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 第1页 《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作者:风露沁酒【完结】 文案: 新婚第一夜就想丧偶 明飞卿一出生就被国师批了紫微星的命格,得明飞卿者得天下。 淮瑾连哄带骗使尽手段得到了明飞卿,此后果然逆天改命,皇位唾手而得。 两人婚后蜜里调油,让明飞卿信以为真,直到听见淮瑾与心腹说: “他不过是我稳坐东宫的工具而已,如果没有紫微星的命格,明飞卿连东宫的门都不配踏入。” “......” 淮瑾的帝王梦成真那日,明飞卿着一袭白衣,从高楼玉台一跃而下,血染新皇登基大典。 紫微星陨落第二日,新皇抱着明皇后冰冷的身体发了疯。 明飞卿再次睁眼,竟重生回成婚当日,悔婚已来不及。 他看向一旁熟睡的淮瑾,厌恶地撇开视线——他不会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新婚第一夜就想丧偶的人吧? 淮瑾X明飞卿 曾·跌落尘埃万人践踏·心黑手毒·疯了但又没完全疯·攻X重生后·寡情冷漠·笑口常开·黑莲花·受 1 双重生 前世线虐,重生线以爽为主 2 受开头黑化,有点玄学在身上。 3 攻的前世记忆后期恢复 第1章 悔婚为时已晚(前世) 新皇登基这天,皇城下了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人人心里都嘀咕着是不祥之兆,但无人敢宣之于口。 冷宫外,有个婆子神色慌张地抱着一件破烂锦衣出来,低声同门口的管事太监说:“那位的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刚刚拿蜡烛把封后的圣旨给烧了!衣服也烧了大半,吉时快到了,这如何跟君上交代?!” 管事太监看了一眼烧得七零八落的华服,也是一脸大难临头:“张嬷嬷,这事你得亲自去同陛下说,否则你我人头不保。” 寒冬腊月,张婆子惊出一身冷汗,两个月前,她手下的一个小宫女因为当面刺了那位一句“烂货疯子”,就被太子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砍了脑袋。 今日,她又在新帝登基的档口上办砸了差事,劝不动那位去赴今日的天子宴,稍有不慎,她也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她忙与管事太监一道往合阳殿赶去,两人不知,就在他们慌乱无措时,冷宫里晃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光着脚踏在厚重的雪里,无声无息地往观星台去。 观星台是整座皇宫最高的建筑,西溱淮氏笃信天象说,自入主皇室起,便花费大量人力金钱在天子殿旁建造观星台,方便国师测算天象,预知祸福。 观星台顶部正对着天上的紫微星宿,寄望紫微星庇护西溱的历任君王。 可按照国师的说法,数百年来,紫微星从未垂爱过淮氏——历任新帝登基,紫微星都不曾亮起过。 今晚,素雪惨白的人间顶着一片明亮的星空。 冻红的赤足停在观星台下,明飞卿缓缓抬头仰望,数百年来第一次,紫微星在新皇登基之日熠熠生辉。 他惨然一笑。 大雪为之停了片刻。 太监和婆子跪着进了合阳殿,片刻后,新帝发怒的动静震断了园中积雪施压的松柏枝干。 殿门猛地从里打开,御前侍卫后背一凛,见帝王沉着脸,满身肃杀地踏出合阳殿,不顾寒风刺骨,疾步踏入雪中。 还未走出园子,齐尚书先一脸喜色地迎来:“陛下大喜,今晚紫微星熠熠生光,百年未有!陛下是我西溱的天选君主!踏平南国指日可待!!”说罢,竟喜极而泣。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跌到淮瑾面前:“陛下,君...君后一个人上了观星台,摇摇欲坠,像是要跳下去!” 不怪小太监这么猜,冷宫这位疯了半年,原以为一道封后的圣旨能把人安抚好,没想到这位是彻底疯了。 齐尚书听了,骂道:“他这是要给我西溱国运寻晦气啊!” 话才出口,尚书脖子猛地一紧。 淮瑾掐住了他的命门,目光阴鸷,冷声警告: “朕登基以来还未开杀戒,尚书想当第一人吗?” 尚书两股战战,哑着嗓子迭声认错,淮瑾才松手饶他一命。 大量空气涌入,尚书猛地吸了几口寒气,又剧烈咳出几滴血来,再不敢说话。 淮瑾抛下天子宴的四国使臣,甩袖往观星台赶去。 雪停得诡异,周遭寂静,唯有高处的寒风喧闹不已。 明飞卿靠在玉石做的栏杆上,赤着的双脚就站在玉台边缘,他平静地俯视着西溱国都。 一向畏高的他,如今站在西溱最高处,竟丝毫不惧。 “明飞卿!” 一道沉凉的声音破风踏雪而来,明飞卿一愣,抓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他缓缓转身,看到一身卷龙华服加身的新帝,一步一步拨开脚下的积雪,登上三百级台阶。 人未到,声先至。 明飞卿往后挪了两步,腰紧紧靠在了栏杆上,脚踝已经裸露在高台以外。 只要闭上眼往后倒,这荒谬的一生就能结束。 但他到底有一丝留恋,于是等着淮瑾越过三百级台阶,等到他站到自己对面。 淮瑾看清了明飞卿,他身上还穿着为他母亲戴孝的白衣,长发不曾束起,双脚光着站在硬冷的地板上,冻疮长满脚背,血红一片。 第2页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曾经灵动多情的双眸如死水一般寂黑,没有一丝人的生气,像水中月,虚无缥缈,疏离又凄冷。 看出他的意图,淮瑾出口便是威胁:“你要是敢有个三长两短,朕就敢让明家三百六十五口人给你陪葬!” 他不断拨开霜雪,朝他走去,离得远,看不清明飞卿眼角垂下一颗泪。 “阿瑾。” 半年来,明飞卿第一次喊淮瑾的小名。 淮瑾愣了一瞬,眸中变化万千,仿佛一下回到了曾经在荼州的那段苦中带甜的时光。 明飞卿抬起手,指了指天上明亮的紫微星宿,整个人回光返照般冒出点生气:“你看,星星落了。” 淮瑾抬头看向星宿的那一刻,明飞卿毫无留恋地闭上眼,向后仰倒。 眼角余光看到雪白衣衫在栏杆上划过,淮瑾大喊着冲过去,却被积雪绊住脚,狠狠摔了一跤,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袂从他手心划过。 寒风在耳边向上呼啸,明飞卿睁着眼,看到玉台上离他越来越远的痛苦扭曲的面孔,嘴角竟勾出笑来。 国师说,他身负紫微星命格,得他者得天下,所以淮瑾能从无人问津的没落皇子一步一步铲除异己,登上帝位。 国师还说,紫微星若中途命陨,该国气数必尽。 新皇登基第二日,明皇后命陨观星台,与此同时西溱各地爆发雪灾,人畜冻毙无数,举国衰败,淮瑾在位不到三年便英年早逝,同年,西溱覆灭于南国之手。 流星划破天际,夜晚骤然亮如白昼,紫光转瞬即逝。 端着一盘鸡腿往卧房赶的天青一惊:“姑姑快看!有颗冒紫光的星星掉进咱们府里!” 年长的侍女瞧了一眼,这流星还真像是砸进了东宫,正正好还是殿下卧房的方向,笑道:“紫气东来,是好兆头。快把鸡腿端进卧房里,别让少君饿着了。” 天青听说是吉兆,更加高兴,喜滋滋地端着鸡腿往卧房走。 一推开门,却见公子倚在床上睡着了。 天青放下鸡腿,走到床边拍了拍一袭红衣容貌无双的明飞卿:“公子,醒醒。” 明飞卿猛地在噩梦中踩空,睁眼醒来,以为所见该是地狱,入目却是满堂红艳喜庆,还有早被淮瑾驱逐的侍从天青。 “...这是哪儿?” 天青看公子一脸懵傻,笑说:“公子饿糊涂了,此处是太子府,今日是你与殿下成婚的日子。” “......” 明飞卿扫视四周,当年大婚的场景他至死未忘,眼前的一切完全和他的记忆相契合,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全然没有被软禁半年的憔悴,倒是容光焕发。 “他人呢?”他没过脑子地问了一句。 天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飞卿问的是太子:“殿下应当...在前厅会宾客吧,今天来喝喜酒的人很多呢。” “是吗?”明飞卿打开门看了一眼夜色,“前厅的歌舞声都歇了,他还有什么宾客要会?” 天青脑子不灵光,否则不会被派到明飞卿身边侍候,他被公子看了一眼,就竹筐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翰林院那个姓林的,喝了几口酒闹心悸,殿下叫了大夫来,现在应该在偏院陪着吧。” 往事若是不提,明飞卿都忘了。当年大婚洞房之夜,淮瑾抛下自己,在偏院守了林霁一晚上。 若那时他就醒悟过来,绝不至于受之后那等污蔑与屈辱。 推算过时间,如今正是一年前,老皇帝未死,淮瑾刚刚受封太子,此后会蒸蒸日上,直至坐上皇位。 明飞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正红喜服,知道悔婚为时已晚,而明家这等家世更没资格与当朝太子提和离。 若要摆脱前世的困局,只有丧偶一条路能走。 只是,这一世,该让淮瑾死在自己前面。 第2章 不是梦(重生线) “公子,你要去把殿下叫回来吗?”天青小心翼翼地询问。 明飞卿回过神来,才觉夜风寒凉,他合上房门,走回桌前坐下,全然不急。 天青替他着急:“姓林的平日缠着殿下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心里没数吗?这样把殿下留在身边,不是给公子你难堪吗?” 明飞卿仿佛事不关己,撕下一块鸡腿肉,放进嘴里尝了尝,他难得有心思主动吃些东西,还不忘夸了句:“味道不错。” 盘子里装的是两只盐焗鸡腿,鸡肉鲜而不腻,外面覆着一层咸香的脆皮,饱腹的同时十分解馋。 天青说:“这鸡腿至少要两个时辰才能做好,不过太子殿下每日都吩咐厨房备着,公子何时想吃都有。” 明飞卿:“.......”手上的鸡腿忽然不香了。 当年在荼州,淮瑾就用这么一只鸡腿把明飞卿骗到了手,骗得他心甘情愿随他回了皇城,卷进那些不堪阴暗的斗争中,最后成了无人在意的牺牲品。 口中的肉变得索然无味,明飞卿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盯着眼前寓意美满的龙凤喜烛,只觉讽刺——无论前世今生,他和淮瑾都不会琴瑟和鸣,只有你死我活。 “左右他今晚是不会过来的,你让厨房做顿火锅来,我饿了。”明飞卿把鸡腿推远了些:“以后别往我面前端这玩意儿,看着倒胃口。” 天青惊道:“公子从前不是最喜欢鸡腿的?” 第3页 “从前是从前,人都是会变的。” “可公子昨晚还偷吃了一只,您这喜好变得也太快了!” “......”明飞卿瞪他一眼,天青立刻闭嘴,把鸡腿端走了。 太子新婚之夜没回婚房,反在偏院陪着一个外人,这事儿府里上下都传遍了,原以为太子妃该恼怒焦躁,不想还有心情吃火锅。 厨司的人一边备菜一边嘀咕:“少君的心也真够大的,这会儿还有心情吃。” “保不准明日林大人就把他这个太子妃挤下去了。” “说得也是,少君在南国传出那种事,殿下心头肯定膈应。” “那位林大人可是丞相嫡子,家世显赫不说,又是新科状元,哪是芝麻绿豆官的明家能比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个没完,越来越失了分寸,全然忘了明飞卿是太子亲自登门求娶来的正妻。 直到侍女细春踏入厨司,呵斥一句:“嘴碎什么?少君也是你们能背后议论的?” 这群人才老实闭嘴,把火锅和桃花酒备好了端进婚房里。 明飞卿见送酒的是细春姑姑,便屏退闲杂的下人,让天青添一双碗筷来,细春受宠若惊,哪敢和太子妃平起平坐同桌吃饭,连忙道: “少君折煞奴婢了!” 明飞卿关心地问:“你家小弟的病可大好了?” 一提此事,细春更是激动,深深向明飞卿行了一礼:“若不是少君当日派了大夫去,弟弟怕是凶多吉少,如今他已好全了,太子府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不然奴婢一定要小弟登门同少君道谢!” 明飞卿点点头,说:“那便好,家中无恙,你在府里当差也能安心些,我当日被困南国,也总是牵念着家中...和殿下。” 最后三个字加得不情不愿。 细春抬头看他:“少君...” 明飞卿轻叹一声:“外面的风言风语我都有所耳闻,殿下如今对我不冷不热,新婚都不曾来看我一眼,我在这府里势单力孤,日后想再照顾你恐怕都做不到。” 细春听懂了话中意,忙提了裙摆跪下:“奴婢自小与弟弟相依为命,少君救小弟一命等同于我有救命之恩,奴婢愿意听从少君吩咐,忠心不二。” 明飞卿欣慰一笑,亲自起身将细春扶了起来:“日后就有劳姑姑费心了。” 细春是太子府的老人,在府里颇有威望,将她收入阵营,明飞卿才不至于像前世那样,完全落入被动的境地。 前世他只知施恩不求回报,重活一回,终于也学会利用恩惠来索取人心。 火锅已经滚熟了,细春取了玉筷,一边替明飞卿夹肉,一边说:“那位林大人,听说是自幼体弱,太医明令他不能碰酒,今日喜宴上,他却像是故意的,猛灌了两大杯,当着宾客的面倒进殿下怀里,殿下也不好见死不救,只得叫了太医来,听说人现在还没缓过来。” 天青越听越气:“他这就是故意的!头先抢了公子的功名,如今公子大婚,竟然还敢来抢太子!” 细春没有反驳,显然是和天青持一样的观点。 明飞卿倒是不气,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桃花酒才说:“林霁自然是要粘着太子的。” 前世林霁用这样的“苦肉计”登堂入室,俨然成了太子府的座上贵宾,把明飞卿都比下去了。 “细春,明日一早,林霁出府时,你派人取那辆四乘华盖马车给他坐,再派八名侍卫前后护送。” 细春一听,这不是太子妃回门才配坐享的仪仗吗? “少君何苦呢?他虽然家世显赫,于东宫而言到底只是个外人,如此阵仗,实在太抬举他了。” 明飞卿举着酒杯晃了晃,眸中闪着喜烛的光亮,他笑着道:“我就是要让整个皇城都知道,太子府在抬举他。林霁明日若是不肯坐这辆马车,你就说,这是太子的意思。” 细春虽疑惑不解,还是应下了这件事。 转眼已是子时,明飞卿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丝毫没有为淮瑾不来而有任何不安。 他一闭眼,就开始做梦,前世种种遭遇如噩梦般在他眼前划过,他被溺在水里中无法挣脱,忽然有只手伸向了他,一把将他捞进柔软的温柔乡中。 那人碾着他的手心,亲吻他的额头,五指插进他的发间有节奏地按揉,进而侵略他的唇瓣,湿热的气息钻进身体里,酥痒燥热的同时,又被施予温柔的安抚。 明飞卿乍然睁开眼,见满屋亮堂,喜烛燃尽,窗外射进阳光,周遭没有人。 是梦? 他乍然松了口气,正准备下床,忽然觉得嘴唇发干,到镜子前一看,嘴角竟然破皮红肿,像是被谁啃过几口,洗漱时,又见双手手心发红,像被人用力碾过。 他警醒地摸上自己的腰,并无如何不适。 这时天青取了衣衫进来,一看明飞卿的模样,惊呼一声:“公子你上火了?” “啊?”明飞卿恍然,是啊,这倒像是上火的症状。 “火锅最容易上火了,我让人去煮碗降火的银耳汤来。”天青放下衣裳,便要往厨司赶,明飞卿叫住了他。 “昨夜...” 原想问昨夜淮瑾是不是回来过,话到嘴边又被咽下。 前世大婚之夜,他去偏院寻过淮瑾,淮瑾敷衍着让他回来等,他陪了林霁一整晚,明飞卿也苦等了淮瑾一整晚,眼巴巴地直等到天亮都没见人回来。 第4页 所谓的新婚之夜,是他一人苦熬过去的。 那滋味明飞卿现在都忘不了。 “没什么。”他敷衍了天青一句,天青不疑有他,跑去厨司拿银耳汤了。 明飞卿在温水里拧了手帕,擦了擦嘴角,越看越像是上火了,便不再怀疑其他。 他换上衣服,随手扎好马尾,正要往上别一根玉簪,手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了。 透过镜子,明飞卿看到那张前世深爱过今生唯余憎恶的脸。 “你昨夜怎么不来寻我?” 淮瑾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恍如隔世。 明飞卿握簪的手微微颤抖,他极力克制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故作无辜:“我听娘亲说,新婚之夜,丈夫不归,往往预示着日后要守寡。” 淮瑾低笑一声:“飞卿想过要给我守寡?” 明飞卿毫不迟疑地说:“不想。” 镜中的淮瑾挑了挑眉,以为会听到“殿下不会死”“殿下不许说晦气话”这些哄人的甜话。 却听明飞卿无比真挚地说:“殿下早上死,下午我就另找归宿,一日都不会耽搁。” 淮瑾:“......” 第3章 如有再犯 明飞卿下巴一紧,被淮瑾拧着转过头,又被迫仰起脸。 “牙尖嘴利。”淮瑾不痛不痒地斥了这么一句 他顺手接过明飞卿手里的玉簪,替他插入发间,又从怀里拿出一枚刻有莲花的琉璃玉交到明飞卿手里。 按照西溱的婚俗,新婚第一日,富贵强势的一方要赠一份合心礼,寓意日后夫妻齐心。 明飞卿拿起玉佩看了看,见上面雕的是一朵双色并蒂莲,花瓣一半明黄,一半紫红,在日光下能折射出柔和的紫光,一眼就知价值不菲。 前世明飞卿将此物视若珍宝,日日贴身戴着,直到心灰意冷那刻才知,这种哄人的珍宝,在当朝太子这里,形同路边的野草,随手摘了就能送人,根本不值一提。 想起自己前世的蠢样,明飞卿就忍不住发笑,这种自嘲的苦笑落在淮瑾眼里,被误以为是喜欢。 眼下屋里没有第三人,淮瑾握住明飞卿的手,接过玉佩,亲自替他别在腰上,看他一脸认真地做戏,明飞卿讥讽道:“殿下不记得洞房,倒记得送礼。” 淮瑾抬头看他,似想解释什么,这时天青端着银耳汤蹦跶进来,淮瑾便又冷下脸:“说话阴阳怪气,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飞卿冷哼一声:“不敢忘。” 天青:“......”怎么感觉两人要吵起来了?! 用过早膳,明飞卿便要跟着淮瑾进宫去见皇帝和太后。 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时,正巧碰见林霁要出府。 细春已经同府里的管家通了气,现在东宫门口摆着的马车就是原本备给明飞卿回门的那一辆。 林霁并没察觉到假山旁的太子,只瞧了一眼马车,便摇头说:“我只是客人,哪敢坐正一品规格的马车?” 林霁是从三品的翰林学士,论品级,远在明飞卿这个太子妃之下。 管家想起细春的叮嘱,便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林霁面上果然闪过猖狂的惊喜:“当真?” 管家笑着点头:“如果不是殿下叮嘱,我们哪敢自作主张?” 林霁暗喜,心安理得地坐进马车,享受八名侍卫前后护送。 眼下正是街上人流最多的时候,太子府出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往来的民众难免侧目多看了几眼,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众人见坐上车的是丞相府的林霁而不是昨日新婚的太子妃,这事儿才传起来。 明飞卿在皇城里无人不知,不仅因为他曾代替太子在南国做了三年战俘,更因他容貌绝世出尘,但凡是个长眼睛的,看一眼就能魂牵梦萦好几年,轻易忘不了他这号人。 与他相比,林霁就显得平平无奇,平平无奇的林霁却坐上了本属于太子妃的马车,又有知情人透露新婚之夜太子是陪着林霁过了一夜,这事儿可太适合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皇城脚下的风顷刻间就吹进了宫里。 明飞卿与淮瑾去合阳殿给皇帝敬茶,淮瑾被皇帝留下来商议朝政,明飞卿则独自去了太后宫里。 太后高坐凤椅上,等明飞卿行过礼后,笑着朝他伸出手:“卿儿,到皇祖母这儿来。” 八年前,太后被噩梦魇成重病,太医束手无措,不知谁在她耳边吹了一阵风,说明飞卿的命格能压得住邪祟。 明飞卿被接到寿康宫养了半年,太后果然转危为安,此后明飞卿就成了太后眼中的珍宝,视如亲孙一般疼爱。 连皇帝都万分敬畏的太后,本可以成为明飞卿最大的靠山。 前世的明飞卿却刻意疏远了寿康宫——淮瑾的母妃当年是死在太后的懿旨下。 他怕淮瑾不高兴,所以放弃了这个最坚实的后盾,以至于后来孤立无援,任人鱼肉,而淮瑾只是冷眼旁观。 重活一世,明飞卿只想好好爱自己,他走上三级台阶,把手搭进太后的手心,直接改口称:“皇祖母。” 太后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笑得十分开心,笑着笑着忽而问:“怎么眼下乌青,昨夜没睡好?” 明飞卿故作伤心地垂下眸,装出有苦说不出的委屈模样。 皇城脚下的事瞒不过宫里,昨夜的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第5页 果然,太后立刻就猜到了:“我听说,新婚之夜,子玉在偏院陪了林霁一晚上?” 子玉是淮瑾的小字。 明飞卿:“林霁昨夜醉酒,身体不适,殿下陪着他也是应该的。” 太后在宫里见惯了争名夺利的伎俩,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关窍来:“醉酒?恐怕是故意醉酒,借此留住太子,当众给你难堪。” 明飞卿适时垂下两颗虚情假意的泪珠:“我家世卑微,又没有功名傍身,殿下心里更偏爱林霁,也是应该的。” 太后接过一方手帕,慈爱地替明飞卿擦掉眼角的泪珠:“他那功名也是抢了你的,如果没有南国那三年...诶,你是受惯了苦的。” 明飞卿本是今科状元,但皇帝忌惮他在南国做了三年战俘,怀疑他心不纯。淮瑾也替皇帝当说客,用太子妃的头衔换走了本属于明飞卿的功名,本来屈居第二的林霁这才成了状元。 当时明飞卿能答应这等请求,实在是被猪油蒙了心智,如果他重生的时机能早个两个月,他一定选择功名,而不当这什么破太子妃! “是不是借酒装病暂且不论,今早他坐着逾制的马车招摇过市,巴不得全皇城的人都知道他昨日在东宫过了一夜,那些尖言冷语都传到宫里来了,简直有辱皇家名声。”太后召来贴身的女官吩咐道,“将林霁叫进寿康宫,在训诫石旁跪着反思一个时辰。” 明飞卿一听,趁着眼角泪痕未干佯装要劝,太后见他可怜巴巴地还要为他人求情,越发心疼,牵着他的手,执意将他留下来同桌用膳。 淮瑾从合阳殿出来,没见到明飞卿,以往明飞卿去寿康宫请安只是走个过场,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待了半个时辰。 也没人来报他一声,他一时摸不准明飞卿在寿康宫的处境。 “殿下,太子殿下!”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追了上来,硬生生叫住了淮瑾有些急促的步伐。 “殿下,刚刚前线战报传来,边境大捷,圣上想留你下来一同用点心,顺便商议战事。” 皇帝愿意同他商议边境战事,显然是一个亲近淮瑾的信号,淮瑾本该立刻折返合阳殿,可眼下他挂念着寿康宫,竟没想太多,直接婉拒道:“烦请公公与父皇说,我现在必须去太后宫里一趟,让父皇稍等片刻。” 说罢转身就走,大太监拦之不及,在原地嘀咕道:“这不是违抗皇命吗?” 不过太子如今正得圣恩,皇帝总不会真地责罚他,只是还有什么事比皇命更重要? 淮瑾往寿康宫的方向疾走,听到路过的宫人神色匆匆地议论:“听说太后罚人跪训诫石了。” “这么大的太阳,跪上一个时辰,真是受罪啊!” 淮瑾一听,拉住其中一个宫女问:“太后罚谁跪训诫石?” 训诫石,那本是后宫用来处罚不懂规矩的嫔妃所设的地界,训诫石上布满尖锐的石头,跪上去一盏茶的功夫,膝盖就能破皮出血,而训诫石的位置就在寿康宫园子正中央,若是夏日受罚,则完全曝晒在烈日之下,简直是身心折磨。 那小宫女也是听别人说的,对实情一知半解,太子逼问她也不敢答不知,只知道今日进寿康宫的只有明飞卿一人,便胡乱猜道:“是太子妃。” 淮瑾一听,脸色沉如阴云,脚下从疾走改为跑,一路赶到寿康宫宫门口,远远就看见一道身影跪在烈日下。 提到嗓子眼的心猛然回落,哪怕只远远看到一个背影,他都能确信此人不是明飞卿。 “刚刚那道桂花酒酿绿豆汤太好喝了。” 明飞卿的声音飞进淮瑾耳中,淮瑾循声望去,见安然无恙的明飞卿正搀着太后有说有笑,跟在他身后的天青手里拿着几大盒赏赐的礼物。 淮瑾宁愿看到明飞卿跪在训诫石上,也不想他和自己的杀母仇人这般亲厚。 明飞卿也瞧见了淮瑾,两方视线撞上,淮瑾按下汹涌的不悦,上前对太后行了礼。 跪地反思的林霁听到太子的声音,立刻回头去看,他什么都没说,眼里却写满求救二字。 太后猜到淮瑾要问些什么:“昨日林霁在东宫放肆了,哀家罚他反思自己的过错。” 淮瑾看了一眼明飞卿,明飞卿天真地眨眨眼,一脸无辜纯然。 淮瑾猜到几分缘由,却不知具体是为哪一件事罚的:“林霁犯了什么错,还请太后明示。” “昨日新婚之夜,他霸着你让飞卿难堪,今早还敢坐着太子妃回门的仪仗回府,这还不算过错?”太后用眼角余光扫了跪地的林霁一眼:“他已抢了飞卿的功名,还想把太子妃的头衔一并夺走不成?须知贪婪无度之人,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林霁恨得牙痒痒,他终于回过神来,今早那辆马车八成是明飞卿派人给他设的套,但他无凭无据,哪敢在太后面前申辩,于是只能哑巴吃黄连,跪地认罚。 太后既认定林霁有错,淮瑾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太后将明飞卿的手牵到淮瑾手心:“飞卿为你在南国受了多少苦,子玉,你不能忘。” 明飞卿感到淮瑾握住了自己的手,似乎心不甘情不愿的,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老子也不想让你牵!! 但在太后面前,戏总要做足的。 等两人出了皇宫坐进马车里,淮瑾一把甩开了明飞卿的手,明飞卿的心情却很好:“怎么,想给林霁抱不平啊?” 第6页 “今日那马车,是你假借我的名义派给林霁的。”淮瑾揭穿道。 明飞卿:“殿下今早在假山旁就听到了管家的话,现在才反应过来?要不你现在回宫里跟太后说,马车这事儿是我设的局?” “太后太后!!你怎么会跟太后走得那么近!”淮瑾的怒意倾泻而出,“你明知道当年是太后赐死我母妃,你怎么还能跟她如此亲厚?!你把我置于何地?!” 明飞卿冷笑一声,寒声反问:“太后害死的是你的母妃,又不是我的,我为何要跟殿下同仇敌忾?” “明飞卿!!”淮瑾一掌抬起,明飞卿怒目而对,以为他要打自己,却是耳边一响,手掌拍在了马车壁上,车外的马儿受到惊吓,马车摇晃数下才稳定下来。 明飞卿虚惊一场,立刻又迎着淮瑾的视线挑衅:“你既然那么喜欢林霁,大可将他纳入府里,对了,林霁家世显赫,恐怕不愿做妾,这样吧,殿下不如休了我,重新娶他入门。” “......”淮瑾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这仿佛不是他从小认识的飞卿。 见他不答,明飞卿抬起一根手指勾住淮瑾的下巴,笑得摄人心魄:“我忘了,我是殿下的紫微星,殿下哪舍得休我,殿下也不敢休我。” 淮瑾握住他的手,眼中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但他没有回击明飞卿的挑衅。 明飞卿前倾到他怀里,头搁在他肩上,靠在他耳边说:“既然是殿下离不开我,就请你谨言慎行,别再把林霁之流带进家里脏我的眼。” 他用右手轻轻掐着太子的后颈,柔声警告:“如有再犯,就是我休你。” 第4章 此生没有受过这般羞辱! 太子府外,管家看见马车驶来,忙上前去迎。 马车停在下马石边,先下来的是淮瑾,满脸阴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宫里被皇帝训斥了。 明飞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下马石,细微地抿了抿唇。 马车到下马石还有10公分的距离,寻常人一步踏下去没什么感觉,但他的膝盖有旧伤,从高处往下踏,这种震荡带来的剧痛丝毫不亚于跪训诫石。 他从南国回来,落得一身旧疾,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公子,你扶着我的手臂。” 天青跑到下马石边,弯曲手臂做了个临时的“扶手”,管家也过来作势要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直接伸到明飞卿眼前,他抬眸看去,只见淮瑾侧身站着,目视前方,压根不看他,手却实打实地伸了过来。 淮瑾的底线是他已故的母妃,要是换成旁人敢当着他的面说“死的是你的母妃又不是我的”这种话,现在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但明飞卿说了这种话,淮瑾居然还主动递了“台阶”过来。 如果是前世的明飞卿,大抵会以为这是殿下爱他的表现,现在他心中毫无波澜,知道这不过是淮瑾权衡利弊做出的让步而已,与情爱无关。 明飞卿无视了这只好看的手,转而扶住天青的胳膊,管家也在旁边扶了一把,他顺利地下了马车。 淮瑾伸手接了一把空气,愣了半刻,尴尬地收回手,看也不看明飞卿一眼,转身回了府里,身影多少有点落寞。 明飞卿懒得理会。 傍晚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说林丞相亲自去寿康宫向太后求情,才把跪得心疾复发的林霁接回府里。 明飞卿一边听细春说,一边清点明日回门要给娘亲带的礼物。 细春手上整理着云锦布匹,嘴上说:“这事儿都惊动圣上了,但到底是太后罚的人,圣上也没过问什么,林丞相的面子还是在的,宫里派了好几个御医进相府救治。” 明飞卿正在审明日带回家门的仆从名单,听了这话抬眸说:“看来这回是真病了,先天心疾复发,哪是一个晚上就能治好的,既然他那么喜欢装病,我干脆就让他真病一回,免得你家殿下被骗得团团转。” 细春忍不住笑道:“少君这话说得好玩,殿下是您的夫君,要说也该是‘我家殿下’才是呀。” 明飞卿:“可别,晦气。” 细春:“......” 入夜就寝时,淮瑾也没见人影,听管家说,他回来用过晚膳就又出去了,不知是进宫还是去相府看林霁。 毕竟相府和皇宫是同一个方向。 明飞卿懒得追究:“只要别来我眼前晃,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管家:“......” 这一夜明飞卿却没睡好,倒不是为了淮瑾,而是明日就能回家见娘亲了。 上一世,他被淮瑾软禁,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是他终生之恨。 重活一回,虽然摆脱不了淮瑾,却可以尽力弥补前世的遗憾。 他为覆水可收高兴得睡不着,第二天早上,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是细春看了想取脂粉来遮一遮的程度。 为着林霁逾制一事,太后特准明飞卿用六乘的华盖马车回门,还派了12名宫里的侍卫前后护送,阵仗远在昨日的林霁之上,区别在于,明飞卿名正言顺地享有这项殊荣,而林霁却是鸠占鹊巢。 街上的百姓瞧见了,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原来这才是东宫正妻的气派啊! 如此华丽的阵仗,唯独不见太子陪同。 回门也是讲究吉时的,吉时都到了,太子还是没见影子。 第7页 昨夜他离府,一整夜没回来。 明飞卿不抱期待,一刻不愿多等,径自上了马车:“出发吧。” 车夫为难不已:“可殿下还没来。” 这新婚回门哪有一个人回去的道理? “你家殿下连洞房都没来,还指望他陪我回门?” “......” “快走,不用等他。”明飞卿放下帘子,安然地坐进马车里。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没走两步,街上忽然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 皇家的马蹄铁用的是上等玄铁,较之寻常马匹,声音更脆更响,懂的人一听声音就知马上之人身份不俗。 明飞卿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掀开帘子,探头回望,见淮瑾一身黑金蟒袍,额前碎发随风乱舞,俊挺的五官在日光下夺目而不灼人,他骑着通体雪白的宝马,三两下追上马车,路过车窗时,抬手用马鞭撩了一下明飞卿的下巴。 明飞卿:“......” 马车被太子爷当街拦住了。 明飞卿听到有女子为淮瑾痴狂的声音,不多时,这个让皇城无数女眷痴迷的太子掀开帘子,闯进了明飞卿的视野中。 他走进马车里,自然而然地坐到明飞卿对面。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侍卫牵走宝马,马车继续向明府前进。 许是马儿受了惊,马车起步时剧烈颠簸了一下,明飞卿一时不防,被惯性带得直接向前栽倒,好巧不巧栽进了淮瑾怀里。 “......” 明飞卿想起身,淮瑾提着他后颈的衣领,力道不重,刚刚好把明飞卿的上半身半提在面前:“你就不问问我昨晚去了哪里?” 明飞卿就像一只被扼住后颈的猫,任他如何扑腾挣扎,都不能奈淮瑾如何,他气恼不已: “殿下就是去勾栏瓦舍会头牌,我也不会过问一句!” 淮瑾怒极反笑:“你倒是很豁得出去,你今日一个人回门,明日就成全皇城的笑柄,如今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明飞卿反问:“我在这皇城中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淮瑾想起过往,自知理亏,正想松手,忽然留意到明飞卿眼下的乌青,抬手扣着他的下巴凑近了细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东宫娶了只熊猫做太子妃,我没回来你连觉都不会睡了,还敢嘴硬说不在乎?” 明飞卿冷笑一声:“殿下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脸皮之厚,平生罕见。” 淮瑾认定明飞卿在嘴硬,连被骂都能忍了。 马车里空间有限,无人能窥见。 淮瑾松手前,在明飞卿额上亲了一下。 明飞卿:“?!!” 他一巴掌打开太子的脸。 虽然力道不重,淮瑾却如遭雷击:“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咦~” 明飞卿迎着太子爷快要冒火的目光,伸手揪过他的衣袖,用力地擦了擦额头,仿佛被狗舔了一般要擦得干干净净。 淮瑾:“.......”此生没有受过这般羞辱!! 两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不远处传来喜庆的鞭炮声,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掀开帘子恭敬地道:“殿下,少君,明府到了。” 说完他才意识到气氛不对,怕被误伤,忙放下帘子。 明飞卿擦完额头,扔下淮瑾的袖子,自己掀了帘子下来。 明府门口喜气洋洋,鞭炮炸了一串又一串,周围都是来目睹东宫风光的人。 明飞卿抬眼望向门口,和前世一样,父亲身边带着的是姓丁的姨娘,身后站着的明扬和明蕊都是丁姨娘所出,好一个和谐美满的一家四口,若没人提醒,谁会记得明知府还有一个糟糠妻? 他的视线落在丁姨娘身上,丁姨娘被他盯得浑身不适,挤出个笑上前迎到:“卿哥儿回来了,我和你爹恭候多时了。” 她的场面话还没说完,明飞卿已经把视线转到明为仁身上:“爹,我娘呢?” 明为仁看了看周遭来围观艳羡的邻里相亲,压低声音说:“今天大好的日子,你娘那个样子怎么方便出来见人?” “正头娘子不方便见人,丁姨娘一个妾倒是有资格出来迎我,爹爹是忘了尊卑有别吗?” 明飞卿本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只是死过一回,看透了一些人皮下的恶鬼,如今是连场面上的好话都不屑说了。 丁姨娘被这话刺得笑容都僵了,周遭都是人,她被这样下面子,如何能忍。 她刻意看了一眼随着明飞卿回门跟来的三辆马车,惊叹道:“到底是攀上东宫的贵人了,回个门如此大的阵仗,只是太子爷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她今早就听说明飞卿是一个人出的太子府,于是料定太子冷落明飞卿,连回门都不陪着。 她笑着说:“殿下莫不是嫌弃卿哥儿了?毕竟是在异国不清不白待过三年的人......” “姨娘的嘴碎成这样,若是按宫里的规矩,是要被拔舌挖眼的。” 马车里传出一道威严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丁姨娘的尖言冷语。 明家众人脸色一变,丁姨娘更是呆住了。 淮瑾掀了帘子,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他一露面,周围跪下一片人,齐声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好威风的太子爷,明飞卿想,如果他左脸的巴掌印能再淡一点,那就更威风了。 第5章 何需安罪名呢? 第8页 淮瑾走到明飞卿身边,从背后扣住他的手,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明飞卿不想跟他贴手心,但眼前这个局面,和淮瑾装出恩爱的样子显然对他更有利,于是便忍了。 跪地的丁姨娘浑身发抖,直至听到太子爷叫众人平身,她才要跟着起来。 “丁姨娘,本王没让你起身。” 太子一句话砸下来,硬生生把丁姨娘起到一半的身子定住了。 继而便是一阵诡异的安静,周遭众人包括明知府在内,大气都不敢喘——谁不知道当朝太子爷的厉害? 皇帝身边五个儿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个个都折损在淮瑾手里, 唯一一个保住皇家地位的还被扔在边境吹西北风,非召不得回京。 这个少年困顿的皇子,踩着兄长的尸体,吮吸幼弟的鲜血,一步一步入主东宫,稳坐储君之位,连皇帝都要仰仗他继承江山。 一群普通老百姓哪会不生敬畏之心。 他如今站在太子妃身边,面上笑眯眯的,一派温和可亲,当日他赐死二皇子时,也是这样温柔无害,转手就捅穿了兄长的心口。 短暂的寂静中,丁姨娘冷汗涔涔,眼看就要吓厥过去。 淮瑾才不急不缓地说:“亲疏有别,姨娘只是太子妃的庶母,见到他也该行大礼才是。” “是是是。”丁姨娘怦地朝明飞卿跪下,抖声道:“妾...贱妾...参见太子妃!” 明飞卿转头看了一眼淮瑾,淮瑾挑了挑眉,似乎在问:解气了吗? 他们二人虽然身份差距悬殊,却是在荼州那等苦地界相互扶持着长大的,明飞卿读得懂淮瑾的所有无声之言。 他知道,淮瑾在哄他。 眼见明飞卿不表态,一旁站着的明蕊上前跪地求道:“哥哥,我娘亲已经知错了,求你饶她一回吧!” 明蕊一跪,明为仁也跟着开口求情,只有明扬一脸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清高姿态,不肯为他母亲低头。 到底是新婚回门的好日子,也看在明蕊乖巧懂事的份上,明飞卿没把事情做绝,抬手扶起了小妹,看了一眼跪地发抖的丁姨娘:“你也起身吧。” 丁姨娘如获大赦,起来时腿都是软的,旁边的张妈妈扶了一把才站稳。 明家设了回门宴,府里的下人忙前忙后,十分热闹。 明飞卿只记挂着娘亲,他一刻不停地往内院疾走,步伐之快,淮瑾需得小跑才能跟上。 明飞卿的生母苏秋,本是随州富户的千金,年轻时与一无所有的穷困书生明为仁相爱,苏家父母千方百计阻挠,苏秋为求真爱,与明为仁私奔到荼州。 明家当时家徒四壁,苏秋凭一己之力开起苏氏点心铺,渐渐日进斗金,明为仁用这笔钱买了个九品芝麻官,拿着微薄俸禄,背靠苏氏点心铺,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 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了两年,苏秋怀了明飞卿,她怀孕期间,明为仁在外偷养了丁氏。 三年后,明为仁死活要娶丁氏为妾,那要死要活非丁氏不娶的架势和当年在苏家父母面前表决心只爱苏秋的模样如出一辙。 彼时苏秋还在月子里,身体虚弱,丁氏怀着身孕上门又是哭求又是胁迫,要明家收她入府,苏秋被闹得心烦意乱,只得松口。 丁氏入门第五年,苏氏点心铺突发大火,苏秋为救醉酒的明为仁,被火灼伤双眼,脸上也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随州第一美人,明府正妻,就这样成了明为仁口中“不方便见人“的“丑妇”。 此后苏秋深居简出,明府内宅渐渐被丁氏把控。 明飞卿推开内院的门,动静一响,正倚在床上喝药的苏秋猛地起身:“飞卿,是飞卿回来了?” “娘!”明飞卿飞扑过去,看着娘亲憔悴的病容,想起前世未尽的孝道,心头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淮瑾后脚踏入房中,见明飞卿在苏氏怀里为重逢而哭,背在身后的手微微蜷起。 “都成婚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呀?”苏秋爱抚地摸着飞卿的背,眼中也有泪意,她听到有人进屋的动静,微微侧头,无神的双眼望向门口,“子玉也来了吗?” 淮瑾一听,恍惚间以为是母妃在唤自己,待回过神来,忙走过去握住苏秋的手,也改口称:“娘,我陪着飞卿一同回来的。” “好,好。”苏秋欣慰地笑起来,她握紧淮瑾的手,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人的情分她也都看在眼里。 “李妈妈,去把两个孩子爱吃的点心端上来。”苏秋吩咐道。 李妈妈笑着应了,放下药碗,转身去了厨房。 淮瑾注意到苏秋食指上有被烫伤的红痕,苏秋似有所感,缓缓用拇指遮住红痕,笑着说:“知道你们要回来,我今早特意做了点心,许久没进厨房,有些生疏了。” 其实是眼睛看不见,才会被烫伤。 淮瑾知道苏秋怕飞卿看了伤心,于是也不明说出来,只在心头记下,要让太医院拿最好的烫伤药来。 李妈妈很快端了点心进来。 “飞卿最爱吃桂圆红枣糕了,娘亲做了两大盒,到时候带回太子府。”苏秋借着气味的指引,摸索着将桂圆红枣那一盘轻轻推到明飞卿手边,而后又笑说:“子玉小时候嘴壮,铺子里的糕点就没有你不爱吃的。” 第9页 明飞卿正往嘴里塞糕点,听娘亲说了这句话,实在忍不住笑出来,险些被呛到,压了一口茶水才咽下去。 淮瑾想起童年趣事,也颇为感慨地笑起来。 荼州是西溱最穷最偏远的一个州郡,物资贫乏,哪怕淮瑾是被派过去的皇子,也总是吃不饱饭,他那时候又在长个子,十分能吃。 明飞卿头一回把淮子玉带进娘亲的点心铺,淮子玉就像只大胃老鼠,悄无声息地把半个点心铺的点心给吃光了,那天提前预定好的顾客来取糕点时,直接扑了个空。 苏秋在角落里抓到两个偷吃的小屁孩,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从那日起,淮子玉就靠着明飞卿在苏氏点心铺过上了“白吃白喝”的好日子。 知道小孩在长个,苏秋从不吝惜在糕点里加上牛奶鸡蛋这些食材,每日也会多做几笼,专门让两个孩子“偷吃”。 淮瑾如今长得高大挺拔,有一半功劳是苏秋的点心喂出来的。 就算没有娶明飞卿,于淮瑾而言,苏秋都是他的半个母亲。 糕点入口,依旧是少时熟悉的美味。 苏秋见两人吃得开心,她也跟着开心,只是到底体弱,强撑了没一会儿就困倦起来。 明飞卿侍候母亲睡下,而后将李妈妈叫到院子里。 “我前日让天青带回府里的话,妈妈可照做了?” 李妈妈严肃地点点头:“天青连夜把话带来,老奴不敢怠慢,第二日一早,我便按公子的吩咐去药铺重新抓了药,这几日煎药也是我亲自看着,旁人插不了手。” 明飞卿稍稍放心:“日后娘亲的药,都要劳烦妈妈看严实些,这内宅如今被丁氏掌控,娘亲身边只有你们几个心腹,要防着旁人暗害总是难些。” 明飞卿看了一眼天青,天青立刻转身去院子门口拍了拍手。 淮瑾不知明飞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头望去,就见六位东宫侍候的仆从走进院子里,朝他们二人行了一礼。 六位里头有四个一看就十分泼辣能干的中年嬷嬷,还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 淮瑾之所以认得出来,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在东宫侍候的老人,且都十分忠心得力。 “这六位是我托细春姑姑挑来的人,都是得力可靠的,日后他们就在内院侍候,只听命于我娘一人,也可以做李妈妈的助手。” 东宫不是谁都能进的,明飞卿不方便把娘接入东宫照顾,而这明府本就是苏秋名下的产业,明为仁和丁氏只能算是借住,自然也没有让苏秋移居他地的道理。 他又让人抬来两箱金子:“收买人心,无非就是金银钱财,府中的中馈如今在丁氏手里,娘亲手上没有现钱,肯定不方便,这里有一千两黄金,先给娘亲做傍身钱。我知道府里的下人势力眼,克扣内院的开支是常事,以后,不论娘亲要吃鱼刺燕窝,还是人参灵芝,都挑最好的买,一切开支,东宫担着。” 明飞卿看了一眼淮瑾,淮瑾赞同地点点头——虽然他此前根本不知道明飞卿做了这些安排。 李妈妈看着箱子里的黄金,十分震惊,迭声应下。 明飞卿安置完这些,当场让那两位太子府来的壮硕家丁把厨房里当差的丁妈妈捆了来,跟着被抓来的还有十个听丁妈妈差遣的丫鬟仆从。 丁妈妈是丁氏的亲信,在内院厨司里,克扣过不少钱财。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明飞卿掌下用力捏着一只茶杯,若不是他死过一回,永远不会知道,丁氏自入门起,就让这群下人给娘亲投慢性毒药,而当年点心铺的大火,更是这群丁家亲信有意为之! 丁妈妈自认有丁姨娘做靠山,又知明飞卿是个好性子的主儿,见到淮瑾在,立刻伸冤道:“太子殿下!就算是官府里审案的大老爷,砍头之前也要给个罪名!奴婢自认没有做错事,太子妃凭什么抓我!” 她说完这话,丫鬟家丁也开始此起彼伏地附和起来——到底是明飞卿从前太好欺负了,让这群人敢肆无忌惮地凌驾到他头上来。 “我可不是审案的老爷,我要砍你的头,何需安罪名呢?”明飞卿把玩着手上的杯子,“来人,打烂丁婆子的手骨脚骨,再随便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此言一出,底下的仆从无人敢信,直到东宫的家丁上手,当场扭断丁婆子的手骨,咔嚓一声脆响,众人惊呼起来,四处蹿逃。 淮瑾一个眼神递过去,随行的侍卫立刻把这群人按下,不让喧哗。 丁婆子惨叫连连,明飞卿又让人堵住她的嘴:“娘亲刚睡下,你若吵醒她,我就要你的命。” 丁婆子嘴角溢血,被侍卫拖下去仗责。 底下曾经欺凌过苏秋的人,个个抖若筛糠,有个胆大的家丁朝淮瑾磕头求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命啊!以前的事都是姨娘指使!小的...小的从未犯大错啊!” 淮瑾虽有几分心惊,却能理解明飞卿今日的所作所为,他不但不阻止,还抱着欣赏的姿态旁观: “太子妃责罚下人,确实不需要任何理由。他说你们该死,你们就该去死。” 第6章 捧杀 内院的事还未传到前厅。 饭桌上,一无所知的明为仁拉着明扬到太子面前,想给这个二儿子讨个一官半职。 明扬考了一回科举,落榜后便怨天尤人,认定自己怀才不遇,日日借酒肉虚度光阴,如今想借着大哥的风头,走一回捷径。 第10页 明为仁特意挑在今日说这回事,无非就是吃定新婚第二日,太子不会驳明家的脸面。 淮瑾正打算松口,明飞卿先说:“不如就让二弟去枢密院做个修撰,殿下以为如何?” 枢密院可是直达天听的机构,哪怕在里头扫地都是一项肥差,更何况这修撰一职还能实打实接触到军事文书! 明扬一听,脸上愁云尽扫,连丁姨娘也抬起头期盼地看向太子。 淮瑾不知明飞卿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前脚打废了丁姨娘的亲信,后脚又提拔丁姨娘的儿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但明飞卿想要的,只要淮瑾能给,他就一定会给。 他答应了,明家众人自然是对太子感恩戴德,毕竟明飞卿于功名之事上已经无望,而明蕊又是女子,唯有明扬是家族的希望。 用完饭,明飞卿去内院同母亲告别,而后便坐进马车回东宫。 明为仁和丁姨娘在门口目送马车驶远,人一走,丁姨娘又暴露本性,拉过明扬与明知府炫耀:“我就说明扬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那可是枢密院!就算科举中的都未必能进的枢密院!老爷,你瞧扬儿多出息!” 明扬下巴撅得老高,仿佛自己已经平步青云。 一旁的明蕊却泼起了冷水:“这官职是殿下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才给的,又不是明扬自己考的。” “死丫头!你懂什么?”丁姨娘呵斥女儿,“当年明飞卿科举作弊的事,不也是殿下替他平的?他如今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自然要扶着明扬当大官!当了太子妃又如何?还不是乖乖给我儿铺路。” 明蕊怒而反驳:“大哥当年根本没有作弊!他...” “老爷!姨娘!不好了!” 明蕊的话被管家慌张的声音打断:“内院的丁婆子被打断手脚发卖了!” 马车内。 明飞卿看起来心情不错。 淮瑾从他手中的点心盒里拿了一块红枣桂圆糕,被明飞卿打了手背:“这是娘亲给我的!” “稍后我还要给你那不成器的二弟写举荐信,你连块糕点都不肯给我?” “......”明飞卿这才松手,让他拿了一块。 淮瑾两口一个桂圆糕,吃完了说:“你那弟弟资质平庸,去枢密院当个扫地的都不配,你当真想扶他高升?” 明飞卿:“明扬这个人粗心马虎,急躁易怒,而枢密院的文书修撰最耗细心和耐心。” 淮瑾猜测:“你想磨练他?” “把一个急躁易怒的人放在最耗耐心的文书职位上,无异于凌迟,不出一个月,要么明扬崩溃,要么...”明飞卿冷笑一声,“他如果在文书上出错,那可是大罪啊。” 枢密院直接关联军事,有一个环节出错,该环节的负责人就是砍头的大罪。 明飞卿看似在提拔明扬,实则是把明扬推到了深渊边缘,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意识到这是一场“捧杀”,淮瑾眉心微拧,他了解明飞卿,飞卿从小到大就不是个会耍手段心术的人。 不是不够聪明,而是这个人纯善到了极点。 然而今天,他不仅杖废了下人,还算计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成婚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 明飞卿抬眸,见淮瑾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窥探出什么。 “看来殿下更喜欢逆来顺受的我,可惜啊,那个任人宰割的明飞卿已经死了。” 淮瑾扣住明飞卿的肩膀:“不准你这样咒自己。” 他眸中闪着慌张,似乎只是假设明飞卿会死,都让他无法接受。 明飞卿忽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在他眼前,不知他又是个什么样的心境。 或许为他挤过几滴眼泪,而后心安理得地登基称帝,毕竟目的达到了,工具死了也就死了,还指望他记一辈子? “你弄疼我了。”明飞卿冷声提醒。 淮瑾乍然松手,有些失神,眼底透着茫然:“科举的事,是我有愧于你,你如果想让明家人有个坦荡的仕途,我一定会成全,权当补偿。” “不必。” 给的再多,也补不回明飞卿失去的尊严与理想。 两人再一次相顾无言,直到马车停在东宫的下马石边,这回淮瑾先下了车,他伸了手来,递了个眼神制止了要过来帮忙的管家和天青。 明飞卿走出马车时,便只有淮瑾的手臂能扶。 淮子玉要逼迫一个人屈服时,就会像此刻这样,悄无声息地砍断所有的出路,只留一条他亲手赐予 的活路,让明飞卿别无选择,只能屈从。 前世,明飞卿就是这样被他一步一步引上绝路。 眼下,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无视了淮瑾的手,深吸一口气快速踏下马车! 膝盖处炸开的酥麻与疼痛带来耳鸣,恍惚听到了战场的铁蹄声,他应激地蜷缩身体,冷汗落进他的眼睛里,酸痛拉回了他的神识,待他冷静下来,就看见淮瑾抱着他的胳膊,一脸关心着急。 明飞卿推开他,强忍着膝盖上的不适,踉踉跄跄地转身进府,天青跑过去扶。 淮瑾怔楞在原地,根本想不通为何飞卿对他的态度会急转直下。 入夜,天上乌云涌动,雨水聚积在山的那头,很快就要波及皇城。 淮瑾被挡在卧房外。 一国储君,百官敬畏的未来天子,如今站在门外,连敲门都不敢太用力,狠话也放得软绵绵的: 第11页 “明飞卿,你以为本王没有脾气是吗?开门!” 屋内灯还亮着,就是没人搭理。 隐在东宫各处的暗卫见太子殿下被拒之门外,一头雾水地看好戏。 淮瑾面上挂不住:“你我已经成婚,我进屋睡是天经地义!” 这时天上炸起一声雷响,仿佛在应和淮瑾这句话。 屋内,明飞卿终于回了一句:“门没锁。” 淮瑾心头一喜,以为他是嘴硬心软,正准备推门进去,又听明飞卿说:“殿下要是推门进来,我就搬出东宫。” 淮瑾推门的动作硬生生收住了。 这句话远比一百道门锁管用。 明飞卿是一捧雪,看似柔软,握久了也能冻伤人。 淮瑾怕他言出必行,根本不敢推这扇没有锁的门。 “我就在外面等,等到你愿意开门为止,今晚不行就明晚,反正我和你的时间还很长。” 很长吗? 明飞卿剪断了灯芯,烛火猛地亮了一瞬,倒映出他的轮廓。 按前世算,他和淮瑾仅余下不到一年的光阴。 今生他不会再寻短见,却也不希望和淮子玉有所谓的“天长地久”。 雷声轰鸣,雨倾盆而下,像倾倒豆子一般砸进人间。 淮瑾站在屋檐下,被斜风骤雨打了一身水,他随身的侍从天白看不过去,撑了伞跑过来,劝道:“殿下,先回去吧!雨太大了!” 淮瑾被雨水砸得都快睁不开眼,却固执地道:“我就在这等,不信他不心软。” 屋内烛火熄灭,明飞卿俨然是睡了。 淮瑾:“.......” 他和明飞卿算是一同长大,从前在荼州小打小闹不少,就算他惹了飞卿生气,飞卿也绝不会气过一盏茶的功夫,且从不会舍得他受苦。 他笃定明飞卿一定会心软。 一盏茶功夫过去... 一炷香时间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殿下。”天白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太子爷,苦口婆心,“少君恐怕都做了好几个美梦了,殿下何必再等?” 大雨瓢泼而下,风也大了起来。 秋日的衣物被水打湿黏在身上,又湿又冷,淮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已经灭灯的卧房,本想再等下去,这时前院的管家撑伞疾跑而来:“殿下!!快快进宫!圣上忽然呕血不止啊!” 皇帝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半夜把皇子召进宫里侍疾是常事。 按国师所说,生来坐拥紫微星命格的明飞卿也该进宫侍疾,就像太后当年重病时一样,要借他的命格去挡灾挡煞。 管家见淮瑾淋得一身湿,也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宫里,他正要按往日的规矩叫醒太子妃一同入宫。 湿漉漉的手拉住了管家,淮瑾道:“不许吵醒他。” 管家为难:“可宫里怎么交代?” “父皇那条老命交给太医院救,能活多久是他自己的造化,明飞卿不欠皇室的。” 皇室的人一有个三灾六病就想着让明飞卿来挡煞,淮瑾心头早就膈应着了。 他总有种飞卿的寿命被这群无关紧要的人借去的错觉。 哪怕今晚老皇帝弥留了,他都不会为这种事吵醒明飞卿。 暴雨天气,他希望飞卿睡个好觉。 雷打了一整夜,凌晨时,明飞卿被雷声惊醒,意识朦胧间,恍惚听到淮瑾在唤自己的名字。 不会真在外头等了一整夜吧?! 明飞卿掀开被子下床,糊里糊涂地走到门口,开了房门,风雨瓢泼袭来,他被冷气扑了满面,睡意全无,霎时清醒,自然也看清了卧房外并没有淮瑾的身影,有的只是灰暗的风雨罢了。 “......” 他忽然抬手,极其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何故心软?何故为个不值得的人悬着心?! 他摔上房门,躺回温暖的被窝,听着雨声,呼呼入眠。 第7章 殿下不嫌脏吗?(进前世线) 第二天一早,明飞卿就接到召他入宫侍疾的圣旨。 他才想起来,前世这个时候,皇帝的病重了。 既是圣旨,到底不能随意违抗,明飞卿用过早膳后,便进了宫。 往皇帝寝宫走的路上,大太监跟他说:“太子殿下昨夜就冒雨进宫侍候着,可陛下的病不见好,晕过去前下了旨召你入宫,如今已昏迷不醒。” 明飞卿只听进去前半句:“他昨夜进宫?什么时辰进的宫?” “约摸是子时,雨最大的时候。” 明飞卿了然,难怪昨夜故作情深的戏码只演到一半,果然还是皇位最重要。 皇帝的寝宫在庸和殿,明飞卿才走到殿外的台阶处,就闻到浓烈的药味,太监宫女络绎不绝地从内殿进出,围在一起商议对策的太医个个面色凝重。 “哎呀!!明公子来了!!!” 太医院历代以来最年轻的院判秦冉如见救星,丢了写药方的笔亲自出殿来迎。 “你一来,我们整个太医院就不用跟着陪葬了!”秦冉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欣喜。 明飞卿很得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喜欢。 八年前太后重病,皇帝下旨治不好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秦冉当时都做好了脑袋搬家的准备,后来明飞卿来了,他来的当晚,太后的病忽然就有了起色,不出六日,太后就转危为安,间接保住了整个太医院的性命。 第12页 自那以后,明飞卿就是太医院所有人的救命恩人,个个都愿意受他调遣。 秦冉更将他视为“吉祥物”,只要有他在,宫里那些动不动把“陪葬”挂在嘴边的贵人就死不了。 “你一来,圣上就有救了!”话是这么说,秦冉却仿佛是自己得救一般。 皇帝的死活明飞卿根本不在意,但能间接保住这群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紫微星的命格多少有点用处。 他随着秦冉走进内殿。 病榻上的老皇帝双颊凹陷,眼下紫黑,嘴唇惨白,绝非长久之象。 淮瑾站在床边,脸上无喜无悲,仿佛重病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膝下的皇子已废得所剩无几,淮子玉作为绝对的胜利者,已经不需要再演父慈子孝的伪戏码。 直到看见明飞卿进殿,他的冷漠才化去几分,上前想拉过明飞卿的手,明飞卿刻意避开了。 匆忙进殿的国师恰好瞧见了太子爷扑空的这一幕,一时有些尴尬,假装没瞧见。 他左手拿着八卦盘,右手手心握着三枚铜钱,就地起了个六爻卦,口中念念有词后,铜钱落进八卦盘中。 “是大吉的卦象,陛下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国师将一根红线交到明飞卿手中,红线的另一端系在龙床的床头,那里有一个简单的两仪七星阵,按国师的说法这阵法能续命。 在淮子玉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团系了铃铛的杂乱红线,但红线另一端有明飞卿牵着,似乎真能续命。 由不得他不信,前几次皇帝的命就是这么被救回来的。 国师:“请少君默念为陛下祈福的口诀。” 口诀无非是祝祷皇帝天命永存,万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 前世明飞卿老老实实地祝祷,为着那人是淮瑾的生父,无比虔诚地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而眼下,他心里默念的只有六个字: “狗皇帝,快驾崩!” 淮瑾离得近,隐隐约约能听清两个字,一个是“狗”一个是“崩”。 他正打算凑近了细听,太医忽然惊呼一声:“陛下醒了!陛下醒过来了!!” 明飞卿:“..............” 满屋的人都惊羡地望向太子妃:紫微星就是紫微星,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皇帝咳出几滴血沫,眼神清明起来,他望向明飞卿,苍老虚弱的声音响起:“你...见了朕该跪下。” 淮瑾上前道:“父皇,他膝盖有旧伤。” “朕...没和你说话。” 淮瑾眉目间涌起不悦,国师见状,满上前打圆场:“陛下,少君站着为您祝祷也是一样的。” “......”老皇帝闭上双目,“朕还未死,你们就敢违抗圣命?” “父皇,我跪便是了。”明飞卿牵着红绳,缓缓跪在了地上,头不卑不亢地抬起,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父皇受得起我这一跪就好。” 前世,明飞卿从国师口中不仅知道了自己夭亡能影响国运,还知道,拥有紫微星命格的人向任何一个人下跪,那位受跪者都会折寿。 皇帝不明内情,见他跪地低自己一等,心头那口气才舒畅了,无比自信地说:“朕是真龙天子,受得起每个人的跪服,就算是紫微星,也不例外。” “父皇说得是。”明飞卿笑着磕了个头。 跪地折寿五年,磕头折寿十年。 这话听起来玄乎,但皇帝确实命不久矣了,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因果关系呢? 明飞卿心道,您受得起就最好啦。 国师见他还磕了个头,皇帝竟然一脸受用,制止的话到嘴边又不敢明着说出来。 皇帝醒转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不过脸颊已经有了血色,先前太医灌了几碗药都如泥牛入海不见成效,明飞卿一来,那些药忽然就起了作用似的。 等皇帝脱险又睡过去后,国师立刻上前扶起明飞卿,急声道:“你可千万不能随便跪别人啊。” 明飞卿按了按国师的手腕,示意他不必说得太细。 国师是因为向太子举荐了明飞卿才从江湖术士一路升成一国国师,他最清楚紫微星命格的厉害之处,自然是更向着明飞卿的。 秦太医空出手,拿了一瓶外抹的药膏来——明飞卿膝盖上的旧伤,太医院人人都记挂着。 他正要掀起明飞卿膝盖上的衣料,忽然察觉到一道危险的视线从背后盯着自己。 秦冉手一抖,才想起来明飞卿如今是东宫的太子妃。 虽说同为男子,本没什么可避讳的。 但太子那脾气... 秦冉十分知趣地将药膏双手递给了淮子玉:“殿下,这药在手心搓热了再给少君敷上。” 淮瑾接过药膏,按秦冉的话照做,明飞卿却抱着膝盖不让他碰了。 淮瑾强行把他的手掰开,又把衣裙掀起,见膝盖上果然红了一片,旁边的几道旧疤也肿了起来。 “殿下不嫌脏吗?”明飞卿忽然问。 淮瑾眉心一颤,当年他从战场救回明飞卿时,他身上的衣物破如布条,身体半裸在阵前,南国的军队将他双手捆起,吊在城楼外,作为“停战牌”。 两年前的雪夜,南国投降,扔下三座城池并一个半死不活的明飞卿。 绳子断裂的瞬间,明飞卿坠落到淮子玉怀中,他浑身上下都布满紫青的红痕,膝盖上的血肉外翻,后背一直在流血,甚至不知道这些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第13页 南国军队撤离前,派了几个死士往城楼外撒了几百本图文并茂的话本。 这些话本记录的是明飞卿和南国君主耶律南炙这三年的淫词艳曲。 画上尤其把明飞卿的神态捕捉得栩栩如生,一览无余地展示耶律南炙如何将西溱皇子的心上人按在床上颠鸾倒凤,配图的文字溢满对明飞卿的调戏与羞辱。 几把利箭破空射穿死士的眉心,染了血的话本飘散在空中,被风吹着翻开,里面的一切不堪都落进西溱士兵的手里,看进淮瑾的眼里。 明飞卿透过干涸在眼睫的血,模模糊糊地看到淮子玉扭曲的五官。 他预料到什么,纵使疲累至极,也不敢再靠到淮子玉的肩上,强撑着挺直肩膀,伤处的血越流越多,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水。 温热的手扣住了他的右耳,淮瑾主动将他破败的身躯按进自己怀里。 明飞卿哑声问:“殿下不嫌脏吗?” 淮瑾不答,只是隔着血泪亲吻他。 第8章 见不得人(前世) 两国休战之后,明飞卿被接回西溱皇城休养。 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这辈子却也离不开汤药了。 入冬前回暖的这日,太后召他进宫,这已是寿康宫第三次邀他,前两次明飞卿都借着身体不舒服躲开了,事不过三,这回再推托,太后怕是不悦,这才进宫待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便多了一马车奇珍异宝——全是太后赐的。 “太后娘娘真地很喜欢公子呢。”天青坐在马车里,手上抱着好几盒宫里御厨做的精致糕点,“进一趟宫送了这么多好东西,那颗夜明珠又大又亮,一看就价值连城,还有这几盒山楂糕。”他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盒子。 “知道公子喜欢吃,娘娘特意让人备了三盒。” 西溱的景太后十分有威望,旁人若得她重视,早就在被窝里偷乐了。 明飞卿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阿瑾不喜欢我跟太后娘娘往来,今日是实在推脱不了了才进了一趟宫,天青,你也收敛着点。” 天青瘪瘪嘴,嘀咕道:“殿下真是奇怪,多个人来心疼公子不好吗?” “慎言。”明飞卿提醒他,“当年赐死淑妃的懿旨是太后下的,阿瑾心头膈应着这件事,我自然要跟他一条心。” “可是这山楂糕真地很好吃。”天青打开盒子拿起一块,在明飞卿眼前晃了晃,“公子这两个月来食欲奇差,山珍海味摆上桌你都不碰几口,今日却一口气吃了六块山楂糕。” 他把山楂糕递到明飞卿嘴边:“公子为了殿下,连吃个东西都要这样瞻前顾后,夫人知道了不知多心疼呢。” 天青是因为长得傻才被亲生父母抛弃,明飞卿收留他后,时常教他读书写字,如今也是个会说成语的小侍从了,他规劝的这些话其实很有道理。 明飞卿被说动了几分,又实在馋得很,没忍住接过山楂糕,三口一块地吃了起来。 正吃得开心,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掀开帘子一角探头进来道:“明公子,前头的路堵了。” 明飞卿抬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路中间在耍杂技,围观的百姓直接把大路给堵住了,马车是万万过不去的。 “这不难办。”马车外随侍的王府侍卫恭敬地朝明飞卿道:“王府的马车路过,寻常百姓自该回避让路。” 前头的杂耍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正是最精彩的时候,如果侍卫此刻上前叫停,不仅败了观众的兴致,还可能让杂技团颗粒无收。 “罢了。”明飞卿看了一眼胸口顶巨石的少年,心有不忍,“不用惊扰他们,我刚好也想下车走走。” 侍卫的视线移到他的膝盖上:“可殿下吩咐过,公子的腿伤未愈,不宜劳累。” “这里离王府不远,走几步路不至于累着。” 明飞卿心意已决,侍卫也不好再劝,天青想起什么,拿过一只白色帷帽:“公子戴上这个。” 明飞卿不解:“我为何要把脸遮住?” 天青不会撒谎,实情说不出口,谎话也编不出个所以然。 明飞卿不以为意,在侍卫的搀扶下顺利地下了马车。 时隔三年再走上京都的街道,才知皇城的繁华程度已经远超三年前,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令他眼花缭乱,这里同穷苦的荼州仿佛不在一个人间。 明飞卿先去看了胸口碎大石,见那年纪小的少年顺利从碎石中起身,周围人都拍手叫好,年长的领头便把锣翻了个面,挨个走过来。 瞧见旁人都往锣里扔铜钱,明飞卿才知这是卖艺人讨赏的意思。 锣递到他面前,他忙从天青手里接过荷包,想也没想拿了一锭金子放进去。 那老板只觉得手上的锣一沉,定睛细看竟然真是一锭金子,惊喜地要道谢时,却找不到人影了。 “公子你也太大方了!!这种一般只要给几块碎银就好了!” 天青刚刚拦都没拦住。 明飞卿却说:“阿瑾给的金子太多,实在不知道怎么花,况且那些人讨生活也不容易。” 天青和两个侍卫:“......”这金子给我我也能胸口碎大石! 街上新鲜有趣的东西实在太多,明飞卿逛得兴起,都忘了腿上的伤刚好没多久。 忽然有几句风言风语传进他耳朵里。 第14页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啊是啊,话本里的图就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里头写的东西真是不堪入目啊,也不知是真是假,男人真能浪成那样?” 这两句话虽然没有特指到某个人身上,但明飞卿听在耳里,大好的心情立刻溃败得七零八落,他转身望去,那两句嘀咕声立刻就停了——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公子,你怎么了?”天青察觉到他脸色忽地惨白下来,十分担心。 “我...我们回府吧。” 膝盖上的伤忽然变得好疼,疼得他一刻都忍不了, 明飞卿低着头,才明白过来那帷帽是有必要戴上的,因为他本就是个见不得人的。 一旦心理卸防,身上的伤痛就变得格外有存在感。 离王府明明不远,明飞卿却走的冷汗涔涔,他脚下虚浮,需得天青和侍卫两边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到靖王府门口,提前绕路回来的车夫正指使家丁往府里卸那一马车礼物。 府邸里走出一个锦衣加身容貌俊秀的男子,明飞卿一时认不出这是何人。 一旁的侍卫说:“那位是相府独子林霁。” “林霁?”明飞卿想起来了,林霁曾和他一同在宫里受过教养,有半年同窗之谊。 林霁也瞧见了明飞卿,一张俊脸笑开:“明公子,三年不见了。” 明飞卿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甚好看,却不能失了礼数,便笑着回:“好久不见。” “你这是刚从寿康宫回来?”林霁打量了一眼礼盒上的花纹样式,那是用金线织就的凤凰图纹,宫里只有太后能用。 林霁常在宫里走动,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东西,殿下看到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靖王府人人都知,殿下与太后面和心不和。 “你似乎很了解殿下?”明飞卿反问。 林霁脸上的笑意更深,他特意走到明飞卿身边,拍了拍他的右肩,在他耳边说:“你在南国同耶律南炙纠缠不清的那三年,一直是我在殿下身边为他排忧解难。我对殿下的了解,绝不比你少。” 听出话里的敌意,明飞卿淡声道:“殿下最困顿的时候是少时在荼州,吃不饱穿不暖,那时怎么不见林公子去他身边排忧解难呢?如今他已入主皇城,受封亲王,林公子倒来排忧解难了?我倒要问问,你排的是什么有忧,解的又是什么难?” 林霁的笑冷了几分,眸中涌出些不满,明飞卿坦然对上他的视线:“同甘共苦,林公子只做到了前两个字,竟也拿出来炫耀。” 林霁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气闷地离开了。 等他走了,明飞卿脸上才露出几丝掩不住的痛苦。 傍晚时,秦太医来替他换药,见膝盖上又有淤血,头疼不已:“这伤才有些起色,公子还是不要外出走动了。” 明飞卿有些失神,等伤处上了药,刺痛之下他才回过神来,呢喃道:“我确实不该出门见人的。” 声音太小,秦冉都没听清,只忙着用最好的药给他止血化瘀。 上完药,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今晚来侍膳的是细春。 “今日殿下在宫里有事商议,嘱咐奴婢先侍候您用膳。今日厨司煮了一道公子喜欢的鱼头汤。” 明飞卿听着声音觉得不对劲,他细细去看细春的眼睛,竟是红肿一片。 追问之下,细春才道出实情:“弟弟前阵子染了风寒,被坊间的庸医用了虎狼猛药,昨夜忽然人事不知,怎么也叫不醒,奴婢...奴婢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话到最后,细春哭出声来。 “原是这样。”明飞卿叫了天青过来,“想必秦太医还在前院拿药,你让他拿过药,去给细春的弟弟看一看,若要用什么名贵药材,只管找我就是。” 细春一听,立即跪下,感恩戴德:“如果弟弟能脱险,奴婢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明飞卿笑了笑,不放在心上,只说:“我这里不用你侍候了,你先回去看着弟弟吧。” 细春又是再三道谢,这才同天青一道退了出去。 桌上一桌好菜,明飞卿却提不起胃口。 知道鱼汤是淮瑾吩咐人做的,便强撑着喝了两碗。 口里还是淡得很,秦太医开的药虽有奇效,却也造成他味觉的暂时性迟钝,许多美食都尝不出味道来。 唯有宫里的山楂糕吃着可口。 明飞卿没忍住,偷偷翻出太后赠的那一盒点心,偷偷吃起来。 他吃得如此愉悦如此投入,以至于淮瑾不声不响走进屋里都没发觉。 “躲在屋里偷吃什么好吃的?”淮子玉随口问了一句。 明飞卿吓得浑身一震,直接被呛得咳起来,淮瑾吓了一跳,忙递了杯水,又给他拍背,飞卿这才缓过来。 他缓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糕点的盒子往身后藏——简直就是做贼心虚。 淮子玉本来没注意到这盒糕点,飞卿越是这个反应,他越要探个究竟。 最后发现这盒子是寿康宫才有资格用的礼盒,这糕点,自然也只能是太后赏的了。 淮瑾面上便有几分不悦,看到桌上只碰了两口的鱼汤就更不高兴了。 明飞卿立刻把手上那块吃到一半的糕点扔下,把一整盒山楂糕都推远了些:“我不吃了,阿瑾,你别不高兴。” 第15页 其实那三盒山楂糕都快被他吃光了。 空荡的盒子说明,明飞卿真地很喜欢太后送的食物。 “飞卿,你说过会跟我一条心。你今日跟太后走得那么近,将我已故的母妃置于何地呢?” 明飞卿低着头,揪着衣袖不安地揉搓,低声解释:“太后派人来请了三回,事不过三,我如果再推辞,怕她误以为是靖王府对她不敬,这才进了一趟宫,也就略坐坐就走了,没有很亲近。” 淮瑾冷声道:“你如果真地不想跟她亲近,那三盒山楂糕出了宫就该扔了。” 第9章 鱼目混 珠(前世) 那日之后,明飞卿连山楂糕都不碰了。 他日日喝着苦药,嘴巴里淡淡的,吃什么都没滋味,整日无精打采地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杏花在日趋冷凉的天气里逐渐凋谢,仿佛他也跟着凋零。 淮瑾极少有时间能来陪他。 在荼州时,虽然万事艰难,但两人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吃的苦都是甜的。 如今,他住进这金碧辉煌的王府里,想见阿瑾一面都要下人去通传,看看殿下有没有时间。 含在口中的蜜饯吮吸不到丝毫甜味,明飞卿随意咀嚼两下便咽了下去。 这时天白过来,看到明公子倚在窗边发呆,便跳到他面前,扮了个滑稽的鬼脸,愣是把明飞卿给吓得回神了。 他抓起盘子里的蜜饯往天白身上扔了一颗,斥道:“你最近也跟天青一样冒傻气了?” 天白接住那颗蜜饯,笑嘻嘻的含进口中。 当年淮瑾被流放到荼州,身边连个像样的侍从都没有,后来偶然间得了一个身手了得的少年,便学着明飞卿,给他取名叫“天白”。 主要还是想跟飞卿凑个同款名字,显得两人是一对。 天白恢复正经脸,说:“今日京中有诗会,殿下遣我来问公子想不想去看看,解解闷。” 明飞卿瞬间支棱起来:“我换身衣服就来!” 王府门口,淮子玉才等了一小会儿,就见长廊处划过一道欢快的身影,不多时,那道身影扑到他面前:“你要带我出去散心?!” 淮瑾眉眼处展开无声的温柔,他抬手抱住明飞卿的腰身:“看你近日不愿意独自出门,闷在家里都快成怨夫了。” “你才是怨夫!”明飞卿笑着回怼过去,眼里闪着久违的光亮,手上紧紧抱着淮瑾,像在荼州时一般亲近。 这时外头几个面生的侍卫提醒说:“殿下,该出发了。” 淮瑾看了他们一眼,反握住飞卿的手,将他从自己怀里推开。 明飞卿愣了一瞬,从前他抱阿瑾,阿瑾都是趁机闹他的,如今却把他推开了。 他抬眼才注意到,王府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多是侍卫装扮,面上严肃,腰上配着皇室的令牌——应当是宫里派来的人。 得到皇帝重视的亲王排场果然是不一样的。 明飞卿不作多想,开开心心地上了马车。 游园诗会在皇宫脚下的抱石园里举行,园内外的红梅已经初露花苞,明飞卿被梅花乱了眼,不知不觉抛下淮瑾独自逛到了门口。 家丁伸手拦住了他:“这位公子,请问你有请帖吗?” “请帖?” 明飞卿自然是没有的,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淮瑾,正准备将他喊来,那家丁又接着问:“这场皇家诗会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家族才有资格入园,敢问你的父亲是几品官啊?又或是你有任何功名傍身?” “......”明飞卿一时被问住了。 他的父亲是个九品芝麻官,连调任进京都不可能。 而他自己,在南国耽误了三年,身上没有任何功名。 家丁看出他的窘迫,原本躬着的腰身挺了挺,语气有了驱赶之意:“看来公子什么都不是,今日是想来鱼目混珠的?您看看那位林公子。” 他特意指了指不远处被众多才子簇拥的林霁:“身世显赫,又是今科状元的绝对人选,这样的人,才是皇家要招揽的明珠,你这样的,哪怕滥竽充数,也是不够格的。” “什么够不够格的?”淮瑾走上前,手自然地搭上飞卿的腰身,视线落在家丁身上。 家丁呆滞地看着被靖王搂进怀里的“鱼目”,原本挺直的腰杆子忽然折断了一般弯了下来,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参...参见靖王殿下!” 淮瑾从天白手里接过一把脱鞘的匕首,用匕刃尖锐的那一端抵着家丁的下巴,将他垂下的头抬了起来,眸中森然:“明飞卿是我王府的座上贵宾,他是本王亲自邀请来的贵客,到了你嘴里,怎么就成滥竽充数的了?” 家丁脸上煞白,两腿又软又抖地弹起琵琶来,想跪下又被匕刃抵着脖颈,他懊悔不已,朝明飞卿迭声道:“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但求王爷...求公子饶我一回!” 明飞卿见他裤裆洇出深色的印迹来,实在是玷污了这满园的红梅,他按住淮瑾的手:“罢了阿瑾,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计较。” 淮瑾这才收回匕首,递了个眼神给园子旁的侍卫,侍卫会意,悄无声息地上前捂住家丁的嘴,将他拉走了。 这一幕,不远处的林霁全看在眼里。 林霁身边的侍从匆匆退出人群——那家丁是相府管家的亲戚,托了关系来抱石园当差,今日本想当众给明飞卿下个面子,没想到靖王殿下如此护短,他如今得去堵好家丁的嘴,免得事情牵扯到相府,毁了林霁在王爷心头与世无争的形象。 第16页 众人入园后,诗会正式开始,明飞卿坐在淮瑾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京中这些才子对诗切磋。 出题的是国子监德高望重的张世济张阁老,有好几个题眼都出得精妙绝伦,明飞卿险些出口对上几句诗,却也知自己没这样的资格——所谓的诗会,其实是今年春闱前的一次摸底。 明飞卿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他确实是个家世低微,毫无功名的“鱼目”,是靠着淮瑾才混进这群“明珠”里。 他正妄自菲薄之时,张阁老又出了个题眼:“以‘济世’为题,做一首五言诗。” 这样的题眼,又宽又泛,且前人已经写过许多佳句,再想突破十分困难。 果然,应诗的才子都没得到阁老的欣赏,连林霁献上的诗,张阁老也摇摇头:“平平无奇,毫无新意。” 林霁面色难堪地坐回位置上。 眼见最出挑的林霁都没办法给出最优解,众才子正想放弃,亭子里忽然传出一道清润的声音。 “阁老,我...”明飞卿虽举了手,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要熄了,这时,淮瑾包住了他搭在桌上的左手,递了个“卿卿最棒”的眼神。 “我来试试吧。”明飞卿这才鼓足勇气,声音也多了几分中气。 张阁老双目一亮——多年前,他与明飞卿有过短暂的师生情谊,虽然只有半年的相处时间,却足以让阁老认定此子非同凡响。 “那就由你来。”张世济含了笑意,看着明飞卿。 明飞卿便将他所想的五言诗吟诵出来。 诗成之后,园内安静了半晌,唯有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又闻梅花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 淮瑾并不表态,事实上,只要他开口夸一句,园内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夸赞明飞卿。 但是这样谄媚多于真诚的虚伪之言,明飞卿是不屑要的,淮子玉也不会这样变相羞辱他的飞卿。 张世济闭目半刻,像是饮了一杯绝世好茶,需得合上双目,隔离一切世俗困扰,细细品味才能给出评价。 “飞卿这首诗,有杜公‘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阁老一锤定音,望向亭子里的明飞卿,不无惋惜,“若无当年那些变故,你定是我门下最出色的学生。” 明飞卿眉眼一展,枯木逢春,忙朝阁老作揖道:“得到老师这般认可,飞卿死亦足矣。” 不得不承认,明飞卿这首诗做得绝妙,在场众人忍不住夸起来:“紫微星不愧是紫微星啊!” “我看不止是紫微星,还是文曲星降世!” “原来阁老当年最看好的学生是明飞卿啊......” 这些话传进林霁耳中,简直比风雪还要刺人。 诗会结束后,张阁老特意拉着明飞卿说了会儿话,又赠了他一只自己珍爱的毛笔,才放他走。 坐进回王府的马车后,明飞卿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毛笔,得恩师赠笔,这是莫大的认可与荣幸。 他抬眸,下定决心:“我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淮瑾早就看出他的这番心思,只提醒他:“如今离春闱开考,只有三个月,旁人为了这场考试,寒窗苦读十年,飞卿,你可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很够了。”明飞卿道。 淮子玉展颜一笑,并不阻挠,反倒是抱过明飞卿:“方才你说,得到阁老一句赞赏,死也足矣,这话不吉利,以后不许挂在嘴边说。” 明飞卿没想到他这么忌讳“死”字,反问道:“殿下难道没听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我同老师说的话和这句是一个意思。” “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共通之意,可我就是不乐意听你说这个字。”淮子玉固执地道,“什么死也足矣,卿卿好狠的心啊,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明飞卿终于从靖王殿下身上看到一点他熟悉的影子了,他无奈又庆幸,收了笔投入淮瑾的怀里: “如果真有那样一天,只要想着阿瑾,我就舍不得死了。” 后来他从高台跃下,确实是想着淮瑾的。 只是他没有舍不得,反而死得更决绝。 第10章 让给他吧(前世)(双更) 皇城的冬天裹着风雪到来。 天不亮,明飞卿就从热乎的被窝里艰难爬起,下床后随手披了件狐狸毛冬裳,而后点了灯,坐在桌前看起了书。 外头正簌簌落雪,王府门口银装素裹。 管家抱着鹤氅候在府邸门口,远远见到王府的马车驶来,立刻带人上前去迎。 淮瑾昨夜入宫,直到今早才回府。 他一下马车,管家立刻拿了鹤氅给他披上:“厨司备了姜片炖鸡,殿下喝些汤暖暖身子?” “不必了。”淮子玉箭步迈入府邸,“我去内院看看他,你们不用跟着了。” 王府离皇宫近,淮瑾经常深夜入宫,清晨回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明飞卿。 他走到卧房门口,毫不意外地看到屋里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他推开房门,带着一身寒气闯入,伏案看书的明飞卿竟一无所觉。 往常这个时辰,明飞卿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淮瑾时常在这个时候偷偷亲吻他,明飞卿醒来时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做了不可言说的梦。 最近几日,淮子玉亲不到睡着的明飞卿了——自从决定参加春闱,明飞卿起得比鸡还早。 第17页 他走到桌前,影子挡住灯的光亮,明飞卿才发现他来了。 淮瑾抬起微凉的手,放在明飞卿两颊揉了揉,仿佛是个软软的暖手宝,揉够了才问:“早上又湿又冷,你身上不难受?” 对于一个余生都离不开汤药的病人来说,在冬日里晚睡早起地苦读,无异于凌迟般的折磨。 明飞卿却乐在其中:“有一点点,不过我很开心。” 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做并且能做好的事情,他当然开心,哪怕这份开心建立在身体的病痛之上。 淮瑾去摸他的手心,和脸颊一样微凉,屋里的地龙烘烤得暖如春日,但明飞卿手心还是发凉,归根究底是身体虚弱的缘故。 淮瑾知道他在强撑着,问也不会说实话,便叫人去取热水,又让管家去把姜片炖鸡拿进内院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明飞卿双脚浸在热气蒸腾的热水里,膝盖旧伤上覆着两片温热的毛巾,双手贴在鸡汤的碗沿取暖,脸颊渐渐晕起红润的血气。 淮子玉替他把鸡腿上的肉拆下来,一块一块喂进飞卿嘴里,末了又盯着他把汤喝了,还夹起汤底的姜片送到他嘴边:“姜片驱寒。” 明飞卿苦着脸把两块姜含进口中,虽然味道不好,但身体确实回暖过来,一暖他就想睡,眼皮上下打架,却强撑着要把书里的字看进去。 淮瑾抽走他手里的书:“不许看书,去睡觉。” 这个人两个月前才捡回一条命,现在为了一场春闱考试,怕要把这条残命耗进去。 明飞卿伸手去抢书,稍一动作就觉得头晕脑胀,眼前黑了片刻,再清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秦太医正抓着他的右手把脉,淮瑾一脸担忧地站在床边。 秦冉把完脉,耳提面命要多休息,又给开了新药。 明飞卿一脸沮丧,苦药端到嘴边,他把头转了过去,闷声道:“娘亲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功名,我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她。” 淮瑾叹气:“只要你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就不阻挠你进考场。” 明飞卿这才提起一点精神,拿过苦药咕噜咕噜喝光了。 他撑着病躯在寒冬腊月苦熬了三个月,终于在开春顺利地完成了春闱考试。 一个月后,春闱前三甲的卷子送到皇帝面前。 卷子是匿名卷,老皇帝审阅了前两份文章,面上无波无澜,等阅完第三份试卷,忽然拍手叫好,迭声称赞。 殿内的林丞相立即探头去看试卷的内容,期望这份让皇帝龙颜大悦的卷子出自自己儿子林霁之手。 皇帝当场将第三份试卷定为一甲,其余两份分别位列二三名。 名次定下后,张阁老才将朱卷的名字书写上。 林丞相眼睁睁看着那份一甲文章写上了“明飞卿”三个字。 不只林相,连皇帝的笑脸都暗了暗。 “这就是那位让太后转危为安的紫微星?朕听说子玉很偏爱他。” 张阁老原想说些什么,林丞相先跪地道:“请圣上恕微臣大不敬之罪。” 老皇帝看他一眼:“爱卿何出此言?” 林丞相:“微臣曾在书中看过,所谓紫微星...其实,其实也就是帝星。” 身负帝星命格,本是天降祥瑞。 可若此人身份低微更不是皇室人员,这不就是上天在明示——所谓的“紫微星”将来是要将淮氏江山取而代之的祸害吗?! 思及此,老皇帝的脸色已如酱油般乌黑。 近几年,他听过不少传言。 得紫微星者能得天下,子玉自从身边多了个明飞卿,几乎万事顺利,最近一年更是平步青云,剑指储君之位。 皇帝膝下本来有五个儿子,淮瑾是最小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盖因淑妃当年言行无度公然弑君而牵连获罪。 他将这个儿子扔到荼州那等穷苦地界,连亲王的军队和仪仗都不曾赐予,很明显就是不要这个儿子了,只不过下不了杀手,才变相将他流放,根本不想再管他生死。 但淮子玉却逆流而上,不仅将荼州那等蛮荒地界经营成四方交通枢纽,更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军事才能,西溱边境十六城,在三年内被淮子玉尽数收复,更将棘手的南国打得高挂免战牌最后不得不议和的程度。 他回京后,又用各种合情合理的手段把挡在他前面的皇兄一个一个弄垮,那四位都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淮瑾总有办法把皇帝逼到不杀亲子不足以平民怨的地步。 短短三年,老皇帝膝下就只剩下淮瑾这个近乎完美无缺的皇子了,自然,他就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淮瑾身后没有家族支撑,在宫里也没有母妃协助,他曾是西溱皇室最低贱的皇子,纵使身上流着皇室血脉也不妨碍他被人踩在泥里。 这样一个人,忽然在逆境中激流而上,如有神助。 这个“神”难道真是身负紫微星命格的明飞卿? 皇帝不寒而栗,他垂眸看向那份绝佳的文章。 此人就用了三个月,就能碾压寒窗苦读十年的林霁——要知道,林霁的天资绝不算差。 皇帝看到明飞卿在文章里大论天下局势与治国之道,仿佛窥见百年后的西溱落入此子手中,之后改旗易帜,淮氏一族彻底没落。 他头疼地闭上眼睛,拿起朱笔在明飞卿的试卷上画了一个血红色的叉:“朕决不能让这种人进朝堂!” 第18页 张阁老眼见皇帝失态,惊吓不已:“陛下,明飞卿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陛下何苦纠结于所谓的星象呢!?” “你给朕闭嘴!”皇帝震怒:“朕决不能拿淮氏一族的未来做赌注。