今听他提起此事,颇有些不自在之感。楚绍年少豪情,不晓其中名堂,听了兄长之言,即振臂高呼道:“吾愿为战!夺回大燕疆土!”身后五千亲兵亦随之呐喊,声彻云端。楚家军上下思及往日荣光,大为触动,齐声道:“愿随将军出战!” 楚驭眼神一动,当初镇守关隘的百余名兵士,便被压了上来。行刑官立于其后,手中钢刀如雪,为这被阴霾笼罩之地平添了一份森然。楚驭命军务长一一高念他们的名字,每念一人,垂着的头颅便更低了一分,声落后,他望向阶下,威声道:“榆林关失守,你们为首责,本将军今日按军规论处,你们有无话说?” 众人从军以来,皆首次败北,适才自家名姓弄得万人皆知,极为羞愤,皆俯首不语,甘受责罚。是时冷风骤起,一道电光于高天之上闪过,照亮了点将台上的阴霾,楚驭站在一团明光之中,身姿愈显高大,他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那本将军便命你们为先锋,酉时一刻出发。楚家军从无败军之将,你们弄丢的荣光,自己去抢回来!” 众人未料他会如此,心中豪情溢于言表,叩首道:“属下等定不负将军所托!” 本欲于当着众将士的面,逼他迎回神武将军的老将眉头微蹙,才要说话,便被身旁之人拉住了。楚驭对他们这些勾当如若惘闻,只命人捧来名册,勾选此番出征之人。 当日深夜,大燕一万铁骑兵潜至榆林关,数万支裹了火油的铁箭齐齐飞入城中,霎时间,天地透亮。楚家军强攻关隘之际,冉驰醉卧花间,不闻异响。他的侍卫长冲入这纸醉金迷之地,一连砍杀他近旁两名爱妾,方将他从梦里唤醒。冉驰听闻燕军攻城,尤以为在梦中。直到一根黑羽铁箭穿窗而过,射破了他身后铜镜,他才倏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口中骂道:“混账东西,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才来叫本王!” 第194页 侍卫长挨了他一巴掌,毫不在意,令人拿起他的外衣,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殿下,先上马再说!” 馆驿外火箭乱飞,乱作一团。燕军山呼海喝声如在耳边,冉驰自出生起便养尊处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彻底给吓醒了。侍卫长将他扶到马背上,试图从西侧城门冲出去,然而燕军攻势源源不断,街道上尽是流火,无奈,只得暂时退了回去。 西魏孤立无援,强撑了五日,御城工械悉数耗尽,守军更是所剩几无。冉驰心知生死已悬于一线,当日黄昏,命人将城中数千百姓绑上城头,为人肉盾牌,以此抵挡如雨飞箭。万千哭声一起,攻伐之势为之缓上一缓。燕军虽然杀红了眼,可一见城头百姓衣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楚驭于城下得见,冷笑一声,命人抬来重逾百斤的玄铁蛟筋弓,但闻弦声一动,数箭破空,将当中十余人射落城下。 楚绍大惊失色,策马来到他身边:“兄长,这些都是大燕的百姓,我们岂能伤他们!” 楚驭神色冷酷,尚未开口,即命人挥动令旗,弩手直指天空,箭雨复起。西魏守军未料他们会不顾人质安危,强行攻城,一时不及退去,中箭者十有六七,城墙上血流成河,号哭不止。楚驭道:“事急从权,屠一城以固一国,以千人死保万人安,百姓死亦尤荣。”赤金令旗连连挥舞,铁箭连绵不绝。探马营一名士兵匆匆而来,对楚驭说了几个字。此际杀声震天,饶是楚绍与他并辔而立,也未能听见只言片语。只看到楚驭神色一冷,命诸将继续攻城,自己调转马头,孤身一人,朝远处奔去。 西城门悄然打开,冉驰一行人马冲了出去。他们不敢走大路,易道而行,选了怪石嶙峋、山高林深的小路。其时夕阳西沉,林中无半点天光,加之他们不识路途,匆忙之际,有人踏空一步,跌至崖下。静夜之中,惨叫声尤为凄厉,冉驰听得心惊肉跳,后背满是冷汗。侍卫长命所有人下马步行,为冉驰牵马之时,低声安慰道:“殿下,翻过这座山,咱们离大魏就近了,您小心跟在属下身后便是。” 冉驰心烦意乱,只想找人出出气,环顾一圈,怒道:“元惜怎么还没跟上来?”他们出城之时,元惜借口取一样东西,回了馆驿。冉驰久等他不来,在侍卫长的催促下,只得留下一人一马,先行离开了。 侍卫长道:“已经叫人回去接了,大概一会儿就到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殿下,其实元惜如今已无什么大用,便是找不到,对我们也没有损失。” 冉驰不耐烦道:“你懂个屁,他用处大着呢,若是他有事,本王就白吃这场苦头了!你再派人去!赶紧把他给我带过来!” 那边久久不语,连步伐也停了下来。林中一阵夜枭咕咕低啼,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森之地,极为可怖。冉驰拍了他一把:“本王在跟你……”声音戛然而止,侍卫长的头颅晃了晃,砸到他手背上。冉驰被热血喷了一脸,骇然之下,毫无风度地惊叫起来,回身之时,身后十余人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心知不对,未及反应,膝弯又是一痛,低头望去,便看到一只黑漆细箭透骨穿出。 他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一人一马从高处走下来,最后一根小箭擦着冉驰耳垂过去,钉死在他身后的苍天古木上,冉驰只觉流光一现,枝叶便被震落满地,如钩银月升上中天,几缕月光自缝隙间落了下来,他看向眼前之人,颤声道:“你,你……” 楚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冉驰王子,我们又见面了。” 冉驰下意识摸向先前为他所伤的手臂,惶恐之下,脑海中却飞快转过几个念头,他脱口道:“你不能杀我!不然你们的皇帝就没救了!他的蛊只有我有法子!” 楚驭声音愈发冰冷:“我早知此事与你有关,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杀你,只是为着你先前做的事,需给你些教训。”话音落地,一枚倒刺钩脱手而出,朝他的琵琶骨而去。冉驰只觉胸口一凉,钻心的痛楚涌来。他何曾受过这等折磨,当即疼得惨叫不止。 楚驭攥着铁索,将他拖了过来:“你伤了我大燕皇帝,这点苦头只是个开始,要是不想受活罪,便识相些。” 冉驰急怒攻心,反而生出了一股不服之气,望着他狞笑道:“是为我伤了你们的皇帝,还是伤了你的姘头?”楚驭目光一寒,手中铁链不由攥紧。冉驰一手按在自己伤处,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他大笑道:“怎么?你不高兴了?老子告诉你,他在我手上那几天,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干过他,你当他有多尊贵?他不过是……“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一枚石子飞入他口中,他咳嗽了一声,几口鲜血并着碎齿,喷了出来。楚驭单手将他提起,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冷笑道:“我本打算给你个痛快,现在我改主意了。”他将冉驰抛向空中,双手如钳般擒住他手足关节,向后折去。只听一阵咔声作响,冉驰惨叫一声,一手一足的关节,不自然垂落了下来,已然是被折断了。楚驭对昏死过去的冉驰一眼未看,将他丢到身后,朝山下奔去。 此战天明方休,西魏自六王子而下,全军覆没,燕军杀敌八千,伤亡者不足百人。战报当日即送往京城,只待天子嘉赏。中军大帐后临时设了一囚帐,冉驰身受重伤,躺在里头,奄奄一息。楚驭派方青前去,严刑拷问,要他交出解药。冉驰虽然伤的厉害,脑子却不糊涂,深知这保命之物一旦交出去,便再无生机,因而受尽拷问,尤不肯吐露一字。 第195页 方青硬着头皮,一审再审,未等他审出名堂,西魏那边听闻六王子被抓,已然先坐不住了。楚驭从榆林关归来当晚,便听方青道:“西魏大王子送来手书一封。” 楚驭拆开一看,笑道:“这位大王子倒是顾念兄弟之谊,大好的机会,不趁机借刀杀人,反而要救他的心腹大患回去。” 将信丢给他看,方青匆匆扫了一遍,惊讶道:“他怎么会有解药,难道此事他也有份?”望向偏帐,暗想,这几日没听冉驰提过 大王子一字。他兄弟二人势同水火,他却为之隐瞒,其中原委,实在叫人费解。 楚驭为着善后之事,接连奔波了好几日,此刻已是十分困倦,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都是一丘之貉罢了。”将书信置于灯下,焚烧殆尽,而后他站起身,朝寝帐走去。 方青不解道:“咱们不换么?冉驰那里是逼问不出什么了。” 楚驭漫不经心道:“砍下冉驰一只手,送去西魏,。” 方青惊讶道:“将军,这是何意?” 楚驭步伐未停,高大的身影已没入黑暗之中,只听他毫无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告诉他们,我从不受人威胁,他们若想要交换,就带着解药来谈。” 方青愣怔了一下:“若是他们不答应,那陛下那边岂不是……” 楚驭顿了一顿,开口时却无退让之意:“派人去查,若他们手上真有解药,我自会去抢过来。” 方青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封信,心中阵阵战栗,他无言地望向桌前,看着飞灰悄然散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开撕前的部分比我预想的多了点,就分两章写吧 第100章 雷霆(三) 此战乃是新帝登基后第一场大胜, 自是比普通胜仗大有不同。可战报送入京师之际,元景却无半分喜色。十月初八, 先帝入葬皇陵那日,神武将军随棺椁入了皇陵, 便不知所踪。侍卫们无一知晓他的去处, 一番追查, 才听一匠人说, 晨起时分,他依稀见有人进了地宫,其人身形高大,望之不凡, 再兼步伐奇快,才见袍角飘动, 便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匠人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也没敢跟人提起。 元景大惊失色, 忙派人去查,可地宫三道石阀一降, 这万斤之力,岂是人力可开启的?丞相当机立断,命人将这名工匠扣押起来, 所有听到消息之人,也被下了令,一概不许提起。关起门来, 他脸上的忧愁之色便藏不住了:楚家军先前为着迎回将军的事,已闹了一场,如今要知道他人已随葬地宫——且是在楚家军血战之后,大胜之时,难保不生哗变。 元景倒是不担心楚驭会怀疑是自己逼杀了神武将军,只是怕他初担大任,真闹起来,也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左思右想,实在没个头绪,总要把他叫回来商量商量对策才好,加之一别两三月,心中也有了些许思念之情。于是隔日清晨,便命人将圣旨与六箱赏赐送往边疆驻地。 十月过半,北疆寒意渐起。楚家军上下忙逾一月,才将诸事平定。楚绍自请命前往榆林关善后,被一场庆功宴召了回来。他出发得晚,到了营中,里头已是欢声四起,随处可见酩酊大醉的士兵。楚家军治军甚严,平日里绝不可饮酒作乐,这等场面极为少见,楚绍吓了一跳,一名亲兵看见他,恭敬道:“都尉大人,将军等您许久了。” 楚绍掀开帐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醺香,几名老将被人搀着,醉醺醺的往自己的大帐处走,口中含糊不清道:“这酒还是将军带咱们,刚来,刚来那年酿的,要留一坛给他……” 楚驭跟在他们后头,迎面见了楚绍,道:“正要着人去叫你。”他今日换了一身深色常服,领口微敞,隐约可见脖上挂着一枚玉锁,虽肩宽胸阔,望之魁梧不凡,但却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之气。 楚绍搪塞道:“榆林关还有些事没做完。” 楚驭一笑,也不戳破,转身拿过两个窄口酒壶,丢到他怀里:“你来的正好,里头闷得慌,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营门,沿着河畔信步而行。其时风清天旷,一轮明月悄然落在河心,寒风吹来,月影浮动。楚驭喝了一口酒,闲适地望着水面不语。两人静默许久,楚绍鼓足勇气道:“兄长,刚才那些老将又在提接回父亲的事?” 为了这事,楚驭隔三差五便要听他们聒噪一回,早已习惯了,随口道:“嗯。” 楚绍不知他心意,斟酌着字眼道:“叔叔伯伯们跟随父亲几十年,难免挂念父亲,绝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你别放在心上。” 楚驭似有些好笑道:“我怎么会跟他们计较。”他朝旁边看了一眼,见二弟神色怅然,忽然明白过来:“怎么?还在怪我下令放箭?” 楚绍从小便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哥有些畏惧,此番重逢,见他脾气温和许多,也不怎么怕他了。可榆林关一战,他才发现大哥这些年从未变过。闻言心中一跳,见他还看着自己,迟疑片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或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楚驭不以为意地一笑,复看向河面:“百姓落于敌手,如羊入虎狼窝,屠尽虎狼,或有性命得全者。妇人之仁,只能令他们一个个死于刀口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真想保护他们,便让自己的箭更快一些,让那些虎狼之辈来不及挥刀便是。” 第196页 楚绍心知他说的有理,然而当日惨状历历在目,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 几个年轻的士兵趁着今日欢庆,偷偷摸出营门打猎,此时提着些野物,勾肩搭背地回来了。冷不丁与主帅迎面相遇,吓得忙跪地请罪,双手一摊,尚未捆住的野物飞天遁地,瞬间跑得没了踪影。唯有一只白毛灰耳的小狼不辨方向,仓皇逃窜间一头扎到楚驭身前,楚驭低头望去,见它发亮的眼睛湿漉漉,似蒙着一层水汽,心头一动,将酒壶递给楚绍,弯腰把它抱了起来。这小东西不过两三个月大,受惊之下,乱抓乱咬的样子也很是可爱。跪在地上的士兵见向来气宇森严的主帅,抚摸小狼时神情甚为温和,均觉有些诡异。 楚绍看了一会儿,出声道:“军中也有驯兽奴,兄长若是喜欢,只管交给他们驯养便是。” 楚驭笑道:“我有什么喜欢的,不过是见它爪牙未利,能拿去逗逗小孩子罢了。” 楚绍楞了一下:“小孩子?” 楚驭捏着小狼后脖颈,丢给跪在地上的士兵:“找个笼子装起来。” 几人一头雾水,但见主帅无责备之意,心中大呼庆幸,忙小心翼翼地将狼崽子抱走了。须臾,河畔边恢复了平静,楚驭接过酒壶,敬了楚绍一下:“这阵子你辛苦了,明日回来吧,驻地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替你。” 楚绍立刻道:“是,兄长吩咐,我自当从命,不知兄长调我回来做什么?” 楚驭道:“我要回京城了,别人我信不过,你来替我坐镇中军。” 楚绍惊诧道:“回京?这么快?” 楚驭原本想等找到解药再回去,可刚才一念转过,思念忽然变得无法控制,他仰头望着天上明月,眼中笑意更深:“嗯,再不回去,刚才那只小狼崽子便要长大了。” 他们回营之时,将军们酒饱饭足,大半都已酣睡入梦,倒是方青等在门口,称皇上派人来传旨了。楚驭算着战报送过去的时间,笑道:“来得不慢。”遂携方青和楚绍一同入帐。 里头整整齐齐地摆着六个箱子,箱盖半启,隐约可见璀璨金光。旁边站着两个面白无须的内官,其中一人手捧圣旨,迎着楚驭笑道:“本不该深夜打扰将军,只是皇上催得紧,奴才不敢怠慢,恕奴才有圣旨在手,不能给您行礼了。” 帐内油灯昏暗,楚驭见此人有些面生,遂省去客套,温声道:“自当如此,有劳公公传旨了。”以军礼半跪在他面前。内官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高声诵念。楚驭一听之下,心中暗笑,果然是催他回去的,他思念了元景一个晚上,如今自己骤然成了被思念的那个人,心中一阵荡漾。今日饮酒百樽,不及一语醉人。起身之时,语气更为温和:“劳公公跑这一趟。” 内官口中笑道:“将军哪里的话?您是朝廷的大英雄,能为您跑腿,是奴才的荣幸。”他挥了挥手,站在他后面那个更为年轻的内官小步上前:“这是陛下赐的美酒,贺将军大胜。”亲自斟酒一杯,送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还有句话让我带给您。” 楚驭随手端起,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又放了回去,笑道:“哦,是什么话?” 内官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他身后,楚绍忙道:“兄长,我去外面候着。”冲这二人点了点头,便出去。方青看了他一眼,得他默许,也跟着离开。 帐门关上之际,周围安静下来,先前不曾留意的细微之声忽然清晰起来。楚驭转身回到主座上,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又命那个年轻的内官给自己斟酒。此人像是当值不久,动作不甚麻利,端酒时手腕微颤,弄洒了一些,头顿时垂得更低了。楚驭扫了他一眼,接到手中,不动声色道:“你心跳的很快?” 那人神色一变,有些尴尬道:“这一路匆忙,有些乏了……”最后那个字音才落,一道银光倏闪,竟是他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刀,直直地朝着楚驭腰窝捅去。楚驭神情毫无变化,手臂轻抬,便将短刀击飞。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碎之声响起,那个内官闷哼了一声,颈骨不自然地歪向一旁,已然死去。 楚驭一脚将他踢开,手撑在座椅扶手上,朝那个年纪大的内官一颔首:“不是说有话要告诉我?” 那人见事情败露,哪里还有话说?脸上谄媚之色一改,右手往袖中探去,刀光一出,步伐如飞,如白练惊空,掀起一阵寒气,帐中孤灯为剑锋所灭,一片黑暗中,只听他鬼魅般的声音响起:“陛下请将军一路走好!” 楚驭冷笑一声,一掌拍在案上,厚愉两寸的檀木桌上碎成两半,他飞起一脚,以桌身相击,然而攻势方出,便觉丹田处气血翻涌,一股剧痛自周身涌出,喉头更是一阵腥甜。他心知着了人家的道,盛怒之下,起身相击。可才一站起来,便觉得脑海阵阵晕眩,手足更是麻痹无力,脚尖一动,便向一旁歪倒。他见机极快,摸到一方石砚,便运力砸去。 石砚落地之时,帐门砰的一响,门口两人同时冲了进来。方青一嗅到血气,腰中长剑便已出鞘,借着一线月色,阻此人攻势。楚绍见他二人扭打在一处,无须他们相助,忙绕到后面查看楚驭伤势:“兄长,你怎样了?”他心神已乱,未曾提防周遭情形,只听到楚驭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手腕上便是一阵剧痛,他低头望去,见一条二尺有余的尖头长蛇,死咬在自己脉门上。 第197页 楚驭双目已视之不清,听楚绍闷哼了一声,抬手便扯。意识消散之际,手上劲力方休。朦胧间,只听方青在身边大声叫他,他喉头动了动,艰声道:“别……惊动旁人……”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感袭来,就此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身上阵阵热意袭来,眼前忽明忽暗,耳边更有低语闲谈之音。他竭力睁开眼,晕眩感如风浪般倾覆而下,胸口沉闷如堵,以至有眼若盲,什么也看不见。他双拳紧攥,望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到一丝光亮。 方青守了他好几日,如今见他转醒,大喜过望,忙唤了赤珠过来,给他诊脉。赤珠才睡了半个时辰,便被叫醒,口中咕哝道:“早说了,吃了我的药还能有事么?”被方青照屁股踹了一脚,遂不敢抱怨了。凝神诊了一刻,道:“毒已经化的差不多了,高热也退了,再养个十几日便可无碍。”拿来煨在炉上的汤药,小心伺候他喝下。 微甜的药汁入了喉咙,楚驭渐渐缓了过来,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我睡多久了?” 方青忙道:“将军,您睡了三四天了。” 楚驭疲倦地闭了闭眼,坐了片刻,到底撑不住,又躺了下来,脑海中闪现出先前的场面,又道:“我二弟怎么样了?” 方青不自在地给他掖了掖被角,没敢看他:“蛇毒已经拔干净了。” 楚驭听他语气古怪,看了他一眼:“还有呢?” 方青与赤珠对视了一眼,后者脖子一缩,小声嘀咕道:“这可不能怪我,我只会解毒,不会治伤。” 楚驭重伤初愈,倦意极深,眼睛眨了几下,几乎是用尽全山興部毅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眼下听这两人语焉不详地打起了哑谜,有些不悦道:“说。” 方青低声道:“毒虽然拔干净了,但二公子手筋受创,恐怕难以完全好清,日后弓马骑射,只怕不如从前自在了。” 楚驭眉心颤了一下,丹田处热意更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军医来看过了么?” 方青道:“看过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楚驭闭目躺了一会儿,撑臂坐了起来,方青忙道:“您怎么起来了?” 楚驭脸上黑气尚未散尽,闻言只是摇了下头,表示自己无碍:“那两人的身份查清楚了么” 方青迟疑道:“已派人查了,确是宫中来的。”一语说罢,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楚驭不知方青的心思,思索了片刻,道:“把圣旨拿来,我再看看。” 赤珠忙将圣旨送上,方青在一旁问道:“毒可除尽了?”赤珠满不在乎道:“这等小伎俩,还难不倒我。”饶是如此,还是用了一块厚厚的毡布,裹住两轴,送到楚驭面前。楚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毒不是下在酒中,而是在圣旨上,于触碰之间,悄然渗入肌理。展开圣旨一看,左下赫然盖着天子玺印与尚书省宝印,确非做伪之物。他既与元景重归于好,便对元景半分怀疑也没有。 如今遭了暗算,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难道宫中也混入了心思叵测之人?”一想到元景或许也会遇到与自己相同的危险,只觉一阵焦虑,不及多想,脱口道:“准备一下,我要回京一趟。” 方青见他似有起身之意,忙道:“您伤还没好清,不可乱动,况且此事咱们还没查清楚,万一真是皇上的意思……”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此时颇为后悔,紧紧闭口不言了。楚驭虽意识昏沉,人却不糊涂,一听便知他话里有话,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寝帐内光线昏暗,方青被他一喝,脸色不由自主地发白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要编出一套说辞,可迎着他的目光望去,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便是在此时,只听叩门之声响起:“方青队长,你养的信鹰来了。”方青脑子一炸,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信鹰低鸣不止,似在催促一般。窥见楚驭脸上已生出寒意,不敢耽搁,忙步履沉重地将它拿了进来。 楚驭看着他拆开密信,迟迟不敢打开的样子,眼神变得幽暗不明:“信上写的什么?” 方青不自觉攥得更紧,手臂沉沉,半响才展开,一眼望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就此褪尽,他看着楚驭,竟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楚驭缓缓道:“我问你信上写了什么?”赤珠离他最近,此刻只觉一股威慑感铺天盖地涌来,悄悄退了两步。 方青看着密信,忐忑道:“信上说,昭容夫人遇喜,如今已有两个多月了。” 楚驭坐在一团阴影里,眼神望之不清,过了一刻,只听他轻笑了一声:“两个多月?我才一走他就迫不及待了?”看向方青,见他欲言又止,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早就知道了?” 方青心知瞒他不住,跪在他面前,请罪道:“是,将军夺取榆林关前一晚,宫里传了信来,说陛下召幸昭容夫人,一连……七日,恩宠不断,还命丞相为您择选名门淑媛,以为……婚配之意。属下怕您知道后,心绪难安,才隐而不告,请将军治罪。” 楚驭冷笑道:“是么,那我可真要谢谢他了。”一句说罢,离京当日,元景躺在自己怀里厮磨缠绵的场面,倏然闪现。他双目微暝,忽然劈手砸断了安放圣旨的木托。 赤珠见他嘴角边流下一线黑血,惊声道:“主人,您身上毒气未尽,还不能运力。” 第198页 楚驭一把将他推开,心中剧烈的痛楚让他再无法维持先前的平静,他神色变得极为可怖:“备车!” 方青忙道:“将军,您重伤未愈,还是等伤好了再走。”见楚驭不管不顾地起身,心里一急,高声道:“您现在不能回去,神武将军已经陪葬皇陵了!” 寝帐内一片死寂,唯闻信鹰展翅欲飞之声,方青见他身姿不动,忙劝道:“此事大约另有缘故,属下已派人去查了,您先好好养伤,等查明缘由再回去不迟。” 楚驭坐了许久,眼神平静了下来,他望向那卷圣旨,自语般道:“怪不得要送这二人过来,原来你心里还是防着我。”他嘴角一动,这一笑比刚才的暴怒之色还要可怕十倍,阴沉沉地声音随之响起:“我中毒受伤之事,不许对人吐露半个字。传我军令,点精兵两万,三日之后,随我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和二水的营养液,还有林水的霸王票。 100章达成,么么哒~ 终于可以开启造反章节啦 第101章 惊变 这大半年来, 元景与楚驭到底是僵持的时候多,浓情蜜意的时候少, 是故他一走两月,元景便整日忙于政务, 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他。可那道圣旨一下, 知他的归期将至, 先前那点矜持骄傲, 便全都给抛到脑后了。这夜秋雨潺潺,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都是两人重归于好之时, 他温柔说话的样子。 早上起来,神思还有些恍惚, 见楚驭送给自己的那朵月桑花挂在帐边,嘴角不自觉噙着一个小小的笑容。今日似天公有意作美,朝堂上也无什么大事。唯有下朝后丞相来了一趟, 谈及楚驭此番归来的封赏之事。如今京畿之内,北疆之地, 兵马皆归他调派,加之又有爵位在身,论位高权重, 不输乃父,已是封无可封。丞相之意,当收回他统帅禁军的兵符。 元景摇头道:“天策将军才为朝廷立下大功, 朕这般明升实降,将忌惮摆在明处,岂不伤了功臣的心,况且……”他犹豫了一下,在心中默默道:他这次回来,自然会留下来陪我,禁军统领之权给了他,跟给了我自己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这话是不能往外说的,元景斟酌了一下,复开口道:“朕与他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从未有过忤逆朕的时候,朕信他如信自己,绝无半分疑心之处。况且神武将军的事尚未了结,若是这种时候削他的兵权,难保不会出乱子,此事容后再议吧。”见丞相还要继续说下去,将手中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他对这些老臣,向来是礼遇有加,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似这般将不悦摆在脸上,实属头一次。 丞相眉头微蹙,本还存了争执之意。可元景目光坚定,望着他时,半点也不肯退让,两方对峙片刻,丞相轻叹一声,拱手退下了。元景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松了口气。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晚膳时元景听闻昭容夫人这几日不太舒服,便命人准备了她平常爱吃的,带过去探望她。凝和殿的宫人从上到下换了一批,唯留了昭容夫人的近身的宫女伺候。昭容夫人因先前那服落胎药的缘故,身体一直不太好,一日中有大半天都在床上静养。元景来的晚,为免打扰她,也没叫人通传,见她有下床行礼之意,忙道:“不必了,你躺着吧。” 昭容夫人面上只施了一层薄粉,愈显苍白娇弱,她肚腹微微隆起,俨然不止对外宣称的两个多月了,她将被子往上盖了盖,低声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景道:“听说你吃不下东西,过来看看你。”命人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挑了碗温热助眠的汤羹,亲手送到她面前。昭容夫人勉强喝了几口,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元景惊讶道:“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近身宫女给她拍着背,恭敬回道:“回陛下,娘娘一直是这样,奴婢劝了好几次,她也不听。” 昭容夫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不许多话。元景估摸着她还是心思太重,斟酌了一下字眼,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朕说过不会追究,君无戏言。”隔着被子,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朕已经传了话下去,不许别人来打扰你,你只管好好将孩子生下来便是,朕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他语气极为温和,宫灯照耀之下,眼睛里都是温柔的光。近身宫女悄然退下,留他们独处一室。元景回身之际,见周遭空无一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呆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你想吃东西么?” 昭容夫人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摇了摇头,温声道:“陛下今日像是心情很好。” 元景本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想起再过几日便能见到楚驭,心中蜜意盈满,他自己无从觉察,摸了摸脸,不自在道:“嗯?是么?” 昭容夫人看了看元景,声音轻如滴露:“是因为楚将军要回来了么?”元景未料她会提起楚驭,一时愣怔了。昭容夫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微微抿唇,道:“从前在府中,臣妾时常见到陛下与这位将军同进同出,您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将军亦是如此,外人皆说他冷漠寡情,那是没有见过他对着您的时候。那时臣妾便猜到,您与他……陛下年纪尚轻,想要多少孩子都可以,可这么多年,您不曾为一人驻足过,如今又要留下这个孩子,应该都是为了他吧?” 第199页 元景与她对视了一眼,低下头,替她掖了掖被角。昭容夫人苦笑了一声:“臣妾德行有亏,本已没资格说这话,可是陛下,自古君王皆薄情,概因身系家国重任。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您将心交到一人手上,万一他日……”她看了看元景,没敢继续说下去。 先前不愿回想的事倏然闪过,元景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道:“江山与一人,孰轻孰重,朕心里明白,但这颗心交都交出去了,朕也没有办法。”他站起来,温声道:“朕还有些折子要批,今晚便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若是不舒服,只管传太医来看,那边朕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闲话传出去。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若你不想留在宫里,朕也会成全你。” 昭容夫人摇摇头,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润,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陛下陪臣妾过了最难熬的日子,那几个夜晚,足以畅慰此生。臣妾从未替您做过什么,既然陛下想要这个孩子,臣妾无论如何也会生下来。”她放下了床帐,任由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之中。 元景离开凝和殿时,一只寒鸦立在梢头,嘶声啼叫。宫中向来视此鸟为凶鸟,遇之不祥,曹如意看到一眼,弯腰捏起一片碎石,道:“属下这就去把它打下来。”元景向来不肯信这些,闻言只道:“罢了,赶走便是。” 他心中这缕怅然之感,久久未能散去,回到宫中,蜷躺在床上,对着他从前送给自己那扇落日熔金的屏风出了一会儿神,暗道:“他说过不会骗我了。”一念转过,这才安然地闭上眼睛。梦中江南雨晴,夜楼落星。 未料几日之后,边关急报,称天策将军已携两万人马,急行回京。丞相早就对他心存防备,一听这消息,便连夜入宫,延和殿殿门紧闭,连小柳都给赶出去了:“……边将入京,只许带仪仗三百,护卫两千,他带了十倍之数的骑兵,且不论他要做什么,不遵礼法的罪名他是逃不掉的!” 一语罢了,延和殿内阵阵回音。元景自闻讯以来,脸色也不大好,闻言勉强笑了一下:“他先前跟朕提过,禁军疏于训练,不堪大用,此番带人回来,多半也是为了重整禁军吧。” 丞相厉声道:“陛下,军报入京之时,楚家军距离京城已不到九百里了,此非战时,他日夜急行所为何事,难道陛下还看不出么?多半是神武将军的事传了过去,他才率兵发难!” 奏折上笔迹匆匆,俨然是事出紧急,仓促写就。元景只扫了一眼,就又合上了,声音木然道:“他不会的。” 丞相忍无可忍,声如炸雷一般:“司天监早就上了折子,将星犯帝座,大急!神武将军入京,楚家军群龙无首,正是重新整顿的好时候,您一声不吭,就将楚驭派出去了,这种时候还要包庇他么?” 元景身体一颤,茫然道:“什么折子?朕从没见过这道折子。”见丞相怒目圆睁,脸色铁青,俨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谈,即命人去传司天监当值官员。小柳领了口谕,即前往司天监。 元景闭目坐了半个时辰,丞相几番挑起话头,他也未曾理会。直到殿门外响起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看向小柳身后之人。 云从跪在阶下,恭敬道:“参见陛下。” 元景一看到他,眼皮子就开始乱跳,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不禁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丞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前来回话的,竟是一名纤细年幼的少年,不禁狐疑道:“你是何人?” 云从穿着一身官袍,转而向他拜道:“回丞相,我是司天监的人,三个月前,天象有变的奏折便是臣上书的,听闻陛下问起此事,便随小柳公公前来复旨。” 丞相见他年级尚小,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稚气,尤是不太相信:“你上书的?”云从点了点头,即将奏折默诵出来。元景端坐不动,看着他那张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了一串陌生的话。这些话也并非全然陌生,早在太一楼上,他便听过一回。从那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可他仍旧记得自己跪在森严的太庙之中,祖先神位前,那种忐忑愧疚的心情。 云从说到最后,冲着元景叩了一叩:“渠犁使团走的那晚,臣送奏折去尚书台,遇到天策将军,他与臣闲聊了几句,还要了臣的奏本来看,臣不敢拒绝……他看了之后并未多说什么,便让臣走了。臣心有不安,隔日再去尚书台询问,那本奏折便不见了。” 丞相听到最后,脸色已难看之际,指着他道:“你为何早前不说?” 云从甚为惶恐,忙道:“是将军说,那本折子是他拿走的,而且他已亲自送给陛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的霸王票 下一章粗长~么么哒 第102章 造反 元景听到这一句, 脑海中一阵茫然,一时间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只在心里暗想:“他从没有给我过什么奏折,难道这次又是他的伎俩, 故意打着为了我的旗号, 谋夺兵权, 然后……”在愤怒与伤心到来之前, 他胸口涌出一阵剧烈的疼痛,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临别那日的画面倏然浮现,他细细回忆了一遍,心中确信, 那日楚驭所言所行,并非作伪。心神稍定之际, 忍不住又想,如今他将兵归来,也未必就是如丞相所言, 多半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柳站在一旁,见他脸色苍白如纸, 小声道:“陛下?” 第200页 元景被这一声唤醒,木然转过头,见小柳担忧地看着自己, 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宫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昭容夫人有孕在身的事,他定然也知道了。外人哪里清楚这里头的名堂, 通风报信到他那里,也只会说孩子是我的。不错,他的性子向来霸道,最不能见我和别人要好,若是知道我宠幸旁人,当然要来跟我兴师问罪。一念转过,心中拨云见日般明晰起来。 当日他做决定之时,也想过要不要告诉楚驭一声,只是一道密信下去,要过许多人的手,万一走露出去,那就大为不妙了。这才隐而不告,只待他回来之后,再说与他听,如今事出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元景正了正色,打断了丞相的话:“丞相不必多说了,朕这就写一道手谕下去,令他驻兵城外,独自入京。若他照办了,便可证明他并无反心,至于奏折的事,也不算大事,只待他进宫后再问不迟。” 丞相怒目道:“陛下!他此行昭然若揭,如今当召禁军入京护驾才是,这道圣旨下去,无异于通风报信,只会叫他对咱们更加防备!” 元景平静道:“丞相,依你之见,京中禁军战力如何?若正面与楚家军精锐相抗,可有胜算?” 丞相一怔,语气随之缓和了些:“若是正面较量,禁军自然是不如的。不过驻守京中的禁军,人数远倍于他们,若能谋划布置,也未必不能与之抗衡。” 元景一点头:“可你别忘了,先帝临终前,将统领京中十二万禁军的兵符交给了他,万一禁军临阵倒戈,我们又当如何?”丞相一时沉默不言,元景缓缓站了起来:“丞相,朕自幼便得他陪伴,虽是尊卑有别,但论情谊,说一句情同兄弟也不为过。当日他离京之时,朕与他定下誓约,君臣不相负,今日之事,或许有别的缘故。朕愿意信他一回,你不必多说了。” 丞相未料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决绝,思量了一刻,道:“陛下既然已经决定,臣遵命便是,不过臣要问上一句,若是他领旨不遵旨,仍率兵入京,又当如何?” 元景目光不见波动,目视着阶下,一字字道:“那朕就调动禁军,若是禁军不敌,朕便下擒王令,召各地将领入京。”提笔匆匆写下一道手谕,印玺朱泥未干,即唤曹如意前来。曹如意对此间情景也耳闻了一二,心中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他陪元景一路走来,对他和楚驭的事心知肚明,只是他对此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深心之中,早就盼着元景能狠下心肠,与此人一刀两断。如今正是大好的时机,他虽无上阵杀敌的经验,但心中少年豪情满溢,只待元景一声令下,便要请缨为他拼杀。 岂料元景当着众人的面,对他道:“你带着这道手谕,去见天策将军,命他驻兵城外,独自入宫。再告诉他,朕这阵子忙于宫中的事,没能给他写信,但一直在等他回来。” 曹如意听出他话中之意,尤有些惊讶,以眼神询问了他一番,元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才这领命而去。 丞相当着元景的面虽答应了下来,但对此事实在无法放心,曹如意还未出宫门,他便派一心腹出城,前往京郊军营,令他们整顿人马,随时待命。 然而他的人才出城门,便有几个人影悄然冒了出来。其中一人弯刀出鞘,黑暗之中,如一道红云一般,直直朝那人的脖颈飞去,只听一声“咚”响,那颗头颅毫无预兆地落了地。无头尸身的手还紧紧地攥着缰绳,血雾喷涌,马奔之势未绝,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河。暗杀之人一击得手,便催马上前,弯腰将这颗头颅提了起来,丢到身后同伴展开的布袋里,朝着远方奔去。 更深霜浓,秋风骤起。行帐帐门半掩,方青入内之时,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里头噤若寒蝉,几位千羽军将士半跪于阶下,木案之上,并排摆着一颗头颅,一封血迹斑驳的手书。楚驭已有两日未眠,在染了血色的灯光之下,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方青一眼望去,也为之悚然。只听楚驭缓声道:“何事?” 方青迟疑道:“将军,宫里派人来了,陛下有手谕给你。”双手捧过头顶,送到他面前。楚驭眼眸微寒,正眼都没给一个,沉声道:“念。”方青只得展开手谕,一字字诵念起来。 楚驭听完之后,神色愈发难明,他望着桌上血淋淋的人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叫我孤身入京,却又命人暗中调派禁军,他倒是想的周全。” 方青不知如何接这个话,只好据实以报:“将军,曹如意还在外面,他说陛下交代了一件要紧事,要与您私下密谈。” 楚驭接过那道手谕,展开后只看了一眼,便丢到足边火盆里,火焰腾起之时,他才冷冷道:“上一回他派人与我密谈,便废了我二弟一只手,这次还是算了吧。”他手臂一伸,近旁之人便将挂在墙上的大漆弓送到他掌心里。营门之外,曹如意已经站了许久,他来的不巧,入营时便被告知楚驭在与人议事。他日夜兼程了三日,寻到楚家军时,他们距离京城已不到四百里,这般急行,又与人深夜密探,所为何事,他不愿去想。只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见面了该怎么说。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破空之音,一支朱漆长箭自行帐内呼啸而来。他反应极快,后退之际不忘提刀去挡,一声金戈铮鸣过后,手中宝刀落地,小臂以下被震得毫无知觉。几名黑衣侍卫从里面疾步而出。曹如意认出他们的打扮,正是楚驭送到宫中的千羽军诸人,惊诧之下,脱口道:“你们怎么在这?” 第201页 众人俱不回答,其中一人拔足而上,朝他后颈击去,曹如意手上全无气力,被他一记手刀劈中,踉跄了几下,就此昏迷过去。 他被人丢到一个囚笼里,昏沉之间,隐约听见士兵拔营、战马疾驰的声音,好容易醒来,只觉后颈疼得好似要断开,只恨手足被捆的严严实实,连揉一下也不能够。他挣脱无果,心急如焚,好容易在众人休息之时,等到一人来给他喂水,塞口布才从嘴里取出。他一得自由,顾不得喉咙干渴如火,忙道:“我要见你们主帅!我有要事相告!” 那人冷道:“我们主帅说了,他谁也不见。”手持羊皮袋,给他胡乱倒了几口水,便将塞口布往他嘴里按。曹如意大叫:“那你告诉我,现在到哪了总行吧!”那人回身忘了一眼:“到孟阳了。”曹如意心中重重一沉:“孟阳一过,便要到京城了。”他极目远眺,见一道军旗在寒风之中猎猎鼓动,落日映照,如蒙血色。 这一晚,楚家军得了令,丢弃辎重物资,负两日之用,连夜奔赴京城。数百里外,元景于睡梦中惊醒,环顾四周,脱口道:“曹如意回来了么?” 自曹如意走后,他已有好几日没能合眼,如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小柳将浸在热水中的方帕拧干,殷切道:“回陛下,曹大人还没回来,奴才给您敷一下吧?”元景疲惫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将叠好的方帕敷在自己眼皮上。小柳见他久久不动,以为他又睡着了,生怕将他吵醒,动作愈发小心。不想皇上忽然轻声道:“小柳,他会来么?” 小柳捧着他冰凉的手,不禁有些心酸,他柔声道:“会来的,陛下,将军最是心疼您了,哪会舍得看您难过。您别担心了,再睡一会儿吧。”元景“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蜷着身体,环抱自己睡去。 夜色已深,十里河畔桂香浓郁,两岸皆已熄灯入梦,唯有河心中几座画舫还有些亮光。铁骑疾驰之声来的突然,如惊雷动地,打破了满城的寂静。有人从窗缝间偷偷朝外望去,见无数黑甲兵士列阵有序,如比黑夜更深的影子般,朝官道上掠去。 曹如意被丢到宫门前时,整个人狼狈不堪,他抬眼望去,只见宫墙已被楚家军围如铁桶。楚驭神色漠然地站在他面前,身后甲士如潮,只待天时一到,便要吞噬这座皇城。他呜呜了两声,口中破布便被挑开,不及喘息,他仰头奋力道:“陛下有话要我告诉你!”望向他身后诸人,到底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个明白,他嘶声道:“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便好!这件事非常重要,事关你和陛下的……你们的……” 楚驭一刀砍断了捆着他的牛筋索,语气无半点退让之意:“你不配跟我说话,我给你时间,现在,进去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他若想解释什么,便孤身出宫,到我这里谈!” 曹如意一听这话,出离愤怒起来:“陛下是天子!你要让他以君拜臣么?” 楚驭冷冷道:“我若不帮他,他便什么也不是。”拎起他的衣襟,将他丢了出去。曹如意无奈,只得进去通风报信,他转身之际,楚驭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只等他一个时辰。” 先前元惜作乱之事阴影尤在,宫内人心惶惶,无数宫人在楚家军铁骑围宫前,便收拾了细软,预备趁夜逃路。大庆殿内明灯大盛,元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曹如意转述这几日之事,听到最末一句,他抑制不住般冷笑起来。 曹如意急道:“陛下,属下愿带昭容夫人过去,再去见他一回,这回属下拼死也会将真相与他说个明白。” 元景双目泛血,闻言只道:“兵临城下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问问他身后的士兵,肯不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他撤兵?他要我去,不过是想多折辱我一回罢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苦笑了一下:“没有真相了,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 曹如意听他语气决绝,也不再劝,拱手道:“陛下,那臣这就去调派宫中能用之人,护送您逃出去!” 元景摇摇头,他做了个手势,站在他身边的两个死士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过不多时,便将昭容夫人带了过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刘林,自先帝驾崩之后,他便请命守陵。此番听到消息,这才回了皇城。几月不见,他苍老消瘦了不少,跪地叩首,山呼万岁的动作也迟缓许多。 元景命曹如意将他扶起:“公公,劳您带路了。”又令死士们搀扶着昭容夫人,跟着他去,曹如意作为自己最信赖的人,也一并同行。曹如意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昭容夫人已知宫门外惊变,泪光盈盈道:“陛下,此事皆因臣妾而起,臣妾愿出宫去见那位楚将军,自裁谢罪。” 元景道:“此事与你无关,他早有狼子野心,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刘林会送你出宫,你出去后,好生将养,把孩子生下来,朕若侥幸不死,日后自会接你们母子回来。” 曹如意激动道:“陛下,叛军马上就会杀进来,您绝不能留在这里。”上前一步:“恕属下僭越,属下要带你走。” 元景看了他一眼:“怎么?连你也要背叛朕么?”曹如意心中一颤,忙跪在他脚下:“您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如此!”元景道:“嗯,朕知道,若是连你也不听朕的话,朕真要活不下去了。”他做了个手势,止住曹如意的话:“朕若随你们走了,他一定会掘地三尺,把我们都找出来。只有朕留下,你们才有逃命的机会。你放心,朕不会有事。”他嘴角边浮出一丝惨笑:“他舍不得杀我,你们活下去,朕才有转胜之机。现在,只当是为了朕,带着昭容夫人逃吧。” 第202页 曹如意拳头攥紧,身体止不住发颤,在昭容夫人低低的饮泣声中,朝元景重重一叩:“陛下放心,属下定会将娘娘安全送出,到时再想法子救您出去!”转身扶起昭容夫人,肃然而去。众人走后,殿内恢复了寂静,偌大一片殿宇,只闻烛火筚拨作响之声。 元景长舒了一口气,对跪在一旁的小柳道:“去给朕拿纸笔来。” 小柳双目含泪,已然是担心的快要哭出来:“陛下……” 元景安慰道:“没事的,去吧。” 宫门外,一座沙漏上方的黄沙,缓缓流尽。楚驭睁开双眼,脸上如蒙阴云,只见他手臂一动,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拿我弓来!”两名千羽军将士抬来他的铁弓,高高举起。楚驭单手提过,几乎于瞬息间,便将一支破城之箭射了出去。箭芒如飞星掠过,直直地冲入皇城。元景才画了几笔,便听见殿门外一声砰响,他一颔首,示意小柳去看看。 小柳很快去而复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他手心里捧着一物,颤声道:“陛下,奴才听见杀声了!他们杀进来了!” 元景抬眼望去,只见楚驭临行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枚玉锁,已四分五裂地躺在他掌心里,他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回来了。” 四门皆起大火,黑烟直冲天际,远远望去,整座皇城黯淡无光。无数夺路而逃地宫人们倒在弩阵之中,怀中珍宝沾满污血,路面滑不可立。元景素服裸足站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提笔作画。他已经很久没有舞文弄墨的闲心了,今日之后,只怕再无机会。只是手足冻得发僵,蘸墨时不慎将一杯冷茶碰翻。茶水倒进砚台里,黑墨满溢,弄脏了他的画。他才要去擦,便被一双苍老的手拦住了,刘林低头顺目道:“陛下,这种粗使活,还是交由奴才来做吧。” 元景一眼望去,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昭容夫人呢?” 刘林身上穿着当年先帝所赐的旧衣,熨烫的一丝褶皱也无。他年纪大了,干起活来不甚麻利,若是在别的主子那里,总少不得一通责骂,但小皇帝宽厚,便是在以前也从未责过他一言半语。他低低道:“老奴已经引昭容夫人入密道了,几位大人会护送娘娘走。奴才腿脚不便,跟他们一起会拖累他们,况且,奴才在宫中呆了三十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里已是奴才的家,奴才离不开。” 元景静静地看着他:“宫门已破,你不走就只能陪葬。” 刘林头也没抬:“老奴不曾读过书,但也知道国破之时,便是暴虐昏君,身边也该有臣子陪着。”他抬起头,目光慈爱道:“陛下是个好人。” 元景听了这话,自嘲一笑:“公公,你可曾听过哪朝哪代的史书里,会称颂皇帝是个好人的?” 刘林一怔,他垂下了眼,将沾了墨的手在帕子上擦了擦:“陛下,夜里寒凉,奴才去将您的龙袍拿来。” 元景又画了几笔,才淡淡道:“朕弄丢了祖宗的江山,没脸再穿了。”他指道:“公公,你看朕画的好么?” 刘林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见宣纸之上,江南烟雨朦胧,一叶扁舟飘飘荡荡,直往云雾中去。心头一酸,勉强笑道:“陛下御笔,自然是好的。” 元景自语道:“还差了一首题诗。”然而寂寂风声之中金戈之音愈发清晰,少顷,殿门外影影绰绰,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门纱之中。元景遗憾地笑了笑,几笔重墨胡乱落下,毁了这山青水色:“算了,没心情了,反正这画本来也不可能画完。”他将笔一丢,伸手道:“公公,扶朕坐下吧。” 第103章 造反(二) 只听一声巨响, 殿门轰然大开。元景抬眸望去,大庆殿外烟气弥漫, 成千上万的士兵手持火把,在呜咽长风中沉默而立。楚驭脱下身上甲胄, 将血迹未干的佩刀收回鞘中, 目视前方, 朝元景走去。他迈步而入之时, 殿门缓缓关上了。 元景按在扶手上,头一回以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他。两人对视了良久,楚驭开口道:“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他的声音也不如何冷淡,望着自己时, 眼神中甚至还带有一种温柔之感,元景心口似被人掐住, 带来一股窒息般的痛楚,藏在衣袖下的手狠狠攥紧了,他闭上眼睛, 恍若未闻。 楚驭一颔首:“好,那我上去。”他背着光走了上来, 魁梧的身躯愈发显得威慑力十足。元景不自觉向后缩了一下,便是在此时,刘林站了出来, 挡道他们中间。他谦卑道:“少主,别来无恙。” 楚驭看了他一眼,理清了他话中头绪:“你是我父亲送过来的人?” 刘林低着头:“是, 奴才来的早,少主从前未曾见过我,只是将军于奴才有恩,一别三十年,至今不敢忘。” 楚驭冷笑了一声:“你在宫中藏了这么久,也无人发现,如今抬出旧日恩情,所为何事?” 刘林道:“将军送我来时,命我好生照看先帝。多年下来,奴才原本或有三分敷衍,如今也变成了十分真心。先帝归天之时,交代了奴才,要好好看顾陛下,还请将军念一念旧情,不要伤害他。” 楚驭目光转寒,越过他的身影,朝龙椅之上的人望去:“陛下真是深谙御下之道,事在眼前,一句话不说,就有人出来替你送死。” 元景仇视地望着他,冷声道:“公公,你退下,他要朕的命,朕给他便是。” 第203页 刘林低着头,微微佝偻的背仍旧躬着。元景脸上涌起一丝怒意,他伸手去拉刘林:“你让开!别再求他了!朕已经丢了江山,你要朕连最后一点脸面一起丢了不成!” 楚驭对着他通红的脸颊凝望了片刻,似乎觉得他这个样子,比先前的面无表情的模样要可爱得多,毫无笑意地笑了笑:“旧情自然是要念的。”话锋一转,看向刘林,神情变得无比森冷:“不过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最讨厌他身边有旁人,越是忠心耿耿,我就越恼。你若不表这番忠心,还能活着出去,如今,你的时候到了。” 说到末尾一字,杀意溢满而出。元景心中一惊,颤声道:“你要做什么?”楚驭对他不加理睬,抽出一把匕首,抛到刘林脚下。元景“咚”的一声,从龙椅上跳下来,他双目通红如血,看着楚驭:“没有玉玺你算不得正统!你敢杀他,就别想坐稳朕的皇位!” 楚驭掐住他的下颌,逼他仰视自己:“你的皇位?若不是我为你日夜谋算,护你周全,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元景只觉骨头都快要被他捏碎了,眼中泪光泛起,冷笑一声,看着他道:“你几次三番以我为饵,让我横遭屈辱,就是你日夜谋划、护我周边的法子?”楚驭眼眸一动,手劲不自觉松缓下来,元景奋力从他掌心里挣开,指着他怒道:“况且你是臣子,我是君王!就算你真的是为我好,这也都是你该做的!” 楚驭心中怒意又被勾起,他冷冰冰道:“便是臣子,也想要个明君。我甘愿做你的臣子,不是为了让你随便背叛我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肯不求回报替你卖命?先帝命我父亲驻边几十年,还不是许他三不五时入京厮混,可曾有一日敢与他真正断过!连先帝都知道,有求于人需授利报之,我问你,这些年来我可曾为了私欲,跟你讨过半分好处!”他猛然抽出长刀,劈向地面,严丝合缝的白玉地砖经不住他的蛮力,当即四分五裂开来。他信手挑起一块碎玉,递到元景面前:“我若真想图谋你的天下,你能拦得住?玉玺?一块破石头罢了!今时今日,我说这块石头就是玉玺,谁敢说不是!” 元景听他言语辱及先帝,心中隐藏的怒火倏然爆发出来,怒极之际,反而平静下来。他看着楚驭,忽然冲着他笑了笑,脸上诸般阴霾尽扫,好似从前。楚驭一怔,抵在他胸前的长刀缓缓落下,碎石落地之时,他站不住般朝楚驭身前倒去,见他张开手臂,抱住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倏然出鞘,直直地冲他而去。 那把匕首刺向他心口之时,元景脸上笑意还未褪去,楚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的脸。刘林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惊呼一声。不想这削铁如泥之物,只刺穿了他的外衣,便不能再进一分。元景脸色大变,双手合握,往前又是一送。楚驭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刀扇向一边。元景被他打的脸颊肿起,嘴角泛着血珠,他双眼阵阵发黑,勉力抬起头,嘶声道:“你为什么没事?” 楚驭冷冰冰地望着他,双手抓住衣襟,左右一扯,露出里面那件金丝甲衣来,他声音无一丝波动,连眼中的情谊都一并淡去了:“若是没有它,我必然挡不住你的刀。多谢你把它还给我,不过你现在应该后悔了吧,要没那一晚,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元景一瞬间只想放声大笑,天下讽刺之事,莫如此般。他以手背擦去眼角泪水,声音发颤:“是,我后悔了。父皇早告诉过我,你不是好人,要我早些将你除去。”他死死地看着楚驭,声嘶力竭道:“我不肯听他的话,伤透了他的心。” 楚驭道:“现在后悔也晚了。”迈步朝他走去。刘林见他来者不善,忙以身相拦:“将军,您不能……”楚驭没有看他一眼,手中宝刀飞出,穿喉而过,将他钉死在身后朱柱之上。鲜血顺着刀身汨汨而下,刘林嘴唇动了动,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元景形如槁木般坐在那里,好似一场大风,便能被吹散。楚驭似平静了下来,声音稍缓:“好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了,陪我说说话吧。”目光与元景的触碰在一笑,笑了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元景讽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这么回来,现在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地上撑了一把,欲站起身。 楚驭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他温声道:“我本来差点要回不来的,可想到你会难过,心里就疼得厉害,这才拼命活过来,我马不停蹄地来见你,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你派曹如意去找我,又想怎么糊弄我?我就在这里,你亲口告诉我便是,你来说的话,没准我什么都信了。” 元景一时不明他话中所言,心想,难道他差点死过?然而这话却是不愿去问的,他冷冷道:“那些话你不配听了。”他手中匕首还未脱出,见楚驭靠近自己,下意识地便朝他挥去。楚驭仰身闪躲之时,屈指敲到他腕筋上。元景倒抽了一口冷气,匕首掉落在地,被楚驭一脚踢开。他小臂以下,知觉全无,捂着手跌回龙椅之上,过了许久,才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你杀了我吧。” 楚驭冷笑一声,给他将碎发捋到耳后,他双手按在龙椅扶手上,整个人倾压下来,鼻尖亲昵的擦着他的额头,语气几乎可称得上温柔:“想死?我让你那一班臣子、后宫妃嫔,还有你那个孽种,一起给你陪葬好不好?” 第204页 元景脸上的平静被打破了,他瞳孔骤然收缩,迎上那道目光,嘶喊道:“你混蛋!” 楚驭拍了拍他的脸颊,嗤笑道:“你这张嘴,也只有这种时候顶用。”将他打横抱起,放到自己腿上,顺势在龙椅上坐了下来。元景无法忍受般在他怀里胡乱挣扎,躲避着他的亲吻:“滚开!你这个乱臣贼子,放开朕!” 他这一动便没个完,楚驭与他相贴而坐,身下愈发硬得厉害。他一手扯住元景的头发,捏着他的下颌,俯身亲了亲他红艳艳的嘴唇:“闹什么?不想让他们死就听着!”元景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唾了一口,怒目以对。楚驭毫不在意,指腹逗弄般擦过自己适才亲吻的地方:“我本想着你若乖乖跟我认个错,我便放了他们,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握住元景的手,强行送到唇边一问:“这样好不好,你陪我睡一晚,我便放一个?大哥从没有问你要过什么,你若还想保住你的帝位,现在也该给了。” 元景眼中无波无澜,闻言只是一笑,抬手便朝他脸上打去。楚驭眼中一阵寒意闪过,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扣住肩关节,狠狠一错。元景惨叫一声,右臂无力地垂下,竟是被他生生卸脱了臼。楚驭眼中俱是冷漠,起身将他往座上一摔,这一下全不见怜惜,元景被他摔的胸口一阵闷痛,一股腥甜之气从喉咙里涌出,他捂着伤臂,闭目咽下下去。 楚驭讽道:“你还当是过去么?你对我耍性子,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他拍了拍元景的脸,冷酷道:“你该谢谢我,我还念着旧情,没有直接废了你的手。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帮你了,以后你只能靠我,明白么?” 元景喉头滚了滚,忽得冲他撞去,楚驭一闪,他扑了个空,狼狈地跌倒在地上。楚驭看着他的惨状,冷冷道:“总也学不乖。” 一脚踢开离他最近的碎石,擒住他的右臂,将他提了起来。脱臼的手臂经这样一扯,皮肉疼的如同要撕裂一般,元景脸色煞白,眼泪夺眶而出,尤是不肯发出一声。楚驭把他抱了回来,玩味道:“现在知道要强了?”按着他受伤的肩膀,掌下故意使力:“不是最怕疼了么?求我一声,大哥给你接上。” 元景双目紧闭,死死地咬住下唇,任凭冷汗一滴滴地往下落。 楚驭耐心耗尽,懒得与他纠缠,索性不再管他,伸手便去扯他的衣领。元景大惊之下,用左手胡乱推打起来,楚驭将他的手腕往头顶一折,语气淡然道:“再不听话,就把你这只胳膊也卸了。” (后续见……你们懂的) 元景只觉好似被人凌迟一般,意识渐渐飘远,尤是强撑着,抵着他的肩膀,不许自己靠过去。 楚驭无半点心软之意,亲了亲元景脸上的泪水,贴着他耳边柔声道:“乖,叫声大哥,叫声大哥我今晚就饶了你。” 元景下唇已被咬的血肉模糊,他不肯发出一个字,直到气力耗尽,彻底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wbID:尺水_ 谢谢欣宝的霸王票。 祝大家中秋快乐啦,安抚大家的小心心,这一更回复的都发红包 小剧场: 渣攻:我活好不好? 元景:???你怎么好意思问出这种话? (今天渣攻也对自己的活儿毫无?数) 第104章 金屋 软帐馨香, 软褥绵软。元景好似陷入一个昏沉沉的梦中,一星明光落在掌心, 他看着光芒,悠悠转醒。意识回归之际, 剧烈的痛感侵袭而来, 全身酸胀的都不像自己的了。他眼皮红肿不堪, 努力睁了半天, 才看到一丝光亮。探手摸去,脱臼的右臂已被人接上,可力气全无,好似被人打断了一般。勉力抬了抬手, 立刻重重垂落下去。他心中逞着一口气,又试了几次, 直到手指曲张自如,勉强能停留一刻,才撑坐起来。 这一下坐起, 又是一声惨叫,腰臀以下火辣辣的, 叫人无法忍耐。他仰面跌回枕上,又闭目休息了良久,才将床帐掀开, 只听月桑花下的琉璃珠叮铃作响,他环看之下,心里一片茫然:“我怎么回自己寝宫了?难道昨天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可身上还在一阵阵犯疼, 又如何骗得了自己? 此时,只听一声轻响,似殿门被人推开,细碎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元景不自觉攥紧被子,待见到来人之时,轻轻地舒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小柳穿着那晚离去之时的衣服,低头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个银托,上面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他见床帐欲垂,忙去给挽上了,又拿了个枕头,替元景垫在后头,扶他坐起。他着意不去触碰元景的右臂,俨然是被人交代过。饶是如此小心,元景还是疼得呜咽了一声。好容易靠坐到床头,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元景嗓子干哑难当,低声道:“朕睡了多久了?” 小柳比了一根手指,示意他“睡了一日”,眼睛都没敢抬一下,捧着药碗又往他面前送。元景已觉喉头发苦,看了这碗黑乎乎的药汁,更是不想喝,闭着眼睛又道:“外头情况如何了?”一句说完,久久不闻回音,他奇怪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朕在同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 小柳并未吭声,只将头垂得更低了。元景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异样之感,伸手摸向他的脸:“抬起头我看看!”小柳受惊般往旁边一躲,刚煎好的药汁撒在他手腕上,他嘶了一声,没有发出一个字。元景愣了愣:“小柳,抬起头,我看看你的脸。”最后几个字都已经有了颤音。过了许久,小柳轻轻地抬起了头。 第205页 他的模样并无变化,除了下颌上两个指印未褪,脸上不见外伤,只是眼中泪水未干,像是隐藏着极大的痛苦和委屈。他看着元景,无声地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了几个破碎的浑音。 元景难以置信地碰了碰小柳的脸颊,颤声道:“他干的?是么?” 小柳的眼泪随着动作落下,他将银托放在地上,握住元景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挤出了一个惨笑,打着手势告诉他:“不要紧的。” 元景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嘴唇动了动,也似被人毒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两人久久无言,直到殿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寂静,来人似刻意放缓了动作,声如擂鼓一般,在这寂静寒夜里无比清晰。元景倏然一惊,愤怒之际,仍觉身上阵阵凉意袭来,两股战战不止。小柳更是怕得连头也不敢抬,忙捧起银托,他的身体抖似筛糠,上头的药都倾洒不少。一丝寒风过后,楚驭走了进来。他看了两人一眼,踱步走到元景床边。房中本就只有一线烛光,如今尽数被他挡住了。 楚驭摸了摸元景的额头,淡淡道:“身体好些了么?” 元景一把挥开他的手,眼睛里像生出了一团火,指着小柳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驭漫不经心地看了小柳一眼,后者如芒在背,头低的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只听他漠然道:“我跟你说过了,不喜欢你身边还有别人,以后你只要听我一个人说话就够了。”他端起那碗洒了一半的药,坐到元景身边:“过来喝药。” 元景心中恨意汹涌,只能不能一刀杀了他,见他将勺子递到自己嘴边,想也不想,连勺带碗一同掀翻了。 楚驭看着元景,脸色随之阴沉下来,虽不发一语,可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意。元景虽还强撑着与他对视,可脚趾已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了。小柳以头抢地,磕的“砰砰”作响,一时又胡乱地打着手势,似在求他不要动怒。一阵难熬的死寂过后,楚驭冷声道:“滚出去!” 小柳担心不已,看了元景好几眼,在楚驭不耐烦地回眸一望之后,才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这一方天地之中,只余他二人。元景牙根咬得作响,恨不能扑上去给他一口。楚驭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将手腕送到他面前:“想咬我?” 元景牙关一松,张口便咬,牙齿还没碰到他,脸上便挨了一巴掌。他猝不及防,一头撞上床柱,顿时双眼金星乱舞,剧烈的痛感从心口涌了出来,一时间,疼得连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楚驭冷冷道:“养不熟的狼崽子!”他起身回到桌边,自顾倒了一杯茶,懒得看他的惨状,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把那个女人藏到哪了?” 元景还在喘息,听了这一问,心中涌出些许得意之感,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抬起眼眸道:“自然是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楚驭“哦”了一声,面带玩味地看着元景:“她尚有几十名家眷在京中,你说我要是广贴布告,以他们为要挟,她还坐得住么?” 元景浑身一震,人也坐了起来:“你堂堂一国之将,居然要去为难一个弱质女流!此事跟她无关,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别去打她的主意!” 楚驭眼中阴霾骤起,声音也冷酷起来:“我本来还想找到她问个明白,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瞧你这副紧张的样子,看来是对她动了真情了。” 元景大笑道:“这宫里谁不比你待我真心?我连你这样的人都曾喜欢过,会喜欢上别人又有什么奇怪!” 楚驭指尖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元景脸上笑意不减:“是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还是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他顿了顿,看着楚驭一字字道:“从去年我要跟你断了时起,就对你再没有任何感觉。是你自己缠着我不放,要不是你强逼利诱,我才不会搭理你!我告诉你,宫中上下,我个个都愿意去喜欢,个个都想跟他们好!我同她们在一起,比跟你相处轻松快活百倍,你连她们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周遭一片死寂。楚驭眸光微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怪不得我走那晚,你主动过来投怀送抱,原来那时就打算好了,要送我上黄泉路。好,你装的真好,枉我对你日思夜想,时时想着早点回来。” 元景听得一头雾水,冷笑一声,不肯与他多说。楚驭目光转寒,片刻之后,忽而冲他一笑:“你放心,在老子玩够之前,会让你好好活着!” 元景额边青筋一跳,脱口道:“我是死是活,轮不到你做主!” 楚驭抬臂一挥,将手中药盒砸了过去,正着元景锁骨之处,他捂住肩膀,疼得血色全无。楚驭面无表情道:“听说你不肯上药?这么喜欢留着老子的东西?” 元景蜷身望向他,上下唇一动,嘶声道:“你真让我恶心。” 楚驭极轻地笑了一声,对他眼中的恨意视而不见:“正好,我也不想让别人碰你。你自己动手,乖乖上药给我看。” 元景脸上一阵青白,拾起那药盒就朝他砸去:“滚!” 楚驭抬手接下,眼睛里居然还带着点笑意,缓缓站起身:“真是不听话,好吧,我来帮你。” 元景一看他朝自己走来,慌忙向后方靠去,他裹紧被子,惊恐道:“你干什么?”楚驭脱靴上床,将他捞了出来,见元景还要往被子里钻,大手一挥,将他身上的锦被丢到地上。元景只觉眼前一晃,便被他按趴在床上。先前之事的阴影尚未散去,元景惊恐难当,手脚乱踢乱打,不住嘶喊道:“别碰我!滚开!滚!” 第206页 楚驭接下自己的腰带,将他双手捆在身后,打了个死结。元景只觉腕上一痛,几声骨节艰涩咔响之后,手臂竟被他倒提了起来。楚驭动作狠厉,用几乎能将他双臂拗断的力气,将他的手反绑到床头上。元景的手臂被反压向颈部,莫说是挣扎,就是轻轻动上一下,也疼得生不如死。他右肩旧伤未愈,如何能经得起这番折磨,喉咙里惨叫难止,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一片枕面。 (后续见……你们懂的) 他的头颈歪在一边,整个人似被抽干了力气。楚驭看了一眼,解开捆住他的绳索。元景双手被缚许久,此刻一经解脱,便重重垂落下来。楚驭见他哭得脸颊通红,睫毛上一滴泪水将落未落,微微皱了皱眉,俯身拍了拍他的脸,神色漠然道:“省省吧,别装可怜了,你现在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将剩下的那半盒药丢到他脸颊边,见他被砸的眉骨一蹙,冷笑了一声:“行了,自己把药上了,明天我还会过来,别让我再有理由干你。” 被子也没给他捡起来盖上,转身便朝门外走去。殿外,诸人皆已被喝退,不许进去看他。天地之间,俱无声响,一阵寒风倏然涌进,殿门被风吹的开开合合,一夜未停。 作者有话要说:  wbID:尺水_ 谢谢林水、嗦发咪多唻的霸王票 为了安抚大家,这一更回复的继续发红包 下更预告: 元景:我给你表演个原地濒死 第105章 濒死 皇城内禁军重新部署之事一了, 方青便回去复命。阖宫上下门窗紧闭,静谧无声。他找了一圈, 才在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上找到楚驭。夜深风寒,此间旭如春日, 楚驭倚在软榻之上, 面色阴沉沉的。他怀中坐了一人, 正是云从。此刻手中捧着一杯酒, 正殷切地往他嘴边送,他喂一杯,楚驭便喝了一杯,地上散落着许多酒壶, 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引人发醉的酒香。 方青站了足有一刻,楚驭也未抬头, 直到云从撒娇般攀住他的肩膀,咬着他耳垂说了几个字,楚驭才看了过去:“何事?” 方青嘴唇动了动, 最后又咽了下去,:“将军, 属下已布置妥当。” 楚驭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人还没找到?” 方青对他所说之人心知肚明:“属下已派了一队人马沿街搜寻了,找到了即刻把她送过来。” 楚驭“嗯”了一声,心中烦闷至极, 眼看云从又递了一杯过来,劈手夺过,仰头便饮。他已醉得不轻, 这一杯下了肚,仰头便向后倒去。方青忙上前将他扶起:“将军,您醉了,我送您回去休息。” 云从一臂被楚驭压在颈下,顺势揽住他的肩膀,有些不善道:“方大人,将军既然已经睡了,您就别扰他清梦了,不如就留他在这里吧。” 方青也不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将军为谁醉成这样,你心里清楚,何必自讨没趣。你这一场殷勤献完,明日等他酒醒了,只怕又要动怒。”拿开他的手,将楚驭扶起。 只听云从在身后懒懒道:“无所谓,反正很快就是我的。” 方青只当没听见。楚驭浑身酒气,走起路来步伐不稳,大半身的力量都压在方青身上,闭着眼睛走了几步,便不肯再走。 方青累得满头大汗,小声劝道:“将军,陛下在延福殿等您,我送您过去。” 楚驭冷笑一声,口齿不清道:“他会等我?”然而身随意动,还是随他往前走去,他喃喃道:“明天把那只小狼给他送过去……两只狼崽子!正好……正好……” 方青好容易将他扶到旁边的空房里,见他呼吸沉酣,分明已醉到深处,索性让他在这里睡下。他守在门外,听寒风肆虐有声,这一年冬日,似乎要过早的来临了。 楚驭隔日醒来之时,天已透亮。他许久没有大醉至此,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疼的厉害。一脚踏到地上,还有些飘忽之感。方青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他洗漱。楚驭随口道:“什么时辰了?”方青拧了热帕给他擦脸:“回将军,辰时一刻。”见他手腕内侧有一小块干涸的血痂,奇怪道:“您受伤了?”替他擦了两下,血痂随之淡去,皮肤完好无损。 楚驭对着那处看了片刻,脑海中冒出昨夜自己离去之时,元景趴在床上,哭得气力难支的模样。心头一颤,又逼着自己强硬起来:这小坏蛋惯会装可怜的,待我又是虚情假意,不配我对他好。我若心疼作罢,他便不知道厉害。一念转过,索性不再多想,喝了一口热汤羹:“该抓的都抓起来了?”方青颔首道:“是,厉害的那几个都下了大牢,宫中上下也交代过了,尚书台已为您拟好了旨,只待您点头便可派发下去。” 楚驭道:“知道了,那便去看看吧。”今日风大,出门之际方青又递了披风过来,楚驭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搭在臂弯上,踱步而去。这一日心里空空荡荡,总有些不自在。用午膳的时候,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吃过了么?” 方青茫然道:“属下不知,不过昨夜您下令,不许人进去伺候,可能……还没有吧。” 楚驭心头重重一跳,脱口道:“我何时下的令?”见方青神色难言,忽然明白过来,多半是醉后的胡话。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终是按捺不住,命人准备饭菜,朝延福殿而去。 第207页 延福殿中的桂树花叶落了一地,小柳正带着几个人在洒扫,见了他的身影,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楚驭朝里一点头:“他怎么样了?”小柳神色讳莫如深,连连摆手,嗓子里“啊啊”有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楚驭烦闷更甚,摆了摆手:“罢了,我进去看看。” 眼看殿门近在眼前,里面寂静无声,他心神稍定,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还没想好进去后该说什么,只听殿门重重一响,竟是被风吹的从里面关上了。楚驭隐约记得自己昨晚走时并未关门,思及眼前种种,一股巨大的不祥之感涌来,几步走到里面,见摔碎的瓷碗与被丢下的锦被都在地上。元景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姿势,身上不着寸缕,一只手无力地抓着那个小小的瓷药盒,似乎曾为了活下去而挣扎过,他挨过打的地方肿胀淤紫,身下更是血迹斑斑,望之触目惊心。 楚驭脑海中一炸,浑身上下感知顿失,急步上前,却连自己怎么走过去的都不知道了。元景嘴唇冻得发青,呼吸浅的几乎探不出来,楚驭伸手去试他的脉搏,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冰,忙胡乱地将他抱到怀里,可元景浑身上下俱无温度,这一点热气毫无用处,楚驭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捡起被子,给他裹上。如是折腾了一番,元景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楚驭拍着他的脸,急促地唤道:“景儿!景儿!” 元景两只手臂绵软的如同断了一般,无知无觉陷在他怀里。楚驭只觉一颗心也随着他重重地沉了下去,回神之际,嘶声大吼:“来人!去叫太医!叫他们都过来!” 伺候的宫人闻声而来,见了这场面,还有些不知所措。小柳冲过来一探,骇得面无人色,一时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时指着元景,哑声乱叫。楚驭双目赤红如血,他抱得太紧,以至于手臂都在发抖:“看什么!去叫太医!”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朝殿外而去。楚驭捏着元景的下颌,朝他张开一线的嘴里吹了几口气,又胡乱地抓住他一只手,给他揉搓取暖,他急怒之下,恶狠狠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在意的人都杀光!你听到没有!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元景呼吸全无,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连心跳都停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和盏楹的霸王票,么么哒 第106章 妥协 太医们这几日常常被叫到内宫, 此番闻讯来得倒快。待进了门,只见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天策将军坐在床边,神色甚是阴沉, 看到他们, 起身让开一片空处。其中一名太医近得身前, 一见皇上白惨惨的脸色, 当即惊呼出声,尚未诊脉,先去探他的鼻息。 楚驭冷冷道:“他没死!” 太医一听这森严之声,连连道:“是是, 下臣冒犯了。”将皇上的手腕请到脉枕上,只见他白皙的皮肤上, 数道深深浅浅的勒痕,手指贴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脉搏。薛乙前几日才给他正过骨, 如今见他手臂绵软的不正常,一探之下, 发现他肩关节不自然地拗向后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驭无声地走到一边。他背身而立,神情无从得知。只听一名太医惊声道:“陛下没有心跳了。”方青朝楚驭望去, 只见他挺拔的身姿一震,随之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薛乙临危不乱,斥道:“胡说什么!”打开药箱, 取出一套金针,又命人去煎药。药童将风扇的飞快,火焰窜起足逾一尺,不多时便将参汤送来。 小柳“啊啊”有声,也不嫌烫手,跪着上前抢过药碗,要给元景喂下。元景双唇紧抿,药汁尽数从唇角流过,少顷,垫在他脖颈边的帕子便被浸透,小柳捧着剩下的那半碗药,手足无措地看向薛乙。薛乙道:“我来”。提起一根金针,刺向百会、云门、夺命、经渠、内关等八个大穴,见他唇启一线,颔首示意小柳,将药喂进去。眼看他喉头滚了几下,喜道:“能喝下去便好。”又笔走龙蛇地写了一道方子,命药童速速煎来。 几名太医涌至床前,全力帮忙救治,其中一人欲掀开被子,检查皇上龙体有无外伤。方青急忙上前止道:“请诸位大人稍等。”拉了楚驭一下,朝床上一颔首。 楚驭回身望去,只见元景虚弱地躺在床上,微光透过,照见他脖颈上浮起的青筋,他一只手攥紧,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迟疑了片刻,缓声道:“我来吧。” 太医们都被请到了外间,只留薛乙一人下来。小柳腿脚本有所不便,唯独此事不肯落于人后,自告奋勇打来热水。楚驭坐到床边,握住他一只手,只觉掌中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他茫然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么狠下心来折辱虐待他的。小柳抽泣着递过一条手帕,楚驭极为缓慢地替他擦拭起来。 薛乙冷眼旁观,忽道:“将军还是快些吧,陛下受不得冷,不用这么小心也没关系,他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楚驭手指微颤,将他翻过来时候,顺势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一手探入下面,过不多时,将那条沾满血的手帕丢进铜盆里,霎时间,水面浮起一层淡淡的血色。小柳拿来干净的衣衫,穿衣之时对着楚驭连磕了好几下,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让他来。楚驭退到一旁,耳边响起小柳抬起元景手臂时,他在梦里发出的呻吟之声。 过不多时,医官们上前救治,元景虽还在昏迷中,但气息心跳都已恢复,给他喂药,也晓得张嘴了。薛乙忙了一个多时辰,此刻退开一些,稍做休息,楚驭问道:“他怎么样了?” 第208页 薛乙道:“性命暂时无虞,只是他的右臂,脱臼伤还未好清,又被大力拧拽过,以后会留下病根,再像从前那般是不行了。” 楚驭目光望着床榻之上,闻言轻轻点了下头:“你尽力便是。”薛乙本还有些话要说,见了他这个冷冷淡淡的样子,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此时,只听一名诊脉的太医“啧”了一声,本已舒展的眉头复蹙起,以眼神示意身旁之人过来看看。此番皇上死里逃生,脉象细浮微弱,正是大病将愈的征兆。可也不知为何,忽然就变得康健有力起来。薛乙过去看时,元景唇上的苍白之色已经褪尽,一抹红润浮上脸颊,黑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好似随时便要醒来。这一副明艳的模样,却比先前生机断绝之态更叫人心悸。 薛乙心里“咯噔”了一下,推开众人,便去卷他的袖口。果然看到从前惊蛰之后才会出现的黑线,赫然浮在他白皙的手腕上。此刻黑线褪尽,一朵幽蓝的奇花,在他掌心里缓缓绽放。 周遭一时间静谧无声,楚驭觉察不对,走过来一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薛乙颓败地摇了摇头:“陛下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楚驭一时没能领会他这话的意思,看了看他的手,又望向众人:“现在离惊蛰还有好几个月,好好的怎么会发作?”一名太医无言地望向床榻,楚驭怔了一下,也明白过来:“罢了,你开方子吧,我叫人去上清苑准备。” 薛乙在他身道:“将军,蛊毒彻底发作之时,这些没有用了。” 片刻之后,楚驭转过身,声音异常冷静:“没有用是什么意思?” 薛乙动作轻缓地替他放下衣袖,又把被子给他盖好:“多年前,臣便告诫过陛下,平日当调和心境,忌悲伤嗔怒。这一年来,他心中郁郁寡欢,无一日安宁。这几天更是……”轻轻一叹:“从前每每毒发,陛下都是痛苦难当,现在却全无煎熬之色,俨然五感俱灭。他捱到现在,大约是实在捱不住了。” 小柳离得最近,闻言瘫坐在地,哭得不成样子。此刻对着薛乙连连叩首,薛乙无力地摇摇头,对楚驭道:“恕臣无能。” 楚驭额边青筋一跳,即向方青道:“骑我的马,把赤珠带过来!” 薛乙有些悲悯地看了他一眼,静静地收拾起药箱。医官局众人向来为他马首是瞻,见此情景,纷纷随他跪于殿外不提。方青一路飞驰,一个时辰不到,便将赤珠提来。赤珠乃是头一回进到宫里,下马之时,晕头转向,还要与他说几句玩笑抱怨的话,却见他神色肃然,不气不恼,只开口道:“快进去吧。” 赤珠心头一跳,这才意识到今日之事非同寻常。寝殿里药香四溢,小柳半跪在药炉前,拼命扇火,旁人劝他拦他,他也全然不顾,着了魔般盯着尚未煮沸的汤药不动。楚驭坐在床上,托着元景的一只手,不住摩挲,赤珠凑近一看,只见他掌心里那朵蓝莹莹的花,已经完全绽放。他尤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几下,愣怔道:“怎么毒发了?” 楚驭抬起头,脸上尚算平静:“过来看看他。” 赤珠一见这花,便知大势已去。可还是面色凝重地搭上元景脉门,指腹下皮肤全无温度,脉搏也弱不可察,若不是心跳尚存,几乎就是一具尸体。他终是退了一步,无力道:“主人,……请您节哀。” 他的声音极低,落在耳中,像是噩梦一般。楚驭沉默了片刻,脸上的麻木骤然被打破,一脚将他踹到旁边:“滚开!”赤珠肩膀正着,锁骨差点没被踹断,哀嚎了一声,顺势翻身躲到一边。方青也未料会是这个结局,一看楚驭的神情,知他还要发作,忙舍命上去按着他的手:“将军,陛下还在旁边,您会吓坏他。” 楚驭身体一颤,脸上的暴怒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回声望了一眼,心中只觉得茫然,从前元景生了这么多次病,受了这么多回伤,每一次都好好的挺过去了。这一次,自己不过是不小心了些,为何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那个圆月皎洁的夜晚,元景倚在自己胸前,凶巴巴吓唬人的样子:“你要是再骗我,惹我伤心,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楚驭心里剧烈一痛,吃不住力一般,缓缓跪蹲在元景床前。方青见状,忙要去扶他,忽听他颤声道:“送冉驰回去。”方青一时不解:“将军?” 楚驭嘴唇动了动,过了一刻,才发出声音:“把人送去,告诉他们,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把解药带回来。” 方青看了看床上之人,心知就算现在过去换药,一来一回,只怕也是来不及的。更勿论冉驰重伤在身,只怕也难以支撑这长途跋涉。给赤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劝上一劝。赤珠揉着肩膀,避猫鼠般躲到旁边去了。方青只得自己开口:“将军……” 才起了个头,便见楚驭肩膀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嘶声道:“去换。” 方青一见他通红的双眼,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是。” 众人退至殿门外,连小柳也被人拖了出去,他发不出声音,痛苦悲伤全憋在咿咿呀呀地嘶喊里。此际夕阳西下,一点惨淡的霞光挂在天边,举目望去,漫天阴沉晦暗,过不多时,连那一抹金色也被一并吞噬了。 楚驭握着元景的手,忽然无声一笑:“明明是你骗我害我,现在却要闹脾气不理人,你说你讲不讲道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他掌心里的那朵花:“大哥带回来一只小狼崽子,只有一点点大,跟你一样凶巴巴的会咬人,你看不看?要是不看,我就把它杀了,丢的远远的,你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给元景将被子往上盖了盖,怕他冻着一般握紧了他冰冷的手:“我不去找那个女人了,知道你喜欢她,大哥不难为她便是。不是怪我,想杀我么?我还跟从前一样,你对我笑一下,我就把命给你了,好不好?” 第209页 元景睡得无知无觉,微弱的月光投入房中,照的他的皮肤愈发苍白,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楚驭坐起身,将元景抱在怀中,嘴唇在他额头轻轻碰了碰,他喉头滚了滚,将悲伤压抑在平静里:“昨晚的话都是骗你的,大哥怎么会不在乎你?你死了,我要难过一辈子的。乖孩子,我们不闹了,睁开眼睛看看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盏楹、嗦发咪多唻的霸王票,蛇皮怪的营养液 第107章 回春 延福殿内始终不闻声响, 眼看夜色已深,太医们在寒风中, 相顾低语,不知该不该进去看看情况。薛乙估算着时辰, 摇了摇头:“再等等。”小柳听出他的话外之意, 心中一惊, 无声呼道:“不是的, 陛下从小到大病了那么多回,每一次他都熬过来了,怎的这一回就不行!”他这几日际遇大起大落,如今再遇事端, 也没了过去的底气。饶是心中悲痛难当,也只能躲到无人之处, 悄悄哭泣。 正难过得紧,忽闻一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 正看到一个少年朝这里走来。小柳泪眼朦胧,一时瞧不分明, 只觉得这人模样甚是眼熟,待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云从。他于恍惚中想起, 云从跟随太子已有两年,模样与刚到府中时好似没什么两样,一眼望去, 还是跟那时一般招摇夺目。延福殿上下愁云惨雾,云从脸上倒是难得一副愉悦之态,周围虽空无一人,可他这一路行来,却似恨不能将日月辰星的光芒都引到自己身上一样。 小柳看着他肖似元景的面容上神采如昔,鼻腔不禁有些酸涩。云从一脚踏出,踩断了小柳身前一株细嫩的矮草,他蹲下来饶有兴趣道:“小柳公公,你怎么在这哭鼻子?” 小柳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打着手势道:“风迷眼了,这么晚了,您过来做什么?” 他这手势打的不伦不类,难为云从也看懂了。他回身望着灯火煌煌的殿宇,笑道:“别处都冷冷清清的,就这里最热闹,我过来看看。” 小柳忍着不悦,比划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外臣不可深夜入宫。”云从嘴角轻轻一挑,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起身朝内殿走去。 殿门一关,周遭寂静无声。他借着天光而入,便看到楚驭身在黑暗之中。他一手撑在额上,垂目不言,明明听见脚步声,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云从从未见过他这么颓败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转身将桌上那盏孤灯点亮了。 微弱的烛光透纱而过时,楚驭不自觉攥紧了元景的手,头也未抬道:“何事?” 云从对他一笑:“听说陛下不太好,特来恭喜将军。”他无视楚驭倏然阴森无比的脸色,踱步走近道:“前日周丞相带着文武大臣于朝会发难,将军当殿将他斩杀,又将余党关押起来,震慑了百官。如今尚书台已替陛下拟旨,封您为摄政王。大燕开国以来,以异姓封王者,仅您一人。现在陛下又病成了这个样子,可见是上天要助您成事。”他说到最后一句,正走到楚驭面前,屈膝跪坐于地,仰起那张纯洁无瑕的面庞,望着他道:“这样的喜事,我得第一个向您道贺。” 楚驭浑身暴戾之气猛增,一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忽的捏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你知道我留你在身边是为了什么,要是不想死,现在给我滚出去!” 云从目视着他森冷的目光,在他掌下艰难道:“将军不舍得杀我……是怕他死了以后……找不到替代品么?” 楚驭铁钳般的手不断收紧,手臂一抬,将他悬空提起:“找死。” 云从只余足尖点地,一张小脸憋成紫红色,他抱着楚驭两只手,冲着他笑了笑,眼中分明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楚驭对峙了一刻,倏然松了手。他对跌在地上的云从看也不看,回身替元景掖了掖被子:“滚。” 云从捂着脖子喘息了一刻,才哑声开了口:“我原本确是来向将军道贺的,不过看到你刚才的样子,就改变主意了。将军想要他活着,是么?” 桌上孤灯中火苗轻轻一跳,楚驭转了过来,他看着云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能救他?” 云从道:“当年我师父送我离开时,给了我一枚灵药,让我命数耗尽之日服下,可续命三载。”他越过楚驭,望着元景苍白的睡容:“我可以把这枚药给他。”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握着元景的手愈发放不得:“你想要什么?” 云从在摇曳的烛影下微微一笑:“我要将军娶我。” 楚驭未曾想到他要的是这个,一愣之下,失笑道:“你我同为男子,我怎么能娶你?” 云从双手搭在他膝上,一步也不退让:“听闻将军回京伊始,便命人大修府邸,龙凤红烛、钟鼓玉器接连往府中送,昨日司衣局更得了令,照陛下的尺寸赶制婚服,将军不为娶废帝,又当为何?” 楚驭被他戳穿心思,也不在意,淡淡道:“他是不一样的。” 云从追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楚驭摇了摇头,却不肯继续说,沉声道:“就算我娶了你,也只是拿你当个替身罢了,这样的日子你愿意?” 云从“嗤”笑一声:“将军可知道,刚从宫里逃出来事,我为了活下去,做了许多旁人难以启齿的事。”楚驭想起初见之际,那几个无赖拦住云从时说的话,微一点头。云从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已猜到,他笑了笑,微微昂起了下颌:“但我从没有为此看轻过自己。世人之言与我何干?今日也是,什么替不替的,将军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心里知道,站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第210页 楚驭沉默了一刻,将他扶起:“你再要些别的吧,凡我给得起的,无所不应,只有这件事不行。” 云从仰望着他坚毅的面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拂开楚驭的手,有些懒怠道:“算了,旁的我也不稀罕。”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将军若想谢我,就别再露出先前那副表情了。我心慕强者,实在不愿见英雄折腰。”将玉瓶丢到他怀里,转身朝门外走去。 清晨殿门重开之时,静候了一夜的人们齐齐朝里望去。方青亦身在齐列,他腰间佩剑上满是霜气,此刻微低着头,听得脚步声走近,也没敢去看。楚驭径直走到薛乙面前,颔首道:“你进去看看他还有没有事。” 薛乙昨日掐算了一番,龙驾归天约莫就是这个时候了,如今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心中起疑:“莫不是有了转机?”不及多想,忙带人入内查看。方青却无万一之念,在楚驭身后站了片刻,见他不开口,只得自己主动招了:“将军,冉驰受伤过重,昨夜送他离开的路上,就不治身亡了。”楚驭抱臂而立,始终看着寝殿里面,闻言也未动怒,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方青未料他态度冷淡至此,愣怔了一下,随着他的目光朝里望去。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太医匆匆走出,虽未开口,面上已带了喜色:“将军,陛下龙体暂时已无大碍,只是现在又有些发热,恐怕清醒还需要些时日,薛御奉已在为陛下调息救治了。” 方青惊讶道:“陛下没事了?”尤是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身旁。楚驭身姿未改,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也无什么欣喜之态,又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元景这一觉睡了许久,身边来来回回尽是脚步声,隔不多时,便有苦药入口,几乎令他无一刻安宁。脑海中昏沉难当,身上更是疼得厉害,好似被人剥皮拆骨了一通。恍惚间听得有人在耳边说了些,这声音十分熟悉,只是听不清说了什么。他嘴唇一启,便控制不住的抽泣了一声,泪水掉落之际,脸颊被人轻轻抚过,随后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其时疲倦不已,给人拍哄着,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也睡得不甚安稳,只觉魂魄将出未出,随着白色的雾气,浑浑噩噩地朝前方走去。宫中月桂开得极佳,他远远看到花海之间站了一人,与自己含笑对望,竟是已经仙去的父皇。元景愣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想要拔足朝他奔去,双腿却重如灌铅,怎么也动不了,更有潮水自四面八方涌来,没膝而上,将他困在里面。元景浑身颤抖,于冰冷的水牢中大叫道:“父皇。”却见燕帝对他宽慰般一笑,转而指了一个方向。 风花落处,正是长宁殿。 黑水没顶之时,元景惊魂未定地醒了过来。只见周遭一片漆黑,先前飘然如坠云端之感褪去,剧痛袭来,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周围寂静无声,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才要撑坐起来,便觉肩头一阵锐痛。他吃不住劲,低呼了一声,仰头又倒了下去。 黑暗之中,一人擎灯而入,也不如何明亮,只看到衣袂随风飘起,又有暗香幽浮,似仙人于月中走来。她逐一点亮灯台上的蜡烛,一室透亮之际,少女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纱遮挡的面庞。虽看不清容貌,但见那双秋水般的美丽眼眸波光一动,连旁边的灯烛之光都为之黯淡了。 元景生平阅人无数,一眼望去,却也不由看愣了眼。直到她走到身旁,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少女手捧药碗,款款走来,开口时声音也温柔的如春风拂面:“你该吃药了。” 元景听她说起话来口音有些奇怪,衣饰举止也与汉人女子大相径庭,不禁有些疑惑:“你是何人?” 少女知他双臂无力,见他扶起,靠坐在床头:“我叫姬莘,是阿驭的朋友,他托我来照顾你。” 元景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驭”是何人。他对楚驭从前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听她语气亲昵柔婉,俨然跟楚驭十分熟络。小柳与自己一同长大,朝夕相伴,连他要近自己身边,都是被毒哑了送来。如今却接了个外人入宫,足可见楚驭对她的情意也是非同一般。 元景思索了片刻,迟疑道:“你是朝月谷的人?” 姬莘点了点头,吹凉了勺中的苦药,送到他唇边。元景偏过脸,冷冷道:“拿走,朕不喝。”对方无半点哄劝之意,见自己躺了回去,便将被子掖好,走到桌边,借着油灯专心地绣一方帕子。元景乐得她不来打扰,心中暗想一事,朝月谷到京城总也要十数日,这人到底是一早就来了,还是我睡了这么久?忍不住偷偷转过来,见她葱白的手指如蝴蝶般翻飞舞动,一株并蒂莲花跃然现于帕上,他看了一会儿,漠然地闭上眼睛。 隔日清晨,元景迷糊转醒,一夜过去,他体温愈高,伤处也疼的更厉害了,他睁眼望了望,只觉周遭布置极为陌生,俨然不是在自己的延福殿里,想要下去看看,却连手臂都抬不动了。恰逢姬莘送了清粥过来,元景一闻那香气,肚子便咕咕叫了好几声,然而开口时还是那句冷冰冰的话:“拿走。”姬莘也不生气,搬来红泥小炉,兀自将热粥煨在瓷罐之中,手持木勺,不断搅弄。一日过去,满屋都是食物的香味。 元景饿得心里发慌,看着帐顶时,眼前金星乱舞,他拳手紧攥,不肯出声。不觉日落西山,天光渐渐黯了下来,他在半睡半醒间被人扶了起来,心知是谁,却也没什么力气抗拒了。加之这一日心绪暂安,要他为了意气之争死在此处,实在有些不甘心。此时食物喂到了嘴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张开了口。 第211页 这粥煨了许久,入口醇厚甜香,极合他的胃口,元景不禁朝碗里看了看,只听姬莘柔声道:“加了些蜂蜜,阿驭说你喜欢甜的。”元景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再要推开她,不免显得矫情造作了些。沉默了片刻,他低低道:“朕自己来吧。” 他久病未愈,身体虚弱至极,才一用力,便觉肩关节处颤巍巍一痛,瓷碗瞬间跌落,还冒着白气的热粥翻到他身上。姬莘离得近,手背上也被溅落几滴,顿时红了起来。元景手忙脚乱地阻热粥往下滑,口中道:“抱歉……” 余音未落,便觉身旁一亮,是姬莘被人拉了过去。元景偏头一望,正见到楚驭握了姬莘一只手,查看她被烫伤的地方。元景还从未见过楚驭对别人如此关心,一时愣住了。姬莘也未料他忽然过来,似有些尴尬道:“我没事,你去看看他。” 元景被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觉察楚驭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强忍着痛楚,无声地偏过了头。 楚驭收回目光,扶着姬莘道:“我先送你回房擦药。”姬莘笑道:“这么点伤处,哪里就用上什么药了。”然而还是被楚驭揽着肩膀送了出去。他们一走,元景立刻将沾了热粥的被子踢到一旁。耳边听得楚驭低声道:“他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别放在心上”,冷笑了一声,自己揉了揉伤处。 夜风正凉,楚驭回来之时,正看到元景畏冷般抱膝而坐,先前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已经给丢下了床。他只当是元景又闹小孩子脾气了,弯腰拾起,摸得一手粘稠之物,怔了一怔,这才打开柜子,取了一床新的出来。元景虽摆出了一副强项不服的样子,可听见楚驭走近,周身还是不住发凉。床面微沉之际,先前被他弄伤的地方忽然痛得难以忍受,见他展开被子,终是忍不住,一头扎进最里面。身姿才一动,就被人拦腰抱住了。 楚驭摸到他胸口湿漉漉的,知他也被烫伤了,单手去解他的衣衫。凉风灌入之时,元景吃了一惊:“你干什么?”楚驭见他吓得脸都白了,也有些不自在,虽没有放手,但声音已多和缓了许多:“我看看你烫伤没有。”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元景又气又怕,胸前气血翻涌,一股甜腥味涌到喉头,又被生生咽了下去。其时已是精疲力尽,被他一推,仰头倒了下去。楚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解开他的上衣。这些日子他重病缠身,几乎耗尽了元气,如今瘦的肋骨根根分明,楚驭一望之下,不由一阵心悸。视线往下,只见他小腹红了一大片,不禁皱了皱眉,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伤处:“方才怎么不告诉我?”元景闭上眼睛,试图躲避他的触摸。楚驭也不甚在意,起身下了床。元景眼睛睁开一道缝,见他拿着一盒药膏走了过来,这场面格外熟悉,思及上一次的事,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见他打开药盒,慌得蜷起身子,眼睛都开始泛红了。 楚驭对着他惊恐不安的样子,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僵持了许久,叹了一声,道:“你还病着,不可再添新伤了。”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拿开他的手臂,将药膏在他小腹上潦草擦过,便将被子给他盖上:“姬莘不是宫里的人,是我请她帮忙过来照顾你的,你有气只管冲我来,别拿她撒气。” 元景蜷在毫无暖意的被子里,这才有了些安全之感,听了这一句,脸上也无甚表情,只将眼睛紧紧闭上。楚驭俯身在他额头碰了碰,觉察他还有些发热,不禁有些焦躁:“你乖乖躺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24298257、烟熏妆的兔子、蛇皮怪、欣宝的霸王票 蒋丞选手、江城子、蛇皮怪、一眠久梦不成书、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 今天追剧追的忘记时间了,明天补下半章,补粗长长长的下半章 爱你们! 第108章 回春(二) 医官来了以后, 诊脉、开方,直忙到半夜。元景自幼便同医官局那些人相熟, 本打算趁着诊病之际,打探打探消息, 不想来的却是个生面孔。行事虽殷勤周到, 可当着楚驭的面, 连话也不同他多说半句。元景心里失望, 又兼楚驭还在身边,是故喝完药后,虽困倦难当,也难以入眠。楚驭大约也知道他害怕自己, 趁夜便离开了。 隔日姬莘前来照看,见他高烧已退, 也放心不少。元景睡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了些,见她为自己忙里忙外, 举止温柔细致,却也无半点讨好之态, 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元景心念一动,也不如何抗拒了,趁着她来给自己喂药的时候, 装作不在意地问:“姐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看周围静得很, 不像在宫里。” 姬莘吹凉了药,送到他嘴边:“我也不知道,阿驭用一叶小舟把我送过来,我来时,你就已经在这了。” 元景苦思无果,想着楚驭从前开玩笑时说过,要是自己不是太子,定要把自己关到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如今就怕戏言成真。若是在宫里,他还有逃走的机会,可到了外面,虽天大地大,但想要逃脱,却非易事。他想得出神,连药到了嘴边也不晓得张口。只听姬莘道:“你是闷了么?待会儿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元景惊讶道:“你……你肯让我出去?” 姬莘道:“阿驭只说请我来照顾一个重要的人,并不曾交代不许你外出走动。你要嫌闷,自然可以出去。” 第212页 元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她好几眼,见她美丽的眼眸中满含笑意,这才肯定她不是在哄自己。几口将药喝完,也不顾晨起风大,只多套了一件大氅,就在她的搀扶下起了身。木门一开,便有沾了水汽的凉风迎面吹来,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到他脚边。此时天色还有些阴沉,隐约可见云边一缕金芒,似有放晴之意。他环顾四周,有些茫然地想:“怎么是这里。” 这是他从前守岁的水榭。自那年楚驭带着他偷偷出宫,坏了规矩,已有两三年没来过了。如今此处被人重新装点了一番,水面之上,无数蒙了琉璃罩的莲灯萦绕四周,终日不灭。更有十二尊着锦衣,覆青铜面具的少年玉像,分立八方,如从前那般静静的守着自己。 姬莘见元景久久不动,关切道:“屋后还堆了一些,夜里风大,等你好点了,晚上我再陪你出来放。” 元景摇摇头,低声道:“我进去了。” 然而回到房中,仍是心神难安。夜里悄悄下了床,在窗边看了一眼,此际不见明月,唯有画烛熠熠,如流波带星而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如被刺痛双眼般爬回床上。如潮往事涌入脑海,哪里还能平静睡去。他躺了许久,赤足下了床。未行几步,已是凉意入骨。眼见御舟靠岸之处闲置了一盏莲灯,他面无表情地捡了起来,看了一刻,便重重地扔入水中,砸碎了满目繁星。 一夜过去后,他旧疾复发,又发了高烧。姬莘替他冷敷、喂药,忙了大半日,亦不见好转,只得将一面风旗高高竖起。当晚连薛乙都给请来了,他告诉楚驭,皇上虽然已无毒发之虞,可身体大不如前,经不住耗磨,若想让他活的长久些,千万得小心些。楚驭来时见到水面上的莲灯碎片,心中便明白了,从此便下了禁令,不许姬莘再放他出去。夜中无事,来得也更勤了。只是从不在这里过夜,稍微坐坐,见他睡着便离开了。 这一夜却是不巧,他刚坐下,外头便电闪雷鸣,暴雨不止。水面上的莲灯尽数被打翻,连立在外面的玉人像也被吹倒了几尊。如今每到刮风下雨,元景右肩总是酸疼的厉害,他也没告诉别人,一味强忍着。此刻侧身而卧,悄悄地揉着肩膀。正是烦躁之际,方青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元景竖耳一听,便知楚驭今晚多半是要留宿在这里的。 这阵子楚驭虽然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但想到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心中还是有些畏惧。元景已有计较,指望他主动放了自己是不可能的,想要逃出生天,只能先离开此地,再从长宁殿的密道遁走。 一念至此,便强忍住了对他的憎恶之情。觉察他宽衣上床,暗自咬紧牙根,竭力不把抗拒表现的太过明显。不想楚驭今日一反常态,上床之后,便以背相对,中间隔着一段枕头大的距离,整夜过去,连他的手也没碰一下。元景庆幸之余,又有些不安,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被中始终有一股冷风灌涌,元景怎么也睡不热,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朦胧间,只觉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继而唇上一暖,停留了许久,才从他身前退开。 元景仍觉他在看着自己,将眼睛闭得紧紧的,装作还在熟睡。只听楚驭轻笑了一声,碰了碰他不断颤抖的睫毛,就此下了床。此时门吱呀一响,是方青送衣服进来了。元景悄悄转过身,看了一眼。见他蟒袍加身,金冠束发,气势远甚从前,愣怔了一瞬,一股恨意直冲头顶,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楚驭转身之际,见他已经坐了起来,先前冷漠沉闷的姿态一扫而空,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恨不能将自己凌迟一般。方青才给楚驭佩好玉带,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望,正对上元景的眼神,当下也为之一怔。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通,不知该如何劝说。 楚驭道:“你好好休息。”拿起佩刀,便转身离开。此后七八日,都未再来过。转眼便到十一月。今年冬日冷的早,才过月中,便下了一场小雪。适逢楚驭生辰,一些于宫变之事倒戈而向的大臣,如今巧借名目,阿谀奉承。楚驭一向不喜这些名堂,只在升平楼摆宴,与几个从前便相熟的亲信欢饮一番,便也罢了。他心情沉闷,宴席上一味借酒浇愁,身旁本还有两名妙龄宫娥相伴,也被他阴沉的气息给吓跑了。 下头一人醉醺醺道:“臣瞧着王爷不痛快,莫不是嫌她们不够漂亮。有酒无伴不足为趣,听闻王爷前阵子从北疆接来一个美人,何不请她出来作陪?”被楚驭一眼看过去,悻悻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说者无心,楚驭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从前元景陪自己饮酒作乐的场面。小孩子不会喝酒,却总爱趁自己不备,偷偷抢了杯子来喝。一口下了肚,辣的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这时候想要抱他一下,便要费上一番功夫,一个不小心,他就游鱼似的跑掉了。兀自添满了酒,一杯入喉,却只尝到满口苦涩。 当夜元景才刚睡下,便又被人唤醒。方青匆匆而来,称楚驭要见他。元景心下一沉,暗道:“大半夜的要我过去,还能为了什么?多半是见我病好了,又想来折腾我了。”无奈方青催的紧,只得起床更衣。他故意将厚实的丢下,只穿了一身初秋薄衫,盼冷风一吹,再病一阵子。又披了件披风,便随他去了。 升平楼上诸人都已散去,方青推门而入,只见楚驭怀里抱着一只小狼崽子,独坐在长榻上。他浑身酒气浓烈,不为野兽所喜,是故那只小狼崽子撕咬抓躲,不让他碰。他听见声音,醉眼朦胧地朝下面看了一眼,微微坐起来些:“景儿,你怎么来了?”元景看了看方青,后者有些尴尬,小声道:“王爷喝多了,刚才他确是一直叫您的名字。”楚驭手一松,怀中的小狼崽子立即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眨眼间便冲到门外,他招手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第213页 元景看着他,握着针的手攥得紧紧的。方青自觉不该在这里打扰,寻了个由头便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楚驭目光落到他身边,便再没移开,见他迟迟不应,又招了招手:“听话,到大哥这里来。” 元景指骨攥的发白,针尖刺破掌心,却连疼也感觉不到。周遭静谧无声,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楚驭一臂撑起,没等他走近,便将他捞到怀里抱着,摸到他手背冰冷,便捉着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身上怎么这么凉,不好好穿衣服。”元景皱了皱眉,躲避他酒气浓烈的亲吻。楚驭也不计较他的沉默,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都不怎么去打扰你了,怎么还变瘦了?”他醉后说话的语气格外温柔,怀抱却如牢笼一般,箍得人动弹不得。 元景攥着针的手微微发颤,挣了一下:“你……抱得我不舒服。” 楚驭力度一松,转而俯身压了下来:“弄疼你了?那我轻轻的。”他抵着元景的额头:“你不知道我在外面那几个月有多想你,你送我的那块玉佩,我每天都戴在胸口,我到现在都记得你把它挂到我脖颈上的样子。”元景眼睛看着旁边,不与他对视,只觉他滚烫的吻顺着嘴角一路落下,抱着他的手也不再安分:“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景儿想不想我?” 元景闻言一悚,被他顺着肩头握住了手腕,连带那根断针也不小心掉到地上了。楚驭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复贴在他胸前磨蹭了几下:“不怕不怕,你不愿意,大哥不勉强你。”亲了亲他的嘴角,自嘲道:“你看,你对我说下毒就下毒,说捅刀子就捅刀子,你不答应,我却连碰你一下都不敢,就怕再让你受伤,怕再也见不到你。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什么都不用做,就把我拿捏住了。” 元景听了这话,惊讶了一瞬:“什么下毒?” 楚驭轻笑一声,端起一杯酒喂到他嘴里,元景不及防备,呛到嗓子里,辣的他连连咳嗽。他酒量极浅,缓过劲来,眼睛都有些重影了。楚驭摸着他的头发,距离近的像是要亲他一样:“早就跟你说过的,想要我死,只能你来动手,你总是不听话,生出这么多事来。” 元景用手背抹了抹被辣出来的眼泪,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只是当下无从细想。 楚驭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碰了碰他的耳尖子:“又在想什么?转过来看着我。” 元景一只手悄然垂下,过了一会儿,才朝他望去。楚驭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你从前看我的时候,眼睛都是在笑的,来,对我再笑一下。” 元景被他抓着手往胸口按,只觉其力之大,是恨不能将心挖出来一般,他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我笑不出来。” 楚驭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大半年了,这还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实话。” 元景冷冷道:“你不信我,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假的。” 楚驭坐直了些,看了元景片刻,讽笑了一声:“你叫我怎么信你?自打你从北疆回来,一直闹个没完,你跟我吵架、叫人来抓我,我都忍了。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对我发脾气便是,我不怪你。可你呢,凭我怎么待你好,你要么是虚情假意的防着我,要不就是冷冷淡淡的不理人。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睡觉,只要稍稍放开一点,你立刻就躲到里面去了,你说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抓起他的手,吓唬般咬了一口。元景有些恼羞成怒,用力将手抽了出来,指尖落地,摸到一根尖锐之物,忙悄悄卷到手心里。 楚驭全无防备,将他抱得更紧了,怅然道:“自从先帝归天,你整日里郁郁寡欢,我想尽办法哄你高兴也没用。后来赫齐那小子一过来,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跟他说笑了一整晚,就连他要亲你,你也让他亲了。我看见你们抱在一起,当时心里就像起了一团火似的,真想把他给剁碎了。你叫你的人送他回去,是不是怕我这么做?你用不着如此,好不容易把你的心挽回了些,我怎么敢让你有机会再恨上我!你珍惜那朵花,我也叫人重做了送给你,其实我每天看着,心里都恨得要命,只是因为你喜欢,也只能忍了。你仗着我疼你,当着我的面睹物思人,还他飞雁传书,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元景冷笑了一声,索性闭目不语。 楚驭叹了一口气:“你还在怪我,为着那些事,我哄了你多少回?早知道你脾气这么大,以前真该对你好一点。这样你想一想从前的情分,也不会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他眼睛有些泛红,低着元景的额头,声音更温柔了:“你知不知道大哥有多喜欢你?我真是……喜欢的都不知该拿你怎么办好了。你要什么,我都肯替你做。你要当进取之君,英伟之主,我就替你去开疆辟土,上阵杀敌。你要立后生子,给大燕列祖列宗一个交代,我也可以忍。你明知道我最看不得你难过了,等我回来,如果你非要如此,我一定会答应你的。可你呢?”他声音陡然一抬,眼神也凶狠起来:“前一晚才对我示好献媚,我一走,你就跟别人睡到了一起!同别人在一起就这么快活?我陪了你这么多年,抵不过人家陪你几日!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对我下这个狠手,还是说,你当真不喜欢我了?” 元景心里阵阵发凉,他眼中已渗出泪水,尤是冷笑道:“朕是皇帝,立后生子,延续国祚是理所当然的事,凭什么要你同意?你说你喜欢我,你的喜欢就是动辄欺骗,肆意凌.辱么!”说到急处,指尖都在发颤,他用尽全部毅力,才没亮出手中那枚小小的凶器。 第214页 楚驭哈哈一笑,捏着他的下颌嘶声道:“你是皇帝,所以你就能朝秦暮楚,用情不专了,是不是?老子偏不让你做这个皇帝,跟别人在一起,你想都别想!你是我一个人的,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在我身边!” 元景被他捏的骨头都要断了,他强忍着不吭声,可眼角还是不争气地泛了红。楚驭低头望去,便松开手,去擦他的眼泪:“刚才是不小心,别哭,大哥给你揉揉。你现在一不舒服,我就担心得厉害。”强行将他的手握住,元景怕被他发现,慌忙蜷起掌心,任由那枚银针滑下去,他摊开元景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朵藏在皮肤下的幽蓝异花:“那天我也是这么握着你的手,叫你的名字。西魏的人要挟我我也无所谓了,只要你能活过来,我愿为你低头千万回。可你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睛。我看着你,心都要疼碎了。景儿真厉害,不动刀剑,又杀了我一回。” 元景忍着眼泪,望着他道:“你又杀了我多少回?” 楚驭已是醉的厉害,闻言只是一叹,用带着胡茬的下颌在元景脸颊上亲热厮磨,如同受伤的大野兽寻求安慰一般,喃喃道:“我们都不闹了,好不好?你乖乖陪我一夜,明天,我让你见一个故人。” 元景心头一颤,脱口道:“什么故人?是、是男是女?” 楚驭看着他紧张的模样,摇头笑道:“又在担心那个女人了?知道你挂念她,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留在我身边,我便放她一马,不再去为难她。是个你想不到的人,明天你就知道了。搂着我,我抱你进去。” 元景迟疑了一下,咬紧下唇,搂住他的脖子。楚驭迷恋地胡乱亲着他的脸颊:“乖。”一脚踢开身前碍事之物,穿过重重珠帘红纱,将他带到那张合欢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谢谢二水、欣宝、筱筱筱筱筱、蛇皮怪的营养液 么么哒 第109章 夜雪 楚驭醉得厉害, 才将人放下,便重重跌到床上, 元景避之不及,被他压了个正着, 只得闭上眼睛, 由着他如那天清晨一般, 捧着自己的脸厮磨亲热。楚驭摸到他肩膀冰冷, 低声说了一句“怎的又这么凉”,便要解他的衣服。 元景拳头紧攥,此刻颇想要打人。待衣衫大敞,肌肤相贴之际, 却被楚驭抱到了怀中。这时候他似乎也不急着要了,只是一味地搂紧他, 温声说着听不清的醉话。元景全程不发一语,等到他手臂落下,呼吸渐沉, 睡的人事不知之时,才从他身上下来。 此际灯烛俱灭, 元景在黑暗中看了楚驭许久,一只手已探到他脖颈上,未料他忽然翻了个身, 只得悻悻地放了手。他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将自己囫囵裹在里面,安静了没一会儿, 身旁又传来摸索之声,他不耐烦地丢了个枕头给他,就此埋进被中睡了过去。 隔日楚驭醒得早,这房里火墙烧的暖,他没遮没盖的睡了一夜,倒也不觉得冷。只是久不曾醉过,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疼的厉害,他对着怀里抱着的枕头呆了一瞬,复望向旁边那个蜷做一团的身影。昨夜之事他隐约记得一些,如今见了元景,再想要做出森冷漠然的样子,总有些不自在。那边听见动静,翻了个身,露出一双眼睛朝他望了望,便又迅速钻了进去。 楚驭伸手就把他给抱了过来,元景抵不过他的蛮力,只觉被角一松,整个人便落进他怀里,只得抵着他的胸口,腿也蜷了起来。 楚驭对着他这个冷冰冰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烦躁,拨开他乱糟糟的头发,便要去亲他。