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他以身侍魔》 第1页 《师尊他以身侍魔》作者:胥禾【完结】 文案 苏夜活了两世。 第一世,他入魔,成了魔君。 玩笑之下,他曾经的师尊,被灌了秘药,塞进八抬大轿,抬入他的魔殿。 结局是,被他师尊,一剑刺入心脏。 · 第二世,他成了流连烟花巷陌的纨绔。 原以为就这么浑浑噩噩一生,却被一个白衣美人儿强行收徒。 他的师尊,对他严苛至极,令人心生厌恶。 他爱极了那些胡乱编排师尊的话本。 活色生香,令人面红耳赤…… · 终于,他再也无法正视那些话本。 酸溜溜道:“师尊,那魔君对你做了什么?徒儿怎么就不能了?!” 师尊愣住:“傻子……你怎么自己吃自己的醋?” ————————————— · 暗操禁术,换他重活一世,白若一觉得他以前未教好的小徒弟,这一世定要改变。 · 如何逆天改命?怎样不至重蹈覆辙? 拴在身边看紧了! 拴着拴着,这徒弟怎么就被拴到了床上? · 前世记忆纷沓而至,现世阴谋浮出水面。 白若一拥着浑身是伤的小徒弟,强忍着灭世杀意,红着眼眶:“成神或是堕魔,师尊都陪着你。” · 这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美人师尊,误杀徒弟后,不惜代价换其重生,决心在悲剧发生前教好小徒弟,却再一次被小徒弟抱回家强制爱的故事…… ——·——·—— 内容标签: 年下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夜,白若一 ┃ 配角:君撷钟续叶上珠神曲芳华楚辛夷 ┃ 其它:相爱相杀,相互救赎 一句话简介:魔君他只想欺师灭祖 立意:在人间都不是神仙,别拒绝庸俗的愿。 卷一 【 倦 红 尘 】 第1章 苏夜入魔 苏夜入魔了! 此消息一出,八大仙门、九州百城俱是哗然。 谁能料到这位根骨极正的少年天才,好端端地说入魔就入魔。 更何况他的授业恩师,还是那位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辰巳仙尊,仙尊一贯秉承“无非一念救苍生”的宗旨。 怎么就教出了一个入魔的徒弟? 于仙门而言。 身为魔——就是原罪! 仙门还没来得及问责这位教出魔徒的仙尊,就碰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这一日,仙门齐聚,共商伐魔大业,百年都未碰过头的各个仙主、掌门出奇地团结一致。 一个个恨地咬牙切齿,堪称同仇敌忾。 究其原因,原来是苏夜占据了仙门朝圣地————昆仑八十一城。 他任由妖魔肆虐,盘踞在那神殿之中,将好端端的仙门福地糟蹋成了鬼沼魔窟。 一位须发皆白的仙门尊者啐骂道:“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辱我仙门,不可饶恕,定当要绳之以法,杀之后快!” 于是,众仙门浩浩荡荡地上了昆仑山,一个比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比一个更加嫉恶如仇。 昆仑山脚下的卖瓜贩子还没来得及收摊,就瞧见这群仙风道骨的修士,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又下了山。 小贩嬉笑吆喝:“诸位仙君还要瓜吗?又大又甜。” * 苏夜入魔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占据昆仑八十一城,自称昆仑魔君。 他豢养妖魔,充其阵营,游荡在昆仑的八千妖隶,使得再无修士敢踏足昆仑一步。 第二件事就厉害了。 众仙门以“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将辰巳仙尊白若一推上了昆仑,他们师徒二人打了一架,谁知下山后,白若一灵力尽失,昏迷数月。 苏夜放话道:“本君与白若一至此恩断义绝,再无师徒情谊。” 众人惊,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孽徒?! 说到这第三件事,不能说是厉害,怎么说呢,大概只能说荒唐吧。 这位魔君囚禁了他曾经那位师尊——白若一。 乍一看,原本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那魔头无恶不作,囚禁不算什么,杀了也不奇怪。 怪就怪在,那守得密不透风、人神莫入的昆仑神殿,竟然传出了些艳词话本,内容粗鄙不堪,任谁看了都会大骂一句。 “这魔头真是个畜生!欺师灭祖!猪狗不如!” 这些修士虽嘴上骂着,但私底下都好奇的很,一代仙师沦落至此,该是何种光景? 于是那些话本时常断货,供不应售。 什么终日在神殿中缠绵悱恻、耳鬓厮磨,旁人皆入不得魔君的眼。仙婢妖姬皆沦为杂役奴仆,魔君不曾多看一眼,眼中只有那冰清玉洁的柔弱仙尊,独宠一人。 什么仙尊的衣裳从未完整穿戴在身上一日,反正都会被毁尸灭迹。 什么从荷花池畔到昆仑神殿,再到雪山穹顶,那两人暧昧的地方,妖隶路过,皆不敢侧目…… 孽徒囚禁自己的师尊,还做了那般罔顾伦常、欺师灭祖的事,在这片大陆还是头回见。 但这白若一,实际上并非是被那魔徒给掳去的。 多年前,他们师徒二人一战后,白若一失了灵力,八大仙门没了庇护,人人自危。 第2页 仙门生怕这恶魔从天而降,撕开阴暗和獠牙将他们拆吃入腹。 一番商讨之下,决定暂时委曲求全。 猛兽逆鳞不可触之。 顺了他的心意,至少一段时间内大家都是太平的,这才能有时间商量出对敌之策啊! …… 于是神殿高座之上的魔君苏夜,隔三差五地收到仙门送来的求和礼。 起先,苏夜面对讨饶的仙门,以及一箱箱送来的稀世奇珍、美姬仙婢感到懒怠疲倦,就连手中的蜜酿都愈发尝不出个滋味了。 殿下来了谁,走了谁,送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 直到他灵光一闪,瞳孔骤缩。 激动地就连他最喜欢的糖葫芦,都被他颤抖的手不慎松开,跌在地上,他也没去看一眼。 只癫狂嬉笑道:“这么想送礼?那就把你们的辰巳仙尊送来吧。” 他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他们不过是当了个真。 于是,堂堂仙尊,真的被他守护着的天下苍生塞进了八抬大轿,浩浩荡荡送进了这鬼沼魔窟。 实在有趣。 对仙门正派来说失去修为,毫无用武之地的辰巳仙尊,为天下苍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居然是以身侍魔! * 苏夜百无聊赖地支颐侧坐在神殿尊座上。 世人都咒骂他是个魔头。 骂他的时候连祖宗十八代都算上了,可他不在意,毕竟他压根没父母,更别提什么祖宗十八代了。 入魔有什么不好的? 甭管世人心中如何唾骂他、诟谇他、讥讽他、毁谤他,都在他那悬于众生头颅上的审判之剑下,臣服于他的淫威胁迫,敢怒不敢言。 起初,他们骂他是丧家犬,后来他们嘲他是白眼狼,再后来,他们赞他是皮毛鲜亮、威风凛凛的狼王。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威风极了! 甭管别人如何地咒骂他,直到他的的确确能轻易拿捏他们的性命,那些乱七八糟的嘲弄与唾骂,一夜之间骤然消失。 眼见八大仙门将一顶缠着红绫罗绡的轿子,抬进他的神殿内。 帷裳盖下,看不见里面是何情形。 直到他掀开帘子…… 浑身猛地一怔,指节僵硬。 今日这份礼,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类似一种近乡情怯的局促感,也有企图颠覆清明的妄念,甚至还掺杂了一些莫名的恐惧。 因为这人,曾是他的师尊——辰巳仙尊白若一。 白若一浑身被大红的绸布绑得结结实实,即使脸色苍白,也被喜气的红绸衬得稠丽风流,他垂着眼睫一语不发。 苏夜只僵硬了片刻,看了他一会儿,又想了想。 便啧啧赞叹道:“红罗裳、金钿头,八抬大轿、丹绡帷裳……呵,师尊,八大仙门这是在给你送嫁呢。” “送嫁”两个字说地极其暧昧,苏夜故意揶揄他,不顾他丝毫尊严。 白若一掀开簌簌眼睫,淡淡瞥了他一眼,复又阖上,无动于衷。 昔日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黑袍加身、魔冠盖顶的健硕男人。 扎眼得很…… “师尊,都到了本君的神殿了,怎么不出来看看?看看徒弟的丰功伟绩啊。” 白若一依旧无动于衷。 他的不加理睬,惹怒了苏夜。 苏夜冷哼一声,一把抓过白若一的衣襟,猛地一拽,白若一猝不及防,被他拽地跌倒在地。 额角撞在轿杆上,衣衫凌乱,他匍匐在地,依旧动弹不得。 苏夜愣住了,“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言词里稍微有些慌乱,但又很好地被掩饰了。 他收回了本想去扶人的手,抱臂而立,盯着跌在地上的白若一看了半天,然后恍然大悟。 “师尊被下了秘药啊?” 这八大仙门考虑的还真是周到。 闻言一愣,白若一终于有了反应,却只能用尽力气皱着眉头,双眸紧闭。 苏夜好整以暇地瞧着白若一此刻的模样,忽而大笑了起来,笑得肆虐张狂,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 他以前怕极了白若一。 “你可知错?” 你可知错? 你可知错…… 这么一句话,从白若一嘴里说出来就像是魔咒一般,阴魂不散。 哪怕他入了魔,成了魔君,午夜梦回惊醒他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他一想起来就腮帮发酸,两腿发颤,像极了被撵着到处狂奔的丧家犬。 可现在呢? 曾经令他心惊胆战的人,此刻就在他面前,灵力全失、身中秘药、匍匐在地、不得动弹。 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根本不会有人阻拦。 诡谲暖黄的烛光,映得苏夜瞳色幽深,那眸中暗暗掩着藏不住的兴奋。他猛地拽起白若一的手腕,拖着他,朝神殿深处的黑暗走去。 白若一全身酸软,别说走路,他压根都站不起来。 于是,苏夜捏着他的胳膊,拽着他、拖着他,丝毫不去顾及他被捏地青紫的手腕,也不管他摩擦在地上的躯体,是否已经被刮蹭地鲜血淋漓。 曾经的辰巳仙尊,如今却狼狈至此! 神殿深处的床榻上,哪有什么旖旎的氛围? 分明是粗鲁又残暴的野兽,正在撕碎他的猎物,那猎物即使被狠狠掰碎,也不发出一声求饶,就那么忍着、扛着、倔着! 第3页 * 浑浑噩噩不知几番春秋。 火是从他昆仑神殿内部烧起来的…… 随着伪装成妖修的修士,潜入神殿,放了把地心火,烧裂了结界。忍气吞声了七八年的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终于硬气了一回。 他们谋划百日,终于在这一天,浩浩荡荡地攻上了昆仑八十一城。 一个年轻的修士,指着山峰喊道:“魔殿就在那!” 放眼瞧去,云雾缭绕的险峻高山上,覆盖着层层积雪,终年不化,苏夜的魔殿就巍峨地矗立在山巅之上。 是夜,有雪。 年轻的魔君被殿外的骚乱吵醒,他掀开眼皮,露出狡黠阴狠的眸光,微弯唇角,似笑非笑。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披上黑袍,不徐不疾地走至殿外。 远处,浩浩荡荡一行修士正在逼近神殿,苏夜的结界虽被地心火燎开了一个大窟窿,但这些修为低下的人类修士想要上山,依旧很吃力。 他们的仙长嫌他们太慢,于是丢下在后面慢慢爬的弟子,御剑赶至山巅。 苏夜好笑,是赶着来送死的? 苏夜玩笑道:“你们上次送的礼,本君很满意,这次要送什么?” 他摘下兜帽,阴狠道:“是送命吗?” 来人怒道:“无耻小儿!你自甘堕落,入了魔,残暴不仁、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不一会儿功夫,来的几十个仙门尊者罗列成阵,将苏夜团团围住,一个个面色凝重,正经得很。 苏夜嗤笑一声,“还真是嫌命长啊。” 他们驱使着几十把飞剑腾空而起,每一把都杀气森然,恨不得将苏夜千刀万剐。 苏夜眼眸轻阖,展开双臂,凝气而化的羽翼从背后噌地一声展开,他已瞬间凌空而立,将那些仙门尊者同那些飞剑,死死地压制在脚下,羽翼猛地一振,几十把飞剑簌簌坠落,皆成了破铜烂铁。 仙门尊者们瞪大了眼睛,修为强悍如斯,仙门危矣! 但他们已经攻上了昆仑,没有回头路了。 苏夜——必须死! 面对苏夜绝对的修为压制,他们乱套了,早就顾不得什么阵法,纷纷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群起攻之。 雪山另一头,一抹雪白的单薄身影,摇摇晃晃赶来。 白若一赶到山巅的时候,便瞧见到处都是血浆四溅、断肢残臂,躺在地上的那些人,有的苟延残喘,命不久矣,有的早就被飘落的雪遮盖了躯体,死地悄无声息。 失了修为的白若一无能为力,连替他们治疗都做不到。 这场大战终究是发生了…… 不远处的苏夜身着黑袍,与修士缠斗在一起,一批批修士前赴后继,地上的尸骨早就垒地下不去脚了。 苏夜穿着黑袍,有没有受伤,伤得多重,根本看不出来。 白若一眸中依旧清澈,只是担忧,这些年来,他从未恨过苏夜。 从未恨他将自己囚在神殿软榻上,从未恨他伤了自己一颗,奢望教化他的心。 可现在,白若一觉得双眸刺痛。 一边是自己曾悉心教导的小徒弟,一边是天下苍生,他哪个也舍弃不下,他甚至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梦魇。 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一个年轻修士眼尖,发现了掩映在茫茫白雪中的白若一,他并不认识这位辰巳仙尊,只道是魔头的同党。既然自己没有能力斩杀魔君,能为长辈们分忧也是好的。 于是他召出本命剑,瞄准了白若一,一剑刺去。 “噗嗤——” 剑没入血肉。 白若一睁大了眼睛。 苏夜满目怒火地望着他,一只手死死地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幻化出一团烈火,朝身后甩去。 那个暗箭伤人的弟子甚至来不及哀嚎,便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苏夜松开拥着白若一的手,拔出自己肩上的剑,狠狠捏碎。 几乎是用吼的,“白若一!你想死吗?!” 若不是他刚好看见,若不是他反应极快,这把剑,足以杀死灵力全无、形同凡人的白若一! 白若一攥着苏夜的手,摇头说:“……别打了。” 苏夜愣了片刻,邪佞一笑,道:“师尊啊,你为何总是在劝我袖手?我何时要去攻打他们了?是他们上赶着来送死的。何况……他们要杀你啊!要杀我!也要杀你!你看不见吗?” 苏夜越说,吼声越大,眸中越是猩红。 仙门亲眼瞧见这对不伦师徒举止暧昧,纷纷唾骂。 “仙尊与他的徒弟……竟然是这种关系?” “什么辰巳仙尊?呸!竟沦落为魔头的玩物!” “真如那话本所说的,堂堂仙尊,竟甘心在魔头身下雌伏!” “说不定早就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 …… 谩骂不断,白若一听不进耳朵里去,也毫不在意。 但苏夜怒了。 这些仙门修为不怎么样,只长了一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狼,冲到了人群中,大杀四方。尝到了血腥味的嗜血动物,根本不肯罢休,这样的撕裂快感,让他杀红了眼。 杀红了眼,就根本停不下来…… 残肢不断,垒地越来越高,血浆四溅,又被落下的白雪掩埋。 第4页 白若一赤足站在雪地上,垂眸,心中默默召念着。 悬于神殿内的霁尘,感受到了宿主的召唤,挣脱了捆绑的锁链,迅速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光痕,落在白若一手中。 这把剑,原本就是白若一的本命剑,数年前,他与苏夜的师徒对决中,被苏夜夺取,后成为悬于穹顶的审判之剑。 苏夜一直拿着它,以己之度量,丈他人之善恶,杀人无数…… 死的人太多了,该结束了…… 但是…… 他下不了手,那个人是苏夜啊,是他的小徒弟…… 此刻,修为低下的修士,差不多都死了,剩下的人让苏夜头疼的厉害,不能一击毙命,只能打着。 正在同苏夜缠斗的修士,瞧见了霁尘! 他故意在苏夜面前露出了破绽,苏夜一掌袭去,那人双眼死死盯着白若一,露出了悲切的神情。 白若一脑中木然片刻。 他再不出手,那人一定会死! 他虽然没了灵力,但霁尘是神剑,神剑本身就有强大的力量,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霁尘的宿主。 于是他提起剑,纵身跃上,剑朝着苏夜肩头刺去! 那修士本已奄奄一息,但看准了时机,猛地抱住苏夜,不要命地朝着霁尘扑去。 突然而来的变故…… 霁尘没有刺入苏夜肩头,而是直直没入他的心脏! 一剑贯穿了两个人的心脏,那个修士倒下去的时候,嘴角还勾着笑意。 血从苏夜唇角溢出,他木然低头,看向胸前贯穿的剑,而后又抬起头看向眼前手持剑柄的白若一。 眸中复杂,难以看清。 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可一开口鲜血便泊泊涌出。 苏夜抬起颤抖的手,手上染满了血液,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费力地抬起来,努力地向前触去。 可是,他和他之间隔着一把长剑,一把斩断了两人生死的长剑,一把横在他们之间的长剑。 他根本够不着白若一,又怕自己的血污,沾上了白若一雪白的衣衫。 师尊,你要杀我? 师尊,你真的杀了我! 气力将尽,眼前的白色人影,已经和周遭的白雪融在一块儿了,他难以看清白若一此刻是什么表情。 或许是如释重负吧? 毕竟,自己这个嗜血成性、大逆不道、凌·辱师尊的孽徒,可算是快死了。 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苏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若一猛地松开剑柄,在苏夜倒地前,扑过去一把捞住他。 没有管那血污是否会沾染自己的白衣,他紧紧拥着苏夜。 不是的! 为师不是要杀你! 师父没有想过……要杀你…… 是我这个当师尊的,做的不够好…… 霁尘刺入心脏,灵脉一点点地化成灰烬,融入血脉,血液染上灵脉中的强大魔气,一寸寸腐蚀着肉身,这样的疼痛噬魂销骨,万劫不复。 苏夜感到神魂渐渐抽离身躯,一点点消散。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去看白衣人一贯凉薄的眸子里,透出的怜悯。 口腔里裹挟的糖蜜,早已被腥凉的鲜血冲刷地干干净净。 苏夜看着自己流淌的鲜血,洇红了白若一那融入雪中的衣衫,弥留之际,他满目污血,怔怔地望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为这天下苍生,他杀了他。 师尊啊! 在你眼里,我算苍生吗? 苏夜想说话,可是一开口,喉咙就会被血浆堵住。 师尊啊,你恨我吧? 你恨我吧! 我这么一个泥潭里挣扎的肮脏东西,怎么可以将一朵长在云霄的花,给粗鲁折下呢?还粗暴地扔下泥潭,踩在脚下…… 人间太苦了。 还好,结束了…… 没有意识了。 苏夜死了,死透了。 这一场大战终究是落下帷幕,众人舒了口气。 “辰巳仙尊大义啊!” “辰巳仙尊斩杀了这魔头,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实乃……大义灭亲!” “魔头一除,仙门可安。” 他们想要确认,苏夜是否真的死得透彻了,眼见神魂消散才能放心。 白若一没有动弹,似是被抽去神魂的傀儡之木,他低头望着怀中早已死得透彻的人。 一点点拭去苏夜眼角眉梢的雪花,可又有新的雪花落在他脸上。 怎么抹都抹不完, 白若一喃喃道:“不怕了,为师……带你回家……” 他抱着那具早已凉透了的躯体蹒跚远去,苏夜垂下指尖,滴滴鲜血流淌不止,绽落一地,在他们身后蜿蜒一路。 滴血入雪,血花无声。 似铺就了一条血色花瓣的归途。 众人想要去阻拦,也想过万一那魔头,死得不够透彻怎么办?如果不千刀万剐分了尸,怎么确保这魔头不会尚留一息在人间? “徒弟入魔,师尊杀徒。霁尘剑之下神魔必诛,绝无生还。” 双手合十的和尚摇了摇头叹息:“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无非一念救苍生……” 无非一念救苍生…… 呵! 这场雪下地真好啊,埋干净了所有的污秽。 第2章 话本里的仙尊 第5页 “一枝红杏揽腰探出那深墙,看那解不开、挣不脱千层锦被。我游的是烟花地,饮的是露缘酒,赏的是柳如烟,攀的是花似锦。打那章台、平康、北里过,不若南院摄我魂……” 打马路过长街酒肆、章台北里,楼上娘子小倌咿咿呀呀地唱着黏腻婉转的词曲,苏夜心中欢喜这热闹,举手挥了挥袖子,抬眸冲楼上大方一笑,绽出两弯浅笑梨涡。 那楼上姑娘娇嗔一声,羞怯地以扇掩面,美眸流转,柔荑轻挥堪堪抛下一条飞纱锦帕,那帕子盖在了苏夜脸上,原主惊呼一声羞涩一笑。 苏夜拿下帕子,嗅了嗅,冲那姑娘暧昧地眨了眨眼,伸手揣进衣襟之中。 那楼上姑娘长吸一口气,没缓过来,竟僵直晕倒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苏夜生地很是俊美,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眉目清俊,挺鼻如峰,薄唇棱角分明,那靥面梨涡浅浅,笑起来微曲的唇角弧度煞是好看。略显少年稚气的脸庞隐隐透着些飞扬跋扈的潇洒飒气。 正人君子钟续斜睨他一眼,白眼道:“泼皮无赖,惹是生非!” 苏夜没理他,竟兀自接着那姑娘的词,唱起了小曲。 “你便是扒了我皮、抽了我筋、折了我骨、断了我手,也斩不去我这天赐的风流儿。便是那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打那奈何桥上过,三生石前诉:百年别离在须臾……” 钟续咬牙狠道:“当真……当真是无赖至极!” 这俊美的面庞配上少年口中的淫·词艳曲,颇有些违和感。 那楼上的小倌和姑娘们带着几分佯怒,嬉笑嗔骂着苏夜不知羞耻,又背地里暗暗红了脸,惋惜地目送着苏夜远去,有几个他常光顾的小倌和娘子竟还红了眼,哭地梨花带雨。 远远呼道:“公子记得回来啊,奴家在此等候着呢。” “公子别在外边被那些狐媚子勾了魂,记得回家啊。” “呜呜呜……公子,公子别忘了我们……” …… 那些个眼神和话语竟像是驻足江畔依依不舍送别赴京赶考的丈夫一般凄凄露骨,直到苏夜的马匹渐行渐远,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这些个粉头还像待夫回家的望夫石一般伫立,迟迟不愿散去。 花魁柳娘噙泪嗫嚅,“那个人,或许明天就会回来,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 “…………” 原本沉郁的气氛霎时更加颓丧,姑娘抱着姑娘,小倌抱着小倌,皆是哭成了个泪人。 这般嘴甜心善,出手阔绰,只上门送银子,从不留宿过夜的伶人之友,他们上哪儿找第二个呀? 钟续面色青白,咬牙狠道:“你流连烟花巷陌,常去那章台、北里之地也就罢了。”回想到那面相媚态、脂粉堆面的小倌,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竟连那南院的小倌都不放过,那可是男人啊!” 那章台、平康、北里皆是青楼,有的是做的那颠鸾倒凤的皮·肉生意,有的是陪酒不陪·睡的清倌人,而那南院则是男妓集聚做的另类特色的三陪生意。 虽然这个世道男风盛行,但一般自恃君子的修仙望族都不会去碰那男妓,至少表面上是,唯有这不顾世俗眼光的苏小公子常常大摇大摆地进出那南院。 “不若南院摄我魂……” 苏夜吊儿郎当地瘫软在马鞍上,颠地左摇右晃,叼着根狗尾巴草,言词含糊道:“本公子向来对美人怜惜,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恶心!”钟续咬牙瞪了他一眼,甩下他就御马狂奔,一骑绝尘。 苏夜嘿嘿一笑,论恶心人,在这江南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江南人多文雅自矜,心中无论怎么想的,碍于脸面都不会直接表露出来。而他苏夜可不一样,他是个实打实的泼皮无赖。按钟续的话说,他是从那市井腌臢地出生,带着浑身的一股腥臊腌臭味走出来的,比不得江南落樱缤纷的芬芳雅致和读书人浑身上下的书卷气。 钟续策马疾驰,不知跑出了多远,还不见苏夜跟来,只得一勒缰绳停了马驹,下马等待,他暗自唾骂道:“讨厌猥琐流氓腌臢泼皮无赖烦人精!” 气归气,还是得等着…… 他将缰绳拴在并不算粗壮的树干上,默默发泄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要不是怕你死了对不起小姨,谁要大老远陪你去涿光山驱妖气了!真麻烦人!”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当初江南边境阻挡妖魔入侵的禁制薄弱,有些妖便挤出裂缝进了人间。 驻守在江南阻妖禁制边的钟家不慎遭遇妖族侵袭,原本就只是一些小妖,不足为惧,奈何太过突然,导致钟家防不胜防。 苏夜就这么稀里糊涂替钟续挡下妖魔一击,导致妖气侵染肺腑,不得不去涿光山拔除妖气。 钟续心想:谁要你替我挡下的?小爷我修为深厚,区区妖气又能奈我何? 他这平白无故地欠了苏夜,感觉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 禁制边缘都是些修为低下的小妖,不足为患,确实奈何不得修仙之人,就算苏夜没挡下那一击,钟续也不会有什么事。而苏夜就不同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毫无根基,凡人之躯自然受不住那妖气侵袭。 妖气是慢性地持续侵入,起初还没什么异样,后来渐渐体质躁郁、日渐消瘦,直到他突然毫无预兆连连呕了几口血,钟家才重视起来。 第6页 “嘿嘿!大表哥!” 不知等了多久,苏夜才悠闲晃荡地牵着骏马,姗姗来迟。此时此刻,天边暮色将至,晚霞逆光映着苏夜的轮廓,看不太清他的脸。 但是!他手中拿着串糖葫芦是什么意思? 看他好整以暇地舔着嫣红的糖葫芦,钟续又是嫌弃又是无语。 气急道:“我在这儿等你,你就去买了个糖葫芦?” 苏夜嘬着糖葫芦笑嘻嘻递出:“大表哥来一口?可甜了!” 那糖葫芦上的糖汁伴着唾液险些滴下,钟续面色一僵,身躯往后躲了躲,免得那不知是糖汁还是口水粘在自己身上。 恶心! 着实恶心! 冷哼一声,跨鞍上马,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策马扬鞭。 “不吃就算了,这么甜,我还不舍得分呢。”苏夜嘟囔一句,快速把剩下几个失去蜜糖裹挟的山楂嚼入口中,塞了一嘴,鼓鼓囊囊,才费劲地爬上马。 他倒是不急着赶路,这马被他骑着同赶驴子也没什么区别,马生尊严尽失……苏夜从挂在马鞍上的包袱里掏出一本话本子,歪坐在马背上一页页翻看着。 这话本封面赫然挂了几个大字《仙尊在昆仑神殿的那些年》。 说的是辰巳仙尊消失在仙门的那几年被魔君囚禁后正邪之间相爱相杀,缠绵悱恻,禁断不可言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仙尊高举神剑刺入魔君的心头,邪不压正,天下太平…… 就这??? 不如《神祇仙尊镇妖魔》的故事来的热血沸腾,也不如《魔君的掌心宠》来的暧昧不已,令人浮想联翩。 嘿,这辰巳仙尊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倒不是好奇这仙尊在仙门中威望有多高,修为有多强悍。而是说,他这么被凡人编排,就不生气? 瞧这话本中的描述,两百年前啊!或许早就作古了吧? 苏夜翻阅过的话本极多,近年来流行的大多都是与辰巳仙尊相关的,他买过几个不同的版本来看,内容都不同,出发的角度也不一样,但结局都是仙尊杀魔,天下太平。 翻到最后一页,连作者署名都没有。 怎么的?敢写这种故事还怕仙尊哪天上门兴师问罪啊? 最后一页不起眼的角落里落了几个小字: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话本是作者家的猫写的,请勿对作者人身攻击…… 苏夜:“……” 可以,求生欲很强了! 等他将这话本看完,天都黑了,他只好兴致缺缺地将话本随手塞进包袱,策马扬鞭往前赶赶,说不定还能赶得上他大表哥的步伐,虽然大表哥一定会黑着脸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 等到了苏夜的钟续自然免不了惯例的面色难看,骂骂咧咧几句。 两人一前一后,赶了数日,终于到达距离涿光仙山不远处的启临镇,两人在一处茶肆准备喝喝茶歇歇脚。此处地处偏东,不同于江南的软糯儒雅,居民的性格也相对豪放爽快许多,吆喝叫卖声一个大过一个,热闹非凡。 茶肆的说书先生醒木一声响,不厌其烦地诉说着那段往事。 “…………至此,辰巳仙尊沉寂近两百年,而后苏醒,隐居于涿光仙山,不问世事。”说书人讲完最后一句,合扇呷了口茶。 茶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当年的仙魔大战已然过去近两百年,身处和平时代的众人也只当这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趣闻。经历这段往事的仙门长老们尽数仙逝,这说书人讲述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钟续注意到有个少年人在茶肆临窗的位置落座,点了一斤片切牛肉伴了壶冰镇桃花酿。少年人一身青衣,右肩延伸至腰际用银色丝线绘制了图案,那图案像鱼,却生了十只羽翼。少年长发束顶,银冠之下马尾潇洒,眉清目朗。他右手边搁了一把白色剑鞘的宝剑。 这茶肆中都是寻常凡人,只这少年作修仙之人的装扮,很是显眼。 钟续道:“十翼飞鱼,这图案有些眼熟。” 苏夜不理他,埋头嗑瓜子,与江南寡淡无味的瓜子不同,这启临镇的瓜子居然别出心裁地做出了咸味和甜味,茶味的瓜子还带着点绿茶清香。 他一嗑就停不下来了,听闻启临镇的人管这瓜子叫鬼牵手,意思就是哪怕你已经嗑饱了,嘴皮子都嗑破了,还是会不由自主就像被鬼牵着手一样将手伸向瓜子继续机械地嗑嗑嗑。 苏夜哭笑不得地疯狂喝茶,吐着舌头说:“啊饱哥,哟欧鬼,我吃不下惹。” 钟续:“…………” 神经病! 钟续翻了个白眼,继续看向那临窗的少年,他已经和说书人争执起来了。 “你胡说,辰巳仙尊修为高深,为人雅修清正,怎么可能被魔君囚禁!还编造出那等……那等肮脏龌龊之事,你……你是在辱没仙尊清白!”少年愤怒发问。 “这……”说书人愣住了。 这故事他讲了没有上千遍也有几百遍了,故事是道听途说东拼西凑来的,按照听众的口味稍加整理和修改,成了这话本子。 大多数人除了感兴趣那仙门众人如何如何团结一致,魔头如何如何残暴不仁,仙门是如何如何斩杀魔头。还有便是那正邪之间相爱相杀,缠绵悱恻,禁断不可言的绯闻…… 魔君一死,这段折子戏便算是落幕了。 第7页 说书人故作镇定,哗啦一下打开折扇悠悠扇着,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笑道:“这本就是话本的故事,当真不得,当真不得。” “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先生说的不对啊,这要让大家信以为真了,会造成很多误会的!” “…………” 苏夜不禁觉得好笑,这小仙君真是较真,怕不是第一次涉足尘世,缺少社会教育,凡人调侃修仙之人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且不说现在天下太平,哪怕就是身处乱世之中性命无忧之虞,他们也不会关上那喋喋不休的嘴,凡人朝生暮死温饱之余就是寻个乐子。 可笑就可笑在,修仙之人就算被编排成话本的主角,心中纵是气急败坏也只会谈笑风生间表示自己毫不在意,自己是那心怀天下苍生之人从不拘泥小节,好似这样藏住了七情六欲就能更接近仙途飞升似的。 看那说书先生两股战战,不住地捏着袖子擦额上渗出的汗,苏夜心想,话本作者可以在幕后随意编排,但这说书先生摆在排面上还真是高危职业啊。 苏夜抿唇一笑,隔着竹屏慢条斯理道:“怕什么误会啊?真怕了就让那话本的主角自己来诘问这先生呗。” 钟续一把拍落苏夜手中的瓜子,气急败坏,压低嗓音厉声说:“你别胡言乱语!” “你……你你你……”那小仙君也气得不轻,你了半天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倏然,一盏瓷茶杯砸在了那小仙君头上,他“哎呦”一声捂住脑袋,吃痛地嘶嘶叫唤:“谁砸我?谁砸我?” “我一不留神你就偷溜出来,还不知自己差点犯了嗔戒。” 门口走来了一个青年,穿着与少年一般无二,前胸至腰际绘着十翼飞鱼。青年人乌润的头发梳地一丝不苟,束在头顶,鬓发浩然,长得便是一副清俊正直的模样。 “杜……杜衡师兄。”小仙君耸地缩头,自觉犯了错,不敢言语。 呦?帮手啊? 苏夜复又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着。那叫杜衡的仙君只端端正正朝着两人的方向望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还不跟我回山,再不回去又该惹事了。”杜衡浅浅叹息了一声。 小仙君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堪堪跟在师兄身后,两人离开茶肆。 说书人见这小仙君被人领走,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醒木一拍,吸引回了众人刚刚被转移的视线。 “要说这仙魔大战之后啊,各仙门死伤惨重,那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啊。但这魔君死后呢,魔已经在人间消失了,百年来再无魔乱人间,但却还有妖兽在人间横行霸道,也是危祸苍生呐。仙山门派的仙君们为护百姓,在边疆设下重重禁制,阻挡妖兽侵袭,然百密必有一疏,也必有妖兽趁着禁制薄弱之时,从禁制缝隙里钻入人间。若说凡人不慎被妖所伤该当如何?呐,此处北去百十里地,有一涿光仙山,仙山药草众多,可解妖气灼伤……” 作者有话要说: 依次出场: 苏夜:年龄16,身高172 大表哥钟续:比苏夜大一岁,比他高1cm哼唧 石羽涅:啥??有我啥事?我就冒个泡 杜衡:咳,叫大师兄就好 第一二章 稍微修了一下下~ 第3章 白捡的师尊 “你往日荒唐没人管束你,如今来了这涿光仙山,不求你知规受礼,只希望你在这仙门圣地不要恣意妄为,万一惹出什么祸端,丢的可是我们钟家的脸面!” 看钟续学着姨父说话,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苏夜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我又不姓钟,我姓苏,你就当我不是钟家人就行了。” “你————” 钟续气的心中郁结,恨不得直接把他这个表弟从船上扔下去,但转念一想扔下去了还得捞上来,麻烦!于是放弃了想法,又默默拎出父亲出门前的交代开始念叨。 苏夜躺在舟上,双臂枕在脑袋下,叼着根狗尾巴草,闭上眼睛假寐,对大表哥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 涿光山是一处仙门府邸,这处仙山依山傍水,灵气充裕,灵植遍地,是个天然的修仙圣地。几百年来世事变迁,众多仙门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只这涿光山从不参与这些俗事,不与任何门派结盟也不与谁交恶,只秉承着除魔卫道,救济苍生的宗旨。 要去那涿光山需策马至两峡彼岸,那里常年有一船夫摇着一叶小舟,承载来往过客。河道狭长,两岸连山,石壁高耸入云。从此处往里走,光秃秃的石壁不再,映入眼帘的是郁郁葱葱的青柏。 青柏寓意清白,警醒山中弟子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 继续前行便能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伴随着远处瀑布的回响。 “两位公子坐好了,穿过这林寒涧就到了。”船夫说话间,小舟倏然越入飞流湍急的瀑布。 瀑布之后视野一片开阔,和那狭窄的峡崖简直不是同一个世界。 巍峨高耸的石碑屹立在前,上书“涿光山”三个大字,身后是万丈悬崖,隔着飞瀑能将外面的世界看的真真切切,外面却看不见瀑布内的别有洞天。这崖上视野开阔,巨大的松柏屹立在两侧,郁郁葱葱,空中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猝不及防被飞瀑淋了一身水,湿地透透的,那船夫穿着蓑衣嘿嘿一笑,“两位小公子,山主在如是殿等着两位。” 第8页 说完这话,船夫操纵着小舟掉头跃下飞瀑,居然在空中飞了一段,悠悠地飞入水面,落水无声。 竟是一叶飞舟! “这要是多几个人,这舟也渡不过来啊,岂不是得排队排到明年去哈哈。”苏夜抹去脸上水珠,扭头一看,大表哥全身干爽,竟是自己运用灵力蒸干了衣衫。 “唉,钟续你给我也整干了呗!” 钟续不理他,往前走。 “别啊,大表哥!别不理我啊。” “……”这时候知道叫表哥了? “我要是得了伤寒,病了,麻烦的不还是你吗?万一姨父传书问我近况,那我不得如实说呀……” 就知道拿父亲威胁他! 钟续气的牙痒,父亲对自己教育严格,却倍加宠爱苏夜,要什么给什么。流连花街柳巷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从未追责。 钟续停下脚步,扯出了个很勉强的笑,“你自己不学无术,最基本的术法都不会,干我何事。” 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去,运了几分灵力,脚步看起来不徐不疾,却甩下苏夜一大截。 苏夜跑得气喘吁吁,满是大汗,已经分不清身上的水渍是汗水还是瀑布淋湿的。 两人赶到如是殿,殿内只有两个外门弟子,给两人看茶,说是山主有急事离开了,门内长老们和大多内门弟子都赶去了,麻烦客人稍等片刻。 这一等便是从日头高照等到暮色降至再等到月色入户。茶续了不知多少遍了,浓茶也渐渐变地跟白开水一样淡,那弟子尴尬地又给两人换了茶叶继续泡着。 茅厕都不知道去了几回了,肚子也饿地咕咕叫。 那弟子很贴心地奉上了糕点。 …… 苏夜附上钟续耳边耳语,“这石山主怕不是故意的吧?” “胡说,你当仙门中人都和你一样?”钟续嫌弃地挪了挪位置,离苏夜远远的,其实苏夜身上早就没有小时候那股血腥味了,但钟续就是觉得别扭,仿佛自己总能闻到那股恶心的味道。 看大表哥如此嫌弃自己,苏夜识趣地往回坐了坐,伸了个懒腰,哈欠连连。 “我坐不住了,再坐下去该睡着了。”苏夜起身,“我出去走走。” “别乱来,仙门圣地,你怎能如此不知规矩,像什么样子?丢的还是我们江南钟家的脸!” 苏夜还未踏出门槛,便有个弟子前来告知,“山主有要事处理,今日无法接见二位,安排二位今夜宿在学思院中。” 钟续一收之前的暴怒脾气,礼貌拱手:“如此,便有劳了。” 二人被安排住下后,苏夜觉着浑身黏腻又不会清洁术,只好问了那弟子在哪儿洗漱,听闻是公共澡堂,苏夜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浑身汗渍难受,只好决定找一处泉水洗洗算了。 苏夜一路走走逛逛,感觉什么都新鲜,他童年被锁在市井瓦肆之间,抬眼便只有高耸的院墙壁垒,出了门也就只有狭窄深邃一眼看不到头的窄巷。去了钟家之后,也只是府内规规矩矩的亭台楼阁,府外延绵的山丘和不大不小,不算冷清也不算热闹的小镇。 这涿光仙山的建筑确实大气,巧妙地利用自然产物结合人为建筑,造地那依山而立的房屋,嵌入峭壁的吊桥,倒卧的松柏蜿蜒出天然的小径。 抬头看看月亮,揉了揉眼,借着月色努力看向四周,仿佛远处有微弱的烛火在闪烁,距此地不过数百步。 走近了,入目是一片竹林,隔着幢幢竹影便可听见水声潺潺,如鸣佩环。挤进竹林便看见一湾清冽的潭水,潭水不远处有一方屋舍,竹砌玉雕,门口上书“云栖竹径”。 他见四周没什么人,潭水清澈,未曾多想便除去亵衣,潭水没到他胸前,那水中有一汪明月,他掬起一捧水洒在肩上,丝丝凉意袭来,这潭水触手并不算太凉,没想到整个人泡在水里居然这么……冰寒刺骨。 潭水划过肩头没入腰窝,那白皙纤瘦的背脊上,赫然是一道道丑陋如蜈蚣攀爬的疤痕,足有七八道,每一道都触目惊心。看样子年月已久,受伤之时定是深可见骨,否则不会至今还残留在体表上。 手掌摩挲着疤痕,回忆也变得有些悠长诡谲,往事已经过去,但伤口就算结痂了也会留疤。在钟家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过惯了,如今另觅生路也不知难不难。 想起姨母说的那句:“我们只养你至成年便算是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妹妹了,你那杀破狼的煞星命格克死了自己父母,别来牵连旁人了。” 姨母本是不同意苏夜修仙的,此次这般好心送他来涿光山,怕是也想让自己赶紧离开钟家。 回?可能是回不去了。 本该就不是个有家的人。 “何人?”清澈的音色如泠泠碎玉敲击在水面,声音淡泊渺远。 苏夜失了神…… 感受到一股强大冷冽的气息在身后,让他全身发毛,骨子里透出的恐惧,他猛地回头…… 如神祇般的白衣男子站在自己身后那幽暗院门前,那人潘鬓沈腰,盛颜仙姿,一袭白衣不染凡尘,泼墨长发直垂脚踝,长发未绾,恣意散落。月色飘散在他身上,如梦似幻。 是个美人! 他朝着苏夜走了几步,苏夜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抱胸,沉入水中,只余一双眸子飘荡在水面上。 第9页 他震惊之余又觉自己有些好笑,这场景在他看过的话本里很常见,譬如书生闯入小姐浴汤,小姐惊呼后渐生情愫,以身相许;又或者浣纱女夜半沐于溪畔,被游荡至此的受伤侠客撞见,浣纱女用衣衫作包扎之用替侠客治伤,侠客以身相许………… 如今怎么到自己这儿,角色却反了过来?自己也不像是个会娇羞的人啊! 也不知这美人看见了多少…… 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月光和树影在他白袍上晃动,摇曳生姿,波光粼粼。 他在朝自己走来? 苏夜想深吸一口气,忘了自己埋在潭中,那潭中泉水便不慎通过口鼻灌进了肚子里,猝不及防被呛住,他不得不稍稍站起来一些,露出口鼻。 脸色煞白,有些结巴:“这,这,这位仙君,我我我……”我了半天愣是说不出话来,急的满面通红,眼神里似小动物般雾气朦胧,湿漉漉的。 那人滞了脚步,凤眸流转,看了苏夜一眼。 苏夜心中一怔。 那人附身抓住苏夜的手,那手白皙透明,宛如玉雕,触感冰凉,不似人类该有的体温。还未等苏夜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提出了水面。 好家伙,看似是个柔弱美人,居然力气这么大! 慓悍! 苏夜吓得后退了两步,恍惚间听见美人叹息了一声,苏夜全身发麻不敢动弹,屏住呼吸。自己就这么一丝·不挂地整个暴露在他面前了,饶是他再泼皮无赖也禁不住红了脸! 那人端详着苏夜胸前心脏的位置一块剑刺形状的菱形疤痕。 有些颤抖,叹声几不可闻:“伤口……怎么还在……” 什么?苏夜没听清。 他朝苏夜又走近了几步。 苏夜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非常不雅观! 他匆忙扯过岸边的衣服,也没管身上的水渍还没有擦干,就囫囵个把衣衫套在了身上。 “你……你…………你,我…………唉!”苏夜竟结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气的一拍大腿。 为何自己看起来就像是被轻薄了一般? 那人依旧盯着他胸口的位置,看了良久,取下腰际悬挂着的条绦挂坠,美人将穿过玉珠的丝带系在了苏夜手上,那丝带瞬间化作一串手链。 美人神情淡泊,薄唇轻启:“来,叫一声师尊。” 苏夜:“……………………” 自己这是被强行赠物?还被强行收徒了? 稍稍犹豫了片刻,苏夜砰地一声跪下:“师尊!”这声师尊喊得甚是响亮,欢天喜地。 第4章 俯首作揖谢师恩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辰巳仙尊哎!辰巳仙尊收徒了?” “什么什么?收的还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徒弟?” “什么什么?天枢长老听闻仙尊收徒,竟也凑热闹求着他收自己的外门弟子为徒?” “啥?仙尊拒绝了?说只收一个徒弟?” “哈哈,这下天枢长老面子往哪儿搁啊?” “那可不是!最丢脸的估计还是云频师兄吧!” “也是,云频师兄天资卓越,好几位长老早就想收他做亲传弟子了,可惜他都一一拒绝,传闻他立志非辰巳仙尊不拜呢!” “唉,也不知这辰巳仙尊怎么想的?要是我肯定选云频师兄啊……” ………… 第二日,辰巳仙尊收徒之事便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山中各个角落,传的沸沸扬扬,就连饭堂的厨娘和洒扫的杂役弟子都有所耳闻,整个涿光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山主石决明起先诧异,后又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苏夜虽不是涿光山的人,但好歹这淡泊人间不问世事的辰巳仙尊终于收了第一个徒弟,往后苏夜留在涿光山便也算作是山中弟子了,说到底都是对山门有利。 他先前收到了江南钟家传来的书信,想着随意安排一位长老收二人为徒,拔除了妖气也就是了,竟没想到这个苏夜如此好运,竟被辰巳仙尊收下,仙尊还扬言只收这一个弟子,于是石决明便安排了钟续拜入君撷仙君门下。 艳阳高照,风清气爽。 苏夜来到如是殿,竟是来的最早的,只有几个外门弟子安排了些茶水便退了下去。闲来无事,他到处晃荡了一圈,昨夜之事还像做梦一般缥缈虚无,腕上的手链却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想起昨夜的美人,苏夜莞尔一笑,感到有些口干舌燥,随意取了桌上一杯茶咕噜咕噜便喝了。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师尊的名字,但看气场,修为应该是很高才对。 不多时,几人已经到了如是殿,苏夜连忙恭立一侧,山主石决明同一众长老簇拥着师尊进了殿。 石决明连忙腾出自己的山主宝座,“仙尊,请上坐。” 师尊在涿光山地位竟如此之高?苏夜微微有些诧异,山主唤他仙尊?这世上配得上仙尊二字没有几人,而在涿光山的…… 苏夜猛地一拍脑门,原来是辰巳仙尊白若一! 他就算没见过本尊,在说书人不厌其烦津津乐道的谈资里也是听闻过的。 白若一挥手,“不必多礼。”自顾自地走向右侧座位,坐下。 众人见白若一坐下,便松了口气,皆落座。 苏夜恭恭敬敬地站在白若一身边,钟续也同苏夜站在一起等着了。 第10页 那高坐之上是山主石决明,长得眉目端正,很是正派。他旁边站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是他的独子石羽涅。苏夜一瞅瞬感诧异,那不是前两日才险些吵起来的小仙君吗? 少年那双眼睛从白若一一出现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起来这人便有些憨厚痴傻模样,白白可惜了这副软糯清稚的长相。 苏夜松了口气,一圈扫下来几乎都不认识,最熟悉的应该也就只有身边这大表哥和刚刚赠他手链的师尊了。 师尊可真好看,比他见过的美人都好看! 美人如玉雕般慵懒坐着,以苏夜站着的角度俯视下去,正好能看见纤长扑簌的睫毛轻阖煽动,遮盖了清透美眸。 美人的手指轻轻点着乌木桌面,纤细修长却又有些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几乎透明,在深色桌面映衬下格外清瘦白皙。 他指尖轻触粗陶茶盏,好看,实在养眼! 茶盏? 苏夜突然反应过来。 “啊!师尊别……”苏夜来不及阻止,看着白若一端起了自己刚刚喝过的茶水,杯口碰唇,就这么喝了…… “怎么?” 尴尬了……算了还是别说了,喝都喝了。 “没……没什么。”苏夜抿了抿唇,道:“师尊,茶凉了……” “无碍。”又喝了一口。 苏夜忙不迭地给白若一换了个茶杯,倒了杯热茶端到白若一手边,讪笑道:“师尊,那个凉了,喝这个。” 钟续白了苏夜一眼,这厮狗腿地很,伺候人一套一套的,果然是市井出生,没骨气! 白若一手碰了一下白玉瓷杯,一颤便收回了手,抿唇不语,又伸手去拿了原先那杯喝了起来…… “师尊……”苏夜有些无奈地小声嘀咕。 “烫” “…………” 今日众长老齐聚,这般热闹,完全是为了拜师礼。 涿光山推崇尊师重道,比起其他门派对于拜师的仪式感高了不是一点半点。拜师礼过程繁琐,苏夜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人,不适应这些繁文缛节,若不是因为再无后路,他定是站不下去的。 先是场地准备,众人需至殿前广场,涿光山先祖牌位立于中间贡桌上,清香茶果供奉着,三柱香摆放于香炉前。广场台阶之下,众多弟子皆来观礼。门中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居多,内门弟子数量稀少,何况是能拜入长老门下的。 这次拜师礼意义非凡,因为此二人一个拜入君撷仙君门下已经是让众人羡慕不已,另一个居然拜入了传说中的辰巳仙尊门下,大多数人也是盼望着能一睹仙尊风姿。 摇光仙君是位女君,她仙姿绰约,一袭青衫立于供桌之前,依次向四方诸神行礼。 而后摇光仙君唱:“请长者入席。” 以石决明为首,各位长老步入,长老们身边皆有一位弟子手持托盘,托盘中盛着束修六礼:寓意谢师恩的肉干、业精于勤——芹菜,启窍生智——龙眼干、苦心教学——苦莲子、早日有所成——红枣、宏图大展——红豆等组合成的六礼束修。 作为此次拜师入门的主角,苏夜与钟续到广场上,向先祖牌位行正规揖礼,后向众位长老行礼。 摇光仙君唱:“弟子入席,师者入席。” 两人并排至广场中心。 摇光仙君唱:“弟子向师尊行礼。” 两人便分别向各自的师尊行正规揖礼,后分立两侧。 两位师尊分别取三柱清香,运用灵力点燃,而后递给各自的徒弟,寓为薪火相承。苏夜与钟续接过清香,插在供桌的香炉前。 摇光仙君唱:“师尊赐弟子名牌。” 两位师尊便各自取出一枚名牌递于两人手中,两人双手接过名牌,那名牌是玄铁铸成,上书二人姓名。 “请师尊为弟子赐字。” 两人单膝跪下。 仙门的规矩,弟子赐字非父母给予,不论年龄大小,入门拜师便由师尊赐字。 白若一看着苏夜,道:“你单名一个夜字,为师赐字祈明,寓意明日之日犹可祈。” 苏夜恭恭敬敬拜下,“谢师尊赐字!” 苏夜手中名牌灵光闪烁,祈明二字便烙印在玄铁名牌上,他双手摩挲着名牌,那烙印在自己名字旁边赫然是师尊的名字————辰巳仙尊白若一。 君撷为钟续赐字:钟之恒,寓为以恒心持之。 摇光仙君又唱:“俯首作揖谢师恩。” “一叩首‘鸿濛为尊,德牟乾坤’ 二叩首‘苍生为念,尊师重教’ 三叩首‘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起!”。 摇光转身面朝二位师尊,唱:“请师尊上禀天道。” “一拜曰‘师道尊崇,立人立德’ 二拜曰‘传学授业,除恶济民’ 三拜曰‘薪火相承,天地为鉴’ 恭立!” 两位师尊三拜燃香后便在山主身侧入座。 摇光仙君唱:“请弟子为师者敬茶。” 两名弟子分别从两侧端茶托盘至苏夜与钟续面前,徒弟以右手端茶,左手捋袖,再双手高举过头,向师尊敬上。 师尊双手接过,端到额头,闭眼,以示敬意。后以左手托茶碗,右手持盖碗抚茶,喝茶…… 而后徒弟接过师尊茶盏,归位。 随着摇光仙君唱道:“礼成!”这拜师典礼便算是结束了。 第11页 拜师大典结束的时候,刚过午后,门中便又熙熙攘攘开始准备宴席。 白若一同石决明说了几句什么,天玑长老便命自己门下弟子取了些治疗伤寒的药丸递给了苏夜。 他怎么知道自己昨夜着凉,今日有些伤寒?心中略有疑惑。 苏夜收起了玉瓷小瓶,连声道谢。 不多时,便已入夜。 宴席的菜肴是涿光山的厨娘们做的,看着香味浓郁,色泽好看,苏夜有些馋了,昨晚就饿了,到现在至少也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由得目光总瞥向桌上的菜肴。 奈何长老们相聊甚欢,也还没入座,他们这些小辈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苏夜急的直搓手。 钟续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出息。” 苏夜满不在意道:“你们修仙之人能辟谷,我这**凡胎饿了也很正常。就算我不吃,你看那殿外弟子都饿成啥样了,是人都需要吃饭的好嘛,自然是和你不同。” 言下之意,钟续不是人。 可钟续没听出来…… 钟续瞧着殿外,明灯绵延,山内灯火辉煌,摆了很多桌酒席,一眼难望到头,涿光山所有的弟子应该都在了,这辰巳仙尊的面子还真是大。 苏夜说的不错,只有灵脉打通了的弟子习惯了辟谷,自是不需食用那五谷杂粮,但几乎所有外门弟子以及一部分修为尚浅的内门弟子还无法做到辟谷。钟续虽然早几年就开始练气,但实际上也还未打通灵脉,差了点时机。 实际上,就算是能辟谷了,大多数修仙者也好食几口人间烟火,毕竟在人间都不是神仙,食用几口人间美食也坏不了修为。 “仙尊请入座吧,各位长老请入座。”石决明见宴席准备的差不多了,便邀着尊者们落座主桌。 见长老们都已落座,苏夜他们便在挨着殿门侧的桌边寻了个位置坐下。苏夜离得白若一比较远,人头攒动下只能看见一抹白色身影,眺望不得,只能悻悻低头盯着眼前的菜肴。 钟续有意调侃他,“怎么?你师尊又不会丢了。” “本来,我也这么觉得。”苏夜指了指殿下翘首以盼,恨不得把脑袋拉的几米长的弟子道:“现在,可说不准。” 钟续:“……” 苏夜环视了一眼他这桌落座的人,除了钟续和石羽涅他见过,其他还有几个都是生面孔,除了钟续和他,他们都穿着青色长衫,右肩延伸至腰际用银色丝线绘制了鱼生羽翼的图案,同桌的两人还是那日山下差点发生争执的石羽涅和杜衡,但他们仿佛都当作那日事情并未发生一般。 杜衡解释道:“二位师弟的山门服饰还在定做中,届时我会派弟子替你们送去。” “大师兄!到时候我去送吧!”石羽涅塞了满嘴食物,忙不迭地咽下去,开口道。 那青年眼神冷冽,瞥了一眼石羽涅,石羽涅便默默低下头继续吭哧啃哧吃饭。 青年淡淡道:“你们刚入山门,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可以问我,我拜在山主门下,山主赐名杜衡,入门早些,虚长了各位一些年月,你们唤我一声师兄便可。” 两人一礼,随石羽涅唤了一声:“大师兄。” 杜衡点点头,不再言语。 “哈哈,吃饭吃饭。”石羽涅客气道。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吃,这么寒暄下去,菜都该凉了。 他这么一说,苏夜的肚子很是应景地咕噜一声。 他盯准了一块桂花糖藕,夹进了碗里,放进了嘴里。 这……味道…… 有些…… 一言难尽。 苏夜感到极其恐惧,口难下咽。这桂花糖藕里塞的糯米居然是咸的!藕本身也没有甜味,没有甜味的桂花糖藕能叫桂花糖藕吗? 抬头一看,大家吃的都是津津有味的,好似并没有觉得奇怪。江南一带口味偏甜,涿光山相较于江南而言地处偏东,这里的口味偏咸一些。 但也不至于,甜食都做成咸的吧…… 想到以后的饮食都是如此,苏夜有些惶恐。照他以前饥不裹腹的日子里,他哪里会这般挑食,有一口吃的便已经很好了。这些年在钟家的日子过地舒适了,往昔不堪回首的报复心理,便相较于常人更加挑嘴了些。 食不下咽,苏夜只好装模作样地随便夹了几筷子菜,好整以暇地看着钟续也同样面色难看,两人相视一眼,不语。 他便隔着好几桌远远地瞧着白若一,师尊吃起饭来也是很优雅的,师尊喝酒的样子也很好看,师尊大多时候话不多,偶尔开口也是极为斯文的,反正师尊什么样都很好看,看得让人觉着舒服。 白若一那桌,几位长老连连挨着敬他酒,他酒量不算多好,不多时便已醉意阑珊。 如此这般,便熬到了晚宴结束,苏夜没怎么吃菜,米饭吃了两大碗,不饿了就行,还能要求啥?要什么快马?两腿健全还不够吗? 宴席结束,白若一告别,便要回云栖竹径。苏夜看着他已经醉地脸颊微醺,便与同桌告别,随白若一回去,作为徒弟照顾师尊本就是分内之事。 一路上,白若一没说什么话,苏夜跟在他身后。直到到了云栖竹径栖云殿前,白若一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师尊小心!”苏夜眼疾手快,扶住了白若一。 手腕纤细地有些脆弱,苏夜微微松开一些力道,生怕用力便将那腕骨给折了。他搀扶着白若一,掀开纱幔,轻轻放着他躺下。 第12页 他真的是喝醉了,为何明知酒量不好却还是喝了那么多? 那些和各长老之间的应酬? 苏夜不知白若一喝酒不是为了应酬,他天性淡泊,不喜与人寒暄。他实在是有些高兴了,等了两百年了,不知前路的折磨反反复复凌虐了他几万个日日夜夜,那些沉睡都只是躯体不得动弹,神识确很是清晰。 平时情绪也不会表达,他只是觉得醉酒的感觉很美妙,尘世中的不得圆满在梦里都能找得回来。 苏夜看着白若一双颊微醺,眼尾由于醉酒泛着微微的红晕,很是好看。 “师尊?睡着了吗?” 没有声音回答他。 等了半晌,白若一依旧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吧。 苏夜轻声道:“师尊以后还是不要喝这么多了,师尊歇息吧。” 他站起来,看着那白色身影侧躺在床榻之上,泼墨长发铺陈在身下,丝丝缕缕从床榻垂下,散落了一些在地上,苏夜弯腰将长发拢起,搁在床上。 合上了纱幔,吹灭了烛火,准备阖门离去。 “苏夜……”榻上的人嘤咛一声。 第5章 师尊醉了吗 苏夜回头,“师尊?” “别……死……”榻上的人似乎言语中带了些哭腔,又或许是苏夜听错了,他没听清白若一说的是什么。 “别走……”这下苏夜听清了,苏夜愣了一下,从屋里把门阖上,走至他榻前。 借着月光,他恍惚间看见了昨日夜里美人冰冷慓悍的模样,整个人都极为高冷,不容旁人亲近分毫。 而此时的白若一有一些…… 脆弱? 他眼眸轻颤,微微睁开了些许,泛红的凤眸里掩映了些水雾,目光有些飘忽,没有在看什么东西,也没有聚焦,只是微眯着。 “师尊没睡着吗?”苏夜轻声问。 那人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倏然抓住了他的手。 苏夜有些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 活了几百年,经历的事情多了,也必然有些如鲠在喉,是不是回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苏夜想起自己刚离开那般的生活的时候也是夜不能寐,常常被噩梦吓醒。 他蹲在床榻前,有些不知是何种情绪在蔓延,手不自觉地抚上白若一的鬓发。 这般如谪仙的人物,几乎无所不能,难不成也有些无法释怀的往事? “师尊,醒醒……”他轻轻唤了声,也许是被梦魇住了。 “苏……夜,你……你怨……我吧。”被魇住的人,双眸噙泪,哽咽着断断续续说着。 怨你什么? 苏夜听得稀里糊涂。 如果他不是喊着自己的名字,苏夜倒是会以为这人定然是和白若一有过什么生死纠葛,以至于梦里都是这个人。 可是,自己不过昨日才认识白若一,他话少,他们拢共到现在不过交流了几百字而已。 越是这么想着,疑惑越重。 可……眼下这个模样…… 苏夜决定,先把人哄好吧。就像小时候哄小叶子一般。 他坐到床榻边,轻轻抬起白若一的头,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突然开始有些嫌弃自己的身体有些瘦弱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高也不过到白若一耳垂的位置,但白若一有些纤瘦,如此靠在他怀里也还算合适。 苏夜轻轻拍着白若一薄如纸片的肩,小声喊着:“不怕……不怕……” 滚烫的泪珠突然滚落在他手背上,苏夜浑身一颤。 白若一是哭了吗? 梦里的人定然不是自己,那是谁? 竟然惹哭了师尊? “睡…………陪……陪着……你……”白若一迷迷糊糊中,吐字不太清晰,苏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此刻拥着怀里的人,安抚着他的轻颤。 苏夜单手扯过被褥,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搂着他靠在床头,竟然有些困了。苏夜怕自己的动作会惊醒怀中人,于是并未动弹。 夜色昏沉,烛火早已未有暖意,皎洁爬上枝梢,怀中人透骨冰寒。 苏夜做了个梦…… 梦里森林壮硕,草原辽阔,夕阳西下,白衣人逆光而立,金辉勾勒着他的轮廓,暖意柔和,他回头看着苏夜,浅浅一笑。 苏夜眼里霞光朦胧,看不太清那人的五官。暖黄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斑斑点点,煞是好看。 他浅浅唤了一声:“苏夜。” 声音飘渺,如梦似幻,有些空灵。 苏夜正准备作答,却见白衣人衣袂飘然,忽然狂风袭来,吹地飞沙走石,眼睛里进了沙砾,苏夜只得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风停过后,霎时晴朗,苏夜竟看不见那白衣人了。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朝着四周寻觅不得。 他朝着白衣人刚刚站着的位置跑了过去。 “师尊!”这两个字从自己口中冒出,苏夜震惊了片刻。他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自己师尊。 自己有师尊了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要问清楚! 这么想着,他迈步朝着之前白衣人站立的位置跑去。 脚下一空,腿抽搐了一下。 心口蓦然下坠。 紧接着整个身体失去重力,直直地下坠。 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可是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躯在哪儿。他想努力稳住,可是,稳住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身躯在哪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第13页 那黑暗的环境压地他差点发狂,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逼仄狭小的柜子里,他抗拒着挣扎着,徒劳无功。 他想呼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操控自己说出话来,他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在哪儿,也找不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 不知坠落了多久,他停住了。 视线里也不再黑暗一片,他看到自己眼前有一个玄色衣衫的人背对着自己,身高伟岸。而玄衣人对面的人一袭白衣,那白衣有一半已经被鲜血染透,那人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发丝凌乱,勉力用剑支撑着地面才不至于倒下。 “何必呢……”玄衣人声音阴鸷幽哑,“你宁愿为了护着他们与本君刀剑相向吗?” 白衣人不语。 玄衣人突然狂笑,“你救不了他们,你救不了任何人!他们……该死!” 白衣人蹙眉叹息,“无非一念救苍生。”鲜血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他忍痛闷哼一声。 玄衣人道:“白若一……世人口中的辰巳仙尊?世人都渴求能得你庇佑。你可知修仙救不了世人!这个世界是肮脏的!这些人的心病了,你救不了……” 玄衣人手中焰火骤起,一瞬打落了白衣人的佩剑。 辰巳仙尊? 白若一? 苏夜脑中嗡鸣。 是了!是师尊! 辰巳仙尊白若一是自己的师尊,自己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今天才拜的师! 他看着白若一失去佩剑的支撑,体力不支倏然单膝跪下,手掌撑地。口中溢出的鲜血愈发多了,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上。 苏夜有些茫然。 他是不是该将师尊扶起?作为徒弟是应该维护自己师尊的吧?若师尊知道他站在这无动于衷,会不会将他逐出师门?那他还能去哪儿? 若是白若一出事了……那自己也就没有师尊了吧? 那也就意味着继续流浪…… 可天大地大,能去哪儿呢? 这么想着,苏夜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帮助师尊的,至少让白若一知道,自己这个徒弟非常地尊师重道! 可是…… 他动弹不得。 他没办法去扶起白若一,甚至没办法看到那个玄衣人的脸,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人是鬼。那些在自己脑海中拜师大典的画面才是幻觉还是说现在才是虚幻? 他动弹不得,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喊出来,问那两个人,自己是谁?他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要伤害师尊? 他想嘶吼,他想咆哮,他想冲过去救人,冲过去杀了那个伤了自己师尊的人! 可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若一倒在已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玄衣人抢走了白若一的佩剑…… 苏夜无能为力…… 玄衣人离开了……苏夜感觉到自己浑身冰寒,眼睁睁看着白若一倒在血泊里,他拼尽了全身力气,撕扯着意念飞越到白若一身前。 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他只能想象着手臂的模样和姿态,俯身揽住他。感触到一片刺骨冰寒。 他觉得自己喉间哽咽,一口气喘不上来,憋的难受。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憋死了的时候,突然粗喘了一口浊气。 他醒了…… 原来是个梦…… 苏夜浑身冷汗,俯首看向怀中的人,身体冰寒,但是气息均匀,面色祥和。看来是睡着了,没有浑身是血,没有受伤,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手臂枕在白若一身下,此时已经发麻地没有一点知觉了,可是害怕吵醒怀里的人,他忍住没动。 这几天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然会做这么可怕的梦。 谁又能伤的了白若一呢?他可是宛如神祇般强大的存在啊!这么想着,苏夜放松了不少。 就算白若一遇到劲敌,自己这毫无修为的凡躯又如何帮的上师尊呢?这么一想,苏夜觉得心乱如麻。 努力修炼吗? 师尊已经活了几百岁了,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还差着好几百年啊…… 如此胡思乱想着,苏夜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这次没有梦魇…… 正好酣睡。 次日一早,白若一睫毛颤动,悠悠醒来。 他昨夜心情松快,多饮了几杯,但终究有些醉了,靠着强悍的修为才撑到回云栖竹径,没做什么尴尬的举动。竟不想,他回去之后的事情忘地一干二净。 白若一醉意还未散尽,有些头疼,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眸,正欲起身,却猛然发现自己并未躺在床上。 是谁? 白若一一惊,发现一只手环着自己肩膀,自己半边身子都已经躺在一个人怀里,霎时间如遭雷击,他想不起自己回到栖云殿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看了一眼下巴抵在自己头顶的人,果然是…… 这张熟悉的脸,这样相处的姿态,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纷沓而至…… 是伤害、是欺辱、是折磨、是他……心甘情愿。 白若一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活在两百年前的昆仑神殿,一会儿又清醒自己已然摆脱那些岁月,如今是个全新的开始,谁都不知道苏夜是谁,自己能护好他。 苏夜是个全新的开始,是个良善之人,那双手还未握起屠戮的利刃,那双眼还没沾上冤孽与鲜血。 渐渐记忆清晰,白若一想起来昨夜自己喝醉了之后频频噩梦,是苏夜将他放在床榻上,然后替自己掖被角。再后来,他便一夜陪着,漫漫长夜里安抚着被梦魇住的自己,在耳畔喃喃低语。 第14页 比起前世而言,这少年是如此地温柔。 掺杂着零星破碎的回忆,白若一顿觉耳尖微烫。 此时该如何将苏夜叫醒才不会尴尬? 辰巳仙尊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动不动,假装酣睡未醒。 这一装,便从朝霞初升挨到日上三竿。 白若一闭眼假寐,感受到身后的人轻颤了一下,想必是醒了,自己也不打算动弹。 苏夜睁开惺忪睡眼,整个人都怔住了,自己昨夜竟是搂着师尊睡了一夜吗?脑中嗡嗡,倏然想起昨日拜师大典上摇光仙君说的尊师重教,苏夜忙不迭地在心中反复叨念了好几遍。 这个样子哪里是尊师重教?这……明明是欢好过后恩客搂着伶倌的模样,苏夜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欺师灭祖的孽徒! 他该是早起立于殿外,唤一声:“师尊起床了吗?弟子为你打来了洗漱用水,您是习惯用竹香口味的漱口水还是果香口味的漱口水呢?洗漱完毕您是先去用早膳呢还是先去打坐呢?” 可现在…… 苏夜倍感窘迫。 绝对不能让师尊知道自己搂着他睡了一夜! 苏夜小心翼翼地抽开被压了一夜已经发麻地毫无知觉的手臂,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若一面上的动静。 还好还好,睡得挺沉,应该是宿醉未醒吧。 苏夜好不容易脱身,他轻柔缓慢地托着白若一,将他安放在床榻上,他没看见白若一眉头微蹙了一下。 心下大喜,没醒就好! 他这个徒弟做的,跟做贼似的…… 收拾完案发现场,苏夜慌张地出了门,几乎是同手同脚,阖上殿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殿内,白若一猛地睁开眼睛。 他装的……也很辛苦。 门外没了动静,白若一又等了许久,才好整以暇地起身,昨夜衣袍皱地不成样子,他换了件……依旧是白袍。 苏夜以为自己表现地很自然,不会有什么破绽。 白若一打开殿门的时候便看到苏夜恭恭敬敬立在门口,手上托盘中盛着洗漱用水,他讪笑道:“师尊起床了?弟子为你打来了洗漱用水,您是习惯用竹香口味的漱口水还是果香口味的漱口水呢?洗漱完毕您是先去用早膳呢还是先去打坐呢?” 白若一神情冷漠淡然,十分高冷道:“这些事不用你做,往后勤加修炼便好。往后没有我的允许,需离我栖云殿三丈开外,不得擅自入内。还有……” 苏夜:“?” 白若一:“擅闯师尊寝居,自去戒律堂领三日禁闭。” 苏夜:“…………” 为何同想象中不太一样?第一件事情居然是领罚……别人拜师也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苏夜:我梦见我要杀我师尊,我恨不得杀了我。 白若一:???? 苏夜:师尊!我不该轻薄你! 白若一:滚 苏夜:您罚我吧,您老人家别气着了,会心率衰竭,骨质疏松的。 白若一:滚!! 苏夜:话说,师尊您到底几百岁了? 白若一:滚!!! 苏夜:春宵苦短日高起,一树海棠压梨花唉 第6章 师尊,你听我狡辩! 天璇长老司法,简直就是掌管山内弟子的生杀大权。那戒律堂长得和天璇长老一模一样,威严肃穆,阴气森森,堂内常常哀鸿遍野,实不是人间之地。 看到苏夜赶来领罚,天璇长老也觉差异,这辰巳仙尊的弟子实在棘手,罚重罚轻了都不合适。 苏夜说自己是来领三日的禁闭,天璇长老这才松了口气,这事好办多了。便派遣了弟子带苏夜去了禁闭室。 大多弟子没见过白若一,听闻这个被罚的师弟是辰巳仙尊的弟子,那弟子好奇的紧,便问:“这位师弟,辰巳仙尊很凶吗?你怎的才来几日啊?就被他老人家罚了?” 苏夜也很纳闷,以为昨夜的冒犯白若一并没发现,那罚他只能说明脾气不好吧?随便胡诌了个理由道:“嗨,也没什么,就是我这张脸太丑了,丑到师尊了,惹的他老人家不开心了呗。” 面对睁眼说瞎话的苏夜,那弟子努力打量端详了半天后惊呼:“师弟,你这般长相算丑?仙尊眼光如此毒辣吗?” 苏夜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师弟,你莫慌,这禁闭关个三天就出来了,不用受刑,不痛不痒的,很快就好了。”那弟子安慰他道。 可一到禁闭室,苏夜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宁愿被打被抽,也不愿意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三天! 那禁闭室是一个昏暗无光的石室牢房,门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头砌成,只在高不可攀的石壁上留了个筷子粗细的缝隙用来保证室内空气供给。进入室内,里面安静地可怕,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里面连个烛火都没有,只地上一块垫子,旁边放了一个恭桶……逼仄狭小地躺下连腿都伸不直。 室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他感觉到自己手心脚心已经在出汗了,呼吸也有些急促,过于寂静的环境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快于平时速度的好几倍在砰砰作响。 苏夜吓得冷汗涔涔,在石门被关上的瞬间逃也似地窜出,拔腿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戒律堂弟子:“…………” 第15页 反应过来:“苏师弟!苏师弟?你去哪儿啊?” 小的时候怕黑,一遇到狭小幽暗的环境他就喘不过气,止不住地涔涔渗出冷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倒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今日遇见的可堪称是他这几年来最惧怕之事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背负上逃避师惩的罪责,只求离那禁闭室越远越好! “进这涿光山时,还得称一声小公子,如今看小公子已经成为山中弟子了吧?”船夫摆渡着船桨说。 苏夜颔首称是。 船夫闻言,笑了几声,听不出何意,只道了一句:“名不虚传,果真是有教无类。” 苏夜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船夫话中的意思。 怎么着? 废柴就不配和您们这些修仙人并称一类了? 气不打一出来,又奈何身在人家船上,万一被扔下去就糟了。苏夜心里想,若是有一天他能在这涿光仙山说上一两句有分量的话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两峡给夷为平地,把这河道也给添了。 跑马起来多恣意爽快? 想起那禁闭室就恼火,看着这幽幽河道就厌烦,看着这只会嘿嘿嘿嘿笑的船家就闹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夜终于是出了那涿光山。起先他心生焦虑过,不吭一声就直接跑出去不太好吧?会不会被逐出师门?稍稍有些后悔过自己的鲁莽冲动。但是看到启临镇的热闹集市,早就把那些忧虑抛诸脑后了。 市集热闹,苏夜觉得什么都是有趣的,宽阔的街道两侧被小摊贩占据着,游走在街道上的人络绎不绝,卖什么的都有,从柴米油盐酱醋茶、绫罗绸缎布匹织物到酒香四溢豆豉果蔬、胭脂水粉钗镮饰物…… 苏夜乐地上蹿下跳,在一处摊贩那看上了一枚银丝缠玉扣。 苏夜想,这玉扣很配师尊。 白若一长发如墨缎,直垂腿踝,他从未看见过白若一束发,脑补着他的发上扣这玉扣也是极看的,说不定师尊看在他孝顺的份上,不会计较这次畏罪潜逃。 如此想着,苏夜道:“老板,这个包起来。” “公子可是送给心上人的?我这玉扣用的玉是极好的,您瞧瞧这做工,这玉可是没有一丝杂质的。您再看看我这珠钗,都是手上功夫极好的钗娘做的,款式新颖,这城中的小姐们……”老板娘喜笑颜开地推荐着。 “珠钗就不必了,我只要这玉扣,送给我师尊的。” 老板娘闻言只好作罢,笑嘻嘻地包好了玉扣递给了苏夜,“公子如此孝顺,你师尊定是待你极好的。” 好?哪儿好了?拜师后的第一天就罚自己?算什么好师尊?苏夜又不好对外人说什么,有些赌气般地将玉扣收入怀中。 他倏然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息,冥冥之中仿佛是引诱着自己穿过纵横深巷,来到一处巷深,人迹罕至。苏夜看见五大三粗的几个壮汉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言语龌龊,粗鄙不堪。 他定定瞧着,那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脑满肠肥,衣冠楚楚的胖公子。 “呸,我们公子看上你,你还敢反抗?” “就是,公子看上你,也不知是你修了几世的福气!” “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臭叫花子,要不是有几分姿色,你当公子看得上你这玩意儿?” “别给打死了,也别打在脸蛋上,洗干净了也不是不能吃……”胖公子捏着嗓子道。 …… 如此的谩骂和侮辱灌入苏夜耳中,他有些反感地搓了搓耳朵,以前听得不算少,可如今再听起来有些不适应了。 苏夜原本不想多管闲事的,可他正准备离去时一转身不经意间对上了那个衣衫褴褛小乞丐的眼睛,那小乞丐的眼睛里有光,直勾勾地盯着苏夜,口型上好像是说:快走! 苏夜怔了一下,那些年,那个女孩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是这么说的…… 快走…… 这一声保住了苏夜,却已是人鬼两隔。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泪眼婆娑,面目模糊,发髻散乱,身上的粗布麻衣被撕扯地不成样子,她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着,指尖血肉模糊扒着门框,门框上血迹斑驳。 小男孩双手抱着的硕大木桶“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 他冲向小女孩,喊着:“小叶子!” 旁边站着的衣着花哨的女人大喊一声,“快,抓住他,别给我添麻烦。” 马上,便有个粗壮的男人拎起他的衣领,拽住了他。 “小叶子!你们要把小叶子带到哪儿去?” “小杂种。”花哨衣着的女人笑了笑,“你别给我添乱,这逼丫头被贵客看上了。本想多养两年再卖个好价钱,贵客出手阔绰,我也没必要再等了。” 小女孩的哭泣声在耳边,男孩已经知道这女孩即将遭遇的命运了,连忙跪在花哨衣着女人面前,“求求你们,不要卖掉小叶子。我……我可以干活,我可以替小叶子还钱的……你们,你们不要把她卖掉。” “哼。”女人冷哼一声,“就凭你?你也不瞧瞧自己这个样子,你还得靠你娘那个下贱胚子养活!惹这些个麻烦做什么?” “来人啊,丢去柴房关起来!别扰了我的生意。” 小男孩被擒住了手脚,直接丢进了黑漆漆的柴房,他看到小女孩被拖走了,门框上染着女孩手指上渗出的鲜血。 第16页 年仅七岁的男孩实在是体力不如粗壮的成年男人,敲晕他就像是杀一个瘦弱的小鸡似的。 耳边最后一句:“就凭你?你救不了任何人。” 男孩悠悠醒来便发现自己在那黑暗狭**仄的柜子里,在那院墙高耸,巷深如井的院子里,他唯一的玩伴,小叶子突然间就不见了。 摇了摇柜子,没有人给他开门了,饥肠辘辘也没有人会偷偷揣个馒头来喂他了。 他不能不救小叶子! 男孩从怀中掏出不知何时藏着的碎瓷片,他没有管手心已经被瓷片扎地鲜血淋漓,拼了命地用瓷片一下一下地捣击着木柜。 不知过了多久,那腐朽的木柜竟被他凿出了拳头大小的缺口,他血肉模糊的小手一点点掰着木柜,可是,怎么都不能让缺口再大一些,他出不去的! “我可以帮你,你想出去吗?” “……” 不知哪儿来的声音,那声音空洞飘渺,男孩听不真切,一度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瞬间,那木柜裂开,木板碎成了积灰。 男孩吃惊了片刻,便没再管那么对,只凭借着记忆,从常驻的后院一点点摸索着进了前院,他忍着手上火辣辣的疼,蜷缩着身影努力不被发现。 后院不过是妓馆供小厮伙计生活用的院子,前院溢满了恶俗的脂粉味,那是供客人寻欢作乐的场所,那些纸醉金迷,香褥玉案,人榻臂枕都是供客人玩乐的。 这前院男孩几乎没有来过,可是误打误撞,也不知找了多久,他听见了小叶子熟悉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却在惊呼,甚至带着一丝的苟延残喘,女孩还没发育好的嗓音有别于其他女人。 可当小男孩推开房间门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超乎了这个年仅七岁男孩的想象。 那血像一条蜿蜒的溪流,直淌到了男孩脚边的门槛,顺着血流看去,那床榻的红色被褥上不知是原本就是红色还是被血液染红,那血液自然不会是趴俯在床上的男人的。 小叶子瘦弱的躯体虚弱地垂在床上,头颅扬起倒挂在床沿,眼中神采全无,躯体被丝丝红绳勒着,像拴骡子拴马匹一样拴在床柱上。 她看见男孩的那一刻,眼中说不清是什么神情,痛苦、震惊、无奈…… 只用了那所剩的最后气力做了个口型。 快走…… “不!不可以!不要死!” 她是他在人间最温暖的一捧火,他绝对不可以让她死! 他的火焰不能熄灭! 那些羞辱和耻辱,那些离别和伤痛,那些伤害和背弃,纷沓而至…… 什么是人间?人间就是弱肉强食吗?是可以肆意欺负弱者吗?谁的命不是命?谁又有何不同?小叶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为什么要她死? 心里头那个炭烬里保留着的火星突然窜起,一瞬间腾起,燃成熊熊烈火。那火烧的很旺,烧到了他的四肢百骸,烧遍了他的全身,烧红了他的双眸。 眼前的人不再是人,他们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是撕开獠牙的凶兽,它们要杀人,那他们该死! 小叶子不可以被伤害!她……她那么好…… 苏夜只觉得耳边嗡嗡,似乎是什么惨叫声,是什么求饶声,他都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身体里那团火烧地很旺,源源不断地有柴火再添进来,熄不灭的…… 那团火烧出来的胀气快要撑破他的躯体了,他大吼一声,可丝毫缓解不了体内即将被撑爆了四肢百骸的胀气。 倏然,眼前一抹白影闪现,那人的手捏着自己的手腕,恍惚间感觉腕骨快要被捏裂了,一股凉意袭来…… 苏夜感觉到一湾浅浅溪流从手腕淌进身体,流遍四肢百骸,那湾溪流像是雪山泉流,又好似冬日冰河,不猛烈,只温婉地带来丝丝凉意,压制住了体内快要烧炸了的火焰。 他瞬觉气力散尽,腿软地站不住,往下一倒,一弯手臂揽住了他的肩,他略微恢复神志,微抬眼眸,看清来人。 他这时才意识到刚刚的自己竟是动了杀意,那隐藏在身体里沸腾的岩浆险些喷涌而出。他恢复了神智时才看清那些个刚刚欺负小乞丐的壮汉纷纷倒地,哀嚎不起,大多都受了点伤。 若不是白若一及时赶到,恐怕这些人难免一命呜呼。 苏夜又是震惊又是惶恐。 他不敢看白若一,只以手掩面,低声喃喃:“师尊……我……还好你及时出现了,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应该是有个很厉害的人,伤了他……”他把那个“们”字咬了下去,道:“伤了我们。” 白若一蹙眉不语。 苏夜看他这个样子,心中难免踌躇不安。白若一一惯淡漠,能惹得他蹙眉,恐怕是生气了。 苏夜赶忙捂住胸口,吃痛地看着白若一,“师尊……我,我有些不太舒服。” 正准备装晕,却听见白若一开口了。 “刚刚没什么人来伤你们,你狂性大发,是想杀了他们?”白若一恢复了一惯冷漠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着。 苏夜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斥责的意思,虽说肯定是瞒不住了,却也还想抱着希望再诓骗地久些。 苏夜:“啊,师尊,你听我狡辩……” 白若一:“没什么好说的,错了就是错了,回去领罚吧。” 第17页 本性纯良何至于狂性大发?那凶狠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如出一辙,本性如此劣性难改还是别的原因? 苏夜:“师尊,那她怎么办?我们带她回去吧,她一个人会被欺负的。师尊……” 倒不是苏夜有多心善,实在是那个小乞丐实在太像那个故人了。人总是无法释怀自己逝去的事物,无论何种方式都希望能做一番弥补。 白若一:“你尚不能顾全自己?又怎的管得了他人?” 连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何谈护得住他人?苏夜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是太弱了!弱了护不住自己也不护住他人。他以前顽劣不堪,不必顾忌什么,反正生死由命。可他那命格……诅咒了身边所有亲近之人,包括小叶子…… 可现在…… 他看着蹲在墙角抱着膝盖瑟缩颤抖的小乞丐,她就是小叶子吧?不然怎么会有人这么相像? 他该护住小叶子的! 苏夜:“师尊!是我放肆了……可我想救她……”他越说越是无力,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如何? 白若一仔细瞧着苏夜,他几乎快忘了苏夜忧心他人是什么样子了,脑子里识海里全都是暴虐、阴鸷、狠戾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倒是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 但所庆幸的该是……是件好事。 白若一叹了口气,道:“有这份善心……也好。” 苏夜惊喜万分,他想问题想的直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便以为白若一是同意带人回去了,连忙道谢:“多谢师尊!” 白若一:“…………” 作者有话要说: 苏夜:关我小黑屋?坏人坏人坏人! 给我馒头吃?好人好人好人! 第7章 师尊的罚 钟续原本是同苏夜住在同一间屋子,见苏夜一夜未归学思院,找去了云栖竹径不见有人,山中也没有他的踪影,不由得有些焦虑,生怕这个不服管教的表弟又闯出什么祸来。 听闻戒律堂的弟子说苏夜被仙尊惩罚,还不服管教溜下了山,他本着不丢钟家脸面的原则,下山去寻觅苏夜,等到日落时分市集不复热闹了,又等到月夜初上夜市再热闹起来也不见苏夜出现,只好一个人先回了涿光山。 他一回去便看见了自己的师尊君撷仙君和辰巳仙尊还有苏夜站在那里说些什么,他很想直接冲过去把苏夜揍一顿,苏夜实在是像一条被骨头给牵走的狗,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实在是麻烦至极! 苏夜察觉到钟续回来了,瞧瞧冲他做了个鬼脸,无论如何这家伙也不会当着两位长老的面跟他打架,看他郁郁不得的样子,苏夜觉得实在是爽! 太爽了! 钟续觉得窝火憋屈,却只得老老实实地朝着白若一和君撷行礼。 钟续:“师尊,辰巳仙尊。” 君撷:“嗯,回来了?为师今日整理功法时看到了一本剑谱,觉着适合你修习,本想拿了给你。今日在山中找不到你,我让弟子送去你住处了。” 君撷言语之间很温柔,并无半分怪罪之意,但钟续是个情绪波动比较大的人,觉着自己辜负了师尊的好意,都怪苏夜那个惹祸精。 “师尊,我……我今日去寻苏夜了,等到现在也没见他人影,才耽搁至此。”说着,狠狠地剜了苏夜一眼。 苏夜:“这话怎么说呢?我又没让你找我。” 钟续:“你————” 苏夜嘀咕:“再说了,我是有正事要做,救死扶伤,锄强扶弱懂吗?” 钟续气的嗔目切齿。这厮竟找到了一个逃避责罚的借口! 白若一:“苏祈明!你是当为师还没罚你是吗?” 苏夜顿时捂住那正欲滔滔不绝的祸口,心生绝望,完了完了,忘了这茬儿,师尊说罚自己就一定会罚,他倒是把自己私逃责罚这事给忘了。 师尊虽然语气平淡,但苏夜能从周围那瞬间涨上去的冰寒气息感受到,师尊生气了。 苏夜小心翼翼道:“是我言错……师尊,我做错了事甘愿领罚。但,师尊能不能让她留在涿光山,留在云栖竹径,收她为……”徒字还未出口,猛然觉得自己僭越了。 白若一:“不收。” 苏夜:“哎?……唉……” 这时,钟续才发现一直站在苏夜旁边的有个不起眼的小乞丐,那小乞丐衣衫褴褛,看不出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莫约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是太瘦了,身量看起来过于较小了些。 小乞丐很安静,瑟缩在苏夜身后,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瞧打量着众人,只那一转眼,她便对上了钟续打量她的眼眸,小乞丐一惊,迅速低下了头。 这一眼便看得钟续有些不好意思。 钟续:“师尊,您……您介意给我收个师妹吗?” 苏夜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家伙是吃错了什么药?他不是向来门户之见很重吗?何况是个小乞丐,怎么能入了他这堂堂钟家少主的眼?当年的自己步入钟家时和她的模样也并无差别吧?怎的?就逮着自己嫌弃呗! 君撷抿唇微笑,道:“也非不可,这孩子根骨不错,何况我山门之中向来有教无类,秉性纯良之辈收入门中,山主想必也是同意的。” 白若一:“仙君不问来历便匆忙收徒,恐有不妥。” 他这话一说出口,苏夜有些急躁了,白若一,好不容易能给这小家伙一个栖身之所,你可别搅局了。 第18页 什么来历往事身份?那就是些结了痂的伤疤,为什么非要揭开? 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过往…… 不值得你们津津乐道! “有何不妥?这只是个孩子,秉性纯良,未造任何杀孽,是个好孩子。”君撷走到小乞丐面前,弯腰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愿意拜我为师?” 这下不光是钟续惊呆了,连苏夜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君撷仙君收徒这么随意的吗?早知道有这号人…… 苏夜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拜师拜地有些仓促了。 叹了口气,这事情弄的,有些悲喜交加了。 