明飞卿...明飞卿...” 他抬手,在文章里随手圈了一句话:“他在文章里抄袭朕的政论,朕要废去他的功名,此人永世不得再入科考!” 此番变故当日就传进淮瑾耳里。 在圣旨下达之前,他紧急进了一趟宫,替明飞卿辩驳道:“他仅仅用父皇的政论做了一句引言而已,人人都是这样写的,林霁更是用了一整段进去,父皇凭什么判飞卿作弊?” 皇帝隐在日光的阴影里:“朕说他作弊,他就是作弊。” 淮瑾:“三甲文章早已公示多日,父皇是皇帝,你能一锤定音,却未必能让国子监的学生和民间百姓信服!” 皇帝:“确是如此,所以朕要你去劝劝明飞卿,劝他将一甲的功名让给榜眼林霁,否则,朕就以科举舞弊的重罪,将他下狱,他那副身子骨,在牢狱里能撑几日,子玉,你心中有数。” “父皇是在逼我。”淮瑾隐在袖下的手握得死紧,几乎要把骨头扭断,他咬牙切齿,连伪装都忘了,像一只随时要伏击老狼的小狼,双眼充斥着愤怒与欲望。 老皇帝并不将幼崽的愤怒放在眼里,他打了明飞卿一巴掌,却把糖塞进了淮瑾手里:“办好这件事,你就是西溱名正言顺的储君。” “你如今的愤怒朕全然理解,朕要提醒你,只要站在最高处,才能保住自己想保的人,你还远远不够。” 宫里的旨意还是下到了王府门口,太监宣旨时,周遭的百姓以为是状元郎要诞生了,都等着来蹭些喜气。 然而这道圣旨却是敲打明飞卿科举舞弊一事。 “陛下要明公子好自为之,莫做这种肮脏事。”大太监念完繁琐的旨意,不忘转达皇帝的口谕。 这话周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听懂了其中原委,大骂一声:“晦气!”,紧接着所有来蹭状元郎喜气的人,都开始唾骂。 明飞卿面颊发热,耳鸣不已,良久,他才想起为自己申辩:“我没有作弊,陛下是不是弄错了?” 大太监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只将圣旨递过去,明飞卿不接。 “不接圣旨,视为大逆不道。明公子,接了它。”大太监低声道:“莫要牵连王爷啊。” “......” 明飞卿如遭雷击,迟钝地抬手,就要碰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淮瑾骑马赶到。 他如见救星,扔下圣旨,起身飞扑进阿瑾怀中,抓着他的手迭声说:“圣上一定是弄错了,他怎么会说我舞弊呢?我没有舞弊,阿瑾,你知道的!我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飞卿。”淮瑾抱住明飞卿,替他揩去眼角急急落下的泪珠,“我知道你不屑做这种事。” 明飞卿终于能透出一口气来,正想说要进宫里和圣上亲自解释,淮子玉忽然捧着他的脸道: “飞卿,把状元的位置,让给林霁吧。” 明飞卿睁大了泪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淮瑾口中说出来的。 淮瑾说:“你已经有我了,人不能贪心。” 明飞卿眼角淌下泪水:“我拿我应得的东西,在你口中,变成了贪?” 淮子玉无言以对,他只能扣住飞卿的后脑勺,深深地亲吻他。 明飞卿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眸中的光黯淡下来。 半个月后,林霁风风光光地当上了状元郎,坐在白马上,春风得意,腰间还挂着靖王府的腰牌。 明飞卿隐在酒楼上,垂眸看着这一切。 他忽而惨笑一声,把天青吓了一跳。 天青回眸的瞬间,看见公子呕出一大口血,直直倒了下去。 第11章 新婚(前世) 春末时节,淮瑾受封储君,成了西溱名正言顺的太子。 明飞卿从王府搬进东宫,住进了山月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淮瑾阵营的所有心腹几乎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只有明飞卿还是个身份不明不白的“贵客”。 他也没有心力在意这些。 “公子,求你喝点药吧。”天青把热了三轮的药汁端到明飞卿面前,求着他喝一点。 明飞卿闭着眼,抿着没有血色的唇避开了勺子。 一整个春日,他都缠绵于病榻,起先只是气急攻心,因为不愿吃药,病越拖越重,整整两个月不见起色。 就算搬进这华丽的东宫,他也无心消受。 天青急得要哭,生怕公子就这么病死过去。 他正无计可施之际,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来。” 天青猛地转头,见太子殿下不知何时进了屋里。 天青对淮瑾是有几分怨气的。 从前公子生病,淮瑾几乎时时刻刻守在身边照顾,如今这位飞黄腾达,眼看就是下一任皇帝,对公子的态度却变得冷淡许多。 再不满也不敢明着表现出来,他起身让出位置,瞪了一眼淮瑾的后脑勺,这才出去。 明飞卿听到动静,睁开眼打量了一眼眼前人。 淮瑾身穿储君制式的华裳,俊俏夺目,富贵逼人——再不是当年那个被认作乞丐的潦倒皇子。 “殿下今日怎么纡尊降贵来我这儿了?” 第19页 淮子玉眉心一拧:“你该喊我阿瑾。” “不敢。”明飞卿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我算个什么东西,哪敢喊你的小字。” “...飞卿,别这样。”淮瑾用勺子搅了搅药汁,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你不喝药,病是不会好的,病如果好不了,届时怎么参加婚宴?” 明飞卿后背一凛,瞳孔剧缩,他虽深居内院,却听过外头不少风言风语。 皇帝不仅封了储君,还打算赐婚。太子妃的人选皆是皇城里的高门显贵,让淮瑾挑能挑花眼。 挑了两个月,终于挑到个钟意的了。 明飞卿很想装作不在乎,可惊涛骇浪般的愤怒与伤心让他无法顺畅呼吸,头脑嗡嗡作响,眼睛酸胀,终于掉下两行泪,他慌乱地偏过头,哽咽道:“我要回荼州,我要一个人...回去。” 荼州虽苦,但那时的阿瑾是甜的。 淮瑾说:“可荼州已经没了。” 明飞卿怅然:“荼州没了,阿瑾也跟着没了。” “阿瑾一直在。”淮子玉倾身,吻住明飞卿,尝到了泪水的苦涩腥咸,明飞卿睁大泪眸,有气无力地将他推开:“你都要跟别人成亲了,还敢这样轻薄我?” 淮瑾一愣,忽而低笑出声:“西溱哪项律令规定,储君成婚前不能亲准太子妃?” “什么?”明飞卿一时没反应过来,淮子玉趁他发懵,抬起药碗含了一口药,继而挑起明飞卿的下巴,嘴对嘴将药哺了过去。 明飞卿下意识吞咽,药的苦涩辛辣让他回过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父皇讨了赐婚的圣旨,自今日起,你就是西溱的准太子妃。”淮瑾抚摸他的鬓角,温柔地说,“明家会从随州迁进皇城,你母亲会得到二品诰命,你的父亲也将升任五品知府。” 明飞卿垂眸:“是补偿?”补偿他把功名让给了林霁? “不是。”淮子玉正色道,“十年前,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为今日这一刻做了无数设想。” “飞卿,卿卿。”他说,“你知道的,我处心积虑爬上这个位置,是为了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明飞卿点点头,抖落两颗微凉的泪珠。 他懂淮瑾的苦,懂他的恨,懂他的野心,懂他的抱负。 “我在这个人间,本没有要爱的人。”淮子玉说,“你是个意外。” “我想好好爱你,你要给我这个机会。” 他把药送进明飞卿嘴边,在满眼的恳求下,明飞卿终于张开嘴,自愿把碗里的药喝得一干二净。 这本就是一场心病,淮子玉是最好的心药。 那日之后,明飞卿又“活”了过来,他乖乖吃药,认真地锻炼身体,为月末的婚礼做准备。 储君大婚,是整个西溱的喜事,只是太子殿下娶了个男人做太子妃,多少还是引起了争议。 百姓嘴碎,把这稀罕事儿翻来覆去地讲,渐渐地就没人在意数月前的春闱风波,反倒认定明飞卿有过人之处,所以殿下甘愿为了他冲破世俗。 当日诗会的诗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但凡是个识字的都能看出明飞卿的文采远在林霁之上,林霁虽坐稳了状元之位,却遭受了不少质疑,连同僚都在暗地里讥讽他德不配位。 这些他尚且能忍,直到东宫纳太子妃的事传进他的耳朵里。 “凭什么!!”林霁抬手摔了一个价值连城的花瓶,“明飞卿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功名没功名的贱民,也配入主东宫!?” 林丞相恰好进来,见满地都是碎片,出声制止道:“你闹也没用,事情已板上钉钉,别把自己的心疾折腾出来!” 他朝林霁扔过一样东西,林霁伸手接过一看,竟然是东宫的婚宴请帖! 林霁把请帖撕得稀碎,扔在地上,对着那一片写着“明飞卿”的碎片狠狠踩了几脚。 两年前,他处心积虑灌醉了淮瑾,期望他能松口承认——哪怕殿下对他有过一瞬间的喜爱也好。 淮瑾确实说了动听的情话。 他摸着林霁的脸,轻声说:“只是有几分像,但没有人比得过你。” 这句话之后,叫的是“卿卿”。 林霁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滋味——他生来是天之骄子,却做了明飞卿这种卑贱之人的替身。 他不好受,明飞卿凭什么好受! 东宫的婚礼隆重无比。 在宫里行过大礼后,回到太子府还要再摆一场盛大的宴席。 林霁坐在席位上,眼睁睁看着淮瑾与明飞卿十指相扣,看着他替明飞卿挡酒,又看着他亲自将明飞卿送去内院,再满脸笑容地回来。 他拿起杯子,将里头的酒尽数饮下,饮过三杯后,他拿起酒杯朝淮瑾走去:“殿下,我祝你...” 话未说完,酒杯从他手中脱落,他整个人向前跌倒,淮瑾伸手扶了一把,林霁便顺势攀爬着他的胳膊,倒进他怀里。 相府的侍从大喊:“公子定是心疾犯了!” 在场的宾客都是皇城中有头有脸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眼下人倒进淮瑾怀里,淮子玉若是见死不救,必遭人诟病,皇帝那里一定会知道。 他只好打横抱起晕过去的林霁,高喊:“去叫太医!” 宾客中自然也有太医院的人,秦冉看林霁虽然捂着心口满脸痛苦,却没见他脸上浮有病态的红晕——这先天心疾发作,最明显的表征就是面颊绯红一片。 第20页 他断定林霁的情况应该不严重,施针就能清醒,正准备上前,他的恩师王院判先站了起来,走上前替林霁把完脉,一脸凝重地说:“情况危急,得找个地方让他躺下。” 淮子玉只好抱着林霁往偏院的客房赶,秦冉跟在身后,正想一探究竟,王院判拦住他道:“你难道不相信为师的诊断?” 秦冉只好退后一步,恭敬道:“学生不敢。” 按王太医的说法,林霁今夜醒来之前都离不开人。 淮瑾本想让太医看着,林霁却在晕迷中喊着他的名字。 王太医顺势道:“殿下不如就留下来吧,若是林大人醒了瞧不见你,只怕心疾会加重,这种病很是凶险,稍有不慎就能要命啊。” 淮瑾:“我守着就是,你退下吧。” 太医一走,淮瑾便坐到床边,仔细看了看林霁的脸色,手忽然抬起,放在林霁脖子上,慢慢地收紧。 他这双手沾了不少鲜血,总带着森冷的戾气。 林霁的脸色因为窒息开始发红,淮瑾掐着他的脖子将他上半身半提起来。 再稍稍用力,就能拧断这截脖子。 但林霁依旧没醒。 淮子玉松手,任由林霁跌到床上,他拿过手帕擦了手,冷声道:“看来是真病了,那本王就陪你一晚上。” 他掐着林霁的下巴,眸中阴暗:“免得死了给东宫添晦气。” 明飞卿在山月阁等至深夜,只等到前院丫鬟来禀说:“殿下在看顾病倒的林大人,只怕今晚过不来。” 丫鬟将前院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明飞卿顾不上新婚的礼节,直接出了新房,往偏院赶去。 偏院灯火通明,他隐在门外,看到淮瑾果真守在林霁身边。 他思忖片刻,推开虚掩的门进了屋。 淮瑾抬眸见到他,起身道:“你过来做什么?”这屋里的药味都把明飞卿身上的香味给冲没了,淮子玉十分介意这一点。 但明飞卿听着,却以为是淮瑾嫌他来得不是时候,在赶他走。 他抓着淮瑾的衣袖摇了摇,小心翼翼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真怕淮瑾忘了。 腰间为了新婚佩戴的玉佩铃铛碰撞作响,扰人心弦。 淮瑾握住他的手:“你回去等我。” “......”明飞卿欲言又止,他知道阿瑾是守诺的,从未对他食过言。 他信了这句话,独自回了山月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乖乖地等下去。 等到夜幕深沉,等到天光乍现,等到日上三竿。 大概是从这一晚开始,淮子玉的承诺在明飞卿心里开始贬值。 直至最后变得一文不值。 第12章 帝王心术(前世) 新婚仅半年,皇帝就病了,这病来得凶险,太医院束手无策。 明飞卿被太后召入宫中,在国师的帮助下,为重病的皇帝祈福。 果然和八年前一样,当夜皇帝就转危为安。 皇帝醒来时,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但等他从国师口中得知是明飞卿让自己的病情乍然柳暗花明后,脸色沉得比重病时还要骇人。 他在病榻前下了一道嘉奖的圣旨,很快西溱所有百姓都知道,当朝太子妃的命格是少见的紫微星,他能给所有人带来祥瑞,只要有他在,西溱的国运就会欣欣向荣。 一时间,明飞卿被捧成了西溱的福星,不仅达官贵人要同他交好,连民间的百姓都想蹭一蹭紫微星的福气。 这日东宫门口来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妇女,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病恹恹的婴儿,她跪在门口,哭求太子妃出来救救她的孩子。 明飞卿在内院听说了此事,放下书出府看了看,只见妇女的举动已经引来许多人围观,一群百姓翘首盼着他来救人。 那孩子病得没有一丝生气,着实可怜,明飞卿让管家取了点银两,交到妇女手中,让她给孩子治病。 那妇人忽然抓着他的手哭求道:“求大人施舍一点福气给我家孩儿吧!” 宫里的事已经传开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明飞卿能挡灾压煞,得到他祝福的人都能化险为夷。 国师特意劝过明飞卿:“世人皆苦,与其渡他们,不如渡自己。”显然是在提醒他不要多管旁人的疾苦 妇人见他犹豫,硬将孩子塞进明飞卿怀里,接着磕头求道:“宫里贵人的命是命,我孩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草民卑贱之身,只能以死相求!” 说着当真要去撞柱寻死。 东宫的侍卫急忙拦住了她。 她这几句话激得周围百姓议论纷纷——是啊,这紫微星难道只救宫里的贵人,而视普通百姓为草芥吗? 明飞卿骑虎难下,只得伸手抵在孩子高热的额头,念了一段祝语,而后将孩子还给妇人,道:“那些玄乎的说法你不能尽信,要给孩子找个大夫好好看看才行,这些银钱你收着吧。” 妇人接过银钱,再三感谢,周遭人也对太子妃赞不绝口。 明飞卿却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今日这样一闹,以后但凡是个人都来求公子相救,公子哪里救得过来?”天青也看出其中的不妥来。 明飞卿踏入院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今日如果见死不救,牵连的是阿瑾的名声,他是当朝储君,能为他争得几分民心,我累点也没什么。” 第21页 天青:“公子为殿下尽心尽力,殿下却整日不着家。” “他不曾亏待我。”明飞卿推开书房的门,拿起桌上一份邸报,“近日西夷那边不安分,他正为此烦心,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不要给他添乱。” 东宫的邸报将近日朝堂变动写得十分详尽,明飞卿看出皇帝迫不及待想对西夷用兵。 果然,傍晚时宫里就传来一道旨意,皇帝要派大将西征,西征前要为将士们举行祈福问天的典礼。 这样的典礼历来都是皇帝亲自主持,以显诚意。 今日这道圣旨却点名要明飞卿一同参加祈福大典。 明飞卿懵懂地接过圣旨,根本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就算他要皇室成员参与大典,也该是淮瑾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去,怎么偏偏选中了他呢? 这个问题,晚上回来用膳的淮瑾给了答案:“父皇的意思是,你是紫微星,有你为西溱将士祈福,此战一定旗开得胜。” 明飞卿听了反问:“西夷虽是小国,但占尽天险的优势,数百年来西溱都拿不下西边边境,父皇此举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淮瑾往他碗里夹了个盐焗鸡腿:“此次西征的大将是我麾下的宋百,他用兵老道,连南国军队都惧他三分,更何况小小一个西夷。” “......” 淮瑾麾下有哪些心腹大将,明飞卿都知道,宋百确实是军事奇才,有他挂帅,胜算仅次于淮瑾亲自西征。 “是我说错话了。”明飞卿看着碗里的鸡腿说,“大战在即,我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一定会好好为西溱儿郎祈福的。” 祈福的吉日转眼就到。 大典在泰和殿外举行,为了此次祈福,皇帝特意命人建造了三尺高的玉台。 玉台上有一百级木质台阶,跨过百级台阶,才能登上玉台,上香祈福。 能登上玉台上香的历来只有皇帝,哪怕淮瑾是储君也没这个资格,而明飞卿却借着生来的紫微星命格,在这一日和皇帝站在了一个高度上。 文武百官只能跪在玉台四周,连抬头瞻仰都没有资格。 吉时一道,钟鼓并着青铜号角的声音威严响起。 一袭龙袍的皇帝从国师手里接过三根盘龙金香,双手捧持,肃穆地登上百级台阶,在玉台之上向天祈福。 国师示意明飞卿过来,明飞卿便走过去,双手接过同样的盘龙金香。 盘龙金香的气味清甜,在明飞卿手里幽幽燃烧。 淮瑾站在玉台下,望着一身端庄华服的明飞卿在线香缭绕的烟雾中一步步登上玉台。 他本就生得好看,今日更是恍如谪仙临世。 忽然,明飞卿的脚步顿在了阶梯中央。 三根金香从他手里脱落,他脑袋朝后,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猛地向后仰倒! 淮子玉神色一滞,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 明飞卿一脚踩空,从五十级台阶摔落!! 群臣百官听到动静,齐刷刷抬头,就见太子妃从祈福的台阶滚落下来! 一段剧烈且漫长的闷响过后,明飞卿的身体落到了地上,滚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淮子玉大惊失色,冲上前抱起明飞卿,见他嘴角溢血,额头被撞得淤青一片,身上的华服被木头划得破烂不堪,手脚都带着可怖的擦伤。 他被淮瑾抱起来时,眼睛是闭着的,但他很快惊醒过来,染血的手抓住淮子玉的衣领,双腿应激一般曲起,沙哑痛苦地喊:“阿瑾,好疼...!” 淮瑾视线下移,才看清深色衣裙下,膝盖处洇染出的血迹,而血迹之上,骇然倒插着两根尖锐的木锥! “飞卿...太医...太医呢!!”淮瑾慌乱地大喊,百官里只有秦冉反应过来,顾不上礼节冲上去。 这时,林丞相忽然朝玉台上的皇帝高喊:“祈福大典出此意外,这是大大的不祥啊!!” 国师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跪在地上,想申辩什么,却实在找不出理由——如林相所说,祈福中途见血光之灾,确实是大凶之兆! 他抬头看着木质的百级台阶,台阶的扶手不牢靠,明飞卿滚下来时,如果运气不好,那些外凸的木锥就能要了他的命——这样看,只是捅穿膝盖已经是万幸,稍有不慎,这木头能捅穿他的心脏! 眼下根本不是祥瑞与否的问题,而是追责建造玉台的木匠! 国师正要说这件事,高高在上的皇帝俯视了一眼因为失血已经晕迷在淮瑾怀里的明飞卿,甩袖道:“朕的诚意上天已经看到,至于太子妃,恐怕是老天不让他上这玉台,既然如此,朕不作强求。” 淮瑾怒而瞪视了一眼皇帝,抱着明飞卿的手渐渐收紧。 “殿下。”秦冉按住他的手,极力劝道:“少君的性命要紧,快把少君抱回内殿!” 淮瑾被明飞卿身上的血腥味扑得心慌意乱,迟钝了几分,才小心翼翼抱着明飞卿往内殿赶去。 群臣百官心中各有思量,皇帝更是一脸运筹帷幄。 林丞相的目光,落在台阶上那三根盘龙金香上。 谁会想到,明飞卿手里的三根线香被下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呢? 第13章 不祥(回重生线) 内殿的地上蜿蜒出刺目的血迹。 明飞卿身下的衣物全部浸在鲜血里,他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神识混沌,脸色白如霜雪,布满细密冷汗,胸膛剧烈起伏,但没有一口气是喘得匀长平稳的。 第22页 秦冉知道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人命,他让淮瑾抱起明飞卿的上半身,准备把木锥拔出来。 淮瑾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纷飞,也见过被吊在城楼外只剩半条命的明飞卿,按理说他不该慌神。 但秦冉喊了两遍他的名字,淮子玉才回过神来,他万分小心地抱住明飞卿软绵的上半身,让他的后脑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而后用手捂住明飞卿半睁的眼睛。 药童拿了一碗麻沸散,明飞卿只喝得下三分之一,其余全部混着血吐了出来。 不能再耽搁了,秦冉拿手帕擦掉双手的冷汗,握住明飞卿右膝盖上的木锥一端,朝太子爷递过一个眼神,淮瑾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紧紧搂住明飞卿的上半身,贴在他耳边,颤着声说:“忍一忍,飞卿,忍一忍就不疼了。” 混沌间,明飞卿的潜意识还是愿意相信阿瑾,他渐渐放松下来,身体刚刚舒展,膝盖处就传来碎骨撕肉的剧痛。 秦冉拔出了右膝盖的木锥,鲜血如柱喷射到他脸上。 明飞卿的膝盖上就像破了一个窟窿,原本有木锥堵着,失血还在可控范围,现在堵塞的东西被拔了出来,血汹涌而出。 他整个人应激一般地挺直了身体,却连喊疼的力气都不再有,身体又软下来,彻底晕死过去。 秦冉忙着止血,太医院另外几位太医冲上来给明飞卿针灸施药。 这条命万分艰难地被救了回来。 第二日傍晚,明飞卿才被接回东宫。 管家一早听说祈福大典出了事,心中已有准备,但看到太子爷从马车里抱下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少君时,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伤成这样! 祈福大典上的意外被皇帝轻轻揭过,毕竟大军西征在即,稳定军心才是最要紧的。 半个月后,二十万西溱军队出征,这一日,明飞卿在尸横遍野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不同于之前的混沌迷糊,他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抓过淮子玉的手:“阿瑾,我心里不安,这场战能不能不打?” 淮瑾没想到他醒来关心的是这件事,心中又酸又涩,他把明飞卿按回被窝里:“这场战父皇志在必得,我也干预不了。” 两百年前,西夷曾是西溱的一块领土,因为天高皇帝远,西夷当时的郡王挑了个时机自立为王,借着天然的地理优势和西溱分裂开来,重新创了一个王国,并且发展势头迅猛,对边境的威胁越来越大。 西溱皇室将收复西夷视为大任,西夷是历代帝王的执念,哪怕淮瑾日后登基,也得担起这个大任。 谁在位期间能收复西夷,谁就能博得千古名声,受万世称赞。 明飞卿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连阿瑾都劝不动皇帝,自己更是人微言轻,便不再坚持。 他才觉出身上的不痛快来,膝盖上像是被压了两座山,又闷又沉,虽然不痛,却如同被蚂蚁钻骨头一般难受。 他一眼瞥见了床边的轮椅,看着淮瑾的眼睛问:“我以后...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淮瑾拿药的手一顿,他握住明飞卿放在被子外的右手,与他掌心相贴:“太医说...只是一年内离不开轮椅,这一年好好用药调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他眼里跃出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 淮瑾不忍多看,垂眸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他说着,将明飞卿的手握得更紧。 明飞卿不疑有他,反倒自责起来:“那日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走到一半忽然头脑发晕,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弄砸了整个祈福大典。” 他从南国回来后,身体就不算好,时常头疼脑热,便以为那天也是受了风,自己体弱病倒的。 “不能全怪你。”淮子玉垂着眸说,“我已让人处置了建造玉台的木匠。”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日的异端? 那台阶的木锥如果不是事先就被人弄松了,明飞卿就算摔下去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怎么处置的?”明飞卿听了却着急起来,“发生这种事,没有人能料到,木匠也很无辜,阿瑾,你别苛待他们。” 淮瑾叹了口气,整个局里,唯一无辜受害的人只有明飞卿,他却懵懂不知,还在为加害者求情。 “我罚了他们三年俸禄,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顺便把这些木匠的膝盖挖了喂狗。这话,淮瑾是不会明说的。 明飞卿信以为真,以为这群人出宫还能有活路。 一个月后,他勉强能下床,慢慢适应了沉香木做的轮椅。 秦冉日日上门替他把脉用药,几乎都快成东宫专属太医了,明飞卿的身体被他一点一点调养好。 然而前线战事却不容乐观。 三个月后的凌晨,皇城外疾驰来一匹马,马上之人高举手中战报:“八百里加急战报!快开城门!!” 战报一路加急送到宫里,展开在皇帝眼前。 “我军在天险峡谷遭遇雪灾,又遇雪崩,西夷军队趁虚而入,二十万大军葬身边境,他们...他们还将...”送战报的小兵泣不成声,“他们还将宋百将军的人头挂在峡谷上,让他看着自己麾下将士尸痕遍野!!” 皇帝面色铁青,轰然跌坐到龙椅上。 “二十万大军...那全是我西溱的精锐啊!” 第23页 那些将士,最小的17岁,最大的也不过20出头。 他将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他勤勉半生,却要为了一场战役晚节不保,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这个皇帝淹死。 “他们是死于雪崩,是天灾...”皇帝呢喃道,“是老天要降下这场灾祸,不是朕决策失误...是...是明飞卿,当日祈福大典上,他惹怒了上天,所以上天才要降罪到我西溱儿郎身上!” 皇帝猛地起身,越说越坚定:“没错,没错!什么紫微星,他根本就是一颗灾星,一颗祸国殃民的灾星!!” 前线惨败的事第二日就瞒不住了,民怨滔天的同时,有人刻意把当日祈福大典的意外重提。 “是太子妃心不诚,所以老天发怒了!” “不是说有紫微星在,我西溱国运就能欣欣向荣吗?!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 东宫门口,明飞卿正在给那些雪天受冻的乞丐施粥。 他坐在轮椅上,亲手替他们盛粥,每个乞丐可以领到一碗分量充足的米粥,两个热乎的烤红薯,并一袋生米。 其实这些事交给管家和下人操持就行,但明飞卿自小受母亲苏秋的影响,在荼州时,就常常跟着母亲施舍糕点给吃不饱饭的人。 “达则兼济天下”,哪怕今日他成了太子妃,也不曾忘过母亲的这句教导。 “少君!少君!!”采买回来的细春疾跑而来。 明飞卿转头望去,见细春一脸慌张,便将盛粥的勺子交给天青,他腾出手来问:“出什么事了?” “前线惨败!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什么?” 今日忙着施粥,竟没留意这些动向。 明飞卿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殿下呢?!” 西征的大军里,不仅主帅是淮瑾的生死之交,那些年轻的将士也有一大半是受过淮瑾调教的。 此番战败,淮瑾一定深受打击。 “殿下还在宫里!来不及管那么多了,少君,你快进府躲躲!”细春着急地要把明飞卿推进府里。 明飞卿不明所以:“这还要施粥呢,我又为何要躲?!” 不等细春回答,浩浩荡荡的声讨人群已经冲到了东宫门口。 “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们的将士们惨死于天灾啊!!” 有人指着明飞卿,怒斥。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灾星,灾星!是你在祈福大典上惹怒了上天,所以我们才会惨败!二十万人的性命都毁在你手上!” 这群人一边骂,一边抓起菜叶朝明飞卿扔来。 东宫的侍卫立刻上前保护,百姓见侍卫带刀,更加激动,竟然当场和侍卫冲撞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原本排队的乞丐见此情景,立刻上手抢桌上的红薯和生米,混乱间米粥倾倒在地上,烫伤了几个施粥的小丫鬟。 “就是他!!” 凄厉的声音划破混乱的局面,明飞卿转头看去,认出说话者是数月前跪在东宫门口求他救孩子一命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手中已经没有婴儿,身上穿得素白,她指着明飞卿,哭着斥骂:“我儿已经重病不治,你当日究竟是祈福还是诅咒!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根本不是什么紫微星,你是灾星,灾星祸世,害死了我两岁的孩子,害死了二十万西溱儿郎!!你就该以死谢罪!!!” 一颗石头凌空飞来,砸中了明飞卿的额头,他只觉得一阵剧痛,抬手一摸,一片湿润的血迹。 他看着眼前愤怒激动的百姓,恍惚以为自己是这场战役的发起者,又或者他是西夷的主帅,否则难以解释这群人将愤怒撒在他身上的行为。 他摊开自己的手,仔细看了又看,上面只有他自己的血,没有别人的。 没有那个孩子的血,更没有二十万将士的血。 不是他杀的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他是祸害? 侍卫挡不住越来越多的闹事群众,挡在明飞卿身前的天青和细春被好几个人扯开。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明飞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有人往他身上砸菜叶,有人往他身上扔石头,还有人要用脚踩他。 “住手!!” 淮瑾带着兵赶到,当场把几个趁机泄愤的百姓扔出十米远。 “战打输了,你们去找当日一意孤行要西征的皇帝讨说法!来我东宫撒野,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数十个士兵将百姓驱散,淮瑾抱起摔在地上的明飞卿,见他额头被砸出了血,眉头拧得更深。 “去把秦冉叫来。” 他说罢,抱起明飞卿往府里走。 明飞卿回过神来,见抱着自己的是阿瑾,瞬间安心许多,他抓着淮瑾的衣领,小心地询问:“殿下,你还好吗?” 淮瑾低头看他一眼,道:“先顾着你自己。” 秦冉来给明飞卿包扎了额头上的伤口,又替他把手上脚上几道新摔出来的淤青敷上药,这才出去写药方。 淮瑾始终陪在身边,只是沉着脸,不怎么说话。 明飞卿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那可是二十万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宋百...他曾在阵前替我挡过一刀。”淮子玉开口,他抬眸时,眼里含着泪光,“他救过我的命,大军出发前,我允诺等他凯旋,亲自替他和张家小姐主婚...可现在,我连他的全尸都拿不到。” 第24页 “阿瑾...”明飞卿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宽慰他。 “不应该啊。”淮瑾看着明飞卿,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呢喃道:“有你在,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自从得到明飞卿,只除去荼州一战,他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 今日却惨败至此。 他的心腹大将,他的二十万兄弟... “飞卿...” 明飞卿听他喊自己的名字,立刻道:“我在。” 淮瑾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深渊:“难道你真的不祥?” ...... 就算死过一回,明飞卿都忘不了前世淮瑾说这句话时的神态,那种怀疑猜忌与责怪并存的微妙,将那张曾让他心醉神迷的俊脸扭曲得丑陋无比。 明飞卿恍然回神,环顾四周,老皇帝还躺在床上,而淮瑾还在惺惺作态地替他按揉膝盖上的旧伤。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他看到淮瑾那副真假未知的关心嘴脸,忽然觉得恶心反胃,抬手用力推开他,转头干呕起来! 摔了一个屁股蹲的淮子玉:“???” 第14章 见死不救 这一世,明飞卿膝盖上的伤还没有严重到要坐轮椅的程度。 等狗皇帝的事情结束,他健步如飞地出了寝殿,远远地把淮子玉甩在身后。 “明飞卿,你给我站住!” 淮瑾快走两步,在宫殿拐角把人堵住了。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我近日怎么惹你了?你就这么介意我新婚那夜没回来陪你?!” 如果是前世,明飞卿确实十分介意,这事都能成他的心病,但现在,他不仅不介意,还恨不得在门口放串鞭炮庆祝淮瑾新婚之夜没来恶心他。 淮子玉见他不答,以为就是这个原因,解释道:“林霁那晚要是死在东宫,林氏一党就会站到我的对立面,这于大局有何助益?这点道理还要我亲口来解释?况且我们早有婚姻之实,何必在意新婚的繁琐礼节?你从前不会这样俗气。” 明飞卿冷眼打量着眼前人。 这样的话,淮瑾前世也说过,是他太傻了,以为自己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为了保下这一亩三分地,他极尽卑微地维护这段感情,头垂得太低,以至于根本没看到淮子玉眼里那冰冷如铁的欲望,那是对权力的渴求。 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登上那方龙椅。 他要站到最高处,把所有人践踏在脚下,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明飞卿。 他只不过是淮子玉眼里,一颗能用来纾解情欲的垫脚石而已,可笑的是,前世的明飞卿真以为自己是个例外。 他并不回答,只是用趋近于冷冽的目光打量淮瑾,打量这个他曾经掏心掏肺深爱过的男人。 淮瑾拧眉:“你为什么不说话?” “殿下想听什么?听我跟你认错道歉?你觉得你受得起我的道歉吗?” 淮瑾:“......” 明飞卿推开他就要走,淮子玉拦腰将他抱住,又把他按到了宫墙上,明飞卿抬手拍在他脸上,把人往外推,力量悬殊的对峙还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淮瑾循声望去,见来人是林丞相。 明飞卿趁淮子玉不备,踹了他膝盖一脚,将人彻底推开。 淮瑾忍着膝盖上的痛,不动声色地扣住明飞卿的手,不让他溜走,这才挤出个笑应对林相:“丞相不必多礼,你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林丞相看了一眼明飞卿,意有所指:“陛下病了,微臣进宫来看他,顺便给霁儿抓些治心疾的新药。” 淮瑾:“林霁的病可好些了吗?” 林丞相叹了口气:“人是醒了,总喊心口疼,还做噩梦。” 淮瑾特意问:“哦?做的什么噩梦?” 林丞相摇摇头:“微臣不知,他不愿同微臣细说。”他看向明飞卿,忽然做了个揖,“大婚那日,是霁儿对少君失礼了,太后为此罚他,霁儿也不敢有怨言。”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是在提醒淮瑾,太后给明飞卿出头了。 淮瑾身边的人但凡跟寿康宫沾上关系,都不会有好下场。 本以为明飞卿该急着避嫌解释,不想他竟然大方地道:“林霁知道自己失礼就好,林相该谢谢太后为你管教儿子才是。” 他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地位是凌驾于丞相之上的,若想摆起架子教训下臣,也完完全全有这个资格。 林丞相两朝元老,被一个二十出头没有功名只是恰好入了太子爷眼的小辈居高临下地教训了,他心中如何能服,又不敢明着顶撞回去,只好看向淮瑾。 按理说,淮子玉这个时候该做出些反应——他的正妻把他的杀母仇人挂在嘴边夸,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能容忍。 淮瑾却像是没听见似的,面上无波无澜,也不打算开口给丞相台阶。 尴尬片刻,林丞相只得放下脸面,低头认下明飞卿的一席话。 等林相走后,淮瑾本打算再说什么,明飞卿已经甩开他的手,径自抛下他往宫外走,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淮子玉握了握空掉的手,心中不是滋味。 眼下正是夏末,东宫上下忙着为入秋做准备。 细春将府里六司的琐事清点得当,汇成一个小册子,递给明飞卿过目。 第25页 东宫六司负责府里的吃穿用住行,大到内院人员调度,小到太子的蟒袍用金丝还是银丝,都有讲究。 从前这些事,明飞卿都亲力亲为,毕竟事关淮瑾体面,如今这册子摆到他面前,他都懒得去翻。 细春只好将里头要紧的几样拿出来问,得到明飞卿点头了才去安排采买。 这时,管家进来禀道:“殿下遣人来说,今日他在京郊军营检阅军队,中午不回来了。” 淮瑾最近改了性子,有事不能回来用膳时,会特意派人来告知明飞卿,生怕他误会什么。 明飞卿拍手叫好:“没他在我眼前晃,我中午能多吃两碗饭。” 管家:“.......” “殿下说,要少君做了午膳送去军营陪他吃。” 明飞卿品茶的手一顿,冷嗤:“他倒会享受,我不去。” “少君,你不去,挨罚的就是我和厨司的人啊。”管家一大把年纪,几乎要给明飞卿跪下了。 明飞卿:“.......” 到底是心有不忍,他放下茶杯,勉强答应。 管家面上一喜:“殿下还说,想吃少君亲手做的饭菜。” 明飞卿:“...........”简直是得寸进尺! “好,我就亲自为他下厨。”他答应得干脆,放下杯子就往厨司去。 时至中午,明飞卿填饱肚子,让下人把他做好的饭菜带上马车,这便往京郊军营去。 京郊军营是皇室操练军队的校场,能容纳十万大军同时演练阵型。 军营重地,各处关卡极严。 就算是有身份之人,也需有圣旨或者太子许可才行。 关卡上看守的士兵认出那是东宫来的马车,便知来人身份尊贵,又见上面下来的公子美如冠玉,腰间别着东宫的通行令牌,立刻猜出这是殿下新娶的太子妃。 自然什么流程都不必走,直接将明飞卿迎进了军营。 明飞卿刚踏入军营境内,耳边忽然传来马的嘶鸣声,他循声望去,见一匹高大的黑马忽然发了性子,挣脱缰绳要往军营外冲,而明飞卿恰好就站在出口正中央!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不及,就在野马即将撞到明飞卿时,一道人影急速闪过,他飞身上马,用绳子套住马的脖子,往后一扯,野马当即后退数步,溅起一地泥沙。 马上之人利落地套上缰绳,三两下把马匹驯服乖顺,而后翻身下马,走到明飞卿面前,拱手道:“少君受惊了,这马是前阵子从北游边境劫来的,性子野得很,今日一时不查让它跑出来了,少君没伤着吧?” 明飞卿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认出救他的人是宋百——前世在西征中被割了脑袋曝晒在峡谷上死不瞑目的大将军,亦是淮瑾的心腹兼救命恩人。 他才有心思扫视整个军营,不远处有一群小将在沙地上演示兵法,有几个孩子气都未脱去的小兵在磨刀练枪,这群年轻的一腔热血只为报国的将士们,将在半年后,被老皇帝的私心害死在西边边境。 他们或死于雪灾,或死于敌人战马践踏,或死在厮杀之中——二十万条人命并一个大将宋百。 这是能捅向淮子玉的最尖锐的一把刀。 哪怕预见了这个结局...... 明飞卿真想见死不救啊。 第15章 殿下有你是他之幸 他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问:“淮子玉呢?” 宋百愣了一下,从前明公子喊太子爷都是喊的“阿瑾”,极少连名带字地喊。 “殿下在东营练箭呢。”宋百身边的小兵抢答道。 明飞卿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一样,在他是太子妃之前,也曾跟淮瑾的兄弟们混成一片。 从前他来军营,时常会带两马车的糕点来犒劳将士们。 久而久之,军中上下都知道殿下心头装着一个绝世美人,这位美人不在云端,就在他们眼前,还经常给他们带甜糕吃。 去东营的路上,明飞卿每走五六步,就会蹦出个军中骨干来同他热切地打招呼,那不是谄媚的虚伪嘴脸,而是溢满真诚的喜欢。 方才那个念头带来的负罪感越加深重——仿佛他真成了拿刀的屠夫,这些鲜活的生命就是他刀下的“鱼肉”。 前世他真心为这二十万将士祈福,换来的是皇帝的暗算,换来的是淮瑾那句“不祥”,最后战败,所有百姓都来唾骂他,唾骂一个跟这场战争无关却足够软弱可欺的人。 今生他要活得轻松些,在祈福大典之前,若想彻底置身事外以求自保,绝对可以做到——只要他狠得下心。 然而此刻,他确实心软了。 耳边传来弓箭破风而出的声音,明飞卿抬眸,看见校场内的淮子玉正在拉弓,他身姿挺拔如苍松,双目锐利似鹰,风静止的那一瞬,三支箭急冲而出,二十米开外,全部正中靶心。 一阵欢呼雀跃而起:“殿下箭术奇绝!太厉害了!!” “明公子来了!” 有个小将军瞧见了明飞卿,脸上的笑容更大,有人纠正他说:“笨啊!该喊少君了!” 淮瑾循声望去,见明飞卿站在场外,便拿着弓箭嘚瑟地朝他晃了晃,仿佛在说:我厉害吧!! 明飞卿:“......” 淮瑾在将士眼中闪闪发光,可在明飞卿眼里,他还不如刚刚那匹冲撞他的野马顺眼。 第26页 只要看到这个人高傲的嘴脸,刚刚软下来的心忽然又变得硬邦邦。 淮瑾一眼看到天青手里的食盒,将弓箭抛给了天白,遣散了靶场周围的士兵,小跑到明飞卿面前:“我就知道你不会看着我饿肚子。” 明飞卿:“......”真想当场糊这个皮厚之人一巴掌。 食盒被放在了主帅营帐的桌子上。 “吃吧。”明飞卿把一个空碗摆在淮瑾面前,而后拿了一个大勺子,将盘子里的饭菜舀进他的碗里。 淮瑾看他这架势,总觉得十分眼熟,又想不起来像什么。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菜肴,全部都是他往日最讨厌的食材,他爱吃的虾仁和牛肉是一样没见着。 但看在明飞卿愿意听他的话给他做这顿午膳的份上,淮瑾也就不挑食了,硬着头皮把平日厌恶的菜肴吃了下去,这米饭居然还是夹生的。 明飞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味道怎么样?” “...你根本没用心做。”淮瑾一边嫌弃,一边又往嘴里送肉。 “用心?”明飞卿拿起筷子夹了一颗炒熟的猪心,“明明用了‘心’的呀。” 淮瑾:“......” 他在饮食上只有一个忌讳——不吃动物内脏。 见惯血肉横飞的场面,对这些哪怕煮熟了都仿佛覆着血腥味的动物内脏本能地排斥。 明飞卿是刻意在恶心他。 “殿下喜欢吃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做。”明飞卿笑眯眯地说。 淮瑾胃口全无,啪地放下筷子,正要说什么,天白忽然闯进帐子里:“不好了殿下,皇上又呕血了。” 离上次病愈也才过去半个月。 明飞卿记得,前世是半年后,老皇帝的身体才急转直下,这一世怎么提前不好了? 难道真是受不起他那一跪? 淮瑾只能先压下闷怒,起身换下箭袖的劲装,往宫里赶去。 出军营时,他又折回去同跟在身后的飞卿说:“你回府待着,没有圣旨传召就当不知道宫里出事。” 明飞卿难得把淮瑾的话听进去了。 他坐马车回东宫,马车驶出军营时,他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军营里那些活泼生动的年轻面孔,他们身后,是二十万个西溱小家。 前世西征惨败后,老皇帝没过多久就在沸腾的民怨中惊惧暴毙。 可惜死得太晚,要是早上那么小半年... 车轮碾过地上的石头,马车颠簸了一下,将明飞卿的理智颠了回来。 他不寒而栗,自己居然会生出这种想法。 从前他连杀猪都见不得,如今,竟然时不时动起杀伐的念头。 而他想杀的人,还是当今的皇帝,更是淮瑾的生父。 马车已经行驶到东宫附近,只是还未到下马石边,马儿就被刹停了。 “少君,前头有人闹事。”车夫在外头禀道。 明飞卿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宫门口围了几十个百姓,而这群百姓围观之人,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这一幕明飞卿并不陌生。 令他胆寒的是,前世种种变故似乎都在提前发生。 他下了马车,在侍卫的保护下,穿过人群站到了东宫门口。 那妇人一见他来,立刻抱着孩子跪行几步,哭求道:“求大人施舍一点福气给我家孩儿吧!” 果然,是前世那一幕的循环重演。 明飞卿站在六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妇人演戏。 她的穷苦与眼泪都是伪装的,只有怀里的小孩是真地重病垂死。 妇人见他冷眼相待,想将孩子塞进明飞卿怀里,明飞卿却根本不给她靠近的机会,无奈之下,她便将孩子放到秋日已经冰凉的地板上,而后说出那句明飞卿再熟悉不过的话来。 “宫里贵人的命是命,我孩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草民卑贱之身,只能以死相求!” 说罢,她就要撞柱寻死。 侍卫急忙要拦,却听一道冷冽的声音道:“谁都不准拦她。” 侍卫和围观的百姓惊在原地,说这话的竟然是一向心软善良的明飞卿。 那妇人也愣住了,身体已经站起来了,却没有去撞柱子。 明飞卿走下台阶,打量了满脸是泪的女人一眼:“你想死可以,别把血溅到我身上来,我嫌脏。” 妇人眼中划过一丝阴狠,她大声质问:“大人果然将我等的性命视如草芥!?” 此言一出,周遭的百姓也愤慨起来。 “不不不。”明飞卿摇摇头,柔声纠正:“旁人的性命价值几何,我不在乎,不过你嘛,你连草芥都不如,想死我绝不拦着。” 妇人瞳孔巨震,她没想到明飞卿不但不拦还巴不得她立刻去死。 这么多人看着,她简直骑虎难下:“不过是让你给孩子几句祝语,你连这点小恩都不肯施舍?日后太子登基,你这样冷血之人,也配坐上后位?那我西溱百姓岂非遭殃?” “冷血?” 前世被这个白眼狼当众辱骂“该去死”时,明飞卿真后悔自己不够冷血。 他瞧了一眼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婴儿,对妇人说:“你要我救这个孩子,也不是不行。如你所说,你是卑贱之身,该以死相求,你现在死给我看,你死了,我就救你的儿子。” 周遭的百姓立刻议论纷纷:“你怎么能逼着人去死呢?心真毒啊!” 第27页 “这孩子真可怜,你就应该把他救了。” “救个孩子对你这样的达官显贵来说只是动动手指的事,为什么不救?” 明飞卿扫了一眼正义的群众,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心,不如你们来救这个孩子,一人出个几两银子而已。” 这群人立刻不说话了。 明飞卿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东宫门口聚集了一群活菩萨呢,原来都是只会动嘴皮子的假菩萨。” 他走到妇人面前:“你不是想以死相求吗?我给你这个机会了,你又不敢死了?” 妇人面色难堪,脚下已经生了退意。 明飞卿看出她想逃:“来人,把这人抓了去撞柱子,我今日就是要成全她的心愿。” 侍卫正要动手,妇人已经推开人群,狼狈逃走,连孩子都顾不上抱。 众人一见事有反转,也做鸟兽散去。 徒留一个婴儿躺在地上。 东宫的管家实在不忍,抱起这孩子,询问明飞卿:“公子,这孩子怎么处置?” “扔了,由他自生自灭。” 这话被几个还未走远的百姓听见,直骂明飞卿冷血狠毒,但到底不敢回头来真指着他的鼻子骂。 等众人散去,明飞卿转身回了府里,管家也抱着那孩子一同进来。 明飞卿看了管家一眼:“我不是让你把他扔了吗?” 管家笑着道:“老奴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也是看着少君长大的,您哪是狠心之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明飞卿挑眉:“刚刚...” 管家说:“丢下重病的孩子就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正做过母亲?只怕这孩子是从哪里偷来的,要给殿下和少君设陷阱,少君将她赶走,做得没有错。” 明飞卿:“...松伯,你当真觉得我做得没错?” 管家郑重地点点头:“少君是要倾尽所有好运才能遇见的好人,这话,是殿下亲口说的。” “...他还说过这种话?” 明飞卿抬手,压下襁褓一角看了一眼这个半岁的小孩儿,虽然病恹恹的,却不失可爱。 这孩子确实如管家所说,只是个工具而已。 那妇人是皇帝连环计中的一环,如果西征顺利,这一环就被作废,但若是战败,这个妇人就会站出来指证孩子是受明飞卿的诅咒而死,这就坐实了“紫微星”不祥,民众就会顺理成章地把西征的所有怨气都撒在明飞卿头上,而皇帝则能全身而退。 前世这孩子想必是利用完就被随意抛弃死在了某个角落里。 明飞卿接过襁褓,手心抵在宝宝高热的眉心处,低声念了一段祝语。 就像是注入了一道灵药,高烧不醒的孩子忽然哭出了声,堵着的一口气乍然顺畅起来,脸色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淤紫。 管家惊喜不已:“少君果然是有福之人,殿下有你是他之幸。” “别拍马屁了。快把孩子送去秦太医那里。”明飞卿担心这孩子的病难治,便解下腰上那枚琉璃并蒂玉,放进襁褓中,“秦冉见了这枚玉佩,便知我的意思,他会尽全力治好这孩子的,这事要悄悄办,不要惊动淮瑾。” “是,老奴这就去太医院!”管家抱着孩子从后院出府。 明飞卿听着小孩儿远去的哭声,心中有了些许思量。 如果一切都提前了的话...今日,祈福大典的圣旨就该送进东宫了。 第16章 今晚我要回房睡! 一直到夜幕降临,宫里也没有传出新的旨意,既没有召他进宫侍疾,也没有下令要办祈福大典。 明飞卿枯等了一下午,这样风平浪静的结果他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 纵使拥有前世的所有记忆,但他跳下观星台时到底才23岁,许多人的结局他都没有亲眼看到,或许中途反转了也未可知。 他这样想着,忽觉傍晚的秋风寒凉,便裹了裹雪缎外衫,正要回内院,门口这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他下意识驻足,并非为了等谁,但这片刻的停留恰好让淮子玉一进门就看见了他。 “你在等我?”连淮瑾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说这话的语气有多欢喜。 “不是。”明飞卿一句废话不愿多说,利落否认后便要回山月阁。 淮瑾自身后抓住了他的手:“你就不问问宫里发生了什么?” “太监没来府上报国丧,殿下也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宫里还能发生什么事?” 这话说的,好像皇帝和太子一起死了,在明飞卿眼里才算“发生了事”。 淮瑾:“...你就不能盼着点好?” “我只是实话实说,殿下不想听就别问。” 明飞卿想甩开他,淮瑾紧紧扣着他的手腕:“父皇打算收复西夷,这于你而言算不算大事?” “...哦?” 淮瑾见他面无波澜,倒像是已经预料到此事。 淮子玉不甘心,他不喜欢冷气沉沉的明飞卿,他想要从前那个会对他笑的飞卿,哪怕生气也是灵动的。 “三日后,我亲自挂帅西征。” “你说什么?!”明飞卿终于有了大反应,他近乎完美的五官因为震惊短暂地鲜活了起来。 淮瑾莫名松了口气——幸好,这个人还是在乎他的。 “这不可能!”明飞卿根本无暇顾及淮瑾的小心思,“你是储君,皇帝怎么可能让你去西征?他想就此绝后不成?” 第28页 淮瑾眯了眯眼:“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在边境?” “我不是希望,我是认定。”明飞卿笃定地道,“我认定你此次会有去无回!” “......”淮瑾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沉下去——这人新婚第一日说的话是半点不掺假,当真日日盼着守寡呢。 “我能在三年内收回东边十六城,西夷区区小国,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会输?” “你就是会输!不光是你,整个西溱都会就此败落!二十万人都会死在边境!” “你胡说什么?什么二十万人?你怎么知道这次西征的军队是二十万?!” 意识到自己失言,明飞卿立时懊悔——既然决定置身事外,何必管他死活? 他闭上嘴,一句话不肯再说。 淮子玉却被他实打实地气到了:“当年荼州沦陷,是因为我羽翼未丰,如今我成了储君,手握天下兵权,你还觉得我打不赢一场战?” 明飞卿眼前划过前世种种死伤无数的战报:“就是因为你这自以为是的傲慢,所以才会...才会酿成大错!” “大错?什么大错?我此生最大的错就是当年没能保住荼州十万百姓,没能保住你!!” 明飞卿猛地抬眸,恍惚看到了十八岁的淮瑾,他甘愿为十八岁的淮子玉在南国忍辱负重三年,哪怕尊严尽失身体残破也无怨无悔。 重生以来,他极少去回想那段痛苦的记忆,此刻听淮瑾提起当年,恍然生出了几分旧情。 如果此次西征的主帅是淮瑾,是不是意味着半年后身首异处,首级被挂在峡谷的人也成了淮瑾? 明飞卿失神地退却两步,看淮瑾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他忽然问:“你何时出征?” 淮瑾一愣,微微垂眸说:“三日后。” “三日后?!” 明飞卿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急,如果西征注定惨败,那这三天,就是他此生和淮瑾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新婚时,想着这一世能守寡就好了,没想到愿望成真得如此之快。 内心竟有一丝暗喜。 “那我让细春给殿下备好行李,天冷了,衣服多带些。” 成婚以来,明飞卿第一次对淮瑾展露出几分温柔。 将死之人,他愿意施予怜悯。 淮瑾得寸进尺:“我要你给我收拾衣物。” “好吧。”明飞卿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吃饭时,他甚至允许淮子玉坐在他对面一起用膳。 “想吃虾仁。”明明什锦虾仁这道菜就在他面前,淮瑾却像断了手一样,不会自己夹。 在旁边侍候的细春生怕少君会把一整盘虾仁扣到殿下脸上——性情大变的明公子,一定做得出这种事。 明飞卿却真地夹了一只虾仁放进淮瑾碗里:“喜欢吃什么都可以。” 吃一顿少一顿。 淮子玉盯着碗里晶莹剔透的虾仁,窃喜不已。 吃一顿晚饭,他让明飞卿给他夹了十几次菜,中途还盛了一碗汤,添了两碗米饭。 “殿下这般不能自理,去了边境只怕要饿死。”明飞卿一边顺从他一边嘴上不饶人。 淮瑾也不介意,他又不可能真地饿死:“卿卿说什么话,本王都很爱听。” 明飞卿无语地看他一眼。 用完晚膳,淮瑾身边的几位将领登门来商议军事,宋百也在其中。 明飞卿远远瞧着,只当是大战在即,要商议制敌之道。 书房的门一关就是两个时辰。 细春见少君枯坐在亭子里,似乎心有忧愁。 “奴婢让人做了殿下爱吃的糕点,少君要不要亲自送去书房?” 明飞卿看了一眼细春,细春朝他笑了笑。 “姑姑很是细心。” 他接受了这个提议,让人取了两盘糕点并一壶好茶,打算以送吃之名行窥探军事机密之事。 明飞卿把糕点送去书房时,那群将领刚刚走出内院,书房里只剩下淮子玉和宋百两人。 看见两盘甜香的糕点和热乎的御前八棵,淮瑾脸上立刻爬上笑意:“太子妃终于学会体贴人了。” 明飞卿懒得反驳,他看了一眼宋百,宋将军乐呵呵地朝他打了声招呼,而后绕到桌边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 明飞卿看他这般憨厚,忍不住问了句:“将军此次可要一同西征?” 宋百口中的糕点还未咽下,没及时回答上来,淮瑾先道:“他不去,挂帅的是我。” 宋百压了一口茶水,正要说什么,淮子玉一个眼刀扔来,宋将军立刻拿起糕点自觉堵住了自己的嘴。 两人之间这番交涉,明飞卿并未察觉。 他的视线全部落在桌上的沙盘上。 那上面的排兵布阵已经有了雏形,想来就是此次西征的制敌大计。 淮瑾屏退了细春等人,将门关上,这才品了一盏茶,见明飞卿对沙盘感兴趣,走过去问:“有何高见?” 明飞卿看着眼前的沙盘,上面的兵法矩阵,部署得极为周密,如淮瑾所说,他能在三年内攻下东境十六城,区区一个西夷,本该不在话下。 前世西征惨败,根本不是宋百领军不力,而是老天在帮西夷。 那场大雪来得出人意料,那场雪灾砸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要知道西边边境是极少极少会有雪的。 当年恐怕连西夷国君都被那场雪惊住了。 第29页 毕竟是二十万条人命。 明飞卿终究是提醒道:“殿下运筹帷幄,若无天灾,自然能决胜千里之外。” “什么天灾?”淮瑾不解地问。 明飞卿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指了指沙盘上被人忽略的一线峡谷。 “西边已经入冬,如果下雪,殿下和整个军队就会暴露在雪崩的威胁下。” 一旁吃糕点的宋百笑起来:“少君有所不知,西夷的冬日连雨水都少见,百年不曾下过一场雪,雪灾雪崩这种不可能在西边发生的天灾不足以对我军构成威胁,自然也不需要耗费物资去预防。” 明飞卿猜到他不会信,那场雪真正来临之前,确实没人会信常年燥热的西夷会下一场要人性命的大雪。 “这样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本王只当是战前扰乱军心的无稽之谈,不过...”淮瑾话锋一转,抬眸看着明飞卿,“这话从飞卿口中说出,我就愿意信。” “宋将军,出征前,让将士们备好抵御严寒的衣物,行军时,尽量绕开高耸的山地。” 宋百吃完糕点,拱手领命而去。 等书房只剩下两人时,明飞卿才问:“殿下之所以信我,因为我是紫微星?” “不,不全是。”淮瑾盯着明飞卿看,眼里盈着光亮,忽然说,“今晚我要回房睡。” “不行!”明飞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淮瑾露出伤心的表情:“三日后我就要离京,仗打起来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你这时还要跟我闹脾气吗?” 明飞卿:“......” 这晚,淮瑾终于顺利地留在山月阁过夜。 细春在外头守到圆月高悬,见里头没闹出什么动静,便以为是少君想开了,肯让殿下进屋,她也跟着放心许多。 屋里,淮瑾独自打起了地铺。 “殿下在京里锦衣玉食惯了,提前适应一下又冷又硬的地板,才睡得惯军中的木板床啊。” 明飞卿坐在软乎乎的云锦上,说着风凉话——他今日所有的温柔,都只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 淮子玉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毛茸茸的里衣,浑身上下雪白一片,像一颗刚刚蒸熟的水晶汤圆,一时也生不起气。 当了太子还要睡地板,实在很没有面子。 不过让他睡地板的是明飞卿,他也认了。 第17章 卿卿好狠的心啊 哪怕铺了两层锦被,硬冷的地板依旧冒着寒气。 淮子玉有点认床,这一夜他辗转入眠,做了个血淋淋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处高台上,雪夹着风扇打他的脸颊。 他忽然想起此处是观星台,下意识抬头,只见夜空沉暗,一颗星星也无。 明飞卿最喜欢看星星,但是荼州的房子又矮又低,即使他们爬上最高的那栋楼的屋顶,看到的星星也是很小很小的。 “阿瑾,回京后给我建座看星星的玉台吧!” 18岁的明飞卿用手丈量着天上的星宿,眼里仿佛盛了人间所有星光,他说,“我想站得高一些,看看你说的那颗紫微星长什么样。” 淮瑾得势后,便推倒了泰和殿那座陈旧的高台,重新建造了一座金雕玉彻的观星台。 观星台的高度是原来的三倍,地上铺的是御窑金砖,亭子顶部用的是透明的琉璃瓦,扶手栏杆是汉白玉所造,触手生温。 淮子玉此刻就踩在这金屋一样的玉台,他回过头,看了看四周,想找到飞卿的身影,所见却只有惨白的人间。 白茫茫一片,让人心慌。 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声音透着诡异的绝望,像在哭嚎求救。 淮子玉一步步挪到观星台外。 那哭声越来越大,隐隐约约有人在喊着两个字,他听不清。 他终于站到了玉台边缘,身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想把他拽离此处。 淮瑾紧紧握着栏杆,缓缓垂眸,视线垂直下落十米! 白茫茫的雪地里,洇出一片艳红的血迹。 被鲜血簇拥的人是明飞卿。 他安静地落在雪里,后背不断流出新的血液,似一朵艳红怒放的牡丹花。 他苍白脆弱地躺在花上,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只有解脱。 有许多人冲了过来,戛然止步于血迹之外的三米处。 唯有那个傻子天青,扑到明飞卿身上,哭嚎声刺破整个雪夜,刺破淮瑾混沌的梦境! 他猛地睁眼,胸膛剧烈起伏数下,气未喘匀,就连滚带爬地扑到床榻边。 明飞卿睡得正熟,他的体温还在,他的呼吸均匀,胸膛平稳地起伏着,脸颊还爬着红润的血气。 淮瑾紧紧贴着他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脉搏,确认了许久许久,才敢信刚刚只是一场噩梦,一场血淋淋的,像是真正发生过的噩梦。 今夜他再不敢睡了。 他没有吵醒明飞卿,只是悄悄亲吻他的额头,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吮吸着他的温度与药草的香味。 明飞卿睡得很熟,只以为做了个被猫扑进怀里蹭来蹭去的梦。 淮子玉克制地抬头,替他掖好锦被。 更深露重,天光未现的凌晨,太子爷独自策马出府。 明飞卿睡醒就没见到淮瑾。 细春进屋瞧见地上的被子,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想着收起来。 明飞卿:“不必收了,他今晚还是睡地板。” 第30页 细春:“!!!”震惊之余又有点同情殿下了。 一直到用早膳,淮瑾都不见人影,明飞卿这才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人呢?” 细春:“奴婢不知,一早起来就没见到殿下。” 明飞卿也不想表现得太在意这个人,便不再多问,专心吃起早膳。 他拿了一杯热牛乳,喝到一半又问:“府里有养猫狗吗?” 细春:“没有啊。” 东宫虽大,但管理极严,有哪些小动物细春一清二楚。 “除了殿下心爱的战马外,府里常年养的只有厨司那里的几头大肥猪。” “那几只猪我倒是知道。”明飞卿又喝了一口牛乳,伸手摸了摸右边脖颈,嘀咕道,“总觉得昨夜有只猫扑我身上来了。” “啊?!”细春吓了一跳,“那少君可有受伤?!” 明飞卿笑了笑:“没有,想来是我睡糊涂了,把梦境当真了。” 细春忙替他又盛了一杯牛乳:“少君可要注意身体啊。” 明飞卿知她好意,从谏如流地喝起第二杯牛奶。 细春仔细瞧着,他脖颈处确实有一片肌肤微微发红:“殿下夜里是不是闹您了?” “?!” 明飞卿被牛乳噎着,狠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细春连忙拿了手帕,正要给他拍背。 一道人影嗖地闪到明飞卿身边,先细春一步替明飞卿把牛奶拍下去了。 “殿下?”细春看清了来人。 “怎么侍候的?!”淮瑾责问道。 细春立时低下头认错,明飞卿抓住淮子玉的手,袒护道:“我自己呛到了,你凶她做什么?” 淮瑾看他眼尾都被呛红了,顿时口干舌燥,艰难地避开视线,喉结上下滚了滚。 “你昨夜去哪了?” 虽然不想关心,但这句话是自动跑到嘴边的,明飞卿没控制住。 淮子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心。 明飞卿低头一看,是枚崭新的护身符,还是天机寺的护身符。 天机寺是西溱最灵验的佛寺,这护身符更是难得,至于怎么个难得法明飞卿倒是不知。 不过淮瑾是太子,想要个护身符还能有什么难的。 “你要日日带在身边。”淮瑾严肃地说,近乎是道命令。 明飞卿不解:“要去边境打战的是你,这护身符你该自己带着。” 淮瑾上手就把护身符塞进明飞卿怀里:“就是给你的,不准弄丢。” 他凑近了,明飞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你...不会是特意去寺里给我求的吧?” “不是。”淮子玉否认得干干脆脆,他不想提昨夜那个不好的梦。 “哦。”明飞卿无意深究。 淮瑾对他有几分真心,他活了两辈子,心中是有数的。 一道护身符而已,就算是淮子玉亲自去求来的,也不过是怕他这颗紫微星在他西征时出了什么事,影响他继承皇位罢了。 没什么好感动的。 他收下护身符,继续喝牛乳,浑然不知自己发红的眼尾有多勾人,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淮子玉眼里,简直是在他心尖上挠痒痒。 淮瑾眸色渐深,他屏退在旁侍候的下人,耐着性子等明飞卿把牛乳喝光,而后忽然扣住明飞卿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 明飞卿一惊:“大早上的发什么疯?!” “从成婚到现在,你就没让我碰过。”淮子玉的声音都哑了,可见他压抑得有多辛苦。 明飞卿猜出他的心思,讥讽道:“成婚那夜本来是可以的,殿下不是找林霁去了吗?” “他娘的,这件事还能不能翻篇了?!你不会要记一辈子仇一辈子不让我上床?!” 太子爷变得粗俗不讲道理了。 明飞卿:“这仇我还真能记一辈子,放开我!去相府找林霁去啊!” “你!!你混账!”淮瑾气急,在明飞卿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明飞卿吃痛,手脚并用地要跟他打起来。 但他在淮子玉手里,永远是只被抓住后颈的猫——任何反抗都显得无用且可爱。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 淮瑾忽然换了副可怜的语气:“两日后,我就要去战场上九死一生,一别就是一年半载,现在是看得见吃不着,以后是看不见也吃不着,你让本王怎么忍!?” “噗嗤!”明飞卿被他这话逗得笑起来。 他笑得没心没肺,淮子玉低声道:“卿卿好狠的心啊。” 看在他快死的份上,明飞卿收了手上的力道,任由淮瑾贴上来。 这身子从头至尾都被淮子玉占着,明飞卿也不是矫情的人。 淮子玉见苦肉计得逞,当即一个饿虎扑食,还没把衣服解下呢。 “圣旨到!” 太监的声音是如此刺耳。 淮瑾心头一个咯噔,下意识抬手捂住明飞卿的耳朵,试图掩耳盗铃。 可明飞卿已经全听见了。 他起身理好头发,见淮瑾一脸不甘与慌乱,不解地问:“你心虚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宣旨道,“朕欲趁天时地利之机,收复西夷,册东宫门下宋百为主将,挂帅西征。” 明飞卿:“?!!!” 第31页 淮瑾:“...............” 这破圣旨哪怕晚来两个时辰也好啊!! 太监:“朕顺承天意,为西征将士祈福,特准太子妃一道参与祈福大典!” 明飞卿:“..........”该来的还是来了。 太监宣完旨意,将圣旨交到了明飞卿手里,明飞卿笑眯眯地接过。 等宫里来的人一走,东宫的门一关。 明飞卿抡起圣旨就往淮子玉头上砸:“九死一生?一年半载?!淮子玉!!你竟然拿这种事诓骗我!!!” 淮瑾辨无可辨,挨了好几下砸,不敢还手只能跑。 这一日,太子府的暗卫瞧见太子爷被太子妃拿圣旨追着打了一整个东宫。 太子妃膝盖有伤?这叫有伤?!这简直是健步如飞!! ...... 淮瑾终于在厨司旁躲过了飞卿的“追杀”,他正要松一口气,忽然看到一个家丁拿了一桶饭菜和一个大勺子。 淮子玉问:“你要去干什么?” 家丁:“殿下,奴才去喂猪。” “喂猪?”淮瑾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观摩了一下喂猪的全过程。 家丁拿大勺子从桶里舀出饭菜,然后放到猪圈的食槽里。 昨日明飞卿给他送饭,整个步骤和眼前这幕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如出一辙。 “殿下对喂猪也感兴趣?”家丁说,“前两日太子妃也特意来看怎么喂猪呢。” 淮瑾:“..................” 明飞卿居然敢把他,堂堂太子,未来皇帝,当猪喂!!! 第18章 祈福 直到入夜,明飞卿才冷静下来,圣旨已经被他蹂躏得皱巴巴,上面的“西征”和“祈福大典”格外刺目。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仅没有避开,还提前了。 额头顶着几块淤红的淮子玉气鼓鼓地走进来,啪地一拍桌子:“你敢把本太子当猪喂!!” 明飞卿冷漠地扫他一眼,“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殿下自己想当猪,我不拦着。” 他不想再跟这个不诚之人过多纠缠,起身回了卧房,淮瑾疾步追上,到了卧房门口,却被一床被子砸了个满脸,他惊怒: “你连地铺也不让我睡了?!” “殿下好自为之。” “明飞卿!你别得寸进尺!这里是东宫!” 明飞卿道:“那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淮瑾拦在门口,不让他离开,咬牙切齿,“就因为西征的不是我,你就又对我不冷不热?” “殿下对我说谎,就该承受代价。”他铁面无私。 淮瑾却看破了另一层:“你是认定我会死在战场上,所以才对我和颜悦色,如今我死不了,你很失望是不是?” “殿下英明。”明飞卿没有反驳,反倒夸淮瑾聪明,就差挑明说“是的我就是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才对你好如今你死不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淮子玉松了扒门的手,自嘲地苦笑一声,他扔了手上的被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月阁。 天青等他走了才上前捡起地上的被子,与明飞卿说:“怎么办,殿下好像真地生气了。” 在天青看来,公子今日这般态度确实很伤人。 “我没空管他高兴与否。” 明飞卿叹了一口气,他要操心的是祈福大典和二十万条人命。 淮瑾伤不伤心,于如今的他而言,很是无关紧要。 祈福大典定在了六日后,大军西征则在一个月以后。 淮瑾忙起了军务,又和从前一样不着家,他不回来用膳,也不会再派人和明飞卿解释。 两人一夜之间疏离起来,变得无话可说。 明明还未入冬,东宫上下,却已经覆上一层冷气。 直到祈福大典的当日,明飞卿进宫后,才在泰和殿和淮瑾打了个照面。 从前这种冷战的局面不是没有,但多数是明飞卿先低头示好。 淮瑾以为今日也不能免俗。 “你将今日祈福的流程再跟我说一遍吧。”明飞卿同身边的国师一边说话一边往殿外的玉台走。 完全视淮子玉为空气。 他甚至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淮瑾一下,目光一刻不曾停留在他身上。 淮瑾:“........” 殿外为祈福所建造的玉台和前世别无二致。 明飞卿站在平地上,仰视数米之高的阶梯。 阶梯用名贵木材搭建,扶手处打磨得光滑,远远看去,十分牢固。 只有真正从上面摔过一回的人才知道,这些阶梯的衔接处被木匠动了手脚,走在上面的人稍有不慎,向下镶嵌的木锥就会滚落出来,扎穿人的血肉和骨头。 双腿残废的滋味,死过一回也不会忘。 “少君。” 明飞卿回头,见喊他的人是国师张岐。 张岐手中捧着六根盘龙金香,走到明飞卿面前说:“稍后陛下上完香,便是少君了,这祝语是一字不能差,微臣再给少君念一遍...” 祝语的内容颇为复杂,国师怕明飞卿忘了,特意来提醒一遍。 明飞卿装着认真听,视线却落在他手里的盘龙金香上。 线香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龙身上撒满大块金箔,盘绕其上,眼睛是用两颗极小的珍珠嵌上去的,只有皇室中人,才配执这种香礼佛祈福。 第32页 都说人间虔诚的香火能直达神祇,只怕连神灵都想不到,世间有人敢往香里掺害人的迷药。 明飞卿望向不远处的皇帝,他身穿龙袍,一脸正派虔诚,很合百姓心中仁君的形象。 人皮下的那颗心却是腐烂发臭的,那臭味熏得明飞卿想吐。 然后他看到了旁边的淮瑾,想起这人口中的“不祥”二字。 “少君,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国师关心地问。 明飞卿摇摇头。 国师说:“若是身上不适,最好在典礼开始前就说出来,一旦祈福大典开始,哪怕少君是膝盖旧伤发作,也会被认成不祥之兆。” 明飞卿知道张岐是好心,这位国师虽然是淮瑾的心腹,但他到底不姓淮,骨子里流的血是温热的,不像淮氏一族,一代一代传下来,全部都是冷血薄情之人。 “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明飞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提醒张岐,“你方才说,祈福大典开始后若是出现异常,便是不祥?” 国师:“是。眼下正是西征的关键时刻,典礼上若有血光之灾,一定会被视为灾祸的征兆,只怕要成众矢之的。” “这样大的事情,国师可千万要跟在场的臣子挑明了说啊。”明飞卿看了一眼玉台四周的文武百官,“万一哪个人不小心咳嗽一声,或是中了暑气,岂不是因小失大,影响西溱的国运啊?” “少君所言极是!” 这可是紫微星提的建议,国师奉若圭皋。 典礼正式开始时,国师便特意将这番话当着群臣和皇帝的面说了:“今日大典事关西征和国运,圣上祈福时,诸位务必心诚,不得有血光病气,否则只怕要触怒天威!” 西溱上下都信奉星象神祇,自然唯国师之言是从。 百官之首的林丞相悄悄打量了一眼张岐:这话难道是陛下让国师说的? 吉时一到,鼓乐作响,百官以储君为首,跪地以示诚意。 一袭华服的皇帝从国师手中接过盘龙金香,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明飞卿在平地上看着,他在看皇帝,淮瑾在看他。 他今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只要明飞卿登上高处,他就开始恐惧。 梦里的场景血淋淋地浮现。 淮瑾想忘都忘不掉。 他今日心神不宁,又忌惮着国师那一席话,努力排除杂念,但视线却牢牢地黏在了飞卿身上。 明飞卿是他心里永远除不掉的杂念——他也不想除。 正当他恍神之际,已经走至阶梯中央的皇帝忽然顿住了脚步。 清幽的香味萦绕在他鼻间,四肢百骸仿佛被这股香气灌注水银,一动不能动。 皇帝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尽力气看向平地上的明飞卿。 明飞卿朝皇帝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三根盘龙金香——三根本该在皇帝手里的线香。 那迷药无色无味,线香的外观只有细微区别。 皇帝的心腹安排好了一切,却漏了国师这一环。 明飞卿只是在和国师聊天时,悄无声息地把三根香的位置调换了而已。 于是,今日该有血光之灾的人,就成了老皇帝。 轰隆几声闷响,皇帝身体笔直地滚下楼梯,松垮的木锥在震动中飞出,胡乱扎在往下滚的人身上。 “陛下!!” 众人高呼,却什么都来不及做,眼睁睁看着皇帝被五六根木锥扎穿了双腿和胸膛。 血喷溅而出,阶梯塌陷一片,溅起一地尘埃。 太医冲向皇帝,群臣惊恐不已,只有几个重臣敢上前细看。 祈福大典乱成一团。 明飞卿仿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淮瑾站在原地,视线扫过倒塌的阶梯,口吐鲜血的父皇,最后只停留在安然无恙的明飞卿身上。 幸好。 他闻着生父身上的血腥味,脑中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幸好摔下来的不是明飞卿。 他疾走过去,想把明飞卿带离玉台周边,怕坍塌再次发生。 明飞卿镇定得让人心惊,他指了指被木锥捅穿的皇帝,眼含血光,兴奋地跟淮瑾说:“血光之灾啊,阿瑾。” “你瞧,原来你父皇,才是西溱最不祥的人。” 第19章 “你可别弑君。” 淮瑾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明飞卿的眼神却已经变了。 皇帝被抬进了内殿,地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整个太医院都围在龙床前,看着那六个倒插在血肉里的木锥摇头叹气。 秦冉艺高人胆大,见院判都不敢下手治,便自告奋勇上前拔木锥。 明飞卿被淮瑾拦在屏风外,隔着木质镂空的花纹,他看到床上喷出如柱的鲜血。 他眼里没有恐惧,只有报复的快意。 “是你下的手?”尽收眼底的淮瑾压低了声音,问。 明飞卿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视线坦荡地跟他对上:“你父皇不详,老天要惩罚他,关我什么事?” “飞卿,你对我说谎,我一眼就能看穿。” 刚刚他那过于镇定近乎幸灾乐祸的态度,比所有证据都骇人。 “你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淮瑾扣着他的手腕,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33页 他这样追问到底,反倒让明飞卿发笑。 内殿的众人,个个表情凝重,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被降罪。 只有明飞卿眼里含着惑人的笑意,他甚至没有掩饰,他懒得掩饰。 “你父皇的血...”他俯到淮瑾耳边,轻声道,“真是赏心悦目。” 淮瑾眼里划过的,只有痛心。 丞相这时进殿,指着明飞卿厉声道:“陛下会摔落玉台,是你在线香里动了手脚!” 他手里已经拿到了那六根线香——毕竟这个局是他和皇帝亲手设下的,现在误伤了皇帝,丞相便想撇清干系,全推到明飞卿头上。 “太子殿下,谋杀皇帝,耽误国运,此人罪该万死,你现在就该把他送去大理寺受审!” 丞相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的几位臣子也跟着附和。 淮瑾一眼扫去,全部是朝中重臣,近乎等同整个朝野要他惩治明飞卿。 皇帝命悬一线,他身为储君,理应主持大局。 祈福大典全程都是皇帝的心腹操持,不会出错,国师敬畏天意,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动手脚,明飞卿就成了唯一一个嫌疑人。 淮瑾心中有数,但他还是看向明飞卿:“你有什么想申辩的吗?” 只要明飞卿反驳一句,哪怕摇摇头,淮瑾都可以将他保下。 明飞卿却不做回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丞相以为他被吓傻了,立刻添油加醋:“太子妃在南国待过三年,此前坊间早有传言,说他归降敌国,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等着今日谋害圣上,给南蛮铺路呢!这样的人,就该立即处死,以正视听!!” 淮瑾心中扎着一根刺,丞相最清楚这根刺的源头。 明飞卿扫了丞相一眼,此人确实很会杀人诛心。 淮瑾果然回头看他,质疑道:“你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耶律南炙?” 前世,明飞卿为了自证清白,就差以死明志,可淮瑾不曾信过他。 今时今日,听到同样的质疑,他根本不屑再解释一个字。 就在他要语出惊人气死淮子玉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哀家倒要看看,是谁在皇帝病榻前喊打喊杀。” 太后走进殿内,丞相等人立刻下跪请安。 淮瑾也不得不行礼。 太后先进内殿看了一眼皇帝,被血腥气扑得眉头紧拧,而后神色凝重地走到屏风外,朝明飞卿伸出戴了宝石金玉的手。 “卿儿,到哀家身边来。” 明飞卿一愣。 手腕处一痛,淮瑾暗暗用力扣住了他,显然不希望他接近太后。 一边是同他长大的淮子玉,一边是能护他周全的太后。 明飞卿想也不想,用力甩开了淮瑾,走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将他护在身后,看了一眼淮瑾:“身为储君,连自己的太子妃都护不住,日后如何还能寄望你护整个西溱江山?” “......”淮瑾到底还未登基,不好跟太后撕破脸,只得退让一步,拱手低头道,“皇祖母教训得是。” “这事不怪阿瑾。” 淮子玉眼睁睁看着明飞卿掩下眸中的幸灾乐祸,换了一副无辜可怜的面孔。 “祖母,是丞相大人说我在线香里动了手脚,逼着阿瑾把我送去大理寺受刑。” 林丞相:“.......”当面告状可还行?!! 太后问:“林相,你有何证据?” 林丞相只好将线香有毒一事选择性地告知——毕竟往线香里掺迷药这个主意是皇帝出的,总不能说是皇帝自作自受吧! 明飞卿躲在太后身边,说:“这倒奇了,既然这迷药无色无味,丞相怎么能这么快察觉到香有问题呢?倒好像这药是丞相大人亲手下进去的一样。” “你...!!”林相睁大眼睛瞪向明飞卿。 明飞卿假装被吓到:“皇祖母,林相想要我的命呢。” “少君别凭空冤枉微臣!”林相脸色难看,这话说得也没有底气。 “好了。”太后一锤定音,“这香既然有问题,自然要从根源上查起,一切都等皇帝脱险了再说。” “飞卿,祖母只问你一句话,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明飞卿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没有。” 一旁的淮瑾:“........”隐在袖下的手狠狠攥紧。 太后点点头,拍着明飞卿的手背道:“祖母信你。你是个心怀慈悲的好孩子,断不会使手段害人的,你父皇如今命悬一线,还得仰仗你为他祈福,助他渡过这生死关头啊。” 太后最清楚紫微星命格的奇妙之处,哪怕是为了保住皇帝性命,她也会给明飞卿撑腰。 明飞卿乖巧地应下。 太后这便放心。 内殿的太医终于把皇帝的伤势稳住了。 淮瑾留下来照顾,明飞卿则像个保命符一样,必须在内殿待着。 到了夜里,皇帝身上的出血勉强止住,太医出了内殿熬药。 皇帝身上缠满了药,人事不知。 淮瑾无心侍疾,转头看向一旁的明飞卿。 他拿着红线,看似和之前一样在为皇帝祈福,其实心不在焉,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简直要打起瞌睡来! 眼下内殿没有第四个人,淮子玉终于走过去,扶着明飞卿的肩膀:“你就算演戏也要做足样子!” 第34页 瞌睡虫被摇跑了,明飞卿清醒地看了淮瑾一眼:“松开我。” 淮子玉偏要抓着他的肩膀:“我都怀疑你在盼着他死。” “殿下英明。” “你!!我今早只是想要你一句否认你都不肯给,太后问你,你倒是喊起冤来,在你眼里,我还不如那个女人?” 明飞卿反问:“太后能护我周全,保我性命,你呢?今天如果太后没来,我恐怕已经被殿下送去大理寺的牢狱里了!” 淮瑾气极:“我让你自证清白,你却一句话不肯说,你让我怎么保你?!” “这还怪我?” “不怪你怪谁!今天的事,你到底参与了多少!你今日不说,日后被查到,恐怕连我都保不住你!” “我的死活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是,如今你有太后了,确实用不着我费心。”淮子玉气极反笑,阴阳怪气起来。 明飞卿比他更阴阳怪气:“太后确实比殿下有用多了。” “你...”淮瑾将他堵在墙角,“你说这话是找死。”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明飞卿根本不怕。 死过一回的人,确实没什么可畏惧的。 “香里的迷药,是你父皇让人放进去,如果我不动些手脚,今日命悬一线的人就是我!” 淮瑾眉心微蹙:“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需记住,谁对我好,我一定涌泉相报,谁敢害我,我必千倍奉还!你父皇不是例外,你也不是!” 一声浑浊的呻吟响起,明飞卿循声看去,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哪头猪在叫,你父皇醒了。” 皇帝没死,醒来却痛苦不堪,喉咙里只能发出浑浊的声音,字不成句,根本听不清。 淮瑾出殿去叫太医,离开前,他拉着明飞卿警告道:“你可别弑君。”他怀疑明飞卿真做得出这种事! “我没那么蠢。”明飞卿看向奄奄一息的皇帝,心道:这还用得上我亲自动手? 淮子玉一走,明飞卿便坐到床边。 老皇帝看清是他,喉咙发出声音,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里头的怒与恨却昭然若揭。 明飞卿挤出个纯良无辜的笑来,执起老皇帝的手,温柔道:“父皇别怕,我一定为你祈福,愿你长命百岁,断子绝孙。” 老皇帝惊惧地睁大双眸,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受困于身上重伤,最后只喷出一大口血来。 第20章 掌中玩物 明飞卿冷眼看着,只担心他的血溅脏了自己的手。 “父皇只是看到我安然无恙就气得吐血,那接下来我说的话,岂不是能要了父皇的命?” 老皇帝浑身颤抖,喉咙在树皮般的皮囊下急速滚动,发出浑浊的呓语,但没人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声音微弱,也无法惊动殿外的侍卫。 “我知道那三根线香里有迷药,我特意调了个位置,好让父皇自作自受。” 明飞卿不急不缓地揭开皇帝人皮下的龌龊,“西夷占据天险,西征战败的可能性极大,你想在死前收复西夷名垂青史,为了这点私心,不顾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当然,你也怕西征惨败晚节不保,于是用祈福大典做幌子,只要在大典上认定是我出了差错惹怒上天,届时西夷战败,你也能全身而退,把二十万条人命全推到我头上,百姓有了咒骂发泄的人,你勉强还能保住明君的名声。” 这金算盘打得何其精巧,明飞卿若不是死过一回,还真看不出他曾想视为父亲敬重的皇帝是这么算计他的。 老皇帝既惊又怒,紧紧抓着锦被,手背青筋暴起。 明飞卿手中还牵着那根祈福用的红线:“其实你能活到今日,确实应该感谢我,我曾为自己的命格感到庆幸,因为只要有我在,淮瑾的运气就不会差,我是陪着他从污泥里爬出来,一步步走到这金碧辉煌的皇宫的,我曾经也真心希望他的亲人能安康长寿,不过那只是曾经,后来我发现,让你这样的人苟活,只会害了我自己,也会害了二十万无辜的将士,所以......” 他在皇帝惊恐的目光中,利落地,扯断了那根祈福续命的红线:“父皇还是早点死,少造些孽吧。”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后,红线断成两截,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帝忽然呕血不止,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都开始崩裂开来,血顷刻间染湿整张被子。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淮瑾带着太医赶来,就见皇帝在血泊里抽搐挣扎,明飞卿站在旁边,面上淡定。 淮瑾头疼,丞相的党羽就在外面,明飞卿哪怕装一装也好! 眼看情况不妙,淮瑾把秦冉拉到角落里:“你直说,这回能不能救活。” 秦冉满头大汗,手上的血都没擦干净:“殿下...看好皇城,只怕要乱。” 言外之意,皇帝危在旦夕之间。 淮子玉心中有数,让秦冉尽力,否则难以跟朝臣交代。 他解下随身的令牌,招来心腹小将,让他去东营调五万兵马,把守皇城各个要道。 毕竟边境还有一个三皇兄,他总得防着有人通风报信。 