元景躲了一下,语气生硬道:“我陪你一夜过了,你说的故人在哪里?” 楚驭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恢复了些许从前蛮不讲理的样子:“你陪个屁,被子都不给我盖,叫我抱个破枕头睡一夜?” 元景眼睛看着旁边,他执拗道:“我陪了,是你自己不行。” 楚驭被他气笑了,将他两只手按到头顶,膝盖一顶,便将他的腿分开来:“我让你看看我行不行。” 元景刚睡醒时脾气本就不佳,见他俯身下来,张嘴便朝他脖颈上咬了一口。楚驭偏头躲过,倒也不生气,逗猫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他。元景看穿他的心思,挣扎了几下,便闭着眼睛不动了。楚驭对他这个样子似乎很不满意,停了一瞬,便把从前两人情浓蜜意时的手段都拿了出来。他对元景身上敏感之处再了解不过,此刻又摸又亲,比之前冷着脸、动辄打骂的样子,还要让人难以应对。元景被他逼着反抗起来,且逃且打,死死地合上腿,不让他碰。楚驭作势握着他的脚腕,往自己腰上盘,眼睛却专注地看着他嫌怒的生动模样。先前因他差点死去而常有的心慌感,在这无声的夜里渐渐痊愈。 及至方青过来,元景才得以从他身下逃开,翻身钻进被子里,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了。楚驭没能吃到嘴,也不生气,隔着被子意犹未尽地亲了他一口,这才开口道:“何事?” 那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王爷,还是等您出来再说吧。”“山,与。氵,夕” 元景一听这话,便知多半和自己有关,眼见他下了床,便贴在帐边偷偷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恨方青将声音压得极低,他半个字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听得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忙又躲回被子里。 楚驭此时也恢复了些正经的样子,站在床边道:“那人已经入京了,下午便会送入宫中,你是在这里等,还是回去等?”元景在心中盘算了一刻,瓮瓮道:“在这等。”楚驭今日格外好说话,闻言,颔首道:“那你再休息休息。” 第215页 元景心中一喜,待他离开之后,便扯过披风下了床。结果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侍卫交接时的声音,细听之下,人数像是还不少。饶是猜到会如此,他还是有些失望,回去后也提不起精神,索性躺了一上午。他如今心思极重,翻来覆去都在琢磨,怎么能趁着楚驭不备,逃到长宁殿去,临走前还要想法子问出小柳的下落,这样便能把他一起带上。不觉已到午时,只听门开之声忽响,继而有人悄悄走了进来。元景听了一会儿,估摸着是来送饭的宫女,也没太在意。 其中一人乃是入宫不久的新人,摆盘时手腕一滑,跌落了一支筷子。另一人忙呵道:“你小心些!”见床帐内没什么动静,想来还在睡着,这才松了口气:“这是王爷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万一惹恼了里头的贵人,咱们都得跟着倒霉。” 那小宫女迷迷糊糊道:“不是说王爷已在布置王府,预备娶亲了么?那这位又是……” 另一人生怕这话给帐中之人听见,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干好自己的差事便是了,王爷的事,岂是我们能说嘴的。”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这才悄然退下。 元景双手枕在脑后,看了帐顶良久,冷笑一声,将楚驭昨夜抱过的枕头踹了下去。 快到傍晚时,方青来了一趟,将他引至大殿旁的垂帘后头,称待会儿那名故人便会被送上来。元景不知他们又在玩什么花样,探身查看之时,见楚驭对自己安抚般一笑,只觉一股怒意直冲上头顶,索性搁下帘子,就在这后头等着。 少顷,便听一黄门高声道:“王爷,属下已将元惜带来了。” 元景耳中轰了一声,连心都跟着剧烈一跳,若不是方青还在后面,简直控制不住想要冲出去的欲望。只听一阵铁链拖地带来的响声,元惜缓缓走了进来。他是在夜里被人塞上囚车的,一路历经风霜,以至那条伤腿如今瘸的更厉害。他在阶下站定,不跪不拜,单是对着楚驭笑了笑。旁边的侍卫呵斥道:“见了王爷还不跪下!” 楚驭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都退下。元惜力气难支,当着众人的面,还强撑着气势,如今人一走,他便跌坐在地上,暗自喘气。 楚驭看着他,也是一笑:“想不到你命这么硬。” 元惜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几无旧时风采,他坐直了些:“我也没想到,是在这种场面下同你见面。”他环顾四周:“我那个蠢弟弟在哪?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囚禁起来了?”不等回答,他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听说他病得快要死了,现在应该在躺着吧。如今也不是他发病的时候,你把他弄伤了?你既夺了他的皇位,总该对他好点,可怜我弟弟从前还对你情深一片,想想真是愚蠢至极,父皇把天下交给他,真是瞎了眼。” 楚驭冷冷道:“你为与他争位,不惜私通敌国,下毒害他,如今出了事,人家头一个将你送过来谢罪,你又是什么聪明人了?” 元惜凄声笑道:“若不是冉驰这个废物不听我言,为出风头,盯着那点蝇头小利不放,才致兵败被擒,害我也落到大王子手中。今时今日,你我二人易地而处,也未可知!” 楚驭饶有兴味道:“我料榆林关失守,多半也是因着有内应的缘故。不过冉驰自己争嫡都落了下风,你却将夺位的希望寄托到他身上,为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元惜冷哼道:“今日若是我弟弟身死宫中,我身为皇嗣,站出来振臂一呼,携各地忠心为国的守将入京,诛杀你这个叛国之臣,你猜猜你这个位置还坐不坐的稳?” 帷帘之后,元景心念一动,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及多想,只听楚驭又问道:“你和他一早就认识了?” 元惜揉着自己的断腿之处,懒懒道:“不错,我们很多年前就相熟了。” 楚驭道:“你先前从未出过宫,又怎么有机会跟他勾搭成奸?” 元惜似笑非笑道:“那就要多亏我那个溺爱幼子的父皇了。八年前的万国宴你听过吗?那是我父皇为给他过生辰预备的,区区一个稚子,居然搞出这么大阵势,把什么大国小邦的使臣都给请来了。西魏当年也派了使臣,冉驰自告奋勇入了京。国宴上,景弟似模似样地坐在高处,人人都赞他日表英奇,聪颖不凡,父皇居然也当真听了,当夜金银如雨地往下派,每个人得了赏赐。呸,只有我知道,为了哄他穿上这身皇太子的冠服,延福殿上下费了多大的劲,他一个小孩,哪里懂得什么治国理民了,只有我才能替父皇分忧。可父皇一眼都不看我,成天只知道围着他,哄他高兴!我气不过,当晚偷偷把他金冠上最大的那颗珍珠拆了下来,丢到水里。” 楚驭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元惜察觉到了,笑道:“怎么,你觉得我很无聊?不错,景弟是从不在乎这些东西。可为着这颗珍珠,父皇罚了几十个人,你知道他当时看着人挨打的表情么?我一边哄他,一边在心里偷笑。我就是喜欢看他难过,他越难过我就越高兴!早知今日,那时我就该欺负他欺负的更狠一些,对!最好像你这样,早早把他骗到手。他信了谁,就不会防备谁,到时我再学你,从背后对他捅刀子,那这皇位、这天下,就都是我的了!” 楚驭打断道:“冉驰就是那时候认识你的?” 元惜一颔首:“不错,我扔珍珠那晚,他看到了。我有个争宠的弟弟,他有个争宠的哥哥,我不得志,他也不得志。他说他见我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帮我,也是为了帮他自己。谁让父皇当时把我架空了,我无权无势,有人帮忙,当然求之不得。后来冉驰就派人给我送来那味蛊毒,为了炼出这味蛊毒,他用了一千一百六十三个女人,这么多人,咒也能把人咒死了。我那个蠢弟弟最经不起人逗,一听有新奇玩意儿,自己就跑了过去。侍卫把他抬回来的时候,他一点活气都没有了,我看了一眼,心里都要高兴死了。在父皇面前哭他都不敢抬头,就怕藏不住笑。我哭得那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信,他说要是景弟死了,他就要我殉葬。逼得我不得不施苦肉计,也跟着受了场罪。好容易景弟活了下来,结果他还是要贬我出京。我在外头熬了这么多年,每次快要熬不住,我就想想景弟快死的样子,哈哈哈,就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点,父皇就会重新立我为太子了,我要好好活着,他没有解药,我能把他熬死在我前头!” 第216页 他疯狂的笑声在大殿内响彻,楚驭目光转寒,待他笑够了,才开口道:“景儿在山上遇刺,人是你派过去的?” 元惜脸上的癫狂未褪,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是我,能一刀杀了他最好,杀不了,也能借着此事看看父皇的态度。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先前那些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千里迢迢把我召回来,不是真的要还太子位给我,只是要吓唬吓唬他那宝贝儿子罢了!” 楚驭漠然道:“后来景儿奉命监军,也是你跟冉驰暗通款曲,让他折辱景儿的?” 冉驰大笑道:“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无辜,若不是你为陷害我,主动送了令牌过去,引他们入关,他们也未必能这么容易抓住景弟。你知道冉驰当时是怎么羞辱景弟的么?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景弟剥了个精光,给他穿上娈宠的衣衫,每个人都能上去欺负他。景弟一个字都没说,一滴泪都没掉。直到冉驰拿走了你送他的那把刀,他才跪在地上,像狗一样爬到他脚边,开口求饶,干起最下贱、最淫靡的娈宠才会做的事。我真想让父皇也看一看,不知他见到之后,还会不会让景弟来当这个太子。“ 楚驭神色未改,然而手腕已动,佩刀即刻便要出鞘。未料元惜话锋一转,忽然看着他笑道:“你气成这样是做什么?你也是领过兵的人,便是我不吩咐,沦为俘虏要受多少罪,你难道不清楚么?你当每次算计他,都能像对付赤霄那回一样,及时把他救走不成?”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楚驭走近:“都坐到这个位置上了,何必追究这些陈年往事?就算景弟知道这些都是我干的又如何?你还能指望他重新投入你怀里不成?省省吧,与其把心思花在哄他上头,不如想一想眼下最在意的那桩事。”他环看着四周,脸上露出了阴毒的笑容:“你百般虐待冉驰,逼着大王子送我回来换人,不就是为了坐稳这个帝位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你,若是有一天景弟真死了,你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楚驭冷冷道:“这些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听说你从前发过不少毒誓,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低喝一声,即从外面进来几个蒙面的御林卫,驾着元惜就往外走。元惜忽然狂怒起来:“你们放开我!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我是明德七年,先帝亲封的太子!你们敢杀我!” 此时只见帘子一动,元景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刚才的话如风过耳,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如死的目光落在元惜身上,他低声道:“皇兄。” 元惜神色轻松了下来,他对元景招了招手,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景弟,你过来。” 楚驭皱了皱眉,对方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人带走。元景回身一望,眼中的恨意震得方青都愣了一下,眨眼之间,元景已走了过去。待要近身之时,元惜忽然挣脱桎梏,疯了般朝他扑过去,元景动也没动,身后一道雪光闪过,一柄短刀越过他,刺入元惜胸口。元惜嘴边一缕鲜血流下,尤是五指鹰张,如恶鬼索命般直直朝前探去。 元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他颤声道:“我四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人,小柳说你为了守着我,好几晚都没睡了。你还说等我好了,以后去明华堂读书就都带着我,免得我一个人寂寞。这些都是假的么?” 元惜咳嗽了一声,几滴黑血落在他肩头,他趴在元景肩上,气若游丝道:“假的,要不是父皇喜欢看我们兄友弟恭的样子,我才懒得成天带着你,你死了……我求之不得。要是没有你,父皇就不会舍弃我,从前那些围着我打转的人,也不会跑到你身边去。我还是皇城里那个……仁孝纯善的太子,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该死!先帝杀了自己九个兄弟,他才死了八个儿子,一命还一命,你是第九个!父债子还!你本来就该去给他抵命!” 楚驭冷冷道:“你也是先帝昭告天下、归入宗嗣的皇子,这条命,你去替他抵好了。” 元惜趴在元景肩头,看向楚驭,森森一笑,说出口的话却更温柔了些:“皇兄临死前,告诉你……一句真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早杀了你,想做帝王,原本……就不该存什么,真心……你以后也别再有了……” 他身死倒地后许久,元景还泥塑木雕般站着。楚驭朝阶下扫了一眼,御林卫们低着头,将他的尸身抬了出去,连方青也跟着离开。殿门重关之际,楚驭从阶上走了下来,他看着元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露出一丝不忍之色,抬起手便去擦他耳边的血迹。 元景反手一掌,将他挥开。楚驭没提防他这一下子,待看清他的表情,楞了一下,莫名道:“你又在闹什么? 元景一字字道:“你别碰我!” 楚驭眉头蹙紧,兀自平息了一刻,才开口道:“他干了那些好事,你还要迁怒我不成?” 元景双目如血:“他对我不好,你又是什么好人?我被你算计过这么多回都不计较了,听了你几句虚情假意的话,便将统兵之权交给你,还想着与你重修旧好,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到了现在你都在算计我,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来听这些?你就是想让我觉得,别人都没有真心,只有你才有!你才是唯一会对我好的人!我只能依靠你,乖乖做你的傀儡,你的禁脔!才能活下去!” 第217页 楚驭听到最末几句,脸色愈发难看:“什么傀儡禁脔,我什么时候拿你当……”看着元景脸上近乎癫狂的神色,忍下怒火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等你冷静下来再说。”解开身上披风,要给他系上:“我先送你回去。” 元景一把打开他的手:“我说了别碰我!”他踉跄着退了几步,看着楚驭时,眼底满是恨意:“我看着你装出来的大度样子,比你亲我抱我,还要让我恶心!我知道你想慢慢消磨掉我的戒备,横竖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你天长地久地哄着我,我总会心软。你做梦!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再怎么对我好都没用,我不会信你了,你现在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你今日怎么对我,日后我必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楚驭手背上青筋暴起,怒到极处,他失笑道:“你杀我?你有什么能耐杀的了我?这些年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还能有命在这里冲我大吼大叫?” 元景用力推了他一下:“我就是当年死在那群劫匪手里,也比跟你在一起快活!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会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 楚驭一手按在刀柄上,气得手指发颤,额边青筋都在一跳一跳的作疼。元景扬起脸,如同困于牢笼的孤狼般望着他。楚驭抽出佩刀,望地上一掼,他切齿道:“我倒要看看你没了我能过多好!”他拽着元景的手,将他拖出了大殿:“你不是想离开我么,我现在就放了你!”手臂一抬,把元景推了出去。 外面风雪交加,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雪雾之中。元景身上只穿着一袭薄衫,冷风涌来,通体寒凉。眼泪似在脸上结了冰,他伸手一抹,咬着牙向前走去,未行几步,已是瑟瑟发抖。宫人们似已得到消息,一路行来,不见半个人影。待穿过长长的宫道,行至北侧宫门之时,他远远看到两盏悬于门外的宫灯。 元景脑海中一片恍惚,有些不敢相信地想:“我能出去了?”可步伐不自觉慢了下来,心中全不觉欢喜。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才倏然惊醒。回身望去,只见小柳捧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追着他而来。待到了跟前,一见元景的样子,泪水便流了下来,忙将衣服给他穿上,他怀里本还抱着个手炉,也一并塞到元景怀里。 元景本已冻僵的身体也因着这点暖意,重新恢复了知觉,他攥着小柳的手,声音有些梗咽:“你偷偷拿衣服给我,回去了他又要罚你。” 小柳拼命摇了摇头,胡乱地比着手势。光线昏暗,元景一时没看明白,苦笑了一声:“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出去,你先留在宫里,避着他一点,别叫他看见你,以后……我再来救你。” 小柳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擦掉脸上的泪水,跪在地上,像从前那般,对他恭恭敬敬地叩首送别。 宫灯下光影熹微,照不清前路。元景站在灯下,又回头看了一眼,便跌跌撞撞地朝着这风雪无边的暗夜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冰冰凉、林水的霸王票,还有小兔子乖乖、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110章 夜雪(二) 送晚膳的宫人如流水般而来, 候于殿门口,方青出来看了一眼, 见菜式全是元景爱吃的,估摸着送进去又要惹得里头那位大怒一场, 便自作主张, 让他们都走了。楚驭面沉如水般站在风口, 目望远空, 方青犹豫了一下,出声道:“王爷,趁着陛下还没走远,属下去把他找回来吧。” 楚驭目光不改, 看着漫天风雪冷道:“找他回来做什么,让他再杀我一次?” 方青见他右手紧握, 俨然不是口中说的那般不在意,心知他是骄傲惯了,低不下这个头。今日皇上尚且安好, 他才敢摆出这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万一那位出了什么事, 又不知他会如何后悔了。脑海中千回百转,只苦于无从劝说。正在此时,身后环佩叮响, 暗香浮动,方青回身一望,见一个高挑纤弱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他认出这正是楚驭不远千里, 从边地请来的贵客,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楚驭见了她,脸色稍缓,伸手扶她坐下,道:“有事派人唤我便是,外头这么冷,怎么亲自过来了?”挥了挥手,示意方青将门窗关上。姬莘放下汤盅,温声道:“今日得空做了些吃的,想拿来给你尝尝。”掀开盅盖,将香气满溢的瓷盅推到他面前。 这是楚驭在朝月谷养伤时常吃的东西,熬制起来极为费神,他纵然再没心情,也不好拂了她的美意。一尝之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姬莘托腮道:“有几味香料这里找不到,味道不如从前了,也不知还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驭一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意有所指,又喝了一口,淡淡道:“无妨,我喜欢的东西,变成什么样都喜欢。” 姬莘静静地看着他,忽道:“对他也是么?”楚驭未料她会直言此事,一怔过后,脸色又沉了下来。姬莘道:“我入宫那日,在门口看了你许久,我从未见你如此看过一个人,就是当年你站在鸣鹿台上看着朝月谷时,目光也没有这么专注过。”见楚驭张口欲言,她安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当年是个意外,后来你重修朝月谷,厚葬我的族人,我不肯离开,你便派人在那个终年风沙的地方守着我,我知你心中是想待我们是好的。你对你们的王也是如此罢。他昏迷的那几日,我见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在梦里叫了一次你的名字,你握着他的手都在发抖。你亲自为他放了几千盏莲灯,祈他醒来,可他真醒过来了,你却不肯将那些温情给他了。在朝月谷时,你的士兵跟我说了许多你的故事,他们说你是他们见过最勇敢的战士,连赫齐草原上难驯的狼王也对你臣服过。我听他们说起这些时,便想起你跳入大火中,把我救出来的场面,那时我以为你不会有害怕的东西。可我来到这里之后,却见了无数回你因他止步不前的样子,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218页 楚驭冷冷道:“我什么也没怕,是他不配而已。” 姬莘道:“你害怕了,伊仲长老临终前对我说,让我不要恨你,这种感情可以折磨我,但伤害不了你。你的心是坚冷的,空荡荡的。可现在有人替你填满了,你怕再被拿走。”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语气却不见半分动摇:“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就算真没了也不值什么。” 姬莘叹息般道:“它不是无用的,你也见过吧,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它一缕缕风,一片片叶子的为你带来了整个春天,每一朵花、每一场雨,都是为你而存在的,只要见过一次它在你眼前绽开的样子,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冷了。” 楚驭漠然道:“在意的东西只要握在手里,那花开不开,春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实在握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在意了。我知你还挂念着族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放下了。” 姬莘摇了摇头,微风拂开她脸上的轻纱,她脸颊上狰狞的伤疤若隐若现,她怅然道:“我放不下,这么久了,我还是会梦到从前与族人们在一起的日子。阿驭,你又真的能放下么?你赶他离开,却下令关闭城门,不许再有人出入,明明气成这样,又叫人送衣服给他,你心里终归舍不下,最后总是要去找的,不如早些把他带回来。他心里受了很重的伤,我陪着他的每一个夜晚,都会见到他从噩梦里惊醒。我虽不知你们是为何闹到这个地步,可要是这世上还有人能医治他,那就只有你了,去把他带回来吧,治好他的伤,也治好你自己的。” 楚驭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担心了。”几口将汤喝完,起身之时,身形顿了一顿:“别去管他,他想走就让他走好了,等他吃够苦头,自己就会回来。”靴声一响,去往昨日安寝之地。 姬莘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轻轻叹了一声。出得门外,见月隐星稀,雪涌不止,偌大一片天地,俱是寒意。 京中夜有宵禁,街上已无行人,加之先帝丧期未过,连青楼楚馆、画舫游船上的灯烛也隐于窗后,放眼望去,周遭黑蒙蒙一片。 元景裹着衣服,茫然地靠在墙上,仰望夜空。此番逃出生天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全无准备,离宫之后左思右想,打算先去丞相府一趟,再作打算。 孰料才摸到丞相府附近,就看见一队举着火把的将士守在周围,他认出这些人乃是归楚驭调配的禁军,慌忙躲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到处都能看到巡逻的官兵,他左躲右藏,才得以在这个小巷子里栖身。此时他尚不知楚驭下令以后几日关闭城门,不许人随便出入之事,但隐约觉得,他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自己走。若他心里不肯放,那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不过是囚笼大了一些。 夜风冷得刺骨,右肩伤处痛得更厉害了,他捂着肩膀,轻叹了一声,一时间,也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容易捱到天明,他冻得浑身发僵,一路避着人而行,待走到龙津桥时,街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更甚从前。元景不知楚驭是如何将宫变之事隐于人口的,不过如今见了这场面,倒是有几分心安。集市上香气四溢,连晨雾都染着一股腻香味儿。元景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此刻肚饿难耐,走起路来双腿都在打颤,饥寒交迫地来到城门口,却见许多人去而复返,口中抱怨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出个城都要被盘问。 元景探身望去,果见正门紧闭,唯留一道侧门,七八十个御林卫正逐一查问出来进去的行人。他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霎时间怒意上涌,连饥寒都不觉得了。 此时只听身边一人低声道:“莫不是皇上不太好了?我看前番先帝爷归天那阵子,城门也是不许人随意进出。”另一人连连摆手:“可别乱说话,咱们皇上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的,哪里就这么容易去了。”那人沉吟道:“话虽如此,可皇上病了一两个月了,连朝政都是王爷在管,今年京城又冷得这样早,人在病中,难熬啊。” 低语声渐渐远去,元景当风而立,被行人推搡了几下,才以袖遮脸,低着头往前走。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这是后悔了,他……果然不肯放过我。”想到再被他抓回去后的日子,只觉天昏地暗,窥见旁边就是汴河,真想跳进去一了百了,只是他恨意未消,实在有些不甘心。却不知自己这个浑浑噩噩的模样,已被人盯在眼里。 此时街上官兵虽然不多,但元景恐惧已生,一路上都捡着人少的地方走。行至一个偏僻的街巷时,忽然脊背一痛,似被人狠狠打了一下,他回身望去,见几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将他围了起来,当先一人生得凶悍非常,多半就是这些人的头领了。元景思绪还未回转,见了这一幕,愣怔道:“你们是谁?” 那汉子伸手在他后颈一抓,将他倒提起来抖了几抖,不想这小公子看起来一副富贵模样,身上居然一个大子儿都倒不出来。元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奋力挣扎道:“混账,你们是什么人,放朕……放我下来!” 站在他后面那人怕他大喊大叫,把官兵招来,抬腿就是一脚,正中鼻梁,元景疼得脑海里嗡了一声,鼻血涌出,复倒灌进鼻腔里,他咳嗽了一声,半天没能说话。那人在他身上搜刮了一通,莫说银子,就是金镯玉锁都没摸到半片,悻悻收手道:“老大,什么都没有!” 第219页 那汉子虎目一瞪:“没钱?”将他提高了一点,见他生的眉目清秀,连身上的衣服都带着一股熏香,确是个富家公子哥儿无疑,深觉受骗,一口唾到他脸上:“小子,你要是有钱就快些拿出来,莫要爷爷们动手!” 元景倒悬在空中,脸颊已憋得通红,他用手背抹掉嘴边的血,冷冷道:“我没钱,你杀了好了。” 那汉子才要发作,忽听放风的手下喊道:“老大,有人来了!”那汉子气急败坏地松了手,元景头朝地,重重摔了下去,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这伙人遁逃之际,其中一个冲元景身上的衣服挤了挤眼,领头的汉子一看,这裘衣银白如雪,蓬松柔滑,内衬更是一整匹蜀锦织就,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他喜不自胜,这一把总算没有白干,亲自动手,扒下他的衣服,扬长而去。 元景脸上血糊糊一片,此刻捂着头半跪在地上,他听见身后整体划一的脚步声,挣出一点力气来,慌不择路地朝前跑去。巡逻的御林卫赶到之时,只见一片衣袂隐于街角,俨然还没走远,其中一人欲追过去,领队之人伸手一拦,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去管,又看了一眼脏污带血的地面和杂七杂八的脚印,若无其事地带人离开了。 元景跌跌撞撞地跑出老远,身后不见追兵,这才停了下来。他对京中这些七拐八绕的街巷实在全无头绪,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此处门庭萧索,行人无几,连风都比别处吹得疾些。可多走几步,便有说笑声传来。他在一处挂着黑乎乎毡帘的酒肆前站定了。为着国丧,民间不许饮酒作乐,此处俨然是仗着地僻民少,辟出一块法外之地,眼下还未到长工歇脚吃饭的时候,里头已聚了不少人。 元景站了一刻,忽然想到:“曹如意去哪了?”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总觉得他们还在京城里,若是能找到他,倒还有些法子。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店主掀帘而出,他将那张招工的告示贴在门柱上,回身时,见有人在后头发呆。他将衣衫单薄的元景打量了一通,慢条斯理道:“来招工的?”元景迟疑了一瞬,不自在地点了下头。店主一双慧眼独到,看出元景不像是普通小工,心念一动,颔首道:“那进来吧。” 元景跟在他身后进门,酒气汗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倒退了一步。有人高声道:“老钱,再沽一壶酒来。” 被叫做老钱的店主笑眯眯道:“就来。”靠在柜边的伙计搁下记账的笔,应声而去,从堆满酒壶的柜子里随手取了一壶送去。回来时,差点与送菜的伙计迎面相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又回到柜前抓耳挠腮地算账去了。 老钱叫人拿了一身别的伙计不穿的棉衣过来,许是在柜子里搁久了,衣服透着一股潮湿的霉气,元景穿在身上,倒是不怎么冷了,只是没一会儿便觉后颈发痒,探手一挠,摸得一只蠕动的臭虫出来,慌忙丢到地上。 老钱端着茶壶,慢悠悠道:“以前干过这行么?”元景惊悸未消,总觉身上痒得厉害,时不时便抓了一下,还未回答,便听店主轻哼道:“看你这样也没干过,先去后厨帮几天工吧。”元景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时又道:“谢谢。” 至此便在这间酒肆里留了下来。这酒肆虽然不大,但往来极多。每天傍晚,便有许多贩夫走卒聚集于此,楼上楼下高朋满座。后厨仅有长工四人,元景被发配去洗碗洗筷,他是头一回做这伺候人的事,刚碰那冷水时,只觉寒意顺着指甲缝往里钻,几天下来,十根手指红肿不堪,右肩处的疼痛更是无片刻断绝,往往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得以休息。饶是如此,他一双手伺候这许多人,也是应接不暇,少不得要挨几句骂。几天下来,把什么难听的话都听遍了。 深夜无人之时,他思索此事,倒也明白了些。楚驭若真想找人,这会怕是已经找到了。他紧闭城门,却晾着自己不闻不问,多半就是想让自己吃点苦头的。思及此,心中一声冷笑。往后几日,河水变成了带着冰凌子的雪水,夜晚无人之人,还要被打发到柜上算账,他困得眼皮直打架,有一回站着就睡着了。他身体本就不好,熬了大半个月,更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因着心中那口恶气,一直强撑着不肯服软。 店主待他倒也不全然只会压榨,这日晨起,见他形容萎靡,时不时还在打冷战,随手一摸,额头有如火烧,便叫厨下给他熬了一晚姜汤,打发他端酒送菜这种轻省的活计了。 这一日正是冬至,店里熬了腊八粥,店主吩咐下去,叫每一桌都要送上一盆。元景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走起路来腿都发颤,短短一段路,走的如隔千山万水。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等的不耐烦,呵骂道:“动作快些,瞧你这个慢吞吞的模样,昨晚去偷了谁家小娘子不成?”周遭都是些粗莽汉子,听了这句荤话,皆哈哈大笑。坐他对面之人□□着接道:“看他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的模样,哪里是偷人,被人偷了还差不多。” 嘴上不干不净的不算,见他走近,伸手在他纤细的腰上掐了一把。元景心里一惊,腕力顿失,一盆滚烫的热粥翻倒,顺着桌面流了下来。先前挑事的汉子避之不及,被烫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将他一把抓过来,劈头就是几巴掌。元景被他打的耳内轰鸣不止,鼻腔里火辣辣的,一股热液流到嘴边,他用力吸了一下,嘴里满是铁锈气。 第220页 看热闹的人见他还要动手,也不说笑了,忙劝了几句,最后店主亲自出来圆场,又奉上一壶热酒,牵了元景过来,给他赔罪。元景脸颊上几道指印,连眼角都肿了。被人推到前头,嘴张了半天,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那汉子性烈如火,见了他这个样子,怒气更胜,指骂道:“摆出这副阴沉沉的样子给谁看,想要赔礼,好啊!跪下给爷爷磕三个头!” 元景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颤,他闭了闭眼,破釜沉舟般将酒壶往地上一掼,转身离去。 那汉子见他竟然耍起了脾气,顿时勃然大怒,五指一张,这就要将他提回来暴打一顿。店主拼命拦下,又使着眼色叫旁的伙计赶元景出门。元景也不求情,什么都没带,掀开毡帘,一头扎进冰天雪地里。 他走后许久,酒肆里的骚动才得以止息。那汉子一脚踏在长凳上,口中骂骂咧咧,退让这一步,像是吃了极大的亏一般。却是在此时,楼上那间紧闭着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走了出来。闹哄哄的酒肆中忽然寂静无声,他身上气息太过阴沉,众人均有些发冷,不自觉抱紧手臂,齐齐仰望着他高大的身影。 他的目光越过诸人,落在那个汉子身上,那人被他一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原也是个魁梧壮硕的身材,可那人行至身前,竟足足矮了人家一头,先前的气势顿时没有了,咽了咽唾沫,道:“您……” 才说了一个字,楚驭便漠然开了口:“刚才是哪只手碰他的?” 那汉子退了一步,一手虽按到腰边挂着的斧子上,可手腕抖个不停,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夺路而逃。但见寒光一闪,楚驭佩刀已然出鞘,一阵血雾之后,那人捂着断手,号哭不止。楚驭一脚踢去,他打了几个滚,一头撞到青石台阶上,就此昏了过去。先前出声调侃之人,见楚驭看向自己,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大人,我不知道他是您的相……不知道他是您的人,求您饶了小人……” 楚驭一掌拍在桌上,碗筷腾起,他刀尖一挑,一根竹筷如飞星般刺入那人两腮,那人呕哑了几声,舌头被人洞穿,连叫也叫不出了。店主见了他这个杀气腾腾的样子,想起自己对元景也是多有苛待,心慌不已,此刻躲在柜后瑟瑟发抖,生怕他注意到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外面有人骇然道:“他这是……走了?”探出头来,果见帘门晃动不止,先前那尊煞神踏着满地鲜血,已然离去。 元景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他头晕的厉害,望向水面时,总觉得有人在喊自己,差点一头倒进去。心知这样走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正想驻足休息一番,却听身后一个叫卖糖人的小贩被人叫住,他回身望去,见担架上最后一串糖人也被买走了。 立马金刀,正是个英雄小像。拿走糖人的是个幼童,此刻蹦蹦跳跳,俨然十分高兴。 元景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十几枚铜钱,乃是他这阵子的辛苦所得。他走到那对母子面前,半蹲在地上,将钱捧过去:“这是我所有的钱了,都给你们,你把手里这串糖人给我行么?” 那年轻的母亲一见他满脸是血的模样,便惊呼了一声,牵了儿子的手,避之不及般躲开他。元景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这一坐下,便再也站不起来。周围越来越冷,身上倦意也愈深,他坐在雪地里,无声地抱住了膝盖。 泪水涌出之时,有一只小手在他肩上晃了晃,他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才抬起头,却是刚才那对母子。 那幼童生着一张嫩生生的面孔,眼睛又黑又亮,他小心翼翼地将糖人递给元景,怯怯道:“哥哥,这个给你,你别哭啦。” 元景喉头如堵,鼻腔酸的厉害,他接过来,又拢起散落在地的铜板,递了过去:“谢谢。”声音落在风里,顷刻就散了。母亲也没要他的钱,抓着儿子的手,嘀咕道:“好了好了,已经送给人家了,快跟阿娘回家吧。” 那孩子走出老远,回头摆手道:“哥哥,你也快回家吧。” 他们消失之时,楚驭的身影出现在风雪的尽头。他手中提了一盏灯笼,四野昏暗,唯他手中还有一簇亮光。 元景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嘴角一动,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楚驭静静地对他对视,大雪不止,元景一头乌发沾满了雪色,整个人都苍白了起来,身上冬衣空空荡荡,像是有风灌在里面。楚驭心口狠狠疼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半跪到元景面前,碰了碰他红肿的脸颊,旋即展开狐裘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元景趴在他背上,总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场大梦里,意识不断沉下,他伸手欲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靠在楚驭肩头,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糖人,声音微弱道:“……好看么?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废物样子……” 楚驭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元景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在这样的风雪天。元景趴在自己背上,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同自己说话,看着自己时,眼神又羞怯又好奇,像是有星星藏在里面,小身板轻飘飘的,和现在一样轻,却是一旦背起,怎么也放不下的重量。 他偏过头,在糖人上咬了一口,那一小块糖在口中化开之时,却只尝到满口苦涩。 第221页 楚驭忽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后悔之感,只是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措,他望着远方如雾般的大雪,轻声道:“嗯,想看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还有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么么哒~ 话外音: 其实渣攻想说的是:喜欢看你依赖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第111章 成亲 医官们清闲了快一月, 如今骤然得召,都以为是小皇帝那边又出事了。入内一看, 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差不了多少。元景蜷躺在床上, 半边脸颊肿的老高, 连眼角都肿如一线,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 露出来的脖颈上足有五六个被虫子叮咬的痕迹。十根手指更是红肿如桃,因房中温暖,冻伤的地方阵阵作痒,饶是在昏迷里, 还一直忍不住去抓。楚驭拿着他两只手腕,不许他乱动,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似等得心焦。 薛乙照顾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带了这种伤, 惊骇之下,口不择言道:“陛下身体才好些, 将军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他呀!” 楚驭嘴唇抿如一线,闻言只道:“他身上烫得很, 你来看看要不要紧。” 薛乙性情直率,虽也耳闻了这位摄政王的手段,却无什么畏惧之心, 语气严厉道:“陛下内里本就虚透,好好将养个三五年也未必能补回来,这些小病小痛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不要紧,他可经受不住,再有个一两回,我看我连方子都不必开了!” 方青听他言辞激烈,有些不忿道:“大人,陛下的伤不是……”被楚驭一眼扫过来,这才闭口不提。 楚驭道:“我知道了,烦劳您来看看他。”轻轻放下他的手腕,退到一旁。薛乙心中还有些不痛快,诊脉之时动不动便要叹口气。方青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楚驭,莹莹烛光之下,他的身影已不复从前挺拔。手腕上本戴着一物,此刻也被他紧紧攥在掌心里,直到薛乙放了话下来,说陛下已无大碍,好生调养一番即可。楚驭这才松开手,几枚小小的狼牙从他掌心里滑出来,垂于腕边,行走之时,狼牙相撞,发出极轻的声响。他坐到床边,将元景包擦好药的手捧起,良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声。 方青猜着他的心思道:“王爷,要不要派人去把那家店封了?” 过了好一会儿,楚驭才应道:“罢了,去看看赤珠睡了没有,若是没睡就带他过来,在外面等。” 前番西魏为换回冉驰,送了两样东西,一为元惜,二便是解元景身上毒蛊的解药,只是还缺了一味药引,服之无用,要等冉驰送过去,他们才肯奉上。赤珠已经看过,确是解药无疑,只是如今冉驰已然身死,再谈交换却是不可能了,只得交给赤珠,让他去想法子。 赤珠先前为着这蛊毒挨了不少骂,此番大有要一雪前耻之心,因而昼夜钻研,这阵子几乎就没出过房门。方青来叫人时,他还不肯走,最后被提着后衣领拉过去,一路上大呼小叫不断,到了门口,方青将他的嘴一捂,吓唬道:“里头那位正在休息,你不想死只管叫。”这才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楚驭出得门来,他也没急着开口,脸色有些难明,赤珠一见了他,肩膀就在隐隐作痛,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才道:“主人,解药只怕还得等上一阵子。” 楚驭点了下头,忘向他时,语气少见的迟疑起来:“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忘了从前的事?” 赤珠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把人弄傻么?那有的是法子,一副药下去,保管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楚驭有些烦躁道:“不是弄傻!就是……能不能让他忘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赤珠一听这话,简直笑出了声:“这怎么可能?”窥见方青在旁边给自己使眼色,才收敛了一下,规规矩矩道:“主人,往事好与不好,只有那人自己才知道,纵然想要干涉,也是无从下手啊。” 楚驭心乱之下,也未曾多想,适才话一出口,已经有些悔意了。他从来都是一旦做下,便不后悔的性情,为着元景的事,已经熬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今晚见了元景浑身是伤的模样,更是心神大乱,深悔自己不该为一时之气,将他赶到外头吃苦。只是现在要去哄他,却也开不了这个口。当风站了一会儿,有些丧气道:“你回去吧。” 隔日傍晚,元景才悠悠转醒。此时他高热已退,脑海也有几分清明,一睁开眼,帐上那朵月桑花赫然落进眼底,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回宫了。小柳一直守在床边,见他醒了,忙端了温水过来:“陛下,喝点水吧。”元景眼角还肿着,见是他,嗯了一声,便坐了起来,水喝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小柳,你嗓子不是……” 小柳摸了摸喉咙,他许久未开口,如今说起话来有些艰难:“回陛下,王爷派人给奴才解了毒。” 元景眼中泪光闪动,碰了碰他的嘴唇:“你……再多说几句话给我听。” 木林森  小柳也有些动容,哑声道:“王爷是怕奴才照顾不周,奴才托了您的福。”他捧着元景红肿的手,心疼的都快要哭了:“陛下,您受苦了。” 元景破涕为笑,连连摇头:“没有,我在外面好得很,再自在没有了。” 然而一身的伤,哪里唬得住人?小柳为他换药时,欲言又止道:“陛下,太医说您再经不起折腾了,王爷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顺着他些吧。” 第222页 元景全没在听,五指张合了一阵,才道:“没事的,扶我下去。” 小柳不解其意,扶着他坐到桌边,铺纸磨墨之后,元景捻起一支羊毫小楷,这些日子,他的手一直泡在冰水里,如今坐到这暖房之中,都觉得骨头里在冒阴风,刚才活动了一下,十指僵得厉害,这才急急来验证一番。落笔之时,果然是不听使唤了,短短几行字,写的歪七扭八,比他年少时还不如。他心里越急,笔攥的就越紧,肿起的皮肤边缘被撑的几乎透明。 小柳忙道:“陛下,您别着急,这是冻狠了,咱们养一阵子便好了。” 元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忽听脚步声传来,楚驭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在做什么?” 小柳才要行礼,只听身旁“啪”的一声,竟是元景拗断了笔,断开的笔杆划过他的手指,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楚驭脸色一变,疾步上前,将他的手抓过来看了看,吩咐道:“去拿绷带和药过来。” 小柳忙将东西捧来,见他没有要人帮忙的意思,很识时务地退出去了。楚驭本以为元景还要闹腾一下,不想他全不反抗,给他上药就伸手,给他抱起来就窝进自己怀里。放到床上时,楚驭俯身碰了碰他嘴角,他动也没动。 这场面倒也不陌生,先帝刚宾天时,他也是这般冷冷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楚驭见他还看着书桌的方向,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止血包扎时,缓声道:“我问了太医,你的手开春就没事了,我已经吩咐他们仔细照料,不会留下病根。”元景长长的睫毛一动,这才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手心。 楚驭道:“今天身上还难不难受?”元景偏了偏头,俨然不想理会他。楚驭也不在意,摸了摸他的头发:“难受要告诉我。” 他本是不善言谈之人,从前元景爱说爱笑,也用不着他费力去逗。几句话下来,见元景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下来。 俄而小柳进门,见他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古怪,等了一会儿,才怯怯道:“王爷,到时间给陛下浸药浴了。” 宫人们抬了浴桶进来,白茫茫的水雾自屏风后腾起时,元景被楚驭抱到里面,小柳本来要跟进去伺候,一只脚都已经迈到屏风后头了,看到里面的场景,又退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跟编辑商量过啦,可以到完结后再入V,很感谢小天使们一直陪着我,希望能互相陪伴到最后呀,爱你们~ 明天粗长更新 第112章 成亲(二) 两人衣衫皆已除尽, 此刻赤条条的坐在浴盆中。元景病后本就消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楚驭将他抱坐在身上,只觉相贴之处硌得厉害, 膝头轻的几乎没有分量。心头一痛, 不自觉将他抱得更紧。他粗糙的指腹顺着怀中之人的脸颊滑向肩头, 右肩被握住时, 元景不易察觉地颤了一颤。 楚驭贴在他耳边道:“还痛是么?”元景闭目不语,水雾在他脸颊上凝结成珠,好似在流泪一般,楚驭亲了亲被自己拧伤的地方:“当时我太生气了, 原本只是想吓吓你,没能控制住。” 元景睫毛轻轻颤了颤, 嘴唇抿得更紧了,只听楚驭在耳边道:“以前遇到点事就要跟我撒娇,我哪一回不应你了?那个时候你要肯跟我服个软, 乖乖认了错,或者顺着我一些, 我也不会下这个狠手了。那天我带元惜来,让你躲到后头,是怕他见到你, 对着你巧言令色,你最是容易心软,万一给他哄一哄, 非逼着我放了他,你说我放是不放?我是想叫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不假,却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为了要你乖乖当我的傀儡禁脔。你自己说说看,哪有你这样的娈宠?莫说要你来奉承我了,就是我来哄你,你都不给机会。成天话也不说一句,我跟你计较了吗?遇到点事就冲我喊打喊杀的,脾气大的我都不敢招惹,还要杀我,真杀了我,你就高兴了?” 元景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才算有了点表情:“我高兴!” 楚驭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那昨晚我把你抱回来,你叫我的名字做什么?” 元景脸上的凶狠还未褪去,气急败坏地擦了一下脸,怒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了?” 楚驭顺势捧过他的脸,高挺的鼻梁与他磨蹭在一起,在呼吸间呢喃道:“你睡着了,在梦里一直叫我,还抓着我的手不放。你先前说你不喜欢我了,这哪里是不喜欢我的样子?”元景心念急转,思索着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冷不丁楚驭又在他嘴角边碰了碰,声音更温柔了:“这些天你在外头受罪,我在宫里受罪,本想狠一狠心肠,等你知道怕了再把你接回来,可昨日一听到眼线说你脸色不好,我就坐不住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后悔了,方青说的没错,我早该把你接回来的。你我之间总有一个要低头,你不肯,我认输便是。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可以不计较,你也……忘了这些不快乐的,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元景看了他许久,忽的冷笑一声:“你这又在玩什么花样?是了,你仓促夺权,这个皇位你还坐不稳,我若肯乖乖顺着你,你的确要轻松许多。” 楚驭脸色明暗不定,声音也带了一丝寒意:“你以为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元景面无表情,一字字道:“你最在意什么,我已经看到了。若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你打算拿我怎么办?是再把我赶出去?还是干脆一刀杀了我?我总不可能在你的深宫里病一辈子。” 第223页 楚驭看着他蒙了雾气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心累,他给元景擦了擦眼角边落下的水珠:“我倒希望我能杀得了你。”双手钳住元景胁下,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元景只觉他身下之物已然硬起,此刻蓄势待发地抵着自己,恼怒更甚,手忙脚乱地要从他身上下来。楚驭按着他的后颈与自己深吻。只听得水声四起,屏风后如雨泼天。门口当值之人听见动静,朝里看了一眼,道:“小柳公公,咱们是不是得进去看看?”小柳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嘘,记着,听见什么都当作没听见。” 分开之时,楚驭头发变得湿漉漉的,他一手抓着元景不放,顺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元景如惊弓之鸟一般,急急忙忙要从他身上下来。楚驭环过他腰间,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叹息般道:“别再跑了,留在我身边吧,我跟你保证,如果有一天真的我命该绝,杀我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元景从未听过他用这种疲倦至极的语气说话,挣扎的动作怔了一怔,楚驭捧起他的右手,亲吻着藏在他掌心里妖冶的异花:“大哥会治好你,然后等你来杀我,留下来吧。” 元景心头没由来一酸,静默许久,切齿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楚驭轻笑了一声,两胯微张,分开他的腿,缓缓顶了进去。元景眼中含泪,抵着他肩膀强撑了一阵,被他仰头吻尽,终究还是落到他怀中。 自此之后,元景便留在了延福殿,殿门外重重守卫,内不得出,外不得入。姬莘也不知去了哪儿,近旁伺候的人只得小柳一个。楚驭日日过来看他,等他不再发热,精神也好了许多,当夜便与他宿在一起。他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对着心爱的人,更是不知餮足。元景终日冷面以对,他也全不在意,欢爱之时,将从前那些狠劲都收了起来,整夜缠绵爱抚不断,大有一种“便是石头,也要给摸化了的决心”。 有一段时间,元景被他折腾的夜不能寐,早上起来腿都在打颤,这一日忍无可忍,偷偷摔了瓷碗,藏了片碎瓷在掌心里。夜里他照旧来与自己亲热,趁着他意乱情迷之际,倏然亮出手中的凶器。结果还没碰到他脖颈,就被劈手夺走了。 楚驭将他环抱在身上,囚着他的手如同铁钳一般。他拿起元景被划到的小指看了看,动作自然地含进口中,舐去上头的血珠。帐上明珠光芒幽微,元景怒视相对,拼命想把手抽出来。楚驭见他气得脸都红了,一笑之下松了手,将元景按倒在床上,挺起腰身,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一阵猛烈的肉体撞击声后,他带着喘息的嘱咐随之响起:“以后别拿这种危险的东西,割到手怎么办?” 翌日起床,元景累得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了,只能睁着睫毛湿漉的眼睛,听外头宫人们挨打哭痛的声音。伺候他的宫人们,一人挨了二十板子,小柳是贴身相侍的,罪加一等,在床上趴了五六天,才一瘸一拐地回来。殿内日常所用的器具,也全换做金银器。元景心中不忿,又与他斗了几次法,皆败下阵来。如今楚驭待他格外纵容,有一回元景趁着他熟睡,持一根削尖的竹笔,都快刺到他喉咙前,他也只睁眼看了一下,便轻飘飘地拂开,将元景按到胸口不提。只是他身边的宫人跟着吃了不少苦,他们自是没有机会到元景面前求饶,能近身的小柳知道他心里苦,也没有多劝。但几次下来,元景也似死了心,每天沉默地坐在房中,透过一扇小窗,看外头终日不断的大雪。 这日楚驭来得晚,一进殿内,便觉寒风扑面而来,进得里间,果然看到那扇小窗还开着,元景怀里抱着一只手炉,目不转睛地直朝外头看。楚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黑沉沉的,雪色之间,唯见几盏宫灯于风中飘零,除此之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摸了摸元景的脸,果然冷冰冰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声音一抬:“小柳!” 小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见这场面,心里便明白了,也不分辩,直接跪地请罪。元景拉了一下楚驭的衣袖,道:“别再罚他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可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倦意,楚驭沉默了一下,到底舍不得再让他难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小柳下去了。伸手关上窗户,便将元景的脸包进自己暖热的掌心里,他揉搓了一会儿,才道:“刚才在看什么?”元景目光躲闪了一下:“没看什么。”楚驭捏了捏他的下巴,命道:“看着我。” 元景便仰头看他,长长的睫尾在他拇指指腹一扫,乌黑的眼眸灰蒙蒙的,一点光亮也没有。楚驭本还有话要问,一见他这个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沉默了片刻,将他打横抱起。元景原本还有些怵这档子事,次数多了,也变得麻木起来。不等他动手,自己解开衣服,钻进被子里,趴在床上,将脸埋到枕头中。 从前两人也有你情我愿的时候,那时他最喜欢跨坐在自己身上,抱着自己的肩膀,让自己一边亲吻一边动作。如今虽然没有说“不”字,可这个模样,跟当日他来“犒军”时比,几乎就是在拒绝了。楚驭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忽然有些烦躁之感。他俯下身来,亲吻元景赤裸的脊背,布满硬茧的大手,抚摸过他身体每一寸微凉的皮肤,将他慢慢扳过来。 元景像是不喜欢他正面摆弄自己,一与他目光相对,便蜷身往被子里躲。楚驭将他两只手按在头顶,屈膝让他平躺下来,口中柔声道:“没事的,乖。” 第224页 元景刚回来时,瘦的肋骨都凸了起来,宫里好吃好喝的养了这许久,都没把他身上的肉养回来,楚驭心疼般一一抚过,最后落到元景腹部那道伤疤之上。当时他伤的很重,又没得到及时处理,愈合之后伤处便格外狰狞。从前元景不许他多看,自己也就没太留心。不知是不是因为变天,伤处红的厉害,他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一触,便见元景脊背立刻弓了起来:“别碰。” 楚驭如同没听见一般,手指松开之际,嘴唇贴了上去,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般,亲吻舔弄这道狰狞丑陋的伤口。不想元景与此处十分敏感,不一会儿便浑身剧颤,脚趾都蜷了起来。本来无所谓由他钳住的手,此刻也在拼命挣扎,开口之时,声音都带了一点哭腔:“别亲了,我不喜欢别人碰那里。” 楚驭久未听过他这种艳音,浑身热血激荡,反而吻得愈发细致。直到听见咚的一声,乃是元景为了躲避他,撞到了床头上,这才慌忙放了手,拿起被子,给他盖上。亲了下他通红潮湿的脸颊:“为什么不给碰?” 元景立刻趴到床上,他平息了片刻,才哑声道:“很痒。”再无只言片语。楚驭叹了口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扣住他的十指,复压到他身上。这一晚直做到后半夜楚驭才尽兴。元景双腿不住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合拢,冷不丁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别装睡了,过来亲我一下。”元景佯装没听见,只听那边催促道:“听话。”已是带了一丝威胁,无奈,只得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不想还未离身,又被压到怀里,带着喘息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今天在看什么?”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反而更温柔了些:“景儿想出去了,对不对?” 元景心中久无波澜,闻言却是一荡:“你肯么?” 楚驭一臂撑在他头颈间,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不想让你出去,我就想像现在这样,把你永永远远藏在我怀里,不让别人看见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叹了一声:“但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如此,所以这些日子你都乖乖的,不吵也不闹,想要博我心疼。刚才我看着你那个样子,确实是动摇了。” 元景目光不自觉同他纠缠在一起:“你真肯放我出去?” 楚驭握着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到时各国使臣都会入京朝贺,我可以让你出去见见他们,但你只能坐一会儿,便得回到这座宫殿里来,怎么样?” 元景知他是怕自己呆久了,生出事端,可若是能离开这里,没准还能想到自救的法子,他心头怦怦乱跳,立刻道:“好!一会儿就一会儿!”话说的太急,一出口又有些悔意,怕他看出自己逃走的心思迫切,不肯放自己出去了。 楚驭的眼神果然黯淡了些,须臾,又道:“我给了你想要的,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我想要的?” 元景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迟疑片刻,怯声道:“你想要什么?” 楚驭漫不经心地在他掌心里吻了一下,按到自己心口,深邃如渊地眼眸专注望着他:“我们成亲吧。” 元景惊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成亲?你是要跟我成亲?” 楚驭听他这个语气,像是早就知晓此事:“你知道?” 元景茫然道:“那天我在升平楼,听打扫的宫女说……”说到一半,见他脸上忽然多了几分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就此侧过脸,闭口不言。 楚驭心中情潮涌动,抓着他的手握得太紧了,连自己脉搏剧烈的跳动都一清二楚:“你那天对我大吼大叫,气成那个样子,是以为我要跟别人成亲了?心里难过,对么?” 元景冷笑了一声,用力将手抽出来,翻了个身,不想理睬他。楚驭从后面将他抱住,有些急切道:“我怎么可能同别人成亲,大哥跟你说过的,这辈子谁也不要,只要你一个。” 他怀抱很紧,如同枷锁一般将他困在里头。元景看着桌上的琉璃灯,冷冷道:“你我同为男子,如此厮混在一起,已是有违天道伦常,怎么能成亲?” 楚驭道:“有何不可?成亲就是为了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什么天道伦常,本也不必求它们答应,只要你愿意便好。” 元景沉默了一刻,道:“我现在在你手上,你说一句要,我再不想也只能顺从。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要紧?” 楚驭知他所指为何,苦笑一声:“景儿这是在怪我了,可你总不理我,我也只能用这种法子留住你。但唯有成亲之事,需你首肯才好。” 元景思忖片刻,道:“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放我出去了?” 楚驭叹道:“别说的像交易一般,大哥喜欢你,才想要哄你高兴。这些日子你冷着我,我心里不是不在意的,想与你成亲,也是想……叫你喜欢喜欢我,景儿,我们成亲吧。”觉察元景想要拒绝,将他往自己肩窝处一按,灼热的吻落在他头顶:“你可以不用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好不好?” 元景漠然道:“我知道了,你放开我吧。”楚驭才一放手,他便翻身睡到里面,不一时呼吸深缓,已然睡去。 隔日楚驭没有再来,只派人送来了龙袍金冠,元景这阵子形容消瘦,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已是空荡荡的,司衣局已按照吩咐,改制一新,今日特意送来给皇上试试。小柳见了这一身衣服,心中还在窃喜,以为皇上终于把摄政王给说动了。 第225页 不想元景只看了一眼,便懒懒道:“先放到旁边吧。”兀自对着窗外出神。小柳怕他性子太倔,又把那位惹毛了,劝了几声,元景听得不耐烦,把他赶了出去,这才抱起手炉,对着那扇小窗外的天空发呆,不觉天色渐沉,就这么又坐了一日。 京师已到了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今日连天黑的都早了些。元景难得能有一夕安宁,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下了,他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小柳在外敲门:“陛下,太医到了。” 元景心中一片茫然,暗想:“太医来做什么?”然而敲门声又紧了两下,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一下子就坐起了身,强自镇定道:“进来吧。” 门开之际,他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赤足站在床柱边,巴巴地朝门口望去。小柳躬身而入,对元景眨了好几下眼,才朝旁边让了让,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雪,立刻窜了出来,正是已私逃出宫的曹如意。他几步上前,跪在元景面前:“陛下,属下来救您了。” 他也不知在风雪里走了多久,才一进到这暖殿中,头发便不住地往下滴水。元景欣喜若狂,泪水跟着落了下来:“曹如意,你怎么进来的?”又是一阵脚步声走近,乃是薛乙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自去殿外喝茶。 曹如意道:“前些日子,属下见官府下令,不许人随意进出城门,猜到或许是您逃了出去,私下里多方打探,问到薛大人这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元景苦笑道:“我哪有逃出去的本事?被人赶出去还差不多,不过那人只想看我吃苦,并不是真心要放了我,兜兜转转了一圈,又把我带回来了。” 曹如意摸着元景枯瘦的手腕,鼻腔微酸:“陛下,我都听薛大人说了,您受苦了。” 元景摇摇头:“总归衣食无忧,也不算受什么苦,你们在外头怎么样?昭容夫人呢?” 曹如意忙道:“那时城门紧闭,我们没能逃出京,加上夫人有孕在身,不宜奔波,如今住在京城一处民巷里。夫人一切都好,陛下无需担忧,今日我来,是为救您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谢谢蚕宝、欣宝、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 每次看到你们,都感觉非常非常幸福呀,么么哒 第113章 密谋 元景对逃走全无头绪, 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来, 惊讶道:“外头守卫重重,怎么出得去?” 曹如意道:“劳烦陛下与臣互换衣服, 待会儿您跟在薛大人后头, 小柳公公会替您打掩护, 外头已经准备好了, 等薛大人的马车出了宫,就会有人接应您到藏身之处。” 他二人身量相当,在这漆黑夜色之中,确是有瞒天过海的可能, 小柳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元景一听却急了:“这怎么行,我走了, 你们怎么办?” 曹如意道:“陛下,楚驭以您圣躬抱恙为由,专权独裁, 行大逆不道之事,百姓虽然被他蒙蔽, 但这阵子他多番遇刺,说明已经有忠臣义士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只要您离京后召集兵马, 振臂一呼,他的谎言便能不攻自破,稍明忠义的人也不会奉他伪诏了。至于臣的生死, 请您不要在意,天子落难,怎么能没有人为了您流血,能做第一个,臣与有荣焉。” 薛乙在一旁笑道:“说得好,陛下,臣别无长处,只知看病救人,只要还留在宫里,您的病便养不好,臣先前已被您难为过一次了,这一回再治不好您,也愧对先帝识拔臣于微末,又赐臣尚药奉御之职的恩情了。” 小柳已不声不响地收拾出一袋金叶子,此刻捧到元景面前:“陛下,这些您带着,路上用得着。” 元景听他们众口一辞的,愈发急了,连退了好几步:“不行不行,我走了,他不会放过你们的,况且就算出去了,我又能躲到哪里?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 曹如意安慰道:“您先躲到臣之前住的民巷里,再过一阵子便是除夕,到时候京中各色人往来不断,又无宵禁,咱们的人趁夜送您走,先去渠犁,那里如今是乌善王子主事,治下之臣也是先帝挑选过的,都是仁义厚道之人,必定会护您周全。” 元景忽然明白过来,当日父皇送自己去监军,又力排众议,立十六岁的乌善为渠犁王的用意,桩桩件件,都是在为自己铺路。鼻腔里一时酸酸的,静默片刻,才道:“朕知道你们忠心,只是这样是不行的,你们能在京中安然无恙这么久,是因为他后来答应我,不再去寻你们,我要是消失了,只怕他能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我就算躲到地底下,也会被他挖出来,到时牵连之众,难以计量,就连昭容夫人也保不住了。” 曹如意沉默了一瞬,忍不住道:“陛下,其实您原也不必保她。” 元景摇摇头:“朕答应过要护她周全,君无戏言,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曹如意急道:“可是您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受苦啊,那个乱臣贼子是绝不会放您走的!” 话音才落,门口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名宫人细声细语道:“小柳公公,王爷听说陛下身子不爽,要来探望,软轿已过安丰门了,您仔细准备着。” 房中诸人脸色顿变,小柳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虽还勉强维持着平静,可额头冷汗已经滴了下来,他六神无主地看着元景,颤声道:“陛下,怎、怎么办,王爷要来了。” 第226页 元景当机立断道:“你先送他们出去,待会他过来,只说我肩膀不太舒服,叫薛太医来给我看看罢了。”曹如意此番入宫,也是千难万难,岂肯就这么离开。元景坚声道:“他马上就来了,现在就算我出宫也是无用,况且在京中逗留太久,总归不安全,你回去后,先想法子把昭容夫人送走。除夕那晚,备上两匹马,在长宁殿密道出口等我和小柳。”转而看向薛太医:“您家眷众多,只怕难以带走,今晚之事,您权当不知情,只和从前一样,料就算我日后逃走,他也不会迁怒到您身上。” 仓促之间,曹如意也难与他细细分辨,只是听他一席话有条不紊,不像是敷衍自己的虚话,况且贼人近在眼前,今日也确实逃脱不得,只要顺其意而行。临别之际,元景将他拉到一旁道:“先前他说我下毒害他,此事大有蹊跷,你身边若还有方便走动的人,替我去北疆一趟,查个明白。” 曹如意对此人深恶痛绝,他切齿道:“什么下毒,多半又是他为了师出有名,随便塞给您的罪状罢了,您莫要被他骗了。” 元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若真如他所说,这宫里只怕藏有奸细,假以时日,必成大患,就算他说的是假,此事也终归要查一查才安心。” 曹如意闻言一振,这才明白过来,当即拱手道:“陛下放心,我这就着人去查。” 不多时,诸人散去,寝殿中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寂静。元景捡起一朵被风吹进来的梅花,思及刚才种种,总有些如梦似幻之感。司衣局送来的冠服尤在桌上,他抚摸龙袍上的玉片,长长地舒了口气。 楚驭来时,元景已经躺下了,他一眼望去,便看到元景侧身而卧,被子只盖到胸前,露出单薄的肩膀。小柳替楚驭解下被吹得冰凉的大氅,以气声道:“太医才走,陛下不舒服,就先睡了。” 楚驭见桌边还放着一瓶药酒,随口道:“他没擦药?”小柳一怔,这才意识到房中并无药酒味,心中暗悔没把戏做足,没等他想到说辞,楚驭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拿过药瓶,朝里间走去。小柳无声地在他身后拍了拍胸口,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楚驭调暗了灯烛,这才脱衣上床,将人抱了过来。元景才与人密谋出逃,多少有些心虚,虽不愿搭理他,也还轻轻的“嗯”了一声。这一声带了点鼻音,颇有些撒娇之感,楚驭小腹下血气一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睡你的。”然而大手却探入被中,解开他上衣的系带,元景只当他又来了兴致,有些厌憎地往下缩了缩。过不多时,便听他放下一物,又有双手搓揉的声音,继而肩头一暖,他温暖粗糙的大手已探了进去,握住自己瘦削的肩膀,轻轻按摩起来,一股浓烈的药酒味旋即在床帐中散开。元景回身看了他一眼,楚驭见他目光奇异,看了看掌下:“我手重了?”说话间,又放轻了不少。 元景这才明白过来,他转过身,有点不自在地看着楚驭:“你……”虽然开了口,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楚驭有些陌生,他记忆中的大哥,几乎从不做这种事。 楚驭动作未停,道:“前几天跟太医学的,以后阴天下雨,我就来给你揉一揉,这里就不会这么痛了。” 元景还保持着那个不怎么舒服的回望姿势,他眨了眨眼,也不知该说什么。楚驭捏了捏他的脸,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好了,乖乖睡觉。” 元景背过身去,眼睛闭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肩头热意源源不断而来,确是久未有过的舒服,他迟疑了很久,低声道:“别按了。” 楚驭“嗯?”了一声,又换了个手法:“怎么,不舒服?” 元景看着自己的掌心,声音有些闷闷的:“很晚了,睡吧。” 楚驭听他语带倦意,只当他是累了,下床熄灯洗手之后,才将元景搂回怀里。他血气本就旺盛,以药酒通络许久,此刻掌心滚烫如火。元景生就畏寒,被他拍了一会儿背,不自觉的往他掌心里贴。楚驭笑道:“挤什么?”手臂一张,将他扳过来,整个纳入怀中:“冠服都给你送过来了,怎么不试试?” 元景没吭声,他埋到楚驭胸前,只觉得有一物硬硬的硌人,也不知是什么。他这阵子总是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楚驭早已习惯,久等不来回应,只叹了口气,便没说什么了。元景听着他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有些别扭道:“……怕穿了就要嫁给你。” 楚驭一楞之下,笑出了声,在他暖热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好,你答不答应,除夕那天都让你出去,行不行?” 元景听了这话,像是才放下心来,虽还是无什么热情可言,但楚驭低头亲他之时,乖乖地扬起了脸。楚驭给他冷置久了,得见这一点柔情,都有些舍不得放手,捧着他的脸颊,与他鼻尖相蹭,声音有些沙哑:“听到不用答应也能出去,就这么高兴?” 元景揣摩着他的语气,也不像是要动怒的样子,声音很小地嗯了一声。楚驭听他言语坦率,反而有种愉悦之感,在他耳尖子上咬了一口,装作没奈何的样子:“好罢,谁叫你现在这么难哄,难得能让你高兴一下,大哥心急几天也不要紧。” 元景在他胸口碰了碰,只觉像是摸到一块玉佩似的东西,他瓮瓮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夜里雪大么?” 第227页 楚驭未料他会主动与自己闲聊,:“还好,怎么?” 元景迟疑道:“今天坐在窗边看雪的时候,想起你送我的白鹿了。” 楚驭捏了捏他的脸颊道:“它们都还在鹿苑里,你想看的话,明日我叫人牵过来?” 元景在他掌心里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想念我父皇了,早知道在太一楼会惹得他那么生气,真该早些送给他。” 楚驭顺着他的话,忆起当年的事,心中也有些怅然之感,下颌在元景发顶亲昵蹭了蹭,有些歉疚道:“那明日我叫人把它们送到太庙去,先帝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元景一只手搭在楚驭胸前,扬起有些潮湿的脸颊,看着他道:“放它们走吧。” 楚驭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沉默了半响,扣着他的手道:“嗯,你说放就放,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想怎么样都可以。” 元景把脸埋进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去长宁殿住几天。” 楚驭有些惊讶:“去那里做什么?” 元景埋得更深了,温热的嘴唇贴在他胸口:“我想父皇了。” 楚驭见他温顺乖巧至此,心中满是柔情,只想他再问自己多要些东西才好,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大哥明天送你去,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元景眼中有些酸涩,几乎想要落泪,“嗯”声道:“……谢谢你。” 楚驭抚摸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真要谢我……”话还没说完,元景已经推开他的手,游鱼般从他怀里退开,钻到被子里不出来了。楚驭哭笑不得,温言哄了许久,才把他给哄出来。待夜色深重之时,楚驭看着他枕在自己肩上,安静睡去的面容,无声一笑,只觉云翳渐开,天将破晓,极轻地在他红润的唇上一吻,这才搂着他,安然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读蚕宝、执骨少年、蛇皮怪的营养液,还有蛇皮怪的霸王票,么么哒 第114章 流光 两人相拥睡了一夜, 晨起楚驭伸手一揽,却抱了个空。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场美梦, 神魂还沉醉在里面,几乎不舍得就此醒来。喊了两声, 不见回应, 这才起身下床。元景正站在铜镜边发呆, 他身上龙袍金丝璀璨, 千余颗珊瑚、珍珠缀满衣裙,晨光透窗而入,照的他璀璨夺目,几如另一个太阳。 楚驭驻足看了一刻, 才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元景只到他肩膀,被这么一搂,整个人都陷入他怀里, 刚才那股夺目的气势瞬间就没有了。楚驭道:“怎么不叫小柳进来伺候?或者叫我帮你也可以。” 元景眼睛还看着前面,他淡淡道:“我想自己穿。” 楚驭一笑, 取来置于一旁的旒冠,为他戴上。元景的面容隐于垂旒之后,看不清神色, 楚驭捏了捏他尖尖的下颌,替他系上红缨,笑道:“我帮你穿。” 寝殿内静谧无声, 昏黄的镜面上,两个身影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楚驭撩开垂旒,整个人倾覆而下,亲吻他的微湿的睫毛。元景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他脖颈微微后仰,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如雪,双手虽然搭在楚驭肩头,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抗拒的姿势,如同套在这身华贵衣服下的傀儡般,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着。 眼看皇上起床的时辰到了,小柳打着哈欠进来伺候,才走到帘子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些声响。他竖耳聆听片刻,只觉脸上一热,便不声不响地退开了。又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楚驭才从里面出来。小柳将头垂的低低的,生怕他多看一眼,楚驭心情正佳,指道:“进去伺候吧。”小柳忙道:“是。” 入内一看,元景衣冠不整地坐在凳子上,脸颊红晕未褪,望之颇显狼狈。他见小柳神色异样,也不在意,对着铜镜自顾自地整理衣服,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身衣服不好穿。” 楚驭行事雷厉风行,既已答允,不到晌午便送御驾至长宁殿。宫人们才来打扫过,一应种种皆如旧貌。与他一起抬进来的,还有一整套婚服。元景命人拎起一看,正是他登基伊始,司衣局照规矩为他裁制的那套。后来他做了那个大胆的决定,这才密令司衣局,不必准备婚服了。不想兜兜转转,这婚服到底还要穿上一回。对着衣服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道:“放到旁边吧。”屏退众人,独自入内。 晚上楚驭来时,见元景将一张罗汉榻摆到窗边,手里拿着茶点,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楚驭笑道:“这么高兴?”往他旁边一坐,吻了吻他的脸颊,讨得一口点心吃。元景“嗯”了一声,也未多说什么,与他闲聊了几句,共用晚膳不提。楚驭一眼扫见自己送来的婚服被弃于一旁,不动声色地给他夹菜,也未多问,他不开口,元景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夜晚如常般相拥而眠。 眼看年关将至,各国使臣纷纷入京,还未入宫,先去摄政王府走了一趟。楚驭诸事缠身,奔波于王府与宫闱间,连着好几日都未过来。元景独睡了几日,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自他回宫,还从没被这般冷待过,加之从前每逢节庆,他都是最是忙碌的那个人。如今困于深宫,整日听得外头钟鼓喧天,自己这里却冷冷清清的,不禁有些焦虑。 入夜之时,看着山高水长殿外,花树般的灯山,心中烦闷更甚,想要问一问楚驭在做什么,又觉开不了口。小年夜那晚,御膳房送了夜宵和一壶甜酒过来,称这是赫齐进贡的葡萄酒,奉摄政王之命,特意送来给陛下尝尝。元景酒量甚浅,平日里滴酒不沾, 第228页 眼看夜色已深,估摸楚驭八成又不过来了,他想到明天就是除夕,担心对方临时反口之念难以断绝,索性借酒浇愁。 这酒入口甜薄,细品之下,才能尝到一丝酒味,他看着窗外时不时腾空的烟火,不知不觉喝下了大半壶。不想这酒后劲极强,待小柳进来禀报说“王爷到了”的时候,脑海中已是阵阵晕眩。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柳一走,便摸索回床上,不想叫楚驭发现自己在等他。可恨眼前阵阵重影,手脚也不听使唤,才摸到床沿,便跌坐在踏床板上,正磕了尾骨,他疼得半天没能出声,眼泪差点都下来了。 楚驭摸黑而入,一进来,就看见元景跌坐于床榻边的身影,惊讶道:“怎么坐在地上?”手臂一展,将他抱了起来。元景痛劲未消,闻到他身上酒气浓烈,一股无名之火顿上心头:“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自己在外头花天酒地!” 然而他盼了许久才把楚驭等来,不敢出言顶撞他,自己钻到里面,一声不吭地揉着屁.股。楚驭晚上多喝了几坛,此刻也有些醉意,他见元景趴着床上,脸颊鼓鼓的,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心头一阵柔软,欺身压下,拿过他的手,替他揉着磕疼的地方:“怎么了?这几天忙,没顾上来看你,景儿生气了,是不是?” 元景只觉酒劲一阵阵往头顶上冲,意识渐渐变得不太清明,给他温声一哄,忽然生出一股委屈之感,眼底也热了起来。楚驭将他扳过来——扳了两下,才把人抱到怀里。他捧着元景的脸,胡乱地亲了十几口:“好了,我们不生气了,明天就要去见你的臣子,你摆出这个表情,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元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揉了揉眼睛,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楚驭拿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腰带,脱去衣衫,口中道:“今日赫齐使团进京朝贡,你那位好朋友托人带了不少东西来,还给你写了信。” 元景本来还在别别扭扭地帮他脱衣服,闻言动作一止,抬头看着他。楚驭抵着他的额头,与他鼻息相缠:“景儿想不想看?” 元景心知他对乌善仍有芥蒂,一时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想看。” 楚驭声音带着一股哄劝之意:“那你该怎么哄我?” 他上衣已脱去,此刻将元景的手环到自己壮硕的腰间,眼睛里盛满笑意望着他。元景咬了咬下唇,声音更是低的如同耳语:“……大哥。” 这一声落入耳中,楚驭只觉后颈一麻,按着他的手往上,压到自己心口:“……还有呢?” 元景眼眸一抬,长长的睫毛擦过他脸颊,他仰起头,轻轻地吻了楚驭一下。楚驭指尖微颤,沙哑道:“不够,大哥要你像那晚对着他那样吻我。” 元景眼前一阵重影,亲了几下也不得其法,不得不跨坐到他身上,在黑暗中与他接吻。楚驭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在唇齿间问:“景儿亲的是谁?” 元景鼻腔一酸,本还有些强项不服的抵着他,此刻腰身彻底软了下去:“大哥,我亲的是大哥。” 楚驭满足般谓叹了一声:“记住了,以后不许再亲别人了。”听见元景“嗯”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腰:“这几天没来看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挂念我?” 元景不说话了,他醉意已深,亲了一会儿,整个人便倒在楚驭怀里,连身上衣衫何时被脱尽的也不知道。楚驭咬着他耳垂呢喃道:“小坏蛋,大哥心里装的可都是你,每天都…挂念着我们从前的日子。” (省略部分见……你们懂的) 楚驭在他耳边醉语道:“景儿不是想要孩子么,给相公生个孩子好不好?不要别人的,就我们俩的小孩子,我会照顾他,对他忠心,我守着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元景眼中泪水倏然落下,他将脸埋进被子里,无声道:“不好,我不信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蛇皮怪、欣宝的霸王票,么么哒 隐藏部分见wb:尺水_ 第115章 踏雪 这一晚楚驭兴致极高, 整夜与他缠绵不止。元景前半夜还能迷迷糊糊地应和着,后来实在累狠了, 被他抱着就睡了过去。早上起来浑身酸痛,活像被人拆了一遍。楚驭还有要事在身, 天不亮就走了, 他在枕边留了一封书信。元景对着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了片刻, 才懒洋洋地将信拆开。信的一开头便是问他的病情, 还道他知自己生病,本想领了入京朝贺的差事,可恨他大哥不许,只得托物寄情, 请他好好养病,来年有机会, 定会亲自来探望,其后洋洋洒洒好几页,书不尽的趣事, 末尾又说,此番他还派人带了一只信鹰过来, 日后飞鹰传书,以叙衷肠。 元景心情本还有些郁郁,看完了信才好些, 起身时又想:“他佯称我在宫里养病的事,连阿善都瞒过了,怪不得今日叫我出去露露面, 原来是要做君臣和睦的假象,好让这个弥天大谎,骗天下人更久些。唉,等到了赫齐,阿善知道我不是生病,而是被他困在宫里,不知道会有多惊讶。”又出了一会儿神,才唤小柳进来,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小柳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让他扶自己一下,说了两遍他才听见。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了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元景知道他素来胆子小,多半是害怕今晚夜奔之事,也就没放在心上。此番离京,沿路多有城防、关卡,不过那些倒是好应付,唯独出大燕往赫齐去的那段路,有些麻烦。前几天元景装病,楚驭放心不下,便将一些奏折搬到这里来批阅。晚上相拥而眠,元景故意拉着他的手不放,给小柳腾出了时间,偷偷在一本通关文书上盖了印。只是不知那道关卡,到底是遵自己的玉玺,还是用他摄政王的宝印。实在没法子,也只好寻个商队,混在里头出关了。 第229页 元景已拟想过此番可能会遇到的险情,半江瑟连如何应对也想好了,又在脑海中反复思量了几遍,才稍稍放心,整个人埋到水里,半天才钻出来。 黄昏时分,礼舆静候于长宁殿宫门前,元景被人护送而出。他许久没有出门,站在风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往远方。他所行之路上的冰雪已被扫尽,两旁以冰柱置莲灯千万盏,光芒摇曳成河,将一条黑漆漆的路照耀如白日。 元景只看了片刻,便移开目光,坐到礼舆之上。宝津楼内百花盛开,光彩争华,满朝文武与各邦使臣皆已入座,黄门高声通传过后,又见人影晃动,便知是在宫中养病多时皇帝来了。摄政王起身参拜,众人紧随其后,山呼万岁,余音绵绵不绝。 元景被安置在楼台之上,四周垂着红纱小灯,别有暖意,只是隔着一层珠帘,视野不甚清晰。楚驭隔空敬了他一杯酒,身边伺候的宫人不等吩咐,便倒了一杯,送到他面前。酒色艳如玫瑰,正是他昨晚所饮之物,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酒过三巡,歌舞奏起,元景在满目声色之中打量了一会儿,发现了不少新面孔,泰半坐于楚驭之下,不少都是诏前军里的人。因见楚驭心情不错,祝酒奉承之人较之往日也多了些,其中一人挽了个美貌的舞姬过来,温声软语地哄他喝酒,楚驭朝上方看了一眼,却见那位只顾托腮发呆,根本没看自己。 他不知,元景此刻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楚驭明明最是不喜与这些纨绔子弟打交道,当年却请命去诏前军,两人和好以后,都还迟迟不肯回到太子府,是否早就在为今日的场面铺路。 元景想到此节,居然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暗想,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强势,永远要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也不会为任何人放下他的骄傲,这样的人早生反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看着杯中倒影,还是茫然了一刻:“我以前怎么会相信他呢?”坐了一会儿,几名美貌宫娥款款而来,跪于御座之下,为他添酒布菜。其中一人素手将美酒递到唇边,元景也没多想,便就着她的手饮尽了。坐了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来传话:称陛下尚在病中,不宜久坐,是时候回去了。这道令正中元景下怀,他瞧见此刻楚驭怀中抱着两个娇滴滴的美姬,略一思索,即端起酒杯,遥遥朝他祝饮了一杯,也没看他的表情,便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之际,楚驭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松开抱着的人,自斟自饮不提。那两位美姬见他气息骤然阴森,一时间都有些恐慌,兀自跪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便讪讪地退到后面。旁人见了他这个模样,更是不敢招惹。只有一人不惧此处气氛,踏着欢声而来。几年未见,乌什图瞧着倒是稳重了许多,连从前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气,也消失了。 方青一见是他,便退了一步,方便他坐到楚驭身边。乌什图手持金杯,恭恭敬敬道:“参见摄政王。” 楚驭心情正烦,见他一脸看笑话的样子,说话都在调侃,一脚就踹了过去。乌什图闪身躲开,冲他背后那两个惴惴不安的美姬一颔首,饶有兴致道:“我刚才见了一桩趣事,你猜猜是什么?” 楚驭冷道:“想喝酒就坐下,别这么多废话。” 乌什图不予理睬,凑到他身边道:“我弟弟在家抱怨了几百回,说你看你们的皇帝看太紧,连给人瞧一眼都不许,我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如今给我亲眼看见了,还想瞒我不成?”见楚驭全然不理,俨然是默认了,笑道:“人家不过是喝了一杯别人递的酒,你自己左拥右抱的,怎么还先气上了?” 楚驭闷头喝酒,不与他搭话,偏生他不吃自己这一套,一只毛手搭过来,喋喋不休道:“想叫人家吃醋,也不是这么个笨法子,王爷若想让人家在意你,就请施些好处下来,我与你细想想。” 楚驭冷冷道:“满口空谈,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乌什图笑吟吟道:“由着你想,人家还不是看都不看你一眼。”遥见夫人朝自己这边望来,双手抬起,以示自己规规矩矩,绝无沾花惹草之举。楚驭看了一眼,见那人正是龙越的桑扈公主。有些狐疑地看了乌什图一眼,若是自己记得没错,当时这位龙越公主与他定下了一年和离之约,怎的如今两人还在一起。犹豫了片刻,朝那边微一颔首:“你们没分开?” 乌什图一本正经道:“我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王爷金口玉言,莫要自己情场失意,就去诅咒旁人嘛。” 楚驭有些不明白了:“我记得她先前不是很讨厌你?” 乌什图笑道:“这是我们夫妻的事,恕不便于外人道也。” 楚驭碰了个软钉子,也没生气,闷闷地喝了口酒,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先前说的法子……说来听听。” 乌什图大笑,赶在楚驭发火前才开尊口:“你先告诉我,皇上可是真的病了?” 楚驭眼中寒光闪过,也笑了笑:“哦?” 乌什图无所谓地看着他:“听说你回京那晚,皇城中一夜惊变,虽然后来官府说是火器失灵闹出的乱子,但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言,可从未断过。刚才我见皇上是有些中气不足,但也不如传闻中病得厉害。恕我僭越一回,他当真是病着么?” 楚驭语气平平道:“真病了如何,假病如何?” 第230页 乌什图道:“若是真的病了,你便把你的脾气收一收,我早说过你拿不住他,你趁早认栽,情人面前低个头也没什么,别总想着要他听你的。人在病中,心绪最是脆弱。日久天长,他总有软下来的一天。若是他没生病……”乌什图微微一顿,望向那座人去楼空的亭台。 楚驭追问道:“那又如何?” 乌什图漫不经心道:“那你就别动那些虚妄之念了,你要他一时,就困他一时,要他一世,就困他一世。” 楚驭脸色沉下,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乌什图叹息般道:“不然你还想如何?你把在外面野惯了的鸟关起来,还能让他喜欢上笼子和困住他的人不成?凭你怎么对他好,等他学会了如何打开笼门,还是会头也不回的飞走。走出牢笼,他还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君王。到时候,只怕笼中之鸟,要变成困主之人了。”他半倚在楚驭身上,幽幽道:“我劝你早做打算,宫墙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总没法真困他一辈子。” 对面高台之上的幻术师,以火焰化出两只凤鸟,清鸣不绝,亮彻天宇,楚驭眼望长空,眸中却只见浓浓的暗色。乌什图咬着金杯,将余酒饮尽,又恢复到从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我那个傻弟弟也是,成天小九长小九短的,老子给他送了十几个女孩子过去,哦,男孩子也有,都被他赶出来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笑道:“不如你也试试别人?王爷如今权倾朝野,想要什么绝世美人都有,何必贪恋那一株好颜色。况且他再好,到底也是个男人,哪比得上女人有滋味?” 楚驭拍掉他的手:“滚。”乌什图讨了个没趣,嘀咕道:“戚,瞧你那护短样,还说不得了。行行,你自己待着吧。” 他走后许久,楚驭脸色还阴沉的厉害,想起这些日子来,元景再怎么安静听话,也总透着一股敷衍之感。有个念头忽然生了出来:“要是他余生都记恨我……”一念转过,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慌乱之感。几杯冷酒下肚,才稍稍平静下来:“他不忠不仁在先,闹成今日这场面,也怪不得我。他非要恨,也随他好了,总不能真恨我一辈子。” 遥见火光一闪,飞凤化龙,遨游而去,又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送元景回去。难得宫中热闹,总该叫他开心一些。枯坐了半个时辰,总觉得良辰美景虚度,心中甚是乏味,倒不如折回长宁殿快活。 此时余光扫见后面有人鬼鬼祟祟,徘徊了半刻不止,正是去而复返的小柳。楚驭还当他来替元景传话的,顿时心情高涨,把人召来,佯作不在意道:“他还有事交代?” 小柳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跪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楚驭有些不耐烦了:“到底何事?把头抬起来说话。”小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楚驭鹰隼般的目光撞到一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支支吾吾道:“王爷,陛下他、他想……逃……” 最后一个字细弱蚊蝇,楚驭目光一寒,没等他说个明白,起身便朝长宁殿而去。 第116章 无明 长宁殿内只点着一盏灯, 门窗紧闭,嚣声变得很遥远。元景有些烦躁地抚摸着星晷, 又朝门口望去。适才他们匆匆回宫,预备打开密道之际, 小柳忽然说还有样重要的东西没拿, 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元景叫不住他, 只得等在这里。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 小柳却迟迟不归,他心中焦虑难言,正思忖着要不要叫人去把他找回来,密室之中忽然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元景正是紧张的时候, 被这一声惊的心跳骤停:“谁在那?” 密室门开一线,须臾, 曹如意的身影冒了出来。元景一见是他,又惊又喜道:“你怎么过来了?” 曹如意在窗口门前小心地打量了一阵,这才道:“属下久等不见您, 有些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外头已经打点好了,陛下,我们快走吧。”拿过搭在桌上的披风, 要给他系上。 元景止道:“不行,小柳还没回来,他回去拿东西了。” 曹如意皱眉道:“这个时候他乱跑什么, 罢了,请您先行一步,属下在此等他回来便是。” 元景才要拒绝,忽然想起一事,他全身剧颤,推着曹如意道:“你快走,别再来了!”曹如意不解道:“怎么了?” 不及解释,只听殿门外一声巨响,狂风倒灌,烛火被吹的暗了一瞬,只见许多个人影涌了进来,灯明之际,楚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目光在密室入口一晃而过,最后落在元景身上。元景与他对视了一瞬,顿觉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动弹。只听他森然的声音响起:“你要去哪里?” 曹如意见机极快,身形一转,便挡到他们之间。四道暗勾黑索游蛇般破空而来,速度更快地直朝他手足绊去,弯钩长逾一寸,近得身来,便死死咬进骨肉里。曹如意以一敌四,颇有些狼狈,一根黑索勾住他的肩膀,剧痛之下,步伐为之一顿,他单手劈断锁链,口中呼道:“陛下小心!” 楚驭长鞭一卷,将元景提了过来。他挥了挥手,又有四名影卫破窗而入,手中黑索急挥,于这方寸之地,布下了一道天罗地网,数道白光过后,血雾蓬起,曹如意手足关节皆被钉死,就此困在里面。楚驭像是对他全无兴趣,略一偏头,示意影卫将他押到一边。曹如意身上俱是伤口,尤是挣扎不止,被人一掌拍在后颈,才半跪下来。元景奋力向后看去,试图找到小柳的身影。只恨楚驭始终将他制在怀中,连转头也不得。 第231页 两名影卫奉命进入密室查看,这两人最是身形灵便,入内后却久久不见出来,可知里头大有名堂。楚驭心中雪亮,当日元惜作乱,先帝必是躲进这里,逃过一劫。元景早知这个密室的存在,从那时就瞒着自己。这些日子来的顺从温柔,全不是给自己的,都是他为逃离做的打算。 楚驭胸口一阵剧痛,气血翻涌,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连呼吸都是疼的。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元景在他怀里颤抖,自己抓着他的手也在颤抖。元景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仰头与他对视:“是你让小柳监视我的?”躲在门边的一个黑影颤了颤,将头埋到膝间,蜷得更紧了。元景双目如着血色,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上次自己要走的时候,小柳拿给他的那叠金叶子,仓促之间,他一个小太监如何能拿出这么多金叶子?必是楚驭先前的安排,小柳来不及通风报信,交给自己这个,便是为了以后凭上头的铭印寻人,他狂怒道:“你把他重新送回来的时候,就跟他说好了,是不是!” 跪在那里的黑影呜咽不止,冲着他的方向连连叩首。楚驭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怒火分明已经烧了出来,他竭力压抑着,一时没有说话。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密室内脚步声响起,负责探路的两个人去而复返,恭敬道:“王爷,里面有个密室,还有条路通往宫外。”双手奉上一物,乃是一枚小小的珠钗,楚驭看了一眼,沉声道:“你就是将那个女人从这里送走的?” 元景怒声道:“是又如何?那时我就该跟她一起走!” 楚驭攥着他的力量不断收紧,他冷笑道:“怪不得你一门心思往外跑,原是急着去找她团聚。你这一手虚情假意玩的真好,连我都给骗过去了。” 元景切齿道:“你别把自己说的这么委屈,要论做戏,我哪能比得上你?况且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再也不会信你了!要不是为了离开,你以为我会愿意每天陪你睡觉?呸!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楚驭身上气息阴森得吓人,连带着整间屋子都冷了几分。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过了片刻,只听他威声喝道:“方青,你立刻带五千人马出城,朝赫齐方向追,死活不论,把那个女人给我带回来!”目光扫过曹如意:“将他押到天牢!” 影卫们应声而动,将曹如意带走。元景眼前阵阵发黑,他竭力转过身,手腕挣得几乎要拗断,楚驭见他疼得脸都皱起来了,漠然撤了手,由着他抓住自己。元景愤怒道:“你答应过我放了她的!” 楚驭怒极反笑,捏起他的下颌,眼神凶狠的好似要吃人,元景被他这么一看,也不由退了几步。楚驭抓着他一只手,将他逮到身前:“我为了什么答应你,你心里明白,你先违背了约定,还想叫我忍下这口恶气不成!”他一手按在元景肩上,盛怒之下,犹未敢用力,忍得指尖都在发抖。 元景被他身上的压迫之感弄得喘不过气来,忍受不了般打开他的手:“我什么都没答应你,你想撒气冲我来便是,别去伤害他们!” 楚驭身上戾气暴起,眼睛里像烧着一团火似的,复将元景拉过来:“我冲你撒气?自从我把你从宫外接回来,老子动过你一下没有?连对你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吓着你。你身体不好,动辄便会生病,我稍微见你有点难受的样子,就寝食难安,别的事都顾不上了,整夜陪在你身边照看你。你呢?对我的眼神比看陌生人还冷!宁愿冲着窗户外头发呆,也不肯跟我说说话。老子从没对谁低过头,要换做旁人,早不知死了几百回了!你他妈就是吃定了老子舍不得对你怎么样,成天冲我耍性子,我宠着你、让着你,就是为了让你一而再往我心头捅刀的?” 元景双目通红,用力推了他一把,大声道:“你活该!你自找的!我宁愿你杀了我!” 楚驭嘶声一笑:“杀你?你以为我不敢?”手掌移到他脖颈处,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却迟迟掐不下去。僵持了一刻,他认命般将元景抱到怀中,嘴唇在他发顶碰了碰,声音低了下来:“你知道大哥离不开你,你主动跟我说说话,我都高兴的不得了。我想对你好一点,想叫你别这么恨我,可是你看,这么久了,我说什么、做什么,好像一点用都没有。从前这么喜欢我的,现在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了?”许久不见回应,楚驭松开了一些,捧着他的脸颊,眼神带了一点哄劝之意:“愿意再试一下也可以。” 元景眼睛有些酸酸的,从楚驭掌心里挣开,将脸偏到一边。 楚驭目光转寒,忽得看着他笑了笑:“我是不该再抱有什么虚念了,不喜欢我也不要紧,以后乖乖呆在我身边就行了。”他摸了摸元景的头发,温声道:“因为有他们在,你心里觉得还有依靠,是不是?” 这句话他说的深情款款,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元景却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你想干什么?” 楚驭漫不经心道:“我能做什么,帮你收收心罢了。”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几名影卫悄然走了进来。楚驭道:“陛下累了,送他回去休息。”元景被人押的动弹不得,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无声断开,他冲着楚驭嘶吼道:“你别碰他们,听见没有!你回来!”楚驭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宝津楼上的笙歌随风涌入,烛火微微一颤,彻底被寒风吹灭,暗夜复来。 第232页 那晚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元景只记得自己对着他的背影喊了无数声,待到最后,喉咙干哑,如着了火一般,眼前更是天旋地转,再要开口,先咳出了一口血。 睁开眼时,已回到了延福殿,几个生面孔在自己床边躬身伺候着,元景被人扶坐起来,声音沙哑的几不可闻:“他呢?” 这几人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其中一人递上参茶,元景抬手掀翻,茶汤溅到床幔上,原本挂着月桑花的地方空荡荡的,他嘶哑道:“叫他过来。” 楚驭却是迟迟未来。元景不肯进食,熬了两三天便有些撑不住,喉咙疼得有如刀割,头脑也昏沉沉的,虽整日躺着,但睡不多久便从梦里惊醒。当日小柳便被调了回来,元景身在病痛之中,勉力看了他一眼,以口型道:“为什么?”小柳神色甚为憔悴,眼睛红肿如桃,他跪在元景面前,不敢看他的眼睛:“王爷扣住了奴才的家人,”元景闭目片刻,缓缓转过身:“你走吧。”小柳跪行了一步:“奴才已经把家里人送到关外去了,以后就算刀架在奴才脖子上,奴才也不会再做对不起您的事。除了那晚,奴才什么都没告诉王爷,您身边总是要人伺候的,求您让奴才留下来吧。”元景漠然道:“朕不怪你,只是信不过你了,你走吧。”小柳砰砰地磕了几下,额头上已经见了血:“求陛下让奴才留下来照顾您,等您好起来,要打要杀全凭您吩咐。” 元景眼睛阵阵酸涩,喉咙愈发疼得厉害,耳边哀求声不绝,他忽然觉得很累,只想就此长睡过去,看着帐顶片刻,道:“你起来吧。” 小柳愣了一瞬,忙用袖子在额上一擦,将桌上热茶端了过来,元景喝了一口,哑声道:“外头如何了?曹如意呢?” 小柳道:“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还在天牢里。”他看着元景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您别再逃了,现在京城上下都是禁军,咱们逃不了的。” 元景轻笑了一声,看着他,一字字道:“只要朕活着,就会想尽办法离开,他想要困着朕,只管一刀杀了朕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高虐预警 第117章 归寂 宫中热闹了小半个月, 金歌舞乐之声不绝于耳,唯有延福殿成了方外之地, 一扇小窗从早开到晚,唯见冷风送雪来。元景昏睡了许久, 低烧始终不退, 太医们来看过一次, 但他不肯喝药进食, 终归没什么好法子。伺候他的人来了又走,最后得了令,将汤药硬灌了下去。元景生平还未被人这么粗暴对待过,心中大为恼怒, 喝进肚里的东西,不过片刻又吐了出来, 那群游魂般的宫人们便捏起他的下颌,又喂了一碗。几天下来,他瘦的脱了形, 每每站到窗边之时,衣衫总被冷风灌满, 好似要乘风归去。 直到元宵节那晚,楚驭才再次出现。今年冬寒迟迟未过,他脱下大氅时, 抖落了一地薄雪。元景听见声音,从窗边转过来,他脸色格外苍白, 衬得点墨般的黑瞳愈发幽深。楚驭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这么凉。” 元景扬手挥开,手臂才一动,便被他攥得更紧了。楚驭朝桌上一瞥:“听说你不肯喝药,是在等我来喂你?” 伺候他的宫人一早便得了吩咐,知摄政王今日要来,只将药放下便悄然离开了。楚驭拖着他来到桌边,神色坦然地将他抱坐在怀里。元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拳头在袖子下悄然攥了起来:“曹如意在哪?” 楚驭试了一口,便送到他嘴边:“先喝药。”元景劈手将药勺打翻,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楚驭脸色沉了下来,扫了他一眼,抱着他的手便松开了,他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瓷碗砰的碎开,药汁流的到处都是。元景对上他眼神,心中无端一紧,连碎瓷划破手背也未能察觉。 楚驭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既然不要我喂,那就叫别人来吧。”他冲着外头拍掌示意,少顷,先前伺候他的人躬身悄然而入,跪候于两人身侧。楚驭将元景推了过去,淡淡道:“伺候陛下喝药。” 四人分向而立,按住元景的手足。另一人置于他身前,此人手劲极大,五指捏紧他的下颌,待唇齿张开,便将一碗温热的药汤灌了进去。元景只觉颏骨疼得几近脱臼,一句咒骂才刚出口,药汤便滚入喉中,呛得他连连咳嗽,连气喘不过来了。直到碗见了底,他们才松开手。元景踉跄了一下,倚在旁边的百宝架上,胃里阵阵作呕,俯身便吐了个干净。 楚驭自顾自地在一旁喝茶,见状,只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眼:“再喂。” 门外又进来几人,一字排开,站在元景面前,手中皆捧着一模一样的药碗。先前那人故伎重施,手腕一翻,又灌了一碗下去。元景眼前阵阵重影,这次他们一松手,连站也站不得了,捂着嘴跪坐在地上,药汁从指缝间流了出来。那人回身请示,见楚驭神色漠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得调派诸人,又将皇上架了起来。 待到最后,地毯上满是污浊,连空气都泛着一股苦味。元景一身衣衫湿透,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楚驭拿着一块方帕,起身给他擦了擦嘴角。元景费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哑声道:“滚开。” 楚驭也未动怒,只将方帕掼到地上,眼睛看着他,对众人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还不帮陛下更衣。” 一语既出,便有两人跪在元景身前,为他宽衣解带。这场面与先前落在冉驰手中时,所经历的事一致无二。上衣被人粗鲁扯下之时,元景心中的愤怒瞬间被恐惧占满,他拼命挣扎道:“别碰朕!你们算什么东西!放开!放开!”喊到最后,都带了点哭腔。 第233页 楚驭做了个手势,众人动作为之一顿。他踱步上前,双手捧着元景的脸颊,端详了他盈满泪水的眼睛片刻,温声道:“不要他们,我来给你换,好不好?” 元景在他掌心里颤抖不止:“你到底想怎么样?” 有人躬身递了条方帕过来,楚驭慢条斯理地给他擦了擦脸,见他没有要反抗的意思,示意宫人放手,他们得了令,脚步悄然地离开了。楚驭将他抱到床上,手指碰到他长裤裤边,元景反手一挥,藏在指缝里的碎瓷划出一道雪光。楚驭身姿未动,握住他的手,将那片碎瓷取出,他懒懒道:“不许闹了。” 话虽说的温柔,可耐心俨然已经耗尽,只听几声裂锦之音,元景身上衣衫尽数被撕开,赤身裸.体地被他抱到怀里。楚驭手中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在他身上比了两下,也不着急给他穿:“今日是你生辰,我原本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你,你看你,总是不听话,你要肯乖乖的,我们也不用这么麻烦了,对不对?” 元景脸色惨白,感觉他顺着自己的脚踝抚上大腿根,浑身汗毛倒竖,立刻去推他的手。楚驭道:“听话,大哥可不想叫他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元景睫毛一动,一颗泪珠滚了下来。楚驭嘴唇在他脸颊边一碰,笑道:“景儿不高兴了,好罢,大哥伺候你更衣,然后带你去看那份大礼。”嘴上说的好听,揉在他腰上的手却没放开。待到华灯初上,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楚驭才从元景身上起来,给他理了理弄乱的衣服、头发,握着他的手,将他带出去。 正殿内已候了数人,跪在前头的那个身影格外熟悉,元景心头咚的一跳,他看了楚驭一眼,一股不祥之感忽然涌了出来。楚驭旁若无人般将他按坐在自己腿上,冲着方青一颔首。方青让出一步,那人被影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 楚驭抚摸着元景乌黑的长发,在耳畔道:“还记得他么?” 那人被五花大绑,脸上、身上遍布伤口,足可见被抓来前,经历过一场恶战。他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元景点派出去,护送昭容夫人离开的暗卫。 元景猛然站了起来,冲着楚驭低吼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楚驭笑了笑:“你关心的人可真多。”话音落地,伸手将元景抓过来,不料那边竟然抵死不从。僵持片刻,楚驭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 元景几步冲到他面前,颤声道:“昭容夫人怎么样了?” 那人脸上满是羞愧之色,嗫嚅道:“回陛下,娘娘受不住颠簸之苦,到了棉城便早产了,当时母子无恙,可小皇子身体虚弱,经不住长途跋涉,我们只得在那里住了几日,不想却被发现了。属下等护着娘娘逃到祁水边,追兵紧跟不放,乱箭之下,马受了惊,带着娘娘和小皇子冲进了河里,属下跳下去救人,可河水湍急,实在……实在……兄弟们大多都死了,属下斗败被擒,请陛下治罪!” 元景脑海中轰隆一声,眼前天塌地陷,几乎没了说话的力量,呆坐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不信。”他脸上一片木然,起身朝殿门外走去。楚驭眉头一皱,颔首道:“拦住他!” 两名影卫上前将皇上挡住,不想他盛怒之下,力气奇大,疯了般往门口闯。楚驭从后面把他提了过来:“你又干什么?” 元景反身一掌,楚驭微微后仰,指尖擦着他下颌滑了过去,当场便见了血,他瞳孔骤然收紧,戾气随之浮上脸颊。元景双目通红,对他连踢带踹道:“都是你!都是你!我费尽心思才把她保下来!现在你满意了!放开我,我要去找她们!” 楚驭铁钳般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将他硬拖了回来:“你哪都不许去!方青!把东西拿过来!”方青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神色,站了一会儿,直到楚驭吼道“快去”,这才无奈地离开了。临走前不忘把人都给带走,留他二人独处。 元景眼中满是恨意:“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楚驭被他一激,也有些动怒:“听见她的死讯就这么难过?看来我第二份礼物准备对了。” 过不多时,方青去而复返,两名影卫手捧银盘跟在他后面,一副赤金色的足镣赫然摆在上面。足镣被打磨的光滑如镜,隐约可见其上花纹繁琐,若不是被中间那根锁链系着,恰似一对轻巧精致的脚环。元景一眼望去,有些不敢相信道:“这是什么?”看着方青提起链条,才明白过来:“你要把我当狗一样拴起来不成!” 楚驭将他往怀里一箍,命道:“动手!” 方青双手捧着足镣,跪在他脚边,低声道:“陛下,得罪了。”拿起他乱踢乱蹬的脚,轻轻一叩。元景只觉脚踝一凉,低头望去,那对足镣已扣在脚腕上。方青将那条丈余长的链子交到楚驭手中,无声退到一旁。元景怒意陡增,混乱之中,摸到楚驭身上一把匕首,想也不想,劈手便朝足环上砍去。只听得一声冰裂般的钝鸣,匕首竟然从中间断开,元景收手不及,断口刺上踝骨,顿时皮肉翻开,鲜血淋漓。 楚驭脸色微变,手臂一扬,便将断刃从他手中夺走。他看了一眼元景血流不止的小腿,冷笑道:“方青,你告诉他这是什么?” 方青看了一眼元景怒发如狂的模样,目光移开,语气也有些不忍:“是王爷命人抽了金丝甲衣打造,没有钥匙,什么兵刃也斩不断。” 第234页 元景心中几近崩溃,拼力从他怀里挣开,没跑几步,便觉脚踝一紧,给人向后拉去。膝盖磕在地上时,楚驭从后面走过来,他语气极为温柔,命人拿来金疮药,撒在他受伤的脚踝上,眼看鲜血止住,才向他一笑道:“被拴住了还不老实,以后再乱跑,就把你的脚砍下来。不是想出去么?大哥这就带你出去。” 元景本来还在竭力维持那一分镇定,不让恐惧流露出来。闻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用力地攥着自己的链子,惶恐道:“去哪里?我不去!” 楚驭脸上笑意未减,捏了捏他的脸颊,将锁链套在自己手腕上:“听话,去看看我们就回来。”手臂穿过他腿弯,将他打横抱了出去。 寒风迎面扑来,元景只觉骨头缝里阵阵寒凉,他看着远处高楼上点起的灯火,心中的恐惧不断加深,连自己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了。 登上楼台,放眼而望,远处正对着长宁殿的方向。一张色殷殷血的宝弓悬在一面兵器架上,银羽长箭锋芒锐利,直指远方。楚驭将他绑到旁边的柱子上,摊开手心,露出一枚轻薄如飞叶的银白色钥匙来:“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元景身体不住发颤,他低头看了看足环,泪水夺眶而出。楚驭轻笑一声,将那枚钥匙系到箭尾上,他语气淡然道:“这把弓,是我破榆林关时所用,当日我为人前厮杀,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纵受伤在身,也未退却一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点回来见你。”他抚摸着那把宝弓,轻叹了一声,指尖一动,弦音空响。他手持那支系着唯一一枚钥匙的长箭,挑起一团火焰,对准了长宁殿:“骍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 元景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痛苦破涌而出,铁链被他挣如一线,他哭喊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害你!” 楚驭恍若不闻,将弓弦拉如满月,箭羽破空之时,他同样痛苦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 长箭落于殿顶之际,早早浇在上面的火油瞬间被点燃,一场大火烧了起来。黑烟冲上天宇,蒙住了火光照亮的夜晚。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声自楼下响起,不知何时,曹如意被人带了过来,他手足被缚,几名影卫站在他身旁,手中宝刀已然出鞘。他冲着楚驭嘶吼:“你这个逆臣!禽兽!你会后悔的!”一人短刀顿起,刺进他肩头,刀柄上饮血石光芒微闪,白雪之下,愈发夺目。 元景跌在楚驭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别杀他!你已经拿走了我这么多东西,你不能什么都不留给我,你别杀他!” 楚驭将他抱到朱栏边,捏着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远方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要他了,以后你有我就够了。”他握着元景的手,淡淡道:“百官们还不知道你已经搬出了长宁殿,明日上朝时我会告诉他们。” 元景浑身一僵,泪水不断溢出,他断断续续道:“你……你要……” 楚驭俯身亲了亲他湿漉漉的脸颊:“你可以为自己想一个谥号和新名字,明天大哥会带你去我为你准备的家里,以后再没有人能挡在我们之间了。” 元景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里面,如孩童般崩溃大哭。楚驭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哄劝道:“别哭了,大哥还有最后一份礼物要送给你,它会让你心甘情愿的。”他冲外头叫道:“赤珠。” 远处呼喊声与宫殿倒塌之声,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楚驭等了片刻,皱了皱眉,在元景冰凉的发顶一吻:“等我一下。”他站起身,顺手将铁链栓到朱栏上。 下楼之时,心中惬意至极,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顿了一顿,心头倏然一沉,转身便奔了回去。 远方一声惊响,似长宁殿大梁轰然倒塌,火焰激起,天地为之一亮。在这温暖的火光之中,元景静静地躺在地上,他额头破开一血洞,一道血迹自柱子上无声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谢谢蚕宝和小兔子乖乖的营养液 本来想在这个月写完这篇的,但是狗血之魂熊熊燃烧,不管了,会为他们的HE继续努力,好好把这篇文写完,爱你们哟~万圣节快落! 第118章 心门 楚驭心头剧震, 几步冲他身边,元景额头血流不止, 几乎染红了他半张脸。他毒发那晚曾有的剧痛感瞬间涌来,楚驭疼的呼吸一滞, 手忙脚乱地去解系在柱子上的锁链, 朝外头吼道:“方青, 方青!去叫太医!” 