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 第1页 [现代情感] 《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作者:折冬声【完结】 文案: 教室里座位一周一换,两个隔了天涯海角的位置,要多久才能拉近距离? 小白板上每天更新值日生名单,五十几个人轮流值日,要多久才能把某个名字写上一次? 考试排名表上紧挨的名次。 体育课上递来的一杯水。 被周围人起哄时的若无其事。 不小心触碰,又迅速分开的视线。 讲台下正在发生的事,是十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 据说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十年前是同班同学,两人谁也没说不是。 据说他们关系不算太好,除非抢课,一天的交流不会超过十个字。 当英语老师在教室里专心教学,数学老师拿着手电筒,偷偷摸摸在黑漆漆的操场地底下考古。 谢亦桐摸出从傅默呈那里偷来的钥匙拿开地底石门。这时,她的神经病上司打电话给她。 上司:“我们在那所怪兮兮的学校潜伏调查这么久,地底下到底藏了什么?” 谢亦桐:“一吨金元宝,一吨古代红宝石,以及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上司大喜过望。“是真的吗?” 谢亦桐看着手上的东西,一张写着“一吨金元宝”的黄纸,一张写着“一吨古代红宝石”的红纸,以及一张写着“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的白纸,很诚实地说,“不完全是。”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默呈,谢亦桐 ┃ 配角:厉深远,任心澄,严天世,北门安念,王某强,五姨,小曾老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藏了十年的旧英语卷子 立意:不同时间里,爱情的不同姿态 第一章 繁市是靠近边陲的一座大城市,多年前曾有一些历史,只是如今不再有人提了。 繁市有这么一所中学,最开始似乎是某个大家族的宅邸,但没人记得清了。总之后来旧府推倒,新建了学校,名为繁市二中。 繁市二中里有一座楼,名为第二教学楼。 它是一座六层高的宽厚建筑,那时候才刚建起来没多久,仍算是座新楼。恰是周五,各班刚按惯例做了颇费人力的大扫除,到处都称得上干净敞亮。 在这么一座敞亮大楼里,有这么一间敞亮教室。 教室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新买来的钟,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有只振翅欲飞的塑料蝴蝶,右边有只木猫头鹰。 钟底下,等着上晚自习的学生们零散四处,在座位上、过道间三三五五地聊着天,很有些嘈杂。 当钟的指针指向晚间六点五十分,一个披散着黑长发的女孩子抱着几份文件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 她走过讲台,抬眼,朝底下看了一看。 从讲台看下去,这间教室的格局格外清晰。 学生们是被分成四个大组,有两个组是七排,另两个组是八排。为确保大家在距离黑板远近上的公平,除个别视力极为不佳者与个别极为不好管教者固定坐在前排外,四个大组的其余所有人每周都要轮换一次座位。 先是全组集体往左挪一组,最左组则换往最右。再是各组每桌向后挪一排,最后一排换至最前。过程中还需要考虑上述已提及的几个不做挪动的固定位置。 总之一番复杂计算之后,到了下一周,眼下第一组第一排的那一桌与第二组第七排的那一桌会变至同排,成为邻座。这是要等两三个月才会出现一次的难得情形。 但是…… 女孩子垂下眼睛。 她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坐在第二组第七排。 坐在第二组第七排的另一个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正坐在桌子上跟前排人说笑。见同桌回来,转过脸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跟前排人说笑。 五秒钟后。 高高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蓦地又把脸转了回来,眼睛朝着她的长发同桌放在桌面上的那几份文件瞪大了。 转学申请书。 马尾辫女生讶然一叫。“你要转学了!?” 周围人纷纷看了过来。 “嗯。” 落座的长发女孩子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她把桌上几份刚去签了校领导名字的文件叠好,从满满当当堆着书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文件夹,装了进去。 全然没注意周围投来的视线。又或许是不在意。 她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有很多东西,教辅资料几乎比别人多一倍,每一本里都认认真真写满笔记。 同桌的马尾辫女生瞪圆了眼睛。“真真、真、真的?转学?走了?今天走了就不回来了?” “嗯。” “这也太突然了吧,亦桐你从来没提过。”马尾辫女生茫茫然地问,“为什么啊……去哪儿啊?” 被唤作亦桐的长发女孩说,“去观岛,我妈妈说要去那边做生意。有个亲戚也在那里。” “喔……观岛啊,我前几天在旅游节目里看到过,好像是戏剧之乡什么的。哎呀,可是我好舍不得你,你走了我抄谁的作业啊……还有你的小漫画,好久没更新了欸。” 长发女孩子说,“已经不画了。” 马尾辫女生十分不舍,本想像平时熊抱闺蜜一样抱一抱自己即将失去的漂亮同桌,可刚要伸手,看对方低着头自顾自收拾东西的样子,下意识觉得两个人关系好像没到那一步。 第2页 ——眼前这个披散着长发的漂亮女孩,是一直以来的年级第一名。 ——但是,虽然她在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一向会很耐心,也没对任何人发过脾气,却总让人觉得跟她隔了一层。话说再多,到不了好朋友。 听闻身处本班作业抄写链最高位的年级第一要走了,教室里的女生们纷纷围过来,都有些舍不得。而长发女孩被围在众人中间,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应,态度却始终只是淡淡的,仿佛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这时候,又有人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卷子。那是个清俊温和的少年,黑亮的眼睛里总有一层光,像总是在笑。 他一进来,教室里的嘈杂不由便是一低。 “对不起,各位,”少年在讲台上晃了晃手里的卷子,“我刚才在路上遇到齐老师,虽然我据理力争,但他坚持要用这个晚自习考试。” 教室里顿时嘘声一片,议论纷纷。 “下午才考完语文,晚上又考英语啊……” “明天就冬至了欸,这么冷的天还考试,齐老师有没有心啊。啊啾——” “默呈啊,你这就不对,虽然校长是你亲爱的母亲大人,但你是个学生,你应该认清自己的阶级,跟我们站在一起,而不是成为众位老师的帮凶。” “强烈要求傅默呈一个人把所有卷子做完!” 面对满教室似埋怨、似玩笑的嘘声,少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考试时间,然后把手里的英语卷子按着各组人数分好,从第一排传下去了。 满室叹息声里,他走向他的座位。他的位置在第一组第一排,靠里面的那一侧。 他的同桌是个戴眼镜的男生。 眼镜男生朝少年嘿嘿一笑。“默呈,听说你手上有两张明天的漫展票。” “有。” “两百块一张,转不转?” “不转,”少年说,“刚才在走廊上我听见了,隔壁班班长三百块一张找你买。” 眼镜男生被戳破小秘密,心虚一笑,立马起身给坐里面的同桌让位。 但傅默呈没动。 “我们换个位置吧,”他说,“你坐里面,我坐外面。” “啊?为啥?” “新鲜。” 眼镜男生挠挠头。“就这点位置还能换出个新鲜?” 说是这么说,但眼镜男生因之前理亏,不敢拒绝,自觉地往里挪了。男生的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搬完了。 眼镜男生在新换的位置上落座,看到桌上刚发下来的英语卷子,忽想起什么。“哦,对了,默呈啊,告诉你个好消息。” 傅默呈在靠近第二组一侧的外位上坐下来,把卷子在身前铺开。他并不太感兴趣地问,“什么消息?” 眼镜男生神神秘秘地说,“下下周的期末考试,你终于要考年级第一名了。” 傅默呈道,“陈老师安排你去乱改卷子?” “那倒不是,”眼镜男生说,“虽然,假如老师们真的集体脑子短路让我全权改卷,我一定会让你这个万年老二翻身,但是,事情是这样的——” 因卷子已一排排往后传了下去,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眼镜男生便不由压低了声音。“刚才听见谢亦桐要转学了,据说去观岛。” 傅默呈在卷子上写名字的笔微微一顿。 眼镜男生戏多,幽幽一叹,摆出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模样,“你这个年级第一名,我等了两年多,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让我等到的。我的同桌啊,你太不争气了!” “……做你的卷子。” 晚自习上课铃响了。那是学校里常有的、疾风骤雨一般的急铃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震碎了。 少年转过头去,看挂在教室后墙上的那面钟。 钟是前不久用班费新买来的,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是只振翅欲飞的赤红色塑料蝴蝶,右边是只木猫头鹰。不过,猫头鹰雕得不太好,眼睛圆鼓鼓的,活像只投错了胎的小青蛙。 此时时针指向晚上七点。 ——当然是七点,不看也知道。上课铃都还在响。 但,他视线余光里,圆钟底下第二组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女孩低着头在写卷子。 虽然是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个晚自习,虽然写完交卷之后根本不会再看到成绩,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在答题。 上课铃一停,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外,冬季农历十四的圆月已升起,天色有点浓,也许是要下雪了。 时已寒冬,学校把晚自习散课时间提前到了八点半。下课铃一响,学生们纷纷起身交卷,互相笑侃几句便背着书包溜出了教室,奔赴美好的周末。 偶有几个仍有不舍,到第二组最后一排去表达难过心情,但也不过就是几句话,说完就走了。 不多时,方才还显拥挤的教室空荡下来,只零星剩下三五人。 第二组最后一排的长发女孩仍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貌似是在看书。但久久不见翻页声。 两个值日生在扫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五的保洁最好做,因下午有全班大扫除,剩下的不过是拿着扫把划划水,轻松便混过一次值日。 第一组第一排的少年收好了书包,点完了刚收上来的卷子,低下头在抽屉里找出一支笔,起身到教室前门旁边的小白板上更新下一周的值日名单。 第3页 周一:张思悦、王安华。 周二:李非、刘雪。 周三:宁长远、谢亦桐。 笔尖一顿。 他慢吞吞地拿起白板擦,把那个名字擦掉了。 一个班五十九人,每天值日生两人,每周换十个名字,每个人的名字一个多月才轮得着写一次。 虽然是经常被老师同学们用来比较的两个优等生,但两个人一点不熟,没说过几句话,大多数的交集在考试排名表上。而且,永远是她在前面。 ——即使如此,道个别也是礼貌的吧。 他转头朝着第二组最后一排看过去,但那里已空无一人。那张总是堆满书本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像没人用过。 只剩下那桌子上方墙上挂着的圆钟慢慢地在走。嗒。嗒。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听见快乐划水的两个值日生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畅想即将到来的美好寒假。 傅默呈是校长的独生子,从小跟学校里的老师混得熟,也懂得跟人打交道。本班教英语的小齐老师拿他当半个忘年交。 他拿着卷子进了办公室,小齐老师正对着电脑狂点鼠标,忽而一声叹息仰靠在椅背上。“这漫展的票怎么就这么难抢啊!” 傅默呈道,“明天在风华路的那场?” “对啊,据说还挺盛大,”小齐老师说,“我女朋友非要去,自己抢不到票就奴役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 傅默呈一笑,“我有两张,用不上了。送给你吧。” “师长怎能接受学生的大恩!”小齐老师摆出一副正义的样子,眨眨眼,“除非你坚持要给我。” “我坚持要给你。” “谢谢,大恩大德必须得报,但兄弟之间不能谈钱,伤感情,”小齐老师说,“上次你在我家看上的那本奥威尔日记英文原版书送你了。” “原版书比票贵很多,我不想占你便宜。” “放心,你占不了我的便宜,因为我要压榨你的劳动力,”小齐老师嘿嘿一笑,“这次的卷子你来帮我改。你把谢亦桐的卷子翻出来,拿她当标答就行。” “知道了。” 小齐老师解决两桩大事,神清气爽,招呼着他的恩人别在学校耽搁太久,早点回家,便独自先溜了。 傅默呈把一张字迹秀雅的英语卷子找出来放在最上面,揣进书包里,然后到楼上校长办公室找他母亲一起回家。但校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只在门把手上挂着一张小卡片,说是到友校开会去了,让儿子自己走。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支笔,在小卡片上画了个笑脸,转身走了。 已是晚上九点多,又是将雪的冬日,到处有一种寒瑟意味。光色暖黄的路灯散不去这股寒瑟,只是把它照得更清楚了些。 傅默呈远远便看见校门外十字路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黑色长发披散身后,人被厚厚的银灰色羽绒服包裹着,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怀里还抱着一大摞书本。也许是太重了,时不时便要抬起膝盖来承一承书的重量,好让手稍作休息。 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走过去,礼貌打招呼,“不回家吗?” “我妈妈让我在这个路口等她。” “噢。”他看见她吃力抱着书的样子,“你手里的书好像很重,我帮你拿吧。” “不用,谢谢。” 虽是不假思索的拒绝,但分明越来越吃力。也许下一秒,书就会散落在地上。 傅默呈道,“稍等一下。” “什么?” 不等她反应,他跑到街对面一家小店里。她抬眼去看,远远的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见老店主起初有点防备,但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一挥手慷慨让他抬走店里三个叠起来的塑料凳子和两个热水瓶。 傅默呈拎着东西走回来,把三个塑料凳子拆开在地上一一放好,笑说,“店主奶奶很热心,愿意借我们凳子。你可以把书放在这个凳子上,坐另一个休息。” 说着,他自顾自地在第三个凳子上坐了下来,很悠闲的样子。 寒冷的冬夜,到处早黑了,又没人,只有对街三两店铺与路灯下照着些微的光。他也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好像是在笑。 她抱着书盯他片刻。 傅默呈解释道,“我也在等我妈妈,她还没下班。” “噢。” “你的书好像快掉了。” “……” 她把书放在中间的凳子上,酸痛的手终于得救,忍不住揉了揉。坐在凳子上,站了半天的腿也得了休息。 “谢谢。”她说。 傅默呈递了一个热水瓶给她。是店里借来的最普通的热水瓶,瓶身是透明的,时间长了并不太保温,但此时可以用来暖手。 谢亦桐接了,又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他笑了一下。 冬夜里,校门外的这个小路口安安静静的,一盏路灯下摆了三张凳子,最中间高高堆摆了一摞书本,两个裹着羽绒服的人各坐一边,手里都抱着热水瓶。 透过一层手套,仍可以觉得热水瓶很暖。 谢亦桐抬头望着路灯。 十几岁的女孩子有一张清秀的脸,五官本身很乖。但,也许是好学生那份绝不容许自己考不到第一名的执着劲儿落在了皮相上,一眼看去,也有稚嫩的锋芒。 第4页 傅默呈忽道, “观岛是个很美的地方,我前年跟姑姑去过一次。三大剧院各看了一场戏。” 她看他一眼。“好看吗?” “最出名的观岛大剧院那一场很震撼。不过另外两家的看不太明白,戏才到一半,观众席里已经到处是呼噜声,”他不知是想到什么场景,笑了起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今天的月亮很圆。” 谢亦桐抬头看了看。 农历十四,月亮没圆到完满,但也算是圆了,清冷冷地挂在天上,渐渐在往中天走。越来越晚了。月亮越往上走,地上的温度掉得越低。 但是,校门外的长街仍是寂静无人,据说要来接她的母亲毫无踪影。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期间热水瓶凉了好几次,傅默呈到那家出借了凳子和瓶子的店里去换热水回来。再后来,人家店门也要关了,老店家催着要收东西。 傅默呈起身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店家起初虽是不情不愿,却渐渐露了笑,像最开始答应借出东西那般慷慨,同意他们暂时不还。 不知何时,云遮月隐,天上渐渐飘起了雪。南方城市的雪总是这样细声细气的,在灯影下丝丝点点地划过,细花碎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在地上积起来。 谢亦桐看着他走回来。 虽是经常被老师同学们用来比较的两个优等生,但两个人一点不一样,她一心扑在书本上,别的什么也不管,甚至不会跟人交朋友,而他似乎擅长与任何人打交道。 谢亦桐道,“校长下班好晚。” “毕竟是期末。这么晚了,你妈妈还不来吗?打个电话问问吧。” “我没带手机。” “我也没带。我去附近找人借一个吧。” “不用麻烦。” 傅默呈本想说不麻烦,不过是借东西而已。但看了看周围,这么晚了,四下里寂静无人,让女孩子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安全。 他说,“或者,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妈妈说我们会直接去机场。” “今晚的飞机?”他顿了顿,“这么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你也许已经在观岛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谢亦桐紧了紧羽绒服领子,点点头。 傅默呈想了想,安慰她,“不过,既然是今晚的飞机,飞机起飞时间不会太迟,又要提前去办值机,你妈妈不会太晚的,也许很快就来了。” “嗯。”谢亦桐也想了想,也安慰他,“校门是十一点关,校长再忙也不会太晚才出来的。也许很快就来了。” 他笑一笑。 谢亦桐忽想到,虽校门是十一点关,但那毕竟是校长,再晚出来也是可能的。不知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两个人又一左一右地坐在堆放着书本的凳子两侧,各自抱着热水瓶,隔着高高的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细雪渐渐在脚下积了起来。天晚了,人也困了,有一种错觉,仿佛地上积的不是雪,是说出来的话。 傅默呈说,“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嗯?” “陈老师经常念你的作文给大家听。我记得有一次的主题是梦想,你说你想做天文学教授,看一辈子星星。但是,后来,还有一次的主题是未来,你说你想做医生。” 两相矛盾。 谢亦桐不太有所谓地把真相告诉他。“随便写的。为了拿高分而已。” “原来是这样,”傅默呈笑了一下,“那么,你会做漫画家吗?我听他们说你有画漫画。” 她迟疑一下。“不会。” 然后她反客为主。“那你呢?你以后做什么?大学教授?外科医生?企业创始人?” 十几岁的少年很认真地,把心里话告诉她。“我想做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她瞟他一眼。“哦……” 雪在下。 谢亦桐再次抬头去看破云而出的月亮的时候,忽被叫住了。 傅默呈望定她,道,“你往左一点。” “凳子?” “你的脸。看天上,别看我。” 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照做了。一面望着天,一面把脸往左偏了偏。细雪落在皮肤上,视线里,夜幕深沉,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傅默呈道,“头稍微再抬高一点,就一点。” 她抬了抬下巴,月亮到了视线的中心。“什么意思?”她觉得这样有点傻,但正因为傻,也有几分好玩,隐隐有点想笑。 傅默呈先笑了,刚要说话,忽有车灯从不远处扫过来,伴着长长的汽车鸣笛声。 谢亦桐收起那个没来得及露出的笑。 车开过来了,是一辆并不低调的豪车,在两人眼前停下。后座的车窗放下来,里面坐了个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面部线条虽有美感却极为冷硬,即使墨镜遮了半张脸也见得出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女人没有道歉,也没问雪天里等了这么久冷不冷,只说了一句,“上车,别耽误飞机”,便把车窗又放了上去。 副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下来个秘书模样的人,乐呵呵地帮谢亦桐把中间凳子上的书搬了起来,招呼她上车。 谢亦桐把手里早已变凉的热水瓶还给傅默呈。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只说,“我想校长也快出来了。” 第5页 傅默呈一笑,“我觉得也是。等她出来我就回家了。快上车吧,外面这么冷。” “我让他们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要是耽误飞机就不好了。我家也没多远,走回去很快的。” 她背起书包,踩着薄薄的一层雪走到车门边,转身又对他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说起来是我要谢谢你,我要用你的英语卷子做标准答案帮齐老师改卷子的。一路平安。” 女孩上了车。 显是一行人此前在别处耽搁了太久,飞机就快赶不上了,车门一关,车便走得极快,只觉得一眨眼就拐过路口没影了。 雪仍在下,寂静路口边的路灯下仍有三张凳子,只是没了摞得高高的书,也只剩下了一个人。 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天一亮,化成了水,悄然不见了。 时间也悄然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跳票大半年后)开更了~! 每天早上十点,存稿自动更文,如果JJ不抽的话应该是可以准时放出来的。 由于作者的主要擅长领域包括吃东西但不包括写文名和文案,所以文名和文案换了好几次。(初代文案的梗在倒是还在,但是发生了一丢丢的变化……真的只有一丢丢) (我跪下qvq) 特意声明! 文中多处地点及其历史背景为虚构,文中所涉及的部分机构及其行事方式也为虚构。与现实无对应或指向关系。 虽然(由于作者在偷懒)部分专有名词与现实世界一致,如北京、亚洲、日本,但文基本可以视作现代架空背景。 特此声明再次! 虽然——ヾ(ゞ) 但是——(▽) 本文真的没有鬼。 第二章 观岛不是一座岛,而是一群岛。 群岛之中,最中央又有个最大的,便称为主岛。它们零散在海里,地处热带,一年里从头到尾都是明媚夏日,既无春秋,更无寒雪。 一大清早,十四号线公交船在主岛船站靠岸了。 一个年轻导游率先走下船来,在船站外人来人往的小广场上找了个稍显空阔的位置,手里的旅游小黄旗举起来晃了晃,挂上了露八齿的标准职业笑。 陆续下船的游客们朝着小黄旗走来。 导游介绍着,“各位游客,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便是观岛主岛的第一戏剧广场。五十年前,享誉世界的戏剧女王鹤临女士与鬼才剧作家方马先生就是在这里下船登岛,开办剧院,由此开启观岛作为戏剧之乡的传奇历史的。” “喔……” 游客们点点头,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观岛的主岛并不大,若是当年那座空岛,大概一眼便可望到头,天以下,海之中,空空方寸之地。 但它如今身为旅游名地,店铺林立,人群熙攘,便织成了一种永远看不完似的复杂,纷纷扰扰,眼花缭乱。 导游朝着不远处立在第一戏剧广场另一端的某座奇异建筑指去。 那是个巨大的灰色石头建筑,似圆非圆,要方不方,怪模怪样地立着。以此奇特形貌,能不跌倒滚入海中,堪称一个建筑学奇迹。 奇形怪状的它挂着奇形怪状的各式戏剧海报,被地上密密麻麻的拍照人群簇拥着,倒也有一种别致的热闹。 ——诸多奇形怪状的海报里,只有一张是方方正正的。些许严肃,与周围显出格格不入的样子来。 导演道,“请看,那就是观岛的标志建筑,作为观岛三大剧院之首的观岛大剧院。据说当今戏剧界有一件公认的事——自这座大剧院建立以来,国内最好的戏剧作品全部都是在这里诞生的。” 游客们纷纷赞叹着。有人问导游行程里是否有观岛大剧院的演出。 导游笑道,“当然有!说来有缘,我们正好碰上了观岛戏剧学院的毕业展,剧院墙上挂着的那些就是学生们的海报。我们旅行社为大家安排了今年最热门的一出戏,《刀》,据说是由戏剧学院这一届最优秀的剧作……” 游客打断道,“你说的不会是那出正在被人往下扯的戏吧?” “……?” 导演有点茫然,不等他回话,观岛大剧院的方向已有一阵惊呼传来。转身望去,只见身披各式奇形怪状海报的观岛大剧院外墙上,那唯一一张方方正正的严肃海报被剧院清洁工甩了个大铁钩子,正不断往下拉扯。 海报正中是一个大字:刀。 海报是沉甸甸的一张大布,海风吹拂中轰然落了地,在地上却悠然卷了卷,像顶级大明星被人言语冒犯后轻轻一拍衣服,抬起下巴示意自己大度不计较。 但它接着便被清洁工毫不留情地抓了起来,拖在地上,沙沙一阵响,进了观岛大剧院厚重的门。 有人好奇地问,“那出戏怎么啦?” 清洁工头也没回,“演不了了。剧作被解雇了。” 剧院大门在好奇张望的围观群众面前缓缓关上了。上面刻着三行字。演世间百味,绎天地之心,传千古仁道。 关门前,有人眼尖,在微卷的海报上辨认出几个字。 “演员:随便。” “导演:没有。” “剧作:谢亦桐。” 谢亦桐正坐在观岛大剧院代理院长办公室门外,脚下是一团皱巴巴的纸,褶皱里隐约可见出几个严肃的标题大字——“解雇书”。 第6页 代理院长办公室大门紧闭。 她靠着墙,思索着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思索了半天,结论是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迟到。没有早退。没有打人。没有到街上抢东西。甚至从来没有像同学们那样不太礼貌地指着观岛大剧院说它的外形设计得像个拿不准自己该长什么样子的白痴。 她的成绩一直很出色。除了无数的校奖,她去年还在某个颇具分量的海外戏剧节上拿过一个最佳剧作奖。 虽在毕业作品《刀》的海报上写着演员随便、导演没有,但那并不是说她写的戏没人要,恰恰相反,由于过于受追捧,主动找上门来的演员和导演太多,印制海报时她根本没考虑好究竟找谁。 那么,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毕业前半年就高薪把她给签下了的观岛大剧院突然要解雇她?脚下的解雇书上除了端端正正的解雇书三个大字,别的什么也没写。 优雅的高跟鞋声音自走廊尽头响起。 一个高挑身影踩着步子翩翩而来,复古旗袍贴合玲珑身段,袅袅娜娜,风姿秀逸,几乎是要步下生花。 好一个美人。 谢亦桐抬起眼睛,对来人冷淡打招呼。“五姨。” 来人微微一笑,眉眼间与谢亦桐三分相似。她纠正说,“是四姨。你妈妈就我这么一个亲姐妹,你怎么老记不住我跟她谁四谁五?” “哦。四姨。” 美人笑得更欢。“骗你的,是五姨。你妈妈才是四,她老我好多。” “哦。” 美人五姨抬起保养细致的玉手,在办公室门边刷了一张门卡。寻寻常常一张门卡,被这么个袅娜艳丽的美人拿着,竟也跟着沾了光,显得一种高雅的感觉。 “进来吧,”五姨悠然地踩着步子进了门,把门卡往沙发上随手一扔,“你我二人,虽然长得有两三分像,可没缘分,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两三回话。你破天荒找来了,一定是为解雇书吧?” 谢亦桐俯身捡起地上皱巴巴的纸团,跟着五姨进了办公室。 “人事处说我该来找你。” 作为一代美人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颇为华丽。羊绒地毯,真皮沙发,檀木柜子,黄金吊灯——只差在墙上明着写“这间屋子很贵”了。 有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五姨自己——从三岁笑到三十九岁的照片,有大有小,张张灵动,眼睛轻轻地瞅着外面,打一开始就很有点傲慢的意思。她二十多岁那会儿美得不可方物。 谢亦桐在五姨本人和墙上她许许多多张照片的注视下,在盖着雅致流苏坐垫的小客椅上坐了下来。 她把手里的纸团子丢在桌面上。 解雇书。 褶皱里露出的三个大字对准了五姨,要个答案。 五姨不慌不忙地从桌上的白玉莲花烟盒子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火,吸烟,风情万种地靠着一眼便知昂贵的红皮椅子。 她吐出个烟圈。“先不说这个。半年不见,姨甥俩怎么能不先花点时间寒暄寒暄。你最近不错吧?” 谢亦桐简短回答。“今天以前很好。” “该你问我了。” “你看上去就很好。” “也许。不过你也该费点口舌,好歹问问,”五姨道,“你真不通人情。” “请问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 谢亦桐冷冷地背诵礼貌用语。“不用谢。” 五姨没拿烟的手掰了掰手指,像是在数,“你也很好,我也很好,该谁了?哦,对了——我亲爱的姐姐,你亲爱的妈妈,人人赞誉的女富豪曲立玲女士,她最近怎么样?” “报纸上写了吗?” “报纸上没写。报纸上讲的都是她公司的事,谁也没谈过她本人。” 谢亦桐说,“既然报纸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五姨道,“我们三个关系真不错,是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关系确实很不错,至少这么些年来,谢亦桐和妈妈一次没吵过架——因为她们压根不联系。 她上一次见到妈妈大概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妈妈有个客户,客户有个女儿,那女儿很喜欢她去年海外获奖的那出戏,于是四个人在一起吃了顿大年初八的商务饭。相谈不欢。 至于再上一次大概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那时她们在观岛主岛的公交船站偶遇,她独自抱着书上船,妈妈和五姨一面争吵一面下船。她简短地说了句“妈妈好,五姨好”,礼貌得就像问候校领导,而她们在争吵空隙里各自抽空回了她一个“嗯”。一转眼就各走各的。 五姨灭了烟。 她伸出一双玉似的手,把桌子上揉成团的解雇书展开铺平,好声好气。“言归正传。不是我要解雇你的,我只是个代理院长。是真院长发了话,要你离开剧院。” “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那么说的,”五姨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若是要我来猜,我也不是没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戏剧界混迹廿载有余的五姨悠悠地说,“你不是合格的剧作。” “为什么?” “虽然,戏剧学院学制七年,四年校内,三年实习,年年你都是戏剧文学系第一,甚至去年还拿了一个大奖,但是——”五姨耸耸肩,“归根结底,你不是写戏剧的料。” 第7页 “你的论据似乎与论点相悖。”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今年的《刀》,去年拿奖的《深海石头印》,还有你在校期间写的其他作业——虽然情节不同,人物相异,叙事结构也挺多样,但本质上你讲的始终是同一个故事。” 五姨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这块料”。 谢亦桐想,在五姨自己的古怪小世界里,照片们一定是纷纷附和了,因为五姨摇完头后又自顾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们交谈为伴,丝丝缕缕地与旧日相连。无论如何不肯老。 五姨跟自己的照片互动完了,回过头来,似是回想。 “在你的故事里,总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去争抢一个什么东西,他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感情,石头里蹦出来似的跟全世界都没一点关系,只懂得用尽一切手段去抢那么个东西。最后呢,总有人会赢,得到了那个东西。但这人独自坐在胜利王座上,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开心。就这样。” “哦。” 五姨一一数着,“不管是在海底深宫、草莽江湖、破落贵族大院,还是在吹着空调的现代公司职场,甚至前几年你写的那个纺织厂里几个女工人争做效率第一的剧本,全都是这样。每个角色都是孤零零的。” 谢亦桐说,“我写的剧本,演出的时候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确实如此。因为你愿意下苦功,剧本里的对白、情节总能琢磨得不错。我知道有不少评论杂志甚至一口咬定你是天才,”五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可这能维持多久?他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你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同一回事,揭穿你内心深处有多贫瘠。” 说着,她又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她努力掩藏,可她的灵魂实在单薄得不可思议”。 那么,照片们会说什么呢? ——它们是多么忠诚的意见跟班,想必是一一附和。何况它们有不少年岁,阅历比人还深,说不定一眼也可将人看穿了。 ——“对呀,对呀,就是这么回事。” ——“可怜的小女孩,还以为自己熬着夜努力读书,学些复杂的戏剧技巧,憋几行精致的角色对白,就永永远远做大家眼里厉害的第一名。” ——“她是空的,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从盖着雅致流苏小坐垫的客椅上站了起来,解雇书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仍对着几十年来的老照片们自顾自忽一点头、忽一摇头的五姨看也不看她,似乎也无所谓她听不听得到。 五姨说,“王院长虽说要你走,但也不是毫无余地,他说过几天要回来找你面谈。” 五姨说,“假如观岛大剧院最终不留你,凭你去年拿过剧作奖,也可以去岛上别两家看看运气。虽有点自降身价,但也算是出路。” 谢亦桐走出观岛大剧院。 临近毕业,突然被解雇了。她没有迟到。没有早退。没有打人。没有到街上抢东西。 观岛大剧院,这座圆不圆、方不方、设计得哪哪里里都奇形怪状的建筑外面,人群声浪夹着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 门在身后渐渐合上。 这门一关,下次再来便是个连后台都进不去的普通观众了。 她抬起头,看见同届同学们一张张极具艺术想象力的戏剧海报在剧院墙上张扬招展,太阳照耀下,那像极了一个个饱满的、光明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灵魂。 她低下头,听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导游心焦不已地向游客们解释《刀》这出戏取消后,旅社将做如何如何的补偿。 她大步离开剧院,走入人群。 没几步却又折了回来。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观岛大剧院厚重的石墙,说,“你的外形设计得像个拿不准自己该长什么样子的……”她骂人时一般不用这么直白的词汇,停顿许久,终于平静脱口,“白痴。”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朝着主岛船站快速走去。 第三章 在各大书店的畅销旅游手册里,观岛有四大胜地:三个剧院和一个学院。 四大胜地中,唯有最热门的观岛大剧院在主岛上,另两家剧院一个在东边某岛,一个在西边某岛。 而学院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地点——各教学楼、表演室、办公室、学生宿舍,全都分散在不同的小岛上,毫无规律可言。每年新生入学,第一天便要领一张复杂细致的地图,以免迷失方向。 ——当然这并不是说领了地图就不会迷失了。 谢亦桐的宿舍在第四十八号小岛,离主岛稍远,人口总共只有四个,每人各住一座海岛式色彩鲜艳的小房子。 她进了主岛船站,先上走交通主线的十四号线公交船,经过两座岛屿,下船换乘,上快艇式的七号线公交船一路到群岛最北,再次换乘,坐船体最老、速度最慢、时不时便令人合理怀疑会沉入海底的一号线公交船,晃晃悠悠半小时,再次换乘…… 当她终于踩上第四十八号小岛的土地,已差不多是中午了。 她时常怀疑在观岛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应该是游泳。 第8页 一个短发女生乐呵呵地迎面走来。这人是表演系的,住在谢亦桐隔壁的小房子里,相隔数十米,算是邻居。不过,在观岛宿舍这种情况下,两人不能说是室友。 而是岛友。 岛友热情打招呼,“桐啊,今天这么早就下班啦?” 谢亦桐道,“我被解雇了。” 岛友闻言,捧腹大笑,乐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哈……” “……” 岛友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大笑里挤出空来说话。“桐啊你真不会开玩笑,你说你讲这话谁信啊?你这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咋不来我们系啊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开玩笑。我被观岛大剧院解雇了,正在考虑投简历给另外两家剧院。” “……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另外两家剧院叫什么来着?” 岛友又乐了。“你还说你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谢亦桐道,“观岛大剧院是三家中公认的最佳,我从来都只去最好的地方,之前根本没留意过另外两家。他们叫什么?” “喔……”岛友歪着脑袋,半信半疑,但仍热心回答问题,“东边一个叫表象剧院,在外面口碑还不错。他们经常演一些特高深的东西。虽然观众入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但大家从不愿主动承认自己看不懂,所以总是给他们虚高打分。” 谢亦桐问,“另一个呢?” “相思风月。” “……听上去不像正经地方。” 确切而直白地说,听上去多少有点像附庸风雅的窑子。 岛友解释道,“相思风月大剧院主推爱情剧,什么风花雪月啦、悲欢离合啦、你侬我侬啦……他们最经典的那出戏跟他们自己同名,里面有一段很出名很出名的台词。” 岛友清了清嗓子,嘴巴一歪,演出个深情款款的样子。她深情款款地说,“你知道,今天的月亮为什么是圆的吗?” 谢亦桐面无表情。“不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岛友笑嘻嘻地一下破了功,但很快又深情起来,双手交叠,用更夸张的语气说,“那么,你知道,今天的月亮为什么特别~特别~圆吗?” “不知道。” “因为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谢亦桐:“……” 这家剧院和爱情里必然有一个有毛病。 岛友乐得不行,忽然一抬手,看见表上的时间,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我要迟到了!先跑了!” 跑出几步,后知后觉似的回过头来,忽然间惊异不已,仿佛见了鬼,“你真被大剧院解雇啦?” “真的。” 岛友呆立原地。过了几秒,捧腹大笑,乐得几乎要跳进海里。“哈哈哈哈哈谢亦桐居然也学会开玩笑了虽然水平不太高但我要把这件事广传出去——” 说完,也不等谢亦桐反应,一溜烟地跑进了船站,跳上此时恰好靠岸的某路公交船。小船晃悠晃悠着,没多久也就远了。 谁会相信学院今年最优秀的毕业生被大剧院辞退了? 谢亦桐独自走在第四十八号小岛的海岸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思索着。 眼下看来,最顺理成章的做法便是退而求其次,到另两家剧院求职。毕竟,无论如何,表面上的普通人正常生活还是要有的。 只是他们的行事风格听上去跟她不太搭调。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捏紧了,用力往海中一甩。浪花起伏,石头没掀起一丝波澜,无声无息地便沉下去了。 观岛三大剧院,除最具名望的观岛大剧院遥遥领先稳坐第一,另两家常年为谁是第二而打得头破血流,暗地里互相撕扯,为抢夺人才可以不择手段。 谢亦桐回屋一开电脑,还没来得及打开自己的简历,屏幕左下角已刷屏一般蹦出邮件信息。大概是听闻戏剧学院今年有优秀毕业生被观岛大剧院解雇,空了出来,于是立马上门表达诚意。 忽而是“表象剧院诚邀入职”,忽而是“相思风月高薪聘请”,忽而又双双长了定语,先来了“全世界思想最深刻的表象剧院诚挚发出的高薪聘用书”,紧接着便是“全世界薪水最高的相思风月剧院邀你共同探索哺乳动物爱情的新可能”。 再然后,定语越来越长,越来越花里胡哨,仿佛是暗地里揣测较量,誓要在挖人邮件里就把对方彻底比下去。一封接一封,简直像刷单。 鉴于两家剧院不太可能看到对方所发邮件,如此同步的频率,如此相似的手法,如此知己知彼——他们真是互相仇视挺多年了。 谢亦桐很快发觉这场挖角小竞赛里唯一输家是自己可怜的邮箱,邮件铺天盖地地来,它几乎要卡住。 她利落地把刷屏的两家直接拉进邮件黑名单,然后一家打了一个电话,打断对方热情过头的赞美吹捧,简单地定下明天面谈。 相似风月剧院在上午,表象剧院在下午。 她想,两家虽似乎有点怪,但毕竟是盛名在外的优秀剧院,总该有一处可以让她立足。 但是—— 相思风月剧院在主岛西边的相思岛。 在这地方,剧院、咖啡馆、餐厅、糖果铺子统统刷着明艳活泼的色彩,像恋爱中幸福满满的少女脸上一层层俏丽面纱,粉红,天蓝,亮黄,果绿,什么好颜色都想要。 第9页 谢亦桐下了船,一点不耽搁,径直便按着地图指示朝相思风月剧院赶去。周遭尽是耳鬓厮磨甜言蜜语的恋人们,倒显得她这么个正经来谈工作的人格格不入。 剧院在相思岛最中间,门前有一座举世闻名的雕像,据说名为“心上人”,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孑然一身,靠着“借过”、“你好,请让一让”在熙熙攘攘的爱侣们中间艰难前行。 等挤了出去,早就在门边等着的相思风月剧院院长秘书立马带她去院长办公室,一路说好话——不是夸她,是说他们剧院自己的好话,顺便编排编排死对头。 院长办公室里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三十岁上下,左手支着下巴,平心而论长得还挺清秀。脖子上系了一条黄色小丝带,打着精美的蝴蝶结。 谢亦桐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说有意来剧院工作,但想事先谈一谈,互相了解了解。 男人置若罔闻。他歪了歪头,又歪了歪头,细细打量着她,冷不丁忽问了一句,“什么是爱情?” 谢亦桐不假思索。“人类用来自我欺骗的某种奇特想象。” “你说什么?” “人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为了避免无聊,就随机在周围找了个对象,告诉自己对方有某种过人之处,很值得追逐。于是人们得以在这种追逐里打发时间,好用来忘记无聊。” “你竟然污蔑爱情!”男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开始在办公室里颇为激动地来回快步,“爱情!伟大的爱情!伟大的爱情怎么能跟‘无聊’这么卑微的词汇挂在一起!” “……” “我看过你写的剧本,我很震撼,十分震撼,每每想起来都还是特别震撼,”男人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如此冷血、如此刻薄!你笔下的角色居然一次都没有品尝过甜蜜的爱情!” “爱情元素对我的剧本情节发展毫无助益。” “这就是问题所在。爱情!它是甘甜的苦涩,是生命的意义,是人类发展前进的伟大动力,”男人走到窗边,朝着楼底下围着那知名雕像的拥挤人群指去,“你看,所有人都在为了爱情而狂热!而你,你甚至不愿意让它在你的剧本里出现哪怕一行。” 他走回来,拉开椅子重又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脖子上的黄丝带,用一种虔诚的语气说,“亲爱的剧作,你的灵魂需要爱情。” 谢亦桐冷静地做了总结。“也就是说,你们不会聘用我。” “喔,那倒不是,”男人说,“虽然你对爱情心怀偏见,但你创作剧本的超能力确实不可多得。只要完成一件小小的入职前任务,我们就会聘用你。超高福利。甚至可以让你在附近无主的小岛里选一个做单人宿舍岛。” “什么任务?” “去做一年中学老师。” 中学老师这职业与剧本创作实在搭不上边,谢亦桐以为自己听错了。刻意等了两秒,才重又礼貌问了一遍。“什么任务?” “去做一年中学老师,”男人耐心地解释着,“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你日日夜夜与那些身处青涩初恋中的少年少女相处,沐浴着年轻的爱,也许也就开了你自己的窍,成为伟大的爱情剧本创作者。” “……” “你意下如何?” 谢亦桐想着自己如今还没着落,不便把话说死。“我考虑考虑。” 男人微笑起来。“等你的答复。” 她礼貌道别,出了剧院,重又钻入围着著名雕像的人群。熙攘中,她被人一推一挤,不知怎么的便被挤到了雕像前面。 一尊著名的雕像,名为“心上人”。 但是,那不是一个纤纤而立的曼妙女神,也不是身姿伟岸的雄壮男人。那原来竟是一颗破碎而凄零的心脏,四分五裂,淌着鲜血。但裂缝处、血影中,处处刻着看不清面目的人影,人影把心脏占满了,令它痛苦。 原来这就是心上人。 它一点也不美妙,一点也不温和。相思风月。相思风月。拨开了风月温柔的五彩面纱,相思的真相是心上血。 表象剧院在主岛东边的深思岛,据说整个岛都算是剧院,连沙滩上也有细沙精心堆出的奇特舞台,一旦涨潮便被吞灭,消失无迹,但剧院的人会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重又再搭起来,乐在其中,据说这是打破舞台界限而表达的某种西西弗斯精神…… 谢亦桐下了船,立马便有一个身披白色大袍的剧院秘书迎上来,热情地领着她去找院长,一路说好话——依然不是夸她,是说他们剧院自己的好话,顺便编排编排死对头。 这座岛不能说是不奇怪。 树底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群观众打着呵欠在围观。据白袍秘书介绍,这是剧院的经典剧目,与岛同名,叫《深思》。 沙滩上躺了一群人,一会儿一齐往左翻身,一会儿一齐往右翻身,一群观众打着呵欠在围观。据白袍秘书介绍,这是剧院新上的优秀剧目,叫《乌合之众》。 广场上两个穿着同一款式衣服的人在凳子上相对而坐,一个说“嗒”,另一个紧接着也说“嗒”,然后一个又说“嗒”,另一个也紧接着又说“嗒”,如此循环往复以致无穷。一群观众打着呵欠在围观。据白袍秘书介绍,这是剧院今年拿了大奖的著名剧目,叫《时间中的生与死》。 第10页 表象剧院的院长办公室在树林子的一座小木屋里。 到了地儿,谢亦桐谢别一路唧唧咋咋的白袍秘书,礼貌敲门,得了应许后便推门进去。 里面—— 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三十岁上下,右手支着下巴,平心而论长得还挺清秀。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小丝带,打着精美的蝴蝶结。 “……” 谢亦桐做了自我介绍,说有意来剧院工作,但想事先谈一谈,互相了解了解。然后,她礼貌询问这颈系丝带的男人为何要一人做两个剧院的院长。 男人闻言立马皱眉。“别拿那种人跟我相提并论。虽然同出一母,又长同款的皮相,但境界完全两样。我这里才是有思想有深度的真正的剧院,他手下带的不过是个成天就知道情情爱爱的平庸马戏团。” 原来两位院长是双胞胎兄弟。细看之下,上午那位确实更显文弱些,眼前这位则稍显傲慢。而且,他们一个是黄丝带,一个是红丝带。 谢亦桐说,“原来是这样。” 红丝带男人往后一靠,身下的草编椅发出吱呀一声,他打量着谢亦桐,显然很满意。 “我看过你写的剧本,我很震撼,十分震撼,每每想起来都还是特别震撼,”他说,“毫无感情的权力争夺,精彩绝伦的互相残杀,所有角色都像机器人一样高效而冷血。天才般的构思啊!以最极端、最剔透的方式揭示出了生命的本质——人这辈子不可能有朋友。” 男人感慨十分,连连称赞。先夸完了她的剧本,接着夸她本人。 “如此完美的剧本,毫无疑问,只有最铁石心肠、最没有人性、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的人才写的出来!连寻常小孩子都懂得的人类情感,在剧作身上竟然半点也找不到,实属难得!” 谢亦桐礼貌地保持沉默。 男人说,“不过,虽然我很欣赏你的才华,但你一路走来大概也注意到了,我们剧院的作品与别家实在不太一样。我得考你几个问题,看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潜力。” “什么问题?” “什么是爱情?” “……人类用来自我欺骗的某种奇特想象。” 男人发出与他兄弟一模一样的声音。“你说什么?” “人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为了避免无聊,就随机在周围找了个对象,告诉自己对方有某种过人之处,很值得追逐。于是人们得以在这种追逐里打发时间,好用来忘记无聊。” 闻言,男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开始在小木屋里颇为激动地来回快步。 谢亦桐几乎以为穿越到了上午。 好在两个院长确有不同,眼前红丝带的这个不仅没生气,反而十分兴奋。“精辟的回答!”他说,“爱情就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鬼玩意儿。” “谢谢夸奖。” “不过,光能回答问题是不够的,毕竟你的工作不是写论文,而是要创作活生生的剧本,”男人说,“按照你对爱情的观点,假如你要编排一出名为《爱情》的戏,你该怎么做?” 谢亦桐想了想下船后在这座岛上看到的一个个奇怪演出。若是按照那种风格——“我会让一个人坐在原地不动,另一个人面朝着他,做跑步的动作,但只有动作没有位移,跑得再多也永远停在原地。” 永无止境、永无接近的追逐。打发无聊之用。 ——但这件事本身也真挺无聊的。 男人拍案叫绝。 “我决定聘用你,”他说,“超优待遇,甚至可以让你在附近无主的小岛里选一个做单人宿舍岛。” 谢亦桐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谢谢。” 然而,男人并没立马拿出聘用书,只是在他的草编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吱呀一阵响。他说,“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完成一件小小的入职前任务。” “什么任务?” “去做一年中学老师。” “……” 首先,中学老师这职业与剧本创作实在搭不上边。 其次,这句话之前已听过一次。 谢亦桐又刻意等了两秒,才重又礼貌问了一遍。“什么任务?” “去做一年中学老师,”男人耐心地解释着,“虽然你问题回答得很好,创作天赋也高,但剧本创作者不能毫无社会经验,要多多跟人打交道,这样才能透观人性、察觉真理,创造出真正有深度的戏剧。中学人多,又是一个人将成未成的地方,非常合适。” 谢亦桐心里那口好不容易才舒出去的气又缓缓地、缓缓地聚回来了。她几乎能感觉它在对她挤眉弄眼。 “……” 男人见她久不答复,追问一句,“你意下如何?” 谢亦桐想着自己如今更没着落,不便把话说死。“我考虑考虑。” 男人微笑起来。“等你的答复。” 相思风月剧院。表象剧院。都是盛名在外的大剧院,算很不错的去处。何况二者还都承诺了单给她一座小岛做宿舍,非常优厚的待遇。 但—— ——颈系黄丝带的男人激动叫嚷着,“爱情!伟大的爱情!” ——颈系红丝带的男人有一张与黄丝带男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眼中却十分不屑。他的小木屋外面多少有点怪异。树底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沙滩上躺了一群人,一会儿一齐往左翻身,一会儿一齐往右翻身。广场上两个穿着同一款式衣服的人在凳子上相对而坐。观众们只是打着呵欠在围观。 第11页 “……” 谢亦桐叹了口气。 即使只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普通人生活,代价似乎也高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说是观岛大剧院那位决定解雇她的、真正的院长终于回来了,要找她谈一谈。 她去了。 这次,不需要人引路,这家剧院她很熟。 进了真正院长的办公室,一个长得挺俊秀的人笑眯眯地朝她招招手。 这人意外地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眼睛灵动,总闲不下来似的这里挠一挠、那里动一动——是挺像孙悟空的。甚至还有两颗小虎牙。 看上去有点像漂亮谐星。 这人挺热情地说,“谢亦桐吧?久仰久仰。我这人平时太忙,虽说是剧院院长,但一年难得来一趟。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跟你这位剧作新星见面。” “哦。院长你好。”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某强。” ——王某强,是个奇怪的名字。 一般而言,王x强、赵x刚、李x梅、孙x花的说法,平时只在公安或法院的案情通报上才看得见,其常见句式为——【据目击者称,嫌疑人王某强于xx年xx月xx日公然闯入市区一银行,抢走银行保险箱中全部现金,涉案金额高达人民币二百五十元整。警方目前已展开调查,请社会各界知情人积极举报、踊跃配合。】 谢亦桐听了没什么反应,倒是观岛大剧院院长王某强自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说,“这个名字是不是很了不起?我跟你说,真的很了不起!这三个字很不得了的,算命先生说它无论是从四象八卦还是从天地玄黄来看都带着绝佳气运。事实也是如此。举个例子,我从小长到这么大,没有一个人听了我的名字之后能无动于衷,不对我这个人产生深刻印象。” 谢亦桐客气地说,“确实是个好名字。” 王某强深以为然。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言归正传,今天找你来,是有正事。我已经严厉批评了代理院长,她传话传得很有问题。谢亦桐,我并不是要解雇你。” “噢。” 王某强说,“我们大剧院会再次聘用你,给你超高待遇。只不过,我需要你去完成一件小小的入职前任务。” 饶是谢亦桐平时一向镇静,忽又闻此熟悉之语,也不由迟疑一下。 她十分谨慎。“……什么任务?” 王某强神秘一笑。 “去做一年中学老师。” 第四章 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剧院不约而同地都对中学老师这么有执念。 谢亦桐说,“相思风月剧院和表象剧院也有类似的要求,各位院长有约定?” 比如说,跟某所财大气粗的超级中学签订了买卖契约,每年卖一个人过去才算完成甲方需求? 该也不至于。 然而,听她这么一说,王某强自己也挺懵的,“啊?他们也有这个要求?为什么?” 谢亦桐说,“相思风月剧院认为我缺乏作创爱情剧的能力,如果去做中学老师,说不定可以在学生的早恋状况里找点灵感。表象剧院觉得创作者必须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中学能提供不错的环境。” “噢……那他们有没有定好要去哪一所中学?” “没有。” 王某强耸耸肩。 “这么说,大概就只是个巧合,没必要搭理他们。”他说,“反正一年到头那俩兄弟脑子正常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还不够让人痛快地上一次厕所。” “那么王院长为什么要我去做中学老师?” 王某强瞅着谢亦桐,很有神秘感地说,“我告诉你,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它与国家安全有关。” “……?” 谢亦桐想了想。 她说,“我确认我不是恐怖分子。”顿了顿,补了一句,“也不认识任何恐怖分子。”又顿了顿,又补一句,“也没有任何去结识任何恐怖分子的任何打算。” 态度诚恳,显是良民。 王某强潇洒地摆了摆手,安慰她不必紧张。“你慢慢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他打开抽屉,翻了几张照片丢在桌子上。照片上有几个人,凡是人的位置上都打了马赛克,因此这几张照片上差不多全是马赛克。实在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王某强道,“这是上个月发生在某地中学的一桩命案,很怪异。三死一伤。据当地人说,大晚上,先是听见学校操场方向传来轰隆一声诡异巨响,闻声赶过去,现场已经没有动静,只在地上躺了四个人。死的是一个没人认识的老太婆,蓬头垢面,像鬼一样。还有两个经调查发现是臭名昭著、全国通缉已久的连环杀手。重伤的是学校德高望重的一个女校长,人现在躺在医院里做植物人,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 “哦。好神秘的案子。但它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先听我说完。当地警方花了很多力气查这个案子,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不得了的事情?” “事件中重伤的校长,数月间与超级富豪严天世曾有密切联系,这些年里还多次偷渡国境在艾什加拉地区活动。严天世你知道吧?艾什加拉你知道吧?” 谢亦桐点点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第12页 ①严天世是个大名人,七十多岁,虽用着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但他似乎并不是中国人,甚至也说不上算华裔,挂的是东南亚某个免税小国的国籍。 他之所以是名人,是因为有钱。 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不过,网络上一直有一种说法。爱因斯坦告诉我们,质量太大的物体会扭曲空间,例如黑洞,什么都吞得下去,连光也能扭曲掉。假如把这物理学上的说法挪到经济上,那就是严天世了。 除了不太买他帐的中国大陆,亚洲各地,从传统的建筑业、造船业,到高科技的芯片、半导体、人工智能,再到如今正红火的互联网,各行各业都有他投入的资本。寻常人随便在一条街上买一样东西,说不定便有一份钱是掉进了严天世的口袋。 真真正正的财富黑洞。传闻中连光线也会为他扭曲的超级富豪。 但他名声很恶。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毫无人性可言。 总之光“严天世”这三个字就够得上100分的黑暗程度。 ②而艾什加拉地区,那是国境外一个无政府、没国籍的三不管地带,被称为人世间的野蛮丛林。据说形势很复杂,每次登上国际新闻都是些骇人听闻的事。也达得上100分的黑暗程度。 ③当“严天世”与“艾什加拉地区”、“偷渡”这些各自黑暗程度100分的东西叠在一起,产生的是100+100=1000000的效果。 综上,事态是挺严重的。 至于中间夹着的那位中学校长…… “至于那位校长,她本人来头也很不小,”王某强说,“她出生于当地一个非常古老的大家族,传说族谱能往上数两千年,虽然现在早就没落了,但底蕴很深,据说祖上在各处地下藏了不少宝藏,其中一处就在那所中学。” “噢,所以她在那里做校长?” “八成是这样。他们那个家族历代都住在那所中学附近。而且,自从她重伤进了ICU,她那个本来在美国工作的儿子马上就回了国,一个藤校毕业生居然到小小的中学里去教书。学校里一定有他们家世代都很看重的东西。” 谢亦桐觉得这番推断有点牵强,但只说,“哦。也许。” 王某强道,“总之,当地古老大族与东南亚起家的富豪严天世暗中勾结,还牵涉了艾什加拉地区,地方警方查到这里,事情已超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案子向上移交,到了一个秘密部门手里。” 他微微一笑,露出小虎牙,显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当一个五岁以下的小朋友露出这种表情时,人们轻易便可知道,下一步就该以一副幼稚语气配合地追问,请问,那是什么秘密呀,告诉我好不好呀…… 问题是眼前人都二十多了。 ——算了。 谢亦桐很配合地问,“秘密部门?” 王某强压低了声音。“国安。负责在暗中维护国家安全,平时一般都在抓间谍、抓重要逃犯、抓各种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之类的。我是那里的一个探员。地方公安把事情报上来,正好归我管。” “哦。” “所以你知道我想让你去干什么了么?”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观岛群众。我确认我不是恐怖分子。也不认识任何恐怖分子。也没有任何去结识任何恐怖分子的任何打算。” “拜托,别担心,要你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普通人就能胜任。你到那所中学去应聘,借着学校老师的身份,仔细在学校里找一找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然后上报给我。最好再能接近接近那位校长的儿子,从他嘴里套一套消息。真的很简单吧?” “不太简单。再说了,这种事为什么找我?” 王某强说,“因为,首先,这件事很简单。” “……” “其次,你很——”王某强把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合适。” “合适?” “第一,你是观岛戏剧学院的学生,品行端正,成绩优异,所有老师都说你很不错。我作为观岛大剧院的院长,也算是对你有些了解,觉得你很可以信任。” “谢谢。” “第二,因为你对那所出事的学校很熟。” “我对那所学校很熟?” 王某强微微一笑,再次露出两颗小虎牙,“档案显示,十年以前你在那所学校读过书。出事的那位校长,在你当年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是校长了,说不定你现在还记得她。” ——那位校长。 ——印象虽有些模糊,但无论如何与“严天世”、“偷渡艾什加拉”划不上关联。 “……” 王某强又道,“至于她儿子,当年还跟你是同班同学呢,姓傅。你跟他熟吗?” “不熟。” 王某强闻言一笑。“不熟也没关系,好歹是老同学嘛,环境也熟悉,工作做起来总比别人容易一点。再说你也聪明。” “我不记得繁市二中藏着什么秘密。” “你那时候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学生,你能知道有什么秘密?现在你再回去,你就是个聪明的成年人啦,你一定能找到一些以前没注意过的东西。” “我想不起……” 王某强微笑打断。“你不会拒绝这个任务吧?” 王某强的态度显而易见。事情牵扯这么深,机密之处也已进了她耳朵里,如果不乖乖加入,就得把听到的秘密从脑子里挖出来。 第13页 但东西已经听过,记忆是无法单独从脑子里挖出来的。 那就只能连着脑袋一块挖下来了。 王某强的微笑越发友善。“你意下如何?” 谢亦桐想了想。“我答应。” “那就再好不过了,”王某强往后靠上了椅背,抱起双手,十分惬意,“我会不定期给你发消息,然后你要立马向我汇报。记住,只能我先找你,你不能主动找我。除非遇上了特殊的困难。” “哦。” 观岛地处热带,离大陆实在是挺远。再加上是群岛,交通于是更加不便。网购在这里是一桩大难事。 因此,某日清晨,当住在第四十八号小岛的三个人开了窗户,看见不远处船站里几个快递小哥正努力把三四个巨大的纸箱子搬到岸上,不由便有些讶然。 谢亦桐从家里走出去,推了个呼哧呼哧的小推车过去装。 岛友们在窗后惊叹着,“桐啊,这么多东西,运费上天吧?” “是有点贵。” “你买的啥啊?” “书。” 岸边传来砰的一声响。辛劳的快递小哥坐了老久的船才把东西送来,海浪里荡久了本就有点晕,加上东西又重,一不小心,一个趑趄便把纸箱子摔在了地上。 纸箱上“新新书店天狗超市直营”几个大字破裂了,砖块似的厚重书本呼啦从里面摔出来,有点像下饺子。 《教育的智慧》 《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学老师》 《自由的渴望——一本致力于分析当代中学生的权威心理学著作》 《教案怎么写》 《你的班级为什么不优秀》 《新世纪间谍的自我修养》 《畅销职场小漫画:新来的下属有点蠢怎么办》 ……种种。 除了某几本书有点奇奇怪怪,其余的显然是因为某人即将回到内陆去做中学老师,即使只一年,也打定了主意要在这一年里做中学老师里最优秀的那一个。 没有教育经验,便大手笔买了一大堆书本回来学习。书不一定都是好书,但,反正市面上有的全买回来了。要专找一天做泛读,分辨其中优劣,丢掉坏的,留下好的细细研读。 谢亦桐把散落地上的书本捡回箱子里,箱子一一装上小推车,礼貌向满头汗的快递小哥们道了谢,迎着湿湿的海风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小推车缓缓地推回来。 岛友认真地说,“桐啊,你有没有发现,你有一种病症。” “什么病症?” “第一名强迫症,晚期。不管干啥都要跟人争第一名,打死不落后。换句话说,你似乎就是传说中屹立不倒的卷王。” “……” “不过真挺奇怪的,观岛大剧院为啥非要你去做中学老师啊?” 谢亦桐保守秘密,便把另两家给的真正合理的原因搬了出来。“首先,我缺乏作创爱情剧的能力,如果去做中学老师,说不定可以在学生的早恋状况里找点灵感,拓宽我的创作领域。其次,创作者必须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中学能提供不错的环境。” “喔!他们考虑还真挺多的。那你啥时候出发呀?” “假如应聘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过去。” “下个月啊,那不就是十二月,”岛友歪着头想了想,“十二月是大陆上的冬天吧。我从小在热带长大,没见过冬天。冬天好玩吗?” 谢亦桐想了想。“好玩吧。” 语气里不太确定。 毕竟,自从某个飘雪的深夜,她也有近十年没见过冬天了。 第五章 【“各位乘客朋友,您好! 本次航程即将到达目的地:繁市。 飞机很快就要开始下行,期间若遇气流,可能产生轻微晃动。请您回到位置,系好安全带,并在飞机安全着陆前确保您的电子设备处于关机或飞行状态。卫生间将在五分钟后停止使用。 感谢您的配合。”】 谢亦桐合上手里的书,偏过头去,望向飞机小窗外。 十年未见的冬日。 天色是蒙蒙的,阳光像是没有色彩。 邻座的老太太正催促自家小孙子穿上羽绒服,孩子嫌衣服裹着不舒服,嚷嚷着要脱,“我不穿我不穿,那边的姐姐也没穿。” 老太太用一种久违的方言说,“姐姐是大人喏,只有大人才能晓得自己穿什么。你是小娃,只能听话。快穿嚯!” 孩子挣扎无果,被迫穿上了。 邻座的老太太忙完了自家孩子,转过身来,很热心地戳了戳谢亦桐的肩,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提醒她。“小姑娘,看你穿的这么薄!下飞机前记得加点衣服嚯,明天就冬至,冷得很。” “好的。谢谢。” 老太太打量着她,“姑娘,你肯定是第一次来咱们繁市吧,对咱们这儿的冬天一点概念都没有喏。这地啊,温度看起不算低,但湿得很,湿冷!多穿多穿!” “我中学以前在繁市住过。” 老太太断不肯承认自己判断有误。“那你肯定也是好久没回来了喏,跟外乡人也差不多。我看一下就知道。” 谢亦桐一向不愿与陌生人多话纠缠,随口应了一声。 她转过头去,继续看窗外。 飞机已下了云层,繁华的城市在大地上铺展开。 第14页 高楼片片连绵,长街交织如线。一眼看去,是纠纠葛葛的人间。但地上的人都远着,一个也看不见,仿佛不存在,这城市是一座奇异的无人空城。 但飞机里兀自热闹起来。 即将归乡,人们挺高兴,都在说话,音色奇特的繁市方言在机舱里低低嗡嗡着。陌生多过熟悉。 【“各位乘客朋友,您好! 本次航程已安全到达目的地:繁市。当前地面时间为北京时间十三点二十七分,地面温度零下三摄氏度,天气多云,降雨概率低于百分之十。机场附近交通状况良好。 舱门已经打开,请有序下机,不要遗落您放置在行李架上的行李。 感谢您选乘繁花航空,祝您一路平安!】 下飞机前,谢亦桐从行李箱里掏出羽绒服裹在身上,但一出舱门还是被寒风吹了个寒颤。她好久没经历过冷的滋味了。 下了飞机楼梯,脚落了地。沉甸甸的冬天的大地,隔着一层鞋底好像也能感觉到一股子冷。 都说寒冷使人清醒,这一冷,才真让人觉得是回来了。 谢亦桐拖着行李箱进了机场大厅,搓了搓冻得微微发红的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手机邮箱里有繁市二中前几天发来的入职指引邮件。 她前几周顺利通过了教育局组织的线上笔试和面试,一收到学校的入职邀请,便拎着行李箱来了。 学校也很贴心,一接到她说立刻可以动身的答复,才过了一个晚上便发来了指引邮件,把从机场到学校怎么去讲得清清楚楚,地铁、公交、出租、共享单车,各式线路都可供选择。邮件末尾还有个友好的笑脸。 谢亦桐正要打开邮箱再看看那封指引邮件,一开机,却发现收到一条新短信。 【“亦桐你好,我是你中学时期的班主任陈老师。听闻你已通过学校应聘,即将成为一名年轻教师,我感到非常欣慰。我擅自查阅了学校邮件,看到你向学校发来的航班信息,决定来接你。请往机场南门出口走。”】 陈老师。 她那时候的班主任的确姓陈,个子不高,十分严厉,站在讲台上一瞪眼睛,能让整个教室霎时鸦雀无声。 与这位老师有十年没来往了。 谢亦桐想了想,收了手机,拖着行李箱按照机场路牌指示朝着南门走去。 机场人多,人们的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朝着四面八方呼噜呼噜地滚,听上去嘈杂纷乱,其实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向。 南门渐近了。 谢亦桐一眼便看见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亮黄色纸牌子,由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高高举着。一旁站了个神情肃穆的老太太,凝神细望着。 她走过去,很礼貌。“陈老师。” 陈老师直到她走到眼前才认出来。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眼前的姑娘个子虽几乎没长,但脸是有变化了。十年前很乖,连锋芒都还很稚嫩,十年后,总觉得这张清丽的脸看上去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陈老师笑了,她年纪大,普通话也带点方言口音,“喏!你这么大了。这些年好吧?” 谢亦桐给了个公式般的回答。“挺好的。陈老师身体怎么样?” “我们这些站讲台的,时间长了都一个样。”陈老师转过身去,介绍着,“亦桐,这是小曾,是学校去年新来的体育老师,你叫他小曾老师就好了。小曾,这就是小谢老师。” 小曾很爽朗地打招呼。“小谢老师你好啊。我听说你是有名的观岛剧作家呢,好厉害!” “你好。不过,过奖了,不太有名。” 陈老师说,“小曾把牌子收了吧,帮小谢老师拿一拿行李。” 三个人一齐往地下车库走,陈老师向谢亦桐说了不少当年老师同学们的现状。 当年她的女同桌,一个经常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高考发挥不好,有点抑郁。幸而家里有钱,送到国外读书去了,听说已经结婚,生活十分美满。 当年她的英语老师,一个姓齐的年轻人,书教得好,还评过市里的优秀青年教师。可惜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先天有点异常,全家到北京去治病,也不知道现在还撑不撑得住。 当年她的…… 地下车库在眼前了,里面挺冷。一阵寒风从里面刮出来。 陈老师说,“底下太冷了。小曾你去把车开上来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爽朗地说了声好,拖着谢亦桐的行李箱,呼噜呼噜地独自大步走了下去。 等他走远了,陈老师立马变了脸色。 她小声说,“……别来学校。” “陈老师?” “学校最近……先是先前出了那桩事——那桩事你听过吧?” “操场那件事?” 其实是命案。三死一伤。但用“事”这么个不显眼的中性词来替代了。 陈老师声音压得更低。“那桩事,好多人当它过去了,是个意外。但我知道,它没完。” 谢亦桐想起王某强从抽屉里丢出来的那几张照片。 凡是人的位置都打了马赛克。也许是因为有些凄惨,面貌全非。 这种事,没完? 陈老师有点急了,一开口,彻底成了繁市的方言,“趁着现在就在机场喏,买张票就走吧!学校里现在险得很,那个人待一天,谁知道他打算要干什么喏!” 第15页 说到最后,陈老师情绪没压住,声音也高了,在地下车库冷飕飕的空荡里轻轻回响。 原来专程来接,是想劝她走。 ——不过,那个人? 谢亦桐问,“陈老师说的那个人是……” 话没说完,白亮的车灯照过来,话被呼哧呼哧的车声盖住了。小曾把他的小破车开了上来。车窗摇下去,朝两人招招手。 车后面还有车,不好耽误,陈老师见谢亦桐无动于衷地开门上车,只好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一关,小曾叹了口气,挺无奈的。“陈主任,老远就听见您声音。” 陈老师沉着脸。 小曾说,“傅老师多好啊,您干嘛又乱说人家。您老乱说人家。” 陈老师一下子又急了,“你们、你们是不知道!” 小曾开着车,十分纳闷。“不知道什么?” 陈老师把脸扭到一边去,车窗映照着她的脸,很生气。 谢亦桐说,“小曾老师,请问你们在说的人是谁?” “是傅老师,”小曾说,“他上个月才从美国回来。欸,小谢老师,我听说你们以前还是……” 陈老师出声打断。“同班同学怎么了?同班同学走的路也是两样。” “我说陈老师……”小曾有点无奈,若不是握着方向盘,几乎要抓耳挠腮。 谢亦桐说,“陈老师,傅默呈怎么了?” 蓦地那名字被说出来,陈老师怔了一下,但立马抬高了声音,要把她拉到统一战线似的。“他——” 却又不说了。 谢亦桐说,“他怎么了?” 陈老师赌气似的。“反正你记住他不是好东西。” 然后,车里再没人说话了,就这么样的开到了学校。 谢亦桐大老远便能看见学校最显眼的那幢建筑。第二教学楼。十年前,它才刚建起来没多久,仍算是座新楼,那时候到处都称得上干净敞亮。现在,它有点老了。 整座学校都有一种微微老去的意味,校门像是有点生锈,操场湿漉漉的,篮球架好像也挺旧了。 但是——不。 忽而一阵下课铃响,那是一阵十年如旧的、疾风骤雨一般的急铃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震碎了。 一群群裹着冬衣的学生快乐地从教学楼里奔出来,笑声老远就能听见。学生一出现,学校霎时便充满了朝气,年纪轻轻,从不老去。 校门没有生锈,不过是一小块阳光阴影,操场很好,篮球架也很好。 中学是一个永远有青春的地方,活力永远不变。假如在那么一瞬间里它看着像是变了,只能是因为看着它的人长大了。 谢亦桐想,她二十五岁了。 第六章 刚一进学校,陈老师被人叫走了。 她是学校的老资格,如今已是教导主任,临近期末,好多会要开。但走之前仍是絮絮叨叨,想劝谢亦桐走。 没劝成。 同行的体育老师小曾提着谢亦桐的行李箱,送她到学校给她安排的教师宿舍楼。 小曾是个挺爱说的人,即使得不着什么回应,也能不停找话题挺高兴地自己说个没完。 他说,“小谢老师,别被陈主任讲的那些话吓住,自从校长出了事,她一直有点疑神疑鬼的。” “好的。” “我跟你说,傅老师人可好了,又高又帅,脾气还好,上周我们还一起打过球。” 两人路过操场时,有几个学生聚在操场的铁丝护栏外边窃窃私语,脸上间或出现害怕的神情。但那害怕并不太纯粹,夹杂着好奇与不信。 学生们向小曾老师问好,然后好奇地打量着谢亦桐。 谢亦桐说,“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你们好。” “老师好!” 小曾老师问,“这么冷,你们跑出来聚在这里做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 “呃,我们……”正愁着找借口,忽然教学楼传来上课铃急急的响,学生们顺势全身而退,“没什么没什么,吹吹风而已。新数学老师你好好看啊,一定要分到我们班!” 他们一溜烟就跑了。 小曾老师叹气,说,“肯定是又在议论那件事。才一个多月,什么传闻都编出来了。” 谢亦桐朝着操场望去。操场是封锁起来的,一个人也没有,草地上湿漉漉的,大概是这两天刚下过雨。 操场远处,一间没有窗户的陈旧铁屋大门紧闭。 印象里,那似乎是体育器材室,里面常年堆放着足球、篮球一类的东西。铁屋后面还有一块铺在地上的钢板,上面堆放的也是杂物。 据说十月份那桩古怪的三死一伤命案便发生在操场里。一个没人认识的老太太,两个作恶多端的杀手,一个重伤的校长…… 小曾老师看出她好奇。“小谢老师,那件事你也听说过?” “出这么大的事,学校怎么不封校?” “封过,封了一个多星期。操场到现在还不让进,连操场大门的钥匙都直接被警方收走了。不过你别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小曾老师脸上露出一种心性单纯之人常有的轻信的笑,自己已被说服了,接下来说服别人,“警方调查报告都出了,说俩杀人犯是冲着老太太去的,老太太躲进学校,这才连累了我们校长。” “原来如此。” 第16页 地方警局找给公众的理由挺周全,撇清命案与学校的关系,说是意外才牵扯上的。安抚人心,以免学校沦为凶地。 小曾老师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校长多好的一个人!每天那么忙,学生的事永远放在心上。拿我妈的话说,好多老师都只算是拿钱讲课的,像北门校长和陈主任那样几十年初心不改的才叫教书育人呢,可惜出了这种事……” 谢亦桐说,“听说事发那天,操场上有过巨响。” “确实有。那天我正好在宿舍,本来已经睡了,忽然轰隆一声,感觉地都有点震。还以为是谁家楼塌了。” “那声巨响是什么?” 小曾老师摇摇头,“公开的调查报告里没说。不过我听人说可能是附近施工碰巧出了点噪音。” 他又露出那种轻信的笑。老实人一旦被骗了,被骗得不知不觉心甘情愿的时候,总是露出这种笑。 谢亦桐只说,“原来是这样。” 两人接着往教师宿舍楼走。 繁市二中的教师宿舍楼大多是为在本地没有住处的年轻老师提供,一共四楼,一二层住男老师,三四层住女老师。 一楼大厅里有个阿姨负责收发邮件、打扫公共区域、处理紧急事务之类的杂务。 阿姨姓马,有点年纪了,但人高马大,热情又健谈,隔着老远看人来了,立马迎出来。“是小谢老师吧,来得真早!冷不冷?快进来快进来,里面暖和。唉哟姑娘你怎么这么好看诶……” “谢谢。” “来来,先填表登记!给你安排的屋在四楼,407,采光好,不潮,楼上没人,安静。前几天我才抓着傅老师一块儿给你把屋子打扫过,干净得很,但凡有点灰你都来找我,我去说他!” 谢亦桐填表的笔顿了顿,继续往下写。 小曾老师插话。“马阿姨又抓傅老师干活?人家那么忙,带三个班的英语,还有北门校长留下来的校务要做,你还瞎使唤人。” “哎呀,我瞅着他也没啥不情不愿的,不就扫个屋子!再说了,小曾你可没资格说这事,本来我想找你的,”马阿姨说,“可惜,你那屋啊,唉哟!隔着一层门我都闻得着你臭袜子的味儿,你们这些小屁孩子太不讲卫生了!” 当着新老师的面被说了袜子问题,虽然她认真填表好似没听见,小曾老师依然有点尴尬。他辩解着,“你乱使唤人是一回事,我的袜子是另一回事,干嘛混着说!” “有什么混不混着说的,袜子发臭的人就是没资格批评别人!” “不……不臭……” 谢亦桐平静地填完了表,仔细检查一遍,把登记表递给马阿姨。 马阿姨接过去,当即便把涨红着脸的小曾老师丢在一边。“哎呀哎呀,人漂亮,字也这么漂亮。来来,我带你上楼。” “谢谢。” 马阿姨收好了登记表,自如地指挥着,“小曾啊,跟我们一块走,辛苦辛苦把行李提上来。” 小曾老师说,“我们似乎几秒钟之前还有过口角。” 马阿姨说,“袜子发臭的人没资格说不。” 小曾老师认命地提起行李箱,跟在她们身后上楼。 繁市二中的教师宿舍楼应是这几年刚建起来的,明亮的地板,雪白的墙,环境挺不错,又干净,比得上外边好条件的公寓楼。 马阿姨话多,领着头往上走,嘴里不带停。“小谢老师你还没来我就知道你啦,咱们自己学校出去的亲学生,又是什么戏剧学院的,还拿过大奖。八成你不知道,去年你拿奖的时候,咱们学校还宣传过一阵呢。” 那奖虽在被誉为“戏剧之乡”的观岛不算大事,但其实有分量,国内其他地方关注度不低。大概她确实小小地有过一段时间的名声。 但不等谢亦桐说些谢谢关注之类的场面话,马阿姨已自顾自又说了起来。 “你是搞创作的,又这么厉害,来咱们学校教书,虽然大家都知道肯定不会留太久,想来是来——怎么说的?——积累生活素材什么什么的,但大家都还是很高兴。哎!”马阿姨忽然有点不高兴,“就陈主任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她找认同似的,朝着最后面的小曾老师大声说,“你说陈主任怎么就一天到晚跟傅老师过不去呢,成天找茬,老在人面前编排他,甚至好几次报了警要抓他。要不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我都要怀疑她是怎么回事了!” 小曾老师说,“陈主任可能……她跟北门校长关系好,校长出事,她有点急了吧。” “我是搞不懂她,”马阿姨仿佛是要大侠出手帮人洗冤平反,对谢亦桐说,“陈主任肯定也跟你说过那种话吧?别信,傅老师多好啊!前几天你说你要来,本来一般老师都是开学才来,你来得这么早,学校这边什么都还没准备,傅老师做校务是加班加点把流程给你办好的。” 其实不是谢亦桐本人非要这么早跑来,她在岛上买的那么多书都还没看完。是王某强等不及了,非催着要尽快。 谢亦桐说,“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哎,别这么说,”马阿姨说,“我这人话多又不太会说,是不是话又说错了?我不是要说你做错了,我是想说傅老师心肠可好了。别听陈主任乱说。” 谢亦桐说,“好的。” 到了407门口,小曾老师把行李箱放下,马阿姨把钥匙给她,又挺啰嗦地把宿舍楼的一些规范翻来覆去地嘱咐了几遍,便下了楼去,留她一个人了。 第17页 谢亦桐拿钥匙开了门。 如马阿姨所说,这间单人宿舍很干净,开阔敞亮,而且,家具一应俱全。 桌上有一盆绿萝,花盆底下压着一张小纸片。 纸片上写着几行字,说屋里的床单被套、洗漱用品、拖鞋衣篓、烧水壶、微波炉等都是临时买的,不知她喜好,如果不巧买了她不喜欢的东西,还请见谅。字迹灵逸漂亮,但骨架子很正。 花盆旁边还有个白色收纳盒子,拉开小抽屉,里面连指甲钳、木梳子和扎头发的小皮绳都已经备好。 本以为到了这地方要花力气安置一番,竟原来一切都已经细心安排得妥帖。 谢亦桐拿出笔,在小花盆底下的小纸片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谢谢”。盖上了笔帽才想起这已是自己的房间,别人无权擅闯,“谢谢”二字,对方大概永远也看不到。 她手机忽响了。 王某强问她到了没有,要她汇报消息。 她说已经在宿舍安置好了,才第一天,学校里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王某强十分严肃地说,“既然已经深入敌方,切莫大意,要时刻警惕!一旦有什么发现,立刻记录下来,我一找你就汇报给我。” “知道了。” “学校命案的事发地点是操场,你可以到那边去调查调查。另外,出事校长的儿子傅某是重点调查对象,有机会多跟他套套近乎。” “哦。” “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没。” “那也没关系,反正他就在那儿,早晚会碰上。既然今天没碰上他人,先给你发一张照片看看,提前熟悉一下。” 一张极为模糊的照片传了过来。实事求是地说,它比此前王某强丢在桌子上的那几张马赛克照片还模糊。 只依稀能辨出是在医院,急救室的灯大亮着,一个人坐在门外。他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清脸更看不清神情。 王某强说,“你看,嫌疑人是不是挺帅的?” “没看出来。” “虽然他是嫌疑人,但你别有偏见。他真挺帅的。我这儿还有事,先不说了,改天联系你。” “好的。” “你在那边别太紧张,平常就好好做个老师就行。” “好的。” “实在不行要是进了局子,我想办法捞你出来。” “好的。” “他真挺帅的。” “……” 第七章 谢亦桐行李箱里带来的东西不多,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几件衣服。电脑和书放桌子上,衣服挂进衣柜里。三两下就收拾完了。 因屋中一切都已备好,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新生活就开始了。一面是要做一个尽职的中学老师,一面是要调查一个神秘的案子。 谢亦桐拉开铺了柔软椅垫的椅子,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登上学校网站,在新员工入职系统里确认了入校。 几乎是立刻便收到了回复消息。 对方先是礼貌说了几句欢迎入职的客套话,继而是请她明天早上九点到行政楼809室办理剩余手续和领教师工牌。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 关了电脑,这时方才察觉屋里光线有点暗了,窗外的天色已经阴沉下去。一看表,五点多了。 有点不习惯。 若是在观岛,五点多这会儿,天总是还灿灿地亮着,到处是看热闹的游客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一条条公交船的马达声在海波里乌拉乌拉地到处响,海鸥成群乱飞,好像眼尖的恶贼,伺机便扑下来抢人手里的东西吃。 而这里这么安静。 虽是教师宿舍楼,但左邻右舍大概都还在教学楼那边忙碌着,说不定整栋楼里现在就三个人。她。马阿姨。以及一个正奋力洗袜子的小曾老师。 要是出门,外面会很冷,太阳已经下去了。她十年没过过冬,现在的御寒能力是零。 但时间不早了,若是一直待在小屋里,肚子要开始饿。 ——书桌下面有个小柜子,缝隙里伸出薄薄一小条红色包装纸。她没看见。 谢亦桐披上羽绒服,关了空调,到外面觅食去。 路过一楼,不远处某间开着门的屋子里有人正一边走着调哼歌,一边洗着什么东西。而大厅里的马阿姨正在登记台后面专心地嗑着瓜子看电视,一时被逗乐,手肘一扫,瓜子全掉在地上,只好弯下腰去捡,一边笑一边骂。 谢亦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走出去了。 出了门,寒风扑面而来。 这会儿还差几分钟才放学,学校室外到处空空荡荡的,安静得只有冬风在作威作福。 几栋教学楼在这空荡中巍然而立,每间教室都亮着灯,安静无声,却是装满了朝气蓬勃、急欲下课的青春的灵魂。多年前,她也是里面其中一份。 而现在,她走在外面。 隔了十年的两个世界。 走出校门,街道也没什么大修整,还是那样有点点窄窄的。 临近放学,家长们殷殷等候的车快把路都堵死了,无关人士们的车走不了,急得滴滴叭叭乱按喇叭。交警在路中间吹着口哨,口哨声压过喇叭声,用尽全力在指挥。 街对面好多小商铺,书店,早餐店,文具店,药店,过了这么多年竟也是没大变化,像是跟学校绑在了一块,沾了光,分得了学校那份永不老去的特权。 第18页 谢亦桐自这些不变不老的东西中间穿过,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公交站,等车,上车,直奔附近最大的商圈,进了家顺眼的店独自吃了饭。可惜味道配不上价钱。 她一个人到处逛了逛,随便买了点东西。 手里虽提了几个袋子,却觉得仍是空的。 离开的观岛是旅游的地方,来到的繁市是生活的地方,风格不同,两处各有各的热闹。但似乎都与她格格不入。 谢亦桐回到宿舍时,已是十点多。 住在这里的老师们忙了一天,各自在屋里休息,楼里并不吵闹,只偶尔才听得见几句笑聊。 大厅里专心看电视的马阿姨突然抬头跟她打招呼。“嗯?小谢老师你啥时候出去的?” “我出去吃饭了。” “唉哟!你出去吃饭前真该先找找我,附近好吃的我马阿姨全都知道,包你一年吃到头不重样!你回屋早点休息啊,空调温度开高点,暖和!天气预报说今晚上要下雪呢!” “知道了。” 回了屋,洗了个澡,就准备睡了。 她这时才无意中看到书桌下边有个小柜子。 柜子缝隙里伸出了薄薄一小条红色包装纸。开了柜门,里面放了好几盒小甜品。糕点,饼干,巧克力,精致又可爱。 开了一盒尝一口,比她乱去踩雷的那家饭店好吃多了。 谢亦桐裹在被窝里。说是重返母校,实际却更像是独在异乡,脑子有点清醒,翻来覆去不知多久,终于有点睡意。 半梦半醒间,意识飘回到了观岛,阳光明媚,海浪声声,奇形怪状的观岛大剧院永远围着好多人。以为是回去了,可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学生气的格子短裙,手里还抱着中学教材。 原来这不是观岛,而是十年前的观岛。那时候妈妈领着她,飞跃大半个中国,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是去找五姨。 五姨那时候还不是代理院长,年纪轻轻,是个风头一时无二的戏剧女演员,皮相艳丽,举手投足间十分傲慢。 她那时的墙上便已开始挂照片了。但那时候的照片里,她是年华正盛,明艳照人。 当时谢亦桐以为妈妈带她走亲戚。 可妈妈一开口,是不客气地要美丽傲慢的五姨带她生活。公司那么忙,孩子是累赘。 五姨瞟她一眼。“长得还真漂亮,要是化个妆不得了了。不过,我最不喜欢长得比我好看,年纪又比我更小的小女孩。” “你是她姨。” “你还是她妈呢。反正我不管。你自己生下来的麻烦,你自己解决。” 她记得妈妈有点不耐烦。 好在这不耐烦没持续多少天。有人给介绍了观岛附近的一所寄宿中学,只要交钱,学校什么都会管。管吃。管住。管体检。管父母不操一点心。 至于孩子学习怎么样、高兴不高兴、有没有心理问题,那就不是管辖范围内的事情。 年龄各异的学生被送进去,唯一的目的是不违法、不乱纪、不饿死地把成年前的日子耗光,然后领证毕业出门去,从此自己管自己,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不过,那所寄宿学校也不是毫无益处。至少,就是在那里,她找到了她的副业——或者说,她的主业。 反正维持表面上的普通人生活不过是…… 轰的一声巨响把谢亦桐从梦中惊醒。 人躺在被子里,周遭黑乎乎的,空气里隐约有睡前打开的甜品的气味。 还有那巨响。声音虽已过去了,但余波仍在,低嗡嗡地朝着四周扩散,把一盏盏寝灯全惊亮起来。 声音是从操场方向传来的。操场一直锁着,不让进人,因此也没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王某强说,“这是上个月发生在某地中学的一桩命案,很怪异。三死一伤。据当地人说,大晚上,先是听见学校操场方向传来轰隆一声诡异巨响……” ——陈主任说,“那桩事,好多人当它过去了,是个意外。但我知道,它没完。” 谢亦桐立马披了衣服起身,不习惯这新房间的床,差点被被子绊倒。 又出什么事了? 教师宿舍楼里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继而起了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点嘈杂了,大家都披了衣服出来,面面相觑,惊惧十分。有人在报警了。 操场的声响渐渐沉寂下去了。铁丝护栏围着的那么一大片地,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不知藏着什么。 有人坐不住,要到那边去看看。万一像上次那样有重伤的人,若是耽搁了送医院,岂不是有性命危险。 既有人领了头,大家便纷纷也跟着出去,人多不怕险。谢亦桐裹在嘈杂惊惧的人群里,也出了门。 门外雪飘天寒。马阿姨看的天气预报没说错,大半夜的果然下起了小雪,丝丝点点的。不过,这么小的雪难以在地上积起来,一落地就化了。不留痕迹。 寒风里,老师们缩着脖子纷纷议论着。 “不是说调查完了结案了吗?怎么又出事了……” “真邪乎,我都不敢住学校了。” “是不是要再封校啊?这都期末了……” 众人的脚步声在深夜里踢踢踏踏的,不多时便到了操场门口。操场大门紧闭。厚重的金属锁沉沉挂在上面,有人伸手拉了一下,纹丝不动。 第19页 “谁有钥匙没有?” “操场大门的几把钥匙全都被警方收走了。” “那怎么办?” “等等吧。” 有几个老师仍不放心,隔着铁丝网拿手电筒往里面照。 几道手电筒微弱的白光融开操场上的黑暗,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小心地寻找可疑痕迹。但,似乎什么也没有。灯光所到之处,到处都没异状,只有深夜里显得有些暗淡的塑料草地和空无一物的红色塑胶跑道。 操场里很安静。 不久,几个警察来了。 他们到电控室去开了操场上的大灯,明晃晃的白灯把里面照得一览无余,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任何突兀出现的东西。连那把众人惊醒的巨响也早已冬风里消泯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警察叮嘱众人留在原地,开了操场的门走进去。仔仔细细,从一头排查到另一头,除了冷飕飕的夜风直往脖子里灌,别的什么也没找到。 操场角落有一座略微陈旧的铁屋杂物室,平时主要是用来堆放体育器材。它没有窗户,屋后地上有一块用来堆放麻袋的大钢板。此时大门紧闭。 几个警察小心接近。 一个人谨慎拿着枪,一个人拿钥匙把锁打开,一脚踹开了门。 嘭—— 门开了,无事发生。 老师们隔着一层铁丝网远远地朝里面张望,只见警察在杂物室进进出出,时而把什么东西搬出来,时而又把什么东西搬进去,来来去去都是些篮球、足球、羽毛球拍、跳远垫子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在里面仔细搜查。 铁屋后面那块堆着几个大麻袋的钢板也搜过了,所有杂物从麻袋里倒出来,一一点过,没有异状。 不多时,空手而归。 警察重关了操场的门和灯。 “什么也没找到。你们确定之前听见声音?” 老师们说,“我们这么多人。哪怕一两个耳朵有问题,也不至于人人都听错吧?” “说不定是附近工地的施工声。这么晚了搞这么大动静,我们待会去看一看。” 警察做好现场调查记录,又找几个老师详细问了几个问题、做了些笔录,期间,操场再也没有任何异动。 警察走了。 天气这么冷,又是凌晨,老师们也累了,纷纷回去。 但马阿姨不放心,到了宿舍一楼,非要大家逐个登记,看看有没有缺谁少谁。 她扯着大嗓门说,“谁知道?那些作恶的吓人着呢,你们这些和平新时代的小年轻是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暗地里把谁给拖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刚才那一声响搞不好是把人给怎么了。” 她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说着便抖了抖。 大家叹着气排队登记。 马阿姨一一数着。“103,刘老师。411,秦老师。108,臭袜子的曾老师……” 谢亦桐排在最后一个。 到她的时候,已不需要她自己写什么,马阿姨抬头看她一眼,顺手就把她写了。“407,小谢老师。嗯,我看看……差三个。我想想,111的金老师是回乡下相亲去了。403的徐老师这两天不住校。唉哟!” 马阿姨惊呼一声,“我们傅老师不见了!他是不是被人拖走了!谁给打个电话问问哪!” 大晚上折腾这么一遭,老师们累得很了,有的已经在打呵欠。有人说,“傅老师不是经常不在的么,他家那么近,不是天天住校的。” 马阿姨说,“可我晚上才看见他走进来呢!” “可能他又回去了呗。您也不是老盯着门口啊。” 马阿姨想了想。“噢,也是嚯。晚上小谢老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就没看见。哎,我是年纪大啦。大家都快去睡吧,明天还上课呢。” 老师们纷纷散了。有几个这时候看见谢亦桐,猜出她是新来的,笑着打了个招呼,邀请她一起结伴回四楼。路上聊了点闲话,互相介绍了名字、家乡、所教班级之类,进门前互道晚安。 谢亦桐进屋,关了自己房间的门,先复习了刚才几个陌生老师的脸和名字,对应了一下,然后开灯。 她是那种一旦睡眠中途被打断便再也睡不着的人。 走到窗边外眺,雪仍在下。 久违的冬雪。 上一次亲眼看到,是在十年前。那时候等妈妈来接她,等了好久好久。 她想,大概真是十几岁的时候身体最好,记忆里的那天晚上,竟是半点冷的印象也没有。只记得月亮蛮圆了,雪花悠悠地飘。要放现在,风雪里稍微站一下都要冻死了。 雪渐渐大了,纷纷扬扬的,好像满天小小的冰羽毛。偶尔一两粒飞到窗户上,来不及看清它们六角模样,一下就化了。 这时她忽发现操场里走出一个人影。 太远了,看不清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不及多想,那人影已快步出了校门。