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不梳妆》 第1页 [穿越重生] 《王妃不梳妆》作者:风里话【完结】 【文案1】 这辈子,杜若又做了魏珣的王妃。 只是今生,她的眉眼比前世更冷。 她记得,前世成婚三载,魏珣先是守着已是帝妃的凌澜,从未看过自己一眼。后为救和亲燕国的胞姐黎阳长公主,更是由凌澜窃来兵符、举兵反出都城。 最后,公主无恙,帝妃仍在,魏珣更是于燕国封侯拜相。 唯有她,孤身一人被困信王府,担着信王妃之名,累母族杜氏阖族皆亡。四年为质被囚,终在绝望和恐惧死去。 重生在大婚当日,杜若只想到两字,“和离!” 只是,待见了这一世的魏珣,她连“和离”都没提,直接一刀捅去…… 【文案2】 信王魏珣,大魏皇城最受宠的六皇子,邺都朱雀长街策马而过的无双少年。 杜若的父亲与他提亲之时,对他的评价亦是“端方公子,清贵温润。” 只是,邺都高门宗亲亦知晓,自从燕国归来,公子不再,唯剩嗜血的权臣。 当然,谁也不敢多言。 后来多年,前世恩怨误会层层解开,杜若看着榻上不知何时才会醒来,亦或者永远都不再醒来的人,方渐渐明白,莫说前生后来再无公子。 即便重生一遭,那个最初纯净高洁、不染尘埃的少年郎君,亦未曾归来。 ——回来的是一个隐忍寡言、嗜血生杀的年轻统帅。 魏珣:前世握过朱笔染过书香,却也不曾护好你。今生,且容我刀剑试天下,护一个你。 冰山美人VS温润君子 排雷: 第1 、HE,正文需从玻璃渣里抠,纯糖在番外。 第2 、前世全员火葬场,但凡文案有名字的都没得善终。 第3 、男主前世有白月光,赐他两世火葬场。 第4 、狗血古早,双重生,全架空,私设超多。 内容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若(阿蘅),魏珣 ┃ 配角:杜有恪,魏琦,魏泷,凌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错过你,是我最大的过错。 立意:道路崎岖,坚持总能遇见光明。 第1章 . 灯灭 “王妃”二字,是她一生的噩梦。…… 永康八年冬,邺都大雪。 夜色降临,残月勾在天际,长街之上雪地生暗光,鲜见人迹。唯剩打更人哆嗦着观过滴漏,敲响第一更。 “阿辛!”更声落下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唤声。 其声沙哑粗粝,出口即碎,连带着喘息,仿若已经用尽力气。 打更人身形一顿,当是深夜之中,出现了幻觉。便也不曾回头,只继续往前走去。 绕过朱雀长街,东边尽头左拐,便是信王府外围,是他这四年里轮值必去的地方。 “阿辛——”背后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连带着沉重的步履声,缓缓追近。 这次阿辛站定了脚步,却仍旧不敢确信。那人已经被囚在信王府四年,如何会出现在此处。想了想,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他原生得面目清秀,只是常年做着更夫的生计,又因左足有疾,行走微跛,看起来便有些苍老。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本就寡淡的面目,更是似水墨浸染,随时便要消散开去。她两颊凹陷,衬得一双杏眼愈发大了。只是这样漂亮的双眸里,已经没有半点神采。 隆冬深夜中,茫茫雪地里,她单衣赤足,形销骨立,更似垂暮之人。 “王妃!”阿辛不忍看她,却又忍不住看向她。 当年太尉府的千金,暗子营的主人,不过四年时间,便已经是落花成泥的模样。 “王……”再次出声时,阿辛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只躬身垂首道,“属下见过五姑娘。” “起来!”咳咳……女子咳了两声。 五姑娘,这个称呼便对了。如果可以,她想做一辈子的五姑娘。 “王妃”二字,是她一生的噩梦。 杜若这般想着,便又想起父亲临终的话语。 * 她的父亲杜广临,文武全才,乃大魏三朝元老,官至司空,为大魏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后因身体重疾,转了太傅文职,为皇子之师。 永康二年,临终之时,将年至十七的她许给了生平最喜爱的弟子,信王魏珣。 言其温润清贵,君子端方,是可托付的良人。 而彼时,虽魏珣奉皇命常日在太傅府学习,但因男女大防,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杜若亦知,魏珣心中所念,已有她人。 那是景泰二十三年,先皇还未驾崩。她及笄之年的上巳日,府中设曲水流觞。邺都高门子弟皆来赴宴,博郡凌氏的独女凌澜一贯与她交好,自然也来府中赏玩。 杜若于□□花园,见得假山旁漏出鹅黄银纹百蝶裙的一角,有声音细细传出。 “妾身便知今日亦会遇见殿下的!”其声婉转娇羞,是凌澜。 “见到便好,莫逗留。让人撞见,添了杂话累你名声便不好了。”声音落下,男子定了定身形,露出被假山遮去的半张如玉面庞。 “妾身就是想多看一眼殿下!” “待父皇病情好转些,本王便将你我之事提上。” “原来澜姑娘喜欢信王殿下,怪不得一趟趟往我们府中跑……”侍女茶茶嘟囔道。 第2页 杜若捂住了她的嘴,拉着她往里靠了靠,心下暗思这两人倒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然顾着彼此颜面,杜若对这次的壁角只作不知。 故而临到父亲将自己许给他时,她见他眸光瞬间的呆滞,便料想是其心不愿。纵然彼时凌澜承父命,已于去岁做了他的皇嫂,是当朝新帝淑妃。 却也不过一瞬,未等她出言,魏珣便以弟子之礼叩拜,开口郑重道,“愿娶阿蘅为妻,结百年之好。” 杜若于情爱之上,开蒙甚晚。既没有凌澜那般细腻的感情心思,亦没有魏珣君子好逑的爱慕之情。有的是从内到外如冰似雪的淡然,和对礼教尊长的顺从。 故而,她不信感情,只信人。 她对魏珣的信任便是从他那一句话中,燃起的。 “阿蘅”乃杜若小字,所唤皆为亲近之人。他方才唤她“阿蘅”,唤的亲切而自然。而他以皇家身份跪臣子,亦看出他对此诺之重。 只是,新婚之夜,魏珣解开她腰封后,便再无动作。 他触在她中衣上的手顿了片刻,才重新给她披好衣衫,然后同在她父亲面前答允时一般郑重。 他说,“君命、师恩在前,本王抗拒不得,可是到底不是因为情爱。若本王心中无有年少绮梦,今日夫妻之礼亦能行之。然,旧梦未退……” “王妃,可愿等一等?” 彼时,许是自己的骄傲,又或许是念其坦荡,杜若答应了。 迟来的圆房,是在成婚后的第三年。 那一年,梁国围了燕国都城。燕国皇后,魏珣的胞姐黎阳长公主送来书信,请求魏国发兵相助,解燕国之围。 朝堂之上,各方相争许久。 直到黎阳长公主第三次催信而来。魏珣终择了出兵之举,上书天子。却不想与之相背! 同是手足同胞,黎阳于新帝魏泷,已然一颗弃子。 无兵权在手,魏珣所倚不过王府亲卫,封地属将,根本抗衡不了梁国多年征战沙场的千军万马。 杜若此时虽对他仍旧无有情意,但到底担着信王妃的名头,是他的妻子。她幼承庭训,亦知为妻者,当与夫君甘苦与共。 便先踏出了那一步,结束了近三年的相敬如宾,相顾无言。 她拨了十中之三的亲兵给他,潜入燕国王宫,护在黎阳身边。如此即便当真燕国国破,亦可保黎阳无虞,护她回国。 至此,魏珣方知,她嫁入王府,除了面上的十里红妆,还带着整个大魏最精锐的暗子营。 太傅府杜氏近十数年,以诗书礼仪扬门楣,然当年却是凭行伍战功立的门户。世人皆以为到了杜若这一代,杜氏行伍落末,顶上四个兄长,中流之姿,不过尔尔。然却谁也未曾料到,柔弱无骨的少女,竟掌控着如此要害。 初次,杜若对魏珣是有所保留的,并未将暗子营尽数交付。 却也是这次之后,魏珣见杜若的面开始多了一些。隔三日,与她烹茶共铭;隔五朝,便同她手谈一局;再数日,二人又研兵书礼乐。 没过多久,烛影晃动见,水到渠成迎来迟到的圆房。 床帏之间,动情之际,杜若不过一个初入尘世浅尝烟火的女子,乖巧顺从地交出了暗子营牌印和密语。 彼时,她未曾思虑太多。父亲为他择的夫婿,与自己同塌而眠有了肌肤之亲的郎君,自是值得信任的。 她从未想过世间人心算计,尽是连枕边人都不甚可靠。 待黎阳第四份书信送至,魏珣便率部前往燕都郦城。他带走了亲卫、门客、心腹,带走了她的暗子营,带走了信王府的一切。 唯独没有带走杜若,他的发妻。 杜若是在魏珣走后第四日,被解了迷药方才醒来。当今天子,亲来王府审问。 那个与魏珣有着五六分相像的那男子,周身气息要更温和些,他念着上辈的一点情意道,“表妹,前些日子,你于御前拿走的东西可要还给朕?” 杜若没有反映过来。 他继续道,“兵符被窃了。” 杜若抬起眸子,仿若没有听清。 天子再言,“瑾瑜持兵符反出邺都,如今已至澜沧江,沿路收缴魏国数万军队。” 电光火石间,杜若便明白了一切,却不敢相信这一切。 数日前,皇宫御书房内除了自己,还有凌澜。只是如今这等光景,当是尽数推在了自己身上。 窃符乃抄家灭族之大罪,博郡凌氏终于可以取代陇南杜氏了。若是放在以前,她不信凌澜会这般。可是中间横着魏珣和家族荣光,便是最好的缘由! 她连着敬称都忘了,只讷讷道,“表兄,他会回来的,会把兵符还您的。他……” 他说要带她一起走的。 年轻的天子,耐心尚好,亦不想同室操戈,只额首轻叹,“那便等一等他!” 只是,到底魏泷走后,信王府已然是一座金丝囚牢,将她囚禁。 初时,杜若尚且安心。 总想着是父亲一手教导出来的人,那些短暂却温柔的日子亦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她已经有了身孕。 魏泷亦承诺,只要魏珣送回兵符,之后携眷前往临漳封地,便既往不咎。 可是杜若等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魏珣兵至樊阳,遇守御不从,便一箭射杀之。 樊阳守御杜直谅,是她长兄。 第3页 第二个消息,毗邻安定城守御追至,两军交战,被他部下乱马踩死。 安定城守御杜怀谷,是她二哥。 第三个消息,魏珣大破梁国,乃是前锋如刃,万军之中取上将人头。后有人识出,前锋冲锋者二十三人,左臂缠星形银箍,乃早年司空府暗子营标徽。 至此,大魏朝野震惊。杜氏族内有人包藏祸心,拱手相送暗子营。 很快,杜氏阖族被囚! 天子最后的耐心,是她腹中一点血脉。 她于刺激之下早产,九死一生娩下一个女儿。送信至燕国,望他看在血脉至亲,能够送回兵符。 再得消息已是年关将近。 来的是凌澜,她还同年少般一样温婉明丽,声色轻柔,“信王殿下斩杀使者,拒还兵符。” 想了想,她凑上杜若身前,悄声问道,“妹妹可知,瑾瑜为何拒不归还兵符吗?” 杜若望着凌澜许久,面上无澜,声色无波,“唯有兵符在手,他才有与陛下相争的资本。你们,才有在一起的可能。又或许,父亲当年坚持立长,于你们,早已中下恨因。” “妹妹聪慧,却也来不及了。” 皇位与爱人,原来这才是全部的关键。杜若恍然。 帝妃归去,信王府封门,杜若永囚蘅芜台,杜氏满门抄斩。 直到今岁,她被囚已经四年。燕国再度有信传来。魏珣收下燕国赐予的城邑,于彼岸正式封侯拜相。 至此,天子亦知,她没有了任何价值。便也懒得再理会,信王府中守卫日渐松懈,方让她有了出府的契机。 * “五姑娘!”阿辛又唤了一声,将她从记忆中唤醒,“您可有什么吩咐?” “有的!”杜若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她早已花白的发上,将仅剩的几缕青丝也染白了。“暗子营二十四首领,你当年没随他去。” “嗯,因要上前线,属下足上有疾,未被选中。”话至此处阿辛双目泛红,“只可惜,其他兄弟都不在了……” 杜若心口缩了缩,原是她亲手葬送了他们。 “阿辛,以后你不再是暗子,我也不是你的主子。你自由了。” “五姑娘……” “大限将至!”杜若咳得更厉害些,冲阿辛笑了笑,“幸亏你没去,我少一点罪孽。多少人,因我识人不明而亡!” 杜若说着,往掌间倒了一点药末,拨开阿辛衣领,将他左肩一枚银色星形图徽抹去。 “五姑娘,小主人呢?阿辛帮您带她走。”暗子营的人,从命当先,阿辛未再多言,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人,只想再为她做一点事。 杜若咳得厉害,眼泪都留了下来,半晌才喘出一口气,“安安吗?她先走了呀。” “熬到今天,还你自由。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找她了……” 安安,她的女儿。 生在暮秋,死在隆冬,人世一遭不过四月,未曾见过春光。 “五姑娘!”身后阿辛追来,“夜黑难行,拿着它,好走些。” “多谢!”杜若含笑接过灯盏,微弱的一点光亮,映出她一双干涸的泪眼。 她听着身后的跪拜之声,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无从开口。 她想,若有来生,来生…… 风雪愈大,那盏灯很快便灭了。 第2章 . 大婚 她和他,哪来的白发齐眉。…… “瞧瞧,这滴漏,下去了多少,近一个时辰了!” “天子赐婚,皇子娶妻,如何能这般耽搁!” “那丫头说她们姑娘身子不适,又急急端了药盏奉上,这太尉府的千金可是病了?” 鼓楼偏阁内,守着六个嬷嬷。方才踱在门口不停嘀咕的是郑嬷嬷,她仗着在信王殿下幼年时给他开过奶,又是德妃的陪嫁,此刻派来给新妇理嫁衣,只觉倍感长脸。言语间便也不如在宫内谨慎。 “突然就不适,不会是身有顽疾吧!若如此,且要与德妃娘娘说去,万不能委屈我家殿下,如今多少高门贵女……” “郑嬷嬷,慎言!” 开口的李嬷嬷是宫里妃嫔晋妃位及以上才能劳动的梳妆老人,已伺候过三朝妃嫔,今日破例被指派来给太尉府千金挽发盘髻,当是陛下对太尉府的皇恩深重。 “是……是!”郑嬷嬷这般应着,却仍忍不住踮脚往外寻去,恨不得越过数丈之外的院墙,看一看那太尉府千金是否歇够起身了。 在她心中,一个太尉之女嫁给一位皇子,自是高攀,如何还能这般气性。一个时辰前,竟说不梳妆就不梳妆。她们一众人稍稍开口欲要劝去,竟直径被那女郎房中守卫轰了出来。 郑嬷嬷瞧向端坐着合目养神的李嬷嬷,戚戚道,“姑姑,不若您去催……” 话还未说完,李嬷嬷便摇头拒绝了。 “那、那我去,总不能这般耗着,误了吉时!”郑嬷嬷话毕又瞧了李嬷嬷一眼,见她仍挺着背脊坐着,亦不拦她,一时有些尴尬。 “我去!”郑嬷嬷一跺脚,奔往兰苑。 须臾,李嬷嬷睁开双眼,只无声望着远去的背影。 其余四人中的一位凑上前来,道,“姑姑,我们真的不去催一催吗?上妆,贴钿,盘髻,修容……好多事宜呢!” “人家是主子,吾等是奴婢。只有主子使唤奴婢,哪有奴婢催促主子的。”李嬷嬷剜了那人一眼,“我们听吩咐,领尊命便是。” 第4页 “是!那、那郑嬷嬷……” “勿管他人。” 李嬷嬷望着郑嬷嬷消失的方向,沉默着摇了摇头。这德妃身边的人,当真同她一般天真。想来要不是生下了信王殿下和黎阳公主一双儿女,在那吃人的后宫,早无立锥之地了。 母凭子贵,大抵如此。 只是到底没有看清,容得身畔宵小这般得意。 这些年,信王殿下自是出落的丰神俊朗,玉姿无双,才识和功勋亦是文武皆备。确实是邺都无数高门贵女择嫁高攀的对象。 然“高攀”二字,唯独不适合这太尉府五姑娘。 相比名门闺秀高攀的信王殿下,当朝荣昌长公主和太尉的幺女,亦是三位皇子争相要娶的人。 得此女,当得了大魏门阀士族的半数支持,亦是半壁江山在手。 这般看来,重华宫内重病的天子,当是已经选好了储君,就差一道旨意了。 故而,这太尉府五姑娘,从一品的嘉宁郡主,分明与信王殿下势均力敌。 * 那郑嬷嬷自然到不了杜若面前,不过刚到了兰苑高阁的正门,便被请了回去。她陪着德妃数十年,亦算见过世面,却当真不曾见过如此倨傲的闺阁少女。 守苑的四个护卫,凭她说破了天,报了信王报德妃,却丝毫不为所动。郑嬷嬷只得啐口返回。 而高楼闺阁之中,退了侍婢守卫,只剩的杜若和其父杜广临两人。 “父亲,确切的说,同信王殿下势均力敌的并非孩儿,乃是孩儿身后所倚靠的杜氏一族。可对?” 今日,自卯时晨起,她便头疼的厉害。只觉前程往事一幕幕涌入脑海,梦境中的一切愈发清晰。明明已经是五月初夏的时节,她却无比真切的感受到冬日飞雪的严寒。 仿若前世的寒风,割开她的胸腔,凛冽地灌进另一个女子的一生。 另一个女子? 她尤记的昨夜梦中,雪中执灯独行的女人,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然此刻,她坐在妆台前,缓缓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 眉如羽翠,肌如白雪,若是唇色能够不点自红,便也当的起绝色一词。只是她两片薄唇向来淡的很,若不点口脂,整个人便透着股病态的气息。 这倒有几分像西边的梁国人,那里的人唇色极淡,故而同样的口脂水粉在梁国的价格一直要比在魏国贵上数倍。 当然,杜若此刻无心想这些,她伸手抚上面庞,柔嫩光滑。然后,她又凑近了些,细细瞧着镜中女孩的眉角眼梢,当真半点细纹也没有。 便是覆在面容上的手,她亦反复观看,除开指腹上因常年练鼓乐生出的一点薄茧外,仍旧是葱白柔荑。丝毫未有挖土埋尸后指甲劈断、指尖凝血、满手伤痂的模样。 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若确信,自己重生了。 她本欲觉得开怀,重生在十五岁这一年,距离前世嫁给魏珣的时间还有两年,便可以尽全力避开他。却不想大梦初醒,他竟提前两年娶了她。 而今日,便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一个多时辰前,她神思模糊的厉害,辨不清今夕何夕,亦不了结此间局势,便退了那六个梳妆嬷嬷,请来父亲。 她当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嫁魏珣,可这是御赐皇婚,退不得。 “阿蘅,不是信王殿下,便是端王、肃王。”不远处座塌上的杜广临开了口,“然信王殿下君子端方,清贵温润,是可托付之良人。” 与前世里一般无二的话。 杜若没有接话,只重新透过镜面,看着那衣妆。 五色南珠冠,玄青翟翠衣,云纹凤头履,整套行头皆是皇家子弟娶妻配置,的确按杜氏门楣,她所嫁亦逃不过那三位皇子。 前世里,夺嫡的是大皇子肃王魏珩和三皇子端王魏泷。六皇子魏珣,当年并未曾参加夺嫡,完全是一副辅国亲王的姿态,丝毫没有半点帝王之心。 想来亦是这般清流模样,方才骗过世家之首的父亲,只觉他君子诚挚,其心甚忠。却不想多年后,会那般狼子野心。只是不知后来可否冲冠为红颜,夺得帝位? 自然,永康八年后的事,杜若已经不知,亦不想探知。 而这一世,杜若从自己父亲口中知晓了如今情势,一切皆与前世没有太多区别。如今是景泰二十三年,夺嫡立储,暗潮涌动。只是唯一不同的是,这一世,夺嫡之争中却多了一个魏珣,更是由他最早拉开的序幕。 而今日一场婚仪后,储君之位便算尘埃落定了。 “阿蘅,我们这般门第,原也无需以你作牺牲。只是父亲身在局中,杜氏阖族亦在其中,根本退不得。”杜广临起身至杜若身侧,拍了拍她肩膀。 “待他日,信王殿下荣登大宝,你便是皇后。且不说德妃母族单薄,已无人可用,届时杜氏阖族与你互为倚仗。便是信王殿下,亦是父亲一手教导,人品贵重,绝非行鸟尽弓藏之事的帝王!你安心便是。” 人品贵重! 这四字入耳,杜若面上浮起一点笑意,面色却更冷了。却也不过一瞬便敛了干净。她亦站起身来,转身握住父亲的手,来回摩挲着,随后整个缩在了父亲怀中。 “还没到哭嫁的仪式,瞧瞧这副样子!”杜广临亦是舍不得,揉了揉女儿脑袋。“将梳妆嬷嬷们传来吧,要赶不上良辰了。” 第5页 “父亲!”杜若尚且埋在杜广临怀中,闷声道,“孩儿不想嫁给他!” “胡闹!”杜广临一个激灵推开了杜若。 “孩儿就是舍不得爹爹和娘亲,不想离开你们…… 杜广临松下一口气,抬手给杜若擦去泪水,“无论是信王府还是大内皇宫,皆在邺都,不会骨肉分离。” “女儿是怕……”杜若吸了口气,“到底储君之位一日未定,便不作数。女儿想问父亲,若是此刻其中一位皇子暴毙,他背后所倚势力可会受到牵连?” “万一、万一……”杜若尚且伏在杜光临肩头,完全一副弱女忐忑的模样。 “原是让你史书权政看多了,生出这忧愁心思。”杜广临知晓自己女儿聪慧有度,便稍作指点,“如今三子夺嫡,明面上却不曾挑破。乃是无论任何一人上位,都想要更多的士族支持!而像我们这般,即便真有此万一,殿下他……杜氏也不会动摇根基。因为于陛下而言,他已失了儿子,再失不起如此大族。于其他二位皇子而言,谁上位,都要借助杜氏如今的权势和威信!” “这样说,可明白了?” “明白。”杜若退开身来,冲父亲乖顺展颜,“也安心了。” 杜光临额首。 杜若跪送其父离开,传了梳妆嬷嬷前来侍奉。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永结同心佩,儿孙满堂!” “郡主天庭饱满,发线又高,当是大福之相!” “这还用说吗,我们五姑娘出生至贵,又是陛下亲赐的婚,自然是有福气的。” …… 其声嘈嘈,杜若却还是听清了。只是笼在广袖中的手攥得袖口更紧了。 她和他,哪来的白发齐眉,哪来的儿孙满堂。 唯一的孩子,已经冻死在冬日风雪里。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曾经便是这双手,一点一点,没日没夜地挖出冷冻坚硬的泥土,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将安安埋下,然后再一点一点的捧土盖上,直到堆出一个矮矮的土丘。 雪一直下,很快便盖住了安安的坟墓。 午后出了半日太阳,雪稍稍化开些,她便看见土丘现出斑斑血迹,是她十指残留的鲜血。 这样想着,她被搀扶着上了花轿。 大魏没有新郎迎亲的习俗,向来是由新郎兄弟或者叔伯代为迎亲。 隔着红纱喜盖,杜若看清了迎亲使。是魏珣的两为兄长,肃王与端王。 杜若端坐在喜轿内,清冷面容上扬起久违的真切笑意。她握紧了广袖中的金错刀,她想,她可以送那二位一份大礼。 第3章 . 无礼 青丝不盘髻,眉心不饰钿。 红烛高照,杜若坐在床榻上,整个人憋闷气喘,忍不住自个揭下了喜怕。 “郡主……” “王妃,不可!”果然,还未等茶茶提醒,一旁的郑嬷嬷已经出口制止。 杜若认得她,前世嫁入王府时,郑嬷嬷便已经是这后院掌事。 彼时她与魏珣不咸不淡地处着,亦未行夫妻之礼。婚后两年都没有孩子,郑嬷嬷讨好魏珣,又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来,便没少在德妃面前煽风点火,给她难堪。 她虽懒得解释,却还是顾着魏珣颜面,不好直接言明缘由。被德妃唠叨地多了,便索性作主给魏珣安了两个侍妾,其中有一个便是郑嬷嬷的女儿,想着生下孩子再行封赏。此举连着德妃都对自己有了改观,直夸她贤德懂事,有大家风范。 结果,却惹恼了魏珣,将人晾在一旁不说,竟还质问她,到底是谁需要侍妾? 那是他俩头一回吵架,只是杜若向来清冷少言,也吵不起什么,只备觉好笑。 不要便不要,怎么就怒火冲冠了? 魏珣端的是温润君子,大约看着她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亦说不下去什么,竟离谱地撂了一句“多半是你需要,以此笼络下人,博得贤良名声”,便拂袖离去。 直到后来被孤身囚禁在这府内,杜若才有所恍然,那是要为凌澜守身如玉呢! 为长嫂守身如玉,为胞姐牺牲色相,真是神圣又伟大。 “王妃,请端坐,盖好喜怕!”到底是自己的地方,郑嬷嬷已然没有了白日在太尉府的拘谨,此刻十足十持着掌事的威严。在她眼里,纵然杜若是名门闺秀,却也不过才及笄的女郎,出嫁从夫,她代德妃教导她,亦不算什么。 杜若此刻不愿理会郑嬷嬷,只强压下不适,一手扶稳了袖中的金错刀,一手丢开盖头,对着她和其余十二位喜娘开口道,“且都退下吧!” 自上花轿那一刻,莫名的恐惧便笼罩着她。她只当是方才花轿空间狭小,让她压抑逼仄,气息不定。想着下了花轿便好,不曾料到,此刻在这喜房内,侍婢环绕,同样让她感觉喘不上气。 尤其是郑嬷嬷顷身往前,将她右侧烛火挡去的一刻,她更是心悸不已。连带着两手酸疼,隐隐有肿胀之感蔓延。 她左手攥着衣袖,心道不好,这一日折腾下来,幼时旧疾怕是要发作。届时只怕连刀都握不稳! 是故,她才这般忙着退下侍婢,想得个清净,敛神静心片刻。 只是,此乃皇家宗亲的新婚,并不能说退便退。众人面面相觑,待新郎入内,还有诸多礼仪,此刻如何能退!一时间目光皆聚在郑嬷嬷上身,俨然以她为首,让她拿个主意。 第6页 “退不的,殿下还未入内,需得奴婢们伺候着。”郑嬷嬷边说便从杜若身畔抽来喜帕,递给身侧喜娘,示意她给杜若盖上。 杜若看着喜娘走近,抖开大红喜帕,虽只是两层鲛纱的材质,却到底挡去大半明光。仿若瞬间将屋子隔成两半,留给她的是无光幽暗的一面。 一瞬间,前世里被困在此间的情境于眼前闪现,无尽的压抑和绝望从心底弥散开来,然后重新将她包裹。 被囚禁的第二年,她生下孩子,催信至燕国,却得魏珣回信,拒还兵符,永不还朝。 天子大怒之下,下令封死蘅芜台。便是此刻这间喜房! 她抱着孩子,眼看着一块块木板钉上外围门窗,眼看着光亮一点点从屋内散去。最后黑暗笼罩,再也没有昼夜的区别。 除了一点送饭的缝隙,当真半点光亮皆无。 她持了半生的冷静骄傲,终于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崩溃。 冬日阴寒,她倚在缝隙口,想让孩子得一点日光。可是也只有用膳的时辰,那缝隙才会被撩开,片刻便又被合上。 又何况,拜高踩低,三餐都不一定规整。 孩子哭得厉害的时候,她咬破指尖喂她。但也没有喂过几回,孩子便不吃了。倒不是她枯瘦的连血都挤不出,是孩子死了。 她在黑暗中搂着孩子,也不再开口求守卫。只没日没夜地用一支银簪从门底凿开一点木屑,由指甲大小到巴掌大,再到贯通内外,光线射入。 守卫横刀在她脖颈。 她说,“我想让孩子见一见太阳。” 守卫看着她怀中,已经开始腐烂的小小躯体,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放她在院中留了一日。 埋葬了安安后,杜若谢过那守卫,安静地回到房内,未再挣扎。 许是连着天子都觉不忍,松口传召:魏珣回朝之日,便是她再见天日之时。 她闭在蘅芜台内,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是偶尔会听到兄长们唤她的声音,他们没有半点怪她的模样,还是像小时候一般宠着她。有时也会听得到安安的哭声,安安死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她却觉得她在喊她“娘亲!”她也会模模糊糊看到暗子营的属下,他们马革裹尸、白骨森森死在异国他乡…… 她满怀愧疚思念着他们,却也同样害怕想起他们。 封闭的空间,无望的人生,不堪回首的前尘,成了她前生最大的梦魇。 * 杜若大抵明白了,是上一世的阴影,随着记忆的恢复,重新笼罩起自己。 “出去!”杜若看着眼前人影重叠,捂着胸口低吼。 “王妃、王妃可是累了,歇一歇也无妨。”那喜娘端着喜帕,闻得此声,一下跪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只偷觑了一眼杜若,见她面色泛白,眉间紧皱,强忍着疲乏。 她伺候过不少世家子女的洞房之礼,知晓这些自小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吃不消一日繁琐礼仪。面前这位,想来更娇弱些。 “你们先退下,这里我伺候王妃便好。”茶茶瞧着杜若没有说话,又见她这副模样,亦猜想是旧疾发作,便撒了喜钱谴退喜娘。 “替我宽衣。”片刻,杜若恢复了一点力气,起身吩咐道。 礼服七重,腰封玉革,一样勒得她难受。她想,这样撑着,不用魏珣进来,自己先要背过气去了。 “好!”茶茶边脱边道,“左右无人,且解开松快些。届时殿下来了,再穿上行礼也来得及。” 茶茶打小侍奉杜若,知她自六岁起得了痛风之症,更受不得劳乏,这些年好不容易精细将养,加上练鼓乐活泛了手足筋骨,算是勉强控制着。万不要这一日繁琐礼仪,又扯出了病根,便实在不值。 故而,她手下麻利,纵是礼服锦袍繁琐,这须臾之间已经解了大半。 “使不得!使不得!”郑嬷嬷瞧着,上前推过茶茶,将杜若脱了一半的礼服系回去,不情不愿堆着笑意道,“这都是有规矩的,如何能此刻宽衣?王妃出身礼仪大家,切不可任性。” “磕到哪没有?”掀了盖头,松了腰封,又撤了那么多多婢子阔了空间,杜若神思清明了大半。伸手扶住险些跌到的茶茶。 “奴婢无碍!”茶茶瞧着郑嬷嬷近了杜若身侧,敬她年长,只得稍稍往后退去。 “小丫头做事毛躁,且随老奴回去,调教两日!”郑嬷嬷剜了茶茶一眼,捧起腰封给杜若围上。 “待明日老奴回了德妃娘娘,给王妃选几个可心的来,都是老奴教养好的,包管王妃满意……” “茶茶!”杜若往前迈出半步,拨开郑嬷嬷握在她腰间的手。 “是!”茶茶走上前,将腰封重新解开。 “将五色南珠冠也摘下。”杜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王妃岂可如此,宽衣卸冠皆有时辰,是要记录在册的。”郑嬷嬷压着怒气,“王妃难道不知,此举若传出去,有拂信王殿下颜面。” “重得慌!”杜若冲茶茶蹙了蹙眉。 “王妃忍一忍,马上便好。”茶茶宽慰道,稍后才回过郑嬷嬷,“嬷嬷若不说,外头谁能知道。难不成还是我们自个出去不成!”! “话不是这样说的!”郑嬷嬷见这主仆两晾了她半天,现下总算搭话了,便正了正脸色,拿乔开口,“这尊敬是从心底出,发自肺腑,断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奴才侍主,妻子奉君,都是一样的道理。这是信王府,殿下便是所有人的主子。” 第7页 “嬷嬷说得对!”杜若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却未盈入眼眶,“所以,不尊敬,也是发自内心的。” “太尉府有教引姑姑,来时教了本郡主规矩。”杜若拂开茶茶的手,自己将五色南珠冠的耳绳解开,“可是本郡主不愿守。” “王妃此话……”郑嬷嬷还想说些什么,然随着杜若头冠卸下的那一瞬,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张着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连带茶茶,亦愣住了。 大魏风俗,出嫁女皆挽发盘髻,以发髻饱满牢固彰显日后婚姻之和谐可靠。民间亦有“新婚夜不散髻,翌日如初到白头”的说法。 今日,给杜若梳妆盘髻的更是宫中手艺一流的嬷嬷。既显皇恩,又寓彩头,梳的发髻定是万分牢固稳定! 毕竟,信王殿下问鼎储君位,已是公开的秘密。是故新妇从头到脚、一点一滴妆容衣饰皆马虎不得。 却不想,随着杜若五色南珠冠卸下,哪里有什么发髻。 夜风临窗,烛影摇曳,唯见她三千青丝如瀑滑下,覆背而垂。 “王妃,您、您的发髻……”然郑嬷嬷还未问出口,便更惊愕了,“您眉心……” 方才顾着礼仪,又因发冠珠帘的遮挡,郑嬷嬷也未曾在意,此番确是看清了,杜若眉心竟未饰花钿。 青丝不盘髻,眉心不饰钿,分明就是一副少女打扮。 “这、这……”郑嬷嬷又急又气,语不成调。 “花轿颠簸,散了发髻。出汗,又晕了花钿。”杜若说得云淡风轻。 “不吉,不祥……”郑嬷嬷跌跌撞撞出了喜房,“老奴、老奴要去回了殿下……” 杜若懒得理会,只随手丢了发冠,争一刻心宁神爽,让尚且酸疼的手恢复地快些。 却不想,门外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王妃都说了缘故,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杜若没有抬头,她识得这声音,只稳稳握住了袖中刀柄。 第4章 . 捅刀 你不配! 礼成宴散,新人入房,自是一派欢喜。 信王府门前,灯火高燃,车马攘攘,来此赴宴的邺都高门接逐一离去。 走在最前头的是端王魏泷的车驾,此刻他正合目靠在车厢内养神。 他本是谢皇后所出,只是谢皇后生他时难产,生下他不多久便薨逝了。诸妃争养嫡子,最终便宜了最没有此间心思的德妃。 德妃心善,视如己出。后来魏珣出生,亦不曾有半点偏差。他与魏珣,亦是真正的兄友弟恭。 何时两人间出了嫌隙,细算来,当是两年前魏珣从边关回来后。 魏珣十二岁时便主动请缨前往边关历练,参与了大小战事无数,十七岁领兵抗击梁国,澜沧江一战让他年少成名。 谢氏族人曾暗里提醒过魏泷,堤防魏珣,魏泷却未曾放在心上。士族之中,以杜氏为首。杜氏幺女杜若,乃是当皇后栽培的。她之婚配,便是未来储君的指向。 这些年,魏泷在太尉府学习,与杜若又是嫡亲的表兄妹,虽有男女大妨,却也是时不时隔着帷帽珠帘论道品茗,春秋时节亦曾一道赛马狩猎。 比魏珣与杜若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 士族女郎中,倒是凌氏的独女凌澜对魏珣有几分情意。他曾不止一次见过,每逢魏珣回朝,来太尉府交付课业,凌澜总是借机入府。说是寻杜若,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而魏泷一直觉得,杜若自是要嫁给他的,魏珣战场杀伐立功,当是辅国辅政之态。却不想,两年前,战功赫赫的少年回朝,拒了一切封赏,唯要求娶杜氏女。 确实,娶了杜若,便是得了储君位,还要封赏做什么。 于无人处,魏泷质问:“何时有的这般心思?” 魏珣道:“六年前,十二岁那年。” 初闻此言,魏泷一直没有想透,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贯不慕权势无心皇位的人,转瞬间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然近两年,魏泷大概猜到几分,魏珣十二岁那年,景泰十五年,邺都确实发生过一件大事。 博郡凌氏官迁至此。 尚书令凌钟胥独女凌澜,甫一入京,便凭美貌和才情誉满邺都。如此相比,杜若隐在深闺,自是不如凌澜鲜活娇媚。 魏珣身为皇子,与凌澜自是登对。却用如此迂回之法,得美人芳心。唯有一种可能,凌氏嫁女只嫁君王。而魏珣爱之深切,方以此道。 虽然这也难以完全说通,然魏泷实在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身后车马赶近,拦下魏泷车驾。 未等魏泷出声,另一辆车上的人便已经撩帘开口,“三弟,可要同行一段,散散酒气。” 是肃王魏珩。 “皇兄!”魏泷探出马车,与他平礼见过,“夜深风寒,还是待朗日青天,你我兄弟再聚吧。” “今夜之前,你我或许不同路。”魏珩笑道,“然今夜之后,你我同是天涯沦落罢了。” 说着,率先下了车驾,行至魏泷前,再度相邀。 “三弟还要给母妃请安,不好误了时辰。来日,再与皇兄把酒言欢。” 魏泷退回车内,命车夫径直离开。 车驾行出不远,隐在暗处的羽卫逐一现行跟上,四下护住车驾。 “殿下,其实可以尝试与肃王合作,他为长,到底比不过您中宫嫡子的身份。”车内,国舅谢颂安再度劝谏。“如若事成,您便是天下之主,他至多一个辅政亲王。” 第8页 “那若不成呢?”魏泷撩起车窗,望向那轮圆月,只间薄云慢慢散去,月色更加皎洁。那个位置他不是不想要,只是边关风沙他不曾被吹过,八年浴血他亦不曾受过,如今大势已去,即便联手肃王,亦是以卵击石。 “殿下,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若容得明日信王携新妇进宫谢恩,那立储诏书必落他手。” “把人撤回来吧!”魏泷想起幼时承欢德妃膝下的日子,面上浮出久违的温情。 魏泷得德妃抚育多年,性子亦算温厚通透。他明白,与其三王分崩,同室操戈,不若成全了魏珣。自己辅政襄助,未尝不是另一种前程。再者,魏珩之心胸,他亦知晓。即便成事,他也不会甘心屈居人臣之位。届时只怕又是新一轮的争夺。 “殿下!”谢颂安欲再劝说。 “舅舅放心,但凡有本王一日,谢氏荣华便不会断绝。” 谢颂安仰息长叹,亦不好再说什么。 而朱雀长街上,明月清辉下,有人影被拉得狭长。魏珩看着逐渐消失在长街的车驾,缓缓攥紧拳头。 车中幕僚出来,给他披上披风,躬身道,“殿下,既如此,可是也把我们的人手撤回来。今日信王府中,除了信王亲兵,只怕少不了太尉府的人手。” “箭在弦上,没必要收回了。”魏珩拨动拇指上的扳指,仍旧决心背水一战。“按计划,丑时三刻进行。” 夏日漏夜,流萤点点。魏珩目光转向灯火依旧的信王府。 一样的血脉,凭什么他是日月之辉,而自己却要沦为萤烛之光。 非嫡非长,他凭什么! * 信王府,蘅芜台。 魏珣谴退了侍婢,房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按着时辰,魏珣当是来早了片刻。但良宵值千金,新郎早到些,亦是佳话。 只是他来的比杜若想象的还要更早些,他踏入阁中时,她说:“教引嬷嬷教了,是本郡主不想守罢了。” 他便顿住了脚步。 杜氏诗书传家数十年,最是讲究礼仪,她为何不愿守? 然后,他便看见,她卸冠散发,一头青丝跌入他眼帘。 她不仅不愿守礼仪,还公然抗拒。这是他们的新婚啊,她为新妇,却丝毫不愿作妇人打扮!又是因为什么? 而此刻,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踏入房内。她随手搁下的五色南珠冠却又不偏不倚滚至自己脚畔,那象征身份的发冠,于她竟不过是随手丢弃的玩物。 魏珣一颗心往下沉,却还是俯身捡起了发冠,持了一贯的温和笑意,“累了是不是?” 杜若望着他走近,有片刻的失神。 这一日随着前世记忆的涌现,今生有关魏珣的画面已经愈来愈模糊。唯一她还记得的,是景泰十五年,他们的初见。 那是早春二月时节,她从近郊别院养病结束回府。彼时去岁隆冬的雪还未彻底化开,路上滑的厉害,又因大病初愈,手足无力。将将迈过门槛,纵然一众丫鬟扶着她,却还是一个不慎向前跌去。 幸得府内少年正好走出,箭步将她扶住。 父亲从后头走来,告知这是六皇子魏珣。 她从他怀里退开身来,依礼见过,想着在自家府中,亦无外人,只亲热些好,便笑道,“六表兄好!” 不曾想,他看了她片刻,丝毫没有回应。初时还有的一点笑意亦被敛了干净。 她便行了大礼,欠身冷然道,“杜若见过六殿下。” 魏珣自始至终什么也没说,只一额首转身出了府门。 这样的初见,彼此间印象都不大好,与前世亦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没过多久,魏珣便请命去了边关,一去数年。这一节倒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上一世至两人成亲,他一直在邺都,未曾去过边疆。 然而此刻,杜若已想不了太多。她望着眼前向她走近的人,长身玉立,风姿迢迢,纵是多年边关风沙吹打,也未曾敛去他原本的温润之色。反而如同一块美玉,经风霜雕琢之后更加莹润光彩。 可是他越如君子模样,杜若便越觉得虚伪。 耳畔有孩子的哭喊声阵阵传来,亦有暗卫变明兵的喊杀声,甚至她还听到了刀枪剑戟入肉断骨沉闷却令人胆寒的断命声…… “阿蘅!” 杜若看着魏珣张口,他在唤她的小字。她将袖中刀刃握得更紧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愿娶阿蘅为妻,结百年之好。” 当年,他就是这样向父亲承诺,她亦是因为那一声“阿蘅”而开始信任他。 耳畔声音尤在,眼前却多出几多信件。纸薄字少,其言寥寥无几,却是触目惊心。 樊阳守御杜直谅被一箭射杀,安定城守御杜怀谷被乱马踩死…… “阿蘅!”魏珣放下发冠,伸手扶住了她。 杜若回过神,弯过嘴角,双目如新月,顺从地往他怀中靠去。 “我终于娶到你了。”魏珣将她揽过,下颚摩挲过她额间发顶。 杜若忍过心中恶心,伸手回抱他,于他背后,持刀的右手缓缓举起。 “你不知道,等着一天,我等了多久!阿蘅……” 话未言尽,魏珣瞳孔骤缩,只觉后背一股凉意袭涌。军旅生涯多年,明杀暗刺历过不少。便是今日,他亦知晓,他的两位皇兄,皆起了杀心,想着最后一搏。 第9页 刺客! 是他此刻本能的反应,却也是他最希望的结果。 他无比希望此刻怀中的人是潜入的刺客。 这样祈盼着,身体的动作便也十分默契。他抬手格挡,转瞬反手触到她耳际。然而,除了沾上她面上的一点脂粉,并没有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她是杜若,不是易容的刺客。 杜若被他推到在地,却仍然紧握着那把滴血的金错刀。刀刃一进一出间,魏珣后背已然血涌如注。 “阿……”他踉跄往后倒去,撞到屏风,连带着玉器摆设纷纷落地。 “不许叫阿蘅。”杜若撑起身,却恨天不绝魏珣。 她旧疾发作了,双足酸痛,手亦开始肿胀起来,逼近魏珣的瞬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但到底,胸前那一刀她还是刺了下去。 “你不配!”咫尺的距离,她的气息喷薄在魏珣耳畔。 魏珣提着最后的力气,撬开她握刀的手,然后将她劈晕了。 方才屏风玉器的声响,早已引来暗卫。他捂着胸口挣扎着到了门边,正遇赶来的亲信首领。 “殿下……” “有刺客……护……护好王妃……”话音落下,他亦沉沉合上了眼。 第5章 . 三哥 天塌下来有三哥呢! 未至平旦,信王夫妇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最先得信的是肃王,幕僚陈平来报时,他刚刚有些睡意。披衣而出,得了此信,尤觉梦中。问陈平是如何得手,未待陈平开口,又直言要打赏今日参加行动暗子,还不忘连连抱拳感谢上天垂怜…… 陈平有些尴尬道,“不是我们动的手,信王殿下子时未到便遭了刺杀。我们的人接的命令是丑时三刻,尚未来得及出手。” “不是我们的人?”肃王震惊,稍稍回过神来,“那是谁的人手?老三的?老六现下如何?” “信王尚存脉息,太医们都赶去了,还在救治中。”陈平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回道,“若是三殿下的人,这招实在是高,简直釜底抽薪。” 肃王晃着茶盏,直觉不是魏泷,却又一时理不出什么思绪,只吩咐道,“将人手撤干净,暂且停止一切行动。” 陈平顿了顿,“来不及了,信王被刺,信王府外围伏兵得了信号,不管不顾反手将一切可疑的人都杀了,包括我们的人……” 肃王茶水撒了一手。 陈平拣过杯盏,安抚道,“幸而那数十人皆是梁国人,扯不到殿下身上。” “都死了?” “唯一的活口便是来送信的,属下已经解决了。”陈平半跪在肃王身前悄声道。 天色稍明时,魏泷也得了消息。 昨夜因时辰太晚,他未再前往德妃宫中,今日便早些来此请安。却闻陛下旨意,免了一日早朝。 如此方知是魏珣被刺,连夜传太医,惊了大内。 德妃闻言,几欲昏厥,幸得魏泷在侧,连番安抚,又言出宫探望魏珣,定第一时间告知,才稍稍缓和些。 魏泷催马车疾行,心中思绪翻涌,是谢颂安还是魏珩?然而,不管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因为刺客并未得手。 有些事,若是没有一击得逞,便是后患无穷。 果然,他一出安合门,僻静处便遇见了谢颂安。 “当真不是舅舅一意孤行?”马车内,他压着声音响,眉间微皱。 “老臣可以发誓。”谢颂安尚且穿着朝服,也是将将得了旨意,便在此等候魏泷,边说便忍不住擦汗,“舅舅还以为是你自己动的手,不想我们牵涉其中。那这般说来是大殿下所为了?” 魏泷摇了摇头,肃王有勇无谋,做人刀剑冲锋陷阵有几分可能,布局执子且面对的是魏珣那样的对手,他不可能有这般能耐。 左右,不是自己的人,魏泷便定下心来,前往信王府。 * 晨曦初露,信王府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门庭值守,侍从往来,皆是一派井然有序,仿若昨天夜里的一场刺杀已经随着黎明的到来,随同黑夜一起散去。 杜若不过是被劈晕了,没受什么打伤。只是如今旧疾复发,她腿脚酸麻,双手肿胀,一时间便也下不了床。 醒来已快一个时辰,只两眼死死盯着门外。 她如今卧在蘅芜台的偏阁中,正阁寝殿里躺着魏珣。太医说他伤得太重,不好挪地,又一身血污,两人不能同塌,便只能将她挪来偏阁。 伤的太重,就是没死。杜若搁在被衾上的双手缴着手指互掐着,本就红肿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几个泛白的半月牙印。 “不着急,宫中最好的太医都来了,定能保住妹夫。三哥也已经飞鸽传了江湖名医,方外人士,随时候命。不怕的!” 说话的是太尉府三子杜有恪,然人不副名。所谓“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他是完全与之相反,顶了一张温良公子的脸,行的皆是无礼放荡之事,亦是邺都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数名门贵女爱慕他风流面容,然一想起这般品行却又只得望而却步。 是故按礼,他一介外男自入不了王府后宅,新妇房中,只是如今府中也没几人能拦住他。 他端着一盏汤药,已经口干舌燥地哄了杜若半天,却见她还是一副发怔模样。现下更是将自己掐得两手印记斑斑。便再也忍不住,只将汤盏一搁,恼怒道,“什么半吊子太医,忙了半夜也没个准信。刺客也是个半吊子,两刀都捅不死人,简直白白摧残我家阿蘅!” 第10页 杜若总算有些反应,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有恪又道,“刺客干脆些,你也好改嫁。如今这样,可不是即让你忧心,又耽误你年华……” 杜若这回又笑了一声,还不忘点了点头。 “三公子!”茶茶跺着脚,恨不得将他轰出去,“您嘴下留点神,这是王府。” “小丫头是愈发机警了,这不是没人吗!”杜有恪重新端起药盏,喂给杜若,“逗一逗五妹,喝了药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得。天塌下来有三哥呢!” “有三公子,只怕天塌得更快些!”茶茶也不怕他,转身捧来清水给杜若漱口。 “……怎么说话的!”杜有恪被噎,一时无法反驳。 “天塌不下来。”杜若终于开了口。 眼前的两个人,都是前世里陪她走到最后的人。 茶茶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诞下孩子后,蘅芜台被封之前,便已经有所感应,觉得魏珣一事难有尽头。于是择了个由头,赶走了茶茶。 茶茶跪求了她许久,最后得她一句“奸细”方才愤恨离开。 小丫头自小陪她,十数年里养出了一身和自己一样的傲骨,容不得别人没头没脑的污蔑。跟着她大抵死路一条,可是被她污蔑,大概便千方百计想要活下去以证清白。 后来多年,她也确实没有获得茶茶的消息,杜氏阖族女眷流放的时候,阿辛传给她的名单内亦没有茶茶。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而她的三哥,因自小远离朝堂,流连江湖,交友四海。法场之上被绿林人士相救,本是保下一条命的。可是放不下她,永康八年春,潜入王府想要带走她。后被伏兵抓获,于秋后明正典刑。 三哥问斩那日,魏珣于燕国封侯拜相的消息传至邺都。再次激怒天子,斩首换成了凌迟。她被推到刑场观刑,她不知道哥哥到底挨了多少刀咽气的。因为在她数到两百一十八刀的时候,自己便先晕了过去。 醒来后,这世间便当真再无她半点血脉手足。 昨日一天,大约是记忆顿现,忆起前生种种,整个人心绪涤荡,方才有那般冲动之举,想要杀之而后快。 如今一昼夜过去,她心境已经有所平静。此刻醒来后,又听杜有恪絮叨半天,大抵有所了然。 她心下暗思,昨夜若是自己刺杀成功,便算了结。可是没有成功,她便只能将这信王妃做下去。她自不怕魏珣同她算账,按着昨夜情形没有将他杀死,他若要反击,断不会留她活口。而如今父母俱在,杜氏一族仍旧是烈火烹油的荣耀与权势,她重活一世,更是占着先机,即便魏珣兵权在手,功勋傍身,她亦不会如当年般惨淡。 不过她也是诧异,那般情境下,魏珣如何未对自己下杀手。听着杜有恪方才讲述,显然无论是信王府内部还是外界风向皆怀疑上了端王和肃王。 “阿蘅!”杜有恪见她好不容易说了句话,却又开始发愣。 “嗯!”杜若回过神,让茶茶去门外守着,方才开口道,“三哥可去看过殿下了?” 杜有恪得了这话,做上床沿,与她更近些,连着脸色都敛正了,看了她片刻才道,“殿下胸前那刀伤切口凌乱不规整,显然刺客并不精于刺杀。但太医说伤口很深,想来是挨着距离很近。当然,这些都不能直接说明什么。” “但是——”杜有恪顿了顿,“殿下后背就差半寸,便成贯通伤,太医说可能伤到心脉。那切口,别人看不出,三哥却清楚,分明是我教你的护身……” “别说了!”杜若捂上杜有恪的嘴,“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般冲动了。你什么也别问。” “阿蘅!”杜有恪拿下她的手,“三哥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新婚夜,什么事值得你动兵刃?” “他心中另有所爱,我所嫁非人。”良久,杜若挑到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魏瑾瑜……”果然,杜有恪顿时怒发冲冠,然到底咽了下去,只叹道,“阿蘅,你若只是寻常王妃,许还能得一个白首一心人。但信王殿下,是要问鼎宫阙的,三宫六院在所难免,你……” “委屈你了!” 杜有恪像幼时一般,揉了揉她脑袋。 杜若咬着唇口,乖顺地如同一只绵羊,只又问道,“那三哥,你说殿下那般情境下,如何不杀我?您不是说按他手下所言,他闭眼前还在护着我,将矛头指向了政敌刺客吗!” “大概杀了你,便会失了杜氏阖族的支持。”杜有恪叹了口气,“以战功得天下,以士族安天下。从来得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再者,你手里握着什么,父亲大概已经同他说过。” 果然如此,杜若得此言,与自己料想无二。便知来日岁月,她与魏珣,注定了刀剑相向。 “不过说来也怪,父亲如何会把暗子营交给你。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发起病来,床都下不了!” “大概……我比你们都聪明吧!”杜若挑了挑眉,露出个得意又娇憨的笑。 兄妹俩闲话间,太医连跌带撞,破门跪地求告。 “何事般慌张?”杜有恪从榻上起身,往外间挪了两步。 “殿下、殿下他……怕是不好了!”太医擦着汗,“还请王妃拿个主意。” 第6章 . 废臂 太脏了。 第11页 甫闻此言,杜若和杜有恪对视了一眼。 杜若甚至有点想笑,不行了最好,一了百了。偏还要她拿个主意,魏珣生死,惊动了大内,此刻哪里还轮得到她作主。 “殿下到底如何,仔细着,慢慢说。” 杜若不想拿主意,心里暗思,她往后背捅的那一刀估计不死得落点残疾,怎么说都不讨好。只想拖延了时间让宫里头决定。却不料,这世代行医伺候皇家的医官真比猴还精,言简意赅回明了情况。最后还不忘补上,“来回宫中颇费时辰,殿下耽搁不起,还望王妃拿个主意”。 杜若推辞不得,面色便冷了下来,只道,“这还要来问吗?难不成殿下一条臂膀比他一条命重要!” 太医垂首抹汗,讪讪不敢言语。 “保命,少条手臂不是什么大事。”杜若道。 她还能怎么说,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说保全手臂,给信王殿下留个全尸? “还不快去!”杜有恪看太医还跪着,忍不住催促道。 “殿下一直、一直唤着王妃……” “王妃亦病着,再说王妃又不会治病。” “重伤之人缺一股心力,殿下如此唤着王妃,想来心中挂念!臣斗胆劳王妃走一趟。稍后臣等拔刀施针,有王妃在,亦可安了殿下之心。” “茶茶!”杜若掀开被衾,搭上侍女的手,道了声“更衣!” “你能走吗?”杜有恪拦了她一把。 “没事,那病本就来得快去的也快。” 魏珣安不安心杜若不在乎,只是一时间她突然很想看一看他生死挣扎的样子。亦好奇都这个份上了,他还要唤自己做什么,告诉亲卫,自己是刺杀的真凶? 若当真如此,她身在咫尺,也好及时拦下了。 一众太医得了杜若的话,便准备拔刀。 本来按他们是分了两个意思的,一则等魏珣左后肩伤口恢复的差不多,再拔前头胸口的刀。如此抽刀时血液喷溅或者血流难止亦都不会再累及后肩。只是一旦这样便需要留刀在胸口数十日,届时伤口感染便极易伤到性命。且时值夏日,十有八九会感染。 二则此刻拔刀,便可保性命无虞,只是拔刀时疼痛必引起痉挛,后头那伤口触及心肺、左臂多处血脉,保了心肺,便只能弃了左臂。以后纵是看着双臂健全,实则那条手臂根本不堪受力。 太医们亦是知晓风向的,这信王殿下,少年戎马,眼看就要得了天下,却此刻失去左臂,无异于江山拱手。而陛下赐婚杜氏女,显然是看中了信王,要授之尊位的。是故才有此一问,将责任皆推了那王妃身上。 否则,即便是救了其性命,也难保哪日他钻了牛角尖,秋后算账。 杜若焉能不知这些人的想法,只是眼下左右自己也要不了他的命了,能卸一块是一块。 再者,皇室之中,断没有让少了条手臂的皇子继位的。断不了他的命,断条手臂毁了他的江山梦,一样让她觉得痛快。 她随太医入了房中,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忍不住蹙了蹙眉。侍女给她撩开帘帐,她也没有急着进去,只顿下脚步,待有些适应了那味道,方才缓缓行到榻边。 她原是不忌血腥的,从四岁学习鼓乐,跟随父亲初入暗子营,她便见多了鲜血。虽是盛世之中,然暗子营中训练,却都是真刀真枪,生死相搏的。 自然,这些所知者甚少。于世人眼里,她只是个柔弱矜贵的高门贵女。 而此刻,许是魏珣之血,她便嗅之恶心,只想转身离开。奈何心中却又有一种疯狂的快感,拖着她去瞧一瞧。 床榻之上,刚及弱冠的男子闭着眼半靠在一个太医身上,上身半\\裸着,金错刀扔插在他胸口,绵纱缠过他左肩,不过须臾的功夫,却已经染红了大半。 这些,杜若早已料到,让她有所惊讶的是他的旧伤。前世里,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他一身皮骨血肉,当是真正的如金似玉。身形健硕之外,肌理纹路亦是细腻温滑,比不得如今纵横交错的皆是刀枪剑戟的创口。 她知晓他守了八年边关,原以为皇子之尊,大概是做做样子罢了。不想倒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王妃!”郑嬷嬷见了杜若,赶紧拥上去,拖着她衣袖道,“殿下在唤您,您来、来,您抱着殿下……” 杜若被郑嬷嬷一拽,本就没有好透的双脚,立足不稳差点打个踉跄,只皱眉抽回了手。 “王妃……”郑嬷嬷看着杜若不仅未上前,还堪堪退后了一步,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只按捺催促,“殿下在等您呢!” “你下来,快快,给王妃腾个地!”郑嬷嬷指使不动杜若,便对搂着魏珣的小太医施令。 那小太医望了望自己的师父,又望向杜若,一时不敢动弹。 “出去!”杜若理了理披帛,往榻畔走去。 “听见没……”郑嬷嬷冲着小太医。 “我是让你出去。”杜若瞥了眼郑嬷嬷,也没上榻,只在床边矮凳委身坐了下来。然后抬眸递了个眼神给对面魏珣的亲卫,林彤。 林彤虽是女子,拎起郑嬷嬷却丝毫不费力,转眼出了房中。 “别耽搁了,开始吧。”杜若吩咐道。 “王妃身体娇小,确实也抱不动殿下。从旁坐着便好。”主事的赵太医往魏珣胸口上又上点止血的药。只是那药一入他伤口,他便打了个颤,搁在外头的右手扯紧了被衾。 第12页 干裂无色的唇口张合了两下,似发出一点声响。杜若兀自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未曾听清。 “殿下,王妃就在您身边。”赵太医移过魏珣的手,让他住着杜若的柔荑,又道,“王妃莫怕,只稍坐着,定住殿下的心便好。” 杜若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太医转身出帘帐,同其他几位太医确认最后的事宜。 杜若手上蓦然一紧,有细细密密的粗粝茧子仿若要嵌入自己的肌肤。她便也由他握着,只道,“我让他们拔刀了,保你一条命,但是你的左手大概废了。” 魏珣的手顿了顿,“好……” 片刻的功夫,几位太医便进来了,赵太医道,“臣要取刀了,会有些疼,殿下忍一忍。” 魏珣点了点头,只握得杜若的手更紧了。 杜若捡了块帕子,凑上去给他将额上汗水擦去。那般近的距离,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只够魏珣一个人听清。 她说,“我手疼,别碰我。” 魏珣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杜若继续给魏珣擦着汗,只是原被他握着的手已经松开了。她放下帕子,转身又从太医手中接过碟子,拣了参片塞入魏珣口中,让他提神。 做完这些,她退开身,仍是端坐一旁。魏珣一直半阖的双眼,睁开了些,目光投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了,没有接。 “殿下,我们开始了。” 赵太医深吸了口气,两手握上刀柄。 这时,杜若目光瞥来,亦落在刀上。 她想,真是遗憾。 魏珣却还在看她。 他想,她应该是在恨他。可是,他不愿承认,要是真如自己想的那样,这一生要怎么过。 自然,没容他再想开去,太医已经抽出了刀。魏珣只觉全身血液上涌,脑子一片空白,左臂间更是冰凉一片。 “快快,按住伤口,止血。” “再撒一层麻沸粉。” “金针,上线。” 赵太医下着指令,其余人看着匆忙,却是有条不紊。 杜若抬手擦去自己半边面颊上溅到的血迹,擦了几下,不仅没擦干净,倒是将半张脸都染红了。她伸着手,看见手也红了。便起了身,往外走去。 “王妃,殿下还未安好……”林彤已经回来,盼着杜若再留一会。 杜若顿了顿脚步,还是走了出去。 太脏了,她想。 第7章 . 魂梦 他在梦中,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永康十五年,魏珣十二岁,得了一场风寒。皇家子弟,自是千呵万护的看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却不想缠绵了近一个月,莫说有所好转,竟是愈发严重。后来连着棺木都备好了,却又莫名醒了过来。 只是醒来后的孩子,原本清亮的双眸中,似万水千山碾过,眉宇间更是隐隐含着风霜侵染后的沧桑,连着话都少了许多。 原是鲜活风发的天潢贵胄,却蓦然变得温雅沉静,虽面上笑意依旧,却鲜少盈入眼眶。 醒来的那天夜里,宫门已将下钥,他却还是从一道偏门溜了出去。 二月时节,冰雪还未化开,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冷风袭人,割的他面颊生疼。他却顾不得许多,只拼着命奔跑。 终于,他喘着气在一处府邸停下。 门头匾额高悬,太尉府。 他跌撞在铜门上,一记一记叩响门锁。 守夜的护院揉着惺忪睡眼开门,刚想出声喝骂,竟发觉面前的是当朝六皇子。 “本殿要见老师!” “是、是是……”护院看着门前滴漏,还未到寅时,却也到底不敢违拗了面前的人。 庭中夜风寒凉,不过片刻便将他吹的清醒过来。 待杜广临匆忙披衣前来引他时,他已经恢复了理智,只报赧道,“学生久病缠绵,误了学业。如今病愈,求学之心甚切。这般跑了扰来老师清梦,是学生莽撞了。” 这话说得看似条理清晰,实乃败像百出,杜广临亦不好揭穿,只好言安抚后着人护送回去。 却不料少年又言,“即将黎明,反正天明亦是要来府中学习。如此往返反而耽搁,不若便在此歇上片刻便好。” 府中荣昌长公主亦是他嫡亲的姑母,太尉府也不是寻常的大臣府邸,乃是实打实的皇亲,住一晚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魏珣便在此宿下了。 然而,他一夜未眠。他趴在窗户上,瞧着不远处夜色中那座高楼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座五层小楼,名唤鼓楼。是太尉五姑娘的闺阁,亦是他前生离世的地方。 太尉府的五姑娘,他嫡亲的表妹,是他前世的妻子。 此刻,她不在楼中,去了近郊养病。明日便要回府,他要见她。 熬至翌日晌午,他如愿见到了她。当是今生初见。 皑皑白雪中,她一身火红的斗篷,如同精灵跌入他眼帘。 他疾步上前扶住了她,一颗心又喜又慌,又怕又愧。 她大病初愈,虽瘦削的面上还泛着些许苍白,双唇更是没有半点血色,但一双杏眼却是明光流转,声色更是欢脱而娇憨。 她说,“六表兄好。” 魏珣心跳更甚,一时间竟忘了回应,面上神色亦不知如何展示。今生的理智和前世的记忆缠绕着,最终端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淡然模样。 第13页 然后,他便看见怀中的姑娘往后退去,本就素白的面庞,更加冷若冰霜。她欠身行礼,礼貌而疏离道,“臣女杜若,见过六殿下。” 真是个骄傲又敏感的丫头,一点冷色都受不得。 如同前世里,他在新婚夜,同她说,自己心中有人,需她等一等。她口上应了,却也彻底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后来的时光里,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爱上她的。只是他无数次地在想,是怎样的魔怔让自己在新婚夜说出那样无耻的话。看似坦白,实则伤人。后来虽自己有心想要靠近,却又因皇子之尊,不肯低头示弱。总想着等一等,等她服软撒娇,便顺势下来台阶,就此与她安好。却不想,她虽持着为妻的模样,克己守礼,打理王府,却再未动过心。 他离开太尉府,却忍不住转身望她。皇子之尊又如何,无权无势,无兵无甲,一样为人鱼肉。当是万人之上才能无惧一切,亦能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第二日,他便请命去了边关,长河落日,黄沙狼烟。每立下寸功,他便觉得离她又近了些。 也曾有那么一次,战况吃紧,死生无路,他重伤缠绵之际想着就此放弃。前世误会种种,隔着生死和血仇,他离她远些,未尝不是好事。他日,她嫁一个寻常的勋贵子弟,相夫教子,白首偕老,也是安稳的一生。而偶尔宫中宴会,高门欢聚,他在人群看她一眼,亦是可以满足的。 明明是极理智的行为,可是这样想下去,他便只觉摧心剖肝。若只因前生愧疚,他是该放手。可是他动了心,动了情,他放不下。 又逢邺都眼线传来消息,陛下与长公主定下儿女姻缘,杜氏女儿为太子妃。彼时东宫未立太子,太子妃却已经定下,便是在明显不过的意思。 娶杜氏女者即为未来储君。 她嫁到寻常人家,他亦不堪忍受,如何还肯放她入那吃人的后宫。她若已经注定为后,亦只能是自己的皇后。 便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曾动摇过,一心想得了天下,携手与之问鼎宫阙。 澜沧江一战,他成功了。兵符在手,人心在望,差的就是他父皇的一句话。 重华宫盛宴,他的父亲,到底还是成全了他。 下旨赐婚! …… 魏珣陷入了梦境中,他的刀已经拔出,如太医先前所言无二,性命无虞,唯左手已废。 这样数日后的一天,陛下与德妃亲临信王府探望。德妃不舍,坐在魏珣看着尚且昏迷的儿子,连连落泪。而陛下到底是久坐龙椅之人,虽病体缠身许久,然心智未泯。看着魏珣,面上爱怜之色犹在,眼中却已然多出一分失望和无奈。 临走之时,更是不忍叹息,拍着杜若的手道,“原是新婚燕尔,如今难为你这孩子了。是朕对不住皇姐!” 杜若福了福,“陛下言重了。” 这话旁人听来再寻常不过,她却听得明白。魏珣储君之位大抵无望了。不然陛下如何要说对不起自己的母亲。无非是当年定下的儿女姻缘,娶自己者必是未来储君。 而皇室之中,如何会让一个废了左手,身有残疾的人登顶至尊之位? 只是此刻,她也无心去理会这些。储君之位的得失,原只是魏珣一个人的事。大婚当日,父亲曾亲口所说,即便魏珣倒台,杜氏阖族亦不会受到牵连。同样的,无论其他两位皇子,谁人继位,都需倚仗杜氏。 是故,自己所要做的,便是按着大魏律法,等成亲满三年,同他和离便是。 这样想着,杜若的心稍静了些。左右魏珣有太医看顾,德妃走之前更是传了郑嬷嬷,留了不少得力的侍女在此侍奉。 如此,杜若乐得清闲,索性择了间离蘅芜台较远的偏殿住下。晨起练鼓,闲来阅书,晚间沿河散步,偶尔收集一些荷叶清露,想着给三哥烹茶喝。 每日晌午时分,郑嬷嬷便带着人来回她魏珣情况,她或持着棋子独自对弈,或拿着棉布擦拭她的花鼓,漫不经心地听着。 听完了便重复道,“好生照顾殿下。” 郑嬷嬷自然见不得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便又端出德妃的名号,勉强委婉道,“殿下如今不得清醒,王妃当贴身服侍着。怎得还有这般兴致,敲鼓插花玩乐,若传出去……” “若传出去,想来是郑嬷嬷你掌事不利,连着下人舌根都管不住,妄议主上。” 杜若想了想又道,“传出去也未尝不是好事,我这般心情舒畅,雅致开怀,说明殿下无恙,不日便好。如此,殿下的那些对手才能继续惴惴不安,将升起的念头灭下去。” “故而,传不传的,皆在嬷嬷!” 郑嬷嬷被杜若说得发怔,一时惧她到底是主子,怕驳了自己的掌事。一时又觉她说得十分在理,是为了殿下考虑。再一想,那到底该不该让外人知晓呢? 她一辈子皆在内帏服侍,如何有这等思维变换,只想一次便觉头疼。还想再理一理,又觉晕头转向,连着杜若原话几何,都记不甚清晰。只呆呆地望着面前看似柔弱,实则冰冷凌厉的少女,半晌亦不知再说什么,只带着人讪讪离去。 茶茶不喜郑嬷嬷,如今见她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便也心中痛快。望着远去的人影啐道,“凭她也敢挑剔郡主。还是郡主厉害,既堵了她的嘴,又不动声色地护着殿下!” 第14页 “护着殿下?”杜若疑惑道。 “不是郡主自己说的吗,您这般修身养性,一如往常,是为了麻痹殿下的对手。” 杜若挑了挑眉,那原不过是自己随口说的。 皇位之争,一夕间最强劲的对手生死未卜,如此难得的机会,只怕是原本没有的念头也会升腾起来,而原本已有的念头则会更加强烈。 而此刻的魏珣,用“生死未卜”形容,倒也不为过。本只是不甚清醒,太医开了方子,说是流血过多,待气血补上,大抵也就苏醒了。 然十数日过去,他不仅没有醒来,伤口竟开始发炎,整人高烧不止,还说起了胡话。 他沉沦在梦中,从十二岁重生归来,至陛下赐婚,一幕幕来来回回涌现。赐婚后头的事,他抗拒性地不愿去梦见。他在梦中,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他清楚记得新婚之夜,她的模样。她将刀刃刺入他后背,然后又寻机捅入他胸口。 她决绝又狠厉,她说:“不许叫阿衡,你不配。” 她如何会这般恨他,不过是与他一般,带着前生的记忆。 如此,他实在不愿醒来。他甚至想,若是此刻死去,了了她的心愿,是不是也算另一种补偿! 他病成这样,杜若担着信王妃的名头,只得勉强踏入蘅芜台。轮值的太医又是一番“求生心力,精神支持”的说法。 杜若无奈,拂衣坐下。从侍婢手中接连帕子,给他敷在额上。太医熬好了药,她便持着汤匙给他小口喂下。初时撒了大半,她也懒得去擦,只想早些喂完便罢。郑嬷嬷立在一旁,想要说些什么,然触上她一双清冷杏眼,到嘴边的话便莫名咽了回去。 而她每做一件事,太医便入老僧念经一般在魏珣耳边念叨。杜若心中暗思,若是魏珣知晓自己在侧侍奉,估计得惊惧死去。他如今这般躺着,原就是拜自己所赐。又觉此法实在荒谬,还不如直接请清心观的大师做做法事呢! 做法事—— 杜若拨开云雾,立马传令了下去,自己则去看顾这一事宜。她实在不欲与魏珣多待片刻! 两日法事结束,她刚谴人送走僧人,独自坐在正厅饮茶。便有侍女来报,说外头有人递了帖子,求见于她。 她接过帖子阅了,面上笑意瞬间舒展。想来这下太医那什么“精神支持”有真正的药引,不必再烦她了。 来人乃是凌澜,前世里魏珣置在心尖的白月光。 第8章 . 白月 对你不起,来世必偿。 凌澜长杜若一岁,乃是尚书令凌仲胥独女。自博郡凌氏官迁京内,凌澜才女之名便传遍邺都。加之她一副沉鱼之貌,豆蔻之年,便是世家高门贵女中翘楚。 三月前,杜若的及笄之礼上,她至太尉府赴宴参加曲水流觞筵赛,更是凭着满腹诗书拔得头筹。一时间,风头无量,甚至压过了即将为信王妃、入主东宫的杜若。 毕竟杜若那般身份放着,高门子弟也不敢妄动心思。相比之下,凌澜自是受欢迎的多,听闻这三月,又有不少国公侯府托人送去求亲的帖子,却不想皆被婉拒了。 杜若既得了她的拜帖,自也不会回绝,只命人前去请了。 茶茶给她打着扇子,看着案几上自己从后院拿来的披风帷帽,忿怒道,“以为郡主要外出呢。结果还是要接见凌姑娘!郡主见她做什么?难道您不知她那点心思吗,她可是一直想着殿下呢!” “想殿下的人多了,我便一个都不见了。”杜若饮了口茶水,抬眸道,“你这蹄子怎么了,以往凌澜去府里,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吗?还直夸她美貌无双,才情四溢,又有一双巧手,做得无数点心。你可没少吃人家的!” “那奴婢以后再也不吃了!”茶茶给杜若续上水,继续道,“本来确实挺喜欢凌姑娘,觉得她谦逊有礼,大方端惠。可是您看看,她在您的及笄之礼上,都做了些什么。一个客人,那样抢着出风头,压过了您,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人家凭本事得了头筹,有什么可生气的。再者,论诗书文采,她确实在我之上。” “可是,往日的曲水流觞,是百花盛齐放,吟诗作对,各显风流。再说还是您及笄之礼上的曲水流觞,哪个不知是要紧着主人的!她倒好,您还没出鼓楼,便拔了头筹,帮您结束了盛宴。她又不是头一年入这邺都京里,不知习俗……” “喝茶润润嗓子!”杜若远远瞧着一袭菊纹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翩跹而来,笑着将茶盏推给茶茶,只稍理了理衣襟,重新端坐着。 “郡……”茶茶叹了口气,灌下茶水,侍奉在侧。 凌澜由郑嬷嬷引着,莲步姗姗,踏入厅堂。见了杜若自是亲切却也不忘规矩,恭恭敬敬朝她欠身行礼。 杜若从前没细瞧过她容貌,这日见她,便看的仔细些。 果真是十足的美人,乌发半挽,只簪了一只翡翠碎金菊花钗,与衣裙遥相辉映。剩得一半青丝垂在腰际,宛如一方尚好的墨色绸缎,闪着莹莹光泽。 明明是艳极的容色,却盛了双清丽无瑕的星眸,无论何时都是雾蒙蒙、水盈盈的一片,让人心生犹怜。 多年前,在太后的千秋盛宴上,太后便曾说笑,杜若是七分美人,清冷有余而柔媚不足。唯凌澜,方是标准的美人坯子。 “王妃!”郑嬷嬷自也是十分爱怜美人,不舍她这般长久欠身行礼,忍不住开口提醒。 第15页 “都退下吧,我们说说体己话。”杜若虚扶了凌澜一把,谴退侍婢。 凌澜又福了福,方才依礼坐下。 “姐姐喝茶。” “嗯……” 凌澜接过茶盏,眼角微扫,见侍婢皆退了下去,厅中无人,遂而赶紧放下茶水,一把抓住了杜若双手,美目含泪道,“方才一声姐姐,便知妹妹还念着闺阁情意……姐姐此来,当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妹妹成全。” “姐姐慢慢说,不着急。”杜若由她握着。 “我……我……”凌澜却说不下去了,只垂着一双水泽朦胧的眸子,半晌方咬着唇口道,“我听闻信王殿下遇刺,多日尚未转醒。自然,王府之中有妹妹操持,殿下当无无碍的……” “婢子都退了,此间只你我二人。”杜若抽回手,面上笑意柔和些,“凌姐姐有话直说便是。” “妹妹……我就是有些担心殿下……”这话说出,凌澜羞得满脸通红,却是鼓足了勇气,直言道,“我不瞒妹妹,先前入太尉府中,一半是因为与妹妹投缘,一半是我爱慕于殿下。” “你与殿下倒的确是郎才女貌。”杜若睨了她一眼,声色里没有什么起伏。 “不不!”凌澜闻此言,只当杜若吃味,竟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垂泪道,“我知晓妹妹已经嫁给殿下,乃殿下的正妻。凌澜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想、只想看他一眼。见他无碍,便知足了。” “你云英未嫁,如此见一个有妇之夫,有伤名节。” “我不怕的,妹妹,只要您愿意,您帮一帮我,自无人知晓。”话到这个份上,凌澜倒也坚毅了些,抹去眼泪继续道,“若是有人知晓,只要妹妹不弃,我愿意入府,做个侧妃便好。不,哪怕是侍妾也无妨。” 杜若嘴角扬了扬,却到底忍着没有笑出来。 魏珣与凌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是当年背地里温言软语诱她交出了暗子营,过河拆桥毁了杜氏阖族,一个是如今光明正大要她贤惠大度,帮着会见情郎,恨不得再奉一杯妾室茶给她喝下。 杜若站起身来,笑道,“姐姐也是一品大臣之女,博郡凌氏的独女,如何能当妾室!” “妹妹……” “起来!”杜若始终眉目婉转,没有半点恼意,转身从案几拿来披风和帷帽给凌澜穿戴上。“姐姐才貌双全,只要殿下点头,我没有异议,便是要我让贤都无妨。” “妹妹,你说笑了。”凌澜看着面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蓦然腾起一丝惧意,垂眸又见杜若给她细细打着披风飘带,不禁怯怯道,“这是……” “殿下至今未曾清醒。委屈妹妹乔装一番,届时便说是我从外头请来的名医,可好?” “这……”凌澜心下大喜,却又不敢置信。 “我这法子不好?”杜若挑眉。 “好、好,多谢妹妹,姐姐感激不尽!” 两人说着,蘅芜台走去。 * 魏珣还在重复着梦境,只是这几天,他仿佛嗅到了杜若花的味道,那是开在空谷幽深处的白色小花。指甲大小的一朵,却是朵朵簇拥,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缭绕中弥散开阵阵冷香。 他便看见山花丛中,有女子回头与他轻笑。她说,“我也还不知情爱为何物,但我相信你。” 山中人兮芳杜若。 很快,他又看见另一副场景,是在这蘅芜台中,他们鲜有的好时光。她同他交了心,甚者还动用亲信帮他护着胞姐。 帐中春色旖旎,她伏在他耳畔,告诉他暗子营的密语。然后抬起一双雾气迷蒙的杏眼,噙着两颊红晕娇羞道,“父亲说,杜若花语便是信任。为我取名杜若,便是希望能将我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我信任你。” 她说她信任他,以命相托。可是后来他却弄丢了她。 然后他又梦到这些年偶尔休沐回邺都,每次去太尉府说是为了交课业,其实更多的是为了看她一眼。然而边关战事繁忙而紧急,八年里他一共回来了五次而已。 有三次一起交流诗书政见,都只是隔着帷幔见到她一袭身影。还有一次她旧疾复发没有出鼓楼,他便偷偷□□入楼,却到底因着守卫森然,什么不曾看见。唯听得侍女所言,她嫌药苦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能发脾气,说明没有大碍,他这般想着,略微遗憾地返回了边关。 只有一次他回太尉府,正值她十三岁生辰。他赶上了宴会,送给她一把鼓槌。 她常年练习鼓乐,对鼓槌自是欢喜异常。那日散宴后,她似有意等他,在□□小山旁冲他福了福,欢愉道,“多谢六表兄。”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细算来,这一生,在娶她前,他们原不过见了两回。 他两次都目送她离去,最后目光总落在她的木屐或皂靴上,此番在梦中亦是如此。有个声音又开始在他耳畔响起,是个男子。 他说,“你知道五姑娘死的时候的样子吗,她才二十三岁,已经是满头白发。她死前,连一双鞋子都没有。风雪那么大,她倒下去,很快被给盖住了。埋她的时候,都不需要挖多少土,她干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你也休想知道她埋在了何处,永生永生,五姑娘都不会想要再见到你的……” 这样的话,他八年来,在梦中反复听过,亦是他前生临终前听到的最后话语。 第16页 魏珣在歉疚和恐惧中抗拒着不想醒来,却又在无限渴望和悸动中想要再看一看她。前世未尽的情意,得了这一世重生,他想再拼一次。 这样的两种信念来回拉扯,终于后者占了上风。他要醒过来,解开前生的误会,弥补也好,爱她也罢,他都不能就此睡一睡不醒。 他半闭着双眼,唇口微张,口中喃喃是前世临终的话语。他说,“对你不起,来世必偿。” “殿下,殿下您说什么?你醒了……”蘅芜台内,按着杜若的指示,此刻只剩了凌澜一人。 “对、对不起……” 凌澜甫一坐下,将将鼓着勇气握上魏珣的手,便听得他如此话语,顿时热泪簌簌滚下,只颤声道,“殿下没有对不起我。我都明白的。” 她往四下瞧了瞧,小声道,“父亲说了,我需为延续家族荣光,只能嫁给为君者。我不怪你娶了杜若,我知道娶了她才能问鼎至尊之位。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在一起。” 殿外清风扬起杜若齐腰的长发,有一缕发丝划过她雪玉般的脸颊,仿若将一块尚好的羊脂白玉切割成两段。 她捋过鬓边青丝,原是无意听得这些话,只是才踏出殿外,便听得凌澜一声“醒了”,不由驻足感慨这哪是什么良药,分明是灵丹妙药。 杜若转身离去,魏珣为了凌澜,使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法子,有了前世的铺垫,她也没有多少震惊和意外。只是这般亲耳听了一遍,白白让自己又恶心了一回,实在不值得很。 恰逢茶茶过来寻她,见她一副郁闷模样,只当她连日为魏珣忧心,加之天热横生躁气,便道,“五月天了,郡主可要开始泡药浴,解解乏。” 杜若顿时展颜,“好啊,正好让我洗洗眼睛和耳朵。” 第9章 . 醒来 你我无事不可对人言。 蘅芜台内,魏珣已经醒来,朦胧中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人侍奉在身侧。 “你……是何人?”他已经多日不曾言语,此刻开口只觉喉间干涩,止不住咳了两声。 “殿下,您真的醒了!”凌澜欢喜道,“渴了是不是,您稍等。” 凌澜初时只当魏珣梦中言语,又见他一手胡乱抓着,似有东西放不下,便握上他的手安慰了两句,不想其却真的苏醒了。顿觉两人心有灵犀,转身倒水时默默擦去了眼中热泪。 “来,殿下,我扶您坐起来。”凌澜放下杯盏,伸手要去搂魏珣。 “你到底是谁?”魏珣拂开她,单手撑着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太医守卫侍者皆不在。只有这么一个身穿披风、头戴帷貌、打扮怪异的女子。心下便瞬间戒备起来,待对方又想凑近,他只一抬手便锁住了她咽喉。 “是、是我,殿下,妾身是凌澜。” 闻此言,魏珣将原本已被他锁住咽喉差点跌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去。他力道强劲,掀起的劲风撩开帽下帷幔,看清里头那张精致脱俗的脸。 果然是凌澜。 “你如何在这?”魏珣重伤初醒,方才又勉励提着力气,此刻待确定来人无害,一口气松下又觉疲惫不堪,话语中更是透着不耐。 “是阿蘅送妾身来的,殿下莫担心,一时不会有人来的,阿蘅说她都安排好了。”凌澜壮着胆子,摘下帷帽,双眼雾气蒙蒙,泪在眶中似落未落,仿若晨曦薄雾中的朝露,惹人怜爱,两手抓着帽子,有些局促道,“殿下可是大安了?外头各种谣言,说您伤得厉害,妾身实在是害怕极了!” “本王无事了。” “那便好。”凌澜微垂着头,两颊上烧起一抹烟霞,转身将茶水奉给魏珣。 大约从她十岁那年,太尉府秋千架下初遇魏珣,绳断架散被他扶了一把开始,便是一眼万年。这些年,但凡想起魏珣,她总还能感觉到当时被他温厚手掌扶住肩膀那一处的灼热与心安。 此刻,她持盏走近他床头,竟是这么多年来与他最近的距离。 “殿下,请用茶。” “该说的话,本王大婚前与你已经都说清楚了。”魏珣没有接那盏茶水,更不欲与之多言,开口便是逐客令,“你我男女有别,请回吧。” “殿下,此间便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如此谨慎的。”凌澜想着方才魏珣将醒未醒时的话语,心中欣慰,只当他是为了护她名声。 “你我无事不可对人言。”魏珣面色更冷了些。 “殿下!”凌澜到底受不住他这副模样,有些委屈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妾身可以等的,妾身不在乎名分,我也可以和阿蘅好好相处,阿蘅说了她也觉得我们郎才女貌。连她都这么觉得,我们便没什么可担心得了。” “你我之间,‘我们’二字从何谈起?”魏珣听闻凌澜口中杜若的话,顿觉心中更乱。 前世里,年少时惊鸿一瞥,他确实动过心。直到很多年以后,故人次第凋零,唯剩了他们两个。 那是永康十八年,杜若死后的第十年,建武帝魏泷驾崩,他临危授命,为辅政亲王。 彼时已为太后的凌澜再次寻他,想要再续前缘。 按凌澜所说,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禁锢阻止他们。谢氏,皇权,该灭的都灭了,该抓劳的都握在手里了。是可以实现年少绮梦的时候了。 然而艳艳春光里,他望着虽年过三旬但依旧姝丽无双风姿绰约的女子,片刻拱手退开了。 第17页 凌澜追上问他,为何不愿,有何不可? “是不是,我老了?” “太后一点也不老,和年少时没有什么区别。”魏珣顿下脚步,缓缓道,“就是因为太后还和多年前一般美丽,臣才更加确定,当年说喜爱你,当是喜爱你倾城的容颜。慕之你皮囊,臣当与世间凡夫俗子一般,娶了你,也不会拒绝其他的侧妃,侍妾。” “我不介意的,你亲王之尊,这些再自然不过。” “可是臣娶了阿蘅,便再未想过要其他女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们婚后第三年才有孩子,定是之前你还在为我守着是不是?” “初时是为你守着,我不否认。”夕阳斜照,染在魏珣略显风霜的脸上,暮霭层层,他仿若又看见了那个冷傲又倔强的那女子,“年少以为坦荡,新婚之夜口不择言,告诉她心有所属,让她等一等。如今想来,真是好笑,她凭什么要等一等。” “可是那时我不懂,以至于后来时光流转,我想起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心动涟漪的时候,想着终于能够好好地爱阿衡!她却已经不要我了。” 想了想,魏珣又道,“太后若觉臣当真对你有情,且再想一想,您不在臣身边的那两年,臣便爱上了阿蘅。可是从当年窃符反城至如今,已经十四年,您可曾看到臣身边还有其他人?” “所以,你只爱我年轻的容貌,到如今便是连容貌都不爱了?” “所以,太后是太后,臣是臣,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我们’。” 魏珣的记忆收拢,合眼抽手,唤出隐卫,“送姑娘回尚书府。” “殿下……”凌澜欲要上前,却被魏珣出言打断了。 “将本王的话一字不漏传给尚书令,本王劳他好生教养儿女。” 重活一遭,他想要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影卫额首领命。 那已是重话,任谁听来皆是在说凌澜私见男子,失了教养。偏凌澜觉得魏珣是在护她名声,方才如此着急送她出府。 其父凌仲胥得了这话,当着女儿的面,也未露愠色,只道,“天下男子这般多,且放开眼界再看看。” “可是殿下只有一个。”凌澜坚持。 凌仲胥摇摇头,出了女儿闺阁。心中却想到了晌午国舅谢颂安送来的信上,信上言词委婉,大意却是再明白不过,想帮端王结个亲,立凌澜为侧妃。 立妃是小,联盟是大。凌仲胥自然明白。 只是按着往常,凌中胥自是拒绝的。这个独女,他是要奉给上君者的。博郡凌氏一直被陇南杜氏压着一头,即便如今同在邺都为官,杜氏却因皇亲之故,又领着四大氏族之首。唯有凌澜,不负他□□多年,闺阁之名已经盛过杜氏女郎。本想着给了信王殿下为侧妃,他日后宫争宠,便是另一番天地。却不想今日得其那般言语,他便知这算盘打错了。 这般想着,他转身回了凌澜屋内,重新询问了魏珣伤势。凌澜谈及魏珣,自是滔滔不绝。然凌峰还是从女儿的话中捕到了关键。 单手撑起。 果然与传闻无异!身有残疾的皇子,又无心于自家女儿,凌仲胥叹了口气,只将信件按下,没有同以往般立马拒了。 第10章 . 谋逆 王妃身边如何没有这样的人! 魏珣醒来数日,因身子尤虚,陛下恩准留在府中修养,不必参与每日的朝会。 他留在府中,却也不曾去见过杜若,当是近乡情怯。只是问过郑嬷嬷,知晓她如今搬到了溯源轩。 那是府内距离蘅芜台最远的一间殿阁。 郑嬷嬷道,“王妃还小,一股孩子气,整日就是烹茶插花敲鼓玩乐。却也懂事,搬去那边,不会扰了殿下。待殿下养好身子,让王妃再搬回来便是。” 魏珣瞧着郑嬷嬷说这话时,犹豫又不甘的神色,便知是是哄着他的。她哪是为了怕打扰自己! 他已经确定了□□分,只还抱着些许的祈盼,但愿她不记得前尘往事。 而于杜若而言,魏珣不来寻她,她自是求之不得。面上真如郑嬷嬷所言,每日休闲度日,喝茶玩乐。然暗地里,她调出了暗子营中天干最后一位首领阿癸入王府助她。 原是不久前,她晨起练鼓,无意发现了异象。府中信鸽,每日专人饲养着,寅时飞去,辰时召回,但她却总觉得连日回来的鸽子不太对劲。 这一日,阿癸进得府中,依着信鸽的飞势,高低,毛羽,眼神,速度确定当日飞回的信鸽与出去的不是同一批。 杜若又召来打更的阿辛询问情报,果然这些日子除了信王府原本的幕僚亲卫,还有不少乔装者入了王府。 阿辛道,“那些都是练家子,从走姿仪容看,当是行军之人。” 联想前院魏珣书房内近日进进出出的属臣,杜若默默无语,却也大抵明白了。那些信鸽当是远行传讯而去,用如此障眼之法,自是不可告人之事。而那些乔装的军人,若没猜错,当是得了讯息从边关疾马赶回的属将。 天子座下,长子嫡子皆在,魏珣本就是靠着军功贤名上位,如今左手被废,承大统的希望便极其渺茫。 看眼前情形,魏珣是存了谋逆之心,准备背水一战。 杜若蓦然想起那日凌澜守在魏珣身侧的话,凌氏嫁女只嫁为君者。一时间,心中更加鄙夷! 第18页 魏珣得势之时,便想着娶她正大光明争得帝位,再娶凌澜。如今大道行不了,又起如此反骨,无论成败都搭着整个杜氏,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思及此处,杜若赶紧修书,让阿辛和阿癸两人将信送至太尉府。 * 而此刻魏珣的书房内,确实来回进出各路部下,今日更是文臣武将全都聚集在了一起。 因为今早朝堂之上,谢颂安再提立储之事,竟是连一直中立的凌仲胥都有了推举端王魏泷之意。更奇怪的是,杜广临竟不曾有任何言语,只说全凭圣意。 然而这些天魏珣自进了这书房,只是偶尔摸过毫无知觉的左臂,始终未发一言。 蔡廷、苏鄂等一干谋士向对面的将领递过眼色,诸将拱手秉承:已有数小股部队逐一潜入京内,若是动手尚有胜算。 蔡廷又言,“太医院中也已控制大半,随时可以推翻殿下手疾之事,且如今陛下病情更重了。若是再拖延,肃王端王在前,局势只怕更加不妙……” “父皇病情又重了?”魏珣终于开了口。 “对,太医院瞒着消息,但到底舌头太多,难以一口。”蔡廷悄声道,“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 魏珣有片刻的恍惚,半晌方才开口,“父皇可还会立本王为太子?” “殿下,搏一搏比陛下立诏胜算更大些。”蔡廷继续劝道。 “都散了吧!”良久,魏珣再次开口,“边关诸将往来奔波,官升半介,眼下即刻悄声返回边关,就当从未来过邺都。” “殿……”蔡廷还欲开口,魏珣只笑着给他理了理衣襟,温和道,“辛苦子明了,给本王放了这么些天信鸽,回府歇息吧。” “还有,将门前禁令撤了,亲王府邸,到底不是军事要地,无需这般多的守卫。” 一时间,房内寂寂,最后由着蔡廷领头退去。 魏珣立在庭院中,望着西头朱檐的一角,他是想拱手山河讨她欢,却也从未想过要以造反谋逆夺得山河。 她那般孤傲清正的女子,大约也是看不上的。 再者,同室操戈绝非上策。他戍守边关多年,与将士们几乎同寝同饮。多少人抛家舍子投身军中,多少鲜血白骨浇灌成坚固城防,多少厮杀淬炼才得了如今的银甲铁骑,难道就要这样拿来给他为了私情私利而奉为牺牲吗? 他们可以为了家国寸土,死在战场,但绝不能因为主上私利而染上同胞的血。同样的,若是君主无能,若是他的兄长无德,他可以放手一搏。可是他的三哥,本就名正言顺,本就也有贤良名声,胸中韬略,他就为了一己之私反他吗? 他想,他当是做不到的。 故而醒来的这些天,他虽未上朝,却也知晓朝中风向,部下属臣时有劝诫,他尚且犹豫。直到今日,他看着部下的法子,条条皆是反路。便彻底下了决心,不做君主做周公。 何况前世里,自己在她眼中,本就是个乱臣贼子,今生若再这般,大概便再也没有说清楚的时候了。 魏珣再度摸上已废的左肩,他这一生,原也是因她才生了帝王的念头,如今又因她舍去,自然也没什么。 而此刻,他唯一所想的是,该如何解开前世心结,让她知晓当年并非她所见的那样。 * 还未思及片刻,便有守卫绑着个人拖到前来。 “怎么回事?”魏珣问。 “此人半个时辰前,说奉王妃之命要出府。因为禁令尤在,本让他得了通行手令再放出行。不想他竟欲跃墙而出。”守卫回道,“他还有一同伙,二人伸手敏捷,那人已经逃脱。若非李大人,他也已经逃了。” 说着,那守卫拱手而跪,“卑职无能,殿下恕罪。” “殿下!不怪护院,这二人确是高手,只怕是哪方的探子。”此番开口的人是李昀,他是魏珣亲卫,当日魏珣遇刺,最先赶到的也是他。此番他是回府复命的,正好撞见二人想要越墙,正同府中守卫打在一起。便出手制住,却到底还是逃走了一个。 “王妃身边当不会有这样的人。” 王妃身边如何没有这样的人! 魏珣苦笑。 他已经看清了对方面目,容色清隽,腰间别着锣鼓,左足微跛,那是杜若的暗子营天干第八位,负责情报的打更人阿辛。 也是前世里,最后要了他命的人。 魏珣叹了口气,蔡廷啊蔡廷,下令作主倒是挺快,如今让他去撤个禁令,竟是如此拖拉。 拦谁不好,拦她的人! 第11章 . 断发 王妃是新妇,理当盘髻。 “他是我的人。” 杜若得了消息,来得很快,“我旧疾发作,让他出去抓些药。” “药抓到了吗?”杜若又问。 “阿癸去抓了,他拿着药方。”阿辛抬起头,顺着杜若的话回道。 杜若松下一口气,阿癸带着信出去了。只要出了王府,就没人能从他手中截下任何信件。魏珣造反成功与否,她并不在意,左右都是他们魏氏的江山。她唯一在意的是将杜氏阖族择出去,撇干净。如今有了那封信,便可保杜氏清白无虞。 “殿下,能放人了吗?”杜若目光从阿辛身上滑过,心中有些愧疚。魏珣既有造反之心,今日能容下自己,却未必能容下阿辛。 此番,算起来是他们成亲后首次见面。若放在寻常夫妻间,新婚伊始,当是蜜里调油。再或者,夫君大难不死,再见妻子,二人自是相拥涕零,温柔缱绻。 第19页 可是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她满心满眼都是防备。 他对着她,每句话都需小心翼翼。 终于,默了片刻,魏珣道,“即是旧疾发作,还跑出来做什么?回去歇着吧!” 他知道她那病,一旦发作,四肢肿胀酸疼,床都下不了,如何还能这般站在他面前,神情自若地说话。 多半是扯谎诓他的。 想到此节,魏珣便又想起新婚那日,撬开她握刀的手时,看见那只手抖得厉害,且已经肿胀起来。当是旧疾发作,如此才失了力气,让他捡回一条命。 而她的旧疾,原在那年她从近郊别院养病归来便已经控制,倒不知为何又复发了。 “殿下,那这人……”李昀看着诸人一时静默,只得开口问道。 “即是王妃的人,又是给王妃去办事的,便交给王妃吧。” “阿辛,你回去吧。”得了魏珣这话,杜若也不敢让阿辛逗留,只督促他快些离开。 连着府门禁令都下了,许进不许出。她兀自冷笑,自己当真没有猜错。 “能走吗,我送你回去。”魏珣持了浅淡的笑意,上前扶过她,仿若她当真痛疾难行。 杜若没有搭话,只目送阿辛离去,直到他出了府门,彻底消失在眼际,方才开口道,“不必了,我很好,没发病。” 话毕,径直抽回了手,拂袖离去。 魏珣看着一抹素纱于手间滑落,是她垂地广袖上的拂带,随着她转身远走,亦从他掌心离去。 斜阳晚风,拂起她齐腰的长发,她亦如新婚当夜,未盘发髻,只以一根与裙衫同色的赤金红带挽起鬓角青丝,于身后系成一股,后两抹红带一齐同发垂下。 此刻,红带墨发,一起纠缠在风中。 魏珣的伤尚未好全,心绪又涤荡得厉害,这般久立风中,终究没忍住,连咳了几声。 “殿下哎……”郑嬷嬷拖着披风从后院奔来,边说边给魏珣穿上,“这王妃实在太不会伺候人了,怎能让你许久站在风中!” 魏珣闻言,面色不虞,只横了郑嬷嬷一眼,自己单手系着胸前飘带。奈何少了一只手帮忙,行动总是不那么利落。 郑嬷嬷瞧着,望了眼逐渐走远的人,又赶紧上前给他系去,忍不住絮叨,“王妃到底年轻,不懂照顾人。不若请德妃娘娘挑些个人来,如此也好免了王妃劳心,殿下亦有人照顾。” “李昀!”魏珣扯下披风扔给他,转身回了书房。 “殿下——”郑嬷嬷急道,“可千万别受凉了……” 说着,赶紧给李昀递了个眼色。 李昀无奈上前,差点与突然回身来的魏珣撞到,只得拱手谢罪。 魏珣也没有理会,只让他带人退下,再听指令。遂朝着郑嬷嬷问道,“王妃一直是这般打扮吗?” 郑嬷嬷眺望即将消失的背影,一时有些不知魏珣所指何意。 “府中的梳妆嬷嬷,王妃可是用不惯?”魏珣又问。 郑嬷嬷恍然,顿时气从心涌,“哪是什么用不惯,梳妆嬷嬷根本入不了……” 话说了一半,郑嬷嬷回过神来,唯恐魏珣动怒扯了伤口,只换言道,“王妃一直不曾好好盘髻,想来是心忧殿下,无心装扮,便是那眉心花钿亦是至今未贴。” “王妃娇羞,许是想着由殿下亲手为她饰钿盘发。这原也是我们大魏的习俗,寓意夫妻恩爱。” 郑嬷嬷这般说着,竟把自己给说服了,她本看着杜若这数十天来,丝毫不像一个人妇关心照顾自己夫君,心中恼怒。若非魏珣迟迟不醒,让她抽不开身,她早就进宫向德妃娘娘告状了。 这新王妃,哪里有半点为人妻子的模样! 然此刻这么一说,她倒又有点回过味来,大抵这些世家贵女都矜傲了些,嫁来王府初夜便横遭祸害,想要夫君亲自给自己修容,饰钿,盘发,以示恩宠,却都不行,方才这般堵着气。 这样一想,郑嬷嬷亦赶紧说了,只为自己主子能开怀些。 郑嬷嬷这样说,魏珣便这样听着。他自然知道不是这个样子,但是他就是愿意相信。不然,他觉得自己一步也不敢靠近她。 他信了这话,便又熬了几日,是他们成婚满月,归宁之期。 二人自是需要同行。 这几日,杜若也不好过。太尉府与信王府不过十数里的路,按着阿癸的脚程,来回亦不过半个时辰,可是她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心中便总也不能完全放心。 只是有些奇怪,那日自阿辛走后,王府的禁令也撤了,除了李昀和林彤常日出入府邸,一干谋士和属将亦未再出现过。 她身在后院,若是平时自可以随意传唤暗子营的人,询问消息。可是有了前世魏珣那般突然的反叛,如今于她而言便是草木皆兵。故而即便撤了禁令,她也不敢随意踏出,或者召唤暗子营的人。 出府,她怕魏珣以她为诱饵连累与她见面的人。传人入府,又怕是请君入瓮。如此思虑着,精神便有些萎靡。唯一安心的是,左右当真有事,只需累她一人。杜氏与暗子营的兄弟自不会有所损伤。 好在到了归宁这一日,她可以正大光明出去,待回了太尉府,总有机会问过父兄。 房内,她靠在美人榻上,双眼微合,揉着太阳穴纾解头盘的昏胀,茶茶亦持着篦子给她轻轻压着头皮按摩。 第20页 “王妃,该梳妆了。”侍奉在侧的两个梳妆嬷嬷提醒道。 “还没退下?”杜若也没睁开眼,只懒懒道,“我说了,这样就很好。” 两个嬷嬷望着杜若,面上倒是扫了层胭脂,却也是极淡的一抹,如同晨起薄雾,瞬间便可化散开去。发线也理了,可是丝毫没有盘髻,只左右个挑了三捋发丝编成一股笼在后头,连着簪子都没带,唯有两根绯色丝带垂落下来,是三千乌发中唯一亮色。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其中一个壮着担子道,“王妃是新妇,不再是姑娘,理当盘髻。” 杜若没有说话。 “王妃,恕奴婢大胆,为人妇者却作闺阁打扮,实乃对夫君的大不敬。”那嬷嬷持着玉梳,缓步走进杜若,眉眼慈和间倒向一个哄着女儿的母亲,见杜若没有什么抵触,便抬手给她梳去。 “是吗?”杜若睁开双眼,从嬷嬷走中接过梳子,“那正好。” “王妃!”那两个嬷嬷初时一怔,待反应过来,顿时仿若听到了什么要掉脑袋的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垂手叩头不敢起身。 杜若叹了口气,自己拣了抹长发梳着,不欲望再理会。她已经让她们退过一次,既不愿领命便也罢了。而她厌恶魏珣,半点不想与他有所交集,更别说顺从他,尊重他。 虽然上有君恩天赐,父母定亲,她一时只能忍下。可是这眉间容色,一头青丝,长在她皮肉之上,她还是作的了主的。 譬如此刻,魏珣正好踏进房来,看着伏跪在地的女使,也没说什么,只道了声“本王来”,便从嬷嬷手中接过了梳子。 “去妆台前,还是仍靠着?”他在杜若身前咫尺之地停下,面上笑意和煦,言语温和。 杜若本是对窗而坐,自有了前生记忆以来,她对光亮便日渐渴望,唯恐哪天就又触碰不到了。是故,白日里她总是待在离光源最近的地方,夜晚亦点着烛火到天明。 此刻,魏珣既立在她面前,便正好挡住了后面临窗的一片光亮。 杜若蹙了蹙眉,只觉什么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是铁锤钉死木条,封住门窗挡住明光的敲击声。 “还是靠着吧,我替你梳发。” 魏珣见杜若没有回话,只右手持着梳子,左手自然地想要捋过她一缕长发,奈何根本举不起来。 茶茶自然知道风俗,想法亦是和郑嬷嬷一般,只当杜若新婚之夜受了惊吓又堵着气。此番见状,赶紧将原本捻在手中的青丝托给魏珣。 魏珣便又往前了一些,光线愈暗。 杜若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抬头望向他,然后看见他正持着梳子,从自己发根开始往下梳去。靠近发根的那一瞬,魏珣的手指触在她耳边脖颈,她顿时觉得后背生出一层细细的颗粒,浑身不自在。 一缕青丝已经梳到发尾,杜若终于坐起身来,边上案几放着一把修发的剪子,她顺手捞来,直接将那抹头发剪了。 “郡主!”茶茶大惊。 “脏了!”杜若起身,理正衣袍,对着茶茶道,“走吧,回太尉府!” “郡主……”茶茶望着她,又看了眼魏珣,到底有些不敢。 “我能回家吗?”杜若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自己,终于朝着魏珣开口,“这样回家!” “当然!”魏珣看着手中断发,片刻道,“不梳……一样好看的。” 第12章 . 同乘 离我远些! 杜若走前,拗不过茶茶,还是簪了支珠钗,然后又主动点了口脂。 她唇色与常人不同,几近发白,透着股病态。然鲜红的口脂匀上,清霜素雪的面容衬着,整个人便唤出光彩。 口脂里融了蜂蜡,有股子淡淡冷香断断续续地缭绕开来。 这蜂蜡口脂是她三哥送的,因色正味纯,杜若这些年便再未换过旁的口脂。反正每一盒还剩个十中之三,三哥便又给送新的来了。 她还记得,三哥第一次送她口脂,被她直径扔了。她挑着眉不屑道,“又是想送给哪个花魁头牌,没送出去,拿来哄骗你妹妹。” 彼时,她才十岁,兄长却已经二八年岁,是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她只能惦起脚揪他一把头发。 “仔细我告诉母亲,让她罚你!” “天地良心,这是专门给你的。”杜有恪拂开杜若的手,捡起妆台上还在打转的滚银碧玉小盒,扁扁的一个圆形盒子,打开后顿时飘出一股冷香,嗅久了,更觉又甜又蜜。 如同饮了一盏夏日里沁在冰水中的蜜瓜汁,又似闻到了冬季混着寒气占着落雪的梅花清香。 杜若一下便喜欢上了,其口脂鲜亮醇厚,点在她毫无血色的唇瓣上,尤似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当真给我的?”杜若瞄着那小小的一盒。 “爱要不要。”杜有恪丢回她手里。 “要要,看着便是好东西。” “算不上好东西,三哥我送给姑娘们的胭脂水粉,可都是实打实的银子砸下去,你这不用花钱,一文不值。” 杜若眉头便又蹙了起来,抬手就要再扔一次。 “三哥寻方子自己调的。”杜有恪弹了弹她额头,负手出了闺房。 此刻,杜若与魏珣同乘一辆马车。 杜若想着在家中被父兄宠着,尤其是被三哥偏宠偏爱的日子,心中便欢愉了些。只是魏珣与她并肩做着,虽中间隔着三尺的距离,她也不愿假以辞色。只端坐一旁,面上看起来清冷素净,又因着了身纯色的绯红交领广袖留仙裙,整个人便看着更加宁和端方,如同庙宇中只可远观不能亲近的神女。 第21页 口脂的冷香丝丝缕缕在两人间弥散开来。 魏珣初时踏入车内,倒也不曾发觉。此刻两人静默着,连着周遭气息全部沉静下来,魏珣便觉那香味时续时断,直勾得他想要靠近一些。只是看一眼那如冰似雪的面容,他便不敢再有所非分之想。 而杜若嗅着,只为心安。 她数日来忧思魏珣谋反一事,本就失了精神,加之今日被魏珣在房内挡了一片光亮而又觉陷入了前世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心神便更加不稳。本想借回忆些小时候家中手足的趣事缓减缓减。却不想,马车内,更是让她觉得逼仄气闷。 这亲王出行得马车自然足够宽敞,但因中间置着冰鉴降温,两侧窗户并着前头帘帐便围得结结实实。 于是,在杜若看来,便是一座囚牢。本想着一点路程,忍一忍便罢,然魏珣身上有伤,车又行得极慢。 杜若虽依旧挺着背脊,保持着如松仪姿,然面上血色开始退去,后背额间逐渐沁出冷汗,心跳得急促起来,她甚至都听到了安安的哭声…… “哪里不舒服吗?”魏珣看出她不对劲,伸手摸上她额头,“如何一身汗,是不是病了?” “让车行快些!”杜若推开他的手,喘出一口气,人却已经坐不直,只半靠在车壁角落处。 上一世,安安死后,她便彻底无亲无故。她将孩子埋在屋外白雪中,想让她见一见太阳和光亮。她实在舍不得孩子那么小,连着往生之路都要在黑暗中摸索。她希望,孩子得一点明光的指引,来生擦亮了眼睛,便再也不要投到她这样无能的母亲腹中。 然而她也再出不去,衡芜台被封死,她在无尽的黑暗中疯狂地思念着自己的女儿。后来她神识偶尔会发生错乱。她觉得安安还在她怀中,但有人随时会将她抢走。她便颤抖着往后退去,直到跌跌撞撞中碰到墙壁床榻,竟觉得那冰冷生硬处能给她一点依靠。 她便开始成日倚着墙壁抱膝坐着。 后来又开始梦魇,梦见她的嫂嫂们,带着脚铐手链,流放千里,满眼哀怨向她索要夫君。梦见暗子营的属下,白骨披血衣,同她说,他们死得太不值,魂魄回不了故里…… 这样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循回往复。她早已没有了生的念头,却又害怕死去。 这般死去,黄泉路上遇见了他们,她要怎么办? 生无意义,死又惧怕。 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包裹着她,她便觉得靠着的那面墙,那扇门亦随时会倒下去。她在黑暗中给自己寻找一点可以安身的地方,最终寻到墙壁角落。 两面墙连着地面的交汇处,其实就是墙角罢了,她埋头捂耳屈膝而坐,终于得到一点荒唐的安宁。 便如此刻,她推开魏珣,缩在马车角落让自己稍稍平静了些。 “阿蘅!”魏珣上前扶住了她,“你到底怎么了?” “离、离我远些!” 杜若本松缓了点,然魏珣这般靠近,将她圈在角落,勉强压下的前世里的恐惧、绝望连带着对他的怨恨在瞬间涌起。 她几乎已经喘不过气,只用力推开他,往外边扑去,撩开帘帐想要跳下马车。 “阿蘅?”魏珣一手动不了,只单手圈住了她,“车架此刻走得这么快,不要命了是不是?” “放开我!”杜若到底一个女子,而魏珣少年加入行伍,常年战场拼杀,纵是有伤在身,亦将杜若钳得牢牢的,半点没让她脱身。 杜若挣脱不得,亦没有力气,眼前更是叠影重重。只由他搂着缓了片刻,加之方才一瞬间清风白光入帘而来,她终于恢复了些神思。 她垂眸看着那只搂在她腰腹的手,面上腾起恍惚的笑意。猛然间,她剥下头上珠钗,飞快得朝他手背刺去。 可惜是一枚碧玉珠钗,头上稍钝,除了划出一点伤痕,连着血迹都不曾出现。 魏珣怕她在奔出车外,也没敢松开手,倒是杜若扔开了珠钗,只呆呆望着。 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是我太天真了,金错刀都杀不了你,如何能指望这一枚小小的珠钗。” 魏珣唇口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伸手将杜若鬓角散乱的发丝垄到后面。 杜若偏过身去,“离我远些!” 魏珣身着的手顿了顿,才要说话,马车便停了下来。 太尉府到了。 第13章 . 兄妹1 他大概一生都抱不了她了。…… 太尉府门前,杜广临带着一众家眷已经等候许久。杜若大婚那日,长兄杜直谅,二哥杜怀谷皆在任上,因是城防重地,未曾回来参加喜宴。 此番归宁,时值二人休沐,便赶紧疾马奔回。故而,杜家四子皆在,只为迎接刚刚出阁的胞妹。 “阿嫂,你是长媳,当初你归宁之日可见过这等人员齐备的时候?”开口的是杜怀谷的妻子章氏。 “这怎么能比,五妹嫁的是皇子,莫说二弟他们,不是连着族老们都来了吗?”容氏眼峰扫过章氏,瞧见她一张拈酸吃味的脸,兀自笑了笑,悄声道,“妹妹亦是出身大家,原是有机会嫁入皇家的,可是为了什么?” 章氏闻言,面上蓦然就红了,只抬眼望向另一侧的杜怀谷,遂而垂眸噙了抹滚烫的笑意,“阿嫂又取笑我!” “我怎么取笑你了,难道不是因为二弟才放弃了泼天的富贵,放弃了这归宁的排场?” 第22页 “先前让他早回来两日,他都不愿,非说要攒着日子,与五妹好好聚聚!才不是为了他呢!” 章氏越说脸越红,面上笑意却愈发娇羞。 容氏瞧着摇了摇头,抬眸正好对上自己夫君的眼神,遂而笑道,“都一样!” 两人说笑着,只见魏珣下了马车,杜广临携众人跪礼相迎。魏珣念其师恩,上前扶住,未让他跪下。 许是走得急了些,扶起杜广临的那一刻,他身形竟有些不稳。众人皆心知肚明,月前那伤想是还未痊愈。 “不是说车驾卯时三刻才到,如何快了这么许多?”杜广临本就最爱这个弟子,如今又成了女婿,自然更加疼惜,“殿下有伤在身,当缓缓而来。” “本王无碍!”魏珣笑了笑,忍过胸口阵阵发凉的痛意。 方才在马车内,与杜若一番挣扎,加之马车行的太急,他隐约觉得胸前伤口又裂开了,幸得内里穿了件防身的鲛纱衣,渗不出血。左右不是很严重,他便忍着。 “阿蘅怎么还不下来?”一旁的杜有恪到底没忍住,出声问道。 他近来已经许久不曾回府,夜夜宿在“醉梦楼”,只因今日杜若归宁,他方才从温柔乡里钻出来,洗掉了一身脂粉味,恢复成邺都名门勋贵中的清流模样。 故而此刻眼见魏珣一人下车,受了诸人跪拜,却迟迟不见杜若,便索性开口问了。 “退下!”杜广冷言道。 自他转了太尉文职后,便更加注重礼仪名声,如此氏族出了杜有恪这么个留恋花巷的后人,实乃白璧染瑕,为祖上蒙羞。 而杜有恪其实与魏珣私交甚好,原听闻魏珣求娶杜若,自是满意。却不想新婚之夜出了那么档子事。他了解自己妹妹,若非过不去的槛,是绝对不会这般失了理智的。想来是魏珣伤到了她,才会让她这般痛恨。 妹妹不喜的,他向来更加不喜,是故此刻他只关心杜若。而自魏珣出马车,杜有恪都不曾正眼看过他。 杜有恪没有听父命退下,反而上前一步,想要撩开帘帐。 “不得无礼。”杜广临轻喝一声。 “三郎无礼,原是阿蘅无礼在前。” 府内传出个声音,一时间诸人皆默默垂下了头。待人踏出府们,除了杜广临和魏珣,其他人皆俯首跪拜,“拜见长公主。” 荣昌长公主乃当今天子亲姐,数十年前当今陛下将将登基,西南线上,以梁国为首的七雄压境,天子御驾亲征。而邺都皇城内更是混入了奸细,眼看都城不保,监国的尹王就要临阵倒戈。便是荣昌长公主提剑上君殿,于重华宫内斩杀尹王。后于城楼之上,悬其头颅以慑歹心,振以士气,死守皇城四十余日,终于等到天子大军凯旋归来。 故而,即便这些年,荣昌长公主虽已经极少理事,但积威犹在。莫说此间诸人,便是当今天子亦敬其三分。 “瑾瑜见过姑母!”魏珣亦恭谨问安,近身扶过荣昌,道,“有恪与阿蘅手足情深,自是想她了。阿衡连日照顾我,失了精神,来时一路睡着,此刻于车中理正仪容,方下来晚了些。谁都不曾无礼,原都是我的不是。” 杜若的确在车中整理仪容,先前车中四下围起,前尘往事涌来,扰她的心神恍惚,面白力衰,根本没有行走的力气。加之一翻挣扎,确实发乱衣散,如此晚了时辰。 她在车中,听得魏珣一番话,也不曾觉得是在为自己解围。她两次三番想要杀他,他都能忍下,还装出一副情深不讳的模样,无非是要借母亲之威,太尉府之势。 母亲管教他们这些子女向来十分严厉,尤其对她,已经到了严苛的地步。她今日这般打扮归宁,又不与夫君携手同下车驾,早已失了礼仪,估计稍后少不了一顿惩罚。但是只要能离他远些,被母亲罚一顿也没什么。 此刻,车厢内撤了帷幔,前头出口处亦只有一层珠帘轻纱当着,杜若已经平静下来。只是瞧着母亲雍容又挺拔的模样,她不禁想起前世,彼时陛下驾崩没有多久,母亲便也伤心过度去世了。若是当年魏珣窃符奔往燕国时,母亲还活着,杜氏一族大约也能逃过灭族的命运。 杜若虽常日受教在父亲身侧,然心底却一直视母亲为榜样,觉得即便有男子保家卫国,女子也当奉献绵薄力量。幼时知晓了母亲守皇城的事迹,便一直心向往之,说以后也要同母亲一般,守城御敌。 一贯不苟言笑的母亲难得有了笑意,“真是个傻孩子,要是轮到你去做这些,你这命该是有多不好!” 杜若记忆中,母亲的笑实在太少。所以这一笑,她便一直记得,尤其是母亲抬手揉过她的脑袋,掌心的温暖和柔软,让她至今怀念无比。 因为自她六岁生了场大病后,无论是在近郊别苑养病的一年,还是病愈后回了府内,莫说母亲对她展颜,连着见面都极少。唯有对她的功课,比如练习鼓乐,母亲盯得更紧了。即便自己不来,也时不时催身边的女官前来督促。 想到此间,杜若便又有了被女官催促的错觉,只深吸了口气,打算走下马车。 却不料,将将掀起珠帘,她的三哥便已经向她伸出手来。 大魏有女子归宁,兄长接抱进屋的习俗,为“接抱礼”。而近日长兄亦在,便也轮不到杜有恪行“接抱礼”。 杜若瞧着杜有恪冲她眨了眨眼睛,不远处长兄杜直谅亦同她轻轻额首,便知定是三哥死皮懒脸向长兄求来的。 第23页 只是“接抱礼”前,还有“下马搀扶礼”,这礼自当有夫君前来。 可是杜有恪原是出了名的不修礼仪,护妹之名更是传遍邺都高门。此刻他挡在魏珣前,俨然是要扶杜若下来。 杜若当然开心三哥抱她,但此刻最开心的是,不用被魏珣搀扶触碰。她抬手覆上杜有恪掌心,只被轻轻一带便整个跌进他怀里,如同幼时般一样的宽阔胸膛,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魏珣看着一对兄妹从面前走过,笼在广袖中手顿了两下,却也不知该握紧还是松开。 胸前鲜血还在点点流出,他便又想起自己的左臂。 他想,他大概一生都抱不了她了。 第14章 . 兄妹2 我担心旁人做什么? “接抱礼”开始,新妇双亲便需回到正堂接受新人奉茶。 杜有恪倒也不急,只让女使托来一件斗篷,给杜若穿上。 那是用西域雪蚕丝混着蜀锦编织而成,轻盈冰凉。给杜若的这一身,连帽拖地,将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当需万金之数。在场皆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也不觉什么。 只是听得二人言语,族中半数子弟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杜若问,“盛夏日,三哥给我穿这个做什么?” “防火,防水!”杜有恪话毕,给妹妹带好风帽,还不忘压了压帽檐,然后重新一把打横抱起来,带着她一路跨过火盆,淋过艾水,往前厅走去。 这用于礼节的水火能有多大,但是杜有恪不行,一粒尘土都不能占到他妹妹身上,何况从地上燃起的火,从半空撒下的水。饶是如此,他抱着杜若,还是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又按。 直到杜若蹙眉嚷道,“哎呀,缩不进去了,三哥再按我就要喘不过气了。” 杜有恪方才挑眉松手。 杜若靠在杜有恪胸前,悄声道,“抢了长兄的接抱礼,稍后母亲肯定罚你。” “你这幅模样……”杜有恪搂在杜若臂上的手夹了一缕青丝,“母亲难道不罚你?左右我们一起受罚,也有个伴。” 得了这话,杜若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笑着缩在杜有恪怀里。 魏珣一路随行,因胸前伤口之故,步履愈发沉重,待踏过府门,便有些落在后头。 初时,他只是羡慕,杜有恪能那样抱着杜若。而杜若一颦一笑,憨嗔撒娇更是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一分。 即便是前世里,她动用亲兵帮他护着胞姐,两人打破多年沉寂有了几分夫妻之谊,后又有了肌肤之亲。可是她最多只是卸下那份冷傲,却始终保持着端庄宁和的模样。 这模样是他妻子的模样,是一个王妃的模样,却不是她本身的样子。 她最初的样子,当是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 随着步履益发缓慢,他看着逐渐走在前头的人,心中竟隐隐生出嫉妒。他想,幸得杜有恪是她手足,不然换作其他男子这样抱着他,他大概会发疯。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嫉妒呢,她最需要自己的那些年,他却不在她身边。 前世里,永康八年的春天,他还在燕国,死里逃生的杜有恪找到了他,要他回魏国救出杜若。他考虑再三却拒绝了,因为杜直谅,杜怀谷都死了,虽不是他动的手,却到底因他而死。他身上背着她兄长的命,他不敢那样去见她。他想,再等一等,最多再半年,待诸事了结,他便可以干净清白地去见她,亦可以有自己兄长抗衡的资本。 可是,却不想,杜有恪回了燕国,被抓凌迟。 至此,他和她之间,彻底隔着山海血仇。待他得了燕国的政权,返身回国,已是年关将至,世上早已没了杜若。 “殿下!”李昀见他身形晃动,步履不稳,只上前扶了一把。然浦一靠近,便闻道淡淡的血腥弥散开来,不由大惊,“您可是伤口又……” “无妨!”魏珣制住了他,示意退下。 杜若被杜有恪抱着,两人边走边比划着手指打暗号。 杜若食指戳了戳杜有恪胸膛:若今日被罚,偷幅棋去佛堂对弈。 杜有恪搂在她肩膀的手以中指敲击了两下:给你做口脂,现场调制。 杜若摇头,中指食指各点了他一下:下棋,下棋,就是要下棋。 杜有恪额首,将她抱得更紧些,先前那只手腾出来,曲起中、食二指,缓缓弯了两下。 杜若心满意足地笑开了。 三哥的意思是,一手调口脂,一手执棋子。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半点没有将身侧的魏珣放在眼里。杜若更是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遗憾不能常住家中。 若非李昀的出声,他俩皆不曾发现魏珣已经落在在后头。 杜有恪懒得理会,只抱着杜若继续往厅堂走去。 “三哥,等一等他。”杜若转过头去,瞧了眼魏珣。 “你……”杜有恪一时无语,只心下暗思,都能一刀捅下去,如今又在意个什么。但到底也顺着妹妹的话,顿下了脚步。 这样一停,他仿若有些理清了。 先时,他听魏珣说杜若连日照顾他失了精神,原以为是场面推脱之词。毕竟能让杜若一刀捅下去的,定是魏珣做了了不得的伤天害理的事。不然,他的妹妹如何能双手染血。 但他也有所疑虑,杜若说是因为魏珣心有所属才捅的他,细想来这话也没几分可信。杜若于情爱之上,一贯后知后觉,不甚开窍。再者,她自七岁开始就是当皇后教养的,争的是家族门楣,地位权势,容的是帝王之心,三宫六院。根本不会在意什么情情爱爱。 第24页 所以,那一刀估计也不是故意的。鬼知道他们洞房之夜闹了些什么!但既然此刻杜若还要等一等他,与他并肩同行,看来那连日照料所言非虚,两人关系尚且融洽。 这样一想,杜有恪便也回身候着魏珣,与他目光相接时,还露出个同以往一般风流又端雅的笑容。 魏珣承了这笑意,又见靠在他胸膛的杜若亦淡淡看了他一眼,一时间心下微喜,便更不愿理会身上的伤口,只加快步子走上前去。 “你这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杜有恪就是这样的脾气,见着杜若不再恼魏珣,自己便也愿意搭腔。再者,两人本来就是表兄弟,自小一同学习、练武,感情甚好。 “无事,伤口有些疼罢了!” “那一会见过父母,便赶紧传太医瞧一瞧,不然阿蘅该担心了。” 杜有恪说着,还不忘冲杜若笑了笑,而魏珣目光更是一直在她身上。 “我担心旁人做什么?”杜若笑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将人扔在后头,坏了规矩。届时母亲数罪并发,累你受罪。不值得!” 杜有恪脚下一顿,片刻收了笑意,一双凤眼如刀似剑剜过魏珣。 而魏珣,面色更白了。 第15章 . 弃位 她重活一世,当护杜氏长安。…… 宾客族老分了两侧,唯有他们三人行在中间。杜若一贯轻言,自然只有魏珣和杜有恪听着。 她也未曾堵气,话说来自然而真切。却也因为如此,魏珣一颗心便沉得愈发低下。他只觉被前世命运扼住了咽喉,明明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可是根本也说不出口。 他曾庆幸,重生一回,能好好补偿她。她什么都不记得,只需做他妻子,一生荣宠。可是若说大婚当夜的一刀,还让他有一分祈盼,近日马车内的一钗,她那样愤恨又绝望的神情,他便再也不敢奢望。 他已完全确定,她同他一样,重生归来。 前世里,杜氏满门被灭,他们间隔着生死血仇,就凭他空口白牙说一遭,然后让她相信他也不过是案上棋子,被人所执吗? 易地而处,自己都是不能信的。 这样想着,他才同杜若奉完茶,转入偏殿换衣,便觉胸前痛意更甚,连带着心口都丝丝缕缕疼痛起来。 他行军多年,不喜人在身前伺候,如今殿中便只有他与杜若,还有茶茶。 茶茶正给杜若宽衣,自不会顾及他。杜若则压根不会看他。 他在座塌上歇了片刻,时值茶茶已经给杜若新换了衣衫,便过来侍奉他。 “殿下!”茶茶到底有些害怕,只得硬着头皮示意他起身。 杜若一门心思想着一会从哪里顺盘棋子,茶茶一开口,便将她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小丫头去了魏珣身侧,正欲给他更衣。 魏珣也没理会她,实乃胸前伤口裂得大了些,他感觉血流的更快了,有些撑不住。 “茶茶,去唤李大人,派人进来侍奉殿下。” 茶茶闻言僵了片刻,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家主子。 心道,外间宾客谁不知你们夫妻在这里头更衣。为显您贤惠良德,亲自替夫君宽衣,殿下那些贴身侍奉的人才不曾进来,原是奴婢进来已属多余,哪还有特地出去传人的? 这样想着,茶茶咬着唇口,没有挪动脚步。 “茶茶!”杜若又唤了一声。 “不必了,本王自己来就好。”魏珣边说边扶着座椅站起身来,才将将起身,便觉头重脚轻,一头栽了下去。 “殿,殿下……”幸得茶茶在身侧,勉强扶住了他,却到底架不住他高大英挺的身躯,只得向杜若求救。 有一瞬间,杜若环视屋中物件,想就此了结了他。 可是很快她便否决了这个念头。 这里是太尉府,一个皇子死在府中,即便有父母权势挡着,也难逃守备不言的罪责。何况,若魏珣此刻死去,那么连着先前大婚之夜的行刺,两次都是自己伴于身侧。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疑上自己。 她不怕死,但是自己一旦被调查问责,整个杜氏便将重新陷入沼泽。即便不累族人性命,杜氏百年清誉也将蒙上尘埃。她重活一世,当保杜氏长安,更该护杜氏永久清白。 也幸得她不曾动手,茶茶不过多唤了两声,魏珣的隐卫便现了身。 如此,杜广临与荣昌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又是传太医,又是挪人。 本来杜若与魏珣的下榻处安排在鼓楼,那里之前虽是杜若闺房,却还是一座五层小楼,属太尉府内,却又独占一处。 环境清幽雅致,秋冬可启温泉地暖,夏日更是封着冰窖,堪比别苑。邺都世家姑娘的闺阁总也没有这般奢靡的。但是杜若练习鼓乐需要上佳环境,杜广临便也不觉什么。反而是荣昌长公主说过两回,觉得太过招眼。 总之是一处极佳的宅院,杜若回府时还在想有什么法子不让魏珣住下,如今倒好,现成的理由。 他即是伤口裂开,自不好挪动,鼓楼寝殿在四楼,实在不方便。 这话没有半点漏出,众人便将魏珣安置在了杜有恪处,关了门原也是一家子手足骨肉。 太医帮他重新缝合了伤口,只说天热需得好生换药,以防发炎。又絮絮交代了许多,杜若在一旁默默听着,神情专注,其实压根什么也不曾记住。 第25页 荣昌长公主靠在一侧座塌上,拎着杯盖饮了口茶水,目光扫过杜若,一时也没说什么。 晚宴时候,魏珣醒了,亦被杜广临按下静休,只道不必理会应酬,左右由他。 魏珣环顾屋内,不曾见到杜若。 刚要开口,杜广临便报赧道,“阿蘅还小,不懂照顾人,在此坐了半日,耐不住性子寻她哥嫂玩去了。” 魏珣这两个时辰睡得并不踏实,隐约醒过两次,根本不曾见过杜若。 他便笑了笑,“兄妹难得见面,且让他们好好聚聚。劳老师传令下去,就说本王需静休几日,明日暂不回府。”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杜广临唯恐悠悠之口,说他恃宠而骄。只赶忙拒了魏珣此举。 却不料魏珣亦坚持,“无妨,本王的令,没人会说话。” * 这厢,散席后,杜若终于寻到了与父亲独处的机会。她以借书为由,缠着杜广临进了书房。浦一踏进,便敛了容色,焦急问道先前阿癸送信之事。。 杜广临面色有些发沉,片刻才道,“你与殿下是夫妻,殿下为皇,你必为后。如何要这般防备、算计他?” “父亲!”杜若闻此言,心中大骇,“他是要谋逆,若是他谋逆不成,如此搭上杜氏阖族,要连累多少无辜性命!” “退一步讲,即便成功,女儿为后,杜氏自是满门荣光。可是自古为君者,最忌讳史书工笔。为图他年名声,焉知他不会卸磨杀驴。况且我们乃士族大家,到如今已是烈火烹油的荣耀,本就为君主所忌惮。若再往上,便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杜若幼承庭训,父亲授她的明明是一身清正之气,一副铮铮傲骨,可是听其父方才言语,分明是顺着魏珣的意思,故而言语更加急切。 “你说殿下要谋逆,信上亦是寥寥数语。可能告诉父亲,是殿下何处漏了马脚,让你识出的?”杜广临也不理会杜若方才所言,只转过案几,示意杜若与他一同坐下。 杜若只得将阿癸识信鸽,阿辛递情报以及王府种种迹象一一向杜广临说了。末了,握着杜广临的手再三嘱咐道,一定护着那信,以保全杜氏一族。 杜广临拍了拍女儿的手,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起身从书柜暗格捧场个锦盒,从里面拿出那封信,凑到烛火边将它烧了。 “父亲!”杜若大惊,伸手便要去夺信。 “阿蘅!”杜广临拦下她,将信烧成灰烬,方才重新坐下,开口道,“你为人心气纯正,做事又心细如发,不枉父亲多年教导。父亲很欣慰。” “父亲……” “你听爹爹说。”杜广临抬了抬手,“信王殿下已经无心帝位,前两日他门下蔡廷帮他上呈了一份奏章。他已经请命前往临漳封地,估计来年早春就会出发。” “去封地?”杜若讷讷道。 “对!去封地。如今陛下病重,没有哪个想要争权的皇子会要离开京都这个权力中枢。殿下却在此刻提出,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退出了。想来不日颁布端王殿下为太子的诏书便会下达。国舅谢颂安更是为端王择了凌氏女郎为侧妃,如此四大族中谢凌两族算是结盟了。” 杜广临面上有片刻不甘,却也一瞬,便被敛尽。 继续道,“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担心自己夫君是否谋逆,是否会累及你的母族,可安心了?” “嗯!杜若点了点头,心中为族人松下一口气,一时间并未察及父亲的神色。 她只觉疑虑重重,千头万绪理不开。 只是此刻,她亦来不及细想,唯有更大的无望与不耐涌上心来,红着一双眼,半晌才开口,“那……我、也要去临漳吗?” “你是殿下妻子,是信王妃,自当同往。” 第16章 . 荣昌 你先是信王妃,后才是杜氏女。…… 杜若得了父亲的话,亦未再说什么,只告安出了书房。却正遇门外的母亲,她不知母亲是刚到,还是已经来了有些时候,只心中有些畏惧。 多半是要罚她今日装扮失了礼仪,母亲对她一贯是最严厉,有错即罚,半点容情都没有。 那惩罚原也不算厉害,不过是在佛堂静室跪个一夜,以前不觉与什么,可如今杜若受不了,她唯恐又陷入前世的困境中。晌午那会,想着有三哥陪着,总也好打发。但是魏珣旧伤复发,住了三哥的屋子,晚宴后三哥便被派去陪着他了。 如今落单一人,杜若笼在广袖中的手十指相缴,勉励迎上去,向荣昌长公主福了福,“母亲!” 荣昌没有立马应她,她有些头疼,近来每每进宫探望陛下,回来总是精神不济。近日愈发严重了,明明前日就离宫,如今头还疼着。 陛下病重,膝下子嗣却没个省心的。本来魏珣自是极好的苗子,却横遭遇刺,无缘尊位。如今眼看皇权落入魏泷手中,魏泷仁厚有余,然杀伐不足,性子过于绵软。身后却偏偏倚着一个谢氏…… 谢氏,谢皇后。 荣昌合了合眼,未再想下去。只将杜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她记得晌午归府时,杜若穿了身绯色的广袖留仙裙,马车下来那一刻,荣昌有种错觉,仿若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热烈而明丽。 而此刻,杜若换了身束腰的镂金朱色拽地纱裙,臂弯间缠着同色纱制披帛,整个人如被云雾包裹,皑皑出尘,荣昌又觉她愈发不像自己了。当是这些年除了课业,未曾好好照料,眉宇神色竟更多地随了其父。 第26页 却也不是完全像他! 荣昌想了想,这眉间清正色居然要比杜广临纯粹得多。 “母亲!”杜若见荣昌半晌不说话,只得又唤了一声,然两手掌心已经沁出薄汗。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荣昌淡淡开了口。 杜若呆了一下,遂而欢悦道,“谢母亲。” “慢着!”荣昌也不看她,只道,“今日殿下歇在你三哥处,你们也不方便同寝,你只能一人回鼓楼住着,回去前记得先去看过殿下。别失了礼仪!” “还有—— 荣昌声音陡然一冷,转头看了杜若一眼,郑重道,“如今你已出嫁,便先是信王妃,然后才是杜氏女。” 杜若咬着唇口,声音有些发颤,片刻才开口,“女儿知道。” “去吧!” “女儿告退!”杜若松下一口气,福了福转身离开。 荣昌微微额首,便不再看她,才迈开步子,迎面杜广临便开门走了出来。 “阿靖!”杜广临面上多了些笑意,只快步过来扶着荣昌。 “于无人出,太尉大人便无需做出这副恩爱模样了吧。”荣昌推开他的手,眼中多了几分不耐。 “阿靖……”杜广临有些无奈,只得松开手,“你到底要置气到什么时候?” “无畏置气。”荣昌笑了笑,仿若想起什么,声色柔了下来,“方才听闻你与阿衡一番话,倒真是为你捏了把汗。” “如何?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儿,清正纯净的超乎了你的想象?”荣昌笑意愈浓,连着声音都带了几份魅惑,如同得了报复的快感,“而你悉心栽培的弟子,挥手间便弃了帝位,连商量都不曾与你商量。你更是连个缘由都问不出!” “可惜本殿不能上朝,真想看看蔡廷呈了那本瑾瑜请命前往封地的奏章时,太尉大人你的脸色!” “阿衡清高心正,瑾瑜韬略在胸,我很放心。”杜广临得了荣昌这般冷嘲热讽,竟也不生气,只缓缓而道。 “你看中的是瑾瑜韬略在胸?”荣昌笑道,“难道不是看中德妃母族无人,瑾瑜非嫡非长,能任你掌控吗?” “阿靖,我不过是为了杜氏荣光……”杜广临叹了口气。 “这样的话,拿去哄你宝贝女儿吧,不必用来敷衍本殿。”荣昌一声冷哼,拂袖离去。 * 这厢,杜若却到底不曾去魏珣处,直径回了鼓楼。 茶茶已经提前备好了药浴,水气缭绕,药香阵阵,杜若靠着木桶合眼泡在水中,舒缓多日疲乏。 魏珣没了谋逆之心,杜氏阖族亦算安稳一时,她该高兴的。 然魏珣要前往临漳封地,自己便需与他同往。若是寻常夫妻,自然没什么不可。可是他俩之间,如何可能并肩同行!本欲杀了他一了百了,到底没成功。便想熬上三年,按着大魏律与他和离,左右是在这邺都之内,父母手足皆在身边,想着日子不会太难过。结果如今却要只身前往异乡…… 杜若头脑涨疼,除非在他去往临漳前便和离,不然这样纠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无需多久就会崩溃! 而更让她觉得恍惚的是今生的轨迹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之前一月她如同大梦初醒,先是沉溺在回忆中无法自拔,然后又因魏珣谋逆之事忧心,皆不曾好好细想。如今理一理,只觉好多事已经偏离了轨迹。 先是魏珣早早现了夺嫡之心,又提早两年娶了自己。 而前世明明父亲是支持立嫡而非立贤,今生却在诸皇子中选了魏珣。 还有最不可思议的是黎阳公主魏琦,明明她是在魏泷继位后,永康二年才以长公主的身份去的燕国和亲。可如今,她却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嫁去西境的碦剎草原。 这些偏离前世轨迹的事,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有意改之。 然而,又有很多事,仿若在隐隐重合。 比如,帝位仍要落在端王魏泷的头上,凌澜依然会是他的妃子,重阳宫内当今的天子已近垂暮,景泰二十三年当是他的大限。 她知晓前世,如今自是想要百般护着族人,让家族不再重蹈覆辙。故而在错失了刺杀魏珣的良机下,摆脱与他的纠缠亦算良策。 可是一想起母亲那话,当是绝不会同意她和离的。 她觉得还有好些事情没有理清,却到底架不住浑身的酸乏,慢慢合眼睡去。 直到茶茶将她唤醒,她方沥干水渍,披衣上了床榻。 茶茶又习惯性地想要吹灭烛火,惹得原本就盯在烛芯上的人急唤了一声。 杜若喘着气,疲倦却没了睡意,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想。 怎样才能离开魏珣? 她原是极怕母亲的,如今还是想着试上一试。毕竟以母亲的身份,能同意她和离,魏珣也说不了什么。 可是,和离的理由是什么呢? 如此翻来覆去,烛影晃动,丑时一刻,杜若才勉强有了些睡意。 翌日,便起不来身了,直到茶茶多番唤她,她才睁开惺忪睡眼。但总算睡足了,精神尚好。 杜若本欲去给父母请安,却听下人告知,一大早父亲同母亲便进宫去了。杜若盘算着上一世的时辰,当是陛下病情更重了。 如此,她乐得清闲,索性跑去寻了容氏和章氏聊天。 两位兄长自成婚后便皆已出去各自开府,如今因她归宁,便又携眷回太尉府居住。□□花园中,除了他们四人,还有四哥杜温恭和长兄杜直谅的儿子阿褚。 第27页 阿褚如是已经四岁,见了她,远远便奔了过来。 嘟着小嘴委屈道,“姑姑如何一嫁人,就不回来了,阿褚可想姑姑了。” “姑姑这不是回了来吗?”杜若将孩子抱在怀里,蓦然觉得一股涩意涌上心来,激得她鼻尖泛酸。 前世,杜氏阖族被灭时,阿褚才七岁。 杜若抚着孩子地头走来,目光落在章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再过几个月阿褚便有个小弟弟了,到时可要保护弟弟。” “你怎么只道便是弟弟?”杜怀谷瞥了她一眼,伸手覆上妻子小腹,“我还想要个女儿呢!” “我猜的,要不我们打赌!” “别,你输了只会耍赖,还得招惹老三给你鸣不平。”杜怀谷嫌弃道。 “就是,三哥最没原则了!”杜温恭亦附和着。 “三哥呢?”杜若环顾四周,没有见到杜有恪,按理这种场合根本却不了他。 “他正陪着殿下呢!”杜直谅从杜若怀中接过孩子,只肃然道,“殿下伤口复发有些严重,你且去看看。我可是听闻你今日辰时末才起的床。幸得母亲不在家中,不然又要被罚了。” 杜若“哦”了一声,却也没有动身,只同两位嫂嫂闲话了半日,直到午膳时辰方才不情不愿的去魏珣处站了站。实在连门也未进,不过是晃了个影,便回来了鼓楼小憩。 第二日,母亲仍不在家。 杜温恭提出去北苑赛马,杜直谅不同意,只说要留在府中照顾魏珣。杜若便与其他三位兄长前往,结果到了午后,杜直谅亦出现在了马场。 “长兄不是不来的吗?”杜若一身如火鲜红的劲装,手持马鞭,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 “我来催你们回家,别忘了时辰。” 杜直谅话是这般说着,却带着一众弟妹,直到天黑才策马返回太尉府。 第三日,杜若与两位嫂嫂去了朱雀长街东头的首饰店,西头的衣裳铺,又是直到天色擦黑,才被哥哥门捞回家。 第四日,杜有恪再不许杜若出府,因为母亲即将回来。众人只叹,到底五妹只听三郎的话。却谁也不知道,杜有恪带着乔装的杜若,逛了半日“醉梦楼”。 荣昌长公主回来时,杜若掐着时间去了魏珣处,两人于院中散步,看起来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 待见了荣昌,两人皆欠身问安。 荣昌抬了抬手,面上不太好看,是头疾更厉害了。只叹了口气对着魏珣道,“夜深寒凉,你身上有伤,且先去歇着吧。我有话同阿蘅说。” “好!”魏珣看了眼杜若,转身离开了。 待魏珣走远,荣昌才再度开口,“去佛堂静室跪着!” 杜若攥着衣袖,身子有些发颤,只开口道,“母亲……” “不知错在何处吗?”荣昌声音愈冷。 “女儿不知!” “那便去跪着,想清楚。” “母亲……” “要说什么?亦或是是想明白了?” “没有!”杜若深吸了口气,止住了颤抖,头也不回地去了佛堂。 第17章 . 时局 故人皆不再,唯他山河永寂。…… 魏珣没有直接回下榻处,他在沿路的石桌旁歇了会。想起在太尉府的这些天,杜若一次也不曾踏入过他的房中,反倒是杜有恪每日与他闲话,说杜若日日玩得开心。 杜有恪说,“原以为阿蘅嫁给了你,端着王妃的架子,性子只得收一收。不想还同未出阁一样活泼。” 前世今生,惶惶两世,魏珣没有见过杜若活泼的样子。 杜若连笑都是标准的内廷女子的典范。 当是见过一回的,魏珣想起,这一世,在她十三岁的生辰上,他送了她一把鼓槌。她便笑了一回,当真鲜活而俏丽。 她还说,“多谢六表兄!” 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曾恢复前世的记忆。 所以她还能对他笑,亦会娇声软语。 原不是她不鲜活,不爱笑,只是面对的是他罢了。 此去临漳封地,若她还是自己妻子,便只能同往。这几日,他看着她与一众手足言笑晏晏,策马高歌,便愈发犹豫是否要带她一起走。 或许,将她留在至亲手足身边,方是最好的。 只是如今邺都风云诡谲,他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人。前世里,他明明带她一起前往的燕国,却不想被人李代桃僵,独留她一人在王府。 而如今朝堂之上,凌氏与谢氏因联姻,已然合为一股。 按着前世,凌氏风骨犹在,尚有忠君之心。不然也不至于在杜氏灭门之后,为保清流之风,而与谢氏决裂,被其灭族,如此尚且可以放一放。但是谢氏不同,与杜氏恩怨纠葛,中间隔着人命,便是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若非自己重活一遭,他大概都不敢相信,竟是那样的一条命横诞在杜谢两族中间。 如此思虑间,信鸽划过夜空,落在魏珣手畔。 这是一只比寻常信鸽小一半的雪鸽,身轻速猛,千机阁以此传信,当是急信。 果然,魏珣打开信件,寥寥数语。 ——诸事皆定,唯内缺二者。药以寻到,既如此方。 魏珣将信件收入袖中,没有立马回信,只放回了鸽子。 内缺二者,当是谢氏中心插不进暗子。魏珣思虑了片刻,最好的暗子莫过于杜若的暗子营中的二十四首领。 第28页 可是,向她借暗子营,魏珣觉得实在荒唐的很。当年,她倒是借给他了,结果他一个也没有带回去。 他暂且压下了这事,起身打算去鼓楼处看一看她,姑母寻她,此刻也当结束了。然刚至鼓楼外门,便见四楼寝殿已经烛火通明。 “王妃回来了?”魏珣问过守卫。 “回来了!”守卫回道,却不敢看他,“王妃说她累了,不见……” “回来便好!”魏珣抬头又看了眼高处的寝殿,转身离去。 直到人影消失,四个守卫才颤颤抹汗,这长公主与信王殿下,他们一个也得罪不起。幸好信王不曾入楼! * 佛堂静室。 杜若甫一踏入佛堂,便看见荣昌长公主身边的姜掌事已经守在一旁,便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尝试着开口道,“姑姑,我今夜在菩萨前静心,行吗?” 说完,也不待姜掌事回话,便恭恭敬敬朝着神像跪了下去。 “郡主莫要胡闹!”姜掌事过来扶起她,“公主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稍后便派人来查看了。若是发现您不在静室,只怕罚得更重。” 罚得更重,便就不止一夜了。杜若就着掌事的手起身,“那我拿盏烛火去,总行吧。我怕黑!” “郡主嫁了人,真是愈发爱撒娇了。以前也没听您说怕黑。”姜掌事话这般说着,却到底是看着杜若长大的,心中不舍,只道,“拿吧,多拿两盏都无妨,左右外间有老奴给您守着。” “一盏便够了!”杜若小心翼翼捧着灯盏,心中有了些依靠,“这些都是有数的,你在此侍奉烛火,万一来查我的人发现了,你也得受罚。” 姜掌事闻言,转头默了默,只觉眼眶发热,论高门世家间的这些贵女,德言容工上也没有几个能与自家姑娘比肩的,却也不知为何那嫡嫡亲的母亲,会这般严苛。 尤其是姑娘大病一场后,明明身子更弱了,却越是隔三差五地被罚进来。 “谢谢姑姑!” 杜若入了静室,见得地上铜笼中,投有几方冰块,原本密不透风的静室一下凉爽了许多。顿时面上有了些笑意,脚下也不似方才般沉重。只护着烛火放在一边,然后跪在了蒲团上。 “祖宗,你且离铜笼远些。”姜掌事赶紧上来扶开她,“可不许贪凉,这样跪一夜,非得跪出病来不可。” 杜若挑了挑眉,“哪就这般柔弱了,之前不常来这边跪着吗?” 她自然知道如今不比之前了,之前跪一夜最多身体累一些,今日她不知自己会怎样熬过去。但总算还有一点烛火,心中便稍定了些。 姜掌事给她将散落在胸前的头发拢了拢,默默退出了静室。 * 这厢,魏珣回了杜有恪处,只将先前的信件置在火焰上方烤了,待字迹现出方才拿下细看。 此时,正值杜有恪归来,便被他唤了进来。 这几日,两人虽住在同一个院子,但因杜若之故,杜有恪虽还是同他一般谈笑,却也不主动找他。 “殿下有事要吩咐?” 魏珣听了这话,无奈道,“每日寻你说话,便都要这样开场吗?” “你住我这,鸠占鹊巢,还想我有什么好脸色。”杜有恪给自己倒了杯茶,本还想给他倒一盏,结果拎着茶壶到一半,直接扔给了他,“何时你有本事住进鼓楼去,我再给你倒!” 魏珣笑了笑,也没接话,只将茶壶推至一旁,伸手将信件递给杜有恪。 “寻个可靠的人,按方子抓药。” “谁病了?”杜有恪可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也不像寻常药方。 “姑母。”魏珣倒了盏茶,“记得不要用大内的医官,也不要邺都城里的。你认识的江湖人士,总有擅医的吧。” “母亲!”杜有恪豁然起身,“母亲得了什么病?” “坐下!”魏珣蹙眉道,“不是什么大病,姑母不是老头疼吗,我给她寻了个方子。” 顿了顿魏珣又道,“姑母要强,总是不说,还是父皇与我说的。既如此,你且悄悄地做了,别驳了姑母面子。” “那就说我孝敬母亲的,给她炖的补药!”杜有恪收了方子,转而又嫌弃道,“今晚听闻你和阿蘅在庭中散步,怎么你还住我这?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魏珣垂眸,嘴角扬了扬。 上辈子,新婚之夜他说了那样的话,亲手将她推开。 而这一世,新婚之夜,她废了他一条手臂,亦将他推开。 左右是自己的报应罢了。 何况,她要的原也不是他的手臂,她是要他的命。 这样一想,他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只起身道,“我先歇下了,你别忘了方子的事!” “遵命,信王殿下!” 