方青闻声而来, 一见这场面,也惊讶了一瞬,冲到二人身边,往元景颈下一探, 摸到他脉搏还在微弱跳动。抬眸之时,见楚驭肩膀颤抖不止, 全无平日的气势,忙道:“属下这就去叫人。” 自从皇上提前毒发那日起,薛乙每回来给他看病, 他的情况都比之前更严重了一些。今日一进门,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走近一瞧, 只见元景双目紧闭,手臂无力的垂下,他额头上的血已经被止住了, 可伤处血肉模糊,望之可怖。 一条长长的铁链从被子里垂下,落在了楚驭脚边。楚驭脸上全是冷汗, 此刻用手巾裹了一块冰,敷在太阳穴上。他空出来的那只手紧攥着元景的不放,眼睛几乎胶在他身上,连有人进来也未察觉。 第235页 方青低声道:“王爷,太医来了。” 楚驭抬起头,眼中布满红血丝,开口之时,声音也哑的厉害:“你来看看,他还有没有事?” 薛乙嘴唇紧抿,胸口微微起伏着,俨然在强忍心中的愤怒,近身之时,连行礼都不顾了。跟随在他后面的几个太医,看出楚驭在犯头风,也要给他搭脉诊治一番,都被他拂到一边去了。直到薛乙冷硬的声音响起——“请王爷放手,臣要为陛下诊脉了”,他才木然地站了起来。 寝殿内无人做声,唯闻寒夜之中,有人立在墙角边低低啜泣之声。薛乙在床边坐了许久,他拧了热手巾,细致地给元景擦拭着脸颊、脖颈。手巾丢进盆中之时,水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血色。药童端了汤药过来,他以一支长柄银勺,慢条斯理地喂了半碗,见他口鼻中溢出药汁,晓得病人不肯再喝,便叫人拿走了。起身之时绊到地上的链条,元景戴着金镣的脚,随即从锦被里牵了出来。 薛乙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地上,又朝楚驭望去,他眼中满是怒火:“你竟敢!!”楚驭漠然不语,薛乙厉声道:“一国之君,受辱至此,倒不如叫他自生自灭好了! 众人听他口不择言,料这位杀伐决断的摄政王登时便要动怒,皆吓得魂不附体,纷纷跪地请罪。楚驭头发湿漉漉,不知是被冷汗,还是被坚冰化开的水浸透。他对薛乙的斥责充耳不闻,只是坐回床边,碰了碰元景冰冷的脚踝,替他盖好被子:“他什么时候会醒?” 薛乙冷笑了一声,转身收拾药箱,对他全然不加理会。与薛乙一同诊脉的太医忙道:“王爷,陛下暂时无碍,只是失血太多,身体太过虚弱,得调养一阵子才好。至于什么时候醒……臣等也不知晓。” 楚驭神情甚是疲惫,闻言点了点头。那人见他以冰冷敷了许久,额头上青筋还在一突一突的跳,壮胆道:“王爷,您还是让臣来给您看看吧,此病发作起来,痛入骨髓,若是拖久了,怕是会留下病根,以后再复发,只会疼得越来越厉害。”连说了两遍,楚驭像是才听到,他握着元景的手,沙哑道:“我没事,你们去外面候着吧。” 可熬到后半夜,头痛果然愈演愈烈,像是被人当头劈了一刀,骨头都要裂开一般。不得已,只好又将太医召了回来。开了药,行了针,才感觉好了一些。楚驭这阵子无一夜安枕,此刻也不肯离开,方青便叫人在房中置了个小榻,让他在皇上身旁休息休息。 这一晚宫中嚣声不绝,长宁殿的大火直到天亮才熄灭。楚驭头疼得厉害,被吵闹着也没怎么睡好,迷蒙间感觉手中铁链一动,他心神一震,立刻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几步奔到床边,果然见元景已经醒了。 元景坐在床上,神色甚是迷茫,一看见楚驭,忽然大叫了一声,便疯了般朝床头连连撞去。 楚驭被这变故弄得怔了一刻,反应过来时,他连头上的纱布都给碰掉了。小柳一直守在床边,他见机极快,一把将人抱住:“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元景脸上满是惊恐,一时挣脱不得,捞起被子蒙在自己头上,跪在里面瑟瑟发抖。小柳摸得一手的血,哭道:“王爷,这可怎么办?” 楚驭脸色甚为阴沉,将他从被子里拉出来,见他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斥道:“去叫太医。” 元景一见着天日,便像是受到极大的苦楚一般,仰头倒在枕上,双手捂着眼睛,哀嚎不止。楚驭与他相伴多年,还没见他如此失态过,就是宫变之后,自己刻意凌.辱折磨他,也没见他哭成这样。楚驭头风未愈,心里本就烦得要命,如今见了他这个样子,愈发焦躁难言。忍了一会儿,才耐着性子将人拉到怀里,随手拿过一块干净的纱布,替他捂住伤口,训斥道:“你又闹什么!昨晚那一下还不够是不是?” 元景被他扳起脸颊,热泪顺着眼角不断落下,见楚驭神色阴郁,他害怕似的咬着自己的手,低低的呜咽声从齿缝间传来。楚驭不过抱了他这么一会,掌心便被泪水打湿。他恼怒之下,才要发作,与元景眼神一对,忽然就说不出话了。正要给他擦一擦眼泪,手才抬起来,元景便凄声惊叫,惶恐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他在楚驭怀中拼命挣扎,嘴里胡乱的说着什么。 楚驭费力地听了一刻,才听见他说的是:“……我不跑了……我不敢跑了……” 楚驭心里一惊,手才放开了些许,元景便一头扎到里面了。楚驭看着他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模样,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干什么?你别给我装疯卖傻!” 元景一双手咬的血淋淋的,像是听不懂话似的,见他还要过来抓自己,扭头又往床柱上撞。等到太医们赶来的时候,便看到皇上满脸是血,被楚驭死死抱在怀中的模样。他双手都被按住了,此刻哭得撕心裂肺,不住尖叫。众人面色惶惶,彼此交换着目光。 楚驭吼道:“愣着干什么!滚过来看看他怎么回事!” 众人这才围上前来,止血上药、诊脉问话,楚驭退到一边,脸上也有些崩溃之色。方青瞧得真切,惊讶道:“陛下这是……疯了不成?” 楚驭手掌攥紧,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他切齿道:“装的!”嘶哑的痛哭声还在不断传出,方青垂下目光,不知该说什么。几个太医将他按住,以金针刺穴,小柳捧来温水,给皇上送服药丸之用。好容易把药喂了下去,元景才渐渐平静下来。他蜷身而卧,还咬着自己的手不放,眼中泪水未干,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像是小孩子哭狠了一般。 第236页 太医们商量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过来回禀:“王爷,皇上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不太清楚。” 楚驭脸色坚如寒冰,身上几乎带着杀气,扫了床上之人一眼,冷声道:“你们出去。” 那名太医听他语气不善,顾不得会惹他不悦,强硬了些许,道:“王爷,陛下现在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臣等学艺不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得请薛奉御来看看。” 方青知道厉害,不等楚驭开口,立刻道:“王爷在此稍候,属下这就去请他过来。” 楚驭坐到一旁,刚见好转的头风又开始作痛,他看着指尖未干的血泪,少有的茫然起来。薛乙不多时便被“请”了过来,他神色甚是难堪,进来之后谁也不理,径自走到床前,众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他只诊了一刻,便起身道:“失心疯,没得治了,全看陛下自己的造化吧。” 楚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克制到了现在,俨然已是忍到极限,闭了闭眼,厉声道:“都给我出去!”手臂一挥,连方青都给赶到外面去了。众人站在殿门外,面面相觑。少顷,便听到里面哭声又起。刚开始只是小声饮泣,渐渐的,哭声大了起来,哭到最后,简直变成了无助的嘶嚎。 小柳在外面急的团团转,冲着方青直叩头:“大人,求您快进去看看吧,陛下身上还有伤,再经不起吓了。” 薛乙冷眼旁观,只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倒还干脆。” 方青心知楚驭现在是怒火上头,行事这才如此暴躁。若是由着他的性子,让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日后头一个后悔的便是他了。迟疑了一刻,横下心来,一脚将门踹开,命道:“跟我进去!” 床上已经乱七八糟,被子枕头丢的一地,元景被楚驭强搂在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双脚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拗在床沿边,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写着想要逃走。楚驭脸上布满抓痕,他浑不在意,只是握着元景的手腕,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嘴角,在他耳畔边温声说着什么。可惜元景根本不听他的话,脸上表情绝望的像是要把心呕出来一般,忽然之间,哭声止住,他俯在楚驭肩头,生生咳出一口血。 方青大惊失色,忙将元景从他怀里抢出来,用被子裹住,交到身后几名太医手里。几人不敢耽搁,即将他抬到旁边小榻上,跪地诊治。元景气力难支,看了他们一眼,便昏了过去。 楚驭撑着额头,独坐床边,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颓败。方青过去扶他,摸得他手腕上好几个血齿印,朝小榻上那个看了一眼,担忧道:“王爷,您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陛下那里,让他们先照顾着。” 楚驭心口疼得发麻,他以气音低语道:“没事,我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和蛇皮怪的霸王票 这章开始,就缓慢虐攻啦 第119章 懵懂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庆, 长宁殿这场大火,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如今宵禁未下, 到了夜里,酒肆茶馆里都在闲聊此事。 有人说, 是摄政王意欲夺权, 故意降下一场人祸, 谋害天子。幸亏天子福泽深厚, 被人救出,虽然如今昏迷不醒,但总归捡了一条命。 这话立刻遭到旁人反驳:“当今天子与摄政王自幼相识,以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 两人就形影不离,情谊非比寻常。皇上龙体抱恙, 王爷比谁都着急。君不见如今朝廷广召天下名医,还不是为了给天子诊治的缘故。” 便有人在一旁叹道:“自从皇上登基以来,便诸事不顺, 这场火到底是人祸还是天灾,也犹未可知。”说到一半, 被人撞了一下,这才住了口。另一人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先帝当年召安定侯回来, 就听说是为了废立之事,难道那时先帝就看出了什么不成?” 一时间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连早年有人看到皇上和摄政王在画舫上相拥而坐, 亲密异常的流言都冒出来了。天子自成年出宫,已有三载,膝下却无所出,着实有些奇怪。如今想来,或是因为将功夫用到旁的地方的缘故。他们自是不敢在此事上妄加议论,于是以古喻今,只将“魏安王布令四海,陈文帝拜将为后”之类闲话翻来覆去说了一通。 坐在窗边的一个紫衣少年轻哼了一声,将注意力收了回来,他望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辰,轻轻叹了口气。 延福殿内火墙烧的比平日还要暖了几分,寝殿当中摆了一只铜鼎,香气蒸腾,熏得人昏昏欲睡。楚驭面沉似水,抱臂站在一扇琉璃描金的屏风后头。几名从京中寻来的名医结伴而出,谈及里头那位的情况,都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这狂征乃是心火亢奋所致,如今也只能请他静静养着,切莫再让陛下受到惊吓,假以时日,或许会好一些。” 楚驭目光往屏风后一扫,看见元景侧躺在床上的身影。他一只手虚弱的垂在床边,阳光落下,苍白的手腕上筋脉分明,透着一股无力的脆弱感。楚驭心里始终无法相信元景就这么疯了,见了这一幕,一股无名火气顿起,他烦躁道:“知道了,我再去看看他。”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如临大敌一般望着他。这几日他进去过两次,每一回都逼得元景崩溃大哭。连方青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挡在他前面,紧张道:“王爷,要不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陛下那边也累了。” 第237页 楚驭身形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面色阴厉地离开了。方青忙追着他而去,出得门外,只见他站在一棵高大挺秀的乌樟树下,也不知是何表情。方青犹豫了一会儿,上前道:“王爷,您也别太担心,陛下就是一时想不开,咱们多哄着他点,兴许他就明白了。” 却见楚驭肩膀微微起伏不止,俄而一拳砸在树干上,霎时间碎雪洒落、落叶飞舞,一阵令人心头发颤的咔嚓声后,树身拦腰而断,砸出一声巨响。方青站得近,感觉他的怒气如骇浪排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听他缓声道:“走吧。” 下午到尚书台处理政务也不如平常专注,目光落在御座之上,窥见上面摆着一只精巧可爱的瓷猫笔搁,不由出了一会儿神。书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这是陛下从前所用之物,王爷若是不喜,下官这便着人送回玉宸殿。” 半响,楚驭收回目光,淡淡道:“就放在这吧。” 白日还能用公务把自己填满,到了夜晚,他独坐闲风楼,对月独饮了许久,思及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心头一片茫然,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和元景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如今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元景从前围着自己撒娇胡闹的样子。压抑之感溢满胸襟,他忽然难受地喘不过气来,索性搁下酒壶,悄然往延福殿去。 夜色已深,小柳倚在门边打瞌睡,冷不丁听有脚步声传来。如今皇上夜里动辄便会惊醒,他才要怒骂是哪个不仔细的,扰陛下清梦。一抬头,却看见摄政王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地:“王爷,您怎么来了?”见楚驭一身酒气,目光直直地望着里面,有些慌张道:“陛下已经睡了,要不您还是明日再来?” 楚驭声音压得很低:“我看一眼便出来。” 小柳哪里敢拦他,只得替他开了门,放他进去了。寝殿内只置了一盏琉璃灯,隐约可见床帐内明珠熠熠,那条冰冷的铁链从里面拖出来,松松垮垮的系在床角。楚驭想着元景睡在珠光之下的场面,心中便是一阵激荡,明明人在眼前,却有些不敢靠近。藏在袖中软绵绵的小东西轻轻的哼唧了一声,楚驭不高兴地拍了它一下,示意它别叫。就在此时,却听床帐后传来一点声音,听着像是不太舒服。他心念一动,想了想,将事先预备好的银色面具戴在脸上,朝床边走去。 床帐一掀,便看见元景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许是这几天哭多了,他双眼有点发红,睫毛委委屈屈地垂着,望之可怜可爱。元景神志昏昧,与楚驭对视了片刻,对着这个不见真容的陌生人,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楚驭指尖微颤,他动也不动,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之感。过了好一会儿,元景移开目光,兀自揉着眼睛。楚驭松了口气,可却忍不住又有些失落难过:“……就只怕我一个人。” 他见元景没有抗拒的意思,试试探探地坐到他身边。元景虽认不出他,但对着陌生人,还有些不自在,咬着手指,脸颊鼓鼓地往被子里蜷了蜷。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不理人,可此情此景落在楚驭眼中,却已是莫大的安慰,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打断这份静谧。坐了没一会儿,却见元景皱着眉头,又揉了揉肚子。 楚驭忍不住道:“怎么了?”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生怕他认出自己的声音,又要躲起来。幸而元景只是朝自己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楚驭碰了碰他的脸颊,温柔的几近气声:“肚子不舒服?我去找人来给你看看?” 元景不胜其烦似的挥开他的手,躲到被子里。大约是闷得够呛,片刻之后,又钻了出来。楚驭道:“那我帮你揉揉,好不好?” 见他面露不悦,便将藏在袖子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小白猫送到他手边,诱哄般道:“你抱着玩,我轻轻帮你揉一揉,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元景看着他面具后面的眼睛,蜷坐起来,有些害怕地往床里面躲了躲。楚驭按捺着性子,将小猫放到床上:“别怕,我不抓你,过来看看,没事的。”他温声哄了许久,这辈子的耐心都要耗光了,元景终于被他说动,犹犹豫豫地靠了过来,轻轻碰了碰小猫,这一下之后,立刻警惕地看着楚驭。 楚驭拍了拍枕头,露出一个他看不到的笑容:“喜欢就拿着,来,躺下来,别怕。” 元景躺到他腿边的时候,楚驭心头阵阵发烫,用尽全部毅力,才控制住了想要把他抱到怀里的冲动。手掌探进被子下面,便觉得热意顺着掌心涌遍全身,指腹刚一碰到他的身体,便有股酥麻之感。他朝元景抱着猫的乖巧模样看了一眼,缓缓将手掌覆了上去。这一下差点笑出了声,元景小腹如鼓,也不知晚上吃了多少东西,想要拿出来笑话他,又怕惹他不快。只得忍着笑意给他按摩。 元景白天闹了一天,也有些困倦,被他伺候了一会儿,戒心渐渐放下,一手抱着猫,眨了几下眼,便沉沉睡了过去。他睡着之时,不自觉翻身侧卧,楚驭的手被他压在里面,怕将他惊醒,一时不敢动弹。他静静地看着元景的睡容,咫尺之间,却觉有如隔着千山万水。 小猫被搂的太紧,不自在地伸了伸爪子,从元景怀里挤了出来。楚驭冲它脑门戳了一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柳一晚上没听见动静,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着实担心不已。好容易盼到天明时分,听见里面在叫人,忙蹑足而入。只见床帐半掩,皇上抱膝坐了起来,怀中抱着一团白绒绒的物什,也不知是什么。再朝旁边一望,又被吓了一跳:一个带着面具的人站在旁边,兀自揉着手腕,他冲小柳一颔首:“伺候陛下洗漱。” 第238页 小柳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才算明白过来,躬身伺候之时,见皇上只顾着逗猫,对王爷爱理不理的,也不见那位动怒,这才将心放下。 用早膳的时候,两人并肩而坐。楚驭带着面具,多有不便,只在一旁看着他吃。元景安安静静的时候,全然看不出是在生病,可他吃到第三碗之时,楚驭忽然觉出有点不对头,不动声色地将小柳唤过来,窃语道:“他以前吃东西也是这样?” 小柳道:“回王爷,陛下前几天才开始这样的。” 楚驭心中一凛,往他小腹上探了探,果然与昨晚一样。示意布菜的宫女退下,握住元景喝汤的手:“好了,我们不吃了。” 隔着一层面具,元景也不怎么怕他,在他掌心里挣了挣,小声道:“要喝完,不然会有人来灌我。” 楚驭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就此僵在脸上,眼看元景还要往嘴里送,一把将勺子夺了过来,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威慑:“不许再吃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元景脸上的平静被打破,此刻一脸惊恐地望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看起来已经是在哭了。楚驭心中懊恼不已,坐在那里,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还没想到如何是好,元景已跳下凳子,欲往里面躲。楚驭手上还提着他的足链,见他要跑,下意识往回一拉,元景猝不及防,脚下一滑,一头扎到地上,额头旧伤崩裂,鲜血透过纱布涌出,他怀里的猫受惊逃走,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只摸了一下,便愣愣的跪坐在地。 楚驭心里一惊,从前的架子立刻抛到脑后,将人一把抱了起来,吩咐道:“小柳,去拿药和纱布过来。” 元景被他抱着,倒是没怎么挣扎,只是焦躁地看着外面。楚驭余光见了,悄悄示意小柳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撤走。自己给他换药,又拿温水给他擦手。元景双脚垂在地上,撞得铁链铛铛作响,想要出去,又不敢动弹,口中喃喃道:“要喝完的……” 楚驭心里一阵酸涩,握着他的手,隔着面具,在嘴唇的地方碰了碰:“刚才是我不小心,不是要伤害你,你……别怕我。”小柳把猫找了回来,楚驭送到他怀里:“你喜欢的话,我再叫人给你找几只过来?” 元景嘴唇紧抿,他抱着猫,倒也不这么怕楚驭了,往外面看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起身走去。楚驭将手中银链砸在地上,追着他道:“你吃完了。”元景一脸茫然:“……吃完了?”楚驭陪他走到桌边,指着空无一物的桌子道:“你看,都已经没有了。”元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楚驭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拉起:“好了,我送你进去坐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林水的霸王票,谢谢蛇皮怪、念慕殇的营养液 小剧场 渣攻:给我戴面具是几个意思?那他怎么知道谁在对他好?我不配有名字的么! 作者:不配! 第120章 懵懂(二) 今日还有些要事待办, 方青久等楚驭不来,一番打探, 才知道他夜里摸去了延福殿。进门之前提心吊胆,生怕又见着前两天的惨状。隔着屏风窥探了一眼, 只觉里面平静的异乎寻常, 隐有低语声传来。入内之时, 见房中唯有他二人在, 元景将猫抱在怀里,目光专注地看着外面。楚驭站在他身后一尺之处,弯腰与他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元景像是不乐意了, 冲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走远一点。楚驭被他嫌弃了一通, 反而显得有些高兴,揉了揉他的头发,随他去了。方青心里还在犯嘀咕, 待他转身之时,惊讶彻底浮到了脸上:“王爷, 您戴的这是……” 楚驭隔着面具对他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半蹲在元景身旁,手臂在他肩膀上碰了碰, 分明是想要抱他一下,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握了下他的手:“我先走了,晚一点再来陪你。”走了两步, 又有些不舍,回头看了一眼,见元景兀自出神,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没奈何一笑,这才随方青出门。 前日皇城司查到一个细作,此人为翰林院一名编修,多年前以科举入仕,平日里沉默寡言,无半点出挑之处。此番被人揪出,乃是因有个往来边关的商队车夫,在赌场输光了银钱,被人赶出门时,口出狂言,称自己与朝廷命官相交甚密,等他报上去,非带人来砸了这家馆子不可! 恰逢几个察子路过,顺手将人带到皇城司,一查之下,果然从他身上搜到一封密信,上面只写了一首诗,个别字眼点墨为记,一看便知内藏玄机,只是没有字验本,也破译不出这里头的名堂。这名车夫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将信送到边关便可领赏。一轮拷打还没过,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吐露了个干净。皇城司连夜上门拿人,岂料那名编修事先听到风声,已在家中服毒自尽,所藏字画书据全数焚毁,查无可查,只得先来复命。 楚驭将卷宗看了一遍,心里头一个想到的可疑之人,便是元惜。当年他为太子之时,身边不乏党羽朋众,他既与西魏皇子勾结,手下的人也难保干净。后来他虽被废黜,但总不至于一个忠党也没有。可恨元惜被押送进京时,自己只想着先替元景出气,也没来得及顺藤摸瓜,将他一查到底。不过如今他已身死,这伙人再兴风作浪,也是有些奇怪。一时揣摩不透,便吩咐下去,将当年与元惜往来密切的人先筛查一遍。 第239页 华灯初上之时,他才匆匆赶回延福殿。御膳房得了吩咐,只照皇上素日的食量备下晚膳。小柳正在为元景摆箸,见他来了,朝桌上看了看,便要叫人再去备新的。楚驭止道:”不妨事。”坐到元景身边,见他低头摆弄着那条铁链,想要跟他亲近亲近,苦无办法。坐了好一会儿,哄道:“我们先吃东西,这个不玩了。”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金花香糖酥送到他嘴边。元景对他还不熟悉,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他如今害怕也不知道说,只将铁链拧作一团。楚驭顺毛似的抚了抚他的后背:“吃一口。”连说了两遍,元景才乖乖张开嘴。 楚驭像是从喂他这件事上得到了乐趣,一顿饭下来,眼睛里的笑意都多了几分。小柳唤人送来苏州贡酒齐云清露,自送元景进去休息不提。楚驭且在外头自斟自饮,耳边听着他行走时铁链相碰的清音,想起刚才两人相依的场面,心中温情满溢,耳边听得寝殿中两人低声细语,又有衣衫褪去、布料摩擦之声。他心里就像有猫在挠人一般,一杯冷酒下肚,浑身都热了起来,抚摸着元景刚才坐过的地方,忽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冷不丁听元景鼻音很重的问:“来卿呢? 楚驭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心念急转,暗想:这又是哪一个?遥想起他与别人花前月下的场面,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回,却尝不出滋味了。又过了许久,小柳才从里面出来,见他神情阴郁地坐在那里,手中金杯已被捏的变了形,不知他又是哪里不痛快了,心中叫苦不迭,战战兢兢地上前道:“王爷,陛下已经睡了。” 楚驭回过神来,颔首道:“他刚才叫的这个人是谁?” 小柳顿时明白过来,忙道:“回王爷,陛下刚才是在喊乳母,他这几日有点犯糊涂,一时转不过来劲,或是唤先帝,或是唤从前宫里的老人,有点像小孩子。” 楚驭表情顿时变得有点不自在,心中暗恼,他还在生病,自己居然同他计较这些,实在太不体贴了。掩饰般喝了一口酒,道:“此人还在宫中么?去叫她来吧。” 小柳道:“回王爷,她先前照顾陛下不周,先帝念着旧情,已让她回乡养老了。” 楚驭听他说起此事来,语气讳莫如深,估摸着里头也有一段故事,只是时过境迁,也没有深究的必要,思量了一会儿,道:“你下去吧,今晚我照看着便是。” 又独坐了许久,不知不觉一坛美酒将要见底,人也有了几分醉意。不经间回过头,却见那个一人多高的花瓶后头藏着一片衣角。又有人影闪动,似惊慌失措地躲开他的目光。楚驭脸上笑意涌出,起身摸到花瓶后面。元景被他抓个正着,慌忙要跑,楚驭将他拦腰一捞:“抓住了还躲?” 将他带回桌边,弄了个小杯子给他。元景看了看杯中色若琥珀的液体,小心的抿了一口,被辣的直喘气。楚驭看得心情舒畅,含笑视之,并不去管。元景辣劲过了,只是盯着他看。楚驭笑道:“怎么了?”元景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一脸懵懂地看着他。楚驭这才想起来,不自在道:“嗯,怕你看腻了,就换了一个。”早起那个银面具已被弃之不用,他这会儿又换了个淡金色面具,只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线条坚毅的下颌线。话虽如此说,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还是有些不安,迟疑道:“你不喜欢?那我去换了?” 元景伸手在他面具边缘碰了碰,似乎想要看看他样子。楚驭如临大敌,立刻将他的手一攥:“这个不能摘。”元景身体极轻地颤了颤,睫毛垂下,从他掌心里把手抽了出来,往旁边坐了坐,俨然是不高兴了。 楚驭扯了一下他的链子,那边将脸一偏,彻底不要理人了。楚驭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拉着他的凳子,将人揽过来:“这个不能碰,你要是喜欢,我叫人给你打造个一模一样的,十个百个都可以,行不行?”借着酒劲将他抱到腿上,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生气了?”等了一会,又试探着哄道:“等你好羽×兮×读×嘉。了以后就给你看,好不好?”看着他鼓鼓的侧脸,醉意上涌,情绪变得不受控制,最后几个字轻的几不可闻,好似从心里发出来的一样:“听话,别跟我生气了,也别不理我了。” 元景仰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把玩起他腰间的令牌。楚驭想起那晚的情状,又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再喝点?”元景这会儿好像又糊涂了,双手捧过来,喝了一大口。这一口大约是喝的难受了,见楚驭还要来逗自己,立刻从他身上跳了下去。楚驭追着他到了内殿,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怎么就滚到了窗边的小榻上。 楚驭陪了他这么多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见他如今懵懵懂懂,恰如年少之时,一言一行,全都是在逗小孩子。元景酒醉后性情较平时活泼,本来还不想理他,被他逮着哄了许久,也有点绷不住。小柳倚在门外,竟然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笑声,心里大为惊讶。好容易捱到早上,进去一看,见两人居然叠躺在那张小榻上。楚驭身材高大魁梧,睡在这在窄窄的小榻上俨然十分勉强。不过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可见心情十分愉悦。元景双手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香。此刻两人从睡梦中醒来,均有些不满。楚驭一眼扫过来,小柳便觉得后背凉透,恨不能就此消失。 第240页 元景像小孩子赖床般蜷身又睡了会儿,直到艳阳高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他酒量极浅,昨晚被哄着喝了不少,起来后一直揉着太阳穴,像是在犯头疼,被楚驭搂过去亲了一口,也没在意,自己解下拴在他手腕上的链条,起身洗漱去了。 楚驭打了个哈欠,见他神态平和,不似先前的癫狂,只当他有康复之兆,吩咐道:“回头再叫太医来给他看看。” 下午诸事一了,楚驭便赶了过来。此时天朗日清,风光正好,元景倚着早春的绿枝站在窗边,楚驭悄然走过去,从背后敲了他一下,待他转过身,顺势在他额头上一吻:“总朝外头看,到底在看什么?” 元景被他的面具冰了一下,怕凉般躲了躲。楚驭等不到回答,也浑不在意,趁着他没有赶人,只顾将他按在怀里耳鬓厮磨。久到他以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后,元景开了口:“看鹰。” 楚驭许久没与他亲热过,只是揽着他精瘦的肩膀,嗅到他衣衫上的香气,便有些情难自已。只是如今听他开口说话,是千难万难,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耐心地问:“鹰有什么好看的?” 元景抹了一下脸颊,指着外头道:“有鹰飞过去了。” 楚驭不解其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哦,飞过去了,然后呢?” 元景眼睛眨也不眨:“还没飞回来。” 这宫里有专司饲养珍禽之处,驯鹰大多在安置在天门殿里,每日早晚放飞一次,回来的路却各有不同。楚驭见他眼巴巴地站在窗边,虽还有些顾虑,此刻心也软了下来,低下头看了他一会儿,道:“那我带你出去看看。” 元景脸上的平静立刻被打破了,将手从他掌心里一抽,连那根银链条也顾不得挽起,几乎逃也似的往内殿跑:“我不去。” 楚驭看着他拖着那根小尾巴夺路而逃,心里大为不解,跟到里头,却发现他将银链胡乱绑在床柱上,自己钻进被子里,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温声细语哄了半天,最后还是动了点粗才把人给拽出来。元景像是怕他来抓自己似的,一个劲儿往里头躲。他脸上写满了恐惧,眼角都红了,泪水凝在眼底,声音发颤的重复道:“不去!我不去。” 楚驭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头,捧着他的脸颊,哄道:“怎么了?只是出去看看,怎么怕成这样?”元景惊恐万分地摇摇头,泪水随之滚落。楚驭只当他是在房里待太久,有些不习惯,给他擦了一下,哄劝道:“没事的,我陪着你一起,不用怕的。” 元景死死地抓着被子,声音都带着哭腔:“不能出去,会被砍掉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121章 莲心 楚驭按着他的手一僵, 强烈的酸涩感在胸腔中蔓延开来,他张了张口, 许久才发出声音:“不会的,我……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元景眼中的惊惧没有因为他的话消减一丝一毫,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腿, 退到了床的最里面。楚驭好不容易才让他对自己熟悉了点, 见他又要闪躲, 不禁有些焦躁,展开手臂,哄道:“没事的,你信我一次, 听话,到我这里来。” 元景摇摇头, 像是不敢哭出声,忍泪忍得脸都红了,如那天早晨一般咬住自己的手腕。楚驭心里重重一痛, 诸般念想尽数抛到脑后,伸手将他捞了过来。元景在他怀里抵死挣扎, 压抑着的哭声随之传出:“我不出去,我不想出去!” 楚驭将他的手腕拿下来,赫然得见上头的血齿印。一眼看过去, 心疼的几乎要滴血。元景不知楚驭心中所想,他无助的抓着脚上的链条,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楚驭摸着他的手腕, 难受的无以复加,看了片刻,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嘶哑道:“好好,不想去就算了,我就在这里陪你,我们哪都不去了。” 他抱着元景坐了许久,元景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楚驭怕把他吵醒,一晚上没动弹,及至天明时分,方青过来寻人,他双腿被压得发麻,尤是舍不得把人放开,俯身亲吻他时,元景才恍然惊醒。他昨天被吓狠了,心绪未宁,还有点怕生人,楚驭才要摸摸他的头发,他就躲开了。下床时险些被那根拴在床柱上链条绊了一下。 楚驭看着他慢吞吞地将铁链挽在自己臂弯上,链条太长,他一放手,垂下的部分便重重砸在地上,他似不堪重负一般,少年英挺的身躯都随之佝偻了些。楚驭手指一动,不自觉摸上了腰间佩刀,停留了一瞬,便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为着这个事情,元景再见到他时,一言一行都有些躲闪。有一回看窗外看得出神,见他一来,立刻抱膝而坐,不再去看了。楚驭不敢逼他太甚,只得在一旁陪着他。如此枯坐了一月有余,元景对他的态度也未见丝毫转圜,不过他最近又迷上了写写画画,日子过得倒也不寂寞。只是他作画之时,都不许人靠近,楚驭每日过来,都只能隔着一面纱帘,远远看他一眼。书房中常常静的可怕,除了铺纸研磨之声以外,偶尔还有一丝叹气之声。小柳观楚驭的神色,忽然有些敬佩起自家小皇帝,朝纱帘后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望了一眼,悄悄退了下去。 春风渐暖,沛国公世子容锦摆宴蓝桥云英楼。楚驭在诏前军中之时,就与他关系不错,宫变之后,也是他头一波站出来以表忠心。帖子送到摄政王府,楚驭少不得要给他这个面子。只是他心情烦闷,酒宴之上只是一味喝闷酒,无什么说笑狎伎的闲心。众人醉饮了一场,酒劲上头,也不管他还在旁边郁郁寡欢,一味搂着女人玩闹起来。 第241页 容锦唤了四个貌美的胡姬少女,去给楚驭斟酒解颐。自己坐在女人堆里,皱眉道:“瑶珠呢?”坐在他身旁的那个雪肤细腰的舞姬嗲声道:“世子就只在意瑶珠妹妹,真叫人家伤心。”容锦四下探看了一番,始终寻不见心中佳人,有些不耐烦道:“瑶珠呢!”舞姬们听他像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再调侃了,一名舞姬娇声道:“今儿是神女庙上香祈福的日子,瑶珠妹妹一早便去了,说是要在那边斋戒三日才回来呢。” 容锦不悦:“她不知道我今日开宴么?”那名舞姬以扇掩面,笑道:“知道是知道,但世子晓得瑶珠妹妹的性子,她想要去,谁又拦得住不是?”容锦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近旁一人高声笑道:“世子爷这番大张旗鼓的,原来不是为了跟咱们聚聚,是为了见自己的心上人。”容锦笑骂了一句:“爷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然而眼中失魂落魄之色却是瞒不住人。他的好友隔空将手上的扳指砸到他杯子里,扯着嗓子道:“一个乐坊舞姬罢了,你要喜欢,只管将她娶回家便是。”不想这一句正中他的心思,容锦叹道:“你当我不想么?” 说者无心,楚驭听在耳中,心头为之一动。思索了片刻,苦笑着将金杯端起,一饮而尽。 容锦闷坐了一会儿,还有点不甘心,抓了近旁一个舞姬问道:“瑶珠为何每个月都去,你莫要骗我,她真是去上香的?” 那个姬人魅声道:“咱们哪里敢骗世子爷,是那神女庙的奇景难得一见,诓的瑶珠妹妹总往那跑。”容锦还没说话,近旁一个醉醺醺的人便道:“说的可是神女庙云海莲心的奇景?”那名舞姬笑盈盈道:“回公子,正是。” 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没听过这桩故事,闹着要她说来听听。那名舞姬被人推到中间,行走之时,浑身钗环首饰叮当作响,引得楚驭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名舞姬见他幽深的眼眸看着自己,脸颊顿时就红了,冲他羞怯一笑,这才与众人说起故事:“据闻数百年之前,有位瑶池金仙游历人间,路过泰山脚下,与一年轻侠客相逢。神女爱慕他的风采,委身于他,相伴左右。十余载过去,侠客成了天下闻名的大侠,连人间的皇帝也想招他入朝为将。神女通晓天机,知他这一去,日后千难万险,再无归路,极力不允。 可侠客受人挑唆,去意决绝,几次三番争吵之后,神女心灰意冷,就此仙去,临别之际留下一个方盒。侠客性情高傲,见爱妻不辞而别,只当她背弃自己,心中虽然痛苦万分,但从不与人言说。转眼数年过去,侠客位极人臣,却始终未再娶亲,身边所伴唯长剑白马尔。 然而世事易变,因着朝中党羽之争,他牵连在内,一夜之间,沦为囚徒。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季节,皇帝送来了一杯毒酒,他临死之际,祈求见一见爱妻所留之物。 盒身未染纤尘,碰在手中,轻若无物。侠客抚摸方盒,思及爱妻音容,已是悲从中来,启开一看,只见里面置着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片片莲瓣上流光溢彩,绘的尽是两人从前的往事。侠客一见之下,放声恸哭,泪水落在莲心之中。莲花砰然碎去,徒留下一颗如血红珠。 侠客靠着这枚红珠,假死一场,逃过此劫。醒来思及过往,方觉如梦成空。他回到当年两人相逢之地,修建庙宇,塑立神像,在池中种满莲花,祈盼与爱妻相见之日。后有一游方高人来到此地,见他虽为凡人,身上却有仙气。一探之下,方知因由。 原来神女将一缕仙魄藏于莲中,盼他念及旧日情意,及时回头。不想侠客性傲至此,自她走后,便将那方木盒置于高处,也藏进了心底,从未开启过。再见之时,已为穷途末路。这才使得仙魄耗尽仙力,为他化出一枚起死回生的灵珠。 侠客此时方才明白爱妻当年的用意,心中悔恨无已,自己居然放着一颗至纯至真之心不要,去求俗世之中的黄粱一梦。然而佳人已去,后悔却是无用。他跪求高人出手相助,让他夫妻重逢。高人叹道:“仙莲碎裂,便是你与那位神女尘缘已了。除非仙莲重开,你二人或有再见之时。” 后半生,侠客一心修道,满百之年,无疾而逝。肉身火化之时,他散尽道行,于火海中绽放了一朵莲花,随着天光,投映在云雾之中,那位神女心有所感,终是踏月而来。 当日所见之人,不下千万众。便有道士趁机游说,神女庙之名从此为世人知晓。据传这云海莲心的奇景每十年显迹一次,算一算,今年也到了现世的时候。世间男女若是有幸得见,可保与情人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那名舞姬说到最后,朝上首那位英伟不凡的摄政王偷偷看了一眼,心中也动了些朝拜之意。不想他只是沉思不语,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得失望地退下去了。 容锦听了这故事,却是愈发不安,随便抓了一名舞姬道:“瑶珠去拜神女,难不成是有心上人?” 那舞姬启唇笑道:“世子只会对咱们凶声凶气的,在瑶珠妹妹面前,就不言不语。你不说,人家怎么会晓得?若是在意,只管自己去问问便是。” 容锦神色踌躇,俨然已有些动心。他身旁的公子哥儿见不得他这个不争气的样子,倚在一酥胸美姬怀中,懒懒道:“你要是不知怎么办,我就叫人把这位瑶珠姑娘接回来,送到你府中,良宵一夜过后,保管她服服帖帖的。” 第242页 容锦吓了一跳,斥道:“你少管我的事,老子愿意为她花心思,巧取豪夺有……有什么意思!”说到最后,不自然地顿了一下,他轻叹了一声,像是自语道:“要是她真有喜欢的人,也便罢了。强留她在身边,不过是惹她伤心,也断了我跟她的情分,人心碎了便是碎了,哪里还能恢复如初。” 声音虽小,可楚驭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心头骤然一紧,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狼牙手链,目光暗了下来。 坐到一半,兴致缺缺,就此起身离去,方青问他:“回府,还是去宫里?”楚驭上一回见元景还在昨晚,心里思念难抑。明知隔日入宫便能见到他,可张口应答之时,还是忍不住道:“宫里。” 其时天色已晚,元景已经睡下。楚驭身上酒气浓烈,步伐都有些不稳。可进门之际,动作还是放轻了些。适才过来的时候,听小柳说,皇上又写写画画了一天,心中起念,转道去书房看了看。桌上累了不少宣纸,楚驭随手翻了翻,多是些山水画卷,琉璃灯下,但见寒色幽远,水碧如天,烟雨送春,半城花眠,端得是江南好风景。 楚驭忽然想起出征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对他许下了承诺,归来之后,要带他游历天下,看尽江山风月。后来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早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但景儿却一直记得。一念生出,攥着画卷的手都在颤抖。 只听一阵铁链相碰的清音,似元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楚驭站了许久,步伐沉重地走了过去。元景侧身而卧,左手抚在右肩上,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睡梦中也在难受。楚驭碰了碰他的眉心,他似有所感,蜷得更紧了些。楚驭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元景卧于病榻之中,自己在他睡着以后偷偷看过他很多次,他也是这副隐忍的表情,生气也好,痛苦也罢,都藏得紧紧的,即便后来两人重归于好,也未跟自己提过半个字。而自己,从那时到现在,明明知道他吃了许多苦,居然一次也没有问过。 楚驭将手按在他胸口,感觉到他的心在自己掌下缓缓跳动,先前有过的苦涩感又涌了出来,他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元景长长的睫毛微颤,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楚驭没有察觉,他半跪在床边,握着元景的手,抚摸着上头的旧伤,俄而放在自己唇边一吻。 元景被他吵醒,睡眼惺忪地朝他望了望,楚驭将他的手合握在掌心里,声音温柔道:“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元景睫毛一颤,分明又要往里躲。楚驭看着他惶恐的神色,忽然觉得心力交瘁,苦笑道:“不让你出去的时候,你想法子都要跑,现在要带你出去,你又不肯了,你是非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元景像是不解其意,一味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他。楚驭将他搂过来,元景立刻对他乱抓乱打,楚驭将他的手脚按住,几乎将他囚在自己怀里般抱着:“听话,我抱一会儿就好。”他把脸埋在元景肩上,叹了一声:“我也快被你弄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两更之内,就让渣攻知道真相啦 第122章 真相(一) 二月刚过, 边关传来军报,神武军探马查得一件大事——冉驰身死的消息传到西魏, 魏王听闻爱子惨死,大为震怒, 连修仙炼丹的正事都不顾了, 当即便要对大燕动兵, 大王子冉洪披甲而出, 请命出征,欲踏破燕国都城,斩杀燕帝,为亡弟报仇。魏军私下里运送粮草、打造战甲, 不日便要与大燕开战。 消息传来,朝野上下皆震骇无比。大燕强夺渠犁之战才告一段落, 正该是休养生息之时,不便再起战事。只是如今西魏人仇深似海,士气正足, 只怕和谈不易。楚驭如今代君摄政,虽不便亲临战场, 但作风强硬不改,加之他另有私心,早想对西魏动兵。闻讯即传下军令, 命神武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一夕之间,政务比平常冗杂了数倍, 以至一连几日,连去宫里探望的闲余也无。 元景毒发的消息传来之时,楚驭才恍然发觉,已到了惊蛰。他将那枚起死回生的灵药喂给元景,便以为三年内平安无事,如今看来,这药只可延寿续命,压不住奇毒之苦。他要务未竟,一时走不开,吩咐医官署的太医都去照料着,忙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又有消息传来,称陛下不肯去上清池浸药汤。楚驭未料生死关头,他还不肯出门,心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诸般事宜就此抛下,起身便朝延福殿去。 宫女太监在外头跪了一地,几名太医站在门口,愁眉不展。一见他来,才算找到了主心骨,上前道:“王爷,陛下就是不肯去。” 楚驭过来时头便在隐隐作痛,听闻元景紧闭寝殿门,将伺候的人都赶走了,青筋突起之时,痛感就愈发强烈。吩咐左右道:“把门撞开。” 元景胡乱裹着一床被子,缩在床头,他脸上血色尽退,阳光照下,皮肤白的近乎透明,隐约可见那朵幽蓝的奇花在他脸颊上浮现,几乎盖住了小半张脸。他见众人进门,身体剧烈一颤,想要往旁边躲一躲,却僵的连挪动一下也做不到了。 薛乙此时方才赶来,一看他的样子,惊惧道:“糟了,这毒已经往心脉去了。” 楚驭从未听他语气如此严肃,其时头痛欲裂,奇毒入心后果会怎样,已经连听都不想听。上前将元景一抱,便要往上清池去,未料那根铁链还锁在床柱上,此刻崩如一线,元景一只手紧紧攥着不放,剧痛之下,语不成句:“不去……我不能出去……” 第243页 方青忙将链条解开,回身一望,只见楚驭脸上满是冷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心知他是头风又犯了。才要替他一下,岂料那边桎梏得解,便匆忙离去了。 上清池内白雾蒸腾,浓烈的药香充盈整座殿宇。元景一闻到这香气,呼吸已不自觉舒缓些许。药童送上用作引子的汤药,楚驭送到元景唇边,见他迟迟不张口,也无什么哄他的耐心。端起药汤,豪饮了一大口,按着他的后脑勺,撬开他的唇齿,渡了过去。众人垂目退下,替他二人将殿门关上。 元景喝了药,身体僵化的状况已得到缓解。被楚驭放到躺椅上,欲宽衣解带之时,还强项不服的反抗了一下。楚驭只觉他身体寒凉似冰,头疼得愈发厉害,看人都有了点重影,心中烦乱至极,几乎耗尽所有的耐性,哄着他把衣服脱下来了。 这汤泉温暖宜人,元景被他抱下去泡了一会儿,脸上的花纹便渐渐消退了。他心里还记着不能乱跑这件事,手脚刚一能动弹,便很不老实地想要回去。楚驭将他的锁链扣在手腕上,手臂一抬,元景仰头跌到他怀里。他小腿在泉壁上磕得生疼,这下可不乐意了,回身对着楚驭肩膀就是一口。 楚驭被他气笑了,扬手在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他知道自己手劲大,元景还没叫痛,就心疼给他揉了几下:“好了,都跟你说没事了,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你的脚不还好好的?” 也不知元景听没听懂,就见他立刻抱紧膝盖,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楚驭无奈一笑,兀自揉着太阳穴。元景看了一会儿他闭目忍痛的样子,似心有所感,在他沾满水汽的面具上碰了碰。楚驭睁开眼睛,见他还看着自己,不解道:“怎么了?”元景不声不响地蜷进温泉里,却是不答了。YZ, XL。 方青带着众太医侯于门外,想等楚驭出来后替他诊治一番。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他也没半点要出来的意思,方青焦躁道:“他们还要在里面待多久?”薛乙冷淡道:“总也要一两个时辰吧。” 楚驭在温泉里泡了许久,头疼无一时一刻停歇,偏生旁边还坐了个不安分的小磨人精,时不时就要扯一下铁锁,加之攻伐西魏之事还有许多待商榷之处,一心多用,实有些疲倦。干坐了一会儿,冷不丁元景凑了过来,楚驭一偏头,他温热的呼吸便喷在耳畔,顿时心中杂念尽消,眼里心里都是他专注地仰视自己的样子。伸手将他抱过来,尚未开口,忍不住先亲了他一下:“看我做什么?” 元景也不说话,将手指探进他面具之下,给他揉了揉。楚驭久未体会到这等温情,心头一阵暖意涌过,连头疼都缓解不少。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刮了下元景的鼻子:“小坏蛋知道心疼人了?总算这些天没白被你折腾。”元景被热气一蒸,气色总算恢复了些,连嘴唇都是红润润的。 楚驭见他眼角还有一片花瓣未消,伸手抚了抚,脑海中一念闪过,方才他独自在殿宇内忍受病痛的画面浮现出来。 他叹了口气,双手探入水中,握住了他纤细的脚踝。元景吃了一惊,立刻去打他的手,楚驭态度强横地把他往胸前一搂:“又开始气我了!我还能真砍了你的脚不成?” 元景跪坐在他大腿上,脚趾蜷起,双腿也合的紧紧的,一双手背在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看,像是怕这水底下藏着一把刀似的。自他疯了以后,楚驭便再没见他有过从前那般活泼骄傲的表情,一念生出,胸中起了一团郁气。在元景额头敲了一下,逗道:“这阵子怎么这么乖,都不跟我闹了?”元景看着他胸前挂着的那块新制的玉佩,一时没有说话。 楚驭等了一会儿,忽然生出了一点坏心眼,捏住他的下巴,恶狠狠地亲了下去,动作又霸道又凶狠,不是为求欢,简直就是专门在欺负人一般。元景舌尖都被他咬破了,挣扎了半天,才从他的钳制下逃出来。 他被楚驭心肝宝贝似的哄了这么久,何曾遭受过这种待遇,当即眼睛便红了,冲他胸口打了一拳,转身就往另一端游去。楚驭从后面抱住他,由着他扭糖似的在自己怀里大发脾气。元景闹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楚驭身上挨了不少下,连脸上面具也险被掀翻,却也不曾动怒,只是含笑看着他。元景气喘吁吁地坐在他怀里,此刻脸颊通红,眼睛里的神采却多了几分。 偏是在此时,殿门轻轻一响,似有人要走进来。元景惊了一下,周身气焰为之消散,抱着自己的双腿,缩在他怀里不动了。楚驭摩挲着他的头发,温柔道:“怎么不闹了?”元景咬唇不语,楚驭笑了一下:“怕什么?真有人来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看你对我发脾气,就是喜欢哄着你。”他将那枚玉佩取下来,挂在元景脖子上,玉佩温润如脂,垂在胸前,几与他肌肤一色:“你送我的那枚玉佩,我一气之下把它丢了,心里悔的很,才叫工匠造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来,你且戴着,只当是我给你赔罪了。你做的那些事,以后我再不跟你计较了,你就这样乖乖的,我一辈子都会宠着你,好不好?” 元景抚摸着玉佩,见他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楚驭哄道:“亲我一下。”元景把玩着玉佩,好一会儿才瓮瓮道:“……不能去亲别人的。” 楚驭一怔,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将他拉过来,主动与他接了个缠绵温情的吻。元景喝了那碗滋补的汤药,又在这温泉水中泡了许久,身体已有些燥热,倒也不拒绝他的示好。亲到最后,几乎软在他怀里。楚驭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不肯亲我,倒肯叫我碰,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只捡着能气到我的记住了!”说完还不解气,恨恨地拧了一把他的小屁.股,叹道:“看你这个傻乎乎的样子,老子真的要把你看紧点才好。” 第244页 之后楚驭又陪了他两日,政务繁忙,实在是应接不暇,只得叫旁人好生照看着。这一场大病过后,元景见自己屡屡出门,也没人过来砍自己的腿,对出去这件事倒也不那么排斥了。只是他那晚被吓狠了,一见到楚驭安排过来的御林卫又往屋里躲,楚驭好容易才说服他出去散散心,见状也只得让众人走的远远的。 元景在御花园里闲逛了几天,便跑到珍禽苑里去了。楚驭听影卫回报,说他成日里也不带护卫,就去逗那些猛虎白罴,十分担心。晚上与他说了两次,这小坏蛋爱搭不理的,也不知道是不肯听话,还是压根没听懂。方青为他出主意,为了陛下安全着想,不然就把曹如意放出来,让他去照看着好了,陛下总不能连他也怕。 楚驭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幸而元景玩了一阵子,自己没了兴致,转而跑到天门殿去逗鹰,那里养着十余个豢鹰的奴隶,倒是无受伤之虞。楚驭闻讯松了一口气,便由着他在外头疯闹了。 元景儿时为给楚驭寻得一只苍鹰赔罪,也来过此处,如今旧地重游,心中自有几分亲近之感,几天下来,简直如鱼得水一般。 近旁伺候的还是先前那个瘦瘦小小的鹰倌,此人名唤鞨奴,生来天赋异禀,将天门殿数十只雄鹰教养的服服顺顺,元景指着要哪个,他打起唿哨,哪个便飞过来了。元景玩心大起,逗逗这只,逗逗那只,简直不舍得走了。 正值阳风送暖之际,他一身厚重的冬衣已换做春杉,这日穿的是件暗纹流金的丝袍,奔跑之时,如披光而行,楚驭远远一看,心情大好,早上勾着他过来亲热没成也不在意了,含笑骂了一句,看着他跑开了。 天门殿里已有一位熟人,青衣玉带,冠饰明珠,端的是一副世家小公子模样。不是别人,正是云从。此刻他倚在一个空笼边,以石子丢鹰戏耍取乐,见了元景,款款一拜:“参见陛下。” 元景充耳未闻,唤来鞨奴,指名要他平常最喜欢的那只红瞳灰爪的小鹰,鞨奴捧来牛皮护具,恭恭敬敬给他戴好,唿哨声出,但闻鹰鸣阵阵,一只神气的小鹰展翅而来,稳稳停在他手臂上。元景取了盘肉丸子,很有耐心地喂给它。 云从站在他身旁,笑盈盈道:“大叔,我有些口渴了,劳烦你给我拿碗水来。” 鞨奴犹豫了一下,低着头恭顺而去了。云从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更深了,看着元景道:“这里又脏又臭,陛下为了躲着王爷,真是屈尊降贵了。”元景恍若未闻,将手臂高高扬起,作势要放飞小鹰。云从笑道:“我从前所住的地方,脏污不堪,时常能看到有人被逼得发疯。见得多了,是真是假我一看便知。我从没见过哪个疯子,眼神像您这般平静。王爷是关心则乱,才被您糊弄过去了。若是他知道您在骗他,陛下试想一下,他会如何?” 元景眼角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似不堪其扰般背过身。云从嘴角浮起一丝讽笑:“陛下放心,我是不会揭穿你的,到底要他自己发现才有意思。我此番过来,乃是为了同陛下聊些旧事。不过咱们的旧事,也都是跟王爷有关,只怕陛下不爱听。”他见元景身形一晃,俨然是要走,在他背后笑了笑:“当年太一楼上的卦象,王爷早就知道了。” 元景只顾背身喂鹰,一举一动不见阻滞,全没听进去一般。 云从声音愈发甜腻:“是我告诉他的。他早知道天命将变,为着这个,才同您虚以委蛇了这些年,您再怎么耍性子,他都忍下来了。其间辛苦,您是不知晓了。今时今日这局面,倒也应了我当年的卦象,只是我万想不到,陛下如此会拿捏人心,倒叫他假戏做久了,对您生出了真情。明明都在挑选过继给您的傀儡人选了,却舍不得借着那场大火就此废了您。我对他提了好几次,倒叫他给骂出来了,我这心里呀,对您实在是敬佩不已,这才来想来向您讨教,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把他迷住的。” 元景手臂一展,小鹰就此展翅高飞,眨眼便没了影踪。云从仰望着天空,忽而叹道:“陛下还不知道吧,我喜欢他很久了,可惜他一心扑在您身上,一个月才来我这里几次。他说我长得像您,我就在想,要是没了您,是不是他就只会看着我了,反正您最多只能活三年了,明明是一国之君,活的却像个奴隶似的,想来也没什么乐趣,早一点死了或许更好。”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恶毒之意,长长的衣袖一晃,似有什么利器藏在其中。 鞨奴端着茶碗去而复返,云从看了他一眼,又恢复了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我跟陛下开玩笑的。王爷这阵子忙的不可开交,还分神为您准备了东西,要是没人看,岂不枉费了他的心思?”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将一块金锞子丢到里面,冲鞨奴笑道:“多谢啦。” 当晚楚驭过来时,元景已经睡熟了,乌黑的头发垂在腮旁,楚驭替他拨开,凑在他嘴角边亲了亲。元景于睡梦中惊醒,一眼看过去,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楚驭自顾脱靴脱衣,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抱住他,熟练地解他的衣服。 元景脾气很大的哼唧了一声,转而投入他怀里,要他抱着睡。楚驭笑骂道:“看你累的,叫你白天别总疯跑,你不听。”然而对着他这个撒娇耍赖的样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身下不得纾解,也只能胡乱揉了他一会儿,放过他了,临睡前不忘嘱咐道:“我给你准备点小玩意儿,过两天闲了,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听见元景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已是大为满足,又重重地亲了他一口,搂着他睡了。 第245页 然而军务迭出,一事未平,又有新的战报传来——军令传到渠犁,渠犁王乌善封锁关隘,诏书不接,军令不应,不知其是何用意。听闻西魏大王子招兵买马之余,不忘遣使策反北疆游牧小族,不知这道招安令有没有送到乌善手上。楚驭估摸着以他和元景的情意,被策反倒是不太可能,但渠犁如今乃是大燕西线重镇,若事有万一,他真生出异心,一旦开战,大燕必受重创。 楚驭亲笔手书一份,送到乌什图面前,探探他的口风。乌什图倒也爽快,虽不知弟弟在搞什么名堂,但在信中一力作保,又派了家里的老臣带自己的令牌走一趟,为他问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和蛇皮怪的霸王票~不出意外,下一更渣攻就要迎来暴击啦 第123章 真相(二) 四月未半, 边关战事便起。西魏一支五百人小队,兵行险路, 自万丈孤崖下攀行,奇袭大燕运送粮草物资的队伍。齐门关守将闻讯, 亲率三千部众出战。不料这却是个釜底抽薪之计。其时北疆冰雪未消, 寒风刺骨, 西魏军竟不惧寒冷, 凫水潜入。以至他前脚刚走,便有人杀进营寨。燕军首尾难顾,陷入苦战。渠犁距齐水关不过三百里,魏军破关之时, 烽火台狼烟大起,亦无人出城相救。一日之间, 竟是全军覆没,齐门关也落入魏军手里,自此大燕丢失了西南重镇武阴的屏障。 楚绍行事机敏, 噩耗传来,即令五万驻军驰援, 总算守住乐阳、安州等关隘,未让他们接连一线,铸成犄角之势。只是大军压境当天, 有一人于千仞高崖之上放出一支响哨银箭。呼啸风声之中,飞星破光而来,箭芒过处, 神武军大纛燃起大火,碗口粗的旗杆应声倒地。一只白羽苍鹰于空中盘旋数圈,迎着火光投下齐门关守城将军曹维的人头,一声唿哨过后,隐入云中不见,山崖上之人亦无影踪。 那枚银箭钉死在旗杆之上,三人合力方才拔出,楚绍接过来一看只见箭杆上刻一小字:秦。不用想,定是此番领兵奇袭之主谋,西魏龙驹将军秦雁锋。此人为将门之后,父亲秦却为西魏镇国大将军,早年与大燕交战之时,为神武将军斩杀。此番他主动请缨,要国仇家恨一一相报,此一箭乃是与神武军宣战之箭,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楚绍年纪虽轻,行事却稳。自命人将银箭收下,为免前方有埋伏,命大军徐徐而行,遣人探道不提,及至驻兵曲昌城下,立刻调兵遣将,将四座关隘守得如铁桶一般,就此与西魏军呈对峙之态。 正是战事吃紧之时,偏生赫齐那边又出了乱子。乌什图见派去的家臣久久不归,亦无消息传来,不知弟弟又在搞什么名堂。如今局势不比从前,若他犯了什么糊涂,事后清算起来,整个部族都担待不起。当下便带着五百近卫军亲入渠犁,问个究竟。熟料兵马刚踏入城门,便被扣押住了。乌什图亦遭软禁。 兄弟二人在渠犁王宫大吵了一架,有人听到只言片语,乌什图大骂弟弟“胆大包天,鬼迷住心窍了”,说到急处,竟与他动起了手。 乌善一改从前对兄长的畏惧,脸上挂彩而出,亦不不肯松口服软。反令人收缴哥哥的王印,大有事不成则反之意。赫齐守将急书入京,乞请大燕施以援手,救出乌什图。 此事于当今战局不亚于雪上加霜,消息传来,楚驭震怒之余,还有些惊讶,从前只拿乌善当个小孩子看,万不想他竟有这等气魄。如今大燕要全力抗击西魏,无暇顾及他兄弟二人之争,想来他是一早就掐算好了来的。 只是楚驭隐约觉得,他的意图并不在此。正月宫里那场大火烧得举国皆知,他与元景私交非同一般,听闻噩耗,自然是坐不住的。因此事发难,也有未可知。 元景对他这位好友的大胆勾当自是不知情,自打他敢出门之后,性子是越来越活泼,比之小时候也不遑多让。有一回见楚驭令牌上的花纹好玩,硬是扣下来玩了一晚,隔日楚驭来要,他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楚驭才训了他几句,又把他给吓着了,在屋里躲了好几天不出来。楚驭拧不过他,晾了一日,最后还是屈尊降贵,好声好气地来哄这个小祖宗了。至于令牌,着人重制便罢,至此不再提。 今夜京中没了宵禁,天色虽晚,尤见灯火点点。楚驭抬头之时,便见元景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鹅黄色的春杉,线条服帖,将他英挺的身躯勾勒分明。琉璃抹额之下,面容秀美干净,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眨眼时隐见波光流动,似星子落入其中。 虽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打扮,可一出皇城,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只可惜小公子身边站着位高大威武的保镖,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气度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不好招惹。因而虽有想同小公子结交的江湖人士,也都把念头扼杀在肚子里了。 距离上回两人出游,已过了一年多。今日虽不是什么节庆,夜市仍旧热闹非凡。楚驭见他脸上隐有笑意,开始还肯放他自己一个人瞎跑,可行至朱雀街时,人头攒动,他一眼没看到,元景竟然没入人群里了。好在他如今痴痴傻傻的,也不晓得乱跑。看不到楚驭,就自己乖乖站着不动了。楚驭找到他时,就看他站在那里,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脸,也不知是不是给人轻薄了去。这下可不敢再放开他,一路拉着揽着,再没让他离开自己一步。 第246页 闲逛到中秋那日,两人买花灯手串的摊子前,元景目光停了一瞬。楚驭做了个手势,远远跟在后头的侍卫便上前将摊子上最大、最明亮的那盏花灯买了来。元景提在手上,也没什么欢喜模样,又走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不想逛了。” 楚驭看他神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元景只是拉着他的手,不言不语,及至到了那座美轮美奂的画舫之上,众人退下,他才一脸郁郁地坐到船边,提起裙摆,晃着自己脚上的足链,片刻之后,轻声道:“刚才有人看到我戴着这个。” 这一路走来,也只有跪在街市待卖的鲜卑奴才手足戴镣,他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却跟奴隶一个打扮,的确奇怪非常。楚驭不必多问,也知道别人看到时的表情,安抚般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别管他们。” 这话显然没能安慰到元景,他将鞋脱到一边,用小脚趾挑开楚驭的裤脚,见他脚踝处空空如也,茫然道:“为什么就只有我戴着这个?” 楚驭沉默了一会儿,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轻轻地说:“因为你不听话,带着这个,你就跑不了了。” 元景不高兴地将脸埋在他胸口,过了许久,闷闷地声音传来:“要是我听话,能把它拿下来么?”楚驭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亲,却是无话。 河岸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元景被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只见空中姹紫嫣红,万花齐放,竟是无数朵烟火腾空而起,银光逐星,白烟翻滚,将他们所在的这方天地照得透亮。及至四野寂静之时,余烬如萤落下,恰似星光飞舞。 最后一点萤光消散之时,元景闭了闭眼。楚驭把他抱坐到自己身上,耳语道:“去年临走前就叫人准备了,本打算等你今年生辰放给你看的,喜欢么?” 元景垂下睫毛,看着漆黑夜色中无声涌动的流水,呢喃般道:“喜欢。” 然而表情蔫蔫的,像是提不起劲一般。楚驭捏着他的下巴,轻笑了一声:“你这可不像喜欢的样子,今天玩的不开心?” 元景摇了摇头,自己碰了碰肩膀:“这里很痛。” 楚驭一怔,这才嗅到空气里有很重的湿气——雨季快要来了。每到要变天的时候,他肩上的旧伤便疼的厉害,太医们来了许多次,也没什么好法子。楚驭宽厚的手掌罩在他肩上,觉察到他不自觉的颤了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声痛说完便罢,元景也没什么磨人使性子的举动,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丝带,对着楚驭的脚踝比划了一下。楚驭道:“又在玩什么?” 元景鼻音很重地说:“我也把你绑起来,免得你跑了。” 这句话说的孩子气十足,楚驭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撒娇,还是又糊涂了,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笑道:“你在这里,我能跑到哪里去?到了天涯海角都要想办法回来找你的。” 元景“嗯”了一声,但把玩丝带的手却是不闲着,眼睛看着他的脚踝,俨然是不死心。楚驭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带你进去做……让你舒服的事,好不好?” 元景有些茫然道:“什么舒服的事?”被他在腰上捏了一下,又把小脑袋低了下来:“没有舒服到呀。” 楚驭这阵子与元景欢好了几回,次次都照他喜欢的来,闻言一怔,怀疑这小坏蛋是故意的,挠了他几下痒痒,问:“没有舒服到?那你那晚咬着我不放做什么?”元景不耐烦地赶了他一下,不想搭理他。楚驭也没放在心上,拿了件披风裹住他,念头一转,思索起军务,由着他自己玩闹去了。元景摆弄了几下,却又没什么动作了。手心摊开,由着丝带随风而去。楚驭随口道:“又不玩了?” 元景疲倦地靠在他肩上:“你要跑了,我去找你就是了。这个……”他晃了晃脚上的镣铐:“很难受。” 最后几个字说的又轻又慢,楚驭低头之时,见他已经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楚驭低不可闻地叹了叹,将绑在他手腕上的链条解开。绑得久了,他光洁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道红印子。楚驭怜惜地抚摸了几下,兀自犹豫良久,指尖一动,却还只是将他抱进去便罢了。 翌日清晨,一封加急密报送到画舫上。有探马查得,魏主见渠犁王乌善态度摇摆不定,派了心腹重臣前去渠犁商谈,夺取燕地后,分立而治。渠犁王迎使臣入城,虽不知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乌善心生反意之事,确是坐实了。 密报之下压着一纸请命状,乃是赫齐十七位老将并神武军守将所书,征讨渠犁之事,迫在眉睫,只待摄政王虎符一下,便要大军压境,诛杀叛君无信之人。 乌什图被囚近半月,杳无音信,赫齐将领们心急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这道军令一出,便是将乌善彻彻底底推到西魏人的阵营。楚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迟迟未允。晚上回到延福殿,见元景趴在小榻上摆弄一把臂弩,随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那位好朋友都要造反了,你倒还有闲心。”元景不耐烦地抬起胳膊,冲着他的方向就是一下子,没有弓箭的弩机自然伤不得人,但楚驭还是被他弄得有点烦躁,将人拉过来,按在怀里狠狠欺负了一通,元景玩得正高兴,极不乐意同他亲热,楚驭在他手心里打了一下,故意凶道:“再不听话,我就拿你去吓唬吓唬他了!” 可三日之后,西魏二十万大军将要朝燕土奔赴的消息传来时,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了。 第247页 这日一早,他便匆匆写下征讨渠犁的文书,只待加盖玺印,便可快马送出。却是在此时,一名御林卫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物,恭敬道:“王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渠犁的使臣,想要见您,还送上这枚令牌。” 方青上去接了过来,一见之下,神色便有些不对了。楚驭见他迟迟不过来,随口道:“怎么了?”方青紧紧攥着那枚令牌,走到他面前。楚驭看出他神色有异,皱眉道:“问你话呢。”目光落在他手上,心中没由来一紧,他沉声道:“拿出来!” 方青伸出手,在他掌心里,躺着那枚先前被元景弄丢的令牌,楚驭看了片刻,从前不曾注意的一些琐事,忽如蜘蛛结网般串联起来,一个猜想在脑海中浮现,只是太过叫人心寒,竟让他一时不敢相信。 楚驭看着门外道:“传他们进来。” 少顷,几个熟悉的人影鱼贯走了进来。当中一个,正是那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渠犁王,乌善。他一路风尘仆仆,裤脚沾满泥土,唯有配在胸前的那枚白玉月桑花剔透如旧。他对楚驭对视了片刻,开口道:“小九在哪?” 楚驭将手中文书砸在他脚下,漠然道:“你倒是有种,居然敢单枪匹的过来。”他这一动怒,气势非比寻常,站在乌善背后的那个身形矮胖的老妇人吓得瑟瑟发抖。旁边以面纱遮脸的女子搀扶着她,轻声安慰了句什么。 乌善道:“你不必吓唬我,从我接到小九第一封信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此番我来,是为告诉你一些事情。”他退了一步,将身旁站着的那个玄衣侍卫让了出来:“此人曾是冉驰的近身侍卫,你大破榆林关之时,他被王师冲散,逃到了渠犁地界,小九托我去查一些事,我几经寻觅,才将他找到。”他冲此人一颔首:“去,将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此人恭顺道:“是。”上前一步,将当日元惜为六王子所救之后,复位之心不死,如何哄骗六王子占据榆林关之事一一说了个分明,其中细节,与后来元惜的交代分毫不差。楚驭神情未变,拳头却不自觉攥紧了。 那人道:“元惜告诉殿下,你性情高傲,早就暗藏了不臣之心。如今既与你们的皇帝生了嫌隙,等闲难以消却。加之宫中有变,只要他略施小计,便能勾起你的旧恨,让你们反目成仇。待你行了大逆不道之事后,元惜便以‘救驾’之名,从大魏借兵,待讨逆之事一了,他登基为帝,便将燕云十六州送予六殿下,还会岁岁朝贡,以结燕魏永世之好。他对六殿下说,这等不世之功,大殿下再怎么耗费心力也是赶不上的,到时六殿下的太子之位便可手到擒来。” 楚驭声音极为低沉:“什么计谋?” 那人道:“他要借着陛下的手,暗杀您。” 房中悄然无声,气氛沉默的可怕。楚驭淡淡道:“你说他在宫里有内应,内应是谁?” 那人为难道:“这小人却是不知。” 楚驭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颔首道:“你这故事说的倒也不错,其间内情,确与事实一致无二。”目光落在乌善身上:“难为你为了替他分辩,查的这般透彻。” 乌善哑然失笑:“你以为这是我找人串通起来骗你的?”看着楚驭冷漠的面容,切齿道:“是了,你心里从没有真正相信过小九,所以就算真相摆在你眼前,你也是不肯信的。我真是替小九不值当!居然会为了你这种人,连江山都肯送给别人的孩子。” 楚驭目光一动,漠然道:“你什么意思?” 站在他后面的那位身着素服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过分苍白消瘦的面容,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妾身杨氏,见过王爷。” 楚驭自刚见到她起,便觉得她有点眼熟,这一开口,顿时想起来了——她便是昭容夫人。心中的酸涩之感毫无征兆的蔓延开来:那些日子,景儿就是跟她耳鬓厮磨,夜夜谈情。从前对着自己撒娇胡闹,抱着自己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模样,或许她也见过,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一念至此,脸色愈发阴沉。昭容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惨笑了一声,开口道:“妾身本没有脸面再回到这宫里,只是如今陛下过得艰难,有些事,臣妾也不得不说了。王爷,陛下从未曾倾心于我,孩子不是他的。” 楚驭手背上青筋剧烈一跳,神色甚是可怖:“你说什么?” 昭容夫人低声道:“陛下一心念着您,就连您离开他去了边疆,他也不曾分出半点心思给我们。这深宫寂寞,臣妾一时糊涂,行了失德之事,以至珠胎暗结。”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陛下发现之后,不曾责怪臣妾半句,还叫医官署改了臣妾的医案,对外只说,孩子是他的。” 楚驭拳头攥的极紧,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是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昭容夫人抬起头,声音如泣:“陛下告诉臣妾,将军想要与他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他留下这个孩子,便是要为您做个一心人。” 楚驭竭力维持着平静,心中有个声音安慰着自己:“不可能!这些都是他们编出来的胡话。”可是又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如他们所说,景儿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弃过我……”他忽然没有勇气去深想,元景在宫中心心念念,却等来自己杀入宫中时的心情了。 第248页 乌善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你的人就没告诉你,他们找到昭容夫人的时候,那个孩子已快足月了么?” 楚驭脑海中如惊雷炸起,他忽然想起来,当日追查昭容夫人的行踪时,影卫们告诉自己,她已经生下了孩子,母子平安。若这个孩子真是他刚离开便有了,那也不过只有六个月大,是断然不能好好活下来的。只是当时他被愤怒冲晕了头脑,全然没有细想。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站在昭容夫人身边的妇人出声道:“王爷,当日是民妇为娘娘接生的,小皇子虽是早产儿,但落地时也有八个月了。” 楚驭浑身剧烈一颤,连气息都乱了。乌善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愤怒,指着他大骂道:“元惜说得没错!你一直就在利用小九!明明这些事查一查便能知晓,你却迫不及待的相信他要害你!然后借机夺他的江山,将他囚禁起来!你对他若有一丝一毫真心,也不会如此作践他!小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会喜欢上你这种人!现在你坐拥天下,连他也得乖乖听你的,你满意了?” 过了许久,楚驭才开口,声音已是极为艰涩:“……那个孩子,还活着么?” 昭容夫人低低的哭泣声响了起来,楚驭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 乌善嘴角挑起,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你也会难过么?那个孩子是他为了你认下的,既是他的,也是你的。原本你可以跟小九长相厮守,一起教养那个孩子长大,他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人,如今再也不可能了。是你!你亲手害死了你们的孩子!” 楚驭眼前一片血红,胸中血气翻涌,疼得难以抑制,他嘶声道:“别说了。” 乌善胸前剧烈起伏,许久才平静下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打算怎么办?”楚驭久久不言。乌善冷笑道:“小九料想的不错,你都在选过继给他的继太子人选了。自然不会就此收手。可你既已知晓真相,还要把他当狗一样锁在这座牢笼里,让他病一辈子么?” 楚驭身形顿了顿,抬眼望去:“你想如何?” 乌善毫不犹豫道:“我要带他走!” 楚驭的目光一瞬间闪现杀意:“若是我不答应呢?” 乌善道:“他信里没有提过自己受的苦,但字字句句都像是用血写的一般。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你放了他,他还能活,你硬要把他留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上前一步,坚声道:“我来之前,已经告诉过我的亲信,要是我回不去,渠犁自此不再为大燕所用。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带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为庆祝芋圆夫夫分手(楚驭:???),这一更和下一更评论的都发红包 第124章 孤鸾 周遭一时间寂静无声, 方青几次想要开口,到了此时, 也不知该说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楚驭周身气息异常阴冷, 嘴唇抿如一线, 一个“杀”字似即将迸出。座下之人皆有些畏缩, 昭容夫人低头掩泪不语, 唯有乌善直直地望着他,无半点退却之意。方青心中骇然,暗自道,王爷这是想拼了渠犁不要不成? 才要出言劝谏, 门外侍卫忽传急报,说皇上像是又糊涂了, 御林卫们一下子没看住他,让他跑到太一楼上去了,如今他孤身站在楼顶, 还不许人靠近。兹事体大,侍卫们拿不了主意, 这才来禀报。 楚驭指尖一颤,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拿起那块令牌, 起身朝外走去。乌善追了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方青道:“乌善王子,属下知道您担心陛下, 只是这是他们二人的事,您总该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谈一谈。” 乌善气得直跺脚:“你是他的人,你当然替他说话!你看他刚才的态度,有一点悔恨的样子没有?万一他再伤了小九,我……我饶不了你们!”方青苦笑了一声,兀自看着楚驭离去的方向不语。 元景倚栏而立,春风灌满他的衣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转头望去,眼睛黑沉沉的,却无半点癫狂之态。楚驭站在几步开外,此刻竟有些不敢上前。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元景打破了沉默:“你猜我在看什么?”楚驭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景道:“我在看父皇留给我的江山,现在是你的了。” 楚驭眉心极轻地颤了一下,将手中那枚令牌攥得几乎变了形。他看着天边,良久才道:“是那只鹰,对么?” 元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唿哨,一只红瞳灰爪的苍鹰应声而鸣,长翅一展,落到他手边。他抚摸着苍鹰脊背上的羽毛,淡淡道:“是,多谢你把阿善的信还给我,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连小柳都听你的话了,要是没有这只鹰,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饶是已经猜到,可听他亲口说出原委之时,楚驭还是有些愤怒。他想起从前在天门殿里,看到元景追着小鹰嬉戏喂食的样子。元景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当时自己只想让他的脸上永永远远挂着这样的笑容,全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元景看着天空,缓缓道:“鞨奴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在装疯,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悄悄地帮我找来了阿善送给我的鹰。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元景笑了笑:“多年前你父亲灭了他的部族,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抓来做了奴隶,听说第一箭是你放的。他在宫里待了很多年,比他自由的时间都长。可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些事情。你灭了他的国,他当然要恨你。我告诉他,帮我就是报复你。” 第249页 楚驭与元景对视了片刻,却没有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情绪。 元景继续道:“我躲着房中给阿善写信,阿善当时很生气,他回第一封信时,便说要派人来救我,我告诉他现在时机还没到,我们都得等,我让他放心,我有办法让你不再伤害我。只是要请他帮忙,去找能证明我不曾做过那些事的人,只有找到他们,你才有可能真正放过我。” 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往事随着他的话涌入脑海,楚驭忽然发现,从那时候起,自己的情绪就围着他起伏波动了。他极轻地笑了笑,将他看进眼底:“是,你总有办法拿捏住我的心。就连我与你朝夕相对,也没发现你背着我密谋此事。”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苦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景自己碰了碰额头的旧伤:“从你要‘杀了我’的那个夜晚起。”他转过来,与楚驭对视着:“先前我或许还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可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你报什么期待了,你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彻底死心了。斗不过你,我只能逃。” 楚驭声音不易觉察地颤抖着:“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元景冷冷道:“现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么?” 楚驭胸口一阵闷痛,对峙了良久,他无声地移开视线。元景眼角有些发红,他将鹰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你的确也难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居然会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的所想所为,非帝王之道。可我谁的话也没有听,就只相信你一个。就连你带兵回来夺位,心里想的还是,你一定误会了什么,需得告诉你真相,免得你盛怒之下,做了什么错事,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但你把曹如意赶了回来,你不肯听,我很失望,想到那些事会一直折磨你,就再也不想告诉你真相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不自觉哽咽了:“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至极,你哪里就有这么在乎我了?”他喉头动了动,发出一点哭音:“今年发病的时候,我等了你好几个时辰,身体冷到没有知觉时,脑子才清楚过来。其实这些道理,早在雁州河边,你对我放出那支箭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我在你心里根本没这么重要。你的骄傲、你的野心才是最要紧的。我算什么?你高兴时就逗一逗的小玩意儿罢了。” 楚驭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连走过去抱一抱都不敢了。 元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可先前你算计我的时候,犹豫过么?”楚驭目光垂下,望向一边。他看着楚驭的神情,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你从没有想过,我是人,我会疼的,我不是出了事,你拴起来哄一哄就能好的小玩意。” 楚驭眼圈也有些发红,静默良久,走到元景身边,半跪在他脚下,抽出佩刀,斩断了那根捆了他数月的铁链,一点极细的链条堪堪垂在金环边,像街市上失了脚环上铃铛的奴隶的打扮,他心里一痛,忍不住碰了碰元景冰冷的脚踝。 元景退了一步,打量着自己的脚,脸上浮现出一抹冷意:“这个果然是能解下来的,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这些日子还不是拿我当狗一样对待,哪有半点心疼我的意思。” 楚驭胸口闷的厉害,以至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脚环上混了金蚕丝,没有钥匙,拿不下来了。” 元景漠然道:“没关系,父皇早就告诉过我,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个国家才能保护我,我没能守住它。才有今日的下场,这是对我的惩罚。”他将拴在手腕上的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苍鹰惊飞之时,转身朝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楚驭脚边一动,如梦初醒一般,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定要走么?”元景眼望着长空中盘旋的鹰,不再回答。楚驭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明年你发病时怎么办?” 元景抹了下眼睛:“阿善自会照料我,薛太医也会跟我一起走。”他将手从那个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指尖分开之际,楚驭从后面抱住了他,微烫的呼吸落在他耳边:“如果我把……”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完的勇气,只是更加用力地将元景抱住:“……能不能给我些时间…别走。” 元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大哥,心疼狠了,是会害怕的。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比前一天更恨你,你放了我吧。” 楚驭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离开我之后,会比留下来开心么?” 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元景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我会到处走一走,遇到不喜欢的地方,就呆一天,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呆一辈子。每一天,都会比留在这里开心的……” 楚驭把脸埋在他后颈,声音已经低的听不见了:“……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元景像是没听见一般,将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他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径自朝楼下走去。衣袂飘飘,转眼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的深夜,一队人马缓缓驶向城门前。赶车的人趁夜而行,却也无甚着急之态,窗幔开了一线,坐在里面的人,似在聆听马蹄踏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前路无光,就连城门下挂着的灯笼也熄灭了,整座京城都被罩在黑暗里。守城的将士听见动静,本要上前问个明白,未待开口,当首之人便将一块令牌抛了出来。 第250页 守卫只觉掌心一沉,低头看时,萤光自令牌透出,赫然可见飞龙御虎而行,正是神武将军家传之物。他心下一悚,不敢朝车上多看一眼,双手将令牌奉还,即令人放行。 沉重的城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之时,自华车中跳下个少年,他乌黑的头发以一根狼头钗随意束起,一身白衣不染纤尘,隐约可见领口佩着一朵玉花。他足尖才一落地,乌善也从马上下来了。随行的侍卫双手递上一件披风,他毛毛躁躁地展开,胡乱给元景系上:“都说了夜里风大,你身体不好,就该在车里休息嘛。”嘴上如是说,却还是叫人将马牵了来。 元景眼下有些阴影,精神却是不错,他拍了拍马背,笑道:“很久没骑马了,实在手痒的慌,况且我都养了好几个月,早休息够啦。” 乌善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嘱咐道:“别太勉强,等咱们回去,我就叫人到大宛运几匹汗血宝马来给你玩,到时你想骑多久就行。”元景“嗯”了一声,飞身上马。乌善看着黑漆漆的远方,还有点不放心:“天太黑了,你骑慢些。” 跟在元景背后的异族奴隶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摆,指向天空,臂上苍鹰亦是一声清鸣。 漆黑的夜空中,千万盏天灯悄然飞起,化作天宇中的银河繁星,朝着大地倾泻着温柔的光芒,照亮了离人远去的路。 这些天灯有大有小,大的亮如明月,小的如萤飞舞,其下还飘着一片丝绦,不知写了什么。只怕全城的天灯都在这一晚燃尽了。乌善见元景仰望着天空,心中痛骂了姓楚的恶徒一万遍,就知道楚驭不舍得放手,强留了他们几日,原来是在做这等打算。 乌善越想越气,反手一箭,射了一盏下来。丝绦飘飘荡荡,落在元景手里,他看着上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熟悉笔迹,怔了一怔。乌善义愤填膺道:“咱们快走,这混账还贼心不死,他就是想留你!” 元景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乌善一见他这表情,不禁有些紧张:“小九,你不会是心软了吧?你可别心软!他不是什么好人!” 元景摇摇头,将攥成一团的丝绦丢在地上,轻声道:“我只是很高兴。我这一生从没有自由过,现在终于自由了。”他勒紧缰绳,朝远方奔去。 城楼之上,楚驭遥望着那个走的头也不回的身影,只觉得灵魂也几乎要随着他而去。他看着天空,想到元景告诉自己,对着元宵节那日第一盏灯许愿,愿望便能实现的样子。 那时自己还在暗自发笑,这些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 说这话时元景还很小,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被这世间的苦难沾染分毫。自己本该如当初下的那个决心一般,照顾他,保护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的眼睛永远只看到美好的东西。 他没能做到,所以现在他的小孩子长大了,再也不肯相信这些了。 楚驭手掌不自觉紧了紧,趴在他掌心里睡觉的小猫不舒服的“喵呜”了一声。楚驭低声道:“你叫什么?他不要你了,再叫他也不会回来了。” 再抬头时,那个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楚驭心口毫无预兆的痛了起来,像是被人从里面剖开了,疼得指尖都在发麻。 更多的旧事随即冒了出来。他想起上回元景离京时,自己也过来送了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想法,看着元景成为诱饵,把他送上那条充满阴谋算计的危险道路上的心情,已然记不清。但看着元景消失的方向,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我当时是怎么舍得的……” 方青远远站在他背后,见他高大的身躯忽然有些颓态,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担忧道:“王爷,您没事吧?” 楚驭摇摇头,他看着天灯下的名字,哑声道:“他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方青一听这声音,便知他旧疾发作了,不忍道:“他说,请您保重。” 楚驭眼中布满血丝,闻言却是一声轻笑:“我夺了他的江山,做了这么多伤害他的事,他恨都恨死我了,哪里还会让我保重?” 方青心知劝也无用,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一盏天灯升空之时,只听一个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传来:“方青,他会恨我一辈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林水、蛇皮怪的霸王票 谢谢执骨少年,蚕宝,蛇皮怪,念慕殇的营养液 芋圆夫夫暂时就分手啦,分手快乐,这一更继续发红包 第125章 雁来 乌善回到封地之日, 渠犁王宫中不出所料地闹出了一场大动静。乌什图被软禁多时,早就大为不痛快, 骤闻弟弟从京城里带回一人,再一打听那人的身形模样, 气得跌坐在软椅上, 一口气半天没顺出来。待乌善携人来见, 他对着元景, 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草草行了个礼,只是瞪着弟弟看。 乌善带着元景游山玩水, 浪荡了二十多日,正美得飘飘欲仙, 不知今夕何夕。此刻对上哥哥暴跳如雷的模样,先前敢于天下为敌的胆气顿时荡然无存。若非元景还在身后,简直就想掉头逃走。 乌什图勉强对元景笑了笑, 叫人先带他下去休息。元景见他兄弟二人气氛紧张,心知都是为着自己的缘故, 正要开口,不想乌善比他还紧张,大包大揽道:“小九, 你先去休息,待会儿我就去找你。” 元景被他劝着出了门,未下台阶, 便听里头便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木棒子落地的声音,间杂乌什图咬牙切齿的骂声:“你个狗胆包天的混账东西!连这种事都敢干,老子今天不打的你屁.股开花,我就跟你姓!”继而是追逐奔跑之声,乌善把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恼羞成怒:“你小声点,小九还没走远,给他听到我要没面子了!” 第251页 乌什图操起个花瓶便砸了过去:“还面子!我看你早迟要把小命给作没了!” 兄弟俩吵吵闹闹,观声势之大,简直要把殿顶掀翻,乌善的近身侍卫见元景担忧地看着里面,安慰道:“陛下放心,大王只是嘴上厉害,不会真把乌善王子怎么样,王子早让属下给您准备好了住的地方,请您随我来,若是有不满意的,属下再去置办。” 元景犹豫再三,也只得跟着去了。乌善将渠犁王宫中最大的那座殿宇让了出来,许是怕他触景生情,殿内种种布置,与京城的宫里大相径庭,唯有床帐上挂着的那朵月桑花与旧日相同。元景一路上心情飘飘忽忽,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眼看见此物,心忽然定了下来,目光被牵引着,不自觉走了过去。对着那朵花看了良久,缓缓伸出手,在即将触碰之际,耳边听得外头孔雀啼鸣,他恍如惊醒般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转身逃走了。 深夜时分,乌善才被人抬着送回来,他本不许别人告诉元景,不想元景听到乌什图带人离城的消息后,自己便去找他了。入内一看,彻底傻了眼。乌善后背上遍布伤痕,极重处伤可见骨,俨然是挨了军棍所致。两名医官跪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乌善趴在床上嗷嗷的叫疼,被人一提醒,才发现元景来了。他一边脸肿的老高,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疼死了”三个字还在牙缝间,一见元景,登时咽了下去,猛然坐了起来,动作太大,牵动后背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因为想在心上人面前逞强,又生生扭成一个难看的笑容:“小九,你怎么来了?”军医才要让他躺好,就被他一把拂开,他拍了拍身旁,示意元景坐过来。 元景此番受他大恩,已不知该怎么回报,如今见了他这个惨状,鼻腔里一阵酸楚,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对不起,要不是为了帮我……” 乌善没等他说完,便连连摆手:“你的法子奏效的很,我哥今天一看到战报,就急匆匆的走了,等这场仗打完,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就放心留在这里,谁都不敢动你。这点小伤算什么,没事。”两名军医忍着笑意看他,他脸颊一红,支吾道:“看什么看,刚才是你们手太重了,可不是我怕疼!” 这一句冒出,周围笑作一团,连元景都有些忍俊不禁。乌善看到他的笑容,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握住元景一只手,认真道:“你别为我担心啦,我替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如今你已经离开他了,再也不用害怕,以后我们在一起,还会像从前一样快活的。” 元景自打在雁州河边被人威胁,满心期待地看着楚驭飞奔而来,却等到他当头一箭之后,待人再没有从前的信任,及至之后两人闹翻,他为之吃尽苦头,从前不懂的人情冷暖,瞬间都通透了,与人相交,再难将真心尽数交付。唯有面对乌善,还能找到一点年少时的心境。勉强对他笑了笑:“好,我帮你上药。” 乌善求之不得,立刻趴在床上,先前哭爹喊娘叫疼的模样是再没有了,闭着眼睛,仿佛还有点享受。等到元景伺候完,还满脸殷切地拍了拍身边,示意他上来一起睡。元景只犹豫了一下,便脱靴上床。躺到他身边。乌善偷偷卷了他一缕乌发,绕在指尖把玩。两人一时睡不着,便谈及归来之事。 那日车队行至巨岭关,他们抓到数十名西魏先锋兵,乌善将他们就地坑杀作罢。不想元景虽离了京城,心里还念着神武将军去向难言之事,见了这场面,忽起一计,索性将他的死推到西魏人身上。当晚一道疾书送入尚书台,连乌善私自入京之事也寻了个由头遮掩过去了,只说他与神武将军回北疆的路上,遇到西魏军伏击,将军不慎跌落万丈深崖下,生死不明。乌善王子侥幸逃生,乞请渠犁驻军为先锋军,为将军报仇。 这奏表写的语焉不详,细节处更是全然经不起推敲,可楚驭一看到那个熟悉的笔迹,心中情思满溢。元景走了不过十余天,他心中的空荡之感便一日胜过一日。在外人面前,虽然杀伐决断如故,可独处之时,心中的悔意无一时一刻断绝。如今见了这一纸书信,思念更是抑制不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头一个念头却是:……也不知他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可这些事是不能细想的,只要一想起元景决然离开的背影和临行前的那些话,他便难受的喘不过气来。方青看见他对着那本奏折沉思良久,有些担心地出声唤他。楚驭从沉思中惊醒,苦笑了一下:“我没事。”低头再看之时,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上面怎么写,便怎么批复了。因怕他们这场戏做的不足,派人去神武军送讣告前,又叫方青悄悄带人去善后。 神武军惊闻噩耗,立刻遣人去查,果然在讣告所说的悬崖附近,发现了械斗的痕迹。神武将军随身用的□□也从崖下找到了。 当日点将台上,众将士一见这带血的寒枪,皆是双目含泪,满脸悲容。楚绍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一朝天人永别,心中悲痛自是不必多说。恰逢此时,先前态度暧昧不明的渠犁王乌善,忽然表明立场,斩杀西魏使臣,自请为神武军效命。赫齐王乌什图亦是派出六千精兵,为大燕所用。 西魏使臣血淋淋的头颅挂在旗杆之上时,众人士气被掀至顶峰,当晚便借了渠犁的道,夜袭西魏军驻守的齐门关。 乌善才挨了一顿好打,伤处未愈,自是无力出战,元景戴上遮住眼睛的银面具,站在城楼上,迎燕军入城。楚绍虽未得见他的真容,但一望之下,便觉他气度不凡,不像是这边塞之地的人。只是他藏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过分冷淡,看着又与京城里那些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哥不同。 第252页 他心中起念,便多问了两句。有个亲卫不屑道:“他嘛,是乌善王子从外面捡回来的奴隶,也不知道生的什么模样,听说王子喜欢他喜欢得紧,自打他回来,出入都带着他,您瞧见他身边的侍卫没有,那些都是从前保护王子的人。” 楚绍想起他脚踝上的金环金铃铛,倒是与贵族家豢养的奴隶一个打扮,只是这样的人竟是奴隶出身,总有些叫人不敢相信。此际出征在即,他笑了笑,旋即便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元景回去的时候,乌善还趴在竹床上养伤,嘴里含着枚蜜饯果子,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直到听见外头金铃铛和风作响,才兴高采烈地坐起来,元景刚一走近,就伸手给他拉过来了:“早说了你不用理会我大哥,只管随性玩儿便是了,何苦又去担这苦差事。” 那日乌什图回去后便写信入京,问楚驭要不要把人给他送回去,不想那位竟然转了性,从前看小情人喝了别人一杯酒,都要吃醋的家伙,居然舍得让他大老远跟着乌善回来厮混,回信送来,上面只有“妥善照顾”四个字。乌什图无法可想,但心里愈发担忧,自家地界里藏着大燕天子,那是动辄便可招来大乱的麻烦。他思量了一夜,令人送去一面银纹面具,两枚金铃,姑且请他乔装打扮一番,私下里又传了些闲言碎语下去。今日更是派人来传信,让他去城楼上见一见神武军故人。 元景知他所想,也无什么抗拒之意。此刻功成身退,捧着一碗甜酒酿,喝的不亦乐乎:“只是去看看,没人认得出我,他才放心。” 乌善盯着他的面具,嗤的一笑:“你这个样子,换做我也认不出来。”将他的小腿捉过来,替他揉了揉:“这个铃铛还带么?你要不喜欢就取了吧。” 元景看了一眼脚踝上的金环,淡淡道:“取不取也没什么要紧,留着吧。” 西魏军才得齐门关不久,还未熟悉此处地形。又因着渠犁王迎了自家使臣入城,似有通力协作之意。守城的将士们心中存了些许侥幸之意,应敌也不如平常谨慎,更是对自己莫名其妙背上的血海深仇全然不知。还在睡梦之中,就被人破开城门,攻城略地。厮杀声直到第二天午后方休,神武军歼敌五千,缴械无数,经此一役,齐门关重新回到大燕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停更了这么久很抱歉,谢谢大家等我,今天开始恢复更新,至少两天一更(会努力多多掉落) 目前是过渡章节,下一更过后大概芋圆夫夫就会再见面啦 谢谢蛇皮怪、执骨少年的霸王票,还有蛇皮怪、蚕宝、小兔子乖乖的营养液,爱你们 第126章 雁来(二) 近来京中新增一妓馆, 名唤云梦泽。此馆临水而立,清倌妓子皆宿于画舫, 四座飞虹般的石桥连接河心水殿,每到夜晚, 画桥行歌, 香风徐来, 无数纱衣少女荡着秋千, 飞入水殿之中,如仙子踏月而来。更有一长须老者,自称是从西域而来的梦师,一手凤首阮作得出神入化, 妙音奏起,可引人飘然入梦。 云梦泽开春之时方才立馆, 盛夏未到,便已成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地方。馆主囤积居奇,每日只接待一席, 非王公贵族不可得。 胜讯传来之时,京中一干世家子弟以此为由, 摆宴云梦泽。有人见摄政王连日来心情不佳,壮胆邀他同去。楚驭本没这个逸致,可乌什图随战报附上手书一封, 将元景在渠犁,如何与他弟弟同进同出、情好日密的细节描绘了一通。楚驭几乎就没看完,一眼扫过去, 见了几个名字,心里就愈发焦躁,闷坐了一会儿,索性也跟着去借酒浇愁了。 此番宴请,容锦亦在其列,他神色甚是郁郁,祝酒言欢,也只作敷衍了事。 月前有位游侠来到蓝桥云英楼,一掷千金,为花魁瑶珠赎身。在此之前,也有不少达官贵人有此意,但无一能得佳人青眼。众人见那游侠风尘仆仆,只牵了一匹枣红小马来接人,均觉得有些可笑。孰料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瑶珠取下簪花,脱下环佩,持一把红油纸伞,随着游侠上了一叶轻舟,自此没了踪影。 此时众人如梦惊醒,恍然忆起此人去年就曾来过,也是从他走后,瑶珠才月月去神女庙上香。 原来是芳心早落,痴待一人耳。 容锦闻讯之时,佳人已无处可寻。又想她已与旁人双宿双栖,硬要寻来,只怕也是无用的。他红尘失意,免不了夜夜醉饮,只是这副痴情模样,落在这群风流浪荡的贵公子眼中,着实有些可笑。 他身旁一人看不过眼,示意自己身旁的两个美貌少女去他身边伺候着:“不就是个女人嘛,没了就没了,你看看她们,哪一个不是天香国色,未必比不上你的瑶珠妹妹。” 容佩眼睛都没抬一下,不耐烦道:“她们怎能与瑶珠相提并论。” 那人不以为意道:“你现在喜欢她,自然觉得她样样都好,过个一年半载再回头看看,指不定连她姓甚名谁都忘了。” 楚驭心中亦有些意乱之处,闻言心念一动,暗道:“不错,我跟他朝夕相对了这么多年,一时有些不习惯也是难免,假以时日,也未必放他不下。”虽是如是作想,可这个“忘”念一出,心里却像i是被小刀子狠狠划了一下似的。 容佩看着杯中月影,喃喃道:“不是的,她是不同的。忘了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忘,我情愿年年岁岁地想着她,起码梦里还能有快活的时候。” 第253页 那人嗤笑一声:“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没吃到嘴,若是你尝到滋味,现在也就放下了,女人嘛,其实都是一样的。”被他一直搂在怀里不放的美貌佳人似有些不高兴了,用帕子扑了他一下:“爷刚才还说最喜欢奴家,原来都是哄人的。”说着作势便要走,那人一迭声喊着的“心肝宝贝”,把人骗了回来:“怎的是哄人?你自然跟她们不一样。” 众人被他这个油嘴滑舌的模样逗笑,一时间欢声不断,徒留容锦孤坐一旁。 夜深之时,众人都已去画舫歇息,连容锦也给人半推半就的送过去了。楚驭虽也有几分醉意,但他态度决绝,也没人敢强拉他。偌大一片水殿,转眼只剩他一人。 月光落在流水之上,把夜晚照的很温柔,就连远处画舫中的歌声也比平常悠长婉转。醉眼朦胧之间,有个人穿过珠帘,朝他走来,那身影格外眼熟。楚驭一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便心神一颤,几乎无法动弹。那人径自来到他身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楚驭后背已经汗透,抬头之时,却如被人迎头浇下一瓢冷水,连声音都冷淡起来:“怎么是你?” 云从今日换了身与元景先前一致无二的常服,两人模样本就有几分相似,这一打扮,若只看身影,几乎难以分辨。云从怔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前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还以为王爷会认不出来。”不待回答,他自语般道:“不过也是,从前他在的时候,您把他装在眼睛里,我这三分相似,到您那也有七分像了。现在他不在了,您把人装到心里,看得比从前认真的多,我自然是瞒不住您。” 楚驭懒得同他打哑谜,揉了揉太阳穴,道:“你来做什么?” 云从婉顺地坐在他腿边,柔声道:“长夜寂寞,来陪王爷睡觉。” 他对着楚驭向来胆大,因着这张面孔,楚驭多少也有些纵着他,闻言只皱了皱眉,将他的手拉开:“好了,你自己去玩吧,我今天没心情陪你胡闹。” 云从一笑:“王爷是对着我没心情,还是对着别人也没有?”楚驭神色难明地扫了他一眼,虽未说话,但威胁之意已在眸底。云从今日一反常态,被他斥责也无半点退缩的意思:“从前您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我陪您喝酒,现在您不要我,又能叫谁来呢?” 楚驭捏起他的下巴,打量起了他的面孔,云从与他从未有过的冷硬目光相对,掌心里不自觉出了一层薄汗,他心中已有破釜沉舟之意,还勉强维持着笑容。楚驭与他对视片刻,到底无法对着他这张脸说重话,只能移开了视线,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云从在他背后道:“其实王爷没必要拒绝我,反正他早以为我们睡过了。”楚驭骤然转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云从看着旁边屏风上的游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在天门殿逗鹰的时候,我去找过他,我想看看他会不会为了这个动容,便顺口提了一下。” 楚驭脸上如蒙阴云,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早知道他在装疯,却不告诉我?” 云从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王爷但凡认真看他几眼,自然就看穿他玩的名堂了。我若是多嘴多舌,只怕还要惹您不高兴。”他话锋一转,笑道:“你不想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么?”楚驭嘴唇紧抿,冷冷地看着他。云从轻快道:“我告诉他,你每个月都会来找我,把我当成他来对待。他听了一点都不生气,若论在乎,只怕待手上那只鹰都比您多一些。我早说过,只有我才会一直陪着您,你看,他这不是就走了,纵使他有命再回来,也活不了多久,您何必想着他,只管继续把我当做成他便是。” 楚驭冷漠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一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咫尺之间,云从只觉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他牙根紧咬,固执地与他对视。楚驭的手滑到他脖颈上,五指骤然收紧,将他提了起来:“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像他。” 云从被掐的脸色涨红,足尖不住地寻找地面,他抱着楚驭的手,艰难一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早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但说……说出来,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他的眼睛褪去了从前的虚伪做作,露出了本来的淡漠样子。楚驭与他目光相接,漠然松开手。云从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不断咳嗽。 楚驭像是看陌生人一般,面无表情道:“念在你救过他的份上,我不杀你,别让再我看见你。” 云从在他身后狂声大笑,声音嘶哑如啼,楚驭没有回头,径自走了出去。 水殿外寂无人声,只有一叶小舟泊在岸边,船夫以臂撑着脸,不住地打瞌睡。楚驭遥望远处灯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驻足片刻,只听旁边一座楼阁中传出一阵奇异的乐声,声音缥缈清逸,好似从天际送来。落在耳中,颇有畅然旷达之感,神魂亦随之远去。 楚驭于闭目聆听间,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中秋的夜晚,今宵水声如旧,月明亦如旧。 元景枕在自己腿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舍得睡,勾着自己的小指,说了一晚上绵绵的情话。那声音又轻又软,像是羽毛落在掌心里,明明轻的没有重量,却忍不住想用双手捧起,免得留不住它。 先前那个想要把他忘了的念头,在这悠然的乐声里,消失的一干二净,楚驭睁开眼睛,眼前有幻影一晃而过,竟是元景对自己羞怯一笑,说着“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模样。 第254页 乐声戛然而止,幻影也跟着一并消失,楚驭心中一空,上前一抓,恨不能随着那幻影而去。 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循声而望。他目力极佳,一眼望见一长须老者临窗而坐,手中抱着把凤首阮,正是坊间相传的那个西域梦师。他以前只当这是馆主故弄玄虚,用以招揽恩客的说辞,如今看来,此人倒也有几分独特之处,思量了片刻,他转身朝那座楼阁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云从到这里基本就下线啦,未来大概率没他什么戏份了,番外可能写一下(有人想看他的番外么?) 这一更有点短,明天继续。 下一更是渣攻的梦境,十岁的楚驭和四五岁的元景~年少的他们,在一起还没开始时小温馨。 谢谢蛇皮怪和林水的霸王票,还有蛇皮怪、蚕宝、欣宝的营养液 第127章 雁来(三) 此间是给乐师居住的地方, 装点不复楼下的华贵奢靡,屋里散放着几张坐凳, 一个长须老者坐在窗边哼歌调弦,忽见有个贵客入内, 忙诚惶诚恐站起来, 谦卑地低头应声。他汉话不甚精通, 楚驭的目光在他结满厚茧的指根一晃而过, 随口问了他几句,听他一口浊音,也答不明白,索性不再多言, 自顾坐到那张铺了竹簟的软椅上,命道:“将你方才所奏的曲子再弹一遍。” 老者不敢怠慢, 草草收拾了一番,入内取来一座博山炉,置在小案上。白雾缭绕间, 一股浓郁的甜香味传来,楚驭一闻见这味道, 呼吸舒长,更有奇异的愉悦感从心里涌起来,不禁半卧在软枕上, 问道:“这是什么香?” 老者露出一个笑容,讳莫如深道:“是风的味道,贵客心中最思念的人, 已经乘风而来了。”拿起那把凤首琴,指尖一拨,一声清音流泻而出。 楚驭知道西域有一门利用迷香蛊惑人心的法子,料这博山炉中的迷香才是催人入梦的真相,琴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知晓归知晓,可那缠绵旖旎的琴声响起之时,积攒了许久的倦意还是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几乎一瞬间,便陷入梦中。 梦里春风旭暖,天色初明。延福殿宫门前挂着一只毛色艳丽的大鹦鹉,正振着翅膀叽喳乱啼。他站在殿外,身边来来往往,却无一人停下来对他行礼,好似看不见他一般。他心中有短暂的茫然,暗自道:这是我的梦? 在他的梦里会有谁的身影,已经连想都不用想。他朝殿门内望了一眼,几乎迫不及待地朝里面走去,与此同时,一个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两人错身而过,楚驭步伐一顿,难以置信地回望过去——那人竟生的跟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 几个宫人对他行礼,尾音还未落,他就步履飞快地逃开了,像是在躲什么人。楚驭心生一念,跟着他后面走了。 行至御花园,小楚驭才驻足回望了一番,身后空无一人,他不由松了口气。没走两步,高大的银杏树上叶子窸窣作响,一大一小两个同时抬头望去。小楚驭抚上腰间佩刀,警惕道:“谁!” 楚驭窥见枝缝间一片鹅黄色的衣角,心口砰的一跳,浑身都烫了起来。小的那个却无这等耐心,一时等不到回答,飞起一脚,踹的树身都晃了晃。伴随一声惊叫,一个小小的孩子掉了下来。楚驭上前一步,想接住他。无奈这副身体形如虚空,在叶影中穿过,他转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年少的自己抱住了元景。 此时的元景,至多不过四五岁,生的粉雕玉琢,灵慧可爱,眼睛看着人时,天然带着几分笑意。他双手搂着小楚驭的脖子,心有余悸地仰头看了看树顶,视线落下,转而换做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大哥。” 小楚驭有些恼怒:“你怎么又跟过来了?怎么跑到树上去的!” 元景年纪太小,说起话来绵软不清,他眨了眨眼睛,咬着手指道:“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走,我才不让你走呢。“ 他这个黏人撒娇的样子,与长大后也并无不同,软糯的声音落在楚驭耳中,他顿觉心中柔情满溢,哪里还走得动?只想上前把他接过来,再也不放开了。 不想小的那个却很不解风情,黑着脸将人重重一放,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就给人拖住了,元景小尾巴似的抱着他的手,蹬蹬蹬地跟在他身后:“你就带我一起去嘛。”小楚驭一语不发,步子却越迈越大,元景人小腿短,跑起来也没追上,如是跟了一会儿,他脚下一滑,一头扎到小楚驭背上,鼻子都撞疼了。小楚驭听见背后“咚”的一声,抓着自己的手也放开了,心中还在窃喜,回头一看,却见小元景捂着鼻子站在原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自是看不到元景身边还站着个人,正一脸不痛快地看着自己,只是隐约感到背后有点发凉,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了。蹲到元景面前,给他揉了两下:“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 元景眼睛里水光盈盈的,委委屈屈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小楚驭显然有些想发作,话一出口,又忍住了:“陛下不会许我带你出宫的,你乖乖回去等我。” 元景压低了声音,道:“你偷偷带我去嘛,我们不让别人知道。”见他神情似有松动之意,立刻扑到他怀里,小脑袋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大哥带我去嘛,我不吵人,不乱跑,也不要你抱。”小楚驭吃不住他这个磨人的劲儿,被闹了一会儿,只得不情不愿地带他去了。 第255页 两人坐上马车,离开宫门。待到京城最热闹的街上,元景下了马车,一路挽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过长街,转过石桥。脖子上的璎珞便随着他的脚步叮铃作响。他本就生得可爱,行人与他相遇,都要停下来看上一眼,如今先声夺人,更是引的人早早便驻足观望,及至清音远去,才恋恋不舍地迈开步伐。小楚驭皱了皱眉,将这个碍事的东西给塞进他衣领中,戳着他脑门道:“好好走路。” 元景顺势把脸埋在他手心里:“大哥,我走不动了。”小楚驭扫了他一眼,只当没听见。元景晃了晃他的手,拖长了声音:“大哥,我累了……”小楚驭早知他这个娇气的性子,有心要磨砺磨砺他,闻言干脆地放了手,连拉都不愿意拉了。走了一会儿,身后始终不闻人声,他回头一看,只见街上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元景的影子。 这一下冷汗都冒出来了,不及多想,赶紧回头去找。他遍寻了一圈无果,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不想街角处一个小小的人影探了出来,歪着头对他偷笑。小楚驭擦了一下头上的冷汗,沉着脸上前,把人拉了出来:“你乱跑什么!给人拐走了怎么办!” 元景无辜地看着他:“你先放手的。” 小楚驭哑口无言,两人对峙了片刻,到底是拿他没办法,在他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就不该带你出来!”认命般地转身蹲下,拍了拍后背,示意他上来。元景欢呼了一声,立刻跳到他背上,他受了好处,不忘在人家耳边亲了亲:“我最喜欢你啦。” 小楚驭轻哼了一声,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抱好啦,掉下来我可不管你。”元景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春光遍洒,连笑容都明媚了几分。 楚驭居然有些嫉妒起背着元景的自己,他轻叹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天空。此时画面转过,周遭的一切迅速扭曲退去。 一轮明月高悬头顶,白雾浮起,缠枝弄叶,脚下郁郁葱葱,清凉的晚风从深山中吹来。猿啼之间,轻微的人声从前面传来,楚驭分开树丛,见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路,两个人坐在石阶上,正是长大后的“自己”和元景。 元景把玩着“自己”的匕首,闷闷不乐道:“我不想回去,父皇好像知道我们的事了。” 长大后的楚驭脾气似乎变好了不少,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道:“不怕,我去跟他说,只要他不把我们分开,随他怎么罚都不要紧。” 元景趴到他膝盖上,瓮声道:“他要给我娶太子妃呢?” 楚驭怜爱地碰了碰他耳朵:“你喜欢就娶,娶多少都可以。” 元景似乎没料到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偏头看了他一眼:“我跟别人睡觉,生孩子也可以?” 楚驭道:“可以,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可以。” 