雪很快便掩盖了脚印。 第八章 谢亦桐一大早便开门从楼上下去,准备到行政楼那边去办后面的入职手续。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宿没睡,精神却算还不错。左右失眠是常事。 才走几步就听见底下的马阿姨用她的大嗓门在大声数落着什么人。 明明四楼已有几个女老师起了身,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和打电话的声音,可这一切都被盖住了。即使隔了几层楼,马阿姨的嗓门仍然大过天,在四楼走廊上回荡着。 第20页 马阿姨叫嚷。“你说你,你说你,昨儿大晚上的你往外面跑什么!这么多人名字登记了一圈,就差你一个,我还以为你让人给拖走了!” 她顿了顿,大概是有人在回她话,但声音温和,远没她这么高昂,隔得远了,一点听不见。 谢亦桐走到四楼楼梯口,不紧不慢地往下走。 底下马阿姨又开始嚷了,“回家你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把我给吓得差点都报警了!哎?你这手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淤青和口子?摔了?昨天下雪路滑,你说你也不注意点。” 不知与她对话那人说了什么,不多时,只听见马阿姨转嗔为乐了。 她豪爽笑了几声,说,“行了行了,不说你了。让他们把东西放这儿就行,到时候我一个一个发,谁也短不了。” 这时,谢亦桐走到了二楼。 这层楼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在做早餐,微波炉叮的一声响。有人在洗衣服,洗衣机嗡嗡地低响。有人许是在早锻炼,打沙袋的声音咚咚咚闹个不停。 还有楼底下。 只隔了一层远,除马阿姨的大嗓门之外的、一楼的其他嘈杂也终于能听见了。 电视的声音。空调机的声音。有几个人在搬东西,脚步的声音、说话的声音、箱子放在桌上时嘭的声音…… 就在这么多杂七杂八又充满人间烟火意味的声音里,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忽地进了耳朵里。 清清楚楚,与嘈杂的背景完全分离,分明得像黑白照片上一抹鲜艳的彩色。像在茫茫人群中忽然见到一张脸。 ——却是告别的话。 他带着笑说,“那就麻烦马阿姨了。东西如果有缺的,一定告诉我。我还有一节课,先过去了。” 马阿姨说,“路上注意点滑啊,别又摔啦!” 一个脚步。开门、关门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里,没有痕迹。 当谢亦桐走下一楼来,那人已不见了。 一楼大厅里,只有马阿姨站在登记台后边,指挥几个穿着快递服的年轻人把一大堆纸箱子分门别类地搬到桌子上去。 马阿姨看见她,乐呵呵地打招呼。“哟,小谢老师,这么早啊!正好正好,快来挑一个!” “是什么东西?” “是空气加湿器,”马阿姨说,“咱们南方没暖气,冬天大多是开空调。但空调吹久了干燥得很。还是傅老师想得周到,给大家一人买了一个加湿器。你先来的,你第一个挑,看看喜欢哪个?” 谢亦桐对身外之物极少有挑拣。随手拿了一个。盒子上的产品图里看起来,是近似于电饭煲的圆滚形状,有一小块挖空了,罩着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只呼呼大睡的三花小猫。 她说,“谢谢。” 马阿姨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没干啥。对了,你那屋子住着还好吧?那天打扫卫生,才到一半,我有事先走了,后面全丢给傅老师。小伙子嘛,难免粗心大意的,要是有哪儿没弄干净,你告诉我,我说他去。” “房间布置得很好,我很喜欢。” “那就好啦!那间屋子是你的了,随你布置。对了,我是说万一啊,哎,我们这儿卫生挺好,一般不会有,但也说不定——万一屋里有什么蟑螂虫子之类,你不敢动它,只管来找我,马阿姨厉害着呢,一拍一个准!” “好,谢谢。” “还有啊,我跟你说……”马阿姨一开口说话便没疲累,好像常人肺里是气和血,而她肺里全是话,一张口就咕噜咕噜个没完。 好在这时昨天帮拿行李的小曾老师哼着歌出了门,马阿姨一眼看见他,叫道,“哎,小曾,你袜子洗完啦?” 小曾老师立马涨红了脸。其实马阿姨并不专爱揭人短处,只是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话太多了,也就难免要有两三句不小心戳了人心窝子。 谢亦桐趁机出了门。 行政楼在校门边上不远,很老了,可能是全校最老的一栋建筑。虽不时有修整,仍是风霜满墙。 谢亦桐上了八楼。 可能是时间还早,大楼里还没开始忙碌,虽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大敞着,但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有,也不过是有人翻了翻报纸。 一路静悄悄的,她进了楼梯口边上的809室。 这间办公室不大,只一个看上去仍很稚气的年轻男生坐在电脑前,一面对照着键盘边的某张表格,一面迟疑地在键盘上敲字。 谢亦桐走过去。“你好,我是谢亦桐,昨天到的新老师。今天过来办剩下的入职手续。” 男生小心地把最后一个键按了,抬头看她。“哦!好的好的!请稍等一下。” 他手忙脚乱,急急地站起来,到墙边的玻璃柜里找东西。找半天才找出个新工牌,拿回来递给谢亦桐。 工牌设计得很大气,偏红的底,一张照片,下面还有姓名和工号。 男生忽说,“咦?你这张照片好好看啊,都不太像本人。” 他顿了顿,涨红了脸解释,“噢不不不,我不是说你真人不好看,我是说你和你的照片表情不是很像,那个……” 谢亦桐打断他。“谢谢。” 她把工牌接过来。 那上面的照片是多年前在观岛戏剧学院照的。她只有这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的脸笑得很开心,眼睛里几乎是有光。虽五官一模一样,但是,一眼看去确实不像本人。她本人是不笑的。 第21页 这个笑,并不是因为照相那天她心情好。而是P出来的。 照片是某次活动里整个戏剧学院统一照的,原片一出,恰逢某个岛友选修戏剧海报设计课程,为了练习P图,把她的照片要过去练手,花了好几天,成果出来,她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变得笑意盈盈。 整个学院的人见了都十分震撼。 ——他们说,连谢亦桐这个人的笑脸都P得出来,P图人技术力和想象力都是一流的。真正的双一流P图大师。 ——以至于,本来那位双一流P图大师的戏剧海报设计期末作业做得不好,几乎要挂科,硬是凭着这张毫无PS痕迹的照片深深触动了教授,承认此人其实有相当惊人的艺术功底和超乎现实的想象力。 ——当然这些是题外话。 办事的男生把工牌给了谢亦桐,接着便登上学校人事网站,要办另一些手续。刚点了几下鼠标,他愣住了。又点几下鼠标。 谢亦桐问,“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不好意思啊,请稍等一下……” 男生伸手拿了电话听筒。迟疑一下。但终于决定拨了一个号码。电话似乎被挂掉了。他挠挠头,只好再拨一次。这次,那边接了。 男生说,“傅老师,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上课。但我这边在办入职手续,有个校务流程实在是没看懂……对对,那个我已经点了……就是在录入那一步……没有诶,会不会是陈主任忘记给我开权限了……哦,好,我问一下。” 男生办事不力,有点面红耳赤,一手还拿着没挂的电话听筒,对谢亦桐说,“不好意思啊,我这里系统有一点点小问题,待会傅老师过来帮你录入。你可以稍微等一下吗?他九点四十五下课,可能五十左右到。” “好的。” “真不好意思……你可以坐在那边,那个椅子很舒服的!” 谢亦桐到男生指着的门边那椅子上坐下了。她抱着可爱的空气加湿器,等着买空气加湿器的那个人过来。要等到九点四十五。 不知是不是因为椅子紧靠着墙,墙外又正好便是楼梯,总有一种在能这地方能听见走廊上、楼梯上所有动静的感觉。 她想着——“哦。傅老师。” 挺奇怪的。十年。她上次从繁市到观岛,他才是个学生。这次她从观岛到繁市,这人摇身一变,已经是大家口中的“傅老师”了。 从进了学校开始,好像人人都在说他。 ——小曾老师说,“傅老师多好啊。” ——马阿姨说,“给你安排的屋在四楼,407,采光好,不潮,楼上没人,安静。前几天我才抓着傅老师一块儿给你把屋子打扫过,干净得很。” ——楼下的老师说,“傅老师不是经常不在的么,他家那么近,不是天天住校的。” ——眼前的男生说,“我这里系统账号有一点点小问题,待会傅老师过来帮你录入。他九点四十五下课。” ——十年前的班主任陈老师说,“傅默呈——有问题。” 来的这一天多,竟是遇上的每个人都要把他议论一下,有的说好,有的说坏,有的即使是随意也要提他一两句。 但,耳朵里听了这么多,至今没见过正主。 ——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忽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思绪。 那声音很近,踢踏踢踏的。但,才刚到隔壁就停了,继而便响起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到隔壁领东西。 谢亦桐抬头看墙上的钟。 才九点一刻。 不多时,又一个脚步传来。 但,这次很远,远远地就停了。 就从这时候开始,刚刚上来时还挺显安静的大楼渐渐忙碌起来,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咚,咚,咚。嗒。嗒。嗒。 大多在遥远处都还听不太清的时候就没了。一小部分能上五六楼,稍微听个响,然后也就没了。再有几个,在809外面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偏生就是没进来。 人潮般嘈杂。全都不是他。 九点半了。还有十五分钟。 这时候,叮铃—— 办事的年轻男生忽然接了个电话。 “陈主任,哦对,昨天那个东西我已经做完了,待会我找人拿给您……对了!我刚才给新来的小谢老师办入职,系统里有个地方有点怪,您那边是不是还有什么权限没开给我……好好好,您稍微看看……哦!是吧,真是那个啊……嗯嗯,好,办完了我跟您说一声。” 九点三十五。 男生抬头对谢亦桐说,“小谢老师,你过来一下吧。我这里好像可以办了。” 她起身走过去。 男生打开学校网页。此前陈主任大意之下造成的障碍已没了,一切步骤都很顺畅,只听见键盘噼里响,鼠标时不时点一下。 键盘在响,鼠标在响,墙上钟里的指针也在响。九点四十。 终于,男生重重敲下空格键,松了口气,对谢亦桐笑了。 “搞定了!小谢老师,你的入职程序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工牌的食堂权限、教师休息室权限之类都已经开好了。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 “好的。” “关于你的工作内容和办公地点,因为你入职时间比较特殊,现在是期末,不太好排班。可能还得等几天,看看陈主任有什么安排。” 第22页 “知道了。麻烦你了。” 男生一笑,“不客气。” 此时墙上的分针终于走到了九。 九点四十五分了,教学楼的方向准时传来下课铃声。 不过已经没什么用。 办事的男生再次拿起电话听筒,很不好意思,“傅老师,不好意思刚才打扰你了,那个,你不用过来了……” 第九章 谢亦桐慢慢悠悠地走在行政楼楼梯上,忽地近处办公室里铃声大响,声音大得连她都有点震。 她想着,哦,行政楼真够忙的,电话这么响,隔空都震人。 如常往下走了两步,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震感其实来自衣服口袋,嗡嗡嗡的,外面铃声停了它也没停。原来是手机恰好响了。 是观岛大剧院院长王某强。 电话一接起来,那边立马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做贼似的。“怎么样了?任务怎么样了?” 谢亦桐道,“我记得今天是冬至。” 身处热带的王某强那边传来积极翻日历的声音,然后他回答说,“是冬至,干嘛?喂喂,我派给你的这项工作事关国家安全,分秒必争,我很急,别说冬至,就算过年都是不可能放假的。” 谢亦桐道,“我不仅记得今天是冬至,我还记得你在冬至的前一天给我打过电话。两个电话只隔了十六个小时,其中八个小时还归睡觉。” 剩下就八个小时清醒时间,指望着能有什么进展? 王某强强调,“分秒必争。我很急。” “哦。好吧。昨天晚上确实发生过一件事。” 王某强一下子兴奋起来。“谁死了?” “没有人死。” 谢亦桐这时正好经过操场,朝着操场看过去。 铁丝护栏围着的那么一大片地方,微微积雪,空无一人。大门已重新关上,沉重的金属锁挂在上面,一动不动。 她说,“昨天晚上操场传来一声巨响。从学校老师的恐慌来看,它应该跟事发当晚是同一种声音。但大家赶到操场去,操场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当时没有积雪,因此也没有脚印。警察来了也是空手而归。除了把一干人等的睡觉时间硬生生抠掉了几十分钟,无事发生的样子。 王某强沉思片刻,固守己见。“也不一定,可能还是有人死了。死得太彻底,都化成灰不见了。” “也许吧。”谢亦桐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操场重新锁门,所有人都回到宿舍楼以后,我看见有人从操场走出来。” “谁?” “太远了,看不清。很快就没影了。” “喔,这就有意思了。” “这件事有两种最靠谱的可能,”谢亦桐细细地分析,“第一种,那个人是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才偷偷进去的。可能是爬铁丝护栏。可能他/她有钥匙。也说不定他/她根本没进去,只是在门口张望——当时操场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在我的视线里,假如他/她只是从门口转身走了,也会显得很像是刚从里面出来的。” “第二种呢?” “第二种,警察在操场四处仔细搜寻的时候,那个人就在操场。但他/她想了个办法把自己藏起来了,谁也没看见,等大家都走了才溜出来。” “他/她藏哪儿了?” “不太清楚,地上没有。杂物室里也没有。” 王某强说,“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王某强神神秘秘地说,“很简单,那可能不是人,是个鬼。当你们都在的时候,它隐身了。等你们都走了,它才溜出来。既然它被你看见了——接下来你要小心了。” 恰逢此时,一阵略有些强度的风吹过来,操场大门的金属锁晃动了,隐隐发出金属尖锐的声音。 嘶——嘶—— 典型的爆米花式恐怖片背景乐。按常理,再过两个镜头就该以特写方式出现扮鬼的演员那张化妆过度的脸,假如他/她敬业地没笑场,观众们就能不受干扰地发现某些电影化妆师的技术真的不怎么样。 谢亦桐冷静地说,“我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那可不一定,” 王某强说,“这个世界这么神奇,谁知道会有些什么神奇玩意。” “也许吧,”谢亦桐说,“说不定‘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王某强没听出言外之意。他只是十分欣慰地说,“虽然你由于你那坚定而毫无必要的唯物主义信念忽视了一种重要的可能,但是,在别的方面,你的推理还是很有条理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谢。” “不客气,”王某强说,“我这个人是很讲道理的,做得好就表扬,做得实在太差才骂人。不像我的新任上司,虽然是个传奇人物,但破脾气,跟谁讲话都是冷冷的,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有这么一个上司,你好倒霉。” “我也觉得。但没办法,国安这地方又不能跳槽。言归正传,虽然刚才表扬了你,但我还是要强调,这个任务很重要,分秒必争,我很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你这么急,那我今天晚上就进操场调查一下好了。” “好主意!这完全符合我们这种专门处理紧急事件的特殊部门的第一行动守则——动作要快,时间不等人。要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周围闲杂人等太多,我甚至觉得你应该马上就爬进去看看。你太聪明了!” 第23页 “谢谢。” 王某强很快乐。“那就这么定了!你晚上进去看看,我明天再联系你,”他顿了顿,忽地语气一变,“等等……” “怎么?” “……你说你要今天晚上进操场?你自己说你要今天晚上进操场?” “对。” “那是个发生过命案的操场,鬼知道是不是到现在还藏着什么东西,据我所知一般人都会敬而远之。” 王某强顿了顿,很诚实地全盘托出。 他说,“事实上,在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之前,我自己设想的剧本是:你怕得全身发抖、尖叫着哭个不停,我好说歹说,拿完不成任务就抓进监狱扫厕所来威胁你,拉拉扯扯好几天,然后你才会哭哭啼啼地勉强答应在深夜里孤身一人爬铁丝护栏进黑漆麻黑的操场。” 谢亦桐耸耸肩。“你的剧本恐怕过不了审核。开场没有一丁点悬念,角色力量完全失衡,叙事发展毫无波澜,而故事内涵则比开场悬念还要低一点。” “拜托,我是院长,我不是剧作。而且这不是重点,”王某强说,“重点是你居然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去调查了,完全不像正常人。” “我不喜欢做毫无意义的事,”谢亦桐说,“反正即使我拒绝,最后也会被你用完不成任务就抓进监狱扫厕赶着去做,倒不如省点挣扎的力气,大家都节省时间。” 王某强大为叹服。“我真欣赏你们这些高效率的优等生。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点担心你的安全,我真的觉得昨天晚上你看见的是鬼。” 谢亦桐说,“我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说完,她不等王某强再宣扬什么封建迷信废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方才那阵小强风早停了。紧紧关着的操场大门和它的锁在寒天里纹丝不动,无声地守卫着里面空无一人的操场。 大门两侧,长长的铁丝护栏已裹了一层薄薄的冰。如果有人要爬,得做好准备。 但是,为什么要爬呢? 冬至夜里十一点多,寒风瑟瑟,学校里已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只远远一幢教师宿舍楼仍亮着三五盏灯。 又很安静。 不多时,一个神秘人影出现在黑漆漆的操场门口。 人影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男式羽绒服,脑袋上带着尖尖的羽绒服帽子,整张脸都躲在帽子阴影里,脚步谨慎,几乎听不见声音。 活像一颗暖乎乎的黑色椭球体上边顶了个小圆锥,鬼鬼祟祟地在深夜里乱晃。 人影在大门前立定,帽子左右轻轻动了动,眼睛在阴影中扫视周围。没人。安全。动作要快。 人影从兜里摸出一枚东西。 小小的,银色的,深夜里看不清。那东西被伸进了锁眼里,几不可闻的一声响,锁开了。是电子万能.钥匙。 人影把钥匙揣回兜里,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大门。 操场很空阔,没有灯。所有的光源都在几十米外的铁丝护栏外边,这地方好似夜光里一片遗忘之地,所有东西都被吞进了黑暗里,没有声息,与它融为一体。 人影在操场上不紧不慢地走。没有灯,周身看不见,走了也像是没走,困在黑暗里一般原地打转。 黑暗寂无声息。只有寒夜,给人以冰凉的触感。 人影忽在地上踩到一个轻微凸起,停下来,蹲下,伸出带了防护手套的手在地上仔细摸了摸。没有异状。只是一个普通的地面凸起。走走停停好几次,一无所获。 这样大的一片平地,若真藏着什么东西,会在哪里呢?恐怕什么也藏不了。 于是人影走到操场角落的杂物室前。这间小铁屋并不大,平时是用来堆放体育器材,还有两三张椅子,偶尔为体育课上感到身体不适的学生提供休息处。 人影一手摸上了杂物室的门,一手又从口袋里摸出电子万能.钥匙。 这时,操场外面忽传来人声,嗓门很大,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是教师宿舍楼的马阿姨。 马阿姨似乎正打着电话。“哎!哎!知道了知道了,芳芳你别急啊,别耽误医生做事。妈马上回去!你爸也真是,这么大年纪人了还喝酒……” 人影一动不动地伏在杂物室门上,一声不吭。打着电话的马阿姨从操场一端快步走到了另一端,丝毫没意识到那无声无息的黑暗里站了一个人。 等马阿姨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校门外,操场黑暗中,伏在铁屋门上的人影凝神听了听周围动静,确认无事才又开始开门。 细细的电子钥匙伸进锁眼,无声而迅速地探测了锁眼内部结构,不到一秒种,算法算出了开锁方案。 锁开了。 门是老门,门合页有点生锈,稍微一推,轻轻地有些动静。人影动作谨慎。 这时候,又有人声从操场外面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夹杂着笑,是几个年轻老师刚结伴吃完宵夜回来。 结伴的人群,步行速度一般等同于他们中间走得最慢的那一个,再加上笑笑停停,好半天也还在操场附近打转。 杂物室前的人影耐心地等着。一手紧拉着只开了一条小缝的门,避免它在夜风里发出不该有的动静。 老师们终于走了。 人影继续慢慢地开门,动作很谨慎。 忽然,门遇上了阻力。 那阻力很低,若不是开门的力道比它更低,恐怕一下子就把它盖过去了。 第24页 人影思索一番,蹲了下来,伸出手,从门沿最底下缓缓地摸上去。越来越高。人影站了起来。继续往上摸,直到高高踮起了脚。 摸到了。 黑暗中,门在高处牵着一根细细的线,连接着门框。 这样细的线,作用自然不是阻止人往里走。推门时但凡缺个心眼,用力稍大一些,那线就直接断了,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旁人即使看见了也不会多想什么。 ——但是,那个给门连了线的人若是看见了,就会知道有人曾在暗地里进过这座房子。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有随身带细线的习惯的。要是进去,没法还原现场,会让暗地里那人逮住了线索,打草惊蛇。 但——平平无奇一座小屋子动了这样的小手脚,这间屋子确实有问题。 人影缓缓地把门重又关上了。趁着四下无人,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操场。 谢亦桐进了自己的屋子,换上珊瑚绒家居睡袍,随手把脱下来的男式黑色羽绒服叠了。 这羽绒服设计得很用心,虽没什么所谓的时尚痕迹,但很耐看。银色的拉链像小小轨道上一列小小的车,从下到上驶过去,带人离开严寒,走到温暖的地方。 不过,加绒的款式多少有点臃肿。穿在身上,让她活像个椭球体。 她把这衣服塞进衣柜最底下,摸出手机。 十几个未接电话。 全是王某强打来的。 刚要把这些未接电话记录抹掉,碰巧一个电话又打进来,她随手接了。 “你不是说明天来问?” “这谁等得及啊,”王某强很兴奋。“怎么样怎么样!你找到什么线索了?” “我找到一根线。” “要线干什么,我们是大剧院,又不是蜘蛛网。我是问线索。” “线索就是这根线。操场角落里的杂物室有问题,我稍微准备一下,明天再过去看看。” “时间不等人,为什么非要明天?” “因为人要睡觉。” 王某强颇有不满地嘀咕几句,但,时间毕竟晚了,他自己也困了。“好吧,那我明天再联系你。” “你觉不觉得你联系得有点频繁?” “我说过了我很急。”王某强说,“不过,虽然我很急,我还是会对下属进行基本的人文关怀——不像我的暴脾气上司——你大冬天爬了铁丝护栏才进操场,即使戴了手套,也得注意一下手上有没有伤口,有的话及时处理一下。” 有时候,有些人的人文关怀只能听前半部分,因为他很快就会暴露真实意图。 王某强接着又说,“不然万一伤口恶化,你花时间去住院,任务不就耽误了?” 谢亦桐毫发无伤的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精致的电子万能.钥匙。她说,“谢谢你的人文关怀,我会给我爬护栏的伤手上药的。” 忽然,她脚下闪过一种不祥的动静。她立马望过去。王某强似乎仍在电话另一端叽里呱啦地讲着什么废话,但她没听。 桌子底下,伏着一只约莫一根指头长的、胖胖的、黄色的——甲壳生物。方才从她脚边窜过去。 谢亦桐本能地站了起来。 她并不胆小。不怕黑,不信鬼,可以从容地深夜里孤身一人在发生过恐怖血案的寂静操场上不紧不慢地做调查。 但,俗话说,人无完人。大概胆也少有完胆。在她的胆子上,有一个在讲究卫生的现代文明社会里挺常见的小洞。 这个洞叫虫子。尤其是甲壳类。 那虫子不识好歹地往她这边冲了一小步。谢亦桐往门口退了一大步。 那虫子不识好歹地又往她这边冲了一小步。谢亦桐又往门口退了一大步。 那虫子拍拍翅膀,嗡地一下地飞了起来。谢亦桐立马拉开了门,不等看清它到底往哪儿飞了,门已嘭地一声关上。 她安全地达到了屋外,不过,安全归安全,走廊上有点冷。 而且,人作为社会动物,需要遵守很多不成文的潜规则——例如,一个人不该睡在宿舍走廊上。轻则被人围观和指指点点,重则感冒着凉住进医院,换了一个地方被更多的人围观和指指点点。 谢亦桐想起热情十足的马阿姨今天早上曾说过,但凡屋子里有虫子之类的灾难,尽管去登记台找她。 ——不过,两人不熟。 ——而且,她从来没有拜托别人帮忙的习惯。无论大事小事,总是自己一个人找办法解决。 虽然时间已很晚了,街上的店面大多早就关门。但,也许会有些二十四小时经营的便利店,也许他们还卖杀虫剂……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下楼去。 到了一楼,亮着灯的大厅里空空荡荡的,登记台上堆了一大堆瓜子壳,却没有马阿姨嗑瓜子的人影。刚才她在操场上偷偷撬门的时候,马阿姨一边接电话一边出门去了。 碰了巧,免了被盘问。 但是,也因马阿姨走了,大厅里空调关了。有点冷。而外面只会比这里更冷。 出来得匆忙,谢亦桐只穿了一件珊瑚绒睡袍,光着脚踩在棉拖鞋里。这珊瑚绒是只保暖、不生暖的料子,在屋里穿叫舒适,在外面穿就叫傻子了。 但要是往回走,虫子就在里面…… 踌躇间,深夜的寂静里,外面有脚步声近了。 第25页 大门轻轻推开。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 半晌后,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来。“这么晚还不休息么?” 第十章 谢亦桐若无其事地把仍握在手里的电子万能.钥匙藏进珊瑚绒睡衣的长袖子里。 她歪过头去,对来人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来人笑了。“你好。” 有些人的眼睛是笑眼,眼睛轮廓柔和,里面天然地带着一点清润的亮,平时不笑的时候都像有三分笑。 再一真笑起来,那亮就成了一种光。 他从门外走进来。 人在外面的时候,隔得远,不觉得有什么。一走近了,方才发觉这人真是挺高的,身上明明穿了这么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视觉上竟是丝毫没影响高挑。 谢亦桐微微眯起眼睛。 眼前这羽绒服有点眼熟。 ——它设计得很用心,虽没什么所谓的时尚痕迹,但很耐看。银色的拉链像小小轨道上一列小小的车,从下到上驶过去,带人离开严寒,走到温暖的地方。 这竟然是一件与她方才塞进自己衣柜的黑色羽绒服同款的黑色羽绒服。而且,也是加了绒的。 ——但偏偏他就没像个椭球体。修长高挑,竟是个挺好看的长矩形。 谢亦桐想,必然是观岛那鬼地方的网购不靠谱,她买的是盗版。 长矩形丝毫不知道就因为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大半个中国之外的观岛就又无辜挨了一次骂。 他只是看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身上穿的又已经是居家的珊瑚绒睡袍,于是很好心地问她情况。“是下来找马阿姨的吗?” “不是。我正准备出门。” 他闻言,有些惊讶。“外面很冷。” “看出来了。” “嗯……”他想了想,“那你是要,做某种冬季抗寒锻炼?” 谢亦桐道,“如果我有那种打算的话,我急需锻炼的就该是智商了。” 他笑了。“那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看上去不像是没有。” “……有一点点。” “有一点点什么?” 谢亦桐默然片刻,斟酌了一下面子和虫子孰轻孰重。 ——面子:十年不见的中学同学,刚一见面就让人家打虫子,其一是暴露了她怕虫的弱点,其二这不太符合常规意义上的社交礼仪。 ——虫子:那可是虫子。 谢亦桐分外诚实地说,“房间里有一点点虫子。” 他又笑了。“我上去帮你解决它吧。” “不用。”她顿了顿,“你有杀虫剂吗,借我一下就行。” “深夜里因为一点点虫子就一个人跑出来,我不觉得你对付得了它。” 她闻言不悦。 因为他说得对。 他说,“我帮你解决吧。” 她有点勉强。“……谢谢。” “稍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哦。”顿了顿,再次,“谢谢。” 他到他自己房间里拿了一只黑色塑料袋和杀虫剂,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往楼上走。她走前面,像是带路,他在后面慢慢地跟。 已是深夜,宿舍楼里大家多已睡着了,楼梯上甚至能隔着墙听见某几位老师响亮的呼噜声。 他问,“房间住得还习惯吗?”略一停顿,补了一句,“在虫子出现之前。” 她说,“挺好的。”略一停顿,也补了一句,“在虫子出现之前。” “抱歉,可能是前几天房间打扫卫生的时候驱虫剂喷得不够。” “没关系。有劳你和马阿姨帮我准备房间。” “不客气。你的入职手续办完了吗?” “好像差不多了。对了,有一张戏剧学院给的毕业生就业推荐表,需要交给谁吗?”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交到档案处。在行政楼312。” “了解了,谢谢。” 两个人一直都客客气气的。才不过是从一楼走到四楼,已把日常社交里十几个经典礼貌用语翻牌翻了个遍,总体礼貌程度堪比多年前仍活跃在语文考试里的语言交际题。 407到了。 谢亦桐自觉地在离门好几步远的位置就停下了,伸出手比划。“它大概这么大,这么宽,”比划虫子尺寸的时候,总有种仿佛正把这么大尺寸的虫子夹在指间的错觉,因此语速很快,“黄色的,甲壳类,而且会飞。” “我知道了。”他从她那儿接了钥匙,把门打开。“失礼了。” 他进去找虫子,她在门外靠着墙等。珊瑚绒睡衣并不厚,走廊上有点冷。她抱着手臂,想着刚才从屋里逃出来之前,好在是已经把衣柜门关牢了的。 不然,让他看见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尴尬是小,由于尴尬而不愿再穿,不得不重新买一件,破费是大。 门半开着,她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开衣柜的声音?没有。 虫子被压扁的声音?没有。 ——话说这种甲壳类生物一般到底都是怎么抓的呢? 不多时,只听见塑料袋微微一响,他拎着封了口的袋子走出来,问,“你说的那只应该是抓到了。要不要再喷一点杀虫剂?暗处里说不定还有别的。” 谢亦桐往那不祥的袋子上瞟了一眼。“……要。” 第26页 “喷过杀虫剂之后,房间要静置一段时间,期间你需要待在外面。”他看着她抱着手臂有点冷的样子,“先进去拿一件厚一点的衣服吧。” “好,谢谢。” 她从他身边快步走进去,打开衣柜,抓出一件最厚的白色大棉衣裹在身上。又拿了两个巴掌大的电暖宝。 她走出来。“我好了。” 他走进去。“稍等一下。” 等他在屋中各处仔细喷了杀虫剂出来,她没在门口。四下一看,她裹得厚厚的蹲在不远处的墙边,脑袋上罩着白棉衣的大帽子,帽子上顶了个一晃一晃的小绒球。 大棉衣本就厚实,人又是蹲着。脑袋上顶了一个小绒球,其本人则像一个大的。 他走过去。 原来墙上有个插座,插座里两根线,各连着一只电暖宝。正巧,电暖宝上灯熄了,她把线拔下来,抬高了手递一个给他。 两个电暖宝都裹着毛绒绒的套子,卡通的,一只是猫,另一只是狮子。两个猫科动物的表情都很快乐。 她脑袋上戴着帽子,脸被帽子周围那圈绒绒的毛领裹在中间,多少有点像她递过来的那只狮子电暖宝套子上的卡通狮子。 她解释说,“这是我昨天在商场买的,买一送一。”刚说完便不假思索地补了一句,作为说明,“不是说这个送你的意思。”又顿了顿,稍微过了过脑子想了想。“送你也不是不行。” “谢谢,”他笑着接过来,很礼貌地说,“稍后会还你。” 礼尚往来,她也很客气。“谢谢。” 她收了充电线,抱着自己的那一只电暖宝站起身来,两个人往四楼的休息处走。休息处不大,就几张长椅子,中间还摆着个不知多久没上过新东西的大杂志架。 走近了看,发觉有些不巧。 不知是谁此前在这里聚众吃东西,饼干屑、面包屑、辣椒粉星星点点地撒得到处都是。长椅大多覆了污,只有两张各剩了半张椅子的净地,看着还能坐人。 一半在杂志架的左边。 另一半在杂志架的右边。 两个人顺势便各坐一边,隔着半人多高的杂志架。手里都抱着取暖的东西。而且,也是在冬至附近的一个深夜。 ——只差一场冬雪和一枚将圆未圆的月亮。 隔着杂志架,她听见他在另一边笑了一下。但是,好半天也没听见他说话。 她问,“你笑什么?” 他说,“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做个自我介绍。” “我记性没那么差。” 他又笑了。“好久不见。” “是挺久的。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高。” “高中的时候长的,一年就换光了以前所有的旧衣服。你也变了很多。” “我长高两厘米。十年前的衣服至今可以穿。” “这个倒是也看得出来。不过,我是说,你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笑了。” 谢亦桐微微一怔。 其实十年前还在这所学校做学生的时候,她并不是个爱笑的人。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情绪易变,好奇心又重,碰上好玩的事便轻易地快乐了起来,有时只是听着周围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觉得有趣,也轻轻笑了出来。 至于现在——她那张被热心岛友P出来的微笑照片多年来在戏剧学院被传为惊世之作,因为人人知道她这个人是从来不笑的。绝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即使偶有神色,也只是眉眼稍稍牵动。 她说,“哦。剧院太累了而已。” “工作很多吗?” 其实并没有。观岛那个地方,两座相隔不到千米的小岛,线路乱七八糟的公交船能晃晃悠悠地荡上半个多小时,生活节奏之慢可见一斑。以剧院实际上派给她的工作量,一周可以只上两天班。 但她答得很快,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就出声了。“多”。一个字,短暂,有力,像是要把他的话截断。 于是他没有问下去。顿了顿,话题微转。“我看过一出你写的戏。去年在欧洲拿奖的那一出。” “哦。你觉得怎么样?” “剧情很精彩,结尾处接连上升的三个转折让人印象很深。从第一幕开始,每一句台词都话里有话,张力很足。” “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我看过很多次。不过,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能再多一点东西就好了。” “什么东西?” “说不清。只是,我每次看都觉得剧里的角色虽然都绝顶聪明,却好像每一个都是独自作战,总是在孤立无援。如果他们不那么孤单就好了。” 挺耳熟的评论,此前千里之外的五姨和表象剧院那位院长也是这么个意思。但措辞上不客气很多。 “谢谢你的建议,”她很客套地搬出了剧院那套官话,“下次写新剧本的时候我会考虑的。” 所谓官话,意思一般就是——说是这么说了,但,也就是这么说了而已。 他笑了笑,没说话。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杀虫剂是不是差不多了?” “嗯。稍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虫子。” “谢谢。” 不多时,他回来了,手里拎着塑料袋。塑料袋是黑色,很厚实,好心地遮住了里面虫子尸体的模样。 第27页 但她依然没什么兴趣细看,不小心瞟到一眼,立马移开视线。 无意中,视线移到他手上。 那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骨节分明,不张扬地蕴着力量。即使明知这手刚处理过虫子,竟也不耽误赏心悦目。 但是—— 她忽发现那手上有淤青和血痕。不多,但都细长,在手心一面的手指关节处。像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划开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礼貌地把长椅上狮子模样的电暖宝还给她,“谢谢你借我这个。虽然有点冷,但回屋后记得开窗通风。几分钟就好。” “谢谢。” “不客气。早点休息。” 谢亦桐出于礼貌。“晚安。” 他看她一眼,笑了。 “晚安。” 第十一章 谢亦桐一大早起来,刷牙洗脸,拿零食当了早餐填饱肚子,然后换了运动服,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压腰、踢腿、卷腹……权当室内早锻炼。 一面锻炼,一面分神在心里思索着。 昨天她大晚上溜进操场到处摸索,王某强以为她爬铁护栏进去,怀着不那么真诚的好心叮嘱她注意手上伤口。冬寒的天,操场护栏那又长又高的铁网上一根根坚硬铁丝已凝出了冰,冰里还藏着锈,又滑又割手,即使戴了手套也不是闹着玩的。 她拿着钥匙进去,双手安然无事。 ——倒是那位老同学手上细长的伤口像极了铁丝的杰作。 再有,前天晚上操场传来诡异巨响,又有可疑人影匆匆离开。马阿姨让宿舍楼的人一一排队登记,他是唯一一个本该在场却又不在的。 傅某人确实挺可疑的。 王某强派她来的时候就一口咬定他是个嫌疑人。他母亲——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与声名狼藉的财富巨头严天世私下有过来往,还曾多次偷渡国际危险区艾什加拉。王某强坚持认为北门家在这所学校里藏着神秘事物,因此母亲一出事,傅某人便放弃在大洋彼岸的优越生活跑回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 他们家果真在学校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果真有,会与亚洲知名危险分子严天世有什么关系?数周前那起神秘命案里,那个死于非命、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古怪老太太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思索着,房间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马阿姨的嗓门隔着一层门都能震进耳朵里。 “小谢老师,小谢老师,你起了没有啊!” 谢亦桐说,“起了。”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音量上完全比不上外面那位,门墙轻轻松松就全拦住了,根本听不见。于是过去开门。 马阿姨挺热情地打招呼。“小谢老师,你今天气色真不错。怎么样,在我们这儿住得习不习惯?” “挺习惯的,谢谢。”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之前好多新老师刚来的时候都不习惯呢,说咱们这儿冬天潮湿得很,冷得不行,东西口味也跟他们来的地方不一样,那难的啊!” “噢。” “不过那是之前啦!咱们现在教师食堂重新装修过,全国各地东西都能吃得上。厨房的大师傅也真是专业的,一炒起菜,那火,哎哟,厉害着呢!对了,食堂你去过了没有?” “还没有。” “哎呀那怎么行!咱们食堂环境可好啦,好不好吃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便宜,五块八块的就能一直吃到撑,这实惠现在外面可找不到了!你可得去尝尝啊!” “好的。” “还有啊,看你前天来的时候就拎了一个箱子,没带多少东西吧?你还有好多东西得买……” 谢亦桐礼貌地打断了马阿姨没边没际的闲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马阿姨这时才想起来似的,一拍脑门,“陈主任让你下午一点半左右去找她。应该是在……第二教学楼三楼楼梯口边上,她办公室就在那儿。” “知道了,谢谢转告。” “哎呀,跟马阿姨客气什么!”马阿姨爽快一笑。又想了想。“哎,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说你得再花点心思给自己添点生活物品,你刚来,屋里没什么东西,什么微波炉啦、烧水壶啦……” 说到兴起,自来熟的马阿姨以为两人已足够亲近,说着就要伸手去拉谢亦桐的手,拍她的肩,就像平时和老姐妹们拉扯家常时那样。 谢亦桐一侧身,避开了。“马阿姨,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吧。” 马阿姨愣了愣。天生话多的碰上一丁点也不爱跟人说话的,取向不同,也难强求。马阿姨做宿舍阿姨多年,很快便恢复如常打起圆场,乐呵呵地说,“哎呀,忘了忘了,老师们好多事,不像我成天坐在底下无聊。小谢老师,那我就先走啦,记得下午去找陈主任啊。” “知道了,谢谢。” 马阿姨一转身走了。没几步,碰上个住在隔壁的女老师,两人趣味相投,热情攀谈起来。第一句话说天气,第二句话说红烧肉好吃,第三句话就奔着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在厨艺上一较高下去了。 家长里短,几句话便亲近起来,笑得开怀,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谢亦桐把门关了。 她向来跟这些事情离得很远。 下午到第二教学楼那边去,谢亦桐在马阿姨说的三楼绕了好几圈,没看见陈主任办公室一点影子。 第28页 也许是看出她在找路,有个靠在走廊上读书的黑发女孩子向她搭话。 “你好,你在找什么吗?” 女孩子穿着校服,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听话的好学生独有的那种乖巧。长发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高高扎起,衣着干净,白鞋子上没有一点灰。 谢亦桐说,“请问教导主任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楼上,四楼楼梯口旁边。” “谢谢。” 女孩子有些犹疑地开口,“不过……” “怎么了?” “陈老师刚刚在训人,不知道现在训完没有……”女孩子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因她动作,乌黑长发也跟着动了动,垂在脸颊边。 她看上去有点出神,不知为什么。 好乖的女孩子。 谢亦桐说,“没关系,反正我上去看看。” 她上了四楼,走了几步,一转弯就看见“教导主任办公室”几个大字挂在左手边一扇门上。门半敞着,里面传来陈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陈老师说,“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但你现在这样上课不听,作业不交,考试连名字都懒得写——他们对你不负责是他们有错,但你怎么能不对自己负责!” 陈老师又说,“你不把路走好,唯一要吃苦果的是你自己。人的路,只走一次!” 陈老师说了又说,可办公室里好半天也没传出第二个人的声音。 谢亦桐往边上稍微走了两步,从门敞开处望进去。 一眼便看见陈老师的手在半空里比划着,她的老习惯仍与十年前一样,一旦开始数落学生,那只手就闲不下来地挥来指去。嘴里说一句话,手里就要说两句。 一个少年站在陈老师面前。他手插在裤兜里,脑袋微微偏着,显然正专心地看着地上,根本不去与陈老师对上视线。 陈老师说,“他们不好,你就更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不然以后怎么办?” 那少年只静静地看着地上。冬日的阳光从陈老师办公室的窗户照进来,恰落在他侧脸上。很俊秀的长相,但因年纪不大,棱角虽隐约可见,却有些稚嫩。 陈老师厉声说,“厉深远,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脑袋微微一动。仍是一言不发。 陈老师火了。站起身来,手指着他脑门,正要说些什么厉害话,忽看见门外有人。“谁在外面?” 谢亦桐推门进来。“陈老师。” “哦,亦桐,”陈老师脸色稍缓,继而叹了口气。“厉深远,今天就算了,你先回教室。把之前欠的作业全都补上,然后写一份至少一千字的检讨,下周一一起交上来。” 少年无动于衷。 陈老师盯住了他。“我最近很忙,你补上来的那些作业我没空看。你把作业交给任心澄,她是学习委员,让她来帮我检查。” 少年愕然抬头。冬阳里,他忽有点不自在。 谢亦桐看在眼里。 陈老师仿若不觉,仍自说话,“至于那封检讨书,我希望你能在里面认真反省自己,一个一个字仔细写完。要是出现什么病句,我就只好让学习委员来帮你修改了。” 少年移开视线。“没必要吧。” “你跟我讨价还价,不想写检讨?” “……我是说没必要给她看。” “那你就好好写。记住,认真反省。” “……知道了。” “你回去吧。” 少年路过谢亦桐身边,知道她定是个新老师,还挺有礼貌。“老师好。” “你好。” 他走到门边,转身问陈老师,“门要关吗?” 陈老师毫不客气。“别管我的门,走你自己的。” “哦。” 他出去了。 陈老师摇摇头。“这些孩子……” 谢亦桐道,“挺好懂的。” “你听出来了?” “他一定暗恋班上的学习委员。” 陈老师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在冬阳照耀里微微扬起头,似是回想。“就是说啊。学生那些小九九,讲台上一览无余。他们还总以为没人知道。” “是吧。” “你们当年不也是?像你们班上那个谁,当时坐你后面那个,一上课老盯着你后脑勺发呆,所有老师暗地里都在笑。” 谢亦桐想了想。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那么个人。她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噢……” 陈老师追忆着,有些怀念地。她说,“不过,当年在办公室里大家最爱议论的还是……” 她忽地顿住。 半晌,终于叹一口气。 “我之前说的话你一点都不信,是不是?” 谢亦桐说,“学校之前出过事,我理解陈老师的担忧。但我也相信警方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学校里不会再有危险。而且,我很需要这一年的中学老师工作经验,这是剧院的硬性要求。” 陈老师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那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傅默呈他——”陈老师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终于斟酌了措辞。“我看见他和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谁?” 陈老师没有回答。 谢亦桐于是把之前准备过的话变了个花样又说一遍。 第29页 “操场那件事之前闹得很大,我来之前也担心过……”(指的是上飞机前一夜好眠,安逸得连梦都没做一个) “但我专门去向警方了解过,它只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学校的意外而已……”(指的是从小曾老师嘴里道听途说了一番) “而在我的本职工作上,我最近没什么灵感,其实也正好需要换一个新环境……”(指的是当初被表象剧院和相思风月剧院的双胞胎院长要求去中学教书时立马在心里给他们挂上了智力指数不正常的标签,并且至今都没有摘下来) 她不慌不忙,讲得有理有据。 陈主任说,“可是……可是……” 谢亦桐道,“即使他果真藏着歪主意,学校里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多。” “可你跟别人不一样啊!他——”陈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 陈老师终于说,“算了。” “抱歉,陈老师。” “……既然执意要留下,就跟你说一下你的工作吧。” “好的。” “从下个学期开始,在初三(9)班徐老师孕假的这半年,你先代任这个班的数学老师。后半年再做别的安排。” “了解了。” 陈老师说,“至于这几周,你先随便帮忙做点事。我下午安排了一场考试,你去监考吧,正好也先跟学生们熟悉一下。” “好的。” 陈老师把一叠题目印得密密麻麻的语文卷子递给她。“教室是你知道的。” “我没去过这个班。” “你去过的。” 一来一回地打哑谜,谢亦桐明白了。“是我以前那个教室?” “对。它变化不大,你找得到吧?” “找得到。” 结果并没找到。 隔了十年,当初那间教室在哪一楼的哪一个位置,早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夏天时每到下午窗外的阳光会特别刺眼,照在桌子上,晃眼睛,连字都没法好好写。 上课铃响时,谢亦桐碰巧在楼梯上看见先前好心指路的那个女孩子。 “你好,请问初三(9)班在哪里?” 女孩子有些惊讶,继而有些拘谨起来。“我……就是初三(9)班的。我带您过去吧。请问,您是下学期要接替徐老师的新数学老师吗?” “对。”谢亦桐说,“谢谢你带路,不需要称‘您’。” “嗯嗯,好的。教室就在楼上,那边。” 上课铃一向催人,为免迟到,两个人脚步都越来越快,终于在铃声停止前到了一间教室门口。但是,它前后大门紧闭,窗户后面的窗帘也紧紧拉着,活像是把自己盖住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谢亦桐看向女孩。 女孩忽想起什么来。“哦,对了!之前傅老师说过下午这节音乐课他会占用,给大家放英语电影。” 女孩有些犹豫地看向谢亦桐手里的语文卷子。好厚一叠。题目印得密密麻麻的。 谢亦桐直白地说,“电影没了。” 她走上前去,很礼貌地先把教室门敲了三下,然后用力推开它。 教室里挺暗。 窗帘全拉着,底下的学生一个也看不清。只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操作电脑,投影屏的光微微照着他侧脸。整个教室里唯一一点光,就这么落在他脸上。好像那光是在神经兮兮地大声向众人宣告,“快看,这是我在这间屋子里找到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听见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这张最好看的脸看了过来。 第十二章 谢亦桐泰然自若。“下午好。” “下午好。” 她说,“你知道今天周几吗?” “周五。” “你还记得出现在周五下午的音乐课、美术课或体育课时常会遭遇的一种共同命运吗?” 傅默呈笑了。“它们会变成语文考试。” 谢亦桐把手里的卷子举起来。“来了。” 话讲得有点像哑谜,但学生们对考试这类事的灵敏度向来极高,一下子听懂了,顿时哀声一片。 “不要吧……” “又考语文?这个月的语文考试已经比我爸号称吃过的盐还多了。” “我学期初专门为语文考试准备了一盒笔,当时我妈还觉得我夸张。结果笔已经没了两次,试居然还没考完。” 下面有人虚着声音喊,“傅老师,跟我们统一战线,守住!” 傅默呈对上谢亦桐的视线。“两个星期以前我就和刘老师说好了,这节音乐课会给我。” 下面的学生起哄,“先来先得!先来先得!” 谢亦桐在门边简短地回他,“这是语文考试。” 傅默呈又说,“临近期末,最近的考试已经很饱和,又是周五,我觉得大家需要休息,劳逸结合。” 下面的学生继续开心起哄,“我们要休息!我们要看电影!劳逸结合科学工作!” 谢亦桐重复一次,“这是语文考试。” 傅默呈又说,“我不认为过于频繁的考试对学生来说有太多正面作用。学习知识应该是出于好奇心,而不仅仅是为了应付一张卷子。” 下面的学生热烈地拥护他。“我们不要卷子,我们要傅老师!”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亦桐说,“但这是语文考试。” 第30页 不管他怎么说,她抱着语文卷子,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在谈判这种事上,最占优的向来不是口才好的人,而是打定了主意固执不退步的人——反正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当没听见。通俗来说就是装耳聋耍流氓蛮不讲理。 傅默呈笑了起来。 他伸手关了投影,低低说了一声,“好吧。” 学生们顿时很失望。有胆子大的,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一句——我方战友实在是太不坚定了。 不坚定的傅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对站在门口的得胜者说,“要帮忙吗?” “谢谢,不要。” “那我先走了。” “哦。”谢亦桐顿了顿,觉得自己需要再礼貌一点。于是她十分礼貌地说,“再见。” ——不过,以刚从人手里抢了课为背景,这“再见”二字似乎无论如何也只是在往礼貌的相反面跑。 傅默呈笑了笑,走了。 谢亦桐拿着卷子进去面对满室哀嚎,分发卷子,无动于衷。 有学生问她怎么称呼。 她说,“我姓谢。谢谢的谢。下学期教你们数学。” 学生于是叫她,“小谢老师。” 之前带路的乖巧女孩子刚才在教室外面等了半天,这时也终于进来了。低着头一路走到自己位置上。 谢亦桐看到,不久前在陈老师办公室里被训话的少年一直看着那女孩子,从教室最前一直到教室最后。她开始低头写卷子,他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原来这些事从讲台上看起来真的这么明显。 学生们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埋头做题,谢亦桐坐在讲台上,多少有点无所事事。 假如要认真履行职责,不玩手机,不玩忽职守,监考是挺枯燥的事情。这场语文考试要考两节课,九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是全程就这么坐着。 ——怪不得有的老师考试的时候喜欢在学生身边走来走去,这里瞅一瞅,那里瞧一瞧,偶尔还突然叹气,把学生搞得紧张兮兮。一个人坐在上面实在太无聊了。 讲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瓶橙汁,谢亦桐不动声色地把那上面的广告词、配料、生产商、生产地址、生产日期正着看了八遍,又倒着背了八遍。 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才过了五分钟。 只好又靠着暗地里观察学生打发时间。 方才替她指路的女孩坐在教室后排,正低头认真做题。 方才在办公室被训话的少年——似乎是叫厉深远——坐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居然也在认真做题。 第六组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上,一个男生正小心低着头看着什么东西,一副做贼的样子。 谢亦桐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 那男生立马受惊,飞速抬头看她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他脸色爆红,抽屉里咔嗒一声,关上了用来作弊的语文书。 谢亦桐再一次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又一次,才过了五分钟。 学生们的笔在卷子上写,发出低低的沙沙的响。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响。四面八方,一声一声,缓慢地融进墙上那面旧钟的指针声响里。 她忽发现那钟有些眼熟。 ——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是只振翅欲飞的塑料蝴蝶,右边是只木猫头鹰。猫头鹰雕得不好,眼睛圆鼓鼓的,活像只投错了胎的小青蛙。 ——是十年前刚搬到这个新教室的时候,他们班用班费买来的钟。 ——这钟的样式怪兮兮的,负责选钟的女班长那时被大家无情地嘲笑了很久。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班长的脸早忘了,这钟竟还认得出来。 也许是它怪到了极点便开始讨人喜欢,又或许后来的班级只是懒得换,总之这面钟就这么在这里挂了十年。 它的表盘已经很有年头了,微微泛黄。 猫头鹰旁边那只塑料蝴蝶也早褪了色。展翅欲飞欲了十年,仍在原地,听了底下时针、分针和秒针十年不间断的响。当年鲜艳夺目的赤红颜色变成了一种暗淡、柔和的粉红,很有一种见了太多事情后心境变得平和的样子。 认出这面钟的那一瞬间,谢亦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十年前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这一闪间包含着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面孔、无数的气味和触觉,瞬间涌出,瞬间消逝。 她到这时候才真的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十年前她在这里读书时候的那间教室。只是当年她坐在底下,是学生,现在她在讲台上。 它也大为不同了。 它的墙壁光鲜而崭新,显然重新粉刷过不知多少次。 反正,十年前他们那一届的同班同学们拿笔偷偷在墙壁上写的那些“xx桃心xx”、“xx老师好讨厌”、“我一定要上市一中”之类的话,现在是一点看不见了。碎碎闲言,豪情壮语,各种各样的笔迹,都被后来者的油漆涂抹盖住,隐藏在年岁渐长的墙壁里,成为凝固的、不可见的记忆。也许连当事人都早忘掉了。 墙壁上张贴的那些东西,一眼看去,形式仍是老一套。橙亮的班级奖状、五彩的手绘板报、形形色色的梦想小卡片、没几个人爱看的成绩排名表。 但内容已经是别人的内容。 它们属于黑压压坐在教室里专心写卷子的、比他们年轻十岁的这一群少年人。是他们的新历史。是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青春。 第31页 年年有人十五岁。 墙上,已走了十年的旧钟不慌不忙地继续走,渐渐又走了八十分钟。 下课铃响了。 谢亦桐站起身来。“学习委员负责收一下卷子。谁是学习委员?” 教室后排举起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是那个指路的女孩子。 “是我。”她说。 “麻烦你了。” 女孩从座位上下来,自第一组开始,很熟练地一排一排把卷子收了。偶有一两个没写完的,见她来了,也只好叹口气把卷子奉献出去。 她走过厉深远那一桌的时候,两个人没一点接触。厉深远的同桌把两张叠起来的卷子一起给了她。她接过卷子,走掉,而他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女孩把卷子交给谢亦桐。 谢亦桐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任心澄。” 凡是问人名字,随后都难免要说一句,“好名字。很适合你。” 女孩笑了,说谢谢。 这时有人叫任心澄的名字。是个女生,笑嘻嘻地远远丢了一支马克笔过来。 任心澄接住。 女生笑说,“好姐姐,我忘记更新今天的值日名单了,正好你在那儿,举手之劳,帮我写一下呗!” “好啊。值日到谁了?” “就现在那俩往后延一桌。” 任心澄看了写在教室门边小白板上的值日名单,又依着名单上那两个名字找过去。在那边。窗边。两个昨天负责值日的女生有说有笑的。 她们后面坐的是厉深远。 他正在看书。他同桌正兴致勃勃地跟他说着什么,说到好笑处,他也笑了一下。 任心澄收回视线,到小白板前更新值日名单。先是擦掉旧日期,然后写上新日期。再是擦掉旧名字,最后写上新名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 在她后面,点完了卷子的谢亦桐走出了教室。 谢亦桐在去陈主任办公室的路上迎面碰见小曾老师。 大冬天的,这位体育青年大概刚带完一节体育课,羽绒服里就穿了短袖短裤,人一点不冷,精神得很。他看见谢亦桐手里的卷子,打招呼,“小谢老师,这么快就开始上课了?” “只是帮陈老师监考。” “那你现在是要去找她吧,正好正好,咱俩顺路,”小曾老师说,“我有事儿要去问她。” 两个人一块走,谢亦桐话不多,小曾老师依然是一个人能说两个人的话。 小曾老师说,“监考挺无聊的吧?我以前也帮陈老师监考过一次,不过我不小心睡着了,据学生说还大声讲了梦话——什么‘我不想考试’、‘他妈的我真不知道考试有什么用’之类的——我确实不是爱学习的人,不过当众暴露本质还是有点尴尬。好在这种事她后来再也不找我。” 小曾老师又说,“(9)班学生特好玩,平时吵吵闹闹的,一到关键时候就很团结。前几个月运动会,我们(9)班总分跟(7)班不相上下,两个班战意都高得很,不愿意输,一直到最后的跳高比赛之前,两个班都还是平手。结果你猜怎么着?厉深远那小子真深藏不露,跳高破了校运会纪录,(9)班赢了!” 小曾老师还说…… 这时谢亦桐终于说话了。 她说,“嘘。” 小曾老师:“……?” 此时,陈主任办公室已在两人眼前。门半敞着,里面传来声音。 第十三章 陈主任的声音很冷淡。她似乎正验收一些报表一类的东西,到处挑刺,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拿回去重改。 另一个声音则很是好脾气。不慌不忙,条理清晰,把她挑出来的地方一一解释了。一切都已经很周全。 陈主任不听,继续挑刺。 另一个声音始终温和解释。 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陈主任再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陈主任说,“你觉不觉得我在故意为难你?” “陈老师一向与人为善,怎么会故意为难人。” “你错了,”陈老师说,“我只与‘善人’为善。” “善恶确实该分开对待。” “你说我是该善待你,还是不能善待你?” “那是陈老师的决定。” “但我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陈老师说,“傅默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要我这个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老师怎么看待你?” “您要听实话吗?” “我不听假话。” “好吧,实话是——我并不在乎陈老师是怎么看待我的。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笑。但笑,即使都如温和春风,也时常有不同的意味——不容置疑、不会退缩。 陈主任嘭地一拍桌子。 办公室里静默下去。 办公室外的两个人相视一眼。小曾老师挠了挠脑袋。谢亦桐面无表情。 然后两人一起开口了。 小曾老师小声地说,“他们闹得这么僵,咱们是不是不该来碰这个霉头?” 谢亦桐说,“他们讲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小曾老师又挠了挠脑袋。 谢亦桐依然面无表情。 小曾老师只好试探着说,“呃……那,咱们进去?” 第32页 谢亦桐上前敲门。咚咚咚。她说,“陈老师,考试考完了。” 陈老师回过神来似的。“喔,你进来吧。” 她推开门走进去,办公室里的僵持气息仍在。但她视而不见,径直把卷子放在陈主任办公桌上,说,“五十六份,收齐了。” “辛苦你了。他们有没有闹腾?” “没有,很安静。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有了。明天就是周末,你好好休息,我下周一再给你安排别的事。” “那我先走了。” 谢亦桐往门走了两步,顿了顿,转过身来对屋子里另一个人说,“傅老师,你不走吗?” 傅默呈笑一笑。“陈老师,还有别的事吗?” 陈老师深深看他一眼。“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这时,在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的小曾老师也终于探了个头进来。 陈主任说,“怎么了?” 小曾老师很小心。“陈主任,我想问一问操场什么时候能开门?不开门我课不好上。” 陈主任轻轻叹一口气。“警方明确警告,在接到他们正式通知之前不允许开放操场。” “噢……” 外面,谢亦桐和傅默呈已经下了楼梯。 傅默呈笑说,“小谢老师,谢谢你救我出来。” 他这人大概对人一向很客气,社交上的礼貌做得周全,一点小事也微笑道谢。方才的情境,他自己分明游刃有余。 谢亦桐说,“陈老师好像不喜欢你了。” “嗯。” 她若无其事地问,“你犯什么事了?吃饭不付钱,开车不看路,杀人不偿命,还是抢了银行搅动国家经济秩序?” “我有那么糟吗?” “假如是吃饭不付钱,那真的挺糟的。杀人不偿命就更糟了。” 他偏过头来看她一眼,一双笑眼在冬阳照耀下隐约有光。“我没杀过人,只是杀了几只虫子。” “大恩大德。你不杀那几只虫子,那几只虫子就要杀人了。” “那么,救人救到底,如果以后它们又不知好歹地出现,你随时来找我举报,”他说,“我住在102。周一到周五一般都在。” “哦。谢谢。” “如果我不在,你也可以打电话,或者在微信上找我。不要冬天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很容易感冒。” “哦。谢谢。” 这时两人已走出了第二教学楼。傅默呈停下脚步。谢亦桐没察觉,走出好几步才发现人不见了,于是回头看。 他正笑着看她。 谢亦桐道,“干嘛?” 他说,“你好像没有听出来。” “什么东西?” “没什么,是我的表述有问题,我还是直说吧,”傅默呈说,“小谢老师,鉴于我们下个学期要搭班,时常会有课业和班级事务上的讨论,又鉴于我们平时都住在青年教师宿舍楼,偶尔也许需要互相帮忙——你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号吗?” 谢亦桐告诉他一件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又真得不能再真的事情。 “我不用微信。”她说。 她跟人的关系大多是公事关系,公事自然有公事的沟通渠道。寥寥几个算是有点私交的岛友,也习惯了只在碰面的时候才说话。 ——但第一次听说的人总是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没有微信?你都不跟人交朋友的吗? ——有时对方不止是表情上这么说,也真的就这么说了。然后她就会回复说,是啊,怎么着? 傅默呈说,“那手机号呢?” “哦,这个有。” 她把手机号码背给他。他输进手机里,顺手便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一打通便挂断。他笑着说,“这个是我的。如果又有虫子要杀人,欢迎找我举报。” “谢谢。不过其实我更希望不要再出现虫子。” “那也很好。”他说。“识时务的虫子才能活得比较长。” 谢亦桐耸耸肩,又往宿舍楼的方向走了两步,但他没动。她说,“你不回去?” “今天不回去。我要去一趟医院。” 她想起来了。校长——他母亲——还在医院。“校长情况怎么样了?” 他收敛笑意。“医生说很稳定。” 很稳定——换句话说,原地踏步,没往前走。仍是毫无苏醒迹象的植物人。 谢亦桐说,“校长一定会康复出院。” “谢谢你的祝愿。”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笑。但笑,即使都如温和春风,也有时常不同的意味——情绪不向旁人说出口,外表只是笑。 傅默呈说,“早点回去吧,快到晚饭时间了。如果你要去食堂,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三号窗口的热干面很好吃。” 教师食堂的热干面果然很不错。 据说做面的大师傅一家都是从武汉来的,手艺高超,思乡情切,每次下厨都是在抒发感情。因此没有一碗热干面能够在还没有变得像一碗真正的热干面之前就离开三号窗口。 至于除了热干面之外的其他食物—— 委婉一点说,它们看起来还没成年。 不太委婉一点说,那就是食物和做食物的师傅里必定有一个是急性子,以至于饺子还没来得及变成饺子、煲仔饭还没变成来得及煲仔饭、鱼香肉丝还没来得及变成有肉的鱼香肉丝,它们便被装进碗盘里端了出来。 第33页 谢亦桐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面刚吃了一半,手机屏幕亮了。 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她迟疑一下,接了。 但原来对面只不过是换了号码的王某强。 王某强心情很好。“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 “据我所知我的手机自己也有报时功能。” “亏你还是写剧本的,”王某强循循善诱,“有时候听人说话不能只听字面义,要着眼于句子背后的含义。” “哦,”谢亦桐说,“所以你在是向我炫耀你终于读得懂你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了?” “拜托,你在说什么?”王某强有点不悦了,“我是在提醒你,现在已经六点了,马上就是晚上。” “不需要你提醒我也记得我今天晚上要干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嘛。我很急。” 谢亦桐放下筷子。“人只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才热衷于在芝麻大的事情上大动干戈。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不要轻易揣测一个剧院院长的工作量。” “否则会不小心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记得你一开始还是很礼貌的。现在你连对我的称呼都不知不觉从‘您’降格到了‘你’。” “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给我打这么多没必要的电话。” “必要的压力是前进的动力,”王某强说,“而且,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催你。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怎么?” 王某强压低了声音。“严天世买地了。繁市在城南郊外有一片很大很大的长期无人问津的空地,他借了三四个中国籍亲信的名义买下来了。” “买地?”谢亦桐沉思一阵,“他是外籍人,据说长期在日韩和东南亚活动。他为什么突然对繁市这么有执念?” “这不是重点,你完全没有关注到重点,”王某强强调说,“重点是,你知道那是多大、多大的一片空地吗?” “多大?” “足够建一个白金汉宫和一个克林姆林宫,”王某强说,“然后把它们各自复制上一百次,整整齐齐挨个摆放。就这,那地都还没填满。” “像这么大的面积,你如果用故宫来做计量单位的话会方便一点。” “拜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块地真的很大。” 谢亦桐眯起眼睛想了想。 一个声名狼藉、能用自己的财富把亚洲从南到北翻一遍的外籍富商,在本国大陆境内买了这么大一块地……居心何在呢? 谢亦桐说,“他打算违规进入境内地产市场?或者是想在繁市藏什么东西?” 王某强说,“啊?我倒没想那么远。我只是想说,他真的好有钱。” “……看来你是真的太闲了。” 第十四章 今天是周五,许多平时住校的老师也会回家过周末。到了深夜,人就更少了。 等一楼登记台的马阿姨也回屋睡下了,谢亦桐裹上那件充作夜行衣的男式黑色羽绒服溜出了教师宿舍楼。 冬至已过,天似乎更寒了。学校里稀疏几盏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灯光白惨惨的,像是也冻感冒了似的。 谢亦桐谨慎避开这些路灯光,绕着路,循着暗处到了静悄悄的操场大门前,摸出电子万能.钥匙把锁开了,人进去,门关上,铁丝网里伸一只手出来重又把锁给锁上。 再次置身黑暗空寂的操场。 寒风静静吹过,这昔日里热热闹闹供人做广播体操的地方现在除了黑和冷,好像就再也没别的什么了。 她凝神听着黑暗里的动静,确认此时此地只自己一人,才朝着昨天探出了嫌疑的那间杂物室走去。 铁屋的门紧闭着。 她拿钥匙开了屋门,踮起脚,摸了摸门沿上系着的那根细绳,仔细确定它是系在什么地方、用的是怎样的拴系方式。 然后她微微用力把门一推。绳子断了。她走进去,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杂物室不大,且墙上没有窗户。前天操场传出巨响时,警察曾在这里面仔细搜查过。但一无所获。 谢亦桐谨慎地按亮了手电筒。 这是一间小铁屋,它有个奇特之处——墙壁、地面与天花板是焊在一起的。年岁久了,到处都有些生锈。 近门一角有一张空空的小铁桌,也是焊在地上的,与整座屋子连为一体。 除此之外,最显眼的是地面正中一个约莫一人宽的不规则大洞,洞的边缘有些发黑发红,像被什么东西烧穿了似的。洞底下露出绿色的操场塑料草地。 屋里其他地方则随意堆放着篮球、足球、羽毛球拍、跳远垫子、大沙袋等体育器材,有点乱,还有几把东倒西歪、沾了灰的小凳子。 谢亦桐把铁屋上下打量着,从口袋里摸出防护手套。 她手指无意中一划,恰巧从口袋里带出了专门找来做掩饰的针线盒。于是顺势而为,从针线盒里抽出一根与地上断线相似的细线,一头系在门侧的钉子上,一头系在门框的小铁钩上。算是个顺手的小练习。待会出了门,得从外面重系一遍。 她收起针线盒,戴上防护手套,借着手电筒的光在小屋中查探,从门边开始,凝神细观,仔仔细细。 门边那个焊接在地上的小铁桌有点像个失败品。每条边都说不上平整,桌面上有三两处烧糊的痕迹。侧面还有个不规则的粗糙圆孔,像是被重物敲坏的。 第34页 她拿手指在粗糙小圆孔里摸了摸,里面凹凸不平,没有按钮也没有机关,除了沾在手套上的一层铁锈,一无所获。 谢亦桐去看地面中央那个最显眼的大洞。 不管怎么看,这洞都只给人两种印象。第一,它挺大的,要不是底下紧接着就是坚实的地面,它足够一个人一不留神就掉下去。第二,它真的挺丑的。 不过,仔细一想,虽第二点毫无疑问,第一点却是存疑的——洞底下果真是坚实的地面吗? 谢亦桐蹲下来,小心伸出手,在大洞里露出的操场地面上按了按。 无事发生。 平时的地是什么触感,它就是什么触感。毫无差别。毫无造作。它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块地。 这洞丑得显眼,警察之前来调查的时候想必已经把它里里外外都探过了,没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它本性无辜,经得住考验。 谢亦桐久无所获,准备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可地上杂物多,她起身时差点绊倒在一只装满篮球的大网袋上。 空气里响起一丝声音。 窸窸窣窣。 谢亦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只是“差点”被绊倒。事实上,她反应及时,脚并没有真的碰到网袋。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因她而起的。 ——门外有人来了! 她立刻后退几步,一闪身,无声无息地躲到角落处一堆体育器材后面去,关了手电筒。一伸手,拉过方才差点绊倒她的那只大网袋,用它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她控制着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屋里静下去,仿佛没有人。 寂静中,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门上传来一阵轻响,是钥匙的声音。钥匙在里面转得很慢,声响被谨慎地降到了最低。 门开了。 门里门外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一时也没有声息。 谢亦桐猜想来人正仔细摸索着门边那根细绳。好在她刚才为了做练习顺手系了一次。 不多时,门被缓缓推开了。屋外的寒风吹进来,地上一只足球滚了滚,碰到铁焊的桌角,发出轻轻的一声。 那人进来了。 又是一阵低微的门响,来人把门在身后关上。冬夜的寒风被挡在外面,一间小小的、封闭了的屋子里有两个人。 谢亦桐藏在体育器材后面一动不动。 黑暗中,咔嗒一声轻响,那人手里的手电筒亮了。一道白光穿透黑暗,落在她脚尖前几厘米的地方。 她在杂物堆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存在,径直走向小铁桌。动作很轻很谨慎,听不出究竟在做什么,只有窸窸窣窣断断续续的低响。 低响停了。 在这一瞬间,小铁屋像按下开关的旋转木马,缓缓地转了起来! 谢亦桐身侧的墙面给来一阵压力。她用手撑着墙,以免碰到周围微微摇晃的杂物发出声响。一只篮球从网袋中掉出来,咚地砸在她脑袋上。她没出声。 铁屋的旋转里,她忽想起铁屋后面铺在地上的那块钢板。然后她想起铁屋地面中央那个大洞。 细节种种,在瞬间连了起来。 铁屋后面那块钢板原来并不是“铺在”地上的。它与铁屋焊接在一起。一间屋子,一块钢板,是一个整体。 此时此刻的旋转是以靠近钢板方向的铁屋后墙中点为轴心。当这个奇异的整体转过半圈,钢板与小屋便调换了位置。 钢板厚重密实,平时“铺”在地上,谁也看不清底下究竟遮盖着什么。而铁屋地面上则有个大洞,平时那底下是坚实的地面,但一旦转了位置…… 铁屋的旋转停了。 桌边那人手中手电筒的白光照亮了地面中央丑陋的洞。但那底下,不再是绿色的操场塑料草地,而是一段通往地下的石梯。 石梯很陡,这一端被光照亮,另一端则隐没在黑暗里,像是没有尽头。 谢亦桐藏在角落里,用一只眼睛透过杂物堆缝隙去看。 那人沿着石梯缓缓走了下去,手里手电筒的光始终指着脚下,照亮了路,却照不见脸。只隐约觉得是个高挑的人影。 那人下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谢亦桐悄悄从藏身之地出来。屋里一点光也没有,她摸着黑,凭着印象绕过了地上的大洞,到了那张小铁桌前。 来人就是在这里触发小屋机关的。 但她把它里里外外摸了好几遍,仍是什么门道也没摸出来。除了丑,这张桌子真的再也没什么别的了。 谢亦桐轻轻推开门溜出了小铁屋。 回到屋里,谢亦桐把今天晚上的进展简单地向王某强汇报了。 王某强迅速做了个总结。“也就是说,下一步,你就该到嫌疑人傅某的房间里去偷东西了。” 谢亦桐沉思片刻。 “有时候我实在不太跟得上你跳跃的思维。” 王某强闻言有些不满。 “哪里跳跃了,这不是很简单吗?首先,毫无疑问,你今天晚上碰见的那个人就是嫌疑人傅某。” 谢亦桐说,“原来今天你也躲在那间转圈圈的屋子里?你藏得很高明,我倒是没看见。” “拜托,你在胡说什么?我一直在观岛。” “既然你当时根本没在那间杂物室,你怎么能肯定那个人是谁?” 第35页 “这还用想?”王某强听上去很震惊,仿佛有人在向他质疑一个人一口气吃掉一百斤发霉的白菜会不会被撑死,“之前我们不是讨论过了,他家世代在那所学校守着一些神神秘秘的可能很值钱的东西。你再想想你今晚看到的事情——一个会转圈圈的铁屋子,一截通往地底的神秘楼梯,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知道怎么触发的机关——你不觉得这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种很秘密、很见不得人的气息吗?” 王某强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这一切都对上了。我愿意用我的名誉和人民币两千五百万打赌,他家这么多年里悄悄藏的东西一定就在那个铁屋子底下。” 谢亦桐说,“你有人民币两千五百万?” “我没有。”王某强说,“但我的名誉比两千五百万值钱多了。拜托,这不是重点。” 谢亦桐思忖一阵。 的确。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目前为止的一切线索都很符合王某强的说法。 ——校长出生的那个大家族世代在学校藏着某神秘事物的传闻。 ——操场传来异样声响那天晚上,傅默呈行踪可疑。 ——他手上疑似铁丝网划出的伤口。 ——她隐约看到的那个人影很高挑,和他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传闻可以是假的,那天晚上他可以是恰好不在,伤口可以是别的意外,至于高挑的人影——当代社会食品生产如此发达,吃得好长得高的人那么多。 谢亦桐说,“总之我持保留意见。” 王某强忽然说,“你知道吗,我们国安调查部有一句流传颇广的话,非常有道理,非常有建设性,指点了很多迷途新人。” “什么话?” “我背给你听——‘记住!你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 “……?” 第十五章 王某强说,“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听我慢慢道来。” 王某强谆谆教诲,十分耐心。 “首先,这句话诞生的背景是这样的——初次参与查案的菜鸟们一般都还没有形成把自己当成查案机器人的自觉,普遍容易跟受害者共情。这倒还没什么。但是,当案子里的嫌疑人特别有人格魅力或者特别可怜的时候,他们甚至可能会跟嫌疑人共情,相信嫌疑人作案有深层苦衷,不自觉地为嫌疑人辩护,下意识地忽略对嫌疑人不利的证据,从而影响调查进展。” “……” “于是,在此背景之下,我们部门的一个大组长——也就是我目前的上司,代号叫‘树’——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记住!你反正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这句话里,‘结婚’是个非常精妙响亮的比喻,它指的是与嫌疑人共情,把嫌疑人当做自己人,屡屡维护,甚至站在嫌疑人的立场上处理案件信息。” “……” “说起来我那个代号“树”的新上司真的是个传奇人物啊,能力超强,年年绩效第一。据说年纪还不大,是我们这个部门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组长。不过也真的毫无人情味,冷冰冰像个机器人一样,讲话特别刻薄。还好从来只在线上联系,没见过真人,不然每天吃饭都不香了。” 谢亦桐说,“有这么一个上司你真的好倒霉。” 王某强道,“谢谢你的同情,虽然它并没有什么用。总之,我这样仔细分析过后,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就很清晰了?它就是说,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无情的查案机器,不要在调查过程中偏袒任何人,尤其是嫌疑人——记住,你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你多此一举的教导,”谢亦桐说,“但我并没有偏袒谁。” “拜托,”王某强这人总是特别容易就“拜托拜托”的,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他能用一万种不同语气把这两个字吐出来,“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大晚上在那个怪兮兮的铁屋子底下搞东搞西,而你居然坚持不相信。这不叫偏袒,这叫什么?” “这叫理性分析。” “我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实在太帅了。”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偏袒。” “难道他不帅吗?” “他的长相跟我的分析没有任何关联。” “难道他不帅吗?” “我再重复一次。到目前为止,傅默呈所有的行动都只能说是可疑,但依然缺少确切证据。如果直接把他锁定为重点嫌疑人,很可能会错失重要线索,漏放其他更可疑的人。” “难道他不帅吗?” “你有完没完。”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能先跑个题吗,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今天简直睡不着觉,”王某强听上去震惊到了极点,仿佛有人在向他质疑一百斤白菜一口气吃掉了一个人会不会食物中毒,“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觉得嫌疑人傅某不帅吗?” 谢亦桐忍无可忍。“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拜托!”王某强抬高了声音,“我的问题不是很简单吗!你回答我不就好了!” “无聊。” “回答我。” “我拒绝与你讨论跟案件无关的内容。” “哪里无关了?”王某强振振有词,“这是多么简单的初中数学集合知识:①嫌疑人的长相属于嫌疑人,记为A∈B;②嫌疑人属于案件,记为B∈C;③由①②可轻松推出A∈C,即,嫌疑人的长相跟案件实在是太有关系了!” 第36页 “我也有一个很简单的初中数学集合知识可以教给你,”谢亦桐觉得他实在烦人,语速飞快地说,“①你的思维属于你的大脑,记为A∈B;②你的大脑属于你的身体,记为B∈C;③你的身体在观岛,离我十分遥远,记为C具有性质α;④由①②③显然可得A具有性质α,即,你的思维想法离我实在是十分遥远,我拒绝领会。” “虽然我没太听懂你的推理过程,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结论是错误的。”王某强说,“虽然我遇到过很多挫折,但我依然对人类保持信心,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破除心之壁实现互相理解的。” 他顿了顿,郑重地补了一句,“除非你的审美真的离谱到认为嫌疑人傅某不帅。” 谢亦桐把电话挂了。 ……怎么说呢。 王某强这个人本质上其实还是有点能力的。至少他听她说完今晚遇到的事,第一时间就能做出行动规划——调查目前最有嫌疑的人,看看那人究竟把铁屋的机关钥匙藏在什么地方。 但他的思维实在是太容易发散了。 归根结底可能还是闲的。 谢亦桐打开电脑,手指刚在键盘上敲了几个键,蓦地,窗外操场的方向传来一阵连绵的诡异声响。 不同于上次重物落地般的轰然巨响,这次的声音,绵延细长,断断续续,是一种有些刺耳的金属声。 不多时,那声音停了。 她继续看电脑。 才敲了几个键,窗外又有声音传来。 阴寒的冬夜里,这次响起来的是那种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咚咚咚声音,每一下都不重,但连在一块就变得烦人了。 不知铁屋底下那人究竟在做什么。 教师宿舍楼里隐隐有了动静,大概有人被吵醒了。似乎有人披了衣服下去看,有人还报了警。 但操场上的灯亮了又熄了,警察来了又走了。同上次一样,什么也没找到。 地底下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哎哟我跟你们说,那声音真怪!一会儿拖得老长,一会儿又嘣嘣嘣的——咱们学校是不是闹鬼了啊!” 一大清早,马阿姨打着呵欠坐在登记台后面,朝着路过的每个人抱怨。 昨晚上跟着警察白费一番力气的人说,“说不定真是!三番两次的,什么都查不到。而且,我听说过的,学校这块地以前确实有问题……” 昨晚上被吵醒了但没下楼的人说,“二十一世纪啦,哪还有什么鬼啊怪的。我听着就像是施工声。真不知道哪个单位这么缺德,大晚上还不消停。” 昨晚上睡得深沉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说,“啊?昨晚上有动静?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马阿姨你听错了吧。” 大家议论纷纷。 谢亦桐从食堂吃完早餐回来,路过宿舍楼大厅,又上了楼,短短几分钟里,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刚进屋,手机又响了,她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觉得王某强这个人实在是很需要被工作淹没一段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假如你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可以考虑到十二号岛的戏剧学院第五食堂买几块牛肉洋葱披萨带到沙滩去。” 电话那边笑着说,“为什么?” 谢亦桐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初中数学水平推理问题。①观岛的海鸥最喜欢跟人抢披萨吃,只要看见,绝不放过;②它们最讨厌洋葱,只要闻到洋葱的味道就会乱啄人;③因此,只要你带着洋葱披萨出现在沙滩,海鸥就会兴奋地朝你飞过来,然后因为闻到洋葱味立马发狂,追着你满沙滩到处跑。这件事足够你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打发掉。除非你在这一天结束之前就被海鸥打进了医院。” 那边又笑。“谢谢你的建议。如果某天我去观岛,我会考虑体验一下。” 谢亦桐这时才反应过来。 王某强讲话的语气从来都只跟尖、酸、震惊、阴阳怪气、谆谆教诲和拜托拜托有关,哪里会这么温和? 她把手机屏幕按亮,看清了那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 她沉默一下。“……不好意思,傅老师。我以为是一个有点怪的观岛人的电话。” 傅默呈说,“没关系。” 然后,他笑了一下。 这笑和他平时不太一样。 谢亦桐察觉到这电话不是一个普通的问候电话。 ——也许,其实她根本不能确定刚才那个笑是不是和“平时”一样。说到底,十年过去,他们只是在这几天见了两三次而已。 ——陈老师对他的戒心并非空穴来风。 傅默呈说,“你说的观岛人,是指名义上的那位观岛大剧院院长王某强吗?” 谢亦桐缓缓走到窗边坐下。窗户开了一点,天空是灰色的,冷风吹进来,令头脑清醒。她说,“哦。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打过交道。不过,他跟我打交道的时候,身份不是平平无奇的剧院院长。” 谢亦桐脑子里飞速地转,嘴上从容地跟他兜圈子。“作为一个被他解雇过的剧作,我无法认同你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剧院院长这一职位的行为。” “剧院院长是个没有生死之虞的职业,用‘平平无奇’这四个字来形容,好像也很恰当。” “傅老师这么说的话,世界上不‘平平无奇’的职业并不多。” 第37页 “确实不多。不过,很碰巧,王某强这位剧院院长兼职的另一个职业是其中一个。” “哦。他还有副业?” “有。他就是用他的副业和我打交道的。不是那种面对面坐下来聊天的交道,而是一种很间接的交道。他自以为他的调查做得很隐蔽,觉得我至今一无所知。” “结合各种情况来看,我怀疑他是看中了你那张漂亮的脸,相信你可以成为下一个超级男明星。” 傅默呈笑了一下,片刻后,他缓缓地说,“我不认为王某强这个国安探员三番五次调查我的身世背景和行动轨迹是为了做星探。” 谢亦桐没有说话。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我告诉过你冬天晚上不要出门,很容易感冒。” “我喜欢抗寒锻炼。” “但操场上那间杂物室的灰尘很多,深更半夜,什么也看不清。即使做抗寒锻炼也不合适。你不觉得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谢亦桐不打算继续假装那层窗户纸还在。 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天空冷冷地说,“所以昨天晚上果然是你。” “是我。” 谢亦桐在脑子飞速复盘昨晚的情况。自己当时藏得很好,而且绝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介不介意说一说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我没有看见你,”他说,“是气味。” “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从来不用香水。” “我说的不是香水味,是你身上的气味。很淡,有一点像柠檬。” “你在暗示我说话太尖酸?”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笑起来,继而放轻了声音,“小谢老师,你确实变了很多。” 他前天也是这么说的。 谢亦桐道,“你打算重启一次老同学间的重逢谈话?看过电视剧的人都知道重播效果至少减半。” 傅默呈像是没听见她话里的尖锐,只轻轻地说,“我记得十年前你不仅不会怼人,甚至根本就不善言辞。你话很少,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书。你的头发很长,经常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然后,你会抬手把头发拨到耳后。很偶尔的时候,也许你在书里看到有趣的段落,拨开头发露出侧脸时正好是在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谢亦桐正看着窗外。 才是早上,一天刚开始。但天色不好,云层发青,连太阳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里常有的、天气不好的一天。 刺寒的冬风吹过她的脸。 傅默呈说,“你在听吗?” “干嘛?” “我想向你说一件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 “哦。那我随便听一下。” 傅默呈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你。” 第十六章 谢亦桐说,“……哦。” 傅默呈道,“你走的那一天,我手上有两张漫展票,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漫画。我想约你出去,措辞想了好几天,还打过草稿。不过,有一点可惜,你飞机起飞的时间比漫展开始的时间早。” “我不喜欢漫画。” “原来如此。这么说,还好你走得早,不然我被直接拒绝,可能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 “你抒情抒完了吗?我想听正题。” “还剩一点。但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傅默呈说,“言归正传。” “请。” “我想问问,你作为国安探员派来调查我的人,现在被发现了身份——你打算怎么办?” “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想给我什么建议。” “确实有两三个。” “说说看。” “调查员是一个并不‘平平无奇’的职业,每天都走在刀尖上,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一旦被识破身份,他们大多会选择撤退。所以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你现在就打开手机,买一张机票回观岛。我会当做从来没有见过你。” “还有呢?” “王某强是真正的探员,但你不是。据我所查,你只是他私底下另外找来的人,没有接过政府的正式命令。所以我的第二个建议是,即使待在学校,你也可以不再帮他做事。”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你可以尝试在身份暴露的情况下继续冒险调查他要你调查的事。不过我个人不太推荐。” “谢谢你的建议。我选三。” “早知如此,我就改口说我最推荐三。” 谢亦桐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个人,每逢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同班同学总喜欢开赌盘猜你和我谁考第一。” 傅默呈道,“我记得。” “那你想必也记得你一次都没有赢过。” “我也记得。但是,小谢老师,眼前的事不是考试。你只是一个运气不好被王某强找来的普通人,而我说不定作恶多端。” “说来让我开开眼界,你有多作恶多端?” “他没有告诉过你?” “他只说你家拿学校当储藏室,还疑似在暗地里跟某些知名恶人勾勾搭搭。” “这么说他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只告诉你已经确定无疑的事情。别的事没有查到,也不乱说。” ——也就是说,至少他承认王某强说的那些东西了。 谢亦桐说,“你还做过什么别的事?我很好奇,你要不要考虑随便说一点,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第38页 “我倒觉得你只会被激起更多的好奇心。” 谢亦桐想了想,说,“你意外地很了解我。” 傅默呈低低叹息一声。“你一定要待在这里?” “我过了教育局的招聘,工作合同都签了,为什么不呆在这里?” “那么,你能不能考虑专心教学,不管别的事情?” “我是一个上过思想品德课的人,即使专心工作,一旦看到有人违法犯罪,我还是会忍不住抽空举报的。” 他没有说话。 谢亦桐说,“请问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你挂吧。” 于是她把电话挂了。 谢亦桐看着手上这只屏幕渐渐暗下去的手机。这手机是她从观岛动身来繁市之前买的,是个新手机。 这新手机也真够倒霉。自从到了她手里,就没接过一个正常的电话。 谢亦桐把倒霉的手机随手放在桌子上,思忖一阵,开始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到处检查,从衣柜到桌子,从墙角到天花板,连床底下和衣柜后面的小缝隙都没放过。 没有摄像头。没有监听器。 很好。可以说,即使那位专门打电话来的嫌疑人真的作恶多端,至少他不下作。 ——他说她是普通人,而他可能作恶多端。 ——后半句谢亦桐目前说不清,但前半句他显然错了。 她重新坐在桌子前面,打开了电脑,飞速敲了一阵键盘。