做完这些,他二话不说,上前拉走已经纯粹在看热闹的明飞卿,手一牵上,就摸到半截红线,等到了偏殿,关上门窗才敢细看。 果然是那截祈福用的红线。 明飞卿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第35页 淮瑾:“如果他今夜就驾崩,你逃不开关系!” 明飞卿丝毫不惧:“那殿下就该把我交给林氏一党,让他们治我弑君之罪,怎么把我拉到这偏殿来,怎么,你想跟我同流合污啊?” “你!!”淮子玉气到无可奈何,想动手给他点教训,却根本舍不得。 “你瞧,我只是扯断了一根红线,你父皇就性命不保。”明飞卿把玩着手中那半截红线,“如果我死了,西溱岂不是要亡国了?” 淮瑾:“......” “你父皇对我动杀心,他如今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明飞卿死过一回才知,这紫微星的命格不是让他做淮子玉的附属品,而是让他不要窝囊受气地过一辈子,他是这个世上最有资本无法无天的人。 前世他不想活了,就拉着整个西溱陪葬,今生他想潇洒恣意地活一回,整个西溱,包括皇帝,包括太子,都是他的掌中玩物。 “阿瑾。”他勾住淮瑾的衣领,凑近了问,“你想杀我吗,或者我该问,你敢杀我吗?” 淮瑾脸色阴沉,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开:“天白!” 天白立即进殿。 就听太子爷沉着脸嘱咐道:“把太子妃送回东宫,看紧了!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让他出来!” 天白瞧了一眼太子妃,也不知两人之间又在闹什么矛盾,只得照做。 明飞卿也不反抗,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回府睡个好觉正合他的心意。 淮瑾目送他从偏殿的小门离开,焦躁地拧了拧眉心,喊来宫里的侍卫统领。 御前侍卫一早就被淮子玉收为己用,现而今皇帝时日无多,他也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调遣。 “派一队人悄悄跟着太子妃,今夜会有大乱,别让人半路把他劫走。” 侍卫统领听出殿下的话外之意,心中唏嘘,立刻领命去办。 皇帝病危的消息在宫里不胫而走,泰和殿内外分别跪满了嫔妃和朝臣。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进来。 老皇帝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眼神竟清明了片刻。 淮瑾端了一碗药来:“父皇,你喝些药。” 皇帝盯着他,口中沙哑地发出声音:“朕...是不是要死了?” 淮瑾看了一眼他身下的血迹,到底是出于父子情分,避重就轻地宽慰了一句:“喝了药,会好受一些。” 皇帝看他的目光倏忽柔和下来,他朝淮瑾伸出颤抖无力的手,淮瑾知他的意思,便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父子之间,涌动着少有的温情。 “你是个...有能耐的好孩子。”皇帝虚弱地回忆起往事,“当年,你刚生下来,我就想过要立你为储君,你母亲,本是极好的人,就是性格太硬,固执,刚烈,当年她把朕气狠了。” 淮瑾的生母赵氏,本是将门虎女,当初敢女扮男装,持一把长剑,千里走单骑去边境驰援被困的少年帝王,后来她封贵妃,享尽荣宠,皇帝忌惮赵家的权势,不敢封她为后,却也没有立她人为后,专宠贵妃一人。 五岁前的淮瑾,也曾是父皇母妃的掌上金珠。 淮瑾六岁那年,皇帝平定边境,皇权稳固后,听信朝中谗言,以私自调兵的谋逆罪名,诛杀赵家所有男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同年夏天,他封贵妃为后,在封后大典上,贵妃用那把昔日救他的长剑捅穿了帝王的胸膛。 皇帝今年四十出头,身体奇差,就是被贵妃一剑捅出来的。 “她想杀朕...”他摸上胸口那道剑疤,“赵家的势力已经威胁到朕的皇位,朕说过,只要没有赵家,朕愿意立她为后,可她真是固执啊,嘴上说爱朕,却为了那些不识大体的家人憎恨朕,甚至要置朕于死地。” 淮瑾失望至极:“父皇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吗?难怪母妃死前都不愿见你一面。” 老皇帝像受了巨大的刺激,挺直上半身想做些什么,最终无力地跌了回去:“你的性子和她一模一样,在宫里是留不得的,朕不得不把你送去荼州,由你自生自灭,但你...却活着回来了,还活得很好,把你那几位锦衣玉食的哥哥全比了下去,如今,你可恨朕吗?” “...若只论流放荼州一事,儿臣已经不恨。” 淮瑾的恨意早在弄死那几个兄长时消解得差不多了,他如今和皇帝越来越像,竟也能理解皇帝此前的种种抉择,他有怨气,但并不恨。 “若不去荼州,我遇不到明飞卿。” 如果没有明飞卿,他六岁那年就绝望地饿死在山路上,哪还有皇位唾手可得的今日? 老皇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朕就知道,你是为了他。” “我为了他,才不憎恨你当日的冷血苛待,父皇该感激他。” 皇帝急声劝道:“你留他在身边,纵然能给你带来好运,可紫微星也是帝星,总有一日,他会将你取而代之!” 淮瑾不愿再听:“父皇病糊涂了,喝药吧。” 皇帝张开嘴,刚咽下一口药,却呕出更多的血,他那暂时的生命力又肉眼可见地颓然下去,胸膛起伏也剧烈起来,他意识到什么:“朕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子玉,你马上就要坐上朕这个位置,朕要你下第一道圣旨。” “父皇有何遗愿?” 皇帝抓住淮瑾的手腕:“朕要你以弑君之罪,处死明飞卿!” 第36页 夜色惨浓下的东宫,灯火通明。 细春提着灯笼进了山月阁。 明飞卿正怡然自得地抚琴。 宫里的事,封得严,东宫上下还不知宫里的变故。 细春笑着道:“少君心情很好?” 明飞卿虽然不答,嘴角却含着舒心的笑意,他的琴声也洋溢着欢快。 “府中已经点满了灯,恕奴婢多嘴一问,今日不是什么佳节,少君缘何要让府里上下都点上灯呢?” 明飞卿道:“有喜事。” 细春以为真是喜事,也跟着乐:“什么喜事?” 她话音刚落,皇城上空就传来一阵悠远沉闷的钟声。 三长两短,是丧钟——皇帝驾崩才会响起的丧钟! 细春脸上的笑立时僵住,整个东宫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只有欢快的琴声不停。 “喜事这不就来了?”明飞卿轻快地拨弄琴弦: “不能放烟花,那就点灯来庆祝。” “庆祝皇帝,驾崩。” 第21章 遗旨 丧钟之下,皇城上空飘出一片哭声。 还有百姓自发出门,朝皇宫的方向下跪。 在西征惨败之前,皇帝到底还算是个得民心的仁君。 这一切都要庆幸他死得早,前世国丧,可没有一个百姓为他落泪,多的还是咒骂声。 明飞卿甚至都觉得自己太仁慈了,居然保全了皇帝的名声。 皇城外开始有大规模行军的动静,每逢皇位交替,总有这么一个杯弓蛇影的夜晚。 天青拿了一件披风披在明飞卿肩上,同他一起站在门口,看着外头的军队从东宫门口行过。 “公子,要开始打战了吗?” 明飞卿看他一眼:“皇帝死得突然,三皇子就算得知消息回京夺位,路上都要花上三天时间,今夜之事,只怕还没传到边境,怎么打得起来?” 他原以为皇帝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个两天,没想到今夜就撑不住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天青似懂非懂,只乐道:“那殿下当上皇帝,公子岂不就是皇后了?哎呀,公子可算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 明飞卿颇为不屑,“历来就没有男子当皇后的先例,我坐上那个位置,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况且......” 况且前世淮瑾给他这个后位就像在施舍冷饭。 林霁不要的冷饭。 淮瑾早已把控皇城各个军事枢纽,这个皇位更迭的夜晚因此一派和谐。 天亮时,淮子玉穿着一身孝服,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泰和殿的龙椅。 朝中百官,无人敢不服,都向新帝行了最郑重的跪拜礼。 今日不是真正的登基大典,淮瑾继位后处理的也不是国事,而是先帝的国丧。 他事无巨细地过问,端足了仁孝之君的做派,诚意十足,没有任何纰漏。 礼部侍郎感动不已:“陛下以孝道治天下,先帝在天有灵,一定倍感安慰。” 礼部的诸位官员也跟着附和。 这些夸奖,淮子玉照单全收。 林丞相却缄默不言,他在等,等第一道圣旨。 “陛下,三皇子得知先帝驾崩,上书请求回京奔丧。”兵部侍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是否恩准他回京?” 三皇子淮启当年被老皇帝贬去戍边,无诏不得回京。 兵部侍郎口中的“上书请求”其实是在朝堂上格外客气的说法,实情是淮启在边城带兵闹了一通,险些冲破关卡杀回京城,胜利在望时,被淮瑾麾下的势力镇压了。 当年大皇子和二皇子是如何折在淮瑾手里的,众臣心中都不敢忘。 皇室之中论手足情深,那是天大的笑话。 但这种兄弟反目相恨相杀的事哪能摆在明面上说呢,淮瑾不要面子的吗? 所以哪怕闹得再凶,见血了也得和和气气地定义成“上书请求”。 淮子玉自然也是和和气气地道:“三皇兄戍边辛苦,眼下快要入冬,朕会将去年秋天北游进贡的虎皮冬衣赐给他,以免皇兄被西北风扑着了。” 言下之意,淮启老老实实在边境过冬,别想回京。 这话外之音,满朝的老狐狸都听得出来,不仅不让回京,还送个过季的虎皮冬衣,新帝真真是对他的这些兄弟恨之入骨。 群臣心里叹着手足相残,面上却还要称赞一句:“陛下仁心。” 淮子玉也觉得自己太仁慈了:“诸位还有何事要奏?” 丞相终于沉不下气,上前道:“陛下登基,可有圣旨要颁?” 淮瑾看他一眼,眸中沉定:“国丧期间,军中士气低迷,西征一事,朕有意延缓,正式登基之后,朕会颁下这道旨意。” 林丞相皱眉:“微臣说的,并非此事。” “哦?”淮瑾反问,“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林丞相抬头直视淮瑾:“先帝难道没跟陛下说过吗?” 话点到这里,就差挑明要淮瑾下旨杀了明飞卿了。 淮子玉面上镇定,心里却是一紧。 林相是老皇帝的心腹,老皇帝动过什么心思,林相都知晓。 如果皇帝想杀明飞卿不是临死前突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那就糟了。 淮瑾避重就轻地道:“父皇叮嘱我好好孝顺太后,看顾西溱江山,这些,无需下旨昭告天下,朕也会牢记于心。” 第37页 林相肩膀一塌,看出什么,却不明说。等离了泰和殿,他悄悄找到了太医院院判,询问皇帝死前的症状。 “陛下是忽然失血过重而亡,没有中毒也无外力摧残。”院判是少有的几个看过老皇帝死相的人,和林家也有深交。 林丞相追问:“当真没有一丝异常?昨日圣上虽已入垂危之态,但你也说过,能保他两日生机,缘何忽然驾崩?” 院判摸了摸苍白的胡子,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没有想透,不过...” 他斟酌再三,才说:“不过昨夜我留意到陛下脖颈处有一块淡淡的淤青。这淤青...可说是失血造成的症状,也可能是...” 院判看了看四周,确信无人后,又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是被掐出来的。” “?!!” 林相脸色煞白下来,脚底蹿出一阵恶寒。 宫里传出新帝为先皇治丧的消息。 国丧有条不紊地办了起来。 皇城一日之间,全城缟素。 明飞卿不情不愿地给老皇帝戴起了孝。 他穿了一身素白,显得与世无染,比刚落的雪还干净。 东宫上下也挂起了白绸,场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他废了点心神操持这些琐事。 除了细春,没人知道太子府昨夜灯火通明是在庆祝皇帝驾崩。 中午时,明蕊坐着轿子来了一趟东宫,她提着裙子小跑到山月阁。 明飞卿见小妹过来,以为是娘亲出了事。 明蕊摇摇头,说内院一切都好,“今早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京中许多贵公子来家中拜访,倒好像是跟明家生出许多不一般的情分来。” 毕竟淮瑾已经继位为帝,按常理说,明家八九不离十会出一个皇后。 这群人可不得上赶着巴结皇后的母家吗? 东宫的门槛不是谁都有资格踏入的,但明家的门槛那是随时为达官显贵敞开,明为仁发达之后是恨不得把“快来巴结我”五个字刻在脸上。 家中这些劣根,明飞卿一早就知道,前世他还想着规劝一二,如今他是管也不想管,只要母亲安好就行。 明蕊是个难得清醒的:“哥哥更是把尾巴翘到了天上去,已经打着国舅的名号在枢密院招摇开了,他在枢密院当值,犯了不少小错,人家都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没有追究,没想到他却不知收敛,越发张扬,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累大哥你的名声吗?” 明飞卿眉眼一展,他没想到明蕊的落点是这个。 丁姨娘不是个好东西,却生了明蕊这样的好孩子。 明飞卿当日没把丁姨娘直接赶出明家,一是顾及娘亲的名声,怕外人非议她苛待妾室,二则是看在明蕊的面子上,手下留情几分。 他与明蕊说:“你不必担心我受牵连,至于明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蕊,日后家中有什么变故,你切记自保为上,别叫你娘和你二哥拖累你。” “大哥,你...” 明蕊的话还未说完,府里的管家先冲了进来:“少君!少君!!丞相忽然带兵围了东宫说要抓你!” 明蕊一听这架势就慌了,明飞卿将她按在椅子上,吩咐进来的细春:“你看好她,没事别出来。” 细春担心不已,还是领命在内院陪着明蕊。 与此同时,东宫内外的暗卫也从各个隐秘角落现身。 明飞卿往门口走的时候,就见墙边假山边不断涌出矫捷的身影,这些人现身只有一个目的——保护太子妃。 明飞卿:“.......”所以淮瑾到底在东宫藏了多少暗卫?! 既然惊动了这么多人,看来形势确实严峻。 他走到门口一看,果然,林丞相是发动了整支军队来围太子府。 丞相一见他出来,立刻对身边的李将军发令道:“将明飞卿绑了,送去大理寺邢台,即刻处以斩刑!” 李将军是林氏一党的人,哪怕丞相要他抓的是准皇后,他也敢照做。 士兵立刻上前,与此同时,东宫的护卫也挡在了明飞卿身前。 皇城脚下,两方真枪实刀地对峙起来。 “我看谁敢在东宫放肆。” 长枪的寒刃就抵在明飞卿眼前,他却丝毫不惧,反倒对上林相的视线:“你在我面前,可没有生杀大权。” 丞相:“光凭你谋杀先帝一事,西溱人人得而诛之!” “谋杀?”明飞卿冷笑一声,“你有何证据?” “不需要证据!今日就是新帝来了也保不住你!” 林丞相摆明了要置明飞卿于死地,且急不可耐。 得他此话,军队立刻就要动手,东宫的护卫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能者,岂会落下风? 就在两方剑拔弩张立刻就要当街拼杀时,淮瑾骑着马急奔而来。 他来得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全然没有君王的风姿,开口却自带帝王的威严:“林相好大的胆子,敢定皇后的生死?!” 林丞相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老臣哪敢轻易定明飞卿的生死,定他的生死的不是我,而是先帝!!” 他摊开一卷圣旨,上面赫然是先帝的亲笔字迹! “诛杀明飞卿”五个字,更是落在了玉玺血红的印章之下。 淮瑾接过圣旨细看,没有任何造假。 从他知道父皇一早就想弄死明飞卿时,他就怕会有这么一道遗旨——一道已经被公开的遗旨! 第38页 他猜到了,却没想到对策。 他可以掐灭第一道赐死的圣旨,却拿遗旨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死局。 皇帝临死前,还给他留了这样一个死局。 要么明飞卿死,要么,他继位第一日就因违抗遗旨身败名裂,皇位也坐不稳。 丞相步步紧逼:“陛下既以仁孝治国,先皇尸骨未寒,您要违抗他的遗愿吗?” 淮瑾攥紧圣旨,看向明飞卿。 明飞卿不对他抱有期望,甚至猜到淮瑾会怎么选。 “国丧期间不兴杀伐,既有遗旨,明飞卿...” 淮子玉艰难抉择道:“将明飞卿关进冷宫,听候发落。” 明飞卿释然一笑,他早就知道,淮瑾眼里,只有皇位。 前世他妄想过自己比皇位重要。 今生不犯这种蠢了。 淮子玉,只是习惯性地将他牺牲了而已。 他也该习惯才是。 第22章 杀妻证道 新皇继位第一天就把正妻送进了冷宫。 缠绵病榻两个月的林霁听到这个消息,立时浑身舒畅,病全好了。 他特意去了一趟冷宫,想看明飞卿的笑话,以此宣泄当日跪训诫石的愤怒与不甘。 冷宫周遭萧条,寒冷寂静,地上铺满枯黄的落叶,一派衰败之景。 林霁忍过一阵冷风,抬腿迈进小院之中。 明飞卿安然自在地在调一把断了弦的古琴,并没有林霁所预想的那样狼狈凄惨。 他用脚拨开地上的落叶,往殿内走,讥讽道:“死到临头,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我还真是佩服你。” 明飞卿闻言,抬眸扫他一眼,笑着道:“看来林公子的训诫石是白跪了,你见了我,该跪下行礼,然后才有资格同我说话。” 林霁怒而反笑:“你死到临头,还以为能压我一筹?!” “不用以为,事实如此。”明飞卿调着琴弦,不急不缓地提醒,“春闱时,你就败给我,这么快就忘了吗?林状元。” “林状元”这三个字,从明飞卿口中说出,显得格外讽刺。 林霁脸颊蹿起火辣辣的热流,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一甲的功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那又怎样?最后的赢家是他就行! 明飞卿的云淡风轻让他感到羞愤,他刻意告知: “你还不知道吧,当日是陛下认为我比你更有资格做春闱第一,是他执笔,亲手把你的名字从前三甲的名单划去的。” 明飞卿调琴的手顿了顿。 林霁见他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得逞的快意来:“陛下从来就没有看得起你过,他让你当太子妃,只是不想被世人诟病他平步青云后抛弃糟糠,你还真以为他对你有几分真情?” 明飞卿轻叹了口气,笑道:“这话要是早上半年来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要谢谢你。” 林霁摸不透他这副态度,他自诩了解明飞卿。 明飞卿只是个依附于东宫的草包,纵然有几分才情姿色,却不足以成气候,甚至很好击败,只要几句诛心的话就能让他溃不成军,因为这个家世低微的人,骨子里也是看轻自己的。 可如今,他竟然在笑,不是故作坚强的苦笑,而是真地开心,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舒心畅意的大喜事一样。 林霁竟有种铁拳打在棉花上的无措。 “你笑什么?你不会以为这次还有翻身的余地吧?”林霁急了,他一定要让明飞卿跪下求饶一回,“先帝下的唯一一道遗旨是要你性命,就连太后都保不住你,你还有心情笑?” 明飞卿乐道:“你这副想看热闹而不得的样子,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实在是好笑。” “你...!”林霁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落叶,却不知那落叶里藏着一块石头。 登时疼得他龇牙咧嘴,仪态全无。 明飞卿的琴弦刚好接上了,他抬手轻快地拨了拨琴弦,为林霁这副滑稽的样子配上音乐。 此刻的林霁,倒真像是戏台上的丑角。 明飞卿是被他取悦的观众,如果他乐意,还可以往林霁身上砸赏钱。 林霁从剧痛中缓回神来,气温骤降,天空灰蒙蒙的,眼见是要下雪。 他心疾刚好,不敢再挨冻。 便只能这样放过明飞卿,恼羞不已地出了冷宫。 路上,正撞见国师,国师见他一脸愤怒,不明所以。 他踏入宫殿,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这时天边落下雪花。 这是西溱冬日的第一场雪。 “少君。”国师恭恭敬敬地在殿外行了一礼,而后才急道:“少君召我来,可是想到了脱困的对策?” 明飞卿抬眸,望着越下越猛的雪花,淡声提醒:“西边也下雪了吧?” “什么?”国师没反应过来,但他很快表示:“西边常年干燥,不会下雪的。” “不,你去看看天象。”明飞卿笃定地说,“你要提醒宋百,西边下雪了。” 国师一头雾水地返回天机阁,测算天气,果然算出西边边境有罕见的落雪。 与此同时,朝臣上报的奏折里也提及了边境的大雪,与其说是降雪,更准确地应该形容为百年罕见的雪灾。 山谷崩塌,动物冻毙,诡异得像是鬼怪在布下灾祸。 这场天象异变很快被国师传到了军营里。 第39页 宋百惊得脸色大变:“西边真出了雪灾?!” 他立刻想起当日在太子府商议西征策略时,明飞卿提醒他们的那些话。 要防寒,要避开山谷。 如果此次真地按计划行军,没有明飞卿的提醒,他们此时此刻就已经葬身在边境的暴风雪中,或死于雪崩,或被突如其来的极寒风雪冻死。 他看向营帐内各个年轻的小将,听到外头军队朝气蓬勃的操练声。 再无敌的军队,也要在天灾面前低头屈服。 明飞卿一句话,无形中救了全军二十万条人命! 宋百激动不已,恨不得给明公子记一个一等功。 国师摇头道:“一等功没什么用,眼下少君受困于先皇遗旨,连陛下都袒护不得,只怕国丧之后就要被处决啊!” “这怎么行!”宋百猛地拍击桌子,义愤填膺,“我现在就去跟陛下禀明情况!且不说少君那等良善之人不会做出弑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就算他真地做了,如今他救下二十万条人命,还不足以抵抗先帝的一道遗旨吗!?” “将军说得很有道理,但你到了朝堂上,是辩不过丞相那一党的言官的!还会被他们扭曲事实颠倒黑白!怕是有心办坏事!”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陛下杀妻?!”宋百气得脸都红了,“我纵然理解陛下的无奈,可他也真舍得把少君关进冷宫里!来日我娶妻,一定千倍万倍地疼爱对方,哪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头!陛下倒好,少君为他吃苦倒像是理所应当的家常便饭了!” 毕竟是在军营里,可不好议论淮瑾的不是。 国师心里赞同,嘴上却忙着扯开话题:“眼下最要紧的是救出少君,要光明正大地救,最好能抵消掉先帝的那道遗旨!否则少君就算出了冷宫,那遗旨也会像把刀一样悬在他头上!余生不得安宁!” 都说死者为大,何况这个死人之前还是皇帝,他留下的遗旨,威力比他活着时颁布的任何一道圣旨都要大。 要与之对抗,只有一个办法。 · 林霁在冷宫被明飞卿羞辱一通,回去就找丞相诉苦。 夜长梦多。 林丞相自然也想早点弄死这个有弑君嫌疑的“紫微星”,顺便为林霁谋得更好的出路。 如果淮瑾执意要立男子为皇后,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才貌卓绝家世显赫的林霁呢? 明飞卿是个碍眼的存在,用先帝的遗旨杀了他,胜算是最大的。 第二日早朝。 林丞相领着满朝言官,向淮瑾谏言,在国丧期间就杀了明飞卿以正视听。 他有先皇遗命傍身,等同从两边架住了新帝。 淮瑾广得人心又如何?兵权在握又如何? 这道遗旨,他必须遵从,否则就是对先帝不敬。 一旦失了民心,根基动摇,不说皇位,连整个西溱都要暴露在内乱的威胁下。 况且还有个强大的南国在虎视眈眈。 一旦内乱,外患立刻就起。 这事处理不好,说不定就埋下亡国的隐患。 丞相一党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逼着新帝杀妻证道。 正在言官占据上风时。 宋百捧着一卷厚重的白色布匹走上朝堂。 “陛下,违抗先皇遗旨乃是诛九族之大罪,末将愿替明公子领受重罪!” 不等淮瑾发言,丞相先讥讽道:“宋将军与明飞卿非亲非故,居然愿意替他受死?你二人莫不是有什么私情?” “林丞相。”淮瑾厉声警醒,“殿前失言也可诛九族。” 林相:“......”不敢再多言。 淮瑾瞥丞相一眼,看向宋百:“你接着说。” 宋百腰背笔直,声如洪钟,整个泰和殿都能听到他的回音。 “明公子曾在大军西征前提醒我等预防天灾,并让我们行军时避开山谷高地,微臣原本不以为意,但今日,西边突发百年未见的雪灾,如果大军按原计划西征,今日此时,我等已经淹没在暴雪巨石之下。” 丞相听罢道:“可大军到底没有西征,怎么就料定明飞卿这句话能成真?” “丞相久居安稳的朝堂,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将领,末将从军数年,曾亲眼见过身边的兄弟被泥石流所淹没,我们这些人,为保家卫国而死在战场厮杀中,自是无怨无悔,但若死在本可以规避的天灾下,多少有些不值,也愧对父母君王。” “今日没有西征,所以我才有命在朝堂上为明公子求情,如若西征没有延缓,明公子的善意就能救下二十万将士的性命,自然,在丞相眼里,我们这二十万人的性命是比不上先帝的遗旨的,世上多的是何不食肉糜的贵人,今日我为明公子求情,只为感激他将将士们的性命放在了心上。” 他摊开手中的白布:“我人微言轻,不足以和先帝的遗旨相抗衡,但军中二十万将士愿意以命来抵,不知能否替明飞卿挡下遗旨!” 白布在泰和殿的黑金砖头上铺陈开来,足有二十米之长,生生绕了大殿五圈。 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二十万个人名,有些字迹端正,有些潦草,但都只有一个目的。 “二十万西征将士愿为明公子担下遗旨上的圣意,陛下若要赐死明飞卿,便将这二十万将士和他们背后的九族一道赐死吧!” 第40页 这二十万人是西溱的精锐,前世他们死在边境,民间的舆论直接逼得皇帝暴毙,眼睛都没合上。 这张请愿书,莫说是挡掉一张遗旨,就是重新拥立新帝都没有问题。 在二十万保家卫国的生命面前,先帝的遗旨不值一提。 朝中众臣包括丞相在内,都被这张请愿书震住了。 无人察觉,龙椅上的淮子玉长舒一口气。 · 前往冷宫的宫道上。 大太监身后跟着君后才配享有的仪仗,手里郑重捧着两道圣旨 一道放明飞卿出冷宫,一道立他为后。 明飞卿无悲无喜地接过两道圣旨。 “君后。”太监连称呼都改过来了,毕恭毕敬的。 “新梧宫一早就为您备好了,殿下处理完朝政,今晚就来看你。” 明飞卿:“哦。” “国丧之后,立后大典与登基大典一同进行。” “哦。” “立后之后,明家也会一同得到册封,明大人升任三品侍郎,您母亲大夫人得一品诰命。” “嗯。” 大太监:“.......”天大的殊荣,这君后怎么能一脸冷漠啊! 明飞卿抬起头,有人给他撑伞,他看不到风雪,便打开了那把伞,独自朝泰和殿走去。 那里有个观星台。 大太监忙带着人跟上去。 明飞卿道:“谁都不许跟。” 他如今是君后,说话很有分量。 众人一步不敢多迈。 大太监想了想,跑去了御书房。 明飞卿踏着雪,一步一步走向观星台。 他记得前世这一夜,天上挂了许多星星。 他提起被雪沾湿的衣裙,登上观星台的琉璃亭。 凌厉的风雪吹打到他身上时变得格外温柔,一点都不刺骨。 明飞卿看了一眼那道立后的圣旨,和前世没有什么差别。 纵使他极力反抗挣扎,命运还是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望向辽阔的星空和百米观星台下的雪地。 前世他站在这里,一心求死。 此时此刻,他却想求生。 “明飞卿!!” 观星台下传来一声呼唤,明飞卿视线下移,看到淮子玉满身风雪地站在下面。 “这么冷的天,你爬上去喝西北风?!” 明飞卿:“......”这块破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淮瑾一边嗔怪,一边却逆着风雪也爬上了观星台。 西北风倒灌进他的衣服,雪砸得他头疼。 淮子玉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继而又闪现出一些血淋淋的画面。 他脚下踉跄起来,不得不紧紧扶着把手才能逆风往上爬。 终于站在了和明飞卿持平的高台之上。 他看到明飞卿穿着孝服站在观星台边缘,心猛地揪起来。 噩梦卷土而来。 也是在观星台上,一身戴孝的明飞卿决绝地跳下高台。 只留给他一个抓不住的衣角。 “飞卿...” 淮瑾用力摇了摇头,已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他只知道他必须立刻马上把明飞卿牢牢抓在手心里,不让他变成那截抓不住的衣角。 “你...你...” 他抓着明飞卿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却不能说出口,他只是害怕地攥紧明飞卿,却根本不知道在怕什么。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不得明飞卿站在高处。 他也不敢再看天上的星星,总觉得那些星星很刺眼。 总害怕有人提醒他,星星是会落下来的。 他忍过一阵头痛,眼前终于清晰几分,看清了明飞卿清俊动人的面容,他患得患失:“你是不是想跳下去?你...你别跳下去...” “陛下,我没想跳下去。” 淮子玉看到飞卿温柔地朝他笑,眼里溢着爱意与星光。 紧接着,心口被温暖的手心贴上了。 明飞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淮瑾的心口处,柔声纠正:“是你要跳下去才对。” 他用力一推,淮瑾后背凌空,月光铺在他眼底,雪在百米高台之下,西北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紫微星悬在天上,君王往地狱坠落。 第23章 酸苦(一)(前世) 前世种种,如流星砸进淮瑾的记忆里。 他记起来,那年父皇没有死,西征按计划进行,最后战报传回京都,二十万将士活埋于边境雪灾。 战败之后,西溱举国萧条,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郁气息。 朝中给二十万将士设了衣冠冢,老皇帝亲自去祭拜时,被百姓砸了一身臭鸡蛋,他们冲破御前侍卫的围护,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到:“昏君!你怎么不早点替他们死!?” 皇帝悔恨交加之下,当场吐血三升,一病不起。 半个月后,京中忽然传出了一首歌谣。 这歌谣编得朗朗上口,明里暗里写的又是情爱之事,而其中的两个主角,一个是南国君主耶律南炙,一个,是东宫的明飞卿。 明飞卿在南国时,就被传出不少不堪之言,当时还有一些编排他的话本传到了西溱境内,很快就被淮瑾下令禁了。 但在这消息发达的皇城里,谁还不知道太子妃的黄谣呢? “早就听说耶律狗贼是个会玩的,明飞卿在南国三年,恐怕都被玩透了,亏得太子不嫌他脏。” 第41页 “真是不知羞耻,还传出这种丑事,上次祈福一事,恐怕就是上天嫌他脏了大典,才降了血光之灾。” “这种人怎么还有脸活着?我要是他啊,早就自尽了,何苦活在世上拖累人?” “还害了二十万将士,他跟皇帝,都该死!” ...... 这阵风刮得太急太猛,很快,淮瑾也听到了那些歌谣。 他盛怒质问:“是谁又开始传这些事?!” 下属瑟瑟发抖:“下官不知,一夜之间这歌谣忽然就传得满皇城都是,连街边的稚童都学了起来,实在摸不清源头在哪!” 淮瑾脸色阴沉得难看,他近日本就在为西征惨败的事焦头烂额,如今又有人造这些不堪入耳的黄谣。 虽然歌谣里不曾涉及他,但太子妃受辱,等同整个东宫都丢了脸面,他如何不气不急? 最让他痛苦的是,这些所谓的谣言,可能不是谣言。 明飞卿当日被救下来时,衣衫不整,浑身淤青。 淮瑾不忍追问他遭遇过什么。 正是因为没有明确的答案,所以猜忌才久久萦绕在心头。 先前他努力不去在意这些事,如今......真像是心头倒插了根刺,这刺越扎越深,存在感越来越强。 淮瑾自己都骗不过自己了。 他扫光了桌上的花瓶,四分五裂的碎片全落在地上。 · 后院的厨房传出油炸酥肉的香味。 明飞卿熟练地将裹了鸡蛋的肉放进热油之中,热油一阵沸腾后,炸好的小酥肉就浮了起来。 他把酥肉捞起来放进盘子里摆好,又掀开盖子,看炖锅里的鱼汤熬得怎么样。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厨司的大厨倒成了打下手的帮厨。 锅里的油热到一定程度开始往外溅,明飞卿的手背被油溅了好几个红痕。 “少君小心被油溅到了。”大厨忙上前替他将酥肉捞出来,“这油热起来,是有些呛人的。” 候在一旁的天青已经拧了一把冷毛巾来,替明飞卿敷起手背:“公子想吃什么,厨司都会照做,完全不用亲自下厨,您腿上的伤刚好一些,不能久站。” 他扶着明飞卿在轮椅上坐下,明飞卿下意识揉了揉酸痛的膝盖,他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脚下虚浮。 “我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他好不容易要来内院吃饭,我想亲手做些好吃的。” 天青撇了撇嘴:“殿下已经数月没来看过公子了,明知道你身上有伤,还如此不上心...” “......”明飞卿垂眸看着自己的腿,自嘲道:“我这样的废人,他自然不想看着添堵的。” “公子...” 天青在某些事情上,可一点都不傻,他察觉到,公子近来伤春悲秋的次数比往常多了许多,还总说些自轻自贱的话。 明飞卿虽然是在荼州那等穷苦地界长大的,但有母亲苏秋爱护,他的性子也被养得天真烂漫坚韧乐观,纵使家世低微,对上那些达官显贵时也不曾妄自菲薄。 但这样的明飞卿似乎正在逐渐凋零,天青很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救活公子。 鱼汤已经能出锅,酥肉也浇好了甜辣酱,四菜一汤备好后,便由小丫鬟端进山月阁。 这时,外头的家丁进来提醒说:“少君可还记得,前日明大人托您办的事?” 这家丁是从明家跟进太子府的,是明为仁的心腹。 明飞卿这才想起来,明扬科举落榜后一蹶不振,父亲托他跟太子说些好话,好给明扬安排个一官半职,开开后门,走走捷径。 明扬的资质平庸,根本不是入朝为官的料。 如果强行将他安排进官场,届时出了差错,只会连累到淮瑾身上。 明飞卿不愿为了明家的私利让淮瑾摊上这么个累赘,这便明说:“让明扬好好再读几年书吧,他如今的学识,哪怕做个最简单的誊抄官都不够格,更别妄想让殿下安排进枢密院了。” 家丁犹豫道:“这样的话,恐怕丁姨娘又要跟老爷闹了,公子还是试一试吧?” 明飞卿拧了拧眉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这是为明家好,你只管拿这句话去回,况且殿下如今对我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我的话根本不会管用。” 家丁看他脸色憔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恰时一阵风吹来,明飞卿畏冷地裹了裹外衫,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越发显得苍白,情绪只是稍稍起伏,眼前就阵阵发晕,他闭上眼,攥紧腿上的衣料。 他厌恶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嫌自己无用。 · 淮瑾迟了半刻钟才来山月阁同明飞卿用午膳。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全是照着他的喜好做的。 明飞卿在吃药,碰不了辛辣油腻,但桌上这些菜,每一道都需重油重辣去烹调。 于是这整桌的菜,他能吃的只有白米饭和清淡的鱼汤。 淮瑾察觉到这一点,看着他消瘦的面容问:“怎么不做些自己爱吃的?” “我没什么胃口。”明飞卿夹了一块酥肉放进他的碗里,“好久没回家吃饭了,你多吃些。” 本来是温馨的举动,淮瑾的注意力却全在他的手背上。 白皙的皮肤落着几个粉红色的红点,像极了...床笫上留下的痕迹。 淮子玉眼前闪过那日将明飞卿救下城楼的画面,耳边仿佛又听见那些淫秽不堪的歌谣。 第42页 啪啦一声,盛了酥肉的玉碗被打碎在地上,碗摔得四分五裂,那块酥肉也落在了地上,沾了灰。 “殿下...?” 明飞卿吓了一跳,不知淮瑾为何忽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淮子玉紧紧抓住,“这些红点是哪来的?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传得有多难听?!你存心来膈应我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明飞卿全然不解,“你弄疼我了。” “疼吗?!你对着我喊疼,对着耶律南炙也喊过疼吗!?” 明飞卿如遭痛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淮瑾,“你果然还是很在意。” “我当然在意!南国那些关于你的话本,每一本我都看过,我他娘都要翻烂了!”淮子玉抓着明飞卿的肩膀,质问,“飞卿啊飞卿,我也不分不清那些话本究竟是编排的还是确有其事!” 明飞卿眼底已经有了泪意:“你...说过会一直相信我。” “我多想信你啊!”淮瑾痛苦地反问,“国师说过,只有你一心一意牵挂在我身上,你才是我命定的紫微星,从前,你给我带来的都是好运,可这次西征,二十万人死了!有你在,西溱怎么还会惨败啊?!” 他魔怔一般地看着明飞卿的眼睛:“你的心是不是不在我这里了?你心里装了耶律南炙,你对他人动过心思,就不是独属于我的紫微星了。” “你还是认定,是因为我不祥,才害了那二十万将士?”明飞卿头一回对淮瑾感到绝望,“我在你眼里,只是一颗玄乎其玄的紫微星是吗?一旦我不能给你带来好运,你就认定我是个祸害?” “我当年是为了谁被抓去做了三年战俘,你忘了吗?”明飞卿敲了敲淮瑾的心口:“淮子玉,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有没有心?” 天青忍无可忍,上前推开淮瑾,张开双手挡在公子身前:“殿下比乡下的猪还蠢!公子的手是为了给你做饭被油溅红的,你以为是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他!” 淮瑾眉心颤动,却不曾道歉,踩着地上那块酥肉出了山月阁。 明飞卿起了大早忍着膝盖酸痛的苦楚做下的午膳,他一口没碰。 这时细春匆匆忙忙地赶来,她本不在山月阁侍候,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规矩。 “少君!外头传你的谣言传得厉害!” 细春复述了几句最不痛不痒的歌谣,其余那些,用词实在龌龊恶心,她哪敢让明飞卿知道! 明飞卿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谣言,他早就领受过了。 他在南国受到的折辱远比这些歌谣过分,如今他竟有些麻木。 耶律南炙为了羞辱他,曾让南国的状元写他和明飞卿的淫词艳曲,他甚至亲口念给明飞卿听,然后再让人大肆宣扬到南国民间。 不仅出话本,还让宫中画师亲自画图,照着明飞卿的脸画得栩栩如生,再用这张栩栩如生的脸,画成那些春宫图的主角。 做战俘的三年,明飞卿是南国上下人人都可意淫的下贱之流。 这些事,淮瑾都知道。 细春看少君呆愣愣的不做回应,怕他受了刺激,忙宽慰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殿下不会信的。” 明飞卿垂眸看着手背上的红痕,真是像极了那些痕迹。 他涩然一笑,摇摇头:“不,他全信了。” 第24章 酸苦(二)(前世) 明府。 “你说他不肯?!”明扬从椅子上猛地站起,“他让我多读几年书?!我读了十八年的书还不够格去做官?!” 传话的家丁点点头说:“大公子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二公子不适合去枢密院那种地方,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我呸!”丁姨娘泼辣道:“什么必有灾殃,他这是在诅咒我儿!哎呀老爷!你看看飞卿,他自己发达了,却一点不顾着提拔兄弟!我们明扬明明是怀才不遇,到了他嘴里,倒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了!” 明为仁也是气闷不已:“连我这个爹都只是个五品小官,你还指望他提拔兄弟?当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丁姨娘忽然掏起手帕来抹眼泪:“恐怕是卿哥儿记恨奴家得您宠爱,为他亲娘出气呢?” 明为仁:“苏秋那副样子本来就见不得人,他还敢替他娘生气?我还没嫌这位正头娘子上不了台面呢!” 坐在一旁的明蕊实在是听不下这些丧良心的话了,转身出了前厅。 明扬瞧见她耍脾气,阴阳怪气道:“小妹倒是跟大哥很合得来,日后要是小妹有事相求,估计大哥不会像今日这样说她也是德不配位。” 明飞卿让他多读书再考功名,他偏要逆着来。 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明扬又去酒楼找那些“怀才不遇”的朋友喝酒,席间高谈阔论,拿着酒杯嚷嚷道: “明飞卿自己得不了功名,还也不让我入朝做官,这样的人也配当兄长吗?!现在满城都在传他的那些破事,真是丢明家的脸啊!” 这话被屏风外的有心人听了去。 等酒足饭饱后,醉醺醺的明扬正要离席,却被店小二毕恭毕敬地请到了隔壁包厢。 “是谁要找小爷叙旧?!” 明扬走入包厢,见桌前端坐之人,是林丞相的独子林霁。 他双眼猛地一亮,醉意全消——这世间能许他官职的不是只有太子一人,丞相也有这个资格。 第43页 · 自从关于明飞卿的谣言卷土重来后,暂且不论整个西溱,皇城里的百姓倒是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咒骂皇帝的声音少了,讨论太子妃私事的人多了,毕竟这位太子妃就在皇城里,看得见也摸得着。 纵使淮瑾下了死令去封民众的口,也根本无法扼制这股未知源头的谣言。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征惨败后,西夷看西溱国力衰减,动了反攻的心思,派兵在边城和三皇子合谋闹了不少事,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地在西溱境内挑衅。 本来正在议和的南国一看西溱损失二十万精锐,立刻推翻议和的承诺,大有再次开战的势头。 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淮瑾以储君之位监国,诸多事务缠身,心力交瘁。 某个夜里,巡城的侍卫抓到一伙神色鬼祟的商人,抓回大理寺用刑逼问后,对方才招出自己是南国来的细作,为的是刺探西溱皇室的虚实,好为南国开战送情报。 这伙人里,有一个年轻的商人脱身逃跑,还未抓到,于是全城上下开始排查南国细作,闹得满城风雨。 这细作藏得极好,御林军搜查一个月之久都不见人影。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细作一定是投奔了熟人,所以才藏得天衣无缝。 而皇城里,和南国不清不楚又有这个实力把细作庇护起来的,只有明飞卿。 明飞卿问心无愧,根本没把这种猜忌放在心上。 没有淮瑾的许可,他连门都出不了。 前两日明蕊派人来说苏秋病了,明飞卿才得到淮瑾的允许,回了明家小住,顺便照顾母亲。 苏秋生病,淮瑾派了太医来治,一应的药材也都是宫里贵人用的名贵之物。 他百忙之中能在母亲的病上用这份心,明飞卿心中是感激的,前些日子争吵带来的怨气也淡了许多。 他一心照顾母亲的病,为了让母亲放心,总是忍着痛在她面前多走几步,好让母亲相信,他这腿上的伤真的有希望能好全。 实则秦冉说的是,余生都离不开轮椅。 为了照顾苏秋,明飞卿住在了内院的偏房里。 太医院开的药毋庸置疑是最好的,但苏秋的病却不见气色。 那日天青从厨房出来,附耳跟明飞卿说,他撞见丁妈妈把苏秋药包里的人参灵芝都偷了去,悄悄拿去外头换钱。 明飞卿便着手让人去查,奈何苏秋病弱,内院完全把控在丁姨娘手里,纵使他以太子妃的名义要求彻查此事,整个明府的下人都相互包庇,谁也不供出谁,最后查不出个所以然。 丁妈妈还委屈上了,说自己在明家侍奉多年,敬苏秋为夫人,从不敢苛待的。 丁姨娘帮腔说丁妈妈是她带来的娘家人,如果明飞卿怀疑丁妈妈,那就是在怀疑她。 这下把明为仁惹恼了。 “你一回来就要搞得家宅不宁?你母亲自己体弱,病好不了,你倒想着来诬陷你姨娘?” 明飞卿势单力薄,淮瑾对他不上心,他离开明家多年,除了天青,连个可使唤的心腹都没有。 丁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明为仁又是这副态度,明飞卿无可奈何,只能先息事宁人。 暗地里,他把会武功的天白偷偷叫进府里。 天白虽然是淮瑾身边的人,但他很愿意听明飞卿差遣,毕竟他是受过苏秋恩惠的。 天白轻功极好,夜里爬上下人房的屋顶,偷听到了丁妈妈暗地里的谋算。 “我不仅要把里头的灵芝人参全偷去变卖银钱,还要往她的药里掺五毒草,这草无色无味,也不能一下毒死人,但若是长期服用,身体就会日渐虚弱,药石无医,届时就算病死,也查不到姨娘头上。” “苏氏一死,姨娘就是正头夫人,咱们也跟着发达一回!” 天白忍着没打草惊蛇,将这些话如实复述给了明飞卿。 彼时明飞卿正在喝药,听他说出此事,恶心得摔了药碗。 “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 他耐着性子,白天让天青去搜查药渣,夜里让天白继续窃听。 三日后,他手握人证物证,让天白拿了丁婆子来。 明飞卿:“下毒一事,是丁姨娘指使你干的?” 丁姨娘立刻跟明为仁喊冤。 明飞卿将手里一捧药渣砸到丁姨娘脸上:“你还敢狡辩!当日你怀着身孕上门求我娘收留你,我娘一时仁慈,竟然让你这只毒蛇咬了她!五毒草,姨娘,这种害人的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老爷~!”丁姨娘在明为仁面前委屈得哭起来,“奴家什么都没做啊!” “既然你嘴硬,那就去大理寺的公堂上分辨!” 明飞卿说罢便要让人把丁氏押去大理寺。 明为仁冲在前面挡开了那些东宫侍卫,转身质问明飞卿:“ “你胡闹够了没!你不仅不想着帮衬家里,还要把家事闹到公堂上?明飞卿,你真是能耐了!” 从苏秋毁容,明为仁宠妾灭妻时,明飞卿就看透了父亲的嘴脸。 没有与之决裂,一是为了母亲,二是念及生养之恩。 但他今日,必要将丁氏绳之以法,明为仁这个父亲也阻止不了! 东宫的侍卫得了他的命令,上前二话不说押住了丁姨娘。 正要把丁姨娘那一伙人送去公堂时,刑部侍郎忽然带兵围了明府。 第44页 明飞卿下意识看向天白,以为是他跟淮瑾说了此事,淮瑾另派了刑部侍郎来处理。 天白则一脸不知,他还没来得及将此事告知太子。 这时,明扬从刑部侍郎身旁走出,他指着明飞卿与侍郎说:“我...我昨夜亲眼看见,南国的细作从明飞卿屋顶蹿出,那个细作还留了一把匕首,大人,你可以去搜!” “明扬,你胡说什么?!” 明扬不敢看他的眼睛:“大哥,太子殿下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叛国呢?” 天白站出来道:“昨夜从少君屋顶掠过的人影是我,哪有什么细作!侍郎大人,你可别偏听偏信。” 毕竟是跟东宫作对,刑部侍郎也拿捏着分寸:“少君莫怪,明二公子信誓旦旦地说他看见细作入您的房间,怕危及家人,一定要下官来查一查,只要搜查一下偏房就可还少君清白。” 明飞卿身正不怕影子斜,也知道明扬对自己存有怨气,怕是真把天白的身影看成了刺客,胡扯一通去刑部告状。 他没做过的事,自然不怕人查。 “搜查可以,别惊扰我娘亲休息。” 侍郎毕恭毕敬道:“这是自然,下官只搜查偏房。” 他得到明飞卿的许可,才敢让士兵进偏房。 搜查时,丁姨娘等人还是被东宫侍卫押着。 丁姨娘哭着朝明扬求助,明扬说:“娘,我一定会救下你!” 明飞卿道:“你是为了保你娘亲才去刑部胡说八道?” 明扬当着刑部侍郎的面回答:“大哥,我没有胡说八道,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明飞卿看他神情,隐隐觉出不对。 这时,搜查的侍卫走出偏房,手中捧着一把南国制式的匕首:“大人,搜到了。” “你?你真地包庇细作?!”明为仁大惊失色,指着明飞卿,大声定罪。 明飞卿看着那把匕首,竟觉得眼熟,“这匕首是有人刻意放进去的。” 他看向明扬,明扬心虚地低下了头。 刑部侍郎为难道:“太子妃,近日内乱频发,陛下的意思是要严查和南国相关之人,既然这匕首是从你房间搜出来,还请您跟下官去刑部走一趟。” “......” “大哥,你就认罪吧。”明扬说,“别再执迷不悟了,在南国待了三年还待上瘾了?居然在家里和细作私会。quot; “闭嘴!”天白上前,当众抽了明扬一巴掌。 明扬被打偏了头,愤怒地瞪视天白。 若不是惹不起淮瑾,他敢当场还手。 “少君,这是陛下的意思,别让下官难做啊。”刑部侍郎说,“细作之事非同小可,如果少君不肯跟我们走,只能惊动您的娘亲明夫人也去一趟刑部受审。” “......” 苏秋重病卧床,根本不能承受颠簸。 意识到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陷害。 明飞卿更不可能把母亲拖下水。 “我跟你去一趟刑部就是。” 天白见此事已成定局,只得说:“少君别怕,我立刻去宫里报信,殿下知道了一定会立刻救您出来的!” 若是三年前,明飞卿坚信淮瑾会救他,如今,竟然不敢去奢望什么了。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但愿他能信我。” 第25章 软禁(前世) 因为是近亲告状,又有人证物证,明飞卿身上的嫌疑根本无法洗脱。 刑部侍郎劝他说出细作的下落,或许可以减轻刑罚。 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明飞卿自然给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刑部侍郎去请示了皇帝的意见,借着圣上的口谕才敢把太子妃关进刑部大牢中。 美其名说只要供出细作的踪迹就放他回东宫。 其实一旦供出所谓的踪迹,叛国的罪名立刻就会落实,明飞卿将永劫不复。 皇帝不放过任何一次能弄死他的机会。 他身陷囹圄,丁姨娘的事也不了了之。 大牢里不见天日,环境潮湿阴寒。 他蜷缩在角落里,背贴着墙壁,熟练地搓热冰凉的手心覆在酸痛的膝盖上,勉强在寒冷与病痛中苦熬着。 他是吃惯了苦的,之前在南国的战俘营,连保暖的衣物都没有。 如今这样,已算是很好了,至少没人敢对他用刑。 这是被关进刑部大牢的第三天,淮瑾没来看过他。 明飞卿从没想过自己落难时会如此孤立无助。 原本太后是个很好的靠山,但他为了淮瑾彻底疏远了寿康宫。 这些年,他满身满心都系在淮子玉身上,以至于忘了周全自己的处境。 丁姨娘的罪行昭然若揭,他却毫无办法,连明府的下人都威慑不到。 东宫上下表面敬他为太子妃,实则没有一个人能为他所用。 除了天青,明飞卿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得力的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心腹。 他像一只风筝,纵然飞得再高,那根线始终掌控在淮子玉手里。 一旦淮瑾扯断这根线,他将从云端坠入深渊,无从自救。 好在这根线还没断。 关入大牢的第六日,狱卒过来恭敬地告知:“明公子,殿下来接你了。” 明飞卿死寂的双眸溢出欣喜,扶着墙壁,艰难站立而起,他隔着凌乱的额发,看到淮瑾朝他走来。 第45页 他踩着外面的阳光踏入他的视野。 “阿瑾...” 明飞卿急步向他奔去,腿上猛地一痛,整个人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他没有摔疼,淮子玉扶住了他。 他眼里的明飞卿,憔悴中带着破碎的狼狈。 明飞卿抱住他的上半身,哽咽道:“我没有叛国,你是信我的,对不对?” 淮瑾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恨不得将这个人融进身体里。 “飞卿,你恐怕...要吃点苦头。” 淮瑾口中的苦,是软禁。 明飞卿出了刑部大牢,却被关进了东宫。 没有淮瑾的许可,他不得出山月阁一步,没有皇帝的点头,他不能出东宫。 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没有被洗清,只是换了个惩罚方式。 而这种变相的惩罚,是淮子玉从皇帝那里求来的。 西夷的挑衅已经到了不得不打压的地步。 淮瑾将重新西征,这次不是为了收复西夷,而是压制西边边境的战乱。 按西溱律令,哪怕是皇子领兵出征,也要留亲属在京里,作为牵制之用,防止将在外生异心。 明飞卿就是这个亲属。 皇帝多疑,根本不信任淮瑾,于是拿明飞卿做人质,确保淮瑾在他驾崩前,不敢做出危及皇位的事。 叛国本来是杀头的重罪,因为出征一事,被减轻到软禁。 明飞卿知道其中的内情后,也没有多少怨气,受苦与否他不在乎,他跟着淮瑾,早就吃惯了苦头。 如今整个西溱都认定他叛国,旁人疑他清白,造他谣言,这都不要紧。 “阿瑾,只要你信我就行。” 出征前一夜,他攥着淮子玉的手,真诚地求一句“相信”。 淮瑾抚摸着他的脸颊:“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其余的事,都不要多想了。” 毕竟是去战场上厮杀,生死未定。 所有的不快和避重就轻的敷衍,明飞卿都单方面原谅了。 他主动挺起上半身,在淮瑾额头亲了一下:“你也要好好的。” 他忙着去给淮瑾收拾出征的衣物,没察觉到淮瑾深藏在眼底的痛苦。 第二日天一亮,淮瑾便要领兵去边境。 在东宫门口,明飞卿将自己随身多年的护身符解下,塞进淮子玉手心。 “阿瑾。”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抬手揽过淮瑾的脖子,将额头抵到他的额头上,隔开一切凡世纷扰,低声诉说,“如果我的命格真有那样的神力,今日我将所有福气都赠给你,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惨败之后,西溱才知西夷不容小觑,这一战显得格外凶险。 明飞卿很担心淮瑾的安危。 他太在乎淮子玉的生死,之前被视为“不祥”,被骂作“灾星”,他都无暇理会。 直到出征的这一刻,他才痛恨那些无知愚昧的百姓,更对说他“不祥”的淮子玉感到无奈。 自己这玄乎其玄的命格,他从来是选择性相信的——只有事关淮瑾时,他才庆幸自己有这种命格。 他抓着淮瑾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只有你,我对你一心一意,愿紫微星庇护你。” 淮瑾心中动容,回吻了明飞卿的额头:“卿卿,无论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都认定你是我的皇后。” 这个动听的承诺,驱散了明飞卿所有的不安与动摇。 时辰一到,淮瑾翻身上马。 明飞卿想出东宫送他,却被侍卫拦住了。 东宫门口的侍卫,是宫里派来的,看守只会更严。 侍卫直接按住了明飞卿的轮椅,不让他出门。 明飞卿干脆舍弃轮椅,起身箭步跑出了东宫,在大街上,遥遥目送淮子玉出征。 “阿瑾!阿瑾!!” 他身体不好,声音也并不洪亮。 行军的动静很大,但淮瑾愣是听见了这两声呼唤,他回过头,看到一身蓝衣的明飞卿朝他招手,他还想跳起来,却没跳得多高。 袖子从他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在阳光下十分晃眼。 淮子玉生生克制住了勒马回头的冲动。 坚硬的战甲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摩擦背上一道道杖责的伤口。 背后一阵湿润,他知道那不是汗水,而是血痂被磨破后的血液。 幸而身上的衣物是玄色的,否则所有将士都会发现,他们的主帅,从出征第一日起就在负伤。 叛国的罪行无法洗清,皇帝坚决要杀明飞卿——他似乎早就想置明飞卿于死地。 淮瑾无法翻案,便只能暂退一步,提出领兵平定边境战乱的计策。 他若出征,就需要有个人质。 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能牵制住淮子玉的,只有明飞卿,准确地说,得是活着的安然无恙的明飞卿。 西边边境急需出兵压制,皇帝斟酌再三,终于松口,不追究死罪,却要在他出刑部大牢时,杖责五十,最好能将他那双腿彻底打废。 只有明飞卿成了彻底的废人,紫微星命格的威胁才能大大减弱,老皇帝才能睡个安稳觉。 淮瑾知道父皇的阴暗心思,他替明飞卿受下了这五十下杖责,打在背上。 出征前,他没有和明飞卿同房过。 明飞卿完全不知道他是负伤出征,也不知道那五十下杖罚。 第46页 打战至少需要半年,半年后,背后的伤连道疤都不会留下。 只要他不说,淮子玉想,这件事就可以一辈子瞒下去。 行军的队伍走到再看不见了,明飞卿才收回视线,怅然不已。 侍卫上前道:“少君,请你回内院,别让属下难做。” 刚刚明飞卿能出东宫相送,已经是违抗皇命了。 他也不拖累旁人,缓慢折回东宫,一迈进府里,侍卫就将东宫大门从外面关上。 明飞卿看着紧闭的大门,仿佛一下子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被关进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但他并不绝望,心中还燃着等待阿瑾凯旋还他清白的火苗。 他很会苦中作乐,否则早在三年前就死在荼州了。 院中的桃花随风自由飘落,明飞卿还有心情抬手接住花瓣。 他还未意识到,这场软禁将持续到他死去的那一刻。 第26章 穿心之痛(前世) 半年后,战胜的消息传进皇城,驱散了此前惨败的阴云。 明飞卿得知他要回来的消息,恨不得凭空长出翅膀飞出东宫! 但他没有翅膀,门口又有侍卫把守,想出去,除了钻狗洞,就只剩下...翻墙。 “公子,外头已经停了一辆装着稻草的车,你往稻草堆里跳,膝盖能好受些!” 天青一边说,一边扶着踩在他肩膀往墙上翻的明飞卿。 他家公子连跑步都跑不快,如今却为了见太子一面,学会翻墙了。 就在明飞卿扒住墙的那一刻,腿上的旧伤忽然作痛,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失衡地往下倒去。 天青刚好给他做了肉垫,他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疼,连忙起身把明飞卿扶起来:“公子摔疼了没有?” 明飞卿看了一眼右手,手腕处被地上的石头磕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翻墙失败。 都说事不过三,天青劝道:“要不还是等殿下回府时再见他吧,反正今天肯定能见上面的。” “不一样...”明飞卿淡淡摇头,“他凯旋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要是我,以前都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该变。” 在荼州时,淮瑾曾带两千人去剿五千土匪,为了让明飞卿安心,便要他在城门等自己凯旋归来。 淮瑾当时说:“只要心里想着你在等我,我就不敢让自己出事。” 这个约定独属于他们两人。 第四次翻墙,明飞卿终于成功,他跳进稻草堆里,虽然有一定缓冲,膝盖还是被震得发麻,他扶着墙壁,艰难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稳,可以慢慢走几步。 他就这样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京都城楼上挪动。 在刺骨的寒风中,他终于爬上城楼的最高处。 大军班师回朝,百姓在城中翘首以盼,而能到城门口相迎的,除了带着皇命的官员,便是将帅的至亲至爱。 明飞卿本该光明正大地到城门口等淮瑾回来,但他是违抗皇命逃出东宫的,去城门口简直是自投罗网授人以柄,于是只能藏在城楼高处,悄悄看一眼淮子玉。 一声激昂的号角吹起,五万大军凯旋归来,银亮的队伍如一条银龙奔驰进京。 而龙头主帅,正是当今太子。 明飞卿远远看着,确认阿瑾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断腿,心中稍安。 他本该飞奔过去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却不得不像小偷一样藏在角落里,连看两眼都要悄悄的。 有人替了他的位置,做了他想做的事。 林霁跟在丞相身边,耐心等殿下下马接表彰的圣旨,等圣旨宣读完,林霁小跑上去飞扑进淮子玉怀中。 “殿下,你回来了!” 城楼上的明飞卿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淮瑾没有将林霁推开,直到林霁抱够自己松手,才从他身上下来。 城门口一派喜气和谐,没人觉得这两人这样有何不妥。 明飞卿像只不合时宜的猫,他躲在暗处,看着主人抚摸别的小猫,不敢出声,不敢挥手,不敢炸毛,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否则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大军进城了。 层层城楼阻挡,淮子玉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变成小小一点。 明飞卿贴着城楼的墙壁,颓然滑落在地,才觉得腿上很疼,掀开衣裙一看,膝盖处不知何时又洇了两团血迹。 他扶着墙壁想爬起来,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再支撑不起双腿。 秦太医说过,他就算能走也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他今日却从皇城腹地的东宫跑到了郊外的城门口。 已然是耗尽一切气力,如果没有轮椅,他一步都走不了了。 明飞卿尝试数次,得到的只有剧痛和越流越多的鲜血。 他需要有个人来扶他。 天青在东宫做内应没跟出来,他此刻若是出声,惊动的必然是护卫军,护卫军一但发现他,立刻就会禀告宫里。 那么他今日违抗圣命偷跑出东宫的事就会彻底暴露。 他不想给刚回来的阿瑾添麻烦,于是自己一个人苦苦挣扎着,就算痛也不敢喊出声不敢惊动旁人。 这时天又阴暗下来,寒风吹过一阵,忽而开始降雪。 鹅毛大雪落在明飞卿单薄虚弱的身体上,无异于石头砸到身上。 他又冷又痛,艰难地爬到城楼边,看着淮瑾只剩下一点点的身影,哽咽地呼唤:“阿瑾...” 第47页 烟花迎着风雪在天空怒放,整座皇城都沉浸在西征掰回一局的喜悦中。 没有人在意城楼角落里这个挨冻无助的可怜人。 雪一直下到傍晚。 淮瑾应付完皇帝的表彰和朝臣的祝贺,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沉沉的。 他远远就看见府门口有个着急忙慌的身影。 等他下马,满脸是泪的天青冲破侍卫的刀剑阻拦,在积雪上滑跪到淮瑾脚边,着急哭喊:“殿下!殿下快去救救公子,公子不见了!他去找你!他不见了!这么大的雪!” 语无伦次,淮瑾让天青先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天青胡乱抹掉眼泪,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淮瑾听完大怒:“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外出?!” 天青自责得要命,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急得只会哭。 淮瑾翻身上了战马,迎着风雪往城楼上赶。 每一片雪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明飞卿虚弱的身体上,在他以为自己被万箭穿心即将死去时。 一束火光映入他模糊的视线中。 淮瑾如天神降临,一步一步踏入他的视野里。 “明飞卿...” 他听到阿瑾喊他,于是撑开沉重的眼皮,想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淮子玉看到他浑身都冻得冰凉,膝盖上的衣物更是被血染透了。 “你总是这样...不让人省心。” 他一边责怪,一边脱了身上的熊毛披风盖在明飞卿身上,而后往他冻僵的手心塞一个暖炉,这才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东宫赶。 明飞卿迷迷糊糊地看到淮瑾身后跟着许多举着火把的侍卫。 这么多人,他今日偷跑出东宫的事,一定瞒不住了。 · 明飞卿回去后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热,完美错过了战胜后的所有庆功宴会。 皇城这场大雪消停时,他的病才转好。 皇帝掐着点赐来一道圣旨,指责他违抗皇命擅自离开东宫。 兴许是因为打了胜仗,皇帝并没有降下惩罚,但这道用词丝毫不客气的圣旨也确实是打了明飞卿的脸。 太子出生入死为整个东宫赢得了荣誉,太子妃却因为不懂事被皇帝降旨责怪。 东宫上下对此都颇有微词。 有多长了心眼的丫鬟发现相府的林霁近来进东宫的次数频繁了起来。 林霁最近又很得皇帝的赏识。 加之之前大婚时,殿下实打实陪了林霁一整晚,众人便都开始对林霁高看一眼,认定总有一日,林霁会挤走明飞卿,成为东宫真正的主人。 这日皇帝将淮瑾召进了宫里。 西边边境平定,老皇帝的脸面被挣回来一些,心事了了一半,觉出自己大限将至,有些事要抓紧时间交代。 “你在西边这半年来,南国不断生事,民间怨声载道,明飞卿袒护南国细作一事迟早会成为一个隐患。” 皇帝苦口婆心地说:“子玉,一个帝王,是不能有一个叛国的皇后的。” “你与明飞卿,该断则断,朕看林霁不比他差,你如果看不上那些千金贵女,那林霁就很不错,既有家世又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清清白白,不会给你招致骂名和隐患。” 他咳了两声接着说:“你如果下不了决心,朕会替你做主,朕时日无多,但能下的圣旨还有不少。” 淮瑾猛地抬头,他听出父皇的话外之意。 皇帝要仰仗他继承皇位,所以不会在他活着的时候去触淮瑾的底线。 但他驾崩之后,便可在遗旨里随心所欲地决定明飞卿的生死。 届时淮子玉就算已经坐稳皇位,也救不了被先帝遗旨赐死的明飞卿。 皇帝不是在威胁他,也不是在商量,而是单纯地告知,告知淮瑾,明飞卿非死不可。 西溱的国丧,会让太子妃来陪葬。 · “林霁又来府上找殿下了。”天青嘀咕着,“天天都来,他怎么不干脆住在东宫啊?” 明飞卿喝下苦涩的药汁,递了个眼神过去,让天青别乱说话。 淮瑾为了让他好好养病,已经解了山月阁的软禁,他如今虽然出不了门,却可以在东宫境内随意走动,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他不让天青嘀咕,心里其实也很介意日日来东宫打扰的林霁。 当日城楼下那一抱,当真是膈应人。 更让他介怀的是,阿瑾没有把林霁推开。 明飞卿表面淡定,心里已经打翻了几缸子陈醋。 他想去找阿瑾。 但不能坐着轮椅去。 他可不想在林霁面前矮一截!! 明飞卿倔起来没人能拦得住。 他舍弃了舒适的轮椅,忍着痛硬是站了起来。 他独自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打算开门见山地倾泻自己的不满——新婚那夜的事,他根本没有完全放下!! 阿瑾是我的。 林霁凭什么来抢? 抢走了状元的功名,还想来抢淮子玉? 明飞卿越想越气,脚下生风地闯进书房的小院,在长廊拐角,忽然听到林霁含笑的声音传出: “殿下是为了得到相府的支持,才对我好的吗?你说要给我名分,那飞卿怎么办呢?他可是与你共患难的糟糠妻啊。” 明飞卿下意识顿住脚步,贴紧了墙壁,隐去自己的身形。 第48页 淮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抬手勾住林霁的下巴:“他不过是我稳坐东宫的工具而已,如果没有紫微星的命格,明飞卿连东宫的门都不配踏入。” “从我认识明飞卿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的命格能助我平步青云,你以为我对他情深似海?错了,我只是在利用他。如你所见,如今皇位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所谓的紫微星,于我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他那样的卑贱之人,只能用来共患难,你不一样,林霁,我登基之后的福气,由你来享。” 他们在调情,在算计,在嘲笑讥讽。 而被中伤之人,就躲在一墙之隔的角落里。 明飞卿攥紧了衣袖下的手,直至手心剧痛,溢出血液。 他想起来,当年在荼州,他明明在守卫最严的官道上,却会被一群土匪围追。 而淮子玉,就像神兵天降,那么恰好地就把他救了? 此后明飞卿对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不已,他们之间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救命之恩上。 真可笑。 他今日才知,淮瑾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在算计他,欺骗他,利用他! 这东宫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一刻这般恐惧,这般恶心,这般恶寒! 他要逃,他必须逃走! 然而脚下刚迈出一步,那为了淮瑾所受的旧伤就让他狠狠跌了一跤。 地上尖锐的石头扎进他的手心。 穿心之痛。 明飞卿愣是一声痛都没喊,他紧紧咬着牙,眼中通红,反倒将手曲起握拳,将那颗扎伤他的石头按进血肉里。 唯有肉体剧痛,他才能忘了心上的痛。 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察觉,他们依然在调情取乐。 第27章 刀山(前世) 明飞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那方难堪境地的。 雨打在他脸上时,他才回过神,抬头望了一眼东宫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天。 他孤身一人站在桥上,周遭是凋零的花草和暗沉沉的水。 “公子!公子!!” 由远及近的急呼撞破这方死寂。 天青从细蒙蒙的雨幕中冲出:“明府来人说,夫人病重,要公子赶紧回去看一眼!”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明飞卿不敢细想。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东宫门口。 侍卫用刀拦住了他:“没有皇命不得出东宫,太子妃切勿屡教不改。” 他们用没出鞘的刀交叉出六道防线。 真是高看明飞卿了。 一个久病缠身双腿有伤的人连冲破第一道防线都格外废力。 明飞卿尝试了两次都被侍卫推回府里。 他这一生跌跌撞撞地长大,成年后尝尽酸苦,唯有稚童时期是真正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是苏秋用柔弱的身躯替他遮风挡雨,凭一己之力将他小心呵护在羽毛下。 在遇到淮子玉前,母亲不曾让他吃过一丝不必要的苦头。 生养之恩,此生都还不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为了淮瑾将自己原本康健的身体糟践至此,让苏秋在病榻上也为他忧心难安,这已是极大的不孝。 如果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明飞卿将痛悔终生。 他从地上爬起来,知道硬闯胜算不大,也就犹豫了那么一瞬,他转身跑回书房的小院。 他放弃了自己的尊严,打算去求淮子玉。 淮瑾对他极尽欺骗利用之手段,但对苏秋是极为敬重的,如果是苏秋出事,淮子玉至少不会坐视不理。 明飞卿这辈子只把两个人放在心上爱惜,一位是淮瑾,一位是生母苏秋,在这两个人的事情上,他从来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考虑。 哪怕他还没从那些诛心之言的撕扯中解脱,也不得不为了母亲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向淮子玉低头,祈求他让自己出东宫,见母亲最后一面。 没想到在小院门口先遇见了林霁。 “你不是被软禁在内院吗?怎么出来了?”林霁像审视犯人一样上下打量了明飞卿几眼,用一种主人的口吻下逐客令,“殿下在里头处理国事,你别惊扰他。” “让我进去!”明飞卿顾不上跟他周旋,他推开林霁,想直接冲进书房。 天青也跟着帮忙。 林霁诧异于他这番莽撞,立刻招手叫来十个壮硕的家丁挡在明飞卿面前,阻拦他进书房。 这些是他随身带着的人,都是相府的随从。 能把随从带入东宫,可见林霁是真把东宫当家了。 明飞卿无暇去理会这其中的暧昧不明,他只想快点出府见母亲。 “林霁,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人也配来拦我?!” 林霁见他动怒,只觉得心情舒畅,刻意戏耍他:“殿下说了,不想被人叨扰,你想让我放行,就得先征得殿下的允许。这里离书房不远,殿下就在里面,你有什么话,直接在这儿说,他都能听见。” 明飞卿攥紧拳头,他在府里势单力薄调不动人,天青也不会武功只懂蛮力,如果强闯,不仅毫无胜算,还会耽误时间。 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小院外求淮瑾。 “淮子玉,我娘病重,你但凡还有点良心,现在就让我出府回家!” “淮瑾!!” 他三两下喊哑了嗓子,里头却毫无动静。 第49页 林霁道:“看来殿下不想见你。” 明飞卿不理会他,只冲着书房的方向喊:“你说过,我娘亲就是你的娘亲,当年在荼州,你受过我娘多少恩惠!?你怎么敢忘!!” “我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当我求你了,阿瑾。” 他近乎哽咽地恳求,可淮瑾依然没有应他。 林霁摇了摇头,啧声道:“殿下的母亲是淑皇贵妃,你娘一个小商户之女,连个诰命都没有,也配和皇贵妃相提并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凭什么诋毁夫人!!”天青忍无可忍,愤怒地冲上前推了林霁一把,抡起拳头要揍他。 相府的随从见状,上前轻而易举地把天青按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 小院四周渐渐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丫鬟家丁。 明飞卿拦不住,便朝这些人下令:“你们愣着干什么?把林霁的人全部赶出去!” 一众下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太子妃的吩咐。 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的人精,心中早就认定向着林霁一方才有利可图,自然不愿意受明飞卿差遣。 沉沉的无力袭上心头,明飞卿手脚冰凉,他从来宽待下人,到了这种关头,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他。 天青被打出了血,痛得哀嚎起来,却不曾低头求饶,嘴里接着骂林霁:“鸠占鹊巢的狗东西,你早晚有报应!” 明飞卿冲上前,用身体护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天青,相府的随从这才勉强收手,到底不敢伤了太子妃。 林霁被骂得恼羞成怒,冲着明飞卿道:“你与其在这里求殿下宽恕,不如赶紧去见最后一面,哦?我忘了,你出不了东宫,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他特地凑到明飞卿面前说:“我听人说,人死前若有心愿未了,必将死不瞑目啊。” 明飞卿仿佛看见了他所说的这一幕,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脚下更是虚浮,但他不会在林霁面前露出任何狼狈之相。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对淮瑾残存的一丝寄望荡然无存。 东宫大门的皇家护卫看到太子妃又折返回来,他们立刻拔刀,横亘出六座“刀山”。 这回,刀已经出鞘。 “我今天,一定要出府。” 明飞卿脱下能御寒却碍事的狐毛披风,只余一身单薄的白色罗衫。 他立在这六座“刀山”前,眸中淬了冰霜,任由风雪吹打,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你们要么就在这东宫把我杀了,要么,放我出去。” 护卫还未反应过来。 明飞卿徒手掰住了刀刃,血顷刻间流了一地。 拿刀的侍卫吓了一跳! 这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不收是为了皇命,收,是怕真要了太子妃的命。 持刀者在犹豫,拿命来闯的人却丝毫不惧。 明飞卿就这样,豁出性命从六座“刀山”闯出一条血路。 侍卫没敢真伤他要害,但利刃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划了好几道血口。 雪白的衣裳被划破,破口上鲜红一片,东宫门口洒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明飞卿踉跄地踏下东宫最后一级阶梯,血哗啦啦落进积雪中。 他抬手抹了抹脸上冰凉的血液,朝家的方向看去。 东宫的侍卫看着带血的刀刃,手足无措。 这刀早就见过血,甚至要过人的性命,他们从未心软惧怕过。 此刻看着明飞卿身上的血口,他们头一回生出懊悔来——这个人,只是想见母亲最后一面而已。 周围围了许多民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明飞卿拨开他们,一步一步往明府赶去。 他身上被划了六道血口,四道横亘在手臂上,两道在肩上,他的衣服也因此显得破乱,白皙的胳膊淌出成线的鲜血。 他踏过的雪地都落下几点红梅一般的血迹。 寒风凛冽,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开始冲刷积雪,鲜血便流淌成了一大片。 明飞卿逆着风雨,朝明家的方向奔跑,他的膝盖也开始渗血,但他已经觉不出疼痛。 他卑微地恳求上天怜悯母亲一回,也怜悯他一回。 可他赶到明府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绸。 明飞卿在雨幕中踉跄了一下,扶着门口的石狮子才勉强站稳。 “大公子?” 老管家看见了他,哀声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夫人……夫人已经去了,她一直念着你啊!” 仿佛被卷进漩涡之中,一阵耳鸣目盲后,明飞卿被雷声惊回神识。 他冲进明府,跑回内院,双腿忽然失去支撑,狠狠跌在地上的水坑里,他浑身都溅满了泥点。 路过的下人赶过来扶,明飞卿推开了对方的手,自己扶着围栏,顽强地爬了起来。 他就这样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内院——挂满白绸的内院。 打扮得雍容富贵的丁姨娘走出里屋,瞧见他来,说:“你娘刚死,你就来奔丧了?真是个大孝子。” 她扶了扶发髻,蹩脚地模仿正头娘子的做派,却是东施效颦,一派勾栏瓦舍的风尘气。 明飞卿走进里屋,看到娘亲躺在床上,她病得瘦骨嶙峋,被火灼瞎的双目没有阖上,正注视着上方。 第50页 明飞卿走过去,苏秋干净的眼睛里就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她正温柔地注视他——但他知道,娘亲再也不会这样看他了。 “娘亲...”他开始自欺欺人,像小时候一样,伸出小拇指勾出母亲的食指,轻轻摇了摇,含着泪道:“我想吃甜糕,要多加糖...要娘亲亲手做的......” 明飞卿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糕点了。 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真正爱他的人,离开了。 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第28章 紫微星(前世)(对应第一章) 淮瑾得知消息赶到明府时,不论是雨还是雪都停了。 明府传出的哭声格外凄凉。 他看着满府的白绸,眼眶霎时通红一片。 但他垂下眸,快速掩下所有情绪,再抬头时,眼中只余冷漠。 他连身上的紫金华服都没换下,就这样踏入了办丧事的明府。 灵堂上,诵经声不绝。 明飞卿一身素白,额上绑着白布,他跪在苏秋的灵前,听到外头的家丁禀报说:“殿下驾到。” 明为仁一听淮瑾来,立刻挤出几颗眼泪,迎上前。 “殿下,怎么劳动您亲自来呢!” 明为仁盘算着,人死了该有些追封才是,追封之后,他这个丈夫也能跟着沾点光。 “若是能有个诰命傍身,小秋走得也安心些啊。” 淮瑾:“我会给苏氏追封殊荣。”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明飞卿身上。 他身上的白衣隐隐透着血迹,脸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伤口,竟也没包扎,膝盖上已经跪出一滩血。 淮瑾走上前,弯下腰来,视线与明飞卿持平,语气带着不明显的关心:“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明飞卿看他一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复又垂下眸,继续给娘亲烧纸钱。 淮瑾心中不安:“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说话,或许是伤心过了头。 但他也不哭。 倒像是三魂六魄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徒留一具空壳。 “明飞卿?”淮瑾扶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卿卿,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明飞卿还是没有反应,他一滴泪不流,一声都没哭出来。 他像个断情绝欲的冷血动物,事无巨细地操持好母亲的丧事。 苏秋下葬那天他都没哭,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民间都在传,太子妃疯了,连亲娘离世都没哭过一声。 · 明飞卿又回到了东宫,继续被软禁,他变得很听话,乖得不像个鲜活的人。 淮瑾某夜将他拥进怀里,好言好语哄了一整夜,明飞卿跟个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东宫那几个皇家侍卫被撤去了,谁也不知道这群在宫中登记在册的侍卫去了哪里,简直是人间蒸发。 这一日,东宫的厨司凌晨亮起了灯,与此同时,淮瑾发现明飞卿不在卧房里。 他翻遍整个东宫,最后在厨房找到了明飞卿。 他正埋头揉着一个面团,旁边摆着已经捏好兔子形状的甜糕。 他在做糕点——苏秋生前教他的糕点。 明飞卿的手很巧,全部得益于苏秋的教导。 淮瑾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蒸出这么多糕点的。 “你......”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做这些,是给谁吃的?” “......”明飞卿未答先笑,眼里含着烛火的光,“娘亲...娘亲爱吃。” 淮瑾后背生寒,上前按住明飞卿的手,抓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娘亲已经死了,她不在了!” “...娘亲爱吃,她会夸我做得好...”明飞卿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 在他臆想的这个世界里,苏秋没有死,唯一爱他的人还好好活着。 淮瑾意识到明飞卿病了,不是身上的病,是心上的病。 “怪我,怪我...当日我如果在府里,你不会得这场心病。” “......”明飞卿呆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光又褪去了,似乎听不懂淮瑾的话。 淮子玉求他:“飞卿,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求你再忍一忍,好不好?就像从前在荼州,再忍一忍...有点痛,但很快都会过去。” 明飞卿双目黯淡无光,他这副样子让淮瑾崩溃。 屋顶忽然传来一阵极小极小的动静,但淮瑾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御前高手的轻功。 他扫了一眼桌上已经做好的,热腾腾软乎乎的兔子甜糕,忽然抬手将所有糕点掀翻在地。 明飞卿的手艺实在是好,这些甜糕在地上弹了好几下才彻底落进泥里。 “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厌恶你!”淮瑾怒吼道。 这一声怒吼,直接惊动了整个内院。 明飞卿七零八落的神识也被拽了回来,他的目光渐渐清明,将凶神恶煞的淮子玉装进了眼里。 他后退几步,撞到墙上,不知是痛了还是忽然想开了,他大哭出声。 那哭声嘶哑刺人,闻者心悲,局外人听了都不忍去深究哭的人遭遇过什么。 渐渐的,他的声音微弱下来,支撑他的某样东西坍塌了,坍塌的碎片砸在他瘦弱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压垮。 淮子玉冲上前,抱住了晕睡过去的明飞卿。 · 第51页 这夜之后,明飞卿的意识回笼了许多,他开始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要穿白色的衣服。”他说。 他每日都在为母亲戴孝,一身白衣配一条白色的抹额,他整个人都变得惨淡又苍白。 似乎随时会从人间消失,而他消失的那一刻,或许没人会立刻察觉。 后来,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淮子玉监国,他搬出东宫,住进了宫里。 明飞卿软禁的地方也从山月阁变成了冷宫。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住在哪儿,他日日坐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枯叶落满一地,偶尔会捡起两片枯叶,用火烧着玩。 淮瑾国事缠身,顾不上他。 直到下一个冬日到来。 某天夜里,皇城忽然传起了丧钟——皇帝驾崩了。 国丧之后,淮瑾要举办登基大典。 这日国师破天荒地造访了冷宫,见明飞卿一身素白,还以为他还在为皇帝戴孝。 “国丧已过,公子不必再穿这些白衣了,不好看。” “我是在为我母亲戴孝。” 明飞卿淡声纠正。 国师:“明夫人都去世一年多了,您还放不下吗?” 明飞卿低头摆弄落叶,并不回答。 国师招进来两个宫女,宫女手中捧着一套金丝流光的华服。 “陛下根基已稳,今夜便会下旨封你为皇后,您快试试这件吉服,绣工精心绣制了半年,今日大喜的日子,可不好再穿白了。” 见明飞卿无动于衷,国师劝道:“其实,陛下有很多苦衷,他的心始终是系在你身上的,这皇后的位置,是他力排众议要给你的,从此以后,明公子是苦尽甘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张岐。” 明飞卿忽然直呼国师名讳,并且直视他的眼睛。 张岐下意识浑身一凛,命格强硬之人的目光对于会岐黄之术的人而言,是很有威慑力的。 明飞卿这样看他,张岐一句谎话都不敢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敬拜神明是为了从神明身上得到利益,无利则不虔诚,唯有少数人是从心里敬畏神明,张岐是其中之一。 明飞卿问:“为了紫微星的命格,从一开始,你就跟淮子玉设局套我吧?” 张岐:“.......” “你不用分辩,我已经有答案,今日摆在场面上来和你说。”明飞卿看了一眼封后的华服,笑道:“只是心情好而已。” 张岐以为他真是心情好,便实话实说:“那年要是没有你,陛下是活不下去的。” 当年,9岁的淮瑾在去荼州的路上,被二皇子的人半路偷袭,他是滚在泥坑里像只老鼠一般把自己藏了起来才躲过杀身之劫。 那个天之骄子的淮瑾,在他把脸埋进肮脏的泥坑时,就快死透了。