元景闻言却不那么高兴了,将手放到“自己”掌心里:“你是不是也要这样?” 楚驭将他抱起来,跨坐在自己膝上:“吃醋了?”见他脸颊鼓起,俨然是在生气,逗弄似的咬了下他的鼻尖,趁着他抬头之时将他吻住了,这个吻热烈霸道,元景被他按住了后颈,一点退开的余地都没有了。抗拒只存在了很短的一刻,很快他就软在了楚驭怀中。 也不知亲了多久,分开时两人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抱着他的那个还有些不舍得放手,舔了舔他的嘴唇,呢喃般道:“大哥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只跟你睡觉,只喜欢你。” 元景眼角有点发红,低着头嘀咕道:“那你还答应我跟别人好。” 楚驭摸着他的后背:“我心里一点也不想答应,可这样要能让我的小太子高兴,也没什么不可以。” 元景倚在他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喃开口:“我才不跟别人睡觉,我只要你。” 楚驭立在一旁,心中悸动不已,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元景这个样子,看着两人厮磨耳语,胸口阵阵酸涩,先前的嫉妒之意愈发明晰。 他转过身去,周遭又是一阵变化。身影还未落定,耳边便传来笙歌舞乐、笑语欢声。他环看了一番,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座陌生府邸中,府内张灯结彩,连琉璃灯都裹了一层红纱,显然刚办了一场喜事。此刻新人已被迎入洞房,宾客们都被请去喝喜酒了,唯有正厅静无人声。 两个熟悉的人影一前一后摸了进去,楚驭心口一跳,随即跟在他们后面,他隐藏在房柱旁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长大后的自己与元景并肩而立。元景看起来跟离开时差不多大,举止神态却活泼的多,两人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 楚驭看着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踮起脚来与“自己”接吻,瘦削挺拔的身体恨不能没入“自己”怀里一般,分开之时,嘴唇红艳艳的,眼底都是动情的神色。 楚驭眼睛胶在元景身上,摸摸他的脸:“才两天没见而已,这么想我?” 元景这时候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害羞地转过脸,作势要走。楚驭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喜字高悬的红烛边。两人仰头看了一会儿,脸上或多或少的添了点暧昧不明之色。“自己”嘴角挂着一点笑,冲着元景一颔首。元景故作不解道:“嗯?”大的那个笑了起来,将人揽过来,重重地亲了他一下,柔声道:“……好不好?” 元景脸颊微红,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就听自己大笑了几声,捏了捏他的脸颊,几乎立刻应了:“好。” 第256页 两人跪在地上,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婚堂里,拜了天地双亲,又拜了彼此,无人知晓一对恋人在这里许下了一生之诺,唯有欢天喜地的乐曲声从门缝里涌来,盈满了这片方外之地, 楚驭听见“自己”笑着说:“叫相公。”元景站在他对面,也对他微笑:“相公。” 他胸口一阵钝痛,想到自己很久前就有过的那个念头,他默默道:就该是如此,自己就该早早来到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把他之后的人生里,需要承受的苦难一并挡下,让他带着这样的笑容,永远依靠着自己。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如果就此留在这个梦中,那一切都会如他想要的那般继续下去…… 一念至此,楚驭迈开步伐,急急地朝他们走去。偏生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隐有刀光剑影闪过,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可心之所爱就在眼前,又如何能从梦里醒来?他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回头。 就在此时,元景的身影一晃,忽然来到他面前,楚驭心里欢喜无限,正要抱住他,却见他一脸焦急地催促道:“你快走!”楚驭怔了一下,不知他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元景等不及般狠狠推了他一下:“快走!” 他退了一步,霎时间天旋地转,魂魄重重一沉,就此醒了过来。他才一睁眼,便见一柄短刀已刺在眼前,他反应迅敏,刀尖才一触到他的衣衫,便一掌拍上刺客后颈。那人当场颈骨碎裂,一口黑血吐出,倒地不起。 眼前已不复入睡时的宁静,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就连那位西域乐师也在其内,方青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最后一个,疾步上前,半跪道:“属下护卫来迟,请王爷恕罪。” 楚驭起身时一阵昏眩,胸口仍在闷闷作痛,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梦境里醒来,冲着下面一颔首:“怎么回事?” 方青道:“那名乐师把您迷晕之后,这些死士就出现了,刚才属下派人去拿坊主问话,他已经逃了,看来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您来的。属下已叫人围住这里了,是不是要将剩下的人都抓起来?” 楚驭心不在焉道:“送大理寺,叫他们来问吧。”方青应声而去,起身时见他眉头皱紧,兀自揉着太阳穴,不放心道:“王爷,这迷香怕是不干净,待会儿属下叫太医来给您瞧瞧。” 楚驭神魂还在梦中,忆起适才种种,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景儿推我的那一下,现在我或许已经死了,他心里……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在意我?” 方青见他神情不对,连唤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楚驭哑着嗓子道:“方青,他走了多久了?” 方青一怔,低声道:“快三个月了。” 楚驭似有些不信,喃喃道:“才三个月?”方青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低头不语。过了许久,眼前多了片阴影,似他站了起来。 楚驭道:“你准备一下,我要离京一阵子。”自元景走后便有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激的他浑身发烫,再无法忍耐,那个声音在心里喊:“我得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渣攻:我发起疯来连自己的醋都吃 第128章 探春 七月骄阳如火, 银色的箭芒穿破烈日,射向天宇。只听一声嘶鸣, 半人多长的大鹰从天边落下。人群中跃出一个骑着银鞍白马的少年。他上半张脸覆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金色面具,长密的睫毛下, 只见到一双黑如点墨的沉静眼眸, 星眸中虽含着笑意, 却隐隐透着一股冷淡疏离的感觉。盛夏时节, 他一身珠玉琳琅,本就耀目的叫人不敢直视,幸而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说起话来, 语调也温柔的像唱歌一样,倒平添了几分亲切温和的风采。 他座下那匹大宛名驹本就高大异常, 侍卫们见他有上前之意,纷纷退行一步,众星拱月似的将他托到前头去。唯有鞨奴紧紧贴行在他身侧, 他比了个手势,鞨奴飞快地吹起响哨, 两只半大的苍鹰盘旋而来,将那支铁翅中箭的海东青稳稳驼在背上。几个跪在低声的鹰奴打开了鸟笼,将那只受伤的鹰放了进去。 元景叫人将鸟笼提上前来, 隔着笼子用铁棍敲了一下,大鹰冷不丁探出一只利爪,死死地抓住了棍子。元景一抽之下, 竟然没夺走,他满意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鞨奴:“怎么样?” 鞨奴也往笼子里看了好几眼,摇了摇头:“不太好驯。” 元景还要再说上两句,给他牵马的那个侍卫焦急地催促道:“王上还在等您。”元景有些扫兴地看了看天空,似随口道:“能驯就驯,驯不了就算了。”将马腹一夹,勒紧缰绳,朝远方奔去。 乌善一身戎装还未换下,在这里枯等了许久,他的副将几次三番问可要去催一催,他都给拒绝了,自己没精打采地挥着马鞭玩儿。远方马儿咴鸣声传来之时,他精神一振,回头望见白马上的那个身影,笑容顿时浮上脸颊,他拔腿便朝那个方向奔去,铠甲明光耀眼,几乎成了一道飞星。 元景纵身一跳,直接落到他面前,两个人嬉笑着抱到一起。乌善揉了揉元景被晒得发红的脸颊:“今天玩得高兴么?”元景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微一点头,叫人将今日的猎物抬了出来。此番收获颇丰,两个四四方方的铁笼子里塞满了野物,更有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立在上面。乌善走近一看,见笼中关着一只海东青,一支银色的长箭穿透它的右翅,污血淋的满身都是,它重伤至此,红瞳中的厉光未减半分,铁爪还强项不服地攀在笼边,兀自喘息不止。 第257页 乌善道:“怎么又抓了这种大家伙回来,这都已经成年了,驯不了的,只怕以后还要伤人,你喜欢玩鹰,就叫你的鹰奴去军营里挑几只听话的便是。” 元景笑了笑:“不妨事,我就喜欢逗这种不好驯的。” 乌善替他拿下背后的长弓时,只觉掌下一沉,他掂了掂,道:“你肩膀还带着伤呢,上回下雨疼得多厉害又忘了?都跟你说了臂弩后天就能送来,你偏是等不及,要用这费劲的东西。” 元景搂了他一下,笑道:“知道啦,下回等你一起便是。”乌善本还有要再嘱咐几句,被他亲亲热热一抱,脸颊也被他柔软的嘴唇擦过,耳根顿时红了起来,小声咕哝道:“说的好听,每次都自己跑了。” 元景将镶满了玉片的护腕丢到鞨奴手里,随口道;“你急急忙忙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念叨我不成?” 乌善“啊”了一声,也是一笑:“差点忘了,我要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副将牵来他的坐骑,乌善扶着他上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两人并坐一骑,将侍卫们远远甩在身后。元景回头看了一眼,鼻尖擦着他脸颊过去:“他们要跟不上了。” 微凉的熏风吹散了浑身的暑气,乌善奔驰在天光之下,快乐的眼睛都在笑:“不管他们,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们也不能进。” 元景好奇了:“什么地方这么神秘。” 乌善把头直摇,腰上挂着的那串铜钥匙叮铃作响,没由来的喜悦感在他心里越涨越高,几乎要溢出来,他声音很大地说:“是赫齐的圣地,只有我们家族的人才能进去。” 白马驮着他们穿过一片白雾弥漫的风沙地,最后停在一片水草肥美的绿洲前。几只白鹿悠闲地饮水嬉戏,见到有人造访,也没半点躲闪的意思。守卫一早得了消息,此刻列队相迎。乌善除去身上的甲胄、武器,丢到他们捧着的银托上,又对元景道:“里面不能见刀兵,你要是带了,就先给他们保管。”元景欣然一颔首,将别在小腿上的弯刀交给他们。 两个守卫各提了一盏牛油灯过来,元景看了看日头,有些不解。乌善大包大揽地接过来,示意他跟在自己后面:“下面有段路挺黑的,没灯看不见。” 元景与他并肩而行,走下一条长阔的地道,里头的确漆黑如夜,隐有混着火石味的酸气从里面传来。元景接过一盏灯,尽力照着前方,乌善闲下来一只手,就势握住他的:“小心。” 这一段路走了不短的时候,每下到一定的深度,便有一扇铁门拦路。乌善拿起腰间那一串钥匙,苦思了许久,寻出一枚开门,下到最后一层石阶之时,滴滴答答的水声从里面传来,眼前更是豁然开朗,天然一个五彩迷离的溶洞。洞顶以哇哇哇北二十八星宿位,已凿出十七道孔眼,金色的阳光逐一透下,落在安置了赫齐十七位君王的灵灰盒上。 乌善将灯插在墙缝里,对着最近的那位灵灰盒拜了拜。元景认出那是赫齐上一代王——也是乌善父亲的灵位,本也欲拜上一拜,乌善止道:“你是大燕的皇帝,是我们效忠的君主,父王不会想要你拜他。” 元景嘴角一动,倒也没有抗拒,他任由乌善拉着自己走到溶洞的最深处。尚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一道小小的瀑布从洞顶落下,地面挖出一片沟渠,天长日久,已深如湖泊。湖心当中,立着一株奇异的古树,通体赤红如火,形似宝塔状,最下面那一层枝叶繁茂,压得漆黑一片,连水色都不分明了。越往上越是枝叶团抱,及至树顶,只余八片树叶交叠,托着一枚玉色的果实。 乌善道:“这是赫齐的神树,很多年以前,第一代赫齐王派了七千信徒,跋山涉水,从西域佛国求来的。三百多年了,才长出这一枚果实。据说奇效非常,在我们流传下来的长歌中,它是能让时间停滞、死人复生的灵药,我父皇还说,它能让人长生不老。” 元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灵台方向,道:“长生不老?那岂非有很多人觊觎?” 乌善有些得意道:“这枚果实还未成熟,现在采了也没用,再说那些人哪里能随随便便进来。”他晃了晃手中那串钥匙:“铁门的钥匙是哪几把,都是历代赫齐王口口相传的,父王告诉了我哥哥,哥哥告诉了我。要是敢硬闯,墙里面藏着的矾水就会流出来,一瞬间就能把里面的东西烧的干干净净。就算侥幸进到这里,镇守神树的白狮灵猿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元景才发现,神树后面果然有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洞中黑暗之处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忽然变得让人不敢细想。乌善顺着他的目光而望,道:“那些就是镇守神树的白狮了,不过你不用怕,它们识得你是我带进来的,不会伤你。” 元景对他笑了笑:“有你在,我自然什么都不怕,只是这地方既然是赫齐的圣地,我本不便来。” 乌善支吾道:“你是我们的皇帝,我们的地方也是你的,带你来看看没什么要紧。” 元景碰了碰乌善脸颊上的一道新伤:“知道你是怕我闷,逗我开心的,谢谢你。” 这钥匙一向被供在赫齐王宫之中,非王谕不得开启。乌善偷偷去拿,被抓个正着,他如今脾气见长,旁的还好,为着元景的事,是一点都不肯退让,免不得又挨了一通饱揍才拿到手。他被元景识破,颇有些不好意思,被他指腹碰过的地方,更是一瞬间热了起来。他看着元景仰头而望的侧脸,壮胆凑近,嘴唇在他冰冷的面具下轻轻一碰。 第258页 元景摸了摸自己被亲过的地方,转头看他,眼底的惊讶一晃而过。 乌善鼓足勇气道:“我们赫齐有规矩,王族成亲的时候,需得来到神树下起誓,我父亲母亲、哥哥嫂子他们都来过,我今天带你来,也是想……是想……”他结结巴巴了半天,横下心来,将他的手一握:“小九,我照顾你好不好?” 元景乌黑的眼睛望了他许久,开口时,声音都比平常温柔几分:“你一直在照顾我。” 乌善有点急了,上前一步:“不是那个照顾,你知道的,我……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喊出来,他反而定心了:“以前年纪小,不懂这些,只想天天跟你在一起玩。在京城住的那一年,我回来后梦到了很多次。你再来赫齐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看到你受伤、看到……那个人对你放箭,我都快要气疯了,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保护你,我再也不想看你受伤了。你走了以后,我哥给我送来很多玩伴,可我看谁都是你的样子。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要不是为了你临走前的交代,我真想什么都不管,直接去京城找你。后来你写信给我……”他看见元景眼底有些黯淡,急急忙忙转口道:“总之我好不容易把你接过来了,我不想再放手了。这些天,你对着所有人都很好,每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在笑,但我知道你心里不是真的高兴,我想要你真正快活起来。你跟我在一起,我每天都会哄你开心,你想要游历四方,想要四处走走,我也陪你去,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说到最后,他有些语无伦次,索性不再多言,只是看着眼前之人:“你能不能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元景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嘴角惯常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行。” 乌善有点急了,颤声道:“为什么?难道你还喜欢他不成?” 元景如同被毒针刺中般,飞快地否决了:“不是,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愿意过一辈子,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喜欢上别人,你救了我,我心里很感激,我怕一口答应了,以后会伤害你。”他抱了乌善一下:“在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乌善可怜巴巴道:“……现在不能喜欢我么?”元景没有说话,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乌善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耳畔的湿意驱散了些许心里的难过,他有些孩子气地紧紧抱住元景,无声道:“算了,反正你现在在我身边,我们的一辈子还长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和蛇皮怪的霸王票还有营养液 接下来会有各种修罗场,在替身攻出现前,先让渣攻直面乌善跟元景亲亲我我吧 第129章 探春(二) 两个人出来时, 天色已晚,太阳渐渐沉下, 淡淡的金色如波浪般朝远方退去。草原的夜晚有点冷意,乌善那件拿了一天的披风终于有了用场。元景虽是拒绝了他, 可对他的态度却比从前还要温和, 由着他毛手毛脚地给自己系上带子, 见他满怀期待地将手伸过来, 即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里。乌善一握紧他的手,脸上的郁郁便一扫而空,又笑了起来。 回去时两个人也没骑马,只是悠闲地牵着马儿散步, 乌善几次想要说话,可转头看见元景站在月光里的样子, 又不想开口了,于是同他一起,静静地听晚风吹动矮草的声音。 元景不经意间抬起眼眸, 看到身侧一处有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观他们的衣饰打扮, 十分陌生,不似赫齐族人。走近之时,元景看到领头之人手背上纹着个虎纹刺青, 冷不丁想到:方青手背上好像也有一个。那些人见他们在看自己,冷淡的神情一无变化,只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乌善见他发愣, 晃了晃他的手:“小九,你在看什么?” 元景回过神来,下巴朝那边一点:“那些是什么人?” 乌善扫了一眼,道:“他们都是被流放的罪奴之后,自成一族,一向住在最贫瘠的荒山脚下,大概十年前吧,楚……就是那个谁,带着他们立了一场大功,从此举族脱了籍,这才住到外面来。不过他们平常不跟外人打交道,谁的话也不听,也不归我们管。” 说话间,那几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年级尚小的少年好奇地瞄了他们一眼,就见他身姿一顿,而后飞快地扯了头领一下。头领不耐烦地随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落在元景身上,前进的步伐随之停了下来,他做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走到元景面前,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个礼。 元景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又朝乌善看去。乌善也是不明就里,茫然地与他对视。那些人却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始终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乌善拉着元景退了一步,催促道:“我们……快回去吧。” 元景被他推着上了马,白马跑出很远,他回身望去,看到那些人仍站在那里,似乎在无声地送别。 两人回到王宫,夜色已经很晚。驻扎在旁边的军营早就生起一堆巨大的篝火,许多人喝酒唱歌,气氛酣然。乌善一路拉着元景的手没放,此时被热气一熏,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那群人的事,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去休息。乌善送元景到门口,心中颇有些恋恋不舍,不愿就此离去,眨着眼睛只是盯着元景看。元景有些好笑,只得俯身抱了他一下,嘴唇在他耳边似有若无一碰,哄道:“明天见。”乌善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才蹦蹦跳跳地走了。 第259页 元景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舒了口气。回到房中,想起刚才的事,还是有些不安。他坐到镜子前,那张薄薄的面具还好整以暇的挂在自己脸上,戴了这么久,连他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绝无被外人看穿之虞。他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陌生的面孔,充满倦意地又叹了一声。 起身之时,后脑勺冷不丁挨了一下,一枚果子咕噜噜滚出老远。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紫衣少年拿着个酒壶坐在窗边,嘴角挑起,冲他邪邪一笑。这人看模样与自己差不多大,容貌生的甚是秀美,眉目间更是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这份面善并未让元景生出半分好感,反而从心里冒出一丝戒备。 他摸上背后的暗器,警惕道:“你是谁?” 少年“噔”的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话还未说,先将酒壶递过来了,见元景不接,撇撇嘴,自己喝了一口。元景始终警觉地盯着他,他见了这个虎视眈眈地眼神,哈哈一笑,近前道:“你这个表情,可跟白天看到的不太一样嘛。”元景眼底的恼怒一晃而过,他似有所感,马上换了一副正经的样子:“你别怕,我是这王宫的客人,听说渠犁王新纳了个王妃,过来看看热闹。” 元景自从来到这里,便被乌善引为上宾,出入相携。他一个外族生人,又带着奴隶的脚环,荣宠至此,早不知有多少流言传开了。加之月前乌什图送了二十名美貌的少女过来,惹得乌善跟他大吵了一场,还扬言他要再送人过来,自己就关闭城门,再不许他的人进来了,乌什图气得大骂了他一通,却也没甚办法。这一次风波过去,人人都都知道乌善有多宝贝他,流言越传越凶,及至今日,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这些闲言碎语自是不会传到乌善面前,元景听见了,也只当没听到。他见面前的少年还一脸玩味的打量着自己,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 少年见他神色不悦,追了几步:“哎,你别生气呀,我知道你不是渠犁王的王妃啦,”他跳到元景面前:“刚才我都看见了,王妃怎么会把王推到外面呢?” 他这个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之感,元景却无端感到一阵烦乱,薄薄的唇抿的更紧了,虽没有开口撵人,但也没有将平时温和待人的做派拿出来的意思。 少年不以为意,又靠近了一些,眼睛看着他,手指在他腰间一抚而过:“你身上这枚令牌是从哪里来的?” 元景捂着腰间之物退了一大步,再开口时,俨然是恼怒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再不走我叫人抓你了!” 少年无所谓地笑笑:“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这可是楚家的家传令牌,天外陨铁打造,一共只有两枚,拿到它就可以让楚家为你做任何事。先前我在外头看到,还以为是作伪的东西,今天看到那些奴隶拜你,才确定是真的。” 这令牌是元景临走前楚驭给他的,交到他手里时也只是说,若是有一天想回来,只管叫人拿着这块令牌回来,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来接自己。元景自离京以来,便敛定心神,着意不再想过去的事。楚驭的模样冷不丁出现在脑海中,他心跳骤然一停,烦躁感顿时涌了起来。他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少年微微一笑,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见元景一脸阴沉地看着那块令牌,倒是很识时务的没有追问下去,亲亲热热地撞了元景一下:“哎,我带你出去玩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哦,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人的地盘,本来外人进不去,不过有你这块令牌就好办多了。” 元景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头也不回道:“不去。” 少年在他背后喊:“真不去呀?那地方可好玩了。”元景没有作声,径自穿过重重的纱帘,往最里面走去。少年有些扫兴地啧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笑眯眯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对了,这酒可是我从江南小贩手里买的,留给你尝一尝,别糟蹋啦。” 元景以臂当枕,躺到床上,静静地看了帐顶许久。夜晚的凉风带了一丝水汽,又快要下雨了。他不自觉动了动右肩膀,扯下令牌砸到地上,一声闷响过后,他翻了个身,紧紧抱住了自己。 乌善自是不知这晚的事,隔日再来时,见他这里多了瓶十州春,还奇道:“昨天中原来的小贩才到集市,你就去逛过了?”凑到鼻边嗅了嗅:“好香的酒。” 元景眼下有淡淡的阴影,闻言即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乌善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今日还要跟我大哥去……去阵阅,要是被他发现我喝酒,肯定又要唠叨我,还是等下次吧。” 元景听他语焉不详,料此番并非阵阅那么轻松。他虽整日在外面玩乐,却也隐约听闻战事吃紧的消息,多半是乌善怕自己听了心烦,才故意隐而不报,于是也很识相的没有多问,说话间,乌善叫人将特制的暗器和弩机送了上来,各式武器一字排开,足有七件。当着乌善的面,元景选了个最为轻巧的戴了,此物通体银白,佩戴起来,与他惯常所用的护腕也无不同,唯有掌心处藏着一个小小机枢,轻轻一按,便有数根细如牛豪的银针从里面发出。 乌善忙道:“小心,这针尖上淬着毒,别伤着自己。”元景活动着手腕,俨然十分中意这件东西。乌善在一旁道:“小九,我得出去几天,你自己保重,若是出门,记得要多带护卫。” 第260页 元景道:“不妨事,这里没人认识我,大张旗鼓地带这么多人出去,反倒要惹人注意了。” 乌善不放心:“那也别自己跑出去,总得带上几个人。” 元景知他一心为着自己着想,心头一阵暖意,昨晚因为那个人一直焦躁难安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笑道:“好,你放心去吧,我叫人去集市买酒,等你回来喝。” 他目送乌善离开后,鞨奴便进来伺候,元景随口问了几句昨日射下的鹰如何了,答曰:“还在给它治伤。”元景本想要出去逛逛,脚都迈出去了,不知怎么的,又没了兴致,于是遣退侍从,自己窝在桌边看了一天的书。 他昨晚一夜未眠,精神不济,呆呆地坐了一天,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回过神来已是星光满天,他朝窗外看了会儿,便将书放下,也没叫人进来点灯,自己摸黑走了回去。 才走到床边,便听到一声轻笑,他见机极快,手指立刻就按到机枢之上。那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星火光从他指尖弹出,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借着灯光,元景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皱了皱眉,手指还贴在机枢上,要放不放的:“怎么又是你?你从哪里进来的?” 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跟你说过,我是你们的客人,我进这宫里,他们还要笑脸相迎呢。” 元景冷着脸道:“你到别处去吧,我要睡了。” 少年往他面前一凑,鼻尖几乎要撞到他脸上,元景吓了一跳,用力退了一下他肩膀:“你做什么!”少年纹丝不动,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真是奇怪,白日里看你对待别人,都一副亲切温柔的样子,怎么对我就没好脸色?是我长得不好看么?” 元景心中“咚”的一跳,再开口时,竭力让语气和缓了些:“你不请自来,我当然不高兴。” 少年不以为意,话锋一转,道:“今天那些汉人在过中元节,附近的沙弥法师都来了,听说那场面热闹非凡,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元景微微一怔:“今天是中元节?” 少年也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他自离京之后,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几乎忘了今夕何年。遥想儿时,每每到了中元节,京中随处可见五彩经幡、孟兰盆,到了当晚,更有盛大的集会。父皇会在如山的火光中,带着自己前往道者院去祭拜先祖。他至今记得,第一盏河灯是父皇手把手教自己放的。 少年见他呆呆地出神,打了个响指:“哎,你怎么了?” 元景摇摇头,道:“不是要带我出去么?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令牌就是渣攻在道歉啦,可惜元景没信他。 大家猜猜这个少年像谁? 第130章 过往 少年闻言一笑, 立刻就要过来拉他。元景留了个心眼,躲过他的手, 带着他从正门走出去。他出入王宫如自己家里一般,自是无人阻拦。侍卫们的目光落到他身边之人的身上, 神色虽有些异样, 但下拜行礼却不含糊, 少年不等他们开口, 便吩咐道:“你们当值去吧,我们出去逛逛便回来。” 侍卫们不敢违逆,只得送他们离开了。元景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好奇:“还没问你的名字。” 少年轻快地一语带过:“等我们回来时再告诉你。”元景如今也没有过去那份刨根问底的兴致了,一句问不出, 便不再开口。 他们出来得晚,祭祀的人群已经散去, 火堆余烬未灭,还有几个僧人席地而坐,默诵经文。小贩们大多已收摊回家, 元景环顾了一圈,见水边有个卖莲灯的大叔还未走, 上前道:“大叔,你这灯卖我一盏。”出来时身上没带银钱,索性将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摘了一枚给他。少年负手一旁, 含笑不语。 大叔畏惧地看了他一眼,连灯带戒指递给元景:“不必不必,也没剩多少了, 客人喜欢,只管拿去便是。”元景推了一下,少年在一旁道:“给你你就拿着。”大叔这才诚惶诚恐地接了下来。 河面星星点点,早已浮满了莲灯。古旧经幡静静地立在水心,梵音和远方的歌声被风带过来,随着河流飘到无人可知的地方。元景蹲在河边,将手中那盏灯放进河水中。 恍惚之间,他想起年幼时,先帝带自己出游。自己见他一味对着河灯出神,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地问:“父皇在想什么?” 那时父皇神色郁郁,过了好久,才爱怜地拍了拍自己的背:“父皇在想从前的故人。”见自己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微微一笑:“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父皇找不到他们了。” 那时元景还不懂得思念的滋味,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早早便有这么多再也找不到的人。 少年蹲在他旁边,冷不丁一个水漂打出去,飞石过处,莲灯碎了一线,他作了这个怪,自己乐不可支,坐在高处哈哈大笑。元景被他打断思绪,有些厌憎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捧腹笑道:“你凶我做什么?这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玩意儿,你年纪轻轻的,学他们做什么?” 元景越看他越觉得讨厌,横竖心愿已了,索性直接起身走人。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他对这里不甚熟悉,加之少年总跟在左右碍手碍脚地打扰,走了一个多个时辰,竟转到一个人迹罕至之处。远望之下,但见山峦重叠,河流迂回,极暗处隐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不知是野狼还是狐狸。少年本来一直跟在他后面,此刻忽上前来,笑道:“怎么不走了?” 第261页 元景心中悬起,错开他的身影,掉头往回走。少年像盯住猎物的豹子似的,紧紧跟在他身边:“哎,你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是不是因为你长的太难看,还是说……你的样子不能给人看到?” 元景手指贴在掌心的机枢上,步步生风,恨不得要飞奔起来。可不管他的脚步有多快,少年仍是一步不拉。他带着笑容的嘴唇上下一动,在这寂静之中,无人之夜,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不必这么躲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被我大哥废了的大燕皇帝。” 元景脑海中那根弦砰然断开,他急急地刹住了步伐,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月光之下,少年脸上的笑容隐去了,那晚似曾相识,却让自己油然生厌的感觉愈发强烈。 元景终于想起来他像谁了,正是自己此生最不愿回想的那个冤家,楚驭。 要说像,也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楚驭身材魁壮伟岸,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摄人的凌厉之气,又兼性情不苟言笑,旁人见了他,往往避之不及,绝无亲近之感。这少年却与自己相当,更生了一副带着邪气的笑模样,一看便是个傲慢难缠的小公子,躲他避他,也只是免得自己头疼罢了。 元景思索片刻,冷冷道:“你是神武将军第三子,楚瞻?” 少年眼睛一亮:“你知道我?我大哥同你说的?” 元景颈下青筋跳了几下,他决然道:“不知道!姓楚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说着抬脚便要走。少年双手张开,堪称无赖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哎呀,你别急着走,我跟我大哥不一样的。你们的事,二哥不晓得,我可清楚的很。他那个人打小脾气就坏,爹爹从来就不喜欢他,要不他小时候,怎么会把他送到那些奴隶住的地方,那些人活的跟野兽也差不多,他跟他们混了好几年,能有什么好样子?” 元景冷冷道:“你倒是规规矩矩在将军府长大,行事做派又如何?” 楚瞻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元景懒得同他纠缠,藏着暗器的那只手指着他,斥道:“滚开。” 楚瞻全然不惧,飞快往他脸上一掀,元景只觉脸上一凉,面具已经落于人手,他没了此物遮挡,顿觉不安,慌忙用手捂住脸:“你干什么!” 楚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有点不正经了:“哎,不如你跟我试试?我待情人肯定比我大哥好多了。” 元景恼羞成怒,劈手去夺那张面具,楚瞻退了一步,把手举得高高的,耍赖道:“你答应我就还给你。” 元景想也不想,手指飞快一动,朝着他的面门就是一下。楚瞻看他一路安安静静,未料他还有几分脾气。本还想逗逗他,未料眼前微光一闪,他暗道一声不好,这才连退数步,衣袖翻飞,卷起一股劲风,直将这如雨银针尽数藏于袖中。只是这步子退得晚了些,有一根漏网而出,悄然无息地刺进他肩膀。他并未察觉,长袖一甩,诸根银针尽数落地。 元景一击得手,便不再恋战,拔足狂奔,转眼已在四五丈外。楚瞻亦不落其后,身形一晃,立时便挡到他前面。他不悦道:“好啊,老子好声好气地陪了你一晚上,你居然对我使阴招,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元景藏着暗器的手背在后面,虽然还强作镇定,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心中暗悔,不该随随便便跟人出来。此时周遭静无人声,想要寻个帮手也无法。 元景见他杀气腾腾,暗忖一番,估摸着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暗器只得三发,眼看将要用尽,他脑海中飞快的思索着脱身之法,口中道:“这就是你对待情人的态度?那你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瞻眼珠子转了转,按捺道:“你要肯是识相,我自然有的是好处,要不然,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大哥能做的,我也要做。” 这一句出口,元景多少有些懂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你这么在意他,是不是在嫉妒他?” 楚瞻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挂在嘴角的笑容也隐去了,俨然来了真火,他冷哼一声:“凭他?我有什么好嫉妒的!”纵步而上,不再多言。元景后退了一步,佯作跌到在地,楚瞻不假思索地要去抓人,抬手之间,却觉得肩膀一阵麻痹,他低头一看,肩头银光微闪,这才看到那根小针。元景等得就是此刻,手臂一抬,放出最后一发。 楚瞻连退数步才堪堪躲过,身形已见狼狈。他无法无天惯了,难得吃了个闷亏,又是在自家大哥的老情人手上,心里恼怒不已。手腕一抖,祭出一条长鞭,指着元景怒骂道:“不识抬举!” 忽然之间,一支铁箭破风而来,正落在楚瞻脚边,箭头深深地埋入地下,激的土石四溅。元景回头一看,只听马蹄嘚嘚,足有三四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楚瞻似乎与他们是熟识,暗骂了一声,转身几个起落,就此消失不见了。。 元景手忙脚乱地捡起面具戴上,那面薄薄的金片挡住了脸,才像得了倚仗般松了口气,此念一出,心里不禁有些酸涩。那几人飞身下了马,将他扶了起来,元景定睛一看,正是那天遇到的流放一族之人。当头的那个肩宽背厚,容貌甚是老成,说起话来也是一副严肃之态,本是端方稳重的模样,偏偏脸颊横起一道刀疤,平添了三分匪气。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还待追赶,即被他喝住了。他没有问元景为何会到这里,只命人将马牵来,恭敬道:“我送您回去。”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善识天相,在旁边说了一句:“暴雨将至,不便行路。” 第262页 此处距王宫少说得有一个多时辰,领头的思忖了一番,有些歉疚道:“出来的急,没带蓑衣,我们的住处便在附近,您若不嫌弃,就先去我们那里休息一下,待明早我再送您回去。” 元景正是惊魂未定,倒也不怎么抗拒。众人牵着马跟在他旁边,独他一人在马上。过了好一会儿,元景才想起他们同楚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里一阵激荡,登时就想跳下来。手腕才一动,簇拥着他的人便围过来:“怎么了?” 元景迎上那一双双关切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闷了好一会儿,自暴自弃道:没事。” 这群人游牧而居,不与外族亲近,所住之处也远离集市人群,幸而脱籍之后不必受那许多限制,只管捡着水草丰茂之处住着,较之从前,已是大为改善。元景远望之下,只见素白的河畔边,坐落了许许多多银色的小帐篷,各家帐门前都悬着两盏灯笼,晚风一起,悠悠荡荡,无数银辉合抱团绕,煞是好看。 中年汉子高喊了一声,灯笼顿时又亮了几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牵着两条长腿细犬赤足飞奔过来:“爹,你回来啦!”那汉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命道:“去,把长老们叫到大帐去,有贵客来了。”孩子嘴上应下,脚步却迟迟不动,一个劲的往马背上看。 元景忙道:“不必了,天也不早了,让他们休息吧,我也累了。” 说话间天已落雨,那汉子也不勉强,扶他下马,将他送进这里最大、最富丽的那座赤金色帐门中。里头早有人闻讯等在那里,当中那个须发皆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不知有多大年纪,被人搀扶过来,一见元景,便是满脸喜色,撇开身旁的人,似乎欲跪地叩拜。元景见他身体陡然往前面一扑,生怕他跌倒了起不来,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您不必拜了。” 老人家风霜满面,浑浊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握着他的手,又想亲近,又怕亵渎一般,只是从指尖一寸寸望上去。元景见他盯着自己的面具,有些歉意地摇摇头,示意这个不能摘。那中年汉子也在旁边替他使眼色。 老人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他身份尊贵,不可轻易为人知晓,连连点头称是。他紧紧攥着元景的手,又道:“小将军现在过得如何?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 元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楚驭,心里十分不自在,想到在这群人眼中,自己对他而言不知道多重要,更觉无比讽刺。老者不知内情,仍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元景语气平平道:“他现在再快活也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老人家皱了皱眉,还要再说什么,那中年汉子插话道:“封爷爷,天不早了,贵客也累了。”这才将元景从他手下救出来。草草收拾了一番,只留了先前那个小孩子在旁边伺候。这孩子名唤阿简,年纪虽不大,做事却十分麻利,吹了个口哨,将两只细犬赶到外面,眨眼便把床铺好了。 元景在外头时,听闻这里许久没人住了,入内一看,桌椅、床柜等一应物品却无老旧之态,就连红铜烛台,都锃亮如新。阿简在一旁道:“爹每年都会置办一次这里的东西,免得将军大人回来了招待不周。” 元景的目光落到左边那座高大兵器架上,那里静置着十来件兵器,有红缨银枪,有虎纹铁弓,还有一把一人多长的斩马大刀,手柄处的饮血石殷红近墨,闪耀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阴森感。元景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那张竹弓上,这把弓制的十分粗糙,掂起来轻飘飘的,劲力也不十分强劲,与这些杀人饮血的兵器摆在一起,简直像孩童的玩具一般。 阿简一转头,见他拿着那张竹弓出神,有些忐忑道:“大人,我能摸摸这弓么?这些都是将军从前用过的兵器,我爹不让我碰,您是将军重要的人,只要您答应,我爹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元景把弓递给他,他心花怒放,立刻将双手在衣服两侧蹭了蹭,这才郑重地接过来。元景有点不自然道:“这把弓也是他的么?” 阿简用力地点点头,兴奋道:“这把弓是将军刚来我们这里时用的,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嗯,爹说,就像我现在这么大,不过他生的可高多啦。有一伙强盗仗着人多,总是欺负我们,爹脸上那道疤就是被他们砍的。后来将军大人到了我们这里,那群人再来的时候,他就自己做了这把弓,一箭射穿了头领的眼睛,又用陷阱,把一起来的强盗都杀光了。当天晚上他领爹爹他们去了山寨,把这伙人从我们手里抢走的东西都带了回来,还一把火烧了这个土匪窝,替我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元景沉默了片刻,又问:“他跟你们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么?” 阿简抱着弓道:“嗯!爹说,他进京前一年才搬回将军府,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元景暗自道:“神武将军是为了送他入京做质子,不是真心想要他回家。可是他一个嫡长子,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心中灵犀一动,将此事与多年前那个预言联系在了一起。他听父皇提过一次,自己还小的时候,曾让神武将军带楚驭过来,那时因为什么没能留下,已是无从考证,但算算时间,正是他从京城回去之后的事。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阿简又道:“听说是因为先帝不高兴,才将他流放的。唉,也不知道老将军怎么那么狠心,什么都不给,就把他送出来了。幸亏小将军大人又威武、又厉害,他在族里那几年,我们再没有被人欺负过,就连那些官兵都不敢再随便打骂我们,从前冬天,总有狼来偷吃我们的牛羊,还吃过小孩子,阿妈不知道流了多少泪,他就独自上山,把整座山的狼都杀光了。他还教我们习武、练兵,后来又带着我们打跑了来偷袭城关的西魏人。老将军赏赐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一概不取,只要给我们脱籍。我们终于不用住在最深最贫苦的山里,每天只能和星星月亮作伴了。他叫人在我们的帐篷外面镶嵌了珍珠和金缎,还做了不会被风吹灭的油灯,我们的家永远是草原最明亮的地方。小将军说,要让别人一看到光芒,就想到我们。天上的光明会被乌云阻挡,人间自有一轮太阳。” 第263页 他声音里满是快乐与崇拜之感,抱着那把竹弓看了又看,俨然十分神往。元景垂眸不语,只觉心中闷得厉害,却又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 只听阿简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出生的晚,从来没见过他,族里还有好多姐姐,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到现在都在等他回来。”说到这里,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元景:“大人,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将军的事情,他既把令牌给了你,你一定是他很在意的人。” 元景睫毛颤动,想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喉咙边,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从前的事也已经忘了。”拍了拍他的头,径自去床上休息。 翌日天色初明,元景便起来了。帐外静悄悄的,只闻风声。他自己打了水洗手洗脸,本打算悄然离开,出门一看,却见昨晚护送他回来的那几人,已候在门外。 中年汉子仿佛知道他不愿被打扰,只道:“您一个人不安全,请让我们送您回去。”他对着外头喊了一声:“阿简,去把马牵来。” 阿简应了一声,背着一把长弓,飞快地跑过来对元景行了个礼,这才跑去牵马。元景见他满头大汗,稻草做的靶子下更是有不少长箭,显然早早便来练武了。他心念一动,忽道:“他当年刚来的时候,也像这样么?”话一问出口,又有些懊恼。 中年汉子“嗯?”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他不假思索道:“那怎么能一样呢,阿简只是个小孩子,将军是我们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渣攻就来啦,修罗场预备,他直面乌善跟元景亲亲抱抱神马的 第131章 徘徊 出门后不久, 便见渠犁王宫的侍卫前来寻人。元景昨晚一夜未归,楚瞻也没有下落, 侍卫长心中不安,暗自派了人去找。恰逢乌善归来, 他听了经过, 又惊又怒, 将昨晚当值的一干人等狠狠罚了一通, 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亲自带兵出来,疯了似的满城找他。 两方于集市边相遇,乌善远远看见他, 手中长鞭一动,催的马蹄奔飞。到了跟前话也不说, 伸手就把元景从马背上抱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元景不欲同他太过亲近,好不容易哄得他放了手, 却见他眼睛红通通的,也不知是一夜没睡熬出来的, 还是担心害怕的缘故。 元景有些好笑地给他揉了一下,待要安慰几句,乌善先开口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了, 我还以为你去找……”说到一半,生生又咽下去了。他对着元景说不出重话,扭头便朝侍卫长吼道:“你们怎么当差的, 看到生人带他出去,都不知道拦的!” 侍卫长何曾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又是羞愧又是恐慌,深深地低下了头。元景道:“算了,我也没事,多亏了……”回身一望,却见护送自己的那群人已悄然离去。 乌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道:“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楚瞻呢?” 元景下意识摸了摸腰上那块令牌,含糊道:“昨天跟他闹了点不愉快,就分开了,回去的路上又下雨了,便去他们那里躲了躲雨。” 乌善有点紧张,对着他又捏又摸的检查了一通:“那混小子没欺负你吧?” 元景被他弄得浑身发痒,笑着躲道:“我没事,咱们回去说吧。”将缰绳交给身边的人,与乌善散步而归。 乌善一路紧紧拉着元景的手不放,活像昨晚受到惊吓的人是他一般,沉默了一会儿,到底忍不出,还是说出了口:“小九,你以后别跟楚瞻出去了!那小子坏得很!” 元景忆起昨晚的事,暗自道: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个中细节是不便告诉乌善,只道:“我以为他是你们的客人,以后不会同他出去了。” 乌善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是神武军送过来的王宫护卫不假,但这小子惯得是惹是生非,就连街上的小贩都怕他,听说神武将军家教严明,也不知道怎么教出这种纨绔子弟来的。平时在驻地胡闹也就算了,居然还打你的主意,真是越说越来气,好想打他,等我回去就把他给送走!” 元景听他嘀嘀咕咕的,正觉得有趣,忍不住逗道:“怎么?不高兴我出去玩?” 乌善生怕他误会,急急忙忙道:“你想出去玩自然可以,但跟楚家的那个坏小子可不行,他品行不端,而且……而且又是那个人的弟弟。” 元景还未想到这一节,闻言一怔,继而笑道:“我知道,你当我还想着他不成?”指尖在乌善脑门上戳了一下:“现在的日子何等快活,我早就把他忘了。” 乌善本来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一眼扫见集市上有卖骆驼的商人,叫侍卫牵了一匹来:“走,我带你玩去。”元景还是头一回骑骆驼,很是新奇,一会儿摸摸驼峰,一会儿又撇开牵骆驼的人,自己来摆弄。乌善环着他的腰,贴他耳边说笑话,元景被他逗乐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歪七扭八地贴在一起,亲密的如同一个人一般。 集市中的一座茶楼上,楚驭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背着身,任谁也猜不透他的表情。直到驼铃声消失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问:“他们一向如此么?” 乌什图状似随口道:“在外面是这样,背着人的时候,还要更亲密些吧。” 话音落后,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姬莘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似乎想过去安慰安慰,乌什图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不用管,抬手倒了两杯热奶茶,递了一杯到他面前。 第264页 乌善对此间之事自是不知情,他带着元景骑骆驼、逛集市,直玩到午后才回去。才把元景送回宫里休息,便急赤白脸地要拿楚瞻问罪,底下侍卫来报,说他今晨以军中有事为由,已先行离去了,此刻只怕已到了神武军驻地。 乌善怒从心起,连骂了他十几句,尤是不解气,一道令下,要派人去神武军讨要说法。元景闻讯而来,他不欲将此事闹大,哄了一会儿,总算顺了他这口气。白日里他们在集市买了几坛子江南美酒,晚上乌善自己就抱着酒坛子跑过来了,元景见他启开坛口,大有一醉方休之意,诧异道:“明天你不去军营了?”乌善大嚼着牛肉,满不在乎道:“不去了,反正也不差我一个。” 元景总觉得他这趟回来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缘由,思索了一会儿,见他已经抱着酒坛子摸到自己床上去了,元景笑道:“你这是要睡我这儿了?” 乌善伸伸手,把他给勾过来了。元景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接过坛子一晃,几可见底,索性替他把最后几口也喝了。乌善一脚踢开被子,满脸期待地拍了拍枕头,示意他躺过来。元景岂能不懂他的心思?但心里也无什么抗拒之感,调整了下姿势,舒舒服服地躺到他身边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贴在一起,听窗外的虫鸣风语声。元景双目微暝,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起今早离开时的场面:他站在山坡上回身而望,见那些人的住处如同繁星托着一轮明日,天关之下,愈见耀眼,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酸涩苦闷之感,就连渠犁繁华的集市与眼神温柔的白骆驼,也没有抚慰到他半分。 出神之际,身边传来一点微动,像是乌善翻了个身,元景还在想着自己的心思,也没太注意,过了一会儿,只觉他的手环到自己腰间,头也枕了过来,亲昵地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小九。” 元景“嗯”了一声,将手臂往他那里贴了帖,乌善满足的喟喃了一声,嘴唇凑过来,在他嘴边一碰。元景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见他眨也不眨地回望自己,犹豫了片刻,伸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怎么啦?” 乌善脸颊贴在他深凹的锁骨上,与他十指相扣,呓语般道:“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跟我大哥回来,而是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同你一起长大,是不是后来就没有他了。” 元景顺着他的话想到很远,心里阵阵发疼,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有些事情的确不该是这样的。 乌善喃喃道:“我很难过,想到他陪了你这么多年,又同你……我心里就很难过。”他慢慢朝元景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唇,像是讨要糖果的小孩子一般,轻轻舔舐吮吸。元景推了他一下,含糊不清道:“你醉了。” 乌善舌尖也探了进去,在他唇齿间低声道:“我没醉,小九,我喜欢你,本来同你在一起的……应该是我。” 他手脚缠了上来,人也压到元景身上,冷不丁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元景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拍了他一下:“不许咬人。”乌善立刻讨好般亲了亲自己咬过的地方,自语道:“这样就行了,这样就不怕他看你了……”说话间,又凑了过来,继续那个仓促的吻,只是酒醉难支,亲到最后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元景看着床帐上挂着的那朵花,只觉心中的闷痛感越发强烈,他闭上眼睛,寻求安慰般与乌善抱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元景先他一步起来,照镜子时,见脖颈上一道淤紫的痕迹,似乎还有点破皮,哭笑不得地念叨了一句,将白色的领子竖起来,略遮挡一番便也罢了。午后神武军那边又派了人前来,送上骏马、珠玉之物,更有楚绍手书一封,为三弟开罪渠犁王重要的客人一事致歉。乌善本还有些不痛快,后又听闻楚瞻为此挨了三十军棍,如今卧床不起,这才转怒为喜,拍手称快。 送来的东西不一刻便送到元景的住处,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其中有一匹白鬃骏马,叫他十分喜欢。他在宫里时,也有这样一匹白马,名唤雪骢,性情最是温顺,脚力更是不凡,只可惜宫门深深,除却秋围,少有机会带它出去纵情驰骋。 元景走上前去,试探着抚摸了一下它雪白的鬃毛,白马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元景眼睛一亮,即命人取了一副红鞍来,带着它出了王宫。 其时已近秋日,草原上随处可见身背长弓,腰佩弯刀的猎手,聚在一起,欲上山行猎。元景金色的面具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几可与天日争辉。他们远远认出这是渠犁王的身边人,呼马上前欲叩拜行礼。 元景避之不及,冲他们摆了摆手,长鞭一甩,往草原尽头处奔去。白马一路被塞在木笼中,亦是迫不及待想要松松筋骨,尖耳动了动,立刻促鸣一声,迈开四蹄,疾驰狂奔。白马似乎对此处十分熟悉,一路足不点地,奔行了约莫五六十里,直跑到个荒无人烟之处。元景衣襟被吹开,劲风直吹向胸口,一时间好不舒爽,索性将披风也丢了开。抬眸之时,见不远处横着一个小瀑布,他心念一动,马鞭急挥,催着白马迎上前去。 白马足下如携风力,纵身一跃,飞进瀑布之中。微凉的水花迎头浇下,元景紧紧抓住缰绳,只觉身体随之腾空而起,如飞入云中,白马昂颈长嘶了一声,稳稳落了地。不想着瀑布后却是一处奇景,元景睁开眼时,只见树影交错,雾色缥缈,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向远方,水色清澈潋滟,几尾银白的游鱼自在追逐。水岸边立着一棵高大的古树,正是落花之季,清风携馨香飞花扑面而来,元景伸手接过,见上面绿光一闪,竟还落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待要细看之时,却又扇扇翅膀飞走了。他畅然一笑,手臂一伸,递到白马面前,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舌尖一卷,懒懒地嚼了两口,踢踏着马蹄,似还有些不足兴。 第265页 元景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鬃毛,温声道:“咱们不走了。”他翻身下马,随便往草地上一躺,琉璃般的阳光透过枝叶落下来,晒得人暖洋洋的,他张开手,那只小小的萤火虫不知何时飞了过来,落在他指尖。白马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也凑过来舔他的脸。元景被舔的发痒,赶了它两下,又抚摸着它的耳朵坐了起来。他看着远方轻声道:“我喜欢这里,我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好不好?” 白马温顺地蹭了蹭他,似乎是在应和。元景喃喃道:“现在还不行,等到我快要死的时候,你再陪我来这里吧。” 白马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又绕到另一边啃起水草去了。元景闭上眼睛,在这寂静树林间,幽幽暗香里,做了一场无梦之梦。 醒来周遭已无半点光亮,他嗓子疼的厉害,头也晕沉沉的,估计是着了凉,有气无力地将马唤过来,骑上马背,回了王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路上总有被人盯着之感,他几次回头,却不见人影,虽有些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 他今日出来时没跟乌善打招呼,此刻才想起来,他那边找不到自己,怕是等急了,只是这一身半干不湿的,恐他问起来不好交代,本打算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找他,不料乌善的亲卫早就等在他的宫门前,一看到他,立刻大呼小叫地把他请了去,路上还在说,王子一下午找不到人,急的都快把王宫翻过来了。 元景从前也经常独自出游,乌善从不制止,唯独这几天是格外紧张,恨不能时时盯着他一般。元景留了个心眼,进门时没让人通传,蹑手蹑脚而入。还没进门,就听见乌善在里面大发脾气,指着近旁的一个侍卫长骂道:“我说了多少遍,他出去你们要跟着他,你们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万一他被姓楚的抓了,看老子不砍了你们的头!”元景还以为他说的是楚瞻,暗自奇怪道:“他不是还在养伤么?哪有空来抓我。”才要进去劝解一番,只听一个小军官怯怯道:“大王这几天一直在传您,您气归气,还是找个时间去一趟吧。” 乌善一听这话,更是怒上心头,将桌子拍的山响:“我不去!他跟姓楚的是一丘之貉,总想着法儿的要把小九带走,你告诉他,再伙同楚驭打小九的主意,我就……我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元景一听到那个名字,脑海里顿时“嗡“了一声,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乌善不经意看到殿门外那一片衣角,陡然一惊,疾步上前,果然见到元景站在那后头。元景勉强对他笑了一下,想要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可惨白的脸色哪里瞒不住人的。乌善一摸到他冰冷的皮肤,顿觉心疼不已,小心翼翼道:“你听见了?” 元景点了下头,见他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安慰道:“没事,如今战事吃紧,他也未必是来找我的。” 乌善重重的哼了一声:“他的心思我一看便知,你放心,只要我掌兵一日,绝不会让他碰你一下!”摸得他手心冰凉,衣服也不甚干爽,惊道:“你下午去哪了?衣服怎么都湿了?”即令人拿来自己的披风,将他一裹,送他回去换衣服。 也不知是下午睡久了,还是心情不宁,这一晚元景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一点风吹草动传来,他都要起身看一看,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一股怒气横上心头,将藏在枕头下的匕首狠狠砸了出去,听见“咚”的一声,怒气稍减,把被子往头顶一蒙,躲进了黑暗里。 他在这边睡不安稳,数百里外的赫齐王帐之中,楚驭亦是魂不守舍。那天元景跟乌善在街上亲密玩闹的场面,还时时浮在眼前,就连梦里看到的都是他对别人微笑的样子。今日听得探马来报,说他独自一人出了王宫,鬼迷心窍般跟出去看了看。夜色深沉,元景的背影也不甚清晰,可只是朝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了一眼,他便觉心中情潮满溢,本来只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今却无时无刻都在想,要如何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里。 这念头一转而过,化作一坛苦酒,缓缓流入喉头。乌什图陪他闷坐了一晚上,此刻酒意上头,一脚踢开满地乱滚的酒坛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他旁边。楚驭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他变本加厉,反将大半个身子都压了过来,乜着眼冲他道:“你什么时候把你家小皇帝接回去?” 楚驭被他戳中心窝子,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乌什图醉醺醺道:“你说关我什么事?我弟弟现在一心向着他,你不把他弄走,阿善眼里还能看到谁?他还怎么娶妻生子?前天他听说你来了,直接违令不遵,掉头回城,若不是怕你们家的小皇帝看出端倪,只怕今天城门都能给关了,老子真是一说起这臭小子就来气,要不是现在顾不上,非过去揍他一顿不可。” 楚驭冷冷地扫了乌什图一眼:“你弟弟自作主张,非要把景儿带到这里来,你一张口,倒像是老子的小孩子赖上他一样!你是赫齐王,他是你臣弟,你自己御下无方,管不住人,关我们家小孩子什么事!”说到最后,俨然有些怒意,手臂一抬,将人丢了出去。 乌什图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在帐外了,冷风一吹,当下也有点火大,他指着帐门怒骂道:“行行,又护短上了,你欺负人家的时候也没见你心软,许你欺负不许老子说是吧?况且你冲我吼算什么本事,被老婆甩了都不敢去追,只会冲老子发火,有能耐你去找他啊!”话音未落,一个酒坛子砸了出来!乌什图也将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掼,恶狠狠道:“你就憋着吧!早晚我们家阿善要八抬大轿把他娶回家当王妃!到时候你拉下脸服软也没人看!” 第266页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和蛇皮怪的霸王票,还有小兔子乖乖和蛇皮怪的营养液,么么哒 大家猜猜渣攻能忍多久? 第132章 欢宴 门外风声萧萧, 帐内也是一团冷意。楚驭满心烦闷,坐于案前借酒浇愁。在京城时还不觉得如何, 自打到了这里,心中的渴望如潮没顶, 简直要将他吞没。他深知自己做了许多错事, 伤透了元景的心, 莫说让他原谅自己, 与自己重归于好,就是站到他面前都不应该,可若不见到他也就罢了,如今既见到人, 晓得他就在自己抬眼可见,伸手可及之处, 又如何能克制的住想要他回到自己身边的心情? 忽然一念转过:“要是老子现在不管不顾,直接去渠犁王宫抢了人走……”这个想法激的他浑身发烫,抬眸之时, 见帐门开了一线,清风送月而来, 先前元景在月光下纵情驰骋的模样,在水流虫鸣声中愈发清晰。他苦笑了一声,无声无息将这念头隐去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他枯坐了一会儿,打算去外面走走。才出了营帐,便见姬莘提着一盏灯朝这边走来。楚驭迎了几步, 接过她手中的灯:“莘姊,你怎么还没睡?” 姬莘隔着面纱对他笑了一笑:“我有话同你说。”两个人慢悠悠地往河边走去。河岸边还有些深深浅浅地小水洼,姬莘一路行过,裙角沾了不少泥水,她也不甚在意,寻了处高地而站,遥遥望向河流对岸牧民归家时点起的灯火。 姬莘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她此番要一同回来,楚驭便知她有此念,闻言也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有些郁郁道:“你也要走么?” 姬莘脚边开着一丛小小的花,随着清凉的晚风轻轻摇曳。这是从前生活的沙漠里少见的景象,她不由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与楚驭关切的目光撞到一起:“我想到处看看。” 楚驭有些惊讶:“到处看看?” 姬莘低声道:“嗯,我想去看一看我的族人们没有去过的地方。” 楚驭看着她面带憧憬的样子,心下稍安,温声道:“那我派几个人保护你,外面不比朝月谷,你独身一人,怕是不安全。” 姬莘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打算自己走一走,等我看够了,便要回朝月谷了。” 楚驭皱眉道:“你还要回去么?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姬莘有些怅然道:“你还记得么?朝月谷中也有这样一条小河,那是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会想,河流的尽头会是什么地方。我也试着偷偷游出去过,可每次看到外面的阳光,就退缩了。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实在怕得很,可真走出来以后,又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天地再大,我最终都会回到我的家乡,想到这里,便再不觉害怕了。” 楚驭心知劝也无用,只得无声默许了。此时夜色愈发浓重,河对岸的灯火也不甚明亮,牧人们都回家睡觉了。姬莘轻声道:“阿驭,你不打算去找他么?” 楚驭眉心轻轻一跳,过了许久,才踟躇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他看起来很好,比我陪着他的时候开心得多。” 姬莘自语般道:“是么?我看他好像有些心事,如今他已经自由了,看起来却还像是困在皇宫里时一样。” 楚驭不解其意,纳闷地看着她,姬莘叹了口气,却无解释的意思。栖息在河心的水鸟扑了扑翅膀,朝天边飞远了,楚驭看着它远去的方向,忽的没头没尾道:“明年就是他十八岁生辰了。” 姬莘淡淡道:“嗯?” 楚驭表情有些不自然,状似随意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送他些什么,从前答应了他许多回,却没有一次让他真正开心过。”说到这里,又是自嘲一笑:“不过如今只要跟我沾上关系,只怕这万里山河都不能再让他高兴。”姬莘额边珠钗微晃,似乎想要安慰他几句,楚驭止道:“我没事,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元景烦闷了半夜,好容易才睡着,结果做了无数个乱梦。一时梦见宫变那日,楚驭长刀带血,冷冷杀进来的样子,继而阖宫大火四起,已逝的父皇站在火海当中,止不住地对自己叹气,更有无数双手将自己往里拉,先前差点死去时的记忆又浮现出来,他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只是黑暗即将把自己淹没之际,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后面把自己拉了出来,他努力想要回头看一看那人的模样,却被紧紧的抱住了,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断收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感觉熟悉的可怕,元景惊叫一声,用尽全力想要挣扎,冷不丁脖颈后一暖,似乎被人亲了一下。元景心里阵阵酸涩,牙根紧咬,闭着眼睛从他怀里冲了出去。 睁开眼时心情更差了,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乌善这一晚也没睡好,一早就巴巴地跑过来了,见他神情蔫蔫,气色也不好佳,颇为担心,围着他嘘寒问暖,差点要把御医召过来。 元景迟疑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阿善,我想离开渠犁,去外面转转。” 乌善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咱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我跟你说过的,你只管放心留在这,就算我大哥拿王令来压我,我也绝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说到激动之处,令牌也抛了下去,这就要让侍卫传令,紧闭城门,不许人出入。此际正是战时,元景心知若由着他像上次那般胡闹,惹出祸事,只怕连乌什图都保不住他,连忙跟他保证,再不提走这个字了。乌善尤是不放心,将自己十六名亲卫全调了过来,吩咐他们昼夜不离地保护元景。 第267页 这一晚更是跑到元景房间住下,虽然没喝酒,可紧张呵护之态,更胜往日。临睡前更是搂着元景,郑重其事地安慰了许久。元景被他这过分的担忧弄得哭笑不得,到了最后,简直要反过来哄他了。好容易两个人都睡下了,元景随便翻了个身,却见乌善还没有睡,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堪称忧郁。元景温声道:“怎么还不睡?” 乌善声音很轻地说:“你会跟他走么?”元景怔了一怔,干脆道:“不会。”乌善还是不放心,摩挲着他的肩头,闷闷道:“他是为了你来的。”元景轻笑了一声,看着帐顶道:“那又如何?从前的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翻了个身,拍了拍乌善的后背:“睡吧。” 八月过半,楚驭率神武军于王候岭下与西魏军交战,战事绵延七日,西魏十二万大军折损大半,尸身铺满山岭,四名前锋大将战死阵前,太子冉洪被人护送着逃回营地,至此休战不出。大战过后正逢暴雨,举目而望,交战之岭遍地血色。此番乃是两国交战以来第一大胜,自当开宴庆祝一番。楚驭近来心情郁郁,自然没这个闲情,只让书佐将军功记录在册,待大事平定,再论功行赏。 乌什图却是头一个闲不住的,未几日,便以此为由,在赫齐王帐内大摆庆功宴。此战乌善所率的渠犁军亦有斩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想要跟楚驭坐到一个大帐里,哪还有把酒言欢的兴致?当即一口回绝。乌什图早知会如此,又派了心腹重臣热那吉前来请他。 此人自小看着乌善长大,既是家臣,又是族亲,若论辈分,乌善还得叫他一声叔叔,自然无法粗暴对待,但要说好脸色,也是半分都没有的。热那吉此番前来,除了请帖,还带了一封密信,信里称有重要的军报要与他详谈。 乌善气骂道:“什么狗屁军报!他就是想把骗过去,给姓楚的低头罢了!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热那吉和蔼道:“小殿下,话不是这样说的,咱们大王虽然平时有些不正经,但军国大事上从不开玩笑。若真是要紧的事,因为您不去给耽搁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到底西魏人还在虎视眈眈的看着,您就算恋着王城,舍不得走,也得把他们打跑了,才能痛痛快快的玩嘛。” 这一番话倒是劝到乌善心里去了。他与元景刚出京城时,也曾问过元景的打算,那时元景便是因外患未除,不愿再添内乱,以免让西魏的人捡了便宜。只是这样一来,便错失了夺回王位的最好时机,若是楚驭在这段时间另立新帝,那他日后再想振臂一呼,杀贼夺位,只怕也没有多少人肯应了。 思及此,乌善切齿道:“他最好是真有事,不然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他!” 虽然答应了,但心里还是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拖了许久,直到夕阳已落,元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拿来他的披风,亲自送他出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孰料他走后没多久,随他一起的亲卫又回来了一个,说是大王不放心,要带他一起过去,元景心头一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那边又说,若是他不去,那大王也不去了,这便要回来。 元景一听这话,倒是乌善的口吻,心知他的确做得出来。他自觉亏欠乌善的极多,实在不愿意让他为了自己再生事,思量再三,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王帐外的场地上生起了不少火堆,乃是给下级军官们饮酒作乐的地方。王帐门开一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行歌踏舞之声,又有身着透明纱衣的妖娆侍女鱼贯进入,只听得淫笑浪语随之而起,几乎连帐顶都要掀翻了。那人引着元景悄然走向王帐,元景一路默不作声,此时才冷淡地开了口:“是他叫你把我骗来的?”那侍卫低眉顺目道:“是乌善王子想见您。” 元景冷笑一声,越过他的身影,朝王帐而去。才道帐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乌什图气急败坏地声音:“你别走,你走了肯定得后悔!操,你他娘的听我说完行不行……” 楚驭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让开……”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就在他抬眸之际,竟看见元景站在面前,月光之下,元景的眼神极其淡漠,与无数次梦中所见的场面并无不同。虽还隔着一层面具,但楚驭已是心跳骤然一顿,浑身热血涌上头顶,几乎无法动弹。 乌什图还在纳闷他怎么不走了,探身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忙比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三四名花朵似的舞姬簇拥而上,将元景拉了进去, 楚驭手指轻轻一动,似乎想要将他拉过来,元景对他视若无睹,冷着脸跟她们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楚驭仍旧站在那里。乌什图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说你要走?” 楚驭似有些不自在,身形微晃,好像还打算走。乌什图拍了拍手,立刻又有十余名美貌侍女款款而来,他一颔首,嘱咐道:“进去好好伺候贵客。”楚驭白了他一眼,转身漠然地走回大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呀,下一更修罗场预警,明天更新,爱你们 第133章 欢宴(二) 大帐内气氛酣然, 随处可见喝酒划拳的醉徒,有人识得进来的这个是渠犁王身边最得宠爱的奴隶, 山興笑嘻嘻凑上前来与他打招呼,以前还维持着的三分尊重, 如今被酒劲一催, 变得荡然无存, 倚到他身前, 醉语调侃不止。 第268页 其中有个铁塔似的壮汉,正是此战中赫齐的功臣,元景刚来那日,他曾见过元景没戴面具的样子, 不经意一瞥,便觉眼熟的有些惊心, 早就想仔细看上一看,平日乌善护得紧,没这个机会, 好容易遇到他落单,立刻挤了过来。他今晚喝了不少酒, 起身时晃晃悠悠的,将什么规矩客套都给抛到了脑后。元景身边几个侍女软语相劝,也被他不耐烦地推到一边, 大手一张,便将元景捉过来,只听他自语般道:“像谁呢?” 元景挣不开他, 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脸上本来还带着笑,现在也挂不住了。孰料那人才一捏自己的脸,旁边便是一暗,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来到自己身边,继而一声惊呼,乃是那人被提着后衣领丢了出去,众人看清来者,讪讪地退了几步。元景下巴昂得高高的,一眼都不往旁边看,且走且躲了一会儿,这才找到乌善。 乌善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杯酒,要喝不喝的,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望去,惊讶道:“小九,你怎么来了?”一扫刚才心不在焉的样子,起身扶他坐下,还不忘扫了他身边的侍女们一样,她们早得了吩咐,抿嘴浅笑着退开了。 他的反应正在元景意料之中,只道:“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说话间,楚驭已经回来了,他被安排在元景对面的位置坐下。乌善一见到他,愈发恨得牙痒痒。乌什图若无其事地回到主座,他做贼心虚,路过他们时还好声好气地招呼了一下。乌善最了解他的脾气,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他咬牙切齿道:“我哥把你哄来的,对不对!” 元景见他拳头紧握,眉毛都要气飞了,生怕他不顾场合,要在这里同他哥哥吵起来,忙道:“算了,我在城里呆的无聊,来逛逛也没什么不好。” 乌善将元景往自己身边拽,赌气般道:“你就坐在我身边,我看姓楚的敢动你!” 此时宴已过半,主角才姗姗来迟,乌什图命人重新上酒上菜,连伺候的侍女也换了一波更加年轻貌美的。楚驭本无作乐的兴致,元景一来,更是满心都扑到他身上,恨不能将这里的人都赶走,自己独霸他才好。抬眸之时,只见元景贴坐于乌善身后,对着自己时的冷漠一扫而空,隔着面具都能看到他眼睛里盈盈的笑意。 乌善像是不想叫别人看见他,手臂半撑在桌上,竭尽所能地将他挡住了。两人低声说话之时,元景便微微向前,脸颊几乎贴到乌善的唇上,从楚驭的角度看过去,两人简直是耳鬓厮磨一般。也不知乌善说了什么,元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曲起的一条腿也伸直了些,洁白纤细的脚踝上,金环儿微微晃动,似乎铃铛也跟着响了一响,只是帐里多得是足戴金银铃铛的奴隶,这一点清音,除了楚驭几乎没人在意。 楚驭想起在来的路上听见的话——渠犁王新得一位奴隶娈宠,爱逾珍宝,朝夕相对。心知这多半是乌什图为了掩人耳目的伎俩。他知道当朝天子流落在外的消息传扬开,对元景、对赫齐,乃至对整个大燕都是极其危险的事。可亲眼看到他被人慢待,心里还是极其不痛快,不悦地扫了乌什图一眼,后者心知肚明,但权当没看见。 元景来时加了一件披风,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里闷热,扯了扯衣领,解开丢到旁边去了。他脖颈上有一块桃色的咬痕,乃是昨晚与乌善玩闹时,被他半真半假咬上的。他也没太在意,看见乌善手边还有半杯没喝完的酒,端过来一口喝尽了。乌善脸沉了一个晚上,此时才现出笑意,旁人见了,调侃他几句,他也不生气。放在桌下的手与元景交握在一起,亲密如爱侣一般。 跪坐在楚驭身边的侍女被他气势所摄,一直低头伺候,此时听见“啪”的一声,抬头望去,却见到楚驭手中的白玉酒碗被他生生捏碎了。她还以为是自己伺候不周,吓得眼窝一红,落下泪来。 乌什图洞若观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只听热那吉高声道:“大王,听说前阵子有人送了位舞艺绝伦的西域圣女给您,不如把她叫过来,为咱们助助兴。” 乌什图从谏如流,立刻道:“好,去把伊帕丝叫过来。” 不多时,只见七八个身穿孔雀羽衣的少年,抬了座弯月般的小船儿走入大帐。月心当中,坐着个赤裸双足的白衣少女,一副银线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身上如披星河,每行一步,便有银光闪耀不止,又尽数落入她那双美艳绝伦的眼眸中。她起身之时,少年们展开斑斓的羽衣,如起舞的孔雀匍匐参拜一般,依次铺在地上,以免她美丽的双脚沾上灰尘。 帐中一时间寂静无声,众人被她的美貌折服,目光黏糊不清地缠在她身上,就连元景也屏息凝神地看着她,忍不住想:“好漂亮的人。” 楚驭见他一脸专注的样子,心不在焉地瞥了那胡姬一眼,脑海中也在思索:“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一念升起,心中阵阵发酸,任那胡姬舞姿再怎么婀娜飘逸,也没有欣赏的兴致了,只想将他抱过来了,让他也这么看着自己。 伊帕丝跳到最后,抬手在肩头轻轻一扯,掌心里顿时多了件银光微闪又轻薄如云的披肩,她舞步未停,一一扫过在场诸人,似乎想要选一个人陪自己跳最后一段舞。目光在楚驭脸上停了一停,又飞快移走了,足尖在地上一旋,最后落在元景身上。元景看着她面纱下露出的微笑,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旁边的一个武夫眼看美人将要旁落,有些沉不住气,起身便要来拉她。伊帕丝惊呼了一声,连连躲闪,最后退到元景身旁,求救般扯了扯他的衣服。 第269页 元景见她吓得花容失色,有些不忍心,便站起身,被她牵着来到大帐当中,随她跳舞解围。只是他不精于此道,说是跳舞,也不过是拉着胡姬的手,由着她借着自己的力量旋转起舞罢了。不过他身姿挺拔,虽以面具遮掩,仍看得出天生一副好相貌,只是站着,亦是一景,便也无人挑剔他不会跳舞的事了。 乐声停后,伊帕丝身姿柔媚地倚进他怀中,白玉般的手指顺着他的下颌缓缓朝上,嘴角更是挂着一丝顽皮的笑容,似乎想要看一看这个美少年的庐山真貌。 楚驭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元景,此时见那胡姬有掀开面具之意,心头怦怦乱跳。这帐中不乏有见过元景的人,他心知面具一摘,后患无穷。可内心深处的渴望却汹涌而起,想要看一看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那张脸的心情简直无法克制。只是他清楚的知道,元景绝不愿如此,苦笑一声,手指微抬,金杯即将掷出。 此时却见元景脸上带着笑容,握住舞姬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继而双手一展,将那袭流光溢彩的披肩重新披到她身上。他取下自己佩在胸前的那朵用一整块宝石雕刻的月桑花,放到她手心里,低声说了句什么。 伊帕丝似乎怔了一怔,忽的一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热情地献上一吻,元景也没躲闪,拍拍她的头,牵着她,将她送回月牙船里了。 楚驭身边的侍女本在给他添酒,冷不丁瞧见他的目光,骇的手腕一颤,竟生出想要从他身边逃离的想法。僵了一刻,只听楚驭漠然地开了口:“倒酒。”这才恍然惊醒,忙近前伺候起来。 他这厢饱尝嫉妒的苦楚,乌善得意了一晚上,此刻也得意不起来了。元景落座之后,就见他抱着膝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元景随手在嘴唇上擦了一下,道:“怎么了?” 乌善看着那名胡姬退去的方向,大约也觉得跟女孩子吃醋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踌躇了很久,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小九,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这么好呀,刚才看你们抱在一起,我心里跟猫挠似的,都要难受死了。” 元景解释道:“总不好让人家女孩子下不来台。”见他还是一脸委屈,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乌善眼睛顿时亮了,满脸期待的看着他,元景含笑点了点头,乌善笑容复起,又高兴了起来。 楚驭虽然强令自己不要再看他,可心里还是有些在意:“他跟乌善说了什么?”忍不住又想,若是刚才他也坐到自己身边,眼睛看着自己,连话也不用说,只消对自己笑一笑,那刚才所有的不快,都可以忘记了。 只是这样的事,如今就算在自己梦里,也是不会发生的。他没有再往对面看,一味地喝着闷酒。俄而又进来许多半裸的女奴,温顺地跪在宾客们身边。楚驭身边也来了两个,他抬头一看,见对面小案后也空了,烦闷更甚,推开她们,起身从偏门走了出去。 帐外星光遍野,一轮明月悬于高空,把草原照的很温柔。他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此时却听得旁边有些动静,似乎是乌善的声音。他站在暗处循声而望,只见地上拖着两个携手而行的,长长的人影,他心中骤然一痛,简直想要掉头走人。 可元景一开口,那将迈未迈的步子就抬不动了。只听元景温声道:“还在难受?” 乌善闷闷道:“不是的,我只是……”顿了顿,换了一副紧张的口吻:“小九,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舞姬?” 楚驭耳朵微竖,也不自觉紧张起来。只听元景道:“没有喜欢。”这才松了口气,一时又忍不住想:“不喜欢你还一直盯着人家看?” 乌善得了这一句,却已放心下来,两个人低声又说了会儿闲话。楚驭见他们身影将近,大约转过这道弯,便要与自己迎面相遇了,还在思索要不要离去。不想他们的步伐却停了下来。 此时夜色已深,火堆周围玩乐的人群,大多已经回去了。乌善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楚驭几乎能听见他心跳声。 乌善很轻很小声地开了口:“小九,你刚才说的那个事,那个……也亲我一下,是真的么?” 元景似乎对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楚驭看着他们站定的身影抱到一起,亲吻咂吮之声也传了过来。从未有过的煎熬感在胸中蔓延开,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还是浮现出了他们在月光下接吻的样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嘶喊:不要再等了!去把他抢过来! 晚风吹得元景脚踝上的金铃铛叮铃作响,他想起那个足环,顿时又心软了。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真真切切感到后悔,目送元景离开那晚的心情又一次冒了出来,他望向元景地上的影子,只觉得心疼的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无声道:“我不该放你走的。”他应该把元景留在身边,像姬莘说的那样,竭尽全力去治好他的伤,也治好自己的。 只听乌善在唇齿间喃喃地问:“小九,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么么哒, 终于写到了第一个修罗场,开心,大家喜欢么? 这一更评论的都发红包 第134章 刺杀 周遭的气氛因为这句话变得暧昧起来, 元景从鼻腔中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清音,似乎已有答应之意。楚驭心头阵阵发紧, 只觉就算刀斧加身,也不及此刻煎熬之万一。他理智尚存, 情知再呆下去, 未必还能控制住自己, 赶在一切还没闹得不可收拾前, 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第270页 就在此时,热那吉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打断了那一处的温柔和宁静:“小殿下,原来你躲在这里, 可叫咱们好找啊。” 元景反应极快,一听见动静就便立刻抽身而出, 乌善心神尚在缠绵里,冷不丁怀里一空,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衫,回头一看, 热那吉看星星看月亮,就是不看自己,俨然是心知肚明, 在等自己收整好。 乌善气急败坏道:“你们又找我做什么!” 热那吉笑眯眯道:“小殿下勿怪,不是咱们故意捣乱,实在是大王那边有急事要找您, 拖延不得呀。” 乌善怒道:“我都来一晚上了也没见他提,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看我……”觉察元景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咬了咬牙,又忍住了,他断然道:“我不去,你们快滚!” 话音落地,就见热那吉身后那几个黑甲武士不声不响地站了出来,热那吉和蔼道:“小殿下,您就别让我为难啦,大王拖了整晚,正是因此事干系重大,怕叫人看出来,您来都来了,要是为了争这一时之气给耽误了,只怕以后要后悔的。”越过乌善,又冲元景道:“小贵客,跟你打个商量,我们先把殿下借走,忙完了之后,一准儿给你送回来,你看行不行?” 元景拍了乌善一下:“你先跟他们去吧。” 乌善见事已至此,心知强争也是无用,不情不愿地叮嘱了一句:“那你先去我的行帐等我,要是姓楚的来了,便叫人来知会我一声,切记切记啊!”看到元景点头,这才哀嚎了一声,满心怨念地跟着他们去了。 元景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地舒了口气。须臾的功夫,天就凉了起来,他吹了会儿冷风,便要去乌善的行帐。才转过一道弯,便与楚驭迎面相遇。元景怔了一怔,脸上同面具一样常挂着的笑容,顷刻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扫了楚驭一眼,神情一无变化,好似所见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一般。楚驭一见他这冷若冰霜的神情,纵是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目光微垂,落在他红艳艳的嘴唇上,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渴望,他闭了闭眼睛,将不该有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了。 元景双唇紧抿,一语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去,错身之际,楚驭嗅到他身上微醺的酒香,血气一热,竟鬼使神差地挡到他面前。元景避之不及,险些撞进他怀里,再抬头时,脸色便不太好了:“王爷还有什么事?” 楚驭声音微哑道:“你过得还好么?” 元景冷冷道:“我好与不好,你的人没告诉你么?” 楚驭皱了皱眉,似有些不解:“你以为我派人监视你?” 元景冷笑一声,漠然地移开了视线,虽未回应,但答案已不必再问了。楚驭知道自己伤害过他太多次,他不信自己也是常理,只是想到他从前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模样,还是倍感失落,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你不必这么防着我,你知道我对你……”看见他脸上不屑的神情,又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元景正眼也未看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道:“我过得很好,可以请你让开了么?” 楚驭向来不屑小儿女情态,情知就此离开才是最好的,只是他朝思暮想了这许久,好容易才见到元景,放下二字又谈何容易?只犹豫了这么一瞬,便见元景薄薄的唇一动,又开了口:“怎么?你是后悔了,还想把我抓回去关起来不成?” 楚驭目光一暗,默默地松了手:“前些日子我三弟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改日我让他去给你赔礼道歉。” 元景道:“不必,他别来烦我就是道歉了。”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那匹马是你送的?”楚驭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元景眉心重重一跳,语气绝然道:“这份大礼我受不起,明日我会叫人把东西和马都送回神武军。我现在要回去了,如果你言而有信的话,就别来打扰我。” 周遭一阵死寂,连月光都悄悄隐入云中。元景见他尤是一动不动地挡在自己身前,索性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楚驭追了几步,语气也少见的焦躁起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怕。我看到你很喜欢那匹马,可以请你看在它的份上收下么?” 元景步伐不停,神情已见恼怒:“我不喜欢,你看错了。” 他急于躲闪,慌不择路,不知不觉竟走到马厩附近。此刻欢宴未散,宾客们还在饮酒作乐,马倌们躲懒,偷偷跑到厨下去讨酒喝,周围影影绰绰,不见灯火,就连赫齐王帐的喧嚣也似被这黑暗蒙住,变得遥远起来。元景被他尾随了一路,此刻颇为恼火,转身怒道:“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楚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他离开,情不自禁地就追了上去,此刻被他呵斥,这才恍然转醒,心中也是懊恼不已,暗悔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他掉头欲走,回身之际,见周围黑漆漆的,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犹豫了片刻,才不自然道:“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就走。” 元景嘴角勾了一勾,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将楚驭晾在一边,自己四下转了转,见此处实在没有别的路,只得硬着头皮又折返回去。路过楚驭身边时,着意离他远远的,也未留心已身在陡坡边缘,忽的一脚踏空,仰面摔了下去。楚驭见机极快,伸手一捞,抱着他滚了下去。元景只觉得周遭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落到坡下了。他被抱得很紧,连脑后也被一双宽厚的大手捂得严严实实,陡坡虽高,这一通滚下来却丝毫无损。 第271页 楚驭不知周围情形,一时不敢放手,往怀里望时,脸上满是紧张之色:“有没有摔疼?” 元景对上他关切的神情,心里重重一跳,顿时羞怒更甚,用力从他怀里挣出来:“放手!要你装什么好人!” 楚驭也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把他放开,元景一得自由,便手足并用地朝上爬去。楚驭见了他这个慌慌张张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将他的手一握,把人带了上去。元景还未站稳,便怒意十足地甩开了他。楚驭也没勉强,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元景试了几次,也没把人甩开,索性不再理会,只悄然摸上手腕上的机枢,心头暗起一股狠意。 眼见周遭由暗转明,连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元景还在辨认乌善行帐的位置,冷不丁被人叫住:“小公子。”回头一看,竟是乌什图身边的亲卫,他寻了元景整晚,此刻见到人,方才松了口气:“小公子去哪里了,到处都找不到您。” 元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我随便走走,怎么了?” 那人才要说话,余光窥见朝这边走来的人,还未来得及下拜,楚驭已负手站到他们面前:“何事?” 亲卫恭敬道:“回王爷,大王请您和小公子过去。”元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楚驭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冲着亲卫一颔首:“知道了,我们这就去。” 元景半点瓜葛也不愿跟他扯上,听他自作主张地替自己答应,心里大为不快,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先一步而去了。亲卫见过他不少次,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他阴沉沉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目光还没收回来,便听一个森冷的声音响起:“你看什么!”亲卫一看他的神情,登时心中悚然,哆哆嗦嗦地垂下了头。楚驭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这才离去。 临进帐门之际,元景遇到了赫齐王军的副统领哈赤,他与此人是知交熟识,兹一见面,脸上郁郁一扫而空,只见洋洋喜色。哈赤亦是十分欢喜,展臂抱了抱他,又寒暄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道:“哥哥那里新得了十坛好酒,上回没能喝倒你,改日我做请,敢不敢来了?”元景笑道:“如何不敢了,只等哥哥开口便是。”微一颔首,朝里面望去:“哥哥可知大王找我何事?” 哈赤摇头道:“适才兄弟俩吵了一场,我估摸着又是来找你劝架的,待会儿你小心些。” 元景颔首道:“我省的。”听见远处有人叫了哈赤一声,不敢耽误他的正事,道了句别便要进去,哈赤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今晚怕是要出些乱子,你没事就别乱跑了,哄好了人,就快些回行帐休息。”元景有些惊讶,才要问上一问,哈赤已经讳莫如深地摇摇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把他送进去不提。 楚驭遥遥听见了他们的话,倒也不觉意外,这一路走来,他见暗藏着的护卫、影人比平时多出几倍,心中已有些计较,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最后那个还是落到元景身上:“他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刚才宴席之上,他看着元景喝了不少,却无半点醉态,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遥想他从前酒醉不支时的黏人模样,不由一阵恍惚,继而想到,他这个样子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了,心里闷闷一痛,再没什么心情细想,低着头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5号会开新文预收,请小天使们多多支持 第135章 刺杀(二) 入内一看, 侍卫婢女一概皆无,一盏孤灯微明, 元景与乌善并肩而坐,乌善攥着他冰凉的手, 正低声同他说话, 听见脚步声, 元景头也没抬, 懒懒地拢了拢肩头新披的外衣。乌什图正等得不耐烦,一见到楚驭,即道:“坐。”话不多说,便将手中那封揉的不成样子的密信交予他看。 原来自冉洪战败的消息传出, 魏主震怒,连下三道诏书斥责于他, 又将先前被他调走的龙驹将军秦雁锋派派了回去,名为副将,但若战事之中, 将领各有争执,则三军以他的号令为尊。冉洪身为太子, 却给外臣压了一头,自是不快。乌什图派出去的探子查到,他雪耻心切, 已命人潜入赫齐王宫,欲加行刺。众宾客欢宴之时,刀剑已暗悬于头顶。 楚驭嘲道;“这位殿下打仗的本事不佳, 做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倒是好手,身为储君,未免有失大国风范。”目光在密信上停留了一瞬,又问:“当日带五千人马奇袭齐门关的将领,可是这个秦雁锋?” 思及当日旧事,乌什图狠狠地剜了乌善一眼,后者自知理亏,倒也没敢吭声。乌什图道:“是这小子不错,说起来,他同你们楚家也有些怨仇,神武将军杀了他老子,秦老将军一死,他们家就成了个空壳子,这次他自己请缨过来,一为国仇,二便是为私恨了,只是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冉洪,先前一场胜仗打下来,有功无赏,反倒被发送去了个边陲小塞。如今魏主开了口,他也算有了靠山,你少不得要与他战场相见了。” 楚驭不以为意,道:“明刀明枪也好,暗箭伤人也罢,由他们来便是,我就在这里等着。” 乌什图愁眉苦脸道:“这群人要真是冲你来的,我倒不担心了。” 楚驭见他一个劲儿地往元景那边看,生硬道:“有话就说。” 乌什图道:“你来我这次数也不在少数,西魏的刺客偏选了今日来,若是为刺杀大燕将领,以振其威倒还好说,怕只怕他们已经知道了……”目光在元景脸上一扫而过,缄口不言了。 第272页 周遭一时间静谧异常,只闻灯烛炸响,元景抬起头,冷静道:“大王担心那伙人是冲我而来的?” 乌善如遭雷击,头一个跳出来道:“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小九的身份!”忽起一念,冲着楚驭发难道:“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乌什图听他言语大胆,生怕他惹恼了旁边这位,忙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事儿捅出去对他……对谁都不好!要我说,就算真被人看出来,也都怪你!陛下是来咱们这里休养的,你手下那些混蛋不懂事,三天两头地去打扰人家,今岁秋猎第一箭都去请他开,他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被你和你那帮部下弄得人人皆知,西魏人想要去查,有什么奇怪?” 元景眉头微皱,起身道:“大王不要怪阿善,是我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乌善拽坐下,他听哥哥含沙射影,字字句句都冲着元景来,怒气冲冲道:“你少说风凉话,小九为什么来你心里清楚,他既来了我这里,你就别想让我像有些人那样再束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同谁交朋友就同谁交朋友!西魏的人想查就查,他们有胆来,我叫他们没命回去!” 乌什图被他气得青筋乱跳,要不是碍着有外人在场,非把这小子抓过来狠捶一顿,牙根咬了又咬,指着他骂道:“你懂个屁!西魏的人要真查到什么,麻烦可大着呢!” 元景忽的开了口:“那就试试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便是了。” 乌什图正愁没有由头,此刻听他主动开口,忙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需得陛下冒个险。” 楚驭脸色一寒,不等他自述大计,便道:“不行!”乌善被他抢先一步,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应和也不是,不应和也不是,憋了一会儿,别别扭扭道:“不能让他冒险。” 乌什图眼睛看着楚驭:“知道你心疼你们家小皇帝……”一句话说出,连遭了三对白眼,他怔了一下,怒而拍案道:“妇人之仁!要不搞清楚他们到底冲谁来的,日后后患无穷!” 楚驭道:“找个身形相仿的人替他便是了,天色已晚,刺客们摸黑行事,辨不明白。” 乌什图还有些不放心:“话虽如此说,可万一被人看出来了……” 元景漠然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去引他们出来,横竖会有侍卫暗中保护,总不至于真让他们杀了我。” 乌什图见他如此顾全大局,拍腿大喜,不想楚驭冷冷地抛过来一句:“我说不行就不行。”也不看他,自将方青召进来,安排起一应事宜去了。元景冷笑了一声,全然不领他的情,只想:“诱饵罢了,老子又不是没做过,谁要你摆出这副假模假样的做派?”乌善见他脸色不佳,小声安慰道:“小九,你别生气,这姓楚的虽然不是东西,但事关你的安危,咱们就听他一回好了。” 不一刻楚驭交代完毕,方青领命而来,要带元景去安全之处躲藏,楚驭还在同乌什图商量一些琐事,目光不曾落向旁边半刻。倒是乌善,一见元景要走,立刻跟了上去,乌什图抬手将他提了过来:“你跑什么,谁不知道你与他一向同进同出的,你不在,待会儿谁来陪着做戏?”乌善不情不愿道:“那也不该让他的人保护小九。”乌什图抬手给他顺了两下毛,漫不经心地哄道:“这事儿不分你我,要真跟他有关系,咱们都得跟着倒霉。” 俄而进来个小兵,身形打扮瞧着跟元景已有三四分像,暗夜之中,若只看背影,的确有惑人耳目之用,乌善瘪瘪嘴,嘀咕道:“腿可比小九短多了。”说归说,也知不可误了大事,将元景留在这里的外衣丢给他,让他自己披了,这才同他并肩而去,只是大约心中有些不乐意,姿势也不如往常亲密。 众人走后,楚驭才抬起头,先前那个专注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时不时就朝帐外看一眼,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乌什图恨铁不成钢道:“刚才多好的机会,你既想对人家好,态度也该温和些,一张口就凶煞个人,现在人家跑了,你又巴巴地看,还能把人看回来不成?”见他眉头深锁,似乎听进去了,凑近道:“待会儿大事定了,我把阿善拖住,你去哄上一哄,给老婆服软又不丢人。” 楚驭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道:“如今只怕我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不乐意,总归有人照顾他,我又何必去碍他的眼。”摇了摇头,只道:“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管我了。” 乌什图知他还是拉不下面子,恨恨道:“你呀,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自出帐门布置人手不提。 今夜气氛酣然,大半的赫齐士兵都被叫去喝酒了,待到午夜时分,帐外只剩下几个倚门打瞌睡的侍卫。楚驭命人点亮灯烛,捧了一本兵书,坐在灯下发呆,只是这一晚心神不宁,眼睛落在书上,却看不进去,不放心地朝外头看了一眼,暗想:刚才当着元景的面,他只让方青多派人手保护,细枝末节之事,不知他晓不晓得。 好不容易翻过一页,见一只红额黑甲的小虫顺着桌脚爬上来,不耐烦地拂开了。这须臾之间,他心头忽起一股异样之感,将落未落的手顺势按上佩刀。只听一阵刀剑惊鸣,一个黑衣刺客挥舞长剑,直冲他而来,但见寒光如雪,落地无声,然剑锋过处,一应物什尽数碎裂。楚驭挥刀一扫,平地掀起一股疾风,风息未止,便拔足而上,兹一交手,手中长刀便没入他的胸膛。帐顶破开一线,月光之下,但见刺客死死地抓住刀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273页 楚驭抽刀而出,只见刀柄上竟无半点血光,他正觉得奇怪,忽然听到一阵急促尖锐的笛声响起,早已埋伏在周围的赫齐侍卫闻声而动,立刻追过去拿人。然而笛声过后,那个已死透的刺客竟无声的站了起来,他眼中荧光涌动,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他身上传出。楚驭见他身体骤然前扑,手腕一转,挑过旁边的盾牌,挡在身前,只听一声巨响,无数蛊虫从这活死人的胸前伤口中涌了出来。 乌什图带着人提刀而入,正看到黑虫乱爬的景象,当中那具尸体,已被吃的只剩一副残缺的白骨。楚驭将酒坛摔倒毡毯之上,刀尖挑飞一线火光,毡毯落地,顿时烧了起来,空气中满是腐臭之气。楚驭喝道:“去拿酒来!” 乌什图这才反应过来,忙叫人抬来百余坛烈酒,尽数浇到这座大帐上,不一刻火光冲天,烈焰之中,似乎还能听到诡异的惨叫声。赤珠闻讯而来,一嗅到这气味,便惊声道:“是魇尸蛊。”见楚驭神色严肃,也不知道他受伤没有,翻了翻身上的褡裢,取出一枚丸药送了过去:“主人先服药,万一被咬伤可糟了。” 楚驭闻言,脸色更差了几分,命道:“跟我来。”步伐如飞,朝元景所住行帐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评论 第136章 别怨 先前楚驭只交代了“好生保护”四个字, 方青自作主张,将元景带到楚驭所住的行帐里。入内一看, 一应布置极其朴素,全无赫齐纸醉金迷的风气。团桌上散着一局残棋, 半杯冷茶, 似乎主人还在独坐之时, 便被人急急忙忙拉走了。 方青道:“天色不早了, 陛下若是累了,属下先伺候您休息。” 元景不置可否,随他往寝帐走去,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香气格外熟悉, 细想之下,竟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凝神之物。先帝刚过世那阵子,他夜夜难眠, 楚驭便让赤珠制了香囊,悬于床帐上。他一眼望去, 果然见到旧物。床头还放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小像,元景目光落下,便久久定住不动了。 方青在一旁低声道:”自从您走后, 王爷便一直寝食不安,宫里也不常过去了。他生性骄傲,一向都要强, 心里难过也从不与人说,但属下知道,他没有一日不在思念您。从前那些事他一直很后悔,如今形势迫人,弥补也非朝夕可成,只是王爷待您一片真心,必不会让您长久留在这里受苦。”· 听见元景忽然冷笑一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自行退了出去。这一晚风声愈急,后半夜时,王帐附近火光冲天,继而士兵惊呼、影卫追赶之声不断。方青心下一凛,立刻派了两个机灵的小兵过去打探消息,自己恪尽职责,守的寸步不离。然而士卒未归,自家公子倒先一步归来了。 就见他疾步来到帐门边,张口便问:“他人呢?” 方青见他神色异常紧张,再看时,赤珠还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怠慢,忙道:“陛下在里面,他进去得早,许是已经睡了。” 楚驭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动作却比刚才轻了许多。赤珠跟着他紧赶慢赶了一路,此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被方青瞪了一眼,才气喘吁吁地跟着进去了。寝殿内灯火通明,他入门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一片狼藉,柜子长椅倒的倒,歪的歪,茶具、花瓶更是碎了一地,主君大人常用的长弓也被人绞断了弦,丢在火盆里。那里火焰熊熊,早已烧了一物,赤珠眯着眼睛打量了会儿,依稀辨出是个画轴。始作俑者全无羞愧之态,此刻面若冰霜地坐在床上,他身上衣服乱糟糟的,袖子都卷了起来,脚边还散落着不少撕碎的书页,见楚驭归来,挑衅般地将最后一枚铜印砸在地上,阴沉沉地朝他望去。 楚驭对周遭种种全然看不见,望着元景时,眼睛里只有紧张之色。甚至还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一下,手都抬起来了,被他一瞪,硬生生转过方向,冲赤珠招手:“你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异常。” 赤珠观他的态度,仿佛这一通打砸过后,受到惊吓的是元景一般,他忍着腹诽,四下查看了一番,很肯定地说:“主人,这里无事。” 楚驭轻轻地松了口气了,这才低头冲元景道:“没事了,今夜的刺客不是冲你来的。” 元景谁也不看,眼望前方道:“我能走了么?”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青觉察出气氛有异,硬拖着赤珠出去了,帐门一关,周遭静默异常,只闻火花爆裂之声。元景久等不见回答,索性起身自行离去。才走了两步,便被楚驭拉住了。楚驭迎着他眼睛里的厌憎,艰难道:“外面还很乱,现在出去不安全,待会儿……他们会来找你。” 元景冷淡道:“既不是冲我来的,也无所谓安全不安全,不必人来接,我去找阿善也是一样。” 楚驭的手越攥越紧,全无放开之意,目光更是定在他身上,深邃的好似要将他吞没一般。元景被他握的生疼,语气愈发冷硬:“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先前没玩够,还想要我陪你睡觉不成?” 楚驭被他的话刺的心里一痛,默默地松开了手。元景用力一扯,才从他掌心里挣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是个预备发火的模样,然而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如今我无权无势,你想如何,我自然是无法抵抗,只是那时你放了我,我心里多少是感激你的。希望你信守承诺,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莫要让你我之间,连这点情分都没了。” 第274页 错身之际,楚驭低低地开了口:“我知道你恨我。”元景步伐一顿,挑眉朝他望去。楚驭没奈何般轻叹了一声,替他将乱糟糟的衣袖放了下去,两人目光相对,只听他哑声道:“恨我也好,感激也罢,只要你心里记着我,我便知足了,从前亏欠你良多,日后我会一一还给你。” 元景皱了皱眉,隐约猜出他话中之意,只是这里头分量太重,一时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木然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他离开后没多久,乌善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方青追在他后头道:“小殿下,陛下已经走了。”乌善哪里肯信,乌什图跟在后面,连拉带拽都没拦住他。两人进到里面,果然扑了个空,可一见满屋狼藉之态,乌善警觉之心又起:“这是怎么回事?” 方青怕他多想,忙道:“小殿下,这不关王爷的事,是陛下自己砸的。” 孰料乌善听了这一句,勃然大怒,揪着楚驭问道:“你把小九怎么了?”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抬手把他拂开,乌善站之不稳,仰头倒在乌什图怀里。乌什图给他揉了一下,虎着脸道:“都跟你说人已经走了,你不去追,又在这里闹什么。” 乌善攥着拳头冲他哄道:“你懂什么!小九脾气最是温和,从来都不对人发火的,能把他气成这样,肯定是这姓楚的欺负他了!刚才要不是你磨磨蹭蹭,我早就过来了,现在你还替他说话!” 乌什图见不得他这个鬼迷心窍的样子,没好气道:“人家心里压根没你,没把你当自己人,自然对你客客气气的,有火也不会冲你发。” 乌善一怔,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下,回过神来,眼睛里都往外冒火:“你胡说!”手臂一抬,将他重重推开。 乌什图踉跄了几步,也有点来气,冷声道:“我胡说?你没见他成日里出去玩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我手下的军官与他相熟也就罢了,连神武军军械营营长都引他为座上宾,他费了这些心思,做了这么多谋划,你以为人家真打算跟你在渠犁呆一辈子?” 乌善思及这几个月来种种,曾有过的不解瞬间明晰,然而姓楚的还在旁边,再如何也不愿让他看笑话,冷哼一声,切齿道:“就算他动了什么心思又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他的家,要不是有人鸠占鹊巢,他何至于有家不能归,要跟我回来。我今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的心思,我清楚的很,以后他去哪,我就跟他去哪!他想做的,我舍命也会帮他做!” 乌什图神色微变,喝道:“阿善!当着王爷的面,休要胡言乱语!”冲门外喊了一声,命道:“送殿下回去!” 乌善全然不能理会他的苦心,一把将他的侍卫甩开,怒气冲冲道:“用不着你们,我自己会走!” 乌什图追了两步,又生生止住了,回过头来,讪讪地对楚驭笑了一下:“我弟弟不懂事,刚才的话都是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楚驭看着火盆里已然烧尽的画像,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显然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另一人抓到了么?” 提起刚才的事,乌什图脊背还有些发凉:“抓是抓到了,但不是人,是具尸体。说起来老子就后怕,这人死了得有两三天了,一身是毒,有个小兵离得近,被他抓了一下,眨眼的功夫,手臂上就烂出个血洞。要不是你身边那个蛊师来得快,逼出了他身上的蛊虫,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驭沉思了一刻,忽然想起一事:“这种邪门歪道的伎俩,是他们头一回用,还是早就有了?” 乌什图道:“以我所见,倒是头一回,不过我听说,几年前冉洪领兵与屠越交战,仗打得也有些古怪,他们撤军的时候,将屠越营寨烧的干干净净,几十里焦土寸草不生,连鸟都不往那里去。” 楚驭心头一动,立刻唤道:“赤珠!” 赤珠闻声而入,腰上还挂着方青新给的酒葫芦:“主人唤我何事?”楚驭三言两语同他说了,不想这桩旧闻,他倒是不陌生,当即禀道:“回主人,屠越旧地属下曾去过,确是蛊师所为,不过这等亡族灭种的杀法,操纵起蛊虫来也非易事,一旦蛊虫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勉强捡回一条命,也得元气大伤,十年八年都未必能缓过来。” 乌什图思量之下,与楚驭相顾道:“算算时间,只怕此人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如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前,咱们派些杀手出去,解决这个麻烦。” 楚驭心中亦有一番考量,一开口,问的却是:“若你二人交锋,你有没有把握将他活捉?” 赤珠道:“近身斗法较量,他未必是我的对手,但现在怕是没什么好法子,他今夜放出的蛊虫看着唬人,实则是些小伎俩罢了。离得远了,蛊虫便不那么听话,厉害的杀招也使不出。” 楚驭一颔首:“知道了,你收拾一下,过几日随我出征。”赤珠领命出帐,自去准备。乌什图有些糊涂了:“你素来不喜这些歪门邪道的勾当,要活捉他做什么?”灵光一现,倏然明白过来:“是为了你家小皇帝?”见楚驭沉默不语,叹了一声:“见了面都不哄一哄,光背后对人家好,他不知道,你做一百件、一千件事,他也不会感激你半分。” 楚驭淡淡道:“我要他感激做什么?他过得好便行了。” 第275页 乌什图悠悠道:“你还拿他当小孩子呢?我可告诉你,他已经不是那个养尊处优、不晓世事的少年了。”压低了声音:“有些事阿善看不出,但我瞧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如今两军交战,他顾全大局,才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一旦仗打完,他的小尾巴就藏不住了。我知道你的本事,可人心道义在他那边,他才是正统!你现在不把他哄住,到时候只能跟他刀兵相见。瞧你现在的模样,只怕真上了战场,也不舍得对他下狠手。可你自己不怕死,愿意舍命还位给他也就罢了,跟着你起事的那帮兄弟又当如何?到时恐怕连我的王位都坐不稳了。”见楚驭眉峰蹙起,也不再强逼,懒懒道:“听说王爷选了晋阳侯幼子元承为太子,晋阳侯胆小懦弱,向来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以至袭爵三十年,一门皆是白丁,您选了他的儿子,自然是为长久打算的。人既已在去京城的路上,还望您早做决断。”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这才退了出去。 楚驭自在帐中烦恼之时,元景已驱马离开赫齐,临出营地前,遇到两个相熟之人同自己打招呼,明知道该下来寒暄一番,可心里乱糟糟的,一听见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身在意先,扬鞭便走。八月夜风已有些寒凉,他沿河而行,一路越行越快,周遭景物已成幻影,耳边更是只余猎猎风声。