魏珣也没再理会他,只回了寝殿休息。 熄了烛火,无尽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涌而来。他却只是睁着眼睛,静静地盯着帷帐。 如同前世,最后的几个年头一般。 大约是是从永康二十五年,他送走凌澜后。这世间故人皆不再,唯他山河永寂。 彼时,他已经归政于年轻的天子,朝堂政务也没有谁敢拿去扰他的。他避在鼓楼中,想感受一些她的气息。 他原本是想回蘅芜台的,然天子好意,早年间替他重修了信王府,只是修葺间不慎湮灭了关于她的全部痕迹。 第29页 他便在鼓楼中,等他的妻子,回家。 天下已定,仇人皆化了白骨。杜氏也重证了名声,入了太庙享世代供奉。他想,她应该是消了气,愿意回来了。 而且好多事,原不是她想的那样,他一定要和她说一说。 起先好多人都告诉他,杜若已经死了,死在他归国前的一个月。可是他不信,整整十七年,明兵暗子,翻遍魏国上下,寻遍周国四海,都未曾寻到她的尸体。 没有见到尸体,他便相信她还活着。 后来,敢告诉他杜若已经死去的人,也都入了黄土。剩下的那些人,便也不敢逆着他,皆闷头领命探寻。 他便愈发相信,她还活着。 他守在鼓楼里,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终于等到了一个人,茶茶。 “奴婢陪着郡主一起长大,贴身伺候,晓得郡主脾性、喜好、还好全部欢笑忧愁。殿下不弃,便让奴婢侍奉您几日,给您讲一讲。” 不弃!他求之不得。 当年的婢女,如今亦是年华不再的苍老妇人。然许是当真伴着杜若长大,眉宇间竟隐隐现出她的风华气质。 魏珣一日又一日,听她讲述杜若的事,如同饮了戒不了的毒。 茶茶温顺谦卑,侍奉他如同侍奉杜若,给他讲得也都是杜若未出阁时最欢愉的事情。 许是听茶茶讲得多了,又或许他实在太思念她,魏珣慢慢觉得杜若回来了。黑夜中,她也肯入梦了。白日里,他更是真切的看见了她。 后来,无论昼夜,杜若皆在他身边。他能看见她笑,看见她怨,看见她敲鼓起舞,看见她御风策马。 然而,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可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回家,旁的他还要什么呢! 有时,杜若也会不出现。 茶茶便伏在他耳边轻言,“抱歉啊,殿下,奴婢一介女子,没有力气钉木封窗,阻挡不了日光普照。便只能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让你感受一下无边黑暗。” “炖的汤,您还喝吗?” “喝!”他没有丝毫犹豫,摸索着夺过汤盏灌下,然后抓着茶茶急切道,“我喝了,阿蘅、阿蘅马上就回来了,是不是?” “是!您马上就能看到她了。” 这样的日子,于魏珣而言,早已没有了纪年,他已经辨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有一日,又来了一人,让他恢复了清醒。 匕首贯胸,鲜血泊泊而出。他终于又看见光亮,是冷月的一点清辉。他还听到一些声音,委屈、急切、恼怒。 是茶茶。 她带着哭腔责备道,“你干嘛要这样一刀了结他,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活着才是最难的,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姑娘一生磊落清正,你这样她会生气的。”阿辛垂眸睨了魏珣一眼,“他欠姑娘和小主人的,你侍奉他这些年加上今日这一刀,亦算两清。” 她在哪里? 魏珣想问一问,可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死死盯着阿辛。 阿辛看懂了他的眼神,伏跪在他身侧,轻声道,“五姑娘在天上啊!你知道五姑娘死的时候的样子吗,她才二十五岁,已经是满头白发。她死前,连一双鞋子都没有。风雪那么大,她倒下去,很快被给盖住了。埋她的时候,都不需要挖多少土,她干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你也休想知道她埋在了何处,永生永生,五姑娘都不会想要再见到你的…… 阿辛和茶茶关门离去,魏珣仅剩的残识听到最后的话语。 “人死自当入土为安,可是姑娘生前已经怕及了黑暗。我实在舍不得!” “所以,你后来重新挖出了郡主的尸体,将她火化了?” “嗯!”阿辛道,“我将她的骨灰奉在北境最高的汤山庙宇中,愿她往生能得神佛庇佑。” 顿了顿,他又道,“稍后,我们也把殿下带走吧,化了他的尸身,骨灰扬在南境澜沧江上。如此,来生来世,姑娘便可以不用再遇见他了。” 血渐渐会汇成小溪,地上的人早已没有了气息,却始终未曾合上那双眼睛。 …… 魏珣从梦中惊醒,捂着胸口,也不知是前世的痛意还是今生新伤的复发,只觉额头鬓角皆是细密汗珠。 “殿下!”时值李昀前来传话,在门外问道,“您可是醒了?” “几时了?”魏珣坐在床上,灌了盏凉茶,压住了声色里细微的颤抖。 “卯时二刻了。王妃的侍女茶茶来了,正在外面领罪呢!” “茶茶?”闻得这两字,魏珣便又觉在梦中,只深吸了口气,却也转瞬反应过来,“进来说话,她领什么罪?” 魏珣捏了捏眉心,这辈子,杜若身边的人他个个都不敢得罪。 “茶茶说,她独自守着鼓楼,睡过了时辰,特来给王妃请罪。” 魏珣蹙眉,瞬间披衣而起,杜若没有回鼓楼,那她在哪? 正往外间走去,便见女使跌跌撞撞闯入院来,扑跪在他脚畔,“殿下,王妃在佛堂静室晕过去了,您快去看一看!” 第18章 . 挨打 王妃没事,你哆嗦什么? 茶茶正被传去见魏珣,便听得女使回禀的话,一时大惊,只问道,“郡主可是跪了一夜?” 女使看了眼茶茶,又望向正疾步出去的魏珣,额首道,“是的,昨晚亥时二刻郡主便去了静室,今日辰时的时候,姜掌事见她还未出来,以为是睡过去了。结果推门一看……” 第30页 女使顿了顿,不敢说下去。 “继续说!”魏珣转头看了眼,也没停下脚步,。 “郡主面色苍白,缩成一团蜷在角落,姑姑怎么也唤不醒她,如此才派奴婢来貅园告知殿下。” 女使垂着头与茶茶一起随在魏珣身后,步履匆匆,心中不忍。 “可回禀长公主和大人了?”茶茶轻声问道。 “已经派人去了。以往郡主被罚,也没有今日这番模样……”女使抹了抹眼泪,见茶茶给她使眼色,便赶紧咬着嘴不敢再言语了。 “王妃总被罚吗?”不料魏珣听得清楚,顿下脚步,两丫鬟差点撞在他身上。 “回殿下,长公主对郡主向来严厉,跪静室是隔三差五的事。”茶茶开了口,“不过,确实从未晕倒过。晨起出来,长公主也总命人早早给郡主备好衣膳,汤浴。” 魏珣没说话,继续赶往佛堂。 他大概知晓今日为何会这样了。 与来时马车中一般无二,空间封闭逼仄,幽暗无光,是前世的阴影笼罩着她。 她在害怕。 魏珣踏入静室的时候,姜掌事正搂着昏迷的杜若,掐她的人中。 他看见她眉头紧锁,缩在妇人怀中,浑身时不时轻颤着。额角鬓边更是粘着细碎的发丝,一身纱裙已经搓揉出无数褶皱,当是经过了多番挣扎。 “殿下,你来了!”姜掌事见得魏珣,顿时一颗心有了着落,“您快看看王妃……” 魏珣面色沉得厉害,只俯身去抱杜若。不想右手扶起了她的背脊,才要用左手穿过她的小腿后处,却根本使不上力。 他伤本就没有好透,左手更是早已无用,如此差点一个踉跄两人一起跌下。幸得他反应快,只跪撑在地上,揽住了杜若,才没让她仰面跌下。 杜若跌撞在他肩头,整个人抖了抖,又觉抓住了一点依靠,只伸开手搂上去。 “没事了,别怕!” 这话原该在前世就说的,只是他错过了一时,便错过了一世。 杜若恢复了一点意识,模糊间看见一袭玄色衣袍,连带着一股凌冽的梅香弥散开来。神识渐渐回笼,她猛地推开了面前的人,微喘着扶墙站起身来。 “阿蘅!” “姑姑,几时了?”杜若没有理会魏珣,只瞧着外间天色,心中腾起希冀。 天亮了,她可以出去了。 “郡主,辰时三刻了。老奴已经传了软轿在外候着,您快些随殿下回去歇着吧。”姜掌事是积年的老人,最有眼色,只朝两人福了福,“老奴去催他们一下。” “姑……”杜若实在疲倦的不行,也没力气唤住姜管事。 一时间,静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杜若半靠在墙上,微合着双眼,满脸皆是倦色,只想好好睡一觉。 “能走吗?我扶你。” 魏珣亦觉无力,他看着她这幅样子,却无法抱一抱她。 杜若彻底合上了眼,不再开口。 魏珣刚欲走上去,不料长袍下摆扫过一个物件,只听“咣当”一阵声响,那物件便滚了出去。 不偏不倚,在两人中间打转着慢慢停了下来。 借着门边洒进的一抹日光,魏珣看清是一个烛盏,上边还残留着一小截没有烧完的蜡烛。 杜若睁开眼,闻声望去,扯着嘴角笑了笑。 夜中贪凉,靠得铜笼近了些,又想守着烛火,便将它置在了铜笼旁。不想到了深夜,困顿难撑,未曾顾及,冰雾寒气便将火湮灭了。如此才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魏珣大抵也猜到了,只抬头望向杜若。 她仰头抵着墙壁,目光与他有瞬间的相触,却没有半分怨色亦无一点恼色,只疲倦地微微蹙眉,重新合上了双眼,整个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她渴望光亮,饶是日光从佛堂大门洒入,入得静室已只残余微弱的一点,但她都觉得是一种恩赐。 那一点淡光渡在她本就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几近透明。魏珣顿生出一种错觉,她好像随时就会化散开去。 他深吸了口气,上前扶过她。 杜若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抽回了手,只淡淡道,“不劳殿下!” 话音才落,杜有恪便匆匆踏入了房内,原本面无神色的人一下回转了生气,直扑到他怀里。 正值姜掌事带着软轿过来,杜若冲着杜有恪直摇头,“三哥抱。” 杜有恪瞧了魏珣一眼,揉了揉杜若脑袋,“多大的人了,坐软轿吧。” 杜若垂着眼,发红的眼眶包着一汪泪,默默点了点头。 “有恪,还是你抱着阿蘅吧。软轿到底颠簸!” 杜有恪闻言,目光滑过魏珣左臂,心下不由有些同情,暗道得罪谁不好,要得罪杜若。本就是个又犟又冷的人,如今你且凭本事哄回去吧。 正欲出去,六月的天,一声闷雷,转眼天光闭色。 “三……”杜若本就疲乏之急,昨夜忧俱尚未平复,如此天地变色,黯淡无光,她未来的及唤到兄长,只攥着他胸口衣襟晕了过去。 “阿蘅!”杜有恪与魏珣皆惊道,只赶紧将她送回鼓楼。 幸得医官早早便被唤来,一番把脉诊治后,便称无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可。 得了此话,一众人都松了口气。一直坐在不远处的荣昌长公主面色亦柔和了些,却也不曾近身看过杜若,起身理正衣襟后便离去了。 第31页 杜广临自是过来瞧了瞧,见她睡得安稳,呼吸亦匀称,便冲着魏珣道,“殿下尚且有伤在身,不必忧心,府中自会照顾好阿蘅。” “老师回去吧,本王在这守着便好。” 杜广临闻言,未再说什么,拱手退下了。 医官正开着方子,杜有恪却起身到了他身前,敲着案几一角,“王妃没事,你哆嗦什么?” 那医官看着坐在榻前的魏珣,握笔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看他做什么,惹恼我不比惹恼他省事,快说!”杜有恪已经失了耐性,恨不得一把拎起他。 待医官颤巍巍说完,杜有恪勉励压下了怒气,目光落在那一袭玄色衣袍上,他仿佛看到魏珣一贯宽阔笔挺的背脊有轻微的颤抖。 如此,两人又守了一会,见杜若面色红润了些,呼吸也沉了许多,便悄声退出了房,留茶茶近身陪着。 二人一路无话,回了貅园,杜有恪退了一众侍者,只盯了魏珣片刻,直接一拳抡了上去。 第19章 . 无望 大抵这一生,她都不能和离了。…… “阿蘅嫁给你才一个月,连心症都患上了。你总听到医官说了吧,是短时间内受了刺激所致。医官都不敢回话,自是也猜到是你之故。” 杜有恪自闻医官所言,压抑了半日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一拳挥得又急又猛,饶是这般,他也仍未解气。待魏珣撑着案几转过身来,默默擦去嘴角血迹,杜有恪一拳又扬了起来,却到底没再打下去。 只睨了他一眼,“跪静室对阿蘅来说是家常便饭。母亲教导我们严厉,原也有比这罚的更厉害的。可阿蘅从未像今日这般。” “新婚一月,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杜有恪扯住魏珣衣襟,“还有大婚当日,你又做了什么,让她能对你痛下杀手?阿蘅在家中,即便被我们宠着,却也从不骄纵任性,是最深明大义的。你和我们之间,本还是姑表至亲。” 他对她做了什么? 魏珣突然便笑了,笑里满是自嘲和无奈。 他要从何处开始说起! 想了想,魏珣道,“王府中有处暗室,阿蘅误入被关了许久。所以精神不太好,心中便一直赌着气。” “大婚当日……”魏珣喃喃,想起前世,有了些恍惚的笑意,“我和她说,我心有所属……” 话没说完,杜有恪便又打了他一拳。 这一次魏珣连退了几步,撞倒座椅屏风,跌在地上。 杜有恪欺身而上,几乎是赤红了眼,“你心有所属——这事阿蘅同我说的时候,我以为是她知晓在先,还劝她莫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求个家合人谐便罢。” “结果闹了半天,是你开口同她说的。新婚之夜你说这样的话,你什么意思,是要给她难堪,还是要侮辱她?亦或者把她当成你君临天下的垫脚石?” “我原以为,你们皇室子弟,多的是薄情寡信,重权轻情,以为你能不同些。今日看来竟无半分区别。我们捧阿蘅如珠似宝,你却弃她如敝履。合该她当夜要捅死你……” 话音落下,魏珣的隐卫便已经破门进入,当是方才屋内声响太大,杜有恪此番又口不择言。 李昀本早一刻带着隐卫落在门外,但知晓魏珣与杜有恪的关系,只当是家务事,便也不曾匆忙入内。如今隐约听到“捅死”二字,便再也忍不住。 “出去!”魏珣喘着气,朝李昀道。 “殿下——”李昀看他嘴角皆是血,胸前伤口处亦隐隐现出血迹,又见杜有恪一副吃人模样,一时不敢离去。身后数个隐卫更是已经抽刀拔剑。 “本王无事,带他们退下!” “是!”李昀顿了片刻,终究挥手撤了隐卫,却仍是心有余悸地望了眼杜有恪。 杜有恪也不理他们,待人离开,只起身自己理正衣衫。垂眸又见魏珣,胸口血迹愈盛,想来是数日前缝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方才魏珣那话当真刺激到了他,然此刻出了气静心一想,总觉荒唐。 两人自小相伴长大,常日一起读书练武,纵是魏珣十二岁起去了边关,按着他那些功绩,当是腾不出功夫来风花雪月。 而这段日子,魏珣确实一颗心都在杜若身上。杜有恪流连情场,无须看人,只一个眼神便能识清真假。 反倒是自己妹妹,是半点无情于他。 这样一想,他便又觉得解气了些。他们这样的天家宗族,本就难有两心相吸,两情相悦。被爱的总好过爱而不得的。 杜若能真心爱一男子自然最好。若她不爱,婚姻里做个被爱的便亦算得了万幸。反正有母族倚仗,谁也不敢给她委屈受。 生在高门权贵中,真心真情原就珍稀而荒唐。 他本还想再问一问魏珣,心属给了谁。却也不想再问了。他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人,仿若被他打了两拳后反倒眉间有了些松快之色。只是一双眼睛终是黯淡了光芒,隐隐现出一股死气。 杜有恪想起,当是他十二岁去了边关后,那眉宇间原本快意风发的少年色便再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杀伐之意和势在必得的坚毅之色。而于无人处,好几次,他想邀他一起赛马饮酒,他总带着倦色,双眸隐着莫名的愧意,摇头拒绝了。 直到前两年,澜沧江一战,退梁国,灭六雄,魏珣方才重新恢复了点年幼时候的生气和本真。杜有恪尤记得,陛下应了他求娶杜若的要求时,眼里当是真切的欢喜与爱意。 第32页 这样想着,杜有恪一时有些莫名,竟也弄不清魏珣前后话语逻辑。只怒道,“你是不是以前喜欢了别的姑娘,想同阿蘅交底,话没说明白?” 魏珣看着杜有恪知道没法同他解释自己乃是重归之人,便厚着脸皮顺梯而下,“对。我没说清楚!” “那也是你活该,话都说不明白。”杜有恪伸过一只手,白了他一眼,屈膝将他扶起。 然魏珣伤口算是又裂开了大半,杜有恪一近身,便觉血气扑鼻。将他扶到床榻后,便撕开了他衣襟,转身翻来药箱,抽出针线。 “做什么?”魏珣气息微喘。 “给你缝合伤口!”杜有恪头也没抬,将针尖置于火上烤了烤。 “你缝?” “怎么,你还想传医官?届时让母亲也把我关静室去!”杜有恪没好气道,“不管怎么说,阿蘅得了心症总是你的不是,以后且看顾好她,医官说了,不能放她一人在暗处。” “嗯!”魏珣点了点头,便觉针尖穿肉细小却绵密的痛感蔓延开来,只咬牙道,“没止沸粉吗?” “有,就是不想给你用。” 待杜有恪歪歪扭扭缝完,魏珣终于松开攥着被衾的手,满头皆汗地呼出一口气。 “瑾瑜,你最好永远记住,是你自己在重华宫中,河清盛宴上,当着满室宗亲、千百朝臣求娶的杜若!” “是你求来的。”杜有恪将巾帕扔给他,怒气已消却难得正了脸色。 “对,是我求来的。” * 如此,又数日过去,杜若已无大碍,魏珣亦慢慢愈合了伤口。便择了良日,预备回信王府。 大魏归宁,一般都是翌日便归,即便夫家体恤女子离别之苦,亦最多三日。而到了皇室宗亲间,为显等级森严,天家尊严,更是当日来回,不过数个时辰。 而杜家女郎归宁,竟在母家逗留半月有余。一时间,邺都上下,皆是信王殿下爱重妻子,杜氏荣宠显赫之说。 杜广临最惧悠悠之口,恐天下人觉他杜氏骄纵,虽舍不得女儿,却也只的催促她早归。 杜若见父亲这般态度,便知和离已无须与之提起。但她隐约觉得,母亲对于自己的这门亲事,并不是十分赞成,如此和母亲提上一提,或许有所转机。 她原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可能,在回府前一日,私下一人见了荣昌。 荣昌听完,面上也没什么神色,只道,“前些时间罚你,可有想清楚缘由?” “母亲罚我,当是我言行不一。我与信王殿下,无有半分情感,却作出一副恩爱模样,既违本心,又欺瞒尊长,自是该罚。” 杜若原是真心反省,却不知这话如同利剑直刺荣昌心间。 那晚她从宫中回府,本听女官言及杜若对魏珣的态度,只感慨这世间又多了一对怨偶。却不想后|庭花园中,见两人一副恩爱模样,便知杜若是装来哄她的。她一生最恨被骗,一时间只觉亲手教养的女儿,竟也这般学着阴奉阴违,盛怒之下方才将她罚进了静室。 可是此番闻得杜若此语,又觉极具讽刺,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成日装着一副与丈夫恩爱不渝的模样。 其实背地里,早已千疮百口,不堪细探。 “你这样的出身,居然妄求夫妻情意,不觉可笑吗?”荣昌看着杜若,话从口中吐出,却也不知是在对杜若说,还是对自己说。 “母亲,和离后,我可以一生不嫁,侍奉双亲。也可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杜若伏在荣昌膝前,终于壮着胆子道,“母亲原也不赞同我与殿下这桩亲事的,是不是?” 荣昌闻言,眉间闪过一丝惊愕,“你是如何知晓的?” “女儿不知。”杜若虽跪着,此刻却挺直了背脊,“是我感觉到的。当年河清盛宴上,殿下于君前求娶我,杜氏满门皆愉,唯有母亲没有半分神色。我不知道母亲是不喜我嫁给殿下,还是不喜杜氏烈火烹油。但无论怎样,母亲不喜欢这门婚事是事实,如今您让我和离,不正好皆大欢喜吗?” “察言观色,心细如发,直觉更是异于常人!”荣昌抚上杜若脸颊,“果然你父亲将你□□的很好,即要把你当国母培养,又让你掌着暗子营。可是阿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慧而寿夭,并不是什么好事。” 荣昌叹了口气,“你要是在未出阁前与我说这番话,我或许可以遂了你的愿望。如今……便是不能了。” “你若当真想要和离,待三年后,按着大魏律,提书宗理堂,等判和离。”荣昌站起身来,笑了笑,“只是你结的是皇婚,若瑾瑜不愿,宗理堂都未必敢判和离。” “三年?母亲,来年信王府便要迁往临漳封地……”杜若只觉无力,犹自恳求道。 “我还没说完。宗理堂不敢判,你若又执意和离,大概他们能丢你一份休书。杜氏女被休下堂,你最好想清楚此间厉害!杜氏百年门阀,可担的起如此笑话。” 荣昌拨开杜若抓着她广袖的手,抬步离去。 “母亲!”杜若站起身来,生平头一次不再畏惧她,声声掷地,“为什么?明明您长公主之尊,可以出面帮女儿和离,却宁愿女儿在不喜爱的地方挣扎一生?明明自小到大,我已经尽力将事做到最好,邺都名门中,我自问没有丢过家族颜面,可是您却对我百般挑剔!若是为了皇后的仪姿德行,如今我已无需登临那个位置!您到底是为什么,要这般严苛于我?您知道吗,自我七岁回府,您便再也没对我笑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33页 “你觉得委屈?”荣昌没有转身,胸口却起伏的厉害,“这天下,委屈的人多了。唯有你,不配委屈。” 荣昌顿了顿,勉励压下怒气,方才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显赫的出身,父兄的宠爱,出阁门第也不曾辱没你,原就是高嫁了。只我一人,对你严厉了些,便受不住吗?” “母亲……” “别说了!”荣昌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抬手便扇了杜若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如同丝锦裂帛,荣昌看着跌在地上的孩子,本能地想要伸手,却到底没有伸出去,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冷声道,“再求,当是人心不足了。” 杜若没被荣昌打过,便是静室罚跪亦不觉什么。这一巴掌下来,她自是如坠冰窖,却也不过片刻便清醒了。 大抵这一生,除非魏珣开口,她都不能与之和离了。 她站起身来,只静静望着荣昌,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想不明白吗,去静室跪着吧。”荣昌一时间受不住杜若的眼神,已然恼羞成怒。 “不知本王王妃犯了何错,归宁之期竟要三番两次母家责罚。”魏珣进了门。 原是方才杜若与荣昌争吵,惊动了门外的掌事女官。她们虽是荣昌宫中带来的老人,却打从心底疼爱这个府中最小的姑娘。前几日杜若被罚静室,大病一场后,大家都唯恐荣昌再罚她。故而眼见不对,便赶紧悄悄去请了魏珣。 “尊长教导子女,无需向他人作解。”荣昌转身重新入了高首正座,冲着杜若道,“你要忤逆母亲吗?” 杜若抬起头,突然便觉得荣昌无比陌生。 “长公主此言差矣!”魏珣走近一步,挡在杜若面前,“王妃已嫁作本王妇人,即便当真有错,需要教导,也自当由本王下令。同样的,长公主虽然出生天家,但早已是太尉府之人,需守夫家规矩。杜氏行武立世,诗书传家,未曾听说有这般严苛责罚儿女的。” “你……”荣昌一时语塞,一张严妆端丽的脸竟有些扭曲,“魏瑾瑜,便是你父皇都不曾这样与本殿说话!” “凡事总有第一个!”魏珣面色柔和了些,亦转了声色,只道,“姑母,您消消气,万物流转,后浪推前浪。瑾瑜在您和老师膝下受教多年,不过习您所长罢了。” “好、好得很!”荣昌狠狠睨着魏珣。 “母亲,以后我不会再提了,也不会做有辱门楣的事。”杜若终于开口,福了福,又道,“殿下,今日可以启辰回府吗?” 话是对面前两人说得,可是她却没有看他们。 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她夫君,前半生后半世原该都是她最亲近倚靠的人,可她此刻看着他们两个,只觉一生无依。 未待魏珣开口,她便直径走了出去。 暮色时分,车仗缓缓离开太尉府。 荣昌与杜广临立在门口,目送离去。待诸人散尽,杜广临方开口道,“阿靖,你原是对我不满,何必为难孩子。阿蘅做的已经够好的了!” 荣昌看了杜广临片刻,冷哼一声笑出声来。 “为难阿蘅是我吗?” “从你借我之名,与我皇弟结了儿女亲家开始,你既择她享我天家权贵,皇恩浩荡,那么来日雷霆风暴,她就必须受着。” 荣昌转身的一刻,难得与杜广临擦肩,咫尺的距离,她声音低缓了些: “太尉大人,你最好祈祷,魏瑾瑜能护她一生。他护得住,便是阿蘅生之有幸;护不住,便是她命该如此。”” 第20章 . 决断 她需要一碗汤。 回信王府的路上,马车内多了个茶茶,正用拨壳的鸡蛋给杜若揉脸消肿。荣昌那一把掌当是在盛怒中,便是小半日过去,杜若半边面颊仍残留着发红的指印。 茶茶急的不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见杜若和魏珣两人皆静默着,便也不敢多言。 马车内,因先前之故,虽还是置着冰鉴,但魏珣已经吩咐散开两侧车窗,连着前头帘帐亦撤了下来,只以一层鲛纱挡着。 鲛纱质薄御阳,挡着外头滚滚热流,却又不绝日光洒入,便是再合适不过。 外头的风虽热,但架不住车内冰鉴寒雾缭绕,如此灌窗而入,转瞬便成阵阵凉风。杜若觉得周身舒适了些,又因一日折腾,心神早已撑不住,不多时便往茶茶身上靠去。 “郡主!”茶茶揽着她,见她面色尚好,只是双眼微阖着。 “我睡一会。”杜若往茶茶怀中缩了缩。 茶茶搂着她,两眼却望着魏珣,意思再明白不过。 魏珣避过茶茶眼神,目光落在杜若身上。他当然想抱她,靠在他身上,也不必这般蜷缩着。可是他不敢碰她,莫说碰她,估计只要一靠近她,她便该惊醒了。 片刻,他见她眉间舒展开来,呼吸亦沉了些,知是睡熟了,便将自己风袍解下递给了给茶茶。 车内冰鉴寒气甚重,这般睡着,极易着凉。 因杜若睡着,马车便行得稍缓了些,如此大半时辰方回信王府。 杜若醒来时,魏珣已不在车内,只郑嬷嬷带着一众女使前来服侍她。她睡得尚好,精神亦恢复了些,下车时茶茶更告诉她,面上指印退的差不多了。 她也没在意,女儿被母亲打了,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34页 郑嬷嬷自是对她又有所不满,因为她没有与魏珣同下车驾,魏珣更是一下马车便奔去了书房。蔡廷等人知他回府,已经等他多时,当有急事。 如此,郑嬷嬷便觉得杜若不随夫君同下车驾在前,夫君忙于要事为妻者却丝毫不随之侍奉在后。故而,杜若才踏入府内,转过后院要回溯源轩,郑嬷嬷便开始说教上了。 先是要引她去蘅芜台,说那边才是正儿八经的寝殿,接着又婉言指出她今日失的礼数,再又言其殿下身侧不能少人侍奉…… 欲要再言,杜若揉着太阳穴开了口,“我年少不懂照料人,也不曾想过要学着侍奉谁。嬷嬷疼惜殿下,且回了德妃娘娘挑些人来吧。” 郑嬷嬷闻言一怔,她本确有此打算。但到底这王妃乃是长公主与太尉嫡女,又新入王府,想着先□□一阵再说,总也不能驳了太尉府的脸面。却不想,今日直接从新妇口中听来,一时间竟也辨不清这是真话还是醋话。 她一个久在宫闱□□了无数新人宫嫔的老人,自觉来这王府后院掌事,协助教养个不过才及笄的女郎,乃是易如反掌的事。 况且,她看多了皇族权贵见的喜新厌旧,总想着男人自是喜欢柔顺听话、会伺候人的女子,待这新婚劲头过去,便将自己女儿送来。王妃是个好相与的,便随了王妃,若是个厉害的,自有她在,一样能入了殿下的眼。 却不想碰上这一位,又冷又傲不说,出口更是永远让她定不了真假。 便如此刻,她尚且还在疑虑间,杜若便又添了句,“我闻嬷嬷有个女儿,年方十七,品貌尚好,不若先送了进来。他日能得个一男半女,我便作主入了宗谍。” 郑嬷嬷已经摸不着北了,既惊讶这新妇对她家中的了解,又委实不敢相信自己谋划许久的事,瞬间被她三言两语挑破了。 一时间,竟不知该磕头跪谢,还是奉承赞扬。待回过神来,杜若早走了。 郑嬷嬷正要追去,林桐从外间走来,拦在了她面前。 林桐和李昀一样,皆是魏珣贴身亲卫,是影卫首领。今日接了命令,由她负责杜若安全,杜若面前,郑嬷嬷无须再凑上前去。 郑嬷嬷闻此令,一时更觉如坠云雾,只道,“老奴乃是德妃娘娘派来的掌事。” “没说你不是掌事,只是王妃的事无需你掌。”林桐行伍出身,只知按令行事,待郑嬷嬷还要言语,便已经横臂握剑在前。 郑嬷嬷哪见过这般架势,只带着人强撑着一点面子疾步离开了。既不要她掌事,她便也算腾出了功夫,告了个假直奔宫城而去。 * 这厢,杜若回了溯源轩,靠在榻上养神。茶茶给她锤着腿,要么绵软无力,要么急雨落盘。 “做什么?”杜若睁开双眼,蹙眉道,“近来我扣你月奉了,还是哪里得罪你了?” “哼!”茶茶别过脸去,“比这些都更严重。” “……我梦里说要把你发卖了?”杜若凑上去问道。 “郡主,您到底怎么想的?”茶茶转过头来,跪坐在杜若身侧,“这才新婚一月,殿下是受了伤,不能抱您,不能与你同房。但是殿下对您挺好的呀,你为何要给殿下纳新人,将他推出去?按您的身份,压根就无需用这等手法博贤良名声,便是要求殿下终生只您一个,王府内外皆说不出个什么!” “但是您别看殿下如今对您爱重有加,殿下他到底是男人,你若真招新人进来,他未必会一直守着您。届时受冷落的还是您!”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觉得殿下挺可怜的。”茶茶鼓足了勇气。 “他可怜?”杜若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怎么可怜了?” “您不知道,今日您在车中睡着了,他便一直看着您。我能看出来,他很想上来抱一抱您,可那样子,分明又不敢。唯恐您生气。” “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敢抱,难道不可怜吗?” 杜若退开身,重新靠回塌上,片刻才道,“所以,你觉得我对他薄情寡义?为他鸣不平?” “当然不是了!”茶茶亦靠近杜若,“郡主怎么会是薄情寡义之人,奴婢只是觉得若郡主与殿下生了嫌隙,且两人夫妻间说开了便好,何必赌气纳新人进来,白白便宜了别人。这多不值当啊!” 杜若瞧着茶茶,半晌道,“去传晚膳吧,我饿了。” “那……要去请殿下吗?” 杜若叹了口气,“随你!” 茶茶走后,屋内便剩了杜若一人,她传了两个小丫头过来点灯。外头最后一抹日光已经落下,黑夜无声蔓延。 如今,没有这些烛火,黑夜里她半刻也熬不过去。 灯火一盏盏点亮,她心中却愈发混沌起来。 茶茶说魏珣不敢接近自己,还觉得他可怜。以前在三哥偷给她的话本上,倒是读到过类似的故事。说男子犯了错,或沾花草,或负情意,心中歉疚,便对所爱之人近乡情怯。如此方有“不敢”之说,又作“可怜”模样。 可是将这投于魏珣和自己身上,便是荒唐了。 他的那点情意,当是早奉给凌澜了。 只是念及近日种种,无论是在静室,还是在母亲面前,他却又有几分护着自己的模样。 然而一想到这二事,杜若面色便冷了下来。 第35页 怎么觉得他是护着自己的? 静室内挣扎,恐暗恐黑,乃是前世阴影所照,被母亲扇那一巴掌,原也是为了要与他和离所致。 说到底,皆拜他所赐! 而如今和离已然不成,即便三年后上书宗理堂能得万一,这来年随他前往临漳封地亦是必然之势了。 按着前世的时间,三年后,当是永康三年初,是黎阳长公主写信求救之时。虽如今公主早已出嫁,但杜若仍旧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节点,她不能让旧事重演。 魏珣功在社稷,是魏国边境上连梁国都惧怕的对手。当下朝中难有这般出色的统军之帅,但凡这一世家族无忧,她便可以为了天下黎民留他一命。但是若累杜氏,自己既占着先机,只有要暗子营在手,要他命的方法便有千种。 前世,就是因为失了暗子营,才让自己陷入那般死境。 这样想着,她倒也不介怀待在魏珣身边了。就当是为了杜氏一族,与他虚以度日,也没什么。 只是,她既为人妻,纵是给他纳尽天下女子,但他若要行夫妻之礼,她亦没有办法推拒。总不能一头撞死,这样的死太没有意义和价值了。 难堪与仇恨到她为止便算了结,再不能延至下一代。 她垂眸望着自己小腹,想起前世那个从未见过天光的孩子。 她想,她需要一碗汤。 永绝后患! 第21章 . 玉镯 你捡的,是我不要的东西。 这一晚,魏珣到底没来同杜若用膳。原得了李昀的禀告,说是王妃来请他前往同用晚膳。 他自是喜不自胜! 彼时书房两侧坐了一众属臣,皆见他拎着茶盖的手激动地不知该放下还是撤开,个个只得垂眸敛笑,眼峰往来相扫间暗暗感慨,到底年少新婚,蜜里调油。 他又问了句,“王妃可是在蘅芜台?” “在溯源轩。”李昀回道。 于是,魏珣便收了脚步。他知道,她若肯接纳他了,便该回他们的新房去,如何还会逗留在别处。又闻是茶茶前来相请,知是那丫头的主意,便寻了个借口推去了。 茶茶在门外,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 待回了溯源轩,杜若自是乐得清闲,又因大抵想通了来日之路该怎么走,心情便也纾解了许多。 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知晓前路,有了方向,难点苦点都不算什么。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感慨。 上一世,被困在这信王府中,若是早早知晓魏珣绝情之心,她大抵也会一碗汤药喝下去,不让孩子来人世白白受苦一场,亦不会让自己那般苟延残喘,一日日地盼着他还会回来。 杜若深吸了口气,前尘不可追,如今便是为了家族而活,自当先照料好自己。 屋中无人,唯有一桌佳肴。她便拉着茶茶一起坐下,吃了个酒酣饭饱。 茶茶一贯谨慎心细,纵是被杜若拉着不分主仆地用了晚膳,却也不敢饮酒,只待杜若用完,眼看有了些醉意,便命人进来伺候她沐浴。 * 这是杜若成婚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晨起,她便觉神清气爽,对镜观颜色,亦觉自己年华正好。 只是凑近了些,方识处一双杏眼终已不及婚前清亮。 她知道,这是染了前世的尘埃和风霜。她十五岁鲜活明丽的容颜下,隐藏着一颗二十五岁早已死去的心。 时值女使来报,宫中德妃传来旨意,让她入宫觐见。 她便传了梳妆嬷嬷前来盘髻贴钿。 “郡主,你总算愿意梳妆了。”茶茶松了口气。 杜若笑了笑,没说话。 府们口,踏入马车的时候,她发现魏珣已经坐在里面。便也没有多惊讶,儿子给母亲请安,自是再正常不过了。 倒是魏珣见她一身妆扮,瞬间便挪不开眼。 杜若将三千青丝挽成一个凌虚髻,乌云如墨衬得她更加肤似瓷玉,领如蝤蛴间薄纱轻掩,隐隐露出深凹的锁骨。而她高挽的发髻,只以一支鎏金振翅穿花红宝石步摇固定其间,珠玉光泽流转再无其他装饰,却与一袭朱色缕金百蝶飞花云纱裙遥相辉映。 她本容色清淡,如同南境山水墨画中拓下来的一抹云烟,容貌之上未继承其母荣昌长公主眉眼深邃、端丽明艳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有一股女子难得的清正坚韧色,又因常日穿着青碧一色的衣裙,便给人一副单薄而冷清模样。 魏珣想起,前世里她确实一直都是素简冷淡的色调,连这发髻簪子都是玉钗珍珠一类暗光寡淡的饰品。而如今,成婚月余,她皆着朱绯明媚色的衣裳,看起来竟多出了两分生气。 魏珣目光一直落在杜若身上,想伸手扶她一把然拢在广袖中的手顿了顿,到底没伸出来。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朝她笑了笑,本以为会被她漠视而过,却不想,破天荒的,杜若点了点头,先开了口: “殿下可是觉得,六月艳阳天,妾身这身装扮深艳些?” “没有,只是从前见你穿得清雅,近来发觉你仿若愈发喜好红色一类的衣衫了。”魏珣拨了拨冰鉴,让寒雾弥漫得均匀些。 “青苍翠碧自然素雅,穿久了却是一股寒气。”杜若拂过广袖,端正了身姿,片刻方道,“哪及赤朱丹彤如火烈艳,能让妾身暖些!” 第36页 六月盛夏,她穿着暖阳色,只为让自己暖些。 魏珣本微微扬起的心意,瞬间便又沉了下去。 两人再无言语,小半时辰后入了宫门。 * 昭宁殿中,德妃已经等候良久。 昨日,郑嬷嬷回宫同她说了王府中事,尤其是杜若对魏珣的态度。她为人母,自是心疼又气恼。本想即刻传了杜若前来,但念及时辰已晚宫门下钥,便勉强忍至今日。 只是她性子一贯仁厚绵软,如今一夜过去,气已消了大半,又素来畏惧荣昌长公主,加之此刻见了杜若,见她眉心金钿,发髻高挽,分明一副为人妻者的端庄模样。又见魏珣,亦是风姿迢迢,精神奕奕,便也半点苛责都没了。 只拉着杜若的手,轻拍道,“瑾瑜这些年一直在边关,性子难免粗了些,本宫亦不曾好好教导。他若哪里做得不好,尽管回了本宫。本宫替你训他。” 杜若半跪在德妃身边,点头道,“好,谢母亲。” 德妃甫一闻言,原本搭在她手背的手忍不住轻颤,连着眼眶都发红,声色里满是抑制不住地激动,“好孩子,你叫本……你唤我什么?” “母亲啊!”杜若抬眸笑道,“是妾身逾矩了吗?” “不不,母亲喜欢的很!”德妃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 天家婆媳,竟也能听到“母亲”二字,她如何能不感动欣慰。 “母亲欢喜便好!”杜若伏身而拜,恭谨叩首。 她今日盛装前来,一声“母亲”,当是还了前世德妃对她的恩惠。 魏珣举兵反出邺都的头一年,魏泷只是软禁了她。但她到底心力难支,尤其是知晓两位兄长连着整个暗子营皆因魏珣而死后,整个心神皆已散去,生产之时艰难万分,是德妃带人从宫中赶来,救了她们母女一命。 杜若念及前世,突然有些恍惚。 初时,魏泷确实未曾苛待于她,甚至知她有孕在身,还派了医官照看。或许觉得她与腹中孩子尚有价值,可如今想来,却又仿若不对。若将她与孩子作为引魏珣归来的棋子,如何还未待她生产,便撤走了医官女使。那分明就是要她自生自灭,毁于笼中的意思。 自被软禁,除了第一次魏泷于王府审问,后来便再也不曾出现。即便她产下孩子,催信至燕国,魏珣宣称拒还兵符,永不回朝,魏泷也不曾出现过。是凌澜来告诉她的! 脑海中叠影千重,一想起便是疼痛欲裂。即便她有心思考,又觉钉木封窗的声音响起。一时间整个人摇摇欲坠,神思混乱。 “阿蘅!”眼见她倒下去,幸得魏珣在侧,一把扶住了她,“哪里不舒服吗?” “传太医!”魏珣冲宫人道。 “妾身无事!”杜若缓过劲来,“许是昨夜不曾睡好。” “让太医把一把脉。”德妃亦走上前来,慈和道,“许是有事呢!” “母亲!”魏珣闻言,不由蹙眉道。 “喜事!”德妃剜了他一眼,“不怪王妃恼你,如此心大,整日心思都在哪里!” 杜若也无法再开口,直接垂下了眼睑,由着一众人将她扶在了偏殿卧榻上。 太医来了又去,自是没有德妃想要的喜事。然德妃却依旧欢喜开怀,开了库房,将准备多时的血玉莲花镯给了杜若。 边给她套上边道,“这是母亲的陪嫁,苍山海氏乃二等小族,比不得陇南杜氏,你莫要嫌弃。” “但海氏有祖训,莲花镯只许嫡妻,若非母亲入宫为妃,享了皇恩雨露,也是得不到这镯子的。如今便给你了!” “谢母亲!”杜若看着皓腕上那个暗光流转、触手生温的镯子,蓦然想起前世这镯子最后的去向。 凌澜来告知了她消息后,便也是这般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抚摸过镯子,温言道,“你是他妻子又如何,天下人都认你是信王妃又如何?他还不是弃你如敝履!” 然后,杜若便自己摘下了镯子,掷地碎了成两截。 可笑的是,凌澜居然把它捡走了。 “你捡的,是我不要的东西。” 她想,即使从没未被真心对待过,她也不曾输过。 第22章 . 谢蕴 彼时,谢蕴亦躺在他怀中。…… 魏珣被大监传去了重华宫,说是陛下醒了,听闻他在昭宁殿,想见一见他。 既然只传了他一人,杜若便只能留在昭宁殿。德妃喜爱她,絮絮与她聊了许久,她本就寡言少语,大多时间只静静听着。 晌午时分,魏珣依旧没有回来,杜若以府中尚有闲事需要打理,正欲起身告辞。迎面却见得两人正莲步姗姗而来。 是凌澜和谢蕴。 谢蕴乃国舅谢颂安的侄女,亦是魏泷如今的侧妃,若按前世轨迹,魏泷登基后便将封她为后。 上一世,杜若不曾与谢蕴有过交集。只听闻是个淡泊清贵的女子,相比她的姑母谢皇后,要更坚毅些。只可惜父母早亡,便一直收养在谢颂膝下。而魏泷宠爱凌澜,谢蕴曾受了不少冷落。 杜若记得,上一世杜氏满门抄斩,唯独三哥不是因为魏珣之故,而是因为面前的谢蕴。 那是永康五年,亦是自己被软禁的第一年,杜氏阖族还未受到牵连。却先出了三哥的事。 彼时,杜有恪不舍胞妹有孕在身,却孤身被囚,想着与魏泷年少同窗的情谊,进宫求他,许杜若回太尉府安胎。 第37页 却不想,求情未成,却被发现赤|身|裸|体躺在了玉华宫的寝殿中。 玉华宫,乃历代皇后宫殿,便是谢蕴之所。 彼时,谢蕴亦躺在他怀中。 故而,杜有恪被问斩的罪名,并不是后来的杜氏包藏祸心,而是对国母不轨。只是如此罪名,自不能昭告天下。 这些原都是德妃告知的。 三哥出事后,德妃念及姻亲之故,连夜派人乔装而来,让她拿个主意。 然而她有什么办法,若是暗子营在手,当是有几分胜算。 此刻杜若这般想来,便觉可疑,她三哥虽风流之名在外,也确实流连花丛,但说他不轨皇后,她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 只是那时,她来不及思虑这些,只庆幸三哥法场被救,直到后来杜氏阖族被囚、抄斩,她都告诉自己,杜氏还有一个人活着。 却不料,她的三哥,为了她,于永康八年又重回虎狼之地,白白丢了一条命。 她隐约记得,三哥潜伏信王府的时候,精神已不是太好,当是中了极重的昏睡药物,然后又被人强行解了药性。 有人不想他回来送死,有人却一定要送他回来赴死。 而三哥一入信王府,便被伏兵抓获。 伏兵—— 如此当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只是他们兄妹未曾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已是生死相隔。 杜若一日之内,想的实在太多,便又觉昏胀之感上涌,只勉励压制着记忆,同面前二位平礼见过。 谢蕴果然如前世那般,淡然而平和,并不因杜若正妃身份而过多示好,见完礼便在德妃身侧坐下。 凌澜还未正式入端王府,想来是进宫请安的。 一时间,三人接围着德妃而坐。德妃自是觉得各个都好,只频频交代她们好生照料自己,与夫君和睦相处。 时值侍女正端药膳上来,谢蕴便熟稔接过,服侍德妃用下。杜若在一旁静静看着,谢蕴如此精心侍奉德妃,当是德妃与魏泷母子情分深厚。 也是,当年即便魏珣反出都城,魏泷仁孝当先,亦尊德妃为太后。也是因为此间身份,德妃亦庇佑了自己一年多,只是后来许是处境艰难尴尬,便也未再出现。 杜若待德妃用完膳,终是起身辞去。此间三人,她都不想多见。 德妃无法,只命人好生送她离去。 出了昭宁殿,杜若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就着茶茶的手往宫外走去。 茶茶见她一脸疲色,只嘟囔道,“郡主晨起精神还好,怎么才这半日便这般疲惫?” “歇一歇便好了!”今日见了谢蕴,她对当年之事多出几分疑虑,只是她根本无法集中神思思考前生种种,一旦想起便是如刺锥心。 她叹了口气,亦觉自成婚以来,身子愈发不如从前。心病难依,坏了精神才累的身体也不好。当不能这般下去,不然再吞下那绝嗣的虎狼之药,自己半条命便该没了。 这样想着,她亦开口道,“吩咐下去,这段日子药浴不要断,再让医官来瞧瞧,开个方子,我补一补。” 得了这话,茶茶自是连连额首。 午间阳光虽烈,然甘泉湖畔垂柳依依,现出几分清凉,主仆二人沿湖走着,倒也惬意。 “妹妹!”背后声音打破这惬意。 杜若懒得回头,只待那人提裙匆匆追来,方才顿下脚步,瞧了她一眼。 “妹妹!”凌澜微喘着气息,一张如玉面庞因奔跑现出两末红晕,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鬓角亦不甚规整,发间箸钗更是摇摇欲坠。饶是如此,也难掩她天生姿容。 只是,细细瞧去,竟是清减了不少。 “皇宫内院,姑娘还是还是唤我一声诰命吧。” “小女见过王妃!”凌澜愣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何事!” “妹……王妃,妾身有一事相求。”凌澜“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杜若面前。 “可是想要入王府?”杜若也没多少吃惊,只笑道,“信王府!” “王妃聪慧,望王妃成全!”凌澜伏在杜若脚畔,一双明眸早已莹莹含泪。 “非我聪慧,原这是你第二次跪了。”杜若拂开她的手,退开了些,“追求所爱没有什么错。可是你为求一爱,屈膝而跪总是不好。你乃博郡凌氏独女,当有些风骨。” “妾身不觉得为爱求人,失了风骨。” 杜若不欲与之多言,只道,“那你也不该求我!听闻令尊已经与端王定了你的亲事,或退或求,如何轮的到我做主。” “王妃、王妃不是说要为殿下纳新人吗?昨日在昭宁殿中,妾身听掌事嬷嬷说了!” 杜若简直要笑出声来,兀自揉着酸胀的脑仁,耐着性子道,“你这身份,真有此心,便该去求信王殿下。他与端王殿下兄友弟恭,开口要你,许会成功。” 凌澜沉默半晌,终于颤颤起身,“妾身求过了,便是今日在这皇宫之内,殿下他拒绝了。” 第23章 . 父子 将一切推回了原点。 魏珣在重华宫外,已经站了近两个时辰。 盛夏酷暑,纵然廊下每隔数丈便置着冰鉴,但到底是在室外,又是正午烈日当头,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滚滚热气从地面翻涌起来,委实磨人。 魏珣一身玄衣蟒袍已经湿透,但陛下并没有让他入殿的意思。他一贯好耐性,亦不开口让内监前去回话寻望,只静静站着。 第38页 反倒是方才来宣他的大监,有些看不下去,凑至身侧悄声开口,“信王殿下,您往廊下站站。” “可是父皇的意思?”魏珣声色平静,如同儿时一般谦逊。 大监打着拂尘,往里瞧了瞧,“殿下千金之躯,又重伤初愈,陛下定是不舍的。” 魏珣笑了笑,没再言语,只继续站在原处,等候传召。 日头又偏些,垂暮之躯到底熬不过初生之光,内监得了旨意来传魏珣。 只是魏珣并没有直接去面见天子,而是转入偏殿,着人伺候着换了一身衣衫。 天子终归是天子,莫说让你等上两个时辰,便是候上两天又如何。总没有臣让君等,子让父候的。 可是魏珣,此刻偏偏就让君父等着他。 等他换好衣衫入殿,便又是一副恭谨模样,跪拜道,“儿臣惶恐殿前失仪,特换了身衣袍,让父皇久等,还望父皇恕罪。” 御座之上,天命之年的皇帝,在久病缠绵数年后,难得得了一日好精神。却又在方才与自己儿子的僵持中,耗了大半。虽居高临下,却被激的怒气翻涌,只得勉励压着喷薄的气息。 “难道不是朕让你久等吗?” 魏珣犹自跪着,面上辨不出神色,只抬眸看着自己的父亲,片刻吐出一个字,“是。” “大胆!”陛下本搭在案几上的手猛地一顿,眉宇间亦露出几分薄怒。然君殿下的人却是一片平静,无怒无惧。 陛下兀自点了点头,连咳了几声后方重新缓了声色,“瑾瑜,你在怨朕。” “父皇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从你请命前往临漳封地说起,从朕许了你前往说起。那是你最后的试探。”陛下握着御座边缘,“你想要这个位置,是不是?” “八年浴血,狼烟风沙,换得七雄皆灭,梁国退兵,大魏河清海晏,四海升平。”未等陛下赐恩,魏珣自己站了起来,字字铿锵,“儿臣不配吗?” “可你失了左臂,如何能有残疾之人登临君位的?这岂不是要让四境诸国笑话!”御座上的人终究染病多时,再多的帝皇气像,亦比不上此刻殿下如日高升的少年,话里透着几分无奈。 “笑话?”魏珣仿若当真听了一个笑话,只叹了口气道,“父皇永远便是这般在意面子,若是为了大魏国威,护着颜面亦罢了。可是,您是为了大魏吗?” “儿臣失了一条臂膀,难道不是正中您下环吗?如此,你便有理由,让皇兄上位?你想弥补对皇兄的歉疚,却直接抹杀了儿臣的功绩!” “你、你在说什么?”陛下从座上起身,颤着手指向魏珣。 “儿臣说什么,父皇不知吗?”魏珣尚且恭敬,“若父皇不知,今日宣儿臣入重华宫又是所谓何事?” “你被刺重伤,父皇尚去府中看望。然如今你好的差不多,父皇却已病重,却未见你入宫问安。瑾瑜,你不孝。” “父皇,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魏珣实在不想与自己的父亲虚与委蛇。 “朕要你一心辅佐朝纲,永不生反叛之心,永不同室操戈。” 魏珣看了陛下片刻,亦未直接回答,只道,“为天下择主,当以贤明为先。为主择辅臣,亦当以人品能力为重。” “然父皇,却只是为了弥补愧疚,怕不是明智之举。” 一时间,君殿之内,静默了声息。 半晌,才听陛下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隐忍的惶恐和恼怒。 “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错杀皇兄生母谢皇后,愧悔至今。如今,打算拿皇位弥补。” 魏珣丝毫无惧天子,直言道,“当年您御驾亲征,四皇叔尹王监国。期间梁国奸细混入,皇叔欲要叛国,被姑母在这君殿之中斩杀。可皇叔向来忠心,如何一夕之间便会起叛国之念。不过是他落了把柄于梁国奸细手中。” “他爱慕谢皇后。两人本就有情,是父皇您做了天子,需得士族支持,便娶了谢一族的嫡女。皇叔或许还有意,然谢皇后虽柔弱却是清明之人,当是已然斩断情缘。可惜您不信,得了梁国奸细留下的手书,那般明显的挑拨之意,您却还是生出了怀疑的种子。” “皇叔死后半年,谢皇后诞下皇兄,难产而亡。她是难产吗,分明就是孕期中毒之故。”魏珣终于露出一点怒色,“您怀疑皇兄是您亲征时期,皇叔与谢皇后暗结的珠胎,可是谢皇后却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孩子。如此,皇兄便是你嫡子!皇后亦是清白的,可是却因为你的疑心,白白丢了一条命,亦累的皇兄自小身体孱弱。”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对啊,自己如何会知道这些。魏珣亦觉得荒唐,原不过是上一世,他灭了谢氏一族时,谢颂安亲口所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谢颂安即便搭上谢氏阖族性命,挟天子已令群臣,乱坏朝纲,亦丝毫不悔自己所做所为,只为给惨死的胞妹报仇。 而这一世,纵然他重生归来,十二岁以前的事,他亦阻止不了。只是按着前世轨迹,他重归之前的事,与上一世丝毫不差。 尹王依旧监国再叛国。 荣昌长公主依旧提剑清君侧。 谢皇后依旧中毒难产而亡。 中的毒名唤“骨爻”,出自荣昌之手,亦尤荣昌亲手服喂。 第39页 杜谢两族明面是氏族之争,内里是生死血仇。 “姑母不是常日头疼吗?”魏珣面上现出一分荒唐的笑意,也不理会陛下的发问,只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谢颂安将毒都放到父皇身畔了,骨爻除了喂服,还可以如何使用,父皇都比任何人都清楚。” “比如投在熏炉中作一味寻常香料,然碰上海棠花便成另一种□□。姑母可是最爱海棠的,衣衫之上均是海棠花染过的熏香。” “你……”陛下愈加震惊,不知因为谢颂安的歹毒心思,还是魏珣查的如此彻底,然他此刻已经没有精神理会这些,只颤着声色道,“荣昌……” “父皇放心,儿臣已经得了解药,给姑母送去。只是姑母的性子烈,只能瞒着了。” 本来在归宁之期,他想对荣昌稍作提醒的。只是一想到荣昌对杜若的样子,他便懒得开口,左右有解药,不过是多难受一段时日,亦没什么大不了。 “你上来!” 魏珣拾级而上。 “你既然知晓的这般清楚,便更应护着你皇兄,保他一世长安。”陛下与魏珣咫尺之地,已如枯槁的手,如同幼时般,摸过他额头胸膛,最后停在他已废的肩膀上。 “父皇若传位于儿臣,儿臣可以更好地护佑皇兄。” “来不及了……”陛下搭在魏珣左肩的手用力了些。 魏珣笑意更深些,他当然知道来不及了。昨日他一回王府,蔡廷等人便急急前来告知,陛下于内阁大臣面前,由杜谢凌章四大氏族为证,写下了传位三殿下魏泷的诏书,只等他千秋之后,便颁布继位。 “父皇,您何其懦弱。因为你懦弱,即便疑心谢皇后,却不敢自己动手,扯上姑母,让杜谢两族结仇。” “那是御臣之道。谢氏出了一个皇后,杜氏得了一个长公主,但是谁也休想一家独大。” “您又何其自私。因为你自私,择皇储位只是为了弥补你一人之亏欠,丝毫不顾朝堂局势,天下黎民。” “朕也曾真心想传位你,你该恨的是断你臂膀之人。” 陛下因为用尽全力抓着魏珣臂膀,本就灰白的面容更加扭曲,“你到底答不答应,永不起谋逆之心,永护你皇兄。” 魏珣没有说话,只伸手将陛下的手缓缓推开,方才开口道,“儿臣永不怪断我臂膀之人,儿臣之命罢了。同样的,今朝我不与皇兄争位,他年也不会有反叛之意。” “但是——在其位而担其职,您将皇兄推到这个位置,给了他无上权利,当是他护尽苍生,儿臣亦是这苍生一粒罢了。” “儿臣,告退。” 魏珣转身离去,他这一生,从十二岁重生开始,虽知前世,却也不过一介庶出皇子,面对根基深厚的谢氏根本没有半点办法。本想立了军功,得了功绩,带着那人共享尊位,再以皇权抽掉谢氏一族。 然而,大婚之夜,她复仇的一刀,将一切推回了原点。 余生他所有的力气,大概只能护着她,便再也分不出给旁人了。 “瑾瑜……”身后陛下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喘息与妥协,“你是个仁厚的孩子,可是父皇已经看不清你了。父皇不相信你会涂害手足,可是如今细想,六年前,黎阳当是你设计送去的碦剎草原。那时你说手中兵甲连年作战,一时经不起战乱,让朕送了黎阳去和亲……” “兵甲休整,便只能有劳皇姐。皇姐与儿臣皆为皇家血脉,既受天下养,理当以天下为己任。” 魏珣没有回头,只一步步踏出殿外,望着满天流云,日光普照。 西境碦剎草原,终年日照极短,一年中三月皆为永夜,不见日光。当是她最好的去处。 * 甘泉湖畔,杜若闻凌澜一语,有片刻的惊讶。 按着前世,魏珣当是求之不得,如何此番便是拒绝了? 只是她头疼得厉害,亦不愿深究,只转身离去。 “阿蘅!”凌澜再度出声,亦不顾身在宫苑,拉住她道,“你可是在恼我?数月前你的生辰礼上抢了你风头,亦或者恼我心中还想着殿下?可是阿蘅,纵是我入了府,你依旧是正妃。我愿意打扫庭厨,侍奉您如同侍奉殿下。” 杜若被她缠得头脑愈加昏沉,恍惚间见得甘泉湖上水波微荡,涟漪层层化开。有一个瞬间,她想将凌澜推下去。 她甚至已经这样做了。 她就着凌澜的手,一步步向她逼去,凌澜只得一步步往后退开。 她比凌澜还小一岁,同样的世家矜弱女子,力气上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她活了两世,眉眼中多了一份世事沧桑后的迫人神韵。 凌澜被逼得不敢直视,只慌忙后退,不住回首,眼见只剩余最后一阶岸上石阶,终惶惶开口,“阿蘅……” 杜若理智尚在,眼峰扫过不远处往来巡逻的羽林军,亦站定了脚步,看着周身垂柳,露出个和善的笑。 “天热易昏,此间阴凉,你清醒一些。”杜若拂开被她拽着的广袖,渐渐收起笑意,“姻缘天定,父母媒妁,皆为定数,且自己思量吧。” 杜若转身离去。 “阿蘅,你便这般恼我吗?我……” “放开!”杜若终于动了气。 凌澜从未见过如此不耐地杜若,不由心下一怔,又因本就立得不稳,只听“噗通”一声跌进了湖里。 第40页 一时间,羽林军闻声而来。 杜若兀自看着在水中挣扎的人,心中竟涌起一丝快意。她水性尚好,等羽林军到时,再下去救她也不晚。 虽有前世深仇,总也不能□□动手。 正在思虑间,只觉手腕被人猛地抓起,一袭玄色衣袍挡在身前。 魏珣望着湖中的人,眉心微蹙,又转眼看向她,眉头便皱的更紧了。 “殿下想说是妾身推的。” “自然不是,你先回府。我来处理。” 第24章 . 了结 入v公告 杜若得了魏珣这话,虽有片刻的讶异,却也不曾逗留,直接回了王府。 已是未时末,她倦意上涌,正泡着药浴解乏。 一截皓腕搭在木桶边缘,因多带了一个镯子,而感到有些不适。她常日练习鼓乐,闲暇亦以敲鼓为乐,故而手腕之上从不带首饰。 方才宽衣之时,也想退下镯子,谁料摘了多时也不曾摘下。 茶茶还打趣道,“定是给郡主特制的。” 惹得她笑了一回。 人家祖传的镯子,特制个什么。 她看着被镯子套着的手腕,明明也是挺纤细的一截,前世里可是一摘便退了下来,想来当时实在太瘦了。 还是丰盈些好。她掐了掐腕间凝脂雪肤,抬眸道,“给我备些汤水点心,我饿了。” “郡主以前都是过午不食的。”茶茶有些吃惊,“那晚间还用膳吗?” “我睡醒就用,不醒就罢了。” 又泡了会,在氤氲水汽和阵阵药香中,杜若一张素白的面庞终于被蒸出一点红晕。乏意渐渐消散,她也慢慢合上了眼。 茶茶担心她受凉,又不舍唤醒她,便一直守着,时不时添上一点热水。直到眼看水就要溢出来,方才将她叫醒,伺候穿戴。 杜若披衣上塌时,天色有些暗了,只赶紧催人点上烛火。 “郡主,奴婢守着您,少点几根吧。”茶茶亦被一室的烛火晃得两眼发酸,便更心疼杜若,总也不知为何自成婚入了这王府以来,她便一定要点着烛火睡觉。 “别,点亮一些好。” 茶茶无法,只命女使继续点着。忍不住嘟囔了道,“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都这般时辰了,殿下怎的还不回来?” 杜若没有接话,卧在榻上重新合了眼,却已经没有了睡意。两手搭在胸前,缠着一缕青丝玩弄。 茶茶见状,便知她醒着,小心翼翼道,“郡主,蘅芜台有温泉,那里泡药浴更滋补些。” 杜若挣眼看了看她,片刻又闭了起来。 “在温泉泡着,您便是睡着了也不怕。届时让殿下抱你回寝殿就好。” 杜若突然轻笑了一声,“他还能抱我?他就是个……” “废物”二字杜若说不出口,但她就是这样想的。 “郡主,你什么时候同殿下和好?”茶茶咬着唇口,继续道,“以前您堵着气,是不是因为澜姑娘的事?” “如今,您不必在意了。她自己都说殿下拒绝她了,您……” “你话太多了。”杜若挣开双眼,头一回对着茶茶冷了面色。 茶茶未曾被杜若这般冷淡过,一时间从眼眶到脸,都红的厉害,只垂着头双唇紧抿,却架不住眼泪已经落下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好心,我有分寸的。”杜若捏了捏她面庞,自己往里挪了挪,示意她上榻。 杜若小时候,被母亲罚了,有时实在委屈,白日里有三哥哄着还好,只是到了夜间,便只剩了一个茶茶。茶茶侍奉在她床头,她便将她拉上床,直接搂着她睡觉。丝毫没有半点主仆间隙,只是一个伴着自己长大的姐妹。 茶茶是这样想的,此刻顿时展颜上榻,将杜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 杜若索性拉开了茶茶胸前衣襟,蹭了上去,又暖又软的一片,让她睡的更踏实。 她想的,比茶茶更多些。 前世里,永康六年,她诞下孩子后,已是强弩之末。落红不断,身子常日冰冷。是茶茶,剥开衣裳,将她贴身搂着,给她一点温暖。 “郡主,你怎么了?”茶茶只觉胸前一片冰凉湿意。 “你太暖和了,我靠一靠。”杜若埋在茶茶身上,闷声道。 “啊呀,六月天,您这样奴婢都热死了……” “可是我冷,不许推开我……” * 魏珣离宫时,已是酉时三刻。他弃了车驾,一人在朱雀长街走着。 甘泉湖畔,他看着尚在水中挣扎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侧影之心。他甚至希望羽林军慢些赶来,如此溺死于水中,便算一了百了。 他向来心重,然手不狠。并不会因为她今世的纠缠而心生杀意。他恨她,只为前生种种。 前世里,她死在永康二十五年,是杜若死后的第十七年。 他一杯鸩酒送她离开。 她求仁得仁。 她说,终于等到这一天,倒也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活着。 他额首,选在今日,是因为正好十七年。 阿蘅嫁给我时,亦是十七岁。如今走了十七个年头,投生为人应该也是嫁人的年纪了。 你此刻下去,她便不用再见到你。 凌澜得了这话,蓦然便笑了出来。 你当她,愿意见到你吗? 前生事,人死如灯灭,他已经了结。 第41页 今生,凌澜在水中挣扎求救。她看着负手立在岸边,丝毫没有反应的男子,一颗心终于随着涌动的湖水,一点点沉下去。 羽林军将她救上岸的时候,她尚且清醒。 她靠在石凳上,将侍女推远了些,带着最后的一点希冀问道,“殿下既然如此冷心冷情,当年太尉府秋千架下,又何必出手相救!” “或者殿下宅心仁厚,普爱众生。那么您让您的侍卫救妾身便罢,如何要亲自动手?” “太尉府,秋千架?”魏珣露出一点憧憬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他开怀的人和事。 “太尉府——”凌澜终于反应过来,本就狼狈不堪的面容,此刻更加不堪,“你、你……” “对,我以为,是阿蘅。” 至此,凌澜最后的光被掐灭,她起身拜首,“臣女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长街上,打更声响起。 魏珣迎面望去,是阿辛。 他自然认识阿辛,阿辛明为打更人,实为暗子营情报人。 凌澜算是私事,至此亦算了结。他看着她今日模样,亦知她不会再有他想。如此凌氏一族,暂且不会再与自己扯上瓜葛。 如今,他思虑的是谢氏。 按着白日里,陛下的态度,即便知道谢颂安之心,也绝不会在这景泰年间动他了。不然,他大概更不敢去见谢皇后了。 如此局面,显然是丢给了自己。 这般思虑着,魏珣索性拐了个弯,去了太尉府。 翌日清晨,杜有恪便入了信王府寻杜若。 杜若将将睡醒,下人来回,殿下彻夜未归,她听得模模糊糊。 又闻太尉府三公子前来看她,她便顿时复了精神,踩着靴子奔了出去。 “三哥如何今日前来?” “有事求你。” “求我,何事?” “从暗子营抽两人借三哥,行吗?” 第25章 . 二合一 杜氏无仇怨,便该送她回家了。…… 相府内, 谢颂安一人在寝房,此刻正开了暗格。原本奉着香烛的观音像悄然落下,现出一尊牌位。 先妹谢氏颂宁之灵位。 纵然他的妹妹葬在后陵, 冠了天家魏姓, 死后哀荣长盛不绝。可是在他心中, 谢颂宁永远只姓谢。 魏姓冠名,是对她的污辱。 他上前点了柱香, 将牌位上的一点灰尘擦拭干净, 仿若擦的不是一个冰冷的牌位,而是多年前眉眼柔软的胞妹。 “阿宁, 泷儿马上就要荣登君位,你泉下有知,开心吗?” “可惜, 泷儿性子绵软, 妇人之仁,少不了阿兄还要给他多做些。” “我想,姑母应当不会开心的。”随着一个声音落下,素衣银簪的女子缓缓踏入, “殿下更不需要叔父如此费心谋划。” 此间牌位, 谢颂安瞒着府中诸人,便是妻女都不曾知晓。 却独独没有隐瞒谢蕴。 “阿蕴来了。”谢颂安倒也不恼,只示意她上前, 给谢颂宁上香。 谢蕴持着清香叩首, 恭敬柔顺的面上闪过一丝悲悯与不值。 待上完香, 方才退开两步,“叔父,殿下所要, 不过兄友弟恭,江山巩固。您又何必执念于此。” “非我执念,是魏氏还债而已。”谢颂安拍了拍谢蕴肩膀,“阿蕴可是害怕?” “莫怕,你只需等着稳稳坐牢皇后宝座便罢,叔父保你一世荣华。” 谢蕴看着搭在她肩头的手,掌心温暖,竟有些幼年时父亲的温度,然她却觉得可笑。 一世荣华若是这般好,早年间如何不送你嫡亲的女儿前往! 皇后位置这般尊贵,真到了端王君临天下的时候,哪里还有她的份。 她原不过一颗投石问路的棋子。 到底,她也没再说什么,谢颂安的执念已非一日一言可撼动,她亦不想做无畏之争。她今日来此,原不过向他回禀消息而已。 本来,她是可以让婢女来回的,可是她想看看谢颂安得此讯息的失落神色,好让自己快意一把,便寻了借口亲自来了。 “昨日,凌家女郎,慧剑斩情丝,已经断了对信王殿下的念想。叔父想借二人间莫须有的私情,牵制信王,如今怕是不可能了。” “这么快?”果然,谢颂安面上瞬间浮起一层惊愕之意。“暗子观她多时,便是泷儿亦不止一次说过,那女郎对信王有情,怎么会……你可看清了?” “叔父栽培多年,识人察色,阿蕴自问没有失过手。”谢蕴想起昨日凌澜被羽林军救起送回昭宁殿时的神色,已与往大有不同。 凌澜自与殿下结亲,偶尔奉父命进宫向德妃问安。撞见了她,亦没有像其他侍妾般,或讨好、或畏惧。只是浅浅行礼,当是觉得两人不会共事一夫,便也无须费心做作。 而昨日,却已不同。 凌澜在偏殿由侍女扶着擦干水渍,见她入内,原本已经无有生气的双眸燃起一点哀怨之色,只认命般躬身行礼,软软道,“来日还望姐姐多多照拂。” 话是场面话,却也是真心话。谢蕴望着眼前的女子,连同自己,还有那个清冷如霜雪看似受尽家族荣宠的杜氏女郎,原不过皆是权力争夺下的牺牲品。 谁能得一良人? 便是得了,良人可能护一生? 她曾经倒是遇见过一人,便是杜家三郎。 第42页 那年是她沦为孤儿的第一年,在南境汤山之巅的庙宇中为父母往生诵经祈福。八月暑气还未退尽,却遇大雪封山。 庙中妙慧大师所言,暑日大雪,业报缠绵,当有魂魄不宁,受冤屈不愿入得轮回。 故以白雪昭彰。 她跪在佛祖面前,神色平静,只道,“小女不过来此为先父母诵经,此刻冻死于此,可算委屈?” 大师言,一切自有天定。 父母一夕而亡,本就散了她大半心神。如此风雪侵身,山中不曾备有衣物取暖。她很快便染了风寒,不多日便已高烧难退。 幸遇远游的杜有恪,与杏林名医采药躲入寺庙。 有医又有药,大约便是大师所言的一切自有天定。 她濒临死亡前,得了救治。 更得了风雪中盛大的温暖。 那个有着山眉海目的少年,将自己的外袍脱了她,还细心给她喂药,甚至不忘给她备一颗蜜饯去苦味。 那时,她便想若此生能得这样一人,亦算欣慰。 后来,她甚至想能不能让叔父前往提亲。谢氏的门楣自然配得起杜氏。若嫌她父母早亡,便是妾室亦无妨。 左右那般温柔细致的人,能伴在身侧,亦算福气。 只是,到底她一介孤女,半点不由人,早早便被送入了王府。后来又闻杜有恪风流之名愈盛,弱冠之年仍旧流连花柳之地,成了邺都最有名的纨绔子弟。 然而,她是不信的。 真正的纨绔子弟,流连花丛间,亦不会拒绝家中妻室。纵然世家高门,不舍自家女儿嫁给如此名声之人,而导致杜有恪至今未娶亲。 可是,按着杜氏门楣,当由无数攀附的侯门爵府,将庶出女儿送来,以搭上杜氏这座大山。 然,杜有恪莫说妾室,便是连个通房侍妾都不曾有。 谢蕴便肯定,杜有恪当是为一人守着。 她没有福气,却仍觉幸运。 曾被这样的男子,怜惜照顾过一回。 “叔父知道了。”谢颂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亦听清其声色中的失意和惋惜。 谢颂安当然觉得痛心,若论兵甲,他如何敌得过戍守边关、南征北战多年的魏珣。此刻所倚,不过是士族威望。 本想着,借凌家女郎的一点儿女情意,挑外甥与魏珣两兄弟生出嫌隙之心,亦让杜氏与信王府不似铁水浇塑般揉得那般紧密,从内里瓦解了也算省力些。 竟不想一柄温柔刀还未脱鞘,便已经断了。 他顿时觉得有些疲乏,眼中隐隐燃起两分怒意,连着握在谢蕴肩头的手都不由加深了几分力道。 谢蕴眼锋扫过那微曲的五指,压下心头快意,本就清淡的面上更加无有神色,只轻启口,似安抚,又似陈述事实。 “原就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罢了。是叔父想错了路子。” 谢蕴后退两步,福了福,转身离去。 寝房内剩了谢颂安一人,他静静望着谢颂宁的牌位,右手缓缓攥紧了拳头。 返身出房时,他便传信给了一直未曾动用的两处棋子。 定远侯府,和梁国探子营。 纵是魏珣再有能耐,当也想不到他结了这两处人手。 定远侯府,三代袭爵,到了这一代,独子崔印是个纨绔,好男|风,名声极差。府中不过靠着祖上的一点荣光避着,老侯爷崔禹堂为保子孙后代荣华,已经暗里多次呈帖子攀附。 原本,他是不屑的。 谢氏乃一等大族,岂能沾了这等不堪破败的门第。只是如今失了凌家女郎这步上佳的棋,转头用一用定远侯府,也未尝不可。 主要崔氏是从西境绿林起家立世的。西境三省的江湖绿林人士,如今大半还是认可崔氏的。谢颂安兵甲难得,便打起了这绿林的主意。 左右定远侯府定是广发结缘贴,与其让那其他三族用了去,还不如自己先取了。 至于梁国探子营,与魏珣交手多年,更是连做梦都想要了他的命。 青|天朗朗,白|日昭昭,谢颂安却知晓,不日便要变天了。 重华宫中的天子,大限将至,却是寿终。他不甘。况且断他胞妹性命的人,还有荣昌长公主。 只要荣昌在一日,杜氏便不会倒台。 与其等他那仁厚的侄子登临大宝,士族之中,谢氏还要与杜氏平分秋色,不如早些动手,让谢氏一枝独秀。 仇要报,家族荣光自然一样重要。 想到此处,谢颂安面上恨意便更深了些。陛下看似传了帝位给自家外甥,却恩准魏珣回临漳封地。 表面是让他远离了权力中枢,实乃潜龙入海。而杜广临定是看清了这一切,方才这般泰然如山。 魏泷登基前,魏珣定不能活着离开邺都。 魏氏皇族的倚仗与骄傲,一个荣昌,一个魏珣,都不能留。 * 信王府内,杜若得了杜有恪的话,眉头蹙了蹙,也没说什么,只细瞧了他两眼,将散在胸前的长发捋到身后,转身回了屋内。 杜有恪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也只得随着她身后,暗理骂魏珣没出息,自家媳妇的东西都要不到,还要他厚着脸皮来讨。 从来都是他给妹妹送东西,这般开口索要,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杜若不说话,他便也不敢再开口。实乃暗子营确实是不能轻易动用的东西。如此杜有恪只勉强捡了张凳子坐下,灌了盏凉茶让自己灼热发红的脸冷却些。 第43页 想到此处,他倒是有些好奇,暗子营是他杜氏之机密,非嫡系血脉而不知。按理,魏珣既然已经知晓暗子营的存在,当是杜若与其交了心,如此他若有求,杜若自会襄助。如何还要自己前来讨要,还不能让她知晓? 再者,魏珣要借暗子营,所用确是正途,按着杜若的心思,哪会有不借之理? 杜有恪半夜被魏珣叫醒,头脑发昏得答应了。如今倒也不是怀疑,只是理上一理,实在看不透这二人的相处之道。 一时间,亦进退不得。 横心一想,反正他这表弟,做事一贯有数,左右也不出大事,既应了便帮人帮到底吧。 如此,杜有恪又给自己灌了盏凉茶。 直到茶茶给杜若穿戴好,杜若从里间转出,杜有恪方才再度起身,欲要开口,却被杜若打断。 “暗子营是做什么的,三哥自是清楚。往大了说抗外敌,清内乱,非战时而不用。便是私下用之,也需事关家族门楣之事。您此刻要人,需得给阿蘅个理由。” 正值下人送来早膳,杜若亲自给杜有恪拣了爱吃的点心送上。 杜有恪见杜若没有恼他,顿时松下一口气。就着她的手将点心吞了,理由是现成的,昨夜魏珣已经给他了。 他便如实相告,谢氏有不轨之心,插入防得外一。 “谢氏?”杜若闻言,本再度给杜有恪夹菜的手顿了顿,有些疑虑地望着面前的人。 三哥从来远离朝堂,流连花巷,如何今朝便对朝中局势这般清晰了! 谢氏不轨,连自己都不曾想过。 魏泷即将上位,谢蕴不出意外便是皇后,如此恩德权贵,已然可以和杜氏平分秋色。 不轨,意义何在? “四大士族,各占春色方是平衡之道。若是一家独大,其他家族便会受其害。且谢氏还是皇亲,未来天子性情你我是了解的,仁厚有余却坚毅不足……” 杜有恪还欲再说下去,见杜若抬手打断了他,便只得讪讪禁了口,从茶茶手中接了碗粥喝着。 “三哥这般关心朝局,可是转性了,要同兄长们一道zwnj;扬门楣?” 杜有恪被粥噎了一口,只垂首打着哈哈。 然杜若却没有多少欣慰,只满目悲悯却又略微遗憾地望着自己兄长,叹息道,“若能远离朝堂,逍遥江湖,亦是一种自在。本想着杜家儿女中,三哥能得一方快活,不想到底也要入仕了。” 杜有恪又被呛了一回。 他最见不得杜若这副模样,心里恨不得活剥了魏珣。谁要入仕,要不是帮他的忙,他哪里需要这般骗着妹妹。 虽这般想着,却还是坚持道,“那、你到底借不借?” “事关兄长,又关家族,何谈借字,本就是暗子营职责所在。只是待立了功勋,兄长且要好好在仕途发展,万不能再宿在繁花柳巷之地了。” “自然,自然!”杜有恪如释重负。 “即是插入内部,用来得消息的——”杜若想了想,“就让地支的人去,他们防身功夫更好些。你持我牌印,去传单阏和执徐。” “得了消息,便递给阿辛,由他更声为号。” 想了想,杜若又道,“防着谢氏,三哥是打算将人插入相府吗?” “不,是定远侯府。” 杜有恪如实回道。 “定远侯府?”杜若只觉莫名,“那个地方插个暗子,还需用我营帐中人?” 然更让她不屑的是,定远侯府的崔印,独好男风,想来便觉一阵恶心。 杜有恪原是比她还莫名,但这是魏珣交代的,他也辨不清是何道理,只得强装出一副胸中有丘壑的模样。 “那个不是扯着谢氏吗?估计谢氏亦会派了人去,所以侯府中自然警戒会更高些。” 杜若听着有几分道理,便也未再多言,只交了牌印又嘱咐了一番,方送杜有恪离去。 * 前院正厅,杜若见了魏珣,因着杜有恪在身侧,便对他依礼福了福。 她不行礼还好,一行礼,魏珣和杜有恪便都说不出话。 杜有恪自是觉得夫妻之间,纵是是自己在侧,亦不是外人,何须这般礼数。魏珣倒是明白,不过是她半点不愿接受自己。 昨日一番装扮,连着今日这礼仪,原也都是出自她杜氏的礼数,并不是她身为信王妃的规矩。 她这样,无声却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他,她只是杜氏女,不是信王妃。 他想,或许该放手的。 待了了谢氏,天下大安,杜氏亦无仇怨,便该送她回家了。 杜若瞧着杜有恪与魏珣有话要说,虽一想起前世兄长被凌迟而死,便半点不想让他靠近魏珣。但一时亦说不出什么,又知晓这一世他们私交甚好,便也未曾阻止,只兀自转身离去。 “阿……”杜有恪本想叫住她,被魏珣拦了下来,便回身道,“不应该啊,阿蘅心气是高了些,却也不是这般骄纵不讲理的。按理那日你从母亲手里护下了她,便是她对你还未生出情意,也该有三分谢意的。你们,这是个什么情况?” “还有,你那蘅芜台,本就是为了阿蘅所建,她却住在别处!我看着溯源轩那地是整个府中离蘅芜台最远的,难不成你们至今还没……” “我的伤不是一直没好透吗?”魏珣笑了笑,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道,“事办得如何了?” 第44页 杜有恪挑了挑眉,从怀中掏出牌印,“成了!阿蘅给的可是地支的人。你千万得保他们无虞,不然她能吃了我。” “那是自然,我不过借他们打探消息,动手做事有其他人。”魏珣顿了顿,又道,“你领到人后,且等一等,我做最后的确定。” 千机阁传来的书信上,只言定远侯府与多次拜帖于相府,太尉府、尚书府等一等大族,并未明确谢颂安是否择了定远侯为依靠。 原也是他凭借多念年宦海生涯的直觉猜的。 另一处当是梁国探子营,亦是他凭经验嗅出的味道。 大婚那夜,肃王原是在府外埋了人手,以求一搏。只是不想杜若于洞房内先动了手,坏了他的计划,让他匆忙撤走了人。 只是信王府亲卫反扑,看似杀光了所有人,李昀却早已在白日便得了他的命令,留一活口以作后用。 果然,那活口回了肃王府复命,虽后被陈平灭口,李昀却还是在尸身上查出了端倪。死后双唇唇瓣呈灰白青苍色,当是生前无有血色之兆。 此为梁国人特征。 梁人的手能伸到魏国皇子身侧,如此伸向魏国大臣亦没什么不可。谢颂安连毒杀荣昌都已经做了,便也没什么做不出的。 魏珣想到自己多年戍守边关,然朝中竟这般因私仇私利而联系外敌,心中只觉怒气翻涌。 思至此处,他又觉心寒。 “你还未确定?”杜有恪闻言,吓了一跳。 “凡是总有万一。”魏珣知晓暗子营的宝贵,亦不敢轻易置之。 杜有恪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忍住,“阿蘅都将这等身家性命告知你了,怎么还对你这般冷言冷语。难不成是你们夫妻间开辟的新情趣?” “那什么,表弟……你不然教教我,近来阿紫已经多日不给为兄弹曲了,我……” “怪不得你昨日睡在家中,本还想着漏液前往,许会扑个空。” 魏珣笑了笑,他没法回答自己是如何知晓杜若掌着暗子营的事。 念及前世,他终究是懦弱的。若非千机阁频繁传来消息,剑在弦上,他也实在不敢碰她的东西。 千机阁掌着军事要务,消息亦是灵通。然首领皆为军中将领任职,邺都高位间,多少都是认识的。他自然无法送人入核心处。而杜若的暗子营二十四首领,面上皆是寻常百姓,散入人群便是雨落湖海,谁也寻不到。自是最好的人选。 魏泷继位,自己前往临漳封地前,谢氏绝不能留。 前世到今生,他能知晓的,她身边的危机,待了了谢氏,加上之前送走胞姐,便也没有什么了。 江湖两忘,可能是他们间最好的结局。 蓦然,他又想起前世凌澜死前所言。 你当她,愿意见到你吗? 六月盛夏,魏珣只觉痛意并着寒意从心底层层漫开。 * 三日后,千机阁最后确认了消息,魏珣所料皆对,谢颂安择了定远侯府,联系了梁国探子营。 接到信鸽时,魏珣正在书房查看临漳的地图,以及邺都通往临漳的各路关口。 纵使他已经猜到,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怒火,一支朱笔被折成两截。后传话给杜有恪,让单阏和执徐分别混入定远侯府和梁国探子营。 暗子营的人,吃的就是这口饭,不过数日,便已经进入位置。只是执徐入的毕竟是敌方探子营,到底不敢过分渗入。魏珣亦交代,以自身安全为重,便未再深入,只零星看顾着对方动作,加上推测,总也相差无几。 而定远侯府,虽有谢颂安派人乔装警戒,自然挡不住训练有素的单阏。不过十数日,单阏便凭着一张易容的风流面庞,得了崔印的无限欢喜。 定远侯夫人是出了名的溺子,崔印要星星,亦恨不得摘来给他。单阏便连哄带骗,支使着崔印从夫人口中套了不少消息。 才半月,魏珣基本便将零碎的讯息整理完整。大抵是谢颂安借定远侯府,集了西境三省的绿林人士,加上梁国的人手,化整为零,分批潜入邺都。更有甚者,竟然提早进入了临漳封地。 进入邺都的,目标是荣昌。去往临漳的,当是用来对付自己的。 而如今,所缺的,便是这些人以何物为记,梁人好辨认,西境三省的皆为魏国人,便还需辨别。 如此,执徐和单阏进入半休眠状态,只作观察,不再传递讯息,只待二度命令再作行动。 * 杜若自十岁接受暗子营,除了月余前为阻止魏珣谋逆,唤了阿癸与阿辛传信。至此还是头一回启用暗子营。 因前世之事,心中总觉不安。她亦身在后院,又不想让魏珣知晓暗子营的事,便也不好传阿辛问话。 便是上次,她亦借口阿辛阿癸是父亲派给她的亲卫。而如今府中安好,她自没理由传他们。 更让她郁闷的是,虽然此次回府后,郑嬷嬷留在了宫中,不再来王府,如今掌事之权交给了茶茶。可是前来护她的林彤,让她更觉麻烦。 郑嬷嬷不过内帷妇道心思,她抬手便可以堵住她。林彤则不一样,心思细腻,又身手敏捷,素日也不言语,只不远不近地守着她。 杜若一时便也寻不到理由退了她。 如此,她只得隔三两日便寻杜有恪,问执徐和单阏的情况。总算近一月,皆无恙,她便稍稍放下心来。 第45页 杜有恪实在忍不下去,只道,“父亲择你掌暗子营,一来是因你承了鼓乐绝技,可借鼓声,十里传音。再来便是你心静从容,你是我们五兄妹中最为冷静镇定,如今不过让他们执行个任务,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哪有半点冷静自持的样子!” 杜有恪难得这般说她,见她一时无语,便也不忍心再数落她。只揉了揉她发顶,温言道,“凡事皆有第一次,你还这般小,会担心也是你心善只故。” “只是阿蘅,且不说他们如今无碍,即便有所损伤,哪怕是死亡,皆是命数。从他们投身暗子营的一刻,生死便不是他们自己的。” “而你,也一样。从你接手暗子营那日起,你便要学会接受死亡,看淡离散。” 杜有恪原本抚着她发顶的手,握上她肩头,稍用力握去,仿佛想给她一点力量。 “别说了!”杜若叹了口气,蓦然想起归宁最后一日,母亲的话。 荣昌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慧而寿夭,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侧首看着铜花镜中,这一月来,日渐消瘦的容颜,亦觉几分道理。 “事成之后,三哥送他们回去,届时再来同我说一声便罢。”杜若笑了笑,“确实不该这般忧心,即送了他们去,便该相信他们。” 杜有恪额首,走时仿若想起些什么,只转身道,“你怎么还住这,蘅芜台不好吗?” 杜若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只抽出钟鼓练习,打发时辰。 茶茶在一旁烹茶,就着杜有恪的话絮絮道,“那日的事情殿下处理的很好,澜姑娘前两日择了良辰已经入端王府了。” “郡主,要不我们搬回蘅芜台吧,您这一月为着操心暗子营的事,身子调理的事倍功半,那里一眼温泉极好,您不是说什么都没有自己身子重要吗?” “还有,殿下其实也挺想你的,前两次不是我守夜,我都看见殿下了。他一直看着您的屋子,站了许久,却到底没进来……” 杜若敲鼓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其实她已经觉察到了魏珣与前世的不同,甚至亦看不清如今的魏珣到底是何意思。 只是她如今心中惦念暗子营的人,便也无心思考,只想着等他们平安归来,再作思量。 果然,又半月,杜有恪便再次入了信王府。 杜若原与他说了,等事成之后让他再来知会。如今前来,当是结束归来了。她心切等了片刻,却不见杜有恪往后院来,只闻他在魏珣处。 于是,头一回,她往魏珣书房奔去。 “人都撤出来了吗?”开口的是魏珣。 “执徐和单阏都回营了。”杜有恪道,“但是,阿辛出事了。” 第26章 . 怒气 不必了,我自己动手。 “阿辛, 怎么了?” 杜若立在门边,原本飞扬的眉眼里,笑意已经退去, 只隐隐浮上一层勉励压制的忧色和惧意。 魏珣和杜有恪未曾想到她来得这般快, 一时间皆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人呢?”杜若盯着杜有恪, 胸口起伏得厉害。 “阿辛他受了伤,在、在……”杜有恪从未在胞妹面前这般窘迫过, 倒也不是因为阿辛之故, 实在他觉得杜若的反应大了些。 杜若气息直喘,一双眼睛红得厉害, 仿佛失去的不是一个下属,而是生命中至贵的人。 “他在我城郊静舍。”魏珣不过才与杜有恪说了两句话,本也不晓阿辛情况。但先前已经安排好, 若遇损伤, 直接送往他的静舍,那里一早便守着医官侍从。 如今甫听杜有恪言语,他的心便也稍稍安定些,只行至杜若面前, 见她气色并不好, 近两月亦消瘦的厉害。 自然不愿让她前往,却也知晓拦不住,便道, “换身衣衫, 我带你去。” 杜若望了他一眼, 本就觉得他与前世有些不同,此刻心头蓦然又腾起几分疑虑。 前世里,成婚的头一年, 两人间当真是相敬如宾。而自己,在新婚之夜得了他那般话,初时觉他坦荡。但后来细想,分明就是给自己的难堪,来回想了两次,心里便有些赌着气,对他便也愈发冷淡。 故而,难得两人说话用膳,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是各自守着礼数,俨然如同礼仪典籍上给人示范的模板。 是典范,却是生硬而无趣! 而到了这一世,自己自是因为记得前世仇怨,见他是旧识,亦是宿怨,故而方才这般举止。而魏珣,却也仿佛与自处了许久,蓦然生出了一些耐心。 杜若有过这样一瞬的想法,却到底心念阿辛,无暇顾忌,只匆忙回了后院更衣。 眼见杜若走远,杜有恪简直要跳起来,“阿蘅去不得,那阿辛……阿辛他……” “只要活着,便不要紧,那里有最好的医官。”魏珣话音落下,猛地望向杜有恪,“难道阿辛……你骗阿蘅的。” “阴沟里翻船,都是那混蛋崔印!”杜有恪咬着牙,到底没说下去。 “崔印?”魏珣有些疑惑,一介纨绔常日浸在那销金窟内,手足绵软,能掀起什么风浪,更别论碰上的是暗子营的人。 然看着杜有恪一脸嫌弃的神色,转瞬便也反应过来,只沉声道,“他……上了手?” “嗯!”杜有恪仍是心有余悸,他虽也常日留恋花巷,亦知晓那些路数,只是到底不曾见过,今日晨起见到阿辛,亦觉不堪入目。 第46页 “你说怎能让阿蘅看到,她能疯掉!”杜有恪还想再说下去,只见魏珣递来眼色,原是杜若已经换好简装过来了。 “走吧!”魏珣知晓没法瞒着她,便也未再说什么。 * 相府中,定远侯崔禹堂正坐在下首,向谢颂安作最后的承禀。 谢颂安自是满意,如今西境三省十中之七的绿林人士皆为其效命,粗算起来有四千余人。这些江湖舔血的人,行军作战自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兵将,但有的是功夫和技巧,一人皆可当作多人使用。 再加上梁国探子营拨来的百余人,即便明面对阵,也无惧邺都城防。何况,他只是用来对付太尉府。 太尉府亦是曾经的司空府。 杜氏如今诗书传家,但到底是以行伍立的世,两个儿子年纪轻轻,却已经领了五品守御。官阶不算太高,确是抓着实实实在在的权利,手中更是掌着一城之兵甲。 思至此处,谢颂安便想起今日朝上的情形。 因陛下病重,原已经多日不上朝,皆由端王魏泷负责。今日却精神好转,上了朝会,正式颁布册立魏泷为太子的诏书。 于他而言,自是欣慰而快意。却不想随之便又下了第二道诏书,由信王魏珣辅政。 简直荒唐至极,从来辅政皆是因皇帝年幼不更事,如今太子尚且是魏珣兄长,何来辅政之说。 左右是防着他了。 只是信王自新婚遇刺,便一直以伤未痊愈为由,再未上过朝。此刻,只怕诏书已经直接送至府中了。 朝会上,谢颂安看着与他并立的杜广临,自始至终一副淡然模样,心中便愈发恼怒。然到底多年宦海生涯,面上便也无甚神色。 散朝后,两人更是相互道喜,同乐的自然还有尚书令凌仲胥。 凌仲胥乃双喜临门,女儿才入端王府,转眼王府变东宫。 博郡凌氏自诩清流,于士族中威望甚高,却无有实权。便是如今尚书令一职,原也不过是多年前,陛下为笼文人之心才封的。 尚书台的权利,原还在殷鹤青和章文二人手中。 殷鹤青是杜广临门生,章文则是杜广临亲家,独女嫁给了其子杜怀谷。 如此,说到底,皆为杜氏之势力。又加信王得了辅政之权,杜广临方才那般安之若素。 陛下御臣之道,炉火纯青。可是,谢颂安不想被驾驭了。 今日之光景,众人皆能看出,于陛下亦不过回光返照。 谢颂安盘算着,待陛下驾崩,荣昌长公主入宫守丧,此间多日,连着先前累积的毒,他们兄妹俩很快便也可以泉下相聚了。 “丞相大人,人您尽管放心用着,只是不知您……”崔禹堂想问这些人用于何处,已经思忖许久,只是话到嘴边又犹豫不敢出口。 他攀附大族,本也是以此为倚仗,作为贺礼相送的。 只是他未曾想到,谢颂安一接了他的帖子,便直接要了这些人。不仅要了,这两月更是皆数启动了。 他总觉不对劲。 自己不过求荣,并不想作太大风险。 “人皆用在刀刃上。”谢颂安转下座,坐到崔禹堂一旁,亲自给他到了盏茶,“令郎的的事,本相已作安排,过两日便是下月初一,去户部报道吧,担司元亭长一职。着青衣,便算吃了官饭。” 崔禹堂闻言,顿时展颜,起身道谢。 该职虽是七品小官,却是个实在的差事。他原也不想其子有多大作为,只是这侯爵并非世袭,不过三代而已。到他身上,便算结束。 大魏律,七品青衣者,稍有功绩,便可再袭爵位。但凡能把人捧上去,他自有法子给儿子弄出功绩来。 一时间,崔禹堂心中甚慰。他自是没有想到谢颂安会将他之事如此放在心上,更是不敢想居然一下就给了着青衣的官阶。 只再次躬身拜谢。 谢颂安拂开茶盏中飘浮的嫩叶,只笑道,“侯爷,喝茶。” 崔禹堂端起茶盏,茶到嘴边却也不曾咽下,仿若想起些什么,赶集从怀中掏出,奉给谢颂安。 谢颂安眼峰扫过,却也不看他,只微一额首,继续饮了口水。 崔禹堂识趣,将那物放下便拱手离去了。 待人远走,谢颂安方才拾起那张折叠的纸张,打开后看到上面是一副三足白鸟图徽。 此便是崔家先祖统领西境三省的标记,亦是如今分批进入邺都和临漳人员身上的记号。 他食指轻叩桌面,不多时,内室转出一个妙龄女子。 眉间月印,紫衣长袍,手里持了一把银色蟒鞭,是梁国探子营的主人,明镜公主。 “拿去吧,人员皆由你支配。”谢颂安将那图案递给对面的人,想了想又道,“我只要太尉府。新皇,你不能碰。” “放心!”明镜扣着蟒鞭,挑眉道,“本殿只要魏珣。” * 马车一路疾行,待到城外的静舍,杜若大抵也从杜有恪口中知道了原委。 原是昨夜,执徐确定了明镜公主的行踪,亦算完成任务从梁国探子营返回,按计划于定远侯府外接应单阏。 对于定远侯府启动西境绿林,原本已经刺探的差不多,唯一一处,便是他们以何为记。毕竟他们隐于人群中,亦是寻常模样,极难识别。彼此联络需要得暗号口令,或者身绘图徽。 第47页 单阏便于数日前终于从崔印口中套出,崔家图徽所藏之地。昨日崔印生辰,府中人员往来频繁,便择了次日动手。 是夜,单阏本已得了图徽,因zwnj;其繁琐,难以记下,便只能比对绘制。不想崔印席间寻他,府外府内得嚷了好几回。 眼见单阏被发现,阿辛掩护执徐入府,与其一道绘制。自己则易容牵制崔印。 只是未曾想道,崔印不仅好男|风,还有怪癖,偏爱身有疾患之人。玩到兴头上,更喜用药催神补力。 阿辛便是一入阁中,便被其间媚|药香雾惑了心神,失了反抗之力。待单阏和执徐寻到他,便已是如今这副模样。 杜若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原本只是左腿微跛,此刻右腿便钻出一处与左腿旧伤一样的伤口,便意味着以后他都不能再走路了。 “五……姑娘……”阿辛挣开双眼,气息微弱道,“属下、属下以后怕是不能为您效命了……” “属下无能……望姑娘……” “别说话!”杜若半跪在阿辛榻边,伸手摸上他脖颈红痕,往下寻去,竟发现臂膀胸口皆有,只拨了他衣襟欲要看去,却到底忍住了,重新帮他拢紧了衣口。 她永远记得,前世被囚禁在蘅芜台的最后两个年头,她神识已经混乱。是阿辛的更声将她唤醒,让她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她还有活着的意义,就是还他自由。 漫天风雪里,她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处,做了这么一点有价值的事。 而他,给了她一盏灯,让她走好。 她阴暗潮湿的后半生,梦寐以求的一点明光,是他给她的。 “以后不必在深夜打更,只需待在我身边就好!”杜若站起身来,冲他笑了笑,如同十岁那年首次接待他们一般。 只是那时父亲告诉她,她是主人,他们是下属,无需这般亲近。她便一直听话,再未对他们笑过,始终保持着清冷孤傲的模样。 “姑娘,我已无用,无用的暗子从来都是……” “弃用!我知道。”杜若笑意更深些,“以后你不再属于暗子营,只属于我。” 从寝房出来,正厅内只剩了他们三人。杜有恪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阿蘅!”反倒是魏珣开了口,“此处医官……” “你向我要人,是帮他要的。”杜若根本没有理会魏珣,只对着杜有恪问道。 “对。但是这当真是意外,况且所用之处确是刀刃之上。”杜有恪叹了口气,“瑾瑜若是有办法,定然不会用你的人,是不是?” “不许再碰我身边任何东西,否则……”杜若睨着魏珣,又一次压着怒气,却到底控制不住胸口的起伏,和浑身的战栗。 只将目光落在他左肩上。 “阿蘅,你想什么呢?”杜有恪见状,唯恐她脱口而出,只赶紧打断了他,扶住她双肩向她示意。 “还有你,再帮着他,便不用姓杜,攀着他姓魏吧。”杜若声色提高了些,挣脱杜有恪的禁锢,返身朝外走去。 “阿蘅,现在不能动崔印,会打草惊蛇的。”魏珣见杜若这副样子,知晓她到底动了怒,要寻崔印报仇去。 “别碰我!”杜若甩开魏珣,自新婚至今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前生的记忆与今世的种种,尤其是阿辛满身被蹂/躏的痕迹全部浮现在她眼前,委屈和愤恨一触即发。 她扬手便扇了魏珣一巴掌。 顿时,厅内一片静默。 “阿……”杜有恪想开口,一时间亦被愣住了。 “我不会乱了信王殿下的大事。”杜若却没有丝毫震惊,打便打了,大不了休了她,她求之不得。 “事成之后,我会把崔印交给你的。”魏珣挨了一巴掌,开口却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必了,我自己动手。”说话间,杜若已经出了正厅,碧玺鼓槌在她袖中现出身形。 她按动柄上机关,霎那间,高空之上燃起银色花火,四下蛰伏的暗子营首领纷纷被唤醒起来。 第27章 . 漏算 王妃被人带走了! 崔印本无心官道, 只是架不住其父整日喋喋不休,又恐当真没了祖上的荣光庇佑,便再也玩不起那奢靡绮丽的日子, 只得勉强前往户部应个卯。 结果自入户部, 承司元亭长一职, 青衣加身,他便又玩出新的花样。 素日里, 于床笫间, 数人同乐,自也有各种乔装换衫的路数。只是个个皆是三四流的世家子弟, 未曾摸上官场,便也谁都不曾扮过做官模样。 崔印寻求刺激,这日偷了亭长官袍出来, 裹在身上, 香氛袅袅间浮出万千幻境。皆是同他一般的青衣男子,个个堂前正座,拱手推盏,一副端方模样。转眼又是青衫退去, 碧纱缠绕, 吞香吐酒,相互喂饮。 如此辟了新天地,一时间便舍不得脱下那青衣官服, 只穿着它夜夜寻欢。 柔兆将这些告诉杜若时, 杜若刚看过阿辛从静舍回自己的兰檀别院。 自那日扇了魏珣一巴掌, 亦挑破了自己执掌暗子营起,她便没有再回信王府,而是住在了朱雀长街东尽头的一处别院里。 待事了结前, 她不想回信王府。 初时,杜有恪还劝她不可这般任性,毕竟为人妻子,哪有不回夫家的。结果杜若一句“若觉我无礼,三哥便zwnj;去回了父母,或者禀了陛下,亦算了断。” 第48页 杜有恪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只瞬间扭头狠狠瞪了魏珣一眼,便直接护着胞妹来了此间。 而魏珣,竟意外地也什么都没说,由着她住在这里。至此十余日,他亦从未来过。只听茶茶说,有两次,他自宫中往返的车驾经过,停了片刻,然后便又走了。 茶茶又说,定是殿下想您,却又惧您,方才过门而不敢入。 杜若无心这些,只想着若当真能互不相扰,让她少看他一眼,亦算福气。 偏偏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 做了他的妻子,担着一个无上尊荣的信王妃的名号。 储君立定,却凭空多出一个辅政亲王,魏珣的风头与威望便再次压住了魏泷。 思及此处,她想起之前杜有恪所言,向她借调暗子营乃是为了监视谢颂安。然谢颂安是魏泷的亲舅舅,监视他便等于与魏泷作对。 可是魏珣与魏泷,至今兄友弟恭。魏珣若欲对付魏泷,便该在归宁前期便动手,何必推到如今,等他已经入了东宫再作打算,如此说不通。 只能说明,魏珣要对付的只是谢颂安,与魏泷无关…… 然撇开魏泷独独对付谢颂安,又是为了什么? 杜若甚至想到了如今太子府中的两位侧妃,谢蕴和凌澜。难不成是为了凌澜以及凌氏铺平上位的道路? 却亦觉不对,若为凌澜,他更应该作了那叛逆之举,何况凌澜亲口所言魏珣拒绝了她。 杜若兀自揉着太阳穴,舒缓昏胀的头颅。 魏珣想要对付谁,出于什么目的,她并不关心。但是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她害怕会累极杜氏。有了前世的牵累,她总觉歉疚,唯恐重蹈覆辙,故而神思日日紧绷。 只是如此推来倒去的盘算,魏珣要对付谢颂安,当是不会累及杜氏。她亦稍稍放下心来,又念起这些年魏珣于边关抗敌,功在社稷,想来自是有他的道理。 而定远侯府既与丞相府沾上了关系,她亦不能莽撞。 故而,那日虽盛怒之下唤醒了全部的的首领,到底理智仍在,只从中择了zwnj;刚回去不久的单阏和执徐,另外带回了暗子营唯一的女首领,医女柔兆。 实在是近数月以来,她身体每况愈下,旧疾亦多次发作。而魏珣的伤却已经基本痊愈,无论是母家还是德妃处,但凡她面见请安,总是再三提及子嗣之事。本还可以借口魏珣伤势之故,如今已然不行了。 她明白,只要她还是信王妃,夫妻床帏之事便是躲不过的。 唯有一具躯体,还能握在自己手中。 初秋晨露间,已经有了些凉意。 她靠在临窗的卧榻上,由柔兆给她按着头中穴道放松精神,茶茶则在一旁按着柔兆开的方子煨药。 苍云碧空中,信鸽划破天际。 她素手伸出,接下白鸽。静静阅过纸上内容,片刻递给了柔兆,“通知单阏和执徐,今晚动手吧。” 想了想又道,“告诉他们,不必做得太利索。太干净,定远侯府那帮废物便识不出是我做的了。” 茶茶侧耳听了半句,没听明白,只转头继续看着汤药。 柔兆亦愣了愣,却也没多问,只领命而去。 * 翌日,信王府书房内,魏珣看着邺都的城防图,持笔划去最后一处红点,终于松下一口气。 自得了单阏和执徐送来的图徽,这半月来,他已经派人潜入各据点,或刺杀替代,或控制囚禁,因这图徽暗号得来悄无声息,故而直杀的对方措手不及。 从朱雀长街的沿街商铺、到城东戚里、西北隅的铜雀、金虎、冰井三台、以及建安驿,但凡连着信王府和太尉府的地段,整整隐了二十余处、近三千人。 如今皆数已经清理干净。 魏珣扔了笔,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榻上。按着千机阁刺探的消息,西境绿林来此效命的有四千余人,除去进入临漳封地的六百人,当还有五百人不知下落。 明镜! 魏珣脑海中豁然想起这个名字,执徐曾说,明镜已经带人进入了邺都。如此,剩余的人当在她手里。 魏珣原本松下的那口气,重新吊了起来。他与其兄长明铧战场交手多年,隔着山河部族,他们是对手,却是惺惺相惜。 明铧其人心胸宽阔,磊落清正,然明镜却与之相反,争强好胜,且睚眦必报。 当年澜沧江一战,魏珣一剑挑破她盔甲,让她在万千将士面前丢尽颜面,算是同她结下了私怨。如今,想来是要将国仇私恨一并了了。 如此思虑间,魏珣面上浮起一点久违的倨傲笑意。左右战场上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如今送上门,便也更加无惧了。 只是,阿蘅尚且在外,那处别院亦是据点之一,虽已经换了自己的人。然到底没有王府安全…… 猛然间,他从榻上站起,疾步走出,期间还不忘带上了横在架上已经许久不用的剑,边走边传令李昀,带人速去兰檀别院。 兰檀别院是杜氏私产,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可是那里却也成为了一个据点,如此便是有人知晓的。即便他拔了据点,肃清了外围的人。 但是无论是谢颂安还是明镜,都知里面住的人,是杜氏族人。 谢颂安一时不敢对杜若动手,然,明镜就不同了! 魏珣一颗心跳得厉害,甫一踏出府门,便遇女使匆匆来报: 第49页 “殿下,王妃被人带走了!” 第28章 . 一更 杜若当真没来殿上! “何人带走的王妃?”魏珣足下未停, 翻身上马。 “是宫里。”女使道,“是茶茶掌事偷偷递了话给奴婢,让奴婢来告知殿下的。” “宫中?”魏珣勒住缰绳, 心中安定了些, 只要不是明镜, 一切便都好说,“说仔细了, 到底怎么回事。” “宗理堂的人来了, 说是奉太子旨意,请王妃前去。” 宗理堂是刑部之外, 专管皇室宗亲官司的地方。 崔印。 魏珣豁然反应过来,杜若动手了! 可是以她暗子营的手段,该是干净利落, 没有半点蛛丝马迹才对, 如何会这般大意,直接将自己暴露出来? 魏珣也来不及思考太多,只快马奔入宫城。 * 重华宫中,如今是魏泷主事。殿下跪着六人, 其中四人蓬头垢面, 五花八绑被捆着,一直惶惶摇头,空中乌烟, 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而另一边则正是定远侯崔禹堂和其妻崔江氏。 崔江氏年近四旬, 本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却仿若一夕老去。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已经浑浊不堪,唯有泪水絮絮落下, 额角鬓边隐隐现出银丝白发。只垂首跪地,喃喃要求天家作主。 崔禹堂倒没有说话,兀自挺着背脊,双目哀哀中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神色。 今天于宗理堂外击鼓鸣冤前,他便已先去了丞相府。毕竟对方是杜氏嫡女,如今又是信王妃,身份贵重,非他一个侯爵得罪的起。 若无全胜的把握,他自是要留的青山,再做图谋。 只是死的是自己的独子,他一时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幸得谢颂安听后,思虑片刻亦是支持他告御状,更言既是人证物证具俱全,宗理堂也不敢徇私。又论即便天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她还不是纯皇室,不过一个宗亲而已。 故而,此刻崔禹堂心中已经无惧,只等着那信王妃到来,好替自己儿子讨个公道。 却不想,太子旨意已下达近两个时辰,宗理堂也亲去提人,那信王妃却迟迟未曾出现。 “太子殿下,恕妾身多言,信王府与宫城不过十数里,车驾往返亦不过半个时辰……”崔江氏已然等得焦躁不堪,只恐信王护内,便冒死想要太子再次下旨催人。 “宗理堂亲去提人,你放心便是。”魏泷目光落遥视殿外,心中亦是不安。 自两年前,魏珣求娶杜若被恩准后,他便已经无心帝位,只想做个闲散亲王,悠闲度日。若朝堂需要,他亦可奉献绵薄之力。却未想,魏珣新婚之夜遇刺,废了左臂无缘君位。他便重新腾起了帝王欲。他本就是嫡子,这样的念头也没什么错。然而,虽顺理成章被封了太子,却又在同一日,魏珣被封为辅政亲王。 至此,他对他的这个手足,情感便是极为复杂。 而如今,莫名其妙的一桩人命官司,竟直接扯上信王府。晨起宗理堂来报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杜若怎么就与定远侯府闹上了人命官司?且还要从魏珣手中将人带来。 一时间,魏泷竟生出几分忧虑。 纵是魏珣肯放人前来,杜若身后势力亦是盘根错节,有杜氏,有荣昌长公主。 这般思虑间,只闻外监回禀,“信王到。” 殿中诸人,虽原本各怀心思,然听此一言,皆心中略过一丝惧意。 魏珣入的内来,拱手见过魏泷,神色却不大好看,他并未见到杜若。 而殿内的人,亦是觉得奇怪,魏珣并未和杜若同来。自然,转瞬间,诸人也反应过来,这是明目张胆的护内,连着人都不让出面。 崔江氏为人母,本已痛失爱子,又候了这么许久,却丝毫不见凶手,再也抑制不住只再度叩首道,“太子殿下,何时能还妾身孩子一个清白?” “妾身的儿子昨夜不明不白被人杀害,如今明明知晓凶手,却迟迟不曾露面……” “信王,且让王妃来一趟吧。即便是误会,且当堂洗清了才好。”魏泷未理会崔江氏,言语中已然偏袒了杜若。 “臣弟王妃近日于别院养病,一早宗理堂的人便将她带走了。”魏珣目光扫过侧坐上的两位宗理堂司证官。 杜若不在此间,他便又想起明镜。 那两位司证官自是感受到投来的如刀凛冽的眼神,只拱手道,“宗理堂确实派人前往,且是持着宗府王印的,宗亲不会不来,除非、除非……” 司证官诺诺看着魏珣,不敢说下去。 定远侯夫妇自然听懂其中意思,只定定望着魏珣。 崔禹堂自上殿来,本未发一言,此刻已然按捺不住,以头抢地,“太子殿下,老臣所求,不过一个说法。昨夜犬子于家门前惨遭杀害,幸得府中侍卫截住了凶手,便是堂下这四人。而这四人,身上皆绘着图徽,苍鹰之翼。众所周知,此乃早年司空府兵甲标徽。而图徽之上更刺着一个“若”字。 “早年的司空府,便是如今的太尉府邸。“若”字更是信王妃之名,如此铁证昭昭,实在需要王妃出来说个明白。” “不知犬子何处得罪王妃,要遭如此毒手? 魏珣没有听完崔禹堂的话,只向那四人望去。一颗心猛地一颤,那四人他皆认识。分别是杜若暗子营地支的首领,单阏,执徐,荒落,阉茂。 第50页 四人见了他,皆个个拼命摇头,嘤嘤发出一点声音,仿若被人毒哑了嗓子。 “杜若当真没来殿上!”魏珣连着尊称都忘了,直接问向魏泷。 “王妃确实还未到!” 魏泷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与魏珣自幼一起长大,又在太尉府与杜若一起学习课业多年,自是与他们更亲厚些。尤其是此刻,他见魏珣面色不对,分明是一副忧惧模样。显然,魏珣并不是护着杜若不让她来,而是以为她已经到了,方才这般匆匆赶来。 “臣弟告退,容后再审。”魏珣已经顾不上君臣礼仪,更顾不上宗理堂在侧,只匆忙返身踏出殿外。 “瑾瑜!”魏泷豁然起身,却也没有拦下他。 “这、这……太子殿下要为老臣作主啊……” 魏珣踏出殿外,刚要放出信号给李昀,却见杜若迎面走来。 随行的除了宗理堂的四人,还有医女柔兆。而柔兆手中,竟还还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阿蘅……”魏珣刚觉一口气松下,却又想起殿中暗子营的四人,一时便有重新悬着一颗心。 崔印是否真的是杜若杀的,他并不在乎。就算是她杀的,就是铁证如山,他一样能保下来。可是暗子营那四人,俨然已经被用过私刑,甚至被毒哑了嗓子。 阿辛已经那样,如今又添了这四人,她当是受不住的。 “阿蘅,殿中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歇着吧。”魏珣不想让她看到暗子营的人已是那副模样,想着姑且将此间事处理好,将人送去静舍,由医官照料段时日,再徐徐与她说了。总也好过这般进去,让她见到残忍之事。 却不想,杜若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与他擦肩而过。 “阿蘅!”魏珣一把拉住了她,冲着柔兆道,“送王妃回去歇息。” 见魏珣直命柔兆,杜若方才看了他一眼。 “信王殿下,属下请王妃,乃是提着宗府王印的,还是让王妃过一过堂吧。 “王妃本就无错,何需过堂。即便王妃有错,也是本王王府之人,是本王管教不善,自当提审本王,后再审问王妃。此间步骤,要本王教你们吗?” 一时间,宗理堂四人皆面面相觑。 魏珣所言,亦是在理。 “如此……” “不必麻烦了,妾身既来了,便过一回堂吧。”杜若打断那人的话,顿了顿又道,“殿下不弃,便一同入内吧。” 魏珣无法,只得护她入内。 第29章 . 二更 一报还一报,公平的很。…… 杜若甫一踏入殿中, 崔江氏便再也忍不住,直扑而来。魏珣快了一步,将杜若挡在身后, 殿中侍卫亦上来拖住了崔江氏。 “此乃重华宫中, 不得无礼。”一旁的司证官敲响惊堂木。 “太子殿下, 还请恕罪,实在内子痛失爱子……”崔禹堂又一次垂首叩拜。 “你们既然击了宗理堂的鼓, 自该相信宗理堂会秉公办事, 再不可这般莽撞。”魏泷在殿上,看见杜若面色确实不好, 想来方才魏珣说她在别苑养病,倒也不是推脱之言。 杜若拂开魏珣,笼在广袖中的手交握端于胸前, 于殿中盈盈独立, 面上清冷,神色淡然,如同旷野中的孤鹤,桀骜而高洁。 “宗理堂提王印召妾身, 如今妾身来了, 有什么便问吧。” 结果,司证官还未开口,那崔江又惊呼了一声。 “灿儿……”崔江氏方才一心都在杜若身上, 见了她恨不得饮血啖肉, 才被侍卫拖回, 此刻稍稍静下,于殿中两方对峙,方见得随杜若一同进来的女子手中, 牵着自己的长孙。 “灿儿,你怎么来了?”崔江氏膝行而去,猛地从柔兆手中拉过孩子。 “姐姐救了我。”那孩子望着杜若,转而又冲着柔兆,“这个姐姐给我吃糖,灿儿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糖。” 柔兆柔柔一笑,伸出手,“还有好多,都给你。” “不要,不要你们的东西。”崔江氏眼看孩子就要抓过糖果,只一把打落,搂着孩子道,“灿儿要什么,祖母都给你,咱们不要他们的东西。” “不行,就要,灿儿就要姐姐的糖,姐姐的糖是最好吃的……”孩子见糖落地,仿若丢了什么稀世珍宝,只拼命挣脱自己的祖母,慌忙抢入手中。 边捡还不忘边嗅着。 魏珣已然明白,那哪是什么糖果,出自柔兆之手,分明是让人销魂梦死的瘾药。 他望着杜若,隐隐猜到些什么,然看着殿下角落旁被捆的四人,一时又觉莫名。杜若自上殿,还未看他们一眼,当是尚未在意到。 孩子闹了这么一出,魏泷好耐心,怜定远侯夫妇已失其子,就剩了这么个孙子,便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方才去传杜若的宗理堂人拱手回道,“去传信王妃时,路上出了点意外。一伙匪人抓了数个孩子,朱雀长街正好与属下一行相遇,如此惊了车驾。王妃心善,让吾等救下了那些孩子。其他的皆已送回各家,唯有该子无人认领,王妃这才带在了身边。不想竟是定远侯府的长孙。” 这话出自宗理堂人之口,自是实话。只是细推去,这实话里亦有多处不通逻辑,然明面之上,谁也说不出什么。 唯有定远侯夫妇不可置信地望着杜若,不信她这般好心。 杜若犹自站着,等着堂前问话。 第51页 魏泷给魏珣赐了座,一时间重华宫清正殿内,魏泷南面而坐,魏珣同宗理堂东西对面而坐。殿下是跪着的定远侯夫妇和端姿而立的杜若。 “信王妃,定远侯夫妇告你纵手下杀害其子崔印,你认吗?”司证官开了口。 “不认!”杜若冷言出口。 “你——”此番无需崔江氏,便是崔禹堂亦忍不下去,冲着杜若道,“信王妃,老臣可是有物证,更有人证的。” 杜若恍若未闻。 司证官吸了口气,示意将人带上来。如此,那四人被推上殿,因受过了私刑,个个步履不稳,皆跌在杜若面前。 杜若垂眸了望着他们,面上辨不出神色。倒是魏珣,只死死盯着她,唯恐她受不住。却见的她只是漠然扫了眼,便再也不看他们。 “信王妃,他们身上都有司空府标徽,又有“若”字纹身,可是你的人?”司证官又问。 “是。” “好的很,太子殿下,信王殿下,她承认了。”崔禹堂颤颤道,“请为老臣作主!” 魏泷看了眼魏珣,魏珣与他眸光相接,一时没有什么反应,只满目忧虑的望着杜若。 “信王妃,你可知这四人昨夜杀了崔印?你既承认是你的人,此间与你有何联系?” “他们是我的人不假,但是我没让他们杀崔印。” “你之意,是你不知情?” “我知情,我只是让他们去断另一人双足。” “何人?” “崔印的贴身侍从石泉。”杜若缓缓道,“此人上月以迷香伤了我一个手下,断了他双足。大魏律法之外,原是可以等量相报的。我便派这四人,去断了他双足,仅此而已。” “你满口胡言……死的明明是我儿崔印……” 杜若面上掠过一点笑意,叹了口气。“怎会?妾身听闻崔亭长如今乃是七品青衣——” 话至此处,崔氏夫妇心下一惊,只觉不好。 果然只听杜若继续道,“听闻崔亭长爱及了这官袍青衣,便是休沐时日,皆不忘将官袍裹身带回家。妾身便特地嘱咐了,让他们切莫认错人,动手之时且一定看清了,身穿青衣之人是您家独子,切莫伤了他。” 话毕,杜若望向司证官,“宗理堂若不信,大可将崔印传来,再与外头那尸身辨别一番便可。” “□□,红口白牙,信王妃你也不怕……”崔江氏几欲气晕过去。 “怕什么,妾身一报还一报,公平的很。”杜若挑眉道,“左右你们救人不及,让一个奴才失血而亡了。” 不多时,宗理堂的人便从定远侯府拎来了身着官袍青衣、中着迷香未醒的崔印。 而然,那哪是什么崔印,分明是小厮石泉。 杜若看着他,神色平静,却是句句得理,“妾身听闻定远侯独子上月得了个七品青衣的官职,所着可是这衣袍?” 定远侯夫妇相互对视,不曾言语。 “妾身又闻,官袍乃公家之物,不可私带回府。” “我儿……” “妾身还闻,官袍无论几品,皆不能上奴籍之身。”这下杜若丝毫不给其人说话的空隙,只继续道,“若此人不是崔印,而是定远侯府一介奴才。妾身惶恐,这定远侯府安得是什么心,不顾律法,藐视天家,是要造反吗?” “臣不敢!臣不敢!”崔禹堂猛地朝魏泷跪下。 至此,魏珣基本已经明白。杜若着人杀的自然是崔印,原不过用了极简单的法子,剥了崔印的青衣,套在了石泉身上。如此,让定远侯有苦难言。 这么点小事,暗子营自然不在话下。 而在不顾律法藐视天家的灭族之祸和将错就错认下石泉为子间,定远侯别无选择,只能择其后者。 阿辛被断足,再难行走。她便断了崔印双足,让他血流而亡。 然魏珣尚且疑惑,这面前暗子营的四人又是如何被截下的?难不成是碰上了西境三省的绿林人士? 如此思虑间,只听定远侯虚弱又勉励撑着的声音再度响起,“王妃所言一报还一报,但、但你的人不过伤了足,我家可是丧了命啊,这又要怎么算?” 杜若闻言,也不看他,只重新看向那四人,面上笑意愈盛,“方才说了,原是侯爷太不尽心。罢了,左右还是他们办事不利,交由侯爷处理,如何?” 那四人看着杜若,又望向定远侯,口中嘶嚎,却只是闷声喘气,拼命摇头挣扎。 定远侯未想到杜若这般爽快,终于愤愤无话,崔江氏还要再说些什么,亦被他瞪眼拦下。 折腾半日,竟是如此结果。纵然彼此皆有疑惑,然面上只能这般过去。 魏珣见杜若神色,又见不远处柔兆丝毫无有反应,反而面上笑意依旧。终于反应过来,那四人哪里是什么安子营的首领,估摸是被那暗子营易容的崔印玩伴。 众人散去,他伴在杜若身侧,到底没忍住,问出心中疑惑。 “那是地支的四个首领,个个以一当百,你如何这般轻易交出去?” “殿下难道没猜到?”难得的,杜若收起一贯的清冷,只是面上多了两分疲惫之色。 “崔印带着那四人,轮番欺辱阿辛,我已经够仁慈了。” 魏珣额首,原是层层套好的计策。定远侯府已经彻底无用了。崔禹堂不会放过那四人,可是等他杀了那四人,不多时大概就会发现,那些人皆是同崔印一道的其他三四流的世家子弟。 第52页 而这些世家,痛失亲子,亦皆不会放过他。 已出宫城,正上马车,崔江氏横里扑来,手握发簪直往杜若面门此去。幸得魏珣在侧,抬手就钳住了她,将她扔出丈外,周边侍卫赶紧上去押住了她。 “你杀吾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是我杀了他吗?难道不是你吗,溺子如杀子。” 想了想,杜若又道,“便是我杀的又如何,你该庆幸。我只是让你断子,没有绝孙。” “灿儿以后想吃糖,让他随时来找我。” 崔江氏不敢再言语,然魏珣知晓,那个孩子也已经不用了。 待人压押下崔江氏,魏珣终于开口, “稚子无辜,阿蘅,你实在不必连根拔起。” 杜若看着魏珣,仿若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殿下,您把您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秋日天高日远,凉风拂面,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这世间,谁都可以说稚子无辜,唯有你,没资格。” 杜若又笑了笑,今日她突然便有很多话想说,她凑近魏珣,口脂的甜香在两人间隙弥散开来。 她说:“今日连环计,还有最后一计,是赠给殿下的。” “殿下能否告知妾身,您是如何知晓妾身掌着暗子营?又是如何这般清楚方才那几人看起来是地支的首领,而不是天干的?这可是连三哥都不甚清楚!” 魏珣没有说话,眉宇间似万水千山碾过。 “是妾身告诉你的!”杜若叹了口气,自嘲道,“是前世里,妾身一字一句亲口告诉你的。” 第30章 . 遇刺 待诸事了结,我与你和离。 从宫城到信王府, 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马车代步,亦需小半时辰, 原也可以讲很多事。 可是魏珣, 却一句话也没有。 初时, 是因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于千万人前, 早已说一不二。即便说错, 亦无人敢反驳。 可是此刻面对着眼前人,便是又惧又愧, 唯恐一字说错,便徒增她的厌恶。 他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思绪便转到了定远侯府一事, 这事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他想, 只要她安好,他们总有说清的时候。 杜若为阿辛报仇,择了这般凌厉的法子,放在寻常自是最好不过。然如今这个时候, 动定远侯府, 必定惊动谢颂安。 而崔禹堂能无惧杜氏和信王府,直接于宗理堂击鼓状告杜若,便是最好的证明。 除了痛失独子的愤恨, 定是有人于背后撑腰。 这个人, 只能是谢颂安。 而定远侯府被杜若这样一击, 已经无用。以谢颂安之敏觉,定会肃查原本的据点,如此便算是暴露了。他原想拔了据点后, 便神鬼不知的除了谢颂安,此刻已然来不及。 当日,他没有阻拦杜若,原是以为她只会对付崔印。到底是一府侯爵,不好撕破脸面。她既动用暗子营,当是不会让人知晓是自己下的手。 却怎么也不曾想到,她竟择了这般明目昭昭的法子,将整个定远侯府连根拔起。 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拔去了全部据点,只是还有五百余人不知下落。推算起来,当由明镜统领着。 由她领着,便皆是千挑万选的精锐。 不是用以必杀,便是防于万一。 如今这局势,便算是万一。 谢颂安定会铤而走险。 如此,当是分秒必争。 “阿蘅,暗子营的人,可还有留在邺都的?让他们千万别离开。” 沉默了半天,他给了她这么一句话。 杜若与魏珣虽仍旧同乘一副车驾,只是与上一次归宁时已有所不同,杜若也不再坐得如松笔直,拒魏珣于千里之外。 她原是放松了身体,半合着眼,靠在马车内。面上皆是倦色,当是阿辛的事,让她伤了心神。近半月,从派人摸底崔印,到让其小厮李代桃僵,再到晨起派人挟持那个孩子,最后到清正殿上对峙,自是环环皆在她掌控之内。 如今事成,反倒有一种被抽尽力气的感觉,浑身愈发虚弱。 她从小学习诗书礼乐,却更多的被教于谋算。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在有喜恶之前,便已经被灌输教导。 如今虽觉伤神,却也没觉不好,至少能护着自己,能手刃仇人。 而她最大的仇人,当是面前这人。 前世里,她从未怀疑过,以至于至死都不曾瞑目。 今生重回一遭,她更是想杀了他。新婚之夜若是得手,便算了结。偏未成功,她便复了理智。 理智告诉她,家国山河在前,她不能动手。 她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魏珣身系社稷,一人之安危关乎朝纲。大抵从二年多前,他于澜沧江灭六雄、退梁国之后,边境诸国便已是只识魏珣,不闻天子。 然而此刻,杜若发现,自己更想要的是前世的真相。 从婚礼之上重生归来,她都一直被动地走着每一步。因前世不堪的记忆,她实在没有心力去梳理往昔种种。 而在兰檀别院独住的这些时日,整个人亦慢慢沉静了下来,愈发觉得前尘之中诸多迷惑。 魏珣今世种种,与前生反差极大。 上一世,她心死情绝,原是因为两个支点。 魏珣爱凌澜,要帝位。 自己挡了他的情,而父亲坚持立嫡则挡了他的路。 第53页 如此他厌恶自己,亦恨杜氏一族,加上凌氏一直想争四大家族之首,便是说得通的。 可是今生,如果说,他娶自己亦是为了借杜氏权势上位,全凌氏嫁女只嫁君王之心,以此娶得凌澜,勉强说得通。 然而在自己断了他臂膀后,他原是有机会谋逆的。若彼时谋逆,自己己是他妻子,杜氏阖族不过两个选择,一则顾念自己便只能投鼠忌器,向他倒戈;二则大义灭亲,魏珣却仍是有胜算的。 但他挥手间便弃了帝位,那般多的属臣相谏,都未能说服他。 至于凌澜,更是多次直接拒绝。 如此,情与权,都不成立。杜若便有理由相信,前世有隐情。 还有死的最惨的三哥,被喂药又解药。喂药之人要他活,困着不让他回来。解药之人要他死,送他入险地。 亦是疑虑重重。 家族被灭,自己被囚,亲女惨死,她当然恨。 可是,她不想恨错人。 杜若不信一个人之变化,前后能有如此转变。她原是想听一听原委,她心中跨不过去的山仇血恨,仇恨自在眼前,报了便算结束。 但是真正让她难熬的是“跨不过去”。 她活着要怎样面对,前世里父亲为她千挑万选的良人,言其清贵温润,端方君子的人,是如此背信弃义抛妻弃子之人? 她死后,若遇安安,又要如何告诉她,她的身上留着一半他的血? 可是,纵然她挑破彼此重生之事,他也对前生种种亦一言不发。开口便是问她“暗子营”之事,杜若便更觉心中压抑。 本想问出的话,一时间半点不欲再开口。 她顿觉自己无比可笑,为了心中好过些,竟为这样的一个人百般开脱! 她冷冷睨了他一眼,原本广袖中碧玺鼓槌上要取消的机关按钮,也懒得取消,由着事态进行。 “阿蘅,千万别让他们离开邺都,留在你……” 然,魏珣话还未说完,本已进入朱雀长街的车驾猛得调转了马头,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阿蘅!”眼见杜若跌出马车,魏珣赶紧一把拦腰抱住了她,“待在里头别动!” 到底多年军旅生涯,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人,身手和反应皆是极快。他甫一将杜若塞回马车,转身抬手撩开帘子,袖中信号发出的同时,已经抬掌劈向驾车之人。 今日他是骑马入的宫城,杜若是被宗理堂的人带往,二人皆未备马车,此间车驾乃是宫中所备,魏珣顿生寒意。 是魏泷,还是谢颂安? 车夫功夫极好,当是专门的刺客,一手驾车,一手挡过魏珣。 魏珣虽常年征战,但多的是行军布阵,指挥作战,即便是功夫上亦是惯常的大开大合间刀剑明面砍杀,自然比不上专门训练的刺客。 如此与那车夫缠了十余招,却始终未能见其容貌,也无法迫他回头。 眼看车驾就要出城门,直奔郊外,魏珣眼风扫过城门禁军,顿时心中有了计较,果断收回掌势,退回车中一把抱住了杜若。 “忍一忍!”他单手搂过杜若时,已将风袍覆在了她身上,从头到脚的裹住了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还不想死!”杜若浑身抖了一下,因为魏珣搂得太紧,风袍又盖了下来,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总也只需片刻,她安慰自己。 然而,她并没有感觉到跌出车外的撞痛感。反而是魏珣,整个人向她跌过来,发出一声闷哼,连着原本搂在她腰侧的手,亦猛地攥紧了。 风袍滑在一旁,杜若被魏珣压着,目光却与那车夫对上了。那人也未说话,只转身继续驾车疾奔。 杜若便也了然,左右是对方识别出了魏珣意图,从背后打了他一掌。 手下的有点重,杜若看到自己的肩头,一片腥红。是魏珣吐出的血! “我没事……”魏珣撑起身来,面色有些发白,声音虽抑制着,杜若还是听到了细微的颤抖,连带着微急的喘息。 “李昀他们接了信号,很快就会来的。”只是这话落下,魏珣亦觉奇怪,按理李昀他们会检查车驾,如何会这般大意放生人驾车。 而他出行,一直都有暗卫随从。从来需传李昀,都是暗卫不敌,然此番暗卫却至今不曾出现。 “他们不会来了。”杜若靠在车壁上,面上看不出神色。 “对不起……”魏珣终于开了口,“惶惶两世,皆为我所累。” “我认了!”杜若笑了笑,“我一直觉得是你欠了我的!可是,若当真如此结局,大概是我欠你的。” “魏瑾瑜,一定是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才会世世为人,世世遇见你,世世不得好死。” 杜若的话,轻细而浅淡。马车疾驰,外头秋风灌入,她的话和入风中,出口便散。 只是魏珣听着,确是字字诛心,字字如明晃透亮的尖针,扎入他心间,然后寸寸没入心房,弥散开缠绵不断的痛意。 “不会的,这一世,你会平安喜乐,一世长安。若还有命回去,我……” “如何?” “待诸事了结,我与你和离,赠你和离书。” 杜若终于看了他一眼,半晌道,“那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 马车骤然停下,那车夫蒙着面,将二人拉下马车。 第54页 夕阳晚照,层林叠染。林间空旷幽森 ,落木萧萧而下,确是一副归去模样! “到底是何人,要本王性命?”魏珣尚且护在杜若身前,开口还是天潢贵胄的凌厉气势。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从身形看,当是一名女子。 只一瞬,魏珣便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出何处见过。 “我尚能缠她片刻,你赶紧走,记得召唤暗子营来接应你。”魏珣的暗卫果然没有出现,他只觉无望,唯一念想便是希望杜若能活着。 “好!” 对面女子长刀已现,魏珣迎上她的时候,杜若半点犹豫都没有,转身便离开了。 第31章 . 一更 他受不住这样的罪名。 魏珣与那人过了二十余招, 先前本就挨了她一掌,体力不济。如今胸口手背皆受了伤,已是强弩之末。 然却也发现了对方路数, 那人并不真zwnj;要他命, 招招看着杀气弥漫, 到头却皆收了攻式,只绕开欲要追人。 目标竟然是杜若。 杜若今早入宫, 穿的是繁复宫装, 又不习武,加之车内受了一番折腾, 脚下便也没有多少力气。如此两柱香过去,也未走出多远,仍在视线范围内。 那人得了空隙, 一个点跃便往杜若处刺去。 两人虽打斗多时, 魏珣始终抢着离杜若较近的位置,一时间便也往她处跃去。 “阿蘅!”眼看那柄长刀就要刺向杜若背部,魏珣急忙出声提醒。 杜若却仿若未闻,只仍一步步缓慢地走着。 暮色余光渡在她身上, 旷野晚风拂起她臂见披帛, 与她如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连着隐在青丝间的金色发带,一起猎猎飞舞。 她好似只是路过此间, 又如特地来得此处, 看一日夕阳, 吹一刻晚风。身后的一切打斗、哪怕是迫近的危急,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阿蘅!”魏珣再一次地痛呼,连着喷薄的气息一起落在她耳畔。 杜若因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 整个人晃了晃,却也不曾跌到,只觉被他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背后的偷袭。 自然,她也听到刀剑入肉的闷钝声,和魏珣急促的喘息声。 “快走……”他的话还在她耳畔缭绕。 杜若也没回头,只拨开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方才转过身来,掠过魏珣与后面的人眸光相接。 “退下吧,柔兆。”杜若叹了口气。 蒙面的女子撤下布罩露出一副温柔面庞,只是握刀的手顿了顿,似是不解,又看了杜若一眼。 “带着你的刀,一起走。” 这回柔兆了然,只骤然拔刀,退身离去。 刀进刀出,后背之上,虽未伤及要害,但到底血肉之躯,亦是受不住。魏珣朝着杜若跌过去。 杜若也没挣脱,由他靠着。 自知晓对方是柔兆,魏珣便已基本明白,如何李昀和暗卫迟迟不出现,左右是被杜若的人控制着。 大魏之中,若论身手,估摸也没有几人能出暗子营首领之右。 “为什么?”他喘着气息,艰难地开口。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还是——问我,为什么不杀你?” 杜若面上神色无常,只是破天荒地伸出双手,扶住了他,不让他失了力气滑下去。却换了个话题,凑在他耳畔,犹自开口。 她说,“当年,我也这样等着,等你回来救我。我总想着即便我们间没有男女情爱,但总有夫妻之义。可是,我等到了什么?” “我等到,兄长们一个个被杀,等到部下全部埋骨他乡,等到家族阖族被灭,等到女儿死在怀中,冬日尸体腐烂……” “我等到所有噩耗,却始终没有等到你!” “这就是我要杀你的原因啊!” 杜若松开手,退开两步,身前的人瞬间倒下,只单膝跪着犹自支撑。 杜若便也委下身来,她捧起他的面庞,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视。 “我不杀你,是因为实在好奇,当年可以抛妻弃子的人,今日如何又能这般舍身忘死护我于身下?” “我猜一猜,是因为愧疚,想要弥补。那么殿下,妾身今生又委屈了,妾身原不过是慰您心安的一剂良药。” “又或者,殿下改了性,突然变得对妾身有了满腔的情意?” “可是妾身,半点也不信。” 杜若一贯平和,但凡出言嘲讽,便换了称呼。自谦敬人,却皆是讽刺。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人心之变化如何能有这般大的改变。譬如,我前世未爱过你,只是尽着一个妻子的职责,今生便也是如此。再譬如,前世我至死都恨你,今生便依旧恨你。若说有何不同,大概便是,如今的我连为妻的职责也不想尽了,而在恨意之上因为你的纠缠,便又更深了些!” 杜若从未一下说过这般多的话,虽说得依旧极缓,然说完后,却倍感乏力,只无力跌坐在魏珣面前。 魏珣伤了三处,左手背部,胸口,后背,原也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根基。就是血流得多些,痛意细碎蹉磨,难熬了点。 只是杜若的话,堵死了他想亲近她的每一条路。 说爱她,他本就没资格。 说愧疚,如今便更是不敢了。 “我知道,你杀与不杀的理由。”魏珣抬眼看向她,“新婚夜你动了一次手,没有成功,按着你的性子,静下心来,便不会再动手。” 第55页 “因为杜氏开蒙第一课,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学得好。” “杜氏开蒙第一课——”杜若喃喃道。 杜氏开蒙第一课,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了千秋传礼乐,为万世开太平。” 杜若一字字吐出,早已泣不成声。 先前那般多不堪回首的前世记忆细说而来,如再经受一遍,她都忍着曾不落泪。然提起杜氏启蒙,幼承庭训,她一下便红了眼眶,浑身战栗,似有无数委屈涌上心头,又似今生里全部的挣扎苦痛都因那家族的祖训。 若她不遵祖训,不将它学得那般好,亦或者魏珣没有功在社稷,不曾抗敌退虏,她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了他。 不必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切莫因一己一族之私仇,弃苍生于不顾。 “杜氏的祖训很好,只是太过严苛和沉重。”魏珣伸过手,想给杜若擦去眼泪,然伸在空中,到底还是放了下去。 只继续道,“我幼时于府中学习,听闻你除了不修武学,其他所学皆同你兄长一般无二。便总觉不忍,老师已有四个儿郎,个个皆可匡扶社稷,为百姓谋利,为杜氏扬门楣。如何要你一介女子,也这般秉承学习,身挑重担?” “我以为,是你自己好学所求。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你分明是累极了的模样!” “父母教授,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不觉有什么不好。”杜若原是被魏珣戳中心事,此刻却也不肯低头,只自己擦了眼泪,昂首道,“不学鼓乐,便是往圣技艺断绝。不思谋略,今日也难请你到此。” “所以,我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诓我来此。” 魏珣后背的血还在细细流出,累得他一张面容愈加惨白,然望着杜若时,面上还是有几分残留的温和笑意。 杜若得了这话,却一下怒了起来,原就是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在瞬间爆发。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珣。 “不为什么,既然禀着大义不能杀你,我就想刺两刀出出气,不行吗?” “魏瑾瑜,我真的是受够了你这副模样。前世里,你便是什么也不与我说,彼时当是凌澜之故,让你觉得对我无话可说。那这辈子呢,若是之前惶惶不敢说。如今我点破了彼此皆为归来之人,你还是什么都不说。你不说,就是承认前世种种,皆你一人所为,你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窃符叛国……” “我没有!”魏珣声音里有着难言的乞求,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受不住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从杜若的口中说出。 “你没有?”杜若毫无留情地打断他,“你或许是没有。可是你没有做得那些事,所有的罪责皆由杜氏和我担着。” “你知道杜氏阖族是如何被灭的吗?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是怎么没有的吗?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死的吗?” 杜若重新跪下身来,与他齐眉而望,因着近身的距离,她的声音便小了些。 暮色苍茫,万物俱寂,唯有她的话语和风声在魏珣耳畔缭绕。 “你说你没有,那便好好说,我亦好好听着。好好辨一辨你到底有没有。” 夜色愈浓,魏珣抬眼扫向四合,“那我们回去,我细细与你说。” “这里干净。入了朱雀长街,不是王府便是宫城,我难受的狠。”杜若看了他一眼,广袖清扬,四下里暗子营帐天干的十二位首领尽数现了身形。 “这下安心了?此处亦是安全的,谁也伤不了我们。至于你的人——”杜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被地支的首领控制着。” 魏珣因起伏不定地喘息咳嗽了两声,看着夜色深沉,知晓定远侯府已经无用,谢颂安估计也接了消息。暴露是一定的了,再难补救,左右杜若的暗子营皆在邺都,一时也无惧于他。 魏珣便索性坐了下来,从前世永康四年,举兵反出邺都开始细细讲起。 第32章 . 二更 她要同他两清。 定远侯府昨日痛失独子, 今日御前告状更是输的一败涂地。 崔禹堂心气去大半,待出宫城,便着人将那四人扔去乱葬岗乱刀砍杀了。然他亦不敢再做什么, 因为明面上他的儿子还活着, 死去的不过是一个奴才。故而也不敢大型发丧, 只能于家中祠堂偷偷祭拜。 心中便愈发憋闷,浑浑噩噩往丞相府走去。还未行出几步, 便听小厮来报, 与他耳边悄言,道出乱葬岗一事。 崔禹堂顿时又惊又怒, 那将将及笄的女子,竟有这般谋算。杀了他儿子让他有苦难言,还借刀杀人要毁了他整个侯府。 想必很快那几户人家都会知晓自己孩子死在乱葬岗, 稍一打听便能寻出原委。虽同是世家侯爵人家, 但他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诸人联手。 一时间,他几乎连奔带跑奔去丞相府。 谢颂安自然已经知晓今日重华宫发生的事,但只闻结果,不知细节。待听闻崔禹堂讲诉, 心便愈发不安。 怎会如此巧合, 在这般紧要关头,信王妃便与崔印交恶。也不敢想象,一个才十五岁的世家女郎, 能有如此谋略心机。 思来想去, 当是魏珣所教。 遂而三眼两语安慰了崔禹堂, 劝他稍安勿躁。待人走后,便赶紧传信号给明镜。 明镜做这类事,一贯得心应手。不过一夜, 便已经查的七七八八。 第56页 原来囤于朱雀大街至信王府和太尉府的二十余处据点,半数以上已经被拔掉,只剩余七处保留着。 如此,她亦断定,这七处亦非险中脱险,乃是已被策反或者被看守监视了。 寅时一刻,她飞鸽传于与丞相府,自己返身离开邺都。 魏珣能查到崔禹堂的人,定也知晓她的踪迹。在他人国土上,形迹又露,便再也没有留下的可能。未防谢颂安反手将她卖出,明镜亦十分大方地归还了最后的五百绿林人士。 属下一人尝试劝诫,言其魏珣车驾今日去了城外,至今未归。大致方向在大桐林处,不如前往守株待兔。来了邺都数月,还是头一回摸清他的行踪。左右他们还有一百余人,捉住他的胜算极大。灭了魏珣,逐鹿魏国,开疆拓土,都不再是难事。 明镜思虑再三,分了一半人数,以五人小组为单位,分批前往探路。自己择领了其余人手边退边等。 这厢谢颂安眼见明镜撤离,崔禹堂颓败,一时间躁意横生,只急令传给眼线通知谢蕴。 在等待的间隙中,他已然冷静下来。 当年,魏珣澜沧江一战功成,也曾有敌国奸细放出挑拨之音,言其功高震主,边境诸国只惧魏珣,不识魏国天子。后重华宫盛宴时,魏珣为表忠心,无有谋逆之意,求取杜氏女时,亦交还兵符。 如此,魏珣于战功之外,得了更多的威望。连着陛下都认他心似日月,人品贵重。方才彻底安下心来,将杜氏女赐予他,等于默许了他储君之位。 思到此处,谢颂安亦有了些胜算。如今魏珣无有兵权在手,有的不过是府兵和亲卫,即便他暗里走险路召回边地属将,往来最快也需要十数日。 他要灭去荣昌和魏珣,不能单个除去,否则活着的一方反扑,他便毫无胜算。需将他们笼在一处。 如此,陛下驾崩,亦或者新皇登基之时,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此刻当是分秒必争,需得谢蕴催快陛下的病情,方能让魏珣措手不及。 想到这个,谢颂安便有些愤恨,太医院明明说陛下熬不过今岁夏季,如今眼看已经十月金秋,那口气却怎么也没咽下去。 * 明镜的人自然摸到了大桐林边,此时已经晨曦微露,遥遥便看见两人并肩坐着。看着身形,认出其中一人便是魏珣。 然还未送出信号,第一小组的五人已被尽数灭了口。 柔兆挑着银针,看着倒地的五人,查过他们灰白唇瓣,挑眉道,“是梁国的探子。可惜了遇到咱们,不然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周围三个首领额首,其中一人问道,“可要去回禀姑娘?” “等等吧,姑娘有事处理。”柔兆近来陪了杜若一段时间,隐约猜的那二人关系不善,便也不愿去打扰,只收了银针,从袖中摸出一瓶药粉,撒在尸身之上。不多时,除了一滩血水,连人带衣都不见了踪影。 日光渐盛,魏珣的面色亦更加苍白,虽其间柔兆过来给他止血用了药,但到底失力太多,未眠的夜里,前生诸事诉尽,他仿若又回去重历了一遍。 如噩梦一般。 四下里风声渐起,露珠滚动,两人却已沉默许久。 魏珣终于再度开了口,执拗而期待地望着眼前人,“阿蘅,你信吗?” 杜若没有回答他,只道,“你说了这么许多,仇人大抵便是谢颂安和黎阳。连着魏泷和凌澜都算不得什么。” “谢颂安之事好查,无论他前生是挟天子还是乱朝纲,今生以陛下驾崩为节点,且看谢颂安行径便可断你话之真假。你我皆知陛下驾崩之期,不日便可辨出。” “至于黎阳之事,如你所言,我大概勉强可以理解她恨我的缘由。既然今生她已经被你送去了三月永夜的碦剎草原,便到此为止吧。” “你我,也到底为止。”初升的日光洒在杜若同样失尽血色的面上,她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大婚当日我刺了你一刀,今日柔兆又一刀,你欠我和安安的便算了结。谢颂安一事若当真诚你所言,届时父母无恙,杜氏安在,上一世灭族之恨便也消泯。” “阿蘅……”魏珣听着杜若的话,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轻松,却反而觉得更大的恐惧笼罩而来。 她要同他两清。 他想开口挽留,却也知根本不配。 如杜若所言,谢颂安种种皆好辨认,所以她是可以相信。而黎阳之事,被他自己改变,便再也无从确认。她当是不信的! 也确实,换了谁都难以置信,当年,他在燕国所遭遇的种种。除非黎阳自己来说,亦或者前生事再演一遍。 这一夜所诉,他曾有一刻奢望,吐出真相的一刻,她会不会愿意回头。 然细细一想,确实不该再这般强留她。纵是前生诸事非自己所愿所为,但她到底是受自己连累。 这样一想,他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唯有杜若的声音再度响起,与他预料的没有半分差别。 “待谢颂安之事了结,你我和离。从此,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我们永不再见。” “好。” “我要一个誓言。”杜若望向苍茫天际,只觉日光明媚,可是她始终没法信任他。 “你昨日车中自己便说了,方才却又有犹豫,如此便用你八年拼来的魏氏疆土、和黎民苍生起誓吧。” 第57页 魏珣看了她片刻,终于跪下身来,举指发誓,“我,魏瑾瑜,以魏氏疆土和黎民苍生起誓,待诸事了结,便与杜氏蘅芜和离。若违此誓,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第33章 . 回府 她又算什么? 杜若得了魏珣的起誓, 再未说什么,她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 按魏珣所言,前世陛下驾崩后, 母亲没有多久亦逝世, 并不是因为伤心之故, 而是因身中奇毒。 今生此间轨迹相同,她便需赶紧回太尉府。有柔兆在侧, 一能帮母亲解毒, 二也能断其真假。 时值柔兆正从不远处赶来,向她回禀了梁国探子之事。 杜若与魏珣相视了一眼, 前往查看。 “有五十人,这五人是最后一个小组。留着给姑娘过目。其他的属下已经用化尸粉毁了尸身,到明日此间便连气味都没了。”柔兆俯身翻过那五具尸体。 杜若捂着口鼻看了眼, 因着一夜未眠, 又被周遭血腥之气冲击,足下有些不稳。魏珣扶了她一把,道,“是明镜的人, 当日我借执徐, 便是将他派往调查明镜行踪。她于数月前入了邺都。” “所以,是谢颂安狼子野心,因一己私仇, 勾结外敌?”