喜在终于给这小家伙找到了栖身之地;悲在竟让钟续占了个被人叫师兄的便宜! 苏夜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整个涿光山的长老收徒都收地如此随意,不论出生,不问缘由,随心所欲。 一只小手拽了拽苏夜的衣角,苏夜低头看着小乞丐,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她脆生生叫了声:“哥哥,拜师了我还能见到你吗?” 自己何时成了这小丫头的哥哥了? 苏夜有些茫然,但是仿佛恍惚间在自己不记得的岁月里是习惯这样的称呼的,他倒是对这声“哥哥”欢喜的紧。 苏夜轻柔地抚了抚小丫头的脑袋,道:“当然,在这涿光山中,每天都可以见面,仙君人很好的,你拜他为师是件很好的事情。以后不必再流浪,不必再被欺负了,有好看的衣服穿,有好吃的东西吃。” 小丫头点了点头,乖巧地跪在君撷面前,拜了三拜,“我叫叶上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我愿意拜您为师。” 君撷连忙扶起叶上珠:“好孩子,快起来。” 乘着夜未深,君撷带着叶上珠去了摇光仙君处,给她安排住处了,钟续得了个小师妹,很是兴奋,便想也跟过去。好像还有什么事没说,他挠了挠脑袋,顿足问苏夜。 “对了,你不一起去吗?少主送来了已经赶制好了的弟子服,放在房间了。” 苏夜非常想立马跟上走人,但他余光瞥见白若一冷漠刻薄的表情,瑟缩了一下,道:“你、你先去吧,师尊还有事情要吩咐我。” 钟续:“哦,那你今晚还回来吗?对了!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这一发问,白若一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一甩衣袖就大步走开了。 这么一提醒,苏夜顿觉有些尴尬,心中恐慌,怕是要罪加一等了。随意搪塞了钟续几句便跟着白若一走了。 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云栖竹径了,一路上苏夜沉默不语。 白若一:“你在想什么?” 苏夜:“师尊很在乎来历吗?师尊收我为徒时也并未问我的来历。” 白若一瞥他一眼,道:“我心中自是有数的。” 苏夜:“师尊,有些是伤口,都结痂了为何还要扒开看呢?何况就算是口述了来历,师尊会相信吗?若是陈述之人有意扯谎,大可捏造些谎言。往事较真不得,过去的都过去了啊。” 白若一猛然怔了一下,自言自语:“……是吗?过去的都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随手折下了一截竹枝,一片片去除了枝上的竹叶,“有些事过不去,有些错————该罚!” 白若一操起手中的枝条就往苏夜身上抽去。 “师尊,等等。” “怎么?要讨饶吗?” “这衣裳是在师尊赠的冰绦里取出的,也算是师尊送的,我怕抽坏了。”说着,苏夜便除去了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身边,只留了一件贴身的衣衫,便撩起衣摆跪下,“徒儿领罚!” 这冰绦便是白若一见面时赠予苏夜的那条手链,里头存了些衣衫等日用品和一些灵剑,苏夜只当作这是个能存纳的灵器罢了。 白若一:“…………” 白若一打人也是优雅的,整个人并未暴怒,神色淡然,那抽人的枝条被他拿在手中仿佛是一袭白衣的神祇手持杨枝向人间播撒甘露一般。 苏夜并未挣扎,任由那枝条抽在身上,咬牙不言。 这点惩罚算什么?他经历过的那些事,哪件不比这个情况糟糕?只是多年未受到体罚,自是比不得当年皮糙肉厚。 竹条抽人要比棍棒加身更加折磨人,抽下之时并不会造成大面积的伤口,只是丝丝条条的红痕遍布在背上,如同蚂蚁撕咬,枝条接触皮肉之时火辣辣地疼,而后伤口便是奇痒难耐。 苏夜咬牙忍着,脑门上冷汗涔涔,愣是没发出一声求饶,从他去了钟家之后他再也没有被谁打过,如今倒是有些挨不住了。但他绝对不会哀嚎求饶,那些年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喊疼越是求饶打的就会越凶狠! 他不知白若一还要抽到几时,空气安静的很,除了枝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他听不见任何声响。 白若一喜怒不形于色,他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不知师尊打人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这么想着,苏夜便抬起头想看一眼白若一。 “啪” 就那么一瞬,竹枝便抽在了苏夜的侧脸上。 苏夜愣住了。 怎么?看你一眼都是在亵渎你吗?打也让打了,罚也让罚了,你还想如何?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在苏夜看来,白若一这一鞭抽下去,着实会让苏夜难堪。身上的伤痕完全可以靠衣衫挡住,这脸色的伤口是不可能遮掩的,想到第二日门中师兄弟们问他这伤口如何得来的?他该怎么解释?特别是那只臭孔雀,定会嘲笑自己一番! 第19页 这么一思忖,苏夜简直绝望。 可偏偏实力不济,他根本不敢在白若一面前发火质问,他只双眼灼灼地盯着白若一,眼神中并无愠怒,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却目光如炬。 白若一避开他的视线,将竹枝背向身后,道:“你今日是动了杀意了,如此罚你算是轻的了,你可有不服?” 苏夜:“徒儿并无不服。” 白若一:“今日就此作罢,你明日去天璇长老那把欠下的三日禁闭领了。” 苏夜:“是。” 白若一看苏夜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欲言又止,丢去竹枝,拂袖转身便进了栖云殿。 白若一一走,苏夜便瞬间瘫软在地,喘息了良久,才勉强站起来,穿上衣衫回了学思院。 他非常有理由怀疑,白若一不是因为自己误伤他人才下手这么重,而是他已经知道那晚自己冒犯他而恼怒。 作者有话要说: 钟续:说!你昨晚夜不归宿去哪儿了?! 苏夜:一不小心把师尊给睡了…… 白若一:……我瞧着你脸上的疤痕对称些会比较好看 第8章 师尊关我小黑屋 昨夜他回的晚,回去的时候钟续早就酣然入梦了,幸而没有被诘问。为了不让钟续看见他脸色的伤痕嘲笑他,苏夜起了个大早赶去了天璇长老的戒律堂。 上赶着去领罚,也是没谁了。 这次实在是逃不掉了,苏夜来不及反应,便被推入,砰地一声,石门关上。 他哀嚎几声,恳求能否换个惩罚方式,可惜隔着厚厚的石门外面听不见。 在常人眼中,可能关禁闭是最轻的惩罚了,正如那戒律堂的弟子所说,不过是睡个三日便被放出来了。 可是对于苏夜而言简直就是折磨! 室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他感觉到自己手心脚心已经在出汗了,呼吸也有些急促,过于寂静的环境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快于平时速度的好几倍在砰砰作响。 他知道自己这样只会越来越严重,他想告诉自己不必过于紧张的,这里很安全,以前的那些人都不可能再伤害到自己了,可是他脑中仅剩的理智也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他没办法抵抗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冷汗越流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苏夜匍匐在地,蜷缩在门口的角落。 “娘,我不想进去,我害怕,里面好黑,好挤。” “蠢东西……由不得你,不进去?你是想死吗?” …… “娘,求求你,我不要进去,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怕,别说话,别发出声音。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等到他们都走了你拿着这封信和这块玉玦去江南钟家。要听话……” 那是幼时叛逆的苏夜第一次“听话”,这次“听话”,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真好! 再也没有人骂他了…… 真好! 再也没有人抓着他的手腕放血了…… 真好! 再也没有人把他关进柜子里了…… 苏夜倏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冷汗,瞧着那不起眼的筷子缝隙,透着微弱的光,却不至于能照亮室内。苏夜匍匐着爬向那个缝隙,渴望哪怕一丝一点的光线。 可是,他根本够不着,就算他现在还能站直了身体,伸长了手臂也不过是徒劳。他的背紧紧贴在石壁上,借着突起的沟壑剐蹭着背上昨夜鞭笞的伤口。 疼痛感唤回了些许理智。 他不能沉沦梦中,如果在这个地方进入梦中…… 那他, 还醒的过来吗? 苏夜颤抖着握住了手腕上的冰绦,想着能否从里面找到些照明之物。可他试了很多次,发现冰绦仿佛不听他的诏令,还是一件灵器吗?竟无丝毫反应。若不是他手触碰着手链,感受着它的存在,他定会以为冰绦不过是一场梦。 师尊……也是一场梦。 梦醒了 就什么都没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分不清此刻在涿光山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还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还是逃荒的路上;如果可以,他希望曾经经历的一切才是一场梦,他也是个如钟续一般的世家公子哥,无忧无虑,或者只是个普通农户家中的小儿子也好,白天辛勤耕作换来夜间的酣甜美梦。 苏夜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三天到底有多长,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夜晚? 他呼吸从急促到衰弱,冷汗直流,心口有一阵没一阵敷衍地跳着,他想抬手摸摸心口,是不是真实地活着,这里是不是梦里,梦醒了就好了吗? 手指接触心口位置时蓦然触到了一片冰凉,他颤抖着掏出了怀中的东西,触感是玉……这是…………一枚银丝盘玉扣! 他想起来了! 这枚玉扣是他买了要送给师尊的。 可是…… 他还没来得及送出手,就已经被关起来了。 白若一,你到底想要怎样? 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封印了冰绦…… 苏夜也不知道该怪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他实在是脑子乱的很,不知道该怨怼谁?那些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人吗?还是那个叫苏司情的女人?还是……师尊? 第20页 师尊? 自己为何要怨他? 苏夜实在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便由着脑子乱想了。他只凭本能地攥着那枚玉扣,后背使劲地在石壁上剐蹭,以此换回些理智。 ………… 苏夜再也支撑不住了,脑中意识瞬间断篇,人也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羽睫轻颤,眼眸微睁,苏夜才悠悠转醒。 昏沉沉的视野里映出了寝室屋顶,不是他熟悉的…… 他微一动身便感觉到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背后随着刚刚那一动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手触及身体,发现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厚实的纱布,包扎和打结都略显地笨拙。 背上真实的疼痛和纱布上渗出的屡屡鲜血让苏夜真实地感受到之前被关小黑屋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噩梦未醒。那竹条抽不出这样的伤口,那是他自己为了抑制恐惧活生生在宛如石刀的墙壁上蹭出来的。 回想起来依旧是灵魂觳觫,浑身颤栗。 良久,苏夜才松了口气。 背上的疼提醒着他如今很真实地躺在床上而不是小黑屋的梦里,那三日总算是熬过去了,只是…… 这里到底是何处? 到底是谁接自己出来? 还有这上过药,包扎好的伤口…… 正想着是谁,便听见一声推门而入。 “醒了?” 那人走近了,苏夜才看清,一袭白裳,墨发如缎直垂膝踝,神情冷淡,端着一碗热腾腾冒着烟的不知何物走来,是白若一!他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有些怨怼和滞怒,但————怨什么?苏夜不知。 内心挣扎一番,终低眉垂目,作出小动物般可怜呜咽道:“……师尊。” 白若一兀自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也不看他,只盯着那腾腾热气道:“我那日罚你,你终究是怨恨了……我琢磨着罚你时竹枝也未加灵力,怎地能伤成这样?” “…………” 苏夜未发一言,脑子到现在都是懵的,他根本不清楚白若一知道了多少他的事情,也不知自己睡了几日了。 白若一:“除了这几日新添的,你那身上的旧伤也未好好处理过……” 旧伤?! 苏夜如遭雷击,伤口是师尊包扎的,那他必然看见了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其实早在那日寒潭之中,师尊便已经看见了……恐怕师尊早在那日就已经起疑了! 他会问什么?问自己为何添的那些伤口?问自己是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那些伤口那么难看,师尊都看见了? 苏夜不禁汗毛倒竖,压低嗓音试探道:“师尊想问什么?” 等了良久,白若一并未发言。 苏夜嗫嚅不语,瞧瞧掀起眼帘偷瞄白若一,却见他正端着那冒着热气的木碗走到了自己床榻边,苏夜整个人不敢动弹、摈住呼吸。 “再不喝,药该凉了。” “…………师尊。” 木碗递到手中,那腾腾热气熏地眼睫微润,指尖温暖,但嗅着那苦涩药气,胃里一阵翻涌。这么多年来他吃的苦很多,舌尖却尝不得半点苦涩。 但在白若一面前,苏夜不敢表现出半点推脱之意,他是怕白若一的,从骨子里冒出的森森惧意,仿佛与生俱来的恐惧。 就像耗子和猫永远是天敌,一个沐浴着阳光睡在温暖的猫窝里,威风凛凛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个永远只能瑟缩在阴暗的角落,只有在夜间寂静时分才敢出来偷盗些口粮勉强度日。 苏夜天生就是那见不得光的硕鼠,后来他被猫逮怕了,长出了一身的利刺,这下便再也没有哪只猫会咬断他脖子了。 他不敢表现出半点不适,垂下的碎发挡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咬牙一口灌下了那苦涩的汤药。 苦涩在口腔泛滥,通过鼻腔咽喉直冲脑门! 白若一叹息道:“我寻了些法子,这些汤剂调养着,假以时日你那沉疴痼疾便也好了。” 师尊没有询问他那些旧伤是怎么来的,或是早就知晓,或是不屑知晓。如今的苏夜也不知该是认定前者还是后者,只能暗生侥幸,期望此事翻篇。 白若一:“还有一事。” 苏夜:“???!!!” 白若一低沉道:“凝气已成,何故瞒我?” “师尊,我不是有意的,我…………” “醒了就早些滚回去吧。” 白若一居然一拂衣袖转身就走,并不打算听苏夜的解释。 生气了? 苏夜明白了过来,此处是师尊所居的云栖竹径的一处偏殿——倦云殿,师尊就寝的是栖云殿,那也就是说,自己被师尊留宿了好几日了? 这下……要怎么和钟续解释? 才能让他不知道自己受罚这件事? 但转念一想,师尊责怪自己凝气已成却未汇报这件事情,他也很纳闷。众人都道苏夜是个毫无根基愚笨至极的蠢材,而实际上他若是真的开始修行,速度远超旁人。 不过才来了几日,他就已凝气而成。 凝气是将天地灵气吸纳进人体的四肢百骸,充盈灵脉,是修仙弟子要迈的第一道门槛,凝气成了便也是打开了修仙的大门,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功凝气。 若放在千百年前,修仙是不必凝气的,天地灵气到处都是,随取随用。那个时候是修仙界的黄金年代,天资不错的几乎都能飞升成仙。 第21页 这片大陆在天堑断裂之前人神混住,互通有无,那时候的神明都居住在昆仑之上,天堑连接着昆仑与大陆。不知是何时那天堑倏然断裂,昆仑飞离大陆,引下滔天洪水肆虐人间,据说是人类触怒了神明,这是神明降下的天罚。 那洪水据说是涴水,涤净了人间的修仙灵气,至此,修仙一途变得愈发艰难,千百年来得道飞升者寥寥无几。 这些认知是苏夜从钟续那里听闻来的,他毕竟是个没上几天学堂的人,识文断字起来颇有些费劲。 作者有话要说: 苏夜:师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趁着换药,把我全身看遍了。负责负责负责! 白若一:滚回去 苏夜:呜呜呜 第9章 师尊,少主要搞事情 自从那日从倦云殿回来后,苏夜死鱼一样趴在床上懒了半个月才起得来。背上的伤口已然不渗血了,正在逐渐结痂。他这些日子总是徘徊在栖云殿外,想着是不是该给师尊解释些什么。 勾栏里的话本子看多了,也终归是明白那些痴男怨女、兄弟嫌隙、好友决裂的矛盾之所以产生,大多都是说了不该说的,该说的又不说,误会郁结于心,日子长了便再也解释不清楚了,最终只得走向对立面。 苏夜觉得自己主动讨好简直是英明极了! 他等了多日,栖云殿的禁制终于打开,苏夜端着托盘忙不迭地踏入殿内。 栖云殿作为主殿,有二进的院门,穿过堂中的幢幢竹影才是白若一的寝居,此时的白若一覆手而立,站于修竹掩映的凉亭之中,长睫微垂,望着亭下池渊之鱼。 苏夜心想,师尊解了禁制定是默认他可入内的,便笑嘻嘻地捧着托盘走至白若一身侧,“师尊,尝尝这云雾茶吧,晨露冷泡的,不烫。” 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了白若一面前,这茶叶产于南岳的高山云雾之中,算是上好的茶叶了,那是苏夜前些日子在集市上购来的,晨露也是他天不亮一大早地去一滴滴采集来的,甚至还记得白若一不喜饮烫茶。 苏夜心想,做到如此份上,足以说明自己尊师重道的决心了吧? 那点小小的错误能不能翻篇了呢? 白若一接过了茶杯,轻抿一口。苏夜顿时放心了不少。 开口道:“师尊,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我自己也不知何时凝的气,怕学的不扎实,丢人现眼,就想着气海再稳固些再说与你知晓的。” 白若一满不在意地说:“无妨,你瞒不瞒我与我何干?只是,不知你修为如何我怎么教导你接下来的修炼?” 苏夜心中欣喜却又忐忑片刻,道:“师尊……是徒儿错了……”他乖顺地像个小兔子,耳朵耷拉着,倒是显得有些可爱。 这一声认错让白若一恍惚了片刻。 若是前世,他定然不会认错的,他从不会觉得自己错过。 苏夜自然不会认错,他的乖顺是用来掩饰乖戾的本性的。此刻他心中想的是认了错就能赶紧翻篇了,免得婆婆妈妈。 他已经非常非常努力要在白若一面前塑造一个乖巧小徒弟的形象,好让自己有地可栖,让白若一完全地信任自己,教授自己更高深的仙法,要成为一个一呼百应的强者,到时候天地之间便能随心所欲,无所畏惧! 可能是每个孩子都做过一个成为至强至尊的梦吧! 何况是见识过何为呼风唤雨的苏夜。 于是,师徒二人便这般轻易地冰释前嫌了,栖云殿内的禁制从隔三差五地打开,到后来便懒得再设了。 时光荏苒,岁月流云,从苏夜入涿光山那日算起,至今已然过去了一年时光了。除了修炼他最想念的还是那些当初站在阁楼上依依不舍送别他的粉头们了,也不知柳娘、小阮、阿七他们过的好不好。 这一年他修炼进步神速,只一年便离打通灵脉仅一步之遥,要知道那天之骄子石羽涅石少主也足足用了三年光阴才通了灵脉。 若说打通灵脉前大多靠的都是努力修习,那么灵脉通顺后,人体的四肢百骸便都是吸纳天地灵气的容器,能容纳多少、练地多纯、靠的就是修仙者的先天天赋了。有迟暮老人仅是通了灵脉后存不住灵气的,也有少年短短数年便灵气精纯的。 先天天赋占主导一事还是挺气人的,奈何你是抱着全天下最精妙的剑法修习,没有醇厚灵气的支撑,灵力跟不上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 关于他那一步之遥如何突破,白若一只说了四个字:“静待机缘。” 这机缘是什么?任他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怎么?还在想你那机缘呢?” 钟续拿筷头戳了戳苏夜,揶揄道:“我看你也别想了,哪有人能那么轻易打通灵脉的?谁不都得修炼个三五七年的。我师尊说我最迟后年灵脉可通,你修仙修的晚,估摸着等你三十岁了灵脉自然也就通了。” 苏夜讪笑一声道:“也是,我才修仙一年,自是比不得大表哥这三五七年的修为了。” 虽说是修炼时长不同,但此刻二人修为相差无几,钟续突然意识到,苏夜这么说是在嘲讽自己! 钟续一摔筷子,切齿道:“苏、祈、明!你找打!” 苏夜浑然不怕,笑而不语,伸筷搛菜,夹的还是钟续面前的那一盘肉骨头,嘎吱嘎吱地嚼着……这一下更是激怒了钟续。 第22页 吃什么吃!吃什么饭!瞬间只想掀了桌子。 就在大表哥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时,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叶上珠焦虑地蹙着眉:“钟师兄,你……你不要跟哥哥打架好不好。” 钟续低头,看见小姑娘双目焦灼,眉头紧皱,水灵的眼眸中蒙了些水雾,颇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为了不让小师妹难过,英明神武、仪表堂堂的钟家少主决定不与那市井泼皮一般见识。 冷哼一声便安慰叶上珠道:“小师妹放心,今日我就放过这口无遮拦的家伙,免得打得他皮开肉绽的又去告状。” 苏夜闻言嗤笑一声,怎么还记着当年他找姨夫告状的事呢?不翻篇的吗? 叶上珠左右来回瞅着二人便低头细语道:“我怕钟师兄被哥哥欺负,占了便宜……”还不自知…… 此言一出,苏夜狂笑不止,“小叶子,你这胳膊肘往哪儿拐呢?你说说看是哥哥好还是你钟师兄好?” 叶上珠一激动,忙道:“自是哥哥。” 与此同时,钟续骄傲地昂起头,“自然是我。” 两人异口同声,言语却不一。 看着钟续吃瘪的样子,可是把苏夜高兴坏了。连忙给叶上珠搛了一块糯米团子,“好妹妹!来,吃块大的。” 毫无悬念,这场日常口角自然是以大表哥的失败告终。 不过说真的,大表哥对他这妹妹是真的照顾有加。那夜将小乞丐带回之后,竟没想到涤去泥污的小家伙如同冲刷干净了的淤泥莲藕,白白净净、清爽可人,摇光仙君给她扎了个双髻,甚是可爱,发带飘飘,倒是有几分仙气。 小姑娘一直管苏夜哥哥哥哥地叫着,苏夜推脱不得只能当了这个哥哥,叶上珠实在太像小叶子了,那个陪伴自己度过童年阴暗时光的女孩。 人总是会不停地去尝试弥补遗憾,苏夜也不例外,人死不能复生,他救不了小叶子,却又多了个小妹妹让他疼爱照顾,弥补了心中的缺憾。 叶上珠成为君撷仙君坐下弟子后便成了山中弟子最疼爱的小师妹,尤甚者便是钟续了,没少献殷勤,这骄奢的孔雀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小师妹面前开一开那屏,抖抖那花里胡哨的彩羽。 岂料————我本将心向师妹,奈何师妹黏对头? 三人渐渐没什么话说了,便各自吃着饭菜,当然那暗自较量也能从叶上珠的碗中看出,两人你一筷我一筷地给叶上珠搛菜,直到她的碗堆地像座小山,再也堆不下了。 他们皆未打通灵脉,便不得不在此进食,此处是山中为照顾普通弟子与灵脉未打通的弟子设下的饭堂。 “在吃饭呢?”抱剑的小公子走进饭堂,径直走向三人的饭桌坐下,正是石羽涅石少主。 要说这饭堂此刻人头攒动,他是如何一眼就找到了呢?自然是力量的碾压,通了灵脉之后感官五识都要比常人灵敏很多。 苏夜笑吟吟道:“怎么?今日大师兄没看着石少主修炼?” 石羽涅额头一紧,缓缓神道:“我爹找杜师兄有事,他现在正忙着呢!都三天没揍我了!” 钟续:“…………” 苏夜:“石少主了不起!那石少主是想上房揭瓦喽?” 石羽涅猛地俯身低语,认真道:“差不多,确实是梁上之事,咱们商量一下,一起抓个贼如何?” 三人吃惊,异口同声:“抓贼?” 石羽涅:“嘘嘘嘘—————” 苏夜:“少主,你别嘘了,嘘地我想小解。” 钟续:“…………” 石羽涅压低嗓音道:“此事不可大肆宣扬开,我也是听了我爹的墙角才知道这么回事,要是传出去涿光山的脸可就丢大了。” 也难怪石羽涅这么信任这几人,毕竟玩的好,这山中弟子要么老气横秋如大师兄,要么嘴碎地要命的外门弟子,谁都不靠谱。 还是苏夜他们有意思,毕竟也算是新鲜血液了。 原来是这几日天玑长老的药草园子被偷盗了很多仙草,这贼也是奇怪,放着名贵药草不偷,专门偷一些凝魂安神的药草,失的最多的就是敛魂草了,很多丹药都需要敛魂草作为药引,导致天玑长老炼丹的时候没有辅助药引可用才不得不向山主报备。 虽说丢了一些也不值一提,但连续丢了几个月了,每次刚一种出就没了,这谁能忍?苏夜心想,这贼不懂得“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道理。 别问他这没上过几天学堂的人为啥懂这些! 问就是被白若一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若一:多看书多看报,少吃零食多睡觉。 苏夜:师尊,我想看话本。 白若一:先看完修仙界四大名著《仙尊游记》,《108仙尊是如何飞升的》,《神山梦》,《三神演义》 苏夜:可是我想看《怜香伴》,《隔帘花影》,《品花宝鉴》,咦?我话本呢? 白若一:烧了……!! 第10章 师尊,有贼! 静谧无声,夜沉蒙昧,片片乌云翩然而至挡住皎月,正是那飞檐走壁梁上君子作案的大好时机! 一行四人蹲在天玑长老的药园之中。 石羽涅压低嗓音说:“钟师弟,待会儿那贼人出现,我先去和他缠斗一番,你断他退路。” 钟续点头:“好,今日定当要擒住那贼!” 第23页 苏夜双臂枕头,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嗤笑一声,说:“少主不会误听了吧?这哪儿有贼啊?我们都蹲了三天了连个贼影都没看见。” “嘘!”石羽涅赶紧伸手捂住苏夜的嘴,“苏师弟,你可小声些吧!万一让那贼听见了就打草惊蛇了!何况就算没惊到蛇,大师兄安排的人还在巡逻了,被发现了少不了一顿责骂不说,就没机会抓贼了。” 苏夜笑笑没有说话,心中清楚这抓贼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丢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过偷了些安魂草罢了。估计山中也没怎么当回事,毕竟山主只让杜衡师兄安排了些弟子巡逻,也就是石羽涅这较真性格才会如此当真。 率直纯真的小孩子心性倒是有些可爱。 苏夜随口逗了他一句:“要不我扮一扮这飞贼,让你抓抓过把瘾?” “啊?” 钟续:“你别理他,他脑子里不装正常东西的。” 苏夜和钟续拌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正想着该如何反击,胳膊就被拽了拽,叶上珠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看起来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些血色。 苏夜蹙眉:“不舒服?” 叶上珠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但是众人都看到她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钟续有些担忧,道:“小师妹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 叶上珠虚弱地开口说:“我、我没事,可能昨夜没睡好,有些晕眩。”她声音小的如同蚊蝇嗡嗡,蜂蝶低语。 钟续有些急了,搀扶着她的胳膊,“小师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叶上珠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耽误正事就不好了。” 苏夜心中冷笑,他们那哪算什么正事,小孩子瞎胡闹罢了,但此刻心中也是担心叶上珠的,便道:“我陪小叶子回去吧,这里有没有我也没什么区别,大表哥可是这场抓贼行动中的中流砥柱啊,哪能少了钟少侠呢?嗯哼?” “你————” “我如何?” “哼!不与竖子一般见识!” 苏夜搀扶着叶上珠回到弟子寝屋——学思院。 月上梢头,住在这里的弟子大多都睡了,学思院住的弟子都是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受到的尊重和待遇也是不错的,因此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寝居。 苏夜扶她靠躺在床上,倒了杯茶水准备递过去,茶杯却不慎跌落,咣当一声摔成了几瓣。 ……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不好意思啊小叶子,手抖手抖,明日我从师尊那薅一套给你拿来。” 今日真是奇了怪了,运势怎的这般差,不慎摔了茶杯也就算了,捡碎片的时候居然还能划上手…… 叶上珠:“苏夜哥哥,你……手破了……” 苏夜将手指上的伤口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拭去血珠,“无妨无妨,小事小事。来,先喝口茶水。” 那端着茶杯的手指上伤口又渗出了些血珠,伤口不大,但血珠格外鲜艳诱人,手腕上的冰绦闪烁了几下微弱的光芒,苏夜没有注意到,叶上珠却是瞥见了,心中慌乱了片刻,她看着那伤口心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快速接过他手中的茶杯。 她捧着茶,极力压抑地道:“……苏夜……哥哥,你,你先去帮少主他们吧,我没事的。” 苏夜看着叶上珠并未缓和的面色,依旧苍白无血色,疑惑道:“真的没事了?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啊。” “我没事!”叶上珠放下茶杯,躺下用被子盖住脑袋:“哥哥快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小叶子一惯乖顺,今日倒是第一次如此倔强,怕是生病了情绪也不太好。 唉,明日带她去天玑长老那里看看吧。 “……那你,好好休息哦。” 苏夜替她吹了蜡烛,阖上了门,就准备离去,但又有些担心,明日会不会更严重啊?他遥遥望见远处山峰上天玑长老的药堂烛火未熄,兴许此时去取些安神助眠的药还来得及。 思及此,他从冰绦掏出一把剑,御剑而行,很快便顺利到达药堂。 药堂的弟子却说:“苏师兄,近日安神丹都没了,师尊说那炼制丹药的药引敛魂草最近长不出来,便耽搁安魂丹的供应。” 什么长不出来,不就是被偷了嘛…… 苏夜:“一颗都没了?” 药堂弟子郑郑点头,苏夜只好悻悻而归。 真的就一颗都没了吗?那药园子里的药草终归还有些类似功效的吧?刚好药园子离此处也不远,苏夜便又御剑去了菜园子。 绕过巡防的弟子,苏夜悄悄打开园子的禁制,进了园子。这药园子所在的地方土壤中灵气充沛,可以说是整个涿光山最具灵气的所在了,但也有弊端,禁制在此处几乎无效,这禁制几乎也就是形同虚设,用来唬人的。 但古怪的是,他在药园子外面并未听见里面有何动静,进入禁制后就听到一股乐声,音色幽深、哀婉、绵绵不绝,其声浊而喧喧在,声悲而幽幽然,时而缥缈虚无时而仿佛贴在耳边呢喃。 腕上的冰绦闪烁了几下,冒着暗暗的紫光,而后便懒洋洋地熄了火。 诡异,着实有些诡异…… 那乐声根本听不出从何而来。 那两人是等得无聊了?干脆琴瑟和鸣了?苏夜觉着有些好笑,还是先去找了钟续和石羽涅。 第24页 草丛掩映间,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一个躺着,另一个压在他身上。 “…………” 不会吧? 苏夜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是离远点不打扰人家的好兴致,还是假装没发现过去揶揄一番。他一手托臂,一手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心中觉得有趣极了。 但观察了挺久,两人愣是一动不动。 不应该啊…… 苏夜察觉有些不对劲,正想走过去看看,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飞过,苏夜立马持剑追了过去。他便看见那个黑衣人背对着他,蹲在一片仙草园子边不知在做什么。 苏夜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那人猛地回头,只是戴着的斗篷遮住了黑衣人的面容,只余那嘴巴还在嘎吱嘎吱地嚼着药草,绿色的汁液沾地满嘴都是,顺着唇角流淌下去,如果是红色的血液那就很瘆人了。 那人显然是惊了一下,但他动作极快,迅速窜开。 苏夜反手就将剑抛了过去,拦住了那人去路。他这时才发现,钟续和石羽涅毫无意识,明明是被迷晕了。 那人也停了下来,有些诧异,估计是也没料到园子里还有人清醒着。那人一身黑色斗篷盖住了面容,腰间别着敛魂草,手上拿着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陶土制品。 苏夜:“阁下何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黑衣人没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便持起手中的器物凑近唇边,幽然悲戚的乐声便蔓延开来,那乐声似是有催眠的魔力,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直直的窜进苏夜的脑子里,苏夜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原来……原来那古怪的乐声是…… 苏夜感觉头脑昏沉,眼皮打架,几乎控制不住地感觉到了困意。那横在黑衣人面前的剑失去主人的控制啪嗒落地,黑衣人一怔,收了乐器,往禁制外飞去。他刚飞出禁制,苏夜便一把拽住了他。 黑衣人无奈,反手推了苏夜一掌,只堪堪使他踉跄了几步,抓住黑衣人斗篷的手却分毫未松。 无奈,两人便缠斗在了一起,黑衣人看起来修为在苏夜之上,招招式式都是苏夜所不敌的,却没有任何一招是下狠手的,苏夜感觉到这个黑衣人并不想伤他,但是自己确确实实很想抓住这个黑衣人,倒不是为了药草失窃的事,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只是那两个傻孩子还躺着呢…… 苏夜:“你是怎么弄晕他们的?什么歪门邪道?别想走!” 他抛出了冰绦化作锁链,直接束缚住了黑衣人,链绳紫光闪烁。 “我倒是要看看你是何人!”苏夜猛地一掀那人的斗篷。 “不要————” “我去————” 两人面面相觑,苏夜震惊了。 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身体抱恙卧床休息的小师妹————叶上珠,虽然在斗篷被揭开的一瞬间她就捂住了自己的脸,但苏夜确定自己没看错,何况那声音再耳熟不过了。 叶上珠惶恐地浑身颤抖,该怎么解释?苏夜却抢先开口。 “小叶子!你何时修为这么高了,厉害啊!整倒了开屏孔雀钟之恒,还有那天之骄子石羽涅!君撷仙君是不是给你开小灶了?我就知道君撷仙君为人低调但本事大的很。” 苏夜又一次地后悔自己当初拜师太仓促……但好像师尊也不错,送的冰绦就很好用,修为不够,灵器来凑嘛! 叶上珠:“我————” 她还未开口,苏夜便听见了一阵仓促杂乱的脚步声,山脚下火光点点,心中一惊,怕是刚刚惊动了巡视药园的弟子了。原本在园内的打斗与乐声是不会传出禁制之外的,怪就怪在刚刚他们二人已经打出了禁制,于是这动静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苏夜倏地收回冰绦,化作缠绕在腕间的手链,一把拉住叶上珠找了个茂盛隐蔽的壮树后躲了起来。 “什么声音?哪有异响?这什么也没有啊。” “确实有人擅闯禁地。” “刚刚禁制都被动了。” “好像之前有人看到那贼穿着个黑色斗篷。” “这确实没人啊,师兄,你是不是听错了?” “找找看吧,也好给大师兄一个交代。” …… 第11章 师尊,锅我来背 看那些弟子往园子其他方向去找,人渐渐走远了。 苏夜小声说:“小叶子,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那些敛魂草除了凝魂安神也没什么其他功效啊,偷多不划算啊,被抓住了很难解释的,其实你可以直接找天玑长老要的,实在不好意思哥哥也可以帮你去采。” 叶上珠做贼当场被逮,羞愧难当,“哥哥,你别问了,我……我有苦衷。” 苏夜:“那你告诉我,哥哥帮你想办法。” 叶上珠:“我……” “敛魂草除了能凝魂安神还能稳固妖体,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每隔一段时日要么吸人精元,要么靠敛魂草维持人形。” 苏夜:“师尊?” 叶上珠:“…………仙……仙尊。” 白若一覆手立在他们面前,仙风道骨不惹尘埃,也不知是何时到的,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苏夜诧异道:“师尊,您刚刚……说什么?” 白若一凤眸微挑,斜睨了眼叶上珠,阴沉道:“你自己说,你要敛魂草做什么?” 苏夜抢先急道:“师尊您不是说敛魂草是用来安神凝魂,还有……用来维持妖的……人形……”他思及此,忙道:“小叶子!你要维持哪个妖的人形?” 第25页 回首一看叶上珠,她嘴角残留的敛魂草的汁液还没有抹去。他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叶上珠急得泪眼婆娑,豆大的泪珠簌簌坠落,“……哥哥……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我,我没有害过人,我只是想……” 想和哥哥待在一块儿…… 苏夜沉默了很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小叶子虽然是妖,可当初就算那么被欺负也没有用妖术害人,妖怎么了?妖就不能好好生活?人和妖一样,应该只分善恶,不分人妖。 那些巡视的弟子没有在园子深处发现什么踪迹,便往回走,很快那火把的点点明亮,脚步的杂乱无章靠的愈来愈近。 苏夜伸手解开叶上珠的斗篷,一把抓起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单膝跪在白若一面前。 “师尊,小叶子虽然……虽然是妖,但她从来没有害过人,只是为了维持……维持人形才偷盗敛魂草的,您————” 苏夜抬头看着白若一那冷冽冰霜的眼眸,他始终没在看着他,只是眼睫簌簌晃动了几下,叹了口气。 “你是决定要替了她的罪?伤天害理是为罪,鸡鸣狗盗也是罪,天底下若无罪惩约束,那便是要乱套的。”他语气平淡,却言辞刻薄。 苏夜听他这么说着脸色渐渐苍白,形神虚晃。 原来在白若一心中,法在情之上不知高了多少。 那如果有一天,自己做错什么事情那该怎么办?错到罪无可恕,错到非死不可偿孽。 白若一,如果那样,你又待我如何? 苏夜心中五味杂陈,嗓音暗哑道:“师尊,我要护着她,她是我妹妹。” “哥哥…………” “不怕。”他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双髻,“请师尊带小叶子回去吧,该有的责罚我来领。” 毕竟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被抓到了也就是山规伺候,小叶子不一样,她会被发现的……到时候就再无容身之所了! “哼,随你。” 白若一抓住叶上珠的肩膀,瞬间便消失在他面前。 苏夜松了口气,干脆席地而坐,仿佛提线木偶般揪起敛魂草一点点往嘴里塞,等着众人到来。 他小时候顶过不少锅,替别人承担了很多罪惩,但唯有这一次是他主动,是他心甘情愿的。一个人一身之中,总有些满腔热血需要这个人寄存的,他小时候以为是那个童年玩伴小叶子,后来以为是叶上珠,但其实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一腔真心到底该向谁托付。 害怕背叛、伤害、抛弃……却又奢望那缥缈虚无的真情。 真是可笑。 他没念过几天书,不知道什么君子之交,他只知道谁处处帮着他,陪着他,安慰他,给他肉吃,那就是好人!若是有人背弃他,伤害他,拿刀子捅他,他便撕开阴暗的獠牙,像狼像犬,撕烂那人的皮肉,嚼碎那人的骨头。 以前的小叶子是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唯一的那炳烛火,如今这个喊着他哥哥的叶上珠便是添在明灭昏沉的烛火上的烛油。 人来了,苏夜抬头便看见一众燃着火把的弟子搀扶着钟续和石羽涅一步步走了过来。 石羽涅吃惊道:“苏师弟,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送小叶子回去休息了吗?” 众人一看苏夜身着黑袍,低头慢慢嚼着敛魂草,看起来神情毫无惊讶,他抬头瞥了一眼众人,兜帽遮盖下隐隐看得看面容,眼神中有些孤寂、狠戾、乖张,像是隐在暗处等待撕开獠牙的狼崽子。为首看得比较真切的弟子暗暗倒抽了口凉气。 这个眼神,看起来就很反派啊。 有个弟子低语道:“苏……苏师兄盗了敛魂草?” “真没想到,是自己人偷的,难怪查不到。” “苏师兄怎么会偷敛魂草呢?他那样子……”咽了咽口水,“怕不是被夺舍了……” “夺舍?”钟续暴躁道:“苏夜!你搞什么鬼?” 苏夜抬头甜甜一笑,看起来更像是被夺舍了,苏师兄很奇怪…… “我没有被夺舍啊……” 众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要是被夺舍就麻烦了,苏夜无事就好,他可是辰巳仙尊的弟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被仙尊怪罪,整个涿光山都背负了个侍仙不恭的罪名了,毕竟几乎整个修仙界都知道了辰巳仙尊在涿光山的事情,近一年来众多仙门的访问拜帖与贺礼送的是络绎不绝,那辰巳仙尊却是谁也不见,那些贺礼便又原封不动地又送了回去,更别说见一面仙尊了。 可是,那没被夺舍为何会在此处,又穿着盗贼的黑袍,还嚼着敛魂草,真正是人赃并获了,想给他找理由解释都找不着。 “苏师兄,那你为何会在此处?还……还有敛魂草……”终于有一个弟子发问了。 苏夜淡淡道:“我本来是去药堂求安魂丹的,师弟说没了,我只好来药园采摘点敛魂草用。”他下巴微抬,示意刚刚那个药堂的弟子,“师弟,是吧?” 药堂弟子一拍脑门道:“是是是,苏师兄是来求过药。” 为首的那个弟子狠戾道:“那也不能证明这几日的药草不是你盗取的!对普通人而言,这敛魂草没什么大作用,除非你————非、我、族、类!” 非我族类什么意思? 苏师兄难道是妖? 众人闻言,都震惊了片刻,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中武器,顿时气氛有些紧张。 第26页 苏夜认了出来,这是天枢长老的外门弟子云频,他挂名在天枢长老那里并未拜师,按理说此人的修为不会比大师兄差多少,却执意不拜师。师尊收自己为徒的时候,他就曾被天枢长老推出来想推荐给白若一,最后白若一拒绝了。 苏夜心想,云频怕不是当时失了面子,现在对自己记仇了。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有些好笑地向前走了几步,众人便往后退了几步。 ………… 一时间尴尬非常。 钟续焦急道:“苏夜不可能是妖!他在我钟家住了近十年,从未发生过什么异端,你们,你们不能平白无故诬陷人!” 云频气急败坏,举起剑指着苏夜道:“他怎么不可能是?你们来涿光山求寻仙途是何原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们钟家遭遇了妖族侵袭才导致他妖气入侵,说不定那个时候他就被妖夺舍了!” 苏夜咂舌,这番话说的好有道理,他几乎无法反驳,若不是他自己清楚自己并未被夺舍,他几乎都要相信这人的话了,何况是现场其他人。 钟续气地脸色煞白,有些结巴:“那……那也不能笃定……笃定是……他。”说到后面他声音都软了下去,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只好咬着牙抬头看着苏夜。 苏夜一惯懒得解释,毕竟他曾经解释过很多了,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怎么怎么想。真相从来都不在真实,而在于人心。何况他是真的想替叶上珠背这个锅,药草遗失是真,黑袍人盗取也是真,而且……师尊相信因果相循,有果便有因,错了就是错了。 这件事情如果不在此了结,那叶上珠就会一直被猜忌。 苏夜叹了口气,浑然不怕,笑道:“药草是我盗的,我只是觉得……味道不错,但我确确实实是我本人,并未被夺舍。当初侵染妖气是真,但如今这妖气也在山中散地七七八八了。” 他很确定自己未被夺舍,顶多领一顿私盗仙草的责罚。 石羽涅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和钟续明明是听见一阵乐声才晕了过去,也没见过苏夜会乐器啊……但是,的确有些古怪,这三天几人在园子里蹲飞贼,一直未等到,怎么苏夜一离开那贼就出现了?确实很难辩解。 他嗫嚅道:“那……那你为何要摄……弄晕我和钟师弟?”他心中清楚那乐声是摄魂,妖族才会的手段,他曾在父亲的藏书中看见过,简单的摄魂术不过是迷晕他人,若是强大的妖修摄取他人魂魄用以傀儡操纵,替自己行事……想想就不寒而栗。 苏夜对摄魂术没啥了结,只说:“你们看的那么紧,我不敲晕你们怎么吃草?我想着要是劝你们同流合污,大家一起吃草你们也是不会同意的。” 毕竟他们和自己一样擅闯了药园,被询问估计也得受罚,倒不如先把他们撇清了。 石羽涅眼神中有些受伤,居然真的是苏师弟迷晕了自己吗? 还真对自己人下手啊? 云频阴沉道:“无论如何,证据确凿,他的的确确是盗取药草之人,至于是不是妖孽,便交由天璇长老,讯魂针一问便知!” 讯魂针??? 石羽涅骤然冷汗直冒。 钟续:“讯魂针是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站错啊!苏夜: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说草很美味 第12章 师尊,有妖气! 白若一将叶上珠带回学思院,吩咐她今夜不要离开寝屋。 叶上珠心中忧虑苏夜,又不敢贸然开口,吞吞吐吐了一路,到了学思院后终究是忍不住开口了。 “仙尊,我不想做妖,可是……我没办法。我,我只是不想离开……哥哥” 白若一一身孑然,立在院中,月光将他映地更加不食人间烟火,显得他心肠硬朗,不近人情。 他冷漠道:“你可知人与妖的区别?” 叶上珠嗫嚅道:“人者仁也,人经转世投胎,血肉之躯,为天道所喜;妖为草木走兽,得机缘化形,与人有异,非其族类。” 白若一摇了摇头道:“持善心者为人,祸乱天下者是妖。人在腹中化形,妖承天地灵气化形,并无不同,都是天地造物而成。善者为人,恶者为妖,你可明白?” 叶上珠愣住了,她生而为妖,没得选择,第一次听一位维护天下苍生,除妖伏魔的仙尊说这样的话。她本以为妖与人之间是隔着那天堑鸿沟,不可相互理解的存在,因此,她惧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毕竟在人类心中,亘古的定律是…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如今听到这样一席话,她心中颇为感动,可是自己如今身份暴露,是不是只能离开哥哥、离开涿光山、离开君撷师尊、离开钟师兄…… 白若一:“你与他本就有些渊源……也罢,原本涿光山秉持的就是有教无类,天下生灵自当都留一线生机的教义,你若是秉存善心,人与妖又有何异?” 叶上珠潸然泪下,感动道:“是,仙尊,叶上珠明白,定然不会辜负仙尊的教诲!” 白若一道:“如此甚好。”便准备离去。 叶上珠连忙激动道:“那哥哥……他会怎么样?” 白若一顿了顿步子,并未回头,只冷淡道:“他自有他的劫数,他既然顶了你的罪罚,你便莫要辜负他一番心意,这几日不要离开学思院。” 第27页 “是…………叶上珠知道了……” 她曾是莲池荷叶上的一滴晨露,千百个日日夜夜她朝生暮死却又在每一个黎明怀着记忆重新诞生,她明白,自己这是得了机缘化了妖。她几乎每一日都能看见苏夜,他总是醉卧莲池边,虽然身边侍从婢女无数,但她能感觉到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原本偷盗敛魂草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大事,私下罚一罚就是了,但众多弟子将苏夜五花大绑困的严严实实地送了来戒律堂,听那弟子云频的话语中颇为严重,此事又涉及妖孽夺舍,天璇长老只好骂骂咧咧半夜起床匆匆赶来,不想竟还惊动了山主和其他长老,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只除了那堂下之人的师尊————白若一。 最该来的居然没来。 天璇长老有些惶恐,这些弟子好好的闹什么闹嘛!天玑长老也万分后悔,当初说出药草失窃一事,原本也就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涉及辰巳仙尊唯一的弟子,牵扯出来的事情颇为麻烦,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私下做决定。 山主一到,天璇便恳请山主派人通禀白若一来参与此次的审判,按理说徒弟犯错,师尊自然该出面的。 石决明连连点头派人去请白若一。 去云栖竹径的弟子不多时便回来了。 石决明:“如何?仙尊来了吗?” 那弟子摇了摇头。 天璇长老道:“那他可有说什么?” “辰巳仙尊说,此事诸位可自行商议,不必顾及他的面子,按律束人,遵法行事就好。” 众人一听这话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苏夜心中冷笑一声,早就知道白若一的秉性,世人眼中公正不阿的白上仙,兼爱天下不负苍生的辰巳仙尊。如果有一天自己罪大恶极、罪无可恕,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手刃了自己这孽徒,何况现在只不过是小小惩戒。 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他当然知道他不会来,却不知为何,还怀了一些小小的祈盼,明日之日犹可祈的祈盼。 石决明坐在戒律堂的首座上,明明在此之前还是一脸担忧与犹豫,被推上首座之后整个人气质骤变,面色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作为山主,他是在惩治与戒律面前最不可能失态之人。 石决明沉声道:“如此便开审吧。” 天璇长老向山主揖礼后,便让弟子将五花大绑的苏夜推跪在堂中。 天璇道:“辰巳仙尊坐下弟子苏夜苏祈明听审!今夜,众弟子在药园中看见你偷盗仙草,袭击同门,此二罪,你认是不认?” 石羽涅冲动之下,接话道:“我们可以不计较的!” 石决明剜了他一眼,他声音骤小,“袭击同门的罪就……算了吧…………” 苏夜浑然不怕道:“我认。” 天璇:“记————” 那负责抄录的弟子提笔,龙飞凤舞匆匆写下罪状。 坐于高台之上的众位长老交头接耳,纷纷摇头,颇有些扼腕叹息的意思。 天璇又道:“天枢长老门外弟子云频状告你偷习妖术,与妖有染,可有此事?” 偷习妖术如何? 与妖有染又如何? 没有害过人,没有作过恶,岂能一棍子打死? 苏夜面色有些阴沉,内心些许躁郁,激愤道:“妖怎么了?妖,天生就是恶的吗?我门一直秉持着有教无类,天下生灵自当都留一线生机!” 云频:“妖怎么能和人一样?” “他怎么给妖辩解?” “他是不是已经被妖给蛊惑了?” “看不出来啊……” “苏夜虽说是江南钟家送来的,但我听说啊,他去钟家之前的来历无处可寻。” “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与妖有染?” “不会是被妖养大的吧?” …… 那些弟子纷纷议论,云频好整以暇地抱剑依柱,看戏似的望着苏夜。钟续这时候才明白云频是在整苏夜,所谓趁他病、要他命,怕是这些流言都来自云频的教唆暗示。 无论怎么说,苏夜都是他的表弟,他丢了性命也就算了,但绝对不能丢江南钟家的脸面! 钟续怒气冲冲咬牙道:“你们谁看见他与妖有染了?你们谁看见了?流言蜚语!胡说八道!!” 众人见辰巳仙尊根本没来维护这个徒弟,怕是也不重视他,便纷纷道:“事实就是,有何狡辩的?他自己都承认偷盗仙草,袭击同门了!” 钟续:“那…………那是两回事!不一样的!” “怎的就不一样了?禀性如此,怕不是早早地就被妖魅给蛊惑了!” 石决明轻咳一声:“肃静————” 顿时堂下之人都静了下来,再无人喧哗。 云频作出一副大方样子,抱剑拘礼缓缓道:“请山主、天璇长老取出讯魂针,是非黑白,一查便知!” 石决明在儿子焦虑的眼神中犹豫了片刻,便冷声道:“可。” 天璇长老叹了口气,怜悯地看了一眼苏夜,“请讯魂针————” 讯魂针是什么? 苏夜眼神询问石羽涅,没料到他竟焦急地面容扭曲,脸色青白,眼睫簌簌抬起,竟然哭了……好好一个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怎的就哭了?他胡乱地扯着袖子往脸上抹着,那眼中同情、怜悯、焦躁、不安、百感交集。 第28页 苏夜却听见众弟子抑制不住的喧哗声。 “竟然要请讯魂针???” “他那修为能受得住讯魂针的审讯吗?” “讯魂针至今也没审过几个人,被审过的都非死即伤啊。” “会死人吧?” “容我直言……此举有些不讲人性啊……” ………… 一弟子托着一枚黑色陨铁制成的手指般粗细莫约三寸长短的菱形钉子走了出来,这明明是枚钉子!这也能叫针? 还未等苏夜反应过来,那枚钉子便在天璇长老手中化为细密的透明针雨,他振臂一呼,莫约十几枚散出,直直刺向他,苏夜手脚被缚躲避不及,那细密的针便没入体内。 绵密的细针穿刺过厚实的墙,看不出伤口,却是扎心地疼,那疼痛并非**异样,甚至不会出血,却结结实实穿刺了灵魂,灵魂被讯魂针定住,他动弹不得。 天璇长老道:“讯魂针乃天降玄铁所铸,有审讯魂魄灵识之能,任何谎言都避不过它的审讯。它已没入你的体内,在我催醒它之前,你最好如实交代。” 苏夜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讯魂针是审讯之物!他环视四周,瞥见幸灾乐祸的云频,倏然心中明白了些什么。本来自己被诬陷是妖就是无稽之谈,讯魂针自然是不可能问出什么。 那云频提出请讯魂针是图谋什么? 他不怕被问是不是妖邪,但他怕那些陈年往事被翻出来鞭笞践踏,他还怕被问出小叶子的事情。 苏夜连忙诚惶诚恐道:“天璇长老,我真不是什么妖邪!” 天璇:“那你何故偷盗仙草?” 苏夜萎顿道:“…………好吃……” “…………” 云频:“一派胡言!长老,我看不驱动讯魂针,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是啊是啊……”一众弟子附和道。 天璇长老无奈,只得默念咒语,顿时那埋入苏夜体内的讯魂针开始异动,十几个针眼闪烁淡淡黑色烟雾。 众人惊呼,黑烟代表了讯魂针审出了妖气! 天璇也是一惊,厉声道:“我问你!你到底与妖是何关系!” “啊————”苏夜吃痛惊呼,他这下算明白了,讯魂针在他体内似是化作了千千万万的小虫子撕咬着他的灵魂,每当它的主人发问时,受讯之人如果不说出实话就会承受万针锥心之痛。 苏夜眼眸充血,“还……未给我定罪,为何……为何就施刑了?”他浑身绵软无力,肌肉微微痉挛抽搐,支撑不住身体,砰地一声手掌撑地,“我……我不曾助妖作恶。” 他只是替妖背锅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浑身瞬间轻松不少,讯魂针的戾气也淡了很多,众人一看这情况,顿时明白他所言非虚。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是不曾助妖作恶,而不是与妖相识。 在人群中有个弟子突然出声:“那你身上的确有妖气!讯魂针都出黑烟了,绝对不干净。” 苏夜头一瞥,狠戾地看着那个发言的弟子:“妖什么妖气!妖什么妖气!!我来涿光山就是为了驱逐体内妖气的,妖气没散尽,它黑了不很正常吗?” 那弟子被他凶地节节后退,害怕地躲在其他师兄弟身后,他刚刚看到什么魔鬼?这么凶做什么?反正大家都这么说的,又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说。 石决明:“此言非虚,此前江南阻妖禁制破裂,江南钟家遭妖族攻击,苏祈明被妖气误伤,来涿光山确实是为了驱逐妖气。” 见山主都这般说了,下面都弟子便不敢再生事端。 钟续与石羽涅闻言一喜,便准备冲过去扶起苏夜,岂料石决明突然发声:“接着审吧。” “…………” 天璇恭敬地点了点头,继而道:“那你可有偷习妖术?” 苏夜轻松道:“我没有。” 天璇点头,又问:“你偷盗敛魂草有何用处?” 苏夜:“……吃、了、啊……” “…………” 第13章 师尊不管我了吗? 见讯魂针毫无反应,众位长老哭笑不得,有些尴尬,天枢长老狠狠剜了一眼云频,真是胡闹! “不对!”云频跳了出来,“敛魂草被偷过很多次,我次次与杜衡师兄一同巡查,从未发现过苏祈明,他的修为低下,不可能让杜衡师兄都发现不了他!那个连连盗取敛魂草的贼必定是他的同伙,是个修为高深的妖修!今日少主和钟师弟都是被摄魂之术所迷,怎么可能是苏祈明这个废柴袭击的?他必然有同伙!” 他说着啪嗒跪在石决明面前:“山主要明察秋毫啊,若是山中侵入异类,怕会是一场祸事!” 苏夜激愤:“你乱说什么!” 云频巍然不动:“你若心中没鬼,审一审又如何?” 苏夜心中明白,云频今日不会放过自己。他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师兄,竟惹来今日祸事。他不怕被审判,被责罚,偷盗的罪他可以担着,袭击同门的罪责他也可以替小叶子担着!但生而为妖就一定是错的吗?为何步步紧逼,致人于死地? 他甚至开始有些怨怼白若一,竟然被他抓到了此事,苏夜深知他的性格,决对不能容忍错而不罚,自己自愿替小叶子顶罪,他才放过此事。可是,他为什么非是个死脑筋?为什么这件事情就不能当没发生过? 第29页 白若一哪怕有一点点师尊维护徒弟的真情,自己也不至于在此受审! “这…………”天璇无奈,看向石决明。 石决明:“继续审。” 钟续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同石羽涅说:“你在此盯着,我回去一趟,去求我师尊帮帮忙!” “你去吧!我一定看好苏师弟,我在他在,他亡,我……我就毁了那讯魂针!” “………………” 钟续悄悄掩饰身形,退了出去。 苏夜缓缓阖上眼睛,咬牙攥拳,“几次偷盗皆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他说谎了,身体内的讯魂针开始作用,一点点钻心蚀骨,他咬着牙关。 “我…………我修为比不上各位……师兄,但……但我会耍小聪明啊……”他说着,竟还勉强挤出了一个笑,那笑容托着梨涡,衬在痉挛狰狞的面目上显得格外诡异。 “我……骗过了他们!”他痛苦不堪地闭着眼睛,沙哑开口。 “没有…………啊……!”他想说没有妖修,可是,这个谎太大了,根本抵抗不住讯魂针的审讯!他忍到筋骨暴突,指尖摩挲着粗粝的地面磨蹭出血,眼睛充血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 他不想说的! 他要打消这些人的怀疑! 如果是面对提问,尚可以咬紧牙关,忍忍就过去了,可现在他却需要开口,自述罪状。刚刚云频的诘问让苏夜恨入骨髓。 为什么要逼我? 他猩红的眼眸狠狠瞪着云频,牙根发涩,口中锈味蔓延。 若是一只狼犬,他定当要撩开阴暗地獠牙,去撕咬那逼迫他的人!可是不知道是谁给他打了麻药,在他的唇角之上拿着细密的丝线一点点缝住,将他的獠牙藏在了口中。 他匍匐在地上,思绪混乱,却蓦然看见袖口掩映之下冰绦散发着一团白光,那丝丝缕缕的光流顺着手腕蔓延到四肢百骸,竟……竟缓解了不少讯魂针带来的疼痛! 苏夜心中复杂却难掩大喜,冰绦护主!看来这一年来,他与冰绦的主仆情日益加深!他小心翼翼自然而然地拽着袖子,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的小动作,他微微直起身。 “是……是云频编造的!没、有、妖,没有什么色什么魂的术。怕是云频师兄在我师尊收我为徒那日就对我有些意见了吧?” “我自然是犯了偷盗之罪,但云频师兄却因我师尊未收你为徒,你心中不如意便起了嗔恨之意, 是为破了嗔戒! 你不明事理,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栽赃诬陷于我,不知悔改, 是为破了痴戒!” 云频面色骤变:“你!你血口喷人!” 苏夜笑道:“是非黑白,一查便知啊,云频师兄?这讯魂针我受得,你怎么就受不得了?” 他说罢,站了起来,浑身一震,那捆绑的绳索炸裂,簌簌掉落。苏夜紧紧盯着云频,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他身上那数十根讯魂针倏然震出,直直地扎进了云频体内。 云频轰然倒地:“啊!长老救我!” 苏夜:“说啊!谁让你胡言乱语?谁让你诬陷我?谁让你针对我?” 众人一惊,苏夜居然会用讯魂针?但还不及苏夜问出什么…… “胡闹!”天枢长老一拳祭出,那在空中放大的虚拳直直捶打在苏夜身上,苏夜手捂胸口,闷哼一声,一丝鲜血顺着唇角便流了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天枢长老替云频出头,天璇长老取出云频体内的讯魂针,禁不住冷嘲一声。 怎么? 他云频就审讯不得?自己就可以往死了审? 他伸出手背狠狠地蹭掉挂淌在嘴角的血。 就凭天枢长老在维护他吗? 如果,今夜。 自己师尊也在,他会不会维护自己?自己会不会不用受到审讯? 天枢长老搀着云频,对苏夜道:“你怎可对同门师兄大打出手?当真是秉性恶劣,不知悔改!”他转头对山主道:“这苏祈明问题不小,他既非天璇的弟子,是如何会使讯魂针的?说不定那摄魂之术他也是会的!” 石决明叹息,看向苏夜道:“你说说看,你怎么会用讯魂针?” “我……” 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用讯魂针?难道不是知道了灵器的作用就可以用吗? 苏夜:“我不知……想用便用了,要学会才能用的吗?” 天枢:“胡言乱语!讯魂针这般灵器怎的是人人都能使得的?何况你一个灵脉未通的弟子怎么能驱使讯魂针?” 苏夜:“我…………我不知……” 一番诘问,无论是山主还是长老们抑或是堂下弟子,都觉此事非同小可,一个灵脉未通的寻常弟子怎么可能使得了灵器?苏夜站在堂下,不知作何解释,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戒律堂的门倏然打开,一身暗沉墨绿衣着的人走了进来,来人谦逊低调,温文尔雅,他手持折扇向石决明揖礼。 石决明:“君撷仙君来了?”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钟续便明白了,笑道:“怎么还惊动了仙君?” 君撷仙君温雅淡笑,走到苏夜身边:“本已睡下,听闻此事便赶来了,怕这孩子平白无故蒙了冤屈。” 天枢招来弟子扶住云频,有些恼怒走向堂下,“苏祈明并非是仙君的弟子,仙君何必掺和此事?何况他怎的就蒙了冤屈了?他自己都承认了,偷盗仙草是真!袭击同门是真!你看我那弟子,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苏祈明不知用何邪术驾驭讯魂针攻击了云频,这偷习妖术怕也是真的,数罪并罚该散了他的气海,废其修为逐出涿光山!” 第30页 众人唏嘘,这责罚也太严重了些。 苏夜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原本就是罚一罚的小事,反正他也被师尊罚习惯了,怎么也没想到天枢会把事情解释地这般严重。当下甚至觉得天枢揍地他那内伤都不怎么疼了,只觉得脑中嗡嗡,心想:完了完了,就不该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不由得伸手扯了扯君撷的衣角,流露出丧家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和湿漉漉的眼神。 君撷温柔地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别怕。” 他这一笑,苏夜心中悸动,害怕的情绪少了很多,犹疑地点了点头。 君撷道:“这孩子秉性纯良,天资绝佳,只是耽误了修仙的好年纪,才耽搁至此还未打通灵脉。” 秉性纯良? 天资绝佳? 这君撷仙君还真是……这趁着天未亮,大晚上就能说瞎话了?众人咂舌,就连苏夜也被惊到了,这么夸他,他还真挺不好意思。 未及反驳,君撷又道:“偷盗仙草是为了精进修为,他不太认识药草,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囫囵嚼了,不信诸位可以去药园查看,遗失的可不止是敛魂草。” 这…… 谎话编的,漏洞百出却无可辩驳。 “至于袭击同门,大可问一问……”他眼神瞥向钟续和石羽涅。 两人立马反应过来,连连否认:“没!没袭击我们!” 君撷低笑一声:“如此,没有人证怎么能说是苏夜袭击同门呢?” 云频急了,“可是!他自己刚刚承认自己袭击同门了!” “呵。”君撷开扇掩面,淡笑道:“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打打闹闹的,怎么就能算袭击同门呢?” 众人目光看向钟续与石羽涅,二人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众人无语………… 天枢急着开口:“那他…………” 君撷连忙打断:“天枢长老是要问他是如何驾驭讯魂针的?”君撷攥起苏夜的手,掀开衣袖,露出了那条白色丝绳串成的手链,“此物乃辰巳仙尊赠予苏夜的灵器,以苏夜的灵力自然不能驾驭讯魂针,但这灵器可以。” 冰绦配合似的倏然散发出耀眼的淡白光芒。 上品灵器! 众人心中大骇。 “至于云频,他品行不端,诬陷同门,妄图颠倒是非,苏夜不过是自卫反击罢了,何况比起苏夜受的讯魂针审讯魂魄灵识之苦,他那点针扎的眼孔算得了什么?” 言毕,堂下弟子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百出,天枢自觉面上挂不住,狠狠剜了云频一眼,他会意之下,盗汗频出,终于眼前一黑,装晕瘫倒了。 “云频师兄————”弟子慌忙扶住一头栽倒的师兄。 君撷:“……” 苏夜:“…………” 第14章 师尊的神器 在苏夜心中,白若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师尊。 甚至觉得他压根就不会给人家做师尊。 也难怪了,他到底也没什么经验,到现在为止也就收了自己这一个徒弟。 他在涿光山这么多年,就没人拜他为师,就连云栖竹径十丈开外都绝对不会有什么弟子敢靠近,谁晓得那些稀奇古怪的禁制会不会突然就要了命? 辰巳仙尊为人清俊冷漠,不喜喧闹,纵使有着强大修为也不算讨喜。山中弟子见到了都是恭恭敬敬行礼,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多瞥一眼,生怕被那浑身上下溢出的寒气沾染到,轻则透骨寒凉,重则感染伤寒大病几日。 虽说这些传言有夸张成分,但也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 苏夜误打误撞被那美色吸引,稀里糊涂地拜了师,也不了解这位仙尊的秉性和喜好。多了这么许多时日,多少有些耳闻,再加上自己刚来就被打被罚的,说不忌惮那绝对不可能! 这么一想,几日前替他解围的君撷仙君君培之简直就是人美心善、温文儒雅、就连怼人都不带个脏字,最重要的是护短!别说是他的徒弟了,就连自己这徒弟的表弟都连带着护着。 这次,他倒是沾了大表哥的光了。 那日戒律堂审讯之后,云频师兄由于“受伤”晕倒,便不了了之了。 权衡之下,石山主宣布:“辰巳仙尊座下弟子苏祈明目空法度、不遵教诲、偷盗仙草、忤逆师长,按律鞭笞一百,驱役一月…………” 苏夜最终都没有等到白若一来为他辩护一句。 深吸一口气,欣然接受了这个处罚。 他这也算是命途多舛了,原本好好地在钟家混吃等死,结果来了这涿光山后,身上的伤就没好透过,上次白若一拿竹枝抽的伤口还没好透,又加上了这一百鞭痕,虽说没有白若一抽的那么重,但他还有一个月的劳役要做,只能在钟续帮他裹好伤口的第二日上山砍柴挑水。 每日劳役过重,挑水的担子压的他肩膀上的伤口一次次裂开,钟续每晚帮他换药都要骂骂咧咧几句,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便偷偷帮他挑水。 钟续没好气道:“总是惹是生非!三天两头被罚,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命撑到打通灵脉。” 苏夜没理他,自顾自手起斧落,努力砍柴,柴火瞬间一劈两瓣,斧痕深深嵌在树桩上,力气之重,可想而知。 带动了肩上未愈的伤口,苏夜疼地嘶嘶叫唤。 钟续一把夺过他受伤的斧子,骂骂咧咧道:“你那么使劲干嘛?伤口裂了又要我给你换啊?” 第31页 苏夜由着他拿走斧子,兀自坐到树边拿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口。 “这些柴今日砍不完,明天又要多一大堆。” 钟续:“我看啊,他们就是故意难为你,你也不辩解两句,就任由他们胡说啊?” 苏夜:“别人怎么想的,我哪儿管的着。他们心中自有笃定,我辩解?嘴皮子磨破了都没用。” 钟续没好气道:“那你就由着他们说你?丢的还是我们钟家的脸。” 苏夜嘟囔:“反正我脸皮厚。” 这次丢脸恐怕不是丢江南钟家的了,更丢脸的是辰巳仙尊,教出了一个鸡鸣狗盗的蠢徒弟。 瞧瞧那些弟子都是怎么说的? “那个苏夜苏祈明啊,他被罚了,偷盗了药园的仙草。” “我听说,他不止盗窃,还对云频师兄大打出手呢!” “啊?这也太不知礼数了!云频师兄那么文雅谦逊的人,怎么会和人争执呢?一定是那苏夜先动的手!” “就是,就是!” 苏夜是不在意那些传言的,话虽然难听,但他小时候听多了也就麻木无所谓了。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踩踏在枯枝腐叶上。苏夜耳力好,听见后马上示意钟续躲起来。钟续反应够快,一个闪身跃上树梢。 钟续帮他这件事情不能被发现,涿光山严禁相帮受惩的弟子。 来了几个青衫弟子,那些弟子是吩咐苏夜砍柴担水的,同时也是常常替他们云频师兄鸣不平的那几个,也就难免会为难苏夜一二了。 一个弟子踹了踹已砍好堆积的柴火,“呦,这柴砍的还挺快,不给你加点量倒是有些屈才了,明日再加二十担吧。” “二十担少了些吧?我听闻这苏夜在来涿光山之前何止是鸡鸣狗盗呀,他流连烟花巷柳,恐怕贪、嗔、痴、淫几戒都犯了个全了吧?” 苏夜诧异,云频的“粉头”们为了整他,居然调查了他在江南的事情?这些着实是一群狂热的粉头啊,恐怕也和柳娘对苏夜的态度相差无几了。 “那就再加十担!” 苏夜顿时黑了脸,多三十担……他不眠不休也砍不完啊。 “苏夜,你可要好好砍啊,咱们整个涿光山吃饭可就靠你砍的柴生炊火了。” “哈哈哈,是,是,是,你这也算是大才之用了。” “江南钟家名不虚传啊,教育的弟子竟有这般大用处!” 钟续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跃而下,踹倒了一个狂吠不止的青衫弟子,“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混账话?怎敢侮辱我钟家?钟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说三道四了?” 一个弟子赶紧扶起被踹倒的那个:“钟之恒!你竟对师兄大打出手!” 钟续咬牙切齿:“你嘴巴不干净,我动手怎么了?” “你————” 那弟子作势剑柄出鞘,想打斗一番,被另一个弟子拦住了,“师兄,这钟之恒还是别得罪了,他和苏夜可不一样,君撷仙君护短,他要是回去告状,哪天怪罪到我们头上就不好了。” 也是,就连云频师兄都吃了这个亏。 那群弟子哼唧几句便散了去,走之前依旧吩咐苏夜砍完这三十担柴火,明早来验收。 那几个弟子刚出树林没多远,便看见月光下一抹白色孑然孤影巍巍站在山石之上,这涿光山中也就那一人能把白衣穿的如此鬼魅,定睛一看,是辰巳仙尊白若一! 几个弟子惶惶跪下:“仙尊!” 白若一似看非看地瞥了他们一样,冷声道:“天枢的弟子?” 寒意袭来,他们好似被冰冻的泉水浇了个透彻,冻的直打哆嗦,连连称是。 仙尊只冷声道:“意图斗殴,口不择言,该罚,一月禁闭,自领去吧。” 没有人敢忤逆辰巳仙尊的意思,他们虽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却也只得乖乖去戒律堂领了责罚。 月色爬上树梢之后,苏夜推搡着钟续回去,他知每天此时君撷仙君都会亲自指点钟续的功法,没有一日怠懒。苏夜愈发地羡慕钟续,想想自己拜入师门后的几日都是散养状态,别说是亲自教导了,那日子堪称水深火热。 起初,白若一扔给他一本心法秘诀,也未曾解释任何,就阖门不语了。苏夜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人,他算是半个文盲,那本心法他看得着实费劲,奈何也只能自己消化,他便攥起笔,狗模狗样地将猜测出来的意思画成什么小花小草太阳月亮排序出来,勉强通读了一遍。 竟不想误打误撞地凝成了气海。 三十担柴火,直至深夜,他才勉强砍完了一半,肩头后背的伤口许是又撕裂了几次,血渍渗透了衣衫,他伸手一触指尖沾了些新鲜血珠,困意也爬上了眼眸,想着就睡一小会儿再继续。 苏夜一抡斧,铮地一声剁在木墩上,干脆双臂枕着侧脸趴伏在木墩上酣然入梦。 月色淡淡,血红的枫叶在夜里逆着月光格外透亮,红枫边缘散发着一圈光芒,光华洒在谪仙的白色衣袍上,他轮廓柔润,眉耸春山斜斜入鬓,长睫轻颤,薄唇润泽。 苏夜是太累了,睡的很沉,没有感觉到来人。 白若一走至木墩前,微微曲身蹲下,任由泼墨长发铺洒在满地枯枝腐叶上。端详了半晌徒弟睡熟的侧脸,面容稚嫩,少年心性,无论身处何处说睡就睡,连有人靠近了也半分警觉都没有。 第32页 若是以前,他从来都不会睡得那么沉,只敢浅寐,稍有风吹草动便能惊醒,那时的他眼尾多多少少都带着些淤青烟黑,添了几分狠戾、阴鸷。 “不论你怨不怨我,今生,都不要再犯错了。” 白若一运气于掌,淡白的云烟缭绕在指尖,就着苏夜后背伤口挨去,却在即将触及的一刻倏忽停顿,只隔空将气息注入。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白若一绾发的白色发带微微闪烁着浅白的光泽,苏夜腕间的手链冰绦似乎受到感应,也闪烁了几下。 就在伤口马上要完全愈合的时候,白若一停了下来,没再继续渡气。他瞥了一眼苏夜腕上的冰绦,那本就是在他的神器白纻上分离出的一脉,相互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应,无论是苏夜身在何处,只要他不摘下冰绦,白若一都能找到他,时刻检测他的生命体征。剩下的伤,冰绦会慢慢给他养好。 白纻是融于他灵魂的魂器,分离出一脉谈何容易,炼化的时候,分离的有多成功,他灵魂撕裂地就有多疼痛。 他准备了那么久………… 拴住他,他才不会惹祸! 第15章 师尊,下山吧 他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了,以至于苏醒的时候天边早已经乏起了鱼肚白,看着一片狼藉尚未劈完的柴火,暗骂一声:“糟了!” 倏然起身抡起板斧,沉重的板斧挂在右臂上居然并未因牵动伤口而感到疼痛,心下诧异,伸手勾了勾后背,后背的伤口几乎都结痂了。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冰绦,这灵器竟有治愈的功效? 冰绦似有所感,光泽闪耀,化作一条条光纤丝带缠绕着他的手臂,攀爬到他的腰背,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心中大喜,凝气试了试修为,举斧挥向不远处的树木,林中静谧片刻。 倏然,那一排粗壮树木沿着整齐的切口齐刷刷倒下。 苏夜自己都惊呆了,“我去……这么彪悍吗?”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他真的是砍柴砍出了心得了?修为精进如此之快!体内脉搏轻盈通畅,源源不断的灵气注入脉搏。 竟已通了灵脉! 说出去怕不会有人相信,都以为他白日做梦吧。 苏夜兴奋地抡起斧子砍柴,不多一会儿,甚至还未及日出,他就已经将剩下的任务全部完成了,那可是昨天他和钟续两个人劈的量啊!他还砍到了大半夜。 待到他松下板斧,擦了擦额间的汗,却突然一个不稳栽倒在地,霎时间那轻盈松快的感觉如云雾般来的快去得快,就这么荡然无存了…… “………………” 这时,他感觉到整个胳膊大腿都酸软无力,浑身肿胀疼痛。 苏夜沉寂良久,认命般幽幽叹了口气:“行吧,时灵时不灵啊…………” 将柴火一捆捆扎好,他从日出破晓等到日上三竿也未等到昨天找茬的几个弟子,只好慢悠悠地将一捆捆柴火背去膳食堂。由于这几日都是他在供应柴火,膳食堂的人都不需要准备的,于是膳食堂的厨娘见着他都是格外的热情。 厨娘:“哎呀,阿夜啊,这么早就来了啊,今日柴火这么多啊?待会儿大娘找几个人帮你搬搬。” 苏夜讪笑:“不必不必,我自己搬就好。”若是被知晓了有人帮他,怕不是罪加一等,砍到明年都砍不完。 大娘:“呵呵,我也就说说,大娘我这儿也忙得够呛,人手不够。” 苏夜:“…………” 大娘:“用过早饭了没啊?” 苏夜摸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腼腆一笑:“还没。” 大娘摘完菜,看了看天,抱起菜篮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嗨,你看我这记性,早膳时间早过了。” “………………” “吃中饭了没呀?” “大娘您可真是说笑了,早饭都没吃,怎么会吃中饭呢。” “也是哦,可惜还没到中饭点,这菜都还没下锅呢。” “………………” 大娘,您可真是太会了! 算了,柴火全搬完了再说吃饭的事情吧,他也不太愿意去膳食堂用饭,遇到熟悉的人还挺尴尬的。他将背上的柴火放到柴房,便打算回去再搬。 大娘急匆匆拿了个食盒递给苏夜,“刚炸出锅的糯米藕圆,你拿着先垫垫肚子。” 谢过大娘,苏夜提着食盒回到山上,揭开食盒热腾腾的圆子香气扑鼻,这是江南的菜式,是他偏好的一样吃食,是以糯米伴着新鲜剁碎的莲藕和酥肉和成糜馅后搓成丸子放入油锅中炸制而成,竟没想到涿光山的大娘也会做,大娘难道也是江南人? 可这涿光山哪儿有莲藕啊?就连莲池都没看见过,但苏夜从来都不是个对美好事物分析太多的人,他喜滋滋地吃完圆子,背完了柴火,顿觉心中轻快许多。 没有了那几个云频粉头的刁难,这一月罚役的日子过得飞快。 下了南峰松木林,正好赶上晚膳,故意错过了用饭高峰,晚了些时候才去了膳食堂用饭。 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上白若一………… 苏夜就那么大大咧咧突然出现在门口,饭堂内用餐的人稀稀拉拉没几个,他便一眼瞧见了坐在角落的白若一,一袭白衣煞是扎眼。难受就难受在,不仅仅是苏夜看见了白若一,白若一也正好抬眼看见了苏夜。 第33页 苏夜觉着白若一一身白衣在这朴实无华的饭堂内显得格外扎眼,格格不入,一月未见他还是那一脸冷漠无情,果真是如同他之前和钟续调侃过的那样“女要俏,一身孝”。 自知被看见了是躲不掉的,苏夜便认命般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师尊?好巧啊,您也吃饭呢?” 如此说着,却见白若一面前并没有饭菜。这神仙吃什么饭?他自是知晓白若一修为强悍早就辟谷多年,根本不需要摄入尘世的米粮。心下暗暗琢磨,莫不是又从哪里找了个理由来罚自己的? 白若一面无表情,道:“伤都痊愈了?” 苏夜笑眯眯道:“托师尊的福,好的差不多了。”其实早就好了,好了很久了。他虽笑着说话,语气中却有几分滞气。 白若一也不管他什么情绪,直截道:“金陵城李家出了点事情,来了山里求救。我想着你在山中一直待着,心境上也不会有什么提升,出去看看倒是有利于修行,就应下了这委托,你收拾收拾明日同我下山。” 一听到能出山门,苏夜眼睛一亮,阴霾一扫而空,乐的合不拢嘴。 白若一又道:“此次下山,除了你,还有钟续和叶上珠。” 顿时开心不起来了,苏夜那笑的咧开了一半的嘴愣是合不上了。 磕磕巴巴道:“小、小叶子也要去吗?” 白若一:“你们三人皆是刚入山门不久,也都凝气极盛却未通灵脉,此次涉世对你们心境提升大有帮助。” 这下,苏夜实在是犯愁,他自从那日被审讯之后便再也没见叶上珠,甚至可以说是躲着。 心中也早就明知叶上珠并非是当初的小叶子,却因同样干净澄澈的眼神而认错了人;明知她是妖而非人,却因为唤了一声哥哥,心肝就怎么也硬不起来了。苏夜根本就不在乎叶上珠是人是妖,只是他还是很难接受叶上珠隐瞒他欺骗他。甚至还有一丝尴尬,不晓得再见面该怎么相处。 饶是如此,还是不得不听从安排。 翌日,一行四人加上前来求助仙门的李亥便道别山主,前往金陵城平事。他们都赶了一半路了,却被石羽涅一人单骑追上。 “仙尊,仙尊,你们等等我,等等我。” 见他风尘仆仆疾驰而来,苏夜疑惑一声:“咦?少主来做什么?” 石羽涅直勾勾盯着白若一看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之前一直未曾离开过涿光山境内,最远的一次也就是到过启临镇,我想出去见见世面。” 钟续道:“少主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般偷偷溜出来恐怕不好吧?你还是回去吧。” 石羽涅连忙摆手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他又磕巴上了。 苏夜好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师尊在,你还怕他少了一根汗毛?这么大老远的,他要是一个人回去,指不定路上万一碰到点什么事。毕竟来都来了嘛。” 石羽涅兴奋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白若一骑在马上,并未下来,居高临下地白了一样苏夜,微有恼怒,却又片刻恢复清冷,淡淡道:“来都来了?” 苏夜立马感到自己言错,匆忙捂嘴。 白若一:“那便跟上吧。” 石羽涅一路上总看着白若一,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瞧,那痴迷的模样憨傻极了! 看什么看?又不是你师尊! 石羽涅天真懵懂,说话也是紧张地磕磕巴巴,却对白若一似有一肚子话滔滔不绝也说不尽。 “仙尊可还记得我,我年幼时不慎闯入禁地,险些丧命,仰仗仙尊救我。” “嗯。” “仙尊渴了吗?要不要喝水?我这有我阿娘给我酿的桂花蜜汁,气息芬芳,味道甘甜可口,仙尊尝尝?” “不渴。” 苏夜忍不住扶额,这石羽涅石少主对辰巳仙尊的狂热不比江南瓦肆他那些红颜知己对苏夜的程度轻。 眼看着石羽涅围着白若一嘘寒问暖团团转,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徒弟简直被抛诸脑后,再落下点路程估摸着就要和小叶子并辔了。回头一看,还好,钟续在叶上珠身旁,不知在聊些什么。他这一回头就不慎对上叶上珠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似的。 苏夜赶忙不经意地错开眼神,策马往前赶赶,去追那快要被石羽涅拐走的师尊。 第16章 鬼哭夜歌 金陵城位于涿光山的西南方向,是走南北往经商的枢纽要塞,因此繁华富庶,话本里“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说的便是此处。 几人抵达李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李亥安排了房间给几人住下,偏巧这诺大的院子里人口却是少的可怜,零星几个仆人都是一副面色晦暗的短命相。 兴许是夜深的缘故,处处散发出森森寒气,阴冷潮湿的夜风呼啸着刮起枯枝腐叶,更深露重,浓雾渐起,气氛诡异里起来,似有夜鬼暗暗啜泣,彷徨游走。 苏夜阖上窗棂,隔绝阴风,便熄了灯准备入睡了。 岂料,虽然关上了窗户隔绝了不少声音,但熄灯后黑漆漆的室内静谧无声,显得更加阴森诡谲,窗外柳树的影子抽打在窗棂上,冷峭幽森,鬼影幢幢。 苏夜有些睡不着了,正想着要不要去找石羽涅和钟续聊聊天,却倏然听见了窗外庭院中似有女子在唧唧私语,歌声幽咽诡谲,声声叮咚,由远及近。 第34页 那唱腔不似中原语音,有着些吴侬软语的软糯,却不清甜,只有诡异与怨怼,遗恨如苌弘碧血,冤魂入土,千年不化,万世不消。 那般的痴缠怨怼,恨嗔陆离,融入骨血,埋葬心头,声声入耳只觉心头颤栗满腔愤懑。苏夜心头狂躁难抑,回忆像透过门窗缝隙潜入般穿刺着心头与脑海,他双眸闪过一丝妖冶红光,头疼欲裂,狂躁地一把掀掉桌布,拽翻烛台。 门豁然洞开,浓密的夜雾弥漫进来,来人一个闪身指尖微动便制止了狂躁的苏夜。 “苏夜。” “苏夜,清醒一点。” 悠悠掀起眼睫,他看到扶着他托着他的肩的白若一,脑中倏然清明不少。 尴尬道了声:“师尊。” 旋即看向四周,浓雾散去,歌声不再,一切好似并未发生,他道是自己做了个噩梦,凝咽道:“师尊,我刚刚好像梦见有个女人唱歌。” “不是梦,我也听见了。” 苏夜愣怔半晌,忽然惊坐起:“那钟续他们会不会也遇上了?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我们快去看看。” 白若一道:“他们那边我去看过了,那东西走了便无甚大碍了。” 苏夜:“那是个什么东西?是……女鬼吗?” “一缕灵识。” 苏夜暗忖恐怕与李家所求之事脱不了干系,便道:“师尊,那我们赶紧去问问吧。” 白若一点头,两人便邀上了钟续、石羽涅、叶上珠一同去了李家家主李亥的住所,李亥整个人吓得浑身发抖,字不成句,缓了好一阵才说出口。 “我也没想到,她这次来的这么快,早了,早了太多时日。” 苏夜:“这话怎么说?” 李亥胆战心惊道:“半年前她便来了,每隔半个月都会来一次,每次,每次都要带走一个人,在梦中死的人,只余满地献血,连个骨头渣都不剩!再后来她来的越来越频繁,时间缩短到七日,我以为她至少还要三日才来,竟没想到,又来了啊!仙君!各位仙君,你们可要救救我,救救我那可怜的小女儿啊,我没想到这次回来她就入了梦了,三日了,还未醒……” 李家是金陵城中屈指可数的经商大户,家里做的是布庄生意,家中一儿一女,生活富庶,人人艳羡。 李亥早先听闻华山畿神女冢有一块神女蔽膝,得之可佑人富贵太平,生意红火,李亥便起了心思,重金收购了那块神女蔽膝,自那之后,他生意越做越大,布庄生意越来越红火,分庄都开到了中原边境了,却不曾料到家中开始陆续有人失踪。 “起先我没在意,只道是家奴私逃了。”李亥哭诉道,“可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在他们房屋中发现了血迹。再后来,我那大儿子,我那大儿子也是那般失踪了,他房间流了一地的血……生死未卜,之前请的修士也都说解救不了,怕是被诅咒了,人莫约,莫约是都没了……唉!”他长叹一声,哽咽着讲不下去了,嗫嚅道:“我那小女儿如今也这般……这般长睡不醒。”说到此处,他竟低低啜泣起来。 李夫人声泪俱下:“我家家主说的没错,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死……失踪了那么多人,我大儿去了之后,我们也曾经派人时刻看着小柔儿,但没想到这次她和守着她的人竟一齐睡了过去。若是再不醒来,怕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不见了。” 石羽涅暗自叹息一声,“我们不如先去看看令千金吧。” 李亥夫妻连连称是,便引着几人绕过繁复曲折的曲折走廊,进了李柔的闺房,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闺帷礼义了,一心想着能保住孩子的命就好! 白若一蹙眉,目光掠过房间陈设,并无不妥,最终落在那个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看起来年纪很小,十一二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但从苍白的面色和紧蹙的眉头看得出此刻她怕是在经历一场噩梦。 钟续拧眉问道:“怎么会有睡不醒的人呢?” 苏夜道:“恐怕和那夜里唱歌的女鬼脱不了干系。”似有所思,他问李亥夫妇:“你们也听见那女鬼唱歌吗?唱的是什么来着,君什么什么死,独活什么什么来着?” “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苏夜一瞧,叶上珠完完整整地把那女鬼唱的歌叙述了出来,纵使没配上那奇怪的曲调,单就这词便足够瘆人了。 苏夜算是半个文盲,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问道:“大概意思我懂,这个‘侬’是什么意思啊?” 白若一淡淡道:“‘我’的意思。” 苏夜立马双手作揖,半鞠道:“师尊有什么要吩咐的?” 白若一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便兀自去看那沉睡不醒的小姑娘。 苏夜见白若一没理他,又瞥见钟续和石羽涅捂着嘴笑,愣怔了会儿,恼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这么尊师重道的徒弟吗?” 石羽涅止了低笑,附耳道:“仙尊说的是这词里面‘侬’代表‘我’,是古吴语的一种方言。” 文盲身份被当众揭穿,苏夜有些欲盖弥彰道:“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啦。” 钟续没来嘲讽苏夜,他有些诧异,一瞧,他那大表哥此刻正围着叶上珠团团转,夸道:“小师妹真厉害,当真是温文尔雅,学贯古今,连鬼语都懂。” 第35页 叶上珠羞怯道:“她唱的只是吴地软语,并非……鬼语……” 呵,又一个文盲。 石羽涅蹙眉道:“照这么说,这女鬼唱的是情歌,莫不是殉情?” “殉情?”苏夜脑子一转,回想起看过的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故事,瞬间来了兴趣,看着李亥道:“会不会是你家大公子看上了一姑娘,那姑娘家境贫寒,门不当户不对的,你们不同意,待令公子去了之后,那女子便殉情了?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白若一:“………………” 圣贤书不好好读,话本子道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李亥夫妇也觉得尴尬,又遭遇这般恐怖,连连抬袖擦去涔涔冷汗。 