待勒马停歇之时,已不知跑出多远。 此处荒无人烟,连星月之光也比别处黯淡许多。他整个人空落落的,坐在河岸边发了许久的呆,俄而水上飘飘荡荡,浮着什么东西,他心中没由来一燥,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石头“扑通”一声落了水,沉的无声无息。那东西越飘越近,元景瞧着不对头,近前两步,才发现那居然是个人。此刻仰面朝上,不知是死是活。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飘着的这个是谁? 第137章 别怨(二) 正值涨水之际, 河面波涛滚滚,一个浪头打下, 眼看就要把那人卷入水底。元景不及多想,手臂一抬, 拨动腕上机枢, 只见一丝银光从他手心飞出, 绞住那人的手臂。元景上前几步, 双脚陷入泥水之中,用力拖拽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人拉上来。 月隐云后,看不清此人的模样, 只依稀辨出,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 浑身上下冷如寒冰,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元景将他平放在地,探得一丝鼻息尚存, 忙双手叠放在他胸口,用力按压了许久, 却迟迟不见他转醒。元景思索了片刻,摸出怀中药瓶。 自他先前死里逃生后,身边便大不如前, 来到渠犁后,更是连毒发了两回,虽不似惊蛰过后蛊毒发作来的凶猛漫长, 却也把乌善吓得不轻,第二次更是连祭司、巫女都请来了,在殿外为他祈福祭拜。薛乙彻夜不眠,为他行针伺药,还专门制了六枚丹丸,以便他在外毒发时吊命之用。 元景摸出一枚,撬开他的牙根塞了进去,又俯身朝他口中吹了几口气,元景见那人喉结轻轻一滚,忙按压他胸口,直到听见一声呛水般的咳嗽声,继而几股清水从他口鼻溢出,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咳嗽起来。 元景喜道:“你醒了。” 那男人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几缕清辉落在他脸上,照见他年轻的面庞。元景与楚驭相伴日久,后又得见神武将军的真容,自觉世间男子之英伟,莫过如此。如今见了此人,却是微微一怔。旁的倒也罢了,只是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极其深邃,定睛望着人时,好似天上雄鹰、地上苍狼看着猎物,隐约透着一股侵略感。 元景心头微颤,勉强对他笑了笑,才想要问上一问,却见他倏然出手,直朝自己而来。元景反应极快,手指一动,暗藏着的袖箭倏然飞出,深深地钉在那人肩上。只听他闷哼了一声,用受伤的手将元景揽到身前,身体往前一扑,将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他们身后的一只野狼,拧断脖子甩了出去。 这一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声“咚”响过后,他仰躺在地,不住喘息。元景朝旁边一看,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他了。见他肩头血流如注,心中愧疚不已,将他扶坐起来,歉疚道:“对不住,刚才我还以为你是要……” 那人似乎全不在意,只是疲倦道:“这是什么地方?” 元景信马由缰地乱跑了一通,也不知身在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此处黑咕隆咚,也看不出名堂,只好老实道:“我也不知道。”见他死死地捂住自己小腹,眉头更是疼得皱起,惊讶道:“你受伤了?”那人点了下头,嘴唇抿的更紧,俨然不愿多谈。 就在此时,在河岸边啃咬水草的马儿忽的咴鸣一声,远处更见火光点点,原来是乌善带人来寻他了。元景听他遥呼了一声,喜出望外道:“是我的朋友来了。” 那人被他扶着站起来,远远一望,脸色顿时变了,复而打量起元景,喃喃般道:“燕人?” 这一句元景听得分明,忽然明白了他话后的深意。耳边蹄声嘚嘚,只是救兵仍在远处。元景与他目光相对,身上阵阵发凉。那人身形一晃,擦肩而过时,元景掌心里多了个冰凉之物,更有低沉的话音在耳边响起:“救命之恩,日后自当报偿。”只听半空中一声鹰鸣,元景回望之时,只见那人已身在数丈之外,夺了自己的马,趁夜逃了个无影无踪。 乌善赶到跟前,周围只余元景一人。他一下马,劈头便问:“你到这做什么!” 第276页 自两人相识以来,他还从没这么凶巴巴地同自己说过话,元景怔了一下,不由攥紧手中抹额,小声道:“我就随便走走。” 乌善一语不发地扯下大氅,罩在他单薄的衣衫上,又道:“你的马呢?” 元景一时答不出,僵持了片刻,乌善冷不丁抱住了他,就听他压抑着什么情绪般低声道:“我找你找的都快疯了!”这一句关切之言与平常却是相同,元景有些歉疚地拍了拍他,还没等他想好安慰的话,乌善已经抹了抹脸,叫人牵了马来,将元景抱起,往马背上一放,掉头回渠犁王宫去了。 这一路乌善都紧紧拉着元景的手,元景与他闲聊,问他军务,他倒也老老实实答了,只是语气蔫蔫的提不起劲。下马之时,元景到底忍不住了,正待发作,扭头一看,乌善眼角竟然有些红了。他吓了一跳,抬手碰了碰乌善的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我不过是随便散散心,你怎的就气成这样?好罢,我下次不乱跑就是了。” 乌善偏头躲过,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踌躇片刻,抬起头望着他:“我先前去姓楚的那里找你,看见他帐里乱糟糟的,方青说是你干的,是真的么?” 提起楚驭,元景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是。” 乌善不由上前一步,紧张道:“是他欺负你了么?” 元景木然道:“没有,是我自己想砸的,呆在他的地盘我就不痛快。” 这回答倒是与乌什图所言不谋而合,乌善目光垂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从没有对我发过火?”元景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乌善语气很是低落:“我大哥说,你心里没有我,不拿我当自己人,这才从不对我发火。” 元景心里轻轻一跳,嘴角勾起,语气也温柔起来:“怎么会?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同你在一起,我心里再快活也没有了,哪里有气可撒?” 乌善听他言之凿凿,吸了吸鼻子,不确定道:“真的么?”见他肯定地一点头,这才提起了点精神:“我就知道,姓楚的那么对你,你恨他都来不及呢,都怪我哥乱说,害我白白担心了一晚上。” 说话间夜色已深,两人奔波了一夜,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乌善送他回去,又在殿门外同他说了会儿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寝殿里早已有一名黑衣影卫候在里面,见主君归来,跪地一拜。元景脸上的笑容随着面具一同卸下,自顾打水洗了手,又将湿漉漉的鞋袜换下,这才道:“事办的如何?” 那人以风帽遮掩,看不清真容,只听他压低声音道:“如陛下所料,他们选定的正是晋阳侯的儿子,尚书台已拟旨下诏,不日小公子便要进京。” 元景“嗯”了一声:“武陵侯那边怎么说?” 那人禀道:“第一封信送到武陵侯府上时,侯爷并不信咱们,扣了人不放不应,足困了四五日。” 元景嘴角浮起一丝讽笑:“武陵侯如今行事倒是谨慎得多,当年先帝在宗亲里择选储君人选,就属他家殷勤,虽说事后未成,但好歹在封地养了这么多年的兵,总不至于被打压了一场,就不敢动弹了。” 影卫低声道:“陛下说的是,后来曹大人亲自过去,详述利害,若他日楚家得了天下,兴许能饶过旁人,但武陵侯兵强马壮,子侄门生遍布朝野,必放他不过。武陵侯心中本就有些计较,又见了您留下的立太子诏书,便有七八分信了,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准音。曹大人便照您的吩咐,直接派人偷出武陵侯家的长孙,料调包计成,老侯爷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元景轻哼了一声:“武陵侯府戒备重重,先前已知会了他,他若是真心不愿,咱们如何能轻易将人带走,不过是把麻烦事抛给咱们,万一事情败露,便倒打一耙,只说自己不知情罢了。”停了一刻,又问:“曹如意腿伤如何了?” 那人恭敬道:“行走无碍,只是不如从前轻便了。”见他若有所思,忙道:“来之前曹大人说了,请您不必担心他,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只管遣信鹰便是。” 元景道:“如今还好,你让他安心修养,难保楚驭没有派人盯着他,别再随便走动了。”那影卫应了一声,似有些欲言又止,元景疲倦道:“有话就说。” 那人即道:“曹大人还带了话,他说晋阳侯无兵无权,纵使他的儿子登基为帝,日后您回了京城,也自会还位给您,倒是武陵侯家,却不是好相与的,他家子孙得了帝位,势必全力扶持,何苦要招惹他们。” 元景眼望窗外,无声暗道:“自然是为保元家基业不失。”口中只道:“我自有我道理,你们只管按吩咐行事。” 说话间门外有人求见,元景神色一凛,让他从小窗离去。一开门,竟是薛乙听乌善说他今夜受了惊吓,特意来给他请平安脉的。元景离京时身无长物,幸得薛乙舍家相随,悉心照料,心中对这位老医官格外敬重,口中笑道:“阿善也忒小心了,我哪有这么娇气。”手上不敢怠慢,客气地将他请进来。 一番诊治之后,元景有些心虚地看着他,薛乙皱眉道:“陛下近来肝阳扰动,阴虚火旺,像是劳神过度,夜不得眠所致,先前给您开的药可还喝了?” 元景立刻道:“喝了。”被他一瞪,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薛乙叹了口气:“先前臣已告诉过陛下,您……该小心保养,似现在这般日日豪饮,又劳心劳神,如何能长久?” 第277页 元景当日听云从断自己只有三年的寿命,心里还有些不信,离京之后,又悄悄问了薛乙,见老医官愁眉不展地安慰自己,这才死了心。闻言只是一笑:“我记下了。” 薛乙劝他不得,开了药方,叫药童拿去煎了,又细细嘱咐一番,这才要离去。临走前,见元景存了安神香的锦囊被放到一边,内里却是空空如也,他分明记得元景问自己要这东西,还不到几日,见状惊讶道:“陛下,这药粉到哪去了?”元景眉心轻轻一跳,一时没有回答,薛乙急道:“我同陛下说过的,这东西不可多用,虽有助眠之效,可到底是毒物,时间久了,迷香入了心肺,脑筋便不如从前灵光,反应也会变得迟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年轻的主君忽然意味不明地对他笑了笑,而后轻声道:“我知道。” 闹腾了一晚,楚驭本以为今夜又是个难眠之夜,不想和衣躺下,便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尽是元景的影子,好像回到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也不知自己怎么惹恼他了,就见他气得眼泪汪汪,拳头也攥了起来,一抬手便将够得着的全砸了个干净。好不容易把人搂到怀里,他愈发恼怒,冲着自己连打带骂,如同炸毛的小兽一般。楚驭不住的亲吻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温声安抚,似乎哄了一万年之久。 梦境的最后,元景折腾累了,双手抵在自己胸口,人却靠进怀里。楚驭只觉浑身飘飘然,如坠云雾之中,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亲吻着元景的唇角,低低道:“待会还要不要闹了?” 元景被他握着手腕,一时挣脱不开,索性把脸埋在自己肩上躲避亲吻,只听他鼻音很重地说:“……要。” 第138章 征途 九月过半, 战火复起。楚驭派出十二万大军强攻冉洪阵营,又令虎豹、破阵二营, 共四千余众,趁夜而出, 如风雷过境, 破坏西魏军东线供给支援栈道, 途中又与一小支魏兵相逢。他们此番来前, 已得主帅交代,一见敌人,手中长刀便舞如乱雪,转眼就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只留了个年纪尚不过十二的小子,叫他回去告诉冉洪:天策将军请他务必保重, 他日大燕铁骑踏破营门之时,尚有要事与他商谈。 冉洪闻言大怒,命手下精锐卫队尽出, 与燕军正面交锋,不想此举正中楚驭下怀。是时霜天雾浓, 燕军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入一处坡地。魏军不欲追敌深入,箭雨齐下, 并不肯近身。却见高处令旗一动,燕军“哗”的散入山林中,空留下偌大一片战场。魏军将领呼道:“不好!”夺过令旗, 急命道:“撤军!撤军!” 楚瞻于坡上见了,“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推开炮手,点燃引线,对准他们的方向。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十余座火炮齐齐轰出,当中更有一支金芒长箭,比火炮更快地飞了出来,正中挥令之人面门。令旗一倒,魏军如无头苍蝇般乱做一团,但见浓浓黑烟破开白雾,不一时火光冲天,惨叫声此起彼伏。千羽军弯刀渴血,一夹马腹,从山坡上冲下,投入杀戮之中。战鼓擂得山响,楚瞻年少气盛,见了这一幕,上前两步,颇有些跃跃欲试之意。转身一望,见他二哥只顾同大哥说话,心中窃喜,牵了马来,悄悄跟着下去了。 这一仗可谓全胜之战,西魏精锐俱没,短时间内再无反击余地。然而楚绍观兄长的神情,却不见什么喜色,替方青接过他的铁弓。楚驭本已将手中之物递过去,一见是他,顿了顿:“你手腕还没好,别碰重物。”绕过他交给方青。 楚绍苦笑了一下,自己摸了摸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腕:“多谢兄长挂心,你带回来的医官医术高明,我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再养一阵子,便可恢复如初。”楚驭点了一下头,目光仍看着战场。楚绍道:“兄长还有心事?” 楚驭默了一默,淡淡道:“经此一败,以后想引冉洪出来,只怕更难了。” 果如他所言,西魏一败再败,人心惶惶,几乎要动摇军本。魏主一心沉迷修仙炼药,却被这桩人间事弄得不胜其烦,差一点便要允了割地赔款,止戈休战的折子。幸亏秦雁锋及时收编残部,又将奔赴东线死守的魏军召回,关闭营门,坚守不出,一连半月,燕军竟没占到半分便宜,这才挽回了些许颜面。 元景身在渠犁王宫,忽得神武军传召,请他前去大帐议事。如今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军政大事,按说绝无参与的资格。他心知这多半是楚驭的主意,然乌善一早已经过去,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是大王邀我,还是……别人?”传令官道:“自然是我们主帅。” 自那晚过后,楚驭没再来找过他,但元景对此人始终心怀戒备,如今悬刀落下,倒也不觉得意外,横竖躲他不过,索性心一横,去看看他又搞什么名堂。那里的守卫似乎得了吩咐,一见到他,便自动让了开。里头早已聚集了不少人。楚驭着一身冰冷的玄甲,正坐在上首,听见动静,身体不易察觉一晃,却也没朝他多看。众人的注意力都随着他而动,倒也没注意到元景的存在。元景心呼庆幸,找了个角落站了。一抬头,却见楚瞻一脸邪笑地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冷着脸移开目光。 元景自有门路,战情如何,倒也不陌生。凝神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强攻难下,众人这才商议易道围堵,斩断魏军来援之路,再寻一良机,合而攻之。楚驭自领两部人马,自渠犁借道而行,往擒风岭而去。此地距魏境不足二百里,他孤军深入,一旦前方襄助不及,恐有灭顶大祸。楚绍提议,由他代兄前去,路上以信鹰互通消息,必不会坏了兄长大事。 第278页 不想楚驭去意已绝,止道:“此地凶险,我自当前去,你只管在前线待命即可。”楚绍劝之无用,也只得作罢。他看向乌善,复开口道:“殿下,不知你们负责带路的人来了没有?”乌善神色阴沉,他还未开口,就听乌什图抢道:“已经来了。”招呼元景:“……等你半天了,来见过诸位将军。”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落在元景身上,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由自主就想往后退。楚瞻见他迟迟不上前,似乎有意想叫他难堪,高声调侃道:“乌善殿下,你手下的人好像不太懂规矩呀。” 乌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话还未说,抬手就掀翻了茶具:“你们要嫌他不好,别用他就是。” 楚瞻眼珠子一转,故作大度道:“一个小奴隶而已,本将懒得同他计较。”楚绍听他话里带刺,心知他又犯毛病了,以眼神示意他住口。楚瞻也不看他,话锋一转,冲元景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拜见主帅。” 楚驭目光一寒,眼见元景已经走上前来,长袖一展,头也低了下来,不及斥责楚瞻,匆匆道:“罢了,你且到一边休息吧。”见乌善冷着脸将他拉了过去,也未多看,自去与其他将领商议军务去了。 好容易熬到众人商谈完毕,已是月上霜天。诸将自回营去整顿人马,乌善一语不发地拉着元景往外走。好容易走到个没人的地方,一肚子火气藏之不住,张口便将姓楚的骂了一通。 原来渠犁地形崎异,自城门出关,一路水地、天堑不下十一二处,出路却只得一条,非熟知地形的人带着才能离开。元景初来之时,乌善便着人制了地图给他,免得他乱跑乱玩,迷失路途,几个月下来,他将赫齐摸了个通透。先前楚绍借道出城,便是由他带领。今日谈及旧事,他顺口一提,他那不省心的三弟立刻开口,点名要元景过来。楚驭倒也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乌什图趁热打铁,立刻叫人把元景带来了。 乌善义愤填膺道:“明日你只管躲在宫里,我就说你病了,换个人带他们出去!” 元景苦笑了一下,心想:他这是跟我耗上了,躲有什么用?安慰了几句,如今战事吃紧,需得以大局为重。乌善也知道利害,发了一通火便也罢了,只是说话间还有些担心:“眼看天气转冷,我听薛太医说你肩膀的旧伤又犯了,万一路上撑不住怎么办?” 元景阴影尤在,被他碰了碰,不自觉就往后一缩,脸上却带着笑:“不妨事,也就几日的功夫,我去去便回来了。”回到住处,思及从前旧事,心里却是一阵后怕,将薛乙悄悄叫过来,问他讨要了些东西,这才略略定神。 翌日大军出征,方青亲自牵马来接人。此后一路往北,天气渐寒,他一见面便奉上一件银白色的狐裘大氅,柔顺温暖,与他从前在宫中所用之物相当。不一刻坐骑牵来,元景一望便知,这也是精挑细选过的,看着比普通战马还要高出一截,又配银鞍玉辔,装点的华贵无比。元景虽说是引路使,可坐在上面,派头几可与主帅比肩,身后跟着的仿佛已不是友国的客人了,而是追随他而来,为他厮杀卖命的战士。 虽有礼官低声议论,这样恐怕不合规矩,话才出口,便叫主帅大人给听见了,他回头一望,礼官见了他的眼神,心下骇然,再不肯多言。这一幕元景自是看不到的,他这一路目不斜视,全然不肯理会旁人。楚驭不经意一瞥,见他一张脸有大半张埋在领口的白毛里,仿佛也不想给人看。 这样子颇有些孩子气,楚驭不由暗想:“若是此时逗逗他,不知他又是什么表情?”手指一动,却怎么也生不出底气靠近他。 当晚众人在河边安营扎寨,元景急行了一天,已是疲惫不堪,见自己的行帐被安置在主帅大帐旁,连恼火的力气也没有了。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兵端着个漆木饭托进来,自称是主帅派他来伺候的。饭食一一摆开,除了一盘士兵们自己烤的羊肉,剩下的皆是从前自己喜欢的菜肴。元景随口尝了一道,发现滋味格外熟悉,不知是军中伙夫妙手学得,还是干脆就把京城的厨子请来了。 小兵生的憨厚,做起事来却十分伶俐,他利落地烫好一壶热酒,送到元景面前:“咱们主帅说了,您是这军中最重要的客人,要小人好生伺候,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便是。”见他动了一筷子便闷声不语,不安道:“大人?可是这些不合胃口?火灶还热着,若是不喜欢,小人再叫人换了来。” 元景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有。”见面前那杯温酒,一时有些惊讶:“我记得你们好像不许饮酒?” 小兵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这是主帅的私藏,别人自然是不许的,但您身份尊贵,不必守咱们的规矩。主帅还说天气寒冷,您喝些酒暖暖身子,也好休息。只是不可多饮,咱们明日还要赶路呢。” 元景木然地点点头,久久无话。饭后军医又来了一趟,说是路上辛苦,怕他消受不住,特意来瞧瞧。元景一再婉拒,他倒也没有勉强,留下些清凉止痛的药膏便躬身退出去了。好容易熬到就寝的时辰,那小兵却一连进来三趟,不是替他更衣,便是将毡被换做一床厚厚的貂衾,元景看他忙进忙出,殷切至极,忍不住道:“这也是你们主帅交代的?” 那小兵才伺候他睡下,闻言用力地“嗯”了一声。元景将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可有说过何时过来?” 第279页 小兵似有惊喜:“您想见他么?小人这就去通传。”小兵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见他和颜悦色了一整日,如今不知怎的,声音却陡然森冷起来:“我不想见他。”他翻了个身,投入无尽黑暗中去。 楚驭与元景不过一帐之隔,却无他这份好定力。他与元景并辔而行了一整日,虽勉强维持着一军主帅的威严,但注意力实则全在元景身上,只是知道他对自己避之不及,这才敛定心神,没有流露半点情意。如今孤灯闲坐,白日里种种细节却自己冒了出来,是以夜到深处,还迟迟无法入睡。 方青进来添了一回灯油,见他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灯下,卷宗敞开,却还是上回进来时看的那一页,闷不做声地拨亮了灯芯,又给他奉了一盏茶,小声道:“王爷,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您还是早些睡吧。”楚驭随口应了一句:“就睡。”却无半点起身之意。方青站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殿下就在旁边的帐子里,听说已经睡着了,您要是放心不下,便过去看看他吧。” 楚驭指尖一顿,俨然是听进去,迟疑许久,却还是苦笑摇头:“我要是去了,只怕他就睡不好了。”轻叹了一声,命他收拾好卷宗,自己进入寝帐不提。许是思念太过,他又做了一晚上香甜的乱梦,所有的求而不得,在梦中都成了触手可及之事。 楚驭一向有晨练的习惯,翌日却直睡到金角吹响,才从梦里醒来。睁开眼时,颇有些恍惚,只觉身上汗淋淋的,那股甜腻缠绵的感觉更是萦绕不去,扰得他连起身的动作都比平常慢了些许。一出帐门,见元景牵着白马同别人说话,心里砰然一跳,只觉梦里被他亲吻过地方又烫了起来。只可惜元景一看到他,身上那股慵懒、闲适的感觉消失的无影无踪,嘴角笑容还未褪去,脸色已经拉了下来。 路上更是不言不语,态度比昨天还要冷淡。不过要说变化,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休息时步卒送上水袋,楚驭只递了一下,他就撇撇嘴,不肯碰了,脾气比任何时候都大得多。几个小卒见他如此无礼,均吓得面无人色,然而主帅却无半点动怒之意,微一点头,示意他们换一袋过来,忙诚惶诚恐地照办了。 楚驭也不知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了,思忖了一番,估摸着是他晚上没休息好,当下吩咐了一番,又派了几个心细的过去,几人还从未见主帅对谁如此上心过,私下奇道:“便是天子亲临,也不过如此了。” 孰料第二天,元景竟嫌恶的连跟自己并行都不肯了,借口“自去前面引路”,便跑的只剩个背影。这一日正行至通天涧。此处乃是渠犁最为凶险之地,山顶长满了百仞高的古木,枝叶横生垂下,如屏风一般,将天光阻隔开来,就是白日行路,也艰难万分,更不用说一进山谷,便有极冷的狂风扑面而来,眼前飞沙走石,视之不清。只得一条临近深崖、碎石嶙峋的小路可走。将士们纷纷下了马,改为步行。唯有元景还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无半点勒马缓步之意。方青唤了几声,他也只当没听见。 楚驭担心他担心了一路,见状心头一燥,再也忍不住,一勒缰绳,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渣攻内心:这熊孩子,不管是不行了。 第139章 征途(二) 元景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对着干, 一听见动静,跑得更快了。楚驭不敢迫他太甚, 追追停停,迂回许久, 好容易赶到他身前, 一眼看过去, 气得额头青筋乱跳:原来他座下白马见旁边就是万丈深崖, 心生畏惧,不敢疾驰,他便用一条丝带遮住了马眼,这一路几乎就是闷头往前冲。元景看到他, 眉心微蹙,勒紧缰绳, 还想要往旁边躲。楚驭见他堪堪贴在悬崖边缘,心头豁然一惊,不及多想, 马鞭飞卷,将他拦腰捆了过来。 元景俨然慌了一下, 一落到他怀中,便手忙脚乱地从马鞭里挣出来。上方一块万斤巨石从山体中斜斜飞出,横在他们头顶, 遮得仅剩的一丝光亮也无。他侧坐在马上,感觉楚驭炽热的呼吸就喷在耳边,抱着自己的手更是无半点放松之意, 心头一恼,仰头怒目以对。 楚驭也是一肚子火气,训斥的话都已到了嘴边,被他一瞪,又无声无息地咽了下去,只道:“山路崎岖,你这般急行太危险了。” 元景大为光火,心道危不危险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王爷多虑了,这里我来过许多次,路熟悉的很,若非如此,想来大王也不会叫我来替你们带路了。” 楚驭这阵子看他冷淡的样子看多了,如今听他语带嘲讽地对自己说话,倒也不觉有异,淡淡道:“你是渠犁的使臣,我自当护你周全。” 元景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王爷还当我是小孩子么,好与不好,我自己理会得,无需外人来操心。”往鞍上一撑,作势要下来。未料楚驭比他动作更快,元景只觉身体一轻,转眼便跨坐在马上,楚驭牢牢将他搂在身前,说出口的话却无什么情意:“出去以后就放你下来。”将缰绳一提,只听得战马长嘶一声,前蹄被勒的几乎立起,元景跟着往后仰躺下去。 他策马扬鞭的本事远胜元景,往前几十里,马蹄几乎腾空而行,遇到小溪深涧也不见一丝一毫迟缓,将空中飞鸟、林间走兽都甩到了身后。饶是元景这样在外面野惯了的,也不由一阵心悸。楚驭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腾出空替他将风帽带上:“害怕就闭上眼睛。” 第280页 元景抬手就掀翻了:“都说了别拿我当小孩子!” 楚驭听他语气古怪,隐约还透着一股咬牙切齿之意,忽然明白他今日为何这么生气,嘴唇动了动,刚想解释几句,一时转过念来,心想,如今不管我说什么,只怕他都不肯听。苦笑了一声,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松了些许。 元景一路僵着腰,不肯靠他太近,如是颠簸了一路,累得肩酸背痛,下马时手都有点使不上力气。此时大军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就连方青也没了影踪。他将马鞭往地上一摔,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楚驭心存顾忌,也没有跟过去,与他背身相对,静静地等着众人到来。 此处临近擒风岭,气候诡异,一天之间,便可见四季变幻。他们坐了没一会儿,天就阴了起来,寒风穿林而过,晨起落了雨的树枝冰霜暗结,隐有落雪之意。思及刚才的事,元景越想越气,恨不能回身给楚驭一箭。他如今身体远逊从前,恨到极处,右肋上方便开始隐隐作痛。这感觉他已领教过两回了,暗叫一声不好,忙翻出薛乙给的药丸,塞了一颗在嘴里。那枚药丸在舌下化开时,他已经连苦味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身体像是被开了一道口子,寒风一个劲地往里钻。他不愿在楚驭面前示弱,强作无事地站了起来。 楚驭虽令自己不去看他,但心神无一时一刻从他身上离开,此刻听见声音,回身便望,见元景裹着披风,一语不发地往密林深处走去。从背影看,倒是与平常无异,但楚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眼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跟了过去。 这短短一截路,元景走的极为艰难,其时眼前阵阵发黑,手足也有了僵化之感,他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空无一人,最后一点气力瞬间被抽空,倚着古树半跪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愈发晕的厉害,耳边隐约听见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他下意识便要跑,才一站起,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歪去。朦胧间只觉自己被人扶住,紧紧捂着地手也被拉开了。 楚驭见他掌心里那朵蛊花悄然绽开,隐有蔓延之势,心里一慌,先前的矜持和顾虑尽数抛到脑后,抬手将他抱了起来。元景竭力想将他推开,声音却极其微弱:“……不……不用你……” 楚驭一见他的病容,诸般往事席卷而来,太阳穴更是一阵刺痛。低头望去,见元景眼角泛红,身体也蜷缩颤抖起来,他双手抱着人,一时不便,低头在元景脸颊边蹭了蹭,急切道:“不怕,大哥在这里。” 元景耳边一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感袭来,手还抵在他胸口,人已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许久许久,他只觉自己置身一个温暖之所,四肢百骸的僵痛都被这股暖意焐化了,再无煎熬之感。还有人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低声说着什么,这声音熟悉的叫人心烦,他手指一动,似乎碰到一物,想也不想就按了下去。 这一下似乎闯了大祸,周围惊呼声不断——只闹了一瞬,便被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压了下去。一滴热热的东西滚到脸上,元景没由来地惊了一下,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然而抱着自己的人只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抚摸的动作愈发小心。其时身体困乏难当,不由在这无尽地温柔中沉沉睡了过去。 方青满脸焦虑地候在旁边,好容易等楚驭恋恋不舍地给元景盖上被子,这才急忙上前,欲查看他的伤口。楚驭坐了个嘘声的手势,只留医官和一名亲兵下来,带着方青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行帐中,才将沾了血的上衣脱下。适才那枚袖箭擦着他手臂过去,留下了一道不浅不深的伤口。方青忙半跪在地,为他清创上药,仔细包扎。楚驭全程一声不吭,脑海中不住回想着医官的话:“陛下身上的蛊毒已往心脉去了,日后发作次数只会越来越频繁……” 俄而进来两名亲兵,称医官已为使臣更衣,这是从他身上搜下来的暗器。东西足有七八件,或藏于腕下,或藏于腰间,就连皮靴旁也藏了一枚薄薄的刀片。方青翻了翻,禀道:“有几样像是出自咱们军械营的手。”见楚驭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思忖着:“我先找个箱子替陛下收起来。” 楚驭已展开地图,查看擒风岭周围的路,闻言止道:“给他送回去。” 方青不解道:“送回去?陛下随身带着这些,难保不会再伤了您。” 楚驭头也不抬道:“从前欺负他欺负狠了,没有这些,他心里害怕。” 元景醒来之时,已身在行帐之中,地上埋了一条火龙,烧的整座大帐异常温暖。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抬手一看,腕上的花纹已悉数褪去,只是身体酸痛难当,无半点力气。伺候他的小兵见他醒了,欢喜不已,忙将他扶起来,喂了几口温水。过不多时,军医也进来了,喂药行针,又是一番忙碌。好容易躺下,元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被换成宽松的丝袍,他心里一惊,急道:“我的……我之前的衣服呢?” 那小兵忙道:“都在您旁边。”元景起身一看,自己的东西果然齐齐整整地放在脚旁,一件未少,这才松了口气。那小兵给他掖了掖被子,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跟我们主帅是不是很熟?”元景沉默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怎么?”那小兵见他神色如常,也多了几分底气,声音都大了点:“您不知道,您发病的时候,我们主帅担心的不行,您睡了两天,他就守了您两天。自己头风发作的厉害,也不肯去休息。我伺候他这么久,还从没见他对谁这么在意过。” 第281页 帐顶悬着的明珠光芒温和,元景静静地盯着看了许久,漠然道:“他不过是看在吾王的面子上照拂一二罢了,我与他没有交情。” 为着元景的病需静养之事,大军在通天涧外扎营四日不出,到了第五天,元景也觉出不对劲来,战事不等人,况且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万一走露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他也知楚驭如此多半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只是心里恨意浓烈,全然不想领他这个情,当夜便写了一道手书,称距此出关不过百里,前路平坦,已无崎岖难行之处,自己身体不适,恐拖累大军,自请离营。 换了一身使臣服,这才带着手书去了中军大帐。彼时楚驭正和几名统领商谈军务,一听见通传,即道:“你们先回去。”众人才为着一事被他训得狗血淋头,忽见他神色大改,皆有些面面相觑,直到他又沉声催了一遍,这才起身离开。 元景候在营门口,见众人鱼贯而出,或是摇头叹息、或是低呼庆幸,还有些奇怪,军械营营长冯右军也在其列,他看见元景,惊喜不已,一把将他提过来,笑道:“你怎么来了?”元景也换做一副笑脸:“我这几日病了,怕耽误你们赶路,左右前头就出关了,便来跟你们将军请辞。”说话间,方青出来催促道:“将军请您进去。” 冯右军摸摸他的头,关切道:“里头那位才发了一通火,你小心着些。” 元景见识过太多次楚驭暴怒的样子,被他一提醒,不禁也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走到里面。只见楚驭脸色甚为温和:“你来了,坐。”方青搬来一个烤火用的炉子放在他脚边,自行退了下去。他这一走,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炉火太旺,烤的人裤脚发烫,连带心绪也焦躁起来。元景进来时还有些忐忑,坐了一会儿,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底气,连明面上的客套都省了,闷不吭声地将手书丢到他桌上。 楚驭扫了一遍,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干脆道:“不准。” 元景听他语气生硬,顿时不高兴了,按捺着火气道:“为什么?” 楚驭低头翻阅军报,状似随意道:“你身体不好,若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无法同赫齐交代。” 元景忍了又忍,道:“王爷若不放心,只管叫人送我回去便是。” 楚驭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别人我信不过。”顿了顿:“你是赫齐送过来的,若你有事,他们追究起来,恐怕双方都难以善了。” 最后一句俨然带了点不容分说的恐吓之意,元景被他气笑了,起身一脚将火炉踹翻:“你威胁我?” 通红的木炭滚得满地都是,帐里一股刺鼻的焦味。楚驭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景双拳紧攥,气势汹汹地回瞪他。 楚驭叹了口气,缓声道:“我请求你。”元景怔了一下,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作茫然,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楚驭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眼睛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请求你。” 第140章 征途(三) 元景懵了一瞬, 眼见楚驭还在靠近,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有些无措道:“我……我就是不想留下来!” 楚驭微微弯下腰,目光与他齐平:“不会一直困着你, 你再休养几日, 等你康复了, 我就派人送你离开。” 元景咬了咬唇, 躲开他的目光,转身跑了出去。楚驭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苦涩,望着他的背影迟迟不舍得动弹。过不多时, 方青也进来了,脱口便道:“王爷, 我看陛下跑的飞快……”看清帐中情景,“呀”了一声:“您又惹他不高兴了?” 楚驭这才慢悠悠地坐回案前,翻阅没看完的军报:“嗯。” 方青听他这语气, 也不像真欺负人家了,拿来火钳, 收拾起这片狼藉,口中打趣道:“我看咱们陛下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跟旁人在一起还好, 一对着您就挨不得碰不得的,上回是不小心,下次没准真会对您放箭, 您要是不会哄,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楚驭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将茶碗重重一搁:“滚去把他们叫回来!”方青心中暗笑,这是半点不好都不许人说了,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元景回到帐中坐了许久,心绪始终难以平复下来。思及方才种种,总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唤来乌善派给自己的侍卫,问道:“殿下可有消息送来?”答曰:“没有。”元景心下烦躁,在帐内踱了几圈,愈发感觉此处非久留之地,命人铺纸磨墨,亲自给乌善写信,请他派些护卫过来,护送自己回程。 侍卫快马加鞭而归,却得到消息:“殿下身体不适,正卧床静养,这些事一律交由大王处理。”把信搜走不算,连人也一并扣下来了。 原来那日元景一走,乌什图便秘密派人将乌善软禁了起来,乌善未料哥哥玩这手,全然不曾防备。身边的人被换了个干净,连近身伺候的婢女也只听哥哥的差遣。他在宫中大闹了几日,亦无人前来问询,他气极之下,连着好几天滴水未进,逼得乌什图亲自来看他。 侍卫归来之时,乌什图正身在渠犁王宫里。不过几日的功夫,乌善瘦了一圈,连眼窝都深陷下去了。乌什图一见之下,也生出了几分心疼之感,才要摸摸他的脸,孰料乌善一见到哥哥,蹭的从床上跳起来,苍白干渴的嘴唇都挣裂了,就看他咬牙切齿地扑到乌什图身上,抱住他的手腕就咬。 第282页 几个侍卫见势不妙,齐齐上前将人拉下,乌善满口是血,一时分不清是谁的。乌什图怒气横生,甩开欲给他包扎的侍卫,一脚把乌善踹翻了:“我是你哥!你要为了个外人跟我拼命不成!” 乌善被他踹的连连咳嗽,一双眼睛气得通红,胸前剧烈起伏了半响,鲜血连着话一起喷了出来:“你不是我哥!你明知道我喜欢小九,还帮着姓楚的算计他!还算计我!”他被人折着手臂,压得动弹不得,索性跪在床上,像是炸毛的小兽一样冲他吼:“我要被你气死了!” 乌什图气得拍着脑袋,直在原地打转:“我他娘也快被你气死了!”揪过伺候乌善的婢女,呵道:“你不说他病得要不行了么?你看他给我咬的,哪有一点不行的样子!”忽听那边喊道:“大王,乌善王子昏过去了。” 原来他久未进食,身体虚弱,适才怒火攻心,这才力竭不支。众人又是一通忙碌,好容易才将他弄醒。乌善趴在床上,脸上尽是不正常的绯红,虽没了大杀四方的力气,看人时眼神却凶的要命。乌什图也是筋疲力尽,思量了一下,把人都轰到外面,这才坐到他床边,摆手道:“行了,别胡闹了,我跟你好好说说话。”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乌善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道:“有什么好说的!你把我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给姓楚的找机会钻空子么!别费心机了,小九恨他恨得要命,才不会跟他走!” 乌什图手里端着一碗粥,喂了几下没喂进去,索性自己吃了:“那你怕成这样做什么?”乌善一僵,随即紧紧地攥住拳头。乌什图道:“楚家是不会让小皇帝有机会翻身的,就算楚驭肯,他手下陪他起事的那些人也不答应,他早迟得把人带走藏起来。横竖小皇帝跑不出他手心,不如叫他们现在和好,那他走的还高兴些。” 乌善脑子一炸,双目赤红地跪坐起来,作势又要同他拼命:“你敢!” 乌什图眼疾手快地将他按趴下,被子一盖,捂得动弹不得:“哥都是为你好,别不懂事!元家那小皇帝没几年好活了,你同他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劲?大燕的事,让他们燕人自己闹腾去。你赶紧娶妻生子,过几年哥把王位传给你,你坐拥赫齐渠犁千里之地,要什么人找不到,何必这么死心眼。” 他说的痛快,却没看到乌善的脸色已经变了:“你说小九没几年好活是什么意思?” 乌什图顿了一顿,面不改色道:“他的身份瞒不住人,一旦给有心之人查到,必会惹来大麻烦,你让楚驭把他带走,才能保他活的长久些。” 乌善“呸”了一声:“你跟姓楚的一个鼻孔出气,我不信你!你赶紧把我放了,我要去接小九回来!”他暗暗攒了一把力气,寻了个时机,一跃而起,将兄长扑倒在地。乌什图还在给他剥橘子,一个不留神,连人带橘子全军覆没,侍卫们都被他赶了出去,他单枪匹马跟弟弟搏斗了一刻有余,待侍卫们进来时,就见他盘腿坐在地上,头发衣服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一道抓痕,乌善鼻血横流地趴在地上,也是狼狈不堪。 侍卫们一时愣怔了,竟不敢上前,乌什图拍掌大怒道:“傻站着做什么!把这小兔崽子给我绑起来!没我的吩咐,不许他踏出门一步!” 大军已在此处驻扎了六日,元景了解楚驭的脾性,知道他留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自己能安生休养,多半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被困在帐中,久等不到外界回音,不由焦虑万分,心中思忖:乌善若看到信,只怕已经连夜赶来了。不知渠犁又出了什么事,才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没心思细想这里头是不是有楚驭阴谋手段,横竖自己的大计绕不开他,如今既落于人手,吃苦受罪倒还罢了,只是掉包继子入京的事,半点耽误不得。也不知曹如意那里办的如何了,不过料想一旦生变,楚驭也会得到消息。生平头一次,有些盼着楚驭来探望自己,也好以他的态度猜度一二。 不料楚驭如今似转了性,一连几日,居然都没来看他。他心焦难安,一时想不透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他知道自己不待见他,干脆就不来打扰。一日偶然摸到神武军安置信鹰之所,心念一动,到底还是没胆子在楚驭眼皮子底下玩一出飞鹰传讯的名堂,只得悻悻回去了。 第七日午后,通天涧下起了暴雨,一些低矮的树枝不多时便被狂风吹断。元景出去看了一眼,见天色如墨,几乎与夜晚无异,各营士兵来来回回,忙碌不休,像是在预备什么大事,他还在思索趁乱逃出去的可能,就见帐门一动,方青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王爷叫我来禀告您一声,咱们要拔营了。” 元景皱了皱眉,不确定道:“现在?” 方青恭敬道:“是,外头风大,您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不宜骑马,王爷已备好了车,属下送您过去。”说话间,马车已到了门口,方青亲自执伞,将他送到车上。里头铺了一层厚厚的裘毯,以作休憩之用。亲兵奉上手炉、大氅,又将厚实的毡帘放了下来,元景坐在琉璃灯下,听外头狂风如吼,大雨如泼,一声声砸在车顶上,心里愈发烦乱。掀开毡帘一角,装作好奇的样子,朝照顾自己的小兵询道:“天气这么坏,你们主帅怎么选在这时候拔营?” 那小兵日日得主帅召见,问的都是这位引路使的起居日常,心知此人与主帅关系不一般,当下不敢隐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回大人,西魏那边来了擅驯探鹰的将军,主帅怕晴天出行被他们发现行踪,这才选了今日。” 第283页 元景没由来想起那夜在河边救起的西魏人,才出了一会神,即被催促道:“大人,这雨下得急,您还是快进去吧。” 只得放下毡帘,老老实实坐回车里休息。 十一月中,楚驭率三万精兵到达擒风岭,与楚绍大军里应外合,强攻魏营。太子冉洪未料魏境内会天降神兵,交战第一日,损失惨重。幸亏秦雁锋反应机敏,飞快召集全军,一分为二,斩断林木,熬制火油,数千架弩机一字排开,奋力将敌军挡在城外。楚驭在城外远远瞧见了他指挥若定的英姿,问道:“那是谁?”探马禀道:“回将军,那便是魏主新调来的将军,秦雁锋。”楚驭凝神看了片刻,笑道:“倒是比他们的太子有能耐些,只可惜跟错了主子,天大的能耐也无用处。”眉头微蹙,忽而祭出长弓,四箭齐发,将才放飞的信鹰射下。信鹰中箭后一时未死,又扑腾了许久,才坠入城下无尽火海之中,楚驭道:“他们必定贼心不死,叫人盯紧了,不许有一只信鹰跑出去。” 秦雁锋暗骂了一声,俄而听说太子有请,又细细交代了一番,这才带着鹰奴离去。 太子行帐里已经吵做一团,八部将领各执一词,分毫不让。才一进门,就听太子麾下重臣梁宰吼道:“我们两面受敌,强撑又能撑多久?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一战之力,杀出城去,护送殿下回大魏!”冉洪坐在上首,愁眉紧锁,不发一语。梁宰继续道:“要真被他们耗得不剩一兵一卒,到时就悔之晚矣,一旦殿下有失,尔等有何颜面回去见吾主!” 秦雁锋反手一推,将帐门重重关上。众人被这声音一震,静了片刻。秦雁锋大步走了进来,尚未落座,便开了口:“不能出城。”冉洪抬起头,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梁宰深吸了一口气,似有辩驳之意,秦雁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如今城中只剩八万人,南边的燕军却号称三十万,先前我们连败几场,士气已失,以少博多,绝无胜算。” 梁宰冷哼道:“虽不可跟神武军主力相抗,可北边这一支只有不到三万人马,且远行而来,无强弩火器傍身,我们人数倍之,如何不能一战!” 秦雁锋道:“梁将军说错了,我们的八万人,至少得有四成守在南边,否则燕军破城而入,我们绝无生机。北边领军之人正是神武军主帅,此番前来,所携兵马七成以上都是骑兵,兵精将勇,我们强行与战,或可护送殿下逃走,但必定损失惨重,守城的兵马全折给他们不算,往后十年,只怕都无法南进一步。” 梁宰一刀砍断桌角,赫然吼道:“殿下的性命要紧还是一座破城池要紧?说来说去,你就想让殿下留在这里等死罢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鬼主意,你……” 冉驰打断道:“梁将军慎言!”梁宰胸前剧烈起伏,甩下佩刀,怒气冲冲地坐下了。冉驰看向秦雁锋,道:“如今信鹰飞不出去,父皇不知这里情形,援兵也派不过来,依秦将军之言,吾当为之如何?” 秦雁锋斩钉截铁道:“等!楚驭率兵涉远而来,所带粮草有限,他们只会比我们更着急攻下城池。末将已命鹰奴每隔四个时辰便放飞一只信鹰,若能将战报传出去自然好,就算传不出去,我们多拖一日,等到陛下发现不对,主动派来援军的希望就大一分,等援军赶来,便可出城交战,到时燕军插翅难飞。待城困之危得解,再慢慢同神武军主力计较。” 冉洪审视般看了他许久,秦雁锋与他目光相对,无半分躲闪,冉洪道:“秦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只是燕军攻城势大,万一援军赶来前,便被他们攻破城关,从而错失撤军良机,又待如何?” 秦雁锋半跪在他面前,毫不犹豫道:“末将愿立军令状,请殿下将所有兵马交给我调派,除非我身死关前,否则绝不叫燕军踏进一步。” 梁宰在一旁冷冷道:“你一条贱命如何能与殿下相提并论。”在场诸人听得此言,神色均是一变,梁宰被冉洪一瞪,不情不愿改口道:“到时你一死倒干净,殿下却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秦雁锋像是没听见一般,禀道:“殿下放心,我已派了一队人马挖凿密道,一旦城关有失,殿下便可从密道逃生。只是如今,还需殿下坐镇,以定军心。” 梁宰还要说话,冉洪已开口道:“秦将军思量周全,那就这样吧。孤还有些要事待办,先失陪了。”起身离席,梁宰并几位将领跟在他后面离开。出了帐门,梁宰还有些不忿:“殿下,你适才为何要听那小子的话,先前我们派人刺杀他不成,他必定怀恨在心,绝不会真心诚意想保殿下安危。” 冉洪扫了他一眼:“父皇给了他最高决断权,我若执意不肯,他少不得要请出皇命,到时不从也得从了。况且我自出征以来,几无胜绩,纵使回去,也无颜见父皇,不如听他的,拼力一战,要能斩杀燕军主帅,也是大功一件。” 梁宰忧心忡忡道:“话虽如此,可万一形势有变,伤及殿下……” 冉洪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自然不会全然信他,先前我已叫蚩龙做了准备,一旦有事,我们自行离开便是。”梁宰这才转忧为喜,抱拳道:“殿下英明。”冉洪道:“刚才在帐里的那种话不可再说了,要是让我父皇听见,定饶不了你。”梁宰“唔”了一声,尤有些不满:“明明殿下才是太子,陛下却处处偏袒他,弄得闲话不断,实在叫人不痛快。” 第284页 冉洪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森冷,再开口时,语调一如往常,一笑道:“是啊,偏他得父皇欢心,又有什么办法?” 大帐中诸人皆已散去,秦雁锋尤半跪在地,他的亲兵悄悄进来,将他扶起,一见他的脸色,担忧道:“将军,您先前的伤还没好,何必这么卖命,横竖殿下都不会领你的情,你要立了功,只怕他还要恼你。” 秦雁锋剑眉一凛,呵斥道:“再敢胡言乱语,莫怪我军法处置!”亲兵知道他的脾气,嘟囔了几句,转口到:“将军,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燕军都已退下了,要不您也去休息休息。” 秦雁锋轻舒了一口气,道:“不必了,我再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再有两三更,元景会给渣攻新的伤害暴击,替身攻也会出场 渣攻面对他就不会这么淡定了 PS:今天是发文一周年,开心,爱你们 再PS:前几天不舒服,就偷了个懒,明天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141章 离人 攻城之战绵延日久, 大半月以来,燕军进攻不下百次, 然秦雁锋率兵日夜死守,一拨人倒下, 立刻有新的人填上来, 城门下尸体堆积如山, 墙壁被血染得发黑。他眉头也不皱一下, 大有以命搏命之意。十二月初,燕军俘虏了一支突围小队,共六百一十四人,楚驭命人将他们尽数押到战场中央, 斩首示众。弩手弯弓搭箭,将头颅送回城楼之上。 死守在第一线的魏军被淋得满头污血, 还未来得及擦去,便见信使驱马而出,冲他们喊话:“上面的人听着!天策将军有令, 命尔等速开城乞降!一日不降,则破城后杀千人, 后复增之!” 城楼上一阵骚动,哗声将起,便有一支红翎长箭如流星般飞了下来, 直冲信使面门而去,未到跟前,一支铁箭半路冲出, 阻其杀势,此箭劲力霸道无匹,但见火星一溅,竟将那枚红翎长箭从当中劈开,重重地钉在城门上。 信使神色不改,高声喊道:“一月不降,城破之日,必屠尽军民、鸡犬不留!” 城楼上死一般的寂静,秦雁锋身姿坚毅如铁,片刻,缓缓比了个手势:“杀!”箭雨如飞,打破了战场上短暂的平静。 这修罗炼狱般的场面,元景自是无缘得见。大军扎营之后,他的住所照旧挨在中军大帐旁,小兵得了吩咐,照顾细微更甚往常。头几日元景还捺着性子安生休养,可直到他完全康复,楚驭仍是三推四阻,或曰局势凶险、或曰人手不足,就是不肯放他回去。 饶是对此人秉性心知肚明,元景还是不由一阵恼火,又是怕曹如意办事不利,又是担心乌善的安危,是故一夜之中,少有安眠的时候。他对着楚驭,本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相见,气性愈发大了。有好几回,都把伺候他的小兵吓得不轻,以为主帅此番必定是要雷霆大怒的。未料将军本人全不在意,私下里问起元景的事,眼中只见关切之色。 如今开战之前,或是战事僵持之际,他都要往元景帐中走一趟。每每出来之后,便见眉头舒展,目光炯然,上阵指挥都比前一日更坦然自若。 久而久之,便有传言流出。称偏帐里的那位,是主帅大人的军师心腹,主帅每有烦忧之处,需与他商议,才能下决定。有人见过元景的样子,奇道:“那明明是个少年,如何能做咱们主帅的军师?况且我瞧着他对将军可不怎么尊敬,有几次路过他的行帐,我都听见里面在吵架。”传闲话的人眼珠子一转,分辩道:“这就是了,咱们主帅何等人物,若非这少年智谋过人,离他不得,主帅怎会这般纵容?” 众人一听,这话倒是不假,主帅年纪虽轻,可论气度才干,就是比之故去的老将军也未逊色多少,连一众老将也不敢轻易挑衅他的威势,一个少年,若不是天赋异禀,仗着自己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能如此张狂。 流言传开,众人说得愈发妙闻迭出,就连先前主帅对阵魏军主力时打的那几场胜仗,也有人将功劳算到他头上。又有人纳闷了:“这少年明明是渠犁王送过来的引路使,怎的说起来,倒像是咱们将军自己的人?” 就听别人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原本就是将军的人,只是跟咱们将军闹不痛快,赌气去了渠犁,将军岂能与他计较,这才给他个台阶,把人请回来了。你没看见先前他生病的时候,主帅有多着急,还亲自把他抱进自己的行帐,寻医问药的守着他,寻常使臣哪能有这个面子?” 伺候元景的小兵偶然路过,也被抓过来问了个究竟,他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将军来的时候,不让我进去伺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先前交情好不好,不过将军待他确是不一般,都没见他同帐里的那位大声说话过。” 众人得了这一句,传闲话时,更说得言之凿凿,宛如亲眼所见一般。元景偶然出了一趟门,见神武军上下对自己恭敬的有点出奇,他觉得不对劲,一打听才知道原委,只是话传到他那里,已经没了本来的样子,更有甚者,将他们说的像一对亲密爱侣一般。 元景听在耳中,又羞又恼,不分青红皂白,只将这笔账全算到楚驭头上,一念升起,愈发恨他恨他牙痒痒。这些楚驭自是不知,当日回营时天色已晚,他见中军大帐旁那座白色的小帐篷还点着灯,步伐一转,即去元景帐中走去。才一进门,就有个茶碗迎面砸过来,楚驭偏头一躲,正碎在他耳边。 第285页 这待遇只在他第一次深夜探访时领教过,他一头雾水地看看元景,后者扫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跑回寝帐了。 楚驭无奈道:“谁又惹他不高兴了?” 方青心道,这还用问么?他哪回见到您高兴过?只是这话不便直说,他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您还没吃饭,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楚驭顶风冒雪地走了一路,尚不觉得什么,如今进到这里,只看了元景一眼,便觉得外面天寒地冻,竟一步都走不出去了,犹豫了一会儿,道:“叫人端过来吧。” 元景趴在床上翻着一本兵书,耳边听得外头脚步声退去,俄而又有香气传来,心知他一时半会是不会走了。说来也怪,这阵子楚驭总往自己这里跑,来了却也无甚逾矩之举。自己在里面不出来,他就在外面坐着,一坐少说就是半个时辰。元景总觉得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趴在枕头上思量了半响,总也理不出头绪,索性不再管他。 楚驭虽不许他离开,却也没困着他,这几日,他借着在外头闲逛的功夫,已将士卒轮值班次、何处防范松懈摸了个通透,只待寻个时机,便可偷偷离开。他在脑海中又思索了一遍回去的道路,这才心满意足地盖上被子,蜷身睡去。 帐外风声已经停了,楚驭坐在火盆边看了许久军报,不觉已到深夜。起身之时,目光落在门户虚掩着的寝帐前。元景似乎已经睡去,他熟睡时特有的绵长温柔的呼吸声,如同羽毛般轻轻飘了过来。楚驭在原地站了许久,抬步时,不由自主地那里走去。 寝帐中点了一盏牛油灯,元景睡在一团暖光里,衣衫松垮,侧身而眠。寝帐里的火龙烧得极旺,是以白皙的皮肤染上一抹绯红,连嘴唇也是红艳艳的。他一臂搂在自己胸前,似乎睡梦之中,也在寻求安慰和保护。 楚驭屈膝半跪在他床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熟睡的面容。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想要抚摸他一下,只是指尖颤的厉害,还没碰到他的脸,就又收了回去,只沿着他脸颊的轮廓,轻轻地游走了一遍。 此际夜静风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丝悠扬哀婉的埙声,楚驭一惊,几乎想要立刻离去,只是转身之际,情潮难抑,鬼使神差般在元景唇上吻了一下,这个吻一触即离,比最轻的风还要温柔。元景在他眷恋的目光中沉沉睡着,全然没有回应。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只觉得心都要疼碎了。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脸颊,在心里无声道:“再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一次,我便再不会放开你了。” 元景鼻音很轻地哼了一声,随即蜷得更紧了些。楚驭苦笑一声,终是转身离去。 他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早起才一睁眼,就听见外面铲雪的声音。他心头一动,趿拉着鞋子便往外走,帐门掀起,便有冷风裹着冰粒子扑面而来。他冻的打了好几个寒颤,可眼睛一看到外面的情景,便不舍得进去了。 大雪下了一夜,眼前雾幕茫茫,举目所见,皆是雪色。几名亲兵已从尺余厚的大雪中铲除一条小径,他嗅着晨起清冷的风,不知怎的,脑海中竟冒出当年楚驭告诉自己的北疆冬日的画面。 楚驭今日坐镇后方,一听见声音便出来了。转头之时,见他衣衫单薄的站在门口,眉心一蹙,反手折下大氅,疾步上前,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望向元景时,俨然有些不悦,一开口却是冲着一旁铲雪的亲兵而去:“怎么让他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小兵正忙的满头大汗,转身时才发现将军来了,一时间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元景正在出神,骤然觉得身上一暖,他半张脸都被裹在大氅中,好容易挣出来,一看是他,撇撇嘴,又不高兴了,转身便往里面走。 他这脾气一天大似一天,从前还会顾忌一二,相处日久,如今当着外人的面,都敢直接对楚驭发脾气。 方青苦笑道:“王爷,您还是快进去吧。”果然,他进去没多久,便有摔摔打打的声音传来,楚驭似乎也没奈何一叹,跟着走了进去。入内一看,里头又是一团糟。元景今日火气格外大,就见扯下自己的大氅,狠狠往地上一掼:“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楚驭昨夜几乎就没睡着,其时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好休息,疲倦难当,见元景急怒之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扯脱半边,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肩膀,浑身血气哗的一热,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唤人进来添火加炭。 他来的次木林森数多,那小兵对此间情景心知肚明,低着头办完了事,又默默退了出去。元景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负气不言了。楚驭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替他将衣服拢好:“我来便是要送你离开的。” 元景眨了一下眼,复望向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驭将怀中之物交到他手中:“你自己看。”元景打开一看,竟是一封任命状并一枚兵符,上面写着:要他前往扶桑关,阻断魏军退兵之路。元景一看之下,满腹茫然,将两样物件丢到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驭道:“先前借引路使时曾与乌什图说过,若战事中有要你相助之处,可不必再讨文书,便宜行事即可。” 元景冷冷道:“我无兵无权,也没担过这种大任,只怕帮不到王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楚驭见他有起身之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阻道:“我已备了五千兵马,随你一同前去。扶桑关易守难攻,你只消与关内守军合兵一处,坐镇城关即可,不必你厮杀搏命,日后论功行赏,自有一番好处。” 第286页 元景目光一寒,望向他时,已带了些切齿之意:“论功行赏?谁来封赏我?你么?到时我是不是还要下跪谢恩?” 楚驭颈下青筋轻轻一跳,片刻后才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恢复到初见之时漠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我从来就猜不透,只是如今我已是渠犁人,吾王不愿我与你们有太多牵连,你们大燕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恕不奉陪。”欲起身之际,楚驭握着他的手猛然收紧,魁壮的身躯也倾覆下来:“可你是大燕的皇帝!” 元景抑制不住般狂笑了几声,重复道:“大燕皇帝?”他提起裤脚,露出那副绑了他数月之久,时至今日还束着他,使得别人看他如看奴隶一般的脚环:“哪朝哪代有我这样的皇帝?” 楚驭胸口一阵刺痛,蹲跪在元景脚边,为他将衣服放下。元景眼角发红,兀自咬紧嘴唇,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朝外面走去。楚驭在他身后缓缓道:“扶桑关是先帝当年做皇子时,为大燕夺下的第一座城池。”元景步伐一顿,止步回头。楚驭将任命状放在桌前:“你从前说过,想去看看先帝年轻时走过的地方。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便是,你若不肯,我这就派人送你回渠犁。” 路过他身边时,元景偏过脸,不肯看他。楚驭捡起大氅披到他身上:“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第142章 蛊毒 次日一早, 五千玄甲勇士聚于校场,大纛随风猎猎舞动。元景一身使臣服已换做银鳞铠甲, 点将台两侧燃起巨大的火炬,红光之下, 他脸上的修罗面具愈显威武狰狞。千羽军列阵于前方, 当先一人臂上擎着一只威武的雄鹰, 屈膝一跪, 率众道:“誓守疆土,生死追随!” 众将士齐声高喊,呼声响彻天宇。三声鼓落之后,千羽军队长扬起手臂, 雄鹰昂首长唳,展开翅膀, 飞到元景肩头。 其时天光渐起,元景身上银光森冷,跃于雪色之上。他藏在面具后的眼眸轻轻一动, 从远方收了回来,望着台下诸人道:“出发。” 方青目送着这支队伍离开, 才折返回中军大帐。楚驭愁眉紧缩,正对着地图出神,耳边听见脚步声, 只道:“人走了?”方青“嗯”了一声,闷声不响地站到一旁。楚驭不经意一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随口问道:“怎么了?他走的不高兴?” 方青欲言又止道:“没有。王爷,您为什么要让陛下带兵,五千人虽不多,可他一旦得势,必定要回来报仇,而且一旦此事为京中那些人知道,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楚驭目光落向那个边关小镇上,嘴角轻轻一动,淡然道:“我知道。” 元景率军行进一日,千羽军人人知晓他的身份,尽忠职守,时刻守在他身侧,他不开口,无人敢说话。夜色渐晚,众人便寻了个山丘扎营休息。行军途中食宿从简,元景栖身在一个矮小的帐篷中,此地临近风口,寒风彻骨,他一时睡不着,便坐在火盆边发呆。只听门外轻轻一响,本还在假寐的雄鹰低啼一声,似在提醒有人来了,元景敛定心神,道:“进来。” 来者是千羽军小队长,名唤天魁。他手里拿着个小酒壶,送到元景面前:“属下来给您送酒,天冷,你喝些暖暖身子。”元景接过来,但觉触手温暖,俨然已经热过了,他喝了一口,问道:“你们带了多少酒来?” 天魁答道:“回陛下,还有几十坛。” 元景一颔首:“拿出来分给将士们吧。” 天魁面带犹豫:“陛下,将军有令,军中不许饮酒,况且这些都是给您准备的。” 元景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既然以我为主将,便听我的就是。传我的军令,除了当值的兄弟,其他人一人一碗,喝了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天魁应声便去,寂静雪夜中,搬酒开坛、低语欢饮声分外清晰。元景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但见火光一盛,天魁去而复返:“回陛下,酒已分下去了。”元景见他肩头落满雪花,持刀的手更是冻的通红,摸了个碗出来,给他倒了碗酒:“这碗给你,你也去歇着吧。” 天魁以军礼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起身时见元景还对着火堆发呆,好心劝道:“陛下,明日五更便要起行,您还是早些睡吧,若是嫌冷,属下再去拿一床貂衾过来。” 元景又喝了一口酒,才轻轻地开了口:“这里有野兽么?”天魁一时不解,元景很有耐心地问:“不是说天冷以后,常有野兽入城伤人,小孩子要是没看好,就会被叼走么?” 他这一整日都是不苟言笑的做派,此时才流露出一点少年气。天魁一笑道:“陛下不用担心,野兽都在山上,若不是遇到灾年,短了吃喝,这种天气,它们也不会轻易出没的,您只管安心睡觉便是。” 元景“哦”了一声,嘴角不自觉撇了下来。 次日一早,众人便朝着扶桑关方向进军,天魁得了恩典,跟在元景身侧,路上与他说起扶桑关旧事。此关隘临近西域众国,地接东西,一向是诸国眼中的肥肉。从前饱尝战火,直到三十三年前,先帝跟神武将军率兵与乌孙王在此交战,杀敌十二万之众,乌孙国本是西域第一大国,此战后元气大伤,再无力与大燕争雄。至此扶桑关尽归元氏所有,成了大燕边境的商贸重镇。 第287页 元景心中盘算了一番:“三十三年前?那是武摄二年的事了,之后父皇便遭□□弹劾,被贬流放……” 天魁继续道:“魏军若想撤退,这里便是他们回国最安全的路,一旦离开城关,便可散进西域诸国,如水落大海,再难寻觅。” 其时已近城关,他们路遇一个茶棚,索性坐下来歇歇脚。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本是扶桑关内人,一听说他们是燕军,不敢怠慢,忙唤出妻儿,抬出两副铜锅,为众人熬煮奶茶。 元景走的是条商道,一路行来,却未见到几个人,正觉得奇怪,便随口问了一问。提起此事,摊主也是面带愁容:“十日之前,须弥城主便关闭城门,说是要防贼人出入,这里也就没从前这么热闹了。”将热气腾腾的奶茶送到元景面前,小心翼翼道:“军爷,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元景默了一默,道:“快了。”安慰般冲他一笑,又想起自己还戴着面具,于是接过他手中奶茶。两人皮肤相触之际,元景心口忽然一阵剧痛,藏在面具后的脸瞬间煞白,只听“砰”的一声,茶碗也掉在地上。 天魁见势不对,忙道:“陛……将军,你怎么了?”元景身体一阵发颤,好容易才开了口:“没事。” 天魁“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架在摊主脖子上:“说!你在碗里放了什么?” 摊主的妻儿见此情景,吓得与他拥做一团,摊主呼天抢地道:“官爷明鉴,这里头……这什么都没有啊!”一线血光顺着他被刀抵住的地方流下来,抱在一起的三个人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们瑟缩着的脖颈高高仰起,皮肤上浮现淤青的瘢痕,垂下来的手臂陡然往前一抓,天魁见机极快,连退几步,一刀砍下,污血喷涌而出,离得最近的一人沾染些许,手臂上亦浮出那种瘢痕。 这一家三口被鲜血溅满头脸,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嘶喊号叫,朝人群扑去。元景心口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紧紧攥住拳头,艰难道:“……不能近身!” 六名千羽卫“喝”了一声,列阵上前,勾链齐出,死死咬上这三人手脚,天魁手持流星锤,远远一抛,只听“咚”的几声,这三人脊梁骨尽碎,就此倒地。 元景摸出一枚丸药吃下,方才好些。拂开众人,上前一看,见他们一时未死,手足还在不停抽搐。又近了两步,信鹰哗的一下,扑上前来,半人长的翅膀急拍,阻他去路。天魁急道:“将军!不可再靠近了!”先前被溅了毒血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且身上瘢痕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元景将鹰抱了个满怀,道:“无妨,有些东西我需得确认一下。” 他只走到三尺之外的地方,心口那股闷闷的痛感又涌了起来。只见摊主脊背上有什么微微弓起,天魁惊讶道:“那是什么?” 元景不自觉捂住心口,低声道:“蛊虫。”这一年多来,他偶尔能感觉到自己心脉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薛乙曾说是因着蛊越来越霸道的缘故。想来摊主一家三口早早也中了招,适才撞上自己身体里的,蛊虫惊醒,这才提前毒发。沉默了片刻,道:“中毒的那名士兵留在城外,找两个人照顾他。这一家三口用火烧尽,切不可碰到半分。” 他转身上了马,喝道:“出发!” 扶桑关一早便得了消息,一见令牌,立刻大开城门。迎接之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将,生的圆脸笑眼,甚是健谈。也不管元景身后站着的这五千个活阎王,上来便挽着他往里走。元景刚开始还惊了一下,后见他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不确定道:“须弥城主?” 老将笑眯眯道:“城主还有要事在身,在下是城中参军,您唤我一声老马便是了。” 元景没心思寒暄,一见面便唤来书吏,要查城外那一家三口的底细。这一家人往上追溯四代,都是扶桑城的人,平日敦厚老实,绝无细作卧底之嫌。话虽如此,但元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问道:“能否查出最近跟他们有过接触的人?” 老马还是那副慈祥的笑脸:“不是属下推脱,同他们打过交道的,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可不好查呀。”元景一番思量,倒也是这个道理。老马见他沉思不语,低声道:“将军查问他们,是何缘故?你我同为大燕的将领,还需开诚布公,才好一同为国效力。” 元景扫了他一眼,颔首道:“也好。”屏退众人,只留了两个近卫伺候,这才将城外之事细细说给他听。老马笑容褪去,眉头越皱越深:“这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见的多,要是不小心染上的便也罢了,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以他们为饵,散布到全城……”说到最后,也有些心惊之态:“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先禀报城主,再来与将军商议。” 元景道:“事态紧急,城里可有蛊师,请马参军将他们叫过来,我还有一名部下受伤,等着救命。” 老马苦笑道:“先前闭关之时,城主便驱逐了一批异族巫医蛊师,如今只怕不好找,在下尽力便是。” 天魁忽在一旁插话道:“赤珠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要不要请他来一趟。” 元景心里轻轻跳了一下,眼中露出迟疑之色。天魁也知自己有些僭越了,退了一步,不再多言。马参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饶有兴致道:“将军莫不是有些不便?”不待回答,又道:“这话原不该我来说,只是如今正值战时,既有人可用,还是早些召来为好。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万一叫西魏狗贼在咱们这儿钻了空子,那可万死难恕了。况且边关是苦寒之地,仗打完了,将军也好早些回家嘛。” 第288页 他这一番话句句在理,元景纵有些不愿,也只能从命了。到底心中还有些芥蒂,不肯亲自动笔,轻咳一声,冲天魁道:“既如此,你便飞鹰传信一封,请他派赤珠过来。” 扶桑城通贸日久,集市规模庞大,如今虽紧闭城关,不许往来进出,但城中平民与暂住的商队众多,汇聚一处,仍不失繁华。入夜时分,集市上的人群还未散去,就见小贩们纷纷在摊位前挂起了一排油皮纸灯笼,一串少则四个,多则七八个,随风飘飘忽忽,远远一看,像是雪夜之中,悄然飞出的萤火虫。 这两日元景都忙着同那位马参军商谈城中军备之事,赤珠不来,他一时也不敢去巡城,困坐了一日有余,趁着天色已晚,这才出来透透气。他在来的路上,便听天魁说,当年夺城时,须弥氏便得了先帝的恩典,与元氏共主此城,元家得大燕千秋天下,须弥氏便为扶桑万世之主。是故城主的住所建的华美壮丽,几乎如宫殿一般。 元景绕过雕栏画栋、重重殿阁,最后走到一座灯火幽微的殿宇前。门开一线,四周却无守卫,元景心生好奇,悄悄走了进去。殿内当中悬着一副小像,袅袅白烟升腾缭绕,他置身于这茫茫雾色中,眉目望之不真。可元景一见之下,便惊的动弹不得。画像之下供奉着一座牌位,正是大燕世宗皇帝,元旭。 元景未料在这边关小镇还能得见父皇牌位,呜咽了一声,将面具抛开,跪倒在地。他自离京以后,多番谋划,处处隐忍,不知赔了多少笑脸。从前父皇明明告诫自己许多回,他却一次都没有听过,如今自尝恶果,悔之晚矣,才晓得父皇的用心良苦。一念至此,藏在心底的委屈痛苦一瞬间全涌了出来。 身后那声怒喝响起之时,他已哭得浑身发软,抽噎着回过头,便见到一名紫衣金刀、形容威武的中年男人站在殿门前。他俨然已在暴怒边缘,一与元景目光相接,怔了一怔,满腔怒意瞬间哑了火,疾步冲上前来,按着元景的肩膀,脸上满是狂喜:“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元景肩膀被他捏的生疼,一把将人拂开,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又是一愣,看看画像,又看看他:“你不是……”又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你已经不在了。”元景估摸着他是先帝的故交,灯火昏暗,这才一时看错了,也没同他计较,眼泪一时擦不干净,摸到面具,顺手戴上了:“我是大燕派来镇守城关的将领,敢问阁下是?” 那男人尚在痛苦边缘,看到他那张修罗面具,眼中一惊,兀自沉默了一刻,才道:“我是此城城主,须弥庭。” 元景道:“须弥城主,我来了快两日,听说你一直在忙,还未拜见过。” 须弥庭盘坐在地上,阴沉沉道:“马参军已同我说了,不过昨日是我好友的生辰,恕我无心会客。” 元景心中一怔,望了望画像,顿时有些懊恼,自己竟将父皇的冥寿忘了,还在对着父皇灵位低声忏悔之时,就听须弥庭问道:“小子,你同这画像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元景眼波微动,一时没有回答。这短短的一顿,已叫须弥庭看出了端倪,他苦笑了一声,挥手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自会去见你,以后别到这里来了。” 元景也没介意他出言无状,略一施礼,便离开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站在画像下,痴痴地看着父皇,一时间又想起那位以身殉葬的神武将军。他如今灵窍已开,人情世故十分通透,一见便知,父皇与此人也有一段故事,叹了一声,暗道:“父皇,你这是招惹了多少人?” 出门之际,天上又下起了大雪。天魁一时看不见他,便请宅中侍卫一同寻找。他没走几步,便与一名婢女相遇,她一见地上的脚印,晓得元景从何处出来,吓得面无血色,轻声急道:“将军,那是府中禁地,城主一向不许人进,您快些随婢子回去吧。”撑起一把纸伞,为他遮挡风雪,元景道了一声谢。两人身体相触之时,他忽然感觉胸口钝钝一痛,步伐也为之停下来,转身一看,果然见那婢女脸上浮现出死尸特有的淤斑。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过程里,挖掘了很多燕帝的旧事,他年轻时候的感情和事业比元景艰难曲折的多,有想要把这个文发展成一个系列的想法,今年写完预定的两篇文之后,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 ps:下一章还蛮甜的,渣攻很直男也很努力地追妻了,卖萌打滚求评论呀 第143章 步月 平地起了一阵阴风, 元景连退了几步,抬起手臂, 直直地朝向那名婢女。那婢女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星灯光照过来, 她眼底已浮上一层赤红的血色。嘴唇动了动, 发出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嘶吼。恰有一名老仆经过, 一听这声音, 吓跌在地。婢女晃了晃头颅,如行尸走肉般朝他望去。 元景吼道:“去叫人!”一箭发出,污血喷了一丈有余,他手背沾了一点, 便疼得如被泼了火油一般。不及多看,转身便跑。那蛊尸嘶嚎了一声, 果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他对此处不甚熟悉,转来转去,最后跑进一处死角, 一堵白石墙横在眼前,竟是逃无可逃。 身后腥风阵阵, 蛊尸离得太近,他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意志消沉, 眼看蛊尸寸余长的指甲近在眼前,忽然没了搏命的气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第289页 一念未落, 四条长索忽的破空而来,如藤蔓般缠住那名蛊尸的手足。元景睁大眼睛,才要细看,一件带着烽火气的披风当头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咔”的几声钝响,似骨骼碎裂之声,继而又是“咚”的一声,似什么重重倒地。 元景疼痛稍减,一口气尚未喘允,已被人揽到怀中。俄而披风被拉开,他一抬头,正对上楚驭关切的神情。楚驭哑声道:“你没事吧?” 信鹰送出去还不到两日的功夫,算算时间,那边派过来的人该是明晚才能到。因而他此时见了楚驭,还有些茫然。楚驭见他久久不答,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抬手摘下他的面具,一看到他的脸,语气更加紧张了:“眼睛怎么这么红?哪里受伤了?” 元景才哭了一场,极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双手合握,将面具夺过来,低声道:“我没事。” 楚驭见他手背上一片血红,心头一紧,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赤珠!” 赤珠才将那具蛊尸处理干净,一听传唤,便足不点地地过来了。元景伤处已被毒血蚀破,手背上血肉模糊,正顺着指尖往下流黑血,望之颇显惊心。赤珠查看片刻,道:“需找个清净之处,为陛下拔毒。” 此时千羽军才闻讯赶来,空气中腥臭未散,地上墙上满是血色,暗夜之中,看不清元景的神色,只见身姿委顿,似乎受了伤。天魁暗叫一声不好,自称护卫不利,跪地请罚。楚驭阴沉沉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住在何处?带路!” 元景今日大悲大惊,体力支撑不住。推开楚驭后,勉强靠墙站了,要说走,却是走不了几步的。楚驭看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距离感,心生犹豫,僵持了一瞬,便听元景道:“天魁,过来扶我一下。” 天魁只觉一股压迫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走到元景身旁时,脊背都在发凉。他不敢看楚驭的脸色,上去将人搀扶起来,往住处而去。楚驭看见他完全靠在天魁身上,心中又是焦虑又是烦乱,只想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来。好容易将人安置好了,天魁不敢多留,带着众人去外面候命。赤珠取出一只口器尖尖的独角蛊虫,道:“陛下忍一忍,我先用这个把毒吸出来。” 楚驭守在他身边,蓦的想起他第一回 见到蛊虫的场面。那时候他坐在自己怀中,吓得眼睛都红了,当时似乎抱着他哄了很久,如今想起,却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回忆到了最后,就记得他明明很不情愿,还紧紧抓着自己的乖巧模样。 低头看时,却见元景端坐在椅子上,眼神平静,身体动也不动,全无半分惧色。他心中的柔情顿时化作苦涩:“我怎么忘了,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你来安慰。” 赤珠处理完毒血,又取出独门秘药,小心的敷在伤处。不经意一瞥间,见楚驭指尖也透着一丝黑气,估计是方才不小心沾到的,忙请他坐下,要为他疗伤。楚驭道:“不要紧。”托起元景的手仔细看了看,亲自替他裹上绷带。元景大约是累了,倒也没有如何抗拒。赤珠在旁边嚷道:“怎么不要紧,这毒沾上一点都够受的,您还是快让我看看吧。” 楚驭被他念叨的心烦,恰逢元景已经包扎好,抽手之际,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只得坐在他身边,由着赤珠收拾自己的伤处。 须臾的功夫,黑气又蔓延几分,赤珠划破皮肉,这才放出毒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需注意之处,楚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忽听元景开口道:“王爷为什么会来这里?” 楚驭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赤珠最是快人快语,见他们磨磨唧唧不爽利,插话道:“主人收到信,还以为您蛊毒又发作,不放心来看看。” 先前天魁写信时,为免信鹰被人截捕,走漏风声,未写明缘由。是故楚驭一见信上所说,只当是元景不舒服了,这才急急赶来。元景睫毛微微一动,从面具下抬起眼帘看了看他。楚驭见他迟迟不开口,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元景疲倦地招了招手,唤来天魁,与他说个明白。楚驭听到最后,眉头越蹙越深,望向他道:“这里只怕早就被人动过手脚了,以后当有些不太平,你是留下来,还是……跟我回去?” 元景眼皮子也没抬,倦道:“留下。” 赤珠见主君面带踟蹰,俨然是放心不下,只是座上那位哈欠连连,摆出一幅不愿多谈的样子,上前道:“主君放心,虽不知是哪路猢狲的小小手段,但还难不倒我,至多两月,我必将这些麻烦收拾干净。” 楚驭听了这话,微一点头:“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赤珠惊讶道:“现在就走?”楚驭道:“战事不等人。”又唤来千羽军诸人:“你们护卫不利,自去领六十军棍,若有下次,便不会这般轻饶了。” 天魁似乎松了口气,应了一声,率众人出门领罚。后院跪了一排,十余人脱下衣甲,露出精壮的后背,行刑官一声令下,军棍齐动,声音铿锵。赤珠悄悄摸出去看了一眼,一见到他们皮开肉绽,棍棍带血的惨样,吓得又迈回来,死守在元景身边不敢动弹了。 元景摸着自己受伤的手,恹恹道:“军棍留着以后再打吧,我有些累,想去睡了。” 楚驭听他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俨然已十分疲惫,顿时心疼起来,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回去:“罢了,你先去休息,若遇到麻烦,只管叫人告诉我。”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你好生休养,明年开春前,我必定来接你。” 第290页 元景嘴角一动,还想说些讽刺的话,可对上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和明显带着倦意的面孔,竟不知怎么说出口。楚驭伸手拂去他头发上的化开的雪水,温声道:“去睡吧。” 赤珠送他出了门,回来之时,见元景以手支颐,正看着灯芯发呆。左右无人,便自觉地上前伺候。楚驭的披风还在元景手边,他一见之下,忍不住叹道:“主君快两天没合眼了,路上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刚才我让他歇歇再走,他也不肯。”从褡裢里翻了翻,取出一枚龙骨香,为他点上:“您今夜受了惊吓,这香能让您平心静气,安稳入睡。” 元景不自觉掩了掩鼻子,轻咳一声:“你远来辛苦,先去休息吧,这城里的事,明日还需你出力。” 赤珠干脆的应了一声,退着走了出去。他的影子从门纱前消失之际,元景取下面具,起身浇灭了那枚香。他在清冷的夜里坐了许久,最终躺下的时候,脸颊一片凉意,他捂着手,蜷缩进了被子里,眼前又浮现出燕帝的模样,他喃喃道:“父皇……” 隔日一早,须弥庭果然来见了他,只是他不问世事许久,此番见面,也只将城中之事当年交托给马参军罢了。马参军对着他,倒没有平日那副油滑的模样,元景来得晚,正听到他语重心长地劝须弥庭出来主事,只可惜这番苦口婆心之言,他全没听进去。早会一散,便又离开了。元景摇头道:“须弥城主倒是心宽。”马参军叹了一声:“从前也不是如此,自打先帝过世后就……”又叹了一声:“将军勿怪,日后若有调派,只管吩咐我便是。” 元景略一点头,也没放在心上。随后一二月,只管带着赤珠东奔西走,收拾城中之事。一番打探之下,中蛊者竟有三十余之众,元景为免引起百姓恐慌,只叫千羽军派了几个人出去,悄悄将解药下在他们的饭食里。他一心只扑在关内防御之事上,偶有战报过来,也只叫天魁代阅,然后再转述要务即可。回房之后,更是倒头便睡。许是这阵子太过疲劳的缘故,又或是这张新面具完全挡住了脸,对着外人,他也懒得摆出那副恭敬温和的模样,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倒是轻松了许多。 一日深夜,他正在房中查阅公文,忽听外面一声炸响,他心中一惊,忙临窗而望,只见城下张灯结彩,红罗满城。几个孩童刚放了爆竹,此刻捂着耳朵,嬉笑追逐的跑远了,远方天现五彩,丝灯纵横,无数烟花次第绽放,炫丽华美,端得是一团喜气。他愣怔了一下,呆呆地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漫长到让他以为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一年,已经结束了。 恰逢天魁拿着战报进来,见他出神的看着外头,想起来之前楚驭的吩咐,小心翼翼道:“陛下,听说明日还要热闹些,您若是有兴趣,属下等陪您去逛逛。”像是怕他心有顾虑一般,又道:“王爷传了消息来,这仗快要打完了,往后要忙的事也不多了,您辛苦了这许久,休息个一两日也无妨。” 元景眼中的光影明明暗暗,最终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地坐了回去。 数百里之外的西魏大营中,众人亦无迎新岁的闲情逸致。大雪又下了好几场,冉洪本指望城外的人马为冰雪所阻,未料他们攻势竟一次强过一次。如今城中粮草将尽,战死负伤的人越来越多,秦雁锋只得调动全城百姓,连妇孺孩童也要拾薪做饭,运送战需。最让人心烦的是,除夕过后,楚驭所携的这支劲旅再无新的动作,守城的将士们吃够了他的苦头,面对这诡异的平静,比先前正面迎击时还要紧张万分,人人枕戈待旦,不敢有半分松懈。强撑了十日有余,士卒百姓皆是疲惫不堪。 几个老将更是为了此事争吵不断。其时夜色已深,营地周围被覆白雪,卫兵们胡乱铲除一条便于行走的羊肠小道,便目光直愣地倚着大帐发呆,连冉洪过来都没察觉,待人走到面前,忙跪地行礼。 冉洪已经许久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此时满脸倦意,他听里头闹得沸反盈天,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就站在门口不动了。只听梁宰充满怒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老子早说要护送殿下离开,你们不听,如今城里能上阵的还有多少人?硬拼又能抵挡到几时?” 有人叹息道:“当时留下是殿下的意思……” 才开了个头,梁宰又暴跳如雷的打断了他的话:“是秦家那个黄口小儿威逼殿下答应的!那些传言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仗着陛下宠爱,没准早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这才不顾殿下的安危,想把咱们的人一个个耗死在这里!你们要还听信他的鬼话,早晚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一个声音骇然道:“老将军休要胡说,陛下是念着秦老将军旧日的功劳,这才对他的遗孤多加照拂,你这些话万一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梁宰哼笑一声:“还用我传?什么‘将门藏龙子、凤栖百姓家’,这些话你们哪个没听过?战死沙场的忠臣不知凡几,为何陛下独对他不一样,以前照着养皇子一般养着他也就罢了,前些日子更是为了他训斥殿下,如今其他几个皇子都还不成气候,全靠咱们殿下坐镇,万一陛下犯了糊涂,叫秦家那贱种蒙骗住了,日后咱们这些老臣如何自处?” 冉洪听到这里,脑海中一炸,索性掉头折返。他不想回自己的住所,绕来绕去,转到了蚩龙的行帐外。蚩龙性情孤僻,不喜外人,身边养着的又尽是些阴邪之物,是故帐外寒雪满地,还未走近,就感觉一股阴风往外往面门上扑。犹豫片刻,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第291页 蚩龙衣衫单薄,正坐在软毯上,对着砂钟内仅剩的那只蛊虫发呆。他脸上带着一片弯月面具,露出来的半张脸分外年轻,望之只有十四五岁,然头发雪白,藏在面具后的那只眼睛更是浑浊如百岁老人,自从多年前他参与了那场亡国灭族之乱后,为蛊虫反噬,便一直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冉洪每每见到他,便有种愧疚之感。 就在一、二月前,他放入扶桑城中的蛊虫陆续死去,算一算时间,也正是从那时起,临近大魏的这路燕军才开始不要命的攻城。冉洪坐到他身边,忧愁道:“这只也死了么?” 蚩龙将砂钟收回怀里,淡淡道:“没有,扶桑关既有对头在,便叫它先蛰伏起来了。”他摸索着起身,冉洪赶忙将他搀住,只听他道:“殿下放心,仅凭这一只,我也能掀出一番风浪,不会耽误了您的大事。” 冉洪烦闷道:“我手下那些人都劝我撤退,我也知如今到了该撤军的时候,可父皇本就偏爱那个秦雁锋,我这一走,他便是忠心为国、死守沙场的忠臣,成也好败也罢,父皇都会更看重他一分,上次他差点死了,父皇便疑心是我做的,还说他若有事,便要拿我问罪,如今连杀他也不得法,老师,我真是不甘心。” 蚩龙抚摸着他的手背,安慰道:“咱们杀不了,就让燕人来杀。以他这个打法,身死报国只在朝夕。到时陛下再生气,也只能怪那群燕人,若还要心疼,就由着陛下给尽他身后荣光便是。” 冉洪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但我身为大魏太子……”一语未毕,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有人嘶声高喊:“燕军又来了!上城楼!都上城楼!” 帐顶时不时飞过几簇流星般的火光,冉洪出门一看,漫天都是带着流火的铁箭,他的亲卫也倒下了不少,此刻顶着盾牌将马牵到他面前:“殿下,快走,这城要守不住了!” 冉洪见到处都是叛逃的士兵,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不去城楼上,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亲卫含泪道:“燕军杀了陛下派过来的八千援兵,还把砍下的头颅射进城内,将士们骇破了胆,这才……” 冉洪只是不信,揪着他问:“咱们的信鹰没送出去,父皇如何会派援兵来,你们可看清楚,别叫姓楚的骗了!” 那亲卫哭道:“我的殿下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了真假,咱们还是快走吧!”说话间,梁宰也带着护卫匆忙赶来了,远远便喊:“殿下快上马!末将护送您出城!” 冉洪心乱如麻,走了两步才道:“还有蚩龙,你快去,把他背出来!” 城关下已乱作一团,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喊杀声和惨叫声起此彼伏,血腥气和尸体烧灼的臭气,呛的人喘不过气来。冉洪抬头看了看,秦雁锋还在楼上,他一身铁甲已被血色浸透,手中□□急挥,如同地狱里来的罗煞鬼一般,在箭雨中嘶吼:“陛下没有忘了我们!燕军杀一千,还会再来一万,杀一万,还会有十万!援军还会有!都给我站起来!” 梁宰已命人打开密道,见冉洪还愣在那里,催促道:“殿下,我们快走吧!”冉洪又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去。临下密道之时,终是下定决定,吩咐道:“去,叫人把西城门打开。” 浓浓的黑烟涌上天际,信鹰藏匿其中,盘旋不止,忽而长鸣一声,俯冲而下。方青带着鹰奴前来禀告:“王爷,有人逃了。” 楚驭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他缓缓睁开眼睛,冷声道:“追,抓活的。” 燕军几乎一瞬间就涌入了城中,秦雁锋还在城楼上浴血拼杀的时候,身后已围满燕军,他的副将断了一条腿,拼力将他带到一个死角,胡乱脱下自己身上的铠甲,与他换了,一面道:“是太子,他逃走时叫人开了城门。”秦雁锋双目染血,半天说不出话来,副将的断腿已流不出血,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他喘着粗气道:“将军,您快走!燕军是要屠城的,如果您也死了,就没人知道殿下做了什么!人人都会说,是您指挥不利,才有今日之祸,您去见陛下,让他知道太子的歹毒阴险,大魏决不能有这样的皇帝!”他竭尽全力,重重推了秦雁锋一把:“将军,您一定要活下去!” 燕军完全占领这座城关之际,方青也带人入了扶桑关,天魁一早收到消息,驻足盼了许久,一见他来,立刻迎上前。两人寒暄了一阵,天魁道:“久未见王爷,不知他可好?” 方青嘴上道:“一切都好。”心中却忍不住叹了一声,许是这阵子战事太过辛劳的缘故,楚驭一旦睡下,便梦魇难醒,就是被人唤起来,也是头脑昏沉,手足乏力。不得已,只得用手帕包了冰,冷敷醒神。他的头风本已好了许多,如今又被诱了出来。偏生来之前还嘱咐自己,不许对外乱提起,只道说不日便来接人即可。 正值元宵佳节,城中大半百姓都去夜市了,方青见四处张灯结彩,热闹程度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随口问道:“咱们陛下出去逛了没?” 天魁道:“陛下整日忙进忙出的,哄都哄不出去,哪有这个闲心。”瞥到他后面站着个一身黑衣,头戴风帽之人,望之有些可疑,那人觉察自己被盯住了,不自在地将头又低下些许,天魁皱了皱眉,问道:“这个也是你带来的?” 方青回身看了一眼,道:“是王爷交代的人,你不必管了,吩咐你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第292页 天魁道:“早就准备好了。”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元景住处去。方青留了旁人在楼下候着,自带着那名黑衣人上去。彼时元景正对着一本蓝皮小札发呆,他手边放着一壶温酒,也不觉独酌无趣,已喝了大半。听见方青求见的声音,连头也没抬,只随便“嗯”了一声。 方青手中捧着一物,躬身道:“今日乃是陛下生辰,末将奉王爷之命,来向陛下进献寿礼。” 元景注意力似乎还在那本小札上,连眼睛都没动一下,直到亲兵上前接过,又恭敬地摆在元景手边,这瞥了一眼。只见银盘上赫然摆着一座琉璃莲灯,只得掌心大小,莲瓣晶莹,蕊心剔透,镂空的底座内置了四枚夜明珠,华光透孔而出,落在桌前,竟是皓月临天,群星环抱的景象。 方青道:“王爷请您一定要妥善保管此物,日后还有大用。” 元景收回目光,语气平平道:“知道了。” 方青见他脸色无半分喜色,又道:“王爷还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乞请陛下御览。”对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不等传唤,便走上前去,径自跪到元景脚边。 元景一见他的身形,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待他摘下风帽,抬头对自己微笑之时,心跳陡然一顿,人也站了起来:“曹如意,你……你怎么在这里?” 曹如意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陛下,属下奉命前来为您送贺礼,天佑大燕,也必会佑您福寿绵永,长乐无极。”他将手中捧着的青瓷药盒举过头顶,方青在一旁道:“王爷怕您独居此地,身边没有可心的听凭使唤,曹大人如今伤已痊愈,便召他前来,供您差遣。至于这药盒,王爷听说燕魏交界之处有一个药王谷,里头藏着不外传的灵药,前些日子,他命属下带人去了一趟,搜得一盒灵药,或可减轻寒天霜雪之时,您肩膀的痛楚。” 元景见曹如意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掌心里。这一次,他看的比之前久了一些。 方青将他的眼神尽收眼底,又一次开了口:“王爷还有最后一份寿礼,需请陛下移驾一观。” 这场面与去年元宵之夜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元景心头一颤,几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去!” 方青一见他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口中道:“是,王爷说了,您不想看也不要紧。”身姿一动,便要退出去。 曹如意扶着元景的手,温声道:“陛下不必害怕,来前方大人已与属下说了,只是些小玩意儿。您在屋里带了这么久,不如出去看一看?” 元景有些无措地看着他,直到他对着自己点点头,才找回了些许底气,出门之际,冷风扑面而来,他肩头一阵轻微的刺痛,拳头不自觉攥的更紧,连指甲陷入肉里也没发觉。 楼阁四周已筑起高台,十余名身着奇服的异人聚于楼下,遥遥参拜。其中一人打了个唿哨,变出一只衔着火种的长尾白鸟,一入空中,纵然炸开。四溅的火星越烧越烈,腾空之时,照亮了半片天宇,连雪一般的明月也被镀上一层暖色,远远一看,几如旭日当空。金色的光芒下,彩云朝霞、高崖飞瀑、深山秋雨、冬岭雪松等诸般奇景,一一在眼前浮现。俄而诸景退却,余火聚做一团,化作一盏天灯,缓缓升起。元景站在这片光辉下,只见流云缠绕,日月辉煌。他藏在面具后的眼眸轻轻一动,竟有些酸涩之感。 光芒全部散尽之时,极远处的天空却隐隐现出一丝红光,一只雄鹰从云中飞来,径自落到元景面前的朱栏上。它口中衔着一物,红底黑字,元景展开一看,竟是魏军大旗。 方青在他身后道:“魏军已败,那是他们的驻军之地,王爷说,夜色昏暗,当为您重新照亮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渣攻很直男的比着自己从前给予的伤害进行补偿,元景脸上毫无波动但内心想打人 迟到的新年篇,下一更继续虐攻啦 评论的都发红包,么么哒 第144章 步月(二) 映天的红光亮了一夜, 元景回到房里时,还隐约感觉眼睛在发烫。曹如意紧随其后, 一进门便将窗户闭紧了,转身时, 只见元景收回目光, 低语道:“京中的事办的如何了?” 曹如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回陛下, 一切都已办妥, 武陵侯家的长孙已被宫里接走,如今暂时安置在摄政王府,料那位回京之后,便会着手操办过继之事。” 元景道:“另一个呢?”曹如意道:“也已处理好了, 请陛下放心。” 元景微一点头,一时无话, 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似乎还有什么烦心之事。曹如意揣测道:“如今朝中还有不少忠义之士,属下已照您临行前的吩咐, 让他们韬光养晦,不要轻易冒头, 不过皇城司的察子遍布京城,属下也没有完全瞒住他们的把握,如今楚驭遣重兵予您, 不知是否另有所图?” 元景眼睛看着那盏熠熠生辉的莲灯,语气漠然道:“你是怕他将我推到众人前面,是为了借此引出我埋在朝廷中的心腹?” 羽×兮×读×嘉。  曹如意轻叹了一声:“属下不敢妄加揣度, 只是他对您百般讨好,必定是藏了祸心的,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忧。” 元景目光不起波澜,闻言淡淡道:“他为人如何,我岂能不知?自是不会叫他骗住。”指尖一动,将放在手边的青瓷药盒扫到地上,瓷片玉膏碎了一地。他站起身,似不经意般一脚踏了上去:“他既已将魏军歼杀,料不日便会过来,到时你注意着些,别叫他看出什么来。” 第293页 曹如意连声称是,说话间,元景已步入帘后,他看了看桌上,又道:“这灯……” 元景的步伐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语气平平地开了口:“他不会送无用的东西过来,你且先替我收着。”纱帘落下,他的身影也随之隐入黑暗之中。 西魏城关中的火焰还未完全燃尽,楚驭已点了三千人马,往扶桑关而来。入城之时已近黄昏,城关内外披红挂彩,灯芒璀璨。守军尽数而出,在初春的寒风中,迎候王师到来。因今日来人身份尊贵,连须弥庭也被劝了出来,只可惜他才上城楼,便看见了那个肖似故人的年轻将军,顿时沉了脸,甩手离去。马参军苦苦相劝,他愤然道:“一辈子都受那个老东西的气,临了还要我伺候小的不成!”马参军劝而不得,在他背后拍腿怒道:“就没一天能叫人省心的!” 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城楼,一口恶气吐出,换做平日里那副温和慈祥的面孔,又调派人手,从里到外仔细布置了一番,只盼这位楚小将军脾气比老的好些。他不知对方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事上,临近城关之际,他遥望见元景站在城楼上的身影,笑意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若非乌什图横在中间,简直想要飞上去找他。 乌什图轻装简行,一听见胜讯,只带了八百仪仗队便赶来了,楚绍挂念兄长,亦不肯落于人后。兹一见面,便问个没完。此时元景也随马参军下了城楼,他已脱下戎装,换回先前那身使者服,此刻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众人后面,全不理会队列当中那人频频望来的目光。 乌什图身边站着个紫衣少女,脸上虽挽了一层透薄的面纱,仍可见姿容秀美。她明丽热烈的眼神定定的胶在楚驭身上,乌什图笑道:“琼兰听说你打了个胜仗,非要跟我过来向你道贺。”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过去。 琼兰公主将手中花环送到楚驭面前,抿唇道:“楚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楚驭看见她雪颈下垂着的虎牙吊坠,这才想起旧事,温声道:“劳公主挂念,某一切都好。”接过花环,见她身后两个婢女掩面偷笑,忽然想起,在赫齐,献花还有心悦之意。当下心中一震,略一思索,便扬臂抛出,在千军万马中下了一场花雨。 楚驭退了一步,声音愈发尊敬:“多谢公主亲来为敝军将士道贺。”众人亦欢呼道:“谢公主赠花。” 琼兰明显有些失落,还要在说什么,被乌什图轻轻一拉,只得勉强一笑,退了下去。楚驭回头望向元景,却见先前在赫齐王帐中献舞的那个舞姬,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佳人巧笑倩兮,凑在他耳边低语不止。元景嘴角亦是浮着一丝羞怯般的笑容,虽摇了摇头,状似拒绝,但观之神态,分明乐在其中。 楚驭心头闷闷一痛,一时众人围上前来与他闲聊,也没什么应付的心情,敷衍着应了几句便罢了。不一时马参军请他进城,元景自居末位,退到一旁,打算跟在他们后面进去。不想楚驭径自走到他面前,毫不避讳地望向自己。元景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将还没来得及走开的小舞姬挡在身后。 不想楚驭目光都没动一下,几乎就是定在自己身上,一开口,语气也是格外温柔:“我能安心在阵前厮杀搏命,全赖你为我坐镇后方,还是请小公子先进城吧。”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甚至还微微弯腰看他,好像在哄小孩子一般。楚驭身后的亲随都是听过那些传言的,见状皆有些揶揄之色。元景隔着面具瞪了他一眼,口中道:“属下身份卑微,不敢……”话说到一半,已被楚驭捉住了手,带着往城里去。乌什图在一旁看了,也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可算开窍了。” 元景藏锋敛锷一年有余,如今骤然被推到人前,心中多有不快。他碍着众人的面,虽不曾大张旗鼓的发脾气,但这一路走的也不怎么老实,几次三番都想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去,可恨楚驭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笑谈间便将他的抗拒化解了。 马参军已命人摆酒设宴,奏歌行舞。楚驭自是高坐首席,元景本在七八席之后,适才马参军见他二人相处暧昧,临时改了坐席,将他安置在楚驭身边,又对楚驭道:“这些日子贵使为守关之事忙进忙出,颇为辛苦,也是王爷慧眼识人,送来这么一员得力干将,才保扶桑关多日太平。” 楚驭眼中尽是笑意,命人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座前:“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敬你。” 元景满心不愿,生硬道:“幸不辱命。”端起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几乎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放下了。楚驭浑不在意,一杯饮尽,便自去与别人说话。 楚瞻在对面瞧得真切,他有意要下一下元景的威风,亲自捧了两个赤金海碗过来,也要向他敬酒。海碗中盛的是五十年的高粱酒,辛辣无比,劲道非凡。元景早起便没怎么吃东西,适才喝了点酒,便觉得胃似烧了起来。他一见那酒便觉不好,再一抬头,看到楚瞻那副邪里邪气的笑容,心中更是大为不快。端过来喝了一口,冷淡道:“将军抬爱了。” 楚瞻瞧着他几乎没少的酒碗,亮了亮碗底,似笑非笑道:“听说小公子平日饮酒甚为豪爽,从前不知陪多少人喝过,为何对着咱们,就这么不爽利?” 元景听他说话不干不净,知道他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厌憎地皱了皱眉,冷淡道:“将军说笑了,那都是些谣传罢了,做不得数。”见他还看着自己,心知不把他打发走是不行了,端着酒碗的手紧了一紧,正待饮尽,忽然斜伸来一只手,夺过他的酒碗。楚驭沉着脸一口喝罢,不轻不重地将酒碗拍在桌上,道:“他不胜酒力,你自去找别人喝吧。” 第294页 楚瞻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了笑:“兄长这是心疼了,却也不打听打听他的本事,不过一碗酒而已,算得了什么。这里这么多人,你挡的了我一个,还能个个都替他挡不成?” 楚驭虽是坐着,然气势完足,持杯在手,森然道:“有何不可?” 楚瞻被他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恰逢楚绍与人寒暄完,一回头,见三弟不知何时摸到那边,还对峙般站在大哥面前,立刻道:“三弟,叔伯们都在等你,还不快过来!”这才打破僵局。楚驭为他解围之后,也无什么讨好的举动,只是之后旁人再来给元景敬酒,果如先前所言,一一替他挡下了。 元景虽知他一片好意,但心里半点也不想领情,枯坐一晚,脸色越来越差。酒过几巡,马参军听楚驭手下亲兵说起战场之事,也是感慨良多,一时兴起,大谈当年先帝与神武将军鏖战乌孙的旧事。那时外无援兵,内有乱党,境遇之险,时至今日说起,也令人颇感惊心。待说到先帝如何凭着一座孤城,绝地反杀,屠尽乌孙十万铁骑,保一城安危之时,元景眼中隐有泪光,偏生楚瞻又跳了出来,故意大声道:“可惜当今天子病重,不然亲率大军,同我兄长一道攻伐西魏,子承父志,也是一桩佳话。” 一语说罢,楚驭和元景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楚绍用力一拉,将他按坐下来:“天子何等身份,岂是你能妄议的?再胡言乱语,你就给我出去!” 众将士斗酒划拳,正是酣热之中,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几杯酒便带过去了,也无人放在心上。楚驭却深知刚才那些话的分量,一时间心绪不宁,想要哄上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忽听元景起身冲乌什图道:“大王,阿善今天怎么没来?” 乌什图扫见他旁边之人的神情,故意拖长了语调:“阿善嘛……他有些不舒服,便没过来了。” 元景了解乌善的性子,若非真病得起不来床,他绝不会放任自己独自呆在这里,还要再问上两句,却听楚驭插话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明日我们便回去了。” 元景轻轻地哼了一声,起身去找相熟的朋友喝酒。楚驭看着他呼朋引伴,与别人笑闹个没完,心中阵阵失落。乌什图悄悄摸了过来,给他出主意道:“你说你赶了几天的路,见到人光傻坐着有什么用?等回头到了渠犁,他和我弟弟见了面,你还能指望人家搭理你?”端了一碗酒给他:“去,过去找他,把人灌醉了,想怎么样还不随你。” 楚驭被他说的心烦意乱,抬手一掀:“废什么话,想喝你就陪我喝。” 乌什图被他气笑了,骂道:“老子有那闲工夫陪你?有的是娇滴滴的美人等着我陪呢,你爱坐就坐吧,坐到天荒地老,人家也不会回来找你!” 只听军械营诸将座前阵阵欢呼,原来是那名媚眼如丝的西域舞姬,正对着元景纵情旋舞。众人起了调侃之心,将元景簇拥到她面前。元景羞涩至极,被他们闹得连面具都戴不住了。那舞姬见他脸都红了,笑容愈发甜蜜,她手中捏着一个玉盏,酒送过去时,柔软的身躯也贴到元景怀中。 众人一见,更是起哄不止。幸亏营长冯右军是个老实的,一杯喝完,便叫那舞姬退下了。旁人正在兴头上,还想拦上一拦,被冯右军一脚踹开,怒骂道:“闹个鸡巴,不想活了?” 元景见他还要再骂,赶忙道:“兄弟们开个玩笑,算不得什么。”将他拉坐下来,敬了他一杯酒。冯右军朝上首一努嘴,低声问:“你跟上头那位的事怎的从没与我说过?” 元景佯作不知,道:“我与他什么事?” 冯右军恨恨地敲了他一下:“营里都传遍了,说你与我们将军是旧识,因与他赌气才跑到渠犁去的,你还装不知道?” 元景面色不改,淡淡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与你们将军攀上交情,旁人乱说几句,你还当真了?” 冯右军愁苦道:“我本来是不信,可你在的时候,将军待人还算和颜悦色,你一走,他就整天沉着脸。刚才你同那娘们打得火热,我看他的眼神,活像要吃人!你老实跟我说,你同我们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元景道:“哥哥说笑了,你们将军你还不了解?战事当前,他纵是烦忧,那烦的也是军国大事,如何又算到我头上?” 冯右军还是不信:“那他刚才为何那么看你,我瞧着他的眼神都冒冷汗。” 元景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道:“也未必是在看我,许是他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他这一通话倒也成理,可冯右军总觉得哪里不对,还要再问上两句,就听主座一阵喧闹,楚驭已被人扶着站了起来。他像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元景看着他高大的身躯走近,没由来一阵紧张,也跟着站了起来。 楚驭眼睛有些充血,看了他一眼,脚步便定住了。元景被他看的一阵烦乱,自称酒醉不支,先他一步离开了。乌什图追上前来,劈手将楚驭从方青那里夺下,连推带甩地送到元景面前:“正好,劳烦你顺带送他回去。” 方青明显信不过他,才要跟上去,就被乌什图拦住了:“你跟个什么劲,走,跟我回去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年过完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目测3月份就完结啦,小天使们再陪我一阵子吧,爱你们 第145章 步月(三)(倒V结束)) 第295页 元景身体重重一沉, 险被楚驭压趴在地,他骤然得了这么个大麻烦, 心里气得要命,偏生楚驭一抱住他的肩膀, 便没有松开的意思。其他人得了乌什图的吩咐, 全都袖手旁观, 只是见他们如此亲密, 个个都多看了几眼。元景憋着一肚子火,出了门,尽捡着人少的地方走,好容易到了个四下无人之处, 立刻用尽全力将楚驭甩开。孰料楚驭当真是醉得厉害,他才一撤手, 那边便重重地跌倒在地。元景回头一看,就见他屈膝而坐,低着头, 不住地揉着太阳穴。 元景警惕道:“你想呆就呆着好了,我可没空理你。”走了两步, 见他动也没动,一手还坐不住般撑在地上,尤是不发一语。元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见他醉的连眼睛都睁不动了,觉察有人近前,这才疲惫地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楚驭勉强站了起来,绕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元景看得一头雾水,还没等他理明白怎么回事,只见楚驭身姿一晃,彻底仰倒在地上。 他摔倒的声音太大,元景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楚驭眼下有浓重的阴霾,似长久不得入眠所致,然而紧抿的唇线坚毅,纵然在昏睡中,也透着一股不容逼视之感。元景对着他本是满心的不痛快,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平静下来了。半跪在他身边,在寂静的风声中看了他许久。 最终抬起手时,指尖已冻得发白,他轻轻碰了碰楚驭的脸颊,见他毫无反应,低低地叫了他一声。良久之后,抚摸他脸颊的手顺着胸膛,划向他腰间。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谁也看不到,他握住楚驭腰间佩刀之时的表情。刀光闪现之时,元景只觉得心中有什么情绪即将喷涌而出,那种激烈的杀意随着雪芒亮了一瞬,便消失了。一个玄衣影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按着他的手,将刀插回鞘中。元景心里剧烈一跳,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眼看那人望向自己,嘴唇动了动,却连分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影卫指若鹰爪般探过来,他惊恐之余,又却又莫名生出一种解脱感,只觉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楚驭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铁臂一挥,直将那影卫击出三丈开外:“滚!别碰他!”其时元景被他大力地揽到怀里,他明明酒醉难支,仍打起精神环看四周,像是看护幼崽的猛兽一般,警惕敌人之余,还不忘揉揉怀里那个小崽子的头发:“不怕,大哥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那名游魂似的影卫一瘸一拐地过来时,元景才从楚驭身前狼狈逃开。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尴尬之色。影卫默默地将楚驭扶起来,朝住处而去。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楚驭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影卫顿了一顿,复折返回来:“劳烦您一同送王爷回去。”连催了三次,元景才站起身,木然地将人接过来。 不知是否是有人特意为之,一路行来,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到了下榻之处,影卫替他们点了一盏小灯,便悄然退出去了,出门前还不忘带走了楚驭的佩刀。元景千辛万苦地把人扶到床上,只觉心力交瘁,连看他一眼都懒怠为之。 刚一起身,又被人拉住了手,酒醉的人力气大的出奇,元景被他握的骨头生疼,脸都皱了起来,他按捺着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楚驭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元景忍无可忍,敬语一抛,语气也凶狠起来:“你又想干嘛!” 楚驭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算是听明白了。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点模糊不清的音节,元景懒得分辩,挣了几下,反被他拖到床上。这一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将元景的手扣住,便趴在他身上不动了,元景只觉带着浓烈酒气的鼻息落在自己脸颊边,心头一恼,像是受惊的猫一般,连推带咬起来。 楚驭故作凶态道:“别动。”元景一听这凶巴巴的口气,恼怒更甚,简直像是搏命一般挣扎开,他闹得越厉害,楚驭就搂的越紧,元景被压得动弹不得,虽没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但委屈涌起,一时间眼睛都有些发热了。 楚驭不知他的心绪,嘴唇抵在他耳边,似乎动了动,才艰难道:“大哥想你了……”这一句说出,情绪的洪流如决堤般奔涌而出,他像受伤的野兽吃不住疼,寻求安慰一般,抵着他的脸颊,在厮磨间低低道:“每天都……” 元景怔了一下,眼中的热意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他咬紧后槽牙,偏过头不与他对视。楚驭微微直起身子,小心地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灼热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最后落在额头那个旧伤疤上,他抬手碰了一下,却像碰到自己的伤口一般,连声音都在有些发抖:“还疼么?” 元景充耳未闻,只顾紧紧闭上眼睛。楚驭浑不在意,俯下身,亲吻他的伤口。滚烫的吻落在额头上时,元景忽然惊醒过来,用力抵着他的胸口,嘶吼道:“别碰我!你凭什么碰我!” 楚驭见他急了,倒也没有勉强,口中喃喃道:“又生气了……”胡乱替他将面具戴上,抬手扯过一床被子,将元景囫囵裹住,自己隔着被子搂住他:“好了,大哥不碰你,就这样……你就这样……”话说到一半,声音渐低,已然睡了过去。 元景惊魂未定,哪里还能睡得着,忍了一会儿,听他呼吸声渐沉,才试探着从被子里出来,孰料才动了一下,那边立刻换了个姿势,强硬地将自己圈的更紧了。元景一丝挪动的余地也没有,抬眼之时,看见帐顶悬着的那枚熟悉的香囊,他心头一凛,就此平静下来。恨恨地又看了旁边之人一眼,竭力往下缩了缩,就此埋在被子里不出来了。 第296页 他心事沉沉,躺了许久都没睡踏实。遥听见宴会上乐声传来,他在半梦半醒中也恍惚了一阵。窗户开了一线,豆大的火苗随着寒风明明暗暗,忽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劲风袭来,这才彻底熄灭了。 楚驭听见动静,单手揽住元景,下意识去摸刀,元景也从被子里挣出来,两人齐齐朝外望去。方青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迟疑了一瞬,才道:“参见陛下。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 楚驭头脑还不甚清明,因而半天没有回答。元景趁着他醒神的功夫,掰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跳了下去。下床时被他一拉,还绊了一下。方青适时在旁边提醒:“王爷。”楚驭无奈地放了手,看着他出门,才不悦道:“何事?” 方青脸色异常严肃,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魏太子死了。” 楚驭心头一震,酒也醒了大半,立刻从床上下来,朝营地而去。关押冉驰的囚帐前已跪了不少人,当头一个是名军医,就见他一手污血,神情甚是慌张。楚驭脸色铁青,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 只见帐中歪七扭八地倒了好几个人,魏太子冉驰仰倒在床上,七窍血迹未干,嘴唇黑紫,已中毒身亡。方青在一旁道:“被咱们抓住之前就服了毒,起效太快,人一下子就过去了,他带的那个蛊师也死了。” 楚驭心中起疑:他亲手抓住冉驰已有好几日,若说是为免受辱敌手,那这自尽来的未免也晚了些,细细想来,简直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般。赤珠自进来之后,便四处查看,此时忽道:“主君,这几个人里没有您问的蛊师。” 楚驭蓦地拔出佩刀,挑破魏太子的衣衫。那袭脏污不堪的华服下面,果然罩的是一身普通士卒的衣服。方青讶异道:“这是……” 楚驭收刀回鞘,哑声道:“传我军令,一刻之后,来中军大帐见我。” 角声响起之时,元景正在跟曹如意说话,他这一晚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似的。思索一番,取出先帝临终前送给他的那个记着忠臣名录的折子。他登基之后,存了投石问路之心,只将太傅晏博召回京城,以观成效。未料他还没坐稳龙椅,楚驭便逼宫归来。时至今日,这折子上的忠臣义士还未得赦免。 他将此物交给曹如意,令他妥善保管,若有万一,便在继太子元承长大之后,转交到他手上。 曹如意见他神色晦暗,说出来的话更是如交代后事一般,顿时惊慌失措,张口道:“继太子年纪还小,这些事以后当由陛下亲自教导他,属下会尽心辅佐,陪在您左右。” 元景心道:“我哪里还能等到他长大。”轻叹一声,安慰道:“那个人只怕又要来找我的晦气,不可不防,交代了你,我心里也安稳点。武陵侯知晓掉包之事,就算我不在,也会明里暗里扶持新帝,待他成年后,朕给你的东西便会成为他的助力,你需好好盯着他,莫让他跟朕一样,走偏了路,日后做个明君,才可保元家天下千秋万代。” 曹如意勉强点了点头,将盒子收下,又道:“如今大事已定,属下见楚驭随身所带之人不多,先前在京中刺杀虽未成,但那些暗卫皆肯为陛下效死,或可将他们召过来。” 元景眸光微动,又想起今晚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卫,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他那边是否也暗藏了人,正要回答,忽听外面有人传召,称摄政王有要事,请他入帐一叙。元景又问了几句,知道大燕将领已尽数前往,连乌什图也去了,这才不动声色道:“知道了。” 他一进帐门,便见众人聚在主座前,七嘴八舌,似在争辩什么。