杜若道, “澜沧江一战, 魏梁两国不是签订了协议,已经休战了吗?” “签协议的是明铧,明镜……”魏珣顿了顿, “梁国早年有明素公主执政的先例,故而可以女子参政,明镜与明铧一直政见不同,且与我有私怨。” 杜若点了点头,道了声“我回太尉府”便再未理会魏珣。 如今他被封了辅政亲王,此等事是他分内之事。而此刻,她只想护好杜氏阖族。 “阿蘅,让暗子营留在你身侧。如今谢颂安定已察觉,我千机阁的人需要尽数调往邺都……” “我知道!” 杜若打断了魏珣的话。她已经想到,若魏珣所言不虚,自己先前对定远侯府所为,确实已经打草惊蛇。 谢颂安毕竟是一国之相,无凭无据亦不能随意弹劾,更何况如今魏泷为储君,彼此间更是互为倚靠。唯一除掉谢颂安的法子便是等他先动手,以清君侧之名。 本来魏珣暗里已经抽掉了定远侯府支援的数十据点,谢颂安起势之际,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除掉他。 而如今谢颂安必然调动那剩余的绿林精锐,且城防禁军有十中之三是他谢氏族人。魏珣亦没有理由此刻要来兵符调遣兵将,所倚便是培植多年的千机阁。 杜若默了默,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 * 她在马车上浅眠了大半时辰,到达太尉府时,面上好看了些。 这日,正好杜有恪也在府内,见她回来自是高兴。然待近了身侧,细瞧了她两眼,面色便不虞起来。 只捏着她脸道,“听闻你被宗理堂的人带走了,瑾瑜没看顾好你吗,怎么弄得一脸憔悴?” “这回来,也不梳妆一番,幸得母亲入宫了,不然又得挑你的错处。”说着,也不待杜若回话,只从广袖中掏出个锦盒递给她,“算算也有半年了,估摸你那两支口脂也快用完了。既回来了,也省的我跑一趟。” 杜若此刻也无心口脂,只匆忙收下,敷衍道,“殿下说母亲常日头疼,我便有些着急,所以回来看看。” 想了想又道,“听说他还寻了药给你让母亲服用。母亲用了吗?” “用了!”杜有恪闻言有些自得,“你知道的,母亲一贯听我的话。最近这段日子,为监督母亲用药,我可是常日居于府中,醉梦楼都去的少了。” “那母亲好些吗?” “好多了,昨日母亲还说,近一个月,睡眠都沉了许多。”杜有恪扶过胞妹,接过女使送来的参茶,喂给她,“瑾瑜这药寻得不错,便宜了我……” 然话到一半,杜有恪又有些气恼,“这人也是,心思能用到岳母身上,如何照顾不好你。自嫁给他,我每每见你,都是这幅精神不济的模样!” “没有!原是我担心母亲之故。”杜若不想谈论自己与魏珣间的事,只道,“给母亲的药还有吗,今日柔兆来了,我让她瞧一瞧,看看是否可以佐配些什么进补的药,让母亲用的更好些。” “方子拿去配药了。等着,我去传母亲身边司膳的掌事,拿药渣过来看一看便好。”杜有恪揉了揉她发顶,“明明这么乖巧,母亲也实在对你太严苛了。” “不麻烦了,让柔兆随你同去吧。”杜若垂眸笑了笑,目送杜有恪离去。 她与杜有恪是兄妹中关系最好的,然而总也有些话是只能藏在心底的。 她其实十分羡慕自己的三哥,不论他犯了多大的错,母亲都甚少罚他。纵使他流连花柳之地,常日不回府,也不过偶尔被数落几句。但凡三哥说两句好话,母亲便也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而到了自己这里,哪怕晨起时辰晚了片刻,都要被罚抄书,或者静室面壁,更别论练习鼓乐出了差错,更是连日的责罚。 两厢一对比,她心中总是有些难过。然好在三哥常日护着她,连着责罚都陪着一起受。 这样一想,她便又觉得好受些,只掏出方才那个锦盒,拾出一支口脂,凑近细细闻着。 馨香清甜,将多日阴霾皆扫了去。 杜若甚至想着,待从魏珣处得了和离书,归府后纵然可能依旧要常日被母亲挑错,却也没什么,总是一家子骨肉至亲皆在身畔,此生亦算良局了。 第58页 这般想着,她只觉整个人都鲜活了些,迎面却见荣昌归府了。 “母亲!”杜若迎上去,福了福。 荣昌自数月前打了杜若一巴掌后,原心中一直挂念,总想去王府看一看她。却到底只是这般想着,没有跨出一步。 今日见她回府,心中自是高兴,只是一开口,便又是冷言,“如何不饰妆发?成何体统,瑾瑜也太纵着你了。” “女儿近来身子乏力,想着是回母家,便随意了些。”杜若拂过荣昌,含笑道,“母亲看着似有倦色,可是三哥给您进补的药膳无用了?” “那药膳很好,只是每每进宫便是这样。但是比先前要好上许多。”荣昌见杜若比先前憔悴了许多,亦不忍再苛责,却也没有多少慈和,只道,“你终究已经嫁人,为他人妇,便不可这般任性,想回府便回府。你该时刻记得,你结的是皇婚,举止皆为礼仪典范。” 杜若扶着荣昌坐下,然后便松开了手,咬着唇口道,“女儿知晓。” 她突然想起一个荒唐的情境,待她与魏珣和离,母亲会怎样罚她,还会让她回家吗? 到底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也不是此刻值得浪费时辰思考的事。正欲开口他话,杜有恪与柔兆便回来了。 柔兆冲她点了点头,杜若顿时了然。魏珣所言非虚,那确实是解“骨爻”之毒的解药。 杜有恪瞧着着杜若一时失神,唯恐荣昌又要罚她,只赶紧凑到荣昌身边哄道,“阿蘅原是特地带了医女回来,想给母亲养一养身子。又恐母亲此刻用了孩儿的药有所冲突,方特地着人去看了。” “你的药就很好,不需要旁的了。”荣昌拍着杜有恪的手,面上柔和了几分,转而亦笑着对杜若道,“待用完了你三哥这批药膳,且再拿你的试试。” 杜若本听到“不需要旁的”,心中便觉堵得厉害,忽闻荣昌后头的话,一时亦欢悦了几分,只道,“那女儿先给母亲备着。” 荣昌也没说话,只端着茶盏饮了口,目光落在柔兆身上,话音陡然变冷,“以后别带暗子营的人回府,一身血腥之气。皆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母亲!”杜若蓦然腾起怒气,只挡在柔兆身前,勉励压制着怒意。 “无事便回王府吧。”荣昌头也未抬,继续饮着茶水。 “母亲,今日让五妹住家中吧,晚些我去请瑾瑜一道过来。”杜有恪见杜若精神不济,面色也不好看,舍不得她往来奔波。 “不了三哥,我本就只是回来看一看母亲,便就回王府了。”杜若深吸了口气,“母亲,我还有话与您说,能去您的阁楼吗?” 荣昌难得见敢这般私下与自己同处,便也不曾拒绝,起身带她前往。 三层阁楼隐在苍松翠柏间,杜若临窗而立,没有任何婉转,开门见山道,“母亲,杜氏和谢氏可是有血仇?” 原本端坐的荣昌,陡然站起了身。 “您可是杀了谢皇后?” 荣昌疾步走向她,猛地拽起她手臂,“谁告诉你的?” “是真的?”杜若又问。 “瑾瑜同你说得?” “对,谢颂安狼子野心,勾结外敌,殿下欲除去他,但没有凭据,便只能动用兵甲……” “我明白了。”荣昌松开杜若,“既此刻得了这讯息,你且让他放心,无论是我,还是太尉府皆有自保之力。” “他若要借人手,也可调你二位兄长回来。” “不必!”杜若甫一闻此言,便直接拒绝了,“殿下人手足够。” 纵使此刻她已经相信魏珣的话,谢颂安却有不轨之心,前生种种亦能连贯起来。但也仅仅是魏国国中之事。他去往燕国,一路害死两位兄长之事,她尚且不能释怀。至少此刻,还无物无法佐证他的清白。 她能开口与母亲挑明此间事宜,一来确实是为保杜氏而未雨绸缪,二来自是为魏珣解去部分忧虑,却也不过是为自己打草惊蛇做的弥补。 至此,再不可能为他去做什么,更别论让兄长们再涉险境。 “女儿告退了。”杜若福了福,转身离开阁楼。 回王府路上,杜若靠在马车中睡着了,却睡得不甚安稳。荣昌的话来来回回在她耳畔想起。 母亲说,暗子营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么,她掌着暗子营。 她又算什么? 第34章 . 提前 只是为了更好地分别。 杜若走后没多久, 杜广临亦从宫中归来。破天荒的,荣昌竟在阁楼等他。 荣昌贵为长公主,原有自己的府邸。只是早年间夫妻情深, 她为增杜氏荣光, 便随杜广临入了太尉府。 即便这些年, 两人间生出嫌隙,她亦未搬回去, 于儿女面前仍是父母和睦的恩爱模样。只是她到底已经难回年少时候的心境, 便常日待在阁楼中,除了贴身掌事, 旁人皆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已多年未同榻。 而这座三层的阁楼,杜广临亦是许多年不曾踏入。今日入阁,竟有种故梦依旧的错觉。 他遥遥便看见荣昌凭窗而坐, 纵是秋风拂面, 也难以拂起她一缕发丝。只因她永远将三千青丝挽作一个饱满而高耸的发髻,再以赤金南珠链一丝一层环髻而盘,满头乌发间珠色盈盈,金光隐现。 是她天家独有的威严与端重。 杜广临记得, 初遇她时, 她才豆蔻之年,还未到及笄的年岁,却已是这般打扮。 第59页 发髻皆挽, 不留一丝披下。莲步姗姗中皆是端肃与沉稳的模样, 从不错一个步子, 或者散一缕发丝。 好似大魏江山,千秋永固。 “阿靖!”杜广临入了阁楼,他一贯这般唤他, 从未改过。 “谢颂安要对我们动手了。”荣昌揉了揉尚且疼痛的头颅,从今日杜若问出那话,又联想到杜有恪这几个月给的药膳,她已经猜出七七八八,“或者已经动手了。”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的,我杀了谢颂宁。” “阿靖!”杜广临出声喝住,“休要胡说。” 然顿了片刻,杜广临转了声色,“杀便杀了,有什么大不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荣昌笑道,“她为人妻,对夫不忠,为国母,对君无义,原是死不足惜。” “那你如何知晓谢颂安要动手的?” 荣昌得此一问,面上笑意愈盛,连着眼中光芒都更亮了些,她定定看着杜广临,“瑾瑜发现的,阿蘅今日特来相告。” “瑾瑜……我果然没看错人!” “我是告诉你,瑾瑜发现是我杀的谢颂宁。”荣昌推了盏茶给杜广临。 杜广临面色突变,一时间竟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他如何知晓?陛下……陛下是不会告诉他的……” 荣昌难得见杜广临这般失色,顿觉常日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只站起身来,拂了拂广袖,眺望远方。 “今日本殿心情不错,邀你来此,只是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好心给你提个醒。别错了主意。德妃母族确实无有倚仗,瑾瑜也的确非嫡非长,但明显,他不受你控制。按这几月情形,你大概已经了然,你控制不了他。” 荣昌叹了口气,声色温和了些,“即便阿蘅未作皇后,杜氏如今也已是烈火烹油的荣耀,你该知足了。至于其他,再贪……你便没有心了。” “何况,你该庆幸,她未做皇后。” 荣昌转身离去,徒留杜广临一人立在阁楼中。 “阿靖!”片刻杜广临开了口,“既瑾瑜传讯而来,我们且备着护好自己,解他后顾之忧。” 荣昌轻哼一声, “算你良心未泯。” * 而太子府中,谢蕴持着木勺,挑着碗盏中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逗弄。她接谢颂安命令已有两日,却始终没有动手。原是有机会动手的,她日日前往德妃处请安,随德妃同去长乐殿侍疾。 原不过是不想这么快遂了他的愿罢了。 今日,眼线又传了话,便知左右躲不掉了。此刻正将药丸碾成了粉,淡淡海棠花香弥散开来。她将粉末敷在自己手腕,敷了两下,尚觉繁琐,便直接整个倒在了垂地的流云水袖上。 陛下寝宫的香炉内,置着一点香料,需她以海棠花催一催。 谢蕴笑了笑,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到底不是谢颂安嫡亲女儿,他怎么会在乎! 索性不过片刻,她能偷得一线生机。 只是这片刻的毒药,对那久病缠绵的天子,当是一味催命剂。 踏出府门的时候,她看见魏泷和凌澜正从寝殿走出。 “妾身见过殿下。”谢蕴朝着魏泷行礼,又与凌澜平礼见过。 “可是要去母妃处请安?”魏泷走上前来,扶起了她。 他原对她很好,成婚的四年里,两人一直举案齐眉。只是稍有遗憾,她始终也无能怀上孩子。 先前还是在王府,他常日在她房中,床帏之间也是似水温柔,伏在她耳畔轻诉,“阿蕴,你真好。” “要是有个孩子,便更好了。” 后来,又因德妃催促,她亦喝了许多坐胎的药,蹙着眉一碗一碗的咽下。反倒是他,看不下去,直接便给她倒了。 他说,顺其自然便好,无需难为自己。 投桃报李,她便给他纳了几个侍妾。他便去她处慢慢少了,她乐得清静,从此不必再喝坐胎药,更不用喝避子汤。 成婚数载,即便曾有故人置在心间。但她能感到自己夫君的情意,他们还是姑表之亲,她如何不想要个孩子? 可是……谢蕴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衫上。 “今日熏的什么香,这般好闻?”魏泷给她理了理披帛,面上笑意温和。 “海棠!”谢蕴吐出这两字时,已经没有半分情感。 魏泷却丝毫没有在意到,只抬头看了看天,送她上了马车,嘱咐道,“天气不好,许是要落雨了,早些回来。” “嗯,要变天了。”谢蕴缓缓道,“殿下顾好自己。” 马车离去,魏泷却只是静静目送,未曾反身回府。 “殿下,不若今晚去姐姐房中吧。姐姐一人……”凌澜咬着唇口,“妾身入府数月,还未见殿下去过。” 魏泷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半晌道,“原来孤的妃子个个皆这般大方贤惠,皆喜欢将孤推出去。” “殿下,妾身不敢。”凌澜欲要跪下去,被魏泷一把扶住了。 “你那点心思,早年在太尉府中,孤便看出了。”魏泷松开她,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之态,“只是如今细想来,瑾瑜当从未看你一眼。” “是故,孤不会在意的。” 凌澜闻言,不知是因为多年情深被辜负让人看出,还是多日心中不安一朝被人理解,顿时只觉无限委屈同上心头,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一时间眼泪簌簌而下。 第60页 “孤不喜欢别人哭。”魏泷掏出巾帕递给她,本还有半句话吐出,却到底没说。 阿蕴,便是从来不哭。 凌澜只得止了声息,默默擦去了眼泪。 “你也隔日便去母妃去请安,可有遇到信王殿下?” “殿下,我……”凌澜只当魏泷还是再试探她,不由心下惊慌。 魏泷抬手止住她,“孤没有别的意思,实乃孤也难得见到他。自他伤了左臂,这数月中,入宫不过两次,亦丝毫不顾父皇病重……” 魏泷未再说下去。 他虽被封了太子,心中却到底对这个皇弟有所忌惮。他曾想与他见一面,如同儿时般饮酒聊天,想着是否还能交一交心。 然如今自己在上,便有扯不下颜面,总盼着他能低个头。他若肯踏入太子府,自己自是坦诚以待。 却不想,他从未来过。 如今突然有些恍然,他连宫门朝会都不上,当是恨着父皇。如此,如何还会入他东宫府邸。 天空一声闷雷,果然下雨了。 * 金秋十月的雷声,实属罕见,且这雨更是连绵下了数日。 天色昏沉,杜若宿在溯源轩,更是点满了蜡烛。 自太尉府归来,本来对魏珣所言,她已信了大半。且见魏珣已经寻了药给母亲解毒,心中便也更舒坦了些。 然,荣昌的话却又再次磋磨着她。她越是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却越是控制不住。回府那日,她本已累的不行,却半夜惊梦,便再也无法入睡。 合衣在床上坐了片刻,便向柔兆讨要安神的汤药喝。安神汤用起便有瘾,柔兆见她尚且年少,便不愿给她喝。只给她按揉穴道缓解疲乏。 按穴道之法,疗效缓慢。 她便一连数日皆多梦,来来回回是荣昌的面容和话语。 茶茶终于没忍住,告诉了魏珣。 魏珣却什么也没说,只让柔兆好生照顾。自己等她入睡了过来陪一会,待她梦境过去,不再挣扎惶恐,便独自会蘅芜台。 只嘱咐了茶茶,别告诉杜若,自己来过。 其实,他来了,也帮助不了她什么。她原也不需要他! 只是,他亦困惑,原以为杜若梦靥是前世之事困扰,却不曾想到是因为荣昌。 荣昌是其母,如何会让她这般苦痛?魏珣想着,许是过于严苛之故。这样一想,魏珣便又想起不久后许她的和离。 如此放她回去,荣昌会怎样对她? 然如今手头事急,她亦还在王府,魏珣便放了放,只沉下心着手谢颂安一事。 这日,杜若终于可以安眠,不再做梦。晨起精神亦好了许多,便匆匆寻魏珣而去。 魏珣那日被柔兆伤着,虽都是皮外伤,然血流太多,身子也虚着。杜若原以为如此时日,两人各自疗伤,定是耽误了不少事。 却不想,见到魏珣,竟不是在蘅芜台寝殿,而是在他书房。 见她过来,魏珣只笑了笑道,“瞧你面色好了许多,坐下聊吧。” 先前,他见她,总是愧疚而期盼。 如今,戳破了彼此皆为重归之人,又有了不久前大桐林上的交谈,魏珣已知自己再难挽回她,心便也不再奢求,面对她时反而更自然些。 只将千机阁部署、还有信王府亲卫、府兵的安排与她细细说了。 杜若看着沙盘图例,半晌道,“若谢颂安不动手呢,他便还是一国之相,明面上半点错处皆无。你要怎么对付他?暗杀?这是不可能。他亦有亲兵护卫。” “他一定会动手的。”魏珣道,“否则,他便再难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父皇驾崩,或者皇兄登基,将我与姑母拢在一起,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杜若拨着沙盘图上的棋子,额首道,“为防一方反补,倒确实如此。” “那么你的人,都到位了吗?” “千机阁还有最后一批,估计三日后便能到了。” 按着前世,陛下驾崩是十月二十三,距离此间还有十六日。杜若点了点头,魏珣的人手全部到达,自是可以安排妥当。 她也未再说什么,谢颂安算是她为前世手刃的第一个仇人,亦是她要的第一份真相。 两人难得平和的坐在一起,却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分别。 魏珣推茶而过,杜若没有拒绝。 然刚端起茶盏,只听一阵钟声猛烈传来。 杜若受不住这般突然的声响,水撒了一手,整个人几欲倒去。 “阿蘅!”魏珣一把扶住了她。 却蓦然的,两个人皆愣住了。 这不是普通的钟声,是丧钟。 陛下,驾崩了。 第35章 . 手刃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陛下病重久已, 太子又定,如今驾崩,虽举国大丧, 然前朝后宫亦不过循例而行。 于世家百官而言, 从当年的重华宫河清海宴, 信王求取杜氏女成功,到今夏信王遇刺废臂, 与皇位失之交臂, 再到月前先皇后嫡子端王殿下入主东宫,群臣心间的起伏震动早已趋于平静。 四大氏族族中, 谢氏自然得了头筹,乃未来新帝母族。而一直显赫的杜氏却依旧荣光未减,嫡女乃辅政亲王正妃。凌氏则将独女送入东宫, 算是押对了宝。至于看似低调的章氏, 尚且与杜氏结着姻亲,于朝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第61页 是故,先帝临去前一手,看似荒唐的在封太子之时, 又封了一个辅政亲王, 似是以皇权压着功高震主的信王,又是借信王监督皇权。 然往里了看,原不过是以两个皇子平衡制约了世家, 不让他们一枝独秀。 百官之中, 自有高位者在宦海沉浮多年, 能看清此间局势。至于看不清的,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皆没有太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惶恐与期待。 不过按规矩举丧, 再按规矩来日奉迎新皇。 唯有被人认作已为定数、最不该有举动的两处,却都在隐隐作动。 一处,自是谢颂安。 他思索再三,终究还是择了在魏泷登基之日行动。实乃在举丧期间,谢蕴暗里见了他,让他稍安勿躁。 毕竟先帝尚未发丧,魏泷还未正式继位,为防信王被逼急举兵,弑兄夺位翻成正统,且待魏泷于登基大典上再动手不迟。 彼时,魏泷是正统,魏珣若再有所为,亦会被天下所不齿。 谢颂安本就有所疑虑,到底在何时动手。经谢蕴这般提点,便也慢慢择了后者。只是仍旧想着万一。 他原本借着定远侯府和明镜之力,拼的是出其不意,釜底抽薪。却不料魏珣藏得比他还深,若非杜若动了崔印,引起他的警觉,当真是要输的一败涂地。 如今亦不过由谢蕴给陛下催了把命,占了个时间优势。若是再往后推,只恐魏珣昔年属将被暗里调回。 谢蕴便又劝,“先帝发丧,新皇登基,不过数日之差,叔父何忧这一点时间?” 谢颂安便下了决心。 即便魏泷仁厚优柔,但届时荣昌魏珣已灭,杜氏不再,他也再不能说什么,只能仰仗谢氏。 “叔父何不将姑母之死直接告知殿下,说不定他能弃了手足之情,与您彻底一条心。也无须您这般苦心谋划!” “荣昌做得多干净,红口白牙污蔑一个长公主?再者,殿下实在太过于重手足之情……”谢颂安摇了摇头,“还不如刀兵之上更干脆些。” “也唯有兵刃了!”谢颂安拍了拍谢蕴单薄的肩膀,“连骨爻都制不住她,想来亦是魏珣给她解了。” 魏珣,实在留不得。 “届时,女眷便交给阿蕴了。”谢颂安握在谢蕴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这是他最满意的一把刀,亦是插的最深的一把刀。 “记得将衣衫染好花香。” 谢蕴额首,欠身送其离去。她看着谢颂安的身影湮灭在夜色中,又转身抬眸瞭望宫城,忍不住伸出一双洁白柔荑反复细看,只觉毫无生趣。 若是父母安在,她何须活得这般卑如草芥,为人所控。双手染满污秽! 然而,她已经尽力,让自己活得有意义些。 为自己夫君继位后,能得一心正者辅助。 亦为那多年前风雪中的一点温暖,试着拖一拖。 到底荣昌是那人生母,杜若是他胞妹。 * 这厢,自听丧钟之声响起,魏珣亦没有展眉。 陛下提前驾崩,便意味着谢颂安会提前动手,而他最后一批人手尚未抵达邺都。并不是少了那部分人手,便不能成功,只是他不敢有万一。 杜若尚且被他扶着,背脊间感觉他掌间细小的抖动。 “你缺了多少人,我且调暗子……” “不必。”魏珣打断她,“暗子营尽数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再动他们。” “少一部分人,不过行动时艰难些,不是什么大事。” 杜若亦未再坚持,她原想将暗子营的人拨一部分给他,也只是因为担心彼时父母亦在其中。然话出口,便想到自己已经传信回去,他们定有防身之法。故而也不愿让暗子营再度涉险。 按理,魏珣当日与她讲了一夜前生诸事,而这些天她亦验证了部分,证明他所言非虚。却也不知为何,她始终不能完全信任她。 甚至依旧对他失望。 她总觉得,他尚有事不曾告诉自己。 来来回回,他说的不过是谢颂安和黎阳对自己、对杜氏的仇恨,可是他的所为,扔下她拒怀兵符逗留燕国,期间细节种种,他都未曾细说。 她给了他机会,他不说,她便不会再问。 又或者,人皆贪生,亦皆最爱自身,也是人之常情。 左右除了谢颂安,护住家族,亦算自己对前生族人的一点弥补。至于和魏珣,便该分道扬镳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如此,她与魏珣,得了传召,自是连夜入宫举哀。 路上,魏珣传令给李昀,让其重新编排人手,弥补最后一批未到之人的空缺。安合门门口,正好遇到荣昌和杜广临,连着杜有恪、杜温恭皆在一处。 魏珣便以魏泷召他为由,将杜若交给了杜有恪。 后来,因着男女内外分殿守丧,杜若未再见过魏珣。只是两日间,无论她随众哭丧,还是期间休憩,总在不近不远处,见到乔装成侍卫的李昀和林彤。 杜若自然明白,为掩耳目,她只带了柔兆一人在身侧。暗子营其余首领守在宫外待命,若真有事,即便她鼓音相传,来时都需时辰。 而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随在身侧的李昀和林彤。 只是,李昀和林彤,一贯是随着魏珣的。 她也没有拒绝,由着他们守在一边。今朝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她所恨所怨之人如何手刃仇人。 第62页 让她前生仇恨了结,今生再无憎怨,可以平静安稳渡过余下时光。 然而,直到数日后,陛下发丧,谢颂安皆不曾动手。 十月十八,比前世提前了半月,魏泷登基,年号永康。 入宴重华宫时,杜若自是同魏珣一道并肩而入。虽从先帝驾崩到新皇登基,原有一日时间是不在宫中。只是杜若担心家人,荣昌又哀其先帝,遂而杜若陪着荣昌未曾离宫。连着今日赴宴,她亦只是在重华宫偏殿候着魏珣,带他过来便随上一同入内。 如此当是连着十数日未见魏珣。 杜若本就话少,同魏珣又不比其他夫妻,故而她也不曾细瞧他。若非他连连咳嗽,踏入清正殿时身形晃动间扶住了内侍的手,她压根就没发现,他虚弱成那般模样。 面色苍白,气息不稳,整个人剥了层相。 “你……” “无妨,只是没有歇好。”魏珣又咳了两声,待喘过气来便也未多言,只冲杜若笑了笑,道“放心”,便转身与她分开,入了席座。 杜若知晓他的“放心”是何意思,便也没再开口,只依礼福了福,入了偏殿。 重华宫清正殿中,山呼“万岁”之声甫一停止,四扇鎏金大门便缓缓合上。 此间,按着大魏传统,当是新皇登基之日,特赐的晚宴。 谢颂安未在葬礼上动手,于魏珣而言,自是好事,千机阁最后一批人手已经入邺都。甚至以官职之便,半隐半现入了宫城,全部进入到原定位置。 群臣在殿外设席,四大氏族于殿内同天子共饮。是故殿门关上,殿中便剩了四族之人。 魏珣坐在天子下首第一座,只冷眼扫过周遭侍者,无论是近身奉膳的还是远处守卫,人皆多出倍数。 只是这数倍人中,尚有他认识之人。他亦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等谢颂安自己踏入瓮中。而他目光到底还是落在了偏殿处。 以往有过谋逆不轨者,动手前先控制武官家眷,使之投鼠忌器。虽然杜若和荣昌都已经占了先机,有自保的能力。只是如此境地,他还是忍不住看她一眼。 前世反出邺都时,亦能多看一眼,多与她说一句话,也许便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从生离到死别,皆因他少看了她一眼。 女眷在偏殿,由谢蕴照看。虽她还未得到正式册封,但到底亦是帝妃,亦是先前东宫之中资历最长的人,如此掌宴,也不曾逾矩。 殿门合上的一瞬,杜若本就心不在焉的手,默默将原本正握在的掌心的酒盏捏地更紧些。她莫名想起魏珣方才的面色,因柔兆一直扮成侍女虽在身侧,便招手唤来问了问。 柔兆医术极佳,方才扫过魏珣便已经确定了大半。言其病症可大可小,当是自初夏被刺至今不曾好好调理,前段时间又被她掌中刀刺伤,失血太多,再加上常日耗着心神,如此才虚了些。 又言,待此宴会后,精心养一养便也无妨了。只是切莫再受伤,扯着旧疾,便要伤到元气根基了。 杜若闻言,将酒盏轻轻搁在案几,面上辨不出什么神色。 她一直觉得,人心人性虽会随着周遭人事发生变化,但一个人的性情能变化的总没有太多。 譬如魏珣,在前世反出邺都之前,除却同她的情感问题,她对父亲对其的评价,端方君子,亦是认可的。 而这一生,同样抛却夫妻身份,他于苍生社稷,亦是一个称职而有为的守护者。 所以,燕国四年,他含糊不愿告知的那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抛弃妻子,誓死不愿回头? 杜若光洁的指尖缓缓潜入掌心,目光瞥过那袭玄色轮廓,终于默默地叹了口气。尤觉自己觉可笑至极,竟这般为他百般开脱。 而殿门被关上,众人自是十分诧异。 清正殿大门,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从未闭合过。寓意大魏天子得天所佑,上苍神佛看顾,人间真龙福泽苍生。又喻帝王行事磊落,万事皆可承昭于白|日天下。 然,有细心者亦想起,这清正殿大门曾闭合过一次。便是二十余年前,荣昌长公主提剑斩杀尹王之时。 据说那日,荣昌长公主银装素甲,入殿时殿门骤关,出殿时一手染血提剑,一手拎首掷地。 尹王那颗头颅还未滚到最末的玉阶上,荣昌长公主亦未发一言,五千禁军便已瞬间弃甲倒戈。 是故,此刻的荣昌亦没有半分惧色,只抬眼缓缓落在谢蕴身上。 谢蕴持礼谨慎,然此时却不曾谦让。席间荣昌已是大长公主,位份尊而辈分高。即便今日谢蕴掌宴,起膳之时,当三让尊长。 可是随着殿门合上,第一道送入的琥珀玉液酒,谢蕴让都未让,执杯便饮了个干净。 一时间,各女眷或吃惊、或愤怒、或惧怕,却皆不敢言一语,更不敢动面前之杯盏。唯有边上的凌澜,蹙着眉暗暗拉了拉谢蕴衣袍,怯怯道,“姐姐……” 杜若亦觉不对,扫过面前那酒,只抬眼望向柔兆。 柔兆摇了摇头,只暗中指向衣衫,复又微微额首。 杜若顿时了然,是骨爻。 却也很快否定了,此间并未点香,谢蕴虽衣衫染着海棠花粉,当是催不出毒素的。 杜若蹙眉细瞧了片刻,却见谢蕴已经兀自引起第二杯酒水。猛然间,她见到谢蕴潮湿的半截袖口。 第63页 原来如此,杜若顿时又敬又怜地收回了目光。 原来也是一颗为人所执的棋子。 蓦然地,杜若便想起前世,三哥与谢蕴的事。她并不知谢蕴后来的命运,只听闻魏泷顾着天家颜面,未曾杀她,只将她囚在了玉华宫。 可是若暗魏珣所言,彼时谢颂安已是携天子以令群臣,那么囚禁谢蕴地自然也不会是魏泷,当是谢颂安。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谢蕴与谢颂安皆为谢氏族人,如何会反目至此? 不过片刻的思虑,清正殿内便有刀枪剑戟碰撞声猛烈传来,一众女眷皆惶惶起身。 今日清正殿内参宴的,不是他们的夫君,便是父兄,皆为至亲血脉。 唯荣昌面色未改,只理正衣袍挺着背脊往殿外踏去。至门边时,想起杜若,方回身道,“你不随着我,留在这等死吗?” 说话的间隙,长廊里数十刀斧手已经亮出兵器。只是还未行上前来,便已有等数地人从檐上跃下,无声按住刀斧手脖子,从后面一招抹杀。 “处理干净,别扰了群臣夜宴。”荣昌眼都为眨,只顿下脚步等杜若。 “母亲先行,我要带她一起走。”杜若话毕,也不等荣昌反应,只拉过谢蕴,边走边悄声对柔兆道,“催快她的毒素,但是一定保她一条命。” “信王妃,你……” “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彼此成全,何乐不为?” 杜若话音落下,柔兆银针已经刺入谢蕴穴道。 谢蕴只觉血气翻涌,骨爻的毒素望四肢百骸蔓延去,她足下绵软,口鼻渗血。却仍旧坚持着,靠在柔兆怀中,跟着杜若前往清正殿。 清正殿与偏殿不过一廊之隔,此刻偏殿和正殿亦是血染一片。然因殿门关合,设在外头的数百宴席,自是依旧歌舞升平。 虽有个别人看着紧闭的殿门,尤觉不详,然如此境地中,却也不敢出声,或闷头饮酒,或勉励压制着惶恐,看着高台上舞姬衣袂飘飘,伶人唱尽繁华。 而在此间,往来侍者奴才,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换去。入宫的主道安合门、左右道钟离门、望阳门,亦是血留成河,却皆已被千机阁属将控制。重重清水冲刷,血迹便已不见,只有血腥之气刺鼻弥漫。 然,气味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说它不存在,便也无人敢反驳。 此刻,唯剩得重华宫清正殿中,有人尚在挣扎。 殿中自是满地血流,谢颂安已被被制助。他看着毫发无损的荣昌和长剑入腹却没有伤及性命的魏珣,便知大势已去。 尤其是谢蕴,一口一口吐着鲜血,卧在魏泷怀中,浑身蜷缩却依旧字字吐出,“陛下……无人害谢皇后,叔父……叔父被权势迷了心窍……” “妾身受他命令,毒杀大长公主……心中惶恐,忠孝两难……只得自饮其酒……” “别说了,传太医,快传——”魏泷转身看着胞弟,亦看着怀中女子,目光停在谢颂安身上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仁厚。 * 魏珣虽伤的不重,却是新伤旧疾,如柔兆所言,终于伤到了元气。被送回信王府后,便开始缠绵病榻。 初时,他尚自清醒,还与杜若说了一些话。 杜若问,“人手布置的那般齐全,你如何还会受伤?还是这般明晃晃的剑伤?” “谢颂安毕竟是是皇兄嫡亲的舅舅,皇兄性子绵软仁厚,难起杀心。只有亲眼见到我被他所伤,他手上染着魏氏的血,皇兄才能痛下决心。” 杜若轻笑了一声,竟与自己一样的法子。 她原是赌了一把魏泷对谢蕴的感情,谢蕴奉孝至亲,侍奉德妃,打理王府,素有贤名。让柔兆催了一把毒素,让她看起来更凄惨些,如此既能保她不受谢氏牵连,亦能刺激魏泷。杀谢颂安便又多了一份胜算。 “何况……”魏珣自嘲地笑了笑,“父皇临去前,封了我一个辅政亲王,虽是为了平衡制约世家各族,却到底让我和皇兄生了嫌隙。今日便一并了了。” 杜若原还再说些什么,只是魏珣咳得厉害,太医侍婢服侍了半晌,又恐他伤口裂开,便喂以汤药促他入眠,凝神养伤。 魏珣醒来,已是数日之后,睁眼竟见杜若守在床边。 “阿……”他本想唤她,让她回房歇着,却又怕扰到她。看她微蹙得眉间,和素白面庞,当再次已经许久。 杜若睡得极浅,瞬间便醒了过来。 魏珣看着她,只觉蓦然,她一双眼又红有肿,当是痛哭过。 “你睡了三日,我守了三日。”杜若面无神色,继续道,“我怕你死了。” “我不想守寡,只想和离。你若只剩一口气,用来写好和离书。” “自然。”魏珣点了点头。 “此刻,我还有事问你。”杜若揉了揉眼角,“守在你榻前,我哭了好几回,眼睛都疼了。” “因为,这三昼夜,你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安安! “你说你上辈子死在我死之后的第十七年,魏国国中事你讲了许多,唯独我们的孩子,你一言带过。我以为你心如铁硬索性当她从未存在过,又以为你懦弱胆小不敢面对,可是如何这几日,你唤她会唤得双眼躺泪?” “安——”魏珣果然还未唤出名字,便现红了眼眶。 然后,杜若便看见他面上浮起荒唐的笑意,且那荒唐色愈见浓郁。 第64页 “我为何会多活十七年,大概就是因为安安吧。” “我把她养大了,送她出阁,给了她我能给的全部疼惜和恩宠,想着凭此能在来生遇见你时,有一点点勇气……让你不要那般憎恨我!” “安安……”杜若突然便笑出了声来,和着簌簌清泪,“她死在我怀中,我亲手埋了她。” “恩,我后来知道了。” 第36章 . 浮生尽 身在局中,无人不辜。…… 前世, 永康八年十二月,大魏举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而从燕国郦城调出的七万大军, 正横渡澜沧江, 欲要攻入魏国。 从燕国而来, 既走了水路,最快也需两月之久。故而魏国的军队便于澜沧江岸严阵以待, 更从沿岸起, 每个三十里,布于兵甲, 预备层层阻击,灭燕国军队于半道。自然,设于此处的基本也尽数是魏国的精兵良将。 一时间,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双目皆盯于此处。 是故,谁也未曾料到,另有一支由八千兵甲组成的精锐先锋抄近路, 越汤山, 穿峡谷,不过十余日,便已经奔至邺都皇城。 从燕国至魏国, 知水路外还有这么一条路, 并且能不惧汤山之深, 峡谷之险的,唯有曾经走过此路,且如今身负十万火急之事的人。 此人便是当年举兵反出皇城, 如今大魏天子胞弟,魏珣。 奇兵突袭,朝中精力又皆在沧澜江上,是故精锐之军入邺都,便是势如破竹。转眼,银装铠甲的男子已经入了重华宫清正殿。 然而,他长剑直指,并未见到预想中的敌人。坐于殿中赤红了双眼的,乃国相谢颂安。 谢颂安困兽挣扎,横刀挟制魏泷。 亦不过片刻的僵持,魏泷乘其不备,撞于胞弟剑上。不求其他,唯求他看在山河众生面,除奸佞,护疆土。 至此,魏珣基本明白,谢颂安早已挟天子以令群臣。 重华宫内,自有谢松安咬牙切齿、含泪泣血的控诉。魏泷伤重,听得迷迷糊糊,难辨真假。 而魏珣自是理清了此间仇怨。 更有谢颂安最后的话语萦绕在耳边,“不是天绝于我,实乃陛下和其母一般,心慈手软。即如此,我代他操劳些,又何妨!又何妨!” “魏氏的江山,不容他人代劳。” 魏珣长剑划过他脖颈,话虽说得这般硬,却也到底失尽了力气。与地上那具尚且还有余温的尸体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他拼尽全力逃开胞姐的控制,于燕国朝堂之上设计斩杀亲姐,以此得了他国军队返回故国时,他要护的人,却都不在了。 母亲已亡,妻子已逝。 他跪在母亲的陵前,大雪落了一身。只是母亲尚有陵寝可慰,而他的妻子,却连坟墓都没有。 魏泷和凌澜都告诉他,杜若已经死了,死在今岁十一月的大雪里。 他晚归一月,与她长诀。 可是他不信,母亲死了,有尸身,有陵墓。她什么也没有,不是说死要见尸吗?他没有看见,如此,她便没有死。 他回到旧日府邸,想寻一寻她的痕迹。 当真有无数她的痕迹,蘅芜台上钉木封窗。他在门框的边缘看见条条纤细凝血的抓痕,在寝殿中寻见一缕缕花白发丝,在门边看见掘土透光的一点缝隙…… 从此,他便将自己也关在了蘅芜台。 无论凌澜来告知魏泷如何伤重难愈,无论天子送来多少文书封赏请他入朝理政,他都不曾理会。 他只等着自己派出的人,寻来有关她的消息。 过往四年的点滴,和现下她的生死。 后来,他大概慢慢理清了。 永康五年,他离开的第一年,杜若的日子并不算难过,魏泷甚至给了她医官照料。这一点,于永康八年二月初杜有恪前往燕国求他时所述,并无异议。 却也是因为如此,蘅芜台才会彻底被封。谢颂安见魏泷优待杜若,无有杀心,德妃更是多次前往探望。便横心一摆,以药物控制了魏泷。 而杜有恪于永康五年逃离魏国,同年谢颂安挟天子,魏国国中便被粉饰太平。他亦打听不出任何讯息,故而告知魏珣的,原是杜若的早年情境。 魏珣便觉可以等一等,何况彼时杜直谅与杜怀谷的死因也即将浮出水面,他与黎阳的厮杀已到了关键时刻,一旦按计除了黎阳,燕国政权连着军队不日便将落入他的手中。如此回去,当有更大的胜算。 永康六年,谢颂安困着德妃,囚禁杜若,却尚未敢下杀手。主要是不知魏珣到底何为,怕他举兵回国。而德妃太后之尊犹在,亦可为谢颂安掩住耳目。 毕竟,当今陛下,奉孝至亲。魏泷早已无需这样的虚荣,但是谢颂安却需要,以防天下悠悠之口。 直到永康八年,魏珣为麻痹黎阳,收下燕国城池和封赏,正式封侯拜相。是为除去黎阳的关键,却不想亦是对母亲和杜若的一剂催命符。 消息传回国内,一生磊落的母亲于后廷之内,愤而撞柱而亡。杜若失去利用价值,无人看守,走出蘅芜台,死在风雪中。 “本王没见到她尸体,她就没有死。”魏珣撕掉一贯的平和温谦之态,终于蘅芜台中扯着外出寻找的明兵暗子怒吼。 “阿蘅真的死了。”进来的是凌澜,她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只浅浅道,“那样的磋磨,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阿蘅!她诞下孩子后,便已经彻底伤了根基,加之这些年暗无天日的囚禁,便是你早归一月,亦救不回她。” 第65页 “斯人已逝,但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魏珣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他曾经确实在黎阳暗藏的发黄信件中,看到这样一封信。 是杜若亲笔: 永康五年十月二十三,诞下一女,择名为安,望君看稚子面,归来护其长安。 寥寥数语,是她全部的期待和他从未见过的卑微。她已经不求他回来救自己,只求他救一救他们的孩子。 “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不信。”魏珣抬手抚过孩子发顶,兀自摇头,“阿蘅都活不了,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阿蘅离家出走了。她那么爱孩子,肯定是会一起带走的。” “你好好瞧瞧,她就是你的女儿。”凌澜难得的,语气坚定,只勉励压制心中惶恐,“或许不怎么像阿蘅,也没有你的影子,可你仔细看看,她像谁!” “辨一辨,问一问。别留了遗憾!”凌澜扔下孩子,咬着唇口离去。 魏珣便留下了那孩子,却也不怎么与她说话。他怕不是自己的女儿,徒增笑话;又怕是自己的女儿,向他要娘亲该怎么办。 只是心中到底多出一份期盼,因为这个孩子,眉宇间有几分故人神韵,且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像。 她,像杜有恪。 几乎是一样的山眉海目,气度风华。 外甥随舅啊,他抱着孩子,终于泣不成声。 至此,他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头。素日偶尔帮着兄长打理政务,而更多的时间,他都陪着女儿。 小一点的时候,他和她说,是爹爹不好惹娘亲生气,娘亲出门散心了。长大些,他便告诉她,有了娘亲的消息,我们一道去找一找。 再后来,眼看孩子已经亭亭玉立,他也不再骗她,只道爹爹无能,实在找不回你娘亲。 那是个极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摇头道,“爹爹很好,娘亲也很好。安安……能得其一,已是福气,不敢强求。” 他亲王之身,摄政理事,却也从不逾矩。唯有这个女儿,他给尽了恩宠。尤其是在她出阁前夕,他为她请了公主尊荣,以公主之礼嫁之。 彼时是永康二十年,兄长已经驾崩,新皇继位第二年。魏珣除了以公主之礼嫁女,还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不许更改年号。 他怕杜若回来,错了时间和地点,找不到家。 群臣暗里非议,却也无可奈何。 随着新帝慢慢长大,他便也逐渐归政于他。他觉得这一生大致便是这样了,偶尔女儿会回来看他,与他说说话。 然而,他看着她,话却越来越少,只默默听着,良久方道,“你过得安稳,爹爹便放心了。无事不用常回来,爹爹想多点时间一个人待着。” 他忘了,从哪一年开始,他只是由着她唤自己“爹爹”,却越来越少的叫她“安安”。尤其是近几年,他已经几乎不怎么唤这两个字。 当然,若非发生了那件事,即使他不叫“安安”,他也还是可以告诉自己,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他彻底归政后,新帝好意修缮信王府,蘅芜台前挖出一副骸骨。 仵作验过,当是一副不满周岁的婴孩尸身。 十数年黄土掩埋,如今不过剩的几根纤细白骨。 旁边还有一把碧玺鼓槌。 他早已崩塌的心神在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时,被勉强弥合,虽后来在时光流逝中亦日益裂开,然唯有今朝,被彻底粉碎。 永不愈合。 上苍对他,何其残忍,他连骗自己都不行。 来生来世里,他又有何面目再去见她? 然而,他又何其可笑,至此还抱着一点侥幸。有个人,他要问一问。 永康二十五年,久病的太后在传旨多次后,终于得了摄政王的探视。 凌澜坐在床头,第一回 未饰妆容。 “妾身知道,在妾身咽气前,你一定会来的。”说这话的时候,她透过魏珣的双眸,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我来,问一问,我的女儿在哪里?”魏珣半点没有婉转,开门见山。 凌澜初时得了这话,尚有片刻的震惊,却也不过一瞬便露出了笑意,“你的女儿,不是出嫁了吗?” “公主之礼,风光大嫁。阿蘅会开心的。” 魏珣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半晌,凌澜终于败下阵来,“安安嘛,早死了,她死的比她娘亲还早。至于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妾身便不知了。” 顿了顿,又道,“左右这笔账,算不到妾身头上。” 凌澜喘出一口气,“阿蘅啊,死的早,但比我有福气。有夫君,有孩子。虽然她有生之年不知您会爱她痴狂,成魔,虽然她有了孩子又死了孩子,可是她生养过,生死荣辱都是真实的。她荣耀时,即便隐在深闺,都是邺都高门世家遥不可及的神话。她受苦,先帝百般护着她,你发疯一样想着她。” “而我呢?”凌澜面上笑意更深些,眼尾却已经泛红,有泪水滑下,“年少以为得一情郎,可以托付终身。却为家族累,嫁予旁人。嫁便嫁了,我们这样的世家儿女,哪有不以家族为先的?可是啊,我那夫君压根不爱我。连着外在的荣宠都是假的。莫说生养,因着兵符一事,一碗绝嗣汤断了妾身全部的念想。” “年少无知,听信谗言,从谢颂安安排的人手中得了兵符,又想讨好与你,结果不仅连累阿蘅,亦让凌氏一族瞬间覆灭。我一生唯一的一点恩德和温暖,亦是先帝给的。后来杜氏被灭后,谢颂安便又将矛头指向了凌氏,当时证据凿凿,我自全身难退。只是谢颂安之目标是凌氏合族。陛下便勉励保下了妾身,而妾身族人被一夜暗杀。无罪无名,死在睡梦中。” 第66页 “大约是从那时起,我与陛下,不再是夫妻,当是困笼中相互疗伤的盟友而已。且也仅此而已,在没别的情意。” 话到此处,魏珣亦有片刻的惊愕,却又蓦然想起清正殿中的少年天子。 那副容貌,山眉海目,与那个女孩尤为相似。他们…… “当今陛下,是谢皇后之子。尽管她当年失身于杜有恪,可是先帝依旧爱重她。她于玉华宫中生下一对龙凤胎。原本谢颂安是要用来扶持新帝的。结果你回来了,谢颂安便也再无机会。如此,大概是物尽其用吧。” “谢皇后同阿蘅一般,囚禁被蹉跎,去得早。如此一个养在我名下,扶上帝位。” “一个送给你,让你有活下去的意愿,亦好重振朝纲。” “可是他们的生父……”魏珣惊道。 “杜有恪!”凌澜回的斩钉截铁,“杜若怀孕五个月时,杜有恪进宫求先帝,被设计于玉华宫中强|暴谢蕴,如此结的珠胎。不然,哪里给你寻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大概也是谢颂安动得手,先帝太厚待杜氏了,谢蕴又处处暗理助着陛下,彼时谁也不知宫中有多少谢氏的眼线。” 凌澜说了太多的话,沉沉靠着床榻呼出一口气,两眼望着帐顶,半晌方重新柔柔出声,“瑾瑜,你恨我吗?” “恨!也不恨。身在局中,无人无辜。” “唯阿蘅,最无辜。” “她也不无辜。”凌澜叹了口气,“她得到的太多,为人又冷傲,生来遭人嫉妒。” 说着,她将原本置于寝被中的双手伸出,抬到魏珣面前。 “这对镯子,熟悉吗?” 魏珣自然认识,那是他生母苍山海氏的祖传莲花镯。 “杜若被困蘅芜台,我有过片刻的得意,想灭一灭她心气。结果……”凌澜自嘲的笑着,“我说你弃她如蔽履,她转眼便扔了这一对镯子。而我当真没出息,我实在太想要了,这是苍山海氏嫡妻才能带的镯子啊!” “我捡了。” “她却说,我捡的,是她不要的东西。” “魏瑾瑜,你听到了吗,是她不要的东西。” 你,也是她不要的东西。 * 魏珣终于将先前未尽的细节尽数讲完,他看着床榻畔的杜若,半晌道,“上一世,比你多活的十七年,大概便是这幅样子。” 第37章 . 决心 她的爱恨都是纯粹而简单。…… 魏珣看了一会杜若, 惨白面容上浮起一点恍惚而自嘲的笑意,到底没有忍过身体的宿疾,又开始连连咳嗽起来。 本来, 在讲述的过程中, 他便已经咳了好几回。杜若在一旁, 只是沉默地看着。待他咳完,方递给他一方帕子, 或者一盏茶水。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 虽然越到后面,她听着也越觉世事荒唐, 众生皆画地为笼。可是,她还是无法像寻常夫妻般,为他拍一拍背, 顺一口气。 而此刻, 魏珣咳得尤为厉害,仿若前生漫漫,又让他重行了一遭。杜若看见他额上滑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腹部隐隐渗出血迹。因着他一手扶着床沿, 杜若甚至看见他后背刀伤处亦开始渗血。 她终于猛地站起身来, 拢在广袖中的双手十指死死捏着,唇口张了几次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整个人蓦然向后退去。 不过几步, 便到了门边, 转身夺门而出。 门开了, 守在外头的女使太医自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李昀赶紧招呼他们进去。唯有杜若逆向而行,一步步踏出寝殿, 走出蘅芜台。 “殿下!” “殿下!” “先把药给殿下服下……” “准备止沸粉……” “纱布,快!” 纷杂的声音在杜若身后接连响起,而她只是亦步亦趋往前走去,仿若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郡主——”茶茶扶着她,回首探着寝殿动静,想说些什么,然一想起自成婚后杜若对魏珣的态度,一时便也不敢再开口,只满怀忧虑地看着她。 实在,杜若的脸色也差极了。 她拂开茶茶,抬首望向天际。 晨曦已露,东方泛出鱼肚白,屡屡阳光穿过云雾洒落下来。杜若抬手触上光线,是她前生梦寐以求的明光。 “今日是几时?” “是十月……”茶茶正欲接话,杜若自己便已经续了上去,原本她就是问得自己。 “是十月二十三。”还有半句话,杜若没有说。 是安安的生辰。 她看着蘅芜台前院满院的苍松翠竹,唯有西南角下植着两排枇杷树。 枇杷树亭亭如盖矣! 那年没有阳光,唯有风雪。她便是将女儿葬在了枇杷树下,唯求枝叶繁茂,能为她遮过寒霜冻雪。 前生只在脑中晃过一个瞬间,她便已经受不住,只抽下头上发簪,往那树下奔去。 已是深秋,起过霜白,泥土僵硬,如何是她能掘起的。可是她却拼着命,用尽力气,抠出泥土,挖出坑落…… 前世里,所有人或无辜入局,或罪孽深重,无论黑白却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纯如朝露,却永不见天日。 “郡主,您做什么?”茶茶不明前因,见她这幅模样,一时大骇,只慌忙过去制止她。 杜若也不挣扎,软软跌在茶茶怀中,由着她拨开发簪,捧起她的双手。 第67页 “郡主,您的手……”茶茶搂着她,见得她指甲劈裂,指骨手背皆是擦伤,凝着斑斑血迹。只转头冲着侍女道,“都是死人吗,去屋内叫个太医出来。” 屋内—— 杜若得了这两字,只重新望向蘅芜台。半晌,到底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刚挖出不久的小坑中。她推开茶茶,起身往寝殿踏去。途中赶来的太医见了她,正想行礼看病,却未得她半分眼神。 秋风瑟瑟,拂过她本就红肿的眼眶,让她涩意尤生。 她脚下生风,愈走愈快,直入寝殿,推开正在旁边施针的太医,定定看着床榻之上气息微弱的人。 “王妃,切莫着急,微臣正在给殿下施针。殿下会、会无恙的!”那太医见杜若匆匆而来,自是以为她关切魏珣病情,然魏珣伤得太重,数病其发,状况委实不太好。 “出去!”杜若吐出两个字。 “王妃,这……”太医擦着汗。 魏珣仿若感知到她的到来,缓缓睁开了双眼,同她视线对上,亦冲着太医道,“出去吧。” 待人走尽,他方又开了口,“你现在动手,便不算违了杜氏祖训,我左右怕是难熬这关了。” “你想死?” “去备笔墨,我……”魏珣想坐起身来,却到底失了力气,只得仰躺在榻上,待喘出一口气,方自嘲道,“我写不动了,你写吧,写完我签字。君印在我书房,你去拿便是……” 杜若上前一步,在床榻坐下,俯身捧起魏珣的脸。 床笫之间,两人如此近身相接,当还是上辈子那点时光里的事了。杜若口脂的冷香混着魏珣身上的药香,一起在空气中弥散。 许是散了心神,一时间,魏珣竟有些恍惚的错觉和期盼。 他不敢说爱她,可是他还想着,这一刻,她是他的妻子。今生,大概只有这一刻了。就与她这般近一些,亦是他求之不得的恩赐。 然而,杜若锥心刺骨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打碎他最后的梦境。 “你哪日死都可以,唯独今日不可以。” “今日是安安生辰,不能成为你的死忌。” “不许你,同她沾上一点一滴的关系。” 话音落下,杜若便也松开了他,返身出殿。 “治好殿下,若殿下熬不过今日,你们所有人便随之一起到地下侍奉吧。” 杜若出了蘅芜台,望着漫天流云,日光灿烂,只漫无目的的走着。 前世里,她嫁给魏珣,即便无有情爱,她亦恪守着一个妻子的职责,总想着无爱有恩也是可以过一生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被囚在着蘅芜台中,她从期望到绝望,亦是单纯的情感和心态。 再到今生,她议起前世种种,惟愿一刀了结他,这般怨恨之心亦不曾有旁的情绪情感插入。 从来,她的爱恨都是纯粹而简单。 可是今日从他口中知晓了前世因果,她却丝毫没有得到解脱,只觉所有相背的情感都交融在了一起。 她无法好好地爱一个人,亦不能单纯地恨一个人。 信王府地阔院深,她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出去,幸得迎面杜有恪匆匆赶来。 见了兄长,杜若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她奔入兄长怀中,得了踏实的拥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只是将脸却埋得更深了,窝在杜有恪怀中,闷声道,“三哥,我可以回家吗?” 杜有恪揉着她发顶,温言道,“听闻瑾瑜伤重,此刻如何了?你是不是害怕?不怕的,三哥特意过来陪你。且等他平稳些……” 杜有恪的话还没说完,杜若便从他怀间退开,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失了知觉,整个人摇摇欲坠要倒下去。 “阿蘅!”杜有恪一把抱起她,匆匆往内院走去。 * 宗理堂,天牢。 谢蕴当日得了柔兆一根银针刺穴,逼出了大半毒素,后太医又救得及时,不过数日便也清除了毒素。虽身子尚虚,却还是坚持向魏泷请了恩典,来此看一看谢颂安。 天牢内,昔年孤女在上,国相却已是阶下囚。 谢颂安输在荣昌和魏珣手里,虽觉不甘却到底心服。面对的是那样的强敌,本就不是肯定的胜算。 可是,如今最关键的一步,是落在了谢蕴手中。 若非她百般诱导他将动手时机定在了魏泷的登基之日,让魏珣人手齐全;若非清正殿中,她一口否定谢颂宁之死与荣昌有关,他何至于这般兵败如山倒! 她否定的东西,本是他最有利的武器。足以让自己的外甥对荣昌心存芥蒂。而太尉府与信王府荣辱与共,如此亦可让手足生出嫌隙。 然而偏偏谢蕴的一句话,让他满盘皆输,连一颗猜忌怀疑的种子都没有种下。 “养蛇的被蛇咬,是常有的事。”谢蕴拣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委身坐下,还不忘给全副手铐脚链的谢颂安,送上一盏茶水,“只是侄女等咬这一口,等得实在太久了。” “为什么?”谢颂安偏过头,“有叔父在,你才能坐稳后位。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体。你这样,后宫之中孤立无援。不说其他,便是凌氏便能轻易将你打倒。” “为什么?”谢蕴得了这话,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浮上一层笑意,只是一双眼睛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她扔了杯盏,伸手抬起谢颂安下巴,“你说为什么?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话说久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吧。我就不信了,一个能杀了自己长兄的人,竟是个倾尽所有为自己胞妹报仇的人?” 第68页 “怎么,姑母顺您、听您便是您的手足?我父亲与你意见相左,你便要处之而后快?” 谢蕴看着谢颂安,记忆却回到了十岁那年,她躲在祠堂佛龛后,亲耳听到谢颂安告知父亲姑母的死因,确实乃荣昌所为。然父亲却拒绝杀荣昌,因为彼时国中不稳,尚需这位镇国公主帮衬。 不过数句话不同,谢颂安便起了杀心,趁父亲不备,将他捅杀,后母亲进屋撞见,亦被杀害。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谢蕴扔开谢颂安,“你虚伪又虚荣,杀了我父母,却还想着抚养我,得一良善好名声。” “曾几何时,连我自己都快信了。以为你是良心发现要弥补。结果你却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任我百般哀求,还是把我送入了天家府邸,如同当年送姑母入后宫,皆为你一己之私。” “父亲说的一点没错,你若当真为姑母考虑,当年就不该百般哄着骗着,送她入宫。她有爱人,是你让她情断。她因此死在被君主的猜忌上,源头难道不是你吗?” 话至此处,谢蕴终于有了些怒意,只起身居高临下,横眉而望。 “我有何错,我所做皆为了谢氏百年荣光。你父亲和姑母,皆太过优柔,成不了大事……” “那你成了吗?”谢蕴简直要笑出声来,“明明四族如今平生秋色,彼此安生。你却偏偏要不顾局势,不顾强敌环伺,非要一枝独秀,结果呢?” 谢蕴叹了口气,“陛下已经下旨,除我外,谢氏合族皆贬为贱籍,女子充为官妓,男子流放千里。您,秋后问斩。” “谢氏百年荣光断在你的手上。您去了地下,遇见我父亲和姑母,且好好想想该如何交代。” “不、不可能……他身上亦留着谢氏的血……他就不怕……”谢颂安赤红了双目,终于惧上心来。 “陛下是留着谢氏的血。可是您的手上更沾了魏氏的血,清正殿中,你长剑刺入信王腹中那刻,就该想到此番结局。” * 杜若在溯源轩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 杜有恪一直守着她,见她醒来自是高兴。只凑上前去捏了捏她脸蛋,方絮絮道,“医官说你无事,就是心神不稳,又连日疲乏方才会晕倒。原说你不日便会醒来,却是这般疲懒,赖了这么两日。” “瑾瑜也醒了。”杜有恪看着胞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合盘告知了,“但他元气伤得厉害些,又是新伤旧疾并发,医官说近半年只能静养,不能有半点心绪起伏。便是你们那夫妻之力礼亦行不了……” “左右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杜若闻言笑了笑,反正都要与之和离了,他身子如何与自己也不再有什么关系。 当日知晓前尘,她确实觉得无法释怀,亦不得解脱。对魏珣,不知该报以怎样的情感。然几日睡去,面上虽不甚清醒,心底却愈发明朗起来。 唯有离开,向前走,或许彼此才能得到治愈。 只是此刻见杜有恪这般情形,她心中便又涌起一点忧虑。这般与魏珣和离,要用什么理由呢? 母亲虽然严苛了些,但左右便是受两日罚。父亲呢,她要怎么交代?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父亲都极爱重他。 她,更是从未做过让父亲失望的事。 这样想着,杜若只抬眸望向杜有恪,启口道,“三哥,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会支持我,同我站在一起的,是不是?” “当然!”杜有恪挑眉道,“除了别让我娶亲,其他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想了想,他又补了句,“哪怕父亲母亲不同意,我都是同意的。天塌下来,三哥给你扛着!” 第38章 . 归路 可是她,能归往何处? 此番魏珣伤重, 算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最严重的的两天便是杜若也昏迷的那两日,据说魏泷和德妃都亲来信王府探望,诸人皆悬着一颗心。 尤其是德妃, 今岁二入王府, 皆是因儿子命悬一线, 生死未卜,加之先帝驾崩, 一时间心中哀戚。幸得熬了数日, 魏珣和杜若皆醒来。 魏珣尚且虚弱,德妃便只传了杜若一人入宫。 魏泷纯孝, 已经尊了养母德妃为太后,入住颐庆宫。此番,杜若站在宫门前, 却也没有立马便入内。 她望着高高的宫门, “颐庆”二字古朴生辉,自大魏开国三百余年,此二字观尽无数主人,自是一人来去, 唯德妃二度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 也的确, 前生今世里,正统的一切并未被打破,还是按着原定轨迹前行。而魏珣口中曾经涂害过自己和族人的危机, 确实已经远离和解决。 诸事已了, 她该轻松些的。得一纸和离书, 换半生自由。 可是,今朝站在此处,杜若隐隐觉得, 和离之事,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简单和顺畅。 果然,待入了宫殿,太后便持着她的手多番嘱咐,起先是要她照顾好自己,慢慢地话头便转向了魏珣。 言其如今身子亏损,让她多多陪伴看顾。 此时,殿中除杜若外,谢蕴和凌澜,还有荣昌皆在。 杜若抽回手,只含笑道,“妾身年少,只怕照料有差,不若为殿下选些新人吧。” 嫁给魏珣近半年,这已是她第二次主动开口为他纳妾。 前世里,杜若记得自己也曾这般开过口,彼时德妃是很欣慰的,甚至夸她贤惠懂事,有名门闺秀的气度。 第69页 如此,想来亦不会有什么问题。 太后的双眸原是闪过一刻光彩的,便是她身边掌事的郑嬷嬷亦露出个期盼的笑。 然却当真只是一瞬,太后便又重新拍着她的手,慈和道,“好孩子,你二人成婚才多久,尚是蜜里调油的日子。如何能让旁人插在你俩中间!” 杜若愣了愣,这话怎么听,都是不对的。 太后深宫多年,要的是子嗣绵延,绝不是热衷白首一心人的主。按理即便是面上与她客气,也绝不会说什么不容让旁人插在其间这样的话。 杜若闻言,抬眸望向太后,方见她余光闪烁,却是落在了荣昌身上。 如此,杜若便明了了。这此间,看似以太后最尊。然真正积威有着实权的,是她母亲。 她的母亲,不愿她和离。想来在她到之前,已经同太后说过意思了。 不愿她和离,在当日归宁时,她便已经知晓了。左右是为了杜氏颜面,她尚能理解。但此番她实在想不通,如何连自己给魏珣纳两个人都不许。 担心自己被分了恩宠,失了地位? 杜若很快便否决了。以杜氏如今的权势,便是给魏珣纳尽新人,随她是有着怎样背景的女子,但凡自己想要占着正妃的位置,地位便是半点不会动摇。 这样的道理,自己明白,母亲亦是再明白不过。 而且,明明多年前,母亲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为何如今却要百般阻止,竟连给魏珣纳个妃妾都不许。 杜若将目光转到荣昌身上,静静望着她。 殿中一时静默了下来,太后原本抚着她手背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谢蕴和凌澜自然更加无话。 于是,沉默中弥散开一丝尴尬。 “太后谬赞了,多几位姐妹在府中,也热闹些。”杜若有些执拗地开了口,“如今王府中便只妾身一人,也是寂寞得狠。” “何况——”杜若横下心,左右和离一时不行,但一步步铺垫着总也是好的,“殿下年后便将前往临漳封地,有几个邺都的姐妹一道前往,闲来说说家乡趣事,彼此也不至于太想家了。” 太后本就是最爱这个儿子的,闻此一言,面上已经有几分松动,甚至嘴角都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然而硬是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只垂首含笑道,“你这孩子,也实在太贤德了些。”只是,这样的声色里竟隐隐带着一缕叹息。 “妾身亦觉得,信王妃所言不差。”凌澜看着一时诸人未再开口,便小心翼翼地接了话。 她虽已经认命,做了帝妃,亦不敢有他想,然心中依然受不了魏珣和杜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模样。 魏泷登基那日,她见二人并肩踏入重华宫,心中便嫉妒的要死。可是却也无可奈何,她之一生,已经注定在深宫到老,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做不到祝福,更不能想象自己痴爱的男子一生一心守着一人。如今二次闻得杜若要给魏珣纳妾,心中便是又恼怒又庆幸。 守着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她不好好珍惜,竟将人百般推出。既然这般贤良,自己何不成全。 “若信王妃不弃,妾身表姑母眉州桑氏家的二姑娘,正值韶华,模样周正,性子亦算温婉。不若送去了府上,您□□一番看看,若得心意再留下也无妨。” 这话一出,原本沉静用茶的谢蕴拎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却也没再有其他动作,只眸光扫过对面那同样持盖的手,兀自敛眉轻笑,继续饮着茶水。 果然,清香甘冽的茶水才过喉间,尚未熨帖脏腑,荣昌大长公主的声音已经沉沉响起。 “淑妃母家能人不少,如此送入信王府,还不如直接纳入后宫更方便些。” “妾身……”凌澜年少,又初入后宫,哪受得住这样的话,一时满脸羞愧,两手攥着袖口,贝齿紧咬着下唇,不敢再说他话。 然荣昌却未言尽,只继续道,“亦或者凌氏两头搭船,撒网捕鱼?” “太后明鉴。”凌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妾身绝无此心,母家亦不敢有此念想。实乃妾身与信王妃手帕之交,方才听其所言,才有此一想。” “妾身不敢了。” “起来!”太后望了眼荣昌,亦不好说什么,只道,“哀家知你也是个好孩子,不过顺口一说。大长公主更无他意,想必是舍不得女儿新婚便被旁人分了恩宠。原是直言了些。” “说到底,还是阿蘅的不是,实在忒懂事了些。” 太后自年轻便是对荣昌又敬又惧,如今头一遭为了两个儿媳对着她说了这么许多话,原也是心虚的很。但许是上了至尊位,又是护犊情深,便索性道,“哀家作主了,择个折中的法子,新人自是要纳的,但不急于这一时,且待瑾瑜身子好些。” 说着,招手已经返回座上的杜若,待她近身,方抚了抚她面颊,笑道,“这些日子,还是要累着你,且照顾好瑾瑜。若是瑾瑜哪里不像话,且来回了哀家,哀家头一个替你作主。” 杜若没再说话,只面上带笑,沉默着点了点头。 “太后,妾身先告退了。”荣昌起身福了福,未待太后开口,便已经踏出了殿外。 “好孩子,赶紧去送送你母亲。”太后捋过杜若鬓角发丝,却更像一位慈母。 “不必了。”杜若望着远去的背影,垂首道,“母亲喜静不喜常人在侧,妾身不去打扰了。” 第70页 “若太后无事,妾身便也告退了。”杜若亦起身跪安。 “好,路上小心。” 杜若扶着茶茶的手,走在宫墙之间,秋风带着无尽萧瑟之意,拂面而来。她不由颤了颤,也不是太冷的季节,却蓦然觉得遍体生寒。 一时间,便顿下了脚步,只仰头望向苍空白云。 天地间,上有倦鸟归林,下有落叶归根。 可是她,能归往何处? 第39章 . 父命 又柔弱又倔强。 杜若站了会, 收了心绪,只扶着茶茶继续往前走去。 “王妃,等一等。”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这声音, 杜若听得不多, 也未曾与其主人有过多少攀谈, 但却记得清晰。便顿了脚步,盈盈转身。 “信王妃。”来人是谢蕴, 她一贯清淡素雅的面上带着抹少见的真挚笑意, 以帝妃之身向杜若福了福,便再也无话, 只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唯有那抹笑意,浅浅盈入眼眶。 都是识人心性的聪慧女子。杜若也没有客气,受了她的礼。她知晓她的意思, 是来谢当日重华宫驱毒的救命之恩。 “王妃不弃, 可去妾身宫中坐坐。”谢蕴还是开了口。 她为人从潜邸起,便是温和而玲珑,于外长袖善舞完美应付着邺都高门侯爵伯府间的各种应酬,对内对魏泷的其他侍妾亦是一视同仁, 得人敬服。但也不过是带着一重面具, 疲于奔命罢了。 唯有对着面前的女子,许是得了一场再造之恩,心中便只觉亲近。何况, 方才在殿中, 她见她那副模样, 亦是婚姻不幸,被困笼中而不得自由。 如此,便又生出了一点同命相连之感。 “妾身犹在病中, 已到了用药的时辰,来日自当拜访。”杜若拒绝了,却也不曾敷衍,说得诚挚而真切。 谢蕴微微额首,两人持礼道别。 只是踏出不过数步,杜有恪便迎面走来。 “三哥!”杜若见了他,自是欢愉,足下亦快了些,待到杜有恪面前,气息便有些微喘。 “跑什么,身子还没养好。”杜有恪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抬眼眺向不远处,“那是何人,仿若有些熟悉,如何与你站这风口上说话?” 谢蕴闻得话语,身形顿了顿,离去的脚步亦不由慢了些,待拐过宫墙便停了下来。 “是陛下的惠妃。”杜若转过身,自然已经看不见谢蕴的身影,只由着杜有恪给她细细系好披风飘带。 想了想又道,“她叫谢蕴。那日重华宫清正殿中,三哥应该是见过她的。” 杜有恪闻言,眉间微蹙,“谢蕴”二字,他仿佛有些印象,却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只道, “便是那日以身饲毒,大义灭亲的谢氏女郎?” “嗯!”杜若额首。 “倒是有几分烈性,难为谢氏污泥,竟也生出这般清白女儿。” 杜若闻言,一时便有些感慨。 上一世,三哥与谢蕴之间,竟有那样一段让人震撼的秘辛。可笑杜谢两族结着血海深仇,然,后人却生下了一对连着两族血脉的孩子。更荒谬的是,四族扶持数百年的天家魏氏,到头来竟是皇嗣血脉断绝。 她无法理解,彼时还在位的魏泷,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对谢蕴,宁可放弃宗氏血脉,亦不惜保全她的孩子,让她得以在死后获得莫大的哀荣。 亦无法理解,后来的魏珣,在知晓真相后,如何仍旧不理朝政,亦不再择魏氏血脉为皇? 大抵,他们都厌倦了天家宿命,皇室禁锢。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杜有恪揉了揉她发顶,将一缕飘在她胸前的发丝拂去。已经浑然不再纠结上头的话题。 新帝有几个妃子,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在意的是魏珣会不会纳几房妃妾。 一房都不可以。 他心中思忖着,若魏珣有本事君临天下,自不能阻他三宫六院。这闹了半天,得了个辅政亲王,虽是实权在手,但到底不是帝王,便合该老老实实守着他胞妹一人,勿作他想。 思至此处,他便嗔怒道,“方才宫门口遇见母亲,原不怪她生气。你这什么脑子,要给瑾瑜纳妾。你纳了便也罢了,左右是我妹妹贤良淑德。但他要是敢收,三哥揍死他。” 杜若愣愣望着杜有恪,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已经好久没这般笑过了,只是笑着笑着便留下了眼泪,凉风拂过,便也很快吹落了。 “笑什么?三哥说得不对吗?”杜有恪伸出手,示意她扶上。 “对。”杜若深吸了口气,就着他的手往前走去,“三哥说什么都对。” “赶紧回府喝药,三哥给你新制了蜜饯。” “我现在就要吃蜜饯。” “不喝药就休想吃糖……” 宫墙深处,露出一袭端丽宫装。 “苦口良药,喝完吃颗蜜饯便不苦了。” 十数年前,汤山庙宇中的那个男子与前头扶着胞妹,满心宠溺的身影,渐渐重合起来,又慢慢剥离开去。 唯有他曾经在风雪里说的话,此刻在漫天飘落的枯叶中再度响起。 只是,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谢蕴眼中难得聚起的光,又黯了。 她含笑目送兄妹二人离去前,片刻抬手抹去眼角清泪,重新走向宫苑深处。 第71页 * 太尉中,荣昌将将回府,正遇杜广临欲要出府。 “阿靖。”向来都是杜广临先出声,即便他此刻有事要出去,但既见了荣昌,便也没有什么好急的,只伸手扶过她,返身回了屋内。 “太尉大人有事出门,无需去而又返。”荣昌抽回手,因着今日在颐庆宫头一遭受了海氏的顶撞,心中便有些憋闷。 她自是这般想得,数十年海氏见她都是恭谦和顺,一朝成了太后,竟也敢虚空着架子摆出谱来。只是越这样想,面前浮现出的越是杜若那张脸。 又柔弱又倔强。 她今日离宫,原是放慢了步伐,甚至在宫门口遇见儿子杜有恪的时候,特地滞留了片刻。却不想,并未等到杜若出来。 后来,她便想起,离开颐庆宫时,隐约听得海氏让杜若出来送她。结果杜若却拒绝了,说什么她喜静,不愿前去打扰。 她们间,何时已经变得这般生分了? 她难道不是自己的女儿吗? 荣昌这样想着,便也这般开了口,“阿蘅大了,愈发不受管教,性子也越来越倔。本殿便愈发觉得她不像自己的女儿了!” “阿靖!”杜广临出声喝止,却也不过一瞬,便柔了声色,“阿蘅若犯错,你我是她父母,管教便是,谁也说不了什么。” “再者,阿蘅性子倔强,不正是随了你吗?”杜广临从那侍女手中接过参茶,捧给荣昌,“你难道,不也是犟得狠吗?” 荣昌看着那盏茶水,又闻此语,挑眉轻笑了声,只道,“如你所言,阿蘅有错,我们自当管教,切莫让她辱了杜氏的门楣。” “如今,便是大人该出手管教的时候了。”荣昌顿了顿,饮过茶水,敛正身姿道,“她自归宁便闹着要和离,至今不安分。一时和离不成,便闹到太后处,想着给瑾瑜纳新人,图清静。” 甫一闻“和离”二字,杜广临眉心陡然一跳,后又听和离不成如今只是想给魏珣纳妾,便松下一口气,只道,“瑾瑜亲王之尊,阿蘅大度,要给他纳些妃妾也没什么。只将送去的人好好挑拣便是。” 荣昌定定看着那盏茶,杯盖轻叩,发出一点清脆易碎之声,“今日她能给瑾瑜纳妃,明日她便有本事让瑾瑜厌倦了她。步步为营,环环相扣,难道不是你亲手教她的吗?” “她原比你想象的,学得要好。” “阿靖,你累了,先歇着吧。我还有事,晚些归府。”杜广临未再接荣昌的话,只备了车驾,往信王府去。 本来,他就是要去的。如今,不过是更急了些。 荣昌起身理了理衣襟,扶着女使的手,往佛堂走去。 今日伴在她身侧的是姜掌事。 姜掌事原是在归宁那日,于佛堂静室内,见到杜若和魏珣两人相处的模式。虽不知详情,但那样子,自家姑娘不开心亦是真的。 此刻便忍不住开口,“公主,五姑娘若实在过得不顺心,且让她回来吧。姑娘一贯懂事,若非日子实在难过,断不会这般想着和离。” “是本殿让她不开心的吗?”荣昌握着清香,缓缓燃过烛火,“亦或者,是本殿为她择的这门亲事?” 香已经都点燃了,她便往香案插去,不想一松手,一半的香都倒了下来。 “公主!”姜掌事尤觉不详,赶紧拂过荣昌的手,观其是否被烫伤。 “无事!”荣昌抽回手,甩去香灰,看着堂中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心中却骤然觉得可笑。 求佛若有用,人人每日三柱清香便可。 “泼出去的水,是没法倒流的。”荣昌未再续香,甩袖离去。 * 信王府门前,杜若归府时,杜广临亦正好过来。 距当日重华宫谢氏霍乱,虽只隔了月余,然父女二人,却皆觉已有许久未见。 杜若自是欢喜,从马车上下来,便匆匆向父亲行礼问安。 反倒是随行的杜有恪无语望天,他因常日流连花柳之地,惹得本就极重名声的杜广临百般不满,只觉他辱了杜氏的颜面,使之白璧染瑕。故而杜有恪守便索性常日不归府,偶尔归府,亦是荣昌在时,杜广临便也不好说什么。 今朝却不想在此碰到,少不得便要被数落一番。 果然,杜广临扶过杜若,方扫了杜有恪一眼,许是在王府边上,他也未曾多言,只道,“阿蘅已经出阁,你到底一介外男,无事不要总入王府。还这般同乘出入,贻人口实。” “孩儿知道了,今日本是来寻殿下的。不过眼见起风,殿下担忧阿蘅,自己又抱恙在身,方让孩儿去接回。” “孩儿这便回去了。” 杜广临面色柔和了些,只微微额首。 “三哥慢走。”杜若垂眸向杜有恪眨了眨眼,得他同样一眼,两人心中皆愉,方作分别。 杜广临平日极少来信王府,即便先前魏珣和她皆昏迷,他亦是请了恩旨方才踏入府中探望。今日不请自来,杜若联想晌午在颐庆宫中之事,又想着母亲此刻当比她先回府中,自是同父亲说了自己的意思。如此,父亲此番前来,定也是为了劝诫她。 这样一想,她的心便又沉了几分。 却不想,厅堂之中,杜广临与她絮絮良久,皆未说到这上头。 而魏珣,据林彤回禀,半个时辰前去了城郊静舍,不知归来几何。 第72页 闻得城郊静舍,杜若便想起阿辛,前两日自己方去看过,原本好的那只脚,经脉已断,与魏珣的左臂一般情况,外头看着完好,却到底不堪受力,已经无用。 念及阿辛,杜若便多问了句,“殿下可说何事?” “属下不知。”林彤回道,“是蔡大人来请的,看样子还挺着急。” 蔡廷,如此当是公事了。 杜若额首,退下了林彤,只与父亲继续闲话。 杜广临笑了笑,“如此便是了,为人妻子,自己夫君诸事便都得放在心中。” 杜若心下骤然一紧,便知到底躲不过去。 然,再闻父亲开口,竟是问她当下选后之事。杜若一时有些讶异。 杜广临便笑道,“在家上课时,隔着珠帘帷帐,你没少引经据典,论析时政。场场不输几位殿下,比自己兄长更是胜出一筹。父亲且考考你,看看你嫁做人妇后,可还有昔日头脑?” 杜若方才松下一口气,面上陡然浮起一丝傲色。 先帝在时,太尉府开课授业,父亲为皇子之师。为显荣宠,彼时魏珣他们几个,皆是入府学习,而不是父亲入宫教授。此外,先帝尚且开明,许拿时事作论,彼此辨析。 她隐在鼓楼深闺,何时起了兴趣,便择题而答,不说回回拔筹,倒也从未输过。父亲于无人处,不仅一次感慨,可惜是女儿身,不然朝堂之上自有她一片天地。 她年幼不知天高地厚,只满怀意气,安慰父亲,“即便是女子,也无碍她为家族做贡献。有适当的谋略,可借父兄之口传出。” 父亲便万分欣慰,直言她是杜家最好的孩子。 “说说吧,让爹爹瞧瞧。自出嫁,虽不过半年,爹爹委实想念阿蘅头头是道,娓娓而来的精言妙语。” 杜若便不再推辞,左右信王府与太尉府融为一体,无畏被人听去作文章。 “如今新帝后宫,高位妃嫔不过淑妃和惠妃两人,其余接在正四品之下,无有资格作皇后人选。如此,皇后只能出于淑、惠二妃之间。” “故以阿蘅觉得,会是何人为后?” 杜若想也未想,直接道,“自然是惠妃了。” “怎么说?”杜广临眼中赞许之色愈盛,话却还是步步追来,“惠妃可是谢氏出身,而谢氏不轨,已经灭了。反倒淑妃,博郡凌氏,如今风头正盛。” “为君者,乱世倚世家,盛世制世家,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如今天下安定,”杜若笑继续道,“就是因为惠妃没有母族倚仗,新帝才无惧立她为后,会受外戚所制。如此既平衡了凌氏一脉,又让陛下自己心中得以慰藉。” “毕竟——”杜若起身凑到杜广临身前,“三表兄的生母,亦是谢氏族人。” “好!好!”杜广临连连赞道,“不愧是我的阿蘅,妙啊,胜你四位兄长不知几何。便是凌仲胥,能得你一半清醒,眼下便不会忙着笼络诸官了。” “父亲谬赞了,凌尚书身在局中,一时清醒不了。” 杜广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爹爹需回府了。逗留太久,为外人知晓,该说杜氏恃宠而骄了。 “父亲,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是旁人知道了去,能说些什么。女儿病了,爹爹来看看,多陪一会都不行吗?” “自是可以。”杜广临抚过她额头,“可有力气司鼓,说实话,爹爹着实想看你司鼓的样子。” “这有何难,爹爹等着。” 杜若已经许久不曾与父亲潜心对话,一时难得开怀,便又复了未出阁前的小儿女状。 她的鼓有两种,一种是别在腰间的子鼓,一种是架在平地或悬于墙上的母鼓。如今不曾外出,便也不会别身而挂,便派人择了母鼓架在后|庭阔地之上。 碧玺锤在她袖中现出身形,随着机关暗扣,一劈为二,被她握于双手中。 杜广临让她奏了一曲《雁渡寒潭》,此曲乃是战时激励曲,为鼓舞士气之用。 雁渡寒潭,有几翅高飞? 高飞之雁,为胜者,归故里。 鼓点如急雨落,又似玉珠走盘。在这样的鼓乐声中,幼时父亲悉心教导的一幕幕皆如书页翻卷,温故而来。 杜若耳畔再次回荡起杜氏的祖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千秋司礼乐,为万世开太平。 慢慢的,原本振奋之声停了下来,鼓音越来越小…… 原是她在过往的回忆中,在父亲的欣慰之声、满意之色中司错了音,如此便再难击鼓奏下去。 “爹爹,我错了。”杜若福了福。 “错便错了,好好练习便罢。”杜广临叹了口气,“以前教你谋略鼓乐,是你天资尚好,可承技艺。懂谋略,可卫家族。能司鼓,十里传音乃是战场之上或翻盘或制胜的法宝,如此亦算为国效忠。如今想来,如何能将这般重的责任压在你的肩头!” “父亲老了,亦无争斗之心,惟愿你开心便是最大的安慰。”杜广临抬手握上杜若瘦削的肩膀,按了按方松开,从她手中拿下碧玺锤。 “父亲——”杜若看着杜广临有些花白的两鬓,和已经黯了神采的双眼,下意识握住了碧玺锤,便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只鼓足了勇气道,“我与殿下和离后,一样可以护族人,扬门楣。国中需要,我也愿意司鼓征伐。” 第73页 “是爹爹不好,早些年未看清你的心,强行让你嫁于殿下。于情之上,到底委屈了你。”杜广临还是抽回了碧玺锤,将其合二为一,“爹爹虽说不如当年,但再掌几年暗子营亦不是什么大事。” “同样地,安心便可。爹爹亦会作主替你与殿下和离。从此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四海之内尽可逍遥。爹爹大半生在庙堂之上,你的几位兄长亦在朝局之中,想来终其一生难得自在。你便为父兄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父亲,我……”明明是极感人的话,杜若却偏偏听出了别的意思,而杜氏的祖训再次环绕在她耳畔。 “和离一事,可是想清楚了,可与殿下交谈过?”杜广临抚去杜若眼角泪水,“若是说过,今日爹爹在,择日不如撞日,且待殿下回来……” “父亲——”杜若跪下身来,勉励压制着胸口的起伏,“此生,若殿下不弃,女儿终生不提和离。” 她伸手握住杜广临持锤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触上他指腹时尤觉粗糙,便知那是他担任司空一职时,常年持剑握枪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即便这些年闲了下来,养在府中,却也未曾见好,就更别论早年间在战场之上留下的旧伤宿疾。 大魏的江山,半数由杜氏打下。如今她又怎能让父亲再入苦海,自己却江湖游荡? 终于,杜广临松开了手,碧玺锤重新落入杜若手中。杜若跪在地上,将鼓锤仔细收入广袖中,后郑重地向杜光临磕了个头。 “好孩子,快起来。”杜广临扶起她,“委屈你了。” “不委屈。”杜若隐去了泪光,眸中带笑。 “那爹爹回府了。” “好。”杜若未再送他,只在原地福了福。 待人走远,她方入玉石崩塌,跌在地上。 亦不知过了多久,一袭玄色衣衫出现在她面前,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 杜若看着他,却也没有接上。 “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去临漳封地前与你和离,亦会让你好好回家。” “老师方才所言,皆不会发生。” “就这一次,你相信我。” 杜若没有握上那只手,只沉默着起身离去。 良久,才有她略带疲倦的声音响起,“请你看在安安的份上,别再辜负这一次。” 第40章 . 新人 他,不再独宠她了。 杜若自然想过, 提出和离会让父亲失望,但她没有想到父亲会让她离开家门,甚至要收回暗子营。 父亲说让她去看一看山河万里, 却又言父兄皆在朝上, 不得自由。她便知晓自己走不了。即便年幼所学, 只是同其他女子一般,读诗书礼乐, 学女工德言, 她这样的出身,也注定是要为了家族作出牺牲的。 享着富贵荣宠, 自是要付以代价。 何况她承着鼓乐技艺,那绝技原不是单单指挥暗子营的口令。更是可以以鼓乐之声,在战场之上, 用以排派兵列阵的利器。鼓音所指、所变之下, 由二十四首领带兵听音,或于万军之中取敌军上将首级,或于阵前困敌断后,皆是以少取胜的法宝。 鼓乐传音, 原是梁国开创的技艺。只是后被各国引用, 杜氏祖上更是将这技艺改良,传以子孙后代,遂成了绝技。只是到了近几代, 杜氏真正能司鼓传音的人少之又少, 直到自己出生, 如父亲所言,天资尚好,心静神凝, 乐感极佳,原本以为要断绝的技艺,便在自己手中再次获得重生。 是故,杜氏之中,除了自己根本无有能于战场司鼓之人。父亲要收回鼓锤,说他来掌暗子营,杜若便知晓,如此之下的暗子营,不过是单兵作战能力强些,真正的技艺根本发挥不出来。 便如前世,按着计划,魏珣确实不曾动过兵符的念头。因为自己已经同他商定,一同前往燕国郦城,司鼓于暗子营,以奇兵之势救出黎阳。 却不想自己被下了药,暗子营亦脱离掌控…… 反过来说,若自己在侧,暗子营听鼓音列阵或攻或守,当有百倍之威力,根本不会全军覆没。 这一段,亦是魏珣未曾交待的,纵是杜若自己疑惑满怀,他亦未再多言半句。魏国国中之事,他已经说得足够详细,然举兵出邺都,在燕国四年的事,他一直未曾言明。 杜若当然能觉察出尚有隐情,却也不想再问。前世种种,无论因如何,众生亦皆得其果。 今生更是解除了危机,她能凭着一点点先机,护着族人,便算不枉此生。 而父亲一生所骄傲的,无外护培植了这支与众不同的队伍,亦栽培了一个有能力指挥其队伍的人。 杜若亦曾有过一刻的骄傲,是她不同于其他高门贵女间的自得。 只是自那日父亲离开王府后,她便常日做着一个梦。梦中是她的母亲,母亲坐在高座之上,眉宇间是始终如一的高华傲然,却只是来来回回同她说着一句话。 她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杜若数次于梦中惊醒,却又执拗地不肯睁开双眼。她只是觉得荒谬,亦不能理解父亲所为,为何非要搭着信王府,不许她和离。明明杜氏本身的权势,根本不输一位亲王,即便魏珣掌着辅政之权。但她又无法反驳母亲的话,的确若她什么都不会,是不是可以更自在些。 深秋夜寒,她却在漏夜之中因梦境而薄汗层层。直到那一夜,她被人从榻上唤起。她不想起,然后来人便托过她后背脖颈,硬是将她拉起了床。 第74页 她坐在床榻上,睡眼朦胧中见到来人,乃是魏珣。 也是,信王府中,又是她的寝殿,半夜三更除了他,还有谁敢近她地床榻。 他说,“杜若,你要是再这般继续溺在梦中,便一辈子待在信王府吧,一辈子也休想和离。” “本来,我就不想与你和离。” 前后两世,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喝她。 杜若定定望着他,只觉无数委屈直涌上来,直到眼眶发红,方沉默着咬唇垂首。 “那你就关我一辈子吧。” “关到死。” “和上辈子,一样,关到死。” 魏珣闻得此言,只觉针入心间,浑身都僵硬起来。半晌,亦未吐出一个字,只晃了晃身形,出了房。 然到底没过多久,他便又返身回来,认命道,“你说,会信我一次的。” “就一次。”他的声音颤抖着,几近求她。 “就一次,信我,送你离开。” 杜若终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很晚了,我要睡了。” 之后数日,杜若终于提了精神,同以往般,读书赏花,烹茶练鼓。日光稍暖的午后,便备上车驾前往静舍看望阿辛。 只是来了两次,茶茶便和阿辛絮道起来。茶茶早已看出神色,知晓杜若与魏珣不睦,便也不敢当她面提起。 只与阿辛悄然道,“郡主如今最牵挂你,要不你试着说说,让她低一低头。宫中赐新人便罢了,殿下收了也没什么。可是自那些人入府,殿下便再没来看过郡主。昨日还有更过分的,午膳竟留了人在书房用,晚上钟裕园竟传出要水……钟裕园可是殿下的独居寝殿,这样下去再过两日,估计人就该入主蘅芜台了!” 阿辛暗子营出身,哪懂这些劝人的功夫,却也见不得杜若受委屈,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杜若倚坐在长廊上,只亲自看着炉火,给阿辛煨药,由他俩来回说着。自己却含笑无语,被逼急了便嗔怒道,“我有数,两位把心放回肚里。” 她自然知晓府中情况,起初还有些疑惑,且不说魏珣并不流连情|色,便是月余前太医才说他心绪受不得起伏,连着夫妻之礼半年内亦行不得。按他自小的教养和庭训,便不是那种纵情声色不顾自己身体之人。 再看这几日便也明白了,左右魏珣是做给太尉府看。 虽是微末的伎俩,但仔细一想,用在父亲身上,倒是极管用的法子。父亲原是极重面子的,如今自己于府中颜面被扫,想来他对这个心爱的弟子该颇有微词了。 然转念再想想,自己都能识出,父亲焉能看不明白。 一时间,便又觉魏珣幼稚又可笑。 只是,这厢父亲的不满确实不曾引来,杜有恪便已经冲到了信王府。 杜若从静舍归来的途中,便遇上了匆匆前来请她的李昀。 原是这些日子魏珣的行径传到了杜有恪耳中,杜有恪守欲要轰走王府中所有的妃妾。魏珣初时也没与他计较,只将这两日常带在身边的郑淑人护在身侧,言其正好选了多日,其余人者皆未入眼眸,劳他散了去。 本来杜有恪以为他因宫中赐人,不好推脱,借自己之手遣散,结果闹半天是弱水三千,早已取中一瓢。顿时怒发冲冠,直接便动起手来。王府诸人自是知晓他身份,既不敢轰他走,又不敢直接动手,便只得控制着,如今两厢僵持在王府中。 * 杜有恪到底待不下去,又见杜若迟迟未归,便挣脱侍卫离了信王府。 王府门前却仍忍不住,转首怒目对着魏珣道,“魏瑾瑜,你但凡敢有一个妃妾,我便让阿蘅即刻与你和离。” “这——”魏珣立在府们口,扶着身侧亭亭含羞、盈盈泪目的郑淑人,只含笑道,“有恪怕是做不了主。只要本王不许,便是太尉大人都不能让我们和离。除非上书宗理堂。” “然宗理堂,看本王面,大概只会给王妃一封休书。” “魏瑾瑜,你欺人太甚。你别忘了,阿蘅是你求来的。” “本王没忘,所以她仍是王妃位。”魏珣看了眼郑淑人,“本王不过纳个妾而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这般模样。” 魏珣说完,带着郑淑人返身回府。 “魏……” “三哥!”杜若正从马车下来,待立稳身形,方继续道,“殿下所言不差,只是一个妃妾而已,阿蘅还是有容人之心的。” 魏珣并未走远,闻言脚下顿了顿,亦不曾回头。 倒是郑淑人守着礼数,转身向杜若请安,只道,“妾身见过王妃。” 杜若细瞧了她一眼,笑道,“能得殿下眼,果真是个佳人。” 杜有恪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魏珣背着她,想回头却也没转身。 杜若继续道,“殿下,妾身知错了。蘅芜台备了晚膳,不知殿下今晚可有时间?” “自然。”魏珣转过身来,面上神色如常,然声色里却有着细微的抖动,“辛苦王妃。” 杜有恪看着这场景,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他妹妹低头道歉是真的,主动示好也是真的,如此一想心中怒火更盛,却又见二人有和好之意,便也不好说什么,只狠狠瞪了魏珣一眼,走到杜若身前叹气道了声“乖”,便直径离开了。 “郑淑人也同来吧。”杜若今日仿若心情极好,虽面上还是一贯的清和淡然模样,但难得话多了些。 第75页 郑淑人来时原是听说过这位王妃的,邺都高门间传她清冷孤傲,不苟言笑,入府多日也不曾见过身影。如今见了,心中只觉也不过如此,再怎样显赫的母家,既嫁作了人妇,便也只能恪守夫家规矩。 前段日子大概是群花入府,见平分秋色,方有恃无恐,如今自己一枝独秀,又得晋封,便感觉到了危机,示好求和。 这样想着,郑淑人面上恭谦之色并着笑意皆更盛,只再次福身道,“那妾身先回房换衣衫,稍后再来向王妃请安。” 杜若尚在府门外,魏珣在府内,隔着一道槛,两人皆含着得体的笑目送郑淑人离开。 “茶茶,去蘅芜台吩咐他们启温泉,我乏了。”杜若边说边踏过门槛,往魏珣身边走去。 茶茶愣了愣,顿时喜上眉梢。 这,还是杜若第一次入蘅芜台泡汤浴。 魏珣和杜若两人,并肩走着,除了隐在深处的暗卫,身侧皆无随从。 “你、如何想要一同用膳?”魏珣终于开了口,“其实不必勉强的,我一人也能处理好!” “要和离的是你我两个,戏台子搭起来了,总没有让你一个人唱的道理。”杜若连声音都已经恢复成一贯的冷淡,“本想着如此伎俩,如何骗的过父亲!” “如今我倒是有点期盼了!”杜若笑了笑,拣了临湖的一方石榻坐下,望着天空中南归的雁群。 自今日听闻李昀说魏珣散了之前诸人,唯留了一个女子在侧,杜若便觉得魏珣之法还是可行的。 父亲自然了解魏珣心性,一个人哪会一夕而变,从清贵禁欲变得纵情声色。即便是宫中的赏赐,以他如今的地位,他不要挥手扔了亦无人敢置喙。但他收了,已是不合情理,看着便是做戏。然如今又遣散了,便算是复了他性情本真。却偏偏留下一人,外界便基本断定是其女当真入了眼,算是将信王妃原本完整且牢不可破的恩宠分走了些许。 便是父亲,也定是这般看法。 加之杜有恪方才府中一番闹腾,杜若便更加确定,魏珣是借兄长之口给父亲传话。 他,不再独宠她了。 “殿下言而有信,妾身记下了。” “你不喜生人,我一人应付便好。”魏珣知晓蘅芜台对杜若意味着什么,她曾被困多年,孩子亦被她亲手埋在屋前,但凡踏入都是对她的摧残。 当年未曾想过,她也会恢复前世记忆,只想着此处是他们上辈子新婚之所,今生再结情缘,亦算良局。否则别说再将此处则为婚殿,他大概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再娶她。 “无妨!”杜若摇了摇头,“你当不会无故择人。她乃宫中御赐,焉知是哪方人物插的眼线,便劳她也给我传传话吧。” “和离回家,我不想受罚。”杜若黯了黯神色,想起那日母亲不许自己给魏珣纳妾的情景,只道,“如今我且攀着些殿下,做个不愿被人分了宠却已经被夺了爱的妻子,皆时母亲知晓非我大度舍了殿下,而是殿下移情,对我少了心思,我回家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些。” 魏珣立在杜若身后侧,因杜若坐在石榻上,靠着湖边栏杆,身子便只到他腰身处。他想伸手抚一抚她发顶,像杜有恪一般,不论她开心还是难过,揉揉她脑袋,便总能让她笑一笑。 然而,他抬了几次手,最近的一次,已经碰到了她散开的一根发丝,却到底没有勇气触上去。 唯有那根发丝,飘落在他掌心,被他死死捏着,拢回广袖中。 而她的话,还在缓缓而起。 她说,“你知道的,如今我受不住关静室的惩罚了。” 杜若抬首遥望天际,面色柔和了些,眼中亦浮起一点希冀,“我信你一回。原也不过是希望,来日路,自己可以走的平稳些。” “余生,可以少一点苦痛。哪怕只是比上辈子少一点,都是好的。” 她,至此一生,要的那么少。 少得如同自己指尖捏着的这根青丝,连掌心都不敢放入,唯恐它在指缝滑落。 魏珣只觉秋风萧瑟,吹痛双眼。 第41章 . 一更 你押错一次,便是满盘皆输。 蘅芜台中的这顿晚膳, 用得最风光的是郑淑人。 按理,她不过一个淑人,往上还有孺人、夫人, 庶妃, 侧妃, 低了杜若不知多少品阶,用膳之时, 自然只有站着侍奉的份。结果, 魏珣还未说话,杜若便开口了, 直接请她同坐桌前 。 郑淑人守着礼数,三让不敢上前。 直到杜若眉间微蹙,杏眼盈光, 眼角含红间又言, “前日闻淑人陪殿下用膳,原是极融洽的样子。今日淑人不愿同餐,殿下面色不虞,到底是妾身的不是, 扰了此间兴致。” 魏珣无声叹了口气, 温言道,“上前来吧,莫辜负了王妃心意。” 他原有一刻感慨, 杜氏培养子女, 尤其是对杜若的教授, 竟连逢场作戏、虚以委蛇都能传达的这般细致婉转。若不是自己知晓前因,大概也要当真以为她是为了保全地位而不得已向一介妃妾示好。 然不过片刻,他亦明白了, 根本无关教养和训导。她不过是出自本心,因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显示她已经失了宠,亦在努力挽回颜面。 既逐步攻陷杜广临心防,又一点点护着自己免受荣昌责罚。 这样的心思一起,魏珣蓦然觉得后背阵阵发寒。明明他都愿意放手,明明女儿于夫家过得不顺,为人父母难道不该赶紧接回家中,好生护着吗? 第76页 若说杜氏惧他权势,他是不信的。 或者太尉府攀他信王府荣耀,这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先帝在时,可是未立储君,而先定的他杜氏女儿为未来皇后。何况,太尉府中还有一个荣昌,乃镇国公主。 可是为何,荣昌和杜广临会这般不许杜若归府。杜广临确爱名声,又重礼仪,然对杜若的疼惜明明胜过顶上四个儿子。 一时间,魏珣眼风扫过杜若,极快的一瞥,见她因预计着可以早些归家,素白面容上虽无笑意然嘴角微扬的弧度还是露了她心中欢愉之意,连着一双杏眼都忽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若非还有他人在侧,他想她此刻的眸光,当胜过星辰。 而此间,郑淑人占尽风光,既得杜若虽少却恰到好处的抬举,又不失礼数掐着关键处争过杜若,给魏珣布菜奉酒。 肉要留骨去皮,皮要过油成虎状,菜肴入碟不沾葱蒜,不用酱汁裹菜,汤水入盏不过四分,唯爱热汤、粥糜、清油浇淋的鱼虾生鲜。 郑淑人竟对魏珣饮食喜恶记得如此清晰,布菜间分毫不差。杜若起先只是借她口眼一用,用膳至末,竟不由有些疑虑。 便渐渐收了难得的欢意,留了一份心思。 虽说送入天家皇室的女子,自是经过训导,大致知晓主子脾性。然这般事无巨细的,杜若执掌暗子营多年,直觉所至,脑海中顿生两字。 暗探。 已至膳末,郑淑人给魏珣奉上一碗热汤。 黄芪鳝丝煨鸡汤。 依旧侍奉得极好,碗中汤水未过四分满,端来适宜,饮下正好。到底忽略了一点,魏珣饮食怪癖极多,爱吃黄芪。 素来,黄芪只是用来调味,取其药性,增补汤膳营养。直接用下,虽入口微甘,实则既涩又苦,且难以咀嚼,也不知什么癖好,他便极爱吃。 而杜若一贯爱喝这道汤,前世里,有那么半年时间,两人关系尚好,饭桌上便常用此汤。都是杜若饮汤水,魏珣拣鳝丝嚼黄芪。 此刻,杜若看得明白,碗中无黄芪。心下便稍稍松懈些,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持箸欲给魏珣夹片黄芪。 这一晚,她败的彻底,若再不翻一局,实在太假了。 却不料,郑淑人报赧之声响起,“妾身疏忽了,殿下素爱黄芪。” 话语落下,已经舀了半勺重新添入汤碗中。 杜若无声放下玉箸,面上瞬间浮上一层失落又哀怨的神色,心中却已彻底明了。 魏珣含笑接过,只是眸光触过杜若面时颊,虽知她神色皆是假意,心底却蓦然腾出一分欢悦。 她,竟还记得他爱吃黄芪。 之后,魏珣派人送回了郑淑人,自己则留在了蘅芜台。 入夜,已是亥时末,夜色阑珊,魏珣披衣而起,对着身侧合着双眼、攥着锦被的杜若道,“从后院,回溯源轩吧。” 屋内灯火高燃,烛影晃动,亮的如同白昼。可是她半点也不敢入眠。 杜若静静睁开双眼,“不必了,来回总易漏了风声。这般快的失宠,哪个会信!” “和离前,我都住这。” 魏珣额首,起身多添了一些烛火。 他看着已经重新合眼的人,尤觉世事荒唐。她再次入住蘅芜台,与他同床共枕,不过是为了更快地离别。 他原也明了这些,只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突然间便觉此生再无生趣。 “就当是,陪着安安。”杜若的声音弥散在无声的夜中,却彻彻底底缭绕在魏珣耳畔,挥之不去。 他持着灯烛的手,被烛泪一滴滴烫染,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灼痛。 他终于明白,即便她释怀了前生种种,也原谅了他。即便为着家国道义,她依旧随家族、遵祖训效忠着魏氏天下。 然而,他们间曾经融着彼此血液,让他们有着一生最近距离的女儿,却是横旦在彼此间、哪怕是来生来世里,永远跨不过去的槛。 * 太尉府中,杜有恪破天荒已在家中住了数日。日日在荣昌面前控诉魏珣,言杜若那般倨傲性子,竟也低头认错,主动求和。 他自然不敢说让他们和离,只见缝插针询求,能否平日里,多接杜若回来住住?如今魏珣有了妾室,杜若性子冷傲,虽愿一刻示弱,心中总也难过,且让她慢慢适应着。 彼时杜广临亦在一旁,荣昌瞧了他一眼,转而对着儿子温和道,“难得阿蘅有点人妇模样,性子柔和些,回家住住倒也无妨。” “那孩儿现在就去接她!”杜有恪顿时喜上眉梢。 “胡闹!”杜广临出了声,转瞬便也柔了语气,仿若将一腔子的怒意尽数掩于身后,只饮了盏茶方继续道,“初冬第一场雪已落,三日后便是庆初雪的合宫家宴,等宴后再接阿蘅回家吧。此刻不必再生事端。” 杜有恪见父亲说得亦在理上,又觉不过数日时辰,便也不再争执,谢过父母便退下了。 如此便剩了荣昌与杜广临两人。 “本殿早说了,瑾瑜不是你能控制的。”荣昌理了理衣襟,“他能丝毫不与你通气,挥手拱弃皇位,便是最好的说明。” “皇位都能说不要便不要,何况阿蘅。”荣昌摇头道,“时光易老,纵是你我身负荣膺,手握权柄,易抵不过岁月。不若想开些,许了二者和离,得个天伦之乐。” 第77页 “或许阿蘅以后……”荣昌面上陡然浮起一层虚晃的笑意,“或许以后她知晓种种真相,能少恨你一分。” 杜广临握盏的手泛出清白指节,荣昌亦只当未见,继续道,“难不成,你还想着要阿蘅当皇后?借她生而有之的异禀指挥暗子营,架空瑾瑜,再掌魏氏军权,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然后全你自己当年在那人面前许下的荒唐诺言?” 杜广临一言不发,面色却愈加难看。 “做什么春秋大梦!”荣昌已经笑出声来,“皇位之争,你押错一次,便是满盘皆输。” “且睁开眼看看,魏瑾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非嫡非长,无权无势无有母族依靠的庶出皇子。” “即便他是。”荣昌站起身来,目光威严而坚定,“大魏还有我荣昌在。但凡我活着一日,魏姓天下,便绝不会有同室操戈之像发生。魏氏的疆土,亦轮不到你一个外姓指点山河。” 杜广临眼中前尘往事涌来又谴退,慢慢松开杯盏,却又死死攥了回去。 “执迷不悟!荣昌看得仔细,只自嘲着叹了口气,“我不过念着三十年夫妻情义,方有此一言。” 她莲步姗姗离去,至门口也不曾得到杜广临半句话,面上便又如霜雪覆上,重新冻住神色。 “或者我为大人献一计,全你当年承诺。” 荣昌转过身来,笑意渐浓,“许了阿蘅的和离,送她入宫,凭你杜氏权势,她一样能做皇后。” “如此,你我各取所需。” 杜广临终于抬眸望向荣昌。 “她算什么?既得你我生养,便该由你我取之。”荣昌笑道,“你要诺言成真,我要江山永固。正好,瑾瑜又有了新欢,何乐不为?” “也不必猜想瑾瑜是装给我们看的,即便是装也是装给送人的人看。然,都需你女儿低眉示好了,想必是孩子懂事,想要挽回杜氏颜面。” “如此啊,可能瑾瑜从人事,到情感都不受你牵制了。” 杜广临松开杯盏,眼中光亮愈盛。 荣昌看着,知他已然动了心。然自己一颗心,却愈发觉得寒冷。蓦然间冷了神色,脸上半分笑意皆无,甩袖步入漫天风雪里。 唯有声音伴着冬日寒气如冰似雪扑入屋内。 “杜广临,你果然没有心。” 第42章 . 回家 殿下,妾身能回家了吗? 合宫家宴这日, 初雪未停,却也映景。 信王府门口,杜若出来时, 魏珣同郑淑人正欲上马车。 “王妃安!”郑淑人福了福, 便也不敢再入车内, 只道,“听闻王妃抱恙, 以为您不入宫了。如此, 还是王妃与殿下同乘一坐吧。妾身不敢逾越。” 杜若笑了笑,就着茶茶的手往马车走去。 “今日合宫家宴, 王妃便如此出行吗?”魏珣扫过她如瀑披散的长发,和未饰花钿的眉心,声色里含着隐忍的怒气。 “妾身以往……” “以往是以往, 今日是今日。”魏珣面上神色如常, 话中却透着不耐,只转身扶过郑淑人,二人同入车驾,留杜若一人立在白雪中。 “殿下, 王妃……王妃还在雪中。”郑淑人小心翼翼撩开窗边帷帐, “我们还是回去等一等王妃吧。” 魏珣端坐于车中,仿若没听到她的话语。 昨日,他已经和杜若说了, 将于合宫家宴上, 封郑淑人为侧妃。他清晰记得杜若的神情, 莫说眸中光彩聚汇,连着笑意都明朗起来。 她说,“我知道了, 届时定会做好伤心难过的样子。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唱戏的。” 果然,她唱得极好。 如此独立风雪里,孤影横斜,目光缠绵追他车驾远行,他几乎要分不清此间情意真假。 尤其是方才他扶着其他女子上车的一刻,他瞥见她发红的眼角,几乎要扔了他人转手抱住她。却也不过一瞬间,他便看见她微扬的嘴角,对他额首示意。 她,远比他想象的坚强。 “殿下——” “此刻回去,王妃上车,那么立在风雪里的便是你。”魏珣也不看她,只是面上笑意融融,拍了怕近身的位置。 郑淑人便将眉眼弯成新月,往魏珣处靠近些,含笑再无他话。 信王府门口,茶茶气得直跺脚,只扶着杜若往回走去。因如今后院的掌事之权在茶茶手中,甫一将杜若送回屋,茶茶便拨人入了郑淑人的屋内,将她东西扔了个干净,屋里更是搅了个天覆地覆。 守院的小丫头面色涨得通红,只结结巴巴道,“茶茶姑姑,您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郑淑人的院子,里头可还有殿下的东西……” “王妃丢了顶贵重的东西,少不得一屋一屋搜检。”茶茶也不看她,只继续支使着人,“查仔细了,若有错漏的,仔细你们的皮。” “无用的东西,统统扔掉。凭她什么贵重的,砸了便砸了,但凡清清白白,不劳王妃,我便给她补上了。” 于是,不过半个时辰,这一处院子便已经不成样子,翻到最后,竟然还真翻出点东西。 着人一看,竟是房中媚|药。 消息传到杜若耳中,杜若正对镜理着一头长发,待见了茶茶,直接便揉掐着她的面颊,忍着笑意道,“你要笑死我是不是?” “哪里学来的这种功夫?” “拆了人家屋子,还反手栽赃一手,你真真愈发出息了。” 第78页 “让那贱蹄子猖狂,明面装着柔弱暗里耍手段,今日居然连车驾都敢抢!”茶茶揉着脸蛋,从妆台上拣过梳子给杜若梳发,“奴婢且等她回来闹,反正今日白|日郎朗,众目睽睽,皆看到脏东西从她屋内搜出。敢用如此秽物迷惑殿下,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那万一殿下甘心被惑呢?” “不可能!”茶茶嚷道,“殿下行军多年,心性不同于常人,再说自小是在我们太尉府受教长大的,太尉大人可教不出这等沉迷声色之人,定是不知情的。” “要是知情……”茶茶怒气喷薄,“郡主也别与他过了,他配不上您。哪日再来我们屋里,奴婢便把那脏东西全伺候他吃了,谴光女使,让他一个人痛快去!” 杜若转头望着茶茶,半晌终于笑出声来 ,“都听你的,你说了算。” 茶茶吐完话,人也爽快了,蓦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垂着头眨了两下眼,复又昂首倨傲道,“反正只要有奴婢在,谁也不能欺辱郡主半分。” 杜若抬手又捏了捏她面庞,方由着她继续梳妆。 “郡主,还盘髻吗?” “不盘,就披着。”杜若看着铜镜中的人,“我家茶茶这么厉害,我还不能散个发了。” 于是,镜中女使笑容更灿烂了。 杜若只静静看着,未再说话。一处屋子罢了,便当真是魏珣的宠妾,亦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还是一枚暗子,今日出去,便也回不来了。 那日同桌用膳,她便觉可疑,事后问过魏珣,他便如实说了。 确乃暗探无疑,前段日子蔡廷来请,前往静舍便是为了此事。 是他大皇兄,肃王的人。肃王魏珩,乃先帝长子。 据魏珣所言,新婚那晚,肃王曾勾结梁人,欲行刺杀之举。彼时诸子夺嫡,自是各尽手段。然勾结外敌,便是不能容忍。 但因新皇继位,朝局未稳,加之谢颂安一事尚未彻底平息,余音犹在,魏珣便也未动魏珩。只命人暗中监控。 不想魏珩其心不灭,竟重新搭上了先前未曾彻底退尽的梁国探子营,明镜更是给他送了不少暗子,郑淑人便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前有魏珣监控,后遇执掌暗子营的杜若。莫说借杜若扰乱魏珣,分明就是一饭之间,便被断了生死。 故而,今日魏珣带郑淑人提前入宫,自也是原先便计划好的。估计到晚间亲贵夜宴,除了空中弥散的血腥之气,便什么都不会有了。 “郡主,既不梳妆,可是不去赴宴了?” “去啊!”杜若起身靠在榻上,拉过茶茶一起躺下,“午宴便罢了,且容我偷得浮生半日闲,晚宴再去吧。” “郡主!”茶茶猛地直起身来,“那、那贱蹄……郑淑人一人陪侍奉殿下,岂不便更猖狂了?” “乖乖躺下。”杜若拉过她,“我保证,她猖狂不了。要是今晚再入我家茶茶的眼,我让柔兆收拾她,如何?” “当真?” 杜若无奈道,“若骗你,许你将我的子母鼓都扔了。” 如此,茶茶方才挑眉躺下。 杜若便解开她衣扣,脑袋缩入她怀中,闷声道,“茶茶,抱抱我。” 不过片刻,在茶茶轻拍着她背脊间,她便睡着了。呼吸愈见沉缓,眉宇舒朗间带着一点娇憨和期待之色。 甚至,她还说起了梦话。 她说,“茶茶,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 酉时三刻,重华宫。 天色已经暗下,清正殿长廊上,魏珣一人站着,许是站得久了些,玄色披风上微微落到了雪。 宫女太监匆匆而过,只默默福身行礼,皆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殿内侍奉的宫人皆知,今日清正殿午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肃王魏珩勾结两人,证据凿凿,被新帝斩杀于殿中。 “瑾瑜!”来人一身明黄常服,周身气息要比魏珣更温和些,是魏泷。 他抬手握上魏珣肩膀,道,“多谢。” “皇兄。”魏珣转过身来,欲要跪下行李。 “此间无外人,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魏泷扶住了他,“谢你将大哥之事告知了我。” “血腥之事,如今原不该让皇兄亲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魏泷笑道,“我初登帝位,需做事以慑群臣,如此机会我本以为你会——” “今日后,我知道你不会了。”魏泷又道,“莫怪兄长有猜疑之心。” “不是猜疑之心,是帝王之心。”魏珣笑道,“兄长在其位,便该有此心。” 至此,魏泷的一颗心彻底放下,只满含期待道,“瑾瑜,留在邺都吧,就当帮着皇兄。临漳天高地远,实在不是非去不可。” “无论在哪,臣弟都会为皇兄分忧。临漳是远了些,臣弟却想去看看。且临漳乃我魏国之门户,我且为皇兄守着。” 魏珣说得自是肺腑之言,却也不是前往临漳最大的理由。不过是因为那人很快便会离开自己,他便没有再留下的缘由。 她一心想要远离他,远离前世噩梦,那么自当离得越远越好。 魏泷见他神色淡然,唯眉间一抹哀色,萦绕不去。只当是今日他才求的侧妃,转眼成了暗子,被一同斩杀,扰了他心神。 便又劝道,“原是皇兄不好,识人不明,将那人赐给了你,白白扰了你与阿蘅的情分。” 第79页 魏珣摇了摇头,“无碍,一介女子,过两日便忘了。” 他深吸了口气,很好,连着皇兄都知晓了自己与杜若不睦,亦知晓此刻他正为了那个女子而哀戚。想必宫中以讹传讹,很快待传到宫外,他们夫妻便是半点情意皆无了。 果然,晚宴之后,杜有恪便横眉怒目,言其杜广临旧疾复发,要将她接回府中探望。 安合门前,天际不见星月,唯有小雪缠绵,簌簌而下。 杜若穿着一身鲜红斗篷,冲他福了福,声色婉转里皆是欢意。 “殿下,妾身能回家了吗?” 他看见雪花落在她风帽边缘,滑落在她额角鬓边,却只得拼命控制着那只想伸去拂开霜雪的手,秉着如常神色,开口道,“当然,快回家吧。” 风雪飞扬里,杜若终于露出一个极明艳的笑,仿若要将夜色照亮。 然那笑转眼便逝,因为她已经转身奔向父亲的怀抱。 杜广临本正在马车内撩着帷帐,看着重重宫宇,见女儿过来,亦慈和伸手。 “上来,爹爹带你回家。” 第43章 . 欢愉 家中哪处都胜过王府!…… 杜若回了太尉府, 重新入住鼓楼,心中自是欢悦。 虽然,这次归府, 杜有恪是借父亲有疾让她回来陪侍的, 不过数日她还是需重新回信王府。 而魏珣派给她的林彤, 亦随在身侧。她也不觉什么,左右自己如今还是信王妃, 暗子营诸首领亦重新进入休眠状态, 他派个人来或保护、或监视都无可厚非。 和离,总不是这般容易的。 但她觉得这样便很好了, 归来数日,母亲未曾罚她,父亲也没有失望, 甚至没有多言。 反而是因为她的归府, 两位嫂嫂皆带着孩子重新搬回了太尉府邸。 白日里,她与三哥、四哥去马场策马,尽情之时更是直奔城郊深林。 虽是冬日雪地,路滑难行, 然杜氏子女, 各个极善马术。她红衣斗篷,玄金皂靴,长发后绑, 笼在风帽里, 一路策马而行。 成为这个百花凋零的冬日中, 唯一的鲜妍亮色,又似落在人间的红色精灵,跳跃在寒风呼啸的木林间。 暮色降临, 她便随兄长回家。府中早早备下了暖锅,众人陪着父母用下,待双亲离去,便全去了她的鼓楼。 鼓楼第一层,架着方炉炙架,早有下人将兄长们猎来的野兔、幼鹿处理好,共以诸人烧烤。 初冬夜晚,寒气弥漫,然星火绵绵,炙肉热香,一家子手足至亲围坐一起,莫说严寒,分明是暖意融融。 杜若架起母鼓,为众人添声。 她奏了一曲《归来兮》,其曲讲述的是稚子少小离家,半生流离,至老大方归故里,得了片刻的团聚。 正常这曲子,无论琴奏,还是箫吹,皆是以前半曲作为主场,其声低沉萧索,绵长婉转,传达背井离乡、羁旅漂泊的艰辛坎坷。 然今日杜若以鼓声相击,前面如激流直泄,诸人刚想嗔怪她难得聚首的日子,择曲不明。便听得后面“归故里”之后,重重鼓声浑厚柔婉,如春花爆开枝头,似白雪消融世间,声声皆是飞扬欢愉之音。 只是待鼓声第二遍响起,杜若耳畔已经有薄汗渗出,她却丝毫没有停下,仿若有无尽的欢喜要流淌出来。 然众人却已觉出异样。初时自是因为难得的团聚,彼此皆未多想。如今细想,杜若归家,并不是什么好事。实乃先前一段时间,信王殿下宠信妃妾之事宗室亲贵间皆有耳闻。而如今那女子才封侧妃,却被发现是肃王暗探,被直接斩杀于清正殿中。 如此,按理zwnj;二人间该和好如初。可是杜若归府多日,信王亦一日未曾来过。前两日更是传出旧伤复发,说是忧思成疾。 忧么,自然好说,当是为朝政操心。思是因为何事?若是思念王妃,便早该来太尉府接回,却也未见人影。 尤其是杜有恪,近日心中愈发恼火,他接回杜若时,原是给了魏珣台阶的,言其父亲身体抱恙。就是为了让他来接人时有个□□。他受教太尉府多年,来探望恩师总可以吧。 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他当是真对那女子动了心,如今杜若归家,正中他下怀。 而诸人见杜若丝毫不伤感,鼓声传达心意,皆是欢愉之色,便当她也不喜魏珣。只觉二人夫妻情义真如坊间传得那般。一时皆心中感慨,亦不好说些什么。 只待她鼓声息,拉着她饮酒啖肉。 到底,这世间珍贵的感情,原也不止爱情一种。 既然二者皆无情意,或聚或散,总有出路。 杜广临与荣昌立在鼓楼门前,却也不曾踏入。二人看了片刻,便返身离开。 “这鼓乐奏得委实不错。”荣昌笑道。 “靡靡之音,何以配鼓乐?”杜广临面上辨不出神色,话中却俨然多了分失落和躁意。 先前荣昌提出让杜若和离进宫,自是激他的话,却也当真是一条好计。 他,是动了心的。 看如今朝堂局势,谢氏已灭,章氏尚且攀附着自己,至于凌氏,空有声望而无有实权。一旦杜若入宫,后位便是她的。 而魏泷,相比魏珣,显然要更好控制。 的确是一条妙计。 但他心中,总觉不甚完美。魏珣才是君位的最佳人选,一样是皇后,也得看做谁的皇后。 第80页 何况,他精心养育雕琢了十数年的女儿,当要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魏泷,配不上他的女儿。 “看来,你还是觉得她之异禀只能司战音。”荣昌挑眉道,“我言尽于此,机会亦给到此刻为止。” 杜广临在荣昌的话语声中回过身来,有片刻的清醒,即便魏珣是最佳人选,荣昌还在,便不可能在他引导下,发生魏珣上位之事。 如此,只能退而其次。 “阿靖,你当真许阿蘅在和离后,入后宫?” “你都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荣昌笑道,“当年你与我皇弟结下儿女姻缘之时,她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吗?” “反正是大魏的皇后,至于是何人的皇后,又有什么要紧的!” 杜广临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扶过荣昌。难得的,荣昌没有拒绝。 两人于黑夜中,并肩走着,倒有了几分数十年前新婚那会举案齐眉的模样。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与逼人的寒气中,亦是看不清彼此面庞。 如同多年后的今日,两人的心早已渐行渐远。 便如此刻,杜广临想的是,兹事体大,从与魏珣和离,到送入魏泷后宫,且得好好计划,不可急于一时。 而荣昌想的是,即便做了皇后也无妨,左右多喂一碗绝嗣汤的事。 * 这一日,杜若没有外出,在家与两位嫂嫂闲话。二嫂章氏果真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刚百日,大家自然个个宠爱疼惜。 杜若更是抱在怀中舍不得放手,起初章氏还担心她不懂抱孩子,只让留心看着。却不想莫说抱一抱,便是孩子一点细微的作动与神情,或饿或尿,杜若皆知晓的明明白白。 一时间,章氏和容氏皆又惊又奇。 章氏道,“我这做了三个月母亲,也没有这般顺手,五妹倒是极有经验的样子。你这不会也是阅书阅来的吧,真真博览群书!” “可不是。”容氏看着在杜若怀中老老实实的孩子,感慨道,“当初阿褚这般大时,我都不敢抱,软得就怕从我手里滑下去,且多添了两个乳娘方踏实了些。” “我也是,也就逗他时,抱一抱。”章氏瞧了眼孩子,“总是簪缨之家,旁的不说,富贵安乐,多两个婆子照看,还是有的。” “五妹,你啊无需连这些书典都去阅了。待有了孩子,总也无需你自己动手的。” “不是看书看来得。”杜若无限爱怜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孩。 孩子有些醒了,瘪了瘪莹润鲜红的小嘴,白嫩的面庞两颊嘟起,十足一个粉嫩团子。 “那你哪里学来的?”章氏看着孩子醒了,招手让乳母抱去暖阁哄着。 “上辈子学得。”杜若目光追随过去。 “瞧瞧这张嘴,一天到晚瞎说八道。”章氏拉过杜若,目送着孩子,复有垂首道,“又要哭了,我真是怕了,且让乳母哄一哄,过来我们得静说说话。” 杜若坐在一旁,耳畔却全是隔壁婴孩的哭声。 这般洪亮的哭声,安安从未有过。 七月早产生下她,从一出生便是极瘦弱,在后来有限的日子里,安安也仿若从未长大过。 她记得医书记载,婴儿三月,倍数番。说得是,婴儿头三个月,正常喂养,体重可翻一倍。 可是安安,永远那么轻,哭泣来更是如同小猫呜咽一般,几乎听不到声音。 章氏产后还未恢复彻底,没有完全适应做一个母亲,嫌弃孩子吵闹亦是在正常不过。然,杜若想,若她现在有一个孩子,大概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抱在怀里,捧在手心。甚至,她都不要乳母,她一定会亲自喂养孩子。让她吮吸着自己的奶|水、血液,一点点成长起来。 可惜啊,这一生大概她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三人絮叨着,皆是女子,便也绕不开那几个话题。说着说着便扯上了魏珣。 章氏道,“阿蘅,别怪二嫂多话,听闻信王殿下病的厉害,你们终归夫妻一场,他又是亲王之尊,你……可要回去看看?” 章氏不是多话的人,原不过昨日厅中遇见公婆,得了暗示,无奈前来探个口风。 “无妨,府中有的是人照料。”杜若笑道,“又落雪了,且等化雪再归吧。” 她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如何便就又病了,左右是他的计策罢了。因感怀郑淑人,忧思成疾,不来府中接自己归去,如此显示他们夫妻情薄,亦让父亲慢慢松口。 如此,她何必急着回去。家中哪处都胜过王府! * 因杜若没有出门,林彤便得了空闲,避开众人,回了躺信王府。 在寝殿门口,林彤遇到了李昀。 李昀道,“不是让你传书便好,怎的亲身回来了?” “听闻殿下旧伤复发,我实在不放心,方才回来看看。”林彤探手望向殿内,“殿下他……” 然而,林彤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殿内,魏珣急促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传来。 隐约见得里头数个太医,又是研药,又是施针。 “这半年,殿下受了多少伤,便没有一处是好透的。”李昀亦看了一眼殿内,压着声音道,“合宫家宴后,殿下便彻底病了。起初还好,不过白日咳两声。这几日,愈发严重了,不分昼夜地咳着,入夜还发起高热。都是让太医以药催着,方睡上一会。” 第81页 “那严重吗,可说了到底是何病症?” “左右是旧伤缠绵,亏了元气,病症入了肺腑,方成此疾。只说要静养,病情可大可小。” 林彤额首,“上月太医才交代,不能再动心绪,却不想又出肃王那事,定是扰了殿下心神。” “未必!”李昀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肃王公事而已,虽是手足至亲,可你看看先帝驾崩,殿下可有这般伤了心神的?那可是骨肉至亲。” “坊间都在传……难不成殿下真是为了那郑淑人?” 李昀往四下瞧了眼,拉过林彤,“什么为了郑淑人,殿下白日清醒时是这般说,话便也这般散出去了。” “到了半夜,睡梦中浑噩,喊的全是王妃闺名。” 第44章 . 备下 你要的,给你备下了。 林彤得了李昀的话, 心头骤然一紧,垂眸默了默,道, “我先回太尉府了, 别说我回来过。” “怎么了?”李昀拉住她, “你不会无故回府,出什么……” “没什么, 我先走了。”林彤边走边道, “切记别告诉殿下我回……” “进来。” 两人还在屋外争相着,魏珣的声音已经传来, 一时间,两人皆静了下来。林彤瞪了一眼李昀,只得默然踏入。 寝殿内, 三位太医躬身退去, 亦无其他女使,只魏珣一人靠在床榻上。许是方才咳得厉害,面上还有潮红未退去。 “东西留下再回去。”魏珣也未多话,实乃他多言一句, 都觉得疲惫不堪, 喉间一痒便想咳嗽。 “属下……属下忘带了。”林彤垂着头。 魏珣看着她,轻笑了声,“真是愈发会办差了。” “属下这就回去拿。”林彤匆匆返身。 “如此, 也不用再回信王府了。”魏珣睨了她一眼, 声色里辨出出喜怒。 只是, 林彤已经不敢走了,返身从怀中掏出册子,奉给魏珣。 那原是探子记录被监视人时, 以图会下的当时场景。 他派林彤前往,自是为了保护杜若。只是当时杜若才离开两日,他就已经想她想地不行,便传信给林彤,让她暗里绘图传他。 他不能靠近她,唯有此法,让自己感觉,她还在身边。 册上一页页翻去…… 第一日,雪还未停,她在鼓楼中同杜有恪守下了一日棋。 第三日,雪停了,她带着茶茶在院中堆雪人。 第四日,两位嫂子带子归府,杜若与她们围炉聊天。 第七日,雪化得干净,杜若随兄长前往城郊赛马狩猎,归家后炙肉烹烤。 第八、九日,杜若身体不适,避在鼓楼歇息。 第十日…… 杜若归府十三日,林彤能记下的其实没有多少,魏珣却来来回回翻了小半时辰。她嗔笑痴怒的模样皆现于眼前。 如此,魏珣的面上亦随着画面染上一层欢愉之色。其间咳了两声,李昀赶紧送上茶水,他接在手里,却也没喝,只继续翻阅着。 仿若任何一点事宜的打断,都会让眼前的画面散去。 册上女子鲜活明媚,他的神情便也愈发明朗起来。 林彤至此方松下一口起,本来她想着,按李昀的话,魏珣这般思念杜若,但杜若知晓魏珣病重,却丝毫不见忧色反而自顾自玩的愈发开心,定会让他更加伤神。想着先不交出画册,回去改一改再给。 然此番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魏珣合上册子,问道,“可知王妃因何不适,这几日如何了?” “无碍了。”林彤回道,“原是那日炙肉吃多了,又贪凉饮了未温的酒,伤了肠胃。喝了两副药便痊愈了。只是王妃体弱,如此饮食便少了些。” “李昀,去静舍寻慕医官,他有治脾胃的灵方。届时给林彤送去。”魏珣想了想,又道,“下回王妃若再吃炙肉,事后安药方给她抓药,便说……是你得的游方便可。” 林彤和李昀相视一眼,未再多言,只领命退下。 外间,尚有林彤的话悄声响起。 “这殿下到底怎么了,明明是在意王妃的,如何要让坊间那般传话?” “我也不懂。”李昀笑道,“但我有一事大概明白了。” “何事?” “就是前些天,你头回传信来时,殿下阅过后就让我带着暗卫去抓了不少野味。天寒地冻,硬淘来了那么些羊羔麋鹿,原是给王妃狩猎玩的。” 林彤愣在一旁。 的确,隆冬雪飘,哪来的猎物? 寝殿里,只剩了魏珣一人,他静静看着手中的册子。面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然而在褪尽之前,却重新展颜。 只是此刻的笑意不曾盈入眼眶,只虚浮在面上,原是自嘲的笑。 他微颤的手指抚过那本册子,处上她欢笑的容颜,细细摩挲着。 片刻,他合眼猛地合上了册子。 他舍不得她,却也只能放开她。 那般鲜活明媚地神情,与在王府中冰山清冷的面容,完全是两番情状。 他想看到她的笑,可是唯有离了他,她才会笑得这般开怀而明丽。 胸腔中气息来回涤荡,愧意和涩意一起涌上心来。他只觉血腥之气直冲喉间,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魏珣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只一手捂口,咳了许久方才停下。手心有些许的粘腻,他垂下手,半晌才望去。 第82页 然后,蓦然笑出了声。 掌心并没有他猜测的血迹,一颗心顿时放了来。只是在方才的瞬息中,他突然便恐惧死亡。 若此刻死去,她便只能守寡一生了。 这样想着,魏珣披着鹤氅下了床榻。至案桌前,持笔快速写下,然后没有一点犹豫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尽管现在还不是和离的最好时候,亦还没有帮她安抚住她的父母,但是早些将和离书备下,总是好的。 按如今自己的身体,难保哪一日便死于病榻。即便还能痊愈,这一生大抵都会在边关度过,战场上亦是生死难料。 和离书写好了,他转身从暗格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他将里面的一物拿出,然后将和离书叠好放入,连着方才那本册子,亦郑重地放了进去。最后方才将刚刚拿出的那件极小易丢失的物件放在了最上头。 那是不久前,她掉落在他掌心的一根发丝。幸得她青丝极长,他便来回对着拢了数次,后以金丝系牢,如此尚能一眼寻到,不至于瞬间丢失。 这个盒子里,放的原都是她的东西。他又抚了抚那根青丝,将盖子合上。 只是送回盒子的时候,他突然便笑了笑,自己确实在情之一事上,愚蠢而迟钝,尤其是面对杜若的时候。 虽然都是她的东西,但是和离后,册子和青丝是自己的,一定要带走。和离书是给她的,一定得留下。 这样想着,他便又重新寻了个锦盒,将和离书装下,然后将两个盒子隔的远远的,置在暗格中。 你要的,给你备下了。 我偷偷藏得,谁也不能抢去。 第45章 . 深谈 可是真不打算过了? 这些日子, 雪一直下,杜若避在鼓楼,不再外出。只是近日, 她睡得不太好。许是因为安安离去前也是这般白雪飘飞。于是, 她便又开始频繁梦见她, 怕她冷,怕她饿。 夜半醒后, 便难以入眠。 她想起信王府蘅芜台前的枇杷树, 四季苍翠,枝叶永不掉落。 想着想着, 她便跑去寻章氏,问她能不能让自己住到她的院子里头,她想和珏儿一道睡觉。 章氏不解, 带孩子多累啊, 若没有乳母女使,她估计早疯了。但又见杜若将珏儿照看得极好,只当她生来喜爱孩子,便随了她。 只打趣道, “若是喜欢, 且赶紧也生一个去,自己的方是最好的……” 然而,话一出口, 便知道错了。 如今邺都高门间, 皆知杜若与魏珣不睦。信王念妾成疾, 而王妃归母家近一月而未回王府。 杜若抱着孩子,却是丝毫不介意,只道, “姑姑喜欢珏儿,等珏儿大了,姑姑教你鼓乐!” 话虽这般说着,她却垂眼扫过自己的小腹,要是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然一想,这是多荒唐的想法。且不说,她不会有孩子,若是有了,即便和离,皇家血脉又岂容她带走。 可是她还是说了出来,“我如何不想要一个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眼一下便红了。 她原是故意说得。 自从那日章氏连着两次提起她与魏珣之事,她便留了个心眼。尽管二嫂已经足够谨慎,皆在闲话中偶尔提起。可是到底心性所致,杜若相信一个人绝不会平白改变性情。 二嫂章氏,一贯清贵高洁,最不愿理会他人家常。若非有人有意相授,她绝不会提及。便暗里让茶茶跟了两回,果然是父亲的意思,让她来探话。 这也没什么,左右是父亲对他们夫妻情意还抱着幻想,或者对魏珣抱着幻想。毕竟当年诸皇子入府学习,父亲最钟爱的便是魏珣。 故而此番杜若便也顺着章氏的话接下,言其自己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只是魏珣心中有人,自己空房独守,不得圆满。 如此,待章氏传话给父亲,也好让他对魏珣少一些幻象,让他们和离能顺遂些。 只是,也不知为何,那话一出,竟是两眼发热泛酸。杜若将孩子放在摇篮中,自己往窗头站了站。 抬手将窗推出细小的一条缝隙,却足以让雪花携裹着寒气扑入,让她瞬间清醒。 “我如何不想要一个孩子”只是一句权宜之言。 自然,不日之后,父亲便寻了她。这是她归家一月,父亲首次寻她,亦是自那日信王府中父女深谈后,首次交谈。 鼓楼之中,杜若原以为父亲会同上次那般,与她闲谈许久,层层铺垫方谈至和离上头。原本心中尚且忐忑,虽她想和离之心深切,但始终觉得对不起父亲多年栽培。 这桩亲事,原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事。 将最爱的女儿,嫁给了看重的弟子。奈何前生事,她不能与之诉说。也曾有一刻,归宁之期,因为母亲的不允,和前世里潜在的危机未解,她亦想过为了族人待在魏珣身边,以防万一。 只是如今,前生仇人皆了,谢颂安已死,黎阳远嫁,她便觉得欠族人至亲的种种,亦算还清。 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甚至,她已经不再同初得记忆时那般,憎恨自己识人不明,憎恨魏珣弃她不顾。可是她亦实在不能忍受往后漫长的岁月,与魏珣同一屋檐下,即便他们间化解了一切家族宿怨,解释了种种错过与误会。 可是,安安死了,便是他们此生永远没法跨越的槛。 第83页 她,过不去。 父亲问得直接,“可是真不打算过了?” “是!”杜若回得也直接。 她是杜广临亲手带出来的,原该是一样的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却也不知为何,许是因为从未伤过父亲的心,于是面对着两鬓已经微白的父亲,到底心虚了些,便又补着话,“殿下如今的作为,早已不将女儿放在心中,亦不将杜氏……” 杜若没有说完,她说不下去。 魏珣替她做的,一直以来,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只觉是他前世欠她的,可是他做了,自己还要这般说他,她蓦然便觉得自己当真虚伪而胆怯。 然而,她又无比矛盾,她怕父亲要收回鼓锤。她并不怕被赶出家门,只要双亲手足安好, 天地之大,总有她容身之所。 她不忍的,是父兄在局中困守奋战,她却置身事外。 一时间,她顿觉茫然无措。只觉这苍茫尘世间,她被重重枷锁捆绑,竟是半点挣脱不得。亦没有人能告诉她,所行所为所言,对错与否。 “父亲许你和离,亦会帮你作主和离。”杜广临面色慈和,眉眼柔软,同杜若招手示意坐到自己身前。 “只是,你要答应父亲两件事。” “父亲……”杜若心中既喜又忧。 “上次在王府中,父亲确实生气,方有那般赌气之语。”杜广临拍着杜若的手,叹了口气道,“阿衡,你的四个兄长如今虽看着皆不错,却已至瓶颈。唯有你,天赋异禀,且聪慧善谋略,杜氏之未来,还是要落到你肩上。” “所以,你若能答应父亲之请求,父亲自然替你和离。” 杜若闻杜广临此言,心便渐渐放松下来,为家族赠荣光,本就是她为人子女的职责。 便微笑道,“父亲请说。” “一,与殿下和离和,你仍然需为家族扬门楣,担起延续杜氏荣光的责任。” “这个自然,即便父亲不说,女儿也会做得。” “乖!”杜广临揉了揉她发顶,“二,还需委屈你一阵,眼下年关将至,宫宴频繁,皆需你出席,而殿下又重病在身。所以无论是看在太后面,还是为了杜氏颜面,且过了这个年关,再与殿下和离,可好?” 杜广临已经同意,话亦说得这般恳切,杜若再无推辞之理,只额首道,“爹爹作主便是。” 杜广临拍着女儿的手,亦连连叹道,“好孩子,真是爹爹的好孩子啊!” 屋外飞雪连天,屋内绿蚁红泥。 杜广临亲自烹着香茶,看杜若广袖束腰,敲鼓起舞,白瓷如玉的面上,隐隐现出傲人风采,亦觉流年似水,不枉他多年雕琢。 杜若,终于长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待一通鼓毕,杜广临笑着让她坐会身旁,递了茶水给她。杜若看地上尚且铺着绒毯,不远处更烧着红炭熏炉,屋中暖洋一片,便索性同幼时般伏在杜广临膝畔,边与他闲话便给他锤着腿。 熏香袅袅,宁静祥和,是一派天伦景象。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父女二人便聊到了新帝选后一事上去。 杜若道,“上次爹爹就考过我了,自然是惠妃了。” “世事多变。”杜广临望着自己女儿,面色愈加慈爱,“或许更好的人选。” “论情分,当属惠妃。论权势,便是淑妃。女儿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得此尊位?”杜若蹙眉,饮了口茶水,“难不成陛下要选秀?近来未闻此风声啊!” 杜广临亦笑笑,未再多言,只无限爱怜地看着杜若,片刻方收回目光,望向远处,“且慢慢看着吧。” 想了想又道,“再过几日,便是腊八了,你且回王府吧。未和离前,杜氏礼仪不可废。” * 信王府,蘅芜台。 许是因常日雪飘,天气严寒。魏珣的病便一直缠绵,不见转好,但好在也没再加重。医官说且等来年春日回暖,自会慢慢好转。只是再三强调需得静养,不可再起强烈的心绪波动。 而魏珣自那日差点咳至吐血后,便也愈加惜命。有个人还没回来,他还要等一等。于是,他索性将一切琐事交给了蔡廷等几个近臣,只让他们每隔一段时日,便来回禀一次。 自己歇在了蘅芜台里,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大约从十二岁至今,赴边关,灭强敌,送胞姐和亲,屠谢氏满门,他还没有停下歇一歇。 魏珣披着鹤氅,靠在寝殿门边的座榻上,日光铺在他身上,他手中还笼着一个紫金手炉,却依旧丝毫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唯有彻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又似从他五脏六腑弥散直四肢百骸。 他抬头眯着眼看着高空之上的明日,又垂眸望向手中的手炉,最后终于忍不住转身望向殿内。 殿内自然要比外头暗一些,但好歹也还有日光射入。 如此多的保暖措施,自己尚且觉得冷。那么她呢,前世里,她有多冷? “殿下,用膳吧!”李昀带着司膳房的人过来。 “今日有什么好吃的?”魏珣也不看他们,他于饮食之上本就挑剔,以往行军时没有办法,自是与将士们同样吃喝。然一回王府,其他皆可将就,唯膳食半点不得马虎。而如今病了,口味便更加挑了。 “今日是腊八,司膳房自然备的是腊八粥。”李昀道,“且太医说了,如今您只能吃清淡的饮食,待咳疾稍缓,且再慢慢恢复饮食。” 第84页 魏珣看着案几之上的清粥小菜,蹙了蹙眉,半晌才道,“先搁着吧。” 李昀刚想开口劝,便见蔡廷拐了进来。 “听听政事佐粥,也比这些菜好。”魏珣端起粥搅拌着。 结果,也没什么大事,唯有一事让他觉得莫名。 皇兄欲立后,群臣中自有部分支持淑妃凌氏。然而,魏珣知道,皇兄属意的是惠妃。只是惠妃到底旧日出身摆在那,魏泷便暗中寻他,一起联系了几位宗亲,想着朝上推一推,凌氏反正无有实权,灭一灭其威风,这是便也顺利成章过去了。 然蔡廷所说,杜广临提出了异议,倒也没说二者择谁,只说将此事缓缓,待来年春和景明再作打算。 他这样一说,章文便也附和,然后殷鹤青等人皆附议。如此立后一事便这样延迟了。 “杜太尉所说也有理,如今天寒地冻,立后之后便是封后大典,许多事宜亦来不及采办。到了来年春暖花开,便是方便的多。” 魏珣没有说话,只捧着那碗热气渐熄的腊八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封后大典确实诸事繁琐,然立后只需一道诏书,何必延后?最主要的是,杜广临已经不参议朝政多时,如何此番莫名掺和立后一事? 然而,魏珣一时亦理不出头绪。 正思虑间,外头女使来报: 王妃回府了。 第46章 . 失踪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魏珣听得女使回禀, 目光陡然一亮,因久病黯淡多时的双眼瞬间汇聚了神采。却也不过一瞬便消散开去。 只垂眸搅动着案几上的粥,冷声道, “知道了。”便再无他话。 女使有些尴尬, 王妃下了马车, 并未进门,便是极明显的意思, 等着他去接。 魏珣当然明白这些, 但他不能去,去了就意味着二人有和好的痕迹, 她的离开便会更慢些。今日她自己归府,秉承的是杜氏的的礼仪,只要他不去接, 杜氏颜面便等于又被扫了一次, 杜广临亦会对他从颇有微词变成愈加不满,她便可以如愿早些离开。 这是如今,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魏珣垂着眼,眼尾有些泛红, 舀着粥若无其事地慢慢吃着。 一时间, 连方才来回的女使都心中不忿。王妃入府半年,虽性子冷淡,沉默少言, 却未曾苛待下人, 更无大错, 且那般荣耀的出身,自家殿下为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妃妾,如此冷落正妻, 实在有违清流名声。 却到底敢怒不敢言,只投眼于李昀。李昀还未开口,便听得魏珣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让王妃回溯源轩歇息吧。” “是!”女使压了口气正欲转身出去,却见的一对兄妹一个怒火朝天,一个拼命劝着踏入此处。 “我要是未记错,蘅芜台才是王妃寝殿!” “三哥……” “那年信王殿下求取我胞妹,将此处翻建定为新婚居所,亦以我胞妹之名命名,我当真以殿下情深意重,结果不想竟是这般负心薄情……” “三哥!” 杜若原本候在王府门口,原是和魏珣一样的心思。近来,在如何和离上,俩人倒是出奇地默契。 故而站便站了,反正得了父亲的许可,她心中亦落下了一块石头。又因雪停现阳,她便望着苍空白日,享受着难得的冬日阳光。 一时便忘了身侧送她回来的杜有恪,尚且不知内情。 杜有恪所知,便是近两月来,魏珣种种宠妾灭妻的闲话,本来他是不信的。但杜若归府一月,魏珣皆未上门,他便已窝了一肚子气。如今杜若自己归来,原就是委屈了,竟还白白于府门外被晾多时,他便彻底怒火中烧。 偏杜若一副不争不怒的安静模样,他便觉得一颗心都要被碾碎了,只想将魏珣打一顿再说。 蘅芜台中,有片刻的安静。 蔡廷识趣,匆忙躬身告退。李昀也想退,但看着杜有恪这幅模样,又想起先前杜若归宁时,杜有恪便对魏珣动过手,一时便也不敢走了。 “都退下吧!”魏珣放下勺子,忍过喉间涩痒,淡淡道。 李昀顿了顿,终是带着女使拱手退下。 “蘅芜台原一直给王妃留着,本王亦请过多次,但王妃亦谢绝了多次。” “如此,便也罢了。”魏珣抬头,笑了笑,“本王实在是厌倦了。” 他抬头的一瞬,杜若和杜有恪皆有片刻的惊讶。 魏珣面色苍白,距那日合宫家宴后,他又瘦了一圈,原本清亮神采的双眼如今亦混沌无神,唯有一贯的温和笑意还若隐若现地虚浮着。 杜有恪原就是温厚性情,瞧不得他这幅模样,心便有些柔软下来。但纵是与他交情再好,也比不上自己胞妹。 而魏珣的那句“本王实在是厌倦了”着实刺激到了杜有恪。 且不说他当着他们的面,如此生分地持着“本王”二字,“厌倦了”是什么意思? 