苏夜被白若一一个眼神骇住了,充满闭嘴,瞧着白若一掏出一瓶丹药喂进了李柔口中,他连忙岔开话题道:“师尊给她吃了什么?” 白若一:“……敛魂丹。” 苏夜立马呆滞:“…………呵呵,真巧,还有呢?这草长的速度挺快呀。” 白若一无悲无喜道:“稳固住她的心神,先调查清楚事情的源头,明日去华山畿。” 听此一言,李亥有些惊诧,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感激道:“仙君,诸位如此帮我李家,我们感激不尽,驱了这邪祟就好了,实在不敢劳烦仙君们再跑一趟华山啊。” 白若一蹙眉道:“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女鬼压根没住在你们家,怕是以梦摄魂之术远程操控,若是不解决源头问题……” 怕是这家人就要家破人亡了,这女鬼确实凶悍。 听闻白若一这么说,李亥已是腿如筛糠,一软便扑通跪下,“仙君,救救我李家!救救我那幼女啊!” 说着情绪就开始失控,若不是石羽涅拦着,他怕是要咚咚磕头了,那李夫人也整个瘫软在地。 叶上珠不忍,搀起李夫人,柔声道:“夫人,我们定会尽力为之的。” 白若一冷峻道:“去把那蔽膝拿出来吧。” 李亥夫妇刚刚被吓得不轻,哪管什么宝不宝贝的,保住一家人的命才最重要,于是慌忙去取了神女蔽膝。 苏夜一拍脑门,倏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师尊,你是说那蔽膝……和这件事情有关联?” 白若一以一种孽徒还不算太笨的表情看了他一眼,道:“神女蔽膝不是凡物,在人间带来的怕不是福报,而是,祸、端。” 世人总觉得神明的东西都是好的,恨不得揣起来藏起来,认为那是带来祥瑞和福报的镇物。实际上,凡人将神物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神物又怎会听凡人驱使?说不定还会触怒神明招来横祸。 第17章 神女蔽膝 相传,在天堑斩断之前的年代,离恨天上有很多仙女下至凡间,为凡人带来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这样过了很多年,人与神相处融洽,而后神与人相恋诞下后裔,天道察觉怒不可遏,遂斩断天梯,抽离昆仑,降下天罚,神女再也回不了离恨天……人间没了昆仑,灵气日益薄弱,神女再也不能永生不死,她们经历漫长岁月之后终是神死魂散,后人为了瞻仰祭奠,铸就神女冢。 神女蔽膝原本是神女冢中神女殓服上的一部分,神女冢被掘出后,陪葬珠玉发钗被盗墓贼倒卖也就算了,就连蔽体的衣衫都被拆卖了。人性的贪婪还真是好笑,生前,他们求着神女庇佑风调雨顺,死后却掘墓倒卖她的陪葬。 李亥取出的神女蔽膝被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木匣中,他不敢触碰,搁在桌上后便拿了一根秤杆挑开了木匣,里面盛着一条艳如血泣,巧夺天工的精美绣品。 苏夜目露精光,眼中垂涎之意不言而喻,心生一种想要占有的欲望,那蔽膝仿佛也在对他说:快来带我走吧,我可以帮你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探出手朝那蔽膝伸去,还未触及却倏然被一道白光闪电击中手腕,他意识瞬间清明,只摸着手腕哇哇叫疼。撇头一看果然是白若一抽的他! 白若一并不理会他,兀自道:“神女蔽膝已成魔物,不要盯着它看,会被诱惑。” 李亥也连连道是,“是啊是啊,先前触碰它的人都会发疯几天,后来我就将它封在木匣中,倒也相安无事。” 白若一厉声道:“相安无事?先前来涿光山求助时为何不说这蔽膝的问题?” 别说是李氏夫妇被吓到了,连苏夜都吓得往后一跳,他还没见过白若一这么凶悍的样子。 李亥吓得颤抖不已,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仙君莫恼,仙君莫恼!这神女蔽膝为我李家带来了财富……我心想着这鬼魅也与蔽膝没什么大关系啊,而且这蔽膝我一年前得来的,鬼魅却是半年前才出现的,所以……” 白若一冷冷道:“所以你就心存侥幸?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给的,予给予取,给了你什么必然会取走些什么。” 李夫人一瞬扑在李亥身侧,揪着他的衣服,声泪俱下,“你糊涂啊!什么财富都是虚的,家里人好好的才好啊。”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望着白若一道:“求求仙君救救我家,长子已逝……我那小女儿,我那小女儿,求求仙君救救我那小女儿吧!” 白若一叹了口气,示意叶上珠扶起了李夫人,道:“我们此番前来便是来解决此事的,我们先去华山畿。”他斜视一眼李亥,道:“你,随后跟上。” 第36页 白若一祭出一朵白莲,那白莲转瞬扩大,直到能满足五六人同乘才堪堪停下,带上盛有蔽膝的木匣,他们乘上白莲。白莲飞跃天际,下方的李府逐渐远去,隐约听见李亥匆忙吩咐家仆准备马车。 吹了会儿夜风,石羽涅冷地紧了紧衣服,问道:“仙尊怎么不捎上李亥?他乘马车去少说也要比我们晚上一日。” 石羽涅是个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的纯善之辈,看到什么心有疑惑就直接说了。苏夜和他不一样,看惯了人间冷暖与险恶,揣度人心也是有一套,在白若一开口前,他直截说:“少主啊,今日李亥的言词多少带了点谎话,我们只有在他前面赶去,他才来不及布置些什么。” 石羽涅是个傻孩子,“他干嘛要说谎啊?我们帮他把问题解决了不是好事吗?” 钟续抱着剑,补充道:“那华山畿神女冢的事情应该是李亥说漏嘴了,他根本就不想让我们知道神女冢的事情。” 苏夜细思后道:“这么看,蔽膝比那女鬼要邪多了。不过,这夜里唱歌的鬼魅和神女蔽膝又有什么关系?” 白若一仿佛想到了什么,皱眉不语,只冷淡低语:“去看看就知道了。” 白莲的速度极快,短短一个时辰便赶得上策马一日了,奈何昨夜被女鬼闹地没怎么休息,在白莲上打了个盹醒来后到了华山畿,已是黎明时分。 兴许是时候还早,此处的小山村静谧异常,五人抵达的时候天才刚亮没多久,却连个鸡鸣声都没有。远远地传来奇异的乐声,一列身披黄白色桑麻衣衫的乐手吹着唢呐,从巷子里拐了出来,漫天飞舞的黄白纸钱撒的到处都是,苏夜闪身避过了几张从天而降的纸钱,暗自呸了声:晦气! 叶上珠好奇道:“这是出殡么?怎么这么早?” 众人都觉着怪异,一般出殡不会这么早,大多都是午时过后,定然不会天刚亮就出殡。何况这整个送葬队伍除了唢呐哀乐,连亲属哭丧都没有,这实在是有些反常不合规矩。 送葬队伍靠近后,苏夜几人闪身给队伍让出一条道。送葬队在眼前路过,没有人对他们这几个外乡人感到好奇,连看都没看一眼。凑近后,苏夜瞧见这送葬队居然连口棺材都没有,那送什么葬? 苏夜暗暗嘀咕道:“真是奇怪,没有尸体,送谁入葬啊?”话音刚落便瞧见队伍后面几个人抬着几口箱子,箱子上密密麻麻贴着赤笔黄页的符纸。以苏夜的眼力都能看得出,那些符纸大多没什么用,应该是村里无人涉及仙门法术,没有个懂行的人帮着看看,被骗了。 钟续吃了一惊,“莫非葬的是邪祟?” 白若一说:“并非,箱子里是骨灰。” 众人吃惊:“骨灰?” 真是奇怪,一般村民去世之后,停尸七日,历经初丧、设奠立帷堂、讣告、为位为铭、吊丧赠禭后入殓,而后抬棺土葬,没有谁会愿意被火化成骨灰,又不是和尚。 你若是告诉谁,你死后要火化,他定当认为你是在骂他死无全尸。 叶上珠是个小姑娘见不得这般伤感的事情,哀婉叹息一声道:“若非不得已,家属也决计不会让家人死后只剩一柸骨函吧。” 苏夜觉得叶上珠目光灼灼地看得自己有些心慌,兀自拉了一把钟续挡在自己身前,漫不经心地朝白若一嘻嘻一笑,“师尊,我们往里面走走看吧。” 白若一颔首,几人正欲走进村中,那走在丧葬队伍最后的一个青年拉住了苏夜的袖子。那青年抬头,相貌清俊却面苍如死尸,眼下淡淡淤青泛着黑气,眼里半分生人气息都没有。 力竭声衰道:“你们外乡人,别在此逗留了,赶紧离开。”一说完这话他直愣愣地松了手,再也不看他们,垂着头跟着丧葬队伍走了。 苏夜嘀咕:“这个人有古怪。” 石羽涅道:“仙尊,我们还……进去吗?” 白若一道:“确实颇为古怪,进去看看吧,你们跟好了不要走散。” 他们从村口往里走,渐渐看到一片盛放的桃花林,生长在溪水的两岸,长达几百步,中间没有别的树,花草鲜嫩美丽,落花纷纷的散在地上,路面上还零星有些黄白的纸钱,画面颇为诡异。继续往里走,到了林子尽头,一片平坦宽广的土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田地肥沃,池沼边上桑梓挺拔,煞是好看,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野间阡陌交错,鸡鸭彘犬悠然自得,人们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奇怪的是太过安静了,人与人之间没有攀谈,动物也都没有吱声的。 苏夜觉着奇怪,笑道:“这些鸡鸭该不会都是哑巴吧?咱们来了个哑巴村?”见没人离他,他拍了拍石羽涅的肩,笑嘻嘻道:“反正这些鸡啊鸭啊的又不会喊救命,不如咱们抓一两只烤着吃?” 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实在有些饿了。 石羽涅是个正经仙门出生的贵公子,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有些惶恐地连连摆手,“不了吧,这多不好啊……” 钟续鼻腔出声,没好气道:“鸡鸣狗盗,果真是——” 苏夜连忙接话:“市井腌臜地养出来的小混蛋是吧?我说大表哥,你这话说了这么多年了不腻吗?下次换个说词呗。” 钟续冷哼一声,没理他,不想在白若一面前失态,他是顶顶尊重这位不世出的神祇仙尊的。 第37页 他们到处走着,逛着,看着,却没有人理会,仿佛就是没看见这几个人一般,苏夜招了个准备下田的汉子问:“敢问大哥,此处可是华山畿?” 那汉子连连摆手称:“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去问村长,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刚刚吃完早饭了,还要下田,然后回去吃中饭,吃完中饭我就下田插秧,然后就回去吃晚饭,吃完了天快黑了就该睡觉了。”他自言自语道了一大堆,神情木讷却充斥着诡异的笑容。 那汉子说完话就挣开了苏夜,笑吟吟地下了地。 苏夜愣住了,觉着寒气深深,缩了缩脖子,“师尊啊,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很奇怪啊。” 白若一没理他,暗忖片刻说:“走吧,去村长家看看。” 他们又问了个人,还是同刚刚那汉子一般反应,将自己一天该做的事情从头至尾自言自语罗列了一番,但好歹问出了村长家在何处。 村长是个年迈的老者,家同其他村民住的房子差不太多,就是院子稍微大一些,多了几间房屋。村长不同于其他村民,对他们非常热情,很爽快地就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说要设酒杀鸡做饭来款待他们。 石羽涅听闻慌忙道:“不必如此客气,我们只是来打听些事情的。” 那村长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面容上笑嘻嘻的,自顾自地在院子里逮鸡,那鸡也奇怪,不躲不避,任由村长抓了隔脖放血。 村长一边忙活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今日家中有贵客,一行五人来我村,村中羞涩无珍馐,只得尽力招待之。南居早已收拾妥,床褥被罩皆换新,烹羊宰牛皆没有,只得杀鸡来待客,绵延桃林酿作酒,大梦三生醉中求……” “…………” 村长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这时候,苏夜他们才确认这村长恐怕也和那些村民一样,每个人都做着自己每天的本分工作,而此刻村长的工作就是招待客人。 苏夜靠近了白若一几步:“师尊,你有没有觉得……整个村都好古怪。” 村长露着笑嘻嘻的面容,举着手中的杀牛刀一点点宰割着默不作声的鸡…… 作者有话要说: 苏夜:我猜这个村长要请我们喝酒,师尊酒量好像不太行,太好了! 白若一:??? 苏夜:村长家客房好像不多呀,我们这么多人,我得跟师尊挤挤吧?真难过! 白若一:!!!! 村长:恰饭吗?你们恰饭我磕糖! 钟续:!!一把年纪,为老不尊! 苏夜:这里年纪最大的……O_o你是在说师尊???!! 白若一扶额:怀念他的小竹枝 第18章 师尊吃肉 不多时,村长就烹制好了一桌菜肴,叶上珠探入灵气试了试菜肴,便道:“没问题,可以吃。” 她如此说,苏夜便放心了,其余人也等着白若一发话,白若一点头应允,几人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便大快朵颐。 这里唯有白若一和苏夜知道叶上珠的身份,她探查之后确实可以确认食物没有问题,若是食物里有药物一定会被身为妖身的叶上珠察觉。 白若一的修为高深,早已辟谷,是不需食用凡间食物的,他就默默看着几个人吃着饭,安安静静坐着,看起来像一尊玉雕神像,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苏夜默默夹了一块鸡小胸递到白若一面前的碗里,笑嘻嘻道:“师尊也尝尝吧,这鸡肉新鲜,红烧的,很入味。” 白若一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苏夜凑过去将鸡肉夹起来递到白若一嘴边,白若一猝不及防往后退了退身子。 苏夜耍赖道:“师尊就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在苏夜眼中,白若一太缥缈虚无了,遥不可及,身上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好似随时都会立地成佛,飘然去仙,他想把这个快要飞走的神祇往下拽拽。 白若一面色冷凝,瞪他一眼,“放下。” 怕惹怒了这尊神像,苏夜撇了撇嘴,只好悻悻然放下那块鸡肉,抬眼一看钟续正用那种“你快完蛋了”的表情幸灾乐祸地瞅着他。 白若一动了,突然抬手…… 钟续乐了,要揍苏夜? 他轻拂衣袖,手握住了筷子,兴许是太久没吃过人间的饭菜了,他握筷子的姿势有些别扭,但还是准确地夹起了那块鸡肉,放进口中,嚼了起来。 钟续:“………………” 四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辰巳仙尊。 白若一有所察觉,抬头蹙眉看着几人,见那村长突然端着酒壶迈入门槛,便低声道:“那酒不要喝。”却被村长热情的呼声盖过。 “客人远道来,入我寒舍中,无以招待卿,唯有桃花酿。各位客人尝尝老朽酿的桃花酿吧。” 石羽涅倏然兴奋道:“桃花酿!”那是他最爱喝的一种酒,酒不烈,有着一股淡淡桃花香,他与苏夜第一次在茶肆中碰面的时候喝的就是这桃花酿。 由于适才他坐的位置在白若一正对面,说的话他也没听清,待要再问便闻村长酒香而至,兴奋地捧起一坛咕咚咕咚饮了下去,众人都来不及阻止。 村长热情道:“各位也尝尝?老朽酿的这酒在尘世外可喝不着。”说着给旁边的钟续满上了一碗。 钟续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胜酒力,多谢好意,还是免了吧。” 第38页 这会儿功夫,叶上珠也检查完酒了,对着白若一和苏夜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问题。 但由于白若一刚刚提醒过不要喝酒,苏夜以为白若一不胜酒力怕喝醉了误事,便附耳问:“师尊的酒量……咳,还是别喝了。” 想起拜师大典的那夜,师尊醉地不省人事,噩梦频频,他还抱着师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罚了……思及此,有些尴尬,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口不择言恍惚如调戏一般,忙清清嗓子含糊过去。 偷摸着看了一眼白若一,面色如常。 白若一说不上这酒有什么古怪,只是本能觉得喝了不妥,兴许是自己不胜酒力才对杯中之物心有介怀吧,况且叶上珠验查过,并无不妥。 想起正事,便问那村长,“今日村口遇见丧葬仪队,到底是哪家人?怎会一次葬下十几口人。” 白若一这么一说,他们才反应过来,今日村口遇见的丧葬队抬的箱子绵延百步,确实至少有十几坛……骨灰。一次性死了十几个人,这家怕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何况这村子里人烟稀少,有些村民全家加起来都不足十人。 本以为村长只会一些套话,怕都是固定好了的措辞,却没想到那村长就着一口旱烟,低叹了一声,娓娓道来:“那是商家人,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村子,说是要出去经商,后来在金陵做布庄生意,越做越大……” 苏夜低低疑惑一声:“布庄生意?也在金陵?” 村子接着道:“本来他们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好了,是不会再回村里了。”村长突然哈哈笑了几声,拔了口旱烟兴奋道:“现在好呀!他们在外面漂泊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叶落归根了!” 叶上珠悄悄凑近钟续耳语:“这人好奇怪,怎的人死了还这么兴奋。” 钟续:“谁知道呢,这里到处都很奇怪,你……你别,别离开我太远,注意安全。” 他们没有注意到,外边原本艳阳高照的晴天霎时间被乌云笼罩,太阳只剩下一圈暗淡的光晕,朝门口望去,外面暗了不少。 白若一起身朝门口走去,苏夜便跟了上去,见天色瞬间晦暗,大风不知何时已至,刮地园中桃树花瓣凄凄飘零,树木呜呜作响。 白若一眼神冷冽,蹙眉道:“……夜妖。” 苏夜:“夜妖是什么?” “夜妖者,云风并起而杳冥,故与常风同象也。” “师尊,你知道的,我听不懂……” “…………” “夜妖,见此妖,阴阳相颠,祸乱必出。”石羽涅道:“《上古神卷》上记载过。” 苏夜吐舌,果然这名门仙派的少主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和他这等目不识丁之人不一样。 门外狂风大作,晦涩不明,村长一边喃喃着:“关门关门,明天就好了。”伸手准备去阖上大门。 “等等,外面好像有个人。”石羽涅定睛一看,外面有个衣衫褴褛,被风沙刮地袖掩口面的男人艰难前行着,目的地好像就是这村长家的院子。 “哎呦!是小陆啊!”村长高呼道:“小陆,这里,快过来。” 那男子艰难地蹒跚前行,好一会儿才走了进来,村长关了门,隔绝了外面的狂风,依旧能听到呜呜作响,声似厉鬼咆哮,悚人的紧。 “方阿公,我今日已经避开那里了,可,可是……”青年男子捧着村长给他的热茶颤抖道。 苏夜认了出来,这男子就是今天早上在村口遇见的那个送葬之人。 村长叹了口气,“又没送成是不是?” 青年男子匍匐在村长膝盖上,哭得泣不成声:“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石羽涅是个心软的人,便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有何难言之隐,或许我们能帮帮你。”言毕,看了一眼白若一。 白若一颔首:“不妨说说看。” 村长又拔了一口旱烟,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如梦似幻,往事娓娓道来。 这青年人名叫商陆,就是那十多年前搬出村去经商的商家人,前些日子家里横遭变故,从父母到家仆,连带着十几口人一夜毙命,除了商陆。商家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当,也算得上是富裕,便请了风水先生勘了块墓地,想着直接在金陵下葬,入土为安才是。 就是在下葬路上,狂风大作,送葬队伍寸步难行,不多时,狂风就掀翻了棺材,按理说棺材是不能落地的,落了地这魂魄就送不走了,将来指不定会不会作恶。 迫于邻里压力,商陆不得不火化了家人,想着叶落归根他们应该就睡得安稳了吧?可谁曾料到他连连送葬三次,次次失败,每次都会遇上狂风,寸步难行。 苏夜问商陆:“你先前说,‘避开了那里’,那是哪里?” 村长眯了眯眼,沉道:“他说的是,茶茶家。” 商陆这时也平舒了情绪,抹去眼角的泪痕,眸子里没有光,整个人灰败颓丧,声音幽沉:“你们是李亥请来的仙君吧?我听闻了此事,原本想着若我今天能送葬成功便不麻烦诸位了,可是没想到……若各位仙君能解决此事,让我家人入土为安,我于人世便无所求了。” 原来十几年前,幼年的商陆与村民收养的孤女霓茶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直到商家要去金陵经商,带走了商陆,两人才被迫分开。但他们二人相互惦念,经常书信往来,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收不到霓茶的书信…… 第39页 村长说:“茶茶是孤女,被村里的人你一顿我一顿地喂着,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前两年有个富商来我们村救济派粮,正好碰见那丫头在织布刺绣,说是她手艺好便要收为义女,带回去当千金。这本来就是好事,我们也没有阻拦,心想着这丫头心灵手巧,给富商当千金总好过留在这里蹉跎岁月。” 商陆闻言激动地攥紧村长的衣摆,目光瞬间有了神采,匆忙道:“方阿公,你说什么?你之前没告诉过我茶茶是被人接走了,我还以为,还以为她失踪了!” “你之前也没问我啊。” “…………” 苏夜:“师尊,那个,他说到接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若一:“说” 苏夜:“那个李亥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到了吧?这位商公子刚提到了李亥,必然是认识的,这件事情估计和李府的鬼魅也有关系。” 白若一以一种你脑子还不算太笨的表情看了苏夜一眼,举手之间幻化出了一只长了十翼羽翅的飞鱼,唧唧叫了几声便飞了出去,:“十翼飞鱼会带他过来。” 苏夜惊呼:“这是鱼?还是鸟?” 石羽涅也是惊地瞪大眼睛,“这是涿光山的圣兽,十翼飞鱼,多年间沉寂神魔井没有现世,竟没想到为仙尊所驱。” 眼见飞鱼越飞越远,外面的风沙对它没有丝毫影响,苏夜拍了拍石羽涅的肩问:“所以,它到底是鱼还是鸟?” 石羽涅:“…………” 那边,白若一接着问商陆:“那送葬队伍过不去的茅草屋就是霓茶曾经居住的地方?” 商陆连连点头,皱着眉头道:“我也不知为何会过不去。” 李亥究竟瞒了他们多少?恐怕只有等人到了,详细问来才能知晓。 苏夜突然想起什么,从冰绦中取出木匣,凌空一指打了开来,“商公子,你可认识此物?” 那商陆转头一看,瞧见那碧血嫣红的蔽膝,双目睁圆,嘴唇颤抖,双手一探,直接取出那蔽膝,捧在手中,苏夜完全来不及阻拦。 “别碰——” “这……这从哪儿的?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商陆神情惊诧,却并没有疯癫,完全没有被神女蔽膝精神污染,他们感觉到诧异的同时也很好奇,为什么神女蔽膝对这个商陆不起作用? 第19章 锦书难托 白若一挑眉微诧:“你认识此物?” 商陆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蔽膝,轻轻抚上珠饰绣花,那绣的是一双羽色华美,体态轻盈的红嘴相思鸟。 “……这是茶茶的绣的。红嘴相思华丽衣,含情脉脉影不离……” 苏夜嘀咕:“不是说,这是神女冢里神女的陪葬之物吗?” 商陆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激动道:“哪有什么陪葬之物?这是茶茶,是茶茶亲手绣了,赠与我的。” 白若一问:“那为何会出现在李亥手中?” 商陆眼神慌乱了片刻,泫然欲泣,出了会儿神,好似回忆起前尘往事一般,哽咽开口:“我与茶茶自小在华山畿长大,她是被村民收养的孤女,我自会认人起,便与她一同玩耍。茶茶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女红……” 商家搬出华山畿后,商陆与霓茶还保持着书信联系,直到十年后,两人都到了婚嫁的年纪,商陆透露过自己会迎娶霓茶,带她离开华山畿去金陵生活,少女心思羞怯不会言语表达,便亲手绣了一幅蔽膝托人带到了商陆手中。 绣成的那红嘴相思鸟栩栩如生,情意不言而喻,商陆心中满是欢喜,便捧着那蔽膝问仆人:“我爹娘在哪儿?” 仆人:“老爷夫人在前厅。” 商陆便奔向了前厅,那仆人讶异一声,忙呼:“少爷,你等等,有贵客,在议事啊……” 可惜那满脑都是欢喜的商陆并没有听清那仆人说的话,等赶到前厅的时候,才觉自己唐突了。 前厅除父母外,还有一衣着华贵的商人,身旁站着两个家仆和一个黑袍男人,商父商母不知这平时礼数有加的孩子今日怎么会这么莽撞,顿时有些面露尴尬,斥责道:“怎的如此不知规矩?” 商陆被斥责清醒了不少,立马拱手致歉:“孩儿莽撞了,先退下了。” “且慢。”那身居客位的富商说:“想必这位就是令郎商陆了吧?” 商父连忙称是,态度恭谦。 那富商接着说:“令郎果真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我家中有一小女,今年刚满十岁,如果定下姻亲,待小女及笄之后完婚,我们两家并作一家,商家的生意李某自当要照顾一番的。” “不可——”商陆慌忙道:“小生已心系他人,万不可耽误令千金啊。” 原来,那富商就是李亥,在金陵城中,他家的布庄生意做的最大。想做布庄生意的商人来了金陵城有没有活路完全要看李家的态度。李亥此番上门便是觉得商家已经做不出新鲜的布料了,所谓优胜劣汰,他是来婉拒同商家之后的合作的。 但,若是与商家结了姻亲,名正言顺吞下商家产业,并为一家也非不可,当即动了些许心思。 商父也领悟了李亥的意思,忙道:“犬子才疏学浅,实在配不上令千金啊。”正想着该怎么回绝,倒不是为了儿子,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他拒绝不过是因为不愿生意被李家并了去。 第40页 却不曾想,他还未思考出该如何回绝,李亥便开腔了。 “不结姻亲也无妨,只需将那绣物给我,生意上的事情,我定然不会再为难商家布庄。”他指了指商陆怀中的蔽膝道。 厅中众人皆是愕然,商陆吞吐道:“李老爷,您别为难我了,这蔽膝给不得您啊,这是……这是有人赠与小生的,哪有转手另赠他人的道理?” 李亥也不理会他,笑吟吟地看着商父道:“予赠予取,如何衡量得失,你们看着办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商父商母急了,连连指着商陆说:“不过是一块蔽膝,比得上家里的产业重要吗?若是再不得通融,我们家在金陵的布庄都要关门了啊!陆儿!你知不知道啊!” 商陆也急了,父母从来没有这般焦虑过。 “可是,这是茶茶亲手绣给我的……” 商母思忖片刻,眼眸转动,安慰道:“陆儿,我知你与霓茶从小就要好,我们也不阻拦这段姻缘。那蔽膝就算是霓茶绣的,也不过是个死物,你何必执着呢?既然李老爷看上了此物,便赠给他就是了。等我商家度过难关,便应允你娶了霓茶,岂不是美事一桩?” 商陆闻言,眼睛睁大,激动道:“母亲是说,应允我娶茶茶?” 商母笑道:“傻孩子,你与霓茶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都有书信往来,我何时阻止过你们来往了?只要你喜欢,我和你父亲不会阻拦。” 商父闻声便附和道:“是啊是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度过眼下难关。” 明知家中有难关,又得了母亲的许诺,商陆纵使再不舍得霓茶亲手绣的蔽膝也不得不交了出去,母亲说的对,那蔽膝只是死物,能和茶茶在一起才是人间最温暖的事。 自那之后,他便修书一封,寄去华山畿,告知父母应允二人在一起一事,让霓茶静候佳音,他必当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来迎娶她! 他又觉着霓茶不会太过在意自己失去了蔽膝的事情,于是便轻描淡写带过了。想着两人多年不见,他请来了画师替自己拟了一幅画像,连带着一齐寄了过去。 商陆心中记挂霓茶,不知她收到这封信会是什么反应,应当会娇羞着嗔他大胆,还是……越想他便越期待收到霓茶的回信,一来一回书信最多几日便到了,可他等了十天半个月都没等到回信,心中渐渐躁郁难安。 他心想:莫非是真的介意我把她所赠之物遗失了,所以生气了才没理会我? 又过去了几日,依旧未收到书信,这时的他已经连连写了十几封书信寄过去了。他决定不再枯坐干等,于是准备驾驱马车前往华山畿。 却被父母拦住了。 父母将他软禁在家,不准他出府半步,他心中焦虑,不知父母如今为何这般态度,又不知霓茶何故不回书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直到有一日家中开始有人暴毙,接二连三地,很快就轮到了商父商母身上,他们甚至来不及交代什么遗言,死去时目眦尽裂,眼珠爆突,喉咙却像是被什么给勒住了,吐不出一个字。 全家暴毙,只有他活了下来…… 众人听完这个故事,唏嘘不已。但这个故事不完整,还有很多疑点,譬如霓茶去了哪儿?为何不回书信?李亥第一次见那蔽膝就要带走又是为何?商家全家暴毙就更古怪了,又为何独独留下商陆一条命? 但,这些必定与李亥脱不了干系!他到底隐瞒了些什么? 白若一念力微动,道:“十翼飞鱼回来了。” “我去!”苏夜眼神微怒,大步超前,拆开门闩便出去将李亥拎了进来,他已经被风沙吹的没有半点富商面相,怨声载道。 “哎呦,仙君们呐,这里太奇怪了,我是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地方,早知道就不来了,还有这风沙,这不是要我命嘛!”接了一碗村长递来的酒水,也没顾那么多,直接喝了壮壮胆。 “哼。”一直没动静的村长,突然一把拽掉李亥喝完的碗,“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我们村怎么就诡异了?” 李亥瞪大了眼睛,指着外面道:“白昼晦涩,阴阳颠倒,狂风骤起,这还不算诡异?” 白若一:“不是第一次来?你以前来过此处?” 李亥额角抽搐,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没来过没来过,这老头记错了,我怎么可能来这里。” 村长气的直跺脚:“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尚可,不可能记错,你分明两年前来过!”说着,他连忙转头拽了拽商陆,“孩子啊,你问他,茶茶当年就是被他带走的!” 这村长好生古怪,明明一直都客客气气,遇到李亥竟然急成这样。 商陆闻言,往前疾行了两步,睁大眼睛看着李亥,“她真的是被你带走的?” 李亥:“不是我,贤侄啊,你别听这老头乱说!你看,这里这么古怪,他也有问题!” 白若一:“李亥,你不必再扯谎了,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仙君,我没扯谎啊,我确实没来过,这老头有古怪啊,你得信我呀!” 李亥紧张地扑了过来,攥紧白若一的袖子,手上蹭上的灰尘就直接黏在雪白的袖子上,白若一蹙眉拂袖,甩开了李亥的手。 白若一冷冽道:“你若再扯谎,你家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苏夜帮话道:“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你就不怕你那小女儿再出点意外?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瞒下去,你是想守着秘密让全家陪葬吗?” 第41页 李亥闻言匍匐在地,嚎啕大哭,“非是我不愿意说,我无论说不说,那个人都不会放过我的!当年是他看上了神女蔽膝,找商家讨来之后又询问了那个女子的下落,再后来便让我以收养的名义将那女子带走,他带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啊!” 白若一:“‘那个人’是谁?” 李亥犹豫良久,终于咬咬牙,决定开口:“是……”话还没说出口,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惊慌,不会被灭口了吧? 苏夜慌忙去检查,探了探鼻息,把了脉搏。 “师尊,他很奇怪。” “……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白若一飞快扫了一眼室内,眼神落在酒坛上,“这酒有问题!你们谁喝了?” “我————”石羽涅举手,但刚说出一个字便晕厥了,幸好钟续在他身侧扶住了他。 就在这时,门闩倏然掉落,木门大开,外面的风沙夹杂着枯枝腐叶席卷进了室内,在门厅前形成了一道气旋。 那半透明的风沙竟幽幽地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看体型是一个女人模样,她悬空坐着,举起一把若有似无的木梳,轻柔地梳着俨然不存在的头发。 那还未凝形的嘴巴一开一合,缓缓唱起了歌:“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第20章 以梦入境 “是那鬼魅,她————” 钟续话音未落,苏夜便听不清他声音了,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落,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慌忙挣扎了几下,恍惚间有人一把拽住了他,才稳住了身型。 待到黑暗散尽,坠落不再继续,眼前恍然开朗,这时他看清了刚刚拽住他的是白若一。 “师尊,我们这是在哪儿?”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恍惚间好像是进村的那条路,但是又不太一样,此处气氛没有他们进村时的那么诡异,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温馨感。 白若一指尖凝出一团白色的烟雾,渐渐幻化成刚刚村长家的情形,苏夜一瞧,好家伙,他们竟都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仔细看了好几遍,画面里没有白若一。 白若一道:“这里是秘术制作的幻境,被施术者以梦入境。” 苏夜:“这么说,师尊没有被拽入幻境,师尊,你是自己进来的?” 白若一淡淡道:“事过突然,你们自己经历幻境恐怕会遇到凶险。” “师尊还是担心我……我们的。” “…………” 继续瞧着虚镜中的画面,那村长动弹了一下。 苏夜惊骇:“师尊!那村长没入梦!他果真有古怪。” 只见那村长浑身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娴熟地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一一拖拽排列整齐。 苏夜:“师尊,我们的身体在外面会不会……” 白若一:“不会,既然拉人入幻境,那鬼魅就无法在幻境之外行动。” “那我们快去看看钟续他们吧!” 说罢,两人便按照进村的路走进。 李家钟家遭遇的事情必然和这幻境脱不了关系,暴毙者都是不知不觉入了梦,在梦中神消灵散,现实中的**也跟着付之一炬,除了血迹消弭地半点肉渣都不留。 想起商陆送葬的事情,苏夜觉着奇怪,李家失踪的人是彻底没了,但商家居然还留有骨灰吗?心有疑惑便开了口。 “师尊,商陆送葬的不是骨灰?” “不错,衣冠灰烬罢了,掩人耳目。” 两人并排走着,桃源林尽,豁然便看见一处茅草屋,依傍在一处柳条掩映的池塘边,茅草屋门口摆弄着花绷子、绣架和剪子,柔和的夕阳给它镀了层金色的光晕,一藕色裙装的少女从屋中走了出来,体态轻盈,靥面如玉。 她好似并未看见两人,兀自坐在门前摆弄着手中的绣品,那绣布嫣红如血,绣的是一双红嘴相思鸟。 少女眼角眉梢都透着温婉的笑意,幸福感不言而喻。她望着树梢上啼鸣的一对鸟儿。 檀口轻启:“红嘴相思华丽衣,含情脉脉影不离。” 一走神,刺绣的针尖便扎在手指上,一滴嫣红的血滴落在绣布上,位置正好是那相思鸟的嘴尖…… “师尊,她手里绣着的是神女蔽膝!” 白若一没回答,只是盯着那绣品看了半晌,眉头紧蹙。 浓雾渐起,渐渐掩盖住了茅草屋和少女,周围环伺的树木池塘快速地变了样子。再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景象已经变成了一簇队伍,拥着一辆马车走近。 那马车华盖翠帘,华丽富贵,不会是村里人能拥有的,果不其然,那马车停稳后,里面走出来一个华缎贵锦的富商,正是李亥! 他走出马车后,同身旁的黑袍人交谈了些什么,便点了点头,取出一枚锦盒,里面俨然是神女蔽膝。那黑袍人徒手绽出一枚青蓝色的火焰,炙烤蔽膝,蔽膝中逼出了一滴血珠,血珠蒸腾而起,指引方位。 “跟过去看看。”师徒二人便跟着那黑袍人和李亥朝着指引之地而去。 他们没追多久,迷雾再起,周边景物恍若斗转星移一般,排序错乱再重组,等到迷雾再次散去,眼前居然又是那处茅草屋。此时屋前已经没有温暖的夕阳,也没有鸣唱的相思鸟,藕色衣着的少女也显得有些憔悴,她正同李亥谈话。 第42页 这次,苏夜听清了他们说了什么。 李亥一副长辈模样,端详着院中悬挂着的琳琅满目的绣品,健谈道:“姑娘的绣品如此精致,在此处实在是埋没人才,可想过要去金陵?” “金陵?”少女惊诧,美目圆睁,“我……我可以去金陵吗?我没有出去过,我只在村里托人将这些绣品拿出去卖的。” 李亥和蔼地笑了声道:“那就更该出去看看了,你若愿意,我收你为义女,到时候你替我打理绣庄,规矩绣娘们。不需多久再攒些嫁妆,嫁一个心仪之人如何?” 李亥给她许的未来太过美好,她来不及细想不妥之处,只一心觉得自己一直在这小村中,如何才能般配上商陆?就算商陆和她再两情相悦也不得不顾及家世身份。 “您说的,可是真的?”若是成真,她得了一个般配的身份,赚些嫁妆,如此才好与商郎般配。 “自然是真的,我看上了你手艺,你替我打理绣庄,我许你荣华名望。” 有所取,有所求,各自怀有目的,这才彻底打消了少女的疑虑。她与商陆多年未见,如今能去金陵,相见就方便太多了。 这些年红泪笺成,锦书传情,遥遥路远,相见难期,实在是两地鸳鸯,难觅音讯。 “感念您的青眼,小女名唤霓茶,愿意随您去金陵。” 进屋收拾了一番,同村长村民道了别,便跨上马车,最后看了眼熟悉的地方,揩去泪水,带着激动的笑意阖上了马车上的竹帘。车马渐行渐远,消失在绵绵远道上。 那少女就是商陆口中的青梅竹马霓茶,李亥隐瞒了这一段故事,必有别的目的,蔽膝既然不是神女遗留之物,自然不会保佑李亥生意兴隆,这两年铺天盖地来的富贵究竟又是什么原因?之后霓茶音讯全无又是去了哪里? 苏夜不解,便问师尊。 白若一道:“这些幻境是还原了当年的场景,恐怕是有人故意让我们看见的。”说罢他抽下了发带。 长发失去束缚,在身后飘扬,无风自动地缠绕着足踝。手中发带幻化成一条素绫,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只见白若一衣袂翻飞,手持素绫一记抽打在幻境边缘,眼前景象倏然撤去,只余下漆黑空间。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摸不到边缘,苏夜慌张地唤了声:“师尊!”而后不由自主地紧张拽住白若一的衣袂。黑暗中他看不见白若一在哪里,只觉得拽住他,感受到他在身边,才稍微稳固心神。 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天在栖云殿的噩梦,那也是一个漆黑的幻境,再睁眼只看见被打得口吐鲜血的白若一,如此相似的情形让他慌了,他甚至觉得那个梦仿佛是个预兆。 又紧张地顺着衣袖攀上了白若一的小臂,紧紧捏着。 只听见熟悉的声音说:“放手。” “不放!”苏夜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很快,粗喘着气,难以平息恐惧。 只听见白若一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尖窜出了一簇火苗,勉强照见两人周围一丈远的范围。 师尊的脸半明半昧地呈现在苏夜面前,他放松了不少,才觉得尴尬,堪堪放松了手指,退了退,依旧轻轻牵着衣袖。 只见白若一环顾了一眼四周,开口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苏夜茫然。 寂静无声的幻境突然传来了一声低低啜泣,接着又是尖锐的笑声,又哭又笑的,煞是诡异。 那诡异的女声发出刺耳的尖叫,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他们骗了我,他们骗了我哈哈…………他们骗的我好苦。” 苏夜不解,开口问:“谁骗了你?话不说清楚,谁知道你怎么了?” 那鬼魅并未作答,依旧忘我地疯喊着。 白若一突然冷声道:“你是何人?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连下杀手?” 谁知道那鬼魅闻声骤停,忽而一张骷髅鬼面袭来。苏夜拽着师尊往后堪堪躲了数尺远,那鬼面却并未袭击二人,只在两人面前停下,鬼面的骷髅眼眶里恍惚有泪水般的东西滴落。 她整张鬼面扭曲呜咽,若是有人形怕是早就精神恍惚了。 “不知人苦,莫劝人善。他们做了什么?你去看啊!你去看啊!!”说着,像发了疯似的袭向二人。 躲避不及,苏夜被白若一一把推开,待到眼前清明,他又回到了桃花源,还是那个幻境。已看不见白若一去了何处,他留下的素绫还缠绕在苏夜周围,苏夜抬手,那素绫便缠绕在他戴着冰绦的手腕上。 淡淡的白光在空中凝了几个字:顾好自己。 苏夜撇撇嘴,还真是话少,也不告诉自己他去了哪儿。 以白若一的修为,他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幻境都无法强行拉白若一入梦,可见修为剽悍。一行人中,他担心谁都不必担心白若一。 等等! 他突然想起刚入幻境时,看见村长挪动他们身体的画面,除了白若一,他们都入了幻境!那其他人去哪儿了?会不会有危险? 这么一想,苏夜有些着急,他打消了在原地等待白若一回来的心思,往村庄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去越是诡异,越往深处走去越是热闹。 阡陌之上,田地肥沃,池沼边上桑梓挺拔,鸡鸭彘犬悠然自得,鸣吠自在,男人们光着膀子卷起裤腿下地干活,女人们挽着篮子走到田埂上给男人擦汗递茶,垂髫小儿在草地上打着滚,追逐着蜻蜓蝴蝶。 第43页 那田埂上远观孩子玩闹的少妇喊了声:“慢着点,别又摔了一身泥。”口音不像中原官话,倒是有一点…… 女鬼夜唱的口音。 打了个激灵,苏夜不敢松懈,绷紧了神经瞧着这些诡异的画面,明明是一派甜美祥和的气氛,却让人浑身觳觫,难以安宁。 “小伙子?外乡人吧?” 耳边声音骤起,苏夜吓得跳了起来,蹦地老远。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妪,声音和蔼慈祥,但是在这幻境中,他觉得太不正常了。 “你……你能看见我?” 之前的幻境都是回忆影像,他们看不见入了幻境的人,绝对不可能言语沟通的。但那老妪一开口,出乎了苏夜的预料。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不止我能看见,他们都能看见呢!”那老妪笑吟吟的脸上挤出了无数的褶子,她抬手一指苏夜背后。 一转身,苏夜看见田埂上、草地上、池塘边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向他。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但那笑容就像是被钩子勾住了嘴角强行拉起的一般,笑着却没有笑意。 苏夜踉跄,倒退着踱了几步,将那些诡异的人放在自己面前,以防止他们背后偷袭。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他差点滑倒。 “你踩到我的东西了,你快把脚拿开!” 吓得赶忙跳开,回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匆忙捡起刚刚被苏夜踩中的莲蓬,已经被踩烂了一半了,那小孩眼里有些生气又有些愧疚。 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啊,要送给茶茶的……” 茶茶? 倏然想起,商陆也是这么称呼霓茶的,就试探地问了句:“你是商陆吗?” “嗯。”那男孩抬起头应了一声,又兀自低下头感怀即将送出的礼物出了问题这件事。 苏夜看着七八岁的商陆为了区区一个莲蓬伤心难过,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那般憨傻模样,他和小叶子互相帮衬着,有时候是小叶子偷偷揣着馒头递给他,有时候是他捡了些姑娘们剩下的碎布料偷摸着带给小叶子,小叶子用那些破碎的布料拼成了一件极其好看的百色裙衫,她穿着裙子恍惚间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就这么飞出了苏夜的视线…… 幼年的情真意切,是最不需要掩饰的感情,一颦一笑,一惧一怒皆是真情。 蹲在男孩面前,他安慰道:“我去给你再采摘一支好不好?” “我不要,这是我摘来的,是我摘来送给茶茶的,别的都不是我摘的。” 见他如此执拗,苏夜只好作罢,说:“你看,踩坏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是好的呀,你把莲子剔出来,用荷叶包裹着,再送给茶茶,如何?” 男孩眼前一亮,照做了,捧着莲子连奔带跑地走开了。 这件事情的关键点可能还是在霓茶与商陆身上,于是苏夜也紧跟着男孩的方向追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再等我两章 第21章 虚实何勘 跟着小商陆,苏夜又来到了适才同白若一一起看到的茅草屋,这时候茅草屋顶上盖着的茅草还是新的,池塘边的树也还没有长成粗壮模样。 起先幻境里的人是看不见苏夜的,这时候不但能看见,还能同他交流,他实在摸不清这里头的规律,只好躲在树后,撇了些枝叶掩盖身型。 莫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双髻,身上穿着一件藕色改良裁小过的粗布衣衫,大眼睛黑白分明,清净纯澈,正是幼年霓茶。她守在屋前搭的简易铁锅前,拿着一截木勺搅动着铁锅里的汤。 瞧见商陆,舒颜挥手:“陆哥哥。” 商陆捧着莲子递给霓茶,端着一只小板凳坐到霓茶旁边。小霓茶稚嫩的脸上被炭火熏地黑漆漆的,他攥住自己的袖子伸手替她擦去了灰尘,岂料越擦越黑。 还未长开的眉眼拧成了一团,商陆学着大人的语气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的跟花脸猫似的?” 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霓茶搅拌着锅里的汤,“我总不能一直都需要大家救济呀,我自己也可以做饭的。刘婶给了我一点炭火、油盐,我想着池塘里的鱼都长得那么大个了。” 她说着还拿手划拉一下比了比,“我就围了个网,没想到真的有鱼儿会自己入网,愿意被我吃呢。” 商陆捏了捏她头上的小鬏鬏,又帮她系紧了松散的发带,愁地唉声叹气道:“你还小呢,你才这么一点点高,其实不用这么早自己做饭吃,刘婶婶、方阿公他们都很愿意照顾你的。” “总不能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你看,我自己也会做饭呢。”她笑得开朗,取出一只木碗,舀汤,递给商陆,“你尝尝,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茶茶做的自然好喝!”说着便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才发现口腔里的味道不太对劲,眉头要皱不皱的样子。 “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看着霓茶期待的眼神,他不忍,于是讪笑道:“当然好喝了,就是喝的太快了,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呢。” 谁知,霓茶一把抢过木碗,又给他盛了一碗鱼汤,神采飞扬地递给他,“那你再喝点!” 商陆表情微妙,脸色怪异,却又欲遮掩一二,只好狠狠咬牙接过汤碗,又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第44页 其实她盐放太多了…… 但商陆却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喝,那是属于霓茶独一无二但味道。 他忙拿起霓茶腿上荷叶包着的莲子,塞了一颗到她嘴里,然后自己嚼了两颗,清甜微苦的口感压下了满口盐碱。两个小孩沐浴在夕阳光芒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莲子。 竟已是霞送日落,岁月倏忽已尽。 商陆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递给她,“茶茶,我之前教你认的字,你都会了吗?” 霓茶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我要离开了,我爹娘说要带我去金陵,可能……可能就不回来了。” 这话一出,便瞧见霓茶双眸蒙上一层雾,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险些溢出。瞧见她这样,商陆慌了。 “茶茶,茶茶,你别急啊,我走了以后你要继续读书识字,等我到了金陵,我就给你写信好不好?以后我们还可以书信联系呀。” 霓茶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远远传来商父商母的呼唤,反复二三。 该出发了…… 商陆也有些感怀,眼眶湿红,却没有掉下眼泪,他怕她会更加伤感。 从怀里摸出来几个糖果,一把塞到她手中就跑,边跑边喊:“没有莲子了,吃糖吧,糖是甜的,吃完就开心了。茶茶,你等我给你写信……” 目极秋水,青骢绝尘。 他消失在她眼前。 头顶的树梢上红嘴相思鸟扑棱飞起,那鸟所飞之处景物皆变,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夜色矇昧。 眼前的茅草屋变成了一栋带着小院的木屋,小院落叶皆扫净,篱笆上又添了几把刺藜,木屋的内的暖黄烛光透过窗棂撒向院内小径。 窗框为画卷,将屋内案牍前的两个人映照地格外温馨,女子灯下研磨,身着荆钗布裙望着案前坐着的男子低眉浅笑,那男子伏案书笔,不时抬首望一眼女子,皆是笑容映面。 那两人,赫然是成年后的商陆与霓茶。 依旧躲在树桩后的苏夜不禁纳闷,之前的幻象是两人幼年时候的经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按理说成年后的两人并未见过面,更遑论如夫妻般生活和睦。 不多时,霓茶说:“夫君,鱼汤煮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有劳娘子了。” 乘着霓茶去了后院厨房端汤,苏夜试探地扔了一颗石子,丢进窗前案牍上。商陆瞧见,心中一惊,抬头看见了苏夜,激动道:“是仙君吗?” 见他认出了自己,苏夜站了出来,走至窗边问:“你看得见我,也认识我?你不是幻象?” 商陆摇了摇头,“在方阿公家睡着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苏夜:“那你现在经历的不是回忆?” 商陆苦笑道:“自然不是回忆,我十余年前便再也没见过茶茶了,但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她一点都没变。” 苏夜:“你不要在幻境中沉沦,这个幻境很复杂,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情况。我师尊已经去寻找破解之法了,到时候带你出去,你要小心。” “不。”他望着满室的生活旧物和床上的鸳鸯锦被,摇了摇头,“我觉得在这里很好,我不想出去。尘世中不得圆满在此间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这……毕竟是假的。” “仙君。”他定定望着苏夜,良久开口,“何为真?何为假?仙君真的分得清吗?俗世贪嗔痴恨,再真,那也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这里很好,有茶茶在就很好。” “夫君,你在同谁说话呢?” 远远传来霓茶的声音,苏夜不确定这个霓茶有没有问题,不敢轻易现身,便道了句:“你注意安全。”便闪身躲开,继续藏在院外树后观察。 商陆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时,霓茶端着鱼汤走了进来,笑问:“夫君刚刚在同谁说话呢?” “一个……认识的人。”他瞧着娘子手中的鱼汤,展颜一笑道:“不要紧,娘子,我们喝汤吧。” “娘子手艺精进了不少,你小时候煮的鱼汤差点把我喝哭了,那盐放的就跟不要钱似的。” “夫君,你又来取笑奴家……” 喝完鱼汤,收拾完碗筷,霓茶剪了把烛火,默默坐在钟续旁边拿着绣绷一点点绣着花样,时不时举起来给商陆看一眼,那绣的花样正是红嘴相思华丽衣。 两人嬉笑打闹着,苏夜就默默蹲在树桩后面看着,毕竟幻境的物转星移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之前的回忆幻境肯定是施术者故意让他看见的,那些画面都是挑着重点给他们看,看完了就换了场景。 但这个场景就过于诡异了,不但本来该是看戏人的商陆为何会变成戏中人?这时候的幻境恐怕已经发生异变了。他没办法离开幻境,就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夜色已深,霓茶起身走至床边,抖了抖锦绣鸳鸯被,便回首对钟续道:“夫君,夜色深了,该睡了。” 钟续闻言走到床边,脱了鞋袜外衣便钻进了被窝。 什么情况?苏夜傻了,当着他的面恩爱了一晚上了,他也没说什么,这怎么还直接睡了?他可不想看人家的夫妻生活,奈何这两人也不长个心眼,灯也不熄,窗也不关。 苏夜有些紧张,不知是继续看下去,还是该回避,又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第45页 饶是浸·淫烟花地多年,曾万花丛中过的苏小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总嚷嚷着自己一身风流债,实际上却是个从没真枪实弹上过风流场合的人。 夜色寂静,除了蛙叫蝉鸣就只剩屋内的被褥摩擦的声音了。苏夜瞬觉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正想着离远点,就不慎踩到了一根枯木枝。 他立马禁声,不敢再动。 听见屋内商陆说:“娘子,你忘了熄烛关窗了。” “我这就去。” “还是我去吧。” “夫君等会儿……” “嗯?” 还在感叹这两人终于记得关窗了,却突然听不见钟续的声音了,而且也没有木窗关上的吱呀声,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暖黄烛光也未曾熄灭。 正要回头瞧一眼,却被吓得差点三魂离体,七魄丧幽。 霓茶衣衫不整,外衣胡乱地罩在纤细的身体上,香肩半露,端着一碗鱼汤站在木屋门口,月光只照见她半张脸,另外半边淹没在黑暗之中。 那半张面容姣好,肤若凝脂的脸正笑吟吟看着树桩的位置。 苏夜心想:她应该没看见我吧? 于是躲在树桩后面等了良久,一动不动,想着她应该是察觉到没人就走开了,于是便探头朝树后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霓茶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口。 心脏怦怦跳地难以抑制,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苏夜心中暗骂,怎么自己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是废柴吗?!他使劲摁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一点都不配合,跳得愈来愈快! 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默念:都是幻象!都是错觉!无碍无碍!! 再使劲睁开。 霓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得柔媚温婉,却格外诡异,像极了不久前老妪指着的那些村民一般,嘴角仿佛被钩子拉扯起来,眼尾也被什么给提了起来,笑着笑着一滴稠红的血泪顺着眼角滚落在脸上。 红色鲜艳点点滴滴布在皎洁惨白的面容上…… 她开口了,似哭又似笑,“你要喝鱼汤吗?” 他惊地连忙避退,却撞到了身后的树上,慌地赶忙朝身侧林子里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端着鱼汤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前方,他不得不刹住脚步,才堪堪避免撞上她。 她瞬移到苏夜面前,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着,森然喊着:“你去看啊!你去看啊!!” 说着便一掌拍向苏夜,苏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几步,直接撞向身后的树上。那树蔓延出无数的藤蔓,攀爬至他全身,拴地他难以动弹。 一条荆棘在他面前幽幽晃动了几下,倏然扎进了他的琵琶骨,他忍不住吃痛,哀嚎了一声,惊地林子里的乌鸦漫天飞舞,席卷至他面前,挡住了全部的视线。 待到黑鸟散去,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景象又变了…… 第22章 感吾所痛 黑暗虽然短暂,却足够让他心慌,无法瞧见任何事物也就意味着无法预判身边的所有危险,即使只是触碰到毫无生命冰凉的铁铸却也如临大敌,惶恐到瑟瑟发抖。 睁开眼睛,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周围太过安静,没有虫鸣蛙叫的黑夜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他听得见自己身上的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那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青石板砖的地面。 微微扯动一下身体,手脚具被捆绑,胳臂被高高吊起,腰间缠绕的铁链碰撞出沉闷的金属响声,锁进琵琶骨的也并不是什么藤蔓荆棘,而是冰冷的锁链铁钩。 粗喘着,苏夜迷迷糊糊之间嗓音暗哑,“有、有人吗?” 随着口腔的开合,喉咙里涌出了一泊鲜血,铁锈气息里还伴着一股微妙的奇异香甜味。 视觉被屏蔽了,嗅觉和耳力就会变得更好一些,他听到脚步声轻踩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 慌忙咽了咽口水,却不慎吞下一口血水,呛住了咽喉,猛烈地咳嗽起来,眼睛也恢复了一些视觉,只是依旧模模糊糊。 那朝着他走来的是个黑袍人,逆着他正前方的石门的光走来,苏夜看不清细节,只觉得模模糊糊中的光线刺眼,微微眯起眼眸。 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涿光山被关进了受罚的小黑屋还是在戒律堂前跪受刑讯? 记忆混乱到胡言乱语,“小叶子吗?是小叶子吗?你、你穿这身不好看的,女儿家还是要穿漂亮的裙子呀。” 黑袍人没理他,他走到一旁的石桌边,缓缓坐下。 石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幽幽燃着,一只扑棱蛾子围绕着油灯飞舞个不停。 恢复了一些视力了,苏夜才勉强看清周围环境,这是个石室,内里阴暗幽沉,到处充斥着血腥味道,被烛火照亮的范围随处可见的干涸血迹。 感受到背后紧贴的位置冰寒透骨,他意识到自己被绑在一个类似铁柱的地方。只粗略看一眼环境,他便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袍人。 他不是小叶子! 是那个出现在幻境里跟着李亥的那个黑袍人! 苏夜有些分不清此时是依旧沉浸在幻境中,还是回归了现实被黑袍人抓了。梦境中不会那么真实,琵琶骨被刺穿的疼痛感觉太真实了,苏夜觉得自己被算计了,不清楚是那个刚刚袭击他的霓茶,还是守着他们肉身的那个村长。 第46页 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此处,苏夜感到些许庆幸,好在钟续他们不在,又有些难过,不知师尊去哪儿了? 桌上的灯油烧地噼啪作响,飞蛾好似完全不怕被烧死,直接扑进了灯油中好似在大口大口喝着油,黑袍人轻蔑冷哼:“你也知道是好东西?” 说着手中的绣花针直接扎进了飞蛾的躯体,贪食的飞蛾完全没有来得及躲避,直接被那油给融了。 指尖捻着一条细线穿进了绣花针的针眼中,黑袍人在手持银针在那油灯上烤了烤。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苏夜,兜帽隐藏住了此人的面容,只能瞧得见他笑地格外诡秘的唇角。 那笑不是苏夜在华山畿中看到的村民那种皮笑肉不笑,这个人出现在苏夜面前,让他感觉到这人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幻境里的人。 他确定了自己并不在幻境,但还有诸多疑惑…… “你是在想自己为何在此?”黑袍人开口道。 苏夜紧张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并没急着回答他什么,走近苏夜,抬手在他眼皮上轻抚了一下。 撇头躲过,苏夜只觉得浑身颤栗。 那人伸手扼住苏夜的喉咙,动作看似柔和,力道却大的惊人,却偏偏还轻笑一声,开口道:“别躲,听话,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弄瞎你。” 声色阴郁沙哑,苏夜此时才发现这个人的声音很明显用幻术变化过。 “啊————”还未及反应,银针就扎入他的眼皮,黑袍人一只手拽住他的头发摁着他的头颅,另一只手捻起绣花针不急不慢地将他上下眼睑缝合起来。 苏夜无法挣脱,只得嘶嘶吸着凉气缓解疼痛,心中慌乱无比。 这人果然是个变态! 眼睑被缝上,他看不见黑袍人,却听得见轻蔑一笑,“神裔血肉,用来炼丹真是妙极了,就不知你的血到底有多纯。” “……什么?” 黑袍人轻笑一声,道:“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神女的后裔——霓茶姑娘。” “你说什么?我是谁?” 苏夜此刻思绪混乱,黑袍人说他是霓茶,他到底是谁? 一股香灰味涌进鼻腔,不好闻,苏夜却避无可避,香灰被吸入,他觉得头脑混沌,神识不清,黑袍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扭曲渺远。 “你是谁你不清楚吗?” “是谁?我……我是谁?” 是霓茶? 是霓茶! 他想起来了,那些看见的过往经历涌进他的脑子里,异常清晰。霓茶自小是个孤儿,被华山畿的村民捡了回来养着,得了大家的照顾才长大成人。他与商家哥哥商陆自小青梅竹马,奈何商郎去了金陵,两人被迫分隔两地,好在他还可以同商郎书信联系。记得某一日阳光晴朗,他瞧见树梢上两只红嘴相思鸟在啼鸣,见了心生欢喜便将其绣在了红底蔽膝上,在他寄出这份信物的那一刻,明晃晃的心思便不言而喻了。 而后,他没有等来商郎,等来的只是一个金陵的富商,看上了他的手艺要收他做义子,他想着去了金陵便有机会见到商郎了,于是欣然同意。 他心心念念想见着商郎,可是商郎长什么样子在他脑海中却是模糊一片,他努力回想,也只在脑海中抓住一袭白色衣衫长发泼墨的背影。 黑袍人凑近他耳边,嗓音喑哑道:“霓茶,你记起来了吗?你是神女后裔霓茶呀。” 冰凉的气息不似活人,黑袍人挨着他让他感到浑身觳觫,冷汗涔涔。 苏夜颤抖着自言自语:“我、我是霓茶,商郎在哪儿?我为什么在这?你……你要做什么?”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的耳朵就感觉到了一股冰凉的触感,像是什么从冰天雪地里挖掘出来的金属类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冰凉的液体灌入耳中,苏夜只能毫无章法地混乱挣扎着。 “你抗拒什么?你们神裔生来就是一味药材。” 黑袍人一巴掌拍在苏夜脑袋上,只觉得本就不算清明的脑子又变得混沌许多。 黑袍人灌完一个耳朵又灌另一个,“以针线缝住眼皮,用香灰充其鼻息,再以尸油灌注耳道,神裔尸油练就的烛蜡封住嘴,这样魂魄才不会在炼丹的时候散去。你放心,你不会那么快死掉。” 苏夜在尸油灌满耳道前听到黑袍人最后一句话,“就算骨头都炼化了,灵魂也跑不掉,呵,灵魂被吸入丹药内服用效果才最好……” 看不见画面、嗅不到气息、听不见声音,他的口腔也被灌入了烛蜡,他感觉到自己双手的束缚被松开了,可他反抗不了,琵琶骨依旧被锁地死死的,双臂忍不住地痉挛、抽搐,提不起半分力气。 感觉到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他的衣物尽数被撕裂,苏夜被抛入了身后的铁铸容器中,这时他才发现捆绑他的柱子是一个巨大的炼丹炉。 大火焚烧了起来,铜炉导热很快,不多时皮肤贴在炉壁上便吱吱作响,疼得苏夜想哇哇大叫,却喊不出声,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滴落在被缝合的眼睑上,疼地他抓心挠肝。 “疼吗?怨恨吗?你快怨恨吧!” 苏夜听见黑袍人传来的声音,却不是直接听见,而是黑袍人通过神识传递到他脑海里的。 第47页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找到你的?是商家把你的消息卖给我的,他们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包括你的那个小情郎,他根本就没阻止……” 苏夜愣住了,他没有想过自己走到如此地步是被出卖,而不是意外,出卖他的人是商陆? 商陆是谁? 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白色身影,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泼墨长发直垂膝踝,那人站在竹影幢幢间,清幽碧潭上,看着让人舒心,便觉得没那么痛苦了,即使身处焚炉。 苏夜缓缓闭上眼睛,或许今生命薄,止于此了吧,他实在恨不起来那个白衣男人,他是黑袍人说的商陆吗?就算是吧,但他已经记不得太多事情了,他没有亲眼看见自己被出卖,也没有什么人要怨恨…… “你不恨吗?你为什么不恨??为什么???” 黑袍人从冷漠质问变得歇斯底里。 神志渐渐抽离,苏夜的脑海愈发不清晰了,他完完全全无视了黑袍人的嘶吼,想着记忆里白色身影,便觉得脑海里没那么混乱了。 可是随着焚炉的温度愈来愈高,他浑身滚烫,皮肤脱水地有些起皱了,身体接触焚炉的部分都有些焦灼了,不知道还能抗多久,他觉得自己应该快熟了吧。 意识模糊间,他想喊一声“师尊。”可是他喊不出来,也不知师尊是谁?他觉得自己从小在华山畿那个小山村长大,认识的人有限,谁是师尊? “坚持住——”脑海里冒出了个声音。 苏夜心想,那声音真好听,但是觉得又陌生又熟悉。他想问是谁,但张不开口,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被烛蜡封住了言语。 他苦笑地阖上了眼睛,他想,霓茶不恨啊,霓茶为什么会恨呢?可是霓茶该恨的,不然何至于此? …… 手腕上的白纻、冰绦散发出一阵刺眼的白色光芒,二者合一化作一条宽阔的牛奶色丝绸,将苏夜囫囵个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的热源。 “是何孽畜?安敢造次!” 商郎? 第23章 师尊怒了 “苏夜。” “苏夜,醒醒。” 耳边一声一声呼唤,苏夜才幽幽醒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眼睑刺痛,好不容易缓过来,才看到眼前白衣人模糊的影子。 直觉上告诉他白衣人很亲近,很安全,苏夜撑不住身体,直直地扑在白衣人身上,胳膊挂在那人肩膀上,他明显感受到亲近这人浑身一颤,苏夜神智不清地张了张口,缓缓出声。 “商郎?” “…………” 白若一拍了拍他脑袋,他脑海霎时清明了不少,眼可视物、耳能听声、口能言语,就连鼻子也能闻得见混合着奇异香味的铁锈味。 待能看清眼前的白若一清俊的面容时,苏夜才想起自己刚刚中招了,哪有什么商郎?那是属于霓茶的记忆。 他是苏夜,苏祈明,眼前的人是他的师尊,辰巳仙尊白若一,而此刻,他像个小媳妇似的扑在白若一怀里,突然尴尬无比,倏地起身坐直,却不小心牵扯到琵琶骨上的伤口,疼地他嘶嘶吸凉气。 刚刚的遭遇回想起来依旧浑身战栗,冷汗涔涔。 他颤抖着说:“师尊!我刚刚……刚刚又是幻境吗?” 白若一点了点头,旋即起身不看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在苏夜面前。苏夜惊觉自己被抛入炼丹炉时衣服被黑袍人撕裂了,此刻浑身不着寸缕,赶忙捡起白若一扔给他的外袍匆忙披上。 “是我疏忽了,那鬼魅怨念极大,你在幻境里遭遇的一切都是她曾亲身经历的。”白若一冷声道。 “师尊,那鬼魅是霓茶吗?” 他刚刚经历了霓茶所经历的一切,觉得这个女孩即使是鬼魅也甚是可怜,不由得叹息一声,眼睑的线虽然被拆了可以视物,但依旧刺痛,喉咙和耳道被灌入但油脂也清理了出来,但依旧嗡嗡作响,开口肿痛。 “她是那么死去的吗?太残忍了。” 他喃喃自语道,倏忽想起,赶忙攥紧白若一的袖子:“那小叶子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遭遇? 白若一回首看了眼他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没有挣开,只蹙眉道:“你放心,我已将他们送出去了,并无大碍。” 只是,你这里,来的迟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苏夜松了口气,松开了他的袖子,白若一抽身,站的远了些。 “这个幻境有些复杂,进入的人在幻境中受了多大损伤,在尘世中的肉身也会受到伤害,你先调息恢复一下。” 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大多已经被白若一处理地差不多了,其实看起来也没有刚刚那么严重,只是目不可视的环境中,恐惧会被无限放大,他才会产生自己有一种濒临死亡的错觉。 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进入幻境的人大多是被自己吓死了。 苏夜一边调息一边想着之前的种种疑惑,李亥家接二连三的失踪人口顾及也是被吸纳进了幻境,幻境中折磨人的灵魂,魂魄受到创伤再加上被吓得魂飞魄散才导致人世间的肉身化作一滩血水。 商家阖家全殁也是因为当初把霓茶的那条蔽膝卖给了李亥,但又想想有些不合理,霓茶的报复如果仅仅是因为商家无意间出卖了她,何至于一次性灭了商陆全家,却又仅留下一个商陆。 第48页 如此想着他便问了白若一。 白若一也认同他的观点,道:“李家和商家出的事,不是同一人所为。” “会不会是那个黑袍人?” 白若一拧眉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刚刚救出他的时候问过了,那个邪修带走霓茶后就没出现了,目的已经实现,他没理由大费周章去灭门。” “凶手不止一个?” “嗯。” “但是说到底,这些事情都是那个邪修导致的!”苏夜攥紧拳头,狠狠道。 白若一若有所思片刻,然后问道:“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苏夜皱眉,“神裔,那个邪修说霓茶是神裔。” “神裔?”白若一若有所思,旋即一把抓住了苏夜的肩膀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嘶——师尊,你轻点,疼。” 白若一刚刚手腕的力道挤压在他被穿透的琵琶骨上,才反应过来,手松了松,本想抓住苏夜胳膊,可也会撕扯到受伤的琵琶骨,干脆一把捞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攥住了白纻化作白绸在石壁上,幻境边缘撕裂开了一条空隙。 他把脸往下压了压掩盖住自己有些烧的慌的脸,苏夜想起那日搂着白若一睡着的时候,师尊身上的气息很好闻,靠近了便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 他此刻距离十七岁生辰只差三个多月,这一年来身高也蹿上来不少,莫约已至师尊眼角眉梢了。 “小心————” 苏夜还未及反应便听见白若一一声警惕,旋即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白若一整个人压倒在他面前,苏夜猝不及防被推到石壁上,还未及时明白发生什么,眼前一片白影翻飞。 白若一和一片风沙凝聚的身形缠斗起来,苏夜才反应过来,但他此刻由于受伤无法凝聚气海,只能眼睁睁在旁边看着,明知道以白若一的能力必然不会吃亏却隐隐有些担心。 他衣袍翻飞,似山顶上翻滚的云浪,激烈而汹涌,白纻自臂弯瞬出,如灵蛇腾空缠绕着那袭人形风沙,那风沙被缠住,阴森笑道:“进来了就别出去了,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去看啊,你们去看啊!” 白若一攥紧白纻收紧猛拽,那风沙似乎早就料到了,霎时化作一盘散沙消失不见,周围的石室便也像碎沙一样一寸寸消融,落了一地。 周围化作了一片白色沙漠般的空间。 苏夜问:“师尊,我们是不是还没出幻境?” 白若一冷声道:“她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幻境了,已经无法具象出幻象。” “那我们……师尊小心!” 瞳孔骤然缩紧,他看见白若一身后的白沙盘旋而起,很快便在空中又凝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状。 好在白若一反应很快,他攥紧白纻一个翻身腾空而起,左手背在身后巍然不动,右手白纻散发出一阵炫目白光,忽然间抬手一扬,白纻的白光愈发凌厉,紧接着被白若一扬起飞旋。 苏夜眼前看不真切,白若一的白衣翻飞地像一道道疾驰云浪,滚滚飞舞,他面色微怒,白色绸带便延长数十尺,分裂出数道丝绸,恍若蜘网又似蚕丝千万织,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齐齐裹向风沙。 风沙被包裹地密不透风,再无可能逃逸。 苏夜似乎听见了低低啜泣声,待风沙平静,才发现那低哭是从白纻中传出来的,白纻的包裹物已经从巨大的风沙碎石变成了一个……身形娇俏的女人? 白纻本就会随着猎物的形态变化大小,保证猎物绝无可能逃逸,一丝缝隙都不会留。 一挥衣袖,白纻收回了不少,只余下一部分从胸前捆绑至腿上。那是一个身着藕色粗布衣衫的少女,皮肤白皙,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尤为魅惑,此刻真泪眼盈盈看着师徒二人。 面色一沉,苏夜觉得这画面实在是像他们师徒二人对美人欲行不轨…… 白若一依旧神色冷峻,质问道:“你可是霓茶?” 那东西啜泣了半晌才低低回应:“小女华山畿霓茶。” 那声音同李府夜里唱歌的鬼魅极其相似,但是却没有了鬼气,反而觉得清新可爱,苏夜顿觉诧异,想到之前无论是夜歌的鬼魅还是风沙化作的怪物都极为骇人。 白若一继续问道:“李府的人、商家的人可是你害的?” 被白纻包裹的少女颤抖了一下,眼神慌乱,语无伦次道:“是……不是……我没有……我杀了人,他们该死……不,我没有杀他们!” 那少女低低啜泣着,甚是可怜,苏夜觉得这个画面怎么看都像是他们两个大男人在欺负人家小姑娘,想着白若一那冷冰冰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算是鬼魅都能被他吓哭,于是放缓语气开口道。 “你先别哭,慢慢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霓茶果然放松了不少,“这个幻境是我织的,我出不去,我只能在这里。” 果然有用,苏夜喜滋滋地抬头看了白若一一眼,就像一个摇着尾巴求抚摸的憨狗,谁料白若一若有所思并未理会他,苏夜悻悻收回眼眸,继续问。 “那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我是说……生前。” “我死了吗?”霓茶瞬间睁大眼睛,噙泪抽噎,难以置信。 苏夜觉得疑惑,本想问你不记得你死了吗?那少女只是沉吟一会儿,便抬头苦笑道:“是啊,我死了,我何必装作自己还活着呢?” 第49页 “…………” 真会装…… 白若一显得冷淡很多,问道:“那说说看,你为何死后不去投胎,要在这里害人?” 霓茶盯着眼前的白沙看了半晌道:“并不是我不想去投胎,我走不掉,如果不是这个幻境,我早就魂飞魄散了。” 她抬头怔怔看着白若一:“你是仙君,你也没长眼睛吗?你为什么就觉得是我在害他们,而不是他们在害我呢?”说着,一句一字仿佛是咬牙切齿。 “……”苏夜感到有些无语,还是第一次听人,哦不,是鬼说堂堂辰巳仙尊白若一不长眼睛,有点想笑,忍住了。看向白若一,他神情没什么变化,依旧冷淡。 “人与人之间的纠纷你应当去报告官府,让他们给你鸣冤,而不是变成鬼魅施展报复,被你害死的人并非都是伤害过你的,你手上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如今便留你不得了。” 言毕,白若一手中幻化出一把凌厉的银剑,闪着寒凉的光辉,一步一步走向霓茶。 霓茶见状并不惶恐,她勾起了一抹笑,起先是低低笑着,而后仰天肆意地笑了起来,又似笑又似哭,面容上也愈发扭曲,血泪从眼角滴滴滚落,这个画面让苏夜想起了见到商陆的那个夜晚。 他赶忙问白若一,“师尊,你救出去的人里面有商陆吗?我起先遇见过他,他好像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幻影,和我一样拥有神志,他……他当时和霓茶在一块。” 白若一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便道:“我没有遇见他,他的境遇和其他人不一样。” 也是,苏夜想自己不是被锁琵琶骨就是被下锅煮,商陆在幻境里日子过的很不错的样子,这鬼魅……对他还挺好,还给他煲汤喝。 白若一:“无妨,造境者形销神散后幻境自破。”他转头神色淡漠地看了眼苏夜,“再不出去,你的伤在幻境中无法治愈,还会更加严重。” 苏夜想着自己在幻境中的经历,并未注意到师尊说了什么,只是想象着自己若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做的不会比霓茶仁慈。 她只是想让那些无论是直接伤害还是无意间伤害她的人都去体会她所遭遇的痛苦,才会一个个把他们拖入幻境重历她所遭受的折磨。 被锁住琵琶骨,以针线缝住眼皮,用香灰充其鼻息,再以尸油灌注耳道,神裔尸油练就的烛蜡封住嘴,而后投入炼丹炉中活活化成药水,再炼化成一枚丹药。 那些痛苦不堪的步骤都只是为了在炼丹过程中为了药效不受影响而活活把人的魂魄锁在肉身中,就算炼化了尸身,灵魂也跑不掉,只能从一开始就痛到最后。 苏夜低头默默盯着白若一的剑一步步走向霓茶,霓茶依旧毫无畏惧地轻笑着,好似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没什么好畏惧的。 虽然师尊手中的那把剑并没有对着自己,只是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可他还是觉得心中有千结,如鲠在喉,好似那把剑也会有一天走向自己,他忍不住嗫嚅着开了口。 “师尊,可不可以不杀她?” 白若一脚步骤停,疑惑了一声,问苏夜:“你可还记得拜师那天立下的誓言?传学授业,除恶济民。薪火相承,天地为鉴。” 苏夜轻颤道:“可是师尊,妖和鬼就一定是恶的吗?当初,小叶子,你也没有对她……” 白若一说:“自然不是,秉持善念者为人,恶意残杀者为鬼。叶上珠虽是妖,手中却并未沾染人命,而这个鬼魅残害的人少说有十几条,世间自然留她不得。” “难道师尊身边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做错了事情,错到成为众矢之的,世人口诛笔伐,师尊会亲自杀了他吗?” 谁料平日淡漠如斯的辰巳仙尊白若一被苏夜这话气的瞬间厉眉怒竖:“你是在教为师做事?” 第24章 上穷碧落 白若一是守护天下苍生的仙尊,“天下苍生”这个概念是人缔造出来的,他自然是站在人那一边的。 苏夜觉得自己言错了,可又有些不甘心,别人可能不知道霓茶遭遇了什么,他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经历了她所经历的折磨,共情至深到甚至忘记自己到底是苏夜还是霓茶。 即使是苏夜从没见过白若一发这么大的火,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师尊不问问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白若一怒道:“错了就是错了。” 手上的剑微颤发出一阵凛冽寒光,映在霓茶的脸上,她猝不及防脸上被烙印了一块灼烧痕迹,惨叫一声抬手捂着脸。 那剑本就蕴着正道的极阳之气,鬼魅若被刺中定会魂飞魄散。 “师尊!”苏夜不知哪来的力气,冲到他面前,隔绝了剑气对霓茶的伤害,直挺挺地跪在白若一面前。 “师尊知道我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吗?” “师尊救我的时候看到我眼皮上缝的线了吗?还有尸油和香灰封住的七窍,我经历了她所遭遇的事情!” “我比她幸运太多了,还没被丹炉炼化就被师尊救了!可她呢?没有人救她!她是活生生被炼化的,甚至死了魂魄都不能离体,还在继续承受焚烧之痛!” “师尊,她如何不恨?她如何不报复?” 她也曾经只是个村子里懵懂的姑娘,从未接触过外界,第一次离开竟然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席话说完,苏夜抬头怔怔看着白若一。 第50页 墨色长发映在白色沙砾的世界里,他的长袍随着疾风翻滚,他在看着苏夜,却又什么也没看,又好似通过眼前的这具躯体回望遥远时光的另一个人。 此刻看起来,他真的很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神祇,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只有对正义与邪恶的冷酷判断,活得……像个人偶…… 他不忍如此形容,可眼见的确实如此,苏夜或许是在替霓茶感到悲伤,为一切掩埋去真相的表象而感到失望透顶,又或许是在替自己悲鸣。 向强者示弱了、乞怜了,得到了大能们的怜悯,那些人就会帮他们铲除他们口中的邪恶。 而那些面临伤害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辜者该怎么办? 千万条这样的无辜生灵死亡真相被掩埋,能凭借自己能力复仇者寥寥无几。 他们的冤屈又该向谁诉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白若一,却见眼前剑花飞舞,好几道寒光闪入他的眼中,他慌忙紧闭双眸,起初以为白若一恼羞成怒要砍了他这顶嘴的孽徒,但又发现不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腰被紧紧揽住。 一阵天旋地转,扯到了琵琶骨的伤口,苏夜吃痛一声睁开眼睛才发现白若一不知何时已经同霓茶缠斗在一块了。 刚刚他替她求情的时候是背对着霓茶的,难道是霓茶偷袭了自己? 苏夜觉得浑身发怵。 明明他从未伤害过她,还为她求情,她为何还要害他? 难道鬼魅妖邪都是本性罪恶的吗? 若刚刚不是白若一及时发现,他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他心情复杂,一瞬间脑内争斗良久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狠狠按压着刚刚不小心撕裂了的伤口,血还在泊泊涌出,甚至他看到白若一洁白的衣衫上也被沾染了不少他的鲜血。 白若一的修为实在彪悍,霓茶全盛时期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虚弱的连幻境都没办法具象了,不多时便被制服。 白若一的剑抵在她的脖颈上,所触之处的皮肤皆是一片焦灼,她无法具象幻境,也没有气力再为自己修缮这具皮相了。 她只低低啜泣着,喃喃自语:“商郎……我们终究无法相守了。” 苏夜不知该作何反应,矛盾如斯,如何处置? 他没有作声,只低头不去看白若一即将刺入霓茶身体的那把剑。 “茶茶!” 霓茶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声处。 灰白衣衫的男子发髻凌乱,憔悴不堪,怀中抱着那如血般的蔽膝,步履蹒跚,踉跄着跌撞而来。 他扑在霓茶身边,伸手握住那把架在她颈项上的寒剑,死灰般的无光双眸望着白若一道:“仙君,我只想和她说说话。” 那把剑沾了凡人的血了,丝丝缕缕的血流顺着商陆手握的位置流淌了下去,滴在那嫣红的蔽膝上。 白若一不悦地皱眉,手一松,任剑掉落,继而放出一条白纻捆绑着霓茶,他不知刚刚她是何时挣脱束缚的,这次定然不可! “你别看我,等他们驱了我的魂,你就出去吧。”霓茶并未看商陆一眼,只冷漠说着话。 她此时的样子和苏夜在幻境中看到的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的模样完全不同,明明此刻他们还是彼此,明明还穿着同那夜一模一样的衣服。 撕破了假面后竟是如此陌生吗? 商陆并未被她带动情绪,他只温柔一笑,和灯下研磨书写夜读时一模一样,他那沾血的手轻轻抚着蔽膝上的红嘴相思鸟。 “茶茶,这条蔽膝我收到的时候便明白你心意了,我想着要赶快告诉爹娘,准备好十里红妆来娶你。是我不好,弄丢了蔽膝……也弄丢了你。” 喉咙有些哽咽,霓茶嗓音喑哑道:“已经……来不及了……” 商陆温柔道:“你给我织了一个好美的梦,如果可以我真的永远都不想醒来。” 霓茶猛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你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假的吗?” “不是假的。”商陆伸手抚着她凌乱的头发。 “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你我相互都有这般情谊,那就不是假的。即使只做了短暂的几日夫妻,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不怨我吗?你家里人……”都死了。 商陆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温柔:“我不怨你,但我身为人子,父母之仇不得不报,你也不要怪我好吗?” 说着,商陆唇角淌出血,他搂着霓茶的身躯,两人不知何时竟被那把寒光凛冽的剑捅进了体内。 商陆的手还挨在剑柄上…… “茶茶,苦了你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着你。” 眼中没有任何不甘,她捧着商陆的脸,看着他唇角溢出的鲜血,替他抹去,从他的眼中她看见了照映出的自己,十里红妆,嫁衣如血,那会是她嫁给他的那日,生前虽不得,死时她才明白他的祈愿原本就是想要和她一生一世。 眼前男人带着喜悦的澄亮眸子缓缓阖上,平静地好似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他们只是在尘世中婚后的某一日互相依偎在花园的凉亭中小憩一般。 “如此,很好,霓茶心满意足……”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再无半点动静,彼此依偎,就像……睡着了一样。 苏夜静静看着,心中感慨万千,却只余一片平静。 “师尊,你的剑……” 第51页 “沾了凡人……还有神裔的血,已经毁了,不要也罢。” “神裔?”苏夜瞪大眼睛,才回想起他被丢入焚炉前黑袍人说过的话。 霓茶是神裔! 神裔何其神圣! 白纻是神器却也捆绑不住神裔,即使不是纯血的神,只是和人繁衍了不知不少代后的神裔也不容小觑。 一个神裔变得神不神,鬼不鬼,何至于如此下场? 高高在上被人类供奉的神竟会被人类如此对待!这竟是一个凡人弑神的年代吗?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被浸泡在水中的纸张,渐渐浸透溶解。相依的两人化作点点星光散落在这幻境的每一处,无边落寞的天际不见了,白色沙砾不见了。 苏夜只觉眼前一片眩晕,什么都看不见,直直倒下,谁托住了他…… 再睁开双眼,一张张硕大的脸紧盯着他,他吓了一跳。 “你这厮可算是没死!” “苏师弟,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哥哥,你……你总算醒了。”伴随着啜泣声。 他赶忙以掌撑地坐起身,不慎扯动了琵琶骨的伤口,低头一看,伤口都被包扎的整整齐齐,看来早就包扎好了。 他在幻境中受到多大损伤,尘世中的**也会凭空多出这些伤口。 眼神扫了一圈屋内,问道:“我师尊呢?” 石羽涅:“仙尊出去收拾夜妖残留的煞气了,应该快回来了。” 苏夜:“唔……”他看了眼三人,多少都有点挂彩,“你们怎么样了?” 钟续冷哼一声:“没你这么倒霉,伤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就没死成呢。” 这么一说,叶上珠死死盯着苏夜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那一双穿透了肩膀的血窟窿,泪水簌簌淌下,泣不成声。 多少有些无奈,又硬不下心肠,苏夜叹了口气只好劝慰道:“小叶子,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嘛,活得好好的不是,反正我皮糙肉厚都习惯了。” “再冲动些你就真死透了。”声音冷漠到不近人情。 白若一跨进门槛,冷冷瞥他一眼。 “师尊……”苏夜看着他,柔和一笑,这次差点死掉的遭遇,几次都是白若一救了他,他心中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嘟囔道:“……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感觉白若一听完这话,走路踉跄了一瞬。 “哼” “实话实说,我没有多少耐心。”白若一踱步到地上躺着的人面前。 那人浑身染满血污,凌乱不堪,除了和苏夜一样琵琶骨穿了两个洞,身上还多了无数的灼伤痕迹,甚至失去了一只臂膀。透过他散乱满脸的头发依稀看得出这人是李亥。 他的伤口也被处理过了,只是吓得不清,有些精神恍惚。 一听见白若一的声音,他激动不已,匍匐在地一把抱住白若一的脚踝,白若一蹙眉不悦,闪身移了几步。 “仙君,仙君!救命啊,救命!不要杀我,我错了,我不该如此的,我对不起你,放过我吧!仙君仙君,救救我啊!!” 叶上珠走上前,指尖轻点在李亥额头上,他瞬间安静了不少。 一把拽回叶上珠,钟续拧眉扯起一块桌布擦了擦她的手。 苏夜:“…………”很大表哥! 神志缓缓清明过来,李亥看清眼前众人,已然回想起来经历的一切,他也不准备隐瞒什么了,毫无意义。 “只要我那小女儿安然无恙,唉!” “我在几年前认识了一位仙君,他说只要我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他就帮我生意兴隆、富贵亨通。我也问过他想要什么,他只说时机未到,我当时正是猪油蒙了心,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后来我的布庄生意愈来愈好,我也对那位仙君愈发信任,直到……” 他们去了商家,那邪修一眼便看中了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商陆手中抱着的蔽膝,那蔽膝上沾了神血,邪修在李亥的帮助下买下了蔽膝,最重要的是买下了这神血主人的消息,再后来他们去了华山畿,带走了霓茶。 李亥虽然已经知道这邪修带走女孩并不是什么好事,却禁不住财富的诱惑,诓骗霓茶,最终邪修为了炼丹,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霓茶。 霓茶死后怨气不散,得了机缘制造了幻境,又由于神裔身份的加持才导致大多修仙者拿她无可奈何。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仙君,我没有半分隐瞒,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我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我……”李亥不停地磕着头,喋喋不休地聒噪求饶着。 听着让人烦躁,苏夜都忍不住了,喊了声,“闭嘴!” 李亥瞬间像被吓傻了一样,呆若木鸡。 虽然整个故事的真相,苏夜在幻境中几乎已经知晓,但听人亲口说出来依旧是灵魂觳觫,久久难以平息。 “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门外又传来奇异诡谲的歌声…… 第25章 棺为侬开 显然不是之前听到过的女鬼夜唱,那声音是个男子的,没有什么怨气和冷寂,却莫名有一些哀伤和欣喜。 白若一先反应过来,“商陆的躯体呢?” 钟续一愣,刚刚白若一嘱咐过让他看好屋内的几个人,现如今不见了的不只是商陆还有那个村长。 第52页 他刚刚紧张苏夜的伤势没多留神其他人,明明刚刚商陆还在安静地躺着,村长被控制起来后也一语不发地抽着旱烟,这里就一个大门,若是走出去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可他却硬生生把人看丢了。 看他愣怔的模样,白若一也知问不出什么结果,就往门外走去。 几人本想也跟过去,石羽涅却被李亥一把抱住大腿,嚷嚷着仙君别丢下他,虽然对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愈发厌恶,但少主心善,只好说留下来看着。 不放心少主一个人留在这,苏夜说:“你们都留在这里吧,相互有个照应,我跟师尊去看看。” 看着叶上珠担忧的目光,他神色柔和道:“放心吧,有师尊在,我不会有事。” 说着就追着白若一出去了。 等他追上白若一的时候,已经到了桃花林中,这里不复他们进村时候的模样,满地散落的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凋零、干枯、腐败,枯枝上败迹斑驳,见不到半点色彩,灰蒙蒙一片,鬼气森森的,林深处的雾气越来越大,直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苏夜,白若一蹙眉:“你怎么来了?” 苏夜笑嘻嘻道:“徒弟自然是要跟着师尊的。” 歌声还在循环往复地唱着,不同于之前的是,那唱歌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的。 苏夜问:“师尊,这声音是商陆的吧?” 白若一点头:“他在幻境中自戕,魂魄已散,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苏夜又问:“之前死在幻境中的人在现实中躯体都没留下,商陆怎么还有躯壳?”而且还能行走言语? 白若一不假思索直接道:“之前死在幻境的人都是陷落在霓茶制造的恐惧中,大多都是被炼化了,所以尘世中的躯体才消散了。” 这下苏夜明白了,商陆是死于自戕,并非霓茶所为,所以身躯完好。 苏夜疑惑道:“那他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的?” 看着眼前弥漫的雾气中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白若一淡淡道:“快了。”说着就跟了上去,顺便吩咐苏夜:“不要乱走,跟紧了……三尺之内。” 苏夜点头如小鸡啄米,紧紧跟在白若一半步远的位置。 刚刚才经历了霓茶制造的恐怖梦境,说不怕是假的,他只是反应稍稍有些迟钝,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那种恐怖冷到了骨子里,还好有师尊救了他。 同时又有些反感自己太弱了些,怎么总是让师尊保护,这么想着整个人都委屈地缩了缩,低头着,蔫了不少。 “……”白若一余光瞥见了,没说话。 想了想,还是缓缓开口道:“这幻境不简单,你如今灵脉都还未打通,敌不过也很正常。” 这倒算是他说过最安慰人的话了。 苏夜知道以他师尊的性子,能安慰到人才是怪事,如今这句算不得安慰人的安慰话已经让他觉得很开心了,顿时退去委屈,整双眼睛都仿佛在发光,傻呵呵地笑着。 这傻孩子,白若一摇了摇头道:“你资质比其他人高了不少,只是入门晚了些,勤加修炼必当有所成。” 苏夜呵呵傻笑,“那也是师尊教的好,要是没遇见师尊,我恐怕还在江南混吃等死呢。” “是吗?”白若一闻言冷哼了声。 “……” 苏夜的那些往事,他是知道不少的,虽说也是听闻山中弟子私下议论,也前世他那顽劣性格也相差无几。 “往后不许像以前那般荒唐了,否则……” “……”苏夜整个人都僵住了。 “否则我抽断你的腿,关在戒律堂禁闭室,这辈子就别出去了。” 苏夜想起那夜师尊拿竹条抽地他皮开肉绽,听地汗毛倒竖,吓得频频点头,唯恐惹怒了他这个不近人情的师尊。 心里头想着他这个师尊不食人间烟火,恐怕是从未体会过人间的欢愉和热闹的滋味,所以才这个样子,等他以后有机会带师尊去人间走走找找乐子,明白了这里头的乐趣,就不至于这么凶巴巴了吧。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紧紧跟在那个模糊身影背后,苏夜是可以确定那个背影就是商陆的,只是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虽然幻境已经破开了,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没结束。 雾气愈来愈浓烈,几尺远的地方都很难再看得清,紧跟着的背影也有些飘渺,两人渐渐并排而行。 苏夜愈发感觉气氛诡秘,恨不得整个人都挨着白若一。 浓雾是从一处池塘翻涌出来的,池塘中生长着夏日盛放的莲花和莲蓬,池塘边柳树垂下的柳条无风飘荡着,商陆走到池塘边停住了,他站在池塘边怔怔盯着莲蓬看了很久。 “茶茶喜欢吃莲子,她也喜欢煮鱼汤。”商陆缓缓开口,语气温柔至极。 白若一静了一瞬,问:“商陆,你清醒着吗?” 如他所想,商陆并未回他。 苏夜问:“他没有神志吗?” 白若一摇头道:“他已经死了,控制身体行动的只是一缕执念。” “他想做什么?” 眼见着商陆在池塘边站了半晌后进了池塘边的茅草屋。苏夜想起来这个地方难怪看着这么眼熟,是他在幻境里看到的霓茶的家,而如今茅草屋破败不堪,池塘也是杂草丛生。 “你在此处勿动,我进去看看。” 第53页 说罢,白若一就疾步走进了茅草屋。 他看不清屋内情形,就想着走近几步,透过半掩的屋门,他瞧见商陆捧着血色蔽膝站在屋内破旧的棺材前喃喃唱着“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邪性的是,那棺材真的就随着他唱的歌自己移开了棺材盖,商陆整个人径直栽了进去。 让苏夜惶恐的是,他透过层层浓雾,竟瞧见了一抹白色身影也跟着栽了进去。 “师尊!!” 早已经将白若一的交代抛诸脑后,他顾不得许多,他知道那棺材邪性危险,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直觉支配下,他在棺材完全阖上之前也跳了进去。 * 这是一处石室洞穴,石壁两侧燃着长明灯,指引着石道深处。 掉入洞穴后,苏夜没看见商陆也没看见白若一。 “师尊?” 只有空旷的洞穴回荡着他的声音。 抬头看掉落进来的那个洞口,太高了,看不清模样且没有丝毫的光亮照进来,恐怕棺材板都摁严实了。 苏夜咬牙站起来,捂着摔落时裂开的伤口忍痛抬臂取下一盏长明灯,往洞穴深处走进去。 走了没多久他就遇到一个岔路口,两边的洞穴长得一模一样,他正犯难该往哪个洞口走,手腕上的冰绦就飘出了一阵白烟往左边洞口引去。 冰绦是白若一赠给他的灵器,与白若一之间必定有感应,苏夜急着找到他的师尊,于是赶忙顺着白烟飘去的方向走。 路上又遇到几个岔路口,无一例外,冰绦都指引了方向。 等到他走到一处宽阔的石室,冰绦就没有任何动静了,苏夜一度以为冰绦坏了,之前也失灵过几次,特别是他被关小黑屋的时候,还有那次在南峰砍树的时候也是突然失灵,于是使劲拍了拍冰绦。 “喂喂喂,你行不行啊!别半路失灵啊,我还要去找师尊呢!” 冰绦闪烁了几下,就没反应了。 苏夜又气又恼,拿它没办法,嘟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师尊在哪儿啊?” 冰绦又闪烁了两下。 “……” 苏夜无语,这灵器怎么跟白若一一个脾气? “好了好了,好冰绦,快带路吧,带我去找师尊。”没想到有一天,他一个大活人还要对一个灵器服软。 蠢货! “……” 苏夜愣了,是他受伤太重,脑子不清醒出现幻觉了吗?他为什么感觉冰绦在骂他? “过、来。” “?” 又是什么幻觉?幻听了? “苏夜……” 这次他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唤他,声音就在石室内,他转身找了一圈这间石室,除了石床石桌,中间潭水里生产了一树巨大的树木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也是觉得奇怪,这树居然长在洞穴内不见天日是怎么长大的? 绕着树转了好几圈,该不会是这棵树在叫他吧? “树精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自然,树没有成精,没法子回答他。另一个人倒是气的不轻。 恍惚用尽所有力气咬牙狠狠道:“你是蠢吗?” “……” 苏夜马上听清声音的来源了,他绕到一处石壁背后,赫然看见一袭白衣的白若一斜倚在石壁旁,颓然坐在地上,手捂着左肩,那里冒出了泊泊鲜血,洇湿了衣衫。 “师尊!”苏夜慌忙扶起他,触手的肌肤冰寒彻骨,没有正常人类的体温,像是……尸体。 一惊手一松,刚站起来的白若一又跌坐在地上。 苏夜连连退了好几步,厉声道:“你不是师尊,你是什么东西?又是幻境吗?” 白若一:“……” 第26章 必须断袖 白若一缠绕在手腕的白纻幻化出一条软鞭,凌空而起,抽打在苏夜身上,抽地他嗷嗷叫,白若一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寒凉。 他脸色铁青,眉心抽搐,咬牙狠狠道:“蠢徒弟!” 就你精!就你聪明! 苏夜一边闪避着白纻的抽打一边暗骂。 虽然比起御敌,白纻抽的并没有多使劲,但还是在他身上擦出了不少红痕,衣服都破了几处。 他心中也确定了,能御白纻的人除了他的师尊辰巳仙尊白若一还能有谁?于是只好连连求饶。 “…………师尊,别打了,是我蠢,是我蠢笨……” 如此这般白纻才堪堪停下,倒并不是因为苏夜的求饶,而是没人控制的白纻直接收回了白若一的腕间。 苏夜捂着脑袋没有等到白纻的抽打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白若一。 苍白的面容没有血色,仿佛朦上了一层寒霜,眸子也紧紧闭着,莫不是昏迷了?苏夜喊了几声师尊,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得罪了这位不讲情面的仙尊又被抽一顿。 果真是晕了过去,苏夜看着他虚弱昏迷却还紧紧拧着眉头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想到平日高冷的仙尊也有内荏色厉的一面。 “就你凶!” “修为高深了不起啊?还真是了不起……但这动不动就抽人,定是有暴力倾向!” 嘴上虽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搀起了白若一,将他扶到石室内唯一的石床上。 他这么静静躺着倒是没那么凶悍了,不得不说苏夜第一次见到白若一就觉得他生的美极了,很难用一种描述来形容的那种,更多的是些禁欲的气质。若不是他太好看了也不至于让苏夜那么爽快答应拜他为师。 第54页 苏夜很喜欢好看的事物,以前在章台北里那些个馆子里,他就为了看美人不惜天天不回家,泡在里头。 白若一长发铺了一石床,墨色衬着身上的白色衣衫,好似文人笔墨下的黑白山水又似黑夜里耀眼的闪烁白星。 他此刻注意到了白若一左边肩头血迹斑驳,还在不停地涌出些新鲜血液。苏夜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白若一身上的血迹是在护着他的时候不小心从自己身上沾到的。 现在看来,他受了伤! 而且…… 伤的很重…… 否则以白若一的强悍修为不至于如此狼狈。 难不成在幻境中,霓茶攻击他的时候白若一替他挡了一招? 他整个人都有些愣怔了,轻捻衣衫的指尖也微微有些颤抖,从来没有人会为了救他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挡。而白若一不仅替他挡了,还什么都没说,也没让人为他包扎,一直强撑到现在…… 反应了过来,苏夜才想起,师尊大可不必涉险入幻境,以他的修为在外面直接毁了幻境效果也是一样的,大不了他们几个被拉进去的人神识会受到些伤害,顶多神智不清几年。 可白若一竟然陪着他们进了幻境,而且不止挨个把他们拉出幻境,还替他的优柔寡断挨上一记攻击。 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一声不吭。 他一层层拨开白若一肩头的衣衫,血干涸后糊在衣衫上,粘连在皮肉上,苏夜怕弄疼了白若一,小心翼翼地费了很大劲才撕开布料。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毕竟白若一此刻昏迷不醒,神智不清,再疼也不会醒过来拿着白纻抽他一顿,但他看他因为伤口的是牵动时不时蹙眉就有些于心不忍了。 伤口展露在苏夜面前,他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周遭白皙的皮肤衬着血淋淋的伤口,伤口是皲裂开来的,并不是什么刀剑刺伤,而是鬼气震碎了肩头的筋脉骨骼,从里而外地皲裂开来。 这该多疼啊!他竟然一声不吭! “白若一……你当你是……竹子做的吗?”他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记得白若一偏爱竹林,几次见到他都是一袭白衣站在竹林中美成了一幅画。 竹子没有人类的生命,不会感觉到疼痛。 他不知道这种伤口该怎么处理,把脑子里装的为数不多的资料全部回想了一遍,开始后悔自己每次一上涿光山安排的理论课就逃。 他一直觉得修仙最重要的就是锻炼体质修炼仙术,对于那些没什么用的修仙历史、理论知识向来觉得没什么用处。 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实在太没用了,又想起石羽涅向来好学,知晓的理论知识非常丰富,他如果在这里一定知道师尊身上的伤该怎么治疗。 师尊却放着天之骄子石少主不收,收了他这个废柴做徒弟。 一时间心情很沉重,手中替白若一清洁伤口的帕子不由得摁重了些。 “唔……” 石床上的人疼地闷哼一声,好看的眉毛搅拧成一团。 “……” 苏夜赶忙收手,一股脑将冰绦里的丹药和药粉全都倒了出来,这些都是师尊赠他冰绦的时候已经在里面的东西。 他分不清这伤该这么治,用什么药,只知道都是好东西,只得一股脑地拔开瓶塞全都洒在白若一肩头。 甭管都是什么药,效果是真的好,白若一的伤口没有再继续渗血。 苏夜将帕子处理干净,将药粉和着冰绦中的一瓶灵泉水浸透手帕,然后贴合在白若一的伤口上。 考虑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脏兮兮了,不好撕下给白若一包扎,怕他伤口感染,只好盯住白若一的衣衫。 师尊这般神祇的人物无论何时何地衣衫都是一尘不染的,即使现在狼狈不堪也只有肩头的衣衫渗出了血,他定当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 算了! 挨抽就挨抽吧! 狠狠咬了咬牙,定准了白若一的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撕拉”一声,衣裳撕裂。 “撕拉撕拉————”将衣服撕扯成了数块布条。 笨手笨脚地将布条缠绕在白若一受伤的肩头上,他以为自己能包的像个送出去的礼盒包装似的,谁料包成了个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 算了! 能包起来就不错了! 他也不指望自己笨手笨脚能干啥。 瞧着白若一被撕掉一大截的衣袖里露出的小臂,一如一年前握着的那般单薄纤细,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看起来那么形象高大彪悍的。 “师尊,你醒了可别怪我撕了你袖子啊,你袖子那么宽撕点包扎不碍事吧?我要是撕你下面的你肯定更不高兴。” 幸而躺着的那个依旧在昏迷中,没有听见苏夜说了什么,要不然估计得抽死这孽徒,什么污言秽语乱七八糟?! 忙活了大半天,苏夜发现自己肩头的窟窿也有些隐隐作痛,但说到底比起白若一受的伤,这还真就只是皮外伤罢了。 把剩下的药粉挑了一两件洒在自己伤口上,伤口恍惚间已经在愈合了,酥麻绵痒的感觉蔓延开来,苏夜晓得这是说明那个血窟窿在开始长肉。如此他也放心不少,师尊的要很灵,那师尊的伤也会好的很快吧? 苏夜意料之外的是… 室内仿佛温度骤然降下,一层层冰霜覆盖在白若一眼睫上。 第55页 冰寒气息的来源是白若一的身体。 苏夜皱眉,有些疑惑,白若一一贯体质寒凉,但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把周围都冻地像冰霜似的,莫不是他有什么隐疾? 石床上躺着的人很好看,但他此刻眉头紧蹙,冰霜覆面,脸上并无半分血色,浑身因寒冷微微抽搐着。 伸手一触他的脸,冻的就跟个冰块似的。 苏夜脱下了外衫盖在白若一身上,但并没什么效果。 无奈仰天叹气,苏夜觉得自己是注定要被他师尊抽死的,迟早而已。于是也爬上石床,翻身搂着白若一,用灵力催动体内散热,源源不断的热量通过接触的皮肤导入白若一体内。 果然有些效果的,白若一渐渐安稳了下来,身上的冰霜褪去了不少,神色也缓和了很多。 呼吸逐渐均匀了不少,看样子是睡着了。 这是他第二次搂着白若一睡觉了,上次还是白若一醉酒的那天夜里。他迷迷糊糊梦中喊着苏夜的名字,苏夜才不忍离开,岂料第二天就罚他关禁闭,那时候他就觉得白若一定然是个极其不好相处的人! 甚至他开始羡慕钟续的师尊君撷仙君,他不止为人谦和,儒雅风流,对待徒弟是一等一的护短,甚至连自己这个徒弟的表弟都能在众长老面前护着。 但现在看来,他其实挺庆幸成为白若一的徒弟的。 师尊只是……不会表达。 他是关心自己的,不然不会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下攻击。 可他总爱抽他也是真的! 没见过这么做人家师尊的! 他燃烧着灵力,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输出的热量,直到触碰着白若一的手不再冰寒,有些温润,他才松了口气。 此刻抱着白若一不像一年前那么难以圈住他了,苏夜这一年长高了不少也练的壮硕了不少,他虽然身高不及白若一,但却比白若一健壮许多。 他从他背后环住他,搂着白若一的腰,才惊觉有些不妥。刚刚是为了让白若一暖和些,现在……现在他竟然觉得这样很舒适,很好,甚至即使不需要再输送暖气了,也不愿意松开拥抱。 这样的姿势他看不见白若一那好看的脸,但是就算是挨着白若一的长发,看着他微醺的耳尖,苏夜都有些醉了。 并且, 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异样情绪…… 第27章 师尊饶命 浑身灵力都被掏空了,他太困了,灵力灼烧化作源源不断的暖流输进白若一的体内,此刻白若一的身躯倒有些温润,没刚刚那么冰寒也不像他那么灼热,紧挨着很舒服。 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意识混乱到了什么程度,他只凭着本能伸手揽住了白若一的腰身,纤细但精健有力,迷迷糊糊地好似睡着了又像是飘在云端,分不清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白若一睫毛颤动,悠悠醒转。 他修为强悍,伤地虽重却也不至于让他昏迷太久。 白若一缓缓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模模糊糊的,眸子里也朦胧了些水雾,暖流窜入体内,是久未感受过的温热,他舒服地轻哼一声。 待到脑中意识清醒了许多,瞳孔猝然紧缩,猛地发现眼前的环境如此陌生,忍不住懊恼自己居然在这般凶险未知的环境中睡的如此松懈警惕。 待到他正欲起身,才惊恐发觉自己的腰身被锁住。 ……什么东西?! 他猛地一个翻身下塌,抽出白纻,朝着适才躺下的位置狠狠抽去,直截将那未知的危险捆绑地个结结实实! ……苏、苏祈明? 看清此人,他浑身戒备松懈不少,缓了口气,肩也稍微沉下了些许,眸光偏向自己肩头那被包扎地乱七八糟的布条,半边肩膀的衣服滑落肩头,露出少许白皙皮肤,霎时脸色苍白。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再看向自己被斩断了的袖子…… 白若一:“…………” 脸色愈发阴沉难看。 他这心情一差,操控白纻的力度也重了些,白纻化作的白绸缠着苏夜的身躯骤然缩紧,把沉睡着的苏夜勒出了些意识。 少年轻咳了几声,光滑细腻的脸庞带着些熟睡时的红晕,眼睛依旧没睁开,只迷迷糊糊嘟囔道:“被子……被子成精了,困住我了……起不来,晨修我去不了了,大表哥你帮我请个假…………” 白若一:“…………” 他平时就是这么逃避晨修的?看来以后要亲自去课上点名才是。 白若一如是想着。 苏夜仍昏沉着,见“大表哥”没动静,想着大表哥平时对自己也是爱答不理的,也没管他是不是会给自己请假,只觉得太困了,好似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过似的,就准备继续睡。 突然感觉到胃部一阵搅动,苏夜醒了。 是被饿醒的,却也是被眼前的白若一横眉冷对吓醒的。 他觉得饿了就想起来找些吃的,谁料一睁开眼睛,白若一就拧着眉头,眸若寒霜紧绷着一张脸斜睨他,他整个人像被泼了一捧凉水,瞬间清醒。 难不成师尊能为了他逃课亲自来抓? 由于之前几乎每次见到白若一,他或多或少都会被抽一顿,导致他现在一看到白若一就浑身颤栗,汗毛倒竖。 他像是看见猎人举起弓箭就拼命狂奔的小兽,即使那猎人根本没把弓箭对准他,他都会觉得迟早有一天就该论到他了。 第56页 忍不住两股战战,腿弯发麻,恨不得马上开溜,他才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浑身被白纻捆绑地个结结实实,才回想起自己不是在涿光山学思院中,而是和师尊一起掉落在一处山洞中…… 发出类似动物幼崽般的哀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颤啊颤,很是可爱。 “……师尊。” 一袭白衣就那么立在苏夜面前,他长长的墨发垂在身后,有几缕挂在肩头,肩头的衣裳挂不回去只得耷拉在臂膀上,那时因为……苏夜给他包扎的布条缠缠绕绕了无数层,厚到塞不进衣服里。 此刻即使是他面色不悦蹙着眉头,也因为他浑身腾起的暖意浮上面颊的红晕给弱化了不少。 白若一倒是也没真有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他敛神垂眸道:“……醒了?” 抬手撤去了捆绑苏夜的白绸。 “……嗯,师尊,你的伤……是在幻境里……为我……” “于我无碍,你修为不够,若是伤在你身上,鬼气侵蚀之下,你的灵脉就再也别想打通了。” 他说的时候神色淡然,仿佛只是替谁挡挡风那般轻松。 苏夜却知道即使白若一修为强悍,承担这一掌也不会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他替白若一包扎伤口的时候看得出来,那一掌震碎了他肩头的灵脉。 “师尊……” “嗯?” “你肩头的伤要换一下药了……” 白若一站了半晌没说话,而后坐到石床边,伸手揭去了肩头的衣裳。苏夜一点点掀开缠绕在白若一肩头的布条,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 “师尊,疼吗?” “还好。”白若一垂着纤长的眼睫毛,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哪里可能不疼?都是血肉之躯,白若一生性坚韧,再疼也不会吭一声,苏夜看着有些愣怔,没说什么,拿起帕子擦了擦流淌出来的黑色污血。 他看着一旁瓶瓶罐罐的药粉,不知道该拿哪瓶。 “这个。”白若一从中取出了一瓶药粉递到苏夜手上。 触摸着冰凉的玉石药品,如同白若一的指尖一样冰凉温润,苏夜心中微微晃了一下,回想起适才他贴在白若一背后的触感,霎时耳尖微红,脸上烧的慌。 洒药粉的手也没个轻重,不小心瓶口磕到白若一伤口上。 “呃————”白若一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吓得苏夜一愣,脸都白了。 苏、祈、明!脑子犯什么浑?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师尊,对不起啊,我不小心……” “无妨。” 白若一没跟他计较,隐隐咬着牙,缓缓闭着眼,睫毛时不时微微颤动几下。 看着他隐忍的样子,苏夜知道他很疼却愣是一声不吭,以前受伤的时候也这样吗?喊疼又不丢人…… 苏夜小心翼翼问:“师尊,你以前受过伤吗?” 浑身一僵,又瞬间松了下来,白若一淡淡道:“不记得了。” 苏夜疑惑:“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吗?”脑子一犯浑又继续问:“师尊活了多久了?” 白若一:“…………” 见他沉默,苏夜脑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尥蹶子的驴踢过,竟然想起了那些说书先生讲过的不下千百遍的话本子,好奇更甚。 “我之前听说师尊在两百多年前在仙魔大战中斩杀了魔君,师尊那时候有受过伤吗?” 白若一浑身一颤,沉默良久低沉道:“…………不曾。” 尘世中关于辰巳仙尊的话本多如牛毛,版本很多,有以仙门为主谈论如何呕心沥血合力围剿嗜血疯魔的魔君的;也有以魔君为主视角谈论如何征服仙门而后践踏仙门朝圣地昆仑八十一城的,只不过这一类受众小,不为仙门所接受,大多都是邪门歪道们关上门自己臆想暗爽。 当然还有另一种版本,说的是辰巳仙尊消失在仙门的那几年被魔君囚禁的正邪之间相爱相杀,缠绵悱恻,禁断不可言的故事…… 巧了的是,这几个版本苏夜都听闻过。 但很显然,故事的主角之一辰巳仙尊白若一并不知晓说书先生是怎么编排他的…… 师尊在斩杀魔君的时候都没有吃过亏,如今居然为了自己受伤,苏夜心中感觉愧疚万分,但同时又有些愉悦,他感受得到自己在师尊眼里还是有些要紧的。 但转瞬想到之前那些说书先生谈论到的白若一…… 顿时有些气恼。 他突然理解到一年多以前在启临镇中石羽涅的心情,又气又恼。 什么终日在神殿中缠绵悱恻,耳鬓厮磨,旁人皆入不得魔君的眼,仙婢妖姬皆沦为杂役奴仆,魔君不曾多看一眼,眼中只有那冰清玉洁的柔弱仙尊,独宠一人。什么仙尊的衣裳从未完整穿戴在身上一日,反正都会被毁尸灭迹,什么从荷花池畔到昆仑神殿再到雪山穹顶,那两人暧昧的地方奴婢路过皆不敢侧目。 他以前觉得这些话本好笑,没什么可信度,可现在明明知道十有八九不真实却依旧恼火。 想着边让言语溢出了唇角:“师尊和那魔君之间……” 白若一猛地一扯肩头的领口,严严实实捂住了颈项,冷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周围温度骤降。他狠狠剜了一眼苏夜道:“我的事情轮不到你置喙,你若是以后入了魔我必也会……”杀了你? 第57页 愣住了,白若一面色难看极了,他想了想接着说:“也会不放过你!” 在苏夜眼里,白若一剜他的眼神由于刚刚处理伤口时的吃痛而氤氲了些雾色,湿漉漉的,凤眸眼尾也有些泛红,看起来没那么狠戾反倒是有些……魅惑? 他空荡荡的词汇库中愣是找不出符合形容的词语。 想完了这句话马上感到有些羞愧难当,面色刷的一下通红一片,不敢看白若一的眼神,怕自己被勾了魂。 他捂脸忙摆手道:“是我说错话了,师尊说的是,徒儿绝不会犯错。” 白若一心想: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也不算无可救药。 转瞬这蠢徒弟又来了一句。 “那师尊是怎么斩杀了那魔君的?” 双腿盘坐在石床上,胳膊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眼睛睁地圆溜溜的,一副渴求学习的模样,好奇地咧着嘴绽出梨涡就这么看着白若一。 “苏、祈、明!” 白若一恼怒地额上青筋暴起,眼神杀气毕露,他狠狠咬牙抽出白纻,白纻白光闪耀,昏暗的石室被照的霎时间亮如白昼,噼啪数声,一边石壁上的蜡烛被抽灭了一半,石壁上的碎石也纷纷滚落。 苏夜此刻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救命! 啊不是, 饶命—— 第28章 神女壁画 猝不及防,白纻卷着苏夜将他拽到白若一身边,而后石床被不知哪儿伸出的藤蔓猛然抽断,碎石翻飞。 白纻松开苏夜,同那袭来的藤蔓缠斗,苏夜才看清是刚刚背后的巨树上伸出的藤蔓袭击了他。 这是什么东西? 藤蔓虽然坚韧,但在白纻的攻击下很快便碎成了几节,像死蛇一般扭曲了几下便再没动静了。 那颗巨树上的叶子哗啦啦颤动了几下,这棵树的高度难以估测,也不知石室的山洞有多高,高处隐入黑暗难觅其踪。 白若一道:“身处险地,应当时刻保持警惕,不可松懈!” “……嗯。” 苏夜羞愧低头暗应了声,他刚刚还以为白若一又要抽他,就像猎物遇到猎人一般本能地惶恐,岂料非但没抽他还救了他。 其实他一贯以来警惕性就不算轻,只是不知怎么的只要有白若一在身边他就本能地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也没想过师尊现在受了伤,万一他来不及救自己,那他现在岂不是死的很冤? 立在石室中央的巨树高大粗壮,仅树干就有七八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树皮苍老虬劲,枝叶翠绿盎然,它整整铺满了上空,倒像是结了个穹顶。 刚进来的时候没仔细看,现在才发觉这棵树着实诡异,没有充足的阳光,就连土壤和水份都是有限的,怎么可能长得成这么巨大的树木。 苏夜感叹:“这树得长了多少年了啊?难不成真的成精了?” 白若一道:“这是……建木树,这一株少说也活了上万年了。传说在上古时期便是以建木树连接天地,沟通人神。” 苏夜惊叹:“这么厉害?” 白若一沉思蹙眉:“我只在昆仑之巅见过建木树,它怎么会生长在这里?” 苏夜疑惑道:“昆仑之巅?是昆仑八十一城吗?师尊以前真的去过那里?” 昆仑八十一城原本是众修仙门派的朝圣地,后被魔君侵占,于昆仑之巅的昆仑神殿中悬立审判之剑,就此入魔。 显然这些关键词勾起了白若一一些不太愉悦的情绪,他顿时面色不悦,皱眉狠狠剜了一眼苏夜,咬牙问。 “你在哪儿听来的?” “话本啊!” “都是些胡言乱语!你以后莫要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哦……” 其实他想问:师尊,你是不是听过说书先生讲过那些故事或者看过那些话本子? 但他怂,他不敢。 师尊这个语气说这个话,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哪里敢忤逆? 白若一:“我上去看看,你……”他本想说你在这里等我,但想到前几次他把苏夜丢下后不是受伤就是莽撞出问题,于是道:“跟紧了。” 苏夜立马乖巧地如同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白若一召出白纻,幻化出的白绸如灵蛇般飞上树梢,缠绕在穹顶的藤枝上,他攥紧手中的白纻一个飞身便腾空而起越上穹顶。 白衣翻飞,及踝的墨发未绾一缕飘散了一身,身姿轻盈如飞燕,黑白分明如泼墨,真真是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苏夜看的愣怔了很久都未回过神,直到他师尊站在穹顶上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召出自己腕间的冰绦,变化出一条软鞭。 腾空而起,落到了白若一身边。 苏夜运用灵力驱亮腕间的冰绦,冰绦照射着四周。 眼前景象着实震惊了苏夜。 无数的藤蔓和树枝密密麻麻像蛛网般纠结在一起,编织出可以站立的地面,一直延伸到边际黑暗之处,仿佛宽广地无边无际。而在中央粗壮树干的位置静置了一具棺木,那棺材的颜色暗红如陈年积血干涸后的状态,周围缠绕着些微微蠕动的藤蔓。 苏夜好奇,觉着那棺材眼熟,便朝着那棺材走去,白若一却似是不经意地将他揽在后面,淡淡道:“小心些。” 自己则先身而上。 第58页 他这般举止在曾经的苏夜看来是觉得师尊修为强悍,又是正道眼中神祇般的存在,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习惯性地将他人护在身后。可面对他这个徒弟,苏夜却觉得自己师尊从未看重过自己,甚至任由他人对他说三道四,审讯蒙冤也不管不顾。 但此刻,经历了几次劫难,苏夜心中生出了一丝柔软。 师尊是在护着他…… 他亦步亦趋跟在白若一身后,只见白若一凌空甩出白纻使劲抽在棺材周围的藤蔓上,瞬间火花四溅,藤蔓接二连三尽数断裂。 感受不到什么凶险的气息,他却还是将苏夜护在身后,白纻卷着棺材盖在空中腾飞后掉落在藤蔓铺就的地面上。 谁知竟然惊扰了地面上的藤蔓,那些藤蔓仿佛活了一般开始蠕动,爬向了漆红的棺材盖也堵死了他们上来的那处缝隙。 苏夜暗骂一声“糟糕。” 掏出一柄匕首朝着脚下藤蔓狠狠砍去,岂料这藤蔓皮糙肉厚,非但纹丝不动竟然连藤皮都未伤分毫。 苏夜嗓子发干:“糟了,师尊,我们出不去了。” 师尊没理他,盯着棺材径直走去,棺材并未有其他异样,里面躺着两个人。 准确的来说,算一个人。 那里面神情安详,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双手跌在腹部的人正是此前跌入洞中的商陆,他此刻身上穿着大红婚服,头上戴着的也是新郎新婚当日的金色发冠,而他身边躺着的是一袭新嫁娘的红色喜服。 青梅别竹马,相隔如参商。 而后的十余年直到身死都未曾再能见一面。 竟未想到再见已是一人一鬼…… 竟未想到生前不得相守,死后却能同穴而葬…… 可这葬下的人……只有商陆…… 霓茶的尸身……早已化为灰烬,燃在了那炼丹炉中,也焚在了贪婪的人心里…… 甚至魂魄都散了…… 苏夜恍惚间回忆起霓茶的过往,觉得恨意滋长却又心生宽慰。他曾进入幻境后经历了霓茶经历的过往,他能感受她的痛苦,体会她的情绪,谓之共情。 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忍不住竟掉了几滴眼泪。 他眼泪簌簌,眼眶泛红,忍不住哽咽,此刻他觉得自己傻极了,不好意思地看向白若一,道:“师尊,我没想哭……嗝,忍不住……” 无奈不语,默不作声,白若一操控白纻掀起棺材盖盖上,隔绝了内里的事物。 苏夜瞬间就感觉到自己好多了,好像没有刚刚那么伤心了。 觉得自己丢脸,使劲擦了擦脸上挂着的泪渍。 但在白若一眼里,他依旧眼眶泛红,湿漉漉的眼睛黑白分明,像犬类动物的眼睛一般清澈,竟觉得有些可爱。 白若一忙错开眼神,淡淡道:“他们的魂魄虽然散了,但在幻境中不会消逝,亦不会入轮回,也许千百年后还会重新化形。” 幻境相当于区别尘世的另一个小世界,不入轮回,不堕苦厄,里面只有永恒,或许商陆和霓茶总有一日可再度于幻境中相逢相守…… 那这幻境从何而来的? 苏夜觉得疑惑便问:“师尊,我想起在幻境中,我听那邪修说,霓茶是神裔,神裔是什么?” 白若一以一个“孽徒不学无术”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苏夜陡然心惊胆战,莫非,莫非这个知识点在理论课上摇光仙君也说过了? 他的这个提问在白若一眼里,恐怕就是小孩子问教书先生一二三四怎么写差不多了。 就在他还后悔自己乱问问题的时候,白若一并没有计较他的不学无术。 淡淡道:“上古时期,人与神相处融洽,神女常来人间传授学识与技艺,佑民丰收,而后天梯断裂,神女回不去离恨天,便留在人间与人结合,有了子孙后代,神女的后代便被称作神裔。除了修仙者以特殊的方式辨别血脉,能认出神裔之外,这些神裔与凡人无异。” 苏夜:“如果与凡人无异,那从小在华山畿长大的孤女又怎么有能力开启幻境?” “的确,但那不是普通幻境。” 半句话没说完,白若一就开始往淹没在黑暗中的边缘走去,苏夜紧跟其后。借着冰绦散发的光亮,他们看清了边缘石壁上篆刻了一些壁画。一路蜿蜒整整一圈石壁都是。 那壁画雕刻的年代久远了一些,有些痕迹都被磨灭了,虽然看起来费劲,但还算不妨碍理解。 壁画上,天梯从云层通向地面,地面上万民跪伏,天梯上的神女仙气飘飘,衣袂翻飞。 神女降临凡间,手持神卷,教授凡人耕种纺织,凡人敬神,处处礼待。而后天道察觉神女私下凡间,加快了凡人文明进度,有违天道,于是斩断天梯,挥离昆仑。 昆仑离开人间后,人间涴水肆虐,涤去了人间尽数山川灵气。神女为挽救人间尽数陨落,只留下少量神女。 神女再也回不了离恨天,天洪之后人间灵气稀薄,神女发挥不了神力,且再也无法保持不衰的容貌与亘古的寿命。 华山畿的凡人听闻建木树可通天地,多少是希望能帮助神女恢复神力,便从昆仑之巅移植而来,在这个山洞为神女建立了一个家。 神女与人类结合,诞下子嗣… 原本是个神在人间的美丽传说,可苏夜却觉得越看越毛骨悚然,甚至感觉冷到了骨子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第59页 “师尊,我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怪……” 画尽意未尽,苏夜便感觉他踩着的藤蔓开始整个晃动了起来,他站不稳险些跌倒,白若一一把拽住他胳膊,他连忙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第29章 祂 脚下藤蔓铺就的地面在晃动,周遭石壁在往下沉,粗壮的建木树干也在下沉且越来越细,头顶的苏夜也愈发茂密。 苏夜死死的攥紧白若一的胳膊,直到晃动停止,一切恢复平稳。 眼前豁然开朗,穹顶之上无数绿色的萤虫飞舞着,点缀了一整片上空,好似扮作星河。不知是不是光亮充足的原因,这一层显然要比刚刚下面那层又宽阔许多,商陆霓茶的合葬棺椁被留在了下面,从脚下藤蔓只见的缝隙看去竟然只看到一个零星的红色点。 可想而知这颗建木树有多高,难怪传言说建木树是人类通往神明的阶梯。 苏夜惊叹道:“这建木树该不会真的能通到天上吧?” 白若一淡淡道:“只是一个传言罢了。” 转念一想也是,要是建木树真能通天,神女怎么可能回不去离恨天? 此时眼前的树干没有下边那么粗壮,莫约有一张茶桌那般粗细,看起来倒像个棺材。 苏夜正绕树打量着,却听见一个虚无缥缈般空灵的声音响起,似锦瑟奏乐又似天际传音。 “来者何人————” 苏夜:“???” 苏夜吓得一蹦三丈远,直愣愣地扑在白若一胸前。 白若一:“………………” 无数萤虫瞬间从树皮上腾飞而起,绕着树干飞舞,形成了一圈极美的银河,而后那干枯皱裂的树皮簌簌掉落,内里居然晶莹透明。里面站立着一个极美的女人,她一袭白衣不染凡尘,裸露的玉臂纤指在胸前交叉抱着自己的臂膀,臂膀上环着赤金色的花纹图腾,一双玉足直直悬立,不沾地面,发髻如灵蛇又似飞天。 她双眼紧闭,一抹飘逸的半透明白纱遮挡在眼前,整张脸神圣不可侵犯。 是祂! 苏夜也震惊了,之前还只是怀疑,现在确定无疑这里就是神女冢! “来者何人————” 神女又问了一遍,却连嘴唇都没动。 苏夜靠在白若一耳边小声问:“神女活了?” “吾并非活体————” 神女这一句话把苏夜吓了一跳,也总算明白过来,对方是神祇,并且这里是神女的地盘,自己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神。这位神女看起来对他们师徒二人并无恶意,否则他们逃命都不一定逃得掉。 白若一双手抱拳俯身一拜,恭敬道:“神女可有遗愿?” 神女轻笑了一声,道:“吾已不知离开人间岁月几劫了,留下一缕神识只为庇佑我神女后裔免遭屠戮。” 苏夜本想说神女神圣不可侵犯,怎会有人屠戮神裔呢?但想起才不久前经历的霓茶被杀的事情,顿时觉得无言以对,甚至因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羞愧难当,人类到底在做什么?渎神!弑神! 神女立在水晶树体中未动分毫,她好似被包裹在一块玉石中,长年累月后成了一块琥珀。 神女一声叹息,回声绵延。 “而今留在这华山畿中最后的血脉也尽归尘土,吾便无甚遗憾了。” 苏夜:“霓茶的死……您不恨人类吗?” 神女没什么情绪反应,只沉默了一晌,然后缓缓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我来人间心甘情愿为人类所做的一切,神裔有我血脉是我子民,我授人类学识,他们亦是我子民。” 数千年前的故事,神女娓娓道来,语气中没有半分不甘、怒火、怨念,仿佛只是淡淡叙述一段无关自己的过往罢了。 起先就如壁画所言,神女带着智慧来到凡间传授凡人技艺与学识,凡人敬神,处处礼待。 如此相处不知几轮,最先迎下神女的凡人老了死了,他们的子孙也病了亡故了,再后来的后代没有亲眼见证过神迹,他们甚至认为神祇不过是拥有某种力量的人类罢了,他们诓骗神女教授他们修仙之道。 神女沾了人味,也不舍亲眼看着出生长大的凡人衰老死亡,从而听信了凡人所愿,她门教人类修仙,人类的寿命在延长…… 直到第一个渎神者出现,他们让神女怀上了人类的子嗣。他们意识到神女剩下的孩子与人类无异,甚至觉得神女也是女人罢了。 越来越多的渎神者出现。 人类疯了…… 他们建造了神女冢用来囚禁神女,神女冢虽然带了一个“冢”字,却并不是神女消亡后的坟墓,而是渎神者圈禁神女的牢笼罢了。 听到这里,苏夜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阵无名怒火充斥满,这个世界怎么这么脏?人类到底算是畜生还是人?亲自践踏着自己的信仰,不知天高地厚,将唯一庇佑他们的神祇圈禁牢笼…… 果然,天道降下了天罚,却并不是因为天道察觉神女私下凡间,加快了凡人文明进度,有违天道,才斩断天梯,挥离昆仑。 而是…… 人类妄图抽离神女的神力为己所用,妄想以凡人之躯攀爬天梯,登临天界。人类的贪婪和欲念彻底激怒了天道。 天道挥离昆仑,降下天罚,人间涴水肆虐,涤去了人间尽数山川灵气。 第60页 天洪降下,凡人为了保住自己那贪婪、扭曲的性命做到了极致! 他们疯了…… 他们将那些像家畜一般圈禁起来的神女拖了出来,摁在案板上,宰割了她们的性命,神女们无力动弹,神魂消散的那一刻也不知有没有后悔来了人间…… 所谓人能与神通的建木树不过是囚禁神女的镇压之物。 神女 您的子民让您失望了吗? 师徒二人听完这个故事皆是唏嘘不已,神女却没什么情绪,只淡淡道:“凡人曾是吾等子民,做错了事自当————该、罚!” 祂语气平淡到好似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小孩子捣乱做错了事请,做家长的要小小惩戒一番的样子。但这番语气让苏夜觉得莫名的耳熟,什么做错事该罚? 白若一好似想起了什么,一直拧着眉心,沉默良久才问:“您当年是如何惩戒那些人类的?” “自然是————嗯?”神女疑惑一声,操纵着碧绿的萤虫游离到白若一身边。 苏夜紧张一瞬,作势要召出冰绦的模样,被白若一摁住了手腕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白若一虽然这个反应,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即使神女真的要攻击他们,以他们二人也决计逃不出去。 于是拳头攥紧,死死捏着冰绦以防万一,就算抵不过,也至少挣扎一下。 神女只是操纵着萤虫环绕着白若一转了几圈,神女在树干中纹丝不动,他却能感觉到神女在绕着他用眼神打量他,他难以动弹分毫。 神女即使只剩下了一缕神识,也强大如斯。 很难相信,当年祂们是如何被人类圈禁,以至于下场如此…… “你身上有一股吾很熟悉的气息,你与他们不同。你从何处来?” 白若一微讶,并未持续很久,苏夜没看出来他的神情有什么不对。白若一心中却明白,神女看出了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其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清楚。 白若一:“在下近些年一直在涿光山,再往前的岁月……也不太记得了……” 苏夜疑惑:“师尊以前不是去过昆仑吗?” 他刚说完就得了个白若一的白眼,只好悻悻捂嘴不语。 “昆仑?”神女语气有一瞬的激动,不过依旧很淡,祂缓缓道:“你去过昆仑?昆仑不是已经离开人间了吗?” 白若一:“此昆仑非彼昆仑,天梯断裂后昆仑已归离恨天,此时的昆仑不过是世人在昆仑飞离之处的雪山之巅上起的名字罢了。” “原来如此……”神女缓缓叹息一声。 祂再也回不了家了,却又在期盼什么? 那些丑恶的人类像泥潭里的恶鬼,看到一个怜悯他们的神祇,抛下一条绶带,他们起先或许是感激,但之后成了习惯,再之后人类的贪念、虚妄,甚至他们将自己神化了觉得神女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你看,他们甚至可以将神女欺在身下,囿于身侧,强迫神女为他们生子。 自然,神祇之所以是神祇,他们与人的爱恨观念自然不同,人生有八苦只因为生命短暂,欲念过多。 而神呢,他们不止拥有漫长的生命,并且……还有神性。 “吾虽被囚于神女冢中,但霓茶有吾之血脉,那孩子所经历的事情吾尽数皆知。” 苏夜急道:“那您为何不救霓茶,她是您的后代,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出事,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神女:“神之所以为神,便与人性有不同之处。神裔本就不该存在,神和人本就不该有后代。况且,这些年神裔尽数凋敝,吾管不了,霓茶自从离开华山畿吾便无法庇佑她了,吾之神识已经够不着那么远的地方了……” 霓茶哪里是什么孤女啊! 整个村子除了她自己,都知道她是神裔! 古语有云:神裔在,则佑民。他们便学着古人将霓茶留在村中,告诉她外界险恶,不允许她出村半步。 直到李亥欲带霓茶离开华山畿的时候,她只告诉了村长。 藕色粗布裙的少女背着包裹,笑靥满面道:“阿公,这么多年多谢您和婶婶叔叔们的照顾了,茶茶想出去看看,想去寻一寻商哥哥。” 村长最终也没把真相告诉霓茶,他取了几挂自己腌制了好几个月的腊肉伴着些自己酿的陈年桃花醉一并塞给了霓茶。 告诉她现在就走,趁着夜色就走,别回头,也别回来了。 村长放走了霓茶,村民们像失了命根子一般唾骂村长自私,说他要害死全村。 为了一句愚昧的神裔守护传言,他们不信自己信鬼神,执着于将霓茶困在村中,如今失了祈盼,他们疯魔了,一人一块石头将村长砸死在自己家中…… 霓茶走后,村民觉得未来无望,派去了几番人手寻找霓茶,可最终他们并没有找到,因为她早就死了…… 村民开始浑浑噩噩度日,他们觉得没了神裔的庇佑,迟早整个村子都会凋零。于是稻田里没了作物、桑池中没了肥鱼、菜园子里杂草丛生,再也没有了一颗农作物…… 一点意外都没有。 整个华山畿陷入饥荒之中,上面虽然拨来了赈灾粮,但李亥与赈灾钦差官商勾结,高价出卖粮食。 这些村民哪里买得起? 最后只能眼看着粮食,却吃不到嘴里,一个个饿死了。 第61页 可他们依旧觉得,这一切的悲剧都是霓茶的擅自离开造成的…… 真相总是这般荒诞,师徒二人心中皆是极为震撼,白若一倏然想到进村之时看到的种种怪异,这下才明白整个村子哪有什么活人啊?! 神女陈述完整个故事,却依旧语气淡然:“尔等只道入梦才是幻境,实际上踏入华山畿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在华胥幻境之中了,整个村子都是吾为霓茶织的最后一个美梦……” 第30章 难得善果 世外桃源般的华山畿不过是神女用华胥幻境编织出来的一个没有痛苦的虚妄世界,神女的报复不过是拘着他们的魂,留在华山畿中陪着霓茶。 神女道:“如今吾在人间已然没有什么羁绊了。” 祂的神体绽放出一簇极盛的光芒,从脚尖开始一点点泯灭,化作一只只碧绿的萤虫,飞向穹顶,飞出山洞,飞去天际。 飘渺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你人前世今生羁于红尘,难得善果,建木树吸收吾神息千年,或可庇佑一二……” 难得善果是什么意思? 建木树中的神明彻底消散了,祂或许已然化作这世间的风雨朝露继续庇佑着祂的子民。剩下的建木树干早已经没有了神迹,激烈震荡之下开始颤动,脚下藤蔓撤去,脚底一空,两人直直跌落…… 苏夜坠地猝不及防,白绸缠绕着他的腰,他睁开眼眸,是他的师尊朝着他俯冲而来,操纵着白纻稳住他坠落的身型。 萤虫缭绕在白若一的身后,他长发翻飞,白衣飘然,神情有一丝担忧,又或许是苏夜看错了,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见证过神祇的模样至今在脑中消散不去,他竟觉得自己的师尊此刻也似神明般耀眼。 师尊这样的人无悲无喜,极为神性。 是他不可触及的高度。 可他偏偏收了他做徒弟。 唯一的……徒弟…… 他只觉得自己灵魂搅拧,一丝莫名的伤感,喉咙动了动,一声“师尊”并未唤出声来。 建木树虽高,他们跌下的速度也不慢,白若一的白纻护着苏夜,两人平稳落地,所幸苏夜并未摔倒。 他们眼见着建木树震裂了全部的树皮,变成了一株晶莹剔透的晶石树身,而后又变作了一柄无色之剑。 “小心————”白若一冲着苏夜喊道。 那剑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直愣愣地冲着苏夜飞去,苏夜大骇,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可那剑竟然非常执着地追着他,好似要砍死他一般。 白若一原本要出手制止,心中想到这剑吸收了神明的神性,自然是不会容忍世间一切的妖魔邪祟,他的上辈子自然不必说……今生,却也不能确保他转世之时灵魂是否涤荡涴水后净化完全。 可瞧着这建木树所化的神剑并未使出杀招,反倒是像追逐打闹的小孩。 神剑必然是被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吸引了。 但,必定不是苏夜的灵魂! 看着苏夜一边被神剑追的抱头鼠窜一边大喊着“师尊救命。”白若一竟觉得……很有趣?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别动,它没有伤你的心思。” 如果不出所料,神剑的目的应该是…… 苏夜内心挣扎一番,一咬牙信了他师尊,要是被这剑给弄死了也是命该如此! 他死死地紧闭双目,等着可能会把他戳出几个窟窿的神剑反应。 无色神剑直直地冲他刺来,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还是能感觉到剑意和罡风。 如白若一所料,神剑在接近苏夜眉心时倏然停下,而后从他眉心窜出了一抹紫气,神剑贪婪吸食着。 苏夜起初是怀疑这剑会杀了他,脑中过了千遍万遍自己过往的罪孽,他亦觉得神剑有神息,神明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罪恶。 但,他信了他师尊,他叫他别动,他便没动弹。 心中不知将往事走马观花了几个轮回,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沉浊黏腻的滞留之气被汇聚吸出,身体一点点轻盈起来。 待再睁开眼睛,白若一正站在身边捻起他的手腕,不消片刻便神色淡然道:“本来以为要等你灵脉打通,才能让这妖气通过灵脉一点点被排出体外。如今,也算得上是你的机缘了。” 苏夜瞪大了眼睛:“师尊!你是说,我妖气被拔除了?” 他来涿光山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拔除那在江南阻妖禁制破裂后为妖所伤而感染的妖气,他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个三年五载打通灵脉,再过个三五年彻底拔除妖气,至少跟着辰巳仙尊学个十年的法术,以后在哪儿都能某个生路。 而如今…… 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在苏夜眼中却成了一件倒霉事。 苏夜看着白若一,不由得眼眶湿润,他若是有尾巴,此刻大约已经彻底耷拉下去了,他委屈地撇了撇嘴,无辜地抬头望着白若一。 “师尊,你别赶我走……” “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这孩子,到底在想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委屈的眼神看得白若一心里发毛,干脆抬起手摸了摸他脑袋,袖子刚好挡住了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 “姨父姨母说送我来涿光山是为了拔除我体内不慎染上的妖气,等到妖气除了,他们若是不让我继续修仙,我肯定会被带回江南……”苏夜越说越委屈。 第62页 白若一闻言,拧着眉心有些莫名窝火,好在平时压制有方才没表现出来。 “你是我的徒弟,自然是师者为尊,你何去何从自然是我说了算!” 苏夜心中早已三月春风、草长莺飞,他抬起头望着他的师尊,眼睛里恍惚是揉碎了的星河,灿烂又闪耀。 “师尊,你……谢谢。” 他本想说:师尊,你真好。可话到了嘴边他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道了一句谢谢。 关于“你真好”这个词,曾经的苏夜说过很多,譬如…… 面对姨父给他安排的房间时:“姨父,您真好,这是我睡过最舒服的房间了!” 面对钟家给他做衣服的绣娘时:“姐姐,你手真巧,这是我穿过最好看的衣服了!” 面对钟家厨娘时:“大娘,您做饭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了!” 他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才算是对他好? 他一贯以来对对方有所求才会故意表现出讨好的模样,他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方给了他什么。 曾经姨父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所以他说姨父好;曾经绣娘给了他一件干净精致又暖和的衣裳,所以他说绣娘好;曾经厨娘给他做了一碗他从未吃过的红烧肉,所以他说厨娘好。 现在,白若一给了他庇佑和保护,所以他也觉得师尊好。 他到底是不太会区分这些“好”有什么区别。 心里又有些纠结,他曾经也觉得他师尊一点都不好,没有人情味,做什么事情都严词厉色,凶巴巴的。 甚至还抽过他!好几次! 可此刻的师尊和抽他的时候的师尊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贯以来心思简单,非此即彼,分辨“好和不好”也是简单粗暴,如此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纠结当中。 神剑在他眼前晃动了几下,又开始绕着他转圈,唤醒了他的深思。 他无奈委屈道:“啊!师尊,它怎么又来了?!” “它吸收了你体内的妖气,沾了你气海中的气息,估计是想认你为主。你祭一滴心头血试试看。” 苏夜闻言,忙咬破手指,一滴血珠腾空而起。 十指连心,所谓的心头血并不是要心脏上的血,而是指尖血。如果每个和剑灵签订契约的修士都要祭出心脏的血,恐怕仙山门派因为这个原因都要死一大批修士。虽然只需要指尖的血也不容小觑,不可轻易流失,心头血内含有修士命气,和性命相连,消耗多了就是消耗自己的阳寿。 血珠融入透明的剑身,在神剑的剑柄中央稳稳落下,看样子像是被嵌入水晶的碧血玉石。 融了他的心头血,说明这神剑已经认主了! 白若一见状道:“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待你打通灵脉后,它就可以寄居在你灵脉中,随召随出。” 苏夜点头思忖,他心中此刻是兴奋的,他竟然也能拥有一把自己的武器,并且不是一般的灵器,而是一把神器! 他抚摸着透明无色,只在剑柄处点缀着一抹鲜红的神剑。看了良久道:“它刚刚涤净了我体内的妖气,又晶莹剔透的,尘埃不染。我之前看话本……不是,是看书的时候想起一个词很适合。” “霁有雨后放晴,怒气怨气消散之意,它又浑身尘埃不染,就叫————霁尘剑!” 霁尘?! 白若一藏在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攥握,眉心紧蹙。 两百多年过去了,凡间早就没有人知道当初的魔君到底叫什么名字,也没人记得那把斩杀了魔君后废了的剑叫————霁尘剑! 他到底还记得什么?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霁尘?! 苏夜笑盈盈说完这句话就发现白若一面色不对,好像对他起的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满意。 可是苏夜脑子里一想起给剑起名字,就想到这两个字,也不知是从哪本话本里看到的,但就是觉得这把剑就该叫这个名字,也不知怎么就惹怒师尊了。 要不还是换个名字? 白若一忍着眉心的抽搐,敛神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我……”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啊,小心翼翼瞧着白若一的神情,然后道:“要不,还是……换一个吧……啊————” 握剑的手倏然一烫,像是触到了一个大火炉,他忙把手中的神剑抛了出去。谁料那神剑竟然在空中光芒大盛,在剑柄处自行刻上了“霁尘”二字。 完了! 这下反悔还来得及吗?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若一:“师尊,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果然在意料之内,白若一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当神器是什么?说改就能改? 白若一叹了口气道:“天意如此,算了,就这样吧。” “那……那好吧。” 苏夜小心翼翼收起了霁尘剑,心中暗骂,这剑怎么和他一样一来就惹师尊生气!他心中又觉诧异,为何师尊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就没什么能让师尊开心的事吗? 白若一环顾四周,刚刚的建木树震动之下掉落的石块已经将进来的洞口堵的死死的,其实就算不堵,他们原路返回也未必出的去。 “师尊,我们怎么出去啊?” 白若一瞥了一眼霁尘剑,对苏夜道:“你用霁……你那剑试试,朝着那处不算太厚的石壁劈。” 第63页 “好!师尊,你稍稍避开些。”别让尘土碎石弄脏了你的衣服。 苏夜持起手中的霁尘剑,心中暗道:霁尘啊霁尘,我们第一次合作,你可要为我在师尊面前长长脸啊! 说着,他握了握紧手中的霁尘,咬了咬牙,冲着白若一指着的那处石壁猛地挥去。 静! 没有丝毫动静。 该不会是失败了吧? 这把神剑难不成也是个废柴? 然而,下一刻。 “啊————” 苏夜在惊慌和恐惧中忍不住用仅剩的理智暗骂:卧槽!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自然不是人能干得出来!也就剑能干得出来! 第31章 青丝难绾 没错! 霁尘剑的确劈开了石壁,何止是那处石壁,整个山体都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先是沉寂了几秒,没什么反应,而后山体就像刀切豆腐一般沿着完整的切口斜斜滑落,不巧的是苏夜站着的位置就在中间的那道鸿沟上。 苏夜最近开始对地面产生了些质疑,不是说做人该“脚踏实地”吗?他这几日哪回是真真实实踩在地上的? 这次也在意料之内,他又双叒叕脚下没踩稳跌下去了! 这一点都不能怪他啊,太多出乎意料了…… 如果霁尘是个人,他一定会和它吵架吵个八百回合,怕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神剑为了展现自己的神力故意露一手吧? 毫无意外,他又双叒叕被他师尊救了。 白若一祭出了那朵载他们来华山畿时的白莲,稳稳地托住了他。看白若一如此淡定的样子,甚至祭出白莲的速度那么及时,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苏夜疑惑问:“师尊,你该不会早就知道这剑能把山给劈了吧?” 白若一稳稳站在莲心处,“它既然叫‘霁尘’,自然不凡。” 什么叫它叫“霁尘”才不凡?难道不是因为它是神木且吸收了神息千年才这么所向披靡吗? 苏夜从来都不是个思考问题过于深入的人,他也就脑子里转了一个弯,再复杂些他就懒得想了,所以也并未继续问白若一,而是喜滋滋地撕下一截衣摆缠在剑身上,而后背在背上打了个结。 神剑的品阶过高,它没办法收到任何储存容纳的灵器里面,若是等苏夜灵脉打通,也是可以宿在契主灵脉内的,但现在还不行。 白莲越飞越高,苏夜俯身朝刚刚离开的石洞看去,好家伙,这哪里是什么山洞,明明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从中凿空穿透,他们若不是修仙之人,刚刚那几次摔下去必然会摔地个粉身碎骨。 起先在山洞里由于倒出都黑漆漆的,未知险境便不知害怕,如今眼睁睁看着那高度还是惶恐的,他瑟缩了下不敢站在边缘往下看了,一点一点朝着白若一莲心的位置挪着步子。 白若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下险些把苏夜的魂看没了。 辰巳仙尊一袭白衣迎着风,衣袂飘然地舞动着,肩上的沾着一点微微透出的猩红反倒趁着他薄红的嘴唇反倒给这黑白墨画添上了点彩色。他眉眼此刻柔和,没有一贯的色厉内荏,也没有习惯性拧着他那斜入云鬓的剑眉,整个人站在白莲上极为神性。 给苏夜一种恍惚间,他的师尊就会驾着云彩飘然而去,飞升了一般。他觉得眼皮有些抽搐,脑子里过滤了好几遍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嗓音有些暗哑,“师尊为何修仙?修仙的尽头是飞升成仙吗?” 白若一略感有些诧异,随后释然。也是,是他这个做师尊的不够称职,少年人多少是为了个什么目的修仙的,他没问,他也就从未说过。白若一只道把他带在身边就好,至于什么由头,哪里会比师徒更合适呢? 他对苏夜说:“你觉得修仙是为了什么?” 苏夜一怔,随即将过往回忆了个遍,然后低低开口道:“我以前没想过要修仙,我就觉得能活下去,有口饭吃,有件暖和的衣服穿,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就好了。”要是还没有人总来打的他鼻青脸肿就更好了。 “然后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去了钟家,姨母虽然不太喜欢我,但姨父待我很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不仅有光鲜华丽的衣裳穿还有很大的床很大很暖和的房间,我再也没半夜冻醒过。” “我小时候有个玩伴,她没有名字,她是被……”被人贩子卖进青楼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头上落下了一片绿茵茵的叶子,然后我就总叫她小叶子。” 他说到这情绪有些低靡,甚至喉头哽咽,眼眶也有些泛红,但终归还是在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我觉得如果我变强了,就可以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他嗤笑一声,自嘲道:“但其实我还是没什么目标,来修仙只是为了拔除体内不慎感染的妖气罢了。” 说罢,他倏忽抬头,定定地望着白若一,坚定道:“我没有想过修仙是为了什么,以前是为了让自己不被欺负,现在我只是想跟着师尊修炼,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白若一安安静静听完他说的话,表面没什么情绪,心里却隐隐抽痛着,苏夜这些话说的云淡风轻,所有的苦楚隐瞒的很透彻,但他白若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的小徒弟在遇见他之前吃过多少苦? 他那日在寒潭中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苏夜背上那如蜈蚣攀爬一般的伤疤,刀刀深刻入骨…… 第64页 再说他收苏夜为徒之后第二日就将其抽地皮开肉绽。 他难道不恨自己吗?是恨的吧? 毕竟白若一曾亲眼看见苏夜胸前心脏位置那处菱形的剑刺痕迹,若不是恨的彻骨透魂那伤疤也不至于跟着灵魂托世,来到一具全新的身躯上。 他自觉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尊,上辈子他没教好他,宠着他溺爱着他,到头来却毁了他。这一世,他想严格一些,从一开始的源头就遏制住错误的开始,只要苏夜动了一丁点儿邪恶的心思他就狠狠责罚他。 白若一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他要怎么样去做一个师尊?除了体罚他该怎么去教育他? 他想起之前有意无意找君撷仙君讨论过,隐晦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君撷说:“你就当孩子们的内心是一片肥沃的土壤,这片土地如果不种花,就会长满杂草。” 他要如何在苏夜心中种下花?种什么样的花? 他依旧不明白…… 但他此刻看着苏夜冲他睁大了眼眸,那里面恍惚是揉碎了的星河,泛着点点星钻,底子是静谧又绚烂的蓝黑色。 “现在我只是想跟着师尊修炼。”少年的话又在耳边缭绕了好几圈。 白若一觉得自己灵魂都在怦怦作响,他以之前用过的方式,伸出手盖在苏夜的脑袋上揉搓着他额前的碎发,顺便也遮挡住那望得他灵魂颤动的灿若星河一般的眸子。 他轻咳一声道:“每个人修仙都有自己的原由,为师以前为的是‘兼爱天下,不负众生’。” “那现在呢?” “现在?苏夜,你可知真正能守得住天下众生的是天下人自己。每个人若是都能守得住自己想要守住的人,那天下也就守住了。” “……”师尊说的好深奥,听不懂,但必须支持对吧?他想了想双掌一合,噼啪鼓起掌来。 白若一:“……………………” “……呃。”苏夜有些尴尬,忙撤下鼓掌的双手藏在身后,生怕白若一一个不高兴给他把手剁了。 白若一其实并没有那么凶悍,可苏夜总是觉得很怕他,骨子里的惶恐,透过灵魂的颤栗。 苏夜忙找个话题掩饰尴尬,“那师尊,真有人飞升成仙吗?您修仙了两百多年,大概吧,您没想过要飞升吗?” 白若一道:“人间不好吗?” 苏夜连忙道:“自然不好,人间太苦了。师尊,我曾经听一个话本说,有一恶人死后入了幽冥,经历了十七层地狱的油锅刀山,到了第十八层地狱门口时,冥差说:‘欢迎来到人间’。师尊,你说这故事好不好笑?”他说完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 白若一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静静站着,垂及脚踝的墨色长发因风舞动,不停地缠绕着他的足踝,那长发仿佛才是拴住白若一脚踝的锁链,阻止了这个神祇的飞升。 苏夜发觉白若一之前束发的白纻此刻作为武器缠绕在他手腕上,他的长发没了束缚愈发乖张地胡乱舞动着,让苏夜看了有些害怕。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扣,那是一年前他为了逃避小黑屋的禁闭逃下山去顺便买的,当时只是觉得这枚银丝缠玉扣很适合师尊,他搁在怀里整整一年也未送出去。 他捏了捏喉咙开口道:“……师尊。” 白若一:“嗯?” 苏夜:“我……我、我想送你个东西。”趁着白若一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连忙抢道:“是这样的,您收我为徒教我修行,又送我冰绦,几次救我,我……我觉得我应该报答您。” 他忙递出手中的玉扣道:“这个,这个送您。” 那枚玉扣通体雪白,其形如双燕翻飞,银丝缠着羽翼勾勒地极为精致。 白若一愣怔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在袖中轻轻点了点,不知该不该拒绝还是应该接受? 作为师尊怎么能收徒弟的礼物? 前尘往事的回忆中,他总是溺爱着他那小徒弟,要什么给什么,但翻来覆去的前世今生,他从未收过谁的礼物,小徒弟的也好,外人的也罢。 他伸出手险些要点在那玉扣上了,却忍不住戛然而止。 苏夜笑嘻嘻道:“是我愚笨了,这里没有镜子,师尊自己束发当然不方便,我来为师尊束发吧!” 这些话溢进白若一的耳朵里,他只觉得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好似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待再清晰时,他听见苏夜说:“师尊,您坐下吧,我……我够不着。” 少年人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站在白若一身边也不过就到他眉眼那么高,虽然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可举着手为白若一束发还是颇为费劲。 白若一也不知自己是被什么给蛊惑了一般,竟然真乖乖地坐下,任由苏夜给他束发,他坐下后,那墨色长发便铺撒了一地都是…… 苏夜在白若一背后跪坐,捧起长发。他小时候给小叶子扎过发髻,后来在江南经常进出烟花柳巷,熏染之下多少是懂一些束发的花样。 白若一的头发虽然很长,但手感顺滑,没有一点打结,苏夜的手指穿插在他的头发里,一下下梳弄着,苏夜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漆黑的发丝里穿透出来,觉得奇妙极了,手感太好了! 不多时,苏夜勾勒起白若一左右两鬓的几缕头发,松松地绾在脑袋后面,用银丝缠玉扣固定好。 第65页 他觉得自家师尊的容颜就是最好看的了,任何繁复的装饰都太过多余,简简单单几笔勾勒,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墨色山水。 第32章 师尊,回山吧 神女离开的时候,布置在华山畿的华胥幻境就已经破裂了,钟续他们眼见着原本看起来充满生活气息的木屋逐渐凋败,几人当机立断离开了村长家,赶去了村口等着。 遥遥看着一抹白莲飞近,石羽涅惊喜大呼:“钟师弟,小师妹,开看!仙尊和苏师弟回来了!” 几人齐聚后,便搭乘白莲准备先去附近镇上修整一番再回山,他们最后回望一眼华山畿,竟瞧见从幻境出来后就消失了的村长站在村口朝他们挥手道别。 在白若一眼里,整个村子都是一副破败的景象,村中幽魂失去操纵后混沌片刻便慢慢恢复意识,他们都知道自己死了……于是便赶去投胎了,只有那个村长站在村口含着笑意,神色淡然。 白若一知晓,村长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伤害他们,他不过是想让他们知道真相。很多人其实不害怕死亡不害怕别离,唯独怕的就是没人理解没人知晓他们所经历的那些真相。 他朝着村长点头了点头,道了声:“走吧。”于是村长转身走入了桃花林的深处,白莲也载着他们转身离开。 “对了,仙尊,他怎么办?”钟续指着那个失去一只臂膀的李亥问道。 李亥被困入幻境后又失了一臂,无论身心都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嘴里却始终念叨着:“小柔儿没事了,小柔儿不会有事了……” 白若一淡淡一瞥道:“凡间的事自然要按照凡间的规矩办,到了镇上后你送他去官府,陈述其罪。” 对于李家人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李亥并非大奸大恶的人,亦不是这件事情的主导,可是他浑身散发着人性劣根,为了一己私欲弃他人安危于不顾,损人利己。 “哦,好。”钟续又问:“仙尊,这两日你们都去哪儿了呀?” 石羽涅闻言也想起来,好奇的问:“对啊对啊,仙尊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奇遇?我看苏师弟这把剑真神气,是不是在哪儿遇到什么高人给的?” 苏夜闻言笑嘻嘻道:“也差不多,我跟你们说啊,这把剑可是把神剑,是在……” 瞧着苏夜兴致勃勃地分享这两日的奇遇,把如何遇见神女,华山畿的真相如何等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几个好奇的少年人都睁大了眼睛乐此不疲地听他说着故事,一个个痛心疾首嚷嚷着早知道他们也跟上去就好了,还说下次遇到这种好事仙尊可不能偏心不带他们去。 白若一一直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心里也为这一世的苏夜感到幸运,这一生他多少是交到了些朋友,少年人心思单纯没什么坏点子,彼此之间坦诚相待,他是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苏夜了? 那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活泼开朗,说笑畅谈之间皆是真情流露。 白莲飞行速度很快,不多时几人便到了附近的镇上,钟续按照白若一所说将李亥交由官府,想着等钟续在官府解释完前因后果估计也得到天黑了。 苏夜提议说:“师尊,天色不早了,要不我们今夜就在此留宿修整吧,明日买几匹马回山。” 白若一略微点头,同意了。 苏夜心下一松,高高兴兴地去走进一家客栈定房间,他忧心师尊的伤势再加上师尊此刻肩头渗血,袖子还被他撕掉了半截,多少有些狼狈。若是他不提出买几匹马,以白若一的性格定会强撑着驱动白莲直接回山。 像白莲这种御行法器,定会大量消耗白若一的灵力,他并不希望他的师尊太累。 苏夜去柜台定房间的时候,石羽涅便去附近买马了,白若一一路上看得出来叶上珠多少有些畏惧那把沾染了神息的神剑,只是一直强忍着没说。 白若一便对她低声道:“你最好离那把剑远些,这个你贴身戴着,以后不必靠敛魂草维持人形了。”他递给叶上珠一块血红的勾玉吊坠。 伸手接过那块勾玉,她神色惊慌了片刻。 她能感觉得到那块勾玉上的气息,与她得机缘化妖的那股气息本出同源,抬眼望向嘻嘻哈哈正在同掌柜扯淡的苏夜,神色复杂。 白若一道:“收好吧,前尘往事都过去了,不该提的别提。”他说后一句的时候眼神骤然含冰,冷得叶上珠打了个激灵。 连忙应是,道了声谢谢仙尊。 “师尊。”少年拿着几把钥匙走了过来,眼眸含着细碎星河,夕阳将他的碎发染地金光灿灿,梨涡浅浅。 叶上珠连忙回过神,这个灿若星河,沐浴在光明之下的少年分明已经脱离了那个阴暗寒冷的冰铸宫殿,他不记得她又何妨?他现在笑的暖意融融,不似往昔的残酷冷笑。 能守在他身边,喊着他哥哥,还有什么不满足? 苏夜分别将两把钥匙递到白若一和叶上珠手上,有些纳闷道:“这客栈不大,客房不够,只抢到了四间客房。给,师尊一间,小叶子一间,石少主一间,我和大表哥挤挤就好。” 叶上珠问:“真的没有多的了吗?” “嗯,没有了。没关系,我在学思院也和大表哥一起住,习惯了。” “……苏夜。”白若一接过钥匙,忽然开口。 “嗯?” “回山后,你搬来云栖竹径吧。”他呷了口茶,神色淡然却又突然道。 第66页 “……” 苏夜满脸疑惑,有些诧异,更多的还是有些惶恐。虽然这几日白若一对他很好甚至几次救了他的命,但他对他还是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害怕。就像天性食鼠的猫,虽然懒洋洋呷着茶斜倚着椅背晒着太阳,看起来无害温婉,但那来自于物种敌对的天性让老鼠觉得此刻不过是这只猫还不太饿…… 等他饿了,等他瞧见他了,等他亮出了尖锐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他这只硕鼠就再也别想逃开了。 只要一脑补,就足以让他冷汗涔涔,他揣着手有些结巴道:“不……不不必了吧,师尊,我我住学思院挺好的,而且,和大表哥之间还能相互照顾一二,并且……” 白若一没什么心情听他推脱,冷冽道:“我听闻你总不去晨修,一直以来都是钟续给你点到的吧?既然不想去晨修,就来云栖竹径,以后我亲自教导你就是,你以为是什么?” 一席话狠狠地朝苏夜脑袋上泼了一捧凉水。 师尊是何时知道他不去晨修的?他自觉瞒的天衣无缝,甚至翻遍了藏书阁的书籍,好不容易找了个易声的法门,让钟续模仿着他的声音替他答到。 他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呆毛都耷拉下来了,唉声叹气地甚至不敢回话。 白若一觉得有些好笑,当面拆穿这种戏码确实有些意思。但他是清冷孤傲的辰巳仙尊,是不苟言笑的涿光山长老,于是他没有什么表情,收了钥匙就上楼了。 叶上珠看着有些尴尬,她在白若一面前只是个小精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那种,于是等到白若一上楼阖门,她才开口安慰。 “哥哥,你别急,我觉得仙尊并不是生气。” 苏夜绝望地嗷呜一声,颓丧道:“不不不,你不懂,他……”悄摸着又望了一眼楼上,确定他的师尊不会突然出现在楼梯口以“想找死吗”的眼神看着他,压低了嗓音道:“他真的很凶,很彪悍的!之前抽的我可疼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难受得很!” “呃……”叶上珠不知如何安慰,便找了句话强行安慰,“哥哥你想呀,仙尊让你去他身边,他就有机会教你很多东西呀,到时候哥哥就能更早打通灵脉了呀。” “教我不一定,我看说不定得先抽死我……”苏夜闻言嗷呜一声脑袋磕在了叶上珠肩头,闷声道。 被他突然的靠近惊地猝不及防,叶上珠努力稳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瞪着苏夜背上背着的那把透明的神剑,手里头也紧紧攥着勾玉。 霁尘剑只浮动了一些紫光,极淡,不仔细瞧都看不出来,神剑最厌恶妖魔气息,见必诛之,虽然她从未造过任何杀孽,但仅凭一项天生妖魔的原罪就够被杀了,神剑却未动分毫,好似并未察觉一般。看来仙尊送她的那块勾玉起了作用,心中不由得落下一块大石头。 她压制住内心恐惧,在苏夜肩头轻轻拍了拍,然后推开他说:“哥哥你别这么悲观嘛,仙尊对你是真的好。我从未见过仙尊对谁像待你这般好。” 苏夜伸手点了下她额头,哼哼唧唧说:“你才认识我师尊多久啊?他都活了几百年了,我们才认识他一年多!” 是吗? 叶上珠心中暗道:哪里是一年多?你们都认识了两辈子了…… 她只说了句:“可是,仙尊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啊。” 这句话倒像是把苏夜给哄好了,他眼睛一亮,熠熠生辉,却还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扪心自问,师尊对他是比对旁人好,他是他唯一的弟子! 乐呵着,他就把最近同他师尊经历的奇遇回想了个遍。其实他同少主他们说这两天的奇遇时并没有完全讲完,关于师尊受伤的事情,他只字未提。他自己曾经是个憎恶别人怜悯只愿独自舔舐伤口的兽,他便也觉得像白若一这般强大的人一定一点儿都不愿意别人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和聒噪的慰问之言。 入夜后,他趁着大表哥在洗漱偷偷去了布庄,赶在他们打烊前买了套成衣赶来了白若一房间门口。 第33章 师尊也会生病吗? 这个客栈二楼的走廊是回字形的,白若一的房间门口朝着东面,刚好在转角处,堪堪避过了人来人往的楼梯口,白若一喜静,想必是满意的,这也是苏夜递给他钥匙的时候留的一个心眼。 他托着新衣裳,站在白若一的门口犹豫良久,不敢敲门,害怕白若一突然爆料一句他在涿光山各种逃课行为,更怕来的不是时候,他怕他已经睡了,或者在沐浴…… 说起来,师尊第一次见到他,他在寒潭沐浴。但他自己好像从未见过师尊沐浴,前两日师尊受伤,他倒是揭开过师尊肩头的衣裳,替他处理伤口…… 脑子里刚有这个念头,他就暗骂自己一声,奇奇怪怪,想什么沐浴?!一巴掌使劲拍在自己脑门上,试图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这声音过大,吵到了屋里的人,于是屋里的人便开了口。 “谁?” 苏夜深呼吸,抑制狂乱的心跳,然后道:“师尊,是我。” 这声音白若一很熟悉,听了那么多年,各种语气的都有,唯独没有现在这种语气……有些局促? 他刚刚正在处理伤口,衣裳散落,有些凌乱不堪,额头上还有因为忍着疼痛渗出的细密汗珠。很显然,他并不希望自己以现在这个样子见到自己的徒弟。 第67页 他开口道:“何事?” 白若一没给他开门,苏夜觉得心头有些酸涩,说不出的情绪。 “师尊,你那件衣服撕坏了,我给你买了件……你开个门,我给你送进来。” 门内久久没有声音,苏夜等了会儿也没有动静,于是他只能又问了声。 “师尊?” “放门口吧。”门内的声音几乎与他同时响起。 苏夜愣了片刻,门内又传来声音说:“我已经睡下了。” 苏夜隔着窗棂,透过窗户纸瞧见一簇温暖的油灯还在燃烧着,明明没睡。 但他没说话,只默默将叠地整齐的衣裳放在了门口,然后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离开。 第二日一早,几人下楼用了早膳,但唯独白若一没出房门。等几人吃完饭去客栈后院取马匹时,苏夜去了后厨打了碗白粥、盛了些许点心油条和鸡蛋装在托盘里就上楼敲白若一房门。 钟续觉得苏夜的行为狗腿极了,人家仙尊可能就是没胃口,这厮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讨好仙尊的机会,但这些话他也就是想想,没说出口。 等他们收拾完行囊牵了马等在客栈门口时,苏夜走过来说白若一不放心李家那个小女儿,怕她尚留魇症没有祛除,于是吩咐他们先回涿光山,他陪白若一再跑一趟。 众人没什么疑问,于是就先走了。 看着他们策马跑远,苏夜才猛地冲到柜台前问掌柜的,“哪里有大夫?快帮我请一位来。” 掌柜被他凶猛的势头吓到了,又被狠狠敲在桌上的金锭擦亮了眼睛,于是连声道是。 本来苏夜也只是以为师尊起晚了,没什么胃口就没下来吃早饭,他站在门口连连敲了几次门,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忍着被白若一治个擅闯师尊寝居之罪的恐惧推门而入。 他的师尊斜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泛着病态的红晕,眉头紧紧拧着,薄唇毫无血色,衣裳也是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肩头的伤口被纱布胡乱地缠绕着,渗出点点猩红。显然桌上的油灯燃了一夜直到燃尽了灯油才熄灭的,桌上的浸满血渍的水盆旁还堆积着他换下的染着血腥的布条,还有那件他送过来的新衣服依旧整整齐齐叠放在旁边。 连连唤了几声“师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额头烫的厉害,怕不是发烧了。 活了几百年,拥有极为强悍修为的仙尊也会生病吗? 白若一这个性格总是端着自己的形象,从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苏夜只道是白若一作为天下苍生的指望,他若不让自己看起来强悍些,遇事临危不乱只会让旁人心态崩坏,更加紧张。 于是暗自揣度他定然是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他病了。他才假作师尊还要去一趟李家,扯谎骗过了他们。 苏夜让掌柜叫来的大夫诊脉后也看不出个究竟,但他这个样子很明显是湿热之症,于是开了几副药,叮嘱保暖切勿再着凉便走了,苏夜一一照做了。 待到夜间,白若一才幽幽转醒,他被厚重的被子压得严严实实,未熄的烛火下他瞧见了枕在他床侧的少年睡的酣甜。 起先是浑身颤栗发抖,而后既恐惧又恼怒,再后来瞧着少年人尚且稚嫩的面庞他恍然大悟,便松懈了情绪。 头脑有些胀痛,他隐约回想起昨夜苏夜放下新衣离开后,他踟蹰良久才打开门,那衣服是他一贯的穿衣风格,但在凡俗的市集上应该很难买到,凡尘中的人大多不爱白色,认为那颜色不喜庆甚至可以说是不吉利。 白若一处理完伤口已经不知多晚了,一个人看不见肩后伤口的位置,只能猜摸着去触碰,好几次不小心剐蹭到断裂的筋脉,疼得他咬紧牙关,额汗津津。 他很久没受过什么伤了,追溯到从前的记忆里,他曾几度重伤濒死,是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折磨他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搜罗来世上最好的伤药治愈他。 他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像一块不断被拆卸拼装的木偶,任人玩·弄。 待到伤势处理完后,他斜倚在床榻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或许是回忆拉着他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梦魇。 以至于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苏夜的时候险些用尽全力把他推开,他虽然并未真的去推苏夜,但多少碰到了手肘,于是苏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醒了。 少年人打了个哈欠,抬起朦胧的睡眼,一瞧见他的师尊醒了整个人便精神了起来,猛地伸手往白若一额上一贴,笑盈盈道:“师尊可算是醒了!烧也退了。” 他就这么绽出两弯梨涡,扇动着长睫望着白若一傻笑,浑然不觉自己侧脸压在藤编的席上已经烙出了坑坑洼洼的印子。 白若一垂眸低声道:“有水吗?” “有有有!你等一下。” 苏夜下楼扛了两大桶冒着热气的开水进来,倒入了屏风后的浴桶内,水声哗啦啦地响起,吵醒了闭目养神的白若一。 他睁开眼睛看见整个屋里都被腾腾热气熏地犹如仙境,进进出出提桶忙碌的苏夜也埋地只剩个轮廓,起先疑惑了一番,转念一想顿时有些气恼。 “你这是在做什么?” “师尊要水,不是要沐浴吗?”说罢,他扛起一桶水哗啦啦倒入浴桶中,水声旖旎。 “…………” 白若一有些气恼但又不知在恼些什么,开口道:“我是说喝的水。” 第68页 “……呃,是我会错意了。”苏夜匆匆走至桌前,倒了杯水递给白若一,“但是师尊还是要沐浴,大夫说你这是湿热之症,开了些泡澡的驱寒药包。”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师尊不用我帮忙吗?” 明明这话没什么问题,明明苏夜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问题,可不知为何到了白若一耳朵里,他觉得浑身别扭,耳尖微烫,好在屋里现在烟雾缭绕的什么也看不太出来。 他微微有些薄怒,道:“我手脚健在,还能是个废物不成?” 说罢就将苏夜赶了出去。 苏夜站在门口,将两肘卷起的袖子勒下,有些纳闷,他的师尊总是喜怒无常,也不知是哪儿惹他生气了,想不通。 一般情况下,苏夜想不通的事情不会试图绞尽脑汁非要想明白,他倒算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于是片刻阴霾直接消散无踪。白若一醒了并且看起来无甚大碍,他便乐呵呵地下楼去买了辆马车,心想师尊不宜受寒,那就不便骑马了。 滚烫的水包裹着身体,皮肤渐渐被熏地微红,热浪一阵阵涤进骨头里祛除身体里的寒气,白若一觉得很舒适,泡在水里渐渐有些困了。 耳边水声渐渐清晰,待他睁开眼眸时周围眼前一片水汽氤氲,透过水雾他看见自己处在一个诺大的温泉汤池中,腰被一双臂膀圈在怀里,他惊慌失措猛地想要挣脱。 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怎么?泡个澡都不安分?”男人炙热的呼吸喷晒在他的耳鬓,他禁不住颤抖起来。 感受到他的反应,身后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嘴唇摩挲着他耳畔的鬓发。 白若一奋力地挣扎几下,挣脱不开便妄图调动体内的灵力抗争,却猛然发现自己体内毫无灵脉波动的气息,大惊失色。 他……什么时候竟然感受不到灵脉,灵力全无,毫无修为了? “嗯?”身后男人狎昵地笑出声,“你还当自己是辰巳仙尊呢?仙门的希望?苍生的救赎者?” “你……松手!”白若一一开口,发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竟是那般嘶哑,好似喊破了喉咙一般,不由得灵魂觳觫,即使泡在温热的池子中依旧寒气透骨。 “要本君松开吗?”男人笑地更加阴霾深沉,蓦然松了手。 男人一松手,白若一便觉得腿脚酸软地站不住,猝不及防整个人直直跌进了泉水中,连连呛了好几口水,瞪大眼睛也未缓过心神,只觉得腰腿·之间疼的要命。他不会凫水,再这样下去他会淹死。 意识混沌之下,他看见男人扑入水中朝他贴近。 碎发被水流冲散若有若无地掀开遮挡,露出他暗红流闪的眼眸,邪佞又阴鸷,戏谑又残忍。 这张脸……是苏夜的…… 第34章 师尊闭关 男人一把扣住他的腰,在他快要被水呛死的时候吻住了他,两唇相贴,度了些气息过去,他才不至于呼吸不过来,可白若一不愿这般像菟丝子一样缠绕着他,祈求他施舍点气息救他的命。 白若一使劲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地愈发紧,那人恨不得掐断他的腰。 唇齿交缠,苏夜吻地他喘不过气,他狠狠在苏夜舌尖上咬了一口,苏夜吃痛停顿一刻,眸中神色愈发狠戾,缠着些愠怒,使劲咬住他的唇瓣,然后舌尖侵·入,狠狠掠夺着口腔里每一寸土地。 他被禁锢着,被掠夺着,被欺辱着…… 什么时候他和他之间竟然变成了这样?没有了哪怕一丁点挽回的余地…… 梦不知何时清醒的,是谁唤醒了他? 或许是早已经凉透了的洗澡水。 又或许是门外少年焦急的连声敲门呼唤。 白若一觉得疲乏极了,忍着被凉水浸泡的冰寒,也忍住了对梦中那个和少年人一模一样面孔的人造就的恐惧,用那略微有些沙哑的喉咙发出声音。 “何事?” 门外少年焦急道:“师尊,水凉了吗?刚刚叫你,你都没出声,我怕……”怕你又晕了过去…… 少年人完全不同于梦中那个苏夜的关怀语气将白若一唤回了现实。 一切还未发生。 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没事。” 昨夜泡了半宿的凉水,饶是修为强悍,即便伤寒快好的辰巳仙尊还是不免又病了,只是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加上身上常年畏寒的沉疴痼疾,辰巳仙尊他饶是再不情愿也还是被苏夜安排在马车里,安安稳稳煨着汤婆子裹着斗篷。 看起来既憋屈又狼狈,再加上昨夜那个莫名其妙的梦,白若一一路上都对苏夜没什么好脸色。 直到快到了涿光山山脚下,白若一在苏夜的照顾下已然好的差不多了,于是说自己还有事情先回去,喝令苏夜自己回去,三日后再搬来云栖竹径。 白若一没有乘坐林寒涧的小舟,而是祭出白莲直接飞御而去。好家伙,要不是他一只胳膊无力垂下,另一只手捂住自己肩头,苏夜就真信了他已经伤势痊愈了的鬼话。 苏夜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了白若一的喜怒无常,于是也没介意,便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躺在船夫的小舟上小憩着。 船夫大爷是个话唠子,没人跟他说话,他就哼哼唧唧唱着苏夜懒得听的曲子。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第69页 反反复复这大爷不知唱了多少遍,唱得苏夜心烦便开口道:“船家,你这唱词哪儿学的啊?” 船夫爽朗一笑道:“怎么样?小公子,这曲子不错吧?” “不错个鬼!你一个船家常年脚不沾地的,唱这种歌不太好吧?” 船夫疑惑:“这话怎么说?” “叫你不要过河啊不要过河,你非要过河,你河没过成淹死了,我能拿你怎么办呢?船家你唱这个也不嫌晦气,就不怕行舟路上翻了船啊。” “晦气算个球,我这也就唱唱罢了,有些人可就真的在干这种傻事,还说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公子,你说是不是傻的可笑?” 苏夜虽说算半个文盲,但这简单的意思还是听得出来,心想这世上还真有人明明知道不该去做的事情还去做吗?那可真算是傻的可笑。 于是一边沉思一边低声附和一句:“是挺傻的。” 回到涿光山的第三日,苏夜按照他师尊的吩咐收拾了日常用具搬去了云栖竹径。 他在门扉前叩了几次门都没有人回应,好在院内并未设下禁制,他便推扉而入。 之前来过几次,诺大的院子里有三处寝殿,主殿叫栖云殿是白若一的寝居,东侧和西侧空出来的偏殿没人居住,苏夜便轻车熟路地把一应物品搬进了倦云殿,那个每天太阳最初升起的方位。 这云栖竹径如今只有他们师徒二人,往后的岁月他都将常驻此处。 他原以为白若一在休息,便没有打扰。直到晚饭时间,他端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敲响了栖云殿的门,谁料这门一敲就自己开了条缝,原是并未锁。 苏夜走进去,将托盘上的点心一一放在桌上,便瞧见了压在茶盘下的纸条:闭关几日,自便既可。 这纸条留地跟白若一一个性子,话少,言简意骇,不愿意多说一句废话,多少有些无趣,不过也是,他师尊可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修仙者了,按照凡人的年纪都能当他祖宗了,什么没见识过,正常正常。 他当日留宿在倦云殿,晚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学思院中了,也没有大表哥和他日常睡前互怼,不禁感到有些寂寞。 他才搬来一日就觉得孤寂的要命,那白若一几百年来都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他真是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吗?身边何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潭水里那几尾鱼整个云栖竹径连个活物都没有。 夜色愈发浓沉,月色愈发明亮,始终没睡着的苏夜准备半夜摸进栖云殿看看白若一回来了没。 既然师尊说了自便,那意思就是做什么都行吧? 白若一的房间跟他本尊一样冷淡,白若一话不多,他屋子里的东西也少;白若一不喜热闹偏爱素色,他屋子里也就除了必备的几样家具其他什么也没有。唯一可以说还算有几分情调的就只有床上悬挂垂下的纱幔了,有风吹进它便悠悠飘荡几下。 这寝居苏夜之前是来过的,就连那张床他也是睡过一宿的,只可惜代价有些惨重,整整关了三日禁闭! 他只想离那张床远些! 于是在转悠到修竹云屏后发现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藏书不计其数,苏夜看到书就头疼,自然不会闲来无事去看书,满脑子都是离这酸腐之气远点,再远点。 看来栖云殿中真没什么苏夜感兴趣的东西,他觉得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但今夜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觉得睡不着,要不然也不会逛到这儿来。 苏夜随意瞟了几眼书架上的书。 没有什么是他感兴趣的,他唯一爱看的书就是话本,白若一这种人肯定不会收藏话本这种东西。 要是被白若一瞧见苏夜在看话本,那他师尊定会恶狠狠地痛斥他。 看的都是些什么没营养的东西?不学无术! 哎哎哎,他回去后定要将手头里私藏的话本藏严实了,免得被没收。 《上古禁术》 他正准备走开,眼睛便瞟到了一本搁在书架角落微微被抽出了些许的书籍,应当是白若一看完后没放好。 苏夜好奇,便翻开瞧了眼。 这本书通俗实在,没什么苏夜看不懂的字眼,里面是写的内容也好理解,前面几页还是黑色楷书写着:封眠咒印、六魂恐咒这类操纵傀儡,伤人性命的禁术。 苏夜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就随意翻了几页,蓦然瞧见中间几页闪过一抹红色痕迹,他翻开一看,是以朱砂为墨,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几行批注。 那几行批注,他很熟悉,是白若一的字迹。 以前白若一给他的修行功法里也常常会有一些批注,就怕苏夜理解不了又或者是自己私心加上的,只为了助他吃的再透些。 “拜斗术,是为重生之术,禁术。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故曰拜斗。” 什么乱七八糟的邪术? “新丧之人魂魄不散则可以康健之躯养魂,少则几年多则数百年,魂魄修补完善则可重生,但养魂之躯需时时刻刻注入灵力滋养魂灵,稍有懈怠则魂灭……重生之人苏醒后,养魂之躯的灵脉则如无根之花逐渐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灭,万劫不复。” 这邪术,可真够邪门的,从描述上看去献祭的人还必须是心甘情愿,不然一断了灵力供给,就白折腾了。 第70页 但谁会那么傻呢?就算把要救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自己也不能长久陪着了,还不如一起死了得了。 苏夜觉得谁要是这么干除了傻,还挺自私的。 就算救回对方,自己也是必死无疑,独留那一人在人间日日夜夜承受愧疚和痛苦,不是人干的事! 白若一没事研究这个干嘛? 百年岁月太长?闲的? 那红色批注上字迹太小,况且也年岁久远,潮湿的空气腐蚀氤氲下便模糊的很,苏夜也就依稀能看清几个字。 “什么神剑……魂…………不全?温养……百年,什么躯不容?……新的躯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若一真的是闲的没事什么都乱研究啊…… 但转念一想,白若一兴许只是为了见多识广些,往后如果遇到了什么人用这邪术,他也好对抗一二,毕竟是禁术,肯定会有要紧的代价,只是这书中好像并未提及。 既然翻了第一本,苏夜就有兴趣再翻翻其他的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上古禁制大全》,嗯这个名字还比较正常,不感兴趣,不看! 《三年符箓五年结界》,嘶——怎么有股仙门三年一回的大考味? 《幻境是怎样织成的》,可以啊,现在的修炼典籍都要靠这样取名博关注了吗?不好意思,小爷除了话本子啥都不感兴趣。 《仙门小草的日常》??有话本那味了! 翻开一看,是在科普修仙界的奇花异草……嘁——就知道白若一的藏书里不可能有话本! 苏夜失望地把一本本书重新插回书架,直到将那本《上古禁术》严丝合缝地放回书架时,书架从中间向两边移开,露出了一个门…… 第35章 师尊要我的命吗 白若一急匆匆赶回云栖竹径并非是闭关,他有自认为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他踏入书架后的那扇门前,他想起了让苏夜三日后搬来的事情,也不知三日时间够不够。 于是撤去了院子外的禁制,反正这院子平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留下了一张纸条便匆忙阖上了书架。 书架后是一条狭窄幽深的洞穴,不过百十步就走尽了,尽头有一井口,井口布满禁制和锁链。 此处叫神魔井,并非是什么上古大能遗留在人间的一处修炼府邸,而是一处被遗弃的关押牢笼。 上古真魔陨落后,这个牢笼便再也没派上用场。 白若一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等罪孽,需要同上古真魔一般境遇,又或许这里并不是什么囚禁之地,而是庇佑之所。 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不见天日的牢笼也是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白若一撤了禁制一跃而下,去看那个躺在井底深处没有灵魂的尸身。 井底虽燃着长明灯,但常年不见日光依旧晦涩暗淡,就连白若一苍白的肤色也是因为曾经常年在此闭关不见天日。 井底很狭窄,不过比井口稍微大个几倍,里面仅能容下一张能躺下的石床和石桌藤椅,从井口看去只能瞧见藤椅的边沿和石床的一角。 白若一站在石床前站了很久,站到腿脚有些麻木了便又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情绪稍有平复才走向石床。 现实与回忆他总是很难区别,十六七岁的苏夜来到涿光山之前他还能分辨现实,那个时候的他不问世事,常年闭关就在此处守着这具尸身。 可当十六七岁的少年倏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慌张。 那个稚嫩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躺着的毫无生气的男人…… 哪个才是他? 他伸手抚摸着头上那枚少年送他的玉扣,双燕翻飞,其实不适合白若一,他从未有一天像燕子那般自由翱飞。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那是什么? 白若一一惊,脑中倏然浮现起一张少年的脸,和苏夜一模一样却又不是苏祈明,那是属于魔君苏夜的脸,但他不是魔君或者说他那个时候还不是魔君。 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缠着暗红色的头绳,阳光透过碎发照地他眸子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晶莹剔透,他就那么大方地绽着梨涡,笑盈盈地看着白若一,跟他说。 “师尊,我有三愿,一愿师尊身体康健,万事胜意;二愿天下太平,无恶无患;三愿……” 白若一檀口轻启:“三愿,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他喃喃开口,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好似从未有过的记忆一般,可却又那般清晰,仿佛深刻骨髓。 骨节愈发苍白,良久他才松开紧攥的拳头,不愿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在这待的久了,他觉得浑身有些寒凉,之前被汤婆子煨出的温热消散殆尽。 自己才来了没多久就觉得冷了,那他躺在这里这么多年是不是冷到了骨子里,冷到了心头上? 躺在石床上的玄衣男人神色平和,毫无生息,没有魂魄的躯壳与这里一砖一石唯一的最大区别大概就在于需要靠寒冰石床镇着以保尸身不腐吧? 眼睛闭上了,就看不到他眼里透骨的寒凉、狠戾、阴鸷了吧? 白若一握着他冰凉的手腕命门,将源源不断的灵力灌注进这个毫无生息的躯壳里。 他这么做起先是为了强行将苏夜的魂魄困在魔君苏夜的躯壳内,使他不至于魂飞魄散,再后来他转世了,白若一是为了将那五阴炽盛之毒困在这具躯壳中,使那毒无法找到它曾寄宿的魂魄。 第71页 灵力通过彼此的手腕交替着,皓如霜雪的洁白雾气丝丝缕缕从白若一体内抽离。 他额上渗出了细密汗珠,唇色也愈发苍白,肩头的伤口失了灵力的压制迅速在白衫上洇红了一大片…… 苏夜提着风灯顺着书架后的暗门里唯一的一条道走至井口。 他听到井底的闷哼声,浑身一怔。 向下看去,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自小对幽暗狭黑的幻境无比恐惧,因此并不敢下去,纵使疑惑再多。 井口的锁链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箓。 难不成是为了困住什么魔头? 这倒像是白若一能干出来的事情,毕竟是世人眼中除魔卫道的辰巳仙尊,他的责任也在此,甭管是世人的要求还是他的自愿,他都必须为了正义而活。 井口的禁制也是白若一布下的,是那熟悉的泛着半透明白雾的结界。 即使是确认了白若一就在井下,苏夜倒是没那么恐惧井下的幽黑狭小了,但他不敢轻易打扰白若一,生怕他师尊一个不小心就一顿竹枝伺候,此处不比外界,云栖竹径的竹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实在是心里好奇的很,他将冰绦取下化作一条冰绡覆在双眼上。 冰绦是白若一曾经的东西,有他的气息,这禁制自然阻挡不了它的窥探,覆在眼上还能有助于苏夜在黑暗中视物更清晰些。 他趴在井口刚往下看去,整个人便面目呆滞,就像被慑魂取魄了一般,汗毛倒竖,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 是看错了吗? 他使劲揉了揉眼眸,就连那冰绡都被揉地皱皱巴巴。 摁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屏住呼吸,再冲井下看去。 这次他发觉自己整个小腿肚都在发颤,站不稳,趔趄跌坐在井旁,只觉得灵魂觳觫。 他腿脚发软,站不起来,由起初的惶恐、惧怕变成了心酸、寂冷,心口像被是被绵密的细针扎穿了一般,密实却看不出伤口。 他眼眶通红,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 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忍不住喊出声,也怕自己的呼吸惊动了井下的人。 他看见…… 井底,石床上,白若一身前,他握着手的那个男人。 拥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 起初看过去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或者不相信。 但他脑筋转地飞快,想起了刚刚才看到的白若一书架上那本《上古禁术》,白若一还做了批注的那个术法——拜斗术…… 拜斗术,是为重生之术,禁术。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故曰拜斗。 新丧之人魂魄不散则可以康健之躯养魂,少则几年多则数百年,魂魄修补完善则可重生,但养魂之躯需时时刻刻注入灵力滋养魂灵,稍有懈怠则魂灭……重生之人苏醒后,养魂之躯的灵脉则如无根之花逐渐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灭,万劫不复。 这世上不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白若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养着那具尸体,不顾自身的伤,焦急地赶回来只为了给这具尸体输送灵力…… 他于他而言,到底……到底是有多重要? 为了他的重生…… 所以,师尊收他为徒……唯一的徒弟,是为有朝一日复活那人? 那人和他面目一般无二,所以他便是可以承载那人灵魂的罐子吗? 师尊急着让他修炼,让他赶紧打通灵脉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载体? 可是,师尊! 你难道不知书中提到“重生之人苏醒后,养魂之躯的灵脉则如无根之花逐渐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灭,万劫不复吗!” 你自然是知晓的…… 苏夜感觉全身很冷,冷到了骨子里,他不敢轻易出声,他不敢让白若一发现他已经知晓了这个秘密。 即使腿肚发颤,即使腮帮酸涩,即使眼眶通红…… 他依旧被沿途石壁搀扶着,被紧咬的牙关倔强着,被不敢阖上的眼睑强撑着,他怕一阖上双眼,泪水就会被挤下来。 他走出了密室,心中混乱到了极致却也镇静到了极致。 甚至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将密室出口还原,将那本《上古禁术》分毫不差的半插回书架。 眼上覆着的冰绡被他狠狠扯下后立马还原成了手链的形状,他盯着手链看了很久,内心波涛汹涌,脑海中的想法溃不成句,他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启临镇发狂的时候,白若一及时赶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莫非,这冰绦就是白若一拴住他、控制他的绳索吗? 白若一本来就不喜欢他吧? 看着自己和那个在意的人一模一样的脸,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有这张脸?一瞧见就觉得恶心?却还要忍着心中的厌恶跟他相处。 “呵,真是难为师尊了!” 苏夜步履蹒跚,他再也不想留在这云栖竹径中,或许是害怕自己真的被做成温养灵魂的罐子,又或许只是一瞧见这里的事物,就觉得心头酸的很。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随意走着,走到哪儿算哪儿。 第一次见到师尊,是在月色下,他将苏夜从寒潭中一把拽起,然后赠了他冰绦,还收他成了唯一的徒弟。 什么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过是他的这张脸太像白若一在乎的那个人罢了! 第72页 那夜,师尊醉酒,他守着白若一一整夜,第二日就被白若一罚去禁闭,再后来用那竹枝抽他,毫不留情。 什么为了他好?什么脾气古怪?不过是觉得苏夜不配靠得他太近罢了! …… 如此种种,他想了很多。 觉着自己就像钟续说的那样,不过是市井腌臢地生出来的泼皮无赖罢了,他不配拥有什么温暖,也不配被谁关心。 予取予求…… 苏夜终于想起来白若一曾经说过的这个词,原本是白若一对李亥说的话,现在这话又何尝不能用在他身上? 白若一怎么会平白无故给自己什么?这些得到的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低头看着掌心躺着的冰绦。 得到这个的代价又是什么? 他曾为了怕沐浴时弄脏冰绦便小心翼翼摘下手链,放在潭边,看了眼手链又怕手链沾水弄脏了,双手捧着将它挪到了潭边石墩上。 入浴后转头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手链,还是不放心。 手在裤腿上摩挲了几下,擦干水渍,捧着手链走到离潭水十来步远的小石墩边,采了几片竹叶垫在手链下才算放心。 他曾是那样小心翼翼对待白若一赠予他的东西,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将它戴回手腕。 他狠狠攥紧手链,直到骨节泛白,直到掌心被硌地生痛。 一颗颗珠子掉落在地上又弹起,噼啪作响…… 他愣了很久,眼眶酸涩,眸中血丝密布,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那眼中透明的珠子也会同地上的珠子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不必流浪,不必与狗挣食,不必衣不蔽体,不必在雨夜无处可避。 他曾以为这里没有黑暗,那人的月光会照耀着他。 原来,一切不过是虚妄。 师尊啊,就算是娼妓也想从良,恶鬼也想为人啊。 他曾经肮脏过,在泥潭粪坑里打过滚。他们说他品性卑劣,寡廉鲜耻。直到那白衣胜雪的人出现,让他做了个以为自己也有家的梦…… 他突然想起姨母说的话。 他承认了,承认自己命主孤煞,承认自己是那杀破狼的煞星命格。 第36章 师尊拜早了 从云栖竹径出来,苏夜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到了何处,一路上遇到谁唤他师弟、师兄,他都听不清。 直到有人掐着他的肩膀,肩膀在华山畿梦魇中还未好透的琵琶骨疼得他被迫魂魄归体,眼睛不再涣散。 他看见钟续双手搭在他肩上不停地摇晃着他,喊着他的名字。 他想了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狠狠地瘆到了钟续,这个笑像极了华山畿**控的傀儡村民。 “是大表哥啊。” 钟续抬手冲他脑袋上猛地一拍道:“你还知道我是谁啊?喊了你半天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被摄魂夺舍了。” 心头一涩,苏夜心想,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他真的会被夺舍吧。 见他依旧木讷,钟续皱眉问:“你怎么回事?才搬走一个晚上就这个样子,魂都没了……” 苏夜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他若是同大表哥说了他看到的事情,恐怕会被他们误以为他罹患精神痼疾,堂堂仙尊怎会做出这种事? 或者还不等他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已经被白若一做成承载灵魂的容器了。 见苏夜沉默不语,钟续更加觉得古怪,他这个表弟性格跳脱,天天跟他吵嘴,话多的要命,此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该不会真的被夺舍了吧? “大表哥。”苏夜嗫嚅着开口道:“我不想住在云栖竹径了。” “啊?”钟续谔地下巴都合不上,“你怎么想的?住在云栖竹径,日日由仙尊教导,修为精进更快啊,而且不用上摇光仙君那水的要命的课,多好啊。你……你是不是病了?发烧了没?脑子烧坏了吧?” 说着,手往苏夜额上一贴,又往自己额上贴了贴,皱眉道:“怪了,没发烧啊,苏祈明,你没病吧?” 苏夜定定望着钟续道:“我说真的,我不想待在云栖竹径了,也不想待在涿光山,甚至不想待在启临镇,我想回江南,我想回钟家,我……”回得去吗? 他越说到后面越是有些歇斯底里。 钟续看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等回过神,心中有些恼火,揪着苏夜的领子嗔目切齿。 “你怎么还那么任性!放着好好的仙途不修,闹什么脾气?你去看看,这世上能有几人进的了涿光山的?你再看看那些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挤破脑门也要拜入仙尊门下的人,你看看那个云频!你小子运气这么好偏偏要自毁前途吗?” 苏夜眼眶通红,“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运气这么好?为什么偏偏是我?两百多年了,就只收我一个徒弟!你知道他为什么收我为徒吗?我都不知道!我不过刚来涿光山的那天晚上去潭水里洗了个澡,就被他强行收徒……” 他想的很多,甚至开始怀疑江南的阻妖禁制之所以破裂也并非巧合。他这个人啊,简单起来脑子思考问题都不带转弯,偏执起来却又想的比谁都多。 钟续闻言,揪着苏夜衣领的手蓦然松开,有些懵。 “你……你说仙尊他……你、你什么意思?” 钟续再耿直,被这么一说也有些纳闷,是啊,为何誉满天下的辰巳仙尊几百年都没有收徒,偏偏就这么突然地收了一个素昧平生、资质平庸的废柴当他唯一的徒弟? 第73页 他其实早就有些疑惑了,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揣度别人的人,当初那些疑问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脑子里萌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觉得脸颊发烫,遂疯狂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凭心而论,苏夜生的确实好看,而且他是个男女通吃、百无禁忌的人,甜言蜜语更是一套一套的,整个江南的歌姬都被他迷地神魂颠倒。 难道仙尊他…… 越是拒绝去想象,钟续只觉得脑子里的想法更多了。 红,从他双颊一直烧到耳尖,他尴尬地无地自容,如丧考批般连连说道:“……仙尊,仙尊他不可能……苏!祈!明!你不是人!” 原本还沉浸在失望、恼怒情绪里的苏夜被钟续的反应整懵了。 钟续指着他的手指连连抽搐发抖,整张脸写满了“苏夜你个畜生”。苏夜起先懵着,正欲问他:我怎么就不是人了? 但他脑子转的快,一想,原来是大表哥误会成那种事了。嘴角微抽,也不知是悲伤还是好笑。 是他欠妥当了,这样的阴谋论词,钟续知道个屁! 大表哥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公子哥,从小被亲友拥趸着长大,哪知什么人心险恶?不像苏夜,从小看惯了尔虞我诈,大到说什么江湖大义、苍生百姓,小到为个馒头裹腹,皆为利益。 苏夜懒得解释什么,等钟续情绪消下去一些便说:“我想回学思院。” “那仙尊怎么办?你……”你不会不负责任吧? 后半句终究没说出口,钟续心里对辰巳仙尊是顶顶地尊敬,如果不是苏夜掺和在里面,他绝对不可能以这种龌龊想法去妄加揣测白若一。 但有了苏夜,故事可能就不一样了。 此刻的苏夜一点儿都不想听到白若一有关的任何一句话,他觉得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糟糕透了,心情极差。 顿下脚步回头不耐烦道:“你乱想什么?!没那档子事。你说我荒·淫无耻,我看大表哥你脑子里的淫·词秽语怎么也该鉴定个有伤风化吧?” 大表哥被噎住了,马上闭嘴。 但心里想着:还好还好,苏夜这人要说优点就是做的事情一定会承认,他既然矢口否认就必然没有此事。 仙尊的名节和清白保住了! “等等!” 苏夜不耐烦:“又怎么了?!” “你的……琵琶骨。”他咽了咽口水,“烧焦了吗?” “什么?”苏夜茫然。 注意力集中到肩胛上,低头看到肩上曾经被穿透甚至快要好透了的窟窿里冒出了屡屡轻烟,伴随着火辣辣的灼烧感…… “大、大表哥。”他有些踉跄,站不稳,伸出胳膊平衡身躯,“我觉得有点晕,别送我回云栖竹径,我……”话还没说完,径直栽倒,晕了过去。 钟续欲扶他的手尴尬地停在路上。 苏夜肩头的烟越来越浓,隐约间冒着屡屡火光,不知是不是错觉,钟续甚至闻到了一股烤肉味…… 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看四周,确认周围环境是陌生的,虽然没有回到学思院,也没有去云栖竹径,苏夜稍稍松了口气。 钟续推门而入,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径直递给苏夜,冷冰冰道:“快喝了。” 接过药碗,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着实恶心,苏夜捏着鼻子道:“这什么啊?” “你要不想疼死,就赶快喝了。” “……” “我又不会害你,真是的!”钟续叉腰站着,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模样。 “……太难闻了。”苏夜将汤碗端地离自己远些。 “你丫要小爷灌你是吧?” 钟续撸起袖子,屏住呼吸,一把夺过汤碗,捏着苏夜的下颚就将汤药强行灌了进去。 苏夜刚醒,浑身没什么力气,脑子都还是懵的,这猝不及防的他毫无准备,等反应过来,那腥重浓郁的药草汁就已经被他吞地一滴不剩了,口腔里苦到了极致。 他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钟之恒!你看我回头不打死你!” 钟续嫌弃地将药碗往桌上一扔,耸了耸肩挑眉幸灾乐祸道:“回头不知道,不过现在你就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差不太多。” “哎呀哎呀,你那什么眼神,我可是救了你。喂给你的又不是什么毒药。我师尊说你意外通了灵脉,但不知如何控制,所以才这样,这药只是暂时封存住你的灵力,以免灵力在灵脉里乱窜,到时候你可就九窍皆通,炸了哈哈。” 苏夜:“这里是君撷仙君的住所?” 钟续:“正是我师尊的洄溯涧,你突然晕倒又说不要回云栖竹径,我只好把你带来这里了。” 苏夜垂眸:“谢谢啊。”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钟续是个傻孩子,“什么?” 苏夜冷着一张脸哼唧:“没事,你可以滚了。” 钟续嘴角微抽,瞪大了眼睛,愠怒道:“喂喂喂,你搞清楚自己在哪儿好不好?要滚也是你滚好吧。” 没有跟他继续怼,苏夜低头冥想着什么,然后问:“我……我灵力什么时候能回来?” 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虽然在白若一面前这点力量显得渺小又可笑。 “这个,师尊没说啊。”钟续皱眉道:“你等一下,我去问问。” 苏夜不想太麻烦君撷仙君,本想说不用了,但奈何钟续这小子跑的飞快,苏夜又浑身酸痛,动弹缓慢。 第74页 他好似浑身的骨骼筋脉都被重塑了一般,四肢百骸通畅了许多,虽然没有灵力在其中运转,但能感觉到那种区别于肉身凡胎的畅快淋漓。琵琶骨也没那么疼了,之前灼烧的伤口估计只是在重塑筋脉的时候顺便修复了漏洞。 要是没有口腔里那股浓郁恶心的药味就更好了…… 到底不是个废人,苏夜艰难地一点点从床上爬起,好在衣裳并未被脱下,也就不需要再艰难地穿上了。 等他好不容易习惯贯穿灵脉后的身躯,一步步艰难挪到屋外。即使是没上过几天学堂没读过几本正经书的苏夜也不由得感叹。 这洄溯涧也太他妈好看了吧! 跟白若一的云栖竹径那种冷冰冰的院子完全不同,洄溯涧没有太多高大的树木遮挡,阳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照进了每一处,直暖到人的心窝子里。 平坦的地面上草皮覆盖,绿地生机盎然,到处种植着形色各异的花花草草,一条水涧自上游山间淌下,灌入末端一处清泉中,泉水周围蜂蝶萦绕,飞舞不歇。 “你这孩子,怎的不好好休息?”温润如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似阳光般温暖进了心窝子。 苏夜回头,这个一身墨绿衣裳,手持折扇,修雅端正面容温和的人正是钟续的师尊君撷仙君,也是那个曾经从戒律堂将毫无干系的他救出来的那个人。 苏夜心怀感激,微笑揖礼道:“多谢仙君,又救了我。” 君撷笑道:“不必多礼,我很喜欢你这孩子,既然喜欢自然得照顾一二。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苏夜闻言一愣,发觉自己刚刚浑身那股倦怠感荡然无存,现在只余下一片轻盈畅快。 君撷哗啦一下展开折扇,说:“那汤药虽然只能暂时止疼,但等药效过了,你体内的灵脉应该就修复的差不多了。” “那……我的……” “灵力?药效散了就回来了。” 君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言:“我很羡慕白若一能收了个像你这般天资卓越的徒弟,才修习仙法一年多便打通了灵脉。我要是也有像你这么个……”他欲言又止,随后以扇掩面,豁达一笑道:“抱歉抱歉,忘记名徒有主了。” 有主吗?他才不要做白若一的仆! 苏夜心中如是想着,愈发后悔当年稀里糊涂就拜了师,更加后悔自己那夜就不该去那个潭中沐浴。 君撷仙君人这么好,又那么温和,从来不会盛气凌人、目空一切。 苏夜心中想着便说出了口:“没有没有,仙君很好,我若是早些遇见您,一定拜在您门下!” 远处林中的草木,无风却簌簌抖动了两下。 宽敞白袖中探出的两截指尖颤抖着轻挥了下,那茂密的叶子便阖上了,掩映在眼前一墨绿一青衫的人影愈发看不真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君撷仙君最擅长种花弄草了~ 白若一气到手抖…… 第37章 师尊还是别人家的好 君撷手中折扇一合,笑道:“你这孩子话可不能乱说,我可不敢当你师尊,若是让仙尊知晓了,定要恼你。” 说着折扇轻轻拍在苏夜脑袋上,没有什么重量也不疼,看似嗔责却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苏夜轻声说了句:“仙君这么好,能成为您徒弟当然是极好的。” “说什么?说什么呢!你自己都有师尊了,还来抢我的?”远处钟续咋咋唬唬嚷嚷着走来。 他先是只听见了苏夜说话,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忍不住恼火,怎么自己都有师尊了还要抢他的?当下气急败坏恨不得找苏夜打一架。 绕过廊庑走近才发现自己师尊君撷仙君也在,他立马止了火气面呈菜色,结结巴巴道:“师、师尊,你也在啊……” 钟续从小被按照顾全大局,要懂尊师重道,要礼貌谦逊的观念教育长大,即便是本性暴躁也不会在尊敬的人面前表现出来,这些年他也就同苏夜在一块儿打打闹闹的时候才会肆无忌惮。 对于君撷仙君他是顶顶的尊敬的,此时一副没大没小的模样咋咋唬唬,他当即面色难看,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苏夜觉得好笑,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谁跟你抢了?仙君本来就说挺喜欢我的。” 钟续面色愈发难看,咬牙切齿地看着苏夜,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好了,别闹了。” 君撷手持折扇轻轻在钟续头上拍了两下。 苏夜便瞧见他那桀骜轻狂,总挺着鸡胸脯的大表哥瞬间乖顺地像只小鸡仔,满脸通红,双眼好似闪烁着星芒般对着君撷频频点头。 苏夜:“…………” 论狗腿,他这大表哥简直是更胜他一筹。 瞧见苏夜满眼嫌弃的目光,钟续才反应过来,狠狠剜了苏夜一眼,嗤了一声,便乖巧的举着手中花篮对君撷道:“师尊,小师妹说她想研究药草来着,我就替她采摘了一些。” 别人采摘药草用背篓、药筐装着,钟续倒好,提着个娇滴滴的花篮…… 那花篮中哪有什么药草?分明都是娇艳欲滴的鲜花,还是照着什么颜色好看采摘什么颜色。 苏夜抱臂斜睨他一眼,瞪大眼睛故作震惊道:“大表哥,你不会是分不清药草和鲜花的区别吧?” “我当然分得清!”钟续立马怼了回去。 第75页 “我六岁通读《神农本草经》,八岁辨识一百二十多种药材,整个江南医馆的药我十一岁便都能辨别其中成分,我怎么就分不清药草鲜花了?” 苏夜怕以大表哥那骄奢的本性,恐怕他能将自己的丰功伟绩从小到大喋喋不休地说个遍,于是示意他别忘了旁边君撷还在呢。 果然有效,钟续立马捂住嘴,绝望的嗷呜一声,抬头望着他师尊,眼睛颤啊颤。 君撷觉得好笑,便弯了弯眼尾,唇角上扬。 钟续泫然欲泣,心里想:完了,师尊会不会觉得他不够谦逊?不够沉稳?不够乖巧?师尊该不会真的不要他了,要收苏夜为徒吧? 但他转念一想,师尊就算再喜欢苏夜也没用,毕竟他都拜在仙尊门下了,抢徒弟……不合适吧? 那……那苏夜应该不会来抢他师尊吧?还有小师妹…… 君撷道:“趁着花还新鲜,还不赶快送去?再晚些时候就该蔫了。” “哦哦……好。”他走了两步,欲言又止,挠了挠头还是问了句:“那个……师尊啊。” “嗯?” “你不会真的要收他做徒弟吧?”他伸手指了指苏夜,“他可是……”辰巳仙尊的徒弟啊!没见过一徒拜二师的呀! 而且他寡廉鲜耻、品行不端,是个泼皮无赖呀! 钟续眼神中是对苏夜赤·裸·裸的鄙夷,苏夜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懒得计较,反正都习惯了。 君撷哗啦收起折扇,又轻轻在钟续脑袋上一敲,“我什么时候才能敲醒你?成日里胡思乱想,你难不成是个春心萌动,小鹿乱撞的大姑娘不成?” 钟续:“……” 苏夜:“……” 没想到君撷仙君居然这般会说话…… 钟续脸色当即一阵红一阵白,心里骂骂咧咧跑开了。 丢脸丢大了! 在谁面前失态不好,偏偏非得是苏祈明! 苏夜:“……” 待到钟续走远了。 君撷问:“和你师尊闹矛盾了?灵脉这么紊乱都没回云栖竹径,你这样辰巳仙尊会担心的。” 他会担心我吗? 怕不是担心我死了他就没了温养灵魂的罐子吧? 苏夜没说话,低着头看着脚边不小心踩到的一簇小草。 见他不语,君撷叹了口气,道:“我不知你们师徒怎么回事,他平时是对你严厉了些,但多少是为了你好……”他略顿了顿,又道:“灵脉意外打通若不悉心调理怕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你一个人回学思院我也不放心,若是暂时不想回云栖竹径就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夜闻言愕然片刻,抬起眼帘看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君撷,仙君眸中尽是柔和,像是凡间长辈常常露出的神色。 那目光,苏夜曾在姨母拽着钟续说话时看见过。 君撷:“仙尊那里,你不必忧心,我替你去说一声便是。” 苏夜又是颓丧又是感激,良久,低声道了句:“谢……谢谢仙君。” 苏夜在洄溯涧住下后,觉着身心都愉快了很多,钟续和叶上珠除了必要的早课之外,总来找君撷讨教仙术,求教剑法,顺便闲暇时间里同苏夜打打闹闹。 叶上珠天天能见到苏夜自然是欢喜的,但钟续就不欢喜了,总有一种自己小师妹是小白菜,每天都徘徊在被苏夜这头猪拱了的边缘。 于是动不动就同苏夜过几招,美其名曰切磋,却总是没轻没重地下死手,几次趁着苏夜气息不稳揍地他连连呕血。 于是他的小师妹总能在他们斗殴的时候搬来君撷这个救兵。 钟续几次被君撷教训道:“你表弟灵脉还未稳固,你这般大打出手让为师如何是好?” 每次被教训了,钟续都能委屈地摇头晃脑,眼泪都差点掉出来,又被苏夜嘲笑像个姑娘! 钟续读的都是圣贤书,脑子里除了“你这泼皮无赖,市井小子”之类的词压根就想不出别的骂人的话。 可苏夜就不一样了,他怼人总能不带半个脏字,每回不动手就能将他大表哥气个半死。 钟续被气的只好动手,那些招式看着狠辣,实际半分灵力都没用上,他也搞不清楚苏夜为何能每回都被他揍的吐血,起先心中还有些愧疚和担忧。 直到有一次,他被叶上珠搬来的救兵君撷数落了一顿后,眼睁睁看着苏夜从口中取出了个草木染色的红色酱汁残渣,才发觉自己被苏夜耍了! 怒不可遏! 钟续咬牙切齿直呼:“你这不要脸的狗东西!” 苏夜被钟续追着满山地跑,一边求饶:“狗东西的表哥,饶命!饶命!” 钟续:“……” 钟续:“看我不杀了你啊啊啊啊!”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苏夜再见到白若一是在摇光仙君的晨课上。 一直以来,苏夜对这种集中点个卯然后自习古籍的课程是能逃就逃的,但最近钟续闹了情绪不愿意给他签到,于是他只好披着困意摇摇晃晃地被叶上珠扯来了束修堂。 由于他一直不来上课,所以束修堂中并没有他固定的座位,于是他就挨着叶上珠准备跟她挤一张课桌。 一旁的钟续气的火上眉梢,早知道他就算忍着屈辱也给苏夜点到! 正想将挨着叶上珠的苏夜拽到自己旁边来,岂料原本叽叽喳喳的课堂内倏然一片寂静,吓得钟续手一抖,停在了半空中。 第76页 然后,他便看见一袭白衣的清冷身影缓步踱入束修堂的大门。 苏夜依旧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他抬起眼睫斜睨了眼钟续愣在半空中的手,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在钟续手掌上。 “啪——” 这掌声在寂静地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课堂内格外响亮,所有人都愣住了,回过神堪堪瞟去,看是谁这么不要命。 哦,苏夜啊,没事了…… 反正他也被辰巳仙尊揍习惯了。 这些弟子心里头都清楚,仙尊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徒弟的,每次犯了错都是朝死里抽,甚至连苏夜被戒律堂审讯他都没出面。 白若一踱入堂内,一袭白衣,墨发垂踝,手中卷着一本泛黄的书籍,脸上没什么情绪,就连刚刚那个声音洪亮的小插曲都没让他瞧上一眼。 他扫了眼下座诸位,眼神只在依旧浑浑噩噩的苏夜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而后收回目光。 座下的弟子都感到疑惑,却不敢交流。 辰巳仙尊这么多年不问世事,别说是给弟子授课了,就连长老议会他都从未去过,怎么就突然来上这水到极致的晨修课? 有些知情的弟子是知晓白若一为人冷漠刻板的,比如说那曾被他无缘无故罚去思过的云频迷弟,吓得瑟瑟发抖,只恨手中书籍不够宽大,遮挡不住他那张硕大的脸;也有从未见过仙尊的弟子,一副好奇的模样伸长了脖子瞻仰仙尊伟岸的气质。 弟子甲:仙尊好好看,恍如谪仙! 弟子乙: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能见到仙尊!啊啊啊,回去一定要告诉小师弟,谁让他偷懒不来上课,吃亏了吧! 云频迷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个蘑菇,蘑菇能有什么存在感呢? 钟续被惊地终于回了神,他不敢隔着过道伸手去拍醒苏夜,只得面目扭曲地做着表情提醒叶上珠叫醒苏夜。 叶上珠:“???” 完全看不明白…… 白若一走至讲席,淡淡道:“今日摇光仙君身体不适,由本尊代课。” 苏夜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又听见了白若一的声音,蹙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换了只胳膊枕着脑袋,脸也换了一边,朝着过道,脸上隐隐还有几道刚刚衣服压出来的红色印记。 他不知声音哪来的,只道是梦里阴魂不散,于是嘟囔道:“怎么这么烦人,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他压根忘了自己在束修堂,也忘了现在不是睡觉时间…… 甚至压根不知道白若一会出现。 他嘟囔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自从白若一进门开始,整个束修堂寂静地可怕,而打破这层寂静的便是苏夜的梦话…… 弟子甲:兄弟!敬你是条汉子! 弟子乙:敢这么说仙尊的,您可是第一人了吧? 云频迷弟:抖抖抖…… “苏祈明,现在是睡觉时间吗?”语气中含着微微薄怒,不仔细辨别并不能听得出来。 苏夜一个激灵,仿佛一盆冰水从脑门上直接灌下,瞬间醒了。 到目前为止,直呼他苏祈明的只有那一个人…… 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作者有话要说: 白若一:你们美术老师病了,这节课我来上! 你们体育老师有事,这节课我来上! 哦你们音乐老师找对象去了,这节课我来上! 苏夜(举手手):白老师缺对象吗?可以让你有理由不上课的那种~ 第38章 师尊,我不太行 “醒了?” 白若一就这么手持书卷站在苏夜眼前,披着一袭白裳板着个冰块脸好似地狱里爬上来勾魂的白无常。 苏夜吓得直哆嗦,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他险些嗷嗷叫出声,总算认清了现实,认命埋头唤了声:“……师尊。” 他不敢抬头看白若一的脸,不晓得如今这般状况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白若一。 白若一声音冷冽:“你平时就这么上晨修课的?” 苏夜被骇地瞳孔骤然紧缩,猛然站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屈腿坐到现在,双腿早就麻痹地毫无知觉了。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差点直直朝着白若一撞过去,幸好坐他身边的叶上珠扶了一把,才避免尴尬。 苏夜感激地冲叶上珠咧了咧嘴角,叶上珠抬头触到白若一的目光吓得连忙低下头,堪堪松开扶着苏夜的手。 白若一薄怒道:“站不稳?滚去窗外站着。” “啊?”苏夜愣了一下,这次不抽了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是什么怪毛病!哪有上赶着讨抽的?不挨揍不是好事吗?他该不会是被揍习惯了养成的受虐体质吧? “还不快拿着你的书去窗外站着?晨修课结束之前把《金刚经》理解通透。” “哦哦好。” 苏夜压根没反应过来白若一说了什么,只怕又惹到他才连忙应是,等他踱步到门口,瞧着满堂师兄弟都是一副目送他上刑场的表情,他才猛地意识到…… 操·他妈的! 白若一够毒! 他最讨厌看这种书,《金刚经》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书,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弄懂这本书,更何况白若一居然让他一上午时间就给整明白! 现在换师尊还来得及吗? 苏夜站在束修堂窗棂外仰天长叹,使劲将那《金刚经》往脑门上撞,恨不得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将内容塞到脑子里去就好了。 第77页 “苏夜。”白若一叫他。 “啊?”苏夜猛地回头。 “赶紧看,午间我要提问,答不出来午饭就免了吧。” “嗷呜——”苏夜绝望哀鸣。 书就捧在手上,却半个字都钻不进脑子里,面前一抬头就能瞧见树梢上鸟雀在鸣叫,背后隔着个窗框,白若一授课讲解的声音就这么被风递了出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白若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认识,拼在一起他却一个句子都记不住。白若一讲话的语速并不快,可苏夜却觉得堂内授课的声音比树梢上鸟雀的交·欢求偶还要吵闹。 苏夜实在忍无可忍,将手中书籍捏成一个卷朝着树梢上的鸟雀狠狠砸去,“哗啦”一声,书在空中划过,擦着顶梢的树枝沿着一条弧线没入池塘总,鸟兽散尽,苏夜心情好了不少。 却无法持续太久,因为他发现窗外没了鸟鸣,白若一那如魔咒般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显,声声入耳,脑仁胀痛。 他既没解决那恼人的声音,还失了手中的书。 那本印着白若一待会儿要考问他内容的书籍,此刻已经在池塘中泡地湿透,恐怕连字迹都化地差不多了。 没了那书,他急死了也没用,又不敢当着白若一的面朝窗边的师兄弟要,偷偷趴在窗棂边朝里面瞧去,此刻白若一背对着苏夜,讲的什么完全听不懂。 苏夜一眼就瞧见他铺陈在白衣上的墨发处点缀着一枚双燕银丝缠玉扣,脑子里倏然浮现了他给白若一绾发的那一幕。紧接着原本不想回忆起来的枯井底下的片段也跃上心头。 白若一讨厌他,收他为徒只是养着一具承载灵魂的罐子罢了…… 白若一觉得他恶心,从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白若一催促他修炼不过是为了将来给另一个人供给灵力时不至于灵力不足…… 白若一从来都不喜欢他…… 妈的!白若一就是馋他身子! 这些想法像是攀爬在废旧砖房上缠绵的藤蔓,从基底开始一层层一寸寸地往上攀登着,将原本青砖黛瓦的墙壁遮挡了个严严实实,一层又一层不知疲倦速度极快…… 那他为何还戴着那枚玉扣? 他都已经将冰绦摘下了…… 冰绦?冰绦在哪儿? 苏夜抬起空空如也的手腕,那里本该存在的东西早已不知去向,头疼的厉害,他隐约记得冰绦散落一地,珠玑难寻。 为何……为何会是这个样子…… 他想不明白了,愈想头愈发地疼。 苏夜到底是个想得开的人,实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不会太勉强自己,于是平复了心情后,他趁着白若一背对窗棂,窗边的弟子又一脸痴傻地将自己的眼珠子死死地锁在白若一身上,他趁那弟子一个不留神便将他桌上的书偷了出来。 等那弟子回过神。 “书!书?我的书呢?”那弟子惊呼道,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居然凭空消失了,于是也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何处。 “何故课堂喧哗!你,也出去站着!” 于是被罚站的弟子一出门就瞧见了苏夜蹲在窗户下,捧着原先属于他的那本书看得认真的就跟真的似的,平静地好似并无事情发生。 要不是那本书的书脊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还就真的信了那本书原本就是苏夜的。 “……” 无端端背了个锅实在委屈,但…… 仙尊居然跟他说话了!整整十二个字!想想就觉得好开心啊!算了算了,不计较了,要是待会儿仙尊也能抽问他就好了,他整本书背地熟的不能再熟了! 从晨雾朦朦到日头居正,终于,在白若一踏出束修堂那一刻,所有人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连课本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拥门而逃,各个面色狰狞。 叶上珠同钟续原本还想等苏夜一同去饭堂,瞧见他被白若一点名提走,只好作罢。 叶上珠紧张道:“……哥哥不会有事吧?” 钟续嘁了声,“能有什么事?他们可是师徒,大不了那臭小子挨一顿揍呗。” 苏夜一路不情不愿地跟在白若一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白若一:“书看得怎么样了?” 苏夜:“呃……我,我不太行啊……” 白若一:“说说看,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是什么意思?” 苏夜:“这……呃……嗯……大概说的是,不以相貌取笑别人,如果实在长得太丑就不要动来动去引人注目,吓到人就不好了……” “…………” 白若一眉心抽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说说你的理解。” 苏夜双目睁圆,不可思议道:“师尊,‘为法’是什么法器?这么厉害吗?没有实形还能召唤雷电?那又为什么叫它‘如是观’?” 白若一扶额:“行了,别说了……” “前面那句你不知晓也就算了,后面这句我在堂内解释了整整半节课,你就一丁点儿都没听进去?” 知道自己解释错了,苏夜又忙将那兴奋劲压了下去,不好意思地搓手道:“师尊,我这不是在外面罚站嘛,树上的鸟太吵了,吵得我都听不清你说话了。”他愈说到后面声音愈缓慢软糯,听起来委屈极了。 第78页 “算了。”白若一叹了口气,撂下这么两个字,转身便走开,又想到了什么顿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你……要继续住在洄溯涧?” 苏夜一愣,白若一……还是问了。记忆勾连起来,堆积在肺腑当中,心头像是五味瓶被碾碎了混洒在了一起,一时间难过、委屈、嫉恨、酸楚一股脑地翻涌上来。 苏夜委屈地撇了撇嘴,低声道:“……我住的挺开心的。” 知道了。 白若一没作声,他僵了一瞬。 “师尊。”少年唤他。 “何事?” “师尊若是不喜欢那枚玉扣可以不戴的,不用……”不用勉强自己去承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 “师尊,我是说,那枚玉扣其实不太适合您……” 苏夜说完这句话喉咙有些喑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说出来好似太难太难,喉咙甚至觉得肿胀难受也不愿意让他这么说。 他说完心里就反悔了,只是一枚玉扣而已,何必说出来呢?他本质里还是存着幼时的劣根性,别人不让他好过,他也会想方设法去扎那人一下。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抖出了浑身的利刺,那淬上毒液的刺幽幽散发着寒光。 他后悔了,师尊,戴着也无妨。 但他话还未说出口,就瞧见背对着他的白若一抬起手,一把抓住那绾在发间的双燕翻飞银丝缠玉扣猛地一拽,狠狠扯了下来。 泼墨青丝失去束缚,迎着风飘散开来,白色衣袖掩映下的指尖残留了几缕被狠狠扯下失去生命活力的发丝。 苏夜怔地难以动弹,浑身僵硬。 何必……何必对自己如此凶狠? 他看不见白若一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心中明明反感白若一,为何此刻如此难过,好似那打翻在心头的五味瓶已经将他的五脏六腑腌制入味了,甚至已经晒得皱巴巴的,提不起一丁点儿鲜活气力。 白若一开口:“还有何事?” 苏夜:“没……没了。” 白若一头都没有回,径直走得远了,苏夜还僵硬在原地。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的师尊,师尊啊,师尊怎么会害自己的徒弟呢? 手中攥着玉扣,骨节泛白,只要稍稍再用力些,这枚双燕玉扣就会碎地渣滓都不剩,可他终究还是松了手,玉扣毫发无伤地躺在他的掌心。 它不适合待在他的发髻上了,也不适合放在他需要握灵器的手上。他究竟在想什么?!期盼不来的东西越是奢望,越是逃离。 回到云栖竹径,白若一将那枚玉扣连同着重新串起,布满裂痕的冰绦一同放进了青木匣中。 依旧是空荡荡的云栖竹径, 可以前是空荡,而此时是空寂…… 第39章 师尊气性可真大 眼见白若一走远,苏夜想上去拦住他解释些什么,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师尊为人洁清自矢,清风峻节,在世人眼中一直是克己奉公的形象,绝对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用什么邪门禁术暗操害人之事。 但那本白若一做了批注的重生禁术是真的,他在密室后的井底看到等着被续命的人也是真的,他同那人相貌别无二致也是真的。 都是巧合吗? 也不可能这么巧! 他想的脑仁疼,索性使劲拍了拍自己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挥去,不愿再去揣测什么,只要离白若一远远的,他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等到了饭堂后,用饭的弟子都散的差不多了,他瞧见钟续和叶上珠还未离开便去橱窗打了一份酱汁排骨和海带汤挨在叶上珠旁边坐下。 涿光山的饮食他至今也吃不太惯,觉得不够甜,咸到齁。 钟续在他对面支颐侧坐,眼睛没好气地斜视他,嘲弄道:“了不起啊,这次都没被你师尊抽。” “怎么,你还羡慕?你羡慕你去做他徒弟好了。” 钟续冷声道:“你当仙尊是什么人?想做他徒弟就做他徒弟?你也不看看多少人挤破脑袋也不得他多看一眼。”他斜乜苏夜一眼,嗤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夜嘴里裹着一块排骨,嘟囔道:“这福气谁爱要谁要,我可是无福消受。”一想起就觉得后背被抽过的皮肉酥痒发麻。 “反正我就觉得现在挺好的,师尊那么大一尊神,得供着。神戾佛怒很可怕的,我等凡人还是离远点保命吧。” 钟续非常认可苏夜将白若一比作神,但听到后面半句味道就不对了,他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 指着苏夜惊慌失措道:“你!你你你不会赖在洄溯涧了吧?!” 苏夜:“仙君又没赶我走……”怎么能算赖呢? 钟续一掌狠狠拍在桌上,搁在桌上的菜碟都忍不住抖了三抖发出一阵瓷盘互磕的清脆声,苏夜一怔,夹到筷子上的肉颤抖着跌到桌上。 好好的肉! 暴殄天物! “你有病啊?早点治!” “我同小师妹才是师尊的弟子,你自己都有师尊了!我……我都没在洄溯涧留宿过,你都住了十八天又三个时辰了!” 很好,大表哥醋坛子翻了。 苏夜心中烦乱又不足与其他人言,憋闷的很,他甚至觉得饭堂的菜也愈发难吃,难吃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第79页 胸腔里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宣泄,他抬头瞧着俯视他的钟续。 要打架吗? 叶上珠见情况不妙,忙拉住钟续,让他坐下,“钟师兄,前些日子送来的花都蔫了,放在花瓶里凋谢太快了,师兄你觉得栽培在花盆里怎么样?” “啊?”钟续一愣,立马就被叶上珠清泠泠的嗓音叫回了魂,立马答:“师妹说的是,那我待会儿去挖几株带根的给你送去。” 叶上珠:“不用那么急的。” 钟续:“无妨,师尊让我下午去一趟他那里,刚好顺路。”他将师尊两个字咬的很紧,说的时候还特地瞟了一眼苏夜。 叶上珠:“……” 苏夜:“……”幼稚! 叶上珠哄好了钟续又转头对苏夜道:“对了,哥哥,我师尊说过两天要带我们去一趟芙蓉城,你要是也想去,我去问问师尊。” 苏夜闻言,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一迭连声道:“好呀好呀!” 也不知白若一还要代多久的课,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如果可以出门一趟自然是好,就当是散散心找点乐子。 钟续冷哼一声:“你同他说这个做什么?” 叶上珠道:“应该可以吧,上次去华山畿就是仙尊把我们都带上了,这次虽说只是小事,师尊应该不会介意带上哥哥一起,去见见世面也好啊。” 钟续嗤道:“见世面?你不知道他以前在江南见过的世面多不胜数啊,小师妹你坐我旁边来,别被这厮带坏了!” 苏夜懒得跟他计较,问道:“这次是什么事情?” 有了上回华山畿的经验,苏夜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凡人依靠修士庇佑的时代,当遇到一些地方仙门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便会向涿光山求救,涿光山历来不参与修仙门派之间的比较拼斗,但只要一涉及妖魔为祸人间之事便会义无反顾派遣修士去处理。 白若一自沉睡后苏醒就没有再插手人间的事情,上回说是要带他们几个去历练一番,提升心境。才勉强自己出山,消息捂地很严实,并未让什么人知晓,就连发出求救信的李亥也只道白若一是个普通仙君,并不知晓其身份。 想起这些,苏夜不知是该感动于白若一为了历练他助他修为突破而煞费苦心,还是嫉恨于这一切不过是为那个人的未来铺路罢了。 叶上珠并不知晓苏夜内心戏丰富到早就在心中自己跟自己打了好几个回合了,于是将君撷告诉她的事情娓娓道来。 “芙蓉城有修士来山上求助,说是阻……阻妖禁制薄弱,撕了好几个缝隙,放进了一些鬼魅,很多凡人都受了伤。山主接下了委托,请了我师尊去摆平此事。” 苏夜感到奇怪,问:“禁制被撕裂了找个几个修成灵脉的修士去修补下就好了啊,何必不远万里来这里求救?” 当初江南边境的禁制就差不多是这个情况,看似凶猛,实际上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禁制边缘的魑魅魍魉都是最最低级的,连化形都困难,就算最瘦弱的凡人遇上了也不会丢了性命。 “怪就怪在,那禁制的裂缝补不上。” “嗯?” “每次修补完善后第二日又裂开了,起先他们以为有人故意捣乱,于是安排人彻夜守着,守夜的人说并没有什么异样,但第二日禁制还是在他们眼前莫名其妙的又裂了开来。” 事情如此古怪就有意思多了,苏夜好奇的很,再加上自己灵脉通了大半个月了,觉得是时候找个时机试一试。 当天晚上,在洄溯涧亲自跟君撷仙君说了自己也想去的事情,结果自然是欣然同意,惯例嘱咐几句到时候要注意安全。 出发时间定在三日后,需要准备,于是苏夜便又不用去上那怒佛坐镇的晨课了,光明正大义正言辞地委托了师弟给他代为请假。 白若一这几日都在给摇光仙君代课,摇光仙君一直以来都是个不羁于形的潇洒女君,她在正式场合的肃穆威仪与私下里简直判若两人。 按她的话说就是:台面上功夫要做足无可挑剔,台下本君吃喝拉撒关你屁事。 弟子私下里讨论她的也不少,今日白若一还未到场,几个弟子探头在束修堂门口张望把风,又有一簇弟子围在一块议论。 “不会吧?今天不会又是仙尊来授课吧?最近啊,我这腰杆子一坐直了就疼得厉害!” “呃……应该还是仙尊,我听说摇光仙君出山了,还没回来呢。” 年纪较小的弟子扭曲着做了个苦兮兮的鬼脸:“不会吧!虽然仙尊很好看……那、那我也不想再背书了呜呜呜。” “唉……谁不是呢,对了,你们知道摇光仙君为什么出山吗?我听闻她来了涿光山几十年都未踏出过山门一步,这次……” 有几个弟子好奇凑过来催促道:“你快说你快说,待会儿仙尊该来了。” 吊足了胃口,那脸庞圆润的弟子神秘兮兮道:“我听闻摇光仙君早年有一个合籍的道侣,后来突然就难觅影踪了,于是摇光仙君就来了涿光山且不再涉足红尘一步。” “啊?”众人惊呼。 有人问:“那……摇光仙君这次不是去找她道侣去了吧?” “那这就……”圆脸弟子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目光突然瞥见门口一晃而过的白衣身影,整个人连忙捂住嘴坐的端正。 第80页 那几个弟子正等着下文了,结果他又不说了,急的不停晃动他,催促道:“哎哎哎,快说啊,等着呢!” “等着什么呢?”白若一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站在教案前,声音冷冽似寒霜。 闻言,挤在一块儿的弟子大惊失色,慌忙闪回自己的座位。 白若一眸中含霜刀,扫过坐下众人,对圆脸的弟子道:“这么能说会道的,修什么仙?去茶肆瓦舍里说书得了。” 圆脸弟子不敢回话,心想:仙尊真厉害,竟看得出他此生志在话本说书,要不是家里人非要打通关系将他强行塞进涿光山修仙,他才不修什么仙。 白若一一眼扫下,并未看见苏夜三人,于是薄怒晕上眼角,眉心拧着正欲诘问。 坐下一个弟子道:“仙尊,苏师兄、钟师兄还有叶师妹他们请假了。” 请假?白若一正欲问“何事?” 但转念一想,会不会过于刻意,他还在纠结,那弟子便道出了原委。 “君撷仙君接了委托要去一趟芙蓉城,他们被仙君带去历练了。” 未及深思,白若一开口问:“已经走了?” “还未,说是这两天要准备下,三日后出发。” “嗯,知道了。” 他虽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混乱。以至于今日的课上的稀里糊涂,几次抑制不住情绪,险些将堂内答不出问题的蠢笨弟子骂哭。 他白若一的徒弟什么时候需要跟着别的仙君出去历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普通弟子背不出课文 白若一:蠢笨如斯! 苏夜回答不出来 白若一:他是故意的吧? 第40章 师尊迷弟教狗做人 苏夜乐呵呵地收拾着要带的东西,由于芙蓉城在蜀地,路途遥远,此次耽搁在路上的时间必然很久。 收拾地差不多后,他突然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是他从华山畿神女冢背回来的那把剑! 他回来之后就没用过,当时又不能收入灵脉内,于是将它落在了云栖竹径的倦云殿中。 其实落下的何止是那把剑,甚至他一贯的穿着衣物都未带出来,这些日子穿的还是他大表哥的衣裳…… 他现在灵脉已通,可将霁尘剑收召自如,此行虽有君撷仙君坐镇,但涉及到妖魔之事必然凶险未知,有神剑傍身自然会安全不少。 虽然他极其不愿意再回云栖竹径,但此次必须去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决定该怎么回云栖竹径取东西,好似将倦云殿内自己的东西搬出去后就再也找不到理由搬回去了。 回想起上回去华山畿他们几人全靠白若一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突然想起此次石羽涅不一起吗? 自从回了涿光山他就再没见过石羽涅了,在山中,除了钟续和叶上珠,他也就同石羽涅比较相熟了,于是临行前决定去看看石少主。 石羽涅作为涿光山少主,并未宿在学思院,而是在山主的院中,他一到此处便看见站在门口廊下吩咐弟子办事的大师兄杜衡,一问之下才知晓石羽涅自从回来后受到了惊吓患了癔症,算不上多严重的毛病,但需要静心调理,此刻正在卧榻修养。 苏夜闻言也不好打扰,便准备告辞,等从芙蓉城回来再探望。 门内石羽涅听见外面交谈的声音,问道:“是苏师弟吗?” 苏夜:“是我。” 门内少主声音有些虚弱,“大师兄,我想同苏师弟说说话,你让他进来吧。” 杜衡没有说话,似乎在犹豫。 石羽涅道:“我刚睡醒,状态还不错,就聊一小会儿,大师兄,你让他进来吧。” 杜衡这才推了门,侧身让苏夜进去。 苏夜进屋阖上了门,瞧见石羽涅面色有些苍白,眼眶下青紫,连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毛病。” 他坐起身,靠在床背上,“从小的毛病了,小时候受到了惊吓落下的病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总被梦魇缠着,睡不太踏实。” 苏夜:“我听大师兄说你是从华山畿回来后才这样……” 石羽涅虽然有些虚弱地卧在病榻上,但眼眸里泛着少年该有的神采奕奕,他嘟囔一声,抬手搓了搓眼皮,一副困倦模样。 “有点关系吧,但华山畿不算直接原因啦。我从小遇到恐怖的事物反应就比别人慢半拍,别人吓得要死,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有多恐怖,但等个几天回过味来才意识到当时有多吓人。” 石羽涅尴尬地满脸通红:“说起来特别不好意思,就是被吓着了。” 苏夜:“……” 是有点尴尬哈。 也对,当时被霓茶抓进幻境他们几个或多或少都经历了霓茶当初被炼丹的遭遇,苏夜不知道石羽涅在幻境经历了什么,但想来和他也差不了多少,他们几个比苏夜早些被救了出去,所以虽然受了点伤,但都没苏夜的严重。 只不过这石少主遭受创伤的并非身躯,而是精神。 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苏夜只好捡了自己知道的说。 “那个,少主啊,你不用不好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恐惧的事情,我小时候还被吓得尿过裤子呢。” 石羽涅瞪大眼睛诧异道:“真的啊?” 他一激动,好似将梦里的恐惧都忘的差不多了,脸色好看很多,好奇问道:“苏师弟,我一直觉得你很虎,天不怕地不怕的,就连讯魂针的审问都不怕,你小时候真的……”尿裤子三个字有些不好意思说。 第81页 苏夜满不在乎道:“嗐,那算什么,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件害怕的事情。我小时候经常被狗追的到处跑,那巷子很深但很窄,一眼看不到头,恶犬直直跟在后面狂吠,怎么甩都甩不掉,后来不知拐过来几个弯,终于听不见犬吠了,我回头一看,好家伙,那狗不讲武德,竟然叫来了它的狐朋狗友,整整七八条恶犬,想要群殴我。” 石羽涅完全被他的故事代入进去了,听到这里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恐惧阴影,紧张地睁圆了眼睛,催促问道:“那,那后来呢?你逃走了没有?” 苏夜好笑,人果然是找到一个比自己更惨的人就不会觉得自己太惨了。但他愿意用这种方式安慰这个傻小子,石羽涅是个干净纯粹的人,他甚至遇事都来不及害怕,细想回味才觉得惊悚恐惧。 “后来呀,后来我跑掉了呀。只要我现在存在在这里好好活着,那就说明过去的遭遇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再凶险再令人恐惧都不可能对现在的我造成任何伤害,对吧?” 石羽涅低头细想,然后懵懂道:“好像,很有道理!” 他突然抓住了一个不太重点的细节,盯着苏夜问:“那,那你尿裤子了吗?” 苏夜:“……” 挺会抓重点啊…… 略一思忖,还是答了:“尿了呀。” 石羽涅有些不好意思道:“那给你洗裤子的人怎么看你呀……” 洗裤子? 洗裤子为什么还要别人怎么看? 苏夜:“我自己洗啊,为什么要别人怎么看?” 石羽涅:“啊?你突然自己洗衣服,别人不会问什么吗?” 苏夜愣怔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石羽涅一出生就是整个涿光山的少主,自然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衣服从来都不需要自己洗,因此才会发出这个疑问。 “少主啊,不是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样有人帮你洗衣服,我三岁开始就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了,涿光山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但山下很多地方是不一样的。凡间物欲横流,有朱门酒肉臭,就路有冻死骨。” 石羽涅闻言双眸轻颤,狠咬着下嘴唇:“是这样的吗?我……我不知道,我真应该下山去看看。” 发觉自己戳痛了他,苏夜连忙劝慰:“哎呀,少主,你也别想太多了,以后有机会多去看看,你就明白什么是人间了。” 石羽涅眼神坚定地点头道:“嗯!我以后下山了一定多帮帮他们,有一天我继承了涿光山一定让仙山成为他们的庇佑之所。” 一个一出生就站在苍穹之巅的矜贵公子竟然想着日后要庇护众生。 他这句话戳痛了苏夜,心中有些慌乱,若是他小时候能遇到像石羽涅这样的人,那些不该经历的是否就不用去经历了? 他从来对仙门修者没什么好感,甚至憎恨厌恶他们,一个个端着自己的态度,口口声声天下苍生,实际上不过是趋利而为罢了,没有谁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眼前这个还未长成参天的小树苗居然已经伸展出了一片庇护的绿荫。 苏夜心情繁乱,眸色复杂,他微微垂下眼帘,低声说:“少主不是开玩笑吧?” 石羽涅道:“自然不是,我涿光山的教义本就是‘天下生灵自当留有一线生机’。我若是以后能将这份生机带到更多人身边,想着他们不用像你小时候一样被恶犬追着尿裤子,人人都过得舒心满意就太好了。” 苏夜捂脸抑住笑,幽幽摆手道:“少主,你这话可别说太早了,时间很长的,万一以后你不这么想了,那岂不很丢脸。” 石羽涅洒脱一笑:“反正今日都在你面前说了,我要是以后实现不了,那都已经丢了脸了。” 苏夜瞧着石羽涅,怔怔出了神。 天下间真的有这般纯澈如斯的赤子之心吗? 那眼睛太干净,一丝杂质都没有,好似能将一颗七窍玲珑心捧在手里笑着送给任何一个他想去帮助的人。 这样的好人一般结局都不会太好,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说书人一般称这样的人为——炮灰。 话本是怎么说这样的人来着? 啊对了!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石羽涅,但愿你不会。 发自内心的,苏夜怔了很久吐出一句话,“那,以后我帮你。” 石羽涅干净明亮的眼里似乎闪烁着星芒,他笑的极其孩子气,激动地使劲拍了拍苏夜的肩膀,连喊了好几声:“我当你是好兄弟了!” 苏夜被拍地险些从凳子上滑下去,嘴角抽搐:你这力气……真的生病了吗?我有理由怀疑你装病逃课。 石羽涅:“哦,对了,这次你来找我何事来着?” 终于想起正事,苏夜有些不知从何开口,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石羽涅撑着下巴等了半天也听不出个关键所在,只好勒令苏夜停。 叹了口气,石羽涅道:“这样吧,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好。” 苏夜点头,只能这样了,他近几日脑子里一团浆糊。 “你刚刚在门外好像跟大师兄说你要下山一趟?” “嗯,君撷仙君接了委托,带上我一起去历练一番。” “是好事呀,你来找我只是和我说一声?” “嗯……呃……” “唉,不对啊,你要下山历练,按理说应当同你师尊一起啊,你跟君撷仙君出门,你师尊同意了吗?” 第82页 苏夜眉头紧蹙:“我正愁呢,我不敢跟师尊说,但他已经知道了,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应该啊,仙尊一向大度,以前从不生气的。” 不生气?苏夜觉得他师尊简直都快把“我生气了”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苏夜叹了口气,认命道:“可能真是我太愚笨了。我……我就是不太想住云栖竹径,前些日子又突然通了灵脉恐遭反噬,君撷仙君救了我,我住在洄溯涧也方便疗伤嘛……” “什么?!”石羽涅垂死病中惊坐起,直指着苏夜脑门怒不可遏道:“师弟!你也太过分了吧!” 苏夜满脸诧异,不知何故,怎的反应这么大? “我怎么了?” 刚刚还站在苏夜这边称兄道弟的少主忽然反水,指着苏夜就如指着不肖弟子一般捶胸顿足。 “你太过分了,你是仙尊的徒弟!唯一的徒弟,这份殊荣别人想还得不到呢!呜呜呜,我仰慕仙尊十几年了,他都没收我为徒,顶多就教我几次剑招,你都这么好的运气了,居然还承了二师!” “二师?” “苏师弟啊,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等于就是告诉别人,你不满意这个师尊吗?仙尊居然没打死你,你还要闹哪样?” 他一字一句如刀扎斧劈般,戳进了苏夜心口,苏夜没想过事情这么严重,他从来都不是个懂礼的人,也不晓得仙门世界里师徒之间的关系这么重要,只觉得胃里泛酸,一路颤到了牙帮。 “我……呃……我真错了?” “不然呢!!!”石羽涅恨不得操起枕头砸醒这个没良心的。 苏夜不知何时同石羽涅道的别,一路上那句“你现在的行为等于就是告诉别人,你不满意这个师尊。”一直萦绕在耳畔,直钻进心头,令人丢魂失魄。 当真是他对不住白若一了吧? 明明他师尊并未作出什么伤害他的举动,他却凭着一己揣测去妄加评判白若一的人品,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什么毛病!废柴! 从石羽涅那里出来,回洄溯涧的路上必然会经过云栖竹径,他蹲在曾被收徒的那处寒潭边,怔怔望着不远处落了四个大字的门扉,心中羞愧又恐惧,不敢再上前一步。 从山麓淌下的细细水流涤着脑中的思绪,而后汇向潭中。 他不知自己在这蹲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声音。 “怎么不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的师尊别急着扔,裹上面包糠炸至金黄,隔壁少主都馋哭了 第41章 师尊…… 霎时间,脑中线团胡乱缠绕成一坨,再也理不清头绪,也摆不正什么心态了,脑子里只有白若一泠泠如碎玉般澄澈皎洁的声音。 苏夜不太敢回头转身,他喉头喑哑,“师……师尊吗?” “嗯。” “我惹您生气了,我这个做徒弟的是不是不太合格。” 白若一微愣,“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苏夜回身面对白若一依旧低着头,“石羽涅跟我说,若我一直住在洄溯涧,承着君撷仙君的恩,山中的人会……” 苏夜不太敢再说话,若他是白若一定会觉得字字诛心。 “你怕他们会对我有什么看法?觉得我们师徒不睦?”白若一的语气中并无半分恼怒,就如他平时处世一般平静。 白若一愈发无所谓,苏夜就越是愧疚,原是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斤斤计较,计较什么?他不知。 白若一从手中凭空召出一把无色神剑,正是苏夜的那把霁尘。 “有什么好计较的?你是我的徒弟,若我们师徒二人出现了嫌隙也定当是我这个师尊教导不利。我已知晓你此次会随君撷仙君下山,带上它。”说着便将霁尘递到苏夜手中。 苏夜在去石羽涅那之前的确是想回云栖竹径取走霁尘剑,但此刻剑已经到手了,他心底却有些堵。瞥了一眼云栖竹径的木质门扉,心中五味杂陈。 他紧紧握着霁尘,喉结滚动,吐出一句:“师尊……束修堂那边晨课散了?” “嗯。” 白若一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提这一句,但还是回应了一声。 少年蓦然抬头瞧着白若一,言辞恳切:“师尊,其实我没有不喜欢听您讲课,我……我只是太笨了,那书上的话我听不明白。” “但……但如果是师尊讲,我愿意听的!” 眼前的少年目光灼灼,眼神透彻,没有一句假话,但这句话入了白若一的耳朵里就像是一阵三月的微风,翻山越岭,将他园囿于心的嫩绿吹拂地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不着痕迹地瑟缩了一下。 白若一不打算再作回应,轻轻点了点头便拂袖走向门扉。 师尊是不是不打算原谅他? 苏夜有些着急,也有一肚子话不知如何诉说,看白若一推开门扉,在门阖上前,苏夜着急了。 “师尊!” 白若一阖门的手一顿。 “等从芙蓉城回来,我……我还可以住回云栖竹径吗?我,我有些话想同师尊说。” “好。”白若一淡淡回了一句。 但隔得太远,苏夜没听见,他眼见着白若一阖上门,心中酸涩不知从何说起,踌躇良久,只得将手中霁尘剑收归灵脉中,而后转身离开。 第83页 三日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几人准备妥当便随君撷下山,君撷不擅御物飞行,于是他们策马七八日才堪堪到达芙蓉城。 芙蓉城位于蜀地,蜀绣与辣汤尤为盛名,此处四面环山,拥有天然屏障,是话本里说的盘虬卧龙之地,茶朱竹翠,水碧山青。 周边城郊如此,可眼前城门上巨大的“芙蓉城”却好似受到了无数攻击摧残一般,险要坠落的模样。 城门之上一个守卫的修士远远瞧见一行四人策马而至,揉目看去,为首的那位仙君风度儒雅,手持折扇。修士眼力极好,他瞧见玉雕扇骨上雕刻的宿眠未醒的犼,便认定了这位便是从涿光山请来的君撷仙君。 那修士兴奋地高喊:“可是涿光仙山的君撷仙君?” 钟续替他师尊回应:“正是,我师尊特为此事而来,劳烦这位仙君开个门。” 修士面色有些犯难,“诸位仙君,实在抱歉,几个时辰前禁制刚刚破裂,此刻家师正在修补裂痕,现在开门恐怕镇物会有坍塌的风险。仙君能否在城外稍歇几个时辰?” 钟续是个急性子,他闻言有些愠怒,正要冲楼上辩礼,被君撷拦了下来。 “师尊,他们这样有些过分,我们接了委托不远万里赶了七八日,结果到了城门下不让进,说不是故意的我都不信!” 苏夜抱臂坐在马上略一思忖道:“他们确实不是故意的。” 钟续有些惊讶,苏夜这小子这一年多以来变了许多,饶是以前他定当觉得整个城门上下的人就是在故意为难他们,一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现在居然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 钟续:“这话怎么说?” 苏夜:“各大仙门大多居傲鲜腆,不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断然不会丢下面子请别人插手自己的家事,此次求助到了涿光山定然是实在撑不住了,给我们下马威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好处。” “此言不错。”君撷微笑,给了苏夜一个赞赏的眼神,“你们瞧见城楼上那块牌匾了吗?那是一城的精魂所在,是为镇物。千万年前,神魔战役时死伤无数,整片大陆的土地没有一处不深埋着尸骨,这些尸骨怨念滔天,是温养邪物的绝佳养分。” 钟续愕然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没有人类可以生存的地方了?” 君撷:“天道偏爱人类,于是默许凡人开启灵智,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制造了镇物,以此来镇压一城之邪魅。” 钟续:“所以城楼上这块牌匾就是芙蓉城的镇物?” 那城楼上的牌匾摇摇欲坠,裂痕遍布,字迹模糊不清。可以感受到一股泛着金黄的光泽在努力修补那些裂纹,而无论怎么修补,那刚补上的裂痕又被撕裂开来,无穷无尽地死循环,纵使是修士耗尽全部修为也不过只是拖些时日罢了。 感觉到那牌匾仿佛痛苦不堪,甚至能听见它的哀鸣,苏夜轻颤道:“它,它好像快不行了。” 君撷斜乜一眼那匾额,眯眼道:“未必,那修士还能撑个一时半刻。” 钟续:“师尊不去帮帮吗?” 呦呵,刚刚不还一副恨不得跟人家打一顿的大表哥居然才这么一会儿就慈悲心大发了? “大表哥,你急什么?你要急了你先上啊。” “……” 君撷没打算现在就出手,吩咐几人等着,说自己进马车里打坐休整片刻。于是他们几个只好下马在城门口稍作歇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城郊远道上一个青衫衣着的年轻人一边说这话一边走了过来,奇怪的是他人还未走近,声音却恍惚就在耳边。 几人不由得提高了警惕,盯着来人。 那是个相貌姣好的少年人,眉色清浅,唇朱肤白,桃花眼尾泛着淡淡笑意,明明是一副少年模样却好似看淡了人间一般。少年人双手背在身后,腰间插着一支造型怪异的羽笔。 转眼间,少年人便走至他们身边,而后大大咧咧找了块石墩坐下,昂头微笑地灿烂,看到苏夜道:“少年人,借点茶水尝尝,我行路久了有些累了。” 这人虽然怪异,却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危险气息,甚至感受不到他体内任何灵力的波动,好似就是个普通人。 但苏夜心里清楚,他绝非凡人。 苏夜取下马鞍侧袋的水囊递给了那个少年人。 青衣少年接过茶水便小口地喝了起来,喝完水揩了揩唇角的水渍,便取下腰间别着的那只羽笔把玩了起来。 钟续将苏夜拉地远远的,小声嘟囔道:“这个人肯定有问题,你离他远些。” 苏夜道:“我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危险的气息啊。” 钟续急道:“芙蓉城邪魅凶险,在城外孤身一人逗留,还长得这么不像个人,说不定就是什么妖魔鬼怪幻化的,你别被迷了心智。” 苏夜瞥了眼旁边喂着马儿吃草,沉默不语的叶上珠,心想:大表哥啊大表哥,你早就被小妖精迷了心智了。 嗐! 他摇了摇头,反正萍水相逢不过是给了人家一壶水罢了,无需恶意揣测。 那青衣少年好似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噗嗤笑了出来。 钟续皱眉:“你笑什么?” 青衣少年道:“我笑你分辨不清魑魅魍魉。” 钟续疑惑:“你什么意思?” 第84页 苏夜忙将包袱里的果子递了几个给少年,道:“阁下赶路想必腹中早就空空,不如尝尝这果子是否可口。” 少年接过果子,笑了。 想用食物堵住他的话,也是可爱。原本以为这世道,妖与人之间早已泾渭分明,谁也瞧不上谁,一见面准保开打,竟在此处遇到这般和谐的一幕。 有趣,实在有趣。 “小公子,我瞧你面相非常符合我的审美,我无偿替你算上一挂如何?” 苏夜诧异片刻,笑道:“不用不用,我不过给了你一壶清水,几个果子罢了,阁下歇息差不多了就尽快赶路吧。” 可别他妈的再乱说话了,小叶子可不能遭了他的毒嘴! 苏夜已然瞧出这人并非俗人,正邪难辨,能躲着最好就不要起冲突。 那青衣少年似乎能看穿苏夜心中所想,他有些委屈地撑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望着几人。 钟续咋咋唬唬走来道:“你又不是算命先生,既无算筹,也无六爻八卦,拿什么算命?” 少年见有人理会他,倏然双眸亮了起来,兴奋道:“凡所有相,皆属虚妄,我算卦从不假手于外物。今天我很开心,给你们两个都算算吧。” 钟续闻言,连连摆手拒绝:“你要算就算他吧,我从来不信这个,我命由我不由天,哪是一个卦象就能决定的?” 少年闻言叹了口气,苏夜只道他是被钟续拒绝了,而后少年说了一句话让他愣了很久。 第42章 【风起天澜】算卦人 少年:“‘我命由我不由天’,能说出这句话是有多消极啊,唉!” 苏夜拧眉:“这话怎么说?” 少年答:“比起天道伦常,万物规则,他更相信他自己,殊不知万事万物自有天定,不信大我而信小我,放着万事万物多重变化不顾只钻研小我境界,此生恐怕会囿于周遭,难有突破。” 少年抬头看着苏夜问:“小公子,你相信所谓的‘人定胜天’吗?” 人定胜天? 苏夜回想起幼时遭遇,若真的有什么人定胜天,那世人经历的苦厄又是什么意思?人在劫难面前不堪一击,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人定胜天? 他经历了那些无望的岁月,生死面前不敢奢求什么变故和胜算,他只想活下去罢了,一切转变只因为机缘巧合,这些机缘与巧合都是天道定下的,他一个凡人确实无法左右一二,只能顺势而为。 他犹豫着没有开口,但看神情确实相信了青衣少年的话。 如果卜算是为了预知变故却不得改变,那提前知晓也没什么意义,反而在变数来临前平白地恐慌许久,日子也过不顺畅了。 于是苏夜摇了摇头道:“先生说的是,如此不必为我卜算了。” 青衣少年豁然大笑,而后道:“算卦不过是预知,却不能改变什么。卦者云,疑而不决者问卜。你如今没有疑惑,不用算卦。” “但……” 苏夜:“什么?” 少年道:“我对你还真是好奇呀,忍不住观你面相算了一卦,如今也不知该不该说,憋地心里堵得慌。” 苏夜:“……” 少年犹豫良久,而后手持羽笔,凌空写了些什么,掏出一个锦囊,将所写内容塞了进去,递给苏夜。 “我将所观天机书于此锦囊内,要不要看,什么时候看随你,反正我心里不憋闷就行了。” 苏夜:“…………” 他刚说完,手中羽笔闪烁了几下,少年连忙面色大变,赶忙将锦囊塞到苏夜怀里,急道:“追我的人快来了,我得走了,谢谢你的茶水和果子,我叫门缠雨,以后有缘会再会的,先撤了。” 他说完这话竟在原地消失,声音还未绝。 苏夜愣在原地,吓得叶上珠赶忙凑过来问:“哥哥,那个人没对你做什么吧?” 苏夜摩挲着手中的素色锦囊,心中疑惑更甚,只喃喃道:“没事。” 叶上珠:“我在他身上看不到魂魄,他好像……好像不能算是个人,也不是什么精怪,但他却有灵智,好生奇怪。” “……是吗?” 苏夜没什么心思研究这个人到底是谁,门缠雨?好像八大仙门没有这个人,或许真的就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吧。 那锦囊就落在他的手心,他只要打开就能解释疑惑。回尘溯源,或许里面有他身世的秘密,又或许能预知他往后的岁月。 能为他解除疑惑吗?那个躺在密室后枯井下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没打算现在就拆开锦囊,匆匆揣进怀里。 飞鸟归倦林,晚霞宿天际。 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城门上那块匾额上修补着的淡金灵力薄弱到不细看早已发觉不了,那匾额也像个被风干皲裂了表皮的酥脆点心,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碎成渣滓,被风扬了去。 钟续看的着急,又不好意思打扰他师尊,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敲了敲马车窗框。 帷幔里,君撷缓缓道:“怎么了?” 钟续:“师尊,那牌匾好像撑不住了。” 君撷掀开帘子,轻轻笑了笑:“续儿希望我现在出手?” 顾不得那声“续儿”的尴尬,他连忙点头,“那修士若是撑不住,镇物损了,整个城的百姓都会遭殃的。” 他举起折扇轻轻敲打在钟续脑袋上,语气温柔道:“那为师就听续儿的。” 第85页 随后,他弯腰从马车上走了出来,哗啦一下展开折扇,注入灵力,扇骨上的玉雕神兽光芒大放,那只犼蓦然睁开紧闭的眼睛,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多少有些瘆人。 关于犼,苏夜倒是没什么见识,但他并不觉得诧异,毕竟世界那么大,什么神兽都有,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钟续却深知,古卷言:东海有兽名犼,形如兔,两耳尖长,仅长尺余。狮畏之,盖吼溺着体即腐。 而且…… 这玩意儿是吃龙的…… 思及此,钟续不禁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虽然这犼看起来被他师尊驯服地很是乖巧,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越多怕的越多。