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尊严和斗志,就不可能再重新站起来。 皇城里那些皇兄,没有明着把他杀了,却在另一个层面将其摧毁殆尽。 张岐怎么鼓励劝谏都没用,然后他发现了明家人。 那年春日,苏秋带着小飞卿在官道旁的小树林踏青。 张岐能识面相,一眼就断出明飞卿是淮瑾日后的出路。 淮瑾最开始当然不信,年少的他根本不信星象玄学,直到他亲眼看见一只被猎人射断半条腿的兔子在明飞卿的抚摸下重新活蹦乱跳。 “此子身怀紫微星的命格,这种命格百年难得一见,得紫微星者能得天下。” “殿下,如今身陷囹圄不要紧,只要得到了紫微星,这天下迟早会回到殿下手里!” 一无所有的淮子玉,决定抓住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明飞卿。 他不是想把人拖进黑暗里,而是希望明飞卿身上的光,能分一点给他。 张岐坦白:“当年官道上那批土匪是我安排的,为的是能让陛下和您快速拉近关系,陛下如果没遇见你,他不会有今日,莫说登基称帝了,他就是单纯地活着都万分艰难啊。” “这两年,他刻意疏远你,也是有苦衷的。他若是与你太过亲近,对你太好,先帝一定会下遗旨赐死你的。” “哪怕陛下当上皇帝,握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也无力对抗遗旨。你看历朝历代的君王,有哪个敢违抗先皇的遗旨?所以,这两年,只能委屈公子了。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是吗?”明飞卿笑得意味不明,“一切都能过去吗?” 张岐不知为何,有些畏惧这样的明公子,他不敢再多言,只拿起那件华服说:“今夜就会有圣旨封后,公子再穿白衣不吉利。” 明飞卿让他将华服放进殿里,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 入夜。 夜星密集的天空垂在明飞卿眼前,似乎伸手就能把月亮摘下。 新帝登基,挑的是吉日中的吉日。 连星月都来捧场。 明飞卿拾起一把落叶,放进袖子中。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冷宫,没人敢再束缚他的自由。 这是冬日的夜晚,他身上的白衣很是单薄,却也不觉得冷。 他穿过宫道,停在天机阁外。 天机阁,国师测算天机星象的地方。 就是在这里,张岐把他的一生都算尽了。 也不知国师能不能算到今夜之事? 明飞卿掏出袖中的那把落叶,撒在天机阁外,而后扔了一个火星上去。 第52页 冬夜潮湿又多风,按理说,这火是点不起来的。 但这火星是紫微星扔的。 老天在偏袒他一样,这火星先是点燃了落叶,再由落叶的星星之火狂燃而起,直至将整个天机阁包围在烈火中。 人人都忙着庆祝新帝登基,没人注意到这场火。 明飞卿看着淮子玉亲手提笔赐名的“天机阁”在火里摔落焚烧。 他转身离开,任由熊熊烈火在宫里猖狂。 这是他送给淮子玉帝王梦成真的第一个礼物。 · 冷宫的婆子捧着那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华服去了泰和殿,跪在地上颤身禀道:“陛下恕罪,君后把封后的华服烧了,他执意要穿着那身戴孝的白衣。” 已经一身帝王装束的淮瑾看了一眼华服,上面的金丝都被火烧得卷曲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张岐:“你没告诉他朕的苦衷吗?” 张岐一脸为难:“微臣已经说了,明...君后当时很平静,似乎是能体谅的,哪想到他会烧衣服啊!” “罢了,朕会亲自去解释。”淮瑾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会恨朕的。” 这话刚落地,有两个太监飞奔进殿。 “陛下!不好了,天机阁着火了!!” “什么?!”张岐一惊,飞速跑去救自己的古籍卦象。 另一个太监抖得话都说不全:“君后爬上观星台,看着...看着像是要跳下去!” 淮瑾一个踉跄,险些被龙袍的下摆绊了一跤。 他抛下天子宴的群臣,在刺骨的寒风中奔到观星台。 明飞卿果然站在琉璃顶下,他额上缠着的白色抹额随风飘落。 淮子玉伸手,接住了这方白布,他忽然意识到,这次飞卿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他跑上观星台,华丽的龙袍此刻成了山一般重的累赘,贯满九颗玉珠的帝王冕旒在他眼前晃动,遮挡了他的视线,明飞卿的身影被这12串白玉珠子晃得若有若无。 淮瑾明明在靠近他,却觉得明飞卿离他越来越远。 他气恼,扯下头上的帝王发冠,扔在地上,眼前没了皇权富贵的阻碍,他才看清了明飞卿。 “你恨我是不是?”淮瑾隔着风雪问。 明飞卿不答,只静静地审视着新帝。 淮瑾:“国师难道没告诉你...” “你的苦衷,国师都和我说了。”明飞卿打断他的话,说:“得紫微星者得天下,所以你处心积虑把我栓在身边。” “......”淮瑾无言以辨。 “国师还说,紫微星若中途命陨,该国气数必尽。” 淮子玉遍体生寒:“你要是敢有个三长两短,朕就敢让明家三百六十五口人给你陪葬!” 他忘了,明家三百六十五口人中,明飞卿最在意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 无牵无挂无软肋之人,世间无敌。 “阿瑾。”他笑起来,抬手指了指星月相伴的夜空,“你看,星星落了。” 淮瑾视线上移的瞬间,明飞卿仰头坠下观星台。 观星台,本来是建给他看紫微星的。 但他从来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宿。 在解脱的这一刻,明飞卿看到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星为他忽闪了数下。 随着泰和殿外的一声闷响,紫薇星宿彻底熄灭。 大雪骤然而落。 满宫的人都在严寒中惊惧不已。 天子宴的宾客冲出殿外,看到新帝抱着安详睡去的君后,呆愣愣地,他将君后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念叨着:“捂一捂,就不冷了。” 新帝登基的当夜,未接圣旨的君后命陨观星台。 淮瑾登基后,改年号为元卿。 元卿一年,西溱四处天灾频发,民不聊生,曾经背后戳明飞卿脊梁骨的人全部死于天灾。 林相一党倒台,靠着丞相进朝为官的明扬被诛九族,明为仁被处以绞刑,明家无一人幸存。 元卿二年,边境战火四起,朝廷不曾派兵镇压。 元卿三年,淮子玉英年早逝,死时满头白发,死前口中还念着明皇后的小名。 同年,西溱被南国所灭,沦为南国版图内的西洲。 移居到西洲的南国百姓听这里的老人说:旧国本来是天降紫微星,奈何淮氏两任皇帝亲手折损了这般福气。 紫微星,再也不会庇护西溱子民了。 淮氏一族,就此亡国灭种。 第29章 朕的君后呢?(回重生线) 没有星宿的夜只余下无尽的黑。 淮瑾在黑夜中一脚踏空,双目猛地圆睁! “陛下醒了!”有人高喊。 一滴冷汗珠掉进瞳孔,酸痛让淮子玉闭上了双目,再睁开时,金黄色的光铺满了他的视野,放在锦被外的手能感到太阳的温度。 他还活着。 竟不知是活在前世还是今生。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抬手抓过自己的长发,竟然乌黑一片,目之所见没有一根银丝! 是活在了今生,活在明飞卿还在的今生! 他抓着乌黑的长发欣喜若狂,抬眸四扫,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熟悉面孔。 有满脸担忧的太医,有忧心忡忡的官员,还有正埋头祈福的国师。 视线最终落在张岐身上,淮瑾掀开被子,生龙活虎地跳下床,冲过去对张岐说:“国师,你,做得很好!” 第53页 张岐一头雾水地挨了一顿夸,不明所以。 淮瑾却是龙颜大悦,他看着镜子里一头墨发年轻俊朗的自己,简直要乐得飞起来! “君后呢,朕的君后呢?!” 满殿的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新帝口中的君后是明飞卿。 “君后在新梧宫。”张岐率先答道。 “陛下,你在观星台上无端晕倒,明飞卿他见死不救!”林相忙着告状,他拦住淮瑾,“陛下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一次没来看过,连问都没过问!安知不是他害你啊!” “滚开!!”淮瑾一掌甩开碍事的丞相,箭步往殿外走了两三步,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折了回来,单手提起丞相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离了地面: “明飞卿三个字,丞相该放在心里敬重,明面上,你该称他为君后。” 他加重了手劲,眼神中透着压迫性极强的危险:“你再敢背地里使龌龊手段害他,朕就让林霁这个状元身败名裂!” 说罢,将呆若木鸡的丞相扔到地上。 丞相被摔懵,片刻后才觉寒毛倒立——淮瑾像是看透了一切,彻底变了一个人,当年他怎么将诸位皇子踩在脚下践踏的场景历历在目。 幸而当时先帝还在,勉强压住了这个人的狠戾气焰。 要命的是,如今先帝已经死了,淮子玉骨子里那股疯劲要是卷土重来,谁能压制得住!? · 淮瑾踏出殿外,看到的是辽阔巍峨的溱宫,地上覆着白雪,天上挂着亮金色的太阳。 他光着脚踩在积雪里,冰寒之感从脚底蹿进四肢百骸,他似乎毫无所觉,一刻不停地朝新梧宫的方向狂奔。 他还活着,这本不是好事,但活在明飞卿还在的人间,那就太好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淮瑾的步伐,生死不能,星宿不能,神灵也不能! 新梧宫。 明飞卿正在院中烹雪煮茶,雪取的是红梅上的花蕊雪,茶叶是贵比黄金的香玉菁茶。 宫里人人都担心新帝醒不过来,为此寝食难安。 只有他这个君后悠闲自在,根本不在意淮子玉的生死。 他今日还换了一身蓝羽金丝的华服,宫里大部分人都还在为老皇帝戴孝,他是第一个在守孝期把白衣脱了的。 毕竟狗先帝配不上他的孝心。 这事儿外头已经颇有微词,但朝臣的心都系在昏迷不醒的淮瑾身上,明飞卿暂时也没受到什么弹劾。 细春从屋里出来,见一身金丝蓝衣的君后属实是这雪天里最养眼的一道风景,便也不再劝他穿孝服,手里还把那些白衣收拾了出来,打算移出新梧宫。 明飞卿瞧见她手里的衣服,道:“先别扔,指不定新的国丧要来了。” 细春:“.............”这不是盼着新帝死吗? 三日前,新帝忽然在观星台晕倒,当时君后就在身边,按理说应该立刻叫来太医才是。 结果明飞卿硬是冷眼旁观了许久。 他甚至怀疑淮子玉又在用什么苦肉计。 于是用脚踢了踢地上昏迷的人,警告他:“别装了,再装我真把你扔下观星台!” 淮子玉阖着眼没反应。 直到雪下大,把淮子玉淋成一个雪人儿了,明飞卿才信他真病了,勉为其难在他冻死之前救了他。 淮瑾因此高烧三日,迷迷糊糊,数次都让人以为新帝要烧糊了。 他病倒的这段时间,明飞卿一句没过问,也不曾去看过一眼,更是随时做好了守寡的准备! 细春尴尬不已,只得闭眼瞎劝:“殿下不要太担心了,我听天白说,太医已经稳住了陛下的病情。” “别瞎说,我可一点都不担心。”明飞卿耿直得不得了。 细春:“...........”哪怕装一装也好呀!!!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陛下,你这样会着凉的!” “陛下,穿件衣服吧!” 太医和宫女的声音穿过宫墙传入新梧宫,他们是追在新帝身后的。 几乎同时,宫门口闯进一个满身沾雪的身影。 明飞卿品茶的手一顿:守寡的计划又又泡汤了。 淮子玉光着一双被冻红的脚,他身上的明黄衣裳十分单薄,头发也散乱在风中,没了金玉龙袍加身,看着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清雅少年。 明飞卿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进殿,却被淮子玉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他几乎是箭步踏上阶梯,扑过去抱住了明飞卿,一个鲜活温暖的明飞卿。 他抱得太急太紧,明飞卿没反应过来,后背猛地抵上了桌子,雪水泡的好茶全被撞翻。 “淮子玉!你做什么?!” 明飞卿厉声质问,淮瑾却吻住了他,光亲脸还不够,还把他的鼻尖,眼睛,额头,两颊全亲了一遍,亲一遍还不够,他要亲第二遍第三遍,吻像密集的雨点打在明飞卿脸上。 明飞卿:“...................” 忍无可忍! “滚啊!!!” 他一拳抡过去,打偏了淮子玉的脸颊,而后抬起一脚,利落地把淮瑾踹下了六级台阶。 台阶上本来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顺滑无比,淮瑾屁股着地,在冰上滋溜滑下。 吨吨吨! 一屁股墩滚到了平地上。 第54页 追上来的太医和捧着狐裘的宫女恰好就撞见君上摔坐在地上。 明飞卿踹人的脚刚刚收回,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寝殿,把门甩得震天响! 众人惊在原地:这是撞破了弑君现场?! 淮瑾耳朵被震了震,他一屁股坐在雪里,左脸都被揍红了,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摸着被飞卿踹过的胸口,心道这一脚真是有劲啊。 有劲好,有劲好。 他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是失而复得的泪水。 两辈子才求来一次喜极而泣。 第30章 青云之上 明飞卿走进殿内,让天青拧了一把热毛巾,而后狠狠搓洗被淮子玉亲过的地方。 天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公子要把自己的脸都揉红了。 洗完一遍还不够,明飞卿又洗了第二遍,直到一张俊脸都被水汽蒸得红彤彤,他才罢手。 他实在无法忍受淮子玉的任何亲近,更不可能屈服于上天的摆布,重复上辈子做附属品的悲惨命运。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的凤印和封后的懿旨上,前世他瞧不上这些权势,如今却想通了。 他摸上触手升温的凤印,某种意义上,他也拥有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了。 到了这个位置,不争不抢就只能任人宰割,与其如前世那般活得窝囊,不如放手一搏。 这一世,他但愿自己有能力保护所爱之人,最好能主宰整个西溱的大局,也好过寄人篱下,天天被某只“猪”舔脸! 他以皇后的名义下了一道懿旨,将母亲苏氏接近宫里照顾。 西溱就没有朝臣命妇在宫里长住的先例,更何况苏秋只是小商户之女,夫家不算荣耀更无大功,来宫里小住两日还算说得过去,毕竟明飞卿如今稳坐新梧宫,但长久住下,肯定落人闲话。 他已经做好了被弹劾的准备,心中无所畏惧。 被戳脊梁骨的事,上辈子他经历了不少,如今已经习以为常,随那些言官嚼烂三寸之舌,他就是要让母亲在余下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否则这凤印岂非白拿? 细春奉命去明府传这道口谕,不想她刚到,就见天白骑着马儿,手捧圣旨,领着一辆正二品规格的六乘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明府门口,宣读旨意: “陛下有旨!朕感念明氏苏秋于朕少时之抚养深恩,特封苏秋为正一品诰命夫人,赐居景华宫!” 在明府门口接旨的明为仁和丁姨娘脸色都十分难堪。 他们原以为这道圣旨是来让明家鸡犬升天的,不想淮瑾居然只提拔了苏秋一个人?! 周遭都是围观的民众,明为仁面上很过不去,接完圣旨试探地问:“难道君上没有别的旨意了?” 天白摇摇头。 明为仁这时将目光转向没来得及宣读口谕的细春。 细春上前道:“君后的意思也是只接大夫人进宫,并无其他口谕。” 明为仁:“.......” 一旁的丁姨娘嫉妒得嘴都歪了。 自从明飞卿安排了人进内院,苏秋的药物饮食都没有再被人钻空子,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在细春的搀扶下准备上马车。 丁姨娘故意跟一旁的明扬抱怨道:“你瞧瞧,读书没什么用,像你大哥这样,找个男人依靠才是最要紧的,这不就平步青云了。” 她自以为把声音压得很低,实则苏秋全听见了。 她上马车的步子顿了顿,后背僵直。 丁姨娘在背后挖她一样,丝毫没有敬重正室之意。 明为仁似预感到什么,悄无声息地移到丁氏身边,斥责道:“别乱讲话!” 看似责怪,其实大有维护之意。 苏秋对这个丈夫失望透顶,一句话不愿多说,只是心气郁结,又咳了几声,细春赶忙替她拍背。 · 苏秋风风光光地被接进了宫里,明飞卿急着去看她,路上听天青说: “陛下也下了旨意,还比您快了一步呢。” 这倒出乎明飞卿的意料。 前世为了避嫌,也怕别人非议淮瑾偏宠,明飞卿是从不敢拿家中事烦他的,更妄论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 他以为做了皇帝的淮子玉会更在意自己的名声,没想到这回却主动把苏秋接进了宫里,还封了一品诰命,那可是外臣命妇最高的殊荣。 西溱史上,皇后的母亲最多也只是正二品诰命。 不仅懿旨传慢了一步,到了景华宫,明飞卿发现淮瑾居然又比他快一步,已经在跟苏秋聊天了。 “.......” 岂有此理! 娘亲怎么能对这个人笑得那么温柔,她根本不知道前世是淮子玉间接导致她死不瞑目的! 明飞卿疾步走进内殿,他的脚步声,苏秋一听就知。 “飞卿来了。”苏秋朝明飞卿伸出手,明飞卿瞪了一眼献殷勤的淮瑾,将手放进母亲手心。 “娘,这里住得还习惯吗?”他自然不好在娘亲面前和淮瑾闹不快的。 苏秋笑道:“都很好,我一个瞎子,住哪都一样。” 不等明飞卿劝慰,淮瑾先说:“母亲放心,秦冉说您这眼疾是可以治的,只是需要一味西夷的药引,朕会尽全力替你找到的。” 苏秋的眼睛本就可以复明,当年是被丁氏算计,延误了治疗才导致失明多年。 第55页 只要她的眼睛不好,眼上那道疤就不会消失,只要疤还在,苏秋的美貌就不得完整,丁氏才能靠她那浅薄的色相把明为仁拿捏在手里,从而掌控整个明府内院。 前世秦冉诊出这一层时,苏秋已经慢毒入五脏,药石无医。 这一世因为提前了半年被诊断出来,所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等安顿好母亲,明飞卿才叫来秦冉细问:“西夷那味药是什么?” 秦冉道:“明目草,这草生在西边悬崖上,十分难得,西夷民间少见,只有皇室有。” 西溱跟西夷一向水火不容,前两个月还差点开战,怎么可能拿得到皇室里的珍贵草药? 明飞卿不禁怀疑淮瑾又想重燃战火。 纵然他也希望母亲能好,但为了一株草药重新把二十万将士置之死地,实在不值得。 “再稀有,朕也会为母亲拿到。” 淮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飞卿转头看他一眼,很快撇开了视线。 淮子玉看他的目光溢满温柔,他让秦冉先退下。 待人走后,他才走到明飞卿面前,试探地去握他的手,明飞卿直接避开了。 淮瑾扑了个空,手顿在空中半晌,若是之前,他已经强制把人抓在手心,此刻却格外拘谨无措,不敢强迫,生怕吓着他。 明飞卿道:“陛下如果想为了一株草药让二十万将士再上沙场,那就大可不必,我娘担不起这种杀孽。” 淮瑾噙着笑意道:“我不会再对西夷发动战争。” 这话说出来,西溱上下没人会信。 谁不知道西夷是西溱的一块隐患,历代皇帝都想收复西夷来名垂千古。 淮瑾凭什么免俗? 似乎猜到这话没有说服力,淮子玉道:“我会把西边那处山脉让给西夷,以此换来边境和平。” 西夷边境的山脉是天险,这山脉一半在西溱境内,一半在西夷境内,两国边境数次交战不和,都是为了抢这座山脉的归属权,因为这是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没有哪个擅战的帝王会放弃这样一个天险。 淮瑾当了第一个。 西溱跟西夷的恩怨这么多年也没有个了结,反倒赔进去不少将士的性命。不破不立,几百年的恩怨就在他手里做个终结。 “西征一事,只要我在位,都不会再提,如此规避杀戮,只当为你积福。” “你真这样想?”明飞卿质疑道:“你做这种决定,后世子孙未必能理解,就不怕担上骂名?” 淮瑾一挑眉,欣喜道:“你关心我?” 明飞卿冷笑一声:“我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声誉,你如果是昏君,我就成了妖后,凭什么要我跟你一起挨骂?” 淮瑾笑起来:“就算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我也会做个仁德的君主。” 明飞卿一针见血地戳穿他:“你是为了你自己,别扯上我。” 淮瑾无言地看着他。 前世他确实是只为了自己,他处心积虑要爬上最高处,把所有人都践踏在脚下,以至于被皇权迷了双眼,醒悟之时已经人事全非,悔恨无极。 这一世不一样。 他想牵着明飞卿的手,十指相扣,一起站在这青云之上。 可明飞卿想的却是,这青云之上,他一个人就能立得住脚。 淮子玉颇有些碍眼,把他推下去,踩在脚下,这才不算辜负这重来的一生。 第31章 德不配位 苏氏被接进宫里的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 林霁却乐得大笑:“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他抬手招来相府的门生,叮嘱他去枢密院走一趟。 新帝登基,前朝旧事有不少需要清算,许多在老皇帝在位时藏得好好的蛀虫蝼蚁都被曝光在日头下。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案子,是户部内外勾结私吞边境军粮十万石。 此事已经牵连了数十位高官,淮子玉没有留一分情面,最多在满门抄斩时饶过妇孺儿童。 枢密院上达天听下连边境,军粮出问题,枢密院上下逃不开罪责,这一查就查出明扬经手的文书里,写错了一个数字。 他把“分拨十万军饷”的“十”写成了“一”,就少了这么一笔,在这个敏感的案件里,他已经被扣上了贪污共犯的头衔。 明扬毫无所觉,被刑部的人抓走时,他还高喊:“我可是小国舅!你们敢动我?!” 合阳殿内。 林霁手捧明扬罪证,跪在淮瑾面前:“君上,明扬在枢密院任文书时错漏百出,延误了数万石军饷正常拨放,微臣怀疑,他也是贪污案的帮凶之一!” 淮瑾打开林霁呈上来的罪证,上面详细记载着,自明扬由东宫举荐进入枢密院任职后,小半年时间,小错不断,大错六次,全部被枢密使压了下去——这自然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才给明扬兜错。 如今这些错处被林霁一并揪了出来,还扯进贪污案中,明扬就算真是犯蠢的无心之失,也洗不脱嫌疑,因为户部那群贪官,恰恰就是利用了明扬笔间的疏漏悄无声息地贪了数万军饷。 西溱因被南国觊觎,百年来都十分重视边境防线的建设,贪污本就是重罪,在军饷上贪污,不论主谋帮凶,按律例都该诛九族。 只是明扬的九族里,包括了明飞卿。 淮瑾合上罪证:“此事,朕会再做考量。” 第56页 林霁起身道:“明扬在刑部打着国舅的名号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这其中,是否有明...”他顿了顿,不甘不愿地改口,“君后是否知情并包庇了明扬的罪行?” 看他如此正义凛然,淮瑾险些以为林霁真是为了整个西溱才如此公正敢言。 他心里清楚,林霁,甚至整个相府,都想把明飞卿牵连进贪污案的脏水里。 淮子玉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林氏一党也是这样贪心不足,咄咄逼人,而他呢?竟然一味无视纵容,劝飞卿放弃本属于他的功名,还让他在刑部大牢吃尽了苦头。 明飞卿并不是死于观星台,在他跳下高台之前,就已经被这群人联合谋杀,这其中的凶手,也包括淮瑾。 如今,那群人又把“刀”递了过来。 “林霁。”淮瑾抬眸,将“刀”的尖端掉转方向,对准了“谋杀者”的咽喉,他冷声道,“朕,没有让你站起来。” 林霁怔愣一瞬,被淮瑾的目光盯到双腿微软,他重新跪在地上。 淮子玉俯视着他:“整个西溱,只有君后见到朕可以免去俗礼,你还不配跟君后享有同等特权。” 林霁仿佛被羞辱,眼眶微红,隐隐含泪:“陛下从前不是说我像他吗?” “像他,跟是他,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淮瑾沉声道,“如果因为这三分像而让你生出把飞卿取而代之的妄想,朕劝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须知,你像他的这三分,已经无形中救了你数次性命。” 明飞卿被困南国的三年,淮瑾曾有那么一刻将思念投射在和飞卿有三分相似的林霁身上。 就像一个人丢了最心爱的美玉,此后日思夜想,催心熬肝,魔怔恍惚之际,把地上一块圆滑的石头错认成了美玉,捡起来短暂地珍视了一瞬。 那年他喝醉了酒,把林霁错看成了明飞卿,但转瞬便清醒过来,林霁却像是久醉不愿醒,竟主动示好。 两年前,淮瑾还未将几位好皇兄送上黄泉路,他在皇城被围困在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如果不能快速变强,获得兵权,他就不能尽早救出飞卿。 林相一党是很趁手的工具,他利用了林霁的自作多情,在那三年间不择手段侵吞权利,将害过他的皇兄踩在脚下蹂躏。 三年韬光养晦,让他在战场上和强国势均力敌,救下了明飞卿。 在美玉失而复得的那一刻,石头就该自觉退下,不该想着和玉相提并论。 淮瑾也曾回报过林氏一党,是他们贪心不足。 林霁本来可以靠着这三分相像苟活余生,但他不该害明飞卿。 在紫微星坠落的那一刻,淮子玉看林霁,跟看一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流放的念头在淮子玉心头萦绕,他清楚林霁是个祸害,只是缺少正当理由降罪清除。 他不再给林霁卖可怜的机会:“你退下吧,明扬一事,若查明属实,朕会严惩,君后也不会包庇。” 林霁还想说什么,淮瑾已经让天白把此人请出去。 待合阳殿只剩淮瑾一人时,他才看着明扬的罪证长叹一口气。 虽然知道当初明飞卿将明扬引荐进枢密院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捧杀。 但真到了“杀”这一步,淮瑾竟然不敢下手——那毕竟是明飞卿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真怕自己会错了意,又惹飞卿伤心难过。 一国之君,如今不敢轻易治一个六品小官的罪。 这时,大太监进来禀道:“陛下,明国舅在刑部闹开了,说要见君后。” 明家人不敢来淮瑾面前撒泼,却很会挑软柿子捏,明飞卿是最好讲话最容易心软之人。 明扬只要哭着喊几声大哥,他身上什么罪都能洗清,洗不清的明飞卿都能替他把罪名扛下。 明飞卿这个人,曾经善良到过头的地步。 但他如今已经转了性子。 淮瑾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凉——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了纯善的卿卿。 他不敢乱拿主意,便说:“让刑部不必把人看得太紧。” 得了圣谕的刑部侍郎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扬就这么蒙混过关,脱离大牢进了皇宫。 和他一道进宫的还有丁氏。 “你待会儿记得多说些好话,如今能救你的只有明飞卿了。” “娘,难道你要让我跪着求他不成?读书人都是有傲骨的。” “傲骨?什么傲骨?命都快没了!” 丁氏抬手就要打明扬的头。 在前头引路的细春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宫里不得喧哗。” 丁氏立刻低眉顺眼,悄悄打量起御花园的景致,心中啧啧称奇,皇宫就是皇宫,这么好的地方,却便宜了苏秋。 到了新梧宫,丁氏更是被这殿宇的富丽巍峨晃花了眼——君上是用金子造了座宫殿? 随便抠走个瓦片变卖都能赚几百两银子。 等进了内殿,明扬才看见高高在上的大哥。 他一身玄色锦衣,端坐正殿凤椅之上,在明扬记忆里永远和顺亲切的眉眼已变得疏离淡漠。 “大哥...”明扬莫名畏惧,什么“傲骨”都抛诸脑后,腿一软跪了下来,“大哥救救我,贪污军饷的事和我没有关系,我真的只是写错了几个字而已,他们就对我喊打喊杀......” 丁氏也跪上前求道:“卿哥儿,从前我对你不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都是我的错,你看在明扬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的份上,救救他吧,不然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啊!” 第57页 仿佛在看一出戏里的两个丑角,明飞卿眼带玩味,想看看这对母子能演到什么境地。 丁氏看他不做回应,一咬牙磕起了头:“我给你磕头道歉,求你高抬贵手,救救明扬吧!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丁氏的头都磕出血来,明飞卿还是不为所动。 明扬又急又惧:“我娘都给你磕头赔罪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以为这个罪名只会殃及我一个人吗?你不救我,就等着看爹也一起下牢狱吧!他可是你亲爹!整个明家都会完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能过几天好日子?” “啧。”明飞卿忽而笑起来,他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明扬,你如今也说得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话了。” 前世明扬栽赃诬陷他叛国时,明飞卿还以为他只是不懂事。 原来不是蠢钝无知,而是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呢。 “且不说我根本不在乎爹的死活,就我爹那样自私滥情之人,如果知道他的小妾和庶子拖累了他,他一定立刻抛妾弃子,断尾求生,你们居然还指望他跟你们共患难?” 明飞卿是真地觉得好笑,他笑起来,总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错觉。 怪他生了一张绝色的面容,再怎么也扮不出唬人的凶狠面孔,唯有一双含着杀意的笑眼,让人不寒而栗。 丁氏才知自己死到临头,她浑身发抖,抬头仰视明飞卿:“你...你算计的?你就等着这一天是不是?” 她才意识到不对,当日明飞卿那么爽快地答应让明扬走捷径进枢密院,还是一个最吃香最重要的职位。 原以为是扶明扬高升,没想到是要明扬万劫不复! “姨娘,贪污军饷,该诛九族,我就是要见死不救,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身首异处,然后你下地狱陪他。” 明飞卿又看向明扬,慈眉善目,谆谆教诲道:“二弟,如今你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了?” 殿外,偷听到一切的淮子玉终于敢拿主意,低声对天白下令道:“让刑部以贪污罪重惩明扬,与丁氏亲近之人,尽数诛杀。” 如果明飞卿想清算前世的债,淮子玉愿意用帝王的滔天权势做他的“刀”,并且不会让这些脏血溅到卿卿身上。 第32章 讨嫌 降罪的圣旨一下,明为仁果然如明飞卿所料,圣旨都没来得及接,先一纸休书砸在丁氏脸上。 明扬这个庶子他也不认了。 丁氏带进明家的那些心腹,个个手上都不干净,毒害过苏秋的主谋帮凶全部被诛杀。 丁氏被赶出了明府,成了弃妇,明扬被贬为奴,月末流放边境做苦役。 明蕊因为不姓丁,并没有被牵连到此事中。明为仁自然知道,现下要靠着女儿才能在明飞卿那里得到点好处,因此再不敢重男轻女,反倒开始讨好起明蕊来。 前世的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明飞卿心中舒坦不少,只可惜他不能下降罪官员的懿旨,否则他一定要亲手大义灭亲,那才痛快! 和西夷和谈的事也异常顺利,西夷本就是从西溱国土分裂出去的一小块领土,国土面积合起来只有两个西溱国都大小,再往后发展百余年都不会是西溱的对手,只要西溱的国君能放他们一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朝中有臣子上奏反对,淮子玉一概驳回。 只有他知道,坚持西征的后果是间接让整个西溱走向衰败。 现在能和谈,西夷国君喜不自胜,那简直是被高抬贵手放过一马后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既然西溱都发出了议和的信号,西夷立刻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不仅让出了原先几个强制占有的商道,两国关系缓和后,西夷国君主动提出两国通商,惠利边境百姓,并派使臣奉上奇珍异宝做礼物,其中就包括明目草。 淮瑾放弃西征的初衷是为了保住二十万将士,其次才是顺水推舟地拿到草药,如今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苏秋的眼睛用对了药,眼上的疤渐渐淡了下去,眼睛也慢慢恢复,已经模模糊糊能视物了。 淮瑾狗狗祟祟观察了几天,确认飞卿近日心情极好,他也跟着很开心。 前世他做了三年皇帝,可说是痛不欲生,今日他才知,原来只有明飞卿在,这个皇帝才做得有滋味。 但淮瑾根本不敢去新梧宫打扰,他自知自己讨嫌。 想起前世的一切后,他甚至不敢面对明飞卿,见了面,总想给飞卿跪下,抱着他的大腿认错。 但他更清楚,一旦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明飞卿很可能直接跟他决裂。 身负愧疚懊悔的淮子玉不可能再犯浑强制明飞卿,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飞卿愿意跟他住在一个宫里虽然对他爱搭不理的微妙平衡。 每天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一眼,知道他今日有心情赏花品茶,知道他今日笑过,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贪污案随着君后大义灭亲流放自己亲弟弟而进入收尾阶段,这个阶段无非是开始执行惩罚,该杀的杀,该诛的诛,该流放的流放,本不会出岔子。 却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本该流放的那一拨人里,有个姓李的侍郎被刺客灭口了。 皇帝眼皮底下搞暗杀,凶手很快被揪了出来。 查来查去,最后矛头指向了寿康宫,牵出一段见不得人的宫闱秘事。 第58页 太后膝下原本有个年幼的小女儿——德柔公主,德柔年轻时被老皇帝嫁给了朝中重将以做拉拢人心之用,不想那将军却是个面甜心苦之人,在房里动辄打骂德柔,因已经嫁为人妇,老皇帝又怕将军造反,于是便让德柔忍耐,德柔求和离不成,竟在将军出征前的践行酒里下了一整瓶鹤顶红。 出征在即大将暴毙,此事彻底惹怒了老皇帝,他下令将德柔关进郊外的行宫里,这事哪怕太后去求都没用。 德柔被当做疯妇关了十年之久,在年初的时候,忽然离世,老皇帝和太后都对此三缄其口。 淮瑾跟德柔不算熟络,原也不知道这些错综复杂的内情,看了大理寺上呈的证据才知,德柔并非生病,而是难产而死,而那位年轻英俊误入歧途的李侍郎正是孩子的父亲。 太后痛恨李侍郎间接害死自己女儿,因此在流放前夜派人杀了他。 而公主生下的那名男婴,竟被老皇帝视如敝履,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李侍郎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但太后插手这件事却给了淮瑾发难的机会。 他登基以来,一直在等,等寿康宫犯错,等着报杀母之仇。 他以为至少要等上数年,太后这只老狐狸才会露出错处,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她就来送死了。 · 新梧宫。 秦冉怀中抱着小婴儿欢快地踏进了内殿:“君后,微臣不负所托,这孩子可算给救回来了!” 明飞卿放下手中的玉盏,起身上前,压下襁褓一角。 这是他看这孩子的第二面,第一次见,此子病恹恹的脸都是发青的,但今日,这孩子满脸红润,肉嘟嘟的,正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他天真好奇地看,口中咿咿呀呀,握成拳头的小手小幅度地舞动,很是活泼健康。 明飞卿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这小孩一落进他怀里,竟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新梧宫里所有人都跟着心软不已。 “秦太医,你做得很好。”明飞卿夸道。 秦冉捧着那枚琉璃并蒂玉,双手奉到明飞卿眼前:“君后送来这枚玉佩时,微臣就知一定要救回这条命。” 这玉佩既是淮瑾送给明飞卿的新婚信物,也是他曾为太子妃的身份象征。 玉佩随着孩子一起送进太医院时,秦冉就知道明飞卿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自然是穷极一生医术,将这个一岁不到奄奄一息的宝宝治好了。 明飞卿意识到秦太医好像误会了什么,他当时就是随手解下一块玉,并没有把这块琉璃玉看得有多重。 不过这孩子能活着,自然是很好的。 秦冉:“只是这孩子的亲生父母寻觅不到,君后打算如何安置他呢?” 这孩子就是老皇帝拿来陷害明飞卿的工具而已,大概率是个孤儿。 一时半会儿,明飞卿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宝宝,这时,天青飞奔进殿:“不好了不好了!君上要杀了太后!!” “什么?!”明飞卿听了险些把孩子给摔了。 天青气都没喘匀,就又跟着公子往寿康宫赶,秦冉抱着孩子,还等着明飞卿给个主意,只得也跟了上去。 · 寿康宫。 景太后站着听完了赐死的圣旨,她看了一眼太监手上捧着的白绫,似是预料到这一切终会发生。 她看了一眼高挑挺拔的淮瑾:“哀家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淮瑾摸上柔滑的白绫,沉声说:“当年赐死母妃,您用的也是这样一条白绫。” “你母妃弑君,她的母家造反,无论放在哪一朝哪一代,他们都该死。” “外祖父造反,是父皇逼出来的,是他先听谗言,污蔑忠良,外祖一家才起兵另谋生路!” “造反就是造反,既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就别标榜满门忠良了。”太后如今,要稍稍抬头才能对上淮瑾的视线,“赐死淑妃的懿旨是我下的,和你父皇无关,你父皇还追封淑妃为皇贵妃,在这件事上,他已仁至义尽,你不该恨他的。” “子玉啊。”太后眼中流露出凄凉,“你父皇驾崩当日,你到底做了什么?” 老皇帝去时,太后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心中当然有所怀疑,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如今死到临头,才问出这个问题。 淮瑾看在她快死的份上,最后尽了一点孝心,给了她答案:“父皇要我以新帝的名义下一道赐死的圣旨,送到东宫太子妃手里,我不愿意,他苦苦相逼。” 日光打在淮瑾左侧的脸上,他的右侧脸颊则隐在了阴暗处。 “所以我掐断了他最后一口气。” 内殿都是淮瑾的心腹之人,这个惊天秘密不会被传出去。 太后面上十分镇定,她早有此猜测,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是为了明飞卿。 “那孩子...也实在可怜。”她倦声道:“但你不能怪你父皇要杀他,明飞卿若是生在淮氏,那是皆大欢喜,可他偏偏是个外姓人,没有哪个皇帝会容许帝星降落在外姓家族。” “淮氏祖上就没出过男子为妻的先例,你不仅为他破例,还敢将这颗紫微星视若珍宝,你越是看重他,你父皇的杀心就越重,你若冷落他,远离他,倒能保得彼此周全,至少不会父子相残。” 淮瑾想起前世自己是如何为了顾及父子情分一步一步把明飞卿倒逼至死的,他痛苦地反驳:“你怎知朕不曾试过保全彼此?是父皇咄咄逼人,非要他的性命不可!朕做太子时,已经极力克制,不曾对他多好,可父皇放过他了吗?哪怕他的命是明飞卿续回来的,他不还是要让他死吗?他甚至在祈福大典算计明飞卿,算计到他残废!!” 第59页 他眼眶发红,急喘几口气才将眼泪倒逼回去,他无力地道:“朕何曾想父子相残啊?如今这副局面,都是你们逼出来,朕只是顺势而为。” 太后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只是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顺势而为,杀了我这个皇祖母吧。” 淮瑾冷笑一声:“朕当然不会放过你,不过朕也好奇,你一向谨慎狡猾,这次怎么会用暗杀这么拙劣的手段来给朕送把柄。” 若真想杀李侍郎,完全可以等他流放出京后再动手,这样做更隐蔽,也不会落人话柄。 太后面露痛苦,她双手微微发颤:“如果不是姓李的勾引德柔,德柔怎么会珠胎暗结难产而死?他冒犯公主,已是僭越,得到她却不爱惜她,让她以孱弱之身怀孕生子,这是死罪,贪污军饷,更该千刀万剐!数罪并罚,哀家一定要让他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这个做母亲的,才对得起德柔。” 太后闭上双目,似乎已经了结所有心愿,坦然受死:“为你母妃报仇吧,哀家已经写好一份责问自身的遗诏,死后保全你作为君主的名声。” 淮瑾一愣:“...别以为朕会因此心软。” 太后苦笑一声:“哀家的遗诏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西溱。” 淮瑾的恨积蓄了二十余年,他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心软放弃。 他亲自拿了白绫递过去:“既如此,就请皇祖母上路吧,您身后该有的哀荣,朕一个都不会少给。” 太后抬手,脱去手上的宝石珠玉,扶了扶头上的凤冠,就算赴死,也要保留皇家的体面。 她伸手正要接过白绫时,殿外忽然传进一道声音: “今日只要有我在,谁都不准动太后!” 这一声简直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明飞卿疾步冲进内殿,夺过在皇帝和太后之间徘徊的白绫,转手扔到了一旁的灯火里。 白绫立刻从中间燃烧而起。 太后的脸上终于崩出几分意料之外的震惊:“飞卿,你......”他实在不必掺和进这件事的! 明飞卿直接挡在了太后身前,近距离和淮瑾对峙,压迫性十足地警告他:“我不准你杀皇祖母。” 淮瑾心神激荡,这是他记起前世种种后,明飞卿第一次主动来跟他说话。 还靠得这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木质冷香。 淮瑾总有种,想给卿卿跪下的冲动。 第33章 我这些年的恨 但他很快恢复了应有的理智,毕竟杀母之仇已经烙在骨子里十余年。 “这件事你别管,回去。”淮瑾的态度又硬了起来。 但明飞卿一下就能给他戳软:“如果我偏要管呢?” 他丝毫不退让,淮瑾的怒火就烧不到太后头上。 “你难道不知道我母妃是死在她手里的吗?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些年的恨吗?!” 若是前世,明飞卿早就跟淮瑾共情,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去憎恨太后。 但他跳脱出了“一切以阿瑾为重”的情障后,再对上这种质问,心中丝毫没有波动,他近乎冷血地反问: “你母妃弑君造反,她就一定会死,区别只在于,是谁杀下的旨。我就不信,当年你父皇如果没松口,太后能动得了贵妃?!” 他一针见血地戳穿所有假象:“太后是为了避免你们父子相恨相残,才在中间做了这个恶人。” 明飞卿说的话,就算再难听,淮瑾也能听进去几句,他看向景太后。 太后垂眸,似是默认这被揭穿的一切。 皇室手足相残父子相杀的事没少发生,但没有哪个为人母为人妻者愿意看到这种惨剧,当年淑贵妃的事已经走到不得不杀的地步。 太后为了照顾彼时年幼的淮子玉,便出面拦了皇帝的圣旨,自己做了这个恶人。 后来淮子玉恨她,她也认了,只要他们父子之间还能保有一丝体面与真情,她不介意做个恶人。 明飞卿见他动摇,又说:“你可以恨她,但不能杀她。” 淮瑾:“飞卿,如果今日死的是苏秋,你也会这么冷静地分析前因后果是非对错吗?” 话说出口,淮瑾立刻想抽自己一巴掌,前世苏秋的死,几乎是压垮明飞卿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死的是苏秋,明飞卿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直接就敢拉着整个西溱陪葬。 被戳到痛处,明飞卿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他脑中开始浮现出前世母亲死去的一幕幕,看淮子玉的目光倏忽间森冷下来。 淮瑾想认错,却知道现在这个场合不是低头的时候。 景太后这时将手搭在明飞卿肩上,说:“好孩子,你的心意祖母心领了,事到如今,你不必再管我的死活,我对你,也不曾多好啊。” “我只知道,当日若没有祖母出面,我早就被林相一党送进大理寺受刑了。”明飞卿转头说,“就当是我还您这份恩情吧。” 淮瑾才想起当日父皇驾崩时,明飞卿被扣上弑君的罪名险些被送进大理寺,而那时的他居然毫无作为。 前世他也是这样毫无作为,总想着以大局为重。 重活一回才知,纵使有千万种苦衷,都不应该成为让飞卿理所应当受苦的理由。 他该感谢太后那日如及时雨一般的袒护,就算她只是为了紫微星的命格,却也实实在在地护了明飞卿一回——在淮瑾还是个记不清前世的混账时,是她让明飞卿逃过了一场劫难。 第60页 因为离得近,明飞卿能察觉到淮瑾眼中的恨意退潮一般淡了下去。 最后他收起剑拔弩张的杀气,阴鸷的眉眼舒展几分:“看在她护过你的份上,朕就留她一条性命。” 明飞卿心中暗惊,原来让淮瑾低头是如此简单的事。 前世他从来没有用这般强硬的态度和淮瑾对峙过。 因为深爱,所以顺从。 如今没余下多少感情,要破罐子破摔时,淮瑾居然接住了那瓶罐子,轻轻放回原位,不让他摔了。 “你......”他隐隐觉出,淮子玉有些不一样了。 淮瑾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明飞卿的脸颊。 明飞卿直接打开了他。 淮瑾愣了一瞬,没有再尝试做任何亲近举动,只转过身,带走了那份赐死的圣旨。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纤长,凄凉又孤寂。 明飞卿竟有种是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 直到一声婴儿啼哭声响起,明飞卿才回过神来。 原来秦冉一直在偏殿等着他们解决完皇家密事,他十分识趣地等君上走了才把孩子抱出来。 景太后的思绪一下被这个襁褓婴儿所牵动:“谁家的孩子?” “是个孤儿。”明飞卿让秦冉把宝宝抱给太后看看。 太后一见这孩子就觉得亲切,她鬼使神差地扯下孩子的衣角,在肩上看见了一枚红色胎记。 方才被亲孙子赐死都没哭,如今却热泪盈眶:“是德柔的孩子...” 明飞卿震惊,他哪能想到这个被妇人抱去东宫威胁他的宝宝居然是皇室血脉?! 太后感激不已地看向明飞卿:“先帝嫌这孩子出身不干净,偷偷处置了,我派人找了半年都没有踪迹,怎么会到了你这里?” “.......”明飞卿总不能明说老皇帝将这个亲外甥当做害人的工具用,更不能让她知道,这个孩子当日奄奄一息险些病死。 他编了个温和的谎言,瞒住了太后。 太后听罢,将孩子还给秦冉,忽然要朝明飞卿跪下,明飞卿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她,太后声泪俱下地求:“飞卿,你能代我抚养这个孩子吗?” 她今日虽保住一命,日后的境遇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得为孩子的将来做打算。 明飞卿看了一眼孩子,他究竟是男子,纵使居于后位,也无法有子嗣, 若为长远计,膝下养个带皇室血脉的孩子也是个不错的筹码。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把利弊得失放在了第一位考量。 他看了一眼孩子,这宝宝一见到他就笑,像是知道自己要讨明飞卿喜欢才能活得好。 “好吧。”明飞卿接过孩子,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会给他一个正当的身份。” 他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渊,带回了新梧宫抚养。 · 溱宫有一处废弃的宫殿,常年无人居住,却花香扑鼻,陈设干净整齐。 夕阳之下,淮瑾坐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抱着淑贵妃生前给他缝制的一个枕头,迎风垂泪。 他哭得没有声响,肩膀却一抖一抖的。 他就这样放过了杀母仇人,放下了支撑他十余年的恨。 其实前世就算如愿报了仇,他也没有多大的快感。 彻底失去过一回,淮瑾才知道,原来人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建立在明飞卿还在的基础之上。 这一世,他可以为了明飞卿放下所有的恨。 第34章 听说他已是君后了 整座皇城的人都知道新梧宫收养了一个孩子,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却也丝毫没有藏着掖着,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养在明飞卿膝下。 但凡长了心眼的人都预料得到,如果新帝不肯纳妃,这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帝后唯一的孩子,封为皇子再封太子,都是可以预判得到的未来。 朝臣当然不能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做西溱未来的储君,但小孩子无知无觉,于是他们只能攻击明飞卿。 不仅弹劾他搅乱皇室血脉,还指责他国丧期间没有正经为先皇戴过孝,亲兄弟还参与贪污军饷之事,这样的人也配当皇后? 朝堂上的风向一动,皇城的嘴也跟着张合起来。 只要明飞卿被推上风口浪尖,他在南国那点子事就一定会被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编排。 明飞卿在宫里也听了一耳朵,他倒是云淡风轻,只当是些闲话,过耳就忘。 毕竟这些嘴碎之人就算嚼烂了舌头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损害不到他的真实利益。 名声是什么?前世他没在乎过,如今更不会放在眼里。 前两日,宋百和李家小姐大婚,今日,已经是宋夫人的李禾便按着规矩来宫里觐见君后。 明飞卿打量了一眼李禾,见她生得温婉可人,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进退也很得宜,难怪宋百会喜欢。 据说当日还是小兵的宋将军是在京郊遥遥看了一眼李禾,才下定决心在沙场上拼出一番成绩来的。 毕竟只有战绩显赫的大将军才配得上国公家的千金。 李禾按着命妇的规矩向明飞卿行过一礼后,又再行了一个大礼,谢他在西征一事上对夫君的提点。 明飞卿忙让细春将她扶了起来,心中隐隐也有些愧疚。 西征之事,实则他是生出过袖手旁观的心思的,如今回想,倒是庆幸自己没能狠得下心,否则岂非要让李禾这样的好姑娘像前世那般哭瞎一双眼睛? 第61页 明飞卿还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听说你幼弟李初还在东境守着一个小县城?” 李禾一愣,点头道:“弟弟年少不懂事,被先帝责罚去荒地磨练,已有五年。” “五年,已足够让一个少年成长为大人了。”明飞卿推给李禾一盏茶,“国公爷上了年纪,恐怕也思念儿子,我会让陛下提前召李初回京述职,之后也不必再离京了。” 李禾喜出望外,起身又是要行礼拜谢,明飞卿将她按在椅子上,笑着道:“你若真想谢我,只让你夫君好好为陛下排忧解难就是了。” 李禾心中一暖,立刻道:“夫君为陛下排忧解难,妾身也愿为君后尽绵薄之力。” 明飞卿看她的目光多出几分赞赏。 和聪明人打交道是轻松许多。 李禾是皇城中身份最高贵的世家小姐,只要她跟新梧宫亲近,皇城中那些千金小姐自然也会跟风,而这些大家闺秀要么已经是重臣之妻,要么正在成为重臣之妻。 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朝堂这些官员呢? 如今他还把持不了朝政,但能间接控制重臣内院,也算不错。 这样做的效果立竿见影,不出半个月,淮瑾发现,那些弹劾飞卿的奏折莫名少了一大截。 这其中的功劳,一半归功于李禾,一半则是因为南国的君王将造访西溱。 西溱和南国隔着一条溱江支流对峙数百年,虽然谁也没吞了谁,但一直是南国更胜一筹。 近一百年来,西溱更是处处吃亏,只有在淮瑾手里,打了一场平分胜负的战役。 这场战役,淮瑾也只救回了明飞卿,没有得到更实际的好处。 现下两国正在和谈的关键时期,耶律南炙忽然造访西溱,淮瑾纵使心中再膈应,也得以最高礼节相待。 南国的出使车队进入西溱皇城时,夹道而立的百姓都不敢出声。 一只手掀开车窗的锦帘,鹰一般的眼睛肆意扫过西溱百姓。 人人脸上都挂着对敌国的愤怒与不甘,却不得不低眉顺眼地夹道欢迎,这是弱国在强国面前最标准的姿态。 “呵。” 耶律南炙冷笑一声,放下了锦帘,对着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秦兆说:“这些就是恩师口中受紫微星庇佑的百姓?孤看他们,就是一群兔头麞脑的弱民,和这样的国家议和,是对南国最大的羞辱。” “但淮子玉的确不容小觑。”满头白发的南国太师秦兆如是说。 当日淮瑾攻打南国边境,唯一目的是为了救下明飞卿。 因为秦兆的规劝,耶律南炙才放过明飞卿,但若当时没有及时做出让步,秦兆不敢想淮子玉会疯到哪一步。 “一个自幼被抛弃被践踏的皇子,却能给西溱这等弱国带来曙光,他身上必定有气运加持,否则如何从淤泥里爬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为师早就劝过你,明飞卿这样的人,要么收为己用,要么杀之以绝后患,是陛下拖泥带水犹豫不决,才有如今这不得不议和的局面,照这样下去,溱地何时能统一啊?” 耶律南炙:“恩师错了,孤之所以亲自来西溱,只是想见见明飞卿,听说他已是君后了。” 洗尘宴设在泰和殿。 耶律南炙踏入正殿时,西溱的国君和重臣,都不足以入他的眼。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坐在左边首位的君后身上。 明飞卿今日穿着一身金丝磷光的蓝羽朝服,头上戴着一把蛟龙戏珠的簪子,庄严又惊艳,他的视线也对上了耶律南炙。 明明是一道淡冷生寒的目光,耶律南炙依然为之心生波澜。 直到一张冷沉的脸占据他的视野中心。 淮瑾像一只占有欲极强的猛兽,挡在了明飞卿身前,打断了耶律南炙明目张胆送去的秋波。 耶律南炙不甚畅快。 淮瑾又当着他的面,将本来坐在次一位的明飞卿牵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如此一来,帝后直接平起平坐。 这是不合规矩的,尤其是有外邦人在的场合里。 但淮瑾管不了那么多,他死死扣着明飞卿的手,大有将他绑在自己身边的架势,以此来警告耶律南炙,明飞卿是他的人,谁都别想抢走,多看一眼都该死。 耶律南炙不失风度地笑了笑:“贵国君后很像孤的梦中人。” 就差当众挑明明飞卿曾在他身边待过三年。 宴会上的气氛一下有些僵硬。 众人屏息,大气不敢出。 明飞卿察觉到淮瑾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几分。 淮子玉特意看着耶律南炙的右眼:“南君怕是眼神不好,认错了。” 耶律南炙的右眼先天有疾,虽然外观上没有任何缺陷,但因视物不清,箭术奇差,也无法上战场搏杀。 他就是眼神不好。 这种大实话可不兴当面讲,耶律南炙脸上虚伪的笑意果然淡了下去。 这时秦兆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引到了议和上。 耶律南炙却不依不饶道:“孤听说,西溱有以酒待客之道。”他推开原本放在手边的酒盏,“让贵国君后奉一杯酒来,才好继续议和的事宜。” 明飞卿看出耶律南炙是在变着法地威胁西溱。 他挣开淮瑾的手,起身拿过一杯斟满酒的玉盏,走到耶律南炙对面:“请南君...” 场面话未说完,耶律南炙已经覆住了明飞卿握酒盏的手。 第62页 这种恶寒之感让明飞卿脊背僵直,若是前世,他早已浑身颤抖,困死在那三年的不堪痛苦里。 此刻他极力控制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面上淡定,抬手就将杯盏里的酒液泼到耶律南炙脸上,浅笑盈盈: “以酒洗面,才是我西溱最高的待客之道。” 第35章 南国三年 西溱的酒十分纯烈,酒入眼的瞬间,耶律南炙的双眼就被辣红了。 秦兆愤而冷斥:“老朽研习西溱风俗多年,从未听说有这种待客之道!” 此言一出,南国的使臣立刻收起浮于表面的和气,一同出使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将手搭在刀鞘上。 剑拔弩张之际。 淮瑾走到明飞卿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脸上藏着不明显的笑意:“从前没有,自今日起就有了。” “溱君未免太强词夺理了!” “何为强词夺理?”淮子玉玩味地反问,“朕身为国君,为西溱制定新的礼节,难道你们南国也要来置喙一二?” 秦兆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 “朕的君后,明明很识大体。”淮瑾转头温柔地看了一眼明飞卿。 纯粹在倾泻私愤的明飞卿:“.......” 没想到淮子玉居然替他圆回来了。 南国一众十分不满,本来该是他们的国君给西溱下马威,如今竟反过来了。 一个弱国也敢这么嚣张? “罢了。”耶律南炙出声,用那双被辣得爬满血丝的眼睛凝注着明飞卿,“入乡随俗,孤领受了君后这一礼。” 明飞卿冷冷瞥了他一眼,任由淮瑾牵着坐回了主位上。 两国议和的重点在于赔偿,西溱虽然打了胜仗,却是险胜,南国做了百余年的战胜国,此番习惯性地狮子大开口:要求西溱赔偿南国在此次战役中折损的士兵伤亡和银钱损失,还必须以三倍之数赔偿。 这种霸王条约淮瑾根本不可能答应,两方都不退让,谈了半年未有结果,这才有了这次国君会面。 耶律南炙能屈尊来西溱议和,自认已经给足了诚意,淮瑾丝毫不把他这番“诚意”放在眼里。 这场宴会在一种微妙的敌对中暂告一段落。 · 明飞卿回到新梧宫,猛灌了两杯冷水,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只要耶律南炙站在他面前,那三年的记忆就排山倒海地向他扑来。 那年,居于边境要地的荼州被南国军队突袭。 淮瑾亲手教导出的两万精兵,为保荼州而浴血奋战,最后在南国的碾压下全军覆没。 荼州城十万百姓惨遭屠杀。 那是明飞卿第一次经历死亡,他被淮子玉抱上马,往北边奔逃。 他转头就能看到那些刀刃劈在荼州百姓身上,死于他眼前的人,有娘亲点心铺的常客,有领居家的小公子,还有经常缠着他讨要甜糕的三岁女孩,他们身首异处,鲜血四溅。 余下的两百士兵,拼死护主,为淮瑾开出一条血路。 但这条路还是被堵住了。 穿着铁甲的南国士兵,将两个刚满十八的少年逼到了悬崖边。 那把暗箭射来时,明飞卿想都没想,转身抱住了淮瑾,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少年用他最后的力气,将淮瑾推下了山崖。 那处山崖看着高,其实底下多是农户晾晒的稻草。 明飞卿把淮瑾推向了生路,自己被南国士兵俘虏。 他被抓到了南国境内,在战俘营待了半个月。 在箭伤几乎将他折磨至死时,有只大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 “这就是淮子玉的紫微星?”这人说,“病得跟只小狗一样,真可怜。” 他被带进了一个舒适温暖的地方,有人给他治伤,病好之时,明飞卿才意识到自己被接进了南宫,而那天怜悯他的人,是南国的年轻君主,耶律南炙。 最开始,耶律南炙对他感到新奇,因为明飞卿长得实在是好看,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端坐在那里,耶律南炙都可以不厌其烦地看上一整天。 他的和善与温柔,让年少无知的明飞卿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 那一天,他天真单纯地问:“您可以放我回家吗?” 耶律南炙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眼底沉下了几分阴暗,他忽然说:“孤今日,想去射箭,你来作陪。” 明飞卿被带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猎场上,他和耶律南炙站在了猎场的高台上。 耶律南炙接过一把弩箭,在手上试了试弦,猎场的一个门开了起来,跑出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猪。 目标物很大,耶律南炙又站在了最好的狩猎位置上,只要他拉弓就一定能射中猎物。 明飞卿以为野猪必死无疑,不料那把弩箭却射歪了一大截。 野猪悠然自得地在猎场中散步,浑然不曾察觉有箭射来。 周遭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多喘——他们的国君因为眼有残疾,自小就射不准弓箭,因此骑射奇差,无法亲自上战场厮杀,这也是耶律南炙不可触碰的逆鳞之一。 又射了几箭,野猪安然无恙。 耶律南炙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野猪皮一样了。 明飞卿站在一旁,垂着眸不敢说话,恨不能缩成小小一只。 第63页 耶律南炙抬手将他拉到身边:“听恩师说,只要得到你的祝语,一些事就会变得很顺利。” 明飞卿以为他只想猎杀野猪,便顺着他的心意道:“我希望你......百发百中。” 耶律南炙重新拉上弩箭,这回干脆不再费心去瞄准,甚至看都不看,直接朝猎场发了一箭。 尖锐的嘶鸣声忽然响彻整个猎场。 耶律南炙不可置信地转头,他看到那头野猪身体中箭,躺到地上抽搐惨叫。 他眼里流露出兴奋与惊喜——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射准一个猎物。 只是因为明飞卿说了一句“百发百中”。 周遭的臣子也开始为国君欢呼,夸赞声不绝于耳,像在赞扬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那样夸张。 耶律南炙大笑出声,明飞卿看他心情很好,便又小心翼翼地问:“可以放我回家吗?” 耶律南炙却伏在他耳边说:“不急,今天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底下的将领一声令下,猎场四个大门顿开,许多蓬头垢面的人涌了出来。 明飞卿看见他们个个都戴着镣铐,每个人身上的衣着都是西溱样式,他意识到猎场里的这群人是被俘虏的西溱百姓! 耶律南炙摆好弩箭,扣动机关,食指一拨,弩箭射穿了一个俘虏的眉心。 俘虏开始四处逃窜,在猎场中如畜生一样等着被人宰割。 耶律南炙一刻不停地射击,每一发都能正中人的命门,哪怕闭上眼都能要人性命,当真是“百发百中”。 “不...不!停下来!停下来!!”明飞卿试图阻止他,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眼睁睁看着阿瑾在意的子民死于耶律南炙的弩箭之下,他无能为力,甚至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这群人才招来这等无妄之灾! “停下来!我求你了!”他跪下来,给耶律南炙磕头,磕到额头出血,耶律南炙才转头看他一眼。 他杀够了,这才扶起明飞卿,爱惜地抚摸他的脸颊:“紫微星,名不虚传。” 明飞卿的视线下移,看到猎场上已是尸山血海。 他崩溃地大哭,耶律南炙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留在孤身边,帮孤完成统一溱地的大业。” 那三年,南国以惊人的速度吞并周边和它相制衡的小国,飞快壮大自身,且不论战争正义与否,获胜者都是南国。 他不仅灭国,还热衷于屠城,尤其是那些曾被他所憎恶的小国。 南国铁蹄所及之处,大多哀鸿遍野,生灵尽灭。 从前南国虽强,却远不足以在三年内征服周边小国,还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但有了紫微星加持,耶律南炙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想两年内侵吞西溱直接统一溱地的地步。 秦兆曾劝他手下留情,至少放过那群投降示好的无辜百姓,耶律南炙置若罔闻,他杀红了眼。 得到明飞卿后,他从前敢想却不敢做的事尽数实现,他杀死了和他对着干的言官老臣,以残忍的手段处死了一波又一波战俘。 在一切都进展得出奇顺利的同时,他打算将明飞卿据为己有。 丫鬟往酒里下了点药,明飞卿倒在了床上,意识清醒,身体无力。 耶律南炙抚摸着他的肌肤,眼里闪着欲望的光:“淮子玉那个蠢钝的废物,得到了你却不知该怎么物尽其用。” 明飞卿的手艰难地伸进被子里,摸到了那把他准备用来自尽的剪刀。 在耶律南炙得寸进尺时,他用尽力气把剪刀捅向了自己的脖颈。 血顷刻间染红了被褥。 耶律南炙不敢让他死,他收起贪婪的嘴脸,叫来太医,将明飞卿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之后他数次强迫,明飞卿数次以死对抗。 耶律南炙只得换了个手段,他开始说好听的话。 “孤可以立你为后,就算溱地不能统一,你也是强国之后,不比跟着淮瑾那个废物好上百倍?” “阿瑾不会滥杀无辜,不会将我视做杀人的工具,你不配跟他比!” 耶律南炙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这些不顺心的话来。 明飞卿死都不肯让他碰,耶律南炙只好换个方式。 他不再往自己的后宫走,开始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他让宫中的画师照着明飞卿的模样画了几十幅画,挂在自己的寝宫里,日日欣赏,甚至在明飞卿睡着时,剪下他的一撮头发,用红线绑了放在身边,时常放在鼻间轻嗅。 他得不到明飞卿的身心,却可以把他一辈子困在身边。 不过很快,南国就开始事事不顺。 先是高频次的天灾,饥荒几乎波及到皇城,再是边境祸乱,那些亡国之民豁出性命烧杀抢掠报复南国子民,闹得南国境内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后来军营里突然发了一场瘟疫,折损了五万精锐。 像是上天在惩罚耶律南炙的麻木不仁。 到了第三年,西溱卷土杀来,领兵的是淮子玉。 耶律南炙从来没把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视为对手,却在那场战役中数次中计,屡次战败,就算胜过几回,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紫微星带给他的好运,在短短三年里被消耗殆尽,是上天在惩罚整个南国。 秦兆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走向,劝耶律南炙,要么杀了明飞卿,要么赶紧放他走。 第64页 他不是南国人,再留下来,一定会带来更多灾难与祸事。 决定停战议和的那晚,耶律南炙将刀架在明飞卿的脖颈上。 明飞卿听着外头的西溱战歌,安然地闭上眼。 只要知道阿瑾在变强,在变好,他已经很知足。 他此刻就是死也瞑目。 耶律南炙看他这般坦然,反倒生出了恨意,他没有杀了明飞卿。 只是隔着衣物,在明飞卿身上弄出那些惹人猜想误会的淤青痕迹来。 “孤很好奇,淮子玉会怎么爱一个清白尽毁的明飞卿。” 停战之日,下了好大一场雪,耶律南炙亲手将明飞卿身上的衣服撕裂,再把他悬挂到城楼外,最后让士兵把这三年南国民间编排的淫词艳曲绘制成册,随着风雪一起撒向西溱军队。 那是彻骨的寒冷与羞辱,明飞卿至死不忘。 第36章 不配 他失神间碰倒了桌上的杯盏,才从回忆中脱离而出。 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响。 “飞卿,你还好吗?” 隔着一道殿门,淮子玉的声音闷闷的,却不难听出他的小心翼翼。 明飞卿不耐烦地应:“你有何事?” 他捡起了杯盏,没打算去开门。 出乎意料,淮瑾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闹着要进来。 他只是说:“我知道你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我现在才来说相信你,是不是太晚了?” 明飞卿听清了他的话,冷笑起来。 这已经不是晚不晚的问题,而是他需不需要这句“相信”。 很显然,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陛下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清白与否,你本就没资格置喙,你的这句‘相信’,在我这儿一文不值。” 门外沉默了下来。 明飞卿看到他投射在烛火中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良久,淮瑾才对着紧闭的殿门说:“我会拧下耶律南炙的头,给你赔罪,南国欺辱过你的人,有朝一日会跪在你脚下祈求原谅与宽恕。” 呵。 明飞卿冷声讥讽他:“你连南国的议和条款都不敢驳回,在这儿夸什么海口?” 淮瑾:“........”被心爱之人瞧不起真是挫败至极。 比起让耶律南炙得意,明飞卿勉强站在了淮瑾的立场上,劝了一句:“南国不会真心议和的,耶律南炙想侵吞西溱的野心从未熄灭过。” “淮瑾,你用尽手段才坐上皇位,但愿你有能力撑得起这个国家,别轻易做了亡国之君。” 殿内的灯被明飞卿熄了,这是不想淮瑾再打扰他的意思。 淮子玉颓败地坐在门槛上,夜里的寒风似是钻进了他的心窝里。 他以为飞卿此刻会需要自己的安慰,所以推掉了许多事,特意跑了来,结果却是自作多情,明飞卿甚至不想给他开门。 前世他没做好的事,现在想着弥补,却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了。 他守在新梧宫的寝殿门口,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脑中乱得很,时而在想如何应对南国的挑衅与虚伪求和,大部分时候都在反思自己前世的种种错处,他整个人都被懊悔填满了。 天蒙蒙亮时,细春才发现枯坐在寝殿外一整宿的君上。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清晨的寒霜,长睫上也凝了几颗霜珠。 淮瑾眨了眨眼睛,抖落那层寒意,起身嘱咐细春,不必告诉明飞卿昨夜他在这里守了一宿。 细春懵懂地点点头,望着君上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新梧宫紧闭的殿门,叹了一口气。 和南国议和的事进展得异常不顺,正如明飞卿所说,耶律南炙根本不是真心求和,他的野心膨胀得厉害,贪得无厌,西溱本已做了让步,南国却得寸进尺,还想要更多的好处。 这番外交拉锯持续了将近半个月都没有令双方满意的结果。 西溱朝堂上笼着一层压抑的阴霾。 淮瑾日日在奏折里苦熬,身边照顾的人除了天白和几个近身的宫人,再没其他人。 按照朝中大臣的说法,就是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新梧宫那位,形同摆设,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过,哪怕一句关心都不曾让人传达。 新梧宫的人也看不下去了,天青听了天白的话,傻乎乎地劝:“公子要不去看看陛下吧,为了前朝的事,他瘦了一圈,公子这么聪明,给陛下出出主意也好啊。” 明飞卿合上书卷,对天青说:“你是我的人,管他做什么?要不我把你送到合阳殿去,你可以日日给他出主意。” 天青脸都涨红了,自知公子是迁怒到自己身上来,立刻闭嘴了。 有他做例,新梧宫的宫人也不敢再多嘴规劝什么。 这日,明飞卿去御花园散心,走进假山群时,被一道人影挡住了去路。 等他的视野恢复时,已经被耶律南炙困在无人的角落里。 耶律南炙换了一身侍卫的服饰,从宫外的使臣府邸潜进了宫里。 光天化日之下,他把西溱的皇后抓到了角落里。 明飞卿强装镇定,提醒他:“这里是西溱皇宫,不是南国。” 耶律南炙笑道:“你以为孤会忌惮淮瑾?” “但你确实是因为打不赢淮瑾才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耶律南炙显露出几分不悦,他抓过明飞卿落在肩上的长发,放在鼻间轻嗅,“走到议和这一步,只是因为孤想你了。” 第65页 明飞卿没有扯开自己的头发,只是以冷眸直视着他。 耶律南炙似乎生出几分愧疚:“从前是孤用错了方式,你跟孤回南国,孤好好待你,淮瑾能给的,孤都能给,还都是更好的!” 明飞卿觉得这话好笑,他双眼微弯,眸里盛着天光,耶律南炙心都跟着颤了起来,他以为明飞卿这是答允了,不想下一刻,明飞卿忽然变脸,冰冷冷地道:“你做梦。” 耶律南炙的笑意全失:“你知道做君主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就是孤就算是做梦,也有能力把梦境弄成真的。你不会真以为南国已经走到不得不议和的境地了?孤只是想借着这个理由来西溱见见你,顺便劝你跟孤回去,你若是听话,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西溱也能有短暂的太平,你若是倔强不从,那就是害了整个西溱。” 他凑到明飞卿面前,气息都扑到对方脸上:“你猜这场战再打起来,淮子玉能有几分胜算?” 几乎一半不到。 西溱百余年来都不是南国的对手,那次打成平手停战,一是因为淮瑾韬光养晦三年拼尽全力,二则,南国境内天灾人祸不断,多少于前线战事有影响,就算是这样,西溱也只是侥幸打了个平手。 明飞卿知道,耶律南炙在拿整个西溱威胁他。 “如果我不跟你回去,你就会发兵灭了西溱?” “是。”耶律南炙毫不避讳,他吃准明飞卿心慈,一定会为了整个西溱而顺从自己,如同三年前他为了淮子玉牺牲自己一样。 “啊,那真是太好了。”明飞卿一拍手,说,“你赶紧把西溱灭了吧。” 耶律南炙瞪大眼睛:“你以为孤在跟你开玩笑?” 明飞卿摇摇头:“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我不会跟你去南国的,你要灭西溱现在就可以动手了,别磨磨蹭蹭地只会耍嘴上的功夫,怪让人瞧不起的。” “明飞卿?!”耶律南炙不可置信,“别嘴硬,你不是这么自私的人,你别忘了,如今西溱的皇帝是你最心爱的淮子玉!” 明飞卿打开他抓着自己头发的手,咄咄逼人地反问:“自私一点有什么不好呢?我在南国三年,受尽屈辱,以为回到母国一切都会变好,结果呢?你应该也知道西溱上下是怎么诋毁我的,既然我的牺牲注定得不到他们的回报与尊重,我为什么还要为了所谓的大我牺牲自己呢?” 他上前一步,反倒逼得耶律南炙后退数寸。 “我生来不是皇室中人,所谓的紫微星是国师和你们这群俗人强加到我头上的,在你们这群帝王眼里,我只是件工具而已,家国太平时,是帝王勤政的功劳,一旦有什么不顺,我就该以死谢罪。凭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了所谓苍生放弃自己啊?我为什么要为了西溱短暂的太平再受你折辱啊?” “西溱百姓配得上我的牺牲吗?淮子玉配得上我对他的真心吗?他坐不坐得稳皇位与我何干?他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再为他掉一滴泪!” 他抓起耶律南炙的衣领,反客为主地威胁道: “你要灭国就灭吧,别妄想我会跪下来求你手下留情,我只恨不得拍手叫好!你们这群国君把人命视为草芥,就别把罪孽推到我身上了,说白了,天下安稳与否关我屁事啊?!” 明飞卿抬起一脚踹开耶律南炙,顺手抓下假山的石头往他身上砸过去:“你和淮子玉,都休想再拿捏我!” 耶律南炙懵了。 第37章 诅咒 耶律南炙顶着头上一个大包回了使臣府邸。 秦兆见了大吃一惊:“君上这是遇袭了?!谁敢伤你?” 耶律南炙脱下侍卫的衣服,扔在地上,气恼羞愤地说:“明飞卿总在孤的意料之外!” 秦兆立刻懂了:“他不愿领受您的好意?” 耶律南炙缓缓闭上眼,默认。 秦兆摸着白胡子沉吟片刻,道:“如此,是他不知好歹了。” 他拍了拍手,一个巫师装扮的人走进了屋里。 所谓议和只是幌子,南国出使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把明飞卿从西溱除去。 紫微星的生死本不会直接影响西溱的国运,大多数时候,明飞卿的存在只会起到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的作用。 就像淮瑾能一帆风顺地登上皇位,瞎了一只眼的耶律南炙也能百发百中一样,强悍的命格可以让许多困难的事畅通无阻地进行下去。 溱地上的人虽信奉星象神学,却也不至于把一个人过度神化。 明飞卿之所以能直接影响到西溱的国运,是因为他还是西溱国君心尖上的人。 当日淮子玉是为了救明飞卿才爆发出惊人的军事才干,再往前追溯,那个淤泥里的破落皇子是因为明飞卿才变得野心勃勃斗志满满。 紫微星能成就一个国君,自然也能毁了一个国君。 “我敢断言,紫微星中途夭亡,西溱不出三年就会走向亡国之路。”秦兆招来满脸神秘图腾的巫师,“我们不能明着行刺,却可以下诅咒。” 这是耶律南炙给明飞卿选的第二条路。 “既然他不肯跟孤回南国,孤只能毁了他。” 耶律南炙不忍心目睹整个诅咒过程,他离开了这间屋子。 秦兆说:“陛下放心,三日内,紫微星必定夭折于皇宫,我南国必能统一溱地。” 第66页 巫师恭恭敬敬地朝耶律南炙离开的方向行了一礼,而后起身与秦兆说:“为了南国崛起溱地统一,我将用我的生命诅咒紫微星陨落,但如果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和贴身物品,诅咒不能成功。” 秦兆:“我已经做好安排。” 他朝外头的侍卫递了个眼神,很快,一个衣着落魄的妇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将手里抱着的一个包裹打开,指着里面一张红色纸条和一个破旧的布偶说:“这是他的生辰八字,这是他小时候...经常放在床边的布偶。” 巫师拿起布偶和生辰八字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操着南地的口音问:“你是什么人?怎么得到这些私隐物品的?” 妇人抬起头说:“我...曾是明府的小妾,明飞卿的小娘。” 丁氏交出了这些物品,转而看向秦兆:“大人,你别忘了把明扬送回我身边啊!” 半月前,明扬被流放南边边境,丁氏投告无门,绝望之际,南国的细作找到了她。 丁氏本就对明飞卿怀恨在心,当日被赶出明府时,她潜进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偷了几样贴身物品,她原本就想用厌胜之术报复明飞卿,阴差阳错之下,这些物品竟然落到了秦兆手里。 秦兆双手捧起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笑着对丁氏道:“贵国君后崩逝之时,你儿子就能跟你团聚。” · 明府门口。 明蕊避开爹爹,在后门见到了丁氏。 丁氏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包袱,见了女儿,直往她怀里塞:“娘给你做了几件冬衣,你拿着穿。” 明蕊拧了拧秀眉:“你自己都吃不上饭了,就别来管我了。” 丁氏一向偏爱儿子,对明蕊丝毫不上心,明蕊能长得亭亭玉立,还得归功于苏秋的大度照顾和明飞卿对她的保护。 但这到底是她的亲娘,见她衣着破落,想是在外头过得艰难,拿送衣服的名义,变相讨钱花呢。 明蕊解下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二十两银子,塞给丁氏:“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我如今的日子,过得可比有娘在身边的时候要好许多!” 丁氏听出明蕊话中带刺,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动辄打骂,只低眉顺眼地拿出可怜姿态: “蕊儿,娘从前对你不好,如今想弥补一二,这衣服,你就收下吧,你要是嫌它针线粗糙,就放在屋里,当个摆设也好,你哥哥被流放了,娘只有你了。” 明蕊受不了她哭哭啼啼的模样,只好接过包袱,放进了自己的闺房里。 她打开包袱瞧了一眼,除了几件东衣外,还有好厚的一件披风,拿在手上十分有分量,眼下已是冬末,用不上这么厚的衣物,明蕊便将它放在了衣柜里。 使臣府邸。 烟雾缭绕之中,摆着一方诡异的祭台。 巫师拿着一把黑亮的匕首,对准了祭台上的布偶,布偶上已经用朱笔写上了明飞卿的生辰八字。 他在等时机。 等那张引邪的符纸被放进明飞卿曾长久居住过的地方。 或是新梧宫,或是荼州的家,皇城里的明府,也可以。 如今只有明府是最好突破的。 · 溱宫里的暗卫在合阳殿外跪了一片。 有人闯进后宫挟持了君后,这群人竟不能立刻察觉,事后才来禀报。 领头的已经挨了五十大棍。 这群人,淮瑾在王府时就养着,到底是日子过得太安逸太顺利了,以至于个个都放松了警惕,此时若不敲打,这些暗卫迟早形同虚设! 淮瑾扫了一眼犯错的下属,转身赶往新梧宫。 新梧宫内殿。 细春正在给明飞卿处理手上的擦伤。 “磨皮了点皮而已,不碍事的。” 明飞卿都不好意思挑明,这点小伤还是他拿石头砸耶律南炙时自己碰伤的。 细春拿着秦冉给的金疮药,细致地替他包扎好伤口。 天青在一旁叽里咕噜地抱怨:“刚刚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公子被人抓走了,南国的皇帝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来宫里劫人?!” 细春瞪了天青一眼,天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气鼓鼓地闭嘴了。 这倒落实了淮瑾的猜测。 他不明白,飞卿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那个人是耶律南炙。 这时有个丫鬟端着药正要进殿,看到躲在门外的君上,丫鬟一愣,还未行礼,淮瑾已经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药,亲自端了进去。 明飞卿一抬眼就看见淮子玉端着药进来。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论前因后果如何,耶律南炙来后宫私会皇后的事已经传开了。 按照淮瑾那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此刻一定已经认定自己和耶律南炙不清不楚。 明飞卿都做好骂人的准备了,淮瑾把药放在桌上,说:“我会在议和条款里追加一条,让耶律南炙来新梧宫给你磕头赔罪,补偿今日的冒犯与僭越。” 明飞卿冷嗤一声:“看来陛下是一点都不想议和了。” 这种条款加上去,显然是跟南国撕破脸,连面上的和睦都不装了。 他没想到此番拉锯战会终止在自己这点小事儿上。 淮瑾真地很在乎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呢。 “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想议和,只是有些疑惑,耶律南炙亲自出使西溱,如此大费周章,总该有点目的。”淮子玉看着自己这位姿色绝伦的君后,“他该不会,是为了你?” 第67页 他想的是,耶律南炙对飞卿存了不纯的心思,可能做出些疯狂的谋害举动。 但他前世实在前科累累,明飞卿顺理成章地认定,淮瑾又在拿南国的事对自己含沙射影。 他忽然抬起手,挡在自己面前,凌空遮住了淮瑾的鼻子,将他的脸从中间隔断开来,而后说了一句谁听了都得冒火的话: “我今日才发现,陛下跟耶律南炙还有几分相似呢,尤其是眼睛和嘴巴,若是戴个面具,只怕我都要认错。” 淮瑾:“.......” 明飞卿故做苦恼地说:“不知怎么的,今日私下见了耶律南炙一面,看陛下也顺眼了许多,这是不是就叫,爱屋及乌?” 显然,淮瑾成了“乌”。 他脸色沉沉,屏退了无关紧要的人,握住明飞卿乱动的手:“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明飞卿朝他一笑,无辜极了:“我怎么敢呢,我只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 他隔空描摹着淮子玉的五官:“陛下不是一直好奇,我在南国都经历过什么吗?我今儿个私会完情郎,心情特别好,不介意告诉你。” 他迎着淮瑾的目光道:“耶律南炙很像你呢,有时候,我也会顺从他,以此纾解我对你的思念,后来我被你接回来了,日夜对着你这张脸,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耶律南炙像你,还是你像耶律南炙呢?” “明飞卿!” 淮瑾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嫉妒与酸楚:“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别胡说了!” “什么真心不真心呀,我没有真心,我的真心早就摔碎了,哦,陛下还亲自往上面踩了一脚,你忘了?” 淮瑾:“.........” 他从没意识到飞卿这么会伤人诛心。 明飞卿如愿看见他被膈应到的难受神情,心情更好了,他抬手喝了一口药。 药还是要喝的,没有好身体,怎么给淮瑾添堵呢? 孩子的啼哭声忽然闯进内殿,淮瑾回过神才想起来,新梧宫如今多了个孩子。 奶娘抱着孩子朝帝后二人行了一礼:“君上恕罪,君后恕罪,小皇子忽然啼哭不已,奴婢只得抱来。” 往常这个时候,阿渊早就喝足奶睡得跟猪一样了,今天忽然从梦中惊醒,哭闹不已。 明飞卿担心阿渊病了,上前接过宝宝抱着哄了哄,阿渊抱着父君,把鼻涕眼泪全往明飞卿肩上的衣服蹭,还哭得更厉害了。 给人一种即将生离死别的错觉。 淮瑾下意识怀疑是自己的错,他久经杀伐,身上总带着抹不去的戾气,小孩子见了他都要哭。 他本想默默离开,只是看着飞卿的衣服被这孩子蹭脏了,心里总觉得不痛快,便上前接过阿渊抱在怀里,哄说:“鼻涕眼泪可不许往你父君身上蹭,要蹭就蹭父皇身上。” 明飞卿:“.........” 阿渊的哭声弱了些,没刚才那么猛了,一旁的细春说:“这倒奇了,君上第一次抱,小皇子就这么乖了。” 淮瑾道:“朕跟这孩子,毕竟有血脉连着。” 明飞卿一愣:“你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他抱进新梧宫时,我就知道了。” 明飞卿:“那你......”淮瑾那么恨太后,怎么能容忍德柔的孩子养在自己膝下呢? “飞卿,我不会迁怒于一个小孩。”淮子玉揉着宝宝的手说,“我不会往后宫纳任何人,这孩子若得你喜欢,就好好培养,日后我让他做咱们唯一的太子。” 明飞卿:“.........” 听到做太子,小阿渊忽然又爆哭起来。 淮瑾无奈地笑了笑:“小屁孩,朕让你做太子你还不乐意了?” 天青忧虑地道:“这孩子今日不太对啊。” 明飞卿也觉得奇怪,他伸出手正准备抱过阿渊,耳边忽然嘶鸣了片刻,有人连名带姓地在叫他。 他想回头,发现身体直接僵住了,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巫师手中的匕首,捅进了布偶上生辰八字的正中心。 仿佛万箭穿心而过,明飞卿骤然脸色煞白,毫无预兆地闭眼倒了下去。 · 耶律南炙推开房门,见巫师七窍流血,以刀捅布偶的姿势诅咒紫微星夭折,与此同时,施咒者被紫薇命格反噬,当场暴毙而亡。 他还未意识到,这场反噬不仅仅会要施咒者的性命,天降的惩罚将波及整个南国。 第38章 结发换命 淮瑾前一刻还在哄小孩,几乎心灵感应一般回头看了一眼飞卿。 下一瞬,他扔了阿渊,抱住了倒下的明飞卿。 