厌倦了杜若吗? 这样一想,杜有恪便觉气血直往上涌,箭步上去就揪住了魏珣衣襟,咬牙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本王,实在是……” “够了!”眼看杜有恪的拳头便要挥下,杜若上前拦下了。 她看着杜有恪,知他疼惜自己,怒火难消,正着劝反而是火上浇油,便索性转身对着魏珣道,“殿下,非要侮辱妾身两次吗?” 第85页 魏珣扯了扯嘴角,垂眸不再说话。 杜若便又回头望向杜有恪,轻轻将他手放下,尽量捋顺他的逆鳞,“兄长非要他说第二遍做什么,还嫌阿蘅不够难堪吗?” “阿蘅……” “三哥,我与他到底还是夫妻。这般剑拔弩张,难堪的不还是我吗?”杜若拉着杜有恪的衣袖,温声道,“你今日将他打一顿,气是出了,看在父母面上,他的确不会怎样。可阿蘅还在府中,府中诸人会怎样想阿蘅,传出去,他人又会怎样想杜氏?” 杜有恪经不得杜若这般柔声细语,乖顺懂事的模样,只揉了揉她发顶,叹声道,“你且忍忍,我去同父母说,让你和离算了。我好好的一个妹妹,旁的给人糟蹋!” 话毕,也不再看魏珣,只甩袖离去。 杜若看着杜有恪离去的背影,突然面上便扬起一抹笑意。 这世间,三哥是唯一个毫无保留爱着她的人。她的三哥,几乎全部的喜怒哀乐皆因她而起,亦因她而散。 “多谢!”魏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杜若这才回过身,只是待双眼迎上他眼神的一瞬,她蓦然往后退了退。然后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院门,只是已经没有了杜有恪身影。 三哥总是让她安心、快乐。可是魏珣,便总让她觉得难过。尤其是今日见到他的一刻,心头便觉压抑又酸涩。 她深吸了口气,左右很快便可以离开他了。此后山高水远,当是各自安好。 这般想着,她心中稍稍平静了些,只恢复了如常神色,“今日让你挨三哥一顿打,怕是得要了你半条命。我怕你届时写不动和离书。” 魏珣看着她,笑意更明朗些。 杜若叹了口气,“如何病成这幅样子?我以为……” “以为只是你散出的话,诓我父母的。” “先头就是诓骗的。”魏珣笑道,“这几日才病的,左右天气冷了些,染了风寒,不是大事。” 然话音才落,忍了多时的喉间涩痒再度涌起,一时间咳嗽连连。 杜若看着他,想给他倒杯水,却也不知为何,愣是没动。待想要抬步去殿内拿茶盏,他已经不咳了。 杜若环顾着蘅芜台,她刚甫一踏入,便闻到浓重的汤药味,如今站在魏珣身侧,更是药味缭绕。而寝殿里头的熏炉,炭火更是烧得比寻常旺了许多。 若非体虚久病,以他的身体,根本无需这般。然他既这般说了,她也不愿揭穿,反正王府中有的是医官奴仆,再不济,宫中的太医原也任他使唤的。 “要传医官吗?”杜若看着他因剧烈咳嗽泛起红潮的两颊,到底还是开了口。 “不必!”魏珣喘过一口气。 杜若点了点头,只觉两人间也没什么话好说,便道,“我还有事,需出府一趟。” 已经两个时辰了,她蓦然觉得有些心惊。 这些日子在家中,虽然杜有恪接她回去时,说父亲旧疾复发是一借口,但许是隆冬严寒,竟真的有些发作了。 父亲的旧疾原是早年任司空一直时在战场上落下刀剑伤,原也不是太严重。只是十五年前的魏梁之战中,胸口受了箭矢贯穿伤,便扯出了全部的病根,成了宿疾。太医再三叮嘱,一不可沾不得酒水,二不可受严寒。若二者同患,可有生命之虞。 杜若记得,前世里,便是在永康二年,父亲误食了含酒的蜜饯,引出旧疾,又值隆冬时节,寒气逼人,竟是病来如山倒,不过数月便与世长辞了。 父亲离去的那日,正是母亲周年祭。邺都高门,皇室宗亲间,既感慨半生征战的父亲因一颗蜜饯而逝只觉世事无常,又皆赞叹父亲与母亲恩深情重,同日而亡,亦算美谈。 不沾酒水自可人为控制,然严寒乃是自然天气,非人为不可控。父亲一贯保养得宜,却还是免不了受寒。 既知晓前生事,先前入秋之时,她便已经谴了柔兆调研御寒的方子。数日前接了她的信,说是已经制出药丸,不日便可送来。 先前,柔兆同众首领皆回了三百里外的君山大本营休整。算着路程和时辰,这两日她便该到了。本来杜若也不是太急,只是杜广临有些复发之态,她便有些等不及,且因年关之故,近来城防极严,出入皆需搜查。柔兆身上带着药,亦非适寻常的丹药,杜若不想多生事端,便谴了茶茶前往城门,持着她的书信同城门守御打声招呼,然茶茶去了已经半日却还未归来。 她的心,蓦然跳得厉害。 前世,茶茶也失踪过一回,寻到的时候,是在城郊荒山,她的左耳至左半边脸颊被划了两刀。太尉府和信王府两处人手,寻了多日,方才抓到那个见色起意的凶手。 而按着规矩,茶茶面上有伤,左耳失聪,便再也不能在她近身侍奉。 杜若舍不得她,仍旧将她带在了身边。 然而,那是永康二年的事了,如今才是永康元年。 杜若定了定心神,只当自己想多了。 “外头天寒地冻,有什么要紧事吗?”魏珣见她神色不好,便道,“让李昀陪你去吧。” “茶茶替我出去办事,至今未归。”杜若眉头皱得更紧些,“我想去寻一寻她!” 天空又开始飘雪,杜若才迈开一步,原本定下的心又急速跳动起来。 那一年,也是落雪的。 第86页 她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无尽的恐惧涌上心头。 “阿蘅!”魏珣从榻上起身,扶住了她,“茶茶去了哪?我让李昀带人去找。” 杜若点了点头,她一颗心跳的厉害,去了也无济于事,反而还要人照顾,“城门口,我只是让她给守御送了封信,已经两个时辰了。” “好!”魏珣袖中送出一支信号。 “多派些人,拨一部分人去城外的荒山找一找!”杜若补了一句。 城外荒山? 魏珣的面色沉了沉,又见冬雪渐大,自然便也想起了当年之事。只将杜若往殿中拉去,不让风雪落在她身上。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将杜若没有挣脱的手捏了捏,想让她感受到一点力量。 第47章 . 喂药 杜若如果能死在幼年那场病痛中,…… 已是申时末, 暮色降临,从晌午至今,雪不曾停过。地上, 连着旧日残雪, 很快又累起新的一层, 似要将冬日的严寒牢牢裹住在邺都皇城里。 荣昌在自己的寝殿中,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 用发簪挑了挑案桌上的一盒玉黄丹药。 这药是晌午那会, 茶茶送来的。 来得不巧,杜广临不在府中。 自起了那个念头, 近日他便忙得很,仿若日子又有了新的盼头。自杜氏一族至尊显赫,位极四族之首后, 杜广临已经寂寞好久, 遗憾再无对手,亦不得再进一步。 初时还有点祈盼,等着魏珣君临四海,杜若母仪天下, 全了他最后的宿梦。 却不想, 一朝黄梁梦断,多年心血尽毁。 如今,却又因她一句赌气的玩笑话, 点燃了新的斗志。 荣昌拨着那丹药, 尤觉可笑。若有一日, 杜若知晓全部真相,她真想看看这对父女会如何自处! 杜若—— 荣昌拨着丹药的手顿了顿,蓦然想起她七岁以前的模样。明明她的性情脾性从未变过, 可是自己却更爱那时的杜若。 “公主,这药可是原封不动给太尉大人?”慕掌事是唯一知晓内情之人,只小心翼翼问道。 “自然。否则你想添些什么好玩意?”荣昌笑道,“难为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 “那……先前那些蜜饯还送吗?入冬寒凉,已经断了一段时间了。” “你说呢?”荣昌笑意更深些,“他又不傻,本殿也不傻。” 虽然,荣昌知道,他爱极了她亲手所制之物。 但他始终更爱自己。 今岁入夏后,她只觉头疼愈盛,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一时又查不出病因,便觉大限将至。遂起了断他性命的心思。 自己若死,杜广临绝不能活。 然魏珣给她解了毒,看在数十年夫妻情意上,她便又狠不下心。 相比死别,就这般活着纠缠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有敲门声响起,荣昌抬了抬眼,身边的慕掌事便匆匆前去开门。 “解决了吗?”荣昌合上丹药盒子,持了杯茶水在手中。 今日茶茶来,除了杜广临不在府中是为不巧。更不巧的是茶茶听了些不该听到的话,比如她正和身边的人商量着,如何将绝嗣的药喂给杜若。 总不能等她入了宫再喂,届时还需经过六司十二局,太麻烦了。 将药直接送到信王府? 虽说如今魏珣负心之名传遍亲贵宗亲间,但在归宁之日他能为护杜若,几乎不惜与自己撕破脸,就凭这一点,荣昌便不信此间传闻是真的。 杜广临深谙人心,机关算尽,亦逃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氏的子女,凡动情者,皆是一往而深矣。 便如自己,困一情字中,便是一生所累,纵知他无情无心,为着年少那一点情动,到底多番留他性命。 荣昌不知茶茶听了多少,亦或许根本没听到,但是总不能有万一。 事还未做便先露馅,不是她的作风。更主要的是,她与自己那个侄儿,嫌隙可以有,筋骨不可断。 杜若至少此刻还是他妻子,绝的她嗣,便与断他血脉没什么区别。 来人是个暗卫,垂首道,“公主要不留痕迹,朱雀长街便无从下手。然许是天要亡她,她竟自己去了城郊,属下便将她做成了失足落水模样。如今天寒地冻,不是淹死便也该冻死了。” “该?应该?”荣昌闻言,抬眸望了他片刻,“所以,你未曾确定她生死?” “实在一路皆有人,属下随了她一下午,先时候有暗子营的人在她身侧。后她虽独自前往城郊,但她去的那片郊外,又是信王的地界……”那人跪在地上,惶恐道,“属下无能!” “的确无能!”荣昌骤然起身,将握在手中的杯盏掷在地上,由着碎片茶水溅了那人一身,“她何时落的水?” “申时一刻,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备车,去信王府。”荣昌理正衣衫,疾步出了寝殿。 边走边对身侧的慕掌事道,“将东西备好。” “公主……”慕掌事愣了愣,“可要缓一缓?” “不等了!”荣昌合了合眼,“稍后借机行事吧。” 茶茶若死得彻底,她便还能缓一缓,如今生死未卜,便是一把剑悬再她头上,万一她听到了呢?万一她活着回了信王府呢? 还是一了百了的好。荣昌叹了口气,又想起杜若又柔又犟的面容。 第87页 要怪只能怪你父亲,贪心不足。 * 信王府,灯火通明。尤其是蘅芜台中,更是亮的如同白昼。 杜若披着斗篷,立在门口,遥遥望向夜色中。 茶茶离开她,已经五个时辰了,而魏珣派出去寻找的人亦至今未归。 魏珣握着一截蜡烛,将屏风口的两盏灯火亦点亮了。他看着门边一袭火红孤影,只觉黑夜无尽,随时要将她吞噬了去。 她已经站了近三个时辰了,从李昀领命带人出去,她便一直这样站着。 这段时辰内,她身形晃了两次,甚至不惜扶着门框方能定住。魏珣更是觉得她随时都会倒下,然而她却又像芦苇般坚韧,随风晃动,却丝毫没有被折断。 “殿下!”杜若突然开口,“我记得,前世茶茶出事后,黎阳便送给我一个侍女做掌事,侍奉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杜若没有回头,只对着黑暗虚空缓缓而道。 魏珣持着烛火的手顿了顿,忍着涤荡的气息咳了两声,端着烛火来到杜若身前。 虽然这两月,他因旧伤缠绵清瘦了许多,然站在杜若面前,却依旧身姿高大,又因披着鹤氅,一下便将外头寒气和雪花挡住了。 两人间,唯一点星火跳动。 “不要胡思乱想。”魏珣垂下头,话语回荡在杜若耳畔,“黎阳去了碦剎草原,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我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面前。” 因魏珣挡着风雪,那点跳动的烛火静了下来,柔柔地散出一点光,慢慢烧出一点温度。杜若抬手接过,往上举了举,让自己已经冻得麻木的脸感受到一点温暖,亦看清魏珣温和的眉眼。 “我实在怕极了冬天,更怕那个冬日里陪着我的人离我而去。” 杜若看着他,“是茶茶和阿辛。” “是茶茶和阿辛。”魏珣道,“他们值得。” 杜若从未问过他上辈子如何而终,他亦从未讲过。 半晌,杜若护着那盏烛火,往屋内退了两步,叹了口气道,“进来。” 魏珣扬了扬嘴角,刚要说话,便听有侍卫来报。 杜若一下便亮了眉眼,“可是茶茶回来?” “回王妃,茶茶掌事还未有消息,是荣昌大长公主来了。” “母亲?”杜若望了眼魏珣。 然魏珣亦感疑惑,只道,“且去前厅迎一迎姑母再说吧。” 二人至前厅,便见荣昌已在上座饮茶,只致礼问安。 荣昌一贯端丽肃然,此刻亦如此,只是见杜若身边没有茶茶伴着,心稍稍定了定。 “夜黑路滑,母亲如何此番前来?”杜若上前伏在荣昌身畔,将自己的紫金手炉捧给她。 “今日与你父亲同在章府用膳,前后头的距离,本是想出来看看雪夜之景,没有到走着走着便到了你家门口。” 荣昌说话间,目光已经落在魏珣身上,“有恪白日可是又在你府中胡闹了?回来尽与我胡言乱语!” “姑母严重了,有恪便是那脾性,不过嘱咐我不许欺负王妃。”魏珣也不看杜若,只面色如常道。 “年关将近,合家欢聚的日子,你们年轻,但也且稳着些。”荣昌威严依旧,“且不要坏了两府名声。” “瑾瑜受教。” 杜若亦福了福,浅声道,“女儿明白。” 荣昌手中握着杜若递给她的手炉,眼峰扫过,见她一副勉励维持镇定的模样,蹙眉道,“这手炉只温不烫的,茶茶呢,如何伺候你的?” 杜若本来还好,一听茶茶,眉间便重新泛起忧色。 “怎么了?”荣昌道。 “茶茶今日给我外出办事,至今未归。”杜若站起身来。 “午时她回太尉府了,帮你送药给你父亲。没回来吗?” “药?”杜若望向荣昌,“她拿到了?可是人没有回来。” “天寒地冻的,派人出去找找。”荣昌基本已经放下心来,只道,“你身边不能没人,茶茶回来前,且让慕掌事替你照料着。 “已经让人出去找了。”杜若道,“慕掌事是您身边的老人,女儿怎敢受用?” “我的人,还不是你的。”荣昌睨了她一眼,“都歇着吧,我回府了。” 荣昌目光扫过慕掌事,心中有过一刻悲悯,只带着其他侍女起身离去。其中她身侧一女使,扔拎着一个食盒,自随着返回。 杜若和魏珣,正欲送荣昌离开,府门口,大批人便涌了近来,走在最前头的是李昀,他浑身湿的抱着一人。 正是昏迷不醒地茶茶。 杜若一双杏眼亮了又黯,只奔过去,搂住了茶茶。 “茶茶!茶茶!”她唤了两声,望着李昀,“这是怎么了?” 李昀将茶茶放在座榻上,亦哈着气道,“王妃莫担心,茶茶掌事失足掉入河中,水已经控了出来,如今不过是受惊吓,又染了风寒方才晕了过去。” “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杜若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茶茶身上,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传医官。” 荣昌瞧了眼慕掌事,慕掌事会意。只上前福了福,“王妃,没有主侍奴的,还是让老奴来服侍茶茶吧。” 杜若豁然瞪了她一眼,碍于是母亲的人,一时不好发作,只冷声道,“不劳慕掌事。” “送去蘅芜台。”魏珣知晓茶茶在杜若心中的分量,亦吩咐道,“命他们启温泉。” 第88页 话毕,他朝着荣昌道,“瑾瑜咳疾未愈,先回去用药,就不送姑母了。” 茶茶无事,他亦安心。而方才出言让茶茶前往蘅芜台,明显是帮着杜若,如今这个当口,实在不能再让荣昌看出端倪。不然,杜若更走不了了。 他便只能做得冷心冷情些。 “去吧!”荣昌点了点头。 连着温泉都给奴才用了,慕掌事那句“主不侍奴”便也没什么分量了。何况,此处还是信王府。 慕掌事看着荣昌,默默推开了身,亦收起了掌间一枚可入头颅的银针。 荣昌一声微叹,目光沉沉落在那个食盒上。 “阿蘅,陪母亲坐一坐,静静心。”荣昌坐下身来,“你到底是主子,会折煞了茶茶。” 杜若望着茶茶被送去蘅芜台,心亦安定了些,便随着荣昌坐了下来。 母女二人闲话了片刻,医官来告知,茶茶确无大碍,已有苏醒的迹象,只需服两贴去风寒的汤药便可。 杜若便彻底放下心来,露出一点笑意。 如此,荣昌心中亦有了计较。茶茶不死,总要有代价来交换。 她起身道,“天色已晚,母亲该回去了。” 杜若自是起身相送。 “公主,你不是给王妃准备了点心吗?”慕掌事开了口。 荣昌似有片刻的发怔,“要吃吗?” 自杜若七岁以后,她不曾照料过她的饮食起居,如今面上有一瞬的生涩与尴尬,落在杜若眼里,倒是更像难得对自己好,却又抹不开面子的模样。 “母亲是特地给我送来的吗?”杜若有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幼年的时光,母亲会对自己笑,会抚自己的头,会理正自己的衣襟。 荣昌转过声,眉眼确如当年慈婉,“难为你孝心一片,给你父亲送来丹药。” 她抬手拂过杜若额角鬓梢,“你三哥说,你在王府过得不好。母亲……” “母亲……来看一看你。” 荣昌边说边从食盒端出点心。不是什么精致的食物,不过是杜若六岁生病那年,她最后一次给她做的酒酿小汤圆。 “多谢母亲。”杜若的笑愈发灿烂,只觉多年努力终于得了母亲认可。 母亲原就是对自己严厉了些。 她凑上去搂住了荣昌,与她耳鬓相贴。 “快吃吧。”荣昌轻轻推开她,顿了顿又道,“母亲喂你。” 很快,一碗点心便吃完了。 漫天风雪,荣昌却弃了车驾,走在朱雀大街。 “公主,您无需担心,纵是茶茶真听到些什么,左右你不认,便也没什么。且那药特殊,得要王妃下次月信时才会有反应。总也是多日后的事了,谁也疑不到您身上。”慕掌事安慰道。 荣昌没有回应,早晚是要动手的。茶茶之事,不过一根引线,让她提前了些罢了。 她仰头望着天边残月,任凭风雪迎面扑来。 只静静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想牵人,还是被人牵着。 然,月下清影里,始终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想,杜若如果能死在幼年那场病痛中,该多好。 她,还是她的母亲。 她,亦还是她的女儿。 第48章 . 糖水 她很开心,他便也笑了。 茶茶昏迷初醒, 抱着杜若哭了一场,直言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杜若嗔怪,“冰天雪地的, 去郊外做什么?” 茶茶方才解释道, 原是那日去城楼送信, 信还未送出竟直接遇见了柔兆,便索性将丹药送去了太尉府。只是府中无人, 她等了许久, 后入后|庭见得荣昌,方将丹药送入她手。而正因雪天路滑, 她不舍杜若冒雪外出,便想替她去瞧一瞧阿辛,也好让杜若缓慢两天再去。不想竟失足落入了荒山畔的河中, 幸得李昀他们到的及时, 救了她一命。 茶茶劫后余生,杜若又得荣昌喂了一盏点心,且杜广临也已经许她和离,她便觉日子终于明朗了些。 只是茶茶染了风寒, 又因天气严寒, 便也痊愈得缓慢。杜若便索性关起门,常日与她窝在溯源轩。 本来主仆二人尤胜姐妹,日子难得安适。然茶茶一想到魏珣愈来愈差的风流名声, 以及多日来都不曾踏入此地, 心中便愤愤不平。但凡偶尔见到魏珣, 便也无甚好脸色。 这一日,茶茶身体好的差不多,便被魏珣单独寻了去。 书房内, 茶茶虽守着礼节问安,却到底是一副冷淡又无畏的模样。 魏珣多看了一眼,心道,当真有几分杜若的神色。 一时,心生羡慕。 茶茶可以终日伴在她身侧。 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亲王之尊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人家为奴为婢,却可以与主子守在一起。 想完,便又觉自己荒唐可笑。 “殿下,唤奴婢来所谓何事?”茶茶见他半晌无话,只得自己先开了口。 魏珣便让她将落水那日情形复说了一遍。从离开杜若到掉入水中,完完整整讲完。 茶茶讲得足够详细,他也未说什么,只嘱咐为安杜若之心,免她胡思乱想,便不要与其说被自己询问过。 茶茶最重杜若,闻了这话,便也认真地应了。 魏珣靠在榻上,总觉近来诸事有如迷雾。 细算来,当是从听闻杜广临提议延后选后开始,再到荣昌腊八来府,他总觉不对劲,却又理不出动机何在。 第89页 只是有两点他已经确认,那日茶茶落水,荒山畔的那条河原是被人为破了冰。而腊八节章文宴请,荣昌根本没有去。 原本,他查茶茶落水,乃是因杜若念及前世,想安其心,不料竟查到这些。至于荣昌,从来做事谨慎,处事周全。什么事能劳她不惜编一个这般漏洞摆出的谎言,也要雪夜入府? 魏珣思来想去,除了上头两事出在同一日,其他也毫无头绪。但到底茶茶与荣昌皆是杜若至亲之人,他便传千机阁抽了两个脸生的人,暗里看着太尉府,算监控,亦算保护。 反正,和离书他已经写好了,但是要送她回家,便是半点马虎不得。前往封地前,他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 他坐在书房偏殿临窗的位置,听到西边传来鼓乐之声,其音轻快舒畅,如同春日暖阳下冰河裂开缝隙,溪水叮咚流淌。 她很开心,他便也笑了。 千机阁的人传来第一份讯息时,正好是除夕夜。 除夕盛宴,两人自然需进宫赴宴。 杜若近来心情一直很好,因为随着一场场宫宴的开启,到今日除夕,旧的一年即将结束。 新年到来时,她便得自由,可以回家了。 故而,魏珣在上马车撩开帷帐的一瞬,便见她展颜轻笑。 “慢些!”因魏珣咳了两声,她甚至浅浅开了口。 “今日宫宴,能见到老师和姑母,你便这般开心。”魏珣亦笑了笑,将熏炉往杜若身边靠近些。 昨日他又翻了一遍她的脉案记录,若是没错,这两天便是她月信的日子。 他还记得,前世里,她一来月信便手足发冷,腰腹酸胀。平日里那般倔强的一人,每月的那几日便像小猫一样窝在塌上。 原本他是不知道的。 从他新婚夜说了那样混账的话后,她便一直不远不近地与他处着。守礼尊礼,与他举案齐眉,却就是不肯示弱。新婚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未听说她生病不适,旧疾复发。她出现在他面前,总是面带笑意,平和淡然。 其实,他也曾翻过她平安脉的记录,因为杜有恪说过,她的旧疾畏寒畏热,换季时极易复发。偏偏,按脉上皆是一切安好。他便也未曾再上过心。 直到永康四年,因黎阳一事,还是她先开口的,调了暗子营的兵甲前往燕国。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原就已经积攒了爱意的心,终于涌动起来,他亦开始慢慢主动靠近她,陪伴她,直至圆房。 那时,他才发现,其实她于情爱上,原是极其简单的。 他初识一句话伤她,她便彻底全副武装了自己,唯恐再被伤到。然,他稍稍愿意敞开心扉,将情意明朗,明明白白地对她好,她便也回报了更多的爱意,甚至全身心的相托。 如此,他们有过大半年的好时光。 也是在那半年里,他才知道,她的旧疾当真一逢换季便发作,发作时连床都下不了。她也会生病,生病时不爱喝药,非得混着蜜饯一起咽下。月信来了,不论冬夏,她都有要抱着手炉,眼泪汪汪伏在榻上。 他抱着她,温热掌心覆在她小腹,还不知好歹地问,“你以前这般难受,我如何没发现?” 他也不知杜若是自然说之,还是故意拿刀刺他。 反正,她枕在他腿上,半合着一双杏眼,发白的唇瓣轻启,不咸不淡道,“月信每月都来,殿下却未必每月都来。” “生病的脉案是我特地没让他们记,又不是不治之症。” “每逢换季,我不都去别苑小住了吗,你当然不知道。” “唔!原来你知道我换季会旧疾复发,那你怎么就没发现一到换季那几日,我便不在府里了呢?” 她挣开双眼,定定望着他。 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紧她。 半晌,哑着嗓子道“我现在记得了,不算太晚是不是?” 他说,“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宫廷的方子用了这么多,也调不好你这病症。不若试试民间的偏方。” “什么偏方?” “生孩子啊?”他咬着她耳垂,“据说生了孩子,月中这些不适可能就好了!” “你到底是想要孩子……还是要给我调理身体?”杜若被他缠得浑身又烫又软,挣扎不开。 “都要!”魏珣仰躺着,将她整个翻抱过来,伏在自己身上,“生个女儿,和你一样聪明。生个男孩,承了我的位置,我带你逍遥四海。” “不天天给我问安,说殿下千岁吗?我要千岁做什么,分你一半,我们同日白头,一起终老。” 念及前生事,这大概是唯一柔软的时光。魏珣留恋,却不敢完整回忆。 白头之约许下不过两月,他便去了燕国,至此生死长绝。 此刻回忆,他面上笑意是真的,心中刀刺亦是真的。 自然,杜若能看见的,只有他面上笑容,只额首道,“今日能见父母,自然开心。但也不全是因为如此,实乃以后可以完全承欢膝下,方是最好的。” 魏珣看着她,眉间却蓦然浮上一层忧色。他想起千机阁送来的书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太尉夫妇貌合神离。 杜广临和荣昌成婚三十载,一直是朝中恩爱夫妻的典范。魏珣从未想过,他二人间会有什么问题。 “貌合神离”四字用在他们身上,魏珣虽未理出全貌,却蓦然觉得心惊。 第90页 三十载,育有四子一女。早年间杜广临任司空一职,或出征,或归来,天子十里送迎,荣昌则是百里相随。杜有恪更是荣昌身怀六甲,伴在杜广临身侧,生于战场之上。而生杜若之时,因与杜温恭乃双生子,荣昌年长难产,杜广临宁弃双生子也要保住她。 这些,魏珣虽未亲眼见过,然数十年,自是人人皆知、称道的事。 这样的情份,如何便成了貌合神离? 只是看杜若眼下情境,当也是不知的。魏珣见她难得欢愉,便也不舍告知,只传了千机阁,继续暗中查探。 而杜若,见他将熏炉挪近,也没有推辞,只将双足微微挪去。 她近日心情是不错,但身子却有些不适。已经连着三日,手足寒得厉害,小腹时不时坠痛。原以为是月信将至,却又丝毫不见影子。 魏珣转身从一旁的暗格内,拿出一个酒囊递给她。 杜若愣了愣,待解开口,凑近一闻,竟是一股枣香微辛的味道,且热气弥漫。 “……姜枣糖水?”杜若面上有些烫,然一瞧是个酒囊装着,且还是个行军囊,不由便想笑,到底忍住了,只弯了弯眉眼,小口饮去。 “车内颠簸,茶壶易洒,便用了这个。”魏珣亦有些报赧,他在饮食上,除了挑剔菜品,连食具也挑。 “套个外裳不就行了。描金刺绣的那种!”杜若轻轻吹了下,又饮了两口,方觉腹中暖了些,一时人也舒畅了点,便玩笑了一句。 “等回去,我吩咐绣房。” 杜若本还想再饮一口,闻言便愣在一旁,也懒得再理他,只微扬着嘴角继续饮下。 不多时,便到了安合门。 “还有吗?”杜若指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囊。 “有!”魏珣笑了笑,抽开暗格给她看,“一会直接送去皇兄的小厨房,装在酒壶中当成御膳送你桌上。” 两人下了车,便又恢复成传闻中夫妻情尽的模样。 风雪未停,寒气一逼,魏珣就忍不住咳起来。杜若在他身后,伸手为他拍去。 魏珣还在咳,只是背脊被杜若拍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所有的神经都绷住了,只掩着鼻口转身,待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双眼已经又热又红。 “当是谢你的糖水。”杜若笑道。 她的话,比风雪更冷,足以让人清醒,“我们,还是算清楚的好。” 第49章 . 惊变(修) 从今往后,你只是信王妃。 除夕宫宴, 来此赴宴的皆为正八百的皇亲国戚,说白了便是沾着天家魏氏血脉的宗亲方能参此宴会。 然今岁有破例,尚书令凌仲胥亦来此赴宴。原是淑妃有了身孕, 方有此殊荣。 上座之上, 魏泷身畔, 坐的便是盛装出席的凌澜。其实才有的身孕,还未显怀, 她却已经弃了玉带腰封, 倒也浑不在意衣袍的松散,掩去她原本的纤美扶柳之姿。 只是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对这一胎的看中。实乃近两月, 后宫已经有两位有孕的妃子滑了胎,其中贵嫔宋氏更是孕七月胎死腹中,母子惧亡。 如此, 凌澜不得不忧心胆怯。她虽还藏着年少情意, 此间亦忍不住望向下首第一位上的魏珣,却到底母子连心,更爱着腹中孩儿。 只是,当看到魏珣处空出的那个位置, 凌澜还是不由缓缓握紧了双手。后宫日子难捱, 若是嫁给的是那人,是不是便不必这般担心受怕了? 她忍不住又瞥了眼,看着那一袭清瘦了许多的身形, 只兀自晃着酒盏, 面上笑意浅浅, 却丝毫没有盈入眼眶。 而原该在他身畔的杜若,此刻却饶膝在荣昌和杜广临处,奉茶问安, 谈笑晏晏,看不出半点失宠难过的样子。 原来坊间传言是真的,他们夫妻情尽;但是“真的”不够彻底,不是襄王无情,乃是神女无意。 这样一想,凌澜便有些发怔,目光定定锁在杜若身上。 那个位置,那个人,自己视作珍宝,她却半点不在意。 杜若的直觉向来很准,转头果然见有人在看她。 竟是凌澜。 她想起魏珣说的前世诸事,言及凌澜,因窃符一事,一碗汤药绝了生养的念头,一生无子,自是唏嘘。然如今自己家人安好,真凶伏法,她亦不愿再纠结。今朝遇上,一笑权当认识一场,亦未尝不可。 反倒是凌澜,得了杜若那若有若无的笑,竟一时有些无措,只收回目光,轻轻抚着小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魏珣。 然心中却莫名腾起恼意,恼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宴会原也无趣,杜若却是开怀,自开宴至如今尾声,她一直在荣昌身畔。荣昌也未再以礼约束她,反而还问了几句茶茶之事,听得杜若回答,便知那日茶茶未曾听到什么,便也更加安心些。 而杜广临看着高台上年轻的帝王,只拍着杜若的手道,“开春立后,阿蘅可能再猜一猜何人为后?” “父亲!”杜若压低了声音,“如何能在此处议这事?” “朝会可议,我与女儿闲话如何不可?” “此间看来,当时淑妃赢面大些。”杜若说着,不由望了眼不远处沉静端坐的谢蕴,“但女儿还是看好惠妃。” “赢面大,不过是有孕罢了。”杜广临笑了笑。 “那父亲看好谁?” 杜广临瞧了她半晌,只笑道,“我们家阿蘅是最好的。” 第91页 “父亲?”杜若不明所以。 “哎,当年你可是御定的皇后啊!” “爹爹!”杜若大惊,“此番如何还能提那些事?” “爹爹失言了。”杜广临摸着杜若的头,“就是觉得她们都比上我家阿蘅。” “原都是父亲的栽培。”杜若垂首道,“女儿不敢忘。” “新的一年,回家来吧。”杜广临无比慈爱地拍了拍杜若的肩膀。 杜若伏在他膝上,眉眼中皆是欢意。 “对,回家吧!”荣昌侧首看着父女二人,面上一半欢笑,一半讽刺。 即将散宴,杜若回到了魏珣身畔,两人随众起身拜别。 却听得一声惊呼,高座之上,凌澜委身跌下。幸得魏泷在身侧,一把抱在了怀里。 杜若转身抬首望去,尤见那银装玉衫的裙摆间,现出点点血迹,很快便凝成一片。 诸人皆慌,唯荣昌冷眼瞥过杜广临。 魏珣护着杜若,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 凌澜的孩子到底没保住,太医只言母体虚弱,待养伤一阵还是可以如常受孕。只是凌澜许是伤了心神,避在寝殿,只以身体为由一时不再侍驾。 而如今后宫诸事皆有惠妃打理着,然年中事宜繁琐,惠妃一人操持辛苦,未过zwnj;多久身体便也有些抱恙。 再加上先前流产的两位妃子,新帝的后宫百花凋零,子嗣不足,底下官员便开始提议选秀,亦有各方氏族挑选女孩送入宫去。 杜若从茶茶口中絮絮听来这些时,正在一旁指点下人擦拭她的十六个子母鼓,准备装箱。 “郡主,是不是殿下马上就要带我们去封地了?” “奴婢听闻临漳群山围绕,物产丰富,更凭澜沧江为天然屏障,成为我们大魏之门户。” “奴婢还真想去看看,可是奴婢又舍不得这里……” “我们不会离开这的。”杜若捏了捏她的脸颊,思绪却有些飘忽。 原本魏泷后宫事,自不与她相干。当年她被都做皇后培养,自听过比这更残酷血腥的事。只是她不由想起父亲的话,父亲已经多次问过她未来何人为后。无论她说是惠妃还是淑妃,父亲总不赞同。 如今看着繁花送入宫阙,倒真仿若会另立他人…… 茶茶唤了她一声,将她思绪拉回。 杜若回过神,望着外头连绵数日的小雪,等雪停后,便是各扫门前雪。 魏泷的后宫,还轮不到她操心。 这般想着,只命茶茶去院中督促那些人,细细收拾她的子母鼓。 自己则微微蹙着眉,靠在软塌上。 她伸手捂着小腹,只觉阵阵绞痛。已经延后半个月了,月信都没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案几上温着姜枣茶,杜若倒了一盏饮下,合眼半晌方觉腹中暖和了些。 睁开眼时,便见魏珣在她面前。 “是不是病了?”魏珣又给她倒了盏,“传医官看看吧。” “无妨,就是身体有些发寒,许是天寒的缘故。”杜若不想耽搁,她已经同魏珣说好,过了元宵便和离。 如今魏珣待她很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不舍。若此刻发现自己病了,他估计又要借口往后拖了。 杜若不想这样。 实乃,和魏珣同处,她便总想起安安。 前些日子,歇在蘅芜台内,夜半梦见安安。惊醒后的第一反应,竟是拔下簪子要往他身上刺去。 幸得他沉睡未曾醒来。 “明日元宵宫宴,我独自前往,你好好歇着。”魏珣起身离去,至门边方又道,“入夜便不回来了。你……要不要去蘅芜台住一晚,以后我去了临漳,你便进不来了。” 魏珣看着院中已经收拾好的子母鼓,也没回头,片刻才又开口,“对不起。” 杜若望着他的背影,唇口动了动,却到底没吐出一个字。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院中,杜若方道,“我不怪你了。” 他自然听不到。她想,等后日回来,再与他说吧。 她在蘅芜台住了两晚,许是茶茶陪着,满殿侍女候着,有了人气,倒也睡得安稳。 只是,这两日宫内传出不少闲话。 信王殿下元宵醉酒,于承恩殿宠幸宫女数人,其皆获封赏,陪同前往临漳。 杜若自然知晓他的意思,虽说她二人不和早已传遍邺都高门,但要和离,总还需一根引线。 他原是去点燃的。 * 魏珣离了皇宫,没有直接回王府。在送她离开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便是他方才至安和门时,收到的讯息。 这是千机阁的人自那日传了“太尉夫妇貌合神离”一条书信外,第二次得到情报,上头写着太尉夫妇二次争吵,皆谈及王妃。 放在平时,这样的信息原也没什么用,亦不会在意。只是他曾见过杜若被罚,亦有先前“貌合神离”之说,而在除夕家宴上荣昌那一眼,都让他觉得不甚安心。 无论是因为少时受教在杜广临膝下,还是如今与他做了半载翁婿,在与杜若和离前,他总要与其见上一面。 他孤身前来,未摆车驾。 今日,他不是殿下,只是一个做了错事前来和离的普通男子。如此,他入太尉府,便也禁了通传。只由着管事引着入了后|庭园中。 第92页 还有一墙,便入内了。 管事说,“小的去告知一声。” “无妨,本王等一等。”魏珣刚站下,便听到“杜若”二字。 如今,他对这两个字已经着魔。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能放过。 屋内的两人,原皆是压着声响的,只是那一句句话,实在太易影响情绪,让人控制不住提高声色。 魏珣忘记在那站了有多久。只是陪他前来的管事在面色白过一阵又一阵之后,终于抖着两条腿要跪下身去。 “闭上嘴,送本王出府,便留你一命。” 朱雀长街的无人后巷里,那个管事伏在魏珣脚畔,正在连连哀求。 “小的、小的什么也没听到,小的也没见过殿下,殿下今日不曾、不曾来过太尉府……” 魏珣点点头,挥手放其离去。 “谢殿下!谢殿下!”那人又猛磕了两个头,方匆忙离去。 然,不过走出两步,迎面李昀便挡住了去路,抽剑一招杀之。 “派人去醉梦楼监控杜有恪。” “去白桦书院监控杜温恭。” 魏珣说话的期间,袖中信号已发。那是传给樊阳和安定城两处千机阁成员的命令。 “监控樊阳守御杜直谅。” “监控安定城守御杜怀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信王府,但他清楚的知道,荣昌和杜广临,再怎么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也不敢弃了这四个儿子。 * 他踏入蘅芜台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雪。 杜若正在寝殿上妆,见他回来,转身朝他展颜。 “我等你好久了!” 他知道,她在等那份和离书。 魏珣没有说话,只谴出侍女,关上了殿门。然后从杜若手中接过口脂,俯身给她涂去。 杜若有些抗拒地往后挪了挪,他便又凑上些。却蓦然又停了下来,放下口脂,伸手触上她的唇瓣。 鲜红润泽的模样,她本已经涂的差不多。 “你……”杜若心跳的厉害,自他入寝殿,杜若便觉出他的异常,“出了什么事吗?” “别动!”魏珣实指覆上她唇瓣,然后用力擦去。 他要将那鲜红的口脂抹去。 “你做什么?”杜若终于怒了,用力将他推开。 魏珣也不说话,只扑上去一把禁锢住了杜若,将她推靠在殿中圆柱上,然后直接吻了上去。 “你放开……”杜若挣扎道,却根本推不开,“放开……” 杜若的话到底淹没在魏珣几近疯狂的亲吻中,只是慢慢她也不再挣扎,只由着他吻去。 待到魏珣停下,她才缓缓道,“满意了?” 魏珣盯着她毫无血色的唇瓣,良久终于开了口,“随我去临漳,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你在说什么?你明明答应我的,你说要……” “我后悔了!”魏珣打断杜若的话,喘着气道,“我后悔了,我不会同你和离的。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杜若勉励镇定下来,扶住魏珣的肩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这样的。我、我知道你的……” “我就是后悔了!”魏珣赤红着双眼,咬着牙道。 他说什么,说她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家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家,说和离后她就要被她父亲送入宫去,说她的母亲给她下了绝嗣的药,说她是…… 从太尉府听到那些话的一刻起,魏珣就知道他什么也说不了了。 她不会相信,若是相信,她又该如何面对? “魏瑾瑜,你发过誓的,用魏氏的疆土和黎民发过誓的!”杜若终于吼出声来,“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说服自己相信你,说服自己去原谅你?” “我不会和离的,若是当真应誓,那就让天下都覆灭了吧。”魏珣也吼了出来,他一把抓过杜若的双手,将它反剪在身后,逼迫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记住镜里的人。”魏珣压着怒气,抖着声色,气息喷薄在杜若耳畔,“记住,从今往后,你只是信王妃,不是杜氏女。” “忘记你杜氏女的身份,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私自离开王府一步。” “你——要软禁我?”杜若看着镜中的魏珣,只觉毫无生趣,猛地便往铜镜撞去,却被魏珣转身抵在了铜镜前。 她便一头撞进了他胸膛。 他身形晃了晃,伸手揽住她腰身,将她按进怀里。亦是无限疲惫,却还在言语: 也别想要死,你若敢死,我就杀了杜有恪。 上辈子他怎么死,这辈子我依旧让他怎么死。 然后我再屠尽杜氏满门,让他们全部给你陪葬。 话毕,魏珣松开了杜若,由着她跌在地上,自己亦跌跌撞撞出了寝殿。 至门边,顿了顿又道,“收拾行装,明日前往临漳。” 殿门重新合起,他仰头抵在门上,剧烈地咳着,终于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白雪上,尤如红梅刺目。 他看着那血迹,双眼有些模糊。然而荣昌最后的话语却格外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她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杜若,非我族类。 第50章 . 怀疑 细想起来,诸人都反常。…… 临漳在魏国南境线上, 三面围山,当门对着澜沧江。越过澜沧江往西南一千八百里便是燕国京都郦城,而zwnj;往东南不过六百里则是梁国都城汴州。 第93页 只是澜沧江往东, 是自古以来的诡谲之地, 江之畔, 呈百里沙漠,一年中有十月起大风, 十中七八的时间携沙带水, 成龙卷风状。故而梁国与魏国看起来离得近,但入双方国中, 皆需行过沙漠、淌过澜沧江,中间还需渡过燕国要塞。绝非易事! 当然也有第二条路,便是翻过北境汤山, 那自是另一道天险。 而这些年, 魏珣守边关,其实守的便是临漳城,偶尔则换防到北境汤山。 杜若站在魏珣的书房内,看着桌上沙盘图, 脑海中回忆起幼时记下的边关地貌, 再转身看一眼墙上挂着的地图,果然分毫不差。 “郡主,你总是看这地图, 可是打算趁着殿下外出巡防, 已经决定从哪里逃跑啦?”茶茶给杜若将汤药捧上。 自来了此地, 杜若也未再瞒茶茶和离之事,自己要走,总是要带上她的。 杜若摇头, “眼下,我们连这座行宫都走不出去。” “郡主,殿下之前的确做了许多荒唐事,先是郑淑仁,再是承恩殿醉酒,确实让人生气。可是不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茶茶将药吹凉,喂给杜若,“您瞧,那些从邺都带来的新人,殿下根本看也不曾看过。自从您病了,他便一直守着你。” 茶茶顿了顿,看了眼杜若脸色,见她只是拨着沙盘上的旗帜把玩,并无不耐神情,便继续壮着胆子道,“您途中血崩失了神智,当是不知道,殿下赤红着眼睛,简直疯了。医官说他自己就不能扯动心绪,又因咳疾未愈,需得静养。只是他硬是陪着你直到止住血流为止,后来一起身自己便也倒了下去。” 杜若由着茶茶絮絮说着,目光落在地图上邺都的位置,估算着,这几日她要的信也该来了。那封信还是上月里,她趁着魏珣外出,寻了机会着人送出去的。若是这两日有回信,魏珣不在身边,她也能得的方便些。 来临漳已近半年,南方之地,四季分明,当时出邺都时,还是风雪缠绵,待车队缓行二月到达此地时,竟已春暖花开的时节。 而此刻,时值暮夏,临漳城内更是草木萋萋,落英缤纷。 杜若的心境也明朗了些,不再像方被强行带出邺都是那般绝望而愤恨。 “强行”二字,一点也不过分。 那日魏珣言其反悔,不愿和离后,翌日刚至平旦,她便被千机阁的人先行送上了马车。然后一路南行,只是魏珣却是在七日后才疾马赶上的车队。 杜若在驿馆见到他时,他已经憔悴得脱了相,唯独一双眼睛戾气上浮。他也没说话,只拖着她入了房内,然后从她广袖中夺走了碧玺锤。 那一刻,杜若只觉时光倒转。他拿走碧玺锤,便等于拿走了暗子营。 魏珣,和上辈子一样,拿走了她的暗子营。 他说,“往后余生,你是信王妃。本王的王妃,无需惹尘埃,更别论双手染血腥。” 杜若又气有恨,却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将碧玺锤给了李昀,然后一口血喷出便整个人倒在自己身上。 随行的医官匆匆来治,说是急怒攻心,伤了肺腑。 彼时,杜若被迫离家,强行南下,失了碧玺锤又觉回到前世,莫说关心魏珣,只盼着他就此一睡不醒。 不能和离,守寡也可以。 她,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后来,不过数日,魏珣尚且迷糊不甚清醒。杜若也出了事,她的月信终于在阵阵绞痛中到来,不过三个时辰,便成了血崩之势。 幸得医官在侧,施针熬药,止了血流。只是后来,魏珣慢慢痊愈,她却只得缠绵床榻。 邺都到临漳,正常不过半月路程,因她身体之故,走了整整两个月。 那段时间,杜若腹中余痛依旧,清醒的时候极少,许是加之心境衰败之故,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 车中多少颠簸,魏珣便将她抱在怀里,他的左臂因常日针灸调养,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亦能揽住她。到了下一站驿馆,两人同榻,他便将她冰冷的双手贴身放入胸膛,还有的她的双足,亦被他以自己骨肉温暖着。 只是杜若抗拒他,却又无力推开他,只能认命地由他作主。那些日子,睡梦中浑噩,杜若甚至觉得,魏珣就是为了想要占有她,才这般出尔反尔。 可是多可笑啊,他不让她回家,断她亲情血脉;他拿走暗子营,断她臂膀,让她失了护命伞。他让她无枝可依,便是为了要自己依靠他吗? 就是这样的! 杜若来来回回地想着,于是便愈发不愿清醒。即便偶尔睁开眼,她也半点不想见到他。 直到入了临漳,她都极少说话,难得开口亦是问他,何时给她和离书,亦或者还她碧玺锤。 她有无数鼓槌,皆可司鼓,唯有常拢袖中的碧玺锤,上面连着召唤安子营的信号。 杜若清楚,没有安子营再侧,她一介女流,在这临漳之地根本寸步难行。同样的,她不知魏珣拿了她的暗子营到底是何用处。 因为在她有了前世记忆后,未防当年之事,便已经重新换了口令。去岁自己百般想要杀他,他不会想不到此节。如此,他拿了也用不了。 他用不了,却还要拿走,便只是不希望自己使用。 如今若是暗子营在手,自己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们带自己离开此地,回去父母身边。 第94页 如此,魏珣当是与她同样的意思。怕自己逃离此地,回到…… 杜若回过神来,或者说是静下心来,原就是因这一极小的细节。前世今生两辈子,她都活得昏沉而被动。一直被局势推动,所做作为从未主动过。 不是顺势而为,便是被迫反击,仿佛从未好好睁眼看过这个世界。 尤其是近来一段日子,细想起来,诸人都反常。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便如茶茶说言,魏珣为帮她和离,先是宠爱郑淑人,再是承恩殿醉酒,将自己搞的声名狼藉,却在一夕间反悔,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杜若坐在榻上,捂着依旧寒凉微痛的小腹,她的那次血崩,更是不可思议。她虽患有痛风之症,嫁给魏珣后因念及前生事,精神一直不好。可是她体质素来温厚,月信更是一贯准确,饮食亦是保养得宜。 饮食? 杜若将时间往前推去,她的月信不准是在去岁腊月中开始的。 去岁腊月—— 杜若微合的双眼缓缓睁开,手却抖动着慢慢握紧了。 去岁腊月,是她一年里最欢心的时候。自七岁开始,母亲对她严苛以来,当是这八年里头一回对她那般慈爱。 她,还给自己喂了一盏汤。 “郡主?”茶茶见她攥着衣袖的手,越来越紧,唯恐她抓伤自己,只匆忙唤住她,“您怎么了?可是小腹又疼了?” 杜若遥遥头,只抬眼问道,“那日为我医治的医官,可说我为何会有血崩之态?” “奴婢不记得了。”茶茶一想那日的事便觉心惊,只按着魏珣后来吩咐的回道,“医官说,您好好调养,身子便会恢复,以后不会再这般了。” “去把当日救我的医官都寻来。”杜若喝完最后一口汤药,腹中尚暖,心却又觉寒凉。 * 医官还未到,魏珣便先回来了。 书房内,杜若叹了口气,起身向他福了福,随即转身离开。 魏珣拉了她一把,“是又不舒服了吗?我见茶茶去传医官了。” “殿下,妾身如今连传医官的权利都没了吗?”杜若虽觉诸事反常,亦想开口再问一问他,何故如此。 然,一见到他,却是怒上心来。怒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可以平静地思考其他诸事,唯独对他,已经没有半点耐心。 “怎会?”魏珣顿了顿,“我只是……” “关心妾身?”杜若道,“其实妾身确实有一事,想请殿下解惑。” “你说。”魏珣面上有了些笑意,扶过杜若,在屋外的长廊坐下。 “妾身途中血崩,医官自是言明缘由的。”杜若望着魏珣,“殿下能告诉妾身,是何缘由吗?” 魏珣原本扶着杜若的手顿了顿,杜若余光扫过,抽回了手。 “是妾身吃错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魏珣笑了笑,“医官说,是你体质之故,加之天气严寒,那段时间你心绪起伏又大,故而……” “谢殿下,妾身知道了。”杜若站起身来,其实她很满意这个缘由,也是她想要的缘由。 只要不是她吃错了东西,其他什么缘由都无所谓。 她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又道,“殿下,去岁正月十六,您离宫后是直接回的王府吗?可去了什么地方?” 魏珣在她身后,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以为,她背井离乡,被他强行带到此处,会消沉萎靡,会歇斯底里,却不曾想到,竟这般平静且快速的感应到了诸事。 “阿蘅,若是现在和离,你想去哪?” “回家。”杜若想都没有,便回了他,“我很想我父母。” 魏珣没有说话,到底还没有到时候。 “殿下,您还没有回答我。” “我直接回的王府。”魏珣道。 杜若没有转身,缓步离去。她想,还是等回信吧。 第51章 . 合作 荣昌已经开始动手! 绯色软纱罗裙, 赤带垂腰乌发。 魏珣站在长廊下,看着那袭身影离去。成婚后,杜若便一直是这样的装扮。她常日穿着如火鲜亮的红装, 说是让自己可以暖和些。还有那一头青丝, 几乎从未挽过。 他明白她的意思。不盘髻, 不饰钿,她还是未出阁的杜氏女郎, 而不是他的妻子。 【告诉我, 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的……”】 魏珣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正月十六那日, 蘅芜台中,杜若扶着他双肩,一面哭泣一面哀怜的神色和话语。 【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的……”】 这话情急之中, 从杜若口中吐出, 原是她最真实的心意。 原来,在她心底连自己都不知晓的地方,藏着那般隐秘的情感,她一直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 那一刻, 当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 魏珣只要一想到这句话, 便觉前世今生两世光阴,他都是被厚待的。 那一日,她对着他怒, 对着他哭, 对着他想要一了百了, 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真实,所言所行亦是直接没有修饰的。 比不得此刻,她还能同他好言说话, 还能与他问安行礼,看起来举案齐眉,却皆是粉饰出来的。 她,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魏珣仰头抵在长廊边上,望着碧空流云,澄澈清明。可是,这世间却是荒唐又污秽! 第95页 【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的……”】 这般好听的话,却偏偏说在那样的境地里。 而杜广临,半生戎马,半生诗书,看似高洁傲岸的品性下,居然藏着那般险恶和龌龊的心思。 收养孤女,原只是看中她司鼓的天赋。 同意她和离,为的是送她入宫阙,全自己对故人的誓言。 皇兄后宫不到四月,连失三子,亦是他布局所为,只为扫清障碍。 偏偏荣昌一碗绝嗣的药,断了他全部的念想。 魏珣看见殿门外,数个医官随着茶茶匆匆走过。也未去阻拦,左右他们都长了同一条舌头。 只会说她是因自身之故,而不是错食引起的。 他想,眼下她当还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狠辣的事这样的事实。 杜若说,她想父母,想回家。可是这样的家,他如何能放她回去? 她,根本就没有家。 魏珣握紧成拳的手背现出青筋,指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蔡廷和李昀从外头进来,将书信奉给他。 “是邺都来的信。”蔡廷开口道。 魏珣垂下眼眸,发现有两封,微扬着嘴角露出个满意的笑,转身回了书房细看。 一封自是荣昌给他的,他等这封信已经半年了。 当日离开邺都,原是让杜若先行,自己则留了下来。当从荣昌口中听到了杜若身世的那一刻,他唯一想到的就是不能让她留在邺都。 然不过一晚,他便清醒过来,即使自己带着她离开,若是杜广临强行留她,帮她和离,加上荣昌的势力,他也未必能带着杜若全身而退。 除非兵戎相见。 如此,杜若只会站在杜氏一族的边上,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世极有可能被暴露在白日之下。 那样的身份,在邺都皇城,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留下来,寻了荣昌。 他亦理清了始作俑者是杜广临,既如此,何必自己一人对付整个杜氏,外加一个大长公主。 他明明有更好的棋子握在手中。 魏珣将信从头到尾阅完,面上笑意更甚,只对蔡廷道,“去传本王军令,澜沧江东岸守将杜直谅,百里沙漠口守将杜怀谷,此二将调回原任处,换西林军的将领上去。” “现在换将吗?”蔡廷一时有些疑惑。 千机阁半月前才传来讯息,梁国军队蠢蠢欲动,想来有发兵之举。是故魏珣才提前回来了。 而临漳城中混入了不少探子,确切的说是暴露出来不少探子。虽大部分都监控着,但难保有漏网之鱼。 这原也正常,各国均有暗子安插于他国之中,只是向来皆是为套情报,而隐于暗处。像梁国这般,短时间频繁暴露身份的,不是弃军保帅,便是寻得了极有价值的情报。 从两处联合来看,极像了是梁国里应外合之计。而梁国若当真发兵,来路不是正兵横渡澜沧江,便是奇兵越沙漠抄近道突袭。 故而,此刻换将,只怕多生事端。 “现在就换,让西林军将领即可前往,三日内完成交接。”魏珣又看了一遍那信,方走到烛台边,将其烧毁。 得了二次命令,蔡廷也不再迟疑,只领命而去。 守在一旁的李昀见魏珣难得这般欢愉,只道,“王妃若知晓两位兄长从前线撤下,定会安心不少,亦会同殿下一般开心。殿下可要去看看王妃?” “安心自然会有,倒也未必会多高兴。”魏珣笑道,“最高兴的当是姑母,姑母上了年纪,到底更在乎子女些。” 如此,便也更容易受制于人。 荣昌已经开始动手! 魏珣靠在座榻上,捏着眉心解乏,目光落在桌边一盘蜜饯上。便顺手拎起酒盏,控制着水流,缓缓往蜜饯淋去。 不是人人都能吃带酒的甜食,然后再受寒的。 “也是,王妃重大义,自是更希望兄长战场建功。属下听林彤说起,当日王妃听闻您将两位守御调任至此,她都未露忧色,只说杜氏子女本就该保家护国。” “茶茶更是私下同林彤说了多回,荣昌大长公主递了好几份信给王妃,要她……”猛然间,李昀便闭了嘴。 他原也不是多话的人,实在让林彤说了几回后,亦发觉得自家王妃深明大义。才不过双八年纪的一个女郎,如何会不担心兄长?却硬是半点不曾开口请求!如今见魏珣将其调回,便也不由为杜若开心,一时多话,便也知道真的说多了。 因为魏珣面色已经渐渐冷了下来,隐忍的怒意融进眼中,弥散到整个眼眸。 “殿下,属下知错,甘愿领罚。”李昀单膝跪在地上。 魏珣持盏的手顿了顿,见那盘蜜饯上,酒水已经溢出来,方才丢下了酒盏,回过神来。 “起来,退下吧。” 魏珣起身,往杜若处走去。 他怒什么? 一怒杜广临将杜若教成这幅模样,死守家族祖训,即便心中忧虑也将家国大义放在最前头,让亲者觉得凉薄无情意。高门世家中的女郎,皆是想着择人被护,唯她一心想着护佑族人,守卫家国。若是杜广临真心教导便也罢了,却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她,根本不是杜氏族人,不过一个弱质女子,却偏偏担着整个杜氏兴衰荣辱的使命。 第96页 二怒荣昌,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却又为了自己儿子不惜书信于她,亦不管她是否处境艰难。 然而,他亦怒自己,和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若自己能得她一点信任,若没有前生诸事横旦中间,她即便没有家,是不是也会试着将自己当成她的家? * 琅华殿中,杜若倚在软塌上,静静扫过殿下七位医官,只道,“都退下吧。” 他们说的话,极其一致,自是无懈可击。 她月中血崩,当是体质不良之故。 “郡主,你安心调理便是。”茶茶将她扶起,给她搭了件披风。 如今还是暮夏时节,暑气犹在,虽到了晚间温度稍低些,但不过是凉爽了些。偏偏杜若自那次血崩后,整个人便不管何时都手足发凉。 便如此刻,夜色降临,温度稍冷了些,她便颤了好几回。 “不要!”杜若蹙眉推开她,有些委屈道,“你看我鬓角的汗。” 茶茶当然看到了,杜若鬓角额边都是细密的汗珠,甚至还粘着一缕发丝。 “郡主,您难受吗?”茶茶双眼有些发红,那是虚汗。 自从血崩后,杜若浑身发冷,却又常日出虚汗。 “难受!”杜若点点头,拽着茶茶持帕的手给自己擦去,“不若去外头寻个民间的医官瞧瞧吧,这里的都是庸医。” 不仅是庸医,还长了同一条舌头。方才那几人中,有两人因她厉色冷面,分明连脉象都不曾摸透,竟也能说出与其他医官一样的话,诊出一定的病,实在可笑。 如此统一口径,便只有魏珣的吩咐了。 “那殿下会同意吗?”茶茶小心翼翼道,“您上次可是跑过一次,没跑成!” “把人请来不就行了?” 杜若有些恼火,她不知道魏珣为何不许医官说实话,可是她自己的身体,总该由自己做主。 她想自己活的清明些,而不是处于一团迷雾中,如此第一件事,便是顾好自己的身体。医官说的话,其实是她想听到的,可是她一个字也不信。 便如白日里,魏珣也是这般回他,她很满意,却不过是饮鸩止渴。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虽行宫中的医官确实在慢慢地帮她调理好身子,但这是果。她的身体如何就成这幅模样了,此是因,她一样要明白。 便如她与魏珣间,前世里,魏国国中事宜,他事无巨细都讲了,然而这是后果。她一直想知晓的前因,他却始终绝口不提。 “那奴婢去与殿下说,让他派人好好寻一寻,总也得安全才行。” 茶茶正欲转身前往,一抬头便看见魏珣踏入殿来。 他接过茶茶的帕子,在清水中重新洗了遍,方给杜若胸前擦去。杜若往后靠了靠,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 衣领微敞处,粘腻着汗水,然被魏珣握着的手却如冰一样冷。 杜若也不再抗拒,只索性靠在榻上,开口道,“可以吗,殿下,妾身想寻个外头的医者瞧瞧身子?” “行宫的医官不好吗,总也尽着你用的。”魏珣给她擦尽薄汗,又转身端了药给她。 行宫的医官都是他用了多年的医者,自然是好的。比如他的左手亦在慢慢恢复,如今已经可以端起碗盏。 杜若看着他的那只手,复又抬眸望向他,片刻到底偏了眼神,不再看他。 “明日便让他们去贴告示,重金悬赏,看看有没有好的医者。”魏珣认命道,只将药吹凉喂给她。 结果,贴榜的第二日,便有人接了榜,入行宫给杜若看病。 第52章 . 计策 殿下,能否与妾身同塌? 接榜的医者温灵, 是个已过三十的女子,眉目爽利,气度平和, 不卑不亢, 自有一股杏林之士沉静温雅的气息。 送到杜若面前时, 魏珣的人早已将她查了个彻底,自是清白人家, 祖传的医术, 正好精通妇科一脉,前些年于四方游历, 去岁方回临漳。如今在民间,口碑极好。 “殿下,话已经传给温氏, 她懂得分寸。”李昀看着正研究沙盘列阵的魏珣回禀道。 魏珣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李昀便继续道,“王妃既要从外面寻得医者,便是不信我们。如今这温氏,从我们手上过, 送到王妃面前, 她当也不会全信吧?” 魏珣抬起头来,有些哭笑不得,“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让她知道人从我们手上过?” “不能是直接由茶茶领的人吗?”魏珣将一面旗帜从沙盘拔起, 插到另一处。 李昀愣了愣, 人自然是由茶茶直接领走的,他们谁也不敢直面接触。可是按着王妃的头脑,多少还是有所怀疑的吧。 他不懂, 魏珣为何要这般百般瞒着。当日在驿馆中,医官回得明明白白,杜若是误食汤药,才至血崩。 他人或许不知,他常伴魏珣身侧,自是一清二楚。 魏珣瞧了李昀一眼,拎起茶盏,亲自倒了一盏递给他。 “属下不敢。” “让你喝就喝。” 李昀躬身垂首,接过茶盏饮下。 “本王若说,你近来话太多,一杯毒酒不要你了。你作何感想?”魏珣坐下身来,重新看了一遍列阵的沙盘图。 “殿下——”李昀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盏茶水,虽知晓魏珣是玩笑,却仍觉背脊发凉。 “若君要臣死,属下生死无惧,只是尤觉心寒,为亲近者所负,一生忠义抱负,所托非人。” 第97页 “心哀大于身死。”李昀正色道。 “行了,去传西林军诸将前来,慢慢实现你的忠义抱负。”魏珣按着眉心,眼中有浅淡的温和笑意。 李昀愣了愣,随即面色好看了些,返身出殿。 魏珣望着李昀离去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说得多好: 为亲近者所负,心哀大于身死。 * 琅华殿中,日光融融,杜若临窗而坐,伸手在案上,由着女医者给她诊脉。 下首的医者,眉间越拧越紧,半晌方收了手。 “可是我得了不治之症,神医这副模样?”杜若由茶茶给自己腰间靠了个软枕,坐得更舒服些。 “王妃血崩之态,当是引了服用了“元寸香”之故。” “元寸香?”杜若蹙眉。 “此乃绝嗣之药!”温灵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 “这、这么可能?”茶茶闻言大惊,“谁会给郡主用这虎狼之药?” “这好算!”温灵笑道,“王妃体质温厚,按着按脉记载,先前一贯正常。且想一想从何时起开始不适的,大概便也能推算出一些线索。” “元寸香乃名贵之物,寻常人可得不到此物。” “你胡说!”茶茶怒道,“行宫那么多医官都说,郡主是体质之故,受了寒凉,加之心绪涤荡所致。再说,谁敢害郡主!” 温灵兀自收拾药箱,看了眼尚未出声的杜若,“我诊的便是这么个结果。王妃不信,自可另行名医。” “茶茶,不得无理。”杜若看着温灵,面上无甚神色,只道,“婢女无状,神医勿放在心上。” “只是还望神医多住些日子,为我治病看方。” “王妃若信任我,我自不敢相负。” “茶茶,带神医下去安置。还有,今日之事且不可外杨!”杜若瞧了眼温灵,有些报赧,“行宫内有医官,总也不能打了他们的脸。” 温灵福了福未再言语,只默默退下。 殿中,唯剩了杜若一人。暮夏的午后,仍是阵阵热浪。可她依旧虚汗涔涔,腹中冷疼,传至手足四肢。 她完全相信温灵说的话,她原本就是这样怀疑的,只是自己不敢面对而已。 腊月初八,母亲入夜踏雪前来,喂了她一盏甜汤。 行宫诸医官所言一致,所以魏珣是知道内情的。 杜若忍过小腹的疼痛,和浑身的颤抖,望向院外远去的女医者,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魏珣既要瞒她,便该瞒到底。这样一个人入行宫给自己看病,虽是茶茶直接接来得,但她不信,魏珣没有摸过底,或者没有派人传过话。 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zwnj;会这样,摸底传话。 可是,这个女医者,所言却完全与之相反。杜若掌子营多年,直觉便在瞬间涌上。 临漳之地有暗子,还能入得行宫的,多半是他国之人。 杜若起身去寻魏珣。 * 这几日,魏珣确实忙了许多,白日里一直泡在书房,西林军更是往来频繁。 此刻,房中便又围了数人,在报告澜沧江对岸的情况,以及城防事宜。 其实如今海内升平,大魏地广物博,魏珣之心更是尽数系在杜若身上,若他国不犯,他并没有出兵征伐的意思。 他本就不好战,更不喜杀伐。但并不表示他不能战,近日梁国已经明目张胆地在澜沧江对岸练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自然不得不防。 杜若来时,诸将尚在。她便也未入正厅,亦未让人前去打扰,只在外头的长廊坐下。 日光从长廊顶上的枝叶缝隙投下来,杜若遮着眼帘细瞧了会。长廊顶上缠绕生长着的植被,竟是杜若花。 她来的次数不多,更不曾细看过,此刻看得认真些,果然是藤叶青青,白色小花如星点点,散发出阵阵幽香。 以往偶尔走过,她都以为是珠帘染着香料装饰上去的,不曾想竟是鲜活的。 杜若花原是匍匐于地面之物,尤其长在山中旷野里,花色才更加洁美,其香也更加清幽沁脾。如此缠绕在长廊高梁之上,莫说好看,怕也活不长久吧。 杜若抬手摸过垂下的枝叶,有风吹来,正好有花瓣落在她掌心。 果然容易凋谢! 她半合着眼,渐渐有了些睡意。 醒来时,魏珣正在她身畔。 “对不起,把你弄醒了。”魏珣有些抱歉,目光扫过自己的左手,“近来恢复了点力气,以为可以抱你的,到底使不上力。” 杜若笑笑,没有说话。 “有风,这样睡着容易染风寒。”魏珣看着她虚汗犹湿的双鬓,心口缩了缩,“今日的医者还好吗?可说了些什么,且听她的试试!” “与医官们所言一般无二,只是妾身喜欢她,想留她一阵。”杜若坐正了身体,方才靠柱睡着,臂膀有些酸疼,她忍不住蹙眉揉了揉,又道,“近来可是澜沧上不安宁,要起战事?” 魏珣一怔,随即想到她自幼读兵书,又掌着暗子营,在战事上向来比一般人敏感些,便笑道,“是的,梁国隔岸练兵,怕是有所举措。” 杜若听着,原本揉肩的手有片刻的停顿,也不过一瞬,便继续揉着。 “不是什么大事。”魏珣安慰道,“城防已经重新布置,此时城中有三千精兵,从宁州、朔阳两地各调了五千兵甲前来,估计最多七日,便皆到此地了。” 第98页 “殿下可有查一查暗探。”杜若放下手,“两国交战,最怕里应外合。” “前段时间城中暴露了不少,未免打草惊蛇,如今都监控着。”魏珣看着杜若,想起她的暗子营虽已经全部跟来,在临漳城外的三十里处扎营,但杜若的碧玺锤尚在自己手中,她便没法传信号指挥他们。 他如今还不敢将暗子营还给她。实乃暗子营若在她手,她离开临漳离开他便是易如反掌。魏珣清楚,她一旦离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邺都。 然而,天下之大,她哪都能去,唯独不能再入邺都,尤其是孤身一人。 “阿蘅!”魏珣转了话头,“你此生可有在意和引以为傲的东西?’ 夕阳余晖渡在两人身上,难得这般平和的说话,魏珣不愿谈论战事,只问了一个想问多时的问题。 “当然有!”杜若的眼里终于聚起一点光彩,“身为杜氏族人,是我一生的骄傲。维护杜氏的荣光,更是我一生的信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千秋司礼乐,为万世开太平。”杜若缓缓而道,面上燃起傲然神色,“世家士族,皆有各自的祖训。我却觉得杜氏的是最好的。” 魏珣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半晌终于扶上她肩膀,“阿蘅,你只是一个女子,你不必活得这般沉重。杜氏的祖训,会压垮你一生的脊梁。” “殿下所言差矣!”杜若挣脱他的禁锢,冷下面色,“正好相反,杜氏的祖训,是我立足世间的根本。我从未觉得沉重,虽然幼时练鼓劳累,母亲又严苛…提及荣昌,杜若不由顿了顿,却也不过瞬间,便继续道,“父亲亦督促的紧,可是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此生所有,皆是父母所给。” 这话说完,杜若尤绝小腹疼痛,母亲为何要这样对她? 魏珣闻言,只无声望着她。 “譬如来日战事,殿下不弃,妾身亦可司鼓助阵。” 杜若不愿他看出自己脆弱情态,只倔强道, “自然,殿下若愿意交还暗子营,妾身更可以帮助作战,减少将士伤亡。” “不必!”魏珣到底没有控制住,吼出声来,然话音落下,对上杜若那双无畏又淡然的杏眼,他亦只得压下怒气,伸手抚上她额角,为她擦去一点薄汗。然后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向她唇畔,想要抹去她的口脂。 杜若往后退了一步。 “阿蘅……”魏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不知从何处开口,只讪讪垂下了手,扯了扯嘴角,“即将日暮,回去歇着吧。” 他原就已经料到,杜氏是她的骄傲和信仰。即便她不是杜氏子女,可是自小生在杜家,开口是杜氏的教养,举止是杜氏的礼仪,若她知晓自己不是杜氏族人,大概才会真的崩溃。 幸得他以杜直谅与杜怀谷的性命作筹,与荣昌达成了协议,永保她的身世。荣昌唯一的条件,便是杜若不许再踏入邺都半步,如此留她杜氏女的身份。 她当是厌极了杜若! 而此间,杜若不曾忘记今日前来的目的。她要拿回暗子营,返回邺都。她要问一问母亲,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般对她。 眼下这场即将要起战事,当是她离开的唯一契机。 于是,她冲魏珣温柔又自持地笑了笑,开口道,“殿下,夜中实在寒凉,能否与妾身同塌?” 这话寻常夫妻见自是再正常不过,然出自杜若口,魏珣自然觉得不正常。 可是,他抗拒不了,亦没法拒绝。 第53章 . 夜奔 将她逼上了战场。 因杜若畏寒又虚热, 自来行宫,夜中除了守夜的侍女,便多了一名医官侯着。如今温灵得她喜爱, 便被请了过来。 杜若自没有让人家守一夜的道理, 只让她每日亥、子两个时辰守着, 毕竟这段时辰内,自己睡得最不踏实。 温灵自是无话, 为杜若调配熏香助以安眠, 亦调配汤水给魏珣服用。原也是杜若要求的,魏珣的咳疾算是落下了病根。她曾无意中听得, 入了秋冬受了严寒,便易发作。 已经是第三夜,魏珣宿在她的琅华殿。 与往常一般, 温灵调好熏香, 将汤药奉给杜若,便守在外间。寝殿内烛火微晃,映出二人身影。 魏珣用了汤药后,便和衣躺下。 熏香袅袅, 确实有助安神, 杜若没多久便合上了眼。魏珣亦有了些睡意,却还是撑着,没敢睡实。 杜若的长睫还在时不时颤动着, 便是想睡却没有真得入睡。 前世, 她便有这个小动作, 心中想睡,但其实睡不着,合眼时睫毛便颤动得厉害。 那时俩人解了心结, 亦想要个孩子。只是杜若在床第之事上一贯敏感又疲懒,完事之后便总是浑身酸软不愿动弹。于是或由着魏珣抱去沐浴,或趴着由他擦拭,总是行进到一半便已经合眼睡去,独留魏珣无奈又强忍着给她梳洗结束。 只是有一次,魏珣闷头给她洗到后半场,她的睫毛抖动频繁,最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嗔怒道,“夫君,能给我洗快些吗?我要睡觉!” 魏珣愣了片刻,见她神思清明,半点没有睡意,便索性直接按在水池,又厮缠了一场。 偏杜若不知自己这习惯,每回结束,便装睡合上眼。自然有时是真得两人闹了太久,她撑不下去睡着了。魏珣自然也舍不得再闹她。 第99页 但只要见她睫毛微颤,便知尚且醒着,总捞过来还要一次。 每每这时,杜若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或趴或仰,由着他折腾。唯到尽兴处,便死命咬着他肩膀胸膛,像是半晌终于蓄满了力气,终于可以反客为主。待到云端,便又如飞鸟断翅,软软跌在他怀里,莫说动弹,那两片扇翼似的睫毛沉静的一丝抖动皆无。 魏珣便只能等自己发软的手足恢复一点力气,再重新伺候她擦洗。每每这时,魏珣便觉是自己找罪受,暗自发誓下回由她睫毛抖动,哪怕抖掉了,他也不再干第二次。 只是,杜若睫毛颤动依旧,他二次索要也依旧。 魏珣侧躺在榻上,身体已经有了反应,自然也只能忍着。如今,他根本连碰也不敢碰她。许是调理了一段时间,她虚汗出的少了些,但是手足冰凉的病症依旧。 魏珣见她睫毛已经许久不再抖动,呼吸也渐渐沉了些,便抓过双手贴在胸口暖着。却也未过多时,杜若蹙眉挣开一只手,往自己小腹捂住,整个人蜷缩着往他身上靠去。 魏珣眼眶有些发红,搂着她背脊轻轻抚拍着。 直到小半时辰,怀中人松下身体,转了个身仰躺着,面色沉静,彻底入了梦乡。 魏珣方才彻底安下心来,合上了双眼,却也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杜若每晚都是如此,手足冰凉,小腹绞痛,却也不发一声。 翌日,魏珣问她,“白日也难受吗?是不是小腹也疼的?” 杜若点点头,却也无甚在意,“不是调理着吗,慢慢便好了。” “再请些名医一起诊一诊吧!”魏珣哑着嗓音。 “不必了。左右也习惯了,倒也不觉得疼。”杜若拒绝的干脆。 最多三日,她就要离开临漳,确实没有必要了。 * 澜沧江上,一只普通的客船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眉间月印,紫袍裹身,手中一把银色蟒鞭,将新得书信递给男子。 男人亦是一身紫袍,压发的额环呈现月牙状,一手抚着腰间金轮弯刀,一手接过书信。 此二人,正是如今梁国的掌权者,明镜公主和摄政王明铧。 十六年前,自女君明素死于战场后,因事出突然,未留遗诏,明素亦无子嗣。梁国政权便分崩离析,直到数年后宗室中明素王兄的一对儿女,明铧兄妹立战功震慑朝野,方才重新聚拢了朝政,推自己父王上了君位。只是其人重疾,不理事物。如此朝政便一直由兄妹二人把持着。 只是这些年,兄妹二人政见不同,嫌隙渐生。明铧只想国中一统,而明镜却想要征伐疆土。 “温灵得手了。”明镜自得道,“待妹妹攻下临漳城,还望兄长兑现承诺,你我南北分治。” “万事俱备,待二日行。”明铧看着书信内容。 半晌道,“兵不厌诈,如此顺遂,你不觉可疑?” “放在平日,自是可疑。”明镜挑眉道,“但是此番天助我也。魏珣后院起火,正好为我所用。” “什么意思?” 明镜喝了盏茶,缓缓而道,“临漳城中的暗子原是我先前特意暴露的,魏珣自以为监控着,自然放下大半警惕。至于温灵嘛,数十年前便是我们探子营的人,身份底细本也无需伪造。这些个医者、厨子、手艺人,妹妹都备着呢,为的就是用在刀刃上。人吃五谷,哪有不挑食,不生病的?这不就用上了!” 明镜面上笑意愈盛,“魏珣去岁新娶的王妃,张榜寻医,如此便就送去了。我本也未曾想这般快便有成效,不过是想着他们如此寻医,当是自己宫中医官无能,便吩咐了温灵,半真半假的应付着。真,则为了获得信任;假,则为了搅乱魏珣心神。” “结果,你可知那王妃得了何症?” 明镜尤是自得,也不待明铧回应,便道,“她被人下了绝嗣的药。” “绝嗣药?”明铧亦惊道,“她乃魏珣正妃,又是杜氏嫡女,其母更是荣昌大长公主,谁敢下这样的药?” “魏国士族争权——”明铧摇头,“不可能,魏国之中,当还没有哪派能同时越过杜氏和魏珣,去触碰她。” “是魏珣自己?”明铧锁紧了眉头,却兀自否认了。 他与魏珣交手数年,是对手,却也惺惺相惜,自认为其不是这样的人。然而一时亦没有更好的解释。 “除了他自己还能有谁?谁敢断他的血脉!”明镜讽笑一声,“其实也合理,他是庶出皇子,娶这么个贵女,身份地位丝毫不比他差。若是他无权无势,大概会依附讨好,可是如今大权在握,便就会变了心思,不愿受其牵制。人心嘛,再正常不过!” “而且,去岁年关,暗子递回消息,他风流名声传遍坊间,又是纳妾又是闹和离。此番来临漳,行宫之中可不止那王妃一人,据闻从邺都带来不少貌美女子。” “温灵传回的消息——”明镜凑近明铧,“行宫里的医官,居然都瞒着那王妃,无人告知她被下了虎狼之药。所以你说这下药的不是魏珣还能有谁?” “故而,温灵当机立断,便将实情告知了杜氏女。原是想着让她闹一闹,让杜广临与魏珣翻脸,乱了他们阵脚。谁曾想,那杜氏女,说她笨吧,她还挺沉的住气。竟是不吵不闹,只寻了温灵要药……” 第100页 “药?”明铧越听越觉得扑朔迷离,“她想毒死魏珣?” “所以说,就是个草包美人!”明镜几乎要笑出声来,“井底之蛙的眼界,为了一己之私,竟动了这般心思。魏珣何人,乃是魏国之柱,没有他,魏国便是门户大开,疆土撒盘!” “总而言之,此番是妹妹的运气!”明镜面上有成竹在胸的笑意,只站起身来,遥望对面的临漳城,“再过两日,便是魏珣毒发之时,亦是我兵临临漳之日。” “届时,还望兄长信守诺言!” 明铧望着自己胞妹,眉间却始终未曾舒展,半晌道,“不若再看看,太顺了。那王妃既是杜氏女郎,乃杜广临与荣昌亲女,当不该如此浅见。” “再高贵的出身,也不过一个深闺女子。杜氏行伍落没,同我们交过手的杜直谅、杜怀谷皆不算是顶流人才,不过中上之姿。一个女郎,能有多大能耐!” 明镜眼中蔑视,然脑海中却想起先前在魏国与谢颂安联手时的事,只叹息道,“邺都大桐林上,我折了百余探子,那倒是个高手,不知是何人所领?” “是故,魏国之中,卧虎藏龙,妹妹三思而行。” “兄长是真的关心我,还是不敢让我赢?”明镜转过身来,“战机稍纵即逝,我绝对不会放弃的。如今只待温灵信号!” 江上扁舟摇曳归去,明镜眼中光华明亮,明铧亦再无言语。 * 这日,魏珣是在琅华殿用的晚膳。 膳后,杜若坐在临窗的位置,瞧着外间那轮满月,生出一点家人欢聚的团圆之意。只是腹中时不时的冷疼,又让她淡了神色。 魏珣在一旁点亮烛火,抬眼扫过正在熬药的女医者,只道,“王妃,何事伤神?” 杜若转过身来,见他神色,亦看了眼温灵,“前两日听殿下说,要起战事,妾身有些害怕。” “不怕的。”魏珣走到门口,将门边的几盏烛台点亮,“从宁州、朔阳调来的兵甲,后日午时便到了。” 说着,他持灯烛的手颤了颤,整个人跌下身去。 “殿下!”杜若惊道,慌忙跑去扶他。 门外李昀林彤皆入殿来,温灵起身顿了顿,亦匆匆赶来。 杜若跪在地上,半搂着他,却见他胸膛起伏剧烈,还没开口说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传医官!”李昀吼道。 “让我看看!”温灵与杜若对视一眼,委下身来。 “不必,殿下有专门的医官。”李昀挡在一侧,不让温灵近身。 温灵看着杜若,见杜若无声额首,便默默退下身去。待出了琅华殿,方露出个笑容。 澜沧江对岸,明镜得了信号,带兵马三万渡江而来。 前些日子,她便已知临漳城中守军三千,而从其他地方调来的兵甲亦有一万。温灵此刻发出信号,便是魏珣已经毒发。如此城中无主帅,便是一盘散沙。 所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若是那一万兵甲已在城中,她尚有三万,对阵亦是胜券在握。若还未前来,便再好不过,她直接围城,便是十则围之,可不费一兵一甲,直取临漳。 此刻,她带前锋三千,乘战帆,扬旌旗,渡江而来。 夜黑风高,是为突袭。 其余兵甲亦是紧随登船,扬帆起航。 * 月色融融,温灵悄声离开行宫。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此亦算全身而退。却不想才踏出琅华殿,便闪出数个暗卫,将她逼退回殿。 正殿之中,魏珣半点事也没有,正与杜若在下棋。 被暗卫拦住去路的一瞬,她便知晓自己暴露了,按理作为一枚暗子,立时自戕都是最好的结局。然她却莫名不甘,不知自己何处露的马脚。 此刻殿中,她亦这般问着魏珣。 魏珣摇头,“本王当是无有这般能耐,最多不会放心让你这般亲近罢了。你暴露,皆是王妃的功劳。” 温灵不可置信地望着杜若,“王妃又是何时疑上的我?” “入殿第一日。”杜若笑道,“你没露马脚,就是太急了。偏偏遇上的又是我。” “若论暗子直觉,你家明镜公主,也未必是我对手。” 温灵已经回过神来,惶恐道,“那方才,方才兵甲所到时辰,亦是假的?公主、公主……” “明镜必是前锋先到,横渡澜沧江,快船需要两个时辰,本王的人大概晚两个时辰到,如此便是中心开花,围歼之势。” “本王还知晓,你们快船不够,前锋至多三千人。如此本王三千守军足以与你们周旋。再到你们兵甲尽到,本王的两路人便也到了,无需以逸待劳,直接已经擒王。” 魏珣顿了顿,“择在今日告诉你,一来是随了你这药,不是你自己同王妃说的,五六日便可发作。二来也是最主要的,本王的兵甲即将到来,免得明镜公主知晓了,藏着三万兵甲又不敢动手了,如此本王不是白调兵了。”魏珣言语温和,话毕只抬眼李昀,示意将人处置掉。 殿内又只剩下了魏珣和杜若两人。 魏珣从杜若手中剥下棋子,将其收起来,起身扶过她,“夜深了,你先安置吧。今夜不能陪你了。” 杜若由他扶着,也没说话,只将桌上一盏一直温着的参茶奉给他,“既有战事,且喝了补补神。” 第101页 魏珣看着她,眼中燃起一点光亮,接过饮下。 “我送你回房!” “若有不适,一定记得传医官。” “或者让茶茶陪着你睡……” “今夜,外头必是不安宁,殿中我已安排好,你安心便是,我……” 魏珣扶着杜若,边走边道,却觉脑中混沌,眼前亦发模糊,待入房中,整个人已是手足无力,直往杜若身上跌去。 杜若伸手扶住她,看了一眼案几滴漏,只缓缓道,“还有一个多时辰,明镜便该到了。” “阿蘅……”魏珣忍不住转身望去,模糊看到方才碗盏的影子,心中惊惧,却又无力喊出声来。 “你没有任何缘由,一句后悔了,就把我强行带到这里,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杜若扶着他双肩,扬起头,神色哀怨道,“我想我爹爹,想我母亲,我想三哥,我想回家。” “我在这里,一日日过得如同行尸走肉,我也想就这样认命,就这样过完一生。可是我是人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上辈子我就活得稀里糊涂,这辈子我想清醒些。我想知道为何母亲要那样对我……”杜若拉过魏珣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眼泪簌簌而下,“你什么都知道的,你帮她一起瞒着我,她为什么要给我喝那样的东西。我想了好久好久,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一定要问一问她!” “阿蘅,不要……问,待、待……”魏珣不知杜若给他喝了什么,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我走不了,我像一只被你豢养的金丝雀,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杜若扶着他往床边走去,“我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拿回暗子营。想来想去,唯有此法。借战事,让你倒下,我领暗子营替你一战。” “你别生气,我会回来的。”杜若面色惨白,泪水道道滑过脸庞,“你说不让我私自回家,还拿我族人性命相胁。我知道到你现在的确有这个能力,可是我啊,我又不能为了回家,趁机杀了你,你功在社稷,是我大魏的支柱。所以,今日一战,我替了你,亦算消你怒气。” “阿蘅!”魏珣闻言,只觉肝胆俱裂。 “不要担心,只是一点点昏睡的药物。”杜若将他扶在床榻上,退开身来,“等你一觉醒来,战事便结束了。” “我,不会输的。” 魏珣只觉胸腔中气息翻涌涤荡,他望着离去的单薄背影,无尽的绝望涌上心头。 他到底做了什么,将她逼成那副样子。 将她,逼上zwnj;了战场。 杜若踏出寝殿时,已经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 “殿下到底中了那刺客的毒,快传医官。”她冲着林桐道。 “殿下此番中毒,各路兵甲还未安排好。即便稍后两路人马到来,亦是群龙无首,无有统军之帅,敌军人数是我军倍数。”李昀又惊又急,“这……我去传西林军诸将。” “将碧玺锤还给我!”杜若冷声却又铿锵,“我来指挥。” “王妃,您……”李昀愣了愣,摇头道,“不行,没有殿下的命令,我不能……” “暗子营就在此处三十里外,我可传他们领兵结阵,可翻数倍之力。”杜若怒喝,“你大可去问问殿下,此刻私/情与公义,哪个更重要!” “也可以去问问医官,殿下此番能否起身指挥作战?” “或者直接去城楼看看,澜沧江上,梁国战船是否即将抵岸?” “方才你在殿中,便是听到的,明镜所仗,便是殿下毒发。如今我们正中下环!” 李昀咬着牙,从怀中掏出碧玺锤奉给杜若。 杜若踏出殿去,直奔城楼,手中按动锤上按钮,万米高空现出花火,数十里外的首领纷纷领命奔赴而来。 待她到达城楼,六面半丈高的母鼓已经架起。城楼外,西林军六位将军,各自带一百弓|弩手,已经按令沿岸埋伏着。 只是诸人心中皆疑虑,敌军即便先锋先到,尚有三千之数,他们不过六百人,如何抵得过。而明明还有二千余人,却皆被留在城中。 正思忖间,只听城楼一季鼓声响起,是预备之意。当是王妃登高见到战船远来,方有此令。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第二记鼓声传来,为攻击之意。六将先行起身,极目望去,随即素手一挥,箭矢如雨急射而去。 不过片刻,两军便陷入攻杀中。 因弓|弩手突袭,明镜三千先锋上岸时,已经折损十中之二,而西林守军,伤亡还未过十。 于此同时,西南方向,二十三人人快马卷尘,踏夜而来。 城楼之上,杜若鼓点如急雨,原剩的兵甲列队出城。按着事先的约定,六将带回□□手,返回城墙护佑旗手与鼓手。 今夜守城之战,旌旗插在楼中,便也无畏旗手。 只有杜若一人为司鼓手。 此刻,刚到丑时,若非两军火把齐明,当是辨不出敌我。 杜若第一通鼓下,来的二十三位首领,其中五人飞身跃上城楼,依次持锤面向各鼓。城下十八人,应鼓声意,六人为一组,各领八百兵甲迎敌。 杜若的鼓声再未停下,待第一个音发出,其余五人便知是何曲调,只随之齐声敲去。 初时是列阵声,分别是一字长蛇阵,四门兜底阵,五虎群羊阵。 明镜简直要笑出声来,便是西林诸将看清此间局势,亦不由蹙眉。战场列阵,向来一阵一场,如何一场列数阵。 第102页 只是杜若列了三阵,明镜便只能化三方兵甲对之。一时间,她便变了脸色。因为明明她才是攻的一方,却瞬间被反客为主,被动起来。 然杜若鼓声未息,由暗子营首领主阵的阵法,并未像寻常一半先围再杀之。她手中敲打的音调不过宫商角徴羽五单音,未成曲调。 只是暗子营应与她之间极为默契,她已经只起一“羽”调,是为“杀”音。 一字长蛇阵虽是极简单的阵法,但是由六位首领首尾看顾,明镜亦是半点破不开。又因杜若鼓声阵阵皆为杀伐声响,随之而来的一千兵甲不过小半时辰便被打散。 而四门兜底阵乃围困之阵,暗子营首领单兵作战力极强,一虚化实将对方兵甲逼入阵中,待得杜若曲音转换,便如麻袋收口,层层紧缩。 五虎群羊阵则是未曾出招,便已先慑其胆,对阵的一方兀自后退,想要寻得主心骨。 然明镜不能一人分三处。 至此,西林诸将彻底臣服。杜若之强,一是强在靠双手鼓锤,一心可多用;二在她座下暗子营首领,几乎个个与她心灵相通,战场阵法中往来厮杀,进退有度,皆随她曲音之变。 而如今两个时辰过去,明镜的三万兵甲尽数上岸,而城下守军不过两千余人,亦是将城池收得固若金汤,甚至已经击溃了敌军阵势。 明镜一把银蟒鞭早已被血染透,断城两节。 临漳城楼上,不修武学,没有丝毫战力的女子却愈战愈勇,紧握鼓锤的手分毫不错点数,引得城外守军异常亢奋,士气高昂。 然近身一同司鼓柔兆,还是看出了端倪。杜若面色已经显出病态的清苍色,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落下,她持槌的手未抖当是她意志撑着,然她胸口起伏剧烈,气息早已紊乱不堪…… “五姑娘!”柔兆唤出声来。 杜若没有应她zwnj;,冷眼含怒扫过。柔兆只得专心司鼓。 “快看,宁州的兵甲来了。” “朔阳的也到了……” 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开口呼叫道。而明镜兵甲,本就丧了士气,如今见魏国援兵到来,转瞬便溃不成军。 西林诸将行军多年,知晓按着魏珣之法,守城便罢,以援军退前锋。届时两军僵持,明镜自会退兵。却不想今日一战,竟将三万人吓破肝胆,如此战机,焉能再作守城之势,只纷纷随着两路援军加入战斗…… “五姑娘——”城楼之上,杜若再也无力抓握鼓锤,只合眼要倒下去,幸得柔兆一把扶住了…… 她靠在柔兆怀中,转身睁开双眼,看着城下双方兵戎相见,呐喊厮杀,只是梁军如山崩之势,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援军到来,当是与她所料,基本无差的时辰。 杜若面上腾起一点虚弱而自豪的笑意,“带我回家!” 黎明初阳射下第一道光线,梁军败撤,魏军欢呼,只是谁也不曾在意,之前疾马而来的二十三人,正护送着一人,往邺都皇城奔去。 第54章 . 汤山 她在哪里? 澜沧江水路被锁死, 明镜带着仅剩的两千残兵退无可退,眼看就要被西林军围剿。幸得明铧于江上献降书,以澜沧江东岸三座城池为筹, 交换明镜。 历来战争不是保家卫国, 便是开疆拓土, 如此守城一战竟得了三座城池,加之魏珣尚未醒来, 西林军亦不敢贸然追击, 只接了降书,放人离去。 江上战帆顺风急返, 今日明铧未着紫袍,乃白衣箭袖,玉额压发, 立在船头, 遥遥望着愈来愈远的临漳城。 “兄长既带兵而来,如何还要献降?”明镜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撩帘出舱,虽自觉输了一仗,但她征战多年, 亦知胜负乃兵家常事, 何况是败于魏珣,便也不觉什么。 只是面对着自己兄长,犹自不肯低头, “明明可以一战, 兄长不战而降, 可有半点我大梁的风范?” “我是多余救你!”明铧扫了她一眼,“你战了一夜,可发现什么没有?” 江上冷风吹过, 明镜周身因征伐杀戮而沸腾的血液慢慢平静下来,头脑亦渐渐冷静了些,片刻道,“昨夜与我交战的兵甲倒是惯常的西林守军,然领兵之人身手奇特,不像行伍中人……” “还有鼓声——”明镜额间月印闪出一点光泽,声色却难得带了一份惧意,“昨日的司鼓手,绝非一般的鼓手。当是这一战真正的指挥者,以鼓声指挥作战,倒是有几分姑母当年的风采!” 想了想,便又道,“所以,魏珣不在军中?” 明镜有些气恼,战了一夜,竟连对手是何人方才后知后觉。 明铧扬了扬嘴角,没笑出声。 “只是夜黑战乱,倒不曾看清鼓手模样。”明镜又叹了口气,“司鼓的当有数人,不是一面鼓传音。” 明铧没再接话,只负手而立,临漳城已经消失在天际,看不见轮廓。 明镜战场厮杀,自是难以细辨敌方鼓声。他在局外,却是听得分明。虽是多人司鼓,但只有一人才是主控鼓乐的。 然而,昨夜他孤舟潜江,静观战势片刻里,临漳城楼上持锤司鼓、红衣胜火的女子豁然跌入他眼帘。 此刻,尚在他脑海中浮现。 * 临漳城中,魏珣已经醒来,除了头脑还有些昏胀,并无其他不适。 “殿下,您醒了?”医官尚且按着他腕脉诊断。 第103页 他也不答话,只抽手起身,阔步踏出殿外。 后头医官追着,外间女使端药而来,亦被他撞翻在地。 他无暇顾忌,只往城楼奔去。 一路上,空气中还弥散着昨日生杀的血腥之气。而西林军诸将正列队带兵回各自府邸,见了他皆纷纷垂首问安,亦向他报喜讯。 他们说,此战多亏王妃城楼司鼓,不仅打退梁军,还得了三座城池。 他们说,从来也未见这般作战的模式,王妃看着柔弱,擂鼓却是气势如虹。 他们说…… 魏珣听到了他们的话语,可是他们口中的“王妃”呢,她在哪里? 他上了城楼,六面战鼓犹在,却不见斯人。 “殿下!”李昀喘着气,追赶而来,单膝跪在地上。 “她人呢?”魏珣一把拎起他,“碧玺锤呢,你没有给她是不是?” “属下刚去问了城门守卫,两个时辰前,战胜之际,王妃出城了。” “碧玺锤已经归还王妃,亦是暗子营的人护送王妃出去的……” “备马!”魏旭吼道,扔开李昀返身下城楼,“率领全部暗卫随本王回邺都,西林军抽调两千兵甲随后跟上,启东动千机阁随时候命,准备缴械杜直谅和杜怀谷之兵甲。” 魏珣策马出临漳,然行出数里,却勒马停下,调转了方向。李昀和林彤皆不解其意,前往邺都的官道就在眼前,魏珣如何便弃了此道? 然一时也不敢多话,只率众跟上。 * 汤山境内,一辆马车疾奔而去。驾车的女子面上洋溢着恒久不变的温柔笑意,眉眼弯弯亦是柔和之态,唯有眼尾一点锐利之色隐隐露出生死无畏的锋芒。 此人正是不久前,刚从澜沧江战场上下来的女首领,柔兆。 她一路疾驰已有四个时辰,如今抬眸间总算看见那座庙宇,又见天际处亦是黑云翻滚,天幕低垂,便索性拉直缰绳歇住了马车。 “出什么事了?”茶茶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要落雨了,我们去山巅的庙宇歇一晚。”柔兆撩开帷帐,看了眼昏睡在茶茶怀中的杜若,凑近身来给她喂了颗补气的药。 “可是郡主说,不要停的,至少出了汤山地界……” “姑娘无非是担心被殿下追上,无法脱身。我们此番弃了官道,走的是近道。殿下当不会思至此处。”柔兆进车内,细瞧杜若面容,见她恢复了一点血色,便稍稍送了口气。 “万一呢?”茶茶忧虑道。 “那我们更要上山了。殿下知姑娘归心似箭,断不会停留,是故绝不会想到我们停留在此地。殿下若真走此路,最多再两个时辰便来了。待安置好姑娘,我便来此查探,待殿下过去,我们返官道绕行!殿下便怎么也截不到我们!” “而且,山巅之上,乃是汤山庙宇,中有礼佛清香,是安眠散汗的绝佳药引,正好给姑娘备一些。” “汤山庙宇——”茶茶闻言,尤觉熟悉,却也一时想不起,只点了点头。 柔兆挑了挑眉,她并不知杜若有何急事,非要夜奔回邺都。只是,她杏林出身,医者父母心,实在不忍杜若拖着这样的身体赶路。 只叹气道,“出汤山至少还有一昼夜的路程,如此疾奔,我与你交换驾车赶路,自然无事,可是姑娘自己根本吃不消。”柔兆坐下给杜若诊脉,面色又沉了沉,“到底谁这么大胆子,给姑娘用这样的药,要不是救得及时,便伤透根基了!” “那郡主以后还能有……还能好吗?”茶茶抱着杜若,给她擦去鬓边虚汗。 茶茶本来是想问杜若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之前茶茶也没觉得杜若有多喜欢小孩,但自从冬至陪着杜若回太尉府小住后,便越发觉杜若疼爱孩子。彼时章氏尚在襁褓中,不足百日的婴孩,被杜若常日捧在手心,抱在怀中。甚至连着好几日,杜若都跑去章氏的院子,与孩子同榻。这原也超乎了一个姑母对侄子的疼惜和喜爱。更有在溯源轩的那段日子,每每夜中难眠,杜若便总是拉着她,让她讲一些婴孩的趣事。 是故,茶茶原一直不能理解,为何杜若这般喜爱孩子,却要将魏珣百般推出,距他于千里之外? 明明,他们是夫妻,如此诞下一个孩子,无论男女,皆是掌上之珠啊! 然此刻她也顾不得许多,即便杜若以后生不了孩子,也没什么,总没有她的身体重要。 “其实,姑娘这身子被调理的不错!”柔兆笑了笑,“按着元寸香的功效,姑娘是断没有医好的可能。这当是在血崩前就被调理了身子,减缓了药性,可见王府医官还是有一手的!” “血崩前就被调理……减缓药性?茶茶喃喃道,心中却豁然一亮,稍觉安慰。 “如今还有我在,好好治疗个一年半载,姑娘尚且年轻,去根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柔兆笑意更深些,“运气好,血液归经,子嗣上还是有希望的。” “当真?”茶茶连着双眼都亮出光彩,“郡主还能有孩子?” “轻些!”柔兆看着昏睡的人眉间微蹙,似要苏醒,只压着声色道,“所以啊,断不能让姑娘再受折腾。昨夜里一通鼓,元气耗得更厉害了。近段日子的调养都白费了,如今万不能再赶路了,歇一晚再说!” 茶茶闻言,自是频频点头。 第104页 柔兆掀帘望向窗外,见浓云愈近,只道,“你自己驾车上山巅,我抱姑娘直接上山。” “好!” 茶茶话音落下,柔兆已经抱着杜若,一个点跃直入山巅庙宇。 第55章 . 大雨(修) 殿下,我真的好累! 汤山庙宇, 虽在魏国地界,却称得上是真正的方外之地。因处边关之地,常见生杀, 寺中僧人则不分国界、不论种族, 只为超度亡魂, 送往极乐。 故而,因着昨日澜沧江上又起战事, 此刻众沙弥皆于正殿敲鱼诵经。 杜若已经醒了, 原在柔兆抱她上山的一刻,她便醒了过来。奈何腹中寒疼, 身上无力,她连挣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又因在车中模糊听得柔兆所言,亦觉在理。 想着魏珣当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滞留此处, 便决定留下歇一歇。 可是, 她怎么也不曾料到,魏珣追赶而来,竟直接走了汤山之地。更有甚者,入汤山后竟直奔庙宇而来。 仿若, 早已知晓她在寺庙中。 此刻, 殿中梵音阵阵,缭绕着整个庙宇,却盖不住外头浓云压墨, 暴雨如注的风雷之声。 杜若站在庙宇三楼, 遥看山腰处打斗的双方。 初时闻得兵器之声, 她还在厢房之中,柔兆探路归来,只匆匆相告, 魏珣走了此路。她虽觉讶异,却也想着当是他猜对了自己的想法,如此是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但好在避于寺庙中,想着也不大要紧。 却不料还没回过神来,柔兆便伏地听音,蹙眉告知,有兵马往山上奔来。 杜若提着口气,匆匆出了山门,翻身上马想要离去。 然而,骑上马的一刻,她便看见半山腰处,玄衣墨袍的男子,赤红着一双眼与她遥遥相望。 那一刻,她也不知为何拉住了缰绳,只觉胸中气息翻涌,广袖挥扬间唤出了隐藏在暗处的其他首领。然后返身入寺庙,登高而望。 她还记得,山门关上的一瞬,雨便落了下来。 “郡主,殿下的兵甲围在山底,左右我们也走不掉了,不若便让他上来吧!”茶茶送来披风给杜若穿上,然后撑开了伞为她避雨。 虽有檐廊遮挡,然骤风疾雨依旧扑在杜若面上,淋湿她额发衣襟。 杜若没有说话,只死死盯着那一处。 明明,她回身入寺庙的一瞬,西府军便已经到了半山腰。她知晓自己走不掉,亦无法死去,他用她的族人威胁她不许死。她曾有一刻想过有隐情,有他说不了的苦衷。可是昨夜她离开之前,尚且好言慰他,自己会回去临漳,他却还要这般相逼。逼迫她跟他走,却又没有任何缘由。 一时间只觉躁意横生,方才召唤了暗子营。然一唤出来,她便后悔了。说到底,不过是他二人的私怨罢了,何必扯进暗子营。 只是待她入高处,正欲撤下人手,却见得西林府军已经尽数退了下去。连着他的暗卫都只是远远立在身后。 只剩了魏珣一人,面对着整个暗子营。 暗子营的诸首领,本惧他身份,不敢动手。然见杜若只登高而处,未发一言,诸人困了他多时,眼见他横剑逼近山巅,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其余人便也未再留情。 上有风雨如澜,下有浆泥四溅。 暗子营的人,自与杜若鼓乐结契那日起,便唯她是从。但凡动起手,更是没有命令绝不收招。 魏珣行兵布阵、战场杀敌自是行家,只是面对着的是精于刺杀的暗子,还是整个暗子营,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小半时辰,一身本就染尘的长袍,便彻底溅满了污泥和血迹。 血,自然是他一个人的血。 第一道伤口在左臂上,是执徐的弯刀。他的左臂本来无甚知觉,只是近来稍稍有些恢复。如此一刀划过,他也没觉有多痛,只是怒气更甚了些。 杜若在高楼,自是看得清晰。她咬着唇口,只当未见。 第二道伤口是因在执徐伤了他之后,执徐生出片刻的惊诧,毕竟他们只是收了拦截他的命令,并没有说要置他于死地。 就这个片刻的分神,魏珣长剑破开执徐防线,跃往山巅。却不料重光起身追击,回旋刀沾着雨露清水飞出,回到手中时已经沾满鲜血。 魏珣足腕受伤,跌了下来。却尤自以剑撑地,只跪了单膝。双眼却仍望着庙宇高处。 大雨迷失他的双眼,他却在剑身的折射里,看清她微颤的长睫,和紧抿的双唇。 他面上多出一分笑意,望着迎面阻挡他的三位首领,突然便觉时光恍惚,倒转回前世。 前世,他带着他们奔赴异国,只一昼夜,他们所有人便都血溅沙场,曝尸荒野。他们的死,斩断了他与杜若的最后一丝联系。 亦使他再也无法回头。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是有几分报应不爽的模样。 魏珣想,若可以,死在他们手里,便等于死在杜若手里,也算他此生之幸。早在新婚夜,杜若一刀要了结他的时候,他对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多少留恋。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那时,他伤重昏迷,在魂梦中便模糊想着,当是今生能再次娶到她,已经花光全部的运气。 待醒来,便该放她回家了。 她的家,原也是一样的高门贵族。她是府中千金,父母掌珠,和离后,她一样会过得很好。即便再嫁,依旧能得一世家勋贵儿郎,他年生儿育女,自是另一种圆满。 第105页 他是真的想送她回家,也同样是真的,觉得没有她,此后余生便也再无意义。生死更无从值得在意。 是故,此时若当真死于暗子营手下,死在她的传令中,也没什么。 可是偏偏他知晓了那些事,他便不敢再轻易死去。 便如此刻,他拄剑起身,赌一次她的心软。赌不赢也没关系,他再让暗卫、让西林府军上好了。 从前,他在意清流名声,君子端方。如今想来,大概在他为了帮她和离,让宠妾灭妻,醉酒宠幸宫女的风流名声从高门传遍坊间的时候,他便已经统统不在意了。 今日,再做回小人又何妨。 他抽开长剑,迎面走向那三人。 足上鲜血流出,同雨水混成一体,蜿蜒留下山坡。他也不曾停下,距离山门不过数丈之地。她未曾下杀令,他便还有希望。 杜若松开了嘴角,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拢在广袖中的手,十指相攥,却是握得更紧了,连着手心都生出粘腻汗渍。 明明身前为风雨侵袭,让她遍体生寒,可是后背却是薄汗涔涔。 她没有下令,暗子营便绝不会让他近的周身半丈之地。她实在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这般执着,非要拦下她! 眼见重光退开了数步,袖中小箭已出,直往魏珣射去,杜若本想挥袖的手抖了抖,到底还是顿住了。 左右是他自找的! 却见得那支小箭并未射到魏珣身上,只不偏不倚在他足尖半寸处定下。其意再明白不过,让他莫再接近。 “殿……”茶茶没来得及唤出声,见状松下一口气,只抬眼望见杜若,眉目如初,半点忧色皆无。 茶茶蹙眉不语,当是方才眼花,她明明看见郡主身形晃了晃。 山腰畔,李昀与林彤早已想上来,此番见状便立马跃上山巅,却被魏珣抬手制止了,他拖着带血的足迹,因着重光的后退,便又迈进一步。 自然,重光第二支箭矢已经射出,只往他面门而去。他侧身避过,然箭还是擦过他左侧面颊,从耳畔划去。 就近的滁岁挥出长刀格上魏珣长剑,直将他往山背推去,眼见就要跌下山崖,林彤与李昀正要挺身相护,只听的高楼之上信号想起,滁岁顿时收刀回身,还不忘一把将魏珣拽回。 然待林彤、李昀二人将他扶过,暗子营诸首领已经尽数跃下山巅,隐去踪迹。 “你们……也退下!”魏珣喘出一口气,扔了剑撑在地上。 “殿下!”二人相似一眼,终究默默退了下去。 雨未歇,风未停。 魏珣站起身来,往山门走去,他想,到底还是赌赢了。 阿蘅,还是心软的。 只是,他还未走出两步,便见山门开启,红衣披风的女子未执雨伞,只孤身向他走来。 霎那间,魏珣心头涌上片刻的惧意,他看着她红衣如火,面色却苍白如雪。 他当是逼得她太紧了。 她缓步走到他身畔,深吸了口气,抬手抚上他左边面颊,将血迹擦干些,只是因为是新伤,自然也擦不尽,反而越擦越多。 然后,她便有些恼意,弃了此处,将自己的绑发宽叶丝带解下,缠在他左臂上。缠好后,她又蹲下身来,透过皂靴捂住他渗血的足腕。 “阿蘅!”魏珣心中尤觉惶恐,杜若太反常了。却也来不及思考,亦俯下身来,以身为她遮过风雨,小心翼翼道,“我不要紧,都是皮肉伤,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 杜若抬起一双无神的杏眼,朝他露出个虚弱地笑,然后缓缓低下了头,终于跪在他面前。 她说,“殿下,我真的好累!我只是想回家,你为何这般执着拦我?我欠了你什么吗?前生今世,要这样纠缠? “阿蘅……” “我答应了你办完事,便会回临漳,我不会食言的。” 杜若伏在地上,卸了一身冰雪修筑的面具,露出虚弱而无助的真实模样,唯有瘦弱的双肩连同背脊一起颤动着,“我就是想知道一个原因!” 她的声音因跪俯而闷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压抑。可是魏珣却听得格外清晰。字字如芒,扎入他心尖。 她说,“我就是想知道一个原因,知道母亲这样对我的原因!” “我还想知道你前世弃我离去的原因!”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四年不管不顾!”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渡过那四年的!” 杜若直起身来,面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双目通红望着魏珣,“你同我说了我死后十数年的种种,可是魏瑾瑜,那是果啊!是你负心薄幸、背信弃义的后果!” “因呢?因是什么?”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出声来。 “我此生再不能有孩子,这也是既定的后果。即便我自己曾经也有此念……但是却是我母亲亲手喂给我的。为什么呀,你们要这样对我?”杜若双手扯上魏珣衣襟,嘶吼着。 未久,终于无力垂下双手,委顿在地,面上浮起一点自嘲的笑意,只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一个缘由吗?” 她摇摇欲坠,却笑意愈浓,只定定望着魏珣。 魏珣亦看着她,一颗心跳得急速而疼痛。他们原是咫尺的距离,只是大雨瓢泼,雨帘格在彼此中间,像极了越不过去的槛。 第106页 “因为、因为我爱你们,我把你们当成我最亲的人!” 杜若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却声声穿透风雨,灌入魏珣耳中。 “给我一个你们不得已的缘由,给我一个我必须喝下那碗药,你必须扔下我的缘由,让我来日路上好过些,让我知道你们的不得已!” “我告诉你,都告诉你……” 魏珣伸手穿过雨帘,一把将杜若揽尽怀里,以下颚摩挲过她额角发顶,以身再次替她挡过风雨。 于她耳畔簌簌讲起。 骤雨初停时,他讲完了荣昌的那一半。 杜若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所以,都是我父亲的错,他要把我送入后宫,母亲怕你们兄弟因我生出嫌疑,盛怒之下才将火引到了我身上?” “嗯,我只是怕你回去,回去受不住……” 魏珣到底没有将她的身世说出,荣昌已经答应保全她杜氏女的身份,此间事当成永远的秘密。 这是他在听闻杜若说了爱他,将他当做亲人后的巨大惊喜和无限愧疚里,仍旧保持的唯一清醒。 而今朝之后,想必杜若也不会再有回邺都之心了。 “我……”杜若张了几次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你不信,是不是?”一个声音从近处传来。 两人皆抬眸望去,竟是杜有恪。 “你可以相信的,阿蘅。三哥不会骗你。他说的,是真的。” 第56章 . 往事 可是,你攥着的是谁的手? 十一月中旬, 杜广临入信王府,父女二人于王府后院奏鼓取乐,后杜广临以“立后”时政, 教考杜若。 “故以阿蘅觉得, 会是何人为后?”杜广临问道。 十二月初, 合宫欢宴后,杜若归母家。 鼓楼中, 杜若伏在杜广临脚畔, 父慈子孝,是为天伦。 杜若明眸皓齿, 与父闲话家长,“爹爹上次就考过我了,自然是惠妃了。” “世事多变。”杜广临望着自己女儿, 面色愈加慈爱, “或许有更好的人选。” 十二月三十,除夕家宴。 “开春立后,阿蘅可能再猜一猜何人为后?” “父亲!”杜若压低了声音,“如何能在此处议这事?” “朝会可议, 我与女儿闲话如何不可?” “此间看来, 当时淑妃赢面大些,但女儿还是看好惠妃。” “赢面大,不过是有孕罢了。”杜广临笑了笑。 “那父亲看好谁?” 杜广临瞧了她半晌, 只笑道, “我们家阿蘅是最好的。” “我们家阿蘅是最好的。” …… “我不是最好的!” “我不要做最好的……”杜若在梦中抗拒着。 而那几处场景循环着来来回回地出现。她如同一个旁观者, 看着另一个自己和父亲言笑晏晏,辩论时政。 她想上去将那个自己拉过来,告诉她, 不要做最好的。 明明,那是她最欢愉、快乐的日子! 那是她最敬重仰慕的父亲啊! 父亲授她杜氏祖训,教她文韬武略,要她秉清正之心,承浩然之气,为何到头来父亲自己却仍在权势的漩涡里挣扎? 杜氏,明明已是位极人臣的显赫,烈火烹油的荣耀,如何还要这般贪心不足? 她一直想着,和离后在家侍奉双亲,常伴青灯古佛。从来,都未曾想过,还要另嫁他人! 更别说入主后宫。 入主后宫?对啊,如此杜氏的权势便更上一层,当属泼天之贵。可是,父亲可曾想过,她曾嫁弟,后嫁兄,来日岁月她要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天下人。 父亲,如此思及杜氏,自然想不到她。 可是杜氏出一个侍二夫的女子,就不是辱没门楣了吗? 怪不得,母亲要这般生气,一碗药永绝后患。 杜若自那日大雨中的一场爆发,晕在魏珣怀里后,已经昏迷了好几日。她在梦中反反复复地看见父亲那张慈和朗日的脸,亦看见母亲带着柔软笑意喂给她甜点的温和模样,她一点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她想只要不醒来,一切便都只是一场梦。 是梦,便做不得数。 不是还有人说,梦都是反的吗! 她浑身滚烫,腹中却又冷又疼,只攥着一副温暖的掌心,攀着臂膀靠上去,想寻求一点点支柱。这些天原都有这样一双手,带着掌心的热度,和指腹的稍许粗粝,覆在她小腹,拂过她面颊。 她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是他不愿放她回家,故意骗她的。可是,她却又无比清晰得记得,大雨初停的那一刻,她目光所及,看见的是她最爱的三哥。 三哥说,“他没有骗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三哥——”杜若睁开双眼,果然,出现在床畔的是她的三哥。 “阿蘅,你终于醒了!”杜有恪原本紧蹙的眉间,终于舒展一些,抬手抚摸过她额角,将散落的发丝轻轻拂开。 然拂到一半,杜有恪的手突然便顿住了,只定定望着她。 杜若亦看着他,眼尾逐渐泛红,待盈入整个眼眶时,泪水便也落了下来。她扑入杜有恪怀中,哭得委屈而肆意。 她说,“三哥,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你……” “三哥也想你!”杜有恪拍着她纤弱的背脊,抬手揉过她发顶,将她紧紧按入自己怀中。 第107页 从小到大,十六年的时光里,他们兄妹还不曾分离过如此长久的时日。 杜若偎在杜有恪怀中,许久才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说什么?”杜有恪的声色也带着哽咽。 他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更知道她开不了口。 果然,杜若咬着唇口,重新红了双眼,垂首不语。 杜有恪抬头叹了口气,只一把重新将她搂在怀中。半晌才道,“你想问三哥,瑾瑜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吗?” 杜若闷在杜有恪胸膛,默默点了点头。 “是真的!”杜有恪那只搭在床畔的手,蓦然间握紧成拳头,“去岁年关,你与瑾瑜间闹成那样,自然是该和离的,但到底没有被推到明面上。故而你被他莫名带往临漳,父亲与母亲虽然震惊气恼,但碍着瑾瑜身份,亦不好发作。而我知晓后,本欲想去截你,却不想被瑾瑜的人控制着。” “他控制你?”杜若从杜有恪怀中探出脑袋。 “何止控制了我!”杜有恪苦笑了一声,“他将你四个兄长全控制了。尤其是大哥和二哥,听母亲说,他更是直接派人监控了樊阳、安定两地。估计母亲或父亲谁想调人截你,大哥和二哥在千里之外,便首先身首异处。” “正月十六那日,他原是来了太尉府,结果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而我,是在你走后不仅,又一次父母的争吵中,听到的。” “父亲他,想在你和离后,将你送入宫阙,捧你上后位。母亲不愿魏氏儿郎,为你一人共侍,怕来日他们兄弟生出嫌隙,同室操戈,方才、方才给你……” 正月十六—— 杜若永远记得那天,原该是魏珣给她和离书的,可是他却转眼反悔,当是因为听到了这些。 这才是他那般蛮横地带她走,却始终不辨一句的真正缘由。 杜若沉沉合过双眼,又缓缓挣开。只觉诸事慢慢明朗,却仿佛又有些事始终不得解释,可是,她亦无力去追寻。 “阿蘅,别再回邺都了,至少现在别急着回去。”杜有恪抬起手想再摸一摸她面庞,却到底忍住了,只zwnj;转口道,“父亲与母亲,如今已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他们……,” “三哥,我一人静一静。”杜若终于开了口,朝杜有恪露出个温婉而单薄的笑。“三哥也去休息吧,陪了我这些天定是累了!” 杜若望着他的掌心,仿若又触到那点温暖。 杜有恪起身揉了揉她脑袋,笑道,“三哥是今早才过来陪的你。” “这些天,一直陪着你的是瑾瑜。” “他?”杜若眉间浮起一点恼意,这恼意对的是杜有恪,“三哥在,要他来作什么!” 杜有恪闻言一愣,随即挑了挑眉,未再言语,只出了厢房望着那一袭身影,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若你昏迷没了理智只剩本能时,能放开他的手,三哥自然也是愿意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攥着的是谁的手? * 庭中月色如水,已经进入秋季,山中凉意更甚。 杜有恪穿堂而过的时候,最先是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眉头蹙了蹙,待走近些,便果然看见是魏珣立在廊上,仰头抵着廊柱,望着天边一抹残月。 “且将你那些侍者都废了吧,都不知拿件袍子给你披着吗?”杜有恪阔步上来,解了自己的披风给魏珣。 “我不是穿着吗?”魏珣又咳了两声,摆摆手将衣衫推过去,“不碍事,左右是旧疾罢了,柔兆熬着药呢,吃两副就好了。” “阿蘅已经醒了,你可要去看看?”杜有恪坐下身来,就着一侧的炉火煎茶。 “我知道,方才去时我看到了。”魏珣始终望着那轮不甚圆满的月亮,“她走时,我实在太急了,只想着赶紧找到她。她昏迷着,又一心想着她能早些醒来。可是她醒来了,我倒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竟是见也不敢见她!” “因为,你终于听到,她说她是爱过你的,对吗?”杜有恪将煮好的茶水递给魏珣,“你们是夫妻,她爱你不应该吗?” 魏珣接过茶盏,笑着没有说话。确切的说,是无从说起。 只换了话头道,“你如何也在这汤山庙宇里?” 自那日雨中相遇,因杜若急怒晕倒,诸人一颗心便接系在她身上。魏珣更是在她床榻陪了数个昼夜。只是,虽与她同榻而眠,但杜若高烧不断,有时又冷汗打颤,他便几乎不曾合过眼,只按着柔兆指示细细照看着。直到今日晨起,终于熬不住起身时差点一个踉跄倒下,方被众人扶去了别住寝房歇息。 如此,他与杜有恪,确实不过当日一面,至今不曾好好谈过。 “若说我想阿蘅想得厉害,特来临漳寻她,超近道走了汤山地界,人疲马乏,再此修整,你信吗?” “信!”魏珣亦委下身来,与杜有恪对面而坐。 两人默了半晌,到底杜有恪先出了声,“初时你带走阿蘅,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如今,我只觉你带走得好。” “她那样的身份,在邺都皇城,大抵是死路一条。”杜有恪给魏珣续上茶水,“这天下,或许也就你能护住她了。” 魏珣持盏的手顿了顿,猛地抬头望向杜有恪。 方才,他醒后匆匆前往杜若寝房,在门口见得兄妹二人相拥而泣,想着他们手足分离多时,便也不愿进去打扰。 第108页 又见杜若难得不掩情绪,哭笑皆肆意了些,便一时挪不开眼,避在门边多站了一会。他原是听到了杜有恪所言,加上山巅杜有恪一袭话,便也猜测着杜有恪当是知晓了各中缘由。 但也未曾料到,他已经知晓了全部,包括杜若的身世。 只是随后,杜有恪的话愈加让他震惊。 杜有恪说,“其实,我在更早之前,便知道阿蘅不是我们杜氏的血脉。只是那时我并不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是在阿蘅六岁生病的那一年,我去别院看她,无意中发现的。” “从未与父亲红过脸的母亲,那一日狰狞了面目,声声质问父亲,阿蘅到底是何人。阿蘅乃是痛疾之症,发作时手脚肿胀,痛麻不得下榻,原也不是什么大病。而她唇色浅淡无血色,这症状也不是他国所特有,自然从未有人怀疑过。可是这两者并发在一个人身上,便绝不会是我们大魏之人。你我不识病理,自不知晓。然而母亲学识广博,更是精通医理,如此一看便识出出了端倪。” “而医官说,阿蘅是从胎中带有此症。想来父亲当是从未料到,他瞒天过海,以双生子之名将婴孩带入府中,养在母亲膝,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阿蘅本身便是一个铁证!” “而我,自然怎么也不相信的。阿蘅明明与四弟是双生子,如何便不是我们杜家的孩子了。我便偷偷跟着给阿蘅看病的医官,想问个清楚。” “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杜有恪笑得有些荒唐,“我看见,父亲亲手杀了那个医官。而随行前来的暗卫却尚未来得及动手。” “那暗卫是母亲的人,我认得。” “有些事上,父亲与母亲即使矛盾至深,行径确总是惊人的一致。” “后来,母亲对阿蘅的态度便彻底变了。不管阿蘅做了什么,做得好或坏……”话到此处,杜有恪又笑了笑,“你知道的,阿蘅能做坏什么事!可是母亲却总能寻到理由去罚她,而每次罚完之后,她又觉得心疼和歉疚。是啊,明明阿蘅那么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那样的出身,和生而有之的司鼓天赋,便被父亲当作玉石雕琢,当作棋子安排。被母亲百般憎恨和厌恶。” 魏珣再未喝下那盏茶水,只良久望着杜有恪,“所以,你做了两件事。” “你寻遍偏方,给她做了口脂。你想让艳丽的口脂盖住她无色的唇瓣,如同掩盖住她的身份。如此,你可以告诉自己,她是你的胞妹,是杜家的女儿。” “阿蘅病愈归家,你十三岁。你开始留连花巷,也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君子如玉,为了可以陪她一起受罚,替她分去姑母的怒气。” “是不是?” “除此之外,我还做什么呢?”杜有恪面上浮上一层自嘲的笑意,“阿蘅她太好了,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女儿,也挺好的。她不是杜家的女儿,我便可以……” 杜有恪迎上魏珣目光,“但是啊,父亲为了一己之私,说好听是不遗余力地栽培她,说得不好听则是在她没有喜恶之前,便将杜氏祖训如同枷锁般桎梏在她身上。让她忘记自己,满心皆是杜氏门楣。高门世家的嫡女,至多联姻争个利益。她呢,却被推出去掌着暗子营,那是女子做的事吗?” “你不知道,她从十岁与暗子营结契开始,初时的两年是每隔一月便需前往一趟君山大本营,与他们司鼓配合。头一次去的时候,暗子营训练格斗厮杀,皆是真刀真枪,血溅了她一身,她回府后连日噩梦,话都说不出口。却因父亲一声叹息,便又再去了一次。我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别怕。可是我也不曾见过生杀血腥,自己也怵得厉害。她怕成那样,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执锤司鼓。可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她便在君上住了大半年,成日同暗子营首领待在一起。直到他们拼杀时溅出的热血,扯下的皮肉划过她脸颊手畔,她还能镇定司鼓,分毫不动!暗子营的人,如今对她这般顺从敬仰,除了世代为杜氏效命的信念,更是因为他们皆不曾遇到过十一岁这么小便能不忌生杀,执锤司鼓的主人。” 杜有恪顿了顿,目光落在魏珣握着茶盏泛出青白骨节的手背上,继续道, “可是你看看阿蘅,她其实一直惶恐,一直不安。是因为她从心底不喜血腥,她并不是真的练就出了坚强,只是麻木了而已。” “我好多次都想告诉她,她并不是杜氏的孩子,不必过得这般沉重和辛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敢了。” 魏珣点了点头,“因为杜氏成了她的骄傲和信仰。这大概是老师此生最大的自得了,他成功了。” “半年多年,父母几多争执,我便算彻底知晓了阿蘅的身世。”杜有恪起身站到魏珣身侧,覆上他肩膀用力握去,“你带走得好,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再让她回邺都。” “至少,在父亲去世前,不要让她回来。” “有恪,你……”魏珣亦起身望向他,“姑母动手便可以,你毕竟是人子。” “我是人子,亦是臣子。从来忠孝不能两全!”杜有恪一贯风流的凤目露出难得的坚毅,“父亲,先时收养阿蘅,便已经不在乎杜氏满门的性命,只在乎他一人之执念。如今,又为送阿蘅入宫,不惜毒害陛下三子,他做这些时可曾想过一旦败露,我和兄长族人会有何下场?” 第109页 “他没有,他满心只有一己之私。” “是他,先弃了父子情意,违了君臣道义。” “而你——”杜有恪望着魏珣,“要做的,就是一如既往护好阿蘅。” 魏珣握上他扶肩的手,本想问一问,他是否也爱着阿蘅,不是以兄之名,而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 然想了想,便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同自己一样,维护着杜若最大也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如此,他已选择只做她的兄长。 “我会护好她。”魏珣垂眸笑了笑,“只是,她未必愿意听我的。你……留下多陪陪她吧!” 杜有恪恢复了惯常的不羁模样,挑眉道,“之前我不明白,为何阿蘅与你成婚后,会百般抗拒你,也不懂你二人间如何会是那般情境。” “近来,我大概理清了许多。” “你知道了什么?”魏珣问。 “阿蘅走后,思卿多梦。”杜有恪缓缓道,“竟梦到,几多前生事。” 第57章 . 孩子 你也喜欢孩子,是吗? 山风阵阵, 带着寒意沁入这座世外庙宇,一点点盘旋在中庭之内。 魏珣听得杜有恪那话,自是震惊。然一想, 自己都能重归, 他记得些前生事又有何不可, 两人便继续聊着。 只是漏夜微凉,魏珣咳得更厉害了。 时值侍者送药而来, 杜有恪抢先接过, 挥手示意他们站远些。待魏珣用完药,方才将刚刚置于一旁的披风重新扔给了他。 “穿好!”杜有恪没好气道, 然话音落下却近了魏珣身侧,扯开了他衣襟。 “咳咳……做什么?”魏珣被他拽得险些跌倒,寒意一逼, 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我瞧瞧, 阿蘅是怎样将你千刀万剐的,将你一副身子弄成这样?” 杜有恪将人从里到外看了遍,见他身上皆是新伤旧痕。有些自然是早年战场旧伤,但他左肩后背前胸的三处刀伤, 仍是新的痕迹, 如今更是添了数日前的几处外伤。 “该!”杜有恪虽见不得他这幅样子,然一想到是自己妹妹所为,又觉得没什么好心疼的。 左右, 在他心里, 杜若做什么都是对的。便一把扔开了他, 却仍不忘帮他将领口拢好。 “当年,被千刀万剐的人,是你。”魏珣垂着头, 理正衣衫,“是我,没有护好你!” “你都那样护我了,为了阻我回国,不惜下药迷晕我。到底是我太过冲动,白白丢了性命。”杜有恪叹了口气,“你能这般护我,大哥二哥的死,当也不会是你所为。” “不管是不是,总与我沾着关系!” 空气中,有一刻的静默。有个人,他们都不愿提起。 “是她吗?”半晌,杜有恪到底问了出来。 魏珣与他四目相视,最终微微额首,“是!” “我是真没想到啊,阿……黎阳会那般疯狂。”杜有恪摇了摇头。 “可是,她恨得明明是我和父亲,却将怨恨尽数付诸在了阿蘅身上。” “你刚返出邺都那会,数月间,大哥二哥连着暗子营的消息接二连三送回京里,我自和阿蘅一样,对你愈见失望和仇恨。可是后来我为人所救,跳出局中,方想得明白些,这中间差了时辰。” “从邺都到郦城,一月时间足矣。而途径安定、樊阳两处更是只需七八日!如此,我们在数月后得到的消息,未必就是第一手消息。只是那时,兄长生死,阿蘅被囚,我们谁也没法再静下心来细细分辨。尤其是阿蘅,她怀着身孕……”杜有恪叹了口气,“只是即便后来,我想到了这些,却也太迟了。国中已经变了天!” “那样情境下,你还能想到这些,来信我?”魏珣只觉心中又欣慰又苦涩。 “我若不信你,如何又会时隔多年,去燕国向你求救?我找死吗?” “再者,难道阿蘅没有信任你吗?”杜有恪剜了他一眼,“那日山门前大雨中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前世她被困至死,可是今生重来一遭,不求后果,只问前因。你说,是为了什么?” 魏珣垂眸,望着地上破碎的月光,面上却有浅淡的笑容悄然浮起,慢慢盈入眼眶,将黯淡了许久的双眼焕出一点新的光彩。 “你若觉得还是难以启口,我去说。”话到此处,杜有恪突然多出两分自得,“我如今,总比你能多得她两分信任。” “我没打算再瞒她!”魏珣望着杜有恪抬步离去的背影,唤住他,“先前是觉得左右她都是怨着我的。前世之中,我伤她,冷她。纵是有着后来的一段好时光,亦觉是恩义大过情爱。而今生她又百般想要和离,我便觉多说无益。但凡我知道除开夫妻情意,她亦纯粹地爱过我,哪怕一点点,我都不会放手的。” “现在知道了?”杜有恪拽过他,“走吧,好好把话说了!” 魏珣顿住脚步,笑了笑,“如今她才知晓了姑母与老师的事,再同她说一遍前生,纵是为了解开前因,到底需她再历一遍……” 杜有恪一愣,“你这人,心是细。就是一张嘴,太吃亏了。” 顿了顿,又道,“阿蘅本就寡言少话,劳你以后口上勤快些。” “嗯!”魏珣点了点头。 杜有恪扶额,这闷死人的两人,是怎么撞到一起的? “三郎!”正思虑间,只见西厢房莲步走出个女子,分花拂柳而来,软声道,“夜深了,三郎可回房安置?” 第110页 两人闻声望去。 杜有恪更是无比自然地上前扶过她,“正要回去呢,夜深寒凉,你出来做什么!” 那女子迎面走来,自是瞧见了魏珣,亦躬身行礼,“妾身,见过信王殿下。” 魏珣被怔得有些发晕。 因为借着月光,他已看清女子面容,原是醉梦楼的头牌,苏如是。佛门清净地,这风流公子偏偏带了个烟花女子住下。 再多看一眼身形,原也不是他非要看,实在太扎眼了,这头牌小腹微微隆起,当是身怀六甲。 “免、免礼!”魏珣又咳了两声,捂着口将目光移到杜有恪身上,无声却再明白不过的意思。 你的? 这些天杜有恪一颗心都系在杜若身上,此刻这才想起这茬,只轻轻拍了拍苏如是的手,转身上来,与魏珣耳语了两句。 如此,魏珣方才松下一口气。 压着声音,“我当是你疯过头,惹出这么档子事。如此让姑母知晓平了醉梦楼,亡命天涯投奔我来的!” 魏珣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揉着眉心继续道,“既人家与你有恩,你出手相助。左右换个户籍,置座宅子的事,我着人替你办了。” 杜有恪能给人赎身,然邺都之中,却难以安置他人。若以自己外室之名,莫说杜氏家规不许,便是荣昌抬手就能让人消失个干净。 如此送到临漳,在魏珣的地界,实在是个好地方。 “谢殿下!”杜有恪挑眉,扶着那人回去。 夜色阑珊,唯剩了魏珣一人。他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突然便滋生出一点艳羡之情。 他与阿蘅,还能有这样一天吗? * 杜若除却之前喝下绝嗣药留下的病症,其余不过是气虚了些,柔兆医术高超,细心为她调养了一段时日,元气之上便也恢复了不少。 只是医者救命难救心。 杜广临和荣昌之事,到底伤了杜若的心。她虽也不再提回邺都之事,却亦觉天地之大,终无栖身之所。 反倒是寺庙中,诵经之声,让她获得稍许平静。 故而在山中气候逐渐转凉,魏珣提出带她回行宫时,她亦拒绝了。 魏珣也没有勉强! 只是因临漳刚经过一场战争,尚需他回去重新安排城防,便只得将原先的西林府军留在此处,护着她。 而杜有恪亦在此间,他自是更加安心些。 魏珣只身返回临漳那日,杜有恪前来送他。他回望山门许久,直到不见寺庙轮廓,也不曾见到那袭红色身影出现。 “天气寒凉,阿蘅畏寒,躲在屋里呢。”杜有恪拍着他肩膀道。 “嗯,别让她受凉了。” 只此一轮对话,两人又默默无语。 到最后,还是魏珣又言语了一句,苍白而无力,“照顾好她!” 杜有恪还想说些什么,魏珣却再未回头,直径策马离去。 而此时,杜若与苏如是正坐在东厢房闲话。苏如是正给一个婴儿肚兜打样,杜若则在一旁翻着典籍给孩子择字。 奈何她执着一支笔,已经连着滴了三四摊墨渍在书页上。 “王妃,信王殿下已经走了。”苏如是掩口笑道。 “我知道。”杜若神色如常,并未有何起伏,“他有军务在身,总也不好常在此地。” 苏如是得了这话,便不再言语。 倒是杜若目光落在她胎腹上,重新开了口,“你这五个月的身子,仿若比寻常要大些。” “是吗,妾身不懂,只是身子渐重,心中有些惶恐。”苏如是头回露出一点恐惧。 一个女人,怀着身孕,却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任谁都会害怕。 “不怕!”杜若眉眼柔软了些,“我会帮你料理好的。” 苏如是原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这样的高门贵女,如何会来操心自己的事。何况她自己都不曾生养过,能懂什么。 只是碍着场面,笑着点了点头,“多谢王妃。” * 魏珣一去半月,将城防重新布置妥当,便疾马赶来汤山庙宇。 只是按着杜若信中所言,带来了侍奉的嬷嬷和丫鬟,然后尽数拨给了苏如是。 之后因年关将近,边关将士换防,事务繁琐些。他亦不好常日留在此处,便每隔十日来一次,住上一到两晚。 十月初八,按着杜若所求,他寻了临漳城中最好的裁缝,制作二月时节婴孩出生需要的衣衫锦被。 十月二十八,苏如是改了胃口,杜若想要厨子,魏珣便将行宫中的厨子带了过来。 十一月初八,杜若开始挑选稳婆,本是交了杜有恪去的。结果挑了一月,还是魏珣带了人来。 十一月十八,入夜,魏珣宿在杜若厢房,没等杜若开口,便道,“乳母备三个够吗,已经寻了十余个留在行宫。医官正检查他们的身体,你若要,择最好的,随时可以送来。” 杜若对镜理着一头长发,额首道,“三个,够了。” 魏珣靠在榻上,透过铜镜看着她。 因为才沐浴过,杜若素白的面上被蒸起一抹红晕,双眼中亦含着一点雾气,赤红锦缎披风下,只着了一袭交领中衣。如此在披风雪白的风毛簇拥下,露出一截如玉光洁的脖颈。 她静静坐着,只微微侧首继续梳着长发。 “阿蘅,等你好了,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魏珣从后面抱住她,如今他的左臂已经恢复了一些知觉,只要不受力,寻常动作皆无碍。 第111页 他的身子滚烫,下颚摩挲过杜若发顶耳畔,仿若想将身上的全部温暖都给了她。 杜若浑身一阵紧绷,随之便是轻微的战栗,好半晌才镇定下来,抬眼望向镜中,“你也喜欢孩子,是吗?” “嗯,喜欢……”话未说完,魏珣便知自己回错了,“我只是喜欢……” “殿下想说,您只是喜欢我们俩的孩子?” “对,我只是想要我们自己的孩子。”魏珣只觉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将杜若转过身来,自己半跪在地上,捧过她双颊,声色里带着分乞求,“真的,阿蘅,我zwnj;只是想要我们两的孩子。但是并不是一定要有,有你、有你便很好了,我不该说要孩子的事……” “殿下多虑了,你说这话有什么不应该的。”杜若笑了笑,“过了年,您便二十又二,是该考虑子嗣了。行宫中,不是正储着一些姐妹吗,挑些大方贤德的,侍奉您吧!” “阿蘅……” “我有安安,以后苏姑娘的孩子也会给我作义子。我很知足。”杜若想了想,又道,“殿下,您还是将和离书给妾身吧。” 第58章 . 车驾 那不是魏珣的车驾! 十一月的山中, 已是寒气逼人,只是再冷也冷不过杜若的话语。 她至今还是想要那份和离书。 魏珣得了这话,却也没松开她, 只合了合眼道, “不可能。” “从我带你离开邺都那日起, 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离。” 谈及离开邺都,两人皆顿了顿。 杜若则是又想起了父母行径, 只觉好不容易有些平复的心, 又被芒刺扎入,疼痛和委屈感陡然扩大, 且绵长。 她面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退尽了。 魏珣更是觉得今夜自己说什么错什么,明明是想对她好些,却字字扎在她心头。 屋中, 有一刻的静默。 “阿蘅!”到底还是魏珣先开了口。 他放下原本捧着她面颊的手, 仍旧是半跪俯身的姿态,原是垂首低语,然目光却蓦然落在她的绣鞋上。 于是,不由便又想起上辈子阿辛刺杀他时的话。 他说, “姑娘死的时候, 才二十三岁,已经满头白发。她死前,连一双鞋子都没有……” 魏珣原想说什么, 这一刻却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定定望着杜若足上绣鞋, 半晌方才哽咽重复道,“我不和离!” 杜若不知他怎么了,唯见他长久埋着头, 一副宽阔的肩膀连着背脊都颤动的厉害,不由伸过手想抚一抚他。 她对他的印象,除去两世夫妻。更多记得的是,他一直是魏明帝最疼爱的第六子,自小养尊处优,因尚且长子嫡子皆在,皇位上便基本与他无缘。他亦不慕权势,只想做个闲散宗亲,原也没遭过什么苦难。在奔赴燕国时,他亦是以清贵温雅闻名邺都高门,又因着德妃仁厚避世的态度,他便更是天家皇室里难得未染血腥、未历权谋的皇裔。这是前世! 而今生,杜若亦有所闻,十二岁之前,他与前生无异,淡泊豁达,逍遥度日。爱礼乐诗书,却不尚武学,不爱生杀。却从十二岁起,蓦然扎根军营,远赴边关。 如此骤然的变化,诸人不知,他亦未言。然杜若多少猜到了,当与自己一样,重生归来。只是,他比自己早了八年。 大概从谢颂安死后,从他口中知晓了前生种种,她对他的怨恨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如同此刻,她见他这般模样,亦想拍一拍他。 然小腹中弥散开的冷寒,让她想起那个孩子。她的手升在半空,便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张开的五指,收拢成拳,不想碰到他。却又莫名展拳下移,眼看就剩一寸的距离,便可触到他脊梁。 一寸的距离,魏珣若此刻抬头起身,立时便能被她掌心抚撑。 同样的,杜若已经抖动不受控制的五指,再往下一点,便能覆上去。 就那么一瞬,杜若收回手,深吸了口气,压住声色中轻微的颤动。 “不早了,殿下安置吧。” 那一记抚慰,简单到只是轻拍一下他的背脊,可是她还是做不到。然而,也没将他再推出去,二人依旧同榻而眠。 只是快至平旦,魏珣在杜若隐忍的□□声中惊醒。他猛地震开双眼,幸得屋中长夜点灯,他一下便看清了。 杜若侧身埋首,缩着身子颤栗着。露出的半张脸,惨白一片,鬓角更是黏腻着薄汗。 “阿蘅!”魏珣忙试着唤醒她,“阿蘅,你哪里不舒服?” “疼……”杜若半合着双眼,一手往小腹捂去。 魏珣心口骤缩,脑海中顿现来临漳途中,杜若血崩之时的绵绵血迹。此刻只匆忙掀开锦被看去,待见榻上干净如初,方才松开一口气。 只将被子重新给她掖好,温言道,“你可是来月信了?” “嗯!”杜若也清醒过来,睁开了双眼,有些报赧,“近来都不太准。” “那、要些什么,我去帮你拿。”魏珣边说边起身披过大氅,倒了盏热茶喂给拢在被中的人,“先把衣衫换了,房中可有新的寝衣?” 杜若就着他的手连饮了两盏,方觉腹中舒缓了些,只低声言语,“让茶茶来吧,她都知道的。” 茶茶是与柔兆一起来的。 然而,魏珣见到柔兆时,面色有些难看。 杜若不过来了月信,如何需要柔兆前来? 第112页 他坐在外间,看着屋外天色渐渐明朗,神色却愈发晦暗。半晌,终于没忍住,推门入了寝室。 却见得柔兆正收针整理,而杜若已经睡着了。 “王妃怎么了?”出了门,魏珣一张脸愈发那看。 柔兆不以为意,“姑娘无碍,我给她扎两针,促进血液归经。就是有点疼,让姑娘受累了。” 柔兆瞧着魏珣不说话,便又道,“若血不归经,姑娘月信便会紊乱,那绝嗣药的后遗症便清不了根。” “简单说,姑娘便不能生养。” 魏珣顿下脚步,“所以,是王妃要求你做得?” 这下轮到柔兆疑惑了,虽然自己是给姑娘说过,此病可治。但一定要追根究底的问,姑娘倒也确实不曾下令要求。 只是这月中针灸已是第二回 ,姑娘也未曾抗拒。 “姑娘没说。”柔兆挑眉道,“就是这法子能让病好的快些。不过有些挫磨人,方才姑娘疼得发虚。”” “既不是她一定要的,以后就别用了。就汤药慢慢调理着吧!” “那要慢很多,有这法子一年半载便也痊愈了。”柔兆有些不解,“若是光靠汤药调理,快得需要两三年,慢则六七年都不一定。” “慢便慢些,无妨。” 经此一晚,魏珣想,哪怕杜若当真无法生养,他亦不在乎的。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亏得如今在位的不是自己。不然子嗣之上还真不好自己作主。 而如今便很好,没有孩子,却有阿蘅,哪怕她不愿回行宫,总在自己眼能看到,手能触到的地方,他便何必再奢求太多。 他只求,阿蘅,能少些受磋磨。 就譬如那锦上添花的针灸,让她那么痛,不要也罢。 *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腊月。山中开始落雪,寺门紧闭。外头自是风刀霜剑得冷,然寺中厢房内早已架起熏炉,烤得如同春日般温暖。 苏如是抚着又大了些的胎腹,靠在软枕上,饮过丫鬟送上的药膳,瞧着杜若细心将孩子的衣裳被褥又亲自查了遍,唯恐针线留在其中。 只不由鼻尖微红,出口哽咽,“妾身何德何能,得王妃如此照顾。” “许是缘分吧。”杜若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胎腹,叹道,“这二十余天,竟长大这么多。” 苏如是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杜若蹙眉。 “王妃以前都是说,这十天,妾身身形有变了;十天,孩子又大了;还有什么都十天了,且让医官把个脉……”苏如是比杜若大了两岁,又是风月场中见惯情|色,识遍人心的,只调笑道,“如何今日便是二十天计量了?” 苏如是扶着腰肢直起身来,往杜若处凑去,悄声道,“信王殿下腊月初八可没来,前个就是十八,如此二十多天啦!” 杜若原本见她起身,怕她吃力,自己便主动靠近了些。此刻闻得此语,面上便陡然浮起一层恼意,却也不过瞬间便敛了干净。 “年关事多,大雪封山,他自然不会再那般守着时辰来。” 杜若说这话时,原没觉得什么,确实为那上头的两个缘故。 然而,又十日,已是腊月二十八,风雪停了已有四五日,太阳重新现于正空,洒下缕缕柔和的光。 不温暖,却明亮。 杜若站在庙宇三楼,听得梵音阵阵,亦看见廊下冰雪消融,目及之处山巅至山腰,皆是风过枯枝,震下残雪的模样。 她看得仔细,却到底没有望见魏珣。 杜若心中有些发怵,只传了驻扎在半山腰的暗子营,前往临漳城中查看。 彼时,杜有恪伴在她身侧,给她将斗篷风貌戴好拢紧,只道,“不用担心,他也不是第一日驻守临漳了。” “未曾担心他。”杜若往外间走了两步,让硕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些,“只是担心守城的士兵。若失主帅,最先受恙的便是他们。” “阿蘅——”杜有恪正欲劝说,只见一辆马车上来从山腰上来,顿时展颜,“来了!” “我去迎一迎他,你回屋内侯着,外头还是冷的。” 杜若额首,却也没回,只依旧站着,看马车慢慢上得山巅。 