电脑屏幕渐渐黑下去,然后重又亮了起来。 它进入了另一种模式。 ——她的副业。或者说,她的主业。 系统页面很简洁,有“系统通知”、“联系人”、“公共资料”、“设备申请”、“行政事务”、“特殊事务”之类的按钮。 左上角还有一行小字,是本次登录的ID及账号名。 【40017。树。】 这行小字后面还有一个黑底白字的方形小标签,是职级名称。 【调查部第七大组组长】 谢亦桐先是点开“设备申请”,在一整页五花八门的设备里选了一个最齐全的套装,填了附近一个比较靠谱的邮局地址。 然后,她点开“联系人”,处理完十几个组员发来的调查进度汇报消息之后,戳开了一个名为“第四小组”的联系群组。 她在键盘上敲了一句话。 【树:07号,出来。】 这位07号是今年才入职的。 过了几分钟,07号慢吞吞地回复了。普通组员尚不使用代号,因而编号后面有个括号,里面是真名,方便组长辨认。 【07号(王某强):来了来了。报告组长,我来了。】 【树:最近没见你汇报工作。】 【07号(王某强):马上汇报!】 【07号(王某强):①华中某市医药走私团伙追捕,跟进中;②本部通缉犯0672号身世背景调查,进行中;③南亚十三间谍追踪,跟进中;④本部六号疑案档案整理,已完成。】 【树:看来你最近确实挺闲的。】 07号隔了一段时间才小心回复。 【07号(王某强):报告组长,其实倒也没有。我感觉我目前的工作量还是很饱和的。】 【树:你觉不觉得你可以认领更多任务?】 【07号(王某强):报告组长,我是那种特别细心特别认真的人,有一句非常有道理的俗话非常适合用来形容我的做事方法——做少一点、做好一点。】 【树:你要相信自己的潜力。】 【07号(王某强):报告组长,我的潜力已经跟我过了二十几年了,我非常清楚它根本不存在。】 【树:你确定你在上述汇报的四项工作之外已经没有剩余潜力处理别的事务?】 【07号(王某强):我非常确定。】 【树:你确定你没有把某些地方警局移交上来的案件悄悄藏在自己手里,隐瞒不报,私自行动?】 这一行字发出去之后,07号沉默了很久。 【07号(王某强):报告组长,我承认错误。】 【树:汇报该案件。】 【07号(王某强):本年度10月16日,繁市某中学发生命案,经调查与当地某大族及亚洲知名富裕危险分子严天世的来往有关。事件背后原因尚未查清,但目前已锁定突破口。】 【树:汇报你隐瞒案件的原因。】 【07号(王某强):呃……】 【树:请如实汇报你隐瞒案件的原因。】 【07号(王某强):严天世太有钱了,同时,我太穷了。我只是想小小地捞一笔。】 【树:请承认错误。】 【07号(王某强):我承认错误。】 【树:汇报你对案件的处理方式。】 【07号(王某强):处理方式主要为两种。①秘密调查案件相关人物严天世、严天世的一众情人、严天世的一众私生子、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北门剑平的儿子傅默呈等,在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搜集相关情报;②委托可靠人士前往事发中学进行近距离调查,并不厌其烦地时刻跟进。】 ——简言之,他自己能查的都查了,别的反正再查也查不到。剩下的就看别人的了。 【树:可靠人士?】 【07号(王某强):还是很可靠的,是我家剧院的一个年轻女剧作。虽然此人的审美好像有点问题,也不太好沟通,但确实是最合适与事件关键人物傅某周旋的人。】 第39页 【树:为什么她最合适?】 【07号(王某强):因为,根据我对关键人物傅默呈的全方位详细调查,此人是他十五岁的时候暗恋的对象,虽然傅某这个人善于交际,天南海北都有很多朋友,但据我调查他从小到大喜欢过的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很特殊的存在。非常适合用来接近他。】 王某强这段话回得很快,也很流畅。 谢亦桐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的手微微一顿。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异样的直觉,仿佛王某强似乎隐瞒了什么。 ——又或许,这种感觉指向的其实不是王某强在隐瞒什么,而是她潜意识里分明已经掌握了某些东西,却偏偏无法把它们连起来。 她仔细思忖一阵。 但那异样的直觉渐渐消失了。 【树:07号,如果不考虑你本人的渎职行为,只考虑你隐瞒的这起事件本身,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最需要关注的事情是什么?】 王某强虽有时思维比较奇怪,但他毕竟不傻,反应还是很快的,立马便大义凛然、义正辞严起来。 【07号(王某强):是严天世。】 【07号(王某强):严天世无疑是整个亚洲最声名狼藉的人,有确切证据显示他曾不止一次、不止在一个国家制造□□、武装冲突、民族矛盾、金融风暴甚至经济危机,间接因他而战死、病死、饿死、自杀、失业、失学、破产、抑郁的人数都数不清。】 【07号(王某强):这样一个长期住在我国黑名单里的人竟暗中与我国公民勾结,居心不良,其心可诛。我们必须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树:如果你隐瞒这件事的时候也能这么深明大义就好了。】 【07号(王某强):报告组长,我已深刻意识到我罪孽深重。如果不是手里的工作还没做完,不想拖累兢兢业业为祖国服务的同事们,我几乎马上就要去自戕了。】 【树:本群禁止油腔滑调。】 【07号(王某强):对不起。】 【树:07号,下面是对你本次渎职事故的临时处理办法—— ①停职,将手中除严天世事件外所有尚未完成的工作移交同组同事; ②继续进行严天世事件调查,按期汇报; ③认真阅读本部门条规,根据相关规定自行认领部门层面处罚; ④向所在小组负责人提交至少八千字的渎职事件详细报告及反思; ⑤参与铁路建设部门新一期工程; ⑥在严天世事件调查完成后接受更进一步的审问,并根据审问结果接受最终处罚。】 【树:如有异议,尽早提出。】 【07号(王某强):呃,我没有异议,我只有几个问题。】 【树:什么问题?】 【07号(王某强):根据我对①②的理解,也就是说,严天世这个案子我还是要继续做的。】 【树:你不仅要做,而且你最好尽心尽力地做。不过,很可惜,你已经捞不到钱了。】 【07号(王某强):明白明白。我会和我找到的可靠人士一起努力查明事件真相,把严天世抓起来的。】 【07号(王某强):但是,那个,我不太理解⑤的意思。】 【树:隔壁部门最近在修铁路,有点缺人。】 【07号(王某强):……所以我要去修铁路?尊敬的组长,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我是个文弱书生。】 【树:你手里其余任务都已经停了,不找点事做,难不成你还想休假?】 【树:什么时候严天世的事情结了,你什么时候可以从铁路上回来。】 【07号(王某强):请问组长,这件事有回旋余地吗?】 【树:没有。】 【07号(王某强):真的没有?】 【树:没有。】 【07号(王某强):真的真的没有?】 【树:没有。】 【07号(王某强):真的真的真的没有?】 【树:没有。你再问下去我就要启用自动回复了。】 【07号(王某强):好吧,明白了。qvq。】 【树:本群禁止出现无意义英文字符。你已经两次违反本群规定。建议闲暇时熟读本群公告,并在上述处罚措施之外加写一篇公告读后感。】 【07号(王某强):……好吧,明白了。呜呜。】 【树:你可以开始移交工作了。】 【树:请本组其余组员引以为戒,认真工作,遵纪守法。】 【02号(皮微微):收到】 【09号(王望):收到】 【17号(孙满全):收到】 …… 处理完了手下组员的问题,她自己也有上级。 谢亦桐把组里正在跟进中的案子的调查进展与最近处理过的其他各类事项整理好,给上级部长发了过去。 然后,向对方汇报自己最近意外接触到了一个与神秘富豪严天世有牵扯的繁市案子,因严天世是亚洲著名危险分子,她准备在闲暇之余稍微探索一下。 隔了大概半小时,一向行事谨慎的部长直接打了个电话给她,告诉她部门里会派人去暗中盯着严天世,让她自己在繁市行事多注意,绝对不要打草惊蛇。 严天世这事有点棘手。一方面,他是著名的恶人,与境内接触,想来不怀好意。但另一方面,他是外籍人士,此前从未在大陆境内触犯过本国法律,总不能无凭无据就派人到海外把他抓起来。 第40页 除非他先有动作,否则动不了他。最好是暗中调查,然后,耐心等着他做出大动作,证据确凿,一网打尽。 谢亦桐回复一句,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关了电脑。 这两个电子设备一关,她便又是个被剧院解雇、为了顺利重新入职而不得不跑来中学当老师的年轻剧作。 谁也不知道她就是王某强口中“秘密部门”里代号为“树”的大组长。在维持表面上的普通人日常生活之外,会暗中在线上密切跟进全国各地的组员手下的各类案子,若是棘手,下面难以解决,还要亲自过去参与。 新来的组员王某强暗地渎职,试图在这起与严天世有牵扯的神秘案子里捞油水,竟是直接撞在了她手里。 ——王某强大概从来不知道今年招聘时究竟是谁看中了他,让他入职的。他以为他是她的上司,其实她是他的上司。 她耐心地等到晚上,终于,手机响了,王某强打给“谢亦桐”的电话到了。 王某强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唉……” 谢亦桐说,“你被打了?” 王某强说,“我被骂了。” 谢亦桐说,“你被谁骂了?” 王某强说,“被我的刻薄上司。” 谢亦桐说,“你好惨。” 王某强长长地叹息一声,“我也觉得。唉——我只是想赚点钱而已啊。我跟你说,从明天开始,我就要投身祖国铁路建设事业了。” “这不是很光荣吗?” “光不光荣我不知道,光是真的。我的钱包现在已经光得发亮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因在铁路上过度劳累而掉光所有头发,脑袋和我的钱包一样光,光得发亮。” “那你不就可以省电了?” “拜托,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谢亦桐毫无同情心地说,“不能。你还有什么事吗?” “唉……鉴于我马上要去修铁路,一时半会儿肯定适应不了,搞不好这就是我近期给你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了。我不像我的上司,我是个好上司,所以,我想作为上司认真负责地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没有。” “真的没有?我是很认真地在向你提供帮助,毕竟这个案子现在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它一天不水落石出,我就要修一天的铁路。只要是跟查案相关的东西我都可以考虑,除非它要花钱。” “既然你这么说,不如你把你查到的跟傅默呈以及他母亲有关的东西都发我一份。” “啊?”王某强很无辜地说,“我知道的不都告诉你了嘛。” “是吗?” “是啊是啊。” 不得不说王某强装傻的功夫是一流的,毫无破绽。可能因为是本色出演。 于是谢亦桐说,“哦,那就再见了。” “喂!拜托——” 她挂了。 第十七章 傅默呈一整个周末都没在学校出现,但谢亦桐等着刚申请的那批设备,即使他的房间就在楼下,倒也没轻举妄动。 周一一大早,她从楼上下去,准备到食堂去吃早餐。 有了入校后这几天在食堂各个窗口品尝早餐的经历,谢亦桐已对本校食堂的早餐制作水平形成了清醒而客观的认知。 假如决定要在该食堂完成食用早餐这一必不可少的日常活动,把食物夹进嘴里以后最好不要“吃”,而是直接“吞”下去。因为但凡那些被食堂大师傅们称作食物的东西在嘴里多停留一秒,人就会忍不住在心里多背一次那首连幼儿园小朋友都听说过的著名古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是谢亦桐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的坐在她隔壁桌子的几个慈眉善目的老师的原话:“食堂做饭师傅那么亲切地看着你,还是不要把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吐出来吧。呕——” 总之不知为什么,本校食堂虽然午餐和晚餐都还勉强算是正常的食堂菜,早餐却跟掉沟里了似的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举个例子,假如别的地方的饺子叫饺子,食堂早餐的饺子就只配被叫做“一种疑似饺子的未煮熟干面皮包肉”。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本校食堂享用早餐也是一件幸运事。因为你完全可以确信,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你不可能碰上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谢亦桐踏下一楼最后一阶楼梯时,宿舍楼大门恰好被人打开,冬日的阳光倾泻在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走进来。 两个人视线对上。可能是因为时间还早,整个大厅里就他们两个人。 他那双眼睛不管什么时候看着都像是在笑。 傅默呈如常跟谢亦桐打招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早,小谢老师。” 谢亦桐也很从容。“早。” 他把手里拎着的一袋东西稍微抬了抬,很友好。“我买了学校门口的白糕,你要一起吃吗?” 白糕。 不知是不是每所学校的门口都会有这么一家东西做得离奇好吃的小摊小店。 或是装在小塑料袋里腾着热气的、又甜又软的坊间糕点,或是看似平平无奇,一口咬下去却辣得让人流眼泪的烤翅烤串,或是夹了一堆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古怪食材,整体口感却异常美味的鸡蛋饼。 总之它们受人追捧,成为师生间的共同记忆,多年后即使忘了同桌是男是女都不会忘记有那么一个好吃的东西。 第41页 白糕,就是繁市二中门口的那么一个东西。只在校门对面一家挺有年头的小铺子里卖,每天早上都排着长队,晚了就吃不到。 即使过了十年,她记得那种别处找不到的软糯和香甜。 ——再说,考虑到本校食堂早餐部那种令舌头宁愿自杀的厨艺水平,白糕的地位就更超然了。 片刻后,谢亦桐把视线从傅默呈手里那袋冒着热气的东西上移开。 “谢谢。我不吃。” “你打算去食堂?” “对。”过了几秒,谢亦桐面无表情地说,“你在笑什么?” 傅默呈说,“我在笑,原来我比食堂早餐更不受欢迎。鉴于食堂早餐一直都很糟糕,而且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比食堂早餐更不受欢迎的。” “你太自谦了,傅老师,你身体健康,上能爬铁丝网,下能钻地底楼梯,可谓多才多艺。而食堂早餐什么也不会,只会安安静静地被人吃掉。” “好吧,看来我的白糕也只能安安静静地被我自己吃掉了。” “不被安安静静地吃掉,也会安安静静地坏掉。”谢亦桐又往傅默呈手上瞟了一眼,决定还是提醒他,“傅老师,请问你有一大早上在手上抹番茄汁的怪癖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你的手可能是在出血。” 傅默呈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细长的伤口是有点微微渗血,大概冬天里冷,有那么一两道本已结痂的口子重又裂开了。 他说,“谢谢提醒。” “不客气,”谢亦桐说,“我的原意并不是打算提醒你什么,只是想采访你是不是有怪癖……你又在笑什么?” 傅默呈正要说话,马阿姨打着呵欠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了。她把手里遥控器随手一按,登记台墙壁上的小电视机就开了,在放商业新闻。 马阿姨一眼看到傅默呈,立马便是一笑,热情打招呼。“哎呀,傅老师,你怎么一大早回来了?以前可没在周一早上见过你啊。” “早,马阿姨。我回来放点东西。” “哦哦,那你赶紧的!还在门口杵着干什么,再不抓紧时间,一会儿升旗仪式要迟到啦!陈主任老喜欢说你,可别给她逮住错处!” “知道了。那我先进屋了。” “快快快,别磨蹭!” 傅默呈一走,马阿姨往登记台后面一坐,这时才看到大厅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谢亦桐正神色不明地看着墙上刚打开的电视。 电视屏幕里在直播繁市某高级会议中心正举办的某个高端商业颁奖仪式,现场布置得红彤彤的,很喜庆。 仪式主持人站在颁奖台正中央,用主持人所特有的、特别抑扬顿挫的、寻常人一旦斗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便有被殴打风险的语气,向所有人宣布—— “下面我宣布,本年度繁市最杰出企业家称号的获得者是,曲立玲女士!” “曲立玲女士是从我市走出去的全国知名民营企业家,经过二十几年的蓬勃发展,她所创办的公司已成长为庞大的商业集团,投资经营项目涉及地产、教育、生物制药、影视文娱等诸多领域,为人民生活质量的提升做出了极大贡献。” “现在,有请曲立玲女士发表获奖宣言!” 主持人手臂一挥,做出个此番场合常有的陶醉表情,等着被授奖的女商人走到台上来。 然而,片刻过去,后台根本没有那人的影子。 再然后,主持人似乎接到台下导播的暗示,表情微变,开始用场面话打圆场,什么获奖企业家曲立玲女士因事务繁忙而不能赶到现场云云…… 谢亦桐在屏幕外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事故本是不该有的。 因为,但凡举办方多看几眼商业新闻,就会知道他们授奖的那位女士从来不搭理这些庸庸碌碌的活动,更从来不曾把所谓的“最杰出企业家称号”、“人民生活质量提升”之类的东西放在眼里。 马阿姨现在对着谢亦桐并不多话,只打了个客气的招呼。“小谢老师,早啊!” 谢亦桐回过神来。“早。” 马阿姨不爱看商业新闻,只在主持人为了圆场又开始细数获奖的女富豪这些年里投资了多少、多少家效益极高的企业时,颇为向往地啧啧叹了一番有钱人真是有钱,然后便随手换了频道,找了个肥皂剧乐呵呵地看。 肥皂剧演员的演技不一定全都比戏剧舞台上的同行差十万八千里,但当编剧脑子有问题的时候,所有人便都无可奈何地显得愚蠢了起来。 ——剧里的女儿声嘶力竭地朝着母亲叫喊着,“我就想要个新手机,我就想要个新手机怎么了!” ——母亲也很恼火。“我难得回几次家,你不是要手机就是要电脑,除了要花钱还是要花钱,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懂事的东西!” ——女儿继续叫喊,“你也知道你难得回几次家,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家!你只会在外面跟你的狐朋狗友打麻将,你不来开我的家长会,你不来医院陪我打吊针,你搞不清楚我今年是高一还是高二,我甚至怀疑你记不记得我是男是女!” ——母亲恼火至极,抬手给了小女孩重重的一巴掌,“没良心的白眼狼,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给你上学,没有我根本就不会有你,你不跪下感恩就算了,还有脸朝我大吼大叫?” 第42页 在马阿姨深为喜欢的家庭伦理肥皂剧越来越吵闹的背景音里,谢亦桐把手揣在口袋里走出了宿舍楼。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天空澄净,万里无云,大地之上阳光不暖却很灿烂。一阵早风吹过脸颊,有点冷,但总觉得很干净。 谢亦桐从暖乎乎的口袋里把手拿出来,朝着明媚的天空伸长手臂,张开五指,触碰那阵风。风从指间穿过,阳光也从指间洒落。 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明明是这么好的天气,心情却与平时并无差异。 身后仍隐约可以听见肥皂剧的声音。 ——女儿掐着嗓子尖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情不自禁地担心起小演员的身体健康。“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你不爱我为什么——” 不等剧情里越来越不耐烦的母亲有什么回应,迟缓厚重的宿舍楼大门终于是在身后合上了,把那不知谁写出来的狗血肥皂剧和马阿姨的叹息声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里面。 冬阳照耀下,谢亦桐忽然想起大半个中国之外的那位脖系红丝带的表象剧院院长对她的评价。 ——“如此完美的剧本,毫无疑问,只有最铁石心肠、最没有人性、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的人才写的出来!连寻常小孩子都懂得的人类情感,在剧作身上竟然半点也找不到,实属难得!” 据说人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什么内容也没有的白纸,得到什么,就变成什么。 身后的宿舍大门又打开了。 比人的脚步声先出现的,是一阵香甜诱人的白糕香味。楼外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加上人也饿了,那袋白糕上竟连芝麻香气都隐约可闻。 提着白糕的人说,“小谢老师。” 谢亦桐头也没回地说,“不吃。” “食物是无辜的。” “不吃。” “你的胃也是无辜的。” “不吃。”谢亦桐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把身后高挑的人瞟了一眼。“不准笑。” “抱歉。只是一看到你就会心情很好。” “与其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不如早点去医务室处理你手上的番茄汁。”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她把手重新揣进口袋里,径直朝着食堂去了。 既然傅默呈这个人不简单,已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重点嫌疑人,他买来的食物当然也就要划归到拒不接受名录里。 谢亦桐只在【真的】把食堂早餐的饺子——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疑似饺子的未煮熟干面皮包肉——夹进嘴里的那一瞬间产生过动摇。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 第十八章 冬天早上,天气有点寒。 谢亦桐出了食堂,跟着人群大流走,到学校找的临时场地去参加升旗仪式。虽然暗地里还有个挺高挑又爱笑的傅姓嫌疑人要对付,但,平日里表面上的教师工作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不仅要认真对待,而且要特别认真地对待。 ——正如谢亦桐在观岛的某位岛友曾经说的话,她是屹立不倒的卷王。而卷王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做不好的。 过了十年,升旗仪式仍同十年前一样是老一套。各班列队,旗手出旗,奏国歌升旗,优秀学生代表进行稿子写得情真意切的国旗下讲话。到此,脚已冻僵了的寒风里,十几分钟过去了。但若以为这让人冷得发抖的仪式总算是到了头,就太天真了——接下来还有校领导讲话,众所周知这个环节很可能比其他所有环节加起来都长。 因北门校长入院,发表讲话的是周副校长。周副校长是一个很典型的男性校领导。他带一副金丝眼镜,中年谢顶,大腹便便,对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语速慢得惊人。 谢亦桐站在陈老师的初三(9)班旁边,离她最近的两个女学生已忍受不了周副校长的无聊,开始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 “哎,你看到没?就那儿就那儿就那儿,快看——” “哪儿啊?” “那儿!” “那儿有什么啊?人家不是正好好地在听周慢慢讲话嘛?” ——周慢慢是学生们私底下非常不恭敬地取给周副校长的外号。因为他说话真的……很……慢…… 小女生对同伴说,“别急,你再等等——你看!” 同伴一下子兴奋起来。“哇!他动了,我看到了!所以说是真的咯~那个——” 她们声音不小心高了些,被从不远处经过的陈老师听见了,一眼瞪了过来。两个女孩子立马低下头,装成乖巧安静的小鸵鸟。 等陈老师走远了,她们又开始议论。 一个女生说,“你看,他们脖子左边都有一小颗痣,就在这儿。” 另一个女生踮着脚往同班的某两个方向使劲望了望,两边都仔细观察一阵。“那么远,看不清诶……” “是真的,我看到过的。好有缘啊,对不对!” 两个显然偶像剧看了太多的女孩子像两只兴奋扑腾翅膀的小鸽子,越讲越高兴,叽叽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几次打断了几步之遥的谢亦桐的思绪。 谢亦桐脑子里正思索着一些正经又严肃的事情。比如她组里正在跟进的某些重大走私案。比如怎么对付这所学校里行事神秘的嫌疑人傅某。 第43页 但这么严肃的事情竟是被小孩子们的八卦事一再打断。果然,即使身处同一片天空之下,人与人的悲欢也并不相通。 女孩子们再一次咯咯笑了起来,谢亦桐的严肃思绪再次被打断,不由朝着她们一直指指点点的那两个位置看了过去。 一个位置在班级队伍中部。虽然那地方到处是人,而且人人都穿着同一款式的蓝白色校服,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俊秀挺拔,倒是挺显眼。 他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时不时便朝着两个女生指着的另一个方向看过去,引得她们一阵偷笑。但他自己大概是以为别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那另一个位置在班级队伍最前。 女孩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高高扎起,她正与陈老师说着话,不知是在说什么,反正陈老师是在笑。但女孩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了侧脸,看不清她神情。 一阵晨风吹过,大概发丝拂在脸上有些痒,她随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去,露出了侧脸。 原来她也在笑。 既是好天气,又在好年纪。这样的笑像拉开幕布时出现的一个意外惊喜。很微妙的一个瞬间。 暗地里偷看她的少年在这一瞬间怔了怔。 晴空万里,冬阳照耀着永远不缺少青春心事的学校,一年年里都是差不多的故事。蓬勃的春天永远不缺乏盛放的花朵,年年灿烂,年年都给人一种永不谢幕的错觉。 谢亦桐想起也有个人对她说——“很偶尔的时候,也许你在书里看到有趣的段落,拨开头发露出侧脸时正好是在笑。” ——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身侧不远,两个八卦女孩聊得越来越投入,开始互相说服身体上的痣是天意缘分的象征。人们在上辈子有过故事,但故事还没有完结,为了下一世还能在一起,于是相约在皮肤上做了记号,好认出彼此。 说到兴头上,其中一个女孩大概是一时高兴忘形,忘了怕新老师,竟悄悄指着谢亦桐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说,“你看你看,小谢老师手上也有一颗痣欸!” 虽是悄悄话,但谢亦桐受过部门的专业训练,感知力比寻常人强很多。她不动声色地瞟了那边一眼。 说话的女孩全无察觉,继续说,“我跟你说,傅老师也有一颗。不过不在这只手上,好像是另外一只。” 另一个女孩说,“那就是对称的咯!对称的有什么说法?” 女孩说,“对称的互补呗。而且,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别人喔——我之前听小曾老师说,傅老师和小谢老师以前是同班同学。” 另一个女孩说,“哇……”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出声打断她们的悄悄话。“升旗仪式不准讲话。” 两个女孩一下子噤了声。 然而,寒风依然在吹,国旗下的周慢慢也依然慢吞吞的,丝毫没有把稿子念完的迹象。她们天性话多,根本闲不住,不多时,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一次不聊八卦了。讨论的是学校门口那家老店卖的白糕有多好吃。 谢亦桐:“……” 她本人倒没什么,只不过,听着那些话,她肚子里那个装满尚未完全消化的假饺子的器官开始一抽一抽的。 她不想继续听女孩们赞美食物,索性走到班级队伍的另一边去了。这边的几个学生比较怕老师,见她过来了,老老实实的很安静。 周慢慢慢慢的声音里,那两个话多的小女孩边上走来了另一个老师。 傅默呈处理完他手上渗血的伤口从医务室过来了,手上缠了一层白色绷带。也许是知道谢亦桐不待见他,很自觉地站了一个离她远的位置。 那两个小鸽子似的八卦女孩活泼爱说话,因傅默呈平时是个很平易近人的老师,她们一点都不怕,一看他来了,居然挺高兴地跟他聊了起来。 他在班级队伍的那一边,她在班级队伍的这一边,隔得挺远,一般人按理说听不到另一边在说什么。 但谢亦桐的感知力比寻常人高。 她听到两个爱八卦的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对傅默呈说,“傅老师傅老师,你知不知道人身上的痣是什么意思?” 傅默呈说,“黑素细胞增多。” 女孩们有点不悦。“不是的不是的,我跟你说,痣是前世缘分的证明。” 傅默呈说,“听上去很厉害。” 女孩们连连点头。“当然很厉害,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所以啊,你跟小谢老师很有缘哦!” 他闻言有些意外。“是么?” 女孩们说,“是呀是呀!你看,你手腕上有一颗痣,小谢老师另一只手上差不多的位置也有一颗痣。这叫对称!你知道对称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女孩们笑眯眯地把她们的左手和右手挨在了一起,比出一个夸张的心形。“对称意味着要把两个图案放在一起才完整。傅老师,我们听说你和小谢老师以前是同学哦,好有缘分~” 傅默呈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抬眼朝着谢亦桐这边看了过来。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升旗台,假装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她听见他轻轻地对两个女孩说,“我觉得小谢老师不会喜欢这个玩笑。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第44页 升旗仪式终于解散的时候,谢亦桐被傅默呈叫住了。 此时周围人还很多,他在人前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礼貌,就像他对待其他所有人那样。 他说,“小谢老师,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 她心里戒备着,不知这嫌疑人在做什么打算。她很礼貌地说,“取决于这个忙的内容。” 他说,“这个忙的内容是,从明天开始,我想请你帮我改一周的英语作业和英语卷子。” 谢亦桐瞟了一眼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虽已缠上了绷带,但有的地方仍在渗血,绷带上染着星星点点的红。要拿笔改作业大概不太容易。 ——毕竟是结了冰的铁丝护栏,即使当时戴了手套,杀伤力想必也不可低估。 谢亦桐冷冷地说,“你觉得我像是会助人为乐的人吗?” 傅默呈神色不变,仍是微笑,“抱歉。那就当我只是说了个你不太喜欢的玩笑吧。” “我不是说不行。” 他想了想。“那我是不是可以说谢谢了?” “暂时不可以。我问一下,你的手很严重?” “没什么大问题,过了这周应该就差不多好了。” “我猜医生本人给你上药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好厉害,你猜中了。医生说我如果还想要这双手,伤口彻底愈合前就别再出幺蛾子。” “我建议你谨遵医嘱。” “好的。” “你可以说谢谢了。” “好。谢谢小谢老师。对了,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你该不会打算计件给钱吧?你当我是雇佣工?” “我是想说,你帮我改一周的作业和卷子,作为交换,我帮你带一周的三餐。想吃什么都可以。” 谢亦桐想都没想,说,“我不吃。” 这时,学校的临时升旗场地上学生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冷飕飕的地方风挺大,方圆十几米就站了他们两个人。 傅默呈不说话了。 他只是在笑。眼睛在冬阳里微微亮,看上去心情很好。 谢亦桐说,“有那么好笑吗?” “有一点点。我本来以为在不受欢迎这件事上,有人能胜过‘一天’的食堂早餐都已经很难了,没想到‘一整周’的食堂早餐和午晚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 “我又不会一直吃食堂。” “真的吗?” ……不一定。 谢亦桐没说话。 虽然食堂早餐确实很难吃,但她对附近这一带一直说不上熟悉,即使去了外面也不知道吃什么才好。可能晃荡半天,找到的不过是跟食堂差不多的东西。反正,她在食物上好像一向没什么好运气。 不知傅默呈是猜中了她在想什么,还是恰好碰了巧,他说,“我在这一带长大,对附近好吃的东西很熟悉。小谢老师难得从观岛来一次,不如让我做一次东道主。” 谢亦桐正要继续拒绝,忽一转念。 一周。他要她帮一周的忙。一周时间,足够她在部门系统里申请的那套调查设备到位了。 假如这个人每天早上去给她买早餐,那么,也就是说…… ——每天早上都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房间里是没人的。 转瞬间,谢亦桐心念已定。 她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我勉强同意你这个交易。不过午晚餐没必要,早餐就行了。”她顿了顿。虽是答应了,嘴上仍不自觉地跟嫌疑人顶上几句。“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我的早餐里偷偷下毒?” 傅默呈笑道,“小谢老师,我也许不是好人,但我确实不下作。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一起吃。所有的早餐我都会买两份,你先挑。” “谁要跟你一起吃早餐?” “好吧。那么所有的早餐我都会买两份,你先挑,然后我们各自带着各自的早餐在食堂里各自找位置各自进食。我会坐在你视线范围里。” 这么多个各自,界限划得很清了。又主动提出坐在她视线范围内,即使他真在食物里下毒,不怕他不吃。 谢亦桐说,“很周全。我同意。” 傅默呈望着她笑了笑。冬日的晴空里,那双平时便总是在笑的眼睛里显出了一种特殊的柔和。 他说,“好。谢谢。” 谢亦桐道,“定个时间,几点碰面?” “七点半怎么样?” “可以。” “那就这样定了。” “可以。你最好别忘记谨遵医嘱,按时换药。不然一周之后手好不了,我是不会继续帮你改作业的。” 他还是笑。 “好。我知道了。” 第十九章 ——“我们各自带着各自的早餐在食堂里各自找位置各自进食。” 说是这么说的。 然而,真到了第二天,在食堂里刚坐下没几分钟,谢亦桐便发现这似乎并不可行。 傅默呈买来做早餐的是糯米饭和杏仁茶,各装在两只陈旧干净的木碗里。 糯米饭是团成了一个大圆团子,细白紧密的糯米粒隐隐冒着热气,里面包裹着切碎的香菇、土豆、胡萝卜、火腿、豌豆、玉米粒等等,多而不杂,都是寻常人家厨房里常备的食材。这些平日里零散在各式菜肴中的家常菜常客们如今被糯米包在了一块,好像整个的人间烟火全凝在了木碗中这一个圆团子里。 第45页 杏仁茶是那种最简单的杏仁茶,温白的一碗,只撒了些黑芝麻,香甜怡人,散发出杏仁独特的气味。 这两样东西装在同样的碗里,一个看着复杂,一个看着简单,搭配在一起却很融洽。很有一种暖暖的生活气。 它们显然出自那种在市井里悉心经营了许多年的老店,不显眼,位置可能很偏,门面不会太大,说不定甚至没有招牌。外地人找不到,只有附近居民懂得在巷子里娴熟地东绕一下、西绕一下,走过几间永远不会准时开门的老裁缝铺、老纽扣店、老修锁摊子,然后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有着多年交情的老店主就坐在台子后面慢慢地扇扇子,笑问今天吃点什么。 这样一家店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很好吃。 问题是—— 一个只跟谢亦桐有过几面之缘的女老师从她身后路过,鼻子一动,闻到了食物香气,再一偏头看见了她桌上的糯米饭和杏仁茶,便笑着和她打招呼。 “小谢老师,早啊。” 谢亦桐很快辨识出眼前人的脸。“李老师早。” 李老师很乐于助人地朝某个挺远的方向指了指,“傅老师就在那边呢,我刚才看见了。你快过去吧。” 谢亦桐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今天早上第几次对人回答这样的话了。“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李老师有点不信。 事情是这样的。 本校食堂早餐的糟糕水平人尽皆知,各个窗口摆出来的饺子、大饼、杂酱面、牛肉米线、油条、面包、荷包蛋、肠粉、小笼包、卤鸡翅等食物虽原料不同、姿态各异,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只看一眼也知道一定很难吃。 因此,不属于食堂早餐的食物,在这个时间点里的食堂,是非常显眼的。 傅默呈桌子上一碗糯米饭、一碗杏仁茶。 谢亦桐桌子上一碗糯米饭、一碗杏仁茶。 糯米饭晶莹香软,杏仁茶浓白清甜,各自装在讲究的木碗里。怎么看也不像是街边随处可买、轻易便在巧合中买得重复的东西。 旁人下意识里都觉得他们一定是一起的。 李老师刚走没多久,谢亦桐身边的过道上又来了个冯老师。冯老师说,“小谢老师,早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谢亦桐说,“冯老师早。” 冯老师也很乐于助人地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说,“傅老师就在那边呢,我刚才看见了。你快过去吧。早上人多,你们刚才肯定是互相没找着吧?” 谢亦桐说,“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冯老师也很不信。 好不容易冯老师走了,没过几分钟,又来了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短打的小曾老师。 小曾老师很热情地说,“小谢老师,早啊!” “早。” “我刚才看见傅老师……” 谢亦桐打断道,“不要说了。” 她利落地把两个碗端起来,起身朝着傅默呈那边过去了,留下小曾老师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其实他还没注意到他们吃的东西是一样的。 谢亦桐绕过一张张摆得有些拥挤的食堂桌子,从喧嚷食堂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一言不发地在傅默呈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来,两样吃食在桌子上一左一右放好,神色平静地继续吃了。 傅默呈抬眼看她一下,笑了笑,也不说话。 一顿早餐在无声里吃完了。 傅默呈收完了碗才开口。 “小谢老师,明天你想吃什么?我家楼下有一家牛肉面很好吃。” 谢亦桐往他缠着绷带的手看了一眼。“你用得了筷子?” “不太能。” “那我要喝粥。” 初三年级各科作业一般是在第二节 课的大课间——也就是做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的那个课间——收齐交到老师办公室里。到了这时间,谢亦桐便到教学楼那边去拿英语作业。 傅默呈的办公室在第二教学楼三楼拐角处,他不像陈主任那样是老资历的校领导,因而没有私人办公室,而是与几个同事同在一起办公。 这间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前摆着几盆小小的长青绿植,几张大桌子挨在一起,每位老师的桌子都特色鲜明,一眼便能看出所教科目。 摆着三角尺和大圆规的,是数学老师的桌子。老师年纪挺大了,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眯着眼睛专心改作业。 摆着烧杯与试管,桌面上贴一张巨大的元素周期表的,是化学老师的桌子。这时空空的没人在,大概上课还没回来。 摆着一排大部头英文原版书和几盒松露巧克力的,是英语老师的桌子。这英语老师本低着头在看书,听见有人进了办公室,便抬眼看过来。 他眼睛里微微笑起来。“小谢老师。” 听见他说话,办公室里白头发的数学老师也抬了眼,朝谢亦桐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谢亦桐凭借对教学楼一楼大厅墙上那张只看过一次的名师展示板的记忆,迅速搜索出这位陌生老师的名字,回了一句,“你好,欧阳老师。” 然后她走到傅默呈那边去,眼睛往他桌子上一扫,寻找作业本的痕迹。 没找着。 他这张桌子挺干净,除了原版书和巧克力,只有一堆高高摞起来的资料似的古怪东西,其中夹杂着大笔记本、小笔记本、薄纸张、小卡片、练习册、单词表、电影光碟、英语课本……要不是他把它们收拾得蛮整齐,这便是个杂物堆了。 第46页 谢亦桐开口就想问他作业在哪儿,碍于屋里还坐着个正认真改作业的老教师,于是礼貌加上了“请问”二字。 “傅老师,请问作业在哪儿?” 他朝杂物堆一指。“在这里。” “它长得和通俗意义上的作业好像不太像。” 傅默呈微微一笑。“抱歉,所以要麻烦你了。” 谢亦桐这才知道帮他改作业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作业不像正常老师那样是全班统一,所有人都写练习册的某页到某页、抄写某些单词、做几份卷子或写几篇作文,而是因材施教,每个学生都不一样。 有的学生基础差,因而要抄单词表、做课后习题、写每日小作文,内容上比别人多很多。 有的学生缺乏语感,又不爱硬记语法规则,语法上总是一塌糊涂,因而他专门出了几张语法练习题,这些学生得把各自的题做完。 有的学生学得不错,但字写得不好,因而要专门练字。 有的学生英语学得很好,可以不局限于应付考试,而是深入学习这门语言本身,因而会写一些英文电影的观后感交上来。 ——总之,三个班的英语作业,总计一百五十多份,零零碎碎的全都不一样。 不说批改,单是搞清楚哪个学生要写什么东西都是件费力事。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看着傅默呈从抽屉里拿出三个班的学生名单,听他不紧不慢地把每个人的作业内容说了一遍。 她起初怀疑他是在故意整她。 但,看到同办公室的欧阳老师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意识到他平时还真的就是这样做的。同事们已看惯了。 傅默呈把作业内容说完了,见谢亦桐始终一言不发,笑了笑,叫了她,“小谢老师。” “……干嘛?”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记住了么?抱歉,可能是有点麻烦。” 谢亦桐把桌子上的“杂物堆”拿起来抱进了怀里。“我、记、住、了。” 傅默呈说,“明天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他话题转得有点快,谢亦桐沉浸在自己究竟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改完这些因材施教作业的思虑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东西?” 傅默呈很耐心。“早上你说想喝粥。长生路那边有一家很好的包子铺,虽然不是专门做粥,但做出来的皮蛋瘦肉粥是繁市最好吃的皮蛋瘦肉粥。你觉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哦。挺好的。” “他们家受欢迎的除了皮蛋瘦肉粥,还有每天定量出售的独家卤料卤水鹅翅。你要不要在粥之外再加一个鹅翅?” “不要。” “很好吃,每个大概有这么大,每天只卖三十个。不要一个吗?” 谢亦桐说,“那我要两个。” 傅默呈笑起来。他忽发觉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有个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特点——有时被问了问题,非要问第二次才说真话。 他说,“好,我记住了。” 谢亦桐说,“作业明天什么时候给你?” 傅默呈说,“我去你那里拿。” 谢亦桐一点都不喜欢被嫌疑人找上门。“我过来给你。” 他笑了笑,也许是意识到了。“那就在现在这个时间吧。” 谢亦桐回了宿舍,先是打开电脑处理了部门里的一些日常事务,吃过午饭便坐在桌前专心改某位英语老师的英语作业。初次上手,不太熟练,一直改到了晚饭饭点。 一百五十多份作业全不相同,学生们的笔迹或歪扭、或整洁、或稚嫩、或娟秀,每批改一份便要在脑海里认真回忆一次傅默呈当时说他给那学生布置了什么内容,仔细核对。以至于,一份份作业改下来,脑子里全是他的声音。 她把作业一份份改下去,以为总能抓到几个浑水摸鱼的,就像她从前读书时每天都总有那么几个同学支支吾吾交不出作业。 但是,一直到全改完了,三个班,一百五十多个人没一个有缺漏的。没有人偷工减料,没有人偷奸耍滑,没有人为了完成作业就在作业本上胡写乱画。 即使笔迹不同,每个人都很认真。 他们认真对待英语老师针对他们每个人的弱势及长项专门布置的作业,他们认真对待他,就像他认真对待他们。 他记得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情况,记得谁的单词背得不牢,记得谁的语法学得不好,记得谁写作文的时候总是因为字迹凌乱被多扣分,记得谁因为英语基础不好在课上发言时总是红着脸很紧张。 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谢亦桐想起上周五下午,她抱着陈老师的语文卷子到初三(9)班去跟傅默呈抢课,学生们像一群小鸽子吵吵闹闹地拥护他,那么融洽,那么自然而然。他站在讲台上,唯一的光落在他眼睛里。 这样一个人,即使他来这所学校的目的不纯——他做老师确实做得很认真。 谢亦桐的手机忽响了一声。那是一个长长的系统号码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内容比系统号码本身短。她申请的调查设备到了,今晚可以去拿。 她把短信里那串复杂的取货码记下,习惯性地把短信删掉了。本打算先去吃晚饭,但终于是不想等,披上羽绒服就到邮局取东西去了。 既然设备已到,明天一早就可以趁某位嫌疑人出门时去他房间探上一探。 第47页 第二十章 周三。 谢亦桐天没亮便起了身,没开灯,就着房间里的黑暗站在窗前往外面看。 时间尚早,学校里的路灯都还没关,寒光盏盏,染开夜色,没有人,到处都安静极了。 她很耐心地等。 不多时,果然有个身影从宿舍楼里走了出去,高挑颀长,穿着第一次见他时那件同款黑色羽绒服。 四处无人,到处冷寂,盏盏路灯在夜色中点染,有明有暗。他独自走在其间,也是忽明忽暗的。 谢亦桐看着那身影渐渐走出了校门。 她立刻便拎起昨晚上从邮局领回来的棕色小布包,身手灵活地出了房间。外面,走廊上冷清空荡,住在这里的老师们都还在睡觉,隐隐甚至有呼噜声。 谢亦桐看了表,确认自己出现在走廊上的时间。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三楼。二楼。一楼。运气不错,一路上都没遇着人。 在一楼拐角上,距离傅默呈住的102房间只有几米之遥的时候,她忽听见不远处有人推开了门,打着呵欠,脚步声咚咚地响。 她谨慎地藏身墙后。 原来是小曾老师。他穿了一身运动服,大概是出来早锻炼。小曾老师走过走廊,从距她极近的地方转弯进了大厅,径直走过大厅推门出去了,没看见她。 谢亦桐看着表确认时间。 她凝神听着周围响动,确认此时整个一楼走廊上都没了人,才小心从拐角处走出来,先在楼梯下的阴影里放了个金属小方块似的不显眼的东西,接着便三两步轻声到了102房间门口。 她从口袋里摸出电子万能.钥匙。 细长的钥匙进了锁眼,只三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她闪身进去,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这是傅默呈的房间。 此时东天已泛白了,少许薄光从窗外落进来,在屋中照出一些模糊朦胧的影子。那边是衣柜,那边是床,那边是桌子,墙边还有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因看不清,一切便似乎带上了一种神秘意味。 空气里隐约盈着一种清新的气味,说不上来像什么,但很好闻。 谢亦桐打开随身带来的棕色小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只猫眼似的小玩意。她把猫眼仔细地贴在门板上,又在右耳里塞上一只耳机。 门板上的猫眼无声无息地开始工作。 她所在部门平时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到处抓间谍,间谍们身上总带着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各种乱七八糟用途不明的工具时常出人意料,为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部门里研制出来的设备也是千奇百怪。 例如,门上这只小猫眼的用途便很多。一来,它可以扫描周围,检查房间中有没有正在工作的摄像头、监听器或定时炸弹。二来,可以记录房间的原始状态,以防调查者无意中破坏了房间原有格局,露出破绽。三来,还能检查门后面的状况,以防有人藏在门外偷听。一旦猫眼侦测到异常,会把警报发到耳机里。 而方才放在楼梯阴影中的金属小方块则是个微型全方位摄像头,用来在撤退的时候确认走廊上的情况。 谢亦桐戴上一副可用来在暗中视物的眼镜和一副白手套,开始在房间中仔细搜寻。 傅默呈家住得不远,学校宿舍大概只是个方便上下班的临时居所,房间很整洁,除了书一大堆,其余东西并不多。 衣柜里的衣服只挂了几件当季的,全是简单款式,显然衣服的主人对衣着外貌并不太费心。 桌子上也很干净,除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便只有几盒还没开封的巧克力和饼干。谢亦桐想起他办公室里也有巧克力——这个人真挺爱吃甜食的。 她把照片拿起来看了看。 照片上有三个人:傅默呈自己和他父母。他本人那时大概二十岁上下,清俊温柔,眼睛微微笑。他父亲长相很普通,但眉毛往上挑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看上去是个很幽默很豁达的人。 他母亲,繁市二中十几年来备受拥戴的校长北门剑平,在谢亦桐记忆里一直是个内敛而沉默的人,话不多,表情更不多。但在这张照片上,四十多岁的北门剑平带着宽沿的遮阳帽,抱着一只大椰子站在丈夫与儿子中间,笑得很开朗。 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而且,照片的背景竟是在观岛。天空明净,阳光温暖,海鸥飞过,小岛沙滩上人很多很热闹,蔚蓝的海洋无穷无尽似的蔓延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去。 甚至还能看见不远处的观岛大剧院。它那奇形怪状的样子不管怎么看都奇形怪状的。 谢亦桐全然没有那时遇见过他的印象。不过,她那时还在戏剧学院学习,成天在那些散落四方的小岛间奔波,各路公交船的线路又比蜘蛛网还复杂,碰不上才是正常的。 她把照片放了回去。 耳机里滴滴响了一下,门板上的猫眼在提醒她位置不太对。她按着它的提示把照片往左挪了挪,放归原位。 然后,她伸手去拉桌面下的一个抽屉。没拉开。抽屉上了锁。 她再次拿出万能.钥匙。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虽太阳仍藏在云层后面,但毕竟是有了光,屋中的一切渐渐鲜明起来。 当细长的钥匙伸进锁眼,忽然间,谢亦桐口袋里一阵轻微震动。 有人打电话来了。 第48页 是傅默呈。 她下意识地扭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门板上的猫眼也安安静静的,表明此刻门外并没有藏着什么人。 她镇定地把电话接了。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抱歉这么早打给你。但我觉得这个时候你大概已经醒了。” 谢亦桐道,“你猜得没错。有事吗?” 傅默呈说,“我已经到长生路了,正在买粥和鹅翅。但我看到街对面新开了一家甜品店,专卖各式蛋挞,有招牌酥皮蛋挞、招牌牛油蛋挞、覆盆子蛋挞、黑莓蛋挞、椰奶蛋挞、红豆蛋挞、巧克力蛋挞……据说最热卖的招牌酥皮蛋挞有两百零八层酥皮,每天限量出售,很好吃。” 听他这么说着,不知为何,谢亦桐觉得自己仿佛已看到了画面——包子铺刚开门,包子和粥都还在火炉上冒白气,卤水鹅也还在大锅里等着被人捞出来。可是,隔着一条马路都闻得到小店里传来的蛋挞酥香。某位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甜食爱好者时不时便朝那边看上一眼。 他这么爱吃甜食,为什么一点不胖呢? 傅默呈说,“你想吃吗?” 谢亦桐一心只想挂电话,好拉开刚解锁的抽屉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她想都没想,说,“不想。” 因傅默呈已发现她有时被问第一次的时候可能说的不是真话,于是他问了第二次。 “两百零八层酥皮,即使实际层数减半,也应该真的会很好吃。” “不想。” 他笑了。“好吧。那我就只买粥和鹅翅。今天有点冷,你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 “知道了。” “待会见。” “待会见。” 说是这么说了。但是,十几秒过去,电话两头谁也没说话,通话却仍在进行中。 谢亦桐出声了。“你怎么不挂?” 傅默呈说,“你挂吧。” “哦,那我挂了。” 谢亦桐利落地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揣回兜里,又取下已派不上用场的夜视眼镜,然后转头看一看门板上的猫眼,确认它没异常情况,便缓缓拉开了抽屉。 抽屉很轻,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 不。还是有的。 谢亦桐伸手拿出放在抽屉深处的那个薄薄的蓝色文件夹。它也就只比纸厚一点。还带了一把小锁。 这是什么?秘密文件? 谢亦桐把小锁开了,好奇地打开文件夹,取出里面那张薄薄轻轻的东西。 这就真是一张纸了。 还是一张挺旧的纸。薄得几乎透光,但干净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密密麻麻的印刷字迹多少有点掉了。 ——毕竟,那时候卷子的印刷质量确实不怎么样。 倒是印刷字间夹杂着的那些中性笔字迹还算清晰。A。B。C。D。漂亮的意大利斜体,比印刷字还好看。 整张卷子上就三个汉字。 ——谢亦桐。 这是她十年前的一张英语卷子。 谢亦桐把这张旧卷子正面看了看,后面看了看,想着,这东西要是给她自己保存,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进海里了。 她思索着,他把这卷子带到学校来——是打算还给她么? 她把卷子重新装进文件夹里,小锁关上,把文件夹塞回了抽屉深处。又关上了抽屉,也把它恢复原貌。 然后她拉开下面一个抽屉。一拉就开了。空的。 然后她又拉开再下面一个抽屉。一拉就开了。也是空的。 最后,她伸手去拉最底下一个抽屉。 纹丝不动。锁了。 她拿钥匙把锁打开。这次,锁开得有点慢,也许是因为内部结构复杂了些。 锁开了。 谢亦桐把抽屉缓缓拉开。抽屉很沉,往外拉时,两侧的金属滑轨微微摩擦,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 里面竟是装满了空白A4纸。 ——挺常见的藏东西方式。 谢亦桐娴熟地把A4纸一摞一摞地拿出来放在地上,抽屉渐渐空下去,不多时,果然在抽屉深处摸到一只黑色小布袋。 她把它拎出来打开。 里面装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材质不明,形状上有点像老式汽车里用来升降窗户的手柄,但又显然不是所谓的古代如意。它尾端有纹路已模糊的雕花,看上去很古雅。 她再次从棕色小包里取出奇奇怪怪的调查设备。这次的设备是个手机大小的黑色长方体,其中一整面是扫描屏——用来扫描和记录物体的形状及内部成分,好把数据发到制造实验室,复制一个出来。 扫描设备运行得很慢。 窗外,天已亮得很明显了。宿舍楼里渐渐有人起了床、出了门,走廊上开始传来人声与脚步声。时不时便有人从门后经过,猫眼设备察觉了,在她耳机里一下一下地发出警报。 谢亦桐看了手表上的时间。 七点十五分。 距离约定到食堂碰面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但扫描设备依然迟迟没有完工的迹象。 这时候,她心里忽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抬了眼睛往窗外看去。窗外并没有什么人,很安静,只有一棵早已光秃秃的树在冬风里轻轻摇晃。 但,她接手过不少任务,这种本能的不安感救过她很多次。 谢亦桐小心地站起身来,借着窗帘的掩护朝更远处看去。 第49页 ——傅默呈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只装了食物的白色保温盒,但没往食堂走,而是径直走向了宿舍楼。 谢亦桐把房间飞速扫视一遍。 她调查时很小心,房间里别的地方一点没弄乱,眼下这个装满A4纸的抽屉虽有些麻烦,一摞摞纸还散落在地上,乱七八糟,但立马动手清理的话也不是来不及。 可是,扫描设备还没有把小布袋里找出来的神秘东西扫描完。 ——是走,还是留? 耳机里忽地又滴滴一阵警报乱响,门后又有人经过了。是马阿姨。她开始做晨间保洁了,一面拖地,一面低声哼着旋律走调的老歌。与其说马阿姨是在工作,倒不如她在做早锻炼。她心情很好,拖着大拖把,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要走也走不了了。 谢亦桐转身又去看窗外。 傅默呈已经走到宿舍楼前。距离有些远,但隐隐可见他手上的绷带上有血迹。也许是伤口又出了什么问题,打算在去食堂之前先回屋处理一下。 她又低头去看地上的扫描设备。 这些无生命的机器设备从来不懂得人心,也从来不懂得形势,它慢悠悠的,还是没扫描完。 谢亦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戳开最近通话记录,把电话打了出去。透过藏身的窗帘,她看到傅默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电话接通了。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怎么了?” 谢亦桐谨慎地压着声音,避免被不时从门外经过的马阿姨听到。她说,“傅老师,关于你刚才说的蛋挞……” 她顿了顿,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从来没有主动找谁要过什么东西。 傅默呈笑了笑。“你想要蛋挞吗?” “……嗯。” 她有点踌躇,觉得这个在脑袋里一闪而过用来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案八成并不可行。 ——那么,大不了是被他拒绝,然后他推开门走进来看见她站在这里,互相冷嘲热讽一番吧。 但是,他应允得快得出乎意料。“你想要,那我就去买。”他说。 谢亦桐想了想。“……我要两个。” “两个都是酥皮的吗?” “对。” “我知道了。” “……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反正我刚从包子铺出来。不过那家蛋挞店排队有点长,蛋挞也是限量制作,我可能会买不到,而且会晚一点才能和你碰面。” “哦。”谢亦桐迟疑一下,用了一个作为对他的回应需要在这番对话里出现却让人感觉十分奇异的礼貌用语,“没关系。” “那么,待会见,小谢老师。” “待会见。” 挂了电话,透过窗帘,她看见他转身离开宿舍楼,朝着校门的方向去了。走得很快。偶尔跟路上认识的人打招呼。 不多时,地上那只效率低下的扫描仪也终于完成了它的任务,侧边的小红灯一下一下地闪了起来。 谢亦桐立马把所有设备装进棕色小包里,利落地把房间恢复原样,然后打开手机,连接上此前放置在楼梯底的摄像装置,利用那上面拍摄的走廊实时画面寻找出门的时机。 时机到了。马阿姨哼着歌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冲拖把,几个在走廊上闲聊的老师也各自出了门。 走廊空了。 谢亦桐轻手轻脚地出了傅默呈的房间,把楼梯底的摄像装置收起来,若无其事地回屋去了。 一进屋,她打开电脑,接上一个专业破解设备,按照它的指示侵入了学校的监控系统,根据此前刻意记过的时间点迅速定位出自己出现在监控画面中的那些需要被替换掉的时间段。改完监控录像,她登上部门系统,先是迅速处理了手下组员发来的几条日常消息,然后点开一个名为“特殊申请”的页面,找到“物品制作”一栏,填了张表,给制作室开了个制作单子。 她把扫描仪得到的关于那个古怪物体的数据发过去,让制作室根据数据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邮寄过来。 如果她的直觉没有错,那应该便是操场上那间机关小铁屋的“钥匙”。它的内部结构示意图很复杂,里面还有两个非常清晰的古怪黑点。 制作室很快给了接收回应。预计五天内完成。 谢亦桐如常出现在食堂里。 而食堂的食物们也如常地都不太像食物,散发着难吃的气息,老师们把它们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不多时,傅默呈也到了。 他把白色保温盒放在桌上,在她身前空位坐下。微微一笑。“抱歉,久等了。” 她下意识地迟疑一下,再次用了那个作为对他“抱歉”的回应需要在这番对话里出现,却让人感觉十分奇异的礼貌用语。 “没关系。” 第二十一章 傅默呈把白色保温盒打开。 装在小瓷碗盘里的食物被拿出来,一一放在桌上。每人一碗皮蛋瘦肉粥,每人两只卤水鹅翅,每人两枚泛着甜香的酥皮蛋挞。 皮蛋瘦肉粥在冬日里冒着热气,粥米粘稠软糯,切碎的瘦肉与松花蛋被包裹于其间,滋味相融,暖意绵绵,堪称寒冬的温暖慰藉。 卤水鹅翅色泽棕红,皮滑肉厚,泛着薄薄的油光。长生路上老店铺的独家卤水配方。来自肉桂、茴香、生抽、豆蔻、陈皮、沙姜、鱼露、西芹、花椒等的风味千丝万缕地渗进了鹅肉里,百种口感,千种滋味,融成一种独特而勾人的食香。 第50页 酥皮蛋挞鲜黄香甜,薄脆细密的酥衣一层层包裹起来,中间是细嫩饱满的金黄色蛋挞心。像这样的蛋挞,咬一口一定会掉酥,洒得满身都是,但没人会在乎。 食物香气引得周围明里暗里地往这边不停张望。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你先选。” 谢亦桐从眼前两人份的食物里随手挑了一份挪到自己身前,伸手在学校食堂桌上的碗筒里拿了筷子和勺子。 正要动筷,忽听见对面的人说,“等一下。” 她抬眼。“怎么了?” 傅默呈道,“我买了蛋挞之后才发现,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他朝着摆在一左一右的蛋挞和卤鹅翅指了指。“这两样东西的味道都很鲜明独特,一旦入了口,就会霸占人的味蕾。” “所以呢?” “所以,先吃哪个好呢,这是个问题,”傅默呈说,“如果先吃蛋挞,蛋挞的甜香会削弱鹅翅的卤味。如果先吃鹅翅,鹅翅的卤味也会损害蛋挞的甜香。” 换言之,这是要二选一了。先吃哪个,哪个就能发挥出百分百的味道,而后吃的那个则必然失去本色,有些被牺牲掉的意味了。 谢亦桐竟是沉思了。 她此前从没处理过这么细枝末节而又鲜活可爱的生活问题。她甚至从来没想过世上竟然能存在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食物一向只是果腹的工具而已——除非难吃到了和几步之外的食堂“饺子”们一样的程度。 她握着筷子认真思考一阵,很认真地回答说,“我决定先吃鹅翅。” 傅默呈望着她笑了。 谢亦桐道,“我猜你会先吃蛋挞。”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似乎真的很喜欢甜食。” “我是很喜欢。” 谢亦桐纳闷地问,“你为什么不胖?” 他轻轻地说,“因为虽然喜欢,但还是会节制。” “我昨天才看见你办公桌上堆了好几盒巧克力。” “但每天只吃一颗。” “我不信。” “真的。” 她耸耸肩,不再说话,用筷子夹起了小瓷盘中的卤鹅翅。独特的卤水香扑进鼻子里,先不等脑子有什么反应,肚子倒小声咕咕叫了。 她咬一口下去。 ——那家善于做粥的包子铺把这独家卤水鹅每天限量出售,实在是有理由的。否则全世界卖卤水鹅的店都要倒闭了。 傅默呈看着桌子对面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的人,问,“好吃吗?” 她没空答他,只点点头。 又咬一口。 好吃。 他笑了笑,拿起一只蛋挞,也开始享用他的早餐。 一餐毕。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明天你想吃什么?” “这个。” “不尝尝别的吗?别的东西也会很好吃。” 她没说话,低头看了看空碗空盘。 傅默呈说,“学校后街的旧巷子里住着一个姓高的老人家,以前是开馄饨店的,生意很红火。虽然现在店已经关了很久,但如果带他喜欢的礼物到他家里去,他还是会答应做的。他做的鸡汤馄饨很好吃。” “和别的馄饨有什么不一样?” “很不一样,”傅默呈说,“而且,除了馄饨,他还会做凉糕。据说从前他还在开店的时候,经常有人为了吃他做的一碗凉糕从很远的地方专门搭车过来。” 谢亦桐不说话。 即使肉已经没了,美味的卤鹅翅的味道仍从沾着卤水的空盘上隐隐散发出来。 见她望着盘子不说话,傅默呈说,“高爷爷的手艺很好,会比今天的东西更好吃。” “……真的么?” “真的。” “而且,馄饨和凉糕出自一人之手,不会像今天的蛋挞和鹅翅这样互相影响。” “噢……好啊。” 她不自觉地又往卤鹅翅的空盘子上瞟一眼。 傅默呈于是笑起来。“如果你喜欢鹅翅的话,明天除了馄饨和凉糕,我再去长生路给你带两个鹅翅。” 出于谨慎,她绝不吃他自己不吃的东西。“一人两个。” “好。” “对了,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 “看起来不像。你刚才拿勺子的时候动作都不自然。” “好吧。今天早上伤口有一点裂开,不过,我去买蛋挞的时候,店主很好心,借了我药和绷带让我把它处理好了。” “噢。” 谢亦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个人,不仅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喜欢他,连素未谋面的蛋挞店主都愿意热心帮他。他很容易获取别人的好感。她在心里做下嫌疑人笔记。 ——擅长降低他人警惕、获取社会支持:典型的危险人物特征。 傅默呈说,“今天的英语作业还是要麻烦你了。今天不止有日常作业,(9)班还有一场考试。” 也就是说比昨天还多五十几份卷子。 谢亦桐不由有些戒备地说,“考试卷子总该是全班统一的吧?” “卷子是统一的。你可以用厉深远的卷子做标准答案对照着改——假如他写了的话。” 谢亦桐有点惊讶。“原来他成绩不错?” “他很聪明,数学和英语都学的很好。” 第51页 “哦,”谢亦桐说,“不过我不需要标答。”她起身收拾了碗和筷子,动作很利落。“我第二节 课课间到你办公室把昨天的作业给你,顺便拿今天的新作业。” “好。小谢老师,谢谢你。” “鹅翅很好吃,傅老师,我也谢谢你。” 她走了。 这几天里,谢亦桐一直耐心地等着部门制作室把傅默呈房间里那只古怪物件的复制品做好发给她。虽然他们说了是五天工期,但她每天都要打开系统查好几次进度。只有拿到那个“钥匙”,才能打开操场铁屋的机关,看看傅默呈母亲北门校长家里到底在底下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东西。 期间,除了部门里在线上的日常工作,她还认真完成着表面上作为中学新老师的各项事务:协助陈老师管理班级,与(9)班现任数学老师交接工作,按着教育局发来的琐碎要求做各种各样的新老师教案…… 以及帮傅默呈改英语作业和英语卷子。 三个班的学生,一百五十多份作业,每天每份都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多少有点难以对付,但不多久也就越来越顺手了。这些英语作业皆是对症下药,缺什么补什么,因此每个学生的作业量其实并不多,熟练之后改起来便很快。 她甚至有余力去写一些颇为详细的作业总结——哪些学生总在同样的地方犯错误,需要针对此种情形加强练习;哪些学生作文写得不通顺,除作文外似乎语法也很需要补一补;哪些学生写出了漂亮的句子,很值得大家一起学一学…… 她把这些总结交给那位暂时无法自足的英语老师,他会笑着道谢,然后认真地和她探讨里面写到的学生的问题。 等过了一天,她拿到新的作业,作业已根据她的建议做了调整。 而作为数学老师代改英语作业的“报酬”,她每天早上吃到附近最好吃的早餐,香气四溢,除了成为固定项目的卤水鹅翅,其余的从不重样。 周二是什锦糯米饭和杏仁茶。 周三是皮蛋瘦肉粥、蛋挞和卤水鹅翅。 周四是鸡汤馄饨、凉糕和卤水鹅翅。鸡汤馄饨极为鲜美,热汤香醇,面皮轻滑,鲜肉入味,点缀着葱花与紫菜。凉糕清甜可口,浇着红糖浆,顶上小小的绿薄荷更是点睛之笔。卤水鹅翅同前一日一样好吃。 周五是烤面包、甜牛奶和卤水鹅翅。烤面包来自本地一家世代经营的老牌面包店,没有一点花样,是那种最简简单单、纯纯正正的烤面包,刚出炉,拿棕色纸包装着,仍冒着热气,咬一口下去,外脆内软,甜香不腻。甜牛奶也是温热的,纯白简单,奶香浓郁。卤水鹅翅依然很好吃。 到了周末,已无新的英语作业需要改,但傅默呈依然提着早餐到学校来。他的手好些了,渐渐能重新用上筷子。周六吃鲜虾灌汤包,周日吃酸汤刀削面,固定不变的还有长生路那家包子铺每天限量出售的卤水鹅翅。样样都好吃。 吃完早餐,他会离开学校去医院。他母亲至今没醒。他每个周末都在医院度过。 谢亦桐思忖着这件事。 ——傅默呈知道她在调查他。并且他明确说过不希望她掺和。 ——按理说,他该与她保持距离。 ——可他主动找上来与她产生交集。她帮他改作业,他给她带早餐。据说陈老师听说这件事以后直皱眉头。 ——糯米饭、蛋挞、馄饨、烤面包、灌汤包、刀削面、卤鹅翅……全是繁市早市里的精华,坊间炊烟,暖冬至味。仿佛她是外地来的稀客,他做个尽责尽职的东道主,认真带她把好吃好喝的尝个遍。 有点怪。 果然,到了周一早上,谢亦桐如常七点半出现在食堂,那时傅默呈和他带来的早餐已在老位置上等她。 经了这么几天变着花样的美食香味袭击,来食堂用餐的人已自觉远离他们每天吃饭的这张桌子,不然产生心理落差,嘴里的食堂早餐更加味同嚼石头。 傅默呈抬眼看她,笑了笑。“小谢老师,新年快乐。” “新年?” 谢亦桐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是一月一号了。怪不得昨晚上宿舍楼里挺热闹,为了跨年,大家都开心。只她全然没在意,处理完作为“树”的工作,到点就睡了。 她坐下来。“哦。傅老师,你也新年快乐。” 白色保温盒打开,除固定会有的卤鹅翅,今天的早餐是甜品。 透白的小瓷盘里装着芝士蛋糕、动物形状烤饼干,以及十几枚颜色各异的马卡龙。看上去很可爱。 傅默呈把东西从保温盒里拿出来,像往常一样,说,“小谢老师,你先选吧。” 谢亦桐随手从一众食物中挑了一半出来。她说,“前几天,我能在吃东西之前就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不论是长生路上的包子铺,学校后街的老厨师,还是别的什么,多多少少,她总能知道食物们的底细。 今天这些东西,他之前没交代过。 傅默呈说,“它们来自距离学校两条街远的一家厨房。” 谢亦桐拿起一只圆圆的绿色马卡龙,一下便咬了一半吃了。意外地很好吃,甜甜的,比第二天出自专业甜品店的酥皮蛋挞都好吃。她随口问,“这家厨房有什么特殊之处?” “对我来说有一点,”傅默呈看着她一口把剩下的半个马卡龙吃掉,笑了笑,“它碰巧是我家厨房。” 第52页 谢亦桐一怔。“……你做的?” “我做的。好吃吗?” 马卡龙的甜香在咽喉唇齿间萦绕。 “不好吃。”她立马说。 他问了第二次。“真的不好吃?” 谢亦桐不知怎么的,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移开视线,镇定自若地说,“挺好吃的。” “好吃就好。家里的烤箱很久没用过了,本来还想着它会不会已经忘记怎么烤东西,”傅默呈拿起一只黄色马卡龙,尝了尝,“糖好像加多了。看来烤箱没忘,是我有点忘了。” 谢亦桐老半天没再去拿东西吃。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 她伸手把唯一一盘不是出自他之手的卤鹅翅挪到身前,正要去拿筷子,忽然口袋里手机叮铃一响。她设置的短信铃声是最普通的那种默认声音。 本以为是部门制作室终于把她要的东西做出来,通知她去邮局拿。 没想到,却是一条来自教育局的短信。 ——通知她被解雇了,下周前办理离职手续,离开繁市二中。具体情况可以查看邮箱邮件。 谢亦桐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傅默呈正拿着一只银色小勺子,微微垂着眼睛,在吃芝士蛋糕。但,不知是手上伤口影响了动作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勺子在芝士蛋糕边上划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舀起来。 他没说话。 谢亦桐想,他一定知道刚才的短信铃声意味着什么。怪不得好吃好喝地招待她一周。 她收了手机,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时常听说傅老师有很多朋友,天南海北,看来教育局里也有。” 他放下勺子,对上她视线。也很平静。 “小谢老师,我说过不希望你牵涉进来。” 第二十二章 糯米饭、蛋挞、馄饨、烤面包、灌汤包、刀削面、卤鹅翅——坊间各式佳肴,好吃好喝,原来每一顿都是在做倒计时。 她原来是吃了一周的散伙饭。 谢亦桐道,“既然你这么有影响力,怎么不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让我来?” 傅默呈说,“因为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真的来。听说王某强不久前犯了事,已经被停职,现在在南方修铁路。派任务的人自身难保,小谢老师,你只是他找来的普通人,你的任务也该结束了。” 他的声音很轻,恰到好处。周围的人离得又远,食堂嘈杂,谁也听不见。 谢亦桐说,“这么了解王院长的动向,真不简单。你在国安也有朋友?” “只是偶尔能听见一些风声。如果我有朋友,最开始也不会被王某强盯上。” “没有交到你这个朋友真是国安的遗憾。” 谢亦桐站起身来。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你不吃了吗?” 谢亦桐说,“鸿门宴没什么好吃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桌上的食物几乎是没碰。新年第一天,距离学校两条街远的那家厨房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做的一盘盘小甜品,她只吃了一块绿色马卡龙。 到了食堂门口,谢亦桐迎面碰见刚准备进来的小曾老师,对方仍是大寒天里穿得凉爽,挺爽朗地向她打招呼。“早啊,小谢老师。” “早。” “你和傅老师今天吃什么啊?哎,你们那儿每天香气四溢的,我真想不通食堂经理怎么到现在都还没羞愧到自己关门。傅老师怎么知道那么多好吃的啊!” “你想吃的话不如去找他。” “哎?” “反正他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曾老师有点懵。 出了食堂,谢亦桐准备回宿舍楼去,登上电脑到部门系统里看看是不是找人把傅默呈制造的这个小麻烦处理一下。 之前来学校的时候因为要装作是受王某强安排的某个普通人,王某强又希望她不惊动别人,因此没在教育局做过任何手脚,笔试、面试、入职,全是正常程序。 以至于傅默呈轻易便把她调开了。 假如她真是个只能依仗王某强的普通人,在眼下这个可怜巴巴的小王院长自身难保的情形里,确实是要就这么被傅某人扫地出门了。 但她不是。 谢亦桐仔细思索着。但,即使要部门那边插手,也得找个间接一些的解决方案,以免露出风声,让傅默呈知道她有别的身份。 咚。 就在这时,她路过篮球场,篮球落地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那声音挺沉,在冬日早晨颇为空旷的篮球场上回荡。 某种遥远的本能比记忆本身更先浮现出来,像是伸了只手穿越时间捉住她,谢亦桐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过去。 咚。 有个清瘦身影独自站在篮球场三分线外,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篮球往篮筐里一投。挺厉害,精准入篮。咚。篮球落在地上。于是那身影过去捡,捡了以后又重回去投。 不过,挺奇怪的,他投篮前,总是若无其事地往校门那边看一眼。 是初三(9)班的厉深远。 “哈哈……” 有两个女孩倚着不远处的护栏,暗地里朝着他笑。是上周升旗仪式上两只颇为八卦的小鸽子。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她们。 谢亦桐走到她们身后。“你们在这里笑什么?” 第53页 两个女孩没回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还咯咯咯地笑,说,“笑厉深远呗!你看你看,他还以为没人知道他等谁呢。” 那俊秀少年独自一个人在投篮,脸上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在等什么人。篮球再次从他手中跃出,这次,又是精准入篮。还挺帅。 他把篮球捡回来。再次投篮前,又往校门口看一眼。 时间不早了,学生们正陆陆续续从校门外走进来,一眼看去全是三五成群背着书包的蓝白校服,都长一个样。 谢亦桐说,“噢。他等谁?” 一个女孩说,“学习委员呗。她那漂亮头发每天都是走到教学楼底下才开始扎,刚进校门的时候都是披着的,啧,是挺美的,我也愿意冒着冷风出来等,能看上一眼也划算啊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两个女孩默契地同时转身,看清了身后的人是谁。 “呃,小谢老师……” 谢亦桐从上周开始帮陈老师管理班级,她表情不多,又和班主任陈老师一样严,不留一点情面,学生们多少有点怕。据说有人私底下说她不该是小谢,她根本就是个小陈。 ——反正她是不像傅默呈那样那么平易近人受学生喜欢。 谢亦桐说,“你们两个今天不是值日吗?课前保洁做了吗?” “……还没有。” “所以呢?” “马上去做,马上去做。” 两个女孩立马低着头快步走了,像两只乖巧鹌鹑。不过,毕竟是天性活泼,离谢亦桐还近的时候乖乖的一声没吭,稍一远了,她们就又咯咯笑起来,能听见是还在八卦厉深远。 是有那么些青春是无忧无虑的。 砰—— 篮球场上又传来声音。不过,有点怪。 这一次是篮球撞在篮筐上的声音。而且,声音挺大,篮球和铁篮筐撞得厉害,简直像车祸。一点没有方才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意思。 谢亦桐又抬眼看过去。 一点不知道自己正被同班同学暗中八卦的厉深远动作利落地把地上的篮球捡起来,仿佛一切如常。但他眼睛又飞速往校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校门陆续进着身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沉默独行,若是在旁人看来,他们看上去实在都差不多。谢亦桐一下子倒也没看出那群蓝白交织的颜色里有什么不同之处。稍稍过了一阵,她才看出(9)班的任心澄走在那里面。 女孩是与几个朋友一道走的,有说有笑。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白净漂亮的脸。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五官还没长开,所有的美都还处于尚未长成的状态,因此,别有一种含蓄可爱。她笑起来很乖。 厉深远又投了一个篮。咚。没进。他没再往校门那边看了,专心致志,仿佛只是在练习投篮。但,又一个球从手中跃出去,咚,依然只是砸在了篮筐上。 任心澄听见篮球声,往他那边看了一眼,脚步一慢,但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与朋友们聊起天来。 若无其事。各怀心事。女孩从篮球场的那一边走到这一边,少年手里一个球也没进。 冬天的太阳有时也真明媚。如果它能看清地上的事,也许也会觉得有些事很有意思。 任心澄和朋友们走过谢亦桐身边,礼貌打招呼。 “小谢老师好。” “你好。” 任心澄进了教学楼,篮球场上拿球砸了半天篮筐的那人也就出来了,篮球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走,走过谢亦桐身边时也打招呼。 “小谢老师好。” “你好。” 厉深远走出几步远,又折了回来。“小谢老师,我有一件事。” “怎么了?” 他毫无惭愧。“我今天没写英语作业。” 谢亦桐说,“教英语的是傅老师。” 厉深远想也没想。“但改作业的是你。” “我从此以后都不会再给他改作业了,我又不是他的秘书,”谢亦桐说,“你没写他的作业,你告诉他自己去。” “哦,”厉深远拍着篮球,把身体一偏,朝着谢亦桐身后某个方向大声说,“傅老师,我今天没写英语作业。” 谢亦桐扭头看过去,傅默呈正跟同一办公室的老教师欧阳老师走在一起,两人说着话,自不远处经过。 他也抬头看了过来,对上她视线。 谢亦桐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身后,只听见厉深远解释着自己为什么没写作业,以及他手里的篮球声。再远一点,他说的什么,也已听不清了,只剩下篮球声。 咚。咚。咚。 她脚步总下意识地要停顿,因为对篮球声有一种本以为早已消失褪去的本能。她有点烦躁。 谢亦桐一路上都在思索的问题在走进房间后出现了另一个更妙的解法。 王某强打电话来了。背景音叮叮砰砰的很嘈杂,听得出他最近不太好,声音只比气若游丝多了一丝。 他说,“唉……” 谢亦桐说,“哦。” “唉……” “哦。” “唉……” “你在练功?” “我在叹气。” “你叹完了吗?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王某强连忙说,“我有,你别挂。你挂了我就挂了。” 第54页 显然,两个挂的意思似乎不太一样。 谢亦桐说,“请你有话直说。” 王某强道,“我听到一点风声,嫌疑人傅某在繁市教育局动了点手脚,似乎正在想办法,打算把你调走。” 谢亦桐说,“你的网通得太晚了。我已经收到教育局的解雇通知了。”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她竟然在向一个解雇过她的人说她又被解雇了。 王某强十分震惊。 他说,“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你被解雇了,就不能继续呆在那里,就不能调查嫌疑人傅某和他家藏在学校里的秘密,就更查不出大恶人严天世跟境内勾勾搭搭到底是想干什么——那我岂不是要修一辈子的铁路?” “铁路真可怜。” “拜托,我也很可怜。”王某强说,“怎么办怎么办?” “不如你最近多练习练习跑步吧。” “练习跑步有什么用?人类这种脆弱的东西跑起来就那么点速度,追踪车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我一下子就被人逮住了,永远逃不掉,还不是修一辈子的铁路。”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多跑跑步锻炼身体,身体好了,铁路修起来才快。” 王某强指责她。“你好没有同情心。” 谢亦桐道,“我为什么要对一个解雇我的人有同情心?” “我又不是故意解雇你的,这不是为了国家安全吗?” “铁路也可以提升国家安全。” “但它不会提升我的安全。” “国家比你重要多了。” “你真的好没有同情心,”王某强说,“拜托,想个办法,救救我。” “我想不出办法。我人生地不熟。” “唉……”王某强又叹了口气,低低念叨着,“繁市,繁市,繁市……”他忽想起什么来,不太确定地说,“虽然不太清楚嫌疑人傅某在教育局的人脉是谁,但你说,要是教育局局长年轻时候的暗恋对象给他打电话稍微说一说,他是不是就愿意发话让你留下了?” “你认识教育局局长?” “不认识。” “那你这主意的可行性在哪里?” “可行性在于,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暗恋谁。” “很难想象在主词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乱安上去的谓词能有什么确定性。” “我太不懂你说话的具体术语,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怀疑是不成立的,”王某强说,“因为,做到了局长,年纪一定不小,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就没有不暗恋那个人的。” “你指的是人民币上的哪一位?” “拜托,跟金钱无关,那叫一个年代的信仰。精神信仰、梦中女王。” 谢亦桐听了这话,隐隐想起个人来。是了。王某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观岛大剧院院长的位置,并不是毫无来历。 谢亦桐说,“一手创办观岛大剧院、五十年前闻名亚洲的戏剧女王鹤临是你的谁?” 王某强沉默一阵。 挺奇怪的,他这么个平日里一点小事便会兴奋起来的人,在与大人物沾亲带故时竟是毫无得意的样子。 他很平淡地说,“哦。我外婆。” “哦。” “有没有觉得很惊讶?” “没有。反正我没见过她。” 戏剧女王鹤临退隐很多年了,是在四十多岁风头仍盛的时候突然告别舞台的,外面没人知道为什么。 王某强说,“反正我待会给她打个电话,请她帮帮忙。你等我消息。” “知道了。” 王某强没再多说什么,电话挂了。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把电话挂得这么爽快。 谢亦桐想了一阵。 她坐到桌前打开电脑,登上部门系统,先是高效率地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然后,打开一份报备表,按行政程序填写上个月本组违规人员的处罚情况,向上级做人事汇报。 她上个月就罚了一个人。他犯的错是渎职,将神秘案件隐瞒不报。她发配他暂时去修铁路,等案件完结后再对他做最终处理。 谢亦桐填这份表时,顺手打开了王某强的个人基本信息。他的个人信息,录取他以前她就仔细看过,但那时,有些信息只是一眼看了过去,并不会放在心上。 【姓名:王某强】 【性别:男】 【毕业院校:观岛戏剧学院表演系】 …… 【家庭关系】 【外祖父:方马】 【外祖母:鹤临】 【母:方惜年】 【父:不祥】 …… 谢亦桐用手支起下巴。 王某强的母亲方惜年,风华绝代、万众瞩目的戏剧女王鹤临的亲生女儿,想来也是个美人,从来享受万般宠爱。 但是,父不祥么…… 第二十三章 王某强那边动作很快。当天下午,谢亦桐就再次收到教育局发来的邮件,说解雇决定已撤回,带来的麻烦还请见谅云云。 看来,即使盛年隐退,一代女神鹤临的影响力还是很可观的。 她顺利保住了工作。而且,即使傅默呈要追究,查到最后也不过发现是王某强动的手脚,暴露不了她的身份。 这是好消息。 但,也有坏消息。 谢亦桐查了自己给部门制作室开的单子,分明说好的五天工期已经过去,单子的进展标签却仍是“进行中”。 第55页 她发了个消息过去询问情况。 制作室那边回复得很快,说那东西古老精妙,做工细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内部结构复杂到了极点,百年难见,属于古代工匠特有的精妙设计。即使使用现代科技进行复原,也很需要时间。这是此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她追问还需要多久。 制作室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很保守地回复说可能还需要一周左右。 一周。 谢亦桐思忖一阵。 傅默呈手里那个古怪东西,连掌握了最先进现代科技的制作室在拿到完整数据后也要花很久才能仿制出来。 她不由想起王某强在最开始时便说过,傅默呈的母亲北门剑平来自繁市一个极为古老的大家族。这东西想来是家族里传下来的古物。然而,那个所谓的大家族——虽然王某强十分肯定地说那是一个族谱能往上数两千年的大世家,但,她此前根本就没听说过。从来没有人议论过。 想来,不论所谓的北门世家曾经有过多少辉煌,有过多少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金色年月,如今也是沉寂已久,早被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抹灰一般,一吹即散。 那么,他们在地底下藏着的,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呢? 思索间,谢亦桐的手机又响了。 一条短信。 陈老师让她到办公室去。 陈老师办公室的门如往常一样,只要她人在里面,便是半开着的。无论谁来找,一眼就知道她在。 不过,出于礼貌,门还是要敲的。 谢亦桐抬手敲了门。 咚咚。 里面传来陈老师有些疲惫的声音。“进来。” 谢亦桐推门进去,看见陈老师在收东西。 办公室里到处是历届学生毕业时送的小礼物。陈旧的手工置物篮。碧悠悠的铁兰。永生康乃馨花。牡丹纹样垫腰枕。水晶苹果。从旧到新,囊括了从三十年前到现在的学生的审美品味。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牌奖状,也是从旧到新,三十年的岁月,优秀教师,优秀课堂,优秀毕业班…… 陈老师把墙上的奖牌摘了下来,收进了地上的大纸箱子里。她看了看谢亦桐,叹了口气。“我这周就要走了。” “您要走了?” “是啊,”陈老师叹了口气,“这么多东西,真不知要麻烦小曾搬上搬下跑多少趟。” 谢亦桐一下子想起她早上收到的教育局解雇通知。 ——是了。人事调动左右是差不多的程序,傅默呈动她的同时,顺手也可以解决另一个障碍。 ——他调走了一直跟他作对的陈老师。 谢亦桐说,“陈老师要去哪里?” “一中,”陈老师说,“教育局今天早上突然下的调动通知,说这周就要过去。” “这么急。” “是啊。”陈老师顿了顿,神色一黯。大概她也猜出是谁暗中调走她。 师生之间,此前不过是言语上针锋相对,说不上大矛盾,至少平日里的教学仍是合作融洽。但现在,他真的动了手。也许她是失望的。 那毕竟是十年前她寄予厚望的好学生。 陈老师把十年前的那块奖牌从墙上摘下来,用手抹去那上面几不可见的灰尘。优秀毕业班。几个红字,一种旧日的光荣。 谢亦桐说,“一中待遇怎么样?” 陈老师说,“待遇很好,职级也没有变。还是教语文。” 说完,陈老师迟疑一下,抬眼看向谢亦桐。“亦桐啊……” “陈老师,怎么了?” 陈老师谨慎地把门关上了。“……你真的是来学校做老师的吗?” 谢亦桐对答如流。“陈老师,之前不是说过了么。剧院的院长觉得我创作题材不够丰富,情节过于单薄,要求我做一年中学老师积攒社会经验。” 陈老师说,“早上教育局下通知的时候,要走的除了我,还有你。但我刚才又接到通知,你不走了。” “我找了个人帮忙。陈老师,如果你需要的话……” 陈老师摇摇头。“世上只有老师帮学生,没有老师反过来要学生帮忙的道理。我只是觉得,傅默呈做事一直很周全,他这次调走我们,应该做了不少准备。但……你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我找的那个人找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 “能找到这样神通广大的人……你也不是普通人吧?” “我不知道陈老师在说什么。” “我不是说你跟傅默呈一丘之貉,我是说,”陈老师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什么地方派来抓他的?” 谢亦桐有点惊讶。 虽然陈老师这一猜测多半源自她希望能有个人来治一治傅默呈这个不知暗地里在做什么的糟心学生——换句话说,基本上不过是凭着心意瞎猜——但,她确实猜中了大方向。 一般来说,这种问题的标准答复是否认。调查员第一守则就是不暴露身份。但,陈老师似乎一直藏着什么事,她跟傅默呈作对是有原因的,只是从来不愿说。 谢亦桐权衡了利弊。“抓不抓他取决于他暗地里究竟在做什么。” 陈老师也很惊讶。“所以,你真的是?” 谢亦桐等陈老师定下神来,才问,“陈老师,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看见他与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第56页 陈老师犹豫一下。“是这样。” “那个人是谁?” 陈老师不说话。 谢亦桐想了想。迄今为止,傅默呈身上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他与声名狼藉的亚洲富豪严天世来往。若不是扯上了严天世这么一号危险分子,她一开始也不会将计就计从王某强手里接过这个案子。 谢亦桐向陈老师描述严天世的相貌。“陈老师,您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男性,七十岁上下,身材魁梧,气质锋利,脸上有疤……” 然而,她还没说完,陈老师已经摇了头。“不是。” “不是?” “不是男的,”陈老师说,“是……一个女的。” ——女的? 这倒是前所不知之事。 谢亦桐说,“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陈老师踌躇一阵,努力回忆起来,“年纪跟北门校长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样子,但衣着华丽,浓妆艳抹,举止间高高在上,很像电视里的豪门太太。” “她和傅默呈在哪里见面?” “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我是从门外路过的时候看到的。他彬彬有礼,但她看着他,表情很奇怪……她很高傲地抽着烟,但有点像是要哭了。” “为什么陈老师说那个女人是不该来往的人?” “就是那个女人害了北门校长。出事前的半年里她好几次恐吓校长,我亲眼见过校长收到她的信。校长还对我说过觉得很困扰。” “她是怎么恐吓的?” 陈老师犹豫良久。“你……你真的是上面派来查这些事的?” “我是。” 陈老师踌躇许久,决定信自己的学生。她轻轻叹了口气,从书柜上一只小盒子里取出钥匙,打开了办公桌底下的一个小抽屉。 陈老师说,“有一次,又有这种一模一样的恐吓信寄到了学校。我怕校长困扰,私自到收发室把它拿了,没让她知道。本来想丢,但是……” 也许是觉得乱丢这种东西会带来不祥。 陈老师把一封早已拆开的信递给谢亦桐。信纸在上,信封在下。 谢亦桐接过来。 信纸是一张非常讲究的素笺,上面用一种红得刺目的墨水写了一句话,血淋淋的,狰狞而扭曲。 ——“我要杀了你……” 也许是写信人心绪不定,信纸上墨迹斑斑,全是红的。像血。 谢亦桐把信纸重新折好,看压在信纸底下的信封。与信纸上的癫狂不同,信封上字迹端正文雅,显得非常礼貌。 【邮编:xxxxx】 【收信人地址:繁市归远路18号繁市二中】 【收信人姓名:北门安念】 【寄信人姓名:方惜年】 谢亦桐下意识捏紧了这张信封。 ——方惜年。 陈老师很担忧地说,“方惜年应该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我看见过她把信亲手塞进学校邮筒。亦桐,你知道她是谁吗?我上网查过,什么都没有查到。” 当然查不到。 这位戏剧女王的千金自己并没当过演员,几十年来,几乎从未出现在公众面前。 ——她是王某强的母亲。 谢亦桐想起王某强提起外婆时那种平静而淡漠的语气。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回去以后会查的。” 陈老师连连点头,“好好。有你们来查,我就放心了。” “但是,陈老师,这封信并不是寄给校长的,”谢亦桐指着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校长叫北门剑平,这里写的是北门安念。北门安念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校长当时收到信的表情,这个人与她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毕竟,北门世家已经没有多少血脉了,留下的大概都是近亲。” 谢亦桐从陈老师有些唏嘘的表情里抓住一个关键。 “陈老师似乎对北门世家有些了解?” 陈老师说,“说不上太了解,校长从不对人谈起她的家族。不过是我父亲以前参加过繁市地方县志的编纂,对我说过一些他们家的历史。” “可以说一些吗?” “好,我想想啊,”陈老师仔细回忆着,“我父亲说,北门世家是我们这里非常古老的大家族,在封建时代里非常辉煌。在那个时候,即使一个王朝也不过几百年,但北门世家却是一棵常青树,不论朝代如何变更,他们始终是这一带最强盛的大家族。出过率领千军万马的良将,出过富甲天下的豪富,出过史书留名的宫妃……两千年。” “后来呢?” “后来,虽然北门世家是封建时代的常青树,但,到了上个世纪,整个封建时代都彻底结束了,这颗常青树也就跟着倒了。权势倾颓,财富流落,族人也四下散去,不出几十年,只剩下本家寥寥几人。” “北门校长便是其中一个?” “是啊,”陈老师很有些感慨,“她是北门世家的最后一个人了。既然默呈——我是说傅默呈——跟了他爸爸姓,曾经荣华过两千年的北门世家也就断了。” “这么说来,信上的北门安念可能确实是校长的近亲,我会去查的。陈老师,谢谢你提供的线索。” “能帮上忙就好。既然你是上面派来的,我就全都交给你了。”陈老师迟滞一下,“但是,亦桐啊……” “怎么了?” 第57页 陈老师很真诚地看着她。“你能不能答应我,假如你真的查到默呈在做不对的事,劝他回头收手?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说到底,和他闹僵这么久,陈老师并不愿意看到他真的被抓起来。 但,谢亦桐从不在关键时刻说场面上的假话。 她很诚实地说,“陈老师,我没办法答应你。傅默呈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不管他之前是怎样的人。” 看得出来,陈老师很失望。但她没再多说别的什么。 这时,上课铃响了。