楚驭神色威严,正襟危坐于案前,似乎对这些聒噪之言很不耐烦。他左手边有一个放了冰块的玉碗,已化了一半,就见碗沿边凉气腾腾的,元景看了一眼,便不自觉裹紧了衣服。 楚驭一看到他,神情稍缓,虽未说话,但目光几乎定在他身上。众人随之望去,元景勉强笑了笑,打算混进角落里坐着,乌什图急不可耐地将他拉过来了:“你来的正好,快劝劝他,好容易打了个胜仗,如今又要兴兵动武,去追杀不知跑到哪的魏国太子。” 元景一时没理清头绪,脱口道:“魏国太子不是已经被抓到了么?” 楚瞻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抓到的那个是替身,真的早就跑了,现下已回了西魏也说不定。” 方青道:“当日城破之时,确有一队人马冲出阵外,为首是西魏龙驹将军秦雁锋,如今想来,或许魏太子就混在士卒之中,各个关隘都下了禁令,尚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多半还在燕境内。” 楚绍面带忧色,望向长兄道:“我听说当日魏太子不顾大局,贸然开了城门,才有破城之险。我与秦雁锋打过几回交道,此人性情刚烈,若真是如此,他多半不会同魏太子同流合污,只怕当日除了这两路人马之外,还有第三路人马出了城,咱们不知他们的存在,关隘守卫自然也无从防备,如今……恐怕人已经逃了。”见楚驭望着地图,俨然还在思索,又道:“兄长,我手下有些伶俐的探马,不如我飞鹰传书,把他们全派出去,先将流窜在外的魏将拿住,再图后计。” 楚驭还有几分醉意,考虑了片刻,一时没有办法,颔首道:“好,你先去调派人手,若是魏太子已离开,再论兴兵之事。” 第297页 乌什图见他虽然一身酒气,但观他的语气神态,也不像在发酒疯,生怕他一道令下,赫齐大军又得跟着苦战,劝道:“此战西魏虽然大败,但还未动摇到国家根本,你就算想建功立业,也不急于一时,该休养生息,以待天时才是。” 众将同声一辞,齐齐劝他,元景在一旁听着,也有些焦虑。这两年大燕连年征战,耗费庞大,几乎掏空了大半国库,江南的稻米还未成熟,一时之间,想要凑齐征讨西魏的粮草已非易事。况且千里用兵乃是兵家大忌,他若非要如此,到时士卒伤亡、军资耗损更不知几何,燕魏攻守之势易也,也犹未可知。 楚驭脸色越来越阴沉,单手一拍,只听一阵木裂之声,玉碗“砰”的落了地,众人不由退了一步,望着他缓缓站起的高大身影:“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元景站在众人身后,尤觉一股迫人的杀气扑面而来,一时间竟不敢多言。乌什图出了大帐,才转过劲来,一迭声道:“疯了疯了!他这是疯了!” 楚绍似也觉兄长此举大有不妥,悄悄询问方青,是否哪里出了变故?怎的一晚上过去,他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方青苦笑摇头,不敢多说。 楚瞻刚才进来时,与那个异族蛊师迎面相逢,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冷哼道:“还能有什么原因,色令智昏罢了。”见元景在一旁调整臂弩,踱步过去,冷嘲热讽道:“你怎么总爱摆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元景皱了皱眉,绕开他便走。楚瞻退着拦了几步,语气愈发油滑起来:“不如晚上你来我帐里,我教你几招?” 元景步伐一顿,冷冷道:“不必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小将军那些招数,还是留着自保吧。” 楚瞻被他当面嘲讽,顿时有些恼怒,哼声道:“你现在不过是渠犁的奴隶,还当自己是在……”话未说完,忽然被人提起后颈,重重地丢了出去。来人下手半点不留情,他摔得双眼发黑,久久没能说话。 楚绍听见动静,急急赶来,见三弟倒在地上,连声咳嗽,兄长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估摸着多半又是小的那个惹是生非了,忙赶过去说和:“大哥,三弟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叫他给你赔礼。” 楚驭脸色甚是阴森,将人提到面前,一字字道:“刚才那种话再让我听到一次,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转身之时,表情还未来得及调整,吓得元景退了一步。他缓了缓神色,这才拉着他走了进去。 楚绍胡乱给楚瞻揉了几下胸口,念叨道:“你说你又干了什么好事,把大哥气成那样?” 楚瞻眼窝发红,挥开他的手,切齿道:“你问我?你该去问问他才对!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么!”气急败坏地比划了几下,见二哥还是一脸茫然,恨恨地一跺脚:“他在做的事,能把咱们都害死!” 大帐内空无一人,连方青都被勒令不许进来,元景看着他脸上的疲惫之态,一时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了片刻,楚驭眼神变得很温柔,开口时,还带着酒醉之人独有的沙哑:“方才忘了跟你说,过几日我会派人送你回渠犁,惊蛰快要到了,你留在那里好生休养。” 元景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仗都打赢了,为何还要动兵?” 楚驭淡淡道:“我自有我的用意。”背过身去,自顾将地图收了起来:“明日赤珠也陪你一起去。” 元景看着他背影,良久,才道:“是为了我么?”楚驭没有回答,拿来自己的大氅,递到元景手里,见他不接,只得亲自动手,为他系上:“外头风大,你回去休息吧。” 其时天色渐明,他熄了几盏灯,周围也未见昏暗,元景仰起头,望着他布满血色的双眼,缓缓道:“如果是为了我,那大可不必,能有这么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就算只能再活一年,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楚驭神色有些复杂:“别胡说,你不会有事。”抬手拂开他额边的碎发,温声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乱想。” 元景退了一步,忽然有些暴怒:“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死,用不着你来操心!” 楚驭目光一动,似压抑着什么般,低声道:“可我在意。”他近了一步,碰到元景的那一刻,眼中的平静不受控制地消失了:“就算你跟别人在一起,就算你一辈子不回到我身边,我也在意。” 元景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忽的轻轻一笑:“从前你说你喜欢我,我信了,转头你就拿我当诱饵,让我一次次身陷险地。后来你说都过去了,你会保护我照顾我,再不让我受委屈,我也信了,结果呢?” 楚驭目光闪躲,按着他的手也有些发抖。元景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或许你刚才所说都是肺腑之言,但我已经不敢再信了。说实话,只是看见你,我心里都在害怕。你若对我真有愧疚,那便好好替我守着大燕。生死自有天命,我以后如何,就不劳你挂心了。” 楚驭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之色,仿佛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一想,就已是莫大的折磨:“我做不到。” 元景心里的火腾的冒了出来,臂弩直直地冲向他胸口,杀意不言而喻。楚驭静静地看着他,分明是个纵容的意思。藏匿于暗处的影卫倏然现身,横挡在二人中间,楚驭眉峰一蹙,斥道:“退下!”影卫执意不让,僵持间,只听“砰”的一声,乃是元景摔了臂弩,夺门而去。楚驭追了几步,只见风霜遍野,寒月如钩,哪里还有元景的影子? 第298页 作者有话要说:  跟大家说个事儿,加上微博上的和谐片段,这篇文总体字数差不多已经有60多万了,距离我既定的完结目标应该还有四五万字的样子(也可能会超一点,我在预估字数上一向很懵……) 因为在过V线之后,做了不入V的决定,所以这篇文再没有过榜单,收藏一直冷到不能再冷,写了一年多,其实还是有点丧的 之前说正文完结后入V,但入V当天要更一万字,番外都是单人篇,怕是一下子写不了这么长,而且暂时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临近完结,想最后争取一下榜单推荐,让更多人看到。所以十分抱歉,还是决定用剩下的正文入V了 入V时间还没定,等我跟编辑商量一下,之前一直追评的妹子如果订阅之后的部分,入v当天会给你们发红包,再次感谢你们一直来的陪伴,爱你们 第146章 离鸾 元景一肚子郁郁之火, 只恨无从发泄。出了帐门,往来所见全是楚驭的旧部。先前关于他们的闲话已传的沸沸扬扬, 昨晚宴会上的事一传开,众人看到他, 眼神中更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元景被他们看得心烦, 随手牵过一匹枣红小马, 便往城外去。 扶桑城上下欢饮了一夜, 守城官兵醉眼迷蒙,只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再看时,便没了踪影, 他心里不安,问道:“唉, 刚才是有人过去了吧?” 那人也在懵神,打着哈欠,口齿不清道:“没有吧?这天都还没亮呢, 再说昨晚不是有个百夫长入城,说外头有西魏流寇作乱, 求咱们城主派兵剿匪么,哪个不怕死的,敢单枪匹马的往外跑?” 另一人插话道:“昨晚城主和王爷他们都在喝酒, 就先把人安排到馆驿住着了,现下消息还没递上去吧?” 先前那人摇摇头,不怎么关心地应了一句:“那便不知道了。” 冬雪尚未融尽, 几只大胆的野兔悄悄探出洞中,啃食枯草。北疆初春风寒入骨,元景在凛风中挥鞭狂奔了大半日,心头那股闷火才消减了些许。许是因为战事的缘故,他出扶桑关这么久,沿途也未见到什么行人商队。想起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扶桑关旧日的热闹场面,又是一阵烦闷。他从昨晚起便没吃过东西,在马背上颠行了一日,此时有些头晕,可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对那个人,顿时又觉得倒胃口,索性信马由缰地闲逛起来。 今日是个阴天,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天宇,元景在饥寒中走了一天,临近傍晚,才看到一个村落。入内一看,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安静的近乎诡异。他隐约听见近旁的一扇小窗里传来咳嗽声,便上去叩门,只敲了一下,便听里面“砰”的一响,似什么摔碎了。 有人透过门缝朝外望了望,声音有些慌张:“是谁?” 元景退了一步,让他看的更明白:“我是路过的,想进来讨口水喝。” 里头一时没有回音,元景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这家人不喜生客,也没勉强,牵过小红马便走了。没走两步,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开了些许,元景回过头,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趴在门边偷看自己。两人对望了一阵,那孩子回头道:“哥,不是魏人。” 元景被他们请了进去,这才知道有人在村子附近发现了魏寇踪迹的事,先前他们就祸害过邻村百姓,乡亲们骇破了胆,只得闭门不出,以求自保。元景听闻此言,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伙人既露了面,必定会再来,草草用了些茶饭,便要回城去调兵。家主是个年轻人,入冬后生了一场病,至今还在卧床静养。他见元景衣饰华贵,气质不凡,又听他说是扶桑关里来的,态度越发恭敬客气,称百户长已经去禀告了,眼看天色已晚,路怕是不好走,留他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 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夜晚行路,的确多有不便,元景只得道:“那就打扰了。” 许是白日累狠了,一闭上眼,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外头雷声阵阵,也全没听见。大约到了午夜时分,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睁开眼一看,外头火光大起,连窗户都被映的通红。元景赤足下地,透过窗缝,见滚滚黑烟冲上天宇,漫天阴霾下,身穿甲胄、持刀砍杀的魏兵,如地狱来的恶鬼般冲入人群中。 正是骇然之际,门忽的被人重重推开,那孩子冲进来道:“大人,魏兵杀进来了!我们快走!” 他们搀扶着病人,往村外逃去。整座村子已经乱了套,魏兵放了火,村民们全被赶到了街上,两个出口都有人拿刀守着,他们逃而不得,哭声和喊杀声震的人耳根发麻。魏军挨家搜括草药物资,见到妇孺老幼,挥刀便砍,成年男子则用牛筋绳捆了,拴在马后拖行取乐。 孩子牵过马缰绳,交到元景手上,仰头道:“大人,您先走吧。”这家家主也在后面连连催促。元景急的满头是汗,口中道:“要走一起走!”手臂一抬,将那孩子抱到马背上,还待扶他哥哥,只听一名魏兵高声道:“那边还有!”说话间,一支尾羽带火的铁箭便射了过来,正中那年轻人的心口,少年悲切的喊声响起:“哥!” 那年轻人口鼻溢出鲜血,只轻飘飘地推了他们一下,便倒地身亡。元景见几个魏兵朝自己冲来,飞快地在他鼻息下探了探,闭了闭眼,即解下大氅,将他的尸身盖住,身姿一跃,策马而去。箭雨不断从身后飞来,元景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体完全俯在马背上艰难逃命。先前那名魏兵一击不得手,打了个响哨,唤来三五同伴,紧追不放。 第299页 那孩子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忍泣道:“他们要追上来了,我们会……会死么?” 胯下红马的脚力远不如西魏铁骑,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元景下意识按下手腕上的机枢,手指一动,才想起臂弩丢在楚驭营帐里了,恨恨的骂了一句,切齿道:“不会!”一句说出,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对,害我伤我的都是别人!我凭什么要死!此念一出,自胸膛中冲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楚驭的一晃而过的面孔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正是分神之际,忽见一条断崖横在眼前,约莫三四丈远,其下云雾缭绕,深逾百仞,红马心生畏意,竟止步不前。魏兵已近在咫尺,趁此良机,一记响鞭飞来,死死咬住元景的手臂。元景拔出匕首乱砍了几刀,未料这马鞭中混了精钢,一时砍之不断。他当机立断道:“抱紧了!去扶桑关,找……找须弥城主!”手腕一翻,一刀刺在马身上,红马吃了这一疼,狂性大发,头颈高昂,朝对岸一跃飞去。 它四足离地之时,元景也随之往后飞去,他仰头摔倒在地,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要被震吐血。为首的魏军下了马,气急败坏地抽了他几鞭子:“我看你还跑!”元景抬手挡了几下,那人一脚踢过来,正踢到他后脑,元景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低低的哭声中,他艰难转醒。周围黑漆漆的,隐有天光从外面透过来,其时身体冷的打颤,后脑更是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有人用嘴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破水袋,给他喂了点水。元景虚弱道:“这是在哪?”那人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过不多时,只听皮靴踏地声而来,有人在他们头顶一掀,将那面黑布揭开来。 元景被阳光刺的眼睛一疼,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挡,偏生双手被缚在身后,只得作罢。这四四方方的铁笼里关了七八名男子,此刻被人拿鞭子赶了出来,驱牛赶羊般送到一个破败的马厩中,里头已绑了不少人,许是受了太多折磨,看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魏兵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赶到一处,先前有私藏的人被搜罗出来,都挨了一顿打。 元景双手被缚,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闷头躲避。此时只见一个武将匆匆而来,喝退打人的那个,朝众人道:“你们有没有会写字的?”魏兵好奇道:“文小队长呢?”那武将叹了一声:“他伤得太重,昨晚去了,将军自己不愿动笔,叫我来找个替他的。”见众人迟迟不回答,拿着佩刀在人群里一捅:“老子问你们话呢!” 这帮人多是乡野村民,大字不识一个,闻言皆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会。” 那武将大手一挥,将元景提了出来。元景胸口疼痛欲呕,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被人按到小案前。武将把那名文小队长先前所写的草件拿了出来,拍到元景面前,命道:“照着誊抄一份!” 元景拿起来粗粗一看,见纸上所写的正是当日城关被破的原委,洋洋洒洒几十字,大半都在痛斥魏太子私开城门,引狼入室的失德之举,最后才是他们欲从燕关突围的计划,乞请魏主派兵接应。末尾以小楷写着一个名字,正是魏军守城主将:秦雁锋。 元景心念一动,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听到的传闻,据说秦雁锋的生母是西魏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后来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也是因为有几分肖似她,才被魏主如此宠爱。多年前命妇入宫朝拜太后,她与魏主相遇,被强留宫中数月,太后亲自下诏,魏主才不情不愿将她送出。其时秦老将军正在边关御敌,他回京时,夫人已身怀六甲。这桩丑闻闹的沸沸扬扬,魏主加官进爵,大肆封赏了一番,想要安抚这位老臣,然秦老将军无颜面对京中同僚,孩子出生当晚,便离开京城,多年不归,直至战死。 魏主本欲迎这位夫人入宫,未料她听见夫君死讯,便吞金而亡。她死后,魏主便将秦雁锋接到宫中长住,一应用度,皆与皇子相当,直到他成年后,才将他放出宫。 魏主的荒唐是众人皆知的,皇子们生怕他一个糊涂,真认下秦雁锋这个儿子,他们各自争嫡夺权斗个不休,唯独在此人的事上态度一致,连带他们的门客党羽也不待见他。秦雁锋在朝堂日子艰难,回到秦家,也多受非议。人人都乐见他落难,因而他送出去的信,无一能呈到魏主面前, 那人见元景迟迟不动笔,凶神恶煞地斥道:“愣着做什么!快写!”元景略一思索,即提笔蘸墨,就在他疾书之时,帐中又进来一人,一见这场面,叹道:“将军还不死心,这信都去了两回了,若是陛下有心接应咱们,早该有回音。要我说,不如上山做个流寇,还能保一条命,这么耗下去,早迟是个死。” 那武将斥道:“休要胡言,陛下那么看重将军,不会不管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信没送到御前,咱们再试试。”另一人叹气不语。俄而信成,那武将匆匆看了一眼,命他另留一份誊件,便唤来信鹰,把信送了出去。 当晚下了一场大雨,马厩破败,半点遮挡之能也没有。元景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脑海中一阵阵晕眩,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睡去。困意一起,他便死死咬住嘴唇,暗自道:“不能睡!”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事,楚驭的身影接连出现,他恨得心口阵阵酸痛,在怒火中挣出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第300页 冷到手足都没了知觉时,只见如萤般的烛光自远方亮起,有人撑着伞疾步走了过来,正是白日里那个武将,他提灯一照,将元景提了出来:“将军要见你!” 元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见身边之人满脸担忧之色,勉力笑了一下,便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路上摔了几跤,入帐之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望之颇为狼狈。抬头望去,见一玄衣武将坐于案前,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早上所写的信。元景隐约感觉这人有些眼熟,还在苦思之际,就见那武将抬起头,扫了自己一眼,晃了晃手中那封信:“这是你写的?” 这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元景如遭雷击,一瞬间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日他在河边救下的魏将!侍卫见他只顾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主将,一脚踹过去:“我们将军问你话呢!” 元景被踹的连连咳嗽,秦雁锋比了个“住手”的姿势,又道:“你为何要这么写?” 元景一时不知该不该提起旧事,犹豫了一下,艰难道:“自然是为了救将军。” 秦雁锋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信上字迹劲健有力,然绝口不提祈兵接应之事,字字句句都是在伏低做小,自承己过。称当日魏关失守,乃是因自己指挥不利,连累率军抗敌的魏太子险遭不策。他自知犯了大罪,愿留在燕境杀敌报国,哪怕身死敌手,也无怨无悔。临死上表,以告忠心。 秦雁锋道:“为了救我?”他站起身,漫不经心走到元景面前,旁边的侍卫抓起元景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元景脸上脏的要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明。雁锋抬手拂开他湿漉漉的乱发,与他目光相对。元景头皮被勒得生疼,竭力平静道:“是。” 秦雁锋轻笑了一下,示意侍卫撤手,蹲下来,索性将他脸上的泥水也一并擦了去:“怎么救?” 元景喘息道:“当日城破的缘由人人皆知,多半只有魏主不晓。贵国太子乃是储君,有错也是没错,自然盼着将军死在大燕,好替他背上骂名,将军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自请降罪,他名正言顺地得了个替罪之人,纵使不出手援救,料想也不会阻人将信送到御前。” 秦雁锋捏住他的下颌,逼视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劲极大,元景被他捏的生疼,他身上阵阵发冷,看人都有了重影,觉察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脸上,迎着他的目光,艰难道:“燕人。” 秦雁锋目光不动:“我把你抓到这里,你既是燕人,为何要救我?” 元景身体晃了两下,被他一扶,方才跪住:“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求将军收到回信后,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秦雁锋看了他许久,忽的话锋一转,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元景对他无力地笑了笑,实在支撑不住,向一旁倒去。 侍卫踢了他一脚,禀道:“将军,这小子昏过去了。”见主将迟疑了片刻,竟将他扶了起来,大惊失色道:“将军,小心有诈!”抬手便要将他从主将怀里扯出来。秦雁锋的目光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迟疑片刻,道:“无妨,不是装的。”将元景抱到由两块木板拼出的床上,见他浑身湿透,脏的简直不像样,皱了皱眉:“去找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了。”侍卫潦草地给他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煮了碗姜汤,给他灌下去,见他不再发抖,便悄然退下了。 秦雁锋心中苦闷,久不成眠,熬到天明时分,外头忽然一阵骚动,他的副将阔步而入,激动万分道:“将军!陛下那里有回应了。”即将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上,原来魏主久无他的音讯,只当他已遭遇不测,正是痛心之时,得了他的消息,立刻下令,让刚逃回国的魏太子遣兵六千,去燕关附近接应他,时间比他们先前乞请的还要早上一日。 秦雁锋心头一松,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知道了,去告诉兄弟们。”副将依言退下后,他踱步走到元景身边。先前那种熟悉感生出来之后,他越看元景越觉得眼熟,抬手拂开他乱糟糟的乌发,脑海中一念转过,忽然抬起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尖的下颌,他一眼望去,心跳轻轻一顿,鬼使神差地将元景抱起来,将人揽到身前。 还没等他仔细感受这场面是否能与记忆里的人重叠在一起,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怀里传来。他如梦初醒,赶忙将人放开。安睡了一夜,元景的气色看着比昨天要好一些,只是他还在发热,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秦雁锋听着他虚弱的道谢声,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道:“陛下已送了信来,不日我便要返回大魏。”元景微一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秦雁锋看着他垂目思索的样子,蓦的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元景猛然抬头,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秦雁锋本还有些怀疑,一见他这反应,心里确信无误,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你。” 元景不知他的用意,不动声色道:“将军天威,自是什么都瞒不住您。” 秦雁锋听他直承其事,表情愈发和蔼,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为什么昨日见了我不说?” 元景表情有些难言,他考虑了很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秦雁锋专注地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等他。最终开口时,他声音弱了下来,抛去先前诸如尊敬、畏惧的情绪,隐约透着一丝羞怯的味道:“我不敢,我是燕人,我不知道将军会不会杀了我。” 第301页 秦雁锋骤然笑了出来,也不知是故意吓唬他,还是当真如此想:“你们燕人的确该杀。”看到他明显警惕起来的眼神,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说过要报答你,自当言而有信,我救了我,我也饶你一命,待你病好了,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元景身上疲乏,言谈举止都带着一股慵懒之感,他倚在床上,淡淡道:“将军先前说过,收到魏主的回信后,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莫不是要食言?” 秦雁锋听他似乎意有所指,有些意外道:“你意如何?” 元景闭了闭眼睛,复望向他:“我不想回去,我想追随将军,建功立业。” 周遭一时间安静无比,秦雁锋眼神变了几变,再看他时,明显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你是燕人,为何要跟我走?”想起最初见到元景的样子,那时不过惊鸿一瞥,可观他的气度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开口道:“还没问你的名字。” 元景哑声道:“别人都叫我小九,我想追随将军,自然是因为大燕容不下我。”他将赤裸的双足从被子里探出来,铃铛撞在金环上,发出一阵清响:“如将军所见,我是个奴隶,我的主人待我不好,我便逃出来了。好容易摆脱他,自然不愿再回去。” 秦雁锋握住他的一只脚,见他纤细的足踝上层叠了许多旧伤,像是曾有人以刀剑砍斫过,最深的一道在脚背上,雪白的皮肤下青筋狞在一起,似先前受了重创所致。他心头一动,不由轻轻抚了一下那伤口。 元景淡淡道:“这足环便是他给我的,从前中间还系着铁链,以便他随时随地拴着我,后来铁链摘下了,足环却一直留了下来,里面混了金蚕丝,我找来无数神兵利器,想把它弄断,如将军所见,白添了许多伤疤,全不见效。” 秦雁锋一声不吭地捏紧足环,运足气力捏去,不想这形容纤小的东西居然岿然不动,莫说断开了,就是弯曲也未见有半分。这下他可算是信了,想起他先前那张面具,忍不住又道:“那面具也是他给你的?” 元景眼也不眨道:“是,他心胸狭隘,一向不喜我跟别人往来,我每每出现在人前,便要戴上那副面具,免叫人看见。想我堂堂男儿,却要藏头缩尾,仰人鼻息过活,叫我如何能情愿,我宁可在逃出去的路上被杀,也绝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将军若是真想谢我,便带我一起走吧。” 秦雁锋听他语气凿凿,说到激动处,眼中隐隐还带了一丝水色,心头一软,叹道:“如今我护着你并非难事,只是回到大魏后,陛下责怪起来,只怕你也要跟着受牵连。” 元景道:“将军当我是什么人?只可享富贵不可共患难不成?只要能追随您,我什么都不怕。” 秦雁锋微微一笑,道:“罢了,随你吧。”见他神色委顿,面带病容,亲手扶着他躺下:“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带你回大魏。”元景在他背后缓缓睁开眼睛,目送着他高大的身影从帐中离去,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这才放心睡了过去。 扶桑关内已经是乱作一团,楚驭前日一得到魏兵流窜作乱的消息,便亲自点派人手,前去围捕。不想这一小伙魏军也是格外谨慎,一抢掠完,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他奔波了一日,直到夜里才无功而返。回城时,见曹如意等在门口,一见大军归来,立刻冲到他面前:“陛下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楚驭心中重重一沉,揪着他衣领道:“他不在我这里,怎么回事!” 曹如意说自从半夜陛下被叫走,便再没回来过,他在城里找了一通,众人皆说没看见,本以为是楚驭把他带走了,如今期盼落空,元景走失已成定局,神色愈发焦虑难言。 他负气而出之时,楚驭本打算追过去,想着他如今脾气火爆,现正在气头上,硬要去招惹,反会弄得他不快。加之其后军报便来了,便将他事放了一放,未料他竟一日不归。楚驭立刻下令,将今日城中守卫全召到面前,逐一盘问,守城士兵不敢隐瞒,据实以告道:“黎明时分,好像是有个人骑马出城了……”还在苦思那人的身形模样,不经意间看到座上之人的神色,心里一慌,跪道:“王爷恕罪,那人走的太快,咱们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他们虽不敢明言,可人人心里都猜到了出去的是谁。扶桑关四通八达,一日的时间,已足够跑到一个让人难以找到的地方去。何况现在外头还有魏兵作乱,一旦两方相遇,后果不堪设想。楚瞻想到此节,正打算幸灾乐祸几句,抬头之时,看见长兄极为阴森的眼神,一阵胆寒,忽然没了开口的勇气。 楚绍虽不知元景的身份,但依这几日所见,长兄与他的关系明显非同一般。他们客居于此,楚绍怕他一怒之下,与扶桑关的人起冲突,忙道:“兄长勿急,我这就带人去找。” 不一时须弥庭听见消息,也赶来了,他与元景虽没什么交情,可为着他那张肖似故人的面孔,心中待他也有几分不同。他久不问城内之事,骤然接手过来,雷厉风行不减当年。不待旁人开口,先处置了当值不利的那些人,即将城中半数以上的守卫全派了出去寻找。马参军安慰他,元景向来勤谨受礼,多半只是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了。须弥庭重重一哼,当着楚驭的面,冷道:“你懂什么,只要跟姓楚的扯上关系,没事也有事了。” 第302页 话音落地,周围死一般寂静,连楚瞻也被他的话弄出一肚子火,若非二哥在旁边按着他的手,只怕此时已要发作。方青见楚驭缓缓站起,心中也有些紧张,全不知待会儿闹起来,该如何收场。未料楚驭竟一语不发地出了门,自带人寻找去了。 几路人马奔波了一夜,最终找到元景借宿的村落时,眼前只剩满地狼藉。房屋多被焚烧摧毁,物资丢落满地,随处可见村民被乱刀砍杀的尸体,有个夜晚未归的猎户,跪在泥水中,搂着他那一对惨死的妻儿嚎啕大哭。方青见楚驭脸色越来越难看,安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遇到危险,也必能逢凶化吉,您……也别太担心。” 楚驭眼睛看着收敛残尸的士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众人临时搭了一个草棚,将村民的尸体逐一摆放进去。其中半数之人遭遇砍烧,已是面目不清。楚驭一一看过,神色稍缓,道:“好好安葬。” 几名士兵合力撑起一座塌毁的牛棚,见乱草堆中,一具尸体身上盖着件血迹斑驳的大氅,其中一人是楚驭的近卫,一见这熟悉的衣服,“呀”了一声,不敢耽搁,忙捧到主帅面前。 这大氅正是当日楚驭亲手给元景穿上的,如今里衬血迹斑驳,胸口往下,几乎被血浸透了。楚驭指骨攥的发白,嘶声道:“人在哪里?”方青亲自过去,把人抬来,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脸颊已被烧的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然身形却熟悉的叫人心惊。蹲下来查看之时,见他脚踝上金晃晃的现出一物,竟是一对足环。方青倒抽了一口冷气,抬头看了看楚驭,竟不知该如何禀告。 乌什图闻讯赶来时,就见楚驭站在尸体边,他魁壮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以至看不清倒地之人的样子,只是那一双足环横在眼前,叫人难以忽视。他骇然道:“这是……你们家小皇帝?” 楚驭忽得拔出一把短剑,朝他足环上斫去,只听一声金石相撞声后,那对足环砰然断开,楚驭冷冷道:“不是他。”收回短剑,走到人群中,继续调派人手寻找他的踪迹。 后半夜下了一场暴雨,马蹄印记被雨水冲毁,已不可查。众人在村落附近一连寻找了五六日,连悬崖下都派人去了,只差将地皮翻过来,仍未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楚驭这几天就没怎么合眼,睡不到两个时辰便会惊醒,一双眼熬得通红,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愈发沉默寡言。方青瞧着他状态不对,怕他撑不住,私下里求乌什图劝说一番。 乌什图正为他鬼迷心窍,欲为元景追杀魏太子之事心烦,如今麻烦自己消失了,内心深处,实则是有些庆幸之感的。扫了一眼楚驭阴沉沉的样子,避之不及道:“他的心肝宝贝没了,现在只怕杀人的念头都有,谁的话他能听进去?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方青忧心忡忡道:“王爷为着这场仗,一连几个月都没好好休息,身上还带着伤呢,这个熬法,怎么经受得住。” 乌什图将马鞭甩来甩去,慢悠悠道:“都这么久了,人要是还在这里,怎么也该找到了,要么是你们家小皇帝诚心躲着不出来,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方青神色一变:“大王慎言!”乌什图嗤笑了一声,不在意道:“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的很,王爷是伤心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不成?长痛不如短痛,你若真担心他,就找一具形容相仿的尸体,把他骗过去,让他心里这根弦松下来,虽疼了些,但日子长了,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方青吓了一跳:“那怎么行?” 乌什图望着楚驭站在火把旁的身影,摇了摇头,叹道:“找不到人,他是不会放手的,你由着他来,不过是看他多受几天罪罢了。” 战事初定,尚有些要务待办。可楚驭全无回师之意。又过了几日,在魏关清点善后的燕军大部队功成归来,尚未入关,便被调到楚驭身边跟着找人。一时间,扶桑关附近的山岭村落遍布士兵,百姓们人心惶惶,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楚绍试着劝了几次,皆是徒劳无功,他之前就觉得大哥待这位赫齐使臣不一般,如今看来,简直太不一般了。他心中起疑,悄悄把三弟叫过来,问他长兄同这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楚瞻心情正好,抬手将树上一只雀鸟射下来,笑道:“什么关系我是不清楚,不过你看大哥现在的样子,死了老婆的鳏夫都没他看着丧气。” 楚绍忍无可忍,劈手夺过他的弓箭,骂道:“混小子,再敢胡言乱语,我就代大哥教训你!”楚瞻哈哈大笑,抬脚便跑了个没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欣宝、蛇皮怪、一只小狐尼、花不败的霸王票,还有一只小狐尼、蛇皮怪、蚕宝、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终于开启新的虐攻部分啦,评论的全部发红包 第147章 一杀 大雨不止, 燕军昼夜不休,在寒风暴雨中泡了七八日, 扶桑关周围有人家的地方都被搜查过了,可元景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全无影踪。须弥庭也亲自出来找过一次, 遍寻了一通未果, 目光最后落在离他借宿的那个村子最近的深崖边。这悬崖深不见底, 其间又有毒瘴猛兽,人若掉下去,是绝无生机。 方青见须弥庭眉心蹙起,满脸写着不快, 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狠话来刺激人,忙道:“下头也找过了, 并无我们家小公子的踪迹。” 须弥庭狐疑地看着他:“你们家小公子?” 第303页 方青看了一眼楚驭的脸色,迟疑道:“是,他是我们王爷的家里人, 先前跟王爷闹了些不愉快,负气出走。” 元宵之夜那场火树银花的盛典, 扶桑关大半百姓都看到了,须弥庭得了消息才朝窗外望去,只窥见一隅辉煌, 正是当年先帝西出扶桑时,日月同辉的壮阔奇景,一时晃了神, 连老马在身边揣度姓楚的意图也没听进去。如今听了方青的话,瞬间就勘破其中内情,他脸上布满冷笑,哼声道:“家里人?” 方青见他神色古怪,疑心他知道了什么,一时没敢接口。说话间,御林卫送来密信,原来自楚驭离京后,多有朝中官员遇刺,其中大半是他的党羽亲信。刺客神出鬼没,往往一击得手,便逃得无影无踪,偶有兵败被擒的,在被人审问前便咬碎齿间毒药自尽。京中人心惶惶,局势不稳,众人联名上书,乞请摄政王回京坐镇。 方青深知其中利害,忙揣着信送到楚驭面前。数十名士兵足下缚着沙袋,站在一条急流涌动的小河中摸索,冰雪初融,水寒刺骨,每隔一刻,士卒便要上来休息轮替。唯有楚驭岿然不动,在风口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方青越过众人,走到那棵结了冰花的树下,见楚驭出神地看着水面,静了一静,才道:“王爷,京中又来信了。”楚驭只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也没有回应。方青只得又道:“还是跟上次一样。”顿了顿:“仇指挥使也遇刺了,幸而无事,那边请您快些回京主持大局。” 此人乃是当日宫变之后,率先投诚的将领之一,如今掌管宫内两万步兵,位高权重,不可不拉拢。楚驭眼睛看着水面,静默许久,才道:“从前锋军调三千人送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办。”不待他开口,步伐一转,走到另一边自去督率不提。 方青见他是铁了心要先找到元景,无法可想,只得回去调派人手,给京中回信。乌什图起得早,见了这三千铁甲士兵列阵出营,懒懒道:“王爷又想出什么花样了?上山下海没捞到他家小皇帝,这回是要把人派到天上去?” 方青被他挤兑的哭笑不得,摆手道:“大王说笑了,这些人是往京里送的。” 乌什图意味复杂地朝远方看了一眼,语气也严肃起来:“京中有变?” 方青略一迟疑,道:“如今尚好,只是……”轻叹了一声,行了个礼,便又去安排今日轮替的士兵去了。乌什图何等精明,瞬间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内情,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良久,从牙根里砸出几个字:“真是疯了!” 将缀满宝石的披肩往地上一砸,打听了楚驭如今的所在,便气势如虹地往主帐冲去。今日天色不佳,帐里也昏沉沉的,只点了一座烛台,堪堪照亮那面做了许多标记的地图。楚驭大半身子都浸在黑暗里,一听见声音,便抬头望去。 乌什图看见他眼里一晃而过的失落,满腔怒火竟无声无息地沉了下来。呆立了一刻,才走过去,替他将其余灯台点了,一回头,见楚驭还看着地图,似在思索什么,忍不住嘲讽道:“早让你拉下身段去哄哄人家,那时你要肯听,哪里还有今日的事。” 楚驭不耐烦道:“没话说就出去。” 乌什图有恃无恐地往软椅上一坐,道:“大事初定,京中正是需要您坐镇的时候,王爷何时回去?”见他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见,叹道:“我知道你难过,可已经这么多天了,只怕人已经……你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一柄短刀直直地飞了过来,钉在他耳畔旁,楚驭森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再敢咒他,别怪我不客气!” 乌什图被他弄得起了火,他蹭的站了起来:“你是昏了头么!如今江山也夺了,新帝人选也定了,大燕已是你的囊中物。你迟迟不归,京中早晚要生乱,你是要为了区区一人,抛了整个天下不成!” 楚驭扫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要这天下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眼中隐约带着破釜沉舟之感,乌什图怔了一怔,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还未冲出口的责骂,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绪,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就算要找,也别总围着这里打转,陛下是骑了马的,没准他早就回渠犁找我弟弟了。” 楚驭身姿一顿,迟疑地看向他。乌什图趁机道:“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些人下来,咱们回渠犁看看,没准你们家小皇帝已经等在那里了。” 楚驭一眼望过去,见他目光微有躲闪,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然而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应了下来:“罢了,就先回去看看。” 大军当日起行,楚驭与乌什图率一千亲卫快马加鞭,先一步回渠犁。一路无话,夜晚方青入帐伺候,见他沉默地坐在床边,抚摸手腕上那串狼牙手链,胸中一阵心酸,半跪在他身边,替他脱下冻得发硬的军靴,安慰道:“王爷,您两天没合过眼了,还是休息休息吧,陛下还等您去找他。” 楚驭极轻地笑了一下:“你也学会打着他的旗号来拿捏我了。”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躺了下来的,抚摸着柔软的貂衾,自语般道:“他最怕冷了,也不知近来睡的好不好?”方青轻轻一叹,替他熄了灯,尚未出门,便听见他沉缓的呼吸声响了起来。如今唯有睡梦之中,他紧蹙的眉心才得以展开,方青一望便知,乃是心中之人又到了梦里。 翌日黄昏,楚驭率军入了渠犁。城关守卫骤然得报,为了迎接之事,忙作一团。乌善被软禁许久,不知外间事,只是见看守他的侍卫不如平常警觉,趁着男奴进来送饭的机会,将人打晕了,换上他的衣服,悄然离开。 第304页 在房中困坐数月,他一出门,被阳光灼的眼睛生疼。仔细看时,只觉王宫颇有些异常,宫人奔走,侍卫点阅。遥见热那吉一身华服,匆忙往宫门去,忙躲到一座玉柱后头,耳边飘来几句话,乃是他在交代王师入城后的一应琐事安排。 乌善心中大喜,暗道:“小九回来了。”一路躲躲藏藏,才越过宫门前那座白玉画壁,便与王师正面相遇。楚驭大氅上霜寒未化,一见到他,怔了一怔。乌什图怒道:“谁放你出来的!” 乌善一听见哥哥的声音,如避猫鼠一般,下意识便想跑,才一转身,又想起自己此来的用意。他只当元景就在队伍中,怕他担心,调转过来,嘴硬道:“我在自己王宫,自然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目光在他们身后一一掠过,始终没看到元景的身影,他皱了皱眉,索性自己进了队列寻找。 乌什图见他东看西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当下心中一沉,冷声道:“瞧你这什么打扮,还不过来!” 乌善左右找不见元景,张口道:“你管我穿什么,小九呢!”此言一出,连风声都为之静了一静。乌善见他们神色异样,心中愈发着急:“我问你话呢!小九在哪!” 楚驭声音带着哑意:“他没跟你在一起?” 乌善愣了一下,像是没搞清楚他的意思:“他不会被你带走了么!怎么会跟我在一起?”看了一眼面有尴尬之色的兄长,忽然明白过来:“你们把他弄丢了?” 楚驭神色未改,然而语气已多了几分焦虑:“他真的不在你这里?” 乌善吼道:“他要在我这里,我还会来找你们么!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又逼他了?”乌什图知道他这个弟弟一遇到心上人的事,便理智全无,赶在他急疯了之前,将他揽了过来:“是他自己出了城,咱们到处都找过了,以为他是回来找你了,这才过来看看。” 乌善怒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他豁然拔出佩刀,冲到楚驭面前:“一定是你!是你把他气跑了,他本来在我这里过的好好的,你一来他就说要走,我好不容易才劝他留下来,他都逃到这里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方青一跃上前,挡住了他的刀:“王爷小心。”乌什图喝道:“乌善!”掌劲一动,劈手将佩刀从他手里夺下,他一巴掌甩到乌善脸上:“你疯了!” 乌善立之不稳,摔倒在地,他像是不知道疼一般,只是悲切大哭:“我怎么会相信你们,我怎么会把他交给你!”恨到极处,胸腔中腥气上涌,一口热血喷出。乌什图脸色一变,冲上前去:“阿善!”热那吉略通医术,草草替他把了下脉,道:“气急攻心,没什么大碍。” 乌什图也未料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铁青着脸,示意随从将弟弟带下去,转身之时,见楚驭站在众人身后,脸色比阿善还要差上几分,也没什么安慰的心情,匆匆道:“我弟弟一时糊涂,我替他向你赔不是,我先带他回去,明日再商量怎么找人。” 其时天色已晚,主帅心情不佳,众人自然也不敢提庆功欢宴之事,热那吉带将士们下去歇气,楚驭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在王宫中行走。饶是知道乌什图引自己回来多半是缓兵之计,可一想到元景或许如他所说,就好好的在这里,还是经不住诱惑,随他回来了。如今期盼落空,心中的失落又一次涌出,简直比当日知他失踪之时还要煎熬。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座馨香四溢,精巧华美的殿宇前,只觉此间香气异常熟悉,呆立了片刻,心头剧烈一跳,忽然想起来这香气是谁身上的了。踏入殿门之时,他仍有一丝期许,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花窗下风铃叮铃作响之声。 这里装饰的与延福殿全然不同,置身其中,全无半点旧时景象,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是打定主意,要与过去决裂,楚驭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百宝阁中那枚令牌上。这令牌是自己临走前送给他的,俨然遭到过极粗暴的对待,彩穗长短不一,看着少了好几簇,令牌一角还被摔破了。他想起元景如今生起气来,脾气比从前坏得多,看见什么就砸什么,看人的眼神也像炸毛的小猫,放佛只要走近一步,便要伸爪子亮尖牙的伤人了。脑海中想起元景急怒时生动的模样,不由笑了一笑,笑意还未褪下,胸口便是一痛,像是那只小猫崽子忽然出现,在自己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咬了一口似的。 放下令牌时,手指碰到旁边那个没盖好的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叠放着的许多药瓶来。楚驭皱了皱眉,仔细查验一番,发现这里装的全都是金疮药,大半都已用完。他心中一空,暗想道:“景儿先前受了伤不成?” 这个问题注定是想不到答案的。自他们重逢之后,楚驭几乎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他仰头倒在元景床上,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他茫然地想:“那时候我怎么忍得住不去主动找他的?”摸得枕边有一枚香囊,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在一片幽香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隔天下午,他许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脑海昏沉发痛,下床时手足都有些木了。他见赤珠和方青神色古怪的站在床边,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出什么事了?” 方青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道:“回王爷,昨晚这老小子跟我过来寻您,您睡得太熟,怎么叫也没叫醒,他瞧着不对劲,便给您号了脉……”奉上一物,正是他日日悬在床头的香囊。 第305页 楚驭一时还没明白,看向赤珠道:“这不是你给我的么?” 赤珠急急道:“主君,这香囊是我制的不假,但里头被人加了东西。”解开束带,倒了一些香料出来。只见花木之间,混着一种细细的银白粉末,若不仔细观察,绝难发现,赤珠道:“这是产自用西域的鹿寻草所制的香,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了,大约只有代代相传的梦师手中还有些存货。” 楚驭心知不对,沉声道:“此物有何用处?” 赤珠将那些东西小心放入香囊中,才踩缓缓道:“入梦。或以死者之灵,入生者之梦;或遥距千里,一晌魂梦相通,是教人沉溺虚幻梦境,难以自拔的东西,听说当年明皇为寻杨贵妃亡魂,燃烧此香三月。只是天长日久,人会变得迟钝呆滞,纵使不再使用此物,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幸好这香囊所盛之物有限,只要细心调养,倒也不会伤到根本。” 楚驭沉默不语,想起这几个月来,每每入睡后,梦里缠绵醉心的场面,那时他还只当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全然没想到是有人给自己下了药,只是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一时却想不到。 方青在一旁低声道:“您的寝帐一向是我收拾的,从没有外人经手。”楚驭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忽然沉了下去,他冷声道:“说!” 方青低着头:“上回在赫齐,您让陛下进去过。” 楚驭断然道:“不可能。” 方青硬着头皮往下说:“适才属下去查问过,陛下刚来渠犁时,有一支西域商队路过,其中便有个年老的梦师。他们走后没多久,您便在京中遇刺,赤珠检查过那个乐师用的香,与这里头的东西一本同宗,都是催人入睡之物。”看了眼楚驭的脸色,索性一口气全说了:“陛下在京中秘密养过一帮影卫,寻找昭容夫人时虽抓到几个,但大半人马一直隐匿不出,全无下落,现在想来,京中官员遇刺,怕是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如今曹如意就在军中,您将他押过来拷问一番,或许便能真相大白了。” 楚驭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那枚香囊,忽的一笑:“从前我还笑他,身为君王,却无半点狠心,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他了。”将香囊收入掌中,起身道:“去请乌什图过来,陪我搜查渠犁。” 方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还要找他?” 楚驭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方才听到的话,似全然没往心里去。方青以为他先前种种反常,都是迷香的缘故,如今清醒了,总该恢复些理智。如今一看,他是打定主意不管不顾,非要将元景找出来,急忙劝道:“王爷,他要杀你!您又何必……” 楚驭轻笑了一声:“是,他要杀我,所以他不会这么死了。” 方青向来唯他的命令是从,现在想要争辩,一时都找不到词来,戳了赤珠一下,示意他帮帮腔,不想这老小子在此事上格外精明,跑到一旁连连摆手,不敢多置一词。 正觉难办之时,乌什图忽然大步而入,抓着楚驭的胳膊,道:“快过来,我带你见一个人!”楚驭神色一振,疾步跟了上去。 正殿之中,站着个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周围这些身穿甲胄的士兵,与那晚打家劫舍的魏兵重叠在了一起,他一看之下,满脸惊恐,似乎快要哭出来。乌什图在一旁道:“这小孩是那晚逃出来的,之前掉到猎户的陷阱里,在里头待了好几天,被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他一好转,便要回扶桑关找须弥庭,路上被咱们的人截下了。” 乌善也从病榻上挣扎下来,他一眼便认出少年手中之物是元景所有,一下子冲上来,紧紧抓住少年:“给你这把匕首的人在哪里?” 少年连日来遭逢巨变,已如惊恐之鸟一般,被他一吓,差点哭出来:“……我……我不知道,他摔下了马,那些人……魏兵……把他杀了……” 乌善只觉天旋地转,咳嗽了一声,喉咙里几乎要冒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眼前忽然一黑,抓着的人已被楚驭夺了过去,楚驭眼神极为可怖:“你亲眼看到他被杀了?” 那少年对上他森冷的面孔,只觉一股骇人的力量倾覆而下,一时间吓狠了,哇的一声,哭道:“我看到魏兵打他踢他,那些人坏死了,他们到处杀人……” 楚驭缓缓将他放开,从他手中拿过那把匕首。乌善扑上去抢夺:“他都被你害死了,你有什么脸面碰他的东西!” 乌什图从后面抱住他:“行了,只是说他被抓了,怎见得就一定会死!” 乌善全然听不进去:“魏人何等凶残,小九落到他们手里,哪还会有生还的可能?都是他,要不是他苦苦相逼,小九怎么会负气出走!我要杀了你!” 楚驭俨然不愿理会他,对着匕首看了片刻,忽道:“去把楚绍叫过来。” 这一日注定不太平,方青出门没多久,楚绍自己就进来了。他本是步履匆匆,一见这里头鸡飞狗跳的场面,还愣了一下。楚驭见他手中攥着一物,道:“何事?” 楚绍不确定地看了看旁边这些人,像是不知道能不能在他们面前说,见楚驭微一点头,才禀道:“探马来报,封关百里处发现了魏军的踪迹,大约有三千人,领头的像是魏太子。” 乌什图惊讶道:“他都逃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楚驭想起那支至今未找到的魏军,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回来找秦雁锋的。”乌什图一时没听清楚,就见楚驭忽的起身,朝门外道:“备马!随我去封关!” 第30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六千字还是没写到炮灰攻的戏份嘤嘤,下一更一定有!!往下都是炮灰攻带着元景在渣攻面前秀恩爱的场面,渣攻再遇到元景,心态就从“我不要面子啊?”转变为“我要这面子有何用?” 谢谢欣宝、蛇皮怪、一只小狐尼的霸王票,还有江城子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148章 二杀 封关内有一条长街, 规模浩大,繁华无比, 乃是北出大燕的第一贸易集市。阴雨连绵了许久,今日一放晴, 长街中的商贩便纷纷将骡马车赶出来了, 南来北往的货物从街头摆到街尾, 吆喝声都比从前大得多。百姓、客商闻风而出, 重新汇聚过来,无数人摩肩接踵,笑闹不断,烟火气几乎能冲破天空中若隐若现的阴云。 人群之中, 有个人高马大,形容凶悍的男人, 正是逃匿的魏军一员,名唤阿鲁。他手里抱着一堆红绸缎带,往一处小巷而去, 原本头颅低垂,举止神色都带着一丝遮掩的意味, 像是怕人注意一般。可街上人越来越多,躲躲闪闪地走了一刻,愣是没走出多远, 气急之下,他破口大骂,见连巡逻的官兵都没有朝自己多看一眼, 愈发没了顾忌,索性如狂风过境一般,骂骂咧咧地硬冲了出去。 好容易回到住处,已累的满头大汗。门前那个贴喜字的老兵忙活完了,一见到他,忙过来搭了把手:“老八呢?” 阿鲁吐了口浊气,擦汗道:“路上走散了,我找不到人,就先回来了。” 两个人抱着东西进了门,里头往来不休,自有一番忙碌。其中有个人刚刷完马鬃,一见到他们,喜道:“来的正好。”扯过几块红绸彩花,便要往战马身上招呼。阿鲁见他将战马装点的气势全无,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四顾道:“将军呢?”老兵道:“后院呢,在教那小子练箭!”阿鲁忍了又忍,末了还是重重一哼:“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花样,哄得将军什么都听他的,还练箭,他也配!” 老兵慢悠悠道:“将军喜欢,又有什么法子,况且要没他,咱们现在还在山洞里窝着呢。” 原来燕军大肆寻人之初,这伙人便听到了风声,秦雁锋深知这个找法,他们早晚会被发现,当机立断,带着众人躲到一个山洞里。元景出谋献策,提议去封关躲藏,那里各色人等汇聚,纵使忽然多了一群异乡客,料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察觉,正是大隐隐于市之理。 秦雁锋犹豫了两日,到底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到了封关,便赁了一处房子,悄无声息地住了下来。元景见他逃亡还不忘带着抓来的平民,好奇一问,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打算用这些人制造混乱,到时强冲出关,迟疑道:“封关守军五千,硬碰硬只怕难以成事。”踮起脚,附耳献上一计。 秦雁锋只觉得耳边一阵温热,心跳似乎都快了些,待他说完,不自觉揉了揉耳垂,才道:“你对封关的事很了解?” 元景迟疑了片刻,道:“从前听我的主人提过,将军若是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便是。” 秦雁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向他漆黑干净的眼睛望了一眼,心中分明还有些顾虑,一开口,却是一句:“驻边防御之事该是机密,你的主人……好像很喜欢你?”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那大约是一段不好的回忆,就见元景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他喜欢我,跟喜欢小猫小狗也没什么不同。”抬头对他一笑:“将军会怕小猫小狗泄露秘密么?” 秦雁锋怔了怔,心中生出几分歉意,有些不自在道:“抱歉。”见他摇了摇头,便不吭声了,不知怎么的,又涌出一丝心疼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就听你的!” 隔日,一众魏将便得了令,要乔装成一支迎亲的队伍,到了约定之日,正大光明地出城。阿鲁沙场征战数年,只知道两军相遇,该拼的是谁的刀更快的,还从未这么藏头缩尾过,心中大感不快,趁夜跑到将军卧房,对他据理力争,将军本来还肯听上几句,后来那小子一进门,将军就把自己赶出来了。他苦思无果,也只得照办了。 后院风声飕飕,地上散落了不少长箭,秦雁锋站在元景身后,握着他的手,助他将弓拉开。忽而一箭发出,正中远处的靶子。元景收了弓,兴奋道:“将军您真厉害!” 秦雁锋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道:“我不过是替你拉弓,准头是你自己找的,箭也是你自己放的,厉害是你厉害。”接过弓时,见他手指上满是淤痕,勒得最狠的地方肿的地方红肿欲破,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道:“我素日所用的硬弓太重,你肩膀有伤,自是拉不动,待回了大魏,我叫工匠过来,替你重新打造一把。”见元景高兴地直点头,笑了一笑,将他往屋里带:“练了一上午了,休息休息吧。” 元景还有些不足兴,却也乖乖跟着他走了:“将军说笑了,我从前就听人说您是个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如今见了,才知传言不假。” 秦雁锋道:“御箭之道,用心专尔,你如此刻苦,假以时日,自会有所成。”桌上已备了点心茶水,全是秦雁锋叫人照着元景的喜好采买的。大约是因着他过去的“经历”,秦雁锋待他格外尊重,对外说是下属,可实则待他如幼弟。元景深知自己一个外族人,却得如此照拂,自会引起许多不满,因而平日里待人格外谦逊。秦雁锋嘴上不说,每每见着了,又是一阵心疼,索性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省的他受别人的慢待。 第307页 草草吃了点东西,便有人送了喜服来,两人各自换了。秦雁锋大约是头一回穿这种衣服,颇有些不自在。元景看了他一眼,道:“将军还未成亲?” 秦雁锋“嗯”了一声,忽而想起什么,语调都有些变了:“你成亲了?” 元景笑道:“将军又忘了,我的主人连别人看我一眼都不乐意,又怎么会允我娶亲?自然是没有的。” 秦雁锋点了点头:“如今你已经自由了,不必再称呼那个人为主。”弯下腰来,替他将靴子扣好,手指在他脚踝那个金环上碰了碰:“回去之后,我想法子找人来把这个给你取了。” 元景平静道:“反正都戴了这么久,我也习惯了,取不取的也没什么要紧。” 秦雁锋正色道:“怎么不要紧?你要是真不在意,脚踝上怎么会受这么多伤?”见他神色低迷,腰带半系不系的,垂到腿边,叹了口气,伺候他更衣:“从前不认识你,你吃苦受罪我自是管不着,今后我想叫你过的开心些。” 元景低声道:“谢谢将军。” 秦雁锋微微一笑:“谢什么,你救了我两回,还替我想了这么个脱困的好法子,要谢也是我谢你。” 说话间,元景已穿戴完毕,转过身来:“将军,我穿好了。”他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如今喜服加身,倒平添了几哇哇哇分暖意,秦雁锋的目光定在他脸上,一时没有说话,元景不安道:“将军,有什么不对么?” 秦雁锋回过神来,笑道:“没有,不过明日出城,你可不能叫我将军了,会被人看出来。” 元景很老实地嗯了一声,问道:“那叫您什么?”斟酌着自语道:“公子?少爷?” 秦雁锋也思索了一下,道:“叫我大哥好了。”元景心头轻轻一跳,一时竟没有应答。秦雁锋道:“怎么?你不愿意?” 元景摇了摇头,硬着他鼓励的目光,极轻地叫了一声:“大哥。” 翌日天没亮,他们便乔装出城。魏将们个个魁梧壮硕,那身新娘子的喜服,谁也穿不进去,最后只得元景来穿。他坐在轿中,听见封关守卫盘问查看的声音,心里阵阵紧张,不自觉握紧了藏在身后的刀。此时封关尚未接到消息,只按平常的规矩盘查,其中一人见轿夫随从魁梧的过分,心中起疑,悄悄走到那座花轿前,猛地将轿帘掀开。 元景头上盖着红盖头,不晓得外面情形,只觉眼前骤然一亮,心中一动,受惊般瑟缩了一下。秦雁锋跳下马,几步走到轿门前,魁壮的身姿一挡,与那士兵成了对峙之势:“官爷,我家娘子胆小,况且这也不合规矩。。” 那士兵还有些不信,强硬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里老子才是规矩!让开!例行检查!”就在此时,轿中坐着的人探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秦雁锋的衣袖。腕上大半都藏在宽大的衣袖中,只露出白皙纤细的手指。就见“她”轻轻晃了秦雁锋一下,后者心领神会,“为难”了一阵,态度稍稍和软了些:“罢了,您检查吧。”朝里柔声又道:“娘子莫怕。”让了出来,亲自挽起轿帘,大大方方让他查看。那士兵朝里看了一眼,见一袭红妆的新人瑟缩在一角,倒真是个胆小的样子,也没怎么刁难他们,挥了挥手,便放他们过去了。 待众人出了城,秦雁锋才悄悄松了口气。回头一看,见那座红罗软轿紧紧跟在身后,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很好,一挥马鞭,催促道:“快走!” 因怕后头有人跟随,这支迎亲的队伍一直保持着出城时的样子。元景在里面摇摇晃晃许久,等得颇为不耐烦,一把扯下盖头,悄悄往窗外看了一眼。此时周围已极其荒凉,只见枯树黄土,天空中一声啼鸣,乃是秦雁锋放出猎鹰引路。 远处黑压压一片,魏太子冉洪面沉如水,站在队伍前。秦雁锋目力过人,也已看到了他的身影,步伐未见急促,只是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去。到了跟前,下马行礼时态度也很是冷淡。冉洪的亲卫朝他后面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适才还在担心您怎么出城,我说秦将军聪敏过人,必有法子。瞧瞧,这不风风光光的出来了?” 秦雁锋的几个心腹一听这话,那是嘲讽到他们头上来了,虎目一瞪,便要回呛,秦雁锋将他们挡在身后,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有劳殿下挂心。” 冉洪淡淡道:“不必客气,我们走吧。” 空中猎鹰忽然急促长鸣一声,在空中焦虑地盘旋起来。一只铁箭穿云而来,带着尖锐的光芒,射穿鹰腹。秦雁锋暗道:“不好!”拔出佩刀,催促道:“快走!” 远方忽然出现数以万计的燕军,一眼望去,竟不知数目,如虎如狼般朝他们包抄而来。冉洪经过先前的战事之后,本就不愿与燕军正面冲突,一望之下,心更是凉了半截:“怎么这么多人!”秦雁锋心中也有些困惑,按说即便守关士兵发现不对,这人来的也太多了些。 楚驭手上挽着一把铁弓,冷冷地看着他们:“放箭!” 乔装打扮的魏军皆未穿铠甲,如飞的箭雨中,只听阵阵惨叫。太子皇叔冉仲见燕军势大,难以相抗,忙唤出盾牌兵,护送太子逃走。楚驭将弓拉如满月,箭锋直指众人阵列当中,忽然之间,他看到秦雁锋一刀掀翻那座花轿的顶盖,从里面拉出一个人来。此时两军相隔甚远,那人的打扮也很是奇怪,可他的身形模样早已烙在心底,纵在千万人之中,也绝无认错的可能。楚驭只看了一眼,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方青也看到了,惊讶道:“王爷,那不是……” 第308页 楚驭急怒道:“弓箭手退下!”自己手中的弓也放了下来。秦雁锋虽不知他们为何停止放箭,但生死关头,也来不及多想,打了个唿哨,唤来一匹白马,护着元景坐了上去。 元景回过头,与楚驭遥遥一望。后者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秦雁锋不知其间内情,示意他抓紧缰绳,嘱道:“别乱动!小心伤着你!” 楚驭见他二人竟然并辔而行,举止异常亲密,心知其中必有一番故事,不免有些焦虑。只是敌军面前,不敢喊出元景的名字,只能勒紧缰绳,将马催的飞快。元景忽然调转马头,将秦雁锋背后的铁弓夺了过来,冲着楚驭就是一箭。 只可惜他劲力不及,箭飞出一半,便堪堪落了地。他这阵子安静乖巧,从无半点违逆之举,未料生死关头,竟如此大胆。秦雁锋急道:“你干什么!快过来!” 元景咬牙不理,又搭上第二支箭。秦雁锋百唤不应,只得驱马赶到他身边。见元景目光坚毅,竟透着一股不可逼视之感。再朝远方一看,燕军那名主帅只顾朝他们而来,竟无半点防御之举。略一思索,即揽住他的肩膀,替他拉开了弓。即将放手之际,元景指尖颤了颤,手臂似乎也跟着极轻地一斜。 或许是未料到他会对自己放箭,又或是被他看着自己时,嘴角那一抹狡黠的笑容迷惑,楚驭看着他在阳光下的模样,并未躲闪。那根冰冷的铁剑没入胸膛,他却连一丝痛苦也没感觉到。只是身不由心,热血喷出之时,到底还是摔了下去。方青惊呼一声,一跃下马,将他扶起:“王爷!”见他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勃然怒道:“弓箭手!弓箭手!”楚驭喝道:“我没事,都给我退下!”下意识还要去抓缰绳,只是眨眼间众人已围了过来,将他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他手臂一挥,拨开了两人,正看到秦雁锋将元景一把提起,按到自己的身前的场面,他心头剧烈一痛,嘶声道:“追!” 秦雁锋也是一阵后怕,见元景的手被弓弦勒得鲜血淋漓,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将他的小脑袋往怀里一按,斥道:“别乱动!”元景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意,眼也不眨道:“知道了,大哥。” 燕军一向训练有素,就连见到主帅受伤,也只乱了一刻,便重整队伍,朝他们追去。魏太子被人护送着,狼狈地逃到飞虹崖。崖下是万丈深崖,眼前只得一条老竹铺就的浮桥可走,陈旧破败,随风晃动,一脚踏上去,便不由跟着一歪。只是身后杀声震天,也顾不上许多。好容易度过浮桥,身边护卫不足两千人。眨眼的功夫,燕军便追至跟前,一时间中箭落崖、被乱军砍杀者不计其数,眼看便要冲过来了。 魏太子亲卫催促道:“殿下,快命人砍断浮桥!”冉洪望着对岸,也是焦虑万分:“不行,皇叔还没过来!” 秦雁锋立在一旁,忽的一刀砍下,已冲上浮桥的燕兵和魏卒不及防备,齐齐跌落深崖。冉洪怒目圆睁,揪住他衣领骂道:“皇叔还是对面,你竟敢如此!” 秦雁锋冷静道:“再不走就谁也走不了。”元景冲太子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立刻将冉洪拉了过来:“殿下,快走吧!” 他们劝说之时,元景已收回目光,出神地望着对岸,秦雁锋只当他是担心燕人冲过来,不动声色将防御的人手布置妥当,才安慰道:“别怕,过了此处便是大魏,他们不敢追过来。” 元景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的交到他掌心里,秦雁锋攥紧了,道:“走吧。” 转身之时,便听到身后一声虎啸龙吟般的怒吼,冉洪见楚驭甲衣带血,气势却更甚往昔,一时心生畏惧,只得被人簇拥着,不情不愿地去了。 战火持续到了深夜,魏军人数虽少,然占据天险,久攻难下,一时也只得作罢了。当夜燕军驻扎在距飞虹崖十里之处,数百名士兵彻夜巡逻,火光熊熊,几乎照亮一片天宇,衬得对岸愈发幽暗死寂。 楚驭危坐于大帐之中,上半身完全赤裸,几名军医半跪在床边,替他处理伤口。方青满面忧色,等他们一收拾完,忙问道:“王爷如何了?” 其中一人道:“幸而这箭偏了些许,没伤到什么要害,倒也不算严重。王爷身体强健,只要好好休息,不日便能康复。”方青松了口气,这才吩咐亲卫将他们送出去。 乌什图的目光掠过丢在一旁,沾满血的断箭,脸色极为难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不拿下他,早迟他要杀了你!” 楚驭失血过多,嘴唇有些发白,然威严不减,闭着眼睛,由方青替自己换上干净的纱布:“那边情况如何了?” 乌什图被他弄得有些来火:“你鬼迷心窍了吧?他都对你放箭了,可见心里早就存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心思,你还想跟人家再续前缘不成?” 楚驭不耐烦道:“嚷嚷什么,我又没死。”摸了摸胸口:“皮肉伤罢了。” 乌什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没死是你运气好,下次若有机会,他一样会对你下杀手,从前你看不懂他,现在你还看不懂么!” 楚驭缓缓睁开眼睛,如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冲方青道:“你去知会我二弟一声,让他再调八千兵马过来,魏太子既来了,我便不能叫他轻易回去。” 乌什图在一旁冷冷道:“你见了魏太子尚且不肯放过,他们抓住的是大燕皇帝,动则山陵崩,没准现在已经杀了。” 第309页 楚驭额头上的青筋剧烈一跳,望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森冷,方青插话道:“今日在战场上,我见那位秦将军对陛下呵护有加,陛下对着他…也很亲密,关系该是不一般,他应该还不知道陛下的身份。” 乌什图今日像是豁出去了,非要泼这瓢冷水:“就算现在不知道,等他们回了魏国,也瞒不住,那里可是有见过陛下的人。” 方青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担心地看了看楚驭,只听他冷声道:“那就让他们别回去。” 乌什图大笑:“他们还会听你的不成?” 楚驭拾起上衣,披到身上,神情也平静了下来:“如今正是回魏都的好机会,那边迟迟不动,还在与我们对峙,多半是走不了。”望向方青:“今日抓住的战俘里有一个是魏太子皇叔?”见他一点头,即道:“去把人请过来。” 主帐内的灯光亮了一夜,西魏大营里,冉洪亦是彻夜难眠。他战败回国之初,弹劾之声不断,父皇也对他发了一通火,更有人趁机提议废储再立,正是皇叔联合一众老臣,极力保他周全。此番他带兵来接应那个孽种,皇叔不放心,这才一并跟随了来。如今他落入敌手,自己又如何抽身离开?就算真回去了,难保这个太子之位自己还能不能坐得住。 正是烦心之际,偏蚩龙那边也是动静频出。他有些烦躁道:“老师,能不能安静些,我还在想对策。” 蚩龙坐在暗夜无光之处,他露出来的面孔还是少年的模样,只是光影昏昧,隐约透着一股诡异感,他看着面前的铜鼎良久,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困惑:“我的蛊虫不太听话了。” 冉洪吓了一跳,当年屠越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他不由退了一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蚩龙摇摇头,审视般望向他:“是不是有什么生人过来了?” 冉洪道:“秦雁锋的手下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咱们的人,没有什么……”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了:“不过秦雁锋身边跟着个少年,看着只有十七八岁,他说是路上捡到的,瞧着资质不错,又无家室之累,便收下他了。”见蚩龙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问道:“老师,是不是此人有不妥之处?我去叫人传他。” 蚩龙道:“倒也不必他本人过来,只消取他随身之物即可。”冉洪立刻着人去办,少顷,侍卫送来一件衣物,正是今日元景所穿的喜服。蚩龙手指才一碰到衣服,便浑身一震,铜鼎之中亦是骚动不休。冉洪见势不对,急忙去扶他。蚩龙沉着脸,挑起一星火苗,熊熊火焰烧起,顷刻便将那件衣服烧了个干净。 冉洪看着火光,不解道:“怎么了?” 蚩龙道:“殿下可还记得多年前我告诉您的婴毒蛊。”冉洪神色有些躲闪,俨然是不太愿意同这阴毒之物沾边,言简意赅道:“记得。”蚩龙知他心中顾虑,也没有点破,只道:“当时六殿下就在门外,这法子被他偷听了去,后来他悄悄制了此物。” 冉洪沉默不语,那时六弟还年轻,仗着母亲受宠,父皇疼爱,一向横行无度。自己也有些沉不住气,故意泄露了这个法子给他,本打算待他一有动作,便联合众人上书。毒杀平民是重罪,料一旦捅破,就是父皇也保不住他。孰料他居然没在大魏行事,而是联合外族,悄悄成了事。蛊毒制成之初,冉洪着实捏了一把冷汗,那阵子出行都比平常警惕的多。不料半年后,六弟却一石二鸟,用此物连伤大燕两位皇子。其中内情虽过于狠辣,不足为世人知,但在父皇那里,却是大功一件,从此父皇待他恩宠备至,渐至后来与自己分庭抗衡。 冉洪沉吟片刻,道:“六弟为一己之私,枉杀平民,以至阴德有亏,惨死燕人之手,我身为他的兄长,没能教导好他,自是有责任。只是现在人既已去了,这些旧事,就让它过去吧。” 蚩龙摇头道:“殿下以为我提起这些是为了什么?”他指着那堆余烬道:“这个人身上有婴毒蛊。” 冉洪失声道:“怎么会?这东西不是燕国两位皇子身上才有么?元惜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个……”忽然明白过来:“他是燕国皇帝!” 蚩龙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不过新帝登基之初,您曾派了人去朝贺,叫那人过来认一认便是。” 冉洪回忆起那个少年的气质容貌,却是有几分贵气,绝不是像秦雁锋所说,随随便便在路上就能捡到的。他一头雾水,自语道:“可我记得细作来报,说燕国皇帝病重,都已经在族亲中挑选储君人选了……” 忽的一念转过,连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他想起他派过去的使臣回来时,曾与自己说过,大燕的天子与时任天策将军的楚驭似乎有些暧昧,那时他还没怎么放在心上。加之后来燕国坊间盛传楚驭带兵夺位,软禁燕国皇帝,又代君摄政,为人臣,却行君王事。这些事情摆在眼前,更是让他忽略了一开始的传闻。 可若这些事都是真的,那今日楚驭忽然出现,率重兵追捕自己,却又不肯乱箭齐发;那少年箭术也不如何高超,却能重伤于他,又未遭至报复,诸如此般种种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他唤来亲卫,压低声音道:“你可记得今日秦将军如何称呼他身边那个少年的?” 亲卫思索道:“回殿下,秦将军好像唤他小九。” 冉洪心中阵阵激荡,按捺着等他下去了,才开口狂笑:“不错!不错!现在的燕国天子正是老皇帝第九子,一定是他!” 第310页 蚩龙像是被他的喜悦感染,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殿下只凭区区千人,便亲手抓住了大燕皇帝,这等不世奇功,大魏建朝以来也不曾有人立过,这下再不敢有人说您什么。” 冉洪冷静下来,盘算道:“光抓住他还不够,需得试试他的分量,万一楚驭为了皇位不念旧情,偏说他是个西贝货,那咱们也没办法。” 蚩龙道:“殿下的意思是?” 冉洪微微一笑:“皇叔还在他们手上,姑且试试,这个大燕天子,够不够分量把他换回来!” 第二天天不亮,便有西魏使臣携魏太子手书前来求见,称愿与大燕和谈,以换回太子皇叔。其时楚驭一夜未眠,手边正放着冉仲盖了血指印的求救信。然而面对西魏使臣,态度却十分敷衍,状似随意地看完书信,懒懒道:“大燕兵强马壮,先前与贵国交战,连下城池关塞多处,太子殿下若非脚力过人,只怕如今已是我座上宾了,我倒想问上一句,他打算用什么与我和谈?” 那使臣出来前得了交代,务必要促成此事,因而见他态度嚣张,却也不敢不赔笑脸:“王爷天威,我等自然已经领教,只是我们殿下跟皇叔感情深厚,实在不忍他在此受苦,我出来前,殿下对我说过,凡他所有,皆可赠予王爷,只求王爷将太子皇叔送回。” 楚驭脸上未见半分动容,冷淡道:“殿下的心意着实叫人感动,只可惜我想要的,他怕是给不起。” 使臣忙道:“请王爷明言。” 楚驭缓缓站起身,似笑非笑道:“我要大魏万里山河,他肯给么?”使臣一时哑然,楚驭轻哼一声:“既然给不起,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昨夜冉仲一心求死,多半也是为了你们殿下考量,我敬他忠心为主,待他死后,自会将尸骨归还。” 使臣大惊:“王爷,这可万万使不得!”楚驭却已不耐烦,大手一挥,将他赶了出去。方青在一旁伺候许久,着实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刚才自家主君沉不住气,张口便去讨要天子,见使臣灰头土脸出了帐门,才算松了口气:“王爷,您不救陛下了?” 楚驭又看了一眼那封手书,须臾,淡淡道:“自然要救。” 那使臣铩羽而归,心里也是存了一肚子恶气,一见到冉洪,便将相见的场面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冉洪有些不信,追问道:“他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使臣老老实实道:“半句也没有。” 冉洪心中起疑,暗忖道:“难不成我猜错了?那小子不是燕国皇帝?”思及此事不成的后果,他冷汗直冒,全然不知该如何收场。 蚩龙知晓内情,安慰道:“殿下莫要担忧,许是他们也怕您看出来,故意虚晃一枪。” 冉洪凝定心神,道:“不错。”复坐下来,重新提笔就书,只是如何写,却犯了难。蚩龙献策道:“不如殿下暂不提议和之事,只请他过来一叙。” 冉驰好笑道:“他现在是何等身份,怎会甘冒风险,到我这里来?” 蚩龙道:“我瞧此人很有几分胆气,殿下直言以待,或许他反而会答应。”按住他的笔:“这封信,就请燕国皇帝来写好了。” 元景被请过来时,还有些不安,一路上都在思索,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叫人看出来了。秦雁锋不知元景心中所想,他与魏太子不睦许久,只当是对方瞧自己不顺眼,见自己看重元景,故意借着他来寻自己的不痛快。他见元景脸色不太好,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你若不想去,就回去休息,殿下那我自去应付。” 元景自打决定跟秦雁锋走,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心道:对方若真发现了什么,躲也是无用,不如进去看看。他抬起头,轻声道:“不,我想陪着将军。” 秦雁锋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心里阵阵暖意,朝里头看了一眼,沉声道:“好,我们一起进去。” 他们在外头千般思量万般考虑,未料见了魏太子本人,全没派上用场。其时冉驰正与心腹说话,见他们来了,着人赐座,及至心腹退下,他们冷板凳坐了许久,才道出正题。原来是要请元景亲笔手书一封,请楚驭赴宴。 秦雁锋一听,深觉他是异想天开:“如今两国交战,他怎肯答应?”看了元景一眼,语气愈发冷淡:“况且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就算要写,也该由您的人执笔。我手下的人蠢笨的很,恐怕有心无力。” 冉洪扫了元景一眼:“将军过谦了,我请他来写,自有我的理由,事关大局,还请将军不要推脱。” 秦雁锋疑心他是想借元景生事,只是对方理由说的冠冕堂皇,纵要拒绝,一时也寻不到理由。冉洪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挥了挥手,即有人将纸笔送到元景面前。 元景看了冉洪一眼,对方神态平和,看不出半点异样:“怎么?”只得摇摇头,将笔拿起来了。他心乱如麻,提笔许久,才草草成书。因心有不愿,写出来的字句十分生硬,隐约透着一种疏离感。魏太子像是全然不在意他写的如何,墨迹未干,便叫人送了出去,临出门前,讳莫如深道:“听说将军写给父皇的求救信便是由这位小兄弟代笔的,他连我都使唤的动,想必燕国那位也不在话下。” 秦雁锋心头大震,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一旦燕国那位将军拒不赴宴,他便能以办事不利为由,治罪元景。元景大概也想到这层了,一路上闷不吭声,直将心事摆在了脸上。 第311页 秦雁锋安慰道:“楚驭位高权重,这等鸿门宴,仍凭咱们说破嘴皮子,他也不会来的,你也别太担心,就算殿下想治你的罪,也还有我替你顶着。” 元景点了点头,心中想得却是:“不错,他如今何等身份?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过来。”一念转过,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未曾料到,那封信送到燕军大营后不到半刻,楚驭便欣然答允前来赴约。使臣见他行事作风如此果敢坦荡,倒也有几分敬佩了,出帐时对人赞道:“燕国这位王爷,果然是胆色过人。”乌什图闻讯而来,怒骂道:“什么胆色过人,我看他是色胆包天!”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筱筱筱筱筱、一只小狐尼、蛇皮怪的霸王票,还有夏目大人么么哒、执离大旗我来扛的营养液,么么哒 下一章元景和渣攻在线对飙演技。 第149章 窃玉 楚绍听闻兄长要深入敌营, 心急如焚,连夜从渠犁动身, 意欲劝阻。魏太子大约也怕对方临阵反口,得到准信不过三日, 便在飞虹崖摆宴, 又命手下亲信、朝廷将领悉数前往崖边迎接。元景自打知道楚驭要来, 便心神不宁, 到了约定之日的前一夜,更是辗转反侧,久难成眠。帐顶开了一线,他透过缝隙朝外望去, 见星河闪耀,如萤飞舞, 不由出了许久的神。 秦雁锋夜半起床喝水,见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心头一动, 悄悄走到他身边,出声道:“怎么不睡觉?” 元景惊了一下, 恼意一闪而过,转过头来见是他,顿时收敛下来了, 支支吾吾道:“……我睡不着。”见他目光往旁边一扫,立刻明白过来:“您要喝水么?我去拿。”被子一掀,赤脚便要下来。夜晚寒凉, 他一从被子里出来,便打了个喷嚏。 秦雁锋道:“这外头冷,你进去躺着。”摸黑倒了两杯水,送到元景床边,元景接过来啜饮了一小口,便放到一旁了。秦雁锋与他指尖相触,几乎没感觉到温度,伸手一摸,果然手足冰凉。元景无职位无品阶,因秦雁锋时时带在身边,起居用度都按照勤务兵的标准来。只是秦雁锋不为太子所喜,他手下的人也多遭挤兑。军务长不敢招惹那些五大三粗的兵油子,见元景是个生面孔,又长得年轻稚嫩,少不得拿出弄新兵的劲头欺负欺负他。出征在外,一切从简,发给他的被子都是半湿不干的。 秦雁锋这几天奔走忙碌,也没留意到这些,一摸到他身上那床薄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朝门口唤了一声,传军务长过来。元景吓了一跳,忙道:“别叫他了,都这么晚了,我没事的。”自己把被子裹了裹,软软道:“是我自己不会睡,睡不热。” 秦雁锋沉默了一会,道:“罢了,明日我吩咐一声,给你单独备一间帐篷。”回身将自己的貂衾拿过来,要与他换了,元景执意不肯,争执片刻,秦雁锋索性将他的被子一丢,躺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睡了。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拘谨,元景眼睛还看着帐顶,但方才那些小心思是半点也没有了。 隔着薄薄的贴身衣物,秦雁锋愈发感觉身边凉飕飕的,无声地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伸出手,将元景搂了过来。元景吓了一跳,这画面与跟楚驭在一起时的情景重叠在了一起,他下意识便要拒绝。秦雁锋也是第一次跟别人这么亲近,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将他抽上去的衣服拉了拉,道:“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大事要忙。” 习武之人血气极旺,元景浑身暖暖的,不由往他那里靠了靠,冰块似的脚也贴到他小腿上。秦雁锋被他冰的一缩,笑道:“你从前都是怎么睡的?” 元景瓮声道:“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大哥会陪我一起睡,他也是这样抱着我。” 秦雁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后来呢?” 元景将头往他胸口埋了埋,叹息般道:“后来他忽然消失了。” 秦雁锋这才想起他从前身份特殊,只怕已见过许多次生离死别了,轻轻叹了叹,抱着他的手也紧了些。元景身体微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军,明日那个王爷来了,咱们还放他回去么?” 秦雁锋淡淡道:“人家是来做客的,自然要放他回去。” 元景微微抬起头,朝他望去:“殿下也同意么?” 他这一动,冷风呼呼地往被子灌,秦雁锋把他那边的被角掖了掖,道:“殿下的叔叔在人家手上,他更不敢有什么动作。” 元景听他语气似有些不甘,压低声音追问道:“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他回去的时候……”哼哼了几声,最后将手横在脖子上,比了个杀的动作。秦雁锋笑了笑,将他的手按回被子里:“这位王爷是神武将军长子,如今大燕的第一武神,岂是这么好杀的?不过他能过来赴宴,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知他是不是也打了什么主意。”低头看了看,见元景睫毛忽闪,似乎在想什么,只当他是心存担忧,故意捏了他一下:“不过你执笔手书将他请过来,自有一番功劳,待回去之后,我向陛下禀明,为你讨个封赏。” 元景“嗯”了一声:“谢谢将军。”秦雁锋看了他一会儿,将下巴贴在他额头上,微一低头,嘴唇若即若离般在他头顶碰了一下:“睡吧。” 飞虹崖临时铸起一条黑色锁链,一夜过去,寒铁覆霜,恰如一把悬于深渊之上的冰刃。二百名弓弩手如雄鹰羽翼般分列两旁。楚驭身披黑色大氅,朝对岸恭敬相迎的人群望了一眼,手臂一展,几个起落,便纵身飞了过去。赤珠打扮成亲兵的模样,与千羽军十六名护卫一并跟在他后头。 第312页 众人簇拥着将他迎入一座富丽堂皇的帐篷,魏太子高居首位,见他步伐稳健,形容威严,全然看不出身上还带着伤,不禁愈发小心,起身微一点头,算是迎接了。楚驭径直落座,他身材高大魁梧,饶是满座皆为武将,也比寻常人醒目许多。魏太子本也算是高挑的,可他一来,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被他吸引了去。 正主既已到场,冉洪便命人摆盘开宴。楚驭一进门便看见站在秦雁锋背后的元景,饶是早已猜到,心中还是一阵激荡。只可惜魏太子在前头,只能匆匆一瞥,不敢细看。酒过三巡,他状似随意的环顾四周,见元景一身侍卫打扮,微低着头,半点眼风不露。秦雁锋回头与他说话之时,眼神更是专注的胶在他身上。 楚驭心中有些酸涩,继而松了口气:“还好,看来没吃什么苦。” 酒过三巡,冉洪方才开口道:“闻王爷威名许久,今日得见,我不胜欢喜,以此薄酒,敬王爷一杯。” 楚驭缓缓道:“殿下客气了,你我各为其主,战场上兵戎相见是为国事,全忠义,尽人臣本分。私下里无分立场,当可为知交好友。”接过酒杯,冲他举了举,喝了一口。 冉洪道:“王爷英雄盖世,既肯放下成见,与我相交,我自当真心以待。”微微一笑:“此事传扬出去,倒也是一段千古佳话。” 楚驭嘴角挑起,淡然道:“当年我朝天子登基之时,殿下特意遣使修书道贺,天子私下赞殿下行事坦荡,颇有君子风范,他觉得好的人,我自然也会放在心上,从前虽不曾相见,但实则与殿下神交已久。” 冉洪手中端着酒杯,笑道:“听闻王爷与燕主年少相识,情谊非同寻常,如今听王爷口风,想来是不假了。” 楚驭神情不变,眼中却多了些许笑意:“陛下重情重义,我们相伴多年,交情自然是有,可伴君如伴虎,若天子雷霆一怒,这交情也算不得什么了,到底我们为人臣的,君主再如何,也只能顺着哄着罢了。”朝对面扫了一眼,见元景胸膛微微起伏,拳头也不由攥紧了,笑意又深了几分。 冉洪轻轻叹了一声:“今日是私宴,本不该提国事,可我听见王爷谈及故交旧情,不由想起皇叔。我与他同宗一族,又多得他照拂,情分非平常叔侄所能比,如今他在王爷那里……做客,我实是心焦,还请王爷看在你我共饮一壶酒的份上,将他送回来,我自当重谢。” 楚驭道:“殿下孝心,着实令我感动,我既交了你这个朋友,倒也不是不能卖你个面子,我有一桩心事,若殿下能帮忙,我自然无所不允。” 冉洪忙道:“王爷请说。” 楚驭示意身边人斟酒,喝了一口,方才道:“我有一心爱之人,身中奇毒,听说殿下身边有个异族蛊师,我欲请他为我制作一味解药。” 冉洪朝身边看了一眼,与蚩龙交换了个目光,蚩龙行了一礼,方出列道:“蛊师蚩龙拜见大燕摄政王。”楚驭定睛看了他片刻,赤珠也探出头颅,一个劲儿的看他。楚驭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起身。蚩龙道:“还请王爷明示,您的所爱之人中的是哪种毒,小人也好对症下药。” 楚驭也是一叹:“这我却是不知。唉,我家这个小朋友,性子倔的很,一听说自己无药可医,怕我伤心难过,就自己偷偷跑了。我虽知他下落,却清楚强行将他带回来,必会惹得他不快,只得着人悄悄守着。所以我要的这枚药,得能解天下任何一味蛊毒,不知蛊师可愿助我?” 蚩龙知他所说的必是站在一旁的大燕皇帝,但他不点破,自己也只得装糊涂了:“王爷体贴入微,足见爱人之心至诚,只是世上并无这种灵药,小人也是有心无力。不如王爷让我见一见您所爱之人,或许还有法子。” 楚驭表情冷淡下来:“如此,那便不麻烦了。”将杯中残酒喝尽,似有离去之意。 冉洪估摸着他已知婴毒蛊的由来,这是在想法子从自己这里套解药,虽有无奈,当下也只得答应了:“蚩龙,王爷既开尊口,你且试一试吧。”蚩龙与他心意相通,当即明白过来,沉吟道:“蒙王爷垂爱,小人便……试一试吧。” 楚驭温和道:“蛊师过谦了,殿下何许人也,既如此看重你,想必你的本领必然不同凡响,你肯帮忙,这解药自然是万无一失了。”举杯朝首座遥遥一敬,又转向众人,目光在元景身上一扫而过:“殿下不计前嫌,解我心中烦忧,我十分感激。待事成之后,我必会风风光光地将贵国皇叔送回来,还可与殿下协议,十年之内,两国互不侵犯,殿下意下如何?” 冉洪暗骂了一声,举杯道:“甚好,如此我也多谢了。” 一时宾主尽欢,闲聊了片刻,楚驭朝周围看了看,寻道:“前几日在战场上,我见贵军有位将士,箭法如神,心中十分钦佩,不知他身在何处?” 那日他被射落马下,乃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此时忽然提起,众人只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冉洪心中却是雪亮,朝秦雁锋身后望去:“秦将军,王爷已开了口,还不快快将你的人请出来。” 秦雁锋目光一动,直起身子,着意将元景护在身后:“此人只是我手下一小卒,那日是情势危急,碰巧为之罢了,王爷心胸宽广,想来不会与他计较。” 楚驭面对着他,眼睛看着的却是他身后之人:“秦将军莫不是以为我来找他麻烦的?”见秦雁锋不语,一笑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纵有损伤,也只能怪某学艺不精。” 第313页 秦雁锋回头看了元景一眼,见他微一点头,这才松了口:“罢了,王爷既然要看你,你便去吧。”送他出去前,不忘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别怕,万事有我。” 元景低着头站了出来,冲魏太子拜了一拜,才一转向楚驭,便听他开口道:“你把头抬起来。”他依言抬起头,平静地朝楚驭望去,眼中无波无澜。 冉洪对楚驭道:“此人是奴隶出身,他触犯王爷虎威,本来砍了也无妨,只不过他是秦将军的心腹爱将,平日里疼爱的跟什么似的,还请王爷卖个薄面给我,谅他年幼无知,原宥他这一回。” 楚驭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贵国可真是人才辈出,本来以我观之,这份气度手腕,该是名门后裔才对。”在座诸将与燕军对战中几无尺寸之功,如今骤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比了下去,皆有些神色讪讪。楚驭也不理会旁人,直接看向元景:“我想见他,乃是出自一片惜才之心,何谈怪罪不怪罪的?” 冉洪手指一动,便有人斟了一杯酒,送到元景面前:“王爷大度,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去,向王爷斟酒认错。” 元景全身发僵,竭力保持平静,走到楚驭面前,嘴唇动了动,才要敬酒。冉洪忽将桌子拍的山响:“王爷何等身份,岂有站着敬酒之礼!” 元景长长的舒了口气,膝盖一屈,破釜沉舟般就要跪下来。楚驭开口笑道:“某乃手下败将,何以自矜?”起身接过,一饮而尽。 冉洪拍手道:“王爷之胸怀气概,真常人所不能及。”臂肘一动,轻轻碰了碰蚩龙。无人看到他背在后头的手做了什么,元景亦不知晓,只是空气中忽然多了一股极浅淡的味道,明明也不如何刺鼻,可一吸进去,胸中便如坠冰石,血液几乎为之冻结,他心中骇然:“难道我是毒发了?” 楚驭见他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皱了皱眉,口中道:“殿下过誉了,我是见他如璞玉未琢,心生爱才之意罢了。” 冉洪似笑非笑道:“王爷如此称赞,莫不是看上他了?” 楚驭也不跟他客气,直言道:“我的确很喜欢他,不知殿下可否割爱?” 秦雁锋眼皮子一跳,当即道:“王爷太抬举了,您手下能人辈出,他这一点微末的伎俩,怎配入您的法眼。”朝元景一颔首:“还不快过来。” 楚驭一时没有说话,冉洪大笑道:“王爷看到了吧,不是我不想给,乃是秦将军对他视如珍宝,不肯放人,我也不好强行做这个主。” 元景浑身骨骼已开始发痛,正是毒发前的征兆,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竭力不表现出来,然而脸颊上已有若隐若现的花纹浮出,幸而长发垂腮,一时没叫魏太子看出来。 楚驭听赤珠在背后轻咳了一声,一眼望过去,顿时明白过来,他不动声色道:“秦将军不愿割爱,我也不勉强,不过今日酒宴,就留他在我身边伺候吧。” 冉洪道:“王爷看重他,是他的福分。”一抬手,命道:“过去伺候。” 元景跪坐在楚驭身边时,身躯已忍不住瑟缩起来,楚驭看着他的侧脸,好不心疼,当下还得佯作无事,朝桌上一指:“倒酒,我也敬你一杯。” 元景双手发颤,小小一个酒壶,此刻重逾千斤,他双手齐齐用力才提的起。楚驭知道他疼的厉害,接过来时,将他的手完全包在掌心里,不等他抽手,便如没拿稳般,手腕一歪,任由那杯酒尽数泼到元景身上。他立刻以袖替元景擦了擦,又道:“适才没注意,我叫我的人伺候你去换衣服吧。” 秦雁锋一直看着对面,见此情景,皱眉道:“区区小事,怎好劳烦王爷的人,你自己去换吧。” 元景低着头到:“是。”他退出去时,只觉胸口有如万根牛毫针游走,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容易走到个无人之处,才重重跌倒在地。他心知那边见自己久久不归,必会派人来找,牙根咬了又咬,才勉强站起来。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原来赤珠借口出恭,也跟出来了。他大约得了吩咐,一路上目不斜视,视线落在元景身上,也没有多停留,只是擦肩而过之时,元景掌心里忽然多了一物,他低头一看,见是一枚红澄澄的药丸。赤珠几乎用气音在说话:“陛下,把这个吃了就没事了。” 元景自打与楚驭闹翻,连带对他身边的人也不待见。此刻将信将疑,半响不曾入口,可胸口的疼痛愈发强烈,一步迈出去,眼前便天旋地转的,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信他们这一回。将头一仰,缓缓咽了下去。这药丸劲力非常,一入肚腹,便如一湾温水,化开他冰凉的血液,连带胸口的痛苦也减轻不少。他倚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了片刻,最终回到大帐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蚩龙见他神色平静,还有些惊讶,待仔细查看楚驭身后之人,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也带了蛊师。退了一步,冲冉洪摇了摇头。 楚驭像是忘了方才的事,只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别的吩咐,便同魏太子闲聊起来,俄而夜色已深,天空中看不到一丝光亮,他起身告辞,元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心力交瘁,连秦雁锋送他回帐时嘘寒问暖,也只作敷衍答话。秦雁锋不以为意,将他送至门口,见他仿佛累的连手指都抬不动了,瞧着十分心疼,不由歉疚道:“今日殿下诸多苛待你,实则是为了我的缘故,辛苦你替我受累了。” 第314页 元景用手背揉着眼睛道:“我是将军的人,分忧解祸是份内的事,为您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他这个动作很是孩子气,声音也是软绵绵的,秦雁锋忍不住一笑,替他理了理头发:“瞧你累的,知道今日有的忙,昨晚要不是我陪你,还不肯睡。快进去休息吧。” 元景摸黑进了门,耳边听着秦雁锋脚步声渐远,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体虽已疲惫不堪,可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着今日的画面。坐了片刻,才要脱衣入睡,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影子,将他扑倒在床上。 元景全无防备,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按住手足,压得死死的,他才要大叫,那人单手捏住他的下巴,极其凶狠地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楚驭内心:到底我们为人臣(夫)的,君(媳)主(妇)再如何,也只能顺着哄着罢了。 元景气死:居然当着我的面说我脾气大,你什么时候顺着我哄着我啦!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1枚、一只小狐尼 1枚、蛇皮怪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奈 10瓶、江城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50章 窃玉(二) 元景瞳孔骤然紧缩, 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那人趁机又亲又咬, 舌头也探了进去,也没用什么技巧, 只是一味的入侵掠夺。元景尝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还有被吮破舌尖带来的血腥味。他只茫然了一瞬, 反应过来时, 立刻狠狠咬了始作俑者一口,就听那人闷哼一声,侵犯的动作却没停止,元景稍一停息, 便更加蛮横地吻住了他,捏住他下巴的手移到颈后, 五指插进头发里,抵着他的后脑勺,逼他迎合自己。 元景被吻的透不过气, 只觉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胡乱抚摸着自己,这抚摸的动作似乎没有多少情欲, 好似寻回幼崽的大野兽,着急确认幼崽在外面有没有受伤一般,只是他手劲奇大, 这一通揉捏下来,元景疼得要命,用尽全力推打他, 那人却岿然不动,他抗拒的越厉害,就抱的越紧。 待两人分开之时,元景脸上一片湿漉,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楚驭按着他的肩膀,嘶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以为你……”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坐到床上,将元景面对面抱在怀里,好似劫后余生的人是他一般。 元景声音很小的吸了吸鼻子,在黑暗中朝楚驭望去:“王爷?你不是走了?” 楚驭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之意,搂着人闷声道:“你在这里,老子能去哪?” 元景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不及多想,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平静些:“我与王爷素不相识,虽不知您刚才为何那样,但想来……多半是您认错人了。” 那边沉默了一下,松开了桎梏,失笑道:“我认错人?那天在战场上的要不是你,你以为我会中箭?”他猛然从袖中抽出一纸信笺:“这封信要不是你写的,我会过来?老子找你找的都快疯了,从你消失……不,从你离开京城起,我没有一天过的好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告诉我我认错人了?” 元景肩膀被他捏的生疼,尤是垂死挣扎道:“你真的认错人了,先把我放开……” 帐内一片黑暗,元景看不到他眼中几近疯狂般的神色,只觉自己猛的又被抱紧了:“我不会再放开你了,乌什图说得对,我不该放你走的,我就该把你留在身边的才对!” 元景心头一阵紧缩,语气也冷硬起来:“王爷是记恨我前几日伤了你,过来找我报仇的?” 楚驭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也有些着急:“你胡说什么?” 元景也不看他,自顾道:“您要是想杀我,就尽管动手。” 楚驭一听这蛮不讲理的口吻,知道他脾气又上来了,捧过他的脸又亲了两口,按捺着性子哄他:“听话,要闹回去再闹,你现在真的很危险,魏太子叫你来写信,怕是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把这身夜行衣换了,我带你走。” 元景用力擦了一下脸,有些愤怒道:“要我说多少次王爷才明白,你认错人了!我是秦将军的部下,这一生都是要追随他的,怎能跟你走。”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讥诮起来:“我劝王爷速速离开才是,不然我喊起来,只怕你就走不了。” 楚驭探进他衣服下面,连那对足环一起,将他的脚踝握住:“这是什么?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 元景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东西也不止我一个人有,刚才的事我只当没发生,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楚驭被他气得头疼,还在思索要不要干脆打晕带走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元景浑身一震,脸上的冷漠瞬间为慌乱取代:“……谁?” 秦雁锋应道:“是我。” 元景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一时间手足无措,推了楚驭一下:“你快躲起来。” 楚驭无动于衷道:“普天之下,我只奉一人令,你是不是他?” 元景咬牙切齿道:“你不躲就算了,等他带人来砍了你吧!”从他身上跳下来,擎灯在手,作势要去开门,他都走到门口了,回头一看,楚驭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秦雁锋久未等到回应,敲门声更急了些。 第315页 元景眼角发红,压低声音,恨恨道:“你就只会逼我!” 楚驭神色也有几分难言的意味,起身替他擦了擦脸颊,无声地躲了起来。元景略略理了理衣服,这才开了门,揉着眼睛道:“将军。” 秦雁锋朝里看了一眼,奇怪道:“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元景镇定道:“外面太冷,下床慢了点,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秦雁锋道:“我走到半路想起来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叫军医过来给你看看?” 元景摇了摇头,冲他笑了一下:“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天色已晚,还是别麻烦了。” 秦雁锋微微一笑:“我说了要照顾你,怎会麻烦?过些日子我们便要回大魏了,路上奔波辛苦,你要是不舒服,定要早早告诉我。” 元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秦雁锋看着他,仿佛还有些不舍得离去:“你晚上睡不热,待会儿我叫人送个火盆过来。”迟疑了一下:“要不你还去我那睡也行。” 元景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劳烦将军,我在这里就可以了。”他本就有些心虚,见秦雁锋一直望着自己,愈发不安了:“将军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秦雁锋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我见姓楚的那般看着你,真是不痛快,此人威胁殿下不算,还想讨要你,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我真该杀了他。” 元景摇了摇头,小声道:“他看上我多半是为了报复,将军不必放在心上的。” 秦雁锋笑了笑,他平日里面容冷峻,可笑起来时,神色却是异样温柔:“知道归知道,但看着他想打你的主意,我心里就不痛快。”顿了一下,又问:“真不去我那里?” 元景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明天吧。” 秦雁锋笑道:“好,明天。”抬手给他理了理头发,手指在他脸上一碰,见他没有抗拒的意思,轻轻捏了一下:“去睡吧。” 帐门一关,元景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将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负气不语。地上一道人影投出,乃是楚驭从帘后走了出来。飞虹崖朔风呼啸,衬得帐内愈发沉默。 楚驭脸色也不大好看,今日在宴席上,他见秦雁锋对元景百般照拂,已经有些在意了,刚才听了他们的对话,才隐约察觉,他们之间,恐怕不是“照拂”二字可以形容的。 他坐到元景旁边,缓缓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元景带着一股报复般快感,望着他道:“你不是都听见了么?之前我们都睡在一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楚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是西魏的人,你跟敌人……” 元景不等他说完,便反唇相讥:“你设计害我,让我落到西魏六皇子手里时,可没想过他们是敌人。”不待他回答,又冷冷道:“再说什么敌人不敌人的,你当我还是皇城里的天子么?” 楚驭听他一心想着秦雁锋说话,当真是十分看重的样子,心头愈发苦涩,好半天才道:“你是真喜欢他,还是为了……报复我?” 元景晃着脚环上的铃铛:“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我从前是在你那里走过一些弯路,好容易掉头折返,还能一直惦记不成?况且你没听魏太子说么,我是外族奴隶,我这样的人,本也没有什么资格谈喜欢,要不是秦雁锋,我早就死了无数回了,陪他睡个觉怎么了? 楚驭眼中满是血丝,上前将他抱了过来:“别折磨我了行不行?你恨我怪我,只管冲我发火便是,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元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什么叫作践自己?就因为他是西魏的将军,我喜欢他便喜欢错了?我倒是曾经和大燕的将军在一起,结果又如何?秦雁锋对我好,我愿意跟他在一起,与你有什么相干? 楚驭攥着他的手,颤声道:“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元景竭力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去:“我已经不需要你了。”起身从他怀里离开,指着门道:“我很累,要休息了,请你离开。” 楚驭眼中的痛苦之色还未褪去,半响才艰难开口:“你可以喜欢别人。”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但秦雁锋不行,他们马上就要回西魏了,朝廷里有见过你的人,一旦被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元景不甚在意道:“这你不用管了。”他微微一笑:“自从离开你之后,我的运气似乎就变好了,我心中自有打算,只要你不来打扰我,便不会有事。” 楚驭语气有些急促:“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跟我回去?非得再补一箭杀了我才高兴,是么?” 元景一颔首,由衷道:“是,你死了我才高兴。” 楚驭沉默了一刻,分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道伤:“这支箭射偏了一点,你本可以杀了我,为什么最后心软了?”元景不料他会提起这件事,顿时有些气短,才要分辩,楚驭上前一步,又逼问道:“你既然这么恨我,刚才你那个相好过来的时候,何不叫他把我抓起来?” 元景神色躲闪,尤是嘴硬道:“你是大燕的将军,他们抓了你,就能威胁到大燕。虽然我现在……那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楚驭摇摇头,对他一笑:“你放不下,我和这个国家,你都放不下。你跟我回去,你想要怎么样,我都随你高兴。” 第316页 他的语气格外温柔,却莫名带着一股决绝之感,元景心里一慌,只觉得伪装被他戳破,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我说了不想跟你走,你从前逼我,现在还要逼我!我早该杀了你!”说到最后,隐隐带了一点鼻音,他揉着眼睛,躲避楚驭的手:“别碰我。” 楚驭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出声,有人来了。” 元景口中恨恨道:“正好把你抓起来……”转头之时,见帐外人影攒动,一眼望去,不知凡几,更有金戈之声,隐隐朝此间逼来。元景暗道:“不好!”在帐内四下张望,意欲寻找一条逃生之路。楚驭向来行事机敏,经此变故,却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元景只当他在同自己置气,急怒道:“你怎么还坐下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烛光昏暗,楚驭背身而坐,神色看不分明,他只对元景招了招手。元景无奈,只得走到他身边。冷不丁被他勾出脖子,接了一个短促的吻,楚驭的动作不似方才那般粗暴,反而透着一股讨好之意,他在唇齿间问元景:“跟我走好不好?” 元景不肯看他,推了他一把,小声道:“我不会有事的,你自己走吧。” 他这一下也不如何用力,楚驭却狼狈地往后一仰,他以刀撑地,方才站起身。元景这才看到他头上全是冷汗,一时愣住了:“你怎么了?” 楚驭口中呼出的全是白气,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没时间解释了。”将他一把拽过来,手臂一折,按在自己身前。元景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他手中的刀已横在自己脖颈上,楚驭亲了亲他的耳尖,温声道:“别怕。” 他一脚踹开帐门,埋伏在门口的几个魏兵惨叫一声,向后叠飞出老远,楚驭踢起一人落下的钢刀,将他们钉死在地上。元景与他贴身而站,只觉他呼吸急促,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也沉重许多,心中一阵惶恐,才要回头看看他,被他蛮横一拧,刀锋也贴近几分。 秦雁锋站在众人之中,见他挟持着元景而出,神色愈发森然:“王爷若想留下,刚才就该明言,我们殿下绝不会拒绝,这般去而复返,又对着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动刀动枪的,是什么道理?” 楚驭懒懒地扫了他一眼,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有个重要的东西没拿,天色已晚,不便惊扰你们,索性自取了。”他神情举止都很放松,如闲庭漫步一般。然而众人见识过他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本事,见他靠近,都畏惧般退了几步,唯有秦雁锋横刀在前,半步不肯相让。楚驭低头看了元景一眼,笑道:“今日我见秦将军对这位小朋友似乎十分看重,不知他有没有这个面子,让你行个方便,许我带他去我那里做做客?” 元景眼中泪光闪动,双手攀着楚驭的手臂,外人看来,正是一副惊慌恐惧,急于自救的模样。秦雁锋稍一迟疑,那把寒刀又近了一分,眼看就要划破他的脖颈。秦雁锋脸色一变,当即道:“放他们走!” 楚驭一笑道:“那就多谢了。”才推着元景走了几步,黑暗中忽然几道白光闪过,但见长箭如雨,钉死了他们面前的路。数百名弓弩手簇拥着冉驰而来,他站在黑压压的护卫军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也不知这个小奴隶何德何能,竟让王爷对他如此上心,不惜冒险深夜到访,孤身前来抓人。” 作者有话要说:  等渣攻再吃一点点点点点点点苦头,就能拥有甜甜的爱情啦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5枚、31174581 1枚、林水 1枚、蛇皮怪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gd_nnafifi 20瓶、CHRLSCHRISTIN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51章 囚牢 十余名亲兵手持火把, 站在魏太子身边,他每走一步, 包围圈便大了一分,及至最后, 连秦雁锋的人马也被他们团团困住。指挥官做了个手势, 弓弩搭步调一致, 齐齐搭箭上弦, 火光摇曳之下,锋利的箭头闪耀着冰冷的光芒。 秦雁锋见他们用意不善,漠然道:“殿下是打算连我一起杀了么?” 魏太子也没看他,挥了挥手, 示意卫兵让出一条通道:“带你的人过来吧。”然而兵锋不减,尤是对着当中的那两人。秦雁锋冷冷道:“殿下, 你明知他手上有人质,还这么步步紧逼,是何道理?” 魏太子还没开口, 他身边亲信已站出来,呵斥道:“秦雁锋, 你还记得你是大魏的将军么?对面那两个可都是燕人,你为一己之私,让殿下纵放我朝大敌, 他日回朝,陛下怪罪起来,你担待的起么?” 秦雁锋漠然道:“他如今在我麾下, 已是魏人。既是大魏子民,我自当保护他。” 元景手指按在楚驭脉门之处,只觉他心跳的极快,手臂上汗津津的,全是冷意,思及他刚才的反应,这才明白过来,他该是中毒了。只是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却是不知。他看了一眼魏太子志在必得的神情,暗忖多半是此人做的手脚,他白日里不动手,那是见楚驭带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不敢直撄其锋。此时此地,一切尽在他掌控中,便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来。 楚驭见他手抖的厉害,微一颔首,嘴唇轻轻在他头顶碰了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跟不跟我走?” 第317页 元景心里堵得要命,只觉有什么情绪压着自己,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一空,不由将他的手臂抱的更紧。 魏太子忽而开口:“秦将军不要担心,王爷是在同咱们开玩笑,你信不信,我若真叫人放箭,他不仅不会行凶,反而还会将他怀里的小朋友护在后面。”又冲楚驭笑了笑:“王爷既然舍不得离开,不如去我帐里,我叫人摆酒开席,咱们促膝长谈,如何?” 楚驭冷笑一声,道:“好极!”忽而一撤手,将元景松开。铁靴一踏,震的半跪在地的弓弩手膝头一颤。元景站在后面,只见他身姿急转,手舞宝刀,朝魏太子杀去。冉洪未料他中了毒竟还有此一击之能,急忙退后,侍卫齐齐动作,交叠护在他身前。只听几声惨叫,挡在最前面的几人已被他横刀扫出,冉洪虽在丈余之外,尤是溅到几滴热血。弓弩手赶忙放箭,只是他离护卫军太近,箭雨过处,误伤者众,却没伤到他半分。 元景知他武艺高强,可刚才他靠着自己时,明明站都站不稳,如今却能在万军之中来去自如,也是一阵惊讶,他忽然明白过来,楚驭刚才一再请求自己的用意,如果自己肯乖乖跟着他,或许此时他们已回到了大燕。 一念未落,楚驭已越过众人,杀到魏太子面前,那柄曾抵住自己的宝刀,一挨上魏太子,立时便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元景眼中阵阵发热,适才那将破未破的情绪之墙,摇摇欲坠,眼看便要崩塌。 忽然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探了过来,狠狠钳住了他的脖颈:“姓楚的,快把殿下放开!” 元景被他掐着的脸色青紫,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更是阵阵发黑,几乎能听到颈骨将断之声。脑海中一晃而过,现出雁州河那晚的画面,元景艰难地开了口,发出几个破碎难辨的音节:“别……白费心机了……他……不会……受人威胁……” 一根铁箭破空而来,穿透钳着自己之人的手臂,一时间皮肉绽开,热血飞溅,秦雁锋森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放手!” 元景只觉身影一晃,便落到秦雁锋怀里。耳边听得秦雁锋问他:“没事吧?”却连回答也顾不上,一得自由,便急急忙忙朝对面望去。楚驭的刀还架在对方脖子上,见他得救,似乎松了口气。他死战到现在,全靠这份念力撑着,一旦劲力松懈,毒药的效力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魏太子身边亲卫长趁此良机,一脚踢开他的刀,十余名好汉一拥而上,束臂抱膝,僵持了许久,直到楚驭自己支撑不住,半跪倒下,这才将人制服。魏太子经此一事,也有些狼狈,眼见楚驭被塞进囚车里带走,不由轻轻舒了口气。 元景倚在秦雁锋怀中,见他的身影完完全全没入黑暗之前,还抬头朝自己这边看了看。他眼眶一热,忽然落下泪来,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魏太子亦是一笑:“多亏秦将军捡来的这个小朋友。”复望向元景:“你又立了一场大功。” 一时魏太子撤兵回营,秦雁锋警惕的看着他们离去,这才低头望向元景,这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元景眼睛红的要命,脸上满是泪痕,忙道:“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元景心知此举甚是不妥,或许会被他看出来,可情潮难抑,全然忍不住,好一会儿,才摸摸脖子,抽噎道:“……这里……很疼……” 秦雁锋见他雪白的脖颈上赫然多出几道淤紫的指印,若是再深上几分,只怕颈骨已被掐断了。心头一恼,骂道:“这狗东西,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迟疑了一下,将元景打横抱起,带到自己帐中。 军医连夜过来给他看了看,声称并无大碍,留下一包治淤青的伤药便离去了。秦雁锋细心给他上了药,见他情绪低落,尤是垂头不语,安慰道:“你受委屈了,刚才殿下的杀心是冲我来的,只是寻不到由头,唉,也是我大意了,险叫他借机杀了你。” 元景瓮声道:“我没什么委屈的,只是殿下如此憎恶将军,将来他登基为帝,难保不会找您的麻烦。”秦雁锋苦笑不语,不一时亲兵送了热茶进来,他亲自斟了一杯,送到元景手里。距离这场混乱已过去了许久,营地内已经安静下来,元景坐在灯下,脸色尤是沉重至极。 秦雁锋看了他许久,到底还是开了口:“你之前说的主人,便是楚驭吧?” 元景还在思索此事如何解决,冷不丁听他提起心中人,一惊之下,抬头看他。秦雁锋一看他的反应便明白了,失笑一声,自语般道:“他开口要人时我就觉得奇怪,听说这位摄政王向来眼高于顶,视旁人如无物,怎的独独对你青眼有加。刚才……”神色复杂地看了元景一眼,伸手抚向他颈下,那里掐痕虽看着骇人,可一点油皮都没破:“我见他用刀抵在你脖子上时,拇指微屈,挡住了刀刃,就更肯定这一点。” 