然而,随着越来愈近的距离,杜若眉间便越拧越深。 那不是魏珣的车驾! 在他自己的封地里,他若用车驾,定是使用亲王规格的四驾青铜车。非他招摇,实乃那车四马双人驾,既稳又阔,里头还可至熏炉取暖。 他本就注重保养,自得了咳疾,落下病根,便更在意自己的身体了。如此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如何会弃了好车,用一副三品属臣的单人双马车? 杜若按下碧玺锤放出信号,遂而转身下楼,去追杜有恪。 车内不是魏珣,那会是谁?居然能让山脚的西林军放行,让半山腰处的暗子营让道! 杜若一颗心跳得厉害,只拼命奔向山门。 待山门开启,那车驾已经停在了山巅之上。她看见杜有恪正屈膝躬身叩首,迎接车内之人。 第59章 . 聚1 前生今世,竟是惊人的一致。…… 来人竟是魏泷和谢蕴, 当朝天子与帝妃。 莫说杜有恪,便是一贯冷然的杜若,都觉震惊。 若说天子微服私访, 自然没什么。可当下乃年关时节, 宫中最是宴会频繁之际, 皆需天子亲临。而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即将小年、除夕、春宴各种大节, 这般出来, 若为诸人知晓,言官上谏也罢了, 来的还是临近边关这等地界,若遇万一,不堪设想。 第113页 杜有恪正欲出口, 魏泷便摆手道, “朕只你要说什么,且都安排好的。如今邺都有大长公主坐镇,朕很安心。” 杜有恪得了这话,眉间闪过一抹异色。 荣昌已经不理政务、避世深闺多年, 如何便又愿意重新帮助理政?碍着诸人尚在, 他亦未再多言,只随侍魏泷入寺庙。 山门口,杜若知避不过去, 只欠身问安。 “信王妃也在?”倒是魏泷有些诧异。 “山间庙宇, 远离尘嚣, 乃清净处。”杜若含笑道,“妾身来此小住。” “不是与瑾瑜闹矛盾?”魏泷虚扶了她一把。 他幼时亦在太尉府学习,与杜若相处的时间原比魏珣还要多些, 是故待杜若一贯亲厚。去岁魏珣闹出那么多风流韵事,最后还在宫内醉酒宠幸宫女,魏泷更是痛斥了他许久。然而元宵后,魏珣又莫名带走杜若,来了临漳封地。他便想着是这个弟弟浪子回头,但也知杜若冷傲的性子。 是故此刻只安抚道,“瑾瑜常日与兵甲为伍,,不免粗心。若哪里不好,你告诉朕,朕为你作主。” “谢陛下关怀。”杜若又福了福,“殿下,并无不好。” “门口风大,且进去说话吧。”杜有恪提醒道。 魏泷额首,只冲杜若含笑示意。杜若知他意思,随行跟上。 因魏泷前来,未明身份。此间便还是杜有恪打理着一切,他与主持乃忘年之交,只言是自己朋友,交代再劈出两间上好幽静的厢房供以居住。 实乃魏泷与他交了底,此番来此,一则犒慰边关将士,与其共度新年。二则是为了惠妃还愿而来。 杜有恪便让主持禁了口,莫在提当年他救助故人之事。 今日,山门前一面惊鸿。天子身旁容色沉静、风华内敛的妃子,是他十数年前在此救下的小女孩。 他已经想起来了。 如此,她来此还愿,还救命之恩,自是还他的恩德。 隔着天子面容,他见到她如镜平和的目光掀起一点涟漪,缠上他的视线,露出个温谦而柔和的笑意。 本来,这也没什么。 只是,杜有恪记起的不止今生,还有前世。 前世里,他被设计玉华宫,在药物控制下强|暴了她。他们原不曾有交集,只是为奸人所害,方有了那般荒唐的后果。 但从男女论,总是她受的伤害多一些。魏珣说,她甚至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一个被捧上皇位,一个被他养在膝下。 前世,国中谢颂安,燕国黎阳,天罗地网设下死局,诸人入局,皆荒唐而可悲。今生,他于风雪中救她一命,当是上一世结下的因,今生还去的果。 往后余生,不该再有纠缠,方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 庙宇正殿,杜若与谢蕴并肩跪在佛像前,各自上了三柱清香。 只是,杜若插入香炉时,其中一柱骤然折断,跌在她手背上,扬起一点香灰。 “郡主!”茶茶在边上,急唤了一声。 “可要紧?”谢蕴侧过身来,执起杜若的手,见她手背上有两处正好被香头火星处点到,破了皮,遂而转身道,“去传医官来。” “不要紧,我有随行的女医!”杜若回过神来,看了眼自己的手,勉励平复着心绪,挤出个和婉的笑,“涂点药便好。” 谢蕴点点头,执着她的手往厢房走起,“王妃可有心事,若不弃,说出来妾身或许能给您排遣一二。” “谢娘娘好意!”杜若平视前方,只淡淡道,“即将过年,妾身只是有些想家了。” “才不是呢,郡主分明记挂着殿下!”茶茶知晓杜若,见她愿意对谢蕴假以辞色,便知其人得了自家姑娘的心,是可以说话的。便忍不住开口。 “是妾身御下不严!”杜若垂首笑了笑,“实乃边关城防,他之一身,系着诸人性命。” “娘娘!”茶茶简直听不下去,索性抢言道,“殿下先前每隔十日来一趟,此番距离上次已经整整一月,却还未见殿下身影。这是从未有过的!先前想着大雪封山,传信亦不便,我们皆未放在心上。可如今雪都化开四五日了,殿下迟迟未来。郡主日日登楼远眺……” “原是为这事!”谢蕴与杜若坐下身来,接过柔兆送来的膏药,给杜若细细抹着,“这事你还真问对人了。” 杜若抬眼望去,有些疑惑道,“娘娘知道?” “前些日子,信王殿下接了陛下的指令,前往博郡接淑妃去了。”谢蕴涂得差不多,还不忘执手于口边,轻轻吹了吹。 面前的女子,是那人胞妹,当是他万分在乎的人,便也是自己在乎的人。谢蕴这样想着,眉眼便愈见温婉亲和。 “殿下去接——”茶茶初闻“淑妃”二字,未反应过来,如今想到淑妃便是凌澜,顿觉怒火中烧,正欲开口便被杜若冷眼退了回去。 杜若素日骂她、打她皆是玩笑,唯有面色冷下,眸中凝霜的时候,茶茶便真的不敢多话来了。 她知道,杜若动气了。 只是杜若即便动气,开口都是如常神态,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原是妾身多虑了。” 她面上笑意更浓了些,自己倒了盏凉茶饮下。 谢蕴不知此间事,想了想,亦蹙眉道,“淑妃也是可怜,自去岁除夕落了胎,身子便一直羸弱。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太医皆说好好调养着便可恢复。却也不知何故,三头五月落红不断,人也愈发消瘦,只成日避在寝殿内。我曾听陛下说过,淑妃于子嗣之上,怕是无望了!” 第114页 杜若闻言,蓦然想起前世,凌澜半生荣宠,却是一生无子。原本攥着茶盏的手亦慢慢松开,心中蓦然腾起一阵唏嘘。 有些事,前生今世,竟是惊人的一致。 谢蕴给杜若换了盏热茶,继续道,“今岁十月,她难得出殿,向陛下求了恩旨,欲要回乡祭祖。陛下仁厚,念及尚书令这两年功绩,又怜其就这么一个独女,便格外赐恩,许她去了。” “那如何现下这个时辰,让我家殿下去接?”茶茶听了谢蕴的话,自对凌澜生出几分怜惜,但因她累殿下迟迟未来,她便又生出稍许不满。 “博郡在临漳边上,绕过汤山地界往南百余里,便到了。”杜若接过话,“想来陛下是要把她接到一处,届时一道回宫。” 杜若原以为魏泷此行,只带着谢蕴一人,于公犒赏将士,于私全她夙愿。不想于私之上,原也不知只为她一个人。 然而一想方才的话,言及尚书令这两年颇有功绩,便也了然了。魏泷对凌澜,到底是前朝后宫的利益牵扯。反观面前莫说无有家世,根本就是家世不堪的谢蕴,竟是存了十足的情意。 冰封雪落千里而来,只为全她平生一个夙愿。 第60章 . 聚2 还要带上鹿皮小靴! 临漳行宫内, 魏珣正率领众人疾步入殿,白袍披风早已染了大半污血和黄沙,连着银装铠甲上亦占着斑斑血迹, 渗血的右手缠着马鞭, 一派风尘仆仆, 当是远程恶战归来。身后一众将士亦是满脸疲色,然难得见到自家殿下这般开怀, 便个个振了精神, 与之同乐。 魏珣将长剑丢给李昀,转过身来道, “此番随本王入百里沙漠者,赐良田二十亩,官升半阶。其中抓到七色梅鹿的两位将军, 官升一阶。” 殿下诸将皆垂首谢恩, 而方才魏珣口中的两位将军则挥手示意士兵,将四头七色梅鹿奉上。 “殿下,不知要如何处理这些畜生。若与往常般分食,怕是不够。”其中一位拱手道, “且这……这鹿血……” 那人瞧了一眼李昀, 知他是魏珣近身的人,想着让他说句话,偏李昀没领会到意思, 虽接了他眼神, 却只是一脸茫然。 “这鹿血劲大, 殿下年轻,切莫多饮。”那人硬着头皮直谏。 实乃莫说行宫之中,便是整个城防守军, 都知王妃自那日夜奔归去,下榻汤山庙宇,至今未归。 并不是他们闲来多嘴,本是殿下私事,自不该也不敢多言。只是诸将行军多年,除了荣昌大长公主守皇城,以及梁国明素女君征战沙场,再加一个如今的明镜公主,他们还不曾见过上战场的女子。 而上头的前两位自然已是传说中的人物,或避世退隐,或与世长辞,这些年唯剩了一个明镜,以女子之身东征西讨。虽是他人之将,他们却也衷心敬佩。 如今却未料到,国中竟也有这般奇女子,且一战以少数倍之兵力退强敌。他们这些高位的将领,原是在接风宴上见过杜若的,明明是个极单薄柔弱的女子,却不想临兵阵前,竟是如山挺立,司鼓传令,结阵攻伐,镇定而威严。 故而,此番入庙而不归,自家殿下更是多次前往带不回佳人,诸将心急,只当魏珣是择了这烈火的法子。 一时自是既支持,又担忧。故而在百里沙漠帮着捕了七色梅鹿,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开了这个口。 李昀这下反应过来了,拼命忍着笑,但是忍不住,只得偏头避过。不偏不倚,侧头一瞬撞到魏珣又怒又无奈的眼神,亦只好受主子白眼瞪来。 魏珣瞪过李昀,望向诸将时,却已是一贯的春风化雪之态,只从容道,“诸位莫忧,本王晓得分寸,抓来梅鹿,自有他用。不会作那等行径,更不会累极身体!” 诸将闻言,这才松下一口气,拱手退去。 魏珣自己脱着铠甲,只是到底多日动武,身子疲乏,左手亦不曾完全恢复,脱来有些不zwnj;便。只卸下披风朝李昀扔去,“过来,给本王宽衣!” 李昀回过神,上前侍奉他,然扫过殿下被捆绑的四头七色梅鹿,却也心中疑惑。 这七色花鹿虽说是鹿中极品,但也唯有百里沙漠中存活着百十来只。因百里沙漠气候诡异,常现龙卷风,故而除非需取花鹿血肉救命制药,否则根本无人去碰。 这次本是殿下正常巡防,不料到了百里沙漠口,从来谨慎有分寸的人,立了半晌,却只身入了沙漠。他追之不及,便索性带着守军诸将一同入了彼地。入沙漠后,方知殿下此来,为的是抓补梅鹿。 “殿下,您以后可不能这般任性。您之一身,系着万千将士的性命,更是黎民之福祉。”李昀给他脱下铠甲,挥手让医官给他右手背上被野兽咬出的伤口处理好。 “本王原在口上,见得一头幼鹿闪过,本就是举手间的事。”魏珣挑眉道,“要不是你带着人进来,本王早出来了。” “既这么多人入了那沙漠,便索性捕捉个够了。” 李昀讪讪无语,原也不错,他带人入内的时候,魏珣确实已经抓住了一头鹿,然见了诸人入内,便又下令再次抓捕。只是不想遇上疾风,被困了多日。 “那、殿下抓这些可有何用?可是陛下即将到此,用以宴会?” “本王又不是御厨,还要操心皇兄吃什么?” “剥了它们的皮,给王妃做靴子,一双脚冷得像冰一样。”魏珣想了想,“肉就拿出设宴吧,便宜皇兄了。” 第115页 李昀简直不敢相信,沙漠奋战二十余日,抓来四头罕物,竟只是给王妃做靴子。而听殿下那话,竟还是当今陛下占了便宜。 他也不敢再言其他,只道,“这四头鹿皮制成靴子,倒可以做不少。” “换着穿!”魏珣想到杜若,面上又浮起了两分笑意,多日疲乏都消散开去,“备车,稍后便去汤山庙宇。” 然一个起身,便觉头眼晕眩,差点跌倒。 “殿下!”李昀赶紧扶住他,转身冲着医官道,“快看看殿下如何了?” 医官细细把过魏珣脉息,方道,“殿下无碍,只是连日操劳,入冬又引发咳疾。如此虚弱了些,静养几日便好。” “罢了,本王晚些去汤山吧。”魏珣挥手示意他退下,对李昀道,“让衣匠连日将靴子制出。” “还有,给王妃传信去,让她勿忧。” 晚个两日,他带着靴子一同前往,也很不错。 魏珣心中愈发欢喜,却又蓦然敛了笑意。 她,未必会牵挂自己吧? 确切的说,是自己还不配得她挂心。 他叹了口气,未再多想,只传了蔡廷拣了几件事问过。 首先自是魏泷此刻的位置,魏泷出行瞒着诸人,但来的是他的封地,自是提前告知。故而腊月初一他回行宫得了密诏后,便派人一路沿途暗里护着。如今闻得魏泷一行到了汤山庙宇,却是心中疑惑。 蔡廷回话,“陛下带着惠妃原在刺史府下榻,后闻惠妃想去汤山庙宇还愿,方才去了那边。” 魏珣闻言,也未再说什么,那里明着有两千西林府军,暗里还有杜若的暗子营,安全自不是问题。 他本欲还想再问两件军务之事,奈何实在疲乏,便起身屏退蔡廷,打算沐浴歇一歇。却见得蔡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蹙眉道,“还有何事?” 蔡廷拱手道,“淑妃在行宫内。” “淑妃?”魏珣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淑妃便是凌澜。一时又觉莫名,“陛下不是在汤山庙宇吗?她怎么在这?” 让他去博郡接凌澜的指令,原是同密诏一起传来的。只是他想着腊月初八便要回汤山庙宇,算着时辰来往不及,便只亲自安排了魏泷的出行事宜。至于接凌澜一事,则交给了蔡廷。左右诏书也没说要他亲自前往,他并不想多见往昔之人。 却不想,人竟然被接到了行宫。 “实乃接来淑妃时,陛下已经离了刺史府,前往汤山庙宇。”蔡廷见魏珣面色不虞,只小心翼翼道,“原也将淑妃送去了刺史府,奈何未见陛下,淑妃便说在行宫下榻。臣亦不好回绝。” “罢了,着人伺候着便好。”魏珣起身回了琅华殿。 琅华殿东阁,早在半年前,因着杜若的到来,魏珣知她常日练鼓疲累,需泡汤浴解乏。而临漳不比邺都,多处可引温泉。便派人凿了一处汤泉,供她沐浴。 她初来此地的前三月,因是被他强行掳来,恨他厌他之余,更是连话都不没有一句,整个人彻底封闭起来。他亦不敢扰她,只在一个个深夜站在殿门边见她点灯躺下,方才离去。 他心疼她的沉默,却也相信以她之慧,能够慢慢走出来。 那时他想,这世间,自己不是她爱的人,却还有其他人值得她去爱、去在乎。她便不会倒下去。 果然第四个月的时候,他如常于殿门口望月守她,只是再见她的身影,确是在东阁的窗户之上。 他看着她将衣衫一件件脱尽,光影勾勒出她瘦削却依旧玲珑的影子,然后影子晃动,一步步踏入水中。 未几,他又听到她淡然却渴望的话语,“容我养一养身子,我还想见一见爹娘,见一见三哥。” “三哥要是知道我这般糟蹋自己,便该生气了。” 魏珣靠在池壁上,在氤氲的水汽中缓缓睁开双眼。 今生,得她之爱,当是奢求。他唯一所求,只是她能好好活着。他沉沉合上了眼,歇一歇,便该去见她了。 还要带上鹿皮小靴! 只是,大抵是多日疲乏,竟也未发觉,外头不远处,有一人,正如他当初望着杜若般,望着他。 第61章 . 聚3 淑妃自重。 汤山庙宇中, 因着连日放晴,雪已经化开,地面慢慢收干。而苏如是七月的身孕已经愈发明显。她一个女子, 孤身流离在外, 又有孕在身, 自是名声不佳。杜有恪念多年知音情分,便依旧扮着她夫郎角色。 左右在这个远离京都的地方, 谁也不会关注他。 此刻, 正扶着她于庭中散步。 东厢房内,魏泷与谢蕴正在屋中对弈。 今日, 谢蕴有些心不在焉,她棋艺甚好,却已经连输两局, 如今第三局更是连番落错三处重要位置。 “阿蕴!”于无人处, 魏泷还是唤着旧日称呼,“瞧够了吗?” 谢蕴只觉背脊一凉,恢复神色,平静道, “臣妾失仪, 陛下恕罪。” “我不恕,偏要罚你。”魏泷嗔怒,“此间唯你我二人, 没有君王与帝妃。我唤你阿蕴, 你倒是一口一个臣妾, 委实无趣。” 谢蕴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她瞧外头,原也只是羡慕苏如是。羡慕的不是她得了那人细心的照拂, 亦不是能为那人生养。 只羡慕她,能生养,有自己的孩子。 而她自己,虽这两年一直调养着,大抵多年服食避孕汤之故,如今已是希望渺茫。 第116页 “阿蕴错了,还望珈玥原谅。”谢蕴垂眸笑了笑。 “珈玥”乃魏泷之字,自登基以来,已无人再这般唤他。而谢蕴亦只是在新婚那两年叫过,后来因谢颂安的安排,王府中女子越来越多,谢蕴守着礼节,便也不再唤过。 如今闻得这二字,魏泷心头一热,只觉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自在的时光。 “八年了!”他执过谢蕴的手,目光从窗外女子挺起的胎腹划过,“待初一拜过佛祖,神zwnj;佛定能见到我们的诚心。” “我们,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谢蕴只觉鼻尖泛酸,她来此最初的目的亦不是为了求子。可是面前的人却依旧全她夙愿,不远千里待她而来。 谢蕴用力握了握魏泷的手,柔声道,“陛下乃天子,子嗣之上不必如此迁就臣妾。当雨露均占!” 自去岁后宫连失三子,他便有些灰心,一直觉得是自己德行不够,政绩未达,方有此一行,想要犒赏边地军官,与之同尝甘苦。而这一年,他亦未再临幸她人,只勤于政务,偶尔宿在她宫中,与她聊一聊年少趣事。 谢蕴看似沉静淡漠,却最是敏感知恩。魏泷临幸她人,均分雨露,她并未觉得不好。这原是一个帝王该做之事。而在魏泷灰心时,唯能想到她,她便又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她为棋子,半生为人所执,本就毫无意义。 魏泷的需要,即使是灰心时的需要,亦让她感受再度为人的价值。 而多么幸运,他意气风发时,原也不曾薄待她。 她便觉得很知足。 只是魏泷得了她那“雨露均占”的话,面色便真的沉了下来,只拂开案几棋盘,将她往怀里带去,“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不敢!”谢蕴咬着唇口,面上浮起一层娇羞之色,“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住手……” 魏泷深吸了口气,只得停开手,咬牙道,“待初一上完香,即刻前往行宫。这瑾瑜也是,多日不来消息……” * 此间话音落下之时,庙宇山门前,柔兆正接了雪鸽的信,匆匆给杜若送去。 杜若还未将信拆读阅,便先听得柔兆说了“雪鸽”二字,心中蓦然松快下来。 雪鸽是千机阁专门传递快信的鸽子,只有魏珣才有。 果然,待展开信件,寥寥数字,是他亲笔。也未多言,只说正欲初一前来,与她共度新年。 杜若面上神色如常,轻轻呼出一口气,唯清霜冻雪的眉宇间悄然浮上一抹温色。 时值前日里派去临漳探查消息的执徐和单阏正好赶回,亦来房中向杜若复命。 柔兆打趣道,“信鸽比你们先来,殿下已经有信了,一切无恙,不日便来了。”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也未再说话,只躬身拱手与杜若告退。 “慢着!”杜若将信件收了,抬起头来,“把话说完。” “便说什么也瞒不过姑娘,你还非要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执徐朝单阏翻了个白眼道,“吾等潜入了行宫,见到淑妃正在行宫中。” “淑妃?你们没看错?”茶茶闻言,插上话来,“淑妃何时入得行宫?” “淑妃不就是尚书令之女吗?邺都高门三品以上家眷我们都曾识别过。”单阏回话,“吾等去时,便已经在了,当有不少日子了吧” “那殿下他……”茶茶又欲开口,被杜若眼神挡了回去。 “殿下他本就是奉命接人,不是大事。你们下去休息吧。”杜若捏着那封信件,开了锦盒收起来。 “郡主,殿下既然早早便接到了人,如何这么许久不来,便是信也今日才送来……” “你要说什么?”杜若转过身,冷了眉眼,“近日你的话愈发多了。平日便也罢了,如今陛下在侧,说话做事且过过脑,原是我太纵着你了吗?” “郡主,奴婢不敢了。” “出去伺候吧,我静一静。”杜若沉声合上锦盖。 茶茶红着眼,咬着唇口,垂首出了厢房。 杜若看着茶茶退身出去的背影,只叹了口气,“我饿了,去小厨房看看,挑些好吃的。” “是,奴婢马上去。”茶茶顿时展了笑颜,转过身福了福,步履匆匆而去。 杜若靠在榻上,由着柔兆给她按着头上穴道舒缓疲乏。 她近来也不知为何,躁气横生,心绪不定。 她自然知晓茶茶的意思,不过是担心如今行宫只有他们二人,凌澜对魏珣的那点情意,会让魏珣把持不住闹出事来。 只是,她并未放在心上。且不论凌澜存了两世的情意,魏珣前生还许给她婚姻之约——杜若还记得,那一世在太尉府听来的壁角。 魏珣同凌澜说,“待父皇病情好转些,本王便将你我之事提上。” 上一世,魏珣对她这样的情意,也不曾闹出过什么。 而如今,她尚能感受到他的愧意和悔意。纵然于情之上,她已不敢再相托。然道义之上,她却仍是信任他的。断不会闹出什么。 心中这样想着,她便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望向窗外。目光亦落在庭中并肩散步的两人身上。 她看着苏如实又大了一圈的肚子,眉眼愈加温柔,再过两个月,一个新的生命便将来到这个世上。 人之初,性本善。 第117页 那样小的婴孩,当是纯如朝露。 杜若的视线慢慢模糊,她仿若看见了爹娘,心中又惊又寒。然后画影散开,她又见到了安安,她躺在襁褓中,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睁着一双与自己一样好看的杏眼,对着自己笑…… 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小腹,面上笑意依旧,却早已泪流满面。 * 琅华殿东阁 魏珣不过小憩了片刻,便听得有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只豁然睁开双眼,从水中披衣而起。 因杜若不在,殿中白日除了侍者打扫庭除,晚间便也无人值守。而他今日前来沐浴,本就身心疲乏,只想一人静静,便也不曾使唤侍者。李昀带人皆在殿外守着,先前亦未听到任何声响,如何便会有人入了此间。 魏珣避在门后,选了个有利的位置,但凡一击不成,他亦可抢先出门,召唤暗卫。 随着脚步声渐近,投在地上的影子遇见清晰,魏珣不由蹙起眉来。他最先闻到一股馥郁的甜香,然后听得步伐轻慢无力,终于见到身形是个女子…… 然待人入内,他亦未有犹豫,直接反手扼上其人脖颈,正欲锁喉,只听得一声“是我”,如此便也看清了来者何人。 一双含烟沁水的美目,如同星子般嵌在瓷白如玉的面容上。一身藕色滚银宫装,衬的她愈加娉婷纤弱。 而被魏珣勒住的咽喉,仿佛随时便可折断。 “淑妃?”魏珣松开了她,面色愈加不虞,“你怎么进来的?” “每日宫人申时打扫完毕,离去之后,妾身便都会进来看一看。”凌澜声色轻柔,冲魏珣福了福,仿若她并不是当朝宠妃,只是个未出阁的女郎。 “今日看得久些,忘了时辰,便被锁在了此处,不想遇见殿下,实乃缘分。”她凑近魏珣,笑语盈盈道。 魏珣退开一步,“即是误入,还请淑妃趁着此间无人,早些离去,免生事端。” “妾身听闻在信王府内,殿下以王妃之名,设蘅芜台为她居所。如今到了封地王宫,又赐她琅华殿。” “琅华彩彩,倩女归来。” 凌澜根本不理魏珣所言,只自顾自道,“妾身听过这边地民谣,真是好生羡慕。” 魏珣感觉她的反常,却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亦不想与其多作纠缠,只往外走去。 “殿下留步!”凌澜竟从后奔来,一把抱住了他,“殿下,您慢些走。” “淑妃自重。”魏珣一把推开她,亦不曾回头,只踏步出去。 “魏瑾瑜,不想杜若死,最好给我站着。”凌澜从地上起身,见那袭身形果然顿住了脚步,便重新从后头抱住了他,以脸贴背,软声道,“殿下,论容论才,妾身哪里比不上阿蘅。您如何这般冷心冷情?” “你莫了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帝妃!” “本王爱一人,与才貌何干。” 魏珣说着,便要掰开凌澜的手。柔软无骨的手,哪里经得起他的推扯,只是轻声软语却禁住了他的手。 “妾身说了,殿下不想王妃死,今夜最好听话些。”她吐气如兰,身上熏香之甜美,愈加浓郁。 魏珣压下怒气,合眼由她抱着。唯听得身后声音缓缓响起。 “她呀,心中根本没有你。去岁除夕宫宴,妾身看的真真的,她那哪里是被夫君所弃模样。她承欢膝下,一颦一笑皆是发自肺腑的欢愉,殿下您实在不值得!”凌澜一手环着他腰,一手丢下自己的披帛,“妾身只是想抱一抱你。妾身这一生,想来除了今夜,便再无机会能近殿下身侧了……” 凌澜踮起脚尖,以面蹭上魏珣后颈,继续道,“妾身也想放下,可是放不下啊。殿下或许不信,妾身对殿下,尤觉是前世的爱恋,是、是生生世世的痴迷……”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 “说完了?”片刻,魏珣的声音如外头碎冰,落地而起。 “殿下,您好好说话,不然王妃怕是不好过!” “你且说说,你能如何让她不好过。” 凌澜松开魏珣,转到他身前,亦贴在他身上,轻声道,“还是去岁除夕宫宴,妾身落了胎。可是妾身的胎一起好好的,怎么就落了呢?” “妾身避在殿中,却是暗自查了许久,您猜妾身查到了什么?” 魏珣已经猜到,抬眸迎上她视线,只静静道,“查到了什么?” “连着妾身的孩子,陛下痛失三子,皆是杜广临所为。”凌澜终于腥红了双目,“杜氏权势滔天,他位极人臣,又是帝师,如何要毒杀皇子。原因无二,是为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魏珣便已经抽开她的玉革腰带,反手缠上她脖颈,直接便朝汤池按去。只待到俯身挣扎的女子即将不再动弹,放又将她拎出扔在地上。 凌澜一身狼狈,拼命地咳嗽,只瑟瑟发抖缩在池边一角。 魏珣俯下身来,抬起她下颚,亦是轻声缓语,“别再觉得本王是什么如玉君子,端方清贵。只需记住,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杜广临杀了我的孩子,我便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凌澜昂着头,终于硬声起来,“我不是没有想过放下,也不是没想过在宫中安稳终老,可是杜氏对我做了什么?既如此,谁都别想好过!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生死?” “再者,必死吗?”凌澜喘过一口气,笑面上攒出个温婉的笑,“殿下不敢杀妾身,妾身若此刻死去,关于杜光临那些事自会有人呈到陛下面前。那样的罪名,杜若为杜氏女,我就不信能全身而退。” 第118页 “你当然不怕死。但你方才已经感受到频临死亡,挣扎无果,最终却又无法死去的滋味。”魏珣站起身来,“是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敢泄露一字,同样的,你是凌氏女,凌氏满门将与你同命运。” “本王保证,他们会比死更痛苦。” 魏珣抬脚欲出,想了想终又停下,一字一句道, “再不济,掀开了也无妨,左右魏氏疆土,本王一样可以承继。” “你……”待到最后一句,凌澜终于在止不住的颤抖中,慢慢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一点回忆,只是想要这一夜而已!深宫之中,又黑又冷,我就是想留个念想!” 凌澜膝行过去,抱住魏珣的腿,身上甜香愈浓,只泣声道,“殿下,我十岁便开始喜欢你啊……” “皇兄乃仁厚温情之人,做好你的淑妃,自有暖阳之日。” “别忘了,你乃凌氏独女。” 魏珣出了东阁,方才松下一口气,亦觉背脊发凉,只奔入书房,疾笔书信,雪鸽传于荣昌。 然后,急马奔向汤山庙宇。 第62章 . 聚4 凌澜,最爱此香。 凌澜被魏珣的暗卫丢回寝殿, 只得了一句“好自为之。” 侍女静月给她换了衣衫,边擦拭着她的长发边道,“姑娘实在太冒险了, 方才奴婢躲在外头真是捏了把汗。要是信王殿下真的动手, 您哪有活路啊?” “怕什么, 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凌澜裹着一条薄毯,抱膝坐在床榻上, 眼神呆滞地凝在一处。 “可是到底咱们没有证据, 虽唬住了信王殿下一时,但只要稍一查实, 他便能知晓其实我们什么把柄也没有。” “便是尚书大人也说,不可轻举妄动。”静月给凌澜擦拭完毕,又捧过姜茶喂给她, “左右只是我们循着一点蛛丝马迹得的猜测而已。” “一定是这样的, 我能感觉到。”凌澜颤着声色,“就是杜氏害死了我的孩子,父亲惧他权势。我不怕!” “我一定要为我的孩子报仇。” “姑娘,你若好好调养身子, 如今说不定已经有孕了……” “住嘴!”凌澜怒道, “谁要给他生孩子!先前若能生下,亦是缘分,我也认了。可是没有生下, 便是天不让我给他生。我为什么要给我不喜欢的人生孩子……” 静月寂寂无语。 凌澜自去岁失了孩子, 本以为是天命如此, 留不住孩儿,便觉是种解脱。后发现为人所害,便又心有不甘。如此在隐忍避世深宫还是要为孩子报仇中挣扎彷徨, 到底将自己困入死境而不得出。 后无数个夜,无数次梦回那个除夕,只想着杀她孩儿的杜广临,和对魏珣半点情意皆无的杜若,梦境中这两张脸便慢慢重合在一起。 这对父女,一个断她子嗣,一个夺她所爱。 果然是父女,一样的无情无义。凌澜这样想。 “姑娘……”静月瞧着她逐渐通红的双眼,和紧握的粉拳,忍不住轻声开口。 “唉,我也知道莽撞了!”凌澜叹了口气,“但也无妨,查到没证据便没证据,他能把我怎样?左右如今该慌的是他才对。你都没看见,我都只要说到那个名字,他就像被掐了七寸般!” 凌澜支起身子,眼中聚了些光彩,将静月拉上些,“闻闻,我香吗?” “嗯!姑娘的熏香乃是我们博郡故里特有的,奴婢与您挨得这般近,奴婢都香了。”静月转身端来兑了花乳的温水,给她净手,只絮絮道,“奴婢捧着姑娘的手入了水中,便是便宜奴婢了,奴婢更香了……奴婢多言一句,姑娘还是该将心思多放在陛下身上,便是这么好的香,一年不见,怕陛下要不记得了……” 凌澜听着侍女的话,笑靥缓缓展开,脑海中却只想起不久前汤泉畔抱着魏珣的一个个画面。 所以,此刻他的身上一定也有这馨甜的味道。 真好! 靠陛下,靠父亲,怕是都报不了仇啊…… 凌澜躺下身去,静静望着床帐,缓缓闭上眼睛。 * 魏珣将信传出后,本是策马赶往汤山。只是行出二里,实在觉得体力不支,只勒住缰绳合眼停下。 虽凌澜的话让他震惊,但他也已经回过神来,若是她或者凌中胥有实证在手,只怕早已发难。如今这般多半只是猜疑,或者尚在求证中。 如此,他便尚有时间处理。 他坐在马上,捏了捏眉心,转身回行宫换了马车。 马车虽比骑马慢了近一半的时辰,但他亦可以休息片刻。 实在已至隆冬,他咳疾发作,又连日奔波,不得修整,此刻已是困乏之及。如今,他还不能倒下,必须照顾好自己,方能护好她。 这样想着,他半合的双眼凝了一点光,落在对面两个衣匠身上。 他回去换车架时,想着杜若的靴子定是来不及做好,便直接将衣匠拎进了车内。 他撩开车帘,看着天边一弯新月,估摸着午后能到汤山。如此四五个时辰,到达之时,阿蘅的鹿皮小靴便做好了。 * 与魏珣所料无几,到达汤山庙宇时,正是午时。 魏泷和谢蕴去了后山赏梅,杜有恪陪着苏如是在山门前散步消食,而杜若则在庙宇三楼执锤练鼓。 第119页 魏珣原在马车内便听到了她的鼓声,待撩开帘帐遥遥望去,果然见得一袭单薄身影登高而立。 她穿着一身绯色斗篷,如瀑的长发被风拂起,同红色丝带一起纠缠在风中。 魏珣看得有些痴迷,待出了马车,仰头再度望去,才发现鼓声已息,高楼处已经没了人影。 “妾身见过殿下。”苏如实一声问安,将他唤回神来。 魏珣含笑额首,方想起正事,只示目于杜有恪与他随行,择了僻静处谈话。苏如是玲珑之人,略一行礼,便扶着丫鬟的手回了屋内。 而山巅处,杜有恪听完魏珣所言,却也没多少震惊,只叹了口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纵是父亲再精于谋算,但凡行事,总有痕迹。” “我已传书给姑母,让她尽快动手。弃车保帅是保护杜氏唯一的出路!” “母亲、母亲基本得手了!”杜有恪常日无谓纨绔的面上,在这一刻终于浮上一抹哀色,顿了片刻方继续道,“陛下来时同我说了,父亲中风了。” “那阿蘅……” “自然不知。”杜有恪回身望了望,“陛下亦瞧出阿蘅精神不济,恐她担忧,便先与我说了。我已经飞鸽同母亲求证过。是母亲动的手,掺酒的蜜饯和、和……” 杜有恪眼底有说不出的晦暗,“你知道的,父亲不能受寒。上辈子便是两者合一引发病症逝世的。这辈子自然还是如此,他避过全部的风霜寒冻,却没有躲过母亲的床帏。” “房|事发汗贪凉!” 杜有恪终于吐出最后一句话,带着讽刺与荒唐。 “表弟,可笑吗?杜氏行伍立世,诗书传家,世代清正为天下颂。世人皆看到了,看到这般华丽高贵的表面。其实呢,里子是什么?” “错在他一人,并不是整个杜氏。你们,都很好。”魏珣握上杜有恪肩膀,“从他十六年前,战场之上抱回阿蘅,起了贪念开始,如今亦是他该得的下场。” “你放心,待老师仙去,我定会帮助姑母一同保下杜氏。皇兄仁厚,不会赶尽杀绝。” 杜有恪笑了笑,“我自然信你,存着杜氏,阿蘅才有家。只盼母亲能容下她。” 魏珣也放松了神色,“等年后理清了凌氏手中线索,将其控在了手中。我便将前生剩下的一半真相告诉她。不然,即便老师对她动了那般心思,但到逝去,她定还是不舍。” “如此她知晓前生事,大约也愿意把我当作家。” 大抵在昨日凌澜那样一闹后,魏珣原本就已经打算要告知的心便更加坚定了,如今便想着她心绪能再平和些。 便与她一道,将前世路走一遍。 尽管,那样的四年,于他一样黑暗。 * 魏珣踏入厢房时,杜若正捧着一本书阅读,知他进来也未抬头,只道,“殿下,用膳吧。” 虽在寺中,他们原也不是为求佛而来,又因苏如是之故,便一直开着小厨房。这日的桌上,除了一些家常菜,竟还摆了一碗黄芪鳝丝煨鸡汤。 魏珣原有二十余日未见杜若,心中牵挂又思念,又知她一贯冷然,尤其对自己更是不假辞色。故而入门时,拢在广袖中的手只暗暗握拳,心中更是想着如何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好让她言语柔和些。 却不料,反是杜若先开了口,一开口便当真如同寻常夫妻。 夫君晚归,催之用膳。 一时间,魏珣恨不得上去将她抱一抱,却到底不敢,只解了披风,顺从地在桌边坐下。而见zwnj;到黄芪鳝丝煨鸡汤,他顿觉整颗心都化开了。只拼命压住欢愉,转头往向不远处榻上重新垂首阅书的人。 他坐正了身子,勉励压住激动,对着茶茶吩咐道,“先给王妃盛碗汤吧。” 话音落下,他又想起她素日习惯。 ——过午不食,一餐不二用。 只重新望向杜若,正欲开口,便见杜若合了书卷,抬眸道,“端来吧。” “殿下,妾身就在此处用了。”杜若靠在窗前,阳光渡了她一身,她拢在绒毯中的腿缩了缩,面上有些报赧。 今日在高楼上见到魏珣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自成婚来少有的平和与安定。她看着他的马车遥遥上得山巅,心中晕开一圈极淡的涟漪,只是被她转瞬压下了。 她想,见到他是该心安的,说明边地将士所托未差。 他,是一个好的统帅。 故而此刻,她心中亦对他多了两分期待之情,盼着他能够始终心怀天下。于是,在他进来的一瞬,余光瞥见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和眉宇间的倦意,便难得温了言语,柔了神色。 他分给她一碗汤,她原该亦是愿意与他同桌而食,只是毯中才聚了点热气,让她冰凉的双足感到一点温暖。她便委实不想动弹。 “坐着吧。”魏珣目光落在薄毯上,看出她的意思,便又想起那双将将制好的鹿皮小靴,只转身三两口用完了膳,阔步出门招来侍者。 杜若还未喝上两口,只觉莫名,正欲起身问一问,便见魏珣已经返回。 “试试这个!”魏珣直径向她走来,面上有难言的欢喜。 “这是……”杜若接过靴子,反复看了两眼,有些诧异道,“这是七色梅鹿的皮?” 然一股清甜之气豁然弥散开来,杜若眉间蹙了蹙,一时未放心上,只继续瞧着那双靴子。 第120页 “便知你博闻强识。”魏珣在榻边坐下,“我给你试?” “我……好!”杜若原想拒绝,却觉方才那股香味愈加浓烈,仿若是从魏珣身上散出。 魏珣的确用香,却是冷梅清香。这是股鲜果的甜香。杜若尤觉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微微直起身来,往魏珣身前凑去。 魏珣正垂首握着她脚腕,给她穿上小靴。本就因杜若的同意而心生欣慰。而此刻杜若莫名地靠近,她的腰身几乎便要碰到他额角,两人见当真是咫尺的距离。 魏珣仍旧垂着头,握足的手有点颤。 只是,他若此刻抬头,便能看见杜若片刻前的温软面容,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清冷之态。一双杏眼更是凝结成冰。 杜若已经确定,魏珣身上的香气,乃博郡特有的熏香。 凌澜,最爱此香。 “好了,下来试试。”魏珣这才抬起头,伸过手向杜若示意。 杜若刚想发作,隔窗看见魏泷与谢蕴已经入了中庭。 “茶茶!”她也未理魏珣,只匆忙起身吩咐道,“备水,殿下要沐浴。” “阿蘅……”魏珣扶了她一把 “现在?”茶茶匆忙奔到杜若身畔。 “对,快。”杜若甩开魏珣,“陛下若要接见,就说沐浴完便去。” 茶茶不明所以,只频频额首。 “阿蘅,怎……”魏珣突然反应过来,抬手嗅过自己衣襟广袖,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拦在杜若面前急道,“阿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殿下觉得妾身想的是哪样?”杜若一句话便堵死了魏珣原本的话语。 “我不否认,这香气是淑妃的。”魏珣合了合眼,“但我和她真的什么也没有。我对你的心……” “魏瑾瑜,你在想什么?” 杜若听闻”我对你的心”一句,简直要笑出声来。却勉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她知道魏泷已经回来,有些话便不能肆意而说。 只道,“你是觉得我在吃醋?时至今日,你还是和前世一样幼稚可笑。” “你亲王之身,我亦是高门出身,我懂得分寸,自认不善妒。就在两月前,我亦同你说说过,不论是出自你自己的需要,还是子嗣的需要,你宠幸多少人都无妨。” “你如此大方,不吃醋,不拈酸,无非是对我无有情意。”魏珣笑得苍白而寡淡,只道,“我原也知道的,即如此,你又何必在意我身上染了何人气息,又何必此番生这么大……” 魏珣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杜若抬手扇了一巴掌。 “我对你无有情意,不在乎你宠纳新人,你便可以和当朝的宠妃,你的皇嫂不清不楚吗?”杜若被气的几乎喘不过气,“你觉得你今日这一身气味被你皇兄知晓会有怎样的后果,你不怕,我怕。魏瑾瑜,你觉得,你连累得我还不够吗?” “前世,我的家族,杜氏阖族被灭。你说你无辜,那我算什么,杜氏又算什么?” 魏珣自知晓理亏,本也不敢多言,只想待杜若气消在做解释。然杜若一声声不在乎不在意,虽他一直知晓,可是这样在她口中反复吐出,他亦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待闻得杜若言及杜氏,便再也忍不住,只按着她肩膀推向墙角圈住。 压着声色咬牙道,“不要总想着杜氏,不要操那么多心,杜氏、杜氏不用你去管……” “我与你,或和离,或休书,或生离,或死别,有无数种斩断关系的方法。”杜若也不怒了,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声平淡,抬眸直视道,“但我与杜氏,血脉相连,筋骨相错,永远都是在一起的。” 魏珣望向杜若,面色一阵白过一阵,只觉胸腔中气息涤荡,喉间腥甜阵阵上涌,已经一个字也吐出来。他垂下头,瞥见她脚上的那双靴子,只认命般地笑了笑,勉励压下满口的血腥之气,默默退开身去。 空气中,是可怕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再度响起。 是李昀在外求见。 “进来!”魏珣的声音又冷又怒,他没法对杜若发火,便只能将怒气转向下属侍者。 而看完李昀送来的截报,他更是赤红了双眼。 “传令千机阁,乔装碦剎部残兵,半路截杀。” 李昀不敢多问,只领命而去。 杜若亦觉不对,迎上他目光,欲开口问话。 魏珣却缓缓走到她身边,只将她圈在怀中,然后慢慢搂住了她,越搂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血液骨肉里。 他连咳了好几声,待稍稍喘过气,方在她耳畔吐出话来。 “黎阳要回来了。但你别怕,我都在的。” 第63章 . 帝王家 来日岁月,必是风雨飘摇。…… “黎阳要回来了。但你别怕, 我都在的。” 魏珣说完这话已经许久,却始终没有松开杜若。 仿若,一松开, 她就要彻底不见一般。 杜若也没有挣扎, 其实“黎阳”二字入耳, 她并未觉得有多可怕。 前生她全部的恐惧都是来源于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可是钉木封窗的人是谢颂安。 如今, 谢颂安已经死了。 而她刻骨的绝望, 是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魏珣却丝毫没有半点回音, 是才觉得所托非人,心死情绝。 她与黎阳,无论是前世和今生, 记忆皆是停在幼年府中闲话家常的和煦时光里。 第121页 黎阳比魏珣还大了两岁, 比自己大七岁。在她与诸皇子一道开蒙学习的时候,黎阳已在宫内完成了大半课业 ,便也未在太尉府学习,只是时常会送魏泷和魏珣两个弟弟来府中。 魏明帝膝下子嗣凋零, 活到成年的不过三子一女, 皇四女魏琦便是唯一的公主,故而受尽荣宠。魏琦及笄之年,魏明帝更是效仿前朝, 赐号长公主, 赐封地黎阳郡, 位同亲王。 彼时,魏泷在太尉府学习,为政之上还未有建树。魏珣去边关不过一年, 尚未立得军功。无论他们如何为嫡为宠,均不得的爵位,唯有十五岁的魏琦已是尊荣加身,荣光万丈。 故而性子自然高傲跋扈了些,可是偶尔来到太尉府中,与她闺阁玩闹,尚是一副长姐模样。每每三哥送她回宫,她更是眉眼温柔,谦和有礼。 而即便魏珣告诉了自己,前世种种皆因黎阳而起,他甚至在燕国朝堂上亲手斩杀了胞姐。可是他讲得笼统而含糊,那些未尽的细节,未通的逻辑,让杜若觉来模糊而不甚真实。 是故,此刻闻得黎阳归来,杜若当真未觉多少可怖,甚至莫名有些期待。她隐隐觉得自己要的因,或许会由她来解开。 从魏珣口中得个解释,实在太难了。 而左右今生自己占得先机,即便黎阳罪不可恕,也不过兵来将挡罢了。再或者,同魏珣方才那般,主动出击,断了她回朝之路,也不是不能。 而魏珣那句“别怕”,更像在说服他自己。 于是,她伸手想要推开魏珣,却不想丝毫推不动。他只是一直死死抱着她,喘着气息道,“别推开我。” 也不知为何,她心中虽并未抗拒黎阳的回来,开口却莫名顺着魏珣的意思。 “人手够吗,我让暗子营也去。”杜若松下身子,由他抱着。 只是相比魏珣虚弱而缠绵的话语,杜若话音落下,更如冰刀刺骨,冷寒迫人,清醒自持。 “让暗子营留在你身边……咳咳……”魏珣到底没忍住,咳出声来,却丝毫不愿放开她,只边将她往怀里按去,边往外带出两步,待一阵剧烈咳嗽后方喘过气,哑声道,“我再不碰他们,不让他们离开你……” 他抱着她,却分明是靠她支撑才勉强立定了身形。 只是,他说的话,一下将彼此带回前世。 ——他带走暗子营,留她孤身惨死国中。 周遭的一切,重新沉寂下来,两人间又没有了语言。 “你……怎么了?”须臾,是杜若开了口。 她只觉魏珣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与她紧贴的胸膛起伏剧烈,萦绕在畔的呼吸更是杂乱而急促,整个身体都颤抖着。 果然,在怕的,是他自己。 而先前还阵阵弥散的馨甜熏香正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愈见浓重的血腥之气。 “是不是伤到哪了?”杜若攒着力气,一把将他推开扶住,抬眸望向他面容。 方见他面色灰白,嘴角唇畔皆是血。 “没事,只是……咳疾发作罢了……”魏珣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却还不忘冲她笑了笑。 杜若眉间微拧,转头往身后看去,见得自己肩上衣衫连着壁角皆是血迹。才要开口,便觉扶着他身体的手骤然吃力。 “瑾……殿下!” 她仓惶回过身来,尤见魏珣仰面倒下去,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只一把拽住他,踉跄着往后退去,靠着墙角将他撑住。 魏珣在合眼时,有过一瞬的至高欢愉,他听到从她口中吐出他的字,没有连名带姓,只有急切和忧虑。 当真只是一瞬,比花开吐蕊还短,比流星破空还快,她到底没有叫出第二个字,便转了称呼。 殿下,人人皆唤的尊称,截断他微如尘埃的喜悦,拉开彼此的距离。 * 他伤成这样,自然也瞒不住魏泷,不过片刻,诸人便皆到了厢房外间,等着柔兆的诊断。 唯有杜若守在里面,心思却也不是全在他身上。她传了李昀,细细问过黎阳一事。 原是碦剎草原的穆丹汗王于上月去世了,而黎阳则传信回国中,请求出兵接她回国。 杜若合眼回忆魏国地图,不会有错。 从西境碦剎草原回邺都,虽不止有一条路。但是前四百里便当真只此一道,乃先入临漳方有官道。 然而黎阳传信回邺都,临漳四处八驿站却没有半点察觉。如此,当是故意瞒着魏珣了。 杜若望着床榻上的人,后背微微沁出一点寒意。 黎阳与魏珣,乃同胞姐弟。当年黎阳远嫁碦剎草原,背后自是魏珣手笔。只是若非魏珣亲口告知,便是自己都觉得乃是先帝所为。 而魏珣此举,只是因为知晓前世,为自己清除危险。明面上,他与黎阳,仍是手足情深。不然今日半道截杀,大可直接派千机阁前往便好,根本无需乔装。 是故,黎阳欲入临漳而有心隐瞒,便当是知晓魏珣杀心的。 那么,她是知晓了前生魏珣对她的斩杀,还是今生对她和亲的算计,亦或者是两者知道了? 杜若眉心紧蹙,扣指于桌面,只觉来日岁月,必是风雨飘摇。 “王妃勿忧,千机阁得的消息亦不算晚,定能得手。”李昀虽不知此间缘由,但魏珣的心思,他亦是明了。 “千机阁可说发现黎阳踪迹时,她在何处了?”杜若问。 第122页 “才出碦剎草原,尚在西境界内。”李昀略一沉思,“若是走得顺利,此刻距离临漳还有十中之六的路程。” “那顺利吗?” “顺利”李昀额首,“千机阁说长公主带走了她与穆丹汗王的幼子,如今汗位无人继承,则引得穆丹汗王的二弟和三弟为争夺汗位而大打出手。而金帐之下,原支持穆丹嫡系的属臣,则一路派兵追赶长公主,欲要夺回世子,继承汗位。是故此刻碦剎草原,兵分三处,已经乱成一团。” “但是……”李昀面色疑虑而凝重,似猜测却又不敢置信。 “你想说,长公主有禁军相护?”杜若问道,“长公主身边可是有邺都皇城的人?” “陛下的人,可对?”杜若追问。 “对,千机阁确实这般所言。” 李昀不可置信地望着杜若,从袖口拿出信件,“近日殿下右手伤着,不能占那秘药解信,方嘱咐属下动手,这是方才又得的第二封。” “王妃是如何知道是陛下的人护着长公主?”李昀忍不住开口。 杜若扫过信件内容,与她所料无二。 如何知道的? 归根到底,也就四字,帝王之心。 穆丹汗王身死离世,世子继位,便是最安稳的方式。但是魏泷同意黎阳携子归国,便是由着碦剎草原内乱。 这数十年西境虽臣服邺都天子,却一直自主执政。魏泷登帝位至今,还不曾有过任何功勋。他乃中宫嫡出,原也是名正言顺上的君位。即便无有功勋,做个守城之主亦无人说道。说到底不过是魏珣功勋太重,又实权在手。才引得他定要做出一些建树。故而借黎阳为引,扰乱碦剎草原,如此借力打力,待其内部兵力耗尽,他再出兵,统一西境便指日可待。 这般算来,便是彻底绕开了魏珣,收服西境的成就便只属魏泷一人。 站在君王的角度,杜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再度望向床榻上的人,有的不过一句感慨,最是无情帝王家。 杜若合了合眼,对着李昀道,“追传千机阁,不必做无畏的牺牲了。” 李昀愣了愣,却没敢接令。 “你不追,我可让暗子营去了?”杜若扫过李昀,挑眉道,“他们可未必认识千机阁的人,动起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昀沉着脸色,想起先前被暗子营首领扣下的时候,又思及杜若为守临漳司鼓退兵,终于拱手领命而去。 杜若努力回想着黎阳的模样,却实在模糊,她还不曾见过她凌厉发狠的时候。然就想一想为携子归国这一遭,而不惜让枕畔之人之家园,毁于一旦,她便能感受到一点黎阳的狠厉。 若她与穆丹无情,便是极能忍耐。 若她与穆丹有情,当是对国中之人恨得彻底,付如此之代价也要回来。 * 柔兆自是早已诊好脉象,待李昀离开便来回了杜若,时值杜有恪等之不及,又担心杜若一人在内,撑不住,便求了魏泷急急入内。 如此正好听到柔兆所言,“信王殿下并无大碍,不过连日疲乏,入冬咳疾发作,加之郁气结于胸,又一时急怒攻心,方有此症。只是殿下年少呕血,总是不好,王妃还需着人仔细照看着。” “郁气结于胸,急怒攻心?”杜有恪走上前来,想着不久前山巅之上,二人谈话还是舒朗气清的模样,这才半日,怎么就郁气结于胸,急怒攻心了? “怎么了?”杜有恪看了眼榻上的人,在杜若边上坐下。 杜若扶额避过。 先前发觉魏珣身上的香气,理智上自是知晓他与凌澜不会有什么。只是即便没有什么,那熏香之气总是需要近身咫尺的距离甚至贴身相拥才能染上。 他要真是情难自抑便罢了,偏偏无有情意却还是中此套,还这般鲁莽出门,当时那一刻杜若确实对他失望又愤怒,许是话说了重些。 但也不曾想,能把他气成这样。一时,便觉有些报赧,亦不知从何说起。 只绕过杜有恪的追问,对着柔兆道,“出去向陛下告知一声,让他莫担忧。” 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传阿癸为首的传讯小组,连夜潜回邺都,但凡从临漳或西境传入宫廷的信件,尤其是传到太后宫中的,全部截下。” “是。”柔兆领命而去。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如何要拦截件送往宫中的信件,是有什么事不能惊扰太后吗?” “防得万一!”杜若给杜有恪倒了盏茶,也未瞒他,“黎阳长公主要回来了。” “谁?”杜有恪眉心跳了跳,茶水洒了一手。 “黎阳长公主,魏琦。”杜若笑道,“三哥不记得她了?” “怎会,先帝独女,瑾瑜的胞姐。” 杜有恪将残茶饮尽。 他想,他大概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她。 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记得她。 第64章 . 挣扎 她想说,“别怕!” 永康二年正月初六, 黎阳长公主携子入临漳,信王奉命出行宫十里相迎。 杜若亦伴在身侧。 城郊路畔,自有官员接了旨意, 早早肃清路面, 围了凉停置于熏炉采暖, 以供信王夫妇落脚歇息。 南方的隆冬,自与北境邺都相差甚远。虽难得落雪, 气温也不算太低, 但潮湿阴冷,更加磨人。 魏珣常年驻守此地, 倒也习惯了,只是杜若才来一年多,本就因身体之故, 畏热畏寒, 如今仍旧难以适应。 第123页 “原就无需你来的,到底是在外头,还是冷的。”两人围着一张石桌坐着,魏珣将随行的酒囊递给杜若, 里面装着姜枣茶, “月中也不宜颠簸。” 杜若接过酒囊,饮了两口,缓减小腹的寒痛。她扬了扬嘴角, 低垂的杏眼如同新月, 心情其实不错。 这次来月信, 是继血崩后头一回准了日子。柔兆说,这是极好的征兆,待信期慢慢调准了, 痛症亦会减退,便无需再受这般细碎的磋磨。 “不是妾身非要来!”杜若放下酒囊,捂着紫金手炉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示意茶茶带人退下。 方转身望向魏珣,“只是殿下如此畏惧长公主,妾身怕您接不了她!” “您已经连着两夜都梦呓了!” 杜若的话入耳,魏珣拢在披风下的手,慢慢握紧成拳,脑海是豁然浮现出前世在燕国的日子和今生尚在皇宫中的时光。 “我十二岁那年,高烧难退,已经准备后事,你大抵听过吧?” “嗯!”杜若额首,“你当是那次醒后,得了重生?” 魏珣点点头,“诸人都道,我得了风寒。其实风寒只是其一,我是被吓的。” 魏珣到了盏茶水灌下,深吸了口气,“那时,我平生第一回 见到死人,且是死在自己面前。” “他的血溅在我的面颊上,还是温的,没有凉透。而他的身子,抵在我的靴子上,很重,我推不开。” “是一个普通的内侍,人是黎阳杀的。她说是因为那人办事不利,惹她生气。可是至今我都无法理解,那时她才十四岁,常日养在深宫,不曾历过坎坷,母妃淡泊谦逊,父皇又极宠我们。一个内侍能办坏她多大的事,值得她漏夜抽刀杀人?” 杜若虽也难以置信黎阳所为,只是此刻却还是忍不住蹙眉不屑,“你就为这事梦魇?” “自然不是!”魏珣笑了笑,“这些年战场厮杀,血海趟过,皮肉拆过,早已不忌生杀。” 脑海中,初入燕国的场景再次袭来。魏珣定了定心神,眼前更多的浮现出黎阳出嫁前一日的画面。 而自有了前生记忆,魏珣见黎阳的第一面,便是想杀了她。是残存的理智让他辨清前世今生。 前生恩怨已了。如今,杜若亦获得新生。他不想再染血腥,何况若黎阳就这般莫名死去,母亲定会难过不已。然而,黎阳偏执杀死内侍一事,又让他忧虑,唯恐她来日因偏执的性子作出更多让人意料之外的事。 他在杀与不杀中挣扎,终于寻得如此契机,送她远嫁。远离自己,远离邺都,更加远离杜若。 黎阳自然不愿意远嫁的。 那一年,黎阳十七岁,奉旨前往碦剎草原。临行前一夜,跪在他面前百般哭泣哀求。 她说,“瑾瑜,你如今军功傍身,手握西林军,西境不从,灭了便罢。你难道不要阿姐了吗?” “西林军三年未曾休整,守防已是勉强,再去征伐实属艰难。” 彼时魏珣十五岁,是重生归来的第四个年头,亦是他奔赴边关正好三年,培植了第一支自己的亲卫军。说辞早已准备充分。 “那么国中军队,何时兵强马壮,何时你能接阿姐回朝?”黎阳擦去眼泪。 “待我,君临天下时。”他伏在黎阳耳畔,悄声道。 他确实是这样想得zwnj;,他本就有了这个念头,而彼时荣昌更是与先帝定下亲家之约,便是后来流传的,“娶杜氏女者入东宫。” 他想,待他携手与她问鼎宫阙,他便再也无所惧怕,即便接黎阳回来,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黎阳尤其执着。 “那你发誓,待你君临天下后,接阿姐回家。”亦是贴身的距离,她说,“你发誓,用你未来挚爱的人发誓。若违背此誓,你们生不得同寝,死不得同穴,今日我背井离乡之苦,与亲人手足分别之痛,来日,皆由她同样承受。” 杜若听完,有些发愣,即便先前自己推测,想过黎阳的狠历。却也不知竟这般偏执,却又莫名觉得好笑,“她让你发此毒誓,实在看不出她如何顾念手足。便也谈不上手足分离之痛……” 话说了一半,头一遭,她望着魏珣,心跳的快了些,带着一点疼痛和愧疚。 她也逼他发过誓,可是他为了带她逃离父亲的阴谋,赫然违背誓言。 他说,那就让天下都覆灭了吧。那时,他丝毫无惧应誓,因为是应在他身上,他一人背着。 而今日的誓言,是用自己来发的。所以,他才害怕! 未来挚爱之人…… 杜若脑海中浮上这六个字,缓缓敛去面上的取笑之色。眸光亦悄然避开他的视线,逐渐下垂,凝在自己足尖上。 于是,便又看见脚上的靴子。 今日,因为外出,她穿的是另一双鹿皮长靴。 回行宫第二日,她便在自己的库房中,发现了数双款式不同的鹿皮靴子。那时魏珣正在榻上用药,见她面色温和了些,便试探着与她玩笑。 他说,“幸亏你如今大了,足码不变。要是还是个小女孩,便需年年给你猎鹿换鞋。” 这话入耳,她便冷了脸色。 魏珣见状,当是以为她不耐,便未再言语,只是带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垂首默默将药喝完。 杜若细想,当时为何莫名冷他? 第124页 倒不是因为觉得魏珣说话无聊,只是觉得他那话实在气人。 自己是长大了,难道就穿一年吗,坏了不用换吗?明年,后年就不穿了吗? 明年、后年…… 杜若蓦然打了个冷颤,只盯着足尖,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尤见一袭玄色衣袍向她逼近。 “冷吗?”眼见她打着颤,再退就要撞到亭柱,魏珣一把zwnj;将她拉近,解了披风给她披上。 “不冷!”杜若回过神来,重新退开两步,正好碰到风口。 朔风不大,却能让她神思清明些。 她扫过身上衣衫,又望向对面男子,只觉有句话要与他说,便是寒风也不能压住。 魏珣见她退开,还是如往常般笑了笑,换过话头,“过来坐吧,别站风口上。” 杜若正欲上去,只见当地属臣来报,“黎阳长公主车驾已至。” “走吧!”魏珣起身。 “等等!”杜若开口,疾步走到他身前。 “怎么了?”魏珣低头瞧了她一眼,温言道,“要是不舒服,先回车内,左右她也没什么好见的。” 杜若咬着唇口,没有说话,胸口却渐渐起伏得厉害些。 她的脑海中回想起那日再向房中,魏珣抱着她时的颤抖,回想起这两日他深夜中气息急促的梦呓…… “我是有点怕她,若此刻连你也怕她,我们或许便皆为鱼肉了。”魏珣将气氛缓和些,又道,“我怕她,原也不仅仅誓言之事……” 顿了顿,又道,“但凡清醒着,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杜若抬起头,她听得出,魏珣话虽这般说着,声色中分明压着颤意。 朔风时断时续。 吹来时,杜若想,既然可能会沦为鱼肉,只盼你早些将和离书给我,桥归桥,路归路,脱了你信王妃的身份,许能自在些。 风停了,杜若又觉心底一缕莫名的热意燃起。她想既然被绑在了一起,或许相互取暖会好一些。自己还有一点点光和热,也可以温暖深夜中梦魇的他。 风不大,很多时候原也感受不到。 杜若张了几次口,却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她要说的,其实也不过两字。 魏珣见她欲言又止,自是想听,却也不想难为她。只伸过手,想揉一揉她发顶。然到底忍住了,伸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只落在她披风对襟上,帮她掖好襟口。 “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拿你起誓。”魏珣没控制住,将她一把按在了怀里,他没法不怕,当年那些誓言,原正在一句句应验。 杜若被他禁锢着,自然又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他的颤抖。 须臾,魏珣松开杜若,疾步走出凉亭,边走边吩咐道,“送王妃回马车。” “殿下!”杜若终于开了口,她奔至他身侧。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珣帮她拂开垂落在胸前的发丝,柔声问道。 许是连跑了两次,又在风口站了多时,杜若便觉小腹有些隐隐作痛。这样微小的疼痛,原也没什么,可是她却蓦然想起安安。 一时间,即便无风,她亦复了清冷神色,只将披风脱了,垂首给他系好飘带。 “殿下穿着吧,还在隆冬,咳疾才刚有好转。”是一个王妃的模样,却没有妻子的温度。 “好!”魏珣盈入眼眶的笑意慢慢散开,又重新聚拢。 两人并肩膀走着。 魏珣想,原是自己太贪心了。此刻,她就在身边,何必再求旁的。 杜若拢在斗篷下的手,十指缴着,她原想和他说什么来着? 她想说,“别怕!” 第65章 . 黎阳 本殿退到无人处,岂不寂寞的很。…… 景泰十五年, 大魏皇宫的落月殿中,夜风阵阵,月色融融, 绮年玉貌的公主眉眼张扬, 笑意明艳, 只静静听着内侍的回禀。 “再说一遍,本殿没听清。”少女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出口声音清浅, 并无半点怒气。 那传话的内侍方松下一口气,“杜三公子说, 承蒙公主厚爱,然受之不起。” 内侍将一个荷包奉给少女。 “可有多字,或漏字?”少女也不接, 只轻轻抚摸着荷包上的并蒂莲。上头针脚绵密崭新, 是她近来才绣的。 原是想给他作生辰贺礼,却不想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奴婢绝无错漏。”内侍回道,“杜三公子便是这般原话。” 少女抚摸荷包的手顿了顿,笑容有些僵硬, “好好想一想, 你可是将本殿原话完完整整与他说了?可说,你是本殿的人?” “奴婢说了。”内侍又开始惶恐起来,头压地更低了。 “说了……”少女收回荷包, 兀自喃喃道, “那便退下吧。” 然那侍者还未转身立定身形, 少女便抽开门口侍卫的长刀,直接皆将其贯胸捅去。 “定是你不会办事,三郎怎么可能拒绝本殿!”话音落下, 刀便被抽了出来,血溅了她一身。 而那尸体从台阶滚落,不偏不倚撞到正好迈入此地的胞弟脚畔…… * “公主,信王殿下与王妃来了。”车驾内,掌事的孙姑姑提醒道。 “十年了!”黎阳睁开浅眠的双眼,抬手抚了抚鬓角,垂眼看着怀中沉睡的幼子,脑海中却还在想着方才那个梦境。 “姑姑,我可是老了?” 第125页 “公主风华正盛,一点也不老。”孙姑姑委身福了福,悄声捡走那个滑落的荷包。 “收好了!”黎阳却是看得清楚,只笑道,“既然回来了,定是要送出去的。” “公主……虽闻那杜三公子至今未娶,但他流连花巷,名声并不好。”如今,也就孙姑姑还敢壮着胆子劝两句,“即是陛下许您归来,您大可择个更好的,左右有陛下给您作主。” “为本殿作主?本殿与他,各取所需罢了!” 黎阳轻轻拍着幼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多出了一些记忆。譬如,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里,她被困燕国,多番书信求救,魏泷亦是拒绝,全然当她是颗弃子。 “公主!”孙姑姑原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自小的脾性,只尽力尝试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黎阳笑了笑,“那得有人进一步才行,不然本殿退到无人处,岂不寂寞的很。” 她伸出手,示意孙姑姑将那个荷包给她。 “他接了,便是海阔天空。” “若是还同当年那般……”黎阳隔着珠帘帷帐,看着不远处堪堪停下的两人,“便是谁,都别想好过。” 左右,今生她忆起前世诸事,占了先机。 她唤醒幼子,牵着他走下车驾。 * 城郊三叉路口,往东是临漳官道,往南是澜沧江畔,往西便是西境碦剎草原。 杜若与魏珣并肩站着,他们从东而来,接西归之人回去。 只是,杜若却蓦然向南望去。隔着太远的距离,自然也望不见江面。 “看什么?”魏珣问。 “我若未记错,黎阳是在永康二年四月,便是我们成婚的同一年,和亲的燕国。”杜若收回视线,“今生你花了那么大的心思将她提前送走,可是她还是回来了。” “殿下,可觉诸事许会回到当年模样?” “不会!”魏珣看着向他走来的胞姐,带着温度的余光却始终落在杜若身上,“即便按着前世路走,今生也不会再有困着你的荆棘。” 杜若未再言语,因黎阳已经走至面前。 隔着着半丈的距离,魏珣为弟,先拱手行了礼,黎阳亦福身与他平礼见过。 然待杜若欠身行礼时,黎阳已不再还礼。她挺着背脊受过,只将杜若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边上站着两方侍者,心中皆是诧异。 黎阳,长公主之身,自是正一品的阶品,受杜若礼而不还也说的过去。但是却许久不让她起身,便是实在倨傲了些。 且不说杜若为魏珣正妃,原也是同她一样的阶品。便是当今陛下,亦是礼待于她,多的是抬手虚扶,以示皇恩隆厚。 魏珣眉心蹙了蹙,正欲伸手扶起杜若,黎阳便已经躬身扶正了她。 “阿蘅,今年可是十七了?”黎阳开口便是杜若闺名,瞬间拉近了彼此距离,“当年,阿姐出嫁时,也是你这个年纪。” 黎阳拂过杜若面庞,双眼已经微微泛红,“岁月催人老!你都这般大了,阿姐也老了。” 杜若还能感受到黎阳手指拂过她面颊的寒意,背后不由随之生出一层细小的颗粒。 她忍不住看了眼魏珣,突然便有些明白,如何他会那般恐惧黎阳。 要不是他提前和她说了黎阳的种种,此刻她看着面前这张泫然欲泣的面容,许是便要信了她的慈和柔婉了。 “妾身见过长公主!”杜若亦是恭谨开口。 “叫阿姐。你都嫁于瑾瑜了,便该随他叫来。”黎阳扶过杜若的手,“一家子骨肉,别生分了。” “阿姐!”杜若露出明丽的笑靥,仿若因黎阳的话而变得随和了些,不再生分得守着规矩,只抬步走向那个孩子,俯跪在他身畔,“阿姐,这便是小金泰吗?” 黎阳目光扫过她足上皮靴,亦笑道,“金泰,向舅父与舅母行礼。” 小孩竟学了中原话语,虽有些口音,却依旧流畅清晰。魏珣夸了两句,杜若亦将见面礼送上,如此一道回了行宫。 * 到达时已是申时末,天亦擦黑,魏泷便命人直接开宴。 麟德正殿中,天子南面而坐,两侧是惠妃与淑妃。魏珣带着杜若坐在东首,黎阳与之对面而坐,携子坐在西首。殿下则坐着边地蜀将。 酒过三巡,虽天家夜宴,规矩甚多,但到底不在皇城中,时时有言官在侧,言行皆需记录在案。便索性由魏泷带头,松了规矩,诸人皆是谈笑晏晏,仿若寻常百姓,手足欢聚。 杜若因月事在身,又来回奔波,身子便委实乏了些。先前侍者布菜,魏珣直接让人上了热汤;来人敬酒,亦皆替她挡了。 而到此时,又坐了大半时辰,杜若已是神色怏怏。魏珣知她腰腹胀疼,只往她处挪了挪,伸手撑掌在她腰上。 杜若冲他笑了笑,索性松下身子,将大半的力道倚在他手掌臂膀上。一时,亦觉舒缓了些。 如此动作亲昵,殿下臣子自不敢看,殿上皇亲亦无谓看。唯有两人却目光流连,乃黎阳和凌澜。 只是凌澜不敢久看,只一眼便觉眼眶泛酸。尽管那眼妆精描细绘,却也挡不主眼尾皮肉的泛红。 “如何眼睛红了?”魏泷问道,“可是想家了?” 凌澜心中发虚,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偏双眼愈加酸疼。 第126页 “是这酒,后颈大了些。”惠妃垂着眼睑,难得娇嗔道,“陛下眼中便只有淑妃一人,妾身的眼睛不也红了吗!” 谢蕴原是见到凌澜投向此地的视线,也不曾多想,却不料其这般沉不住气。她余光扫过杜若,不想她有任何不快,方开口插言,分去魏泷的注意。 如她所料,魏泷亦未再追问,只与她眸光相接,露出一点温柔笑意。 “今日有恪不在。”魏泷饮过酒水,冲着魏珣道,“不然,更热闹些。” “有……”黎阳持盏的手顿了顿,未待魏珣开口,便先出了声。却又咽下了要脱口的话。 “皇姐可还记得?便是杜家三郎,王妃的兄长。”魏泷笑道,“幼时您与他当是见过面的。朕记得,他时常送您回宫。” “三公子也在临漳?”黎阳轻啜了一口酒,压下方才那一刻的心跳,神色平静道。 “在!”魏泷道,“本说好了过来一同给你接风,但他夫人孕中不适,方告了假。” 想了想,魏泷又对着谢蕴道,“可有谴人去看看,送些今日的菜品?” “回陛下,已送去了。医官也来回了话,左右是夫人月份大了,难免辛苦,不妨事。” 西首上的黎阳,默默执盏将杯中残酒饮尽。只觉烈酒的辛辣从口中滑至喉间,再慢慢弥散到肺腑胸腔,最后又聚在一处,直冲脑门。 她抬眼扫过对面的两人,最终落到凌澜身上。 “阿蘅!”须臾,黎阳唤道。 杜若本半靠在魏珣臂中,闻此一声仿若幼羊被惊,蹙眉挺直了身子,“阿姐,何事?” “阿姐瞧着你足上靴子甚好,用的可是鹿皮?”黎阳含笑问道。 杜若有些报赧,将腿微微伸出些,露出半只鞋面,含羞带怯道,“是七色梅鹿的皮,乃去岁殿下所赐。” “七色梅鹿乃百里沙漠所特有,抓来给你制靴子,想必瑾瑜是派兵甲入内?” 黎阳这话落下,凌澜面上浮起一点笑意,谢蕴则眉间微拧。 其实为一双靴子而派兵甲入内,这样的事原是可大可小。左右不曾出事,碍着魏珣颜面,将士最多私下闲话他爱妻如此,又因成功出入百里沙漠,少不得有人还会赞他英勇无畏,布置得当。说到底西林府军乃魏珣一手培值,着人带个风向的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再者皇家子弟,便是肆意了一回,又何妨。 但是若搬到了明面上,立纲上线,便也是什么都能说出来的。 譬如杜若红颜祸水,恃宠生骄,魅惑主上,累其因公废私,罔顾将士性命,皆可成立。 一时间,殿中气氛沉闷起来。众人目光皆望着杜若,未几,又皆投向了zwnj;黎阳。 相比杜若的窘怔,黎阳自是气定神闲,仿若只是一句玩笑,说完便罢。此时,正执着汤勺给孩子喂汤。 魏泷原想打个圆场,掩过便罢。他借黎阳回朝,绕过魏珣独自收拢碦剎草原一事,虽说他贵为天子,亦无需同他多作解释。但到底心有余悸!内心深处,他并不想与这个手足多生嫌隙。便想趁着此间卖个面子给他。 却不料黎阳搁了碗盏,抬眸浅笑,再次出声,“阿姐说得可对? “不是,我自己入的沙漠。”魏珣亦搁下酒盏,身子往前倾了倾,无声将杜若掩在身后,“靴子制好前,王妃原也不知的。” “那便更荒谬了!” 黎阳陡然变了声色,待殿下扫过诸将,却又只是叹了口气,对着杜若道,“本殿尤记杜氏教导极严,亦知皇弟素来克己守礼,治军严谨,王妃嫁入王府即将两年,便该相夫教子。瑾瑜若言行有差,王妃更该忠言直谏。而瑾瑜这般不顾自己统帅一职,入百里沙漠捕抓梅鹿之举,王妃即便事后才知,便也该用心劝导。而不是穿戴在身,四处招摇。” “公主……”身畔的孙姑姑忍不住拉了拉她衣袖。 然黎阳丝毫无惧。 她言语锋利,却面色慈婉,怎么看亦不过只是一个长姐操心胞弟的模样。 便是殿下的西林军将领,原想说上两句给杜若解个围,此刻便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杜若微微垂着头,没有回应,亦无辩解。 唯有魏珣的声音沉沉想起,“诱捕七色梅鹿,原也不是因王妃之故,乃是为了陛下与皇姐。” 此言一出 ,殿中诸人皆诧异,魏泷与黎阳更是对视而过。 “今岁寒凉,临漳地处南境,气候阴潮。臣弟想着,陛下与皇姐皆是初次到来,定是有所不适。故而猎了这鹿,给陛下和皇姐烹食暖腹。” 魏珣指了指将将送来的小暖锅,笑道,“如今这道膳食,便是鹿肉所制。陛下尝尝!” “好,难为你有心了。”魏泷率先动了菜,诸人便也不再言语。 黎阳更是只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只静静望着与她同侧的淑妃。 她看得长久而注目,莫说旁人,便是凌澜自己亦发觉了,只以目示礼,柔声道,“长公主何故如此看着妾身,可是妾身哪里失了礼数?” “淑妃多虑了!”黎阳笑道,“实乃陛下择人眼光甚佳,淑妃容色绝丽,天人之姿。莫说陛下,便是臣也挪不开眼。” 魏泷闻言,侧身瞧了眼凌澜,笑道,“淑妃自幼美名!” “美则美矣,臣看着,淑妃仿若精神不济。”黎阳关切道,“可也是不适应南境气候。” 第127页 “是妾身无用!”凌澜垂眸回道,“先时身子微恙,左右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公主关怀。” 黎阳笑意渐浓,“时至隆冬,手足发冷,寻常衣帛无用,且多饮些热汤。信王殿下为吾等准备的汤便极好。” 凌澜闻言,抬眸迎上黎阳视线,额首谢过,唇边扬起一点笑意,对着斜对面的杜若道,“这足上温暖,谁也比不过信王妃。” 顿了顿,又朝魏泷道,“陛下,妾身听闻七色梅鹿浑身上下,最珍稀的便是一张皮了。如今看来,吾等吃肉喝汤,当是借了王妃的光。” 杜若睁开微合的双眼,对着魏珣悄声道,“今日,妾身这双鞋怕是过不去了。” “无……”魏珣方要开口,便被杜若打断了。 “淑妃若不弃,妾身库中还屯着几双,确乃殿下心意。妾身皆可奉上,只是不知您足码几何,那些鞋皆是殿下按着妾身尺寸而制,怕不合您脚,不若先试一试……” 【确乃殿下心意!】 【那些鞋皆是殿下按着妾身尺寸而制,怕不合您脚】 一时间,凌澜脑海中来来回回想着这两句话,面上一阵白过一阵,片刻才持盏饮了半口酒,含笑掩过,“王妃说笑了……” * 月上中天,酒酣宴散,各自回殿。 侍者将已经睡熟的金泰抱了下去,寝殿内只剩了黎阳和孙姑姑两人。此刻,黎阳正泡在木桶中沐浴。 “公主,今日您实在急躁了些。如今到底信王殿下实权在握,那王妃母家更是如日中天的荣耀。”孙姑姑给黎阳按着肩膀解乏。 黎阳微合着双眼,片刻才缓缓开口,“罢了,说便说了,还能那我怎样!” “人可都安排好了?” “公主放心,已经妥当,至多两日,便能将杜三郎那夫人底细摸清了。” “本殿倒要看看,是哪个名门贵女,入了他的眼。”黎阳睁开双眸,目光落在案几那只荷包上,兀自低语,脑海中闪过十四岁抽刀刺死侍者的模样,面上渐渐浮上一层笑意,只挑眉道,“原也哪个都无妨!” “还有,明日你亲自去瞧一瞧淑妃,治治她的精神不济。” “是,老奴明白。”孙姑姑默了默,还是开了口,只道:“公主,那淑妃看着不是有脑子的。今日宴上您多次暗示,她方领会,却又那般直戳信王妃。一句话便被信王妃堵了回来,空有一副皮囊罢了,怕是助不了您什么事。” “惠妃倒是聪明,但本殿怕被反噬。”黎阳笑了笑,“草包美人自有草包美人的妙用,原也无需她助力。只需她把水搅混便好!” 黎阳想起凌澜望向魏珣那抹如梦痴恋的眼神,至此一眼,她便确定,凌澜是她要的人。 * 琅华殿中,杜若因身子不适,沐浴后便卧在了榻上,只揉着酸疼的肩颈,。 “可要传柔兆过来,让她给你按按穴道。”魏珣点完灯盏回身望来,见她一脸倦色,心中有些不舍。 “太晚了,不必麻烦。”杜若道,“这场家宴,真真比合宫盛宴还累人。” “你抛砖引玉半日、又与我作了半日戏,可看出些什么?”魏珣将床头的最后一盏灯点亮,遂在她身侧坐下,面色有难掩的欢色。 杜若抬眸瞥见,亦是知晓,左右是宴会上自己不曾抗拒他的亲近,他便得了欢愉。却又莫名有些好奇,知晓自己是同他做戏,亦非真情,如何还这般高兴? 她也懒得细想,只看着不远处那双靴子,想起白日郊外特地俯身露鞋,宴上亦探足而出,原就是想借这稀贵之物,探一探黎阳心性。 黎阳若真如魏珣所言,那般厌恶自己,那么定会借此作一作文章。 只是却也不曾想到,黎阳竟直接于宴会之上,对自己发难,如此实在有些沉不住气。 杜若不由说出此惑。 “你想想前后时间?”魏珣见杜若还没困意,便拣了案几上的披帛给她披上,又给她换了个手炉,方才与她细细谈话。 杜若回顾宴上场景,眉心一跳,“当真是因为三哥,是陛下言及苏如是有孕,黎阳方才朝我发了火!” 魏珣额首。 “她同我们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杜若望着魏珣,半晌,缓缓开口。 “你说什么?她……”魏珣蹙眉不解。 “她今日何故针对我?三哥的事只是一根引线,挑起她的怒火。火朝我烧来,原要烧得也不是我。在她眼里,你我夫妻一体。她要烧得是你。” 魏珣大抵已经理清,却也不敢相信,只听着杜若继续说着,一句句与他所猜重合起来。 杜若顿了顿,“那她为何这般恼你?你与她之仇,无外乎七年前你送她远嫁,还有便是前世你将她斩杀。退一步讲,她恨的是你将她远嫁。可是你们一母同胞,你动机何在,还不是因为前世?如此推来,黎阳是理清了前世,想通了此间关窍,回来寻仇的。” “当年,忆起前生时,我便该早些杀了她!” “当年你能狠心杀她,大抵就不是你了。”杜若轻哼一声,扫过魏珣发白的面容,捂着手炉的十指渐渐松开,须臾又收了回去,只冷声道,“没什么大不了,她有了记忆,对弈起来,亦算公平。” “不过,她倒是对我三哥情根深种。一句话便能击了她心防。” 第128页 魏珣闻言,方露出一点笑意,“要是有恪点了头,或许黎阳少偏执些。” “怎么,我杜氏儿女都得配给你们天家魏氏吗?”杜若剜过魏珣,却又不由黯淡了神色,“按说三哥早到了婚配的年岁,却迟迟不愿结亲。世人皆说他放荡不羁,留恋花巷,可我知道,他才是长情之人。我总觉他为一人守着!” 杜若看了眼魏珣,“但绝不会是你皇姐。” 魏珣盯着杜若看了半晌,提着口气道,“阿蘅,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同三哥不是嫡亲的兄妹。他对你这么好,你会喜欢他吗?” “我与三哥怎么会……”杜若话说了一半,看着魏珣那张满含期待的脸,顿觉他无比无聊,如今黎阳回来,处处设伏,他竟还有心问这些,便扯了披帛,松开手炉,躺了下去。 “阿蘅……”魏珣坐在床畔,看着她背影,小心翼翼地唤她。 “殿下!”杜若转过身来,“如你说言成立。喜欢二字,于我便无从说起了。” “我与三哥不是嫡亲兄妹,便是我们二者有其一不是杜氏子女,或者二人皆不是杜氏子女。” “如此,一介浮萍,身世成谜,若是三哥,妾身定是守他慰他,若是妾身自己,怕是不敢言爱。” “若是我二人皆不是杜氏子女……” “如何?”魏珣捏着被角的手,骨节泛白。 “如此,殿下便没有理由不给妾身和离书了!”杜若翻身睡去,“我与三哥,浪迹天涯。” 魏珣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直缓了半晌,方才在她身畔合衣躺下。 第66章 . 平旦 神佛若已无力,便是魔渡众生。…… 翌日平旦, 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内侍便来通传,说李昀有要事候在殿外。 魏珣因咳疾未愈, 睡得也浅, 甫一听到声响便已经醒了过来。他看了眼睡得舒沉的杜若, 伸手拂开她鬓角发丝,掖了掖被角, 披上大氅出了寝殿。 是从邺都回来的千机阁暗探, 已经确定凌中胥手中掌握的唯一证据,便是毒害三位皇子的“百合香”。 当是杜广临门下的人得他指令, 通过司制和浣衣两处,于妃嫔衣衫入得手。 当时主事的三人,分别是去岁任期结束告老、如今下落不明的司制章恬默, 染了风寒已经去世的浣衣局副总管崔琳, 以及因与夫君和离、不堪刺激疯掉的教引女官李菁。 冬日的清早,天光晦暗,寒气逼人。 庭中廊下,亦是朔风扑面。 魏珣听着暗探的回禀, 面上辨不出什么神色, 唯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主事之人或离开,或死去,或疯癫, 左右皆是再难开口。 他的授业恩师, 果真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得他多年教导, 竟是半点不曾识出。此刻,却也要谢他,若非这般, 自己还得一一除去。 “殿下,除却这三人,经手者还有十二人,已在监控中。”暗探问,“该如何处置,是送来边地,还是……” 魏珣目光落在寝殿处,隔窗望着满室烛影,片刻道,“封口!” “殿下!”李昀拱手开口,“这十二人中,当有并不知情者……是无辜的。” “做干净!”魏珣没有理会李昀,只多嘱咐了一句,“不要太扎眼。” “之后拣两具尸体扔去尚书府,点一点凌中胥。” “属下明白。”暗探领命而去。 庭院中只剩了李昀和魏珣两人。 许是站着久了些,又不曾穿戴完整,大氅虚空,自也无法好好保暖。魏珣掩口连咳了两声。 “殿下,廊下风大,快入殿吧。”李昀挡过风口,面色恭谨,双眼却没了以往的温度。 魏珣从他身边走过,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可是对本王失望了?” “殿下当年建立西林府军,战场拼杀,学军事而不愿入政,便是厌恶尔虞我诈。这些年,殿下长剑之下,自是亡魂无数。但这些都是在战争中,死伤在所难免。” 李昀跪下身去,他从宫中便是魏珣的贴身侍卫,十数年来一直伴与左右,除却不晓魏珣重生之事,其他皆比旁人清楚的多。 只道,“当年即便是对付谢氏一族,殿下都不曾动过旁的心思,只一心想得君位后,以皇权名正言顺除之。而送长公主前往碦剎草原,更是因她仗势斩杀宫人,又遇西林军休整,方才出此下策。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是长公主远嫁终是利国利民之事。” “可如今那十二宫人,定有无辜者在其中,更有甚者,全部无辜。如此,殿下不是双手染血,是手染污血。” “殿下!”李昀叩首道,“您的剑下,可存亡魂,不可有冤魂。” “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们,亦是您自己一直坚持的吗?” “是本王天真了。”魏珣扶起李昀,眼前浮现出前世的一幕幕场景。 “曾几何时,本王一直想,本王不曾做过恶,为何会遇到那么多坎坷,为何爱我之人,我爱之人,都不得善终。时至今日,本王大抵明白了,就是因为本王不曾做过恶,才落得如此下场。”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魏珣又开始咳起来,半晌才停下。 殿门边,一袭红色斗篷踏出又避入。 “殿下,无论是在属下还是整个西林军的心中,您一直如神祇般存在,属下不愿您明眸化腥,疯狂成魔。” 第129页 “你看看——”魏珣待气息稍缓,方笑着拍上李昀肩头,“说到底,你也不是为了那些宫人,不过是为了你的殿下。为你所在意之人!” 李昀垂首,讷讷无语。 “可是,你的殿下,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他,也有在意的人。”魏珣叹了口气,“何况,神佛若也无力,便是魔渡众生。” 如今黎阳已经回来,若是当真为寻仇而来,眼下临漳之地不日便会风云四起。 他,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 * 魏珣回寝殿时,杜若已经起身,正对着铜镜梳妆。 今日,她穿了一身箭袖束腰的藕色裙衫,外头套了见赤红斗篷,垂腰的发间还是如常飘着两根缠金发带。 魏珣从后头望去,只觉她还是未出阁的少女。 未出阁—— 魏珣兀自笑了笑,她原就是这个意思。 他挥手谴退侍者,只道,“阿蘅,若黎阳愿意随陛下回邺都,安稳度日,你可愿放她离去?” 也不知为何,魏珣便说了这话。 杜若持梳的手顿在发间,没有回头,只透过铜镜看他。 半晌道,“不行。” 杜若继续理着长发,“昨夜你又梦魇了。” 铜镜中,魏珣怔了怔,“许是近来……”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杜若冷眼瞪住,逼了回去。 杜若起身转向他,两人咫尺的距离,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自闻她要回来至今,你便梦魇不断。”杜若抬眸望着他,深吸了口气,“前世,我被困蘅芜台,也曾多番梦魇过,然后夜半惊醒,便再也无法安睡,翌日便精神极差。” “可是你,从不醒来,梦魇的恐惧被你在睡梦中硬压下去。你可知你昨夜惊成什么样了?” 杜若抬起自己右手,横于魏珣眼前。只见原本柔白光洁的肌肤上,从手背至手腕处,皆是还未消退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指甲印。 “我、不知道……”魏珣红着眼摸上杜若手腕,却不料被她拂袖避开了。 “一会就消了,不妨事!”杜若横了他一眼,“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强迫自己不醒来,便可以将梦魇之事消弭在后来的沉睡中。如此,一觉想来,你便只是觉得疲乏了些,亦没了恐惧。便还能如方才那般,清醒地处理事务!” “这习惯,可是在燕国便养成的?”杜若眼眶有些热,只垂下眼睑避过。 却见他半晌不吭声,便带着些恼意提高了声响,“是不是?” “是!”魏珣只觉一股酸涩感从肺腑冲向脑海,他不知自己梦中失态会到这个份上,更不知杜若能这般敏锐串起前后因果,一时只觉又千言万语要同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反是杜若的声音又沉沉响起。 因着腹中不适,她重新委身坐了下去,只微微侧首边梳理长发边道, “殿下,你说我能派暗子营直接刺杀她吗?” “不能!”魏珣想都没想,回得斩钉截铁,“她有自己的暗卫,身边还有皇兄的禁卫军。暗子营一击不成,便是满盘皆输。” 顿了顿,又道,“况且,她能回来,自与皇兄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无论他日如何,如今但凡她在皇兄身边一刻,动兵刃都是不可能的。” 杜若闻至“达成共识”一句,不由顿住梳发得手,抬头看了眼魏珣,心中竟浮起一丝怜悯。 魏泷绕过他,平定碦剎草原,多少还是凉了他的心。 他不在意权势,但不代表就不在乎信任。 她原还想再问一句,若是自己与他联手,又当如何。想了想却也未再开口。无论是明面动武还是他暗里帮衬,刺杀都不是上策。 临漳地处边关,其中各路探子往来,若知魏氏手足同室操戈,便极易引发战事。自己确实只能暂且忍下,徐徐图之。 偏魏珣,还再开口劝她,她便实在有些恼怒。 魏珣俯跪在她身侧,垂首仿若不敢看她,只声色疲惫道,“前世,我已经报过仇了。今生…昨夜,亦不过是你我猜测。若她与我们相安无事,放她北上,各自安好,好不好?” 其实,今生家族鼎盛,父兄安在,谢颂安亦除去,杜若已经没有多少复仇之心。 只是这一刻,她望着伏在她身侧的魏珣,眼前便想起这些日子,他半夜梦魇的惊颤,想起自己被困蘅芜台的绝望,更想起死在自己怀中未见天日的孩子,便觉前生仇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然她开口,却与心中所想又偏了方向。 “北上邺都,有我的家。”杜若道,“若我信你,前生种种你亦为鱼肉,她才是操刀俑者。” “那么殿下,你说我怎能放一个仇人,去我至亲族人处?” 魏珣闻言,许久方抬起头,额首道,“你说的对。” 原也只是他的奢望,前世杜氏满门被灭。其中,她的三位兄长死得尤为惨烈,哪里能让她这般容易便又彻底信任了自己,让她彻底放下仇恨? “况且,殿下细想昨日宴会,黎阳可是已经动手了!”杜若到底软了声色,神思却愈发清明,“乱火烧向妾身,点火者可不止她一个!” 黎阳,大抵是要寻凌澜作盟友了。 思至此处,魏珣面上终于露出一点舒朗之色。 幸得今早,凌氏这个潜在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第130页 第67章 . 离开 当是有备而来。 琅华殿中, 两人也未再闲聊,魏珣去了里屋更衣。眼下,他还要陪着魏泷一同视察城防。而杜若, 则打算去一趟城东宜平坊。 那里住着杜有恪和苏如是。 如今黎阳归来, 对杜有恪又情根深种, 当真按魏珣所言,她那般偏执性子, 难保不会对苏如是做出什么事来。 “你去稍作提点也好。” 魏珣已经梳洗完毕, 换好衣袍出来,与她同去偏殿用早膳, 只边走边道。 “其实原也无妨,有恪如今遥领了允州刺史一职,心思也愈发细腻周全, 且皇兄同我都在此间, 黎阳一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苏氏月份大了,下月便要临产,我总觉不安。”杜若拧着眉将汤药一口气吞下,就着茶茶的手清了口, “她虽不得三哥情爱, 却是三哥知己。你知道的,三哥虽流连花巷,但从不沾叶留痕, 苏氏能得他如此照拂, 定是于他心中得了位置的。” 魏珣笑着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晓杜若对杜有恪之事的在意。但是他亦慢慢看出,杜若如此护着苏氏,还有一层旁的缘故。 ——她, 实在太爱孩子了。 便是当年崔印的儿子,虽被她控在手中当做棋子用以一时。然定远侯府被灭后,她便让柔兆以药物洗去他的记忆,送往山野间,择了一对忠厚无子的夫妇,给了孩子全新的人生。 思至此处,魏珣便又升腾起一点妄念,要是今生,他和杜若能有个孩子,该多好。 他和杜若的孩子,那个前世早殇的女儿……魏珣一想到便觉一股酸涩感直涌上来,亦未再开口,只默默用着早膳。 杜若本就少言,他无话,她便更不会开口。 膳毕,魏珣接过侍者送来的止咳汤药,正欲饮下,却蓦然听到杜若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魏珣抬头见她面色舒朗,也不似以往对他或轻视或不屑的冷笑,便有些不解。 “这一入冬,你咳疾复发,又逢我月事调养,琅华殿里,终日汤药不绝,药味弥漫。不知道的,定以为你我二人,年纪轻轻,久病缠绵,行将就……” 杜若难得玩笑,原也是见魏珣突然的沉闷,想让他放松一下。然而她不苟言笑惯了,玩笑之上实在尴尬而拙劣,话还没说完,魏珣便对她破天荒的沉下了面色。 原是他想起前世,她死时不过二十五岁,最是年华鼎盛的时候。 杜若自然想不到此刻他之所想,也懒得再言语,只由着茶茶侍奉打点,准备前往宜平坊。 然,还未踏出殿门,魏泷的旨意便先来了。 夫妻二人接了旨意,皆感到诧异。 原是魏泷决定要深入体察民情、吏治和田耕,只是如此一来,便索性摆开了天子仪仗,将私访改成了出巡。 而此刻,传旨意于魏珣,让其随御驾同往宿州、闵州两地,查看田埂,检验税赋,即日启程。 来传旨的是禁卫军副统领绍蒙,与魏珣少年有交,魏珣本欲请他于殿中用盏茶水,然其却推辞了,只道,“卑职还需前往杜刺史处,传圣旨。” 想了想又道,“卑职斗胆,敢请殿下告知杜刺史具体地址。” “实乃陛下出巡,诸事繁多,时间又紧。”绍蒙擦着额角薄汗,“卑职只知杜刺史住在宜平坊,殿下若能告知也可省些时辰。” “是啊,辛苦你们了。”魏珣对着绍蒙道,“陛下如何突然便想要出巡了?” “是长公主上谏的,今日卯时二刻,长公主便入了紫英殿。” “原是如此!”魏珣额首,告知其杜有恪所在,边送他出去边又道,“传杜刺史可有何事?” “是要杜大人去安定、樊阳两地,调谴军备和往朝中传达政务交接。”绍蒙拱手道,“殿下留步。” 魏珣转身回到殿中时,只看见杜若独自站在殿中,仰头望着即将落雪的天空。 隔着三尺之地,杜若见他回来,只淡淡道,“你总不会认为,她上谏陛下出巡,延后回京畿的时间,当真是为民生考虑?” 魏珣自然懂这个道理,本来魏泷私服而来,定了正月十六,过完元宵后回宫。如此改成出巡,非三五月不得离去。 而昨夜,他还一心想着,让黎阳早些随魏泷北上,从此天南地北,互不相干。 如今看来,她根本不想离开。 她择了碦剎汗王逝去的契机,选了魏泷为短暂的盟友,步步为营。如今回来不过一日,便已经改了临漳局势,调出连自己在内的三个执权者。 当是有备而来。 只是,行宫之中,又只剩了杜若一人。 一时间,前世场景层层堆浮在眼前,魏珣身形晃了晃,拢在广袖中的手,指甲嵌入肉中,强迫自己清醒下来。 “我只是好奇,才一夜的时间,她受了什么刺激要这般快的布局?”杜若没有发觉魏珣的异样,拣了长廊一处坐下,想趁着还有一些时间,同他商量一下。 然魏珣,思及前世被困燕国的日子,尤其如今困他之人近在咫尺,便只觉体内气息翻涌,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间。 “你还让我放过她?” “且看看如今,根本是她,不愿放过你我!” 根本是她,不愿放过你我! 杜若的话和前世那些不堪的场景尽数缠绕在魏珣周身,如同万千浸着鸩毒的蚕丝,慢慢将他捆绑束缚起来。 第131页 魏珣终于没忍住,扶着廊住剧烈的咳了起来。待杜若匆忙起身将他扶住,一侧地上已是鲜红一片。 “你这样,能出行吗?”杜若蹙眉道,“不若向陛下告假吧,左右你这病是真的。” 魏珣摇了摇头,擦去唇边血迹,“其他事便罢了,宿、闵两州乃临漳直属管辖,其税赋原是一摊子烂账。这些年都是我私库补的窟窿。” “你的私库……”两人回了殿中坐下,杜若倒了盏茶给他,只皱着眉头,犹自疑惑,转瞬惊道,“你给他们纳税?” “宿、闵两州漏税严重,是刺史放任?”杜若更惊了,大魏律中,对逃税漏税刑法极严,魏珣作为皇家子弟,便是朝廷的象征,向他们征税还差不多,如何还会反过来帮着隐瞒?这无异于同朝廷作对! “是当年澜沧江一战的事,战至最后,实在调不出人手,而这两州百姓却是个个骁勇,刺史更是能文能武,只是民风野蛮,当地民众大都不是原生的大魏人,很多都是早年他国兵败的投诚者,亦有少数是各国俘虏,还未得到教化,更别说让他们缴税……” 杜若合了合眼,示意他别说了。 她已经明白得差不多,左右便是他做了免税的承诺或是掩了漏税逃税的罪责,换了两州人士帮他上阵杀敌,得了最后的胜利。 可是,在大魏,唯有天子才有与税赋有关的一切权力。他如此承诺,虽是权宜之计,但一旦被有心人用来做文章,便是什么罪名都能按上。 只是这一刻,杜若却想到更多的事。 她站起身,也不看魏珣,只道,“旨意上说,未时一刻出发,还有两个多时辰,你去歇一歇吧。” “三哥估计也要走,我去看看他。” “阿蘅!”魏珣站在她身后,“宿州和闵州离临漳不远,往来亦不过两三日的行程。若一切顺利,元宵节前,我便回来了。” “嗯!” 杜若也没回头,只继续往前走去,半晌还是顿下了脚步,“这里不要紧的,有你的西林府军,还有我自己的暗子营。” 相比前世,已经好太多。 离开行宫的时候,阴霾的天空,又开始下雪。 杜若坐在马车里,随着路途的颠簸,眼泪便也被颠了出来。 澜沧江一战,他为何拼了命、甚至不惜同那些顽民做交换,也一定要赢? 因为赢了,他才能娶她。 而他又为何,无惧许下那些与税赋有关的承诺? 因为只要他娶了自己,他便是大魏如今的天子,自有权力免其赋税。 然如今,大魏的君主,不是他。 因为他失了一条臂膀,被自己亲手毁去。 如果…… 杜若仰头抵在车壁上,想起他这些日子的梦呓和恐惧。 如果,前世种种,他与自己一样,为人所困。那么今生,她对他又做了些什么? 杜若挣开双眼,撩开窗帘,由着殿外风雪侵入,让自己清醒下来。 黎阳这才回来一日,便能如此精准点中宿州、闵州这两处,便是如同点在魏珣死穴上,让他不得不离开临漳。而宿、闵两州税赋之事如此机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做到,除非还有外援。 可是,她嫁往碦剎草原七年,如今草原亦然分崩离析,被魏泷一夕平定,她的外援会是谁呢? 杜若正思虑间,马车便停了下来。 “郡主,我们到了。”茶茶撩开帷帐,扶她下车。 院内的人,当是早早便听到了动静,还未叩门,门便已经打开。 “雪天路滑,你这么重的身子,出来做什么?”杜若看见来人居然是苏如是,不由吓了一跳,赶紧示意丫鬟搀好。 二人回了屋内坐下。 “三郎得了旨意,要离开一阵子。苏如是有些报赧道,“许是快临盆了,妾身有些害怕。” “不过见到王妃,心中便安心不少。” “嗯,三哥不在的时候,我便陪着你。”杜若说着,往四处打量寻去,“三哥呢,现下人去哪了?” “就前后脚的功夫,长公主的人来将他请走来了。” 第68章 . 拒绝 花开并蒂,并不适合你我。…… 巳时末, 行宫长云殿。 黎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理妆。 初时,她也未曾吩咐。 给她梳妆的侍女, 自是按着如常盘髻、贴钿, 不多时, 镜中人端丽明艳,气质高华, 一副雍容模样 。 她细瞧了片刻, 道,“拆了, 给本殿着未出阁的妆容。” 黎阳想,这副样子,他见了, 定会觉得自己老了。本来, 她就比他长了一岁。 侍女遵令而行,约小半时辰,镜中便出现了个长发垂腰,发间珠环叮当的美人。美人眉间无钿, 唯有凤目流波, 蛾翠生辉。 黎阳甚是满意,抬手抚上眉眼,看了半晌, 笑容却慢慢退去。她生而公主, 年少封爵, 何须这般讨好一个男子。 “给本殿重新梳妆!” 梳妆的侍女,持梳的手顿了顿,垂眸领命。 “下去吧, 我来!”孙姑姑接过梳子,也未直接再度梳起,只放在台上,换了把篦子,给黎阳篦发,舒缓穴道。 “他到了,是不是?”黎阳转过身来,面上恢复了点笑意,“那、姑姑,本殿可要换套衣衫?这衣衫和妆发不符,是不是?” 第132页 “公主!”孙姑姑扶着她在榻上重新坐下,“您怎样,都是最好的。您合眼歇一歇。” 从昨夜宴会,听闻杜有恪已经娶妻,并且连孩子都有了,黎阳便一夜未睡。 她先是趁着还未宵禁,派人出去查到了那女子名姓。 如此思来想去,邺都高门三等往上氏族,并没有苏姓门第。而这些年,亦不曾听说都城亦外有新起的苏姓家族。黎阳便又在行宫中寻了几个邺都来的宫人以聊天之名询问。 方知,近些年邺都城内确无苏姓高门,然朱雀长街的烟花巷倒是有一位闻名京都的花魁,苏如是。 如此,她便也无需等派出寻访的人回来了,自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杜氏家风虽严,倒也不曾立下不能纳妾的规矩。哪怕是外室,以杜有恪的财力,在邺都置套宅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却非要千里而来,定居此地,便是那女子连个良籍都没有。 他居然择一贱籍女子,还是个下九流的妓|女,给他生儿育女。 黎阳念及这些年思念之意,尤觉被人猛扇了一个耳光。 许是气急,她方才入了紫英殿,设计拖住了陛下。既然杜有恪定居于此,一时间她便不想立刻离开此地,至少不能在正月十六前这般快地离开。 当年他是拒绝了她,可又算得了什么!她长公主之尊,完全可以以皇权压制。 只是,残留的理智,让她还保持着一点清醒。 她还是想,再见一见他。 若是能得他一分真心,她也不愿以权夺人。 黎阳抚摸着手中荷包,上头花色已褪,针角也已陈旧。但却始终保留着她的温度,和她身上所用的海棠清香。 “姑姑,他到了吗?”黎阳又问了一遍。 “杜三公子还未到。” “宜平坊至行宫不过小半时辰,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他怎还不到?”黎阳抬首,“方才宫人不是见他入了行宫吗?” “他……”孙姑姑顿了顿,“杜三公子入行宫后,拐去琅华殿了!” “琅华殿”三字入耳,黎阳便变了脸色,面色之狰狞,竟比听到苏如是的事还要可怖。 杜若,可真是他置在心尖的肉疙瘩。 前世今生,他都这般宝贝她。 当年在燕国,她许了他那么般多的东西,甚至不惜求他,他都无动于衷,唯愿回到杜若的身边,与她同生共死。 “长公主,杜三公子到了。”正思虑间,侍女来报。 “快请!”黎阳闻言,转瞬便柔软了眉眼,仿若之前诸事未想,只从榻上起身,将荷包收入袖中,前往正殿。 殿下男子,长身玉立,山眉海目,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臣杜有恪,参见长公主。” 只一句话,就拦下了逼近身前的脚步。杜有恪自己亦往后退开数步,与黎阳保持着君臣合理的距离。 他对她,本就无有情意。因着前世记忆,更是厌恶的紧。而方才从魏珣处得知,她也知晓了前世种种,心中便更加抗拒。 只是如今,他们都需离开临漳,以防激怒她,杜有恪只得将不耐和愤怒强压下去。 “此处无人,三公子与本殿原是姑表至亲,无需多zwnj;礼!”黎阳也未再上前,只伸手虚扶了一把。 “谢长公主。”杜有恪起身,“不知长公主传微臣前来,所谓何事?” 黎阳双手隐在袖中,将荷包捏得更紧些,“本殿唤你三公子,你却自称微臣。你我,有这般生疏吗?” “少时,你不是都唤本殿阿琦吗?” “年少无礼,还望长公主恕罪。” 杜有恪记得,那时他奉父命送黎阳回宫,路上闲聊,他原是唤她表姐。她不喜,说把她唤老了。便让他直呼闺中乳名,她则随众唤他公子。 “不恕!”黎阳走近一步,带着少女的任性与娇憨,“除非你还唤我阿琦。” “长公主——” 杜有恪顿了顿,许是因黎阳弃了“长公主”二字,有那么一瞬,杜有恪想,草原时光寂寞,她孤身一人远嫁,若一声“阿琦”能给她一点温暖,唤一唤亦无妨。 他确对前世的黎阳恨之入骨,然前生已过,她亦死在自己胞弟手中,人死如灯灭。今生,若能相安无事,便是最好不过。 于是,他停下来,换了称呼,声色温软而醇厚,甚至眼中盈出一点暖意,“阿琦!” 顿时,原本已经咬着唇齿的女子,一下便又焕出光彩,只扫过殿中侍者,示意她们退下,四扇殿门亦沉沉合上。 杜有恪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终究他还是错看她了。 果然,黎阳从袖中拿出那个荷包,送至杜有恪面前,“三郎,送你。” “长公主重归故土,若与微臣故人叙旧,聊想少年事,亦无不可。”杜有恪望着那个荷包,只郑重道,“然,花开并蒂,并不适合你我。” “三郎,可是嫌弃我再嫁之身?” “自然不是,微臣流连花巷,早已身名狼籍,何谈‘嫌弃’二字?” “那是为何?因为如今你娶亲了?” 杜有恪合了合眼,只拱手道,“长公主若无其他事,微臣便退下了。” “你宁可要一个娼妓为你生儿育女,也不愿接受本殿的一番心意?”黎阳追上前去,声色中是隐忍的怒气,“本殿还不如一个下九流的娼|妓吗?” 第133页 “长公主慎言!”杜有恪神色如常,眼中却慢慢凝上寒雾,“微臣拒绝您,原是微臣一人之事,与任何人皆无关系。” “是吗?即如此,等回了邺都,我便让陛下赐婚,想来姑母也不会反对。” “若长公主不介意,婚姻无爱无情,如同一口枯井,为顺君命,孝父母,微臣亦可接旨。” “你……”黎阳赤红了双眼,只看着手中荷包咬牙道,“若此时,你因有了妻室而拒绝本殿。那么能否告诉本殿,十四岁那年,本殿便派人送了此物给你,你亦拒绝了。彼时我未嫁,你未娶,亦是门当户对。你到底为何拒绝本殿?” “不要告诉本殿,是为了眼下这个女子?那时,邺都城内可还没出现这个苏姓名妓!” “微臣拒绝长公主,乃微臣无情于长公主。”杜有恪终于不再婉转避开,只干脆了当,“仅此而已,与任何人都无关。” “你无情与我,那你钟情于谁?”黎阳步步追问,“本殿不信,你真会娶了个娼妓。你娶她了吗?定居于此,那人怕是连你杜氏族谱都入不了吧!” “微臣爱谁,与公主更无关系。”杜有恪叩头拱手,转身离去,至门边方道,“今日,微臣从未来过此间,亦不曾见过长公主。” 朔风拂面,杜有恪并不觉寒冷,只觉分外清醒。 转过宫道,他迎面遇上一人,乃帝妃谢蕴,正领着一队人匆匆而行,当是有事在身。 谢蕴自也看见了他,只慢下步伐,噙着端正而淡然的笑,向他走来,待近身方道,“天下大雪,大人未带雨具?” “出门匆忙,不曾带。” 谢蕴抬了抬手,示意侍女将伞给他,只道,“听闻大人不日也将离开邺都办差,如今还有些时辰,早些回家陪一陪夫人吧。” “多谢娘娘!”杜有恪拱手谢过。 谢蕴略一欠身,领着人从容离去。 杜有恪撑开二十四纸骨伞,望着远去的倩影,片刻又转眼望向方才那处宫殿。 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半生为人所执,却还是这般舒朗豁达。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论此刻如何,年少便能妄杀无辜,早菅性命。 当是人心本性如此! 他,自是无有资格评论他人。只是方寸间的功夫,亲身所历,不由生出感慨。 杜有恪撑着伞往宫门走去。他想,今生他大概可以和谢蕴相逢一声问候,可以与苏如是琴瑟对吟,畅谈礼乐。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黎阳的荷包。 他的心中,藏着此生无法企及的梦。在情感之上,他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回应。他原也不求回报和知晓,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的感情分散出去zwnj;,染上一丝杂质。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坚守了。 是故,他实在做不到为了安抚黎阳,而与她虚以委蛇。 * 长云殿内,黎阳没有出声。 初时,她只是望着那袭身影渐渐消失于茫茫大雪里。不知过了多久,荷包从她手中滑落,正好落在她皂靴头上。 她垂眸定定望着。 半晌,足尖一抬,将它踢到了外头,“没送出去!” 她笑了笑,自语道。 第69章 . 两地 感谢黎阳,这一世又一次的奉送。…… 御驾先行前往宿州之地, 期间安全事宜自有禁卫军全权负责。 而西林府军目前有一万囤于临漳,其中八千用于城防,不得随意调动。剩下两千兵甲, 魏珣则抽调了一部分保护杜若, 一部分隐在暗处随御驾同行, 配合明面上的禁卫军。 这几日,杜若往返行宫与宜平坊, 柔兆便同她说每日都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车驾, 且都不是同一批。在宜平坊四周,亦是隐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而行宫内, 每日值情的守军班次、人数虽不曾变化,但隐在暗处的暗子营首领亦发现了端倪,部分守军总领都眼生得很, 看着往来步伐举止, 当要比一般军官厉害得多。 杜若自然知晓,这些皆是魏珣留下的人。但也奇怪,总觉人数多得离谱。 于是,便寻来暂掌政务的蔡廷寻问。 方知魏珣竟留了整整一千兵甲给她。而他自己带往宿州的亦不过一千。 蔡廷道, “一千兵甲分在两处, 一半囤于宜平坊,一半设在宜平坊和行宫往来得的各个据点上。原也确实无需这般多人,但殿下说让他们轮岗休值, 可保最佳精力应敌。” 杜若隐在袖中的手兀自相互紧捏, 只继续问, “那行宫中的守军总领是什么情况?” “那是专门从千机阁调回的将领。”蔡廷回道。 “调了多少人回来?”杜若又问。 “三成。” 杜若觉得心跳得有些剧烈,眼眶也热的厉害,只勉励深吸了口气, 道,“殿下走了有四日了,可有书信传来?” “还不曾。” 杜若点点头,挥手谴退蔡廷。 那日接了圣旨后,她便直接去了宜平坊,后来三哥回来,两人便又聚了一会。因为谈及黎阳之事,便聊得久了些。 到想起要回行宫送魏珣一程,却已错过了时辰。又值大雪飘落,她便窝在宜平坊未再赶去。 杜若记得,临行那日,他咳疾发作的厉害,加之隔夜梦魇不断,早膳后便又呕了一口血。 她明明让他歇一歇的。却不想她走后,他也不曾歇下,就那么两个时辰的功夫,他调了这么多人手,从行宫、到宜平坊,到来往的路上,都安排妥当。 第134页 且不谈兵甲,就那三成千机阁将领,杜若是知道的。魏珣的千机阁,是他的私兵,七成散在大魏以及他国各处,当作暗子使用。而剩余三成一直待命,作为机动调配。 如今,他全给了她。 他不仅给了她,还提前布好了局。原本人手直接派来添在各处便罢,可是如今明面上人数计量皆没有丝毫变化。 蔡廷说,是为了让兵甲有喘息的时间,保证精力的充沛。这自然是个缘由,但杜若却明白,原还有一层意思。 ——引黎阳入瓮。 黎阳处心积虑引开他们,又接见了三哥,却被三哥拒绝,大抵已经按捺不住,只想着对自己和苏如是动手。 若骤然添出兵甲,她便会有所警觉,再难动手。唯有这般不动声色,才能让她觉得警戒一般,如此或许能引得她出手。 杜若立在琅华殿中,隔窗望着殿外绵延不绝的大雪。 所以,一样是带兵奔赴异地。今生他如此苦心安排,前世又怎会那般绝情丢下自己! 她,是被下了药迷晕的。 长久以来,杜若自然而然得觉得,是魏珣给她下了药,以她之名带走暗自营。 但是,若不是他…… “郡主!”正思虑间,茶茶出声打断了她。 “何事?” “长公主身边的孙姑姑来。”茶茶说着将人引过身来。 “奴婢见过王妃。”孙姑姑福了福,“天下大雪,长公主新得了些未见天日得野味,做了暖锅,请王妃小聚。” 杜若笑了笑,“烦请姑姑告知长公主,妾身换身衣衫便到。” 茶茶给杜若更衣,柔兆则拧着眉,将银针一根根验好,又将常日隐在袖中的雪匕刀擦亮。 “且给我收了。”杜若哭笑不得,“关了门,她就是请我用膳。走在外头,许会动强杀的念头。” 黎阳不能直接杀自己,便如同自己没法用暗子营刺杀她,因为彼此都不知对方周身围了多少人。 况且明面上彼此无有仇怨,要置之死地,只能以律法处之。 律法之下,便需要罪名。 便如魏珣设局在此,也不过是投取万一之幸,捕得活口,加以利用。 * 长云殿中,黎阳正翘首以待。 没过多久,她便看见一袭绯色披风从雪中行来。 红的衣裳,白的雪,果真耀眼的很。 “淑妃看看,信王妃可是光彩照人。”黎阳收回目光,冲着凌澜道,“要说姿容,王妃比不得淑妃。” “妾身不敢当……” “然王妃如今,确实要比淑妃明艳的多。”黎阳也不待凌澜说完,只犹自感慨道,“她呀,比你我有福气,有一个将她置在心尖的好夫君。” “长公主,陛下对妾身也很好,妾身无有抱怨,只觉隆恩深厚。”凌澜尚且清醒,有些玩笑,黎阳说得,她却听不得。 “此间无人,本殿不过随口一说。”黎阳叹了口气,“本殿自小在宫中长大,晓得深宫之中的难处,不过是两次见淑妃皆面有哀色,想来……” 黎阳持过凌澜的手,轻轻拍了拍,“本殿是未亡人,日子亦是寂寞,淑妃愿意,可常来坐坐。” “长公主不弃,妾身便常来。” “这便对了。”黎阳看见杜若已到殿门口,只持着凌澜一同起身,笑道,“瞧瞧,最有福气的来了!” “瑾瑜真真将你养得容光焕发。” 话音落下,凌澜那只被黎阳握着的手猛地一颤,愣了愣,方与杜若行礼见过。 “长公主取笑了。”杜若又福了福,笑容愈发明艳,“长公主请妾身吃暖锅,可能用了?” 她带着三分娇嗔,手拢在口间呵气取暖,“外头雪大,真是冻坏妾身了。” “快过来,就等你了。”黎阳拉过她,捏了捏她面颊,完全是一副长姐疼爱弟妹的模样,“把你冻坏了,瑾瑜可不饶我!” 杜若也不说话,只嘴角扬了扬,面上闪过一丝娇羞之色,随着黎阳往里间走去。 “淑妃也快来。”黎阳转身道,将咬着唇口勉励平复气息的凌澜唤回神来。 杜若余光扫过,只当不知。 这一顿膳用得极好,杜若尤其尽兴,因为期间黎阳还送了一个名唤落英的侍女给她。 黎阳介绍说是当年碦剎草原王帐中的一个乐女,因持司鼓一事,她便想到杜若,想起邺都时光,便将她带在身边聊以慰藉。 难得侍女还会司鼓,杜若自然高兴,如此便又多一个人陪她练鼓乐。也因如此,用完膳后,杜若便带着人早早告辞了。 她已经好久不曾持锤司鼓了,尤其是二人对鼓打擂。 黎阳目送她远去,只淡淡道,“淑妃,如何发愣,半天没有言语。” “那侍女……”凌澜顿了顿,“妾身看着,倒有三分王妃的模样……” “是吗?”黎阳笑道,“本殿好不容易寻来这么个人,费心□□了许久,鼓乐可不好学啊。” 黎阳转身望着凌澜不可置信的脸,“本殿那弟弟是个死脑经,王妃两年没有身孕,他也不在乎。我这长姐自然着急,让淑妃见笑了。” 凌澜未再说话,只欠身告辞。 她一手扶着静月的手,一手摸上自己面庞,自嘲道,“我要是也能有三分像她,是不是,是不是……” 第135页 黎阳转身回殿,面上笑意一点点消散开去。 自那日杜有恪走后,她便知道,这趟回来她只剩了一个目的。 七年背井离乡之苦,碦剎草原每年三月永夜不见天日之痛,总得拉人下来,一起品一品。 杜若—— 她的亲弟弟,她挚爱的男子,都这般宝贝的人,便从她处开刀吧。 放一个那样的人在他们屋里,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前世,她便帮了大忙。 * 两日后,杜若接到了魏珣第一封报平安的信,还是雪鸽送来的。 彼时,她正在宜平坊的宅子中,陪着苏如是。 看完信,又回了信,将信绑在雪鸽身上时,杜若蓦然笑出了声,杏眼弯弯,双颊染霞。 “信王殿下来信,王妃自当欢愉。只是笑得有些过了!”苏如是细瞧着她,“可是因为何事,可能与妾身分享一二?” 杜若闻言,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有些茫然地看着苏如是,自己太过了吗?这样一想,她便觉面上更烫了! “王妃?” “没什么,我只是笑这信鸽,你瞧它冻成什么样了。” 杜若笑,其实是因为她觉得魏珣实在小题大做,一封报平安的信,也劳他动用这般珍贵的雪鸽。 这些鸽子原都是他的千机阁用来传递紧急军情和密令的。 自然,话是言不由衷的话。 这几日,杜若时时都在盼着他信。尤其是从黎阳处回来后,她看着带回的侍女,真是既感谢她的出现,又恨不得立马杀了她。 即使还有其他种种,杜若尚且不曾想明白,但至少她想明白了,魏珣不曾抛下她,更不曾喂给她迷药。 他们本就是兵分二路的计划,自己去君山调暗在营,魏珣则过临漳抽调亲兵,后于燕国郦城会面。 只是临行前,黎阳曾送给她的侍女,做到她掌事的落英,给她喝了一盏安神的汤药。 如今想来,便是那碗让她昏睡了整整四日的迷药。 然后,落英李代桃僵上了马车。 从前世到今生,她一直恨着魏珣,若非近来对他慢慢多出几分信任,她亦不会想这般多。而荒唐的是,自己沉溺仇恨,竟从未细想其中细节,更不曾想起落英此人。 当真要感谢黎阳,这一世又一次的奉送。 只是魏珣在燕国四年,又发生了什么? 杜若想起他的梦魇,心便又有些发颤,一时间只想他早些回来! 他说过,若是顺利,会回来与自己过元宵节。 杜若算着日子,还有两日。 然而元宵节过完,魏珣并没有回来。蔡廷告诉她,因大雪封路,陛下传了旨意,在宿州些上数日,待雪停日出再走。 翌日,杜若也收到了魏珣的信,自是一切安好。 又因为天气实在严寒,恐雪鸽受不住,魏珣与她约好每五日传一次信。杜若自是应允。 此后的第一封信,魏珣言及宿州雪停,不日前往闵州。杜若回,“一切安好,勿念。” 第二封信,魏珣写,已至闵州,其地雪灾严重,或许晚归。 杜若咬着唇口,“诸事小心,保重。” 第三封信,魏珣告知,灾情稍缓,即日开始查看税赋,待归期。” 杜若持着笔,半晌未落。想了想,拨了自己青丝缠在无字的信纸上,送了过去。 彼时,亦是在平宜坊,苏如是抚着高高隆起的胎腹,掩面笑道,“长发绾君心。” “——要是信王殿下没悟出来怎么办?” 杜若望着已经凌空腾起的信鸽,有些委屈地望着苏如是,“那、怎么办?” 苏如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妾身也不知道啊!” 杜若有些恼怒,垂着头,缴着手指,既想让雪鸽回来,又盼着下一封信早点送来。 一日,两日,…… 结果第三日,比约好的时间还早两日,信便来了。 只是不是雪鸽传信,是蔡廷带来的。 她还未来得及上车前往宜平坊,蔡廷便匆匆入了琅华殿,面色雪白道,“殿下在闵州遇刺了。” 第70章 . 奔赴 我要去闵州。 雪昨夜便停了, 但朔风依旧。杜若倒也不觉得冷,只是风声呼啸在耳畔,她觉得好像没有听清。 便朝着蔡廷笑了笑, “大人说什么?您再说一遍。” “殿下、殿下他在闵州遇刺了。” 蔡廷是魏珣帐下第一谋士, 最是沉着冷静, 此刻却连话都说不连贯。 杜若身子晃了晃,茶茶将将扶上她, 她却已经自己立定了身形, 只沉声道,“那、人呢?。” “信上只说, 殿下伤重,为闵州刺史府的人所伤,其余皆未多言。”蔡廷四下望去, 方悄声出口。 “伤重, 有多重?”杜若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又腾起几分寒意,“你从何处得的消息?” “是殿下的暗卫,李昀传回的。”蔡廷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是圣旨。” 若是不重, 李昀不会这般急促传回消息。 杜若望着蔡廷,在他的神色里读出他不敢言说的话语。 “殿下伤重,陛下瞒着消息, 不止是防外敌人, 还有可能是他自己。”杜若上前一步, “可对?” “从来功高震主。”蔡廷垂首道,“天家,利益胜过情义。” 第136页 杜若额首, 撩帘上车,只道,“大人请为我看顾好宜平坊。” “王妃这是作甚?”蔡廷吓了一跳。 “我要去闵州。”杜若略一沉思,唤道,“茶茶,把落英叫来,与我随行。” “王妃——”蔡廷一把拦住马车,“微臣前来,是要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防得万一。” 杜若蹙眉不语。 “从去岁甫一入临漳起,臣与李昀便得了殿下指令。但凡他出事,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战场,且先护送王妃离去。”蔡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黑羽印,呈给杜若。 “这是……” “这是殿下与我们的信号,见此印,则第一时间送王妃离开。如今它随李昀的信一同回来了。”蔡廷红着眼眶道,“王妃安心,落脚之地可护您永久平安。” 杜若接过那枚黑羽印,慢慢握紧在掌心,递了个眼神给柔兆。 只一瞬间,柔兆便劈晕了蔡廷。 马车疾奔出行宫的时候,半空中腾起五色花火,暗子营首领纷纷领命而来。 * 行宫,长云殿。 黎阳正在教金泰练字。 五岁的孩子,一口中原话,一手魏碑体,已经学得娴熟流畅。 “母亲,我为何要学这些?”孩子有些疲乏,揉着眼睛道。 黎阳揉了揉他脑袋,正要说话,孙姑姑便神色匆匆赶来。 孙姑姑只一福身,目光迎上黎阳眼神,沉静道,“长公主。” “金泰,去偏殿歇息吧。”黎阳会意,挥手谴退屋内侍者。 待侍者皆退下,孙姑姑方从袖中套出封信件,教给黎阳。 “定是成了!”黎阳面上方露出一点急切而欢悦的笑意,边拆边道。 然,待阅完信件,她原本如玉姣好的面上怒意尤生,只将信猛地拍在案上,“这些梁人当真无用!” “长公主——”孙姑姑提醒着她。 黎阳重重喘出一口气,片刻却又恢复了笑靥,只将信扔进熏炉,放低了声响,“左右重伤了他,如今便看陛下的了!” “长公主,如今信王殿下到底还有气,若陛下未如您所想,还是同从前那般兄友弟恭。不日,二者归来,我们当如何自处?”孙姑姑担忧道。 “自然处之!”黎阳笑道,“伤他的是当地民众,是还未教化过来的梁人俘虏,与本殿何关!” “再者,即便他回来,落英不是送去了吗,淑妃估摸着也该动心思了。”黎阳目光如剑,“我倒要看看,这夫妻情,兄弟情,能经起几番考验。” “那、若陛下补刀,大魏失了信王殿下,梁国举兵来攻,我们……” “那便看魏泷的了!他若守得住大魏,合该谢本殿,帮他除去了这么一块绊脚石。”黎阳端着茶水饮了口,眼前浮现出前世燕国朝堂上,魏珣一剑斩杀她时的冷酷模样,眉眼便更加狠厉了些。 “若守不住——守不住便是天命如此,左右本殿为大魏安宁已经付出了七年青春,也该轮到他们了。” 黎阳拉过孙姑姑的手,看着她满脸愁容,只道,“姑姑莫忧,我们不是还有小金泰吗,你瞧瞧,他如今将中原言行学得多好!” 她将孙姑姑拉得更近些,“本殿和那梁国的明镜公主早已定好,若大魏破,送她沿江半数城池。她扶我儿金泰为魏国国主。从此两国永不交战,你说可好?” 孙姑姑听得似懂非懂,只讷讷点头。 黎阳想了想,面上笑意更盛了些,“你说我那弟弟,当真一张好皮囊。当朝的宠妃思慕他,敌国的公主念着他!自己的王妃,更是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 话至此处,黎阳面上的笑意更荒唐了几分,只转身遥望窗外,兀自低语道,“待得空了,将前尘同她讲一讲,她的夫君是如何抛弃了身怀有孕的她,或者同她讲一讲她的夫君在异国他乡是如何生不如死的,最爱她的兄长又是如何为了她被千刀万剐……” “长公主——”孙姑姑见黎阳眸光妖冶,神色癫狂,一人喃喃自语,只小心翼翼地唤道。 “她到哪了?”黎阳回过神,面上亦是如常神色,心中却微微有些遗憾,那么好听的前生往事,杜若怕是听不到了。 “按着时辰算,应该上临漳官道了。”孙姑姑回道。 想了想,又开口,“只是信王妃走得这般紧急,不知为何将落英一起带走了。” 黎阳闻言蹙眉,两指在案上轻扣着,片刻轻笑了一声,“左右想博夫君欢心,你细瞧她那幅身子骨,原也弱的狠。淑妃不也说了吗,她一贯贤惠,早在邺都时,便在太后面前张罗着给魏珣纳妾。” “且让她再贤惠一番,来日大抵也没有机会了。” 黎阳深吸口气,更觉压在心头多年的浊气尽数呼了出来。 这一刻,她的面前浮现出杜广临的脸,随着又变成杜有恪的脸,最后定格成杜若的脸。 只含笑道,“去传信号,沿途据点,全力截杀。” 说这话的时候,黎阳想起上辈子杜若的暗子营,当真是倾大魏之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可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抵不过人多势众,千军万马,一夕间便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今朝,原也zwnj;是一样的命运。 * 从行宫奔入临漳大道的马车,行出十数里,便被数十蒙面上拦了下来。 第137页 驾车的乃杜若暗子营首领重光,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贼人便已经纷涌砍杀上来。 随行的除了驾车的重光,还有马车中护着主人的执徐和滁岁,一起跃出车来迎战。然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来人便已经占了马车,尖刀直入,鲜血迸溅。 “姑娘!”离马车最近的滁岁回首一声痛呼,却也来不及,只见一袭红色斗篷从车中滚落到地,胸膛处鲜血泊泊流出。 重光回旋刀划过,原想隔开那贼人兵刃,却不料那人抬脚踢向地面女子,既以她人身作挡,又不偏不倚让她中了致命的一击。 重光的回旋刀划过她脖颈,一刀封喉。 仿若一只折翼的火红蝴蝶,沉沉倒地,一把鼓锤从袖中跌出,断成两截。 “姑娘!”三人皆惊道,只想扑上去抢回尸身。 然对方人数之多,将他们一击击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执徐愤恨道,以目示意二人,一个点跃飞身退去。 “穷寇莫追!”为首一人,扯下面上布罩,漏出灰白唇色,从怀中掏出画像辨认。 眉宇神似,素爱红衣。 他收了画像,目光落在鼓锤上,只道,“去传信,成了。让后面的兄弟撤回大本营。” * 山道密林中,一前一后两个女子,正快马奔驰。 一只五色花火腾空而起。 “姑娘,重光他们得手了。”柔兆眼中一亮,朝着前面的杜若开口道,“您所料不错。” 杜若勒紧缰绳,没有说话,只将马催得更快些。 初时,她听了蔡廷一席话,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心中本就隐隐现出缝隙的冰封铠甲崩裂地更加快速。 仿若有一颗种子正携带着她前世今生炽热的感情,一点点发芽。 她唯一想到的是,一定要见到他。 然马车行出不过数里,才上临漳官道,许是一路冷风扑面,杜若便又慢慢恢复了理智,将前后逐渐理了个通顺。 黎阳设计调出魏珣,逼他前往宿、闵两地。初时,她与魏珣都以为是调虎离山,黎阳要对付的是自己。 故而魏珣将大半兵力都留下护着她。却不想,黎阳真正要对付的是魏珣。 杜若一直疑惑黎阳如何能这般精准点出宿、闵两州,思虑她的外援是何人。如今便是昭然若揭,魏珣在当地遇刺,当地之民中,十中七八都不是原生的大魏人,其中更有不少是梁国俘虏。 梁人恨魏珣久矣! 如此,有共同敌人者,便可为盟友。 虽不知黎阳是如何搭上的梁人,亦觉她为魏国公主,此举实在荒唐,但这确实又是再合理不过的解释。 若推断成立,杜若便知自己这般出行,想来一路皆是伏兵。而按着黎阳之心思,于三哥处又是因爱成恨,自己一走,苏如是便是她动手的目标。 连环计,当是环环相扣。 而她出来时,并未想清楚为何要将落英带在身边,只一股直觉要将她带上。待她理清此间缘由,落英便是带得如同神来之笔。 可助她金蝉脱壳。 此刻,半空中,又腾起一只五色花火。 “姑娘,暗子营的其他兄弟已经撤退,按计划全部去了宜平坊。” 柔兆的话语伴着风声一起灌入杜若耳畔,她一颗吊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只逆着朔风道,“按此速度,何时能到闵州?” “抄此小道,天黑便能到了!” 杜若抬眸望向天际,浓云翻滚,又要落雪了。 这一日,直到此刻,她才有一些知觉,感受到冬日的寒意。 她单手勒缰,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黑羽印,垂眸扫过,眼中瞬间便涌上一股热意。 她将印牌重新贴身放好,打马加速前行,风雪落下,刮过她素白面庞,钻入脖颈胸膛。 杜若想,这么冷的天,两个人在一起,大概会暖一点。 第71章 . 床榻 你睁开眼,看一看她。 月上中天, 外头大雪纷飞,地上新雪连着残雪,迅速冷冻起来, 不过一个傍晚, 就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 此刻在夜色中, 微微泛出幽光。 闵州刺史府的寝房外,年轻的天子已经伫立良久。内侍亦劝了多次, 请他回殿中等候消息, 不管好坏,总是第一时间告知他的。 然, 被他拒绝了。 三日前,魏泷御驾到达闵州,与魏珣同来刺史府查阅赋税。不曾想到, 奉册的属官中有一人乃是潜伏多年的梁人暗子, 一朝得了近身的机会,拨簪直刺。 划在魏珣掌心处,也不是太深的伤口,却因簪子粹了剧毒, 见血便成急症。 随行的医官自是全力抢救, 直到今日晌午,主治的太医方下了最后的定论。 ——信王殿下久病成疾,数症齐发, 但若能熬过这个早春, 便也无事了。 魏泷久在宫帷, 自然听得懂这话。 魏珣,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午时的时候,昏迷了两日的魏珣醒过来, 要求见他。 寝房内充斥着血腥气和苦药味,兄弟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一会。 还是魏珣先开了口,他说,“有一事,求皇兄。” 魏泷点头 ,“你说。” “臣弟要与王妃和离,劳皇兄为臣弟亲笔书信。” 其实,早在来临漳前,魏珣便已经备好了和离书。 第138页 可是遇刺的这般突然,他在被那支簪子划破手掌,看到黑血从掌中滴落的瞬间,仅剩的清醒和气力是给扶他的李昀塞入了那枚黑羽印。 那是他濒临死亡的一刻,唯一的念头。 上辈子,他zwnj;欠了他妻子一条命。 重活一世,总要还她的。 至于其他,他亦实在难以想全。 好在,上天厚爱,让他苟延残喘数日,此番还得一刻清醒。他便还能多做些。 她不能只是活着,需自由地活着。 他还没给她和离书。 这辈子,从嫁给他的那一刻,她无时无刻不想要、亦是唯一想要的东西。 他原该,早些给她的。 但是现在给,也还好。幸得她不曾动情,待得了和离书,恢复自由身,经年后,她自有她的日子。 总也不必栓上他未亡人的身份,像前世般困死在信王府里。 魏泷看了他片刻,只问道,“还有旁的吗?” “没了。”魏珣摇头,抬起无神的双眼,攒出一点笑意,“皇兄,你快写。写完,让臣弟看一眼。” 说完,他便疲惫地合上了眼,靠着软枕重重喘着气。 魏泷坐在床榻上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突然便想起,多年前兄弟二人一起在太尉府学习。老师出了时政辩题,偶尔魏珣也会犯难,便悄悄道,“皇兄,你快写。写完,让我看一眼。” 那时,没有皇权横在他们中间。即便出身皇室,他们也曾真实地兄友弟恭。 半晌,许是不曾听到有何动静。 魏珣睁开眼来,望见咫尺之地的魏泷,终于败下阵,叹着气笑了笑,“皇兄,臣弟当真只有王妃是放心不下的。” 又想了一会,撑着力气道, “旁的……还有什么呢?” “西林府军?” “王府属臣?” “权力?” “地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个道理,臣弟懂。”魏珣的笑浓烈而虚无,“皇兄放心,他们也都懂。即便曾有不懂的,臣弟亦让他们懂了。” 魏泷唇口张了张,还是没说话,只瞥过眼,避过魏珣的目光。 “臣弟所有,皆是皇兄的。” “便是母亲,如今不也是皇兄的吗?” 魏珣继续道,“唯有阿蘅、我唯有阿蘅,是属于自己的!” “现在、我不要她了……”他撑起身子,凑近魏泷,看着自己因被划破而无法执笔的手,声色哽咽道,“兄长连这样一个忙,都不愿帮吗?” “兄长,我便只求你这一件事啊!”魏珣弃了敬称,换成幼时称呼。 魏泷合了合眼,终于转过身来,迎上他被泪水浸染的双目,如同儿时般一把将他拉入怀中,片刻方道,“兄长不答应。” “你要和离,待你好了,自己写去!” 然后,魏泷便放开了他,起身疾步离去。 他对外间跪了一地的太医道,“救不活信朕的弟弟,你们就一同赴死吧。” 如此,他便守到此刻。 魏泷想,应该来得及的。 本来,魏珣就可以活的。他中毒昏迷的那一刻,是自己暗里嘱咐了太医,延缓救治的时间。 曾经,大魏江山已经定属魏珣的时候,他并未有多少怨言,无论是做个闲散宗室,还是做个朝堂帮衬,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的弟弟,原也确实得人所望,光芒万丈。 然而,待江山到了自己手中,巅峰之上,明明该是受万民敬仰,与日月同辉。可是,魏珣的光芒却依旧胜过他。 四海内外,识信王而不识天子。 他,终究是嫉妒的。 无人之巅,心中的权欲和嫉恨的鬼魅一点点将自己吞噬。他终于同无数帝王一样,为了无上的权利和所谓的君王尊严,手持刀刃捅向自己的手足。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信,皇权与情意不能两全。 魏泷推门进去,隔着屏风看见医官们来来回回模糊的身影,或施针,或配药……然后他看见魏珣扶着床榻,侧身吐出一口口墨黑的血,接着又无力倒下去……医官们继续喂药,拔针再施…… 也不知是谁先唤了一声“信王殿下”,然后里头的医官便接二连三地唤了起来。 “殿下,您撑着些!” “殿下,千万别睡!” “殿下——” “快,指腹入针,催殿下醒来!”主治的太医急道。 魏泷终于忍不住抬腿进去,却不料身后侍者匆匆来报,“陛下,信王妃来了。” “传,快传!”魏泷眸光点上希望,只疾步至魏珣床榻,“瑾瑜,阿蘅来了!” “你睁开眼,看一看她。” * 行宫,长云殿。 黎阳披着狐裘,立在殿门边,反复看着手中书信。 与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两截断开的鼓锤。 信上说,成了。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告诉她,杜若已死。 突然间,黎阳便觉得实在可惜,这回来还未出多少力气,杜若便这么快死了。当真无趣的很。 然而,她又万分期待,想看一看杜有恪和魏珣知道后的神情。 魏珣—— 黎阳想了想,她的好弟弟,若知道杜若死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神色了。左右这消息,于他,是一副催命剂罢了。 第139页 想到这,她回到桌案边,执笔疾书,言辞哀戚,恨不得以身相替。写好后,赶紧差人快马送去闵州。 让他们夫妻团聚,也算是她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然后,她传人提灯,打算往宜平坊走一趟。 那里,应该也解决的差不多了。 杜有恪还在数百里外,不曾赶回。且不论那未修成的情意,他zwnj;们好歹是姑表至亲,他的妻儿死了,总得帮他敛一敛尸身。 待他回来,知晓胞妹已亡,尸骨无存;妻子已死,一尸两命。绝望心死之际,总还有自己陪着他的。 他,便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了。 夜风拂面,黎阳迈步隐入黑夜中。 “长公主!”然,未走出两步,孙姑姑便迎面走来,拦下了她的脚步,附耳轻言道,“暗卫失手了。” 黎阳顿了顿,黑夜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是声色无波,不曾动怒,“宜平坊还在?” “对,那里屯了数百兵甲,且听暗卫回话,似有其他高手守着,宛如铜墙铁壁。倒是我们的人,折了不少!” “撤干净!”黎阳转身回殿。 本来她便觉得事情实在太过顺遂,杜若从小得杜广临亲传,又掌着暗子营,死得实在太过轻易。 黎阳将诸事前后理来,确定自己并未暴露。 只合了眼道,“派人去闵州打探消息。” 想了想又道,“明日去请淑妃,本殿与她小聚。” 万一杜若没死,魏珣又命大,她总得防得万一。 * 晨曦微露,大雪初停,日光一缕一缕射入房内。 医官们轮值而来,给榻上的人施针,喂药。 此时,杜若尚有精神。她松开魏珣的手,起身让道,安静地退在一旁,让他们救他的命。 他们掀开他胸前衣襟,她隐约见到一些疤痕。是旧伤,因是多年征战留下的。她原是见过他一身伤的,在他们新婚的第二日…… 杜若垂下眼睑,让自己别看,也别再想。 他们,可以期待来日的。她安慰自己。 日头偏去,月上柳梢,转眼又是一日。 医官们准点而来。 杜若靠着床栏将将有些睡意,听到声响,便从善站起,也不说话,只在一旁默默低着头,搅着手指。 余光却忍不住随银针落在他身上,这回她看见他左胸一道一寸长的刀口。杜若咬着唇口,往后退了退。 她让自己闭上眼,然而闭着眼她却看见他后背左肩更深的伤口。她扶着床栏,让自己站好别倒下去。 半晌,医官们冲她行了个礼,匆忙退出。 他并无好转。 后来,日月轮替,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趴在他塌边睡着了。 有人在她耳畔颤颤开口,“王妃,且让一让。” 杜若睡得模模糊糊,睁开眼只觉人影叠重,待辨清是医官,便展颜笑了笑,让出道来。一如既往立在一旁。 他的身体,这些日子她都看遍了,左右便是那么些伤痕。如今不看也能记清。她便懒得再看,以免给自己找罪受。 只是目光游离,也不知怎么便聚在了足上。 杜若头皮有些发麻,心口也堵得厉害。 因为,她看见了自己脚上的鹿皮靴子。 一时间,有些恼怒。 她自得这靴子,便再未穿过旁的。偏这次走得急,就足上这么一双,不得替换。 她抬眸望着榻上的人,心道,“你起来,给我再猎张鹿皮。我想穿新鞋。” 自然,榻上的人不会回应她。 医官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些话,“臣已尽力,余毒也清,然殿下亏空太多……” 杜若挥手让他们退下。 她扶在魏珣床畔,絮絮道,“亏空太多怎么了?要我补偿你吗?多可笑,上辈子,我亏得不多吗?” “新婚夜,你说什么来着?” “你说,君命、师恩在前,本王抗拒不得,可是到底不是因为情爱。若本王心中无有年少绮梦,今日夫妻之礼亦能行之。然,旧梦未退……” “王妃,可愿等一等?” 她说,“魏瑾瑜,前后两辈子,这些话我记得一字不差。不管后来如何,你,就是欠着我的。” 杜若擦去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你说,到底不是因为情爱……” “你说,旧梦未退……” “你说,王妃,可愿等一等?” …… 杜若终于哭出声来,抓起榻上的人,将他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你为什么总是要我等,你知不知道,我上辈子等了你多久,可是到死也没等到你啊……” “为什么等的总是我……” “为什么……” 屋内,日光稀薄,虚空里可以看见飘浮的尘埃。 “别哭……”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只一瞬间,杜若便觉周遭的一切都凝固起来,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她愣了半晌,终于鼓着勇气轻轻推开他,见他缓缓睁开双眼,混浊的眼眸慢慢凝出神采,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攒了一点恍惚笑意,与她额间相触,喘息气开口,“能别把上一世的那些混账话,记得这般清楚吗?” “不能!”杜若摇头,却是由着魏珣抬手抚过面庞,擦去她眼中泪水。 第140页 再未避开。 第72章 . 交心 他何德何能,两世娶她为妻。…… 寝房内, 魏珣靠在榻上,由着医官把脉,一个把完下一个把。 低垂的眸光, 一直流连在一侧的杜若身上。将将醒来, 还不容他问句话, 杜若便传了医官给他复诊。 而她自己则再未言语,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大概是在生死面前, 杜若唯求魏珣一切安好。 故而, 在魏珣昏迷不醒的时日里,她衣不解带的陪伴照顾。几乎已经忘记了, 前生旧事里,未解的谜团。 即便是落英李代桃僵,那么他在燕国四年, 如何不还兵符, 如何一信不回。 那些未尽的细节,模糊了她兄长们和暗子营的死。 他的不作辩解,让她恼怒。 只是,今朝见识了黎阳的毒手, 杜若便更加怒从心起。手足同胞, 他不远万里相救,她却如此相待。 她想起这些日子在病榻上的人,笼在袖中的手不由寸寸握紧。 面上, 恢复了一贯清霜冻雪的模样。 医官把完脉, 围在一起簌簌叨叨半晌, 方回道,“信王殿下毒素确已经清除,既醒了, 待好好调理,便也无恙了!” 这话落下,魏珣松下一口气,抬头看了眼杜若。 明明是为人所害,可是魏珣也不知为何,突然便像是自己吃错药惹了麻烦的孩子,瞧着杜若,心中直发怵。 尤其是此刻,杜若又冷成一副冰山的模样,魏珣在方寸间燃起的炽热情感,只得重新悄悄掩下。 好在医官所言无事,他便觉得没有惹出太大祸事,不必让人担心。 偏杜若却也不曾接上他目光,尤自低着头,眼尾开始泛红。 于是,魏珣又开始不安。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昏迷的十多日中,医官一来,她便是这般在旁守着,垂着眼眸,不问不言,安静地候着他们回话。 只是,她一句好话都不曾听过,一颗心每每提着,然后又落空。 此刻,终于听得这么一句话,她嘴角扬了扬,眼眶中偌大的泪簌簌掉下去。 一口提了多时的气,终于松下,整个人便晃了晃。 魏珣皱着眉,识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想上去扶她一把,奈何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正要开口,医官的话却还再继续响起。 “只是,殿下咳疾未愈,遭此一劫,算是伤了肺腑,以后怕不是断不了汤药了。” “知道了,先退下吧。”魏珣有些不耐。 “殿下!”主治的太医道,“还有些问题,且容臣一并嘱咐了。” “本王让你们……” “说!”杜若吐出一个字,声音如碎冰坠地。 魏珣被噎住,医官便赶紧回话。 “殿下身上的几处刀伤,当时皆未曾彻底养好,伤了太多元气,日后切不可再受兵刃之伤,否则极易引来并发症。” “知道了!”魏珣道,“退……” 然被杜若目光剜过,他便又悻悻咽回了话。 医官暗里瞧过信王夫妇,大抵看出些苗头,只拣着杜若的话听从,继续回道,“殿下近来可是还受了外伤?足腕和左臂,虽未伤到筋骨,但切口尤深,且得小心护理,易起高热!” “本王乏了……” “不怕这么点功夫!”杜若截断他的话。 医官擦着汗,“还有,殿下可是有心悸、梦魇……” “没有!都给本王滚出去!”魏珣一贯温和,待下亦是极少发怒。 然此刻,他实在受不了,原也不是因为自己。 只因他清清楚楚地看着杜若,随着医官每落下一句话,她的面色就白一分,原本双眼下方本就是大片乌青,这下更是憔悴不堪。 方才听闻第一句,她还能微扬着唇角笑一笑,此刻,她都要将唇口咬出血来了。 魏珣想,真是一帮庸医,一点脸色都没有。 一吼一思,他便又急促地咳起来。 “殿下,切不动这般动气……”医官赶紧上来扶他,“动怒最是伤身,尤其是殿下如今的身子,内里亏空,外伤……” “滚出去!”魏珣忍着喉间的微痒和腥甜,勉励压制声响,保持着如常面色。 他想,让他们再说下去,估计得要说什么“殿下年难永寿,命不久矣。” 这样的话,他不想听,更不想吓到她。 这样一想,他便重新望向杜若。 如何会觉得吓到她? 她会害怕自己死去吗? 当年,为除去谢颂安,他以身撞剑,也曾这般引得数症齐发,觉得过不了那关。 病榻之上,咫尺的距离,她说,“你何时死都不要紧,唯独今日,你不能死。今日是安安生辰,不许你,同她沾上一点关系。” 所以此番,她是来做什么的? 魏珣不敢想,她是在乎自己生死的。即便汤山大雨中,她曾亲口承认,前世是爱过的。 可是,爱过之后,亦是被伤过的,一直被伤到死。 因为愧疚吧。 魏珣想,阿蘅那般聪慧,自是明白了些端倪,看出自己还不算十恶不赦。砍了自己这么多刀,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想趁着自己还有口气,来看一眼。 如此思虑间,他本来愠色的面上,陡然浮起一点笑意。 他在离开临漳时,坐在马车中频频回首,没有等来她的相送。 第141页 后与她传信,亦是寥寥数字,“勿念”,“保重”。 他反复地看,却也不曾多出两句话。后来第三封信同她说,“待归期”。 大抵,她也未必真的期待。 “殿下……”医官们还要言语,他面上便又浮起几分恼意。 “都出去吧!”杜若走上前来,自己扶过他身体,在他床畔坐下,眼见人都退了,房门合上,方道,“有病便好好养着,发火做什么?” 她开口还是一贯的清冷,魏珣却终于听出两分暖意。 前世,在决定要去燕国救黎阳后,他便开始忙碌起来。 暗里调派人手,联系相关属臣,规划返回路线,以及对魏泷的说辞。 虽然,他基本料定,待接黎阳回来后,只要他远离邺都权利中枢,安分守己呆在临漳封地,魏泷也不会多加难为他。 毕竟,他用得都是自己的亲兵和杜若的兵甲。 然而,饶是如此,他也依旧焦虑。 实在,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室养尊处优、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双手不曾执过兵刃,更不曾历过权谋和染过血腥。 反倒是杜若,因幼时便同暗子营为伍,表面上是世家矜贵柔弱的娇女,实则内里坚定而冷冽,心思更是比他深得多。 见他一副不安模样,便安慰道,“有难处便细细理出,一个个解决,愁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雪色冷淡的神色里,闪出倨傲而无畏的光。 