一如往常,疾风骤雨一般,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震碎了。 陈老师说,“你去忙你的吧。找你来只是告诉你我这周要走了。我走后,(9)班的班主任可能就是傅默呈,你以后在他手下做事,多小心一些。” “我知道。” “哦,对了,你回去的路上帮我叫一下厉深远,我要找他谈谈。这么多孩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好。” 谢亦桐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转身关门前,她又看到陈老师。 陈老师在收桌子上摆的学生送的礼物。 一颗大大的水晶苹果。不知是哪一届的学生这么俗。但她很珍惜,小心地擦干净,用一层一层的纸包好,收进了纸箱里。 第二十四章 谢亦桐回了宿舍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方惜年的下落。 然后,她给隔壁铁路部门发了个正式消息,请他们通知被她发配过去做无偿劳动的组员王某强立刻接受线上审问。 审问是在线上的秘密房间进行。 谢亦桐没开摄像头,只开了麦克风。她用了变声器。它把她的声音变成一种毫无语调起伏的机器男音。 王某强很快上线,进入审问房间。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大事不妙,一点声音没敢发出来,只先在对话框里小心翼翼地输了个——“qvq”。 谢亦桐的机器男音冷冷地说,“打开摄像头和麦克风。” 王某强磨磨蹭蹭地按照要求做了。不多时,他那张漂亮谐星似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睛微睁,嘴唇紧抿,是一种颓丧委屈的表情。身后背景是南方铁路工地附近的简陋宿舍,白墙水泥地,没暖气,没空调,只一个小小的小太阳取暖器聊胜于无地摆在地上。条件是挺艰苦的。 谢亦桐不慌不忙,先用十几分钟问了他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比如工地伙食怎么样、工地工头怎么样、工地天气怎么样…… 屏幕上的王某强答得很谨慎。 谢亦桐让他背工地上的行为守则。 王某强咽了口口水,揉揉头发,开始一条一条地往下背。背得并不熟练,吞吞吐吐的,他脸色渐渐涨红。 谢亦桐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方惜年是你的什么人?” 王某强话刚讲到一半,被吓了一跳,剧烈咳嗽起来。谢亦桐耐心地等着他平复。一开始是真平复,后来是假平复,装作咳嗽的样子不愿意说话。但时间一长,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了。 他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表情是空的,沉默不语的模样与平日里欢脱傻气的样子判若两人。看上去居然还挺乖的。 谢亦桐缓缓又问了一次,“第四小组07号,方惜年是你的什么人?” “……我妈。” “你们关系怎么样?” 王某强又沉默一阵。“……挺好的。” “既然关系挺好,你知不知道她过去这大半年在哪里?” “……” “她——在——哪——里?” 王某强很不自在,眼睛一直盯着低处的桌面,没看摄像头。“……观岛。北海道。繁市。别的不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她在繁市做了什么?” “……” “不要总让我做无谓的重复。” “……她在研究怎么买凶.杀人。” “她要杀谁?” “一个姓北门的人。” “她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王某强用力抓了抓头发,露出一种很无奈的表情,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只有当一个人长期拿某种事无能为力,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跟那个姓北门的人具体有什么仇怨。她一直都把全世界的女人当仇人。” “她为什么对其他女人有这么深的恨意?” 王某强盯着墙角,又不说话了。 谢亦桐想起他个人信息里的三个字——父不详。 她说,“你父亲是谁?” 王某强嘴唇抿了抿。不说话。他盯着他的墙角,谢亦桐盯着他。 他的母亲,是至今仍有相当影响力的戏剧女王鹤临的掌上明珠方惜年,但,父亲一栏里只写,父不详。一个名门千金,她亲生儿子的父亲竟没有任何信息。要么是对方上不了台面,写出来丢人。 ——要么就是对方太上得了台面,以至于根本就不认她。 谢亦桐想起他自己承认过他想在这个案子里捞钱。一桩发生在学校操场上的古怪命案,死了两个杀手和一个没人认识的老太太,伤了一个校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可捞的样子。 除非他知道什么内情,知道在这起事件里只要把某些东西找出来,就能向某些人开口要钱。 第58页 而从始至终,这起事件里最重要的相关人…… 谢亦桐缓缓地说,“第四小组07号,亚洲富豪严天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某强几乎哀叹了一声。他捂住了脸。 谢亦桐说,“他是你生父?” “……啊。” 算是承认了。 但,既是生父,却不在档案里留名……众所周知严天世是从未结过婚的。王某强是秘密里的私生子。难怪方惜年要把所有女人当仇人,以严天世的权势,他不会只有一个私生子,更不会只有一个情人。 谢亦桐问,“方惜年和严天世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具体一点。” 王某强仍捂着脸,看不见表情,“以我外婆每天叹气时候的说法,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像中了一辈子的毒。他几十年没搭理她。不过,因为迷恋他,她很积极地跟他手下的势力套近乎,经常打听他的动向。” “也就是说,方惜年来繁市,与严天世有关?” “对……她打听到他即将在这边有大动作,然后,”王某强抓了抓头发,“她那几天神志不清,整夜尖叫,成天念叨着什么北门世家、北门世家,连行李都没收拾就到繁市去了。” “她杀人的事,严天世知不知道?” “他从来没管过她。” “那么,方惜年打听到的,严天世即将在繁市有的大动作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你有钱可捞?” “因为他真的很有钱,不管到底是要干什么,插一脚,总是有钱可捞的。” 谢亦桐打量着屏幕上的人。 这人其实很漂亮,但手捂着脸,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定定地斜视着墙角。捞钱,他直言不讳,仿佛与太阳升起一样理所当然。 严天世没有理会过他妈妈,想来也从来没理会过他。 谢亦桐道,“把你的手从脸上放下来。” 王某强顺从地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脸上隐隐有自己的手印。 谢亦桐问,“方惜年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王某强顿了顿,“我外婆说她两个月没音讯了。” “方惜年不仅杀人,还与可疑人物傅默呈接触过,你知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来往?” 王某强露出惊讶的样子。“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去了繁市以后就没跟家里联系过。” “既然方惜年在严天世的势力里有人脉,你是她儿子,想来在那里也不会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知不知傅默呈和严天世到底有什么来往?” “……知道一点点。” “知道的都倒出来。” “他好像是加入了严天世的势力,而且在里面爬得很快。” “他都给严天世做过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爬得也太快了,我刚听说有这么个人,没几天,他位置升上去,我认识的小喽啰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一口咬定傅默呈是重点嫌疑人。 谢亦桐说,“第四小组07号,我看过你写的这个案子的调查记录,你对这些事只字未提。” “呃……” “你不仅渎职,而且知情不报。” “我错了。” “你如果还知道别的事,最好现在就让我们都省点力气,主动说出来,不然,要是让我从别的途径知道,你会很不妙。”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尊敬的组长,能挖出来的都被您挖走了。” 谢亦桐细细打量他一阵。 她没忘记他是表演系的。 他看上去很诚恳,表情毫无破绽。要么是学艺很精,要么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按照部门里的审问程序,审问人如果问完了,会给被审问人反问的机会。谢亦桐终于说,“既然这样,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有。” “问。” “组长,呃,我真的要一直修铁路吗……” “不然呢?” “直到结案都要修铁路?” “我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呃,组长,组里应该是有人在跟进这个案子的吧?不是只靠我和我找来的可靠人士吧?” 王某强颓丧着脸。 谢亦桐说,“有。” 他脸上一亮。 谢亦桐道,“但你不必高兴得太早。一旦结案,你虽然可以从铁路上出来,但要到总部接受最终审问。” 他脸上一僵。 谢亦桐下意识地要在桌上按审问结束的铃,手都伸出去了,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总部的审问监狱,只是一间学校宿舍。于是她不再理他,直接下线了。退出部门系统前,她又给隔壁铁路部门发了个正式消息,请他们在结案前密切监控王某强。 然后,她打开搜索网页,在里面输入“北门世家”四个字。 零星搜到一些古籍记载。 里面记录的是这个庞大家族在封建时代出过的几个古名人,不过,千百年过去,旧日的辉煌被人遗忘了,只剩下寥寥几行字而已,语焉不详。 至于别的,就更是了无痕迹了。 按陈老师的说法,北门世家是随封建时代这座大厦一起倾倒的。想来,这个古老家族在民国年间便已式微,到了新时代,更是没什么声息,互联网上自然也没有波澜。 第59页 谢亦桐思索着。 严天世要在繁市有“大动作”,并且,与北门世家最后的族人北门剑平私下来往。方惜年曾经打听过他的动向,疯魔一般念叨着“北门世家”、“北门世家”,然后不远万里来繁市买凶.杀人。王某强坚信北门世家在繁市二中操场下藏着什么东西。 北门世家。 这个几乎已被人遗忘了的、神秘的古老家族,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虽然互联网上查不到,但,如果他们果真如陈老师所言在这一地带荣华过两千年,地方县志里一定会有详细记载。 第二十五章 周二。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 公交车继续行驶,繁市清晨的街景在窗外缓缓向后流去。冒着白气的早餐摊、牵着自家老人小心过马路的中年人、背着书包你追我赶的小学生……这是一个生活化气息很浓的城市。 公交车缓缓上了一座桥,桥底下的小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谢亦桐坐在窗边,把手机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转。 她刚与本地公安在线上沟通了一次,希望对方能提供北门世家族人的户籍信息,尤其是北门剑平和北门安念。年底刚过,公安也很忙,但承诺会在今天之内把资料发过来。 她望着车窗外桥底下的河流。它是一条名为月亮河的大河的一条小支流。月亮河发源于繁市两百里外的一座高山,因从源头出来不久,在这一带尚还只是一条潺潺细水。但若是再往东走几个省,它便渐渐成为一条浩浩大河。 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广播声响起。 “各位乘客您好,繁市图书馆站,已经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下一站,桃园亭站。” 谢亦桐把手机揣进兜里,独自一人在这一站下了车。天气很晴朗,这地方有点偏,附近没什么人。一幢颇为厚重的古建筑伫立在不远处。古雅庄严,看上去很有历史。但年深月久,整个儿的都有些发暗。 朱红色的古门顶上挂着一块与老建筑有些格格不入的现代式新招牌。 繁市图书馆。 一进门,冬日晴朗的阳光被挡在墙外,楼中氛围全然不同,仿佛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古式的大厅很高很宽阔,正中是一座巨大的圣人像,四周梁上垂下的一盏盏照明灯是有些发黄的旧式灯,光色微醺,投影在陈旧的木墙木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与陈旧感。 又很安静。 今天是工作日,寻常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大厅里只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女孩在登记台后面昏昏欲睡。 谢亦桐走过去,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事先备好的假名假姓的A大历史系研究生学生证和一份货真价实的A大知名教授开的介绍信。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做地方史研究,想要查阅一些繁市本地的旧县志。 工作人员女孩很热情,确认学生证和介绍信都没什么问题,让她在登记簿上写了学生证上的名字贾某某,便立马起身带她到三楼古代文献室去。女孩说,繁市保存下来的本地旧文献大多收藏在那里,老古董似的,平时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一个访客。 到了楼梯上,女孩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余惊未定,抱怨这座建筑实在是太旧了,又没什么人管,年久失修。 女孩说,“所以我们图书馆明年就要搬走了,新大楼,特干净特敞亮,到了那边肯定心情都不一样。唉,成天在这地方待着,我觉得我都要抑郁了。” 脚下的木阶吱呀作响。 谢亦桐打量着置身其中的这幢晦暗古楼。 它很古了。 高大肃穆,寂静森然。一面面墙、一间间屋子,巧妙地互相掩映,仿佛层层叠叠,幽远无尽,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完的错觉。墙顶、梁柱、地板上仍处处可以见到繁复细丽的纹刻,有流云,有人像,有瑞兽,显不是随意而为,内里必有含义,只是有些磨损了,也再没人看得出了。 这座楼曾有辉煌的过去。 但现在,一切都光辉不再了,只带着一层薄薄的灰。楼阁在微黄的灯光里留下重重叠叠的阴影,仿佛久远的历史一点点堆积了起来,千百年的重量全压在里面,人在其间,根本喘不过气来。 难怪工作人员觉得抑郁。 谢亦桐若有所感。“这座楼以前是做什么的?” 前面的工作人员女孩很小心地在楼梯上走,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以免又摔一跤。回答时便有些不太走心。“好像以前是哪个大家族的藏书馆吧,民国的时候破产了,楼就卖出去了。不过这楼据说风水不太好,谁住这儿谁倒霉,后来就改建成图书馆了。” 女孩挺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如你所见,我们也要搬走了。” “那个家族是不是姓北门?” “好像是。反正挺少见的一个复姓。” 三楼到了。 这地方黑漆漆的,有一股灰尘味。 女孩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开了灯,又开了一扇门。门后有一种阴寒气。没访客的房间没空调。 女孩说,“就在这里了。贾同学,你要找的地方史资料,要是这间屋子里没有,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了。” 谢亦桐道,“谢谢。” “那我就先下去了。哎,这楼本来就让人心情抑郁,三楼更是这样,”女孩说,“对了,你进去以后,这个房间里的监控摄像头会自动打开。不是不信任你喔,只不过这里面东西都是独一份,我们馆还是很小心的。” 第60页 “我知道了。” 女孩离开了,脚步很快,只在下楼梯时才小心慢下来。 谢亦桐一个人走进这间冷飕飕的文献室。这里面很空,只靠着墙零散摆了三四个书架子和几张疑似从附近学校捡来的旧桌椅。房间中央是几张陈旧得令人怀疑一碰就会裂开的木案几,围了一圈小红线,上面挂了张警告牌,说中间是古物,过段时间可能会挪进博物馆,禁止触碰。 她走到墙边,从书架上取下书,一目三行,迅速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翻页时很小心,避免伤了泛黄的轻薄纸页。 这里确有她要找的东西。 因为,原来偌大的繁市在封建时代里整整两千年的历史,基本上,就等于北门世家的家族史。月亮河以北这片广阔富饶的土地,仿佛只是北门世家的影子,几乎每一本古代地方志都围绕着这个家族展开。 那是一个辉煌长寿的庞然大物,曾长期生活在如今已是一片荒地的南郊地带。 那时,南郊林立着金雕玉砌的楼阁,雅音不绝,美酒不断,天下宾客来来往往。一个两千年繁华不休的梦。多少个在天下间称王称霸的姓氏都不过昙花一现,但,不论王朝的名字如何更变,安守一隅的北门世家如有气运笼罩,始终屹立不倒。 但是,不论哪一本书,所有关于这个家族的历史都在清末戛然而止。只写到十九世纪中期,天下再次开始动荡了……然后是苦难的乱世,艰难的觉醒,漫长的复兴。历史,渐渐属于更广大的人群,再也没有北门世家的影子。 谢亦桐关上一本又一本大同小异的历史书,蹲在地上,看见书柜底层倒了一本奇怪小册子,拾了起来。 这本小册子是线装的,青色封皮,很旧了,有点脏。是一本民国末期出的怪谈集。繁市在民国时期名为森罗城,因此,这本书也就叫做森罗怪谈集。大概是被图书馆当做某种民间野史收录的。 这本《森罗怪谈集》算不上什么好书。 不过是用文绉绉的语言把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个民间传说故事套上森罗城的地名人名大致抄了一遍,然后,掺入一些离奇过头的情节,十分牵强地把故事圆起来,最后再摆出一副看透世事的语气对世人讲一些有的没的大道理——各国历代没有才华却不得不靠稿费吃饭的作者之惯用手法。真是世人皆苦。 引起谢亦桐兴趣的不是这本书本身的内容,而是写在空白处的读书笔记。字是墨蓝色的钢笔字,非常流畅优美的行书。 看来,这本书不像刚才的一本本地方志那样是由官方编纂、官方收藏,而是曾归私人所有。 这书写得不好,当年那位书主人显然也没认真读,读书笔记总是前两行还在写关于书的内容,后两行就跑偏了,自顾自讲起家中妈妈的裁缝手艺、哥哥又跟人打了起来之类的生活琐事。仿佛一本随手写下的日记。 谢亦桐把这书翻了小半本,已看出书当年的主人生活似乎不太安稳,贫寒潦倒,总被琐事压着,但言辞中并无抱怨,只是平静地在记录。 是个很坚强的人吧。字写得也漂亮。 她又翻开一页。这一页的空白处是空的,蓝色笔迹消失了。可能是因为书的原作者废话太多,读者也懒得写些什么。 再翻开一页。还是空的。 再翻开一页。 谢亦桐微微眯起眼睛。 这一页写满了字,不止空白处写了,连原作者讲故事的地方也被覆盖了。墨蓝色的字迹填得满满的,有和之前一样的漂亮行书,有端端正正的楷体,有飘逸如仙的草书……同一个人的笔迹,各式各样的字体,像一片雀跃的蓝色海洋。 但,招人视线的不是这些蓝字填得有多满,而是它们的内容。 整页整页,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地写,只是两个字。 ——天世。 谢亦桐把书往后飞快地翻了几页,后半本书几乎全是一模一样的情形,整张纸来来去去地只写两个字。铺天盖地一般。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天世。天世。天世。 严天世的天。 严天世的世。 ——这本书是谁的? 谢亦桐试图在书里找到书主人的名字,亦或是任何关于书主人妈妈与哥哥身份的线索。但是,没有。记录中只能看出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看不出姓什么,看不出住在哪里,也看不出以什么为生。只依稀可以看出书中记录的那种贫寒生活离现在有些遥远,煤油灯,织布鞋,领粮票,领油票,记工分……至少是在四五十年前。 在书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一句用最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句话。 ——【假如我愿意跨过月亮河,你会不会来接我?】 繁市地处国境边界,月亮河在城南郊外的尽头,隔着不宽的水面,对岸是据说混乱失序的国际无政府三不管地带,艾什加拉。 ——据王某强称,至今在医院昏迷不醒的北门剑平身上一大可疑之处,便是多年来几次偷渡艾什加拉。 ——但北门剑平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书绝不是她的。 思考间,门外遥远处忽传来古旧木梯吱吱呀呀的声音,谢亦桐立马警惕起来。 几小时前领她上来的那位年轻工作人员热情的声音依稀可闻。“就是说呀,今天真够热闹的,以前三楼一整年都没一个读者,今天一下子来了两个。” 第61页 另一个声音也许是因为比较温和,音量不高,即使说了话,离得远了也听不太清。 工作人员说,“喔,你说这幢楼啊?刚才来的那个女生也问过。以前好像是某个大家族的藏书馆,他们家姓北门。” 另一个声音隐隐能听见音色了。是个温柔低沉的男声。似是问了些问题。 工作人员又说,“北门家族的事我也不清楚,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要找的话,县志里可能会有。” 年岁久远的木地板在来人脚下发出喑哑的声音,吱呀吱呀,越来越近了。 谢亦桐蓦地听见傅默呈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刚才说,有个女生也来过?” 工作人员又说,“嗯嗯!是A大历史系的研究生,好漂亮啊,姓贾,过来查资料的,现在应该还在。说不定你们还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蹲在书架前的假研究生谢亦桐面无表情。 ——谁要跟他交流? 于是,当工作人员再次推开文献室的大门,里面已空无一人,只靠着墙零散摆了三四个书架子和几张疑似从附近学校捡来的旧桌椅。中间有几张古旧案几,周围围着示意禁止触碰的红线。 工作人员有些纳闷地四下看了看。“欸?那个女生什么时候走的?” 谢亦桐包里装着从文献室顺手拎出来的那本《森罗怪谈集》,在这座昔日属于北门世家的旧藏书馆曲曲折折的走廊上独自穿梭。 到了个寂静拐角,她摸出手机,在外接专业设备的指引下侵入图书馆监控系统,处理掉了自己偷书的那一段画面。 ——不。严格来说这并不能叫偷。这叫收集证物。 然后,她不自觉地朝文献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很安静,傅默呈大概已经在里面看书了。 挺奇怪的。他明明算是北门世家的后人,却好像和她这个外人一样对那个古老的家族没什么了解,需要专门跑到图书馆来查资料。 谢亦桐下到一楼,没跟已经回到大厅里继续昏昏欲睡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在对方完全没注意的情况下离开了图书馆。 坐上返回学校的公交车时,她手机叮的一响,邮箱里收到公安发来的资料。是繁市户籍建档以来北门世家后人的户籍档案。 资料上显示,以北门冠姓的北门世家的最后一个人,北门剑平,今年四十五岁。父亲的名字是北门慎言,是他那一辈的独生子。母亲叫谌小英。两位长辈均已辞世多年。 至于北门安念,户籍里没有这个人。 进入信息时代后的电脑户籍系统里查不到这个人。而进入信息时代前,手写的本地居民档案里也找不到这个人。 仿佛这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但公安同时也发来了另一份信息。经DNA检测,去年十月十六日的操场命案里,那个死掉的没人认识的古怪老太太与北门剑平有亲缘关系。 也许就是她要找的神秘的北门安念。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踮着脚悄悄路过—— 小天使们~文文明天入V,所以明天是三更,MUA~ ヾ(ゞ) (可恶,晋江为什么显示不了我精挑细选的第一可爱的颜文字) 第二十六章 · 谢亦桐回到宿舍后, 把偷来的——收集来的——《森罗怪谈集》翻了好几遍,不只是用眼睛看,还拿紫光灯从头到尾照了一次, 扫描仪也用上了。 各式设备齐上阵,这东西若真藏着什么秘密,早就被拆得七七八八了。但是, 设备们和谢亦桐一样,什么也没找到。 这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旧书。没有暗页。没有隐形字。没有古怪记号。 不过是几十年前有人读了这么一本写得不好的书, 做笔记时随手写了一些关于生活的事,然后,遇见了一个叫“天世”的人, 从此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再然后, 当年的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么一本在图书馆里蒙尘的书。 谢亦桐再次见到傅默呈是在几天后初三(9)班全体任课老师的小会上。 班主任陈老师把大家召集起来, 准备商量关于下周期末考试和寒假的一系列事项。她自己下周就不在学校了, 事情就更要在走前安排妥当。 谢亦桐一向习惯早到。 在食堂独自吃完了早饭,离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她直接带着笔记本电脑去了会议室。一推门, 却有人比她到得更早。 傅默呈独自站在窗前, 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望她一眼,平静地和她打招呼。“早,小谢老师。” 她也很礼貌。“早, 傅老师。” 打完招呼, 他转头继续望着窗外, 她在椭圆会议桌边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在桌上打开。 电脑开机的音乐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来,轻柔而短暂。 谢亦桐敲着键盘,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她说,“希望我没有打扰傅老师跟自己独处。毕竟,独处适宜思考,根据我看戏写戏的经验,周密的行动计划总是在一个角色独处的时候诞生的。” 傅默呈说,“我没有什么行动计划。” 谢亦桐道,“自谦是一种美德,但凡事皆有限度,美德也没有过头的必要。”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傅默呈很平静地说,“但陈老师不是我调走的。” 第62页 谢亦桐抬起眼睛。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窗外,冬日气寒,沉云满天,乌黑的窗框围着的是一整片灰白。到处是乌云。即使偶有什么地方隐隐似乎含了光,其余也都灰沉暗淡。天空,整个儿的像蒙了一片厚布,总像是没有出路。 她看回电脑屏幕。 她说,“看来是一只猴子劫持了教育局的邮箱,一边贪吃水果,一边在键盘上乱按,随机给繁市二中的老师发调令和解雇书。” “不用拿猴子打趣。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你的解雇书是我发的。可惜发得并不成功。” “陈老师的调令不是你顺手而为?” “我不会调动陈老师。”傅默呈说,“陈老师的毕业班在半年后面临中考,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只有她最了解。她在,对学生来说才是最好的。” “假如你没有说假话,那么,是谁调走陈老师?” 傅默呈没有回答。 谢亦桐没抬头,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不过,电脑屏幕其实也是空的,白茫茫,像窗外的天空。其实它一直都在待机。 她又说,“是学校里有我不知道的人事斗争,还是十几公里外的一中看中了陈老师要挖墙脚?” 好半天没听见他说话,谢亦桐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他已转过了身来,正看着她,背靠着窗,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平日里总像是在笑的样子大不相同。 窗外,浓雾般的天空铺展在他身后。 他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而礼貌。“小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还算了解。至少我们互相知道姓名和性别。”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谢亦桐说,“在你刚才的问题里,如果‘了解’这个动词的定义是‘准确无误地掌握相关信息,不论何时被问起都一定答得上来’,那么,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只有姓名和性别能做这个动词的宾语。” 假如“家人”指的是在血缘上有关联之人,或者更确切说,指的是往上稍微数几个世代就能找到共同祖先且互相之间的DNA信息相似度比普通路人更高一些的高级路人,那么,谢亦桐数得出的符合条件的人有三个。 她妈妈。她爸爸。她五姨。 再加上她自己,他们这四个人不论如何两两组队,若问起对方的基本信息和生活近况,能不费力气准确答上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姓名和性别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项—— 假如要问起生日,她爸爸一定搞不清她的生日。 假如要问起住址,她五姨一定说不出她妈妈最近住哪儿。 假如要问起职业,她妈妈一定至今不知道她已经从一个剧作变成了中学老师,更对她的实际主业毫不知情。 假如要问起资产,她五姨一定对她爸爸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他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假如要问起爱好,谢亦桐只觉得五姨唯一的爱好就是对着墙上的照片自言自语,但五姨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假如要问起生活习惯,在离婚十年后的今天,她妈妈和她爸爸大概率对对方一无所知。 ——当然,这并不是说离婚之前的状况就有什么不一样。 基于此种情形,显而易见,他们四个平时根本不会互相联系。很可能即使某一天这四个里有一个不小心被外星人抓走、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另外三个也很长时间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 傅默呈眼神微动,说,“抱歉。” 语气里有一种轻柔。 谢亦桐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理解这轻柔。她只是想起前几天在繁市图书馆遇见他,那时他似乎是在查北门世家的历史。 于是她反问,“傅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傅默呈说,“我很了解我的家人。我只是发现,在他们身上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既然有不知道的事,还能叫了解吗?” “虽然有不知道的事,但人还是那个人。” 话音刚落,谢亦桐正想追问,会议室的门忽被打开,班主任陈老师带着小曾老师和(9)班现任数学老师进来了。谢亦桐低头看表,离开会只有五分钟了。 几个人各自落座。不多时,其他老师也陆续到了,会议按时开始。 陈老师先带着几个主课老师讨论了寒假作业量的问题,中考前的最后一个长假,各科作业怎么留、留多少、互相之间是否要达成一个平衡以免某门课程作业太多占据学生过多精力……事情一一定下。 然后,是下学期一开学就会进行的全校模拟考,一桩于毕业班而言的大事,需要谁去参与出卷子、卷子的难度、考题的范围……也都逐件讨论。 再然后,是班上有几个特别调皮、特别不爱学习的学生,大考在即,怎么管教、是不是要在寻常课业之外再给他们加点别的任务、是不是需要对某些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如果需要的话这件事谁来做……慢慢商量明白。 陈老师经验丰富,在她组织下,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当。 会议最后,她慢慢关上了会议记录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也都饿了。”她顿了顿,短暂一笑,“三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希望能在半年后的中考喜报上,看到更多我们学生的名字。” 第63页 散会后,谢亦桐听见小曾老师找傅默呈搭讪。 小曾老师说,“傅老师,周一早上那些东西,你到底是在哪里买的啊?那几个马卡龙好好吃!” 傅默呈收拾着东西,笑一笑。“我忘记了。散步的时候随手买的。” “啊……好可惜,我还说我也去买一点呢。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嗯。” 她无意中与他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率先走了。 陈老师正式离开学校是在周五下午。没什么戏剧性的盛大场面,不过是开了个再寻常不过的班会,有条有理地把各项班级事务安排好,又讲完了剩下半张一直没讲完的语文卷子。 然后,祝愿同学们平安幸福、前程似锦。 许多女孩子懵懵地哭了。平时暗地里总爱抱怨陈老师有点严厉,语文作业写起来麻烦得很,即使借一份作业回来抄都得抄好久;但抄完了,该记的也都记住了。现在她要走了,一时都觉得不太真实。 协助开班会的谢亦桐站在教室最后面,专注地检查着手里考试期间的值日安排表,什么也没有说。 离别之际,周围似乎常有人爱哭一哭。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晚上。军训结束教官归队的时候。毕业典礼散场的那一刻。这些时刻好似有一种特殊的氛围,大家忽然都多愁善感起来,而且变得善良,旧怨一笔勾销,不管看什么都有点不舍。 但她似乎总是毫无反应。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还有人会一边哭一边质问,“咦?你怎么不哭啊”,后来大家长大了,没人这么多管闲事,便只需要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格格不入就可以了。 班会散后,陈老师朝着谢亦桐走过来。 先是吩咐了几句班级事务,又告诉她下学期正式开始做数学老师后该怎么与不太好说话的数学年级组长相处。 然后,陈老师迟疑一下。“你……和你爸妈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了?” 这问题若是傅默呈问的,谢亦桐会不假思索地回复说——挺好的,至少我们都还没忘记对方的姓名和性别。 但眼前是陈老师,于是她只说,“挺好的。” 陈老师微微叹气,点了点头。“现在好了就好。当年看得出来,他们,”陈老师顿了顿,似乎是想方设法换了个客气些的措辞,“作为家长并不称职。你转走的时候我还担心过。” ——一个学生离开了,班主任会担心什么呢? ——大概,是担心一个爹妈不管的孩子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学坏了。 陈老师说,“好在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现在也是年少有成了,早点结束这边的事,回观岛之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您的祝愿。” 陈老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只挂了十年的老钟。一只褪色的塑料蝴蝶,一只古怪猫头鹰。它在这里挂了十年,她大概也用它看了十年的时间。 陈老师说,“我得走了,跟答应帮忙的小曾定的时间太早,他大概已经抱着我的箱子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谢亦桐正要说些什么,陈老师摆了摆手,微微一笑,说,“别送。” 离别是越短暂越好的事。 陈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谢亦桐的手机响了。邮箱里收到新邮件,是学校行政发来的,内容是期末考试的监考安排。由于她这学期没课,在行政的人看来实在是闲得很——每场考试都有她。 第二十七章 · 期末考试的第一天, 恰好也就是部门制作室承诺的交工时间。 然而,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在拖延这件事上, 初犯者也许还会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一旦次数多了,成了老手, 也就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制作室非常理直气壮地告诉谢亦桐东西没做完,再等一周。它实在是太复杂了。 她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字, 跟他们理论。不过但凡谈判一类的事,占优的大多不是占理的,而是不讲理的。 不管她说什么, 制作室来来回回只用三种话回她: ①不好意思; ②真没做完; ③再等等吧。 ①②③的句子在制作室的回复里随机出现, 有时还组合一下,两个或三个一起出现。谢亦桐怀疑他们专门写了个回复程序敷衍她。 她关了电脑, 独自到糟糕得一如往常不忘初心的食堂去吃了早饭, 然后去教室监考。 期末考试没像平时月考那样按成绩分考场,而是在本班教室进行的,可以说在形式上并不严格。卷子难度也不高。也许是为了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 谢亦桐到了(9)班教室, 搭班监考的陌生中年女老师已在讲台上坐着了, 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简单地聊了几句场面话。女老师拿了粉笔,按学校规定把考试科目、考试时间一类的信息写在黑板上。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乖乖地在位置上坐好。教室里没什么声音。 谢亦桐抬头去看挂在教室后墙的圆钟。八点四十五分。 若按正常情况, 教室里此时不会这么安静。因为陈老师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板着脸提醒自己班的学生把笔准备好, 反反复复要求大家卷子不准做得太快,谁敢提前交卷, 谁就加写寒假作业。个别几个不爱听管教的学生还会小声嘟哝,悄悄戏学她讲话的语调。 第64页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陈老师是真的走了。 九点到了,考试开始,一张张语文卷子从前往后传了下去。偶有学生拿到卷子,开奖似的,一眼看到古诗默写题正好戳中了自己没背好的篇章,颇为忧郁地叹一口气。 考试总是很安静的。尤其是秋季学期末的这一场,正逢冬日,即使开了空调,空气也仍寒冷,连窗户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气。格外添了些紧张。 谢亦桐坐在讲台上,眼睛在教室来回看,权作打发时间。 学生们埋头苦写,大多很认真。语文考试的时间一向紧,前面不做得快一点,最后作文写不完就是出大事。 她忽发现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了。坐在窗边最后一排,身上穿得有点单薄,脑袋埋在臂间。虽看不见本人的脸,但通过同桌可以认出那是谁。 厉深远。 她走下去,轻轻敲了敲桌子。少年没反应,仍是睡着。倒是他同桌有点不好意思,手肘撞了他几下。 他醒了。 脸上有衣袖压出的睡痕,但表情很冷淡。 谢亦桐用手指点了点他一片空白的卷子。 他并不理会,只转头看了看后墙挂着的钟。大概是打算一到能提前交卷的时间就交白卷走人。 谢亦桐借了他同桌一支笔和一张备忘贴,写,“不准交白卷”,贴在他桌子上。他不为所动。 谢亦桐于是在那五个字后面加了几个感叹号。 他从笔袋里拿了笔,揭开笔帽,大概是准备在那张备忘贴上写点什么作为回复。八成是“我就不写”之类的。 但,这时,因谢亦桐在这一排耽搁了挺久,讲台上的另一个监考老师问了一句,“小谢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学生们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少年靠着椅子,很无所谓的姿态在某个瞬间忽然有了变化。原来,隔了两个大组,任心澄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女孩有点好奇。 厉深远面无表情地用笔把备忘贴上“不准交白卷!!!”一行字迅速划掉,低下头开始做题。 谢亦桐回复讲台上仍看着这边的女老师,“哦。没事。我看见他们这里窗户好像有点问题,关不紧,有点冷。已经解决了。” 她伸手,若无其事地在无辜的窗户上摸了一下,转身走回讲台去。 围观无事,学生们也继续做卷子了。 后半场的考试没再出什么意外情况,谢亦桐坐在讲台上,靠着数后墙上那面老旧圆钟的秒针转了多少圈打发掉了时间。 铃声一响,监考老师下去挨个收卷,收完了,卷子也点齐了,学生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一场语文考完,大概是都饿了,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厉深远最后一个走。 他似乎有点磨磨蹭蹭的,东西慢吞吞收进书包,又再一一拿出来,又重新再收进去。最后他终于走了,走前还偏了个头,礼貌地向两位监考老师说老师再见。 谢亦桐把他的卷子找出来。这少年虽在一觉醒来后奋笔疾书把卷子写了个七七八八,但毕竟是耽搁过,作文没写完,格子一半都没满。但他倒也很守规矩,铃声一响,说不写就不写了,连剩下的最后一个字都只写了左边的一半。 女监考老师在旁边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这孩子也真是可惜了。我以前在学校开过奥数班,他很聪明的,别人做半天的题,他两三下就写完了,还帮我教他们。可惜爸妈都不是东西。” 谢亦桐想起以前在陈老师办公室外听见陈老师说过类似的话。当时,陈老师十分恨铁不成钢,但也听得出很心疼。 她说,“他爸妈怎么了?” 女老师说,“我跟他们家住同一个小区,他爸妈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赌鬼,不务正业,三天两头惹是生非。还老爱拿孩子撒气。” “噢……” “真不知道这些人,自己都管不好,生个孩子出来折腾孩子干什么。小谢老师,这卷子是你去交给语文组,还是我去交?” “语文组在哪儿?” “那我去吧。” 考完了语文,接下来是数学和理综,第二天下午才是英语。 当谢亦桐第四次走进初三(9)班的教室,有坐在前排的学生不禁感叹起来,真是流水的监考老师、铁打的小谢老师。天天看见她。总是又是她。 她并不理会,转过身去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考试信息。 【考试科目:英语】 【考试时间:14:3016:00】 【注意事项】 【①考生需保持桌面与抽屉的整洁干净,不允许出现任何与考试科目有关的东西】 【②考试期间不允许交头接耳,有问题请举手,向监考老师提出】 【③考试期间不允许吃东西,即使举手向监考老师提出这一要求,监考老师也绝对不会答应】 粉笔一放下,门外有人走进来。傅默呈手里拿着牛皮纸密封的考试卷,在人前依然对她很客气。他礼貌一笑,“小谢老师,下午好。” “傅老师,下午好。” 他拉开椅子,在讲台后面坐下,她走到窗边去看风景。虽然这冷飕飕的季节并没有什么风景。 仍是浓云满天。天空是沉甸甸的,像蒙了一块巨大的厚布,地上的人看不出厚布的另一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只觉得它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第65页 学生们渐渐到了。 当教室后墙的旧钟指向两点半,铃声准时响起。傅默呈完全不需要帮忙,从密封纸包里拿了卷子,检查无误后,熟练地数好每一组的数量,从第一排传了下去。又嘱咐同学们答题时细心一点,仔细审题,确保卷面干净整洁。 教室里的少年少女们开始安安静静地做卷子,笔在纸面上发出低低的、沙沙的响。这轻微的响声融进同样轻微的旧钟指针声里,几不可闻,却像是在细数。就像时间。 谢亦桐站在窗边,无意中,回身一望。 傅默呈坐在讲台上,微微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冬日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在他脚边落下薄薄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光影是十年前的光影。 那时他也时常坐在讲台上,像这样低着头写东西。因是校长的独生子,成绩又好,很得各科老师信任,平日里的单元测试、小考、小作文,总是让他作监督,代替老师坐在讲台上。考完以后收卷子,有时甚至把改卷子的麻烦也丢给他。 而那时她坐在下面写卷子,偶尔抬头,总是看见他认真答题的模样。有时阳光会很好。有时她恰好是坐在第一排,紧挨着讲台,于是就不会抬头。 寂静里,谢亦桐听见旧钟的指针声。嗒。嗒。嗒。她回过神来。 她面无表情地想,他现在这样其实是不对的。监考就监考,注意力该在学生身上,怎么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她微微踮起脚,不动声色地看他正在写的东西。似乎是某种申请表。不多时,手里那张表填完了,他开始填下一张。挺厚的一摞申请表。不知是要申请什么,看上去很麻烦。 谢亦桐一个人用目光巡查着教室。 她很快便意识到他为什么可以毫无顾虑地在考试里分神。学生们都很乖,安静做题,没人分心,没人有小动作。在这位他们极为拥戴的英语老师面前,他们每一天的作业都是认认真真写完,从无小花招,考试时便更不会惹事。 考试时间过半,傅默呈填完了所有的申请表,把它们收拢好放在讲台一角。他稍微坐了一会儿,起身向谢亦桐走过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小谢老师,可以麻烦你一个人监考一会儿吗?我去(3)班和(12)班看一看。” (3)班和(12)班是他带的另外两个班。 谢亦桐的声音也很低。“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谢谢你。” 他动作很轻地出了门。门轻轻合上的时候,不少正在答题的学生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看。 谢亦桐抬头看了钟。三点半了。 他走了,她也就搬了张椅子坐到讲台那边去,视线在讲台一角的申请书上扫了一眼。 医疗转移申请书。 原来他在向公安申请把他母亲转移到首都医院去。北门剑平至今没有醒,繁市虽算是个挺繁华的边陲大城市,到底医疗水平比不上首都。 但北门剑平是案件关键人物,这神秘案件牵涉颇广,已在暗中从公安转移到了国安,即使为了医治,也不是轻易能带走的。不仅要向各大相关部门写一封又一封长长的申请书、申请表,到了首都,公安还会专门派人去看守她。如果他本人也跟着去,活动范围必然也会因此受极大限制。 谢亦桐一手支起下巴,又继续看下面的学生。冬日阳光从窗外投进来,也在她脚边落下薄薄的影子。 十几分钟后,傅默呈回来了。但,门渐渐推开,他立在门外,手握在门把手上,却没走进来。 谢亦桐转头,恰对上他视线。 他正看着她,却好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有一点出神。见她看了过来,他礼貌一笑,垂下眼睛移开视线,把门在身后关上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在讲台上坐着。既是监考,自然谁也不说话。 他身上隐约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说不上来像什么,但很好闻。就像他的房间。 谢亦桐手支着下巴,眼睛紧盯着教室后面的钟。一秒。一秒。长长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在泛黄的表盘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钟表的指针顺时针走,是时间在流逝。但钟表并不是时间。钟表,只是用来记录时间的方式。因有七情六欲的人们自己数不清日子,忽而希望它快,忽而希望它慢,迷失其中,所以请最公正客观的机械来帮忙。 天涯海角之外,不论人在做什么,挂在原位的机械始终按着最初的速度在走,用低微的声音,数出每一个秒数。细想之下这倒也很神奇。 考试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谢亦桐回过神来。虽一直看着表,但她并非真的在看时间。 旁边的傅默呈独自下去收卷子,一面收,一面与学生闲聊两句。 期末考试至此已差不多是考完了,明天上午最后一场文科综合在初中阶段属于“副科”,并不算在总成绩里。学生们也放松起来,脸上有一种暂时解放了的惬意。 有男生约他寒假一起打篮球、打游戏。 他说,“篮球可以,不过仅限这周。我下周去首都,下个学期才回来。至于游戏,你们还是自己玩吧。” 几个男生笑。“不跟我们打游戏,是不是因为菜啊?哎,傅老师,看在你是老师,我们可以让着你一点的。” “恰恰相反,”傅默呈说,“我是怕你们输得太多会哭出来。” 第66页 “哇!士可杀,不可辱,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的英语卷子从窗户扔出去,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操作水平!” “是实话。” “我不信啊。傅老师,你不跟我们打一把,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就这么聊了几句,周围的学生也渐渐掺和了进去,越来越热闹。明明明天还有一场长达三个小时的文科综合考试,但教室里的气氛却像是已经放假了。 傅默呈收完了卷子,从与学生们的闲聊中脱身而出,走回讲台上。“小谢老师,一会儿我来把卷子交到英语教研组吧。今天麻烦你了。” “不客气。”她看了看仍整齐放在讲台一角的申请书,“你寒假要去首都?” “对。如果顺利的话,下学期开学会回来。” 她打量着他已拆了绷带的手。“我以为你在学校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很多事,指的自然不仅仅是备课、改卷子、处理校务之类明面上的事。寒假里几乎没人在学校,他若是要再到地底下去,会非常方便,比之前方便得多。再说他手也好不容易好了。 傅默呈说,“我是有很多事。但家人比较重要。” 谢亦桐于是说,“首都的医疗条件比繁市好很多,校长会好转的。” “谢谢祝愿。” 他把卷子和申请书都一一整理好,然后,抬眼看她。 谢亦桐说,“你这样的表情,是我脸上有标答,而且标答还印错了?” “我是想说,小谢老师,下学期再见。” “再见。” 他望着她,声音很轻。“其实我比较希望,回来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你。” 谢亦桐想了想。“算命先生说我这人寿命很长,两个月之内早亡好像不太容易。” 他失笑,不知为何,眼睛里柔和下来。人在冬日的阳光里,阳光在眼底。“我是说,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他的眼睛很漂亮,也很认真。 她忽发现他那双漂亮眼睛原来不是亚洲人常见的棕黑色,而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蓝色,像没有完全暗下去的天空。 过了半晌,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回复说,“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你下学期不仅会看见我,还要和我搭班。 “如果你一定要留下来的话,”他也收了视线,低下头去整理已经不需要再整理的卷子,“下个学期,因为某些原因,我会装作和你不太熟。” “傅老师,我们本来就不熟。” 他手里动作一顿,很礼貌地说,“你说的也是。”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了。谢谢你今天帮忙监考。” 谢亦桐从傅默呈身前路过。“再见,傅老师。” 他看着她。“再会。小谢老师。” 第二十八章 · 十号上午考最后一科文科综合。 发卷子的平静地发卷子, 写卷子的平静地写卷子,笔在纸上沙沙地响。 整个教室默契十足地在一种几无声息的、等不及了的躁动里,把放长假前的最后三个小时平安无事地打发掉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 学生们欢呼着交卷,不多时便拎着书包一群接一群地消失了。 再然后,老师们聚在一起改了好几天的卷子, 算好分数,列出排名表, 在成绩册上一一登记。又对着考试结果仔细分析一番,做好下个学期的教学计划。 最后,一月中旬, 学生们来学校一趟把成绩单领走, 老师们把剩下的教务事项处理完,学校就正式放假了。 寒假。寒字令人神清, 假字令人气爽, 连在一起就叫做痛快。尤其是在它刚刚开始、还没必要急着赶各种乱七八糟的最后截止期的时候。 宿舍楼里热闹了几天,老师们陆续提着行李箱走了,回家过长假, 回家过年。连马阿姨的人影也不见了, 只在登记台上贴了张小纸条,写了她的电话号码,有事尽管找她。 没多久,空空荡荡的学校里, 只剩下寥寥几人。 谢亦桐楼下的一个音乐老师还没走。时机最佳的高铁票没抢着, 买到的票时间太晚, 还得在学校耽延几天。但这几天过了也就走了。 管后勤的一个大爷没走。敬业奉献,认真负责, 仍在教学楼、行政楼、食堂的各个角落来回检查,非要确定一切无误才肯离开。但检查完了也就走了。 食堂管事没走。据说是今年收到了太多投诉和负面留言,正在闭门思过,认真研究下学期是不是把食堂改造一下。但在研究出“我们很好,绝不改造”的结论之后,也就走了。 门卫大爷没走。门卫要负责给大家开门,不到所有人都走干净,是断不会离岗的。 当音乐老师走了,管后勤的大爷走了,食堂管事走了,门卫大爷翘首盼着最后一个人也趁早离校,自己好回家,给孙子孙女发点压岁钱,共享天伦之乐。但那人一直没走。 大爷找上谢亦桐。“小谢老师啊,不回家吗?” “不回。” “不回啊?大家都回了,你咋不回呢?学校这么冷清,管事的全走了,吃不了食堂不说,你屋里要是坏了空调、坏了马桶,连个来修的人都没有。你咋不回家呢?” 其实这个问题对谢亦桐来说挺奇怪的。 回家。 没家怎么回。 学校里这间屋子是宿舍,千里之外温暖的观岛上,与开朗的岛友们比邻而住的独栋小房子,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宿舍。没什么不同。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住处。 第67页 常人并不理解有这样的情况存在,因此她并不解释,只用他们听得懂的理由回答。“我在写剧本,这边安静,环境比较合适。” “可这边也太静了喏,”大爷年纪不小,头发半白,说话有繁市的口音,“这么大的地方嚯,就你一个小姑娘。出点事都没人照应的啊。” “我自己会小心的。” “哎呀,这个这个……小谢老师,你年纪小没听说过喏,”大爷看上去有点犹疑,朝四下里一看,很忌讳似的摇摇头,“咱们学校这里很久以前就不吉利的!平时人多,阳气重,压得住。现在没人了,唉哟……” 谢亦桐一想,大概又是些怪谈。但凡人多的地方总有点怪谈。她说,“学校这里以前怎么了?” “闹那个噢……” “哦。” “是真的!”大爷见她不信,立马把不知是自己的太爷爷还是太爷爷的太爷爷讲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咱们学校这里建国以前很荒很荒的,就和南郊空地那边一样,怪得很,这么大一片地,硬是没有人敢来嚯。无论白天黑夜,经常有奇怪的声音,像从很深很深的地府里传上来……行人路过,老远都吓跑啦,都说阎王爷住在这儿哩!” “也就是说,建国后就没事了?” “……你这姑娘听人说话怎么不捡重要的听?” “所以建国后确实就没事了?” 大爷很不赞同地看着她。“天真!” “这么说,后来又有过什么事?” “有啊有啊,”大爷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跟你讲喏,我守了几十年的门,晚上有时候住在这儿,好几次听到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 “地底传上来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就是那种声音嘛!叮叮——砰砰——轰!” 谢亦桐听着大爷用嘴发出的拟声,很合理地下了个推断。“听上去像隔壁在敲木鱼,敲着敲着敲断了。” 大爷更不满了。“唉哟你这姑娘,这一说更吓人了,我哪有什么隔壁啊!” “大爷,学校附近这么多居民小区,地方大了什么人都有,也许就有人半夜里不小心造出了什么声音。别想太多,没那种事。” “怎么你劝起我来?我为你好才劝你的啊。” “谢谢您。不过我不走。” 门卫大爷嘟哝几句,完全是方言了,大意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好难懂。没办法,家里在催,还是得回家,于是给了她学校大门的钥匙,反复叮嘱一番之后也走了。 整个学校,终于只剩下谢亦桐一个人。 她从门岗返回宿舍楼,把脖子上的厚围巾紧了紧,手揣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行政楼,篮球场,教学楼,食堂……到处空无一人。 地面上只有风。大楼上,一扇扇紧闭着的窗户,像一只只阖上了的眼睛。一个人的脚步声传不了多远,只在自己还能听见的地方,便依稀散在了风里。 这些有高有低的空楼,这些没人用的篮球架,这些干枯待春的花坛,这些风和坚实的地面,到了夜里,会融在一起,变成同一种东西。 寂静与黑暗。 谢亦桐抬头看了看天。她想,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有食堂关门以后不知道该去哪儿吃东西。 寒假开始,谢亦桐独自待在房间里,每天都很忙。除了在线上密切跟进各地组员手里的案子,还要一再仔细检查繁市这起关涉着北门世家与严天世的事情的一系列线索。 这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气息。 此前她向上级第一次汇报后,部长便派了人去盯着严天世这个危险分子,但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调查员汇报,他本人一直在日本北海道疗养,意外地安分守己。 至于王某强提到过的,严天世借着中国籍属下的名义以合法程序在繁市南郊买的那一大片地,地买完了,居然就什么动静也没了。一大片高价荒地,就这么成天闲置在那里。 另外,她要催促制作室赶紧交工。 但是,正如之前提到的,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在拖延这件事上,初犯者也许还会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一旦次数多了,成了老手,也就渐渐理直气壮起来。而且会越来越理直气壮。 约定期限到后,制作室又拖了一次。然后又拖了一次。而且,用来敷衍谢亦桐的自动回复程序变得更聪明了。 它在初始的①不好意思、②真没做完、③再等等吧之外,又新加入了更情真意切的④⑤⑥: ④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们也很震惊于我国古代工匠的高超技术,非常感动,非常自豪; ⑤尊敬的“树”组长,您手里有无数功绩,多年来为提升国家安全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非常敬佩,恨不得立马就为您肝脑涂地。但我们肝脑有限,暂时真的无法涂地; ⑥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东西事关重大,一旦拖延,耽误调查进展,很可能产生严重后果。我们非常愧疚,非常痛心,为此今天已经加班到了十二点,期间连厕所都没有上过一次。请您相信我们正在全速前进。 这自动回复程序会非常聪明地把①②③④⑤⑥结合起来使用,根据上下文语境,有时单独出现,有时组合出现,为保证句子通顺,还会很合时宜地做一些语法上的小调整。总之效果十分良好。 第68页 以至于谢亦桐开始怀疑这并不是一个自动回复程序,而是真的有一个工作人员坐在某台电脑前吊儿郎当地敲着键盘敷衍她。 她暗地里还联络了派人到首都医院监督北门剑平一家的繁市警方,对方十分配合,每天定时把北门剑平一家人的情况发给她。 北门剑平正在好转,已有苏醒迹象。 北门剑平的丈夫叫傅怀京,是个语言学教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在医院守着妻子,时常还跟医生交流医学问题。 北门剑平的儿子跟他爸爸差不多,大多数时间陪在医院里。他对医生和护士都温和有礼,每次他们给他母亲做完检查,他会详细问清楚各种状况,他们对他很有好感,所以每次回答都很耐心。 看上去,他们只是正等着一个家庭成员苏醒康复的一家三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嫌疑。 一月底的某一天,谢亦桐照常打开电脑,习惯性地给制作室发消息催促,正等着他们发明敷衍新花样⑦⑧⑨,却发现制作进度竟是活了过来。 进度标签上鲜绿的三个字。 【已完成】 详情页面里还有邮寄信息,用的是专门的邮寄通道。那个能开启操场铁屋机关的古物的复制品明天就到。 制作室挺高兴地给她发信息。 这是①②③④⑤⑥全体之本体或其变体的巧妙结合。 “尊敬的代号为“树”的大组长,我们非常好意思地通知您,您发来的单子我们已在今天早上彻底做完了,您不需要再等等了。 “这个东西非常复杂,我们深信它可以代表目前所知的我国古代工匠的最高水平技术,我们非常感动,我们非常自豪。 “您手里有无数功绩,多年来为提升国家安全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一直非常敬佩,终于能为您肝脑涂地,我们非常感动,我们非常自豪。 “我们一向清楚地知道这个东西是事关重大的,因此在研制过程中毫不拖延,每天都加班到十二点,将近一个月,我们连厕所都没有上过一次。希望我们的全速前进能为您提供有效帮助。我们非常感动,我们非常自豪。 最后,我们要说的是——与您合作非常愉快。我们非常感动,我们非常自豪。” 谢亦桐记下标红的邮寄信息,只把这条又长、又长、又长的消息扫了一眼就关上了。看来发消息的确实是一个自动程序。没有正常人会用这种稀奇古怪的腔调讲话,哪怕他们真的非常感动非常自豪。 第二十九章 · 夜幕深沉。 天气不好的冬日, 满天乌云即使在白天也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到了晚上,便更是一丝光也不透出来。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 因学校里已几乎没有人, 校园里的路灯也就不再开了,到处都黑漆漆的,只靠着校门外长明的街道与附近居民区的光才隐隐约约地把各楼宇照出个大致轮廓。行政楼、教学楼、宿舍楼, 像一只只沉默而巨大的夜兽。 在这样的寂静与黑暗里,一个脚步声朝着操场的方向靠近了。只听声, 不见影。一路都太黑了。 脚步声在黑暗中的操场大门前停下。 一阵窸窣过后,大门发出低长的金属摩擦声响,被缓缓推开。 脚步声进了操场。 操场的地面, 是红色塑胶跑道与柔软的塑料草地, 脚踩在上面,几乎没有声响。就在这样的无声无息里, 不多时, 动静从操场角落的铁屋处传来。 铁屋门推开又关上了。脚步声走进去。这间小屋没有窗户,从外面全然看不见里面在干什么。 谢亦桐放心地打开了手里的手电筒。 她紧了紧身上那件专用来夜行的男式黑色羽绒服,先借着手电筒的光把小铁屋里打量一阵。它没什么变化, 仍是陈旧凌乱, 墙地都有点生锈,四处堆放着篮球、排球、跳远垫子之类的体育用品。 地面中间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洞,底下露出操场草地。门边,与地面焊在一起的丑陋小铁桌侧面有个不规则的粗糙圆孔, 看上去像是被重物敲坏的。 谢亦桐把手电筒立在小铁桌上, 从随身带来的小包里找出个黑色小布袋, 从里面拿出几小时前从邮局取回来的东西。 这东西差不多有一个巴掌大,材质不明, 样式古怪,形状上多少有点像老式汽车里用来升降窗户的手柄,虽不是所谓的如意,但意外地很古雅,尾端有纹路已模糊的神秘雕花。 它与几周前在傅默呈房间里找到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是制作室“将近一个月连厕所都没有上过一次”才辛苦赶工出来的完美复制品。 谢亦桐蹲下来,对着小铁桌侧面的圆孔研究了一番。又低下头对着手上的古怪东西研究了一番。 ——实在看不出这两个东西该怎么联动。 这怪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同钥匙塞进锁眼一般塞进圆孔里的样子。 她试探性地把这东西轻轻贴近铁桌小圆孔,然后晃了晃。无事发生。她又把这东西对着圆孔敲了敲。无事发生。她小心地推着这东西自小圆孔外缓缓经过。无事发生。 完全摸不着门道。 谢亦桐蹲在地上沉思起来,铁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一束手电筒白光直直照在天花板上。 ——傅默呈打开这间小铁屋机关的那天,她就藏着这里,是亲身经历小铁屋在机关开启后旋转,与屋后钢板交换位置,露出下行石梯的。然后,她潜入他房间,把整间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一次。 第69页 ——找到的可疑物品只有这个怪东西。 它该是开启铁屋机关的“钥匙”。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她在图书馆文献室查到的资料来看,北门世家在衰落前是一个极为昌盛、极富底蕴的封建时代大世族。假如他们要在地底下藏什么东西,机关一定不会设计得太简单,开启机关的方法也很可能是世代秘密相传,绝不会是旁人随意瞎猜便能猜得出来的。 既然如此…… 谢亦桐站起身来,推开门,重走入铁屋外静悄悄的黑暗里。 ——既然北门世家把秘密藏得这么深,瞎猜猜不出来,那就只能用现代科技对这个古老的秘密进行暴力破解了。 她摸黑走回宿舍,拿了笔记本电脑和数据线,又摸着黑走回小铁屋。 电脑在桌上打开,她敲了敲键盘,调出几周前扫描仪在傅默呈房间中扫描原古物后得到的详细物质数据和内部结构3D示意图。数据和图都很复杂。制作室此前回复她时说的话可能略有夸张,但他们也一定是真的花了不少精力才把东西成功复制出来。 这东西的结构图上有两个古怪小黑点,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然后,她把扫描仪在地上架起来,对准了微微生锈的小铁桌。红光一闪,扫描仪开始工作。 这扫描仪上次只扫描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就用了许久,这次扫描这么大一张桌子,真不知道要扫到什么时候去。 谢亦桐抱着手臂靠着墙,眼睛盯着扫描仪,耐心地等着。 铁屋里静悄悄的,手电筒光直直的,一动不动,时间像是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 滴。 一阵红光闪过,扫描仪结束了工作。 谢亦桐拿数据线把它和电脑连了起来,把它扫描出的物质数据与物品结构3D示意图导入电脑。数据量很大,导出用了很久。 然后,她把“钥匙”和铁桌的内部结构3D示意图一左一右地分别在屏幕上放好,把两个立体图分别转了一阵。 蓦地,两个相去甚远的东西有了相似点。 在某个截面上,它们在内部都有两个古怪小黑点。因物体实际大小有差别,示意图比例不同,“钥匙”中的黑点在一头一尾,看上去很远,铁桌中的黑点在某条桌腿上,一上一下,看上去很近。但从图上的实际距离标注来看,黑点间的距离实际上是一模一样的。 谢亦桐看清铁桌桌腿中黑点的位置,把复制来的怪东西拿起来,俯身下去,小心地将它的黑点位置与铁桌中的黑点位置贴合起来。 一开始,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安静地等着。 过了很久,手中的古怪物品隐约产生了一种拉力,仿佛要把她的手往什么地方带过去。与此同时,铁桌中产生一种低鸣。 她轻轻松开了手。 凌乱安静的一间铁屋,生锈陈旧的一张桌子,就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依附在铁桌桌腿的古怪东西自己开始动了。 它沿着桌腿静静地往上,略一停顿,上了桌面。它缓缓地、缓缓地,似乎沿着某种奇异的轨迹,在桌面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它停了下来。 片刻后,支撑着扫描仪的架子隐约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铁屋开始旋转。 铁屋如今已是这副陈旧生锈的模样,常理看来,本应动一下便呲啦作响。但,旋转却是无声无息的。不知它内部结构设计得究竟有多精巧,外部的锈迹,从未侵蚀到里面去。 当铁屋转过一百八十度停下的时候,地面中央的大洞底下已不再是操场的塑料草地,而是一段下行的石梯。石梯很深,白亮的手电筒光里,一眼看不到头。 也许是出于旋转时的运动惯性,地上有一只篮球没刹住车,慢慢滚到石梯边,咚的一下掉了进去。 咚。咚。咚。 篮球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亦桐把扫描仪和电脑关上,连着“钥匙”一起在包里装好,然后背着一众设备,拿着手电筒,小心地走下了石梯。 石梯狭窄深长。它很老旧了,磕磕破破的,脚下不得不谨慎,否则容易跌滑。 地面渐渐在头顶上空远了。 越来越往下,越来越往下,这石梯至今仍是看不见尽头。 手电筒光忽地照到方才的篮球。它静静地靠着墙壁。这并不是石梯到了尽头,而是它到了一个方形小平台,往下拐了一个弯。 谢亦桐继续往下走。 越往下,越安静。俗世的喧嚣隔绝在地面之上,越来越遥远,渐渐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再转过一个弯,不多时,一扇巨大石门出现。 石门底有一条条裂缝,老树参差一般。 石门上雕刻着奇异的巨兽,眼睛瞪圆,脚下踩着汹涌海波,头上顶着流云。纹刻有些朽化了,凹陷处有斑驳痕迹。巨兽身侧,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大字。字是古体,神秘而庄严,因岁月太长,要花些时间才认得出。 ——北门。 门边墙上有一处凹陷,很明显可以把“钥匙”放进去。 谢亦桐从包里把怪兮兮的“钥匙”拿出来,拿在手上,稍微迟疑了一下。 这个地方,藏在深深地底,显然已极为古老。机关再巧妙,难免年久失修。石门底下可怖的一条条裂缝让她一下子便知道了案发当天与她入校当晚那些巨响的来源。 第70页 ——石门下落。有人从这里走了进去。或,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按设计常理而言,这石门关闭时应是缓缓的,无声无息,以免震动地底,或惊动地面。它两度发出巨响,已是年久失修的明证。 从这里进去,假如,这扇石门碰巧坏掉,在她身后沉沉合上,然后再也打不开…… 她想了想,耸耸肩。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她利落地把“钥匙”放进石墙凹陷处,往里轻轻一推,使它与里面的某种结构契合起来。墙里咔嗒一声。 石门缓缓上升。 谢亦桐握紧了手中的手电筒,把光往里面照去。 一间旧石室。 四处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手举大石的武将石像,脑袋只剩半个。双足而立的怪异铜雕狮子,眼睛是空的。巨大的金属轮.盘,上面似乎刻了星象,但已锈蚀得看不清了。 不管什么东西,稍一靠近便是一阵怪响。 而且它们摆放得也很讲究,在这石室中不管怎么走,都会触发那么一两个东西,让它们吵个不停。 谢亦桐很快发现这石室中花里胡哨的吵闹东西不过是掩饰之用——在它们后面,藏着一条寂静的走廊。 一阵警报般的乱响中,她绕开这些东西,弯腰走进去。 走道里很黑,而且曲曲折折。过了许久,走道到了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一座绮丽古怪的地底石城赫然出现在眼前。庞大森然,无边无际,一间间屋宇错落而立,宽窄的街道曲折相接,好似人间繁华。 只不过,石头静悄悄的,全都没有声音。 谢亦桐走到一座石屋前,伸手推门,门推不开。她把手电筒光往门上照去。门上刻着古体的红字。 ——北门玄。 她走向石屋旁的另一座石屋。门依然推不开,门上依然刻着古体的红字。 ——北门文宇。 再走向窄街对面的另一座屋子。门仍是纹丝不动,只在门上留下几个端正古雅的红字。 ——北门须臾。 她举着手电筒,沿着破旧怪异的石城街道,一间接着一间地看过去。 北门雪痕……北门阳……北门定远……北门常道……北门丽贞……北门任重……北门故……北门夕滟……北门汇平…… 北门。北门。北门。 这双字的姓氏太夺人眼目,越往后走,越是忘记了姓氏之后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人名,只记得这始终不变的两个字。仿佛家族的名字凌驾于一切之上,荣光熠熠,亘古长远,裹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因此变得面目模糊。 谢亦桐停下脚步,忽然意识到这个北门世家世代守护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王某强一直以为的神秘藏宝之地。 这是北门世家的家族陵墓。 她置身于巨大千年陵墓的中央,将手中微弱的手电筒光往四面八方照。光,是没有回音的,只有一座座骨灰盒般的屋宇在光中出现又消失,四周沉寂,庞大而古老的寂静填满每一寸空隙。 她蓦地照见遥远处一间屋子。这屋子与周围石门紧闭的寂静屋子全都不同。 ——它的门是开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没有鬼。 第三十章 · 谢亦桐握紧手电筒, 小心地朝着那间特殊的屋子走过去。 地底空阔,寂静幽黑,脚步声再轻, 总像是被放大了几倍,一缕轻烟般游荡在石城之上,若有若无, 连绵无断。 她停步屋前,把手电筒光朝着姓名牌的位置照上去。 字体仍是古雅的字体, 但刻得有点粗糙,朱红的颜料从字刻中滑落,有如点点泪痕。辨认出字意的那一刻, 谢亦桐心里微微一动。 ——北门安念。 她把手电筒朝着屋里照进去。白光萧然, 屋中也萧然。 一间简陋的石室。 中央一张木桌,边上两把木椅, 桌上有碗筷与烛台, 椅上有旧书。靠着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木衣柜和一张破破烂烂的旧木床。衣柜半开着,里面挂了七八件打着补丁的衣服, 全是古式的。床上铺了陈旧的褥子, 被子漏着棉花,但叠得很整齐。 所谓陋居,大概就是这样。 因过于简陋,生活物件少到极处, 时间便仿佛凝固一般, 甚至难以从屋中状况判断出屋主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谢亦桐用手电筒照着小屋各处, 上下仔细打量着,慢慢走进去。 静悄悄的。 庞大的千年陵墓里, 只这么一座曾有活人居住的小屋。屋里很干净。与世隔绝,连灰尘也进不来。 她先是在门口支了个小架子,放上一只小小的猫眼设备,用来记录屋中原貌,离开时好仔细复原。然后,她跨进门槛。 桌上碗筷是两副空碗筷,但一左一右摆得很整齐,对称严谨。中间烛台上立着白烛,只烧了一半,烛泪点点,滴落在烛盘中,早已干涸。 谢亦桐把手电筒立在烛台旁,拾起平铺在椅子上青封白线的旧书。 但它原来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手写的记录薄。这是一本古怪的记录薄,墨蓝色的端庄繁体字,记下的全是干巴巴的农历日期,一天接一天,一竖行又一竖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好像一片墨蓝色的沉默海洋。 谢亦桐把农历日子与公历换算了一下,日期的最后一天是去年10月16号。繁市二中操场事件案发当晚。 第71页 谢亦桐把这本记录薄放回椅子,在衣柜底层找到了更多的记录薄,全是青封白线的旧书模样,翻开来,一页页都是日期。一个又一个在寂静的陵墓里度过的日子。 她忽翻到一页,有一点不同。虽纸面上大多仍是冷冰冰的墨蓝色日期,却在某一天里多了一行朱红的字。 ——“侄女剑平年至不惑。” 谢亦桐把所有的记录簿从衣柜里取出来堆放在桌面,加上椅子上那本最新的,一共是七本。她坐在椅子上,从后往前一本一本地翻。 她翻得很快。这些墨蓝海洋般的记录薄里,绝大部分是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日期,偶有一两行朱红细字,很显眼的。 ——“剑平来访。” ——“妈妈忌辰。” ——“颂春之日。” ——“地面上变得很晒。” ——“兄长下葬。” ——“送冬之年。” ——“床腿坏了。” 谢亦桐抬眼,往墙角木床看了过去。床腿短了一小截,是用一摞旧报纸垫起来的。报纸是几十年前的薄纸,上面的印刷字迹已半褪了。 手里这本翻完了,她重新拿起一册。这一册的时间约莫是在二十五六年前。她从后往前翻,一打开,有点意外。 第一页就出现红字。 ——“孩子死了。” 字写得依然是周正端庄,一笔一划,骨架很直。但,由于写的是这样的内容,便显出些无动于衷般的怪异。令人悚然。 谢亦桐往前翻。前一页也有一行红字。 ——“孩子出生了。” 一前一后,两行红字之间大概只隔了半个月。中间只有一行行墨蓝色的日期,平静无波般的模样。 再往前看下去,过了十几页,又有怪异情形。 日期第一次出现了断层。 大概是在二十六年前,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被跳过了。而这神秘消失的三个多月的一前一后两个日期里,分别有两行赤红的字。 两行字都有些模糊,朱墨晕开些许。 ——三个多月前:“我要去找你。” ——三个多月后:“我找不到你了。” 即使墨迹半晕,字仍是端正的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在这小小的怪状之外,再往前翻,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了。墨蓝的日期一个连着一个,渐渐连成了一片,成为波澜不起的岁月的海洋。 偶尔,才出现赤色。 二十七年前。二十八年前。二十九年前…… ——“侄女剑平及笄。” ——“第一次到了这里的最底下。” ——“剑平去拿了果子。” ——“回去看看。” 很快,簿子翻完了,到了最后一本。 也是最旧一本。 纸页已泛了黄,看得出页边曾经生过霉,但日子太长,好似连霉也死了。 第一页翻开,是怪异的屋主人第一次开始在这里记日子。很认真。用墨蓝色写日期,用朱红色写值得记下的事情。 ——“我好想你。” 陈旧纸页在谢亦桐手指底下迅速往后略过去,这一本也很快就翻完了。除了日期,无非是“想念你”。算一算,最开始是在五十年前。五十年的岁月。看似写满了七本青封白线的簿子,一页页由旧到新,却好像其实只有三言两语,这么快就看完了。 谢亦桐把旧簿子合上,在桌上按着时间顺序摆放整齐。正要思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已是早上八点多,地面上无疑天已大亮了。想来是此前在小铁屋里的时候,低效率的扫描仪实在耗费了太长时间。 谢亦桐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番筋骨,把时间离得最远的那本陈旧记录簿小心收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准备到地上再好好看一看。然后,她按着门外记录设备的指引,把其余事物一一恢复原态,拿起手电筒走出了小屋,收起支在门前的设备架子。 她重新走上寂静地底石城的街。 来时,因有好奇心驱使,走得再久倒也没觉得很长。这下子是原路往回走,掺了困倦,路程好似便远了。 北门世家这座地下陵墓实在广阔。 谢亦桐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处的石门,取回墙凹处的“钥匙”,谨慎地等着石门缓缓下落,确认它没异常,又要往上走一段漫长的、容易滑倒的石梯。还得顺手把中间小平台上那只掉下来的篮球捡回去。 她回到地面,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小铁屋恢复原样,推门出去,门关到一半,还从小包里取出一根线,复原傅默呈离开前再次留下的门边细绳。 虽然他大概率一个月内不会回来,但她总是很谨慎。 确认一切无误后,谢亦桐转身朝着宿舍楼走去。天上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意不多,地上的寒风倒是冷。 但冷风不解睡意。 回了宿舍楼,一进屋,谢亦桐倒头就睡了。 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肚子为了彰显存在感,自顾自地绑架了脑子,她梦见一只巨大的卤鹅翅。色泽棕红,皮滑肉厚,泛着薄薄的油光。它发着一种独特而勾人的食香,卤水里是肉桂、茴香、生抽、豆蔻、陈皮、沙姜、鱼露、西芹、花椒…… 一滴卤水从鹅翅上滴落,缓缓下坠,打湿了一本书。 第72页 书页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被晕染开。 ——“天世。” 谢亦桐惊醒。 她翻身下床,把自陵墓石屋中带出来的陈旧记录簿在桌上摊开。又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前不久从繁市图书馆偷出来的《森罗怪谈集》,也摊开。 记录簿上记录日期的墨蓝字迹。怪谈集空白处随手写下的墨蓝笔记。 两相对比。 字中风骨,笔锋姿态,一模一样的笔迹。 谢亦桐过了好一阵天天往地底下钻的日子。 北门世家的陵墓像是无边无际,走得再远,仍是看不到尽头。在那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一间间刻着姓名的寂静石室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块块向着远处无尽延伸的细小骨骼。 这座古墓,像极了千年繁华轰然倒塌后的巨大尸骸。 谢亦桐在那死寂的石城中找到了写着“北门慎言”名字的石屋。北门慎言是公安户籍信息里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去世。他的石屋很不起眼,是千万座石屋中的一座,水滴入海一般融入其中。像被吞噬。 她还找到了写着“北门剑平”名字的石屋。也是幽幽森森千万座石屋中毫不特殊的一座。门是开着的,但里面空无一物。它静静地敞着门,像静静地张着嘴,只等地上那人一死便把她吞入其中。 也有一些石屋是无主的。没刻名字,屋门大开。也在等着一位主人。想来,身为北门世家的族人,一出生,就要把名字刻在这里,不论在地面上生命际遇如何,不论一辈子过得是喜是悲,百年之后,叶落归根,魂回故土,永远也逃不掉。生是北门,死是北门。 不过——谢亦桐想到——如今的北门世家已彻底凋零了,最后的族人北门剑平年已四十五岁,她的独生子随了父姓,不再属于这里。这些千百年前建成的、空洞无主的石屋,大概要像这样永远永远空下去了。 也许这是件好事。 有一天,谢亦桐在慎重思考后,背上了足够的设备,甚至带了干粮,决定把这座沉寂多年的地底石陵彻底走上一次,看看它到底有多大。 为此,她带了一大包很特殊的金色小光粒。 若是把它们放在地上,或是附在墙上,它们便会发出光来。一来,可以给人在地底照明。二来,它们可以自动测算各个光粒之间的距离及总体的覆盖面积,算出石城究竟有多大。而且,用完后只要设定集合地点,它们还会自动寻路跟过来。很方便。 她再次来到这座绮丽死寂的千年陵墓。 一间间屋宇错落而立,宽窄的街曲折相接,好一场绵延不休的梦中繁华。千年巨物北门世家长眠于此。 谢亦桐举着手电筒,沿着空空荡荡的街前行,一面走,一面在路上、石墙上撒下金色小光粒,星星点点,一路蔓延。 地底下看不见太阳,没有日升月落,好像也就没有了时间。 她第一次走到一处奇异的铜镜广场。 广场边有石刻,这里的名字叫做“千秋堂”。 这处空地约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地面光滑,四周围着一面又一面高大陈旧的古铜镜,一一数来,一共是二十八面。其中一面有些破损了,边缘的铜镜片缺了一块。 二十八面铜镜的中央是一座早已破落的旧石像,看不出形貌,也许在千年前象征着某种不可一世的荣华。如今那荣华已看不见了,但人置身于此,仍很觉得奇异。 空地被铜镜环绕。 人站在这空地上,静静地照在镜中,但铜镜与铜镜也互相照映,二十八个古老泛黄的镜面,镜影游荡,层层叠叠,互相勾连,互相吞噬。 明明只一个人站在这里,里面却照出一千一万个朦胧人影,好似巨大的万花筒,人影在镜中无穷无尽地朝着远处蔓延,把整个世界都填满。 恍惚里,仿佛沉睡于此的家族先祖在这一刻复现,百代同堂,人影千万,洪流一般将人裹挟在中间。 ——假如,是一个真正的北门世家族人站在这里,是会觉得光荣自豪,还是,会觉得有点窒息呢? 谢亦桐在这里撒下数点光粒,然后离开,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几块巨石堆叠于此,人是再也无法前行了。但这并非石城真正的边界。 透过巨石间的缝隙,可以看见,仍有数不清的陈旧石屋与破败街在另一侧永无止境地蔓延出去。也许那一边是历史更加古远的陵墓,只是年岁太长,石墙陷落,过不去了。 于是,她按下手中的设备计算器,准备让之前四处撒下的小光粒们算一算这地方究竟有多大。 一转身,却怔住了。 有一点壮观。 这座沉眠地底的千年之陵中,来路上撒下的金色小光粒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地发着光,微微闪烁着,远远近近,一点一点,连成一片一片。 金色碎光布满上下四方,天地熠熠,满眼辉煌,有如无边无际不死的星穹。 算完了石城面积,正准备走时,谢亦桐忽发现这路尽头的巨石空隙中夹着一只小小的破木匣子,在阴影中很不起眼。她把它取下来,打开,里面装着几张微微发霉的纸片。颜色各异。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写着—— “一吨金元宝。” 第73页 “一吨古代红宝石。” “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以及最后一张…… “一辈子。” 第三十一章 · 把陵城探索一遍后, 谢亦桐从地底下回来,一大包东西往地上一放,倒头就在被窝里睡了十几个小时。昏天黑地。 醒来一看手机, 下午五点多,十几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王某强。 她没理会,开了屋里的灯, 自顾自地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以后换身干净衣服, 吹干头发,就着热牛奶随便吃了点前几天囤在房间里的小面包。 反正他自己会再打过来。 没多久,面包刚吃了一半, 手机屏幕果然再次亮起来。 谢亦桐把电话接了。“你好。” “你好, ”王某强说,“咦, 等等, 你怎么变得这么礼貌?” “有话快说。” “哎——”王某强很惬意地舒出一口气,“这不是我们铁路上终于放假了嘛。我来关心关心你的调查进度怎么样了。” 无论在“树”那边如何谨小慎微,连连受挫, 在“谢亦桐”这里, 他一直都是嘻嘻哈哈的。 谢亦桐说,“哦。进度还是有一点的。” “嗯?有什么突破了?”王某强兴奋起来,“你挖掘到了邪恶商人严天世与我国公民互相勾结的背后真相,还是嫌疑人傅某被抓起来了?” “很遗憾, 都不是。” “那看来进度不多嘛。” “还是有一点的, ”谢亦桐说, “我打开了操场铁屋的机关,到下面去看了。” “哇!”听动静, 王某强似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里有什么!快告诉我!北门世家是不是在那里藏了很多钱!” 谢亦桐说,“那里有一吨金元宝、一吨古代红宝石和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王某强几乎要尖叫了。“真——的——吗——” 谢亦桐说,“不完全是。” “什么叫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就是说,这几个字是写在纸上的。” “……?” 王某强愣了很久。 谢亦桐说,“不过这几个字写得还算不错,至少,没一个错别字。” 王某强幽幽道,“这几个字是皇帝写的吗?能卖钱吗?” “不能。” “你摧毁了我和我的快乐。”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 王某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除了那几张一文不值的纸片,你还有什么别的调查进展吗?” “没有。” “真没了?” “真没了。” 王某强哭丧起来。“这样子的话这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我真的好悲哀。既没有钱,还要修铁路。” “请问悲哀的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挂了。”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把‘毫无同情心’这件事做得最优秀的人。”王某强顿了顿,十分笃定地补了一句,“我指的是除了我上司之外。” “我很荣幸。”谢亦桐说,“所以你到底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王某强说,“最后我祝你新年快乐,希望你能在新的一年里调查水平突飞猛进,破解神秘大案,顺便救我于水火。“ “你的网是不是真的太慢了?” “啊?”王某强纳闷地说,“拜托,有时候我不太跟得上你的脑回路。” “跨年不是几周以前的事了吗?” 从十二月底到一月一,跨年都过去好久了。 ——那时候她还每天和傅默呈一起吃早餐。有好吃的卤鹅翅。 王某强很讶异地说,“拜托,你是外星人吗?上个月是公历跨年,今天是过年啊。今天大年三十诶!” 谢亦桐怔愣一下。 独自一人待在学校,成天埋头处理各项事务,她倒是一点没注意到这件事。原来,不知不觉间,这片国土上最盛大、最重要的节日已经到了。春节。在国人眼中,这是一个无论什么别的日子都比不上的日子。 因为要阖家团圆。 她转身朝着窗外看去。 虽学校里是冷冷清清,但遥远处的校门外面,隐隐有一种特殊的热闹。居民区里亮着好多灯。天色已沉,现在是年三十的晚饭时间,每家每户里,大概都是欢声。 所谓万家灯火。 她说,“喔。我忘了。” 王某强说,“不过这样也挺好。这样一来,我就不是最后一个外星人了。我也是今天早上出门吃饭的时候听工地旁边卖早餐的大爷一说才想起来。” “大爷的早餐好吃吗?” “不好吃。他急着回家过年,面条都没煮熟。” “你可以拎回去自己再煮一煮。” “我煮了,但是我顺手放了点盐,它变咸了,然后我就放了点糖,它又变甜了……总之后来它更难吃了。” 听上去,他最后吃进嘴里的大概是一碗煮过头的糖盐稀面团子。 两个人随便又聊了几句,电话挂了。 谢亦桐随手把手机丢在床上。 它发出轻闷的一声,然后,房间里变得极安静。隔着一层窗户,隔着大半个空空荡荡的校园,遥远处正在过年的热闹民居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 谢亦桐拿起桌上剩下的半个面包,就着微微冷掉的牛奶,不紧不慢地吃完了这餐年夜饭。 第74页 然后,她有条不紊地把面包包装袋和桌上几张用过的纸巾收进垃圾桶,牛奶杯拿到卫生间洗干净,擦干水,放在床头柜上。 处理完了琐事,可以做正事。 她坐在桌前,打开电脑。 年三十,大家都过年去了,即使是部门里的消息也很少,寥寥数条,不过是手下的组员做了些言简意赅的日常汇报。 她点进公共资料区域,在搜索栏里敲出“严天世”三个字。这里能找到部门目前搜集到的一些重要人物的相关信息,严天世是其中一个。 不过,比起网络上广传的那些东西,这里的资料虽在数量上多了一些,内容上却没什么不同。 因为,关于严天世,除了他今年已七十多,很有钱,人们一般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①他发迹于东南亚,精通五六种语言,性格残忍独断,不易招惹; ②他实在是有很多情人和私生子。 据说单是他遍布各国的情人们每天互相算计、大打出手的新闻便已足够养活大半个东南亚的八卦杂志。 虽然所有这些八卦事最后都能被总结到同一个发展轨迹上去,由于这些当事人实在美丽出众、狡猾过人、各有各的鲜明特色,因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人们始终毫不厌倦、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添油加醋,议论纷纷。 这些色彩纷呈的热闹事里,登台露面的,有小国公主、豪门千金、电影明星、学术天才、小家碧玉、商业名流、文坛新秀、艺术大家……千姿万态,各有风华,但总是热闹不了多久,很快便掉进同一种结局。 他谁也不要。 各路丽人,有的拿了钱,欢喜离场;有的怀抱了其他的奢望,殷殷期盼,在美梦中流连不甘;也有的聪明狡黠,借了他一场势,积攒名利,一转身飞得比从前更高。 反正他从来不在意。 这么一个人,四十多年前似是在东南亚横空出世,凭着并不光明的手段,势力渐渐壮大,直至万里称雄,恶名满世。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谢亦桐从装得满满的设备包里翻出在地下石城尽头的巨石裂缝中找到的那只木匣子。里面装着奇奇怪怪的四张小纸条。 一吨金元宝。一吨古代红宝石。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一辈子。 字全都写得歪歪扭扭,显是初学汉字。但力道很重,又不像小孩子。 谢亦桐支起下巴,想起《森罗怪谈集》最后一页上的那行字。 ——“假如我愿意跨过月亮河,你会不会来接我?” 月亮河的对岸。 ——艾什加拉。 思索间,窗外骤地一明,天空之上传来一声声爆响。流光坠落,满天星火。附近不知何处,竟是放起了烟花。 谢亦桐放下匣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看。 好盛大的一场烟火。 万紫千红在天幕上灿烂绽开,这边未散,那边又起,纷呈热闹,接连不断,响声如有雷动,天火连绵不熄。 她把脑袋轻轻抵在窗框上,目不转睛地看。 想在工作中沉沦,忘记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这样热闹。本以为如今为了环保,各地都已禁了这样的活动,繁市竟然还有。 过去十年里,观岛是没有这样的盛事的。 观岛这样一个远离大陆的旅游胜地,每逢春节前后,反而会变得特别冷清。戏剧学院的师生大多回家了。大大小小的岛上,林立着的各式商铺也一一关了门,满街安静,店主也回家了。 只剩为数不多的人。 因了人少,连交通也有削减,正常时候十分钟就能等到的船,此时两小时才有一班。若要从居住的四十八号小岛到为数不多仍在营业的超市里买点东西,一来一回,有时要五个多小时。 因此后来就变得很有经验,学会了在春节的冷清之前就囤好所有东西,从年三十到元宵节,独立自主,闭门不出。那时岛友们也回家了,整个小岛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海辽阔,海浪声声,偶尔才会有海鸥从天空一飞而过。 谢亦桐忽地回过神来,因为丢在床上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短消息。 正是凌晨十二点,一分不差,新的一年到了。 消息内容很简短。 “小谢老师,新年快乐。” 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很快打了一行字回过去。 “傅老师,你也新年快乐。” 年一过,部门里又忙起来,谢亦桐没多久出了一趟差,到华北去解决一个组员应付不来的棘手案子。走前很谨慎地把从地下石城里拿出来的东西物归原位。 期间,繁市这边的事一度有了些动静,却似乎是虚惊一场。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图书馆。 确切地说,买下的是最近刚搬迁到市中心的繁市图书馆不久前弃用的一座旧楼,位置很偏,大楼很古。 那地方谢亦桐去过。 当时是为了解北门世家的旧历史,伪作A大历史系研究生贾某某,到图书馆三楼文献室去翻了一些资料——还偷走了一本后来发现属于北门安念的《森罗怪谈集》。 印象里,那楼实在很旧。 高大庄严,森然静谧。说不出的陈旧与死寂感。 庞大而厚重的楼阁像一座没有出路的绮丽迷宫,一面面墙、一间间屋子,参差错落,幽远无尽。年久失修的高墙,含义模糊的纹刻,吱吱呀呀的楼梯,到处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影与影交织,有如鬼魅浮荡。 第75页 它曾是北门世家的家族藏书馆。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曾说那地方待得人抑郁。也曾提过图书馆计划搬迁。 ——严天世花那么多钱,买一座没人要的古楼做什么? 无论怎么看,它也不是有潜力的投资对象。唯一用处大概是变作旅游景点,向好奇的外地游客收一点门票钱。但,那样古老的楼阁,维护费用恐怕远远高于门票收入。 而且,他买下它之后,便像他更早前就买下的那块南郊荒地一样,什么也没动过。 第三十二章 · 当谢亦桐从华北回来, 寒假到了尾声了。出门买东西时已能听见不远处的陌生学生们苦恼商量着该去谁家抄寒假作业。 再过几天,宿舍楼里便陆续有老师回来了。有的家不在本地,很热情, 带了点家乡土特产过来,由归校的马阿姨来公平分给大家。