新梧宫顷刻间乱了,受惊的阿渊在奶娘怀里哇哇乱哭,天青冲出正殿去找太医,宫女翻出了君后常吃的药来——她们以为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淮瑾将明飞卿抱到床上,替他拉上被子,而后去探他的额头,没有摸到满手的滚烫,但明飞卿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部褪去,胸口起伏也越来越微弱,淮瑾俯身去听他的呼吸,竟然微不可闻。 “太医呢?太医!!”他冲殿外喊。 秦冉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到床榻边,他执过明飞卿的右手,掀开他衣袖,正要切脉,忽然发现他的手腕处爬出一条诡异的黑线,那黑线如恶鬼一般缠绕在血脉附近。 起初他以为是中毒,镇定下来仔细诊脉,却什么都诊不出来,不是急病也不是中毒,但明飞卿确实垂死危急! 第68页 “陛下恕罪,这像是...像是中邪啊!”秦冉跪地颤声说。 “中邪?!”淮瑾下意识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明飞卿这种命格的人,怎么可能中邪?! 哪个不要命的人敢对他用诅咒邪术!? 现在没时间深究这其中的因果,淮子玉急召国师来。 就在这一小会的时间里,明飞卿的呼吸又弱了几分,他腕上的黑线已经爬至手臂,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诡谲骇人。 淮瑾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真怕飞卿等不到国师来。 正急得眼眶发红时,张岐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细春。 “奴婢...奴婢怕君后不好,擅自做主去天机阁请了国师!” 淮子玉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丫鬟,乍然后悔,如果前世他能在明飞卿身边配个机灵的心腹,飞卿能少吃许多苦,或许他们之间就不会走到那般绝望的境地。 他那时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前世的淮子玉,满心满眼都是皇权富贵,明飞卿是他心尖上的人,但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位置。 张岐来得及时,他一眼就断定有人对明飞卿下了诅咒,但看到那团黑线时,瞳孔还是剧烈地缩了缩。 “好毒的巫术,这是冲着君后的命来的!” 淮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巫术?能不能化解?!” 张岐下意识环顾整个新梧宫内殿,最后看向细春和天青:“这两日,宫里可有进来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两人仔细回想,新梧宫的人都是细春挑选过一轮的,个个手脚干净,老成实在,不会轻易被外人指使,而进宫的东西,多为名贵的珍宝或药材,这些都是天青一个一个检查过,来源也登记在册,不会有任何差池。 细春肯定地答:“没有!有陛下嘱咐,我们事事都小心谨慎的!” 张岐低头沉吟:“这怕是在宫外了。” 淮瑾心急如焚:“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岐:“有人对君后用了追魂夺命的巫术,君后命格特殊,寻常邪术根本不能伤他,如今这番,是有人拿性命做诅咒,要一命杀一命!若我没猜错,施咒者在诅咒成形的瞬间就已经暴毙,而君后...两个时辰内,如果找不到施咒的邪符并烧了它,只怕凶多吉少。” 两个时辰,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把施咒者翻查出来! 淮瑾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飞卿,只恨不得以身替他。 “朕豁出一切才得以跟他重新开始,你让朕眼睁睁看着他命悬一线,朕做不到!明飞卿不能有一点闪失,你一定有别的办法!” 张岐欲言又止:“......陛下实在高估微臣了。” “国师,朕没有高估你。”淮瑾笃定地说,“你连轮回都能干预,区区邪术,你一定有办法。” 张岐:“........”他道行几何仿佛被眼前的君主看穿了。 “快说!”淮瑾的耐心耗尽,“否则,朕诛你九族。” 张岐无奈,拱手道:“确有一法,能让君后立刻脱险。此法,需有心志坚定之人心甘情愿与中咒者结发换血,将诅咒转移到此人身上,君后立刻无碍。” 淮子玉想都没想:“朕跟他换!” 张岐极力劝道:“此法虽然可以拖足三日期限,但如果迟迟破不了咒术,拖一天就能生生折损十年寿命!陛下是西溱君主,你要以江山为重,一着不慎便是折寿十年,陛下千万三思啊!” “十年算什么?”淮瑾看向在昏迷中也被痛苦折磨的明飞卿,“朕早把半辈子都给他了。” 没有人能拗得过权势滔天的帝王。 张岐只好屏退闲杂之人,只留下天青天白在殿外守着,细春则在内殿候命。 张岐拿出一柄玉如意,将明飞卿的右手放在玉如意上,而后抽出一根细长的红线。 淮瑾解下发冠,散落一头黑发,张岐取其中一撮,与明飞卿的黑发绑在一起,又拿红线在上面系成结,是为结发。 能结发成功者,要么两情相悦,要么其中一方深爱另一方到超越生死的地步。 淮瑾真怕那根红线会中途断开。 他知道,飞卿早已不爱他了。 这一世就换他来。 张岐松手时,红线牢牢地绑着两人的头发,没有散开。 他看了一眼淮瑾,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淮瑾划破了自己的手心,张岐则划开了明飞卿手腕的黑线。 血溢出来的瞬间,淮瑾将手心覆在飞卿的手腕处。 结发换心,以血换命。 诅咒随之转移。 淮瑾吻了明飞卿的额头——从来也只敢在他睡着时亲近他,醒着时,自己一定会被踹出十米远。 细春亲眼目睹了这场皇家秘术,她捂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圈。 随着张岐的念念有词,明飞卿的呼吸渐渐明晰,变得和缓而有节奏,原本寂如死水的胸膛有力地起伏起来,血色蹿上他的脸颊,苍白的双唇恢复红润,他整个人都在复苏。 手腕上的黑线随着鲜血的溢出而消失。 它们如藤蔓一般,缠上了淮子玉的手。 “陛下!” 眼看君后脱险,张岐立刻拉开了淮瑾,扯断了他们结发的红线。 淮瑾失神一般,错觉灵魂没跟上身体,他迟钝地看了一眼安静沉睡的明飞卿,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他会安然无恙。 第69页 手腕有些疼,他低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黑线几乎缠绕他的整个手臂。 他看向细春,想说些什么,一张口,直呕了一地的黑血。 “陛下!!”细春哭出声,冲上去扶住他。 淮子玉心道:这咒术,确实够毒。 他看了一眼已经无恙的飞卿,抓住细春手臂,在痛到理智全失前,下了一道圣谕:“...别让他知情...” 犹如万剑穿心而过,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39章 干政 明飞卿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场不太好的梦。 梦里有千万只恶鬼在地下向他伸出手,想把他拉下去,在他几乎堕进地狱时,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眼前白光一闪,他清醒过来,所见是天光,所闻是花香——他仍在人间。 这梦太真,他在被窝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正要下床,忽觉手腕处一痛,掀开袖子,一道细浅的划痕横亘在他的小臂。 伤得不重,但格外怪异。 恰时天青走进了寝殿,他见明飞卿醒来,惊喜地大呼:“我家公子醒了!!” 外头的细春并几个小宫女,欢天喜地地冲进来,其中还有一个秦冉。 一见到秦太医在,明飞卿就猜到自己一定出了什么事。 新梧宫的人都受了皇命,要对咒术一事一瞒到底。 秦冉早已编好了话来回:“殿下近些时日是累着了,所以才会忽然晕厥,手上的伤是您晕倒时不小心划到的,这几日您得仔细养着才行。” “是吗?” 明飞卿将信将疑,他想起昨日的事来,问:“淮子玉呢?” “......” 天青和细春一同看向秦冉,秦冉硬着头皮道:“陛下在合阳殿批奏折呢。” “哦。” 明飞卿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地关心淮瑾在哪,也不在乎他没有守着病倒的自己。 细春生怕这位是七窍玲珑心,再在这个问题盘绕下去,迟早要被看出破绽,忙递了个眼色去殿外。 奶娘会意,抱着已经不哭闹的阿渊进了寝殿,将孩子送进明飞卿怀里。 阿渊在新梧宫被养得白白胖胖,长得越发惹人喜爱了。 他十分亲父君,除了昨日事出有因的哭闹,他在父君怀里一向很乖。 明飞卿的心神就全部转移到逗孩子这件事上。 他并不知新梧宫所有人都为之松了一口气。 到了夜里,天白忽然带着两大捧奏折进了新梧宫。 “君后能否替君上批阅这些奏折?” 明飞卿:“???” 奏折高如两座小山,都快把太监给压垮了。 他反问天白:“奏折该给谁批,你不知道吗?” 天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才把泪意压了下去。 淮瑾今天下午还能撑着处理一点国事,傍晚时忽然痛到浑身抽搐,吐了好几口黑血,人倒了却不能晕死过去,哪怕他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恶毒的诅咒也要吊着他的神识,让他醒着承受这些凌迟一般的折磨。 天白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杀伐,却没有一刻如今日这般揪心。 他不敢抬头,他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会让君后看出异样,会瞒不下去。 但他真想告诉君后,陛下可能会死,陛下为了救他,真地要把这条命糟践没了。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还得被逼着撒谎。 “奏折该给陛下批阅。”他压着哭腔,拇指嵌进手心的软肉里,“可...可陛下今天下午不慎染了风寒,被高热折磨得理不了事,他怕看花眼批错字,所以...所以让卑职将奏折送到您这儿来,陛下说,您照着他的字迹,大胆批阅就行,不必顾虑太多。” 明飞卿合上茶盏,一脸冷淡,他心里没打算帮这个忙。 天青又说:“奏折牵扯着西溱百姓的生计与安危,一日都不能耽搁,君后就替陛下看几本吧,否则吃苦的是百姓啊。”他特地拿了一本递上去。 “......” 都递到眼前了,那就看一眼? 明飞卿真地只是想看那么一眼,却见奏折上写的是东边某洲郡被山头的土匪威逼胁迫,洲郡官员不得已修书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土匪闹事,拖一日都可能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 明飞卿下意识找朱笔,一抬手,细春就将笔放进了他手里。 倒像是和天白串通好了一样。 明飞卿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地道:“把奏折都放下吧。” 他不甘不愿地模仿着淮瑾的笔迹,一本一本地批阅过去。 东边有土匪,那就派兵去治。 西边的商户和西夷通商被欺负了,那就派个能说会道的官员去据理力争。 南边有发洪水的趋势,那就让工部赶紧派人去加固堤坝。 北游的六只小羊跑到西溱境内和西溱的小羊交配生了一窝羊崽子,两国的牧民为了这窝羊崽子归属于哪一方而吵了起来。 明飞卿:“.......” 这点小事有必要特意写进奏折吗?! 秉烛批了一整晚,明愚公终于把两座奏折小山移平。 他潇洒地把朱笔一扔:“明日让淮瑾自己批!” 哪想到了第二日,天白又送来两座“小山”! “陛下的风寒还未好全,君后...” 第70页 明飞卿:“.......” 眼下南国虎视眈眈,西溱内部可千万不能乱。 为了大局,他忍了。 又是移山的一天。 北边的官员又递来一封奏折:北游看中了西溱的小牛长得俊,希望能讨几只去北游草原上交配育种。 明飞卿:“.........” 他认真地批道:“自由交配,无需上奏告知。” 到了第三日。 又是两座山。 事不过三,但这毕竟是国事,西溱要是乱了对明飞卿也没好处。 他耐着性子又批了好几封,直到翰林院呈上来的折子展开在眼前。 折子里的内容,明里暗里都在敲打“后宫不得干政”。 明飞卿特意看了一眼官员的名字。 林霁。 明飞卿模仿淮瑾的字迹能到九分像的程度,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二者的差别。 林霁不同,他不仅跟淮瑾“朝夕相处”过三年,还很了解明飞卿,他能看出字迹不同不奇怪,但未免太快了。 林霁应当是对字迹起了疑心,又不敢真在奏折里针对一国之后,于是字里行间都拿太后做例子。 太后虽然没有被赐死,地位名声却都一落千丈,已经到了朝中官员敢随意弹劾的地步。 再者太后已经吃斋念佛半隐于后宫,她能干预什么政事? 林霁分明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呢。 明飞卿冷笑一声。 在旁伺候笔墨的细春下意识以为奏折里上报了什么大事,却见君后扔了朱笔,抓起翰林院的几封奏折,愤而起身。 明飞卿挟着冬末的风闯进合阳殿,合阳殿的侍卫拦也不敢拦,就这样让他进了寝殿。 寝殿的门紧紧关着,国师听到动静已经先一步到门口守着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他下意识用身体堵住了殿门,以防明飞卿一怒之下踹门闯进内殿,那淮瑾受诅咒的恐怖模样就瞒不住了。 明飞卿是个讲道理的人:“国师也在呢,让淮子玉出来见我!” “陛下他病了,天白没跟您说?” “病了?不就是染了个风寒?从前在荼州皮糙肉厚发着烧还敢去往我脸上砸雪球呢,这回怎么突然就身娇体弱吹个风就病得不能理事了?!” 明飞卿一脚踹上殿门,丝毫不顾及帝王的颜面,也混忘了自己是什么一国之后,只大声质问:“淮子玉!你又在耍什么苦肉计?!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殿门被踹出一声闷响,殿内的天白死死顶着门,视线却落在床上。 淮瑾破败如干草,今日已经是第三天,诅咒的源头还未被查出,如果没有转机...... 天白都不敢想。 陛下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呀... 他抬起手抹掉眼泪,依旧顶着门,听到被陛下以命相护却一无所知的明君后在外头道: “我今天非要亲眼看看你病成什么惨样了!” 淮瑾能拿西征的事骗他,做出装病这种事实在是太太太正常了! 明飞卿确信他又在耍自己。 前世耍完还不够,还当他好骗好欺负。 国师头一次看到明飞卿如此暴躁的一面,他心里发慌,极力劝说:“陛下是真地病了,这风寒不能吹风,也就不能见人啊!” 明飞卿扫了张岐一眼:“你一贯是效忠他的,他说谎你打掩护,他演戏你做配合,真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的心思吗?” 张岐心惊了一瞬,早在明飞卿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跟淮瑾一起算计了他,这些背地里的心思,当真是龌龊到见不得人,但明飞卿是何时知情的? 他在明飞卿眼前,永远是矮一头的,不仅仅因为他有紫微星的命格,更因为,张岐心中有愧。 为了淑皇贵妃,张岐可负天下人,唯独不能负淮瑾。 “求君后别这样咄咄逼人,陛下是真地病了,待他病好了,他会亲自去跟您解释的。” “我咄咄逼人?”明飞卿拿起奏折,砸到张岐胸口,“国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奏折落进张岐手心时,正好展开,林霁折子里的内容,张岐全看进去了。 明飞卿:“他既然想做这个皇帝,就好好做,装病偷懒算什么?偷懒也就罢了,倒把这些恶心的人和事推给我,怎么,我明飞卿上辈子欠了淮子玉的?” 国师无言反驳。 明飞卿道:“当初看他费尽心机爬上这个皇位,以为他有什么雄伟抱负要施展,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昏君!” “君后......”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张岐都怕里头的君上听了伤心欲绝,当场驾崩,直接国丧。 明飞卿:“我今日一定要看看他,看他是真病假病!” 眼见是拦不住了,张岐看着折子上林霁的名字,生出一个日后淮瑾知道了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计策来: “君上说!他说!” 张岐眼一闭心一横:“君上说,他病着时,只想见林霁大人,其余人,一概不见。” 明飞卿推门的手凭空顿住了。 天白在里头听了这句话,都要先替陛下吐血了。 被穿心剧痛折磨的淮子玉恍惚间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恨不得堵住张岐的嘴! 明飞卿的声音淡了下去。 他转身,笑着与张岐道:“你早说呀。” 第71页 君后这一笑,当真妖冶到渗人的地步。 张岐真怕天雷会轰了自己。 林霁确实是一块很好的挡路石。 明飞卿再不纠结淮子玉真病假病,也终于明白,为何字迹会这么轻易被林霁看出来。 恐怕平日淮瑾亲自批阅的奏折里,也有不少对自己含沙射影的内容呢。 淮子玉想来是默许了。 怪不得,他不急着把林霁纳入宫。 原来是在奏折里调情呢。 是他煞风景了。 明飞卿心平气和地回了新梧宫。 那几封奏折被几个不长眼的太监又送到了他的桌上。 现下他又有心思批阅了。 他接过天青递过来的朱笔,笔尖落在林霁的奏折上。 既然说他干政,明飞卿就让林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干政。 一道热乎的旨意随着被批阅过的奏折送进相府。 “朕重查春闱旧卷,林霁挪用先皇政论,舞弊抄袭,言行失德,现废去状元一甲功名,罢其翰林院学士一职,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录用。” 第40章 报应 这道“圣旨”不留情面地剥夺了林霁的功名与官职,还明晃晃地给他冠上舞弊的罪名。 林霁明知其中有诈,却无法违抗这道亦真亦假的旨意。 宣旨的太监提醒他接旨,林霁才伸出手,屈辱不已地认下了这些罪名。 林丞相得知家里出事,火急火燎地赶回了相府。 林霁忍着心口的绞痛,将圣旨摊开给父亲看:“这份圣旨是明飞卿写的!他敢假传圣旨!父亲,陛下一定出了什么事,才会被明飞卿这样操控!” 林丞相不安地道:“陛下已经三日未曾上朝,奏折虽然每日都有批下,但若说是明飞卿代批也不是不可能。” 林霁扔了这道圣旨:“好啊,咱们这溱宫中,竟然出了两个皇帝!我现在就进宫求见陛下!乱写圣旨,是欺君大罪!我不信陛下还能容忍他!” 林丞相却拦住了他:“不可,眼下南国使臣还未离开,宫里就算出事也必定要瞒着外臣,你不准莽撞行事。” 林霁气得心口作痛,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林相忙拿出治心疾的药,喂他吃了一颗,劝他再忍几日,等到南国一行人离开西溱,才是他们讨回公道的好时机。 林霁表面应承,心里却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心高气傲,平生最忌恨的人就是明飞卿。 他也憎恨南国的君主,却不是为了什么国仇家恨,而是他既然已经抓到了明飞卿,为什么不在那三年的时间里把他折磨死,居然还能把人活生生地放回来! 如果明飞卿没有回来... 林霁痛苦地想,或许自己对淮瑾还会有几分价值。 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道假圣旨当众羞辱! 这天中午,街上忽然传起了“两个皇帝”的歌谣,讥讽的是男后架空了君上,越俎代庖,干政乱政,俨然成了西溱第二个皇帝,还提及先帝在时就十分忌惮帝星的命格,先帝忽然驾崩也是被帝星克死的。 这些半真半假的谣言传播得十分迅疾,林霁是恨不得买个戏班子把这出戏唱出来,混忘了南国使臣也会听到这些言论的后果。 淮瑾的心腹却无暇顾及此事,他们竭力在查诅咒的源头。 两日前,他们确定此事和耶律南炙脱不开关系,这种杀伤力的巫术根本不是普通百姓和官员能接触得到的,除了南国皇室,再没有其他可能。 一日前,御前侍卫在荒郊野外发现了巫师面目全非的尸体,顺藤摸瓜,张岐最终确认诅咒的源头是一张引邪的符咒。 这种符咒的载体如果不在新梧宫,那就只可能放在明府。 明家上下被翻查了个遍时,天色已经快暗了,太阳已经西沉。 张岐额上冷汗涔涔,若过了今晚,还不能找到符咒并将其烧毁,君上就将死于诅咒。 明蕊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可以从国师焦急的面容中判断出事情的严重性。 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衣柜,翻出丁氏之前送她的那些冬衣和披风。 她拿了一把剪刀,剪破了冬衣:“前几日,这些衣服才放进府里,如果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怕是藏在这里头。” 她剪断了一件冬衣,里头的棉花暴露出来,掉了一地。 侍卫见她如此干脆,立刻也上前剪起了冬衣。 这些衣服,是明蕊长这么大以来,丁氏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看着这些衣服被剪得乱七八糟,她心中很难受,眼眶微红,却没有哭出来。 如果这里面真藏了什么害人的东西,那就是一把火烧了她都不会心疼。 可她又多希望娘亲赠与她的只是一件单纯的礼物。 “找到了!”一个侍卫从剪破的披风里,找出了一张黑底红字的符咒。 那符咒还透着一股恶心的血腥气,上面用血写着明飞卿的生辰八字。 张岐大舒一口气,立刻燃起火,在夕阳下将符咒烧得一干二净! 隐隐扎在淮瑾心口的那把黑匕首,立刻跟着灰飞烟灭。 张岐知道诅咒已破,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这时明蕊走过来,眼里含着泪水。 张岐以为她要为丁氏求情——做诅咒皇后的帮凶,这可是死罪中的死罪。 第72页 明蕊却用烛火烧了那一堆冬衣,声带哭腔,语透绝望与寒心:“大哥怕我没了娘才对她手下留情,现在,不必留情了。” 她说出了丁氏如今的藏身之处:“杀她可以,别让她死在我家门口就行。我明蕊,不需要这种人做娘!” 明月高悬时。 淮子玉睁开了眼。 扎穿身体的剑仿佛被一瞬间拔除,枯败的草在濒死之际得到了甘霖的浇灌。 他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很多人守在他身边,可他劫后余生后最想见的那个人却不在。 “陛下,您感觉如何?”问话的是张岐,他这三日也急得没了人样。 淮瑾想要起身,身边的人立刻去扶,淮瑾伸出手,示意他们别动。 他自己利落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眼中有神,嘴唇红润,脸颊也不复憔悴破败。 咒术可以瞬间弄垮一个人,但诅咒破除的那一刻,人也会立刻恢复如常。 本该没有什么后遗症的。 但张岐还是看到了淮瑾黑发下的几根银丝。 那几根白发不明显,淮子玉要好仔细地找才会找出一根。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折三十年的寿命,换明飞卿安然无恙地渡过此生。 于他而言是很值的。 诅咒的前因后果被张岐一五一十地告知。 “这种巫术是南国皇室从未示人的杀手锏之一。” 淮瑾闭目,点了点头。 耶律南炙一到西溱,明飞卿就中了诅咒,他一早就看出其中的关联。 只是就算有证据又如何呢? 在皇城围杀耶律南炙不难,难的是南国君主死在西溱皇城,一定会招致南国最恶劣的反扑。 所谓哀兵必胜,更何况西溱本就处于弱势。 纵使两国难逃一战,淮瑾也不敢下这步猛棋——他不能置南边边境数十万百姓于不顾。 所以哪怕自己深受其害,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他从宋百口中知道明飞卿下了那道旨意,也听说了今日皇城里的谣言。 “两个皇帝”这种话,是帝王的大忌,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一国岂能容二主? 造此谣言的人,自以为掐准了帝王的心性,一定能离间帝后的感情。 淮瑾却没什么大反应,也不打算驳回那道“假圣旨”,只说:“这三日,君后所做的一切批示,全都有效,朕觉得,他做得很好。” 底下群臣这便不再多言。 淮瑾特意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精神后,才踏着温和的月光,去了一趟新梧宫。 新梧宫的小宫女见到他来,忙行了一礼,喜道:“参见陛下!” 宫里的人大多只以为君上真是感染风寒病了三日,如今见他精神奕奕,便知身体已经大好,小宫女是由衷地高兴。 淮瑾看了一眼殿内的光,问:“他睡了?” 小宫女恭恭敬敬地答:“君后还在看折子,往常这个时辰,他已经睡下了,这几日,夜夜秉烛到深夜才能把奏折批完。” 淮瑾走到门口,轻轻推门进去,见满室亮堂,书桌上奏折成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把那几根白发藏好,这才走过去。 却见明飞卿执着笔,趴在奏折堆里睡着了。 他的头发撒在额前,长睫在灯光下投射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平稳,嘴角勾着小小的弧度。 像是做了好梦。 淮瑾不忍打断他的美梦,上前轻轻抽出飞卿手里的笔,而后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替他松了发冠,拉上被子。 他低头,亲了亲明飞卿的右手。 是这只手,在这三天里,替他稳住了西溱的江山。 淮瑾折回去,拿起笔开始批阅余下的奏折。 桌上正摊开的那本,明飞卿批了一半。 淮瑾接续着写上了另一半。 除了林霁那封不知好歹的奏折,其他折子,明飞卿都批得合乎情理与法度,甚至比淮瑾还要细致周到。 这里头有好几封老臣呈上来的奏折,他们的日常就是在奏折里敲打淮瑾谨记先皇的遗嘱,不可对明皇后太过信任,虽然不敢再逼着淮瑾杀妻,却也没说什么好话。 他们若是知道,过去整整三日,这些奏折都被明飞卿亲眼看了去,只怕要担惊受怕好几年。 明飞卿不曾苛责过这群言官,反倒让他们多多保养嗓子,这才好在朝堂上去烦淮瑾。 淮子玉看到这些内容,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日一早,明飞卿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他暗道坏事,昨晚只是想小睡一会儿再接着改折子,没想到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他鞋子都顾不上穿,疾走到书桌前,却见上面的奏折已经尽数批阅完毕。 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淮瑾亲自动的笔。 明飞卿:“........” 他昨晚来过这里? 看来是昨日被自己骂醒了,终于不装病了。 明飞卿把折子扔回桌上,让天青进来把奏折送回合阳殿。 天青进来时,顺便说:“陛下今晚想邀您去观星台上看烟火。” 明飞卿:“?” 淮子玉可真有兴致。 议和的事没谈好,南国的使臣将要离开西溱,这场烟火算是送行的礼节。 第73页 他作为君后,只好盛装出席。 观星台位置高,是看星星的好地方,也是看烟火的好位置。 明飞卿瞧着皇城上空绚烂无极的烟花,知道西溱和南国的和睦共处正如这场烟火一样,转瞬即逝,等烟火散去,天空又是一片黑暗,只能在战争中决出谁来做明日的太阳。 耶律南炙没有出席,淮瑾也不在意。 这场烟火,本来也不是真为南国那群人准备的。 如国师所观测的那样,天空开始炸出雷响,凌晨该有一场雨。 明飞卿看着天上烟花和雷电共鸣的奇景,终于有了点兴趣。 淮瑾问他:“你喜欢吗?” 明飞卿却冷声说:“劳民伤财。” “飞卿,不管你信不信,前两日,我是真地病了。”淮瑾还咳了两声,希望明飞卿信他一次。 明飞卿见他确实消瘦了几分。 或许他这回不是说谎。 但是不是谎言,明飞卿也不甚在乎。 烟火又炸出一朵。 明飞卿的声音淡淡的:“这种话,你还是跟林霁说吧。” “我跟林霁不是你想的那样。”淮瑾头疼地道,“更不是张岐说的那样!” “哦。”明飞卿事不关己似的,十分敷衍。 “当年我如果不利用林家,我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拿到兵权,没有兵权,我就救不了你,我......” “陛下。”明飞卿打断他的话,“今晚的烟火不错,你别煞风景行吗?” “........”淮瑾打碎了石头往里咽一般,只恨不得把国师也炸成今晚的烟花! 明飞卿不想听,他就不敢再说了。 “伤害过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淮瑾只能这样承诺。 一道雷声划过,把他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明飞卿其实听见了,但他不放在心上,淮子玉的承诺实在是太廉价了,只要不去相信,他就不会受到伤害,所以如今他只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皇城里的烟花燃发点有许多个,其中一个在一个破落的小巷旁。 暗卫奉皇命在烟火里加了一段很长的铁丝。 今晚雷电交加,烟花升天的时候,这段铁丝会引下数道天雷。 其中一道,会劈在该死的人身上。 昏暗潮湿的街道上,脚带镣铐的明扬看见了角落里丁氏的身影。 丁氏一见到儿子,立刻跑过去。 这时一道巨响炸在明扬头顶,他浑身一抖,亲眼看到一道天雷劈中了丁氏的天灵盖。 丁氏目眦尽裂,僵硬地倒地,浑身开始冒烟。 暗卫见引雷成功,正准备撤去,忽而空中又是一阵雷响! 在没有烟花引雷的情况下,数道天雷无比巧合地击中了丁氏的身体,把她最后一口气彻底劈没了。 暗卫浑身一寒。 陛下只让他们伪造出天雷惩罚的假象,但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辽阔的天空。 竟像是...老天真地发怒了一样。 第二日早上,街上出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他脚上戴着镣铐,逢人就说:“别做坏事......做坏事会被天谴啊!娘啊娘啊!我的娘被雷劈死了!” 暗中又有人推波助澜,于是皇城上下又传起来:明府的妾室用生辰八字暗害明君后,最后遭了天谴,死在雷电之下。 林霁在相府门口听到这段传言,他才不信有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就算有,明飞卿也配让老天爷袒护? 那个疯子忽然冲到相府门口,抓住林霁的腿,口中不断重复:“害他...害他的人都会被雷劈死的,救我啊救我!” 林霁手脚发寒,心口忽然一阵剧烈绞痛,他在惊惧之下,心疾发作。 “两个皇帝”的谣言不攻自破。 人人都畏惧天雷会劈到自己头上,再没人敢编排明飞卿的过去,也没那个胆子戳明飞卿的脊梁骨。 第41章 破玉 赶去相府治心疾的李太医半道被人请去了合阳殿。 李太医是治心疾的圣手,为林霁治了二十年的病,深得相府信赖。 他进殿时,淮瑾正在逗一只鹦鹉。 鹦鹉的翅膀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淮瑾对太医说:“这只鸟前段时间贪玩折断了翅膀,李太医帮朕看看,它翅膀上的伤可好全了。” 李太医也不知君上何时养了只宠物鸟,只领命上前,仔细查看鹦鹉的翅膀,见上头的血迹虽在,骨头和皮肉却已经愈合,便如实告知:“启禀陛下,鹦鹉的伤已经痊愈了。” 淮瑾听罢,笑了笑:“那朕就放心了。”他上手解开了鹦鹉爪子上的链子。 鹦鹉立刻扑腾着翅膀,从合阳殿的窗户飞了出去,却不小心碰倒了窗边一盆名贵的金玉兰。 金玉兰掉落的同时,一把箭横空射出,将那只鹦鹉射穿。 李太医亲眼看见那只鸟随着箭坠落,撒了一地的血,他受了惊吓,看向皇帝。 淮瑾故作惋惜:“这只病鸟许久不曾飞出宫殿,一飞出去就闯祸,确实该杀。朕听说,相府的林霁也病了?” 李太医察觉到皇帝话中有话,手心开始出汗,他拱手道:“林大人他心疾的旧病又犯了。” “林霁已经被朕贬为庶人,太医怎还称他为林大人?” 李太医忙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开始抖:“陛下恕罪,是微臣糊涂了,是相府的林公子又犯病了。” 第74页 淮瑾坐回椅子上,把玩着一方天子玺印,说:“林霁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李太医有几成把握将他治好?” 李太医如实说:“陛下,这病无法根治,若仔细调养,或能保数十年无虞。” 回应他的是意味深长的沉默,和一道压迫的目光。 殿外,侍卫清走了鹦鹉的尸体。 淮瑾感叹道:“这鹦鹉的病要是没好,就不会碰倒朕心爱的金玉兰,它也就不会被暗卫当场处死了,鸟是如此,人也一样。” 李太医把头埋得更低,他试着揣度圣意:“若想让他不闯祸,只要一直病着就行了。” 淮瑾点了点头,道:“李太医是个聪明人,朕的意思你若明白,现在就去照做。” 李太医退出了合阳殿,腿软到扶着柱子才站稳,他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地上那摊正在被宫人清理的血迹,提药箱的手都抖了起来。 他去了相府,给林霁诊过脉,照常开了治心疾的药。 · 秦冉一踏入新梧宫,就听见一阵拨浪鼓的欢快声音。 细春抱着小阿渊坐在合欢树下,天青正拿拨浪鼓逗阿渊,三三两两的小丫鬟也围着小皇子玩,这新梧宫可算是整座溱宫最热闹最轻松的地方。 也不怪淮瑾喜欢来,就连秦冉得知君后要见他,都开心了一整晚。 他进到正殿时,明飞卿正把玩着那枚琉璃并蒂玉。 秦冉行过一礼,将君后指名要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包用往生花碾出来的蓝色粉末。 “往生花的毒性极温和,需要日积月累,至少半年才会对人造成损伤,且极难被人察觉。”秦冉再次重申了此花的用法,他实在没忍住问,“殿下为何忽然想要这种慢毒呢?其实,君上这个人挺好的,他再怎么样,也是一国之君,深得百姓爱戴,而且他对您......” “秦太医。”明飞卿打断他的话,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给淮瑾下毒的。” 秦冉长舒一口气,他早就做好打算,哪一日帝后真地敌对起来,他一定站在明飞卿这边,至少明飞卿不会动不动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明飞卿把药粉倒进事先备好的玉盆里,蓝色的粉末入水,水就变成了淡蓝色,同时散发出怪异的香味。 他正要把那枚并蒂玉扔进水里,秦冉及时阻止道:“君后三思,这玉可是陛下成婚那日送您的,玉要是淬了毒,就不能日日佩戴在身边了。” 玉一旦染上剧毒,会不断挥发出毒性,若佩戴在身边,等同日日服毒,这玉自然也就毁了。 明飞卿无所谓地道:“这块玉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前世他倒是真把这块代表同心并蒂的玉视如珍宝,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干脆利落地将并蒂玉扔进毒水里,等着毒渗进温润的玉中。 秦染见此,叹道:“君上知道了,怕是要伤心的。” 明飞卿不以为意。 秦冉能感觉到君后对皇帝的薄情,他虽然是局外人,多少也知道些内情,斟酌片刻,忽然说:“林霁的病,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前两日在太医院看过林霁的脉案,李太医给出的药方看似正常,其实把最关键的一味药材换成了劣等的草药,这两样药材无论是外观还是气味都十分相似,只是效果天差地别,若没有秦冉这样的内行人仔细辨认,相府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异样。 这样做倒不会立刻要了林霁的命,却足以让他余生都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病了也好,病倒了才不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恶事,也不会再写诸如“两个皇帝”的歌谣来妖言惑众了。 明飞卿听到这些内情,很有些意外。林丞相毕竟是两朝元老,淮瑾刚刚登基,如果表现得太过针对相府,只会寒了老臣的心,于国体无益,所以不能明着惩罚林霁。 淮瑾这是要杀人于无形。 “他倒舍得。”明飞卿说,“我只当林霁是他的宝贝呢。” 秦冉赶忙解释说:“您也太高看林霁了,林霁能得到陛下的垂青,只是因为三年前,陛下在酒宴上喝醉了酒,看花了眼,当众夸了林霁一句,说...他有几分像您。” 明飞卿一挑眉:“然后呢?” 秦冉:“那会儿大皇子二皇子都在,您也知道,这两个兄长是恨不得把这个幼弟架在火上烤,听他忽然提到您,立刻揶揄起来,把话说得可难听了。” 当时明飞卿已经被当做战俘送进了南宫,落到耶律南炙手里,西溱上下都开始传他叛国了。 彼时孤立无援的淮瑾却将一个疑似叛国的战俘挂在嘴边思念,这是给人递刀子呢。 “当日真是骑虎难下,连先帝的脸色都阴沉沉的。”秦冉强调道,“这之后,君上只能加倍对林霁好,才能消除宴会上失言的疑影。” 明飞卿看着毒水里的玉,声音冷沉沉的:“因为要对他好,所以就让我把功名都让给他?我回来之前,林霁在王府早就登堂入室了,倒显得我是个多余的。” “君后....”秦冉还想替淮瑾开脱。 明飞卿却说:“我知道他有苦衷,秦太医,是不是一个人只要有了苦衷,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真心,随意辜负别人的情意啊?” 秦冉:“.........”他答不上来。 第75页 明飞卿眼底冷冰冰的,淡声说:“知道他有苦衷,和我厌恶他,这两者是可以共存的,所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必再来我面前讲故事,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秦冉只好闭嘴,他怕明飞卿恼了自己,以后都不屑用他了。 · 两国议和的事彻底谈崩。 在正式开战前,双方还愿意维持面上的和气。 南国一行人离开西溱时,淮瑾让礼部派人送他们到皇城外,算是全了招待使臣的礼节。 礼部侍郎按照惯例走了一遍流程后,恭恭敬敬地要把耶律南炙送走。 这时,皇城门口冲出一辆华盖马车。 礼部的大臣和南国使臣一同转头望去。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位俊逸超凡,目若朗星的公子。 礼部大臣之所以没能认出来人,是因为他们不敢认——君后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出宫?! 耶律南炙看见明飞卿走下马车,朝他这边而来,他几乎立刻也跳下了马车。 抛开其他不论,此时此刻,看到安然无恙的明飞卿,耶律南炙心里是高兴的。 一旁的秦兆脸色却出其的难看——巫术没有杀死紫微星,这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是耶律南炙疾走了几步,到了明飞卿面前:“你特意来送孤?” 明飞卿温柔地笑了笑:“我是来给自己找另一条生路的。” 他稍稍踮起脚,凑到耶律南炙耳边说:“事已至此,西溱注定打不过南国,有朝一日你屠杀到皇城,能饶我一命吗?” 他的声音很软,语调缓缓的,是一种示弱,更像在讨强者的怜惜。 耶律南炙几乎立刻对他缴械投降:“就算你不提,孤也舍不得杀你。” 巫术失败也就失败了,他没再动过其他坏念头,他想,或许明飞卿命不该绝。 也好,他本就不忍让明飞卿死。 如果能顺利把西溱灭了,他当然很愿意把一个温顺的明飞卿留在身边。 “可你那日,对孤很凶呢。”耶律南炙抬手,轻轻捏住了明飞卿的下巴,“孤的额头,还疼着呢。” 这一幕在西溱的大臣眼里,那就是敌国君主当众和西溱君后调情,而君后,居然丝毫也不反抗!! 明飞卿抬起手,用冰凉柔软的指腹摸了摸耶律南炙额上的一块浅淡淤青:“这样还疼吗?” 耶律南炙扣住他的手腕,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对明飞卿,永远揣着不可告人的欲望,这股欲望压抑了三年,今日,就在此时此刻,他好像得到了明飞卿的回应。 “淮瑾的承诺贱如草芥,你的承诺有几分金贵呢?” 耶律南炙立刻道:“孤一定说到做到,西溱灭国之日,孤让你继续做皇后!” 明飞卿眼中盈出惑人的笑意,他往耶律南炙手心塞了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玉佩:“怕你忘了,给你个信物。” 耶律南炙剥开手帕,见里面躺着一块精美无比的琉璃并蒂玉。 “在西溱,这是同心并蒂的意思。”明飞卿柔声诉说,“实不相瞒,这是淮瑾新婚那日送我的信物,现在我把它转赠给你,待西溱亡国之日,我便与你同心并蒂。” 新婚送的礼物,等同定情信物,必定珍贵万分,可明飞卿就这样把玉送了出来,还是送给淮子玉的死对头。 耶律南炙握紧这块玉,忽然明白,原来只有西溱不复存在,明飞卿的傲骨与倔强才会跟着消失,他就会对自己顺从。 他眼中带着压淮瑾一筹的愉悦,承诺道:“孤会让这一日快点到来。” 明飞卿把玉佩往他心口按了按,轻声要求:“无论是我还是这块玉,你都要日日放在心上啊。” “好。”耶律南炙果真将这块玉贴着心口放。 一旁的西溱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君后与南国君主依依惜别,眉目传情。 虽然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这般亲密,君上知道吗?!! 春天快到了,皇城郊外的草木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啊。 耶律南炙揣着琉璃玉上了马车。 明飞卿眼中含情地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南国车队驶进官道,他眼中视情况出现的柔情顷刻间烟消云散,转为报复的快意。 马车里,秦兆愤而劝道:“陛下刚刚就该杀了紫微星,有他在西溱,溱地何时能统一啊!” “你没看见他的心在孤这里吗?”耶律南炙自负地笑道:“得紫微星者能得天下,孤得到了他的心,待西溱灭国,孤就会得到他的身,届时这天下和美人,都会在孤的手里。” 他将这枚带着冷香的琉璃并蒂玉放在鼻间轻嗅。 耶律南炙怎么也不会想到,明飞卿这样一个至纯至善之人,会往淮瑾给他的定情信物里淬无色无味的剧毒。 第42章 稳坐东宫的工具 明飞卿坐着马车慢悠悠地回到溱宫,在宫门口就被等候多时的天白请去了合阳殿。 去合阳殿的路上,天白数次欲言又止,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君后,您私自出宫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嗯。” 意料之中的事,明飞卿本来也没想隐瞒,他甚至是有意闹得人尽皆知。 现在整个皇城都知道,明君后擅自出宫只为送南国的耶律南炙一程,两人还依依惜别耳鬓厮磨。 第76页 本来没人敢再传明飞卿在南国的那些事,今日这一幕却直接坐实了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言。 通风报信的是礼部一个文采极好的言官,他把今日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皇帝听,是用文字誊抄之后直接能出话本的精彩程度。 明飞卿踏进正殿时,就见淮子玉满脸山雨欲来的隐怒。 成堆的奏折立在帝王手边,他揉着眉心,克制地屏退殿内闲杂人等。 待正殿只余下他们二人时,淮瑾才从椅子上起来,他直视着明飞卿,明飞卿也坦然对上他的视线。 “你去哪了?” “陛下明知故问。” “你骗骗朕也好啊。” 明飞卿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前世他极尽坦诚,一字不信的淮瑾告诫他不要说谎,如今淮子玉却求他说谎。 “我跟耶律南炙朝夕相处三年,余情未了,今日他回南国,我当然要送送他。” 淮瑾驳斥道:“你跟他能有什么余情未了?南国是地狱,你亲口跟朕说的!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明飞卿道:“但论起杀人诛心的手段,耶律南炙不仅比你仁慈,还比你坦荡。” 淮瑾眸中划过一丝惨痛。 耶律南炙再残暴,也没要了明飞卿的性命,可淮瑾却杀了明飞卿两次,一次是灵魂的扼杀,一次是肉体的消亡。 他扣住明飞卿的手臂,他的愤怒是那么无力:“你是西溱的皇后,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吗?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你为什么还要往刀口上撞落人话柄啊?” “那陛下现在就可以下道圣旨把我废了。” 明飞卿无所畏惧,什么话难听他就说什么:“我大概是喜欢上耶律南炙了,毕竟他是强国之主,实不相瞒,我还等着西溱亡国之日,他能来救我脱离苦海呢。” 他甚至开始亦真亦假地调侃起自己的清白与尊严: “我在南国,还是人人可以亵渎的玩物,你知道我的画像在南国民间卖得有多贵吗?言官弹劾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不干不净的贱种,从身到心都脏透了...!” 他余下的话被淮瑾堵住了。 淮子玉扣着明飞卿的后脑勺,强行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吻住了他。 明飞卿推拒不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缠绵的气息萦绕在正殿宽广的空间中,射透窗户的阳光撒在两人的侧影上。 于明飞卿而言,这个吻冗长到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步,形同处刑一般的煎熬。 终于,淮瑾放过了他,他捧着明飞卿的脸颊,一字一字认真地道:“你不脏,一点都不脏。” 他说这话的样子真是格外真诚动人,可明飞卿忘不了他前世的嘴脸。 他反问:“我不脏,但我不祥,对吗?” 犹如利刃锥心,淮子玉的心凉了一瞬。 明飞卿趁机推开他,转身离开,他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正殿的地上,淮瑾伸手想拉住他,却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这之后,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朝臣都致力于让淮瑾废后。 在两国关系微妙敏感的时期,西溱的皇后能在皇城脚下做出亲近敌国君主的事,实在是天怒人怨的荒唐事! 但淮瑾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这些奏折都挡了回去。 明飞卿的地位丝毫未被撼动。 宫里人人都看得出来,新梧宫薄情似冰,哪怕君上如此袒护偏爱,帝后之间依然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淮瑾应付完前朝的烂摊子,失魂落魄地进了景华宫。 苏秋的眼睛好了,她是这座溱宫里最通透之人。 淮瑾幼年缺失母爱,后来在荼州将苏秋视为半个母亲,前世苏秋离世时,他还未来得及把这份恩情还上。 这一世他在弥补,也在惯性地索取温暖。 他知道飞卿每日都会来给母亲问安,怕给他添堵,淮瑾都是错开时间来的。 这个时间错得也很有技巧,淮瑾每次都掐着明飞卿离开的时辰提早来,这样就可以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一眼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初春的日光温和,苏秋正坐在园子里赏花。 桌上摆着淮瑾爱吃的点心,他落座时,手边一个玉盏还未撤下。 苏秋瞧见了,笑说:“是飞卿刚刚没喝完的茶。”她正想让人换个杯子来。 淮瑾却握住了那个还有少量茶水的玉盏,说:“朕就用这个杯子喝。” 宫女便将温热的御前八颗倒进这个玉盏里。 淮瑾拿起玉盏细细品了一口——也不知道他是在品茶,还是单纯偏爱明飞卿用过的杯子。 他喝完一口茶,依然握着玉盏,抬眸看向苏秋:“母亲,飞卿这几日有跟您提起朕吗?” 私下里,他都是这样喊苏秋的。 苏秋沉净温和,明飞卿的性子一大半随了她。 她看着淮瑾,道:“从前你们闹小矛盾,卿儿喜欢到我这边诉苦告状,如今长大了,却也学会报喜不报忧了。” 她委婉地告诉淮瑾,明飞卿不曾提及他。 淮瑾失落地垂下眸,盯着玉盏里飘着的一小片茶叶。 “我缠绵病榻多年,眼睛也瞎了半辈子,但是许多事,我并非一无所知。”苏秋审视着眼前的帝王,“我的孩子绝不会是心肠冷硬之人,子玉,这些年,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第77页 淮瑾仿佛被审问的犯人。 如果这世间有谁能够代替明飞卿来审判他,那这个人只能是苏秋。 “母亲,我......” 他毫无保留地跟苏秋忏悔自己曾经的冷血与自负,多疑与薄情。 他曾剥夺明飞卿的理想与自尊,逼他把光明正大的状元之位拱手让人。 他曾在战争惨败悔痛无极时,将所有罪孽都推到明飞卿身上,虽然那只是万念俱灰情绪崩塌下的一句冲动之言,但“不祥”二字,到底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了。 他也曾出口伤人质疑明飞卿的清白,哪怕知道南国三年飞卿是为他受的苦,长久缺爱的独占欲依旧令他疯狂,压抑在心口的酸楚与醋意化成一把又一把六月寒刀,刀刀往明飞卿身上捅,以至于如今的明飞卿会自嘲自己“不干不净”。 前世今生,种种错处,他说得隐晦,却是真正在自省,他根本不敢告诉苏秋,他真地把飞卿逼上过死路。 苏秋凝视着他,已经没了温柔的笑意,她严肃地问:“你告诉我,你究竟把飞卿当做什么?” 淮瑾握着茶水渐凉的玉盏,垂着眸不敢与之对视:“曾经,只是曾经,朕希望他的命格能让朕从泥潭里翻身,作为报答,朕会对他好,但是飞卿...他像是没有物欲,朕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 苏秋:“子玉,你究竟爱的是明飞卿,还是紫微星?” 这个问题若是前世的淮瑾来回答,答案会是:两个都爱,他爱有紫薇命格的明飞卿,也庆幸拥有紫薇命格的人是飞卿。 此刻,他告诉苏秋:“朕是皇帝,为了江山社稷,朕一定会选择紫微星。但若只是淮子玉来选,这个问题就算问千万遍,我的答案都是明飞卿。” 景华宫正对着御花园,明飞卿走到花园的牡丹丛时,忽然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在母亲那里。 是给阿渊打的一个金项圈,本来是拿去给苏秋看看,不想刚刚光顾着吃甜糕直接把项圈落在景华宫了。 其实让天青折回去取也行,但他总想多寻个借口见见母亲,于是亲自折返回去。 亭子里,苏秋看着帝王,问:“如果拥有紫薇命格的不是飞卿呢?例如林霁,或是其他什么人。” 淮瑾眸中又惯性地闪出野心:“其他人...” 景华宫的园子里有一条山水俱全的长廊,长廊却也不长,只有十步的距离,尽头是苏秋赏花的小亭。 明飞卿踏入园子时,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于是不让人通传。 他走进长廊后,一眼瞧见淮瑾的身影。 淮子玉坐在苏秋对面,正好把苏秋的视线给挡住了。 明飞卿的到来无人察觉,他本不想跟淮瑾碰上,便转身要走。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把淮子玉的声音也带了来。 “......紫微星,他不过是我稳坐东宫的工具而已,不够格当太子妃,更不配做西溱的皇后。” 天青:“?!” 他看到公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知道皇帝又在说什么屁话,只想着及时止损快点打断对方,于是捡起一块石头,扔进了园子的湖水里。 扑通一声。 亭子里的两个人都被惊动了。 苏秋一愣:“卿儿?” 淮瑾转头看到明飞卿,心头一喜,很快又怕他误会了什么,急忙往长廊跑来。 明飞卿窘迫不已,耳边隐隐在嘶鸣,隐在袖下的手不可控制地颤了起来。 前世听到这些话,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当初被耶律南炙挂在城楼上凌辱时,他都不曾那样绝望过。 他下意识想逃。 他以为死过一回的自己已经无坚不摧,没想到淮子玉的两三句话,就足以把他击得溃不成军。 “公子?!” 天青看他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了他。 掉了一地的三魂六魄又归拢起来,明飞卿回过神时,手心已经冰凉,身后一道慌乱的声音追魂夺命似地砸来: “飞卿,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飞卿积蓄力量,握紧拳头。 前世他撞破淮瑾这方秘密时,连声音都不敢出,他是拖着残破的身体,扶着墙壁,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逃离,还成全了他和林霁的体面。 真是窝囊啊。 “飞卿,真的不是......!!” 淮子玉刚碰到明飞卿的衣角,就见眼前扫过一阵风,继而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左脸上。 力道太轻了,于淮瑾而言,就像被棉花砸了一下。 明飞卿到底不是学武的,拳头能有多大的气力? 他意识到这一点,迅速改拳为掌,裹着风一掌抽过去。 啪的一声,淮瑾脸上立刻映出一个五指红痕。 明飞卿又飞起一脚,把淮瑾踹离了自己的近身范围! 第43章 朕求你 淮子玉向后踉跄几步,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摔倒。 他挨了这两下,确信飞卿误会了。 “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明飞卿的怒火能把整座溱宫烧了,“你在林霁面前讥讽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在我娘亲面前说这种话?!” “林霁?什么...?!” 淮瑾猛地想起来,前世他在东宫应付林霁说的那些话,明飞卿全听见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飞卿当日会那样决绝地赴死。 第78页 理智全断,他顾不上其他任何考量:“前世那些话是我诓骗林霁的!我只是为了骗过他!” 苏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淮瑾在跟飞卿对什么前世今生的戏文,但她转头一看,明飞卿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袖下的手越攥越紧,看淮瑾的目光溢出了恐惧:“都死过一回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淮瑾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重生的事实,他看到飞卿的眼里写满对自己的恐惧,那是最纯粹的害怕,淮子玉的心都要被这道目光绞碎了。 他宁愿飞卿恨他,都不希望飞卿怕他。 “卿卿...别怕...”他走上前,无措地捧住明飞卿微凉的脸颊,用拇指替他揩去滑落的泪珠,“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已经改了...我...” 明飞卿无力地打开他的手,不知自己已经满脸泪痕,他苦笑着自嘲: “两辈子都活成了笑话...阿瑾,你放过我吧。” 淮瑾被这句话砸懵在原地,明飞卿脚底虚浮,踉跄着逃离。 他曾以为是老天在可怜他上辈子活得太苦,所以令他重活一回弥补缺憾。 今日才知,老天爷只是变着法儿地在耍他。 淮瑾也是重生的,这算什么? 是不是哪怕他入了轮回也要被淮瑾纠缠三生三世啊? 还不如死透了,还不如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他回到了新梧宫,看着这座雕栏玉彻的宫殿,远比前世要灿烂辉煌。 明飞卿猜想,自己曾死在淮瑾面前,所以他生了愧疚之心,于是特意把整座宫殿都镀了一层金。 不论前世今生,新梧宫都是淮子玉替他造好的金笼子。 或许淮瑾一开始就记得前世种种,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明飞卿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死过一回,能掌控许多事情。 到头来还是一场可悲的笑话,从始至终,他都没能逃得过淮子玉的股掌之间。 澄蓝的天空转瞬间阴云密布,在一片雷声中,淮瑾冲进了新梧宫。 正殿门开着,细春在里头急得团团转:“君后,您这是做什么呀?!” 明飞卿站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了一份和离书。 淮瑾闯进来时,明飞卿刚刚写完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 他见淮瑾进来,把笔一扔,将这份墨迹未干的和离书塞进淮子玉的手心:“你可以下废后的圣旨了。” 淮瑾拿到手就把和离书撕了:“前世就算你死了,朕都能追封你为皇后!全天下没有人能让朕废后!就算是你也不行!” 明飞卿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眸中黯淡无光,冷沉沉地说:“随你,大不了我再死一次。” “明飞卿!”淮瑾怕极了,“我们重新开始不好吗?!” 明飞卿冷声反问:“陛下好天真啊,你这样天真,如何坐得稳西溱的江山?” “只要你在朕身边,朕就能坐稳!” 明飞卿认可地点点头:“我忘了,我是你争权夺势平步青云的工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淮瑾急声解释,“朕刚刚和苏秋说的是,如果拥有紫微命格的是其他人,那紫微星只会是朕稳坐东宫的工具,朕一样会报答他,但不会让他成为太子妃,妄论一国之后!” 他紧紧抱住明飞卿,在他耳边说:“但如果是你,哪怕你不是紫微星,朕也要让你做朕的皇后。” 明飞卿提醒他:“陛下看来是忘了,如果没有紫薇命格,你根本不会把我放进眼里。” 淮瑾当日再不济也是皇子,明飞卿只是个芝麻官的儿子,两人的地位悬殊不已,是紫薇命格让明飞卿有了利用价值,淮子玉才会去垂青一个九品官员的儿子。 如果没有紫微星,明飞卿跟淮子玉或许不会有任何交集。 说不定淮瑾会遇到另一个贵人,同样爱他利用他,也能说出这种感天动地的情话来。 “不,不会!” 淮瑾推翻了他的所有猜想。 当年他落魄后,不是没向皇城里那些曾对他展露过善意与喜爱的人求助过。 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还记得,丞相府的大门看到他来就紧紧关上。 他曾找到同窗的小林霁,希望他帮帮自己,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仅在十步之外的小林霁却像是聋了一样。 后来他被贬到荼州,遭遇皇兄暗害,狼狈不堪地躲进泥里以求生存。 那条官道上,有许多家境尚可的人路过。 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张岐曾向其中一个贵气的少年求助,只是希望他们能用马车把受伤的淮瑾送进荼州城而已,并且愿意付钱。 在令牌丢失无法证明身份的情况下,那户人家把张岐当做乞丐赶走了。 那日从他们身边路过的,足有六辆马车,十五个人。 没有一个,把淤泥里的淮子玉当成人,甚至有个十五六岁的恶徒,还想驱使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去。 张岐来不及赶过来,只能迭声呵斥,淮瑾却万念俱灰,连躲都不想躲。 他没有被马车碾伤,那会儿只比马高一点的小飞卿,拿着一把小石头,朝车上的恶徒砸过去,稚嫩的声音中气十足地骂道:“你没长眼睛吗!这里还有个人!!” 劣徒冲他做鬼脸,小飞卿不甘示弱地瞪对方一眼,转身扶起满脸泥污的小子玉。 第79页 一个人万念俱灰时,浑身上下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小飞卿察觉到他是想寻死,忽然抬手在淮子玉脸上抹了几下,笑着喊他:“小老虎。” 淮瑾在另一方干净的水坑里,看到自己两颊各被画了三道虎须,额头上还顶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真像只泥老虎。 小飞卿鼓励他:“我娘说了,老虎是万兽之王,不会轻易被打倒。” 是从这一刻起,淮子玉又活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做病猫,他要做只真正的老虎,他要成为西溱的王,把所有践踏过他的人,全部碾在脚下! “是你让朕做小老虎的。” 明飞卿听到淮瑾在他耳边哽咽地说,“没有你,朕早死在泥坑里,当年伸出手救我的,不是什么紫微星,只是明飞卿而已,你又怎么能笃定,朕不会爱上纯粹的明飞卿啊?” 作为皇帝,他必须爱紫微星,但作为淮子玉,他只爱明飞卿,什么样的明飞卿他都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长大了却丢了初心,现在才想着把这颗纯粹的爱人之心捡起来。 明飞卿闭上眼,说:“阿瑾,如果我知道会有今日,我一定不会救你的。” 他不求淮瑾报恩,但求他真诚,结果呢? 小飞卿把他带上马车,转头张岐收买的两个土匪就将他们围在了官道上,淮瑾做了一回英雄,最后亮出自己皇子的身份,一下博得了明家所有人的信任与仰慕。 明飞卿都不知道淮子玉当年那副寻死的可怜模样是不是也是算计的一环。 他推开了淮子玉:“前世你想要的都得到了,这一世你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能放过我了吗?” 明飞卿脱去身上的华服,拔了头上带有皇家纹饰的发冠,是真地要跟淮瑾断绝关系,也不屑要这些荣华富贵。 外头雷声滚滚,偏院传来阿渊睡醒的哭声。 明飞卿不为所扰,平静地收拾自己的物品,只拿走在明府时就带在身边的常服和束发的簪子。 淮瑾赐给他的和璧隋珠,他一样都没碰。 和离书和废后的圣旨只是给外人的交代,实则淮瑾已经抓不住明飞卿这片云了。 皇帝又怎么样?照样不能得偿所愿。 细春虽然听不懂帝后之间的对话,却看出了君后的意图,她立刻拿了伞,自明飞卿踏出正殿时,就为他把伞撑起来。 新梧宫的宫人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宫门还开着。 天白忽然冲进来,高声禀道:“不好了!南边边境急报!南国军队突袭了余州城!余州城伤亡惨重!” 两国开战是迟早的事,明飞卿看了一眼淮瑾:“国事为重,陛下快回合阳殿吧。” 淮瑾道:“你还是要走?” 明飞卿:“你该以国事为重!” “既然你心怀大义,就该留在朕身边!”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与明飞卿说,“前世你死后,西溱三年内就灭国了,后来,是南国统一了溱地。” 明飞卿双眸微睁,原来国师说的是真的,紫微星夭折,西溱的国运真就到头了。 淮瑾说:“如果你现在走了,西溱的结局就会和前世一样!” “你是皇帝,西溱兴衰荣辱全在于你的决策,与我何干?”明飞卿狠下心道,“说白了,西溱百姓从来也没把我当成人看,所以我为何要顾他们的生死?” 淮瑾:“那荼州城的十万百姓呢?” 明飞卿的瞳孔缩了缩,荼州被南国屠城的一幕幕闪在他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你走了,这样的悲剧,很快会在余州城重新上演,非人力可改,你真能忍心?” “可我不是不祥吗?”明飞卿反问。 他的声音搅着雷声,炸响在淮瑾耳边。 暴雨倾盆而下。 再大的雨也阻止不了明飞卿离开的决心。 “把宫门关了!” 淮瑾忽然下令,新梧宫外的侍卫立刻照做。 明飞卿撞上他的视线:“你又想软禁我?” “不是软禁你。”淮子玉走到新梧宫院子中央,在暴雨中,双膝轰然跪地,“朕求你,别走。” 新梧宫的众人都惊住了。 明飞卿后退半步,看着淮瑾在暴雨下被淋得狼狈万状。 “朕为西溱百姓求你。”淮子玉在雨幕中看着明飞卿,“今日跪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西溱国君,只是淮瑾。” 他下跪,赎的是前世种种的罪。 他开口求,是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 淮子玉从来不能是纯粹的淮子玉,从前他是皇子,如今他是皇帝。 但此刻跪下的,只是淮子玉这个人,是明飞卿的阿瑾。 天白急得乱跳:“君后,边境乱做一团,您不能在这个时候走啊!” “........”明飞卿夺过细春手上的伞,朝淮瑾扔过去,“滚回你的合阳殿!” 淮子玉抬眸,看到飞卿转身进了正殿,还把殿门给关上了。 他笑了起来,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不是掺了泪水。 第44章 有去无回 南国突袭余州城,起先占尽先风,等西溱反应过来,南国的势头又迅速被打压下去。 淮子玉授意军队用投火器烧了南国最南边的城池以作报复,自此两国边境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第80页 西溱边境二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战争一触即发。 战火重燃,其后半年,西溱和南国都笼罩在战争的疑云下。 从前是南国单方面碾压西溱,如今西溱却能与之战上数回而不落下风。 可惜到底是缺少了数百年的根基,就算新帝才智双全,又有紫微星加持,西溱依然不能取得彻底胜利。 胶着半年之后,已有耗损国力的迹象。 无可奈何之下,淮瑾决定御驾亲征,速战速决。 他登基不到一年就要亲自上战场,西溱上下既对新帝刮目相看,又怕他有什么危险西溱则失了主心骨。 御驾亲征的事早上在朝堂上定下,中午,明飞卿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彼时他正把阿渊抱在怀里,喂他吃牛乳鸡蛋羹,天青风风火火地把这个消息带到他面前,明飞卿拿勺子的手也只是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继而继续喂阿渊,若无其事地哄小孩。 旁人听到这个消息,或多或少有些反应,他却稳如泰山。 这半年来,他对皇帝的事,一贯是又冷又淡的态度。 阿渊吃饱了,窝在父君怀里玩,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爹爹”。 明飞卿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小阿渊的鼻梁,抱着他站起来。 “今日该去看看太后。” 他抱着阿渊去了寿康宫,却被告知太后今日一早就去了天机寺。 “天机寺?”明飞卿不解,“为何忽然去那里?” 那宫女毕恭毕敬地回说:“陛下不日将御驾亲征,太皇太后想亲自为他求道平安符。” 明飞卿:“......” 没想到太后对要杀她的淮瑾还这般重视,竟然亲自来求他的平安。 明飞卿抱着阿渊去了一趟天机寺。 这座皇家寺庙他此前从未踏足,只知道这里和天机阁一样,对星象神学有一定领悟。 据说这里的神佛很灵验。 至于有多灵验,明飞卿一无所知。 他来得巧,太后一行人正好出了寺庙。 阿渊一见到祖母就笑开了,到底是亲祖孙。 明飞卿将阿渊放到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阿渊屁颠屁颠地朝太后走过去。 他走路还不太稳当,细春仔细地跟在身后虚扶着,以防小皇子摔着。 景太后一见到阿渊,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将阿渊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淮渊既然已经被淮瑾认养到膝下,他自然不太乐意太后跟淮渊走得太近,太后每个月也就能见阿渊一两次。 淮子玉虽然饶了太后,心里那根刺还在,总也不愿让太后过得太舒坦。 太后看着阿渊比前段时间更大了些,眼里溢着对明飞卿的感激。 她如今活下去的唯一盼头就是希望能看着阿渊再长大些,其他不做奢求了。 把阿渊亲够了,太后才舍得把孩子交给身边人抱着。 明飞卿这才问:“祖母是来为淮瑾求平安的?” 景太后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用红线缠着的平安符:“天机寺的平安符很灵的。他到底是哀家的亲皇孙,此番去战场上,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哀家悬心多日,纵使他恨我,我也希望他能平安凯旋。” 明飞卿沉吟片刻,道:“听说天机寺的平安符很难求。”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忍不住插话道:“君后说得极对,这平安符需得在佛前虔诚祈求三个时辰才能得到,太后今日天不亮就来了......” 太后看她一眼,大宫女才闭了嘴,不敢多话。 明飞卿觉得这平安符眼熟,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来,当日成婚不久,淮瑾也送过他一个同样的平安符。 太后要抱着阿渊回寿康宫吃好吃的,明飞卿没跟他们一道回去。 他独自一人,进了天机寺。 老住持胡子花白,见到明飞卿来,微微躬身:“参见君后。” 明飞卿免了他的礼,瞻仰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继而问主持:“当日淮瑾还是太子时,可曾来过这里?” 老方丈说:“自淑皇贵妃离世后,陛下不曾再信过神佛,几乎没来过寺里...”他似乎想起什么,说:“不过前年,陛下曾夜扣寺门,说他做了个生死之梦。” 明飞卿:“生死之梦?具体是什么?” 老方丈:“还请君后恕老朽不敬之罪。” 明飞卿:“无妨,大师直说就是。” 老方丈这才道:“陛下当日说,他梦到君后坠下高楼,死于血泊之中,此梦令他心慌难安,百般无解之下,他竟在深夜到访天机寺,重新信了一回神佛,他虔诚地从凌晨跪到天亮,求得了一道平安符。” 明飞卿:“......” 那道平安符当日一早就送到了他手里。 他只当太子殿下以权势施压随手得了一张平安符,没想到竟然真是虔诚跪求来的。 明飞卿回到新梧宫,从书桌角落里找出这枚平安符。 此前他没把这道符放进眼里过,甚至因为是淮子玉送的,一度想扔了。 因为没怎么在意,后来丢到哪个角落里都忘了,如今再找出来,明飞卿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道平安符。 这时细春领着一群小宫女捧着衣服进来。 “陛下出征时要带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备好了,君后要不要亲自过目呢?” 第81页 这些琐事明飞卿早就不管了,他自己是一点都不想再像前世那样事无巨细地操心淮瑾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 因此次毕竟是出征,细春想着君后不会如此心硬,便大着胆子把衣服拿来给明飞卿看。 明飞卿手里摩擦着平安符,看到衣服里有几件厚实的里衣。 他假意咳了两声,道:“把衣服放下,你们退出去吧。” 细春面上一喜,忙让人照做。 待屋里的人都散去,明飞卿从冬衣里挑了一件领子带狐狸毛的里衣,他找了把剪刀,把毛领剪了个裂口,而后故意叫来细春。 “这衣服怎么裂了个口子?” 细春一惊,忙要指责织造局的人,也急着要补。 明飞卿把衣服攥在自己手里,道:“罢了,不必责怪他人,你拿些针线来,我来缝。” 细春:“???” 明飞卿的针线活,啊不,那就不是针线活,那叫拿针乱缝。 等他缝好了,才把细春叫进来。 细春拿到衣服一看,那衣领上的针脚,简直是一团乱麻,像是缝了个铁丝球上去,这铁丝球倒是把裂口给遮住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更丑了。 细春委婉地道:“要不,奴婢找绣工再锦上添花一下?” 明飞卿颇为自信:“我缝得很好,不需要再添什么。你就这样拿给淮瑾,若他敢嫌丑,你就把这衣服扔了吧。” 细春只好应下。 这件里衣就被单独送到了淮瑾面前。 淮瑾一看到那团乱麻,颇为嫌弃,可细春一说那是君后亲自绣的线团,淮子玉立刻换了一副欣赏的嘴脸,真情实感地夸道:“这绣工真是脱俗。” 细春:“...........” 他期望冬日快点到来,他好把这件里衣贴身穿着。 大军出征前,照例有祈福的典礼。 不过有了先皇的教训,宫里不敢再设过高的高台,祈福典礼也不再追求过于繁杂的仪式,只讲究诚心。 大军开拔前一日,明飞卿去了一趟军营,他为即将奔赴边境的十万将士祈福。 底下的士兵整装待发,枪刃朝上,寒光肃杀,他们是西溱最坚实的一道护盾。 明飞卿无法预知这场战役的祸福胜败,他虽然看淡了兴衰生死,但面对底下这群生机勃勃的年轻生命,重生以来第一次,他希望自己的紫微命格能起到那般玄乎其玄的作用。 他诚心地为所有保家卫国的勇士祈福,期望他们百战百胜,凯旋而归。 众将士仰望着玉台上的明飞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男后。 关于他的诸多揣测与猜忌,在目睹他虔诚祈福的这一刻尽数消解。 正如宋将军所说,明皇后是皇室里少见的有血有肉有慈悲心肠之人,他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但他同神明一样,懂得怜悯世人。 在祈福完成的那一刻,日光照进军营,眷顾每一个士兵。 明飞卿的周身都被阳光镀上一层金,恍如神袛降世。 西溱士气大振。 祈福结束后,淮子玉把明飞卿拦在了主帅营帐,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你刚刚祈福时,有顾到我吗?我也是要上战场的。” 明飞卿见他衣领处露出一圈狐狸毛领。 淮瑾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抬头说:“你亲手给我缝的衣服,我日日都会贴身穿着。” 明飞卿:“随你,你就是想焊在自己身上,我都没意见。” 淮瑾笑起来,他固执地问:“你今日祈福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算上我?” “没有。”明飞卿道,“我怕算上你,老天会迁怒其他无辜将士。” 淮瑾并不生气:“卿卿愿意单独给我一句祝语吗?” 明飞卿:“不能。” 淮瑾:“哪怕只是一句平安归来?” 明飞卿:“我只希望你有去无回。” 淮瑾苦笑一下,已经分不清,明飞卿这是气话还是真心话了,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这句...近乎诅咒的祝福。 这半年来,明飞卿对他一直是这副态度,看着亲软,却总能扎得他心疼。 大军出征之日,朝廷百官和皇城里的百姓都出来相送。 离开溱宫时,淮瑾不断地回头,期望看到明飞卿的身影,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骑着战马出了皇城,一再回头,往城楼上看去,依然不见明飞卿。 淮瑾想起前世他出征,明飞卿就是被软禁也要逃出东宫大门,忍着腿上的痛跳起来,努力向他招手,隔空喊:“阿瑾,我等你回来!” 前世西征险象环生,淮子玉数次咬着牙死里逃生,都是为了明飞卿这句“我等你回来”。 而如今他说的是,希望你有去无回。 前世的明飞卿很少许愿,所以他并不知道,上天很愿意偏爱紫微星,他许的愿大多能实现。 第45章 今日杀你之人 淮瑾出征前,安排好了他不在皇城时的一切事宜。 由于先帝的儿子要么死要么在边境回不来,淮渊这个唯一的皇子又是个咿呀学语的婴儿,所以监国的权力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明飞卿手上。 古来皇后干政,通常需要依傍幼子或幼帝,以此垂帘听政。 明飞卿因是男子,在这件事上少了些阻力。 第82页 人都知道趋利避害,从前日子过得安稳,闲得敢在背后编排明飞卿的是非,如今强国压境,国破家亡的疑云笼在所有人的头顶,西溱上下终于回过神来,想着要信一信紫微星,期望他能在战乱时期庇护自己。 得益于紫微星的命格,明飞卿以皇后之位直接监国干政,西溱上下也没人敢过多置喙。 只是那日皇帝出征,皇后连出宫相送都不愿意,多少让群臣百姓都有些犯嘀咕。 猜测是帝后不合,但皇帝偏袒新梧宫偏袒到近乎过度的地步,外人实在也猜不透,皇后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连这点体面都不给皇帝留。 一个月后,边境传来捷报。 淮子玉带兵突袭南国江琼关,剿灭敌军五万人,而西溱伤亡却极少,仅为二百人。 仅论伤亡数,两百在五万面前,近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一战可算赢得十分漂亮! 西溱上下大呼君上威武,整座皇城都在为这场胜仗欢呼! 只有国师知道,一场战要能漂亮地打赢,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与人和二样,由帝王人力可控,而天时,可遇不可求。 近半年来,紫微星一直在南国夜空闪烁,这颗星宿数百年来可从没有如此眷顾过西溱。 明飞卿,就是西溱的可遇不可求。 自他监国以来,西溱境内少有内患,边境粮草供应不曾短缺,冬日常见的天灾一次没有发生过,边境虽战火滔天,但在战火以外的西溱内围,百姓的生活富足安稳,战争的影响被降到最低。 在这一片向好的局势中,国师却算出了一个不太吉利的卦象。 他拿着卦象进了合阳殿,明飞卿正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国事,见他来,眼也不抬地问:“何事?” 张岐将卦象摆在奏折之上:“按卦象所言,此次战役到了后期会多现险阻。” 明飞卿看了一眼卦象,道:“你当日同我说,只要我诚心为出征将士们祈福,这次战役就能有惊无险。” 张岐:“确是如此,但不知为何又有了变数,恕微臣多嘴...君后当日祈福时,可有将陛下算在里头?” 明飞卿顿住笔势:“.........” 他不太会说谎。 张岐一脸大事不妙:“君后是忘了?” 祈福前,他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明飞卿多少可怜可怜淮瑾,这毕竟是去上战场,生死面前,什么深怨大仇都该暂时搁在一边啊! 明飞卿放下笔,摩擦着手边的玺印:“我不是忘了,我是刻意不提他。” 张岐:“!!!” 他如果知道明飞卿不仅不给淮瑾祈福,还祝他“有去无回”,只怕要当场吐血三升! 见张岐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明飞卿不解:“如果我的一句话就能定谁的生死祸福,那西溱早就统一溱地,何至于被南国打压多年呢?” “听天命之前还需先尽人事,国师别把我捧得太高了。” 张岐:“君后,生死祸福自然不能全压在您一人身上,但...您若能怜悯陛下一二,哪怕只是在心里多盼着他好,对陛下都是有时运助益的,若真到了生死关头,您这一丝牵念能救陛下的命啊!” 明飞卿想起前世的祈福大典,嗤笑一声:“战打赢了,我这点牵念微不足道,战打输了,我这点牵念就成了不祥。” 他拿起玺印在奏折上敲下:“捧我的是你们,稍有不顺,踩我的也是你们这群人,我可真是吃罪不起。” 一席话砸得张岐哑口无言,良久才反驳道:“...不会的,至少陛下不会这样想。” 明飞卿已经不想听他狡辩了:“国师,你的话太多了,退下吧。” 张岐固执地道:“那陛下这卦象......” 明飞卿:“他的祸福生死,与我何干。” · 南边边境。 风沙四起。 两军对峙于岚城之外。 南国惨败一回,连丢三座城池,士气低迷。 大约是怕西溱趁胜追击直捣黄龙,耶律南炙这个不会打战的皇帝,也被逼到了阵前。 他骑在战马上,身穿漆黑铠甲,右手握着一把箭驽,被大将护持在军队中间。 南国最骁勇的大将并不是皇室中人,而是楚氏一族,尤以楚澜为主心骨。 南国境内盛传一句歌谣:楚氏为傲骨,南国不折腰。 立在溱军领头的淮子玉鄙夷地扫了一眼被保护的耶律南炙。 耶律南炙天生瞎了一只眼,于骑射之术上毫无精进,手握箭驽不过是装腔作势。 淮子玉唯一忌惮的,是楚澜这个棘手的大将。 从淮瑾有记忆起,听得最多的战报就是南国楚氏杀了他的皇叔,擒了西溱的大将,攻占了几十座城池。 西溱的版图比南国小一圈,那一圈,都是楚氏给南国打出的江山。 往前五年,溱军内部是闻楚色变。 淮瑾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险胜过几回,心中也藏着几分不可告人的敬畏。 风雪渐重。 淮子玉对楚澜喊道:“楚元帅,瞧瞧你身后的瞎眼皇帝,他连走到阵前都不敢,这样的君王,也值得你效忠?” 楚澜手握银枪,目露凶光:“溱君,五万将士的血债,今日请你以血偿!” 两军沉重的号角同时吹响,杀气裹挟着寒风,刀刃割破血肉,鲜血四溅。 第83页 淮瑾与楚澜正面对上,楚澜正值壮年,臂力惊人,枪法更是招招凶狠,淮瑾惊险躲过一枪,脸上却被划了一道血口,他掉转战马,往后方退去。 楚澜趁胜而追,直追了二十米才意识到不对。 淮瑾以自己做阵眼,引楚澜进阵,待南军中计后,溱军飞速组成鹤翼阵。 此阵大将位于阵眼,左右分列重兵,如张开的鹤翼,两翼张合自如,可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冲击敌军主将,攻击势头猛烈,一旦对方入阵,重则全军覆没,重则折损一半精锐*。 楚澜本不至于中计,奈何边境的寒风似乎在跟南国对着干,他的视线被风沙所阻,耳边也全是风的呼啸声,五感中缺失两感,导致判断失误,误入这种棘手的阵法。 他一时被困住了。 而淮瑾这个阵眼已经由宋百顶上,他在定下此战大胜的基调后,成功脱身。 淮子玉本可以功成身退,却在看见耶律南炙落荒而逃的身影时,策马要杀过去。 他身边的副将闻安及时劝说:“陛下,此战必胜,穷寇莫追!” 耶律南炙似乎察觉到身后的杀气,他抬手,手心里掉出一枚和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琉璃玉。 那玉佩哪怕在晦暗的风雪中都能熠熠生辉。 淮子玉瞳孔剧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他曾将琉璃玉送给明飞卿,暗示自己的心意。 前世他整理明飞卿的遗物时,曾看到这枚玉佩被妥善地安置在枕边。 明飞卿是那样爱惜这块玉,日日枕它入眠,而如今,这块玉佩,竟到了耶律南炙手里! 耶律南炙当着淮瑾的面,亲吻这块玉佩,似乎在提醒他,他也曾这样亵渎过明飞卿。 淮瑾握紧银枪,目眦尽裂,他现在就要杀了耶律南炙,取下他的人头,夺回这枚玉佩! “陛下!!” 闻安拦都拦不住,只能带兵一起追上去保护。 两方人往鹤翼阵北边追去,很快在一处黄沙弥漫的断崖旁交手。 两方人马杀得难解难分,淮瑾直追上去,将落单的耶律南炙堵在逼仄的谷口。 谷口旁边就是一处断崖。 耶律南炙不会杀敌,但他最会攻心。 看到淮瑾这副要吃人的表情,他就知道手中这枚玉佩才是杀死西溱君主的利刃。 “这是你的皇后亲手赠给孤的。”耶律南炙将琉璃并蒂玉缠在自己手上,帮淮子玉回忆道,“明飞卿说,西溱亡国之日,他但愿孤能记得来娶他,这枚玉佩,就是定情信物。” “你找死!!”淮瑾招招要他性命,耶律南炙却用那枚玉佩做护盾。 那块玉是如此脆弱,只要枪刃一碰,就会稀碎,再好的工匠都修补不好。 淮瑾每一个杀招都被逼了回来。 就在他处处受阻时,耶律南炙抬起别在手腕的弩箭。 弩箭的箭刃足有大拇指粗细,寒光摄人。 淮子玉冷笑一声:“再好的弩箭,在瞎子手里,都是一堆铁废物。” “是吗?” 耶律南炙的反问轻飘飘地,他没有瞄准,只轻拨机关。 箭驽迅疾射出,在大雪中穿透了淮子玉的胸口。 淮瑾怔愣一瞬,低头一看,胸口处的血如牡丹花绽开。 “明飞卿曾真心祝愿孤,所射之箭,百发百中!” 耶律南炙又射出两箭,箭羽精准无比地没人淮瑾的血肉中,射穿胸口,落进风雪不见踪迹。 淮瑾睁大了双眸,血如断线珠子一样掉进冰冷的雪里,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到痛,手中长枪怦然落地,身体向后无力仰倒。 身后是被风雪和黑暗掩盖深度的悬崖,他摔下悬崖时,听到耶律南炙在崖上说: “所以今日,杀你的是你最心爱的皇后!” 淮瑾闭上双眸,终于感到剧痛,寒风从贯穿的伤口倒灌,冻住了他的心脏。 耶律南炙看着淮子玉跌落深渊,预想到他粉身碎骨的惨状,他在崖上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忽然感到左眼发痒,他伸手去挠,越挠越痒越挠越痒,最后竟抠得一手血,血下的肌肤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蓝色毒斑。 琉璃并蒂玉静静地观赏着两个君王的下场。 第46章 心愿成真 “陛下!!!” 副将闻安亲眼目睹淮瑾身中三箭跌落悬崖,他杀出重围,扑到悬崖边,却见崖下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石头砸下去都能粉碎,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 悬崖边这一小拨和南国军队缠斗的溱军顿时士气大减,无心战斗。 本来南军应该趁虚而入,杀对方个片甲不留。 但他们的皇帝似乎比掉下悬崖还要糟糕。 浑身上下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耶律南炙在刀光剑影中撕裂自己的铠甲,痛苦地抓挠脸颊和手臂,他的脸上手上都布满了蓝色的崎岖毒斑,这些毒斑如进击的山脉飞速攻占人的血肉。 耶律南炙左半边的脸颊已经惨不忍睹,他天生有疾的左眼也被抓得血肉模糊。 南军的副将意识到情况紧急,冲上前护着君主退离战场,而闻安等人,因记挂淮瑾的生死,根本无心去追。 鹤翼阵的主战场上,西溱再一次取得胜利,战胜的呼声响彻岚城上空,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国君坠下悬崖,看似赢得漂亮的一场战役,其实是两败俱伤! 第84页 · 南国军营。 军医对耶律南炙的毒束手无策,夜色掩护下,南军连夜将耶律南炙护送回南国皇城南州。 南宫最好的太医诊出这是往生花的剧毒。 往生花,半年在人体内开一次花,一旦开花,人的血肉就会布满毒素,显露出蓝黑色的毒斑,这些毒斑形状像五瓣的花朵,等这些花朵毒斑蔓延到心脏,这个人,必死无疑。 太医用最好的药去抑毒,却只能做到止损,不能解毒。 往生花,要么即刻往生,要么永世不得往生。 耶律南炙余生都要受往生花的荼毒,他会在剧毒的折磨下变得面相丑陋,性情怪异,神识混沌。 若这个人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耶律南炙是南国的帝王,他中毒,等同整个南国也要跟着遭殃! 秦兆听到这个结果,脸都气黑了,太医安慰道:“太师冷静些。” 秦兆:“陛下正值壮年,却被毒成了半废之人,你让我怎么冷静!!” 他看向床上近乎没了人样的耶律南炙,痛苦地道:“若我不能看到溱地统一,我将死不瞑目!我花了一生去栽培这样一个君主,为的是让他尽早统一溱地!如今......不中用了,真是不中用啊!” 太医:“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无恙,不是统一与否!” 秦兆:“作为一个君主,若担不了肩上的重任,那他就不配坐在龙椅上!!” 寝殿内的太医和宫人听到这句话,一同往秦兆身上看去。 秦兆是南国威望最高的权臣,年愈古稀,门生遍地。 耶律南炙是南国皇室的独苗,可惜生下来就眼带残疾,南国的先皇将这个儿子托付到秦兆手里,望他把这个独苗栽培成可堪大任的国君。 秦兆不负所托,成就了耶律南炙的帝王之尊,也得到了南国上下的敬畏。 他的门生广布南国的领土,他的地位声望可与先皇并齐。 床上的耶律南炙沙哑地喊着痛,秦兆走到床边,看着一手带大的君主饱受摧残折磨,眼眶湿透,到底是心软:“先把他治好,把他治好再论其他。” 他的视线下移到耶律南炙哪怕昏迷都紧紧握在手里的琉璃玉上,心中划过疑云。 往生花只在溱地上有,近半年来,耶律南炙日日将这枚从西溱带回来的玉佩贴身带着。 秦兆扯走这枚玉佩,他招来太医:“你看看这块玉,是不是有问题?” 