每次,魏珣总是即想亲近,又莫名畏惧。 听来是抚慰他的话,他却总要辨上许久,方能识出真假。 有时,他亦恼火,纵她出身大家,总也高不过自己天潢贵胄之身,如何便似天上月,又如山上雪。 迫得他不得不仰望! 好几回,他都想拂袖离去,却又着魔般自虐地留下。幸得后来他慢慢听惯了,亦能从她的口吻中辨出几分意思。 便如此刻,她面上半点神色皆无,他亦觉得满心欢畅。借着前世那一点经验,他知道,阿蘅是好意,不是敷衍。 阿蘅,是愧疚也好,在意他也罢,只要是在他面前,愿意同他说话。他便觉得一切都是好的。 “还是说,殿下这火原是冲着妾身发的?”杜若眉眼弯下,似笑却含着泪。 “你的这些伤……”杜若伸手触到他胸口,指尖发颤,没敢撩开衣襟,“医官方才说的这些,原都是出自妾身之手!” “出自你的手,也是我该受的。”魏珣垂眸望着那只触在自己胸膛的手,片刻握了上去。 杜若不挣扎,由他握着。怕他吃力,又无声靠近了些。 这一细小的动作,给了魏珣一点勇气。 他病了许久,面色发白,唇口灰败,开口声色亦是发颤,默了片刻,终于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杜若有些疑惑。 “如果前生,第一眼便是你……即便不是你,哪怕新婚夜,我不曾说过那些话……”魏珣顿了顿,“后来,你总也能好过些!” “所以,你遗憾,后悔,一见钟情的是凌澜?”杜若问。 “对不起!”魏珣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些。 杜若得了这话,本已经松动的神色,重新一寸寸冷淡下去。她杏眼含霜,恨不得将魏珣就此冻住,真zwnj;得是一句话也不想从他口中听到。 “闭嘴!”杜若猛地抽回手,起身离去。 人已至门边,杜若打开房门,冷气扑来,不由打了个寒颤,然身后却无声无息,半点声响都没有。 站了片刻,她叹了口气,“砰”地一声将两扇门合上,回身怒视着床榻上的人。 门外的侍者吓得大气不敢出,屋内的魏珣更是气息急喘,咳嗽连连。 她也懒得理他,只等他自己咳完,方重新回道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魏珣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便是方才那句话,他来回想了数遍,当是无有错处。 “妾身瞧殿下,公务军政处理得游刃有余,可为何触及你我之事,总是如此不辩缓急?识不出轻重?” 杜若道,“殿下觉得,前世你我走到那般地步,根源是凌澜吗?” 魏珣掀起眼皮,看了看她,“自然不是。” “对,当然不是!”杜若斩钉截铁道。 她压下怒气,在魏珣身边坐下,缓了声色,“殿下年少爱佳人,与凌澜一见钟情,妾身不觉有什么错。您喜欢凌澜在前,娶妾身在后,即便新婚夜说那样的话,如今看来,确实幼稚而缺乏理智,伤了妾身颜面。但妾身敬您磊落,至少你不曾心中念着他人,而来碰妾身。相比那些合眼搂着斯人,心中却另作他想的小人,要强一些。妾身亦庆幸,你我交心之际,您亦心无旁骛,身心唯念妾身一人。所以,即便晚了几年,妾身亦不觉什么。” “更何况,殿下当年在妾身父亲面前,许诺百年之约,郑重而诚恳;您唤妾身闺名阿蘅,唤的自然而亲切。妾身便知,您所谓的爱凌澜,大抵只是爱她无双的容貌。” “见色起意,无错,却也难敌岁月侵蚀。” “你,嫁我之前,便知了我与凌澜之事?”魏珣不可思议道。 他一直以为他与凌澜的事,是新婚夜,自己告诉她的。 “那年太尉府后|庭花园,你与凌澜私会,被我撞见了。”杜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听到你说,等陛下病情好转,便要请求赐婚。” 第142页 魏珣闻此语,一时不敢看她,只抿唇垂下眼睑。 杜若坐下身来,低头瞧了他一眼,继续缓缓道。 “所以,归根结底,无论你是爱凌澜之貌,还是爱她之人,总也是存了两分真心的。而妾身知您心有所属,却仍然遵父命,为慰其心而不曾抗拒,原也没带几分情意。只因彼时,妾身父母双亡,眼看家道中落,为让家族有傍身之所,延续家族荣光,方嫁了殿下。 “是故,您婚后冷落妾身的那几年,即便妾身病中孤单,宿疾发作时无所依靠,妾身也不敢抱怨,只甘愿受着。因为妾身明白,你我之婚姻,并非你一人的问题,也有妾身自己的责任。” “索性,殿下待妾身不薄。三年,你我便通了情意。” 魏珣抬眸望着杜若,明明是安慰他的好话,可他却听得心如刀缴。 放眼世家子女,十之八九为皆家族利益而联姻,可是哪个不是仍旧要求得尽夫君所爱,占尽满腔情意。偏她觉得自己未尽情爱,便将责任揽去大半。 况且,她一个女子,父命君恩当前,能抗拒什么。 自己不都不敢抗拒吗? “你这么好……可我,错过你那么久……”魏珣抚上她脸颊,艰难地开口,“三年啊,一千多个日夜……” 魏珣说不下去,她做了自己八年的信王妃,先时三年在等他,之后四年因他被囚禁。唯剩的一年,也是为了他的事殚尽竭虑。 “不是这样的。”杜若摇头,“三年,于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时光打马而已,妾身原是等的起的。三年换一生,妾身很感激,亦觉很值得。只是你我一生,为人所截,你一去未归,那三年便成了妾身的半生。如此,才会觉得凌澜之事不可恕。” 杜若以面贴上他掌心,蹭了一会,方将他的手放下,拢在自己双掌中。如今自己安好,掌中便比他要温暖些。 “可是,若没有黎阳一事,又或者你我按原定计划,去而得返,我们共享此生。那么殿下年少时与凌澜的那点风月,妾身自信,亦会湮灭在唯剩了你我的岁月长河中,根本不值一提。况且,妾身一直觉得,即便遗憾,殿下最先喜爱的不是自己,但殿下年少欢喜,亦是您完整人生的一部分。妾身既嫁了您,自是接受了您的全部。” “这也是今生,为何妾身对凌澜,仍旧可以相逢一杯淡酒的缘故。” “阿蘅……”魏珣想笑,却是双目盈泪,他何德何能,两世娶她为妻。 擦了泪水,他便索性委屈道,“那为何,我昏迷之时恍惚中,闻你所言,你分明在意的很。” “我若大婚当日说殿下等等,等我忘了我年少初恋,你我再圆房。你不耿耿于怀?” 魏珣又被噎住,眼前突然浮现杜有恪的面庞。他想,易地而处,他能发疯。 杜若叹了口气,“以为殿下再难醒来,便拣了些您的荒唐事,刺激刺激您。但如今殿下已经醒来,有些话便该说开了。” 魏珣频频点头,泪水盈在眶内,“那、你为何方才冲我发火?” 杜若也哭,却又被他气笑,只得坐着了身子,将他搂进怀里。 “我生气啊,凌澜算什么,值得你百般道歉!生死面前,多少情爱都不值一提。”她拍着他的背,带着对彼此的心痛,“你说,到底是谁,让我们前生死生长绝,今世爱恨难容?” 她想起即便是昏迷的这些日子,魏珣都还会时不时梦魇,眸光便慢慢重新冷冽起来,唯话语却是柔软而温和。 她说,“也该轮到你我为刀俎了。” 魏珣从她怀中退开身来,蹙眉道,“你待如何?” “她不是劝陛下出巡吗,刚刚好,再过两月,便是永康二年的四月。” 杜若笑了笑,“殿下可记得,前世永康二年的四月发生了什么?” 魏珣点头,无奈道,“所以,我这身伤,便不要好了是吗?” “嗯!若殿下生龙活虎,这局还破不开。” 魏珣闻言,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见她满眼血丝,一脸倦色,便往里靠了靠,腾出一片床榻,软声道,“过来。” 杜若看了片刻,也不动,只嫌弃道,“殿下一身病气,也不怕传给妾身。” “躺下眠一眠,不然你哪来力气做局。”魏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杜若拉来按下,然后将她从斗篷到中衣一件件脱掉。 直脱到靴子,一直静默的杜若突然开口,“你好好养病,要快些好。” “嗯!”魏珣点点头。 “好了给我猎鹿皮,我想穿新靴子。” 魏珣的手抖了抖,“好!” “那年大雪,我赤足走在雪地里,真的好冷。” 魏珣顿住了手,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所以,我想以后每年都有新鞋子,年年复年年。” “年年……复、年年。” 魏珣终于语不成调,泣不成声。 第73章 . 布局 黎阳与凌澜并肩走着。 永康二年二月, 魏珣于闵州遇刺,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然根基皆损, 缠绵病榻。天子出巡一事, 便也无法再行参与。 好在杜有恪于正月回邺都传达了旨意, 巩固京畿城防,调来官员随巡, 又从樊阳、安定两处调来兵甲, 襄助禁卫军。如此,魏泷御驾继续按路线言往西南一带巡游, 勘察民情。 第143页 魏珣则被送回临漳,调养身体。 而后宫中,随御驾同往的, 唯有惠妃谢氏。淑妃凌氏因身体有恙之故, 暂留行宫。长公主黎阳亦以带着孩子出行不便、更念其胞弟身体为由,请求留以宫中候驾。魏泷自是没有不允。 这日,琅华殿中,医官按例给魏珣把完脉。待退出寝殿, 至了偏阁方絮絮回话。 彼时, 阁中杜若、黎阳、凌澜皆在,为首的文太医道,“殿下尚好, 病情不曾恶化。且以汤药调理着, 待开春日子暖和些, 定会有所起色。” 杜若神色疲倦,本就寡淡的面容愈发苍白,只咬着唇口, 点头笑了笑,“有劳文太医,且先退下吧。” “慢着!”一旁的黎阳张扬明丽的面庞露出两分威严,开口亦是一副迫人神韵,“文太医是信王殿下身边用惯的医官了,说这话是敷衍王妃年轻吗?” “长公主恕罪!”文太医跪下身来,拱手道,“微臣所言非虚,殿下的身子已经无谓恶化,左右能下床榻已是万幸。他日、他日……” “他日如何?”黎阳抿了口茶水,放下杯盏问道。 文太医望着杜若,见她红着一双眼,神色怏怏,半点反应皆无,只得继续垂首咬牙道,“他日殿下再难执兵刃,不能再入行伍,亦上不了战场。”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杜若一抬眸,两行清泪便瞬间落下。 凌澜端着杯盏的手一抖,茶水洒满手背,只得尴尬掩过,“信王殿下这般模样,陛下若知晓,定会忧心。陛下临走前,留了大内的医官给妾身,不若让他们给殿下再会诊一次?” “王妃,觉得如何?”凌澜望着杜若,似是征求。 “自是好的。”杜若有些报赧,擦去泪水,“妾身年轻,还请淑妃与长公主作主。总是一家子至亲骨肉!” 长公主瞥过杜若,轻笑了一声。 想起刚返回临漳那日,明明魏珣比她伤的重多了,然而杜若精神却更加不济。 见了她,亦是谨慎,强撑着一副愧疚模样,向她请罪。只道带着落英同行,不想半道遇刺,落英护主代其而亡。 这话黎阳自是不信,瞧了她半晌,到底杜若没顶住她目光,垂首道,“实乃妾身所带人手不够,暗子营双拳难敌四手,方出此下策,让落英李代桃僵,不想所救不及,搭上了她性命。” 到底不过一介侍女,虽原想布一步好棋,但杜若既已经这般所言,黎阳亦不好发作。然一颗心亦稍稍放下些,想着杜若到底不涉世事,所学不过纸上谈兵,遇事更是怯懦胆小。 便是此刻,黎阳看着她一副没了魏珣作依靠,一不能做主,二不能抗事的模样,心中便更加舒坦了几分。 凌澜传了大内的医官,同原本行宫的太医一起给魏珣诊脉。不多时,医官回禀,自是与方才文太医所言基本一致。 一时间,诸人皆叹。而杜若原本焕发出神采的双眸,又重新黯淡下去。 散了侍者医官,黎阳入了寝殿,坐在魏珣床畔,持过药盏,细细吹凉后,方喂给他。 “皇姐不必如此,瑾瑜还不到这个地步。”魏珣笑着接过碗盏,仰头将药饮尽。 “我大魏能征善战者,多如牛毛,你且安心养病。什么也比不了你身子重要。”黎阳边说,边持巾帕将魏珣唇边一点药渍擦去。 魏珣点头,“多谢皇姐。” “你歇着吧,得空皇姐再来看你。”黎阳起身,按了按他肩膀,露出个爱怜的笑。 “妾身去送送皇姐。”杜若亦随之起身。 “留步吧。”黎阳持着杜若的手,拍了拍,“你好生照顾瑾瑜,切不可大意了。若心力难支,还有本殿和淑妃呢。” 黎阳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投向屏风外一袭倩影,道,“淑妃得了陛下的旨意,代他探望瑾瑜,你们又是手帕交。皇姐带着金泰,偶尔脱不开身,你若有事,寻淑妃也是一样的。” “妾身知道了。”杜若福了福,目送黎阳离去。 * 甬道上,黎阳与凌澜并肩走着。 一个眸中含笑,一个眼中盈泪。 “路,本殿已经帮你铺好了,你自己把握着。”黎阳也不看她,仍是端丽平和的模样,只从袖中掏出个寸长的药瓶给她。 “这是?”凌澜垂眸扫过,没有接。 “让你心想事成的好药。”黎阳边走边道,不一会就转入了自己的长云殿,方顿下脚步,开了瓶塞,送到凌澜鼻口。 “好香……”凌澜贪婪地吸了口,然话还未言尽,便亦觉面上发烫,心跳欲裂,体内一股燥火直冲上来,双眼变得迷离起来。 “娘娘?”眼见凌澜就要软软倒下,静月赶紧一把搂住她,急惧道,“长公主……” 黎阳笑了笑,将半盏凉茶直接往凌澜面上泼去。 凌澜浑身一颤,意识将将回笼,眼神亦慢慢恢复清明。 “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黎阳持着巾帕,细细给凌澜擦去面上水渍,柔声道,“淑妃受罪了,是本殿的不是。” 凌澜望着那只已经重新封口的瓶子,抬了抬手示意静月退下。 她的脑海中自然还是片刻前的旖旎画面,她也不说话,只接过黎阳手中的帕子,自己慢慢擦着。 擦了一会,方将帕子置在眼前看了看。 她记得,这方巾帕,方才亦给魏珣擦过。 第144页 擦过他的唇角,上面还留着一点药渍的颜色。她没有记错。 凌澜在黎阳对面坐下,也不看她,只道,“妾身惶恐,不知长公主何意?” “本殿成人之美罢了。”黎阳将瓶子往凌澜处推了推。 “陛下和信王殿下,可都是长公主的亲弟弟……” “本殿闻淑妃落红不断,身子亏损。”黎阳打断凌澜的话,伸手抚上她的面庞。 因茶水浸染,黎阳素手划过,浓重的脂粉散开,凌澜费尽心思描绘的如玉面容露出真颜,已是蜡黄无血色的衰败模样。 “方才你也听到医官所言,瑾瑜亦是内里亏空。”黎阳叹了口气,“太医们惜命,都是拣好的说,焉知本殿那弟弟还有多少时日。” “与淑妃,真真是同病相怜。” “这,或许是另一种缘分。” 黎阳声色如同带着魔咒,言语更是牵引着凌澜,她将瓶子塞入其手中,笑道,“且留着,万一用得上呢。” 凌澜垂眸望着掌中的瓶罐,半晌起身福了福,“妾身回宫了。” 孙姑姑隔窗望着拐出殿门的纤弱背影,给黎阳捶着腿道,“这淑妃能成事吗?她总得顾忌着自己母家吧?” “出了事,信王殿下左右是皇家血脉,同陛下生出点嫌隙罢了。伤不了他什么!可这淑妃就不一样了,轻则打入冷宫,重则母家伏诛。她,当没这个胆子!” “兄弟离心,君臣不睦,还不够?”黎阳笑了笑,轻嗤一声,“本殿倒要看看,他们能兄友弟恭到几时?” 至于凌澜,她相信,她一定会做的。 黎阳合眼养神。 她记得,上一世,落英曾与她说过,凌澜交给魏珣兵符时,曾言是陛下让她送来。故而魏珣收了兵符,连夜出征。 后来,兵符落入自己手中。她亦觉蹊跷,曾派人回来调查过。 果然,魏泷根本不曾派出兵符,乃是谢颂安识出凌澜对魏珣之情态,方窃符交与她,后以此为把柄除去凌氏一族。 如此,黎阳便断定,凌澜真真切切就是个草包美人。 前世,尚且荣宠加身,却还能为了魏珣,作出不顾家族的荒唐举措。想来今生,人之将死,就更能飞蛾扑火了。 “去给外面的人传话,信王缠绵病榻,难上战场,让他们拣好了日子,放心渡江而来。” 黎阳睁开双眼,她想,凡是总要双管齐下的好。 * 琅华殿寝殿中,退了侍者,便唯剩杜若和魏珣两人。 杜若坐在魏珣塌边,揉了揉酸疼的后肩,待回过神来,方撞上魏珣炽热眼神。 “殿下这般看着妾身做什么?”杜若因自己揉着肩颈,领口便拉开了些,如此露出一截光洁项颈,和小片柔腻如玉的白瓷肌肤。 “过来,我帮你。”魏珣话虽这般说着,然还未等杜若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经掀了被子,单手穿过她腰腹,将她揽上了床榻。 “别闹!”杜若别过头望着身后的人,“医官都嘱咐了,殿下不能施力劳累,需静养。” “再怎么不得受累,我抱一抱自己妻子,总无妨吧。”魏珣边说边给杜若按着肩膀,“只是劳你辛苦。” “算不上辛苦,就是需作出一副柔弱样,诓着你那皇姐……”杜若回过头,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演技!” 话至此处,杜若猛然想起一事,只赶忙转过了身,将魏珣上上下下看了遍,见他神色自若,呼吸平畅,方定了定心。 “放心,没事。”魏珣将她推过去,继续按着,“柔兆是你的人,她的药你还不放心吗?不过就是让我呼吸急促些,脉搏一时紊乱点,现下都好了。” “总不是什么好药。”杜若叹了口气,若非防着黎阳,也无需这般出此下策。 “过两天,苏如是便要临产了,我需去守着她……”杜若顿了顿,“我不在宫中,殿下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的行宫,出不了事。” “妾身有些不安。” 杜若摇了摇头,“陛下让淑妃代其探望,还许她如常出入琅华殿,殿下不觉可笑吗?” 魏珣的手慢慢停下,整个人缓缓靠近杜若,将她紧紧圈进自己怀里。 他的面颊贴在杜若一侧脖颈间,声色柔软道,“你说你要离宫办事,又言淑妃可以随意出入我们的宫殿,可是有些醋了?” “殿下,妾身同你说正事呢!”杜若脸颊发烫,又挣扎不开。 “我说的也是正事啊。”魏珣又蹭了蹭,更觉她肌肤唇畔间馨甜缭绕,“平宜坊那么些医官婆子守着,原也不多你一个,不若便不去了吧。” “那不行!”杜若陡然提高了声响,“三哥随御驾出发前,特地交待给我的。” “三哥的话,便这般重要!”魏珣陷在那股馨香中,却也不知为何,又迷恋又恼火。 “自然了!”杜若推开魏珣,转过身来,“三哥的事,是最重要的。” 魏珣看着她唇瓣鲜亮润泽,一抹红艳之色勾勒在她清霜素雪的面容上,像极了琉璃世间中一支凌寒盛放的红梅。 “能不能,以后不用这个口脂了?”他鬼始神差道。 杜若蹙眉,斩钉截铁道,“不能!” “不能就不能。”魏珣愣了半晌,挑了挑眉,悻悻将她转过身,继续按揉着。 第145页 第74章 . 沐浴 魏珣目光打滑,从上落到下。…… 苏如是的产期是二月二十四, 结果转眼已是二月底,却还没有临产的征兆。 诸人不免有些着急,尤其是杜若, 自十五后, 便每日前往宜平坊陪着她, 入夜再回行宫。 因她白日一整日皆在苏氏处,黎阳或凌澜便会偶尔过来看望魏珣。 黎阳乃亲姐, 自是熟络, 多的是榻边喂药,软语安慰。甚至还会聊起一些儿时的事, 姐弟二人便相视而笑。 黎阳又言,待陛下出巡结束,便一道回去邺都承欢母后膝下。 魏珣拢在袖中的右手缓缓握紧, 指腹触到掌心还未落疤的伤痕, 额首道,“瑾瑜等那一日。” 而凌澜来时,自是守礼。 隔着屏风,隔着帝妃与亲王的身份, 代君问候。只是每每已经无话, 却还是伫立片刻,直到魏珣再度谢恩,方颤颤离去, 却又忍不住频频回首。 这日, 杜若回行宫时, 已是戌时一刻。 夜风扑面,新月勾在天际,漆黑的夜空竟开始落雨。 “郡主本就畏寒, 左右都派人传话给了殿下,又何必赶回来。”茶茶将将撩开车帐,便赶紧放下了,蹙眉道,“挺密的雨,郡主缓缓下车,奴婢去殿中拿把伞来。” “别!”杜若往殿中探去,见灯影犹在,却是一片静谧,想着魏珣是当歇下了,这般来回取伞许会扰醒他。 如今三月,过去便是四月,许是临到动手之时,他睡得愈发不好。 杜若这样想着,便自己拢好披风衣帽,兀自下了马车,“就这么两步路,走快些便好了。” 边说边往东阁汤泉跑去。 “郡主,您慢些!” 不稍片刻,两人便跑到了东阁外间。 杜若道,“先沐浴,将这寒气去了,便不会受风寒。” “嗯,还是郡主想的周到。”茶茶伸过手来给她宽衣。 “我自己来!”杜若解下披风,在衣柜里侧的妆台拣了枚簪子将长发挽起,“你也脱,陪我一起洗。” 茶茶往外头瞧了瞧,夜深人静,侍者女使基本退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是不长眼不生耳的,便点点头,自己将衣衫件件脱去。 直到还有一袭里衣,方停下,抬头见杜若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不由蹙眉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丝绸披风给她披上,道,“可是雨水打湿了郡主里衣领口?” “嗯!”杜若有些委屈地点点头,“冷雨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郡主便是任性,这三步路都熬不住。”茶茶边走边给她掖着披风,扶着她往里间走去,“那奴婢先伺候郡主,晚些再下水。” 主仆二人也无谓主仆,边说边笑推开了汤泉内门。 “一起洗吧,水渍黏在身上是最难受的。”杜若转过身来,垂首给茶茶解扣子。 “郡、郡主……别……”茶茶突然便捂着领扣往后缩去,原是她目光早些时候便已越过杜若身形,直落在泉水中人的身上,“殿、下……奴婢告退!奴婢告退!” 茶茶连行礼都忘了,只一转身,拔腿逃跑。 “茶——”杜若一只手伸在半空,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茶茶唤了声“殿下”。 殿下—— 杜若愣了愣,回身果然见到汤泉中,水汽氤氲里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那副躯体缓缓渡来,两人目光对上,皆怔了怔。 偏魏珣目光打滑,从上落到下。 杜若合眼叹气,且想想自己如今是何模样? 茶茶挑什么不好,给她挑了件披风,空着身前一片春色,真是矫情又欲盖弥彰。 “杵着做什么,下来!”倒不知为何,魏珣开口便是三分怒气。 杜若也不说话,脱了披风,迈入汤中。 汤泉温度适宜,待整个身体浸入水中,杜若仰头靠在池壁上,合着眼懒懒道,“殿下何事动怒?” 隔着尺寸之地,两人间唯有水汽缭绕,魏珣喉结滚动了一下,迎面往杜若身前凑去,抬手抚上她面颊,须臾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怒气更盛了些,“脸冰成这样,定是从雨里跑来的!” 魏珣手掌温热,杜若被他捧着,自觉舒畅,便也不挣扎,只稍稍直起身子,又靠近了些,“所以妾身赶紧过来驱驱寒气,不想殿下也在此间。” 杜若豁然睁开眼,仿若想起些什么,“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就寝,可是哪里不适?是咳得厉害吗?还是又梦魇了?” “无事,就是有些睡不着,想着过来泡一泡许能睡得好些!”魏珣两手扶上杜若肩膀,带她往池壁退去,然后将她转了个身,覆在她耳畔道,“扶好!” 杜若心猛地一跳,只觉一股烈火从体内传到体外,燎过脏腑,烫上面颊,别过头咬着唇口道,“殿下,你身子还未好,妾身……今日也好累……” 魏珣搭在她肩上的手顿了顿,望了她半晌,忍着笑意将她脑袋按回去,只继续同前些日子般按揉着她双肩。 “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就想给你解解乏。”魏珣手下未停,人却伏上些,“你,想什么呢?” 杜若面红耳赤,只望着虚空狠狠瞪了眼。 却不料,目光偏过,竟看见对面池畔置了方三寸高的书架,上头放着几册卷宗。 杜若推开魏珣,渡水过去。 魏珣揉了揉眉心,追过来,“我便只看了这些,实乃我病重的消息放出去,可大可小。” 第146页 “近来白日里,你辨别这些情报,都瞌睡几回了。” “小蹄子吃里扒外!”杜若瞥了眼架上的卷宗,恼怒道。 医官嘱咐,魏珣不可劳心,需得完全静心休养,便是军务尚且搁置一旁,本是自也有西林府军一众高位将领处理着。 只是设计黎阳一事,除了杜若和魏珣两人,诸人不知。放出去的消息,边关各路暗子会有何反应,千机阁则暗里一一呈上。如此,这部分便只能由杜若处理着。 情报之上,她原是个中好手,只是因苏如是一事,分了她大半精神。而夜中魏珣或咳嗽,或梦魇,累的她也睡不安稳。故而连着多日,晨起带着卷宗前往宜平坊批阅,中途便是瞌睡连连。 “不怪茶茶,是我逼她说的。她也是心疼你!”魏珣将杜若重新伏在池壁上,给她按着太阳穴。 “那你瞧出什么了?”杜若皱着眉头,“先前一些,辨别许久,皆着无用的情报。” “黎阳,可能搭上了明镜!” “明镜?”杜若点了点头,“你上次闵州遇刺,我便猜到她勾搭了梁人,却不想搭上的是明镜。” “她,可会趁势攻伐?” “不会!”魏珣笑道,“明镜虽好胜,却亦算有谋略,经此半年前败你手中那一战,没有个两三年,除非见到我尸体,否则绝不会渡江攻伐。” “那黎阳岂不是无有外援了?”杜若顿了顿道,“我们能否按着这线索,以她勾结外敌之名除掉她?” “勾结外敌?”魏珣喃喃道。 “对,这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杜若又想起魏珣近日频繁的梦魇,偏他自虐般控制着自己,睡梦中惊醒却犹自不睁眼,生生强迫着睡过去,待天光洒满天际,便忘记宿梦。 剩得她,在夜半醒来,只得紧紧抱过他,企图给他一点安慰,却也是杯水车薪。她未知他在燕国四年的全貌,却已经能够想象当年黎阳对他的残忍。 即便隔世而来,但凡她出现在他身侧,便仍旧是他的噩梦。 “我不要她活着!”杜若睁开眼,也没回头,只注视着前方。 魏珣按在她穴道上的手顿了顿,未再言语。 勾结外敌,乃是叛国之罪。 他纵是恨她种种,却也不希望她背上这等罪名! 一时间,他连着给杜若按揉的动作亦停了下来,整个人有些发愣。 杜若转过身来,从水中站起身子,“你不愿意?” “不是!”魏珣抬眸望向杜若,有些疲惫道,“只是不能接受,她尽会做出等事。” “阿蘅,她是我嫡亲的姐姐啊……我同她,留着一样的血!” “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半晌,杜若捧着他的脸,埋入自己怀中,轻轻抚着他温言道,“你是你,她是她,不一样的。” 她想,若是黎阳安分守己,愿意远离自己踏足之处,那么,自己亦可以饶她一命。 半晌,魏珣从她怀中退开,亦笑了笑,“我没事,你再这么搂着我,便真要出事了。” 杜若剜了他一眼,才要说话,便听得门外茶茶语带仓皇,“郡主,苏姑娘那边传话来,她发作了,情况不太好,让您去看一看。” “你去备车,我马上来。”杜若立在水中,突然便一阵心悸,不由晃了晃。 “生孩子总要些时辰的。”魏珣单手将杜若抱起来,把她置在池边熏炉畔,细细擦干了身子和头发,然后帮她把衣衫一件件穿好。 “若是不舒服,且歇一歇再去。” “那边有的是医官和产婆!” “阿蘅!” 杜若回过神来,看着正在给她穿鞋的人,左手虽恢复的差不多,但到底不如原来灵活。 “我自己来吧!”杜若倾身上前,不一会便穿戴好,起身赶去。 至门边,杜若回头道,“其实,我是有些担心你。” 不然,也不会漏夜回来。 第75章 . 药 眼前,浮现出魏珣的模样。…… 飞霜殿中, 有女子玉体出浴,凝脂如膏。 妆台前,峨眉清扫, 乌发高挽, 眉间金钿如莲, 盛放灼灼。最后,女子披上了一袭鹅黄银纹百蝶裙, 转过身来。 “好看吗?”她问侍女。 “好看!”侍女静月将紫金手炉捧上, 又将披风给她细细系好,“姑娘少时便担着邺都第一美人的名号, 至今不曾被谁占去。” “邺都——”凌澜想了想,望着外头漆黑的夜空,“要是当年爹爹不曾入京为官……” 她盛妆精致的面上, 喜忧参半, 最后化成一抹极致艳丽的笑。 这世间,哪有如果,唯有当下。 “去看看,派去打听的人回来没?” “是!” 殿中剩了她一人, 她便从案几中掏出黎阳给的那瓶药, 就着瓶子看了半晌,又往铜镜前看了看,抬手抚上面颊。 邺都第一美人—— 她想, 若无这浓重的脂粉掩盖, 世人便早已知晓, 美人迟暮。 但是,美人依旧,又如何呢, 皮囊能被爱几时? 道理都懂。 凌澜怔了片刻,还是将那药滴入手炉中。 黎阳说,三滴足以,遇热弥散,缭绕房中,男女皆迷。 凌澜却想,左右这么一次机会,还留着以后不成,便都倒了。 “姑娘,信王妃还不曾回宫。!”静月得了消息,悄声回道,“听闻杜刺史的夫人,有些难产,已经一昼夜了,还未娩下孩子。估摸着还得有些时候。” 第147页 凌澜闻言,掀开妆匣,拿出个如意金锁,望了眼自己平坦的腹部,“待孩子落地,算我的一点心意。” 静月接过记下,又问,“姑娘可还要想一想?” 凌澜摇头,“从十岁开始就想了。” “当初就不该答应爹爹,不然哪怕是做个小小侍妾,我也是甘之如饴。”顿了顿又道,“阿月,你可知,我的孩子如何不愿出世?” “姑娘……” 凌澜笑了笑,“他是为了成全他的娘亲。若他活在世上,我怎么做这等无颜之事!” “所以,归根结底,我要谢杜广临。” “姑娘,你还年轻!” “我走后,私库细软随你取之,天南地北总有干净之地,容你存活。” 殿外,晨星微露,凌澜将封口的手炉,握在手中,手拢在袖中。 “姑娘——”静月拦在她面前。 “让开!”凌澜难得厉色,转而又娇言道,“我难得痛快一回,莫跟着我。” 她戴好风帽,帽檐压低,遮去她半张脸。披风如火,湮灭在夜色中。 琅华殿守夜的侍卫遥遥见得一人匆匆而来,未至平旦,徒有一点星光,辨不清面容。 唯有披风鲜红如火,是他们王妃钟爱之色。 “殿下今夜睡得可好?”来人问。 侍卫垂首拱手,“尚好,怕是还未醒来。” “殿下重病缠身,需好生静养,殿中有我,其他人一概不许前来叨扰。” “是!” 来人,便堂而皇之入了寝殿。 殿门边李昀起身相迎,隔着丈地,李昀躬身道,“王妃回来了?” “嗯!此间有我,下去歇着吧。” * 宜平坊中,杜若候在外间,听着一声又一声急促而凄厉的叫喊,心不由慢慢缩紧。拢在广袖中的手十指互攥着,面色沉沉,没有血色。 医官从里间退出,回话道,“夫人血止住了,恢复了些力气,再过个把时辰便能娩下孩子,王妃安心。” 杜若松下一口气,露出个欣慰的笑,就着茶茶的手坐下身来。 其实,苏如是与她非亲非故,纵是与杜有恪有交,她也只需增派人手医官,着人看顾便罢,原无需这般亲力亲为。 只是,她与苏如是相逢在小汤山庙宇中,眼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大,她的肚子一日日鼓起来,却唯她孤身一人,无人相伴。 杜若便念起前世的自己,想起未见过日光的安安。 何其悲怆! 偏苏如是沉浮青楼,却尚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玲珑女子,虽遇人不淑为人背弃,却半点不失乐观之心。 小汤山庙宇中的相伴,与其说是杜若在帮助她,不若说是杜若在她身上得到了慰藉和平和。 如同此刻,孩子即将诞生,杜若便又看见了希冀。 她掩在袖中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想起最近的一个月,月信来时疼痛稍稍减轻了些。 或许,她也会有个自己的孩子。 这样一想,她不由微微垂下了头,尤觉两颊发烫。 眼前,浮现出魏珣的模样。 前日,离开时,他还在汤泉中。 她从门边走回书架,催促道,“赶紧起来,早些歇着。” “等我回来,别让我再发现你偷偷批卷宗。” “你有功夫看情报,且挪点出来,给我更衣。”魏珣泡在汤泉中,“不给我穿,我就不起来。” “爱起不起!”杜若嗔怒,转瞬又道,“听话,快些起来。” 魏珣不理她。 “等我回来,我们还一起洗。”杜若凑上他耳畔,未等他反应过来,便笑着跑开了。 杜若面上更烫些,昨夜不曾回去,也不知他咳得是否厉害? 尤其是他的梦魇,杜若一想到,心便又揪起来。 屋内,又传出一声痛呼,侍女匆忙出来,对着杜若道,“王妃,夫人喊你……” 杜若不待她说完,径直入了产房。 “王妃,妾身好怕……” “不怕的,我都在。”杜若在床边坐下,握上苏如是的手,“医官都说了,你一切都好,勇敢些……” 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既想起前世的自己,又盼望着来日的自己。 眼中,便有了些泪意。 * 行宫,琅华殿。 凌澜进来的时候,未曾想到这里灯火通明,从正殿到寝殿,排排烛火高燃,亮得如同白昼。 她本欲行不轨之事,自受不住这般明光照射,一时间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待定了心神,步入内阁,见到榻上之人,心中更如鼓擂。 唯恐走路声惊到他,她便索性脱了绣鞋,解了披风,方缓缓踱至他面前。 榻上人面色泛着病态的白,人亦瘦削了许多,然眉眼见一股英气犹在。如此合眼安睡,少了战场杀伐的悍勇,多出一分清贵公子的俊朗。 凌澜伸手抚上他眉眼,薄唇,贪婪地望着。 “咳咳……”魏珣突然咳嗽,凌澜一惊,原想往回躲去,仍然一想,都来了此间,还有什么好躲的。 然,魏珣也未醒,只急促地咳了几声,便又睡了过去。 凌澜放松下来,给他胸口轻轻拍了会,见他呼吸渐沉,方转身将阁中的几盏烛火一次吹灭。 结果,还剩的最后一盏时,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谁!” 第148页 凌澜顿了顿,将最后一盏烛火吹灭,转过身来朝着魏珣福了福,“是妾身!”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纵然没了烛火,仍有微弱的光射入。 足以看清彼此。 一个满含深情,泪目盈盈。一个全是不耐,面沉如水。 “淑妃如何在本王寝殿?”魏珣起身重新点亮灯盏,“不论何事,都请快些离开。” “长夜点灯,有损睡眠。”凌澜笼在袖中的手,解开手炉封口,然后将其随手置在案上,从床榻拾了大氅给魏珣披上,温言道,“还是灭了的好。” 魏珣合了合眼,一把将她拽开,“阿蘅怕黑,需长夜点灯。” “阿蘅不在!”凌澜闻言,不由咬了咬唇口,唯见手炉中一丝轻烟缓缓升起。 魏珣再未言语,只脱了那大氅,从衣架拣了披风披上,兀自离开寝殿。 “妾身此来,只为说几句话!”凌澜站在原地,声色平静。 “那便请淑妃正殿谈话吧!”魏珣本就重伤未愈,此番尤觉头脑昏胀,只觉一股熟悉的香气在殿中弥散开来,却又想不起是什么。 只是莫名顿住了脚步。 凌澜坐下身来,倒了盏凉茶饮下,让自己多一刻清明,“妾身接了父亲的信,说妾身滑胎之事,与杜氏半点干系都没有。” 魏珣晃了晃头,勉励定下心神,抬步往外走去。 案上轻烟丝丝缕缕散开,凌澜两颊微红,“妾身便在寝殿,殿下大可去外间,如此不过声响大些,妾身不介意的。” 魏珣蓦然握紧拳头,骨节发出狰狞声。 “父亲的话,妾身一个字也不信。” 魏珣心跳得厉害,房中香味愈盛,他的记忆闪过一些画面,却又很快消散开去,只伸手扶住了门框,凭着多年险中求生强迫自己保持的理智,告诉自己此刻出去不得。 他转身直入凌澜身畔,伸手扼上她脖颈,撑着力气道,“你应该信。不信,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 魏珣赤红双目对上凌澜的那一刻,只觉体内蓬勃的火焰全部窜起,更别说这一刻手触她肌肤,冰肌玉骨,温软细滑。 面前人影模糊,他的手亦松了下来,却也不曾离开,只摩挲在她脖颈。 “阿、阿蘅……”他将人一把拉近怀里,“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两副滚烫的身子贴合在一起,案上炉中轻烟袅袅,香气时淡时浓,缭绕在两人周侧。 魏珣脑海中前尘尽现,只一把推开怀中的人,扫眼看见那个手炉,喘着粗气抓过茶壶直浇上去,后跌跌撞撞往外间走去。 “殿下!”凌澜扑上去,从后面抱住他,“妾身命不久矣,只求今朝。” “滚开!”魏珣拨开她的手,然整个人混沌不堪,因着凌澜的搂抱,被强行压下的欲|火又重新腾起。 “滚……” 他话还没说完,身体便已经转了过来,甚至一把扯开了凌澜衣襟。 “殿下!”凌澜媚眼如丝,娇声软语,“妾身十岁便是喜欢您的,一直喜欢了好多年,好多好多年……” 凌澜边说便颤着手,抽开魏珣披风拂带。他本就不曾更衣,披风一掉,便只剩了一身亵衣亵裤。 魏珣体内如火,双眼迷离,神思已乱,却不是因为面前之人。 是他想起了前世。 前世,在燕国的那些岁月。 他猛地睁开双眼,就着塌边一盆凉水将自己从头淋下,得了一刻的清醒,踉跄出殿,合上殿门。 却也再没半点力气,只靠着墙壁委顿下来。他体内如火,周身却入至冰窖,牙齿打颤! 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催|情药,几桶冷水一冲,忍一忍便能过去。若不得男女交融,今日估计是过不去了。 届时,内里经脉不知会伤成什么样。 “殿下、殿下,您开门!开开门啊!”凌澜拼命敲着殿门。 或许是在魏珣抱着她喊“阿蘅”的时候,又或者是魏珣一碰冷水淋下的时候,她仅剩的一点清明神态里,终于感觉到荒唐和聊赖。 只是此刻,她感觉到的是恐惧。她还想留一点尊严,断不能留在此处。 然门外的人,哪敢放她出来。此刻,他根本不能见女色,撑到这个局面,亦是他最后的毅力。 魏珣挣扎着起身,想要出去叫人,却足下无力,神思涣散,那一桶冷水淋湿的火焰更开始重新腾起……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两扇殿门,伸出的手在空中挣扎,最后垂下,指甲嵌在地上,劈裂,抠出缝隙! 敲门声,一阵阵激在他心上,如同旧日场景,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 他在意识涣散前,见到一袭红衣奔入殿来。 “殿下!”杜若捧起他面庞,冲着柔兆道,“快看看殿下!” 魏珣睁开双眼,眸光便得清明些,攒出一点恍惚的笑意,“阿蘅……” “是?”柔兆面色一惊,赶紧喂了颗丹药给魏珣服下,后附上杜若耳畔悄声言明。 “扶殿下去寝殿!”杜若催促道。 “我没有……”魏珣哆嗦着想说什么,然杜若口脂馨香,才踏出一步,他便将杜若推到了墙上。 “忍一忍,去寝殿!”杜若搂着他,哄道,“听话!” 殿门打开,杜若方发现了凌澜的存在,又看着魏珣模样,瞬间便明白了,只隐着怒气道,“把她给我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她。” 第149页 “我没……”殿中只剩了两人,魏珣重复着那句话。 “别说话!”床榻上,杜若吻上他唇口,手忙脚乱解着自己衣衫,眼泪一颗颗落下了来。柔兆说若不快些,恐会逆了他气血,伤到脏腑,重则有性命之忧。 魏珣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待杜若唇齿碰上的一刻,他已经半点控制不住,只一把直接扯去了她原就松散的衣衫,将她按在了怀里…… 然而,杜若却未再等下一个动作,唯觉肩上沉沉,魏珣手臂松开,整个人跌在她身上。 帐中,杜若青丝散,衣衫尽,然怀中人却没了声响。 “殿下!”许久,她才出声唤道。 没有回应。 须臾,她又喊了一声,“瑾瑜!” 他最想听得两个字,她喊了。 他却没有应她。 她将他轻轻推开些,方看见他口鼻皆是血,染了一衣襟。 第76章 . 沉睡 若有神明,是渡你还是渡我?…… 三月阳春, 日光满天。 琅华殿中,多的是医官,伺候在榻前救治魏珣。 杜若仿佛又回到了在闵州的日子, 安静地站在一侧, 看着榻上的人, 等着医官的回话。 然而,一昼夜过去, 医官切脉施针, 也没个准话。 杜若从苏如是分娩到如今,已经连熬了三个日夜, 整个人摇摇欲坠。 茶茶看不下去,只搀扶着她往外头西暖阁走去,望她合一合眼。 杜若也不推却, 由茶茶带着离开。 殿外, 晨起清风拂面,她便清醒了些,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眼中陡然聚起一点神采,拂开茶茶往偏殿走去。 凌澜为帝妃, 平旦未至出现在魏珣寝殿, 孤男寡女又是这般情境,只怕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她要救魏珣的命,自然也需一起保住他的名。 偏殿内, 她看见了同样意识涣散的凌澜。只因被柔兆一根银针扎着胸前, 方将那药性聚在了一处, 留了她三分清醒。 她伏在榻上,气息急喘,衣衫褶皱, 发髻散落,面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怎么没有血?”杜若又想起魏珣那满衣襟的鲜血。 一样的药,凭什么她比他要好些。 “殿下本就伤重,内里亏损,银针聚药之法,已经受不住。”柔兆道,“但她落红缠绵,虽能受住银针刺心,但经此药,也活不了多久了。” 杜若居高临下的望着凌澜,半晌朝着柔兆道,“去熬一盏藏红花汤,给她灌下去。” 凌澜闻言,原本微合的双眼猛地睁开,长睫颤动,惶恐地望着杜若。 “早闻你落红已久,今日忽而血崩,不治而亡。”杜若道。 凌澜怔了片刻,眼神稍稍松动,眉间舒展,轻声道,“多谢!” 杜若无情无话,转身离去。 “阿蘅!”凌澜挣扎着,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殿下……他还好吗?” “不知!”杜若背对着她,声色无波。 “你恨我,是不是?”凌澜问。 “殿下无事,我便不恨。殿下不好,我便恨。”杜若转过身来,“你伤我夫君,让他受罪,还怕我怨恨?” 凌澜愣了愣,“那、在这之前,你可恨我?” “之前?”杜若看了她两眼,突然扯起嘴角,“我为何要恨你?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凌澜哑声,待喘过一口气,方道,“我一直觊觎殿下,盼着你不得安好。” “然,君不知吾独立长州,亦不知吾寤寐思服。” “便是知晓,他也不会爱你。”杜若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困死的是你自己。” 凌澜呆呆地望着杜若,半晌方开口,“对,我困死了我自己。”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哪点比你差,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而我,我是爱他的,却连说都说不出口。” “你爱他什么?”杜若问。 “我爱他……爱他……”凌澜突然有些茫然,摇着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我一看见他,我就快乐、我开心、我心跳都快了,双颊都是滚烫的……” “你看,我此番过来,穿着这裙子,是不是很好看?”凌澜转了语气,语带娇憨。 杜若目光投向她的衣衫,是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 “好看。”杜若面上突然便浮起一点真实而悲悯的笑意。 凌澜闻言,两颊更是腾起烟霞,眼中亦燃起一点神采。 她仰趟在榻上,望着虚空,喃喃道,“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太尉府秋千架下,殿下扶了我一把。” “一眼万年。” “那时,我穿得就是这个款式的裙子,后来每年我都会做一身这样的裙子。” 凌澜想了想,又道,“算上明年预定的,一共九条。明年我十九岁,可惜穿不到了。” 杜若的目光始终落在那袭裙衫上。 今生,她与凌澜并未有多少交集,即便年少的那两年,凌澜常日出入太尉府,与她聊天作伴,其心只是为了看一眼魏珣。 她也不觉有什么。 跳出局中再看,不过是一个少女一点隐藏的春心。 而前世,若说凌澜之错,也已经付出了合族皆亡的代价,苍天已惩,便再与自己无关。 杜若,并不想有太多的纠葛。 第150页 “想穿,我可以烧给你。”杜若笑了笑。 她记得清楚,前世,也是在太尉府,后|庭花园,魏珣许她提亲之诺时,她穿的便是这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 凌澜不记前事,却唯有此衫,在今生见到魏珣后,常伴于身。 “多谢!”凌澜道,“若有来世,我定要修一修与殿下的缘分,总也不会世世无缘。” “修一修别的吧!”杜若叹了口气,良言相告,“待殿下醒来,我会与他互许生生世世!” “神佛在上,亦是宁拆庙,不毁婚。” “你说,若真有神明,是渡你,还是渡我?” 凌澜吐不出一个字,只看着那袭人影渐渐远去,最后融入春光中。 两扇殿门合上,明光渐隐。她却又看到了那年秋千架下,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方才,她没敢说。 他扶她,只是将自己当成了她。 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横插进去的。 * 杜若回阁小憩。 午时时分,飞霜殿侍女来禀,淑妃血崩,太医救治不及,已薨。 杜若正了正神色,入寝殿看过魏珣,见还是先前模样,也未多话,只命医官继续照料,自己前往飞霜殿。 药是她喂的,人亦是她趁着还有口气,派人送回的。 殿中,黎阳已经先到了,见杜若过来,原本哀戚的面上多了两分威严。 “听闻淑妃去了琅华殿,王妃可看出有何异样。这好端端一个人,竟是说没就没了。眼下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皇姐莫忧。”杜若看了眼床榻上已经穿戴整齐,却没了声息的人,“淑妃本也不是好端端的,案脉记得清清楚楚,她有落红之症已有一年之多。此番亦是因为身体抱恙,未随驾出巡。如此突发血崩而故去,想来陛下也不会有太多惊骇。妾身来时,已经派西林府军快马传信于陛下。不日便会有回信,此刻我们且先护着淑妃玉体,待陛下回来。” 黎阳闻此一番话,略一点头,又问凌澜近侍,“淑妃走前,可有留下什么?” 前日,她便听闻淑妃入了琅华殿,彼时杜若不在殿中,淑妃前往何意,她再清楚不过。 暗子回禀,虽不知殿中出了何事,但凌澜确实是今日才出的琅华殿。而杜若早在凌澜入殿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本来,她已经派了人前往,只等着杜若见那场景发作,便将事捅开,如此挑拨魏珣与魏泷。却不想,杜若竟这般利落,一手救人,一手还扣下了凌澜。 教她竟一时插不上手。 琅华殿中,三人同殿,焉知凌澜会说出什么。 然,黎阳瞧着杜若神色,除了眉间忧色,并无异样。 “回长公主,有的!”静月红着眼,恭谨道,“娘娘回来后,于案台边写了会字,写完后不久便觉腹痛,引得血崩。” “什么字?”黎阳扫过杜若,匆忙开口,“拿来给本殿看看。” 静月正奉上,黎阳已经上前一步接过。两边白烛高燃,字若有恙,失手被火舔去,也是个说法。 结果,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过是两行工整小字。 ——春日惊鸿一回眸,却恨神佛已不渡我。 “王妃可知何意?”黎阳将字条递给杜若。 春日秋千架下,惊鸿一瞥,爱了不该爱的人。 杜若看了片刻,目光望向榻上的人,摇头道,“不知。” 如此,二人也未再多言,只传了信王府属下礼部文官,安置凌澜的部□□后事,其余静待御驾回音。 之后,黎阳随杜若回了琅华殿,探望魏珣。 文太医回道,“殿下数病齐发,身子虚了些,需静养时日,期间且断绝应客。” 黎阳上前一步,在塌边坐下,瞧了会榻上的人。 见他呼吸虽平顺,然面色暗沉,且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便额首道,“好生照料殿下。” 众人应答,她亦未再多留,回了自己寝殿。 * 长云殿中,黎阳食指轻叩桌面,眉间蹙起又散开。 “长公主何事不安?”孙姑姑谴退侍女。 “杜若,本殿小瞧她了。”黎阳眉间皱得更深些。 她比杜若早一刻入得飞霜殿,侍女曾言凌澜并未饮用膳食。然太医却坚持凌澜乃误食活血之物方引起的血崩。 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杜若动的手。 想来是见了那模样,到底愤恨难当。 只是这手段确是妙的狠。 一碗活血汤,致凌澜血崩而亡,正好应了她缠绵多时的落红之症,即便事后医官验明正身,也是无话可说。 如此,她亦算死得体面。凌澜的体面便是天子的体面。 天子颜面护住,杜若便是护住了魏珣的名声,亦保住他们兄弟不生嫌隙。 黎阳叹了口气,从落英到凌澜,她步步为营,分明都是绝佳的好棋。 杜若却招招釜底抽薪。仿若自己走的每一不步,她都已经提前知晓。 “看来,也留不得了。”黎阳喃喃道。 “明镜公主那边,可有回信?”黎阳问。 “还没有!”孙姑姑回道,“但前日暗子回禀,梁国有部分军队往郦城方向去了!” “郦城,燕国?”黎阳嫌恶地吐出这两个地名,“罢了,随她吧,反正本殿那弟弟也差不多了。” 第151页 茶香甘冽醇香,入口微苦,须臾却是遍体回甘。 黎阳的眉宇舒展,眼中慢慢凝出一点期待之色。 “公主的意思是?” “本殿这弟弟,就是个死脑筋,你说他是男子,又是堂堂亲王,临幸个女子有什么。纵是天子宠妃,哪有性命重要!”黎阳想起方才看见魏珣的模样,只嘲讽地摇了摇头,“那般死撑着,估计等到了信王妃,却还是没来得及。” “闵州之行,算他命大。然这次的药,便是不死,估摸也难再醒来。” “一个活死人——” 黎阳轻笑了一声,眼前浮现出前世燕国朝堂上,魏珣抽剑斩杀她的模样,转而又化成今生魏国重华宫清正殿,魏珣送她出嫁的样子。 他既敢算计,就该付出代价。 * 寝殿内,其余医官解散,只剩了文太医和柔兆。 杜若坐在床榻边,等着他们回话。 她说,“我要听实话。” 文太医踌躇半晌,方硬着头皮道,“殿下逆了气血,筋脉阻塞,虽存着气息,但、但……只怕一时半会醒不了。” “一时半会醒不了?”杜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又望向柔兆,“那、多些时日,他就醒了是不是?柔兆,你说要多久?” “姑娘!”柔兆挤出一点笑,抓着她的手道,“有属下在,殿下会醒的。” 杜若合了合眼,端肃了神情,将软弱敛尽,对着文太医道,“方才对长公主的话,回得很好,陛下回来也这般说便是。其余不许多言一字。” “臣明白。” “退下吧。” 待人离开,杜若方再度开口,“可在那手炉中查出什么?” 魏珣昏迷后,传医官来之前,柔兆闻出殿中气味特殊,虽已基本弥散,然柔兆行医研毒多年,不曾失过手。 后又发现了那只手炉,便收去细查。 “属下所猜无错,手炉中入了一味叫“合鸯散”的催|情之药。” “此药乃西境草原斑路马谢香囊分泌出来的一种物质,经鼎炉炼化而成。乃至贵至稀之物,靠近西境的燕国,其贵族尤其爱之,取一滴于房中……” 杜若抬了抬手,示意她莫再说下去。 西境草原特有,她自然已经猜出药出何人之手。 她想起,数日前,与魏珣于汤泉共浴。那时她还想着,只要黎阳安分守己,远离自己,便可容她一条生路。 今朝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杜若抬起自己素白的双手,掌心手背反复看过,然后缓缓握上魏珣的手,有些难过道,“当日便不该让你装病重,如今倒好,真的便这般严重了。独剩我自己,对付你那如狼似虎的姐姐。” 想了想又道,“你要是真累了,便歇一歇。但是,待我收拾完她,你需醒来。” “不然、不然……” 杜若叹了口气,突然便红了眼眶,委屈又害怕地问柔兆,“他、能醒来吗?” 第77章 . 收网 唯有利益,方是永远。 御驾于三月十五回了临漳行宫, 不过一月时间,信王遇刺又病重,淑妃亦病疾而故。一时间, 魏泷也无心再出巡, 只让钦天司择了良辰, 摆驾回邺都。 钦天司卜卦推演,占了四月初六黄道之日, 为起驾吉时。 期间, 魏泷自是命礼部料理凌澜的后事,追封其为淑贵妃。 信王府门下蔡廷上书, 凌澜为尚书凌中胥独女,其故里博郡亦在临漳边上,感其痛失爱女, 可停灵七日, 置衣冠冢,再入妃陵。 魏泷自是恩准,随行的凌中胥更是三跪九叩,跪谢皇恩浩荡。 扶棺去博郡那日, 又有圣旨追来, 道淑贵妃纵未生养,却也怀过皇嗣,天子感怀追思不得, 再晋皇后位。 至此, 凌中胥于棺前痛哭, 直言即九死而无悔报君恩。 灵柩回邺都,凌中胥则再返临漳侍驾。 左右人私下言语,闻陛下追封皇后, 乃信王妃觐言,称与先皇后为手帕交,望她身后哀荣。 又有人言,乃惠妃谢氏请愿。 凌中胥只听未言,心中却是一番明镜。 无论是信王妃,还是惠妃,出口一言,亦不过谏言,唯有陛下心中所愿,方可成真。如此看来,陛下亦是爱重凌氏一族。而原本因凌澜亡故,所忧凌氏后宫无人倚仗帮衬之心,亦稍稍安定了些。 然,后一想,先前于博郡置衣冠冢,亦是信王府属臣提出建议。帝妃于故里置衣冠冢,如此天恩,大魏开国数百年,也不过三例,当是无上殊荣。 信王府与杜氏乃同气连枝,即便杜广临已经中风不参朝政,但仍有荣昌大长公主镇国在前。 而昔年里,凌中胥心中关于杜广临暗害皇嗣的点点怀疑,早已在尚书府见到那数具剥皮拆骨的尸体后,消散干净。 凌中胥既入朝参政,又是一族之长,自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更知这世间,朋友敌人皆不会长久。 唯有利益,方是永远。 这一日,杜若正捧着一本魏珣自己编写的行军论阅读,柔兆在床榻给他施针以图慢慢打通经脉。 侍者来禀,有凌氏族女递了帖子上来。 不过一封寻常拜见的帖子,原本也有不少临漳当地的高位官眷递帖子拜见杜若这位王妃。只是她一贯喜静冷言,不善长袖善舞,连着拒了几回,便也无人再敢来叨扰。 第152页 此番,便是邺都旧人,她亦是拒了。拒归拒,没让侍者回话,而是茶茶亲去回了。 不多久,侍者又禀,陛下携惠妃来殿探望。 杜若合了书卷,瞧了眼榻上没有丝毫反应的人,有些嗔怒,“这位,妾身可没本事不见。” 其实,魏泷御驾回来至今十余日,除开凌澜之事,已经来看过三回。 今日已是第四次。 杜若理了理妆容,对着柔兆道,届时陛下若再问殿下状况,如实而言,不必再瞒。 魏泷自然会问,然得了柔兆那般回应,言魏珣醒来之期不定,一时竟也有些恍神。只欲传医再度会诊,却被杜若拒绝了。 杜若双手交于胸前,伏地而拜。 “信王妃,何故行此大礼?”魏泷虚扶了一把。 杜若却尤自未起,只垂首恭敬道,“妾身有罪,乃欺君之罪。” “欺君,乃诛杀之罪。”魏泷离座起身,伸手扶过杜若手肘,白了她一眼,“瑾瑜若醒来,知道朕杀了她王妃,不知要闹成什么模样!” “再者,此刻姑母还在为朕镇守京畿,转眼痛失爱女……”魏泷笑了笑,“自然,表妹你若当真欺君不可恕,想来瑾瑜和姑母皆是大义之人,不劳朕动手,他们也会自己动手。” 杜若眼尾泛红,就着魏泷的手起身。 “说吧,骗朕什么了。” “是殿下的病。”杜若已经红了整个眼眶,“并非今日才这般,实乃陛下回来之前,便已是如此。妾身惶恐,既忧说了实话,多人知晓,传了出去,被边关他国暗子利用。又怕一语成谶,殿下、殿下真得不再醒来……” “故而瞒至今日,实在是妾身心力难撑,唯望陛下作主!” 魏泷看着杜若,半晌道,“你是该罚,瑾瑜是你一人的瑾瑜吗?他不仅是你的夫君,更是整个大魏的信王。如此大事,岂是你一人能担下的!” “今日告知了陛下,妾身也算有了主心骨。”杜若依旧低着头,眼泪一颗颗落,“陛下当如何?妾身自是遵从照做!” “还能如何!”魏泷往寝殿望去,叹了口气道,“临漳地处边关,瑾瑜这般模样,自然也是要封了消息,莫传入他国之耳,以多生事端。且挑好的医官照看着!” 杜若点了点,“多下陛下!” “你,也顾好自己……”魏泷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莫名又咽下了,只按了按杜若肩膀,转身出殿。 临走之时,谢蕴从榻上起身,目光与杜若接上,彼此心领神会,只福了福以示相送。 杜若又回了寝殿,捧着那册书继续读着。 此番,她还执了一支笔,觉得那里有问题了,便在上头标注修改,写上自己的意见。 茶茶道,“郡主,这书册是殿下亲定,按着他从军经验所载,又不是寻常兵书论战,您还作批注。” “他都没意见,你怎么总帮着他说话?”杜若横了她一眼,“到底谁是你主子!” 茶茶挑了挑眉,不再言语,只默默守在一旁。 反而是少言的柔兆开了口,“姑娘如何不瞒着陛下了?” “左右也是瞒不住的,不过争取时日罢了。”杜若合上书卷,望了眼榻上的人,笑了笑,“凌中胥都派人来示好了,国中的局做得便也差不多了。” 她记得清楚,此番随魏泷御驾出巡的,除了临漳三品以上官员,还有便是杜有恪回邺都传旨后,调来的一众高位官员。 群臣以年初位列丞相的章文和已经独掌尚书台的凌中胥为首。 而章文乃二哥杜怀谷岳父,自是自己人。唯凌中胥,不辨敌友。杜若不求与其同盟,然他至少需保持中立,不作他言。 断不能为黎阳所用。 而今日之后,杜若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分。 “你去催一催执徐他们,让他们将殿下病重的消息再传的厉害些。”杜若朝着柔兆道,“还有,明镜带兵到哪里了?” “按重光传回的消息,明镜先时确往郦城去的,但十日前便陈兵在了漠谷,乃距燕国郦城七十里处,背靠澜沧江。” 柔兆想了想又道,“漠谷为休战之地,诸国皆知,凡入谷乃是为了休养生息,而非司战。” 杜若点头,然彼此更知兵不厌诈。 那样的位置,明镜进可攻郦城,转身可渡江伐临漳。 何况,距离国都七十里,实在是太近的位置,但凡一国之主,没有谁会忍得住。定会早作谋算! 果然,许是因为魏珣病重的消息愈传愈烈,最先是明镜没有按耐住,不过数日日,虽仍屯兵漠谷,然先锋已经推进郦城五十里。 按前世记忆,半点没错。 杜若传命重光,将消息于郦城内外散开。 如此,唯有时间加快了些。 四月初,魏泷御驾基本收拾妥当,只待初六吉时出发。 却不想,初三那日,燕国来了使者。 初六,竟是走不成了。 第78章 . 和亲 长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四月芳菲, 原是春光无限的日子,然临漳这座王宫却被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紫英殿内,大魏年轻的天子已经沉默了多日。 燕国来使, 为国君求娶大魏贵女。 百年前, 梁国势力最盛, 魏燕两国次之,便结了秦晋之好, 故而此番嫁娶联盟亦不算什么。 第153页 只是百年时光流转, 大魏最近的四代君主治下,近五十年, 又有杜氏横刀立马于阵前,其国力蒸蒸日上。反观燕国,历代君主空有守城之功, 无有拓土之能。 两国间悬殊立现。 再观最近的十数年, 梁国因明素女君战死沙场,国中四分五裂,虽有明铧兄妹维持朝纲,却也未曾一统。而魏国, 即便杜广临转了文职, 后续仍出了一个魏珣,年少上得战场,未到十年, 便以雷霆手段、嗜血生杀震得诸国俯首。 至今日, 魏国自立于诸国之上。 故而, 魏泷自不愿和亲之举,伤大国颜面。 便是黎阳也是这般劝之。 燕国使者歇在驿馆半月,紫英殿君臣朝会议了数场。 起先, 群臣自不愿派女远嫁,大魏国富兵强,纵是因此得罪燕国,亦不足为俱。 唯有丞相章文针砭时弊,同意和亲。 章相执朝笏上言,“大魏立于诸国之上是为不假,然却未立上云端。今朝自是无惧拒了燕国。然若燕国转头结了梁国,又当如何?” 刚上调来临漳的原宿州刺史道,“即便梁燕相结,我大魏之怏怏大国,兵马富足,不惧一战。” 支持后者之人,并不在少数。大魏有信王,自无惧征伐。 只是到了四月下旬,第五次朝会之上,群臣基本已经统一意见,同意和亲。因为诸臣发现,如此之大事,除天子外,临漳的第二个掌权者,信王始终不曾露面。 联想近来暗里愈传愈盛的关于信王魏珣缠绵病榻,无力参政的言语,无论是封地属臣,还是邺都而来的诸官,都开始相信,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而彼时,明镜的军队已经整肃离开漠鼓,两万兵甲列阵澜沧江岸整齐划一操练。 虽无侵犯之意,但总是不得不防。 使者五次恳请天子,魏泷终于下旨同意和亲。 如此一来,选何人和亲又成了新的议题。 魏泷膝下,昔年王府妃妾,自是诞下子嗣,却均未成年,最长的公主亦不过七岁。即便不论年龄,他也不舍送去和亲。 而宗亲和高门间,亦是惶恐不安,此燕国国君,已经年近五十,元后亡故,纵是皇后位,亦非良缘。 谁人舍得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填送了去! * 长云殿中,黎阳隐隐觉出不安。 她自然记得,前世,永康二年四月,是她和亲地燕国。 此时,暗子跪在地上回话,只道,“足有一月,信王妃不曾踏出琅华殿,根本无从下手。” 另一暗子回禀,“明镜公主处,暂无回音。” 黎阳压着怒气,茶水泼了一手,奔至暗子面前,揪衣悄言,“去告诉明镜,大魏天子在临漳,信王病榻缠绵,无力起身。让她领兵而来,可一举皆除之。届时,本殿将整个临漳都给她,与她南北划地而治。” 又谓另一人言,“琅华殿进不去,宜平坊总可以吧?给本殿攻入宜平坊,将那处夷为平地。” “她不是最爱他三哥吗,本殿不信她还能忍住不出殿!” 两人领命诺诺而去。 “公主,你不可这般急躁!且……” “姑姑莫多言,且给本殿看好金泰便可。”黎阳抬手打断孙姑姑的话,“本殿不能坐以待毙,唯有放手一搏。” 大抵从杜有恪在长云殿再次拒绝她开始,从她将那个荷包踢向雪地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决定,此番入了临漳之地,便是谁都不得好过。 是夜,宜平坊果然火光冲天,一片厮杀。 琅华殿中,杜若将已经哄睡着的孩子抱给苏如是,让她回偏殿休憩。 长廊下,便只剩了她与杜有恪兄妹二人。 “她还是忍不住了!”杜若望着西边未熄的火光道。 昨日听了蔡锷的回话,知晓魏泷已经应了燕国的和亲,杜若便第一时间将杜有恪和苏如是接来了行宫。 以防黎阳! “阿蘅……”杜有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想抬手揉一揉她发顶,此刻也忍住了。 带着前生今世各种记忆,他忽然觉得,若是应了黎阳,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了。 魏珣不会一睡不醒,生死难料。 他的妹妹,亦不必苦行孤诣,费尽心力设计作局。 “怎么了?”杜若问。 “没什么,就是看你近来瘦得厉害。”到底杜有恪还是扶过杜若,带着她在廊上坐下。 “楚王好细腰。”杜若难得玩笑,望向寝殿时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杜有恪闻言,忍过涌上胸前的zwnj;酸涩。 若是现下魏珣好好的,听了这话,他自然高兴。自己无所求,唯愿杜若能开心自在,过得平安顺遂。 可是偏偏如今杜若动了情,满心想做个好妻子,魏珣却成了这副模样。杜有恪心中实在五味杂陈。 “燕国只是求娶贵女,并没说一定要公主,即便要公主,亦可封宗亲女儿前往。此番未必一定会择黎阳前往。”杜有恪忧心道,“若未选黎阳,你先前所做一切岂不皆白费了?” “最主要的是,无论于内还是于外,皆知晓了瑾瑜如今的模样。且不说其他,便是梁国,若明镜想攻临漳,稍稍诈个两次,便能确定谣言非虚。此间代价太大了!” “选不选她,只需抛快砖而已!”杜若笑道,“三哥安心,此次和亲,非她不可。” 第154页 “至于他国攻伐……” 杜若顿了顿,“他国是一定会趁此机会来攻打临漳的。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杜有恪蹙眉不解,杜若也不再多言,只道,“三哥领了允州刺史一职,亦是临漳直辖,届时给你个上战场的机会,好好建建功勋。” 杜有恪笑而不语,只仰头望着天际一轮不甚圆满的明月。 半晌道,“早些回去歇着吧!” 杜若摇头,“三哥有心事,为何不愿告诉阿蘅。” “没有,只是一些妄想罢了。” “黎阳心悦三哥,然三哥无情于他。”杜若扬起头,望向杜有恪,“三哥可是在想,若你应了她,也许今朝诸事皆不会发生,我们就可平安顺遂?” 杜有恪迎上杜若目光,终于抬手如同儿时般揉过她脑袋。多年兄妹,他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她基本了然。 便如此刻,不过一点细微的惆怅,她亦看的清楚,解的明白。 杜有恪无话,杜若便知自己所言不差。 再开口时,已有些生气,眉眼也凌厉起来,只冲着他正色道,“三哥切莫作此想。你不喜欢她,回绝了半点错处皆无。今日种种,乃她人之心性罢了。” “且看苏姑娘,难道对你用情不深吗,可是照样温柔感恩。还有惠妃……亦是通透豁达。” “再者,退一步讲,即便你应了她,她得了你的人,往后便还会想要你的心,你的情……三哥自问,可能对她生出情意?” “三哥无情与她,却与她接了连理,你说按她之性,是会感恩还是怨恨?” 杜有恪垂眼笑了笑,“原是我当局者迷。” “那便不许胡思乱想,我回殿了!”杜若起身理了理衣衫,才走了两步仿若想起些什么,只转过身来对着一路目送她的兄长道,“三哥,那你喜欢谁?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待诸事安定,阿蘅且为你留心着!” 杜有恪看了她半晌,方道,“我喜欢和阿蘅一样的。” “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杜有恪转了话头,“大抵,还不曾遇上吧。” * 翌日,宜平坊的一处宅院自是付之一炬,成了灰烬,只是尸体中未见婴孩妇女,反倒是理出了数十具健硕的男子之身。 而守在行宫外五里处前往宜平坊必经之路上的暗子,亦未等到信王妃。 黎阳得了这般回禀,又联系此前落英到凌澜的种种,基本确定杜若已经防着她,却实在不知自己于何处露出的破绽。 一时间,只等着回信。 乃两处回信,一处自是明镜,是她破釜沉舟之举。另一处乃是邺都皇城内的太后。 自来临漳,她已经送去邺都数封信,魏泷魏珣虽与她皆是手足,却皆不甚可靠。这世间,若还有一人可以倚仗或利用,大概便是如今的太后,她的生身母亲。 只是,这三月过去,竟是一封回信皆无。 黎阳的不安之感从昨日起至今日,已经越来越盛。 孙姑姑安慰道,“长公主莫忧,奴婢去打探过了,今日晚膳群臣皆在,乃是为挑选合适的和亲贵女。听御前露出的风声,名单之上皆是未出阁的女子。” “消息可靠吗?”黎阳问。 “不会错的!”孙姑姑又道,“再者,哪个臣下有胆子将长公主提上,公主年少封爵,又是信王胞姐,陛下此番更是派人亲迎公主回朝,如此恩德外人自是看在眼里。” 黎阳得了这话,又将前后理来,心慢慢平复下来,抬步前往紫英殿。 今晚,除了魏珣,行宫诸人尽数到了。 殿下分两列,右首坐着西林军诸将领和临漳三品以上官员,左首坐着邺都前来的高官,章文最上,凌中胥次之,依次坐下。 而殿上,魏泷与惠妃安坐,黎阳坐在左首,对面坐着杜若。 酒过三巡,群臣十中之三心中颤颤,乃因女儿在备选之列。 黎阳冷眼扫去,心中蓦然腾起几分畅意,回神与杜若目光撞见,二人彼此含了得体的笑,额首示意。 然,还未等她放下酒盏,杜若已从座上起身,持大礼跪于魏泷面前。 “信王妃何故行此大礼?”魏泷问。 “妾身近来照顾殿下,避于殿中,却也听闻外头诸事,知晓陛下烦心。今有一点想法,奉于陛下。但愿能给陛下解忧!” “你说。” 杜若抬眸望向魏泷,余光却落在黎阳身上,只恭谨道,“妾身认为,此去燕国和亲,长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你说什么?”魏泷再问。 身后群臣哗然,侧座黎阳怒目,杜若却万分平静。 “妾身说,此去燕国和亲的最好人选,当是黎阳长公主!” “信王妃!”黎阳站起身来,“本殿是未亡人,尚在孝期,你说这话,莫不是疯了。” “那燕国国君亦是未亡人,亦未出孝期,与长公主般配得很。”杜若看了她一眼,只对着魏泷道,“不过定一人尔,择了长公主前往,可过三年孝期,再行婚嫁,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夜宴,难道不是为了择选合适的贵女吗?”黎阳望向殿下群臣,“本殿年长,已是比不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先下将人都请上,不在临漳的,既抬画像来,我们群策群力,为陛下分忧。” 第155页 群臣一时谁也不敢说话,女儿在备选之列的,巴不得就由着这长公主前往,只是眼下一时还辨不出信王妃到底有几成胜算,便也不敢开口相助,唯恐其不敌长公主,被秋后算账。其他群臣自是等着陛下下旨传人。 却不想,殿上信王妃再度开口。 “若论合适,妾身认为无人比长公主再合适了。” “燕国请求贵女,既是结盟,理当奉上诚意,越贵越好。” “妾身知晓长公主十五便年少封爵,其尊贵自无人能匹。如此可显示我大魏之诚意。” “陛下!”杜若丝毫不给黎阳喘息的机会,只道,“梁国明镜已经陈兵两万于澜沧江岸,或攻燕国,或伐临漳,若此刻我们不真诚以待盟国,只怕这和亲便也失去了意义!” “长公主既为一国之公主,受天下养,便该以天下为己任。” “信王妃!”黎阳终于按耐不住,出口插话,“难道你没有受天下养吗?杜氏之权贵,信王府之恩宠,不亚于本殿这一公主之身。” “长公主所言甚是。”杜若持着端庄合理的笑,双手交于胸前,伏地再拜,“妾身确受天下养,所得荣宠不亚于一个公主。若陛下需要,妾身甘愿前往!” “信王妃,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魏泷道。 “妾身知道!”杜若直起身子,“妾身既说了要为陛下分忧,自是算话。长公主之言,亦点醒了妾身。陛下与长公主手足情深,自不舍长公主。原是妾身思虑不周。” “妾身愿意前往和亲,陛下只需代殿下赐妾身一封和离书,妾身便领旨谢恩,欣然前往。” “手足情深”四字出来,魏泷不得不重新望向杜若。 他自与黎阳手足情深,但他还有一个手足。即便此刻躺在病榻之上,然余威尤在。他若真赐杜若和离书,送她前往和亲。且不论魏珣是否能醒,或者醒来如何,此间便是先凉了诸将和群臣的心。 “信王妃起来说话!”魏泷虚扶了一把。 如此动作,黎阳便知将杜若强拉下水之举已然行不通。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保住自己。 只勉励道,“臣膝下有一儿,总也不能教他与我分开。然如此带往燕国皇宫,只怕会引发他国非议。臣自愿意为陛下分忧,但实在挂心稚子。臣连一人都顾不得,如何能顾好天下人?” “长公主若……” “长公主若不弃!”上首坐着的惠妃拦过杜若话语,“孩子可养在妾身膝下,妾身定视如己出。” “不劳娘娘好意!”黎阳终于坐不住,同样起身交手拜于君前,“臣自认识大体,如今也不愿陛下为难。实在臣写了数份信于太后娘娘,说要承欢膝下!若她知晓臣过家门不入且再踏和亲路途,您说太后……母亲可会伤心?可会生气?” “陛下莫忧!太后娘娘不会太过伤心,因为她不曾期盼过长公主会回朝,便也无所谓失望!” “杜芜蘅!”黎阳距杜若不过半丈之地,怒而吼出,一时惊住了正窃窃私语的群臣。 “你非我母,焉知我母女情分,心中感应!” “妾身的确不知。”杜若压根不看她,只对着魏泷继续道,“但妾身知道,您的那些信,一封也不曾送入过宫中。” “你说什么?”黎阳又惊又怒。 “陛下,实乃妾身的暗子所为,有一处暗子设在了京畿的传信台。因公主之信有些异样,暗子谨慎,不敢发送,故而退回了临漳。临漳处又多次辗转,到了妾身手中。 说着,杜若从袖中拿出数封信件,奉给魏泷。 又道,“非妾身特意隐瞒,实乃近来诸事,让妾身分了神。” 从稚子到母亲,黎阳恃亲情破局,亦算失败。 “陛下!”她勉励撑着笑,“不若先将贵女们请上……” “陛下!”是章文的声音,“臣以为,长公主确为合适人选。” “臣赞同章相所言。”凌中胥起身拱手而言。 “臣亦赞同!”杜有恪起身。 “臣亦赞同!”那十中之三要献女的臣子起身。 “臣亦赞同!”西林府军起身。 …… 很快,殿下群臣全部请命,达成一致。 黎阳几乎浑身发抖,咫尺之地,恨不得撕碎杜若。 偏杜若一副淡然模样,只冲她福了福,回了自己座榻。仿若自己当真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仿若这小小的建议正好被多人接受。 而此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准诸爱卿意。”魏泷对左右言,“传钦天司,为长公主择良辰。” 杜若面上终于浮起一点恍惚笑意。 她饮尽杯中酒,只紧紧握着杯盏,眼前浮现出魏珣的模样。 这一去,黎阳便没有无归期了。 第79章 . 前世恨 今日起,他重新活在我心里。 钦天司择了五月十六为黎阳启辰和亲之日。而御驾则在夜宴之后的第三日, 便起驾回了邺都。 许是觉得有愧于黎阳,魏泷并未再见她,只将一切和亲事宜交给杜若并信王府属臣打理。 杜若自无心这些, 只每日陪在魏珣床头, 看着柔兆给他施针推拿, 想听到一些好的消息,亦想见他有所动作。 然而他却始终不曾睁开过眼, 杜若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 良久也不曾得到回应,便只得反过来自己握住他。 第156页 只是魏珣也不是丝毫没有反应, 偶尔他便会眉间皱起,开口呓语,人便抖得厉害。杜若初时抓着他的手, 后来整个抱住他, 与他耳鬓紧贴。 想听清他的话,更想让他不要害怕。 然,他颤着唇畔,似有万语千言要说,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杜若趴在他肩头, 也不知怎么,便想起他少时模样。 那时,他未曾入得行伍, 身上没有肃杀之气, 修长指节握着朱笔不曾握上刀剑, 是邺都皇城中最受宠的六皇子,朱雀长街策马而过的少年郎。 杜若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 太尉府中,庭中开课, 隔着珠帘帷帐,她向他行礼问安,他便持着谦和笑意,虚扶道,“表妹安。” 宫宴之上,偶尔碰面,隔着人海灯烛,两人眸光相触,他亦大方回礼。 更多的时候,杜若是听人说起这位六皇子,有赞他“积石如玉,列翠如松”,或言他“风姿俊秀,萧肃朗朗。” 反正都是君子如玉的好话,待到了父亲与他提亲之时,对他的评价亦是“端方君子,清贵温润。” 婚后鲜有的一段好时光,杜若亦觉他担得起这样的字眼。 他们读书对弈,品茶论道。 他抱着她说,“他们日日同我问安殿下千岁,我要千岁做什么,分阿蘅一半,我们共享此生。” 这,是前世模样。 今生—— 杜若绞尽脑汁地想,他仿佛已经不是这样了。 她第一次见他,十二岁的少年,便已是一副冰冷少言的样子。 第二日,他便请命奔赴边关。 此后,偶尔听闻他的消息,不是他悍勇无惧、攻城掠地的战绩,便是他帷幄运筹,决胜千里的威名。然无论哪一种,皆是染着血腥与谋略的烈血男儿,再不是前生庭宇楼台间,浸着书香笔墨的少年君子。 那个最初纯净高洁、不染尘埃的年轻郎君,仿若割裂在前世里,即便重生也再未归来。 杜若拍着他背脊,半晌将他重新放下。 他昏迷的初时,还需盖锦被绒衾,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只需搭一层薄毯。 时光飞逝,却又缓慢。 杜若等不到他苏醒。 黎阳等不到来路。 * 五月十五,和亲前的最后一日,侍女来禀,黎阳要求见杜若。 彼时,皓月当空,流萤点点。 杜若正在琅华殿的长廊里,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捕捉萤火虫。这段时间,除去陪伴魏珣,她便一直同这个孩子在一起。 行宫中,各处宫殿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 只是,二人最常驻留的地方,便是长云殿。 杜若带着孩童,有时在此庭院中放风筝。 她迎着风,将风筝高高放起,遥遥望去,半空中只有零星一点。孩子便追着她跑,孩子喊着,笑着。 他说,“母亲,您走慢些,等等小金泰!” 有时,杜若来此敲鼓司乐。孩子便围着她踏乐而起,载歌载舞。累了,他就昂起小小的脑袋,眨着晶亮的眸子道,“母亲,我累了。” 或者,他会说,“母亲,抱抱!” 杜若慈爱而温柔,自是将他搂抱怀中,与孩子额尖相抵,坐在殿外石阶上,给他讲故事,唱歌谣,哄他入睡。 此番,自然也将他带在了身侧。 只是入殿时,还是将孩子交给了茶茶照看,只命茶茶带着他继续捕捉萤火虫。 长云殿中,只零星点着几盏烛火。 杜若立在门边,看不清座榻上那人模样。 便自己捧过就近的一盏烛火,慢慢将陈列两旁的灯火点亮。 数十日前还明艳夺目、尊贵无比的公主,此刻已是钗环皆散、衣衫不整、浑身透着一股死气。 “灭掉!”黎阳开口便是命令的口吻。 “那可不行,前世被囚,不见天日,连着今生,妾身都十分怕黑。”杜若点亮全部灯盏,将手中那盏往黎阳身边照了照,有些惊讶道,“长公主,您、怎么生白发了?” 黎阳冷眼扫过,闭口不言。 杜若也不气恼,只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叹了口气道,“您到底不如妾身,当年妾身大概熬了两三年,才开始生的白发。” “你对吾儿做了什么?”黎阳不接杜若的话,犹自问道,“他如何叫你母亲?” “喂了一点药,让他忘了您。您不是不愿说吗,您说妾身想知道的,您就偏不告诉妾身,说要吊死妾身。”杜若挑了挑眉,“且看如今,不过半月,受不住的可是您!你若再不说,可不仅仅是让他忘了您这么简单了,妾身还能让他恨您,怨您,妾身一介小小女子,谈不上磊落高洁,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原在魏泷御驾走后不久,杜若便来见过黎阳。然黎阳仍是桀骜模样,凡杜若想知之事,她半句不言,只言自己不快,亦不让她如愿。 如此才惹得杜若,携子诛心,一点点磨平她的锐气。 “你若还想得他一句母亲,便好好回我的话。”杜若倒了一盏茶推给黎阳,“左右上次便已告诉你了,连着三哥,我们四人皆带着记忆。燕国国中之事,若有一字不实,孩子在我手中……” “既如此,你何不去问他们!” “前生路艰事苦,如今我已舍不得他们回忆,但是我总要一个明白。” 第157页 “好,本殿便告诉,但愿你受得住。” “我问你,前世你对瑾瑜做了什么?”杜若开门见山,这是她此刻最想知晓的。 只是她话一落下,黎阳便笑出了声。 待笑够了,她方道,“本殿便知晓,他定不会告诉你,他在燕国遇到了什么!” “永康五年四月十月八,本殿永远记得这个日子,是个好日子。在梁国围城近半年后,本殿终于等来了母国援军,便是我的好弟弟。说来,也该谢你,你的暗子营,实在太好用了,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不过一战,便震慑了梁国,逼得他们退兵三十里。” “如此不过一昼夜的时间,缺口便被打开,瑾瑜在丽正殿寻到我,说要带我回国。可是我不愿意,我回去做什么,我原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往回留的。” “你——”杜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遂而反应过来,“你向母国求援,根本不是为了要回来,而是为了破开梁军围城之势,巩固你在燕国的势力和政绩。” “果然聪明,一点就通!”黎阳傲然道,“彼时国君老迈,行将就木,等他驾崩,吾儿继位,本殿便是太后。国君年少,自有本殿执政燕国,放着万人之上的太后不做,回来做一个寡妇公主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彼时燕国即将国破,你却还在谋算权势?” “为何不谋?”黎阳不屑道,“在大魏做公主时,本殿倒是不曾谋划过,结果得了什么下场?去国远嫁!”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事实证明,本殿谋划成功了。瑾瑜寻到本殿,本殿又不愿走,僵了一日,他便说他走!” “你说,多可笑。本殿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母族人,还是那般仪表堂堂、龙章凤姿的好弟弟,怎能让他离开!” “于是,他到燕国的第三日,你的暗子营和他的封地属将为先锋,并着燕国原本的军队,和已经失了章法的梁军作第二轮交战获得了大胜之时,庆功宴上,本殿敬他一盏薄酒,他便再无反抗之力。” “让本殿想想,他喝下那盏酒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黎阳眯着双眼,仿若真的陷入了回忆中,片刻道,“那日也是这般明月皎皎,城楼上,初夏夜风微暖,吹得他衣袂翻飞。他说,满饮此酒,就此拜别。又说,此刻赶回,快马加鞭,只想早些在临漳看见你,还说以后我同他都不必再见了,说……” “哎,他还没说完,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杜若盯着她,只觉自己牙根打颤。 “在临漳见我?”杜若喃喃道,“是落英,落英告诉他,我在临漳等他,是不是?” 她已然理清了部分疑虑。 那日,她与魏珣按计划分两路出发,自己去了君山大本营调暗子营,走北线,约二十日渡澜沧江赴郦城以备撤退接应。 而魏珣领属将走南线,穿峡谷,越过大汤山直达郦城。南线可快四五日,如此带出黎阳,便正好与她汇合。 只是,随行的落英给自己喂了一盏汤药,想来便以鼓传令,未露真容带走了人手,后返南线追上魏珣,言其自己在临漳等他。 “对!半点没错。”黎阳拨开杜若的手,“可惜啊,终此一生,你们再未相见过。” “那么我大哥和二哥,也是死于你手?” “对!”黎阳挑眉道,“一杯酒困得他不得动弹。本殿亦是给了他机会的,连劝了数日,他亦不肯留下。如此便只能绝了他的回路。” “彼时,梁燕第三轮交战,本殿便持瑾瑜令,命你暗子营尽数上阵,斩杀了梁军最后的将领,后来关了城门,断其后援,一昼夜,你的暗子营便马革裹尸,成了白骨。” “我便又问,愿不愿留下。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暗子营保家卫国,今日战死沙场,他相信你会谅解。” “所以啊,本殿实在没办法,便只能做些你不能谅解的事。” 杜若赤红着双眼,张了几次口,才发出音来,“你,借他之名,诱杀了我大哥和二哥。” “不错,人是我杀的。本来此间有个时间漏洞,我以为你会看出破绽,后来想想,那等境况下,纵你生而镇定,从容冷静,大抵也无心无力分清形式了。因为你的属下,你的手足,真真切切的死了。而你的家族,因连着信王府,便再难全身而退。彼时谢颂安可是黄雀在后!” “所以,说到底,也不能怨本殿一人!” “为什么?”杜若泪水盈眶,“我待你不薄。在此之前,我还拨了亲兵护你周全。” “为什么?”黎阳得此一问,突然便笑出声来,“本殿真是高看你了,你说为什么?杜氏行伍立世,一朝转了文职,朝堂之上竟敢大言不惭,提出让本殿和亲。” “谴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黎阳咬牙道,“既然征战了近百年的杜氏,都不愿再战,要我一介女子和亲,那还要留着将军做什么,且让你那些握着一方兵甲的兄长都去死吧!” “那几年,因着连年征伐,大魏之军队已经兵困马乏,只能休养生息,让你和亲乃权宜之计。再者,历朝历代,和亲也非皆是耻辱,亦是政治手段。你为公主,生而便有这样的职责。” 杜若叹了口气,“便是我,身在高门,也不曾忘记过肩上使命。” 第158页 “如此看来,你倒是更像一个公主!”黎阳嘲讽道,“便如那日夜宴,说什么既为公主,受天下养,便该以天下为己任。” “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本殿半点都不想听。” “本殿所求,唯一人尔。”黎阳轻轻呼出一口气,“本殿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有情啊,我爱三郎。他若娶了我,大抵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我也不会发疯发狂,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三郎的不是……” 然她话音刚落下,便被杜若扇了一巴掌,“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合着三哥不爱你,都是一种错?” “永康八年,三哥回邺都。中了迷药,被人所解。解药的人是你,下药的是瑾瑜!对不对?” “你说,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非要再问一遍做什么?”黎阳笑道,“是我干得。这、说来话长,还是得回到我那好弟弟身上。” “你都不知道,为了让他留下,我花了多少工夫。梁军退后,不过一月国君便驾崩了,我因瑾瑜之功,携子登基,垂帘听政。” “燕国诸臣只听信王威名,对他万里援救万分敬仰,却无人见过他。我本好心,数次与他促心长谈,许他高官厚禄,亦帮他择了如花美眷,让他在此安家立业,与我共享繁华。可是他就是不识相,宁死不愿,说什么是叛国不忠。我没有办法,便给他喂了合鸳散。” 杜若抬起双眼,死死盯着黎阳。 柔兆说过,合鸳散不仅是催情之药,若食用还会如毒上瘾,效力更胜五石散。 “我给他喂了整整两年。”黎阳谈到此间,仿若得了巨大的成就,面上笑意愈浓,连着双眸都闪出光彩。 “两年、那两年应当是他黑暗的日子吧。药劲过了,偶尔我会给他读你送来的信,或者我代他送往的回信。他便想起自己身上背着无数追随他来此间却客死他乡的人命,他呀总是看他那双手,他知道他的双手染着杜氏的鲜血,不是他干的但他一辈子也说不清。他还时时换你的名字,可是我告诉他,想起该想到抛妻弃子四字。” “然而,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两年。每每将药喂下,他便看见了你,甚至还能听到你的鼓声。落英啊,得你亲传,继了你三分绝学。你知道的,中了合鸳散,不得男女交融,非死既残……” “你……” “不止一个落英,第二年的时候,殿中会司鼓地乐女,都近过他身。” “你杀我兄长,屠我属下,寄来封封诛心之信,早已绝了他回国之路,断了我与他之情,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他是一母同胞的你亲弟弟!” 杜若揪住黎阳衣襟,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不回去便好了吗?本殿是要他听话留下,为我所用,娶宗室贵女,巩固我手中权力。” 黎阳仰着头,对上杜若目光,亦愤恨道,“凭什么本殿要一人受这羁旅漂泊之苦,而你们却安享荣华。他是光风霁月的公子,邺都高门赞叹他清贵无瑕。他若肯顺我意,自还是能继续做他白玉不染纤尘的君子,但他不肯听话,本殿便只能毁了他。” “不——”杜若摇头,松开黎阳,擦去面上泪水,燃起从未有过的明媚笑意,“你没有毁掉他。端方君子,如松似竹,今日起,他重新活在我心里。” “谢你操刀,方有后来至今日隐忍寡言、嗜血生杀,却可以永护我安好的年轻统帅。” 黎阳还在簌簌讲着,杜若且也不想再听了。因为后面两年的事,魏珣已经同她讲过。 不过就是黎阳并无执政能力,燕国宗亲不服她,后魏珣暗里联系清贵大臣,更设计黎阳母子离心,最终于朝堂斩杀黎阳。 只是杜若实在无法想象,他被喂药两年,又是何时下的决心,何时得的清醒,又是如何在黎阳的眼皮底下苟活,慢慢让她卸下警惕,得了一朝再见天日的机会。 杜若往门口走去,身后黎阳追上来,道,“你该让我见一见金泰了吧。” 杜若看着她,慢慢笑出声来,“你是有多天真?前生罪恶昭彰,今生还敢诞下子嗣。不怕报应落在孩子身上吗?” “真是天道不公,你这样的人,竟也能为人母?”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你今生都别想再见他了。” “你要他认你作母?” “哪能啊!”杜若叹了口气,“我不想恶心自己。” “我会把他作为新的血液,送去暗子营,将他寻练成一枚暗子,他或在训练途中死去,或来日保家卫国,皆由天定。” “暗子营……”黎阳惊惧道,“你、竟如此恶毒?” “恶毒二字,在你面前,实不敢领受。”杜若笑了笑,“准备准备和亲吧,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殿门合上的瞬间,黎阳欲自戕,却周身没有半点力气,根本动弹不得。 “这么多天了,还在动这个念头。虽然你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但我还是不会让你死在此间,脏了我和瑾瑜的地方。”杜若回首道,“今生,你的命运,由我定。几时死,如何死,皆由我了算。” 第80章 . 苏醒 你还在,我如何能一睡不醒!…… 澜沧江上, 送亲的彩船横旦两岸。为首一艘船只抛锚启航,后每并排四艘依次跟上,共七排二十五艘三丈高船, 其势浩浩荡荡, 尽显天家恩德。 自然, 第一艘船中,坐着的是和亲的新娘, 大魏的黎阳长公主。 第159页 她自被选定和亲开始, 临漳城中的那位王妃,便给她喂了药, 不得动弹,是故二十余日,她亦没有自戕的机会。 而在离开宫殿的一刻, 许是药效减退, 她便又可以稍稍动作起来。临上船之际,她在侍者环伺的寝殿内,妆匣里,翻到一枚做女红的针, 还有一团子金线。 针穿着线, 刺在大红的喜服上,倒也不曾被发觉。 此刻上了船,她便扯了锦盖, 寻了上头的一片光洁之地, 开始细细秀起来。 她绣的是一支并蒂莲。 今日逆风, 船行得慢。 驶出五里,她才打好样。 十里的时候,她绣完了一片叶子。 她细看了一眼, 很好,十四岁时学的技艺,没有丢掉。 三十里,她开始绣第一片花瓣。 她将锦盖拎在手里瞧了瞧,金光夺目的色彩,在阴暗的天色里,闪出光芒。是权贵的色彩,怎会有人不爱! 七十里,她绣好了一半。 手中未停,因为她绣得越来越利索了,力气也恢复了大半。她慢慢觉得生机重新汇入体内。 心里突然生出一点企盼,和亲便和亲,远嫁便远嫁,只要活着,万事皆有机会。 比如归来,比如杜有恪。 已行出百里之地,若是站在船舱外,回首已不见临漳城。还剩十中之二便要绣完了。 黎阳想起那个年迈又无盐的燕国国君,不禁轻哼了一声。 待他死后,她便是燕国新的王。 一百五十里,日暮西山,泊船靠岸。她的第一朵莲花正好绣完,还要再绣一朵,方算并蒂。 嫁娶事宜繁琐,真要她挪步上岸,怎么也需个把时辰,时间足够了。 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盖在头上,娶她的便是杜有恪。 这样一想,她又想起十多年前的岁月,太尉府到安合门,马车需要小半时辰,步行约需两倍时间。 因为有杜有恪送她,她便总是弃车步行。 山眉海目的男子,就是喜欢啊。 她是公主,日月星辰皆可得,如何便得不到他! 神思一恍惚,针便扎到了手,很快渗出一点细密的血珠。 紧接着,她便看见手上呈现更大的一颗血珠,慢慢地,浸透她手中锦帕。锦盖原本就鲜红,也看不出是血的颜色。只是那朵莲花纯金头亮,此刻亦慢慢染红。 黎阳觉察当一点不适,体内冷热交替,她看见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锦盖上,心慢慢变得惶恐。 她想,现在死了,如何做燕国的王,如何等到杜有恪的到来? 这样一慌,眼神扫过铜镜,便看见七窍流血的自己。 她匆忙抹去口鼻血迹,然越擦越多…… 体内亦不再勿冷勿热,只剩彻骨的冷。 原来,是回光返照。 黎阳倒在地上,方意识到原本无人的船舱中,赫然出现了两个人。 一人说,“姑娘真是神机妙算,不偏不倚,让她死在远离我大魏的土地上,且正是燕国来人相接之时。” 另一个说,“姑娘说了,要物尽其用,不可浪费。” 后面的话,黎阳没听清,也听不到了,她已经没有了气息,唯两眼仍睁着,盯着那一方锦盖上的并蒂莲。 也不是并蹄莲,还有一朵,她没来得及绣。 * 永康二年五月十六,大魏黎阳长公主和亲燕国,渡澜沧江,未上岸却已毒杀于彩船之中。 信传到临漳,西林府军奉命前往燕国讨要说法。然燕国却言,乃是公主无心和亲,自戕于路途,遂发兵相抗。 于是,距离临漳城一百五十里,在澜沧江岸,魏燕两国拉开战争,局势不大,双方投入仅数千兵甲,不过十日便偃旗息鼓。 然而,交战的双方,并着五十里处东岸上的明镜,心中皆明白。 哪是什么偃旗息鼓,握手言和。 分明是燕国五千兵甲,被渡江而来的两千西林府军,打得溃不成军。 那十日,从第一轮交战,西林府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燕国前军,逼其中、前两军临阵交换。 明镜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发兵,她与魏珣交手数年,知晓这是他最惯用的路子,亦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 临漳城传了那么久魏珣病重难下床榻的消息,她自是半信半疑,心中按捺不住想要突袭验证,然到底惧其威名,犹豫多时,如今算是沉住了气。 一轮交战后,西林府军犹自愤恨,言其公主客死异乡,定要报仇。后一鼓作气,破开燕军,直逼郦城。彼时,后续西林府军更是接连渡江而来。 按理,不过两千兵甲,如何便敢横兵他国国都? 明镜领暗子一路跟随,终是发现端倪。不过是二轮交战中,有鼓声传令。 那不是一般的战鼓,明镜看得清楚,亦听得清楚。 两千西林府军,十中之三护于战车之上,而车上六鼓齐开,有六人箭袖束发,执锤司鼓。鼓声按着宫商角徴羽五单音,未成曲调先成杀音。 西林府军亦不是原本将领所统,领头的数人十分熟悉鼓音。按着五单音轮转的密号,层层推进,只杀燕军中尉极其以上将领,如此一鼓作气逼进三百里,割了数十头颅扔于郦城之下。 在郦城外横刀立马两个时辰,言其公主之仇,至此一刀两断,方全数撤返。 第160页 待燕国回过神来,想要还击,渡江而来接应的一万魏国军队,正好赶上。许是燕国国君年迈,魏国公主又确是死在这片土地上,一时只得咽下这口气,看着魏国船只顺风北下。 而隔岸观火的明镜,亦是心中怯怯。 且不论魏珣如何,此番她算是明白,魏国之内,有人继了魏珣战略,更有人承了她梁国绝学,司鼓传音,决胜千里。 这日的鼓声,与去岁她夜袭临漳城的鼓音,半点不差。 明铧同她说过,那人若没料错,当是魏珣的王妃,杜广临的幺女。 * 而大魏宫中,待黎阳身死的消息送回邺都,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亦同时落入天子手中。 自是报之,西林府军已报公主之仇,横兵震慑燕国,如今临漳之地一切安好。 魏泷收了此信,未言其他,他为君,坐了那位置,首要的自然是江山巩固。临漳无事,他便放下大半的心,后又回信问其魏珣是否安好。 * 信送来的时候,杜若正在琅华殿中给魏珣擦拭身体。 已经入伏,虽殿中置着冰鉴,可是杜若仍旧一日两次地给他擦拭着。 她记得,前世里,他就是极讨厌酷夏,忍不得半点汗渍。 六七月里,每每上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去温泉沐浴。他们好的时候,他还要拉着她一起下水。 有时自己疲懒,他下朝回府还未起床,他便直接一把抱着泡在水中,厮缠个半日。 杜若给他擦着身子,然后将熏着梅香的衣衫给他穿好,边穿边道,“你还不醒,总不会是想要我抱着你去汤泉吧,我可抱不动你。” 想了想又道,“你皇兄来信了,问你是否安好?我、要怎么回?” 榻上人没有反应,杜若将唇口咬得通红,转身出了殿。 对送信而来的钦差道,“殿下不好不坏,偶尔清醒,多来睡着。需静养。” “微臣可否看一看殿下尊容?也好回去复命。” “一眼便罢,休要扰了殿下。” “是是、微臣谢过王妃!” 钦差回话颤颤巍巍,他听说过这位王妃,素以清冷寡言、不苟言笑闻名宗亲高门。但未曾想过冷得这般如刀似剑。 明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然这千山万水又凝成霜雪聚在双眸中。 杜若随着钦差一起入殿,当真只让他看了一眼,便下了逐客令。 自从郦城回来,她便是这副模样,任何人要见魏珣,都需经过她。她心情好时,大抵让他们见一面,但也只是一眼。心情不好时,直接连个回信也不给。 自己避在殿中,搂着他或小憩,或聊天。 等心情又开怀了,能想起他们,便再放他们进来。 按着寻常的后院内眷,这王府属臣和西临府军大抵早已闹出声来。 信王可不是她一人的信王,是整个信王府乃是大魏的信王。 可偏杜若,两次司鼓于阵前,一次守,一次攻,震得他们人人敬仰,半个不字都说不了。不仅不言她霸着殿下,阻碍他们公务,只个个觉她不易,私下里皆暗暗想着各种法子,希望自家殿下早些醒来,盼望王妃能展颜欢笑。 暑去秋来,杜若向柔兆学会了推拿,针灸,于是连着这些活她都不再劳他人之手,只按着柔兆的医嘱,自己动手。 日子慢慢变得规律起来,每日辰时,杜若便起身给魏珣梳洗喂药,巳时给他推拿,午时再次喂药,未时一刻陪他小憩,到了亥时给他针灸。 夜深人静时,她便捧着各册书籍读给他听,或铺开棋盘与他对弈。 只是,她出的上联,无人对下联;她执着白子落满棋盘,却未见一颗黑子落下。她便只能自己将下联对出,然后学着他的声音再说一遍,或者握着他的手,抓起一颗棋子,缓缓落下。 冬天来临的时候,杜若生了一场病。 她的旧疾复发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手足肿胀,浑身发颤,每隔两个时辰便四肢痉挛,头痛欲裂。 杜有恪从允州丢开公务,疾马返回。 偏殿门口,茶茶跪在他面前,泪如泉涌道,“三公子,您快劝劝郡主,她双手至腕臂肿的不像样,眼见那镯子就要嵌到肉里去,可是说什么都不肯摘。” 杜有恪推门入殿,看见蜷缩在床榻上的人。 两手腕见各套着一只莲花镯子,此刻因着周遭肿胀之故,已经凹了下去,边缘磨出一圈血迹。 “三哥……”杜若发出一点声音,红着眼道,“要、要切开它,才脱得下来……” “我不要,不要摘……”杜若呜咽起来。 半晌,杜有恪终于听清,她说,“上辈子,我把它们扔掉了,他生气了,所以到现在都不肯理我,是不是?” “他舍不得生你气。”杜有恪抱起杜若,将她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抽出她的手给柔兆。 杜若挣扎。 “听话,你没了双手,怎么司鼓,怎么给他守临漳?” 杜有恪永远记得,那一日,他十七岁的胞妹,身皮甲胄,执锤司鼓,乘风而往,顺风而归。 她说,“暗子营帐不得强久之战,但速战速决,自未逢敌手。赢了今日一战,可保临漳一时之安。” 她说,“我哪有空恨黎阳,留着一点力气,我还要用来爱瑾瑜。” 第161页 她说,“他睡着,不能司战征伐又何妨!今日得胜,我便要大魏之内,四境之外,都知晓,临漳依旧是铜墙铁壁。” 然而她不惧生杀,不惧战争,却到底在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中崩溃。 这年冬日,临漳不曾落雪,只是又潮又冷,比过往更难捱。但是总算迎来了一个稍好的消息。 柔兆说,魏珣如今经脉已经打通,不再阻塞,内里虽还是伤着,但气息亦算平畅,说不定哪日便醒来了。 又言,寻些他常日用得东西,让他感知,许能加快促进。 于是,杜若便将他的衣衫,佩剑,书籍,沙盘,卷宗通通搬了来,差不多把整个书房都挪到了琅华殿。 只是在搬运途中,不慎跌落了一些物件。 杜若也没在意,只匆匆捡起。然,其中几个锦盒盒盖被震开,里头东西散落。 杜若捡来,是一封信。 信上言魏珣正月十六去过太尉府方回的信王府。 杜若想起,是她去岁刚来临漳时,觉得诸事可疑,暗里调查。只是后来自己夜奔出逃,便彻底忘记了这事。 自然回信早就到了,魏珣又压了下来。 他不想自己知晓父亲那等心思,怕自己伤心,便宁可被怨恨着也不说一句话。 杜若深吸了口气,笑了笑把信收好。 还有一个册子,是一册画卷,杜若打开,细看了半晌,竟是那年自己回府,他让偷偷记录的情境。 虽知晓那是暗子监测之用,然一想起他为了知晓自己境况,竟连着这样的手段都上,只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旁边还有个锦盒,亦然是一封信。 杜若打开,还没有全部大开,便已经看到了“和离”二字。 待摊平阅完,她依旧笑着,只是泪水在眼中打转。 他原是什么都依着她。 那年,她说要和离。他纵是百般不舍,却早已备好了和离书。 杜若将三个盒子都抱在怀里,起身正欲离开,发现地上还有一物,黑魆魆一团,中间掺着一抹金线。 她放下盒子,捡起细看,是头发。却觉得莫名,如何用金丝缠着? 解开金线才意识到,是一根长发,被来回拢成了几股。 满目酸涩,却也哭不出来。 他如珍似宝藏着一点她的东西,却不过一根青丝。 也不是自己给的,多半是他捡得。 冬去春来,三月十九,是杜若生辰。 她虽无心过生辰,但心情却不错。近来两月,魏珣虽还不曾醒来,但是他的手指动过几次。睫毛亦时不时地颤动着,似要睁开眼来。 苏如是约了她去小汤山庙宇还愿,她本不想离开魏珣。然想了想还是去了,那里来了一位名叫了悟的得道高僧,据说能为生人修来世。 佛殿中,杜若奉上自己与魏珣的名与生辰八字。 高僧先看了她的,又看过她掌纹命理,只叹道,“施主前生清正却早殇,今生心净而道纯,来世当是有福之人。” 杜若谢过,“请大师为我和我夫君,结个来世。” 高僧持着魏珣的八字,又验过他的字,摇头,“无来世之人,结不了来世。” 杜若猛地抬头,“谁无来世?” 高僧又道,“该施主两世手染鲜血,身背亡魂无数,有二世已属恩赐,断不会得三世。” “吃军饷的,如何不沾人命!”杜若道,“以杀止杀,以战之战,未尝不是为苍生谋福祉的一种手段。” “此人所为,当不曾为了苍生,只为一人尔。” 高僧又道,“为这一人,他已耗尽来世。” “所以……”杜若顿了许久,方道,“才让大师用无边佛法为我们修一个来世。” “难。”高僧双手合十。 “有何难?”杜若笑,“将我来世,劈他一半。” 高僧不语。 杜若从柔兆腰间抽开长刀,架在佛像头上,“或者,今日起,我推倒天下神佛像,屠尽四海吃斋人,亦不要来世。” “但是,我与夫君无来世,世间人便休想修来世。” “今日,刀在我手。”杜若双手合十,向高僧虔诚一拜,然掌中却合着长刀。 言罢,径直离去。 马车疾奔行宫而去,她亦未觉自己哪里有错,即将日暮,心情却依旧不错,只朝着对面额苏如是道,“今日寺中一切,无需向任何人透露半句。” 马车才至宫门,杜有恪便匆匆上前,眉眼皆是笑意,喘着气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什么天大的事,把你欢喜成这样。殿下醒了?”杜若白了他一眼。 杜有恪抓着她的手,拼命点点头,片刻终于道,“醒……醒了……” 杜若怔了怔。 “瑾瑜醒了!”杜有恪终于吐出一句话。 杜若往寝殿奔去。 暮色降临,烛火摇曳。她看见窗上人影,正靠榻而座。 杜若不敢进殿,只缓缓走上台阶,伸手抚上那个侧影。从他的额头到鼻翼,到下巴,然后她又重新往上,抚过他发顶,脖颈到背脊…… “阿蘅,进来。”一个声音传出。 杜若顺从地进去,待两人眸光相处,她便整个人扑倒他怀里。 魏珣与她耳鬓紧贴,慢慢磋磨。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揉着她脑袋,五指插入她披散的长发间。 第162页 “你终于醒了。” “嗯,你还在,我如何能一睡不醒!我……” 魏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蓦然停止了。 他的五指拨开杜若长发,靠近脖颈处,在最里面,他看见她竟然华发渐生。 他的一颗心被钝刀割上,再拨一层,又是几缕白发夹杂。 “阿蘅,你才十八岁。” 他看着掌心黑白夹杂的长发,泪水簌簌而下。 “哭什么?”杜若擦去他眼泪,“养一养便回去了。” “前些日子我就看到了。”杜若又笑了笑。 我想着,你要是真的不再醒来,我这样白头—— 我们,也算白首。 第81章 . 醋 赵将军与我有恩。 魏珣虽醒了过来, 却也不曾大好,到底新伤旧疾又加上“合鸳散”那等腌臜的药物,病去如抽丝, 大抵如此。 好在, 春光融融, 临漳之地尚且安稳。 醒后的第二日,他便修书传于邺都, 给陛下和太后报平安, 后于紫英殿接见了属臣与将领,以慰齐心。办完这两件事, 他便想着彻底避在琅华殿,安心养病。 只是一颗心倒也没安下来,实在他昏迷了近一年, 临漳大小事务无数, 一些简单的蔡廷自帮着打理着。但有些重要的,比如城防军务的调换,军官将领的升迁调任等,西林府军虽然有案列可循, 却总需要他盖章论定, 一时间便积下许多。 如今,便一件件送来给他过目。 这些,原是该在紫英殿或者他的书房处理。只是紫英殿离琅华殿有四五里的路程, 远了些, 他不肯挪动。书房就更别提了, 虽然只在琅华殿西边半里之处,但早已空落蒙灰,一时间根本踏不进去。 魏珣便直接在琅华殿西暖阁接见他们。 杜若说, “书房着人拾掇一下便可,最多半日功夫。” 魏珣问,“什么意思,琅华殿便不是本王的地方吗,本王待不得了?” 杜若蹙了蹙眉,抬手摸上他额头,心道:莫不是发烧了,这般说话? 魏珣拨开她的手,“王妃都将本王书房搬空了,想是十分钟爱本王之物,如今才藏了几个月,便不喜要退了?” 杜若得了这话,也不欲同他多言,自醒来后,大抵劫后余生,又见伊人在侧,魏珣便有些忘形。言语举止间颇是傲然自得。 只是他对着杜若,向来温雅谦和惯了,比不得杜若对他,一个眼神瞥去,要冷则冷,要冰则冰。 故而,魏珣每每这般情状,杜若便觉得他幼稚而别扭。却也不想点破他,只顺着他的话回去。 杜若有的是堵他的话,只低了声色道,“临漳之地,皆为殿下所有,妾身不敢多言。” 魏珣见不得她低眉敛神,做小伏低的模样。他想,他的阿蘅就该是清冷如雪,扬眉桀骜的样子。 一时间便有些发愣,只顿在原地找不到合适的话。 杜若望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扬了扬嘴角,拂袖坐在正殿前的长廊下,让茶茶给她养发。 近来,柔兆给她开了内服外用的保养头发的方子,据说可以生发变乌。 就着如此烂漫春光,那药水透着一股海棠香,茶茶又是篦发的好手,实在是一种享受。杜若也未着锦衣宫装,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滚雪细纱色拽地望仙裙,腰间束了抹碧青色玉革封带,并着一枚掌大的玉佩,从左腰处垂下。 此刻,她便仰头微合着双眼,由着阳光渡满全身,特别是那露出的一洁雪白脖颈,凝着光照,胜过上好的羊脂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魏珣却觉是置身在未置冰鉴的盛夏夜,燥热难熬。 只是,不多时,他便觉得更烦躁了。 他坐在西暖阁,杜若坐在正殿前,西林府军将领呈书而来,自然先见到杜若。 一开始,魏珣并未觉得不妥。 第一个进来的是副将常荣,他过长廊,遇杜若,自不敢看她,却还是恭谨拱手表示问安。杜若含笑点头。 隔了小半时辰,另一副将章松过来,廊边又遇杜若。遂开口道,“王妃安好!” 杜若语带温和,“一切都好,将军辛苦。” 魏珣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分,心道:这是不想升职了,莫说非礼勿视,竟还敢主动搭话。” 章松走后,魏珣起身,踱至杜若身侧,“茶茶给你篦得差不多了,去殿内歇一歇。” 杜若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到上看了一遍。转过头,不说话。茶茶向来只听杜若的,继续蘸水篦发。 魏珣僵了片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莫名闭上了,返身回到西暖阁。 因为,又有两位将军过来。 一位是老将黄昭,一位是……魏珣看着人过来,半晌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 黄昭同常荣一般,拱手向杜若示意,垂眸却不视。杜若敬他年长,起身还礼。黄昭的事不多,基本已经理好,只等魏珣阅过,盖个君印便罢。 魏珣盖好君印,也没抬头,只食指叩着桌子等下一个。 估摸叩了十余下,抬眸,发现面前压根没人。一股心火莫名上来,他侧头往外扫去,果然廊下两人正聊得投机。 那人说:“多谢王妃,指点迷津。” 杜若道:“是我该谢你。” 说这话的时候,魏珣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他看见杜若眼睛里竟然闪着光。 第163页 他坐不住了,疾步上去,面沉如水,“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杜若本捧着一盏茶水才饮了一口,闻了这话,蹙眉抬头,待看清魏珣面色,差点将茶水喷出来。 她咽下茶水,压着声响,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些,“此人姓赵名粟,今年十九,尚未弱冠。去岁在围燕之战中有功……” “有功当赏!”魏珣接过话,“只是本王看着,赵粟尚且年轻,如今恩赏且存在本王处,再历练个两年,处事稳当些,届时一并赏了。” 杜若本听得想要发火,然听到“年轻”二字,心中先前勉励压制的笑意便又更多了一分,只拼命维持着面上的冷色,冲魏珣横了眼。 转而又换了笑脸,对赵粟温言道,“既然殿下这般说了,你且好生历练,多建军功。” 赵粟额首,拱手而退。 * 本说好了,劳逸结合,每日只巳时一个时辰处理积压的公务。结果,魏珣也不知抽得什么风,当日一鼓作气去了紫英殿,连带批阅了数日,便全部清完了以往事务。 只是每日夜黑回琅华殿,便怎么也进不去了。 直到今日,琅华殿的大门重新开启,他方匆匆入门,后合上殿门,再也不肯出去。 是夜,杜若往东阁汤泉沐浴,茶茶伺候着宽衣。 衣衫一件件地脱,也不知脱到那一件时,身后便换成了魏珣。 他闭着眼,下颚摩挲过杜若脖颈,面庞与她紧紧相贴,而手中动作未停,将她最后的抹裙解开。 “别气了!”他含糊道。 杜若推开他。 “都是我不对。”魏珣睁开眼,规矩了些。 “错哪了?”杜若问。 “不该那么小气,不给赵将军升职。” “赵将军与我有恩。”杜若叹了口气。 “嗯,前两日,我着他来问明白了。”魏珣一手摸上她有肩处,感觉到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便确定是那处伤口了。 只因他醒来没多久,身子尚虚,未同杜若行夫妻之礼,杜若更不曾说他说过,他竟根本布知,她的肩头留了一处箭伤。 是去岁围燕之战的返程中,被流箭所伤。原是两支连环箭,幸得第二支被赵粟抽刀挡去,才救下杜若一命。 而这赵粟原是无心也不擅厮杀,却对司鼓感兴趣,励志要做一个优秀的鼓手。遂而那日所谓的“指点迷津”,当是杜若授了他司鼓要点,方得他感激涕零。 “我谢他,救了我的阿蘅。”魏珣的手不曾离开过那处疤痕,仿佛沿着纹洛起伏,他便看见了那日刀光剑影的场面。“他,也是我的恩人。” “所以,我知错了,也改正了,下月赵将军就升职了。”魏珣略带粗重的气息喷薄在杜若耳畔,“阿蘅,能不生气了吗?” “七天了,你气性也实在太大些!” “我是因为赵将军才生zwnj;这么大气吗?”杜若转过身来,亦给他解开衣衫,边脱边道,“我是气你,不爱惜自己身体。说了每日只办公一个时辰的,你当日做了多久?” “那怪你,你说赵将军年轻,还未弱冠……”魏珣看着眼前一片春色,喉结滚了滚。 杜若咬着唇角笑了声,“傻不傻,那以后有的是比你年轻的,还不许我说一句了!” “是啊,不许!外头男子,你提他们做什么!” 杜若哭笑不得,也懒得再同他胡搅蛮缠,只将他最后的衣衫脱下,道,“走吧,我们共浴。” “等等,我还有一事与你商量。” “何事?”杜若有些无语,什么事非要此刻赤身裸|体的商量,但看他一脸正色,只得顿住脚步,“你说,快些。” 魏珣深吸了口气,郑重又乞求,“下回再把我赶出殿,能否别让你的暗子营守门?” 饶是杜若再能忍笑,此刻也憋不住了,待她笑完,亦郑重道,“不能!” 第82章 . 圆满 阿蘅,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如今两人共浴, 自然要圆了新婚之夜未竞的事。 然被魏珣撕缠了半晌,杜若顾虑着他的身体,到底心中不安, 只背靠着池壁勉励推开他, “殿下且再养养, 等大安了……” “你都养了我一年了!”魏珣倾身上去。 “那、传医官再来诊次脉吧,也好安心些。”杜若躲不开他, 只得继续劝着。 “现在?”魏珣喘着气, 咬着她耳垂,“亏你想的出来……” “听话!”杜若贴着池壁, 仰着头,不让他碰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虽说这辈子是第一次,然而连着前生, 她身上哪里最敏感, 哪里最柔腻,魏珣记得分毫不差。只一手撑住池壁,一手扶着她头,自己往上凑去, 将她的耳朵重新含在嘴里。 沿着边缘从上往下轻咬着, 临到耳垂处,更是以舌襄助。 “殿下……”杜若唤他。 魏珣不应,换了边耳朵继续。 “殿、殿下……”杜若整个人往石壁蹭去。 “别动!” 魏珣托着她的背, 将她捞回来。 “瑾瑜!” 杜若维持着仅剩的心神, 将音色融了霜雪, 又冷又厉砸在魏珣耳畔。 “祖宗,你可真行!”魏珣听不得她这样的声音,只得松口, 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道,“早问过医官了,要不是你关了殿门阻了我七日,何至于把我逼成这样?” 第164页 杜若一怔,咬唇盯着他看,半晌笑出声来。 边笑还边道,“那你倒是说啊,谁让你不说的,你但凡说一句问过医官了,我如何这般犹犹豫豫,话多得连自己都厌烦,我……” 杜若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魏珣扑上封住了口。 汤泉之中水汽氤氲,勾勒出两方站立紧贴的人影曲线,是人间烟火的好模样。 池水涟漪层层晕开,慢慢晃动起来,不多时在缭绕的水雾下,隐隐现出惊涛汹涌之势。 “慢、慢一点!”杜若搂着魏珣,蓦然收紧双臂,咬在他肩头的贝齿间发出一点带着哭腔的声响。 “忍一忍,我轻些——”魏珣带着杜若调了个位置,自己贴上池壁,以防壁面坚硬磕到她。 水晃得愈加厉害,杜若有一种错觉,周身汤泉冲起千丈浪,她似江上扁舟,飘摇不定,随时要溺死过去。可是偏偏那冲天巨浪将她卷入一个宽阔而牢固的港湾。 港湾里,有人喘着气,哑着声,语不成调。 但她还是听清了,他说,阿蘅,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嗯,我也是你的家。 意识模糊前,她这样回他。 翌日,魏珣还未醒,杜若便先醒了过来。 猛一睁开眼,她便寻望魏珣。 见他呼吸平缓匀畅,眉间亦是舒朗,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要再确定一下。 “殿下!”她抚过他眉眼,近来确实恢复的不错,面色都好了许多。时值暮春,他的咳疾也止住了。 暮春—— 杜若盘算着,那再过一月便是他的生辰了。 这样想着,她垂眼看着自己胸前滑下的长发,翻卷开来,还是能看清夹杂的白发。此刻,倒也不急着它们变黑了。 回过神,她没有听到魏珣的回应,便又唤了声“殿下”。 杜若蹙着眉,实在她自己腰肢酸软,下身亦有些疼痛,便不尤瞪了他一眼。 睡这么沉?杜若心里有些发毛,却还是笑着刮了刮他鼻子,又唤了声。 初晨阳光撒入殿来,空气中虚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是一派静谧景象。 静的只有杜若的声响,没有半点回音。 隔着咫尺之地,他如何听不到? 杜若坐起身来,抓上他手腕,有些急声道,“殿下!” “殿……”她的眼泪比话音还快,已经落在魏珣手上。 “不许叫殿下。”榻上的人含笑睁开双眼,“叫我名字。” 杜若扯了半个嘴角,面色却垮了下来,松开他的手,忍着不适披衣起身。 她坐在榻边,理了理长发,踩上木屐正欲离开。 “阿蘅!”魏珣觉察出她zwnj;不对,却也不知一时发生了什么,只拉住她手腕,半坐起来,“怎么不高兴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杜若挣开,只往殿门边走去。 “阿蘅!”魏珣下榻追去,将她一把拉住,掰回头来,方见她双目微红,盈着一汪泪水。 “你哭……”魏珣下意识看着自己那只手上,方才原是感觉到被滴到一些水渍,如今便也反应过来了,是她的眼泪。 “我其实醒的比你早些,昨晚后来你撑不住晕过去了,自然比我疲乏。”魏珣垂眸扫过杜若下身,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担心你不适,睡不踏实,便也不敢睡实。今早更是早早醒了,见你要醒来,便想假寐再留你睡会。谁曾想,你一遍遍得唤我,我不想你唤我殿下,叫瑾瑜不好吗?才想着逗一逗你……” “你、是不是又怕我醒不过来了?” 杜若横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睁开禁锢往外头走去。 “阿蘅——”魏珣追出去,“你是不是又要召唤暗子营?” 杜若顿下脚步,蹙了蹙眉,“什么?” “反正我现在在殿里,除非你让他们把我拖出去,否则、否则我绝不离开一步。”魏珣回了床上,死死抱着一床被子。 “我走,我传暗子营把我接走!”杜若被他这举动震得发晕,片刻才将话扔给他,头也不回地踏出寝殿门。 魏珣只觉心口一窒,三两步就追上了杜若,直接将她从后头抱起抢回了榻上。 “魏瑾瑜,光天化日,你什么行径?”杜若仰面跌在他身上,突然想起些什么,只转身拉过他左臂,“你的手,好利索了?还要不要了?” “不要!”魏珣翻身将杜若压下,“我就要你!” 眼见这人又要动手,杜若无奈道,“松开,我真有事要去寻柔兆!” “你到底寻暗子营做什么?”魏珣不让她起来,声音又急又燥。 “我不寻暗子营,寻柔兆。”杜若闭上眼,恼火道,“寻她要点药,我疼。” “哪里疼?”魏珣问,两手翻开她衣襟袖口,仔细寻着。 默了片刻,杜若认命地挣开双眼,垂眸望向被魏珣压住的下半身,双腿蹭了蹭,红着脸道,“那里!都是你干的!” 第83章 . 生辰1 望你长寿无疆,护我一生。…… 如今是永康三年的四月, 距离魏珣生辰还有二十余日,王宫内早已忙活起来,司礼的臣工更是每隔三两日便将不断调整的庆祝方案呈上来。 实乃魏珣来此封地三年, 这是他头一回点头同意操办。 第一年时, 杜若和他还是冰火不容, 他根本无心过生辰。第二年倒是释了冰嫌,他却昏迷不醒。如今转眼第三个年头, 一切如暖阳初生, 万物复苏,自当同乐。 第165页 只是本该是最欢愉的寿星, 近几日,心情却不太畅快。 他觉得,杜若对他的生辰不甚在意。 初时, 是蔡廷在议会时提了一句。他本也没直接答应, 他知晓若是大办,虽外头的事自有司礼官员操持,但后院女眷往来庆贺少不得由杜若打理着。他知她喜静不好交际,恐她疲于应付, 徒增劳累, 便想着回殿与她商量一番再说。 却不料,杜若倒是回得爽快,“为何不办, 拂了臣工们的心意。后院有茶茶掌事, 出不了岔子。” 魏珣得了这话, 当下便闷了一口气,心意是臣工的,出力是茶茶的。但转念一想, 茶茶是阿蘅的,她愿意挪出个茶茶,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珣这样安慰自己,便又宽了心,允了属臣们的请求。 然茶茶自是尽心尽力地理着事,但总还是要回杜若一声。 这一日,长廊边上,魏珣手里烹着茶,眼里看着司鼓的人,自是一派享受。 不多时,杜若收锤偃鼓,擦着额间薄汗过来。 魏珣起身扶过她,接过帕子给她擦净了汗,正欲喂她一盏茶。杜若扫过边上的侍女,嗔怒地别过脸避开。 两人你来我去的地推着一盏茶水,茶茶便回来了。遂而两人皆正了神色,在石桌边坐下。 茶茶偷着笑,拿出今日新理好的礼单,奉给杜若。 “你拣些读给我听便罢。”杜若捧着一盏茶水,不耐地推过去,瞧了眼魏珣,“每日小山似的入库,看着我眼睛疼。” 茶茶便读道,“宿州刺史献东海佛开光玉如意一对,松州刺史献和合累东珠一副,蔺阳参将献赤金玉带白袍并镂金攒珠白玉冠一套,德州参将献……” “停,且都入库吧。”杜若饮了口水,揉着眉心,“接下来还有其他,莫再送来与我,哪些入库,哪些赏人你都做主了罢。” 茶茶瞧过魏珣脸色,到底没说什么,只额首应下。 “那奴婢退下了。” “等等!”魏珣掀起眼皮,“那个、蔺阳参将……” 魏珣余光落在杜若身上,见她神色不变地饮着茶水,便也没再问下去,只挥了挥手道,“去吧!” 话音落下,杜若正好饮完一盏茶,亦笑道,“午后正暖,殿下歇一歇。” “你去哪?”魏珣胸口有些堵。 “寻柔兆,养头发。”杜若起身理正披帛,未再多言,只抬步离去。 魏珣望着那袭人影,有些失落,“小山似的礼物,也没见到你的。” 又一想,阿蘅就是上天给他最好的礼物。气便又顺了,转身听话地回了寝殿歇晌。 * 浮林馆中,苏如是也在,正给一副绣品打样。如今,她已经脱了贱籍,换了一个新的身份,入了良籍。带着女儿在宜平坊重置了间房子,靠着卖些绣品,或者替人誊写书信换钱安身。 孩子刚过周岁生辰,最是粉妆玉砌的一个肉团子,见了杜若便咋咋呼呼要她抱。 杜若在她还未出生时,便定了她做义子,又是看着她长大的,自是喜爱。只将她抱在怀中亲了会,对着苏如是道,“早同你说了,不必费心做哪些苦活,阿苑也是我的女儿,我还养不起你们母女?” “那是自然的,就凭王妃给阿苑周岁送的那副项圈,便能将整个宜平坊买下。”苏如是笑道,“妾身挣的这些,给王妃供海灯,且都添给了悟大师座下,愿神明保佑王妃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了悟——”杜若反应过来,只含笑道,“有心了。” 苏如是摇头,笑而不语。 杜若将孩子递给侍女,坐在案几旁,案上摆了个银盆。柔兆站在她身侧,一层一层篦开杜她的长发,挑拣出根根白发,然后手法娴熟地将它们拔下,累在一旁。 杜若则有条不紊地将前几日已经拔下的白发理好,泡在柔兆调配的药水中,将它们软化。 “姑娘,您传唤我过去便罢,何必自己过来。” “左右都在宫中,我正好散散步。”杜若拂着手中的发丝,兀自笑了笑,“主要,不想让他太得意。” “王妃近来每日半天都来这,殿下肯定不高兴了。”苏如是笑道。 “他不高兴的事多呢,莫理他!” 杜若一想到最近魏珣各种欲言又止,哀叹失望的神情,心中便想笑,好几次都想与他说明了,然实在觉得他那副小儿女情状幼稚又可爱,便愈发懒得理会他。 “王妃那是不理殿下,分明是藏着惊喜给他。”苏如是起身,将绣样递给杜若,“且看看,成吗?” 杜若擦干了手接过,虽只有纹路,不曾密线,却隐隐可以看出是一副翠竹凌风不折的姿态,遂点头道,“成,便是它了。” “你估算着,这些够吗?”杜若从药水中理出一把白发,有些报赧道,“我绣工不好,也不知中途会折去多少,你且成倍了算。” 又抬头冲着柔兆道,“还有白发吗?” “够,很够了!”苏如是看着那一把还滴着水珠的发,满目酸涩,只稳着声色,勉励挤出一个微笑,“王妃,你才十八岁……” “且仔细些,都拔了吧!” “王妃,我要是做错了事,您……”苏如是低声呢喃。 “什么?”杜若转过身来,红着脸道,“所以让柔兆都拔了,不然都不好看了。” 第166页 想了想咬着唇口又问道,“是不是,看起来还是显老的?” “不!”苏如是摇头,“王妃是妾身见过,最美的人。” 这话说出口,苏如是突然便落下两行泪来。 “怎么哭?” “妾身……妾身只是想起生产那日,王妃守着妾身,却与殿下差点长绝……” “别说了!”杜若笑道,“同你没什么关系,亦都过去了。” 她抚着那绣样上的翠竹,想起前世不曾归来的端方少年,“我同殿下,如今很好。我们,很知足。” * 往后大半的时间,杜若亦都在浮林馆中,先是将那软化后的白发,反复染色。柔兆在原先的方子里,按着杜若的意思,融了去岁存下的鲜梅花汁。 待半月后,白发染成一根根碧色丝线,微风中弥散开时断时续的梅香时,杜若便持着绣花针,穿过引线,将那翠竹一针一线修起。 只是她实在不擅此道,连扎了几回手指倒也没什么,却在临到快绣好的时候,一针扎得猛了些,血珠滴在绣品上,便只得洗净晾干了再绣。 这一日里,急得她身心焦躁,更不曾给魏珣好脸色。 翌日晨起,魏珣软磨硬泡了半晌,方得了她敷衍又仓促的回应。事毕,魏珣还想拉她再躺会,她便怒道,“是不是不想我好好生头发了,杂着一根根白发好看吗?” 话音落下,人便跑了。 魏珣望着连奔带跑的人,大抵猜到是给他备了什么好东西,便也由着她去了。只兀自挑眉道,“所以每回事后,推脱无力第二回 ,是诓我的?” “分明有精神的很!” * 五月十二,魏珣生辰,王宫设三日流水。 第一日,自由他与杜若在紫英殿宴会群臣。这是除却三年前的接风宴上,封地属臣还是头一回见到杜若。 然而,对于原本从邺都而来的王府属臣,亦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模样的杜若。 她挽发盘髻,眉心贴钿,与魏珣南面共坐。 殿下诸人看得清晰,她无声端坐,如寺庙供奉的端丽神女,然只要身畔之人同她目光相接,亦或者她独自望向身边人,面上便流转出人间佳人的婉约和情致。 眼眸中更是含着化不开的绵绵情意,同坊间传闻的清冷如霜雪截然相反。 众女眷中,有一人悄言,“王妃,恰似冰山下的火种。” “何解?”一人问。 “外在冰冷如雪,内在热血沸腾。可叹世人只见其面,未见其心。” 另一人道,“亦或者,那心只装了一人。” 众人皆笑,举杯向杜若敬酒。杜若亦含笑饮下。 今晚,她其实喝得有些多,此刻有些受不住,只扯了扯魏珣的袖角,“我有些热,出去散散酒气。你、一滴也不许喝。” “我陪你。”魏珣望着她双颊酡红,眼神亦有些迷离,恐她夜间行走不便。 “坐着!”杜若蹙了蹙眉,“你的生辰,走了算怎么回事?我一会还进来的。” 魏珣只得额首,加派人跟着。 然,魏珣自听话,无论多少人来敬酒,硬是扛着一滴未沾。只是,杜若却没有依言回来。 已经小半时辰,魏珣坐不住,只言身体不适,着了杜有恪主持宴会,自己去寻了杜若。 琅华殿正殿没有见到她,寝殿也没有,东西两阁皆不在。魏珣心下发怵,正要开口询问守卫,忽间膳房点着烛火,人影晃动。 他疾步走去,却在门边顿住了脚步。 杜若撤了披帛,脱了外袍,捋着袖子,正在揉一团面。然后揪下一团,问道,“这些可够?” 司膳道,“够一碗的。” 杜若便在司膳的指点下,将其揉成细又长的一截。 “还是粗了些,不好熟。”司膳道,“还是奴才来吧。” “别,我自己来。”杜若便继续做着。 有侍者发现了魏珣,被他抬手示意禁了声。 终于,一根足有一碗的面成了,可下了锅。 杜若又问,“今日可备了鳝丝黄芪煨鸡汤?” “备的,这是殿下最爱的膳食,一直备着。”司膳从里头端来汤煲,“王妃,看看,这汤最是滋补。” “殿下最爱的不是汤。”杜若舀了小半碗汤作底,将已经熟了的面捞起,按着司膳所授,来回盘在碗中,然后才将煲中的黄芪细细挑出,覆在面上,“殿下最爱吃这个。” “走吧,送来偏殿。” 一转身,便看见门边立着的人。 “何时来的?”杜若问。 “你出来,群臣怎么办?” “你喝酒了,也出来散酒气?”杜若凑近一步,蹙眉嗅道。 “没喝,寻我?我……” 杜若话还没说完,便被面前的人整个抱了起来,“我不来,你面煮给谁吃?” 魏珣没好气道。 “我、谴人去叫你……”杜若一时不知他发什么疯,对上他眼睛,才见他眼红得厉害,遂往他怀中靠了靠,“不用这么感动,也是有私心的。” “你吃了这长寿面,望你长寿无疆,护我一生。” 第84章 . 生辰2 陌上公子,蕴藉风流。…… 两人退了侍者, 窝在偏殿用一碗寿面。 杜若喝汤,魏珣吃面。 到最后,魏珣费力推开杜若的脑袋, 将最后一口汤就着黄芪一起吞下, 方满足地从她襟口扯来巾帕擦了擦嘴, 挑眉道,“饱了。” 第167页 “殿下真是小气, 连口汤都不给妾身留下。”杜若一拂袖, 欲要回寝殿。 “也不知是谁小气,本王生辰, 就煮了这么碗寿面给打发了。寿面便寿面吧,都吃不安生,某人还非要抢去些。” 魏珣随在杜若身后, 冷不防她顿住脚转过身来, 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头回做,好吃吗?”杜若垂着眼,低声问。 “尚可!”魏珣噙着笑,目光落在她发顶。 今日, 杜若挽了发, 将白发拢在了里头,原是看不见的。估摸方才膳房忙活,发髻有些松了, 左边一股中便现出两根银丝来。 尚可? 杜若心道, 是个人这种时候即便不违心说一声“好吃”, 也该捧一句“只要是夫人做的,便是最好的”。这人倒好,真真一副公子做派, 实打实的两字“尚可”。 若不是出身贵胄,这个情趣,他能娶上妻室?杜若愤愤地想。 遂恼火地一抬头,想要剜他一眼,却不料便被魏珣按进怀里。 他抚着她髻中白发,亦轻声道,“头回做自然手生,以后每年都做,我们一起做,便是一年一回,总会熟练的不是?” 杜若终于听出一点长长久久的意思,迎上他眸光,点了点头。 一时间,面上飞霞如火,眉眼皆是风情。 偏那厢连着朝夕都不放过,永不知足,床帏间缠得她半点力气全无,还咬着她耳垂追问,“你忙了这么十数日,就忙出一碗面?我不信。备了什么好东西,且快些送与我!” “你、别停……”杜若本就没有完全散尽酒气,一股子燥热迷离,眼下更是神识不清,只费力仰着头,催着身后的人道,“你快些……” “那你告诉我……”魏珣深深浅浅咬过她耳畔脖颈背脊,直挑得她浑身发颤,方喘着气道,“不然,我不动了!” “明日、明日全送给殿下!”杜若呜咽道。 * 没有明日,也没有后日,三日流水,紫英殿中杜有恪算是陪得身心俱疲。而群臣在第二日得了王妃一句,“与殿下同游,尔等自行畅饮”的指令,便也再未见到信王夫妇。 浮林馆中,硕大的衣架上晾着一身白袍,细看去,是男子的款式。衣襟袖口皆是描金刺绣,腰间玉革金带。 杜若将绣好的香囊配在腰间处,比划着问茶茶,“好不好看?” “好看,简直就是一套的。”茶茶看着那个银白色香囊,原是与衣袍一般的料子作的底,唯有面上一支翠竹并着底下流苏显出一抹青色,与白袍的玉带交相辉映。 “这衣衫不是蔺阳参将献来的贺礼吗?”茶茶道。 杜若额首,“算他有心。” 茶茶将熏笼凑近些,帮着杜若给衣袍熏香,又道,“奴婢闻,殿下十二岁之前倒是常作白袍打扮,邺都传他君子如玉,说什么“什么淇奥,绿竹君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杜若笑道。 “可惜奴婢同郡主都不曾见过。如今殿下尽是玄衣墨袍,自是个稳当统帅,就是少了些风流气。” “我见过。”杜若眸中带光。 * 这日寝殿中,杜若推门而来,魏珣持着书卷掀起眼皮看了眼,也没说话,复有垂眸继续阅书。 杜若示意女使将东西放下,退下身去,自己则挑眉走到魏珣身前,抽过书扔在一旁。 魏珣余光瞥见一个顶大的锦盒,面上神色不变,只拾起书重新翻开。 “不想看看,我给你备了什么生辰礼?” 魏珣不说话,饮了口茶,煞有其事地翻过一页书,。 “来人,把东西撤……” “行了,祖宗,便不能让我占回上风吗?”魏珣扔了书,起身迫不及待地抱过锦盒,边打开边道,“你都锁了我七八日了,我说什么了吗?” 开了一半,他停下手来,转身望着坐在一侧的杜若,无奈道,“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唤暗子营,上回是不让我入殿,这回是不然我出门。” 杜若喝着茶,也不看他,只道,“殿下何时不欺负妾身,妾身自不会传暗子营。” 魏珣闻言,彻底止了手中动作,想起那晚为了逼她交出生辰礼的孟浪行径,便也有些报赧。然转念又想起杜若难得又媚又娇的模样,便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 杜若鄙夷地瞧着他那副模样,自己起身从锦盒中将衣物捧出,铺在榻上。 “过来试试!” 魏珣回过神,循声望去,才迈开一步便愣住了。 他敛神又看了眼,一时间尤觉时间静止,天地无声,唯有榻边人巧笑倩兮,榻上衣衫拉他回到前世旧梦。 那时,他还未去燕国。 还是陌上公子,蕴藉风流。 杜若返身回来,踮起脚尖,帮他将衣衫一件件脱去,然后再将备好地衣袍一件件穿好。 梅香冷冽,弥散在两人中间。 杜若给他系上腰封,围好革带,然后拉着他去了妆台前,散了他的发。 “把眼闭上。” 杜若持着梳子给他束发。 魏珣不闭,他知道她要梳什么,只静静看着铜镜中的两人。 杜若也不强求,只一缕一缕梳着。 邺都高门间的贵公子,不入行伍者,皆束半髻,披肩发。 她梳得很快,又拿了玉冠给他戴上。 第168页 “起身!” 魏珣顺从地站起来。 杜若冲他笑了笑,从自己袖中掏出个香囊,俯身给他系在腰间。 “我绣的,有些手生。你知道的,我大半时间都用在司鼓上了,女红学得很一般……” 魏珣伸过手,握住她一双柔荑,亦缓缓跪下身去,与她平视道,“阿衡,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人?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他干净,高洁,陪你赌茶泼墨,双手不染鲜血……” 杜若摇头,逐渐红了眼。 自魏珣醒来,他自是知晓凌澜、黎阳相继死去。但黎阳死前说了什么,杜若又知道了什么。杜若没同他说,他亦没问。 两人间默契地不再回忆前尘,当下是他们最好的时光,未来会有更圆满的日子。他们都是这般想的。 只是深夜起,人静后,散了白日的清醒,杜若发现,魏珣是过不去的。 偶尔,他还是会梦魇。 杜若含着泪,笑容却愈加明丽,她抚着魏珣眉眼,“给你着白袍,簪玉冠,是想告诉你,你割裂在前世的一部分,已经在我心中重生,同今日的你,合二为一,是我完整的夫君。” 魏珣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便将他搂进怀中,柔声道,“夫君,以后你都不要害怕,也无需深夜梦魇。无论怎样的你,在阿蘅心中都是最好的。” “这白袍你不也喜欢吗,那日蔺阳参将送来这贺礼,你还重复了一遍,阿蘅都记得的!” 魏珣从她怀间退开,哽咽道,“我以为、你半点都不记得了。” “以后我们穿白袍好不好?”杜若道,“我可以日日为你熏衣束发。” “阿蘅!”魏珣将她扶起,坐回榻边,“你是不是还想与我说别的?” 杜若点点头。 “在闵州时,医官便说,你不能再受兵戈刀刃之伤。彼时旧伤未好,便又中了那样的药。杜若叹了口气,“可你掌着兵甲,少不得要临阵对敌。我知道大魏虎符分两半,如今一半在陛下手中,一半在你手中,不若交还回去,我们也得个清净。” “你要我交还兵权?”魏珣问。 “你不愿意吗?”杜若道,“你我皆清楚,若无陛下接应,黎阳如何能顺利从西境回来!而你在闵州遇刺,毒入肺腑——” 杜若有些气恼,“医官不敢说,你亦不肯说,但柔兆与我说了,你昏迷那么久,伤到根基,根本就是被拖延的太久,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可是皇兄,他最后还是选择救我。”魏珣艰难地开口,他如何不知魏泷彼时的心思,只是劫后余生,他总不愿去深究之前的行径。 “他只要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救你,便是帝王之心胜过一切。古往今来,但凡被议过储却未曾登临君位的皇子,有几个得了善终的。何况,你还不是单纯地被议过储。” 杜若满目忧虑地望着魏珣,“你是实实在在主动要求得君位的,为这君位,你……如今,大魏超过半壁的江山都是你平定的,难保陛下不忌惮!” 杜若说的是实话,魏珣亦明白。只是,至少当下,他还不能交出那一半兵权。 他没有一刻忘记过杜若的真实身份,但凡杜广临、荣昌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便不能失去傍身的兵甲。 若有一天,她的身份为世人所知,他手中的一半兵权,半生所累的权利,亦可以护她平安顺遂。若是此刻失了兵权,有那一日的来临,他拿什么护她! 遂而,他抚过杜若眉心,安慰道,“我如今还年轻,皇兄亦用得上我。等过两年,过两年,皇兄有了子嗣,那时许会真正忌惮我,我便主动交出。” “瑾瑜……” “我答应你,不上阵对敌。只帷幄于营帐中,可好?” 杜若不语。 魏珣将她抱在自己膝上,“除却此事,以后都听阿蘅的,着白衣,簪玉冠,阿蘅说什么便是什么。” 杜若默了半晌,想着他如今确是年华正盛时,一腔抱负总也不能这般断绝了,而自己亦不过未雨绸缪,便勉强点了点头,只重复叮嘱道,“且一定在陛下猜忌前,还了回去。” * 时光不经数,转眼又是小半年,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了。 医官多次会诊后,均得出一致结果,言魏珣内伤虽难愈,但控制尚好,只转了方子,开了温补的药继续用着。 然魏珣得了这话,便再也坐不住,只带了一支亲卫队,出去打猎。 杜若劝不住他,从允州叫回杜有恪陪着,又派了半数暗子营跟随,才放心让他去了。 如此,王宫中便剩了她一人,好在苏如是常带着孩子过来,日子倒也欢愉。 这日,杜若开了库房,原是想将那几双鹿皮靴子拾出来。 本来,这些自是由茶茶做,只是那几双宝贝靴子,原是杜若自己收着的,连着茶茶她都不放心,唯恐碰坏了。 寻到靴子,正欲出来,她又想着如今自己已经盘髻,总需要一些珠玉发钗,又值年关,总要赏人,库中存了许多,便也一并取了。 不想挑拣着,慢慢便蹙了眉头。 库房里,竟有不少东西,小到簪发的首饰,大到落地屏风,都是御用之物。 杜若看了几件,匆匆回殿,传了茶茶将之前魏珣生辰的礼单寻来,细细对过。然后重新开了库房,独自一人一一查阅。 第169页 彼时苏如是受她先前相邀,过来用膳。一时寻不见杜若的人,便问过茶茶。茶茶亦不知内情,只言杜若开库寻东西,苏如是也未多问,只循着库房过去,远远见库门紧闭,只觉好奇,杜若在里头寻物,如何便关着库门? 杜若核了整整两日,总算理清挑拣了出来。便也未来得及同魏珣商量,便传了暗子营打包整理,又派了人带着她的书信直接北上送回邺都。 冬至这日,魏珣返回王宫。 杜若踩着鹿皮靴子,穿着纯白鹅毛斗篷,策马出城接他。结果转眼便看见后头马匹吊着两头七色梅鹿,面色一下便沉了下来。 魏珣连哄带求道,“我发誓,没有进百里沙漠,就一直在口上候着。” “不信你问有恪。” “他进了,第一个进去的。”杜有恪唯恐天下不乱。 杜若瞪了魏珣一眼,拍马调头,直奔王宫而去。 魏珣便瞪着杜有恪。 “还不追?”杜有恪简直要笑得背过气去。 入夜,杜若似是消了气,也不待魏珣开口,便将库房中御品的事同他说了。 魏珣却笑道,“原也无妨的,臣下上供,总是拣至尊的献来。先前父皇还在的时候,亦有人献礼于姑母,便有不少御用之物。父皇厚待姑母,便提出,凡有辅政、镇国之功的魏氏血脉,皆可用御品。” 杜若闻言,一颗心亦稍稍松下些。转而又道,“母亲的东西,我倒确实知道的不多。” 一想到荣昌,杜若便不免有些哀叹。 魏珣见她神色,知她心中所想,便也不知从何处安慰她,只转了话头,拉她沐浴就寝。 不料杜若拉住了他,默了半晌道,“我还有事同你商量!” “你说。” 杜若深吸了口气,“去岁陛下南巡,邺都半数高官来临漳,我便有所耳闻,父亲中风了。彼时你昏迷着,我自不好离开。如今你身子恢复的尚好,我想年前回邺都看看爹娘……” “不行!”魏珣截断她的话。 他还不曾忘记,离开邺都时,荣昌之言。 荣昌说,要她活,便不许她再踏入邺都半步。 “瑾瑜,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杜若顿了顿,“我们如今很好不是吗?我不想花力气去怨恨,他们生养了我,父亲病重,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我便回去看一眼。你留在这,不必随我来回颠簸,我回来与你过新年,好不好?” “不好!”魏珣简直要气疯,拂袖而起,“你是怎么想的,还一人回邺都。你觉得我能安心让你一人千里回去?” “你不放心,那、你与我同归。”杜若拽着他的广袖,“反正你选,要么我一人回去,要么你陪着我一起!” “我……”魏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被一双手扯着的袖子,又望一眼咬着唇口满脸哀求的人。 前后两世,他都不曾见过撒娇的杜若。 一时间,只觉被慑了心神,丢盔弃甲。 也不再拦腰抱她,只像抱孩子般将她抱起,三两步入了内室。 “我同你商量事呢!” “天明再商量,现在先做正事!” “不行!” “不行?那我也不行!” “魏瑾瑜,你枉为君子……” 琅华殿的门闭了三日,直到杜有恪匆匆前来,道有急事与魏珣相商,方才重新开启。 第85章 . 探父 对我,可有一点愧疚? 因杜若疲乏, 尚未醒来,魏珣便传了杜有恪在书房等他。 结果等踏入书房,眼见杜有恪急急起身与他言语, 魏珣只抬手禁了他的话, 额首道, “便在方才,我也收到了信, 老师不行了, 是吗?” “对,母亲要我即刻返回。只是父亲若……阿蘅可是要让她回去?” “自然要的!”魏珣道, “既然姑母将信传来了王宫,便是默许阿蘅回去的。再者父亲亡故,哪有不让女儿奔丧的道理!” 杜有恪闻言一惊, “你是指父亲已经……” “我猜的, 即便发信时老师还在,如今……你以为姑母会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魏珣冷笑了一声,叹着气道,“罢了, 表兄, 不管往事如何,你为人子,且先启程吧。阿蘅如今有我, 不会有事的。” “不一同走吗?”话出口, 杜有恪遂反应过来, “你要再拖一段时间?” “对,防得万一!这一点我与姑母是一致的。”魏珣望着窗外即将飘雪的天空,拢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成全拳。 