红豆糕,椰子糖, 桂花酒,这算是比较正常的。有个老师从川渝地区来, 特产是一大包炒干了的红辣椒,红艳热烈,辣香四溢, 但对不吃辣的人来说有点恐怖。 过了个长假, 马阿姨像是忘了407的小谢老师不好相处,每天不厌其烦地跑上来敲她的门, 热情打招呼, 往她手里塞各大特产,明里暗里朝她打听奇怪的事情。 马阿姨说,“小谢老师, 过年出去玩没有啊?” “没有。” “咋不出去玩呢!我看路上好多小姑娘牵着男朋友哦, 尤其是十四号那天,哎,那什么节来着,年轻人特喜欢。” “我不想出门。” “哎呀, 不出门也对, 外面这么冷, 受那天气干什么去。” 过了一天,马阿姨又说, “小谢老师,我跟你讲件事哦。” “怎么了?” “219那个孟老师啊,教化学的,人长得还挺精神。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跟你讲啊,昨天你从大厅走过去,他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都没动过哦。” “哦。” “还有108那个郑老师,教体育的,特高特壮,也是的嘞!” “哦。” “哎呀,小谢老师这么漂亮,他们这些小年轻肯定心向往之的啦……” “您还有别的事吗?” “哎别关门别关门,我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就是说啊,小谢老师,我跟你讲——他们全都不行,配不上你的。你别理他们。” “……” 再过了一天,马阿姨又跑来,咚咚咚敲门,一不小心第一句话就泄露了这几天热情背后的真相。 马阿姨说,“小谢老师啊,这个,你觉得我们傅老师怎么样?” 谢亦桐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然后呢?”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然后呢然后呢?” “我觉得他英语很好。”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这个,哎呀,小谢老师,我们傅老师除了是个老师,他还是个男青年。” “哦,”谢亦桐想了想,“那么他就是个很好的男青年,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马阿姨铩羽而归。 马阿姨再度上门的时候,谢亦桐仍是三言两语就把她应付掉了。 从同层女老师们的聊天八卦里听来,这并不是马阿姨第一次这么做。从去年傅默呈回国的第一天起,马阿姨便热切地给他介绍女朋友,热衷于撮合他和每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 有教音乐的季老师,又白又瘦,弹的一手好钢琴。有教美术的孔老师,气质忧郁,从小到大都是校花。有同样教英语的梁老师,温柔知性,总是令人如沐春风。 即使从来没有成功过,也拦不住马阿姨热情。 ——可能,也恰是因为没有成功过,所以她才更热情。 谢亦桐想,马阿姨在她这里一再碰壁,不多久大概也就放弃了,然后又转向A老师、B老师、C老师……反正跟她没关系。从十年前到现在,他们一直都不熟。 马阿姨又来了。 这一次,她手里拎来的特产还挺特别,是一袋真空包装的卤鹅翅,骨架细长,肉色偏棕,没什么油水的模样。是首都某店的招牌产品。据说味道十分独特,食者多年难忘。 马阿姨说,“小谢老师,来来来,好吃的来了。” “谢谢。” “这东西可好咧,是我们傅老师从首都带回来的,好慷慨,人人有份,我那里摆了好大一箱等着发出去。唉哟,这种东西空运起来应该还挺麻烦的吧。” 谢亦桐接了东西,随口问,“他回来了?” “回了呀!不过暂时不住学校,还在家里。” “噢。” “哎呀,小谢老师,现在还是寒假,好适合出去玩哦……” 谢亦桐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暗示,说,“马上就要开学了,我打算这几天好好备课。马阿姨还有别的事吗?” “呃……” 马阿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话来,谢亦桐顺势向她道谢告别,十分礼貌,把门关上了。 手中的卤鹅翅还挺沉的。她随手把它放在桌子一角,打开电脑处理部门日常事务,完全没管它。 她并不吃他买的东西,哪怕只是人人有份、并无深意的特产礼。 第76页 这完全没管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 谢亦桐手下敲着键盘,若无其事地朝着鹅翅瞟了一眼。 ——像这样的熟食,即使真空包装,保质期也不长吧? 她伸手把它拿过来,看了看包装袋上的保质期。确实不长,只有几天而已,路上空运还耽搁过时间,剩下的就更短了。 学校食堂早餐已经将一个世间大道理教给了每一个品尝过它的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做卤鹅翅的人很不容易。 鹅也很不容易。 谢亦桐撕开了包装袋,浓郁的卤水香扑鼻而来,是与长生路上那家包子铺买的卤水鹅翅不一样的风味。 很好吃。 临近开学的一天上午,谢亦桐正坐在电脑前处理部门事务,忽听见隔壁房间里叮叮砰砰一阵响,隐约还有马阿姨的声音。 “小曾,扫帚扫帚,扫帚给我。” “小曾,楼下拿一下抹布。” “小曾,唉哟你怎么回事,擦个桌子都没擦干净。” 谢亦桐不欲理会,继续敲着键盘。她反正是顶着噪音也能专心做事的人。 偏偏他们自己跑来敲她的门。 她只好把电脑屏幕关上,穿上搭在椅背的睡衣外袍,走过去开了门。 马阿姨很高兴。“小谢老师,跟你说一声,我这两天打扫打扫,这学期新来的老师就住你隔壁啦。” “新老师?” “陈主任不是被调走了嘛,总要有人来做她的工作啦。新老师教初三(9)班的语文,唉哟,昨天来报道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眼,真叫一个漂亮啊!” “噢。” 这时在隔壁擦桌子的小曾老师叫了一句,“马阿姨,这地方擦不掉啊!” 马阿姨没好气。“你加点清洁剂不就完了嘛!” “我加了啊!” 马阿姨伸过头去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叫嚷起来,“那是消毒液,那不是清洁剂!唉哟你这笨手笨脚的,快去拿清水冲了,消毒液怎么直接上手呢真是……” 马阿姨一走,谢亦桐把门关了,重新回到电脑前。隔壁一直叮叮砰砰到了晚上,但她全心工作,丝毫没受影响。 等从食堂吃了晚餐回来,正好碰上抱着枕头的马阿姨和抱着被褥的小曾老师正要走进隔壁新屋子里,两人忙了一天,都累得很了。 满头是汗的马阿姨跟谢亦桐打招呼。“小谢老师,吃了没啊?” “吃了。” “哎,吃了好啊,放完这个我们也去吃了。唉哟,累死我了。” 谢亦桐发现,马阿姨抱着的枕头是很普通的白枕头,小曾老师抱着的被褥是很普通的白被褥,看上去都是学校统一发放的东西,毫无特点。也许用起来也不会太舒适。 她朝着新房间看进去。 里面打扫得挺干净,但空空荡荡的,除了基本的衣柜、床、书桌等基本家具,别的什么也没有。因此看上去也很冷清。 马阿姨和小曾老师走进去,把枕头被褥往床上一放,扭扭脖子,舒了口气。 马阿姨说,“好了好了,大功告成!就等新老师自己来了!” 小曾老师累得说不出话来。 马阿姨说,“待会给她发个消息,劝她早点来,这屋子虽然我们打扫完了,但她自己安置还得花不少时间呢。” 门外的谢亦桐迟疑一下。“……别的东西不买了吗?” 马阿姨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微波炉、洗漱用品、拖鞋……之类。” “那又不是我们的事。学校只负责提供屋子和被子,别的东西都是你们老师自己买。你忘了?” “噢……” 马阿姨又说,“每次新老师来,买全东西都要花好几天咧,好累,生活里那么多必需品。不过我也很出力,总是告诉他们东西在哪儿买最合算,在哪儿买铁吃亏……噢,说起来,小谢老师,你去年来的时候,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这个?噢哟,我该不会是忘了吧。” 谢亦桐沉默一阵。“……没有。马阿姨,我先回屋了。” “哦,行行,小谢老师,明天见啊!小曾啊,快走,咱俩到食堂吃饭去,再晚点什么也没有啦!” 马阿姨和小曾老师很快在楼梯拐角消失了,谢亦桐独自走进屋里,开了灯。 这间屋子,在她来的时候已是万事俱全。 床单被套、洗漱用品、拖鞋衣篓、烧水壶、微波炉,乃至桌上的绿萝,大大小小的收纳盒子,甚至连指甲刀、木梳子和扎头发的发圈发绳都已经备好。 ……原来这并非普遍情形。 她抽出绿萝盆底那张一直没再动过的小纸片。 纸片上写着几行字,说屋里的东西都是临时买的,不知她喜好,如果不巧买了她不喜欢的东西,还请见谅。字迹灵逸漂亮。 下面,还有她在来的第一天随手写下的、对方大概永远看不到的,谢谢。 新老师来的那一天,恰是开学第一天,整个学校轰动。 那实在是个美人。 细长的高跟鞋踏在地上,一下,一下,声音细丽,像是在给人下咒。 往上看,是一条赤红鲜艳的连衣长裙,腰身贴合,裙摆宽大,冬天的阳光里,好似一抹妖冶流动的血。 第77页 再往上,是一双纤细玉手,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 那手把香烟往唇边送。 于是,看到一张美艳浓丽的脸。长发微卷,眉眼极盛,眼眸流丽生辉,红唇有如血火。她在笑。 那美人是跟在面色平静的傅默呈身后走进来,步姿袅娜,眼睛四下随意地看,看了操场,看了教学楼,终于是兴趣索然,视线又转回到他身上。 她说,“傅先生,这地方现在管事的是谁?” 他很礼貌地答,“是周副校长。”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教书的。” “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教书,不是太屈才了?” “我不觉得。” “可我很觉得。这么短的时间,严先生就这么信任你,说你只是个教书匠,我可不信。” 她吸一口烟,优雅地吐出个烟圈。 前面的傅默呈闻到烟味,头也没回。“曲女士,学校里禁止抽烟。” “啊,好多规矩。” 这两人自操场外走过,一路上,师生们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好奇有之,惊叹有之。 他们并没在意,只是往前走。 这时候,出门上开学第一堂课的谢亦桐恰好从宿舍楼那边走过来。 双方迎面碰上。 傅默呈神色不变,礼貌客气地打招呼。“小谢老师,下午好。” 而那美人则悠悠一笑,高跟鞋踏出几步,借着路边的垃圾桶把手里的香烟灭了,丢进去。她讲起话来语调有几分慵懒,听上去多少有点傲慢。“噢,你现在是小谢老师了?我们也好久不见。” 至于谢亦桐—— 她差不多有三分钟的时间没说话,眼睛只盯在新老师身上。她一向表情不多,此时此刻看上去也依然冷淡。但,若是与她平日里真正毫无波澜的表情相比,她此刻神情,其实已经跟看见萝卜和兔子在十米开外赛跑差不多。 谢亦桐渐渐恢复如常。她说,“你失业了?” 那美人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那时才是失业,我么,我是跨专业跳槽,新就业。” “你就业表填错了?” “我检查过八遍,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被下咒了?” “亲爱的,现在是唯物主义时代了。” “所以你是被洗脑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想象其实我是在追求新的梦想,决定为社会奉献,做一个精神园丁教书育人?” “比起这个我宁愿相信月亮是月饼做的。” “可是我反正已经来了,你不觉得我们需要好好相处吗?” “比起这个我宁愿亲自动手用月饼做一个月亮发射到天上去。” 话说到这里,不远处教学楼的上课铃响了,疾风骤雨一般。谢亦桐什么也没再说,只在那美人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走了。 走之前没忘还一个礼貌的招呼。“傅老师,下午好。” 她走远了,进了教学楼,不见了。 那美人漫不经心地对傅默呈说,“傅先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们姨甥平时的关系很不错的,至少,我们熟知对方的姓名与性别。” 傅默呈并不接话,只是礼貌地说,“曲女士,宿舍楼往这边走。” 五姨抬眸,朝着不远处的宿舍楼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啊,这栋楼,看上去条件好差。” 第三十三章 · 谢亦桐的五姨自己的名字是叫做曲听棠, 相貌美艳,极有风华,年轻时一度是观岛大剧院最红火的女演员。 她那时演的最具名的一出戏名为《海上明珠》。人们都说, 这四个字,戏如是,人如是。 海波无尽, 绝艳明珠。 十几年前的月亮俯照着观岛。 灯火盛大,红妆绮裳, 万众瞩目之下,她朝着光轻轻走两步,然后, 侧身回眸, 微微一笑。真是不可方物之美。 然而,海上的月亮升升落落了才没多久, 这美艳惊人的海上明珠在仍还年轻的时候, 声势竟便衰退了。她的戏越来越少,渐渐从众人视线中退出去,成了安分守己不出风头的幕后人员。 一转眼, 今年她四十了。 ——观岛大剧院代理院长。 这是谢亦桐几个月前离开观岛时, 五姨曲听棠的身份。 但她现在摇身一变,竟也跑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繁市二中做了个中学老师。此事堪称离奇,内中必有原因。 谢亦桐想起上学期傅默呈曾莫名其妙似的问过她——“小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原来这不是随口一问, 而是意有所指的。 谢亦桐很平静地上完了她的开学第一堂数学课, 讲的是寒假时细心准备过的导数专题, 深入浅出,清楚明白。学生们听得很认真, 睁着眼睛,望着黑板,许多从前闹不明白的问题忽地迎刃而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上课时,静了音的手机屏幕亮了好几次。王某强打来的电话。她没接。一直到了下课铃响,解答完了学生的课后问题,她才走出教室,把手机拿起来。 王某强只要打电话,不一直打到她接起来,是不会停的。走回宿舍,关上门,背包刚放在桌子上,他果然又打过来。 谢亦桐说,“你最近电话很多,是不是又开始闲了?” 王某强立马道,“污蔑!拜托,我是因为实在太忙了,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我就真的要为铁路事业牺牲了。” 第78页 “有意义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幸事。” “我还年轻,承受得住倒霉,暂时不太需要这件幸事。拜托,请问你那边的调查又有进展了吗?话说我上司有没有联系过你啊,据说部门里也在查这个事,但他们一点口风都不透露,我真是急死了……” 谢亦桐敷衍他。“哦。有联系过。” 王某强大喜。“太好了!他们有什么进展吗?” “我不知道。” 王某强大悲。“生命啊,你为何如此黑暗。我真的不想在铁路上再待下去了,吃饭多吃一个馒头都要被记处分。” 谢亦桐暗示着提醒他,“你的上司为什么要让你去修铁路?” 王某强叹气,“因为我犯了一点小错误。” “多大一点?” “也就一点点吧。很多人都犯过这个错误。” “什么错误?” “投错了胎。” “……” 王某强笑嘻嘻地说,“反正这个不重要啦。快快快,先告诉我,你那边的调查到底有没有什么进展?” “可能有。” “可能有?拜托,我现在体力活做多了脑子不好用,我只要1或者0,别给我模模糊糊的0.5。” “王院长,”谢亦桐很礼貌称呼他一句,“请问你了解曲院长吗?” “曲院长?喔,你是说代理院长啊。” “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吗?” “她很久以前是剧院最看重的当红女演员。而且,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剧作你的某个亲戚。” “是亲戚。” “关系不好?” “这取决于你对‘关系不好’四个字的定义。” 王某强被逗乐了。 隔了一阵,他忽很有兴味地说,“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 听这么一句话,谢亦桐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很平静地说,“知道什么?” “在某些人眼里,她是严天世的情人。” 谢亦桐差点没拿住手机。 她说,“……什么东西?” 王某强解释道,“某些人认为她是严天世的情人。不过,事实应该并不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不是?” “很简单。但凡上网随便查一查就会发现严天世的情人换得很快,而且一旦腻了就不会再玩第二次。一个情人,跟他的关系是很短暂的。” 这倒是真的。 谢亦桐之前随手翻过不少关于严天世的花边新闻,跟他有过关系的丽人们各有风情,但没一个能比季节长久。 她说,“曲院长不是这样?” 王某强道,“据我所知不是。她暗地里给他做事,做了二十几年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是他的下属。” “从严天世的角度来看,八成是。否则他不会留她那么久。不过,对她自己来说恐怕不是。” 谢亦桐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王某强说,“她爱他。” “……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无意中看见过她一边抽烟,一边对着他的照片出神,那种神色不会骗人的。” 谢亦桐觉得今早起床后遇到的事多少有点离谱。 ——可能,月亮也真的是月饼做的?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微微倒扣,轻轻敲着桌子。思索着。 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谢亦桐说,“如果一加一确实等于二的话,那么,严天世今年也确实已经七十多了。” 王某强道,“虽然他现在是个老头,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个高大魁梧,杀伐果断,很有魄力也很有魅力的老头。再说了,他又不是一出生就是个老头。” 谢亦桐随手打开了桌上的电脑,敲着键盘,第不知多少次在搜索框里输入严天世三个字。 严天世这个人,虽然他的财富和他的势力很不可一世,但他本人在个人生活方面其实还是很低调的。虽然八卦杂志上有很多花边新闻,但,狗仔们写来写去,写的大多是情人们闹出来的风波事,对他本人倒是少有着墨。 即使有,也通常是这样的——“美人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甚至双双进了医院。但严先生本人并未在意。” 因此,网上能找到的他的照片也并不多。 一张是近几年的。某国的商业会议中心奢华富丽,金碧辉煌,他坐在首位,身材魁梧,脸带旧痕,目光锋利。好似这不是一场各国富豪与精英们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金钱盛会,而是雄狮在检视他脆弱的羊群。 气质太盛,以至于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发觉他这时头发已白了。 还有几张约莫是在二十年多前,当时他四十多岁,仍在盛年,高大健壮,五官极为出众,左脸上有几道疑似动物爪痕的旧伤痕。一种极具野兽感的狂性。 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灰色眼睛朝照片外盯着。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那股锐利的视线竟仍隐隐令人心底生寒。 哪怕只看这么几张照片,人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崛起,不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更像是一只野蛮的猛兽闯进文明社会,撕碎了所有的戒条、体面和虚伪,把到处都咬得鲜血淋漓。 一些不辨善恶的小女孩大概很容易对这样一个强悍男人产生慕强心理。曲听棠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这样的盛年,而她只有十几岁。 第79页 谢亦桐想起五姨办公室里那一整面墙上挂着的照片。 密密麻麻,大大小小,从三岁到三十九岁,幼时娇憨,少时明艳,整个人生的岁月都在那里了。那美丽的女人手里夹了一根细长的烟,对着照片们自言自语,像是要与自己已然虚度的年华一起,把剩下的年华也虚度掉。 谢亦桐说,“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王某强说,“不是吧,你的审美该不会离谱到觉得变老以前的严天世都不帅吧?拜托,他不比嫌疑人傅某差的。” “你知不知道曲院长具体给严天世做什么事?” “这种细节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跟他混的。不过你放宽心,我敢肯定她不是普通打杂的。” “你怎么知道?” 王某强笑嘻嘻地说,“谢剧作,虽然你和代理院长关系不好,但你看看你自己也就知道了,你们一家人都是很少见的聪明人。严天世不会大材小用的。” 虽然王某强这几句话讲得毫不走心,摆明了是在随口开玩笑,但是,谢亦桐心里蓦地一动。 一个很久以前在她脑子里朦胧浮现却没有抓住的直觉再次出现了。 但是,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女老师高声赞叹着新来的曲老师那令人惊叹的美丽,用词很夸张,几乎就要拜倒在红裙之下。 谢亦桐思绪被打断,那直觉似乎再次消失了。 王某强说,“所以,你怎么忽然问起给严天世做事的代理院长,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一点点。” “多大的一点点?” “她现在住我隔壁。” 王某强惊了一惊。“严天世派出了他的得力下属,这么说,他就要动手了?” “也许吧。” 谢亦桐挂了电话。她上个学期对傅默呈说起家庭关系的时候没有说谎,她们一家人互相之间确实根本毫无了解。她打开电脑,平生头一次,在搜索框里敲出了五姨曲听棠的名字。 与曲听棠相关的消息很多,大多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演出新闻,那时她风华绝代。 但谢亦桐很意外地在A大的一份毕业生名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曲听棠,考古学博士。 谢亦桐:“……?” 第三十四章 · 到了下午, 隔壁的曲听棠开始往新屋子里搬东西。 她奢华惯了,学校提供的简陋东西直接丢出来,统统换成又贵又好的。又讲究得很, 大小物件什么也不肯缺。漂亮的地毯、华丽的床帐、璀璨的屋灯、有质感的烟灰缸、不落俗的梳妆镜……大包小包源源不断地运上来。 缺不了的还有她自己那些照片。淡黄色的碎花墙纸在几面墙上细细粘黏好了,然后,照片也就选了个光线最好的地方挂起来了, 大大小小,满墙的岁月。 她忙进忙出, 井井有条地使唤着一众雇佣来的搬运工,好似要把一间小小的教师宿舍改造成贵妃宫殿。 谢亦桐坐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每次听见动静, 都不由在心里想一次。 ——她竟然是考古学博士。 她这人长相这样美艳, 一眼看了总觉得像花瓶,最多精通些风花雪月的事。 隔壁传来嗡嗡一阵响, 曲听棠在调整贵妃榻的位置。 ——她竟然是知识渊博的考古学博士。 谢亦桐不由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字。 “人不可貌相。她是人。她不可貌相。”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那不可貌相的考古学博士来敲谢亦桐的门,仍是一袭红裙,傲慢得很, 半点疲惫不见。 曲听棠说, “住得这么近,恰好我俩也认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谢亦桐说,“不要。” “怎么?姨甥间不该叙叙旧?” “我吃的东西你大概不吃。” “你要吃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打算登月吃月饼。” “……?” 谢亦桐很有礼貌地把门关了。 她依然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五姨曲听棠——严天世的手下,他忠诚的仰慕者, 而且, 还是个考古学博士。 门外的曲听棠走了。细长的高跟鞋踏在地上, 咯咯噔噔一阵回响,留下整座楼里无数的惊艳目光。老师们都悄悄议论着。人们很好奇这么一个风华仍在的昔日戏剧公主为什么跑来做中学语文老师。 这个问题, 过了最初几小时的惊异,谢亦桐倒是很快想明白了。 ——铁屋底下的北门世家古陵墓。 ——它确实很该是个考古对象的。 那秘密地方不宜公开探索,于是严天世派出精通考古的下属曲听棠,借着教师身份的掩护,暗地里到地底下去研究。陈老师想必也是他们为行事方便而调走的。 但是,那底下还能研究出什么呢? 谢亦桐在那座巨大的寂静陵墓里过了半个寒假,到处仔细搜寻过。 它是个已经死去的地方。 里面除了成片的石头屋子和铜镜千秋堂,也就只有北门安念的住处算得上特殊。那么小一间,小半天就看完了,哪里用得着千里出动一个专业博士驻守在这里这么大动干戈。 除非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底下到底是什么。所以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可是傅默呈有原钥匙,他明明进去过…… 第80页 谢亦桐晚上没有吃食堂的兴趣,自己出门找了家小馆子,一个菜,一个肉,一个汤,简单果腹。味道一般般。 她好像一直缺乏那种能够找到美味食物的天赋,但凡独自找地方吃饭,必然是踩雷。 从馆子出来,接了手下一个组员的紧急电话,找了个僻静地方帮着对方整理思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时间耽搁太久,挂了电话往学校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二月份依然寒冷,校外的长街上几乎没人,路灯静静地照着。虽然冷,天空却很干净,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 谢亦桐远远看见校门外有一个橙黄的小光点。 寂静里,那光点像小小的星星。 再走近了,发觉那里靠着墙站了个人影,很高挑,是独自一人。 原来他会抽烟。 香烟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橙黄的一点光,好像他手里有星星。 谢亦桐步速不减,到了那人身前,告诉他,“本校禁烟。” 那人抬眼看她,笑了,又看了看校门。 言下之意,这里是学校外面。 谢亦桐说,“空气是会流动的。” 他笑了笑,“好吧。” 掐灭了烟。 手里的星星没了,半截香烟仍在指间,夜色里倒更显得那双修长的手漂亮。 “抱歉,”他说,“让你闻了烟气。” “我没闻到。提醒你只是出于环保义务。对了,吸烟有害健康。” “知道了。” “你平常像个什么都不沾的五好青年,原来也会抽烟。” “偶尔才会。”他又抬眼看她一下,眼睛里映着寂静街灯的柔光,仍像是在笑,“这个月第一根,被你抓到了。” “是第一根,还是第一次被抓到?” “都是。” “那么,这第一根的剩下半根,你是打算等我走了重新点燃,还是丢进垃圾桶里?” “小谢老师觉得应该怎么办?” “浪费可耻。” “所以我应该把它抽完,有始有终?” “我是说浪费健康可耻。” “好吧。” 指间漫不经心地夹着半根烟,他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香烟无声无息落了进去,寿命未尽,已然被弃。 他转过身来。“小谢老师,还有什么不对的事是你要批评的吗?” “我可不敢僭越批评你。你是班主任,我只是个任课老师。” “我听学生说你今天的第一堂数学课上得很好,他们收获很多。” “谢谢班主任夸奖。” 他看过来,对上她视线。“我只是个代理,”他轻轻地说,“陈老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半晌。 谢亦桐说,“这件事的必要条件似乎是曲老师收拾东西回家。是她把陈老师调走的,因为陈老师对这所学校太熟悉,对北门校长也太熟悉,会妨碍她做事,是不是?” 傅默呈认真地说,“小谢老师,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关注这些事了?” “无视隔壁邻居是件不容易的事。无视你也不容易。” 他望着她,异色的眼睛微微一动。 晴朗的夜空里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没有云,它低低地往下望,仿佛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很有意思。 谢亦桐忽察觉这话仿佛别有深意,脸色很平静地补了一句,“毕竟你太高了。” 他笑了。 她想了想,闭嘴了。 傅默呈说,“太晚了,回去吧。明天还有课。我记得你的课在早上第二节 。” “……噢。” “怎么了?” “没什么。” 傅默呈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什么直觉?” “看出你有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 “……你在炫耀你的视力还是在嘲笑我的脸色?” “我是说真的。” “那你上学期带早餐……” “也跟我的这种直觉有一些关系。当时你刚来学校不久,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三餐吃得不太好的气息。” 谢亦桐脸色一沉。“没人这么说过。” 傅默呈说,“你总是没什么表情,我想其他人看不出来。” “你既然有这种天赋,不去做厨师开饭馆是暴殄天物。高效率的顾客满意度调查。” “恐怕做不到,”他并没看着她,只是望着街灯下的光影,“开饭馆总不能只有一个顾客。我只对你有这样的直觉。” 街灯的薄光里,夜色中有细尘在飞舞。一点点像雪。 谢亦桐若无其事地说,“哦。那继续做老师也挺好的。你还是班主任,还有班主任津贴可以拿。” “所以,小谢老师,今天的晚餐不好吃吗?” “……是有一点点。” “春华小区外面有一家夜宵店很好吃。招牌是盐水鸭、烧鸡翅和水晶虾饺,不管选哪一个,配合一碗南瓜羹都可以饱腹。但也不会太饱,不耽误睡觉。” “谢谢你的建议。但宵夜和抽烟一样是不良生活习惯。” “好吧。不过,那家店的晚餐也很好吃。假如你明天不去食堂的话,”他朝着长街西边指了指,“春华小区在这个方向,大概三百米远。” “……知道了。” 第81页 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似乎要向她道别了。但是,他望着她,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谢老师,你可以往后退两步吗?” 谢亦桐朝身后一看。身后什么没有。 她上下打量他一阵,往后退了两步。 他说,“再往左一点。” “为什么?” “好不好?” 她很戒备地往左走了一小步。 然后他说,“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月亮。”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不好?” “……” 谢亦桐忽想起十年前,就在离校门不远的那个十字路口,似乎发生过差不多的事。 ——隔着中间堆得高高的书,傅默呈说,“你往左一点。” ——她问,“凳子?” ——他说,“你的脸。看天上,别看我。” ——他又说,“头稍微再抬高一点,就一点。” ——她当时有点想笑,觉得这样很傻。“什么意思?”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谢亦桐把脸抬了起来,望着天上那轮圆圆的月亮。它真挺像个月饼。 她头发披散着,有那么一两缕显得离散,半遮着清丽的侧脸。她的眼睛几乎从来看不出情绪,但,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街灯静静地照着寂静的长街。 傅默呈望着她看了半天。 谢亦桐抬着头说,“据我的脖子说,我的脖子好像酸了。” 傅默呈移开视线,很轻地说,“抱歉。” 她捏了捏脖子,看向他。“傅老师,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小谢老师,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在外面再站一会儿。” “……” 谢亦桐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大半个中国之外的观岛。更具体地说,是观岛东部一个叫做表象剧院的鬼地方。他们那儿的戏很奇怪。 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叫《深思》。 一群人在沙滩上同步翻身,叫《乌合之众》。 两个人有节奏地轮流地用嘴发出嗒的声音,叫《时间中的生与死》。 她不由想着,以这样的命名方式,刚才那一出应该叫什么呢? ——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夜中长街,抬头望月,长长久久一声不吭。 ——《望月》?《抒怀》?《遥远的梦》?《今夜的光明》? ——《发呆》?《想起月饼》?《我的脸和月亮的脸谁比较圆》? ——亦或者,《白痴》? 谢亦桐黑了脸。 她说,“再见,傅老师。” 他说,“晚安,小谢老师。” 走过傅默呈身边的时候,谢亦桐听见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别太靠近你的邻居。” 第三十五章 · 谢亦桐翌日到初三(9)班去上课, 已是课间时分,别班的学生们聊天说笑,走廊上到处都挺热闹。 初三(9)班却是大门紧闭。 刚走到门外, 听见里面传来哄堂欢笑,学生们被逗得很乐。 谢亦桐往后退了两步,借着教室门上的小窗口往讲台上看。 她美艳的邻居站在那儿, 保养细致的手里夹着细长的粉笔,很悠闲地在说着什么。偶尔长发垂落, 纤手一抬,撩到耳后去。 学生们又笑了。 看来上一堂是语文课。拖堂不该是什么讨人喜欢的现象,但学生们竟是很开心, 笑声一阵又一阵。 谢亦桐在门外等着。 不多时, 上课铃响了。 可讲台上那位上节课的老师仍然毫无出门迹象。从门上小窗口看起来,她似是讲到了兴头上, 不时便转身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些什么。 谢亦桐毫不留情地推门进去了。 “你该走了。”她说。 曲听棠眉毛一挑。“原来下节课是你啊。” “不管下节课是谁都不是你, ”谢亦桐重复一次,“你可以走了。” “可我要说的还没说完。” “这说明上课前事先规划好时间是个你很需要培养起来的习惯。” “按部就班也太无趣了。我只剩一点点,你就等等吧。” “出去。” “偏不。” “出、去。” 曲听棠嫣然一笑, 朝着讲台下已有些忍俊不禁的学生们说, “大家说,我是走,还是不走呢?” 两个眉眼间三分相似的漂亮女老师你来我往地互相呛了好几句,学生们在底下看热闹看得很开心, 唯恐天下不乱, 巴不得一直看下去。 他们起哄, “不走!不走!” 曲听棠笑眯眯地对谢亦桐说,“你看, 众心所向。” 谢亦桐说,“这节课是我的,她每耽误一分钟,你们今天的作业就加一道数学题。” 学生们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那有什么关系,”曲听棠说,“让我把内容讲完了,大家学得透彻,今天不留语文作业。” 两相权衡,学生们立马站队。 谢亦桐:“……” 她往黑板上一瞟,这才发现,这位新来的语文老师写得居然是正儿八经的语文知识。 古诗词鉴赏。 粉笔字娟丽灵秀,板书整整齐齐,教的是诗词鉴赏的常用方法和解题技巧。 第82页 板书之外,黑板的边边角角上,还有一些古文人写下的极富灵韵却不太出名的作品名,大概是讲课讲到兴起,随手写下,介绍了两句,算是拓展。 谢亦桐本以为这位从前做过名演员的考古学博士跑来当语文老师不过是来混日子的。居然还挺专业。 曲听棠说,“怎么样,我也就差几句话了。你在旁边坐一坐,我晚上请你吃饭。” “我晚上有地方吃饭,不需要你请。”谢亦桐面无表情地说,“给你五分钟。” 曲听棠悠悠一笑。 然后,她拿着粉笔,不慌不忙地继续讲了。刚才是讲到苏轼的打油诗《猪肉颂》,诗人豁达,内容有趣,因此全班作笑。 讲完了这一首,剩最后一首。气氛,微妙地一变。 ——红楼梦里的《葬花吟》。 十几岁的黛玉,年华尚还稚嫩,先看到了人间的苦处。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她在讲台上细细地讲,谢亦桐在下面竟是听得入神了。遥远的,繁华的一场梦。大厦倾倒了。 世界上有很多长久的东西,但没有一个会长久到永恒。 长长的古诗慢慢往后念,一句,一句,另起一行转到下一句,还没来得及叹完人间,先也就到了尽头。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教室里,谁也都还没回过神来,讲台上已不再年轻的红颜自己收拾了东西,微微一笑,告别先走了。信守承诺,今天没有语文作业。 谢亦桐往后墙上的旧钟一看,不由黑了脸。 她被耽误了十五分钟。 谢亦桐是个绝不肯吃亏的人。 曲听棠周二占了她十五分钟,到了周四,恰逢数学课在先,语文课在后,她立马反击,特意安排了难度偏高的几何专题,从上课讲到下课,课间结束了,新的上课铃响起,依然不走,硬生生从语文课里刮出十五分钟。 曲听棠也不甘示弱。周五又是语文课连着数学课,她直接把门锁了,优哉游哉地把自己的课讲完了才放谢亦桐进教室。 开学第二周,全校模拟考,两个人不巧被安排了监考同一场考试,各坐在讲台的一边,火药味在考场寂静的空气里飘荡。 学生们最喜欢看热闹,议论纷纷。 “曲老师和小谢老师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啊?” “我今天看到她们在篮球场巧遇,不知道小谢老师说了什么,曲老师笑得好渗人。” “我听说她们是亲戚欸……怪不得都那么好看。” 任课老师不合,互相占课,其实很不利于双方展开正常教学。班主任找了几个学生了解情况。 学生们说,没什么影响。 她们互相看不顺眼,不仅抢夺课时,备课也跟竞争似的,每节课的内容都很丰富,教学方式也很适宜,仿佛是要在课程质量上也压过对方。 ——以目前流行的网络话来说,她们在互相卷。老师们不遗余力地卷了起来,学生倒是受益很多。 班主任于是就不管了。 然而,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学校里师生这么多,人多嘴杂,消息传得很快。 不仅传得很快,而且,传多了容易变得扭曲。 ——原本的消息应该是:曲老师和小谢老师互相抢课,傅老师打算不管。 ——翻译过一次之后的消息就成了:曲老师抢小谢老师的课,小谢老师抢曲老师的课,傅老师打算不管。 ——再传几次,经过添油加醋,事件在思想情感上便有了些出入:曲老师抢小谢老师的课,小谢老师抢曲老师的课,傅老师乐见其成。 等这事传到谢亦桐耳朵里,不知怎么的,三句话里掉了一句,就成了—— 曲老师抢小谢老师的课,傅老师乐见其成。 那时她一个人坐在春华小区外面的某家餐馆里,吃着水晶虾饺和南瓜羹,忽然便听见几桌远的几个陌生学生眉飞色舞地这么说着。 谢亦桐脸黑了。 到了某天下午,课程表上的安排,是数学课后面跟着英语课。两位老师这学期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来往,偶尔碰面也只简短打个招呼。关系看似十分冷淡。 傅默呈揉着太阳穴从办公室里慢慢走出来,几步远,碰上小曾老师,两人互相寒暄一阵。 小曾老师有点疑惑地说,“傅老师,你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太好?脸色有点差。” 傅默呈笑了笑,“可能有一点。” 不等小曾老师再问点什么,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开了。两个人随意聊了几句,上课铃响起。 傅默呈往初三(9)班走去。 一推门,下午阳光明亮,教室里坐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个个都很认真。 ——认真地在听课。 讲台上有个鸠占鹊巢的人,手里拿着粉笔,在讲某种概率题的通用解法。 傅默呈心下了然。 他伸手在教室门上轻轻敲了敲。整个教室都看了过来,讲台上那人也抬了眼睛。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英语课到了。” “我没讲完。” “一节课只有四十五分钟,英语课也有英语课的安排。” “英语课有英语课的安排,数学课也有数学课的安排,数学课的安排还没有完,我是数学老师,管不了英语课的安排。” 第83页 讲得跟绕口令似的。 傅默呈不由笑了。“小谢老师,和数学课抢课的是语文课,英语课没有对数学课做过任何事。” “但英语课老师是班主任,班主任管不了他的语文老师胡作非为,他的数学老师就只好找他本人要债了。” 谢亦桐本意是在强调她和曲听棠都是傅默呈手下的任课老师,语文和数学的重要程度不分谁先谁后,班主任不该偏袒任何一方。 傅默呈也并未多想,很自然地顺着她的称呼,说,“但是,我的数学老师,你和语文老师势均力敌,抢来抢去,是个平手。哪里来的债?” 教室里四处响起学生的偷笑声。 两个老师忽察觉到称呼上的问题。 傅默呈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休息不好,讲话确实容易不过脑子。 ——我的数学老师。 谢亦桐沉着脸,说,“无论如何,是曲老师干扰了我的课程安排。我今天的题没有讲完。” 傅默呈只好让步。 他说,“十分钟够吗?” “也许。” 谢亦桐转过身去,拿起粉笔,继续讲她的概率题。 学生们在底下偷着乐,被她面无表情地瞟了几眼,也就老老实实地收敛起来,认真听讲了。 傅默呈在教室后排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上课。内容完备,条理清晰,而且能够顾及到学生的理解能力,讲得深入浅出。细长的粉笔在她手里,像一只小小的羽杖,轻轻几笔,破开疑惑与难解的谜题。她对待教学和他一样认真。 有几个坐在更后排的学生朝着傅默呈指指点点,偷偷地笑。他听讲台上听得认真,倒是没注意。 谢亦桐走的时候,是头也没回地的。然而,走出没多远,听见身后的教室里传来好大动静—— 不是哄笑,不是嘲笑。 而是满堂怪声怪气的起哄,好像大家看见了什么八卦好玩的东西。 谢亦桐脚步一顿。她一心想着向某位偏心的班主任讨课,倒是忘记这个年纪的学生有多容易朝着歪处想了。 傅默呈很快便把那动静压下去了。 第三十六章 · 曲听棠在繁市二中上课,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她知识渊博,谈吐风趣,又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学生们都很喜欢,老师们也觉得与这样的人共事是一种幸事。她俨然是个校园大明星,走到哪里, 众人倾慕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但她暗地里为严天世工作多年,行事极为谨慎, 明明是万众瞩目,却从来没有人察觉到她来此任职是另有目的。 明知她来意不善,谢亦桐却也只在一次巧合下捉住过她的狐狸尾巴。 那天, 她下课后去了一趟繁市公安局, 与协助查案的女警到法医中心的冷藏库去看操场事件中的三具尸体。因所涉案件等级高,尸体采用最先进的保存方法, 虽小半年过去, 状态倒也还算完好,至少,那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凶恶杀手只像是在透明保存液里睡着了。 至于北门安念…… 见谢亦桐停在老太太的尸棺前皱了眉头, 同行的女警立马解释, 这尸体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古怪模样了,并非公安在保存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 谢亦桐盯着棺中的丑陋女尸看了一阵。 一个人,在没有阳光的巨陵深处过了五十年,仿佛成了地底下的一只怪物, 瘦骨嶙峋, 眼神空洞, 肤发惨白。在生前就已像是死后了。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具死气沉沉的身体, 在陈旧却干净的纸面上留下了那些端庄漂亮的繁体字。 谢亦桐与负责这起案件的法医开了个小会,讨论了一些事项。从法医中心出去的时候,夜色已沉了。 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一点多。 三月初,虽已是春日,夜中寒气仍然很重。学校里到处安安静静,三两盏旧街灯没精打采地在路边亮着,好像也快睡着了。 远远地,谢亦桐忽看见操场大门前有一个人。身形纤瘦,穿着朴素的黑色大衣,又很用心地站在阴影中,掩饰着自己。若不是定睛细看,还以为只是夜里一个影子。 是曲听棠。她也很灵敏,一听见脚步声,立马看了过来。 谢亦桐看见一抹小小的银光被曲听棠飞快藏进了兜里。那像是钥匙。或许是一把万能.钥匙。 曲听棠先发制人,对谢亦桐笑道,“唷,这么晚才回来?” 谢亦桐说,“看了出夜场电影。” “失业的剧作也这么敬业?” “彼此彼此,失业的演员也很敬业。这么晚了,你是出来锻炼独角戏演技的?” “用不着拿这种旧事刺激我,舞台,我是自己退的。” “那你出来干什么,散步?” “无风无雨,又很安静,确实很适合到处走走,静一静心的。” “从统计上来说感冒的概率会更高一点。” “美好的夜晚值得人冒险。” “你看上去确实很冒险,你的衣服就像一件夜行服。” 曲听棠神色微微一变。然后,她借着嫣然的笑,把谢亦桐打量一下。后者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习惯性地怼了一句。 曲听棠说,“从来不懂得梳妆打扮的你,在讽刺我选衣服的品位?” “我在明示。”谢亦桐顿了顿,干脆补了一句,“它很丑。” 第84页 “它很贵。” “但实在太丑了。” “你的直言不讳有时候会让人不太高兴。” “我又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说话。” 曲听棠轻笑一声。两人废话了这么久,她一点离意也没有。脸上笑意盈盈掩饰得再好,脚站在操场门外,半分也不曾挪动。 谢亦桐想,看来今天这位考古学博士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去了。她紧了紧衣服,若无其事地说,“外面好冷,你要散步就散你的吧。我要先回去了。” 曲听棠道,“不再聊一聊?我以为我们最近关系这么好,有很多可聊的。” 谢亦桐说,“这种话都能说得这么通顺,我确信你依然是个好演员。” 说完,也不道别,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姨甥两人,虽然最近在课时上互相争夺,让全校都看了个热闹,但在课堂之外根本没一点交集。私底下,各过各的日子,路上碰见了都不一定打个招呼。一墙之隔也是陌路。 谢亦桐不紧不慢地走过操场,到了遥远处,停下脚步,借着看天上的星星,往身后看了过去。操场大门前空无一人。微微生锈的铁丝护栏围绕着的操场上寂静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曲听棠大概已进去了。 谢亦桐在离操场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挺隐秘的藏身位置,静静地等着。 好半天,操场那边毫无动静。 以她半个寒假天天下陵墓的经验,但凡有人经过,陵墓长廊前那间摆满古怪物件的石室是不可能没有任何声响的。北门世家的巨大陵墓建造于信神信鬼的千年前,从设计上来讲,吵闹的石室大概算是个入口,有警示作用,提醒石城中的亡者有生人来了。室中设计得很巧妙,不论在里面怎么走,总会触发那些古物件,让它们叮叮嗡嗡地吵个不停。 她又等了等,竖着耳朵在听。 但是,依然毫无动静。 谢亦桐冒了个险,从藏身处出来,轻手轻脚地靠近了操场。那间通往地底的机关铁屋在操场角落,找个好位置,能把它看得清楚些。 铁屋静悄悄的。 谢亦桐靠得更近了些,定睛细看。 铁屋紧闭着的大门底下,有一条细细的光,偶尔被阴影从中截断。有人在里面忙碌,仿佛在研究什么难题。但始终一无所获。 曲听棠根本没有找到开启机关的方法。 她来学校已好几周了,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准备进操场时被人看见,但一定不是她第一次溜进这间铁屋。堂堂专业人士,似乎至今一点进展也没有。 ——但傅默呈手里明明有“钥匙”原件,而且,也知道“钥匙”的使用方法。 而且,从这段时间与曲听棠的来往来看,这位为人精明的美艳亲戚似乎并不知道她受王某强所托跑来查案的事,只以为她是个被神经兮兮的王院长打发来积攒社会经验的失业剧作。否则,见了她,绝不是随口讥讽几句这么简单。 谢亦桐想起这次回到繁市,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看见傅默呈。 那是来时第一天的晚上,深夜的操场传来一声巨响,人们被惊动,甚至找来了警察,但搜寻无果。当大家回到宿舍重新睡下,她站在宿舍房间窗前,隔着细雪,远远看见他从操场出来。毫无疑问那是他。 那时他手上有细细长长的血痕与淤青,操场结冰的铁丝护栏留下的痕迹。 如果他在为严天世做事,那么庞大的势力,无所不有,不至于连一把打开操场大门的普通万能.钥匙都给不了他。刚才曲听棠手里就有。 ——除非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打算进去。 过了几天,谢亦桐再次遇上曲听棠的时候,对方云淡风轻,一切如常,照例是用尽手段跟她抢课,笑意盈盈,闹着玩似的。仿佛从未在操场门口险些被她抓包过。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曲听棠脸上的从容渐渐不那么真了,她依然笑,但她的笑里藏了疲惫和郁闷,心情不好,讲起话来都比从前更刻薄三分。 有一天上午,谢亦桐路过篮球场,看见曲听棠一个人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抽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遥远处操场角落的小铁屋。 小铁屋反正纹丝不动,沐浴在明媚的春日阳光底下,毫不理会她。 谢亦桐走过去。 曲听棠抬眼看她一下,吐出个烟圈,美艳的脸上没一点表情。 谢亦桐说,“本校禁烟。” “我要抽。你管我?” “根据禁烟校规,第一次触犯,警告,第二次触犯,再警告,第三次触犯,罚款两百。” 曲听棠从趴在身旁的朱红色奢侈品牌水桶包里取出钱包,看也没看地把里面现金全抽了出来,手一扬,丢在地上。 满地粉红色的钞票。 “包月。”她冷冷地说。 谢亦桐道,“行政处罚不是娱乐商品,买不了会员,包不了月。” 曲听棠道,“爱要不要。” 她视线仍死死地盯在遥远处那间无动于衷的操场铁屋上。地上一张张粉红钞票散落在她脚边,春风吹拂,轻轻飘荡起来,有的往上飞,有的往下落,仿佛渐渐在台阶上铺展成了一张诡异的破碎地毯。金钱堆里,她孑然一身。 谢亦桐道,“你要是气闷,与其坐在这里抽烟丢钱,不如出去跑步。多巴胺比尼古丁有用多了。” 第85页 “我快吓死了,”曲听棠说,“你该不会是在关心我吧。” “你可以放心地活过来,我只是在关心校园环境。” 曲听棠正要反唇相讥,不远处,传来篮球声,一群人走过来。是初三(9)班的几个男生。他们拍着篮球往前走,笑嘻嘻的,中间还有一个他们最喜欢的傅老师。 曲听棠咬着烟尾巴,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篮球场确实该是给人打篮球用的,不是给人丢钱用的。学生们走近了,看见满地粉红色和粉红堆里的曲老师和小谢老师,先是挺高兴地向她们问了好,然后,看清那满地漂亮粉红的真面目,呆住了。好多钱。 傅默呈道,“曲老师在排练戏剧?用的道具很独特。” 曲听棠道,“排练?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要说演戏,谁比得上傅老师呢?” “我只是个教书匠,曲老师才是名演员。” 曲听棠吸了口烟,狠狠地把烟气吐了出来。 傅默呈很礼貌地说,“曲老师今天心情不好么?” “我好得很。”曲听棠说,“只不过是最近在教学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傅老师,你是班主任,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好好地聊、一、聊?”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曲听棠盯了他一阵,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提起她的朱红色水桶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钞票还在原地乱飘。 傅默呈招呼着学生们自己先入场打篮球。 然后,他视线凝注在热闹起来的篮球场,声音很低地说,“不是说了不要靠近她么?” 谢亦桐道,“我只是在向违反校规的人宣传校规。” 他笑了笑。“好严格的小谢老师。” “曲老师要找你聊什么?” “教学。她刚才说的。” “以我对曲老师的了解,如果她说聊聊教学,那么她要聊的就绝不是教学,就像她说五分钟内下课,实际意思永远是五分钟内绝不下课。傅老师,你好像惹上麻烦了。” “我知道。” 她偏过脸去看他。 他脸上微微笑着,专注地在看不远处的学生们打篮球,有时他们进了一个好球,朝他高声炫耀,他还会很配合地鼓鼓掌,让他们高兴。 他在笑,但隐约有些疲惫。 谢亦桐忽道,“傅老师。” “怎么了?”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第三十七章 · 傅默呈神色不变。“没有。挺好的。” 谢亦桐正要再说些什么, 口袋里忽有一阵震动,一条短信来了。她把手机从口袋里半抽出来,看了看屏幕通知。 是一条在首都监督北门剑平的人发来的汇报。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揣了回去, 对傅默呈说要回宿舍准备明天的课,先走一步。他礼貌地说改天再见。 身后伴着篮球声,她回到宿舍, 仔细关好了门才把手机掏出来。 这条消息很短,却很重要。 北门剑平已经醒了。但她与她的丈夫日日待在病房里,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低头看书,装作她仍未苏醒的样子。监督的人问她要不要拆穿这对夫妻的小把戏。 谢亦桐握着手机思索一阵。 其一, 北门剑平作为曾与严天世有过私下来往的重要嫌疑人, 一旦苏醒,势必要被严格审问。假如她果真知道些什么, 对严天世来说便有泄露风险。 其二, 当北门剑平的儿子在严天世的势力里,她本人却在首都医院处于警方控制之下,像警方手里的人质。 一旦她醒了, 至少, 对一个人来说是有害无利的。严天世会对他起戒心。被严天世防备无疑是一件危险的事。也许是这样,这位母亲选择在病床上装睡。 谢亦桐想,严天世怪兮兮的,至今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在繁市干什么, 即使是对调查方来说, 不刺激他也挺好的。 于是她回复, 不需要拆穿他们,要是情况有需, 还可以帮他们遮掩一下。 然后,她坐在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上部门系统,处理日常事务,还引导了几个新来的组员整理思路,看他们手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案子是不是有什么突破点。 在键盘上敲着敲着,她忍不住用手支起下巴,面无表情地朝着桌子盯了一阵。全国各地的案子,再是棘手,好像也都在往前推进。唯有她手里这个,凝固一般一动不动。 自严天世上一次有动作,斥巨资买下繁市图书馆旧楼,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独自待在日本北海道,据调查员汇报,几乎连人也不见。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然而,无论暗地里的案子是如何死水一般毫无动静,明面上,学校里却是越来越忙碌了。中考渐近,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紧张起来。 偏偏,就在这样一个重要阶段,有人闯祸了。 这天,谢亦桐在教室里上课,内容是简单选择题第一次专项练习。 中考数学里有很多“送分题”,最简单,有时一眼便可看出答案。但简单归简单,却有一些常见易错点。因此做了专项练习,一共分了两次。 她在黑板上写板书,底下的学生们在做小组讨论,整个教室忽地静了一静。 她下意识地朝着教室门看过去。 第86页 傅默呈站在那儿。说来也怪,明明他脾气那么好,对谁都是温声微笑,但整个班的学生最听他的,他人一来,于课堂纪律比静音器都有效。 他朝谢亦桐歉意笑了笑,“抱歉,小谢老师。我找一下厉深远。” “噢。” 被叫到的少年是坐在窗边,没什么表情。他在全班注视之下出了教室门,跟着傅默呈走了。 有学生小声议论。 “他怎么啦?” “好像是严重违纪,我在周慢慢办公室门口听见的。下周一升旗仪式上还要全校通报批评。” “啊?这么严重?” “我听门岗大爷说他晚上不回家,偷偷藏在教室里什么的……” “我也听过我也听过,周慢慢去他家家访,好像差点被他爸打了一顿。” 谢亦桐敲了敲黑板,让整个教室重新安静下来。“上课认真听讲,不要背后议论同学。乱传谣言也是违纪。” 学生们噤了声。 一堂课平平静静地上完了,谁也没再偷笑,但厉深远也一直没回来。他的位置一直空着,只有春天的阳光静静照在那里。 到了下周一,升旗仪式上,周副校长并没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做全校通报批评。据说是傅默呈把事情压下来了。 但,校方的处罚容易解决,这件事的根源却不易解决。 又是数学课,谢亦桐讲的恰巧是上次那张专项练习的下一个章节,简单选择题第二次专项练习。 忽地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嚷。 一个带着酒意的中年男音叫嚣不断,粗鲁暴躁,带点方言口音,“害老子输钱,狗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他——” 几个细细碎碎的声音劝着,都是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在讲道理,苦口婆心,出于善意。 醉汉不愿意听道理,烦不胜烦。“管的什么闲事,狗东西从小到大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就是要他死,他也得死!让开让开!要不是他出门先跨左脚影响了老子的气运,老子今天会输钱?” 喧嚷声朝着教室门口靠近。 学生们分了心,纷纷朝着门口看过去。谢亦桐用指节敲了敲黑板,把他们注意力拉回来,继续讲课。 她不动声色地朝着教室里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那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但,若是看仔细了,似乎嘴角有一抹淤青。他貌似专心地记着笔记,手里那支脱了色的旧中性笔握得很紧。 她不紧不慢地讲题。“我们现在来看第24题,先来仔细看一下它给的条件……” 一声暴喝在教室门口炸开。“滚出来!” 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醉汉是中等身量,但眼神凶狠,身上有一种爱惹事的无业游民特有的粗鲁市侩气。跟来的几个老师文绉绉的,全都拿他没办法,只能悄悄打电话找人。 醉汉一手撑着教室门框,一手拎着酒瓶,眼睛在教室里到处看,那神色,好似是要在繁华市场里挑出最劣质的那个货物。他喝多了,找不到人。 他不耐烦地吼,“狗东西,坐哪儿呢?出来!” 讲台上的谢亦桐很平静地说,“这位先生,我在上课。” 醉汉看也没看她,只朝着教室继续吼,“出来!你想被老子打死是不是?” 学生们都被吓住了。 谢亦桐说,“我再说一次,我在上课。” 醉汉置之不理,嘴里骂骂咧咧几句,作势就要走进教室,亲自把要找的人逮出来。他往教室里刚走了一步,手忽然被人捉住了,醉眼昏花,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被往外丢了出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被打扰了的数学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花了几秒才站稳了,反应过来,骤然大怒,几步朝着她冲了过来,手里的啤酒瓶照着她的脸用力砸下去。 手到半空,啤酒瓶被夺走了,刷着绿漆的教室门在眼前嘭的一声关上,撞痛了他的脸。 他大骂,“你把门打开!老子马上找人来打死你!” 门上嘭的一声碎响,是啤酒瓶被砸在门的另一侧,位置差不多与他的脸在同一高度。听那力道,若是砸中,是要开血花的。 醉汉愣住。 里面冷冷地说,“你想开门?你应该庆幸这扇门是关上的。”然后,再也没理会他,又开始讲题了。 醉汉好半天没声音。 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口那边传来,班主任带着保卫处过来了,简单交涉一阵,把醉汉带走了。但教室里,学生们大多在走神,间或互相对视一下,显然还在回想刚才的意外事件。 说不定要传出多少谣言。 谢亦桐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遍,“刚才的人大概是走错地方了,学校会处理。谁也不准私底下乱议论。” 学生们纷纷收敛心神,把精力放回到课堂上。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再次看向教室中央的位置。 被同学围绕着的少年似乎认认真真地在听讲,还和周围同学一样记着笔记。但她早已讲到练习专题第二面,他桌上铺开的专题却始终在第一面。 谢亦桐当天晚上在宿舍处理部门事务处理到十一点多,关了电脑,却仍还不能睡觉。 学生的数学作业还没改。 她打着呵欠,在桌子上翻找本该很显眼的那一摞数学作业,翻了半天没找着。这才想起来是落在了办公室里。于是披了一件薄外套,到教学楼那边去拿。 第87页 已经很晚了。 四月春的夜空澄净晴朗,万里无云,只有星星细碎散落。惜而是在城市,满城华灯盖住了天色,星光剩的不多。若是在野外,这样好的天气也许能看见绮丽的银河。 谢亦桐独自走在静悄悄的学校里,到了第二教学楼底下,发觉地上有一抹光。抬头看去,漆黑的大楼里,某间办公室仍亮着灯。算算位置——三楼拐角处。是傅默呈所在的那间办公室。 谢亦桐走进黑漆漆的教学楼,脚步放得很轻。她的办公室在他楼上。 经过三楼时,有人声从走廊上传来。 是厉深远。少年的声音放得很低。他说,“我不知道。” 然后,是傅默呈的声音。他的声音总是很温柔,有一种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力量。他说,“慢慢来,别着急。我们先一起查一下繁市每所高中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寄宿制还能提供奖学金的学校,好不好?” “不用查了。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他们不会让我去的。” “但你一定要去。不仅要去高中,而且要去大学。虽然大学现在已经不是康庄大道,但它依然是最简单最清晰的一条路。别的路太难走,而且很难找到方向。” “可是……” “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涉的话,我去跟他们说,好不好?” 谢亦桐从三楼拐角后面探了半个脑袋出去。 第二教学楼的走廊是敞开式的外廊,一侧是教室,一侧是夜空。没开灯,整条廊上都是黑乎乎的,只在不远处,一抹光从办公室里落出来铺在地上,两个人站在光里,倚着走廊外侧半人高的白漆护栏,身后是澄净星空。 她在暗处,他们没看见她。 厉深远垂着眼睛,傅默呈在宽慰他,以成年人的处事经历帮他找办法。 她把脑袋缩回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摸着黑到她自己办公室里找东西。一摞杂七杂八的数学作业不知何时被风吹到了地上,满地凌乱纸张。她收了挺久。当她抱着要改的数学作业下楼,他们仍在那里。 只是,话题变了。 少年对他信任的人说起心事。声音很轻,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从前从未对人说过,也知道所有事都会在几个月毕业后永远失去下文,他说了很多很多。 他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最漂亮,成绩最好。但他最初喜欢她,既不是因为她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成绩好。而是,在某个大风天气,她头发被风吹乱,遮了眼睛,差点在篮球场摔倒,他扶了她一把,无意中看见她手上的数学卷子,发现那位仿佛从来不会出错的优等生竟然在某道题上犯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傻错误。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一个瞬间,心里莫名其妙微微一动,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就和别人再也不一样了。 她进校门的时候总是披散着头发,很好看,到了教学楼底下才会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扎起来。 她上课永远听得很认真,笔记写得整整齐齐,他有幸见过一次,觉得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么细心的人。 她时常帮老师收卷子、收作业,知道是她来收,他会把名字写得好看一点。 她…… 少年慢慢地说着,一旁的傅默呈静静地在听。黑暗处拐角后面的谢亦桐也在听。谁也不着急,谁都很耐心。 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一个显然是被温和有礼的父母宠爱着长大的女孩子,聪慧漂亮,家世优越,她的未来注定沐浴阳光,不需要经历风浪。但也有另一些人,生命本身便是狂风暴雨,即使有幸能不被折断,前路也到处都是泥泞。 命运各不相同的人,简短地做了几年同窗,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了几本一模一样的教材,考了一摞一模一样的卷子,然后各走各的路,也许连道别都不必有。 渐渐地,他说完了,尾音落下,没有觉得太遗憾。他的喜欢很简单,只是喜欢而已,甚至没有想要从喜欢的人那里获得些什么东西的野望。 只是看到她就很开心了。 即使以后看不到了,也没关系。人生的路总归是自己一个人的。 厉深远说,“傅老师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你年纪都这么大了。” “二十六岁,也不算大吧。” “二十六岁已经很老了。” 大概这就是更年轻的人的特权吧,手里拥有的时间更长,因此看谁都能笑他们已经是时间贫瘠的老头老太太。 傅默呈不由笑了。 厉深远问,“有,还是没有?既然是谈心,我谈了,你不谈,很不公平。” 傅默呈片刻后回他,“有。” 少年好奇,立马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 “听说十年前你也是在这里读书的。” “嗯。很巧,我们那一届的教室就是你们班教室。后墙挂的那面钟是我们当时买的。” “那面钟好丑。” “十年前还不算太丑。而且,公平一点说,不管外观怎么样,它走了十年一次都没有坏过,至少质量很好。” “那个人是你同学?” “同班同学。我比她大三个月。虽然多长了三个月,考试从来没有考过她。她很聪明。” “难道不是因为你比较笨?” 第88页 他笑一下。“也许是。不过要是和她比,谁都会像个笨蛋。她不仅很聪明,而且很认真,有一种谁都比不上的韧劲。” “你是因为她比你聪明,所以喜欢她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想想……最开始好像是学校在操场组织爱心义卖活动,每个班都会摆一个小吃摊子,大家在操场上到处逛,买东西吃,很热闹,所有买东西的钱都会捐出去。然后,我无意中发现,一个平时看上去总是很聪明的人似乎总是会不小心精准买到最难吃的那些东西,好倒霉。” “……你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倒霉鬼?” “因为很可爱。义卖活动那天操场上风有点大,她披散着头发,每次吃东西前要先用手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侧着脸,小心翼翼地尝。但因为东西一直不好吃,所以最后总是会皱起眉头。好可爱。” “那你后来有没有仗义出手,帮人家找到好吃的?” “有。”傅默呈倚着走廊护栏,望着前方办公室里静静倒映着灯光的窗户,似是有些出神,“我请她吃了一个马卡龙。是(1)班班长的妈妈做的,专业甜品师,很好吃。” “那她一定很感动。” “没有。我怕只请她一个人,她会不好意思,所以我请全班每个人都吃了一个马卡龙。大家都很开心。她不知道我其实只想请她一个人吃东西。” 厉深远歪了歪脑袋,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想了想,没忍住,继续好奇地问,“她有没有和你在一起过?” “没有。” “那你有没有表过白?” “差一点。” “差一点?” “我那时候觉得,如果直接说出来,她和我没什么交集,一定会拒绝我。所以我做了一个很详细的计划,打算先慢慢熟悉起来,至少可以做朋友。” “什么计划?” “有一点复杂,很幼稚。首先,我以为她喜欢漫画,所以打算邀请她去一次很难得的漫展。然后,我发现她总是找不到好吃的,所以要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我想请她一起去看……等这些事做完,我就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后来呢?到哪一步了?” 傅默呈把视线从办公室映着灯光的窗户上收回,似是回过神来。他笑了笑。“一步也没有。漫展开始的前一天,她坐着飞机飞走了。” 厉深远正要说,好可惜,忽地,不远处寂静的楼梯口传来呼啦一阵动静,好像一摞纸张不小心被人掉在了地上。继而是迅速收拾地上纸张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下,走过去看。 但楼梯口已空无一人。只一阵脚步声匆忙远去。 第三十八章 · 谢亦桐翌日在教学楼走廊上看见傅默呈, 不等他看见她,她转身立马走了。 正是课间时分,走廊上到处是聊天说笑的学生, 她身形纤瘦,行动又灵活,三两步便隐进了人群里, 远远离开他视线所及范围之外。 没走几步远,忽听见有人说, “你也太倒霉了吧,世界上有这么多吃饭的馆子,偏偏你老进那些最难吃的?” 这话是直接往她胃里戳, 它跟着她, 二十几年来很少享什么福。 她眼睛一下子扫过去。 却原来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只是两个学生倚着不远处的护栏,一边说一边笑, 分享着周末见闻。 谢亦桐定了定神, 继续往前走。 没几步,又听见有人说,“他那么喜欢你, 你知不知道啊?” 她眼睛一抬。 话仍不是对她说的。只是一群女孩子聚在教室门口说笑, 一个满脸通红的漂亮女孩被围在最中间,小姐妹们全在打趣。 她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才转过一个弯,又听见有人笑嘻嘻地说, “你该不会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吧?” 她看过去。 话依然不是对她说的。楼梯口的阴影里, 只是一个男生对着另一个男生挤眉弄眼, 后者低头看书面无表情,耳朵尖却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到处都是相似的事。再往前走, 走廊里,教室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进了耳朵里。 “是真的哦,我一整节课都看见他在盯着她后脑勺发呆,好傻啊,笑死了。” “怎么办嘛,他还是不加我好友。” “我是明天去,还是下周去……哎,要考试了诶,要不还是考完试再说吧。” 学校里到处是年轻稚嫩的灵魂。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已不算是成日与玩具一起消磨时间的孩童,却又还远远不是能成熟地做着利益计较的大人。假如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除了喜欢,什么都还不太会。 春天的太阳高高照耀着,名为学校的地方永远不缺少心事。 ——教室里总有一个位置是特殊的,无论春夏秋冬,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成绩表上看完了自己的分数,总要再找找另一个名字,也不明目张胆,借着是对那名字周围上下的别的人有兴趣。 ——若是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被老师当众揪出来说教,认错可以,写检查可以,罚打扫卫生也可以,但是,一想到那个人见了自己出丑的样子,大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哪怕只是巧合下被老师安排一起去操场上扫叶子,一个扫东边,一个扫西边,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也觉得是一种缘分,过了大半年都还偶尔在日记里开心忆起。 第89页 ——早上连起床上学都比从前更有动力。 只要有青春,就会有心事。学校是青春的聚集地,一年年里,到处长满了故事。校门的影子里,操场的微风里,下课的铃声里,薄薄的考试卷子里,课桌上铅笔写下某个字母里,教室墙壁上某块掉了漆的漏洞里,篮球场的某个台阶上…… 故事未必出现在纸面,也许只在眼睛里。 谢亦桐出了教学楼,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无意中,途径篮球场。 咚—— 篮球落地的声音传来。 每次路过篮球场,都会有某种遥远的本能一下子冒出来。记忆会褪去,但本能比记忆本身更清晰。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篮球场上,一群陌生的学生在打篮球,全是十几岁的年纪,比赛比得热闹,谁也不服输,台阶上还坐着加油助威的人。 那地方现在与她无关了。 但,十年前不是这样。 十年前,有个人喜欢球类运动,又在各年级各班有很多好朋友,总是在篮球场上和不同的人打篮球。他课前可能在。课间可能在。课后可能在。甚至假期也有可能在。只要繁市二中的篮球场上有篮球的声音,他就有可能在。 篮球落在地上,咚的一声。一下。一下。一下。 她看过去。本能地看过去。 ——在那个遥远的、有心事的年纪,她也是这校园里的学生,因每日从篮球场路过,便形成了这本能。只要听见篮球落地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看过去。 ——那时候,这声音时常意味着,只要抬眼看过去,他就会在那里。 过了篮球场,谢亦桐径直出了校门,走得越来越远。才转过几个街角,那座仿佛永远不会变老的学校便看不见了,被喧嚷的街道与飘着午间菜饭香的居民楼挡在了后面。 ——他现在大概是在(9)班楼下的(3)班上课。 她把这念头连着学校一块抛在脑后,手揣在口袋里,快步进了地铁站,随机上车,随机下车,不知身在何方,反正离学校很远。 陌生的街道上,她找了个地方吃饭。这家餐馆从外面看起来非常温馨,摆在店门前的几张招牌菜高清图十分诱人,里面的食客看上去也很开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事实证明,这家店确实很不错,不管哪里都很不错——除了菜真的不好吃。 她一声不吭地结了账。 她从小到大都像是与美食毫无缘分,假如一家商场新开了十二家从外面看上一模一样的饭店,其中十一家都很好吃,她一定会在谨慎思考后依然倒霉地走进剩下的唯一一家。就像某些人在十年前已经注意到的那样。 ——其实还真是挺可恶的。 走出照例踩雷的餐馆,谢亦桐的手机忽然响了,音量极高,是专门设置过的特殊响铃。 来自部门上级。 电话一接,年近六十的女部长平稳的声音在那一边响起。 部长开门见山。“谢组长,你之前提过你在跟进一个与严天世有关的案子。” 谢亦桐快步走到一处无人角落。“对。” 部长说,“当初你一提及严天世,我们立马严阵以待,密切监督他本人和他重要属下的行踪。这个人一直不好对付,几十年里,亚洲这么多国家,只有遭过他的殃的,没有能从他身上讨便宜的。” “他有什么新动向了么?” “他有。他在被我们密切监控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打通了所有关系,在繁市做了复杂的布置。当然,代价也高得不可思议。” “他做了什么布置?”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做了一些布置,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成的。” 谢亦桐想了想,补充一句,“我们也不知道他做这些布置到底要干什么。” 部长有些无奈地说,“你说得很对。” 那个人,不愧是整个亚洲在这半个世纪里最危险、最不可捉摸的人,白手起家,却最终俯瞰众国,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势力,也和他本人一样深不可测,行事近乎无影无踪,外人防不胜防。 以至于,这次在繁市,即使几个月前就知道他“会有大动作”,也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却还是让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秘密做完了他要做的事。 部长说,“这是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谢亦桐不假思索。“他完成了他的计划,势必对繁市有所损害,这是坏消息。但他既然最终浮出水面,我们便有捉住他的机会。” “对。严天世此前称霸亚洲,却与一直大陆井水不犯河水。我们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不怀好意,却在道义上始终没有理由逮捕他。现在他有了动静,这是个好机会。” “您有什么安排?” “你与第三大组的刘组长合作。刘组长会负责调查严天世在繁市做了什么,而你负责调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就是说,我要查的是他的行事动机。” “对。你之前已经汇报过他与当地某个大族的古怪联系,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谢亦桐回到学校时,恰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学生们穿着校服,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从校门里走出来。 第90页 话题仍与平时差不多。 “又要考试了,不想考啊,好烦。” “我跟你说,那个题就是这样的,绝对是老师自己把条件写错了,怎么可能谁都做不出来?” “周末去哪儿玩啊?” “可是我真的……嗳,不敢去嘛,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 天气依然很晴朗,比起往常的每一天,看不出任何不一样。校门口人来人往,篮球场喧嚷热闹,更远处的教学楼上,一扇扇窗户里隐约有学生在教室里打扫卫生的影子, 谢亦桐在某一瞬间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样普通、这样朝气蓬勃、这样——正常——的一所学校,竟成为巨大秘密与阴谋的中介,一端系着早已繁华不再的千年古世家,另一端则系着目的不明的亚洲枭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不知这个身影,在那秘密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默呈抬眼看见她,礼貌一笑,一如往常。一个出于社交礼貌的招呼。“小谢老师。”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阵,什么也没有说。然后收回视线,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走了。 不远处,篮球场上仍有一群学生在打篮球。阳光照耀,天气晴好,棕红的篮球落在地上,咚——咚——咚—— 第三十九章 · 自从接到上级的电话, 谢亦桐的手机里,与严天世有关的消息连连传来。 但,这些消息十分古怪。 严天世买下了位于繁市市中心的本城第一高楼。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西郊公园。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以北二十公里的两座高山。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风华路上的一家音像店, 以及距离那家音像店几十米远的另一家音像店。 严天世试图把繁市二中变为私立学校并买下来,被教育局拒绝。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二中方圆两千米内,大部分的居民住宅和大部分的商铺, 成交价是市场平均水平的数十倍——其实他原意是全部都买。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着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离开自己家和经营多年的店面, 因此,这一带的房子和商铺并没全被他买完。但能买的都买了,算起来已是相当惊人的数目。 连续好几周, 每天都能看见搬家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从学校门口经过, 十分吵嚷。神秘人快把学校周围买空了,学校像身处风暴中央的平静风眼, 议论纷纷, 谣言四起。 有人说这一带要建成高科技新区,所谓的神秘人其实是本市政府,付给大家高额赔偿, 是在为不久后的拆迁做准备。 有人说这是外国势力不怀好意, 故意干扰本地居民正常生活,目的是要制造动荡。 也有人说神秘人其实是个救世主,很快便会把学校也买下来,然后彻底关停, 大家开开心心地放假回家睡大觉——这部分人显然都是低年级的学生。 不论事情真相如何, 所有人都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意见:神秘人的财力相当雄厚。 这桩古怪的买地风波, 只一间学校便已有这么多说法,城市里更是流言四起。好几周的时间里, 新闻头条就没出现过别的事。 反正谢亦桐每隔一段时间便收到关于严天世的新消息。 ——他又买了地。 ——他又买了地。 ——他又买了地。 雄厚的资本注入繁市,虽有政府全力调控,但地价已有疯涨势头。成千上万的人在与严天世的交易中一夜暴富,洋洋自得,花钱如流水,本地奢侈品市场突然火爆,连带着其他商品的价格也在渐渐上涨。 一片经济繁荣的假象。 即使如此,没人挡得住他继续买地、买山、买古建筑。 他不仅财力惊人,而且在本地积攒了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枝枝节节,有如大树根系,连着不知多少人,仿佛谁都有可能与他有关。交易时永远是两个看似无害的本国人相谈甚欢,合同一签,过了好久,才发现其中一方的背后是严天世。 然而,严天世在繁市制造了如此多的风波,据在北海道密切监督他的调查员汇报,他本人却很是平静,越来越深居简出,独自一人待在郊外豪宅里。衣着简朴,饮食单调。白日里全无动静,夜里也没有半点灯火。有时能一个人在温泉里一动不动地坐上整整一天。 若不是他居住于富丽奢华的日本豪宅,而是一座山中古庙,那便几乎是青灯古佛的生活了。 谢亦桐部门里在线上开讨论会。 会议正式开始前,大家对严天世买地的事议论纷纷,觉得实在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在遥远的繁市买这么多无用的地盘。 它们显然不是能带来优厚回报的投资对象。 例如最开始的南郊荒地——那么偏远荒凉的地方几乎没有发展起来的可能。 例如后来的图书馆旧楼——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 例如风华路的两家音像店——很难想象严天世这样的超级富豪会看得上区区几张光盘带来的微薄收益。 例如市中心的第一高楼——本市地标式的存在,因此购买代价极高,高到购买者根本不可能通过它获得任何收益。 例如繁市二中方圆两千米内的一切——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居民楼和小店铺而已。而且,这么多民宅与店铺都是各有原主,若要购买,得一一上门沟通联系。麻烦极了。 第91页 斥巨资买这些东西事根本费力不讨好。除非他仅仅只想炫富。 滴的一声轻响,会议正式开始了。 谢亦桐负责前半场,向部门汇报她这一条线上的调查进展,分析严天世这一系列古怪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动机。 从她伪装成中学老师的这几个月里得到的一系列线索来看,严天世与早已衰落的本地大族北门世家有着奇异的关联,因此她近日的调查重点便是寻找严天世斥巨资买下的那些古怪地方与北门世家的关系。 它们的确有关系。 他最开始买下的繁市南郊荒地,是几百年前尚未显出颓势的北门世家最主要的生活地点。 图书馆旧楼是北门世家潦倒前的家族藏书馆。 而方圆两千米几乎全被买下的繁市二中则有着北门世家千年陵墓的入口。 至于其他的—— 位于市中心的本市第一高楼是进入新世纪后才修起来的,与北门世家无关;但市中心这个位置本身与北门世家有关。这个大家族曾是这一带地域所有历史的主角,市中心一带也曾是他们的重要活动区域。 繁市西郊公园曾有北门世家旧祠堂遗址。 繁市以北二十公里的两座高山上曾建有属于北门世家的两座观星台,如今已破落了,只剩两处废墟,风一吹,半残的木门吱呀作响。偶尔才有好奇的人去看。 至于风华路上的两家音像店,在几十年前,它们所在的位置上分别是一家陈旧的裁缝铺和一家小小的草药铺,由两代北门世家的人经营。草药铺店主是北门剑平的奶奶,本名徐珍,嫁到北门世家后改为北门珍。裁缝铺主人则是北门珍丈夫的母亲,算起来是北门剑平的太奶奶,叫北门鸿衣。 据谢亦桐找到的几位本地老人回忆,北门世家的这最后几个族人,北门剑平本人,她的父母、奶奶、太奶奶,都曾生活在繁市二中附近,屋宅破落,过得很清寒。那时候城市还没发展起来,那一带只是低矮拥挤的民巷民屋,有一条林间小路曲曲折折地通往南郊荒地,北门世家的人经常沿着那条路到南郊早已荒芜的家族故地去。 北门剑平的奶奶北门珍是最先去世的,那时候北门剑平还没出生。她死前,除了儿子北门慎言,似乎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是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从北门家消失的,后来短暂回来过,但又不见了,于是最后几乎没人记得。 北门珍一死,过了七八年,她婆婆北门鸿衣也去世了。剩下北门慎言夫妇与北门剑平。北门慎言夫妇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偶尔会很怀念地与人谈起北门家昔年的荣华,但别人只当笑话来听。好在北门剑平长大后读了大学,有了好工作,这夫妇俩死前也过了几年好日子。 整个北门世家,现在只剩北门剑平一个人。她的儿子已不再使用这个古老的姓氏。 谢亦桐最后作的简短结论是,严天世买地的动机必定与北门世家有关联,但这关联具体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谢亦桐汇报完,组里讨论一阵,便轮到下一个组长,姓刘。刘组长负责调查的不是严天世做事的背后动机,而是他在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事。 那位超级富豪在短时间内花大价钱买下这么多地,以至于触动了繁市的经济系统,暗地里一定在本地做了不少打点。必定有不少人与他互相勾结,各取所需。 刘组长是个严肃的人,但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因为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 虽然已把本地所有台面上、台面下的大势力统统列入了考察名单,但不论是严天世,还是与他合作的那些势力,都很谨慎也很聪明,做事滴水不漏,还善于放假线索,根本就是抓也抓不到。 刘组长说,他们内部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除非能走进去,否则在外面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亦桐忙于查严天世的时候,平时的教学也没落下,备课备得很周全,每个学生的情况仍是了如指掌,对症下药地教。 同时做好几件事,精力消耗很大。她总是面无表情地在学校里快步走,宿舍的灯到了半夜也关不上。 谢亦桐的邻居也是。 曲听棠白天要上语文课,晚上还要给严天世做事,谢亦桐好几次半夜里到走廊上散步醒神,都看见隔壁房间门底下仍是一条明亮细光。那貌美如花的女人每天浓妆艳抹,盖住脸上的黑眼圈。 两个有着相似血脉的人,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却做着相反的事。 深春五月,天气晴朗,初三(9)班开了一次班会,因班会主题是要为学生们下周参加全市模拟考加油打气,所有的主课老师都在场。 傅默呈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主持着班会,谢亦桐在教室最后面坐着,极力忍着打呵欠的冲动,而坐在另一端的曲听棠一手支着下巴,面带微笑,也正用着所有的意志力支撑着眼皮。 班会最后,语文,数学,英语,每个老师都要到讲台上去对学生们说些鼓励的话,学生们在底下笑,有点紧张,但因这几个月学得很不错,又很有自信。 谢亦桐想,他们三个明明算是各怀鬼胎,每天一回家,门一关上,谁也猜不出谁在干什么,居然还能装出这么个和谐融洽的样子一起开班会,也真够离奇。 班会散后,谢亦桐立马就走了,抓紧时间继续处理严天世的事。走回宿舍,才想起来刚才把明天要用的一摞数学卷子落在了初三(9)班的抽屉里,于是回去拿。人在累的时候总容易丢三落四。 第92页 教室里已没一个学生。 明亮的窗户外面,天空湛蓝,风和日丽,三两缕白云悠悠地飘,即使在五月初,这也算得上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阳光照进来,在教室地上照出一个又一个亮亮的光斑。 讲台上,傅默呈慢慢地擦着黑板。 讲台下,曲听棠如常无视学校的禁烟规定,纤细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她装着是对墙上贴的眼保健操图有兴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好像很专心。 但,嘴上,她缓缓地说,“傅先生,好手段。” 傅默呈背对着她,只擦着黑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礼貌温和。“曲老师,教室是禁烟区域。” 曲听棠道,“他一辈子活得像狼,见人就咬,谁都不信,为什么这样信任你?你们从来只在线上语音沟通,他甚至都还没见过你。” 傅默呈说,“严先生脾气很好。” 曲听棠忽地看向他,他背对着她,她只看见背影。她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带一点深蓝,是一种很奇特的颜色。你知道么?” “我知道。” “他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你知道么?” 不等傅默呈说些什么,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没几秒,谢亦桐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把教室里的两位各瞟了一眼,跟谁也没打招呼,径直走进来找她的卷子。 教室里安静下来。傅默呈手里捏着黑板擦,仍是在擦黑板,擦得很仔细。曲听棠旁若无人地抽着烟。 谢亦桐找到了她的卷子,再次从曲听棠面前路过,脚步顿了顿,扭过头来把曲听棠打量一下,面无表情地说,“本校禁烟。” 曲听棠道,“我包年了。” “你用钞票腐蚀了学校。” “二十岁不是适合用来仇视钱的年纪。” “我二十五,”谢亦桐顿了顿,忽想到已过了一年,又道,“二十六。” 曲听棠手里夹着烟,露出讶异神色。那讶异不似作伪。她说,“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然后她耸耸肩,“时间好快。” 谢亦桐懒得再理她,直接走了。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 傅默呈擦完了黑板,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 曲听棠还在计较着谢亦桐的年龄问题,外甥女越大,意味着她越老了。她喃喃地说,“她二十六了……” 傅默呈没说话。 曲听棠又道,“傅先生,你也是二十六。” “是。” “我听说二十六七年前出现过一个女人,长得好老,但他对她,那么……”曲听棠骤然止住。她飞速看了傅默呈一眼,低下头来,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烟。 她转移话题。“对了,听人说你和那位不太讲理的数学老师以前是同学?” “是同学。” “但看起来好像是不太熟?” “是啊,一直不太熟。” 他礼貌一笑,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五月阳光明媚,白云在天上悠悠地飘。不知是要往哪一个方向。 第四十章 · 五月中旬之前, 谢亦桐又见过傅默呈几次。 一次是课间时在走廊上碰巧迎面遇见,她赶着去上课,他似乎正与身在首都医院的爸爸打电话, 言语中问的都是妈妈的身体状况,抬眼看见她,只礼貌笑了一下, 步履匆匆,又继续打电话了。两人擦肩而过。 一次是在篮球场, 傍晚时分,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夕光,他和学生们打着篮球, 她从食堂出来, 远远看了一眼。 还有一次是初三年级所有任课老师在行政楼开了一场大会,代任教导主任职责的欧阳老师向大家宣读今年的中考政策。她坐在会场中央, 他坐在会场前排, 人太多,连话也没说上一句。 这认真尽责的英语老师眉宇间一直有些疲惫,但因总是在笑, 无论是教学还是校务都处理得有条有理, 待人接物也如往常一般从容礼貌,是以,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 谢亦桐只在某天晚上路过他办公室门口时,看见他一个人倚在走廊上抽烟, 望着地上有些出神, 好像心里藏了很多事。 长长的走廊上, 只有一盏灯是亮着的,昏黄的光照在他身体左侧, 右侧隐在阴影里,像是融进了夜色,看不清。修长的手指间,那支点燃的烟是橙黄而炽烫的一点光,像一粒星星,在光与影的边界徘徊。 她从他身前走过,什么也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么样的到了五月中旬。 一天,谢亦桐部门里按例组织了线上会议讨论调查进展,她汇报完自己这边的进度后,负责另一条调查进路的刘组长开始发言,一改从前的疲累,听上去很振奋。 刘组长说,他们最近忽然收到一份匿名材料,里面记录了严天世势力的内部情况和这段时间在繁市进行的各项秘密计划的关键信息,条理清晰,内容详实。以此为线索,顺藤摸瓜,很快就可以查出严天世暗地里究竟在繁市做了什么布置,究竟跟哪一个本地势力有勾结。 组里都很振奋。与严天世这么狡猾的庞大势力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出现突破口。 谢亦桐听着大家讨论接下来的调查计划,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微微一沉。 第二天上课,学校里果然出现异常情形——傅默呈不见了。 一个一向在师生间人缘最好的人突然失踪,学校里议论纷纷,也有些惊恐。 第93页 老师们给他打电话,可谁也没联系上他。学生们追着老师们问傅老师到哪里去了,老师们担心引起慌乱,不好说他是不见了,编出千奇百怪的理由应付学生的追问。 有人说他去首都看他妈妈了。有人说他回美国处理一些私人事务。也有人说他脑子一热找人闪电结婚去了,目前在国内旅游胜地观岛度蜜月,每天看戏,非常幸福。 教师宿舍楼的马阿姨更是非常痛心,每天坐在一楼大厅的登记台后面,长吁短叹,在惊恐之中传播各种各样的流言,自己吓自己,几乎要跑到外面去到处张贴寻人启事。 然而,无论其他人怎样,脸色最阴沉的无疑是他班上的语文老师曲听棠。那张美艳如旧的脸上再也不笑了,眼神尖冷,连嘴唇都几乎有暗色。 她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周身总是烟雾缭绕。有时,有人远远看见她,几乎瞬间便产生一种错觉——从她身上静静蔓延出来的,不是香烟烟气,而是一种已渐渐不加掩饰的杀意。 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因白日里下过雨,天色很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幕像巨大的盖子,把人严严实实地盖在里面,逃不掉,像是会窒息。 曲听棠独自倚靠在学校操场大门外,脸上卸了所有的妆,因此显出一种疲态。底下,朱红的高跟鞋旁堆了一小堆香烟头,有的还没完全熄灭,无声闪着细碎的光。 谢亦桐一个人在外面吃完了一顿如常难吃的晚饭,返回学校,路过操场,面无表情地从曲听棠面前走过,没打算打招呼。 身后的曲听棠却开口跟她说话。“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 谢亦桐懒得回头。“谁?” 曲听棠冷冷地说,“我们消失了的班主任。” “哦。是。干嘛?” “既然是老同学,或许,你认识他的某些故交?” “不认识。” “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谢亦桐反问,“你觉得我跟他很熟?” “也对。像你这样只活在自己世界里,跟谁都不来往的人,你跟谁都不熟。” 