太医接过玉佩,闻气味并无任何异样,他将玉佩放进温水里,半个时辰后,拿银针去探水,银针并没有发黑。 “这玉佩,应是无毒。”太医如此下结论。 秦兆接过玉佩,总觉得这块玉的蓝色比之前淡了许多:“会不会是毒性已经挥发完了,所以测不出来?” 太医:“有这种可能,但无法验证。”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秦兆要将这枚玉佩砸碎,耶律南炙身边的小太监却跪下来道:“这块玉佩陛下十分重视,太师切不可擅自毁坏。” “......” 秦兆早就知道,这块玉是明飞卿送的。 耶律南炙风流成性,后宫三千佳丽他一天腻一个,可到明飞卿这个男人身上,竟变得优柔寡断,数次心软,拖泥带水,还犯了帝王的大忌讳:对敌国之人用情过深。 秦兆笃定往生花的毒和这块玉脱不开关系,但如今耶律南炙命悬一线,他不得不去信一信紫微星,期盼着明飞卿送的玉佩,能让耶律南炙保下一命。 他将玉佩放到了耶律南炙的枕边。 · 西溱皇城。 城楼的守卫看到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快马冲出尘雾,马上的士兵高举战报,声音洪亮而悲恸: “八百里加急战报!快开城门!!” 守卫军统领预感到不妙,忙大开城门。 快马从皇城大街奔驰而过,直冲皇宫而去! 合阳殿内。 明飞卿往奏折上盖玺印时,忽然失神,手一滑,刻着“天子垂训”的玺印摔断了一个角。 天青瞧见了,忙要去捡起。 明飞卿自己起身,弯腰捡起了这枚玺印,他摩擦着摔断的那方断面,忽觉一痛,断面的尖锐处竟将他的指腹划出一道血痕。 “哎呀!”天青惊呼一声,忙要去叫太医。 明飞卿叫住他:“蹭破点皮而已,等太医来,这点伤早就自己愈合了。” 天青这才作罢,拿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替明飞卿把伤口简单包了包。 “公子近日总是心不在焉的,难道那些官员又在奏折里说你坏话了?” “从前是有,现在他们不敢。”明飞卿看着窗外的天光。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早的阳光却格外明媚。 他用左手摸了摸隐隐不适的膝盖。 “大概是天冷,身上那些旧伤又开始折腾我了。”他揉揉眉心,以为是身上不适才导致近日心神不宁。 这时,细春端了一碗冒热气的药汁走进来。 “秦太医说这药是暖身子的,得趁热喝。” 药是刚熬出来的,放到桌上时,热气直往明飞卿脸上扑。 细春一边拿着勺子搅拌药汁散热,一边说:“今日可算出太阳了,前几天的风雪真是大得让人心慌,殿下今晚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明飞卿没认真听她说什么,只是盯着院子里的雪出神。 第85页 他近日其实没什么烦心事。 边境总打胜战,朝堂上也没人跟他针锋相对。 淮瑾不在他面前晃,他的心绪也算平稳。 阿渊最近还学会叫他“父君”了。 事事都算顺遂,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进合阳殿。 明飞卿迟钝地回过神来,见殿前都指挥使闻恒满脸未干的泪痕,疾步冲进来,跪在地上冲明飞卿道:“君后!八百里加急战报,陛下在边境身中三箭,掉落悬崖,生死未卜!” 他重重一磕头。 这声闷响跟砸在明飞卿心上似的。 明飞卿怔愣一瞬,他站起身来,轻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闻恒悲痛不已:“陛下只怕是回不来了!” 明飞卿一时没站稳,碰倒了桌上的药碗,滚烫的药汁洒在他的手背上,顷刻间烫红了他的肌肤。 他却没什么反应,不知道疼一样。 这是他活了两世,唯一一次心愿成真。 他想着自己应该高兴,至少要笑一下。 却连勾勾嘴角都无力做到。 第47章 皇后之命亦为朕之皇命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西溱和南国的最终决战,必定要打到你死我活决出溱地之主才能罢休。 没有人能想到这场决战会以一国皇帝坠崖一国皇帝中毒的惨烈局面草草收场。 西溱的军队忙于找寻皇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全军都无心战斗。 南国的皇帝中毒重病,又不知怎么的,忽然闹起瘟疫来,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疫症,染疫者的肌肤上会长出崎岖的花纹毒斑,轻则毁容,重则致命,连边境军队都遭了殃,自然更没有精力打仗。 两国因此停战。 淮瑾坠崖失踪的消息没瞒住,整个西溱人心惶惶。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说皇帝驾崩还能走流程让皇子继位,如今是生死不明,宫里只有一个男后把持朝政。 皇帝安然无恙时,西溱上下还能接受明飞卿暂时监国,一年两年不是不行,毕竟有他在,战时的西溱出奇的安稳。 可如今新帝生死未知,说不定就回不来了,明飞卿难不成要以男后的身份永久把持朝政? 这形同副帝的权力在手上握久了,难保不会成真正的皇帝,西溱江山岂非要改姓明? 淮氏皇族的国君在晚年虽然都犯过大小不一的错,但总体来看还是明君仁君居多,不仅文武百官,就是百姓也无法接受淮氏被明飞卿这样坐享其成毫不费力地取代。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质疑与猜忌又卷土重来。 有人搬出先帝的遗旨,说帝星果然要取代淮氏的皇位,以此危言耸听,闹得人心不安。 又有人提起在东边边境的三皇子淮启,说就算新帝回不来,还有位正统淮氏血脉的皇子在,临危受命扛起西溱江山的也该是三皇子,而不是明飞卿和那个不知从哪里抱养的淮渊。 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的提议,很快被写进了奏折里。 明飞卿一连看了五六封,全都在提这件事。 淮启是淮子玉唯一没有下杀手的皇兄,只因为淮启幼时曾在淑皇贵妃膝下养过一年,跟淮瑾的兄弟情分深厚些,但也只是一些。 当年荼州在遭遇南国大范围攻打前,淮瑾提前预知了危机,提前一个月向皇城求助,写了一封请求军队增援的奏折,让人加急送进宫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一个月里,淮子玉写了足有十封奏折,内容全部是请求皇城派兵增援。 明飞卿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是他亲手替淮瑾研的磨。 然而那十封奏折,没有一封得到回应。 荼州遭遇屠杀时,自然也没有一支援军赶来相助。 等淮瑾那二万亲如兄弟的士兵和十万百姓都死了,明飞卿也被俘虏进南国后,淮子玉才知道,那十封奏折,全部被他的哥哥们扣压在手上,根本没能送到老皇帝眼前。 自那时起,淮子玉眼里,就没有所谓“兄弟手足”这四个字了。 他杀光了所有扣压过奏折的皇兄,由于三皇子只是知情不报,又念着他们曾一起喊过淑皇贵妃“母妃”的份上,淮瑾没杀了他,也仅限于没下杀手。 东边边境,是西溱最荒芜的地界,常年风沙扑面,冬冷夏热,不像是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淮启在东边边境三年,没能回过一次京城。 关于荼州的恨,明飞卿和淮子玉是完全契合的,他是知晓内情的,当日听闻淮瑾残杀手足时,他一点不觉得淮子玉可怕,只是打心眼里觉得阿瑾可怜。 老皇帝因为这些皇子的事打压淮瑾时,前世的明飞卿也愿意去理解淮子玉的难处。 如今这些奏折里的提议,明飞卿自然会全数驳回,但他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都指挥使闻恒一直候在合阳殿内,见君后面露愁容,他猜到原因,说:“近日朝堂上,都在鼓吹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君后打算召他回来吗?” 明飞卿想也不想地道:“淮启想回京?下辈子吧。” 闻恒一愣,忽而苦涩道:“君上也曾说过这句话,一字不差。” 明飞卿:“...这件事上,我懂他的恨。” 明飞卿生得好看,行事也温柔沉稳,闻恒这才大着胆子说:“旁人都说,帝后私下不和,可微臣却觉得,帝后和与不和,不是那些外臣能看透的。” 第86页 明飞卿看了闻恒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闻恒接着说:“就像现在,陛下生死未卜,能替他稳住局面的只有您,换了旁人,早就生出异心,就说这群上奏要三皇子回京的臣子,他们的私心昭然若揭。” 明飞卿淡声道:“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保全我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从知道淮瑾掉崖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月的时间,他明面上跟个没事人一样,好像根本不在乎淮子玉的死活,也无所谓他能不能回来。 然而旁人眼里,君后是一日比一日憔悴,这种憔悴是掩饰不住的。 明飞卿拿着朱笔,又驳回了一封让三皇子回京的奏折,忍不住问:“眼下这个局面,如果淮启强行攻入皇城,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闻恒:“近乎为零。” 明飞卿:“为何这么笃定?” 闻恒:“当日陛下将他驱逐到边境时,就预想过今日这样的局面,所以提前设下了十二道关卡。” 闻恒走到牛皮地图前,在西溱的地界上,划出十二个东边的洲郡:“三皇子若要回京,途中必须经过这十二道城池,而这十二道城池里,全部都有陛下的心腹把守,三皇子想要强攻进京,先要过了这十二道关卡,那里都是精锐,三皇子手上那点兵,只怕到第三座城池时就被血洗一空。他若敢无召强攻回京,不仅会失败,还会落得一个谋反被诛的下场。” 荼州十万百姓的命债,不仅明飞卿和淮瑾不会忘,但凡血性还在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群皇子曾如何将百姓视如草芥。 闻恒说:“所以,君后可以放心,只要你不下旨召三皇子回京,三皇子就是暴毙在边境,他都不能葬回京都。” 这是淮瑾布下的局,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替明飞卿把今日的困局解决了一半。 明飞卿不愿承认淮子玉的好,他心烦意乱地在奏折上批下几个字,“明日这群官员一定会上奏请求召淮启回京,届时又是一场硬战。” 闻恒拱手道:“君后放心,陛下的心腹就是您的心腹,明日,您绝对不会是一个人。” 明飞卿头也不抬地说:“你退下吧。” 闻恒这便要走,走到合阳殿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那道微哑的声音不情不愿地问:“边境...可有新消息了?” 闻恒早有预料,又折回去禀说:“还没有找到陛下,那崖底是沙子与河流,这半个月冰雪覆盖,毫无线索。” 明飞卿垂下眸,道:“我知道了。”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嘀咕着:“我只是想着,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交代。” 第二日,早朝。 明飞卿坐在龙椅左侧的凤椅上。 他大概是昨夜没睡好,恍神时看到淮子玉坐在他身侧,拨开冕旒朝他一笑。 然而一眨眼,那些幻影散去,龙椅依旧空荡荡。 今日面对文武百官的,只有他一个人。 群臣行完礼后,果如明飞卿所料,直切主题,逼他下诏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 带头的是林丞相。 “君后监国到底不是长远之计,该让正统皇室血脉回京做西溱的主。” 林相一党在朝野中声量不轻,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闻恒上前道:“三皇子当年是犯了重罪才被流放边境,是君上亲口下令,非召不得回京,圣旨是先皇所下,丞相今日,是要推翻两任君王的决定吗?你这是谋逆!” 闻恒身后,全是淮瑾信任的人。 淮子玉既然能坐稳皇位,自然不可能受制于林氏一党。 明飞卿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说话这么大胆,上来就给丞相扣个大锅。 林相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敢污蔑朝廷命官!” “在座的各位,谁还不是个朝廷命官了?”御史中丞贺兰齐阴阳怪气道,“林相摆官威都摆到君后面前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丞相愠怒不已,却没有跟这些小辈多做纠缠,反倒看向明飞卿:“如今君上生死未卜,我们都盼着君上能平安归来,但如果有万一...君后真打算越权做西溱的皇帝吗?!” 贺兰齐抢着维护道:“君上膝下已经养了淮渊皇子,就算真有万一,也该是淮渊继承皇位,轮不到三皇子这个重犯!” 林氏一党的言官道:“君上后宫只有君后一个男子,他又不能生育,淮渊是抱养来的,并非皇室血统!” “抱养的又如何?只要帝后认定他是亲生骨肉,那淮渊就是西溱毋庸置疑的皇子!” 两方为了淮渊有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吵了起来,就差拳脚相向了。 明飞卿甚至没插上一句话,他是真没想到,淮瑾身后这些心腹能文会武,打得了胜仗,口齿也是不饶人的伶俐。 林丞相话语之间都在针对明飞卿,而贺兰齐闻恒等人像是一道护盾挡在了明飞卿前面,把所有言语利箭都挡了回去,不仅如此,还能反唇相讥,把林氏一党骂得狗血淋头。 明飞卿看着底下快打起来的两方人,无奈又头疼。 “别吵了!”林丞相叫停了这场骂战,道:“淮渊若真是陛下钦定的皇子,微臣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陛下不在,他也没下过给淮渊正名的旨意,微臣不得不怀疑,淮渊是君后抱来篡位干政的傀儡!” 明飞卿冷冷地看着林丞相。 第87页 淮渊还小,容易受控于人,如果早早定下皇子的身份,难免会让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淮瑾还未下过旨意,只私下里将淮渊视为继承人培养。 丞相如果抓着不放,这件事情就会很棘手。 明飞卿只能寄希望于林丞相知道得不算多。 林相迎着明飞卿的目光,阴险地道:“微臣听说,淮渊是德柔公主和贪墨案罪犯苟合生下的野种。”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闻恒等人也吃了一惊。 淮渊的来历毕竟是宫闱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一下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明飞卿攥紧了凤椅上的扶手。 林丞相咄咄逼人道:“德柔公主当年可是在开战前毒死了主帅,被先帝夺去名位,软禁于京郊,早就不是皇家的正统公主,何况她在守寡期间和人苟且,那奸夫还是个贪污重犯!” 他转身看向泰和殿的所有官员,高声质问:“这样不堪的父母生出来的野种,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我西溱的皇子了?众所周知,君上与寿康宫一向不和,他怎么可能去眷顾德柔的孩子?” 他复又转身看向明飞卿:“微臣只能猜测,是君后为了稳坐后位,隐瞒淮渊的来历,蒙骗圣上,就等着有朝一日,扶持幼子,名正言顺地操控整个西溱!” 明飞卿面色沉重,他从未动过利用淮渊的心思,但面对林相的指控,竟也束手无策。 因为这样的事,前朝不是没有过。 外人看到的,就是新梧宫收养了罪犯之子,心思不纯。 没有人会相信,明飞卿只是看那孩子可怜才救他一命,淮瑾为了明飞卿能大度到去收养杀母仇人的血脉。 外人眼里,皇室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权与利。 眼看明飞卿落入窘迫境地,林丞相气焰万丈:“除非君上亲自来为你澄清,否则,君后做下此等龌龊之举,早已不配坐在这方凤椅之上!” “皇上驾到!!”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洪亮的声音。 朝堂众人俱是一惊! 明飞卿心神一震,往泰和殿殿门看去,只见刺目的阳光下,国师张岐捧着一方覆着锦布的盘子走了进来。 明飞卿心中莫名一空——不是淮瑾啊。 林丞相大松一口气,指责道:“国师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圣上!” 张岐走上玉台,掀开上面绣着龙纹的锦布,一道圣旨骇然立于众人面前。 “见圣旨如见圣上,林相还不跪下?!” 林丞相大惊,只得认命跪地,文武百官也一同向圣旨高呼万岁。 明飞卿站起身来——淮瑾居然留了一道圣旨?! 张岐转头看了君后一眼,才展开圣旨,中气十足地念到:“皇子淮渊聪慧伶俐,必成大器,立淮渊为太子,稚子年幼,由皇后明飞卿代掌朝政,满朝文武需以皇后为尊,皇后之命亦为朕之皇命,若有违者,杀无赦。” 待圣旨念完,林丞相立即道:“上面可有国玺?!” 张岐将圣旨正面展示于满朝文武面前,上面的“天子之宝”威严夺目,是淮子玉亲手所写的圣旨,亲手盖下的印章! 林丞相不敢再有异议,只问:“陛下何时下过这道旨?” 张岐高举圣旨,道:“这是陛下出征前,秘密下的遗旨。” 明飞卿瞳孔巨震。 张岐看着君后,这些话似乎是在对他说:“陛下说,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他有任何不测,万望紫微星能庇护西溱百姓。君后,接下这道遗旨吧。” 隐在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明飞卿下意识后退,却被镀金的凤椅拦了退路。 他只能伸手,接过这道遗旨。 “现下,本殿可算名正言顺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给旁人一种他要哭的错觉。 明飞卿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林丞相:“林相,谁让你站起来的?” 林丞相一怔,被明飞卿一道视线压到重新屈膝跪地。 “林久昌,勾结罪臣淮启,污蔑太子,对本殿不敬,亦是对......” “先帝”二字,明飞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克制着酸楚,道:“本殿以帝王之权,罢去你丞相的官衔,你可有异议?” 林久昌大惊:“我是先帝的肱股之臣,你怎敢!” 明飞卿拿着遗旨,走到龙椅旁,泰然坐下,摸着扶手上的蛟龙,睥睨群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第48章 明皇后(前世) 有丞相做例子,朝中无人敢再提让三皇子回京的事。 下朝后,明飞卿回到新梧宫,拿着这道遗旨看了又看。 “他还说过什么?” 他问张岐。 既然交付了遗旨,必定还有所谓的遗言。 他愿意听一听。 张岐道:“陛下让微臣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一枚雕龙刻金的玺印,这是能令整个西溱诚服的国玺。 明飞卿手上的玺印只能调度三省六部,虽有实权,但若真要让西溱视他为尊,必得有玉玺在手。 他以为,淮子玉会把玉玺随身带着。 明飞卿眉心微动:“他这是...真要把江山拱手相让?” 张岐双手捧着玉玺,直至明飞卿接了,他才说:“陛下唯有你可托付。” 第88页 “从决定御驾亲征起,陛下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 “有去无回”四个字,砸得明飞卿耳朵疼。 “张岐,你可算过淮瑾的吉凶祸福?”明飞卿眼底盛着看不透的情绪,“他还能回来吗?” “微臣算不出来。”张岐悲观地道,“身中三箭,掉落悬崖,生死几何,君后心中是清楚的。” “...你这个国师是干什么吃的?”明飞卿忽而生起气来,“当日你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祈福了此次战役就有八成胜算,如今却是这副局面?!” 他一向宽容待人,极少发脾气,这一下可把张岐吓了一跳,忙解释说:“可当日祈福的时候,君后不曾提及陛下啊!您庇护了所有人,唯独漏了他,您忘了,他是帝王,是西溱的主心骨,他若不好,整个大局又怎么会好?” 明飞卿:“......” 他有些懊恼,如果自己的话真地能在生死关头如此灵验,那淮瑾有今日这个下场,是不是就因为他说了那句“有去无回”? 这句话,掺杂了他对淮子玉的恨,当日能说出来,也是为了泄恨。 他哪知道会一语成谶,真就让淮瑾有去无回了?! 明飞卿用力地揉了揉眉心:“那我该...如何补救?” 张岐叹道:“如果陛下还活着,君后多盼着他好就行,若陛下已经......那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话中未尽之意,明飞卿都懂。 等张岐离开后,明飞卿又屏退天青等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内殿。 他试着放下前世种种芥蒂,去回想淮子玉的好,却发现他们二人相知相爱的时光,全部都在荼州,荼州覆灭后,他和淮瑾之间渐渐物是人非,到最后离心离德,不死不休。 明飞卿试着说服自己,以大局为重,哪怕是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淮子玉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然而他一点淮瑾的好都想不起来了。 荼州的时光是那样遥远,恍如隔世——确实是隔了一世。 他对淮子玉的憎恨与厌恶,在两世冗长的岁月里,扑灭了曾经蓬勃的爱意与欢喜。 连盼着淮瑾平安,盼着他好这种动一动意念就行的小事,明飞卿都无法真心实意地做到。 他有些畏惧这样的自己,像是没了心一般。 他曾憎恨淮子玉的薄情与寡恩,如今自己,竟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天生的紫薇命格让他有能力悲悯所有人,唯独不愿垂怜淮子玉。 明飞卿看着那道遗旨,这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淮瑾在为他此生的安稳铺路。 他清醒地知道这只是淮瑾给予的补偿,补偿前世的种种过错与亏欠。 但他不得不靠着这道遗旨唤起一点爱意,想起一点淮子玉的好。 想着想着,明飞卿就开始犯困,趴在这道遗旨上睡了过去。 他在一阵喧闹中惊醒,睁眼所见,依旧是新梧宫。 却是挂满白绸的新梧宫。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来,从他身边经过的宫人全部身着缟素。 殿门外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明飞卿一眼就认出那是天青。 他走过去,见天青也一身素白,额头上缠着白布,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天青,你在为谁哭?”他关心地问。 天青毫无回应,只一味抖着肩膀哭,声音不大,能听出来是哭哑了的。 明飞卿察觉到什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青完全没反应,似乎根本看不见。 不仅是天青,所有人,都视明飞卿为无物。 明飞卿意识到不对劲。 整座皇宫都戴孝,必然是有身份贵重的人崩逝。 他下意识以为是淮子玉——这架势真像足了皇帝驾崩,整个西溱都为之服丧。 “滚!救不了皇后都给朕滚!!” 一道沙哑崩溃的声音从殿内砸出来,明飞卿一惊,这才想起走进内殿。 新梧宫内殿的摆设精致讲究,唯独少了生气。 明飞卿绕过那道熟悉的山水屏风,看到一头长发散乱的淮子玉正趴在床边,手中捧着一盒乳白色药膏,他用指腹的温度把药膏揉化了,再小心翼翼地执起那只素白的手,将药膏涂抹在这只手上横亘的冻疮。 淮子玉捧着那只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口中喃喃着:“敷了药就不疼了...不疼了...” 明飞卿视线上移,登时心神俱颤! 被淮子玉执着手的人正是他自己! 准确地说,是前世死去的明飞卿! 他当日摔进雪里,死得不算难看,如今身上干净,没有一丝血污,头发被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霜色碎纹纱袍——那是明飞卿在荼州时最爱穿的一件常服。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外露的手背上还有几道虽然没有愈合但永远不会再流血的冻疮。 淮瑾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执意要给这些冻疮上药。 殿内已经跪倒了一群太医,国师跪在地上悲痛地劝:“陛下,君后已经去了,抹药已经没有意义了,您别这样...” 淮瑾不想听,他似乎是怕明飞卿疼,上完药膏,还不忘替他吹一吹,呢喃着:“等伤口好了,他就会...就会醒过来的,卿卿不会离开朕,你再咒他死,朕杀了你!!” 看着淮子玉魔怔的神态,明飞卿终于确认,他是梦到了前世自己死后的时光。 第89页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挣脱梦境,只能被迫当这场前世梦的旁观者。 他看到他死后,整座皇城都为他挂上白绸,想来整个西溱都是一片惨白,因为皇后死去,是为国丧。 他听说,新帝下令,拆了那座手可摘星辰的百尺观星台,观星台上的夜空再没有亮过一颗星,确实不必再存在了。 他看到,泰和殿外,跪了满满一片官员。 他们全部穿着素服,跪在地上,这里头,不乏曾对明飞卿口诛笔伐的言官,不乏曾对他嗤之以鼻的老臣。 听旁人说,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从明皇后坠下观星台,他们就在这里跪着。 很多上了年纪的已经撑不住,跪晕过去。 晕了也要让侍卫架起来,继续跪着。 跪在最前面的人,是林霁。 他显然已经心疾发作,额头溢满冷汗,唇色煞白,想来已经晕过数回,所以有侍卫从背后押着他,让他维持跪的姿势。 皇帝说:跪到明皇后愿意醒来,亲自原谅他们才算罢休。 明飞卿才知,自己死后,淮子玉彻底疯了。 第49章 余生换轮回(前世) 疯子是不可理喻的,尤其当这个疯子还是一国之君时。 淮子玉坚信明飞卿没死,他把所有不能使明飞卿醒来的太医以无能之罪下狱。 他每日守在明飞卿身边,执着那只满是冻疮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 梦境中的明飞卿代前世的自己听到了这席话。 淮子玉说他是为了明飞卿才活到今日,否则他早在十五年前就认命死在那辆马车的碾压下。 “没有你,今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的眼泪掉到明飞卿冰冷的肌肤上。 淮瑾在哭,豆大的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下去。 纵使他再会自欺欺人,心里却也清楚地知道,飞卿彻底不要他了。 梦境中的明飞卿只是冷眼旁观。 这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话,前世寻死前,他就知道淮子玉的所有苦衷。 他有苦衷,他也有权利选择不原谅,这两者并不冲突。 淮瑾哭得好惨,明飞卿却只觉得好吵。 那时是冬天,雪一连下了数日,因为天冷,明飞卿的身体没有过多变化。 但这副躯体毕竟已经失去气息与生气,身上开始有味道了。 宫里的人都想劝君上把君后入土为安,却无人敢真地开口提。 淮瑾像是察觉不到这些变化一样,他就这样日日夜夜地守着,一直在陪他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 这下他终于愿意把所有时间都给明飞卿了,旁观的明飞卿却不乐意看到他这样故作深情。 催心熬肝数个日夜,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撑得住的。 这日中午,淮子玉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他睡着不久,景太后忽然带着人进了泰和殿。 淮瑾太累了,完全没被惊醒。 明飞卿看到太后走到床边,脱去自己手上的戒指和护甲,摸了摸他的脸颊,眼带泪意地看了许久,是身边人提醒了,太后才匆匆抹了眼泪,同随从的宫人说: “手脚仔细些,让皇后体面地走。” 淮子玉囫囵睡过一觉醒来时,床上已经空了。 “飞卿...?” 他有一瞬间以为明飞卿自己醒了,但很快这点妄想就灭了,他再逃避现实,也知道那是无稽之谈。 他冲出去,抓住大太监质问。 太监颤着声答:“太后...是太后将明皇后接走了。” 明飞卿跟着太后,来到了正阳园外。 火燃起来时,明飞卿才知,是太后要给他一个解脱。 数日的大雪在这一刻也停了,老天都在帮他告别这一世。 他看着自己前世的身体在烈火中消失殆尽,恍惚觉得自己周身在作痛,然而他知道,那不过是错觉——死人哪会痛呢? “陛下!!” 随着几声疾呼,淮子玉冲进了正阳园。 在他看见大火的这一刻,他的面容因为痛苦变得扭曲。 他张着嘴巴,绝望到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飞卿隔着焚烧自己身体的热浪看淮子玉,竟觉得他此刻比地狱的恶鬼还要骇人。 淮子玉要往火里冲,身边所有人都在拦他,却没人能拦得住。 太后这时走过去,扬起手扇歪了淮瑾的脸,含泪痛斥:“你还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人都死了还不肯放过他?!” 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啪的一声,声音直接震断了园子里一根载着厚雪的枝干! 淮瑾吃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太后,眼里燃着滔天的恨意。 太后反手又是一巴掌打下去:“是你亲手把他逼死了,现在装什么故剑情深?!” 淮瑾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想说什么,张口却吐出一口黑血,明飞卿心头一跳,他下意识离得远些,免得淮瑾的血溅到自己。 那一日,明皇后终于从皇宫解脱,皇帝为此病了一个月之久。 他病愈能理事时,人已经憔悴消瘦了一大圈,倒像是同明飞卿一起死过一回。 淮瑾病愈后,疯病似乎好了些,他至少能相对理智地处理国事了。 朝堂上下正要松一口气时,新帝忽然下了两道旨意。 第90页 第一道旨:整个西溱为明后守丧三年。 朝臣虽觉不妥,但无一人敢反对,连林丞相都认了。 第二道旨:他赐死了寿康宫的太后。 明飞卿感到歉疚,虽然淮瑾一定不会放过太后,但那把火显然是加速赐死的导火线。 他在梦里,看着太后用白绫了结性命,束手无策。 新帝刚登基就赐死了自己的祖母,民间议论纷纷,又见太后的丧仪简陋之至,和皇后的对比强烈,更加人言啧啧。 这些批评的声音,或多或少要拿明皇后来说事。 于是淮子玉见一个杀一个。 在明飞卿死后还要戳他脊梁骨的官员,轻则被断舌废官,重则九族全诛。 皇城上下登时人心惶惶,明皇后三个字,成了不可提的存在。 与此同时,民间批评新帝不孝不仁残暴无道之声已经大到连帝王的威严都压不住,这样的局面对一个刚登基的皇帝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明飞卿黯然地看着这一切,如果他活着时,淮子玉能拿出这股劲护他一回,他大抵不会心寒得那么彻底。 如今人死了,才为一个死人变得不顾前后,有什么用呢? 那日下朝,明飞卿看到林丞相满头的冷汗,全然没了之前那般趾高气扬的权臣之态。 细想便知,明飞卿活着的时候,勉强能算淮瑾的软肋,淮瑾或多或少因他而变得束手束脚,受制于老皇帝和丞相的摆布。 如今他死了,死得干脆又彻底,淮瑾也已经登上皇位,整个西溱,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威胁到淮子玉,于是林氏一党的威风便随着先帝一道消散于风中。 冬末时,淮瑾翻查科举旧案,推翻了先帝给明飞卿定的舞弊罪,将这个罪名原封不动的扣到林霁头上,林霁被罢官,处以流放之刑。 林丞相一把年纪,跪在泰和殿外求情,林霁天生有心疾,一旦被流放到边境蛮荒之地,基本不可能活得过一年。 这分明是变相的死刑。 明飞卿眼睁睁看着林丞相磕破了自己的额头,想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忍不住猜测,如果自己活着,林丞相就不会这么卑微地去求淮瑾,他大抵会用明飞卿在南国的旧事来威胁淮瑾三思而后行,于是林氏一党又能苟活长存。 想到这里,明飞卿庆幸自己死了,他的死,能间接报复整个林氏,多好啊。 林霁欠他的,就该这么千倍百倍地奉还。 淮瑾没有收回旨意,次日早朝,林丞相触柱死谏,血溅了泰和殿一地。 淮子玉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 满朝文武都跪下求新帝网开一面,林相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要赶尽杀绝呢? 淮瑾却说:“丞相自己要寻死,朕只能成全了。” 他没让太医救治,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相在痛苦惊惧中暴毙于朝堂。 次日林氏满门被流放。 明飞卿特意看了一眼林霁,他已经被心疾磨去了半条性命,活不了多久了,最后的结局无非就是死在流放途中,无人收尸,凄凉收场。 林氏的没落引起轩然大波,但很快就被愈演愈烈的天灾盖了下去。 这年冬天,西溱大半国土遭遇雪灾。 好不容易熬到开春,又爆发了瘟疫。 与瘟疫一同来的,则是饥荒。 淮瑾日日陷在写满疾苦的奏折中。 明飞卿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样,想起当年在荼州时,也是这般困境。 那时的荼州外有南国觊觎,内有饥荒旱灾,淮瑾作为荼州的王爷,王府里的吃穿用度也就比寻常人家好一些,饭桌上极少能见到肉,身上能御寒的冬袄就那么两三件。 年幼的明飞卿曾偷偷想,阿瑾一定是西溱有史以来最穷的皇子,但他一点都不嫌弃。 为了抵抗饥荒,淮瑾想在旱地里种水稻,皇室长大的小孩哪懂种田啊,明飞卿在书上学了一点技巧,就敢上手教淮子玉插秧播种,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旱地干得都裂块了,明飞卿就在缝隙中把禾苗种下,淮瑾取了水来浇灌,最后两个少年郎满身都是泥,但那颗小小的禾苗终于在土里立住了,后来这颗小禾苗长成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稻田,荼州至此风调雨顺,再无饥荒与天灾。 淮瑾想建立军队对抗南国,可荼州的青壮年男子都安于种田,不曾动过这种念头,于是明飞卿陪着淮瑾,挨家挨户地上门劝,后来小小的一个荼州城竟养出了两万精锐士兵,令南国都刮目相看。 仅用了三年,淮瑾就让荼州面貌一新,百姓不仅能三餐温饱,荼州的防御军队也建立起来,面对南国时不时的挑衅不再怯懦。 荼州是被老皇帝忽视的地界,然而这块地界的百姓,却在淮子玉的带领下,重新挺直了腰杆,过上了安稳体面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开局艰难,但淮瑾想做的事都会无比顺利。 如今,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天灾不断,紧接着便是南国趁虚而入的进犯。 彼时西溱军中却在闹瘟疫,二十万士兵病倒了十万,另外十万因为看不惯新帝诛杀血亲和流放林氏的种种行为,变得无心战斗,士气低迷。 淮瑾有心力挽狂澜,终究是独木难支。 每日夜里,他都会扯下身上的龙袍,脱离帝王的身份,在明飞卿生前住过的冷宫枯坐一宿。 第91页 他苦心孤诣才得偿所愿地成了皇帝,如今却只想做回昔年的阿瑾,那个被飞卿深爱过的阿瑾。 明飞卿看到他在凄冷的月光下掩面痛哭,像一只受伤的猛兽,独自躲在角落里呜咽。 他伸出手,触碰淮瑾眼角的泪珠,淮子玉似有所感,缓缓抬眸,明飞卿一怔。 院子里的银杏树飘下落叶,原来是拂过一阵风。 明飞卿松了一口气。 有人推开了冷宫的门。 明飞卿转头望去,见是自他死后就没露过面的张岐。 张岐捧着一盏灯跪在了淮瑾面前:“陛下,一年了,微臣终于找到了。” 明飞卿凝神去看那盏灯,灯内是一簇风吹不灭的烛火,灯外是一个圆形的琉璃罩子,琉璃上刻满金笔描绘的奇怪字符,他看不懂字符的内容,只隐约认出“流云”二字。 淮瑾眼中的泪花未干,却燃起了光芒,他异常小心地捧过这盏流云灯。 张岐说:“流云灯要放在新梧宫,灯芯靠血燃起,一日都不能灭。” 明飞卿听得云里雾里。 他看见淮瑾把这盏灯捧在怀里,满怀希望地往新梧宫赶去。 流云灯被放在新梧宫朝阳的位置,淮瑾刺破左手腕,一线血灌入蜡烛中,流云灯的光乍然明亮了起来,几乎能把整个新梧宫照成白昼! 张岐:“只要此灯不灭,陛下和君后,就有来生。” 一年来,淮瑾第一次笑出来:“你做得很好,国师。” 明飞卿:“?!” 谁要跟这块破玉有来生啊?! 他凑过去,鼓起腮子用力吹,想把烛火吹灭,断了和淮瑾纠缠不休的来生。 在淮瑾眼里,就是一阵针对性极强的风在扑烛火,他立刻上手护住了烛火,手被火光灼伤了也不知道疼。 张岐心疼地提醒:“只要血续得够,再大的风雨都扑不灭这盏灯。” 明飞卿:“.........” 淮瑾还是怕有意外,于是下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新梧宫。 “朕不会让它熄灭的。” 淮子玉近乎魔怔,他眼里只有流云灯的烛火之光了。 张岐叹道:“陛下,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敢再劝,西溱势衰已成定局,有此灯或能赎罪一二,你......” 淮瑾在流云灯下承诺:“朕在位一天,西溱就不会亡。” 张岐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事到如今,各人自有归处,绝非人力能改。” 淮子玉凝注着这盏灯,明飞卿透过火光看着淮瑾,听到他说:“我的归处,是明飞卿。” 明飞卿看着淮瑾每日都来新梧宫,他刺破自己的手腕,用血让烛火的光明亮如昼。 一年后,淮瑾的头上开始出现白发。 这盏烛火,似乎在以他的生命为燃料,日日明亮如白昼之光。 随着流云灯的出现,淮子玉的心绪平和了许多,平和到像在安排身后事。 他失了民心,却依旧能让西溱的军队在败势下坚挺三年之久,西溱的版图不断被侵吞,但还不至于亡国。 天灾是紫微星陨落后注定的报应,没有任何人能力挽狂澜,他作为君主,只能顺势而为,尽自己所能去减少伤亡。 他在位不到三年,才二十四岁就熬干了心血,满头白发,病到不能执笔,却还不忘去新梧宫养着那盏灯,那盏只要烛火不灭,他和明飞卿就会有来生的流云灯。 他终身未再娶,后宫空荡如荒漠,膝下亦无子,大抵是预料到西溱的命运,他病重垂危时,也不曾提及皇位继承之事。 西溱这副局面,任是谁来继承,都逃不过当亡国之君的命运。 这骂名他来背就好,不连累其他人。 淮瑾病重弥留时,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虽没有老态,却也写满对人世的倦意。他躺在新梧宫的床上,目光一直落在阳光下的流云灯上。 与他的濒死枯竭之态不同,灯里的火光明亮可与日光并齐。 淮子玉眸中安宁,嘴角竟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他虚弱无力地问:“张岐,朕是不是...快要见到他了?” 张岐满脸是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淮子玉却笑得更加温柔,他凝视着某一处。 梦境里的明飞卿恰好站在那个方向。 冥冥之中,两人的视线竟对上了。 淮瑾抬起消瘦的手,朝着那个方向伸出,弱声恳求:“卿卿,再叫我一声阿瑾吧?” 明飞卿心尖一酸,到底生出几分悲悯,他牵住了淮子玉,但淮瑾所能感知到的,也只是一阵微暖的风而已。 风阻止不了生死。 淮瑾似是心愿得偿,手无力地垂下,双眸渐渐阖上。 记得那年夏天,小飞卿和小子玉热得受不了,一起躺在荼州的王府大树下乘凉,小飞卿假装睡觉,等淮瑾睡着了,他又偷偷爬起来,打量着淮子玉的睡颜,如果他在梦中不安,小飞卿会抬手放在淮瑾心口,低声安慰:“有我在,不要怕。” 淮瑾现在怕吗? 明飞卿不知道,但他还是伸出了手,搭在垂死的子玉心口上,却没能说出那安慰的话语。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淮子玉死去。 后人在史书记载,淮靖帝为西溱亡国之君,在位三年,虽有帝王之才德,奈何天命不佑,人心不合,君如江山脊梁,君死则西溱灭,弥留之际,他不曾托付储君继位,唯念明皇后小名。 第92页 淮瑾死后第二日,西溱被南国所灭。 耶律南炙攻破溱宫如入无人之地,他踏进新梧宫,看见桌上亮着一盏灯。 巫师说:“此灯全名为流云轮回灯,以命为祭,换重生情缘。看这灯的摆放位置,应是为西溱明皇后所设。” 耶律南炙冷嗤:“他还妄想和明飞卿有来生?” 他动手摔了这盏轮回灯。 明飞卿猛地惊醒,所见是那道遗旨。 来生? 明飞卿苦涩不已地看着外头耀眼又温暖的天光。 原来这所谓的来生,是淮子玉不顾他的意愿给他求来的。 第50章 强求我长生 几日后,边境传来消息,怀疑皇帝落难到断崖底部的昙花镇。 昙花镇有条河跟断崖崖底相通,近日天气转暖,河上的冰融化,淮瑾当日如果落进河里,大概率是被冲上了昙花镇的对岸。 他们在奏折里用了“落难”这个词,是在暗示君后,陛下凶多吉少。 明飞卿心中有数,他不寄希望于卦象玄学,他要亲自去昙花镇一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在反对——西溱不能无人主持朝政。 明飞卿却说:“他是西溱的国君,只有我有资格替他收尸。” 人人都知道皇帝生还的几率近乎为零,却没人敢把“死”字挂在嘴边。 “收尸”二字,是这一个月来,用在淮子玉身上最残忍的一个词。 这个词出自他的皇后之口。 众人缄默,都垂着眸,生出一片哀伤来。 明飞卿对贺兰齐说:“我去边境这些时日,朝中要事,暂交御史台管。” 被委以此等重任,贺兰齐立即掩下悲伤,跪地接下这道口谕。 林氏一党衰落,杀鸡儆猴之后朝野上下总能清静一段时间,明飞卿就算不在皇宫坐镇,也没人有胆子再掀起什么风浪。 他安排好自己不在宫中的所有事宜,大到国事,小到淮渊的吃穿用度,全部安排得毫无疏漏。 三日后,明飞卿秘密离宫。 与他随行的,除了天青外,还有武功不俗的闻恒,国师张岐,以及秦冉。 秦冉医术高明,如果找到淮瑾时还有一丝生机,秦太医的存在至关重要。 明飞卿比谁都清醒,却又不肯放过这一丝妄想。 再有一层原因是:昙花镇正在闹瘟疫。 得知瘟疫一事时,明飞卿还未上马车,这时完全可以折返回宫。 秦冉极力劝说:“南国的瘟疫是从皇城传到边境的,可见这病有多凶险,君后本就体弱,实在不必亲身去涉险啊!” 明飞卿已经在天青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他没有要回宫的意思:“我在南国三年都死不了,难道还能栽在瘟疫上?你实在担心,就问问国师,瘟疫能影响到我吗?” 国师立刻道:“微臣算过,这场瘟疫是天灾,只要是天灾,就不会伤及紫微星。” 秦冉这才安心,忽然想到什么,又说:“君后可还记得往生花?” 明飞卿自然记得,一个月前,边境的将士就曾禀报说,耶律南炙当日是中毒被抬下战场的——这就是往生花的功劳。 秦冉:“这场瘟疫的病症和往生花毒一模一样,但往生花本身的毒性是不会传染的,竟不知怎么的,到了南国居然发展成了瘟疫,微臣只是担心,这是人祸啊!” 国师道:“南国用巫术作孽,这是上天的惩罚,就算没有往生花,也会有其他的瘟疫,这就是天谴。” “什么巫术啊?”明飞卿看着国师的眼睛,追问。 国师才知自己说漏了嘴,秦冉也是一脸懵。 明飞卿一眼就瞧出不对:“你们有事瞒着我?” 他想起这两人是淮子玉的狗腿子,立刻改口问:“看来是淮瑾有事瞒着我了。” 他用质问的目光扫过两人,压迫性极强。 国师眼见瞒不下去,便把当日巫术一事尽数告知,只是把淮瑾折寿三十年的事隐去了。 明飞卿听罢,抓着帘子的手慢慢收紧,他眼眶微红,沉默许久,才道: “我求生的时候他逼着我去死,我走上死路时,他又强求我长生,他以为他是谁?” 皇城的风真大,沙子都吹进眼里了。 明飞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闻恒说:“走吧。他是死是活,我都要亲眼看看。” 三辆马车和百名便装的军中精锐秘密出了皇城,往边境赶去。 南国与西溱交壤的边境长年受战火侵扰,这里唯一一个小镇名为昙花镇。 早上时这个小镇还在,夜里就有可能被战火覆灭,这里的生机犹如昙花一现。 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要指望镇上能养出什么好人。 少年已经饿了整整六日了。 六日前,他也只吃了一把苦涩的野菜。 镇上唯一一个包子铺的老板正拿着一把破烂扇子赶包子上盘旋的苍蝇。 少年艰难地扶着断壁残垣起身,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薄衫,胸口处一片干涸红黑的血迹,细看才能看到三个腐烂的箭孔,胸口的伤令他无法将腰背挺直,脚步一钝一钝,每走一步,身上就会滴落几滴黑色的血。 他高烧烧得浑身滚烫,饿得头晕眼花,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包子铺前,用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拨开凌乱蓬松的头发,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却不掩清俊的脸孔,他伸出一根手指,朝老板比出一个“一”。 第93页 肥头大耳的老板看他一眼,赶他走:“滚滚滚,老子不施舍乞丐!” 少年眸中坚毅,摇了摇头,双手也摇摆着。 老板嗤笑道:“还是个哑巴,你不是乞丐?那你有钱吗?我看你身上这件狐毛里衣挺值钱,脱下来,换包子吃,怎么样?” 少年宝贝一般捂紧自己脖子上那一圈被血弄脏的狐狸毛,用力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换。 老板鄙夷道:“没钱就滚!”tt 少年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破旧的铜板,这是他被当做乞丐这么多天来,唯一一个人施舍给他的。 纵使再不情愿花这个铜板,他最终放下刻在骨子里的尊严与骄傲,屈服于饥饿与寒冷,只想换一个凉包子吃。 老板笑眯眯地接过这枚铜钱,继续赶苍蝇。 少年眸中的期盼暗淡下来,他指了指肉包,示意他该银货两讫。 老板笑起来:“你什么时候给过我钱?有人看到我收你钱了吗?滚开!臭乞丐,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少年歪了歪头,委屈与愤怒喷薄而出,他伸出手,扒在桌子上,瞪视着老板。 老板伸出胖手掐着他的脖子:“想活命,就给老子滚!否则我杀你剁包子馅儿!” 他一甩手,少年被扔到地上,溅起一地沙尘。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手心一展开,又是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死老鼠!又偷吃!” 那老板接着扔出一只老鼠,老鼠落地既逃得无影无踪。 包子被老鼠啃了几个口子,眼看是卖不出去了。 老板抓起包子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少年手边不足一米的位置上。 那个包子被老鼠咬烂了一边,但另一边还是好的。 扔了就是别人不要的东西。 不算偷。 况且他刚刚就付过钱了。 少年这样想着,伸手拿起了包子,撕掉被老鼠咬过的一边,拍掉上头的沙尘,正要往嘴里送。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阴险的呐喊:“有小偷偷包子!!” 很多只脚包围了他,为首的是满脸横肉的包子铺老板,他一脚踩上少年拿着包子的手,狠狠碾了碾。 他手上的冻疮生生被碾出了血。 “打死这个小偷!!” 少年被高热折磨成了哑巴,他无法为自己辩解,无法反击,连痛都喊不出来。 他被这群人用脚踢踹,被石头砸破额头,被吐唾沫,被踩肚子,踩伤口。 他后脑的头发被老板抓起,整张脸被按进地上的污水坑里:“西溱的狗东西,还想在我这里讨到好?去死吧!” 污水里晕染出一圈鲜红色的血液。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少年在一阵窒息中清醒,他没死。 他好像永远死不了。 在河水里冻了三天三夜没断气,三道贯穿伤都开始腐烂流脓冒黑血了也没断气,高烧烧了将近一个月,嗓子都烧坏了,脑子都烧得混沌不清记不住事了也没断气,饿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没断气。 如今被人打得浑身是伤,也还有一口气在。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步挪到镇外无人的河边。 那里有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房子,因为有这个破房子遮风避雨,他没被冻死在边境的冬夜里。 他走到河边,借着清澈的河水看到自己的脸孔,被打得已经没了人样。 他用手掬起水,往脸上泼。 冰冷的水刺激着开裂的伤口和手上的冻疮,痛得麻木了,竟也不觉得多难受。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只以为有些人生来活得如此艰难。 幸而他还有所牵挂。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破落玄衣,将最贴身的那件狐毛里衣解下。 布料沾着血贴在胸口那三道腐烂的贯穿伤上,他深吸一口寒气,忍痛将布料与血肉撕扯剥离! 他忍着剧痛,将布满血的狐毛里衣放进河水里。 他用手揉搓着上面的污渍,想把这件衣领缝得丑丑的衣服洗干净。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与遭遇,唯独记得心里有个该万分珍视的人,而这件里衣,是那个人给他缝补的。 他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却能在高烧滚烫的梦里看到他,神仙一般的人儿,总在他最痛苦最落魄的时候,捧起他的脸颊,轻声喊他:阿瑾。 他说:阿瑾,别怕,没人能打倒你。 少年抬手抹去滚滚热泪,只为了记忆中的这句话,他就不会轻易服输。 他把里衣洗干净了,再挂到树枝上让太阳晒一晒。 衣袖滑落,他看到自己布满淤青的手臂上正在长出蓝色的花瓣毒斑。 那栋破房子的主人,全家死于往生花瘟疫。 第51章 画本 短短两日,瘟疫席卷了整个昙花镇。 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知道自己得了疫病,竟也丝毫不慌,只想着及时行乐。 有两个满身毒斑的乞丐正坐在避风的角落里,如珠如宝地翻阅一本破旧的画本。 少年无助地坐在他们对面躲着风,他苦苦熬着疫病的病痛和箭伤的折磨。 他宁愿自己就这么断气了,也好过承受这般凌迟的痛楚! 对面两个人捧着那本画本,如饥似渴,眼底放着精光。 “可真是个宝贝,这可真是个宝贝!” 第94页 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都快掉进画本里了:“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诱人。” “这玩意听说军中人手一本,这本还是我从一具腐烂的尸体里扒出来的,这边角都被翻烂了,看来那些官老爷也没少为书里的男仙子神魂颠倒啊!” 哪怕知道这书是从腐烂的尸体里扒出来的,乞丐竟然还伸出了舌头,去舔书页上画的人物。 “这位男仙子如今可是西溱的皇后,我要是西溱的狗皇帝,我也乐意娶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做皇后,他娘的,要是能亲眼看他一眼,老子死也知足了!” 另一个乞丐龌龊地说:“那狗皇帝都死了,这位仙子余生都得守寡了,与其守寡,不如...不如让我来疼爱几分。” 二人急不可耐地伸出舌头去舔书页上的画像,直把这本破旧的书舔到散页,其中一页被风吹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出于好奇,伸手接住了这张书页。 书页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仙子图。 这位仙子,姿容姣好,神态灵动。 南国最好的御用画师,画不出明飞卿真人的半分美,但足以让人辨别出画像上的人是西溱如今的皇后。 这张脸,和少年的梦中仙完整重叠。 少年颤抖着手,撕裂了这张玷污他心中至爱的画像,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冲上前,夺走乞丐手里的画本! 那两个乞丐立刻起身去追抢,少年疾跑到街上,看到有户人家在门口烧艾草驱毒,那火烧得极为猛烈。 被伤病折磨到全身乏力的他,竟爆发出一股力量,他徒手撕烂整本画本,在乞丐追来的前一刻,将这些玷污明飞卿的碎片扔进烧艾的火里。 火光腾地亮起一瞬,将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我他娘的杀了你!” 追来的两个乞丐眼见画本被毁,恼羞成怒,猛扑上来,把少年按在地上打。 乞丐把少年的手按进火里,试图让他捡起几张碎片,不捡就让他的手烧熟为止! 少年却毫不屈服,他不求饶,也无力反抗,却看着火光笑了出来。 他前两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得了瘟疫,崎岖的毒斑布满他的脸颊,将一张俊俏的脸扭曲得变形。 就算是淑皇贵妃见到他,都不能认出这是他的儿子。 他像妖怪一样丑陋不堪,这张丑陋不堪的脸笑起来更加诡异丑恶。 乞丐看他被火烧还笑得出来,真以为这是只妖怪。 这时天忽然降下大雨,把焚烧少年双手的火尽数浇灭。 往生花的毒斑一旦碰水,会痛痒难耐,两个乞丐一边哀嚎一边跑去躲雨。 少年的手在灰烬中蜷曲了一下,他手上的表皮已经被烧得焦黑。 雨水打在他身上,令他疼痛难耐。 街上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都在逃窜躲雨。 唯有少年坐在雨中,傻呵呵地笑着。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他该受的惩罚,所以压根没想逃避。 这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阳光复又明媚。 昙花镇外围来了三辆马车。 闻恒翻身下马,撑起一把伞,走到第二辆马车旁,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恭敬地道:“殿下,到了。” 骨节分明的手从里头掀开帘子,明飞卿探出头来,所见是一片萧条枯败的镇子。 当年被淮瑾救走时,他曾立誓此生就算是死也不会再踏入南国境内。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三年的不堪与耻辱。 他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回头看。 但今日,是他自愿回来的。 明飞卿戴上帷帽,帷帽的白纱直垂到他的腰部,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他清楚南国境内所有人,所有人都对他的长相烂熟于心。 无论前世今生,他这张脸总是见不得人的。 他扶着天青的手走下马车,在双脚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下意识想后缩。 跟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君后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们极富耐心地等。 日光也变得温柔了。 心中的恐惧转瞬即过。 明飞卿移开了天青扶着自己的手。 他连死都不曾怕过,何惧于此? 他迈出了这一步。 时隔两年,他重新踏上了南国的土地,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回涌,像巨浪一般几乎将他拍倒。 但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怯懦脆弱。 他站得很稳很稳。 在南国所受的屈辱他会让耶律南炙拿命来还,但不代表自己要被困在那三年里一辈子。 明飞卿释然,他转头对闻恒说:“在外叫我公子就好。” 闻恒点头,改口道:“公子,前面就是昙花镇,闻安说,镇上正在闹瘟疫。” 明飞卿自己是不畏这些疫病的,他只顾虑着秦冉等人,便问闻安:“你在边境的时间最久,可知道要怎么应对?” 闻安是闻恒的弟弟,在来昙花镇之前,明飞卿先去过西溱边境的军营。 那时闻安哭着跪在他面前认错,自责是自己疏忽才导致君上生死未卜。 明飞卿没有怪闻安,只让他陪同着来,算是将功赎罪。 闻安立刻上前道:“这疫病只要捂好口鼻,不要去触碰病人就不会被传染,秦太医,您觉得这样可行吗?” 第95页 秦冉认可地点点头:“在此基础上,还要随身佩戴好昨日分给你们的驱毒香包,做到万无一失。” 众人用细布捂好口鼻,身上都佩戴好驱毒香包,为了不打草惊蛇,人人都做平民装扮。 等进了小镇,这些精锐护卫装作不相熟识地散到各处,以免让人起疑。 但他们离明飞卿的位置最远不超过五米,一旦有危险,他们能迅速做出反应,确保君后的安全。 紧跟着明飞卿的只有闻家兄弟,张岐,和秦冉。 明飞卿隔着白纱,看到路边躺了无数个遍身毒斑的人,这些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到了小镇中心时,能走能动能说话的活人才多了起来。 这里还有些人没染上瘟疫,几个做生意的还在叫卖。 闻恒探查过四周,发现只有包子铺的桌椅还算干净,那满脸横肉的老板也没有得病,这才与明飞卿说:“公子不如坐下休息一会儿,让其他人去探查,若有线索,再来此处汇报。” 明飞卿膝上的伤虽然没有前世那般严重,但这几日舟车劳顿,多少有点作痛。 他听了闻恒的建议,走进露天的铺子里。 桌椅看着就脏,天青仔细擦拭了两遍才让公子坐下。 包子铺的老板见来了一群镇外的客人,又看这群客人中最夺目的人带着一顶白色帷帽,虽然看不见正脸,只看身段便知是个美人。 他起了歪念头,想上前和这位不露面的美人说话,刚要靠近,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闻安没有拿剑在手,说话还算客气,他知道这些人的劣根,便拿出十两银子:“我家公子要在此处坐一会儿,老板行个方便。” 老板一见银子,立刻双眼发亮。 他把银子收进抽屉里,特地上了锁,又折返回来,说:“在我这儿坐着,也得付钱。” 闻安道:“我刚刚才给了你十两。” 老板无赖道:“你给了吗?没人看见你给钱了啊,我抽屉里的银子又怎么证明是你们给的钱啊?” 这时周遭的镇民都围了过来,纷纷声称闻安没给钱——这群人就是这么骗钱的。 闻安心头火起,又想着此次出来找陛下要紧,不跟这群刁民计较,便忍了下去,再拿出十两银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进老板的手里。 老板一拿到银子,立刻收入囊中,转头又道:“你没给钱!给钱才能坐我的椅子!” 闻安:“你敢睁眼说瞎话!他们都看到了!” 底下围观的镇民纷纷说:“没给钱就是没给钱,除非你给我们每个人一百两,我们才能承认你付了钱!” 闻安:“........” 这个昙花镇的人还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 老板以为他们斯文好欺负,又端出地头蛇的架子冲着明飞卿道:“穿得挺体面,连钱都给不起啊?给不起也行,把自己卖了,一晚上一千两都有贵人要。” 明飞卿连眼神都不想给,只抬了抬手指。 下一刻,闻恒一掌把肥头大耳的老板劈到地上,从后脑勺抓着他的头发,拉直了他的脖子,又抽出腰间软剑,剑刃割在老板命脉处。 底下的镇民立刻骚动,个个抡起菜刀要弄死这群闯入者,但他们还未迈出脚步,就被藏在四处的护卫尽数制服。 闻恒割破了老板的血肉,斯斯文文地问:“这钱到底给没给过?” “给给给,给过了!给过了!”老板惊惧不已,迭声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钱给了钱给了!!是我记性不好,是我记性不好!!!” 只有被刀架在脖子上,这群镇民才肯说实话:“给过了!我们亲眼看到那个小少爷给钱了!亲眼看到了!” 闻恒这才让侍卫松手,底下的镇民立刻逃回自己的家里,紧关门窗,不敢再出来。 明飞卿看了一眼四周,看到包子铺的包子就摆在露天的桌上。 如果淮瑾真的在昙花镇,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饿肚子,他或许来过包子铺! 他微微侧首,隔着帷帽问那丑相百出的老板:“这几日,可有一位胸口中箭大约二十出头的男子来你的铺子上买吃的?” 老板全说了实话:“有有有!是个乞丐,但他胸口都是血,看不出是不是箭伤!” 明飞卿猛地起身:“他在哪?!” 他起得太猛,风吹拂过白纱,露出一张恍若天人的脸。 就那么一瞬的功夫,老板却恰好看得真真切切,他一时傻住,话都不会说了。 闻恒拿剑抵着他的喉咙:“快说!” 老板回过神来,抖声道:“...他是个乞丐,好像在河边,昙花镇到处都是乞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话语无伦次,不知真假。 昙花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乞丐更是遍地都有。 而且此处是边境,多的是伤兵逃兵流窜,西溱南国的人混杂其中。 老板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明飞卿依然无法确定淮瑾的死活。 就算淮瑾真的活着,沦为了乞丐,在这闹瘟疫的小镇上,一个负伤的乞丐有存活的可能吗? 刚刚进镇时所见的遍地尸体里,会不会就有淮子玉?! 明飞卿不敢再去细想。 昙花镇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臭味,熏得他想吐。 他不愿再久留此处,与秦冉等人说:“去河边看看。” 第96页 他起身要走,闻恒也放过了那个老板。 那老板却在明飞卿从他身边经过时,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衣摆,放在鼻间深嗅。 下一刻,一把剑从他的喉咙处穿出。 闻恒抽出软剑,踹开老板的尸体,低声斥道:“玷污君后,死不足惜。” 第52章 不相识 昙花镇的河流和崖底相通,岸边的树木稀疏又干枯,时不时有鸦雀从天上掠过。 乌鸦吃的是腐肉,边境线上,多的是腐烂的尸体。 明飞卿被保护在相对干净安全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目之所见,是遍地白骨,有些骨架上的肉还未被乌鸦啄食干净,挂在骨头上,在风中飘摇。 他闭上眼睛,不忍细看。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注视着他。 明飞卿猛地转头,风吹拂起帷帽的白纱,他清晰地看到大树后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个脏兮兮的少年一见他回头,呆愣了一瞬,立刻转身逃走。 近乎是心有感应,明飞卿拔腿就追。 那人的脚步踉跄,身形瘦弱,跑得却很快。 明飞卿尽力去追,最开始,他勉强能追得上,后来,腿上的旧伤磨得他生疼,他不得不扶着断壁残垣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影闪进破落的房屋消失不见。 “老三,快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 “书里的仙子...真地活过来了!” 两个身形魁梧浑身发臭的乞丐挡在了明飞卿面前。 明飞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跑回了镇里。 更糟糕的是,他的帷帽不知何时在奔跑的过程中被风吹掉了! 这张脸在南国境内没有遮掩地展露出来,必定会惹来许多祸事。 他转头望向身后,只看到一片树林,他跑得离河边太远了,天青他们居然没追上来! “美人,你是从画本里跳出来的吗?” 乞丐揉搓着肮脏的手,舌头伸出来隔空朝明飞卿舔了一下。 明飞卿:“.......”他想吐。 他后退数步,本想逃走,膝上却爆发出一阵刺痛,他脚下不稳,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能健步如飞,现下双足却脱了力,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那两个乞丐看他柔弱至此,眼底生出幸灾乐祸,四只手一同伸过来,想把他扶起来,再往他身上摸去。 明飞卿痛恨自己未曾习武,以至在这种境地下毫无自保之力。 就在四只脏手要碰到他时,脏兮兮的少年忽然从屋顶飞下来,从天而降般落在明飞卿身前。 他徒手把两个乞丐推开,又飞起一脚把两人踹歪在地! 明飞卿:“!!!” 那两个乞丐见痛击他们的是前两天被他们按在地上打的人,一时恼羞成怒,正要爬起来反击。 明飞卿眼见那少年摔裂一块瓦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用瓦片尖锐一端划破两个人的眼睛。 那两人立刻倒地痛喊,手上全是血,眼睛也一片血肉模糊,当即落荒而逃。 眼见危机解除,少年功成身退想离开,却听身后那道轻柔的声音求助道:“我起不来了,你能扶我一下吗?” 少年生生顿住脚步,却不肯回头。 明飞卿故作虚弱地喊了一声:“好疼。” 他看到少年笨拙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走去角落里抓起一捧干净的积雪,他把满是冻疮的手埋进积雪里,用力把手上的血污洗干净。 但他的手又肿又黑,实在是很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他又折回角落里不见了。 明飞卿一惊,还以为他又跑了,没过一会儿,那少年又折返回来,手上多了一根干净的树枝。 他走过来,朝明飞卿伸出树枝。 明飞卿看懂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不知,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年把树枝往他手上戳了戳。 明飞卿见他似乎不能说话,才知他是哑巴。 哑巴。 淮瑾不会是哑巴。 他伸出手,左手扶住树枝,右手扶着墙,艰难地站立起来。 就在对方要收回树枝时,明飞卿忽然用力一拽,把这个脏兮兮的人拽到自己面前。 少年十分抗拒,却在被明飞卿捧住脸颊的瞬间,不忍做过多抵抗——淮子玉骨子里,是很喜欢同飞卿亲近的,这一点就算失忆了也不会改变。 明飞卿捧着他的脸颊,拨开挡住他面容的乱发,他看到的是一张鼻青脸肿还布满瘟疫毒斑的脸,这张脸,崎岖恐怖,根本看不出有一点跟淮子玉相似的地方。 他甚至在看清这张脸的那一瞬间,被吓到了。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这一丝恐惧。 他知道自己丑陋不堪,形同怪物。 他挣开了梦中仙子的怀抱,重新爬上屋顶。 明飞卿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很快,这人捧着那个帷帽又从屋顶跳到他面前。 明飞卿:“.......” 少年比划着让他戴上帷帽,这样才安全。 明飞卿低下头,示意他帮自己戴上。 少年崎岖恐怖的脸颊微不可查地一红,整张脸变得更丑了。 但他的动作十分小心温柔。 明飞卿趁此机会,顺势去看他的胸口,那里全是毒斑和腐烂的肉。 看不出是不是箭伤,他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不是西溱的布料和纹饰,脖子上也没有那圈白色狐毛。 第97页 淮子玉说,他会把那件狐毛里衣贴身穿着。 这人身上没有。 纵使一切迹象都在扑灭明飞卿的希望,但他对这个少年却有种无可割舍的熟悉感。 他替自己整理帷帽白纱的动作都那样熟悉,跟淮子玉如出一辙。 “公子!!” 闻安带着侍卫赶来了。 他这一声喊把少年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跑。 明飞卿抓住了他的手臂,一阵风吹过来,少年头上深藏的白发全部暴露无遗。 明飞卿心中一空——淮子玉何时有过白发啊? 他不是淮瑾。 纵使身段相似,年龄相仿,但天壤之别的外貌和发白的头发令他心生绝望。 他和淮子玉一同长大,除了淑皇贵妃,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淮瑾。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能确信这不是淮瑾。 “你生病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掩下悲伤,想报答这人刚刚的救命之恩。 少年摇摇头,他似乎羞于以这副奇形怪状见人。 他跑出来救他,只是出于本能,这股本能让他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和智慧。 他看到梦里的人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他心中揣着不可告人的喜悦,却更怕自己的丑陋脏了他的眼睛。 他挣扎着要跑,明飞卿眼见是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得妥协,他解下身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塞进少年手里:“这个能换钱。” 少年不肯要这块玉,还把他塞回了明飞卿的手心。 明飞卿无可奈何。 他只能牵住少年那只长满冻疮又肿胀漆黑的左手,丝毫不嫌弃地与他手心相贴。 少年受宠若惊地想抽回,明飞卿却抓得更紧,他对上少年浑浊的眼睛,真诚地道: “我愿你无病无灾,绝处逢生。” 这句话,如果淮子玉能活着来见他,他就愿意说给淮子玉听。 少年快忍不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哭起来一定很丑,会再把他吓到的。 他挣脱明飞卿的手,包着一汪泪水跑了。 第53章 无病无灾 他得的是瘟疫,不敢再往人堆里扎,也没再回之前让他染上疫病的旧房子。 他在镇子的角落里另寻了一间无人的房屋。 这件屋子朝阳,宽敞干净许多,但没有主人。 它的主人大抵已经横尸大街,无人认领。 那日少年是流着眼泪睡过去的。 他期望自己能梦见那个神仙一般的人。 现实里不敢拥抱触碰,在梦里他才敢。 然而这一夜他连梦都没做上一个。 他睡得昏天黑地,意识朦胧间能听到四周的窸窣动静,却无力醒转过来。 他甚至不知日夜转换了几回。 这日被阳光刺醒时,他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明显感觉到身体轻松了许多。 长久折磨他的高热竟然不药而愈,那座压在他胸口的无形山峰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移开了。 他能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起身走路时也不再头重脚轻踉踉跄跄。 他感到胸口有些痒,在日光下扒开衣服细看,发现淤血不知何时消退了大半,已经腐烂的血肉也在结痂脱落。 他手上的毒斑肉眼可见地在减淡,被火烧得肿胀的手不知何时消了肿,上面的冻疮已经不流血了。 惊吓大于惊喜,少年想起明飞卿对他说的话:我愿你无病无灾。 他不可置信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迫不及待跑去了河边。 他一觉睡了三天,这三天,在河边搜寻的人已经毫无收获地离开了。 他的出现没能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清澈的河水倒映出少年欣喜若狂的脸,却在看清的那一刻,期望全部落空,笑容消失无踪。 虽然已经消肿,但疫病还没有完全散去,他的脸依然有一大片崎岖恐怖的毒斑。 他原以为自己不再丑陋,才敢生出几分妄想,想着要再去见明飞卿一面。 他从那页画本上知道明飞卿的姓名和身份。 知道他是西溱的皇后,不会在这种蛮荒之地待太久。 如果这张脸不能快一点好,他将错过和明飞卿相见的所有机会! 可他又无法纵容自己以这种丑恶的皮相去玷污明飞卿的双眼。 于是肩膀垮塌,十分失落。 但很快,他又发现,脸上的毒斑正在一日一日地减少。 他的五官正在复苏,浑浊的眼睛变得澄澈有神,塌掉的鼻骨重新挺拔如山,干裂惨白的双唇慢慢莹润饱满,整张脸的轮廓重新硬朗清晰,不再奇形怪状。 他怀揣着满腔的喜悦与期待,等待自己彻底脱离怪物般丑陋的外貌。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就藏在暗处悄悄地关注着明飞卿。 他观察到明飞卿双腿有伤,不能劳累,便自责那日竟然让他追着自己跑了那么远的路,还险些落进两个龌龊乞丐之手。 少年开始咬牙切齿地恨自己,暗地里扇了自己几巴掌视为赎罪。 他发现昙花镇的水不干净,那些人总要把水煮沸几回才敢给明飞卿喝。但那水无论煮多少次都会浮着一层黄沙,明飞卿不忍为难身边人,每日只硬着头皮喝一些必要的水,时常被呛得咳嗽。 少年焦心不已,费尽心力找到了附近一个干净的泉眼,不过那个泉眼周围布满荆棘丛,要取水就得踏过荆棘丛。 第98页 他每日天不亮就去打水,脚上的鞋子会被荆棘磨破,衣服也被划得破破烂烂,大腿上更是被荆棘刺出了血,但只要想到明飞卿能喝上干净的水,他就开心,这些外伤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他每天都把干净的泉水放在客栈门口,亲眼看到飞卿身边那个呆头呆脑的随从把水提进去了才放心。 他又知道了明飞卿来边境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找一个叫淮瑾的人。 从他身边人的谈话中,少年猜测,这个淮瑾应该是西溱的皇帝,而且年龄应该跟自己相同。 同样的年纪,有些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些人却是个卑贱的草芥。 少年不羡慕拥有皇权富贵的淮瑾,他只羡慕淮瑾能让明飞卿这样的人亲自来这么破落的昙花镇寻他。 昙花镇什么都破,什么都脏,配不上明飞卿。 神仙一般的人儿,居然为了那个淮瑾,来到这种地界上吃苦。 淮瑾到底何德何能?! 少年暗暗气闷,恨不得取而代之,恨不得那个淮瑾死了才好,这样他才能有机会。 但是淮瑾真地死了,明飞卿会伤心吧。 少年黯然不已,舍不得让他这样的人伤心难过。 谁要是让飞卿伤心了,谁就罪该万死,遭天谴都不为过! 他就这样陪着明飞卿,度过了整整六天。 这日他照常起个大早去泉眼打水,无意中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呆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位英挺俊俏的小郎君是谁?! 他摸上自己的脸。 哦,是他自己! 少年喜出望外,却不忘把水打好。 他特地折回自己的小屋,把那件仔细收藏着的狐毛里衣翻出来穿上了。 又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玄色外套穿上。 他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连同头发都用手理了许多遍。 他兴致冲冲地提着水跑去客栈,远远地看到客栈外来了辆马车。 他一怔,隐隐听到随从在给客栈老板结账:“我家公子今早就会离开,这是一百两银子。” 少年认出来,这老板就是当日唯一一个施舍给他一个铜板的老人。 客栈老板大抵是这昙花镇唯一一个相对老实的聪明人,一眼看出明飞卿身份不俗,因此客客气气,不敢搞黑店那一套,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客人出手如此大方,居然直接给了一百两——一百两,足可以把他这个破客栈买下来了! 他迭声道谢,说:“有贵人来这里暂住,是小店的荣幸啊,不过,贵人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随从摇摇头,老板心中有数,没敢多问。 这时,明飞卿在一群人的保护下,从客栈里走出,往马车走去。 少年一急,立刻就要冲上去,忽然脖颈处一凉。 一把刀像毒蛇一样从身后爬上淮瑾的脖颈。 持刀之人不仅割着他的命门,还捂住了他的嘴巴,力道之大,令淮瑾险些窒息。 “有意外收获。”一身南国边城守城军打扮的男人说,“居然生擒了西溱的狗皇帝。” 少年双目圆睁,他反应迅疾,刀架在脖子上的瞬间,立刻提起水桶,反手砸到守城军脸上。 他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徒手夺刀,虽然没有成功,还被割了一手血,但好在他已经脱离了被挟持的困境,转身时他才发现——守城军不是一个人,是乌压压一个军队。 守城军统领操着南国的口音道:“今日要么生擒那位皇后,要么生擒你,你选一个。” 这话其实是唬人的,南国的守城军早就潜伏多日,他们一早摸清了明飞卿身边的情况。 近身在明飞卿身边保护的看似只有十人,其实在镇子内外都潜伏着西溱军中的精锐。 目测有两百人以上。 守城军却不足百人,根本不敢贸然对明飞卿出手。 他们今日本来只打算在暗处监视,好把明飞卿的动向汇报回皇城——这些消息,南国的皇帝很喜欢听。 不想走了大运,居然误打误撞抓到了活的淮瑾! 生擒敌国之君,这可是大功中的大功,封赏至少是万户侯起步! 守城军统领光是想想嘴都要笑歪了! 少年连自己是不是淮瑾都没弄清楚,当即被他这一句话唬住了,以为今日他们真会对明飞卿下手。 他放弃了逃跑的机会,硬生生折回来,站在通往客栈唯一一条小道上。 他张开双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嗓子还没好,无法出声,但那眼神中的杀气,竟让禁卫军后背一寒。 客栈外。 明飞卿扶住天青的手,正准备上马车,忽然听到一阵闷响。 他心中一慌,下意识往小路的尽头看去。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拐角,他什么都没看到。 “公子?怎么了?”闻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明飞卿收回视线,疑惑地道:“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闻恒等人都摇摇头。 “您这几日都没睡好,是不是出现幻觉了。”秦冉担忧地说。 明飞卿在昙花镇这十日,憔悴了许多,眼下他还有些低烧。 他也以为是自己病糊涂了,便不再纠结,裹着毛绒绒的披风上了马车。 马车往西溱的反向驶去。 第99页 小路尽头,淮瑾满身是血地爬出,他身后,横亘着四十具守城军尸体。 他杀了四十个人,自己也落得浑身是伤。 明明想要干净地站在明飞卿面前,如今却落得一身狼狈。 他又变得很脏。 守城军统领看着满地的兄弟,怒吼一声,冲上前用刀柄猛击淮子玉的后脑,他呕出一口血,弄脏了脖颈处的白色狐狸毛。 被血糊住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驶离的马车,口中呢喃着两个字。 “有人在叫我?” 马车里的明飞卿捂着心口,他心有感应一般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车轮卷起尘土,小路尽头那道长长的血痕被溅起的黄沙掩盖得太好了。 明飞卿什么都没看见。 第54章 绝处逢生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边境的官道上。 明飞卿抬眸,看向坐在同一辆马车的国师,问:“昙花镇遍寻无果,他难道...” 死无全尸四个字,明飞卿说不出口。 张岐占了个卦象,看着卦象里的生机,疑惑道:“陛下若已不在人间,这卦象就不会一片向好了,君后这几日,可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明飞卿细想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只除了一个身形相似却面貌怪异的少年...我曾以为他是淮瑾,但他发间有银丝,淮瑾不曾有过白发,所以......” “等等!”张岐打断了明飞卿的话,“您刚刚说,那个少年有白发?那些白发是不是藏得极深,不仔细拨开根本看不见?” 明飞卿回想了一下,那日他的五指都没入少年的发间才看到白发的,他点了点头,“是啊,这怎么了?” 张岐又算了一卦,卦上写的是“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张岐大呼不好,明飞卿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岐:“陛下当日为您解开巫术,折寿三十年后,发间就生出了白发啊!” 明飞卿:“........” 马车外的天青听到里头的谈话内容,掀开帘子插嘴道:“公子说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丑人,每日早上都来客栈给公子送干净的泉水,我想跟他说句谢,他却跑得很快。” 明飞卿:“.............” “停车!!” 闻恒听到身后这道声音,猛地勒住马儿,转头就见君后在马车还未停稳时就跳下马车,险些摔了一跤。 闻恒连忙下马,冲过去扶。 明飞卿不需要人扶,他转身,连帷帽都没戴上,迎着寒风折返昙花镇。 闻恒等人不明所以,也只能疾步跟上去。 终于走到小路尽头,明飞卿看到地上被黄沙掩埋的血迹。 他走到拐角,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具刚死的南国守城军。 守城军尸体旁,是一个木头做的水桶。 水桶里还残留着一些干净的泉水。 泥泞的路上,横亘出一条血道,是有人被捆在马身上拖行出的轨迹。 明飞卿一阵反胃,捂住口干呕起来。 “公子?!” 众人立刻围上去,秦冉抓过明飞卿的手腕诊脉,只觉触手滚烫:“殿下,你的风寒加重了,军营里有更好的药,先回军营吧!” “不,我要找到他...明明就在眼前,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飞卿前世对淮瑾爱之入骨,今生则恨之入骨,他曾以为,淮瑾就算挫骨扬灰了他也能认出来,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跟淮子玉对面不相识。 他不想听太医的意见,但他的身体却在这十日内撑到了极限。 在他还想逞强时,竟直接晕了过去。 闻恒立时接住明飞卿软下的身体,低声道:“臣冒犯了。” 他双手有力地抱起明飞卿,急往马车上跑。 · 南国皇宫。 边城守城军生擒了西溱国君这件事已经传到耶律南炙耳中。 此刻,他正完戮杀场走。 戮杀场是南宫中供耶律南炙过手瘾的地界,他若是心中有气,就会去戮杀场射杀俘虏泄愤,或者看野兽生剥俘虏的身躯。 近些时日,他去戮杀场的次数太多了。 多到朝臣议论这是暴君之举。 秦兆追在耶律南炙身后劝:“陛下!你该把淮瑾囚禁起来,拿他做控制西溱的人质!” 国君是多好的人质啊!有这样的人质在手,南国要西溱做什么都可以!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耶律南炙却把活的淮瑾直接送进了戮杀场——他想让野兽撕烂淮子玉的身体,吞食他的血肉,让他死无全尸,最好连留下来的骨头都是碎的。 他还要亲眼围观这场虐杀。 秦兆抓住耶律南炙的衣袖,阻拦他:“你不能再去戮杀场!这种地方去多了你让百姓怎么想?一个国君嗜杀成性,历来只有暴君有这种癖好!你看看历史上哪个暴君有好下场的?!陛下!你还要统一溱地啊!你清醒一点吧!!” 耶律南炙一掌甩开秦兆,揭下脸上的银色面具,露出一张半边布满毒斑的丑脸:“孤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当得成仁君?!太师满口统一大业,可曾想过孤每日对着自己这张脸有多恶心!?” 往生花的毒斑残留在耶律南炙脸上,这辈子都消不去。 第100页 他把面具重新戴在脸上,目中透着变态的杀欲:“孤不痛快,天下谁都别想痛快!尤其是淮子玉!” 他继续往戮杀场走去。 一个小太监直等到耶律南炙走远了才敢上前扶起秦兆:“太师,太师您没事吧?陛下他自从中毒之后,性情大变,您多担待吧。” 秦兆恨恨地叹了一口气,从地上起身,让小太监拿着令牌,去屏退戮杀场四周的护卫。 人多眼杂,他实在不希望再传出皇帝围观野兽撕咬战俘的血腥谣言了。 把护卫屏退,就能少几只看戏的眼睛,少几个乱嚼舌根的嘴巴。 他自己也往戮杀场赶去。 耶律南炙中毒以后,性情变得乖张暴戾,朝臣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话,他就把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全杀了。 秦兆如今还能保住项上人头,是因为他是耶律南炙的恩师,又在朝中威望颇重,所以他说再多逆耳的忠言,耶律南炙也不敢杀他。 可南国有这样一个诛杀忠臣残暴嗜杀的国君,又能有几时好?! 秦兆深深担忧着南国的未来,也怕自己直到死都看不见溱地统一。 带着这样的担忧,他来到了戮杀场。 戮杀场,名副其实的杀戮之地。 这是块围场,围场内有块宽敞的草地,草地上全部是一些人骨和人肉,地上的草是被人血滋养起来的,生机勃勃的青草生长进森森白骨间,从头骨里冒出来。 围场四周的观景台相较于宫里其他高台要矮上许多,因为耶律南炙眼睛有疾,他又喜欢看这些血腥场面,于是特意把观景台的位置降得又矮又低。 戮杀场有四道门,其中三道是关战俘的,还有一道,则是关野兽的。 耶律南炙走上观景台,他左手把玩着琉璃玉,右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场内的护卫会意,开了两道门。 淮瑾双手双脚带着沉重的镣铐,从黑暗逼仄的空间走到阳光下。 他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仰望,看到一个脸带银色面具身穿卷龙服的国君。 他大抵知道自己是被敌国俘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君当着他的面,把玩着那枚琉璃玉。 那块玉中间刻着的是一朵并蒂莲,琉璃在日光下生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将并蒂莲倒映得熠熠生辉。 真好看。 淮瑾想,如果他得到这块玉,他会把它送给明飞卿。 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夺走这块玉。 一声野兽的嘶吼近乎震聋他的耳朵。 他的视线下移,平视着不远处另一道幽暗的门。 一只比人高大的老虎迈着尖锐的爪子走到他的视野中,老虎的四肢还戴着作战时用的铁刃。 它踱步到太阳下,慵懒地看了一眼自己今日的午餐——是个人。 淮瑾:“.......” 耶律南炙嫌老虎太磨蹭了,底下的训虎人便吹了个诡异的口哨。 老虎的眼睛登时溢出凝视猎物的杀气。 淮瑾后退一步,竟被镣铐绊倒摔了一屁股。 老虎伸出利爪朝他俯冲而来。 观景台上的秦兆看着在老虎面前犹如蝼蚁的淮瑾,悲哀地想:堂堂西溱国君,竟落得葬身虎口的...... 等等! 淮子玉竟然躲过了老虎的扑杀! 他还利用老虎刚刚那一击扯断了手上的镣铐! 秦兆睁大了苍老的眼睛,紧紧盯着下面的一人一虎。 老虎数次扑空,暴怒而起,嘶吼之声威震戮杀场,淮瑾身上的伤作祟,被这一声震得头晕眼花,稍不留神,一只虎爪迎面击来! 淮子玉躲之不及,当场被拍飞到围墙上,砸出一声闷响,再摔落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老虎再次扑来,他挣扎着后退,堪堪躲过利爪的攻击,却被利爪上的铁刃划破了胳膊,登时血流潺潺! 耶律南炙看着昔日的敌对被猛兽压在地上虐杀,眼中报复的快意快要溢出来了,他癫狂地叫着好! 秦兆皱着眉摇摇头。 不知道第几次虎口逃生,淮瑾已经伤痕累累,一身是血。 