他永远记得三年前的正月十六, 在太尉府后院听到的话。十八年前阴山之战中,杜广临能冒那样的风险抱回杜若,根本不是出自怜悯之心,而是一场豪赌。 如今,他即将入土,一切便该尘埃落定。更无需在他死之前,横生枝节。 杜有恪走后,魏珣回去琅华殿,才入寝殿便听得里头传出细小而隐忍的呻/吟声。他便知是柔兆又过来给杜若施针了。 原本杜若还是瞒着他的,只是到底二人常日在一起,也没能瞒着多住,在生辰礼后的一个月,他便发现了这事,便暗自让柔兆莫再施针。 不想柔兆却道,“早在一年多前,殿下还昏迷着,姑娘便要求以针灸之法促进血液归经,到此时已经吃了一年多的苦。如今您醒来,反倒要停了,苦都白吃了。” 后杜若又言,“不若给殿下纳些新人吧,也好诞与子嗣。” 第170页 激得他再无言语。 魏珣收回思绪,疾步入殿,果然见到柔兆已收了针,茶茶正在给杜若喂药。 “你们都下去吧,本王在这就好。”魏珣从茶茶手中接了药,在床边坐下,见杜若额间还沁着薄汗,想是方才痛过了头,只放下碗盏倾身上去,吻干汗渍。 “闹什么!”杜若往后让了让,面色虽苍白,精神却尚好。 只低眉望过他,见他面色有些发沉,便道,“大清早的,谁又惹了我们殿下?” 魏珣原是心疼杜若吃这样的苦要孩子,方才杜广临一事便又彻底让他想起杜若如今身体不易有孕的根源,一时动了怒。 “没有!”他捏了捏杜若面庞,将汤药喂给她。 “一月便就针灸这么两回,也不是多辛苦的事。”杜若直到饮完药,方拉着魏珣袖角再度开口,“原也不仅仅是因为你,我自己更想要一个孩子。” 魏珣点点头,未再言语。 杜若却不放,扯着袖角又晃了晃,“那、我不针灸了,殿下纳些新人吧,待她们有了孩子,我总也是嫡母,我……” “你闭嘴吧!”魏珣扯过袖子,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那你笑一笑!”杜若直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 魏珣便索性扑来,将她压在身下,扯开了她衣襟。 “做什么,还能不能歇一歇了……”杜若简直要哭出来。 “不勤快些,怎么能有孩子呢?”魏珣说着便往杜若耳畔吻去。 杜若认命地闭着眼,只觉浑身还未消退的酸痛翻倍弥散开来,然等了片刻,却也未等到料想中的动作。反而是那人忍不住的笑声在上头想起。 杜若睁开眼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只起身一把推开他。 魏珣跌在床上,却还在笑,边笑边道,“夫人,你是有多迫不及待要孩子,都三日了,你还能许我第四回 ……夫君有心,奈何也无力了……” “你还说……不许说,不许笑……”杜若羞得满脸通红,只扯来被子仰面将自己蒙上。 “分明就是夫人要我笑的!”那头魏珣笑个不停,惹得杜若连踢了几脚…… 这年冬天,临漳的雪下得很厚,百姓都言瑞雪兆丰年,乃是吉兆。 魏珣拥着杜若临窗观雪景,杜若自是重提回邺都探父之事。魏未再阻止,只顺势推了两日,道雪天难行,待雪停或者小一些便启程。 杜若得了这话,便开始收拾行装。 又数日,雪后初晴,魏珣只言将将收到荣昌书信,把信交给杜若。杜若阅过,有片刻的失神,只红着眼在魏珣的搀扶下匆匆上了车驾。 * 邺都,太尉府。 寝房内,原守在床前的一众子女,得了荣昌的命令依次退出。杜有恪是五日前回来的,未尽到多少孝,此刻最后一个退出房内,将门合上时,他停留了片刻,望着榻上的人。 那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在三年前却为了一己执念,丝毫不顾子女家族的安危,毒杀皇子。大约从那一刻起,他为人子,在忠孝之间,择忠义而弃了父子情意。 只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不舍得。 他与杜广临眸光相接,只觉父亲的目光祈盼而哀叹,一时间更觉五味杂成。静了片刻,杜有恪于门边再度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方狠下心合门离去。 房内,便只剩了荣昌和杜广临两人。 杜广临却始终没有收回那道目光,只艰难地喘着气。 荣昌坐在床边,拾着帕子将他嘴畔的口水擦去。两年多前,他便因旧疾发作又接连受凉,中了风,导致左半边身体瘫痪不能动弹,三月前二次中风,便彻底卧在了床榻,连着话语都说得艰难。 “你看得是有恪守吗?荣昌问。 榻上人没有回应,只犹自望着门口,仿佛要将那扇门看穿,看到更远的地方。 “你是想看阿蘅,是不是?” 杜广临也不看她,却咿呀地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这样一“咿呀”,嘴角口水便又流了下来。 荣昌依旧是体贴地为他擦去。 “阿蘅马上就回来了,我传了信去的。”荣昌安慰道。 “嗯……嗯嗯……”杜广临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嘴角都扬了起来。 “可是你看不到她了。”荣昌还是温声细语,面上甚至还有了些笑意,只伸手轻轻抚过杜广临的面庞。 边说边将他扶起,还不忘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让他靠地舒服些,“我送去得有些晚。” 荣昌继续道,“不是太忙忘记的,特地晚些,好教你看不见她。” 杜广临双目怒瞪,盯着荣昌急促地喘着气。 “大人莫这般望着我,便是早些送去,你的得意弟子也不会让她早些归来的。”荣昌转身拧了把巾帕,给杜广临净面,“大人忘了吗,三年前,他是如何带走阿蘅的……” “我是一刻也没忘记,他以我四子为要挟,唯护那一女。”荣昌放回帕子,又拿了剃刀,给杜广临剃须,刀至他颈边时,静了片刻,方继续道,“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譬如,大人可有后悔?” 杜广临不看她,目光重新望向门口。 荣昌手中未停,又问道,“那么大人,可有一点愧疚?” “对我——魏靖,大魏的公主,你的结发妻子,可有一点愧疚?” 第171页 得了这话,杜广临终于再度望向面前的人,浑浊的双眼中盈出一点泪光。却也不过一瞬,又望向了门边。 荣昌擦去面上泪水,倾身上去,将杜广临两眼合上挤压,直到将方才盈着的一点泪水挤出,才松开手。 然后转身从案几上拿来梳子,给他梳发。 “大人放心,夫妻一场,我会让你走得体面的。不仅是外头的风光,还是内里的体面,本殿都是给的起的。” “便是如今你半身不遂,亦会让你精神俊朗地去地下。”荣昌给他束好发,又拣来金冠簪上。 叹了口气道,“只是本殿好奇啊!你说,若是明素女君泉下有知,发现自己所托非人,唯一的一点血脉被人作为棋子反复利用,会不会这些年都不肯投胎入轮回,要候一候你这位故人,问个为什么?” 隔了十数年,故人名讳入耳,杜广临的双眼都聚起了神采。 然荣昌的话却还在缓缓落下,“本殿若是大人,作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大抵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多可怕啊,她夫妻二人当你是英雄,敬你杜氏清正磊落,以为你会护孤女避开他们的政敌,送回故里。哪成想你心魔作祟,贪她生而天成的绝技天赋,只为扬你杜氏门楣。甚至为了你杜氏的荣耀,让一介孤女去侍兄弟二人。我要是那女君,定是拼个灰飞烟灭也绝不让你好过!” 杜广临眼中唯一的一点神采,亦在荣昌的话语中湮灭干净,待荣昌帮他将最后的一见风袍穿上时,他整个身子重重地仰倒下去。 荣昌看着空出的双手,又望了眼倒在榻上的人,他的目光始终望向门边,半点不曾挪开。 荣昌深吸了口气,伸手至他鼻息,片刻静静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只笑了笑道,“三十年夫妻,育四子一女,到头来比不上你心中一点执念。” “一女——”荣昌喃喃道,“我也爱过她的,那般干净的孩子!” 门外,女使来报,“郡主回来了。” “什么?”荣昌问。 “回大长公主,郡主同信王殿下回来了。” 荣昌笑意更深了些,她想这个时辰踩得刚刚好。 人嘛,哪能事事圆满,多少总是要有些遗憾的! 她看着杜若奔来,人到跟前,方意识到,她对她,终究恨比爱更多些。 莫名插入她命途,扰乱她安稳人生的人,再无辜,也是生而原罪。荣昌这样想。 第86章 . 朝局 从来,糊涂好活人。 这最后一面, 终究是没有见到。 杜若奔入寝房的时候,唯见父亲静卧床畔,母亲默跪榻前。 永康三年十二月初三, 杜广临殁。 虽其缠绵病榻多时, 然真到此刻, 仍是四海皆惊。 追其一生,历大魏三代君王, 半生戎马半生礼乐, 官至司空转太尉,为天子之师。亦在杜章凌谢四大氏族中领杜氏独占鳌首。可谓无论于国还是于家, 都可功刻丰碑。 然,让人不解的是,如此功绩却未曾入得太庙。停灵七日, 丧宴结束后, 由钦天司择定良辰,送骨灰回了陇南郡。 为显天家恩德,天子出邺都十里相送,亦由天子胞弟信王殿下一路送至故里。一时间, 百姓皆言皇恩浩荡, 杜氏荣耀依旧。 只是,宗亲权贵间,亦看得明白。华贵的面子, 虚无的里子, 实为明荣暗辱。 杜广临死后配享太庙, 乃由先帝金口玉言,却被当今天子一口推翻。连着三十年的发妻,荣昌大长公主, 亦未送灵至陇南。 邺都高门看得清楚,却思来想去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委。 便是杜若也是如此,满心疑惑,只因尚在“五七”守礼中,她亦未多问。 出了五七,四位兄长便皆留在了陇南,为父守孝三年。她为外嫁女,夫君又是皇族,自不必行三年重孝,便启程返回邺都。实乃太尉府只剩了荣昌一人,杜若亦想多陪陪她。 临行前一日,杜怀谷私下来寻杜若未果,被杜直谅发现,兄弟二人争执半晌,后在长廊被杜若撞见。 杜怀谷是火爆性子,本因父亲未享太庙,母亲又莫名不随灵来此,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眼见杜若就要回去,便想着让她问个原委。 杜直谅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杜氏已荣盛至极。如今往下滑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子无能,孙不孝,门庭由盛至衰,自是正常不过。”杜怀谷道,“可是至今杜氏子女,个个不曾有偏差,尽人臣之责,奉忠君之心。如何父亲才过百年,陛下便这般内里给我们难堪?” 杜直谅虽知杜怀谷所言不差,但他向来庸和,便道,“如何便是难堪了,父亲少小离乡,近四十年。如今亦算荣归故里,杜氏的荣耀依旧为天下现。” “大哥!你糊涂,我说的是荣耀权势的事吗?”杜怀谷怒道,“我要的是一个明白。明明父亲可配享太庙,却莫名被送回来,总要有个缘由吧。父亲去世前,可从未与你我提过,要回故里,可见他自己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定会配享太庙的。” “陛下不能这般不明不白便置杜氏不顾!难不成父亲殁了,杜氏便成了无用的棋子,随他任意丢弃吗?他安的是什么心!” “二弟!”杜直谅厉咤,“你胡说什么!” 杜直谅为长子,家族荣辱之前,他更要顾及族人性命。故而相比杜怀谷凡事要个明白,他更愿意随势而往。 第172页 从来,糊涂好活人。 “胡说?是我胡说吗?”杜怀谷冷笑一声,怒气更盛,“事实便是如此,没头没脑便撤了父亲死后哀荣,谁能信服!” “陛下能行此举,何必怕人说!” “你——”杜直谅气急,一时却又无法反驳他,只缓了声色道,“且待守丧结束后,问问母亲便罢!” “我等不了,守丧要三年。焉知陛下还会怎么对我们!”杜怀谷不再理会杜直谅,阔步踏出,“我们如今需留在此地走不了,且让阿蘅去问问!她脑子比我们灵光多了!” “站住……” 杜直谅还想言语,杜若扶柳而来,朝两位兄长福了福。 笑道,“我原也同二哥一样的想法,亦想问个缘由。” “五妹!”杜直谅开口道,“陛下乃仁厚之人,所行自有圣意。你已出嫁,母族之事不宜多问。” 杜直谅自不知魏泷削去杜广临死后哀荣的真正原因,只是直觉所致,不愿杜若多加插手族中事务。尤其是看着她如今和魏珣琴瑟和鸣,便更不愿她在中间为难。 “大哥——” “大哥所言差异!”杜若拦下杜怀谷,对着杜直谅道,“正是因为陛下乃仁厚之人,却莫名做出此举,实在让人心寒。再者,阿蘅虽已出嫁,但是与母族唇亡齿寒,断没有母族式微而阿蘅一人荣宠的道理。” “大哥放心,阿蘅有数的,我不会莽撞问于陛下。我且问过母亲,再不济还有殿下呢,他知道看到的总比我们多些。” “唉,我总说不过你们!”杜直谅叹了口气,算做默许。 杜怀谷暗暗冲杜若树了个大拇指。杜若笑了笑,然而心中却并不踏实。 她的不安,不仅仅来自于父亲的身后事。她比谁都清楚,杜氏与信王府早已连成一体。 杜氏,再不济,如今有母亲的荣膺在。故而,她其实更担心的是魏珣。 回到邺都,已是一月下旬。本以为可以闲下些时日,却不想边关闻杜广临去世的消息,一些小国竟隐隐有挑衅之意。魏珣便被召回朝堂,一时反而忙碌了起来。 杜若不便扰他,便索性前往太尉府看望荣昌。 不料,太尉府府门紧闭,荣昌回了镇国公主府,避在湖心小楼中,不见来客,包括她这个女儿。 杜若每日前来,都被荣昌身边的慕姑姑婉拒在门前。 她只得遥遥望着那座三层小楼,候上半日,直到荣昌出现在二楼,与她眸光相接,方安心离去。 这一日,杜若依旧站在府门前,才候了小半时辰,便觉头晕目眩,整个人摇摇欲坠,幸得茶茶扶着她,才勉强立住。 “郡主,你怎么了?”茶茶吓了一跳。 杜若就着茶茶的手定了片刻,方缓过神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许是着凉了,头晕的厉害。” 此时,刚过二月二龙抬头,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 “我们回吧。”杜若又望了一眼阁楼,叹了口气道。 她想着自己若真病了,莫说前来陪伴问安,反而给母亲平添忧虑。而近来,魏珣于朝堂上,亦不是很顺遂,她需照顾好自己,不给他们添麻烦。 便又叮嘱茶茶道。“方才晕眩一事,回府不许多嘴,我唤柔兆看看便罢。” 茶茶点头,自是不敢多言。 * 小楼中,慕掌事从外楼拾阶而上,给荣昌换了个手炉,亦朝着窗外看了眼,只道,“今日郡主许是有事,已经回去了。” 荣昌看着面前的棋盘,手中执了颗黑子正欲摆下去,却蓦然顿了顿手,自语道,“该你落子了。” 慕掌事别过头,逼回眼泪,转身道,“公主,大人已经去了。” “对,他去了!”荣昌深吸了口气,“本殿亲手送走的,可是本殿到底舍不得啊。” “姑姑,你还记得本殿初遇他的那一回吗?” “自然记得!”慕掌事道,“那是在宫里的望星楼,奴婢还记得那日夕阳正好,公主初初学会这一人对弈。只是学得不透,才落了几子,便已经分不清该轮到哪方落子。一时恼怒,推了棋盘,棋子落了一地,不少便顺着着楼梯滚落下去。时值大人从此间路过,黑白棋子滚在他脚畔!” “要说如今这三层小楼的格局,还是按着摘星楼建的,楼梯外放,最是别致,可见公主……” 慕姑姑说起二人初遇,本是不敢多言,却见荣昌面色稍霁,便絮絮说着,只是到底荣昌还是变了色,她便也不敢再说下去。 “他并不算负了本殿,亦不曾沾花惹草,一生只有本殿一人。”荣昌将对面的白子落下,“那个孩子也没什么错,可是若没有她……” “若没有她,他便不会起那般心思,赔上性命!”荣昌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红了眼眶,“我啊,是我,亲手杀了他……” “为了我的孩子!”荣昌靠入慕掌事怀中,如同数十年前还未出阁的少女,哭泣道,“我恨不了我的夫君,便只能恨她。要是没有她,该多好!” “公主!”慕掌事轻拍着她背脊,“郡主……其实真的很好,您既答应了信王殿下留她杜氏女的身份,这母女关系总是断不了的。您不若试着同她处处,便如郡主小时候……” “不可能!”荣昌推开身来,“如今只要陛下对杜氏做出任何措施,本殿都觉因她而起。不见她便罢了,见到她,看着她一身荣宠,未成年便得了从一品的郡主封号,嫁人又是嫁的好儿郎,得了正一品的诰命……” 第173页 “本殿不是神,实在过不去!” 两人正说着话,侍从便匆匆求告而来。 “何事?”荣昌问。 “回大长公主,今日早朝,陛下解了三位公子的职务。” 荣昌喝了盏茶,“说重点。” 杜有恪他们重孝在身,三年不能复职,陛下此举自没什么问题。然值得这心腹侍从来一趟,当不仅于此。 果然,侍从回道,“接管公子们职务的官员,是章相门下之人。” “章文?”荣昌有片刻的惊讶,转瞬却也感应过来,那御座之上的天子,到底还是借着杜广临去世的这个契机,开始改变朝局。 皇图霸业,帝王之心,亦没什么错。 然荣昌眉宇间,到底浮上一成怨愤之色,明明是要防着的是自己手足,却拉着杜氏下水。 * 是夜,已是酉时三刻,天色黑沉,魏珣方踏月回府。 杜若虽知晓他今晚在太后处用膳,却仍忍不住在殿门口候着他。如今春寒,他的咳疾复发了。先前又奔波往返陇南,如今回来十余日,白天她见不到他,晚上二人同榻,方知他又开始咳的厉害起来。 自然,除此之外,今日她还有喜事同他说。这些日子,为这朝政,他已经多日不展颜了。 “府门前没见你,以为你乖顺了些,卧在榻上。结果还是立在这风口上。”魏珣一踏入蘅芜台,见一袭人影在那门口,便加快了步子走来。 杜若也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走来。 自去岁生辰时,她说想让他穿白袍开始,他便果真再未着玄衣墨衫。虽仍旧玉冠束发,却从里到外真的就全换成了白色衣衫。如今更是连着大氅,披风都是银白雪羽的色泽。 魏珣到了杜若身侧,却同她隔了半丈的距离,只引她入了殿。自己将大氅解下挂在一旁,在熏炉处烘烤了片刻,才转身抱过她。 “能带回多少寒气,每日都这般。”杜若打趣道,“还能把我冻死不成。” “到底从外头回来,比不得你常日在屋内,身上温热些。”魏珣转身捏了捏她的脸,扶着她在榻上坐下,“便是这般碰一下,若是冰冷的手触上,也是难受的。” 杜若咬唇笑了笑,将一旁温着的黄芪汤盛出,“一直热着,可还进些?” “进!”魏珣接过,大口喝起来。 “你慢些,母后是没让你吃饱吗?” “知你备着,留着胃口。”魏珣用完,起身挪到杜若处坐下,“午后宫中来人传你用膳,你言身子不适,可瞧过医官了?” 自魏珣进来,杜若便看出他面色不虞,心中藏着事。这一会的温情自是真切的,却也只是因为面对着自己。杜若便想着先哄他将心思纾解了,再言语其他。 于是,杜若往他处挨近了些,捧起他的脸亲了亲,方道,“我不要紧,左右是累的!有些疲乏罢了。” “你且告诉我,今日又怎么了,你这心思愈发重了。” 魏珣知瞒不住她,便将杜有恪等人被解职一事同她说了。 杜若是懂朝政的,片刻便回过神来。 她的三位兄长,大哥领樊阳御守,二哥领安定御守,三哥领允州刺史,原都是魏珣封地下的直辖官员。如今重孝被解职,所掌职务正常自有原本的副职代理,或者由魏珣安排人手交接。 可是陛下却直接让章文门下的人接手,章文是她二哥杜怀谷的岳丈,与杜氏相交良久,明面看来自是仍旧全了杜氏利益,但实际直却是接削去了魏珣的势力。 且不论杜有恪初接允州,就杜直谅、杜怀谷二人,手中是实打实掌着一方兵甲的。章文接手了这三处,便等于收去了魏珣十中之三的兵力。不仅如此,临漳之地,便等于被瓜分了一部分。 杜若便又想起,父亲身后不得配享太庙一事,心中愈发不安。她本是想问荣昌的,却不想日日被拒在门外,如今便索性问出了口。 魏珣闻言一愣,转而只道,“应是老师自己的意愿吧,想要荣归故里!” “没有!”杜若摇头,“兄长们与我说过的,父亲至死都以为自己会配享太庙的。” “别说你也不知。两世夫妻,我了解你。”杜若盯着魏珣,“且不论其他,便是凭着如今你对我的情意,若没有旁的因素,便是为了我的恩荣,你也会为父亲争一争的。可是你什么都没做,连质疑都没有,完全默许了陛下所为。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魏珣掩口咳了两声,他自然知晓缘由,左右是魏泷已经知晓了当年三个皇子之死的事。 世间事,但凡着手,总有痕迹。如杜广临毒杀皇子,亦如他为护杜若掩下杜广临的罪行,杀死那些宫人,总是不会干净彻底的。 他望着杜若,将她双手拢在掌心,问道,“你可知如今朝堂上,以何人为首?” 杜若回忆之前临漳南巡,以及设计黎阳之时,隧道,“当以章文和凌中胥为首。” “不错,你曾因黎阳一事,同他们结了短暂的默契。”魏珣道,“然,你该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你同他们的默契原是建立在杜氏之上的。” 杜若顿了片刻,只问道,“你想说,今朝父亲亡故,章氏便倒戈。这我也能理解,章氏虽与我杜氏有姻亲之前,却被杜氏压制久已,如今得了一日契机,自想独领四族。凌中胥么本就与我杜氏无有交情。可是即便如此,也无妨碍父亲入太庙啊!” 第174页 “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魏珣捏了捏眉心,到底觉得说不出口,只道,“我就是想和你说,皇兄是为了平衡世家势力,才撤了老师太庙之恩。” “鸟尽弓藏?”杜若拂袖起身,往寝殿走去,“我明日进宫,亲自去问。” “阿蘅!”魏珣追去,一连咳了好几声,方喘过气来,“人死如灯灭,身后事便那么重要吗?连姑母都不曾提出疑虑,你何必问得这么清楚?” “是你在敷衍我!”杜若甩袖挣开魏珣,抬高了声响,“连人身后哀荣都要毁去,如此平衡世家,他也不怕寒了世家的心。” “到底是你觉得我没有脑子,还是陛下觉得世家没有脑子?” 杜若只觉气息翻涌,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珣,片刻喘着气又道,“什么叫身后事便这么重要?是先帝、是你的父亲许诺给杜氏的!是我父亲戎马半生应得的。即便他有错,妄想将我推上后位,算计的也是我。承你所言,人死如灯灭,我不计较了。可是他于陛下于社稷有何错,死后要受这样的侮辱?若他有错,陛下大可昭告天下,杜氏合族担得起。若他无错,陇南杜氏亦绝不受此等耻辱!” 杜若已经许久不动气,如今这样一通气发作,便觉周身力气被抽尽筋,白日间的晕眩感直涌上来,只得扶在一侧高几上,不住地喘着气。 一时间,连着小腹都隐隐作痛起来。 她心中顿觉惶恐,只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 魏珣只当她怒及至此,亦未在意,半晌上前将她扶过,闻声道,“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偏魏珣一开口,她便怒气更甚!每每有事,他便这般搪塞过去。 杜若抽开手,冷眼扫过魏珣,“陛下所为,让我觉得,父亲犯了了不得的大罪,撤了恩荣,杜氏却还要感激涕零。” “而你——”杜若合眼又睁开,“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说、说什么?”魏珣一把拉住她。 “我说,我对你太失望了!”杜若半点无惧他,迎着他苍白的脸,赤红的目,一字一句道。 殿中,有长久的静默。 “算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杜若疲惫道。只拨开魏珣拽着臂膀的手,入了里间。 “皇兄初登大宝那年,痛失三子,皆老师所为。”魏珣飘忽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如今大抵都知晓了,才会这般对老师。” 杜若顿住脚步,背影颤抖的厉害,直到魏珣从身后将她抱住,才稍稍撑住立定身形。 “别对我失望,别、对我说这样的话。”魏珣下颚摩挲过她发顶耳畔,哽咽道,“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让你少受一点打击。好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这样的功夫里,杜若已经理清了原委,甚至包括魏珣方才所言的章文,凌中胥。前者为利,后者为利和仇。 于帝王而言,原也无需十足的证据,只需一点影子,便滋养猜忌的心,催生怀疑的种子,让其生根发芽。 她甚至想到了更多,与她之前顾虑半点不差。 杜氏与信王府荣辱与共,父亲恩荣被撤、兄长职务被解,临漳亦被划分…… “对不起!”杜若转过身来,红着眼埋进魏珣胸膛,“那、你会有事吗?” 这晚,至此魏珣被搓揉的一颗心方算重新落下,面上亦上扬起一丝柔软笑意,他揉着她的发顶,才想好好安慰两句,教她别怕。 却听她的声音从他怀中闷闷出来,柔弱里带着一点委屈,还有一点莫名的骄傲。 她说,“我有身孕了。你一点事都不能有。” 第87章 . 离心 瑾瑜忠的是朕,还是杜氏? 蘅芜台外, 夜风寒凉却已停。蘅芜台内,烛火高燃却静谧。 周遭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唯有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魏珣打破这片寂静, 他将怀中的人微微推开些, 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张了几次口, 才发出声来。 他说, “阿蘅,你方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好不好?” 杜若便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我说, 我有身孕了。” 杜若拉过魏珣的手, 覆在自己小腹上,“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魏珣就这样抚在她的小腹上,片刻方一把她抱起, 直接去了床榻。他将杜若置在榻上, 拣了软枕靠着,却也不看她,只端坐在床沿, 两手搁在膝上, 紧张地喘着气。 “瑾瑜!”杜若凑过身来唤他。 魏珣没有应她, 却忽的起身。 他走至烛火旁,用力吹去,顿时他的一方天地黯下去, 不由晃了晃。 杜若蹙眉望着,想喊却莫名没出声。 她看见魏珣从旁边捡了跟蜡烛,将方才那灯盏重新点上。自然,他的面庞便亮了些。然后他抬手挡了挡,似是突然亮起的光照刺到了他的眼睛。 “瑾瑜!”杜若没忍住,又唤了声。 魏珣转过身去,面上带了些不安又惶恐的笑意,“我方才感受到明暗光照了,不是做梦。阿蘅,你怀孕了,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杜若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傻子一会吹蜡烛,一会点蜡烛,闹半天,原是以为这是个梦。杜若下榻来,抓过他的手至在烛火上。 第175页 “哎……”半晌,魏珣猛地缩回手,蹙眉道,“烫!” “就是嘛,人家怀疑自己在做梦,都是扇一巴掌,或掐一把什么的。信王殿下是真真舍不得自己一点皮肉!” 杜若扔下他,返身回了榻上。 魏珣随在身后也上了榻,红着脸道,“我就是不敢相信。” 杜若便扑倒他肩上,扯开衣襟,咬出个牙印,待听得他抽了口凉气,方道,“可信了?” 魏珣面色更红了,双眼都凝出光彩,只瞥了眼被杜若咬过的地方,转头一脸认真道, “那、那我们先不回临漳吧,旅途奔波,你受不住的。” “明日起,且让柔兆领医官在殿内轮值,一刻都不能缺了人。” “还有,还有你可是换了口味,我让后厨且都随着你换。” “产婆和乳母,明个就去挑,我让母后从宫里择好的来,你再让柔兆虑一遍。” “名字、名字你起,你做主……” 杜若本听得专注,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直笑出声来,抬指戳上他额头,“如今才多大,到生还有好几个月呢,急什么?” “到生、什么时候生?”魏珣反应过来,“孩子如今多大了?” 话音落下,他后背顿起一层凉意,蹙眉道,“难不成有三个月了?” 实乃自回邺都,从丧礼到五七,杜若虽不行重孝,却也一直守着规矩,未曾有过夫妻之礼。 杜若点点头,“是去岁冬至那次怀上的,到这月初十正好三个月。” 她看出魏珣的忧色,亦知他在想什么。从去岁冬至至今,先是从临漳返回邺都,又往返陇南和邺都两地,自己确实一直奔波,不曾好好休养。 只怕,这胎怀的不稳。 便安慰道,“白日柔兆看了,说我先前身子调理的尚可,左右歇着,亦有她在,遵着医嘱,总也无碍的。” “那现在再传她来看一看吧,方才发了那么大的火!”魏珣握着她的手道,“让她看一看,我好安心些。” 杜若望着他,咬着唇口点了点头。 俩人既兴奋,又惶恐,除了是因为这个孩子融合着彼此的血液精气,还有一层缘故,是因为安安。 彼此都不曾开口,心中却都想着,是她回来了。 那个未被阳光照过、冻死在母亲怀里,至死未见过父亲的孩子,她回来了。 这一晚,注定不平静,柔兆来了又去,反复言说方将这两人安抚好,脱身出殿。 下了帷帐,杜若自有了些睡意。奈何魏珣翻来覆去,合眼又睁开。一手不是抚过她面颊,就是覆上她小腹。 也不知到了几时,杜若拍开他的手,半睁着眼道,“别闹,快睡。” 魏珣便缩回手去,没过多久又翻了个身,竟莫名坐了起来。 杜若睡得浅,未睁眼便已腾起怒火,“还睡不睡了?” “我、睡偏殿去吧,我怕把病气过给你。”魏珣小心翼翼道。 “快滚!”杜若拉过被子,往里翻去。 魏珣看着她,掩口咳了两声,却又默默躺了下去。 翌日,杜若醒来,才睁开睡眼,便看见身畔魏珣披着大氅,握笔正写着什么,不由吓了一跳。 “几时了?”杜若瞧着外头天已大亮,“你这是睡迟了未去早朝,还是已经下朝了?” “未去!”魏珣挑眉道,“我告了假,陪你!” 杜若坐起身来,蹙眉道,“近日朝上不是一直议着边境小国挑衅一事,我闻北境大汤山一带,也不太平,你此刻不上朝,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最近我说什么,皇兄总是有异议。且随他安排好了!”魏珣将手中卷宗合上,“我病了,还不能歇两天吗?” 杜若闻言,又想起昨日兄长被解职以及父亲先前种种事宜,心中亦觉不安,只推了推他道,“不若午后,我同你一起进宫吧,我去给母后请安,你且去看看陛下,军政之上,你尚且有经验,陛下总是需要你的意见的。” “你哪里都不许去,还未足三月,未坐稳胎。入了宫,尽是规矩,不是跪便是站的。”魏珣将手中卷宗扔在一旁,只道,“这不写着吗?一会呈上去,你安心便是。” “呈上去,哪有……” 杜若想劝诫,亦被魏珣打断,他不想提朝政,亦不想让她担心,便转了话头,面上亦浮起一些笑意,眉眼愈加柔和了些。 只道,“待你过了三个月,胎像稳些,我们一同去母后处请安,总也不劳她再磨我!” 杜若垂眸笑了笑,心中亦愈发感激和欢喜。 自回邺都,她自是去昭宁殿请过安。太后是魏珣生母,自己与他成婚已经四载,子嗣之上却丝毫没有动静,太后没有不问的道理,甚至言语之中还有给魏珣纳妃妾的意思。 魏珣便言说,是自己常年行军亏了身体,即便纳新人也是耽误人家,如此即将责任担了过去,又堵了纳妾的路。太后心软,闻言更是觉得有愧杜若,只常日督促魏珣,又时常派人安抚她。 杜若,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一手笼上魏珣掌心,想着终于可以让他松下一口气,少些压力了。 * 二月中旬,朝堂上议了近半月的小国滋扰战事,最后还是按魏珣的意思,只震慑,不征伐。 因是魏珣提出的,便由他带兵前往北境大汤山。 第176页 清正殿中,丞相章文道,“信王身体有恙,可让御史章贺随行襄助。” “章御史理文职,且换个人。”魏泷道。 “回陛下!”章贺出列道,“微臣虽领御史文职,但一心想入行伍,此番若有幸,可随信王殿下同往,亦是可以历练。臣无惧。” “信王意下如何?”魏泷道,“若觉得不适,诸官由你挑选。” 魏珣默了片刻,亦扫过那章贺,知晓乃章文侄子。 他因先前与魏泷政见不一,起了几次嘴角后,便着蔡廷将这两年新晋的官员理来看了个遍。大抵看出,是魏泷在培养新人。然多数基本都是章、凌两族的年轻人,有个别甚至是谢氏的后人。 而如今面前这个章贺,年十九,是去岁入的仕,看着似有几分初生牛犊的干劲。但魏珣更清楚,哪是什么历练,章贺领监察御史一职,职责便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他只觉心寒,监察都察到他身上来了。 便道,“边境刀剑无眼,历练二字,说得好是历练,若不好……御史考虑清楚。” “微臣方才已言,无惧!”章贺朝着魏泷拱手道。 “如此,你便随信王同往,且好生助于信王。” 魏珣闻言,面上含笑,眉眼俱冷,亦拱手道,“臣久病成疾,北境处天气甚寒,陛下可否多派人助臣?” “御史有八,臣可否多要一位,也好让他们轮休有序。” “自然!”魏泷道,“且带一半去,朕拨你四人。” 一场朝会散,百官半数两股战战,额上渗汗。 能立在清正殿中参政的,这番眼力还是有的。派监察御史于信王,哪是什么助不助,分明是送去监视所用。 偏一个敢要,一个敢给。 诸臣能看清此间局势,却也实在理不清,这对从小一起长大、同历过几番血雨腥风的天家兄弟,如何便一夕间变成了这幅猜忌模样? 君不信臣,弟不认兄。 清正殿中,魏泷握在御座上的手泛出青白骨节。白玉石阶,群臣分道,让着魏珣甩袖离去。 * 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大殿中,走进一个女子,拾阶而上,来到天子身畔。 “你莫再劝!”魏泷深吸了口气,“这次回京畿,他实在太倨傲了。” “且看这次,朕不过初二那日与他吵了两句,他便告假近二十日。北境处,先前是他自言不愿去,朕才派了别人去,结果今日一上朝便直接领了过去。” “陛下!”谢蕴忍不住开口,“按理,臣妾为皇后,不该参政。但是臣妾是您妻子,便少不得想要说两句。” “北境之事,如何能怪信王殿下。他本意不战,是您要战,可是您派出的参将输了战事,信王这才接手的。” “你是说朕用人不当?劳他给朕善后?”魏泷怒道。 “陛下,军政之上——”谢蕴话至一半,到底柔了声色,半跪在他面前道,“军政之上,你才上手两年多,信王殿下却是少年入得行伍,至今十余年,您便是不及他一些,亦无可厚非。您是君,他是臣,君控臣而借他之势控四海便可,无需事事亲为。” “君能控臣,且需臣十足的忠心。”魏泷合眼道。 “信王殿下不忠心吗?”谢蕴道,“曾经在这清正殿中,为除谢颂安,为你长剑入腹;闵州之行,他亦为您挡过毒簪……” “他若足够忠心,便不该护着杜广临!”魏泷眼眶微红,“至于出去谢颂安,朕突然也想问一问皇后,当年舅舅所言是不是也有几分是真的?” 谢蕴闻言,心头蓦然一颤,只脱口道,“珈玥……” “荣昌杀了朕的母亲,杜广临杀了朕三个孩子。朕的亲弟弟,从头到尾,帮他们瞒得严严实实。你让朕怎么相信他的忠诚!”魏泷拂袖起身。 “珈玥!”谢蕴亦起身追上他,“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且不要听了他人一语,便让手足离心。” “猜测?”魏泷冷笑一声,“朕是没有证据,但朕不傻,此间逻辑皆通。” “朕若未记错,当日在这清正殿中,原也是你一口否认荣昌之举。今日,朕便再问一句,当年谢颂安所指,可是真的?” “是……” “想清楚再说!”魏泷抓过谢蕴臂膀,咬牙道,“若言不实,我们的孩子会有报应!” “不要……”谢蕴望着魏泷,只觉浑身发抖,喃喃道,“他才刚满周岁,不要将他扯进来……” 清正殿中,帝后长久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魏泷抬手擦去谢蕴面上泪水,方道,“所以,你好好做着皇后,养育好我们的孩子便罢,也不要扯进来。” 谢蕴垂首无话,须臾福了福,“臣妾告退。” 她想,他到底还是被仇恨的种子和帝王的权欲,遮住了双眼。 “阿蕴!”魏泷看着那袭身影远去,不由唤道,“你说,瑾瑜忠的是朕,还是杜氏?” 谢蕴原因一声“阿蕴”转过了身来,却闻此言,亦不知如何再答,只笑道,“臣妾,不知。” 走出宫殿,早春阳光柔暖,本是新生的季节,谢蕴却感到无限肃杀之意。她回望殿中犹自站着的背影,蓦然想起蘅芜台中那个聪慧灵敏的女子。 或许,她能有办法,解开这对兄弟的心结。 第177页 到底,天家兄弟心生怨念,便是同室操戈之患。 第88章 . 母亲 爹爹很快便回来了! 北境大汤山是大魏最北之地, 好在距离邺不算太远,约三百里路程,往返一趟亦不过三四日路程。 魏珣此去为巡防震慑, 无需刀剑拼杀, 相比从前的领兵作战, 自是安全许多。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一,此时杜若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 身形初显, 因着医官精心调理,柔兆也常日伴在身侧, 她被养得很好,人亦丰盈了些。 甚至连孕期反应都没什么,只是有些嗜睡。魏珣亦安心许多。 临行前一晚, 魏珣同手下将领作了最会的议会, 便回来蘅芜台。才踏入寝殿,便看见杜若坐在临窗的榻上,正叠着衣物。 许是坐得久了,她挺身扶了扶腰枝, 茶茶便端了盏汤药喂她。 “今天能少喝一盏吗?”杜若蹙眉道。 “郡主——” “本王来!”魏珣阔步走来, 从茶茶手中接过碗盏。 杜若一下便垮了脸,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撇了撇嘴垂下眼睑。茶茶同柔兆相视一笑, 带着侍女们知趣地退了下去。 “待我明日走了, 你可还这般偷工减料?”魏珣在她身侧坐下。 “之前胎像不稳, 喝这苦药便罢了。如今他壮实得很,我能少喝一口吗?”杜若拉过魏珣的手,委屈道, “你摸摸,可又大了些。这春日的衣衫来不及新制,穿着往昔的,我都套不进去了。” 魏珣闻言,笑出声来,“便是没有身孕,你何时穿过去岁的衣裳。便是旧衣裳,你撤了玉革腰封,一点身子也瞧不出。” “没了玉革腰封,与亵衣亵裤有何区别,我……” “好了,喝药!”魏珣瞪了她一眼,“休以为胡搅蛮缠,便能将药混过去!” 杜若无法,只得闷声将药咽下,待漱过口,方见魏珣眼眶微红地落在那叠衣物上。 “我就查视了一番,都是茶茶带着侍女们做的。还有些止咳的丹药是柔兆调制的,比汤药方便些。”杜若笑了笑,“想着以后你再出征,我便多给你整理些。可是转念一想,你且还是不要有征伐的好。” 话到此处,声音便小了下去,她拽着魏珣的袖角,眼角已经盈了泪水。 纵然魏珣这几日已经多番与她解释,十之八九不会碰刀剑,她却还是满心担忧。实在她心中总觉不安,只想着让魏珣不要前往。却又知晓,没有理由让他不去。 大汤山乃是北境防线,算是邺都门户。如此受他国滋扰,总需要还击,先前已经吃了败仗,再出兵,必得一击即成。 魏珣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他往那一站,大抵可以兵不血刃而退敌。 只是杜若一想起前世,也是怀着身孕,也是他举兵出征,然至此一别,两人便再也未见过面,心中便如擂鼓颤颤。 “我答应你,只坐镇帐中,且不说外头的兵马,还有李昀和林彤带着暗卫呢。”魏珣揉了揉她发顶,“快则二十日,多则两月我便回来了。且路途不远,若真有事,稍信与我,我便即刻回来。” 杜若叹了口气,有些报赧道,“许是孕中多思。我原也不是这样的。” 话毕又抚着自己小腹道,“你若真要两个月才回来,他都会动了。到时你估计赶不上他第一次胎动了。” “祖宗,求你别说了!”魏珣留恋而无奈,边说边将腰间那枚香囊摘下。“再这般模样,我真真是走不了了。” “做什么?”杜若瞧着那被解下的香囊,不悦道。 “明日起穿着戎装,不方便带,且劳夫人保管着。”魏珣将物托在手中,捧给杜若。 杜若拣过,却也不曾收下,只将它放入魏珣左襟内侧,“若怕弄脏,惹了尘埃,便藏在这儿,一刻也不许离了。” 魏珣含笑额首。 杜若亦展颜,她想,这样他时时带在身边,便是同自己一直到白首。 翌日辰时,魏珣便已起身。杜若揉着惺忪睡眼亦想zwnj;起来送一送他,却实在困顿。魏珣将她按下,裹回被中,只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脊,杜若便又睡熟了。 魏珣抚过她眉眼,俯身吻上她额头,须臾又隔着被子覆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温言道,“乖一点,莫欺负你娘亲。爹爹很快便回来了!” * 魏珣走后,杜若去了趟镇国公主府,想着早已过了三个月,胎像也稳当,要将自己有孕的消息告诉母亲,如此也能纾解她失去父亲的苦楚。然却被告知荣昌去了卢鸿寺礼佛。 卢鸿寺距离邺都五十余里,柔兆等人自不会放她前往。 她望着紧闭的大门,又垂眸望着自己隆起的胎腹,心中有些失落。然转念一想,自己曾经也这样在母亲腹中,母亲定同她如今一样期待,自己孩子的到来,心中便又觉得欢喜了些。 魏珣每隔五日便同她传一回信,他向她报平安,她与他说着腹中孩子的变化,日子过得倒也不算太难熬。 只是杜若总觉得,日子平静得有些古怪,却又一时琢磨不透。 转眼已是三月中旬,三月十九这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 茶茶将她扶在妆台前,打扮了半天,却也未合她心意。原因无二,三哥送她的口脂被柔兆禁了,言其蜂蜡对胎儿不好。 寻常口脂她又瞧不上,便只得干燥着唇瓣。 第178页 她在镜中细瞧了半日,方道,“我这唇色不上口脂,真是貌若无盐。” 转身又细瞧了茶茶和柔兆,便愈发郁闷,如何自己这唇色会这般无色灰白。 “梁人倒都是这个唇色。”柔兆道。 谁说不是呢! 杜若挑了挑眉,捡了方还算顺眼的口脂用上。 要是不出府,她便也不着妆了,偏一大早宫里便来传话,说太后邀她用午膳。 如今春江水暖,草长莺飞,她自没有推却的。只是心中却有些落寞,今岁生辰,他不在身边。 然又一想,细算来,从前世到今生,他还未给自己庆过生,大抵也不晓得自己生辰几何。 踏入颐庆殿,杜若便见宫人往来忙碌,殿中装饰一新,似有喜事要庆祝。太后更是立在殿门前遥首望着什么。 见她过来,远远便由人扶着赶了来。 待到身前,杜若才要行礼,亦被太后一把扶住。太后又惊又喜,只将杜若看了又看,双眼直盯着她肚子,谓左右言,“真的,是真的,瑾瑜不曾糊弄哀家。” 杜若反应过来,道,“可是殿下给了母后信?” “你们也瞒得太紧了些,这般喜事如何不早说!”太后牵着杜若的手缓步踏入殿中,“这都显身子了,才肯说。” 杜若含笑道,“原是想第一时间告知母后的,可是先前胎像一直不稳,便不敢言说。如今大好了。” 杜若话虽这般说着,心中却有些恼怒,明明说好等他回来,一起告诉太后的,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正想着,方听太后声音又想起,“瑾瑜来信,说今日是你生辰,他实在抽不开身返回,怕你一人寂寞,且让哀家给你过个生辰。” 杜若闻言,猛地抬头,慢慢便红了眼,盈了泪。 复又抚着自己小腹,心道,“明年,且让你同你爹爹一起给娘亲过生辰。” 席至一半,谢蕴也来了。 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一时话便也多了起来。只是杜若隐隐便觉得不对,初时谢蕴见她自是真得开怀,然待发现她有孕后,神色便恍惚起来。 好些话欲言又止。 她便寻了个由头,只言要同皇后讨经验去,辞了太后,与谢蕴同行。 甬道上,二人并肩走着,皆是聪慧通透的女子。谢蕴便也不再绕圈,只将魏泷与魏珣近来种种不和皆同杜若说了,甚至连着昔年谢讼案、凌澜诸事。 谢蕴道,“原见你有孕在身……” “不,幸得你此刻与我说了。”杜若拦下她的话,“他们是兄弟,更是君臣,不该有嫌隙。” “且容我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 从皇宫回信王府的路上,杜若便已经理清了前后因果。 魏泷生出此等猜忌之心,生母被杀,皇子被害,自然是直接原因。然不仅仅于此,实乃魏珣权利太大了,功高盖主,已经夺去了魏泷的光芒。 一个君主,如何能忍受活在他人阴影下? 而当日,自己为断黎阳后路,派暗子营拦截她送回邺都的书信,那日紫英殿算计黎阳时,不得已已将暗子营暴露。为诛黎阳之心,从谢蕴处讨来那个孩子控于手中。后司鼓指挥西林府军渡江横兵燕国。此桩桩件件皆出自己之手,且皆摆在了明面上,作为魏珣王妃,他无异于如虎添翼。 魏泷如何不忌惮! 在他眼里,若是认准了父母与他有生杀之仇,那么魏珣自是隐瞒之罪,对他不忠。而自己掌着暗子营,又通谋略,那么魏珣不交兵权,便是司马昭之心,对他亦是不忠。 为证其忠,最好的办法便是交出权利,以安其心。可是,魏泷已经这般猜忌,交出去,会不会是另一番风险? 这样想着,杜若顿觉背后生出一层寒意。 交权,是魏珣一人一府之风险。 不交,是天下、是苍生的风险。 她坐在马车内,蓦然攥紧了衣袖,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 因有了这心思,她精神便有些萎靡,心情也不甚舒畅,人亦消瘦了些。纵然心中知晓,此刻需定下神来,孕育孩子。然一想到此间种种,尤其是如今又有了孩子,她即便存着理智,却也忍不住心慌。 如此熬了二十多日,四月初十,荣昌礼佛结束,回了镇国公主府。 杜若听闻这个消息,眼神陡然明亮起来。母亲回来了,她算有了主心骨。这样的事,魏珣不在,母亲便是她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许是因方礼佛归来,杜若又有了身孕,荣昌心静了些,对杜若亦温和许多。 湖心小楼上,荣昌看着杜若踩着楼梯缓步上来,五个月的身子到底有所不便,她递了个眼神给慕姑姑。 慕姑姑额首,躬身至杜若身畔,抬手道,“王妃。” 杜若看着她摆在自己一侧的手腕,心中亦欢喜,只抬手扶上,“谢姑姑。” “王妃慢些!”慕姑姑和茶茶一左一右扶着她,柔兆亦随在身后。 杜若心中急切,退了侍者,剩得自己与荣昌两人。 “何事急成这般?”荣昌虽还是一贯的冷言,话却多了些,“你如今有了身子,万事莫急。且顾着自己。” 杜若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方将诸事一一道来。 话至最后,到底还是不安,只道,“母亲,若瑾瑜交出兵权,可能消了陛下猜忌之心。” 第179页 荣昌原本平静了大半的心,在杜若的话语里再掀起波澜。御座之上的人,到底还是起了这样的念头。 谢颂宁对君不忠,自己奉皇命杀她,并没有什么错。 错在哪呢? 杜广临毒杀皇子?魏珣功盖震主? 可是,杜广临已经死了,亦算伏诛。 荣昌便问,“你欲如何?” “殿下他不愿交出兵权,我想着不若我先交出暗子营,安了陛下之心,存了时间再慢慢劝殿下。”杜若咬着唇口道,“母亲,您觉得这法子成吗?” “瑾瑜不愿交出兵权?”荣昌有些诧异,这个侄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并不是贪慕权利之人,更不爱生杀血腥,按理不该执着握着那一半虎符。 “他可说为何不愿意?” 杜若摇头,“殿下只说过两年再还不迟。” “过两年……”荣昌喃喃道,抬首方见杜若今日只着了淡妆,唇上更是不曾上口脂,无血色的一片,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无力而憔悴。 蓦然的,荣昌止住了话语,抬手触上杜若面颊。 “母亲……”杜若唤道。 荣昌却没有理会她,只慢慢滑向她灰白的唇瓣,轻轻抚摸着。 杜若往后让了让,“母亲,你怎么了?” 魏珣为何不愿交出兵权?荣昌突然便反应了过来。 他要留着那一半的兵权护着她,只要她在一日,他便绝不可能交出兵权。不交出兵权,早晚天家兄弟间,便是同室操戈。 荣昌不曾收回手,目光越过杜若,望向她来时的那道楼梯,转瞬又望向她已经高耸的胎腹。 “母亲!”杜若又唤了一遍,“您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您说,要女儿怎样,都可以。” 荣昌回过神来,放下手,起身道,“我也无法,且待瑾瑜归来,再议吧。今日我累了,你先回去。” “母亲!”杜若亦随她起身。 “还有何事?”荣昌不想见她,尤其是她无色的唇口。 “女儿想问,若瑾瑜交出兵权,母亲觉得陛下会容我们安生吗?” 荣昌转过身,望着杜若,“天子若不容,你待如何?” “我……”杜若见荣昌走向自己,不由往后退去。 “说,你待如何!”荣昌扶住杜若,目光到底还是流连在她的唇瓣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瑾瑜。”杜若垂首看着自己的胎腹,须臾抬起头来,“我不想孩子的父亲有事,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 “但是,我不许任何人伤他!若天子不容……”杜若慢慢望向荣昌,只死死咬着唇口。 荣昌亦看着她,面前这张如同南境水墨山水里拓下的脸,并无自己端丽明艳的样子,杜广临为谁铺路毒杀皇子,魏瑾瑜又是为谁死握兵权不肯放手。 今日杜氏之式微,来日天下之大乱,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前眼这小小女子。 小小女子,如何能掀得起如此风浪? 荣昌只觉头脑中两个声音两回交错,一时心绪迷离。 “母亲!”杜若唤她。 荣昌便又看见她张合的唇口。 小小女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母……” 杜若没有来得及唤出第二个字,便觉一双手将她推去,她身下一倾,整个人天旋地转,从楼梯层层滚下,直到底楼平地上。 春风拂过,绿草茵茵,她看见天空湛蓝,群鸟高飞。 她想,今天明明是个好日子啊!她等了这么久,母亲才回来。 母亲。 意识模糊前,她还是喊完整了这两个字。 只是,她的孩子,还能再唤她一声吗? 第89章 . 一更 你能带我回家吗? 永康四年四月初十, 杜若永远记得那一日。 邺都的天,纯白的云,自由飞翔的鸟, 春日和煦的风, 风中弥散着花香, 她的母亲高高立在湖心小楼上,发髻高挽, 披帛飞扬, 面上有慈和柔软的笑意。 她向母亲奔去,伸出手, 想去摸一摸母亲的面庞,然而不论她多么努力,却都无法企及。 明明只是咫尺的距离, 她就是触碰不到母亲的脸。好不容易碰到一点, 母亲那温柔模样,便瞬间碎成万千碎片。 “母亲!” “母亲!” “母亲,我疼……”她跌在草地上,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可是荣昌却始终不肯应她。 后来, 她喊不动了,便索性伏在地上,想着母亲总会过来扶她的。 哪有母亲看见孩子跌到, 浑身是血, 却置之不理的。 可是, 她没有等到。 不知过了多久,唯有日光流转,一袭阴影挡住她的视线。 她抬头望去, 许是因为逆着光照,看不清来者身影,只看见一双同自己一样的杏眸,含着朝露星光。 “起来,母亲。”那个模糊的轮廓,向她伸出一双小小的手。 杜若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便又继续唤着,“母亲,起来呀。” 杜若起不来,她呆呆地望着那个轮廓。 “母亲!”又是一声。 杜若终于颤抖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她确定了,那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在唤她! 素白的手,终于握上那双稚嫩的手,阳光愈烈,烈极而反,便是无尽黑暗深渊。 阳光散去的时候,她见到最后的光线,仿若是刀剑的反光。 第180页 杜若不住地喘气,猛地睁开双眼。 蘅芜台。 原来是一场梦,她躺在榻上,呼吸平缓了些,面上浮起一点笑意。 “郡主!”茶茶带着哭声唤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上手一阵疼痛,蹙眉望去,是柔兆在施针。然后余光看见自己隆起的胎腹,也不管柔兆的针扎得如何了,只兀自捧上去,摸着腹中的孩子。 她记得半个多月前,他就已经会动了。 “今日,他动了吗?”杜若问。 也不待人回她,她仰头又瞧了瞧,笑道,“他睡着了,这会没有动。” “姑娘,把药喝了。”柔兆端来药盏,这几日每回杜若醒来,她便重复着这句话。 杜若嫌恶地望地瞥过那碗药,冷声道,“喝这个,还不如给我杯鸩酒。” “郡主,求你把药喝了吧。这都第四日了……”茶茶跪在她床榻,“医官轮番都测过,已经没有胎动了,再让孩子留在您腹中,您的身子就要被拖垮了。” “早些让孩子出来,您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杜若摇着头,扯着锦被,往里侧缩去。 “郡主!” 茶茶哭着,却也不敢逼她,唯恐她又晕了过去。 柔兆说,她晕倒不是因为无力,是急怒攻心。 孩子不行了,她自然急。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怒什么! 那日柔兆闻声赶去时,看见荣昌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她被一针扎下,缓了精神,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还好吗?” 后来便再也没有说过清醒的话。 “血!”也不知是哪个侍女先唤出了声。茶茶同柔兆闻声望去,“哪里,哪……” 柔兆抬眸便望见杜若锦被下渗出细细秘密的血流,顺着床榻滴滴答答流下。 “姑娘,快把药了。”柔兆端着药盏倾身上榻,将杜若扶起,一边施针一边道,“你见红了,这样下去,会血崩的……” “血崩”二字入耳,杜若原本无神的双眼,陡然浮起一层厉色,三年前前往临漳途中,也有过一回。 她望着那血流,莫名笑了笑,只想从柔兆怀中挣脱出去。 “郡主,求您了。”茶茶哭着按住她。 “滚出去!”杜若推开她们,“我不喝,就是死,我的孩子也是和我在一起的!” “郡主……” “滚——”杜若打翻碗盏,汤药洒在床榻上,混着她的下身的血一起流下。 “郡……”茶茶还想出声,只觉豁然被人推开,转身才发现魏珣回来了,正站在她身后。 他还未来得及换下银袍雪甲,一副风尘仆仆,面沉如水,双目赤红。 杜若见了他,唇口微张了几下,没发出声,只有眼泪一颗一颗地落。 “是这个吗?”魏珣指着案上的药盏。 “是!”柔兆额首,“催产药,备着很多。” “他、他长大了……”杜若望着魏珣,满目哀求,却硬是挤出一点笑意给他,“你摸一摸他……” 话没说完,她便在魏珣的死死盯着的目光下,往后退去,她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只喃喃道,“我有好好照顾他的,你走前……走前要我喝的药,我都喝了,一口也没少喝……” “嗯,那你现在也要听话。”魏珣上了榻,凑到她身前哄道,“把这药也喝了。” 杜若摇头,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小腹摸去,“他是不是长大很多,他好好的……” “喝了!”魏珣没等她说完,便抽回了手,也不看她隆起的腹部,只重复道,“喝药!” “不!”杜若祈求着,“我不要、不要他离开我……” “我已经送走过一个孩子了!”她哭出声来。 魏珣猛地抖了一下,却一言未发,转身放下药盏,顺手撕裂帷帐缠上她双手。 “你、做什么?” “魏瑾瑜!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杜若挣扎着,惶恐地望着他。 魏珣仿若未闻,待将她双手缚住,方重新端过药,抬手捏住她下颚,撬开唇口,直接将药灌进去。 “我不喝,我不要离开他……”杜若拼命挣脱他的禁锢,一碗药尽,大半洒在外头。 魏珣便又端了碗,直接自己仰头灌入口中,双手捧起她面庞,渡给她。一口又一口,杜若死命挣扎,又咳又呛,药汤撒满两人衣襟,不知咽下多少…… 魏珣便又端了一碗,继续喂着…… 直到一旁柔兆出声,道,“殿下,可以了。” 魏珣才松开早已不再挣扎,木偶般缩成一团的杜若。 床畔的侍女,远处的医官,个个禁声垂首,不敢喘息。 魏珣把她抱在怀里,由侍女换了被褥。 然后将她重新放回床榻,解开她双手时,魏珣以为杜若会扇他一把掌,像以往两次怒极那样。 结果杜若却异常平静,甚者还抬手摸了摸他面庞,她说,“你累吗?” 魏珣摇头。 她便又问,“那你,疼吗?” 魏珣说不出话,俯身吻过她额头面上磕破的伤痕血迹,吻干她缓缓落的眼泪。 然后,惊觉身下人已经薄汗层层,浑身颤栗。 “你、离我远些。”杜若攥着锦被,“我……好疼。” “殿下,您先出去吧。”柔兆道,“孩子一会就出来了。” 第181页 魏珣没动,坐在床边握上杜若的手,他说,“我们一起送他走。” 杜若睁着眼,额头鬓角的汗一滴滴滑落,无尽地疼痛从腹部传旨四肢百骸,却硬是咬着唇口,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您喊出来,会好受些!”柔兆劝她。 杜若的唇口渗出血迹,却始终没声。 她想,别人喊叫是要生出一个活蹦乱跳,会哭会笑的孩子,她呢,她算什么? 她望着身畔始终攥着她手额男子,视线慢慢变得模糊,然后却莫名无比清晰地看到两幅面容。 杜广临和荣昌。 她不知道为何会看到他们,大概是觉得孩子是父母精血的延续,她今日这般痛苦,如果父母知晓,定会心疼吧? 怎会不疼? 她的孩子,又是一个没见天日的孩子,从那般高的地方滚下来,他定是吓坏了。 她自己,便是心疼的要死过去了! 没有父母,是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 杜若彻底清醒,是在五日后,她睁开双眼,便看见魏珣伏在床榻睡着了。 此刻,他已经换了身衣衫,白袍银袖,玉带青革。 杜若抬手抚了抚他露出的半边面庞,见他似要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亦收回目光。 她比魏珣先开口,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笑意却又散了。 她说,“对不起!” 魏珣心口一窒,随她一般露出一点抹微笑,“傻话吗?” 杜若便垂下了头,两手缴着指尖,半晌才开口,“你,能带我回家吗?” 魏珣凑过去寻她的目光,似是不解。 “我想回临漳。”杜若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 魏珣点点头,“待你出了月子,身子好些,我们便回去。” 杜若仿若得了些勇气,复又抬起头,对上魏珣目光,“把兵权交了吧。” 魏珣沉默片刻,“先不说这些。” 杜若笑了笑,便也不再说话。 一月过去,杜若已经可以下榻,魏珣却没有要走的准备,只按着柔兆的意思,让杜若做了双月子,后又由医官轮番诊断,确认杜若基本恢复,方才有启程之意。 他亦开始踏出蘅芜台,处理一些政务。 * 六月初,已是酷暑难挡,闷热无比。 朝堂上,亦是如此窒闷的气氛。 两个月前,大汤山边境因魏珣的前往,明面列阵操演,暗里伏兵刺杀,平地绵延二百里,纵地上下四十余里,层层设防,兵甲罗列,处处旌旗,风中作声。 魏珣则领三部策英军,并着长期驻守此地的一万西林府军,于大汤山九处关隘往来巡防。 日月之下,苍土之上,未曾现出刀戟,更不曾指向何方。然先前再次寻衅的庆、云、衮、赤、殷五小国,便已经逐一示好,更派使者奉上书信,言愿割地赔偿,岁岁供奉。 只是在签订协议那日,五国主将却也不曾见到魏珣,如此等了七日未见传说中的大魏统帅。一时间,魏珣身负重疾,其人难下病榻,此举不过借名震慑之说重新被人所信。 五国联军顿时弃了协议,策马抽刀,举兵而来。 自然,不过半月,二十万乌合之军便被魏珣事现安排的兵甲,打得七零八落。 大汤山尘土蔽日,血印黄沙。 这一战,五国铩羽而归,降书遥递。 自然,大魏胜了。 然而,重华宫清正殿中的天子,却是勃然大怒。到底大魏兵甲亦死伤两万有余,其中除却三千西林府军,剩下皆是归属天子的策英军。 明明可以兵不血刃退敌,偏信王临阵离营,贻人口实,遂引成战。 朝会上,天子问魏珣,此言可冤枉了你。 “臣确是临阵离营。但若说以此引发的战争,恕臣不敢领。”魏珣面上尚是恭敬之态,只道,“他国来犯,战事在所难免。便是臣彼时不离开,条约若有不合理,一样是刀兵相见。” “战事之根本,乃他国挑衅,如此算在臣身上……”后面的话,魏珣没有说下去。 他觉得无趣,魏泷觉得无理。 章文出列,言所去四位御史,只回来一半。献身沙场,是他们的荣光。只是御史乃文职,信王让其冲锋陷阵,总是安排不当。 魏珣冷笑,“章相此刻知晓御史乃文职了,如此且先领了当日推荐不慎之罪吧。” 想了想,又道,“历练嘛,总有代价。难不成章相以为,战场之上是任意来去的,容你转个圈便镀层金身!” 章文已近天命,出仕更是二十余载,此刻被堵得竟是半点余地皆无。 朝会至此静下。 最后天子下了一道无关痛痒的旨意,章相举荐不当,信王派兵有差,各罚奉一年。 信王府书房内,魏珣将圣旨扔给蔡廷,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怎么不下道罪己诏,自己听信谗言,用人不当。” 魏珣甩袖回了内院。 容一半御史回来,已是他看在山河社稷面,手下留情。 “罪己诏”三字入耳,这一干心腹都面面相觑。 李昀道,“蔡大人,殿下仿若同往常不太一样了,躁气甚重。且得劝一劝。” “劝什么?苏愕道,“殿下有何错,三万将士破了二十万联军。说到底,是陛下……” 蔡廷蹙眉拦下他。 第182页 苏愕便也叹了口气,劝还是要劝一劝的。 可是有谁能劝呢? 这些年,他们这些属臣自看得清楚,从内院到朝堂,唯有王妃的话,他们的殿下唯命是从。 可是如今,自失了那个孩子,王妃不理外事久矣。 然蔡廷却一语道破,“哪是王妃不理外事。是殿下,断了外事的滋扰,一句话也传不进蘅芜台了。” 第90章 . 二更 信王妃,是谁家女儿? 七月初的时候, 魏珣向魏泷呈上了卷宗,言其八月底回临漳封地。自然,魏珣回临漳, 乃是他的自由。呈卷宗以示对君者的尊重, 而为君者向来会批复作为对臣下的恩德。 然, 魏泷却迟迟未有回应。 这一日,清正殿中, 章文同凌中胥尚在。 章文跪在地上, 只絮絮陈述,“信王殿下纵是事先做好安排, 然临阵离营,因公废私,仍不是明智之举。而两月不参朝政, 即便有告假, 却也理由不足,实属疏狂。若让其回临漳,无异于纵潜龙入海,放虎归山。” 魏泷闻言, 也未接话, 只兀自揉着太阳穴。 章文便又言,从来文职官员外派,履监察一职, 哪有直接送上战场的。信王所行, 分明是特意为之。 “章御史年轻有为, 确实可惜,朕会追封他四品检校御史,以慰英灵。” 一旁的凌中胥看了半晌, 终于出声道,“臣倒觉得信王殿下此番可以理解。殿下今年二十有四了,子嗣之上却丝毫没有动静。听闻好不容易信王妃有孕,如今又……”凌中胥叹了口气,“陛下向来宽厚,权当他是因失子之故,乱了心神。” “故而,爱卿觉得,该让信王回临漳?”魏泷问。 “当年先皇后小产,陛下也曾许她归乡散心。”话到此处,凌中胥面色哀戚了些,只拱手道,“臣推己及人,亦觉信王殿下实属不易。陛下便当是让信王离了伤心地,舒缓心情,不若放他归去。” 魏泷原本听着,神态松泛了几分,然提到先皇后失子,他便瞬间想起杜广临,面色一下沉了下来。 “失子?未见天日的孩子,朕失去的,可不只一个!”魏泷合了合眼。 章、凌二人一时无话, 半晌,凌中胥道,“陛下,恕臣直言,其实只要信王殿下交出另一半虎符,兵权一统,他在何处皆无妨。” 这话一出,章文亦有片刻的震惊。 魏泷的眼神,有瞬间的灿亮,却转瞬又恢复如常,默了片刻道,“爱卿且都退下吧。” 章、凌二人原是他继位后,一手扶上的。今日早朝后,留下他们,原也是想听他们谈一谈对于魏珣要求前往临漳的意见。 其实,魏珣回临漳,原也无需由他准许。按着大魏律,那是他的封地,在他未有罪责前,他可随时来去。 如今不过是言他派兵不当,一点细小的错漏,自然若是非要构成罪责也不是不行。那二人亦是明白此处,便方才顺着他的话议论着。 只是凌中胥一语戳中要点,亦是戳中了他隐蔽的心思。 与其说,他在意魏珣是否忠诚,不如说他更在意魏珣手中的权柄。 然而,魏泷亦明白,那一半虎符,需得由魏珣主动交出,若是明面讨要,极易走成死局。 时值谢蕴送膳而来,他便同她说起此事。 谢蕴听了半晌,道,“陛下,数月前您已经收了樊阳、安定、允州三处的兵力,难道不是兵权一统的征兆吗?凡是总得慢慢来,一下取之,怕是适得其反。” “朕何尝不知要循序渐进!”魏泷叹了口气,“可你看看他近来的模样,可有一个臣子的姿态!设计监察御史,除掉一半,这分明是打朕的脸。” “陛下,恕臣妾直言,监察御史一事,原是您用人却疑人在先,信王殿下方才……。” 魏泷额首,“便是朕的不是,那么去岁那般多的御用之物又怎么说?” “这、信王妃不是亲自书信陈禀了吗?东西亦全数缴纳!” 魏泷冷哼,“那估摸是藏不住了,暗子亦送了信给朕,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陛下,您……”谢蕴惊道,“您在临漳投了暗子?前后脚的功夫——您是说信王妃可能识出了暗子,方才特意送回这些东西。” “她手里掌着什么,紫英殿中亲口所言。”魏泷叹道,“你不必觉得惊讶,瑾瑜手握重权,朕不得不防。他若一心忠正,自不怕监视。” “只是临阵撤营,两月不参朝政,桩桩件件为的可都是信王妃。” “信王妃,是谁家女儿?”魏泷笑意愈浓,眸光却冷,“阿蕴,你说朕不该多心吗?” “所以,若信王殿下不主动交出兵权,陛下意欲何为?”谢蕴问。 魏泷沉默半晌,“那便让他废了信王妃,现成的理由,三年无所出。” “陛下三思,信王妃可不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子,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谢蕴跪下身去,“再者,观信王殿下待王妃之心,他如何肯?” 魏泷盯着谢蕴,俯身将她扶起,却转了话头,“你,倒是处处为他们进言。何时起的?和信王妃走得这般近?” 谢蕴只觉后背沁出冷汗,良久方道,“臣妾所言,从理而出,只为陛下。” “王妃小产,你得空去看看吧。”话毕,魏泷便离了清正殿。 第183页 谢蕴自是知晓他的意思,只是望着远去的背影,她置身空荡荡的宫殿中,酷暑之日,却通体生寒。 * 魏珣见卷宗呈上许久,也不得魏泷回复。便也懒得再问,只派人着手准备启辰。若不是因为顾着杜若身子,母亲又百般留他过完中秋,他亦是一刻不想留在邺都。 最近,朝上,魏泷已经几次暗里提示,要兵权一统。魏珣皆未接他话。如此,大汤山事件后,这对天家兄弟间的关系再次降到冰点。 书房内,苏鄂直言,“纵是将兵权交出,陛下手中也无人可用,倒是殿下守着边关,需要随时调度军队。” “这个理陛下自然懂。”蔡廷道望着魏珣,含着后面的话未吐。 魏珣正擦着他的长剑,挑眉道,“左右是他自己猜疑过甚!” “殿下!”李昀道,“不若您先交出去,安一安陛下的心,如苏大人所言,倒时陛下发现手中无良将可用,自然还会重新赐予你。” 魏珣掀起眼皮看了眼李昀,将剑插入剑鞘扔给他,“你还是给本王磨剑去吧。” 那半支虎符,大魏一半的兵权,原不是魏泷赐予的,也不是先帝赐予的,而是他自己一刀一剑拼杀下来的。 闵州之行,他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天下都是皇兄的,甚至连着自己建下的西林府军亦明确所言,来日会归属天子。 如今,魏泷骤然的急切,让魏珣愈发感到恼怒。 本来魏泷借杜氏兄弟守丧不能复职,收了三处兵力,魏珣还敬他有些成算,如今无缘无故要求无有过错的他,交出虎符,兵权一统,魏珣便觉得鄙夷而可笑。 大魏开国数百年,掌虎符握兵权的亲王,不止他一个,亦没见哪任君主这般无缘由收了去的。 一时间,面上尚且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然内里却是僵了下来。 倒是皇后,曾亲自入王府探望杜若,言说是奉陛下恩典。 魏珣也不过一笑置之,代杜若谢过皇恩,只言王妃还在静养,不宜见客。 却不想,杜若得了消息,亲自出蘅芜台面见皇后。只嗔怪魏珣,将自己圈在笼中。 魏珣终见她恢复了娇嗔模样,又看她极喜欢谢蕴,二人相谈甚欢。他惜她笑靥,便也随了她去。 留的二人在蘅芜台闲话家长。 而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日,魏珣亦是难的开怀,原是魏泷将他的卷宗回了,更难得的是兄弟二人还喝了回酒。 魏泷为君又为兄,先开了口,坦诚这两年心迹,抱负多,压力亦多,遂便上了猜忌之心。魏珣席间听话,总觉不甚真切。然闻得魏泷所言,让他好生掌中手中权力,守好疆土,一颗心便又也稍稍放松下来,陪饮了痛快。 * 午后踏入蘅芜台时,魏珣面上便多了几分神采。 杜若自是和往常一般,坐在临窗的位置,见他回来,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便有低下头缝制衣裳。 临近正午,正是光照极好的时候,杜若却挨着针脚极近,仿若看不清楚。 魏珣在她身边坐下,从她手中拿下衣衫,“你已经缝了很多,合岁够穿了。仔细伤到眼睛。” 合岁是他们儿子的乳名。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成型,是个男孩。 本意是希望他岁岁安合,平安永乐。便如安安,当年杜若唯愿她一世长安。 杜若也没说话,只抬手解开魏珣的衣襟盘扣,持着榻边的团扇给他扇着。 片刻才道,“对不起,我身上觉得冷,屋子里便只置了一方冰鉴。不若你去偏殿歇会吧。” “对不起”三字入耳,魏珣便蹙了蹙眉,莫名有些不耐,却到底含笑接来扇子,“你在这,我去别的地方做什么。” 杜若便又冲他笑了笑,捡过那衣裳,继续缝着。 “阿蘅……” “不是给孩子的。”杜若神色安然,“我听你的话,孩子的衣服够多了。” 她垂下头继续缝制,片刻才道,“这是给大长公主的。” “小时候,她也亲自给我制过衣服……”话到此处,杜若抬起双眸,笑着望了眼魏珣,顿了顿又垂眸缝了两针,絮絮道,“幸好她只给我缝了一件,不然我如今不知要缝到什么时候!” 魏珣抚过她面颊,轻轻抬起她下巴,“阿蘅,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陪着你的。” 杜若点点头。 “那等我缝完了这件,我也给你缝新衣裳!”杜若笑道。 魏珣额首,坐在一旁给她擦去鬓角的汗渍。 她的身体,到底受不住那样的引产,扯出昔年病根。内里痛寒,面上渗汗。 杜若就这样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偶尔抬首看一眼魏珣,偶尔也同他说两句话。 她说,“有什么高兴的事吗?看你眼睛发亮。” “今日皇兄将卷宗回了,同他聊了会。” “许你回临漳是卷宗?”杜若问。 魏珣一愣,“你怎么猜到的?” 杜若笑着,也不说话,只细细缝着。 过了片刻,她方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把兵权还回去?” “不急。”魏珣道,“你别操心。” 杜若便不再说话。 魏珣看着她,心中莫名有些发怵,只凑到她身畔,“阿蘅,等再过两年。没事的,你别怕。” 第184页 想了想又道,“今日皇兄也同我说了,让我好好掌着,守好边关。” “是吗?”杜若看了他一眼,眸中噙了点笑,又低头将衣衫翻个面,凑到眼前看了片刻,对准了针脚后才直起身来缝至另一边。 边缝边道,“那便好,我以后就不问了。” 魏珣从她手中拿过衣衫,“你的眼睛,可是看不清楚……” “缝太久,是有些累。”杜若看着那件衣服,自己揉了揉眼角,伸手又接了过来,“明日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早些缝好,算是中秋礼送给大长公主。” “这样,大抵我就不欠她什么了。”良久,她又说了一句。 第91章 . 中秋1 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妻子。…… 入夜, 杜若给荣昌缝制的衣裳还差两截袖子就要缝好,结果却出了些差错。 本来,她是秉烛熬着, 初时眼前愈见模糊, 多扎了几次手, 时值魏珣亦在沐浴,她便匆忙吮干了血迹。不想过了片刻便觉眼前一黑, 缓了许久都无法视物。直到魏珣回来, 发现她的异常,方传了医官来看。 也无大事, 只言她忧思成疾,伤了心神所致。 魏珣便问,可需要用些什么药。 医官道, 且散了郁气, 缓和精神,多合目养神,慢慢便也好了。 杜若靠在榻上,听着外头医官的话, 待魏珣回来时, 她已经恢复了视力,抬眸冲魏珣笑了笑,持着针线低着头继续缝制着, “就剩一点了, 我缝完它。” 魏珣站在她面前, 烛火摇曳间,看到她头顶乌发丛中,白发更多了。他一把扯过那件衣裳攥在手中, 恨不得直接撕碎了。 因他夺得突然,针尖从杜若指尖划向掌心,很快现出一道红痕,血珠细细冒出。 杜若空出的手抖了抖,魏珣尚未回过神,她便攥住广袖的一角,掩下了伤口。 她的目光落在魏珣青筋凸现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抚摸着,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大长公主亲生的女儿。但我知道,没有一个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她待我,不是严苛,是仇恨。” “可我想不通,她为何这般恨我。” 她说,“纵然昔年一碗绝嗣汤,是因父亲之故,那么今日的一个孩子,又是因为什么?” 杜若低下头,只觉头脑昏涨,近来她总是这样。明明想哭,眼睛酸疼,却是一滴眼泪也留不出来。 于是,她便只能笑。 “阿蘅!你别多想,姑母她、当是不小心推得你。” 杜若抬起头,手还在他手背摩挲,却是无限爱怜而歉疚地看着他,“你这样说,可是同当年强行带我离开一样?怕我知道得太多,承受不住?” 魏珣一下便红了眼眶,却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杜若便有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只默了片刻,方似鼓足了勇气,再度开口。 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那天她把我推下楼,后来又过来抱我……那一刻,我以为她是不小心的,所以才那么匆忙向我奔来……结果,她抱起我,我看到她手里握着匕首……” “她要杀我!” “我也希望她只是推了我,而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是不小心的。可是,我记得那把匕首……这辈子但凡我们还是母女,我就不可能忘记,我的母亲,她要杀我。” 杜若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又放弃了……” “冲着她最后收刀的一瞬,我想起她也曾秉烛为我缝过一件衣衫。她也曾爱过我!” “我同她,做了近二十年母女,便只有这一件衣衫。” 杜若明明话语平和,胸口却起伏得厉害。 魏珣无声走近她,却被她推开了。 杜若收回手,又喘过一口气,继续道,“别打断我,让我说完。我不想困死在这段荒唐的母女情分中。” “若我不是她的女儿,一碗绝嗣汤,一个孩子,总也能还清她的养育之恩了。若我是她的女儿,便加上这一件衣衫,也可以两清了。” “只是,往后我不做大长公主的女儿了,没了那般尊贵的血缘。夫君会觉得吃亏吗?” 杜若终于抬起头,望向魏珣。 “夫君?”她又唤了声。 “你是谁都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妻子。”魏珣反掌握上杜若的手,在她身畔坐下,抚过她发顶,吻上她额头。 杜若颤了数次的手,到底还是抱住了他。 “所以,夫君让我缝完它,让我早些了清恩怨。” “这次回了临漳,我便再也不回来了。” “好不好?” “好。”魏珣额首。 这一夜,魏珣再未阻止杜若,他陪着她缝制那件衣裳。如同陪着她一起,将过往掩埋。 一股线尽,杜若靠在魏珣肩上合眼休息,魏珣便帮她穿针引线,然后侧首将她吻醒,让她继续缝起。 偶尔,魏珣挑起灯芯,让烛火更亮些。偶尔,他端来茶水喂她,给她按揉久坐乏力的腰身。 寅时末的时候,杜若终于做完了那件衣裳,铺开看了遍,金丝软烟罗为面,衣襟袖口以赤金莲花图为衬,皆是荣昌最爱的样式。然后她将衣裳细细叠好,轻轻抚过。 魏珣帮她脱了外衫,把她塞进锦被中,自己却穿戴起来。 杜若躺在榻上,揉着朦胧的双眼,问,“一夜未睡,你这是做什么?” 第185页 “我帮你将衣衫送去。”魏珣系好披风,俯下身来,“你且睡久些,别急着起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睡。” “嗯。” 魏珣走出两步,又返身回来,坐在杜若床沿,“阿蘅,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不是杜氏的女儿,你会难过吗?会不会觉得,人生天地间,如浮萍,无根基?” 杜若盯着他,看了许久。 魏珣心里有些发毛,只含糊笑过,“我就是随便问问的。”说罢,便起身几欲逃开。 他想,还是太急了。 却不料,杜若一把拉住了他。 一只从锦被中伸出的纤细无骨的手,慢慢握上他五指,同他十指紧扣。良久杜若才忍过胀疼的头颅,酸涩的眼角,启口道,“你好好的,我便没有什么难过的。” 魏珣看着握在掌中那只小小的手,面上笑意愈浓,眼中眸光愈亮,他站起身来道,“我去去便回,很快我们就回家了。” 杜若点点头,她看着他玉带白袍,雪襟披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突然便想起前世,在太尉府后花园看见后的那一幕。 凌澜穿着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声色婉转娇羞,她说,“妾身便知今日亦会遇见殿下。” “见到便好,莫逗留。让人撞见,添了杂话累你名声便不好了。”声音落下,魏珣定了定身形,露出被假山遮去的半张如玉面庞。 “妾身就是想多看一眼殿下!” “待父皇病情好转些,本王便将你我之事提上。”他这样回她。 杜若想,要是前生今世,他爱的是凌澜,爱的是世间的其他女子,只要不是自己,是不是会更好些。 至少,他会有自己的子嗣,至少不必陪着自己,活得荒唐而疲惫。 她与荣昌恩怨两清的代价,喝了她的绝嗣汤,失去一个孩子,分明也让他担了一半的代价。 绝得难道不是他的子嗣,失去不是他的孩子吗? 杜若捏着锦被的手,越捏越紧,她望着帐顶,只觉叠影重重,眼前越来越模糊。 可是,合眼的瞬间,她却清晰得看见那张脸。 前世里朱雀长街策马而过的少年郎君,今生临漳城内隐忍寡言的信王殿下,原来他那么好。 原来,她一直以为,是他欠了自己。如今想来,分明是她欠了他良多。 *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 许是了了件事,杜若精神尚好,心情亦顺畅了些。她也未即刻起身,只将被中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 魏珣本背靠着床榻坐着,一手笼在锦被中被杜若握住,一手拾着矮几上的卷宗批阅。原也是发觉她醒了,方才游离了地方。 他望了眼杜若,瞧她面上多了两分生气,便将手重新搁回她胸上,挑眉道,“好好养养,瘦成什么样了。” 杜若也懒得挣扎,随他摸去,只是目光瞥过那卷宗,隐约见到“梁国”二字。 “你这不是卷宗,是千机阁的消息吧。”杜若坐起身来,凑上前去,“你要梁国的消息做什么?” “没什么。”魏珣将书册合上,“他们的国主重病多年,快不行了。明镜蠢蠢欲动,估摸又要不安分了。” “我闻梁国国君,不分男女,上一任执政的便是明素女君。这明镜是想继女君位吗?” “明素女君”四字入耳,魏珣心中蓦然一紧,后背更是没来由一阵寒意,只道,“这就不甚清楚了,他们内部党派甚多,宗亲权贵间流派亦是复杂。” 两人也未再讨论这事,只传了人,起身更衣,准备晚上的中秋宫宴。 期间,魏珣道了句,“衣裳收下了,但大长公主不在府中,说是去了卢鸿寺。” “送到便好。”杜若笑道。 既要入宫赴宴,自是严妆丽容前往。如今,杜若自然愿意盘髻。 先前,她一来不曾外出,二来亦算为孩子服丧,便一直素面披发。算着,今日竟是这四个多月来头一回盘髻。 却着实难为了两位梳妆嬷嬷。 实在,掀开她层层乌发,除开发顶那缕缕银丝,发根靠颈出,尽是夹杂的白发。 “郡主,传柔兆来给你养一养吧。”茶茶道,“她还有瞬时变黑的药水呢,就是用起来费时些。左右离宫宴还有二哥多时辰,总也够的。” “对,柔兆呢?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一旁理着衣襟的魏珣望着镜中的杜若,也不知是否眼花,他见她目光涣散,背脊亦有些轻微的颤抖。 “是不是小腹又疼了?”魏珣凑上前来,伸手覆上她腹部,想看看她是否又发虚汗。 “没有!”杜若回过神,挥手谴退女使,“这段时间,你同陛下缓和些没有?” “说实话,不许哄我。” 魏珣点了点头,“原还想同你说呢,今日我细想了下,皇兄虽是昨日邀我饮的酒,不过细想起来,月初开始,他确实和缓了许多。” “那便好!”杜若松下口气,“你们是兄弟,亦是君臣,本该和睦。” “上来梳妆吧。”杜若挥了挥手,垂眸望了眼垂在胸前的长发,对着两位上前来的嬷嬷道,“藏不住也无妨,不拘什么的。盘好便罢。” 两位嬷嬷得了这话,福了福上前侍奉。却也是四目对视,心中感慨。 像她们这般为奴为婢的身份,不过在王府中日子稍微过得活泛舒坦些,便是已逾不惑,亦是一头青丝,如墨光泽。 第186页 这金尊玉贵的王妃,高门出身的女郎,还不到二十,竟已白发丛生。 魏珣也不离开,如今但凡有空闲,他便一直守着杜若。 这回,他亦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嬷嬷给她梳妆,看得一眼也不眨。到复杂处,竟还扯过一旁的屏风流苏跟着编发盘扎。 杜若,从镜中望去,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 嬷嬷们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面色肃了肃,手却未停,“等本王学会了,王妃便也用不上你们了,且将你们都打发了。” 那两位嬷嬷,顿时一愣,敛正神色垂下头去。 杜若在镜中与魏珣目光相接,眼里噙了一分薄怒,魏珣便如那两个嬷嬷,亦默默垂下头。 赴宴路上,魏珣又提起柔兆,问其去向。 杜若边道,她回了君山大本营。 “传她早些回来,她在你身边,我放心些。”魏珣不以为意。 杜若撩开车帘,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城,“她不会回来了。” 她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 她的整个暗子营,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92章 . 中秋2 这对天家兄弟,走成死局。…… 中秋佳节, 天子惯例于莱和殿设宴,君臣同乐。只是今年的晚宴,陛下离席的早些, 并着信王夫妇, 亦早早退了席面。 原是太后念信王殿下, 即将返回封地,特地于颐庆宫另设家宴小酌。天子更是念其与兄弟手足情深, 特去相陪, 共享天伦。 一时,群臣感慨, 天子纯孝,兄友弟恭,大魏江山, 千秋永固。 颐庆宫的偏殿中, 魏珣同杜若将将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来报,说策英军的数位将军仰慕殿下英姿,斗胆讨教行军之法, 以此更好守卫北境边防, 于太液湖请殿下小酌。 魏珣原本不想前去,左右不过一些奉承之言。近些年,策英军中老牌的将领, 早与他切磋交流过, 奈何真正能彼此吸纳的寥寥无几, 他便也懒得再多言。 太后便劝道,“且去看看,如此拒了, 少不得他们背后议你倨傲,不近人情。便是去赏他们个脸,喝杯酒也是好的。” “儿臣本以为母后十二分的念着孩儿,如今一口膳未用,便给打发了。”魏珣赖在座上,拣着一块点心吃着,目光却全然落在杜若身上。 太后抿了抿唇,面上略过两分不甚自然的笑意。 杜若不理魏珣,只将太后神色收尽眼底,方才开口道,“殿下且去看看吧,平日里,他们哪敢来扰您。左右借着今日佳节之期,估摸还是从陛下那得的勇恩准,方敢来请您。” “对对,你随了他们去,喝口酒便回来,母后给你留着膳。”太后忙笑道,“且让我们娘俩说会话。” “我这便去!”魏珣丢了点心,无奈起身,边净手边道,“合着我在母后这,就是个多余,扰了您二位说梯己话。” 说着,转身欲走。 因在宫中,杜若守着规矩,亦站起想要欠身相送,却给魏珣按住了。 他冲杜若笑了笑,似想到些什么,便又唤了声“母后”。 太后见他连礼都不舍杜若行来,满眼更皆在她身上。 心中亦知晓他所示何事,左右怕自己在杜若面前提及纳新人,伤她心神。先前几回魏珣独自入宫,论及此事,皆硬声回拒了。见自己儿子如此强硬,她本已有些放弃。但到底为人母之心,又观面前女子,一副病弱之态,怕是难以传承子嗣。 一时间,心中又起微意,只额首,“你放心便是,母后应你的,何时诓过你。” “谢母后。”魏珣捏了捏杜若肩膀,“你陪着母后,我去去便来。” 杜若额首,然见魏珣已走出两步,却蓦然开口,从座上起身,“殿下!” “怎么了?”魏珣顿下脚步,转过身来,“不想我去了吧。就是,难得陪陪母后,我是实在不想去。” 杜若展颜道,“妾身想说,殿下莫急着回来,且与人家好好聊聊,别敷衍了。” 魏珣垮下脸来,横眼嗔怒地扫过她,拂袖离去。拐过殿门时,方才又转头瞧了她一眼,待与她含笑的目光触上,方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太后一路目送魏珣,眼角有些泛红,持帕掩面,“瑾瑜今年二十又四了!” “嗯,妾身嫁给殿下,亦是第四个年头了。”杜若持着酒盏,饮了一口。 “哎——”太后赶紧拦下,“你如何能饮酒,云翠,给王妃换热汤来。” “郑嬷嬷年事已高,她女儿继了她差事,倒是个极能干的。”太后笑道,“还有一个雨翡,新挑上来的孩子,哀家用着甚好。” 杜若也不说话。 这两人她都认识,前世她给魏珣纳过两个侍妾,便是她们。只是人还未入王府,便给他拒了回去。 不过,那是新婚第二年的事了。如今,暌违四年,竟还能旧事重演。 她看着面前两个女子,虽不过一介奴婢,却面色红润,眼神明亮,髻上不过寻常绒花玉簪,却是一头青丝如墨,浑身上下散发着鲜活与朝气。 她面上笑意温柔,原也是挺喜欢这两个女孩的,只是也不知为何又觉鼻尖泛酸,眼角涩疼。 她想将她们瞧得更仔细些,然许是晚间灯烛明灭,她只觉自己双眼愈发模糊,眼前叠影重重…… 第187页 有一瞬间的惶恐涌上心头,她发现自己又看不清了。 * 延景殿中,谢蕴正给魏泷更衣。 时值内侍来报,言策英军数位将军,已经请到了信王殿下,此刻正在小酌,相谈甚欢。 谢蕴听着,原给他系着腰封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魏泷也未在意,只自己略微一理,道,“走吧,随朕去颐庆宫,莫让母后久等。” “陛下,臣妾……” “身子不适?那便歇着,朕自己去!”魏泷面容温和,望了她一眼,笑笑转身离去。 “陛下——”谢蕴从身后追来,径直跪下,“陛下三思,信王妃已经交出暗子营,其心可鉴。” “她交出暗子营不假,但是至今一月有余,君山大本营内,寻常时候便也罢了。朕去了两次,想看看他们结阵抗敌的模样,他们却言需按鼓声结阵。” “朕幼时在太尉府学习,知晓她鼓乐司得极好。也曾好奇,高门女郎掌艺司乐,多的是琴瑟琵琶,唯她却是学习鼓乐,以为她兴之所钟。至今朝,朕方才明白——” 话至此处,魏泷望向谢蕴,一贯亲和的凤眼中闪过狠厉,“根本就是杜广临包藏祸心。就算他创建暗子营是当年担任司空一职,职责所需。可是杜氏尚有四个儿郎掌家,却无人继承暗子营。偏杜若为外嫁女,却让她掌着暗子营,安得又是什么心?” “杜若是一般的外嫁女吗?她嫁的是何人?”魏泷合了合眼,继续道,“而如今,她交了棋子,法门却仍控在自己手中,那朕要棋子何用,白白养着他们吗?” 谢蕴闻此一番话,将前后捋来。 尚有大长公主毒杀谢皇后,杜太尉毒杀皇子,如今又扯出暗子营,魏珣又迟迟不交兵权。不管这内里有怎样的隐情,为君者猜忌之心一起,如此种种混成一团,这对天家兄弟,便算走成死局。 蘅芜台中的那个女子,想来早早识出这一点,方才主动交出了手中权柄,想破局而生。却不想君位之上,帝王之心难测。 根本无半分信任。 谢蕴长叹了口气,犹自努力道,“陛下,臣妾与您说过,您只需控才者,指挥才者征四海即可!” “你觉得朕控制的住吗?”魏泷怒道,“即便得了她一手暗子营,朕都不能正大光明掌在手中,还需日日安抚着瑾瑜。唯恐他知晓了去!” “所以……您不敢明着同信王翻脸,便对他的王妃下手?” “陛下,您是天子!” “放肆!”魏泷喝道,“你还知道朕是天子,看看你说得都是什么话!” 谢蕴以头抢地,面上一片清正色,“从来忠言逆耳,若非夫妻十年,臣妾定是明哲保身,半字不言。” “珈玥,若你们兄弟不睦,便是天下难安。如今边防虽偶尔战事,却尚且安定,你何必执着于此!” “你错了!”魏泷扶过她,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拂开,片刻道,“从来,国中若无外忧,则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为之防;然奸邪无状,若引为内患,最是可惧。” “朕不得不防!”魏泷抬步出殿。 “对,外忧不过边事。可是如今信王殿下尚且为您守着边关。”谢蕴追去。 “然,四海之内,四境之外,识信王而不识天子。”魏泷不曾停下,只继续往颐庆宫走去,“此局面久矣,需改改了。” “可是,这与王妃何干!”谢蕴拉住魏泷,“说到底,她只是个弱女子,她能给陛下的,已经都给了。” “杜若,她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父亲是一国太尉,夫君是手握兵权的亲王。”魏泷推开谢蕴,面上温和之态愈见淡薄,又道,“她身在局中,便不算无辜。” “可是,退一万步讲,您现在动她,同信王殿下明面讨要兵权、撕破脸面,有何区别!信王殿下不会善罢甘休的。”谢蕴压着声响,一路随来。 “阿蕴,其实朕很好奇,你如何便与她这般亲密了!便是因缘际会,你同她不过数面之交。如何你让朕觉得,你们相交已久?或者,你又是因何事,因何人这般护她?”魏泷侧身问向谢蕴。 一时间,谢蕴顿下身来,脑海中有个影子闪过,却被她瞬间拂去,她追上魏泷身畔,“臣妾与王妃,确乃缘分二字。非要问个缘由,大概是当年清正殿中,一命之恩。” 谢蕴将话头拉回原处,眼见颐庆宫宫殿一角现出轮廓,只急促道,“陛下,然臣妾所言,难道不是更多为您考虑吗?” “陛下,您放过王妃吧。暗子营已在您手中,大不了我们慢慢培养新的鼓手,亦或者、亦或者您且看看王妃之心,或许有朝一日,她可为您司鼓也不一定啊!” 魏泷到底还是顿下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殿,亦望向那轮圆的不像话的明月,半晌转身望着谢蕴,慢慢笑出了声。 然后又慢慢收了笑靥,肃然道,“你,久在宫闱,亦识人心。怎会说出如此幼稚天真之语。且看瑾瑜如今心境,朕敢等吗?朕唯一可做的,便是断了他臂膀,防得万一。” “你也莫担忧,此举会让他翻脸。”魏泷遥望天际,似是追忆着什么,片刻道,“朕与信王妃,年少同习,相伴多年,知她最是聪慧。你以为若非她开口帮衬,就凭英策军那几人,能那般轻易请动瑾瑜?” 第188页 “故而,即便朕真的做了什么,她也不会让瑾瑜再做什么。” 谢蕴猛地望向魏泷,转瞬又往殿内望去,仿佛隔着重重殿门,看见那个女子温柔又坚毅的笑靥。 “放心,朕不会对信王妃如何的。”魏泷抬入殿阁,“左右让她不能再司鼓便罢。” 第93章 . 中秋3 以后小心些,别再弄伤自己。…… 莱和殿中, 群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高台上,伶人起舞弄倩影, 歌尽盛世繁华。太液湖畔, 高位将领沙盘推演, 执掌兵权的信王殿下半面刚毅,漫不经心拨旗入盘;半面柔情, 情致款款眺望远处宫阙。 那宫阙, 自然是颐庆宫。 宫中,有他的妻子。 今宵之后, 他们就要回家了。 颐庆宫的偏殿内,太后和谢蕴婆媳二人,端坐桌边, 无声瞧着一桌膳食。 “皇后——”太后望向内阁里间, 心中颤颤,“陛下他、他要做什么?” 谢蕴望着投在门窗上被拉得狭长的身影,又望着守在外头的太医,只垂首道, “臣妾不知。” 如此, 婆媳二人便又没了话语。 片刻,太后才继续开口,“皇后, 你瞧瞧那二人如何, 方才哀家看着王妃, 仿若挺喜欢那两个孩子。” 谢蕴也不细看,只低声道,“信王殿下喜欢吗?” 太后便开始叹气, 好一会又开口,“什么喜欢不喜欢,瑾瑜总得有子嗣。” 谢蕴便不再说话,只将余光望向那间内阁。 内阁中,魏泷负手立在殿上,杜若站在他身后。烛火点得不多,有一抹月光照进来,整个屋子,不算幽暗,却也算不上敞亮。 魏泷的半边面庞被月色拂过,如玉圣洁;半边面庞笼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杜若来不及思考太多,也不想去观他容貌神色,只开口道,“陛下有何事,但说无妨。”她已经习惯了即便黑夜也亮如白昼的样子,这样半幽半明,前世被钉木封窗的恐惧便又涌上来。 于是,她便想起魏珣。 她想,她的夫君多好啊,无论是蘅芜台,还是琅华殿,总是点满烛火,唯恐她害怕。 然转念一想,心中便又有些刺痛。 前世,她被困内室,痛苦绝望的时候,他亦是暗无天日。她从前世恨到今生,恨得竟是最爱自己的人。 大抵从黎阳口中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她便想这世上有什么他喜欢的,她都要给他。有段时间,她清楚了些。 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和孩子。 她便想,时光温柔,以后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又觉岁月漫长,等她调理好身体,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然而,不过是手掌翻覆间,她便弄丢了他们的孩子,连着自己都提前苍老。 今日赴宴前,她有一刻细看镜中的自己,华发丛生,双眼浑浊,早已没了年轻的模样。 “你何时掌的暗子营帐?”魏泷倒也直爽,开门见山,将她神思拉回。 “十岁结契,十一岁正式统领。” “近十年了。”魏泷道,“如此年少的年纪,竟能掌下一国最精锐的暗子,怪不得他们唯你是从。” “他们,即便是唯妾身是从,也是随妾身效忠着魏氏天下,保家卫国,无有私心。” “魏氏天下?”魏泷转过身来,“瑾瑜,也姓魏。” “陛下多心了。”杜若便跪下身去,“大魏只有一个君主,妾身不敢忘。” 魏泷一时无话,只静静看着她。 有夜风拂来,将一盏烛火吹灭,杜若便抖了抖,也不过转瞬便恢复了平静,“陛下,殿下很快便会回来了。” “你交出暗子营,自是不错。”魏泷亦平和道,“然他们并不受朕指挥,听闻他们闻你鼓音,能结阵抗敌,以少胜多,有十倍之力。” “暗子多来是刺杀、探秘,能结阵确实不错,只是言过其实了。” “王妃不必谦虚。”魏泷道,“自接了你这暗子营,这一个月来,朕派人查过,听闻你曾在临漳以两千破明镜三万兵甲,后率众奔离临漳。还有去岁横兵燕国,亦是你率暗子营司鼓之效,方能如此速战速决,震慑千里。” 杜若闻此语,亦觉蹊跷,临漳之中皆为西林府军,是魏珣的人。不过一月,魏泷是如何这般快速且准确地得了消息。 然这一刻,她也来不及多想,只道,“君山上的暗子营,确实比一般暗子强些。” “强的不是暗子营,是王妃。”魏泷伸手欲将她扶起。 然杜若却犹自跪着,“妾身为臣,为君效力。妾身亦为子民,得陛下庇佑。”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向魏泷表明心意,与忠诚。 自策英军请走魏珣,她便知晓宴无好宴。而当魏泷踏入此间,且还带着太医,她便基本猜到,今晚她需留下些什么,方可安其心。 即便早有所料,然当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无法从容。 不是因为害怕,也无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是想起魏珣,自己占着他妻子的名头,然却已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再去给他。 唯这副身子,虽然衰败,然尚且完整。 她想,自己到底不够通透,不过世间一寻常女子,还是希望能够完整不残缺地交付给自己的郎君。 故而,她才在此刻,与早已下了决心的天子,说这般多的话。 第189页 是不是,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魏泷的回应,让她彻底明白,不过是自己的妄想。 他甚至换了称呼。 他说,“表妹,帝王榻畔,容不了他人酣睡。” 又言,乃推心置腹之状,“策英军六部,三部由朕亲掌手中,三部由宗族其他王侯分领,瑾瑜手中一半兵权,亦可随意调动那三部。如此,他还有西林府军。西林府军,说是国军,却是他一手培值。若再加上你那能征战沙场的暗子营……” “当然,朕防他,原不仅仅于此。” 魏泷目光钉在杜若身上,“曾经也是这么个局势,朕并未这般防他。” 杜若心中愈发明了,因为她是杜氏的女儿。 果然,魏泷眼中慢慢聚起狠戾的光,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杜氏并着姑母,都对朕做了什么?” 殿中,有短暂的沉默。 “很不幸,朕的弟弟娶了杜氏的女儿。”魏泷松开杜若。 话有千百句,说来千百种。 也唯有这句话,摧毁杜若最后的坚持,让她放弃本就徒劳的挣扎! 她端正了身体,挺直背脊,双手交于胸前,行跪拜大礼。 礼毕,方言,“陛下赐何物于妾身,妾身皆甘之如饴。” “表妹安心。”魏泷抬手示意太医进来,“朕不会要你的命。朕知道,如今朕还要不起。” “朕只要你,不再司鼓便罢。” 来的两个太医,一个执刃贴上她手腕,一个两指锁住她肌腱。 “他们速度很快,不会太疼。” 杜若点点头,“容妾身多问一句,如此陛下可否安心,不再猜忌?” “你们兄弟不睦,到头亦是天下难安。” “朕心安,天下自安。”魏泷俯下身来,“看在你我有着一部分相同的血缘,朕只要你一只手。” “可还有什么要说得?” “妾身不能再司鼓,暗子营便是寻常暗子,请陛下善待他们,他们皆是可用之才。” 魏泷额首,转身出殿。 * 魏珣赶回前,谢蕴帮杜若换好了衣衫,擦去绵绵不断的汗,靠在床榻上将她抱在怀里,直到止了颤抖。 谢蕴说,“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此刻睡下,我的手便白废了。”杜若见到那袭白色身影疾步而来,便又道,“告诉陛下,让他安心。” “其实……”谢蕴将她抱的紧些,看着她那只被挑断筋脉的左手,哽咽道,“陛下非这般残忍之人,若是信王殿下愿意交出兵权,你何至于此!” “我曾劝过。但我后来想通了,我夫君,此生所爱之物甚少,便是今朝执着了些权力,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不觉有什么不好。”杜若笑容明丽了些,“但凡他要,但凡我有,都是可以给他的。” 况且,今日一只手,换取的原也不仅仅这些。 她想,从此,连着杜氏的枷锁都可以卸下了。 在这之前,她没有忘记过杜氏的祖训。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千秋传礼乐,为万世开太平。 今朝,她以一手为代价,换君主放下猜忌,便等于是换天下安定。她生于杜氏,养于杜氏,受教被栽培多年,若此为因。那么,今日便是果。 因果了却,她亦算得了自在。 从此,可以无视当年父亲的算计,和后来母亲的仇恨。 魏珣见到她的时候,腥红的双眼几欲泣出血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杜若喘过一口气。 魏珣便咬住了牙根,握拳的手发出指节咯吱的声响。 “是我自己。”杜若抖着唇口,又强调了一遍。 魏珣松开拳头,压下喷薄的怒气,扯起嘴角笑了笑,温言道,“所以,以后还能司鼓吗?” “不能!” 魏珣依旧笑着,“那柔兆能来侍奉你吗?” “也不能!”杜若气息微弱,回他却依旧清晰。 “所以,以后他们由陛下亲统,你可得浮生半日闲?” “嗯。”杜若攒出个苍白的笑,双眼几欲合上,只强撑道,“过来,抱我回家。” 魏珣松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然后又握紧……最后,到底还是在他妻子虚弱又执拗的眼神中松开了去。 “那、以后小心些,别再弄伤自己。”魏珣俯身抱起杜若,冰冷嗜血的目光从谢蕴身上扫过,回首方复了点温情模样,对着怀里的人道,“我们回家。” 走出殿外,魏珣方顿下脚步,却也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有劳皇后,代本王向陛下辞行。王妃伤重,本王便不见他了。” “殿下,一路平安。” 谢蕴目送二人离去,她是真的希望,到此为止,从此往后,诸人皆安。 第94章 . 流年 爱她的,都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时光如流水, 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永康六年冬,临漳飘小雪。 琅华殿的偏殿里,熏炉烧得极旺。又因时不时落下一点雪来, 天色一直阴着, 于是殿中烛火便日夜不曾断绝, 始终保持敞亮一片。 杜若着人寻出那一副半丈长的绣架,置在临窗的位置。又吩咐茶茶将前些日子从库里选定的布帛, 各色丝线备好。 茶茶掌事多年, 只听着吩咐,手上脚下却都是不情不愿地敷衍着。其他女使见她这副模样, 便都有样学样。一时竟半个多时辰过去都没有办妥当。 第190页 杜若本靠在榻上,看一册书卷,因着眼角泛酸便眯了会。茶茶见状, 遂挥手示意女使悄声退下, 自己拣了件鹤氅给杜若盖上。 结果,才覆上她半个身子,杜若便睁开眼来,往临窗望去。莫说披帛上架, 针线备齐, 只见几个女使正在拆绣架,欲要搬出殿去。 登时,杜若便瞪了茶茶一眼, 兀自起身走过去。 “郡主, 这绣架我们不会装, 不若等殿下回来,让李昀他们来。”茶茶拦着她,端过汤药喂她。 “殿下吩咐的, 你倒守的分毫不差。”杜若端过药盏,又横了眼,“你到底哪头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处拨来,专监管我的!” “快装好。”杜若朝着那几人道,“一炷香装不好,我便自己来。” 那几人巴巴望着茶茶,茶茶一跺脚,挥手示意她们原地装好。心道,殿下,奴婢已经尽力了。您合该寸步不离。 自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杜若便满怀欣喜地坐到绣架旁,从茶茶手中接过已经穿好的针线,垂首细细绣起。 “今岁过年的赏钱可备下了?”杜若按样下了针。 “早备下了。”茶茶站到她身侧,给她揉着左肩。 她的左手被废去,与当日魏珣不同。魏珣是整条手臂无有只觉,不得受力。她是从小臂至掌心失了知觉,然小臂至肩膀仍有血液流通,能够有所感知。 当时魏珣闻医官此言,有过一刻的希冀。想着自己都能恢复,她尚且半臂血流仍在,定能复原。 却不想从王宫到民间,从内陆到四海,寻了不知多少名医术士,却皆是一样的话语,伤疾难愈。 不仅难愈,每逢阴雨时节,她有知觉的半条手臂便酸疼难忍,骨僵如万千虫蚁咬噬。连着多年前好不容易压下的旧疾亦在换季时节便被牵引出来。如此,一年中,竟有十中二三的时间都缠绵病榻。 直到今年入秋后,原本的旧疾才稍稍压住,然左臂的疼痛却是丝毫未减。加之临漳地处南境,秋冬两季气候阴潮,更是隔三差五便发作一回。 好在茶茶与魏珣都从医官处,学了按摩推拿,随时照看着她。 “且用些力!”杜若委屈道,“我是少你月奉了吗?” 茶茶抿唇不说语,心下却窒闷,她已经用足了力,如此便是杜若左臂酸疼发作地更厉害了。 “今年的赏钱还是按着倍数发下去,你们侍奉我,也着实辛苦。”杜若绣得很慢,然每一针都仔细而认真。 茶茶一时没有应话,只静静望着杜若,手下慢慢失了力道。 “怎么了?漫不经心的。”杜若偏头望去。 “奴婢觉得郡主越发像个娘子了。”茶茶重新给杜若按着,“郡主以前多来阅书司……不管殿中诸事,如今却开始操心赏钱,刺绣缝衣,像极了一个主母的样子。不,是一个娘子的样子。” “说什么傻话!”杜若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本来就是人家的娘子。” “反正就是不一样了。”茶茶道。 “那你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 “自然都喜欢!”茶茶两眼放光,“以前郡主伶俐清冷些……。” “现在便蠢笨了些,事事被你这蹄子拘着。”杜若剜了她一眼。 “哪有,现在的郡主更温柔,笑得也多些,不似那庙宇里的冷面神女。” 杜若闻言,笑笑不再说话。反正,她自己更喜欢如今模样。 这样想着,她又一针一线的缝制起来。 这是那年回邺都,她答应魏珣给他做衣裳后,头一回实实在在拿针。 之前,原也是有一回拿起的。 去岁,是废手后的第一年,外伤好的差不多,却还是被魏珣成日圈在榻上,便想着给他绣条腰封打发辰光。 不想,才拿起针,却一阵晕眩,刺下去直扎指尖。医官言是伤尚未好透,乏力所致。魏珣便再也不许她持针刺绣。 杜若看着才打好样的腰封,只得默默交出针线。 今岁,同上一年上比,自也好了许多。便如此刻,她已经将半个衣襟处的云纹绣好,除了眼角有些泛酸,手中尚且自在。 然,左肩处更是舒缓了些,一股更有力的力道按揉着,一点点缓解附在骨肉上的涨疼。 杜若抬头望去,苍白的面上多出两分笑意,“如何进来也没有声音的?” 魏珣从她手中拿过针线,将她鬓边滑落的发丝拢回耳后,才开口道,“见你绣得专注,多看了会。” 顿了顿,抬手拂过那衣襟处的云纹,又zwnj;道,“今日便绣这么多,收起来吧。” “那个、我且把一边衣襟绣完了……”杜若半边面庞蹭在魏珣腿上,右手圈上他腰间,闷声道,“好不好,夫君?” “好!”魏珣揉了揉她发顶。 杜若便眉开眼笑,接了针线又缝起来。 结果,针还未落下,便听魏珣的声音又想起,“如此,今岁就绣这一条衣襟,剩下的来年再说。” 杜若持针的手,抖了抖,顿在一处,不敢下针。 茶茶并着一众侍女皆掩口笑过,遂而识趣地退了下去,守在外间。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默契,但凡两人在殿,他们便不需女使奴才在跟前伺候,只彼此帮衬。 入夜,杜若缩在魏珣胸膛,睡得酣沉。 魏珣目光落在她左臂上,默了片刻吻过她额头,将她身后被衾掖好,亦合上了眼。 第191页 他将她揽的更紧些,望她能睡得舒坦踏实些。 心中亦盘算着,今日猎来的鹿,除却给她做靴子,还能作做身斗篷。又一想,库中存着的浆果已经过了日子,不甚新鲜,制出的蜜饯少了滋味,她成日喝着各式汤药,也就蜜饯还能过一过口。半月前便让西境送鲜果,再两日也该到了。转念又想起既要缝补刺绣,给他做新衣,殿内烛火且换一批净烟的,灯罩也换成琉璃罩更好些。 如今,他记这些事,简直要比记行军路线,沙盘图例还要清楚。 近来便这三桩事,且先办妥了。魏珣捋了遍,想着未有遗漏,睡意亦有点起来。 然,刚要陷入梦中,便觉怀中人一阵战栗,从他怀里退开身往里躺去。 魏珣睁开眼,望着一副瘦削的背脊不住颤动,那条断了筋脉的手臂被她压在身下,仿若这样便能闷住噬骨的疼痛和酸胀。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碰她,只静静望着,听一点她隐忍又急促的呜咽。待到呻|吟声渐缓,呼吸声平顺,确定她已重新睡去,方才从后头抱住了她。 夫妻多年,即便无言,他也懂她的意思。她不仅仅是怕扰到自己,她更怕她的疼痛刺激到他。 所以,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可是,他同样清楚,一根筋脉挑断一半,邺都皇城中的天子,他的皇兄除了杜绝杜若再司鼓传音,自然还有别的意思。 为着那层意思,他总是牙根咬得作响,然望着身畔的人,亦只得默默松手。 她为他们兄弟和睦,君臣冰释,做出的努力,他不能无视。 魏珣随杜若往里侧躺去,将她圈在怀中,仿若这样,便能帮她挡住外头未尽的风雪。 平旦时分,杜若又疼了一回。 这次她实在没忍住,她疼得想哭,但就是留不出眼泪。魏珣也没忍住,将她一把按入胸膛,手上按揉,口中安抚。 倒也没有太久,杜若缓过劲来,一头薄汗蹭满他衣襟。 她抬手抚平他眉间皱褶,轻声道,“等开春天气转暖,我便不这么难受了。” 魏珣冷着脸,眼睛一如中秋那晚,腥红一片。 “你笑一笑!”杜若无法,翻身从他喉结吻到胸膛。 魏珣合过眼,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终于还是冲她笑了笑,哑声道,“乖,我不生气。” * 日子倒也平静,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这日,杜若难得比魏珣先起身,不为其他,就为给他穿之前做好的新衣裳。她原也无法伺候他更衣,左右捧来送到他手中,帮着穿上罢了。 雪衫月袍,银襟广袖,腰间别的是那年她绣的香囊。 魏珣往镜中看了一圈,挑眉道,“较城中最好的绣娘,差的不是一丁半点。看看这针脚,本王可没穿过这般连线头都不藏的衣衫。” 杜若冷哼了一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从小到大,我也没梳过这般糟心的发式,编发还能外翻。” 茶茶没忍住,带着一众女使进来,“两位主子,容奴婢们伺候吧,一会还得去紫英殿宴请属臣呢。” “出去!”两人不约而同道。 还在早春,便是踩着鹿皮靴子,披着斗篷,殿中熏炉高燃,但因紫英殿上殿门需敞开,不过小半时辰,杜若便有些受不住,左臂半截似刀割般疼。 “先回去歇着吧。”魏珣喂了她一盏药酒暖身,只道,“只一点,酒在我这吃了,回去和苏氏她们,可不许再贪杯。” 杜若垂首努了努嘴,起身行了个大礼,道了句“妾身遵命”便施施然下了殿。 殿下诸官员一路相送,她含笑受礼,待走出殿外,面上笑容却已散尽。 临漳当地及治下七州十三郡的官员,她皆是认识的,至于原信王府臣子便更是熟络。可如今放眼望去,已有近十中之三换了新人。 杜若回首望向魏珣,魏珣也未避开,只以目示意,让她安心。 紫英殿中,自是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魏珣坐在正座上,兀自晃着酒盏。另一手中缓缓摊开一张字条。 “春风渡,日光好,薪火常备,静候佳音。” 魏珣冷眼看着殿中这两年新调的官员,上月更是趁着边关换防,时值西林府军中的一位将领病故,邺都城内的天子直接就派了英策军的将领前来接替。 魏珣将目光钉在那人身上,开口道,“慕将军,宜平坊的官邸可还住的惯?” “尚可。”被点之人四十上下,端的是一副倨傲与不恭。 魏珣回想起先前看过的档案,慕之岭亦是将门之家,祖上四代皆是策英军,算得根正苗红。只是到他身上,享着先祖的荣膺,入君中十三年,竟也还不曾历过寸功。魏珣便想着合该给他个机会。 便温和道,“慕将军既接了赵参将的职,待宴散后,且辛苦前往百里沙漠戍防吧。” “这……”慕之岭似起薄怒,起身拱手道,“信王殿下,邺都皇城内,可休沐到十五。” “多谢将军提醒,竟是本王的不是,忘了皇城规矩。”魏珣笑意愈见温和,端着酒道,“将军满饮此杯,本王祝你新官上任,步步好走。” 殿中诸官举杯相庆,唯以蔡廷、苏鄂为首的王府谋士,瞥过那无知新将,冷笑叹息。 散宴的时候,魏珣经过蔡廷,将那纸条递给他,神色如常道,“让千机阁也好好休沐,既在邺都,便让他们入乡随俗,守着邺都的规矩。莫想着旧地礼数,惹主子生气。” 第192页 * 蘅芜台中,杜若抱着阿苑靠在榻上,拣了些点心给她吃。 当日杜若回邺都时,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如今转眼已经五岁。这三年多来,她都不曾见过杜若,此刻便也不算熟络,甚至有些拘束。 苏如是低声道,“孩子常见面,便亲了。” “见面三分情。”杜若笑了笑,唤来侍女,陪着孩子出去玩。 “王妃……”苏如是眼随着孩子,开口却是惊慌色。 杜若回临漳两年半,她来了数次,都不得见。初时自以为是杜若伤重,不见外客,然到了第二年,杜若也曾外出进香,踏青,却始终不曾见她。她玲珑之心,多少便也猜出些什么。 今日得见杜若,眼看孩子又被抱走,顿时便跪下身来。 杜若也不迂回,掏出两颗药放在桌上。 苏如是望着,猛地将要一把抓起,欲要全部吞下。 不想,被杜若拦下,“你和阿苑一人一颗。” “王妃,稚子无辜。您、您是看着她出生的啊。”苏如是哀求道,“妾身奉皇命来此,目标本也不是您和殿下,是三公子。” 苏如是道出原委,原来早在永康元年,杜若离开邺都不久,魏泷便开始调查起三个皇子死亡之事,后有苗头指向杜广临,他亦隐忍不发,只择中了苏如是,赎她出青楼,插在了与之交好的杜有恪身边。 苏如是道,“陛下原也无需我做什么,只是他需要我时,便差人来问,我只需将我所知如实告知便可。” “你与我三哥相交多年,如何便这般听陛下之言?难道你的孩子……” “孩子确实是一介纨绔所生!”苏如是望着杜若,咬唇道,“但是若追究源头,却也王妃占得上两分关系。” “与我?” “对,就是与王妃!”苏如是叹了口气,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妾身身在风月所多年,凭着一点技艺,尚且保持着清白之身。一朝失足,毁了清白,乃负气所为。” “妾身与三公子相交多年,公子引我为知己。可我,到底是一介女子,知己要来何用。我……自是想着公子的。三公子永远那般风流洒脱,温雅如玉,妾身不曾贪心,只想着情爱之上,能分得一点便罢。然,后来却发现,三公子整颗心早被她人填满,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分隔!” “王妃可知妾身是何时发现的?” “何时?” “妾身发现此事,是在永康元年的四月,大抵从正月开始,足有三个月的时间,三公子先是日日醉酒,后来是郁郁寡欢,后来有是连番做梦……王妃可知公子醉酒之时,做梦之中,唤的是谁?” 杜若如坠云雾,不甚清晰,只道,“三哥心有所属,你便赌气从了别人,结下珠胎。如此怨着三哥,待陛下为你赎身,你自感激,却又放不下三哥,便正好为陛下所用。倒真是一步好棋。” 苏如是望着杜若,突然便笑出声来,“皆言王妃聪慧,理事自是一把好手,问情……” “王妃,可能看在阿苑份上,容妾身一条活路?” “所以让你留一颗给阿苑。”杜若深吸了口气,“这是闭息的药,还是柔兆留给我的,便这么两颗。服了与死去一样的症状,剩下的事我会安排,帮你掩过陛下耳目。” 苏如是愣在原地,只呆呆望着杜若。 “汤山庙宇中遇见你时,是我一生最无望彷徨的时候。彼时你的乐观通透,如今看来或许也是装的,但却当真让我平和安宁,你腹中的孩子,更是让我有新生的渴望。想来,这也算是我与你们母女的缘分。” “但,也只能到底为止了。” 苏如是再无话语,叩首拜别。 她走后许久,杜若拢在广袖中的手方慢慢松开。 苏如是说,“大抵从永康元年正月开始,足有三个月的时间,三公子先是日日醉酒,后来是郁郁寡欢,再后来又是连番做梦……王妃可知公子醉酒之时,做梦之中,唤的是谁?” 永康元年正月,她被魏珣强行带离邺都,与三哥相伴十数年,首次分开。 永康四年八月,她想与荣昌永诀,床榻畔,魏珣去而又返,问道,“阿蘅,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不zwnj;是杜氏的女儿,你会难过吗?会不会觉得,人生天地间,如浮萍,无根基?” 她的三哥,自不会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魏珣,更不会这般没头没脑的问她。 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想哭,又想笑。 这世上,命运几多荒诞,可爱她的人,却都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第95章 . 春光 你不犯傻,我就抱你一辈子。…… 这年正月初一后的一段时日里, 杜若便有些不对劲。 她本就是沉默少言的性子,原以为这两年活泛了些,却又莫名沉寂了下去。魏珣自然识出异样, 问过她两回。 她说就是觉得有些累, 还有些怕, 说完便搂着魏珣不肯松手。 只伏在他耳畔道,“瑾瑜, 你会不会哪天就不要我了?” “你怕这个?”魏珣将她推开些, 捧起她的脸笑道,“我也想问, 你会不会哪天就不要我了?” 两人便相视对望,笑出声来。 魏珣自不会这般就被她敷衍过去,却也不想多问让她徒增压力, 只暗地着人细细查了番。 第193页 杜若并未见过谁, 连着书信都不曾接收过。 除了初一那日,见过苏如是。 魏珣便有些明了,当是因苏如是母女二人突然亡故的缘由。杜若闺中并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苏如是算一个。如今亡故, 自然惹她伤心。 杜若见他如此费心, 便与他说了苏如是的身份和去处。后又是一阵沉默,有一节,她没说, 就是苏如是口中有关杜有恪的种种。 她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有一次对镜梳妆, 她看着自己灰白无血色的唇口, 捧着那盒蜜蜡口脂,出了回神。 只喃喃道,“不知三哥有婚配了没?” “有恪若大婚, 自会给我们请柬。”魏珣持梳的手亦有些抖,“若当真如此,你愿意回邺都吗?” 杜若垂眸笑了笑,转了个话头,“去岁年关,你不是说他们都官复原职了吗,只是去了北境一带的州城。” “北境除却大汤山一带,其余亦算安稳,他们好好的,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魏珣给她梳着发,见白发又多了些,“你若想三哥,我便着人去接他,左右如今也没什么事。” 其实,去岁十二月,他们守丧结束,杜有恪便直接从陇南奔来临漳,他自是知晓了这三年里的种种,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个一手带大的妹妹。 可是,魏珣却鬼始神差地将人挡了回去。 杜若好不容易下决心摆脱杜氏的枷锁,他亦想让她断的更彻底些。却也不知今岁,她如何又旧事重提,一时心中便有些发虚。 然,转念想来,到底在杜若心中,即便确定了自己不是荣昌的孩子,但她还是杜氏的女儿,与杜有恪他们血脉相连。如此思念,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便又问了遍,是否让杜有恪过来。 不料,杜若摇头拒绝了。 她说,“往前走吧,都好好的就行。” 半晌又道,“瑾瑜,我们要个孩子吧。” “不急,等你身子再好些。”魏珣揉了揉她发顶。 杜若突然便转过身来,抱住他,闷在他怀中簌簌道,“我们有了孩子……有了孩子、我们一起照看好他,一定不让他被别人抱了去。” “说得什么傻话……”魏珣拍着他背脊,没有想太多,只想着杜若如今的身体,虽医官也没明说不能再生养,但他总忘不了那年她被引产的模样,那样地痛,他总舍不得她再受一回。但看着她如今心神,又想着,是否有个孩子,能让她真正开心些。 这样来回想去,思绪便有些混乱。 好在杜若也没再提,魏珣只嘱咐了医官,给她用滋补地药养着。反正无论要不要孩子,总都得调理好她的身体。 四月天,春和景明,锦鳞游泳。 杜若的手疾自然随着气候转暖有所缓减,精神也好了许多,人亦开怀了些。魏珣便带着她去城郊的“翠福原”踏青。 车驾经过宜平坊时,杜若的眼神有片刻的黯淡,转瞬却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这里,曾经住着一对母女,原该与她素昧平生,却被迫入局。然自己能力之内,亦给了她们最好的去处。 向死而生,不破不立。 魏珣将她的手握得紧些,“其实可以让她们留在身边,一样可救得她们性命。” “作枚双面暗子?”杜若问。她掌暗子营多年,如何想不到。 “我更希望她自在。她并非生而暗子,也不适合此道。” 话至此处,她又想起君山上的暗子营。 听闻上月,他们半数被派往了北境大汤山处执行命令。她原是不担心的,暗子营职责所在,主要为刺杀和探密。却不想,魏泷却让他们作了先锋,抵挡北边蛮荒的滋扰。这战场拼杀原不是他们的主任务,尤其是在没有她鼓声之下,他们不过一介武艺高强的刺客,并不精通行军布阵,挡不住沙场之上的千军万马。 前世奔赴燕国,一夕而亡,正是如此。 “可是在担心暗子营?”魏珣见她面犯忧色,只道,“我已呈卷宗回邺都,陛下也已回复,不日便将他们调回。” “你向陛下上书了?”杜若有些讶异。 这近三年来,魏珣作为封地亲王,大魏统帅,虽秉着臣子之职,却也从未再上书给天子。连着逢年过节的请安、贺岁,皆只呈颐庆宫,不送清正殿。 却不想,这遭却愿意提笔上卷宗了。 魏珣拍着她的手背,“倒还真不是因为你之故,只是觉得,即便暗子营身死,也该死得其所。沙场拼杀自有将士兵甲,原该各司其职。” 杜若垂眸展颜,转而吻过魏珣面颊,自己面上便迅速烧成一片飞霞。 魏珣松开她的手,往边上退开些。 杜若便望着他,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 “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本王想看看,本王的王妃面皮是有多薄,成亲都七八年了,便这么一下,脸还这般红。” 然后,杜若的脸便更红了。 “翠福原”,朝东正门进去,往四围里,皆是长廊亭台,围着中间一方约二十倾的绿林草地。排开那些个朱颜回廊,其貌与邺都城郊的大桐林有几分相像。 杜若与魏珣私服而来,所带不过几个侍女,暗卫隐在他处。二人择了一处幽静的凉亭歇下。奈何幽静处甚高,那凉亭百八十层阶梯,杜若走了十中之三便失了力气。 第194页 魏珣摇着头,将折扇别在腰间,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去,“上来。” 杜若戳了两下他背脊,转身带着侍女返回跑去。 “跑什么?”魏珣追去。 “我就没打算上去,你自个上去,看我们放纸鸢。”杜若没有回头,只有声音逆风传来。 魏珣坐在凉亭中,烹一壶香茶,时不时望一眼下方草地上半天都没有将纸鸢放起来的人。又小半时辰过去,他实在忍不住,袖中放出一枚信号,召了暗卫给她去放纸鸢。 杜若转头瞪了他一眼。 魏珣挑眉,以扇遥指。杜若随势望去,转身发现茶茶带着一众侍女早抢着纸鸢飞奔出去,徒留她一个人干站着。 杜若又回首望魏珣,似求救,求他再给她一只纸鸢。 魏珣折扇轻摇,只当未见,目光全落在那群侍女身上,面上竟还隐隐现出笑意。 杜若无法,只得坐在草地上,瞧着别人将纸鸢高高放起。 她看远处风景,却不知自己已化作亭中人最美的风景。 不知过了几时,茶茶将纸鸢送来,她方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纸鸢已经被放得又高又稳,无需她再奔跑起飞。她便牵着引线,立在日光最盛出,只微微摆动方向,收缩或放长手中的线。 只是她的左手已经抬不起来,右手单手擒着引线便有些费力。又因纸鸢放得太高,没过多久加之日光刺眼,整个人便直载下去。 魏珣从亭台直接跃下,正好堪堪抱住她。 “没事,就是有些乏力。”杜若苍白着脸,只觉小腹涨疼,开口有些恼怒。 魏珣虽被吓了一跳,却见她言语间确实尚好,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何故发怒。 回程马车中,魏珣拢着折扇,挑上她下颚,“笑一个!” 杜若蹙眉,瞥过头,眉宇间更加厌烦。 魏珣有些发怵,挨过身去,“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来月事了,小腹胀得很。”杜若一眼也不想看他,冷声道,“莫烦我。” 魏珣一愣,笑出声来,“我以为天塌下来了,来个月事如何让你这般不快?” 杜若不说话。 魏珣便再挨近些,直将杜若挤到角落。 “延后了十多天……”杜若奋力将他推开,“我以为我有身孕了!” 杜若将魏珣从上往下看了遍,又从下往上看了遍。 魏珣便不敢再说话,只哄道,“是我的错,我不够努力。” 杜若靠在他怀里,其实有点想哭,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便一直这样哄着自己。 * 七夕这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杜若正在琅华殿理金丝银线,为魏珣来年正月初一的衣袍作准备。她绣工不好,双眼也不能长久熬着作这些针线功夫,便想着一年只为他做一件衣衫,总还是可以的。 茶茶从东阁回殿中,朝杜若福了福,道,“郡主,汤泉已经准备好了。” 杜若面颊有些烫,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继续理着丝线。结果,才理了没多久,李昀便匆匆来报,言魏珣在紫英殿中了药。 杜若整个人晃了晃,就着茶茶的手方疾步出殿,“什么药,医官去了吗?” “王妃莫急,您前往便好,无需医官。”李昀亦抬手扶着她。 “我?”王妃走了两步,方回过神来,“如何无需医官,殿下到底怎么了?” “殿下、中的是媚|药……”李昀垂首道,“王妃去了,自然便好了。” “媚——”杜若有片刻的震惊,“好好的,如何便中了这样的药。” “何人下的药?” “人已抓住,是王妃身边的云翠和雨翡,如今已经被捆了扔在偏殿。” 杜若闻言,便顿住了脚步。 云翠和雨翡,是那年中秋太后赐给她的。自然,说白了是借她之名,赐给魏珣的。这些年,二人在她身边做着二等侍女,倒也安分。 因着她的维护,魏珣也不曾理会过。今日动手,想来是太后催得急了。 杜若叹了口气,今年魏珣二十七岁了。 “王妃——”李昀催促道。 “送殿下去琅华殿东阁,我在那边等他。”杜若压低了声响,报赧道。 李昀登时反应过来,领命而去。 “茶茶,你传我令,将那二人接到殿里来。”杜若顿了顿,“然后、再送去东阁。” “郡主,你!”茶茶大惊,“殿下不会同意的。” “他不是中药了吗?”杜若低着头,返身往回走。 “郡主……” 杜若越走越急。 “郡主!” 茶茶一路跟上。 “你要我自己把人送去吗?”杜若喘着气,胸口颤抖起伏得厉害,连着语速都快了起来,仿若一停下就没了说下去的勇气,要反悔了主意,“他是殿下,他总要自己的孩子,何必拖死在我身上。我这辈子,得了他的情,已经很知足了。他为人夫、也为人子。他明明还可以为人父……” “他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会善待他们,包括为孩子们的生母……” 杜若抓着茶茶的臂膀,忍者酸胀不已的双眼,哽咽道,“我会善待她们,我不是那种容不下别人的人,我会善待她们的……” “还有邺都皇城中,他的生母。为了我,他已多年不曾回去看她,她有什么错?明明生有亲子,却不得相见。这世间,有我一个,无父无母便够了……” 第195页 “郡主!”茶茶哭喊道。 “以后唤我王妃,别再唤郡主了,我不是郡主。”杜若推开她,“快去吧!” 月色朦胧,杜若立在长廊上,看着那两人送入东阁。 七月盛暑,她觉得从头到脚,一寸寸冷去,周身血液仿若开始凝固,她扶着廊住却还是止不住要跌下去。 她跪在长廊一角,眼前愈发模糊。 恍惚间,她看到那年魏珣中了凌澜的药,然后跌在自己肩头。 他,口鼻皆是血,染红衣襟。 杜若撑起身,跌跌撞撞往东阁奔去,结果还未至门口,便见两人仓皇逃了出来,跪在她面前频频磕头,求她救命。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魏珣便紧随其后踹门而出,将她一把带入汤泉。 成婚八年,他一直和风细雨,极尽温柔,从未这般无礼而粗暴地对过她。 这一晚,他始终赤红着双眼,初时更是一言不发,只将她推在池壁上,死死盯着。 待杜若慌乱想要避过他眼神,他已抬起她下颚,逼迫杜若与他直面相视,与他密不可分。无论杜若怎样哀泣诉说,他都不曾肯停下。 良久,池水缭绕氤氲,总算似要归于平静,他的眼神却愈加狠戾,只将怀里的人换了个方向。 池水便重新晃荡,波澜渐起,直到汹涌澎湃。 杜若早已站不住,硬是被他钳制着立在汤泉之中。 杜若的目光开始涣散,却终于呜咽着开始喊疼。 “你疼什么?魏珣也终于停下来,覆上她背脊,明明浑身滚烫,开口却如冰冷寒,“你有什么好疼的,你爱过我吗!没有,从来都没有!” “不……我、爱你的……瑾瑜,我爱你的……”杜若想回头看看他,却被他禁锢得半点动弹不得,他不让她回头,仿若已不想再看到她。 “你爱我?你是怎样爱我的?”魏珣伏在她耳畔,咬牙道,“就是把人一个个送来我身边”?就是这样爱我吗?这样的心思,你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有多爱我,爱我多过你心中的道义、情分吗?你人人都要对得起,可是你想过我吗?我不愿意!”你就是为了想让自己好过些,所以别再说爱我!你就是不爱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杜若在魏珣的怒吼声中,浑身战栗,只木然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瑾瑜,我没有不爱你,我没有……!” “我不信!”魏珣喷薄着怒气。 “你、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害怕,怕有一天时光流去,你会怨我,会不要我,我想若那样,即便我们没了少时的情爱,但至少我为你留有子嗣,你就不会扔我一个人在世上……我真的怕极了一个人……”杜若挣扎着想看他一眼,“但我现在知道错了,你不会丢我一个人…… 魏珣抓在她肩上的手条条青筋顿现,却依旧仿若未闻。 大抵到这一刻,杜若才明白,自己伤到他了。 “疼……”杜若的声音从隐忍中破碎开来。 “你现在知道疼了!”魏珣停下喘过气,仍旧余怒未消,然开口却无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今日若我去宠幸别人,你会更疼。来日,她们诞下我的孩子,你能疼死。” “所以,现在这点疼,算得了什么,你不是一直很能忍吗?” “你说得对。”不知过了多久,杜若被抽尽了力气,也不再挣扎,只一手趴在池岸,埋下头去,良久终于哭出声来,重复道,“你说得都对……” 魏珣便看着面前一副瘦削又单薄的躯体一阵阵颤动,看着她被断了筋脉的手无力地垂在水中,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疲惫地趴在赤壁上,看着她将头深埋在臂窝中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无助又恐惧…… 良久,他看着杜若慢慢转过身来,向他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的不像样,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她张合着唇口,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我错了,你、能抱一抱我吗?” “你不犯傻,我就抱你一辈子。抱你生生世世。”魏珣抬手抚过她面颊,抚上她无论如何心酸难过都无法再流出眼泪的双眸。 然后,杜若便看见面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不出的可眼泪,他帮她留下。 永康七年除夕,合宫守岁。 魏珣第三次收到千机阁传来的信,那是那一句,“春风渡,日光好,薪火常备,静候佳音。” 魏珣亲自回了信,索性令他们进入休眠状态,不必常日候命,往来书信。只待他需要,再行命令。 他是希望可以永不启用。 除却他不好生杀,实乃为了积福。他原本不信鬼神不信佛,但为了杜若,他愿意相信。 如今,杜若再度有孕,已经两月有余。 第96章 . 新生 你有家,有亲人,有爱你的人。…… 向来妇人妊娠, 过了头三月胎像坐稳,便可稍稍定下心来。然直到来年三月中旬,暖阳漫天, 杜若怀胎五月有余, 魏珣才松下半口气。 实在杜若有孕在去岁冬日, 紧接着便是早春寒流,她那条手臂疼痛亦发作得厉害。魏珣唯恐她再忍着伤到自己, 便在一个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为她按揉舒缓。每晚等她睡实方敢睡下,半夜她一有动静, 他总是比她先睁开眼。 好在杜若孕期反应不大,除了有些嗜酸、身子比寻常热些,其余并无不妥。相比魏珣又因冬日咳疾, 加之连月忧心消瘦一大圈, 杜若竟还丰盈了些,面色都润泽起来。 第196页 到了五月里,杜若身形愈发明显,胎动更是厉害。一干产婆乳母皆言没见过这般好动的孩子, 可见壮实康健。 魏珣怕有不妥, 命医官流水似的看诊切脉,直待到他们反复言说一切安好,方定下心来。然后便一日三次地伏在杜若身上, 听孩子胎动。 他既希望能时时感受到孩子的反应, 又希望孩子老实些别折腾他娘亲。 杜若不胜其反, 见他推开出去。 “且离我远些,我热得慌。” 魏珣便摇开折扇,给她扇风, “这还没出来呢,你便已偏心成这样。” “多添方冰鉴吧,我燥的很,一日需换几套衣衫。”杜若扶着七个月的腰身,满脸满色皆是不耐。 魏珣便有些心疼,只得安抚道,“且忍一忍,医官皆言了,你是外头虚热,内里虚寒。” 杜若亦不再言语,她知道魏珣说的是实话,只招招手让他重新坐回自己身畔。 时光静谧,杜若在琅华殿中养胎,已经听不到外头的事。 外头,原也没什么大事。 左右北境大汤山处,当年被魏珣震慑赶回的五小国,卷土重来,滋扰挑衅边境。 他有过一刻的疑惑,这五国虽有野心,一直不愿偏安一隅,想要夺些土地疆域。但如何这般胆量,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难不成是背靠他人? 这样想着,他便传令守在临漳城内的千机阁成员,暗里调查。亦传令驻守在那处的西林府军往大汤山一线天聚拢,又拨了两万南境线上的军队前往大汤山。 他清楚,穿越大汤山一线天,可直达皇城邺都。譬如当年,他从燕国疾返邺都,若从正路南下,便是渡澜沧江而来,需两月之久。然冒险从大汤山一线天挺进,亦不过十余天便到了。 只是,他才执笔呈卷宗,欲给天子以作提醒,而卷宗还未送去,邺都的旨意便先来了。全是责备训斥之语。 言他目中无人,谴调南北两地军队,不先奏朝中领取君令,却直接私下为之。又言当地官员,府中诸官,不思劝阻,从信王起,皆罚奉两年。 魏珣领着一众属臣在紫英殿接此旨意时,若非蔡廷一旁拦着,按着他衣袍一角,估计他不待钦差读完,就要起身甩袖离开了。 饶是如此,魏珣也未肯接那道旨意,还是苏鄂打着马虎眼言其患了手疾,咬牙接了过来。 后边就更别提呈卷宗给天子,那卷宗直接便被他扔在了炭盆中,焚成了灰烬。 魏珣望着那残留的星火,目光扫过一起议事的慕之龄,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人人皆知。要是等君命作战,且直接举旗投降便罢。” 话至此处,便也无人再敢言语。 还有便是梁国之事,四年前原以为老国君就要撒手人寰,不想至今还撑着一口气。而作为亲兄妹的明铧和明镜,政见愈见分化。 明铧一心想着平定东北一带,迁都过去,然后一统国中分裂的各派权贵,故而这些年都在梁国极北处拓边攘除蛮夷。而明镜则更多想要在南边立足,几度想要横渡澜沧江。 七月,澜沧江上罕见地吹起南风,明镜占着天时,率五千兵甲乘风而来,是为突袭。 魏珣知她意思,无非是从永康二年末,他身患重疾的事传出后,她便一直想确定下,自己到底到哪一步了,是真得病入膏肓还是一直佯装骗着周边各国。 魏珣未着铠甲,不佩长剑。只素衣白袍,手摇折扇,长身玉立,站在城楼。 明镜坐在马上,遥遥而望。 两人沙场交手数十年,她原没见过如此文弱打扮,透出笔墨书香的魏珣。 东南风,携卷着百里沙漠的滚滚尘土,肆意扬散在两人之间。 不过是片刻的出神,魏珣折扇一拢,是为信号。 城楼之上万箭齐发,明镜顿时敛神,惊觉大魏的统帅当是从未消失过,只率众且战且退。 魏珣也不再观战,只将战事丢给西林府军善后,自己回了王宫。 下得城楼,他便失了冷静从容色。 琅华殿来报,杜若发作了。 这个孩子,算是养足了月,直过了产期数日方才临产。 魏珣踏入偏殿的时候,见杜若已被扶到了榻上,她素日本就虚汗不断,此刻痛的紧了些,额角耳畔已是薄汗涔涔,黏着缕缕发丝。 “你去哪了?”杜若带着哭声。 “紫英殿处理一些军务,不想睡着了,合着殿门奴才们不敢来扰。”魏珣从茶茶手里接来帕子,给杜若擦着汗,“是我不好,让你着急了。” 临近生产的一个月,魏珣原比她睡得更不安稳。她只是担心腹中孩子,他却要担心她们两个,白日里陪着她,总也被她按下补觉。 果然,杜若闻他睡着了,又值一波阵痛过去,她便恢复了精神,连着那股子哭腔都散了, 只还同往常般,开口道,“那你去睡会吧。 “产婆说,我还早呢。” 魏珣望了眼她高耸的腹部,按着医官的吩咐,给她喂了两口粥,又拣了参片给她含着,不禁笑道,“一会疼了,再把我叫起来吗?” “不疼。”杜若话音落下,眉间便皱了起来,一手攥紧了被衾。 魏珣便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 后阵痛歇下,也未等产婆开口,魏珣便扶着杜若下了床榻,慢慢走着。 第197页 屋中接生的嬷嬷都是经验丰富,手上接过的孩子都有百八十个,却也从未见到这般懂生产过程、且镇定平静的夫妻。 杜若不慌吗,没有一个女子这个时候是不怕不慌的。可是他在啊,她便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魏珣也是怕的,他都不敢贴杜若太近,唯恐让他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可是他的阿蘅啊,前后两世,诞于他们的孩子,他都不在她身边。 他要是害怕,她便更怕了。 中途,杜若脚下无力,跌在魏珣身上,堪堪撞在他心口。便索性整个贴了上去,魏珣也不敢推开她,只扶着给她一点力量。 半晌,她缓过劲,顶着一头的汗抬起眼来,攒出一点笑意,“信王殿下,你是不是要吓死了?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闭嘴吧!”魏珣恼怒又无奈。 两人便又笑了一回。 到破水,也就两个多时辰,亦算顺利。 之后便疼得密集起来,杜若唇瓣本就无血色,此刻竟灰败起来,面上莫说苍白,竟隐隐现出青苍色。接生的嬷嬷说不碍事。 然后,极痛中,她连晕了两次,太医过来施针,将她唤醒,也说不碍事。 只一个个催她用力,催她加把劲。 她听着话,却使不上力,只双目灼灼望着魏珣,被他握着的手,指甲几乎要嵌到他肉里。 没嵌入,她脱了力,眼神涣散开来,胸口急剧起伏,喘着粗气。 “阿蘅,阿……”魏珣看她不对劲,然来不及喊出口,便整个人愣住了。 杜若一口血从口中喷出,直溅在他纯白的广袖上,触目惊心。 她看着他,张合着唇口,发出一点声音。 “你、想说什么?”魏珣被抽了心神,却依旧无比自然地凑到她口边。 “母、母亲,爹爹……”她气若游丝,“我……是谁?” 一瞬间,魏珣浑身僵硬,从去岁正月初一至今的种种,轮转在脑海中。 她莫名地沉默,沉默中问起杜有恪,问起她的兄长们…… 她说,“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一起照看好他,一定不让他被别人抱了去。” 她说,“我为你留有子嗣,你就不会扔我一个人在世上……” 她说,“我真的怕极了一个人!” 她原是知道了一切,她既不是荣昌的女儿,亦不是杜氏的血脉,素日清醒着。大抵不敢确认,亦不想去认。她接受自己不是荣昌的女儿,已经耗了半数心力。若再不是杜氏的女儿,她当是觉得自己失了根基。