心情这么糟,曲听棠连妆都不化了,表面上的社交礼貌自然也懒得再维持,刻薄得横冲直撞,不加反思。 谢亦桐懒得搭理她。才刚要走,曲听棠又问,“你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找他干什么?” 曲听棠阴阴一笑。“我是语文老师,他是班主任,我有好多教学上的事想找他。他莫名消失——我很困扰。” “我也很困扰,”谢亦桐说,“他人不见了,我还得给他代上英语课,代改英语作业,累死了。” 这是真的。也许是因为她此前只教一个班的课,看上去很清闲,以至于他一个英语老师消失了,学校竟是很离谱地安排了她这个数学老师来代课。她快忙死了。他有三个班。 曲听棠说,“要是他知道会累死你,也许就不跑了。我后来才听说你们不仅是同学,而且还是不太一般的同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喜欢你。” “演员做不下去,语文老师也做不下去,你又打算跨专业跳槽去八卦杂志就业了?” “他那么喜欢你,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去哪儿了?” “真不知道管事的班主任一走,你的语文课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为了找一根救命稻草,你已经慌乱到开始捕风捉影了?” 曲听棠抽着烟,没言语。 谢亦桐说,“语文老师,请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回去备课了。” 曲听棠没有理会。空气里盈满了沉闷的香烟气味,风一吹,吹不散,仿佛只是把这沉闷吹得更广了。 谢亦桐于是走了。 回到宿舍,她先把收上来的数学作业和英语作业改了,然后,打开电脑,处理部门事务。 手机忽地一声响,是一条短信。 她拿起来一看,是手机运营商发来的无聊广告,建议她升级套餐,吹得天花乱坠。她随手一划屏幕,删了。但在锁屏界面上随手一划,删的不过是手机通知,短信本身却还躺在信息箱里。信息图标右上角一个未读红圈,看着又显眼又多余。 谢亦桐于是点进信息箱,把它彻底删了。 这条广告一消失,空空荡荡的信息箱里便只剩下一条短信。一条好几个月前发来的短信。而且很短。 她职业特殊,也没什么私人朋友,手机里收到的短信大多是案件信息,属于阅后即焚的类型,东西看完,脑子里记好,就删了。 只有这一条是例外。 ——“小谢老师,新年快乐。”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窗外烟火喧嚣,她一个人待在学校宿舍,喝了微凉的牛奶,吃了简单的面包。他在跨进新年的那一刻发来这条短信。 谢亦桐想,说不定其实是群发的。 她一声不吭地盯着这条短信看了一阵,无意间,手指从它上面划了过去。她以为会不小心把它删掉,下意识地往屏幕上重重一按,像是挽回。 结果,一个电话打了出去。 屏幕上出现傅默呈的手机号码。 这段时间不知有多少人给他打电话。有学校的老师,无疑也有严天世的势力。但,没人能联系上他。 滴——滴——滴—— 第94页 手机响起等待对方接听的声音。 她正要挂断这个意外拨出的电话,忽地,屏幕上“等待对方接听”几个字变成一串计时数字。 他接了。 手机里传来傅默呈的声音,同往常一样温和,但听得出疲惫。“小谢老师,你找我么?” 谢亦桐盯着手机默然一阵,但又不想挂。 于是她说,“……我在给你代英语课。” “抱歉,麻烦你了。” 她又勉强找出话来。“……你把(12)班的模拟考卷子放哪儿了?他们说那张卷子还没讲过。” “在我办公桌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如果没记错的话,(9)班的卷子也在那里。” “哦。” 她不说话了,他也沉默着。只有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计时一点点在变。 谢亦桐拿着静静的手机放在耳边,慢慢走到窗外。借着窗帘的掩护,依稀能看见曲听棠仍站在操场大门外。 她说,“他们在找你。” “我知道。” 学校的老师在找,但这是小事;棘手的是严天世的势力也在找他。她想,他把一份秘密材料交到国安手里,严天世那边必然已是一阵狂风暴雨。连曲听棠看着都像是要杀人。 谢亦桐迟疑一下。“……你打算去哪儿?” 傅默呈一开始并没有回答。他在上学期就知道她是王某强手下的人,但王某强动机不纯,角色模糊,与严天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那么多人在找他。 半晌,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很低。 “我了解到很多事。有一点复杂,找头绪找了很久。但我后来发现这些事背后有一个终点。” “你要去那个终点?” “如果能去到那个终点,我想,也许一切的谜团就解开了。” 谢亦桐心底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幽灵一般在半年来的诸多事件中隐隐缠绕,却从未真正走到台前的名字。 她缓缓地说—— “艾什加拉。” 傅默呈很意外。他笑了笑,“小谢老师,你知道的比我以为的多很多。” 谢亦桐说,“艾什加拉很危险。你现在的情况,到那边去会更危险。” “我知道。但我必须去。我收拾了东西,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谢亦桐捏着手机不说话。 傅默呈也沉默一阵。然后,他笑起来。“小谢老师,走之前我想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哪天?” “有个倒霉鬼,在爱心义卖上一直找不到好吃的东西,所以我请她吃了马卡龙——那天。” “……你怎么知道。” 谢亦桐想,她跑得很快。 傅默呈说,“有你的气味,很淡,有一点点像柠檬。”他顿了顿,“就像去年在铁屋的那天晚上。”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他发觉她不是真的回学校教书。 谢亦桐靠在窗边,手里玩着窗帘。她说,“鼻子这么灵敏,你是兽类?” 他笑了笑。“我的体检报告一直说我是人。” “那你就是又在讽刺我说话尖酸刻薄。” “我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即使真的要谈你说话的方式,我觉得你只是在直白地表达好恶,并不尖酸。” “……噢。” “小谢老师,时间有点紧,我准备走了。”傅默呈顿了顿,“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既然那天晚上确实是你,那么,假如你记得我提过我以前有一个很幼稚的计划……” ——“首先,我以为她喜欢漫画,所以打算邀请她去一次很难得的漫展。” ——“然后,我发现她总是找不到好吃的,所以要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我想请她一起去看。” ——“等这些事做完,我就……” 不得不说是挺幼稚的。但也不能苛责。他当年十五岁。 谢亦桐若无其事地说,“记得。干嘛?” 电话另一端静了片刻,然后,他笑了笑,很轻地说,“假如我还能从艾什加拉回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南郊的月亮河?” “不愿意。” 因上学期给她带早餐时,傅默呈曾察觉到她偶尔有被问第一次时不爱说真话的习惯,于是,他沉默一阵,又问了第二次,“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和我一起去南郊的月亮河?” “不愿意。” 谢亦桐还是这样说。 但,这时候,她已经利落地打开了背包,打开了衣柜,在收拾东西了。 “我不会等你回来,”她说,“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去。” 傅默呈那边好半天没说话。 谢亦桐动作轻灵地在他早先布置的这间宿舍房间里找来找去,寻找需要带到野外的东西。手电筒。创口贴。巧克力…… 傅默呈忽然说话了。“我不带你去。艾什加拉很危险。” “我要去。”她说,“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不会告诉你。” 然而,虽是这么说,他那边传来一阵杂音。虽有些模糊,但凝神细听,勉强可以辨认。 一个很急躁的老太太大力敲着他隔壁的门,用方言叫嚷着,“阿云喏,阿云喏,起床出来咯!鹅翅没切好,卤水没搞完,你睡什么?” 第95页 又有个老头更急躁的声音。“听到喏!听到喏!催什么喏!” 老太太把声音抬得更高,门敲得砰砰响。“粥米也还没好喏,你老糊涂!” 老头实在是烦了。“别敲喏,房子总有天给你敲塌下去!这么大声音,阿呈也被你吵到喏!” 这老夫妻几句话倒是把位置暴露得很清楚。谢亦桐想了想,也是,要不是关系特别好,好到可以借宿,去年那阵哪儿能让她天天吃到人家限量出售的卤鹅翅。 她对一言不发的傅默呈说,“鹅翅。卤水。我想想……” 傅默呈沉下了声音。“小谢老师。” 她自顾自的说,“我记得是长生路上的一家包子铺,对吧?他们家主要是卖包子,但皮蛋瘦肉粥很好喝,卤水鹅翅每天限量出售,也很好吃。街对面还有一家专门卖蛋挞的蛋挞店。” “谢亦桐——” 谢亦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语速极快地说,“傅老师,你说得对,时间很紧,所以我会很快的。给我半个小时,我过去找你。最近治安不好,你不会让我大晚上找不着人,一个人到处晃荡的吧?” 然后,不等他说什么,她把电话挂了,手指在手机侧边微微一按,直接关了机。 她收东西很快也很周全,顺手还开了电脑,向部门上级汇报了一下,说她会跟着案件重点人物傅默呈一起去繁市月亮河对岸的艾什加拉地区,如果可能的话,希望部门行个方便。毕竟现在国界管得严,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出去的。 部长回复很快。先是几段简短文字,叮嘱她机会难得,但在外要一切小心。然后,部长又给她发了一句——“记住,你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 谢亦桐:“……?” 部长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谢亦桐想起来。 她是这么说过。这句话在部门里很出名。 连王某强都对她专门说过一次,当时她第一次进小铁屋,不愿怀疑夜中出现的神秘人就是傅默呈,王某强明示她别太偏袒。 ——“这句话里,‘结婚’是个非常精妙响亮的比喻,它指的是与嫌疑人共情,把嫌疑人当做自己人,屡屡维护,甚至站在嫌疑人的立场上处理案件信息。” ——“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无情的查案机器,不要在调查过程中偏袒任何人,尤其是嫌疑人——记住,你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你明白了吗?” 谢亦桐回复部长,“……噢。” 然后她把部门日常事务暂时转交同事,利落地关了电脑。她检查了背包里的东西,确认一切无误。 最后是换一身适合在野外活动的衣服。 她在衣柜里翻找,无意中碰到底下一件黑色的男式羽绒服。这衣服设计得很用心,是她冬夜里专用的夜行衣。 傅默呈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她想,还好两人从没面对面地撞过衫。不然,身高原因,他是长矩形,她是椭球体,多少有点下不来台。 她翻出一件黑色短外套。 它来自某知名户外运动品牌,款式简单大方,有两个带拉链的大口袋,加上衣服本身的拉链,三个拉链都是黑月亮形状的。衣服背后也有一枚巨大的黑月亮。她一般会用它充作春季或秋季的夜行衣。 一切准备齐全,谢亦桐立马出了门,扑面而来一阵暖风。 五月的春夜,虽因白天下过雨,天上铺着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城市里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是地上的星星。而她背上有月亮。 她再次从操场大门前路过,仍独自站在那里抽烟的曲听棠好奇她大晚上去哪儿。 曲听棠道,“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谢亦桐道,“冬季抗寒锻炼。” “你病了?现在是春天。” “所以说不关你的事。” 谢亦桐头也没回,把曲听棠丢在身后。出了校门,她稍微拉紧了背包系带,确认好方向,便大步大步地,朝着遥远处灯火连片的长生路走去。 明明现下局势十分紧张,但,不知怎么的,她步子很轻快,而且越来越轻快。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四十一章 · 繁市二中附近大多被严天世买了下来, 原来的居民们纷纷搬走,留下一片空屋子、空商铺。路灯静静地照着无人的街道,连片的居民楼里几乎全是黑的。隐约有空城的意味。因成了昏黑僻静处, 一旦入夜,也很不安全。 谢亦桐快步走过这一区域,不多时, 到了长生路。 长生路离繁市二中稍远了些,只差了几十米, 恰好不在严天世的购买范围内,得以幸存,保持了原样。 这是一条很老的路了, 房子显旧, 居民也大多上了年纪,在这地方一直住了几十年。也许正是如此, 有很足的坊间生活气。 灰白色水泥马路的两侧, 老饭馆、水果店、针灸店、小卖部、洗衣铺子、理发铺子……已很有年代了,店门大都开着,灯光显旧, 也许里面有些狭窄, 甚至空空荡荡没有顾客,但并不显得寂寞。这地方经了小半个世纪的岁月,再冷清也什么都看得开了,有一点安详的意思。 昏黄的路灯下面, 住在这附近的老人们三三五五地聚坐在一起, 摇着扇子, 慢慢地聊天。他们生命中的风雨大多是在遥远的过去,因此言语中谈论的事, 也至少是在一轮生肖之前。 第96页 谢亦桐走在这条路上,步履很从容,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路过。她很谨慎地避免引起旁人注意,只用余光搜索着包子铺的位置。 很容易找。 包子铺还没看见的时候,隔得远远的,鼻子里先就嗅到一阵香甜的蛋挞香气。循着气味往前走一段,新装修不久的蛋挞店在这条老街上极为显眼,找到了它,再稍一转身,包子铺便在眼前了。 包子铺是老房子里的老店面。 房子老,格局是旧式的前店后院,隔着小小的院子,再往后就是店主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店面老,门上的黑底黄字招牌被几十年的炊烟与水汽熏得有点发暗,仿佛是在向人说,这家老店开了这么久都没倒,里面的东西一定好吃。 店门是关着的。 谢亦桐走上前去,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里面毫无动静。 她又敲了敲。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正是在傅默呈电话杂音里听见过的那个老太太的声音。 老太太门也不开,在门后很戒备地说,“哪个喏?这么晚敲门。” 谢亦桐说,“我找傅老师。” 老太太道,“什么傅老师不傅老师的,我们家姓左,你找错了。” 谢亦桐说,“请您转告傅老师,这一带最近治安不好,单这周就好几起夜里伤人的案子,他不该让我一直站在这里。” 老太太道,“你走不就行喏。” 谢亦桐说,“找不到人我是不会走的。” 老太太很不耐烦,觉得她好难缠。老旧的店门吱呀一阵响,老太太仍戒备地插着门闩,只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的缝,一只眼睛在缝后打量着她。 路灯下,谢亦桐背着包,穿了一件有两个大口袋的黑色短外套。衣服来自某知名户外运动品牌,款式简单,一眼看去是大众款,但细节上很别致,几个拉链全是黑月亮。 老太太发出狐疑的声音。 半晌,老太太开了口。“是不是吵架啦?” 谢亦桐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只耸耸肩,说,“您让他出来就行。” 门缝后面的眼睛又把她上下打量一阵。旧门又是吱呀一阵响,老太太合上了门缝,脚步声匆匆远去了。 好半天,没一点动静。 谢亦桐在门外耐心地等着。 时间越来越晚了。不久前还在路灯下闲聚着聊天的居民们陆续回了家,店铺门一间间关上,街道上渐渐冷清下来。 远处传来犬吠。 这一带最近不太平是真的。大片大片的地盘被人以不可思议的高价买下,流言四起,人心不定,加上人变少了,街道变空旷了,城市里许多不法分子借着夜色来这边碰运气。 就在这个时候,包子铺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隔了一层门板,能听见老太太正用繁市方言很急躁地数落着什么人。 老太太说,“你是终于忍不住下来喏!万一人家早走了,再也不理你,你不是自己难受喏!” 老太太又说,“吵什么喏,闹什么喏,年轻人好不懂事。有事就说事。我要是跟你阿云伯有事不说事,像你们,就生闷气,早散了喏!” 老太太把旧门用力一推,因门闩仍插着,门只开了细细的一条缝。透过细细的门缝,能望见穿着黑色短外套的人仍站在外面。 老太太更急。“哎呀,还在!这么晚,把女孩子晾在外面!” 轻轻的一声脆响,门闩打开了。然后,吱呀一阵,包子铺的门开了。 店里很旧。灰色水泥地,微微泛黄的墙,灶台和几张低矮桌子都擦得很干净。角落里摆着厚重的铜色卤水缸,空气里盈着独特的卤水味道。 顶上照明的是一只老式灯泡,长长的灯线拉着,在旧墙上落出个细长微晃的影子。 灯影里站了个人。 颀长高挑,面容清俊,但看得出有点疲惫。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他看着她。 谢亦桐说,“我们走吧。”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请你回去。” 谢亦桐说,“来都来了。” 傅默呈正要说什么,一旁的老太太急了,用力拍拍他手臂,恨铁不成钢。老太太说,“什么喏,面都见了,有话好好说,怎么又让人家走?” “左奶奶。” 老太太不听,打断他的话,用手一左一右比划着,很劝他,“这是一个人,这是也一个人,人和人不一样喏,待在一起,难免互相刺一下。所以,要会让喏。不然,一个劲儿地刺,谁都不高兴了,越来越远,就散啦!” 谢亦桐忽然意识到老太太为什么这样说——大概以为是他们是闹了矛盾的一对儿。但,老太太会这么想,不是全无依据。 谢亦桐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又看向店里那人。 为了野外活动方便,她从衣柜找出来的是一件来自某知名户外运动品牌前几年出的黑色短外套,两个带月亮形拉链的大口袋,很能装,衣服背后也有一枚巨大的黑月亮。 明明冬季已过,她以为那件同款黑色羽绒服的事已算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过去了的,然而—— 此时此刻,傅默呈身上穿的是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 款式上稍有出入,因为她的是女款,他的是男款。几枚同款的黑色小月亮挂在他衣服拉链上,在包子铺昏黄的灯光里一下一下地晃。 第97页 傅默呈察觉到了衣服的事,但没说什么,只是向老太太解释了几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 老太太根本不听,几十年的阅历全搬出来劝他,年轻人不该随意挥霍,万事要珍惜。 谢亦桐忽然说,“傅老师,你到底走不走?” 傅默呈中断与老太太的交谈,抬起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色,隐约带蓝,像天明时分前的天空。 他望她许久。“你一定要和我去么?” 谢亦桐耸耸肩。“不然呢?留在学校帮你收拾烂摊子?你的英语作业真的很难改。” “不是去郊游的。” “是郊游我就不去了。” “路很远。” “哦。” “说不定会挨饿。” “以我的觅食历史,我的胃反正是宁愿什么也不吃。” 他笑了。他眼睛仍定定地望着她。老店里的旧灯是挂在细长的灯线上,店门大开,灯在夜风里微微地摇。晃晃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光影浮动,映出迟疑。 艾什加拉很危险。他得罪严天世,跟他一起去更危险。 谢亦桐忽想起什么,偏了偏头,学了他某天夜里某句语气。“好不好?” 傅默呈一怔。 然后,他望着她,眼睛微微笑起来。光影中的迟疑渐渐化开,变成近似温柔的神色。 “好吧。” 两个人是在左奶奶欣慰的目光里离开的。 奶奶没问他们大晚上一副潜入夜色远行出走的样子是要去哪儿,也没问傅默呈最近为什么避开所有人眼目借宿自己家,她年纪大了,见过好多风风雨雨的事,眼睛里很慈祥,知道什么是不必问的。 她站在店门边看着他们走远了,便慢慢地关了包子铺的木门,然后,走回屋里去,只当这段时间没见过他。 傅默呈准备很周全,事先调查过繁市街道上公共摄像头的位置,在纸地图上一一标好。 现代化的大城市里,这些摄像头布置得很密集,汽车只能行在大道上,自行车也需要稍平坦的路,凡是交通工具都避不开它们的监控范围。严天世庞大的势力在繁市盘根错节,又正到处搜寻着傅默呈的下落,公共摄像头恐怕也早被他们利用了起来。 两个人要出城,只能步行,绕着路,谨慎地避开地图上标好的一只只摄像头,几乎一直在黑暗偏僻的小路上走。 因是弯弯曲曲地绕路而行,路便很远。 没走出城区前,谁也没说话。 第四十二章 · 几小时后, 两个人来到城市边界一条荒废已久的小路上。这条路许久没人走过,几乎已看不出是路,杂草疯长, 稍往里走一点,连路灯也没了。 荒郊野外。 两人在这地方往前走,夜风吹过, 遥远处总像是有怪声。荒树丛生,乱石嶙峋, 夜色中仿若异样人影。 谢亦桐在心里估摸着现在的位置。 “这是南郊了吧?”她低声说。 “对。” “严天世去年买的第一块地是不是在这里?” “还在前面。那块地有护栏围起来。” “他把地买下来以后,除了给它围了个护栏,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 “没有, 他什么也没有做。”傅默呈顿了顿, “其实连护栏也不是他自己围的,是我建议他找人做的。” 谢亦桐看他一眼。 他倒是不管给谁做事都很周全。 她说, “很奇怪, 他买了这么多地方,但除了买,好像别的什么也没管过。” 买下的荒地没开发, 买下的图书馆旧楼没维护, 买下的公园没建新东西,买下的山也没一点动静。所有东西,买了以后便闲置在那里。 仿佛他只是为了买一样。 傅默呈说,“是很奇怪。也许, 到了艾什加拉, 我们就会知道为什么。” “严天世以前住在艾什加拉?” “对。” “他是逃难到那里去的?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仇家。” 艾什加拉作为无政府混乱地带, 向来是无路可去的违法乱纪者的避难圣地。虽然,在那么个地方, 一般人活不了太久。 傅默呈说,“他不是避难的。他是艾什加拉的原住民。” 谢亦桐有些惊讶。“艾什加拉有原住民?” “有的。就像美洲的印第安人、新西兰的毛利人和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亚人,艾什加拉人在艾什加拉地区生活了数千年,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信仰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的人口数量一直很少,自从与印度政府产生冲突,艾什加拉作为无政府地带逐渐沦为所谓的逃亡者避难圣地,他们的数量就更少了。” 谢亦桐说,“既然他是艾什加拉人,为什么用的是一个中国名字?艾什加拉的语言和汉语很像?” “不像,差异很大。汉语是一种分析语,而艾什加拉原住民的语言虽然在语法上和屈折语有一点相似,但整体而言很独特,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系。它在词汇量上也远远不及汉语,只有很简单的几百个词汇和它们的屈折变化,而且,没有文字。” 一门没有文字的语言,使用者也正越来越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彻底失传了。就像这世界上各个角落里许许多多早已被遗落的事一样。 谢亦桐正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忽想起警方给过她他家的信息资料,他父亲傅怀京是语言学研究者。艾什加拉这么近,也许也就涉猎了一二。 第98页 她说,“你会艾什加拉语吗?” “我父亲教过我一点点,”傅默呈说,“据我所知,艾什加拉语里没有‘天世’这样的名字,他的名字一定是一个中国人给的。” “我猜是北门安念。” 傅默呈看了谢亦桐一眼,笑了笑,“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小谢老师,你究竟知道多少?” “很多,”谢亦桐说,“虽然不一定比你多,但不管怎么样,你很快就会发现带上我是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嗯,我猜也是。” 一道约莫两三人高的黑色护栏出现在两人面前。它是那种最简单的护栏,只起着划定界限的作用,挡不住人翻过去,很长,朝着两侧延伸出去,直到看不见尽头。 深夜的荒野中,这黑长的护栏好似一道古老而奇异的破落城墙,标示着,也保护着一座已然彻底消失的繁华古域。 北门世家衰落前宅邸所在之地。 经了这几乎无人问津的许多年,里面的荒地上即使还剩下些什么,大概,也不过是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断梁残柱。 傅默呈停了下来。 他说,“我几个月前去图书馆看了资料,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亦桐问,“北门校长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据我所知北门世家的人以前经常会来这里,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妈妈从来不提她家族的任何事。也许是因为我不姓北门。” “这么说,北门世家的所有事,都是后来你自己查了才知道?” “嗯。图书馆的县志里会记一些,野史里会记一些,家里外公留下的日记里会记一些,一些家族故地留下来的旧东西里也会记一些。” “他们以前是一个很强盛的大家族。” “没有什么是不会衰亡的。” 谢亦桐偏头看傅默呈一眼。夜色里,只凭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的表情。但他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聊天,随意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想起学校地底深处那座庞大无尽的北门世家古陵墓。扭曲而绮丽的死亡石城,仿作人间模样,像极了曾经延续千年之长的荣华岁月匍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苟且偷生,永远永远不愿死。 像一只连骨头都已枯朽风化的古兽,固执地仍要吃掉所有人。 脱离它的牵绊,也许是一件幸事。 她说,“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你想怎么走?” “问我?” “我们可以绕远路避开这片北门家族旧址,也可以翻进护栏,直接从里面穿过,比较近。” “严天世高价买了这块地,难道没有在这里安插一点人手,好歹偶尔巡视巡视?” “没有。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他买了地以后什么都没有做过。是真的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那我们就穿过去吧。节省时间。” 说着,谢亦桐紧了紧背包带,利落地把袖子撩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准备爬两三人高的护栏。她忽听见有人在笑。 她头也没回。“你又在笑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很文静,不擅长运动。” “你觉得我爬不上去?” “我相信你能爬上去。我只是有点意外。” “有点意外我能爬上去?” “不要挑刺。我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默呈也把袖子折到手肘的位置上去,方便活动,又在这附近的护栏上仔细观察一番,找到一处容易攀爬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谢亦桐率先落地,打开手电筒,微弱的白光驱开黑暗,照亮了这片寂静的荒地。与护栏另一侧并无太多不同。仍是荒树,怪石,看不清方向的路——荒山野岭而已。 北门世家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一路走着,只偶尔几根歪歪倒倒的旧木头掺杂在凌乱的树丛里,也许曾是房屋横梁,也许曾是大殿立柱,也许曾是某位大人坐过的一把精致椅子,反正,分辨不清了。这地方称不上废墟,因为连墟也没剩下。 到了旧址尽头,再次翻过两三人高的黑色护栏到外面去,繁市的地域便差不多到头了。回身远望,深沉夜色里,遥远处的庞大城市仍很安静,半融在天地之间,看不清轮廓,只几处知名的高大商业建筑群昼夜不息地闪着五彩灯,这么远了,竟也依稀可见。 傅默呈拿出纸地图,仔细找了找。“往这边走。”他说。 谢亦桐很快跟上。 他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道路崎岖,树木茂密,连片的枝叶在夜风中低微作响。走了没多远,有潺潺水声传来。 国境边界,月亮河。 据说这条长河到了千里之外的下游会变成一条宽广而壮丽的大河,但在这里,它才刚从源头流出来不远,仍像一条小溪流。手电筒光一照,细细的水流粼粼地闪。 溪流上拉着高高的铁丝网。 傅默呈在前面带路,按着地图,沿溪流一直往上走。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没了路,只有山崖、乱石、枝叶密集的树丛……两个人走得很小心。 傅默呈停下脚步。“到了。” 他个子高,遮了谢亦桐视线,她从他身后探出去。 深夜笼罩,高山寂寂。 第99页 手电筒微弱的白光照亮了脚下野蛮乱生的山间荒草,荒草尽头一人多宽的粼粼小河——以及河面之上,不知为何从中断开的铁丝网,左右两端都耷拉着,像开了一扇门,锈迹斑斑,已很多年了。 断口足够一人穿过。 只要一跃而起,跨过微凉的月亮河,便将落足于一个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地区。 艾什加拉。没有法律与秩序的荒蛮之地。 谢亦桐忽然说,“艾什加拉在中文里是音译。既然你懂得艾什加拉语,你知不知道‘艾什加拉’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艾什加拉。”傅默呈把这名字又念了一遍,但,用的是那种几近消失的异域语言,语调奇特,很有一种未经开化的大自然的神秘感。然后,他说,“它的意思是,回归。” “回归?” “这个词很有意思,是艾什加拉语里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动词之一。” “怎么说?” “在他们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回归’。树叶往地上掉,他们不说凋零,也不说掉落,而是说回归——树叶回归大地。屋檐下的冰棱在春天消融,他们不说融化,也不说消失,而是说回归——冰雪与带来冰雪的冬日都回归到辽阔的天地。食放坏了,他们不说腐烂,也不说变质,而是说回归——短暂的光鲜结束,食回归到原本样貌。人或野兽曝尸荒野,他们也不会说死去,而是说回归——生命终将归于死亡。” “听上去,汉语里的很多词都被他们用这一个词替换掉了。” “不算是替换。在他们眼里,他们并不是用同一个词指代了许多不同的事,而是这些事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一回事。掉落、融化、变质、死亡,甚至,人日复一日变得衰老、一段漫长的友谊忽然破灭、某件事消失在记忆中再也想不起来……通通都是‘回归’。” “这么说来他们确实不需要太多动词。好多事变成了一件事,词汇量缩减了这么多,这门语言给人的感觉好像很简单。” “不简单。艾什加拉语中的词汇虽然数量少,但有非常丰富的屈折变化。他们对世界的语言感知虽然与我们不同,但并不比我们浅薄。” 谢亦桐想了想。“严天世是艾什加拉人,那么,他也会这门语言。” “他会。但他身边的人都不会。” “听上去居然有点孤独。” 语言是思维结构,也是一个人触碰世界的方式。而母语,则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单纯的时候对世界产生的最初印象,有如坐落在思维中的故乡。据说人无论境遇如何,无论学了多少门外语,凡是到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本能冒出来的永远是母语。 严天世的母语在本土上都几近消亡,外面就更没有人会了。他离开故乡的几十年里,这么广阔的亚洲,纵横四方,遇人无数,除非自言自语,说不定从来没遇上过能说几句母语艾什加拉语的机会。即使说了,也没有一个人会懂。 真是里里外外都是行走异乡。 谢亦桐说,“怪不得他容易信任你。” 傅默呈笑了笑。“你猜到了?” 谢亦桐说,“首先,你用艾什加拉语跟他说话,他即使面上不显,心里也一定多少有点高兴。” 傅默呈说,“确实是这样的。虽然那门语言我并不精通,时常犯错,但每次通话他都会耐心听我说完,然后开口纠正我——相似的错误如果是犯在其他事情上,后果早就不堪设想。” 谢亦桐接着又说,“其次,除语言的事之外,你虽然姓傅,但有北门世家的血脉。严天世对北门世家有很奇怪的执念,也许也会因此特殊对待你。” 出乎她意料,傅默呈摇了头。 “这个就不是了,”他说,“其实,由于这一点,他起初非常厌恶我。” 谢亦桐思索一阵。“他和北门世家的关系实在很奇怪。”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既然这样,他最开始找上北门校长,是为了什么?” 这是这起案子最开始的疑点之一。至今仍躺在首都医院的北门剑平一直被认为与严天世暗中勾结,这也是身为北门剑平独生子的傅默呈被认定为嫌疑人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本人真的在给严天世做事。 再次出乎谢亦桐意料,这样重要的事,他竟是没什么隐瞒地告诉她了。 他说,“她是北门世家的末代族人,他要她提供她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北门世家的信息。” 谢亦桐问,“比如居所、祠堂、陵墓一类的家族旧址的位置?然后他好去买下来?” “对。”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她不愿意告诉他,所以他找了她很多次。他们看上去像是联系了很久,其实来来回回只是在重复差不多的几句话。” “那么操场上的那起事故……” “是一个叫方惜年的人。她想杀的人叫北门安念,而且,她坚信自己已经成功杀死北门安念。有一天她来找我,精神恍惚,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场,然后,她自杀了。” ……自杀了? 谢亦桐想,难怪一直找不到。 她说,“反正这些事盘根错节的,到了对岸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傅默呈很认真地说,“我希望是。” “那我们走吧。” 第100页 说完,她背着包轻轻一跃,跳过了夜色中的月亮河。 跨过了国界。 艾什加拉的土地同其他的地方的土地一样坚实厚重,茂密山树在夜风中摇摆,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空气中泛着一丝凉意。 仿佛,在这个没有法律与规则的地方,连无处不在的空气也精通杀人流血的暴力。 第四十三章 · 月亮河在夜中静静流淌。 傅默呈的脚步声轻轻落在谢亦桐身后。他也跃了过来。然后, 他把用了一路的繁市纸地图折好收进背包,拿出一副极为陈旧的牛皮纸地图。 这旧地图折了许多折,鼓鼓囊囊, 方方正正,像个小布包,藏着秘密似的。因实在太旧了, 边缘处几乎起毛。 他把它一层一层打开,动作很小心。它老得很脆弱。 谢亦桐好奇地打量着。 这张地图不仅陈旧, 而且很粗糙,是手绘的。上面的笔迹是半褪的墨蓝色,既画也写, “山”、“河流”、“城镇”、“悬崖”、“野兽栖息地”, 诸如此类,在相应位置画了很抽象的示意图, 一旁用端正的汉字做了标注与说明。 图上还有两处特殊的朱笔标记。一处似乎就在脚下, 月亮河畔,国境边界。另一处则很遥远,是个坐落于河谷的小村镇。 谢亦桐很快认出地图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与《森罗怪谈集》及地下陵墓小屋中日期簿里的字迹极为相似, 出自一人之手。 她想了想。“据说北门校长偷偷来过艾什加拉很多次。我猜地图是那个叫北门安念的人为此画给她的, 然后,你又悄悄从她那里拿了出来。” “嗯。” “你知道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我目前不知道。”傅默呈说,“不过,也许我们到了这里就知道了。这是艾什加拉的原住民聚集地。” 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那个表示“村落”的朱色标记。地方稍有些远, 要走过几座山崖, 绕过几座城镇, 甚至穿过一个野狼栖息地,才到得了。 谢亦桐思忖着地图的比例尺该是多少, 无意中,打了个呵欠。 天已蒙蒙亮了。朝光微薄,照在山林间,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了一个晚上。 傅默呈抬眼看她。“小谢老师,你累了吗?” “我还能走。” “地图上标注,离这里不远有一处山崖,崖底有适合休息的地方。虽然这张地图是很多年前的了,但附近也许变化不大,地方仍然可以用。” 谢亦桐重复了一次,“我还能走。” 然而,话虽是这么说,她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这段时间到处都繁忙,多事并进,本就休息得不好。两个呵欠连着打下来,眼眶周围都微微泛红。 傅默呈望着她笑了。“我们去休息吧。” 谢亦桐忍住第三个来势汹汹的呵欠,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打量。“我发现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笑。” “心情好的时候很难不笑。” “我逗乐了你?我又不是谐星。” “不是取笑的笑。” “可我觉得是。” “但确实不是。” “反正不准笑了。”谢亦桐不再看他,转而去看他手里墨蓝盈满的旧地图,“那个山崖在哪儿?有多远?” “在这里。从地图上看,我们应该是先往西南走到树林的边界,然后,斜穿过一片山坡,到达溪流,然后沿着溪流下行……” 傅默呈话刚说到一半,无意中一抬眼,忽察觉谢亦桐面色有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身后地上某个位置,脸上虽仍是没什么表情,但隐隐有些发白。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山树茂盛,荒草丛生。 日出前的暗淡晨光透过高处微微摇晃的枝叶,在林地上碎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离他大概一米远的地方,光斑里卧着一只约莫拇指大小的黑虫,甲壳坚硬,背上有奇异的纹路。 他想起来她好像是怕虫子。去年年底,第一次重见,他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捉虫子。 他说,“别怕。是它们怕你。” 他朝着虫子走了几步,荒草在脚下微微摇晃。黑虫察觉草间动静,在他还没走近的时候便急速扇动起翅膀,黑影一闪,瞬间钻进灌木丛里不见了。 傅默呈转过头来,笑道,“你看。它不见了。” 谢亦桐脚下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一只手紧紧抓着背包带,出汗的手心里全是背包带深深印下的痕迹。她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虫子消失的地方。 脚步不停地走了一整个晚上,已深入这样的山林。但,因夜里看不清,竟是到现在天亮了才意识到——野外是虫子最多的地方。一路走来,已不知有多少只奇形怪状的虫子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从她脚边一跳而过。 前路山野漫漫,只会有更多。 傅默呈走过来,温声说,“虫子也是怕人的,它们出于本能,大多会主动避开你。如果偶尔还是有一些冒了出来,我会解决它们。” “……” “好不好?” 她不说话。 一阵山风吹过,窸窸窣窣的,头顶的树枝、脚下的草叶在风里摇晃,发出声响。谢亦桐手仍抓着背包带,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嘴唇紧抿,眼睛四下一扫,仿佛是猜疑到处都藏着虫子。 第101页 傅默呈把她发白的脸色看在眼睛里。 ——她这种对虫子的恐惧有些古怪。程度非同寻常。仿佛只要虫子在场,大脑立刻停摆,别的事,就连想也没空想了。 普通人看见虫子,即使厌恶,即使害怕,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他朝她走过去。 荒草间的脚步声,竟是又让她惊了一惊。她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些藏于树枝荒草中的看不见的虫子那里,她张望着、细听着,寒毛直竖,几乎忘了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 傅默呈望着她。“是我。” “……噢。” 他伸出手,把她掌心里死死攥着的黑色背包带轻轻抽出来,修长温暖的手指代替了它的位置。背包带粗糙的质感,变成人的体温。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发青发红。他把它们安抚下来。 纤细的手指,慢慢松开。 谢亦桐回过神来。她一声没吭。好半天,若无其事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被人安抚许久的手指忽地离开温暖源,山间晨风从指间穿过,皮肤上滑过微微的凉意。 傅默呈笑道,“我们走么?” “……走。” 他把那张老旧地图重新打开,仔细看了一阵,找准方向。“是在那边。” “……噢。” 两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缓缓前行。脚下的荒草微微作响,山林的野树偶尔挡路,愈来愈显的日光透过浓密枝叶,照在身上与远方。他们按着地图的指示先是往西南走,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界,然后,斜穿过一片山坡,到达溪流…… 但是,这份旧地图有些不太准。几十年过去,此地已有了些许变化。 两个人按着大致方位摸索着,绕了好几次路,终于在视野远处看见一处阳光照射的小山崖,一层半的小楼那么高。崖底,有一小块地方朝里凹进去,仿佛天然的小石洞。 他们走到那里去。 此时,天已大亮了。日出已在寻路的中途结束,朝霞散尽了,天边流云恢复到普普通通的洁白模样。白云之上,炽热的太阳无声地照耀着这片野蛮的土地。 谢亦桐弯身进了崖底石洞,忽道,“第一节 课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 傅默呈想了想,“好像是。” 谢亦桐又道,“这节课是我的。我原本打算用来考试。” “听上去大家逃过了一劫。” “我的考试又不难。” “学生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每次做小谢老师出的题都要掉好多头发,笔帽也咬秃了。” “但他们大部分最后还是做得出来。题目都是我专门设计过的,既不会让他们一眼就看出解法,但又不至于一直束手无策。” ——所谓卷王就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连出卷子也要出最好的卷子,花了好多心思。 傅默呈笑了。 谢亦桐坐在地上,看着他也弯身走了进来。他个子高,行动有点不太方便,而且,这地方一下子变得狭窄了。他脸上倦色很深了。 两人把背包都放在地上。 卸下重负,谢亦桐靠着石崖,眼皮有点沉。她又打了个呵欠,说,“现在你也不见了,我也不见了,曲老师大概已经气死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谢亦桐勉强撑着眼皮,从背包里翻出水和压缩饼干。虽然眼皮在打架,但胃也要造反了。她说,“你带吃的了吗?” “我带了。” 两个人用几分钟便吃完了简单的早餐,动作都很快。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你先睡吧。” “男女平等,谁先谁后不如猜拳来决定。” “但你年纪比我小。” 他望着她微微地笑,不像是接受争辩的样子。 于是,谢亦桐也不再做多余的客气,从背包里找出小睡袋,利落地铺在地上,钻进去。 却又有些犹疑起来。 傅默呈坐在一边,靠着石崖,望着她笑了笑。“我就在这里。如果有虫子,我会把它赶走的。” 她看他一阵,慢慢放下心来。她把睡袋的拉链拉上,把自己在里面关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 她的脑袋说,“一个小时后叫我。” “好。” 于是,她闭上眼睛,在坚硬的石地上睡着了。很困,睡得很快,也很沉。 但,说好是睡一个小时,谢亦桐半小时没到便醒了。 不是傅默呈叫她,也不是她自己醒的。 巨大的脚步声与地面的震动让她惊醒过来。她看向一旁的傅默呈,他脸色很沉,把手指竖在嘴唇前。 谢亦桐慢慢往石崖外看过去—— 不远处,一个庞大而迟缓的身影正在靠近。 四肢比人腰粗壮,残破的长牙上溅着血与泥土,灰黑粗糙的皮肤是一层层褶皱,像残年之人的皱纹,显出沧桑意味。 一只巨大的野象。 第四十四章 · 野象缓缓靠近, 庞大的身躯压开挡路的树丛,林鸟惊飞,大地在震颤。它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斑驳的树影使那影子变得有些扭曲,像一只受了伤的狰狞巨鬼。 一个人,身手再好, 与这野生巨物的力量差异也是数量级的。 谢亦桐慢慢坐起来,靠在角落里, 避开石崖顶上因震颤而不断掉落的细沙。她悄悄地俯身伸手,拉住了不远处的背包,以免它滚落出去, 惊扰不速之客。 第102页 背上一阵寒。随着野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心跳也在加剧。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安静。 蓦地,一只粗壮恐怖的象腿出现在石崖外。 他们藏身的石崖洞太矮, 野象太庞大, 当它从外面经过,竟是除了象腿,别的什么也看不见。象腿上褶皱层层, 隐约可见三两道陈年的伤口, 巨大的脚掌落在地上,飞沙扬起,留下深深的脚印。 在它左前蹄上,有一块极为显眼的黑色巨疤, 约莫人类手掌大, 形似流云, 有些奇异。 野象脚步一顿,也许嗅到了人类气味。 但, 他们没惊扰它,它便也不再理会,极为迟缓地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了。灰色的身影慢慢走远,象掌扬起的飞沙也渐渐回落在地上,恢复平静。 这只野象是独自行动,身后,什么也没跟着。 谢亦桐小心地探出脑袋看过去。 遥远处的山坡底下,苍老的野象背对着东天的太阳,缓缓前行,形单影只。与他们要去的似乎是同一个方向。 她把脑袋收回来。经了这么意外一遭,睡意早已全无,后颈上全是汗。 她利落地把睡袋解开。“傅老师,轮到你睡了。” “你只休息了二十几分钟。” “我的睡眠只要被中途打断,就睡不着了。” 她把崖底深处适合睡觉的位置让出来给他,顺手,还擦走了这地方刚才野象路过时,石崖顶上落在地上的一小滩细沙。 傅默呈过去休息,谢亦桐坐在靠近石洞口的阴影里,看着外面,很戒备。 好在,时间慢慢过去,只有山风静静地吹,再也没出现野生动物的踪影。 从崖底出来,两个人又一起把北门安念的旧地图研究了一阵,按着上面的标示继续往前走。 走得越远,地图便越不准确了。 他们走下山坡,斜穿过一片草地,到了一条早已没了水的旧河道前,四下寻索一阵,找到一座显已年久失修的独木桥,一前一后险险地过去了。 已是中午时分,按着地图上的标示,接下来是沿着枯河往南走,路很长,沿途是荒地与稀疏的灌木丛,要一直走到一处巨大的山间豁口边,然后,通过一座悬索桥抵达豁口的另一端,改方向,往西南走,一直走到一片阔叶树林。 然而,当两人走到那处几十米宽的山间豁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断崖。悬索桥已断了。破落桥头挂在豁口的另一边,拖着一小段仅存的木桥板,在山风里吱呀低响着。 豁口极宽,断崖极高。风在底下呼啸。 谢亦桐趴在地上,小心地朝底下望去。崖底在极远处,连树木都显得很渺小,崖壁上几乎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 人是过不去的。 “傅老师,”她说,“看来我们只能绕道了。” 他没说话。 她转头看他,见他凝视着远方某处,微微皱着眉头。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崖下遥远处,茫茫荒地中央,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条横卧着的凌乱痕迹,四处冒着不明青烟。 一座狭长的人类城镇。 而他们要去的那片树林在更远的地方。如果要从悬崖下面走,途中,便不得不经过这座陌生的城镇。 艾什加拉是危险的地方。比方才路过的巨大野生动物更危险的,是人类。这地方能遇上的人,绝大多数是从世界各地逃亡至此,穷凶极恶,精明狡猾,为原国社会所不容,才费尽周折踏上这片土地。 这里没有维持秩序的政府,也没有道德规范。弱肉强食,血腥混乱。 这里是法外之地,但绝不是与世隔绝。严天世在四处搜人,必然已在暗网发下通缉令,重金悬赏。艾什加拉到处是过往里满手鲜血的狂徒,不乏有人专以杀戮为生,很可能也收到了风声。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 谢亦桐打断他,“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该不会打算送我回去吧?” “我们走得不久,国境并不遥远。也许你还赶得上明天的课。” “别妄想继续压榨我给你代课,你的英语作业有多难改,你自己不清楚么?”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手上的灰,“我们走吧,看看怎么绕路下去。” “小谢老师。” “走啦。” 见他没动静,她伸手拉上他的背包带,强行要拖着他往回走,去找通往悬崖底下的路。他没动,反手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 他说,“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谢亦桐说,“要是在下面跟人打起来,你大概没我能打。假如非有一个人要在这种情况下回去,回去的也该是你。”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然呢?难道我连夜走到这里,刚才还差点被一只大象踩死,只是为了出来郊游?” “人比大象更危险。” “但我们也是人。” 他凝视着她,“我们可能真的会死在下面。” 她说,“人早晚都要死的。即使不是在这里,也说不定会被曲老师阳台上掉下来的高跟鞋砸到脑袋,或者改英语作业改到活活累死。” “我的英语课真的那么麻烦么?” “很麻烦。前两周我不知道骂了你多少次。” “都骂了什么?” “骂你把课上得太好,要做得比你更好不太容易。” 第103页 “还有呢?” “骂你赶紧回学校,减轻我的负担。” “假如我们还能回去,我会赔偿你。” 谢亦桐想了想,“就像去年那样?” “就像去年那样。” “那这次我要三餐。” 傅默呈把她的手指认真地握在掌心里,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好。三餐。” “多久?” “嗯?” “去年是一周,这次是多久?” “会很久吧。” 谢亦桐偏了偏头,试图解读“很久”这两个字的意思。但他不再多说什么,牵着她离开山崖,寻找抵达崖底的路。 崖底的城镇那座很大,但没有名字,房屋七零八落,街市混乱不堪。外来者至此,大多,朝来暮死。 两个人下到崖底,往那地方走。 这座逃亡者聚集而成的艾什加拉城镇,最先出现在他们感官里的,不是视觉里丑陋的城镇样貌,而是,连城镇的影子都还没看见的时候,便已搭着荒原之风的顺风车扑进嗅觉里的血腥与污臭味。 血,无非是人血与兽血。臭,大概就有千百种来源了,横流街道的污水,堆满房屋的垃圾,挂在屠宰铺里的兽肉,静静角落里发霉的尸身…… 谢亦桐捏了捏鼻子。 她眼睛忽地四下一扫,有一种正在被人偷窥的直觉,颈后生寒,很不舒服。但附近并没有什么人。 傅默呈牵紧她的手。 再往前走,突然,一个黑影从灌木丛里闪出来,拦在路中央,污浊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傅默呈脸上。 看相貌是一个北欧人。衣着、气质,都有点像维京海盗。这北欧人身上背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箱子上颇为凌乱地缠了些绳子,绳子上挂着几只肮脏怪异的面具。似乎是一个面具商人。 那北欧人叽里呱啦地朝着傅默呈说了些什么,眼神里很贪婪,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谢亦桐起初没听懂那人在说什么,但,片刻后,傅默呈谨慎地与那人交谈起来,讲的是英语。她这才反应过来对面那人说的也是英语,但斯堪的纳维亚的口音太严重,语法混乱,语速又很快,极难辨认。 傅默呈与那人交流得竟是很顺畅。 她在一旁听着,是从傅默呈的话里领会了他们在沟通什么。 那人想与他们做个交易。他给他们两张面具,他们请他到城镇的酒馆里去喝几杯酒。听上去,很像是荒野之客中那种极为常见的酒肉交易,但那双碧蓝的眼睛实在恶意。 几次互相试探后,傅默呈微微笑起来,很礼貌地告诉北欧人,他需要与同伴商量一下。 他朝身旁的谢亦桐看过来,脸上仍是给北欧人看的礼貌微笑,但,声音压低了,嘴里的中文说的却是,“小谢老师,这是一个陷阱。” 谢亦桐也不动声色,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猜酒馆里有他的同伙。” “嗯。但我们的确需要那些面具。” 谢亦桐想了想。“严天世满世界找你,一定早早就发过赏金惊人的全球通缉令。艾什加拉说不定已经有不少人见过你的照片。” “事实上……我觉得对面这个人已经认出了我是他要找的人。” 谢亦桐借着余光打量着两三米开外的碧眼北欧人。以北欧人的一般身量而言,对方身形略显瘦弱,眼露精光,手里紧紧握着一只老式按键手机。以逃亡者的狡猾,手机此时必然处在通话状态,北欧人的同伙们正在电话另一端密切监听着这边的动静。 谢亦桐打消直接把这人撂倒在地的打算。一旦打草惊蛇,对方同伙愤怒之下把严天世正在通缉的人已现身艾什加拉的事传出去,今天就过不了这城了。 她说,“看来这个面具贩子很走运,在所有人之前,远远便认出了你,打算以他的商品为饵把我们引到他的老巢去。然后与同伙瓜分严天世的巨额赏金。” “我猜也是。但我们确实需要他的商品。城镇里人太多了。” “戴着面具不会让我们更显眼吗?” “不会。在逃亡者聚集地,每天戴着面具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应该很多,不然也不会出现他这样专营此道的面具贩子。” “那我们就上他这个当。对付他们一伙,总好过对付一整座城的人。” “好。” 于是,傅默呈带着礼貌的微笑,告诉对方他们愿意接受这个交易。北欧人面上一喜,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打开了面具箱子,让他们随意挑选。 箱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面具,孩子玩的塑料面具,日本的能乐面具,带羽毛的假面舞会面具,诡异的小丑面具,甚至还有一个挺精致的京剧孙悟空面具。 有的面具上沾着血,显然前任主人已遭不测,而面具商人是从见不得人的途径拿到它们的。 谢亦桐勉强从里面找出两个比较干净的。两个都是卡通玩具面具,一个是乖巧可爱的猫咪,一个是威风凛凛的狮子。 她把狮子给自己留下,把猫咪递给傅默呈。他又笑了。 她睇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不是我更像狮子吗?” 她把狮子面具戴在脸上。平心而论这面具做得很不错,狮子画得很凶,边缘还有一圈假鬃毛,脑袋稍微一动,鬃毛就乱抖。 傅默呈戴上很不适合他的可爱猫咪面具,把更多的笑藏在了后面。“嗯,是。” 第104页 北欧人很急切地把箱子重新关上,催着他们往城里走。 假狮子拍了拍假猫咪。 “走啦。” 第四十五章 · 这座逃亡者城镇, 在悬崖上远远看着的时候便觉得是污秽之地,仿佛荒原之上横长着的一条脏黑污渍。 走得近了,只觉得它更脏了。 街道上飞沙四溢, 一间间破败污秽的屋宇毫无规律地到处歪立着,好似一大群苍蝇趴在地上。路地上,屋墙上, 栏杆上,随处可见大小污渍。 到处是同城镇本身一样肮脏的人。 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 挂着肮脏的脸色,眼睛危险地打量着四周。这些为文明社会所排斥的人,肤色各异, 身形不同, 不论男女老少,来到此地, 既是逃亡, 也是被流放。 街边,屋下,角落里, 他们中有不少戴着面具。油彩夸张的戏剧面具, 简洁诡异的能乐面具,立着细长雀尾的假面面具,一张张真实的脸与往昔岁月一同隐藏在各式各样的面具后面,无论那岁月多么跌宕起伏、动人心魄, 如今置身的城镇是世界边缘的肮脏污秽之地。每天活着, 不过是为了继续活下去。 许多人正低头看着手机或电脑屏幕, 眼里闪着猜疑的光。在这逃亡之地,并不是所有人都已被世界遗忘。有不少新来的, 在世界外面仍有仇家。重金悬赏。若能捉住,能捞上一笔。 嘭—— 一声枪响。 在一场以鸡毛蒜皮开端的争执里,有人终于不耐烦地开了枪。有人倒在地上,面具破碎,露出一张多年前曾为世界所熟知的脸,淌着血。周围的人抬眼看了看,确认地上那个已被外部世界遗忘的死者并未存在于任何通缉令上,无法为自己谋得任何赏金,便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没人管尸体,也没人管杀了人的人。这个地方没有不正义的事,因为没有正义。 一个背着面具箱子的北欧人带着两个脸戴卡通动物面具的人走进了城镇。碧眼的北欧人是这里的熟面孔,但他身后的两人衣着仍算是干净,没人见过,显是新客。 一双双眼睛打量着他们。 谢亦桐步履很从容,外面看着,好像是什么也没在意。但她颈后发紧,手在口袋里微微攥着。凡是生物,都有保存生命的本能,到了这么一个连空气都盈满危险的地方,她的生命本能警铃大作。 傅默呈走在她身边,脚步听上去也很从容。那北欧人不时与他搭话,他礼貌地回应着,声音很稳,听不出异常。 北欧人到了某处,脚步顿了顿,指着某个方向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通。 谢亦桐往那边看过去,那条街上十分混乱,屋子半塌了几间,有人坐在地上嚎叫着流血,有人朝着路的另一边跪拜。但这斯堪的纳维亚人口音过重的英语实在很难听明白。 她用手肘推了推傅默呈。“……他到底在说什么?” 傅默呈低声说,“他说艾什加拉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我们能遇到他很幸运。刚才有一只野象从城镇经过,造成了一些伤亡。” “是我们看见的那只吗?” “我猜是。他说那只象很大,也很老,有人朝它开过几枪,它身上破了些小口子,把开枪的人踩碎了。” ……踩碎了。 谢亦桐想,好在他们两个都不是危险分子,没起过招惹那头老象的念头。 北欧人带着他们转了个弯,走进一条窄巷。这条巷子很脏,充盈着酒味,有三五个人倚着墙,抽着烟,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们。 有个扎着小辫的日本人很不客气地拍了北欧人的肩,问他带来的两个人是谁。 北欧人不愿把他们是亚洲超级富豪严天世正在重金通缉的人的事泄露出去,想要与仍在酒馆等待的同伙们独吞巨额赏金,打了个掩护,几句不流畅的英语应付过去了。日本人有些不满,低头打开了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划着。 谢亦桐忽地牵上傅默呈的手。他脚步一顿,看了过来。 她平静地目视前方,声音压得很低。“从现在开始,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牵紧她的手。“我知道了。” 北欧人在前面带路。地上出现个浅浅的坑,里面满是脏水,他很灵活地往前一跃,跳过去了。 他从水坑的另一边看回来。 谢亦桐故意在水坑的这一边徘徊一阵,做出文弱女孩子跳不过去,又爱干净不愿蹚脏水的样子。 北欧人有点不耐烦地等着,叫嚷了几句,大意是说女人好麻烦。 谢亦桐正要装出个勉强一跳却狼狈踩在水中的样子,傅默呈捏了捏她的手,说,“我抱你过去吧。” “用不着,”她声音更低,几乎是气声,“我又不是真的过不去,骗他一下就好了。” “这水很脏。” “我穿了鞋。” “我带你过去,好不好?” “……” 她奇怪他在这样事情上不让步。 蓦地,水坑里有小黑影一闪,谢亦桐眼睛一下子看过去,身体本能地一紧。 水里浮着一只黑色甲虫。几乎有半个手掌大,身体粗亮,四肢尖锐细长,硕大的口器极为狰狞。 这水坑不再是水坑了。她疑心水底下还有不知多少这样的虫子,也许是成虫,也许是密密麻麻的虫卵。一个以水为掩的虫坑。些许的污水从那坑里溢出来,细细的一条,缓缓流经脚下。 第105页 最遥远的记忆从记忆深处捅了出来,她手腕上隐隐刺痛。 傅默呈用身体挡住她视线。“不要去想它。” “……” “看着我。” 她抬头,看见猫咪面具背后的他的眼睛。深灰蓝色,犹如天穹。他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会带你过去,不会让它靠近你。” “……噢。” “你闭上眼睛就好了,什么也不要想,好不好?” “……” 北欧人在水坑对面又催了几句。 谢亦桐闭上眼睛。 一阵温暖的体温靠近了,她身体一轻,然后,短暂的失重感伴着些微的风,脚步落地的声音传在耳畔。 他把她放了下来,声音很轻,“失礼了。” “……谢谢。” 他笑了笑。 北欧人用他自己国家的语言唠叨了几句,不知是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换上英语,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三人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不多久,一阵嘈杂声传来,一间低矮的酒馆出现在眼前。 空气里,酒味夹杂着烟味与人的汗臭味。 北欧人碧蓝的眼睛里隐隐冒着光,以过度的热情邀请他们进去,挂在绳上的几只脏面具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箱子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嗒嗒。嗒嗒。 这声音让谢亦桐回过神来。她定了定神,然后,继续演。她用手掩住了鼻子,做出一副文弱女生受不了这种气味的样子。 傅默呈于是与北欧人沟通,问对方,如果要一起喝酒,能不能找一个安静一些的、干净一些的地方。 北欧人连连点头,立马表示酒馆后面有院子,院子里有座独立的小屋子,人很少,他们可以在那里喝。 大概他也很想在僻静地方解决他们,不愿让酒馆里的闲杂人分走一杯羹。 于是双方各自演戏,北欧人豪爽好客地走在前面,向他们介绍这间酒馆什么酒最烈最醇,而谢亦桐跟在后面,弱不禁风的女生对这污浊场合很排斥似的,非要身边人温声劝着才往里一步一步地挪着走。 她脚下不情不愿地慢慢挪着,眼睛在面具后面打量着这蛮荒之地的小酒馆。 昏暗,狭窄,混乱,烟气令一切都显得模糊而神秘。桌椅都很脏很乱。有的椅子早就坏了,但竟是横在地上勉强继续用,粗野的酒客坐在上面,对身下吱吱呀呀的声音蛮不在乎。 他们一进来,明里暗里,酒馆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打量着走进来的两个新客,猜想他们是不是值钱的猎物。四散的香烟烟气遮盖了一双双瞳色相异的眼睛,看不清,让人觉得更加危险。 北欧人镇定地带着他们绕过一张又一张不怀好意的桌子,朝着酒馆最深处走去。原来那后面连着一条狭窄的巷子,地上到处是酒渍与油污,滑得很。 远远便能看见有几个人焦躁地等在巷子远处。 傅默呈牵紧谢亦桐的手。她走了几步,装作脚下不察,差点在油污上摔了一跤,幸而被他拉住了。 北欧人甚至已懒得多看她一眼。据他观察,这两个穿着黑色情侣装的中国人里,只有高个头的男人是需要仔细对付的,一旁的女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漂亮花瓶。 漂亮花瓶用手在鼻子前面不停地扇着风,中国话抱怨了几句,好像快要在酒馆的污浊气里晕过去了。 走廊尽头的几个人见他们来了,都是一喜。他们中有一个,块头很大,满脸胡茬,几步迎了上来,装出个热情豪爽的样子,用极不标准的英语邀请傅默呈去不远处的一座小屋子里一起喝酒。 带路来的面具贩子也附和着。他一面豪爽大笑,一面不自觉地往嘈杂酒馆的方向不停地瞟。这里离酒馆仍然很近,一旦有什么动静,在那边喝酒的人也会察觉到。 傅默呈很礼貌地与他们交谈,既不说好,也不拒绝,有意无意地试探他们的底细。 忽地,那群人里有个老头盯着傅默呈咕哝了几句。发音很奇特,是他们的母语。大块头和面具贩子听了这几句,神情不变,仍是笑着,用母语与老头交谈起来。几个人声音里都听不出异常,仿佛只是聊天气。 傅默呈始终礼貌地微笑着。 他们说上几句,偶尔会朝他很热情地笑一笑,表示他们正在商议该喝什么酒,请他等一等。他用中文说,好的。他们没听明白。于是他改用英语。几个北欧人于是很放心地又用母语交谈去了。 北欧语言听上去总觉得有些神秘。 无人理会的漂亮花瓶低声道,“我真该带个翻译器。” 傅默呈说,“他们在商量是杀我们还是留活口。” 花瓶道,“……原来你听得懂?” “挪威语。读本科的时候选修过。” “你选修这么偏门的小语种?” “因为听说它很难。” “挑战难度?” “但后来发现原来难度不是很高。” 谢亦桐瞅着那只乖巧可爱的卡通猫咪面具。这面具做得实在精致,嘴上甚至还有几根小猫胡须。面具后面的人一向不爱夸耀。他是认真地这么觉得。 她看了看那几个仍在用自以为安全的高难度母语叽里咕哝商议着的挪威人。“……所以,他们还在商议别的什么吗?” “高个子的人说一个叫兰克的资深杀手已经在小屋门后等着我们,只要我们一进门,立马用刀割断我们的脖子。面具贩子说他可以帮忙处理我们昂贵的尸体,避免被别人看到,分走一杯羹。老人说这个方案很好,兰克杀人无数,非常可靠。” 第106页 几个挪威人又朝着傅默呈豪爽一笑,用蹩脚的英语说他们决定喝最烈的威士忌,问他觉得怎么样。他笑说威士忌很好。 片刻后,挪威人定下了分工方案。先领着两个愚蠢好骗的中国人去小屋里,兰克杀人,面具贩子和高个子清理现场,老人则负责与发布通缉的严天世取得联系。然后,一伙人痛快瓜分亚洲黑市巨头严天世三千万美金的悬赏。 他们自己对这方案很满意,热情地邀请两个猎物到小屋那边去喝酒,威士忌已经准备好了。傅默呈说,按着先前的约定,应该是他请他们喝酒。面具贩子很洒脱地说挪威人不在意几个钱的事,重要的是难得遇到了值得结交的朋友。 一行人朝着巷子更深处走去。酒馆的嘈杂,面目不清的酒客们暗地投来的打量视线,都渐渐在身后远去了。 周遭变得安静。 转了个弯,一间低矮昏暗的小屋蓦地出现在不远处。巷子里的微风中充盈着酒臭味,那小屋破旧的门半敞着,在风里诡异地晃。 吱呀—— 第四十六章 · 小屋的方向传来隐隐陈腐气味。 这样一座蛮荒的城镇, 这样一座藏在寂静深处的小屋——真不知它里面究竟发生过多少骇人听闻的事。 几个人朝着它越走越近,神色都是如常。 面具贩子用英语闲聊般说起艾什加拉最近的好天气,全是大晴天, 最适合男人们热闹地聚在一起喝烈酒,顺便玩玩牌,赌上一两把过过瘾。 走在最后的老人说要不是他没在拉斯维加斯及时收手, 他们也不会输光裤子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块头立马爽朗大笑,说厄运里也会产生好事, 要不是在遥远的拉斯维加斯输光了钱,今天也遇不上两位中国好朋友。 而两位中国好朋友里,带着乖巧猫咪面具的人一直很礼貌地与他们聊着天。他擅长社交, 好像什么话都接得上, 偶尔一两句说进了他们心坎里,令他们不由有些惋惜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很快就要死在杀手兰克的尖刀下。 中国好朋友里另外一个带着威武狮子面具的脆弱花瓶则是恹恹的, 不小心踢上一块石头, 差点让它砸了自己的脚。她又用中国话喋喋抱怨起来,挪威人谁也没理会。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弱者即使不被撕碎, 也配不上旁人一分半点的注意力。 小屋已在眼前了。 半敞着的破旧木门在微风里一下一下地晃, 屋中光影也随之变换。薄薄的阳光间或照进去,微微照亮了里面一张肮脏破旧的小桌。 上面的确摆着一瓶尚未开封的上好威士忌。酒瓶刻意擦得很干净,甚至有些反光,是屋里最显眼的东西。 挪威人停下脚步, 微笑着请他们新认识的中国朋友先进去。待客之道, 客在前, 主在后。 戴着猫咪面具的人朝着戴着狮子面具的人伸出修长的手,后者不很情愿地朝他走过去, 把手放在他手里。忽地,她把自己鼓囊囊的背包取了下来,不小心一甩,差点撞倒一旁的挪威老人。 老人一个踉跄,破口大骂起来。 戴着猫咪面具的中国男人温声解释起来。背包太重,身体文弱的女同伴有些背不动了,交给他来背。不小心才误伤的。 就在这几个挪威人都因对女人不耐烦而有些松懈的时候,戴着狮子面具的漂亮花瓶脚下绊了一下,朝着大块头的方向倒了过去。后者极为不悦,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眼前一花,肚子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然后,脚下一软,被踹进了昏暗的小屋。 嘭—— 半开着的门被他彻底撞开。他脑袋撞在桌子上,躯体挣扎一下,倒下去昏迷不醒了。 剩下的两个挪威人怔愣一下,正要大怒,两个戴面具的人一人对付一个,在小屋外面打斗一番,把他们打晕了推进小屋里。 这地方僻静,一阵打斗并未引来旁人。 但,古怪的是,小屋里也没有动静。三个挪威人歪歪地倒在地上,而他们口中早已埋伏于此的杀手兰克却始终不见踪影。 谢亦桐谨慎地走过去,在门外打量着昏暗的小屋,然后,用力把它的小破门一踹。嘭。门撞在墙上,门后根本没有人。 她有些狐疑。 傅默呈和她一起慢慢走了进去。小屋里到处是灰尘,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只有几个挪威人在地上晕着头。两个人在屋里翻出绳子和布条,把他们捆在桌角,又严严实实地塞了嘴。 忽然,一个老妪尖锐的声音在屋外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很快,直朝着这边快步奔来。她嘴里大叫着,说的是挪威语。 谢亦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本能地把小屋的门关上,拉着傅默呈在门后藏好。 当陌生的老妪抱着亮着屏的平板电脑推开门踏进来,谢亦桐立马从门后钻出,趁其不备,一记手刀打晕了她。老妪倒在地上。 在某一瞬间里,谢亦桐看见老妪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开着一个暗网界面,但,还没来及看清那上面是什么,平板电脑从老妪手中摔落,掉在地上坏了。 谢亦桐利落地把这奇怪的老太太与三个挪威人捆在了一起,这时发现这貌不惊人的老妪手上很粗糙,胳膊上竟有一层强健的肌肉。恐怖杀手兰克,原来是个矮小灵敏的老太太。 她看了看这老太太,又看了看摔坏在地上的平板电脑。总不能这上了年纪的资深杀手是因为沉迷电脑游戏才耽误了来杀人吧? 第107页 一旁的傅默呈似乎正思索着。 谢亦桐道,“她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在说什么?” “有一点奇怪。” “奇怪?” “嗯。她语速很快,可能是因为太着急,连语法都有点乱。她说,快停手,千万别碰他们。” ——千万别碰他们? 是因为这见过不少世面的杀手想出了更好的杀人主意,还是因为发现他们有更好的利用价值,才放弃商议好的计划闹了这么一出呢?又或者…… 谢亦桐思忖着。“难道是她不同意他们原本的分赃计划?” 毕竟,杀手才是最出力的人。但另外三人看上去都很贪婪,不会愿意多分她一个子。 傅默呈道,“不论如何,我们先走吧。等他们醒来,会生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 两人各自背上各自的包,走出小屋,离开前轻轻地掩上了门。 这小屋只有来时那一条通路。他们谨慎地沿着窄暗的巷子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喧嚷的酒馆时,再次置身四面八方鹰隼般的危险目光里。 有人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他们刚才的面具贩子到哪里去了。傅默呈很从容地说,面具贩子在拉斯维加斯的仇家找上门来,好像陷入了麻烦。酒馆里的人对那几个常年相见的挪威赌徒的来历稍都知道一些,闻言,耸耸肩,不再追问了。 两个人慢慢地出了酒馆。 酒馆外,仍是一条条曲曲相连的阴暗巷子。两人拿不准它们的走向,于是原路返回,准备到大路上再找方向。 跨过甲虫已不见了的水坑,他们再次遇见先前跟挪威人搭过一句话的那个小辫子日本人。只不过,初见时这日本人是活着的,再相见,已是一具尸体。胸口破了个大洞,仍还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倒在地上没人管。 这就是艾什加拉。生死无常。无人在意。 谢亦桐发现日本人尸体旁有一只小小的平板电脑,屏幕仍亮着,显示着暗网上一张悬赏金额最高的通缉令。 正中央是傅默呈的脸。一张证件照,清俊温和的面容微微带笑。 但是,通缉令的进行状态是灰色的,看页面上的时间,是在三十分钟前被突然撤回了。不仅撤回,连命令内容也发生了离奇变化。 起初,是说要捉这个人,活的也好,尸体也好,只要让严天世见了,三千万美金支票当场带走。措辞很平静,不过是买凶.杀人而已。 现下,却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大意是说,见此命令的所有人,谁也不准碰照片上这人一根指头。谁要是伤了他,严天世会不惜一切代价千倍报复。 行文简短,措辞狠厉,令人读来胆寒。 难怪仍晕在小屋里的兰克老太太被吓住了。 谢亦桐思忖着,那位谁也没搞懂过的超级富豪是突然间神经错乱了么? 傅默呈也看见了那电脑屏幕。但,他没对通缉令发表任何看法,只说,“小谢老师,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好。” 两人走出小巷,回到城镇上某条勉强可被称为大路的宽敞街道上,一路向南,偶尔互相交谈几句,不时又应付一些拦在路中央的不怀好意的人,几小时后,在满城怪异目光里走到了混乱城镇的尽头。 他们刚走出破败不堪的城镇铁门时,脚步仍是不紧不慢,仿佛很从容。再往远走一些,走出所有人视线之后,两人停下脚步,相视一眼。 傅默呈向谢亦桐伸出手。她把手放在他手里。 然后,他们牵着手,默契地朝着西边广阔的荒原疾速跑了起来。逃亡一般。风在耳边呼啸,肮脏恐怖的血腥之城终于在身后渐渐远去,再也追不上他们。 已是日落时分,奔去的方向恰是夕阳。荒原之上泛着绮丽的红光,好像一瓶年岁久远的红酒,回味很长,浮荡在空气里把一切都罩住。 死里逃生。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 傅默呈把戴了半天的卡通猫咪面具取下来,揉了揉被它压得有些酸疼的鼻子,忽听见身边有笑声。 他微微一怔,朝她看过去。 脑袋上一圈假鬃毛的卡通狮子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这里红了。” “……嗯。” 她又笑起来。 平日里总是温和从容的人,戴了许久的幼稚猫咪面具,鼻子还红了一块,有一种异样的可爱。 她把自己的面具也摘下来。 傅默呈说,“你的鼻子也红了。” “红就红,反正我是狮子。” “狮子,你好。” “你好,”她偏过脸来看他,面对这人高挑的身形,实在说不出小字和咪字,于是只说了一个,“猫。” 他也笑了。“嗯。” 谢亦桐望着夕阳,劫后余生,心情很好。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眉眼弯弯的,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眼睛里几乎有光。 傅默呈望着她。人在夕阳里,夕阳在眼底。 谢亦桐伸了个懒腰,揉了揉也被面具压得酸疼的鼻子,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地方过夜了?” “……嗯。” “……你在走神?” “没有。我看看地图。”他把旧地图从包里慢慢找出来,貌似仔细地看了看。“图上说,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处很舒适的小石窟可以休息。” 第108页 “那我们走吧。虽然这张图好像不太准,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远吗?” “不太远。” 不太远是真的不太远,到地方的时候,太阳都还没彻底落下去。而且,地图竟也难得地很准确,前面的树林里,果真有一处可供人休息的小石窟。 但有一件事无疑是这张几十年前就画完了的旧地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小石窟前睡了一只野象。 第四十七章 · 夕阳残光里, 茂密的树林在风里微微摇晃,发出窸窣声音。苍老的野象是站着睡的,庞大的影子在林地中拖得很长, 于摇曳树影中变了形,像一只奇异怪物。 血腥味从它身上传来。它受了伤,后脚掌上扣着几只巨大的生锈捕兽夹, 象皮上有几处枪眼,仍渗着血。 些许象血, 从粗壮的左前腿上缓缓流下去,在粗糙象皮上划下一道细细的红痕,沾湿了那块形状奇异、有如流云的黑疤。 这确实是他们早上见过的那只野象。 但夜幕将至, 它睡了, 眼睛闭着,肥厚的灰耳朵微微在动, 扇着乱飞的蚊蝇。 ——这只野象在城镇里是踩死了人的。 谢亦桐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看来这个‘很舒适的小石窟’与我们无关了。” “嗯, ”傅默呈压着声音,“贸然靠近受伤的野象,它会认为我们有攻击倾向。” 谢亦桐借着树枝的掩护, 审视着不远处那只薄光里的野象。它老了, 受了伤,但它依然很强大。稍不留神,好不容易逃离了血腥的人类城镇,却极有可能转而死在沉重的象蹄之下。它轻轻一下便能踩碎她的头骨。 大象没有倾听人类语言的兴趣, 无法进行任何沟通。除了远离, 别无它法。 她放开手里的树枝。“天还没黑, 我们找别的地方休息吧。离它越远越好。” 但傅默呈仍凝神望着那只沉睡中的大象,似在思索着。 谢亦桐说, “傅老师?” 傅默呈道,“我们确实不能靠它太近,但我想,也许我们不该离它太远。” “为什么?” “你听。” 此时,太阳已落下地平线,残留的天光渐渐散去。艾什加拉危险的夜晚正在靠近。在这片人类尚未完全占据的野蛮土地上,每一个晚上,都有猎物柔软的脖子折断在捕食者尖锐的獠牙之下。 一声狼啸自远方传来。 谢亦桐一下子警惕起来。 恐怖的声音令树林阴影中的生物们也本能地窸窣动了动,不安的气息四下蔓延。但大象依然睡得很安稳,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唯有耳朵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蚊子。 傅默呈低声说,“食肉动物捕食,是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填饱肚子。除非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很少有动物会主动招惹成年公象。”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人类。 谢亦桐说,“但野象本身也很危险。” “两害取其轻。我觉得这只象脾气应该还不错。刚才有一只小野兔从坡上跳下来,不小心在它头上摔了一下,它没理会。” 谢亦桐借着所剩无几的天光,重又拨开树枝看向那只野象。它睡着,很安静,身后的小石窟里似乎有几团小小的毛绒绒的东西正在活动着。 她定睛细看,是几只兔子。 大概那小林子里的小石窟的确舒适,一段时间没人来,野兔们竟在这里安了一个窝。它们在里面钻来跳去,大概是在玩。庞大的野象就立在它们几米开外,对它们制造的动静无动于衷,即使它们玩过头,不小心跃出来撞在它腿上也没发脾气。 远方,又一声撕破寂静的狼啸传来。 兔子们立马警惕起来,竖着耳朵东张西望,但很快就无事发生似的继续开心玩耍起来。有大象在这里,至少今天晚上,它们很安全。 谢亦桐说,“我们离它多远好?” “一百米左右。既是捕食者不会靠近大象的距离,又不至于太近,一旦大象发狂,我们有时间反应。” “好。” 两个人开了手电筒,在小树林里悄然行走,不多时,在离大象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处开阔空地,于是休息于此。 谁都累了。 昨天走了一晚上,没休息多久,今天又很耗费体力。吃了点压缩饼干,喝了点水,傅默呈还是让谢亦桐先睡。轮流值夜,她睡前半夜,他睡后半夜。 一夜平静。 没有食肉动物没事找事,闯到大象附近惹是生非。 野象是在天明前离开。 那时傅默呈刚睡下两个多小时,在震动树林的沉重脚步声中有些疲倦地苏醒。坐在一旁守夜的谢亦桐确认大象不是冲着踩碎他们脑袋的方向来的,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让他继续睡了。 野象独自在黑暗中迟缓地远去。 日出之后,两人起身,按着地图上原住民村落的方向继续前行。 谢亦桐本以为昨天两次碰见那只野象已是巧合,先是被它吓了一次,又借了它一晚上的安全,天大地大,不会再遇上。没想到,才赶了一上午的路,又在前方听见它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天日之下,荒原茫茫,大象踽踽而行。 两人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越到它前面去,只在后面远远跟着,耐心等它走上与他们不同的道路,再在他们自己的路上快步前行。 第109页 然而,走了一个白天,一直到晚上,它走的,竟与他们要走的始终是同一个方向。 大象曾有一次停下脚步,似是察觉到身后尾随着两只陌生的两足动物。但,他们一直很安静,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倾向,大象甩了甩长鼻子,继续走自己的路,没有理会。 晚霞散去后,大象在一处浅水坑边停下,象蹄在坑里不断地蹭。它发出几声象鸣,慢慢把咬在象蹄上的几只巨大捕兽夹磨了下来,伤口渗血,用水坑底下的淤泥裹上了。 然后,它自己找了个最舒适的地方睡了。 两个人类也谨慎地歇在它附近。 荒原上并不平静,夜里,偶有狼群的凌乱脚步声靠近,夹杂着猎物痛苦挣扎的声音。水坑边的大象一动未动,一声长鸣。狼群远去了。 到了新的一天,仍是大象在黎明前先行,消失在远处。两个人类休息足了,几小时后才动身,走了没多久,又在前路碰上了。 象在前面缓缓地走,两个人在后面慢慢地跟。 隐约,竟如古怪的同行。 谢亦桐低声说,“它要去的,也许和我们是同一个地方。” “也许。” “艾什加拉的原住民养象?” “我不知道,”傅默呈说,“我并不了解他们。我只是会一点他们的语言。” “我们离那座原住民村落还有多远?” “不远了。以现在的速度,明天晚上也许就到了。” 夜幕再次降临。 今天晚上,是歇在山脚下的一片荒草地上。四下看去,草长得并不茂盛,稀稀疏疏的,土地在许多地方裸露出来,显出一种荒凉意味。 大象独自立在荒草地中央,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也许已睡去了。 两个人停在离它不远的安全距离上,找了个草地柔软些的位置,安好睡袋,吃了简单的晚餐。 谢亦桐揉着酸痛的肩膀。每天背着沉重的背包,双肩几乎不堪重负,已有些发红了。 一个对肩膀来说的好消息是,背包正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轻。但这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消息。因为它之所以变轻,是因为里面装的饼干和水消耗得很快。 她抬头望向远方。 夜幕下,远方是模糊的,看不清。只觉得这片稀疏荒凉的草地起起伏伏的,像是没有尽头。 几十年过去了,那份极不靠谱的陈旧地图上标示的艾什加拉原住民村落,真的还在那里吗? 假如村落的人早已离开,他们要找的答案找不到,带来的水和食物又消耗完了……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 “干嘛?” “别动。” “……?” 他朝她靠近了。 然后,一只手越过她,在她身侧的草地上轻轻一挥。没等她看清,一只小黑影倏地跳走了。 原来是一只小虫子。 它被赶走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害怕。 傅默呈笑了笑,躺了下来。 辽阔的境外荒地离繁华城市已很远,没了人造的缭乱灯光,一入夜,大地上便很黑,天上的星月便很明亮。群星细碎地散落着,圆月已半升。 谢亦桐也躺了下来。 她把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说,“可惜今天是圆月。” “嗯?” “如果不是它,也许可以看见银河。” 她闭上眼睛,缓缓深呼吸一次。远离人类社会的自然原始之地,未被工业污染过的空气清新干净,仿佛能涤尽身体里所有的浊气。 她想象着银河的模样。 它横跨在荒原之上,从天穹的这一边,辉煌地蔓延到天穹的另一边,自亿万光年之外的宇宙深处远道而来的古老星光静静地照在辽阔的大地上。这里的生命极为蓬勃,却极为短暂。此时此刻,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目光正遥望着灿烂的天穹,但,到了明天,当寂静古老的星光再现穹宇,那些目光里却有许多已永远消失不见了。 有一天她也会消失不见,连带着她对天空的记忆一起,永远不再有人知道。而那时,银河仍然横跨在荒原之上,从天穹的这一边,辉煌地蔓延到天穹的另一边。 傅默呈说,“月亮也很好。” “你喜欢月亮?” “嗯。” “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月亮。我小时候给它画过很多儿童画,月亮在天上、月亮在瓶子里、兔子在月亮上、人在月亮上……之类的。” “怪不得你买这件衣服。” 傅默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黑色短外套。它有三个拉链,全都是黑月亮形状的。衣服背后也还有一枚巨大的黑月亮。 他笑了笑。“是啊。那你呢?” 谢亦桐稍微回想了一下。“我当时网购,在搜索框里输了‘黑色’、‘简洁’、‘短款’、‘能装东西’之类的关键词,搜出来它是第一个,就直接买了。” 简单便捷。 倒是殊途同归了。 谢亦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夜幕中缓缓上升的月亮。圆圆的一轮,上面有些许奇异阴影,古人将它们幻视为蟾蜍和兔子。 是挺讨人喜欢的。 她说,“好吧。月亮也很不错。” 两个人静静看着天。安静的草地上微风慢慢吹过,不远处的大象一动不动的,睡得很沉了。 第110页 傅默呈很轻地说,“小谢老师。” “怎么?” “你为什么怕虫子?” 她微微一怔,好半天没说话。若不是睁着眼睛,他以为她睡着了。 终于,她慢慢地说,“你记不记得,你记忆里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阵。“是阳台上的一只野鸽子,我朝着它走过去,它飞走了,飞得很高,很高,越来越高……最后天空很蓝。” 谢亦桐沉默很久。“……我记忆里第一件事,是一只虫子。” 他转头看向她。 她看着天上,很平静地继续说,“我坐在狭窄的汽车后座,有一只很大的黑色甲虫在旁边爬。我告诉妈妈,有一只虫要咬我,她在开车,没有理我,我又说了一次,她说我很烦,我说有虫子,她说没有虫子,我说虫子离我越来越近了,她让我闭嘴。我往角落里躲,但后来,没有地方躲了,它越来越近,最后咬在我手腕上。” 人第一次记事,大多是在两三岁的时候,是白板一样的生命里刻下的第一道痕迹。 她第一段记忆是口器狰狞的黑虫带来的剧痛和母亲的冷漠,仿佛此后的道路也就定下了某种基调,对虫的恐惧渗进了本能。 她手指因回忆微微发凉,却忽地一暖。 他握在她手上。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修长的手指微微握紧了她的手。皮肤触感很温暖。 于是她渐渐回暖,甚至,有些想笑。 谢亦桐望着天,说,“傅老师。” “嗯?”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这话忽然去得有点远,傅默呈闻言一怔,继而一笑。“我真的抽得很少。很烦躁的时候才会抽,而且,每次都会被你看见。” “我没看见的时候说不定有多少。” “你没看见的时候一根也没有。” “我不信。” “我没带烟盒,不然可以给你看。数量对得上。” “我不看。我会把它丢掉。” 他笑了,一下子坐起身来,看了她一阵,忽然说,“小谢老师,你可以往左挪一点吗?” “干嘛?” “好不好?” 她觉得这情境似曾相识,盯着他,一头雾水地往左挪了。 傅默呈又说,“挪太多了。你可以再挪回来一点吗?” “……” “然后脸往天上看,朝右偏一点。” “……” “再往右一点。” ——十年前的校门外路口。 ——数月前的校门口。 ——“你往左一点。” ——“头稍微再抬高一点,就一点。” ——“小谢老师,你可以往后退两步吗?” ——“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月亮。” ——“好不好?” 谢亦桐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好不好?” “……” 她于是一言不发地按着他的要求把脸又往右偏了一点,望着天上,此时,夜幕中一轮圆月恰在视线中央。 傅默呈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荒原的风静静吹过,她躺在地上,眼睛明亮而认真,脸颊边的碎发微微摇了摇。 谢亦桐说,“傅老师,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了?” “解释什么?” “……” 她正要偏头去睇他,一片温暖的阴影靠近了,他把手覆在她额上。 他微微笑着说,“月亮在你眼睛里。” 第四十八章 · 天还未亮, 辽阔的荒原上先响起震动声。 大象苏醒了。 它已很苍老,行动沉重而迟缓,睡眠也比壮年时期的公象长很多。壮年的野象, 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而它需要大半个晚上才休息得足。但休息过后,一睁开眼, 它拖着庞大衰老的躯体,再次上路了。它没有同伴, 只有自己融化在夜色里的影子。 随着大象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荒原远方,东边的地平线上,薄光已现, 云霞渐红, 太阳即将升起。 谢亦桐曲着膝盖坐在荒草地上,披了黑色短外套, 手托着腮, 面无表情地在出神。 倒不是在想什么,纯粹是因为困,大脑放空了。只因为一句话, 昨天晚上几乎没睡着。那时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侧躺在睡袋里, 守夜的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往她身边轻轻伸手,赶走草叶间窸窣作响的虫子。半夜交班时他对她笑着说晚安,她一句话也没讲。 东天越来越亮了。薄薄一层光洒在荒原上, 细碎草叶底下有了小小的影子, 微微摇晃。大地正在苏醒。 身后的睡袋里隆着一个颀长的轮廓, 那人阖着眼睛,呼吸很安宁。 谢亦桐假装是探查后方远处有没有危险迹象, 回头瞟他一眼。他睡得倒是挺沉的。尚未成形的晨光落在他脸上,眼睫下有淡淡的阴影。眉宇微蹙,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很疲惫。 严天世不是好对付的。在那样一个人面前微笑着虚与委蛇,取得信任后背叛他——看热闹的旁人只会说这事一定很需要胆识,只有与那些野兽般狠厉的危险人物亲身打过交道的,才知道这里面有多辛苦。 以至于一个平日里总是在笑的人,在夜里一言不发地抽着烟。一个人。 她想,去年年底,第一次接到他电话,他告诉她她身份被识破,希望她识相离开,那时她觉得这唬她走的人挺难对付,看似温文,笑里藏刀。 第111页 后来发现,他其实是真的性情很温和。眼睛总是在笑,对周围人都很好,说起话来,有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不管到哪里,人缘都很好,但那不是因为他精通人心,擅长社交技巧,而是大家真的喜欢他。 傅默呈身后忽传来一阵动静。声音很低,但令人不适。是虫类在扇翅膀。 谢亦桐下意识地僵住。 那虫子倏地飞了起来,翅膀震动着,越过他,落在他脚边。它身体有分量,落地时有嗒的一声。它长得狰狞,约莫两个指头那么大,外壳黑亮,翅膀竟是诡异的半透明血红色。 隔着这么远,她能清楚看见它长着绒毛的巨大口器。 黑甲虫在草地上缓缓走了两步,忽地一跳,跳到仍在熟睡的人身前,再一跳,飞在他睡袋上。它翅膀震动着,发出不祥的声音。 它在睡袋上缓缓地爬,朝着他露在睡袋外的脸。 傅默呈毫无察觉,仍在沉睡。 谢亦桐眼睛紧紧盯着,指间发凉。童年时的刺痛带来的本能恐惧从脊椎底下涌上来,身体明明是一动不动,却觉得是在咔咔作响。 虫子离熟睡中的人越来越近了。 他睡得很晚,才睡了三个多小时。眉宇间疲倦未散。 她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极缓地朝那边靠过去,纤细的影子在地上蔓延,渐渐覆在他身上。 虫子近在眼前。 距离近了,看得清了,它更显狰狞。怪异的粗胖身形,油亮的黑色硬壳,血红肮脏的翅膀…… 谢亦桐眼睛一闭,手往那边用力一挥。虫子受惊,扇着翅膀倏地跳走,几下便隐没在草丛里不见了。但她用力过度,手在空中重重一划的时候身体重心也一下子跟了过去,在他身上摔了一下,脑袋不小心撞在他胸口。 “……!” 她立马手往地上一撑,坐了起来,但傅默呈已被惊醒。他被撞得轻轻咳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视线茫然地寻到她,说,“……怎么了?” 谢亦桐保持镇定。“刚才有一只虫子。” “它吓着你了么?” 她不知为何抬高了声音,尤其强调了一个“我”与“它”的差别,“……是我把它吓走了!” 他笑了笑,有点清醒了,慢慢坐起来。“好厉害。” “……” “是该它们怕你的,它们只敢欺负小孩子。” “……” 她偏过脸去,忽也有点想笑。 傅默呈说,“好像已经天亮了。” “嗯。” 他往东边指了指,“你看那边。” 她看过去。不知何时,在地平线底下藏了太久的太阳终于露面了,赤红耀眼,染尽天边,千万里霞光热烈。 两个人节省地吃了早餐,背上行囊,朝着大象离去的方向前行。 几小时后,大象沉重的脚步声又一次在前方出现,庞大的身影在远处的灌木林中若隐若现。 两人又跟了一阵。 然而,不多时,他们走到一处岔口。按旧地图上的指示,他们该取道西南,朝一座山上走。但大象独自慢慢前行,走的是西边的平原。 谢亦桐想,看来分离的时刻到了。 两个人目送大象远去,走上了山。这山很陡,几乎没有植被,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稍不小心便会滑落下去。他们走得很小心,到了某些地方,因地上很险,不得不把背包用力丢到前面,人再跳过去。 走了一个多小时,谢亦桐怀疑包里的手电筒已摔坏了,来不及抱怨这一点,更值得抱怨的事情出现了。 前方山路出现断口。 断口的另一侧很远,跳是跳不过去的。底下又很深,石头尖锐,无疑能摔死人。 两人只好原路返回。 傅默呈说,“看来大象比我们更认路。” 谢亦桐在脑海里算了算今天走的路与方向。确实,若要绕开不可逾越的石山,方才在岔路口就该走西边的平原。野生动物天然的寻路能力,有时人类拿着地图都赶不上。 两人费了一番周折下了山,走上平原,竟是没多久便碰上了大象。 因它被耽搁了。 高昂的象鸣在平原上空回荡,大象一身带血。巨大的铁网带着钩刺,把它左半身厚重的皮肤刮得残破。左前蹄上的云状巨疤浸在鲜艳象血中,几分狰狞。 几具已不再挣扎的人类尸体倒在它脚边。 平原上充斥着血腥味。 浑身是伤的大象抬起前肢,鼻子一甩,象鸣长嘶,又重重落下。大地颤动。但大象似乎动弹不得。地上半破的铁网随它动作一下一下打在地上,留下狰狞的血路。 那竟是一个巧妙的捕象网,扎在地上,最核心的部件扣住了大象一条后腿,无论它如何以巨力挣扎,竟是不得脱身,反而,铁刺在象腿中越扎越深。 ——很少有动物会主动招惹野象。即使是凶残的食肉动物,捕食也是为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填饱肚子,除非找不到别的,否则不会得罪这样庞大奇异的食草生物。 ——唯一的例外是人类。因为他们招惹野象不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生命,而是为了取乐。 象蹄边的尸体抱着猎.枪,身上穿着嘻哈风格的衣物,有的还穿了鼻环。看模样是白人,应是来自某座艾什加拉逃亡者城镇。 受伤的大象一下一下踏在地上,有些焦躁。 第112页 谢亦桐远远看着,微微皱了眉头。“捕象网有按钮,好像就在那里,红色的一点。” “我看见了,”傅默呈凝神望着那边,说,“如果能按一下,也许,它就能走了。” 两个人沉默一阵。 然后,傅默呈不很确定地说,“同路这几天,你觉得它认识我们了么?” “难说。而且它现在很暴躁。” “但它保护了我们这么多个晚上。” “但它也可以一脚踩死我们。”她顿了顿,自己给自己又补了一句,“但它一直没踩死我们。” 两个人对视一眼,缓缓地朝着那边走过去。 大象嗅到新的人类气味,一下子更加暴躁,象蹄砸在地上,草原上回荡着巨响。 他们靠近了,停在离它几米远的位置。 浑浊的象眼盯住了他们,大象又一次重重踩踏在地上,象鼻长甩,尘土飞扬。 他们很平静地没有动。 不多时,大象的踩踏渐渐轻了些,象蹄不安地刨了刨地,口鼻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象眼依然浑浊。是深灰色的。 两个人慢慢地又朝着它走近了。大象盯着他们。 谢亦桐谨慎地俯身,朝着捕象网上的红色按钮缓缓伸出手。傅默呈挡在她身边,将危险摇晃的象鼻遮在身后。 大象忽又踩了踩,象蹄下溅起一片泥尘。但动作算是很轻。 谢亦桐不受影响,继续朝着按钮靠近。离它还有二三十厘米的时候,她忽地用力按了下去,转身拉着傅默呈的手飞速往外跑去,跑得太急,几乎踉跄。 