元景眼中热意又涌了出来,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艰难道:“……是。” 秦雁锋眼神也有些受伤,摇头道:“我早该想到的。”元景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一时不敢接话,心中一念转过:要是他把我也关过去……却听秦雁锋叹息般道:“他似乎很在意你,今日他本有机会逃走的,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 元景攥紧拳头,掌心被指甲掐的生疼,他沉默了好久,终于平静下来:“原因我已经告诉将军了,他的确很在意我,可这份在意,只是给他养在掌心里的小宠物的。我一旦不顺他的意了,他动辄便是打骂,还将我拴在房里,不许我见人,方才我不肯跟他走,他还想对我动武,若不是将军来得快……”“山,与。氵,夕” 第318页 秦雁锋见他肩头一阵颤动,似乎说到了极伤心之处,脸上也有些动容,抬手替他擦了擦眼泪,语气和缓许多:“既如此,你为何不一早跟我说明真相?” 元景吸了吸鼻子,低头道:“我知道先前打仗时,他杀了你们很多人,怕将军会迁怒我,所以不敢说。” 秦雁锋思及当日之事,暗忖若那时就知道他是楚驭的人,确实不好说自己会有什么动作。只是时至今日……看着元景坐在灯下,睫毛湿漉,脸颊通红的模样,叹了一声:“罢了,这件事我不怪你,可以后要有什么,你得早早对我明言。” 元景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将军,我见今日殿下话中有话,多半是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殿下本就对您……他若是将内情捅到陛下那里,我担心会给您惹麻烦。” 秦雁锋道:“他就算想害我,也得有证据才行,姓楚的是个硬骨头,不会向着他说话,而且陛下素来英明,也不会被他蒙蔽。” 元景隐约感觉秦雁锋语带杀意,不由心口发紧:“将军,你们打算杀了他么?” 秦雁锋淡淡道:“他杀了我大魏十余万将士,又囚禁殿下的皇叔,自不会叫他轻易死了。”看了元景一眼:“怎么?你担心他?” 元景立刻道:“不,我受够了被他摆布的日子,此生都不想再跟他有半点联系。只是此人本事非凡,我只怕他万一逃出去,再回来找我。” 秦雁锋微微一笑,将他揽过来,细细擦去他的泪水:“你放心,他中了毒,现在武功全失,殿下又叫人锁住了他的琵琶骨,是逃不出去的。我也会叫人好好料理他,为你出一口恶气。” 元景掌心里已是血肉模糊,好半天才道:“将军,我能去看看他么?”秦雁锋“嗯?”了一声,元景抬起头,破釜沉舟般道:“我想亲自出这口气。” 营地东边临时建起一座刑房,四壁铁铸,却在屋顶留了许多窄小的孔洞,深夜寒风刺骨,透孔涌入,人置身其中,不一刻便冷的牙根打颤。楚驭铠甲已除,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长裤。他手足被铁链束的紧紧,一根两指粗的铁钩穿过他的琵琶骨,铁索绷如一线,钉死在地上。两名刑囚官将沾满血肉的铜刺鞭一砸,提起一桶盐水,兜头浇在他身上。他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不下百处,盐水落在地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色。 楚驭身体一震,只轻咳了一声,便没发出半点声音。其中一人唾了一口,朝拴着他琵琶骨的铁索踢了一脚,转身便去烧烙铁。此时只听门外守卫道:“参见殿下。”忙放下手中活计,前去迎接魏太子。 冉洪安稳地睡了一晚,养精蓄锐后方才过来,他看了楚驭一眼,淡淡道:“你们先出去吧。” 铁门轰然关上,冉洪命人点起火把,站在距楚驭一尺之隔的地方,欣赏他的模样。楚驭缓缓睁开眼睛,神色冰冷地望着他。冉洪只觉得他眼底杀意涌动,一时间好像自己才是猎物一般,后颈不由一凉,掩饰般扯了扯拴住楚驭琵琶骨的铁链,见对方脸上殊无异色,有些失望地松开手,这才道:“你杀了我弟弟,我本该将你碎尸万段。” 楚驭虽已是阶下囚,然气势完足,全无颓态:“是么?我以为我替你除了这根眼中钉,你该感谢我才对。” 冉洪面不改色道:“我这个弟弟的确让我很头疼,但再麻烦,也该由我亲自动手,旁人越俎代庖,便是可恨。” 楚驭一颔首:“说的好,你们西魏蛇鼠一窝,内斗纷争我原本也懒得过问,只是他狗胆包天,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凭这一点,老子就该把他剁碎了,拿去喂狗!留一具全尸给你们,已是手下留情了。” 冉洪脸色一阵青白,半响才道:“你说的这个人,是大燕皇帝吧,若不是知道你谋权夺位,我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忠臣了。你可知你是怎么中的毒?”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那毒在杯沿上,本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若你直接回了燕国大营,纵然发现,一副药便可治好,但蚩龙算准了你会回来,我本来还不信,我想着王爷一向心狠手辣,岂肯为了这点小事,冒这么大的风险。如今一看,才知道我错得离谱,原来是王爷不是铁腕无情,而是只肯对一人用心。” 楚驭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冉洪得意一笑:“你说呢?” 楚驭眼底一阵寒意,忽而暴起,震的捆住他手臂的铁链咣当一响。冉洪心里一惊,连退了好几步,见他胸口鲜血渗出,衬得他的眼神愈发可怖,忽然没了戏耍他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道:“王爷放心,我现在不会做什么,到底得让父皇亲眼看到,秦雁锋是如何里通敌国君主,置君臣忠义不顾的才好。至于你……”他上下扫了楚驭一眼:“我敬你是个英雄,本不愿折辱于你,只是不叫你吃点苦头,怕是震慑不住那些燕人,还望将军体谅,等皇叔回来,我便不再对你用刑。”一语说罢,也没敢看他的脸色,便匆匆离去。 此时天已大亮,今日飞虹崖起了大雾,茫茫白雾之中,元景与秦雁锋并肩走来。昨晚他与秦雁锋同榻而眠,一夜没能合眼,此时脸色有些苍白,朝那座森冷的黑色囚室看了一眼,他心中阵阵紧缩,不由低下头。 那两个刑囚官恭送太子离去后,便回到囚室。他们出去前已点了火炭,置在其上的烙铁被烧得通红,其中一人面带狞笑,手持刑具,走到他面前。楚驭冷冷一扫,便漠不关心地闭上眼睛。铁门忽的被人打开,他们回头望去,见秦将军带着他那个片刻不离身的侍卫进来了,忙行礼跪拜。 第319页 秦雁锋看到他们手上的烙铁,道:“不打搅你们,自行其便吧,等你们忙完,我们再问话。”反手一关,带着元景走了进来。元景一眼看到楚驭浑身是血的模样,便愣在原地。 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倏然爆发,刺的胸口一阵疼痛,一时理不清自己难受的原因,但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不想看见楚驭这个样子。 楚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秦雁锋握住的手,元景心有所感,居然有些心虚。秦雁锋感觉掌心一空,低下头来,温声道:“怎么了?”元景用力摇摇头,下唇已咬的见了血。 那两个刑囚官不敢叫他们干等,道了一声:“小人先去外头候着。”便很识时务的离开了。 秦雁锋从旁边拿起一条铜刺鞭,递到元景手里。这上头已是血淋淋的,元景颤抖着手握紧了,站到楚驭面前。楚驭的目光很温柔,隐约带着一股包容之意。元景与他对视片刻,转身逃到秦雁锋身边。 秦雁锋见他一副受惊的模样,看了楚驭一眼,见他面容冷漠,虽身陷囹圄,仍有一股迫人之感。有些明白了,爱怜地摸了摸元景的头发:“别怕,他挣不出来的,我替你?”元景用力摇了摇头:“算了。” 秦雁锋体贴地展开大氅,将他裹在自己怀里。他望着楚驭,平静道:“小九已经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他本不想跟你再有什么瓜葛,这次过来,是想跟你算一算你诸多苛待他的旧账。”低头朝怀里看了一眼,思忖道:“不过他一向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你既已是这副模样,他也下不了手了。他现在已跟了我,那便由我做主。从此以后,你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会好好照顾他,你不要再心存什么妄想。” 楚驭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看着他怀里微微颤抖的人,半响,才开口道:“你过来。” 秦雁锋皱了皱眉,还要说话,元景已经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说:“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不想看到他,我们走吧。”秦雁锋“嗯”了一声,见他脸色惨白的厉害,索性解下大氅,披到他身上,这才揽着他的肩膀离去。元景听见后面铁链阵阵作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楚驭站着了身体,竭力朝自己望去。两人目光相触之际,他扯动嘴角,似乎想要说什么。 许是他身后的火光太亮了,元景只觉眼睛被刺的发胀,他飞快转过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会有个小che che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蛇皮怪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咩咩咩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52章 出逃(一) 楚绍赶来之时, 行帐内已是愁云惨雾。众人一夜没睡,看到他到来, 神色均有些麻木。楚绍环顾一圈,见乌什图以手扶额, 坐在主座, 方青与那位异族蛊师委顿地站在一旁, 心里一沉, 出声道:“怎么回事?”一句问出,半天无人应答,遂抓了方青过来:“你说。” 方青垂目道:“王爷昨日去赴宴后,就叫护卫们先回来了, 他自己折返去了魏营,至今没有消息。” 楚绍闻言大惊:“他独自去魏营做什么?”脑海转过一念:“找渠犁送过来那个少年?” 乌什图抬手将砚台扫落在地, 怒气冲冲道:“什么渠犁送来的,是他自己造的孽!从前人家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人消失了才知道着急,上天下地的使唤人去找不算, 居然抛了咱们在这,不顾死活的跑去献殷勤。如今你们还巴巴的等人回来,要我说, 现在他只怕已经在魏营了,你们信不信,都不用那群狗娘养的动手, 他们家小皇帝皱皱眉头耍耍性子,他就心疼的连刀都使不动了。” 楚绍听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语意更是颠三倒四,一时不解:“什么小皇帝?”看看方青,又看看立在一边的千羽军统帅,忽然灵犀一现,明白过来:“那个少年……是当今天子?”方青见瞒他不住,迟疑着点了点头。楚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的一时说不出话,一个声音在内心喊:“这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一身白衣,在城楼上倨傲俯看的模样,忽的涌入脑海,虽不见真容,可气度姿态,与父亲房中那副先帝肖像如出一辙。他又想起兄长面对那个少年时,小心翼翼又百般呵护的样子……渠犁王乌善还叫他小九——不错,皇上正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 楚绍手心不住冒汗,虽不愿相信,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情急之下,脱口道:“不是说陛下病重,还在宫里养着么?” 他虽也听过那些关于兄长的传言,但内心深处,从不认为兄长是争权夺利、贪图富贵之人,所以并未当真。如今看来,只怕此事也内有名堂。 方青被他盯住,也有些无措,乌什图不耐烦地插话道:“小皇帝耍性子闹脾气,自己跑出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这两位都在西魏人手上,兹事体大,我是没法子了,到底是你们大燕的事,还是请将军裁断吧。” 楚绍被他点醒,按下满腹疑窦,当机立断,命人前去神武军大营召集兵马。天魁急切道:“将军,我们还有些善于追踪夜袭的兄弟驻守在渠犁城。”楚绍知他心意,道:“你带我军令前去,命他们速速赶来。”天魁得令即走。出门时,正与一士兵迎面相撞,他手中捧着一卷帛书,称是魏太子派人送来了。楚绍才一展开,一块沾满血迹的白锦手帕便飘了下来,楚绍只看了一眼,便识出这是长兄的掌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匆匆看了一遍,即道:“魏太子要跟我们换人。” 第320页 方青接过来一看,不禁哑然:“这信……” 楚绍“嗯”了一声:“怎么?” 赤珠一直躲在方青旁边不吭声,此刻心生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讶异道:“字迹很是眼熟,像陛下写的。” 楚绍耳中一阵嗡鸣,全然猜不透元景在这件事扮演了什么角色,听见乌什图在旁边冷笑一声,估摸着他又要冷嘲热讽一通,索性绕到另一边桌前,自顾回信。 今日回冷,晌午时太阳还现了一瞬,到了黄昏,却只见阴云漫天,似有一场大雪将要到来。元景忙了一天,直到深夜才回到住处。秦雁锋见他指间墨痕点点,还沾着一丝污血,亲自打了热水,供他洗手。元景被他看着躺下休息,耳边一听得脚步声远去,便悄然起身,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朝夜色深处而去。 魏太子将信送出之后,怕大燕派人袭营,连夜将关着楚驭的囚牢藏到一座行帐之中,门前守卫也只照寻常安排,若非知晓内情,绝难一下子找到这里。元景分辩了几次,才寻对地方。 守卫横刀阻拦,喝问道:“来者何人?” 元景将腰间令牌抛给他:“我是秦将军的部下,奉他之命,过来问话。” 那守卫白日也曾见过他,闻言倒不怀疑,查看之后,将令牌交还给他,道:“此乃关押人犯的重地,没有太子殿下的手令,恕我等难以放行。” 元景动也不动,沉声道:“殿下正与将军商量军务,为着一件要事不明,才派我过来,我回去讨要手令不难,但一来一回误了大事,你们担待的起么?” 守卫互相交换着目光,皆有些迟疑。元景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令牌,转身便走。守卫见他气势完足,不似作伪,已然信了,口中道:“小兄弟且慢。”连追数步,才将元景请回。 元景进门之时,里面只得楚驭一人,刑囚官在任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硬气的犯人,莫说什么军事机密,就是一声求饶也没听见。拷问了一日,反有些疲累,好在殿下也没交代非要问出什么,索性跑到旁边的小帐里睡觉了。 帐中血腥气浓烈,直往鼻子里钻,楚驭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元景见他眼角肿起,脸颊也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赤裸着的胸口更添了许多新伤。饶是早有准备,心跳还是为之一顿。 楚驭眼中惊讶一晃而过,身姿也不由直了些,只是这动作又扯动了那根刺穿皮肉的铁链,就听他闷哼一声,从口中唾出一口血沫。元景只怔了一瞬,便缓缓朝他走去。楚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及至他走到面前,手腕不由一动。元景听见铁链被挣的乱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楚驭声音极其沙哑,歉疚般道:“本想抱抱你。” 元景心里闷闷一痛,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一枚丸药,送到他嘴边。楚驭亲吻了一下他的指尖,缓缓将药咽了下去:“是什么?” 元景扫了他一眼:“毒药。” 楚驭骤然笑了出来,眼中尽是宠溺。元景感觉自己被看轻了,心头恼怒:“怎么?你不信?”楚驭摇摇头,温声道:“再给我一颗。”元景手腕一翻,索性将剩下的那三枚也倒了出来,尽数送了过去,还不忘挑衅地瞪着人家,楚驭眼睛看着他,动作无半点迟疑,将那不知是何物的药丸尽数咽下,觉察那药丸如烈火般在腹中化开,目光仍温柔如故。 元景被他看的心烦意乱,抬手将药瓶砸碎,转身便要走,听楚驭在背后唤道“等等”,本不想理会,但又闻他咳嗽了几声,似乎呕出了血,那步子就怎么也迈不动了。 楚驭微一偏头,在肩上蹭掉了嘴角的血,朝门口一颔首,低声道:“靠近些。” 元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走近。他站在楚驭身体一侧,着意不去看他胸前那根触目惊心的铁索,可视线微一偏转,又看到他别的伤口,只得抬起头,与他对视。楚驭声音哑的厉害:“再靠近些。” 元景咬了咬下唇,又近了一步,两人鼻息相触,他不自在地一偏头,脸颊正贴到楚驭的肩膀上,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帐内风声呜咽,冰冷的风自他们头顶灌进来。元景忽然想起从前楚驭抱着自己时的温度,眼底一热,拼命咬唇忍耐。 楚驭似有所感,下颌在他发边蹭了蹭,安慰道:“没事的,一点都不疼。” 元景攥着拳头,好半天才咬牙道:“谁在意你疼不疼了!” 楚驭“嗯”了一声,艰难地靠近他耳边,元景一经察觉,立刻踮起脚迎合他的动作,楚驭亲了亲他的耳尖,方道:“魏太子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如今藏而不发,是要等你们去了西魏后,把你和姓秦的一并收拾了。夜行衣我藏在你床下面了,还有一瓶迷药,你看着用。这几日约莫会出些乱子,你睡觉时警醒些,听到动静就从后山小路逃走。” 元景眉心蹙起,警觉道:“你带迷药做什么?”见楚驭神色有些不自在,瞬间明白过来,语气顿时变得冷硬:“他的意图我早就猜到了,对策也已想好,用不着你操心。你二弟今日已派人过来商量交换的事了,过几日你便能回去。” 楚驭手臂一震,急道:“什么对策!他们就算一时拿不出你的错处,可只要你在那一天,都会想方设法害你。你听话,赶快回去,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好了么?回去找乌善,他会……” 元景打断道:“我如何用不着你管,你以为现在还在宫里么?你说什么我都得听?” 第321页 楚驭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与他对视片刻,语气透着浓浓的失落之意:“为了他么?” 元景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身前离开。才一转身,就听楚驭开口道:“再帮我做一件事吧。”他扯了扯干裂的嘴唇,低低道:“杀了我。”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元景只觉得脑海一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什么?” 楚驭冷静道:“神武军驻守边陲多年,威慑四境,我若身死阵前,神武军必有一乱,四方小国也不会如之前安定。到时西魏便可趁势取利,夺取大燕疆土。这等不世之功摆在前面,冉洪岂会轻纵我?如今跟我二弟和谈,多半也是拿乔作势,我二弟还了人,他也不会信守承诺。你杀了我之后,将我的面皮剥下来,那他这些苦心便无用处了。” 元景气得嘴唇发抖:“你要我帮你做的就是这个?” 楚驭见他气的满脸通红,拳头都攥起来了,虽不知他在恼什么,却也习惯性哄他:“你别生气……” 元景猛然拔出匕首,抵到他胸口:“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楚驭迎上他泛着泪光的眼睛,胸中一阵酸楚,狠下心来不去看他,方才道:“嗯,你不敢。” 话音落地,抵在他胸口的匕首又进了一分,可还未等他感觉到疼,眼前人影一晃,元景已然收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喊了一声,那边立刻捂住了耳朵,连门都没关就消失了。楚驭不禁笑了笑,嘴角才一动,目光又黯淡下来。 门外飘起了雪粒子,元景闷头跑了许久,胸中的郁郁之感始终挥之不去。直到看见远处提灯巡逻的士兵,才如梦惊醒。回想刚才的事,他一阵懊恼,一时心头发狠,暗想:要真杀了他倒还省事了。心思千回百转,到底还是无法回头补上那一刀。 帐内漆黑无灯,他一进门,便看见桌边坐着个人,他心里一惊,险些叫出声。就听那人冷冷地开了口:“你去哪了?” 声音熟悉至极,正是秦雁锋。元景心跳一停,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说辞,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说,秦雁锋自顾点亮了灯烛,火光之下,他的神色极为冰冷,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也不至这般阴沉可怖。元景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半个字。 秦雁锋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冷冷道:“你偷走我的令牌,是去找楚驭了?” 元景被他一语道破,惊恐到了极致,却也冷静下来。他走到秦雁锋面前,屈膝半跪,将那枚令牌呈到他面前。秦雁锋抬手将令牌击飞,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元景手腕被他打的一偏,不由闷哼了一声,压抑着痛楚道:“我自知罪无可恕,请将军法办。” 秦雁锋在桌上一拍,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舍不得动你?” 元景摇了摇头,拿出他送给自己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将军救了我,我心中感激,您要取我性命,我绝无怨言。”见秦雁锋久无动作,自己拔出匕首,刺向胸前。他动作极快,然而秦雁锋似乎早有防备,刀刃尚未至胸口,已劈手夺了过来。匕首落地之时,元景被他提着手腕拽了起来,秦雁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迎视自己:“你威胁老子是吧?” 元景被他捏的颌骨生疼,忍痛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将军给的,惹得您不快,我除了一死谢罪,不知还能做什么?” 秦雁锋与他泪光泛起的眼眸对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拉过凳子,让他坐下,开口时,语气颇有些沉闷:“今日我见你看他的眼神,只有三分恨意,倒有七分不忍,便觉得有些不对。从前你对我说你恨他,其实都是在诳我的吧?” 元景决绝道:“不是,我与他仇深似海,此生此世也难忘却,今夜我去见他,只是有些私事未了,如今该说的都已说完,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理会。” 秦雁锋盯着他的眼睛:“可我见他待你一片深情,却也不像是你说的那么坏,看你的眼神,更不像你所说,只是主仆那么简单,你们从前……” 还在斟酌言辞,元景已开了口:“将军想问什么?”目光垂下,语气却十分坦然:“我们从前的确在一起过。” 秦雁锋一时哑然,燕魏两国民风开放,这男子相恋之事也非异闻,只是亲耳听他承认,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不快,这感觉经不起细想,越是咂摸,胸中就越像起了一团火一般。他按捺着道:“你以前很喜欢他?” 元景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他陪了我很多年。” 秦雁锋似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就因为这个?” 元景“嗯”了一声:“在我还小的时候,身边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只有他一直陪着我,而且,他也曾对我很好很好过。” 秦雁锋不知他儿时是如何度过的,想来必是十分辛苦,或许那些人都如他口中的“大哥”一般,忽然便消失了,难得有一个人长久呆在他身边,心有依恋也是常理。他生出几分怜惜,语气稍缓:“后来呢?” 这段回忆似乎消磨了他许多精力,元景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疲倦:“后来我长大了,知道情人之间,光有陪伴是不够的,别的他给不了。我想要离开,他便露出了真面目,把我囚禁了起来,若非我命大,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秦雁锋没有说话,目光落处,是元景垂在肩头的一缕乌黑长发。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第322页 元景摇摇头:“都已经过去了。” 秦雁锋轻叹了一声:“今晚的事我不追究了,但你以后别再去找他。陛下已经知道太子抓住了神武军主帅,不日便要将他押解回去,殿下那里盯得紧,万一查到你什么事,又是一场大麻烦。” 元景吸了吸鼻子,心思立刻转了过来:“我见殿下今日召见使臣,还有些担心,原来他没有打算让人回去,只是这样一来,大燕那边也不会轻纵殿下皇叔了。” 秦雁锋道:“神武军是拱卫燕国的虎狼之师,可战不可胜,可御不可敌,如今既抓了他们的统帅,不亚于枭首断足,殿下如今是心存侥幸,打着全胜的算盘,才肯跟他们和谈,但要让他纵虎归山,那是绝不可能的。”见元景垂目不语,忍不住道:“怎么?你在意了?” 元景揉了揉眼睛,声音瓮瓮道:“我是将军的人,只会在意将军在意的事。” 秦雁锋的目光温柔下来,见他头上的雪水化开,顺着脸颊滴水,抬手拂去了:“你就会说好听的。”听元景小声分辩,还是笑了笑:“罢了,再有下一回,我可不轻饶你。”元景睫毛微微一颤,极轻地点了下头。 他离去之时,窗外风声已经停息,大雪无声飒落,元景在床上躺了许久,忽的一个翻身,将手探到床下,寻了半天,果然摸到一个柔软的包袱。他攀着床板,摸索着将里面那个小瓷瓶拿出来,瓶身冰冷,让他想起囚牢里的温度。他双手合握焐了许久,才闭上眼睛,只是心中烦乱难消,故而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比我预想的长得多,已经写了一万多字了,还没写到元景跟渣攻拉着小手跑路,只好分开发了。未来几天都日更,下一更更新时间在明天中午十二点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3枚、一只小狐尼 1枚、蛇皮怪 1枚、林水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风袅袅秋 5瓶、飞鸟各投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53章 出逃(二) 像是应证了他们的猜测一般, 隔日大燕使臣再来和谈,提及交换人质之事, 魏太子百般刁难,一时要他们先将皇叔带过来才肯换, 一时又要围守飞虹崖的燕军退兵五十里。燕使看出他用心不诚, 也动了肝火, 双方大吵一场, 不欢而散。 当夜子时,魏军营地内一阵骚乱,元景还在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外面有人喊:“着火了!”出帐一看, 果见四面火起,隐有可疑人影穿梭其中, 他心中一动,才要过去,秦雁锋已闻讯而来, 连看他一眼都顾不上,不由分说就把人往里推:“燕军袭营, 你进去躲着!”又叫来四名守卫,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外面。他们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个情况,各处都暗藏了人手, 一时械斗、喊杀声不断。 元景坐立不安,寻了个缝隙巴巴地朝外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动静才得以停歇。元景试图出去打探情况,皆被挡了回来。好容易盼来秦雁锋,只得一句:“没事了。” 元景心急如焚,又是倒茶又是接刀的伺候了半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殿下也没事么?” 秦雁锋道:“他受了些惊吓,军医还在他帐中伺候,没什么大事。”元景还在想怎么挑起话题,秦雁锋自己就开了口:“你收拾一下,明天晚上我们便要回大魏了。” 元景讶然道:“这么快?太子皇叔不是还没救回来?” 秦雁锋手背上多了一道伤口,看着深可见骨,然而边缘却已泛白,竟流不出什么血,正是被千羽军的饮血刀所伤。他以纱布裹了金创药,按在上面,方道:“今夜只来了十二人,我们的探马来报,燕国大军和楚驭豢养的影卫都在路上,殿下担心留在这里会生变故,便决定先押楚驭先回去,他自留一队人手在这里,拖延一阵。” 元景心里重重一沉,暗想:“等他们把人带回去,就真来不及了。”当着秦雁锋的面,不敢流露出半点异常,低头道:“我去收拾东西。” 好容易捱到清晨,他又偷偷去楚驭关押的地方走了一遭,那边连人带帐篷都已消失不见。白茫茫的雪幕之中,只留下一片偌大的空地。元景茫然地走了过去,拨开积雪,依稀看到几滴冻结的血凝固在地上,他伸手碰了碰,如同被烫到一般,又飞快缩了回去。 魏太子怕消息走漏,此番回京,只带了八百急行军。天一擦黑,众人便上了路。元景坐在马上,频频回头,只见一座囚车行在队列当中,一块黑布罩的严严实实,不知车内情景,只能听到铁链碰撞声不断。 大雪连下了两日,朔风如刀,元景穿着秦雁锋的貂裘大氅,尤觉寒气透骨,一时想起车内情景,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行至小雁岭,雪已下得如雾一般,哨兵去前方探路,久久未归。魏太子亲卫官担心雪夜赶路,会出什么岔子,提议就近扎营,明日再赶路。 冉洪回头看了看,见身后寂静无声,料燕军不会追过来,索性应下了,寻了一背风之地,众人安营扎寨。他一身寒气,入行帐时手足都有些发僵,连喝了三碗烈酒才缓过来,他想起车里关着的那个人,嘱咐道:“小心些,别叫他现在就死了。” 先前燕魏之战,魏军在楚驭手下吃足了苦头,活下来的这些人,个个对他是仇深似海,军中苛待战俘的手段极多,如今既有机会,少不得招呼在这位威震四海的神武军统帅身上。守卫对这些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并不肯出手制止。 第323页 元景偷偷出营之时,就见两个兵油子站在囚车边,其中一人拿着根铁棍,没头没脑地往里戳,弄了几下也没动静,有些担心了:“哎,这人还活着吧?” 另一人手中还端着半碗酒,闻言哼道:“这人骨头硬的很,一时半会死不了。”像是怕他不信一般,抬手将酒泼了进去,只听里头的人咳嗽了一声,这才洋洋得意地冲同伴道:“你看,我说他没事吧。”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不成,这天这么冷,万一冻死了,殿下那里咱们没法交代。”转身叫人准备热汤。另一人愤愤道:“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死了也活该,真有事我去殿下那里认罪,走走,咱们喝酒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走了。 元景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几步跑到囚车边,黑布浸透了雪水,已冻得发硬,元景拨开黑布,艰难地探进铁笼中,想要碰碰他,冷不丁被人喝道:“什么人!在那干什么!” 元景吓了一跳,支吾道:“将军来让我看看他死没死。” 守卫提灯一照,识出他是秦雁锋日日带在身边的那个,倒也没为难,只嘱咐道:“看看就行,别碰他,这人厉害着呢,昨天把他装进去的时候,有个兄弟被他拧断了脖子。” 元景连连点头,手却没从里面伸出来,连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冰冷的铁链,他一着急,低声喊道:“……大哥。” 一只滚烫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继而指尖一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楚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没事。” 元景听他声音沙哑至极,掌心更是烫得有如火烧,心知他在发高热,可那士兵已然走近,连拨带赶地将人拂开:“行了,咱们兄弟自会照应,你让将军放心好了。” 元景喉头如哽,半响才从囚车边走开。寒风吹得他眼睛生疼,回到行帐时,被温暖的炭火一烘,不由落下泪来。秦雁锋才将被子铺好,见他站在门边不住揉眼睛,惊讶道:“怎么了?” 元景带着一点鼻音道:“风迷眼睛了。” 秦雁锋笑了笑:“跟小孩儿似的,过来,我给你吹吹。” 元景依言走到他身边,秦雁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许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坐的有些远。秦雁锋只得主动往他那里挪了挪,拨开他冰冷的眼皮,朝里面轻轻吹了几口气:“有没有舒服点?” 两人离得太近,元景稍一动,便触到他的鼻尖,他从睫毛下看了秦雁锋一眼,声音很软地嗯了一声。 秦雁锋只觉心口好似落下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带着微微的痒意,想要碰碰它,又怕动作太大,使它飘走了。忽闻元景在耳边道:“将军。”这才醒过神来,脸颊都有些烫了:“好了,东西收拾一下就去休息吧。” 他们急行匆忙,未负太多军资,以元景的身份,只得几块软皮子栖身。秦雁锋一见之下,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过来一起睡。他身形虽略逊楚驭一筹,可仍是武将中少有的魁梧高大,元景与他相贴而卧,脑海中的那个影子更是挥之不去。一晚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在半梦半醒中,喊出什么不该喊的话来。 他们这厢刚睡下,探马才狼狈而归。派出去的三个人死了两个,原来前方雪崩,道路被堵,想从这条路回西魏是不行了。 魏太子急道:“能否派人连夜开出一条路?”探马面露难色,将被堵路段的情形比划给他看,魏太子一听便晓得这法子行不通。他带着重犯,最怕就是节外生枝,可老天爷偏要从中作梗,却叫人无可奈何,只得叫亲卫官传令下去,天亮后折返改道。 蚩龙见他愁眉不展,劝谏道:“殿下也别太着急,咱们能抓住楚驭,便是上天助我大魏,早一日晚一日也不要紧。况且这也许还是殿下的机会。” 冉洪正对酒浇愁,随口道:“什么机会?” 蚩龙坐到他对面,目光炯然:“如今秦雁锋待燕主的确照拂有加,但以我观之,两人尚可算君子之交,他日回京,就算我们在陛下面前揭穿燕主的身份,他也可以反咬一口,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冉洪心中一动,思绪顿时转到这件事上来,他喃喃道:“你说的不错,他们到底相识不深,要是秦雁锋为保全自己,声称一切都是他的计谋,咱们也奈何不得。到时候父皇待他……”一念转过,顿时心中骇然:“老师,以你之见,我们该如何?” 蚩龙微微一笑:“自古英雄难过情关,秦雁锋性情冷傲,向来待人如拒千里,忽然对这个捡来的异族之人这么上心,正是情根已种的缘故,只可惜燕主还惦记着旧情人,对他不冷不热的,他才止步不前。现在正好有时间,不如咱们再助他一把,叫他得偿所愿,料想良宵一度过后,再让他谈‘舍得’二字,也没什么容易了。” 冉洪目光微闪,脸上也有些喜色:“果然是上天助我。”手臂抬起,紧紧握住蚩龙的手:“就有劳老师了。” 翌日,众人听闻要折返换道的噩耗,皆有些不痛快,当着太子的面不敢说,私下里没少嘀咕。唯有元景心中大喜,白日顶风冒雪,行于众人之前不提,晚上扎营之后,还不忘跑到马厩,给战马添草料。魏太子体恤将士们赶路辛苦,特意给各营送了烈酒驱寒,一众高级将领更是被请到主帐犒赏。 秦雁锋与太子这些心腹将领向来不睦,只在开宴时敬了一杯,便闷坐在三四席开外。元景原本尽忠职守地站在他身边,秦雁锋见他同自己说话时总要低头弯腰,很是辛苦,便寻了个矮凳,摆在身旁,让他傍着自己坐了。他本就懒得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元景一坐下,目光就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第324页 正聊得兴起,忽听魏太子朝他道:“这一路将军护送辛苦,如今大敌得除,也有你的功劳,我敬你一杯。” 秦雁锋知他向来瞧不上自己,如今却大献殷勤,不免有些奇怪。感觉元景轻轻撞了自己一下,起身道:“不敢,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嘴唇在酒杯边缘碰了一碰,只尝了一点味道,便搁下了。冉洪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笑之后,又命人斟了一杯酒,送到元景面前:“此番擒住神武军主帅,你为首功,待我回去后向父皇禀明,为你请封,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元景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猎物,浑身都不舒服,可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无法拒绝,只得接过,道:“是殿下深谋远虑,料敌于先,这才抓住敌首,属下不敢居功,便借这杯酒,恭祝殿下平定四海,一统天下。”仰头喝尽,便退到一边了。 这酒闻着无味,一入喉咙却辛辣无比。元景只觉像是有团火滚入丹田,浑身血液瞬间烧了起来。他自腊月过后,身上便冷的厉害,正是蛊毒发作的前兆,似这般遍体暖意,却十分少见。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到了最后,呼吸都开始烫了。秦雁锋不经意一回头,正看到他满脸绯红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元景心跳的极快,强忍着不适道:“这酒太烈,我有点头晕。” 秦雁锋一摸他的手,只觉肌肤热的出奇,疑心元景是在发热,即向魏太子告罪请辞。魏太子笑道:“都说将军爱兵如子,此言果然不虚。你既心疼部下,我也不多留了。”命人奉上一壶美酒,供他回去后小酌自乐。 一出帐门,秦雁锋眼中的关切立刻浮到脸上:“你没事吧?身上怎么这么烫?” 元景被冷风一吹,感觉舒服了不少,缓了一口气,搪塞道:“没事,里面太热了,闷得慌。” 秦雁锋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热度似乎真褪去了一些,这才放下心来。元景被他拉着手走了一路,只觉身上稍减的热意又有回温之势,一回到帐里,立刻将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只留了贴身的中衣,还将领口扯得大开。 秦雁锋才交代人送火盆进来,一转身,就见他衣衫单薄地坐在桌边,不住地灌冷茶,教训道:“天这么冷,回头再冻着。”拿了大氅过来,不由分说将他裹住了。 元景本要拒绝,可他的手一碰到自己的肌肤,便有种极舒服的微痒感。他与楚驭纠缠了这许久,已非不谙人事的少年,这颠鸾倒凤的妙处,也体会过不少次。那种熟悉的感觉一起,不由愣住了。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杯酒有问题。 秦雁锋见他干坐着不吭声,好笑般在他脸颊上一捏:“发什么呆?” 那酒中的药力似乎已经上来了,元景明明想躲,可他的手一松,眼睛却不听使唤地追着人家看,想要他再碰碰自己。秦雁锋不知他正饱受煎熬,见桌上还有一壶酒,抬手倒了一杯给他。 元景知道这酒是魏太子送过来的,哪里还敢碰?眼见他还有自斟自饮之意,吓得魂飞魄散,忙起身道:“将军,让我来吧。”倒酒时手腕一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打翻了酒壶,酒水顿时撒的到处都是,秦雁锋衣襟上也沾了不少。元景立刻道:“抱歉,是我不小心……” 秦雁锋本有些败兴,可一对上他惊慌的眼神,又没脾气了。见他衣服上沾了不少,白色的中衣被酒水浸的几乎透明,起身拿来干布,要给他擦。元景用尽全部毅力躲避他的手:“我自己来。” 秦雁锋似有心事,看着他独自忙碌,也没干预,只道:“你先去睡吧。” 元景浑身热意末顶,心跳都快了几分,喉头滚了几下,应声而退。独自躺到床上时,难受的将衣襟都扯开了,他心中空虚之感越来越强烈,索性捞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挡住被撑起的裤子。他心知待会儿秦雁锋一来,自己这个模样必然瞒他不住,还得想个纾解的法子。余光转过,看到他独坐在桌边的样子,思量了片刻,到底还是坐起身。 第154章 云雨 本拟就这么下床, 脚尖扫到丢在地上的大氅,无可奈何地捡起来, 将领口扯开大半,敷敷衍衍地往身上一裹, 这才走了过去:“将军, 您有心事?” 秦雁锋面前盛着一盏残酒, 就见他漫不经心喝了一口, 道:“没有。”一转头,见他赤脚下了地,皱了皱眉,责道:“到床上去, 地上这么凉,也不怕生病了。” 元景热的脚心都在冒汗, 不自在地在小腿上蹭了一下,道:“将军有心事,我睡不着。” 秦雁锋听他声音又软又哑, 隐约带着一股撒娇感,酒气一涌, 没由来一阵心虚,将凳子一拉,示意他坐下, 却没去看他。元景坐在他身边,只觉得周围都是他炙热的气息,如同一张密网, 将自己团团困住,一时间竟也动弹不得,心中的渴望涌了上来,几乎无法思考。就听秦雁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看就要回到大魏,心里却总有些不安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元景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回神道:“将军是在担心殿下那边……会对你不利么?” 秦雁锋道:“他对我看不过眼,也非一时之事,等我回去向陛下禀明当日破城之事的真相,少不得要同太子党的人起争端。换做从前,我倒也不担心,可如今有了你……”目光转到元景脸上,一时定住了。 第325页 元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本就通红的脸颊愈发烫了起来,他小声道:“其实将军不用这么紧张我,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就算有什么事,也不打紧的。” 秦雁锋脱口道:“那怎么行?我既喜欢你,自当好好保护你。”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一丝寒风吹入,烛光随之晃动,将两人脸上的神情照耀分明。元景神情有些发僵,心中却是诸念急转,思索起他的意图。 秦雁锋本是随口之言,并未深思,可一见他这个反应,心却凉了半截,勉强笑了笑:“吓到你了?” 元景摇摇头,斟酌着字眼道:“将军说的喜欢,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秦雁锋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见他垂目不语,又飞快道:“你要是不乐意,我以后便不再提了。” 元景沉默了许久,道:“……没有不乐意,我只是没想到,将军会喜欢这样的我。” 秦雁锋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只觉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忽然涨了上来,温声道:“怎么样的你?你很好,再好也没有了。” 元景与他目光交投,神色有些难言:“我们认识的时间尚短,将军要是了解我,也许就不会喜欢我了。” 秦雁锋看着他道:“不会,我喜欢的人,变成什么样都喜欢。” 许是药劲太厉害,元景只觉一阵恍惚,看着他时,眼前竟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你带我走。”话一出口,人瞬间清醒过来,掩饰般轻咳了一声,找补道:“你……你回去后,殿下不会放过你,我不想将军有事。” 秦雁锋似有些惊讶:“我无诏私自离开,岂不成了逃兵?这可是重罪。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走,我又能去哪里?” 元景攀住他的手臂,急切道:“可以去燕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秦雁锋眉心蹙起,语气也严肃了些:“胡闹,我是魏人,逃到燕国成何体统?”见元景沉默不语,一时间想到他是奴隶出生,或许没有什么家国之念,怂恿自己去燕国,多半也是因那是他的久居之地,自然比别处亲切,轻叹了一声,道:“我是大魏子民,这一生都要为大魏效忠。况且……陛下一向待我信赖有加,就是为了他,我也不能做出背主之事。” 元景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底浮出一丝怅然:“将军说的对,人不该背弃自己的国家,是我任性了。” 秦雁锋听他声音落寞,又有些心疼,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等大魏打下燕国,到时四海升平,再无战事,我便随你到处走走。” 元景心中一惊,目光都清明起来,眼见杯中残酒将尽,赶忙点了下头,起身道:“已经很晚了,我去给将军煮些奶茶来,您喝了好休息。” 秦雁锋一迭声都没叫住他,转而见他带着一壶热茶归来,他身上大氅松褪,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秦雁锋浑身气血一涌,目光转开,接过热茶草草喝了一口,便道:“不喝了,……去睡吧。” 元景目光躲闪了一下,却也不动声色地随他上了床。两人刚躺到一起时,还有些拘束,虽合盖了一床被子,中间却空处不小的缝隙。雪夜寂静,几乎能听见心跳声。秦雁锋无意义的“嗯”了一声,元景微微偏头,朝他望去。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温热的呼吸,投在彼此脸颊上。 秦雁锋试探着朝他靠近,指尖与他轻轻一碰,见他并无抗拒之意,这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他掌心炽热如火,身上更是隐隐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你从前跟……是怎么谈情说爱的?” 低哑的声音在静夜中低不可闻,可这声音落入耳中,却带着一种蛊惑之感。元景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他用尽全力将自己死死地钉在床上:“我已经忘了。” 秦雁锋靠了过去,抬手抚上他的脸:“教教你?” 元景睫毛一颤,轻轻扫过他的眼角,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嘴唇若有若无的蹭在自己嘴角。元景心中欲望翻涌,忍得眼睛里都浮上了一层水色,觉察秦雁锋将要压住自己,腰身不由软了下来,他在心里不住对自己说:活该,他活该。 可北国冬夜最冷的风,呼啸着撞上帐顶之时,他还是偏了偏头,曲臂抵住了秦雁锋的拥抱:“将军,你喝醉了。” 秦雁锋看着他明显抗拒的样子,有些失落的从他身前离开:“那下次再说。” 元景在黑暗中忍了许久,直到他的呼吸已变得十分沉重,这才起身推了推他:“将军?” 秦雁锋鼻息沉沉,全然没有反应。元景摸过藏在被褥下的匕首,看了他片刻,悄悄拔了出来。此时门外传来巡逻踏雪之声,他心里一惊,收刀回鞘,起身翻出秦雁锋的一套旧衣,用一块布裹了,藏在背后。他身上热意汹涌,这一通紧赶慢赶地忙下来,热的血管都快要爆开了,转身时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听得床上之人似乎低呓了一声,没有半点犹豫,打开帐门,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魏太子的夜宴已经散去,士兵们喝了酒,泰半都已在帐中入眠。山上积雪极深,他小腿几乎完全陷在雪里,幸而身上热症作祟,倒也不觉得难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关押楚驭的地方。 今夜风寒,据说夜里还有一场大雪,因而囚着他的笼车外也给盖了一层毡毯,只是办事的人似乎心有不忿,故意留了一块巴掌大的缝隙出来,任由冷风往里钻。元景去时,那里只得一名守卫,正倚在帐门口打瞌睡。元景轻咳了一声,大步朝他那里走去。 第326页 守卫顿时警醒,一见是个熟面孔,警惕顿时放下大半,只是不知他为何深夜到此,疑惑地摸摸头,出来迎了两步。元景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走到跟前,开口道:“秦将军让我来……” 一语刚出,他背在后面的手忽然如毒蛇般探了出来,但见一缕银光闪光,匕首深深没入那名守卫的胸膛。守卫只觉心口一痛,才要大喊,元景已连逼数步,捂着他的嘴,将他死死压在雪地中。任由垂死之人挣扎的手捶打在头顶、后背,直到身下之人彻底咽了气,才放开手。 楚驭身在囚车之中,却已感觉到外面情况有变,就听里头铁链铛铛一响,似是他坐了起来。元景不敢耽搁,在守卫身上摸索半天,只寻到一枚铜钥匙。不及多想,便朝囚车而去。毡帘一掀,便去开车门。魏太子似乎有意苛待,将这囚车打造的十分狭窄,又置了十余条铁链,如网一般,将他周身关节尽数铐住。楚驭身材高大,困在这里头,连腰都直不起来。他身上只得一件薄薄的外衣,正脸色苍白地倚在冰冷的铁栅上,见到元景,眼中惊讶不已:“你……” 元景一看到他,身上的疼痛、煎熬之处一下子全都叫嚣起来,眼窝顿时红了,低着头将斗篷丢到他身上,说了一句“我去找钥匙”,便要离开。不想转身之际,却被楚驭拉住了手腕:“钥匙在魏太子手上,这里危险,你快回去,别再来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似是守卫归来。两人心中同时一惊,元景干脆地掰开他的手,朝守卫横尸之地跑去。楚驭被困在车中,见他将尸身扛走,又以雪掩埋地上血迹,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心中焦虑不已,好容易看到人回来了,一句“快走”还未出口,元景已钻入车中,将毡帘放了下来。 他两腿分跪在楚驭膝侧,小心翼翼地那根入骨的铁钩拔出,不想几日过去,这铁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他才一动作,就有鲜血溢出。满目黑暗之中,看不到彼此的神色,元景无措地抬起头,便觉得额上一暖,似被人轻轻抵了一下。他像是得了什么允许,闭目一咬牙,将那铁钩取了出来。 铁钩被丢到地上的时候,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元景翻出藏在身后的包袱,将那瓶已被体温焐热的金创药尽数撒到他胸口、小腹的几处狰狞伤口上,又拿出干净的纱布绷带,给他包扎。楚驭费劲地腾起身,迎合他的动作,两人还未忙完,那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楚驭下意识将元景按在胸口,警惕地望着车外。元景倚在他肩膀上,以牙齿咬断绷带,艰难地打结。这一番动作忙完,他身上热气更甚,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又被楚驭按住了手,不许他乱动。 守卫回来时不见同伴,还当他跑到什么地方躲懒去了,也没放在心上,照规矩走到囚车边,打算看看犯人的情况。楚驭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守卫一听声音不改,也懒得再去检查,回到帐内,寻了个矮凳,坐着值夜。 元景在车里“抗争”了半天,好容易才将自己的手从楚驭掌心里挣出来,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寻到上锁之处,凭着感觉探了进去。楚驭借着极微弱的灯光,看清了他的动作,只当他是无法可想,这才胡乱为之,才要出声劝阻,就听到一声极轻地“咔”响,锁着他手腕的铁铐无声打开。 他惊讶地看着元景,以气音问:“怎么学会这些的?” 也不知这句话又惹得小祖宗哪里不痛快了,就见元景瞪了他一眼,抿紧嘴唇,又摸上其他镣铐。待身上桎梏得除之时,两人都已满头是汗。元景身上简直像淋了一场雨,额发被汗水打湿,顺着脸颊滴下。许是药力作祟,他身体一阵麻痹,手足都没了力气,只得倚在楚驭身前,低低喘息。 楚驭觉察他气息热得异常,耳语道:“怎么这么烫?” 暖热的鼻息吹在耳孔里,元景浑身一燥,将脸埋在他胸口,不肯说话。楚驭追问了好几下,那边大约是烦了,摸索着要从他身上起来。只得将人一搂,先办正事了。 他将铁栅栏敲的山响,守卫正在打瞌睡,冷不丁被吵醒,提了一根铁棍,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棍子戳过去,斥道:“狗胆包天,敢打扰大爷睡觉……” 犯人本该被紧紧缚在笼中的手,忽然如闪电般探了出来,守卫一个踉跄,已重重撞到车前。毡毯被掀开了一道缝,他看清了车中的情景。楚驭五指如鹰爪,发力一拧,那守卫无声倒了地。 元景握着的匕首全没拍上用场,他也是一阵惊讶道:“你不是中毒了?” 楚驭“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腰,示意他下去。他劲力失了大半,又满身是伤,一脚踏在地上,身体便不由往元景那边一歪。元景呼吸急促,将包裹里的衣服拿出来,帮他穿了。裤腿虽稍短了一截,也顾不得那许多。才要半跪在地,替他将袜子往上提一提,孰料楚驭看到他摧眉折腰的样子,颈下青筋一跳,一把将人拉了起来:“不许再做这些了。” 元景心道:“我做这些都是谁的错?”他身上热意难捱,恨不得脱光了衣服,在雪地里打滚。当着楚驭的面,自然无法如此,只得捏着一团冻雪,负气偏过头,不去理他,由着他自己将守卫的尸体塞进车中,又放下毡毯黑帘,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魏军倚山壁而宿,旁边就是悬崖,只得一条通道,守卫森严,绝无浑水摸鱼地可能。元景见楚驭如今中毒未解,不愿与魏兵正面交锋,一收拾妥当,即带着他朝自己事先做了准备的地方而去。 第327页 他们摸黑走了许久,在马厩后面的悬崖边停了下来。一根古树孑然而立,枝下挂满冰锥。元景在树下扒拉了半响,寻了几捆麻绳出来。他将绳子连做一线,绑在树身上,自己试了试,这才递到楚驭手中。 楚驭见分别几日,他居然变得什么都学会了,一想到这多半是那个姓秦的教的,心口就阵阵发紧。走到他身边,接过绳索,在他腰上牢牢地打了几个死结,展臂将人一抱,一手攥着麻绳,一跃跳了下去。 元景未料他居然会如此,低呼了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楚驭无声一笑,将他抱得更紧了。呼啸的风声过后,两人稳稳落了地。 元景惊恐未定,抬头望去,眼前只余暗色缭绕,白雪萧萧,山顶的灯光已然看不清了。听见楚驭咳嗽了一声,疑心他伤口又裂开了,忙转身查看,楚驭顺势握住他的手,道:“快走。” 雪雾茫茫,深山中方向难辨,两人相互搀扶,在冰天雪地中摸索了许久。元景手足虚软,耳中阵阵嗡鸣,几乎是闭着眼睛跟他走,冷不防脚下一滑,险些摔到断崖下面。 楚驭牢牢揽住他的腰身,把他往回带了带:“没事吧?” 元景一张口,先发出了一声低喘,他不敢出声,只能无力地摇摇头。楚驭身负重伤,此刻也有些体力不支,耳边听得有一处风声疾疾,带着元景朝那边而去,果然在一枯枝盘绕的低凹之地,找到了一个山洞。让元景等在一边,自己进去查看了一番,才唤人进来。 这里大约是山中猎户临时小憩之所,一进洞内,便有一堵厚实的土墙横在当中,正可挡住外间风雪,边缘留出通道,容人侧身进出。深处以砖石砌出一座窄床,上面铺了几张旧席子。楚驭解下元景硬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草草垫到床上,招呼他过去休息。 元景嘴唇都已咬出了血,心中欲望如潮,几乎将他淹没。此刻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心头那股痒意愈发汹涌,他忍了一晚,痛苦已到了顶峰,好容易留下一句“我出去方便一下”,便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一头扎到雪地里。 楚驭等了一刻,他却久久不归,心中生疑,出去一看,见他将衣服胡乱丢在旁边,赤着上身,跪在厚厚的雪地中,不住以冰雪擦脸。楚驭吓了一跳,疾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拉过来:“你在干什么!” 这一句问出,楚驭也觉出有些不对来,他在风雪中呆了这么久,身上竟还烫得要命。元景睫毛上全是雪粒子,融化成水,落进他眼底,他拼命躲避楚驭的触碰,声音已带了哭腔:“……你放手。” 楚驭按住他的手腕,只觉得他脉搏跳的极快,细嗅之下,更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甜蜜幽香。他从前也曾出入过风月之地,对这些迷心催情之物并不陌生,再看元景满面春情的模样,顿时明了:“你被人下药了?秦雁锋干的?” 元景捂着嘴连连摇头,眼泪却连掌心都打湿了。楚驭想起从前听闻被下药后的滋味,心头阵阵后怕,思及一路来的经历,简直不知元景是怎么忍耐过来的。抬手将他抱起来,不容抗拒道:“你这样下去会生病,我带你进去。” 元景浑身发软,逃了几次,还是被楚驭抱了回去,他发烫的后背一挨到毛茸茸的貂裘,便如被针扎一般弹了起来,楚驭将他抱在怀里,胡乱抚摸亲吻道:“没事了,大哥在这里。” 元景意识尚存,知道身前之人是他,抗拒的力量虽然小得多,可心里仍旧万般不愿,竭力抗拒道:“不用你,我不喜欢你,不要你碰……” 楚驭苦笑了一下,声音更温柔了:“好好,不是你想碰我,是我想要你了,我离不开你。” 这话正是当年中秋月夜,两人在画舫上调情所说,元景心里一酸,抵抗的手几乎失了力量,他咬紧牙,胡乱推了一把,想从他身下逃开:“我要秦雁锋,我要阿善……” 楚驭将他抱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在他耳边问:“你要谁?” 元景正在煎熬难捱的时候,他这一撤手,顿时头皮发麻。偏生楚驭还蛊惑般问:“跟大哥说,你要谁?” 元景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水,他徒劳地抵着楚驭亲热的动作,断断续续道:“……我就是不要你,你只会伤害我,你还……你恶心,你跟别人在一起……” 楚驭惊讶之下,连欺负他都忘了:“我跟谁在一起了?”见元景抽噎不止,一时转过念来:“云从跟你说的?”这个名字一出口,果然听他抽泣了一声,抵着自己的手臂也多了几分力量。楚驭胸口阵阵发烫,简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抵着元景的额头,不住地安抚道:“他胡说的,他的话都是骗人的,没有别人,大哥只有你一个,大哥只爱你。” 他身上的伤口都已崩裂,鲜血氤红了纱布,他全然不察,耳边听见元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抽泣声,只想不管不顾将他按到床上,任他怎么哭喊也不放手,最好弄的他身上全是自己的痕迹,凭谁看一眼,都知道他是自己的,天涯海角都丢不了了。 可最终还是按捺着安抚起他的情绪。摸到他脚踝的时候,只觉得上面伤痕层叠,他哑声道:“怎么弄的?” 元景用手背挡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试了很多次,拿不掉。” 楚驭心中恍然,总算明白他房中那些空了的金创药,和刚才开锁的本事都是用在哪里了。他胸口一阵刺痛,双手捧着他的脚踝,朝圣般亲吻那些伤口。 第328页 (为了和谐而省略) 这一晚也不知做了多少次,楚驭禁欲许久,好容易才重新将心上人抱在怀中,初时还肯维持些温柔,后来听见元景吃不住劲,哀哀叫了一声“大哥”,他压抑着的渴望和恐惧,便如同烈火般将理智烧了个干净。 他又一次抽身而出之时,元景已是精疲力尽,他身上热意褪去,双腿不住打颤,觉察楚驭又要来抱自己,跪着往床下爬:“不要了,我不要了……” 楚驭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拖了过来:“别跑,不许再跑了!”将元景往身下一按,又一次亲了下去。元景被他吻得透不过来气,攀着楚驭的肩膀,哭着求饶:“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大……大哥,我不要了……” 楚驭紧紧抱着他,亲吻着他的脸颊:“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会快快乐乐地活到老,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到底是谁被下了药!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蛇皮怪 1枚、欣宝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茹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gd_nnafifi 20瓶、筱筱筱筱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155章 分道 雪夜深寒, 营地内的寂静直到后半夜才被打破。魏太子酒酣兴浓,回帐后又与蚩龙闲聊半响, 谈及秦雁锋帐内情形,蚩龙道:“殿下放心, 我给他们用的不是一般的药, 越想忍, 药力就越强。燕帝喝的多, 此刻更是耐不住,秦将军岂有看着心爱之人饱受折磨之理?” 魏太子与他相视一笑,这才和衣入睡。他心情亢奋,睡得也浅, 朦胧中听见亲卫匆忙来报:“殿下,楚驭不见了!”这才霍然惊醒。 带着人匆匆赶去之时, 只见罩在囚车上的毡毯已被掀开,蛛网般的铁链之中,歪躺着一名守卫的尸体, 另一人也从帐后被抬了出来,胸口黑血冻结, 已死去多时。 魏太子森然道:“怎么回事!” 当夜负责值勤的小队队长闻讯赶来,据实禀道:“今夜并无可疑人等进出。”探马营也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士兵过来,一查便知, 楚驭是被人放走的。 魏太子脸色铁青,咬碎了牙根砸出几个字:“去把秦雁锋带过来!” 许是酒劲作祟,秦雁锋今晚睡得极沉, 亲卫连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只得破门而入,这才将他唤醒。其时他头脑昏沉,手足也虚软无力,下意识抬起手,示意元景扶自己起来,然而抬眸之际,才发现元景不见了,不由怔了一下。 亲卫不解其意,只是一味催促他快走,秦雁锋无奈,只得带着几名亲信,随他去了。各营士兵已被召醒,正山上山下的奔走巡逻,秦雁锋一见这场面,便知不对,到了关押之处一看,果然见囚车中空空如也。魏太子负手站在雪地里,脚下横尸两具,正是当夜看守之人。他一见秦雁锋到来,脸色愈发阴沉,他还未开口,就听他的心腹将领喝道:“姓秦的,看看你的人干的好事!” 秦雁锋查看尸体伤口的动作一顿,抬眸望去,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那名将领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手臂才一抬,便被秦雁锋身后的亲信挡住了。他们先前受魏太子暗害,心中本就存了一口恶气,此刻见太子的人马竟敢对老大动手,立刻冲上前去。两方人马僵持不下,眼雨西看便要激起一场恶斗,秦雁锋冷眼旁观,全无劝阻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魏太子怒喝道:“都退下!”命几名侍卫上前将自己的人带了回来,这才勉强稳住局势。火光之下,只见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冷声道:“秦将军,你身边的那个异族护卫现在何处?” 秦雁锋扫了他一眼,冷淡道:“殿下问他做什么?” 先前那名将领朝地上唾了一口,索性将话挑破:“就是他把姓楚的放跑的!你还想隐瞒不成?” 秦雁锋身边亲信立刻回骂道:“放屁!”转头看了看自家将军,却见他眉峰蹙起,似在回想什么,忽然没了反驳的底气,小声提醒了一句:“将军?” 秦雁锋脑海中尽是元景先前提及楚驭时,欲言又止的样子,迷雾般布满胸口的不安之感,忽然破开一个口子,昨晚元景的反常表现,还有刚才空空如也的寝帐,此刻全都浮现出来。 那名将领见他久久不语,气焰愈发盛了几分,恶狠狠道:“你问他,就是他引狼入室,要我说,说不定他跟燕国人也是一伙的!” 魏太子身边一名老将抬手止住这些无意义的争执,朝秦雁锋道:“秦将军,你耽搁一刻,敌将便多逃一刻,兹事体大,还望你早下决断。” 秦雁锋收敛心神,朝侍卫道:“去把小九找过来。” 那老将道:“只怕如今人已经走了。”见秦雁锋一脸不信,唤来巡逻的守卫,果然有人在戊时见过元景,问时,说是将军头疼,命他去请军医。守卫不疑有他,由着他离去了。 秦雁锋从前在他们那里吃的苦头多,听他们言之凿凿,也未立刻相信,脑海中飞快思量起真伪来。 那老将见他面带疑虑,朝魏太子看了一眼,得到首肯后,方才开口:“殿下原不想拿这件事惹得将军烦忧,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将军可知那少年是谁?” 第329页 秦雁锋心头剧烈一跳,不动声色道:“是谁?” 那老将轻叹一声,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望着秦雁锋,明明白白道:“他就是燕国皇帝。” 周遭一片寂静,就连秦雁锋那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也哑了声,众人交头接耳,齐齐望向秦雁锋。他神色不变,语气亦不起波澜,只有仔细聆听,才能察觉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只听他沉声道:“敢问殿下,这消息从何得来,您又是何时知晓的?” 众人闻言,也是一肚子疑惑,此事干系重大,远胜擒获敌国将领,若是太子一早得知,实在不该放任这少年随便走动。 魏太子目光未动,缓声道:“当日你带他回来,我身边便有人看他眼熟,说他像燕国皇帝,诚如将军所说,此事干系重大,尚未查明之前,实在不宜走漏风声。我私下里已派人回朝,叫了曾去燕都朝贺的臣子过来辩认。他大概是听到风声,这才带着楚驭跑了。”他顿了一顿,语气冷了几分:“若是早知将军时时看管,还能让他金蝉脱壳,我真该将他先囚起来,细算起来,也是我大意了。” 话虽说的谦虚,但字字句句都在责怪秦雁锋看管不利。秦雁锋的亲信们眼见这个大过错就要扣过来,他本人却不发一语,似有默认之意。想魏太子一派,本就对他们敌意深深,如今他们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回朝之后,更不知要被怎么找麻烦了。一念至此,均焦急不已。 其中一人挖空肚肠,分辩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处处哄骗我们将军,将军是一时着了他的道,也……也是没想到营地守卫如此松懈,竟能叫两个大活人凭空飞了。” 魏太子身旁那位脾气火爆的将军立时便发了难:“你算什么东西,殿下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那人扯了一下秦雁锋的衣角,急道:“将军!您倒是说话啊。” 魏太子冷眼旁观,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开口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楚驭与燕国天子自幼相伴,情谊非常,早已不是秘闻。将军以为,他为何欣然答应前来赴宴?又为何在席间对着一个小小的侍卫青眼有加?正是因为,写信的是燕天子,站在你身后的也是燕天子,后来他去而复返,更是既为国事,也为私情。试问普天之下,除了燕国天子,他的老情人,谁能让楚驭甘冒风险,屡屡置生死于不顾?” 秦雁锋手背上青筋爆起,呼吸都在发颤,他指骨骨节攥的发白,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如今人已经逃了,是真是假,也无从查证。”他身边的人一听,顿时心中暗喜。魏太子皱了皱眉,才要开口,他下一句话跟着抛了出来:“不过殿下放心,我既能将人带来,就绝不叫他从我手上逃走。” 元景已经记不清昨夜是怎么结束的了,药力消失后,快感如烈火一般,烧的他理智全无。他被欺负狠了,之前的矜持骄傲全抛到脑后,什么话都喊出来了。记忆的最后,停留在楚驭把他紧紧抱在怀中,不住亲吻的画面上。 似乎只打了一个盹,便被人吵醒了。他疲惫地睁开眼睛,见楚驭肩落寒雪,才从外面回来。元景脸颊一热,下意识闭目装睡,那边却已察觉,俯身亲了他一下,哑声道:“天要亮了,我们回去再睡。” 元景心中万般不愿同他亲近,但也知现在耽误不得,只得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下床时腰身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楚驭扶着他,顺势将那件厚厚的大氅裹到他身上。外面寒风刺骨,元景身上热症退去,倒也不怎么抗拒,只是两人相触之时,他只觉手背一热。本想问上一句,又抿唇忍住了:横竖他死不了。 一夜过去,山中积雪盈尺,两只野兔正窸窸窣窣地在洞口避寒,被他们的脚步声惊走。元景一眼望去,神思有些恍惚,一瞬间想起四年前,楚驭带着自己去山中寻鹿的事。也是这样的寒天雪夜,陪着自己的也是这个人,那时候什么担忧顾虑,危险困难,全没有放在心上。外间风声如吼,他仍能在这个人身边安然入眠。 一念至此,眼窝有些发红。楚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乎也意有所感,微一低头,不确定道:“回京后带你出去玩?” 元景一声不吭,低着头往前走,没走两步,便被楚驭揽住了,他似乎气力难支,身体的重量倾了不少过来。元景沉默地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走。楚驭一路不发一语,始终眉头深蹙,看着前方。元景心有不安,耳边听到他将咳嗽声压抑在嗓子里,犹犹豫豫地碰了碰他的手,果然滚烫如火,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元景解开大氅,欲给他披上,楚驭惊讶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推却道:“你自己穿着,我不冷。”元景鼓着脸,就是不肯听,楚驭无奈,只得一展大氅,将两个人都裹住了。身前无所遮挡,寒风直往脖颈下钻,不一刻元景便冷的手心冰凉。他刚打了个寒颤,楚驭便察觉到了,本想把衣服给他,孰料才一动作,那边便搂住自己的腰,摆出一副打死也不分开的姿态。 这场面就是在最甜美的梦境里也没出现过,楚驭疑心自己是烧糊涂了,低头看了看环着自己的手,心头阵阵发暖:“担心我了?”元景把头垂得低低的,只能看到睫毛微微颤动,楚驭笑了一声:“大哥没事的,你既肯跟我走,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送回去。” 话虽如此说,可一夜缠绵过去,他身上的伤口已重新裂开,元景缩身在他怀里,时不时就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焦虑道:“你出来前就没交代手下接应?”楚驭摇摇头,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元景不死心,追问道:“你的影卫呢,他也不知道你的去向?” 第330页 楚驭回忆了一下,道:“对你动手的那个?赶走了。” 元景未料他居然全无准备的跑来送死,又急又恼,脱口道:“你对我动手的次数更多,也没见你自己识相走人!” 楚驭把他仰起的脸往怀里一按,“嗯”了一声:“小陛下还没出够气,心情不顺,微臣不敢走。” 元景身体一震,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故意的?苦肉计?”楚驭神色难言,揽着他的手抱得更紧了些。元景语气陡然冷淡下来:“早知你打的这个主意,我就不该救你。”他甩开楚驭的手,快步朝前方走去,楚驭从后面将人抱住:“听话,大哥没力气了。” 元景肩头一阵颤抖,猛然转过身,重重地推了楚驭一把,楚驭胸口伤处正着,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子来。元景眼睛里都是水雾,冲他吼道:“你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指望我感激你么?我都说了,我受够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说话!” 楚驭与他云雨欢爱了一整夜,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他倚在自己肩旁的温度。只觉两人虽一时回不到从前,但重归于好,总是近在眼前之事。此刻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阵痛楚,只觉昨夜种种,好似大梦一场,半响才开口:“……嗯,知道。” 一句应出,元景怒气更甚,解开冻得发硬的大氅,往地上一掼,便要离去。忽然之间,楚驭神色一变,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将他一把拉了过来。元景忿然抵抗:“你又做什么?” 楚驭压低了声音:“他们追过来了。”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唳,元景抬头一看,正是秦雁锋驯养的那只探鹰,顿时惊的全身发凉,细听之下,似乎连风声之中都带了金戈之音。楚驭耳力过人,略一留神,便判断出守军的人数和大致位置,他安抚道:“没事,离我们还远。”捡起大氅,将元景兜头裹住,带着他往密林深处走去。 魏太子铁了心要拿下这个大功劳,只留了三百守军,将其他人都派了出来。这拨人本就是脚力非凡的急行军,此刻虽还有些距离,但探鹰既已看到他们的位置,追上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元景心急如焚,见楚驭一味东寻西找,所行之路距燕关越来越远,不由急道:“他们的探鹰还在,藏不住的,你别管我了,我们分开走。” 楚驭恍若未闻,步伐却越来越快,顺着地上四足野兽的足印,在山坡背阴处寻到一狭窄隐密的雪洞。此处林深树茂,冻硬的寒雪沉沉地压满枝头,天色虽已大亮,却少有光芒落进来。猎鹰一时寻不到目标,在空中盘旋不止。 楚驭牵着元景的手,让他钻进去躲着,元景不解其意,但也乖乖照做了。他一进去才发现不对:“这里太小了,藏不住我们两个人……”作势又要出来,楚驭按着他的肩膀,坚声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乖乖在这里等着,要是晚上我还不回来,你就自己逃,顺着刚才那条路走,翻过两座山,就有一座燕国哨岗,记住没有?” 元景愣了一下,颤声道:“你自己去?” 楚驭抬手替他将头发捋到耳后,温声道:“嗯,大哥累了,带着你走不快,你就在这里睡一觉,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因为高热的缘故,他声音哑的厉害,衣襟上暗色氤氲,似乎有血从里面透出来。元景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心里一阵慌乱,强作镇定道:“不行,你带着伤,还是我去……” 楚驭道:“听话。”他的语气十分温柔,然而动作却不容抗拒,元景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口不择言地阻道:“你…你别白费心机了,就算你把我带回去,我也只跟阿善在一起。” 楚驭“嗯”了一声,替他将大氅的毛领按下,转身便要离去。元景心中的恐惧一瞬间没顶而来,他一把攥住楚驭的手:“你别去,我不想让你去!” 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一丝哭腔。楚驭无奈,半跪下来,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语气更加温柔了:“大哥也不想去,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这次过来,本只是想看看你,可多看你一眼,我就多一分不舍。来赴宴前我就在想,要是这次不能保护好你,我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乐趣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好不容易又握住你的手了,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舍不得放开的。可现在不去不行,再拖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你乖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 他手无寸铁,又浑身是伤,这一去危险之大不必多想。元景抱住他的手,就是不肯放开:“你骗我的,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楚驭苦笑道:“不会的,知道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元景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才不信你,你上次也这么说的!还不是…你这个骗子,混蛋!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心软了么?”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发出哭声。 楚驭俯身抱住他,搂着他的手竟有些发抖:“不哭了,你这个样子,我会以为你心里还有我。” 元景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哭得话都说不利落了:“谁惦记你了!我才不在意你的死活,是你把我从京城赶出来的,你就该把我送回去!别想就这么走了!” 探鹰长啼了一声,似乎已在间隙中窥见了猎物的踪影,楚驭神色一凌,不由分说地将元景的手按了下去:“好了,进去躲着!” 第331页 元景手心一空,心绪也跟着乱了,他哭着吼道:“你敢走!你要是走了,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了!”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楚驭本就万般不舍,一看到他如小时候那般,着急追赶自己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简直不敢再看他,狠下心来,疾步走到他身前,将人一把抱住,狠狠亲了一下。 元景只听他在唇齿间道:“我不好,别原谅我。”后颈一阵剧痛,就此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不太舒服,鸽了大家好几天,实在很抱歉,谢谢一直等着我的小天使,这一更留评的都发红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茹 2个;老大世界第一可爱、蛇皮怪、一只小狐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咩咩咩 20瓶;tgd_nnafifi 4瓶;3556189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恩仇 醒时眼前一片昏暗, 连空气也比先前冷上几分,觅食归巢的野兔趴在他胸口, 睡得正香。冷不丁身下之人一动,惊的蹿到洞穴深处, 再不肯出来。洞口已被冻硬的冰雪封住, 元景艰难地拔出腰间匕首, 插入气孔之中, 一阵冰裂碎响过后,他手脚并用地从洞里爬出来。 他被困了一天,手足都已冻僵,才一落地, 便正面砸在雪地中。他不顾疼痛,胡乱擦掉脸上的雪粒子, 掉头便往来处跑。 密林漆黑无光,追兵和探鹰都已消失,楚驭离去的脚印也被大雪掩埋。元景好似头绪地绕了许久的圈子, 耳边听得乌鸦在树枝上怪叫不止,心中焦虑难安, 终于压低声音喊了起来:“……大哥!”久久不闻回应。他心中的恐惧忽然变得难以抑制,明知追兵或许就在附近,一时也顾不得了, 用尽全力喊道:“大哥!” 如是在林中奔走了半天,野兔飞鸟不知惊走几许,最终筋疲力尽倒在雪地里的时候, 仍旧没有发现楚驭的踪影。元景眼睛发涨,寻求安慰般摸到脖颈上他送给自己的玉牌,无措地看着远方。楚驭临走前的话还历历在耳,他鼻子一酸,喃喃道:“……骗子。” 抬手在脸上擦了擦,正要起身继续寻找之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起。元景回头一看,暗夜之中,有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他心头一振,跌跌撞撞地朝那人跑去。一声“大哥”尚未喊出,那人已先惊喜交加地开了口:“陛下,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元景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辨认了一下,哑着嗓子道:“曹如意?” 曹如意见他脸颊冻得通红,行走时姿势也有些怪异,还以为他是畏冷,即展开披风,披到他身上:“陛下,我们还有几个兄弟在附近,待属下把他们叫过来,一同护送您回去。”将两指含在唇间,低低地打了个唿哨,不远处响起了同样的声音,如浪潮般此起彼伏。 元景对他的出现似乎全不惊讶,深深地吸了口气,焦急道:“来了多少人?” 曹如意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禀道:“回陛下,怕被魏国狗贼发现,属下只带了六个个善于隐秘追踪的影卫过来,您要的人还有其他兄弟,都在谷外候着,随时听凭陛下调遣。” 原来那日他随楚驭前往元景走失的村落,在一处断崖前,发现元景倒地昏迷前留下的印记,他暗暗记在心中,带着几名自家兄弟,悄悄顺着印记指向的方位寻找。几经周折,最后终于在封关之中,秦雁锋下榻之所,见到了元景。当时他喜出望外,本打算飞鹰传书回去求救,孰料元景却命他不必声张,带着先前寻到的江湖异人暗中跟随即可。曹如意一向忠心耿耿,虽有疑虑,却也照做了。 直到昨晚,他见魏营忽生大乱,一探之下,才知是元景带着楚驭跑了。忙召集人手,跟在秦雁锋追踪部队后头。他见魏军的探鹰在这片密林上方调转方向,心觉不对,只命两人跟随魏军而去,自己则带着大部分人手在此处寻找,果然找到了他。 不一刻那些影卫便踏雪而来,在元景面前跪做一排:“属下护卫来迟,请陛下治罪。” 元景脸色颇为焦躁,摆了摆手,命道:“你们马上去寻魏军的下落,若是发现他们抓了……什么人,立刻回来报我。” 曹如意见他着急至此,心里已猜到了大半,待到众人散去,才低声问:“陛下要救的人是……楚驭么?” 元景脑海中一片混乱,听他似有劝阻之意,眼睛看过去,木然道:“你想说什么?” 曹如意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苦笑一声,道:“属下昨晚已命人前去通知乌善殿下,料想现在他也快到了。此处不宜久留,属下这就去牵马,先送您去他那里。” 快马疾行一夜,天明时分,元景才携曹如意抵达大燕营寨。他一路心事重重,入营前听得哨兵盘问,也懒得抬头。乌善在风雪中等了一夜,早等得不耐烦,一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冲上前去,抬手打飞哨兵手中的长枪,也不管周围人多,一把就将他抱住:“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 元景惊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阿善。” 两人分别几个月,各有一番难言的遭遇,此刻见了面,眼角都有些泛红。乌善胡乱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口中急切道:“那天听人说你被魏军抓走了,我急得不行,我哥困着我,不让我出来,我一把他安排的人都收拾掉就赶过来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这有医官。”说着便要着人唤过来。 第332页 元景按着他的手,匆匆道:“我没事,你身边带了多少人?” 乌善不明就里,却r也老实道:“带了五百护卫,怎么?” 元景对魏军的兵力形势了如指掌,喃喃道:“五百人……只怕不够啊。” 曹如意在一旁道:“距此处五十里外还有一神武军营垒,屯兵两千,属下现在过去,最快今天晚上便能将他们带过来。” 元景眼睛一亮,开口之时,却又黯淡下来:“可我如今既无官职,也无兵权,这些人恐怕不会听我调遣。”。 曹如意摸了摸腰间,有些不自在道:“楚……送属下去您那里时,曾给过属下一块令牌,他说若您遇到危险,可以就近调派,凡神武军所辖之地,皆可为陛下所用。” 他生辰那晚的场面一瞬间浮上脑海,元景用尽全力,才不让自己乱想,他垂着睫毛,低声道:“……你速去速归。” 乌善听他们打哑谜似的一来一去,此时才听出点名堂:“你们说的是楚驭?”忽的想起一事,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元景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件事,轻不可察地回了一句:“他带我出来的。”没等乌善细细追问,倦道:“我有点累了。”他连着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已熬得眼下发黑,乌善一看之下,便心疼不已,也顾不得盘问了,牵着他的手,送他去自己营帐。元景精神还未完全放松,疲倦地坐在床上,一时没有动作。乌善见他脸颊、手心多有擦伤,经风历雪的一冻,愈显红肿,不由抱怨道:“我大哥还说姓楚的会把你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叫我不必管,我就知道不能听他的。”拿来伤药,要给他擦。元景似乎累狠了,愣愣地坐在床上,由着他动作。乌善替他将沾满泥雪水的披风脱下,见他脖颈上赫然多了几个色若桃花的吻痕,楞了一下,抬头之时,见他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忍不住,问道:“小九,你这几天是跟……姓楚的在一起么?你们……”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急报,乃是曹如意派出去的影卫回来了。元景本还在发呆,闻讯神色一凌,即将人唤进来。乌善站在他身旁,只听那两名鬼魅般的影卫禀道:“属下等一路追踪到雾谷深处,那里曾有械斗的迹象,粗粗估计,魏军死伤约有五十人。”迟疑了一下,奉上一物:“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件深色外衣,正是两人出逃前,元景亲手为楚驭穿的。玄衣带血,已冻得发硬,后心处破开一个大口子,似被什么利刃刺穿。 元景脑子里轰隆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死,几步上前,揪住那名影卫的衣领道:“他人呢?” 影卫道:“雾谷道路难辩,属下见魏军足印似有折返的迹象,便先回来禀告了。” 元景指骨攥的发白,半响才把手放开,开口之时,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魏军驻军之地的山崖后有一道绳索,你们速潜入敌营查看,若是遇到……楚驭,立刻回来报我!”影卫领命即走,没走两步,又被叫了回来:“你们还剩多少人,全都过去,若有一线可能,便将他带回来!” 乌善见他语气虽还算镇定,但眼睛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分明是焦虑到了极处,一时间难以置信道:“你要去救楚驭?”元景交代完,便跌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脚边的血衣,久久不语。乌善急了,冲到他身边:“小九,你说话啊!” 元景的回答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是我大燕的将军,要杀要剐,轮不到魏人插手。” 乌善“哈”了一声,恼怒道:“什么大燕的将军,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他夺了你的江山,困了你这么久,险些就要了你的命,如今正是除了他的好机会,谁杀不是杀?你管他作甚!” 他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半天等不到回应,急怒交加之下,一脚踢开他面前那件衣服:“我在跟你说话!” 元景睫毛一颤,轻声道:“他为了救我出来,受了很重的伤。” 乌善大声道:“他那是苦肉计,他就是为了赚你心疼,好把你哄回他的牢笼里的!” 他还从没这么大声跟元景说过话,一句喊出,震的四壁回荡,元景在他的吼声中“嗯”了一声:“我知道。” 乌善看着元景脖颈上的吻痕,气势没由来一短,眼睛也红了:“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救他?你是不是还对他……” 元景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时,睫毛已被泪水打湿,他摇了摇头,压抑着什么似的低声道:“他放我离宫前,问我还爱不爱他了,当时我没有回答,现在想想,我该去告诉他的,我不爱他,我恨死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一更更新晚了,今天留评的继续发红包啦,爱你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3个;一只小狐尼、林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筱筱筱筱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决战 边境哨岗前往神武军营寨的路上, 横着一条长河,只得一浮桥小道可行。曹如意赶到之时, 却见浮桥损毁,河边散着碎木、断链。正值冰封雪季, 河面不起波澜, 寒风过处, 对岸林木随之摇曳, 似有几个黑影藏于绰绰阴影之中。 曹如意武艺高强,几乎立刻就感觉到危险所在,他只犹豫了一瞬,便下了马, 将外衣撕做几块,裹住马蹄, 踩着厚厚的冰面,步行过河,他一手按在佩刀上, 走的格外小心,然而直到他平安过去, 对面仍未有任何异动,就在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树枝一动, 几块冻硬的雪瑟瑟落下,自后头走出十几个蒙面人来。其中有一个身形打扮倒是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333页 还未等曹如意想起此人的身份, 当头那人霍然出手,一枚流星似的暗器自掌心飞出,正中马首。只听战马哀鸣了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就此歪倒在地上。曹如意心头一凛,不等他们动作,宝刀已然出鞘。 一时间,金戈相击声不绝于耳,曹如意身法极快,以一对多也未落下风,一番缠斗之后,只觉这些人身法招数颇为奇异,似乎不是中原人士。霎时间脑海中飞过几个念头,一招破魔刀法送出,逼在身前的几人连退数步,他趁势蛇形而上,一把扯开那个熟悉之人的面罩。 曹如意一眼望去,下刀的动作随之慢了一分,他惊讶道:“你不是……” 那人脸上凶光一现,比了个“杀”的手势。众人身法一变,搏命般扑了上来。一阵兵刃交鸣之声过后,曹如意宝刀被击飞,一线鲜血自虎口流下,他心知不妙,连退数步,一头扎进密林之中。 他那里的情况元景自是无从知晓,其时他困倦难当,身上还在一阵阵发冷,抱着被子坐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乌善神色低落地站在旁边,一眼看过去,便是他面色颓败,僵坐在床的模样,胸口剧烈一痛,到底还是开了口:“曹如意没这么快回来,你干熬着也没用,……休息一会吧。”见元景“嗯”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外面,只得走过去,打算将他按在枕头上,他握住元景的手,只觉掌心里一阵冰凉,这股悲切的凉意似乎顺着指尖涌入心里,他看着元景眨也不眨盯着外面的眼睛,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你从没有忘记过他…”胸中郁愤满溢,他忽然想大声质问元景:“那我又算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坐在元景身旁,无声地将他的手攥紧了。 转眼暮色已至,曹如意却迟迟没有归来,乌善见元景等的心焦,连放了两只信鹰出去,却也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应。两地距不足百里,信鹰一来一回至多一个时辰,绝无半路消失之理。 元景心有不安,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乌善安慰道:“或许大军已在路上,信鹰跟他们走岔了道。” 他也知这话难以取信于人,想了想,比了个手势道:“我派两个人过去看看吧。” 他前脚才出帐门,元景派出去的影卫便一身寒气的回来了,禀告道:“尚未发现摄政王踪影,不过魏营中有一座重兵把守的大帐,甚为可疑。” 元景追问道:“秦雁峰呢?”答曰:“也未曾见到,像是还没回来。” 元景心中一动,暗忖:“难道他还没抓住楚驭?”一时转过念来,想起自己还未“落网”,秦雁峰一看到楚驭,便知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此刻纵然抓到人了,绕回去搜寻自己也犹未可知。 乌善对姓楚的恨之入骨,听见他生死不明,只觉畅快,不过碍着元景,不好表现出来,还在思索着安慰的话,就听元景问道:“山上守军有多少?” 答曰:“不足三百人。” 乌善暗道不好,扭头望去,果然见元景神情一变,已换做一副肃杀的神色,昏昧灯光之下,他漆黑的眼睛看了过来,薄薄的唇轻轻一动:“我要去探营。” 侍卫长匆匆赶来之时,就见乌善的身影映在帐壁上,语气更是激动万分:“你就非要为了他以身犯险么?山上的守军是不多,可对峙的大军已经往回撤了,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到了!” 元景摇头道:“那就更得速战速决,我混迹魏军营地多日,多少知晓些门道,由我带着,总好过让将士们摸黑去送死,况且我此去也不完全是为了…”他顿了顿,道:“魏主年已老迈,改朝换代或在朝夕之间,魏太子身为储君,如擎国之柱,若能将他拿下,魏国必有一乱,就此倾覆也未可知。如今秦雁峰不在,魏太子势单力孤,正是伏击的好时候,这良机转瞬即逝,我怎么能坐得住?” 乌善心知他说的有理,可仍是止不住一阵暴躁:“我替你去行不行?我替你去!” 元景摇了摇头,歉疚道:“阿善,你帮过我太多回了,我已经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乌善心中一燥,自暴自弃般打断道:“我什么时候要你报答了?你跟他旧情复燃就非得跟我撇清关系不成?” 元景逃避着他的目光:“……对不起。” 乌善胸中就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闷的要命,他看着元景微颤的睫毛,在心里道:“我不要你跟我说对不起!我只要你……要你……” 他没能吐露半个字。因为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帐中两人沉默不言,唯闻狂风敲打帐顶之声。侍卫长趁着这机会,赶忙进去,禀道:“殿下,大王已经知道您……偷偷跑到这里的事了,正急招您回去。” 乌善眼窝通红地望过去,像是在看什么仇人一般,从牙根里砸出几个字:“不回!” 侍卫长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奉上乌什图的金箭令牌,此乃赫齐最高王令,不啻于圣旨军令,乌善颈下青筋重重一跳,果然听那侍卫道:“殿下,大王说您这次要还抗命不遵的话,便要召集族老,上禀燕天子,下告先王,褫夺您渠犁王的王位,将您从王族中除名。” 如今的燕天子实则已是楚驭,他人虽不在,可替他留守京畿、处理朝政的都是他的心腹之臣,乌什图乃是他面前的红人,这一道奏折上去,京城那些无脊之辈焉有不从之理? 第334页 依元景这一年来所见,乌什图虽然脾气火爆,但对这个弟弟的疼爱却是半分不假,先前乌善为了救自己,强囚乌什图在渠犁,还放出大逆不道之言。后来事过境迁,族老将领们清算此事,还是乌什图一力替他遮挡,轻飘飘一顿板子也就罢了。乌什图成婚六年无所出,便上书请立乌善为王太弟,大有举国托付之意。元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以王位相挟,发令急召。 乌善脸色变了变,道:“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长道:“这个属下不知,大王只是请您回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殿下,大王把他身边的几大高手都派过来了,他们是一定要带你走的,您还是……听大王的吧。” 若放在平时,乌善倒是能给他们唬住,可今时今日,他正在难过的时候,这道王令不亚于火苗,将他心中的怒气“砰”的炸了出来:“传我军令,一刻后所有人校场集合,至于我大哥派过来的人,你就请他们坐下来等一等吧。” 侍卫长瞠目结舌,一句“殿下”才出口,便被乌善厉声赶了出去,长叹一声,只得去传令了。元景道:“阿善,你别意气用事,还是听你哥哥的,快回去吧。” 乌善背身而对,肩膀微微颤抖,他压抑着情绪,道:“我已经听他的话听了太多次了。所以楚驭要你跟他走的时候,我没能拦住。你落到魏人手里,我也没能及时把你救走。如今你又要以身犯险,我绝不会再听他的,在你身后干等。” 元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道:“……谢谢。” 乌善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这句话,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脚步抬起,径自走了出去。 他态度坚决如斯,自然与乌什图派过来的几人起了冲突,他所御兵马遵他号令,最后折了近百人,才将那几名高手留下来“做客”。他赶到校场之时,元景已换好了甲衣,乌发高束,站在一匹骏马旁。他见乌善来了,遥遥挥了挥手。乌善一看到他的脸,心头便是一跳,苦笑一声,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缰绳,带着众人悄然出了营门。 夜袭的军队如一道黑色的长帆,在雪光的映照下无声推进。夜风如刀,刮得人脸颊阵阵作痛。乌善是在外面野惯了的,倒也不怎么难熬,只是元景脸颊冻得通红,担心他受不住。元景觉察到他关切的目光,扭头对他笑了一下,以示无碍,右手却不自觉按到胸前,许是太过疲倦的缘故,自他出来时起,心口便不住钝痛。眼见魏国扎营的山岭近在眼前,忙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先前那场变故之后,魏太子便将营地搬到了视野开阔的高处,以便查明周遭动向,更有嶙峋怪石兀立其间,若遇战事,既便于埋伏隐匿,也可作惑敌逃生之用。只是他身边人手有限,偌大一片山岭,无法时时看顾周全。元景口中衔着一根树枝,带着众人悄悄从后山爬了上去。营地内火光通明,到处都点着火把。元景派出去的影卫前来接应,将援兵分作几批,一队朝中军大帐而去,一队则杀向那座守卫森严的帐篷。 在营地边缘的一座小帐篷里,冉洪捏着一枚棋子坐在灯下,正对着一盘残局出神。蚩龙坐在他对面,脚边摆着个莹白色人骨蛊盅,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虫螯刮擦钟壁的声音不断。忽然之间,这声音停住了,只得一瞬,栖身在内的蛊虫疯了般躁动不安。几乎就在同时,外面的喊杀声响了起来。 冉洪心中一惊,与蚩龙对视了一眼,后者比了个手势,指着外面,以口型道:“鱼饵上钩了。” 蚩龙点起一根红色线香,怜惜地将那个蛊盅抱在怀里,枯树皮般的手不住抚摸盅身,似在安抚里面的蛊虫。冉洪似乎松了口气,指尖一动,终是将那枚思量一晚的棋子落下。 一名守卫正从里头出来,元景趁他不备,抬手便是一箭。他今日戴的臂弩冲力极大,那人心口正着,向后飞去,身躯撞得帐门“轰然”一响。夜晚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元景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身先士卒,冲上前去,与他们正面相搏。这座帐篷守卫只得三十人,势单力孤,全不是燕军的对手。 元景手中提着一把钢刀,红着眼睛往前冲杀,影卫护在他身旁,险赶不上他的步伐。就在此时,帐门从里面打开了,无数士兵源源不断从里面冲出来,高声喊道:“燕军袭营,杀!杀!” 秦雁锋身在队列当中,神色阴森可怖,长枪一挑,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燕军串作一团。元景骇然道:“你不是还没回来?” 秦雁锋眼睛看着他,冷冷道:“你当真是大燕天子?” 元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多谢将军这些日子的照拂,只是你烧杀燕民百姓在前,掳我在后,敌我有别,恕我无法报偿了。”夺过影卫手中长弓,一箭放出,秦雁锋身旁亲卫应声倒地。 秦雁锋胸口起伏不止,俨然在压抑怒气:“你要拿我教你的东西来杀我,好,好一个敌我有别!” 元景不欲与他攀扯旧事,冷声道:“楚驭在哪?” 秦雁锋听到这个名字,脸色愈发冷了几分:“这就是你对他的'恨之入骨'?”思及从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他暴怒道:“你对我还有没有一句实话!”步伐一动,忽的腾空而起,直朝元景杀来。他出手狠辣果决,元景身边影卫不敢大意,接连叠挡在皇上身前,皆被他一枪挑开。不过须臾之间,他已越过众人,杀到元景面前。 第335页 元景身手平平,全不是他的对手,且挡且退,最后被他逼到置着火把的木架前。秦雁锋寒枪如雪,正对准他的胸膛,只要一下,便能将他的性命了结。火光之下,却见他持枪的手隐隐颤抖:“那晚你说要跟我一起走,也是骗我的?” 元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才要开口,自一旁斜过来一把短刀,将他的枪尖挑开。秦雁锋膂力非凡,等闲难与匹敌,只是他方才心神全在元景身上,才叫此人钻了个空子。元景一看,原来是带人去魏太子营寨的乌善从另一边冲回来了,他一击得手,却也无贪功恋战之心,夺过元景的手就走:“魏太子不在里头,我们中计了!我们快走!” 秦雁锋识得乌善的身份,见他舍身相救,语气更是亲密关切,俨然两人情意非不寻常,顿时额头青筋暴起,就听他森然道:“你们谁都别想走。” 这一战天明方休。交战双方人数相当,又寸步不让,战到最后,彼此都杀红了眼。山谷中晨雾腾起之时,两方身边都只得百余人。元景脸上、身上全是别人溅过来的鲜血,望之甚是可怖。秦雁锋与他隔着一座山坡对峙而立,似在预备最后一波决斗。 元景带人躲在深坡后暂作休息,乌善肩头中了一箭,不及处理,只砍去头尾,任由箭矢留在身体中。他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形势,开口道:“待会儿……”说到一半,声音忽然止住:“小九,你脸上……” 元景摸了摸脸颊,茫然道:“怎么?”乌善定睛看了片刻,摇头道:“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回身又看了一眼,续道:“他们现在顾不得拦人了,待会儿你先走!” 自昨夜开战以来,元景心中便隐隐有种不安之感,到了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压低声音道:“魏太子是不是一直没出现过?” 经他一提醒,乌善也是一愕,回忆昨夜之事,忽然发现不止魏太子,连原本驻守营寨的守军也不曾冒头。他心知不妙,凝神深思之时,又发现了一个不对劲之处:周围太安静了。 虽是寒雪天,可偌大一座高山,总不能连一丝鸟鸣声都没有。他没敢将心中的顾虑说出来,悄悄握住元景的手,一夜厮杀过后,他的手仍冷的像冰块。乌善心中极为不舍,摩挲了半响,才道:“一会儿他们杀过来,你别恋战,我叫人护送你走。” 元景才要说话,忽听旁边一名士兵惨叫了一声,而后仰面倒在地上,不住抽搐,有人试着过去查看,才一碰到他,便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受伤之处瞬间黑透,也跟着倒地不起。须臾之间,已有七八人中招。元景立刻想到扶桑城外茶摊之中的经历,他当机立断地夺过乌善手中的道,斩下其中一人的头颅,那人手足一僵,这才彻底死去。两名影卫瞬间明白过来,不待吩咐,刀剑即出,将这几人斩杀。 乌善此时才反应过来,后怕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景手背上被溅了一小滴血,赤珠先前替他诊脉时,曾说过,他身上的蛊毒乃是至阴至邪之物练就,毒性霸道无匹,发作之时固然厉害,可平日里,等闲毒物遇到他,却也难发挥效用。是故他低头看了一眼,便悄悄擦掉不提,口中只道:“是蛊,魏太子手下有个厉害的蛊师。” 乌善一阵骇然,横下心道:“不等了,我带你杀出去!” 就在他召集余部,将要冲出去的时候,对面也响起了惨叫声。他们俨然对此毫无经验,叫声此起彼伏,一听便知,是中蛊之人似乎越来越多。乌善头皮发麻,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蛊师还会对自己人下手?” 元景对魏太子跟秦雁锋的恩怨心知肚明,先前不解之事,瞬间明白过来。 秦雁锋带着人冲杀出来之时,身边只剩不到五十名亲兵,大半都是随他从燕国逃回来的心腹。他一时不慎,先着一招,虽损失惨重,但此刻也明白过来。他身上杀意凛厉,环顾四周,最后抬起了手。他的心腹沉默地递上一把铁弓,他手臂肌肉鼓起,几将肩头银铠顶起来。 乌善见他箭芒所向正是自己这边,忙命人躲闪,转身时,见元景不闪不避,正与他目光相对,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扯到身边:“小心!” 元景淡然应道:“没事,你看着好了。” 秦雁锋指尖一动,箭出之时,却陡然转了方向,轰隆一声炸响过后,远处一块白色的巨石被击的四分五裂,白灰落后,魏太子的身影现了出来。 秦雁锋身边那个亲信瞠目欲裂,嘶声叫道:“又是你!”手持一把卷了刃的断刀,朝魏太子杀去。秦雁锋喝道:“老八,快回来!” 比他声音更快的,是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箭矢。营地周围不知何时围满了魏军,他们藏匿于怪石之后,沉默地护卫着大魏的太子。被唤老八的士兵身中数箭,吐血倒地。秦雁锋上前几步,抢过他的身体。他口鼻中溢出鲜血,一时未死,紧紧抓住秦雁锋的手:“将……将军,报仇……” 秦雁锋仰天长啸一声,抬手拔出他身上铁箭,如携雷火般朝魏太子身前投去,挡在最前方的盾牌兵连退两步,才堪堪挡住。只听魏太子冷酷的声音随之响起:“秦雁锋勾结外敌,图谋不轨,杀!” 乌善这才看出名堂,拍手笑道:“他们这是狗咬狗!好极,好极!” 元景将他扯了过来,按在坡下;“别动!不止是冲他们来的!” 第336页 话音未落,万箭齐发,秦雁锋反应极快,已带人躲回坡后。乌善身边有人来不及躲避,登时被射杀。乌善怒道:“这疯狗,怎么连咱们一起咬!”元景低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太子要的是全胜之功,外敌要除,内患也要杀!” 众人鏖战了一夜,先前还能凭着一股意气冲杀一通,如今面对以逸待劳、人多势众的魏太子王军,却是心乱如麻,未战已露败势。箭雨过后,两方各有损伤,还未等他们缓过一口劲,王军已冲杀过来。秦雁锋与元景被迫迎战,两人于激战之中相遇,秦雁锋眼露凶光,一刀砍下,却是将杀到元景面前的士兵击杀。 元景脸上的惊讶只得一瞬,还未等他说出只言片语,秦雁锋已调转步伐,朝另一边杀去。 这一幕自然被魏太子看了个分明,他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对蚩龙道:“秦将军倒是个重情之人,只可惜燕主的心不在他身上,他一腔痴心错付,活着也是煎熬。” 蚩龙道:“殿下说的是,我这就去送他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再有个三、四更,差不多就完结啦。猜猜元景要给渣攻的三杀是什么? 这一更到完结章,评论的妹子都发红包啦,欢迎互动,如果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留言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3个;蛇皮怪 2个;欣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小狐尼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8章 决战(二) 自他袖中飞出一只色如绿翡般的蛊虫, 眨眼间便消失在那片刀光血影里。这蛊虫出没无声,秦雁锋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只觉似有一股暖意从后颈蔓延开,落到指尖, 已变为彻骨的寒冷。他手臂一沉, 长刀险些落了地, 朝魏太子看了一眼, 心知是他搞的鬼,咬牙双手合握,一脚踹开冲过来的士兵,死撑不倒。 魏太子皱了皱眉, 俨然是没料到他负隅顽抗至此。此时雾气愈发浓重,激战中的人影也视之不清。他做了个手势, 指挥官即道:“弓弩手准备。” 三十余名弓弩手无声上前,只听见魏太子冷酷的声音响起:“只留燕国皇帝一人,其余人等, 杀无赦。” 山谷之中,忽有数百只飞鸟惊起, 连雾色都为之一散。一只黑羽长箭自旁边飞来,将指挥官射杀。冉洪转身望去,竟见四方不知何时涌过来无数赫齐士兵。乌什图身着赤色铠甲, 提着宝雕弓,站在石林的最高处。赫齐十六名高手尽出,护卫在他身侧。 元景在厮杀中窥见乌什图的身影, 明知他是乌善的哥哥,楚驭的亲信,心中却还是一惊,只觉他忽然出现,很有些不对劲,脑海中念头急转,最后落在一事之上:“大……楚驭不是说他不通弓马骑射么?” 赫齐士兵围逼而上,将魏军团团困住,无数支泛着银光的铁箭对准他们,乌什图漫不经心道:“叫你的人住手。” 魏太子暗骂一声,到底势不如人,只得命人暂且止戈不动。蚩龙探头看了一眼,似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此时乌善和元景身边只剩下十来名护卫,秦雁锋摇晃了两下,半跪在地上,俨然已支撑不住。若是乌什图晚来一步,不消片刻,只怕他们便会被砍成肉泥。 乌善不知后怕,一见救兵天降,高声便道:“哥。” 乌什图神色不佳地扫了他一眼,若非这里人多,恨不能现在就把这个小兔崽子拉过来打一顿,他按捺着道:“阿善,你过来。” 乌善欢喜无限,拉着元景就走。魏太子忽然提步上前,身形如鬼魅一般,将元景挟持过来。他从未显露过身手,是以众人不及防备。乌善只觉身边一空,转头望去,一把匕首已架在元景脖子上,他抵得紧,刀锋上已见血色。 乌善和秦雁锋同时吼道:“你放开他!” 乌什图对此情景视若无睹,手臂一动,竟将一支铁箭射到乌善身前,沉声道:“老子让你过来!” 乌善怔了一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元景已转过念来,虽身在人手,语气却也平静如常:“大王如何得知我们在这里的?”不待回答,又道:“曹如意在你那儿?” 乌什图距离太远,神色望之不清。但乌善听了这一句,又想起他先前千方百计叫人带自己回赫齐的举动,已然感觉到不对劲,只是这预感太过可怕,将他的思绪打成一团乱麻,以至无法开口。 在这一片死寂里,蚩龙忽道:“我认得你,你就是帮六殿下炼蛊的人。”他转头对魏太子道:“当年六殿下派人围攻西水城,屠尽城中男子,只留女人练蛊。此事做的隐秘,到了蛊成之时,我才发现。那日我去看了,就是他带人将西水城付之一炬的。” 魏太子惊讶道:“我一直在纳闷,老六当年到底是怎么瞒天过海的,原来得了赫齐王相助。” 乌善脑海中如起炸雷,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哥,你帮魏人做事……暗害小九?” 元景远比他镇静的多,早在刚随乌善来到赫齐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从前楚驭明明说过,乌什图是个浪荡公子,为何成亲之后,便一改作风,再不往女人堆里钻,处理国事时手腕干练老辣,全无听到的那般不顶用。如今想来,那时的样子该是他为掩人耳目,故意装出来的。 第337页 乌什图嘴唇抿如一线,不自觉握紧了弯弓。蚩龙摇头道:“虽然你当年戴了面具,但我的蛊虫绝不会认错你的气息。乌什图殿下,你既助六殿下行事,想来是有与大魏共结盟好之心,今日也该不为难我们殿下吧。” 乌什图也无辩解之意,下颌一点,命手下将乌善带过来。魏太子存了求和之意,也没横加阻拦。乌善愤怒难当,吼道:“我不走!放开我!”乌什图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按着乌善右臂的那人一记手刀落下,将他打晕了。其中两人将乌善架住,几个起落,如飞鹰般往山下而去。乌什图目视着弟弟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重新转过头来。 魏太子见他尤是箭指自己,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正要说话,乌什图忽的一箭放出,正朝他们而来。蚩龙只觉心口一痛,一根赤羽铁箭已穿胸而过,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乌什图,晃了两下,这才睁着眼睛倒在地上。呼吸停止之时,他体内的蛊虫一瞬间跟着死去,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化作一具焦尸。 几名亲兵持刀挡在魏太子身前:“殿下小心!” 元景只觉冉洪挟持着自己的手臂不断收紧,那柄已划破皮肤匕首,似乎已经压到了血管上,就听他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阁下咄咄相逼,是不打算跟我结盟了?我六弟许了你什么,孤可十倍许之。” 乌什图此时已变作平常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当年之事,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我思来想去,与其留个把柄在你们手上,不如自取为妙。太子殿下能许我的,不过是城池土地,想来魏主为了赎你,也不会吝啬这些。” 冉洪呼吸沉重,闻言冷笑道:“好极,看来大燕皇帝的性命你也不想要了。” 乌什图一笑道:“大燕皇帝?他正在京中养病,殿下说的又是哪个?” 手起令下,一时间箭雨齐发,魏兵避之不及,悉数中箭身亡。魏太子被为数不多的人护着,逃到悬崖边,他和元景脸上都溅满血污,形容甚是狼狈。秦雁锋本已甩开押着自己的人,躲到一座矮石后头,见他似有玉石俱焚之意,咬了咬牙,悄然朝他们靠近。他身体已有麻痹之感,这一路爬去,甚是艰难,抬手刺了自己一刀,才止住昏昏欲睡之意。 乌什图也看穿了他的意图,才要命人近身相搏,忽然之间,护卫在他身侧的几人都飞了出去。他一转头,正看到楚驭额发带雪,如地狱里来的恶鬼般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惊,脱口道:“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亲兵悄悄指了指旁边平滑如镜般的山崖,示意:他是从那里爬上来的。秦雁锋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松了口气,眼前一黑,终是昏了过去。 原来那日楚驭调虎离山,把秦雁锋引到雾谷,一番厮杀后跳入河中,才得以逃生。他才捡回一条命,便立刻回去寻找元景,却不知此时元景已随曹如意离去。他见地上脚印纷乱,间杂马蹄印记,只当他被魏人带走了。思及他从前落于敌手的遭遇,简直五内煎熬,这才冒险顺着悬崖爬上来,不想却看到这样一副场面。 楚驭一身寒气,眼中的杀意几乎有了形态,就听他森森道:“叫你的人退下!” 乌什图急切道:“我这是为了你好!要是让他活着……”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重重一下,头颈差点折断,众人惊呼:“大王。” 楚驭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一字一句道:“他要是有半分闪失,老子要整个赫齐陪葬!” 乌什图耳中一阵轰鸣,心知他说得出便做得到,与他对视片刻,咬牙艰声道:“退下!” 楚驭将他一搡,转身朝魏太子走去。元景看见那个从雾色中现出的高大身影,眼中阵阵潮热。他用尽全部毅力,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魏太子见他携弓箭而来的,俨然意图不善,冲元景道:“陛下可看到了,不是我想要杀你,是你的部下、情人放你不过!” 元景眼中的热意已化作水雾,一瞬间,似看到了当年在雁州河边的情景,心中的雀跃欢喜瞬间凝滞,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你挟持我也没用,他不在意的。” 魏太子凝神朝楚驭望去,忽然笑道:“那也未必。”他冲楚驭道:“我不同你废话,你让我走,我让他过去……” 话音未落,却见楚驭手腕一转,眨眼间已将那把弓拉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箭芒破开寒风,如飞星般呼啸而去。白雾涌来,楚驭置身其中,神情难以分辨。魏太子咬紧牙根,死死将元景挟持在身前。 就在那支杀人的箭即将射入他们胸口的时候,箭尾忽的一动,似被一只大手拨弄,倏然转向,绕过元景,朝魏太子后背射去。一名近卫大惊,眼见魏太子要为其所伤,一刀砍下,幸而这一箭发出之时未用全力,他拼命之下,倒也让魏太子幸免于难。 元景此时亦是震惊难言,忽然想到当初楚驭对自己说的话:“……你就一点也不信我不会伤害你?”他嘴唇动了动,还未发出只言片语,肩头忽然锥心一痛,竟是魏太子一刀刺下。 楚驭身姿一动,才要上前,又被冉洪抵在元景脖子上的匕首给逼了回来,冉洪冷冷道:“我知道王爷武功盖世,可你要再敢耍花招,我就带他一起死!现在,把弓箭丢过来,叫你们的人退下!” 元景隔着若有若无的白雾与他对视,他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已不复存在,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只有着急和关切。元景肩头鲜血涌出之时,楚驭已连弓带箭丢到魏太子身前:“你让他过来,我保你平安离开。” 第338页 魏太子轻笑一声,却是对元景道:“我看他可在意的紧呢。”抬脚踢了一把钢刀过去:“你们燕人善变狡诈,空口无凭,我信你不过,就请王爷自断一臂,安一安我的心,我才敢把他放回去。” 楚驭弯腰捡起,动作无一丝一毫犹豫。元景身体一震,一股极大的恐惧感从心里涌起,害怕到了极处,胸口那从未断绝的刺痛忽然没顶而来,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道:“不……别听他的……” 乌什图肿着半张脸赶过来,拼命去抢他捡起的刀:“你别犯傻……” 楚驭抬手将他击开:“滚开!”抬头之时,看着元景的神色却温柔如常,他以口型道:“把眼睛闭起来。” 元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凝在眼底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对楚驭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如一切从未发生前那般,又天真,又快乐。 楚驭看清了他的样子,像是猜到了什么,声音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你听话,把眼睛闭上,大哥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元景摇了摇头,匕首在他雪白的脖颈上划出道道血痕,他浑不在意,只是抱紧了魏太子钳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我已经过够了受制于人的日子。” 魏太子手臂一痛,正是他猛然划出几道血痕,不由怒道:“你找死……”他没能继续说下去,薄弱的晨光穿透云雾,将元景脸上不知何时绽开的幽蓝异花照耀分明,他愣了一下,只觉手臂一阵发麻,连匕首都松开了:“你……” 元景牙根发颤,推着他纵身一跃,往悬崖下跳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三杀,新文《我在刺杀游戏里谈恋爱》预收已开,wb还有抽奖,小天使们多多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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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珠刚一见到这本手札,神色一喜,一页页翻过去后,脸色却沉重下来。看了方青一眼,硬着头皮道:“以我一人之力,最快也需一个月才能配出解药。” 楚驭道:“我把这里的蛊师巫医都招来助你。” 赤珠窥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样恐怕也得二十日。” 元景已经昏迷了三四天,其时身体寒凉如冰,脉象更是弱不可查。当年云从虽许了三年寿命,但自服药之后,元景屡经大悲大喜,来到渠犁后,又呕心沥血,做下诸多布置。这一年来,他思及自己寿数无多,无一时一日虚度,直如烛蜡两头烧,拖至今日,已是毒入心脉,药石难医。薛乙虽拼力相救,但也只能多拖几日光景罢了。 楚驭目光一寒:“我等不了二十日,三日之内,你若配不出一味延寿的药……”话说到一半,卫兵匆忙而入,禀道:“王爷,薛太医那边传了话来,说是那位……不太好了。”楚驭肩膀一颤,骤然站起身:“我这就过去!” 第339页 方青踢了赤珠一脚,示意他跟上。赶到渠犁王宫之时,就见一轮薄红落日照在门庭前,乌善抱膝坐在地上,肩膀不住耸动。楚驭呼吸大乱,几步上前,揪住立在旁边的薛乙道:“陛下怎么样了?” 乌善听见他的声音,猛然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 楚驭抬手将他推到一边,厉声道:“我问你他怎么样了?” 薛乙眉头紧锁,只摇了摇头。楚驭沉着脸进了门,本还要叫赤珠过去,可他一看到元景的样子,就知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元景身上那枝颜色奇诡的蛊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白色的薄霜,他像是被冻结在看不见的冰雪里,连胸膛都不再起伏。 薛乙在一旁道:“老朽曾为殿下制过一味吊命的丸药,若是毒发之时能及时服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 楚驭站在距元景五步之外的地方,忽的开了口:“那丸药可是放在一个墨绿瓷瓶之中?” 薛乙惊讶道:“正是,王爷见过?” 楚驭没能回答,他一瞬间想起了那晚在魏军囚帐中的事情,缓缓捂住小腹。 乌善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扯开:“你这个害人精!要不是为了救你,小九怎么会……都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几名亲兵怕他开罪摄政王,忙上前劝阻,方青亦在一旁周旋,好容易把人劝住了,正要安慰楚驭几句,可目光一落在楚驭脸上,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乌善趴在门上恸哭不止,方青闭上眼睛,无声地退到一旁。薛乙劝道:“大王也别太难过了,生死自有天命,陛下若知你如此,也会不安的。” 乌善双目通红,全然听不到他的话,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他跟我来渠犁时答应过我,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一定还有什么办法……”他神色几近癫狂,众人见了,只觉不忍,薛乙叹道:“罢了,由他发泄发泄吧。” 夜幕完全笼罩这座殿宇的时候,殿门外火YU XI ZHENG LI光亮起,风声中隐隐传来梵音轻歌,乃是奉命而来的僧人与巫女在为元景举行祈福之礼。乌善身形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冲门外道:“备马。”如一阵风似也而去。 薛乙看了楚驭僵在那里的身影,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悄悄离开。殿门阖上之时,楚驭才缓缓朝元景走去,他步子迈的格外艰难,明明人就近在眼前,却走得如隔山海。 元景睡着的样子,跟他无数次在梦里所见并无不同,楚驭指尖发颤,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碰到元景冰冷的皮肤时,他胸口闷闷一痛,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无声崩塌,他哑声道:“不是想要我死么?还来救我做什么?