他艰难地扶着墙站了起来,目光锁在了老虎四肢的铁刃上。 他需要一个武器。 只要把铁刃拆下来,他就有自保的武器... 剧痛划破他的妄想,野兽的利爪几乎挠穿他的胸口。 他整个人被击打着飞出,摔到围场中央,他眼前黑了一瞬,想就此晕死过去,却知道一旦睡过去,自己就会被老虎拆吃入腹。 他不想死,却无力求生了。 就在他绝望放弃之际,胸口忽然掉出一样东西。 他视线下移,看到血泊与草地间,落了一道平安符。 狐狸毛的领口被老虎的利爪抓破了,缝在里头的平安符终于掉了出来。 淮瑾捡起这枚平安符,过往两世的记忆瞬间回涌至脑海中。 他不可置信地端详这枚平安符,这枚他深夜去天机寺跪了三个时辰给明飞卿求来的平安符。 怎么会在自己的衣服里? 领口那团乱七八糟的线团,是明飞卿替他缝的。 这枚平安符,是他缝进去的。 他让他有去无回。 他又在他的衣服里缝平安符,还嘱咐他,最好贴身穿着。 淮子玉捧着这枚平安符,又哭又笑,眼泪混着血砸下来。 第101页 掉落悬崖的那一刻他认过命,因为明飞卿希望他死。 此刻落进虎口狼窝,他不认命,因为明飞卿希望他求生! 老虎再次扑杀过来,淮子玉将平安符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 看台上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虐杀结束了。 然而戮杀场里倒下的却是老虎。 耶律南炙不可置信地走到围栏旁睁大了眼睛细看。 淮子玉手持一把铁刃,从下颌捅穿了老虎的天灵盖! 秦兆惊呆在原地。 淮子玉拔出那把铁刃,踹开老虎尚且温热的尸体,转头看向耶律南炙。 他才发现,这看台很矮很矮。 看台上少数的护卫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立刻上前保护国君,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淮子玉踏着老虎的头骨,从围场飞跃上了看台。 他单手持一把铁刃,电光火石之间,杀了二十个护卫——正如他徒手解决四十个守城军那样干脆利落。 耶律南炙喊人护驾,可戮杀场四周的护卫都被秦兆遣散了。 他摸上右手的袖箭,对准淮子玉:“你别忘了你胸口那三箭!” 淮瑾也不躲。 耶律南炙射出袖箭,六枚袖箭齐发而出,却没有一枚射中淮瑾! 耶律南炙惊愕无措,正想再装上箭羽,腹部猛地一痛! 淮瑾用铁刃连捅耶律南炙三刀,每一刀都贯穿血肉! “朕没有忘。”他在耶律南炙耳边道,“朕今日,悉数奉还!” 他拔出铁刃,耶律南炙轰然倒地,南国最有希望统一的君主,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淮瑾弯身,夺过耶律南炙手上的琉璃玉,顺便揭开耶律南炙脸上的面具,那张毒斑崎岖的脸露出来时,淮子玉嫌弃地割了他的头。 血溅到了秦兆脸上。 淮瑾阴森森地看了这位南国太师一眼。 秦兆两股战战,跌跪在地:“别杀我,我愿...我愿臣服于你。” 淮瑾冷冷地俯视他。 秦兆生怕他不信:“我毕生心愿就是看到溱地统一,谁能让溱地统一,我就辅佐谁!陛下!陛下!” 他跪走到淮瑾脚边:“你饶我一命,让我这把老骨头为你效忠啊!” 眼下身陷南国皇城,要想活下去,还真少不了秦兆这样的“大忠臣”。 淮子玉踩着耶律南炙的尸体,脚边是跪伏的南国权臣,左手握着那枚琉璃并蒂玉,他将银面具戴上了脸: “从今日起,孤就是南国的君主。” 第55章 哀兵必胜 南宫里三层外三层禁卫军,国都还有数以万计的守城军。 淮子玉自认没那个本事以一抵数十万。 况且这皇位如果让耶律皇室的其他人坐上了,照样会对针对西溱。 两国之间的战争将无休无止,届时被连累得心力交瘁的只会是监国的明飞卿。 淮瑾回不到他的身边,但他可以从源头上替西溱解决所有隐患。 或许,还能不流血地统一溱地。 他心中涌出一个大计划。 这个计划的灵感起源于明飞卿的一句话。 飞卿曾说过,淮瑾的眉眼有几分俏似耶律南炙。 淮瑾从前觉得这是气话,如今这句气话却让他急中生智。 他戴上那副银面具,遮住半张脸的轮廓,又换上耶律南炙身上的卷龙服,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威严的帝王风姿,和耶律南炙如出一辙。 陪着耶律南炙长大的秦兆都险些看错了眼,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耶律南炙本人。 实际上,他一路辅佐的真南国之君已经身首异处。 忽然脖子一紧,秦兆双脚离地,被淮子玉单手提离地面。 银面具下那双冷眼盯着秦兆,淮瑾沉声警告:“出了戮杀场,太师如果敢说错什么话,孤会让你死得比耶律南炙还惨。” 秦兆在窒息中猛烈摇头,脖颈又是一松,他跌落在地上,干脆顺势跪伏,颤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 亲眼见到淮瑾绝地反击,死里得生后,秦兆终于相信这是一道天意。 他从前笃信南国能统一溱地,于是对南国皇室尽心尽力,甚至为此想逆天而行,紫微星降生在西溱,他就想方设法要弄死明飞卿。 结果明飞卿安然无恙,南国却天灾人祸不断。 秦兆一把年纪,始信祸福兴衰已有天定,凡人想逆天而行,必遭天罚。 在他面前被割头的耶律南炙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若再执迷不悟,下一个惨死的就是自己! “陛下!您若想将他取而代之。”秦兆抖着手指了指耶律南炙恐怖血腥的人头,颤颤巍巍地说,“你不能少了微臣啊,我在南国门生遍地,只要我说您是耶律南炙,没人敢质疑!只求您饶我一命!” 淮瑾:“孤怎么听说太师对耶律南炙忠心如狗。” 秦兆慌忙摇头:“微臣毕生所愿,不过是看到溱地统一,我一把老骨头,已经没几年活头了,再没精力去培养下一个国君,现在,谁能让溱地统一,我就当谁的狗!” 五十年前,溱地经历了一场分裂之战,秦兆的至亲尽数死在那场分裂之战中。 秦兆的父亲死前,曾对未及弱冠的秦兆说:“溱地统一之日,我儿记得来墓前烧纸告知,为父泉下有知,才得安息!” 第102页 后来溱地分裂成两个国家,一为西溱,一为南国。 彼时南国势头强劲,秦兆便能屈能伸,挤破了头进南国朝堂做官,一路直爬到太师之位,挑中耶律南炙这个苗子,细心栽培,无非就是希望能借皇室之手,实现父亲的遗愿。 如今一切都搞砸了,他从一开始就看走了眼! 秦兆声泪俱下:“我不是对耶律南炙忠心,我只会对未来的溱地之主忠心!从前以为耶律南炙是天命之主,可他中毒后变得残暴乖戾,根本不是能有长久之相的明君,今日见您虎口脱生,百战不死,微臣终于明白您才是天命之主,从紫微星成为西溱皇后那日,我就该清醒去投奔西溱啊!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还望陛下给臣一次机会!” 他对淮瑾说的这番话,字字真心。 淮瑾才信他一回。 他掩下巫术一事的隐恨,扶起秦兆道:“只要你对孤尽忠,三年内,孤会让你看到溱地统一的盛况。” 秦兆含泪点头。 淮子玉扫了一眼只余下他和秦兆两个活人的戮杀场,看着耶律南炙的尸体,对秦兆道: “戮杀场不会只有一只老虎吧?” 秦兆一怔。 围场关野兽的机关被淮子玉拨动,铁门打开,两只野狼跑到围场内,绿色的眼睛看到围场中央有一具头与身体分开的尸体,两只野狼饿了许久,立即上前扑食撕扯,顷刻间,耶律南炙只余下一副带血的骨架。 目睹这一幕的秦兆浑身都在抖,他闭上眼不忍看。 淮瑾偏要让他睁着眼看完全程——他要让秦兆对耶律南炙的下场刻骨铭心。 淮子玉不是什么仁慈的人,这些年有明飞卿在身边,他的戾气才削减了大半,但明飞卿不在的那三年,淮子玉杀死那些皇兄,用的也是和野狼分食一样残忍的手段。 戮杀场最外围的禁卫军忽然听到秦太师的声音:“来人,快来人护驾!” 禁卫军立刻冲进戮杀场,见围场内死了一大片侍卫,而围场中的猛兽竟全跑了出来! “老虎杀死了所有侍卫,陛下也被老虎所伤!” 秦兆扶着“耶律南炙”,对禁卫军统领说:“你们速速去制服围场下的野兽!” 禁卫军统领见死去的侍卫确实都是被老虎四肢的铁刃所杀,对秦兆的说法没有任何怀疑,他立刻派下属去解决围场下的野兽,又跪倒在“耶律南炙”面前,请罪道: “末将护驾不力,竟全然没听到动静,害得陛下身处险境,末将罪该万死!” 秦兆也跪下来说:“陛下,是微臣顾及您的名声,才擅作主张屏退禁卫军,不能全怪赵统领。” 淮瑾透过面具看着下跪的禁卫军统领,刻意仿着耶律南炙的声音道:“孤若早听太师规劝,今日也不会遭此危险,罢了,戮杀场自此以后不得再开。” 禁卫军统领感恩戴德:“谢陛下不杀之恩...微臣还有一问,不知能不能讲。” 淮瑾:“说。” 禁卫军统领看了一眼围场下的惨况,猜测说:“西溱国君是否已经身死?” 淮瑾:“他呀,被野兽吞食入腹,死无全尸。” 统领:“........”他畏惧地低下头,生怕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 淮瑾:“如今南国瘟疫未除,不宜再与西溱开战,孤会亲自修书一封,与西溱国后修好议和。” 统领:“...............” 您把人家夫君搞到死无全尸耶,居然还想着能议和?!陛下疯了吧!! · 西溱军营,主帅营帐。 明飞卿坐在淮瑾曾坐过的椅子上,修长的手贴着药的碗沿,药汁还在冒热气,但他的手心却怎么也暖不回来。 南国境内的探子说,南国守城军前两日从边境擒回一个战俘送进了宫里,这个战俘被耶律南炙扔进戮杀场,被野兽拆吃分食,连全尸都没留下。 南宫里的人说,一个普通战俘是不可能直接送进宫里给皇帝过目的,这个战俘八成是西溱的国君。 从听到这个消息起,明飞卿的身体就冷得厉害,久久无法回暖。 他宁愿淮子玉死在悬崖下,也不希望他是活着时被虎狼撕裂身躯而死。 活活拆吃入腹... 明飞卿痛苦地抵住眉心——他没想让淮子玉死得这样惨。 一旁的秦冉看他唇无血色,病容憔悴,这几日喝下去的药也毫无起效。 只怕是边境的水土养不了明飞卿这样的人,必得尽早回宫才是正理。 他正要再劝,闻安进帐禀道:“君后,南国的楚澜来了。” 明飞卿抬起头,知道淮瑾是生是死,前来议和的楚澜一定会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怕自己撑不住,这才拿起药碗,强迫自己将温热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而后在秦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营帐外,军中的大将分立两边,他们心中都明白,陛下的生死祸福,今日会有答案。 眼下能把西溱这片摇摇欲坠的天撑起来的,唯有明飞卿这位男后。 他们默默站在君后身边,代替生死未明的淮瑾做明飞卿的后盾。 明飞卿强撑着病体,站到南国使臣面前。 楚澜时隔两年再见到明飞卿,亦有诸多感慨,抛开立场不提,他打从心里欣赏明飞卿在南国那三年的桀骜不屈。 他亲手接过一张议和书,捧到明飞卿眼前:“明后,南国有意与西溱重修旧好。您只要签下议和书,未来三年内,南边边境会安定无虞。” 第103页 明飞卿扫了一眼议和书,沉声问:“耶律南炙想要议和,也该拿出诚意来,我从未听说过,求和的国家将国君扣在国内做质子的道理。” 楚澜笑不达眼底地道:“有些事,看来已经传到您耳朵里了。” 他抬手招来身边副使,副使手中捧着一件洗净的狐毛里衣。 明飞卿瞳孔剧缩。 楚澜道:“贵国国君不幸身死于南宫,望您节哀,这是他的遗物。” 西溱军营立时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拔出了刀剑。 明飞卿抬手制止了身后将士的悲愤,他抬手摸上这件狐毛里衣,展开之后看到上面布满兽爪抓破的痕迹,还有那三道箭孔。 他强压住眩晕,问楚澜:“既然如此,至少让他落叶归根。” 楚澜:“没有哪个战俘离开南宫戮杀场时,还能留有全尸,这一点,明君后三年前就知道。” 明飞卿是知道,他知道耶律南炙的疯狂与残暴,知道戮杀场的血腥与恐怖。 楚澜说:“用这件遗物为贵国国君立个衣冠冢吧,也算全他帝王的体面。” “你说什么!!” 闻恒忍无可忍,眼眶血红,他拔出长剑怒斥,西溱众将士也目露凶光,面溢杀气! 南国使者带来的少量军队立时拔出刀剑与之对峙。 虽是议和,却更像是要殊死一战。 但军纪如山,只要明飞卿没下令,溱军就不会妄动。 明飞卿翻看着这件里衣,看到领口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空空如也。 副使将一枚平安符递到明飞卿眼前:“明后可是在找这个?” 明飞卿接过这枚平安符仔细看了看。 是,是他缝进衣服里那枚平安符,只不过被血染透了。 “陛下特意嘱咐,如果明后不信淮瑾已死,这枚平安符总能断了你的念想。” 这话张岐听了都恨不得引道雷把南国这群欺人太甚的杂种劈死在原地。 明飞卿的眼泪还未掉下眼眶,忽然发现平安符的一角被人拆过。 他心中起疑:这枚平安符的特殊意义只有他和淮瑾两人知道,耶律南炙为何要用这个来断他的念想? 要断一个人的念想,必得用他最看重的东西来诛心。 耶律南炙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知道他和淮瑾之间的那点私密隐事。 既然说这件衣服是遗物,想必是淮瑾死时贴身穿着了,如果淮瑾真的在野兽口下死无全尸,这件里衣为何没有被撕成碎片? 竟还洗干净了送过来,这枚平安符也不知是何时被发现的,南国人若发现这种保敌国人平安的东西,该立刻销毁或是扔掉才是,为何还特意送过来断他的念想? 明飞卿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把这枚平安符拆开看看。 但他不能当着南国使臣的面拆。 他将平安符握在手心,佯装悲痛欲绝,闭眼倒了下去。 秦冉和天青忙扶着他进营帐。 楚澜能理解这种悲痛,十分愿意体谅。 明飞卿一入营帐,立刻睁眼,推开秦冉要给他诊脉的手。 秦冉:“??!” 天青:“公子你?你装的?!” 明飞卿无暇顾及二人,天机寺的平安符叠得很精巧,他格外专注小心地拆这枚平安符。 秦冉跟天青便凑过去看,只见平安符展开后,祈福的符咒上突兀地多了一个墨迹崭新的圆形图案。 一个大圆形顶着两个小圆形,大圆形两边各自画了三根横线,顶部还画了个“王”字。 秦冉:“这是什么?” 天青也一头雾水。 没有人能读得懂这幅简易幼稚的画。 只有明飞卿一眼看出来——这是只小老虎。 是他在荼州初遇淮瑾时,在他脸上画的小老虎。 · 营帐外。 溱军大将默契地站在主帅营帐外,形成一堵无坚不摧的墙,他们在保护着明皇后。 楚澜知道明飞卿身体不太好,被耶律南炙折磨三年,没落下残疾已经是他命大。 如今悲痛交加下突然病倒,楚澜很愿意等他病好之后再谈议和之事。 没想到不过等了片刻,明飞卿就出了营帐。 军中的将领为他开出一条道来。 明飞卿脸上已没了悲伤憔悴之色,他悠然地走到南国使臣面前,端足了一国之后的气势: “两国要修好也可以,让耶律南炙亲自来求和!” 楚澜:“明后怕是病糊涂了,君上事务繁忙,不可能再来边境。” 实则耶律南炙中毒毁容后,基本不愿意出来见人。 明飞卿:“他不来,西溱就不接受议和。” 楚澜提醒说:“南国就算闹瘟疫,也比西溱强上百倍,明后别不识好歹。” 明飞卿冷笑一声:“楚元帅,你可知何为哀兵必胜啊?” 楚澜能感觉到溱军上下即将喷发而出的杀气,他面上不露怯,背在身后的手却暗暗攥紧几分。 明飞卿自带威压,咄咄逼人:“明日天黑之前,耶律南炙如果没有亲自来我面前议和,我就下令炸了你南国边境所有都城!你们兵强马壮又如何?我不介意在边境和你们同归于尽!” 他逼近楚澜,一字一顿:“我会让全军缟素为先帝戴孝,被炸死的南国军队,全当为先帝殉葬了。” 第104页 第56章 我的事你少管 第二日。 边境尘土飞扬。 南国军队声势浩荡地闯入明飞卿的视野中,被军队簇拥保护的马车停在边境线上。 一身玄色龙袍的南国国君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长桌前,抬眸对上明飞卿的目光: “明后脾气大得很,孤不得不亲自来哄哄。” 这话说得轻佻,楚澜却习以为常。 他知道耶律南炙对明飞卿那点昭然若揭的心思,现在淮瑾身死,耶律南炙自然更肆无忌惮了。 但在边境线上当着两边军队调情,多少有点太不把西溱放在眼里了。 不过这就是耶律南炙能做出来的事儿,好在边境风大,除了近身的几位心腹,其他士兵是听不清南国皇帝对西溱皇后说的话的。 明飞卿直视着银色面具下那双眼睛——只要淮子玉的脸不变形,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在西溱其他人眼里,这个对皇后无礼的人就是耶律南炙。 宋百将议和书展开,语气极冲地提醒耶律南炙:“南君请自重。” 南国国君走到议和桌的另一边,与明飞卿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细细打量着明飞卿,忽而道: “你身子不好,不该在边境久留,孤会心疼的。” 他故作轻浮地去摸明飞卿的手。 楚澜:“.......”现在的皇帝都喜欢夺他人之妻吗? 不过明飞卿居然没有躲。 楚澜记得,三年前耶律南炙去牵明飞卿的手,明飞卿一巴掌把耶律南炙扇歪了脸。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淮子玉一死,明飞卿就变心了。 手心相贴的那一刻,明飞卿就能确定这个南国狗皇帝是淮子玉假扮的。 他蜷起大拇指,用指甲掐了淮子玉的手心,以此宣泄他这几日的担惊受怕。 淮瑾默默承受着,他无法给明飞卿更多的回应,只用拇指摩擦着他的手背,表示歉意。 眼神交汇之间,明飞卿已经懂了淮瑾的决心。 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话中有话地问:“南宫佳丽三千,南君还看得上一个刚丧夫的男人?” 南国后宫那么多美人,你能不动心? “三千弱水独取你一瓢。”南国国君说,“只要你愿意到孤身边来,孤可以为了你遣散后宫。” 耶律南炙的后宫跟我淮子玉有什么关系?回去就把她们遣散了! 淮瑾就差把“朕会守身如玉”六个字写在面具上! 明飞卿一挑眉:“你忘了,当日我赠你玉佩时曾说过,你把西溱灭了,我才可能顺从你。” 淮子玉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连面具都抵挡不住。 明飞卿就是故意气他,就是要让淮瑾知道,他跟耶律南炙有过这样一个约定,那枚玉佩还是他亲手送给耶律南炙的! “淮瑾已经死透了,你打算替他守寡?” 耶律南炙已经死透了,你还替他守诺? 明飞卿故作惋惜:“淮瑾活着时,我还没能跟他和离,按照西溱的规矩,我是得为他守寡。” 面具下的脸色刚有缓和。 明飞卿忽然说:“不过这个寡守多久,全看我的心情来了,可能一年两年,也可能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时辰。” 楚澜:“??!”明皇后可真是随心所欲啊!死了夫君的人都这么逍遥自在的吗? 身旁的宋百和闻恒:“............”君后你! 他们还未开口劝明飞卿慎言,就见对面的耶律南炙也是一副被这话狠狠伤到的神情! 两人:“???” 明飞卿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西溱后宫一直空荡荡的,有许多宫殿闲置,如今淮瑾死了,淮渊又是个小孩,等我守完这一两个时辰的寡,我就往宫里养面首,热闹热闹。” 淮子玉:“...............” 宋百实在没忍住,劝道:“君后,您别胡说八道了,陛下要听到了,恐怕要死不瞑目啊!” 明飞卿瞧着南国国君那双眼睛确实睁得很大。 “这话我敢说出来,自然有胆子做到。”明飞卿对着南国国君说,“这份议和书写的是停战三年,我姑且为淮瑾守三年寡,三年后,如果南君没本事灭了西溱统一溱地,我便让西溱后宫热闹起来,体会一把当皇帝的快乐,毕竟...” 他笑得动人心魄,“我可是帝星呀。” 淮瑾:“................” 利箭瘟疫都要不了淮子玉的命,明飞卿温言柔语的两三句话,却能让淮子玉当场魂飞魄散。 只要明飞卿想,淮子玉现在就能被他气死! 楚澜扶住忽然踉跄的“耶律南炙”,关心道:“陛下怎么了?难道身体又难受了?” 淮瑾扶住脸上的面具,避开楚澜的视线——楚澜握着南国大半兵权,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样,否则一切计划都会功亏于溃。 他稳住心神,端起耶律南炙的作派——他与耶律南炙敌对数年,若要百战百胜必得知己知彼,他学耶律南炙能有八分像。 “淮子玉被老虎撕咬到死无全尸时,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他确实阖不了眼了。不过他若是听到明皇后这些话,只怕是连投胎轮回重新做人的勇气都没了。” 他揶揄起自己来,倒是很豁得出去。 明飞卿听这些话却不太舒心——淮瑾只有他能骂,其他人都不行!哪怕是淮子玉自己骂自己骂得太难听也不行! 第105页 他拿起笔扔过去:“在议和书上签字,三年为期,三年内你若没本事统一溱地,我便来做西溱的皇帝。” 紫微星的命格天生就适合做帝王。 这也是老皇帝忌惮明飞卿的根源所在。 明飞卿其实从未觊觎过淮氏的皇位。 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动些大胆的心思。 他猜淮瑾是想借用耶律南炙的身份从内部消解南国的兵力,从而在未来某个契机将南国与西溱合并为一。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可以不流血地实现统一。 但这一步棋走得太险了,淮瑾完全是被时局推着才走到这一步。 一旦他露出端倪,立刻就会陷入南国的包围圈,插翅难逃。 可他是西溱的皇帝,理应为西溱百姓折断南国这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明飞卿没想劝淮瑾,他只会替淮瑾把这段险路铺好,尽可能地斩断那些会阻挠淮子玉的荆棘。 “孤不会给明后养面首的机会。”淮瑾签下“耶律南炙”四个字。 明飞卿一看,连字迹都学得十分像。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曾朝夕共处过。 议和一事尘埃落定。 边境的风又冷又疾,裹着厚实披风的明飞卿还是被这阵风扑着了,他咳了两声。 南国国君听不得他难受,烦躁道:“快回你的皇城去!少来边境吹西北风!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还想养面首?” 明飞卿咳嗽完,不落下风地反驳:“我的事你少管!丑八怪,滚回你的南国!” 淮子玉:“............”气死朕了!!! 他在南国使臣的簇拥下回到了南国境内。 背影气鼓鼓地上了马车,临进马车前,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正对上明飞卿跟随他的视线。 明飞卿低下眼眸,又咳了两声。 淮瑾攥紧了衣袖下的布料,狠下心坐进了马车内。 南国军队离去时又溅起尘沙。 明飞卿直等到尘土归于平静,才对身边的宋百说: “传我令,圣上在边境,殉国而亡,皇帝驾崩,为西溱国丧,当晓谕天下。” 西溱的淮瑾死透了,才没有人会怀疑南国国君已经另易他人。 第57章 ——三年后—— 三年后。 “太子殿下!您慢点!!” 一群太监和侍卫追着一个头顶金冠身着华服的五岁小孩跑。 淮渊手里抱着一个小巧的金雕麒麟,脚步欢快,把所有随从甩在身后。 “父君!父君!!” 他迈进合阳殿,如离弦之箭一样射入明飞卿的怀里。 明飞卿正和两个大臣商讨国事,猝不及防被淮渊抱了个满怀。 两个大臣向淮渊行了一礼后便笑而不语,明飞卿无奈地放下奏折,抬手摸了摸淮渊的头顶: “渊儿,我同你说过许多次,合阳殿不能这样闯进来。” 他语气温柔,不像指责,只是在告诉淮渊,这样做不对。 淮渊捧起金雕的小麒麟,送到明飞卿眼前:“这是渊儿给父君的生辰礼物!” 明飞卿一愣,才想起今日是自己二十四岁生辰。 淮瑾因是“殉国而死”,国丧总共有三年。 这三年,并不要求人人缟素戴孝,只是大型宴会不能办了。 太张扬了可不好。 做戏就要做得真一些。 明飞卿已经三年不曾过生辰了。 但淮渊却记得。 四岁的时候,他就知道要跟明飞卿说“生辰吉祥”,还送上亲亲。 今年五岁,竟学会送礼物了。 明飞卿心中微暖,接过这枚金麒麟。 这只麒麟雕得栩栩如生,且通体灌金,表皮上还镶嵌着金色的宝石,放在阳光下看,宝石折射的光芒让人误以为是麒麟在发光。 连一旁的两个大臣都在喟叹这是珍宝,小太子有心了。 这只金麒麟已经精巧到外邦进贡的级别了。 明飞卿心中疑惑,淮渊一个未涉朝政的小孩,从哪得来这样一件东西? 淮渊蹭在明飞卿怀里,撒娇道:“父君喜欢吗?” 明飞卿不忍泼他冷水,笑着道:“你有这份心意,父君已经很高兴了。” 淮渊开心地跳起来:“父君喜欢就好!阿渊想陪父君用午膳!” 明明是他想让明飞卿陪着用午膳。 明飞卿愿意纵着淮渊的小心思,他让两位大臣先退下,便让细春去传膳。 不想那两位大臣才走出合阳殿,就见礼部侍郎在外求见。 明飞卿听礼部侍郎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亲自走出合阳殿,没留意到淮渊想把他拉住。 合阳殿外,礼部侍郎带着自己七岁的儿子跪在阶梯下,他儿子的手上缠着纱布。 明飞卿:“这是怎么了?” 礼部侍郎一见到君后,竟然哽咽起来:“微臣家中祖传的金麒麟被太子殿下拿走,还请君后做主!” 明飞卿:“.......”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金麒麟,“是这只?” 礼部侍郎用力点头:“就是这只,按理说,微臣家中的物件能被殿下看中,本该双手奉上,但这金麒麟是微臣祖辈就传下来的宝物,比微臣的性命还重要啊!” 明飞卿尴尬不已,他看了一眼殿内不敢出来的淮渊,板起脸来:“阿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06页 淮渊头一次看到父君凶自己,吓得眼眶微红,这才把实情说了。 礼部侍郎的儿子是太子伴读,两人交情甚好,因为明飞卿的生辰要到了,淮渊想送件礼物,绞尽脑汁想不出新意,便让在学堂里的这群伴读出出主意。 礼部侍郎的儿子也是老实过了头,竟然偷偷把祖传金麒麟带了出来,说送礼就要送这个级别的。 淮渊一眼看中这枚金麒麟,误以为对方是送给自己的,道了声谢就要拿走,侍郎儿子没想到太子殿下是想据为己有,自然不肯,两人一来一回间,就打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淮渊打了侍郎儿子,并抢走了金麒麟,今日拿来借花献佛。 知道前因后果后的明飞卿:“........” 他让礼部侍郎起来,将手中的金麒麟拿给天青,让天青还给侍郎。 侍郎大人额上布满冷汗,按理说皇室的人抢了他家的东西,他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能摆在明面上说,还得强颜欢笑地表示这就是送给太子爷的,更不敢带着儿子来皇后面前告状。 要是淮瑾还在,给礼部侍郎十个胆他都不敢讨这个公道。 但明飞卿不一样,这三年,他监国理政,刚柔并济,实在是一个讲理又公正的决策者。 礼部侍郎这才敢来告太子的状。 “让太医看看令郎的手。”明飞卿说,“你们先下去吧。” “多谢君后!多谢君后!” 礼部侍郎捧着金麒麟带着儿子走了。 待他们走后,明飞卿对天青说:“去请家法来。” 皇室家法轻易不会动。 淮渊当场吓哭了:“父君,您要打儿臣吗?” 明飞卿没有转身看他,只沉声反问:“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淮渊委屈不已:“这天下总有一天是儿臣的,那侍郎家的宝物不也是儿臣的吗?儿臣只是想让父君高兴呜呜呜!” 明飞卿转头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淮渊,发现他说这句话时竟然如此理直气壮。 他当真是有些生气了:“谁教你的?谁教你这种强盗的行径?!” 淮渊哭得狼狈不堪,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这时天青拿来一根藤条,明飞卿接过藤条,抓过淮渊软乎乎的手:“你用哪只手打的人家,又用哪只手抢的金麒麟?” 淮渊:“呜呜呜呜呜呜呜!” 明飞卿便在他的两只手上各抽了四五下。 其实没用多大的劲,但小孩子娇皮嫩肉的,不小心就抽出了血。 一见出血,明飞卿愣了一瞬,没忍心再打。 淮渊哭得喘不上气,开始干呕,小脸憋得通红。 明飞卿烦躁地扔了藤条,一边给淮渊拍背顺气,一边让人去请太医来。 · 小太子挨打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座皇宫。 傍晚时分,细春进合阳殿禀说:“太后去照看小太子了。” 明飞卿点点头,眼睛没从奏折上移开。 这三年,西溱时局稳定,百业兴盛,全是明飞卿手上的朱笔批出来的。 淮渊虽然是皇位继承人,但连字都认不全,朝政上的事,都是明飞卿在扛着。 三年下来,他已得心应手,西溱上下从颇有微词到心服口服。 他的精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放下奏折,叹了口气,问细春:“我是不是没把阿渊教好?” 细春:“殿下这么会这样想呢?小孩子难免会有顽皮的时候,就算是再好的先生也教不出从不犯错的学生啊。您对小太子的好,奴婢是最清楚的。” 明飞卿淡淡摇头:“这两年我忙于朝政,疏忽了对他的教养。” “...先帝走后,这西溱只有您一个人扛。”细春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殿下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明飞卿接过茶水,叹道:“先帝...他倒好,死得干干净净,让我为他守着西溱,守着淮氏这些人,今日我生辰,还要跟这些奏折作伴。” 天青这时跑进来禀说:“南国又派使臣来祝贺君后生辰了。” 自从西溱和南国议和,南国隔三差五就派使臣来示好。 明飞卿生辰这天,南国必定会派使臣送生辰礼来。 明飞卿让使臣进合阳殿回话。 使臣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到他面前:“我王祝明后生辰如意。” 明飞卿提起一点兴趣,他打开礼盒,见里面躺着一枚蓝玉手镯。 蓝玉不同寻常玉,比金子还稀有,只有南国的某个山脉能挖得出,在整个溱地都十分罕见。 西溱史书上唯一一笔关于蓝玉的记载还是一百年前,写的是蓝玉为南地国宝,非至尊至贵之人,连看一眼都没资格。 明飞卿拿起这枚镯子,套进手腕,尺寸刚刚好,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 “贵国皇帝有什么话让你带来?”明飞卿问。 南国使臣恭敬地答:“国君让臣提醒明后,三年之期将到。” 旁人听着难免以为这是南国在暗暗警告明飞卿,意为三年休战后还会有战火。 只有明飞卿知道,这句话只是淮子玉在告诉他:一切顺利。 每一年的生辰礼物都是淮子玉在报平安。 第一年是寻常的金器,第二年是一柄价值连城的玉如意,第三年,直接送了一枚国宝级的玉镯。 明飞卿大抵猜到,淮瑾在南国地位已经稳固如山,否则哪能轻易把国宝送给敌国皇后呢? 第107页 他摸着这枚手镯,心中稍安,正要让使臣退下。 一个小太监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殿内,跪地禀道:“不好了君后,小太子忽然高热不退!” · 明飞卿赶到东宫时,太后刚刚给淮渊喂完药。 淮渊的小脸烧得红扑扑,两只小手缠着白色的纱布。 明飞卿走到床边,想摸一摸淮渊的额头,手却被太后打开了。 太后明显在怨他:“你打他的时候可没见你留情。” 明飞卿:“他犯了错,就该罚。小小年纪就知道抢人东西,长大了怎么做君主?” 太后:“什么叫抢?这整个天下将来都是阿渊的,他看中臣子家的东西,是臣子的福分,何来抢夺一说?” 明飞卿终于知道淮渊那套说辞是谁教的了。 “您这样只会害了他。” 他可以理解太后心疼淮渊,但不能这样没有底线。 “他是哀家的亲孙子,哀家可不会害他,不像有些人,面上将阿渊视为亲生,私下打手心是一点不留情的。” 明飞卿:“......” 一旁的细春心中嘀咕着,如果先帝还在,太后还敢这么跟君后甩脸色吗? 寿康宫这三年确实是越来越硬气了,淮瑾一“死”,太后的腰杆子又立了起来,不仅要亲自教导淮渊,还跟前朝的官员联系了起来。 这些明飞卿都是知道的,他并不想针对太后。 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只能说:“如果皇祖母再教阿渊那些歪道理,我只好禁止阿渊再去寿康宫。” 太后一听,腾地站起来:“你这是要让我们祖孙分离?” 明飞卿纠正她:“淮渊已经认到我跟淮瑾膝下,您不能再说这种话。” 太后:“既然他已是太子,淮瑾故去三年,你为何不让他登基?” 明飞卿:“五岁的小孩如何坐得稳皇位啊?” 且不说淮渊年龄小,如今淮瑾确实没死,日后他回国,西溱总不能有两个皇帝。 出于这两点考虑,明飞卿迟迟没让淮渊继位称帝。 太后怨怒:“这皇位你倒是坐得很舒服。” 明飞卿:“.......” 这时,昏睡中的淮渊呓语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太后立刻去安抚淮渊,依然不肯让明飞卿靠近。 明飞卿无可奈何,又有朝政缠身,只能先走。 太后见他离开得如此干脆,嘀咕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能指望什么。” 第58章 痴狂 淮渊一直在梦中喊疼。 太后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 这是女儿留给她的唯一一点念想。 她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为此她甚至豁出老脸去联系前朝那些老臣,为的是让淮渊日后的帝王之路走得更顺畅些。 而她珍爱的宝贝曾孙,却被明飞卿毫不留情地打烂了手。 仅仅因为那一点根本不能称之为错的错。 寿康宫的老太监齐顺看出太后心中有怨,居心不良地道:“君后若是再用些力道,只怕小太子的手都要废了。小太子如果已经登基为帝,君后哪敢对皇帝动家法啊?” 太后冷哼一声:“虽有立储的遗旨,但他始终不肯让渊儿登基,说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哀家如今没有实权,说的话毫无分量,这西溱皇室倒由他一个外姓人拿捏了。” 齐顺:“历来不是没有幼子登基的先例,君后不肯让太子殿下登基,无非是......” 太后转头微侧目:“是什么?” 齐顺支支吾吾:“奴才不敢说。” 太后疼惜地摸着淮渊的手:“你跟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一向是个贴心的,有话直说。” 齐顺这才低声道:“无非是他贪恋皇权,想寻个时机自己称帝。” 殿内忽然安静得连针都能听见。 齐顺见太后不答,立刻跪地,忐忑不安:“奴才多嘴,太后恕罪!” 太后抬手让他起身,看着淮渊,若有所思:“就算他是紫微星,也不能夺走淮氏的江山。” 齐顺又进言:“君后若真是紫微星,先帝又怎么会战死边境呢?” 太后:“.......” 齐顺:“太后心疼太子,可曾想过为他争些什么?老奴只怕君后早晚有一日,会用今天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要小太子的命啊。” 太后无意识地收紧手,淮渊被她捏疼虚弱地喊了一声,太后才回过神来,忙松了手上的力道。 “可他如今权柄在握,哀家能拿什么来替渊儿争?” 齐顺顺理成章地提醒:“边境还有您的血肉至亲三皇子啊。” 太后蹙眉,看了齐顺一眼,齐顺低下头,心虚不已:“三皇子犯了再大的错,也是您的亲孙子,血浓于水,太后娘娘与其依靠明君后这样一个外人,不如...不如依靠自己的亲孙子啊!” 太后也不傻:“这话是淮启让你说的?” 齐顺避重就轻:“奴才也是为了太后好,三皇子这些年已经改了性子,如今只想回皇城孝敬您呢。” 太后隐隐不悦:“他难道还想回皇城当皇帝不成?” 齐顺:“三皇子绝无此心,他说了,他只会代替明后,辅佐太子殿下登基。” 淮启在荼州一事上的错处注定他得不到民心,自然也不可能坐得稳皇位。 第108页 如果他真地只是想回来辅佐淮渊,太后心里倒是不抵触,毕竟血浓于水,她对要杀她的淮瑾都能生出回护之情,更何况是一向孝顺她的淮启呢? 淮启在边境吹了五年西北风,该受的惩罚也受够了。 太后沉吟片刻,说:“先帝的意思是,淮启非召不得回京,东边十二城的守卫现在只听明飞卿的调遣,哀家又能有什么办法?” 齐顺俯到太后耳边,低声道:“只要拿到盖了玉玺的假圣旨,东边十二城就会为三殿下放行的。” 太后看向高热中的淮渊,为了给他一个好前程,也为了守住西溱的江山,终是心下一横。 · 南宫。 从西溱回来的使臣一刻不歇地进了亲德殿。 他跪在地上,对国君禀道:“明后已经收下陛下送去的生辰礼,他很喜欢。” 一身玄色龙袍的帝王安坐在龙椅上,左手把玩着南国的虎符。 帝王的气势压人,使臣甚至不敢把头抬得太高,只听头顶传来一道隐匿着舒心的话语: “他喜欢就好。” 使臣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这三年总是阴晴不定,朝野上下噤若寒蝉,他一个外交小官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每来亲德殿听国君示下,都担心自己人头不保。 稀奇的是,只要他是从西溱出使回来,皇帝总是心情不错。 皇帝问:“明后这一年过得如何?” 这是个很不讲道理的问题,敌国皇后这一年过得如何,能是他一个使臣见一面就能知道的事儿? 不过有了前两年的教训,使臣已经摸出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正确思路。 他如实禀道:“微臣所见,明后气色上佳,光采照人,身边有三两心腹仔细伺候,较之前两年,西溱朝野对明后执政一事已少有微词,这一年,应当也是事事顺心。” “这便好。”面具下的帝王将喜怒藏得毫无痕迹。 使臣只能从语气起伏中揣测几分圣意,猜测皇帝大抵是开心的。 南国上下都清楚,国君对明飞卿这个人是势在必得,几年前明飞卿还是个战俘时,国君用尽各种磨人的手段都没有讨得半点好,最后巴巴地把人送回西溱,为了见他一面又特意亲自出使西溱,回来时得了明飞卿赠的一枚玉佩,便视若珍宝,日日握在手里,哪怕中毒生病性情大变也不曾把那枚玉佩扔下。 如今明飞卿给西溱的皇帝守寡,国君又动起心思来也实属正常,只不过换了个温和的手段,改为年年送生辰礼示好,也不知是不是被明飞卿蛊住了,他竟一改从前多情好色的本性,前两年居然还遣散了后宫。 南国朝野偶有大臣规劝此举不妥,但也没招致太大的舆论反对。 因为耶律南炙招惹明飞卿太正常了。 正常到这些举动换了淮瑾来做,都没人起疑过。 知道飞卿过得好,淮子玉心中安宁,他让使臣退下后,又屏退了身边的随从,独自进了内殿。 亲德殿内殿,是耶律南炙的寝殿。 内殿的奢华自不用提。 层叠的织金缚影纱下,挂着几十幅画像,画像上的人,或是赏花,或是执笔,神态优雅从容,举止灵动似真人,面容更是美如谪仙降世。 几十幅画画的都是一个人——明飞卿。 淮瑾当年看到这些画像时,才知耶律南炙对明飞卿已经痴狂到了要日日看着他的画像才能入睡的地步。 震惊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腔,但他没有撕下这些画像,一是为了不惹人怀疑,二则,在跟明飞卿分离仅仅三个月后,他竟也开始借画思人。 之后整整三年,他把寝殿内所有的画像都换成了自己画的飞卿。 如此夜夜看着入睡,熬过一千多个日夜。 第59章 假国君 淮瑾拿起画笔,用心勾勒明飞卿拈花的细节。 太监进来禀道:“陛下,秦太师求见。” 淮瑾眼也不抬:“让他进殿来。” 秦兆步入内殿,已经对这些画像司空见惯,他老老实实地给座上的假国君行了一礼。 淮子玉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专注在画上:“楚澜何时能交出另一半虎符?” 秦兆依旧跪着,忧虑道:“楚澜怕是察觉出什么,不愿班师回朝,如今20万大军握在他手,若他生出异心,只怕...” 事到如今,南国上下只有楚澜令淮瑾头疼。 此人对皇室极为忠诚,有胆有谋又有兵权在手,极难把控。 这三年淮瑾收拢了南国朝野大半人心,如今只要再把楚澜手中的那一半虎符收回,整个南国就都在淮子玉的鼓掌之中了。 淮瑾描着画上明飞卿的眉眼,语调淡淡:“既然他起了疑心,不能再留了。” 秦兆犹豫道:“可他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如果杀了他......” 淮瑾打断他的话:“将才的前提是他能为孤所用,如今既已生出二心,就只是块该被铲除的绊脚石,孤没理由姑息养一个逆臣,阻碍统一大业。” 秦兆低头:“微臣...明白了。” 南国北边边境。 副将从军营外围抓住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亮出宫中通行令牌,自证自己是南宫亲德殿的宫人。 这太监被送进主帅营帐,摊开一本帝王起居录,跟楚澜告密说:“现在皇宫里掌权的那位根本不是耶律南炙,他是个冒牌货!奴才在亲德殿服侍多年,陛下有哪些喜好奴才一清二楚,而现在那位,全然是颠倒着来。” 第109页 楚澜摊开起居录,发现如今的“耶律南炙”和三年前那个相比,确实有诸多差别,小到饮食不再重口嗜辣,大到一改好色本性遣散后宫,从不让人近身侍候,从未在人前摘下银面具,先前和他亲近的几位太医宫嫔都在过去三年间被各种理由灭口,耶律皇室的人也近乎被他大义灭亲诛杀殆尽。 楚澜早就有所怀疑,这三年,耶律南炙看似是因为中毒而改了性情,其实处处都不对劲。 双胞胎兄弟站在一块儿尚且能被熟识的人一眼看出差别,更何况这个假冒国君之人只是依靠面具来骗过众人呢? 有了这本起居录,楚澜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太监又说:“奴才可以确定,真国君被假国君囚禁在宫里!大将军一定要回京救陛下于水火啊!” 在此之前,楚澜就动过起兵逼宫揭穿假国君的心思。 现今手握人证物证,他自认时机已到,当即用虎符发兵,直逼国都。 次日早朝时,军队便将南宫围得水泄不通。 楚澜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踏入朝堂,目光正对龙椅上的“耶律南炙”。 淮瑾泰然自若,像在看一出戏。 见楚澜带兵刃上殿,还不行礼,秦兆上前一步指责道:“楚将军在边境待久了,连君臣之礼都忘了吗?” 楚澜冷笑一声:“君臣之礼?龙椅上并非真正的国君,我自然不必当一个冒牌货的臣子!” 百官窸窸窣窣地骚动起来。 “耶律南炙”握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居高临下道:“看来大将军不想当臣子,想篡位当君主了?” 楚澜怒极反笑:“你还在扭曲事实,你根本就不是耶律...唔!” 他忽然喉咙发紧,脑中轰鸣,眼前所见之物变得模糊起来。 龙椅上的国君冷笑一声,反问:“不是什么?不是你心中的明君?这三年,南国在孤的治理下四海升平,瘟疫消除,百姓安居乐业,满朝文武谁有不服?” 百官跪地俯首,无人敢反驳。 他们大抵能猜到龙椅上的国君并非耶律南炙本人。 但从前耶律南炙当政时,南国天灾人祸不断,耶律南炙中毒后性情大变,诛杀了不少老臣忠臣,寒了整个朝野的心。 如今这位真假难辨的国君,不曾妄动杀刑,不曾贪恋美色强夺臣子之妻,不曾将杀戮视为消遣的游戏,更不曾随心所欲地诛杀无辜臣子。 南国需要的是位讲理的仁德之君。 只要这位是个仁君,是不是耶律南炙根本不重要。 相反,如果这位真是耶律南炙,恐怕这个朝堂上有一半的人都会在过去三年身家性命不保。 纵然他阴晴不定,却不会滥杀无辜,能在公理与人心之间做到微妙的平衡。 南国上下都贪图这种安逸,无人愿意站在楚澜那边,去为生死不明的“耶律南炙”尽愚忠。 楚澜捂住脖颈,呼吸困难。 他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脑中闪过发兵前的一幕,他的副将递过来一碗酒。 楚澜眼前发黑,连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都背叛了他。 他喉咙剧痛,无法发出声音,在剧烈的耳鸣中隐约听到国君给他定罪: “大将无召,不得回京。楚澜,你今日擅自带兵逼宫,已罪犯谋逆,在朝堂上妖言惑众,污蔑君主,该诛九族。” “孤看在你曾为南国立下汗马功劳,从轻发落,剥楚氏勋爵之位,全族流放北地!” 圣谕掷地有声,无人为楚大将军鸣不平。 楚澜中毒脱力,跪倒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另一半虎符被他最信任的副将上呈到国君手中。 而那个跑到边境告状的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国君身边的近身侍从。 他恍然,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削他兵权的圈套! 流放那日,天降大雪。 楚澜双手双脚都被戴上沉重的镣铐,路过皇城郊外的亭子时,他看到脸戴银面具的国君亲自来送他。 楚澜盯着他的面具,声音虚弱沙哑:“胜败已定,你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究竟输给了谁。” 国君勾唇一笑,抬手摘下了银面具。 楚澜的双眸渐渐睁大,最后刻满不可置信。 “你...你没死?!!怎么可能!?” 楚澜一直以为夺位篡权之人至少该是南国皇室中人,他死都想不到居然会是淮瑾! 那个本应死在悬崖下,或者葬身兽口的淮子玉! “看来孤把楚将军吓得不轻啊。”淮瑾抬手理了理楚澜的衣襟,惋惜不已,“可惜,可惜你不愿效忠孤,否则孤怎么舍得将你这样的将才毒到半废啊?” 楚澜胸中郁结,脊背生寒。 南国皇宫居然被敌国君主鸠占鹊巢三年之久,没有人意识到这三年统治他们的其实是西溱国君,更可怕的是,南国上下,居然对这个假国君心生爱戴与忠诚之心! 难怪这三年,所有政令都在向中央收紧权力。 这一切都是淮子玉蓄意为之,事到如今,关乎南国生死存亡的军事枢纽竟尽数握在敌国君主之手! 意识到这个绝望的事实,楚澜如遭晴天霹雳。 他看向四周,尽是淮瑾收拢的心腹,其中为首的竟是备受南国人敬重的秦太师! 而他的身后,只有即将被流放的楚家人。 第110页 楚夫人身怀六甲,脚上还要被戴上镣铐。 楚澜身上的毒不致命,却足以让他半废,加上兵权爵位被剥,就算知道李代桃僵鸠占鹊巢的是淮子玉,他已无力回天! 淮瑾扫了一眼楚夫人,对楚澜道:“其实孤本想诛你九族,以绝后患,不过六七年前,有人算了一卦,说日后淮氏的兴盛长久,与你南地楚氏紧密关联,孤也不知是怎么个关联法,儿孙自有儿孙福,孤能做的,就是不赶尽杀绝,说不定,以后还能结个亲家呢?” 这一卦是张岐算的。 楚澜只觉得荒诞可笑:“你竟还信这个?!” 淮瑾笑道:“为何不信?天命告诉孤,日后溱地必将统一于我手。孤要你活着看到这一天,就像你明知南国上下被孤耍得团团转,却还要看着他们对孤山呼万岁一样!” 楚澜愤恨又无力,哇地吐出一口血。 淮瑾睥睨着楚澜的狼狈可怜之态,一如他当年杀耶律南炙。 第60章 父慈子孝 溱宫合阳殿。 秦冉将淮渊这几日的脉案递到明飞卿面前。 明飞卿接过脉案,仔细翻看起来。 秦冉说:“太子殿下退热之后就无碍了,其实那只是寻常皮外伤,这两日都已经结痂了。君后不必担心。” “我那日是气急了,下手没个轻重。”明飞卿很自责,“五岁的小孩能懂什么是非对错,是我太苛刻了。” 秦冉开解说:“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何来苛刻一说?太子有您这样的父君教导,本就是他的福气。” 明飞卿淡笑:“不必说这些奉承的话。” 秦冉真诚地道:“微臣所言,句句真心。” 明飞卿合上脉案,叹了口气:“太后怨我打了淮渊,不肯让我去看孩子,我只能麻烦你跑这一趟,现在看他恢复得好,我便放心了,方才看药方中有好几味苦药...细春,你去取些奶酥玉露团,送去东宫,阿渊会喜欢的。” 细春笑着应下,退出了合阳殿。 秦冉听此言,忍不住说:“微臣斗胆妄言,太后不该不让您去东宫。” 明飞卿如今是西溱的最高当权者,形同副帝。 边境几十万兵马他都能随心所欲地调动,本不必对一个寿康宫让步。 “太后舐犊情深,我能理解。”明飞卿翻起奏折,淡声道,“但过分溺爱,只会毁了阿渊,待我忙完这一阵,会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管教。” 天青这时进来禀说:“君后,闻恒,闻安两位将军在殿外求见。” 秦冉一听,自觉拿了脉案告退。 近日北游不太平,明飞卿不得不花些心思在北边边境。 调兵遣将是机密要事,更要动用虎符,明飞卿从书架密格中取出背刻金字的虎符,同玉玺放在一起。 闻家两兄弟进殿后,天青自觉去关上门窗。 合阳殿内的风声便飞不出去。 · 东宫。 细春捧着一盒奶酥玉露团在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太后身边的齐顺才出来接过甜点。 细春想顺便去看一眼太子,齐顺却抬手拦住了她:“殿下已经睡下,细春姑姑不方便进去了。” 齐顺是宫里的老人,细春也要敬他几分,便客客气气地问:“我代君后看殿下一眼也不成?” 齐顺:“就算是君后本人来了,太后也不会让他进东宫半步的。” 细春:“.......” 她克制着没有顶嘴,转身带人离开。 两个小宫女都看不下去,等走远了低声嘀咕道:“太后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另一个宫女说:“当初先帝还在时,寿康宫是夹紧了尾巴做人,如今...他们就是欺负君后好脾气!” 细春转头低呵了一句:“慎言。” 实则她心里也气不过,君后如今能做得了整个西溱的主,还进不了东宫半步? 若是先帝在,太后只怕连寿康宫都不敢出! 她纵有千万个道理,却也没在齐顺面前分辨,怕的是给明飞卿惹麻烦。 朝政如山一般压在明飞卿身上,细春可不想再添乱,总是能忍则忍。 齐顺将奶酥玉露团送进了东宫内殿。 淮渊已经退烧,能坐着喝药了。 齐顺进殿时,淮渊正被药苦得龇牙咧嘴,这时他瞧见太监手里捧着的奶酥玉露团,当即得救一般眼睛一亮,跳下床去抓甜糕吃。 太后放下药碗,急道:“慢些吧!小祖宗!” 淮渊拿起一朵奶香四溢的玉露团,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奶甜驱散了药苦,他吃了一朵又一朵。 太后见他喜欢,也跟着高兴,问齐顺:“是谁有这份心思?” 不等太监回答,淮渊抢说:“一定是父君!父君知道渊儿最爱吃这个!” 太后脸上的笑淡了淡,却还是笑着的:“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淮渊吃得满嘴香甜,又跑过去穿鞋,太后看他着急忙慌的,便问他要去做什么。 淮渊奶声奶气道:“渊儿不懂事惹父君生气了,渊儿要去跟父君道歉!” 太后一听,抱住淮渊:“阿渊,你以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帝王是不会犯错的,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哪怕是你父君,他都没资格听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明白吗?” 淮渊天真地道:“可父君教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111页 太后:“你何错之有?况且他都罚过你了,你不必再认错了。” 淮渊懵懂地听着皇祖母的教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太后见他很愿意听自己的教导,心中满足,转念想起三皇子一事,她看了一眼齐顺。 齐顺上前低声道:“北边边境不安稳,这几日都在调兵,虎符也是放在合阳殿内的。”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只要让太子殿下去君后身边看一看...就能事半功倍。” 虎符和玉玺不可能轻易示人,能进合阳殿议事的,都是淮瑾留给明飞卿的心腹,对明后忠诚不二,太后没法从这些人口中获知玉玺和虎符的安放位置,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到淮渊身上。 她将淮渊搂到怀里,说:“既然他拿了玉露团来向你赔罪,阿渊大人有大量,原谅你父君就是,你不是说想去看看他吗?现在祖母允许你去。” 淮渊一脸喜悦,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父君身边,不过被太后拽住了:“阿渊,你父君手上,有一件玄黑色的小老虎还有一块玉龙,你可见过?” 淮渊努力回想,天真地答:“小老虎我没看见,但小龙一直放在父君手边,父君说那个叫...”他顿了顿,想起来了,“那叫玉玺!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东西!” 太后点点头:“是了,不过比玉玺更厉害的,是一只小老虎。” 玉玺只能推行政令,而虎符却可以号令三军。 如果要让东边十二城给三皇子放行,那道假圣旨上必须加盖虎符印。 太后编了个谎哄淮渊说:“这两样东西都十分重要,祖母怕你父君日理万机,把它们弄丢了。” 淮渊被吓住了:“那可怎么办呀!东西丢了父君一定会着急的!” 太后顺势说:“祖母可以替他留心着。阿渊只要告诉祖母,这两样东西被放在何处就行。” 淮渊:“那阿渊去问问父君?” 太后正色道:“不能问!你要悄悄地留意。” 淮渊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 合阳殿内。 明飞卿正与闻恒商议北游叛乱一事。 闻恒:“北游十二个部落陷入混战,随时可能波及到北边边境,与北游接壤的六城百姓日夜难安。” 明飞卿双眉颦蹙:“北游一向不安分,淮瑾在的时候还能震慑几分,所谓内部混战,安知不是掩人耳目,指不定哪一日就用混战的借口攻打我国边城。” 闻恒忧愁道:“君后所言极是,北游是草原部落,人人都会骑马射箭,必要时候全民皆兵,倘若他们真对边境动了心思,只怕边境十万兵马会有些吃力啊。” 明飞卿执笔写下调兵的圣旨:“再拨二十万去北地镇守,由闻安领兵。” 闻安受宠若惊,立刻上前拱手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闻恒却想着另一层:“这二十万精锐如果去了北边,皇城四周的守卫又会减弱一半,万一有内乱,国都会陷入被动境地,不如将南边二十万兵马调回些许?” 南边二十万军队的统帅是西溱最强战将宋百,可南国这三年很是安分,西溱上下都有些放松警惕,觉得北边边境更需要宋百这样的大将坐镇。大可把闻安和宋百对换。 明飞卿却直接驳斥回去:“不可,南边二十万和宋百一个都不能调。” 这二十万是留给淮瑾的后路,有朝一日两国兼并,西溱必须有个接应的军队。 宋百是少数几个知道南国国君是淮瑾的人。 除非皇城危急,他绝不能轻易被调动。 明飞卿写完圣旨,拿起玉玺在右下角盖章:“当年淮瑾排兵时就已经将皇城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东西南北十二城的军队都可算作皇城守卫,只要没有圣旨下达,没有哪一支叛军有本事攻到皇城来。” 西溱的排兵布局像一个八卦图,东西南北十二城的军队辐射皇城所有方向,皇城处于被保护的中心位置,从四面八方击溃西溱所有城池的守卫才可能攻打到皇城。 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能给西溱造成实质威胁的只有南国,如今南国休战,北游之流虽是个隐患,却还不够格被视为对手。 就连大军班师回朝都得有通行圣旨做凭证,十二城才可能放行。无召强行回京的军队,可直接当叛军诛杀。 淮瑾人不在明飞卿身边,却未雨绸缪地给明飞卿留下了一个固若金汤无懈可击的西溱。 闻恒清楚那十二城的守将也都是可信之人:“先帝考虑周全,是微臣杞人忧天了。” 明飞卿正要拿起虎符,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下意识要把虎符藏进抽屉,却见推门进来的是淮渊。 小小一个人儿在门缝里怯懦地望向明飞卿。 明飞卿放松下来,把虎符放到桌上,抬手止住殿外要阻拦的天青。 他亲自过去给淮渊开了殿门。 淮渊站在殿外,不敢踏进来。 他局促地问:“父君还...还喜欢阿渊吗?” 明飞卿抓过阿渊的手仔细看,见上头已经结痂无碍,放心许多,他摸摸淮渊的头:“傻孩子,父君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淮渊眼里含着一汪泪,扑进明飞卿怀里,也不说话,就蹭在他的肩膀上。 明飞卿抱着他,温言柔语地说:“那日是父君不好,下手重了。” 淮渊一边流泪一边摇头:“......儿臣知错了。” 第112页 就算曾祖母说他没有错,淮渊只要一看见明飞卿,便知自己就是错了。 他怎么能惹这么好的父君生气呢? 殿内的闻家两兄弟见此一幕,笑而不语,并不出声打扰。 哄了好一会儿,淮渊终于止住了眼泪。 他很懂事地说:“儿臣不打扰父君了。” 明飞卿看他眼睛哭得通红,实在是心疼,转念想起太后那日说的话,便拉住淮渊道:“无妨,总有一日你要独自处理这些国事,现在在父君身边听一听也有好处。” 他牵着淮渊走到书桌旁,天青搬了把小椅子给淮渊坐。 淮渊就坐在明飞卿身边,懵懵懂懂地听他们商讨国事军事。 他虽不能全懂,却听得很认真。 大抵知道有个叫北游的国家在给父君惹麻烦,他暗暗下定决心,等长大了就把北游按在地上打,把北游部落的王抓到父君面前磕头赔罪! 不知不觉,落日余晖撒入合阳殿。 明飞卿将盖了虎符印的两道调兵圣旨交给闻恒和闻安,待两人离殿后,明飞卿也不避讳淮渊,把虎符和玉玺分别放进了书架的暗格之中。 淮渊想起曾祖母的话,特意悄悄留意了。 明飞卿牵过淮渊,带着他走在合阳殿外的走廊上:“今晚父君陪你用膳。” 淮渊开心地凑过去亲了亲父君的脸颊,他能看出明飞卿脸上的疲倦。 他很希望能为父君分忧。 所以当晚就把玉玺和虎符的暗格位置告诉了太后,希望太后能替父君好好看管小龙和小老虎。 六日后,一道圣旨传入东边十二城,命守卫为三皇子放行。 守城军虽然不知明后为何忽然饶了三皇子,但圣旨上的玉玺和虎符印千真万确。 于是十二道关卡为三皇子淮启而开。 淮启领着十万大军畅通无阻地通往皇城。 银色铠甲下的士兵,有大半是粗犷的蛮夷长相。 淮启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城,眼眸晦暗,咬牙道:“五年了,父皇驾崩我都没能回京送一程。” 他捏着手里仿着明飞卿字迹的假圣旨,忽而眉梢飞扬,邪笑起来: “皇弟的江山和发妻,都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第61章 兄友弟恭 浓重的夜幕下,蹿起星火点点。 皇城守卫军起先以为是郊外林子起火,直到那些火光由点及面,铺满整个森林,像浪潮一样像皇城扑来! “糟了.......糟了!!”守卫军副将意识到危机,倒退两步,抓起鼓槌,猛烈敲击战鼓:“有敌袭!有不明来路的敌袭!!” 整座城楼的守卫军应声而动,全副武装备战。 他们反应得足够快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利箭破空而出,鼓声立刻休止,副将太阳穴被箭羽穿孔而过,倒地抽搐而亡。 城楼下,被大军拥护的淮启对着城楼上的守卫军统领高声道:“本王回京,让明后亲自来迎!!” 守卫军统领并未接到宫里的旨意,他厉声道:“无召回京,视为谋反!!三殿下,得罪了!!” 城楼上的箭驽连发数百利箭,叛军迎着箭雨发动攻城。 登时火光喷溅,杀声四起。 叛军飞檐走壁,杀上城楼,交手过程中,守卫军明显不敌,这群叛军力大无穷,手上的武器竟是北蛮的弯刀! 他们长相粗犷,骨架巨大,有北伐经验的守卫军统领惊诧不已——这分明是北游的军队! 三皇子居然串通北游,引狼入室,带着敌国的军队打入母国国都! 统领惊恐之下,被叛军钻了空子,腹部捅出一把弯刀,血洒城楼战鼓。 · 新梧宫。 明飞卿正哄淮渊睡觉,殿外忽然一阵骚动,门在没有任何通传的情况下被撞开。 浑身是伤的守卫小兵近乎是摔进内殿的。 “君后!三皇子造反!你快逃!” 小兵话说到一半,一把刀横飞着插入他的背部,他呕出一口血,倒地没动静了。 淮渊眼见此幕,吓得大哭出声。 明飞卿捂住他的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殿外忽然传进一道陌生又嚣张的声音: “吵死了。” 一身黑亮铠甲的淮启信步踏入内殿,他用手抠着耳朵,对淮渊的哭声极为不耐烦。 明飞卿一怔,怀疑自己看错了眼。 他对淮启的长相并不熟悉。 只记得淮瑾当年和他说过,三皇子为了逃脱罪责,曾带兵西逃,后来被当做叛军擒拿而下,打斗之中,脖颈与左脸颊被划了一个刀口,险些丧命。 明飞卿看向来人,他左边脖子连着脸的位置,确实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令他那张尚算英俊的脸变得扭曲丑陋。 “你在看什么?”淮启上手捏住了明飞卿的下巴,故意偏头把这道疤露给明飞卿看,“你对这道疤很好奇?如果不是淮瑾,本王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疤?” 明飞卿戒备地看向他的身后——他不知道淮启是怎么攻进皇城的,这么大规模的行军,按理说在出边城的时候宫里就应该听到消息了。 “别看啦,皇宫都被本王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前两日北游叛乱,你调了二十万军队去北边边境,如今这皇城几乎空空如也,守卫军能凑得出八万人吗?” 第113页 明飞卿扫了一眼殿内的士兵,果然都是明显的游牧民族长相,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你跟北游串通,调虎离山?!” 淮启欣赏地夸赞:“明后真聪明,不过现在才反应过来,有些晚了。” 明飞卿:“......”调兵的机密都能被出卖到淮启耳边,他心中寒凉不已。 “你一定很好奇,本王是怎么越过东边十二城的守卫来到你面前的。” 淮启从怀里掏出一枚玄黑色背部刻金的虎符来,明飞卿双目大睁:“虎符怎么会在你手上?!” 淮启邪笑,看向正在哭的淮渊:“该问这个小杂种啊。他不仅帮着太后偷出了虎符,连玉玺都落入本王手里啦,合阳殿书架第二个暗格里的虎符是个赝品,你处理完北游的事,就没再拿过虎符吧?” 明飞卿又惊又怒,他大抵猜到了,太后利用淮渊拟了一道假圣旨骗过了东边十二城,让淮启畅通无阻地直达皇城,东边十二城因为这道假圣旨甚至都没派人来告知宫里他们给淮启放行了。 隐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他面上还算淡定:“你把寿康宫怎么样了?” 太后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她有这个本事派人把虎符和玉玺盗走,但她不至于傻到把这两样东西交到淮启手中。 “本王进宫第一件事,自然是从那老妇手中抢过这两样至宝。皇祖母啊,真是老糊涂了,我骗她说,只要我回京,立刻就辅佐淮渊登基,她就信了!” 淮启大笑起来,似乎在嘲笑太后的天真与愚蠢,笑着笑着,他的脸上又变得无比狰狞:“这皇位本该是我的,淮瑾那个短命的抢了也就罢了,淮渊一个杂种也配做太子?明飞卿,你真是仁慈啊,把一只白眼狼当亲儿子抚养,可知这祖孙二人合起伙在背后算计你啊?” 明飞卿:“......” 淮渊还在哭,明飞卿对这孩子一向很有耐心,如今却觉得,他哭得好聒噪。 淮启笑够了,忽而伸出手,疼惜地摸上明飞卿的脸颊:“当年遥遥一见,就让我思之如狂。淮子玉用过的东西,本王看得上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位,一个便是你了。” 明飞卿一阵恶寒,甩开了淮启的手,淮启并不恼怒,只拍了拍手,殿外的叛军便押进来一个人。 明飞卿一见,脸色剧变:“你敢动她,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淮启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稍一抬手,叛军就把弯刀架在了苏秋脖子上。 明飞卿不可控制地回想起前世母亲死去的一幕幕,他呼吸不稳,痛苦地捂住额头。 苏秋担忧不已:“飞卿,你别管娘了!” 明飞卿生怕娘亲为了自己不被威胁而去撞刀口,当即示软妥协:“你别动我娘,你想要什么,我都会...都会配合你的。” 淮启满意地点点头,抬手让叛军押走了苏秋,明飞卿登时紧张不已,淮启牵过他的手,温柔地摸了摸:“你放心,本王不会动你母亲的,她会被送回景华宫,一切如旧,本王这么做,只是提醒你,不要太任性。” 淮启一愣:“哟,明后都吓哭了?” 他抬手,接住明飞卿眼角滑落的一颗泪——一颗惊慌之下掉出的泪珠。 明飞卿眼尾通红,愤恨无力地瞪着淮启。 淮启笑道:“会生气的美人,更加赏心悦目了。” 他再想靠近,明飞卿立刻厌恶地避开,淮启也不生气:“别怕,本王会好好爱你的。” 明飞卿冷声提醒他:“上一个说爱我的人,已经死无全尸了。” 他说的是耶律南炙,淮启却以为是淮子玉。 他笑着道:“我知道你是紫微星,我父皇忌惮你的帝星命格,最后暴毙而死,淮子玉苛待过你,短命而亡,前车之鉴累累,本王绝不会步他们的后尘。” 他把天青和细春二人毫发无损地放回明飞卿身边,细春是个弱女子,而天青长得就不太聪明,淮启自然不用防着这两人。 明飞卿从未跟淮启打过交道,一时摸不准他的行事风格,见他没有伤害自己的身边人,才稍稍放心,忽然,淮启箭步冲到床榻边,拎起哭得快脱力的淮渊。 明飞卿还未反应过来,淮启把淮渊高高拎起,猛地摔到地上,砰地一声闷响,砸得在场所有人心头一跳! 淮渊落地后,再哭不出声了。 淮启拔出随身的佩刀,竟想直接要了淮渊的命! “住手!” 明飞卿冲到淮渊身前,厉声阻止。 “你袒护一只白眼狼啊?”淮启不解地问。 明飞卿知道他的心思,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以为杀了太子,就轮得到你坐皇位吗?淮启,荼州十万百姓在天上看着你呢!西溱上下不会忘了你曾犯下的大错!你如今得了虎符玉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我得提醒你,得江山易,守江山难!自古不得民心的君主,没有一个能有长久之相!你以为你今日杀的只是淮渊?你在断你自己的后路!” 殿内忽然归于寂静,静得能听见淮渊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明飞卿强装镇定,他睡前都会喝调养身体的药,这些药熏得他头晕脑胀,本该立刻睡下,今晚却不得不强撑着和淮启对峙。 他的手心都在冒冷汗,却不能露一丝的怯意。 荼州十万百姓的命血淋淋地提醒他,淮子玉的这些皇兄个个都是没人性的。 第114页 此刻他如果露怯,淮渊一定会死。 淮启脸色阴沉,眸底晦暗,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忽而低头,笑了一声:“好吧,本王愿意听紫微星的话。” 明飞卿:“.......” 他看到淮启收回了刀,紧绷的一根弦才松断下来,脸上的血色已经褪了大半,看着随时会晕过去。 淮启从地上拎起淮渊,只见淮渊满脸是血,眼睛紧闭着。 明飞卿到底是心疼的,他对淮启道:“给淮渊找太医治伤!” 语气不容置喙。 淮启把淮渊扔给副将,转身看着明飞卿憔悴的脸色:“我看还是给明后请个太医看看吧。” 他戏谑道:“你这副样子,淮子玉看到了该多心疼,啊,我忘了,他死了,本王该尊称皇弟一声先帝啊。” 明飞卿:“.........” 第62章 滚回来 天光乍亮时,淮启穿过百官的注目,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龙椅。 殿内群臣心有不服,却不得不低头称臣——昨夜,淮启的人劫持了所有重臣的亲眷作为人质。 连武将家中都难以幸免。 在亲眼看到淮启之前,没有人相信边境的三皇子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打入国都,这种概率就跟先帝死而复生一样小,因为没人敢信,所以被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 连闻恒都束手无策,手中有兵,却不敢轻易调动,他的父母都被淮启的人控制,他甚至庆幸前两日闻安带兵去了北地,逃过一劫。 如今整座国都,都覆盖在淮启的大掌之下,他的野心昭然若揭。 “西溱三年无君,本王作为淮氏纯血儿孙,特意回京继承皇位。”他说得冠冕堂皇正义凛然。 站在文臣之首的贺兰齐低眉顺眼,言语却带着刺:“启禀王爷,先帝曾有遗旨明示天下,淮渊为储君,待他明事理之后,可继承皇位,在此之前,西溱上下需以明君后为尊。” 淮启俯视着贺兰齐,见他虽为了亲眷弯腰低头,却明显不服。 贺兰齐是被明飞卿提拔为丞相的,年纪轻轻就位居人臣,实力胆识不容小觑。 淮启笃信星象玄学,只要是紫微星看重欣赏之人,他都愿意以礼待之,于是强压着杀意与戾气,和和气气地说瞎话: “丞相怕是不知,就在昨夜,寿康宫为了让淮渊继位居然偷盗玉玺虎符,害得明后受惊病倒,幸而本王回宫解围,夺回了玉玺与虎符,救下了明后。” 他一抬手,便有两个心腹各自捧着玉玺和虎符进殿。 朝臣见此,立刻骚动议论起来。 大家都知道三皇子在说谎,这谎言半真半假,有些人选择相信,有些人则嗤之以鼻。 淮启又说:“太后觊觎虎符玉玺,试图扶持淮渊做傀儡皇帝,以此牝鸡司晨,祸乱朝政,本王岂能姑息?这一切的祸根都是因为淮渊这个太子。” 他冷笑一声,“他本就不是纯正的皇族血脉,没资格做储君,本王就替先帝做主,废了淮渊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落,一位太监当真宣读起废太子的圣旨来,念完之后,又将圣旨上的玉玺印展示给殿内众人看。 百官:“............” 闻恒上前一步,高声问:“废太子一事,明后可知情?明后是先帝的发妻,就算三殿下今日登基称帝,也该敬重明后,不能说殿下得到了玉玺,就敢这样擅自做主。” 淮启:“明后对淮渊失望至极,废太子一事,他自然是知情且许可的。” 闻恒:“既然如此,王爷不如让明君后亲自出来主持朝政,他若真想废太子,应当不用让王爷代为宣告!” 淮启意味不明地盯着闻恒,皮笑肉不笑:“明后身体不适,不宜操劳,不仅废太子一件事,日后西溱的朝政,本王都会代劳,本王也会代先帝,好好爱护他的皇后。” 最后一句话的暧昧之意呼之欲出,朝中忠于淮瑾的那批臣子敢怒不敢言。 朝堂上的事被秦冉带进了新梧宫。 如今能在宫里自由行走的人不多,秦冉也是被那群蛮夷士兵重重过问后才得以踏入新梧宫。 他一边为明飞卿把脉,一边通风报信:“他不仅废了太子,还把太后此前联络的那批官员全部革职处死,是要对太后的党羽赶尽杀绝。” 明飞卿丝毫不意外:“淮启想自己称帝,太后只是他的垫脚石,如今他顺利回宫,这垫脚石就成了绊脚石,自然要除之而后快的。” 秦冉:“方才寿康宫的人急匆匆地去太医院请人,说太后听闻废太子一事,当场气得吐血。” 明飞卿眼底毫无波澜:“我自身难保,救不了她。” 天青在一旁义愤填膺:“她有什么好救的!尽会害人!” 明飞卿扶着滚烫的额头,似乎累极了。 秦冉切完脉,劝道:“君后的身体是该好好调养了,此番变故往好处想,你也能休息休息,那些朝政都扔给三皇子处理就是。” 明飞卿苦笑道:“说到底,这是他们淮氏的江山,我操什么心啊?这皇室就没一个正常人,我实在是累了。” 他掩唇咳了两声,细春连忙递来一杯温水,细心地替明飞卿拍着背。 秦冉奋笔疾书地写好药方,交给天青,对明飞卿叮嘱道:“体弱之症若要除根,必得废些时日,殿下切记按时服药,不可劳心伤神。” 第115页 明飞卿点点头,答应下来。 秦冉知道眼下这个形势,要明飞卿不劳心伤神几乎不可能,他既开了治身体的药,也想医他的心病,他提起药箱道:“微臣替你去景华宫走一趟,便说你这里一切都好,让苏夫人宽心。” 明飞卿眼底亮了亮:“多谢你,秦冉。” 秦冉笑道:“明后折煞微臣了。” 待细春把秦冉送到门口,明飞卿忽然又问:“淮渊...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吧?” 秦冉转身道:“有些严重,但不会危及性命。” 明飞卿了然,没再多问。 秦冉前脚刚走,明蕊后脚就踏进了新梧宫。 明飞卿见到她来,微微一惊:“明蕊?你怎么进宫的?” 淮启控制了朝臣的亲眷,其中必定包括明府在内。 明蕊本是一脸焦急,见到明飞卿无碍后才放松下来,道:“那三皇子对明家人还算客气,我便大着胆子提出要进宫见你,他竟应允了,大哥,你没事吧?” 她担忧地看着明飞卿憔悴的病容。 明飞卿见到她来,心中稍宽:“我没事,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那就好,我生怕他对你不敬。”明蕊把宫外的变动说给他听,“昨夜皇城全是行军的动静,京中官员的家里,全部进驻了蛮夷的军队,那些武将人家,更是被包围了!” “今早我听管家说,李大人家的小姐,遭了那群蛮人的毒手。那群蛮子,昨夜趁乱,烧杀掳掠的恶事做了不少!”明蕊心有余悸,“我这辈子都想不到,蛮夷的军队居然能打到皇城来。” 西溱好歹是溱地的第二强国,北游之流最多进攻到边城就会被打压下去,何止是明蕊这样的年轻女孩,连那些年逾花甲见多识广的老人都被昨晚的阵仗吓破了胆,还以为西溱这就要亡国了! 明飞卿拍了拍明蕊的手背,安抚她:“淮启如果想称帝,就不会纵容军队再做出这些恶事,昨夜的乱象应当只是一时的,你...你别怕。” 他开解明蕊,实则自己揪心不已,说了两句话又咳起来。 明蕊忙扶着明飞卿坐下,她急得眼眶通红:“大哥,我该怎么帮你啊?我想帮帮你。” 明飞卿温柔地注视着明蕊,没忍心告诉她形势的艰难,想了想说:“眼下宫里比家里安全一些,你若想帮我,不如,先去景华宫,陪我娘住一段时间。” “淮瑾不在,我唯一的软肋便是娘亲,我倒不担心淮启会伤害她,只怕我娘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以为自己是个累赘,做出自戕这样的事......” 前世他没能为娘亲尽孝,这一世的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年又遭此变故,明飞卿愧疚不已,也深知苏秋爱子如命,一旦事态发酵,淮启难免要用苏秋做威胁,苏秋是不可能让明飞卿因为自己而受制于人的。 明飞卿怕就怕娘亲为了自己不被拖累而寻死。 明蕊性子有趣,善解人意,有她时时开解,苏秋也能想开些。 她二话不说:“好,我去景华宫陪着大娘子。” 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明飞卿触动不已:“三妹,你......” 毕竟明蕊的亲娘和亲哥哥在淮瑾手里都没有落得好下场。 明蕊垂眸道:“大哥恐怕还不知道,当年巫术一事,我娘亲也有参与,生辰八字非亲近之人不能得知,当日是她出卖了你的生辰八字,否则那些巫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明飞卿是知道的,他耐心地听明蕊说:“我兄长急功近利,如今疯疯癫癫,做不了坏事了,至于我娘...她是个刻薄的糊涂人,有那个下场,是应得的。我不会替她难过,也不想为了她去憎恨真心对我好的人。” 明蕊掉了眼泪:“从小到大,真正疼我爱我的只有大娘子和大哥,我想报答你们,也当是为娘亲和兄长赎罪。” 明飞卿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明蕊,你从未犯错,不需要为谁赎罪。” 明蕊深呼吸,抬手朝自己脸上扇风,待泪意消退,又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来:“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明飞卿感激地看着她,这时天青取了药进来,他让天青把药放下,带明蕊去景华宫。 二人走后,殿内只余下明飞卿一人。 药汁滚烫,烟雾萦绕在日光下。 明飞卿闻着药味,看着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蛮夷“护卫”,眉眼颦蹙。 皇城的守卫军,还余下八万,若能集结在一起,或许能与淮启的军队对抗。 但虎符不在手上,别说八万,八十个人他都不能调动。 况且在城中内战一定会波及无辜百姓,届时国都必定尸山血海。 要减少伤亡,得让外围城池的守将带兵从外往里攻。 可有那道假圣旨打掩护,恐怕西溱内外短时间内都不会知道皇城出了这番变故。 淮启不得民心,一定会用他手上的权力粉饰太平,以此维稳,此后慢慢蝉食西溱各城池的兵力,悄无声息地偷天换日。 要破此局,只能借力打力,借南国的兵来打淮启的蛮夷军队,平西溱的叛乱。 得想个法子,让南国知道西溱皇城出事了。 明飞卿摸着左手温润的蓝玉手镯。 目下唯一的得救之道,是让淮子玉滚回来救自己! 第63章 休夫 淮启废掉太子,无非是想离皇位更进一步。 第116页 他身犯重罪无召回京,又没有任何遗旨支撑,想名正言顺地登基,几乎不可能。 篡位的骂名淮启是背定了。 但他不慌不乱,等皇城事态稳固后,竟备齐三书六礼,大摇大摆地进了新梧宫。 明飞卿拧眉看着这些绑了红绸的喜庆厚礼:“你要做什么?” “明后,别怕。”淮启走上前,执过他的手,温柔道,“本王今日,是来求亲的。” 此言一出,新梧宫众人都惊住了——乱臣贼子居然向皇后求亲? 兄长求娶已故弟弟的发妻? 明飞卿如蒙羞辱,顺势抽了淮启一巴掌:“你做梦!” 淮启被扇歪了头,用舌头顶了顶作痛的左脸颊。 人人都以为他要发作,不想他竟低笑起来:“打是亲骂是爱,看来明后对本王也是有情的。” 明飞卿:“..................” 他曾经以为淮子玉是这个天下最厚脸皮之人,今日才知,这个淮启,才是集厚颜无耻之大全的存在!! 他不再跟淮启废话,转而看向天青:“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天青应声而动,淮启带来的人立刻拔出兵刃,把新梧宫的人都给震住了。 明飞卿气得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两步,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淮启疼惜地道:“淮子玉人都死了,你替他守了三年还不够,真打算守一辈子啊?他从前可没少做混账事,你忘了你的功名是怎么被移花接木到林霁头上的?还有南国那些事,但凡他是个人就不可能不膈应,明飞卿,你何苦啊?” 淮子玉是个混账,这一点不需要旁人来提醒。 明飞卿抬眸对上淮启的目光:“你求娶我,不过是为了那句‘得紫微星者得天下’,这跟当年的淮子玉又有什么区别?” 淮启噎了一下。 他确实是听说,有明飞卿在身边,许多事都会变得异常顺利,当年的淮瑾不就是靠着紫微星才从低谷逆天改命爬上皇位的吗? 如今他虽入主皇城,却不得人心,许多事情推进得异常坎坷,便想着将紫微星占为己有,好借他的命格来给自己的皇权铺路。 明飞卿看透了这一切:“你跟淮子玉,流着一样的血,坏心眼也是一样的。” 淮启并不反驳,笑了笑说:“既然是一样的,你就再嫁一次,本王会给你最盛大的婚礼,并且昭告天下,西溱易主,你明飞卿,依旧是无人可动摇的国后。” 明飞卿听到“昭告天下”四个字时,眉心微动——昭告天下,自然也包括南国在内。 他故作心动:“是吗?你能说到做到?” 淮启见他动摇,神色一喜:“自然!本王一诺千金,可不是淮子玉那样出尔反尔之人。” 明飞卿假意为难起来:“可你毕竟是淮瑾的兄长,而我还在为淮瑾守三年之丧,就这样成婚,一定会遭天下人非议,言语如刀,割在身上是会见血的,我是受惯了这些流言蜚语,可你是要当皇帝的,倘若百姓议论你乱伦背德,岂不是我害了你?” 他的目光温柔,眼波流转之间,淮启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他握紧明飞卿的手,深情道:“我总算知道皇弟为何对你情有独钟了......你竟如此为我着想,我怎么能陷你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呢?我早想好了,成婚之前,你去淮子玉的牌位前,烧一纸和离书,就算是断了跟他的关系。” 明飞卿:“.........”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做法?! “这...能算数吗?” “自然可以!”淮启笃定地说,“待本王称帝,本王说这和离算数它就算数!” 明飞卿干笑一声,心中盘算了一下,说:“和离只怕还不够,我怕天下人非议我与淮子玉藕断丝连,这样吧,我写一封休书烧过去,我休了淮瑾,断了跟他的情,安心做你的皇后,如何?” 淮启一愣,大笑起来:“明后,你总能给我惊喜!就这么办!”他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快意,“我要让淮瑾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拥抱住明飞卿,明飞卿配合着不再抗拒,佯装顺从。 休夫是不需要挑吉日的,第二天,淮启就把明飞卿带到了沐德宫。 沐德宫是西溱皇室宗祠,摆放着淮氏历任帝王的牌位。 明飞卿一眼看见淮子玉的牌位——虽然是假死,但场面戏做得很足,这牌位上的字还是明飞卿亲自写的。 淮启命人将淮瑾的牌位摆在了桌子的正中央,殿内两侧站满了朝中要员,一侧是忠心淮瑾的重臣,一侧是拥护淮启的蛮夷将领。 张岐被抓来做见证者。 宫变之后明飞卿第一次看见张岐,见他虽然全须全尾,外露的脖颈和手却多了几道鞭痕,脸色也不太好。 听细春说,淮启在前朝处置了不少宁折不屈的官员。 张岐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淮启没能拿捏到他的软肋,便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低头屈服,又顾及他是国师,总有几分用处,所以没下杀手。 张岐猝不及防撞上明飞卿的视线,苦涩一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明飞卿心中不好受。 淮启装模作样地给淮子玉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皇弟英年早逝,为兄悲伤不已,你的江山和皇后,为兄一定代为照顾,你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明飞卿:“............”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第117页 他瞧见张岐和闻恒等人几乎同步翻了个白眼。 淮启上完香,太监便呈上来一封休书。 休书不是明飞卿亲手所写,是淮启让礼部一位叛变的言官代拟的。 休书里自然是把淮子玉骂得一无是处——淮瑾的错处越多,淮启越能名正言顺地占有紫微星。 明飞卿扫了两眼休书的内容,看到“德薄位尊,好乱乐祸”这一行时,明飞卿就不再往下看了。 满纸荒唐,狗屁不通。 他不得不在这封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拿起休书,在淮子玉的牌位前将这封休书用烛火烧了。 淮启十分满意,他特地问张岐:“国师,先帝在泉下可能看到这封休书啊?” 张岐本不想作答,但他听说休夫是明飞卿提议的,虽然不知道君后有何打算,却也愿意配合,于是低眉顺眼道:“先帝泉下必定有知。” 淮启心情变得更好,大笑出声。 张岐心道:且不说淮瑾没死,就算淮瑾真地死透了,也能被这封休书气活过来! 待烧完休书,淮启当即令人去昭告天下。 他已经向北游那些亲近他的部落发去了大婚请帖。 明飞卿生怕这道旨意传不到南国,特意说:“婚帖也往南国送一份吧。” 淮启笑着搂过他,在他耳边亲昵道:“本王知道耶律狗贼对你的心思,放心,婚帖早就在送去南国的路上了。” 南国边境,军营。 十万大军正在操练,刀刃发寒,杀声震天。 两道旨意并一封婚帖送到了正在阅兵的国君手上。 一道旨意批淮瑾德行有亏,明后在皇室宗祠烧休书与之断绝关系。 另一道旨意则是昭告天下的婚书,淮启会在大婚之日继位称帝,立明飞卿为后。 两道圣旨都盖了玉玺,仿的还是明飞卿的字迹。 片刻后,众将士的操练声不约而同地微弱下去。 校阅台上的国君撕碎了婚帖,周身溢出冲天的杀气,把十万见过血的士兵吓到不敢出声。 第64章 没有人能威胁你 北游动乱,是个兼并的大好时机,淮瑾耐着性子没有发兵,是为了等西溱打好配合。 他和飞卿约定,倘若时机成熟,就以一道宣战书作为暗号。 三年之期不日将至,等来的却不是宣战书,而是一张休书!? 淮子玉脑袋嗡鸣,纵然第一眼就看出圣旨上的字迹不是明飞卿亲笔,他心头还是猛烈地跳了一下,生怕飞卿三年之后真不要自己了。 他撕了婚帖,合上情报,知道西溱一定出事了。 皇城被封锁了消息,所以他的探子只能探得这两道旨意和公开的婚帖。 事态应当很严重,否则飞卿不会兵行险招——所谓休夫和大婚,都只是把事情闹到南国皆知的手段而已。 只要事情传进南国,就一定能传到淮瑾耳中,就算旨意没有到达,专门送进南宫的婚帖又是另外一层保险。 这是飞卿在向他求救。 淮子玉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明飞卿身边,却身在南国边境,相隔千里之外。 他强行镇定下来,调取虎符,召来营中大将,下令道: “西溱皇城内乱,正是最好的作战时机,传令下去,点兵二十万,今夜突袭西溱边境!” 军令来得突然,南军大将一愣,立刻命人吹起集结的号角。 溱军哨兵发觉南国军营异动,立刻汇报至主帅营帐。 宋百也收到了那两道旨意。 旁人或许觉得明飞卿休掉先帝的举动荒唐大胆,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先帝在时,明后就看他不顺眼。 但宋百这群熟悉明飞卿之人,一下就能看出不对。 若明后真对淮瑾无情无义,何必替他苦守三年?又何必在三年前就秘密告知宋百,淮瑾身陷南国,有朝一日边境动兵,宋百及二十万将士必须无条件配合南国国君? 宋百沉吟:“皇城一定出事了。” 他转身回营帐,于暗格之中取出一枚玺印。 国玺只有一个,但玉玺可以有很多枚。 这枚玺印刻的是 “调令三军”,是从合阳殿书桌上直接取下的一枚玉玺。 它跳脱于国玺虎符之外,是明飞卿三年前就给淮子玉备下的 “钥匙”。 西溱各个城池将无条件为持玉玺之将领放行,必要时候,各城守城军将直接随持印大将进京勤王救驾。 南边边境二十万将士可以不听皇城调遣,只听命于帝后二人的圣谕。 这三年,该有的调度与安排都已做到尽善尽美,只等着君上带着南国军队踏过边境线了。 随军三年的天白激动不已:“元帅!看来就在今晚!!” 宋百握紧玺印,走出营帐,调令三军。 边境线夜风呼啸,寒冷肃杀,两方军马的火光星星点点,铺如漫天烟花的火点。 很快,大面积的火光默契地汇成一条银河,环绕包围西溱边境,壮美非常。 · 明日便是淮启的登基之日。 婚服一早送到了新梧宫。 绞金线的正红华服配以繁复奢华的头饰摆在明飞卿眼前。 来送衣服的嬷嬷是淮启从边境带回来的,大抵是没见过宫里这些好东西,对着簪子上的一颗明珠夸得天花乱坠:“这等珠子,我可真是第一次瞧见。” 第118页 她双眼放着精光,恨不得把这明珠吞吃入腹。 细春在一旁看不下去,上前隔开嬷嬷,和和气气地下逐客令:“殿下这边有我伺候着,嬷嬷把东西送到就行了,不送。” 嬷嬷打量了细春一眼,见一个小宫女都穿着上等的绫罗绸缎,头上还带着漂亮的珠花。 细春直视着她,伸出一只手掌朝门外指道:“嬷嬷,请。” 嬷嬷佯装要走,忽然一个转身,像猴子一样伸出手抓住了细春的头发,硬生生抢走她头上那朵珠花。 细春吓了一跳,捂着被扯乱的发髻惊道:“你做什么?!!” 嬷嬷斜眼看细春一眼:“小小一个宫女,戴这么招摇的珠花是想抢主子的风头?” 说罢,她自己把珠花戴到了头上,她不敢拿皇后的明珠,却敢抢宫女的东西。 一张老脸配上俏丽的珠花,显得不伦不类。 细春委屈愤怒,胸膛剧烈起伏,明飞卿按住细春的手,对那嬷嬷道:“你出去吧。” 这嬷嬷仗着曾经是淮启的奶娘,无法无天地插手宫里的事,俨然是这后宫的半个主人似的。 她对明飞卿倒还有点敬畏,敷衍地行了一礼,头顶珠花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出了正殿。 明飞卿对细春道:“淮启身边这群人都是未被驯化的野蛮之人。你跟他们计较,自己会更吃亏。” 细春点点头,哽咽道:“奴婢知道。” 明飞卿看了看桌上那枚成亲时束发的发冠,上手用力摘了上面的明珠,放进细春手里:“我给你个更好的。” 细春一怔,哪敢收这么贵重的宝物,连忙要还,明飞卿将她的手掌卷起,包裹住了明珠: “眼下时局动荡,若有朝一日宫里大乱,这颗明珠能换钱保命。” 细春眼眶一热:“君后......” 明飞卿柔声道:“别哭,有我在,事情应当不会演变得太糟。” 他摸了摸婚服,苦中作乐,“无非就是再成一次婚罢了,我是个男子,不在乎这些。” 细春不敢惹他难过,深吸一口气收住了眼泪,将明珠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那奴婢伺候您试试这身衣服?” 明飞卿摇摇头,说:“你帮我去一趟景华宫吧。” 细春道:“照例说一切都好?” 明飞卿轻轻点头:“去吧。” 细春只好去报喜不报忧。 走出正殿时,正好瞧见那嬷嬷要出新梧宫宫门,天青站在宫门口,吊儿郎当地状似在看门。 忽然他偷摸伸出一脚,正绊得那嬷嬷脸着地摔了一跤。 那嬷嬷扶着屁股被人扶起,丑态百出,天青也上前搭了一手,好心道:“您可千万看着点路呀!新梧宫的门槛太高了,您得仔细地迈!” 一边说,一边朝细春递了个得逞的小眼神。 细春知他在为自己出气,心头阴霾全扫,破涕为笑。 天青蹦跶进内殿,把婚服搬离了明飞卿的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明飞卿看他把婚服放进最角落的位置,淡笑。 