捕象网释放了。 但钩刺滑出的一瞬间,大象依然吃痛,暴躁起来,象蹄在地上乱踩,带起一片又一片尘土。 谢亦桐在远处喘着气,只觉得还好他们跑得够快。 野象慢慢平静下来。远远地,它耳朵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盯住了他们。他们望着它没动。它踢开地上的捕象网,转身走了。走得很慢,比以前更慢了。 它一身是血,一路走,一路红。 它拖着重伤衰老的身体,朝着某个方向不停歇地走去。两个人在后面慢慢跟上。一象两人,像是恢复了同行的模样。 他们在大地上走,太阳在天穹上走。走着,走着,太阳西沉了,满天夕霞,在灿烂后渐渐散去。黑夜降临了。 在前几日里,大象总会在夜幕降临时停下脚步,找地方歇息。但今天,它没有停。夜幕底下,它走得越来越慢,满身血腥气味。 但是,它还是没有停。 两个人类决定在它身后跟上。 奇异的、跨越了物种的三个旅伴,在黑夜中缓缓前行,穿过树林,趟过河流,登上一座寂静的高山。 山路漫长。 野象越走越慢了。 终于,到了某处,它停了下来。此时天已蒙蒙亮了。 借着薄光,谢亦桐看清它面前是什么。 一座巨大的深坑。 极宽。极广。很深。庞大的野象立在坑边,竟如一滴即将落入山池的水。 巨坑里四处散落白骨。 骨架大多很大,倒在地上,仍隐约可以见出生前的强悍。有的已泛了黄,沾了土,岁月悠长。巨大的象牙零散在尸骨中,尖锐处向天上指去。 她微微一怔。 ——这是传说中的象冢。 象是陆地上最庞大的生物,大地总因它们而震颤。它们一生都在迁徙,追随着食物与适宜的栖息地。日升月落,生命渐老。有一天,它们意识到自己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于是脱离族群,独自远行,不远万里地,回到世代祖先埋骨之地。 象冢寂静。 浑身是血的野象慢慢抬起长鼻子,一声象鸣,仿佛撕破了夜,太阳从高山远方升起。而它跳了下去。 它摔在地上,大地颤了颤。但它不再动了,口鼻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渐渐减弱,等待着死亡的最终来临。 鲜血缓缓地流,染红了象蹄上不知何年留下的奇异疤痕,也染红了象冢一方土地。 大象不再有任何声息了。 仍在流血的躯体与祖先的尸骨躺在一起,进入了永远的沉寂。 谢亦桐有些出神。就在这时,她看见象冢另一边隐约出现了人的影子。一。二。三。四。约莫十几个。那些人走进象冢,缓缓来到野象仍还温热的尸体边。无论男女,他们都身体壮硕,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有高山的尘土,脚上没有鞋穿。 他们在大象身边围了一圈,微微低着头,嘴里说着奇异的语言,像远古的一首生命之歌。 “艾什加拉……艾什加拉……艾什加拉……” 谢亦桐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人。“他们在说什么。” 傅默呈凝望着象冢中的奇异人群。“他们在说,‘艾什加拉的野兽,终将回归艾什加拉。’” 太阳冉冉升起。 他们望着底下的人群,底下的人群念完了大象的亡歌,抬起头,也看见了他们。 人群起初很戒备。但,当他们看清两个陌生来客中男人的脸,盯着他,互相间耳语交谈一阵,竟是渐渐放下了戒备。 谢亦桐忽然发现他们眼瞳的颜色,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蓝色。仿佛天将明未明时刻的天空。 第四十九章 · 野象旁的人群里, 走出一个身形最魁梧的男人,三十岁上下,胳膊上有几道狰狞的动物爪痕。他身手很敏捷, 从深坑边的陡坡爬了上来。 第113页 谢亦桐戒备地盯着他。 魁梧男人在距他们几米远的位置上停步,手上比划着什么,嘴里语速很快地说着奇异的语言。 “艾什加拉……艾什加拉……” 吟唱般的神秘语言里, 谢亦桐只勉强辨认得出这个词。它每次出现都稍有不同,语调时而向上, 时而向下,总带着变化奇异的尾音后缀。 傅默呈静静地听着。 魁梧男人似乎说完了,手心向上, 朝他伸来。 傅默呈说了一句话, 但谢亦桐听不明白,只见魁梧男人笑了笑, 望着他, 眼神更加认真,一面在手里比划,一面耐心地解释着。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脸上很平静, 只是在听。 他的眼瞳与他们一样, 是瑰异的深灰蓝色。将明未明,有如夜色将醒。 她微微一怔。 ——严天世是艾什加拉人。傅默呈有与艾什加拉原住民颜色相同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在北门世家的陵墓中,北门安念曾经住的小屋里那些陈旧的日期薄子。其中一本,曾有三个月的时间断裂。 二十六年前的某一天。 ——“我要去找你。” ——“我找不到你了。” ——“孩子出生了。” 短短几十天之后。 ——“孩子死了。” 也许孩子没有死。 对面, 魁梧的艾什加拉男人解释完了, 朝着这边微微俯身, 再次伸出手。一双灰蓝的眼睛,凝注着另一双灰蓝的眼睛。 傅默呈没有伸出手。他只是看着对面的艾什加拉人, 用艾什加拉古老的语言礼貌地说了些什么,语气平缓,不紧不慢。 艾什加拉人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 傅默呈又说了几句话。很温和,有一些歉意。但,是一种出于礼貌的歉意,道路已定,不会为歉意而变更。 艾什加拉人把手缓缓收了回去,沉默片刻,扭头朝着底下深冢中安静等待着的人群喊了几句。人群躁动一阵,声音起彼伏,一双双灰蓝的眼睛都往这边看着。 傅默呈平静地置身于所有人视线中央。 魁梧男人转身走了,从来时的陡坡上迅疾爬了下去,动作很利落。手臂上狰狞的动物爪痕仿佛不是伤口,而是野外强悍者的勋章。他回到人群中。 傅默呈对谢亦桐笑了笑,“小谢老师,我们也下去吧。”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们以为我是回家,很高兴。但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来了解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也许明天就会离开。他们有些失望,但答应带我们到村落里去。那里有一个年岁已经很高的女智者,什么都知道。” “……噢。” 谢亦桐沉默着与他一起走到象冢边,一前一后,顺着陡坡爬了下去。 艾什加拉的原住民们纷纷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缓缓走去。男女老少,在前面沉默地带着路,不时回头朝他们看上一眼。 傅默呈只是礼貌地朝他们笑一笑。 象冢是寂静的。人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在这里轻轻回荡着,没有使空气中热闹起来,只是把这份寂静衬托得更加辽阔。一具具巨大象骨散落地上,仿佛安宁的永眠。 连太阳也无法再将死去的生命侵扰。 在这样庞大辽阔的寂静面前,人世间的秘密,哪怕有几十年,仿佛也微不足道起来。 谢亦桐低声说,“你是他的儿子。” “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 她转头看向他的眼睛。幽深的灰蓝,与生俱来。也许幼时还被旁人疑心过是病变。当瞳色相似的同族们出现在眼前,大概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给予他生命的两个人,一个在亚洲搅动风云半世纪,权势滔天,随口一声通缉,连遥远混乱的艾什加拉都有人为他卖命,一个在地底独自安静过了五十年,白发之后死于非命,尸骨如鬼,偌大的繁市,竟是没一个人叫得出她名字。 他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到二十六岁。 但他对似乎没什么反应。 傅默呈偏过脸,对上谢亦桐视线,眼睛里微微笑了笑。“知道以后就不重要了。如果顺利,我们明天就走了。” 出了象冢,往山下走上一阵,远远的,先是听见水流声。 是一处瀑布。 夏日未至,山河的水量不大,只有几米宽,自四五人高的崖上坠落,阳光照耀着,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绿色,好似流动的碧玉。 瀑布底下是一条小河,河流潺潺,绕过村庄。 数十间木屋散落在山坡上,都只一层高,屋顶尖尖的,大多很有年头了。各家屋前台阶上摆着不同的物件,刚编了一半的草篮、挂着生兽肉的架子、装着山泉水的大缸、洗衣服的大盆……除这些不同的,还都有一样同的。 是一些空陶碗。每家都有。 在村庄西边的某个孤独角落,一座旧木屋已半塌了。阶上满是尘土,两只空陶碗也破了。屋边耸立了几根高高的尖铁杆子,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村庄最中央的空地上摆着篝火,边上坐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拄着粗制木拐杖,脸上沟壑很深,说不清究竟已多大岁数,但神色很安宁,像是在晒太阳。 听见人群脚步声,老太太先是说了一句,“艾什加拉……”,然后,她看见人群最末有两个陌生人。 第114页 老太太眯起那只还没瞎的眼睛。 魁梧男人走过去,对她耳语几句,她似乎听力不太好,一句话,他要重复好几次。末了,老太太在他搀扶下缓缓起身,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点着,朝着傅默呈走来。 她望着他,露出笑,嘴里已没有牙。“艾什加拉……” 他礼貌地回了一句。 然后,她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你,好……” 他一怔。“……您好。” 谢亦桐也觉得很讶异。看老太太的长相,绝不是中国人,她一只眼已瞎了,另一只眼也浑浊了,但眼瞳无疑是属于艾什加拉的奇异灰蓝色。 老太太又说,“你一定是,中国夫人,的孩子。” 他说,“中国夫人?” 老太太自己的中文发音很模糊,听力又不好,听见标准中文重复了自己说的话,一开始竟是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过了一阵,拐杖往地上一点,反应过来了。 老太太点头。“中国夫人,美……像,公主,书里的公主……他只爱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老太太茫然眨眨眼,“嚄……她,走的时,我不老,我女的女,刚出来……” 老太太换了艾什加拉的语言,朝站在一边的魁梧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回她一句。她不满。于是他回头朝着仍在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高声讲了几句话,人群里议论一阵,最终回了他一个词。他把那词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向傅默呈伸出颤巍巍的手掌。“五十,载,咯。” 谢亦桐在心里把时间对上了。五十年前,差不多也就是北门安念开始在石城陵墓中居住的时间。她那一摞写满日期的簿子里,第一本的第一天,日期后面,用朱红的墨写了几个字。 ——“我好想你。” 老太太与傅默呈交谈一阵。她讲话含混,语速又慢,但他听得很耐心,单从几个孤零零的词里也能准确猜中她的意思,沟通起来竟是很顺畅。老太太笑眯了眼睛,很喜欢他。 她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你,你友,先休息,我们给找吃。睡足,吃好,我们上那儿去。”她干枯的手指朝村落西边那座已塌了的屋子一指。 傅默呈向她道了谢,对谢亦桐说,“小谢老师,奶奶建议我们先休息几个小时,然后他们给我们找东西吃。你觉得怎么样?” 一直没休息好,昨晚又不停歇地赶了一晚上的路,谢亦桐的眼皮已经沉甸甸的了。若非来到奇特神秘的原住民村落,好奇心硬生生勾走了七分注意力,睡意早就占领了大脑。 她说,“我觉得太好了。” 他笑了笑。“好。” 他与老太太说了几句,又与一旁的魁梧男人说了几句。老太太笑眯眯地总是点头,男人于是带他们朝不远处一座木屋走去。在村庄大多陈旧的木屋中,这座木屋算比较新的,是最好的地方。 傅默呈说,“这是奶奶住的屋子。三年前,她原来的老屋子塌了,大家帮她建了一座新的。” 谢亦桐回头朝老太太看过去。老太太已重在篝火边坐下,拄着拐杖,神色平静地晒太阳了。她是村落里年纪最大的人,像一座古老的塑像。 进了木屋,魁梧男人四下指了指,语速很快地叮嘱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傅默呈把门轻轻关上。“小谢老师,你先睡。” 虽然原住民们似乎很友好,但这里毕竟是异乡,他保持着警惕。两人仍像在野外时一样,轮流入睡,轮流警戒。 谢亦桐把包放在地上,肩膀酸痛得几乎没法动。她勉强仍撑着眼皮,皱着脸捏捏肩。“我们睡多久?” “每人三个小时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嗯。” 谢亦桐胡乱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水都没怎么顾上喝便上了床。原住民的床很简陋,只是一块木板子,被子也只是一块布。但很干净,也很温暖。她很快睡着了。 傅默呈坐在一旁,有时手轻轻一挥,没声息地赶走了床底下小小的山间甲虫。 六个小时后,两人推开屋门走出去。 下午三四点,阳光最炽热的时间已过去了,村落很安静,壮年男女大概已外出捕猎或采集野果,小孩子们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家屋前,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都很安静。 整个村落里,只有不远处的瀑布水流声。 拄着拐杖的独眼老太太独自站在村西角落半倒塌的旧木屋前,望着它,眼神幽远,似是身处回忆。 她已听不见脚步声。是傅默呈开口向她礼貌打招呼。 她看过来,浑浊的灰蓝眼睛里,仍有些恍惚。“你,你父。长得,一点像。性情,好不像、好不像……” 她默然半晌,朝着木屋走去,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你来。” 他扶着她,上了吱呀作响的旧台阶,她走了一级,两级,艰难地俯身下去,手伸向地上早已破裂的陶碗。她腰弯不下去,手够不着,他把东西捡起来给她。 老太太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表面,微微叹了口气,望着久无人居的木屋,用极不熟练的、断断续续的中文,日光底下,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五十章 · 她自己的名字, 在艾什加拉语里的发音是“库亚吉”。“库亚”是个名词,意为光亮,“吉”是艾什加拉语中名词的一种屈折变化, 表示事物目前处在还没有成型的状态,但潜力巨大,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不可思议之物。 第115页 因此, 如果把“库亚吉”译为中文,意思差不多就是——“终将到来的奇迹光亮”。 她小时候很聪明, 父母对她期望很高。 那时一水之隔的东方古国正值内战,无暇他顾,国境因此管得有些松懈, 有空子可钻。她父母于是时常与月亮河对岸的坊间小商贩来往, 用树果、鸟羽、兽肉一类的艾什加拉野产换些文明国度生产的好东西,比如酱油、棉布、黄酒, 或是无用但美丽的玻璃珠子。双方语言不通, 交易时全靠比划,艾什加拉人总吃亏。 她牵着父母的衣角,时常与对岸的商人接触, 到了少女时期, 竟是无师自通,会了一星半点的中文。讲得不很娴熟,字也会得不多,但足以与对岸商人交流, 还会写字记账。她父母极为骄傲, 觉得有聪明的女儿在, 以后交易会越来越顺利,再也不吃亏。村落的人也很佩服她。 大家叫她“库亚吉”、“库亚吉”, 像是在赞美少女的才智,说她是个中国通,像她的名字一样,终将成长为照亮村落的光亮。 然而,没多久,庞大的文明古国结束了内战,硝烟止息,百业重兴,也有了余力来处理国境的问题。月亮河上围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两地间的交易再也无法进行。 她在中文上的天赋,成了他们用野果换来的那些五彩玻璃珠子一般美丽却无用的东西。 就这样,它闲置了二十几年。 她从行走山野的聪慧少女,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成天与脾气暴躁的成年女儿呛声的中年母亲。 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门被敲响了。 艾什加拉是危险的地方,不仅有山野间强健凶残的野兽,还有比野兽更加嗜血的外地逃亡者。原住民的活动范围年年收窄,最终藏匿于深山象冢附近的一处宁静谷地里。即使如此,仍不时有人意外丧命。 村里人说,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狼咬死的。 村里人也说,更准确地说,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残忍疯狂的逃亡者故意用野狼咬死的。 当时天色已晚,喧嚷的逃亡者城镇门前空地上摆了两只大笼子。一个大笼子里,关了三四只成年的饥饿野狼,盯着笼子外面,喉咙里发出不祥声响。另一个小笼子里,关了几只狼崽,也饿了很多天,眼睛里有幽幽的光。 然后,逃亡者们把在平原上捉到的一家三口丢进笼子里,一夫一妇与成年恶狼关在一起,男孩则与狼崽关在一起。他们在笼子外面看热闹,欢呼着。他们喜欢痛苦与血腥的场面。 成年山狼的体力远高于普通人类。大笼子里一阵乱响,传出哀嚎,但哀嚎很快止息,只剩下满地飞出的鲜血。 围观的逃亡者们很兴奋。 而另一边的小笼子里,亲眼看见父母惨死的男孩与狼崽扑在一起打了很久,被狼崽用爪子划破脸的同时,稚嫩的手,掐断了狼崽柔软的喉咙。他逃了出来。 但他已经是一个孤儿。 他回到象冢旁的村落,在房子里独自生活,跟谁都不来往。自己养活自己,每天在山林中捕食。 村里人起初同情,后来,渐渐忌惮起来,随着他成年,这份忌惮成了恐惧。 这个孩子当初在笼子里已经死了,他们悄悄地说,活下来的不是人,是残暴的狼崽,狼的魂魄占据了人的身体。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像狼一样吞食生肉,在山中来去自如,随手便捏死一条毒蛇? 这生物既有狼的体魄,又有人的智谋,既有嗜血的本能,又懂得隐忍,是艾什加拉的土地上最恐怖的野兽。 这样一个人来敲了自己的门,连吵架都从来吵不过别人的库亚吉几乎惊恐。 日光下,他脸上的狼痕仿佛血腥图腾。 但,他竟是向她讨教了一个中文问题。他说,假如不小心把一个中国人的东西弄坏了,要赔一些值钱的东西,赔什么好?欠条怎么写? 她支支吾吾地说,中国人爱金元宝,写金元宝是最好了。 他又说,数量呢?最大的数量是多少? 她背上流着冷汗,拼命在脑海里挖掘中文量词,找出她所知道的最大的单位。一吨,她说,一吨是最重的。 他说,那就一吨金元宝,怎么写? 她颤颤巍巍地从箱子里翻出几十年没用过的纸和笔,回忆着写了好多次,全是歪歪扭扭的,最后勉强得了一张看得过去的给他。 ——“一吨金元宝。” 他用她的纸,她的笔,模仿着写这几个字。强悍有力的大手,善于剥夺野外的生命,却不善于用细细的笔写几个小小的汉字。他写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一团糟,但写得很认真,几乎把她小心保存了几十年的纸统统用光。 她在一旁不敢生气。 末了,他终于写出一张,连她也承认那确实算得上中国字。他拿着纸条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余惊未定的库亚吉一开门,看到地上蜷着一条死透了的黑绿巨蟒,差点吓晕过去。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给的酬谢。蛇皮是上好的药材。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为中文欠条。她搜肠刮肚,帮他想一些值钱的好东西。 ——“一吨古代红宝石。” ——“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他字迹依然歪扭。 那个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父母死得太早,来不及给他取名字。后来他不与任何人来往,没任何人叫过他,便似乎也无需有名字。 第116页 他独来独往,有时在村中小屋住上几天,有时又突然消失很久。随心所欲。 有人说有一次看见他与混乱肮脏的逃亡者城镇来往。 他拖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鬣狗,走进那城镇。鬣狗脖子上有一道用蛮力徒手撕开的裂痕,汩汩流血,喉咙里发出咯血的声音,仍在微微挣扎。凶残的捕食者,脆弱地被他拖在地上,一路的血痕。 他用鬣狗与他们交易,要换一整套精美家具。桌子,椅子,床,衣柜,最好还有漂亮的梳妆台。 这是一场不太公平的交易。逃亡者们起初并不愿意。 他把鬣狗丢在地上,转身出城,赤手空拳,捉来一只狼。看体貌,竟是一只狼王,身躯庞大,毛色乌黑,虽脖子已断了,死去的眼睛依然凶狠。 狼是群居动物。捉走狼王,前提是整个狼群已死伤惨重。与其说是狼王的价值打动了逃亡者,倒不如说,他们是被吓住了。 城镇中最上等的一套家具献给他。 他来回走了许多次,把它们搬回村落中的小屋,一一布置。村里人全都很好奇。 过了几天,他带回一个姑娘。 艾什加拉人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夺目的姑娘。 她头发乌黑,眉目温婉,有一种很古雅的美,身上还穿了一身绮丽的赤红华服。好像一个生活在千年前的中国古代盛世中的美人,虽已与新的时代有了太多差别,依然美丽不可方物。 他轻轻牵着她的手,带她绕过碧玉般的山间小瀑布,来到他的小木屋。 屋里有专为她找来的家具。 但,她根本没费心去看家具们究竟有多漂亮。她只是站在屋前,抬头看着他,就不住地笑。 哪怕这只是一间空屋子,她也会这样笑。 因为是和他一起生活。 她用一个中国名字叫他。“天世。” “我在这里。” 他很认真地,用不很熟练的中文回复她。 那个被叫了“天世”的人不爱与村落中人来往,但他的姑娘不是。 她会友好地向大家微笑,用发音不太准确的艾什加拉语与众人聊天,有时还和妇人们一起坐在篝火边,陪村落中的孩子玩闹。 她纤细美丽,像古画里的公主,却原来与大家一样会做各式日常活计:缝洗衣服、生火做饭、打扫家里,甚至,她还劈得了柴。动作很利落,也很娴熟。当然,劈柴一类的重活只在他不在的时候才需要自己做。 库亚吉是村落里唯一会中文的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熟悉起来,不多久便知道了姑娘的来历。 月亮河对岸,古老的中国。一个少见的姓氏。北门。 库亚吉好奇地问北门家是不是贵族,因她那么优雅,那么漂亮,来时又穿着那样华美的衣裳。 姑娘笑了笑,说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库亚吉又问两个地方这么远,北门家愿不愿意她嫁过来。 姑娘缝衣服的手顿了顿,没有回答。 这时,那个人从林子里回来了,魁梧矫健,连地上的影子都像一座压迫着人的山。他脚步还在远处,姑娘已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朝他跑了过去。 他们一起回家。 他那样一个人,对她说话时声音会很轻,偶尔会笑,牵着她的手很温柔。 因有她的到来,他与世隔绝已久的生活渐渐发生了变化。村里人因与姑娘相处愉快,也渐渐乐于与他来往,而他因为姑娘时常和他们待在一块,也愿意偶尔搭理他们几次,帮他们带些珍稀猎物。 孤立的坚冰融化了,她把他带回热闹的人间。 变化是在几个月后发生的。 那天下午,库亚吉陪同怀孕的女儿散步,路过他们的小木屋,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母女俩不愿惹事,没听他们吵什么就快步走了,几天后知道了那场争吵的结果—— 男人把姑娘送到北边的国界那边去。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脸色很沉。过了几天,他去把姑娘接回来,两个人似是和好如初,手牵手走到小瀑布边,他低头吻她,动作很温柔。 但争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越来越多。 库亚吉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姑娘时常离开他,到国界的另一边去,即使回来了,也还是放不下那一边,与村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缝衣服时,总朝着故土的方向出神。 姑娘每次回家,男人一言不发,全程都接送,宽厚的手仔细地牵着她,就像第一次带她来时那样。 她留在中国那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不在的时候,他独自从村落中走过,灰蓝的眼睛偶尔抬起,看向月亮河的方向,什么也不说。渐渐地,村里的人又不敢跟他说话了。 后来,他开始与混乱的逃亡者城镇频繁接触。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只听说,逃亡者城镇越来越敬畏他,他有了跟随自己的势力。 有一天,美丽的中国姑娘又要走了,这一次装了很重的包裹,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要一去不返。 半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姑娘竟是回来了。这一次看上去有些狼狈,因为没有人去接她,只有一只他曾经救过的还没成年的象。 村西的小屋已空了很久,到处是灰。她找到正照顾着襁褓中小外孙女的库亚吉,问天世去哪里了。 第117页 库亚吉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他好像是失踪了。 姑娘一怔,追问。 库亚吉只好把村中的传言告诉她。 那个人做了逃亡者城镇中的一个头目,前不久,城镇中的几个势力产生大规模冲突,死伤无数,连城镇都被烧毁了。他没再回来过。 库亚吉没有说的是,大家都觉得他死了,连葬礼都已为他举办过。 “后来,她一个,在这儿,住好久。”库亚吉奶奶说着,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眼前早已坍塌的小木屋。“她那时好静,和他在的时,好不一样、不一样……” 傅默呈说,“最后她又回国了?” 库亚吉奶奶点点头。因方才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对中文的语言记忆苏醒了不少,嘴里也稍利索了,“他都不在了,她一个,没意思了么……” 这时,早间见过的那个魁梧男人提了篮子走过来,里面装着一种形貌奇异的蓝色野果。它是小小的,每个都不到半个巴掌大,果皮与果肉都是半透明,隐约可见里面的长片状深色果核,看上去像玻璃球里塞了张神秘的小纸片。 库亚吉奶奶很热情地把两个野果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手一个,说,“这是,我们节日吃的,好重要,好重要……”她往身后的村落一抬下巴,“你们看。” 傅默呈和谢亦桐看过去。 天已黄昏,村落里热闹了起来,采野果回来的人在家家户户门前的陶碗里装上这种奇异的蓝色野果,大家都很高兴,确有节日气氛。 库亚吉奶奶思索一阵,将这果子的名字用中文译给他们听,“回归果。十年一熟,十年一吃。你们好巧。” 谢亦桐说,“它叫回归果,那么,它在艾什加拉语里就应该是叫……”她回忆一阵,用傅默呈艾什加拉语的发音说,“艾什加拉。”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连连点头,把果子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她说,“艾什加拉人,都要吃,艾什加拉果,回归果。这是,祖先赠与我们的礼。十年一熟,十年一吃,每次,都是仪式。” 谢亦桐看着村落那边。 黄昏里,人们端着陶碗,在瀑布附近的水流中把果子仔细洗干净,并不急着吃,连急吼吼的孩子也不给吃。洗好了,重装进陶碗里,嘴里朝天上念念有词一阵,也许是在向自然祷告。然后,很珍惜地把果子端回家中。大概是要在晚上寻一个安静时刻,一家人坐在一起,回顾过去的十年,畅想未来的十年,很郑重地咬开它吃下去。 每个果子都像一座生命里程碑。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库亚吉奶奶说,“果子,很重要。中国夫人后来,也吃过两次。第一次她自己回来。第二次,是她的,嗯……”奶奶不太搞得清楚中国话里的亲戚称呼,想了半天,才说,“她的,侄女,嗯,外甥女,嗯,她的一个女后辈,来拿的。她那女后辈,还来帮她看过这里,好几次。给我们带了,她们那边的好东西,我们,也送她们礼物。” 她微微抬起头,思索一阵。年纪大了,日子有时数不清。半晌,只说,“不过好久没来了……这几次吃果子都没她……” 然后,她望着傅默呈,缓缓地、很欣慰地笑了。他有一双艾什加拉的灰蓝眼睛,眉目神色与那位美丽纤细的中国夫人一样温和。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笑说,“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不长,甚至没一起吃过这果子。他们都很久没回来了……但,既然有了你,他一定,是没有死,他们在外面一定,是重逢了,很幸福吧……” 第五十一章 · 入夜后, 艾什加拉人把一户人家的屋子腾出来,借给两个外来客人住。这间借宿的屋子也在村西,离那间五十年前曾有过故事但如今已寂然半塌了的旧木屋很近, 一开窗就能看见。 原始村庄的夜很静,屋外只有三两只火把照明。火光在风里微微跳跃,地上的光影也跟着微微晃动着, 像是在呼吸。 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光里, 在这样的安静里,那废屋的轮廓显得很柔和,像一座尘埃落定后的纪念品。 两个人对坐在借宿小屋简陋的木桌边, 静静地吃完了艾什加拉人好心提供的丰盛晚餐。野鸡肉和野兔肉都在库亚吉奶奶家的自制香料里浸泡过, 烤时的火候也是正好,油香扑鼻, 皮脆肉嫩。还有山间的蔬果, 新鲜爽口,正好解了烤肉入口后的些许油腻。 谢亦桐本想对白日里听闻的故事说些什么。 一个声名狼藉、财势惊人的危险人物在一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城市里到处乱买地,不为投资赚钱, 不为搅动风雨, 竟只是一桩半个世纪前的爱情旧事的余声。 美丽温婉的北门世家姑娘离开了艾什加拉的爱人,回到她岁月漫长的故土家族。多年后,他把那早已没落的庞大家族的故地通通买下,也许是好像如此一来, 绕了个小小的弯, 她又属于他。 但古老的北门世家早已是地底的亡骸, 连带着当年的年轻姑娘一起消逝了。他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心买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现代地产。 ——他知不知道, 五十年前他走了以后,其实她是回来过的呢? ——二十六年前她去找他,那时又发生了什么呢? 谢亦桐最终并没有发表任何议论,只是坐在傅默呈对面一声没吭地吃东西。毕竟,这桩于她而言的传闻旧事中的两个遥远人物,是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母。 第118页 漫长的二十几年里,他从不知道带他降临到世上的是这样两个人,大概他们也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三口,隔着地表,隔着国界,谁也没见过谁,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傅默呈也没说什么。他神色如常,眼睛里仍像是微微在笑,吃东西的动作不紧不慢,很有教养。他的教养是北门剑平夫妇给的,那原来是他的表姐姐。 谢亦桐不由想,那么,北门剑平校长为什么要把他从他母亲北门安念身边带走呢…… 东西吃完了,两个人一块把脏碗碟收拾好,到屋外的小河边清洗干净,还给出借碗碟的人家,然后,迎着夜风,借着村中火把微弱的光亮,慢慢走回借宿的小木屋。 天上仍是一轮明月。 路过严天世与北门安念从前居住的那间半塌旧屋子时,谢亦桐不由偏头打量它一下,但傅默呈看也没看一眼。 到了借宿的小木屋前的台阶上,他停下脚步,叫她。 “小谢老师。” “干嘛?” “你看天上。” 她看过去。月亮。因时间过了几日,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全然的圆满了,若是细看,有小小的残缺。月亮向来是在圆与不圆中来回摇摆。大概也正如地上的生命,即使一度美满,总也还是摆脱不了遗憾。 傅默呈也看着天上。他说,“我好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什么场景?” “深山里有一座村落,不圆满的月亮照在村落里,不远处,瀑布在响。” “也许传言不假,血脉里是有记忆。”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这里,只是电影里见过相似场景而已。不重要了。我们明天就走了。” “你不多留么?他们好像很喜欢你。” “不留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 “一个答案。”傅默呈微微一笑,静静地想了些什么,然后,转头看向她。因转了头,他脸上便背了光,她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轻轻,“小谢老师,你一路跟着我,也找到国安想要的东西了吧?” 她微微一怔。 他又说,“我们先进去把果子吃掉吧,库亚吉奶奶说它很好吃。然后,我们再说别的。” 音译为艾什加拉果、意译为回归果的果子,外表很奇特。形貌上类似一只小小的鸡蛋,但果皮与果肉都是半透明,微微带蓝,里面的长片状深色果核隐约可见。看上去像一只透蓝色的椭圆玻璃球里塞了张神秘的小纸片。定睛细看,“纸片”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黑色凸起,仿佛神秘的图腾。 艾什加拉人看重这奇异的果子,它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大概是其中一项原因。另一项原因是它确实很好吃。 谢亦桐一言不发地把洗干净的果子咬开。它的口感有点像大荔枝,但味道奇特难忘,果汁清甜,果肉芬芳。 傅默呈坐在桌子对面说,“库亚吉奶奶之前说,回归果十年一熟,十年一吃。” “噢。” “所以,我还听村里人说,他们会把自己吃过的回归果的果核晒干后保存下来,装在匣子里,是一种纪念。小孩子只有一片。青年人有两片。中年人有三片或四片。有了五片以上的,已经是智慧的老人。” “噢。” “他们还相信果核上的奇异纹路是来自大自然的神谕文字,预言了吃果子的人的一生。但人们不识字,看不明白,只能很虔诚地把这份神明箴言保存下来,死后与自己葬在一起。” “噢。” 傅默呈笑起来,“小谢老师,你不想和我说话了么?” “我在节省力气。” “为什么?” “不然待会怎么对付你?” “我有那么棘手么?” “很棘手。” “我们会不会打起来?” “最好不会,”谢亦桐说,“因为你打不过我。” 她又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了。面无表情。偶尔抬头,瞅他一下。他只是笑,不慌不忙地把他的那一份果子吃完了。 东西吃完,两个人还很有默契地一起出门到小河边洗了个手,谁也没说话。路上遇见艾什加拉人,对方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异常,很友好地打招呼。他们也很友好地回应。 有个看上去很憨厚的艾什加拉人冲着傅默呈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她,笑得很开心。 他很礼貌地听着,很礼貌地道了个谢。 谢亦桐忍了几步路,终于没忍住,若无其事地,“刚才那人说什么?” 傅默呈道,“他说他在林鸟的飞行轨迹里看到了很好的预兆,在祝愿我们。” “……祝愿什么?” 他没立马回答,过了一阵,才说,“祝愿我们像我的父母一样拥有美好的结局。” 谢亦桐脚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它飞到半空里,差点砸翻了路边的火把。 ——严天世和北门安念可是老死不相往来。 但艾什加拉人不明真相,以为他们后来在外面的世界里幸福地在一起了,还有了一个长相很漂亮、性格很温柔的儿子。所以对方其实是很真诚地在祝愿。 谢亦桐:“……” 他们终于走到借宿的小屋门外。谁也没说话,慢慢地上了台阶。路旁火光跳跃,黑暗中带不来多少光明。 第119页 傅默呈先进去,用背包里带来的火柴点燃了一只小蜡烛,滴了几滴烛油,把它立在桌上。然后他在桌边坐下。烛光映着他的脸。 谢亦桐走进来,把门关了。她也走到桌子边坐下,与他相对而坐,就像刚才吃东西的时候。不过,气氛不太一样了。 屋里很暗,只有桌上这一点烛火。两个人各坐一边,影子是落在相反的方向。仿佛一路同行至此,终于又身处对立面。 挺长一段时间,两人谁也没出声。然后,是同时开口。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这一路很愉快。” 谢亦桐说,“你看上去像是想抽烟。” 傅默呈笑了一下。“人难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顿了顿,“不过,刚才我的情绪藏得这样不好么?” 谢亦桐避开他的眼神,切入正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默呈说,“我想一个题。” “。” “如果你不是身负调查任务的国安组长,那个时候,你会跟我走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是在逃亡者城镇的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你身手很好,在危险情境里应付自如。王某强找来的‘普通人’不会有这样出色的能力,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我猜你才是他的上级。当然,他自己未必知道。” “你确实比王某强聪明多了。” “以你的能力,向我隐瞒身份很简单。是因为你确定我已经逃不掉,所以才不费力气隐瞒的吗?” 谢亦桐刻意把情绪从声音里抽走,很平静地说,“你猜的很对。无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在这里,你就走不了了。所以我用最简洁的方式解决逃亡者城镇里的题。” 他很久很久地凝望着她。 桌上的蜡烛渐渐燃烧下去。 然后,这个一向爱笑的人又微微笑了,眼睛里轻而温柔,但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一点疼。 他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的和我走。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她没有说话。 他又说,“就像去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的去二中做老师。巧合之下,我也在,运气很好,像有缘分。那个时候我好开心。” 他细心经手了她几乎全部的入职手续,花时间布置了她的宿舍房间,认真地思索她在这里生活会需要用上什么东西,能想到的都买回来。次日,她人已经到了,他忽想起南方冬天开空调很干燥,忘了买空气加湿器,不好单独再买过去,以免被礼貌谢绝,于是给宿舍楼人人都买了一个,借马阿姨的手送给她。 但是,没几天,就在夜晚的机关铁屋里嗅到空气中那缕近似柠檬的好闻气味,意识到他期待已久的人原来与暗中调查自己的国安探员有关联。 不是好运,也不是缘分。是蓄谋。 桌上的蜡烛快燃尽了,他俯身下去,拉开地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另一支蜡烛。借了短烛的残火,长烛点燃了,他把它微微斜着,透白的烛泪慢慢滴在桌上。但烛光不很稳。 他说,“在学校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被王某强胁迫来的普通人,手无寸铁,陷在危险的地方,却出于你那份不论什么事都会做到最好的责任感,不愿意离开。我一直担心曲听棠发现你的来历对付你,她是严天世手下一个很重要的参谋。” 谢亦桐说,“那个时候你就该看出端倪。没有哪个‘普通人’会那么无聊,非要在严天世的浑水里挑战风险。” “但我不愿意把你往我的对立面想。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很安静,喜欢坐在角落里低头看书,几乎不与任何人起争执。” “那是十年前的事。” “但是我记了十年。” 白色长烛的烛泪在桌上聚了小小的一滩,中间还热着,边缘已冷固,好像一簇奇异的冬雪。他把长烛立在上面。它站稳了,恩将仇报,一滴滚烫的烛泪掉向他手上。他望着桌子对面不说话的人,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竟是没躲开。 是有点疼。 傅默呈把皮肤上的烛泪慢慢拭掉,再开口时,神色已是如常。 他说,“来一趟艾什加拉,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国安大概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和线索。现在,我这个在严天世手下做过事的人落在你这位国安组长手里,你打算怎么解决我?” 谢亦桐也已恢复如常,说,“国有国法,犯法就要受罚。你会被带进国安审监狱,等我们把你做过的事全部调查清楚,自然会有法官依法处置你。” “那我们怎么回去?” “明天早上,直升机会降落在山脚。” 谢亦桐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不到纽扣大的野外联络器和一只小小的电子门闩,动作很利落,用电子门闩把门锁好了,没有密码,谁也开不了这扇门。 她又说,“你现在可以开始睡觉,我会看守你。” “你不休息么?” “你是嫌疑人,我是抓你的,你用不着考虑我的事。” “我大概睡不着。” “随便你。” 她靠着门,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丝毫没有去睡觉的意思,烛光里一直看着她。 然后又开始笑。 谢亦桐说,“……有什么好笑的?” 傅默呈道,“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但看见你,心情还是会很好。心情一好就笑了。” 第120页 “……” 他说,“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 “如果不出意外,你进了审监狱以后,我还会审你一两次。” “但那时候会有别人在,”他说,“不是只有我们了。” “……” 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桌上的蜡烛在忽然一闪后燃尽了。没有光,屋里黑了下去,谁也看不见谁。 他没有去点新的。屋子中央没动静,他仍坐在那里。 不多时,倒是门边犹犹豫豫地响起一阵窸窣动静。谢亦桐摸索着走回桌边去,坐下了。 她说,“你。” 傅默呈温和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我在。小谢老师,怎么了?” “……” 她沉默着。 他等了一阵,很轻地说,“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 “没关系,慢慢来。我等你说。” “……” 过了挺久,谢亦桐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到底给严天世做过什么?” 他笑了笑。“挺多的,我记不清了。” “……够死刑么?” “我不知道。” “……”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么?提前审?” “不是,”她若无其事地说,“我是想说,要是你侥幸没死,将来某天能活着从国安审监狱出来……” “你会去接我么?” “我就陪你去月亮河看黄昏。” ——“首先,我以为她喜欢漫画,所以打算邀请她去一次很难得的漫展。” ——“然后,我发现她总是找不到好吃的,所以要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我想请她一起去看。” ——“等这些事做完……” 黑暗里,他在桌上寻了一阵,找到她微微发凉的手,把手覆了上去。他掌心很温暖。十年前,十几岁的少年认真计划好的那些事其实还没做完,但时光荏苒,有些事已经藏不住了。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第五十二章 · 两人一早动身。 告别时, 库亚吉奶奶尤其舍不得傅默呈。她算是看着他孤狼一样的父亲从小长大,又跟他温柔的母亲做过短暂的忘年交,很想留他多住几天。 留不住。 她只好反复叮嘱, 要他把艾什加拉故乡的美丽祝愿带给他久未回到这里的父母,希望他们都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老夫老妻过了大半辈子,别再像从前那样为了生活里的小事频繁拌嘴, 徒劳伤感情。 傅默呈没告诉她那两人后来的真实生活境况,只是笑着说好,一定会把她的祝愿带到。 奶奶有点欣慰, 磨蹭一阵, 很不舍地放他走了。 两个人背着包,转身离开瀑布下的艾什加拉原住民村落, 途径巨大的象冢, 从茂密的林子里下了山。太阳出来不久,林子里树影很长,人影也很长。长长的影子里, 仿佛连路也会很长。 傅默呈牵了一阵谢亦桐的手, 但很快就不得不放开了。 因直升机已静候在山脚。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神色肃穆,腰间配了枪。见他们从林子里走出来,先是向谢亦桐寒暄问了好, 继而毫不客气地把傅默呈的手给铐上了。重大嫌疑人, 连手铐都是专门的, 上面刻了一串编号和他的名字。 上了飞机,她坐在前排, 身旁的一个记录员一直在问她案件的事,她一一回答。长期没休息好,眼皮已很沉了,只是脸上不显露出来。 而他与警卫坐在后排。一开始很安静。 不知谁先开了话匣子,也许是警卫本打算审问他,总之不多时话题歪了,竟是聊起天来。气氛甚至说得上融洽。 谢亦桐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傅默呈自己神色如常,倒是警卫觉得自己聊着聊着被他几句话说进了心坎里,很喜欢,连戒备都减了不少。 他抬眼,对上她毫无情绪的视线,微微笑了笑,灰蓝的眼睛里有一种柔软。她一下子收回视线,转回头去在位置上坐好,下意识地咳了一声。 正愉悦聊着天的警卫惊了一惊,以为是组长在警告自己,立马噤声了。过了一阵,谢亦桐身旁的记录员也开始低头记东西不再说话。飞机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嗡嗡的引擎声。 谢亦桐往窗外看去。 茂密森林覆盖着古老的大地,偶尔出现细长的道路与绿调色盘般的整齐农田。飞机早已飞越国界线,连繁市也远远甩在了身后。 它径直朝首都飞去。 首都。 下飞机前,谢亦桐给了傅默呈一杯水和两片强力安眠药。要去的地方是机密之地,以这位嫌疑人对方向的感知能力和记忆力,即使戴上眼罩也挡不住他把位置记下来。 他看着她,很配合地就着温凉的水,把安眠药吞了下去。 确认他睡熟了,一行人静静地下了飞机,上了等在不远处的一辆加长汽车。汽车在夜色中平稳穿行,几小时后停在一座大楼前。这大楼很低调,看上去只是一座建于上世纪的普通办公楼,但事实上,即使导弹也不可能炸得了它一块砖头。 他们进了大楼。 已有几个神色肃穆的人等在大厅里,简短几句交流后,和警卫一起带走了仍在沉睡的嫌疑人。谢亦桐和记录员上了电梯,到五楼去向上级部长当面汇报这一路的情况。 第121页 部长年近六十,发间已夹了银丝,面目看着很慈祥。她耐心听着谢亦桐把艾什加拉的事情说完,点点头,评论几句,然后告诉她外面的情况。 严天世死了。 死在从日本北海道飞往艾什加拉的私人飞机上。不算意外丧命,是寿终正寝。他七十多了,几十年前在东南亚起家时手段说不上光明,仇家四布,身上有很多旧伤。死亡将近,他自己大概一年前就意识到了,因此独居北海道,过上了一种近于青灯古佛的隐居生活。 也许也正是因此,大半年前他开始与异国万里的繁市接触,费尽周折,投入常人难以想象的人力与资金,购下那些曾与北门世家有着直接或间接关联的地产,完成他一世的执念。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走上飞往故土的飞机。 谢亦桐想起在太阳升起时的古老象冢边听到的艾什加拉语言。那时野象千里而归,死在历代祖先埋骨之地,眼睛灰蓝的艾什加拉人在它身边围了一圈。 ——“艾什加拉……艾什加拉……艾什加拉……” ——傅默呈说那句话的意思是,艾什加拉的野兽,终将回归艾什加拉。 嘶咬亚洲几十年的野兽,也终将回归故土。 部长说,“严天世与境内来往,从你汇报以后我们便很警惕,安排了好几个组的调查员密切监督他动向。他在繁市不计后果地大量买地,搅起满城风云,我们还请过经济专家熬夜研究对策,调用大量人力物力调查他究竟对我们国家抱着什么阴谋。” 那毕竟是一个在过去半个世纪里恶事做尽的人。 部长顿了顿,摇了摇头。“没想到只是一个爱情故事。” 谢亦桐说,“是挺让人意外的。” 部长说,“他的私人飞机落地还不到三个小时,人死得不久,我们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他没有拿到过从我国领空飞行的资格,从日本出发,是先绕道东南亚,途径印度,然后才到艾什加拉的。不然,说不定半路里还会在空中与你们擦肩而过。” 谢亦桐想了想。“也就是说,直到最后,他也没和他儿子碰上一次。” “他本人想来会有些遗憾,”部长说,“假如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在乎的,那一定就是这个他几天前才认出身份的儿子。二十几年里,他对这个儿子的存在一无所知。但他一旦知道——他在遗嘱里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七号嫌疑人傅默呈了。” “所有?” “所有。严天世从前是一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人,权势滔天,财富惊人,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死后这些东西会怎么样,没有做过任何安排。他手下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只等他一死,就为这些东西打得头破血流。但几天前他写了遗嘱,他几十年来得到的全部——财团、地产、股票、现金流、权力、人脉、部下的忠诚——都归属傅默呈。” “这么说来,现在严天世死了,这位七号嫌疑人倒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危险了。” “未必。虽然严天世手下争名夺利的人很多,但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更多,为报他知遇之恩,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们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旧主在遗嘱里认定的新少主,只等他从我们这里出去,就会忠诚地扶他坐上严天世的位置。” “他们恐怕不会‘等’他出去。” “你说的很对。严天世和他手下的人一向不择手段,无所顾忌。我们已经把七号嫌疑人的安保等级提到最高,防止有人来劫狱。” “对七号嫌疑人的审问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二。我们对他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有一些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过,他几周前背叛严天世,向我们提交的那份秘密资料很不简单。” “不简单?” “那份资料上记录了严天世为大量购置地产而在繁市进行的各项秘密计划,它本身只与严天世的势力有关。但我们顺藤摸瓜查下去,与通过其他途径查到的东西对照起来,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说到这里,部长拿起桌上的旧保温杯,不慌不忙地拧开盖子。杯中冒出一团不显眼的白色水汽,隐约是养生姜茶的味道。她慢慢地喝了一口。 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谢亦桐坐在部长对面,不知为何,背上忽有一股寒意。她在脑海中飞速复盘接触到严天世这些事件以来发生的一切,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坐着。 部长喝了水,不慌不忙地把保温杯的盖子重新拧好,放回桌上去。大概是觉得摆放的位置不满意,又在桌上把它随手挪了挪,让它朦胧的影子远离桌上的一份繁市调查文件。 ——这文件里记录着他们发现的“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年近六十的部长靠在皮椅上,双手交叠,朝谢亦桐很平常地笑了笑,姿态很放松,仿佛只是要随意聊聊。 谢亦桐对上她视线。 部长很温和地说,“谢组长,你这段时间很辛苦,都没怎么休息好吧?” “还好。” “现在事情临近尾声,一切都还要等刘组长他们那边把该查的都查完才能盖棺定论。你也正好休息一下。” “好的。” “到了下周二,你来负责对七号嫌疑人傅默呈进行审问。审问完成以后,你把你这半年里了解到的一切写成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交上来。你写的报告一向条理清晰,内容全面,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第122页 “知道了。” “如果你有兴趣,这几天可以先到首都医院跟五号嫌疑人北门剑平聊一聊。我猜你是有问题想问她的。有些东西不弄清楚,你的调查报告也写不完整。” 谢亦桐只说,“好的。” 她心里越来越沉下去。这些是她本来就该做的事,是常规程序,不需要部长刻意多吩咐一次。现在,既然这些事被刻意强调出来…… 部长缓缓地说,“然后,你主动停职,自己到审问监狱去报道。” 谢亦桐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部长用手指点了点桌上那份文件。 “因为我们结合七号嫌疑人递交的严天世势力秘密资料与我们自己的其他调查成果,找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严天世本人购置繁市地产,确实只是为了地产而已,别无所图。但某些人不是。谢组长,你是本次案件的九号嫌疑人。” 谢亦桐心里,一个几度出现,却又几度消失的直觉再次出现了。这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五十三章 · 谢亦桐平静地从部长办公室出来。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和半小时前的她自己一样,没人知道她在下周就会成为被关押在审问监狱的嫌疑犯,见了她, 大家都是同往常一样,或客气或微笑地打招呼。 “谢组长。” “谢组长。” 她也如常地礼貌回应。“你好。” 但除了打招呼,便再也没有别的交流。她在这栋大楼里没有朋友, 只有同事。她与众人在不到一小时的讨论会议上说的话,会远超于一整年里在非正式场合碰面时的寒暄。 就这样, 在一路仅止于职务称呼的客气打招呼的声音里,她走到电梯口。 电梯恰好在这一层停了,叮的一声, 门打开, 几个警卫押着一个人走出来,那人身穿囚服, 唇红齿白的, 长相很漂亮,是个老熟人,此前暗地渎职, 被发配去修了半年的铁路, 现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也就被抓回来接受审问了。 王某强看见她,十分震惊。 “你怎么在这里?” 谢亦桐微微抬手,示意警卫不必着急带他走, 她要和他说几句。 她盯着他, 有些莫名其妙地说, “所以,你有从曲立玲董事长那里成功捞到钱吗?” 这话十分突兀, 本来就已经很震惊了的王某强直接懵了小半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更加震惊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谢亦桐平静地说,“我猜你什么也没捞到。” 王某强几乎惊掉了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找我去查这件事了。不是因为我在繁市二中读过书,也不是因为我认识傅默呈。” “呃,那个——” “你在捞钱之前真该花时间了解一下你的捞钱对象是什么人。” 说完,她不再理会他,径直走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身穿囚衣的王某强一脸空白的表情。她神色如常,只是把手揣进了口袋,纤细的手指捏成了拳,指节几乎作响。 滴。 电梯到了一楼。 谢亦桐从里面走出来。一楼大厅里人很多,但大家都忙于公事,步履很匆忙,见了她,不过是抬眼招呼一句,“谢组长”,便擦肩而过,快步离开了。 角落里有人在打电话,因是私人电话,所以出了办公室在外面打,声音压得很低。 “玲玲,小孩子不能这么晚还不睡觉……好好好,那你听我说,爸爸明天肯定回去,好不好?明天你放学,爸爸开车去接你,带你去公园吃冰淇淋……两个不行,只能吃一个……好好好两个两个……” 部门里一向事务繁忙,顾不了家事的大有人在,为人父母因此难免愧疚,孩子一提要求,什么都答应。角落里打电话的男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组员,长期高强度工作,眉宇间很疲惫。他自己也一定知道临时请假不是容易事,但答应了小女儿,硬着头皮也会做到。 他旁边不远,有个文员模样的中年女人也在打私人电话,也是打给家里孩子的,似乎是高考在即,儿子太紧张。她自己在工作里已累脱了一层皮,手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声音却依然很温和,安慰儿子别紧张,一定能行,即使真出什么意外,家里有能力给他托底。 “阿平你听妈妈说啊……” 世间父母,大多应都是这样的吧。他们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便会用尽所能,对这个生命好。 他们的孩子,即使调皮捣蛋,即使不爱学习,即使天生一副倔脾气总是跟人顶来撞去,也有能力感知到世界的有趣和温暖,懂得怎样去与人产生联系,通讯录里躺着几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好朋友,时不时便能开怀地笑上一笑。 因为人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白纸,得到什么,就变成什么。 谢亦桐在这些充斥着父母温情的电话声里走过喧嚷的大厅,推开门,五月深春的夜风迎面吹来,竟有几分寒意。 天上挂着已残缺了的月亮。 她从口袋里摸出关了很久的手机,开机键按下,它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似的,屏幕悠悠地亮了。 一条信息也没有。没有公事。因为她在动身艾什加拉前临时把事务统统转交了出去。没有私信。因为她从来不懂得怎么和人交朋友。 第123页 短信箱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过年时傅默呈发来的一条新年快乐。 有人让她做了九号嫌疑犯,却连一声通知也没有。 谢亦桐回到在首都的临时居所,没进门前就知道有人在暗地里跟着她。身为即将入狱的嫌疑犯,不管去哪里,少不了被人盯着。其实她跟了许多年的老部长已经很客气,至少还给了她时间反应。 她洗去艾什加拉的野外带来的一身尘埃,换上了干净衣服,随便煮了碗面条吃了,便关了灯躺在床上。这床许久没人碰过,被子里一片冰凉。本以为多少会辗转反侧睡不着,但,也许是太累,又或许潜意识里对这样的事根本丝毫不感到意外,她竟是很快睡着了。 一夜沉眠,醒来时已是中午。 谢亦桐拉开窗帘,天气晴朗,一眼便看见对面楼里有一抹古怪白光。望远镜的反光。见她发现了,也仍不避不闪,继续盯着她。 她也很平静,如常地在跑步机上锻炼一阵,又静下心来看了会儿书,稍作休整,便在严密监视下出了门。 目的地是首都医院。正如部长所说,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在病床上做“植物人”做了很久的北门剑平。不问清楚,写不了完整的调查汇报。 ——北门剑平作为北门安念的侄女,年轻时多次代替北门安念到艾什加拉的原住民村落去拜访。但她后来为什么要偷走北门安念的儿子,让失去所爱的姑姑一个人在地底下孤独终老? 首都医院很大,几座崭新大楼里汇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求医者不知何数。一条街外的马路上便开始有些堵车,路边行人有不少是穿着病服,正在家人或护工的陪同下慢悠悠地散步。也有人一边走一边哭。 医院是生离死别最密集的地方。 谢亦桐是开车来的,远远看见交通有些不顺畅的样子,当机立断,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了,索性下车步行过去。 北门剑平是国安重点案件的关键人物,病房在住院部顶楼的偏僻处,门外安保很严。谢亦桐到了地方,向警卫出示了证件,推开门走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床上没人。 洒满阳光的阳台上有一副很新的轮椅,北门剑平独自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她不装“植物人”了。也许是已听闻了一直威胁着她的严天世的死讯。 谢亦桐站在阳台外面,打开录音笔,直白地向她说明来意。 北门剑平起初并无反应,仿佛是在阳光里睡着了。谢亦桐耐心地等着。一个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苏醒时是缓慢的。 阳台上摆了一盆半人高的文竹,在午后的风里微微地晃,地上树影斑驳。花盆边靠了一袋已开封的鸽粮。 光影渐渐变换。 北门剑平开口时并没有回头,只是把头仰起,看向更高远的天空。在床上躺了太久没说过话,她声音有些沙哑。 “有一天我到陵墓去,天下着小雨。除了每次都要有的干粮和水,我出门的时候,随手拿了一盒买给阿呈的比利时巧克力。我想,她住在地底那么多年,偶尔尝一尝地面上的新东西也是好的。” 谢亦桐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听着。 北门剑平继续说着,望着天,很平静。 “我拿钥匙开了铁屋的机关,吃力地把食物和水搬运下去,因为巧克力挨了她一巴掌。北门世家的族人,活在北门世家,不该碰这些与我们古老的家族全无关系的新时代舶来品。她抗拒新时代。太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新时代不是好东西,就是它,毁了我们。 “她拒绝融入新时代,独自住在地底,以北门世家古老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五十年如一日,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起身、入睡,穿着古式衣物,梳着旧式发髻,三餐要讲究复杂的礼仪,定时在陵城中的祭堂祭拜历代祖先。颂春之日、送冬之年……每逢这些曾经盛大的家族节日,即使已经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也要把它们操劳起来,严肃对待。 “她像一个旧时代的鬼魂,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住在一座陵墓里。 “那天,她以长辈的身份处置了我,我认错,把巧克力丢在地上踩碎,用纸巾裹着捡起来,装进垃圾袋里。我跪在千秋堂,在二十八面铜镜的环绕下,背了三遍祖宗家法。她在一边看着我。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家族里已经只有我自己一个活人,我的姑姑早已被家族吞食,站在我眼前的,不是父亲记忆里温柔美丽的妹妹,而是不愿死去的北门世家的化身。 “然后,我回到地面上。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开,天气很好。我回到自己的家,推开门,看到怀京带着阿呈在阳台上玩,两个人坐在地上比赛搭积木,‘爸爸’装作很笨,没有‘儿子’搭得快。‘儿子’只有四岁,看不出‘爸爸’在放水,笑得很开心。 “阳光好暖。 “他朝我走过来,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我把桌子上剩的另一盒巧克力打开,拿了一小块给他,告诉他,甜食对牙齿不好,即使对喜欢的东西也要懂得节制。 “他好懂事。他还没桌子高,站在桌腿边把我给他的那块巧克力慢慢吃完,眼睛虽然一直在往桌子上瞅,但始终没有说他还想要第二块。然后,他笑起来,拉着我的手往阳台那边小步小步地跑,说爸爸太笨了,需要妈妈支援。 “我没有后悔过我做的事,一次也没有。他应该像这样在阳光下长大,而不是在地底,用仅有一次的生命陪一个早已死去的家族……一起腐烂。” 第124页 正是五月将夏,今天的阳光也很明媚,天空湛蓝,也许同她记忆里那天的阳台一样美好。一只雪白鸽子飞来落在病房阳台的栏杆上,小脑袋歪了歪,黑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盯着阳台上的人。 北门剑平慢慢俯身,往文竹盆边的鸽粮袋里取了一把,向它伸出手去。鸽子似乎与这病房里的人很熟了,吃得很不客气。 谢亦桐说,“你是说,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北门安念要把他留在地底?” “嗯,”因鸽子在进食,北门剑平不愿惊扰它,声音放得很轻,“北门世家不属于这个杀死它的新时代,她不愿到这个时代里来,也不愿她的孩子到这个时代里来。阿呈刚出生的时候,地底空气不好,生了很多病,她甚至不愿意送他到地面上的现代医院看病。” “她有没有意识到她会害死他?” “北门世家的人,要死也是死在北门世家。在庞然大物般的家族面前,一条年幼的生命是无足轻重的。自从百年前倾倒没落,北门世家的血脉便成了一种诅咒,她自己也是牺牲品。” 一个牺牲品被怪物吞噬之后,也就化成了怪物血盆之口的一部分,助纣为虐,吞噬更多的牺牲品。 谢亦桐想起她曾为测量北门世家陵墓面积,在那座沉默着的地下千年陵墓中一路洒下发着光的小设备,走到尽头时,回身一望,巨大的石城中到处是细碎光芒,好似一片无边的灿烂星穹。但除了看作不死的星空,那布满天地的细碎的光也可以是密密麻麻的阴森鬼火。一千双,一万双,鬼的眼睛将人包围了,凡是生在其间,谁也逃不掉。 阳台栏杆上,鸽子仍无忧无虑地埋头吃东西,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像满足时伸了个懒腰。 北门剑平轻轻地说,“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谢亦桐道,“她在地底下住得太久了。” “与世隔绝确实很容易让人神经衰弱,被古老的东西趁虚而入。但,不是这样的,她变成这样,不是住在地底的原因。至少,不主要是。” “主要原因是什么?” “是她二十六年前离开过地底。” 谢亦桐一下子想到,二十六年前,那也就是北门安念的日期簿子唯一一次出现时间断裂的时候。这断裂的一前一后,她写着,我要去找你,我找不到你了。 栏杆上的鸽子吃饱了,细细的脚跳了几下,张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在湛蓝天空里划出一道雪白痕迹。 北门剑平望着鸽子离开的方向,慢慢回忆旧事。 “从我记事起,安念姑姑就已经住在地底下了。但我小时候,她性格依然很温和,每次去给她带食物,她都会送我一些她亲手做的小玩具,绣工很精巧。那时她虽很容易伤感,总是对着她自己的旧物出神,也已决定不加入地面上的新时代,一个人在陵墓中把剩下的生命打发掉,但她依然很坚强,没有被陵墓中无处不在的悲哀和偏执影响。 “二十六年前的某一天,爸爸在电视上看到东南亚的经济新闻,一个被东南亚政权集体制裁的军火商的名字让他愣了很久。他去看安念姑姑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她。当时她在做针线活,长针一下刺穿了她的手,她满手是血,却好像一点也不疼。她哭起来,但是又笑起来。 “她离开北门世家的陵墓去找那个人。 “东南亚那么远。她没有地面上的户籍身份,路上一定费了不少周折。我不知道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三个月后她回来了。她此前在家族陵墓里住了漫长的二十多年,一直与它相安无事,却只因为那三个月,她的生命力像是空掉了,变得很脆弱,我们家族的幽灵趁虚而入,她渐渐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它的化身。” 谢亦桐说,“你把她的孩子抱走以后,发生过什么吗?” 北门剑平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把孩子带到地面上,撒谎骗她孩子是病死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仿佛她早就觉得这个孩子只是命运的意外,不可能留得住他。我们一起在陵墓角落埋葬了一个裹着布娃娃的布包,我很紧张,怕她发现真相,但从始至终,她甚至没有掀开布包看过一眼。” 谢亦桐说,“北门安念死的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被方惜年的杀手尾随了。他们把我们从陵墓中拖出来,因为方惜年要活人,要亲手杀死她。但,到了地面上,他们被安念姑姑久居地底的模样吓住了,以为她是妖鬼。一片混乱里,不知谁开了枪,我们都中了子弹。” “方惜年为什么要杀她?”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嫉妒吧。那个人,”北门剑平没有说严天世的名字,“对安念姑姑有很强的执念。” “严天世来找你,这件事你告诉过北门安念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在安念姑姑生命的最后五年,我已经无法与她进行任何交流。她眼神空洞,只是一具机械地按着北门世家古老的生活方式日复一日过下去的空壳子。” 五月的阳光依然灿烂。 湛蓝的天空,忽又划来一道雪白痕迹。鸽子收了翅膀,细细的脚立在阳台栏杆上,嘴里掀了一根小树枝,树枝上有一片漂亮的小叶子。 鸽子一低头,把树枝丢在北门剑平脚边,又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她慢慢弯身下去,把树枝捡起来。小树枝是飞鸟用来筑巢的,于它们而言大概是好东西。 第125页 她喂它吃东西,它送她好东西。 如果人世间的事也能像飞鸟的心思那样简单就好了。 谢亦桐关上录音笔。“谢谢你的配合,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阳台轮椅上的北门剑平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望着手里的小树枝。阳光落在她身上,像一层光色的薄被子。 谢亦桐走出病房,关门时听见北门剑平低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你知道她从前有多美吗。” 第五十四章 · 谢亦桐回家写调查汇报初稿, 目前已经知道的事,按着条理,有多少写多少。最后一个键敲下, 抬眼时,天已黑了。 她打开手机,随意点了附近一家首都菜品牌连锁店外卖, 等了四十多分钟,东西送到, 不出意外依然不好吃。她就着米饭和白开水,勉强把几个油腻的菜吃完,没有浪费。然后, 利落地把餐品盒子全丢进垃圾桶, 擦了桌子,在对楼的密切监视里出门丢垃圾。 她的临时住处是在繁华商业地段的一座高楼里。晚上七八点, 附近一片灯海, 购物城、电影院、步行街,都正值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人群熙攘, 马路喧嚣, 一盏盏路灯与高楼上巨大的广告牌把到处都照得通明。 路人们都是出来玩,三五结伴,或是两人成行,笑聊着。而她拎着垃圾袋独自走在其间, 只是单纯出门丢垃圾。 到了垃圾分类投放点, 她把垃圾一丢, 转身就走了。热闹人群里走了没几步,停了下来, 忽觉得有些茫然。往常的这个时候,她总是埋头忙于各项事务,或是部门里的案子,或是学校的学生作业,或是剧院的工作安排,所有事都催赶着,根本闲不下来。 但现在,生平第一次,好像无事可做了。 街灯璀璨,人潮如海,她走到路边的公共长椅上坐下。 正前方,马路对面,巨大的广告牌里正放着色调明亮的婴幼儿服装广告,穿新衣服的孩子仰着脸天真地笑,父母轻轻握住他们肉嘟嘟的小手,也是在笑。好慈爱。 她想起在戏剧学院的时候,有一次课程作业,老师布置的题目是“家”,同学们大多写了些温情脉脉的亲情故事,有的事关生死离别,情感力量极为汹涌,有的只记录生活日常,却也在细节上打动人心。而她与众不同,写了个平凡家族里成员间斗得你死我活的阴谋故事。老师很欣赏,说这个剧本很独特,同学们也很仰慕。 没有人知道,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一开始想写的东西和大家一样。她看了很多电影,看了很多书,参考了很多与“家”有关的经典戏剧,认真做了极为细致的情节分析,写了几百页的分析报告。 但是没有用。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写出来是空洞的,所有角色都像木偶一样假惺惺。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写一个故事,而是写好基本设定后,在那份理性做出的分析报告的指导下对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做逻辑推演,像做数学题一样。在这个有关于“家”的温情故事里,她像一个死板而僵硬的程序,只是把文字按规律排布在一起,却根本不懂得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把它删了,重写了一个没人有朋友、没人懂感情的阴谋剧本,然后,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他们甚至赞赏她独特。 她把手机掏出来。让她背罪的人依然没有任何信息。没有解释,没有告知。 在最开始,王某强找她去繁市二中凑热闹,不是因为她在繁市二中念过书,对学校熟悉,也不是因为她认识傅默呈,容易跟他打交道。而是因为那个人。 商业区依然喧闹着。 不远处,婴幼儿服装广告播完了,巨大的广告牌暗了一暗,换了一支新广告。是高端越野车,价格极高,性能极好,独自奔驰在无边荒原里的一条直路上,好似一只披荆斩棘的猛兽,很狂野。然后,广告屏又暗了暗,又换一支新广告,这次是珠宝,款式繁复,华光璀璨,经得住高清镜头的考验…… 马路对面的广告牌放了一支又一支广告,马路这边的人行道经过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街灯一直在照。人间好喧嚣。 她坐在长椅上,只是静静地看着。 对七号嫌疑人的审问是在一周后的周二进行。 到了这天,谢亦桐和分配给她的记录员先是去了行政楼,在秘书处那里登记审问即将开始,又领了审问记录薄,然后一起乘电梯到负二层,经地下通道步行到百米外的审问监狱。 路上,有随行的调查员向她汇报这一周的调查进展。他们已详细调查了七号嫌疑人过去半年里在严天世手下做过的事:东南亚的海洋工程、日本航空业的违法垄断、印度纺织品行业的恶性价格战……以及,为顺利在繁市购买大批量地产而进行的上下打点。一众事务繁杂,领域跨得很宽,共同点是手段全都不光明。 谢亦桐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背着一条又一条对应着的刑法。这人在东南亚的事够判两年,日本的事保底五年,印度的事可大可小,而繁市那些事由于是在本土…… 调查员把事情一一汇报完了,摇了摇头,觉得很好笑似的,“不过,七号嫌疑人是挺有意思的。” 谢亦桐冷冷地说,“违法,有意思在哪里?” 调查员道,“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是站在严天世的角度,这位……还真挺像个糊弄学大师的。” 第126页 “糊弄学大师?” “对,”调查员说,“因为,虽然他向严天世上交的汇报材料全都很齐全,看不出任何不妥,但事实上这些事他一件都没有做过。” “……一件都没有做过?” “一件都没有做过。” “严天世是聪明人,难道从来没有发现过破绽?” “至少在七号嫌疑人背叛他之前没有。七号嫌疑人把自己藏得很好。” 谢亦桐想起那位七号嫌疑人每谈及他给严天世做的事时那副微微笑的“我确实作恶多端”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无语。 过了半晌,她说,“……七号嫌疑人回国前在美国学的什么,诈骗?” 调查员翻了翻资料。“数学。” 谢亦桐有点意外。“数学?” “顶尖名校的数学在读博士,很出色,导师是有名的数学家。” “……” 那个高挑清俊又爱笑的人性格温和,善于交际,实在与一般刻板印象里钻于学术的数学博士相差太多。 谢亦桐想着,她在他手底下做数学老师,原来是班门弄斧了。 说话间,审问监狱已到了。它一共三层,全在地底。顶一层是负二层,是警卫部和审问室,底下两层都供还没被彻底审问完的嫌疑人们暂居。 一行人上了电梯,按下审问室所在楼层。 这地下楼层并不大,警卫部占了大半面积,审问室只有角落里的一排房间,四面墙全是透明的隔音玻璃,看上去像一排肃穆的冰格子。每个房间都在墙角布置了高清摄像头和录音器,嫌疑人坐在房间一边,审问者与记录员则坐在另一边,双方中间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声音是通过玻璃两面的仪器传递。 七号嫌疑人早已坐在一间审问室里了。 透过玻璃墙,远远便能看见他穿了一身囚衣,正低着头专心看书,神色从容而平静。如果不是周围确是一座严肃的审问监狱,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坐在安静的图书馆。 谢亦桐推开门,带着记录员走进去,隔了厚厚的防爆玻璃,在他对面坐下来。 传音仪器把这边的动静传到了玻璃的另一边。 傅默呈抬起头来,眼神先是下意识地落在她身上,继而,大概是想起这是什么场合,平静收回视线,也关了手里的书。 他笑了笑,很礼貌的样子。 谢亦桐按下桌上的按钮,开启了审问室中的所有录制设备,然后,推开笔帽,打开审问记录簿。 先是一些程序性质的基本信息核对,又问了些基本问题。她公事公办,问得简洁利落。他性格一向温和,答得很礼貌。 问题渐渐来到案件核心上。 谢亦桐问,“七号嫌疑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严天世接触的?” 傅默呈答,“去年十一月。” “你在他手下,都做过什么?” 傅默呈仔细回忆一阵,依着时间顺序,把严天世安排过的事一一说了。东南亚的海洋工程、日本航空业的违法垄断、印度纺织品行业的恶性价格战……以及,为使严天世能顺利在繁市买到那些他想要的地产而在各方做过的打点。 与调查报告差不多对上了。有一些细节,调查组没查到,他自己也说出来了。 倒是全无隐瞒。 谢亦桐说,“七号嫌疑人,我们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笑了笑。“什么事?” “你刚才说的那些,你实际上一件都没有做过。严天世一代枭雄,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瞒得很辛苦,说不上是把他骗得团团转。” “请你回应重点。” “好吧。我承认,正如国安所查,那些事我一件都没有真正完成过。”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为一己私利摧毁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在严天世这种危险人物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的后果?” “无非是死吧。” 她在记录簿上的笔顿了顿,抬眼看他。他自己倒是很平静。 她说,“既然你从来没有帮他做事的打算,去年十一月为什么要接近他?” “因为我母亲受伤住进医院,事情和他有关。我要知道这背后藏了什么秘密。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在你从美国动身回国之前,你对严天世和你母亲北门剑平之间的来往有什么了解?” “没有任何了解。” “你那时知道北门安念这个人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 “你那时认识买凶杀死北门安念的方惜年吗?” “不认识。” 谢亦桐手下稍一用力,笔尖戳进了纸张里。“也就是说,七号嫌疑人,你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回了国,然后,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后盾,就去招惹亚洲最危险的人?” 不等他回应,她又说,“你明知国安也一直在调查你,但你为了在严天世面前制造和他站在一起的假象,还与我们为敌,把我的组员也耍得团团转。你一个人,夹在两个庞大势力中间,两边一起作对?” 不仅如此,除了暗地里给严天世做事、应付国安的调查,明面上他还是学校的老师,繁重的日常教学事务从来没有耽误过。他还要自己私下去查北门世家与严天世间的旧事。 第127页 这么多事积在一起,难以想象他一天究竟睡几个小时。然而,在人前,他永远是微笑从容的模样。 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事。因为它其实已经有一点……疯狂。也许他看似温和有礼,骨子里却确实流着与生父相似的血。 谢亦桐身旁,连记录员也不由抬眼看了看玻璃对面的嫌疑人,低声感叹一句,“对自己还真够狠的……” 傅默呈微微一笑。“不算两边一起作对。我后来还是站了队的。” 谢亦桐冷冷地说,“你是指你把资料交给国安,引得严天世满世界追杀你,然后你又背着包跑到全世界最危险的艾什加拉去了?” “嗯。” “你是疯子吗,嫌命太长了?” “但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而且,”他望着她,轻轻地说,“有人陪我一起疯。” 她盯他一阵,收回视线,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笔在记录簿上写得飞快,写这次审问的分析报告。一旁的记录员已经把双方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录好了。 谢亦桐把笔一丢,抬手把记录簿关上。 她按照审问程序说,“七号嫌疑人,本次审问已经结束。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通常来说嫌疑人会关注罪名什么时候定下、什么时候能出去、有没有人来看过自己,或者底下审问监狱里的生活条件有没有改善的可能。 傅默呈望着她铁青的脸,轻轻地说,“有。” “问。” “最近心情不好吗?” 谢亦桐怔了一下,然后,避开他视线,脸色更青。“……这与案件无关。” “抱歉。”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嗯。” “说。” “首都医院附近有一家南方面馆很地道,而且,也有卤鹅翅。” 他目光很轻,到现在还关心她的食物问题。大概只有这么一个人会知道她在不熟悉的首都找不到好吃的。 谢亦桐缓缓地说,“请不要再说与案件无关的事。” “抱歉。”他顿了顿,“谢组长。” 谢亦桐微微前倾了身体,伸手按下桌面上的铃,结束了审问。 她起身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玻璃另一侧,警卫也进来了,准备把他带回底下的囚房去。 她说,“七号嫌疑人。” 他从玻璃另一边看过来。“怎么了?” “待会见。” “还要审一次吗?” “不是。” 然后,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推门走出去了。 她指的是和他在底下的牢房里见面。 第五十五章 · 从审问监狱出来, 谢亦桐先是回了一趟行政楼,在秘书处交了审问记录和审问分析,然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电脑前,用几个小时安安静静地写完了调查报告终稿。 终稿上交后,她找了一只干净的大纸箱子, 把办公室里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装了进去。 她抱着大纸箱子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走廊上的同事们都有些讶异。 她没多解释, 把该上交的东西上交,该丢掉的东西丢掉,两手空空, 独自又搭着电梯下到负二层, 经由长长的、昏暗的地下通道回到审问监狱。 没人指引,她自己去找监狱长报道。监狱长知道内中缘由, 很客气地给她做了登记, 安排了位于负四层角落里的一间囚室,在同案件的七号嫌疑人隔壁。 她抱着发给她的新囚服和手牌到更衣室去,把刻着囚犯编号的银色手牌戴上, 脱下身上的日常装束, 换上黑白条纹的囚服。囚服偏大,长袖子空空荡荡的,裤腿能踩在脚后跟。俯身把裤腿折起来时,乌黑长发垂散了, 遮住了视线。 她随手用发圈把它们束起来。发圈是最简单的黑发圈, 三条细的缠在一起成为一条粗的, 弹性很好,也扎得牢固。 她忽想起这发圈是从繁市二中的宿舍房间里带出来的。 入住的第一天, 它便躺在桌上的白色小收纳盒里,自从她不小心把原先的发圈扯断了,便换了它一直在手上戴着,方便随时用。 是他买的。 他布置她的房间,从大件的微波炉、烧水壶,到细节处的小发圈和梳子,一一备好,什么也不缺。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她是在马阿姨给后来的五姨收拾房间时才知道学校原来只提供空房间和被子,若有别的东西,是有人用心。 她用他买的这只小发圈高高束着头发,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更衣室。有警卫接过衣服,装进透明袋子里,和手机、钥匙之类的东西一起,锁进了嫌疑人物品箱。 然后,他们带她去审问室,做入狱初审。很巧,恰是刚才她审问傅默呈的那一间。她换了个位置,从审问人变成了被审问人。 她平静坐下。 防爆玻璃另一侧的审问人算是老同事,严天世案件里负责追查另一条线的刘组长。多年工作经验,什么怪事都见过了,此时倒也很平静。只是说话语气仍比审问寻常犯人时温和得多。 他拿着她的个人资料,按程序,先做了基本信息核对。 刘组长说,“九号嫌疑人,谢亦桐。” 谢亦桐说,“我是。” “今年多大?” “二十六。” “出生地?” “中国繁市。” “哪个学校毕业的?” 第128页 “观岛戏剧学院。” “都做过什么职业?” “剧院剧作。初中数学老师。调查员。” “你父亲是谁?” “谢宣平。” “他是做什么的?” “十年前是新闻记者。现在我不知道。” 刘组长点点头,在记录簿上简短地写了些什么,手里的资料轻轻翻了一页。 谢亦桐眼睛一动。作为曾也坐在玻璃另一侧的人,她知道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已经结束,开始进入正题的意思。 刘组长问,“九号嫌疑人谢亦桐,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谢亦桐说,“曲立玲。” “她是做什么的?” “商人。” “你了不了解她经营过、投资过什么项目?” 谢亦桐细细回想一阵,把在经济新闻里见过的都说出来。地产。教育。生物制药。影视文娱。海外旅游。人工智能。通信。曲立玲资产雄厚,集团子公司众多,只要是有潜力的项目,很多行业都插过一手。 刘组长说,“你知道她涉足过金融领域,犯过金融罪吗?” 谢亦桐说,“我没有在经济新闻上见过相关报道。我不知道。” “她是你母亲,而你对她动向的了解仅止于经济新闻?” “不只是经济新闻,”谢亦桐说,“她养过几个男明星,上过娱乐新闻。所以,还有娱乐新闻。”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没有私人来往?” “吃过几顿饭。”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四年前。七年前。” “那时候有什么交流吗?” “聊了几句天气和古代希腊史。” 刘组长抬眼看她一下,片刻后,在纸上记了些东西。审问室的玻璃天花板上,监控摄像头与录音器一下一下闪着红光。 他说,“你们母女关系很不寻常。九号嫌疑人,曲立玲女士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是。” 谢亦桐始终很平静。 刘组长手里的资料又翻了一页。“你知道曲立玲、曲听棠姐妹与已经去世的亚洲富豪严天世之间的来往吗?” “我知道曲听棠是他的属下。” “那么曲立玲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 刘组长说,“即使你与曲立玲关系不佳,不了解她的实际动向,但当你知道她的妹妹曲听棠与严天世有密切关联的时候,你有没有怀疑过她本人也在暗中与严天世勾结?” “……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查她?” “因为我很快想到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冷淡,社交圈也几乎没有重叠,曲听棠认识严天世,不代表她也认识严天世。” “你的意思是,你是凭理智决定不查她底细的?” “是。” “九号嫌疑人,你在繁市二中与曲听棠虚与委蛇的时候,却不查她的亲姐姐曲立玲,这到底是理智分析之后的决定,还是因为她是你母亲?” “……” 她没有说话。 刘组长微微抬手。见他示意,谢亦桐这边的警卫走上来,把一份调查资料摆在她面前。是上周她被通知停职时上级部长桌上那份文件的副本。 她把它慢慢翻开。 刘组长说,“这份报告是第三调查组上个月全员无休的工作成果,当时风险很高,差点有组员丧命。你关系不佳的母亲曲立玲是个手段狠辣的人,她把自己藏得很深,对一切对她有威胁的东西从不手软。” 谢亦桐静静翻阅着手里的调查报告。 刘组长又说,“正如你所见,她同繁市本地的很多势力一样,与严天世暗中勾结,但她更聪明,胃口也比旁人大很多。其他人只想向在繁市挥金如土的严天世要一笔高额好处费,而她利用他大量购置地产的行为对繁市经济系统造成的冲击,妄图把这个城市抽筋扒皮,用它的血充实自己的钱袋子。如果不是七号嫌疑人的秘密资料递交及时,我们的调查人员又足够细心很快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她很可能已经毁掉一座城市。” 调查报告写得很详细。 严天世在繁市买地的时候,对金钱毫不吝啬,几乎每一笔交易都是以高于正常市场价好几倍的数额成交。许多人在与他的交易中赚了个盆满钵满,飞来横财,花钱如流水,整个繁市呈现出一种经济繁荣的假象。 曲立玲伺机而动,利用繁市市民对经济状况的盲目乐观与一夜暴富后的奢侈心态,精心算计,引入了许多在短期内看似有暴利可图的项目,诱惑口袋充实的人们把钱投进来,然后慢慢拉高期待,诱惑人们把越来越多的钱投进来,她收割一笔。 但是,严天世购买地产是只有一次的、不会长期延续下去的行为,当他停止对这个城市的资本注入,它的虚假繁荣就结束了,因过去的盲目消费、盲目投资而变得脆弱的经济系统将在一夕之间崩溃,人们会发现自己忽然间负债累累。而曲立玲那些问题重重的项目也会立马露出真面目,让人们血本无归。 然后,她将与她手下的资本全身而退,财富翻了好几番,留下一座被吸光了血的城市,一夜赤贫,岌岌可危。轻的后果,是这座城市社会失序,经济严重倒退;重的后果,是全省调控资源挽救它,它把整个省都一起拖下水。 第129页 真真正正的祸国殃民。 刘组长说,“九号嫌疑人,在今天以前,你对调查报告中的事情是否知情?” “我不知情。” “曲立玲目前已被逮捕,关押在首都郊区的重罪监狱。她指控你是她的同党,并提供了有力证据,证明你与她关系密切,多次参与她的计划。” “我猜不仅如此。” “你猜得很对。她不仅说你是她的同党,而且,她还宣称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她只安排你在繁市做项目,是你自己目光短浅,做下恶事。” “关于这一点她有证据吗?” “有,而且天衣无缝。按她提供的证据,九号嫌疑人,你后半生会在牢狱中度过。” “如果她的证据确实有说服力,我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已经在法庭上了。” 刘组长点点头,把手里的资料合了,放在桌子上。 “我很佩服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你的判断没有错。”他对她露出同事间的友好笑容,“你是我们的调查员。在曲立玲提供的证明你与她密谋的证据里,某些关键时间点上你事实上在和我们一起行动,因此她在说假话,我们可以确认这一点。” 谢亦桐也把调查报告轻轻合上了。“那么,她功亏一篑了。” 刘组长说,“她是你母亲,却对你的职业一无所知?” 谢亦桐道,“很公平。我也对她一无所知。” 大概这样的母女关系实在少见,刘组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斟酌了措辞,不予评论,只说,“即使如此,还是要委屈你在这里住一阵了。虽然我个人相信你与此事无关,但程序上依然要对你进行详细调查。而且,直系亲属入狱,谢组长,即使事情结束,恐怕你也无法在国家机关继续工作了。” “我知道。” 刘组长按程序,问她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她说没有。于是他按下桌上的铃,结束了审问。走前,他对谢亦桐微微点头,大概是示意狱里会对她特殊对待,不会太煎熬。 即使一个关系并不密切的同事,也比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对她有着更多的善意。 谢亦桐起身,很礼貌地把椅子推回原位,在警卫的带领下从另一端走出审问室,经过长而曲折的走廊,进电梯下到负四层。 审问监狱关的是牵连了某些严重事件的嫌疑人,目的在于调查,不在于惩罚,因此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监狱。每间屋子虽然小,且房门时常紧闭,但条件不算差,至少与一般学校宿舍差不了太多。 而且,每天还有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嫌疑人们可以暂时离开各自的屋子,于警卫监督下在公共区域休息,可以散步,喝茶,看电视。 谢亦桐跟在警卫后面从负四层的公共休息室里穿过时,这里的人并不多,几乎所有人都对别人很戒备,各坐一角,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很安静。 只在最中央的沙发上,坐了两个正在说话的人。 傅默呈不管在哪里都能与周围人处得很好,微微笑着,很礼貌,回应别人时总是恰到好处。而王某强长吁短叹着,大概是好不容易遇见个好脾气的人,正抓紧时间对他诉苦。 听见脚步声,两个人都抬头看过来。看见谢亦桐一身囚服走在里面,都有些讶然。 傅默呈隐约蹙了眉头。 王某强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拜托!你怎么也来了!” 谢亦桐说,“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啊?” “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勾结在一起,你也不会找上我吧?” 王某强揉揉头发。 确实如此。他最开始找她来繁市搅浑水,不是因为她在二中读过书,不是因为她认识傅默呈,而是因为从他自己的途径知道了她母亲曲立玲与严天世关系密切。他以为借着这一层关系,以她为要挟,除了能在严天世身上捞点钱之外,还在曲立玲那里也讹上一笔。 然而一封又一封威胁信发出去,曲立玲根本没有搭理过。 王某强说,“可你跟这事儿又没关系。犯罪的是你妈,又不是你,连坐早就取消了。你一个普通人到底怎么进来的?” 谢亦桐道,“你猜我是谁。” 王某强沉思一阵。“难道你其实就是你妈?” “我是你上司。” 不等王某强把下巴掉下来,谢亦桐转身跟着警卫走了,转过几个弯,角落里一间开着门的囚室正等着她。 里面很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衣柜和小小的独立卫生间。虽然是在地底,但灯光很亮。 隔壁住着同案件的七号嫌疑人。 狱里人不多,这僻静角落里只住了他们两个。 谢亦桐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安静极了。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近了。 第五十六章 · 那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出什么事了么?” 谢亦桐背倚着门, 与他一门之隔。她说,“你在繁市给严天世做事的时候,知道有人在利用他吗?” “想利用他的人很多。” “我是指, 利用他在繁市大量购买地产造成的经济动荡,中饱私囊的人。你知道有这样的人吗?” “我知道有这样的人,但当时与他合作的当地势力很多, 我不清楚具体是谁。”傅默呈顿了顿,“小谢老师, 最后查出来的那个人和你有关吗?” 第130页 “碰巧有一点点关联。” 傅默呈首先想到一个老熟人。“曲听棠?”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不是。她对他一直很忠诚,不会背着他做小动作。” “是她姐姐。” 她这句话的语气太平淡,以至于, 他隔了几秒才意识到它的意思。曲听棠是她五姨, 曲听棠的姐姐是她亲生母亲。 但,也正如方才在公共休息室时王某强说的, 现代法律不讲连坐, 有人犯罪,刑罚上不会直接牵连直系亲属。除非被刻意拉下水。 傅默呈的声音放得很轻。“她陷害你么?” 谢亦桐平静地说,“她想用我给她顶罪。” 对方把繁市的事一股脑全推在她身上, 甚至拿出了所谓的有力证据。若不是事情在中途败露, 繁市并未如精心计划的那样在暗中被吸走所有的血液,否则日后追查起来,她死一百次也不够平息一座城市的怨火。