即便她想摆脱杜氏的枷锁与桎梏,却也未曾想断掉血脉亲情。 如此浮游天地间,她自然觉得飘浮无依。所以,她原是一直都害怕着的。 至今朝,分娩产子,自己亦为人母,神识散尽,方悲从中来,乱了心神。 偏偏耳鬓厮磨的夫妻生活,再度妊娠的喜悦之情,让魏珣忽略了她转瞬而过的不正常,和那些她明明已经说出口却未被深究的话。 他看着医官给她频繁地施针,喂药,然她还是缓缓合上双眼…… “殿下,王妃这是伤神,逆了气血,得给些心气,药石治标不治本!” “殿下,这样下去,王妃要难产了……” “我……是谁?”杜若拽着魏珣的袖角,竟又勉励抬起眼皮,似在做着抗争。 她,也不愿意睡去。 魏珣突然笑了下,跪在床榻将她微微搂起,与她额间相抵。 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你是我,三媒六聘、中开大门,娶回的妻子。” “很快,你还会是我孩子的母亲。” “你有家,有亲人,有爱你的人。” “百年后,我们会合葬在一起,埋在土里,我们便是孩子的根。” 听到没? 他的泪,落在她干涸的眼眶中,一颗又一颗……… 杜若的眼中慢慢聚起神采,面上浮上隐约的笑意…… 永康八年七月初七,杜若和魏珣有了一个女儿。 魏珣翻了半月诗书典籍,又让司礼文官择了名字来挑,结果又半月,直到杜若出月子,他也没取出个名字,只言没个好字配得上他女儿。 直到夏日辰光过去,秋季天高日远,他才敲定“明煦”二字,颠颠捧来问杜若意见。 杜若自然满意,此二字,皆向阳,意明光,意温暖。 分明是取给她的。 魏珣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便有些自得,抱着孩子道,“明煦,且问问你娘亲,乳名取好没?” “正名都有了,你娘亲也算饱读诗书,连个乳名还没着落!” “把七七放下吧,她睡着了。”杜若吩咐乳母。 魏珣便有些发愣,看着一旁小床上的孩子,“你方才唤她什么?” “七七啊,孩子的乳名!”杜若轻轻摇着小床,“不好听吗?” “不、这有何意义?你看我取的,取这么久,择了这么好的含义……” “七月七日生的。”杜若懒得听他絮叨。 魏珣愣在一旁,这也太能敷衍了,半晌道,“去年的七月七,要是听了王妃的话,如今估计七七就有手足了……” “滚!”杜若压着声响,抓起案上糕点砸过去。 魏珣摇开扇子挡过,目光却全然落在一对母女身上。 窗外,秋风渐起。 第198页 他便合上了窗,关上了门。 第97章 . 风起 天子难低头,总得有人示弱。…… 魏珣天潢贵胄, 正妻生子,自是传回京畿。入宗室,上玉牒。 颐庆宫中的太后喜极而泣, 虽是个女孩, 但是先开花后结果, 但凡杜若还能生养,她便存着希望。 彼时, 魏泷、谢蕴皆在, 只笑道,“母后可算是圆了心愿, 只是瑾瑜已多年不回邺都。朕也有些想他了。” “哀家这是双喜临门!”太后拍着谢蕴的手,脸上满是笑意,“皇后才了身孕, 瑾瑜便送来了这信。哀家高兴!” 谢蕴便有些报赧, 只垂眼笑着。 年少为谢颂安所困,不敢诞育子嗣,暗里喝了那般多的虎狼之药。如今调理了数年,不想还能怀上第二个, 她自是欢愉, 只是心中却有些隐约的担忧。 而魏泷,对她这一胎尤为珍重。 原因无二,他膝下虽有三子, 却全是公主。若这一胎是男儿, 又是中宫所出, 他便可安心不少。 “后年三月三便是母后整五十的千秋节,瑾瑜定会回来的。”魏泷道。 太后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便只有魏珣这么一个亲子, 自是想念。 然魏珣行军多年,不在身侧久矣,她亦渐渐习惯,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更多的是担忧。 那年中秋,杜若在她宫中被断去一条手筋,虽言说是自己不慎之故。可她如何看不明白,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而她身在深宫三十余年,又如何不明白面前人因何要下手。 左右是帝王存了猜忌,削杜氏而断其臂膀。魏珣走时,都不曾与天子辞行,可见其怒之盛。 她一边希望魏珣能回来,兄弟两坐下谈谈解了心结,又怕贸然回来会被…… 如此思虑中,只笑道,“陛下仁孝,哀家心领了。且不铺张,折了现银充作军饷,送于大汤山去。为将士们添衣增粮,亦算同庆。陛下觉得如何?” “便遵母后之意,朕替万千将士谢母后恩德!”魏泷笑笑,看着时辰起身告退,谢蕴亦随之离开。 太后便松下一口气,就着郑嬷嬷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探了探身子道,“你瞧着,陛下可有生气的样子?” “不曾。”郑嬷嬷循着身影回道,“许是太后多心了,陛下对您一向恭谨。” 太后望着殿外,自是已经看不到身影,似想起些什么,只道,“这信送了宫里,太尉府可曾知晓?就这么个幺女,常年随军在边关,大长公主定是想念!” 郑嬷嬷便有些不敢搭腔,只又给太后添了些茶水。 “如何不说话?”太后觉出异样,“可有听到什么话头了?你们这些老货,人精似的在宫里头,可别说什么也没听见。” 郑嬷嬷便挥手撤下了侍女,方凑近道,“听御前的人漏出的口风,前几日大长公主进宫,不知为何又同陛下吵了起来,昨个早朝,陛下更是直接将杜家二位将军派去了大汤山。” “可是杜家大郎和二郎?”太后蹙着眉,“他们本不就在北境一带吗?” 郑嬷嬷无声摇头,再详细她便也不得知了。 魏泷和谢蕴从太液湖一路走去,深秋已有凉意,然临湖两岸枫叶如火,倒也给人一股暖意。 谢蕴瞧着魏泷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便笑道,“母后不办千秋节,便宜的便是臣妾。臣妾得了空,且好好给母后置份……”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发觉魏泷变了脸色。 “你当母后为了什么不办千秋节?”魏泷也不看谢蕴,只继续走着,“给大汤山将士添饷——” 魏泷冷笑一声,谢蕴正要开口,便见內侍来禀,言大长公主求见陛下。 魏泷想都没想,便回绝了。 “陛下——” “你少占杜氏的人事。”魏泷话音落下,竟是抬步先走了。 谢蕴顿在原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过走出两步,魏泷便回到她身边,重新温和了声色,“天凉了,你如今受不得风寒。更不许操心。” 谢蕴便噙着一抹温婉的笑,点了点头。 回了玉华宫,她独自倚靠在软塌上,觉得腹中有些坠疼。这个孩子怀的并不是时候,上月知晓有孕起,她便起了不想要的心思。因为,按着日子算,当是她在给魏泷侍疾期间怀上的。彼时宫中疫病,连着魏泷也患上了,她陪伴始终,自己到底没躲过。 两人差不多痊愈的时候,许是已经许久不曾这般赤诚相依,同病相连,便忍不住动了情思。 如今三个半月了,按理已经稳妥,但近日来却时不时发寒绞痛。 太医给她诊脉,又言其是根底薄弱之故,让她静养。 她也未曾多言,若无今日魏泷那声冷笑,她大抵还能静养两天,少操些心。 这样想着,她便持笔书信,天子难低头,总得有人示弱。 日子不经数,转眼冬雪已降。 谢珣接了信,终于松下一口气,纵然临漳城中的统帅依旧不肯交出兵权,但当年先帝亲赐的辅政之权,已同意归还。 她捧着信,看着上头的字迹,心中欢喜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愧意和疼惜。 那个女子,定也同自己一般,瞒着夫君通信。 故而,只寥寥数字,“前事已定,后观其效。尔妹阿蘅敬。” 细观其字迹虽娟秀却略显潦草,可见写时心中急切,并不安心。 第199页 笔势流畅却劲道不足,定是冬日手疾复发,连着浑身亦不自在,失了力气。 也不知她是花了多少功夫,同自己来回传了三趟信,如何迂回婉转地劝下了信王殿下。 谢蕴瞧着信,如同那女子便在眼前,同自己闲话品茶。她看了看旁边的炭盆,这信自然需毁去的,只是此事毕,一时也不会再这般往来通信,心中便有些不舍。 谢蕴这般想着,伸手安抚腹中动的频繁的孩子,亦不知能否撑足七月,将他娩下。 谢蕴原不是太想要这个孩子,一来总觉怀得不是时候,二来天家情意冷漠。她活得太清醒,亦觉投生帝王家,大抵是来世间遭罪的。 曾有一刻,她期许来生,能够天高地阔,做一只鹰,或一头鹿,哪怕是一花一树叶,只要得自由,得自在,皆算圆满。 这样的人生,她曾在一个男子的身上见过。然,他到底为了家族入仕,囿于官场政治。 而她遇见魏泷,终究想求个万一,十数年夫妻相伴,总也觉出一点温暖。无人之巅,冰冷寂寞,即是他想要的,她亦不妨拼一拼。 谢蕴忍过一阵胎动带来的疼痛,眉眼间有些憔悴,然看着手中书信,眸中便聚起微光。 魏泷正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免了通传,故而几乎至身前,谢蕴方才反应过来,只匆忙将信拢在袖中,欲要起身行礼。 他将谢蕴按在榻上,勉励舒展的眉宇间依旧难掩郁色。 “陛下何事不快?”谢蕴靠在榻上,挥手谴退侍婢女。 “到底还是让你看出来了。”魏泷抚了抚她胎腹,“左右是前朝的事,你不必操心。” “陛下、其实不必太过心急。”谢蕴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若将杜家二位将军调回北境城中,大长公主心忧儿子,也是有的。” 魏泷端着安胎药,持勺搅着,并不说话。 谢蕴便笑了笑,凑上前去。魏泷眉间松开些,亦笑了笑,将药喂给她。 用了两勺,谢蕴笑意更深些,又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大长公主更是过了天命之年,又是未亡人,难免护子心切。况且陛下与二位将军自小同府读书,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且不说这些,大汤山一线天亦算天鉴所在,那处天气多变,常有山石打滑。即便是守军,为避随时落下的山石,亦不过往来巡查,哪有直接驻守的?” “阿蕴!”魏泷搁下药盏,话中透着不耐,片刻方缓了声色道,“朕未曾想让他们长期驻守。” 谢蕴望着魏泷,遂而反应过来,不禁震惊道,“陛下,您这样,只会将人心推得更远。” “有些人的心,不要也罢,朕拿回权便可。或者交了权,朕便识了她的心。” “可是大长公主至今未把京畿城防的三成禁卫军交出来,是吗?”谢蕴撑着腰身,忍过腹中不适,“大长公主手中的禁卫军,是数十年前她守皇城所得。若无她当年死守邺都,也未必有今日之大魏。再者……” “再者、大长公主毕竟年高,陛下何必急于一时。” 魏泷叹了口气,端回药盏,边喂边道,“原本朕与瑾瑜同大长公主的关系是一样的,然多了个信王妃,瑾瑜便比朕亲厚了一层。” “说白了,不过三成城防兵力。朕真正在乎的也不在于此。” 谢蕴停下嘴边的汤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良久方道,“所以,即便是当年信王妃的一条手臂,君山上的一片暗子营,也未曾让陛下心安,是吗?” 魏泷闻言,眉间陡然浮上怒气,只将碗盏搁在一旁。 起身道,“朕如何心安?且看这五年来,多少朝贺请安,他从未递进过清正殿。而他头一回给朕上书,亦是为了暗子营。暗子营说是掌在朕的手中,如何使用竟还要受他管制。去岁更是猖狂,不递卷宗于朝中便直接调遣南北军队。调兵便也罢了,三万西林府军,横在一线天是什么意思?破开一线天三百里便是邺都皇城!你让朕怎么想?” “还有他得了子嗣,皇室为证血统清白,向来头三日便需报宗理堂,上玉碟。他呢,堪堪等孩子满周岁方传入邺都。他将宗室放在眼里了吗?” “陛下……”谢蕴亦下榻,欲要劝阻。 “你别再为他们说话。”魏泷怒道,“不仅是你,母后、当然那是他的生母,自然比朕亲厚。你知道她为何不愿举办千秋宴吗,不过是疑心朕罢了,疑心朕办的不是千秋宴,而是鸿门宴!” “难道,陛下没作此念吗?”谢蕴默了片刻,终于出声。 “放肆!”魏泷喝道,“朕还未曾想过同室操戈,朕只是想皇权一统,有何错?” “你、你们却处处阻挡!”他转身锢上谢蕴双肩,双眸赤红,“尤其是你,阿蕴,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魏的皇后,你必须同朕站在一起!你从来都是同朕站在一起的,到底几时起的,你要处处护着他们?” 谢蕴尤觉腹中阵阵绞痛,却依旧秉正开口,“臣妾自始至终都与陛下站在一起,臣妾护的是陛下,忠言逆耳。朝堂之上,陛下亲拔的那些人,凌中胥,章文,乃至谢氏的族人……他们的话好听,但是又多少是哄着陛下您的!” “谢氏的族人?”魏泷望着谢蕴,眼中闪过失望,“朕是为了zwnj;谁,提拔的谢氏族人?此间谁姓谢?” “陛下当真是因为臣妾吗?若是为了臣妾,那么臣妾告诉您,臣妾一点也不需要。臣妾于天地间,无需是何族人,只需堂堂正正为人便无愧天地!” 第200页 “好!好!皇后从来清高,原是朕自作多情。”魏泷一把拉过谢蕴,两人咫尺的距离,魏泷咬牙道,“是朕需要他们。可是朕为何需要他们,因为他们听话好控制。朕有兄弟、有亲族,可是朕控制不了,朕不仅控制不了,还要担心他们连成一气……” “当年,朕就是太仁慈,只挑断她一根手筋。朕合该杀了她,断了杜氏和信王府的联系!”魏泷松开谢蕴,拂袖离去。 “陛下!” “珈玥!”谢蕴追去,不慎撞在案几,她亦未在意,只匆匆出殿,拦下魏泷,喘着气道,“您不能动信王妃!” “你还要护着她!” “她活着,才能压住信王殿下。她是杜氏嫡女,一旦死去,大长公主亦不会罢休的。如此,信王府和杜氏方算真正同仇敌忾。我是为了你啊,珈玥!” “你多虑了!有些事,朕还看得明白,她的命于魏瑾瑜大抵还有几分珍贵。至于姑母——”魏泷冷哼一声,“儿子当前,她难以顾上这个女儿。从小,姑母便对她不甚爱惜!责罚禁闭是常有的事!且看她产子一年,都不送信回来,你便知道他们母女情分有多薄。” “所以,她死了不足挂齿,活着却是杜氏的荣光。”魏泷怒气尤盛,一把推开谢蕴。 谢蕴站立不及,只匆忙扶上廊住,袖中信件便随势飘出,不偏不倚落在两人中间。她腹中痛意更甚,自弯不下身去拣。 信中没多少字,然“尔妹阿蘅”四字,赫然再测。 魏泷捡起来,声色平静,“这就是你百般维护她的缘故。纵是你们一见如故,你可分得清亲疏有别?可知你的夫君同她的夫君已到何种地步?” “不是这样的,珈玥……” “是怎样?难不成皇后觉得朕不够英明理想,让你失望了,你要择他人为君,立个从龙之功?” “不是的珈玥。”谢蕴撑着身子靠近他,似安抚,又似祈求,“我只是让信王殿下归还了辅政之权,过两日,他定会上书您的。”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权利外放,收拢哪是一朝一夕的事。” 谢蕴将将把话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她一直不太想要这个孩子,然这一刻躺在床榻上,被人唤着,救着,她便突然滋生了一点要留下他的渴望。 她的目光望着外头那袭僵立身影,抬手摸上自己的腹部,不管能不能生下来,她都觉得抱歉。 因为她此刻要他,也不过是想安慰帝王的心。 孩子在此刻活不成,他定会迁怒。 晨曦渐露,雪停初阳,原该是未来储君的孩子,没有见到日光。 谢蕴望着外头的人,亦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女子,蓦然便笑一笑。 她想,她已经尽力了。 而临漳之地,依旧雪飘。 夜色昏沉,琅华殿中如今已不再烛火通明。因为自有了孩子后,杜若亲自喂养,昼夜带在身边,为了孩子身体发育,晚间便不再点着烛火。 初时的一段时间,她抖过几回。魏珣便匆忙起身点灯,她却将他拉住,只缩在床上咬着唇口道,“你抱抱我,抱紧些,缓一缓我便好了。” 如此两个多月,慢慢地倒也开始睡安稳了。 起先,七七睡在两人中间。杜若说,这样一边是爹爹,一边是年娘亲,七七便不怕了。 没多久,七七睡在了最里头,杜若睡在中间。魏珣说,这样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孩子,你就踏实了。 七七满了一周岁,这床便容不下她了。 尤其入了秋后,不管杜若如何商量,软磨硬泡,魏珣皆不理她。坚持把七七送去了自己的寝殿,由乳母照看。 实在杜若的手疾又犯了。 许是近一年的照顾孩子,今岁她疼得愈发厉害。入秋至今五个多月,她每隔三两日便发作一次,夜中尤为频繁。 每每疼起,总是逼出一身汗。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每次都被魏珣按在怀里,甚至有时都会咬上他肩膀,以作发泄。 痛急的时候,她便求他,“将剩下的半条筋脉一起震碎吧。” 缓过劲,她又安慰他,“你别生气,等春天便好了。” 大汤山上的三万西林府军,有瞬间闪现在魏珣脑海中。却也不过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魏珣告诉自己,那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 同年十二月,信王魏珣交还辅政之权。 无论往前数几朝,随着帝王的成长,从来辅政之臣与皇权的矛盾总是日渐加剧。后果不是辅政的臣子废掉君主,进阶称帝,便是君主拿下权臣,彻底亲政。 然大魏的这对兄弟君臣,却似乎是个意外。心平气和、兵不血刃进行了权力的交接。之后,信王还是信王,执大魏兵甲,守临漳要塞。而邺都城内的天子一如往常,批阅政务,处理朝政。 这样的过度,自然得让人惊讶。 其中,最恼怒切齿的当数梁国的明镜公主。 她好不容易在这数年里,根据暗子带回的消息,勉强拼出一点大魏内部的面貌,想着借他们兄弟不和之时,怂恿靠近大汤山处的五小国,打通一线天天堑,孤注一掷破了大魏国都。以此功劳得梁国宗亲支持,从而上位。实乃梁国国中权贵各派分流,除非持昔年君主金印方得一统,然金印流失久矣,她才出此下策。却不想魏国的这对天家兄弟竟又和睦起来。一时间,她虽不甘心多年经营,却也只得稍稍收敛,然到底不曾彻底放弃,只作观望状。 第201页 而魏珣之所以愿意交出辅政之权,除却杜若的劝说,原还有一层缘故,便是在此。去岁派出千机阁调查,亦是查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明镜,欲攻邺都。 如此,他方才没再因着心中郁气而挑节选日,在得到消息的当日便直接呈卷宗,交印章。甚至还附信承禀,言说明镜一事,让天子加防大汤山。 原本边防巩固,魏珣也无须事事问过魏泷。然有去岁调遣南境兵甲惹他不快在前,尤其又想到杜若百般劝说交还辅政之权,那段时间里,她唯恐自己知晓生气,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与深宫之中的皇后通信,旁敲侧击地劝解,虽后来他亦知晓了争相,却也只是气她一人担下此事,不与他言明。 而更多的则是心疼她的苦心,她实在太渴望平静了。 故而魏珣不欲与魏泷再起冲突,且先同他说了一番边防巩固之事,想着得他同意再掉西林府军过去。 自然,清正殿内,天子收了印章。 却到底轻哼冷笑,梁国毗邻临漳,然距离大汤山两千多里,明镜舍近求远岂不荒唐? 心中这般想着,又念及三万西林府军横在大汤山处,便索性直接谴了等数的英策军前往。如此,大汤山处统共有六万策英军,三万西林府军。 魏珣知晓此事后,亦未再多言。 而荣昌念及两个儿子尚驻守一线天,几经思索,直到六月阵雨滚滚,一线天山石滑坡数次,杜直谅与杜怀谷所带兵甲因天灾折了近三成,二人也几次受伤。她方未再坚持,交出了城防京畿的三成兵力,换得儿子退出一线天,留守北境城中。 如此 ,日子又平静了一年。 * 永康十一年,临漳,翠福原。 “娘亲——”草地上,七七拖着一只蝴蝶纸鸢跑过了,一把抱住杜若的双腿,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七七方才放得好不好?” 已经三岁的孩子,正是话多的时候,七七尤其如此,不仅话多,说得还流利。杜若未来得及回应,她便炮珠子似的吐出话来。 “七七放得最高,最厉害,是不是?” “起飞那会可是林侍卫帮你的,后头还是茶茶姑姑给你扶的手!”杜若俯下身来,坐在薄毯上,给她擦去一头汗,还未擦净,便见她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已经垮下来。 “但是,七七放了许久,不让它落下,七七的确厉害。”杜若亲了亲她。 七七便别过脸去,气鼓鼓立在一处。 “行,你最厉害。”杜若无奈地瞧着她,眉眼里七八分都随了zwnj;魏珣,只是性子实在不知随了谁,小小年纪便已十分争强好胜,凡是要得个“最”。 “可惜这纸鸢不是最好,七七能放得更高!” 杜若便有些傻眼,这孩子除了“最”,今日竟连着“更”也能吐出来了。 一时心头欢喜,只伸开手臂将她揽到怀中搓揉。 七七便如同扭糖般沾在杜若身上,“娘亲,你怎么总是一只手抱我?” 杜若心中“咯噔”了一下,七七还未断奶的时候,皆是她自己哺育。她自然无法一只手长久地抱着,魏珣便时时给她托着孩子。那时,她也难过,想来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双手怀抱女儿。同时又焦虑着,等孩子大了,不知是否会为此嫌弃她。 “娘亲的手,受了伤,不能动,抱不了七七。”杜若看着她,缓缓道。 “疼吗,娘亲?”七七便看着那只左手,也不等杜若反应,上去“呼呼”吹了两下,“不疼了!” 杜若垂着眼睑笑了笑,“只是娘亲还是抱不了七七。” “七七抱娘亲。”孩子张开两只手,搂上杜若脖子,小嘴吧嗒吧嗒地亲着她。 “痒!” 杜若缩了一下脖子,侧头亦亲上去,原本搂着七七的手,直挠她咯吱窝。 “七七也痒,我要告诉爹爹……” 草地上,茂密的树荫下,母女二人欢笑打闹着…… 当是连杜若自己都不曾发现,如今的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浑身隐隐散发着朝气与生机,连着发间银丝都仿若停止了生长。 慰她曾经几多不幸,将时光停在她身上,作稍许温柔。 “告诉爹爹什么?”魏珣摇着扇子,一路行来,俯身一手将七七从杜若身上扒开,一手扶起杜若。 “娘亲咯吱我,欺负我,我……”七七蹭在魏珣怀里,突然便转了话头,嘟着小嘴道,“告诉爹爹,娘亲欺负我,能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娘亲犯错,大可让你爹爹受罚。”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舅父!”七七转过身去,如同泥猴子般,奔到杜有恪身上。 杜有恪双手快于意识,一俯身便已经抄向她腋窝,将她举了起来。 “舅父,七七正想您,您便来啦。” “马上就是你的生辰,舅父自然来了。”杜有恪揉了揉她发顶,与她额间相触,“走,舅父带你骑马去……”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莫给我们备晚膳,我们去吃“三合斋”。” 杜若有一刻愣神,她仿若看见小时候,杜有恪抱她的样子。他也总爱她揉他发顶,带她偷偷出去吃好吃的。 自永康四年来了临漳,至今已经七年,她都再未回邺都。再见到杜有恪,还是三年前的的秋天。 那时她刚生下七七不过两月,身子尤虚,被魏珣关在琅华殿静养。 第202页 午后日光正暖,她靠在临窗的榻上阅一侧书卷,抬头便望见殿外长廊里,男子山眉海目,正静静望着自己。 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他喊了声“阿蘅”,她便笑着喊了声“三哥”。 此后,杜有恪便将每年的休沐攒到了一处,一年有四十余日,七月初入临漳,过了中秋方回北境任上。 只是,他很少再与杜若独处,更多的时间都是带着七七玩。教她牙牙学语,教她诗书礼乐,教她骑马射箭…… 杜若望着两人远去,眼睛突然便胀疼的厉害。 魏珣自是看得明白,也没有说话,只扶过她返回王宫。 “今年,三哥三十又二了。”杜若攥着魏珣的手,语带哽咽。 “他是你兄长,多一个人爱你,爱七七,我很高兴。” 待过了七七的生辰,转眼便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 只是,这一年中秋杜有恪没在临漳过,因为荣昌病了。许是多年的忧思愤恨,许是前一年的殚精竭虑,反正病的很重。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不到杜若耳中,杜有恪和魏珣一个字也不会漏给她。 除非荣昌要见她,除非她愿意见荣昌。 杜有恪是八月初三走的,走的时候,七七趴在他肩头,哭个不停,口中咿咿呀呀说不尽的话,口水更是洒了他一衣襟。 因为带着哭声,好半天,一行人才听清她的话,“舅父少陪了七七十三天。” 众人且笑且惊,这孩子头脑竟这般清晰。 杜有恪踩镫上马,蓦然的杜若拉住了僵绳。 “怎么,你比你女儿还黏人?”杜有恪笑道。 “如果、如果需要我……”杜若隐约感觉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三哥传我信,我便来。” 杜有恪望着她,他的妹妹,今年二十六岁,为人妻为人母,算是已经长大,却也提前苍老。 双眼视物不清,白发杂在青丝里。 至今大半的人生,命运苛责她,残忍而荒凉,她却始终留着仁爱之心。 他忍着泪意望向远方天际,待深吸了口气,方才重新回过头,“和瑾瑜好好的。” 杜若点点头,攒出个明丽的笑靥,“三哥明年早些来。” 直到再不见人影,魏珣一手抱着已经哭累睡过去的女儿,一手牵着杜若,往回走。 夕阳下,是一幅圆满的画。 只是残阳似血,渡在人身上,有些酷烈、亦有些不真实。 荣昌自交出权柄,便解散了镇国公主府,搬回太尉府邸。镇国公主府合门那日,她未搬走太多东西,唯两样物件,随身紧带。 一枚金印,一件针角不算太好的衣衫。 她躺在病榻上,犹豫着是将这两样东西带去地下,还是交给杜有恪,让他物归原主。这样来回思虑着,不想两个多月过去,医官将她治的不错,身子竟还渐渐恢复了。 这日,杜有恪床边侍奉她用药。 她先是叹了口气,言极杜有恪已过而立之年。 “母亲子孙已绕膝,便容孩儿自私些。”杜有恪喂着药,“孩儿这般、觉得很好。” 荣昌便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道了句,“孩子……好吗?” “都很好!”杜有恪初时愣了愣,反应过来便笑的温暖开怀。 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然紫英殿中,却几多肃杀。 天子将原本南境线上拨去的两万兵甲连着常戍那处的一万西林府军皆退回原部,只添了等数的策英军镇守。 至此,大汤山九部,便无一个西林府军。 魏珣在紫英殿得此军报,当即便将握于手中的茶盏捏了个粉碎。 西林府军由他特训,熟知一线天关隘,知晓如何在该处列兵排阵,亦知晓该如何在作战时巧渡一线天,减少伤亡。如此撤出,若真遇战事,再多的英策军也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遂而,传八百里加急令,命西林府军原地待命,不许撤退。 而魏珣,则再度上呈卷宗秉承详情。 只是卷宗写好后,他阅来许久,心中却愈见明了,即便退了这些年,他与魏泷之间,从兄弟之情退到君臣之谊。 如今,这君臣之谊怕也是寥寥无几了。 然,若连君臣都做不了……魏珣压住心中所想。 天下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一旦乱,便是天下乱。 只要不碰阿蘅,他想他诸事皆能忍。 是夜,已是戌时三刻,杜若在榻上哄了会七七,便唤来乳母将她抱下。 “爹爹——”七七粘在杜若身上,聋拉着一张笑脸,“娘亲,我们去寻爹爹嘛……” “你爹爹近来忙着呢,七七先睡觉,好不好?”杜若往殿门望去,也未见到人影,只得单手将她揽来怀里,又轻拍了会。 “娘亲、爹爹……”又过了一刻钟,七七方才熄了声响,歪着脑袋软绵绵趴在杜若肩头。 “王妃,小郡主睡着了。”乳母伸手抱去。 “慢些。”杜若又给孩子搭了袭薄毯,已是十月深秋,到底还是冷的,杜若瞧着自己酸胀的左肩,喘出一口气,“一会七七若哭了,要寻他父王,且一定过来唤我们。” “是。” 杜若目送孩子离去,转身去小厨房拣了备好的膳食,送往书房。 入院时,杜若在门边多站了会。 第203页 魏珣今年三十又一了,数年前因着自己的话,脱了玄衣墨衫,终日皆是雪衫月袍,白衣广袖,更是弃了长剑铠甲,换了折扇轻摇。 便如此刻,他坐在窗前,一手执书,一手以扇柄敲击着案几,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这般看去,只觉岁月温柔,衬得他愈发清贵温润,周身隐隐散出笔墨书香。 杜若有一刻的错觉,仿若见到了前世朱雀长街上策马而过的少年郎君。 “夜风寒凉,还不快进来。”不知魏珣何时发现的她,只阔步过来杜若扶过,握上她冰凉的手时,面上便又几分嗔怒。 “谁让你不早些回殿。”杜若将黄芪汤给他端出,转眼见他右手缠着纱布,“这手怎么了?” “白日在紫英殿被杯盏划伤的,不碍事。” “近来,邺都可有事?”杜若问。 “有一些军务,大汤山那处的,不要紧,就是繁琐些。” 自杜若分娩逆了气血之后,魏珣便不愿她再操心外间的事,但又知她素来敏感,瞒不住。故而,但凡她问起,他也不全藏着,只半真半假地同她说去。许是初为人母,心思在七七身上投得多了些,她倒也都听了去,偶尔追问两句,见符合情理,便也不再深究。 便如此刻,只点了点头,面上却蓦然浮起了两分愁色。 “怎么了,皱着眉?”魏珣用完膳,抬头望向杜若,心中有些发怵,他如今见不得杜若这副模样。 “明年三月三便是母后的五十寿诞,你已经七年未回邺都了……” 杜若想起七七,便不由推己及人,又见魏珣还了辅政之权,与魏泷间尚且和睦,思前想后到底开了口。 “不若,我们回去看看吧。再者七七长这般大,还未见过祖母。” 杜若自得了身世,又在生产那日得了魏珣的话语,便也不再回头追问,只往前走去。 她不知自己根基何在,但她可以做孩子的根,做魏珣的牵绊,便是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她于父母双亲处不曾有的亲情,总希望魏珣和孩子能不要如她般再遗憾。 魏珣闻言,便往她处靠近些,边给她按揉手臂边开口道,“原也无妨的,我常与母后通信,明岁的贺礼也已经送去。” “没有母亲是不想孩子的,你为了我……”杜若眼眶微红,“这么多年了,七七也三岁多了,我已经不怨了。这次回去,我们正好把合岁也带来。” 魏珣望杜若,心中涌上几分欢喜。 这些年,杜若已经听不到外头的事,眼中所zwnj;见皆是安稳平静,她终于可以活得安宁些了。 魏珣便也不再回绝,实乃他亦想见见自己母亲,但心中总觉带着杜若回去不甚稳妥,他无法忘记荣昌那一推,更无法忘记魏泷挑断杜若一条手筋。 便道,“我一人回去便罢,若是一起回去,车队浩荡不说。七七太小,如何受的住千里路途?” 七年了,两人不曾分开过。杜若便有些沉默。 “那…我同你二人前往,七七留在王宫……”魏珣挑眉道。 “你去,你一人去!”杜若匆忙开口,须臾又觉这话听来有些无情,便又道,“记得写信与我!” 魏珣遂一把抱起她,往琅华殿走去,“我就知道,有了孩子,我且得靠后……” “没有,夫君还是最重要的!” “说有什么用,要行动……” 来年二月中旬,天气稍暖,魏珣便启程前往邺都,杜若带着孩子出临漳十里相送。 这是八年来,他们首次分开。 第98章 . 云涌 母后薨了。 魏珣车驾行出不足百里, 便弃驾换马,改小道疾马潜行。而官道之上,自然还是他的车驾, 按着正常速度前往邺都, 徒留一副假象。 去岁他八百里加急, 令西林府军在距离大汤山百里处原地待命,后上书天子无果, 直到第三次上书, 方得魏泷来旨,言说大汤山现有策英军九万, 已是足矣。西林府军常年奔波驻守,实属辛劳,暂且回各部休整。又赞他辛劳多年, 赐双俸。甚至给七七赐爵, 虽还是从一品郡主,却享正一品位份,位同公主。 魏珣自然能看出,魏泷对他已无半分信任。坚持撤走大汤山的西林府军, 不过是想着将邺都命脉握在自己手中。只是还对他行封赏之恩, 没有撕掉最后一张面具,亦不过是没有十足翻脸的把握罢了。 如此,他此行回邺都, 自无法正大光明。然而, 即便没有杜若的开口, 他亦要走这一趟的。 他总要见母亲一面。 策马奔行在黑夜中,放眼望去,夜色静谧, 山河万里,国泰民安。 琅华殿中,七七拎着一册书卷跑来,向杜若求解。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杜若拿来阅过,笑道,“七七便是一点也不解吗?” “懂一些,前半句当是讲在猛烈狂疾的大风中才能看出哪颗草是强健挺拔的,后面的诚臣是指忠诚的臣子。”七七仰头解说地自信,“女儿只是不解“板荡”为何意!” “与疾风同义。”杜若抚了抚她面颊,四岁的孩子,已经开蒙,好学又聪颖。 “那我懂了!”七七挑眉,与魏珣是一般模样,“整句话便是讲在困境逆境中,方可看清臣子是否忠诚。” “娘亲,我说的可对?” “对!”杜若揉着左肩,这年的倒春寒一直延续到了三月,她的手疾愈发严重了,“七七还有不懂的吗?” 第204页 “今日便没有了。”七七合上书卷,上榻跪坐在杜若身畔,伸过手给她揉着肩膀。 “你……何时学得?”杜若有些吃惊地望着女儿,虽因年幼,力气小了些,但这推揉按拿的手法竟是半点不差。 “去岁爹爹教的。爹爹担心他走后,茶茶姑姑一人侍奉不过来,特地教女儿的。”七七自豪道,“爹爹说了,女儿给娘亲按拿,可抵两个医官。” “可抵十个。”杜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七七便继续卖力按揉着,按了会,力道便慢慢轻了下来。 “可是累了,歇一歇。”杜若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躺上来。 一贯明朗爱笑的孩子面色稍稍沉静些,只盯着案头那个敞开的盒子望去,那里头原放着一封信。 “爹爹信上说二十二便返程了,那就是最多下月初八前肯定能回来。爹爹回来,七七就不能同娘亲睡了!” “今年邺都大雪,当是雪天难行,晚两日也是有的。”杜若忍着笑,往后靠了靠,将七七揽在怀里,“未时一刻了,该歇晌了。” “娘亲……”七七抬起头。 “快睡,娘亲同你一道睡,趁你爹爹还没回来。” “好。”七七咧着小嘴,朝着杜若腿上俯面一趴。 “好好睡!有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杜若尤觉她举止开合大得过分,一股子力气更是同小牛犊一般使不完。方才那一下子,一颗脑袋砸来,她竟有些腿抖。 “睡着啦,听不到!” 杜若无奈,只得示意茶茶抱条毯子过来,给她盖着。轻轻拍着背,直到七七发出酣沉的呼吸声,方冲乳母招手将她抱去床榻。 因得了魏珣的信,又值难得杜若午后左臂舒缓了些。七七便拉着她往城中去吃“三合斋”。 杜若拗不过她,只得同行。 “三合斋”中,七七点了一桌的吃食,吃得腮帮子直鼓。 杜若持着帕子给她将嘴角碎末擦去,“便这般好吃吗,宫……家中什么没有!” “不一样,这里热闹。”七七夹了一只蒸饺给杜若,“快吃,娘亲,里头是鳝丝作的馅。” 杜若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眉间泛起一点疑惑,遂将整个都吃了,然后自己又夹了一个细细品着。 “这、同家中厨子做得一样?一人做的?” “家中的是师父,这里头是徒弟!”七七笑道,“爹爹说您最爱吃鳝丝,舅父又言你爱面食,去岁他二位便寻了那厨子,带回家去了。” 杜若眼中闪着一点光彩,遂而又夹了一个来吃。离开“三合斋”的时候,她要了一份黄芪鳝丝煨鸡汤。 七七一张玉致粉嫩的娃娃脸透着不屑,“爹爹又不在家,等他回来这汤早腐了。” 杜若不理她,又点了一壶“醉春风”,那是杜有恪最爱的酒。 母女两个在城中闲逛,七七带了鬼面具,买了糖葫芦,拉着杜若走在一个个摊贩前,又拣了珠钗踮起脚尖给杜若簪在发髻。 “娘亲,你近来是不是又添白发了?” “是吗?”杜若蹲着身子,抚了抚了发髻,双颊微红,“怪你爹爹还不回来。” “娘亲不知羞!” “你……”杜若咬着唇口,垂眼而笑。 七七便往人群中逃去。 “快些跟上她!”杜若谓左右人。 即便知晓暗卫隐于其中,为人母者总是挂其心。 七七奔跑在暮色初降的长街上,声色欢畅,身姿自在。跑得即将要脱离杜若视线时,李昀便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拦下抱起她,跃回杜若身边。 “王妃,郡主,即将宵禁,回宫吧。” 七七瞪眼皱眉,杜若便将她眉间褶皱抚平。 马车经过宜平坊,还有数里便达王宫。夜色中只听“嗖”一声音响,然后便有华光散在黑夜中,如烟花一般好看。 七七被“嗖”的脆响,艳的光彩吸引,好奇欲要撩帘望去,却被杜若一把拖进怀里。她只有一条手臂能用力,便将七七闷头按在胸口,如同无数次魏珣将她按在怀中一般,没有半点挣脱的可能。 她年少执掌暗子营,即便过了多年安稳生活,却依然在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信号声。 夜风吹起车侧帘帐,黑夜之中杜若视物自更加模糊。但剑的寒芒,刀的冷光,她还是看得清晰。 “王妃安心,一些鼠辈而已。”驾车的林彤传进话来。 贴紧马车四处,李昀已带着近身的暗卫从天而落,护主迎敌。 杜若没有说话,只是箍住七七的手愈发用力。然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逼出一身冷汗。 魏珣回邺都,李昀和林彤都没带走。 夜风又冷又急,吹得杜若左臂涨疼不已。 帘帐再次被风吹开,杜若虽只扫过一面,却大致识出,那厢处沾满黑衣人,胜过暗卫数倍之力。 “娘亲……”七七想要探出脑袋,“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别出声!”杜若一把将她按回。 “王妃坐稳!”林彤再度开口,挥鞭催马疾行。 并非急逃,原就是一早布好的人手。马车奔出不过一里,李昀带的暗卫还未现出颓势,两千西林府军便已策马而来,掩车马于后,万箭射于前。 暗卫瞬间隐退,唯剩数百刺客被乱箭射成刺猬。有百余功夫尚可者,作困兽斗。 第205页 鼠辈么? 可不像劫财劫色之辈! 杜若催马车上前,撩开车前帘帐,看着火光中尚在挣扎的死士。 “王妃,可留活口审问?”一个将领拱手问过。 车内,尚存着热气的黄芪汤泼了一地,“桃花醉”瓶身碎裂,辛辣味缓缓弥散开来。 杜若看了片刻,方道,“不必,都杀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好审的,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了。 她松开七七,下了马车,然后向七七招手示意。 七七便也下了车,四岁的孩子,到底有些害怕,往杜若身边缩去。 杜若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却是声色平静,“你今年四岁了,养在温室中,见多的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该见一见这血腥残酷的世道了。” 这话原也是她说给自己听得。 原比四年更多,她在他羽翼下,过了八年安稳日子。几乎真得以为已经天下太平。 是夜,孩子还是起了高烧。杜若守了半夜,擦身,喂药。平旦时分,七七退了烧,嚷饿,杜若便喂了大半碗清粥,说先养一养胃,好透了再用些别的。 七七不干,又吞了一小碗虾仁馄饨,方抹嘴躺下。这一觉睡得严严实实,再无半点梦魇。 杜若便安心来,她先去了魏珣的书房,想翻一翻他的书信卷宗,尤其是邺都来的。 寻了半晌,也不曾找到有价值的,她便入了紫英殿。 紫英殿偏殿内阁,是存放圣旨、密宗等机要档案的地方。守卫拦下她,她也未言语,只抬步踏入。 拦一拦自是可以,碰她却谁也不敢。 杜若仰头看了片刻那一柜的卷宗旨意,又觉头疼。 她笑了笑,被他护了这些年,真是好日子过惯了,脑子也愈发迟钝。 杜若转身出去,坐在了紫英殿正座上。殿下站着李昀,蔡廷,苏愕一干文臣,还站着西林府军一干将领。 她看着他们有人似有满腹之言欲要说出口,有人却又仿若紧闭嘴巴不肯言,还有人欲言又止似在犹豫。 她便也不想问了,只留下李昀。 李昀没说旁的事,只将昨日之事回了。 他说,“殿下是安排妥当走的 ,除却暗卫,调守军护着王妃,那是为防得万一。” 顿了顿,又道,“只是不曾想,真有万一。好在有惊无险。” “那他也为自己安排好了?” “对,多年前殿下就将大半千机阁伏在了邺都,可接应、可进攻。” 杜若点点头,“派西林府军沿官道……不、抄近路沿途掩身接应殿下。” “这、沿出多少?” 临漳至邺都,有千里之遥。 “五里伏百人,直到接上殿下为止。” 此后,杜若则让茶茶搬出了多年未练的子母鼓,如今一手司鼓,很多音便不甚准确,调也跟不上。但她到底自小练就的根基,又是天赋异禀,练了数日,虽同过往还是没法比,便是一成的水准都没有。但起码有了些感觉。 “王妃何必吃这个苦,你都多年不练了。”茶茶看她练了不过一炷香,便有些乏力,面上渗出虚汗,毕竟以往双手配合落点成调,如今只有一只右手,她便需要在等同的时间内,连落两点,速度之上便翻了一倍,实属吃力费神。更何况,她的身体也无法同多年前相比,生下七七后,虽一直调理着,却不甚强劲,总是三五日便头疼脑热的。 “就当打发时间。”杜若笑笑,其实因着遇刺一事,魏珣又未归,她心中难以平静。唯有司鼓方能让自己安静片刻。 另外,便是她觉得,魏珣不在临漳,她总得为他守着。可她柔弱之躯能做什么,大概只有司鼓助阵了。 司鼓助阵? 这样的字眼入脑,杜若便有些愣神。 非战,何来助阵? 她握着鼓锤,心跳得厉害,良久才艰难喘出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三月初五,魏珣归临漳。杜若未出城迎他,而是在琅华殿的小厨房给他煮着一锅汤。 魏珣也未直接来寻杜若,只传心腹属下明日一早紫英殿议事,然后便入了偏殿,沐浴更衣。 杜若领着一众人,带着晚膳入殿的时候,见父女俩闹得正欢。魏珣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袍,银襟广袖,正给七七擦着一头汗。 看起来,精神尚好,没有半点旅途劳顿的模样。只是细看,还是可以看见他眼下乌青。 魏珣瞧见她,便一手抱起七七,一手过来拉她。 “杵在门口作甚?”魏珣见她今日未盘髻,发顶处白发便愈见明显,“如何今日不去城外接我?” 话虽这般问着,心中却有些庆幸。 “给你熬汤呢!”杜若随他坐下,退了侍女后,给他盛好汤,“前些时日,去三合斋想给你带一份回来,结果路上全洒了。” 七七听闻“三合斋”三字,便想起那日死在火光里的坏人,唇瓣动了动,望了眼杜若到底没敢说话。 入夜,魏珣言近日军务甚多,便在偏殿就寝,让杜若早些睡。 七七听得跳起身来,“那我可以继续同娘亲睡啦?” “自然!”魏珣笑道。 然而,今日回来,他的全部笑意都不甚自在。 “不能!”杜若亦道。 七七被乳母抱走时,眼里巴巴包着两汪泪,待彻底出了殿门,整个便嚎啕大哭。 第206页 魏珣听着七七的哭声,望着杜若的脸,心中发怵。 杜若也不说话,拉他入寝殿,脱下他外袍。 “我自己来。”魏珣捉着她的手吻了吻。 “别动,我来。”杜若抽回手,扶他坐在床榻,自己蹲下身去。 解开玉革,撤下腰封,抽开衣襟系带,退下中衣,脱下靴子,最后剩得亵衣亵裤…… “我、是受伤了!”魏珣握住杜若的手,心如擂鼓,只得自己将亵衣脱下,“但你别怕,只是皮肉伤,过几日结疤便好了。” 杜若抬头望去,原就是一身伤痕的身上,又添新伤。右臂和胸膛虽以纱布缠着,但还是隐隐现出血迹。 “你不信传医官来看,真得只是皮肉伤。”魏珣慰着她,自己的眉眼中却带着疲惫,和隐约的哀伤。 “如何得的?”杜若伸手抚在他眉宇间,轻轻摩娑。 魏珣望着她,顿了片刻。 “所以,你还要瞒着我,搬去偏殿睡,等养好伤再回来吗?”杜若帮他穿好衣衫,抽过风袍搭在身上,“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他,谁敢伤你。” 片刻杜若又开了口,“你的万一,发生了。” 魏珣眉间皱起,瞬间凝向杜若的眸光又惊又怒,气息都紊乱起来,好半晌方压下去。 “七七嚷着无聊,非要去城中玩,回来路过宜平坊,我们便遇刺了。”杜若望着魏珣,“这么多年了,你头一回离开我们,他便动了手。可见这些年一直伏在其间的。” “你、从暗卫到守军,尽数为我备着,替我防着,所以其实即便退让多年,他都始终未曾心安,是吗?” “有我在,不会让你和女儿有事的。”魏珣撩起她垂在胸前的长发,捻上银丝细看,牙根却被咬得隐隐作响。 “那你、当如何长护久安?”杜若深吸了口气,笑着反问,“带着妻女亡命天涯吗?” “怎会?”魏珣捏了捏她面颊,“只是,要委屈你过一段不平静的日子。” “我懂你的意思。”杜若顿了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当年我为何执意要你交出兵权?” 杜若低着头,透过衣衫摸着他新添的伤口,“在闵州时,医官曾言你不能再受兵革之伤,说若是受伤极易引出并发症。我想你好好的,权贵荣华我都不在乎,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自然,如今便是给了也来不及了……” “抛开这一重——”杜若红了眼角,“母后怎么办?” “她是太后,居于邺都皇城,是你的生母。你一旦动手,她便首当其冲。” 这晚,至此刻,魏珣的心神方彻底散塌。 他望着杜若,腥红的眸光中慢慢聚起雾气,凝成迷蒙泪水,却还是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 半晌方顺了气息,开口道,“母后薨了。” “我与你一样,也无父无母了。” 第99章 . 撕裂 这风雨会停吗? 永康十二年三月初十, 大魏太后薨逝。 圣旨传来临漳,要信王速返。然接旨的却是蔡廷一干文臣,言信王突发旧疾, 难以返程。为表孝道, 于临漳设衣冠冢, 以敬哀思。 清正殿中的天子将卷宗掷于地,不怒反笑, “朕的亲弟弟, 便是如此奉母至孝!”话这般说着,他却比任何人明白, 上月里没拦下他,便是彻底纵虎归山。 后左右人献计,“信王难请, 可捏其软肋。” 魏珣之软肋, 少却再明显不过,遂又两道圣旨传达临漳。 琅华殿偏殿中,魏珣向北而望,深深叩首。 他再清楚不过, 他的母亲, 根本不是死于三月初十,而是死在他回去见她的当晚。 他的皇兄,不知何时开始下的杀心, 亦不知何时开始在颐庆宫布下的眼线。反正, 确实是一副好耐心, 天长日久地布网,但凡太后活着一日,他必会回去。 故而, 即便魏珣乔装入得深宫,寝殿里还未与母亲见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已漏了形迹。禁军四下涌来。母亲以身相护,撞在刀口。 她对着魏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合眼的时候,目光却落在魏泷身上,慈爱而温柔,一如多年前。 母亲的血,短暂的抑制了帝王釜底抽薪的心,唤起幼时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时光。 魏泷放魏珣出深宫。 自他踏出安合门的一瞬,禁军便领皇命一路追杀。 然而,却只是伏击暗杀,天子至今不曾发兵临漳。除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大抵还有对已逝养母的一分歉疚。 杜若跪坐在魏珣面前,单手将他揽进怀里,抚着他的头,慢慢拍过他背脊。 “母亲想告诉你,她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可祸及天下是吗?”杜若听完魏珣的讲诉,大抵也明白了太后最后的眼神,她甚至,依旧视天子为亲子。 那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啊! 而魏泷要贤名,要臣民拥护,一时便无法以莫须有之罪名定享有盛誉多年的魏珣;而魏珣虽痛恨魏泷,然天下尚且安定,无有魏泷治下直接所致的贪吏、□□、苛税,他便也无法直接举兵而反。 揭竿而起,与当年诸王争嫡,完全是两回事。 何况,一个成年的帝王在位十二年,又不昏聩,唯求霸业,手中权柄尚有,魏珣亦没有实足的把握。 故而,彼此尚且维系着表面的笑脸。只是在临漳与邺都两处,开始了不见血腥的刺杀伏击,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战场搏杀。 第207页 三月底,天子圣旨至临漳。 言长乐郡主魏明煦,品行柔嘉,敬慎克奉,宜被殊荣,赐封长乐公主,为中宫养。 这道旨意,亦是一把利剑。若遵旨,明煦则将被送入皇宫,沦为质子。若不遵,便是公然抗旨。 魏珣在紫英殿听宣,待钦差诵读结束,他未谢恩便起身,直接抽长剑斩杀之。后又有信使至临漳,代天子问其事, 魏珣笑而回道,“从未见过这般旨意,估摸钦差不慎失足溺亡,或遭土匪打劫。” 自然,这信使也未能再回邺都。 四月中旬,伏在邺都皇城多年的千机阁被唤醒,按令行事。 当晚,皇宫安合门、左右道钟离门,望阳门皆走水,大火一直烧到天子独居的延景殿。若非皇后以身挡下梁柱,天子非死既残。 说不定,已经敲响丧龙钟。 至此,千机阁尽数返回临漳,其中一人带回一物交给杜若。 竟是她当年交出的碧玺锤。 其人言,他是唯一入得深宫传递消息之人。当日大火,皇后奔入延景殿时,趁乱之际塞给他的。 还有一张需火烤方能识别字迹的书信。 杜若阅过,尤觉这世间,诸人再入局。 “若有那日,善待吾儿。” 杜若握上碧玺锤,叹了口气,“便是不以暗子营相换,亦会善待。” 六月初,临漳之地开始流传杜若祸国殃民、离间天子兄弟不睦、至信王魏珣沉迷女色,生母亡而不归的种种行径。 天家兄弟如何不睦,临漳百姓看不出来。然太后薨世未归,却是真的。 有百姓言,彼时信王病重,已设衣冠冢哀悼,不可如此妄议王妃。 然又有人语,信王病重不归,王妃便不能携子回京,奉以孝道吗? 如此一问,诸人确也当真觉得这信王妃不像贤德之辈。舌口反复间,信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多年来信王只此一妃的佳话亦变成信王妃跋扈蛊惑信王之说。 信王功在社稷,身畔怎能容此等女子!一时间,封地之中,临漳城内外,对这位一贯不露真容,传闻又清冷寡言的王妃颇有微词。 甚至在王宫门口,亦站了不少要求信王废除王妃的人。 杜若收了碧玺垂,调了柔兆回身侧。从小汤山庙宇返回时,在宫门口便见到这么一幕。 七七听得人群嚷嚷,在车内愤而起身,拳打脚踢欲冲出去将其猛揍一顿。 “不听便罢,无须扰其心。”杜若拦下七七。 “娘亲就不生气吗?”七七怒道。“娘亲不是这样的人!” “娘亲若生气,你爹爹必定冲冠一怒为红颜。”杜若笑道,“届时娘亲的罪名变更大了。” “且不理会,过阵子便散了。” 是夜,魏珣拥着杜若躺下。 杜若朝里躺去,魏珣便吻着她后背脖颈,借着月光数她发根处又多出了几根白发。 “数什么,总也是越来越多,还能倒回去不成。”杜若转过身来,仰头望着他,“倒是殿下,至今仍旧发如乌漆,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尚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她戳着魏珣胸膛,声色温软,却难得带了一点玩味,“殿下可要应了民众之言,且废了妾身,再立良人?” “本王还不想被自己女儿弄死。”魏珣压着笑意,“闻七七今日差点冲下马车凑那些人,不愧是本王的女儿。” 杜若便不再说话,只含笑靠在魏珣怀中。 “怕吗?”良久,魏珣又问了句。 “说不怕是假的。以前无畏死亡,不过是没寻到生的意义。如今,有你,有七七,活着这般好,便贪生了。”杜若半边面颊蹭着魏珣胸前肌肤,感受着他的心跳,“我还算着日子,再过不到一月,三哥便要来了。多好!” “别怕,我在的。”魏珣将她抱得更紧些,含过她耳垂,吻过她鬓发,气息微喘道,“但是你这样的怕,我很开心。” 六月初八,阵雨。 初夏起阵雨,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这雨,带着雷声来,却没有一阵便过。 先是下了一昼夜未停歇,然后第二日继续,第三日…… 魏珣坐在紫英殿中,根据千机阁传回的消息,将已被灭口的官员一个个在册上清掉。 从永康四年至今,或插入或调任至临漳的四十三位官员,其中超过七成皆为探子。这些年他本已经清除了大半,剩下十三位尚在识别中。如今便觉得已经无需再辩,因为那剩下的三成庸官也未好到哪去,一样跟着在行谣言之举。 悠悠之口诛心,比刀剑更甚。 魏珣见不得谣言污水泼向杜若,更见不得她白发丛生,却还要好言慰他。 从要接七七入宫,便已经触了他底线。如今风刀霜剑捅向杜若,他的逆鳞被彻底掀动。 共二十七颗头颅,滴着鲜血,混着夏日暴雨,整整齐齐置于邺都安合门处。却无人知晓何人何时所放。 暗子营返回临漳时,杜若传令他们城外扎营,再候他令。 夫妻二人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城外在疾风骤雨中汹涌起伏的澜沧江。 “这风雨会停吗?”杜若问。 “西林府军已经全部接到命令,封地属臣也尽数点头。”魏珣道,“等不到风雨自然停也无妨,我们自己且将这风雨停下。” 第208页 夫妻两相视而望,他们有足够自保的能力,更无惧生杀。那二十七颗头颅,是震慑。亦是最后的敬告。 连着两月,殿外的风雨时大时小,未有停歇的意思。然而,邺都之地倒也不曾再有什么异样传来。 反倒是梁国,传来老国君驾崩,宗亲权贵各派间,为争其位,更开始动荡起来。听极梁国,魏珣脑海中虽闪过杜若身影,却也未曾多想。只感慨这个国家,若只观其内部,便觉得一举可攻下。然真正出兵,他们又能迅速一统,共抗强敌。待敌退,便有分崩离析。 魏珣思绪转过,也不曾多想。如今,他与杜若自然不会觉得魏泷便这般轻易放下了。故而杜若恢复了早晚司鼓的习惯,如今她已经有了过去两成的水准,简单的战音战曲尚能鼓乐出来。而魏珣自还是日日对着沙盘推演操练,规划各种进攻或退守的路线。 他想,以后这样的警惕和操演,便是临漳之地的常态了。 只是,没容他这样警惕多久,大汤山处便先传来了消息。五国联军集百万兵甲,倾举国之力来犯。 初闻,魏珣未当回事。 当年,他伏兵三万便破了他们二十万兵甲。如此算,推个二十万魏军上去,便也罢了。 然,不过片刻,他便觉沉下了脸色。 连月大雨,一线天必定山石滑坡更加厉害。而更甚者,如今大汤山九部,已经没有一个西林府军。 他几乎本能地就要传令下去,增兵大汤山。 然,却蓦然顿住了手。 第100章 . 战乱 三哥,今年没来临漳。 琅华殿中, 杜若正执笔教七七写字。然七七却不甚认真,板着张小脸,勉勉强强地写着。不是这里缺一笔, 便是那儿涂了块墨。 杜若心中有些烦躁, 不由瞪了她一眼。结果, 这一瞪,七七便索性撩开了笔, 偏过头去。 杜若便不由愧疚, 近半年来,为着应付邺都之事, 她与魏珣皆绷紧了神经。虽他们没有特意瞒着孩子,但还是尽可能同往常般照看她。到底不过四岁的幼儿,总不能一下子让她接受这般紧张的气氛, 想着让她慢慢适应。然孩子早慧, 左右已经识出大半端倪,平素里也不再嚷着出去玩,只规矩地呆在王宫中。 唯有近一个多月,情绪愈发不对。 杜若压下心中躁意, 攒出个笑, 伸手抚了抚七七的面颊,想要拨正过来。不料,七七一犟, 又歪了过去。 “七七!”杜若放柔了声响。 七七不说话, 翻了个眼。 “七七, 把笔捡起来。”杜若心中腾上一点火气。 孩子却又扭过一些。 “可是累了?”杜若耐着性子,凑过身去。 七七努了努嘴,不说话。 “魏明煦!”杜若厉声道, “有话就说,你犟什么!这半日,你就不像个样子。” 杜若抬上她下颚,将她面庞拨过来,“说话!” 七七一昂头,杜若的心便揪了下。她看见孩子红热的眼眶中,含着两汪泪,唇口紧抿,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七七长这般大,还不曾这般模样过。 隐忍、委屈、又彷徨。 杜若的手颤了颤,轻触她眉眼。她自己眼角疼涩得厉害,却流不出眼泪,只缓过一口气,“娘亲不好,不该凶你。” 话音落下,她便已经将孩子揽到怀里。 “告诉娘亲,你怎么了?” 七七终于忍不下去,在杜若怀中嚎啕大哭,边哭边道,“舅、舅父……中秋都过了,舅父还没来……去岁,舅父就、就早走十三日……” 杜若本就揪着的心,顿时揪得更紧了。连着数日来的莫名的躁意都寻到了出处。 三哥,今年没来临漳。 临漳与邺都,从撕破里子的那日起,她曾有一刻想过杜氏族人。但想着朝堂上得魏泷所信的章文,是二哥杜怀谷的岳丈。而荣昌大长公主虽被魏泷认作杀母仇人,但到底然是大魏的镇国公主,积威多年,魏泷亦不敢妄动。至少他尚且顾不上两处动手。这半年中,更未听说有何岔子,杜若便也稍稍安下心来。 可是三哥,没来临漳,亦无来信,还是一下又抽住了她心神。 杜若强撑着笑意,拍着怀中的孩子安抚道,“舅父公事繁忙也是有的,许是挪不开身,攒不出假来。不若我们一同写封信,送去问一问?” 到底还是个孩子,听闻要给舅父写信,顿时抹了眼泪,眉眼含笑起来。 紫英殿中,魏珣折扇拢在手中,一下下缓缓敲着案几,静静看着殿中十数位西林府军的高级将领,或二三聚拢研究小型沙盘图,或三五悄声低语似辩论又似探讨。 他们本是上月接了命令,回临漳听魏珣指示,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彼此也都猜到几分。毕竟这半年多来,临漳之地与邺都的刺杀,魏珣虽用的都是千机阁的人,但到底动静甚大,他们总也能识出一些。 然今日在此,却亦都知晓,显然已不是为那事作讨论。 大汤山的战事从八月上旬开始,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形势并不乐观。大汤山处共九万策英军,占着一线天易守难攻之势,虽死守至今,但总也架不住那五国百万兵甲车轮战术,如今死伤已经超过十中之三。 “那五国若不是彼此还心存芥蒂,直接百万兵甲齐压,光靠策英军,估计早就破开一线天了。” 第209页 “一线天被破,邺都便是岌岌可危。殿下,我们可去增援?” “增援什么?前年是陛下亲自将我们调走的。而殿下让我们原地待命,两月内连着上书三道皆未打动陛下,让其收回成命。” “就是,陛下亲令我们修养生息,如此前往,难保又说咱们不遵圣令。再说,前几日陛下不还调了宗亲三部中的一部,给大汤山添足了十万将士吗?“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者策英军到底不知一线天关卡,一旦守不住,国之危矣。” “危一人尔,非大魏也。大魏尚有我们西林府军。” “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言差矣,这些时日,百姓不知,你我还不知吗,殿下是如何从邺都回的临漳。陛下都要诓小郡主入宫了,封什么劳舍子公主,谁稀罕……” “殿下,反正内里已经撕破,临漳与邺都已势同水火,不如……” “即便如此,也该先定边患,再图之。” …… 大殿中,将军们你来我往,各抒已见。一侧的谋士蔡廷与苏鄂倒是皆为言语。 魏珣一一听过,半晌方以扇尖敲了一记桌面。声不大,但以足以让诸人听到。殿内便瞬间静了下来,皆向他垂首拱手。 魏珣合眼挥了挥扇,诸将领其意,只个个安静地坐下身去。 “天色已晚,各自回营休憩,明日起正常操演,随时候命。” 殿中自有人还想说些什么,看着魏珣似笑非笑的淡然神色,一时便也不再开口。 “蔡廷与苏鄂留下。”魏珣摇着扇子。 人散后,殿中便只剩了这三人。 “将军们成年在外,多的是直白心思,你二位怎么看?”魏珣摇着扇子。 蔡苏二人对视了一眼,苏鄂道,“殿下若要听,自有法子。不过四字而已——” 顿了顿道,“以逸待劳!” “以逸待劳!”魏珣呢喃着,片刻道,“你且说说。” 苏鄂便继续开口,“策英军六部,三部在陛下手中,即便另外三部皆听他之令,怏怏四十万军队,拼个你死我活,左右还是能守住大汤山的。但是估计彼时策英军也是强弩之末了,届时西林府军大军压向邺都,破开皇城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天子誓死守国门,为臣者却举兵而反。”蔡廷问,“若如此,且不论殿下为天下骂,我们又该师出何名?” 苏鄂便垂首低眉,想了想又道,“那或者陛下也不一定成功,陛下败于大汤山一战,殿下便再出西林府军勤王。如此既解了大汤山之围,彼时陛下势弱或者已经……殿下便是名正言顺!” “只是这法子……”苏鄂望着魏珣,“若是两三月内陛下不敌便也罢了。但若这杖打个三年五载,且需殿下心硬一些,因为持久之战,必累极百姓,如此百姓南下逃亡,难免衣衫褴褛,千里伏尸!” 魏珣听了半晌,道,“你们随本王十数年,又是常伴身侧,当比别人都更明白些。本王,并不爱那个位置。” “那、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便可。”蔡廷道。 魏珣挑眉点了点头,摇着扇子回了琅华殿。 他已经了悟蔡廷的意思。 按苏鄂所列那些情况,皆是按着他君临天下的路线考虑。但自己并无此意,如此便只需等大汤山之战结束。届时无论胜败,策英军都无力再战,故而不管行暗刺还是南北对立,魏泷皆奈何不了自己。 加之六月的那番震慑,便足够让他收敛。 这样一想,魏珣便觉心情的顺畅了许多,回殿的脚步便愈发加快起来。 结果一踏入寝殿,便见得七七躺在他们床榻上,霸着睡着了。而杜若坐在床边,正在给他缝制新年的衣袍。 “这丫头今晚如何睡我们这了?”魏珣一手拿下杜若手中衣衫针线,扔在一处,一手伸开拇指和中指按在她两眼尾角处,轻轻按着。 杜若的视线被魏珣的手掌挡去一半,想将衣袍拿来再缝两针,却被魏珣指上发力,按在原处。 杜若没再坚持,乖顺靠榻坐着,连着身形都放松了些。只在有限的视线里,看见面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如山挺立,又见榻上小儿睡颜沉静,玉致可爱。不由伸手圈上他腰背,将脸靠上去。 “这样,还怎么按!”魏珣被她这般温柔地搂去,纵然已是夫妻多年,到底还是架不住筋骨酥软,心神荡漾,只得无奈地抽回手揉过她发顶。 “就是想抱抱你。”杜若蹭着他的腿,“七七今日哭得可伤心了,她想她舅父了。” “你也想三哥了?所以一双眼睛红肿成这样。”魏珣坐下身来,重新按上她眼角。 杜若抓过他的手,嘴角扬了扬,“我有些担心他。” “他们,会被派往大汤山吗?” “他们守的是北境各城关隘,大汤山不破,自轮不到他们。”魏珣摩挲着她的手背,“边关失守,然后才有城破。这道理你当是懂得啊。” 杜若垂眸笑了笑,却还是觉得心下难安,“可是三哥今年没来,连信也没有。我总觉不太对劲。” “三哥和其他两位兄长都在北境任职,如今敌军来犯,他们靠近那处,若是启了战时警备状态,封关隘不得进出也是正常的。”魏珣这般安慰着杜若,虽是实话,心中却也隐隐觉得不安。 第210页 当年,魏泷为让荣昌交出京畿城防权,亦将杜直谅和杜怀谷直接塞到了一线天驻守,丝毫不顾那处频发的山石滑落。 这一重,他自然不会告知杜若,以免她再添神伤。纵然她已经从心里头同荣昌杜广临绝裂,但这些兄长却实实在在与她手足情深。 尤其是杜有恪,在她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魏珣想着,明个传千机阁查探一番便罢。然尤见杜若眉宇间愁色扔在,方想过今日喜事,便赶紧同她细细说了。 杜若自听得认真,听完半晌方凝着他道,“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你可是不一定有啊!” “你能狠心看明明只要调谴西林府军便可提早结束的战争被无限拉长?能狠心看着本可以少受罹难的百姓因为你和帝王的僵持而流离失所?能狠心看着本是同枝的英策军因高位者的荒唐决策而莫名血洒疆场吗?” “不是我不能,是他根本不需要。”良久,魏珣才开口,“他要借此立威名。所以即使我早就告诉他西林府军留守一线天的重要性,他仍旧置之不理。即使如今英策军死伤过三万,他仍旧只调英策军,不用西林府军。” “他是君,本就是他该为天下忧。” 杜若闻言,也未再多言,只额首道,“那但愿殿下能撑着一副狠心肠,待到良时,给妾身一个安宁之所。” 于是,大汤山处连着整个北境一代,已是烽烟四起。而以临漳为轴心的南境却依旧平静安稳。 邺都皇城中的天子,且喜且忧。 与魏珣所料无几,他并未对这场战争有过多少畏惧,反而觉得这是一次他扬名立威的良机。魏泷想,魏珣战功赫赫,若是自己赢了此战,便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收回兵权。届时兵临临漳便有更大的胜算。只是初时的时候,他尚且忧虑,魏珣是否会趁此机会再度行暗刺之举,然转瞬却也否定了,自己处在深宫,火烧延景殿入宫刺杀这种事,只要失败一次,他便不会在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深宫警备有多严,魏珣原与他一般清楚。 故而,魏泷将更多的英策军调往一线天。虽然从去岁八月至如今三月天,大半年的时间里,英策军已经死伤过十万,但也有几场胜仗,五国联军亦是接近等数的伤亡。 魏泷便觉战事之上,亦非魏珣不可。即便朝中有部分臣子委婉的提出,是否召回信王,调遣西林府军,减少伤亡,他亦厉声拒绝了。 他对这场仗,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企盼。 他想,这或许是他帝王路执掌实权的一次契机。不仅如此,他还可以趁势拔去氏族世家的掣肘。 比如杜氏。 每每放眼后宫膝下,至今无皇子,他便总觉得是杜广临断了他的子嗣。而深夜梦魇,梦中见到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荣昌”二字便让他恨得牙根作响。 而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除却领了文职的杜温恭,其他三子皆被他早在去岁六月阴雨连天之时谴去了一线天驻守。即便他们好运,挨过一年,且看今岁四月便起的暴雨,往后还连着梅雨,夏日雷雨,总也有被天收去的那一日。 永康十三年暮春,临漳之地一如既往地杏雨梨云,春深似海。 只是,从去岁年尾,便陆续有一些南边的人跑入这座城中。数量不多,小半年里零零总总不过千人。 七成左右不算狼狈,或举家搬迁到此,或投奔亲戚而来;有三成稍显贫难,或混在桥底街头,或与乞丐为伍。 魏珣在紫英殿听得属臣回禀,原本轻叩案面的折扇慢慢停下,面色亦有些发沉。 明显这些人是因战乱之故而来,南北相距千里,千人入临漳,那还有多少人是死在途中? 而他目光落在左侧一封千机阁送回的密信上,五国联军举兵进犯大汤山,果然还是明镜手笔。 梁国国中因着国君驾崩,已经乱做一团。即便有传位诏书于明镜,宗亲权贵各派间亦无人相信。本来自明素女君亡故后,丢了传位的金印,便是谁也不服谁。不过是明铧和明镜因战功之故勉强扶了老国君上去。如今世事多变,各派心怀鬼胎。便提出唯金印认主,或以开疆拓土之功,方认新主。 故而明镜方才故技重施。 只是今朝的大魏天家兄弟未必还能如上次般和好,哪怕是表面的和好。 魏珣合了合眼,起身去了书房,不由自主又开始研究大汤山的沙盘图。 而这一日,正逢十五,杜若便同往常般,带着七七往小汤山庙宇进香。 庙中了悟大师,十多年前得杜若刀斧胁身后,竟又悟出一层佛法,即:我执,为众生苦。 “大师不执,众生皆乐。”杜若笑道。 “非贫僧所为,实乃那一人,已从爱一人到了爱天下。”大师双手合十,“当是小妇人的缘法,助他得了来世。” 杜若笑靥胜过春日百花,亦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身后,有人步履沉缓而来,朝着佛像静静躬身叩首。 “阿蘅,你终于来了。” 声音落下,杜若只觉一声闷雷在自己耳畔炸开。她本能地拉过七七,护在怀中。片刻,方才站起转过身来。 她看见面前的妇人,身上一身衣衫,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金丝软烟罗为面,衣襟袖口以赤金莲花图为衬。是九年前中秋节的一晚,她熬夜所制。 第211页 是为诀别衣。 “大长公主驾临临漳,不知所谓何事?”杜若开门见山。 荣昌望着她,片刻才从那句“大长公主”中回过神,笑了笑道,“如今世人皆求佛,我来,求一求你。” 第101章 . 母女 她不是姑祖母,是外祖母。 杜若今岁二十八岁, 即将而立之年。 她拼命回忆着过往的岁月,同荣昌相处的岁月。 可分为两段,七岁前, 和七岁后。 七岁前, 荣昌对她笑过, 给她喂过饭,讲过故事, 抚摸过她的额头面颊, 喊“阿蘅”二字带着温度。只是七岁前太小了,又那么久远, 即便杜若想要想的清晰些,也实在模糊得紧。而七岁至今,杜若不敢想, 想起来她都依旧会忍不住颤抖。 总是那两副画面, 幽暗无光的静室,和那年春天公主府二楼的台阶。 杜若望着眼前即将花甲之年的人,虽还是发髻高挽,严妆端丽, 但到底现出了岁月的痕迹, 华发参半,眼角皱纹深刻,眼中更是有着无尽的疲惫。 时光催人老, 自己不也白了一半的发吗?而明明自己还不到三十岁。 荣昌见杜若久不说话, 只伸手欲扶上她发髻。杜若护着七七, 往后退了一步。 “不许靠近我娘亲!”七七一贯敏感,见杜若后退,便觉来者不善。只张开一双小手臂, 护在杜若身前,“你是公主,邺都才有公主,定不是好人。” 荣昌未料一个垂髫稚子竟能如此聪慧地护母,不由心下吃惊,一时语塞。又或许隔辈亲昵,两人身上毕竟留着部分相同的血,莫名便多了三分怜爱。 只抬手摸上孩子面庞,“本殿……我是你外……” “这是大长公主,你父亲的姑母,你的姑祖母。”杜若将七七拉回,拢在身畔。 七七瞧了眼荣昌,没再说话,只乖顺地贴着杜若。 荣昌将目光重新落在杜若身上,顿了顿方开口,“阿蘅,你、竟有这般多白发。” 杜若愣了愣,突然便有了些恼意,却还是笑道,“许比大长公主还要多些。” “妾身这发,初时自是因为殿下。后来么……” “后来大抵因为各种心伤哀思,左右也有大长公主的一份恩赐。” 话音落下,她也不再言语,只蹲下身去,单手抱起七七欲要离开。即便她知道,今时今日,又是在临漳之地,荣昌已经伤害不了她什么。可是面对着荣昌,她还是从心底觉得恐慌。她能熬过静室无光的恐惧,但她受不住从台阶滚下的苦痛。 荣昌得了她这话,本也是意料之中,没有多少震惊。却见她抱孩子的姿势怪异,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不小了,她一手抱来那般吃力,然另一只手却丝毫不扶上。 “阿蘅,你的手……” 杜若仿若未闻,朝着门外走去。 “阿蘅!”荣昌拦下她,一把往她左手腕握去。 她握得甚是用力,杜若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杜若顿下脚步,也不挣扎,只由她握着。片刻示意守在外头的柔兆将七七送回马车等她。回首对了悟含笑示意,了悟略一点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带着其他僧人退了下去。 庙宇人散,杜若方道,“九年前的中秋节,清正殿中的天子挑断了妾身一条手筋。” “他忌惮殿下手中权力,妾身便交了暗子营不再司鼓,以安其心。” “可是有句话这么多年来,妾身一直记得清楚。他说,曾经也是这么个局势,他未曾防过殿下。只是很不幸,他的弟弟娶了杜氏的女儿。” 话至此处,杜若突然便笑了笑,她垂着眼睑,拨开荣昌的手,“杜氏的女儿?我是吗,大长公主?” 荣昌收回手,没有说话。两人原都知晓,她自然不是杜氏的女儿。 “大长公主当日既收了妾身这身衣衫,便是知晓妾身之意。”杜若叹了口气道,“妾身与您,与杜氏恩怨已了,缘分已尽,非死不必再见。” 荣昌闻言,再明白不过,杜若是拒绝了她所求。即使她还未说要求她什么,她便已经回绝。意思是无论何事都不愿襄助。 “你说得不错,你确实同我们恩怨了尽。我与杜广临抚养你长大,他心怀鬼胎,我满心怨恨,你自是可以同我们两清。”荣昌望向杜若,“可是你的兄长们呢,他们实实在在爱着你,疼着你,尤其是有恪……他不仅仅疼爱你,他至今三十有四了,为了你,不曾娶妻。大抵,是终生不会再娶了。” “难道,你就不愿救一救他们吗?” “兄长?三哥——”杜若有一瞬的心惊,“他们是被派往大汤山了?” “对,你的三位兄长,他们都被派往大汤山……”荣昌见杜若神色起忧愁,便知她心下存着他们的位置,只拦步在她身前,“你劝一劝殿下,让他出兵,解了大汤山之围!” “杜氏行伍立世,杜氏儿郎战场杀敌,便是身死,亦是荣光。”杜若没有再退,抬起头平静地对上荣昌。 她当然希望大汤山之围早些解了,希望兄长们无恙。这半年多来,她带着七七送出数封信,皆未得杜有恪回应,心中便一直不安。来此寺庙,亦是为他们祈福。 可是眼下便要劝魏珣出兵,在手足和挚爱之间,她没法直接回应。她还没忘记去岁那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之说。她与魏珣,付出了多少,忍下了多少,又是退让了多少,才挣得今天的局势。 第212页 “你说得对,他们是大魏的臣子,为国尽忠,战死沙场自不算什么。”荣昌面上复了一点往日的桀骜,不过也当真一瞬的功夫,便褪尽了。 她抓过杜若的手,一贯高傲的眼眸里多出一分急切。 她道,“若他们只是被派往大汤山应敌,我根本不会来求你。可他们被派往了一线天,去岁六月就被派往了一线天。那里一遇雨季,便是山石滑落频繁。如今四月,北境已经开始落雨,往后更是连绵不断的雨季……但凡有其他的办法,我……” 这是第一次,荣昌在杜若面前露出脆弱情态。 “他们可以死,可是该死得其所。不该如此死在阴谋算计中,是不是?” 荣昌说什么,杜若并不在意。即便她不求自己,但凡知晓兄长们如此险恶的处境,她也会想办法营救的。 只是这一刻,杜若方意识到,自己压制在心底多年的愤恨,其实从未消散过。 同荣昌作母女时,她无限渴望着母亲的爱。在一次次莫名的责罚训斥后,她总是委屈而无助,一遍遍地反省,是自己犯了何错,寻不到错,她便又来回想着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没有让母亲满意。可是无论自己做得怎样,她都不得半点疼惜。 而与荣昌一刀两断后,她以为可以彻底放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永康四年,失去那个孩子后,她无论多悲伤或者多感动,都再也流不出眼泪,便是最好的说明。 如同前世里,安安死后,她便双眼干涸。 大悲无泪。 不管后来魏珣如何对她好,亦不管七七有多贴心。合岁的死,都是她心中永难愈合的伤口。她可以在夫妻恩爱间、在母慈子孝里不再提起,但是她不能忘记。 尤其是见到了荣昌,这不过短暂的一刻钟里她便已无数次想起那个风和日丽,却弥散着血腥的春日。 故而,即便她已经有心救兄长,却也丝毫不想让荣昌获得心安。她实在想不出是怎样的仇恨,会让荣昌能狠心将身怀六甲的她推下楼去,推下去还要执匕首补刀! “何人不身在阴谋算计中?”于是,杜若便顺着荣昌的话开口,“兄长们,自有他们的命运。” “大长公主与其求我,不若去求一求陛下。”杜若拨开荣昌的手,欠身福了福,“妾身言尽于此。” 荣昌合了合眼,望着即将离去的人,开口道,“你一贯聪颖,前后想来,便能摸清自己不是我与杜广临的血脉。那你,可想过自己是谁的孩子,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杜若猛地顿下脚步,片刻方才转过身去,重新迎上荣昌目光。 原本从生七七那日,得了魏珣的话,她已不太愿意在去纠结自己的身世。她无父无母不得父母之爱,但她却依旧可以成为母亲,依旧可以去爱孩子。 无被爱之权力,却还有爱的能力,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然而这一刻,她方发现,原来她还是在意的。她终究还是想知道,自己是何人,父母在何方。 荣昌却没有再说话,只慢慢走近她,抬手抚上她唇瓣,一点点擦去她瑰红莹润的口脂。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揭开锦盖,现出一枚金印。 她将金印底面朝上,送到杜若面前,执过她的手握上。 杜若握着那方印章,上头五龙纽交,刻有八字,“天子信玺,福祚绵长。” 荣昌未言其他,只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有恪,要是他还能活着走出大汤山。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给你寻来这蜜蜡口脂?” “当然,也不用等到有恪,你可以回去直接问一问瑾瑜。” “问一问他,永康元年正月十六,他强行将你带往临漳,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杜广临要送你入宫为后吗?” “再问一问他,从来不慕权势的他,如何要死握兵权不放手?为了封狼居胥,建功立业?别忘了,他可是年少封王,早在十数前就凭赫赫战功扬名天下!” 那方金印握在手中,杜若只觉握了一方滚烫烙铁。她想扔开去,可是又仿若被黏住皮肉骨血。 因为荣昌还在说,她说,“你的生母是梁国的明素女君,你的父亲是她嫡亲的表兄,李钰亲王。他们夫妻一生都在致力梁国的壮大,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于国事朝政上,本殿是敬佩他们的。尤其是明素女君,她十三岁登君位,在位十一年,生前朝纲独断,治下亦算安稳。死时更是流芳千古,是绝大部分梁人心中至今不可越过的丰碑。” “因为在二十九年前的魏梁之战中,表面看好似是我大魏赢了。可是实际上梁国也没输。那一仗中,明素女君因疲困操劳早产生下你,后没多久便去世了。而杜广临,彼时的大魏统帅,亦是被打出一身伤,后来只得转文职太尉,再不能上得战场。” “但是为君者,平天下难平万心。亦或者是明素女君掌权太快,过于激进,政敌在所难免。她战场托孤,将你交给了杜广临,盼他能在诸事平静后,送你回故里,以金印为信,还有一封她的亲笔信,当年争执中被我扔去火盆烧了……” 话至此处,荣昌突然便冷笑了一声,“原是英雄惺惺相惜,可是人心难测,杜广临贪你司鼓天赋……” “他在你母亲面许诺,定会助你登上至尊位。后来贪心将你认作女儿,大魏可没有女君,至尊位便只有皇后了。他呀,押了魏珣其实也没错,却不想莫名地魏珣弃帝位如蔽履,于是他便又动了让你做魏泷皇后的念头……杜氏早已是烈火烹油的荣耀,所以,你说他是为了家族吗……” 第213页 荣昌笑出声来,“不是,是为了他心中从不敢说出的念头,他分明迷恋着你母亲,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他亦魔怔了,他要向一个死人证明,他一直在实践着对她许下的诺言!” “他有时能想通,想通了便觉得对不起我。有时又会午夜梦回,觉得佳人早逝,满是遗憾。” 荣昌终于抓上杜若臂膀,泪水划破面颊,“他觉得对我不起,我便也觉得对你有几分愧疚。好孩子,你多无辜啊!而他午夜梦回,满心遗憾,我便也不甘,就只好对你发作。你留着梁国的血液,却一出生便受我大魏皇室册封,受杜氏诗书礼乐的教养,嫁人更是直接嫁给了皇子,是你之幸。” “亦,是你之命。” “所以,你别怪我,这般恨你。我、我何尝不想爱你!” 杜若今日听了太多的话,只觉眼前重影模糊,头痛欲裂,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怔了片刻,方启口,“所以,当年你把我推下楼去,持刀而来。你要杀我,是因为我是梁人,因为我,父……他毒杀皇子惹陛下猜忌,因为我,瑾瑜不肯交出兵权同陛下反目。这才是你要杀我的原因,是不是?” “是!”荣昌点头道,却又立马摇了摇头,“可是如今我想明白亦看清楚了,陛下并非明君,你是梁人也没什么。你恨我害了你的孩子亦无妨,可是你的兄长们,你让瑾瑜救一救他们。” 杜若缓了缓神,尤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抬眸望着满殿佛像,尊尊宝相庄严,温柔慈悲。 她又重新望向荣昌,荣昌提及兄长们,亦是这般慈爱满怀。 瞒了近三十年的身世,在此刻告诉自己,杜若如何不懂是何意。左右让自己明白,她恨意的来处和合理。 却依旧丝毫没有半点考虑过她,是否承受得住这样的真相。 也对,她如何会考虑道到这些,她凭什么考虑这些? 杜若推开荣昌,往殿外走去。 她觉得自己很荒唐,到了这一刻,竟还在在意她为人母的爱,是否能够憎一分给自己。 “阿蘅!”荣昌追出去。 “娘亲!”七七从马车跳下,直奔而来,“您总算出来啦,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嗯!”杜若揉了揉孩子脑袋,转身道,“大长公主留步吧,您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阿蘅……” 荣昌话还未说完,只听“嗖嗖”的声响连声而起。柔兆反应极快,已经三人往后推向殿门处,自己旋身起跃一手持刀挥去大半箭矢,一手揽住数支朝着来处扔去,顿时那头数人中箭伤亡。 “是陛下的人 ,跟了我一路,原以为已经甩了。不想是在等你,一网打尽。”荣昌喘着气,同杜若七七避在门边。 外头不知有多少刺客,但杜若也不急,方才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扣响碧玺锤,传令随行的其他暗子,而荣昌到的人此刻也已出去和他们缠上,山下更是还有西林府军守着。 “娘、娘亲……”七七指着荣昌后背,“姑祖母流血了。” 杜若闻声望去,竟是中了一支箭。 “你……”杜若慌忙上去查视,见箭头大半在外,伤的也不是要害处,方松下一口气。 她记得,方才退开的瞬间,她单手搂抱七七,荣昌侧身又帮她挡过一重。当是那个时候中的。 “还好,不要紧,等柔兆回……”杜若突然止住了话语,她看见伤口处鲜血慢慢变黑,越散越大。 一垂眸,方见荣昌口鼻皆是黑血。 箭上有毒。 “我救了你的孩子,你也救一救我的孩子。”荣昌卧在杜若怀里。 杜若双眼赤红,面上却虚浮着笑意,吸着气方道,“刺客都是您带来的,如何能这样算!” “您,什么时候能不算计我?”杜若搂着荣昌,终于带着哭腔喊出声来,“您说些好听的,对我笑一笑,比如阿蘅,我是爱你的……我便早就答应了……” 荣昌便朝她笑了笑,“能帮我把这身衣衫脱了吗,我一点也不喜欢。” 杜若一只手,脱得有些慢。 “快、快一些……不要穿着……”荣昌将手伸向杜若面庞,“若有缘,来生再做母、母……” “姑祖母!”七七哭着唤她。 荣昌即将涣散的目光飘过来,仅剩的残识听到杜若说,“她不是姑祖母,是外祖母。” 外头生杀已经结束,屋内人身体也已凉透。 这一日,杜若得了两样东西,一件带血的诀别衣,一枚传国金印。 第102章 . 大结局(上) 永无望 从汤山庙宇回去, 天已经擦黑。在距离王宫还有十多里的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车内,杜若惊了惊, 她猛地松开荣昌的尸体, 伸手就要将躺在茶茶怀中的孩子护过去。 “王妃, 是殿下。”柔兆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杜若一颗心便落了下来,嘴角不自觉扬起一点笑意。然不过一瞬, 她又觉背脊发凉。 这日, 魏泷的刺客卷土重来,荣昌死于刺杀, 兄长被困大汤山,而她竟是梁人,还是梁国最尊贵的公主。 所有的事情, 都发生在一日里。她有些回不过神, 只死死攥紧了一旁那件带血的衣衫。而拢在袖中的那枚金印,她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放。 如同,不知该如何接受乃至面对这个身份。 第214页 外间火把高举,她听着踩蹬下马的声音, 夜风吹开帘帐, 她便看见魏珣阔步向她走来。 箭袖银袍,还是那副出尘如玉的公子模样。只是手中没有握扇,而是持着那柄多年未用的长剑。 今日晚归一个时辰, 他定是急了, 担心自己遇上不测, 竟直接携剑而来。 杜若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突然便想起不久前荣昌说的话。 “问一问他,永康元年正月十六, 他强行将你带往临漳,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杜广临要送你入宫为后吗?” “再问一问他,从来不慕权势的他,如何要死握兵权不放手?为了封狼居胥,建功立业?别忘了,他可是年少封王,早在十数前就凭赫赫战功扬名天下!” 永康元年—— 至今十三年,芸芸小半生。 杜若下马车时,将袖中锦盒给了柔兆,留她一句“非令不得取”,便往魏珣处奔去。 本也没多少路,她却跑得又快又急,整个扑在魏珣怀中,一手死死搂着他。 魏珣被她撞得心口直跳,又见她一副又惊又惧得模样,只按着她头紧拥了半晌,方抚着背脊小心翼翼道,“出什么事了,七七呢?” “她没事,就是睡着了。”杜若闷在他怀里,片刻才又开口,“母亲……大长公主,她死了……” “什么?”魏珣将她推开些,目光从她面上滑下去,方看见她手中攥着一件带血的衣衫。 他自然识得这件衣袍。 杜若转身望向马车,魏珣随她望去。 夜风吹得帘帐时起时落,魏珣接过火把走近,光影明灭间,他看见昔日大魏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便这般孤零零躺在车厢内。 她有夫君,杜氏广临,先时横刀立马护大魏疆土,后来误入歧途毒杀皇子,至死执迷不悟。 她有儿子,个个执甲一方,如今囿于朝堂谋算,死生不明。 她还有女儿,扰她半世不稳,被她伤到体无完肤。 而她自己,半生尊荣,肆意鲜活;半生荒谬,坎坷萧索。 清正殿中,魏泷接了消息,有片刻的沉默。 荣昌死了,他的母仇便算报了。 然而,他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倒是见过荣昌,荣昌对他笑过,亦对他怒过。幼时在太尉府学习,荣昌给他煮过莲子汤消暑。虽说人人皆有份,但他记得,唯有他的那碗是自然放凉,不曾冰镇的。 她说,“珈玥脾胃不好,且忌去凉口。” 后来,她又说,“是你母妃交代的。” 他的母妃,苍山海氏,去岁颐庆宫中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妇人。 魏泷支手掩着半张面庞,忽觉掌心湿热。而露在外头的另外半张面容,却依旧冷毅阴沉,连着眸光都是冰寒雪冻。 他看着案上前两日呈上的战况,又想起司天部的预测,月底起大风,恐有暴雨。 让他们从一线天撤出来。心底有个声音响起。 然,耳畔的声音更清晰。 殿中的凌中胥说,“大长公主薨,如此宗亲部群龙无首,陛下可趁机收回下三部策英军。” 若杜氏嫡子皆在,归来自当按礼接手其中一部。 策英军六部,下三部掌于宗亲手,已逾百年,如此一统,他便可在帝王史册留下浓重的一笔。 丞相章文见帝王不语,悄声言语,“陛下若忧宗亲不虞,倒戈转向信王,臣有一计。” 丞相上前低声诉说。 魏泷听后不语,却也未再起让杜氏儿郎退出一线天的念头,只又拨三万策英军前往大汤山。 永康十三年五月初,整个北境况暴雨如注,大汤山处的战况极为不利。五国联军不知受何人指示,换了方案,半月内,连着两次,举半数兵甲攻之。 半数兵甲,也有四十万之多。 大汤山前后十二万策英军,面对守城战,尚且能守。只是其中两万敌军躲过混战的双方,直接绕道兵临一线天。 此处守将长官三人,分别是杜直谅,杜怀谷,杜有恪。生母异地亡故一月,他们尚且不知。 确切的说,自他们去岁六月来此,便被阻了一切音讯。尤其属于他们私人的消息,如信件,根本半点递不出去,外头的讯息同样传不进来。 饶是杜直谅再庸和不争,也看出了此间天子的意思。 杜怀谷更是从父亲被撤太庙起,便被然了本就火爆的柴芯,后又被莫名撤职调离,再被二次谴来一线天,若不是还守着杜氏祖训,估计早就反出北境,与天子当面斥问了。 杜有恪愈见沉默,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想起杜若那条被废的臂膀,还有和七七定下的诺言。他说会早些去看她的,可是去年便不曾再去,今年,明年也许再见不到了…… 一线天原为邺都天然屏障,敌军攻破大汤山若取捷径便需经过此地。而所谓一线天,自是峡谷所在,极窄而深,大军渡过十分缓慢。若本国军地再此伏击,敌军便难以过去。 但此处山体滑坡甚是严重。故而魏珣原本留守大汤山的西林府军便只是再此巡防和建构防御工事,从未这般长期驻守过。 如今魏泷让他们长期驻守,一年多来,未曾迎到敌军,倒是死在山石之下的杜家军已有上千人。 故而,此刻两万敌军前来,杜有恪便提剑上马,带兵甲迎战。 兄弟三人先前数次上书,要求前往大汤山九部,于前线杀敌,却皆被驳斥。杜直谅和杜怀谷尚且觉得陛下是忌杜氏军功,不愿他们再往上累计。杜有恪却再明白不过,中间还隔着旧日仇怨,陛下分明是想将他们困死在此。 第215页 如今只有一条路,便是借两军交战之际,趁乱送人前往临漳,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是跟随他们多年的将士,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氏族的恩怨,陪葬于此。 “三弟!”两位兄长拦住他,“我们与你同去。” 杜有恪摇头回绝,“五国联军乃一盘散沙而已,来此多为试探,不过一场计谋战,并非要生死相搏。再者,真有不测,杜氏百年荣光,总得有人延续。” 一线天外的的阔地上,两军交上了手。两位兄长带将士于山头瞭望。杜直谅督战,杜怀谷司鼓以振士气。 杜有恪所带兵甲不过五千,个个蓄势待发。而来者果然虽有四倍之多,却非一国之军,皆为多人指挥,又觉有大军押后,遂起骄意,为骄兵。 只是还不到半个时辰,双方阵列尚且齐整,五月一声闷雷,转眼便是疾风骤雨。 杜家军不惧战场杀敌,只是这山石滚落砸体,不非敌我。就近山体前交战的将士,不少眼看要被山石砸中,便索性拖个敌军人马一同殒命,亦是合算。 山石滚滚而下,敌军不曾遇过,已经鸣兵退敌。杜有恪自然知晓,要减少伤亡自然此刻收兵躲避山石是最好的选择。 然这是唯一的契机。 他们消息被锁,必是有人监视。唯有在乱军中方可避过耳目逃脱出去,遂带兵追击。 却不想敌军死中要求生,激起死志,便也有了斗志。 一时间,风雨如澜怒吼,兵革相击刺耳,马嘶人仰震天。 杜有恪手中宝剑断锋,换来军刀也卷刃,却依旧驾马杀敌。所踏之处,泥浆四起,血肉横飞,一个时辰内,双方彻底混作一团。 除了交战的人还能识处敌我,其他根本分不清是哪方将士。 杜有恪便起了收兵号,只是已经被山石逼仄,杀红了眼的敌军将领,哪里还能回过魂来,只率兵厮杀。 山头上杜直谅行军经验丰富,看出端倪,赶紧亲率缓军相助。 待他至阵中,刀枪剑戟已经砍向杜有恪,虽被他挥矛拦去大半,却还是有刀划过杜有客手臂,有剑刺入他胸膛。 敌军见援兵至,方回神知此地难攻,遂收兵逃去。杜有恪撑着最后的力气,抬手作式,命原定人马混入敌军中,后抄近路改道临漳。 他从马上跌落,被兄长救起的时候,尚有意识。 风雨之中,他看见杜若向他走来,笑靥明丽娇憨,柔柔唤他“三哥”。 “阿蘅!”他伸手在虚空,除了冰冷而肮脏的雨水,自然什么也碰不到。 阿蘅,世人眼中他的胞妹,原是他隐藏在亲情手足下,永生无望的爱人。 第103章 . 大结局(中) 与君绝 千里之外, 杜若捂着胸口从榻上猛然坐起。 她望向窗外,五月天,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临漳之地自是安稳, 仍旧河清海晏, 更别说这座重兵严守的王宫, 更是与世隔绝的祥和宁静。 “王妃,您可是又梦魇了。”茶茶闻她动静, 匆忙入内, 见杜若面色苍白,额上皆是薄汗。 “几时了?”杜若喘着气。 “午时二刻, 你睡了不过小半时辰。”茶茶给她喂了一盏茶水,“不若再眠一眠吧,殿下吩咐了的, 说您夜中睡得不好。” “不必, 我睡不着了。”杜若摇了摇头,起身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中愈发消瘦的人,不免有些晃神。 自汤山庙宇回来后, 她便隔三差五的做梦。 起先是梦见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招手让她回家。然后又梦到母亲同她说,既来之则安之,且将日子过好便罢。再后来, 她又梦到荣昌, 荣昌拽着她的袖角, 忍着满眼的泪,她说阿蘅,来世我们再作母女, 转瞬又说还是算了,来世你一定不要再遇见我们。到如今,她开始梦见她的兄长,今生他们带着自己策马踏青,烧烤炙肉,明明是极欢愉的场景,却总有前世画卷横插进来。她看见大哥被乱箭射死,二哥被乱马践踏成泥,三哥受刑千刀万锅…… 梦魇重重,皆在深夜。 今日却连着白天都开始有了梦魇。 没有多可怕,却足以让她心惊。她梦到了三哥,只他一人。 他站在她面前,姿容风流俊朗,笑意如春日暖阳,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蘅,我爱你。” 若非梦,他一辈子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除了梦,或许,在生命无望之际,他也会说一说。 杜若只觉整颗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搓揉地喘不过气。她站起身,往魏珣书房走去。 临近书房,她没有直接进去。因为隔着撑开的窗户,她看见里头聚着许多官员,有王府原本的属臣,亦有西林府军的将领。 她便在长廊安静地坐下,只见了那一袭白袍,她便已经安心不少。此刻她抬眸再度望去,不偏不倚,正好同他眸光接上。 两人皆展颜笑了笑。 不多时,人便皆散了,魏珣出来扶过杜若,带着她往书房走去。 “不回琅华殿吗?”杜若问。 魏珣将她按在座塌上,指了指案的沙盘图,又将悬在墙上的地图展开,让她看去。 杜若看了半晌,原本只是疑惑的面色,慢慢不可思议起来,最后只脱口道,“你要出兵大汤山?” “对”魏珣至杜若身侧,“只是具体的时间还未定,可能就这几日内,也有能等过了这五月再说。” 第216页 因着方才的梦境,杜若自然希望能早些出兵解救她的兄长。然不过片刻,她亦回过神来,兹事体大,总不能操之过急。 “兄长们自有他们的防身之道,你……” 魏珣笑着朝她摇了摇头,又从一旁的卷宗里拿出两份密信来。 杜若接过阅来,“这不是圣旨,是私信,他这是请您出兵?” “这一月里,已经送来两次了!”魏珣在杜若一侧坐下,习惯性地握上她左臂按揉,“如今的北境除了邺都皇城,其他地方都不乐观,俨然都收到了波及。” 说着,一手又抽出一本卷宗递给杜若,“这是千机阁传回的讯息。” 杜若放下信件,将卷宗细细看过,果然北境三十四城的百姓流动比往年要频繁得多,且看着大致路线,都是南下而来。 “战事起,受苦的总是百姓。”杜若合上卷宗,蹙眉道,“其实我一直不解,那五国向来胆小,百万兵力,摊到他们每一国,便是二十万兵甲,不说举国之兵,半数总有的。是什么诱惑让他们敢进犯我大魏?” “而且,大汤山处,车轮战叫阵了近一年,如何这此间便换了路数?竟然动了数十万兵甲作了合围之势?” 杜若摇着着头,“我总觉可是背后换了统帅,或者原本指挥官亲临了前线,作了统一指挥!” 魏珣静静望着她,杜氏那对父母虽百般算计她,然对她的教导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她对战事、政务的洞察都要胜过寻常人。 这战打到如今这个局面,自然是换了路数和打法。 开始是明镜诱导成战,如今梁国国中帝位争夺愈加激烈,按着暗子带回的消息,除了原本的个宗派相争,一直在计划往东迁都的明铧,也已经回了朝中。明铧是不赞成出兵进犯的,是故才引的明镜如此着急,想一举吞下邺都,生米煮成熟饭,堵了明铧的嘴。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杜若横了魏珣一眼。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家阿蘅聪慧过人。”魏珣捏了捏她面颊,沉默了半晌,终于启口将以上种种连着这些年调查到的与梁国有关的事尽数告诉了杜若。 日头偏西,暮光柔和从窗护照进,渡在两人身上皆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魏珣讲了不少,又讲的缓慢,似乎怕杜若消化不了,或者承受不住。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宗室不稳、权贵分流、皇权争斗、国土分裂……皆是她生身父母、家园故土的真实情况。 杜若听得认真,然而听到最后,却也记得不甚清晰,只在魏珣话毕良久后,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人开口,“如何想到与我说这些?” “梁国的事,与我有何……”她涨红着双眼,酸涩感一阵阵涌上心头鼻腔,缓了片刻,突然便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抱过魏珣的腰,蹭上去。 魏珣站在她面前,如同安抚孩子般揉着她发顶。 “傻不傻啊,夫妻十三年,同塌之上,你一月梦魇,我岂会不知?” 杜若紧紧贴着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谁,我原比你知道的早。我原也什么都不怕,只怕你受不住。”魏珣俯下身去,单膝跪在地上,捧起杜若面庞,“你从见了姑母回来,整个人便不对劲,自有你说的,姑母去的突然,又担心有恪他们,可是最根本的你没说。” 魏珣剜了她一眼,“你不说,可是想着不要我和七七了,要回梁国做你的公主去?” “我没有!我从来没这般想过!”杜若突然便急切起来,慌忙又急促,“我只是不知到底该不该将这事与你说,若是同你说又要怎样说……我是想知晓自己父母是谁,可是这样的身份……对不起……” 杜若趴在魏珣肩头,语带哽咽,“我梦见所有人,唯独没有梦见你,不是因为你就在我面前。是因为、因为我不敢想你……我不敢想、你为了我死守这样的秘密这么多年,而我当年还那般恨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啊……” “别哭,你流不出眼泪,一会头更疼了。”魏珣抚着她背脊,慰道,“都是值得的,我们还是过了这多年举案齐眉的日子,来日我们还会同心同路而行……” 半晌,杜若从他怀中推开身来,面上攒出一点笑意,“那如何择了今日与我说这个?” “你瞧瞧自己,瘦了多少,又添了多少白发!”魏珣嗔怒道,“我不想夜夜不安眠,熬到你梦魇过去,再合眼。” 杜若终于笑出声来,片刻才正了脸色,抬眸示意他坐好,“好好说话,不许敷衍。” “不为旁的,只为即将出兵。”魏珣亦正色道,“我领兵前往,如何能留下满怀心事、惴惴不安的你。这样我在前方,不会踏实的。” 杜若垂下眼睑,神色有些愧疚,笑意却愈发明朗,“我能想通的,只是慢一些。” 魏珣笑了笑,理着案上卷宗。 “陛下请你出兵,没有他意,你信吗?”杜若回神想起。 “自然是不信的!从来兵不厌诈,我同他都到这般田地了,如何还能回头?只是到底国事为重,如今大敌当前,他大概也没有办法了。”魏珣道,“左右策英军守不住亦是真的,去岁西林府军的将领便说过,若是直接百万兵甲齐上,邺都早丢了!” “如今倒是使了这法子,这明镜……”魏珣顿了顿,望向杜若,“我战场遇她,可要看你面子,放她一马?” 第217页 杜若将信件劈头扔去,“说什么胡话,若非她挑事,哪有这糟心事。按你说得,我倒是觉得那明铧亲王的想法挺好,统一国中,往东迁都。” 两人便又笑了一回。 回琅华殿的路上,魏珣见杜若开怀了些,方又开口道,“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来时见你脸色煞白,郎朗白日,梦见睡了?” 夕阳偏去,暮色降临。雾霭沉沉中,不见星月。 杜若冲他笑了笑,“我梦见三哥了,他说他爱我。是个很好的梦,可是物极必反!” “白日里,确实着急想与你说。但听闻你已有出兵的打算,便也不说了。我总是相信你的……” 两人正说着话,李昀便匆匆来报,说有从北境而来的人要求面见魏珣。 杜若和魏珣便同去了紫英殿。 来人有七八个,个个盔甲损裂,衣袍滴血。待见了信物,听了话头,杜若便觉白日梦境又重新现于眼前。 两人相视而望,未再犹豫。 五月十七,魏珣率八万西林府军从临漳出发,北上增兵大汤山。 杜若于城楼司鼓送行,两人并未有什么缠绵郑重地告别。 她信他,必会得胜归来。 他信她,会在家中好好等他。 两人亦皆知晓,此战退外敌,之后十中八、九便是内战。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两人在一起,无论是战争离乱,还是刀山火海,都无妨。 到了今时今日,前生误会,今生宿怨,身份身世,重重解开。他们已经满足,于这天地世道的求取,更是少得可怜。 唯三字而已,在一起。 五月底,魏珣八万大军至大汤山,一鼓作气破开敌军中路,不过半日鏖战,便将五国联军吓退三十里。后迅速抽调一万西林府军,半数巡防一线天,半数护送杜家军前往临漳。 清正殿中的天子,闻言敌军退去,到底松下一口气,却不过片刻,面上神色复杂。一年了,在他指挥下,虽也有胜仗,却从未这般利落得退兵过。而听闻杜家三子被送往临漳,隐在袖中的手便不免攥紧了拳。 阵前换将便罢了,送往临漳又是什么意思。 六月十四,五国联军卷土重来,魏珣自是无惧,若非隔了这么些年才踏入此地,需检视九部兵甲、工事、安排策英军和西林府军的人员调配,他早就主动出兵了。 然高台之上,他遥望交战的双方,并未见到料想中的人。便是第一次交手,他就没有看见。 明镜,仿若不在此地。 魏珣的心有些沉。 当日他择了两个日子,其中一个是过了五月再出兵的,原就是在等千机阁送来消息,确定明镜是否真得来了大汤山。 毕竟这一年多里,明镜从未为出现在五国联军的阵仗中。若非千机阁在敌后渗透,根本看不出此战为明镜主导。 她若现下不在此地,魏珣合了合眼,脑海中浮现“临漳”二字。 虽然他留了兵甲护城,澜沧江上亦有人手,加上前去的杜家军,前后四万多人。攻城者,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明镜手上能用的兵甲,莫说四十万,连二十万都不会有,撑死十万,故而攻下临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杜若在城中,他便不免有些心焦。 这一仗,五国联军又上了一半,魏珣只想速战速决,便直接将二十万兵甲尽数推上。战鼓震天,三日不绝。 赤地千里,白骨成堆。 五国联军折了近五万将士,大魏死伤不足一万。 双方短暂的休整,魏珣带人再上高台瞭望,观其营帐,看似规整,实则间隔有差,不甚整齐。而军士列队,有五人成排的,亦有十人成排的,由此看来,其实至今未成一统。或者说曾经一统,如今五国又各行各的了。 细节见真章,到底是乌合之众,颓势已现。 六月底,魏珣反客为主,发起总攻。 当日,战到一半,便是瀑雨如注。 他亲上擂鼓台,司鼓助威。 三停三战,已是五日过去,五国联军八十万大军,死伤近三十万,大魏兵甲却不过两万失了战力,还有十八万已经士气高昂。 七月十三,魏珣列阵继续强攻。五国联军不战而降,递献投书。魏珣正欲接来,天子信使至,宣旨调出全部策英军。言其此三部征战一年,实属辛苦,换宗亲三部前来。 五国联军递交降书不假,然闻言策英军撤出,当夜便卷土重来。 至此,五十万联军对阵不足八万的西林府军,魏珣陷入苦战。 如此半月过去,魏珣打开缺口,却也懒得再管邺都事,由着五国联军四十万兵甲直入京畿。 而他,将剩余事宜将给其他将领善后。自己则率五千先锋疾马奔回临漳。沿途传令西境、东境各处的西林府军,皆往临章靠拢。 大汤山鏖战近两月,始终不见明镜,而魏泷又撤出策英军,他已然猜到临漳之地发生了什么。 夜风吹得他衣袍作响,他却只是勒紧了缰绳,眸光似箭,咬牙疾奔。 城楼上,杜若发髻高挽,红衣似火,碧玉双捶在她单手间按点而落,初时自鼓舞士气的寻常曲调。 本来明镜八万兵甲攻城,西林府军并未觉得吃力,有条不紊地守御。却不想数日前,十万策英军兵临临漳。言其魏珣通敌,大汤山前不遵君令,来此平临漳、定人心。 第218页 西林府军遂反,只是在内外两厢夹击下,到底不敌。便是杜家军亦死伤无数,杜直谅、杜怀谷皆受其伤。杜有恪本就重伤初愈,根本上不了战场。 今日,明镜再度攻城。杜若便上了城楼,诸人皆以为她只是司鼓助威,却不想不过一刻钟,她的鼓乐之声,便换了曲调。 声声缠绵,然余音回荡中却竟是铿锵之声,连绵不绝。城楼放着六面鼓,她的鼓点长短有序,西林府军未曾受过此间训练,自然不识,然梁军不同,他们世代对司鼓传音有着极高的信仰。只是自明素女君离世后,后人虽还在司鼓,却难有如此绝技。 这些细小的事宜,在大军围城的日子里,杜若在魏珣收集的情报中整理出来。 此刻,她奏的是退兵曲。 梁军听得懂,竟不自觉有了收兵之意。阵列中,不知哪位年长的将士望着城楼,喃喃自语,“明素女君,是明素女君……” 这话一处,同龄的好几人都不由又惊又恐,却皆唤着女君名号。 明镜坐在马上,只喝令兵士往前作战不许退。指令声声落下,将士总算重整士气,不想城楼之上,曲音再换,明镜遥遥望去,竟见那红衣女子转身与她眸光相接。她停下司鼓,从袖中拿出一枚金印,举手相示,冲她柔柔一笑。 明镜虽看不太清,却足以心神俱震。 是夜,杜若哄七七睡下,让茶茶床榻相伴。穿斗篷戴风帽,在柔兆陪同下,往城外走去。 “站住!”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若深吸了口气,却不敢回头。 “回去就寝。”杜有恪捂着胸口,咳了一声,拉起她的手往回走。 杜若没有挣开,却是顿在原地。 杜有恪用力拽过,奈何身上有伤,使不出太多力气,却不想杜若一转身,便入了他怀里,埋首在他肩上。 “帮我照顾好七七。” “瑾瑜怎么办?”杜有恪问。 “七七在,他便不会有事。” “那、我怎么办?三哥怎么办?”杜有恪又问,“我能不能求一个下辈子?” 杜若推开他,摇头道,“若还来生,阿蘅会祈求,让三哥不要再遇见我。” “阿蘅——”杜有恪吼道。 “你知道的,这是唯一的办法。活着,或许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杜若的话散在夜风中,再未回头,她上了明镜的船。 舱内,明镜将她上下打量。杜若便自己擦去了口脂,然后从袖中掏出锦盒,方道,“加上今日城楼鼓声,你总能信了。” “拿了金印,赶紧撤兵。” “你不怕我拿了金印,却不撤兵吗?” “你所求,不过就是那个位置,或者也不是位置,而是位置之上的权利。不撤兵等死吗?”杜若反问,“你不瞎,如今十万策英军等着坐收渔翁之力,便是你今日攻下临漳,再战策英军,难道有比此刻更好的结果?” 话毕,杜若抬步欲要离开。 “站住!”明镜喝道,“你还想走?” “东西都给了,我不能走吗?” 明镜大笑,“今日大魏种种,皆拜我所赐,待魏珣回过身来,焉知不发兵攻我。面对面,我可打不过他。但是若由你在手,他出兵千里而来总需要时日,你在我手不过方寸之地,杀你易如反掌,便可牵制他。所以要我撤兵亦无妨,你得与我同归大梁。” 杜若咬唇不语,她原旧知晓回不去了,不过挣扎于万一罢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明镜在杜若耳畔低语而笑,十数年谋划啊,终于实现了夙愿。 东边泛起鱼肚白,即将平旦,江上船只开始抛锚扬帆,杜若出舱回望临漳城。 却见城楼上站满了人。 杜直谅,杜怀谷,杜有恪,茶茶,七七,王府属臣,西林府军将领…… “娘亲……” “娘亲……” 七七的声音顺着风声撕心裂肺传来! 杜若张了几次口,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听到更清晰的声响,兵革的撞击声,西边初策英军又在进攻了,此刻没有了梁军的夹击,西林府军应付得便能顺畅些,大抵能等到援兵。 于是,她便朝七七笑了笑。 “看够了吗?”明镜至船头。 杜若无话应他,只欲转身回舱,却模糊见都西边更远处尘土飞扬,似有兵马疾奔而来。一时顿下了脚步。 明镜亦惊,她端来“千里眼”查看,见得一人白袍铠甲,风尘满面,正疾奔此处而来。 那人,正是魏珣。 “你看一眼,他此刻所带兵甲,可够同我与那策英军两处周旋?” 杜若从那小小的洞眼里,看见魏珣策马而来。 竟然,还能在见他一面。 杜若笑意更盛,然只是多看了一眼,她便顿住了脚步,再迈不开。 只蓦然往船头踏板走去。 “娘亲,你快回来!” 前面是七七的喊声,侧里是已经到岸的人马。 “瑾瑜!”杜若终于唤出声来。 然,猛然间,身后人握住她肩膀。 “你此刻踏步上岸,生你者与你血脉相连之梁国之将士,便将伏尸百万;养你者魏国之疆土,便将战火不休。”明镜之语如刀似箭扎入杜若心口。 魏珣一言未发,从马上跃下,直接奔入江中,被左右人拼命拦住。 第219页 船上,弓/弩手列队待发。 杜若回头怒视明镜,“你敢!” “那要看你怎么做!” 杜若望着岸上之人,原来命运残酷至斯。 终于,杜若往后退去,从明镜腰间抽刀断锁。 唯声音逆风传去,“以澜沧江为界,勒住你的战马。” 她立在船头,两手交握于左,行辞别大礼。 妾身,拜别殿下。 船只顺风而下,八月天高风怒号,江水滚滚东逝去。 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 第104章 . 大结局(下) 开天地 杜若离开的那日, 澜沧江上除了呼啸的风声和奔腾的浪声,最清晰的便是七七的呼喊声。 她原本在城楼上几欲跌出墙去,只因杜有恪一行强抱阻拦, 方挣脱不开。 如今见她父亲归来, 众人也不再阻她, 由着她奔出城楼。 五岁的幼女,自小在边关长大, 这两年更是在肃杀中浸淫。宜平坊刺杀, 让她历了生死。荣昌的遇刺,让她亲眼看见死亡。 她, 早已有了生死的概念。 她识得那艘艘船只高挂的旗帜,基本已经意识到,这样的生离, 与死别无异。 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江面, 直入江中,从魏珣身侧渡过的时候,江水已经没过她肩膀,她却丝毫没有停下, 只朝着那天际尽头化成白点的影子奔去。 四下里水花涌溅, 魏珣一把将她从江水中托出,双手举着,无声望着。 “我要娘亲, 爹爹!” “我要娘亲!” “她这样走了, 就回不来了!” 七七在魏珣双掌的钳制中拍打挣扎, 嚎啕大哭,哭声散在江风中,原该被湮没吹散。但她却一声高过一声, 似要与风浪相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累得发不出声响,然一双同她母亲一样的杏眼却依旧倔强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晨曦之晖落满江面,泛出点点金光。 魏珣在七七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已经失尽神色。与zwnj;江面闪烁的明芒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一步步往岸边走去。 他立在城楼的这头,抱着已经哭不动唯剩打颤的孩子。目光扫过诸人,有他的部下属臣,有她的手足至亲,个个皆受了伤。而耳畔处,一早拉开的战事还在继续,他不用回首督战也能知晓,若是再加那八万梁军压境,即便他此刻回来,亦不过同归赴死之态。 她,以与他几近死别的生离换得这里所有人的生机。 走的其所。 这是他仅剩的理智,然他的情感接受不了。 他挚爱的女子,他的发妻,带走了他全部的情感和对这世间的仁慈。 “阿蘅说,活着,或许还有相见之日。”杜有恪上前把话带给他。 魏珣抬眼看他,满目企盼、哀求。 这样的分别,她可有什么话,留给他。 杜有恪凝了半晌,“她说,有七七在,你不会有事。” 或许的重逢,唯一的血脉,是她留给他的希望与念想。 魏珣望着怀中的孩子,点点头,复又攒了笑意。 “你娘亲,会回来的。” “我,会接她回来的。” 至此,他便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明镜退兵的消息,传回邺都,皇城中的天子,有片刻的战栗。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撤走策英军,由五国联军拖住魏珣,他趁机发兵临漳。 无论西林府军和明镜哪方胜利,他都是最大的赢家。其二者至最后定是人困马乏,他便可以一举控于掌中。 西林府军胜,若魏珣侥幸不死,他亦可以控制杜若和其女儿,魏珣一样只得俯首交出兵权。生死皆由他说了算。若是魏珣死,便更好不过。 假如是明镜胜,那么必是临漳城破,彼时他的策英军自可以一战,驱除外敌。至于魏珣,生死便已经毫无意义。 这般绝妙的计划,却不想出了个杜若。 力揽狂澜于既倒。 梁国有女君新立,说是遗失多年的明素女君之女,由明镜长公主于魏国寻得,认祖归宗,承继大统。 新君是谁,百姓不知,魏泷却已然明白。 总也撕破了脸,再难转圜,索性便散了声音出去。 昔有信王魏珣正妃,乃梁国继任女君,以色相诱之,使信王于生母亡而不归,为不孝;把持兵权不交,为不忠;与兄长反目,为不义。 以此话柄削弱魏珣威信,亦不算莫须有。 天下悠悠之口难控,总有人信得这样的话,由东到西,有北至南,所信之人不在少数。虽更多的人记得魏珣早年功勋,亦记得不久前的大汤山功绩,但有了这样的声音,信任和尊仰便总也没有过往那般纯粹。 而更多的则将这污水泼向昔年的信王妃,如今极南之地的梁国女君。 魏珣如何不知这些声音,却仿若未闻,他的话越来越少,眸光越来越冷,紫英殿中沙盘图罗列,大魏各地城防图高悬。 一月过去,策英军仍旧奉皇命进攻。虽说有十万之多,然如今城中守军四万余人,又因魏珣坐镇,鼓舞士气,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又半月,大汤山处断后的五万西林府军摆脱五国联军的纠缠,赶至临漳,内外合应。魏珣反客为主,率先吹响进军号。 彼时是永康十三年十月初八,这一日,临漳城中的百姓,当永生难忘。 第220页 那个年少定江山的统帅,在静默了多年后,再次手持长剑,一马当先,奋勇杀敌。他杀人如削泥,砍人如切瓜,刀剑掠过处血肉飞溅,铁蹄所踏地白骨累起。 因主帅如此,座下将领,手下兵甲,亦个个悍不惧死,杀敌如狂。仅七日,便破开策英军的围城之势。 策英军死伤过三万,退出三十里以待皇命。 魏珣并未乘胜追击,亦未直接北上,只仍守在临漳城中,与策英军成僵持之态。 诸将不解,他亦无话。 一月后,先前接令的东、西两境西林府军至,如此内外共计三十万西林府军。 魏珣方下了第二道军令,却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既不是剿灭剩余的策英军,亦不是北上争夺帝位。 他传令杜直谅与杜怀谷统领十万西林府军,抄近路越过百里沙漠陈兵于梁国都城一百里处。 梁国内乱久矣,明镜所要不过权力,其他权贵乃是不服她上位,如此帝女归来,遂成平衡之态。 各方虽暗潮汹涌,却唯有一处,目标一致,便是需帝女坐其位。 故而,魏珣此举当是对整个梁国宗室的警告。无论他们内部如何相争,王座之上的人或为棋子,或为傀儡,他带不走,他们亦碰不得。 否则,便是玉石俱焚。 于此同时,他的千机阁,杜若的暗子营随军南去,刺探梁国皇宫内的消息。已备他日接应。 杜有恪望着南进的十万大军,握紧魏珣肩膀,“如今局势,阿蘅留在那,未必不是好事。” 如今局势—— 魏珣望着十二月的天空,阴霾而沉郁。除了临漳之地,魏国上下对杜若的流言越来越多,从说她狐媚惑主,说到她祸国殃民。 更有说法,言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杜氏收养栽培,却反手害死杜广临和荣昌大长公主。 杜广临功名在前,荣昌护国在后,于魏国子民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此,即便魏珣能从梁国带走杜若,魏氏天下亦容不下他们。 杀人诛心,帝王好谋算。先是以此减他威望,如今又想借此磨他心志。 只是,他活了两世,还有何苦难是未历的,亦或者还什么心志是可被磨灭的。 魏珣尤觉可笑,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失去的了! 转年四月,立时小半年,魏珣拒不受降,不接降书,临漳之地十万策英军全部被灭,临漳之乱结束。 * 星空下,魏珣隔江遥望,搂爱女枯坐一夜。 翌日,魏珣携女,率二十万大军北上邺都。 行军快而急,不过十余日,便已经踏入北境,于京畿五十里外扎营。 随行一路的属臣将领,皆以为他是为了皇位而去,却谁也不曾料到,此去竟是为了勤王救驾。 京畿皇城,被五国联军二十万兵甲包围,北境各城被敌军占领驻守,此态已有数月之久。 原是当日,虽因明镜诱导,然明镜退兵后,五国联军攻破北境重重关卡,兵临邺都。五小国,从未想到会有此战绩,便也不愿再听从明镜指挥,只在此攻城,妄想吞下这百年富饶之地。 皇城之中的天子,并不善战,以宗亲下三部策英军,并城防禁军,相抗至今,不过三月已是强虏之末,国破在即。 魏珣下令进攻的第一日,收兵之后,营帐内,唯剩杜有恪和他两人。 杜有恪挥拳将他打翻在地,揪其衣领质问,“于私,若无他卑鄙,阿蘅何至于一人独奔千里之外;于公,若无他猜忌,哪来大汤山之患,哪来今日的兵临城下?” “你有心勤王,何不取而代之?安了天下,止了流言,迎阿蘅回家。” 魏珣起身,擦去唇边血迹,问道,“天子守国门,乱臣夺君位,再迎她国之女?” “平天下易,定人心难。阿蘅若有归来之日,必享太平盛世。” 杜有恪松开衣襟,额首扶肩。 这一战,魏珣在外围,配合内围的策英军,打了近两年。 相比临漳城中靠近边关,看多了战争的百姓,北境之地的民众虽历了五国破城之战,但到底未曾见到真正的铁骑踏血。 北境城池转眼易主,无论那五国的敌军守将如何求饶称降,西林府军皆不接受。或烧杀坑埋,或乱箭射杀,或战马践踏拖死,无一生还。 赤血千里,哀鸿遍野,却皆为异族之白骨血肉。 在六百多个日夜不停的刀枪剑戟的撞击声中,马嘶鼓振的怒吼声中,北境三十四城的百姓对那个西林府军的主帅且敬且畏。 敬他夺回城池,不辱国体;畏他嗜血生杀,冷酷无情。 * 永康十六年秋,五国联军败,四十万兵甲所剩不过五万,四处逃窜。 魏珣率西林府军从邺都城门踏入。银晃晃的大军,如一道江流缓缓进入,转道朱雀长街,往皇宫安合门去。 踏雪马上,魏珣一手持长剑,一手抱七七。除了偶尔看向女儿时,他眸光会聚起一点神采。其余时候,无论何物何声,仿若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邺都民众夹道欢迎,如今他们所知晓的,是当今天子无能守城,差点国破。然信王殿下千里勤王,驱除敌寇,收复失地。 “这里便是娘亲和爹爹长大的地方,七七喜欢吗?”三年来,魏珣首次主动开口与人说话, 第221页 “不喜欢!”七七望着两侧奉迎之人,明明之前言她母亲祸国殃民最严重的,便是此地民众,今朝却腆着脸奉迎他们。 何其,虚伪。 “我不喜欢他们。”七七昂着头望向魏珣。 魏珣便笑,“人心罢了,肉弱强食,从来唯强者依附。昨日辱人是祸水,来日也可赞她为观音。” 七七听得认真,点头记下。 “信王到底是信王,建功于社稷,可惜昔年受那梁国女君之害,与天子不睦。幸得此番勤王救驾,回头是岸。” “那可是信王独女?” “哎,好好一个女娃,却是从那般女子肚中爬出,实在……” 那人话还未说完,高头大马已经至身前。 马身之上的统帅神色平静,只犹自搂着怀中女孩,低眉垂眸与她展颜欢笑。 那几个言谈者初时一身冷汗,只当今日要死于自己口舌之下,却不想那对父女并无异样,只兀自相望,言笑晏晏。 不过是马儿偏了方向,魏珣抬眸的时候,余光扫过他们,尚且带着一贯的温和,仿佛还有些歉意,让自己的马惊到了他们。 那三人松下一口气,然而没有松彻底。 只见踏雪马上的女娃俯身拎来悬于马侧的弓/弩,伸手便抵上一人头颅。 那人仓惶而跪,周遭群众一时惊诧,却也不敢相信那如瓷玉娃娃般的小小女童,如何能举起弓/弩,扣下弩机。 此刻,若是北境城中的百姓在,便半点不会怀疑。他们曾无数次看见,昔日,信王攻城掠地之际,但凡亲上战场,便皆带爱女同往。 女童或随于他身后马车之中,或坐于他战马之上,或持弩,或拉弓,莫说掣肘父亲,分明与他互为依靠。 这对父女,战场喋血三年,尸山血海里,同进同出,从未分离。 七七明眸善睐,手中发力,扣下弩机,一时间鲜血四溅,剩两人两股颤颤,湿透下身衣袍。周遭个个垂首低眉,一片静默。 “鼠辈!”七七嫌恶扫过,收回□□,笑靥娇憨明丽。 魏珣叹气,“这样,说不定他们将你娘亲说得更坏了。” “当年临漳王宫处,诸人也这般辱没娘亲,七七要想去打她们一顿。娘亲所言倒是与此刻爹爹之语一般无二。”七七挑眉,“可是爹爹方才不是还说,弱肉强食吗。此刻,便是我为刀俎。” 魏珣抚着她发顶,笑而不语。 他与杜若,的确活得太过隐忍了。 * 大军于安合门停下,清正殿内,天家兄弟自永康十二年来首次见面。 魏珣依礼而跪,北面称臣。 御座之上的天子,端坐冷笑,“成王败寇,此间只你我二人,又何必惺惺作态。” “皇兄一日为君,瑾瑜便一日为臣。”魏珣站起身来,“同室操戈之举,皇兄做得,臣弟却实在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魏泷怒极反笑,起身直指魏珣,“如今天下人都赞你勤王救驾,驱除鞑虏。你是勤王吗?你分明是借着勤王的理由,借着打退五国联军之态势,歼灭了全部的策英军。” 魏泷睚呲俱裂,“英策军,是世代先祖留下的兵甲啊,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魏珣仰头大笑,“我为何不敢?我为她,着十年白袍,放下屠刀。你,却非着我再开杀戒。” “陛下遣走西林府军,让他们独守大汤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世代先祖留下的兵甲?陛下将他们抽调派往临漳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世代先祖留下的兵甲?” 魏珣又一声冷笑,“勤王?陛下是如何觉得,我会来勤王?” “当年,你陷我三重罪名,不忠不孝不义。到此刻,臣弟方算彻底洗干净。” 魏泷合了合眼,亦知多说无益,只缓了语气,抬手一指,“那位置,如今是你的了。” 魏珣举目望去,上前伸手扶过魏泷。 他自感受到魏泷的战栗,却丝毫不放手,只扶着他往御座走去,后复了恭敬色,“皇兄安坐此处。您不是爱江山,想着流芳千古吗,臣弟定会成全。臣弟会为你平定四海,还大魏盛世天下,将山河万里重新奉于你面前,让你——万古留名。” 言罢,便转身离去。 魏泷不知魏珣其意,然“万古留名”四字让他不寒而栗,只出口道,“魏瑾瑜,朕现在、现在即刻传位于你,天下、朕把天下都给你!” 魏珣丝毫不理会身后呼喊,只阔步出殿。 浮云漫天,流光倾泄。他看着九重宫阙,穹宇茫茫。 我,要天下做什么? 永康十六年五月,西林府军短暂的休整后,并原本杜家军,共二十五万,由魏珣传令,分三路进发。一路往西境,一路往东境,镇压蠢蠢欲动的各小部族。剩十万留守京畿,清君侧。 历时一年多,永康十七年秋,西境平,东境定。京畿官员,从丞相章文起,到尚书令凌中胥,再到五品御史,七品按察司,凡是这些年里为魏泷出谋划策对付临漳之地,为千机阁所盯上之人,皆下旨正法,竟连流放充军都没有,皆为一刀斩。 朱雀长街的刑场之上,一年来,赤色不退,血气弥漫。 百姓惶惶间,想起被平定的东西两境,既赞扬信王魏珣武能定乾坤,文能除去奸佞。只是想起当年五国围城之患,依旧对那那女子愤恨不已,尤其她居然害死杜太尉和荣昌大长公主。 第222页 魏珣私服从长街过,原来这声音还在。 同年冬至日,西林府军归来。时隔一年,魏珣再入清正殿,向陛下呈献山河社稷图。亦告知如今大魏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彼时乃是冬至宫宴,宗亲群臣,山呼万岁。 魏珣坐于天子近侧,笑问,“如此山河万里,陛下满意否?” 魏泷双目赤红,所以,如此江山,你欲何为? 转年,永康十八年,于大魏,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年。 梁国出兵伐魏。 大魏天子诏书,言多年征战,人困马泛,不宜再战,遂不战而降,割南境二十座城池于梁国。 魏国民沸不止。 同年四月,信王奉君令,于澜沧江上向梁国使者献卷宗协议。后率诸臣朝极南处,行君臣大礼,三跪九叩,俯首称臣。 莫说邺都高门,便是诸国权贵间,凡是高位者,哪能看不清此间道理。魏国至今十万兵甲横在梁国都城外,如何需要称臣之举。此辱国之举措,分明是信王摆了那君主一道。 帝王路,洗不去的耻辱。 尤其是梁国摄政的明镜长公主,整个人心惶惶,她何时出兵伐魏了?遂将目光投降那珠帘后王座之上不言不语的女君,不由开始生出一些惧意。 因这二十座馅饼一般的城池,那女君更得人心,隐隐似有挣脱她控制的迹象。 而如今大魏国中,相比信王妃祸国殃民,大魏的子民背地里谈论更多的是那清正殿中的天子,丧权辱国之举。 高门能识清门道,寻常百姓如何想得道此间道理。一如当初那漫天谣言。 “你到底,为了那一介异族女子,作出此等事来!他日又有何面目去见大魏先祖?”烛影晃动间,映出魏泷惨白潮红的脸,去岁中秋之后,他便彻底病了,因魏珣之举,更是缠绵病榻。 “下令割让城池的是皇兄啊。您不是要千古留名吗,他年论史,史书工笔,皆会为您记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此一招,他帮万里之外的妻子巩固君位,给尽在眼前的手足刻上耻辱烙印。 “至于臣弟——”魏珣立在榻前,面上终于浮起一点真实而嫌恶的神色,“待百年后,我会让后辈子孙将我从宗室卷册上除名。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生在皇家。” “怎、怎么可能?”魏泷嘲笑道,“朕死后,你继位,你为帝王,如何除名?” “谁说我要登基为帝?”魏珣从袖中拿出诏书,摊于魏泷面前。 “说到底,这帝王位,瑾瑜有力而无心,兄长有心却无能。故而,你我都不适合座这个位置。” 榻上之人观此书,闻此语,死不瞑目。 魏珣立于榻畔,良久无语,伸手覆其眼。 莫名,有泪滴于手背。无人见。 永康十八年秋,大魏天子驾崩,留诏书,传位于宗室女魏明煦。 大魏举国上下一片哗然,宗室间更是沸声不止。 大魏开国数百年,有女将、女相,却从未出过女帝。执事掌权者皆为男子,即便先帝无有子嗣,但宗亲后辈中,自有少年儿郎,如何能让一介女子上位。 然先帝遗诏在前,魏珣大军在后,便是再有不满,亦只得闷声不语。 同年十月,魏明煦继位,改年号庆宁,封魏珣为摄政王,杜有恪为丞相。 庆宁元年二月,原本镇压下去的东西两境,共十七部族,再度暴/乱。消息传来邺都,魏珣率十万大军出京畿,代帝亲征。 魏珣走后一月,邺都高门士族并着部分宗亲反,要重立天子。 谁也未曾想到,年仅十岁的少女持剑出宫门,在其舅父杜有恪的帮衬下,率事先准备好的禁军直杀到朱雀长街。 月光下,少年女帝,半面纯朝露,如仙子圣洁;半面被鲜血喷溅,似地狱修罗。而不多日,魏珣便率大军返回邺都,围剿造反之人。 原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 至此,再无人反女帝。 而从永康十三年到庆宁元年,前后六年,大魏的百姓历了五国破城之战,东西境动乱,菜市场一年砍头的血腥,改朝换代,京畿反女帝反被血洗种种事件,如今唯一念想只是安稳度日,御座之上何人在位,已然不在乎。 更别论当年关于信王妃的那些谣言,真论起来,比起先帝简直微不足道。 少年女君在丞相的帮扶下,铁腕手段摄于前,慈心仁政跟于后,慢慢将国事理顺,将福泽施恩于子民,大魏的国土逐渐焕出新的生机与光彩。 只是,那个在这六年里,真正搅动风云的男子,却开始逐渐委顿下去。 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为自己清证了名,消除所有对她不利的声音,扶他们的女儿上君位,开辟出新的天地,只为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清平盛世。 然而,时光流逝,始终未见伊人身影。 第105章 . 全文完 人世间 大魏历, 庆宁三年春,魏珣归政于少年女帝,避世蘅芜台。 女帝没有挽留, 只隔三差五私服至信王府探望。 父女二人, 养了个共同的爱好, 司鼓。一面鼓,两副锤子, 一人一把, 按着曲谱奏着。 茶茶侍奉在侧,闻曲音不由掩耳, “实在太不堪入耳了。” 在举国最有权势的两人面前,这话也只有她敢说,偏那两人连个“不”字都不敢反驳。 第223页 她, 陪那人最久, 听过最好的鼓乐。 而魏珣,还多了另一个爱好,便是驯养雪鸽。那些专门供给千机阁传递特快消息的鸽子,其实已经足够多。但他总嫌不够, 他每日临南而望, 盼着有一只鸽子能带回他想要的讯息,想着多一只鸽子,便多一份希望。 然而, 时光苒荏, 鸽子腾空而起, 凌空归来,乖顺落在他掌间,除了周身雪白毛羽, 便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魏珣便望着南方的天际,无声无息,良久伫立。 七七多次入府,皆看到此景,终于开口,“爹爹,我们出兵吧!” 魏珣转身看着她,沉默摇头。 “为何?”七七问,“我知道母亲如今代表梁国,我伐梁便是伐母,为天下笑。可是我不在乎,只要母亲能回来,我什么都不怕。” “届时,只要说母亲亡于两军交战中,亦可全了她在梁国的名声,我们就一家团聚了呀。” 魏珣依旧沉默着,并不同意。 “爹爹,我们战得起,尚有十万兵甲横在百里沙漠口,这些年,西林府军也休整够了,近两年又一直在征兵扩建……” “战得起的是大魏,不是我。”魏珣终于开口,“我,战不起。” “爹爹,如此胜算……” 这日,七七的话还没有说完,魏珣便关了蘅芜台的大门,将她赶了出去。后任凭她怎样锤门呼喊,都不得回应。 直到杜有恪出现,将她拖走,亦给她一句,“你父亲,的确战不起。” 七七再闻此语,半晌终于明白过来,然回首那紧闭的殿门,不由掩面而泣。 大军至梁国,再如何突袭,终须时日。而她的母亲在歹人手中,不过方寸之地。若逼的他人狗急跳墙,母亲便首当其冲。 她的父亲,不敢赌这万一的变数。 想来,当年十万大军穿越百里沙漠,后不再前进一步时,她的父亲便已看清此间局势。 除非,母亲自己走出来。否则,他能做的已经到头,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他一生戎马,半世杀伐,翻云覆雨手掌尽天下大权,到头来只此一步,束手无策。 “母亲能走出来吗?” “不知!”杜有恪凄怆摇头,半响却是红了眼眶,“但她一定会拼命努力的。” 当年临漳城危急之时,诸人皆已打算一死,唯她不愿。 生离,相较死别,总是存着希望。 为着渺茫的希望,隔着滚滚江水,她定是拼劲权力,他亦以余生相候。 寒来暑往间,已是庆宁四年。 避在蘅芜台的这两年,魏珣除了敲鼓喂鸽,余下的时间便是阅书练剑,偶尔看一眼七七送来的卷宗,也不愿再多费心力。 哪怕是关于先帝皇后与子嗣的处置,七七没有格杀,只是囚禁于皇家寺庙,安以余生,这样的事只要差不多,魏珣便也不再过问。 他让医官给自己按时切脉看诊,调养身子。 以前,和杜若误会横生,他便想着解了她危急,一死也无妨。后来两人解了误会,相爱相守,他便觉不枉此生,于生死之上亦看淡了。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开始格外贪生,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因为,他的阿蘅还没回家。 然而,尽管他有心求生,无尽的等待亦消耗着他的心力。 这年,才入秋,他便大病了一场。 那日,一如往常,他坐在蘅芜台的枇杷树下,伸手接住鸽子,将它前后认真翻转着查看了一遍,确定仍旧什么都没有后,便松手任其飞去。 他低头笑了笑,余光扫过滴漏,已是午时二刻,是歇晌的时辰了。 结果起身时,只觉眼前一黑,踉跄间散了意识跌下身去。 起初,医官切脉施针,开方熬药。言其旧疾复发,并无大碍。却不想数日之后,魏珣便陷入了昏迷,而半睡半醒间,便是剧烈地咳着,咳到最后衣襟之上便是斑斑血迹。 七七怒而质问医官,“即是旧疾无碍,如何成这副模样?这些年,爹爹甚重保养,作息有时,你们不是说,他正当盛年,万寿无疆的吗……” 话到最后,已经复了少女孤弱的模样,没了威严,只余泣声。 诸人讪讪不敢言,最后,还是随侍最久的文太医垂首回道,“且不说殿下宿疾缠身多年,一口心气撑到此刻,已是疲惫不堪。除此外,还有最深的一重痛疾……” “殿下,是心病啊!” 七七噙着一汪泪,忍着不落下,这是她最不想亦是最害怕听到的两个字。她可以传便宫廷国手,悬赏天下名医,可是她去哪里寻来母亲? 魏珣病中呢喃,不甚清晰。七七附耳静听,闻“阿蘅”二字。却也无言,只持勺喂药,安抚道,“那你听话喝药,把药咽下去,才能好好等你的阿蘅回来。” 药,喂不进。 医官便说熬过这个冬日,来年开春殿下便好了。 七七还未懂其语,杜有恪却听得明白,只浑身战栗,赤目望其人,“阿蘅还没回来,你怎么敢?” 天可怜见,开春之前,雪鸽划破由南到北的天空,带来千机阁密信。 七七奔至榻前,泣泪呼道,“爹爹,明铧与明镜又反目之相。你醒来看一看,娘亲、娘亲是不是有望挣脱明镜的掌控了?” 庆宁五年三月,春光正好,病了小半年的魏珣,终于可以下榻。便入宫与女儿辞行,欲回临漳。 第224页 “你有你舅父陪着,爹爹很放心。” “那里,离你娘亲近一些。” 七七沉默不语,咬唇点头,眼泪簌簌而下。 魏珣亦默了半晌,终拍着她的手道,“罢了,明年爹爹再回去。总得等你及笄。” 七七唇口咬得更紧些,面上有笑,眸中带泪。 庆宁六年七月初七,是七七生辰,及笄礼亦选在了这日。 天未亮,魏珣便入了宫。正在梳妆的七七吓了一跳,“爹爹可是又失眠了……” 话出口,便也觉得好笑,他要真有什么不适,瞒她都来不及,如何还巴巴赶在眼前。 “我来,给你盘髻。”话是对着七七说的,然魏珣目光扫过七七身侧的茶茶时,不由有些报赧。 茶茶迎向他,不觉已经热泪盈眶,只点头道,“让你父王来,他梳得比嬷嬷好多了。” 别人不知,她却清楚。从永康四年开始,近十年,杜若但凡盘髻,皆由魏珣亲来。初时只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想他真得学在了手中。 七月底,魏珣启辰回临漳,走前,他本想将蘅芜台前的一株枇杷树和合岁的骸骨一起带走。那年回邺都,刀光剑影间,没能来得及。 然,想了两日,还是留下了。且让她们手足三人在一起,他与阿蘅,互有彼此,便已很好。 他与阿蘅,互有彼此,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从庆宁四年末至今,已近一年半,除了那封密信,依旧不见第二封,其途漫漫。 城郊官道上,七七十里相送。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两鬓已经泛白,眉宇间沧桑已现,而一身旧日白袍,虽被腰间玉革固着,却是空荡阔沓的模样。 为伊消得人憔悴! 七七突然便搂住了魏珣,伏在他肩头大哭,“爹爹,您实在太苦了。” 魏珣拍着她背脊,半晌方轻轻推开,笑道,“爹爹有你,苦什么?” 话落下,魏珣便也红了眼眶,他望着自己的女儿,“你娘亲、她才苦……她……” “一个人!” 自杜若都走后,魏珣痛过、病过、念过、甚至恨过,唯独没有哭过,然这三字出口,他在瞬间眼泪纵横。 字字泣血,锥心刺骨。 他的阿蘅啊,又是一个人。 临漳城中,因着那份密信,那一点曙光,魏珣便重新开始安下心来。他告诉自己,在此处,实有意义。 即可为女儿守边关,又可候妻子归来。 而昔日属臣将领大半留在邺都辅佐女帝,唯有茶茶在陪伴了七七数年后,重新随他来了此地。 这一日,魏珣在琅华殿长廊上司鼓,衣摆被扯了一下,顿时腰侧至下摆处线都裂了,连着他腰间挂着的香囊都掉落在地。 在庭中喂鸽子的茶茶看到,不由笑出声来,上前侍奉他。 “这便是你主子的手艺!”魏珣捡起香囊,看着针角都不藏的衣衫,嗔怒道。 茶茶丝毫不惧他,“如此,殿下还巴巴穿了一年又一年。幸得王妃给您多缝了两件,不然您连替换的都没有!” 魏珣却不再说话,他怔怔望着手中那个香囊,仿若看见了什么让他心跳剧烈的东西。香囊上的碧色丝线和流苏,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褪了色。 他凑近细敲,遂又举至阳光下看过,根根白色银亮,柔软绵密,不似丝线,竟如白发。 他颤抖着将那个香囊捂在心口,永康三年,她送他的生辰礼,竟是她白发所绣。 白头偕老,她没有说过。 但却早已无声,陪着他白首。 而他回首望向殿中,便仿若看见那个那女子,又坐在临窗的座塌上,持着针线,篦过自己黑白掺杂的发间,正笨拙而用心地给他缝制衣袍。 一如昔年模样。 他望了半晌,抬眼见得秋高天净,日光正好,便率了一队亲兵,入百里沙漠狩猎。茶茶拦了半日,最后只得跺脚怒目,给他多护一重铠甲。 待天黑归来,茶茶便又忍不住泪目。 魏珣猎回两头七色梅鹿。 这个冬天,他窝在琅华殿偏殿中,剪了缝,缝了拆,拆了再缝补,除夕那日,终于作出一双靴子。 捧在怀中,开心得像个孩子。 抱了半晌,放入库中,同以往那些她穿过的旧靴一道,整整齐齐地排好。 此后,这爱好便有多处一重,捕鹿,缝靴子。 王宫之中,年过不惑的男子,司鼓,养鸽,狩猎,缝靴,甚至从不信神佛的他,开始频繁出入汤山庙宇。 倒也不是为了进香,原是这地是她为数不多常去之处。他来,感受一点她的气息。 寺中高僧了悟初见他,凝目半晌,方道,“原是施主。” 魏珣抬眸,“大师见过本王?” “不曾,只是观面相,施主原是无来生之人,却被赠了来世。” 魏珣蹙眉不解。 了悟便道,“昔年有女,与夫结来生缘,奈何其夫杀戮盛,此女长跪佛前,以慈心劈己半个来世,赠与她郎君。共享来生。” 魏珣额首,今生到来世,她全部给了他。 已是庆宁七年春,魏珣独守王宫威严不再,心境却越来越平和,大抵也已看开,他与杜若,原不过那一句诗词。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然对比前世,他回来不见红颜白骨,抱憾十七年,今生至少尚有一丝希望,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第225页 这份希望,终究没有落空,这年的六月里,时隔近三年,他收到第二封千机阁密信。 “明铧兄妹,王不见王,已成水火。” 魏珣持信望南,阿蘅,一直在努力。 转眼入冬,竟得了第三封信,明镜失权。 魏珣止住心中激动,却没有妄动,若是杜若真正得了自由,便该是她亲笔。没了明镜,还有其他宗亲,还有明铧。 他曾想着,以昔年战场上对明铧的了解,是否尝试与之通信,然到底放弃了。 他,不敢。哪怕只是对杜若万分之一的伤害,他都不能允许。 冬已过,春又来,入伏又入秋,庆宁八年隆冬,澜沧江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魏珣披着大氅,站在城楼上,望着被冻住的广阔江面,站了一日又一日。 雪锁江水不流,遂成冰路,难道不是预示着他的阿蘅可以回来了吗? 终究,他没有望见归人,先得了消息。 这消息,已无需千机阁暗子营传送,诸国皆知。 梁国女君崩逝,留遗诏,传位于亲王明铧。 于梁国史册,对这位女君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她离奇又传奇的一生。 昔有帝女亡于外二十八载,后回国,除奸佞,平内乱,迁都南处,终其一生,无夫无子,享年四十。 这一日,于大魏历,是庆宁九年正月十六,澜沧江上,冰面未化,雪飘依旧。 梁国之地千里缟素,户户白幡,明铧亲王扶棺出都城,葬女帝于陵寝,与母同归。 于此同时,一架马车从偏门出,直奔澜沧江。 临漳城楼上的男人,又哭又笑,跌跌撞撞下城楼,策马奔向江面,直到马车停下。 漫天风雪里,一马一车长久伫立。 终于,马上人下马,车中人掀帘。 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夫君,阿蘅回家了。” ——至此,世间再无杜氏女郎,亦无梁国女君,唯剩,信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