早跟你说过了,情爱是不顶用的,权力才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有了它,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捏了捏元景的脸,轻笑道:“你不乖,该你记住的你不肯记,不该记的倒记的清清楚楚。”他握住元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中阵阵潮意:“你起来,我把皇位还给你。” 风声呜呜咽咽,一晚未停,楚驭没敢合眼,一直守在元景身旁。清晨时分,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木然地转过头,乌善已将门撞了开。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宝盒,斥道:“你让开!” 楚驭见薛乙也跟在后面,心中一动,起身时双腿发僵,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薛乙半跪在床边,皱眉诊了半响,道:“还有气。”接过那个盒子,小心打开。 殿中顿时满溢清香,方青定睛望去,见里头盛着一枚如玉般的果实,好奇道:“这是什么?” 楚驭辨认了一下,也有些不敢相信道:“是赫齐那棵神树的……?” 方青儿时曾在赫齐住过一阵子,知道赫齐有一株西域佛国而来,灵效非凡的神树。赫齐还未与燕国结盟之前,为了保护这棵神树,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过多少回,时至今日,垂涎此物的亦不知凡几。 薛乙道:“还未完全成熟,不知有用没用,姑且一试吧。” 一手执着汤碗,将这枚果实喂入元景口中,却久久不见他喉头有动作,楚驭焦躁道:“我来。”夺过药碗,仰头灌了一大口,渡入元景口中。乌善勃然大怒,才要将这无耻之徒扯开,忽见元景睫毛轻轻一动,眉宇间的冰霜似乎消失不见。 楚驭起身时明显松了口气,冲薛乙道:“劳烦您过来看看。” 薛乙在元景床边坐了许久,诊脉一了,即将药童唤来,笔走龙蛇地开了一副药,嘱他快快煎来。乌善尤是不敢相信,追问道:“太医,小九是不是没事了?”薛乙抿嘴不答,嫌烦似的将众人赶了出去,及至那碗吊命的药下了肚,元景胸膛也渐渐有了起伏,才把人给叫了回来:“陛下暂时是无碍了,不过这毒一日不解,迟早还是要命。” 楚驭厉声道:“赤珠!”赤珠哪里用得着他吩咐,立刻道:“小人这就去配解药。” 薛乙在一旁道:“渠犁天气寒冷,陛下长留于此,只怕不利休养。” 方青听他话里有话,试探道:“依您的意思?”薛乙正要开口,楚驭已经开了口:“你准备一下,这几日我便带他回京。”一句说罢,转身便走了出去。 方青情知此次回京将有千难万险,但见他心意已决,也只得依从。临行之前,楚驭去关押乌什图的地方走了一趟。他情绪尚好,见了楚驭,主动道:“你家小皇帝没事了?”楚驭冷冷道:“你身在这里,对外头的事倒是清楚,还有人替你通风报信?”乌什图懒懒一摆手:“这用得着通风报信么?他要有点什么,你哪有这个闲工夫来看我。” 第340页 楚驭负手站在他面前:“说吧,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乌什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要说我答应冉驰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你信么?”楚驭沉默不言,乌什图轻哼了一声,道:“好吧,当年冉驰来赫齐观礼,他同对我说,听闻西水城出美人,邀我去打打猎,我便答应了。后来便如你所知那般,他杀光城里的男人,秘密派人在那里练蛊。我知他与魏太子水火不容,心里想着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内斗,万没想到他后来居然跟元惜勾搭成奸,把这东西用在你家小皇帝身上。”说到这里,他面露尴尬之色,轻咳了一声:“也算是我对他不住。” 楚驭平静道:“还有呢?”见乌什图目光躲闪,替答道:“皇城司的察子抓到过一名车夫,身负密文,要送到边关去,是你的人吧?当时冉驰已经身死,这也是他让你做的?” 四周一片死寂,两人对视良久,乌什图道:“人是元惜和冉驰埋下的,我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自然也要讨些好处。” 楚驭轻笑一声,眼底却是一片冷意:“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瞒的可够深。” 乌什图也笑了一笑:“什么瞒不瞒的,从前就同你说了,我们赫齐是小部族,经不起动荡,我既已为王,自然得为赫齐多做打算,探探消息又算得了什么。你对皇上情深意重,万一哪天头脑一昏,还位给他,赫齐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楚驭道:“我已经决定带他回京城了。” 乌什图脸色一变:“什么?你不要命了!” 楚驭平静道:“有乌善在,料想陛下不会迁怒赫齐,甚至还会留你一命,至于我,就不劳你费心了。”他转身道:“保重。” 乌什图一跃从软榻上跳起来,追道:“你等下,你给老子回来!”门前守卫面色如铁,长枪一指,将他挡住了。乌什图骂了几句,只得悻悻回去了,才刚一坐下,只见殿门一动,又有个人走进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善。 乌什图一见到他,脸色便沉了下来:“还知道过来!”乌善远远站着,低着头不吭声。乌什图一眼扫过去,便心知肚明:“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乌善像是十分难过,说起话来,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乌什图下颌一点,示意他过来,乌善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靠近,乌什图只得开了口:“我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赫齐,为了你,大燕也好,魏国也罢,咱们赫齐对他们而言,终归都是异族,帮谁都是为了留后路。” 乌善有些无措道:“可大燕是我们的盟友,先帝和小九都对我们很好。” 乌什图招了招手,这次到底是把人给请过来了。他揉了揉乌善的头发,轻叹道:“傻弟弟,天下帝王,哪个要的不是四海一统?如今是两国相争,才有咱们赫齐的容身之地,若他日大燕灭了西魏,又或是西魏灭了大燕,他们还会要咱们这个可有可无的盟友么?” 乌善几乎要跳起来:“小九不会这样!” 乌什图道:“是是,他不会,可他的儿子呢?孙子呢?今日为利结盟,谁知何时又为利离析?到时你要怎么办?赫齐百姓又要怎么办?从前你不懂,哥不怪你,以后你可别犯傻了。” 乌善极少见他这么正经说过话,一时间心中震惊难言,正要说话,乌什图却又不耐烦了,胡乱揉了他一下,道:“行了,老子要睡觉,滚出去玩吧。”翻了个身,就此躺下。 乌善在他背后道:“哥,小九要走了。” 乌什图“嗯”了一声,语气平平道:“你要有本事,以后去将他夺回来。” 乌善想起这几日来的种种,目光黯淡下来,他在心里难过地说:“我夺不回来了。” 赤珠带着几名蛊师昼夜不休,总算赶在入京前夜将解药制了出来。元景服药之后并未苏醒,只见脸色比先前好了些。薛乙前来诊脉,称蛊毒已拔去大半,再吃药调养一阵子,便可无虞。 他们回京之时,春光已撒满京城,放眼望去,只见晴云碧树,烟草铺堤,含雾带愁的杨柳下,行人往来不绝,更有歌女婉转弹唱。楚驭置身其中,心中一片宁静,只觉像是回到了从前。 他才带着元景在这红尘韶光里走了一趟,元景玩累了,窝在车里休息,等他醒来之后,便可见雨去雾散,云开风平。 被大火烧毁的长宁殿已修建一新,诸般布置全照从前那般。许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元景一直迟迟不醒。楚驭将他抱到寝殿内,小心将人放下。 他们此番斩杀魏太子,俘虏魏国大将,可谓不世之功。是故马车才一离开赫齐,种种流言便传开了。楚驭着意不隐瞒车中之人的身份,出入探望格外恭敬,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军中人人都知道了,车里的那个,是大燕天子。 先前同元景打过交道的军士都有些发懵,军械营营长冯右军乍闻消息,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老子没做梦吧?小九……不是,那位……他就是皇上?” 伺候过元景的亲兵满脸兴奋:“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要不然咱们王爷怎么对他百依百顺的!” 众人随之想起当日他随军之事,诸如“陛下英勇睿智,运筹帷幄”之类的赞叹随之传了出来,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算到元景头上的功劳,本只有极少的人当真,如今却是人人信服了。就连只见过元景一面的士兵,也能说得眉飞色舞:“想当年先帝是何等雄才伟略,咱们皇上虽然年轻,可这份胆识气魄,也不输先帝当年,就连扶桑关那位孤僻桀骜的城主,都对他礼遇有加,说句不中听的话,王爷此番大胜,没准是多亏了陛下。” 第341页 这些话楚驭自是有所耳闻,他不在意,可风言风语传到京城,随他起事的亲信们便坐不住了。他才一进城,拜帖便来了十几封。楚驭心知这些事是逃不开躲不掉的,安顿好元景,在他床边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才站起身,打算去会一会这些人。 他只走了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躁动,守在元景身边的医官惊喜道:“陛下醒了!” 楚驭心头剧烈一跳,猛然转过身,冲到他床前:“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元景揉着眼睛被人扶坐起来,扫了他一眼,倦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三杀达成。 渣攻:目瞪狗呆,什么情况?? 这一更回复的继续发红包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3个;筱筱筱筱筱、一只小狐尼、蛇皮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gd_nnafif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琼楼 楚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错愕地看了看身旁,以为这里混入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直到元景又一次不耐烦地开了口:“朕在同你说话。” 楚驭抬眸望去,只见元景眉心蹙起, 望着自己的眼睛里只余审视警惕之感, 简直比他先前装疯之时还要陌生, 他心头重重一沉, 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医官小声圆场道:“陛下,这是王爷啊,您忘记了?” 元景狐疑着重复道:“什么王爷?”忽而以手撑额, 似乎回忆这个人是件头痛的事情。伺候在侧的小宫人忙送上水,也不知是不是水温不合他心意了, 就见元景将瓷盏重重一搁,不悦道:“笨手笨脚的,叫小柳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楚驭,楚驭眼睛虽还看着他, 目光却已黯淡下来:“去叫。” 当日元景孤身离京时并未带走小柳,他虽还留在长宁殿伺候,可没了皇帝这座靠山, 日子过得大不如前,如今骤闻召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到了御前, 虽看到旁人给他打的眼色,泪水仍是止不住。元景才要开口吩咐,忽见他满面悲容,皱眉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小柳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俯首道:“奴才是太高兴了,陛下睡了这么久,总算醒了。” 元景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行了,知道你心疼朕,起来吧。” 他与小柳说话时亲昵如常,先前那场背主之事,似乎已经忘了个干净。只是这过程中,全然没朝楚驭多看一眼,好似这一场大病之后,从记忆里消失的,只得他一人。医官们也知事有不对,可见到摄政王双目如着血色地站在一旁,又岂敢多言? 少顷薛乙也被召了过来,他一进门,就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楚驭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深深地望着里面。 方青心里阵阵难过,他轻声安慰道:“陛下昏迷了这么久,许是一时睡糊涂了,等薛太医给他瞧了,或许就好了,陛下能冒险相救,证明他心中还是有您的,总不至于将您的事全忘了。” 楚驭忽然极轻地开口道:“他不会想起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薛乙出门之时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在斟酌用词。楚驭已开了口:“陛下身体如何?” 薛乙道:“身体倒是已无大碍,细心调养一阵即可。只是……或许是这毒性太过凶猛,陛下又没能及时服下解药的关系,他如今心智昏昧,将从前许多事都忘了个干净。”他顿了顿,看着楚驭道:“陛下已经记不起您的事了。” 方青急道:“王爷陪了陛下这么多年,怎么会记不起,您……” 话说到一半,却被楚驭打断了,只得退到一旁,楚驭的声音已恢复平静,他又朝里面看了一眼,哑声道:“我知道了。”就此转身离去。 楚驭归京时,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元景这一忘,倒省了许多麻烦。先前追随楚驭的人,听闻天子将要病愈临朝,大为惊骇。在逼宫之乱后,唯楚驭之令是从的殿前司统领蠢蠢欲动,只因京郊十二万禁军尽数入城,拱卫在皇城内外,这才按捺着不敢发难。 楚驭连夜召见了几名亲信,谈及天子病愈后失忆,已然忘了这些旧事,众人只是不信,其中一人道:“只怕是陛下的计谋,哄得咱们放松戒备,也好一网打尽。”有那脾气火爆的,一听这话便急了:“要我说,天子病了这么久,哪里还能临朝理政?王爷战功赫赫,正是天命所归,当以天下万民为重,辅佐年幼的太子,执掌朝政才是!” 楚驭本还闭目不语,闻言却睁开了眼睛。烛光之下,只见他目光深幽如渊,众人一时间缄了口。片刻之后,只听他缓缓道:“元承尚未归入宗祠,还算不得太子,以后这些话不必再说。那些传言你们都听到了吧?” 一人壮胆道:“都是些坊间谣传,百姓们向来听风就是雨,想来做不得数。” 楚驭摇头道:“是真的。如今天子的威望已是今非昔比,就连神武军里,也不乏唯他马首是瞻之人。若论计谋胆略,我实不如,又谈何替他临朝理政?” 殿前司指挥使急道:“那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楚驭轻笑了一声:“京郊十二万禁军已入城,陛下若心存肃清党羽之意,诸位还能好好坐在这里么?”晚风透窗而过,吹得烛光明明灭灭,博山炉中白烟吐息,他眼底也似蒙了一层雾气:“从前的事,他已经彻底忘了。” 第342页 隔日楚驭入宫朝见之时,元景气色已见大好,正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衣逗弄着元承。楚驭行礼问安,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小柳在旁边不安的咳嗽提醒,他也只当没听见。足晾了楚驭一刻有余,才意犹未尽地让乳母把孩子抱走,一眼扫到帘后,语气淡淡道:“平身吧。。” 侍卫宫女皆已退到门外,只留了小柳一人下来伺药,元景喝了一口,大约是嫌苦,推开不肯再喝。小柳求助般看向楚驭,不想楚驭一反常态,竟不发一语。 元景倚在床上,懒懒道:“朕睡糊涂了,从前的事忘了不少,昨日才听小柳说了一些。” 楚驭不动声色道:“不知小柳是如何同陛下说的?” 小柳在一边悄悄地打着手势,以示不该说的话,自己一字未提。元景嘴角挑起,似笑非笑道:“小柳告诉朕,先前朕私自出宫,前往战场,是你千里相随,一路护卫朕周全。后来朕病着,多亏你带领百官,为朕分忧,就连这医治朕蛊毒的药,也是你舍命为朕搏来的。说起来,朕是该谢谢你,不过他还说了,你陪在朕身边多年,与朕私交甚好,想来也不爱听这见外之辞。” 楚驭苦笑了一声:“臣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元景轻叹道:“朕知道你的辛苦,你身为武将,要你做这些事,想必很是头疼吧。如今边患初平,正是事务冗杂之际,朕若再留你,只怕你那些部下要念叨朕的不是了,往后你还是去带兵吧。”话虽说的客气,可其间疏离之意更胜从前,隐隐带着几分燕帝往日的风采。 楚驭早知他会提起此事,却不想来的这么快,抬头望去,只见元景的身影隐于珠帘后,神色视之不清,他心里闷闷一痛,微一点头:“是,臣不日便回返北疆,日后无诏不归。” 珠帘后一时无声,再开口时,元景的声音愈发冷淡:“有劳将军了。” 楚驭看着他露在外面的脚踝,低声道:“先前随……随臣处理朝政之人,远不及陛下英明,行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原宥。” 元景眼睛看着挂在床帐上的琉璃灯,淡淡道:“先前的事朕已经记不清了,往后便叫他们好自为之吧。朕有些乏了,今日也不留你了,你起行之日,朕会叫人去送你。” 楚驭声音极轻地开了口:“是。” 话虽出口,离去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元景皱了皱眉,一转头,却见楚驭已拨开珠帘,与自己目光相对。元景语气不起波澜道:“将军还有何事?” 许是珠光映照,楚驭的目光显得很温柔:“以后臣不在陛下身边,还望陛下保重,臣虽在千里之外,也会日日挂念,祈愿陛下龙体康健,长乐无忧。” 元景睫毛动了动,目光垂下,将小柳手中的药碗接了过,只喝了一口,眉毛又皱了起来。楚驭深深地望着他,好似将他的身影刻进心底:“陛下,臣……走了。” 珠帘飘然落下之际,他的身影也随之离开。小柳看着楚驭穿过重重帘幔,朝外走去,心知自己该觉得庆幸,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转头看时,见元景还在闷声喝药,好似全然没发现他离开一般,犹豫道:“陛下……” 元景几口将药喝完,抬眸道:“怎么?”小柳看着他一无变化的面容,心头一凉,忽然说不出话来。 楚驭行事雷厉风行,离宫后不到十日,便上书自请离京。元景一道令下,褫夺他摄政之权,自此天下只有一个天策将军。他离京前夜,元景带着曹如意去了一趟天牢。 正值梅雨之际,天牢潮湿阴暗,狱卒们未料天子会亲临此地,迎接伺候颇有些慌乱。元景道:“不必忙了,朕来看个人就走。” 狱卒引着他来到天牢深处,此间四面铁铸,幽暗无光,专门用来囚禁要犯。狱卒点亮石壁上的火把,只见秦雁锋手足戴镣,被囚于铁壁之上,须发蓬乱,衣衫染血,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昔。眼见狱卒掩门而去,才缓缓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 元景道:“将军误会了,我是来同你叙旧的。”曹如意搬来一把座椅,元景气定神闲地往上面一坐,观之神色,仿佛真是来见朋友的一般。 秦雁锋冷笑几声:“敌我有别,你我哪来的旧话好叙?” 元景眼角含笑,全不计较秦雁锋的冷嘲热讽:“虽然敌我有别,但我落难之时,将军对我关心爱护却是不假,算起来,终归是我欠了你的。” 秦雁锋胸膛起伏了几下,似在强忍什么怒气:“你要有半点把我放在心上,也不会把我耍的团团转,现在还来说这些,你他妈当我是傻子么?”急怒之下,将缚着他的铁链挣的铛铛乱响。曹如意警惕地上前一步,欲挡在元景身前。元景道:“你先下去。”曹如意俨然不太放心,小声说了一句:“臣就在门口。”方才退出去。 囚牢之中一片死寂,唯闻火星微爆之声。良久之后,元景才开口道:“我没有骗你,楚……他来救我那晚,将军明明看出他挟持我之事有异,却还是受了他的要挟,可见待我之心至真,你的这份好,我是有放在心里的。” 秦雁锋神色幽深难言,嘴唇动了动,声音带了些哑意:“是我蠢,我该想到,他为了你甘冒风险,只身劫人,就算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舍得伤你。至于你念着我的这点好,更比不过你对他的情谊。” 第343页 元景嘴唇轻抿,却也没有否认,只听他低低道:“将军那晚问我,要跟你一起走的话是不是骗你的。”他顿了一顿,秦雁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撞上他乌黑的眼眸。元景起身行至他面前,与他目光交缠:“这句话也是真的,那时候我时日无多,只想过远远逃开这些事,过点自在日子,多亏将军点醒了我,我才没有自私离开。将军说,想见四海升平,再无战事,我心中亦有此愿,将军若肯留下来助我,或许以后我们还有一起看到这一天的日子。” 秦雁锋静默许久:“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我为你卖命。姓楚的呢?”扫了一眼他的打扮,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如今重掌大权,他自然就多余了,你把他杀了?还是赶走了?” 元景神色不变,道:“我与你说话,你总提他做什么?如今他是生是死有什么要紧,我只问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秦雁锋凝目看着他片刻,忽而摇了摇头:“你不是真心留我,只不过是见我与他有几分相似,想要我替他陪着你罢了。” 元景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妄自菲薄,以你的谋略才干,我想要为大燕留你,是理所当然,纵使我有什么心思,也是念着你我之间的情分,并不与旁人相干。将军若是现在不稀罕了,只管直言,我绝不勉强。” 秦雁锋偏过脸不去看他:“你若还如当初那般,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我自然一万个愿意。如今,恕我难以遵从,我不能背叛大魏,背叛皇上。” 元景目光微寒:“魏太子已经死了,就算我放你回去,他的亲信党羽也不会饶了你,魏主年迈,护不了你多久,你留下来,我可以保护你。” 秦雁锋闭上了眼睛:“我永远是魏人,只能为大魏而死。” 元景眼中终于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好吧,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为着从前的情分,我也帮你一回。我会送你回魏国,还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那群恶狼中活下去。” 秦雁锋只觉身前香气一淡,睁眼望时,元景已然退回座椅前。他冲门口道:“曹如意,带他进来。” 铁门重开之时,曹如意带着一名裹着头巾、怀抱木匣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这木匣像是十分沉重,他放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秦雁锋惊鸿一瞥,莫名觉得他很眼熟,待他抬起头来时,心中豁然一悚,此人竟生的与自己一模一样。 元景看到他惊讶的神情,道:“他叫司南,是民间一等一的易容高手,只要是他见过的人,轻轻松松便能扮个九成似。”说话间,司南已将一张白描画卷挂在火光下,宣纸上墨迹初干,绘的正是大魏太子。 秦雁锋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景:“你要……把我扮成殿下?” 元景狡黠一笑,道:“将军同魏太子交恶多年,对他的脾性习惯,想必是了如指掌,等你换上这层皮,料一时之间,他的人也看不出来,只是日后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全看将军自己的本事了。”他退了一步:“将军,朕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他转身便走,全不理会秦雁锋在身后大声呼喊谩骂的声音。曹如意跟在他身后,似乎还有些不解,待御驾入了宫门,才忍不住道:“陛下,那厮如此不识时务,你何必要帮他?” 元景先前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他淡淡道:“我们拿了魏国储君在手,总比杀一个将军有用。况且,扮成另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他装的越久,日后谎言被人戳破之时,他的臣民百姓就会越愤怒,魏国生变,便是大燕得利。” 楚驭离开之时,京中才下了一场春雨,他策马立在正阳门前,在满地碎花之中等了许久,眼见天色将晚,方青忍不住催促道:“将军,陛下已经派人来送过了,他自己不会来的,我们还是启程吧。” 楚驭又朝空荡荡的城楼上看了一眼,才道:“知道了。”在他身后,押着一辆罩了黑布的囚车,车中之人蜷身而睡,不发一语。 东风来了又去,引着他们走过彩楼欢门,走过楼桥市坊,夜幕彻底降临之时,终是将他们送出帝京这一城春色里。 长宁殿中灯烛明亮,元景坐在灯下,正对着一本奏折出神,直到曹如意悄然进来,才抬起头:“事办完了?” 曹如意此去一是监视楚驭离京,二才为办事。他见元景止口不提,料他不愿听那人的名字,很识时务的略了过去,双手奉上一道兵符:“殿前司指挥使仇存仪罔顾国法,侵地害命,罪证确凿,臣已将他送往大理寺,他一家七十余口,也已关押起来,只待大理寺卿定案后论罪。” 元景“嗯”了一声,凝神提笔,批阅起奏折。这上头所请,正是去年年末之时,京兆府尹不等上令下达,私自开仓赈济之事。如今元景重新执掌朝政,底下的人揣摩圣意,这才旧事重提。 曹如意窥见一个“赏”字,迟疑道:“陛下,此人也是当日楚驭的党羽之一。” 元景抬头看了他一眼:“朕知道。”然而落笔不见迟缓,及至盖上玺印,方才开口:“那些人都在猜,朕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朕若一味对他们赶尽杀绝,岂非叫他们看出来?况且有过重罚,有功却不赏,也不是明君所为。”他笑了一笑,眼中却有些肃杀之意:“朕就是要让他们猜不准摸不透,朕要他们时时警醒,事事谨慎,一辈子如履薄冰,再不敢再行差踏错一步。” 第344页 说话间,乳母将元承抱了来,说是小皇子想见父皇了。立太子的诏书虽还未昭告天下,但既得皇上首肯,宫里人便先一步唤他为皇子。元承天性安静,自入宫来,极少有闹人的时候,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哭个没完。他哭也哭的安静,自己咬着小拳头,伏在人怀里抽噎。 曹如意一眼望去,竟然隐约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元景从前的影子。 元景将他接过来,在宫殿里来回走动,哄他休息。不知不觉转到寝宫之中,元承被挂在床帐下的那盏内嵌皓月群星的琉璃彩灯吸引,他凝神看了许久,元景随着他望去,好似才想起来一般,随口道:“他走了?” 曹如意低声道:“是,臣看着他们出了城门。” 元景“嗯”了一声,再无回应。却见元承伸着手,咿咿呀呀地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摸一下,元景温声道:“那个不行,那是别人送给父皇的礼物,是父皇最心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小狐尼、欣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山鬼 24瓶;只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终章(一) 楚驭带着秦雁锋回到驻地的当月, 便与魏主派来的使臣和谈,以雁北六州为交换, 送回了魏国的“太子”。许是在牢中吃了苦头的缘故,“魏太子”如今说起话来, 声音格外嘶哑低沉, 见了魏主, 更是跪地不起, 一副羞愧难当之态。 魏主听闻秦雁锋的死讯,悲伤过度,已哭晕过两次。虽花了大代价将长子换回,对着他却无什么好脸色。一见到人, 张口便是一句“无能”,见他身上还佩着秦雁锋旧日的宝剑, 劈手夺来,痛哭呼道“我儿可怜!” “魏太子”跪在地上,不辩一辞, 唯见肩膀轻轻颤抖。此间情景为太子/党/羽所知,引得他们大为不满。“魏太子”前脚离宫, 他们后脚就去了太子府,虽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皆是对魏主的不满, 谈及秦雁锋,更是言辞激烈,大有生吞 其肉之意。“魏太子”听在耳中, 脸色愈发难看,几次想要开口,又将话咽下去了。 说到最后,又将矛头指到燕国那一对奸诈狡猾的君臣身上,面对敌人无所顾忌,骂声就更难听了,孰料“魏太子”对这些污言秽语大为反感,听到“姘头”两字,便动了真火,当场拂袖而去。众人只当他是经过大败,听不得敌人的名字,这才齐齐闭口不提。 楚驭在雁北六州筑起了大城,名曰毣城,屯兵十万,为大燕镇守极北所用。新城落成之时,已是隔年春天,元景将要大婚的消息,恰如春风一般,吹过了整座北原。圣旨到来之日,楚驭独自在大帐中坐了许久。方青见里面静的吓人,心中担忧,悄悄将乌什图请了来。 毣城身在大燕极北之处,此时冰雪还未融尽。乌什图才安抚好家里那个,便一身寒气地赶了过来。推开帐门,只见楚驭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案前,他眼下一团阴影,像是好几天没睡过。 在他面前摆着一副小像,绘的栩栩如生,一阵风过,吹动画纸,上面的人跟着一颤,似要跃然而出。楚驭眨也不眨地看着画中人,眼中尽是温柔,这温柔到了极致,又莫名生出一股悲伤之感。 乌什图本来满腹怨气,一见他这个样子,忽然哑了火。僵站了片刻,楚驭忽道:“何事?” 乌什图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不自然道:“没事,来找你喝酒。” 他坐到楚驭身边,见他脚下已摆了四五个空酒坛,轻叹一声,本想说:“事已至此,你也看开些吧。”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不然就去找他吧。” 楚驭淡淡道:“他不会想见我。”沉默了许久,似在压抑着什么般道:“我只是在想该送他什么。从前明明想了许多次,现在不知怎么的,一样都想不出来了。” 天子大婚前夕,从北疆而来的贺礼才迟迟送到御前。那是十六匹通体赤金、俊美无匹的汗血宝马,阳光之下,如披日而行,连它们身上耀眼华贵的金辔,也不能与之媲美。 年轻的君王,在这十六匹太阳般的骏马的护送下,驶出朱雀门,将如今已是皇后的昭容夫人,重新接回这座深宫之中。 次年岁末,赫齐亦派了使臣过来。朝宴之上,他们奉上一对莹润无暇的玉璧,以贺帝后百年之喜。一名身着红色使臣服的人款款上前,恭恭敬敬地将贺礼送了过去。元景与他目光相对,惊讶之下,不由笑了出来。 乌善对他狡黠一笑,又指了指后面,这才悄然退下。他在金明池外那座珠玉为饰、缀满鲜花的灯山下等了许久,元景才匆匆赶来。其时已近子夜。乌善遥遥见到他的身影,眼底的笑意便浮了出来,他大步迈开,几乎飞一般朝元景而去。 两人亲亲热热的抱作一团,元景脸上也露出少见的欢喜之色:“你怎么来了?” 自打元景回京后,乌什图便上书称病,自己躲到赫齐王宫里,将大小事务全交到乌善手上。乌善初掌大权,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一年来,连信都不常写,元景万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乌善看着他在灯下的面庞,道:“我想你了。” 元景目光微有些躲闪,脸上笑意却是半分不改,闻言道:“我也惦记着你。” 第345页 乌善意料之中的笑了笑,随即拉起他的手,语气也变作平常:“这宫里太拘束了,走,我们去街上转转。” 元景欣然应允,他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了几个侍卫,便跟乌善出了宫。州桥夜市灯火通明,热闹如故,乌善拉着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侍卫们买来刚出笼的梅花包子,他递到元景面前给他尝了一口,便笑嘻嘻地吃光了。回头看了一眼跟的满头是汗的侍卫,起了一点坏心眼,他勾唇笑道:“他们太烦人了,咱们跑吧?” 元景也随之望去,少年时才有的戏弄之心跟着生了出来,一点头道:“好。” 前方运送魁灯的花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朝他们而来,元景目不斜视,跟着乌善躲进人群里。他们穿过一条长街,又转了几个弯,最后来到一个临水的花楼前。 乌善似乎早有准备,径自带着他进了一处雅间。美貌温柔的歌姬坐在河心的小船儿中,遥遥清唱《陌上花》,桌上佳肴齐备,美酒置于铜鼎之中,热得白雾蒸腾。乌善执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以目光示意他尝一尝。 元景一口饮尽,只觉入口微苦,一过喉咙,却又回甘出丝丝清冽的甜意,待要细品,这甜意似乎又消失了,只留下无尽怅然之感。他又尝了一口,问道:“这酒滋味倒是不错,叫什么名字?” 乌善已饮罢三杯,一笑道:“这酒叫流年春,第一口喝下去,苦涩的像是情人的眼泪,细细品来,又觉得苦也是甜的,可惜流年不可追,再好的滋味,一瞬间也就散了。只是一旦尝过这滋味,就怎么也忘不了。” 元景目光一动,淡淡道:“难为你远从赫齐而来,还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流年春……”他转动酒杯,细细观摩着杯子琥珀色的液体,一笑饮罢了。 乌善打起精神又给他倒了一杯:“跟大燕的天子喝酒,自然要未雨绸缪,不选个好地方,下次你怎么肯跟我出来?” 昏黄的灯光把周围照的很温柔,乌善的目光也在交缠中变得有些暧昧。元景垂下睫毛,躲开了他的视线。乌善眼底的失落一晃而过,继而笑了笑:“差点忘了,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下颌一点,即有人将一个珠光宝气的木匣子捧了来。 元景神色恢复如常,指着匣子一笑道:“贺礼都已经送过了,这又有什么名堂?” 乌善也笑了:“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他将匣子放到元景面前,才一打开,便有幽香浮动。只见锦缎之中,置着一块凝了月桑花的琥珀,花开的正好,蕊心中似乎还带着露珠。这花正是先帝驾崩后,乌善入京安慰自己时所送之物。只可惜当时那朵花的花期太短,只怒放了一夜,便悄悄凋谢了。 乌善抚摸了一下,似不经意般道:“从前说好要带你去看的,可惜你跟我回赫齐的时候,春天已经过去了,我本打算来年重开时再带你去,如今……怕是没什么机会了。这一朵永远不会凋谢,我把它送给你。”他郑重道:“不是赫齐王进贡给大燕天子的,是阿善送给小九的。 元景脸上有些动容,他看着那块琥珀,忽然觉得烫得握不住,许久才道:“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乌善似有不解:“怎么不值得?你很好,我心甘情愿的。” 元景心中滋味繁杂,沉默了半响,轻轻道:“阿善,谢谢你。” 乌善皱了皱眉,不乐意道:“都跟你说了,不用对我说这两个字。”他顿了顿,道:“那个时候的事,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哥跟我说了许多道理,我也想明白了,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看到……他来纠缠你,心里很是害怕,只想远远带你躲开。后来我才知道,躲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好好保护你才对,我没能做到,所以不是你的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释然一笑:“我知如今你最看重的是这大燕天下,我跟你保证,终我一生,必令你所赐给我的土地分毫不失。” 元景“嗯”了一声:“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沉默中喝完了一壶美酒。歌姬一曲唱罢,乌善起身整了整衣衫,同他告辞:“我装了几天病,偷偷过来的,不早了,得赶快回去,要是让那些族老们发现,一定会被他们念叨死。” 元景替他将佩剑拿上,道:“我送你。” 出门一看,侍卫们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正候在门口。乌善接过佩剑,忽道:“不问问他的事?”元景瞬间明了他说的是谁,那人的影子一在脑海出现,他随即抿紧唇,不发一语。乌善将他的神情尽收眼中,一笑道:“你不想提他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小九。” 元景“嗯”了一声,已变回了先前那副温和的样子。乌善站在一盏红灯笼下看着他:“你大婚的时候,我哥哥去见过他一次,说他……过得不算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要不然也不会对他的事闭口不提。你现在坐拥天下,已是什么都有了,可我瞧着你过得比在渠犁时还不快活。”他轻轻叹了一声:“实在放不下,就去找他吧。”他嘴角动了动,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笑容还未浮现,便扬了扬手,从楼上一跃而下,没入人群之中。 元景倚在朱栏边,遥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地看了许久。曹如意道:“陛下,我们该回宫了。”元景才要回答,余光一扫,看到对面的高楼上,似有一个人影晃过,这个影子熟悉的叫人心烦,再要细看,却又看不见了,也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心有所感之故。 第346页 元景烦躁道:“朕累了。”自顾走回房中,他在旖旎婉转的歌声中,将杯中残酒喝尽,又在微醺的香气里睡去。 他做了一个悠长的、甜蜜的美梦。梦里回到了渠犁,他带着他的白马,穿过空寂无人的草原,飞过那道白蒙蒙的瀑布,来到那个他曾想要永远留下的世外之地。 春日的花才刚刚绽放,他倚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听着白马踏水的声音。迷迷糊糊间,唇上忽的一暖,他睁开眼睛,就见楚驭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的脸上满是笑意,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前的样子。 元景怔怔道:“你怎么在这儿?” 楚驭敲了他一下:“当然是来找你的。”展臂将人抱到怀里,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你忘了,大哥说过要一直保护你,你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陪在你身边,我们就该永远在一起。” 元景醒来之时,脑海中茫茫然一片,他在红烛下呆坐了许久,曹如意听见声音,进来伺候,连叫了两声,元景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曹如意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怎么了?” 元景摇摇头:“回宫吧。” 曹如意大约是知道他心情不好,策马回宫的路上,并未多言半句。元景低着头走进长宁殿时,天色将明,宫人们已将殿中烛台熄了大半,他连那身常服也懒得换,便屏退众人,静静地躺到床上。帐顶那座琉璃灯珠光熠熠,将繁星明月投落下来。元景摊开手掌,在虚空中抓了几下,想将那些不存在的星星握进掌心里。 他心神不宁,从前的克制力不复存在。恍惚之间,想起了一些旧事,心头“砰”的一跳,人也弹坐起来。他一把扯下那盏灯,走到从前藏着密室的地方。 他提灯便照,明灯的光芒投射在墙上,正是北方玄冥七宿的星图。元景掌心里全是汗水,犹豫了许久,才沿着星宿指引,一一按下暗格。 只听“咔”的一声,似什么机枢开启,元景退了一步,果然看到那座严丝合缝的木柜缓缓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里面暗华涌动,隐有风语。元景眼睛酸的厉害,兀自望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了宫人压低了的说话声,才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里面那间密室的摆设与从前一致无二,唯有罗帐软榻却照在太子府里那般安置着,此地空寂许久,连镶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都蒙了一层薄灰。团桌上摆了一物,元景走近一看,却是一本厚厚的画册,其上笔力刚劲,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江山千里。 他翻开一页,只见四山晴翠,云天空远,浩渺水雾之中隐见小船儿飘荡,似乎还能听到行人踏歌之声。他一页页翻过,见里头绘的尽是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江南瑰景。末尾一页空白,似乎本想写些什么,最终不书一字,空余一滴墨迹。。 元景心中闷得厉害,耳边听得密道深处有风声传来,便合上画册,起身逐风而去。他在密道中跌跌撞撞走了许久,回过神来,已来到一座民舍的小院中,此时天已透亮,这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推开院门,只见眼前水流湍湍,长河如带。岸边垂柳之下,泊着一座精巧华美的画舫,两匹白马站在一盏莲花灯旁,引颈交缠,厮磨亲昵。 元景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走了过去。他踏过浮桥,走上画舫,一只白猫从飞檐上跳下,落在他脚边,冲他喵喵直叫。他弯腰抱起,只觉这猫看着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一阵清凉的河风吹过,其中一匹白马抬起头,慢吞吞地走到他旁边。 元景眼眶胀的厉害,犹豫了很久,终是抬起手,摸了摸它如雪的鬃毛:“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马打了个响鼻,温顺地往他掌心里靠了靠。一个船夫打扮的年轻人听见动静,在上面喊道:“哎,你是谁?” 元景心神稍敛,退了一步,将猫也放到地上:“我路过这里,随便看看。” 年轻人几步从楼上跳下来,与元景一个照面之后,神色却变了一变,小心翼翼地询道:“公子可是从那座宅子里出来的?” 元景一颔首:“是,怎么?”看了一眼他的模样,若有所思道:“你是在……等我?” 年轻人恭恭敬敬道:“小人得了吩咐,要等从那座宅子里出来的人,小人在这里等了三年,总算把您等到了。” 元景睫毛一动,道:“你等我做什么?”忽的想起一事:“你的船要去哪里?” 年轻人指着身后道:“那就要问公子您了。此去千里无山,有水之处行舟,无水之地骑马,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往,公子想去哪儿,我便送您去哪儿。” 元景背身抚摸着白马,久久不曾说话。年轻人有些奇怪,绕到他面前,询道:“公子。”他看清了元景此时的样子,顿时惊讶了:“您……” 元景如梦惊醒,抬手摸了摸脸,指尖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评论的继续发红包。 目前存稿一万+,距离彻底和好可能还有一个这么长,不想匆匆忙忙地写完,就先更一发吧 下一更渣攻就会飞奔过来找元景,结局会多撒点糖,让芋圆夫夫快落的和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大世界第一可爱 5个;蛇皮怪 2个;tgd_nnafifi、一只小狐尼、欣宝、林水 1个; 第34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终章(二) 元景登基后第一场南巡, 是在长乐三年的初夏。有司调拨民夫万人,造龙舟、翔螭舟、楼船数百, 前后相连,汇聚于汴河之上, 曹如意精挑细选, 调来羽林军万人, 护卫在旁。还未出行, 浩大的声势已远达四海。 楚驭虽身在毣城,却也听到了消息。闻讯当晚,又是一夜无眠。临近南巡之日,传旨官来到毣城, 奉上一道圣旨。 楚驭驻扎此地两年有余,还是头一回收到京城送来的消息, 饶是他已多加克制,却还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该有的绮念来。可是到手之后他才发现,这圣旨非但不是元景亲笔所写, 其上内容也是言简意赅,全不见半分情意。 所书之事, 乃是要他从神武军中调拨精兵八百,沿途护卫。 圣旨上章印虚浮,像是拟旨之人敷衍为之。楚驭本就觉得这可有空可无的诏令下的奇怪, 元景这一趟南巡更是来的突然,思量之下,心中生疑, 唤来方青便问:“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信鹰每月一来,方青回忆着上封密信的内容,如实禀道:“一切如常。” 如今元景远在天边,楚驭见不到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思忖片刻,除了他要的八百精兵,又将身边影卫尽数派出去打探。 恰逢乌什图前来做客,他在城门口见身穿铁甲的精锐列阵而出,不禁有些纳闷,如今大燕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久无战事,却不知这一队人马是往哪里去的。入城以后遇见方青,才晓得元景降旨一事。他是在女人堆里混迹惯了的,于情爱之道最是通晓。闻言心中一喜,大笑道:“这小皇帝,气性总算是过了!”想起刚才那队人马里并无楚驭的身影,又问:“你们家将军呢?等不及先走了?” 方青不懂这里头的名堂,愣愣道:“我们家将军在中军大帐,走去哪儿?” 乌什图懒得同他废话,扬鞭策马,朝神武军营帐而去。入内一看,楚驭竟还八风不动地坐在围椅上擦刀,乌什图劈头就道:“圣旨都来了,你居然还坐得住?” 楚驭正为这个事烦心,也没什么温和语气,只道:“嚷嚷什么,人已经送过去了。” 乌什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是被他糊弄傻了不成?京中羽林军三万逾,要什么高手没有?他缺你这八百护卫?这个台阶是给你下的,他要的是你!” 楚驭擦刀的动作一顿,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他的声音少见的有些颤抖:“……你胡说什么?” 乌什图只当他还放不下自尊面子,恨铁不成钢般道:“从前人家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拴着绑着都要留他,现在人家回心转意了,你倒还拿乔起来了。好好好,你就在这坐着吧,江南钟灵毓秀,正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等他到了那儿,看中什么美人,或是被什么美人看上了,到时另结新欢,左拥右抱的时候,自有你后悔的。”说罢转身出帐,策马走人。他话虽说得厉害,可行至半路,心中又想,若是此番楚驭能跟小皇帝重归于好,他那个傻弟弟或许也能就此收收心。思及此,到底无法袖手不管,只得不情不愿地调转回去了。 才到帐门口,便听卫兵禀道:“将军已经走了。”问他去哪儿,答曰:“不知。”想了想,又道:“他带着方侍卫长一起走的。” 乌什图怔了一下,抚掌大笑,自回赫齐不提。 楚驭快马入京之时,恰是深夜。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想起那道圣旨和乌什图的话,仍觉得像是在做梦,守卫在一旁检查官符印信,他便在城门口驻足打量。这两年多来,他过得无比煎熬,内心的痛苦无一时一刻停歇,可如今站在这座城楼下,晓得元景就在咫尺之间,那种苦涩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方青应付完盘查,回身看时,见他还迟迟未动,低声催促道:“将军?” 楚驭勒紧缰绳,抬手道:“进城。” 城中风貌一如离去之日,宵禁已下,街上不见行人。神武军纪律严明,急行数日,身姿尤似寒铁。胯/下战马昂首向前,恰如一把凌厉的长刀,沉默地踏过这条寂静的长街。城内守军与之相遇,为其气势所慑,无声地退到两旁,目送着他们离去。 巡查使心有余悸,探身望了望,不确定道:“领头的那个是不是楚……天策将军?” 他身后一人曾见过这位三年前权倾朝野,名动天下的大将军,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他!他怎么又回来了?” 巡查使想起从前听闻的那场旧事,脑袋上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快去宫里禀告曹指挥使!” 楚驭全然不用他们传话,他思念担忧如狂,入城之后,不及回府休整,即带方青入宫复旨。曹如意获知消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见到人,脱口便是一句:“你怎么进京了?” 楚驭知他如今是元景身边的第一重臣,料元景有什么心事,必不会瞒着他。如今一听,曹如意对自己的事分明毫不知情。他这一路心绪高昂,此时却不由沉了下来。 方青看了一眼楚驭的神色,替答道:“将军恐误了陛下的期,这才亲来复旨,劳烦指挥使通传。” 曹如意接过来一看,确是出自圣上之手,他目光发直,瞪了片刻,才不情不愿道:“我去通传,你们在此稍等。” 第348页 一路飞奔赶到长宁殿,孰料元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全无惊讶之感,只淡然道:“跟他说朕已经睡了。”起身之时,却是令小柳通传,要去皇后所住的仁明殿。 他如今心思深重,就连曹如意也难窥探半分,见他说走便走,眨眼就没了影踪,一肚子疑问无从说起,只得很恨地过去回话。 楚驭听闻口谕,失望之余,先前的猜测又浮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他按兵不动,自回将军府。待到子时梆响,才悄然而出,潜入宫中。 皇城里草藉花眠,风清夜静,正是一派平和景象。他一路藏匿身形,辗转来到长宁殿,殿宇内灯烛昏暗,寂然无声,似乎宿在此间的主人真的睡了。楚驭驻足聆听一刻有余,却并未听到元景的呼吸声,正在心焦之时,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经成婚了,夜里……自然不用孤枕独眠。” 早在听闻元景婚讯之时,他就做好了放手的准备,是以连对方是谁也不打听,便派人送了贺礼过去。可事在眼前,才知这滋味简直蚀骨断肠,令人无法忍耐。他在阴影中站了许久,最终抬步朝仁明殿而去时,步伐已变得十分沉重。 皇后向来克己节俭,仁明殿留用的宫人不多,守卫也不如别处森严。楚驭才一入内,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笑声,再看时,只见纱窗之上,映出元景将太子元承高高举过头顶,逗弄调笑的样子,在他身边,坐着个掩面微笑的女人,想必便是他的皇后了。 楚驭已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元景这么开心的样子了,才想要近身一步,去看一看他微笑的样子,又硬生生勒令自己止住了,他想起元景从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离开你以后,我的运气就变好了。” 如今看来,这话倒是不假。楚驭心中苦涩难言,暗暗道:“人家一家三口正和乐美满,怎么会想要你来碍事?” 他无声地出了宫,独自回到将军府,回到从前元景与自己朝夕相处,欢爱无限的地方。 方青见他神色落寞,不放心地问:“将军,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不对劲?” 楚驭哑声道:“没有,他很好。” 仁明殿内,皇后见太子玩累了,便吩咐乳母将孩子抱到里面休息。元景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坐在桌边自顾喝了小半盏梅子酒。皇后坐在他身边,温声道:“陛下很久没有来臣妾这里了,今夜怎的有这么好的兴致?” 元景也没看她,似随口道:“是么?” 皇后掩唇轻笑:“上一回臣妾见到陛下这个模样,还是在三年前。”她顿了顿,道:“这次也是因为那位楚将军要回来了么?” 元景执杯的手一顿,抬眸望去,眼底神色幽暗难明:“皇后想说什么?” 他语气虽淡,可眼中紧张的神色却是瞒不住人。皇后脸上的温柔之色未减半分,笑了笑:“陛下以为臣妾要说什么?”抬手替元景斟了一杯冰酒,才柔声道:“这两年来,您虽然嘴上不提,但臣妾心里知道,您对那位楚将军从未忘怀过,所以才会终日郁郁寡欢,臣妾德薄,无法为陛下分忧,如今唯一能牵动您心神的人终于回来了,臣妾真心为您高兴。” 元景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大度,目光落下,却是一副犹豫之色:“朕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况且他……”看着自己落在杯中的倒影,睫毛极轻地颤了颤,不再多言。 隔日楚驭进宫复旨之时,元景正和工部尚书商量南巡之事,闻言头也没抬,淡然道:“跟他说,朕知道了,让他回去歇着吧。” 楚驭毫不意外,沉默地一点头,迈步离开。他如今想起乌什图的话,只觉得幼稚可笑,自己做过这么多无可挽回的错事,还如何能指望元景原谅自己,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 如今看来,那一道诏书或许只是帝王的权谋手段,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君臣和睦之相,自己从前不知他的心意也就罢了,如今还巴巴地上来讨嫌,实在太不应当。 他心思百转千回,甚至生出了离去之意,就在此时,他在御花园之中,看到一个小孩子“蹬蹬”地跑过来,这孩子不过三四岁大,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却飞快,十余名宫人在后面追赶:“殿下,殿下慢些。” 元承被追得烦了,回头摆了摆手,不想脚下一个不慎,被青石阶绊倒在地。楚驭忙疾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元承手心摔得通红,却只不在意地看了看,别说哭,就是一声疼也没喊。倒是宫人们个个吓得脸色惨白,齐齐对楚驭道谢。 楚驭道:“无妨。”正要把人还回去,冷不丁被元承扯住了衣领,就见小太子乌黑的眼睛瞪着自己,还奶声奶气地发问:“你就是北疆来的那个将军么?” 楚驭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奇怪道:“是,殿下如何知道的?” 元承咬着手指,审视他半响,才警惕道:“父皇昨晚跟我说的,他说,有个天底下最讨厌的人来了。” 楚驭未料元景会跟他主动提起自己,一时间虽分不清这句话后面的深意,但心头仍是剧烈一跳,开口时,声音都有些不自然:“他……这么跟殿下说的?” 元承生来早慧,如今虽还不通晓世情,但想起昨晚父皇提起这个人时,眉眼藏笑又忧心忡忡的模样,总觉得他留下是个麻烦,眼珠子转了转,用力地点了下头:“是,父皇说了,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的!他一听见你来,就把你送给他的东西都丢掉了!” 第349页 楚驭全身大震,似不相信般道:“殿下是说…他从前一直带着?” 元承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脸上涌出一丝恼怒之色:“我说什么了?父皇国事繁忙,他才记不得你!” 宫中旧人识得楚驭的身份,生怕太子殿下脾气太坏,将他惹恼了,忙上前将人接过来:“小殿下不懂事,还望将军见谅。” 及至他们将人抱走,楚驭胸口仍阵阵发烫。他以为元景从前故意装出失忆的样子,乃是为了彻底摆脱自己,与过去决绝。如今看来,对旧情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止是他一人。 楚驭立刻折返回去,行至大庆殿前,却见薛乙先他一步来了。小柳殷切地前去迎接,口中说的却是:“这几日陛下总说肩膀酸疼的厉害,马上就要南巡了,劳您给他调养调养。” 楚驭忆起旧事,忽然没了进去的勇气,驻足良久,终是转身离去。 他不入宫,元景亦不主动召见。及至两人久别重逢,已是南巡开始之后的事情。 御驾起行当夜,天子循礼在龙舟上宴请群臣,这龙舟上下分为五层。二品以下大员多在二三层喝酒,独几名重臣被请到了天子所住的龙舟顶层之上。楚驭远道而来,亦在受邀之列。不想酒过三巡,元景才携贵妃姗姗来迟。 这两年来,楚驭在梦里见过他无数次,绮梦之中尚还能强令自己抽身离去。如今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便再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里坐着的都是元景的心腹,自然对几年前宫变的主谋心怀戒备,是以酒宴之上,气氛沉闷,全然不闻其下群臣的欢声。元景命人斟了一盏美酒,送到楚驭面前:“这酒是朕从宫外带来的,名唤流年春,将军远来辛苦,朕敬你一杯。” 楚驭起身接过:“谢陛下。”他听元景声音微微带着一丝哑意,不由指了指喉咙,关切道:“河心风凉,陛下龙体可是有些不适?” 元景生硬道:“没有。”贵妃在一旁掩面偷笑,道:“陛下先前只说要小憩一会儿,结果一睡下,就跟小孩儿似的,怎么都不肯起来。”元景无奈道:“爱妃……” 楚驭无声地笑了笑,本还佯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此时也有些绷不住了。元景与他温柔下来的目光一交缠,便将视线移开了,自己喝了一口,岔开话题道:“这酒将军可还中意么?” 楚驭满饮一盏,看着他道:“陛下所赐之物,臣无有不喜。” 元景淡淡道:“是么?朕可觉得这酒苦的很,若不是还有些爽口滋味,只怕是喝不下去的。” 小柳听他语气古怪,话也不如何中听,不禁有些忐忑。楚驭闻言却是一笑,道:“陛下不喜欢的东西,只管交给微臣好了。”他执起盛了葡萄酒的银壶,捡了个干净杯子,倒至七分满,又捏了一枚沾满霜糖的蜜饯果子放进去,对小柳招了招手,示意他呈给元景。 元景从前被他管的日子多了,如今被他专注的目光看着,莫名有些心虚,只得端起来喝了一口,甜蜜的葡萄酒入了喉咙,他反而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哪里又不痛快了,就此不再开口。楚驭一见他面露不快,下意识便想抱他过来哄一哄,手臂一抬,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地,一时也沉默了。 及至宴席散去,元景也没有多看他一眼。百官们饮罢,各自回船休息。小柳引着楚驭,来到龙舟下层一座装点华贵的房间之中,称将军既然远来护卫,便就近住着,也好便宜行事。 楚驭回去之后,心情仍未能平复下来,脑海中全是元景的身影,一时间又觉甜蜜,又有些酸楚。如是出神许久,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他心头一震,疾步折回去,开门一看,却见门外站的是两个年轻娇美的宫娥,自称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侍奉将军就寝。 楚驭听闻此言,直如被人泼了一头冷水一般,连敬语都忘了:“他让你们来的?” 两名少女面带羞涩,低眉顺目道:“是。” 楚驭脸上如蒙阴云,就听他冷冷道:“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那两名宫娥面面相觑,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将军,是陛下叫我们姐妹来的,若您不许,陛下定会责罚奴婢,求将军可怜。” 年纪稍小的那个也忙开口哀求:“将军,我们是在陛下身边伺候惯了的,陛下一向赞我们伶俐,我们一定会好好伺候将军,求将军别赶我们走。” 楚驭沉默片刻,低沉道:“你们从前一直在陛下身边?”见她二人连连点头,轻叹了一声:“进来吧。” 河风吹来,挂在他房门口的彩灯轻轻打了个旋儿,光芒随之一暗,小柳蹑手蹑足地走近,他不敢靠上房门口,竖起耳朵,远远听了一会儿,又悄悄折返回去。房中细语如风,一夜未停。天明之时,这两名少女才不住地打着哈欠,从他房里离开。楚驭亦是整夜不曾合眼,脸上也有些疲惫之态。稍一休整,便前往天子寝殿伺候。 他进门之时,只见众人神色颇为紧张,说话做事也格外小心,他只当元景还未醒,低声随口问了一句,不想里面立刻传来瓷器破碎之声。两名小太监收拾出两个小小的玉盏,躬身而出。 他这一通火发的好不奇怪,楚驭本拟问问小柳,却见他正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分明有话要说。 楚驭一脸莫名道:“怎么了?” 小柳却又不敢开口了:“没……没事。” 第350页 楚驭探身看了一眼,见龙榻上帘帐未掩,元景似乎还在里面,忽然想起一事:“陛下是不是不舒服?” 小柳摇摇头,他鼓足勇气,正好说话,元景却已在里面冷冷唤道:“小柳!”只得行了一礼,进去伺候了。 楚驭一头雾水,就这么在外面守了一整日,几次探身观望,却连元景的半片衣角也没看到。眼见天色由明转暗,龙舟之上的彩灯也次递亮了起来。小柳似乎得了什么差事,此时方才步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见了楚驭似有询问之意,飞快地行了个礼,莫说回答,就是连眼风也不敢露半分,便疾步走了。 门开之时,一股幽静的香气从里面传来,这香味着人欲醉,楚驭只闻到一点,便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回身看时,只见元景穿着一身逶迤及地的月白长袍,领口微敞,深凹的锁骨若隐若现,手中还执一酒盏,肌肤几与白玉同色。 楚驭禁欲许久,见了这一幕,只觉腹下瞬间烫了起来。他强令自己转过身,不要多看,偏生身体不能如他所想,里头之人任何一点动作,他都能察觉分明,恰如人在眼前一般。只听一声清响,似元景放下酒盏,起身离去。楚驭忍不住又一次回头,见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纤细的脚踝上金芒闪耀,正戴着自己给他的足环。 楚驭心中闷闷一痛,迈步走到外间。 恰逢小柳领着一名身姿窈窕的丽人款款而来,他一见到楚驭,浑身顿紧,立刻把头垂的低低的,不敢与他对视。近旁宫人跪拜道:“参见芳仪娘娘。” 楚驭一时还不知她的来意,直到这位姿容绰约的娘娘,用一种又羞涩又期待地声音问:“陛下在里面么?”他才明白过来。 那缕甜香由远而近,从他面前飘过,继而如一缕春风般,落到那扇门后面。温柔的笑声响起之时,寝殿的门悄悄阖上了。楚驭看着昏暗暧昧的红光从窗纱透出,心痛的几乎要滴血,终是无法忍耐,转身走了下去。 小柳深知他脾性,见他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心中大为不安,壮胆悄悄进去禀告了一声。元景似乎也混不在意,摆摆手便让他出去了。 楚驭并未走远,只独自寻了个无人之处吹冷风。河心中星星点点,似乎有人放起了莲花灯。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个中秋的夜晚。 元景眷恋地倚在自己怀中,眼睛里只映着自己一人的影子,就是躲在门后,看不到样子,他声音中的爱意也藏之不住。他对着那盏莲灯许下一生之愿,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可就在他放心转身之时,自己却将那盏莲灯打破了。 楚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觉心中空茫黯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水、咩咩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终章(三) 直到后半夜, 那位芳仪娘娘才被送出来。她出门时以扇掩面,不知是为遮掩春情, 还是为藏匿欢喜,楚驭背身而立, 着意不去看她。可耳边听得她步履匆匆而去, 还是不自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龙舟上面那座富丽辉煌的宫殿已经安静下来, 夜色皎皎如水, 楚驭看着河心中的明月,却觉神思恍惚,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就在此时,一名宫女前来报, 说是皇后有事与将军相商,请他过去。 楚驭自觉与这位皇后娘娘素不相识, 闻言一愕,道:“这么晚了,不知皇后找我何事?” 那宫女道:“奴婢不知, 娘娘只说,是关乎陛下的事情。” 楚驭目光转寒, 不动声色道:“知道了。” 他随着这名宫女踏过浮桥,上了皇后所住的翔螭舟。一路行来不见守卫、宫女,似被人刻意支走了。清归亭中纱幕垂落, 隐约透出一个仪态大方的人影。 只听她柔声道:“多年不见,将军可还安好?” 楚驭见她第一眼,便觉她身形有些眼熟, 待她开口,顿时怔了怔:“你不是……” 这声音他绝不会记错,面前坐着的,正是当日冒死随乌善入宫,对着自己说出真相的昭容夫人,那字字含泪,句句泣血的低诉,至今都不能忘怀,一念转过,更是惊讶无比:“景……陛下立的皇后是你?” 纱幕后一时无声,楚驭思绪纷乱,虽知自己出言无状,此时也顾不得请罪了。许许多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可每一条都不敢细想,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困惑:“为什么景儿……要立她为后?” 对面之人似乎也有些惊讶,旋即又平静下来:“将军像是对本宫的事并不知情,您既能为陛下的一纸诏书归京,昨夜又与我那两名侍女彻夜闲谈陛下日常琐事,想来您对陛下,并非不在意的。” 见楚驭沉默不语,自失一笑,道:“将军一定很奇怪,陛下为何要立我这失德之人为后。”她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对将军也始终无法忘怀。这两年来,陛下极少出入后宫,就连来我的仁明殿,也只是坐坐就走,为了妃嫔无所出之事,大臣们多番上奏,他全然不理会。陛下从不对人提起将军,可每到深夜,却总会对着将军送他的那盏莲灯发呆。我……我一看陛下的样子便明白了,他对将军的思念,只怕比他知道的还多。” 楚驭的面容隐于轻烟似的珠纱后,神情望不真切。 第351页 皇后叹息般的声音从对面响起:“陛下自回来后,性情就和从前大不一样,大臣们猜不透他的心思,本宫也猜不透,有时候看到他,就觉得像是看到了先帝,可对着将军的事,他就会变的像个小孩子。前些日子将军回京,陛下虽然嘴上半个字不提,可心中的欢喜,连我的承儿都看出来了。” 楚驭胸中情潮涌动,连目光都变的幽深起来,他按耐着情思道:“……可陛下似乎并不愿见我,况且今夜……”思及先前所见,心中不觉有些苦涩,依如今他和元景的关系,想要问上一问,只怕都没有资格。 皇后语气落寞道:“就算心中在意,也未必愿意让人看出来,人性趋利避害,生怕付错了心,用深了情,反而伤到自己。这种滋味,将军不会不懂。况且……”她顿了顿:“依将军从前的所作所为,陛下无法释怀也是难免。” 楚驭看着她鬓边微微晃动的珠钗,苦涩道:“是,我知他心里恨我。” 皇后淡淡道:“恨虽不假,但细较起来,总归是在意多些,否则今日,陛下也不会为将军留宿本宫这两名侍女而大发雷霆。” 楚驭道:“我留宿她们乃是为……”瞳孔骤然收缩,声音也暗哑起来:“娘娘的意思是,他以为我在跟别人风流快活,所以今晚才……” 皇后道:“顾芳仪入宫已有两年,今日是她第一次面圣,想来陛下只是为跟将军赌气,将军大可不必在意此事,陛下若这么容易移情,如今这后宫中,也不会只有承儿一个孩子了。” 楚驭一时无言,一阵清风吹进帘幕之中,但见烛影摇曳不止。皇后起身走到亭窗边,遥遥望着远处,如水的月光落在龙舟殿顶之上,将立着的石马照的很温柔:“将军平定北疆战乱之后,也曾有人向陛下提议南巡,反被陛下驳了回去,将军可知,为何今时今日,陛下又要南巡了?” 楚驭心念一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就见她转身望向自己,淡淡道:“御厩中曾有一匹名唤雪骢的白马,陛下最是喜欢,他离京时白马还在,待他从赫齐归来的时候,这匹马却莫名消失了,直到前些日子,陛下才把它找了回来。” 楚驭心头大震,藏在内心深处的长河画舫,骤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震撼之下,连地上的影子都有些颤动,理智一线尚存,才没有立刻去找元景:“他如今是你的丈夫,皇后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皇后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自然是为了陛下,深宫中的失意之人何其多,这年复一年的煎熬等待滋味,本宫不愿让陛下也来品味。” 楚驭默了一默,缓缓道:“先前末将多有些……对不住之处,今日之事铭记于心,他日自当报还。” 他行了一礼,转身走下凉亭,展臂一跃,飞也似地回到龙舟之上。许是怕夜行不稳,龙舟不知何时已停滞不前。临近天子行宫,他心绪高涨,步伐反而慢了下来。高处灯光幽静暧昧,好似梦境一般,他仰头望去,只觉胸口阵阵发烫,先前压抑着的情潮呼啸翻涌,几乎将他淹没。他屏住呼吸,缓缓走了上去,最终来到殿门前时,攥紧的手掌心里已全是汗水。 此时殿门半掩,依稀听得见有人低声说话,声音又急又快,隐隐还有拔高之势。他推门而入,只见宫女太监聚作一团,小柳正站在人前说话,一见到他,忽然哑了,连抬起的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 楚驭见众人皆是惊恐万状,心知不对,几步冲进内殿,推门一看,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全没有元景的身影,窗户大开,风吹的纱帘搅作一团,他放眼望去,河面浩荡无垠,似有一道白浪逐过,转眼已归于平静。 他猛然转过来,厉声道:“陛下呢?” 小柳对他本就怀揣一份畏惧,此时见夜色映照之下,他的神色阴森至极,吓得膝盖一软,哆哆嗦嗦道:“不……不知道……芳仪娘娘走过以后陛下就不见了,曹指挥使已经带人去找了……” 楚驭脸色铁青,大步出了殿门,口中命道:“今夜的事不许对外吐露一个字!去告诉巡游使,龙舟缓行,备船!” 小柳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跑出去通传,四十名神武军守卫应声而出,前去准备。楚驭临行前去了一趟芳仪娘娘住处。 站在门外等了一刻,她才姗姗而出,但见粉面带雨,杏眼微红,手中还攥着一块半湿的巾帕,似乎才哭了一场。 她一听闻元景消失之事,“呀”了一声,慌乱道:“我不知情……”说起今夜之事,眼中又有些泛红了:“晚上刚见到陛下的时候,他还和颜悦色,跟我有说有笑的,后来曹指挥使送了一封信来,陛下看过之后,就变的有些郁郁寡欢,自己喝了一晚上闷酒,便让我先回来了……”她咬了咬唇,心中委屈不已,不禁落下泪来。 楚驭未置一语,行了个礼,便悄然退了出去。一名神武军侍卫前来禀道:“将军,船已备好。” 楚驭纵身跳下,不一刻,系了彩灯的小船儿趁夜远去,河面只余寂寂清风,道道水痕。 龙舟途径之处,有一座小城,名唤兰江,山环水绕,民风古朴。 正值七夕佳节,城中高楼结锦,招摇斗艳,石桥簇花,暗香浸风。街边小贩的摊位上摆满了五彩丝线、花瓜巧果。身着荷叶半臂裙的孩童手中提着绘了织女牛郎的彩灯,竞相逐乐。夕阳还未落下,临近河边那座最大、最高的九引楼上,早早聚满了等着穿针乞巧的少女妇人,笑声不绝于耳。 第352页 她们远远看见石桥上走过来一个唇红齿白、玉面锦衫的少年,低呼了一声,或以扇掩面,只偷偷露出一双满含春情的眼眸窥望;或窃窃私语,窃笑打趣。更有大胆之人见那少年走近,捏了帕子朝他抛去。 只可惜薰风不解人意,帕子还未落下,少年便已走远。 元景孤身一人走在街上,见路旁小摊上都挂着一串彩釉雕花面具,心生好奇,上前问了问。 摊主道:“公子是外乡人吧?”见元景一点头,笑道:“难怪公子不知,这叫做面缘,是本城独有的习俗,在七夕之夜,相约同游的少男少女都会戴上这个面具,前往夜街路之中,而后分道而行,各自绕过望乡路、枯叶林、岐伯殿,忘川渡,最后若能在花月台寻到彼此,这一生便能携手到老,生死不离。公子若有心上人,便买上两个,带她去逛逛也不妨。” 元景看了一刻有余,夜幕降临之时,他还是将那个紫纹射香花面具买了下来。此时四门将开,元景回身看了一眼,脚步一转,没入一座高楼之中。 曹如意带着二十名御林卫追过来时,恰与大批聚涌过来的游人相遇,人人着白衣,配面具,一眼望去,或见男女之别,可要想找人,却难如上青天。 曹如意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掀掀这个,看看那个,白眼斥骂遭了不少,却全然不见元景的身影。 楚驭站在一个角落里,遥遥朝高处望去,元景手里拿着个面具,正倚在朱栏边。楚驭不敢打扰,隔着一条喧闹的长街,静静地看着他。 却有一名眼尖的御林卫瞧见高楼之上的情景,扯了曹如意一下,低低道:“曹大人,快看!” 元景似也察觉自己被发现了,身影一晃,便没了踪影。 其时钟鸣声响,四门轰然打开,少男少女拉着手,依依惜别,各自远去。一个身着锦衫的年轻男人从高楼中飞快地跑了出来,不一刻便逃远了。 曹如意一见那熟悉的打扮,立刻呼道:“在那里!”带着人便追了过去。 他们的身影没入人潮之际,自酒楼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少年,他脸上带着一张最普通、最简单的面具,一身锦衣也换做如雪的白衫。 他绕过嬉闹欢笑的人群,独自走在街沿边的阴影里。忽然之间,有人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一惊,回身望去。 此际明月渐起,自云边而来,无尽光辉倾洒,照见人间离合。 月光之下,楚驭的眼眸格外温柔,他轻轻推开了元景的面具,声音低沉沙哑:“……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评论的继续发红包,下一更会是甜甜甜的一章,也是正文的最后一章,终于能让芋圆夫夫快落合体啦~~ 第164章 终章(正文完) 元景仰头看向面前之人, 长街灯火璀璨,流光倾泻在他乌黑的眼眸中, 嬉闹的欢声似乎一瞬间远去,周遭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两人一时无话, 就这么无声地看着彼此。 此时曹如意已带着御林卫追上前去, 好容易将人围住, 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正焦急之际, 忽听手下惊呼道:“那个不是……”他猛然转过身,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赫然立着一个英武伟岸的人影,是熟悉的叫人心惊。他一眼便识破此人身份, 又见他似乎挡在什么人面前,不敢多想, 立刻带人朝那边冲了过去。 楚驭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元景被他的动作牵引,也随之望去, 这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楚驭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前, 漫不经心地比了个手势,二十余名千羽军悄然现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潮中一阵骚动, 乃是两方人马动起了手。元景从后面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不由踉跄了一步,鼻尖正磕在楚驭肩膀上, 疼得脑海一木。他如今在人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掩饰般揉了下,神色不改半分。不想楚驭立刻便察觉到了,抬手就把他的脸捧起来,紧张道:“撞疼你了?” 元景本已平息下来,给他一问,莫名有些委屈,眼角都开始泛红了。楚驭安慰般揉了一下他的脸颊,说起话来也像在哄小孩子:“哪里不舒服,给你吹吹?” 一旁有人听他们语气暧昧,有些惊诧地望了过来。元景不自在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楚驭心领神会,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拐到一个狭窄漆黑的无人之处。元景几乎被他罩在怀里,心跳不自觉加快,他一经察觉,便将楚驭推开了:“你来做什么?” 楚驭只字不提他私自下龙舟之事,轻描淡写道:“听说这里有个灯会,来陪陛下逛逛。” 元景朝他身后的长街看了一眼,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从他身前绕过去,楚驭一步不拉地跟在他旁边。他们走出这条小巷的时候,一切都已恢复如常,先前针锋相对的两路人马,好似没有出现过一般。楚驭见元景频频回望,以为他是不放心,微一低头,道:“待会儿陛下想回去了,臣再让他们出来。” 周围行人众多,为免给旁人听到,他这几个字几乎是附耳发出,元景只觉耳尖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反应过来时,脸颊阵阵发烫,心里不由一恼。 楚驭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心知这小祖宗又不高兴了,只得收敛下来,负手站在他身旁,再无半点越界之举。一路无话,并肩行至四门之时,人流愈发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元景先前戴着的面具别在腰后,被人重重一挤,随之掉落在地。他低头望去,见那朵射香花已被踏的四分五裂,忽然没了游玩的兴趣,抛下一句“我累了”,便调转回去。楚驭不明就里,却也不敢离他半分,一路跟随着,来到兰江的河边。 第353页 西斜的明月之下,泊着一座乌篷小船,艄公入城打酒未归,只有一只白头雀鸟立在船头,一见人来,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小船儿晃晃荡荡,元景一脚踏上去,险些踩了个空。楚驭上前一步,指尖与他轻轻一触,随即将他的手收拢在掌心里。 里头狭小局促,仅用几块木板拼出一张用以坐卧的窄榻。元景置身其中,只觉身边之人浑厚强烈的气息愈发明显,正觉不自在,扭头看时,又见楚驭弓腰而坐,头顶直抵在舱上,姿势极为不舒服。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忽然就不乐意了。夺过自己被握着的手,起身又钻了出去。 他也无甚去处,便坐在船头发了一会儿呆。灯火微明的河心中,遥遥传来悠扬的笛声,身姿曼妙的舞姬随歌踏舞。元景摘下玉腰带,扯了金环玉片打水漂玩儿。他心气浮躁,往往一片飞出,咕咚一声便沉了底。耳边听得脚步声走近,轻轻一哼,僵着后背不动了。 楚驭屈膝坐到他身后,如从前那般伸手将他圈进怀里,他拿住元景握着玉片的手,温声道:“我教你玩。” 手臂斜斜扬起,但见微光一闪,那枚玉片在水面足跃了二十多下,才似珠星般落入璧月之中。 元景遥遥地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任由身后之人将手揽到自己腰上。他等了很久,楚驭仍没有半点反应,周围已静的让人觉得是折磨,元景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清凉的河风吹来,他眼底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连鼻子都有些发酸了,他倔强地挺直后背,不肯与楚驭触碰。 楚驭侧头望去,见他脸颊鼓起,似乎还在闹脾气。他试探着握住了元景的手,极轻地开了口:“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元景眼睛红通通的,睫毛都有些湿了:“你要我说什么?” 楚驭怔了一下,抬手欲碰他的脸颊,元景偏头躲了过去,却也没从他怀里离开。楚驭斟酌着言辞道:“……出来之前,我去见过芳仪娘娘了。” 元景浑身一震,脸色忽然变得意味难明起来。他用力地推了楚驭一把,起身朝旁边躲去。楚驭不知他为何情绪激动如斯,可他站在船舷边摇摇欲坠的身影,与两年前重叠在了一起。他心头一颤,不及多想,提步上前将元景拉了过来。这次抱住,再不敢放手。 元景被他制的动弹不得,心中又愤怒,又委屈,说起话来声音都在颤抖:“你跑去问我的事做什么?知道我不能像你那样寻欢作乐,知道我对着别人没办法,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楚驭眼底的惊讶一晃而过,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上头的。元景一句骂出,抗拒之意更加强烈,他小心地圈着元景,免得他伤到自己:“没有跟别人寻欢作乐,那天我就是留她们说说话,你忽然不见了,我是担心才会去找芳仪娘娘打探消息……” 元景情绪已然失控,他的解释半句也听不进去:“我在宫里过的好好的,你干嘛要留下东西来招惹我!我又没有非要你进京,我也没有要你来找我!你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 楚驭被他带着哭腔的话弄得心乱如麻,喉咙一阵艰涩,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元景死死地抵在他胸口,挣扎之时,藏在怀里的一封书信掉了出来,信封已被揉的不成样子,想来就是芳仪娘娘所说之物了。 楚驭一眼认出,这正是乌什图的笔迹。想起乌什图先前谈及元景时玩味调侃的态度,实在猜不出此人会在信里写些什么。他稍一迟疑,元景趁势从他怀里逃开。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乃是艄公打酒归来。楚驭一把将元景拉住,焦虑道:“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元景嘴唇抿的紧紧的,他用力拽出自己的手,弯腰捡起那封信,一头钻进船舱中不出来了。 不一刻艄公上船,见这里多了个生面孔的男人,生的威风凛凛,一望便知不凡,顿时有些惊讶。楚驭神色稍敛,自称是里面那位小公子的护卫。艄公先前见元景一副贵公子打扮,却独来独往,正十分奇怪,听了这话,全然不疑。楚驭才要问上两句,元景一句凶巴巴地吩咐已经从里面飘了出来:“开船!” 艄公听着他语气不对,悄声与楚驭通气:“公子可是嫌小老儿回来晚了?” 楚驭苦笑了一声,道:“不干你的事,开船吧。”朝黑漆漆地船舱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抱臂站在船头。水面涟漪荡漾,载着这艘小船,往远处而去。 舟行一夜,黎明时分,小船儿停在一座积翠如云的青山脚下。楚驭一眼望去,只觉这地方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念头转过,元景已从船舱中出来了。一夜过去,他似乎平静了许多,只是神色蔫蔫的,很是提不起劲。见了楚驭也不抬头,绕过他便往岸上走去。楚驭接过艄公递来的物什,跟着他上了山。 此山生的险峭陡峻,林中多百仞古木,置身其中,几不见天日。其间又有禽鸟猛兽环伺,因而除却熟悉道路的猎人,山中美景少为人所知。 今日天色阴的厉害,他们才走了一刻,便有丝丝细雨飘来。楚驭翻了翻包袱,找到一把油纸伞,递到元景手中。元景心中闷着一口恶气,一路上不曾停歇,正浑身冒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往旁边躲了一步。 第354页 行至山腰,这雨忽然大了起来。山路被雨水浸的滑泞不堪,元景走的筋疲力尽,抬头看路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下去。楚驭的目光一直不离他左右,立刻伸手一扶,将他拉到身边。他见元景一身白衣湿透,眼睛都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心中的犹豫尽数抛下,道了一句“得罪了”,撑开油纸伞塞到他手中,弯腰将他背了起来。 元景无措地坐在他臂弯里,两只手不知该摆到哪里好了,冷不丁剧烈一晃,似楚驭没踩稳,踉跄了一下。元景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搂住他脖子。楚驭把他往上背了背,温声道:“小公子抱稳了。” 元景眼眶一热,掩饰般埋到楚驭肩膀上。他疾行了大半日,已是疲惫至极,一趴上去便再不想起来,被他悠悠晃晃的背了一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梦里看到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只可惜那些绮丽的光影消失太快,他还未走近,便已无从寻觅。 楚驭带着他走到山顶时,日已西沉,他远远看见一座小小的客栈屹立在风雨中,心头一松,回头以额轻轻碰了元景一下:“我们有住处了。” 元景一时还未清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楚驭无声地笑了笑,背着他走了进去。 这客栈已建了不短的年头,内里小而陈旧,幸而收拾的还算干净。柜上只得一个打瞌睡的小伙计,听见脚步声,打着哈欠过来招呼。 元景醒来之时,正躺在客栈温暖的床上,他身上湿漉漉的白衣已被人脱去,换做一身干燥洁净的丝袍。余光窥见桌边坐着的人影,不自在的揉了下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楚驭才煮了一壶热茶,见他醒了,顺势倒了一杯,送到他手里。元景也知道自己被人家照顾了一路,此时不好强作不理,双手捧着杯子,瓮瓮道:“我睡了多久?” 楚驭道:“没多久,这雨还要下一阵子,你要是累了,只管好好休息。”见他将衣服扯得松松垮垮的,大半脖颈都露了出来,皱了皱眉,上前给他穿好了:“我待会儿叫人送热水进来,你淋了雨,小心着凉。” 元景晃着两只光脚“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楚驭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又问:“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吃的进来?” 元景迟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楚驭不放心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才转身出门。不一刻小伙计送了热食进来,元景见他孤身而入,佯作不在意的问:“楚……那个人呢?” 小伙计俨然是得了嘱咐,态度无比恭敬:“那位客人说,他就住在您隔壁,您若有事,唤他一声便可。”元景目光垂下,忽然觉得没胃口了,草草沐浴了一番,便熄灯躺回床上。 这床紧贴木墙,稍一留神,便能听见对面的动静。元景扯过枕头,将耳朵往那边靠去。他隐约听见淋淋的水声,过不多时,只听床板吱呀一声,似那边的人也上了床。元景悄悄把手贴在木墙上,觉察到掌心微凉的温度,又飞快地缩回被子里。 两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安然睡去,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天压得低,雷声比平常响的多。元景才看到电光一闪,便被轰隆隆的炸雷声吓了一跳。几乎就在同时,窗前晃过一个人影。 元景一惊之下,立刻坐了起来。房门从外面推开,那人动作很轻地走了进来。元景一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怦怦乱跳的心顿时就平静下来了。 楚驭没料到他已经醒了,一怔之下,停在三尺之外,有些拘谨道:“打雷了,怕你不习惯,过来看看你。” 一道电光闪过,将他的面容照耀分明。元景见他身上还穿着中衣,俨然一听到动静便赶来了,只觉心头最害痒的地方,被人轻轻触碰着,既有些恐惧,又有一丝甜蜜之感,呆坐了一刻,才小声道:“我不害怕,你走吧。”然而雷声又一次响起时,还是不自觉抱住了膝盖。 楚驭默了一默,脚步迟缓地朝他走去,过程之中,他一直留意着元景的反应,似乎预备随时止步。最终走到床边时,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元景垂着睫毛,不言不语,俨然是默许之态。 楚驭见他蜷成了小小一团,简直想将他抱到怀里哄一哄,手都抬起来了,生生掉转方向,捡起被子,将他裹了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元景嘴角一弯,险些笑了出来,他拼命掐着掌心,才把笑声藏住。楚驭还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回话:“要是我在这里你不舒服,我坐在旁边也可以。” 元景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声音,咬了咬嘴唇,自己躺到最里面了。楚驭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后颈,只觉胸口阵阵发烫,兀自平复了一刻,才小心躺到他身边。 两人许久不曾亲近,此时都有些不习惯。元景翻身之时,脚尖不小心打到他小腿上。明明两人从前什么事都做过,这一点轻微的触碰,却叫他心跳一顿,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乱动。 床铺窄小,他们又着意远离彼此,不免睡得局促。元景姿势别扭,躺了一刻,后背都开始发僵了。楚驭冷不丁探了过来,将他收入怀中,还不忘给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舒舒服服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睡。 他们衣衫轻薄,这么一抱,几乎就是肌肤相贴了。元景只觉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自己脸颊边,不免有些紧张恼怒。楚驭侧身而卧,一只手环在他头颈边,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睡吧。” 第355页 元景还有些不放心,强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在这令人安心的拥抱中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之时,楚驭已经不见了,元景想起昨夜的事,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梦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他摸了摸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晨起之时,被人亲吻过的温度, 正想的出神,门外脚步声响起,乃是楚驭早练归来了。元景见他目光透着几分异样感,心里有些发懵:“难道昨晚都是真的?”一念生出,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对他,不由裹紧了被角。 这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楚驭的眼睛,他僵立了片刻,将刀放在桌上,开口道:“雨还没停,咱们怕是要在这里再住上一日了。” 元景点了点头,见他背身而对,又轻轻“嗯”了一声。 饭后无事,元景便趴在窗前发呆。举目望去,大雨如珠幕垂落,山色朦朦胧胧,视之不清。一线水花顺着屋檐落下,他伸手去接,没玩一会儿袖子便湿透了。想到身边还坐着一人,如今虽已不怕他了,可被念叨总是不快,遂收回了手,甩了几下水珠,又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见旁边墙上花纹雕刻精致,闭着眼睛,将半面墙壁抚摸把玩了个遍。正昏昏欲睡之时,只觉指甲一顿,似卡到什么,打起一点精神看了过去,竟在繁复的花纹下,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轻轻一敲,内里中空,分明藏有暗格。 年深日久,这暗格也不如从前牢固,被他卡住关窍一拨,竟弹出一个小小的匣盒来。说是匣盒,却浅窄的可怜,一只手探进去都算费劲。 楚驭听见声音,持灯走到他身边,见到他腿上搁放之物,奇道:“这是什么?” 盒中叠放着两封书信,也不知在这里藏了多久,纸面已有些发黄。在这梅雨季节吸足了潮气,笔迹透纸而出。 元景“呀”了一声,手腕一翻,将信倒了出来。展开之时,指尖都在颤抖。楚驭在他身后,也是一阵惊讶,但见信纸上笔迹遒美飘逸,正是先帝亲笔所写。元景只看了几个字,眼睛里便涌出泪光。 楚驭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座山峦的景象了。 不会错的,在父亲的书房之中,正挂着这样一幅青山墨画。画卷似曾遭撕毁,后来又被人精心装裱了一番。他孤身入京之时,将这幅画带走了,连同自己一并送入那座冰冷黑暗的皇陵之中。 楚驭俯身将另一封信捡了起来,展开之时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元景的样子,转而走了出去。 他独自坐到庭院中的草亭里,上面笔迹潦草随意,像是写信的人本不乐意,被人催着哄着写就一般。 开头只得一句:癸酉年二月初六,东风解冻,春晴日粉,携吾爱游山观水,于梅树下藏酒一坛,信手挥毫,留他朝饮酒以观。 写信之人似乎顿了一顿,留下一滴墨痕,再提笔时,字迹认真了许多:“吾得卿相伴,欢喜畅然,此心白首不改。惟愿护得山河昌盛,四海升平,他朝了无憾事,携手隐于山林,踏雪泛舟,此生不复分离。” 一阵风吹过,卷着那封信飘远了。楚驭静静地坐了许久,才起身绕到后院,他几经辗转,在一棵抽着绿叶的梅树下找到了那坛酒。青玉瓷坛深埋地下,不知岁月寒暑。楚驭拍开泥封,便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涌出,未尝已有醉意。仰头灌了一口,却觉一股淡淡的苦涩感在口腔中蔓延开。 此际乌云笼罩,天地黯淡如黑夜。他终是下定决心,转身往来处而去。 房间里灯烛未点,漆黑静谧。元景正孤零零的坐在床边发呆,听见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楚驭将酒坛放在桌上,抬手点亮了油灯。烛影摇曳之下,他的神色少见的迟疑不安。 对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元景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注视着他高大的身影,脸上泪痕半干,睫毛湿漉漉的。楚驭心里既怜且爱,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屈膝半跪在元景面前,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元景极轻的颤动了一下,却不见未躲闪。 楚驭摩挲着他的掌心,声音暗哑道:“那晚她们说常在你身边伺候,我才把人留下来,只是听她们说说你的事情,没有做别的,我心里想要的只有你。” 楚驭向来情绪内敛,极少会主动说这种话,就是当日真相大白,他万分愧疚,也未直承心事。元景惊讶之后,抿了抿唇,眼睛又有些湿了。 楚驭喉头一阵艰涩,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伤透了你的心,此生本无脸面再来见你,我不敢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但是……能不能试着重新接受我一回,我不想像他们那样,后悔错过一辈子。” 元景的眼泪一瞬间滚落下来,他与楚驭目光相接,许久才道:“……可是我忘不了,每次想到那些事,我心里还是很生气。” 楚驭抬手将他抱住,颤声道:“别忘,你就一直记着,要是生气就告诉我,跟我发火也行,跟我闹脾气也行,只要你能高兴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元景倔强地抵住他,似乎还想要拒绝,只是动作虚软无力,全无抵挡之用,他挖空肚肠道:“……可你从来没有跟我道过歉,一次也没有。” 楚驭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似的,神情明显有些茫然:“……道歉?你想听我道歉?”元景被他气得起身就走,楚驭吓了一跳,立刻从旁边抱住他:“对不起!”他胡乱亲吻着元景的脸颊、嘴角,重复道:“对不起。” 第356页 元景在他怀里连踢带打,被他不住抚摸亲吻的哄了半晌,才平息下来,再开口时抽泣了一下:“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楚驭神情苦涩难言,后怕般把他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害怕了,想到你喜欢上别人,想到你要离开我,怕的简直要发疯,我想把你困住,你便不会逃走了。” 元景的眼泪流进他脖颈中:“你要是真的这么在意,为什么这两年不回来找我?” 楚驭眼中也有些泛红了,过了半响,才艰难道:“我……不敢回来,我甚至不敢回忆我们的事,就连夜里梦到你,都会立刻惊醒。我知道自己只要看你一眼,就再不舍得放下了。我怕回来后再犯浑,你不愿意,我一定会吓到你。”他抱住元景的手不断收紧:“……可我控制不住……爱你。” 元景咬住下唇,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楚驭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落下,一颗心夜随之软成了水,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从前答应你的事还没有一一做到,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好不好?” 元景垂下睫毛,委委屈屈道:“可我心里常常会难过,以后只要想起那些,我就会忍不住对你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完完全全的相信你。”他顿了顿,攀在楚驭肩膀上的手指抓的泛白:“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楚驭抵着他额头,在唇齿间道:“不要紧的,你肯让我喜欢你我就满足了,重新开始,好不好?” 元景没有说话,他在梦一样的安慰声中坚持了许久,终就还是软倒在楚驭怀里。他被亲的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就跟楚驭滚到了床上,反应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躲了一下,又被他温柔地拉开了手。 楚驭俯下来亲吻他的耳朵:“别怕。”他将元景圈在两臂之间,却不直接触碰他,像渴望爱抚,又怕把人吓走的大野兽似的,磨蹭着他的鼻尖,亲吻他的脸颊,试探般着安抚他的情绪。 元景本来还想强撑一下,可被他捏到身体最害痒的地方时,到底绷不住了,笑也不想给他看见,转过身去,把脸埋到枕头里。 (为了和谐而省略……) 床榻摇动不止,晃得人心神摇曳。元景目光都有些迷离了,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背,只觉神魂飘忽,像是飞到了云彩上。 楚驭亲吻着他的眼睛,呢喃般在他耳畔道:“大哥爱你。” 元景眼眶一热,抱住了他的肩膀。 翌日天光大好,两人又在床上亲热了许久,才磨磨蹭蹭地离开客栈。来时心无旁骛,只知道闷头前行,此际才见云日之下,景色秀美。楚驭带着他在青山绿水间游玩了一通。休憩之时,遇一黑岩石泉,水色清冽,隐隐有香气,遂取了一些共饮。 元景才倚在他身边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儿,几口泉水下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楚驭见一只雄鹰自天边飞过,忽的想起一事:“乌什图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元景才要回答,他又补道:“都是假的,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别理他。” 元景眨着眼睛看着他:“他说你这些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只念着我,让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宥你一回。” 楚驭默了一默,沉吟道:“这句是真的。” 元景嘴角噙着一个小小的笑容,转过头轻哼道:“我才不信呢。” 楚驭笑道:“不信?”把人抱过来,亲的他撒娇告饶,这才互挽着手,带他下了山。 回到兰江时,正是华灯初上。七夕才刚过去,各处花灯还未取下,尤是在黑暗中摇曳生辉。兰江夜不闭市,有些先前没赶上热闹的年轻人,趁夜出来游玩。 行至四门附近,楚驭见人流往来不绝,几将他们阻开,触景生情,思及一件旧事:“之前……我带你去看元宵灯会那次,我们走散了,后来我看你一直在擦脸,是不是有人轻薄你了?” 元景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惊讶道:“这都多久了,你还记着?” 楚驭道:“你的事我都记着。”。 元景心中甜蜜,眼睛一转,指着自己道:“是啊,有个人亲了我一下。” 楚驭脸色立刻就不太好看了,时隔多年,还抬手给他擦了擦左边脸颊,想了想,右边也给他擦了几下。元景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开了。 两人闲逛之时,楚驭见一旁摊贩挂着一串花灯,便买了一盏递到元景手里。 元景嘴上咕哝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接了过来。 楚驭笑道:“怎么不是?你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抬手道:“小公子拉好,这里人多,莫要被坏人拐了去。” 元景抬眸看了他一眼,像是故意使坏一般,拍开他的手,卷了一枚旁边小贩摊位上挂着的面具,便往人潮中跑。楚驭抛了锭银子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 此时钟鸣阵阵,四门随之开启,久侯于此的游人纷纷涌入,满目皆是奔跑追逐的人影。 楚驭拨开众人,穿过一条漆黑如永夜的长路,绕过灯芒黯淡欲灭的碑林,站到岐伯殿里。晚风送来淡淡的草木清香,催人迷醉入梦。他驻足张望,却始终不见元景的身影。 忘川渡中梵音空灵,如隔生死而来。他循声望去,遥遥看见远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第357页 他手边放着一盏用以指引前路的明灯,夜风绕烛,灯芒微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眨眼,便会化作萤火虫飞走了。 楚驭屏住呼吸,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陆离光怪的幻影,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高台周围空无一人,天空漆黑,无星亦无明月,楚驭仰起头,任由黑暗中那唯一的光芒落进眼睛里。 他轻轻地扬起了手,晃了晃腕间那串狼牙手链。 他把元景弄丢了,现在要按照他们年少时的约定,过来摘星星了。 【正文完】 第165章 番外一《狐狸与鹰》 (一) 元景第一次知道“死”这个字眼, 是在四岁那年。 八名太监抬着他踏上前往长宁殿必经的石桥。寒风吹雨,地面湿滑,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同时一歪,元景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朝旁边倒去。 暗卫反应倒快, 单手将小太子从软轿里提出来。轿子重重地磕在在朱栏上, 缀在轿边的挂饰被撞断一线, 碎珠如雨,噜噜滚到过来接人的燕帝脚下。 元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迷迷糊糊被人抱着, 又迷迷糊糊被人送到父皇面前。燕帝对着他没有半点脾气,温声问他有没有事, 便将他抱着回了长宁殿。 元景一点都不知道,他在转身的时候就下了格杀令, 太监并宫女三十六人,死得悄无声息。 回去的路上,他见了身边的都是生面孔,好奇问了一句。元惜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吊了他一路,待他牵着元景的手进了宫门, 才跟他说:“他们都死了。” 元景奶声奶气地问:“死是什么?” 元惜刻意压低了声音, 蛊惑般耳语道:“死, 就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元景眼睛睁的老大:“为什么不回来?” 元惜给他擦手,慢条斯理地对他说:“因为他们的差事没办好,差点让你受伤。” 元景急忙摇头,把两只白嫩的小手翻来覆去给他看:“没有受伤呀。” 元惜很认真地说:“差点也不行,殿下是大燕的太子,不能有丝毫差池。” 元景听不太懂他的话, 但莫名有点难过,元惜也没有继续解释,摸摸他的头,就带他去玩了。 之后离开的是元景第一个乳母。那日天气好,她被阳光一晃,莫名一阵晕眩,抱着元景重重摔到地上。元景的额头磕到青石台边,当即见了血,宫人们个个魂飞魄散,乱作一团,元景也害怕,但也不知自己怕什么,只知道紧紧地攥着乳母的袖子不放。 后来燕帝来了,看到他血糊糊的小脸,连怒火都藏不住了。 乳母把元景抱到椅子上,含着泪光对他笑了一下,叩首离开。 元景当时就觉得不安,夜里醒了两回,都找不到她。燕帝去上早朝时,元惜过来看他,提起这个人,轻描淡写道;“父皇下令杖毙,现在人已经死了吧,正好昨晚下了雨,都省的扫血水了。” 元景的眼泪立刻就流出来了,元惜给他擦了擦,好笑般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宫里备选的乳母多的是,再挑你喜欢的也就是了。” 燕帝再来时果然带了六名乳母,问他要哪个。元景每一个都喜欢,但每一个又都不太敢喜欢,最后挑了一个看着最温柔的。 她陪了元景两年,后来还是消失了。 那次元景伤心的厉害,谁的话都不肯听了。 只有元惜一直陪在他身边,很有耐心地安慰他:“景弟是太子,天生就该高高在上,那些奴才只配在下面托着你,担不起你的宠,没了就没了,你为他们难过是在折他们的福,他们会连奈何桥都过不了的,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元景小脸憋得通红,忍了很久,忽然爆发出一声无可忍耐的哭泣:“我不想做太子了。” 他像火炮一样地冲进长宁殿,对着燕帝又哭又闹,燕帝听清他的话,问他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元惜急急忙忙跟过来,吓唬他道:“景弟不要乱说话,会惹父皇生气!” 元景已经被燕帝的“生气”吓怕了,回过神来,果然捂住嘴,不肯多说一个字。 燕帝站在元景身前,将他完全罩进自己的阴影里,元景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冷冷道:“朕还未传你,你便无召擅闯,急着教你弟弟规矩前,可还记得君臣之礼?” 元惜脸色煞白,扑通跪下:“儿臣知罪。” 燕帝冷淡道:“回宫思过吧。” 元惜在宫里跪了三天,赦令来时站都站不起来了,元景求了恩典去接他,看到他的样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红着眼睛把他扶回去。 元惜声音哑的厉害,看他的眼神还是很温柔:“没事的,景弟别难过,皇兄也受不起。” 元景拼命地忍着眼泪,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皇兄,我就不能喜欢别人么?” 元惜脸上的温柔不变:“你是太子,想喜欢谁都可以,只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得是这世上最聪明,最善解人意,最完美无缺的,就像寺庙里的神佛一样厉害,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喜欢。” 元景听了这话,一点也不高兴。送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我要寺庙里的神佛有什么用?我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能站在我身边,陪我说话,也跟我说话。高兴了,我们就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不高兴了,就一起呆在什么地方不出来。” 第358页 天空中一声鹰唳响起,他仰头寻时,却了无踪迹。元景收回目光,在心里想:“对,他最好像雄鹰一样,一展翅膀,便能随时离开,但他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二) 将军府书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狐狸,浑身皮毛光洁如雪,看人的眼睛水盈盈的。据说神武将军追了好几座山,才将它毫发无损地装进那个华贵的牢笼,带回了府里。 楚瞻年纪尚小,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快要乐疯了。神武将军不许他碰,怕他把狐狸玩跑了。楚瞻求了半天也没用,只得天天跑到他房里去看。 小狐狸开始精神还好,后来入了暑,便整日蔫蔫地趴在里面不动弹。楚瞻拿棍子捅它,它连眼睛都不睁,也不知是死是活。楚瞻吓坏了,跑去找楚驭,求他偷偷把笼子打开看一看。 楚驭耐不住他磨,只得跟他去了。笼门上扣着一把小金锁,还没有小指粗,他只消一拧,就能把笼门打开。偏偏楚瞻性子急,大呼小叫的,锁还没弄断,先把神武将军给招来了。 楚驭天生不知什么是怕,对着父亲威严的神色,还很坦然道:“我看看它是不是死了。” 神武将军摇了摇头:“它装的。”半蹲到笼边,将手指探进去,似乎想摸它一下。那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忽然蹿了起来,亮出尖长的兽齿,扑到他手上。 神武将军反指一扼,轻轻松松地钳住了它的咽喉。小狐狸呜咽了一声,倒真不敢再动了。 神武将军道:“看到没有,狐性最是狡诈,它心里有恨,一辈子都会琢磨着报仇。” 楚瞻从楚驭背后弹出一个小脑袋,怯怯地问:“那永远都不把它放出来么?它会不高兴的。” 神武将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多高兴不高兴?兵法教习没告诉你,想要的东西,能牢牢抓到手里才最要紧。”他提着笼子转身道:“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让你大哥去给你打,不许再来胡闹。” 楚瞻可怜巴巴地看楚驭,楚驭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为他上了一趟山。他带回来一窝小狐狸,楚瞻不死心,见里面有一只白狐肖似父亲那只爱宠,便带了几个下人,悄悄过去偷梁换柱。 他们一打开笼门,假寐的狐狸便立刻跑了个没影。神武将军后来发了很大一通火。 楚驭冷眼旁观,谁也不同情,他看着窄小的笼门和被丢在一旁的小金锁,心想:留了出口,还谈什么看紧? 【完】 第166章 番外三《细听多是少年情》 燕帝一早便发现他那小儿子跟楚家那混账小子不太对劲。 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的那个不争气, 打十岁上就围前围后的黏着人家转,狐狸崽子没见过世面,出一回山,遇见头狼崽子, 乍一眼觉得人家跟自己像, 就一头扎进人家怀里拉都拉不出来。 大的那个态度也很奇怪, 从前当着自己的面都藏不住那三分敷衍,现在自己看人的眼睛带钩子不算, 别人多看小的一眼都不让。 霸道归霸道, 却也比他老子行事痛快些。 这一出颠鸾倒凤的戏码自然不合常理,但燕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燕金尊玉贵的太子, 未来的君王,想玩个人都搞不到手, 这才不应当。 只是这玩儿的态度未免认真了点。 上兴日太一楼里那一场责骂,太子骇得几个月在他面前不敢抬头,节庆大宴群臣,当着自己和文武百官的面,居然还有胆量跟楚家那小子眉来眼去地缠在一起。 递酒时摸摸手;喝过的杯子重斟了酒,赏给另一个;眼波含笑, 随风来去, 都是些少年人喜欢的勾当。举手投足透着甜腻, 还当别人看不出来。 到了午夜宴散,百官离宫,楚家那个混小子更是一记披风挡着两个人,把他小儿子拐到没人的宫墙角落里狎昵亲热个没完——这是忍了一晚上,连回府都等不及。不过平素那么机敏的人,影卫悄没声看了他们一刻都没发现, 可见真动了心。 燕帝前半辈子桃花满身,更浪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只可惜他儿子没学到他半点游刃有余,心上人要一分给十分,旁人讨要点丝儿都不给,惯那小子毛病! 燕帝思索了整晚,到底忍不住把小儿子宣进宫里来提点。 偏小的那个胆怯,自觉做了坏事,吓得囫囵话都说不了几句。燕帝还不打算把这事儿摊到面上谈,只得放他回去,换一个来。 大的倒浑身是胆,人跪着,但从眼神到姿态半点不屈。 燕帝说:“听说你在府里日夜陪侍太子,难得一片忠心。” 他答:“身为太子臣仆,自当鞍前马后,时时尽心效力。” 燕帝说:“既常伴太子身边,太子内务也当提点提点,东宫至今无人得幸,于国不利,非长久之事。” 他答:“太子日日为国忧心,殚精竭虑,少有一夕安眠,臣实不忍心太子劳苦。” 燕帝说:“论起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你父亲不在,朕也算你的长辈,总不好一直耽误着你,若有中意的只管说出来,若是没有,朕便为你做主。” 他答:“臣早已立誓,此生以国为家,常随太子,朝夕相伴,心愿即足,无需儿女私情。” 只差把“我偏要赖上太子一辈子”说出口! 燕帝与他目光交对,一切尽在不言。他不躲不惧,这是笃定了自己一时半刻不能杀他。 第359页 燕帝冷笑,让他退下。到底还是生嫩些,杀不了,也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当天便下诏让太子进宫,白日里带着教导政务,入夜了带回寝宫安置。宫中影卫多调来三波,昼夜轮值。楚家那小子偷摸着往宫里闯无需管,他不发话,太子一根头发丝他都看不着。 如是十来天,太子也愁瘦了一圈。毕竟是捧在手心里宠了十几年的,对着他到底狠不透心。燕帝一道旨下,起驾京郊行宫。 太子府护卫也来了数百名,乌泱泱跪了一片,太子伸着头看了半天,找不到人。 燕帝给楚家那小子下了一道令,命他镇守东宫。 正是京中好颜色,数百里官道花卉锦簇,流水都透着几缕芬芳。燕帝好些年没有踏春出游的闲情,有意好好观赏一番,偏小儿子总丧着张脸趴在车窗边,跟被人拐走的小崽子似的,巴巴地到处寻出路,叫人看得心烦。 燕帝不理他,叫来乐官吹吹唱唱伴侍一路。 到了行宫小儿子就想偷摸打溜,被他拉住了,下了一晚上的棋。小儿子心不在焉,屡战屡败,败到后来,自己也知道难为情。 燕帝捏着一枚黑子给他喂棋:“好好看,父皇这是在教你。” 行宫里常年冷清,难得见一回御驾,内官们恨不能把压箱底的玩意儿都献出来。旁的也罢了,养在后院七八年的杂戏班子倒比正经宫里带出来的还好看点。 其中有个挑着马尾的红衣少年,模样最为出挑,乍一看,跟三四年前来的赫齐那小子有几分像,被□□过得嗓子说话也动听,太子毕竟还小,几天下来就被笼络了去,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燕帝很满意,又调了影卫的班,太子的人还是得牢牢看住,但影儿倒是可以放一放,一日里露出够看三五眼的空隙,瞧得见摸不着,且叫外头那个心乱心慌。 他一住就是七八天,没有要走的意思。行宫后头有个猎场,这天天气好,便带着太子和他那个新伴儿去活动活动。 影卫在猎场外把楚家那小子拿住了,燕帝知道他的本事,跟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他要不想露面,别人拿不住他。这是忍不了了,故意求个相见。 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生在这藏掖不住的年纪,小一月见不着,偶得一眼,却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对别人笑闹得欢。 换做燕帝自己未必稳得住,不过这小子来的还是比预想中早了几天。 燕帝只叫太子带人去玩儿,自己悄悄回了行帐。楚驭半跪在里头,垂着眉,倒是比先前顺眼了点。 燕帝捧起茶碗,一碗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刻才开口:“你违诏而来,是东宫有事?” 楚驭答:“无事。” 燕帝挑眉看他:“哦?” 楚驭脊背挺直,沉着脸不说话。 老狐狸精明了一辈子,瞎话蒙不住,实话又不可再说——说了一次,就一个月见不到人。小东西也是个没良心的,回回偷看他回回对着别人笑。情之一字蚀骨灼心,个中滋味他自觉尝够了。他知道这是老狐狸的手段,怕还只是牛刀小试,他要有心使绊子,小东西没准真能被治住。 他既恨且恼,生平头一次,瞻前顾后,不知该如何是好,藏在心底里的野心狠意都被勾出来了。 燕帝又说话了:“为太子来的?” 楚驭顿了顿,答:“是。” 燕帝说:“太子有朕带着,还会出事不成?回去吧。” 楚驭身如磐石,长跪不动。 燕帝搁下茶碗,冷意浮在面上:“怎么?想逼朕?” 楚驭说:“臣不敢。”不敢,却也不退。 燕帝便把话挑明些说:“太子年纪小,从前混了些,有些事难免失了分寸。只是他到底是大燕的储君,一时也罢了,不会混一辈子,你既然是他的臣子,就得以他的天下为重,记住了么?” 燕帝倒也没有要把事做绝的意思,只是得让这小子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一念赏给他,也能一念收回,莫要打着拿住了,就要拿一辈子的念头。 楚驭不应声,没法应,老狐狸是在逼他。 燕帝不急,且他慢慢想:“朕还要带太子再住一阵子,你回去等吧。” 影卫倏然进门,说太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赶过来了。 千思百虑,临了忘记把小儿子算进去。燕帝扫了楚家那小子一眼,果然见他眼神都不对了,当着他的面都藏不住眼里的情。 幸而小儿子比他像样些。进来噗通一跪,开口虽是一通维护之辞,说自己担心府里的事,特意把他叫过来问一问,但眼风半点不露,凭谁也看不出真情实意。 燕帝问:“他才说不放心你,想留下护卫,太子,你怎么说?” 元景手心里都是汗,脸上却带了笑:“父皇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儿臣同父皇在一起,自然万事顺遂,护卫嘛,本也不需这许多。” 他这句话说出,旁边同跪的那个眼神就黯了一分。 燕帝很满意,太子可以玩可以胡闹,但要紧关头,他得是做主的那个。不过冷了小一个月,没有一直冷着的道理,得有起有伏才能叫人时时惦记。 燕帝说:“既然如此,就叫他回去吧,朕瞧着这里风景不错,你再陪朕住一阵子。” 他话里留了余地,小的那个心里本就放不下,果然抓住了,往前跪了两步摇着自己衣摆战战兢兢地说话:“他成天为儿臣忙进忙出,难有闲暇,风光既好,儿臣为他讨个恩典,求父皇也留下他。” 第360页 燕帝默了一瞬,楚家那小子便叩道:“臣谢过太子体恤。”一声叩响,换他来逼燕帝。 燕帝心想,真是个狼崽子,逮着机会就要反击。不过这小子进京这么久,跪也跪过,拜也拜过,这么低头还是第一回 。 燕帝由着他跪,叫人换了新茶来,慢慢品咂,顺够先前被他一句一句抵回来的恶气,才起身道:“随你。” 他自出行帐散步,余光瞧见,帐门还没落下,楚家那小子就把他小儿子抱住了。他心想,当着朕的面都敢,不成,还得敲打敲打。 当晚又把太子叫去对弈,楚家那小子隔着一扇门在外头候着,不知是小儿子有了主心骨,还是真长进了,棋艺比先前高明许多。 燕帝问:“这么高兴?” 小的又开始装傻:“嗯?什么高兴?” 燕帝摇摇头,到底还是担不住事。他一子定乾坤,放太子回宫休息。 太子兴高采烈地回了侧殿,却见先前得了好的红衣少年被人做主发配了出去。太子自然不乐意,但被人家放低了姿态放软了语调,一句接一句地哄,夜星萤火高天流云,什么难弄给弄什么的惯了一夜,姑且将那人放下了。 燕帝想,倒也不是全不像自己,不过欠了些历练。他定定地看着大燕舆图。 此时,距他派太子前往北疆只差两月。 【全文完】 第167章 番外四《入我相思门》 风雪正紧。燕帝半倚在软枕边, 懒懒地翻看一本闲册。这闲册前日才从北疆送来,江南浩渺烟波、云溪花月自是醉人,只是由北地画师绘出,莫名沾了点金戈气, 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燕帝的目光停留在一座被江水环绕的野山之上, 似想起了什么, 视线久久不曾移开。 大雪未停,窗外却已不闻风声。 密道中涌动的杀气, 将漫天寒雪带来的冷意压了下去。缠斗声, 饮血杀声,铁矢破空之声纠缠在一处。 燕帝恍若未闻, 抬手又翻过一页。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密道豁然洞开,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玄衣上冰雪还未完全化开,方才密如罗网的杀机过后,他连气息都未变化半分。 燕帝抬手将袖中机枢对准来人的方向,轻轻一按。 楚岏步伐未停,却不见他如何动作,抬手之间, 已将短箭反挡回去, 箭飞如雨, 掀起一阵令人瑟然的寒风,齐齐落在燕帝身旁的小案上。 摆在那里娇艳欲滴的牡丹似不堪疾风,颤颤地落下一片来。燕帝抬指拈起,随手夹进闲集之中。 他夜里喝了酒,颊边还带着一抹绯红的熏意,长密的睫羽一动, 明珠之中的星光似被他牵入眼中,他微一抬眸,满目皆是春色。 空气中杀气一滞,窗外的寒风骤雪也似被这一眼化为春水。夜,终是静了下来。 燕帝仍是那副懒散的姿态,似笑非笑道:“将军武艺精进了,这回来的比上次快了点。” 楚岏玄衣带雪,眉目间也似染着深深的寒意:“机关,杀手,毒烟,暗器,回回如此,你就不怕我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燕帝坐起来,紫色锦袍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衬得他肤如雪色,他促狭一笑:“这点阵仗都应付不来,你怕是老的不中用了,死就死了吧。” 楚岏眼里冷意愈冷,嗤道:“我死了,好便宜你在外头拈花惹草?”大步走到塌边,抬手便要将人抱起来。 燕帝用那具机弩匣子一挡,似有不悦:“急什么,东西带来了吗? 楚岏气息沉沉,俨然是个要发火的意思。燕帝视若无睹,半步不肯退让,一番僵持之后,楚岏错开视线,不耐烦地将怀中那柄短刀丢给他。 燕帝抚摸着刀上的花纹和宝石,轻轻叹了叹,又道:“那逆臣杀了么?” 楚岏冷淡道:“一族二百余人,皆已伏死。”回眸扫见他的神情,忍不住道:“待一个侍卫你倒是长情,死了快十年了,还心心念念记着为他报仇。” 燕帝道:“既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为他做主。况且沈效也不是普通侍卫,他待我……”燕帝一笑止住。 楚岏背对着他坐在塌边,闭着眼睛不发一语。 燕帝带着一丝笑意:“又吃醋了?” 楚岏冷着脸不动,不防一只手搂到他肩上。只听燕帝道:“外面都说将军英雄盖世,难不成只有这点肚量,连死人的醋也要吃?” 楚岏尤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你有那份闲心挂念死人,却不知分半点到面前人身上。” 燕帝道:“如何不知?拦着将军的阵法,桩桩件件可都是我亲手布置的。将军既经过这一遭,便也该知道朕挂念你。况且我如今就在将军身边,将军又何必计较那些旧事。”见他不为所动,一笑撤了手,侧身躺回榻上:“先前将军着人送来的护身符,朕一直带着,昼夜不离身,将军想不想看看,朕把它藏在哪了?” 暖账内寂然无声,燕帝抬手一抛,带着幽幽香气的衣带悄然落在楚岏怀中。 窗上烛光轻轻摇曳,燕帝声音带了一丝魅惑般的哑意:“将军,天快要亮了,你打算在这坐一整夜么?” 这暗哑的声音像是启开什么的法宝,楚岏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身压了过去。 云雨一夜未停。 伺候的宫人前来叩门时,他们还未分开,燕帝推了楚岏一把,又恢复到昨晚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起来吧,我儿子要过来了。” 第361页 楚岏捻着他胸口的玉佩,沉声道:“他一天不见你死不了,让他等着。” 燕帝道:“先前说好把你家那小子送过来给我儿子当护卫,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楚岏不乐意他在这种时候提起别人,随口道:“再等等。” 燕帝抬脚欲踹,被他一把握住,楚岏讽刺般道:“爽过了就翻脸不认人?” 燕帝冷笑:“这话该朕说才是,将军快活够了,就不把朕的事放心上了?”拾起丢在一旁的衣袍欲走。楚岏叹了口气,将人重新搂回来:“算我怕了你了,明年开春就把人送来行不行?”迟疑了片刻:“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这儿子,脾气倔的很,向来不服管,只怕来了倒要惹你生气。” 燕帝不以为意道:“给我儿子用,不是给我用,碍不着我的眼,正好我儿子心软,找个厉害的磨磨他的性子。” 楚岏还记得太子的模样,嗤道:“你儿子更治不住他。” 燕帝道:“想制服一个人,未必要靠权势武力。我儿子可招人喜欢得很,信不信,等大一些,定能把你家那混小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楚岏板着脸:“拿住我不算,还要让我儿子替你们卖命,欠了你们元家的?” 燕帝轻俏一笑,仰起头:“不错,朕便要你永世做朕的靠山,你答不答应?” 楚岏冷面视之:“……我若不应,你是不是还要再寻旁人?” 燕帝只是笑笑,一双眸子带钩似的落在他脸上。 楚岏望向他的眼睛,良久,轻轻一叹,与他十指交扣在一起:“你放心,既上了你这条贼船,我就没想过还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