即使被苏夜嘲弄两句他也不介意怂上一回。 君撷抬手一挥,折扇上的犼脱离了束缚,朝着“芙蓉城”匾额越去,一道道泛着蓝芒的强大灵息包裹着整块匾额,那匾额以极快的速度被修复至裂痕全然消失不见,那只蓝光包裹的犼在匾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伏闭眸休憩着。 城门上霎时间惊叹声一声接着一声。 “那……那是什么神兽?强大如斯!灵力怎会这么深厚?” “裂痕补上了!太好了!” “是涿光山来的仙君补上的!他们就在城楼下。” “啊!快些将他们迎上来!” 城主亲自下楼迎人,一口一个仙君辛苦。 苏夜觉得好笑,之前那修士将他们关在城下不让进的时候,这城主可是苟在窝里,脸都不露一下的,此刻简直是深得狗腿精髓。 不愧是城主! 能屈能伸,相当会看准时机摸准风向。 城门缓缓洞开,也许是因为此刻是夜晚的缘故,主街两侧商户紧闭,街道上除了巡查的修士和卫兵没有任何普通人。如果说站在城门外瞧那城门上的匾额觉得破败不堪,那走近城内,随着身后城门摇晃吱呀一声关上便会觉着周遭气温都仿佛冷了许多。 城内或许是由于连日来的恐慌气氛,没什么鲜亮颜色点缀,到处都是一股灰白颓丧的气息,风卷着枯叶在宽大的街道上唧唧私语,枯梢败枝上随处停了些观望气氛的黑鸦,好似在等着谁倒下便能饱餐一顿的模样。 芙蓉城主在前面引路,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整张脸没什么特色,除了总挂着曲意逢迎的讪笑之外,将他丢到人群里都绝对不会让人多瞧一眼的那种普通。他满脸堆笑,一开口赞词便溢了出来。 “哎呀哎呀,在下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来了各位仙君啊,我芙蓉城有救了,君撷仙君儒雅风流,气度非凡,几位徒弟也各个都气宇轩昂,实乃人中龙凤,在下仰慕已久,总算是能见着本尊了。实乃幸事!幸事啊!” 苏夜:“…………” 钟续:“…………” 叶上珠:“…………” 君撷虽然懒得理他,但终归处于礼貌客套了一句。 “城主谬赞了,不必多礼,我也是受山主所托,特来解决芙蓉城的异端。” 闻言,城主讨好地更加卖力,言词间更加热络澎湃。 “哈哈,也不是在下客套,在下当真是仰慕涿光仙山日久,何况是如今真的见到了仙君,仙君英姿神貌,教人拜服!听闻仙山灵气充沛,滋养的仙君如此仙气飘然,在下当真是羡慕不已!” 芙蓉城主将他们几个挨个遍夸了一顿。 他们实在是不晓得如何回馈这份赞许,都沉默的很,城主的赞词就像飘花入渊,得不到什么回馈便只好尴尬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他一停下这些溢美之词,钟续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是江南钟家的小公子,打小什么样的称赞没听过,但在这位妙语连珠的芙蓉城主面前也是禁不住尴尬地红了脸。 苏夜倒是还好,充耳不闻就是了。什么是奉承话,他心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是疑惑这一城之主难道就是靠着这巧舌如簧的功夫稳固城主之位吗? 在来芙蓉城之前,苏夜就听闻这城主是几年前莫名巧妙就成了城主的,原先芙蓉城一直是丹家世袭,他这么一个没有手段没有后台也没有修为的外姓人如何成为城主的? 城主:“各位仙君舟车劳顿,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先去寒舍歇息,待明日,在下将各位镇守的修士请来与仙君禀报一二。” 君撷:“不必,我们先在城中勘查一番。” 闻言,城主只好闭口,挥退了身边的小厮,陪着几人在城中检查。 君撷问:“城主……” 那城主揖礼道:“在下原姓李,名行止。” 李? 苏夜皱了皱眉,经历了李亥事件后,他对姓李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就没什么好感。 君撷问:“李城主,芙蓉城的上古阻妖禁制一直是城门口那处吗?” 李城主有些懵,愣了会儿才开口:“……仙君,区区只是一介凡人,上古禁制的事情当真不太知晓,不如明日我将城中修士召集来,您再问?” 这下不只是君撷微讶,苏夜同钟续他们也是震惊地面面相觑,负责镇守上古阻妖禁制的一城之主居然不晓得自己的城中的禁制在何处? 天大的笑话! 这李行止怕不是冒充的城主吧? 此刻,李城主也是尴尬地面红耳赤,但好在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他故作轻松讪笑道:“应该就是城门那一处了吧,城中其他地方并没有任何异样啊,定当是城门那一处。” 第86页 君撷:“…………” 君撷道:“此事事关重大,城主可否能笃定?” 此刻的李城主已然冷汗涔涔,不知如何作答,犹豫片刻后咬牙跺脚道:“此事若涿光仙山都解决不了,恐怕世间也没人能处理了!仙君既然从涿光仙山而来,那在下只得原样奉告了!” “我这个城主,不过是表面虚职罢了!仙君们,请随我去见一个人。” 第43章 【风起天澜】一人活 去城主府的路程不远不近,刚刚好能够李行止将一个埋根心底的故事娓娓道来,或许是他觉得这故事也没涉及什么秘密,说来也并非不可。 目光渺远,他抬起粗糙沧桑的手指抚在胸前长吁短叹片刻,便诉说起来,讲着讲着不禁沾湿了襟袖,宽大的袖袍揩着眼角的泪渍。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 原来这李行止不过是一个城郊远村的教书先生,他有个妹妹生的倾国,笑地倾城,一朝被芙蓉城的老城主看上,纳为小妾,妹妹本想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接入城主府富贵一世,但城主未允。 并且还为他们诞下的子嗣取名丹殊,殊有断绝之意,便是叫她同过往的一切断绝来往的意思。 李行止也知道城主的意思,于是也不去讨这个嫌,一个人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但到底在劳动力严重不足的村中,每到农忙或者孩子大到能干农活了,他的本职也就不稳了。 村民送孩子来他这简陋的私塾并非是寄希望于孩子能考取功名,成为某个城的客卿谋士,而是只希望他们识字,能认清账本不至于在粮食交易时被坑骗罢了。 如此下来,他那简陋的课堂上从几十人到十几人…… 再到几个人…… 再后来,最后一个孩子提着鸡蛋米粮同他告了别…… 他没有怨言。 他们不是不重视孩子的学识见地,而是,温饱尚不能顾及,谈何学识改变命运? 他关了私塾。 在田野山峦间,种菜捕鱼,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是乐的自在。 直到有一日,他卸了渔网,脱了蓑衣,刚走到自家农院木门前,便看见一个陌生的,气质温润又如火般艳丽的少年穿着一袭暗红色长袍,撑着七十二伞骨的孟宗竹油纸伞,站在霏霏淫雨下。 他开口喊了一声:“……舅舅。” 那张脸同妹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行止止不住的热泪盈眶,想抡起宽大的袖袍擦擦眼泪,猛然惊觉此刻他已不在课堂之上,而是穿着蓑衣短打,窄袖高卷的模样。 他一直都适应不来…… 一位学识渊博的私塾先生为何变得同村野山夫没什么两样。 他克制不住地老泪纵横,颤抖着声音问少年:“你……是丹殊?” 少年疑惑:“舅舅知道我的名字?” 他怎会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 这个名字是在告诫他知进退,不要去贪图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老城主以为是金银财帛,而他认为是那份亲缘。 李行止有些局促,少年衣着富贵,布料都是最好的,他不敢邀请这孩子去自己那寒酸的家里坐坐,但此刻下着濛濛春雨…… 丹殊自己推开了院门道:“舅舅,我想看看母亲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李行止只好由着少年进了屋子,但他却局促地连一个多余的茶杯都空不出来,遑论热茶了,尴尬更甚,他坐立不安。 两人皆沉默良久…… 丹殊:“舅舅我想接您去芙蓉城……” 李行止:“你母亲还好吗?” 抬头竟同时说了话。 丹殊情绪平淡,眼尾朱红泪痣明艳俏丽,他说:“母亲很多年前就过世了,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他们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可我不敢照镜子,怕冒犯了母亲。” 李行止静静听他静静地说完,一语不发,竟然感受不到太悲伤的气氛,对于妹妹来说,或许这才是解脱。 侯门深似海,关进去了就是一辈子。 李行止就沉默着,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再掉泪水,因为没有宽大的袖袍可以擦拭,也没人再在旁边笑话他矫揉造作。 丹殊又说:“舅舅,你来芙蓉城吧,来帮帮我。” 李行止道:“我如今只是一个山野村夫,如何能帮的上你?” 他以为是老城主膝下的几个儿子在争夺城主继承,虽说丹殊是妹妹的孩子,但他虽说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但也懂得一些社稷在民的道理,子嗣间争夺地愈发凶狠,百姓就越是民不聊生。 他想拒绝,但丹殊说: “丹家人全死了,我的父亲、主母、五个哥哥,两个妹妹,甚至旁系亲族……”少年眼神逐渐锐利,眼尾泪痣更加璀璨耀眼。 “只剩下……我、一、个。” 丹殊此刻直勾勾地盯着李行止,红痣艳丽,乌发红唇,面色惨白如纸,眼眶渗出些红痕。那样的目光神色太过骇人,吓得李行止险些跌倒在地。 他颤抖着失了血色的双唇,胡须之下一开一合,嗫嚅道:“你……你杀了他们?” 丹殊不解拧眉,目露悲怆,委屈道:“舅舅也这么以为?” “怎会是我呢?”他语气如小孩子一般滞气,“母亲不喜欢我去争啊斗啊,我便遂了她的心愿。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过一刻将心思放在宅斗上,那些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家族的夺嫡之争,不过是一个府邸内关上门的见不得光,不过是一座两座城池间的恩怨不解……” 第87页 丹殊叹了口气,“……当真是没意思极了。” 丹殊忽然目光灼灼地望着李行止,恳切道:“但是,舅舅,你要帮帮我,你来当这个芙蓉城的城主好不好?我要去救一个人,他们都觉得我不该这样,没有人会帮我。” “舅舅,你帮帮我吧,你是我在这世上所剩的,唯一的,连着血脉的,最亲的人了。” 李行止不晓得后来丹殊又说了什么,到这里为止,他整个心口都是堵住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背对着学堂渐行渐远不曾回头的农家子弟有属于他们的烦恼忧愁;而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却看起来比那些失学的孩子还要可怜。 李行止最后瞧了一眼住了多年的院子,从一家人到两个人,再到他一人,以后再也没人…… 他给院子落了锁,路过池塘将手中钥匙丢了进去。 而后,他成了芙蓉城明面上的城主,迎来送往,虚与委蛇,他起初不适应,再到后来愈来愈擅长,仿佛一天不说些谄媚客套的话,他就浑身难受。 他自嘲:真是活成了个贱骨头! 听完这位李城主的故事,苏夜为之前自己对他的嘲讽感到羞愧。 一个人,不过第一次见面,他有何资格直接评价他如何如何?谁背后还没个故事,他早年在财富诱惑前都没有失节,却为了自己侄子,甘心情愿地将自己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类人,曲意逢迎的谄媚模样不过是他帮助自己侄子的一张面具。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倒是君撷调整情绪最快,他哗啦展开折扇,扇了几下,仿佛扇去了周边的阴霾。 君撷问:“李城主既愿意袒露心扉,我等感佩不已。只是在下有些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李行止:“仙君请说。” 君撷:“如果当年丹家覆灭真的不是丹殊所为,那到底是何缘故呢?” 李行止:“我不知,但我也没问,丹家覆灭不是殊儿做的。” 君撷:“李城主不必紧张,自然不是丹殊做的,如果他这么做那么目的定当是为了成为城主,可他却把到手的城主之位让给了素未谋面的舅舅,即使有血缘羁绊,也不至于这么做。” 苏夜:“是啊,他为何不自己当城主?丹家人死绝了,就他一个了,顺理成章毫无异义啊。他将城主之位给了李城主,自己却在背后操控一切,好生奇怪。” 钟续眉头紧锁道:“恐怕是有个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做城主的原因。” 君撷问道:“李城主,你此行要带我们见的人,可是丹殊?” 李行止满目苍凉,他带着众人此刻已然走到了城中主街的中心,高大的铜门矗立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宅门上书“城主府”,匾额两侧挑挂延伸着两盏风灯,明灭晦暗,红彤彤的显得尤为诡谲。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内里便有守卫将门从内而外打开了。 苏夜觉得奇怪,大多有权有势,家中多侍卫婢子的门阀贵胄都会安排几个侍卫轮班在府邸门外守着巡夜的,这一路走来,街道巷口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也就算了,这堂堂城主府邸居然也是如此。 难不成,最近一到夜里街上就有吃人的妖怪不成? 李行止客气道:“各位请,正是要请各位仙君见一见我那侄儿——丹殊。在下也只能应付些无用的琐事,真正要商榷些什么,还得你们仙门中人自己聊。” 他们进了城主府,那两个在院内守门的侍卫便立马急切地将院门阖上,发出铜门碰撞门槛的哐呛声。 难不成是怕什么妖怪进来把你们吃了不成? 苏夜觉得好笑。 他经历了李府鬼哭夜歌、华山畿华胥幻境再加上神女冢之事后,胆子大了不少,此时的芙蓉城虽说诡异,却没有多吓人。 城主府邸大地超乎想象,李行止领路,带着众人花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了九曲十八弯终于到了丹殊的住处。 一靠近那处住处,便感觉一阵阵热浪袭来,周遭的事物都在热浪中扭曲舞动地不成形。 这丹殊是住在火炉里的吗?! 第44章 【风起天澜】病丹殊 此刻已至暮春,正是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山上的桃花都还没来得及谢春,早已过了春寒料峭之时,若是正午烈日下,街上疾行必定还会落下些汗珠。 这丹殊公子的院子里却被炭盆炉火围地宛如盛夏,就连那喜暖的百日草、蓝雪花都成簇绽放,开得极盛,仿佛夏日已至。 李行止脱了纶巾,掖袖揩着额上汗珠说:“各位见谅,殊儿自从病了之后,畏寒,这才将院子里都煨上了炭火。” 苏夜心想:这丹殊公子的名字起的不好,殊有别离斩断、亡故之意,病了恐怕也与这名字脱不了关系。 李行止敲了敲房间门,听闻里面有咳嗽声,想必还未睡下。 “殊儿,涿光仙山的几位仙君到了,你收拾一番起来见见吧。” 隔着门板,里头的人又咳嗽了几声,而后声音喑哑道:“舅舅,你安排就好,不必……咳咳……不必都来见我的。” “我原也这么想,但此事涉及到上古禁制,舅舅我不过一介凡人,实在做不得主,你若……还未睡下,不妨还是见见吧。” 门内又传出几声咳嗽,而后静了片刻。 第88页 “劳烦舅舅引见,丹殊实在起不来身,无法相迎。” 李行止应了声,而后推开房门,请他们进去。 越是靠近丹殊寝居,温度愈高,几人都被热浪冲地满脸通红,唯独那艳红的层叠纱幔后,卧在病榻上的丹殊公子一脸惨白,即便是满屋层次错落的红也映不出他面上半分血色。 想必丹殊病的很重,他眉头一直痛苦地拧着,片刻不曾松懈。 此刻他在婢女的搀扶下微微起身靠着床沿的软枕,那婢女又端了一杯炉子上一直暖着的参茶来,他勉强喝了几口,咳嗽才稍微抑制了些。 按理说这丹殊公子算得上是名门矜贵,即使是庶出,也定当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奈何缠绵病榻,想要畅快地说上会儿话都需要老山参吊着,瞧那面相大约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苏夜压低声音道:“他虽病成这样,却身在幕后把持大局,看来整个芙蓉城还是他说了算的。” 钟续听见了,难得赞同道:“没错,这位公子当真是令人叹服。要是他……身陨了,真不知以后的芙蓉城该如何是好。” 钟续声音大了些,公子的舅舅听见了并没恼怒,而是表示自己一个普通凡人就不听他们续话了,他挥退婢女,嘱咐丹殊道:他就在门外,有事唤他即可,旋即出屋阖门。 “诸位仙君安好,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请几人落座,丹殊才缓缓开口道。 君撷开门见山道:“丹殊公子不必多礼,既然公子委托了涿光山来掺和这件事,恐怕不仅仅只是禁制破裂了,有何缘故,公子大可直言。” 丹殊闻言,也不作虚假的客套,直截道:“禁制破裂是事实,逃逸禁制的妖邪也的确是上古时期被封印的那批。但我芙蓉城的那处上古禁制不在城门那块匾额上,而是在城郊荒山。” 君撷问:“城郊荒山那处的确有一块禁制,我方才去看过,禁制稳固并无破裂凶险。” 那也就是说,一个城池怎会有两处上古阻妖禁制? 上古禁制千万年前就被大能设下,在各个重要城池坐落,一方面是为了阻拦妖魔侵袭人间,一方面是将妖魔分批关押在禁制内由各个聚集修士的仙门看守关押。 虽是修行者,但到底是血肉凡躯,能守得住一处禁制就不错了,遑论在一处城池设下两个禁制,那不是要了这座城的命吗? 搁在以前还好,只是近几百年来各个禁制破裂的愈发严重,就像腐朽的木桶,再怎么往里面添水,最终还是会漏出缝隙,直至掏空了修士们的灵力也填补不上。 丹殊又呷一口参茶,压了压瘙痒的肺腑。 “不错,我芙蓉城世代守护的禁制一直都是郊外荒山那处。” 钟续问:“那,城门那处是?” 丹殊道:“仙君应当听闻过数年前我芙蓉城同天澜城发生过一场战役。” 苏夜没上过几天学堂,自然不晓得这段历史,但钟续从小就爱听他父亲的夸赞,于是为了获得表扬,有一段时间非常勤恳卖力地将修仙界历史背的滚瓜烂熟。 芙蓉城同天澜城的一战还是很出名的,他自然记得,于是点了点头。但当时授课先生都未能解答的疑云一直困扰他,他便问。 “那场战役打的很凶,芙蓉城险些……” “咳——”君撷清了清嗓子,提醒这傻徒弟别戳人家伤口。 但钟续的的确确是个傻孩子。 钟续:“师尊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吗?” 君撷:“…………” 丹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道:“无妨,仙君接着说。” 钟续:“哦,当时芙蓉城不是险些被吞并吗?听闻再无能力为之一战,天澜城搞得这么声势浩大,何故在即将得逞前突然熄了火呢?” 即使苏夜不明白当时那段历史,此刻也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钟续这纯良模样,却将人家伤口翻出来撒上了一把盐。 说得好听些,太过单纯了? 苏夜都忍不住想扯钟续袖子,让他别说了。 岂料丹殊公子面上除了惨白病态,并无任何不悦的神色。 这度量! 果然是个格局远大的人! 丹殊说:“当时芙蓉城是差点就保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家师散尽修为,凭一己之力在城门落下了一个防护结界,才阻拦住天澜城的强攻之势。” 君撷叹服一声道:“令师所为让人敬佩不已。” 以一己之力竟能结出笼罩整个城池,抵御外敌的巨大结界,这位仙君的修为强大如斯! 苏夜不禁愕然,包括自己在内大家居然都没听过这位仙君的名号。 城门那处原本只是保护城池的结界,为何会变成妖魔撕裂时空钻入人间的禁制?而且禁制上必然被做了手脚,才会导致怎么补都补不上。 难道是那位高人做的手脚?何苦呢?说不通啊? 苏夜的疑惑还未出口,丹殊苦笑一声道:“家师为人和善,不喜杀戮争斗,他连浇花的时候看到匍匐在花蕊上的飞虫都舍不得捏死,更遑论会对城中百姓不利。” 很是尴尬,苏夜不由庆幸刚刚的疑问没问出口,否则他倒是成了妄加揣测的小人了。 没有理由是那位前辈做的手脚,他要是想害这一城百姓,只需要等着就行了,何苦散尽修为布下结界? 苏夜猜测道:“那有没有可能结界被调包了?” 第89页 他一句话说完,众人皆沉默不语。 苏夜有些惶恐,“我……我说错了吗?” 钟续愕然,他这表弟还真是想象力丰富啊!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什么调换结界的事情…… “情”字还没在脑子里过完,就立马被打脸。 丹殊激动道:“不,我也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迄今为止,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调换结界!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君撷哗啦展开折扇,扇去了一些蒸腾而起的热浪,眸色深邃,悠悠开口道:“不知丹殊公子可听闻过拥有转换空间之能的不归砚?” 丹殊茫然摇头,这不归砚是八大神器之一,作为仙门的至高秘密,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知晓的。在丹家被灭门前,他的父亲本就没打算将芙蓉城交给他这个庶子,更遑论将他当接班人培养。 如此一来,撒手西归,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这么个病儿子。 真是糟糕极了! 君撷说:“不归砚连空间都能转换,更何况只是换两个结界。你城郊荒山有一个上古阻妖禁制,城门口也有一个,如此场面我倒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是腹背受敌啊。” “好在,荒山那处禁制并无波动,要是两处都乱了,神仙也救不了这芙蓉城。” 一席话让众人惊讶地合不拢嘴,看钟续的模样好似恨不得掏出个小本本将他师尊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才好。 学海无涯学海无涯啊! 他自以为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没想到……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之事。 丹殊不知是不是激动的,猛烈咳嗽了好几声,又呷了一口参茶才压下去了一些。 君撷道:“城门的禁制裂缝已被我暂时压制住,短期内,只要我不离开芙蓉城,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还有……”他犹豫了下,闭眸道出:“城门的结界不止被调换成了上古阻妖禁制,而且还被动过手脚,上古天机镜的禁制反照,恐怕已经变成了招邪禁制。” 他这一席话简直是连续地轰炸丹殊,果不其然,那柔弱公子连连咳嗽,恐怕肺里的血都要咳出来了。 一双桃花含情眸此时却布满血丝,满目通红,充满不可思议。 “他真的疯了,竟然会这么做!就算是调换之事,但我以为是他那里的禁制出了问题,才换到芙蓉城来。” “他何必要……他是想让芙蓉城彻底覆灭吗?” “为何要这样,囚禁了师尊还不够,何必还要偷走师尊留下的唯一的……结界……” 丹殊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了,胡乱地说着话。但这席话无疑在昭示着事情的真相,而丹殊即使不是继承城主的人选,有些代代传承的秘密不曾知晓,但也绝非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庸人。 苏夜:“‘他’是谁?” “天澜城城主——上官裴。”病丹殊道出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天澜城攻击芙蓉城,芙蓉险些覆灭。 丹殊的师尊芳华设下结界护住一城百姓…… 不归砚可转换空间,世代为天澜城的神器,不为外人所知,君撷为啥知道?那是有原因滴~ 禁制反照是利用天机镜将禁制的作用完全反过来。 啊苏的脑洞让我突然想起, 脑子里装的知识越多越会被缚手缚脚,觉得各种不可能,不敢猜测。 反而是什么都不懂的,才会天马行空想法百出 第45章 【风起天澜】城将破 他说数年前那场几乎使芙蓉城破的大战,就是上官裴设计的。 他恨丹家人,恨芙蓉城的一草一木,最恨丹殊的那位师尊,恨到即使自己身堕地狱也要拉了他来陪葬。 夜色昏沉。 但丹殊寝居内的炭火烧地通红,年轻人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燎上了怒焰。 他说:“他若只是恨丹家人,那毁了丹家也就毁了吧,我没什么怨言,但他不该罔顾满城百姓,肆意屠戮!” “更不该迁怒师尊……” 他说到“师尊”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总是柔和的,从怒火滔天到陡然温柔,情绪跳跃地让人浑身不适。 苏夜心想:丹殊的师尊定是一位好师尊,他的徒弟竟对他如此惦念。 他们都没有说话,不知在这个濒临崩溃的人面前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或许都只是徒劳,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 丹殊突然冷静下来,笑着对苏夜道:“仙君能帮我开一扇窗吗?我很久没看过屋外的天空了。” 丹殊病的重,怕不能吹风,更何况对于他们而言凉爽的夜风也可能是丹殊的催命符。 苏夜本想拒绝。 但看着丹殊迫切欣然的眼神,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至墙边推开了一扇正对着床榻的窗。 窗外的夜空灰暗萧索。 除了院子里盛放的花蕾还算有几分颜色,墙头探入的枯枝根本不是暮春该有的生机。 丹殊望着外面出了神,夜风习习吹入寝居,撩拨开他一缕鬓发,红色的朱砂泪痣愈发明媚。 很静,很好。 那一夜的城池并没有这么宁静,半边天空都仿佛被烧地个透彻,城中百姓皆蜷缩在家,熄了全部烛火,可那烽烟火光硬是照亮了半片夜空。 喑哑厮杀渐渐入耳…… 第90页 墙头挂着的那印有芙蓉图腾的旌旗被一箭射断了旗杆,而后坠下了高耸的城墙。 丹殊披着火红的斗篷,站在墙头。 眼瞧着那旌旗落地,被泥泞浊污,被敌军践踏…… 那时的丹殊害怕极了,他不过是个连芙蓉城都没出过,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罢了,他何曾见过这般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 掩盖在火红斗篷下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个不停。 他的父亲,他的几个哥哥都已经死在了城郊,他们打不过那个疯了的男人,这座城池摇摇欲坠。 厉鬼从地狱归来,哪能轻易放过曾经将他踹进深渊的人? 丹殊很害怕。 但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姓丹的男人了! 他有要保护的两个妹妹、后院婆姨,还有……满城的百姓! 可是…… 他什么也不懂,他不知如何领兵打仗,也不晓得怎么调兵遣将,甚至自己的修为弱到连灵脉都未通。 他只有死守! 死守住这座城池…… 鲜血溅染高耸的破败城门,耳畔杀伐不歇,他每眨一下眼睛,就会逝去一条生命,刀戈声、剑戟声、血流声、风声…… 疾风将城阙吹得呜呜作响,像极了哽咽啜泣。 他该怎么办? 没人教过他…… 他不怕死,如果可以死去换这一城安宁,他求之不得。 但是,他没办法选择这种方式怯懦地逃逸,他不能像他那个懦弱的五哥一样,为了逃避责任而自戕。 大不了…… 大不了让自己成为这座城被踏破前,先殒在马蹄前的第一人好了。 “弓来!” 丹殊眸中锐利,盯着城下骏马之上,那个身着黑色狼皮大氅的故人。 “箭来!” 什么故人?如今只是个疯子!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 丹殊箭搭弦上,拉满,灌入了他这一生的修为,即使他灵力如树叶脉络一般微不足道,此刻只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掏空自己的全部,押注在这一箭之上,他多少是有胜算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瞄准…… 弦上的箭由于灌注了灵力,此刻闪耀着红腥的光芒。 去死吧! 地狱爬回来的厉鬼! 他咬紧牙关,牙龈渗出鲜血,指尖猛地一松,那支灌满他毕生灵力的羽箭擦破疾风,逆着荒野直直朝城下那端坐在马上的人射去。 丹殊气力用尽,跌坐在地上,城墙上的守卫立马来扶他。 他喘着粗气,焦急又兴奋地问:“他死了吗?他死了没有?” 守卫没说话。 “你告诉我,我射中了哪儿?他死透了没?” 守卫依旧不语。 “你说话啊!他死了没!” 守卫说话了,低着头不敢瞧丹殊,“他躲过去了,射偏了,箭只擦着他的脖颈……” 他只被箭风擦伤罢了! 丹殊瞬间颓丧地面如死灰,他的蓄力一击,唯一有胜算的一击,就这么失败了…… 势如破竹的敌军很快就会攻破这座城池,他听见冲车撞击城门的声音,来不及了,他守不住这座城了。 染红半边夜空的火光燎烧着他的双眸。 一只淡蓝色的灵蝶飞入他的视线,他听见城下的撞城锤砰然落地的巨大声响,来不及思考便听见城下一片骚乱。 捂住因耗尽灵力而剧痛的胸口,他踉跄着爬起来冲着城下看去。 一袭月白长袍的男人站在城门口,疾风肆意地刮吹着他的轮廓,男人身周环绕着无数的灵蝶,淡蓝的灵蝶在燎原的火势和血泊中格格不入。 那是他的师尊! 芳华…… 丹殊双眸充血,嘴唇颤抖,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惶恐。 反应过来,他趴在厚实的城墙朝下喊:“师尊!师尊你回来!你回来!”喊着喊着竟成了呜咽。 芳华听见他的声音,抬首冲他浅笑。 他不知那一笑竟会如昙花一瞬,转眼凋谢。 周遭的灵蝶从他身边散开,飞向了整座芙蓉城的各个角落,所到之处灵蝶湮灭,化作密不透风的巨大结界,那结界守着整座城池,好教敌军再也攻破不进。 可他的师尊芳华在城门外布下结界时,早已体力不支,浑身鲜血四溢,染透了月白长袍,最后一只灵蝶从他心口飞出,窜地极高,翩跹飘逸,落在了城门顶上那块刻画着“芙蓉城”三个大字的匾额上。 芳华再也撑不住破碎不堪的身体,他轰然倒地。 而他的弟子,丹殊,站在城楼上来不及去接住他。 丹殊慌乱地想要越上城墙,跳下去,去带他的师尊回家!却被好几个城墙守卫拦住,死死地摁住他。 “殊公子,别下去,危险!” “殊公子,你如今灵力耗尽,形同凡人,跳下去会死的!” “殊公子……” 他们说了什么,丹殊听不见,耳朵像是被浸在水里,听不清周围的声音,眼前被泪水血水模糊地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手脚被死死摁住,他没办法抬手揩去眼前的模糊。 他绝望地嘶吼,拉扯着身边的守卫:“你们去救他啊!去救他!快打开城门,把他带回来!” “公子!”守卫声泪俱下:“不能开城门!” “那是我师尊!那是我师尊啊!你们放开我,你们不救,我去!” 第91页 “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怎么会来不及?!” 他师尊不过是散尽了强悍的修为,化作覆盖了满城的防御结界!即使……即使如此,他不过是没了修为罢了,又不是死了,怎么会来不及?! 可他若不去救他师尊,他的师尊定会被上官裴那个疯子杀死! 那个疯子!他那么恨师尊!他不会放过他的! 城下传来男人狠戾的狞笑,笑地丹殊灵魂觳觫。 “哈哈哈……他哪怕散尽修为,不顾生死都要护住你!凭什么?!同样都是陪伴了他那么多年,凭什么你就能有此殊荣?” 丹殊蹒跚着站起来,看见城墙下狼皮大氅的男人满目狰狞,擦过颈项的伤口还在泊泊涌出鲜血,他完全不顾。 上官裴当着丹殊的面,掐着芳华的脖子,将他提起,芳华早已没了反抗的气力,只能任由上官裴拿捏。 他指尖一用力,芳华就喘不过气,憋地满脸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官裴说:“你要我放过他?放过这座城?” 猩红锐利的眸子狠狠剜向丹殊:“芙蓉城自此以后城主不许姓丹,否则……”他指尖力度又大了几分,芳华忍不住咳嗽却又被掐着咳不出来。 “否则,我上官裴必定踏破芙蓉,这一城的人我一个不留!” 谁也没看清这嗜血暴戾的军队是什么时候撤散的,丹殊双目烧红,泪痣艳丽,他死死地睁大圆目,眼睁睁看着上官裴将他那奄奄一息的师尊扔上马背,策马绝尘。 淡蓝的结界护住了满城百姓,透过半透明的结界望向天边那轮残月,格外清澈,它好似知道浩劫已然结束一般,从乌云背后探了出来。 可是,丹殊的那轮明月已经坠落了…… 他想保住母亲,保不住…… 他想护住丹家,却死伤不由他…… 他想护住满城百姓,守住这个城池,可他无能为力…… 他想去救为他牺牲了修为的师尊,可他救不了…… 甚至 不能去救。 上官裴以满城百姓作为要挟,他暂时的确攻不破守护的结界,但他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只要他想踏破这座城,他就能做到…… 丹殊觉得自己可耻地牺牲了自己的师尊,丢下生死未卜的他,来护住这座残破的城池。 上下弦月几轮回?蝉鸣后又过初雪。 距离他师尊被掳走已经过去了三个四季轮回,至今生死未卜…… 而原本守护满城百姓的结界又被偷梁换柱成了上古阻妖禁制,并且被天机镜反照成了妖魔涉足人间的出口,可谓满目疮痍,危在旦夕。 苏夜感叹,这丹殊公子让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舅舅做城主,原来是受到上官裴的绝对胁迫和压制,上官裴在羞辱这座城池,羞辱丹家。 君撷道:“为今之计,我先在城中压制禁制裂缝,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反照禁制破解。” 苏夜道:“禁制既然是被天机镜反照,那用天机镜再逆转回来就好了啊。” 叶上珠问:“可是,我们不知天机镜在何处?” 丹殊兴许是被夜风吹地头疼,他昏昏沉沉地赶紧呷一口参茶,苏夜连忙将窗户关上,屋内再次燥热起来。 丹殊说:“父亲离世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我也是从祠堂禁地的族谱中得知,天机镜原本就是我丹家历代相传的神器,后来却不知所踪。” 苏夜思索片刻道:“既然城门的上古禁制是从天澜城搬来的,必然和上官裴脱不了关系,说不定天机镜就在他那里。” 钟续:“有道理,看来要彻底解决此事,需去一趟天澜城了。” “不许去。” 君撷一反平时温和的态度,眉头紧拧,神色严肃,忽然命令般的口吻道。 苏夜、钟续和叶上珠一下子就懵了,从未见过君撷仙君这个态度。 钟续有些不解问:“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吗?现在有了线索,师尊为何阻拦?” 君撷合上折扇,轻抚着扇骨上那只犼离开后留下的烙印,似乎在思考什么。 “此行已然不只是简单的修补禁制那么简单了,城门的反照禁制异常凶险,靠着犼才能压制住,犼与我魂灵契合,生死相随,我不能离开芙蓉城太远,否则就看不住了。” 钟续皱眉道:“那……那师尊守在这,我们几个去看看吧,我们从涿光山来,那上官裴就算再凶残,也不必得罪涿光山啊。” 从丹殊的描述中可知,那上官裴分明是个疯子! 疯起来压根不会顾及什么涿光山的面子! 君撷眸光锐利,难得地用一种很不好惹的语气告诉钟续,“此事不必再说了,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等我明天去研究下古籍,看看有什么办法。你们几个给我老实呆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全员疯批,没救了,毁灭吧! 丹殊: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手动划掉)皮影戏,我却始终不能留姓名。 小苏同学:一般来说,作为故事的主角,越是不让去就越要去!打怪全靠前辈护着,还怎么升级成霸主,迎娶美强惨? 第46章 【风起天澜】天澜城 君撷态度很强硬,几人不敢反驳。 李行止一直在门口等着,等到几人聊完,便为他们在府中安排了客房,将他们一一送到各自的房间。 第92页 今天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很难消化,苏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 要是师尊在就好了…… 师尊会怎么做? 或许是传信回涿光山再请一位仙君来替他守着禁制,他一定会去天澜城解决此事,白若一这个人最看不惯祸乱苍生的事,哪怕现在还只是个苗头,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掐灭。 无论是何险境,他都会将带来的弟子看在身边。 白若一是个很难相信别人的人,他总有能力也有自信护住他要护住的人。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下手呢? 笑死,根本不可能。 他只会斩杀双手沾满血污的妖魔邪祟,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伤及无辜。 苏夜看着自己微微有些薄茧的双手,这双手算干净吗? 思绪还未来得及收回,门口便传来了叩门声。 “仙君睡了吗?” 听声音是丹殊的,但很奇怪,丹殊病成了那个样子,别说绕过绵延的廊庑来敲他的门,就连起床都很困难好吗! 但这声音的的确确是丹殊的,并且中气十足的。 苏夜犹豫半晌。 起身穿上外衣,拉开了门,丹殊此刻还真就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门口,手上提着个风灯,穿着一袭红袍,面色说不上红润,但至少不那么病态惨白了。 苏夜诧异道:“丹殊公子,你、你不是病着吗?” 丹殊道:“进去说吧。” 苏夜侧身,让他进屋,而后阖上门。苏夜不笨,他自然知晓丹殊这个时候独自找上门肯定是为了避开君撷。又不可能是找自己叙旧?他们两人素不相识的。 丹殊道:“我这个时候找你自然是为了避开君撷仙君。”他放下风灯,双手揖礼,弯腰曲背直直拜下,“仙君请受我一礼。” 这么个突然的动作,把苏夜吓坏了,他这是大礼,除却三拜九叩之外,这算得上是最尊敬的礼仪了。 “你你你,你别这样,我受不起的。”他连忙托着丹殊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他又不是个七老八十的长辈,被丹殊这一拜也不知会不会折寿。 苏夜道:“你有话直说就好。” 丹殊闻言,也不客套,“仙君是不是奇怪,我方才还缠绵病榻,此刻怎么就如同常人般站在你面前?” 苏夜愣在原地,点了点头。 丹殊继续说:“我的病是三年前那场战役中透支全身灵力,几乎命气耗尽,寿元将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在死前有两个心愿,其一:解除我芙蓉城中的危机;其二:我想将我师尊从天澜城救出来。” 他竟没有一点是在为自己做考虑和打算,两个心愿,一个为了守护的城池百姓,另一个救出自己的授业恩师。 说实话,苏夜真的被他感动了,甚至恨不得立马点头答应,但君撷仙君那边…… 此次是君撷带他出来历练,他若是给他添了麻烦就不好了。 眉头都皱成了一团,苏夜在犹豫。 丹殊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他瞧见苏夜犹豫了,接着道:“此事本不该劳烦仙君,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到一个愿意助我之人了。此行除了君撷仙君之外,我瞧仙君你已经通了灵脉,定有自保的能力。” “我固然不会让仙君去涉险,只需带上乔装的我,假借涿光山的名义进了天澜城城主府即可,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去做,定不会牵连仙君。” 苏夜依旧在犹豫…… 说实话,他挺想去看看的,倒是不怕什么涉险,而是担心给君撷仙君闯祸。此时此刻,苏夜依旧觉得能把一个城池管理好,能谋划攻城的人能疯成什么样?多少是有理智的,是会趋利避害的,至少会顾及涿光山的面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妄论出现了巨大偏差…… 也不妨碍他此刻对上官裴作出的这样一个判断。 眸色被风灯照映地透亮,恍惚闪烁了几下。 丹殊觉得苏夜已经在动摇了,叹了口气,神色悲怆道:“不满仙君,我原本是病地连床都起不来的,我吃了一颗返还丹……” 苏夜瞪大了眼睛:“返还丹?” 丹殊解释道:“那枚返还丹我攥在手上已经攥了三年了,就等着有朝一日能用上,用上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返还丹,回光返照之意,哪怕就是剩了最后一口气了,吞下丹药都可以常人状态再活一旬,而后必死无疑。” “你——”苏夜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解不开千层丝线,他狠狠道:“疯子!上官裴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丹殊:“我不会连累仙君的,仙君就成全我吧,到了天澜城进了城主府,马上就走,留下我即可。” 他突然看着苏夜笑了,并未顾及自己已然是个将死之人,眼中柔和,嫣红的泪痣有些透明。 “毕竟……我也只能活十日了,无论如何都不亏。” 苏夜不知自己为何就同意了,看着丹殊偏执的样子,他竟觉得感同身受,好似从灵魂深处透过来的熟悉感。 此行不止有他和戴着帷帽做了乔装的丹殊,钟续和叶上珠也跟上了。原本苏夜只是想让他们一起诓骗君撷仙君去城门处守着禁制,他们几个在城主府找古籍,找到了就送去。 君撷信了。 第93页 但钟续表示苏夜这泼皮无赖,如果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不仅丢他师尊的脸,还丢江南钟家的脸,于是定要跟着。 叶上珠自然不必说,她知道苏夜要去涉险,便一直哭唧唧,苏夜受不了女人哭,钟续心疼地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哄她开心。 但叶上珠表示,她既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她只要跟着哥哥。 钟续当即面瘫,不知是哭还是该笑,人是哄好了,但能哄好小姑娘的人并不是他…… 一行四人来到天澜城。 苏夜不禁啧啧感叹,这差距也太大了,芙蓉城形同鬼蜮般萧条,而这天澜城满城勃勃生机,任谁看了都不由赞叹两句:城主治理有方啊! 当然,苏夜不可能当着丹殊的面去赞叹他死对头的杰作。 天澜城有多繁华富庶,芙蓉城就被上官裴折磨地有多惨! 丹殊拨下帷帽垂纱,咬牙道:“这是偷来的生机……” 说是偷也没错,苏夜很认可这句话,上官裴利用不归砚将原本守护芙蓉城的防护结界换到了天澜城,天澜城才能邪祟不侵。 一行人到了城主府邸,苏夜将印有涿光山标识的拜帖递上,说明此行来意是弟子下山历练,路过此处想向城主借阅收藏的典籍。 别问拜帖怎么来的? 问,就是伪造的! 别问为什么不说检查禁制的事情,好像检查禁制更有说服力是吧?呵呵,天澜城这艳阳高照风清气和的,定当是城主治理有方,把禁制都给治没了。 他们要是说看禁制,定当会被心虚的上官裴轰出去。 然而就算苏夜没说要看禁制,他们依旧会被轰走! 看门的守卫不耐烦地嚷嚷:“快滚快滚,怎么是个人都来冒充涿光仙山的人?” 苏夜嘴角抽搐,无奈道:“大哥,我们真的是涿光山的弟子啊!” 看门守卫更加不耐烦了,握着手中兵刃,凭着粗壮的体型和魁梧的身高强行逼退了苏夜两步,没好气道:“你糊弄谁呢?涿光仙山的人会拿出一张假拜帖?” “假……假的?” 识破了? 苏夜眸光微瞥向叶上珠:妹妹啊,你这个造假技术不行啊! 而他的大表哥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干这弄虚作假还睁眼说瞎话的事情,羞愧地满面通红,是指望不上他说话了,一出口就算是真话也都变成假话了。 事到如今,只能靠他大表哥一贯看不上的死皮赖脸了。 “我们递上的拜帖明明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假的?该不是你们传进府中的时候弄错了吧?”他双目瞪圆,演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却不料那守卫根本懒得理他,“快滚快滚,假的就是假的。” “既然这样……”苏夜面色一沉,眸光敛星,手上灵力聚集,从灵脉中召出了一把无色的透明神剑。 那神剑充斥着一股神息,是神器! 那守卫使劲揉了揉眼睛,满脸愕然,嘴唇颤抖。 苏夜心想,这下能证明身份了吧?天下仙门,除了涿光山的弟子,谁还配得上如此神器?他忍不住心中偷笑。 凡人!快将仙君我迎进去吧! “来人!来人啊!有人要闯城主府!快来人啊!” 苏夜:“???” 为什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府门慌乱了片刻,便迅速在苏夜面前排开了一整排举着长矛的守卫,画面颇为诡异。 苏夜忍不住扶额,他压根没打算和这些人打架啊!他只想好好地将丹殊带进去送死,然后再带着大表哥和小师妹平平安安撤离就好。 何必呢?何必呢! “秦侍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城主府门口主街上停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上有个年轻公子的声音问那刚刚激动的剑拔弩张的侍卫。 那侍卫一惊:“小公子吗?” 立马一副赴死护主的表情,从苏夜身边奔过,径直奔向马车,一边举着长矛对着苏夜一边对马车里的公子解释道:“小公子啊!您怎么此刻回来呢?” “此话怎说?”那小公子一直在马车里,连苇帘都未掀开一下。 秦侍卫做着一副如临大敌般的神情道:“此人来者不善,他假冒是涿光仙山的人不成,居然召出神剑要闯府!” “属下和兄弟们定当誓死护卫城主府安全,护好小公子!若是,若是他待会儿攻击来,公子记得快跑,不要回头!”秦侍卫说着,竟然泪涕横流。 苏夜:“…………” 小公子:“……秦侍卫,你闲暇时候是不是话本看的太多了?” 看样子,马车里的小公子应当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莫非是城主之子?苏夜朝马车走了两步,想问问情况。 奈何那秦侍卫看他手持凶器,凶神恶煞地靠近他家小公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夜无奈一笑,顿住脚步,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谁料,见有人问他话,那小公子说起话来立马磕巴了,“你你你,你……你别看我,别……别和我说话。” “我……我紧张。” 苏夜:“???”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官卿:你们别看我,别盯着我,别和我说话,我只是空气……啊…… 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出房间门那是最好了。什么?出天澜城城门?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即使被哥哥逼着出门……那……那也休想让他踏出马车一步!哼…… 第94页 第47章 【风起天澜】上官卿 马车上的小公子说:“我有办法证明各位仙君的身份,听闻涿光仙山的弟子行了拜师礼后,都有一块弟子名牌,各位将名牌给我看一下就好。” 是哦! 苏夜一拍脑门倒是忘了这一茬。 将三人名牌递了过去由秦侍卫转交给车里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只从苇帘处掀了一条缝,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接过名牌又立马将苇帘拉地严严实实。 “嗯?原来是辰巳仙尊和君撷仙君的高徒,失敬了。” 马车里的小公子问秦侍卫:“他们一行几人?” “四人。” “还有一位是?” 苏夜一愣,倒是差点忘了丹殊,没想到这城主府进出森严就算了,这小公子也是个严谨的人。 苏夜立马扯谎道:“还有一位是我涿光山刚入门的外门弟子,还未曾拜入长老门下,此次游历也是为了寻些机缘,说不定门中长老看在他勤勉的份上就收了徒,还望小公子通融。” 车里人思考了一瞬,“唔……这样啊。” “也无妨,毕竟是涿光仙山的人,秦侍卫,你将他们迎入府中,不可怠慢,去同我兄长说一声吧。” 兄长? 不是城主儿子啊? 秦侍卫是个耿直的人,既然小公子说没什么问题,他也就没什么意见了,按照吩咐将几人迎入府中。 他们都跨入门坎了,见那小公子依旧在马车里一动不动。钟续不由好奇问:“小公子到了家门口不进去吗?” 秦侍卫道:“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在,小公子怕生,哪怕是跟在他后面伺候的小厮婢女也跟了两三年,他才敢同他们面对面说话。没事,等看不见你们了,他就会进来。” 钟续:“…………” 苏夜:“…………” 确实还真没见过这么自闭的人。 他们在待客厅喝着奉上的茶水。 丹殊说:“这位小公子名叫上官卿,是上官裴同父异母的弟弟,几乎没出过城门,性子也是谨小慎微。” 等了会儿,管家匆匆走来告诉他们城主在忙,今日恐怕没空接待各位了,嘱咐管家招待好他们。 管家说:“各位仙君不必客气,城主遣了在下带各位去察阅典籍,若是有需要也可誊抄一份。” 每座城池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份上古典籍,都是千百年前的仙尊编撰修缮的,更甚者还有已经得道飞升的先贤留下的珍贵笔录。苏夜微讶,不得不说这上官城主着实大方,连他们面都没见过,只听闻是涿光仙山的人就能如此慷慨,还允许他们誊抄一份。 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誊抄典籍的时间,也够丹殊有所作为了。 这天澜城的城主府不比芙蓉城的小,管家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天还未走到藏书阁,却碰见了一个人,他踱步在碎石子铺地的小院中。 少年不过弱冠年华,双颊上还有些奶膘,一袭牙白色衣着打扮,额上碎发有些凌乱,沾上了些酥饼的碎屑。 此刻他怀中抱着一盒拆开的凤梨酥,嘴上还叼着一块,吃的是津津有味,猛地看见忽然出现的众人,吓得大惊失色,怀中的凤梨酥被他颤抖的手跌落了一地。 “啊——”少年双目瞪圆,随着开口,那口中仅剩的半块凤梨酥也跌落尘埃,香消玉殒了。 他僵硬地转身,背对众人,口中碎碎念着:“没……没看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怜的少年几乎是同手同脚挪到了墙角边,面贴着墙,死死地闭着眼睛,轻轻磕碰着脑门。 苏夜:“…………” 钟续:“…………” 叶上珠:“…………” 钟续依旧还是个傻孩子,他疑惑道:“这位公子是不是刚才放我们进府的那位啊?” 他声音没有很大,但院子里就他们几个人,周围安静的很,于是…… 墙角的上官卿闻言,浑身一僵,然后背对着众人蹲了下去,浑身抖个不停。 是啊是啊!赶紧走开! 呜呜呜早知道就不放他们进来了,怎么就碰上了呢? 管家汗颜,连忙轻声道:“我们家小公子见到生人紧张,咱们还是……” 钟续:“咦?是上官卿吧?” 此言一出,那墙角蜷缩的小公子愈发抖地厉害,要不是看不见正脸,苏夜都以为他要哭了。 大表哥不是故意的,他从未见过这样性格的人,难免觉得奇怪,也并不知对于性格胆小自闭的人而言,他人即地狱。 “他抖那么厉害,肚子疼?”钟续见没人和他说话,甚至想上前一探究竟,被苏夜拖拽着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再不走,恐怕那上官小公子就命不久矣了…… 管家擦了一把冷汗,总算是带着几人离开了小院。 “小公子儿时受过惊吓,见不得生人的,今日就好巧不巧,让你们碰见了,各位仙君莫要见怪。” 钟续问:“你们小公子就从来没出过门吗?” 管家回:“有是有的,小公子喜欢游历名川大泽,去年还出了一趟远门,当然啦,公子最怕生人,游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苏夜嘀咕:“什么样的惊吓能吓成这样……” 管家在前面带路,并未听到他说的话,丹殊走在苏夜身边,隔着帷帽垂纱低声道:“应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两城恩怨,波及了无辜稚子。” 第95页 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哪段恩怨? 苏夜没弄明白,待再想问,丹殊已走到他的前头,再没说什么。 管家将他们领到了藏书阁,让他们自便就走了。 藏书阁并非人人都可以进入,除了上官家的人以及城主应允的人才可以来此借阅藏书,因此整座藏书阁几乎没人,就连来洒扫的丫头都在完毕后告退了。 没有人的地方,他们做什么举动也不会有人过度关注,倒是顺遂了丹殊的愿。 苏夜也并非真的来此借阅古籍的,于是就到处乱逛,这看看,那看看。倒是他的大表哥,一进来就兴奋无比,开心地嚷嚷着。 “啊!这本古籍我幼时读过,当时只有上卷,没想到下卷在这里!” “啊啊!这本……这本《上古禁制大全》这么厚!恐怕是最全的一版了!” “啊啊啊!这本古籍是我爹爹一直在找的那本啊!不行,我得誊抄下来带回去!” 苏夜斜睨了眼钟续,他已经掏出笔墨开始誊抄了。 “你挑重点誊,这么厚一本,等你抄完了都该过年了。” 钟续沉浸其中,根本懒得理苏夜,苏夜也懒得理他,到处走走逛逛,看见叶上珠安安静静站在一处书架的角落,燃着烛火,细细瞧着手上一本古籍。 “在看什么?”苏夜走了过去,瞧见那书脊上写着《上古禁术》。 “你对这个有兴趣?” 叶上珠说:“没有,随便看看。哥哥要看吗?”说着把书递给了苏夜。 这本书很薄,书页都有些卷边泛黄了,看起来是被翻阅了很多遍了。 苏夜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本书! 白若一藏书的书架上就是这本禁书,但那本比手上这本厚的多,翻开书,里面涉及到各类闻所未闻的禁术,甚至有仙门明令不许修习的术法。 他细细翻阅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拜斗重生之术…… 页面里似乎还有被撕毁的痕迹,不细看很难发觉。 这本《上古禁术》不如白若一那本全。 苏夜忙问:“这本书在哪儿找到的?”按理说这样的禁书不可能明目张胆放在书架上供人借阅。 叶上珠犹疑了会儿说:“就在那边的书架上看见的,但我感觉到上面用妖……用法术附着了一股隐匿气息,解除后才发现是《上古禁术》,就好奇拿来看看。” 苏夜深知叶上珠是妖,她能感受到人类感受不到的气息。 上官裴恐怕也以为将阻妖禁制搬走以后,整个天澜城就不可能会有妖类了,于是很放心的用了特殊手法将这本书光明正大地隐匿在这。 苏夜微愣,又问叶上珠:“你还能在藏书阁感受到其他的气息吗?” 叶上珠摇头:“……没了” “嗯?等等……” “什么?”苏夜问。 叶上珠有些疑惑道:“我们来了四个人对吧,可我感受到了第五个人的气息。” 顺着气息往楼上探去,两人便看见顶楼躺椅上身着牙白色衣裳的少年脸上盖着一本书正在酣睡。 苏夜:“……” 这么不凑巧吗?见人如畏猛虎的上官卿不会以为藏书阁平日里没人吧?平日里这等禁地的确不会有什么人,就算洒扫的婢女知晓他们小公子的习性定会绕着他走。 好巧不巧,竟让这位命途多舛的小公子同一日撞见了两回生人,若是他醒了看见他们,还不吓得魂飞魄散? 苏夜拉着叶上珠想让她禁声,这妹妹也不知是不是跟钟续待在一块久了被传染了,她旁若无人地问苏夜。 “这小公子不是刚刚在院子里碰到的那位吗?” 她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正好够将浅寐的少年唤醒。 少年猛地一惊,整个人腾地一下站起,砰地一声尥倒了躺椅,脸上的书啪嗒掉落在地。 “你你你你……你们!怎么又是你们!”他急地满目恐慌,眼尾通红,都快哭出来了。 诺大的城主府…… 居然没有一个他上官卿可以安静呆着的地方! 悲哀啊!实在悲哀! 听闻楼上有动静,钟续抛下正在誊抄的书籍,同丹殊一起赶了上来。 突然间,两人变成了四人…… 四人对双目…… 太恐怖了!八只眼睛盯着他一个人! 他真的急的快哭出来了,他不敢看那些人,觉得可怕极了,转过身去蹲在地上,指尖死死捏着书卷,恨不得将一卷厚厚的书揉成个筷子粗细。 第48章 【风起天澜】囚芳华 看着那蜷缩在墙角簌簌发抖的背影,苏夜嘴角抽搐,本想干脆下楼放过他吧,岂料丹殊朝前走了几步。 丹殊跟上官卿的哥哥有仇啊! 苏夜生怕丹殊一激动会迁怒上官卿,给人吓成个傻子就糟了,连忙拦住丹殊。 丹殊隔着半透明的帷帽垂纱,语气平缓道:“仙君放心,我不会为难他。” 就算你不为难他,光是靠近都能让他丢了半条命啊。 但苏夜并未阻拦,丹殊算得上是个君子,定然言出必行,况且想要在监管森严的城主府邸找到些蛛丝马迹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可以尝试问问这城主的弟弟,或许能透露些什么。 “小公子莫怕,在下只是想请教点小问题。” 丹殊语气出奇地柔和,好脾气地哄孩子般绵言细语,洋洋盈耳。 第96页 也不知会否奏效。 令人咂舌的是,上官卿居然回他话了! 虽然依旧不敢回头看众人。 “你……你把帷帽戴好,纱别撩起来,让他们背过去,别,别回头看。” 闻言,几人都很配合地转过身去,丹殊靠着帷帽遮挡面容反而能离得上官卿近一些说话。 “你,你要问什么问吧……别,别别总看我,你看那个墙啊,别看我呜呜。” 丹殊:“……” 于是阁楼上,三个人捂着眼睛面对着楼梯口,另外两个人皆面壁聊天,居然还很顺畅…… 丹殊:“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下刚刚瞧见了一本《上古禁制大全》,对上古阻妖禁制好奇的很,恰好听闻贵城中刚好镇守着一处禁制,实在好奇的很,小公子可知晓?” 苏夜心想:还真是张口就来。 钟续懵逼:那本书不是我刚刚在誊抄的吗?他什么时候看了? 叶上珠疑惑:丹殊公子……刚刚好像一本书都没碰吧? 上官卿虽说情绪稳定不少,但说话的声音依旧颤抖,“我,我不太懂禁制,什,什么阻妖禁制?整个天澜城就后山一处禁制啊……” 丹殊有些激动:“小公子见过那禁制?那禁制长什么样?” 什么长什么样?难不成禁制还有美丑之分? 丹殊:“是不是……特别好看?” 苏夜:“……” 行吧,他还真当有美丑之分! 丹殊问的那么急切,虽然看不到上官卿现在什么表情,但不难猜测,估计恨不得钻进墙缝里。 上官卿扒拉着墙角裂缝,自言自语:“我……我要是一颗草就好了。” “…………” 丹殊侧头瞥过去:“小公子可有听见我在说话?” “啊啊啊!你别看我,你,你把头转过去啊,我告诉你还不行嘛!”他真急的快哭了,“那禁制是月白色的,像透明的月亮,里面偶尔能看到淡蓝色的蝴蝶飞舞。” 闻言一愣,丹殊浑身僵硬,攥成拳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 月白色的结界! 淡蓝色的灵蝶! 天下没有一处阻妖禁制是这样的!妖魔气息混杂绝对不可能有这么纯澈色彩的禁制。 那分明是芳华设下的防御结界! 被窃取的结界! 防御结界只有罩住被保护的场地才能发挥作用,而上官裴将那结界偷来后并没有用来保护天澜城,要么是不想被人知道,或者是后山有什么需要保护的东西! “你能……带我去吗?” 丹殊语气骤然冷却,不再温和,吓得上官卿一个机灵,拼命摇头。 “不行啊!兄长不让我去,那是禁地。” 自然,他的反抗是无效的。 丹殊既然已经确定事情的源头在后山禁地,就绝对不会轻易袖手,他就算是孤注一掷地将上官卿掳走也绝对不会放弃。 更何况,上官卿的脸不就是整个天澜城最好的通行令牌吗? 上官卿几乎是被挟持着将他们带到了后山禁地,路上碰到的侍卫丫头皆震惊不已。 天呐!小公子不惧生人了? 天呐!小公子难道是交了朋友了? 有谁知道上官卿心里的苦呢? 他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啊不,进家门没看黄历,好好的管这几个人闲事做什么?引狼入室就算了,自己都在院子里碰见过一回了,还巴巴地跑去藏书阁等着被逮。 委屈地不行,一路上抽噎着,肩膀一颤一颤的。 钟续小声嘀咕:“说真的,有些不厚道啊,唉,这小公子招谁惹谁了?” 苏夜也觉得有点不合适……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护住无辜的上官卿。 叶上珠有些心疼上官裴,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小声安慰:“你别怕,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到了地方你就可以回去了。” 或许是女孩子声音比较柔软动听,又或者经历了刚才被粗暴对待,对比之下,上官卿总算没那么害怕了,他抬起通红的眼睛迅速瞟了一眼叶上珠,而后马上收回继续低着头走路。 不多时就到了后山禁地,此处后山同城主府邸紧紧相连,为上官家私有,穿过府邸北门就到了。 果然如刚才所说,此处确实有个结界! 原本能笼罩一座城池的庞大结界此刻被浓缩地小了好几倍,仅仅罩住半个山头,于是淡蓝色的灵息便浓郁明显了很多。 “师尊……我来了!” 丹殊揭下了帷帽,露出苍白如纸的脸,那双眼眸泛着水光,好似要盈出泪,朱砂泪痣愈发艳丽。 也不知他此刻算是过分冷静,还是内心已经疯魔,苏夜将上官卿拽过来,站在一边瞧着。 丹殊从衣襟中掏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血色吊坠,驱动灵力,那吊坠中飞出一滴血珠,血珠慢慢融进淡蓝色的结界,结界开始笼罩了一片血雾,慢悠悠地绽出了一些画面。 这些画面是记忆的重现,将他们周围景物虚拟成了记忆中的场景。 是那日芙蓉险些城破的画面,芳华茕茕孑立于城门前,他展开双臂,任由淡蓝的灵蝶从胸腔中飞出,好似深夜幽昙缓缓绽放。 开到极盛,极美! 却又脆弱易碎,极易凋零。 丹殊话声颤抖:“这个结界是师尊散尽灵力搭建而成,与他命魂相连,我至少能通过他的记忆片段知道他被囚在了哪儿。” 第97页 芳华在芙蓉城下晕厥过去后,结界上的画面也暗了下去,这个结界与芳华的感知相通,芳华能看见什么结界也会重现当日画面。 待到血雾再次凝聚,画面渐渐亮了起来。 是夜,诺大殿堂内金碧辉耀,烛泪点点,芳华伤得很重,头脑昏沉,待到清明过来是躺在殿内软塌上。 他被一个青年男子坚实臂膀牢牢圈在怀里,他一贯不愿与人过多接触,此刻吓得下意识去挣扎,手脚一动,不止身上的伤口被牵动地疼痛难耐,更听见了一声金属碰撞声。 “…………” 手脚都被玄铁铸成的镣铐拴住了…… 来不及去管身上伤口皲裂牵动地生疼,冰冷的铁器简直将他的魂灵都摁进了寒冰地狱。 禁锢在腰际的手坚实有力,细细的旧日疤痕绵密地攀爬在修长的手指上,芳华不敢动弹,他已经猜到背后的人是谁,生怕将那人惊醒。 但身后的人还是醒了…… 他轻描淡写地掀起眼缝,声音喑哑道:“先生醒了?再睡会儿吧……裴儿还想再睡一会儿,这几天几乎都没睡过,实在是困的紧……”青年声音含糊不清,有些撒娇的意味。 若是搁在以前,芳华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浑身僵硬。 望着手脚被拴上的镣铐,冰冷的铁链牢牢钉死在床柱上。 “先生……终于肯入裴儿的梦了吗……”身后的青年还道是在梦中,脸埋在芳华的颈窝里,贪婪地嗅着他的气息。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在软塌上,若是没了那束缚的镣铐,恐怕画面就该是温馨暖融的了。 芳华没动。 身后的青年也未醒。 看到这里,苏夜不禁感叹,只道那上官裴是如何残暴不仁,竟没想到在人后,在芳华面前他也像个失了家的孩子般,偏执地不惜用上镣铐拴住仅剩的温情,贪婪地想要攥住更多温暖。 这段故事震惊了围观的几人,个个瞠目结舌。 只有丹殊眼里充满恨意,似要被这画面里的真相折磨疯了一般,他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那么恨师尊……他怎么可能这样对他!” 苏夜试探地问了声:“他们是故交?” 丹殊冷哼一声,血丝溢满的眼眶依旧紧盯血雾里的画面。 “什么故交?师尊当年只是可怜他,才留在身边,谁知他竟……竟然狼子野心!是他……毁了师尊!” 这三人的恩怨恐怕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楚的。 原本以为,上官裴虽疯魔,但从刚刚的画面来看,他对芳华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凶残暴戾,也不至于伤害芳华。 但他们马上就对这种认知产生了误解。 梦中汲暖索爱,醒来戾气冲天。 上官裴身着狼皮大氅,撤走了整座殿内所有的炭火,甚至命人从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取来了无数的冰块,堆积在床榻附近。 他面目狰狞,手持软鞭一下下使劲地抽打在瘫倒在床榻上的人身上。 芳华散发凌乱,浑身只着一件单衣,可那件单衣早就已经被鞭子抽地破碎不堪,几乎难以遮羞,裸·露在外的纤细腕踝也冻地青紫一片。 他颤抖着,却紧闭双目不喊一声,若是睁开眼眸不知里面会是何种情绪。 怨恨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后悔当初将这狼崽捡回去? 还是…… 不惜代价给了他一条生路? 芳华抬手竭力躲避着鞭笞,但他现在是毫无修为的血肉之躯啊,再怎么躲避都会迎来狠狠地一鞭抽在他的躯体上。 “啪”地又是一声。 鞭子落在芳华的臂膀上,衣衫被抽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瘦弱的臂膀颤抖不已,却愣是咬紧嘴唇不吭一声。 丹殊看不下去了,他想冲上去替他师尊挡下抽打,他匍匐在芳华面前,但是根本没有用,软鞭透过他的躯体依旧抽在芳华身上,他转身想拥住芳华,但他又怎么可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做出干预呢?他扑了个空。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哭着喊着,愤怒地冲着上官裴骂,上官裴丝毫没有反应,根本不可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一昧地将狰狞的面目笼罩在阴影无光处。 阴鸷嗜血的双眸,狰狞残酷的冷笑。 以及不断挥舞着的倒刺软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对比较虐,写的我好想冲进本子里揍人啊啊啊! 第49章 【风起天澜】先生啊 芳华被折磨地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软鞭依旧使劲地抽打在他身上,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残破的躯体,轰然倒塌在血迹斑驳的软榻上。 上官裴才从阴霾的仇恨中反应过来,他愣住了,手中鲜血淋漓的软便啪嗒掉在地上,他疯了似的冲过去拥住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芳华。 丹殊咬牙狠道:“你别碰他!你滚啊!” 但是,他当初不在,此刻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他的师尊遭受这些非人凌·虐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是忙着重建重创的芙蓉城?还是坐在城主府中高枕无忧? 他开始害怕,开始担心。 他的师尊还活着吗?像这样被当作牲畜豢锁起来,**着,折磨着? “来人!来人!来人啊!人呢?!” 上官裴激动地几乎在嘶吼,门外的侍从、医师闻声涌进殿内,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熟稔地打开医箱,取出伤药给那床榻之上被鲜血浸透的人治疗。 第98页 这位凶残暴戾的城主每次进了这个房间,侍从就会娴熟地唤来医师在门外等候。 医师站在门口两股战战,冷汗涔涔,他们不知道待会儿需要医治的伤会有多重?那个人会不会有一天真的撑不住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医师会不会因此而被治罪? 皆是未知。 伤口皮肉横翻,血流不止,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唯有那张淡泊从容的脸干干净净,却已经面如苍纸,无分毫血色。 有时候医师会很同情这人,恨不得在他天灵盖扎一针,送他走算了,至少不用在这人间炼狱遭罪了,可他们不敢,他们的家室被这个凶残的城主牢牢攥在手中,惜命本就是每个人的天性。 但倘若有一天,这人真的死了,回天乏术了,这些医师的遭遇会怎样?他们不敢想,只得兢兢业业地治疗着床榻上的人。 “……何必伤成这样又要吊着一条命!”一位年轻医师不敢看那被血染个透彻的人,不禁闭眸胡说。 须发皆白的年长医师连忙捂住他的嘴,年轻医师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瞳孔颤抖,斜斜瞥向他们那位城主。 幸好,城主只怔怔地望着榻上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听见他在说什么。 用上了最贵的药材,最好的伤药,才堪堪挽回芳华的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 医师们包扎完伤口,便撤了出去,离开前那须发皆白的年长医师还是犹豫了半晌开了口。 “城主,他这次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再有下次……再有下次,神仙难救,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啊。” 轻抚苍白面庞的指尖一颤,上官裴眸中幽暗,挥了挥手示意医师下去。 医师叹了口气,大步走出。 既难相携,何必痴缠,既然恨生,何故不许做亡人? 侍从掩了门。 上官裴取出一件月白色衣衫,熟稔地替芳华换上,动作轻柔,生怕牵扯到昏迷人的伤口。 他的先生,终于又这般乖巧地、干干净净地躺在榻上酣睡了,他陪了他好久,他还没醒来。 上官裴趴伏在榻边蹙眉。 “先生……” “先生?” “先生,你怎么还不醒?” “是不是裴儿又惹先生生气了?” “先生,裴儿会乖的。” “先生……你理理我好不好?先生你回我一声可好?” “先生,我错了……先生,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我都听先生的……” 他没有得到回应,喊到后来,他喉头哽咽,泪水啪嗒掉落在他握着的手背上,他埋首吻在芳华的手背上,那手腕上还拴着铁锁。 上官裴笑了,“先生只有这个时候才最乖。”他俯身,将脸颊紧贴在芳华青紫的手背上,似撒娇般甜笑道:“先生以前从不愿意与裴儿如此亲昵相处,只有现在,只有此刻,只有睡着了,先生才不会拒绝裴儿。” 画面再次暗了下去…… 钟续狠狠呸了一声,眉心抽搐着怒火对上官卿道:“你哥哥是变态吗?恨死了人家恨不得杀之后快,折磨完人家又给治好,是不是有病?” 上官卿也看傻了,他双目涣散,似乎很难接受事实,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几乎都忘记自己怕生人,他捂住眼睛连连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哥哥……哥哥怎么会这样?” 叶上珠看不下去,拽着钟续衣角小声说:“他挺可怜的,你别为难他。” “自然,罪不及家属,谁能知道他哥哥是这样一个变态……”钟续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开口,“他!他是不是喜欢芳华?” 钟续猛地转头看着苏夜,眼神意味深长。 苏夜眼皮抽搐,疑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钟续道:“你不是个断袖嘛!上官裴对芳华那点心思你看得出来吧?你们……”他眼神怪异地打量着苏夜,皱眉道:“你们断袖都这么玩?太可怕了。” 苏夜翻了个白眼,懒得理钟续。 讲真,除非是变态,不然谁会这么搞?玩出人命了就不好了…… 心中隐匿了一点小心思并未开口,苏夜看着上官裴抽打芳华,血肉横飞,画面血腥,他心中居然有一丝隐隐触动,仿佛是什么星星火烬没来的熄灭就被飞来的一处引子勾着、缠着、诱着,燃了起来…… 他竟然觉得这样的画面让他血脉喷张。 好似有些缺失的记忆中记录着那畅快的一幕…… 畅快? 苏夜一愣,怎么会觉得畅快?莫非……莫非自己真的是个变态? 偷偷瞧了一眼丹殊,他此刻也不知是过于冷静还是几欲疯魔,点点血滴从他攥着的掌心和指尖淅淅沥沥落了下来,他怔怔地站着,望着,没有说一句话。 画面没有再亮起来,但是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锁链声。 苏夜知道,故事又再继续了。 那是铁链枷锁拖在地面上发出的碰撞声,很轻微,动静不大。 不知过了过久,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外面的光亮照射进来,上官裴逆着光亮站在门口,由于屋内太暗,根本看不清他此刻什么表情。 他踱步走入屋内,掏出一枚火折子点燃了一盏灯,屋内骤然亮起,原来此处是一个石室。 石室内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所以光便填满了一切。 第99页 芳华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双眸上覆盖了一块布条,听闻动静,他浑身一颤,双腿往后缩了缩,牵动了脚踝的锁链,于是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上官裴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方锦盒,挥退了侍从。 他笑道:“先生,我好久没来看你了,这几日你过得好不好?”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生气。 蹲在芳华身边,伸出指尖隔着布条抚摸他的眼眸,芳华撇头躲过,上官裴依旧没生气。 他叹了声气,只淡淡道:“先生,你每次看到我,这双眼睛都充满了一种让我浑身难受的感觉,我也不想的,可我实在是不喜欢啊……” “先生,你应该不会怪我替你把它拿走吧?” 众人震惊,上官裴竟生生剜去了芳华的双目! 看到这里叶上珠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背过身狠狠揪着钟续的衣角。 丹殊已经再难以承受这些,他浑身发抖,瞳孔没了色彩。 他的师尊到底遭遇了什么啊?! 他……真的还活着吗? 打开锦盒,里面是做工精致的糕点,上官裴取出一块凤梨酥。 凤梨酥! 上官卿最爱的一样吃食,为何会是凤梨酥?为何要是凤梨酥? 上官卿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他蹲下抱着膝盖低低啜泣,不敢再看画面。 上官裴将凤梨酥递到芳华嘴边,芳华紧紧闭口不肯吃,上官裴便硬要喂给他吃。 碎屑掉了一地,上官裴塞得太粗暴,指甲在芳华嘴唇上磕出了血痕,凤梨酥也碎成了渣弄地他满手都是。 他瞧着芳华被血染红的嫣红嘴唇,眸中火苗闪烁,兴奋无比。 “先生气色好多了,真好看啊。” 他今日脾气似乎很好,又从锦盒取出一块凤梨酥,凑到芳华唇边,“先生吃一口吧,这可是裴儿最爱吃的点心了。” 芳华依旧不肯吃。 上官裴就着沾染血迹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起来,“明明味道和几年前的一模一样啊,先生为何不肯吃呢?那年先生给我吃的也是凤梨酥。我那个时候实在是太饿了,饿了三天三夜,觉得凤梨酥简直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上官卿即使没有再看画面,但声音依然挤进了耳朵里,他哭地泪眼婆娑,哥哥当年对他说了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 “阿卿喜欢吃凤梨酥吗?那是哥哥最爱吃的食物了。” “特别好吃!特别甜……” 他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死死地捂住耳朵,顾不上来不及擦的眼泪。 上官裴一边嚼着凤梨酥一边道:“先生如今也饿了三天三夜了,为何还不觉得凤梨酥好吃呢?为何同我当时不一样?” “先生为何不同我说话?裴儿只是摘去了您的眼睛,又没割掉舌头。” “……真的不饿吗?” 他端详着手中的半块凤梨酥,眸光好似隔着重山复岭的光阴落在这块不复当初的小小点心上。 眼眸愈加猩红,整张面庞狰狞了起来。 他狠狠咬下一口凤梨酥,粗糙的指尖死死捏着芳华的下巴,好似要将他下颌骨捏碎一般。 薄唇凑了上去,毫不在意芳华满是糕点碎屑和猩红血痕的唇,舌尖撬开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将口中快含化的凤梨酥渡了过去,他想拒绝,舌尖抵触着,在上官裴看来他的先生竟在回应他的吻,他激动地与他纠缠着,在他口腔里一阵翻江倒海,强迫他咽下。 当他松开后,芳华被呛地连连咳嗽。 那块凤梨酥总算落进了芳华的胃里,上官裴开心地笑了,像个得到褒奖的孩子一般,光阴重叠在十多年前那张稚嫩的面庞上,可他的先生看不见了。 上官裴尝到了甜头,他眸中火光闪烁,兴奋异常,他撕开包裹在狼皮大氅下的阴暗和獠牙,也撕碎了芳华身上单薄的月白长袍。 将他那抓心挠肝地惦记着的人欺于身下,强迫他承受着自己的滔天怨气,他的先生发出声音了!他没有不理他! 可先生为什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因为他的反应而做出回应呢? 完全不顾身下的人喉咙早已喑哑,若是他在眼睛还在,定会湿·润一片。 他的先生终于说话了。 “你杀了我吧,就当是放过我……” 放过? 不可能! 你欠我的、欠上官家的、欠天澜城的都要还回来! 我不许你死!也不会让你死,你要你看着我,看着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第50章 【风起天澜】入梦来 那一晚也不知被折腾了多久。 上官裴清醒时如掀开獠牙的魑魅鬼怪,直到将他的先生撕碎扯裂,将一根根骨骼、一块块血肉都拆吃入腹,才沉沉睡去。 他根本不怕恨他入骨的先生,会不会趁他睡着时对他下手,他或许更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有些人活着,便已身在地狱。 狭小幽暗的石室内,唯独一盏昏黄的暖光幽幽亮着,噼啪掉下烛泪,但芳华看不见。 有没有光明对于失去双目,身处黑暗的他而言,并没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被折腾地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看不到自己是否浑身青紫,但感觉到体·内溢出令他羞耻难堪的浊·液。 浑身疼痛,心脏更痛! 第100页 可他没有了眼睛,泪腺被破坏得严重,他根本流不出泪水,攥紧拳头狠狠地磕在齿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为何会变成这样? 那年一树梨花下,清俊怯懦的孩子,如今为何能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本该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先生,先生……”的孩子。 此刻却将他囚于密室,凌·虐躯体、折辱魂灵…… “……先生,先生……别不理我,别不要我……”身后的豺狼虎豹,竟从唇角溢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上官裴睡梦中也不得安好,梦将他魇住了。他紧紧蹙眉,一双如监牢般的手臂环着芳华,又收紧了些。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他的先生险些被凌·虐致死,却还回过身,面朝着上官裴。 这双眼睛最后的回忆,已经永远停留在上官裴嗜血的双眸、狠戾的面容、手持闪着寒光匕首的模样。 他说:“先生,我最讨厌你这样看着我!你是在可怜我吗?你为什么要可怜我?你该恨我的!我这么对你,你该恨我才对啊!” 但芳华不恨,芳华从来不会去恨谁。 于是,芳华没了双目。 他再也看不见此刻,脆弱地似个孩子般模样的上官裴。 试探着将指尖搁在上官裴的脸上。 冷! 冷到了骨子里,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都是冰寒的血液,像一条随时龇开毒牙的冷血蛇类。 芳华感觉自己此刻,好似同一条冬眠的巨蛇缠地难舍难分,而那蛇可能随时都会饿,饿了就吃了他。 指尖滑过眉眼、鼻梁、骨骼、唇瓣,都是那些年曾经熟悉过的模样,少年时候的上官裴非但长得不刻薄、森然,反而有几分甜意。 好似裹挟了蜜糖,一笑就让人觉得暖融融的。 就像那年梨花树下…… 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上官裴睡地越来越不安稳,双唇颤抖,眉头紧拧。 芳华不再犹豫,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强行入了上官裴的梦。 “为什么选我?为什么不是他?因为容夫人吗?他娘能护住他,那我呢?为什么就我没有娘?儿子不想去!父亲……父亲,你别送我去芙蓉城好不好?” 十二三岁的少年嚷着、吼着、抗拒着! 他在殿下跪着。 而他的父亲坐于高座之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任由少年喊叫发泄。 等到少年喊累了,嗓子喊哑了,眼睛哭疼了。 他的父亲才缓缓开口道:“裴儿,你要为父王分忧啊!你是兄长,你弟弟才多大呀!他才到你腰那么高,你忍心看着他去芙蓉受罪吗?” “那父亲就忍心,让裴儿去受罪吗?父亲!裴儿也是您的孩子啊!” 他的父亲眼神闪躲,避开了少年的直视,“那……那也是你大一些,哥哥让让弟弟是应该的!” 少年狠狠咬牙道:“父亲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容夫人吹的枕边风?” “谁教你的浑话!” 少年道:“没有人教!若是生在普通家庭,孩儿自然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懂!可这里是城主府邸,我自小没了母亲,若我什么都不懂,我早就死了!” 老城主怒不可遏,指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说:“容夫人如今是你嫡母,按理说你应当叫一声母亲的,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可以怎样?我母亲才死了多久,你就急着娶了她!整个城主府只有我母亲——华夫人这一位主母!旁的,我一概不认!” 老城主手指颤抖,捂着胸口:“你……大逆不道!逆子!滚!滚出去!明天就去芙蓉城,此事就这样定了!” 从原本示弱哀求无效,到后来剑拔弩张,父子险些反目。 少年上官裴,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似乎就已经学会了认命,就算不去芙蓉城,他在这天澜城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父亲独宠容夫人,早将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回来的发妻,忘地一干二净了。 若说,上官裴在天澜城中不过是,明明身为公子身份,却被下人和侍卫当作空气对待,那么他到了芙蓉城才知道什么是劫难。 起先,是各个身份显赫的公子背地里议论他。 “他是谁啊?” “是那个天澜城送来的质子,上官裴呀!” “哦哦,就是那个战败的天澜城啊。哎,我听说质子不都是选庶出的吗?为何听闻他是嫡长子?”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谈话的时候,我悄悄听到的,说是这个上官裴小时候就没了母亲,他爹续弦后独那什么……哦,独宠一人,小公子是那位宠妻的儿子,谁亲谁疏,送谁来不是很明显嘛!” …… 议论声再大一些吧! 上官裴面不改色,继续挥舞着手中狼毫。 他早就习惯了,无所谓了,再柔软的心被鞭笞习惯了,结了痂,就更厚实了,一点都不疼。 不知是谁,突然打破了这一阵阵的议论声。 “别胡说八道!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待会儿先生来了,有你们好受的!” 第一次有人为上官裴说话,他手腕一顿,笔尖的墨渍便滴落在字上,好好的一副作品,就这么毁了。 他好奇地抬起簌簌眼帘瞥了一眼。 第101页 少年同他一般年纪,唇红齿白,一袭红衣飒沓逍遥,眉如远山,眼似清泉般干净澄澈,最显眼的是那颗,在眼尾下坠着的朱砂泪痣,很特别。 红衣少年冲他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心中一紧,愣了片刻,并未理会少年,而是恼怒地将手中写毁了的字帖,狠狠揉成一团,从窗户丢了出去。 又重新铺陈了一张白纸,才冷静下来。 红衣少年并不在意,他举步走到上官裴身边,挨着他找了个位置坐下。 上官裴不悦:“你……你能不能换个位置!” 从来不会有谁,愿意同他坐在一块儿的……从来没有。 红衣少年朝他晒然一笑,朱砂痣愈发艳丽。 “为什么?这里挺好啊,你看,窗外的梨花开到极盛,落了一池塘,多好看啊,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吧。” 一席话说的上官裴哑口无言,确实,他这个位置选的好,临窗,一抬眼便将春·色揽入怀中。 独在异乡为异客,他霸道不起来,总不能在人家的地盘上,将主人赶走,于是低头没说话,只当作不理会红衣少年。 不一会儿夫子便走了进来,讲了些什么,上官裴懒得听,他自幼学习能力惊人,那些内容,哪里需要夫子反复嚼碎了,再喂给坐下众人?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赏着窗外的一片春·光。 却总是有人捣乱! 气急败坏?不可能! 怒不可遏?没必要! 一堂课下来,上官裴的桌面上,不知堆积了多少小纸条,夫子上课不许私下交流讨论,于是红衣少年不知给他塞了多少小纸条。 红衣少年:我叫丹殊,你叫什么? 姓丹?城主府的人?城主府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他出头? 上官裴:上官裴 丹殊:今天阳光不错哈,裴一直在看那株梨花,喜欢梨花? 上官裴:我母亲喜欢。 丹殊:哦——我也喜欢,我也很喜欢你。 这张纸是被折叠过的,吓了上官裴一跳,展开后才发现藏在里面的内容是:我也很喜欢和你相处。 上官裴:…… 丹殊:裴长得很好看,很甜,像蜜糖,裴应该多笑笑才对。 上官裴:…… 好不容易挨到散课,上官裴想马上逃离。 他已经习惯,对于任何人的反应视若无睹了,偏这少年好似瞎目,跑来招惹他,也不知惹了多少名门矜贵的白眼。 到时候别说做什么朋友,绝大可能是会被他连累。 他大步流星,想要疾速离开学院,偏后面的红衣少年气喘吁吁,跑地满头大汗也要追上他。 丹殊擦了额上汗,笑问他:“你要不要见见我师尊?” 上官裴微愣。 丹殊:“呃……我是说,你如果不愿意住在城主府,可以去我师尊那里。我也不喜欢城主府,所以我一直住在我师尊那,我师尊的住所也又一棵梨花树,开得很……” “……不必。” 他忽然打断,说完这话,他又丢下丹殊,快步走开了。 他怕丹殊再说下去,他就心动了…… 可城主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稍有行差踏错,不仅自己会遭殃,还会连累母城。 * 可有些缘分,即使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该碰上还是会碰上。 一日,夫子带他们去城郊踏青,无人结伴的上官裴,便落在了队伍最后,他本就不愿意同人接触,故意落下些距离,却不慎掉队。 本就是个无关轻重的人,不会有人掉头来找他。 他胡乱转了好几圈,既没找到夫子和同窗,也没找到回去的路。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有些紧张,生怕夫子发现他不见后,禀告给城主。 城主若是判定他私逃,会不会挥兵攻打天澜? 他不是凤凰,不是天之骄子,是不被故城寄予任何期望的弃子。 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第一次被丢在鬼气森然的林中,心中忘记了害怕,只担心自己会不会惹祸。 他急得绕着林子胡乱找出路,浑身的衣衫被枯枝勾破,皮肤上也拉了几道口子。 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遥遥传来,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揉了揉耳朵,再次确认。 是笛声! 那就说明有人! 他循声而去,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看见了暖黄的烛火在远处摇曳。 待笛声清晰,拨开荆棘,他瞧见一树巨大的梨花逆着月光,洋洋洒洒挥舞着玉白的花瓣,树下站了一个月白长袍的谪仙,吹笛,花瓣在他周遭落了满地,空中飞舞的几瓣飘落在仙人的头发上,黑发映着梨花,格外好看。 那一瞬,上官裴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画面。 他一生难忘…… 第51章 【风起天澜】怨憎会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有点激动,又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呆呆望着那个人。 