天青是同他一块儿长大的,许多事情明飞卿不需要明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明后看起来心情不错。” 淮启的声音随着他本人一起踏入正殿。 明飞卿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正准备起身,淮启疾走两步按住了他:“身体不好,就不要行礼了。” 明飞卿:“......” 他起身不是为了行礼,而是不想坐着显得比淮启矮上一截。 他推开淮启的手,站起身与他平视:“又有何事啊?” 这几日,他不得不配合淮启做出些安抚前朝臣子的举动。 淮启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拿出一道已经加盖国玺虎符的圣旨:“我有意将北边三十万戍边军队调回国都,那主帅闻安却公然抗旨,说圣旨上未盖附属之印,闻氏兄弟对你唯命是从,闻安说的是哪一枚附属之印,你一定知道。” 附属之印既是刻有 “调令三军” 的玉玺。 一枚在边境宋百手中,一枚放在明飞卿身边。 按理说,虎符加国玺是可以勒令闻安撤兵回京的,无需加盖这枚附属之印。 闻安抗旨,应当是察觉到不对。 或是圣旨上的字迹被他看出异样,或是这道撤兵的圣旨来得毫无合理之处——他才刚到北边边境二十天。 要附属之印,是因为这枚印不如虎符国玺抢眼,唯有明飞卿的心腹才知此印。 只要盖上此印,便可笃定旨意是明飞卿所拟或是经过他同意的。 明飞卿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闻安是个机智敏锐的。 眼下皇城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闻安能凭一道旨意有这样的判断,实属难得。 他面上不动声色,对淮启道:“那玉玺早就丢了。” “明后久病,想是记不清事了,本王来提醒你。” 淮启说着,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天青。 一把弯刀立刻架在了天青脖子上,天青不敢再动。 明飞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淮启重新问:“想起来了吗?” 明飞卿攥紧衣袖,反问:“你为什么要撤兵回国都?总得给我个理由。” 淮启:“我承诺北游温敦王室,待他的军队助我称帝之后,割让北边六城作为谢礼。” 明飞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咬牙道:“你说什么?!你把六个城池作为谢礼?!淮启,你疯了吗?!” 第119页 “明后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淮启嗤笑道,“两国交易,本来就是有舍有得,北六城并不富庶,割让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况且......” 他话未说完,明飞卿猛地拽住了他的衣领,他双眼通红,愤恨质问:“当年的荼州城也是被你这样割舍的,是吗?!” 当年,大皇子二皇子扣压淮瑾求援的奏折,淮启则知情不报。 淮启毫无愧疚之意地说:“本王若是插手荼州之事,只会招致两个皇兄的猜忌,本来荼州城的死活也与本王无关,后来父皇为此罚我,我面上认错,心中从未服过。” 明飞卿脸色煞白:“你这样残酷冷血之人,怎么配坐上皇位啊?” “配不配得上,这皇位都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淮启耐心耗尽,打开明飞卿的手,“快把玉玺拿出来!” 明飞卿眼底透着悲切与讥讽:“我绝不可能让荼州的悲剧在北六城重演!你休想得到那枚玉玺!” 北边戍边的军队一旦撤回,北游立刻就会攻入西溱,北六城将首当其冲承受所有杀伐,成为第二个被屠杀灭城的荼州! 淮启脸色阴沉,转而看了天青一眼。 弯刀瞬间见血。 天青吃痛地低喊了一声。 明飞卿的心被吊了起来,淮启威胁道:“北六城和你的这位小忠仆,你只能选一个。” “淮启!!” 明飞卿暴怒,他抓过桌上的金簪,想要跟淮启同归于尽。 “公子...” 天青忽然弱声喊了他,明飞卿转头。 天青朝他傻笑了一下,下一刻,他引颈撞上了弯刀,蛮夷士兵收刀不及。 血喷溅到明飞卿浅色的衣服上。 天青无力地倒下去,明飞卿冲过去抱住他的身体,素白修长的手紧紧捂着天青脖颈上的伤口。 可这伤口太大了,他能清晰地摸到一截温热的骨头。 鲜血从天青口中喷涌而出,他虚抓住明飞卿的手,和着血说:“没有人能威胁你,天青不聪明... 但绝不做你的累赘。” 明飞卿悲痛欲绝,眼泪砸如落线的珠子。 天青目光渐渐涣散,无力地呢喃道:“公子...... 不能再有...... 下一个荼州城了,不能再没有家了......” 明飞卿用额头抵住天青渐渐冰凉的额头,含泪哽咽,温柔地承诺道:“你放心,家我为你守着... 为你守着。” 第65章 报应之迅猛 “真是个忠仆啊。” 淮启由衷感慨,他抬手让门口的两个侍卫进来,“把这人埋了吧,看在明后的面子上,可以厚葬。” 侍卫过去抢夺天青的尸体,明飞卿抱着天青的上半身不肯松手,可他的力气哪能比得过蛮夷这群过分壮硕之人。 天青被抢走,明飞卿追上去,被淮启拦腰拦住:“明飞卿,听话点,别忘了你还有父母和妹妹。” 明飞卿目眦尽裂,淮启搂住他的身子:“人只要有了软肋,就不可能不受威胁,你把玉玺交出来,否则弯刀就会架到你娘亲脖子上。” 他曲起食指,揩着明飞卿布满泪痕的脸颊,笑得阴森恶寒:“你在意的这些人都很爱你,刀架在你娘脖子上,她大概率也会选择自尽来成全你的大义,明飞卿,他们是为你而死,是你杀了你最在意的这些人。” 明飞卿面如寒霜,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喉咙口,眼前忽然昏暗下去。 淮启亲眼瞧见他如死去的草木一样枯败下去,心中一慌,手从背后扣住了明飞卿脱力的身体,明飞卿昏沉间挣扎着要推开他,无济于事,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往后坠去。 淮启慌乱地抱起他,冲殿外喊:“太医!去请太医!!” 殿外的侍卫立刻跑去太医院。 淮启把明飞卿抱到床上,看着他灰败的面容心惊不已,他揩去明飞卿嘴角的血迹,呢喃道:“紫微星,你可别死了。” 有侍卫突然冲进来急声禀道:“王爷不好了!皇城四周有大规模行军!!” “什么?!”淮启猛然从床沿起身——这不可能!西溱各城的军队绝不可能在没有统一调令的情况下一同围攻皇城! 又有侍卫冲进来,一脸天塌地陷,颤声道:“南国打过来了!南边边境全面溃败失守!主帅宋百带着二十万军队投敌!” 淮启:“!!!” 他怔忡片刻,望向床上奄奄一息的明飞卿,手心冒出冷汗——他不过是害死了明飞卿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奴仆,报应竟来得如此迅猛?! 残月高悬,更深露重。 明飞卿虚弱地撑开眼皮,眼前模糊,耳边听到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殿下醒了!” 视野渐渐清晰,明飞卿看见细春和秦冉,昏倒前的记忆涌入,他声音沙哑微弱,问: “...现在什么时辰?” 秦冉摸着他的脉搏,回答说:“现在是寅时,君后,您昏睡了六个时辰。” “吓死奴婢了...”细春掩面痛哭起来,她从景华宫回来,才知道天青没了,明飞卿晕厥未醒,又听说南国攻来,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明飞卿阖上眼眸,眼角滑下泪珠:“天青呢?” 细春哭得无法言语,秦冉叹息一声,说:“淮启命人厚葬了他。” 明飞卿睁开眼睛,茫然地问:“如果你早点来,他会不会有救?” 第120页 秦冉垂下头:“脖颈上的伤太深,都见骨了,就算我在,也只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明飞卿的泪越发汹涌,“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能活。” 他在天青弥留之际给了他最重的祝福,然而没有秦冉,这一线生机也成了虚妄。 倘若秦冉就在身边,有紫微星庇护的天青就不会死。 明飞卿不是神,他没法一句话定人的生死,终究要依托人力施为。 秦冉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君后,人死不能复生,您千万不要因此自苦。”秦冉不知内情,只忧虑道,“南国突然朝边境发难,宋元帅投敌,竟带着南国的兵马攻入西溱腹地,眼下皇城危急!” 明飞卿的眼泪猛地止住,他支起上半身问:“你说什么?南国打来了?” 秦冉:“是啊!都快打到皇城来了!你说这宋元帅,长得浓眉大眼的,怎么会做出跟淮启一样的混账事啊?一个两个的都把敌军往国都引,这不是乱了套吗?!” 明飞卿擦干了眼泪,不顾阻拦下了床,脚步虚浮地走出新梧宫外。 只见外头的蛮夷护卫撤去了一半,凌晨的宫道上隐隐约约有行军的动静。 倘若淮瑾和宋百顺利会师,那么宋百将会引领除皇城以外整个西溱的军队攻向皇城。 算上南国二十万,至少有八十万兵马将攻进皇城! 手上只有区区十万军队的淮启想必已经阵脚大乱,连宫里守卫的这波士兵都调去守城了。 明飞卿既喜悦又担忧,喜的是西溱危机立刻能解,忧的是淮启必做困兽之斗。 他陷在皇宫里,难免受其挟持。 他才这样想,宫门口就进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早晨惹事的嬷嬷。 “圣上有旨,今夜就要大婚!” “圣上?”明飞卿讥讽道,“他还未登基,如何敢称圣上!” 嬷嬷怒斥:“方才已经连夜行过登基大礼!王爷如今就是西溱的国君!你最好识趣!进去换上婚服!” 淮启想必是真走上绝路了。 南国攻城,他怕到手的皇位不保,于是连夜登基,又寄望大婚后靠紫微星翻身。 明飞卿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 靠紫微星翻身? 从宫变以来,明飞卿日日夜夜都在盼着淮启死无葬身之地! 他从未如此狠毒地诅咒过一个人,但从天青死去的那一刻起,明飞卿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不幸都加诸到淮启身上! 他抬头望天,残月旁边悬着几颗星星,乌云朦胧。 嬷嬷在催他:“你快点!磨蹭什么?!” 明飞卿扯出一抹笑,在如霜的月光下显得妖冶诡谲。 他要顾及活着的这些人,所以顺从地换上了婚服,戴上成婚用的头饰。 镜子前这张脸,憔悴不掩出尘绝色。 半个时辰后,一身龙袍的淮启踏进了正殿,见明飞卿换上了大婚的礼服,大为高兴。 他走过去,执起明飞卿的手,似是怕了紫微星的玄妙,垂眸道:“朕错了,朕绝不会再伤害你的身边人。” 明飞卿定定地看着他,毫不接话。 淮启卑微道:“南国攻城,倘若再不把北境的军队调回来驰援,西溱就要灭国了。你为淮瑾守了西溱三年,你怜悯北六城,也该怜悯国都的百姓。飞卿,把玉玺交出来吧,朕以后决不亏待你。” 明飞卿眼中含着悲凉讥讽的笑意,他淡声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只怕你没命等来援军了。” 淮启:“.......” 宫外轰鸣声炸响,一个负伤的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 “陛下!!耶律狗贼杀来了!西溱要灭国了!!!” 第66章 你怎么才来啊?(重逢) 皇城的街道上堆满了蛮夷人的尸体。 数不清的兵马踏入国都,地板似乎都在震动。 皇城百姓躲在家里,紧闭门窗,吓得瑟瑟发抖——谁都知道南国喜欢做屠城这种赶尽杀绝的残酷之事。 他们惊惧不已,有些胆小的竟直接吓死过去。 然而直到街上行军的巨大动静渐渐消停,都没有传出任何打家劫舍烧杀掳掠的声音。 几个胆大的人推开窗户缝往外看了一眼,却见街上已经被南国士兵肃清,每一户人家门口都站着三两士兵,他们背对着门窗,不像是要进屋杀人,倒像是在保护百姓的门户安全。 远处传来几声北蛮口音的咒骂声,这咒骂声起先还算有力,后来竟明显能听出抖动与恐惧。 在晦暗浓重的夜色下,数万蛮夷士兵死于皇城脚下,惨叫哀嚎不绝于耳。 皇城百姓不知该喜该悲——这南国军队,倒像是来替西溱清理门户的。 “报!!!”小兵浑身是血地滚到淮启面前,“我军只余下三千人!皇宫从里到外都被包围了!!” 淮启如遭雷击,他彻底乱了阵脚,向身旁的明飞卿求救:“你...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 明飞卿不为所动,冷眼看他:“我被你夺权又被你软禁,如今兵临城下,你让我想办法?” “你不是紫微星吗?!”淮启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当初你怎么让淮子玉翻的盘,今日一样可以帮我!!” “淮瑾能翻盘,是因为他顺应大势行正义之事,紫微星于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你呢?你引蛮夷入国都,割让城池做谢礼,杀害无辜之人,兄夺弟妻,谋朝篡位,哪一样是得民心的正义之事?上天不会庇护你,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带来什么好运。” 第121页 明飞卿冷笑一声:“我只希望你不得好死!” 淮启被激怒,一把掐住了明飞卿的脖颈,目光凶狠:“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背后动手脚,否则西溱各城怎么会轻易给宋百放行?!明飞卿,你暗算我?!” 天边忽然蓄起雷声,这雷打得淮启没来由地心慌,他当真信了有报应一说,又不想这样放过明飞卿,便在松手前,将明飞卿摔到宫墙的石壁上。 砰地一声闷响,明飞卿的头重重磕在石壁上,成婚的发冠摔落在地,上面的珠子掉了一地,噼里啪啦地在地上跳跃,像在为今晚这一场战争鼓掌叫好。 余下的三千军队很快也死光了。 淮启站上皇宫最外围的城楼,看到城楼底下乌压压地全是身穿铁甲的军队,他们的抢刃直指皇宫。 为首的是“耶律南炙”,在即将消逝的夜色下,那方银面具压迫又诡异,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正对上淮启的视线。 淮启后背寒毛倒立,竟生出几分无比熟悉的恐惧之感。 “听说你称帝了?” “耶律南炙”的声音带着过分张扬的讥讽,“很好,称帝满打满算一个时辰后,你就会成为亡国之君,记进史册,朕就封你为,史上最短的皇帝,供后人笑话。” 淮启如蒙大辱,底下的数百名弓箭手已经将箭羽对准了他的眉心,他退无可退。 “耶律南炙”稍一抬手,正准备把淮启射成筛子,结束这场拨乱反正的战役,忽然,淮启身边出现了一抹消瘦的红色身影。 幸亏有夜色遮掩,否则所有人都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这个运筹帷幄的南国国君眼中的慌乱与无措。 一袭正红婚服的明飞卿被淮启的刀抵住了脖颈上的命门。 只要稍一用力,他就会失血而亡。 他被迫迎风而立,站在最高处。 昏沉之中,明飞卿低眸,看到底下骑着战马的淮瑾。 这一幕让他想起五年前的严冬,他被耶律南炙挂在城楼上,淮瑾也是这样,骑着战马穿破风雪来救他。 那时啊,他真觉得阿瑾是自己命中的救星。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看似物是人非,但在生死关头能神兵天降一般赶来救他的,无论前世今生,这个人都只会是淮子玉。 冰凉的刀被他的体温捂暖,明飞卿早就站不稳了,他是被淮启撑着后背才保持的站姿。 “耶律南炙”怔愣得太明显了,淮启确信自己也捏住了他的命门:“看来你跟我西溱的国后还真是藕断丝连!想必那三年没少玩他吧?” 他似乎是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趣事,猖狂地大笑起来:“可怜我那皇弟生前对明后掏心掏肺,为了他不纳后宫,不留亲生子嗣,可说是断子绝孙了,最后还死在了你的手里。淮子玉啊,真是惨,惨到我这个仇人都对他心生怜悯,觉得今日无论如何,得给他的发妻明皇后留个体面的全尸!” “你敢杀他,你绝对是不想再世为人了!”张岐不知何时跑到了城楼底下,融进围攻的军队中,他大声警告淮启,“紫微星的生死事关一国国运,三皇子,你胆敢伤他一根汗毛,必遭天打雷劈!!来世投胎都得入畜生道!!” 淮启不以为意,咬牙切齿地反问:“他如果真是紫微星,西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南国攻到国都?!他如果真是紫微星,为何我得到了他,却还是落得如今这副四面楚歌的下场?!国师,你这套说辞也就淮瑾那个蠢货会信,他倒是对明飞卿死心塌地,结果呢,死在了南宫斗兽场里,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他转头,亲昵地在意识涣散的明飞卿脸上蹭了蹭,手上的刀却收得更紧:“不如让淮子玉死而复生,亲自来求我,我姑且能饶了这颗紫微星!” “皇兄,你忘了大哥二哥是怎么死的了吗?” 鬼魅一般的声音似是从地狱攀爬而上,钻入淮启耳朵,他浑身一震,低头细看戴着银面具的耶律南炙,终于意识到,那几分熟悉感从何而来! 淮启遍体恶寒:“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 清亮冰冷的声音提醒他:“大皇兄五马分尸车裂而亡,死后人头滚到朕的脚下,朕将这颗头踢到你面前时,大皇兄还向你眨眼啦,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跪地求饶的,需要朕再提醒你吗?” 当年淮氏两个皇子被秘密处决,对外只说是处死,并不曾公开用的哪种刑罚,实则一个车裂,一个烹煮,行刑时,淮子玉特意邀淮启观赏全程。因为两个皇子死得太惨,导致老皇帝其后数年都在打压淮瑾,以此倾泻杀子之恨——这是西溱皇室最见不得人的秘辛,知者寥寥无几。 淮启已经面无人色,他终于知道宋百这个浓眉大眼的为何会突然叛变投敌了——他自始至终都在效忠一个主子,一个三年前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无全尸实则在南国偷天换月当了三年国君的主子! 淮启冲着底下乌泱泱的南国军队大喊:“你们这群愚昧之徒,你们的国君是假的!他分明是淮子......!!”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紫色雷电自天际降落,精准无误地劈在淮启的天灵盖上! 淮启头顶冒烟,周身抽搐,目中流血,最后一丝意识听到底下的国师大喊道:“我早说了会天打雷劈的!!!” 又是数道天雷降下,淮启再无法挟持明飞卿。 第122页 明飞卿靠得近,却未被雷电伤及分毫。 然而他虚弱至极,无力站稳,在背后失去支撑的瞬间就向前栽倒,跌下城楼,红衣猎猎,像一片坠落的花瓣飘摇而下。 淮子玉眼神一紧,飞身上前接住了明飞卿下坠的身体。 双手猛地一沉,明飞卿落进了淮瑾怀中,正红色的衣裙铺满淮瑾的手臂。 与此同时,底下万箭齐发,把已经被雷劈僵的淮启射成了筛子。 一颗滚烫的泪珠从面具里掉落,砸到明飞卿的眼皮上,他虚弱地睁开眼,抬手揭开了近在咫尺的银面具,双目通红的淮子玉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 三年不见,淮瑾的容貌不曾变过,只是少年气褪得一干二净,眸中沧桑难掩。 明飞卿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 淮瑾泪如雨下,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泪水都滑进明飞卿的颈窝里。 “阿瑾...我疼。” 淮瑾连忙去看他的周身,并没有任何外伤! 明飞卿痛苦地颦蹙,淮瑾才觉扣住他后脑的手心湿凉,摊开一看,竟满手是血! 眼前又变得模糊昏暗,明飞卿用最后一丝余力贪婪地看了一眼淮瑾,又扫了一眼溱军和南军并存的军队,知道一切危机都化解了。 紧绷的心弦乍然断裂,他疲倦至极,无力地阖上眼眸,歪倒在淮瑾怀里,左手手腕的蓝玉手镯滑落到地上,摔成两截。 一声脆响,天光乍泄。 第67章 你别丢下我不管 旭日高升之时,西溱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淮子玉时隔三年再度坐上溱宫龙椅,身上的南国蟒袍还来不及换下。 底下大臣瞠目结舌,看着死而复生的“先帝”,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百上前一步,中气十足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开头,众臣才信这不是虚幻荒唐的梦境,他们依次跪下,山呼万岁。 淮瑾低眸扫了一眼西溱的臣子,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一同跪在下面的还有南国的将领和太师。 事到如今,就算南国军中有少数人不服,却也已经陷入了西溱六十万兵马的包围中,一旦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不想低头也得低头。 “西溱遭遇内乱,覆灭于南国之手。”淮子玉愿意照顾南国人的心态,明面上安抚着说,“南国兼并西溱国土,两国自今日起合为一体,改国号为中溱。” 底下众人不敢有异议。 秦兆竖着耳朵认真听着。 “日后溱江所及之地,皆受中溱皇权统摄,两国军民当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同德,荣辱一体。” 淮瑾的视线在群臣头顶梭巡而过,沉声警告,“倘若有人敢挑拨事端,鼓动内乱,干扰溱地统一大局,皆以极刑处置,下场就以淮启为例。” 底下众臣皆是一抖,淮启被百余只箭射得面目全非,亲眼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肝胆剧颤的。 西溱臣民对淮瑾如今是仰慕加敬畏,简直要将他视为救世的神君,绝不会生出异心。 南国的一切重要枢纽都已被淮子玉攥在手里,“南国兼并西溱”这个说法,已经十分照顾南国百姓的自尊与体面。况且这三年南国上下实打实受着淮子玉的政令恩惠,人心所向,早就将淮瑾视为他们的国君。 既然两个国家的臣民都愿意跟随同一个君主,那两国不流血地合并统一,未尝不是件好事。 西溱不必再忧虑南国的强势,南国也可一扫耶律南炙造下的恶孽,在紫微星的庇护下,脱离那些要人命的天灾。 纵然是双赢的局面,必定也有人心口不一,不服不屈,故惹事端。 秦兆拱手禀说:“陛下,方才南地传来消息,魏氏一党劫走了被流放的楚澜一家,往南边奔逃。” 他已自觉将“南国”称为“南地”,默认这个国家被取代后的国号消亡。 魏氏是南国没落的皇族之一。 这倒不是什么大难题。 溱地统一的大势绝非少数几只蝼蚁可以阻挡。 淮瑾翻手之间就能压死这群叛逆之徒,只在于他想不想赶尽杀绝罢了。 楚澜命不该绝,淮子玉也默许他活着。 想必日后楚氏一族,会用最好的方法来报答他今日的高抬贵手之恩。 · 新梧宫。 药香萦绕,殿内不断进出端着热水与药汁的宫女,整个太医院的精英都围在一起商讨良方。 秦冉神色严肃,正往明飞卿的手腕上施针。 明飞卿头上缠着一层止血敷药的细纱,墨发散落在枕边,他神情安宁,像是睡着了,实则唇无血色,憔悴支离,陷在昏迷中无法醒来。 秦冉腾出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使尽毕生医术在救。 国师立在殿内,为明飞卿祈福。 殿外一阵急促沉稳的脚步传来,门口的宫女见了来人,忙行了一礼。 淮瑾已没了方才的帝王之威,他神色忧虑,疾步踏进内殿。 秦冉见到他来,忙腾出床榻边的位置。 淮子玉坐到床沿边,手贴着明飞卿滚烫的掌心,低声问:“君后何时能醒?” 秦冉跪在地上道:“后脑的伤过于严重,加上君后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月来各种横生的事端几乎熬干了他的心血,眼下当真是危重万分,不知何时能醒。” 第123页 淮子玉蹙眉,紧紧握着明飞卿的掌心,沉声道:“秦太医,君后安然无恙,朕赐你荣华富贵,倘若他有一丝不好,朕诛你九族。” 秦冉浑身一抖——果然,当太医总逃不过被“诛九族”威胁! 从前太医院仰仗着明飞卿的命格,从不担心真会被诛九族。 可如今病重的就是明飞卿,这诛九族可就不是什么虚无的戏言了。 秦冉跪伏在地,认真道:“君后于微臣有大恩,微臣必倾尽此生所学!” 淮子玉又瞪了一眼一旁的张岐。 张岐连忙下跪道:“陛下放心,只要君后自己有求生的意志,他一定能化险为夷,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杀紫微星。” 倘若明飞卿想死,没人能让他生,所以前世他死得那样干净利落,一丝余地不给淮子玉留。 但只要他想活,也没人能让他死。 淮瑾俯身亲吻明飞卿微凉的脸颊,低声对着昏迷中的人恳求:“卿卿,你别丢下我不管。” 明飞卿没有任何回应,只安静地睡着。 淮瑾压下泪意,看明飞卿的目光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孩童的抽泣声。 淮瑾眼神一黯。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细春在殿外劝淮渊。 废太子的圣旨是淮启这个乱臣贼子拟的,算不得数。拨乱反正之后,宫里人依然称淮渊为太子。 淮渊跪在殿外的大理石地板上,额头还结着痂,没有明飞卿照顾,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双膝跪地,垂头抽泣,不听细春的劝。 直到听见细春说:“参见陛下。” 淮渊抬起头,看到了父皇。 淮瑾去前线时,淮渊不足两岁,还记不住人和事。 现在长大了点能记事儿了,看到淮瑾,竟像是个陌生人。 他怔愣一下,忙行了一个父子君臣之间的大礼:“参见父皇。” 淮瑾沉沉地看着淮渊——淮启是怎么畅通无阻地攻进皇城的,他已经一清二楚。 倘若虎符玉玺没有被盗,明飞卿就不会身陷囹圄完全被动地受制于叛军,今日也就不会受伤病重昏迷不醒。 淮子玉没法不怨憎眼前这个五岁小孩。 淮渊从父皇的眼神中读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小小年纪竟也清楚自己讨嫌。 可他很担心父君,他想进去看看父君,想跟他认错道歉。 小手伸出去,畏缩地抓住淮瑾衣摆一角,哽咽着求:“父皇,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想看看父君呜呜呜...” 淮瑾冷声反问:“你见他,是想再害他一回吗?” 淮渊一怔,眼泪更加汹涌:“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只是希望父君别那么累...” 五岁的小孩哪懂什么争权夺势,当日太后告诉他,这样做是给明飞卿分忧,淮渊才傻傻地全部照做,如今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他险些连累了整个西溱。 淮渊如今才知何为黑白是非,自知自己辜负了明飞卿的教导与养育之恩,他如今只想认错弥补,始终记得明飞卿教他的那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小小的身体因为自责哭得一抖一抖,可怜至极。 他不断地磕头,几乎要把额头上的血痂磕破。 细春于心不忍,跪地求情:“陛下,君后说过,太子殿下也是被人误导。” “太子殿下?”淮瑾挑眉,眼含怒意地看着淮渊,“他非我亲生骨血,是飞卿见他可怜才收养在身边,倘若他懂事乖巧,朕也愿意待他好,可如今他做了什么事?小小年纪,竟学会算计自己的父亲,受人教唆?安知不是骨子里就是坏的?这样的资质,如何配当太子?” 淮渊已经被凶得不敢哭了,他憋得小脸通红,听到父皇说:“储君之位,宁缺毋滥,不是非淮渊不可。” 溱地统一的第一日,淮瑾下旨废掉了淮渊的太子之位。 第68章 清算 短短一个月,淮渊这个储君被废了两次。 太后得知此事,本就严重的病雪上加霜,人马上就不行了。 寿康宫的太监急匆匆地跑去合阳殿时,被告知皇帝在新梧宫。 中溱这场雨是劈死淮启的那道雷电带来的,数日不曾停过。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令深夜的溱宫又冷又冻,唯有一处宫殿暖如春日。 新梧宫的地龙烧着最名贵的炭,时而有木炭烧裂的噼啪响声。 床榻边守着数位候命的宫人与太医,他们却帮不上什么忙,只看着君上亲力亲为地照顾君后。 明飞卿一日要喝三回药,人昏睡着,药汁总难以顺利吞咽,常常是喂三勺吐两勺半。 淮瑾便把药含进口中再缓缓哺过去,待喂完一碗药,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轻轻揩过明飞卿的嘴角,将溢出来的药汁抹去。 他照顾明飞卿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令人难以相信这双手也曾经弑父杀兄。 细春双手接过空了的药碗。 “今日总算退了热,可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淮瑾替明飞卿掖好被子,看向秦冉,“这都六日了,飞卿何时能脱险?” “倘若君后迟迟不能苏醒,恐怕...恐怕...”秦冉硬着头皮道,“恐怕会这样昏睡一辈子。” 此言一落,殿内静得诡异,气氛陡地沉重下来。 秦冉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只在将他千刀万剐。 第124页 这两日,连南宫的太医都被请了来,用尽了世间最名贵稀罕的药物,却救不回明飞卿的神识。 君后不会死,但他的余生或许都会在昏睡中度过——这比死还痛苦。 秦冉为治不好明飞卿而自责不已,认命地等着天子发怒诛他九族,却先等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小太监。 “陛下,参见陛下。”那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在淮瑾面前,想是被淮瑾的神色吓到,声音也抖了起来,“太后...太后已入弥留,想求陛下,让太子...”太监顿了顿,改口说,“让小皇子去见最后一面。” 淮瑾脸沉如水。 太后间接把明飞卿害得命悬一线,也配死得瞑目吗? · 寿康宫一片萧条灰败。 守在宫里的只有五六个懒散的宫人,院子里被雨水打落的枯叶都没人打扫。 最开始,寿康宫的配置还维持着淮瑾在位时的简陋朴素,后来,宫里的人发现明后十分宽宥仁慈,对太后敬重有加,又因为淮瑾成了“先帝”,时移世易,这些人便见风使舵地讨好太后。 一来二去,寿康宫的吃穿用度几乎和新梧宫是一样的水准,偶尔有什么稀奇的好东西进贡,太后竟也敢明示明飞卿要尽孝道,把好东西让给她。 明飞卿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因此从没有拒绝过。 这些好东西到太后手中转了转,立刻进了东宫的库房。 这三年,太后给淮渊这个亲孙子攒了至少有一座小金山。 从前有淮瑾压着,她收敛锋芒不敢造次,淮瑾一“死”,她难免暴露出野心。 如今淮瑾活着回来了,宫里人人都知道君上厌恶太后,立刻把寿康宫的好东西撤了个一干二净,连花都是凋的,生怕惹皇帝不高兴。 殿内唯一一个老太医看到陛下亲临,立刻跪地向他行礼。 淮子玉看着病榻边垂死的太后,冷声说:“人都要死了,就不要麻烦太医了。” 老太医听出话中之意,一溜烟跑了。 太后一副垂死之相,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唯一一点欲望,便是淮渊。 “你让我...看看淮渊...就当是祖母求你了...” 淮瑾立在她的床边,冷声道:“淮渊已经被驱逐出宫,花州路远,就算现在让他赶回来,皇祖母想来也等不到了。” 花州临近西边边境,离国都千里远。 太后愤怒地支起上半身,有气无力地质问:“他才五岁!你怎能让他去那样偏远的地方!” 淮子玉冷笑一声:“当年父皇把朕扔去荼州时,朕也不过是个孩子,皇祖母当年不曾怜悯朕,如今自然也不用惺惺作态地怜悯淮渊。” 太后悲恸万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真心待渊儿好!” “朕不是真心,那明飞卿呢?他待淮渊如何?这三年你都看在眼里,你是怎么报答他的?当年如果不是明飞卿,淮渊早死在宫外了,你不思回报也罢了,怎么敢为了皇位去算计他?皇祖母,他念着过去的恩情敬重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得寸进尺吗?!” 太后:“......”她无言以对。 “朕将淮渊收养在膝下,只是顾虑天有不测风云,倘若朕不在了,明飞卿会孤立无援,有个所谓‘太子’才可以镇得住西溱上下,保住飞卿的地位,让他名正言顺地监国,淮渊不过是一道用来保护明飞卿的盾而已。那道立太子的遗旨,纵然藏着许多功利目的,可皇祖母你忘了。” 淮瑾低眸看她,“朕此生只会有明飞卿一个皇后,因此不可能有亲生骨血,淮渊就算资质平平,但他能得飞卿喜欢,只要不犯大错,他的储君之位原本无人能争抢动摇,是你的自以为是和贪得无厌毁了淮渊的一切。” 太后睁大双眸,如梦初醒。 “淮渊再长大些就会明白过来,原来他安稳富足的一生,是被皇祖母亲手毁掉的。”淮瑾凑近太后苍老的面孔,杀人诛心:“他一定会恨死你的。” 太后脸色煞白下来,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厌恶他的淮渊,浑浊的眼睛溢出泪水,却没有眨眼的机会。 她死不瞑目,淮子玉冷眼观赏着——他当年掐死父皇时,也是这样冷漠淡定。 东宫内。 淮渊哭肿的眼睛还未消肿,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宫外的王府。 虽然被废了储君之位,但还是个有封号的王爷。东宫不能再住,淮瑾赐给他一座王府,就在溱宫脚下。 他埋头整理着明飞卿赠他的书,要一本不落地带在身边。 起先他以为自己会被变相流放到偏远之地,可父皇并没有下旨逐他出京。 这时身边的侍卫忽然提醒他:“君上来了。” 淮渊转过身,看到父皇朝自己走来,淮渊不敢哭,乖巧地行了君臣之礼。 他自知有错,行礼都会以头碰地。 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淮渊一愣,抬眸看去,父皇正微微弯腰,伸手扶他。 淮渊受宠若惊,把小手放进父皇的掌心之中,站了起来。 淮瑾问他:“朕逐你出宫,你心中可有怨怼?” 淮渊用力摇摇头,真诚道:“有错就该罚,儿臣不怨。” “你的错有人替你担着了。”淮瑾揉了揉他的头,把他的头发都揉乱了:“飞卿将你视为亲生骨肉,朕如果重罚你,他不会开心的。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在京中好好修身养性,谦逊求学,不可再受人教唆摆布,十八岁之前,你若能做出些成绩,这东宫就还是你的。” 第125页 淮渊如蒙大赦,鼻子又是一酸,但他真是不敢在父皇面前哭,于是声音哽咽,奶声奶气地承诺:“儿臣明白,儿臣要把北游打下来,给父后做生辰礼物。” 稚气未脱的小孩严肃认真地说出这等雄心壮志,淮瑾被逗笑了:“好,朕等着这一天。” 这还是父皇第一次对他笑,淮渊大着胆子,走过去抱住淮瑾:“父皇...等父后病好了,儿臣可以常常进宫来看父后吗?” 淮子玉道:“可以,你父后的病一定会好的。” 淮渊红着眼眶笑了出来,比起当太子,有人爱他才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他继续收拾着父后给他的每一样物品,有启蒙的书籍,还有小时候的玩具,他都保管得很好。 天白不解地问:“君上刚刚不是说,要将小殿下送去花州吗?” 淮子玉反问:“这么小的孩子,送去边城,能活几天?” 倘若没有明飞卿,淮瑾早就死在边城的官道上。 小小年纪被父亲抛弃流放到边城的滋味,淮子玉这辈子都忘不了,因为知道这其中的苦楚,他也不想施加到别人身上。 他看着淮渊欢快的身影,幽幽道:“刚刚那些话,不过是用来气太后的,有时候杀人,根本不需要用刀。” 第69章 听天命 一个月后,北边传来捷报,闻安率军将趁乱入侵的北游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北游各部落的联盟军溃散四逃,不仅退回了边境线外,还损失了两个大将并一个部落首领,此战大伤北游元气,此后数十年,北游一蹶不兴。 北边的胜战令中溱人心大振,两国合并后的少数矛盾在这场胜战的影响下被迎刃而解。 中溱一片安宁祥和,欣欣向荣。 一切都很好,只除了明飞卿不太好。 “太医院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君王暴怒的声音从内殿砸出来,吓得新梧宫上下大气不敢喘。 地上跪了一大片太医,其中不乏原本在南宫的岐黄圣手,他们实在是束手无策。 为首的秦冉颤声道:“陛下,这一月来臣等已用尽一切手段,君后的外伤明明已经愈合,却不知为何醒不过来。” 身旁的太医点头附和,秦冉冒死说了实话:“臣等医术拙劣,恐怕人力无法再施为,要看...看天命了。” 淮瑾手心陡地冰凉下来,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上冲。 他连惩罚太医无能都忘了,脑中只回荡着一个令他两世都恐惧不安的预想——他要失去明飞卿了。 他得到了一切,甚至比前世更为成功。 他仅用三年统一溱地,完成祖父辈的宏愿与执念,成为中溱的开国君主。如今四海归一,万民臣服,他将千古留名,成为继往开来的帝王。 上天馈赠他这一切荣光,唯一要他付出的代价只是明飞卿这个人。 太医看到皇帝踉跄地回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君后抱起来,搂在怀里。 倘若明飞卿醒着,他会听到淮子玉在他耳边哽咽哭泣的声音。 明后垂危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都做足了心理准备。 有人惋惜明后的才德,他苦守西溱三年,如今溱地统一,中溱一片盛景,他却不能亲眼看见。 有人感叹明后命薄,皇帝对他钟情至此,他但凡能活着,就能享尽这世间最大的福气,那可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 有人只担心紫微星夭折会影响中溱的国运,倘若国运衰败,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影响。 秦兆好不容易看到统一的大好局面,绝不能容忍任何人破坏它。 南地巫术盛行,秦兆在奏折里举荐了一位巫师,告诉皇帝,只要让这位巫师做法,便可让明飞卿永久沉睡,他纵然没有意识,却一直是活着的状态,只要他活着,紫微星就不算夭折,中溱的国运就会长盛不衰。 这巫术一旦成行,明飞卿就只能维持沉睡的状态,再无醒转的可能——他实际是死了,却又为中溱而活着。 但这有什么要紧呢?他本就生机渺茫了,用这条命去续中溱的国运,本就是他的福分啊。 秦兆知道淮瑾对明飞卿爱得深沉,不过这点情爱哪配跟国运相提并论?哪配跟他的皇位作取舍衡量? 淮子玉是个有野心的帝王,他更是冷血薄情之人,太后死了都不曾给她应有的体面。 秦兆笃定,纵然明飞卿是皇帝的心头至爱,他也一定会忍痛割舍的。 这封奏折递上去的第二日,淮瑾就请他入宫详谈。 这还是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淮瑾连早朝都暂推了,特意要见他。 秦兆收到这道口谕时,露出一个理所应当的笑来——他揣摩帝王的心思一向很准,从未失手过,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他穿戴起正一品的官服,淮瑾遵守承诺,让他做了中溱的太师。 秦兆踏进了合阳殿。 合阳殿内,淮瑾歪坐在桌子前,手里摇晃着酒盏,见到秦太师向他行礼,眼中含着类似醉酒之后的朦胧微光,他笑着道:“免礼。” 秦兆这才起身,见淮瑾似是喝醉了,猜想是因为即将要忍痛割爱而借酒消愁。 “陛下,饮酒伤身啊。”秦兆规劝道,他如今是一心一意要忠心于淮瑾的。 淮瑾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扬了扬手道:“太师一起来喝一杯?” 第126页 秦兆受宠若惊,忙说:“微臣不敢。” “无妨,你我之间,不论君臣。”淮瑾的态度放得很谦和。 秦兆这才大着胆子坐在了君王的对面,见杯中早就倒好了一盏酒。 淮瑾盯着秦兆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问:“你说的那位巫师,如今可在国都?” 秦兆眼中一喜,立刻道:“前两日,微臣已将人接进国都,如今就在太师府安顿,倘若君上需要他,现在就能召来。” 淮瑾露出一个略显阴狠的笑来:“太师就这么急着要置朕的君后于死地啊?” 秦兆觉得君上笑得渗人,忙起身拱手道:“微...微臣是为中溱着想...微臣...” “别慌。”淮瑾抬手按住秦兆的肩膀,按着他坐回酒盏前,“朕说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行君臣之礼。” 秦兆知道后面的话难免令皇帝不悦,他拿起杯盏,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壮着胆子道: “事到如今,陛下不得不早做取舍了,如今君后还有一息尚存,是行使巫术的最好时机,倘若他......那就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微臣绝不是要置君后于死地,只是,如今这个局势,还是保国运要紧!” 淮瑾提起酒壶,在秦兆的杯中又倒满了酒,他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了酒,笑着让秦兆继续说。 酒能壮胆,秦兆又喝了一盏酒,说:“那巫术可保君后如活人一般有体温和鼻息,容貌也不会有任何损伤,宛若沉睡过去,只是......” “只是再无苏醒可能,形同灵魂消亡,肉体残活,对吧?”淮瑾接着他的话说道,他眼里那朦胧的光已经渐趋冷冽。 秦兆顿了顿,点头道:“确是如此,但他严格来说,还是活着的,他活着,紫微星就不算夭折。” “太师考虑得很周到。再喝一盏酒吧。”淮瑾又给他满上。 盛情难却,秦兆只能举杯饮尽:“陛下倘若答应,现下微臣就能让那巫师进宫来...呃!” 他忽然觉得喉咙剧痛,气短难支,胸腔炸裂一般剧痛,他当了多年人臣,安能反应不过来? 视线下移到空了的酒杯中,秦兆难以置信地看向君王:“酒里...有毒?!” “毒?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人心更毒?” 伪装的亲和顷刻间荡然无存,淮子玉杀气毕露,他一抬手,殿外侍卫就押上来一个中年男巫师。 秦兆一看,正是他前两日接进国都的那位! 淮子玉眼皮都懒得掀,随意地抬了抬手指,御前侍卫手起刀落,当着秦兆的面砍了巫师的人头,血溅出来,离秦兆仅有三尺远,他的尸体被拖出去,在地上画出一条浓墨重彩的血迹。 秦兆浑身抖若筛糠,他想跑,剧毒却令他寸步难行。 “我对你.......忠心耿耿,你怎能过河拆桥?!” “桥?”淮瑾露出一个骇人的笑来,“你至多是朕脚下的一块垫脚石,还配不上做桥,朕何时想碾碎你都可以。” 秦兆眸中爬上血丝,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淮瑾险恶地躲开他,冷沉沉地道:“朕本来没想这么快就要你的命,是你不知好歹,居然敢再动巫术的念头,有笔旧账,想必你已忘了。” 秦兆眼底露出茫然与恐慌。 淮瑾帮他回忆道:“当年南国巫师对明飞卿用诅咒之术,背后就是你在策划,如今,你故技重施,竟敢写进奏折,劝朕用巫术杀妻?一把老骨头了,心肠之毒,实属罕见,朕岂能留你苟活?” 他偏执地笑了笑,“朕今日早朝都不上了,特意邀太师进宫受死。” 秦兆的脸色已经变紫,他字字泣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中溱!明飞卿他生了这种命格,理应为这个国家牺牲!哪怕他死了也得为中溱活着!得明飞卿者得天下,这得是活着的明飞卿!!” 他又呕出一大口黑血,痛苦不堪,指着淮瑾,失望至极:“你作为君主,怎能看不透这里面的利弊得失?!你跟耶律难炙,一样愚蠢!愚蠢!!” 淮瑾冷笑,反问秦兆:“得明飞卿者得天下?那耶律南炙得到他的三年,为何南国天灾不断,战争惨败走了下坡路呢?” 秦兆:“......”他答不上来,他一直想不通那三年南国为何会不断势衰。 “错了,你们错了,朕曾经也错得一塌糊涂。”淮子玉说,“从来不是得明飞卿者得天下,是爱明飞卿者得天下。” 他撩开长发下藏得极深的白发:“你不是一直好奇这些白发是从何而来?那诅咒最终转移到朕身上了,朕为此折了三十年寿命才保住明飞卿一条命。” 秦兆恍然大悟,他恐惧得浑身颤抖,他不是在畏惧剧毒,而是畏惧淮瑾对明飞卿疯魔的程度。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甘愿为另一个人折去三十年寿命?就为了那点儿女私情?! 淮瑾能为了明飞卿折寿,一定也能为他抛弃中溱的国运! 明飞卿,明飞卿! 秦兆痛恨至极,他从未和明飞卿正面交过手,却一次一次败在这个人手上! 淮瑾看了一眼殿外的天光,今日的太阳彻底出来了。 他幽幽低眸,对秦兆说:“你比太后命好些,看到溱地统一,想来你死也能瞑目,这是朕赐给太师的恩泽。” 秦兆七窍溢出黑血,双目圆睁,浑身抽搐,痛苦暴毙。 淮瑾起身,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走出合阳殿,去上今日的早朝。 第127页 第70章 朕乱了!! 冬末的最后一场雪悄无声息地在某个夜晚融化,清晨时,大地回暖。 新梧宫摆着一盏未亮的灯,淮瑾用食指指腹去触碰那根金银丝缠绕的灯芯。 国师在一旁道:“陛下可千万想清楚了,这流云灯必须用血点燃,三年为期,三年后,点灯之人会满头白发,油尽灯枯。” “朕知道。” 流云灯的作用,淮子玉比谁都清楚。 前世明飞卿死去,他点这盏流云灯来换今生的轮回,付出的代价便是英年早逝。 这灯除了能干预轮回,若为重病之人点起,还有祈福续命之效,被续命之人能长命百岁,而点灯之人依旧只余下三年寿命。 国师见他固执至此,若不是淮瑾用身家性命威胁他,他绝不会找出这盏灯的,此刻后悔已经无用,他无奈叹气:“陛下,倘若你不在,中溱江山又能依靠谁?” “三年后,朕会把皇位让给飞卿,他是紫微星,本就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淮瑾走到床边,牵起明飞卿放在锦被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 国师语塞。确实如此,只要明飞卿活着,中溱绝不会走下坡路,皇帝的人选,可以是淮瑾,也可以是其他人,三年后如果是明飞卿继任皇位,也是个稳赢的抉择。 淮瑾为中溱想好了后路,如此他作为君王的责任就尽完了。 他轻轻拨开明飞卿的额发,俯身亲吻他的额头,视线描摹过明飞卿的长睫,鼻尖,唇珠,仿佛在看最后一眼。 “从来都是我离不开你,不是你不离开我。” 他低语,用只有明飞卿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苦心孤诣跟你重来这一世,本想赎罪,却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淮瑾抚摸着明飞卿的鬓角,眼中闪着无人察觉的泪花,“如果还有来世... 就回到初遇那一年吧,我绝不再欺骗你,或许... 我们不该相遇,没有我拖累,你本该一生顺遂,不会吃这么多苦。” “我亏欠你的,三生三世都还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吻住明飞卿微凉的双唇,“这一生再还你一些。” 淮子玉的视线被泪水冲刷得模糊,又吻得那样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明飞卿的左手手指微微蜷起,眼睫轻轻颤动。 流云灯旁,淮瑾划破了手心,将血液灌入灯芯,灯瞬间被点亮,它的光芒融入清晨的阳光,不刻意看,都看不出来那里点着一盏灯。 手心的痛和前世一样熟悉,淮瑾有一瞬间恍惚。 前世明飞卿跳下观星台后,也只是重伤在后脑,表面上看,他的身体和面容没有一丝损毁。 最开始几天,淮子玉总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在床前日夜不歇地讨饶认错,期盼飞卿能像从前那样原谅他,旁人眼里,那时候的淮瑾真像是疯了。 直到那把火吞噬了明飞卿的肉体,那火烧得那样烈,明飞卿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安安静静地任由火焰燃烧。 淮瑾才醒悟过来,人死后是不会疼的,他的飞卿在尝尽世间所有苦楚之后,已变得不会喊疼了。 “陛下?” 有人叫了他一声,淮瑾猛然回神,见秦冉正拿着药试图掰开他因为恐惧而握成拳的右手。 “陛下,手放松些,我替您包扎伤口。” 秦冉看皇帝满头是汗,无比担心,“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淮子玉没太听清秦冉的关怀,他推开太医,绕过屏风,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握住明飞卿的手腕,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脉搏后,心终于踏实落下——明飞卿是活着的,至少他还活着。 手心的血还在流,秦冉想给他包扎,淮瑾浑不在意自己这点伤,他的视线牢牢黏在明飞卿身上,期盼着奇迹降临。 国师提了一句:“陛下的血把君后的衣袖弄脏了。” 淮瑾低头一看,明飞卿袖口上确实被滴了几滴血,他有些无措。 秦冉这时得了国师的眼神提示,上前帮淮瑾把手心的伤口包扎了起来,淮瑾为了不弄脏明飞卿的衣袖,这才乖乖配合。 上药的时候刺痛无比,淮子玉下意识握紧了左手,左手又正好握着明飞卿的手腕。 手腕猛地一阵勒痛,明飞卿蹙了蹙眉。 淮瑾一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长睫颤动片刻,如展翅的蝴蝶翻飞而起,清澈的眼瞳盛住了今日的天光,他醒来第一眼,就撞上淮子玉那道炙热到灼人的视线。 淮瑾大喜若狂,双手捧住明飞卿的脸颊,呢喃着:“我不是在做梦吧?” 明飞卿:“.......”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提醒淮瑾,这不是梦。 继而一阵过于密集的亲吻像雨点一样砸在明飞卿脸上! 国师和秦冉就见他们的皇帝抱着刚醒来的皇后一阵狂亲! 国师又是好笑又是疑惑,他下意识往屏风后看了一眼:这流云灯不是要点足六日才能起到祈福的作用吗?怎么眼下刚点上就有了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难道真是上天在偏袒紫微星? 明飞卿被淮子玉亲得眼睛都睁不开,这人像只粘人的老虎,虎爪踩在他的胸口,却不吃他,只一个劲地舔和亲。 “你... 住嘴!” 修长的手艰难地堵住了淮子玉的嘴。 淮子玉顺势抓住明飞卿的手,在他掌心又啵了一下。 明飞卿:“.......” 他被亲得彻底清醒了,昏迷前的所有记忆涌进脑海。 第128页 西溱的叛乱被淮瑾以南国灭西溱的名义平了,淮启应当是死了。 他醒来时身在新梧宫,淮子玉穿着溱地制式的帝王华服,窗外偶尔传来悦耳和畅的鸟叫声,一切都已被拨回正轨,恢复安宁祥和。 明飞卿陡然生出功成身退的释然,他看着淮瑾欣喜若狂如珠似宝地亲吻自己,心中却溢出一个残忍的念头。 纵然淮启是乱臣贼子,可当日那张休书是当着淮氏历代祖宗的面烧的,严格来说,也是能算数的。 这或许是最好的离开时机。 明飞卿掩下被这阵亲吻勾出来的欲望,眸中的情绪冷淡下来,故意蹙眉,天真无知地问:“你是谁?” 淮瑾:“!?!” 他紧紧抱住明飞卿:“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君啊!” 明飞卿:“.......” 好一个明媒正娶。 他摇摇头:“不认识。” 淮子玉恍如被天雷击中,无措地呆愣住了。 明飞卿抽走自己的手,凶巴巴地:“我不认识你,你再胡乱亲我,我就打你。” 淮瑾:“.........” 朕乱了!!! 第71章 我亲你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说: 淮启:休夫当然要走完全套流程啊! 明飞卿刚刚醒转,脸上还带着病中的憔悴,他摆出一副努力回想却一无所获的迷茫表情,令淮瑾确信他是失忆了。 淮子玉无措地从床沿边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如此循环往复。 明飞卿:“.......” “你能别在我面前晃了吗?” 淮子玉:“我?!” 他坐到床边,压着明飞卿身上的被子,搂着明飞卿的肩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真地一点都记不得我了?我是阿瑾啊,你最喜欢的阿瑾啊!” 明飞卿:“你少往脸上贴金,我最喜欢的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我虽然记不住从前的事儿,但你也别想占我便宜!” 淮子玉用手指指着自己:“我这样的?我哪样的?” 明飞卿:“空有皮囊,实则轻浮放荡!” “我?!” 淮瑾委屈不已,“就因为我亲了你?你是我的皇后,我亲你天经地义!” 为了证明自己名正言顺,淮子玉又搂过明飞卿,在他嘴上啃了一口。 明飞卿没力气躲,竟又被他亲了一口。 淮子玉居然还敢伸舌头! 啪! 他不轻不重地打了淮瑾一巴掌,把这人从自己嘴边打开了。 淮瑾捂着右脸颊,被打击得肩膀都垮塌了,看到明飞卿嫌弃地擦着嘴巴,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飞卿!!” 苏秋带着明蕊急步踏进殿内。 明飞卿为了骗过淮瑾,见到母亲和三妹也强压着情绪,只当是看到了陌生人,他裹着被子往床角落里缩了缩,大眼睛里含着迷茫无措的光:“你们都是谁啊?” 苏秋和明蕊当场震惊在原地! 苏秋上前想牵住明飞卿的手,明飞卿躲开了,苏秋一愣,眼泪滑落而下:“娘亲你都不记得了?” “......” 明飞卿隐在被子下的手微微攥紧,他摇摇头,不想露出任何破绽。 自然连明蕊也是不认的。 眼见他连娘亲都忘了,淮子玉心里头竟诡异地平衡了些,他原以为,飞卿只是选择性地把自己给忘了,那才是最棘手的情况! 秦冉再次替明飞卿看脉,摇头叹气:“后脑的伤应当是诱发了失忆症,得慢慢治,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刺激君后。” 苏秋明白太医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执过明飞卿的手,柔声道:“飞卿别怕,我是你娘亲,你不必强求自己去回忆过去,只要知道,娘亲永远在你身边。” 明飞卿眉心微动,轻轻握住了苏秋的手,有些心虚地避开苏秋溢满爱意的目光,低声:“娘亲。” 苏秋眼含泪光地应了,只要能认得自己,她就满足。 于她而言,明飞卿忘了过往也好,没有记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脱离一切俗世责任。 过去三年他独挑大梁,活得那样累,如今就算是偷个懒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私地希望明飞卿能为他自己而活,不要再事事以他人为先了。 明蕊坐到床沿边,她被淮瑾封了郡主,头上郡主规格的发钗流苏叮咚乱响,她掩下伤感,俏皮地与明飞卿道:“大哥,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小妹就行,从前是哥哥保护妹妹,以后就让妹妹保护哥哥吧!” 明飞卿淡笑地点点头。 淮瑾见他并不排斥认人,连忙也挤到床边:“我是你的夫君!我...” 明飞卿较真地打断他的话:“你如何证明你是我的夫君?” 淮瑾委屈不已:“你怎就不叫母亲证明自己的身份?” 苏秋和明蕊一说明飞卿就信,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要证据了?这不公平! 明飞卿有理有据:“因为你看着就不像好人!” 淮瑾:“......” 明飞卿打量了淮子玉全身,说:“从你的衣着我可以判断出你是皇帝,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信口开河,你总得拿出证据,你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君,那么大婚的三书六礼可还在?” 淮瑾:“......” 成婚已是五年前的事,重要的信物譬如聘书礼书都还保管得好好的。但淮启逼明飞卿和离时,特意派人把明飞卿和淮瑾的一切姻盟信物烧了个一干二净,以此欲盖弥彰,图一个名正言顺。 第129页 这些事,明飞卿都知道,他料定淮子玉拿不出证据,所以特意为难他。 淮瑾果然是抓耳挠腮,忽然他眼前一亮:“倘若我能拿出证据,你就喊我一声夫君?” 明飞卿点点头:“可以。但这证据得有分量。” “全天下没有比它更有分量的了!” 淮子玉兴冲冲跑出了正殿。 明飞卿不知他揣着什么心思。 没过多久,淮子玉脚步欢快地跑了回来,他手里捧着一本精装的厚册子。 明飞卿定睛一看,是皇室族谱。 当日他与淮瑾成亲后,便入了皇室族谱,族谱上会写明两人的关系。 族谱是皇室的机要文件,寻常人根本没资格翻阅,妄论修改。 淮子玉胸有成竹地把族谱放到明飞卿眼前,一页一页地替他翻。 淮氏十八代祖宗都在族谱里跟明飞卿打了个照面似的。 “朕要让你心服口服地喊朕一声夫君。” 他喜滋滋地翻着族谱,族谱过半之后,终于出现了明飞卿熟悉的名字,譬如淑皇贵妃和淮启。 再翻一页,就有淮子玉的名字。 淮瑾稳操胜券,还想靠着这必胜的赌局多赢些什么,便跟明飞卿说:“倘若证明朕是你的夫君,你就亲朕三下,如何?” 明飞卿勾唇一笑,“可以。” 淮瑾正高兴,明飞卿话锋一转,补了一句:“倘若不能证明你我之间是夫妻关系,那陛下就是信口雌黄,让我打三下手心如何?” “自然也行!” 淮瑾大方地定下这个赌约。 明飞卿其实也不知族谱有没有被动过手脚,他拭目以待。 在众人关切期待的目光中,淮瑾大手一挥! 只见族谱这页写道: “皇室三子淮子玉与荼州明氏嫡子明飞卿结姻盟之约,是为夫妻。”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淮瑾的嘴角都不可控制地上扬了起来,忽然瞥见这行字旁边突兀地多了一行墨迹尤为新的朱色字体: “淮子玉失德,被明氏休弃。” 淮瑾:“.............” 这狗爬的字体一看就是淮启那个狗东西写的!!! 明飞卿忍俊不禁,他忘了,淮启也是正统皇室子弟,皇室这些规矩,淮启比谁都懂,他当日可是真打算娶明飞卿为皇后的,既想名正言顺,就不可能忘了族谱这一环。 淮子玉的脸色十分精彩,他想撕了这本族谱!!! 明飞卿幽幽道:“原来陛下是我的下堂夫啊。” ” 这不算数!!这决不能算数!” 淮子玉嘶吼咆哮。 明飞卿不为所动:“既然不能证明你我还是夫妻,陛下就是输了,愿赌服输,小妹,帮我找根藤条来。” 明蕊公正无私,应身而动,不一会儿就拿来一根藤条——当日明飞卿用来抽淮渊的那根家法。 明飞卿接过藤条,晃了晃:“三下。” 淮子玉:“.......” 他心里再赌气不服,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忘把手心放血的左手藏在了身后,乖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 明飞卿并未察觉到他左手的伤,不轻不重地抽了他右手三下:“陛下乱亲人的毛病该改改了。” 淮瑾蜷起被打红的手心,重新振作起来:“朕跟你再成一次婚,就能名正言顺地亲你!” 第72章 帝王之爱 当日那道休夫的旨意荒谬不堪,天下人也就当个笑话看,如今族谱都被动了手脚,淮瑾不得不想办法重新给飞卿正名分。 最好的办法是重新举办一场帝后大婚。 皇宫内外为了此事忙碌起来,整个中溱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息,他们哪里会知道,明皇后是很抗拒再次大婚的,一切都是皇帝的一厢情愿。 秦冉今早来诊脉时,难得瞧见明飞卿身边没有皇帝的身影。 往常这个时候,淮瑾已经像只嗡嗡乱叫的小蜜蜂一样在明飞卿这朵花身边打转了。 “今日早朝还未结束。” 明飞卿倚靠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格外惬意的享受着没有淮瑾烦他的时光。 “想必是在商议大婚之事,明日便是大婚的吉日,现在宫里宫外可热闹了。劳烦君后将手递给微臣。” 秦冉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外头的事,一边示意明飞卿伸手给他把脉。 明飞卿便将右手伸给他,他醒来已有一个月,被养得气色红润,不再像刚苏醒时那样嗜睡虚弱。 秦冉把脉之后,神情大为舒展:“君后的身体已经大好了... 大婚在即,您还是记不起前尘往事吗?其实... 微臣并未在脉搏上看出任何失忆之征。” 明飞卿一愣,他理好右手的衣袖,幽幽道:“既然早看出来了,当日为何不说实话?” 秦冉低了低头,笑着道:“望闻问切,当日见君后不识人不记事,像极了失忆症,微臣不敢过于武断地说君后痊愈,这一月来,前后三十次诊脉,都没摸出失忆的脉象,微臣才斗胆来求证。” 明飞卿欣赏地看他一眼:“我还当你是个庸医,原来一早看出来了。” 秦冉谦逊地低了低头:“殿下如此,难道是跟陛下还有心结未解?” 明飞卿笑了笑,抬手接住一片被微风送来的春日花瓣:“与心结无关,我只是不敢跟淮瑾赌罢了。” 秦冉满头雾水:“陛下对您是真心的。” 明飞卿将花瓣包入手心:“我从未怀疑过淮子玉的真心。” 第130页 哪怕前世他跳下观星台的那一刻,他都愿意相信淮瑾真心爱过自己。 只是这份发自真心的爱,逃不过被时间消磨到淡薄。 前世他们渐行渐远,安知此生不会重蹈覆辙? 明飞卿曾输得一败涂地求死以得解脱,重来一回,他不想再入这场被淮瑾掌控的赌局。 他不想跟淮子玉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不敢去赌往后朝夕相处的余生里会不会再度被淮瑾伤得体无完肤,哪怕淮子玉现在如此爱他。 帝王之爱,形同过眼云烟,既然如此,明飞卿情愿一开始就不要。 装失忆,不过是为了全身而退。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如今只是想对得起自己。 明飞卿不愿再多说,秦冉也不敢再追问,他自然也不会去淮瑾那边多嘴。 合阳殿内。 淮子玉一下朝就窝在桌前,修补着那枚蓝玉镯子。 这镯子在明飞卿坠下城楼那日被摔成了两截,淮瑾执意亲手修补。 断掉的两截镯子终于在他的手中合在一起,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有裂缝。 淮瑾带着这枚镯子兴致冲冲地跑去新梧宫,他要用一切承载着回忆的信物去唤醒明飞卿的记忆。 蓝玉手镯放到明飞卿眼前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两道裂缝。 “上次你从城楼坠到我怀里,这镯子却落地摔坏了,我把它修好了,明日成婚时,你要戴着。” 淮瑾牵过明飞卿的手腕,试图将镯子重新给他戴上,明飞卿按住镯子道:“你说得再多,我都不记得。” “没事,没事的飞卿。” 淮子玉偏执又深情地看着明飞卿,“我记得就好啦。” 他强行把镯子戴进明飞卿的手腕上,明飞卿握住镯子的一截,摩擦着上面的裂痕:“你把它修补得再好,这两道裂缝也不可能磨灭,它们永远在提醒我,它曾摔成两段。一枚断裂的手镯,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被修补好?” 淮瑾垂下眸,固执地道:“朕是皇帝,朕说能修好,就一定能修好。” “这一月来,我大抵从旁人口中知道了你我之间发生的事。许多事情旁人可以帮我回忆,但唯有一件事他们无能为力。” 明飞卿的声调依然是温柔的,只是说出来的话冰冰冷冷,“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爱过你。” “你当然爱我!” 淮瑾从怀中掏出那枚平安符,“当年我出征,这平安符是你亲手缝进衣服里的,你明明就希望我能凯旋而归,你当日那样恨我都不舍得让我死,这还不算爱?” 明飞卿迎着淮瑾炙热的目光,残忍地道:“如果我爱你,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跟你成婚?倘若你真地爱我,就放我走吧。” 这句话被失忆后的明飞卿说了无数次,淮瑾都选择性地逃避,如今他再逃不过了。 “中溱需要一个皇后。” 他搬出家国大义,近乎在求他,“我是皇帝,我没办法给你绝对的自由,但至少未来三年,你想出宫散心,我都可以陪你的。” “飞卿,其实... 我也不会烦你很久的。”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淮瑾自私地希望自己余下的三年能完全占有明飞卿,他没办法给明飞卿自由的承诺,因为三年后,他还要把整个中溱江山都托付给明飞卿。 风吹过,拂起淮瑾的白发。 明飞卿看到这些银丝,过于冷情的话才不忍说出口。 淮瑾下意识抬手整理头发,明飞卿的视线恰巧落在淮瑾的左手上,他的左手还缠着一截崭新的纱布,前几日明飞卿就发现淮瑾左手有伤,问起来淮子玉只敷衍地说是不小心划伤了手。 这伤口却没有一天见好的,似乎每天都在被划伤。 “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抓过淮瑾的左手,仔细一看,上面的血迹很新,像是刚刚划破的。 明飞卿蹙眉,这伤真是眼熟极了,他在梦里看到过的。 淮瑾不想让他知道流云灯的存在,心虚地收回手:“不小心又划破了,没事的。” 明飞卿凝注着他的眼睛,一眼就知他在说谎。 淮瑾在新梧宫用了午膳,午膳里的汤是一道药膳,能安神养身,明飞卿每日都被淮瑾逼着喝两大碗,这汤喝下去后,总需要小睡一下。 今日明飞卿心里装着事儿,竟困意全无,连药膳都失了作用,他本不想睡的,淮瑾却不断地催他去睡一会儿。 他催得那样刻意,像是赶着什么时间似的。 明飞卿便假装睡着了,淮瑾替他掖了被子,趁他睡着,又去亲他的额头。 他的吻那样小心又温柔,就像一阵春风拂过。 待他离开内殿,明飞卿便睁开了眼。 新梧宫正殿的内阁中,流云灯的光芒有微弱之势。 淮瑾熟练地拆掉左手的纱布,在那道将要愈合的伤口上重新划了一刀,血顷刻间注入灯芯。 流云灯猛地亮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几乎能把整个新梧宫都吞噬进去。 所以淮瑾要等明飞卿睡着之后才敢点灯,挑着中午太阳最大光线最足的时候,流云灯的光芒才能不那么显眼。 他点完灯,随手包扎了伤口,收起匕首,再走出内阁,离开了新梧宫。 却不知他刚走,明飞卿就踏进了内阁之中。 流云灯的光芒已经温和许多,明亮暖人。 就跟明飞卿在那场前世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第131页 他意识到淮瑾瞒着他在做什么后,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忽然,他走上前,打翻了这盏淮子玉用命点起的灯。 流云灯悄然熄灭,里面未燃尽的血流淌到明飞卿的手上,像一根红线把明飞卿缠住了。 红线的另一头,是淮子玉。 明飞卿知道自己没有挣脱的可能了。 第73章 朕之明灯 作者有话说: 下章预告: 卿卿:我砸的! 破玉:朕真地会哭给你看哦! 这章没写到结局,下章肯定能完结! 大婚这日,明飞卿是被热闹的鞭炮声吵醒的。 他睁眼时,天光朦胧。 殿门从外头被推开,细春领着一群宫女姗姗而来,内殿的灯被依次点上。 细春走至床边,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该起来梳洗了,吉时快到了。” 明飞卿睡意惺忪地问:“什么吉时?” 细春:“殿下今日和君上大婚啊!” 明飞卿:“......” 他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一个时辰前才囫囵睡过去,醒来都忘了这回事。 细春担忧地问:“殿下不会忘了吧?” 明飞卿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坐起来,头发乱翘,眼睛闭着,上半身摇摇欲坠像是随时要倒下去接着睡,声音沙哑的道:“没忘。” 细春长舒一口气,忙让人上前侍候君后洗漱,不忘提醒今日大婚的全部流程:“巳时需要先去沐德宫祭祖,君上要将您的名字重新写入皇室宗谱,殿下从前是西溱的皇后,如今溱地统一,殿下便是中溱的国后,这里头的礼节可多着呢,奴婢细细跟您说。” 明飞卿坐在镜子前,任由宫人梳理他的长发,他无奈地支着颐,听细春在耳旁唠叨。 宫人取来一顶缠金缀珠龙凤钗冠将明飞卿的高马尾固定住。 明飞卿只觉得头猛地一沉:“.......” 这钗冠不比女子的凤冠夸张华丽,却用了溱地最贵的金和最好的明珠打造,很有几分重量。 戴好发冠后,他换上一件粼光月华朝服,衣服以白金色为主,并非今夜成婚礼要用的正红华服。 按照皇室的成婚规矩,早上祭祖,下午受群臣贺,晚上才是成婚之礼,整个流程总共得换三套华服。 待他穿戴好,天刚好彻底亮了。 殿外传进一声声的 “参见陛下”,明飞卿转头,正瞧见淮瑾踏入内殿。 他穿着白金色的卷龙袍,头上的玉珠冕旒随着脚步晃动而琳琅作响。 明飞卿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抬眸撞上淮子玉患得患失的目光。 明飞卿低眸看了看他的手:“陛下捏疼我了。” 淮瑾立刻松了一些力道,却依旧握着,怕他的皇后一眨眼就丢了。 “你放心,我不会逃婚。” 他给淮子玉喂了颗定心丸——他想逃离的念头已经与那盏流云灯的光芒一起熄灭得彻彻底底。 淮瑾并没有因此放松多少,他总是不安,这种不安从明飞卿失忆起就一直萦绕着他。 从前仗着明飞卿喜欢他,所以敢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现在明飞卿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只要他想,他可以十分潇洒地把淮瑾抛下。 淮子玉就像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风筝的线牵在明飞卿手中,他敢飞得那么高,是因为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明飞卿都会拉他回家。 可如今明飞卿忘了有这只风筝,他可以随心所欲毫无牵挂地剪断这根线,让淮子玉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无人的青云之上。 淮瑾不想做被断线的风筝。 大婚这日,他不让明飞卿脱离自己的视野范围。 去沐德宫时,他不顾宗室礼法,不顾十八代祖宗冥冥之中的凝视,十指相扣地牵着明飞卿,与他一起跪拜祭祖。 写皇室宗谱时,淮瑾右手将 “明飞卿” 三个字写到自己的名字旁边,左手握着明飞卿的手腕,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沐德宫的大礼结束时,已是中午,日头高悬。 按照溱地俗礼,中午的膳食要以甜食为主,寓意婚后漫长的余生能甜甜蜜蜜。 明飞卿饿得头晕眼花,等不及甜食宴,一回到新梧宫,就往嘴里猛塞了几块糕点,正吃得开心,忽然见到殿门外探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 淮渊拘束地站在殿外,不敢贸然进殿——因为父后已经不记得他了。 明飞卿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淮渊似乎又长高了些,看着也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数月未见,这孩子似乎长大了不少。 新梧宫今日热闹非凡,没一会儿又放起鞭炮,淮渊站在殿外和父后相望,炮竹响起来时把他吓一跳。 明飞卿条件反射一般走过去,伸手将淮渊的两只耳朵捂住了。 就像淮渊三岁那年新年一样,天上放烟花,明飞卿就替小孩儿把耳朵捂住,怕吓着他。 淮渊眼眶一热,抱住了明飞卿。 直等到鞭炮声停止,他才不舍地松手。 他后退两步,朝明飞卿行了一个大礼:“儿臣参见父后。” 明飞卿微微弯身扶起他:“你在宫外,住得可习惯?” 淮渊一愣,父后不是把所有人都忘了吗?竟还牵念自己在王府过得好不好。 淮渊越发无地自容,一个劲地点头:“王府很好,只是儿臣总是会想您。” 第132页 明飞卿问:“难道你父皇不让你进宫?” 淮渊忙摇头说:“父皇待儿臣很宽容,只是儿臣怕您不想见到不乖的小孩。” 明飞卿温柔地道:“我教过你,知错能改?” 淮渊哽咽地接道:“善莫大焉。” 明飞卿欣慰地点点头,捏了捏他的脸颊:“父后也很想你。” 淮渊懵懂地问:“可父皇说您失忆了,就像儿臣背书背不住一样,什么都记不得了。” 明飞卿凑到淮渊耳边,笑着道:“父后骗他的。” 淮渊震惊:“??!” 明飞卿把他眼角的泪花揩去:“别哭了,去明蕊姐姐那里拿糖吃。” 淮渊神情舒展,终于笑出来,他掂起脚尖,顺着明飞卿弯腰的姿势,亲了亲他的脸颊:“儿臣会替父后保守秘密。” 明飞卿温柔一笑,他既绝了离开的念头,装失忆便不是什么秘密,就算现在捅到淮瑾面前都无甚要紧。 淮渊开开心心地跑去拿喜糖,他才刚走,明飞卿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抬头一看,竟有大股的烟从新梧宫东边冒出来! “走水啦走水啦!!陛下把厨房烧了!!” 有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来禀报。 明飞卿:“!!!” 新梧宫的厨房烟雾缭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误入了仙境。 明飞卿赶到时,就见淮瑾从烟雾中走出来,看着还挺淡定,他的头发烧卷了一小截,衣服上有几根金丝都被熏黑了,脸上也狼狈不堪,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个什么东西。 明飞卿:“......” 幸好同在厨房的苏秋没事。 “对不起啊,飞卿。” 淮瑾走到明飞卿面前,歉疚地说:“午膳的甜点我想亲自给你做,母亲在一旁教得很仔细,可... 好像还是被我搞砸了。” 明飞卿哭笑不得,特意去看了看他的左手:“你有没有烧伤啊?” “没有。” 淮子玉傻笑起来,他献宝一样地把合拢的双手递到明飞卿眼前:“还有一个小兔糕幸存。” 他张开双手,就见一只粉色的红豆甜糕躺在淮子玉手心,甜糕被捏成了小兔的形状,兔耳朵旁点缀了一颗红豆。 苏秋在一旁笑着说:“这是他前两日来找我学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能做成这样,很不容易呢。” 明飞卿伸出食指碰了碰小兔糕的耳朵,继而夹着兔子的耳朵将糕点拿了起来,放进口中尝了一口。 竟真地很甜口好吃! 淮瑾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 明飞卿嘴硬道:“就那样吧。” 说着,把小兔糕两三口吃光了。 淮瑾看出他真地喜欢,乐滋滋地表示:“你喜欢,朕每日都下厨房给你做!” 明飞卿立刻阻止:“可别!就算你是皇帝,整个中溱的厨房加起来都不够你炸的。” 淮瑾认真地表示:“熟能生巧,朕什么都愿意为你学的!只要...” 他卑微地说,“只要你肯留在朕身边等。” 明飞卿伸出手,本想帮淮瑾把脸擦干净,没想到越抹越黑,他无可奈何:“陛下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晚上还有大婚之礼。” 淮子玉立刻支棱起来,本该去合阳殿换身华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抓着明飞卿的手道: “你不许消失。” 明飞卿心疼地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承诺道:“我就在新梧宫等你。” 淮瑾这才放心,明飞卿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左手的伤,再包扎一下。” 淮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深意,只是得了明飞卿一句关心,他就开心得找不着北了。 下午时,帝后一同会见群臣,周边的小国也派使臣前来祝贺,其中就有北游和西夷。 这两个小国本来就忌惮西溱,现在西溱吞了南国壮大成了中溱,他们只有俯首称臣这一条路能走,至于真心与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他们的使臣代表他们的国家跪在了溱帝面前。 宴会上,淮瑾除了回应大臣们的祝贺和使臣的献礼,注意力始终放在坐在他身边的明飞卿身上。 宴会中途还有南地的美人献上歌舞。 可惜这些曼妙的美人在淮子玉眼里,比不上明飞卿分毫。 席间,各国使臣悄悄打量着中溱的国后。 虽是男子,却生得过于赏心悦目,哪怕是只冲着他的容貌立他为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宴会结束时,已近傍晚。 离开合阳殿时,国师特意提醒淮瑾吉时到了。 今日因是大婚,流云灯的点灯时辰也要十分讲究,国师算准了日夜交替之间的吉时点灯最好。 淮瑾急着去新梧宫点灯,趁着明飞卿换喜服的间隙,悄悄跑去了新梧宫。 新梧宫内阁寻常人进不得,淮瑾踏入内阁之中,发现里头昏暗一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灯光! 他心中一个咯噔,腿都软了,跌跌撞撞地跑进内阁一看——流云灯不仅熄灭了,还被人打翻在地!! 淮子玉脸色腾地煞白下来,血液全冲到脑子里:“谁砸了朕的灯!!” 他手脚冰凉,不知道流云灯中途熄灭会招致什么后果,仿佛天都要塌了,他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流云灯捡起来。 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要赶紧把灯重新点起来,他怕灯一灭,明飞卿也会跟着消失,他把灯扶正放在桌上,正打算重新放血点灯。 第133页 殿外天白的声音忽然传进来:“陛下!君后不见了!!!” 淮瑾手一颤,流云灯啪啦一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淮子玉吓得眼角飚出一颗泪,他只觉得,自己的命也跟着灯一起碎了! 第74章 江山为聘(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只要卿卿愿意爱破玉,破玉就会有开不完的金手指。 皓月当空。 观星台的琉璃顶上,折射出天上繁星。 明飞卿倚靠在栏杆上,任由微风拂面。 观星台是淮瑾为他建的。 前世他站上观星台这个位置,心如死灰,唯求速死。 今世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影子几乎能和前世的自己重合,心境却截然不同。 “飞卿!!” 淮子玉颤抖的声音被夜风送上观星台,明飞卿循声望去,淮瑾已经箭步流星地踏过三百级台阶,他的身影很慌乱,三魂已经丢了七魄。 他以为明飞卿又想寻死。 现在流云灯碎了,淮瑾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和整个中溱都没有办法再改一次轮回。 倘若此刻明飞卿离他而去,他就真地彻彻底底地失去了飞卿,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光是做出这种假设,淮子玉几乎就要被吓疯。 明飞卿还未应他一声,就被裹挟着夜风而来的淮瑾扑抱了个满怀。 “你又想跳下去对不对?我做得哪里不好你可以说!我都可以改,我都可以改的!!” 淮瑾在明飞卿怀里崩溃爆哭,眼泪顷刻间打湿了明飞卿肩膀上的衣料。 “灯碎了,我没有办法再跟你重来一世,如果你真地不要我... 茫茫轮回路,我怎么找到你啊?” 他哭得话都说不顺,眼睫毛都被泪水淹没了。 明飞卿:“...... 我没想寻死。” 淮瑾把他抱得更紧,闷声反驳:“你骗人!你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难道是来看星星的?谁会大半夜跑这么高的地方看星星啊!!” 明飞卿颇有些无辜地反问:“可你当日建观星台,不就是为了让我看星星的吗?” 淮瑾猛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他还是后怕到语无伦次:“... 可是你... 你会跳下去... 你骗人... 你会骗我...” 明飞卿轻笑道:“有没有可能,我是说万一,我没有骗你,我真地只是来观星台看星星的呢?” 淮瑾:“.......” 他勉强信了,手却环抱着明飞卿,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明飞卿顺势捧过他的脸,发现淮子玉俊挺的五官当真是被泪水淹没了。 杀伐果断的帝王,中溱的开国君主,居然为他哭成泪人,抽泣时,肩膀还一抖一抖的,可怜极了。 “你哭成这样,帝王的威信都荡然无存了。” 明飞卿用拇指揩过他的泪,淮子玉一眨眼,又是两行热泪滚落,恰好被明飞卿的手心盛住了。 “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威严呢?” 淮子玉委屈哽咽,“我两辈子都是你的手下败将,输得心服口服,只求你饶我一命,别让我这样怕了,好吗?” 明飞卿眉心大动:“你到底怎么啦?” 淮瑾的眼泪又汹涌而出:“灯碎了... 灯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砸碎了!灯里的火灭了,没有那盏灯,没有那簇火,我怎么为你续命祈福啊!” 他越想越怕,紧紧抓住明飞卿的胳膊,泪水涟涟地恳求:“飞卿,你别有事,我求你了,我宁愿再折寿三十年,我不想你有事...” 明飞卿:“砸碎灯的王八蛋好像是我。” 淮瑾一下噎住,听到明飞卿说:“那灯是我打翻的,昨日中午,你点完灯,我就把它打翻了。” 淮瑾脸上的神色精彩极了,震惊之中夹杂着伤心,伤心之中夹杂着无奈,无奈之中又夹杂着酸苦:“你... 为什么?” 明飞卿问:“那盏灯一点,你是不是只剩三年寿命了?” 淮瑾抹了抹眼泪,没有否认:“张岐那个大嘴巴跟你说的?” “不。是我之前在梦里看到的。” 明飞卿回忆说,“三年前,我做了一个异常真实的梦,梦里,我看到了自己死后的西溱,看到了我死后的你。” 淮瑾眼泪都忘了掉:“你不是失忆了吗?” “我装的。” 淮瑾:“装的?!” 明飞卿:“怎么,还想治我欺君之罪?” 淮瑾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不是... 可... 为什么要骗我啊?你看你总是骗我...” “我原本是真想借着失忆离开你的。” 明飞卿不做隐瞒地袒露心声,“倘若真能失忆也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就能潇洒地脱离你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羁绊,可昨日看到那盏灯时,我才知,若我一走了之,你恐怕真能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寿命折腾殆尽,你那点血是想为我一个人流干了是吗?三年之后,中溱是不是又要国丧了?” 淮瑾脸一塌,泪水滚滚而落。 “不许哭!” 淮子玉又听话地把眼泪憋回去了,憋得俊脸通红。 明飞卿将梦境里的事告诉他:“我死后,你抱着我的尸身发疯,日日在我耳边忏悔认错,说的最多的一句是‘只要你醒过来,朕什么都不要了’,对吧?” 淮瑾悲切地垂眸,他实在不愿去回想那段时日,却知道明飞卿说的一点都没错。 第134页 “这样虚妄的话,我本来是不信的。” 明飞卿定定地看着淮子玉,“可是你居然能说到做到。流云灯又叫轮回灯,用命为祭,以血做燃料,你三年如一日点那盏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满头青丝变白发,看着你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枯竭凋零,最终英年早逝。你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西溱的江山社稷,你什么都不要,就为了跟我重来这一世。” “你自作主张地干涉我的生死,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跟你有来世。” “那我现在问你。” 淮瑾泪眼婆娑,期盼地看着明飞卿:“你... 愿不愿意跟我有来生?” “不愿意。” 明飞卿想都没想,眼睛也不眨一下。 淮子玉心碎成渣,被今夜的风吹得凉飕飕的。 明飞卿看他又在哭,这回连声都不出了,只默默转身,肩膀抖来抖去,头上的玉珠冕旒被抖得琳琅作响,偶尔抬手抹去眼泪水,此时此刻,全天下就淮子玉最可怜。 明飞卿并不安慰他,只走过去问:“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跟你有了来世,你已经得偿所愿,为何还要点灯啊?” “不点那盏灯,你会一直昏迷不醒。” 淮瑾滚着眼泪水,痛苦地回答他,“你知道你昏迷的那些日子我有多怕吗?当日秦兆告诉我,可以用巫术让你永久沉睡而不死,我当即弄死了他!我无法忍受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的你。” 前世明飞卿死后那段时光,淮子玉不敢再回想,可明飞卿昏迷那段时日,多像是前世的悲剧重演在他眼前啊?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跟淮瑾移情共处。 这种刻骨铭心的剧痛,专属于他,是对他前世薄情冷血的报应与惩罚。 “明飞卿,我要你鲜活地活下去,该死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淮瑾近乎偏执地说,“所以我要为你点灯,我要为你点足三年,我要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明飞卿反问:“谁告诉你,我是因为那盏灯才醒的?” 淮瑾一怔,他想起来,当日国师说的是点足六日,灯才会开始奏效,可事实上,那盏灯刚亮起来,明飞卿就醒了。 “倘若我真是因为那盏灯才苏醒,如今灯灭了,为何我安然无恙?” 淮瑾如梦初醒,终于冷静了几分。实则就算有所怀疑,只要灯还在,淮瑾就会一直点这盏灯,他不敢拿明飞卿的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风险。 明飞卿知道他心中所想,所以昨日会直接打翻那盏灯。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紫微星啊。” 他眼里盛着今夜的星光,看着淮瑾黑漆漆的双眸说,“上天愿意偏爱我,只要我许愿,就一定能成真,你希望我长命百岁,好,我也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你且用将来细水长流的岁月看着,没有那盏灯,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我的福气大得很,不需要你来画蛇添足。” 他拨开淮子玉发间的银丝:“折去三十年,你还剩多少时日?” 淮瑾低眸,牵扯到自己了,他倒是很释然:“余生不长,倘若有你在身边,一年能抵一辈子。” “可我不要短命的夫君。” 明飞卿傲然道,“也不会为你守两次寡。” 淮子玉难掩失落,却听明飞卿话锋一转:“为了防止你英年早逝,我会日日为你祈福,把我的福气分给你。” 淮瑾呆愣愣地问:“怎么分——唔!” 明飞卿抓过他的衣领,吻住了他。 淮子玉被亲得面红耳赤后,明飞卿才松开,琥珀色的眼瞳溢着明光,他柔声说:“就这样分。” 淮瑾眼角还挂着泪,心中却是狂喜——如果是这样分福气,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上天偏爱我,我便祈求上天,将这份偏爱匀你一份。所谓的巫术诅咒,能赢得过紫微星吗?” 明飞卿低头亲吻握在手中的那缕白发,在他的吻落下之时,白发顷刻间转为墨色,华发变青丝。 “流云灯没了,不会再有轮回重生,你我都没有退路了,或许我们只有这一世能相遇。” 他抬眸,眉梢轻扬,笑如春风和煦,“淮子玉,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卿卿。” 淮瑾心如鹿撞,他捧着明飞卿的脸颊,用帝王的身份向他求娶: “朕以南国江山为聘,娶你做我中溱最尊贵的皇后。” “阿瑾。” 明飞卿微掀长睫,看向夜空,“你看,星星还在。” 淮瑾跟着抬头望月。 皓月旁,悬着一颗璀璨耀眼的紫微星。 紫微星的光芒下,是中溱注定长盛不衰的万家灯火。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