但,虽是重罪未遂, 也足够她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了。 要她顶这样的罪, 却连通知也没有一声。仿佛她只是一个工具, 随时可用,随时可丢, 而且毫不怀疑她会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听话,不做挣扎。 傅默呈说,“她不知道你的实际身份?” “所以她弄巧成拙了。” 谢亦桐靠着门,慢慢坐了下来,曲起双腿,抱住了膝盖。 虽最终是“成拙”,但“弄巧”本身也已是伤害。那是母亲。 过了很久,谢亦桐不知道门外的人还在不在。她望着地上,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个很浪漫的童话。” 他在。 他温声说,“它讲的是什么?” “一只很小的兔子在森林里冒险,遇到了很多困难,也遇到了很多朋友。” “后来呢?” “后来它发现自己之所以能一路逢凶化吉,总是有很好的运气,是因为兔子妈妈一直在后面跟着它。” “很可爱的童话。” “嗯。”她说,“当时是在幼儿园,老师讲完故事,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妈妈永远是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永远会保护我们。” “小谢老师。”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叫她,只是在门的另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很平淡。“同班的小朋友们都很开心,觉得老师说的很对。他们说,妈妈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会给你做好吃的,会和你一起带着家里养的小宠物出去散步。妈妈最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我也很相信。”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何况,是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最孺慕妈妈。孩子的世界那么小,妈妈几乎就是一切了。 她说,“虽然她和别的妈妈不太一样,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不会因为我饿了就下厨房,也不允许我养宠物,但我还是相信,假如我到森林里去冒险,她也会像兔子妈妈一样在我身后一直跟着我。” 他在门后静静地听她说着。 二十几年,她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也很久没有对自己说过。 她说,“她对我很冷淡,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我努力做得更好。从小到大,不管在哪个方面,我都不会允许自己输给别人,我一直都是第一名。连我不认识的同学家长都会在偶遇的时候夸赞我。但是她从来没有。” 她说,“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原来是骗人的。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兔子妈妈。” 总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是倒霉鬼。不仅没有得到过所谓的父母亲情,还要面对旁人的惊奇——“真的吗?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吧。是不是因为你太不听话了,所以妈妈才不喜欢你啊?” 生活在母爱温暖中的大家不会相信有和自己境况不一样的人。 谢亦桐在冰凉的地上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地底没有太阳,无法从阳光的变化里看出时间,不知现在是早是晚。只有沉默的、朴素的囚房。 她终于开口。“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你可以离开吗?” 傅默呈说,“我希望你出来。” “我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已经一个人待了很久了。” “我刚进屋没多久。”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把自己与其他人隔绝起来,不愿意与任何人深交。” 她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很近,也许是察觉到她声音在门底下,猜出她坐在地上,于是也蹲了下来。他说,“没有兔子妈妈,不代表就不可以在森林里冒险的时候逢凶化吉,遇到好朋友。” “……” “小谢老师,你在听吗?” “干嘛?” “我想向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话在结构上倒是似曾相识。但内容恰是相反。 谢亦桐说,“……那我慎重地听一下。” 傅默呈说,“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童话故事,我以前也听过。一只很弱小的小兔子在森林里冒险,遇到了很多困难,好几次差点被狼吃掉,所以妈妈在暗中保护着它。但是,你记得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忘了。” “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小兔子的路越走越长,经历了很多事,所以,慢慢变得强大了起来。有时遇见危险,暗中跟着的兔子妈妈没来得及保护它,但它很好地保护了自己。它跑得比从前更快,跳得比从前更高,拥有了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独立生活的能力。故事的最后,变得强大的小兔子和兔子妈妈一起走到森林的边缘,它们的前方,是比它们生活的森林更丰富也更危险的大世界。” 第131页 “然后呢?” “然后,小兔子向妈妈挥手告别,走进了这个吸引着它的奇异大世界。从此以后不再有妈妈保护它,但它已经学会保护自己。站在森林边界的兔子妈妈看着小兔子离开,有一点担心,但也很欣慰高兴。因为,这一路上她守护她的兔子宝宝,不是为了永远把它藏在安全的怀抱里,而是陪着它成长,直到它长大,拥有离开她的能力。” “原来是这样。”她想了想,“好像是。我想起来了。” “所以,我想,如果像你当年的老师说的那样,这个童话故事真的有什么寓意的话,那么,它要强调的并不是妈妈会一直爱着我们、保护我们,而是,我们一定要长大,终有一天离开长辈的庇护,在复杂的世界里独立生活。它不是一个关于母爱的故事,它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她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 过了片刻,门的另一边轻轻地说,“小谢老师,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并没有骗你。因为,虽然你没有兔子妈妈的保护,但你做到了和那只在森林里冒险的小兔子一样的事。你让自己变得很强大,很优秀,在这个森林尽头的复杂大世界里,你不仰仗任何人的羽翼,不仅有能力保护自己,还保护了别人。” “……哦。”她停顿一阵,抿了抿嘴,“谢谢。” 他笑了笑。“但是,小谢老师,独立不是孤立。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但也有很多值得去喜欢、去多看一看的东西。可以请你从你的世界里暂时走出来一下吗?” 她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只是在门的这一边曲膝坐着。 他放柔了声音,“好不好?” 因隔着一层门板,这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但也因模糊,显出一种低沉的温柔。 半晌,门打开了。 屋里有明亮的灯,走道上也有明亮的灯,两人的光源都在身后,影子落在身前,交叠在一起,是朦胧而奇异的形状。 很安静。 两人视线对上。 她很平静。他微微笑了笑。 过了一阵,他们在同一时刻开口。 “你……” “你……” 然而,忽地,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铃声响起,仿佛一只大铲子,瞬间搅乱了负四层里所有的空气。放风时间结束了。铃声一停,不远处传来警卫催促嫌疑犯们赶紧回房间的声音。 谢亦桐一只手扶在门上,不知为何觉得想笑,于是笑了起来。 傅默呈有点无奈。“看来只能改天再说了。他们管得很严,连晚上也不能说话。” “你刚才想说什么?他们还很远,要说也来得及。” “但我不想这么仓促。” “噢。” 他望着她,“那你呢,你想说什么?” 谢亦桐微微耸肩,“我要说的倒是很简单。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去了。我什么都没做过,你也什么都没做过。哦,对了,你提交过秘密资料,说不定还会被额外表彰。” 她是内部人员,在这里工作挺多年,虽暂时穿着囚服,但判定情况不是难事。 他说,“能很快出去就好。这里提供的三餐不太好吃。” “比起二中的食堂怎么样?” 繁市二中的食堂已经是糟糕的典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为一所初中的食堂,觉得广大学生都是未成年,为了契合时宜,融入环境,连食物也是一副未成年模样。饺子大多不是饺子,是还没有成长为饺子的面皮煮肉。小炒肉盖饭也通常来不及成为真正的小炒肉盖饭,因为根本没有肉。 傅默呈说,“和二中比不了。会有什么地方比我们学校的食堂更糟糕么?” “有的。观岛戏剧学院有资格给世界上所有的食堂托底。” 他笑起来。 只这么闲聊几句,警卫催人回屋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两人简短告别,各自回到房间。 谢亦桐到床上坐了一会儿。 除了最简单的家具,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床上甚至没有床垫和褥子,只一层薄薄的床单铺在坚硬冰凉的床板上。 但是,他就在隔壁。 到了晚上,警卫送来晚餐,一菜一汤,无功无过。但是,竟有一份特殊福利,据说是因为监狱长今天过生日。 是卤鹅翅。嫌疑犯们一人一只。 警卫先给隔壁送了餐,双方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隔着墙听不清内容。然后,警卫敲了敲谢亦桐的门,把餐车推进她房间。 她有两只鹅翅。 警卫说,隔壁的人宣称自己对鹅肉过敏,把多出来的这个分给她。 第五十七章 · 审问拘留所里的生活很难有什么波澜, 因为到处都是监督。墙顶的摄像头、桌底的录音器、警卫四处巡视的眼睛、嫌疑人们无话不听的耳朵…… 谢亦桐在这密切监视下很平静,绝不惹是生非。 每天大多数的时光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待着,因太无聊, 找警卫要了几本无关紧要的书,慢慢地看,打发时间。 铃声一响, 到了放风的时候,就出门到公共休息室去。每次推开门, 隔壁的门也会恰好在这个时候打开,隔壁的人会看过来,对她笑一笑。因两人单独待在无人角落容易引起警卫注意, 于是一起慢慢踱到灯光明亮的公共休息区去。 这里人多眼杂, 说不了什么话,便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坐在一起, 心有旁骛地聊着最近看的书的内容。他会说些非欧几何里的怪异, 她给他讲莫里哀《无病呻吟》的精巧结构。各人讲各人的专业,学术讨论一般干干净净,让人听不出别的什么。 第132页 只是有的话, 嘴里一时不说, 眼睛也会有端倪。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在笑,灰蓝的眼睛,像天空即将苏醒。 而据说此前在公共休息室里话最多的王某强摇身一变,安静如鸡, 放风时间总是默默缩在角落里, 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谢亦桐唯一一次与他有交流, 是路上经过一处拐角时差点和他撞上。 王某强小心地扒着墙,望着她, 神色复杂,声音比蚕丝还细。他说,“……铁路。” 谢亦桐说,“被你修塌了?” 王某强道,“我塌了。” 谢亦桐说,“还好铁路没塌。” 然后她就走了。 王某强:“……” 唯一打破这地下生活的常规的,是每隔几天便会被带到两层楼之上的审问室里,有时是刘组长本人,有时是他的组员,向她询问一些问题。直系亲属犯下重罪,又口口声声说她才是主谋,即使只是走走程序,他们也几乎把她所有的过往彻头彻尾地查了一遍。 大多数时候,他们查的事都还算是正常,比如她学生时代的课程分数、过去五年里的月消费金额、出境次数及目的地……但也有显得不那么正常的。 谢亦桐这天被带到四面墙全透明的审问室里,刘组长坐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而她自己这一边,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幼稚漫画,色彩单调,情节离奇。 《灌汤包离家出走》。 《灌汤包被馒头控告吃小孩》。 《灌汤包觉得自己闻起来很好吃》。 《灌汤包把自己吃掉了》。 谢亦桐根本没认出来这是什么玩意。 刘组长手上拿着四张一模一样的丑漫画,等她在这边坐好了,便微笑着说,“九号嫌疑人,这周我们按程序调查了你的既往公开文字,包括你的戏剧剧本、毕业论文和在网络平台上发表的各种言论。我们还找到了这个——这些也是你创作的文艺作品吗?” 谢亦桐道,“我既不记得它是我的作品,更不觉得它有什么文艺的。” 刘组长说,“我们是在冷门漫画平台‘画次元’找到这些作品的,根据网站方提供的作者注册信息,这确实是你本人在十年前——确切地说,十一年前——发表的。” 谢亦桐盯着这四张不堪入目的“漫画作品”,隐约想起来了。十一年前,她十五岁,在漫长而冷淡的家庭生活中终于发现父母对自己并无爱意的真相,一度有些灰心颓丧,画了些无聊又离奇的东西分散注意力,打发时间。 画出来的东西被当时的同桌看到,撺掇着她把它们发出去,画成连载故事。那时她是学校里永不失手的第一名,同班女孩们对她盲目崇拜,对着这样的丑东西也大肆赞赏,居然还纷纷登上漫画网站给她送小红花。后来她转学观岛,这事就没下文了。 谢亦桐脸黑了。 这分明就是黑历史。 互联网时代的一大弊端就是信息量太多,什么有的没的都能储存下来,以至于你永远搞不清楚某些犄角旮旯里是不是躺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朝一日被人挖出来津津有味地观赏。 刘组长全然不顾她铁青的脸色,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把漫画们一张一张地往后翻,悠悠欣赏着。有时竟还被逗乐了。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说,“刘组长。” 刘组长头也没抬。“怎么了,九号嫌疑人?” “请问这些东西跟案件有关吗?” “还是有一点的。” “没看出来。” “有的,”刘组长说,“这个逻辑很简单,①你的漫画作品属于你,记为A∈B;②作为嫌疑人,你属于案件,记为B∈C;③由①②可轻松推出A∈C,即,你的漫画作品和我们的案件还是很有关系的。” 谢亦桐觉得这个强词夺理的逻辑推理结构似曾相识。“……请问你认识我的组员王某强吗?” 刘组长承认得很爽快,“我带过他一个月的实习,怎么了?” “他似乎在你这里学了些奇怪的东西。”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刘组长摇摇头,有些惋惜,“可惜不知为什么这么爱钱,短短一个月的实习都好几次因钱违纪,这次更是为了捞钱严重渎职。按理说他家里并不缺钱。” 谢亦桐耸耸肩,对王某强这个神经兮兮的人反正并不了解。 在她不悦并且越来越不悦的目光下,刘组长终于依依不舍地把漫画看完了。他叹了口气,意犹未尽。“谢组长,你可以考虑去做一个漫画家的。” “然后你们就可以更好地嘲笑我?” “你画得很不错,我是说真的。虽然笔触有点稚嫩,但确实很有意思。” 刘组长微微一笑。 他说这东西很有意思,但他并没有说这个“有意思”并不只是漫画本身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想到画漫画的人每天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少女时期画出来的却是这种风格完全两样的东西。 谢亦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黑。 比被人挖出黑历史更可恶的,是这人不仅被你的黑历史逗笑,而且还是当着你的面被逗笑,然后一脸认真地说他希望你留下更多黑历史,好让他以后再笑一笑。 好在刘组长懂得见好就收。他在她冷冰冰的视线下稍一俯身,轻轻按下了桌上停止审问的铃。 第133页 叮铃—— 刘组长把审问材料收拾好,出门离开前对谢亦桐说,“谢组长,曲立玲事件的调查在昨天全部结束了,证据已经送往法庭。不出意外的话,你和七号嫌疑人一样,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说,“哦。谢谢。” 刘组长笑着朝她挥挥手,走了。 谢亦桐不由想,也许傅默呈说得很对,她把自己与世界中的其他人隔绝起来太久了,共事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发现这位一向正经严肃的老同事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么,其他人呢?那些与她的关系仅仅停留在见面打招呼的同学们、同事们,他们从前在她眼里只是一张张性格模糊的脸,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在他面前打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房间门,在这离开好奇又天真的童年之后的很多年,她终于,隐隐又对外面世界的人与事产生了兴趣。 她想着,现在是底下的放风时间,他大概已经坐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慢慢地翻着书等她回去了。 然而,当她跟在警卫身后回到负四层,灯光明亮的公共休息室里,虽然傅默呈确实坐在他们平时聊天的沙发上看书,但也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确切地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曲听棠。 她没化妆了,露出平日里精致昂贵的粉底之下那张美艳却疲惫的脸,很苍白,有淡淡的黑眼圈。但她依然很傲慢,公然无视公共休息室的禁烟规定,玉一般的纤手里夹着细长的香烟,眉毛上挑,跟礼貌微笑着的傅默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曲听棠说,“一开始我觉得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他到老都是一意孤行的独狼,为达目的,下得了手,狠得下心,从不迟疑。而你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对谁都很礼貌。” 傅默呈说,“世上本来就很难有真正相似的人。” 曲听棠在警卫极为不悦的注视下吐出个烟圈。她说,“但我后来想了想,你们父子血脉相承,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来自荒蛮的野外,从不掩饰天性,而你在文明社会里被人养大,长出了一副看上去很温柔的壳。” “曲女士,你只是对严先生执念太深,所以见谁都像他。” “你叫他严先生?你明知道他是你爸爸。” “我只有一个爸爸,正在首都医院陪着我妈妈。” “他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了。他有多少钱,他有多少权势,你自己在他手下做过事,该不会不知道半个亚洲都可以供你后半生挥霍。他一辈子到处咬人得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换不来一声父亲?” “我不需要他的东西。” “或许你在计较通缉令的事?他那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只以为你是北门剑平的儿子,把你当成寻常叛徒处理。后来看到你的照片,他认出了你,撤销通缉,还不惜代价保护你——即使你确切无疑地背叛了他。” 曲听棠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往某个角落里看了一眼,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毕竟,在他眼里,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那角落里的人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着了。 傅默呈很礼貌地说,“但我不需要这个父亲。” 这时他们听见脚步声,同休息室中的其他人一样,抬眼看了过去。 傅默呈笑起来。“小谢老师,你回来了。” 曲听棠眉毛一挑,“唷。好巧。” 谢亦桐没理会这位总是随意违反禁烟规定的大美人。她跟在带路的警卫后面,先是在休息室门口的大桌子上不慌不忙地填了几张每次被审问后都要填的表,等警卫检查无错,才走进去。 她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离曲听棠挺近,闻得到烟味。是一种很烈性的烟。曲听棠抽的从来不是柔情又温和的女士香烟,什么最呛人她抽什么。 在这阵烟气里,谢亦桐忽意识到,如果老同事刘组长的预估没有错,她明天就会离开,那么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与这位美得不落俗的五姨见面了。给心狠手辣的严天世做了二十多年的属下,曲听棠自己的手想来也不干净,现在他死了,她被抓起来,下场不会太光明。 这地方的人可是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十几年前发的几张小漫画都挖得出来,曲听棠的过往,一件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那慢慢抽着烟的美艳女人自己大概也知道。 但她悠然而坐,吐出个圆圆的烟圈,只是在笑。她对谢亦桐说,“你在这,我在这,我们的班主任也在这。要不是角落里的王院长实在多余,我几乎都要以为我们是在这里开班会了。” 谢亦桐道,“你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 “中考结束的时候,”曲听棠冷哼一声,“英语老师不见了,数学老师也不见了,我这个语文老师给你们俩收拾烂摊子,可是很辛苦的。我把你们的学生送上考场,在外面顶着大太阳等着,他们考完了走出来,抱着我笑,还要我给他们在同学录上留言。他们一走,我旁边几个装路人的警察就把我带走了。” 谢亦桐有点意外。没想到曲听棠这人居然还挺好心,花时间送学生们上考场。 傅默呈说,“他们考试的时候状态好吗?” “好得很,”曲听棠说,“只在我告诉他们英语老师死于车祸、数学老师死于吃太多的时候有点伤心罢了。” 第134页 谢亦桐:“……” 看来这曲听棠即使好心,好心得也是很有限度的。 叮——叮—— 狂雷般的铃声骤然响起。这声音实在太高,即使每天都响一次也让人无法适应,连警卫们都吓了一跳。放风时间结束了。 警卫催促着嫌疑人们赶快回到各自的房间。 谢亦桐起身,仍坐在沙发上的曲听棠不慌不忙地叫住她。 谢亦桐道,“干嘛?” 曲听棠道,“听说你其实是这里的一个调查组组长。” 谢亦桐道,“是。干嘛?” “我们也算是认识了这么多年,还沾亲带故的,关系却一点也不好。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该不会打算跟我搞好关系吧?” “我没这种白费力气的打算,”曲听棠很平淡地说,“我们家里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 谢亦桐眼睛一低,看她一下。 这是第一次从所谓的长辈嘴里听见“家里”二字,此前,大家都不过是各忙各的,谁跟谁都不熟。甚至,除了一个五姨,她根本不知道妈妈那边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大舅或大姨,二舅或二姨,三舅或三姨,甚至外公外婆,都是全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家庭成员间的关系冷淡到极点的家族。也许它同地底下的北门世家一样,也曾有过一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以至于如今变成这副怪模样,仿佛里面的所有人都受了咒。但那已是一些无人谈论的老故事。 曲听棠说,“你运气很好。” “没看出来。” “至少,”曲听棠说,“你不姓曲。” “噢。” “二十六年前你出生的时候,她是想过要爱你的。” 谢亦桐很平静。“噢。” 曲听棠说,“不过,看你们关系一直这么冷淡,想必她后来并没有做到。人,生下来是一个空杯子,要先从别处得到一些什么,才有东西给别人。她没有得到过爱,像个精神上的残疾人,自顾不暇,顾不了你。” 谢亦桐望着曲听棠,慢慢地说,“她为什么要生我?” “因为她曾经以为她做得到。当然,从你的角度来看她确实很不负责任,甚至说得上恶毒,你性格冷淡拒人千里,她是罪魁祸首,但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从她干涸的灵魂里挤出爱来,尝试过要给你。你出生前,我陪她到处买了很多属于婴幼儿的可爱小东西,她挑得很认真,生怕里面有不好的成分,会伤害你。只是后来,她和我们家的所有人一样,回到了老路上。” 谢亦桐没有说话。 曲听棠静静地吸了一口烟,抬眼看她一下,在吐出来的烟气里笑了笑。这是谢亦桐在这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看到的最真的一个笑,虽然,很短暂。 曲听棠抽的烟实在烈性,烟气四散,伴着她脸上的疲惫和眼角若有若无的细纹,不难看出她一生虽美,却有些艰辛。 她把烟在烟灰缸里灭了,轻轻地说,“你运气很好,因为你不是在我们家那座历史悠久的阴暗老宅里长大,没有被它腐蚀过。虽然姐姐现在成了这副人人讨厌的鬼样子,但我希望你知道,她从前爱过你。” 谢亦桐在朦胧呛人的烟气里没动静地站着。手腕上隐隐一阵刺感,是最初的记忆里那只骇人的虫子。那时她说,妈妈,有虫子,妈妈说,闭嘴,烦死了你。 只有仍在森林里没走出去的兔子宝宝才渴望身后有保护自己的兔子妈妈。 烟气散尽的时候,谢亦桐平静地说,“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并未告别,转身离开了明亮安静的公共休息室。门口,有人正倚着墙看书,仿佛只是碰巧才等到她。 他笑了笑。“小谢老师,一起回去吗?” 第五十八章 · 七月初的这天, 正如刘组长昨日所言,谢亦桐的门一大早便被敲响了。警卫很客气地带她到楼上去做出狱前最后审问。 坐在对面的是上级部长。头发半白,精神很好, 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常用的旧保温杯和谢亦桐的释放审核表。 谢亦桐走进去,像往常一样打招呼。“部长。” 部长笑了笑, 抬手示意她落座。 两个人一问一答,气氛很寻常, 仿佛她只是像过去许多年里一次次做的一样,向在观岛附近的那所寄宿高中里一眼选中自己的这位伯乐汇报工作,有条有理, 有问必答。 但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在部长桌子上, 已盖了章的释放审核表下面就是离职通知书。 问完了程序式的基本问题,部长把手里的资料放下, 双手交叠支在桌上, 微微笑着说,“关于这个案件,我的问题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谢组长,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会尽量作答。” “有。”谢亦桐说, “但它与案件无关。” “你可以问。” “您当初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你很聪明,很细心,情绪非常稳定,永远不会让外物干扰你的智性判断, 会成为非常优秀的调查员。” “……但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为什么这样说?” “部长, 您为什么加入国安?” “因为这个国家很强大, 但也有许多威胁着它的东西。我们的使命正如我们的名字,是要维护它的安全。” 第135页 “……但我不是这样的。” “是吗?那么, 当年的你为什么加入国安?” “因为这份工作门槛很高,只有最出色的人才能得到它。我只是……好胜心作祟,习惯性地想做常人做不到的事,证明自己。” “你工作很认真,也很努力,年年都是绩效第一。你是说,这也只是因为好胜心吗?” “是。不管在哪里我都不愿意做第二名。” “所以你觉得,大家做这份工作都是出于责任心、正义感、爱国情怀,而你做这份工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很自私,所以好像低了我们一层?” 让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愿意承认自己低人一等是不太容易的。 谢亦桐很不自在。 部长说,“自我反省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愿意承认自己有缺点,也是勇气的一种表现。所以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但是,谢组长,你说错了,动机略显不纯,并不代表你在这里不如别人。” 谢亦桐很坦诚地说,“我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同情案件中那些具体的人,我做事也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只是想完美地完成工作而已。” “但事实上,你确实保护了他们。” 隔着一层干净剔透的防爆玻璃,坐在另一侧的老部长微笑起来。 “从实习期算起,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七年,接过很多错综复杂的大案,抓过很多不怀好意的间谍,从华北到华南,从内陆到沿海,这些年里,不论你动机如何,你以实际行动维护了很多人的安全。你是他们平稳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他们也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与大家始终联系在一起,并不如你所以为的那样与世隔绝。” 谢亦桐盯着面前的桌子,一言不发。 部长看了看腕上的表,大概是接下来还有别处的重要会议。但她依然来了这里,而且,开口时依然很耐心。“何况,亦桐,你做这么多事,真的只是为了好胜心么?如果单纯是为了绩效好看,过去这几年,你只要达到最基本的结案标准就可以了,并不需要把事情统统都做得这么圆满。你对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一直都是有责任心的,也许你没有意识到。” 谢亦桐抬起眼睛,“……部长。” “怎么了?” “谢谢您。” 不止是谢这一番开导,也谢过去几年的指导。 部长笑道,“不必言谢。我个人很遗憾不能再与你共事,但你一直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将来在别处也会另有成就。” 这时,隔壁审问室的门开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审问者一侧走进了老熟人刘组长和一个陌生的财政部门官员。 财政官正值中年,看上去职级很高,手里提着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偶尔与刘组长说几句话,一直皱着眉头。 部长朝那边看了一眼。“看来财政那边也很重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谢亦桐很快想通其中关键。“是关于严天世的遗产?” 部长道,“那是很大的一笔遗产。严天世不是普通富商,他势力极为庞大,手里握着很多亚洲国家的经济命脉。他的部下在他死后依然忠心,这些天里,光是舍身劫狱的人,我们就抓了不少。” 这里关押的毕竟是他们眼下最重视的少主。 与部长道别后,谢亦桐从警卫手里拿了出狱许可,走出冰格一般的透明审问室。先是去更衣室换上了来时的常服,交了囚服和手牌,然后,慢慢走了回来。 警卫们向她友好打招呼,并不催她走,以为这位被离职的优秀前组长是对工作场所仍有留恋。 她并不解释,在距财务官所在的审问室不远的拐角处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等那位同样是在今天释放的七号嫌疑人出来。 但是,他出来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严天世把一切都留给他了,曾经追杀他的那个强大到近乎恐怖的势力,现在忠诚地认他是唯一的少主。 谢亦桐坐在拐角后的椅子上等着。 不多时,审问室那边传来脚步声,七号嫌疑人上来了。玻璃门一开,他走了进去。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审问室的玻璃墙隔音很好,里面的事,外面一点也听不清。 她从拐角后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只看见傅默呈坐在两个审问者对面,脸上一如既往地礼貌微笑着。而那位高级财政官始终皱着眉头。 在她几步之外,是审问监狱的一处登记台,后面坐了几个看似实习生的记录员,正好也在议论那间审问室里的事。他们先是说刘组长今天脑袋上有一根呆毛,接着又说那位不认识的财政高官黑眼圈好重,像是加班了好久,最后纷纷说起七号嫌疑人的高挑、好看和温文尔雅,以及他即将继承的巨额遗产。 那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他们很仰慕地说。 谢亦桐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多小时。期间,登记台后面的实习生们已轮流打了好几个盹,空气里一度有呼噜声。 审问室的门开了。 她从拐角后探出头去,恰好与走出来的傅默呈对上视线。既已结束了出狱审问,他不再是嫌疑人了。他走过来,先是抱歉久等,然后温声说待会带她去首都医院附近的那家南方面馆吃午饭,那里有很好吃的阳春面,还有她一向喜欢的卤鹅翅。 第136页 谢亦桐说,“哦。好啊。” 他笑了笑,到更衣室那边去换衣服。 这时,审问室另一侧的门也开了,刘组长百思不得其解似的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的财政官盯着傅默呈,视线追随了他一路,表情很古怪。 登记台后面的几个实习记录员要负责把刚才的审问记录输进电脑系统,跑过去把它拿了过来。他们一路走,一路低头翻阅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表,蓦地集体停下脚步,发出惊叫声。 “不是吧——” 这惊叫声实在尖锐,又来得猝不及防,谢亦桐下意识地朝他们看了过去。 每个人都是一副如在梦中的模样,僵在原地,低着脑袋,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记录表,表情扭曲,像被巨大的馅饼砸了个正着。 好半天,没一个人回过神来。 又过了半晌,终于有人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声音。“真的有这种事……” 边上又有人跟着说,“那么多钱……” “居然有人不要……” “……是那么多钱欸。” “不要已经够离谱的了,把钱给全国人民平均分了的方案是什么东西?他是真的不想要这钱啊……” 实习生们面面相觑。 忽有人抓住了重点,眼睛一亮。“——既然是全国18周岁以上无犯罪记录的公民平均分,我们能分到多少钱?” “严天世很有钱的。他比好多国家都有钱。”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严天世的遗产到现在都还没清点到一半,按照我上午听说的那个目前的粗略统计数字的话……我已经可以拿这钱买到我梦寐以求的PS5了。” “发财了朋友们。” “发财了发财了。” 坐在椅子上旁听的谢亦桐:“……” 刘组长也觉得这件事很离奇。“不想掺和严天世势力的麻烦,不想要他的财团和人脉,倒是隐隐约约可以理解,但是居然连纯粹的现金都不要……要不是我试探着提出,要不咱们把钱给大家分了,他似乎是准备把它们丢掉。” 财政官朝着出馊主意的刘组长看了一眼,脸黑到了极致。“我的工作量!!” 谢亦桐的反应只有——“……” 更衣室的门开了,换了常服的傅默呈从里面走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投在他身上,目光炯炯,百味杂陈。他自己倒是很从容,仿佛并未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复杂视线。显然众人方才热烈议论着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亦桐意识到,其实曲听棠昨天说的话并不完全是一厢情愿,越想,越会发现他和他的生父是相似的。他平日里温和爱笑,对谁都很礼貌,但确实从来自艾什加拉的生父的血缘里继承了一份冷淡。只是,这份冷淡,对准的恰恰是那份血缘。 他在众人视线里朝她走过来,笑了笑,“我们走吧。” 于是她也不再提那份他不想要的巨额遗产,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哦。好啊。” 两个人从警卫那里取了之前被没收的私人物品,离开审问监狱,在交错复杂的昏暗地下通道里走了一阵,经专门的嫌疑人释放出口离开,乘着直行电梯回到地面上去。 七月盛夏,阳光明媚得几乎有些刺眼。 谢亦桐随手开了手机。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我可以牵你吗?” “不可以。” 他问第二次。“真的不可以么?” “不可以,”谢亦桐说,“因为我已经不是小谢老师了。” 她把手机屏幕递到他脸前,让他看清楚屏幕上的短信内容。 “你也不是傅老师了。”她说,“由于擅自脱离岗位,我们两个在上个月就被学校开除了。学校还发了批评信。” 她捏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想,挺好的,这是她第三次失业了。 傅默呈有些好笑地把所谓的批评信看完了,说,“我猜这是曲老师还在学校的时候写的,骂得很高明,好文采。” “假公济私。” “既然被开除,我好像就不能叫你小谢老师了。” 谢亦桐闻言耸耸肩。肩耸到一半,僵了一下。 因为他叫了一句,“亦桐。” “……干嘛?” “你想回学校看一看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天是毕业典礼。” “你打算让我们在毕业典礼上死而复生?” 发批评信的曲老师是对外宣称他们双双暴毙了的。据说学生还挺难过。 傅默呈道,“你不想么?” 她思考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就订机票了。” “噢。” “你饿了么?我们现在去面馆吧。” “噢。” “那么,”他偏头看向她,“我可以牵你了么?” “……不可以。” “真的不可以?” 不知是不是地面上的阳光实在刺眼,干扰了人的思绪,亦或是被昨天的黑历史漫画刺激了大脑,谢亦桐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在傅默呈带笑的注视下冒出一句很幼稚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剪刀石头布,你赢了就可以。” 他想了想,道,“好啊。一局定胜负,还是三局两胜?” “……一次就行了吧。” 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默契之下一起出了招。 第137页 她出的是石头。 他出的是布。 他笑了笑。张开的手掌,顺势覆过来,把她蜷紧的手握在手心里。很温暖。比七月的阳光还热一点。 第五十九章 · 回到繁市, 虽说是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吓一跳的“死而复生”,但傅默呈并不打算空着手去吓人,牵着谢亦桐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城, 打算给学生们挑选毕业礼物。 谢亦桐此前是个从来不浪费时间逛街买东西的人,若是缺了点什么,要么花三十秒急速网购, 要么进商场大步直奔主题,拿了东西, 买完就走,别的商品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然而,即便以她如此贫瘠的逛街经验, 也不难看出某些人买东西好像买得太多了。 她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正推着的购物车。 整个儿都堆满了, 还高出了一个小圆角,活像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山。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礼物盒们以极有规划的方式整齐堆叠, 没浪费一点空间。某些人不仅买的多, 而且还是个收纳高手。 五彩斑斓的小山旁还有另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山。 傅默呈也推了个购物车。 谢亦桐觉得十分惊奇。明明两辆购物车里都已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任何空隙,偏偏他总能再找出空间, 往里面塞进更多的东西。在这种生活小细节上, 他总像是会魔法一样。 傅默呈一手稳当地推着沉重的购物车,一手拿着一张长长的学生名单,每买一份礼物,便在一个名字后面用指甲轻轻划一下。但他是三个班的英语老师。名单上一百五十多个学生, 两三个小时转眼过了, 有划痕记号的还不到一半。 谢亦桐觉得购物车被压榨得很严重。 两个人推着两个五彩小山堆在人来人往的购物商城里到处走了半天, 几乎所有人都朝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许多人以为是商场要搞派发礼物的活动,甚至有小朋友很兴奋地冲上来, 向两个走错了时间且忘了戴大胡子的圣诞老人要礼物。 傅默呈蹲下来向陌生的小朋友解释,小朋友很失望地走了。 谢亦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觉不觉得你买得太多了?” 傅默呈站起来,顺手把购物车上半挂在外面摇摇欲坠的一份小礼物轻轻塞了回去。塞得爆满的购物车隐约发出吱呀一声响。他看了看名单,说,“还差一半。” “这么多学生,你能记住他们都喜欢什么?” “没有。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的几个月,多数同学的喜好我并不了解,只是按着猜测买的。不过确实有几个碰巧让我听说过小愿望,我想,既然是毕业,就满足他们的愿望吧。” 谢亦桐往他手里的名单上看了看。 多数学生只有名字。但偶有几个,名字后面写了具体的偏好物品。价格不低,对普通家庭的学生来说算是小小的奢侈物。当然,他很有分寸,这些“小奢侈品”都是对学生来说有实际用处的东西,不是用来满足虚荣心的攀比之物。 谢亦桐说,“但即使你真的会魔法,这两辆购物车也再也装不下了。” 傅默呈往两个五彩小山堆里看了看。确实。一丝空间也没有了,购物车已被用到了极致,再装就要散架了。他说,“我先去一趟车库,把东西都放上车。你把购物车给我,在这里等我一下。” “噢。” 她把购物车交给傅默呈,顺势在附近的商场长椅上坐下。今天一天逛的街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长,商场里花里胡哨的消费品令人眼花缭乱,虽然在体力上倒还没觉得跟不上他,但确实有一种精神上的疲乏。 傅默呈一个人推了两个购物车,竟也还是很稳当,朝她笑了笑,温声说待会去吃好吃的,便朝着电梯口走去。 谢亦桐坐在长椅上等他。 在她正对面的,是一家色调明亮的学生礼品店,专卖各式贺卡。简单的款式,只有薄薄一张纸。复杂的款式,一打开,里面有精细的立体纸雕,有的几乎像艺术品。风格也很多样,有卡通可爱式的,典雅神秘式的,未来科幻感的…… 谢亦桐挺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忽发现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因是在学校外面,那漂亮的女孩没穿平日里单调的蓝白校服,而是一身可爱的粉白格子裙,乌黑的头发仍是用一根鲜红发绳高高绑起。她在店里四处看着,脸上表情很认真,像是要在眼前的贺卡海洋里找出一张当之无愧最漂亮的。 是繁市二中初三(9)班的学习委员任心澄。谢亦桐在学校教了几个月的书,数学作业全由她收上来。她的名字也在傅默呈手里的礼物名单上,给她买的是她心愿里的最新款电子书阅读器。买完之后两个人又都觉得有点多余。像这样的女孩子,她的心愿,宠爱她的父母想来早就满足过了。 隔着贺卡店的玻璃,谢亦桐好奇地看着任心澄在里面找来找去,随她四处找寻的动作,扎得整齐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像摇着藏了心事的小尾巴。 几个店员都很热情,给女孩介绍了许多经典款、热卖款,甚至从柜子底下搬出了好几张隐藏款,可她依然迟迟疑疑,手指轻轻地点着下巴,不太满意。 是要给谁买东西,挑得这么谨慎? 女孩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货架里各式各样的贺卡上一张一张慢慢划过,认真检阅着。这一层没有想要的,她半蹲下来,在下面一层继续找。半蹲的姿势不太好受,但她依然很耐心,一张一张地找。 第138页 忽然,她手指一顿,很惊喜地把一张贺卡从五花八门的贺卡海洋里抽了出来。一张篮球主题的贺卡,红黑配色,里面有精致的纸雕,一打开,纸篮球恰好落进纸篮筐里。 谢亦桐想,看上去还挺帅。 任心澄把这张贺卡在手里翻了好几次,看了又看,很喜欢。店员们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细心选定了这一张,女孩接下来又很快买了些别的贺卡,五十几张,风格各异。结账的时候,细心挑选许久的篮球贺卡是单独装在一只小袋子里,其余贺卡统统装在一只大袋子里。 她带着东西离开贺卡店。因贺卡店的门是在另一边,出门时并没碰上坐在长椅上看了她半天的谢亦桐。 谢亦桐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无聊起来。 好在,不多时,傅默呈回来了。手里仍推着两个购物车,不过现在暂时是空的了。 他笑了笑。“抱歉久等。我们先去吃午饭吧,顶层有一家北方菜馆,很地道。” “好啊,我正好饿了。吃完以后买什么?” “去六楼的体育品牌店。(9)班的厉深远喜欢篮球,我打算给他买一身篮球服。” 繁市二中毕业典礼那天,两位失踪人口的回归引起一阵轰动。 因严天世与北门世家的事情已经了结,曾是事故现场的学校操场也终于重新开放了,角落里的小铁屋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是一间用来堆放体育器材的普通杂物室。 毕业典礼是在操场上举行,周副校长周慢慢一如往常地在国旗下慢慢念着稿子,但毕业年级的学生们因毕业证已到手,几乎没人理他,都在下面三五成群地聊着自己的,偶尔甚至打闹一下,很热闹。 两个人没进人声喧嚷的操场。 他们是装扮成了快递员的模样,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各自推了个装了大纸箱的大推车,不惊动任何人,从操场外迅速经过。 谢亦桐脚下走得又轻又快,但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来送礼的,又不是来放炸弹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傅默呈笑了笑,压着声音。“这样比较惊喜。” “你好幼稚。” “你在和我做一样的事。” “你以为我很想吗?” “真的不想?” “……倒也不完全是。” 到了教学楼门口,事先已联系过的小曾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上来,令人感动的体己话没来得及说几句,便被抓着加入了劳动行列。 三个人将推车上的沉重大纸箱一一搬进教室,把它们迅速打开,取出一只只礼物盒,在操场上的学生们回来之前把各人的毕业礼物放在各人的位置上。 然后他们溜进办公室里躲起来。 谢亦桐全程动作利落但面无表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然而,她贴在办公室门后,竖着耳朵,很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操场上的周慢慢终于把他那份不知重复利用了多少次的毕业典礼发言稿念完了,不等他带着几分真诚地祝愿大家前程似锦,没什么顾忌的毕业生们已自顾自地解放了自己,欢声一片,跑出了操场。 站在办公室窗前观望的小曾老师颇为兴奋地说,“来了来了!” 谢亦桐的耳朵贴上了门。 脚步声近了。 一片喧嚷,学生们笑闹着进了教学楼,吵嚷声很快便从一楼大厅蔓延到楼梯,二楼,三楼,四楼,走廊热闹起来,有人进教室了。 最初几秒,没什么特殊的动静。 然后,某几处的吵嚷声低了一低,骤然间爆发出喜悦的惊叫。 她隐约听见四处高声议论着。 “啊啊啊我也有!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是谁是谁啊?” “哎,为什么只有他们三个班有啊?” “快看,我得的是我想要的原版书,扉页上有字诶!这个字迹……” 傅默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很温柔。“开心么?” 她回头看他一眼,手往自己脸上摸了摸,发觉自己在笑。她笑说,“好好玩。” “想要更好玩的么?” “干嘛?” 他笑了笑,牵上她的手,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七月阳光灿烂,天空上没有一丝阴霾。 两个人出现在走廊上,四处的困惑与惊疑变作惊喜的尖叫声,几个班的学生们抱着毕业礼物涌了过来,七嘴八舌,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渐渐有人开始哭。 傅默呈微微笑着,宽慰着几个哭泣的学生,祝愿大家在未来平安顺利。 学生们围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 “傅老师……” “小谢老师……” “傅老师……” “小谢老师……” 谢亦桐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 明明是同龄人,而且是同一年入职,教学水平也不相上下——为什么他是一个备受尊敬的、没有任何前缀的“傅老师”,而她是“小谢”? “小”字何来? 她眼睛四下一扫。整个学校,带了“小”字的老师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小曾老师。但小曾老师…… 小曾老师正蹲在墙角快乐地与几个男同学玩卡牌游戏,似乎摸到一张好卡,猛地一拍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幼稚的。 第139页 难得在大家眼里她一直跟这位是同类? 谢亦桐:“……” ——不是吧。 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傅默呈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为什么你是傅老师?” “因为我姓傅。” “那为什么我是小谢?” “因为很可爱。” 谢亦桐彻底黑了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避免被学生听见。“虽然我现在被辞退了,但被辞退之前,我是我们部门里最凶神恶煞的调查组组长。王某强可以作证。” “我知道,”他说,“但还是很可爱。可爱并不是柔弱可欺的意思,可爱只是,”他看向她,灰蓝的眼睛里笑起来,映着七月的阳光,“可爱而已。” “……那你也可以是小傅。” “好啊。我不介意。” 看见他们在这儿说悄悄话,周围有学生发出促狭的笑声。谢亦桐一眼看见两张熟面孔。(9)班那两个像小鸽子一样的女孩子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件八卦事的。 她们手挽着手,捂嘴偷笑,也在说悄悄话。一个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一个指了指自己的左手,两只手靠在一起,比出一个漂亮的心形。 谢亦桐想起很久以前她们毫无根据的八卦想象。但她低头看了看。确实是的。她手上有一颗痣,傅默呈牵着她的手上也有一颗痣。在差不多对称的位置。 两个女孩互相说着,很得意,仿佛预言印证了似的。“你看,我说过的吧,对称的互补呗。” 她们的八卦聊天被稍微打断了一下。 任心澄过来送毕业贺卡。 很可爱的毕业贺卡,两个都是卡通的,里面有学习委员字迹漂亮的毕业祝语。两个女孩很高兴,高呼一声跟任心澄抱了一下。 任心澄跟她们随意聊了几句,又去送别的贺卡。她给全班每个人都写了一张。她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贺卡。 她一张一张发出去,渐渐到了角落里在跟小曾老师玩卡牌的同班男生那里,她给出去,他们挺受宠若惊,高兴地收下了,继续玩牌。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走向不远处的另外两个男生。 两个男生正倚着走廊栏杆聊天,谈的是昨天晚上的篮球比赛,他们共同喜欢的那支队伍表现不太好。 她从贺卡袋子里抽出一张卡通英雄图案的,先递给其中一个男生。男生接过来,很有些惊喜,说谢谢。 她说毕业快乐。 然后,她从装得满满的贺卡袋子里抽出另一张贺卡,动作很随意,仿佛它不过是众多贺卡中的一张。那是一张篮球主题的贺卡,红黑配色,画面很大气,里面还有漂亮的纸雕。 她把它递给另一个男生。 这男生脸上和平时一样,带着他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五官很俊秀。他手里拿着英语老师送他的篮球服。 她像祝愿所有人毕业快乐时那样,语气很寻常地对他说了一句毕业快乐。 他把贺卡接过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毕业快乐。 然后,他继续与同伴聊着昨天那场令人失望的篮球比赛,她转身离开,去给下一个同学送贺卡。 七月的阳光总是灿烂,见证了一场又一场从未说出口的心事。女孩把贺卡送出去,隔了许久都还在忐忑那个几乎从来没说过话的人会不会不喜欢太细致的纸雕。而少年拿紧了手里的贺卡,只以为是沾了全班同学的光才得到它。 离别之前,每个班级要合影。 一个又一个班的学生,依次在第二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站好,总是要先嬉笑打闹一阵,被校领导说几句才安静下来,一起看着镜头,在摄影师的指导下说,“茄——子——” 每年总有人会在快门按下的一瞬间不小心闭眼,或是呵欠打到一半,在照片里留下带着几分滑稽的面目。但这未必是坏事。至少,几十年后,当变老了的人们翻出老照片,除了自己和从前最好朋友的脸,首先会看到的就是这些拍得不好的脸,把它们的主人最先想起来。是那个英语课上总是支支吾吾的人、是那个总是不交作业罚站走廊的人、是那个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谁也不太熟悉的人…… 班级大合照拍完了,学生们私下里还要拍些小合照,与朋友,与老师,在永远青春洋溢的校园里,披着晴朗的七月阳光,到处留下十五岁的影子。 有好多学生要跟谢亦桐合影。正好傅默呈在旁边,由他负责给他们拍照。但拍出来,学生们大多不满意。 “我怎么闭眼睛了?” “我脸上有树影子诶,看上去好奇怪。” “哇,我发现了,这些照片里只有小谢老师是好看的。拜托,摄影师,镜头里你不能只盯着她看吧……” 还有学生问他们,曲老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像上考场前说好的那样,来参加大家的毕业典礼? 傅默呈告诉他们曲老师到国外旅游去了。 学生们发出遗憾的声音。但有几个很快又兴奋起来,说曲老师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要是在海边拍照,一定美死了。 再热闹一阵,大家陆陆续续就散了。有的是直接回家,有的是出了校门还要三五个一起出去玩一阵。无论如何,过了今天,出了这扇校门,曾经同处一个教室的几十个人大概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一个不差地、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了。 第140页 傅默呈和谢亦桐一直留到了最后。 (9)班最后一个走的学生是厉深远,他向来是不愿回家的,即使同班同学都走光了,也还在篮球场上打篮球。 傅默呈过去跟他一块打。 一大一小,身手都很灵活,投篮也准。谢亦桐支着下巴,坐在边上的台阶上看。篮球一下一下落在地上,每一次都唤起久远的记忆。 末了,他们把篮球收进网袋里,擦着汗走过来。 傅默呈问厉深远今后的去向。虽然中考成绩要过几天才出来,但考试已经考完,心里总有个估计。 厉深远说准备去邻市的一所寄宿高中,就像他们几个月前谈心的那个晚上最终决定的那样。整个繁市都没有合适的地方,但邻市有。寄宿制,不必回家,奖学金很高,如果成绩够好可以免学费,还会发生活补贴,而且,大学升学率也算高。 自谢亦桐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厉深远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短暂,但那毕竟是一个笑。他说谢谢傅老师之前去找他父母谈话,帮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傅默呈笑了笑,问他喜不喜欢那件篮球服,是小谢老师挑的。 厉深远说很喜欢。 少年离开学校的时候,谢亦桐看到他收书包,把一张红黑配色的贺卡很小心地夹在了厚厚的语文书里。 已是夕阳时分。 学校里彻底安静下来,能听见马阿姨拿着大竹帚在远处空地上大力扫着灰尘的声音。 傅默呈到操场角落的水龙头洗掉手上打篮球时沾上的灰尘。细细的水流底下,手指修长,骨节漂亮,数月前的铁丝网留下的痕迹已几乎没了。 谢亦桐想,比起攀爬铁丝网这样的野蛮事,或是给严天世写一些复杂高深却纯属糊弄人的商业汇报,这双手确实更适合写简洁漂亮的数学公式,干干净净,不存杂心。 傅默呈关了水龙头,正要说些什么,教学楼里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铃声,大概是学校虽放了长假,但后勤走时忘了关铃。 算算时间,这正是平日里放学的时候。 ——夕阳光里,下课铃声在校园回荡。 许多久远回忆浮现出来。 第六十章 · 谢亦桐说, “我记得你以前放学之后总是不回家。” 傅默呈笑了笑,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嗯。” 在学生时代,放学之后的学校里总有一很特殊的氛围, 夕阳西下,多数人已走了,少数人仍在, 到处都有一点冷清,却是一蕴含着热闹的冷清, 只要到了明日,大家总会又在教室里重聚,大声说笑, 或是抓紧时间, 在课间操前埋着头努力抄完作业。 那时候,许多人都在心里时刻盼望着放学, 因为可以回家, 却又不是真正的离别。那时人人都是时光的富翁,不怕时间在下课铃声中一天天过去。反正,青春年少。 十年已过去。 但此时夕阳灿烂, 教学楼里下课铃声一响, 那朦朦胧胧的放学氛围又回来了,仿佛又背上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仍未写完的各科作业,语文最麻烦, 要写好长的作文, 而且题目不喜欢。 谢亦桐抬起头, 看向第二教学楼里那间最熟悉的教室的位置。一届届学生来了又走,它排列整齐的四扇玻璃窗户依然干净明亮, 映着微微泛红的夕阳光。 她慢慢回忆着。“放学后的教室里人很少,你经常坐在位置上写作业,或者看书。值日生很嫌弃你妨碍他们扫地拖地。” 傅默呈说,“他们通常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拉着我一起打扫卫生。” “我记得你也通常都会答应。” “扫地而已。多一份力,他们也能早点回家,皆大欢喜。” “被迫打扫卫生有什么皆大欢喜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留在教室?” “等校长下班,和她一起回家。” “那我应该去她办公室,又安静,又不需要被迫打扫卫生。” “……噢。” 他随手把纸丢进垃圾桶,又微微笑着把手朝她伸过来,掌心向上。虽刚经过凉水,但夏日里手上皮肤温度恢复很快,和往常一样温暖。 她慢慢把手放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手指收紧,微微捏了她一下,说,“你知道教室里有什么吗?” “有扫把,”谢亦桐若无其事地说,“不然你没办法帮值日生打扫卫生。” “嗯。但还有一些别的。” “拖把。扫完地,还要拖,不然不干净。” “还有呢?” “黑板擦和抹布。” “你打算把保洁工具数一遍?” “还有桌子和椅子。” 他轻轻地说,“我说的是一个人。” “……噢。” “放学之后,你经常待在教室,坐在位置上低头写作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当年不知她为什么总爱在学校里耽搁,现在回想,也许是和厉深远一样,不愿回家。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时间一晚,连值日生也走了,只剩我们两个待在教室里。好安静。” 她没说什么,只是仍望着教室的方向,噢了一声。但牵紧了他的手。 他说,“你喜欢吗?那时我很担心你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单独待在教室里,所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看书写作业,很少去找你说话。” 第141页 谢亦桐说,“我不喜欢。” 傅默呈照着她的古怪习惯,问了第二次,“不喜欢么?” “不喜欢你不跟我说话。” 他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嗯。” 她仍抬头望着教学楼,和平时一样仿佛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耳尖微微发红,也许不是因为夏日的温度。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想了想,“我们去教室看看么?” “好啊。” 斜阳里,学校各处铺着薄薄的晚光,像盖着一层时间的幕布,稍一吹动,幕布微微掀开一角,便能看见那些本已被命名为“曾经”的事物。 出了操场,走过几小时前还喧嚷吵闹的篮球场,再绕过几座绿叶正盛的花坛,便是繁市二中历届初三年级所在的第二教学楼。十年时光,风吹雨打,宽厚的楼体本已有些许陈旧模样,但晚光悠长,一层面纱遮盖了岁月的痕迹,它仿佛又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两个人慢慢上了台阶,走进安静昏暗的教学楼。 一楼大厅很宽敞,白墙上专有一面张贴本校名师的照片与个人简介,虽大多数是生面孔,却也有一些是十几年前就扎根于此的老资格,边角泛黄的照片贴在原位,从没换过。一届届学生来来去去,他们却始终在这里,是岁月变迁中的一个不变。 谢亦桐朝里面一张老照片看了看,说,“这位邱老师以前好像在我们班上过地理课。” “嗯,”傅默呈说,“她刚上了一个月的课,班里有人上课捣乱惹她心烦,她大发脾气,向学校提了转班。” “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没有么?陈老师当时很生气,专开了一次班会整顿班级纪律,还罚全班一起抄二十遍学生守则,我抄到很晚。”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那天差点熬夜。学生守则又长又无聊。” “陈老师下个学期会从一中回来,据说打算和欧阳老师一起制定新的学生守则,要把它从三十条扩展到五十条。” “反正我毕业了,”谢亦桐出于本性毫无同情心地说,“下一届学生就自求多福吧。” 她看向贴在另一面墙上的目前版本的学生守则。 一行行黑字全都方方正正,严肃规定学生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要把年少意气强行装进条条框框里。然而,边角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涂鸦,颜色极为鲜艳,是一个吐着舌头的卡通小人,大概是不久前刚走的毕业生们留下的,是故意要挑衅学校那副高高在上、不可触犯的权威样子。 向往自由的少年人与不得不绞尽脑汁把他们管教起来的学校,两者间向来有着奇特的张力。 这让她想起很多学生时代的事。 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大厅上了楼梯。这座充满回忆的教学楼里的楼梯是那又宽又矮的水泥楼梯,每上一层楼,墙上都有一片六瓣花形状的镂空,阳光照射,在地上投出一个六瓣花形状的光斑,也映出光里漂浮的微尘。 到了四楼,走廊上空空荡荡的,整座楼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傅默呈伸手推开初三(9)班的教室。 夕阳斜照,教室里干干净净,只有空空的讲台、黑板与一排排桌椅。学生们已把所有私人物品收走,也撕掉了墙上属于本班级的奖状和手抄报。教室恢复了最原本的模样。 后墙上,那面老钟还在,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有只振翅欲飞却褪了色的塑料蝴蝶,右边有只傻兮兮的木猫头鹰。指针滴滴答答在响。 两个人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教室,傅默呈低声说,“感觉很奇特。” “什么奇特?” “十年前我也常在这间教室,无数次走进这扇门。但那时对我来说,像这样牵着你走进来是遥不可及的事。” 谢亦桐偏头看他一下,朝靠着窗边的第一组第一排的位置指了指,“我记得最后一个星期你坐在那里。” “嗯,”他朝着教室最后第二组第七排的位置指了指,“而你坐在那里。” 谢亦桐看了看前面的位置,又看了看后面的位置,忽想起什么,“按陈老师当时定的换座位规则,再过一周,我们就是同排。” 她用指尖点了点下巴,回想着,然后,指向中间第二组与第三组的两排,“应该是在这里。” 学生人多,教室位置有限,因此桌椅间只留了两条走道,第一组靠窗,第四组靠墙,中间的第二组与第三组一向是挨在一起的。同排近似同桌。 傅默呈笑了笑,牵着她走过去。 第二组第二排。 第三组第二排。 原本在十年前就该在换座位后并排的位置,两个人各自拉开椅子坐下。谢亦桐的椅子有点晃,某条椅子腿短了一小截,重心稍微一变,椅子腿就在地上咯噔咯噔地撞。这倒也是回忆的一,教室这么大,总有些椅子是这样。 桌子上,傅默呈覆着谢亦桐的手。她手指纤细苍白,却暗藏力量,几年间从南到北,处理过棘手的人与事,只是体温微冷。而他恰好手掌温暖,也好像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谢亦桐忽然说,“你是不是有东西一直没还给我?” “什么东西?” “你自己想想。” “我没有偷东西的习惯。” “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他于是仔细想了想,“哦,那个。” 第142页 “为什么不还我英语卷子?” 傅默呈很耐心地解释。“当时,你周五考完试就走了,周一发卷子,没有人,我怎么还你?” 谢亦桐很耐心地找茬。“你可以邮寄。” “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你可以找我要。” “你会给我吗?” “不会。” “不会么?” “……可能会吧。”她顿了顿,“反正不还东西是不对的。” “好,我道歉,”他捏了捏她的手,笑道,“但你是真的想让我还东西,还是故意在找我的茬?” “你又没违法乱纪,我为什么要找你的茬?” “但我希望你只是在随口找茬。”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还你卷子。” 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后墙旧钟的指针轻轻地在走,秒针最快,从不停歇,分针慢慢地摇,时针则几乎不见动静,然而,就在这样的不见动静里,一圈是半天,两圈是一天,一圈又一圈,许多年已过去了。 傅默呈说,“谢亦桐同学。” “干嘛?”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吗?” “你上上个月说过了。” “但我当时是你的阶下囚,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因为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哦。” “好不好?” 她用那只他没牵着的手支起下巴,偏着头看他,眼睛里在笑。窗外夕阳将散,教室里的光线也已近昏暗,但因坐得近,还是能把眼前人看得很清晰。 他的眼睛是深灰蓝色,当窗外夕阳散尽,天空的模样会是他的眼睛。他明明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却还是问得很认真。 她说得很慢,把一个简单的字,每一个音调细节都圆满起来。“好——” “真的好么?” “这也要问第二次?真的好。” 他笑起来,握着她的手,慢慢朝她靠过来,头抵着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 他的影子遮住了窗外所剩无几的光,说话时很轻,但气息扑在她脸上,有一点热。显然是要问可不可以吻她。 她头一次跟人靠这么近,何况,是在她一向举止规矩的这间教室里,藏过心事的地方。她眼睛一动便口是心非起来。“不准问。”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不准问。” “好吧,那我就不问了。” 于是他就真的不问了。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轻轻地吻了下来。 是在额头上。 谢亦桐想了想,低声很诚实地说,“我以为会是别的地方。” 他笑时气息很暖,扑在她皮肤上,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她的头发,珍重的吻从额头慢慢下移,到了她微微抿起的嘴唇。触感湿润,有好闻的气息。 她睫毛微颤几下,闭上眼睛。 亲吻之初,他温和而克制,像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 随着天光暗下去,教室里没开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声音和触感。 他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头发,手底下始终没有一丝越矩的地方,却在唇舌间慢慢加重力度,越来越近。 他低声说,“你知道我爱你吗?” “嗯……” “你知道我会一直爱着你吗?” “嗯……” 一片混沌里,她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环上他的脖子,用同样的力度回应他。 亲吻的声息里,后墙上的旧钟滴滴答答地在走。它有着深棕色的圆框,左边立了只蝴蝶,右边立了只猫头鹰。 钟,是挂在教室里。 教室,是在第二教学楼。 第二教学楼,是在一所中学。 这所中学位于某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大家族的一处旧地,百年前,大族倾倒,人们忘却地底深处连霉都老死了的旧故事,在地面上新建了青春活力不断的学校,定名为繁市二中。 繁市二中在繁市。 至于繁市,繁市是靠近边陲的一座大城市,连着一条细细的月亮河,多年前曾有一段跨越国境的故事,如今旧人已去,再也没人说得出细节。 但它在五十年后的余声,翻开了另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感谢支持~ 接下来还有十五章左右的番外,大致是这个样子: 6162【暗暗】(傅默呈x谢亦桐 十年前的校园时代) 6364【一日流年】(观岛千金方惜年的故事) 6571【再也没有人知道的事】(严天世x北门安念 五十年前的往事) 以及计划写正文之后的傅老师和小谢老师的7275,但是这部分目前还没写,最近导师夺命连环call催论文,可能会晚一点(呜呜)(但我会写的qvq) 世界很大,感谢相遇。 ——分割线—— 2022年会开一个新文,文案在这里~ 如果不是意外之下被绑架到星穹号邮轮上,十九岁的温知和结束义工工作后就会离开阳光热烈的马来西亚兰卡威群岛,回到中国,在温暖家庭的呵护下继续过着一个漂亮乖女孩平静安稳的生活。 庞大神秘的邮轮灯火通明,缓缓驶离人声喧嚷的兰卡威海港,南下马六甲海峡,于热带群岛的包围中一路曲折东行,终于,来到这颗星球上最广阔的海域。 第143页 太平洋之上,海水无垠,离人间很远。 但离他很近。 他时常独自倚着海风吹拂的栏杆,手里点着一支呛人的烟,但不抽一口,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她问他从哪里来。他没有回答。 她问他船上那些怪人的来历。他没有回答。 她问他这艘船要去哪里。他没有回答。 她垂下眼睛,小声地说喜欢他。他把烟灭了,笑起来,说他一直都知道。 他说他会爱她到生命最后。 他这样说的时候,恰是海夜温柔,璀璨银河的光芒洒落在寂静古老的大海,仿佛永远不会止息。 61.番外 暗暗 一 · 对一个从来都只考第一名的卷王来说, 最不可接受的事莫过于交卷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做错了题。 而且是一道数学几何大题。 最简单的第一小问的答案算错了,接着,需要拿这个答案当解题条件的第二小问也就跟着错了。第三小问也因此错得很离谱, 不过第三小问比较难,用上了好几个重点公式,也许改卷老师会好心地给个公式分。 无论如何, 算来算去,这道题至少要丢十二分。一百五十减十二, 只剩一百三十八。这是一个不可容忍的历史新低。 更加不可容忍的是,这位卷王在作为一切耻辱之源头的第一小问上犯的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题目里写得明明白白,某三角形有三条边, 长度分别为7、24和25, 这三条边显然符合勾股定理,是在题海中最为常见的整数边长直角三角形之一。 但她把25看成了27。 然后, 她做题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把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当成了“27”来算, 简简单单的一个直角三角形摇身一变,沦为古怪的钝角三角形,解题步骤因此变得极为复杂, “sin”, “cos”,离奇的根号,诡异的分式,乱七八糟的方程没完没了。 而她在解题途中竟丝毫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 笔下算得飞快, 最后算出个稀奇古怪的数字, 还挺得意,觉得这题这么难, 别人可能都没做出来。 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她把卷子递给收卷子的老师,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阳光落在卷面上,她看清了那个“25”。 卷王谢亦桐当晚失眠。 虽然这只是一次月考,但这毕竟是一次月考。 繁市二中的老师们一向十分重视学生的成绩,每次月考,总成绩有个排名,单科也有排名,最后整理出一张巨大的综合排名表,不仅每个人手里会发一份,教室门背后还要贴一张。成绩浮动太大的,还会被专门圈出来。 她的数学成绩一向接近满分,唯一一次只考一百四十四,是因为无意中用了高中数学的内容来解题,但改卷的数学老师强调这种情况在中考里是不会得分的。 而这一次——算错大题,史无前例。 谢亦桐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把脑袋钻进了枕头底下,像钻进地缝里。头上闷闷的是枕头和被子的重量,几乎希望它们主动破坏唯物主义法则,开口承认自己其实是时光机,能把她压回前一天把数学考试重新来过,别再把“25”看成“27”。 然而唯物主义确实是不可动摇的真理,一晚上过去,枕头和被子什么也没说,她也还是不得不起床去考第二天的试。 第二天考英语和理综。 考场和考号都是按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安排。因早上磨蹭一阵,谢亦桐走进第一考场的时候已不早了,考场里大半位置已坐了人,有的正低头看书抓紧时间抱佛脚,有的正趴在桌子上休息,空气里是考试前特有的安静。 她是01号,坐在靠窗第一排。 窗户很大,是那种在教学楼里很常见的田字形的四扇窗户,上面两扇比较大,可以拉开通风,下面两扇比较小,是固定的。初秋早晨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田字形大窗户的窗框在桌子上落出个模糊的影子。 因窗户很大,影子一半一半地是落在前后两张桌子上。前面一张贴着“01”号,后面一张贴着“02”号。 02号的位置是空的。 谢亦桐站在01号桌边,借着从书包里拿出文具抬头的那一下,貌似无意地往窗外瞥了一下。不远处是篮球场。但是,这间考场在二楼,位置太低,看不见篮球场,只看见楼底下三五成群的同学们。 身后考场的安静里,隐约可以听见一些低低的奇奇怪怪的声音。 ——“保佑我……保佑我……” ——“学霸保佑,千万别考不定式啊,真的记不清楚……” 几个同学正偷偷摸摸地把她的背影当成神像来祈祷,双手合十,虔诚得很像那么回事。因为她是从来没有失过手的第一名。 而她满脑子都是昨天的罪魁祸首——“27”。做错数学题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从古至今,没有人是不犯错的,问题是——02号和她的总分差距从来都在五分以内。最险的一次,只差两分。可是她这次一下子已经失掉十二分。 同学们对此一无所知,仍在把她当成神像祈祷。 将近开考的九点了。 但是,不仅02号一直没来,连这场英语考试的监考老师也还没来,倒是在各考场间做巡视检查的谢亦桐的班主任陈老师先在考场门口出现了。 陈老师手里拿着考场记录册,眉头一皱,先是问,“监考的小齐老师人呢?”同学们说不知道。陈老师视线在考场里扫视一圈,定位在窗边空着的02号位置上,眉头皱得更深,“傅默呈人呢?”同学们还是说不知道。 第144页 就在这个时候,篮球声在走廊上响起,一下一下近了。 闭目养神的谢亦桐睁开眼睛。 但,走来的是本场英语考试的监考老师小齐老师,他手里拍着篮球,有点郁郁地正要走进教室,骤然发现门边站着个黑了脸的陈老师。 小齐老师跨在半空的脚僵住了,抱着篮球讪讪说,“……陈老师早。” 陈老师不跟他早,质问,“你卷子呢?” 小齐老师交代说,“默呈到教研组拿去了。” 陈老师又质问,“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小齐老师低头看向怀里的篮球。 陈老师于是唠叨,“年轻人喜欢玩球也要分一分场合,马上就考试,你们不知道早点回来?” 小齐老师说,“那怎么行,他三分球投的比我多,我扳回场子前怎么能走。” “你——” 陈老师正要找词说他,又有脚步声近了。八成是知道考试马上就要开始,那脚步声来得很快。 清俊的少年出现在考场门口,手里拿着一摞英语卷子。刚在篮球场运动完,大概是有点热,他身上的蓝白色校服没拉上拉链,里面穿着件款式很简单的黑色运动服,正面有个月亮。 ——和昨天一样。 他说,陈老师早。 陈老师说,早什么早,傅默呈,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即将开考,陈老师没空再数落他,只催着他赶快把卷子发下去,便步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考场检查。 小齐老师郁郁地瞥他一眼。“你也听见陈老师说的了,快发卷子,赶快。” 傅默呈笑了笑,没争辩究竟谁才是监考老师、究竟谁才该负责发卷子的问题,动作很利落地把手里的卷子数清楚,从每个组的第一排传下去了。 谢亦桐从他手里接过卷子,头也没抬。 卷子发完,傅默呈回到他02号的位置上坐下,把外面的校服脱了挂在椅背上,刚把桌上的卷子拿起来,坐在讲台上的小齐老师刻意沉着脸又说,“你起来,还要在黑板上写考试信息。” 底下有个平时总跟他们一起打球的男同学没忍住笑,说,“气这么大啊,看来小齐老师刚才打球输得很惨嘛。” 小齐老师一眼瞪过来。“胡说!” 考场里一阵笑声。 傅默呈刚才在球场上让小齐老师输到脸黑,这会儿倒是脾气很好,放下卷子,到讲台上拿了粉笔在黑板上写本场考试的考试信息。他写字很快,也很漂亮。 【考试科目:英语】 【考试时间:9:0011:00】 他写字时背对着底下,身上那件昨天考数学的时候也穿了的黑色运动服背面是一个大大的数字。 27。 谢亦桐安安静静地低头看英语卷子,始终没抬头。昨天,就因为在他帮数学老师往黑板上写考试信息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丢掉十二分。 月考两天考完,出分一向很快。刚隔了一天,数学卷子首先发下来了。 这次数学考试的难度很高,考试那天当场就哭了不少向来以数学为长项的好学生,成绩在中游的,聚在一起苦笑着议论的都是大题底下乱写了几个公式能不能捞个公式分。 结果分数一出来,大多比预想的更糟糕。年级平均分没及格,高分段一共只有两个人上了一百三十分。 谢亦桐一百三十八。那道把“25”看成“27”的大题错得太离谱,改卷子的数学老师甚至在边上画了三个巨大的问号。 傅默呈一百四十九。扣掉一分,因为做某道几何题画辅助线的时候没有在图上标直角。 同学们极为崇拜,尤其是对一百四十九。大家纷纷说,不愧是拿过数学国赛金奖的人,以后是不是要做数学家啊。大家还说,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神话一样的谢亦桐就要失手了啊,数学差十一分欸…… 很难补回来。 谢亦桐自己也知道。她手里拿着数学卷子,耳边听着数学老师的惋惜和数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脑子里飞速在转—— 语文。英语。理综。她有没有犯别的错误?似乎没有,都是正常发挥。可是傅默呈这三科的成绩也一向很好。 ——她不会真的输给他吧? 谢亦桐从数学老师办公室回教室,还没进门就听见班上的男生在起哄,说本班男生终于要翻身崛起,夺走属于女生的第一名了,女生们义愤填膺,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三科成绩没出来。 谢亦桐走进教室,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但手里攥紧了卷子。 数学卷子发下来没多久,才过了两节课,理综成绩出了。理综总分一百五十,九十分的物理,六十分的化学。全年级一共两个人上一百四十分。 谢亦桐一百四十六,比低她一名次的人高出很多。 但是傅默呈一百四十七。 理综,她不仅没有把分扳回来,反而又落后他一分。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卷面上鲜红的分数盯了很久。 又过了一天,最难改的语文也出分了,班主任陈老师很高兴,因为他们这个班拿了最高平均分,谢亦桐还考了个年级最高分一百四十。本次语文月考出卷参照的是中考,以繁市历年中考的难度和评分标准,语文一百二十已是好成绩,一百三十是高分,一百四十几乎少见,她是全年级唯一一个。 第145页 但是傅默呈一百三十八。 语文,她只高出他两分。算上之前的数学和理综,她落后他整整十分。 只剩下一门英语迟迟没有发成绩了,可是,班里有传言说他家里有人是本市知名的语言学者,精通七八种语言,他也很有语言天分,英语从来没有低于一百四十五。 这差着的十分——英语满分一百五十,她不可能考出一百五十五。 谢亦桐再次把数学卷子折上,脸色平静地打开水杯喝了一口水。水咽下去了,气咽不下去。 周围,班里的许多男生已在暗中为所在性别的翻身而欢呼。他们说,太好了,本班这个力证女生真的比男生更聪明的神话终于要被打破了。女生们骂说他们有病。 有人把消息传到正在教室门边的小白板前更新下周值日名单的傅默呈那里去,提前祝贺他拿到这个难得的第一名,但他只是笑了笑,仍在小白板上专心写字,说,不可能的。 下午上课,第一节 是英语。英语教研组终于磨磨蹭蹭地把月考卷子改完了,教英语的小齐老师拿着本班卷子走进教室,脸很黑。 小齐老师把卷子往讲台一放,气压低得几乎要下气旋雨。他说,“傅默呈,你给我站起来。” 傅默呈当时正低头看着书,他英语成绩好,英语课一向是不听的。他合上书站起来。他有一双笑眼,不管什么时候看着总像是在笑。 小齐老师说,“你故意气我?” 傅默呈说,“没有故意。” “但你还是气了我。” 傅默呈想了想,说,“但我不是故意的。” 小齐老师把他的英语卷子抽出来拿在手上使劲一抖,“那你为什么不写英语作文!?” 确确实实。那张字迹漂亮的英语卷子上,作文的位置除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标题,一片空白。 全班哗然。 傅默呈解释说,“时间不够。” “少来!”小齐老师说,“考试那天还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看见你在走神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写完了无聊,原来你根本就没写完!英语作文十五分,你就写了个题目,然后你就走神了?” “嗯。” 小齐老师咬牙切齿,“你当时是不是在回味你是如何在篮球场上击败我的?” “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在干什么?” 傅默呈手里的笔转了一下,说,“没什么。” “你给我写检讨!写清楚哪年哪月哪一天,写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不写英语作文!悔过!改正!写给我一份,写给陈老师一份,写给英语教研组一份,三份不准重样!” 英语老师的怒吼里,初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手中英语卷子上。这次月考的英语卷子是本校英语教研组出的,作文题目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文艺主意—— “In My Dream” 在我梦里。 这题目不难写,纵观本次考试,年级里写得出彩的作文很多。有人写梦里一次童话般的有趣经历,有人写在梦中实现的关于改变世界的奇异梦想,也有人怀念在梦中出现的小时候的朋友。 考试的那天,傅默呈坐在考场靠窗的第二排。 考场的窗户很大,是那种在教学楼里很常见的田字形的四扇窗户,初秋早晨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田字形大窗户的窗框在桌子上落出个模糊的影子,后一半在他桌子上,前一半,在前面那张桌子上。 他在窗影里认真地写着卷子,写到作文的时候,按着题目的要求在标题处写下—— “In My Dream”。 他写完这几个单词,无意中抬了眼。 就在他身前另一半的窗影里,喜欢的女孩用手支着侧脸,笔尾在下巴上一下一下没声地敲,似乎是在思索,柔软的长发披散着,承载了阳光。 她就像浮在他写下的这行字上边。 ——“在我梦里。” 这道作文题最完整的答案就在眼前,好像,没必要再译成文字写在纸面上。 于是他不小心走了神,仿佛是在忽然间,考试结束的铃骤然响了。 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改出来以后,老师们花了点时间把成绩录入到电脑里,表格自动排列,生成分数排名表。 总成绩里,谢亦桐仍是第一名,比第二名的傅默呈高了五分。 同学们对这件事议论了好几天,男生们尤为惋惜,为损失一次翻身机会纷纷指责某优等生辜负了男同胞们的期望,而被指责的当事人只是笑笑。 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二名,成绩排名表上挨在一起,但他们依然不熟。这次月考过后初次产生交流是在一周后放学时,谢亦桐是值日生,傅默呈放学后没走,坐在位置上做作业。 她扫地,路过他座位,很礼貌地说,请让一下。 他说,我自己来吧。然后,他从她手里接过扫帚,自己把自己和同桌桌子底下都扫干净,把扫帚还给她。 她拿回扫帚,慢吞吞地往前继续扫地,他貌似专心地做着数学题,耳朵里听她的声音。 62.番外 暗暗 二 · 平心而论, 全年级知名卷王谢亦桐那几张漫画画得实在是很一般,线条潦草,角色五官差不多只是个颜文字水平, 故事也没头没脑的,像个认真讲出来的冷笑话。奈何女生们对漂亮的考霸有滤镜,看得津津有味, 捧为天上神仙。 第146页 “真是太可爱了吧哈哈哈……” “我看饿了,咱俩待会儿溜出去买点吃的吧?” “别吧, 忍忍。下节是老陈的课。” “可是我好想吃灌汤包。” 班里两个女生偷偷带了手机,脑袋挨在一块,欣赏谢亦桐在同桌的撺掇下发在某漫画网站上的几张小漫画。漫画里的故事是这样的——一只脑袋上顶着小虾仁的灌汤包因不想被店里的客人吃掉而偷偷离家出走, 走着走着觉得自己闻起来很好吃, 于是自己把自己吃掉了。 两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 傅默呈和朋友们从篮球场打完球回教室,路过她们身边时她们恰好感叹着考霸的灌汤包漫画画得真好玩, 他微微一瞥, 看见她们手机页面上某漫画网站滑稽的大Logo,还没看清别的,班主任陈老师走进教室, 女生们火速把手机藏了起来。 不过, 那网站并不难找。 正处新千禧年的第一个十年,互联网刚发展起来,信息还没变得像洪流一样,类似的平台没几个, 都是刚刚才萌芽, 回家打开电脑一搜就搜到了。 网站叫“画次元”。运营得还算用心, 投了不少钱挖来几个知名漫画作家驻站,据说还要打造成全国最大的漫画平台, 让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拿起笔,畅所欲画。 他想了想,又在搜索框里输入听来的关键词“灌汤包”,一共就一个作品搜索结果。 ——脑回路那么奇怪的人毕竟不多。 灌汤包系列漫画很短,目前一共只有七个章节: ①灌汤包出生了。 ②灌汤包为庆祝自己出生,开心地在食材袋里偷了一粒好看的小虾仁放在脑袋上做漂亮装饰品。 ③灌汤包突然听说自己要被客人吃掉了。 ④灌汤包毅然决定离家出走。 ⑤灌汤包在路上被不怀好意的馒头控告吃小孩。 ⑥灌汤包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时忽然觉得自己闻起来好像很好吃。 ⑦灌汤包把自己吃掉了。 一个包子的一生就是这么无厘头,甚至有点小恐怖。 评论区显然都是熟人,好几个ID从风格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位同班同学,大家都在哈哈乱笑,要求作者再来一张、再来一张,作者认真回复说主角已经没了,大家说没关系,看一只灵魂状态的小包子想吃自己却只能吃到一嘴的空气也很好笑,作者对此只留下了一串只有五个点的省略号。 他手指滑着鼠标滚轮,几张漫画在电脑屏幕上慢慢地向上,又慢慢地向下。他想,原来她喜欢漫画。 按照“画次元”网站的机制,读者可以给漫画作者送小红花,但小红花很有限,只能通过签到获得,而且一天只有一朵,即使签一万年也不会变多。小红花机制的评论区里时常可以看到读者对吝啬网站方的谩骂。 他随手注册了账号,没费心取名字,就一串默认的数字和字母。然后,投了一朵小红花。“画次元”网站给投小红花做了特效,鼠标一点,消息栏里立马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读者给这部漫画作品投了小红花,然后一朵红花掉进作者区的小花篮里,作者使用的网站默认卡通头像笑了一下。那头像是一只圆脸圆眼的鬃毛狮子,平时面无表情,咧嘴一笑,连眼睛都笑眯起来。 ——和她本人其实不是很像。 房间外面传来菜饭香气,不多时,傅爸爸拎着锅铲来敲门,叫他去吃饭。于是他关了电脑页面出门,客厅里满室飘香,一桌子的好菜。 傅爸爸说,庆祝儿子成绩稳定,这次月考又得了第二名。傅爸爸满脸高兴,甚至哼着小曲开了瓶酒。 考第二名确实很值得高兴。凡是繁市二中初三年级学生的家长,谁都知道那个每次都考第一名的女孩子有多厉害。 妈妈北门校长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小齐老师写的千字告状信,信里说有人英语考试作文交白卷。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招呼着儿子洗手吃饭。 这顿饭由傅爸爸全程负责,都是拿手好菜,说来也巧,里面恰有一笼鲜虾灌汤包,皮薄汤鲜,其中有那么一只,透嫩的小虾仁夹在灌汤包褶子开口处,发着热气。 爸爸妈妈一面吃饭,一面聊着天,傅默呈貌似专心地吃东西,筷子一伸,夹走了小蒸笼里那只灌汤包。 有点烫。 时已冬日,繁市有着南方特有的湿冷,风华路上那场即将举办的大型露天漫展却仍在学生间成了热门话题,仿佛大家忽然间就不怕了寒,非想在冰天雪地里去看个热闹。漫展举办方在一条又一条地铁站通道里放出的广告花样缭乱,据说还有海外来的知名创作公司会在现场宣布新作品计划。 因此,漫展的票虽然价格不高,却很难买。这时候互联网还不发达,网络购票不方便,而若是现场买,大冬天排好半天的队也很可能只得一句,抱歉,今天的票卖完了。谁要是得了一张,周围人人羡慕。 傅爸爸手里的票是别人送的。他是知名语言学者,某部参展的热门动漫里有个虚构国度,创作方努力自创了一种语言,从前请他做过语言顾问,作为礼物,信封里寄来两张票。 票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傅爸爸愁眉苦脸,说,礼物是别人送的,不接,显得不近人情,接了,又没用,家里没人对这东西感兴趣,白白浪费两张纸和纸上的彩墨。 第147页 傅默呈放学回来,说,我感兴趣。 傅爸爸很惊讶,但还是给了他一张票。 傅默呈说,另一张我也感兴趣。 傅爸爸更加惊讶,说,儿子你知道吗,一个人去看展只能消耗一张票,就是说,一不等于二。 北门校长在一旁笑,说,你给他就行了,哪儿那么多话。 傅默呈拿着两张在外面千金难求的漫展票回了房间,先是把票夹在语文书里,然后打开电脑,登上某个Logo滑稽的漫画网站。卡通狮子头像的漫画作者始终没有再更新,评论区也好几周没新的评论,变得冷清,没有新章节,同学们热闹围观一阵后也就不再来了。 他投了一朵今日份的小红花。 网站页面上,投小红花的特效和之前一样,消息栏里记录下时间,一朵红花掉进小花篮里,圆脸圆眼的卡通狮子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他看着狮子,依然觉得和她本人确实不像。 他关了电脑,拿出作业。厚厚的一摞。临近期末,又是初三,老师们留作业不留情面。写完作业,还要复习,虽然——每次他在教室复习,被关系好的朋友们看见,总是会被打趣,“别复习啦,你这么稳,我们都知道你是第二名嘛。” 当然朋友里也有自愿替他不服输的。他同桌就很不服,总是跟他说,别让这些连三分球都进不了的小子们这么放肆,考个第一名给他们看看。 他微微笑,说,做不到。 同桌苦口婆心,说,你别被大魔头谢亦桐打击了,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说,我对她更有信心一点。 同桌说,你对不起支持你的全班男同学。 次日傅默呈去学校,语文书里的两张票被人看见,好多人想要,他谁也没给。这时已是周四,冬至将在两天后到来,总考年级第一名的人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表情不多,认真听课,认真写作业,依然和他不熟。 他坐在第一组第一排。她坐在第二组第七排。班里的座位每周换一次,到了下一周,他们会并排。 他上课时偶尔看向窗外,一边回想某个没有写在纸面上的计划,一边等着下周到来。 ——首先,她喜欢漫画,所以邀请她去这次的漫展。 ——然后,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 周五晚自习前,傅默呈在路上碰见小齐老师,小齐老师狞笑一下,把一叠英语卷子塞给他。傅默呈说,同学们并不想考试。小齐老师说,管你们呢,我是老师我做主。 傅默呈把卷子拿到教室去,班里一片哀嚎,大家要求谁把卷子拿回来的就谁把卷子通通做完。他不理会,卷子发下去,在黑板上写考试时间,分神想着放学后邀请她去漫展时该如何措辞。 回到座位上,同桌喜滋滋地告诉他,你要考第一名了,因为谢亦桐要转学了。 他写名字的笔微微一顿。 才刚晚上七点,但窗外天色已黑,寒冬到了,迟迟没有雪。 一场英语考试,一转眼就过去了,教室后墙挂着的那只丑丑的钟像被按了快进,忽然就转了一圈又一圈,下课铃响起。 教室渐渐空了,年级第一像往常一样又在座位上低头看书坐了挺久,但还是比他先走。 他把漫展票给了小齐老师。 冬日的夜,到处有一种寒瑟意味,路灯光没什么温度,只是聊胜于无地把冬夜里的寒瑟照得更清楚。天上的月亮没到最圆,因为是农历十四。 回家的时候,校门外十字路口的街灯下,他又看见她。她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大摞书,等她妈妈来接她。 他去借了凳子给她放书。三张凳子,两个人,堆得高高的书摆在最中间,他们坐在一左一右,有一阵没一阵地说话,说的话比过去两三年加起来都多,但只绕着无关紧要的琐事打转。 不知何时,天上下雪了。 细雪纷纷,他偏过头去,中间隔着高高一摞教材与教辅书,看见她望着天上的眼睛里有一抹亮,像是倒映了天上的月亮。 也许不是月亮,是她眼睛里的光。 来不及看清楚,一辆车从街角缓缓开过来,她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