吹笛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望向上官裴,眸光闪烁着异样的色彩,像淡淡月光,充斥着无尽温柔。 那人身后的的木屋吱呀一声被推开,红衣如火的少年跑了出来,双手缠抱着那人的腰,少年身高只到那人的胸前,此人正是丹殊。 他撒娇着说:“师尊,我刚刚做了个梦,睡不着,还想听师尊吹曲。” 第102页 月白长袍的男人浅笑,宠溺地抚着丹殊的头,淡淡道:“他是来找你的?” 上官裴同丹殊一般年纪,应当是丹殊的玩伴,除了这孩子引路,应该不会有什么人知道此处。 丹殊闻言一愣,朝着他师尊指着的方向看去,衣衫凌乱的少年茫然站在一片荆棘前,有些狼狈。 丹殊“啊”了一声,朝着少年跑去。 “上官裴,你怎么找来的?天都黑了,你没回城主府吗?” 上官裴吞吞吐吐道:“……我,我迷路了。” 丹殊晒然一笑,“那真是运气好,找来了这里。你要是在林中一直迷路,就算转悠到明天这个时候,都碰不到人。” 他一把拽过上官裴的手,朝着他师尊走去。 上官裴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就这么木然地被丹殊领着,走到身着月白长袍的男人面前。 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再抬头看去,这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倒不是说长得有多美,而是眼神,温柔地好似暖春的潺潺溪流,润物细无声。 “天澜城那个被送来的孩子?”男人一开口,声音也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丹殊猛点头,“他叫上官裴,我之前和师尊提到过,想让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毕哲他们太讨厌了,总是欺负人!裴又不能去别的地方,但是,如果是师尊开口,父亲会同意的!” 男人没有多看上官裴,眼神温柔地瞧着丹殊,“难得有你喜欢的朋友,你想让他留下,自然没问题。” 上官裴心跳漏了一拍,就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城主府解脱出来吗?他原本以为丹殊不过是玩笑之言,毕竟,谁都不敢得罪城主,遑论为他这个敌城质子求情。 太突然了,突然地像是梦…… 上官裴本想说一句“谢谢先生”,可舌头就像是打了结,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直到那位先生称自己困倦了,去休息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只余下跌落满空的繁花,一瓣梨花洒在上官裴的鼻尖上,没有坠落泥土。 上官裴觉着自己的灵魂尚未归位,便已经被丹殊拽着进了另一间木屋,他边走边说话。 不管说了什么,上官裴都一个劲地点头,但听进去的,估计也就一半不到。 他只记住了,这位先生名唤芳华,善植奇花异草珍药,濯然而名,花同华,故名芳华。 芳华…… 真美。 如果说,丹殊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那之后的岁月,便是渐渐磨尖了这头狼仔的利爪。 上官裴来到芙蓉城已经八年了。 八年时间里,芳华的小院治愈了他内心的症结,他懒得痛恨故城了,甚至面对其他矜贵公子的嘲讽,他也懒得计较。 只要想着每天下学,回到有先生、有好友丹殊的小院,就很快乐。 但烦恼也不是一点没有,一颗妒忌之心,用八年时间,从萌芽长成了肆虐狂舞的荆棘。 是的,他同丹殊是至交好友! 同时,丹殊也是那个让他妒忌到发疯的人! 整整八年,芳华从未说过要收他为徒。 看着丹殊一口一声喊着“师尊,师尊……”,而他只能唤芳华一声“先生”。芳华从不让他替自己研磨烹茶,这些都是丹殊在做。 他有时候会想,丹殊有什么好的? 学识不如他,修为也不如他,为何独独只有丹殊能得先生青睐? 这不公平! 因为丹殊是城主府的公子吗?他上官裴也是啊!他是长子,是嫡子,是将来天澜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他有朝一日继承了天澜城,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将先生带回去? 带回去藏起来,谁都不给见,只有他自己可以靠近先生! 他可以给先生修一个世外桃源,也建三排木屋,也种一棵百年的砀山梨花,先生喜欢什么他都可以找来。 只要,先生眼里只有他…… 上官裴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就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日他刚回小院,芳华步履匆匆地赶来,先生疾步的时候,衣袍没赶上他的速度,带起了地上散落的梨花。 他一把扯过上官裴的手,目光凌厉,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带着上官裴进了木屋。 这是先生第一次主动抓着他的手…… 上官裴在此处住了近八年,居然是第一次知道,先生练字作画的书桌下竟有一间密室。 掀开麻编的坐席,芳华将他匆忙塞了进去。 等上官裴反应过来,已经身处密室之中。 黑。 很黑。 伸手不见五指,密室很狭小,空荡荡的,别说烛火,连水和粮都没有。 起初,上官裴不解,先生为何突然将他关起来?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除了那点心思,表面上仍是个谦谦君子。 他拍打着出口的木板,没有人回应他。他尝试着用灵力去破开,可出口被施下禁制,是先生的手笔,以上官裴的修为不可能打开。 他在密室中捱了不知多久,饿得厉害,渴得厉害,没有水,没有食物,他快撑不下去了。 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先生…… 不知过了几日,木板终于打开了,一束光亮猛然窜进密室,很刺眼,上官裴双目生疼。 第103页 一只柔软的手覆盖在他双眸上,上官裴一惊,鼻尖嗅到淡淡梨花香,他又惊又喜。 虚弱地开口道:“……是先生吗?” 来人的手依旧捂着他的眼睛,将他扶出了密室,然后拿出一条布帛,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 扶着上官裴落座,将准备好的一碗米粥递给他。 芳华缓缓开口道:“在密室待了七日,出来后眼睛不能直接看光,否则会失明。” 声音淡泊,没什么情绪。可上官裴却兴奋不已,没错,是他先生的声音! 先生终于放他出来了! 上官裴捧着手中温热的米粥,兴奋不已,不用下口,他一闻气味就知道是先生亲手煮的,粥里放了梨花花瓣,有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同先生身上的气味很像! 芳华平时不怎么下厨,偶有几次都是丹殊吵着要吃他做的粥,他才宠溺地说好,撩起袖子,揭开锅盖。皓如玉髓的小臂被人间烟火缭地有些渺远,拿着锅铲的手都好看极了。 那一次,上官裴有幸分到了一碗芳华煮的粥,毕生难忘,他不舍得喝完,留了一半。 丹殊疑惑,问了句:“怎么不喝完?喝饱了啊?” 上官裴说:“先生煮的粥,我舍不得一次喝完,剩下的,我想留到明天喝。” 一直被芳华宠溺的丹殊,根本体会不了上官裴的心情。 而此刻,先生亲自为他洗手作羹汤,他自然开心不已,也不知是心情驱使,还是实在太饿,他连连喝下了好几碗,喝到后来实在撑不下了。 上官裴几乎完全忘记了,被芳华关在密室整整七日的事情。他开心地拽着芳华的袖子,努力学着丹殊的模样,想去撒娇,可毕竟学不像,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喉结滚动,犹豫着开口:“先生,我明日还想喝您煮的粥。” 芳华沉默了很久,沉默到让上官裴以为自己说的话,没被听见,刚准备再说一遍,芳华却抬起手,轻缓而决绝地拨开抓着自己袖子的手。 上官裴猛地一怔,他此刻看不见什么,生怕先生突然不见。 于是他又扑上前去,一捞,捞了个空,他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上官裴急得连连喊着:“先生!先生!” 他想扯开眸上束缚着视线的布帛,即使瞎了,他也不怕,他最怕先生突然不见! 还没来得及等到光亮钻进瞳孔,熟悉的手再次覆在他的眼睫上,触感温热,伴着淡淡梨花香。 上官裴很兴奋,双手紧紧攥着芳华,说话间还隐隐带了些哭腔,“先生,你别不理我,我明日不喝粥就是了。” 芳华叹了口气,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淡淡道了句:“跟我来。” 上官裴点头,他很听话,只要握着先生的手,只要先生别不要他,他做什么都可以。 上官裴眼上覆着布帛,看不见,任由先生带着他走了好些路。 这一路不是山野小路,就是林中小道,上官裴虽暂时看不见,可从脚下的触感和周围环境看来,很确定没有经过市集和官道。 这是要去哪儿? 他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下了,上官裴感觉耳畔刮的风有些疾。 他问:“先生,我们在哪儿?” 他的先生沉默了,并没有回答他。 上官裴耳力极好,至少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在接近。 一听动静就绝对不会是什么来郊游的学子,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上官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来人说话了。 “原来是芳华先生啊,把人交给我吧,算你头功。”闻声,是个习武多年的中年人。 上官裴闻言一愣,他正想扯开布帛看清来人,却被芳华一个反手,将他两只手都束缚在身后,不得动弹。 芳华开口道:“人是我的,我为何要交给你?” 什么意思? 上官裴慌了,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仔细回想,就算刚出密室,双眸不能见光,他们都已经走了至少一个时辰了,早该不需要这布帛了,为何…… 越想越觉得恐慌。 上官裴有些颤抖,“先生,你要做什么?” 他的先生并没回答他,对面的人却开口了,“做什么?小公子可真是天真啊,天澜城的上官家已被满门诛灭,只余下你这么个遗孤,自然是送你去和家人团聚了,赶得早些,他们还能在奈何桥上等你一块儿喝孟婆汤呢。” 上官裴如遭雷击,他突然猛地开始挣扎。 “你说什么屁话?!你胡说!胡说八道!不可能的!” 中年武将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去黄泉路上问问不就知道了。”他说完又对芳华说,“芳华先生,我城敬你是殊公子的师尊,不愿与你动手,速速闪开吧。” 而后武将喊了声:“弓箭手准备!” 耳边是整齐划一的搭箭上弦声,上官裴从疯魔中回过神,他失了反应,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人依旧散着淡淡的梨花香,他不能连累先生。 上官裴眼泪浸透了布帛,“先生,你快走开,你走开,不关你的事情。” 芳华伸手揽过他的肩,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畔,灼热的气息熏得他耳膜嗡鸣。 芳华说:“活下去,别回芙蓉城了,也别回天澜。” 第104页 说罢,芳华猛地用力推去。 上官裴背后一空,直直跌落山崖,疾风将眼前的布帛卷飞,没了踪影。 他眼里最后一幕,便是一袭月白长袍的芳华站在崖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看着他跌下去,看着他即将死去。 眼里连半分悲悯都没有,即使是他们相处了近八年。 八年时光,上官裴觉得自己错付了一颗心,而芳华像个木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感情,甚至不在意他的生死。 先生甚至想杀了他…… 第52章 【风起天澜】异族身 眼见着融入结界的那滴血消耗殆尽,血雾浓度也愈发淡,直到周遭事物渐渐消失。 回忆的幻境终是散了。 他们还没弄清楚,上官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得如此嗜血残暴,就被迫回归现实。 丹殊双目通红,满眼血丝,他疾步走向上官卿,一把攥住衣襟,几乎是吼着、咆哮着。 “你哥哥就是个畜生!” 苏夜赶忙制止,“有话好说,不要迁怒他,他哥哥做的事他并不知道。” 此刻的上官卿几乎忘记了恐惧,只沉沦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浑身发抖,失神地念叨着:“不可能的,哥哥不会这样的,哥哥怎么可能……” 丹殊显然被上官卿无意识的话激怒了,他满目狰狞,嘶喊道:“怎么不可能?你哥哥不是个人!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他伤天害理,坏事做尽,他毁了我的师尊!毁了我的师尊啊!” 丹殊眼眸微眯,黑瞳中闪烁着异样的焰火,狠狠吸了口气,没了刚才的癫狂,看起来冷静了很多,却又有些瘆人。 他转头,怪笑着对苏夜说:“你说的对,我迁怒他有什么用呢?” “我是来救出师尊的……” “也是来复仇的!” 丹殊瞳孔骤缩,猛地扼住上官卿的脖子,“他毁了我师尊,我就毁了他唯一的弟弟,让他也试试这滋味如何!” 上官卿挣扎不得,喉咙被扼住,憋得满脸通红,眼瞅着快断气了。 糟了! 苏夜心中暗骂一声,甚至开始后悔带丹殊来此。 妈的,这人完全失去理智了! 无论如何,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霁尘,召来!” 霁尘剑应召而出,无色神剑仅是祭出,几乎风云变色,威力不容小觑。 苏夜手持霁尘,道:“丹殊,你清醒点!” 丹殊几乎疯魔道:“等我将此事了结,悉听尊便!” 这人根本不听劝,苏夜又不可能真的去杀他。 有些恩怨,根本就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有恩便有怨,有怨也是因为曾经有恩。 苏夜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出现一个人,身形极快,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只在眼前一闪,那人便瞬间扼住丹殊的胳膊,拥有着强大的气息与恶意…… 是敌非友! 那人戾气很重,丹殊凶多吉少。 苏夜手中霁尘微偏,挡了一下,解救下丹殊的胳膊,那人转身立马托住上官卿。 上官卿几乎快断气了,看见来人,哑着嗓子激动道:“哥哥!” 丹殊:“上官裴!” 上官裴身型修长,披着黛青色缎面外袍,肤色苍白,双眼透着阴鸷狡黠,那长相,同芳华的回忆幻境中一模一样,可又有些区别,察觉不出。 若说回忆幻境中的上官裴满目仇恨,那此刻他倒是显得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就连反应,也不见得有多快,甚至可以说除了行为本能之外,意识有些迟钝。 他本能地救下上官卿后,上官卿连连喊了好几声“哥哥”,他都行为木讷,仿佛被催眠了一般。 直到看见丹殊那滴祭出去的血液,被结界释放后,少的可怜的血滴回了吊坠中,上官裴才稍稍有了一点反应。 上官裴一下就认出了那枚吊坠,也辨明了那滴殷红的血液。 他松开上官卿,眼神死死地盯着吊坠。 果然,下一瞬他便冲过去要抢。 上官裴来势迅猛,丹殊虽早有防备,还是不慎被击了一掌,即使内脏震裂、口吐鲜血,他的手依旧死死地捂着胸前的吊坠。 上官裴扯着挂绳,分毫不让,“松手!” 丹殊:“……咳……你,你休想。” 上官裴目露猩红,他拽着丹殊的胳膊,反手一拧。 丹殊痛苦地闷哼出声,眉头紧皱,那只胳膊断了,控制不住了,握不住师尊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他赶在上官裴抢夺之前,将吊坠扯下,放入口中,吞吃入腹。 上官裴起先一愣,随即面色突变,难看得要命。 看着他求而不得的模样,丹殊笑了,眼尾朱红的泪痣亮得晶莹剔透。 上官裴拽着丹殊的衣襟,狠道:“吐出来!” “……”丹殊没有回答他,只盯着他笑。 上官裴怒火渐旺,他指节泛白,咬牙狠道:“我、让、你,吐出来!” 接着,一拳挥在丹殊腹部。 丹殊吃痛闷哼,望着这个旧时友人,既陌生又熟悉。明明长相甜蜜,非要骨子里透出这么个凶悍相貌,明明的的确确算个恶人,却又故作深情。 丹殊想笑,从起先低低浅笑,到后来笑得悲凉、笑得绝望、笑得降悯、笑出了眼泪。 第105页 都是痴人,都是疯子,都太傻了! 丹殊开口道:“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师尊在哪儿?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师尊?” 上官裴突然疑惑一声,他双目蓦然微垂,瞳孔胡乱地颤抖着,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好似隔着崇山峻岭的光阴,回溯往事一般。 但他并未回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来,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他突然想起来! 一树梨花下,红衣少年围着月白长袍的谪仙转个不停,话特别多,很聒噪。 是的!眼前这个红衣的人唤芳华“师尊”。 也就是说,他说的……是先生吗? 上官裴突然能确认了,他眼神中出现了久违的兴奋感。 他猛地捏着丹殊的肩膀,怔怔地望着丹殊,颤抖着开口道:“你一定会希望他好好活着对不对?帮帮我,把心头血给我!” 丹殊厌恶地挣脱他的手,拧眉道:“我自然希望他好好活着,你先把他还给我!” 上官裴似魔怔了一般,一直念叨着:“心头血给我,把心头血给我,帮我复活他……” “复活?” 丹殊一愣,复活是什么意思? 丹殊迟疑良久,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同一句话,他起先只是问,后来几乎是吼。 当局者之所以迷,不过是因为沉浸在自己期望的幻想中,不愿脱离现象去看待问题,他们甚至是刻意逃避真相的。 作为旁观者的苏夜一行人,听到这里,大致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芳华的回忆,只进行到进入上官裴的梦境,而后就结束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既然上官裴提到了“复活”,能被复活的自然不会是活人。 真是讽刺,丹殊不惜吞下返还丹,逆天改命,用一生寿元换取行动如常人的几日光阴,只为了救出芳华。 可,芳华死了…… 丹殊不可能接受得了。 上官裴也已经是半个疯了的人,他沉浸在妄想中,一直念叨着:“相信我,我可以的,用拜斗重生之术,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给我,快把心头血给我!” 丹殊:“那不过是一个骗局!怎么可能有人会死而复生?” 他本能地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明明是理智之言,可他却觉得心头酸涩,如果师尊真的没了,那……重生术就不可以是假的! 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 上官裴果然疯了,他怒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他像是在茫茫黑海中,漂浮着的一块枯木,找不到船桨也找不到方向,他努力地寻找明灯。 突然,他看见了瑟缩在角落,眼神充满恐慌和焦虑的上官卿,他兴奋地奔过去,急切地追问。 “阿弟,他们不信我,他们不知重生术,你是知晓的对不对?你快告诉他们,我可以复活先生的。” 上官卿只捂着嘴,呆楞在原地,滚烫的泪珠在眼眶打转,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裴面对他弟弟,一直脾气都很好,上官卿没说话,他就耐着性子慢慢问,作为兄长,简直温柔至极。 丹殊即使红了眼眶,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却还没忘记被他牵连的几人还在旁边。他眼神示意,让苏夜他们赶紧撤。 苏夜用神识传音问:“那你呢?” 丹殊:“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不信,即使是……我也要亲眼看见尸首,然后,杀了上官裴,带师尊回家。” 苏夜叹气摇头,以丹殊的修为是不可能敌过上官裴的。 若不是上官裴一直处于疯癫的状态,没空搭理他们……要是打起来,他们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但是,留丹殊一个人在这里,就是让他去送死。 苏夜觉得,自己好歹还有霁尘剑加持,多少也能抵挡一二。于是他传音给钟续,让钟续先带着叶上珠先离开,说是等脱险后,城外娘娘庙见。 钟续自然是不同意的,他作为大表哥,哪有让表弟处于险境的道理。 兄弟二人争了半天,也没吵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让上官裴察觉到。 他刚刚得到了上官卿亲口认可,重生术是真的!芳华一定可以被复活! 阴霾散去,他整个人看起来便没那么疯癫了,清醒了不少。 苏夜心中骂娘,麻烦了! 果然清醒不少的上官裴立马就注意到了几人,他斜睨一眼丹殊,道:“故人来看我,还带着几个小朋友做什么?” 丹殊:“我们两个的事情不必牵连旁人,让他们走。” “好啊——” 上官裴话音未落,便召出一柄通身血红的灵剑,猛地朝唯一手持武器的苏夜刺去。 苏夜虽时刻防备着,却还是猝不及防,举着剑,勉强挡下几记攻击,连连退了数步。手持霁尘剑的苏夜,步履艰难,退到几乎快挨上身后的钟续和叶上珠了。 霁尘猛地靠近叶上珠,她心中一滞,没来得及避让,吓得赶紧闭眼。 神剑的威慑,天生就会对妖邪作出本能的攻击。 但是…… 预想中的攻击并未降下,叶上珠胸前红光大盛,脖子上的血红勾玉漂浮而起。 那勾玉,既神性,又邪性。 是当时从华山畿回来的路上,白若一赠她的,说是助她维持人形,掩映妖息用的。很明显,勾玉在阻止靠近的霁尘察觉她的本体。 第106页 上官裴瞧见那勾玉,立马停止了攻击苏夜。 那块勾玉,看着虽然普通,但这些年一直在疯狂研究重生之术的上官裴,很确定这勾玉内血液的主人,定是一个承载魂灵极好的罐子! 上官裴转念,立马朝着叶上珠袭去。 “小心!” 钟续猛地推了一把叶上珠,两个人双双扑倒在地,转头再看,上官裴手上攥着勾玉,笑得古怪。 叶上珠着急道:“我的勾玉……” 钟续:“以后再找回来,先撤!”转头又喊了声苏夜。 苏夜瞧了眼勾玉,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他踟蹰了一瞬,对钟续说:“你们先走,我……我也有疑问,想要弄明白。” 上官裴并未给他们时间离开,他狠狠盯着叶上珠。 “这块勾玉是谁的?里面是不是你的血?你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朝叶上珠走过去。 钟续将叶上珠护在身后,做好了誓死护住小师妹的准备。 上官裴调动灵息,周遭的压力袭来,庞大且强悍。 无论是苏夜还是丹殊,都靠近不了分毫,在绝对的修为压制下,遑论如何去救人了。 人类修士没有七八十年的沉淀,不可能有这般强大的修为,即使是涿光山的长老,也未必会是上官裴的对手,更何况他们只是灵脉将通未通的普通弟子。 即使是神剑加持,奈何主人没有提剑的能力,神剑便如破铜烂铁,一同被压制地死死的。 距离那威压最近的钟续,已经开始站不住,跌跪在地,鼻孔和嘴角都开始渗出血迹,他眼神坚定地望着上官裴,狠狠擦去血渍。 眼见着钟续快撑不住了,一阵埙乐响起…… 苏夜微愣,熟悉……很熟悉! 数月前,药园内,便是这样法器,便是这样乐曲和旋律。 不光是苏夜,钟续也愣住了,他当时在药园就是听见这曲子后才晕了过去。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手持陶埙、闭目吹乐的叶上珠。一波波旋律溢出,缓解了不少威压。 即使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盗取仙草一事,同叶上珠脱不了干系。 当初,苏夜不惜被罚、被审、受讯魂针之苦,就是为了帮小师妹脱罪吗?那个时候,他钟续又在哪里?他又做了什么能帮的上她的事情? 虽然钟续被家族教育成了一个知礼守礼的人,但他打心底是羡慕无所拘束之人的。他并不在意小师妹盗取敛魂草一事。 但是,上官裴一声疑惑后的笃定,让钟续的心凉下了半截。 口腔腥甜,耳道嗡鸣…… 上官裴:“你是妖!”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作者有话要说: 叶上珠: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得了……好累,又要掉马了。 第53章 【风起天澜】师尊怒 叶上珠的埙声暂缓了上官裴的攻击,但效果不尽人意,她只护得住靠她最近的钟续。 苏夜道:“带他走!去找君撷仙君。” 苏夜抛出霁尘,一剑斩断了涌向钟续和叶上珠的攻势。 上官裴一怒之下,像是使出了全部力量,同苏夜缠斗,面对一个发了疯的猛兽的攻击,即使霁尘剑也招架不住绝对的修为压制。 叶上珠急得满目通红,一边是待她极好的小师哥,一边是在她心中最重要的哥哥,她陷入纠结当中。 很显然,哥哥敌不过这个疯子! 如此逃命了,那哥哥怎么办? 可看着七窍皆渗出鲜血的钟续,叶上珠咬牙,扶起钟续,瞬间越下山坡。 面对险境,他们都无力招架,此刻能有人出去报信搬救兵,再来解围才对。 看着叶上珠带着钟续离开,苏夜手持霁尘剑,再无后顾之忧,他必须为叶上珠拖住上官裴,能跑一个是一个。 丹殊早已重伤,再无招架之力,而苏夜面对发了疯一般的上官裴,没有任何力量主动攻击,只能一昧地防御。数招过后,反击的招式也愈发迟缓,面对凌厉的攻势,苏夜身上衣衫皆有破损,似无数刀刃划破,割开皮肤血肉。 苏夜胸前的衣襟被戳烂,暗红的血从心脏那处菱形剑创的疤痕中溢出。 上官裴一怔,眸中透出异样的兴奋。 “神裔?有趣……” * 涿光山云栖竹径内,正在休憩的白若一猛地睁开眼睛。 他步履匆忙,奔至神魔井内,静谧的井底,安详的尸身,但胸口却洇出一团血渍,血渍呈暗红色,屡屡魔息正在溢散。 白若一匆忙施术,堵住魔息,可散溢而出的那部分早已飘向天际。 五阴炽盛之毒在苏夜心脏中养了这么些年,早就与宿主相互感应,虽说此毒会干扰宿主心性,却也能增强其力量,这具尸身早已没了灵气供养,此毒必会想尽办法找到新的躯体寄宿,而继承苏夜魂灵的那具新躯体便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苏夜心口泄出灵息,五阴炽盛必会有所感应。 白若一妄图用这具旧时身躯,封印五阴炽盛之毒,两百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此刻,怎么会…… 除非…… 苏夜出事了! 白若一施以灵力加深神魔井的牢笼禁制,而后驾驭白莲,奔向芙蓉城。 他这次速度极快,顾不得耗费心神。 第107页 当白若一赶到芙蓉城的时候,君撷正在城楼上修补上古阻妖禁制,他有些灵力不支,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犼的幻形也愈发有些透明,正焦躁地嚎着。 白若一见状,祭出白纻,白纻化作白绸,缠上城门上的牌匾,正欲挣出缝隙的妖魔被牢牢禁锢住了。 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君撷松了口气,收了灵力看向来人,他微微有些差异,开口问:“仙尊怎会来此?” 白若一没跟他寒暄,直接道:“苏夜呢?” 一提到这事,君撷就有些恼火,他说:“我在此封印禁制,脱不开身,那几个小崽子倒真教人不省心,偷摸着溜去了天澜城。” 白若一拧眉,“他们不在芙蓉?” “正是,几日前去了天澜,仙尊不必过于忧心,看在涿光山的面子上,天澜应当不会为难他们。我本想封印了此处禁制,再去寻他们。” 白若一的面色已经极为难看。 果然闯祸了!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师尊!师尊!救命!救救哥哥!” 叶上珠骑着马狂奔而来,马背上还驮着昏迷的钟续。她远远瞧见城楼上的君撷,便哭着大喊求救,缰绳拽地太急,她抱着钟续齐齐跌下了马。 君撷见状,立马越下城楼,检查二人伤势。 所幸伤得不重,灌注进灵气后,钟续虽没有醒来,呼吸却已均匀许多。 白若一拧眉问道:“苏夜呢?” 叶上珠泣不成声,她扑倒在白若一面前啜泣道:“仙尊,你快去救救哥哥,他在天澜城,有危险……” 君撷皱眉问:“怎么回事?” 叶上珠直摇头:“快去救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哥哥能撑多久,他打不过的!” 白若一压下心头的忐忑 ,他冷声道:“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去救,此处禁制暂时离不开人,劳烦君撷仙君了。” 言毕,他竟瞬间凭空消失。 君撷有些讶异,空间转移?将自身从空间上转移是一种大乘修者才能做到的术法,在如今这个灵气稀薄的人间,几乎可以说没人办得到,更何况此术耗费的灵力巨大,于自身有损。 辰巳仙尊有多在意这个徒弟?由此可见一斑。 白若一不知苏夜遇到了什么,但神魔井内的现象在提醒他,叶上珠的反应也在提醒他,情况不妙!他根本顾不得浑身灵力源源不断地溃散,只担心苏夜撑不到他赶过去。 幸好,这空间瞬移之术起了点作用,他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已到达天澜城城主府邸中,甚至并未惊动府门的守卫。 天澜城中几位修为高深的长老,感应到修为深不可测之人擅闯城主府,于是匆匆赶来,一瞧,此人一袭白衣,墨发直垂足踝,竟是那位不世出的涿光山仙尊!于是连忙行礼。 “仙尊竟来了我天澜城,当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仙尊此行是?”那长老自是不晓得堂堂仙尊何必不请自来,擅闯城主府,只得客客气气地问候。 白若一没有理那长老,毫不客气地当着他们的面,放出神识搜寻整个府邸。 长老们皆是尴尬不已,无论是身份还是力量,白若一早已碾压他们,就算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也只能受着。可他们毕竟是天澜城的长老,任由外人在自己地盘上这般放肆,传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不甘道:“即使是辰巳仙尊,也没道理这般堂而皇之地放出神识,搜寻我城主府,也太过分了!” 白若一没有理他,依旧闭目搜寻,城主府不小,他的神识完全覆盖需要一点时间。 那脾气火爆的长老怒不可遏,觉得自己的颜面简直被摁在地上摩擦,即使心知打不过,怒火攻心之下,他还是举着手中木杖朝着白若一攻去。 其他长老一惊,连忙阻止,可已经来不及。 他还未接近白若一,只觉虎口一震,手中权杖碎成几节,零碎地掉在地上。 那长老目光怔怔,气得快吐血了,什么是修为压制? 这就是! 伴了他这么多年的法器就这么毁了! 其他长老皆是惶恐,他们知晓涿光山的辰巳仙尊能耐大,竟没想到尚未出手,就已是绝对压制。 原本还想阻止白若一的几人皆放弃了念头,心想,不是他们怂,面对这传说中的辰巳仙尊,打不过也不算丢人。 为首年长的长老扯出一个勉强的和颜悦色,硬贴上去讪笑道:“仙尊有什么事,同我们讲便好,老朽自当配合。但您这么做,恐怕不合规矩,将来传出去也会影响涿光山的名声。” 白若一收回神识,微微垂头,静默了片刻。 居然……没有。 他将城主府里里外外搜寻了好几遍,并未发现苏夜,可叶上珠如此笃定苏夜就在天澜,更何况,两人回来时都受了伤。 就算苏夜不在城主府,也与天澜城脱不了干系。 白若一微微偏头,目光凌厉地看向这些长老,他们被吓了一跳,有的人竟不自觉地脚步微退了半步。 “我徒弟在哪儿?” “仙尊来寻徒的?”首席长老微愣,疑惑道:“仙尊找徒弟怎会找到我天澜城?” “我再说一遍,我徒弟在哪儿?” “仙尊莫怒,有事好商量。”首席长老同身旁的人说:“速去将管家召来。” 第108页 白若一闯入城主府并未被发现,只有府中的长老感应到灵息,才有所察觉,此刻管家被急召来,他震惊之余倒也是见过世面的,恭恭敬敬行了礼。 “昨日确实有几位小仙君来过,说是要借阅典籍,在下便领了他们去藏书阁了。” 白若一道:“不在藏书阁。” “这……”管家一愣,若是他们出府了,府门的守卫必定会汇报,如果不在府内,人还能去哪儿? 白若一皱着眉头,不愿再同这群人说些什么没用的废话,冷声道:“让上官裴出来。” “城主正在闭关,怕是……不便接待仙尊,若是仙尊不急,可先休息片刻,待在下派人去……” 管家话还未说完,便被白若一抬手打断了。 白若一没说什么,他周围灵息波动,源源不断辐射开来,放出较之前更为强大的神识! 众长老大惊,神识的覆盖范围很大,竟然已笼罩住了整座天澜城! 不到片刻,白若一睁开双眼,凤眸蕴含薄怒,杀气肃然。 “找死!” 他身型一闪,竟从众人面前瞬间消失,徒留下那些浑身颤栗的长老。 强大且可怕的力量! 那一瞬间,杀气森然,他们甚至觉得白若一淡泊人世,与世无争只是假相,只一个眼神和一瞬的杀气,就已经让人灵魂觳觫,倘若白若一真的想在世间得到什么,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人阻拦。 他们天澜城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这位神明? 众人根本不知道白若一此刻在天澜城的何处,要做什么,恐惧皆来自一部分的已知和一部分的未知。 首席长老立马回神,急地一拍大腿道:“速去禀报城主!” 作者有话要说: 哇呜!师尊终于来了! 第54章 【风起天澜】封眠印 苏夜悠悠转醒,视线还有些模糊,黛青色衣袍的身影紧紧揪着红衣人的衣襟,眼前正是上官裴和丹殊,他们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情绪很激动。 趁着上官裴并没注意到他醒来,他悄悄打量着此刻身处的洞穴,洞内宽阔,灯台床褥一应俱全,应该是上官裴闭关之地,他能感受到防御结界泛出的淡淡微蓝的灵力,他确定此刻自己和丹殊已被掳至这后山上的禁地。 苏夜感觉自己被捆绑地动弹不得,无法挣脱,于是洋装昏迷不醒,闭着眼睛,用听觉感受着周围。 上官裴情绪很激动,有些癫狂道:“你胡说什么?他厌恶我!他根本不在意我,当时甚至想杀了我!” 丹殊降悯笑道:“谁会把自己厌恶的人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谁会教一个自己不在意的人习字作画、功法武学?” “不是的!他从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弟子,他从不让我唤他一声‘师尊’……”上官裴难以置信,语气闪烁,分明是在逃避。 丹殊突然笑了,像是可怜眼前这个从地狱爬出,怀着满身戾气,却不知何去何从的厉鬼。 “你以为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你是敌城质子,他若收你为徒,同我这个城主幺子成了同门,让满城矜贵注意到你,你会是什么下场?” “不可能的……” 上官裴在逃避,他不停地否认那些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他要杀我,他把我推下了悬崖,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会死的!他忍心……他忍心的!” 丹殊吼道:“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上官裴一愣,难道不是他命大吗? 他当时并未真的摔下悬崖,从峭壁上延伸出了一截树枝拦住了他,可他还是跌下去了,可又有无数的藤蔓织成的网兜住了他。 他一直觉得老天都不让他死,而是让他记住这生死之恨! 上官裴听闻天澜城灭,但是他不信! 直到他一路躲躲藏藏、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地回到天澜城,他看到的是被烽火烧的焦黑的残垣与断壁,是血流漂杵的长街,是死伤无数的满城平民。 直到他回到了城主府,这座府邸早就被洗劫一空,满院横尸,所有曾经熟悉的,不熟悉的,厌恶的,喜欢的人都早就凉透了,甚至已被蚊蝇缭绕,尸臭熏天。 他没有看到自己父亲的尸体,也没看到那位继母的尸体,还有那个讨厌的弟弟…… 他一路跌跌撞撞,翻开一具又一具尸体。 失望! 失望透顶!绝望到了极致! 没有人,没有活人了! 终于,在他几乎要放弃搜寻时,在祠堂神龛下发现了吓破了胆的弟弟——上官卿。 即使他以前很讨厌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 这些往事如毒蛇般窜入上官裴的脑中,他几欲崩溃,捂着头大喊着不可能。 “可他帮着芙蓉,帮着你父亲,帮着你们,杀了我全家!我全家都死在了你们手上!还有……还有那些无辜的城民!” 上官裴激动之下,猛地攥着丹殊的头发使劲撞向石壁,撕开獠牙怒吼着:“你们……罪、不、可、恕,该死!” 丹殊任由上官裴折磨,他好似感觉不到痛似的,凄凉又无奈地笑着,“今天你攻我城池,烧杀劫掠,明天我灭你满门,一个不留。所有的成就、名声和威望,却要以鲜血来铺就,人世间的欲望为何非要用他人性命来夺取。” 第109页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病态的,上官裴,师尊无奈之下把你推下悬崖是为了保住你,可你呢?你却自己把自己抛进了深渊炼狱。” 即使丹殊说的都是真的,可上官裴不会信的! 一个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做到了深信不疑,那么,即使真相就在眼前,他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当初的误判,一旦他动摇了信念,那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就是从头错到了尾,他曾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世上最残忍的事情,是告诉你,你曾经的认知、选择、所作所为都是错的,你活在了真相之外,旁人都能看得清的事情,只有你看不明白! “师尊对你的好,连我都看得出来,可你……”丹殊忍不住哽咽,带着哭腔,“上官裴!你是不是傻的啊……”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不信!”上官裴偏执道:“我要复活他!我要亲口问问他!” 虽然早已经猜到芳华陨落的事实,可亲耳从上官裴的口中听到,丹殊还是控制不住地崩溃嚎啕起来。 上官裴却突然兴奋起来,他猛地摇着丹殊的肩道:“你相信我,可以复活先生的!哦!对了……对了,你看,那个小子,他是神裔,是我见过神血最纯的神裔!用他的躯体一定可以召回先生的魂灵!” 丹殊闻言,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他若是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复生?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重生的先例,你……你别再害人了!” “你难道不想让先生活过来吗?你不想见他吗?” 丹殊:“这些年,你到底害了多少人?还不够吗?” 上官裴:“若能换他回来,死了谁都可以,就算是你、是我,也没关系。” “……你真的……疯了!” 丹殊没有能力去阻止上官裴,他眼见着上官裴将苏夜丢到祭坛上,苏夜吃痛一声,眉头紧蹙。上官裴一见,突然疯魔地冲了过去,喘着粗气,抚摸着苏夜被砸肿的胳膊。 他病态又疯魔,“对不起……对不起,不能受伤,这会是先生的身躯,不能受伤的!” 苏夜依旧装晕,但他刚刚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清清楚楚。 心中忍不住咒骂,这上官裴是个疯子!他妈的,居然觊觎他的身子! 苏夜虽是个断袖,却也被这么个脑子有毛病的人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装晕,还是说,至少该宁死不屈地反抗一下意思意思? 唉…… 没被束缚的时候他都打不过上官裴,更何况他现在被绑成了个粽子…… 好在叶上珠和钟续逃脱了,他心理负担好歹轻了许多。 苏夜躺在祭坛上,感觉到上官裴走下了祭坛,他眼睛支开一条缝,斜乜着上官裴,发现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准备着什么。 他睁开另一只眼睛,看向祭坛另一边。 正好看见上官卿躲在石柱后面,他也在看着苏夜,满目焦虑。 苏夜一愣,这上官卿虽说胆子小,但确实是个心地善良之人,他应该不会想看见大家死掉吧? 苏夜频频眨眼睛,不停地看着烛台,又看向洞口的位置,示意上官卿赶紧出去向涿光山求助,找他们来救人! 上官卿猛地点头,看着苏夜的眼神既坚定,又怀着怜悯,好似下一刻苏夜就要慷慨赴义了一般。 苏夜微愣,原本以为上官卿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但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来不及思考更多,上官裴已经走到身边。 他笑着说:“醒了啊?你这双眼睛生的好看,想必先生用起来会更好看。” “死变态!” 上官裴听他这么说,也没生气,他在苏夜周遭点了一柄又一柄烛台,整整七盏烛灯。 苏夜突然想起,他见过两次拜斗重生术的描述,七盏灯正好对应北斗七星,上官裴这个疯子,他真打算这么做? 虽然只是个传说,苏夜也不确定芳华是否真的能被复活,但万一呢? 若是成功了,自己是不是就永远消失了? 他还没见到师尊,还没问清楚井底那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永远消失? 苏夜有些慌了,焦躁起来,手脚并用,但他再使劲也挣脱不开绳索。 上官裴又说:“别急啊。” 他伸手抹了一把苏夜胸前的血渍,捻在指尖,凑近鼻尖嗅着,“这么纯的神裔之血,我还是头一回见呢,相貌也好,给先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为了让先生用起来不麻烦,还得洗去你的记忆和灵魂,你不会觉得很难受,很快的,就像是被泡在温暖的汤池中,睡过去就好了。” 说着,上官裴双手结了一个繁复的咒印,封进了苏夜的识海中。 苏夜根本来不及反抗,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很舒服,很温暖。 他像是被包裹在温暖的篝火之中,又像是被涤涮在温泉瀑布之下。这一刻,他真的很放松,即使脑海中依稀记得这是上官裴的咒术,目的是让他魂灭识亡,可是,真的好舒服,他不想挣脱出来,外面太苦了,太累了…… 当他感觉到那些曾经熟悉的身影,开始在脑海中破碎溃散时,他猛地一惊,可他已经沉沦了,此刻阻止不了。 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小叶子被笼罩在一片暖黄的光芒中,小小一只,还是豆蔻年华,她温柔地冲着他笑,然后挥了挥手,开始道别,慢慢碎成了云烟…… 第110页 苏夜大喊:“小叶子!” 他冲上去捞,可是根本抓不住! 小叶子仿佛化成了沙砾,从他指尖一点点流失,他松开手,手中什么都没了。 小叶子是谁? 刚刚的女孩是谁?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的记忆仿佛被强行抽走,完全不记得,适才记忆中的人模糊到了极致。 紧接着,他面前出现的石羽涅、钟续、叶上珠……皆如同刚才一般,化为沙砾云烟,消散不见了。 苏夜急到崩溃,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停下来!快停下!” 可是没有用,他已经彻底忘记刚刚那些人了。 忘地连个影子都不剩…… 一袭白衣,泼墨长发缠着脚踝的人,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苏夜激动地冲过去,一把抱住那人,“师尊!” 可是那人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推苏夜,苏夜不愿被推开,他紧咬着牙,双手结了扣,怎么都不愿意松手。 那人无奈地叹息一声,便没有再推。 等苏夜反应过来的时候,是他怀中搂了个空,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怔怔地看着白衣人,发觉他师尊已经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化为云烟,那渐渐溃散的沙砾已经延伸到了胸口。 苏夜终于崩溃,他双目充血,拼命摇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可以!不可以忘了师尊!不可以忘了师尊!师尊师尊师尊……白若一……不可以忘了白若一!” 他反复念叨着白若一的名字,好似这样真的能有用…… 祭坛旁的上官裴皱眉,“什么人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他等了一会儿,眼前沉沦识海中的苏夜,牙龈被咬出了血,攥紧拳头的指甲,也深深地戳进了掌心血肉中。 “这么难以忘记吗?” 这封眠印是上古禁术之一,可令一切拥有灵智的活物忘却执念,涤净记忆和灵魂,为何在此人身上阻力如此之大? 上官裴再次结了个印,封入苏夜识海中。 即使再深的执念,再念念不忘,两道封眠印的加持下,也必定能忘地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崽子要是忘记了师尊,师尊一顿竹条猛抽,就记起来了…… 白:(叹气)他又不是第一次忘记我了…… 第55章 【风起天澜】失却阵 两道封眠印灌入识海,苏夜抗拒的地厉害,以至于浑身抽搐不止,心脏跳动地越来越猛烈,心口处的菱形剑创泊泊地涌出鲜血。 原本从神魔井内溢出的那一缕魔息,徘徊在外,进不得防御结界半步,可那魔息感应到苏夜魂灵的剧烈挣扎,它凭借着本能去冲撞结界,渴望融入曾经熟悉的魂灵。 终于,它成功了,魔息损失了一部分,却依旧有一小缕冲进了苏夜的心脏。 上官裴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见一缕黑气钻进了苏夜心口,他生怕会影响这具身躯,紧张得厉害。 他探入一缕神识进了苏夜体内,瞬间被那缕黑气吞的干干净净,上官裴遭到反噬,踉跄了几步,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口中溢出一缕鲜血。 “哥哥,你怎么了?”上官卿目睹一切,他紧张地跑出来扶住上官裴。 上官裴蹙眉不悦,斥责道:“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你回府吗?” “……我。” 他“我”了半天,垂眸道:“我担心哥哥……” 这么一句话,让上官裴胸腔柔软了几分,他不再厉声呵斥,平静下来道:“快回去,哥哥有事要做。” 上官卿原本就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两颊奶膘添了几分可爱,让人心生疼惜,此刻他仰着头,双目柔软地望着上官裴。 支支吾吾地说:“哥哥,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伤害他?他没有凶我,他没有对天澜城不利,他没有伤害城里的人。” 原本,上官裴每次被弟弟撞见自己练尸,他都编造一个“此人威胁城中百姓安危”的借口,以此哄骗上官卿,而此刻,上官卿亲眼所见,苏夜并未伤害任何人,他便没了借口。 但此刻他的计划眼见着就要成功了,他没什么耐心再去敷衍他那不谙世事的弟弟。 上官裴阖上眼眸,冰冷道:“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要我把你拎回去?再罚你一月不许食凤梨酥?” 瞳孔一颤,上官卿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劝不动他哥哥了,他默默地点头,朝着洞口走去。 眼见着弟弟走出洞穴,上官裴才松了口气。 而此时的苏夜,因为那缕魔息浑身抽搐,好似什么力量即将从体内迸发。 上官裴不确定那缕黑色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他不敢赌,如果他成功涤净了苏夜的记忆和魂灵,召回了芳华的魂魄,却又因那古怪的气息而出岔子该怎么办? 到时候只会得不偿失! 他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他从灵脉中召出天机镜,在洞穴周围的山峦上划下了一道阵法,祭出天机镜,作为阵眼,悬于穹顶上。 而后将苏夜丢进阵中,即使那古怪的气息再强悍,也无法从此阵逃逸。 若是能净化异端最好,最差的话…… 上官裴偏头,看向丹殊。 “先生啊,这可是你最疼爱的徒弟,我用他的血肉来召唤你,你不会视而不见吧?” 隐匿在洞穴外的上官卿闻言一颤,他并未走远。 第111页 想起苏夜眼神示意,又是看灯下的丹殊,又是看洞口,定是让他想办法将丹殊救出去!他忍不住感动,苏夜可真是个好人,在那种情况下还想着救别人。 上官卿攥紧拳头,眼神坚定,他一定不负嘱托,救出丹殊! 可现在怎么办? 他扒在洞口石壁旁,借着草木遮掩,朝里看去,上官卿被吓得双目睁圆,手掌死死地捂着嘴巴才不至于惊恐地喊出声来。 丹殊被倒吊在祭坛上,四肢的筋脉被划开,鲜血流淌不止。 粘稠的新鲜血迹,沿着祭坛上的纹路缓慢走着,一点点填满那个诡异的纹饰。 * 后山禁地被施了幻术,明明已是暮春,却下着皑皑白雪。 山峦的淡蓝结界虽然防御能力极强,但根本拦不住白若一。 他轻易地破开结界,涉足其中,凛冽的寒风刮蹭着脸颊,夹杂着鹅毛大雪,落了他满身,墨色长发上点点白雪点缀,后又化开。 白若一能轻易感受到这个幻境的世界是被阵法操控,从而制造的幻觉。他从模糊的记忆中搜索一番,便知晓这个阵法的作用是在净化本心,或者说是失却本心,故名失却阵。 失却本心的同时,也会压制修为,强散识海与心脉中的一切气息。 白若一本想施个护身结界,防止自己本心被干扰,却发现这阵法除了会压制他的修为……对他没什么其他作用。 他在阵中找了许久,也未找到苏夜,整张脸面色难看得要命。 突然,他看见雪地上零碎地掉落了一些沾着血迹的青色布料,捻起来一看,布料上用银丝绣有十翼飞鱼,正是涿光山的弟子服饰,当下心头一紧。 原本想赶紧找到阵心镇物,破除阵法去寻苏夜,此刻看来苏夜就在此阵当中。 也不知此刻安好否? 上一世已不可挽回,如果这一世再出差错…… 白若一不敢想象后果,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那折磨了他两百年的执念倒像是福报,毕竟他有盼头,知道还能再次相见,可如果今生再…… 他猛地挥去脑中的臆想,忍不住叹息,这些年来,原本不该出现在他脑中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白若一不顾之前损耗了大量灵力,此刻又被压制着修为,他放出庞大的神识,瞬间覆盖了整个失却阵,很快就搜寻到了。 阵中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人,莫约在东南方向,不出意外,那人必是苏夜! 他顺着感应到的方向匆忙奔去。 眼前,背对着他,赤·裸着上半身,半跪在雪地上的少年,正是苏夜。 那道古怪的气息灌入他心脏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好在他终于停止了忘却记忆,坏处便是那气息妄图控制他的身躯。 等他暂时掌控了自己的身体,醒来后便被丢进了这皑皑白雪中。 魔息在他心口乱蹿,妄图占据身体的主导权,他发了疯一样想要将那魔息连根拔除,于是他拼命撕扯着胸口的衣服,衣衫尽数撕裂,胸前也被抓得血淋淋。 “……苏夜。”白若一踟蹰着开口,声音似有些颤抖。 苏夜猛地回头,满脸惊讶,额前碎发掩映之下,幽红的瞳眸泛着邪佞的兽性。 他看见什么了? 是谁? 眸中一片皑皑白雪下,一身白衣墨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眉目中满是担忧的神情。 “……师尊。” 他颤抖着开口,随后又觉得不对,闭上眼睛狠命地摇头,“你不是师尊!是幻觉……是幻觉!师尊……师尊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的师尊一贯色厉内荏,不用“孽徒该打”的表情看他就不错了。 这一定是他心中的渴望被实化了,一定是! 见他这般反应,白若一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疼?又说不上哪里疼……被伤到了?可是根本找不出伤口在哪儿…… 他在他徒弟的心中,竟是这般不近人情吗? 以往的岁月里,他每每想解释,却又开不了口,他以为是自己碍着身为师尊的脸面,可又说不出为什么这般在意小徒弟的态度。 只觉得喉咙泛酸,咽不下去。 白若一一步步走到苏夜跟前,他想扶起小徒弟,可刚伸出手,还未靠近,便被一记神剑带起的罡风划破了手指。 苏夜眸中透着兽性的红光,他双手持剑站了起来,吼道:“快滚开!不要冒充我师尊!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冒充我师尊!” 指尖滴滴嫣红落在雪地上,唯一的红看起来扎眼的很。 持剑的手微颤,苏夜有一瞬间动摇了,幻境里的人怎么会受伤流血?可他马上又拼命捶头摒弃了这个想法,他已经被幻境和心魔折磨太多次了,每次都变着法子戏弄他。 他惦记着自己师尊,可又同样惧怕师尊。 想起在神魔井中看到的尸身,那张脸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身,苏夜就觉得自己在白若一眼中,不过是个药罐,是用来温养那人魂灵的罐子! 这样偏执的念头在苏夜心中无限放大,即使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真的白若一,他也不敢靠近,更何况还是个冒牌货! 苏夜伤了“白若一”,若是真的白若一,早该生气了,早该抽出竹条狠命地抽打他了! 何况这个“师尊”太假了,比起之前出现的幻象,他居然连本命神器“白纻”都未召唤出来。 第112页 苏夜心中挣扎了很久,努力确认眼前的人不过是假的,于是他猛地睁开猩红的眼眸,掣起霁尘剑,就朝着白若一刺去。 “噗嗤——” 霁尘剑没入白若一的肩,他竟然没有躲开! 血流顺着剑刃淌出,滴答了一地,白若一站着未动,仅仅只是眉心微蹙,望着苏夜的眼眸多少带了些怜悯,以及神伤…… 苏夜慌了,这不是幻觉! 幻觉中的人向他下手毫不犹豫,或者被他刺中了就会消散,怎么可能会真的淌血,还一动不动站在那,让他刺。 眸中忽然震颤不已,猩红的瞳孔渐渐转黑,苏夜手一抖,霁尘跌落,他终于认清了事实,颤抖着开口。 “师尊——!” 白若一抿着唇,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温柔地似和煦春风,绵延十里。 苏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猛地扑进白若一怀里。 天晓得他在幻境中,最想看见的人就是白若一,因此,心魔刻意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白若一的假象。 但此时是真实的,白若一平时周遭冰寒,皮肤微凉,可在这冰天雪地的幻境中,却温暖无比。 苏夜贪婪地一头扎进白若一的颈肩,双手死死地扣着他的腰,控制不住的情绪流淌而出,他发出一声类似犬类幼崽般的呜咽,湿漉漉的,惹人怜惜。 “不怕了。” 白若一轻轻抚着苏夜的后背,僵硬地安慰着他,暗暗灌注灵力,治愈着苏夜浑身的伤口。 灵力游走到了胸口的位置,猛地一震,那处仿佛有个什么巨大的漩涡,瞬间就将白若一灌入的灵力吞噬了个干干净净,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 察觉到了不对劲,白若一猛地收回灵力。 可那拥着他,脑袋抵在他颈窝的少年,突然撕开了獠牙,朝着他脖颈刺去。 利齿穿透了单薄的雪白皮肤,鲜血便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同学想吃了师尊的愿望即将实现 第56章 【风起天澜】忆往昔 白若一灵魂震颤,他想伸手推开少年,可少年的利齿刺穿他的颈上皮肤后,并没有做出什么粗鲁的动作,只是像小动物般伸出舌尖,细细舔舐着。 湿漉漉的舌尖轻抚着他脖颈上最敏感的皮肤,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这感觉将白若一拉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 昆仑之巅的魔殿深处,灯火幽冥。 苏夜的脸一半被黑暗侵吞,一半被暗黄的烛火照耀得格外邪佞,深邃的瞳仁中闪过几抹幽红,他用拇指狠狠刮掉嘴角淌下的一缕血迹。 白若一的双手被锁链拴住,无法离开这张软榻,他眼见着身着黑色大氅的苏夜步步靠近,只能无奈地阖上眼眸。 对于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再在脑海中回忆一遍那种屈辱。 “……白若一。” 苏夜坐到白若一的身边,见他不理自己,苏夜耐着性子说:“你大可趁着本君心魔发作,杀了本君……” 白若一没有理他。 苏夜撩起唇角,笑得狎昵,他伸手揽住白若一的腰,强迫白若一贴得他更近一些,额头抵着白若一的肩,身躯微微轻颤,他在努力隐忍着浑身上下的阵痛。 他嗓音暗哑沉闷,“本君现在没能力还手,你要是再不杀了我,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哦。”他说话的语气仿佛玩笑一般。 “还是说……” 苏夜吐出一口浊气,努力隐忍着疼痛,额间已经溢出细密的汗珠,却故作轻松地学着坏胚子的腔调道:“师尊……你也是喜欢被我这样玩·弄的吧?舍不得我死?我死了以后,谁还能满足你啊?” 这句话实在残忍,轻轻松松折断了白若一的一身傲骨。 苏夜攀上了白若一的颈肩,嘴唇摩挲着细嫩的皮肤,上面已经残留了好几个牙印了,有的疤痕都快消失了,有的才刚结痂不久,只要轻轻拨弄几下,结痂的伤口就会被重新撕开,涌出源源不断的甘露。 苏夜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撕开獠牙,狠狠刺·入…… 他被五阴炽盛之毒折磨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心魔涌现,起初只有白若一的身躯才能给他慰藉,暂缓痛楚,于是他最暴虐狠戾的一面在白若一面前完全展现。 苏夜控制不住自己的粗暴,他一次次折磨他、撕碎他…… 而白若一呢? 他连个“恨”字都没有说过。 苏夜怒了,白若一越不恨他,他越觉得自己在白若一心中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什么办法才能让自己深深地被烙印进白若一的灵魂深处,好教他对自己永世难忘? “……师尊……你……好舒服。” 情至深处,苏夜情不自禁喊出那敬称,世俗不容的亵渎,让苏夜觉得感官被疯狂刺激着,他愈发汹涌,愈发暴戾。 师尊的血液缓解了他心头的疼痛,师尊的身体安抚了他体内的焦躁。 魔息入体,心魔躁郁,白若一的血引诱着苏夜。 此刻转世重生的少年,一如前世般熟稔地刺·入利齿尖牙,贪婪地吮吸着温暖的血液。 白若一终究没能推开他。 他的手悬着,无处着落,最后只能缓缓落在了苏夜的后背上。 苏夜不知自己贪婪地吮吸了多久,等到意识苏醒,刺鼻的甜腥味将他打击地体无完肤。 第113页 他在做什么?! 他猛地僵直了身体,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大逆不道地抱着他的师尊,趴伏在师尊的脖子上,吸着师尊的血! 苏夜吓得猛然推开白若一,眼睫胡乱地颤着。 “……师尊,我,我……”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白若一并没看苏夜,垂着眼睫,缓缓扯上领口的衣襟,挡住脖颈的伤口。 师尊没有说话,苏夜更不敢问什么了。 实在是,太尴尬了! 白若一从怀中取出一串珠玉手链,从手链里掏出一套衣衫丢给苏夜。 苏夜这才意识到自己上身赤·裸,瞬间,躁红直窜耳根,尴尬地恨不得钻进地洞,埋起来,看不见就好了,看不见就不尴尬了。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背过身去,快速地将衣衫穿好。 他的师尊又将那串手链丢给他,他接过一看,更尴尬了,这不是他当初在云栖竹径险些捏碎的冰绦嘛! 冰绦上的珠玉上还多了些破损的纹路,当时细弦断裂,一颗颗珠玉散落一地,师尊是一颗颗捡起来又重新串好的吗? 他该怎么向师尊解释,自己是如何弄丢了冰绦的呢? 显然,白若一这样的人是不会为难他,问他这些问题的。 “不要再弄丢了。” 白若一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看他,往前走去。 苏夜只好跟在后面,心情更加忐忑了,师尊什么都不问,但他却觉得师尊什么都知道,或者什么都不想知道。 “此阵名为失却阵,能轻易使人失却本心,你跟紧我,不要被阵法影响了。” 白若一说话依旧淡泊冰凉,没什么情绪,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幻觉罢了。 失却本心? 苏夜不禁疑惑,他刚刚是失却本心才做出那般尴尬的事情吗? 鼻尖还能嗅到嘴唇沾上的血味,很是香甜,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将唇上的血珠舔干净,蓦的,心脏处又是一阵躁郁。 他慌乱了片刻,闭眼不去看师尊的背影才稍稍缓和了些。 苏夜低头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跟在白若一身后。 “师尊,那我们该如何出阵?” 白若一道:“找到阵心镇压之物,摘掉,阵法自破。” 苏夜本想再问阵心在何处,却突然感觉到周遭的雪停了,脚下的厚厚积雪也开始在融化,不一会儿,周围的雪景彻底散去,暮春的暖风吹了过来,苏夜感觉心头的躁郁没了,整个人舒服极了。 白若一:“看来有人抢先一步,摘了镇物。” 难道是上官卿把消息传出去了?不对,没那么快,那就是叶上珠和钟续回了芙蓉城,请来了君撷仙君。 苏夜兴奋道:“是君撷仙君吗?他也来了?” 白若一闻言,眉头微蹙,声音骤寒,“一个涿光山闯祸的小弟子,需要两位尊师来救吗?” “是我言错。” 苏夜也不知他师尊这是生的哪门子气,若说责怪自己闯祸,那早该责骂了,何必等到现在? 月色融融,幽蓝的结界内偶有几只灵蝶飞舞。苏夜看到一个身着青衫,长发飘逸的女子出现,待她走近,苏夜忽然想起,这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那女子面容姣好,浑身一股不羁的潇洒气质,她走近后主动朝白若一打了个招呼。 白若一点头道:“摇光仙君可是摘了镇物?” 原来是摇光仙君! 苏夜终于想了起来,那日在拜师典礼上的司仪,就是这位涿光山唯一的女君,并且这位仙君还是晨课的先生…… 对!就是那个苏夜总也不去的课,因此他的确没见过几次摇光仙君,如今认不出来也正常。 摇光仙君点头,“是天机镜,我此番下山就是为了它,我是个俗人,有俗事要去处理,天机镜我先拿走了。” 白若一颔首道:“仙君请便。” 她祭出飞剑,正欲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回首作揖道:“还劳烦二位替我隐瞒一二,若实在不便,就说我已经叛离涿光山了吧。” 白若一:“仙君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有后顾之忧。” 摇光感激一礼,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 苏夜有些疑惑:“摇光仙君盗走天机镜,又怕连累涿光山?” “人活在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想做就去做的,背后的羁绊和牵连终归是有的,稍有不慎便会连累旁人。摇光仙君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但她也会忧心此事会不会连累到山门。” 苏夜歪头想了想,嬉笑着说:“师尊,如果是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即便是三魂归离恨,七魄丧幽冥,我想做什么,那便去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子亮得很,就像星河被揉碎了嵌在里面一般,满是坦诚之言。可白若一听得心惊胆战。 他此话一出,白若一有些不悦,厉声道:“别这么说!” “哦……”苏夜搓了搓脑门,又说错话了? 阵法既破,白若一本想直接带着苏夜离开,苏夜这才猛地想起,丹殊现在还生死未卜,总不能把人家丢下,生死不论吧? 就在这时,苏夜远远听到呼喊声,焦虑又急促。 “仙君!仙君……” 定睛一看,上官卿吃力地驮着浑身是血的丹殊,艰难地挪着步子。 第114页 苏夜俯身,翻开一看,好家伙,丹殊手筋脚筋皆被挑断,血流不止,人已经奄奄一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好在白若一取出一颗丹药,塞进丹殊的嘴里,道了句:“暂时死不掉。”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苏夜问:“他怎么回事?” 上官卿满身都是丹殊的血污,他此刻疲惫不堪,喘着粗气。 “……我,我……发现哥哥进了……密室,就……把他带出来了。” “谢谢你啊。” “不用谢的,仙君……你,你是好人,我总算不负嘱托,把他救出来了。” 苏夜疑惑:“我什么时候嘱托你了?” 上官卿瞪大了眼睛,认真道:“仙君,你不是看了看灯台下的这人,又看了看洞口吗?这……这不就是让我想办法救他出去吗?” 苏夜忍不住扶额,他看灯台是提醒了一个“光”字,让上官卿去涿光山搬救兵。他当时躺在祭坛上,根本看不到丹殊是不是在灯台下啊! 行吧。 终归是好事,他们都没死。 若是他们都逃脱出来了,上官裴不可能不追来,他又在做什么?会不会是发现他们都不符合他开启重生术的标准,于是又用其他人练那邪术? 若是这件事情不结束,以后只会有更多人遭遇不测,更何况芙蓉城的危机还未解除。 毕竟,来都来了。 只要师尊在,他苏夜就没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师尊对重生术应该也很感兴趣吧?苏夜突然想起按耐在心口很久的疑问,恨不得此刻就脱口而出。 苏夜看着白若一,眸色幽暗,开口道:“师尊,那上官裴在研究拜斗重生术,您不去交流交流吗?” 第57章 【风起天澜】难生恨 上官卿是个傻孩子,哄起来也没多费劲。 苏夜拜托他连夜将丹殊送回芙蓉城,上官卿甚至没问苏夜师徒为何不一起走,就怀着一幅身负使命的责任感,背着昏迷不醒的丹殊就匆忙下山了。 等上官卿走远,白若一负手而立,淡淡问道:“何时动了禁书?” 苏夜:“从华山畿回来后的第三日。” 第三日,正好是白若一闭关的时候,也正好是他让苏夜搬进云栖竹径的那日。 “看了多少?” “……全部。” “……”空气安静了很久,没有人说话,结界内不同于外界,甚至连个虫鸣声都听不见。 白若一站着,看向远方没有说话。 苏夜也站着,垂眸,偶尔掀起眼皮望白若一一眼。 良久,白若一突然笑出了声,浅淡的,有点像无奈,又有些嘲讽和嗤笑的意味,苏夜听不明白。 白若一:“以往我给你的书籍,你都懒得翻阅,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翻看为师的禁书了?” 苏夜一听,耳尖有些微烫,他到底是个不学无术、没上过几天学堂的坏胚子。这话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他还不晓得该怎么回话,他师尊又开口了。 “也算是好事,总算有看得进去的书了。” 那可不是,这算什么呀! 苏夜最看得进去的还要数话本,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完一遍就能马上给复述出来,该有的情节点和细节,完全可以一字不落! “嗯?”好像不太对,苏夜突然意识到,他师尊哪里是夸他啊…… 白若一刚刚还怒火中烧,这下险些被气笑了,他无奈叹气道:“这些书以后不要看,更不可以学,自古以来没有人能成功,是废书。” 苏夜疑惑道:“那上官裴拿了半本残卷,还学得一本正经,他对此深信不疑,笃定自己能复活芳华。” “若是真有把握,何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定能成功?” 苏夜被塞得哑口无言,他很想问,师尊信吗?师尊决定要做吗?师尊是属于那有把握的,还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能成功的? 但是他没问,白若一只发现了苏夜偷看了禁书,并不知晓他进了禁地。 他要是一开口发问,那就是不打自招。 失却阵被破后,幻境消失,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上官裴闭关的洞穴。 外间的祭坛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空无一人。 苏夜当初被抓来时,并没时间观察周围,现在一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祭坛上的纹路被血完全浸透,血污绘成的符箓还在持续蔓延,上官裴盘膝坐在祭坛中央,鬓发散乱,衣袍染满血污。 他手腕上被割裂的筋脉还在滴滴答答,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整个人身上的血几乎快被放干了,丹殊的血加上他的血,还不够祭坛吞蚀,于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身体中涌出,填补着符箓最后那点空白。 上官裴缓缓睁开双眸,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开口道:“丹殊的血不够,先生并不想见他。” 所以他便用自己的血继续召唤吗? 苏夜说:“你的先生,或许也并不想见你。” 上官裴褪去了狰狞的面目,此刻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走了之后,尸身、魂魄都没留下,我找不到他,只能强行召唤。” 白若一道:“放弃吧,你召不回他的魂魄。” “不是的!”上官裴激动地猛摇头,“还差一点,我用灵力填上,我能唤回他的。” 第115页 “那位芳华仙师,我曾听闻过。”白若一叹了口气,道:“芳华非人,是兽,根本就没人类该有的三魂七魄,你又怎能以召魂之术唤回他呢?他死了,的确就什么都没了。” “你胡说!”上官裴一激动,灵力和血液都溢散地更猛烈了些。 白若一的话就像一把火,活生生把上官裴最后的那点期望烧的干干净净。 苏夜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师尊,他心底多少对上官裴有些怜悯的,恶人做尽了恶事,不过是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执念。 白若一是没有感情的神祇,此刻神圣的模样让苏夜想起了神女冢中见到的神女,慈悲降悯,却又残忍。 他明明就站在白若一身边,却觉得他离他真的好远。 白若一又言,“这些年你尝试了这么多次,成功过吗?你连他的魂魄都召唤不来,又遑论以那半本禁术残卷妄图复活芳华。” “他根本没有魂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上官裴陷入癫狂的疯魔状,他不断地反问自己,不断地确定,又不断地矢口否认。 若说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半疯,那此刻他疯地彻底了些,他都快把自己抽成干尸了,面颊不再饱满,苍白又快速地干瘪了下去。 他眼中溢出滴滴血泪,满目污红,不顾手腕上正淌血,伸出颤抖的指尖,狠狠指着苏夜,问白若一,“那他呢!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狞笑着:“他这样的人,你都能唤醒,我凭什么就召唤不回先生?!” “什么意思?” 苏夜猛惊,他盯着上官裴看了半天,又抬头瞧了眼他师尊。 白若一没看他,只是微微蹙眉,掩映在袖中的手轻轻微曲成了拳,仿佛在捏碎什么。 他眼眸淡淡扫向苏夜,无悲无喜,却带着些危险气息,声音冰冷道:“没什么意思。” “到头了,你注定失败,即使以自身为祭。也不知是谁给了你那本残卷,拜斗重生术的要义从来就不是以神裔献祭,也不是像你这般,以丹殊和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芳华回归。” 上官裴快崩溃了,他嘶吼道:“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血泪污了满面。 白若一并没有回答他。 回想起看过的两版重生术,苏夜突然发现,白若一的那本记载详细,而上官裴那本残卷上记录的大多是被扭曲了,非重点的内容被刻意强调。 比如说,重生术需要的神裔血只需取几滴便可,而不是放干;再比如说温养灵魂的罐子也并非是洗去原主的记忆和灵魂,使被复活的人夺舍而生,而是…… “是要一个甘心以自己身躯作为药罐,奉献全部灵力滋养灵魂的人。”苏夜想着就开口说了出来。 上官裴猛地一怔,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慌乱了片刻,“……他,他不会骗我的……” 白若一问:“是谁?” 上官裴:“不是他,不会是!” 这人应该就是利用上官裴的急切心情,误导他一步步行差踏错的人了,可他若不信,旁人再怎么拿出证据都不会有用。 灵力将尽,血将干涸,上官裴形容枯槁,早已无药可救了,无论是身躯还是壳子里的魂灵,都早就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白若一眼里,此人坏事做尽,残害生灵,实非良善之辈,他不可能去救这人,甚至因为这人掳走了自己的小徒弟,他更有可能给他一掌,送他一程。 但他并未这么做,而是开口又问:“华山畿的霓茶是你杀的?” 神裔残遭屠戮,确实与上官裴的重生术脱不了关系,但细想又不太对,苏夜记得那时幻境中的邪修说的明明是“神裔血肉,用来炼丹真是妙极了。”所以说邪修是为了炼丹,而不是…… 果然,上官裴矢口否认了,他说:“我恶事做尽,手上不缺这一两条命,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承……”。 “认”字还未说出口,他突然面色一变,匆忙反悔道:“是我做的,反正我都要死了,就是不晓得死了后,先生还肯不肯再见见我……我早该死了去见先生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块儿投胎。” 白若一冷声道:“何须欺骗自己?芳华没有魂魄,自然没有来世,你将自己困在祭坛中,施以咒术,逆天而行,虽并未成功,但代价是魂飞魄散,逃不掉的……” 听着这话,苏夜觉着心中不是滋味,竟觉得一向冰冷的师尊,好似也在害怕着什么。 “妙啊!妙极了!” 上官裴忽而哈哈大笑,他以手抚胸,猛地咳出了最后一滩血,“魂飞魄散了,我也没魂魄了,刚好与先生相配。” 他怔怔望向白若一,眼中平静。 良久。 开口道:“劳烦仙尊,送我一程吧。” “不!不要!不可以!” 上官卿冲上祭坛,一把抱住上官裴的腰,泪眼婆娑,“哥哥……你别丢下阿卿,阿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唯一的亲人……” “你们别伤害我哥哥,你们放过他,求你们了……” 他将丹殊送出城后,才倏然想起苏夜师徒没有跟来,还在后山禁地,想着自己兄长还在,万一发生冲突怎么办?他急匆匆赶回后山,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第116页 他的兄长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身下的祭坛几乎吸干了他全部的血液和灵力,不成人形。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上官裴,那个为他遮风挡雨,身形高大、英姿勃发的兄长如今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即,上官卿不知如何是好,他难受得很,只会求饶和哭泣。 苏夜:“……师尊。”他有些不忍。 白若一并未出手,他转身走出洞穴。 就算白若一不出手,上官裴也活不过今夜,血液干涸、灵力散尽的人,早就撑不了多久了,他什么时候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上官裴强压着浑身疼痛,恳求道:“我所作所为皆我一人之过,我死是活该,不要为难我阿弟,不要为难天澜城……” 苏夜回头看了眼这对兄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跟着白若一出去,留给他们最后话别的机会。 第58章 【风起天澜】深恩负 “阿卿,我死以后,城主之位由你继承。”上官裴召出城主印和不归砚,塞到上官卿手中。 可上官卿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接下,只顾着哭。 上官裴感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他忍不住发火道:“上官家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往后……往后兄长不在了,就只剩你了,你若不管天澜城,他们该怎么办?” 上官卿声泪俱下,“哥哥,我不行的,我不行,你别丢下我,我带你回府,长老们会想办法救你的,如果还不行,我就去求涿光山……” “真是个傻孩子。”上官裴被气笑了,无奈叹息,想抚摸上官卿的头发,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上官卿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头凑过去。 上官裴双眸轻阖,复又睁开,这么多年的执念仿佛已是昨日,他至死都未成功复活芳华,也没什么盼头了,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傻弟弟。 “……你若不愿继承城主之位,就将不归砚归还于芙蓉,奉上城主印,让两城并了吧。你于丹殊有救命之恩,他应该不会为难你,若是……” 上官裴歪头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我死以后,你去涿光山吧,这帮伪君子碍于颜面,不会为难你,你该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说的话,上官卿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只一个劲地摁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妄图止血。 可血浆还是不断地涌出,上官卿撕碎衣袍,一层一层叠加在伤口上。 依旧止不住血。 他急了,哭得愈发放肆。 上官裴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消逝地愈发明显,头脑昏沉,眼前几乎看不太清了,唯独上官卿握着的手上还有一点触觉在,魂魄离体在即。 没多少时间了…… “阿卿,你听见我在说话吗?” 上官卿狠命地点头,手上动作越发无力,他手忙脚乱了半天,什么都没做好,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当初不修仙?为什么没有灵力?现在连阻止哥哥离开都做不到。 心底有个声音问他:兄长快死了,要救他吗? “不要!不用你!不需要!我……” 可他感觉到哥哥握着他的手渐渐无力,险些从他掌心滑落,他仓皇失措中紧紧攥着上官裴已没了温热的手。 哥哥,不要离开阿卿…… 你救救哥哥吧…… 上官卿认命般闭上双眼,有泪滑落,滴在兄弟二人合握的手指上。 指尖源源不断灌入灵力,是从上官卿的手中传入上官裴的手中,再游走到上官裴的全身。 原本几乎丧失意志的上官裴猛地惊醒,他盯着合握的手掌,难以置信。 他的阿弟从未修行过,怎么会有灵力? 清晰的视线中映入上官卿的脸,是他的弟弟,本人,毫无疑问,满面温润,还挂着奶膘,可缓缓掀起的眼睫下,露出的却是一双戏谑的眼神。 “兄长。” 声音也是他弟弟的,可是却多了几分过分的镇静。 上官裴恍惚觉得这是自己阿弟,模样声音都是,可又不是,他的弟弟胆小、软弱,是个爱哭包,可眼前这个人…… 本想推开眼前的人,可终究是他的弟弟。 会是被夺舍了吗? 他仇人那么多,这个洞穴中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是哪个? 他颤抖着开口问:“你是谁?” 上官卿眸中闪过一丝洋装的无辜,他委屈道:“兄长,我是你阿弟呀,上官卿。” 欣赏着上官裴错愕的表情,他忽然一拍脑门,咧开唇笑道:“是了,兄长没怎么见过我,都怪那个蠢小子,总霸占着这副躯体,也不让我出来……” “……” 上官卿盯着交叠的手掌,忽而笑了,然后收住灵力。 没了灵力灌入,上挂裴险些跌倒,他的躯体现在就是个破碎的木桶,生命力就像盛在其中的水一样,一点点流逝,虽然补充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断开会继续流失。 上官卿道:“这些灵力,也够兄长撑到阿弟把故事讲完了。” “兄长不必疑惑,我并未被夺舍,我的确是上官卿,如假包换。只不过,阿弟生的比较晚,是十三年前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诞生在被满门诛灭的城主府邸中,祠堂神龛下,兄长……你该感谢我的,是我救了你的傻弟弟呀,要不然就他那傻样,早就死了。” 第117页 上官裴将这番话听下后,忽而意识到,他的弟弟平时的反常行为,他竟从未放在心中。 那个总委屈着哭着喊他“哥哥”的孩子,是他的弟弟,眼前这个心思深沉的人,也是他弟弟。 事实已是如此,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以往的反常,在此刻都有了一个合理解释。 上官裴阖眸不想去看他,喉头哽咽,沙哑着开口问:“十三年前,父亲和容夫人的遗体,一直未找到……” 上官卿轻描淡写道:“我吃了。” 上官裴无奈道:“那是你的亲生父母!” “是啊。”上官卿感激地说:“对阿卿而言,他们是最伟大的人了,他们生我养我,死后还以自己的无用身躯换我一条重回人间的路。” “兄长,你不在城中,你不知道啊,芙蓉来的强盗太凶悍了!他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若不是我装疯卖傻,生啖父母血肉,他们会杀了我的!” “若是我死了,兄长你就没有亲人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啊!” 上官裴不知是该怪罪他,还是该同情他,他当初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重要吗? 不重要了,他没什么资格去指责自己的弟弟,相比他而言,弟弟只是为了活下去,况且弟弟的手从未沾上人命。 而他上官卿就不同了,他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向人间,他杀伐果决,手上沾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如此,也罢! 虽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性格,可终归是他弟弟。他就这么宽慰自己,将死之人并不想祭奠太多仇恨和求而不得。 惦念着能见到芳华,无论先生到时候是打是骂,他都甘之如饴,只此一点,就够了。 然而,上官卿并不打算放过他。 他嬉笑着再一次撕开上官裴的伤口,道:“兄长可知道芳华先生是如何驾鹤西去,撒手人寰的?” 浑身猛地一怔,上官裴猛地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上官卿似乎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他故意拖着,欣赏了会儿这个表情,过了会儿才开口。 “兄长怎么这个表情看着我?芳华自然是自戕而亡,这件事和我有关系,却也和我没关系。” 那一日。 上官卿提着镂花的食盒,找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哥哥,他刚从城中最好的那家糕点铺子里买了热腾腾刚刚出炉的凤梨酥,小心翼翼地护着,想给哥哥吃最新鲜的第一口。 原本,府中的侍卫是不能透露城主行踪的,可问的人毕竟是小公子。 上官卿顺着侍卫指引的方向,找到了石室入口,入口在花园的假山后。 他刚走近,便看见了哥哥走出来,衣衫凌乱,脸上还多了些说不清的伤痕,眼圈下挂着乌云,凶悍狠戾地对守卫吩咐着。 “看好了他!别让他死了!除了饮用水,其他食物一概不许送入。” 那恼怒的声音很大,上官卿距离这么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禁疑惑,什么样的人,竟然把哥哥气成这样? 以往的犯人从来不会被带入府中,那花园下的石室以前不过是个密道,从来就不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 上官卿不由好奇,他没有喊住上官裴,而是默默等人走开后,从另一处假山后门进了密室。 “有人吗?” 上官卿试探地喊道,旋即,便听见了一串窸窸窣窣的铁链碰撞声。 他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亮后,眼前的石床上,赫然是个身形消瘦、衣衫凌乱不堪的人。 点燃桌上的蜡烛,周遭亮了起来,他再凑上前去一看,惊叹不已!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衣袍的男人,身形单薄,衣不蔽体,面容憔悴到好似随时都会晕厥过去,从脖颈到胸膛,密密麻麻堆积着红痕血污和狰狞的淤青。 可这人双眸上覆盖了一块窄窄的布帛,看不清什么神情。 此人身上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息,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要被哥哥关在这里。 上官卿尝试着问候道:“你还好吗?” 那人浑身一僵,反应了会儿,嗓音沙哑着幽幽开口问:“……谁?” 声音温柔地一塌糊涂,却又虚弱至极。 “我……我路过这。”注意到芳华的脚踝上缠着锁链,他动一下,锁链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上官卿问:“哥……城主他把你关在这里,你是犯了什么罪了?” “……” 见芳华不说话,上官卿安慰道:“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城主不会为难你的。” “……” “你眼睛怎么了?看不见吗?” 芳华点头,依旧没说话。 想起上官裴对守卫的吩咐,眼前的人气若游丝,怕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上官卿揭开镂花食盒,糕点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热气,凤梨酥甜腻的香味很快溢满了石室。 上官卿:“你要吃点东西吗?城中最好的糕点铺子现做的,我一大早就去等了,买到了最新鲜的,你要不要尝尝?” 听闻是凤梨酥,石床上的人微微颤抖,忍着浑身的酸痛,强撑着坐了起来。 上官卿取出一块递到芳华手上。 触手的滚烫和甜腻的香馨刺激着感官,芳华忍不住想要呕吐,可胃里空空如也,他什么也呕不出来。 第118页 上官裴有些不知所措,他本能觉得芳华是太久没进食了,所以才反应这么大。 他分不清眼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儒雅男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还是说得罪了哥哥,才被关在这里。 他不想去臆测自己的兄长。 上官卿手足无措道:“看你这么久没吃东西,我把糕点留在这,你慢慢吃,你可千万别说是我送来的啊。” 他点点头,上官卿才放心离开。 芳华缓缓走下石床,移到石桌边,想伸手去触食盒,手指不慎碰到了未熄的蜡烛,直到火烧火燎的疼从指尖蔓延开,他才反应过来。 如今的芳华,被折磨地几乎失去了感官痛觉。 他呆楞着坐了很久,才将手中的凤梨酥缓缓放入口中咀嚼。 这糕点做的很好,实际上比芳华曾经做的好太多了,一边吃着,回忆便慢慢涌上心头。 …… 他很快吃完了手中的这块,打开食盒再取的时候,手中触到了一个冰凉的事物。 芳华一愣,指尖微颤抖。 如果,他猜的不错,应该是…… 再去触摸的时候,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城中的糕点铺,会给成套购买糕点的顾客赠送一柄银制的刀具,方便客人切分糕点。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芳华捏着那把刀具,忽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上官裴的心魔由他而生,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上官裴会不会从仇恨中走出? 芳华觉得,上官裴是恨自己的,恨到了骨子里,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看得出来恨意有多深! 进入到上官裴梦境的芳华,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在上官裴眼中,已经将他同仇人二字划上等号了。 他这一生,一败涂地,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都崩溃到了极点。 不再犹豫,银色细刃刺入心口,血滴滴答答流淌出来…… 他扯开覆在眼上的布帛,露出两窟深不见底的黑洞,释然地笑了,画面温柔又诡异。 一拔刀,血浆呲出;一挥袖,付之一炬。 烛火倒下,从食盒烧起,烧到他的鞋履,烧到他的衣摆,烧光了甜腻香味的凤梨酥,烧光了芳华糟糕的匆忙一生…… 满眼都是火光。 上官裴愤怒地赶来,恐惧、害怕、悲伤、愤恨……无数的情绪再也无处宣泄。 他眼里透着火红的烈焰…… 上官卿拨弄着祭坛上摆成北斗七星的油灯。 火苗闪烁着。 “兄长,你当时在密室连一具尸骨都没有找到,你以为是被焚烧了?” 上官卿笑得愈发灿烂,像个卖乖的孩子,“兄长进石室前,我进去过一趟,那个时候,芳华先生还没死呢,但他确实一心求死,火蹿上了他的腿,可他就那么一动不动。 上官卿忽然靠近他,欣赏着他的表情,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站在他面前,等火把他烧透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第59章 【风起天澜】终负君 “芳华不是人,他只是一截芳华木,他虽死了,凡火却烧不透。” 上官裴浑身震颤,他瞪大了染满污血的眼睛望着上官卿,狠狠地攥着袖子。 见他这样的反应,上官卿又开心了几分,笑意浓郁,“兄长已经猜到那截芳华木的下落了吧?我将它递给你,说是神木煅烧有助于被炼之物成形,兄长还真是什么都信我啊。” 上官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恸地哀嚎出声。 他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弟弟吗?还是比自己更加嗜血的恶魔? 他悔不当初,可又有什么用? 是他自己亲手将芳华的本体,投入炼尸异火中煅烧,烧成灰烬…… 他原本想用此法去复活芳华,却又阴差阳错地亲手毁灭了他。 上官卿幽幽道:“芳华神木,即使是身死,只要神木完好,数年后便可自行重生。他没有魂魄,本体又灰飞烟灭了,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芳华其人。” 哀恸后,上官裴只是失神地坐着,体内仅剩的灵力和命息流散地愈发快了,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弟弟,那个亲手斩断了他最后的期望的弟弟。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闻言,上官卿愣了一瞬,有些委屈道:“我只是想看看兄长会有什么反应啊,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存在如此至深的执念吗?我只是不明白兄长这么恨芳华,又为何在他时候拼尽全部渴望复活他。” 他激动地凑过去,不解地皱着眉问:“兄长,你告诉我,为何啊?” 为何? 他恨芳华,恨不得剥皮抽筋、生啖其血肉,为何要复活他? 或许一开始是不甘心,他还不允许芳华死,芳华怎么可以死?他所做的一切,在芳华死后都没了方向和目标。 再后来是有很多疑问,想要亲口问芳华。问他当年为何不收自己为徒,问他自己并不比丹殊差,为何自己就不能得到更多的关爱,问他为何当初将自己推下悬崖。 是真的想要亲手杀了他吗? 再后来,怨念已经变成了仇恨,恨他助纣为虐,恨他帮着芙蓉城毁了自己满城,杀了自己全家。 可是,孤苦飘零了这么久,十三年来,死生师友,他身边也只剩下芳华了…… 第119页 他怎么可能舍得他死? 上官卿:“啊,我明白了,那我不妨再告诉兄长一件事吧。当年芳华将兄长推下悬崖后,兄长觉得那些在峭壁上托住兄长的藤蔓是什么?” 他没给上官裴反应的时间,直接又说:“当年天澜城的战争,还有上官家的血案,跟芳华并没有关系,他将你藏在密室,救了你一命。” “兄长啊,你怎么可以将救命恩人当作杀亲仇人呢?” 上官卿到底是给了他最后一击,他曾矢口否认的真相,在此刻化成毒蛇,一点点揭开他的伤疤,攀爬进了他的心脏,蚕食着他最后的生命。 他亲手将自己的救命恩人囚禁、鞭笞、凌·虐、折磨、侮辱,从身到心,他伤透了芳华。 到头来,他们二人原来互相折磨的这么久。 可芳华就是倔! 他不吭一声,不解释一句,也不讨饶,任由刑罚加身,任由上官裴将他折磨地体无完肤,即使以自戕来解脱,也不过是为了让上官裴放弃仇恨。 都结束了…… 上官裴不愿意听上官卿再说些什么,他伸手直掏心脏,将那颗跳动的心掏出来看了看。 是红的啊,还在鲜活地跳动着。 他的心为什么不是黑色的呢?没有烂到淤泥里,没有腐到不成形。 “……先生,你有没有恨过我?” 无论恨不恨,裴来殉你。 还好,他死后定会魂飞魄散,无知无觉,虽然很想再见到先生,可他更惧怕听到先生的责怪。 不过短暂的一瞬,心脏在上官裴的手中停止了跳动,他静静垂下头颅,死地悄无声息…… 见状,上官卿瞳孔骤然紧缩,他慌乱地扑向上官裴,“你还没回答我!怎么能死?”他使劲地摇晃着上官裴的尸体,可尸体却砰然倒下,手中的心脏也滑落,跌在祭坛上。 上官卿嘴唇颤抖,他慌乱地想要将那颗泊泊淌血的心塞进上官裴的心口,沾地满手是血,可是即使那颗心已经塞了进去,上官裴也没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兄长!你还不能死!你还没告诉我,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何……为何折磨着他又要复活?你还没告诉我,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使劲摇晃着上官裴的躯体,赫然感受到心口处一阵痉挛,他揪住心口,厉声呵斥:“滚回去!没用的东西!” 啪嗒——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淌下来,滴落在上官裴不再跳动的鲜红心脏上。 上官卿难以置信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是晶莹的泪珠,混合着上官裴的血液,颜色艳丽。 “这是什么?” 是眼泪,是最无用的情绪,是那个没用的东西流淌出来的! 他用手指使劲地揩去,搓地眼眶通红。 冷静下来的上官卿冷眼看着祭坛上的尸体,声音幽沉:“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就得不到一个答案呢?” 他捡起散落一旁的城主印和不归砚,收拾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蹒跚着走出洞穴。 守在洞口的苏夜和白若一看见他,便明白上官裴已经死了。 苏夜还当上官卿是那个胆小怯懦、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不断安慰着他。 白若一回首看了一眼洞穴深处,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 上官卿哭得喘不过气,哽咽着说:“兄长走了……” 他猛地朝着二人跪下,“求求二位仙君,别去毁坏他的……尸身,即使他真的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他毕竟走了,我只想好好给他入殓,葬入祖陵中……” 苏夜叹了口气,人都已经去了,尘埃落定,就算是可怜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公子,他们都会给死者一个体面。 于是他们谁都没进洞穴,没人知道上官裴是如何死的,死前又经历了什么。 上官卿忍着悲恸,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城主。 他先是安排亲信封住洞穴,将上官裴入殓,守夜的七日内,城中长老分成了两派势力,一派支持唯一的正统血脉继承城主之位,名正言顺;而另一派,觉得上官卿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胆小又怯懦,定然无法统治天澜城,提议另立一位非上官家族的外姓人继承城主之位。 他们好似早有预谋一般,在上官裴死后的第三日,他们就将城中矜贵,赵家的大公子推上了候选名单。 上官卿跪在兄长灵位前,无动于衷,木然地烧着纸钱,铜盆中的火焰烧地很旺,将他的双眸映地格外明亮。 他任由两派长老争吵不休,充耳不闻,支持他的那一派长老也渐渐有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终也懒得争吵,甩袖而去。 苏夜和白若一此刻还未离开城主府,白若一并不打算管别人家的私事,苏夜有些急了,毕竟搞成这个场面也和他多少有些关系。 苏夜站出来,手持霁尘剑大声说道:“原本这事,我一个外人不该多管,可上官卿作为上官家的人,何况他继承了城主印,承袭他兄长的城主之位,名正言顺!反而是诸位,先城主刚逝,诸位长老就在灵堂内喧哗,合适吗?” 顿时,灵堂内鸦雀无声,也不知是觉得苏夜这话有理,还是畏惧苏夜身后站着的辰巳仙尊。 他们只得今日作罢,退出了灵堂。 灵堂内只剩下烧纸的噼啪声,跪在牌位前的上官卿突然开口,很冷静,“你们今日帮了我,他们明日还会再来。” 第120页 苏夜无言以对,他们确实不能插手太多。 此次当着白若一的面,苏夜自作主张替上官卿出头,原本以为他师尊会怪罪,一回头碰上了白若一柔和的神情,师尊并未怪罪他,只是默默走到他身边,叫他把霁尘剑收起来。 突然而至的温柔,让苏夜有些无所适从,尴尬地挠头,照做了。 上官卿侧目瞥了这对师徒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中乍生出一抹光彩。 第二日,苏夜师徒本想就此道别,可见到上官卿后,却突然被挽留。 上官卿说:“二位仙君可否再留几日,待我七日守丧期满,还请两位参加我的城主继任大典。” 苏夜疑惑,惊讶道:“他们……你摆平了?” 一直不动声色的白若一也不由诧异,微微蹙眉。 虽说这些长老分成两派,相互较量了许久,但支持上官卿的那派很明显落了下风,再结合上官卿以往的性格,与世无争的城主,很难护住这个树敌众多的城池,被轮空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 但此刻的上官卿与过往差异太大,所有人都觉得他痛失至亲,才变了性子,白若一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却也懒得淌这档子浑水。 上官卿温和笑道:“兄长既然将天澜城交给我,我定要守护好他在意的东西,不教人破坏了去。” 他这么个表情和语气,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对兄弟,兄友弟恭,情谊深厚。 苏夜可做不得主,只好看向白若一。 岂料白若一并未犹疑太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 离开灵堂后,白若一说:“我原本以为最近出的事都是上官裴做的,现在看来未必,这座城主府邸有问题。” “师尊是觉得,华山畿神裔之事并非上官裴所为?” “只是猜测,我问他的时候,他先是矢口否认,后又笃定是自己做的。” 略一思忖,苏夜点头,先不说这事是不是上官裴所为,即使真的只是他做的,定然会有帮凶,帮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城中哪位长老,也不确定此人是否就此罢休,还是会继续屠戮神裔。 留下来再看看也好。 上官卿在城主府给二人安排了房间,原本是一人一间,但考虑到还有凶手身份未明,白若一担心苏夜灵脉刚通,修为浅薄,于是要求两人同住一间。 回到房间后,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苏夜脑子突然就卡住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回忆起了在云栖竹径中,他与白若一共处一室,搂着师尊睡了一夜的场景,突觉尴尬。 特别是第二天还被白若一罚去关禁闭,一想起来就怂。 外面的天黑了下来,偶有虫鸣,星光点点。 白若一去后山处理结界之事了,以他那瞬移的能力,很快就将天澜与芙蓉的结界调换了回来,到了夜里就赶回了住处。 苏夜正坐在桌前,心中纠结万千,只有一张床…… 他脑中烦乱无比,不停地挣扎着是今夜不睡了,自发守夜,还是和师尊挤挤? 想的太认真,以至于白若一推开房门,他都没有察觉。 他抱着自己的头,哀嚎道:“嗷呜——不会真的要睡师尊吧?”他只是自顾自地抱怨,也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原本的“要和师尊睡”变成了“要睡师尊”,他都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白若一刚阖上房门的手一滞,眉心微蹙。 说的什么浑话! 点点恼火涌上心头,阖门的手不觉用的力气大了些,哐当一声,震懵了苏夜。 苏夜猛地抬头,就瞧见他师尊一袭白衣,立在门口,长发如泼墨散落,凤眸微挑,眉宇间还有股怒意。 吓得一惊,苏夜险些从凳子上摔下,他言词错乱道:“师……师尊,你……您回来了啊。” “嗯。”白若一甩袖走进屋内,那一声带着鼻音,也不知是“嗯”还是“哼”。 不敢妄自揣测师尊的意思,又不敢再问什么,苏夜脑袋缩地跟个鹌鹑似的,偷偷抬眸看他师尊是不是恼火了。 这一看,苏夜呆住了。 白若一已经坐到他的对面,桌上暖黄的烛火晃荡着,不知是不是这温暖的颜色映出来的,白若一轮廓细腻温和,眼神也是柔软极了,没有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还真是好看。 苏夜双臂交叠在桌面上,下巴轻轻抵着,微微眯起眼睛,面前的烛光就变换成了无数光圈,淡淡挡在白若一面前,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人明明就坐在他面前,又好似远在天边,难以触及。 苏夜喉头滚动,下意识地轻轻唤了声:“……师尊。”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有多暧昧,白若一却吓了一跳,一瞬,便耳尖微红。 白若一:“嗯?” 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少有的温柔。 苏夜仿佛猛然被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慌乱地找着话题,良久,在白若一的注视下,才堪堪开口道:“师尊,你刚去了芙蓉城,有遇到丹殊吗?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 “死了?”苏夜猛地一惊。 细想后突然明白,丹殊此次来天澜,原本就是抱着不归的心态,他吞下返还丹,就算活着回到芙蓉城,也捱不过半旬时光。 第121页 苏夜叹息道:“他此行,是抱着必死之心,却没有带回芳华。” 眼前烛火晃动,白若一拿着剪子挑了挑灯芯,屋里更亮了些,他说:“我倒不觉得,无论芳华是生是死,丹殊执念已了,他还有机会回芙蓉交代后事,已经算是很好了。” 苏夜枕着下巴,望着眼前幽幽燃烧的烛火,突然觉得这样的安逸真好,眼前的师尊剪烛的样子也很好。 何必要生要死的? 管那么多仇恨做什么?今日你负我,明日你杀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苏夜眼尾弯弯,咧嘴一笑道:“我觉得现在真好,很快乐。” 闻言,白若一也勾起唇角,带了几分笑意,他放下剪子,伸手想去抚摸苏夜的头发,桌子隔得有些远,苏夜咧开嘴,绽出梨涡,主动伸出脖颈,将脑袋凑到白若一手下。 他舒服地闭着眼睛,像只犬类幼崽,若是有尾巴,估摸着早就晃呀晃呀,很是可爱。 “师尊,丹殊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吧?” “嗯,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殁了,他舅舅说他走的时候没有不甘,唯一的歉疚便是担心连累了你们,他葬在芳华院中的一棵百年砀山梨花下。” 闻言,苏夜放心了很多,他知晓这株百年的砀山梨花,承载着两个少年的梦,以及那位与他们羁绊了一生的先生。 一树梨花,洋洋洒洒,白了黑发,叹息缘深缘浅,相遇不合时宜,又不对身份,终是负了君。 作者有话要说: 裴下线了,弟弟表示要开大了。 第60章 师尊,睡了吗? 烛泪摇红,壁影踯躅往复。 暖黄烛光曳着鬓边碎发,轻巧如羽的睫毛微垂,在白皙面庞上投下纤细的影。苏夜托腮看得入神,忘记了两人已经聊完的话题,此刻再也扯不出什么由头了。 白若一坐直了身体,也有些僵硬,他不知苏夜在看着他,但他垂着眼眸,低低注视着苏夜轻碰在桌面的指尖。 嘀嗒嘀嗒的声音,他一紧张就会有的下意识反应,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习惯是随着魂灵的。 直到几只蚊虫飞进,绕着烛台转悠,又干脆扑进了烛火中,被焚烧了个彻底。 “啪——” 苏夜一掌拍在白若一的手背上,白若一被吓了一跳,却隐忍着想要跳起来的本能,只是略微不悦地掀起眼眸望着苏夜。 面对师尊微微薄怒的神色,苏夜用他自以为能缓解尴尬的方式,憨傻地咧开嘴笑着,“师尊,刚刚有个蚊子要吸你血。” “……” 蚊子有没有吸他的血,他不知道,但这个傻徒弟是吸了不少。 刚有这个想法,白若一便觉得掩映在衣襟之下的齿痕有些痛痒不适,又不好抽开手当着徒弟的面去挠,只得任由苏夜扒拉着他的手背。 眼前的少年缓缓凑近,一只手覆盖在白若一的手背上,另一只潜伏在旁边,随时动作,苏夜一本正经且认真地松开一小点缝隙,然后一双眼睛凑过去观察。 少年体质阳刚,呼吸灼热,喷洒在白若一手背上,他有些眩晕,前世恍惚就如昨日。 “啪——” 又是一击掌声,吓得白若一猛地一颤,被拉回思绪。 眼前的少年咧着嘴憨傻地笑着道:“师尊,刚刚没捉住,这下打死了!” 薄怒晕上眼尾,泛出微微浅红,白若一这下真的有些恼怒了,虽知这个傻徒弟并不是有意捉弄他,可惹了他还像个傻子一样刻意卖乖讨好,他还是第一次见。 哪里像他了?! 判若两人,明明他以前懂事、听话、乖巧,处事既温和又谦逊。 越想,白若一越是生气,到底气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白若一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手抽了回来,又是怎么和衣睡在床榻上,没去管那傻徒弟。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帷幕纱帘,能让白若一安心不少。 纱帘外的世界看不真切,白若一的听觉就敏感了很多,他开始没听见什么动静,才想起来这里就一张床,自己躺下了也没顾及苏夜今夜睡哪儿,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他是不是该照顾好这孩子? 两个人睡一张床吗?那也是万万不可的! 思绪一出,白若一立马面红耳赤,好在隔着纱帘,不会被人看见,他轻拍脑门,将这念头彻底散去。 还未想到其他解决办法,白若一就听见苏夜踱步走至窗边,木框窗棂发出一声轻碰,阖上了。苏夜又往床边走来。 屏住呼吸,白若一一愣,心中爬过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藤蔓。 他要做什么?睡一块儿吗?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这里就一张床,自然要睡一块儿,不然让他滚出去?可是当初就是为了保护这傻孩子才要求同住一间…… 他们皆是男子,况且还是师徒,年龄差了两百多岁,在凡间都能当苏夜的祖宗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苏夜是个断袖啊! 呼吸愈发急促,火红的云彩从脸颊燎到耳尖,又向颈窝汇去。 白若一突然想起山中弟子对苏夜议论纷纷的时候,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越想越慌张。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喉结攒动,正要说什么,还未开口,就听见纱帘外的声音。 “……师尊,你睡了吗?” 第122页 听声音,近在咫尺……近到,好似掀开帷幕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白若一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苏夜又试探着开口:“师尊,睡着了吗?那我……熄灯了哦?” 帷幕中依旧没动静,苏夜又站了会儿,心想,这两日师尊太累了,睡得快也正常。 他蹑手蹑脚,放缓动作,打开壁柜,将里面的棉被取出,紧挨着床榻旁边,给自己打了个地铺。 他吹熄了烛火,而后双臂枕在脑袋后面躺下,虽然这几天几乎没有休息过,很累了,但却睡不着,他的疑惑愈发深了,信息多到他根本来不及整理。 灯火熄灭后,周遭一片黑暗,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并无差别。 喉头滚动,“……师尊。”那声音像是从喉咙直接冒出的,不像是说话,倒像是本能,温柔缱绻还带了些撒娇的意思。 黑暗封闭了视觉感官,于是听觉就格外清晰。 “……”什么梦话? 并未睡着的白若一闻言,心头一颤,他抿唇,并未接话。 “……师尊真睡着了?”苏夜又确认了一遍。 并未得到什么回应,苏夜沉默良久,并未继续说话,久到白若一差点就真的睡着了。 苏夜轻声道:“师尊,你奋不顾身来救我,是真的为了我好吧?芳华明明是上官裴的恩人,却被误认为是仇人这么多年,他们一个不解释,一个不相信,误会了这么久,互相折磨了这么些年……” 说完这话好像就没了下文,空气安静了很久,苏夜翻了个身侧卧,面朝床榻,隔着重岩叠嶂的层层帷幕,面前就是白若一。 就在白若一以为他讲完了,准备入睡的时候,苏夜又开口了。 “……我看见的,不止是禁书,还有书架后的密道,密道中下了层层禁制的井,以及井中……那个人。” 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多少? 白若一不晓得,如果可以,他希望前世的一切都彻底封存才好,不要记起,不要去看。 也不知是不是心绪突然激动起来,之前在失却之阵中,被苏夜刺中的那一剑的创口开始隐隐作痛,触上去,指尖一股湿答答的粘腻触感,他之前已经处理过了,伤口几乎结痂,却不知因何裂开。 床前的纱幔和夜幕正好能挡住些什么,白若一咬牙忍着疼痛,不吭一声,他满脑子还是苏夜已经看到过井底之人,该怎么解释? 辰巳仙尊是个从不需要撒谎的人,于是也没什么编造谎言的经验,和他相处多了会发现,他一旦不愿意开口回答了,那多半就是不想说真相又不愿扯谎,但迄今为止能和他相处久的人,也就两百年前那位魔尊了。 黑暗中不知时间,只知过了很久,白若一疼地额间渗汗,咬紧牙关也不吭一声,不想回答苏夜的问题,也不想把自己的伤拿出来小题大做。 纱帐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布料摩擦着皮肤的声音,猛地清醒了即将睡下的苏夜。 师尊是要脱了衣服睡?不愧是师尊,在外面都这么讲究。 傻徒弟如是想着,一阵闷哼声,隔着薄薄的几层纱幔传入苏夜耳中,很隐忍……又很撩人……苏夜僵住了,他没敢动,竖起耳朵听着。 先是腰带解开的声音,然后是衣服被拽下的声音,然后是拔开某种塞子的声音,再后来是师尊隐忍的闷哼声,一声比一声难以克制。 苏夜觉着浑身莫名燥热,少年血气方刚,他又不像钟续那般自恃清高的人,也不像石羽涅那样懵懂,不谙世事,他到底是从勾栏瓦肆里走出来的,无论幼年被迫的,还是少年时期的肆意放纵,他几乎敏感地一点就着。 师尊不可能自渎的! 脑子里开始胡乱产生些旖旎的画面,苏夜猛拍脑门,想将脑中的废料驱赶出去。声音不大,但是屋子里够安静,于是纱帐里的人愣住了。 纱帐内的人叹了口气,伸出纤长白皙的指尖撩开一条缝,催动灵力点燃了烛火,屋内悠悠亮起。 苏夜起身,顺着纱帐的缝隙看去,能瞧见白若一额间渗出的汗渍,由于体温身高,脸颊微微泛红,再瞧去,鬓边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锁骨上,锁骨之上脖颈纤长,锁骨之下暴露着雪白的肩膀,肩头的衣衫掉落了一半。 师尊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立刻回神,低下头,苏夜不敢多看,不敢多想,他已经感觉自己心中升腾出一股莫名邪火了,喉咙滚动,干涩没有滋润。 白若一声音柔软,带着点精疲力竭的慵懒道:“既然醒了,就帮我一下吧……” 帮? 哪种帮? 苏夜慌了,有些稳不住身形险些跌倒,师尊在邀请他……做什么? 瞬间,火从耳根烧到了双颊,他不过是个流连烟花地没几年的少年人啊!他能懂什么? 他嗓子干涩到发疼,颤抖着嗫嚅道:“……师尊……不太好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白若一冷淡道:“那便罢了!” 说罢,狠狠扯了一把纱帐,掩盖住床上的景象。 苏夜侧头小心探看,暖黄的烛火映衬着,白若一身影虽然模糊了些,但轮廓清晰,影子投射在墙上,一举一动皆在苏夜眼里。 他见白若一取出了一枚鸡蛋大的物件,看不清是什么……白若一撩开后背的长发,而后将肩头的衣衫又往下拽了些。 第123页 看到这里,再配上方才听见的声音,苏夜急地抓心挠肝,可又不知急什么。 儿时,那些旖旎画面见得多了,任谁在他面前就算是脱·光了衣服,发出何种暧昧的声音,他心中烦躁,只觉得吵闹。 独独是现在,师尊与他只有一帘之隔,只要伸手去掀开,他就能停止脑中的妄念。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两百年前可温柔啦!真的! 小崽子前世黑化前,在师尊面前也超乖! 什么叫上慈下孝,小崽子孝死了,是真的孝,死,了! 第61章 师尊,我都听你的! 他终于掀开了纱帐,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并没有他妄自揣测的旖旎,他恨不得使劲抽自己几巴掌,师尊如此圣洁之人,怎么会自·渎? 师尊侧着身子,微微仰头看着苏夜,肩膀上的剑刺伤口还在淌血,细小的血流顺着光滑白皙的皮肤流淌下来,像条血红的小蛇窜进了白色的衣襟中。 从脖颈到前胸,袒露出一大片肌肤,白皙似汝瓷,又好像完美的玉玦。苏夜站着的位置刚好挡住了一半的暖黄烛火,于是,那暴露在烛下的半片肌肤就更加撩人了。 苏夜心痒得厉害,不敢多看,他撇头瞧见白若一手中的玉瓷瓶,又舒了口气,原来不是那个啊。 他喉结滚动,湿润了干哑的嗓子,才开口道:“……师尊,我给你上药吧。” 白若一轻轻“嗯”了身,便转过身,将受伤的肩膀转向床榻外侧,撇过头不去看苏夜。于是在纱幔的遮挡下,瞧不清白若一的表情,只有袒露的圆润肩头泛着淡淡光泽,肩头的伤口就像是完美玉玦上的瑕疵,让人厌恶。 苏夜蹙眉,小心翼翼地上药,虽说不是第一次给白若一上药了,但这次的伤口是他这个不孝弟子亲手刺伤的,他愧疚万分,忽然又想起,上次白若一受伤也是为了替自己挡下一击,就算白若一恢复能力再好,他肩头此刻也还残留着淡淡疤痕。 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他一碰,白若一就本能地一颤。 苏夜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师尊,对不起啊……”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羞愧得很,酝酿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这么句话。 他的前半生中,从未向谁说过这三个字,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过人,都是别人在对不起他,苏夜满怀恨意活到现在,又将深深的仇恨掩埋在心底,等到有能力之时,再去清算! 可白若一不一样,他收他为徒,教他修行,赠他灵器,护他周全,甚至不惜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苏夜。 谁的心都不是石头长的,苏夜很感动,更多的是歉疚,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好的关怀,他愈发为自己刚刚冒出来的旖旎念头后悔。 他的师尊,辰巳仙尊——白若一,那么圣洁的一个人,竟被自己在脑中意·淫。 他不会是妄图染指他师尊吧? 这么一想,苏夜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正在包扎伤口的手也失了控制的力道,紧紧一勒,疼得白若一闷哼出声。 白若一冷声道:“包扎个伤口都能走神?这一年的清心咒白念了?回去誊抄两百遍,三日之内交给我。” 若是以往,苏夜不会抱头痛哭,也不会求饶或是撒泼打滚,他只会咬着牙默默承受着,在心底狠狠记上一笔,总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加倍奉还。 可现在的苏夜只勾起唇角,绽开梨涡,语气轻柔又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道:“师尊啊,两百遍那么多啊?少一点,一百遍好不好?” 白若一:“三百遍!再论就四百遍!” 苏夜只好闭嘴,笑着说好,动作愈发专心且轻柔,柔和到白若一都快睡着了。苏夜包好伤口,将白若一的衣襟拉上肩头,掩盖全部肌肤。 师徒二人都没再说什么,熄了灯,各自安眠或者失眠。 如此色厉内荏的师尊,其实也很可爱。苏夜枕着胳膊,胡乱臆想着,这次倒是没什么奇怪的旖旎画面,只是觉得他师尊实际上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忽而又想起他第一次梦见白若一的时候,有一片宽阔原野,白若一逆着光,从轮廓到笑容,无一不透露着温柔气质。 师尊为何现在要故意作出这般不近人情的样子? 苏夜想不通,却总算是看明白了白若一冰冷的面容下,淌着的也是温暖的血液。 * 上官卿的七日守丧期满后,就急着召开了城主继任大典,天澜城作为九州百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大城,宴请的嘉客自然都是响当当,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一日,虽然上官卿吩咐了一切从简,并未张灯结彩,却也难挡热闹非凡。 苏夜与白若一穿过小院,走过百步廊庑,终于到了前厅,诺大的庭院足以容得下上千人同时观礼,也不显拥挤。 白若一喜静,于是两人并未走进人群中去寒暄,只隔着绵延的廊庑,找了个角落坐着,吃着糕点茶水。 诵经声从后院的灵堂内一波波传出,苏夜觉得好笑,他眼前是热闹非凡的道喜声,身后却是无念寺的和尚在诵经超度。其实就是走个仪式,上官裴死后魂飞魄散,哪里需要什么超度? 苏夜掰开了一个脆桃,分了一半递到白若一手中,只是习惯性同熟悉的人分享罢了,并未考虑过白若一辟谷多年,早就不进食凡俗之物了。 第124页 苏夜一边嘎嘣嘎嘣嚼着脆桃,一边开口道:“这上官卿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以前随便见个人都怕成那个样子,现在连同八大仙门、九州百城挨个交谈都镇定自若,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手上捏着半个桃子,白若一微垂眼睫道:“确实没那么简单。” 咬了口桃子,香甜的口感瞬间充斥着味蕾,多年没怎么吃过食物,他原本就不需要这种凡人的体能补充方式,再怎么补充,对于他这具身躯来说都没什么用。 白若一开口道:“味道不错。” “是吧是吧!人间很好,很多好吃的!师尊再尝尝这个。”苏夜低头又给白若一剥了几个荔枝,他忽而兴奋,眼睛像是添了把绚烂的晶石进去一般,笑地心满意足。 白若一没有拒绝,剥好的果肉,递到手边,他就往嘴里塞。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原本恭喜庆贺的寒暄变成了小范围内的骚乱。 反对上官卿继承城主之位的长老率着一众人赶来,面对上官卿毫不客气,简直咬牙切齿,上官卿却好言相对,言语间挑不出毛病,却隐隐有些刻薄。 为首的长老实在被逼急了,他跺脚指责道:“上官卿!你都已经杀了赵家大公子了,稳坐城主之位,你又何必囚禁石长老?” 围观众人闻言,瞬间鸦雀无声。 一贯听闻这位小公子胆小怯懦,如今这般大方坦诚地接待众人,事无巨细,在与人交流沟通上,也让人心中极其舒服,且又不会让自己吃亏,到底是如何成为这般妙人的? 现在一听这家务事还没处理干净,现场众人开始小声议论着,其中不乏反对派投入其中的“搬是非”。 “听闻这上官小公子手段了得啊,谁反对他,他就囚禁谁。” “可不是嘛,何止囚禁,原本的赵家大公子也是城主候选人之一,竟活生生失踪了。” “失踪?不会吧?” “怎么不会?何止是失踪啊,刚刚那长老不也说了嘛,赵大公子已经被……”说着,这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刚做完,一抬头瞧见了上官卿冷静看他的眼神,这眼神看起来很平常,他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后背发凉,那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这人立马低头禁声。 他是没有再说话了,可他挑起来的话题被带动起来,很快溢满了全场。 那些原先纷纷道贺的仙长和城主,都带起了异样的眼神看着上官卿,当发现上官卿回望他们的时候,他们又立马收拾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表情,拱手作揖。 上官卿只冷眼看了片刻,便收拾起一副笑吟吟的假面,大大方方道:“我上官家的人还没死绝,哪有让他姓之人继承城主之位的道理,此为其一;其二,我得兄长亲口传承,授我城主印,我当这个城主是名正言顺!” 他说完这席话,又走近了那个质问他的长老,满目戏谑,“倒是诸位长老,是有不臣之心吗?一心想另立他族……” 他凑近那长老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长老双目瞪圆,嘴唇颤抖,说不出半句话,面色惊恐到了极致。 上官卿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来人啊,几位长老喝多了,带回去好好照顾,好生伺候着休息吧。” 就这样,一场有预谋的骚乱被完全平息了,众人见上官卿有如此魄力,更何况此事无论谁赢谁负,都与他们这些看客无关,于是又重新戴上谄媚的神色,继续“恭喜恭喜”喊个不停。 苏夜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欢喜的,他只觉得他们吵闹,于是同白若一说典礼还未开始,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 白若一不解道:“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苏夜疑惑道:“师尊怎么知道我喜欢热闹?” 白若一没看他,率先离开茶桌,往后院僻静处走去,“……猜的。” 苏夜半跑着跟上,笑嘻嘻地挠头道:“那我也不喜欢这些虚假的客套。” “你若以后成为了一名仙师,也会遇到这些。” “那我就不当什么仙……”话还没说完,苏夜突然反应过来,修仙之人能被尊为仙师是一种荣耀,除了证明此人修为强悍之外,还表现了世人对其尊敬态度,确实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他的师尊白若一被世人称为辰巳仙尊,被尊重也就意味着被期待,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苏夜并不喜欢过着那种每一天都被各种不同的人需要的日子,他只想随心所欲地活着,但不得不说,他如今很在乎白若一如何看待他。 “若是……师尊希望我成为……仙师,那,那我也可以!” 岂料,白若一忽然回首,苏夜险些撞上去,两人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白若一开口道:“不用勉强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是……” 苏夜:“嗯?” “提升修为,要有足够护好自己的能力,最好……最好比我也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一席话说完,是发自肺腑的。 白若一原本想说什么“无非一念为苍生”之类的空话,他猛地发现,自己怎么可以将自己的理念强行灌输给自己徒弟呢?他不该是他的复制品,他也许不是完美的,却是独一无二的。 就算到了最后,白若一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他也希望在自己以身殉道之后,苏夜能好好活下去,照顾好自己。 第125页 可苏夜却愣住了,这话不像师尊对徒弟的教育,倒像是遗言……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苏夜狠狠在心中呸了几句,然后撒娇似得伸手捏住白若一洁白的袖子,像犬类幼崽般哼唧了几声,乖巧地令白若一心颤。 苏夜:“师尊,我都听师尊的!” 白若一突然道:“别说话。” 第62章 师尊说的是! 别说话?为什么? 苏夜有些紧张,不过一会儿,周围安静下来,他便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是谁。 女子道:“她还好吗?” 男子道:“无碍。” “天机镜你收好,我进不去山门,只能来此处给你,别让天澜的人发现了。” 天机镜? 一提到这三个字,苏夜忽然想起来,带走天机镜的只有摇光仙君,她竟然又冒险将天机镜拿到天澜的城主府中销赃! 何其嚣张!苏夜忍不住啧啧赞叹。 其实就算被天澜的人发现天机镜在摇光手中,也不能怎么样,毕竟天澜得到这块天机镜的手法也不见得有多光明正大。 只听声音,那男子莫约是个青年,他有点恼怒地开口道:“别去灌愁海,别去了!” 摇光冷哼一声,“君山主竟还会在意我的生死吗?”她忽而自嘲道:“呵,可惜了,我这条命是属于我自己的,要怎么作贱,怎么死,都必须是我自己说了算。” 男子无奈道:“你怎么那么倔呢?我不希望你有事,你不明白吗?” 摇光笑了会儿,险些笑岔了气,到后来,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说:“君山主,你是我什么人啊?管闲事的手伸地也太长了吧,都管到我这儿来了?” “跟你说不清!”男子恼怒,甩袖离开。 摇光仙君看着男子离开,在原地站了会儿,待她回身便瞧见白若一和苏夜站在身后,她不觉有什么尴尬,大方一笑,敛去了刚才的情绪。 她开口道:“仙尊还未离开天澜?” 白若一点头,“嗯,仙君是替山主来送贺礼的?” 众所周知,涿光山不愿干涉凡尘琐事,山主石决明从不轻易下山,除非是遇上了威胁苍生之事,见摇光仙君大大方方出现,便猜测她是来替涿光山送贺礼的。 “并非如此,对外联络之事一贯是天权长老负责,山主并不知仙尊也来此,本以为天澜的上古阻妖禁制还未补上,此次山主亲临,天枢长老和天权长老也同来了。” 白若一微微颔首,禁制已经补上了,只是消息还未传到涿光山,山主担忧禁制,便亲自来了。 苏夜闻言,有些激动地问道:“那小叶子和大表哥来了吗?还有君撷仙君。” 摇光轻轻摇头道:“钟续的伤不适合奔波,君撷仙君带他们先回了涿光。” 闻言,苏夜眉头微蹙,他不知钟续伤势如何,原本热热闹闹的几人,一路上拌嘴也是快活的,可现在一边担忧钟续的伤势,一边不得不强压着自己的本性,规规矩矩跟在师尊身后,虽说他现在挺喜欢师尊的,可师尊身上那股“见者回避”的气息还是很浓,他常常不晓得该如何相处,师尊才会不恼他。 为此,他颇有些烦恼。 白若一见他闻言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当他是不喜欢同自己相处,心心念念着君撷仙君,于是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摇光仙君虽是位不拘泥于小节的潇洒女君,却也容易看得出这对师徒之间的尴尬气氛,于是提议一同去前厅,先去见过山主。 前厅宾客云集,刚才的小插曲好似并未发生一般,众人相互寒暄着,表面堂皇做得极其精致。苏夜同白若一去见过山主后,便在山主旁边找个位置坐下。 岂料上官卿曳着满面恭谦,拱手谦逊道:“辰巳仙尊地位尊崇,屈座二席实在令我汗颜,请仙尊上座。” 他态度恭谦诚恳,当着所有嘉客的面开口,于是畅聊的众位仙长、掌门投来目光,惊觉如此低调地坐在一侧的白衣仙君竟然就是鼎鼎大名,不世出的辰巳仙尊! 白若一没有拒绝上官卿的好意,主要还是懒得同他言辞间再去推脱,于是他坐在了除城主之位外的右侧首座,苏夜老老实实坐在白若一旁边,扒拉着水果吃,时不时往他师尊手上递一点,吃到吃不下了,便拖着下巴观察那些挨个朝白若一献殷勤的人。 九州百城来的城主或者是使者大多都是凡人,没什么修行的机缘,偏爱财色与益寿延年的灵丹妙药,客客气气对白若一行礼,也不过是为了在危难之时得到这尊神祇的庇佑罢了,但如今这太平盛世,他们目光浅得很,只顾着朝生暮死。 涌向左侧座位的人愈来愈多,苏夜瞧那被团团围在中间的青年一副冰冷无情的样子,实际上桌下的拳头都已经掐进了掌心,不是不耐烦,而是紧张。 苏夜颇为好奇,问了他师尊,白若一道:“那是不葬谷的神医尊者之子——风无邪,此人年纪虽轻,却颇得他父亲真传,堪称青出于蓝,几乎没有不葬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这些人趋之若鹜也是正常。” 苏夜点头,这位风少谷主看起来就是一副想杀人的模样,难为那些百城之人顶着一副抖如筛糠的身躯,还上赶着去招惹。 向来医者擅毒,也不怕惹人家一个不高兴,直接一命呜呼。 第126页 白若一黑着脸应付完九州百城的人,几个穿得仙风道骨,手持拂尘的中年人靠了过来,还带着一股清新的香草味。 苏夜一抬头,这几人明明收拾地衣冠楚楚,可脸上却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说不上什么感觉,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为首的仙长疾步而至,配上繁琐的衣袍,有些仙气飘飘的意思,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做作。 他手持拂尘,在空中扬一把,而后双手做了个复杂的礼节,微微弯腰礼貌道:“仙尊百年都未下山了,我家老祖惦念的紧,絮叨着盼来日还能同仙尊一起品茶论道。” 白若一微挑眉道:“你家老祖不是闭死关了吗?他这出关是死了还是飞升成圣了?” 所谓闭死关,就是修行者遇到突破几率很小的情况下,选择闭关修炼,要么死,要么提升境界,否则绝不出关。 师尊这一句话怼得对方哑口无言,脸上的喜色还未来得及退去,便僵硬在原地,苏夜看着觉得好笑,忍不住哼哼出声,那仙风道骨的修士白了苏夜一眼,却又收到了来自白若一护犊子的威压,只得勉强挽尊。 “……是区区记错了。”说完话便匆匆离开这尴尬之处。 苏夜吃着糕点,喝着茶,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眼神盯着自己,他有些不解,回望过去,是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他触上苏夜的视线便猛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身边的人拉着他饮酒吃茶,他也只是反应迟钝地回敬。 这人真奇怪。 苏夜假装不经意地把目光扫向别处,那中年男人又将眼神投放在他身上,苏夜被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于是换了个位置,坐到了白若一的左侧,师尊的身体完全为他挡住了奇怪的视线。 于是他心情又好了起来,一边吃茶一边观察。 白若一考虑到,等到苏夜灵脉稳固了,也需要独自去历练的,就趁着这个机会将在场的八大仙门一一同苏夜介绍个遍。 白若一:“刚刚手持拂尘的人是云缈山的山主,修善道,以积德行善来修功德。” 苏夜疑惑:“将积德行善当作修行的工具,也能称为善吗?” 白若一没回答他,只说:“如今的云缈日渐式微,百年来都未出过一个仙尊。” 这句话也算是回答了。 白若一又以眼神示意苏夜,看向一个浑身素缟的少年,一副不容侵犯的气质,人长得很好看,身形单薄,只是眉睫、头发皆是白色,浑身还穿着素缟,他身周三尺都没人敢接近。 苏夜不禁咂舌,这到底是来给上官卿贺喜的,还是来给上官裴守丧的? 白若一道:“他是天生的司法者,悯苍塔的人,修仙界不得私设牢狱,重大刑法皆由此塔执行。” 苏夜心想,难怪穿得一副等着人死的样子,原来还真是每天都要守丧…… 谁知那少年突然瞥了他一眼,带着诡异的笑,就像纸糊的人偶似的,瘆人! 苏夜被看得浑身哆嗦。 白若一说:“悯苍塔的人常年饮冰食雪,成年前不得接触外界,他们修无情道,断情绝爱,以便司法之时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以及……” “他们会读心。” 读心?! 苏夜懵了,使劲把自己脑子里刚诞生的奇怪想法憋回去,决定以后看见悯苍塔的人就绕道,躲着走才好,难怪他们明明不招人待见,却依旧被供得跟祖宗似的。 此时,后院诵经超度完亡魂的和尚移步至席间,和尚不用白若一介绍,苏夜清楚是无念寺的,以前姨母每年都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去无念寺烧烧香,偶尔也会带上他和钟续。 那时他趴在窗外偷偷听着,每次姨母祷念时总忘记在心中默念,以至于每次都会被苏夜听见,姨母祈祷完家族平安后又咬牙切齿痛斥一顿苏夜这个小畜生、害人精之类的话,以及祈求佛祖保佑苏夜赶紧离开钟家之类的话。 苏夜听多了就没什么感觉了,依旧可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地游戏人间。 这时他听见一堆莺莺燕燕、滑腻婉转的声音传来,瞧去,是一群穿着妃色衣衫的少女,玉骨香肌,衣着暴·露,个个美艳动人,不是天姿国色就是闭月羞花。 原本养眼的美人就在眼前,苏夜却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恼怒,因为他们聊的话题全是白若一! “啊!你们快看,仙尊穿白衣好好看啊。” “两百多岁吗?一点不老啊,驻颜有术,我觉得我可以!” “哼,想什么呢?媚术功夫到家了吗?勾的动仙尊吗?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 “就你厉害!您老人家的裙下臣遍布九州,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吧。” “你!你说谁老呢?” “哼,仙尊再老也好看,双·修起来肯定香,既能快活,又能爆涨修为,妙极了。” “仙尊哪能看得上你啊?” “……” 声声入耳,苏夜不禁红了脸,什么双·修起来很香?这些女修在打他师尊的主意! 可恶! 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苏夜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搬过蒲团,坐到白若一对面。 白若一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夜:“方便替师尊烹茶。” 说着,他坐直了身子,企图将自己还不怎么健硕的背脊立地再宽广些,遮住那些女修投来的视线。 第127页 哼!凭什么只盯着师尊一个人看,虽然他也很喜欢看自己师尊,可他觉得自己也是生的好看的类型,那些女修一句夸赞都没给他,就盯着他师尊一个人看! 气死了! 岂料,身后的女修又开始议论,“咦,这是仙尊的徒弟吧?生的也很好看啊,就像……无华仙君养的小狼狗。” 苏·小狼狗·夜耳朵倏然竖起,心中雀跃一番,一副“会夸你就多夸夸”的表情。 另一个女修道:“你们不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很和谐吗?仙尊和他的徒弟,一黑一白,配一脸!啊啊啊磕到了!” 苏夜耳朵动了动,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茶杯斟满了也没发觉,白若一无奈,捏着他的手扶正了茶杯,拿起抹布,将桌上的水渍擦干。 “啊啊啊啊!你们看到了吗?好甜好甜啊!啊我死了……” 苏夜:“……”什么毛病? 白若一察觉有异,问:“怎么了?” 苏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群花痴女修,嘟囔道:“她们好吵啊。” “有吗?” 其实这群女修的议论声虽然不小,但在满园的讨论声中不算大,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内容,比如白若一就没注意到她们说了什么。 白若一解释道:“她们是琼楼玉宇的女修。”衣服穿得是少了些,是聒噪了些,“你可以离远些,她们修炼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 苏夜问:“双·修吗?” 白若一不悦蹙眉:“你从哪儿得知的?” 苏夜老实回答:“她们刚刚有在讨论。” 闻言,白若一挥手划下一道隔音结界,完全屏蔽了那群女修的议论声,他严肃道:“这些歪门邪道终究不是正经,修炼应该靠自己勤修苦练才是。” 苏夜觉得他师尊生气的模样有些可爱,忍俊不禁道:“师尊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别的徒弟:这群女修!觊觎我师尊! 苏。小狼崽。夜:她们为什么只看师尊?我不好看吗??? 白若一:有吗?我只觉得她们吵闹。 琼楼玉宇的磕学家们!带头磕起来! 第63章 师尊,他们很吵 隔音结界只隔绝了琼楼玉宇的女弟子那边的嘈杂,师徒二人依旧能听见席位上仙门的讨论。 也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矛盾冲突,不多时,席位中一名打扮端庄的夫人站了起来,情绪失控般破口大骂,什么难听来什么。 “你这贱人,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君栖迟是我夫君,你又来勾引吗?” 顺着那夫人指着的方向看去,苏夜大惊,摇光仙君坐在山主身边,始终不发一语,任由她骂。 其他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看着摇光,又看看那夫人,开始议论。 上官卿见气氛不对,连忙和颜悦色地劝道:“姜夫人,息怒,给我个面子。” 从众人的议论中,苏夜听明白了这姜夫人是苍梧山山主君栖迟的结发之妻,原为盘麟城的千金姜钰蔓,自从几年前病了一场,开始情绪不稳,容易动怒,平时靠着药物压制,心绪倒是平静不少,此刻见到摇光,又不知为何突然发作。 君栖迟脸色渐渐阴郁,微有些恼怒,他先是耐心哄着姜钰蔓坐下,不可造次,但姜钰蔓精神濒临崩溃,眼泪簌簌掉落,哭着指责自己夫君。 “你是不是又被这狐狸精迷了眼,旧情复燃?” 君栖迟忍不住了,恼怒道:“你又发了什么失心疯?坐下!” 苏夜突然想起刚刚在院落里,同摇光讲话的男人就是这个声音。 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面对君栖迟的阻挠,姜钰蔓只道是他的夫君在维护摇光,更加怒不可遏,眼泪涟涟道:“诸位仙君皆知,当年这个女子妄图拜我夫君为师,我夫君不同意,她便起了旖念,妄图勾引我夫君,幻想破灭后不惜与我夫妻二人大打出手,使我至今沉疴旧疾,如今贼心不死,又来想方设法勾引我夫君!” 在座众人惊叹,原来背后还有这段秘辛,倒是小看了那女子了,于是众人目光又重新投向摇光,摇光依旧稳坐,只是不断地给自己斟茶,也不喝,倒掉一杯又一杯。 君栖迟火上心头,呵斥一句“别闹了!”强行拽下自己的夫人,向众人解释道:“我夫人时常失心疯发作,各位仙君不必当真。”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疯子吗?”姜钰蔓哭得梨花带雨,她咬唇怔怔看着自己眼前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 君栖迟越是否认,众人越是猜测,摇光又不说话,是不是等于默认了?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摇光是坐在涿光山山主身边,位同天枢、天权长老,种种猜测开始蔓延,摇光仙君在涿光山中避世多年,一直不世出,极少有人知道这位仙门女君,如此地位,众人一看就晓得摇光是涿光山的一位仙君。 摇光容貌姣好,算得上是个极其旖丽的美人,只是她平时不苟言笑,为人清冷,众人难免被她的气质误导,自动归类为不近人情的仙君。在场众人带着“君山主的情人”的目光打量摇光时,才发觉这是个气质清高的美人。 一时间,议论纷纷,甚至开始给这三人编造前尘往事,口舌之间的厉害不亚于凡间茶肆的说书先生。 第128页 “原来这位摇光仙君就是当年被逐出苍梧山的孽徒啊!我听闻当年她几乎濒死,被君山主救回苍梧山,将其视为弟子,只是不知为何并未收为徒弟,教导上,那可算得上是倾囊相授啊,世人皆道二人是半师半徒。” “什么半师半徒?哪有觊觎自己师尊的徒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难怪要被逐出山门,真是可怜了姜夫人,一开始被蒙在鼓里,发现真相后还要隐忍,可怜啊……” “我看就是这女人一厢情愿,君山主为人磊落,他若是对这女子倾心,又怎会另娶他人?” “不管前缘如何,徒弟觊觎自己师尊是大逆不道、罔顾伦常、悖徳犯上,同有妻室的男人纠缠不清更是道德败坏,她怎么还有脸见君栖迟?” 议论声越来越多,最后矛头开始对向了涿光山,涿光仙山的人一直都是修仙界的楷模和典范,凡俗之人一边朝圣,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将其拉下神坛,沾点污渍才好同他们这些人一样,这下可是妙极了。 涿光山出了个败坏门风的仙君,可是把他们高兴坏了。 却又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敢问石山主,这位女君可是涿光山的仙君?” 石决明依旧镇定地回道:“正是,云缈峰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云缈峰山主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道:“石山主莫不是同君山主一样,被这女子迷了心智?此女劣迹斑斑,导致姜夫人害了失心疯,险些毁了苍梧山名誉,此时又去了你涿光山,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呢?” 石决明不悦蹙眉道:“摇光是我涿光山的仙君,无论人品还是修为,皆配得上一声摇光仙君的尊称,云山主此言是在质疑石某的眼光,还是污我涿光山的名誉?” 云山主大惊失色,他连忙道:“区区并非此意,只是大家都觉得摇光品行有失,当不得涿光女君的称呼了,诸位说是与不是?” 他将问题抛给了众人,于是一阵阵议论声层出不穷。 天枢长老是个精明的人,利弊得失他算得最清楚,连忙在石决明身边小声劝诫道:“今日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皆在此,山主不宜触怒众人啊。” 石决明是个暴躁脾气,一拍桌子,吓了天枢一跳,“那你说怎么办?” 天枢长老附耳对石决明说了些什么,说完还偷偷瞧了一眼摇光,只见摇光冷漠地白了天枢一眼,天枢整整袖子,抖抖肩,缓解了紧张。 石决明被天枢的提议气到满面涨红,也忘了此时一大堆外人在,他又是猛地一拍桌子,恼怒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我涿光山的人,我石决明还能护不住吗?我看你才更应该被逐出山门!” 天枢哭笑不得,只好尴尬地坐下,众人也听明白了,天枢给石决明出的主意居然是将摇光逐出山门,这是要排除异己?表面看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自此以后,摇光的任何问题与涿光山无关。 石决明坚决不同意,他站起身,众人也不敢坐着,毕竟涿光山是八大仙门之首。 “我涿光山光明磊落,摇光仙君人品修为我很了解,不劳各位臆测,怎么区区几句妇人之言就将尔等误导至此?风言风语皆是道听途说,各位摸摸自己颈项上是否还顶着个脑子!” 石决明明显怒了,众人顿时不再敢议论。 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姜夫人又开始泪眼婆娑,抽噎不断道:“好啊……好啊!仙门真是团结一致啊,成了仙君便能被这般包庇,而我一介小女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无人做主。”说着,她轻轻一拳锤在君栖迟胸口,哭得更厉害了,“早知道,我就不嫁给你了,好好待在我盘麟城城主府邸中当个无忧无虑的人,我阿娘还是养得起我的,何必跟着你受这份屈辱……” 她言语之间全是在控诉自己委屈,可听者有心,纷纷注意到“盘麟城”三个字,来贺的百城中人目光骤亮,原本在石决明的压制下,早就静下来的议论又开始顺着吹来的风,纷纷一边倒。 他们替姜夫人出头,替姜夫人抱不平,甚至不忘介绍下自己是哪座城的人,好让姜夫人记住。 这吃相、这嘴脸,难看至极! 苏夜听得快要吐了,他问白若一,“盘麟城很厉害吗?” 白若一道:“百城之首。” 当年的仙魔之战,教唆地最凶的也是这座城,白若一抛下惩戒后,他们这些年谨慎了不少,但子嗣凋敝愈加严重,到后来生不出儿子,没有办法,这些女子终于推开轩窗,下了阁楼,经营城池,不再打打杀杀挑拨是非,一心以商贸发家,最终百城之首的盘麟城成了九州最富庶的城池,而后此城皆由女子做城主。 如此看来,姜钰蔓确实牺牲巨大,她放弃了招赘婿入城的打算,也等于是放弃了城主之位,嫁给了君栖迟。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在天澜城新城主的继承仪式上如此放肆,完全没有顾及上官卿的面子,上官卿软声细语地挨个劝阻,但并没什么效果。 君栖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双眸阖实,复又睁开,怔怔望向摇光,只见摇光面对谩骂和屈辱,依旧无动于衷,她轻抿茶盏,而后歪头瞥了一眼君栖迟。 君栖迟站起身,冷哼一声,甩袖离开,抛下了依旧被流言蜚语包裹着的摇光,也抛下了自己的发妻。 见他离开,摇光将斟好的茶水递到唇边,又僵住了,而后浇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手很稳,洒地很均匀。 第129页 她旋身站起,在众多吃人的目光中坦然自若,走到石决明面前,曲膝半跪,坚定道:“摇光的这个女君做的有些累了,山中的要务也散漫对待,实在配不上一声涿光山仙君之称,望山主准许摇光离山。” 她召出自己的玄铁名牌,双手捧至额间,干脆利落。 石决明有些不忍,“……摇光,你很好。” 摇光抬头晒然一笑,坦荡明媚,“山主知道的,摇光从来不会被任何事情束缚捆绑,摇光只是离开山门,有自己的事要去做,望山主成全。” 众目睽睽,都在等着石决明做出抉择。 石决明接过名牌,他抬首扫视一圈,开始后悔此次下山了,世俗恩怨纠纷果真可怕如毒蝎猛兽,当着所有人的面,石决明高高举起刻有“摇光仙君——楚辛夷”的玄铁名牌。 猛地,一手捏碎,粉尘在他和摇光之间洒下。 他一字一句道:“至此以后,摇光与涿光山再无关系,褫夺摇光仙君之称,还其名讳——楚辛夷。” 石决明心中难受的很,他哪里不知道摇光是为了涿光山不遭人非议才做如此决定,又或者是真的失望至极了吧。 众人再也没话说,姜夫人很满意,收拾干净眼泪,又是一副端庄夫人的模样。 一个女子好不容易修为有成,千辛万苦才成为那为数不多的女仙君,却被两座仙山驱逐过,这般羞辱比杀了她还痛快! 第64章 师尊,我想赢 这场闹剧终于以摇光被逐出涿光山,离开宴席作为结尾。 苏夜觉得这些仙门恶心至极,很想拽着他师尊跑路,但随后上官卿宣布一场校场切磋,彩头是一柄上古神剑。 下面有人开始起哄:“到底是什么神剑,上官城主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啊。” 上官卿浅笑道:“我自然不会诓各位,确实是一柄难得的上古神剑,神剑背后的故事各位都听说过,待到胜者决出,我自然会取来。” 几番套话也未能问出个究竟,众人只好老老实实等弟子切磋。 涿光山修的是剑道,几乎人人都配了一柄仙剑,唯独白若一,苏夜从未见过他师尊使剑,虽不知他师尊是否修的也是剑道,可他很想为他师尊赢下这个彩头。 切磋的规则是未及冠的少年弟子,苏夜刚好符合要求,且他是为数不多灵脉打通的弟子,于是他很有信心赢得神剑。 白若一并未多在意彩头,只是觉得孩子之间切磋切磋也有利于提升修为和实战能力,于是便允了。 比试分为三场。 第一场是文试,考验弟子学识,这第一关就将苏夜难住了,他面色有些难看,毕竟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半文盲,突然觉得自己报名就是自取其辱。 但他瞧见席间,师尊的目光一直搁在他身上,他将临场退却的心按捺下来。 这第一场比试,苏夜自然没拿到名次。 席间的人观看着,同白若一寒暄道:“这位黑衣少年是仙尊高徒吧?果然气质不凡,第一场就故意输给其他弟子,看来后面两场是稳操胜券啊。” 白若一没回他话,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复又将目光看向苏夜。 他的小徒弟哪里是故意输的? 第一场文试实在是难为他了,不过也好,让他知道世事艰险,往后回山就晓得该怎么努力学习了,赢了自然是好,输了也无碍,白若一就有理由罚他背书了。 如此想着,白若一微微勾唇,不动声色笑了会儿。 这一笑,让苏夜愣怔片刻,决心接下来的两场定要努力! 三场赛制,绝大多数人不会三场连胜,只要后面两场苏夜都拔得头筹,第一名还是有望的。 第二场比的是创建禁制,目的是为了检测仙门弟子对禁制的研究,方便以后修复上古阻妖禁制。 苏夜虽未怎么实践过,却在白若一的藏书中看过不少,他本身就聪慧,从理解到实践不难,不多一会儿就创建出一个防御禁制。 泛着淡淡白雾光泽的禁制看起来坚不可摧,同白若一的手法如出一辙,那些结印篆刻的手法就像是烙在苏夜灵魂深处的固有记忆,他仅凭借着本能轻轻松松就画了出来。 众位仙门长老在检测后也颇为震惊,忍不住感叹:“后生可畏啊,此子深得辰巳仙尊真传,此防御禁制比起仙尊当年在昆仑布下的相差无几,至少有八成相似。” 一个十几岁的后生布下的禁制也能与辰巳仙尊相比较? 众人不禁看向白若一,唯恐这位仙尊帮着自己徒弟作弊,却见白若一气定神闲,一副“本尊的徒弟,就该如此优秀”的表情。 众人心想,名师出高徒也正常,这禁制虽与辰巳仙尊做的有八成相似,但好歹也只是个小禁制,仙尊当年的禁制可是完全覆盖了整个昆仑八十一城,至今功效不减。 给自己找了台阶,众人心中舒服多了。 面对铺天盖地的夸赞,苏夜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他走到白若一身边,绽开梨涡,咧嘴一笑道:“我只想为师尊赢来那把神剑,送给师尊。” 白若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眼前少年的模样与记忆中重合,他不禁温和笑道:“尽力便好,不必太执着。” 苏夜心中雀跃,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却似塞了蜜糖一般,比糖葫芦还甜。 第二场对弈中,苏夜位次稳居第一,胜出的第二人是悯苍塔的弟子雪忘尘,他做出的禁制深得师门传承,是悯苍塔防止犯人逃跑的禁制,获得无数夸赞。 第130页 第三名是琼楼玉宇的女修,名唤楼西子,她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坦诚晒然道:“我做的禁制虽小,却可护主,万一双·修时被打断,还能遁逃。” 此言一出,现场鸦雀无声,也就琼楼玉宇的女弟子才能将床榻之事说得如此坦然。 苏夜不禁有些佩服,直言不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倒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甚至有些羡慕这女修。 接着,上官卿宣布,“第三场比的是武斗,一二场胜出的弟子方可参与第三场的比试,入选的人有无念寺怀善、云缈山云谈、绫罗城赵毅、涿光山苏夜、悯苍塔雪忘尘、琼楼玉宇楼西子,请此六位弟子抽签决定对手。” 苏夜抽中的对手是楼西子,那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很是俏皮活泼,若是身上的布料再多些就好了。 轮到他们上台的时候,楼西子大大方方冲苏夜抛了个媚眼,苏夜有些不好意思地躲过视线,于是刚好就看见白若一。 师尊一直在看着他,关注着他…… 一定不能输! “喂!”楼西子叉腰喊道:“你师尊再好看,你回家关上门再看呗,你现在是在和我对决,你该看着我才是。” “你胡说什么!”苏夜不禁满脸涨红,有些微怒。 楼西子也不恼,她嬉笑道:“你很喜欢你师尊吧。” 喜欢? 什么喜欢?苏夜心跳的快了很多。 他着急了,刚要反驳她,楼西子又捂嘴笑着说:“我说的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 “苏夜。”席位上传来白若一的声音。 “师尊?” “莫要因她的话分心。” 原来是目的在这……台下招! 苏夜敛神静心,复又睁开双眼看着叉着腰的少女,眼神坚定,他比试的目的只有一个,获胜,拿到神剑,送给师尊! 比试终于开始,苏夜召唤出神剑霁尘,霁尘剑无色通透,宛如水晶,剑柄上嵌着一滴血红的心头血,整把剑充斥着神性,众人一见,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有人酸道:“都有这样的神剑了,何必还来同人抢彩头?” 其中,琼楼玉宇的楼主最酸,她道:“辰巳仙尊好大的手笔,这般神器都送给了弟子,你那徒弟又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主,就欺负我那柔弱的女弟子。” “欺负”二字就很妙了,能被曲解成很多意思。再看白若一,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任何话,只端着茶杯,斜倚在座位上,时不时瞧一眼台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台上的二人打得难分难舍,琼楼玉宇的女修擅长的是防御而非攻击,目的就是打不过就跑,遇到能磕的可以磕磕,但别硬磕,可在比武台上,逃跑就意味着输掉比赛,楼西子作为琼楼玉宇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最有天赋的,自然不愿意认输。 她一会儿是抛媚眼,一会儿是撩裙摆的,口中软软喊着:“小哥哥,可怜可怜则个吧。” 奈何苏夜像是石头做的一般,对她的媚术没有丝毫反应,满脑子都是如何取胜,如何获得神剑送给师尊。 凌厉的剑势攻击下,楼西子开衩到腿根的妃色裙摆被斩掉一截,肩膀的袖子连着胸前的衣襟都被利刃划开,娇嫩的皮肤也被划开了几道浅浅的口子,少女杏目瞪圆,又恼又羞,台下望着的修士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楼西子娇嗔一声,“不干了!不比了!你欺负人!”最后干脆往地上一坐,叉腰指着苏夜怒道。 苏夜虽然浸·淫花街柳巷多年,但本质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刚刚一心只想着赢,只将楼西子当作对手,并未想别的,此刻停下来,看着少女衣不蔽体,他有些慌乱,连忙低头盯着脚尖,抱剑连连道歉,虽控制了力道,下手很轻,但刀剑无情,难免擦伤。 楼西子被同门搀扶下去,上官卿宣布这一场苏夜胜。 苏夜双颊涨红,悄悄望了眼白若一,白若一此刻正好低头喝茶,看不清表情。 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师尊生气? 怎么会生气?他都赢了! 两两比试后,胜出者有三人,苏夜、雪忘尘、怀善。经过抽签,怀善轮空,苏夜同雪忘尘比试后,淘汰一人,剩下的那个与怀善比试,以决魁首。 雪忘尘是个浑身缟素的少年,他戴着雪白的兜帽,眉睫和头发都似雪一般的白色,少年肤色苍白,身形单薄,看起来就不是个能打的。 苏夜微微蹙眉,心想,万一将他打伤了该怎么办,他一点也不想伤人,只想替师尊赢来那把神剑。 眼前的少年浅浅一笑,温和道:“苏小仙君不必担忧,我在悯苍塔修行多年,还是有些自保能力的。” “你会读心术!”苏夜猛地大惊,他怎么就给忘了,可不能在心里乱想了,被别人窥探内心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 雪忘尘温和道:“苏小仙君不必担忧,我修为不够,只能窥探一尺之内修为相当或者更弱的人的心声。”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意味着雪忘尘的修为同苏夜相差无几,或者强过他? 雪忘尘又道:“并非如此,我修的是无情道,主要修心,在武力上未必能强过小仙君。” “……” 苏夜决定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替师尊赢来神剑更重要! “……”他刚刚那句话又是心中所想的? 第131页 苏夜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距离雪忘尘一尺开外。心中感慨,这悯苍塔的人出门就该举个牌子,上书“请君距我一尺远”呢? 台下,摆着一张纸人脸的悯苍塔塔主勾唇轻笑。 第65章 师尊的破剑 雪忘尘修的是无情道,锤炼的是断情绝爱的心性毅力,擅长的是画地为牢的囚困结界,而在武力比试上,他虽然比苏夜高出小半个境界,却不擅攻击,也没有本命法器相助,唯一令苏夜忌惮的就是悯苍塔的人会读心术。 剑,是擅长近身攻击的,但苏夜不能近雪忘尘一尺之内,否则招数还未使出,就被对方窥探心中所想,总能提前预知招数,从而避开。 两人对招很久,苏夜几乎每次进攻都被对方完美避开,而雪忘尘又不擅长攻击,一直在防御躲闪,僵持久了,台下的看客也失了紧张心情。 唠嗑的唠嗑,吃茶的吃茶,虽不说什么,也能从他们的音容表情里看出满脸写着“无聊”两字。 就在众人头疼这场比试何时才能结束时,台上强芒极盛,映在每个人的瞳孔中,吸回了视线。 雪忘尘双手在胸前叠了几个极其复杂的印,制出了一个光芒极盛的牢笼,朝苏夜抛去。 速度极快! 这种禁制,苏夜从未见过,即使他反应再快,那圣洁如蚕茧般的牢笼也还是迅速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蚕茧内像个独立的空间,苏夜看不见外面,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寂静地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 一种强势的压迫感和危机感扑面而来,牢笼阵心的结印正好扑在了苏夜心口上,苏夜被强波冲击地连连后退了几步,腕上冰绦灵力涌动,他手握霁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劈。 蚕茧牢笼出现了一丝裂纹,那种压抑喘不过气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些,苏夜欣喜,双手紧握剑柄,再次咬牙使劲劈去。 蚕茧牢笼像个即将破壳的鸡蛋,周遭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而后“喀嚓”一声,碎片簌簌落地。 苏夜以剑撑地,支住了微晃的身形,抬头看向雪忘尘。 他刚刚那一记剑招,使了全力,没有收敛,雪忘尘不慎被剑气波及,此刻也是踉跄后退了几步,半蹲在地上。 刚刚苏夜被包裹在蚕茧中,什么都听不见,此刻周围早已议论纷纷。 嘈杂声中,他的耳朵一瞬就捕捉住白若一的声音,过于熟悉,就像是听了师尊说了几百年话了一样。 白若一蹙眉,不悦道:“悯苍塔用来关押犯人的手段,平时也是这么用的吗?” 悯苍塔塔主雪朗赔罪道:“是我这弟子不懂事,还请仙尊责罚。”说罢,抬手将雪忘尘招来。 雪忘尘有些茫然,带着伤蹒跚着走下台,满脸写着欲言又止,不解地望着雪朗,雪朗只一个眼神便让他闭嘴。 雪忘尘不敢妄言,低头道:“是我不懂规矩,一时失手,没控制住,还请仙尊责罚。” 众所周知,那座像蚕茧的囚困之术名唤“困笼”,是悯苍塔特有的一种禁制,这雪忘尘的功夫还不到家,并未发挥出最强悍的实力,若是被塔主投下的困笼困住,大罗神仙也是插翅难逃。 至于辰巳仙尊为何如此生气,自然是因为,在修仙界,只有被逮捕的犯人才会被困笼囚禁,而如今悯苍塔对他那宝贝徒弟施展此术,他自然生气。 白若一淡淡道:“在这修仙界,悯苍塔一贯是‘按律束人,以规施刑’,就是不知悯苍塔的人往后犯了错又该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雪忘尘吓得面色骤变,他膝盖一软立马跪下,即使怕到浑身颤抖,却保持规矩,跪地笔直。 悯苍塔虽然承担着惩处修仙界重犯的责任,但这么多年来,很少有门派会向悯苍塔通报犯人信息,一般都是自己门派内部解决就行。因为悯苍塔处理罪犯的手段向来残忍,轻则肉身消亡,魂灵锁上百年再放去投胎,重则凌迟酷刑,魂魄灰飞烟灭。 但悯苍塔从未处置过自己塔内的弟子,原因是成年前的历练不合格的直接就死在秘境中了,合格的弟子是不可能做出违反法规之事。 他们都足够乖巧,足够听话! 就像……现在。 雪朗坦然道:“自然是依法处置,塔中从未出现过需要处置的弟子,这个弟子既然用了不合规矩的手段伤了仙尊的爱徒,仙尊看着办便是。” 听着塔主的话,雪忘尘万念俱灰,明明是刚才比试僵持不下,塔主神识传音告诉他,可以用困笼的,此刻却将他交由外人,任人处置。 苏夜急地跳下比武台,捂着前胸走到白若一身边道:“师尊,我没事,就是阵法冲击了一下,现在都不疼了。” 白若一没看他,直接道:“台上比武切磋,受伤很正常,你就是断胳膊断腿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听他这么一说,苏夜有些委屈地撇了撇鼻子,沉默下来,没说话了。 白若一:“悯苍塔监管世间罪恶,也不得滥用权利,‘困笼’是对犯人用的惩戒之术,我不希望在其他地方,其他人身上再看见。” 雪朗换下了那张不苟言笑的纸人脸,突然“哼哼”了两声,也分不清是笑还是回应,他踱步至雪忘尘身边,就着后背一脚踹下,雪忘尘倒在地上,又立马爬了起来跪直。 雪朗懒懒道:“好啦,仙尊都不计较了,算你命大,还不快给仙尊磕个头?” 第132页 磕头? 苏夜连忙摆手,“不必了吧……” 命令是雪朗下的,苏夜的话没什么用,雪忘尘只能按照塔主的要求去做任何事情,不必问缘由,只需要执行。 他忍着屈辱,当着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面,在天澜的城主府,朝着别派的仙尊拜去,险些跌落尘埃的洁白额头仿佛被什么托起,他诧异极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将他扶起,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面前的仙尊。 白若一只冷声道:“免了。” 仙尊刚刚在想什么?雪忘尘很想知道,甚至想动用读心之术去窥探一二,但他不敢,他无法窥探修为比他高深的人的心思,也不敢去窥探仙尊的想法。 雪忘尘思绪刚收回,抬头吓了一跳,雪朗突然凑近他,那张揉着死人般苍白的面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愣着干嘛,下去吧。” 雪忘尘咬牙告退。 苏夜破了雪忘尘的困笼,便算苏夜胜了。 最后一场,对战的是刚刚抽签轮空的怀善,怀善是个年轻的小和尚,他并不打算与苏夜争这个榜首,只替自己师尊了尘大师带了一句话给苏夜。 怀善:“小僧的师尊同小僧说过,此次的彩头与苏小仙君颇有一段渊源,命中不该属于小僧。” 苏夜笑道:“这样显得我有些胜之不武啊。” 怀善道:“小仙君不必介怀,就算这次你没拿到这把剑,以后也会遇到,命中有时终须有。” 谁也没料到最后一场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上官卿如约取出神剑,只是这柄剑刚取出,在座之中年纪稍长的仙君长老都愣了,对两百年前的传闻知道部分的立马想到,眼前锈迹斑斑的神剑就是传闻中当年辰巳仙尊白若一斩杀魔君的神剑! 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传说了,除了各个仙门闭死关的老祖,在座众人中也只有辰巳仙尊本人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将目光投向白若一,白若一抿唇未语。 看来传闻就是传闻,辰巳仙尊没什么反应,好似同这把剑并没什么关系,应该就只是传说吧? 苏夜领取了彩头,却并不太开心,心中暗自抱怨,这上官卿可真小气,拿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以次充好,说是什么神剑。 这剑一看就知道,一点神性都没有! 看出苏夜一脸不高兴,上官卿拍拍他的肩道:“要是不喜欢,我给你换个彩头?” 苏夜却摇头道:“不必,就它了!” 虽然看不上这把破剑,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曾相识,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他觉得这把剑应该被自己握在手中,又畏惧它的存在,他侧目看向白若一,觉得这把剑若是不这么破破烂烂,就很适合师尊。 现在……这礼物有些送不出手了,太寒碜了。 上官卿说了句满意就好,又道:“此剑在两百年前被魔君悬于昆仑神殿,后来也是此剑斩杀了魔君。” 闻言,苏夜一愣,两百年前,师尊就是用这把剑杀了魔君吗? 也不知师尊用的是否称手,应该是不错的吧,毕竟在传闻中,辰巳仙尊用此剑将魔君一击毙命,分毫没有偏差。 原本是想送师尊一份礼物,却没想到替师尊找到了曾经的失而复得。 他傻呵呵地抱着剑去白若一面前献宝了。 “师尊,虽然这剑腐蚀的有点严重,可能是时间太久没人用了,咱们回去想想办法再去熔炉里锻炼一番……” 苏夜的话在耳边嗡嗡,白若一听不进去,此剑一出,那些不忍回首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去处理这些复杂的情绪,只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现在,他那傻徒弟又抱着这把被魔血腐蚀严重的废剑,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觉得眩目且头脑昏沉,低头捧着茶,没有理会苏夜。 师尊……好像并不开心? 苏夜也不知他怎么了,只好皱着眉头安安静静在白若一身边坐下,觉得心头隐隐作痛,伸手给自己揉了揉,也不见缓解,掀开衣服自己查看了下,没什么外伤,应该是刚才被雪忘尘的“困笼”阵法的余波震到了吧,说疼也不是很疼,算不得严重。 这段助兴的切磋算是结束了,比武台也换成了舞台,仙姬美婢翩翩起舞,各个门派又开始相互吹捧寒暄,热闹非凡。 好似摇光仙君的事情和比武中的小插曲根本不存在一样,只是比起最初,少了几个人,摇光仙君走了,苍梧山山主君栖迟和他的夫人姜钰蔓也在留下贺礼后就离开了。 石决明心中不快,懒得跟他人寒暄,一个劲地喝闷酒,一杯又一杯,也不见醉,他身旁的天枢倒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妙人,来敬酒的人的情绪,他都照顾到了。 如此一来,苏夜就觉得无聊了,师尊也不知生的什么气,也不同他说话。 糕点冷菜被婢女一盘盘撤下去,上了几道硬菜,白切鸡、红烧狮子头之类的苏夜都见过,但其中有一盘看起来极其寡淡的肉,都没什么调料蜜汁,筷子拨开一看还带了点血丝,半生不熟的东西,又说不出来食材是什么。 放眼看去,每个桌上的其他菜品都一样,唯独这带着血丝的肉,每盘形状都有差异,说不上是什么动物的,也看不出是那个部位。 苏夜对没见过的食物有些疑惑,没敢吃,其实他也饱得差不多了,白若一习惯了辟谷,不愿意随便吃东西,满桌的菜几乎没碰过,偶尔接过小徒弟递来的拨好的橘子,去壳的坚果。 第133页 这盘说不清是什么的肉一上来,白若一嗅到气味就觉得不对劲,带着一股腥酸。 再看别的桌,有的习惯辟谷的仙长也是没碰菜,有的人根本没管上的是什么都一股脑吃干净,还有的人原先也是兴致缺缺地随便动两筷子,那盘带着血丝的肉一上来,就跟绿了眼睛的狼使得,一哄而上,吃干抹净。 甚至吃完了自己那盘,还问别的桌吃不吃,不吃能不能给他,被问的仙长一脸嫌弃,直接让人拿走,很快,那肉就消灭的差不多了。 他们看到白若一桌上的那盘肉还纹丝未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甚至还有人哈喇子淌了一地,跃跃欲试又碍于仙尊身份。 苏夜夹起一筷子,疑惑道:“这肉有这么好吃?” 白若一抬手打落苏夜的筷子,皱眉道:“别吃。” 苏夜:“这肉真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八大仙门在线吃播 第66章 师尊的药很苦 上官卿道:“仙尊勿怪,可是城中婢子伺候不周?” 白若一皱眉道:“这肉,从何而来?” 上官卿不解道:“自然是后厨准备的,我近日事务繁忙了些,并未过问这些琐事,这肉有什么问题吗?” 白若一起身,端着那盘肉走到中间,猛地摔碎盛肉的瓷盘,怒道:“仙门何时堕落到同类相食了?” 同类相食? “是人肉?” 大多数人都惊到了,刚刚还吃肉吃得兴致勃勃的修士纷纷觉得肠胃作呕,扣着喉咙想将刚刚吃进去的肉吐出来。 苏夜立马扔了筷子,再也没心情继续吃饭了,想起刚刚的腥酸嗅觉,胃里也是一股波涛汹涌。 上官卿错愕了良久,难以置信地问道:“仙尊是说,这是……” 不葬谷少主风无邪夹起一筷子观察后道:“神裔血肉,从肉的新鲜程度来看,应该是现割的,并未烹调,保证了本身的鲜美,从功效上看,神血浓度不够纯粹,神裔血脉非常不纯了。” “嗐!我还以为是人肉呢,吓死我了,原来是神裔肉啊。” “就是就是,神裔算不得同类,的确就是一道滋补膳食,同那些鸡鸭鱼肉、鹿茸山珍也没什么区别,仙尊大惊小怪了。” 在座众人,忽然又热闹了起来,笑呵呵地问上官卿这食材是从何处寻来的?还有没有?愿出千金买几只回去饲养…… 上官卿掖着冷汗陪笑,紧张地摆手喊着:“我不知啊,不知……” 众人并未当这是个事情,还有人嗔怪白若一好好地怎么就把肉倒了,这可是难得的美食啊,白若一铁青着一张脸,拳头紧攥。 虽说宴席上并非所有人都将神裔血肉当作普通食材,也有些人面露厌恶,但大多数人到底对屠戮神裔是什么样的态度,可见一斑。 或许在修仙界,食神裔血肉,以神裔之躯炼丹,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且还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灵气稀薄的时代中,他们为了高效提升修为,不惜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苏夜在华山畿亲眼目睹霓茶惨死真相,至今凶手还未抓到,原本以为这邪修至少该是修仙界的公敌了,竟没想到这些修士的言行丝毫不逊色于那个邪修。 想想神女的悲哀,苏夜沉默了,觉得眼前的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修士把酒言欢的画面太过梦幻,不真实。 他甚至觉得眼前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下一刻就能将其他还维持着人形的修士同化了,或者吃掉! 一股酸涩从胃里翻涌而出,而后蔓延到胸口,觉得心脏疼,很疼…… 白若一抽出白纻,横身一扫,周遭一圈桌上的酒水和带血的神裔肉皆被抽翻在地,摔个粉碎,甚至有几个顾着贪杯,来不及躲闪的弟子被罡风带到,伤地胳膊血淋淋的。 他怒道:“千百年前,神明来到凡间,授凡人以修仙之术,所做的一切就是让你们这么对祂的后代吗?” 没有人会义正言辞地去反驳白若一的话,他们自己心中很清楚这样的行为不能算是对,便没了理,食用神裔血肉早就成为仙门之中秘而不宣的共识了。 没人敢对抗白若一这位辰巳仙尊,但也没人觉得自己错了,不可能有人认错的。 上官卿心中可太苦了,好好一个城主继任仪式,就在一天时间内突发了如此多的变故,先是城中反对派的长老为难,又是苍梧山姜夫人莫名其妙的失心疯,比武的意外他都懒得算在变故里面了,如今这事才真是棘手的大事! 上官卿连忙走下,苦着张脸道:“仙尊莫要怒,我立马派人去厨房查,定会揪出这个居心叵测之人。” 说罢,便安排以秦侍卫为首的心腹去了后厨。 看着满座衣冠,望着这些装聋作哑的仙门望族,白若一突然有一种无力感,隔了两百年的世间,人心都变了,或许两百年前的那批人,他也没看透过…… 过了会儿,秦侍卫押着后厨的掌勺来了前厅。 掌勺说:“城主明察,这不关小人事啊,是大长老送来的肉,说是您授意安排的,小人只是按照吩咐,将肉片好送上。” 上官卿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安排这种事!大长老……大长老也不可能做这些事的!大长老在何处?” 大长老今日并不在席上,秦侍卫说他留言告老退隐,本想等到宴席结束再禀报的,谁也不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第134页 现场稍显得有些混乱,白若一没心情听天澜城的家务事,心情烦躁,几百年都没这么烦躁过。 蓦然,身后传出铁器落地发出的清脆声,伴随着瓷盘跌碎声。 上官卿:“苏小仙君!” 白若一猛地回首,小徒弟倒在一地狼藉中…… * 是夜,有雪。 苏夜有意识的时候,他正在不停地攻击着周围的人,那些人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或用剑或使刀,无一例外都朝着他刺来、砍来。 他只能不停地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去还击,偶有失策,便会被嫉恶如仇的持剑人划伤。 苏夜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帮人,但他不敢懈怠,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死在他人手下。 轮番攻击了不知多久,苏夜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根本没机会思考,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这么多人的仇敌,也不知自己为何能使出这般强大的力量,他想都不敢想的磅礴之力从他的攻势中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 周围的人伤得都比苏夜严重,他们几乎已经没力气攻击了。 苏夜疑惑地问:“我是谁?为什么要跟我打架?” 其中一人咬牙道:“你这魔头!倒行逆施,十恶不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说着,一记凌厉的攻势铺天盖地袭来。 苏夜不敢懈怠,他不想这么稀里糊涂死掉,抬手一挡,使了全力,刚刚袭击他的人刚跃至半空,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撕成了碎片,碎成肉渣,化为硝烟。 众人一颤,目露恐惧和愤恨,咬牙切齿道:“你这畜生!残忍至极!简直不是人!” 望着自己的手,苏夜也慌了,这一切太过荒唐,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他没有想杀那人,是他逼他的! 苏夜:“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人!你们谁来告诉我,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来告诉你……”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似碎玉泠泠,又带了些冰寒的霜雪。 苏夜猛地回头,那人一袭白衣,几乎溶于雪夜之中,他手持一柄神剑,就站在那里。 终于看到熟悉的人,苏夜觉得没那么慌张了,他亦步亦趋缓缓走去,嘴唇翕动,颤着开口道:“师尊……我,我怎么了,这是哪儿?” 就算他靠近了白衣人,白衣人依旧纹丝不动,像个木偶傀儡,苏夜怎么说话,他都不理会,苏夜急了,他伸手揪住白衣人的袖子,可一碰,就在白色衣袖上蹭出一个血色手印。 皱着眉头的苏夜,厌弃极了自己,他想擦掉师尊衣袖上的血迹,可是越擦越脏,越擦越脏,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崩溃到几乎快要哭出来。 “……对不起,师尊……我弄脏了你。” “……师尊,你不要不理我,你告诉他们,我没有想要杀人,我……我,师尊,你不要不理我……” 苏夜几乎崩溃,他浑身都是血,大多数都来自别人,雪地上是随处可见的残肢断臂,苏夜想去捞他师尊的手,可又不敢将自己满是血污的身体触碰到那在他心中圣洁如神祇般的师尊。 只是一遍遍求着他师尊,理理他,想求师尊带他回家。 白衣人终于动了,他伸手轻轻抚在苏夜头上,带着温柔的语气说道:“你还是认我这个师尊的吧?” 苏夜猛地点头。 白若一声音骤冷,面若寒霜道:“无论后来如何,终究是我这个做师尊的疏于教导了。” 什么意思?苏夜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心口凉了一块,心脏骤然痛,他望着白若一冰冷无情的脸,顺着白若一的手,顺着那把渐渐生出腐朽的神剑…… ……终于,目光触及了自己胸前的血窟窿。 白若一:“因由我生,缘由我灭。” 师尊…… 好痛,心脏好痛啊…… 心脏被神剑捣碎,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当他再次有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躺在床上,没有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心脏也没有被神剑刺穿,表面上没有伤口,可却隐隐有些刺痛。 苏夜抬起手,手上很干净,没有脏污的血渍,耳边也没有凛冽刺耳的风雪声。 他捂着胸口站起,走至窗棂,推开轩窗。 暮春的气息便冲进了屋内,外面是江南岸,楼下有热闹的叫卖声。 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梦罢了。 他撑着窗框,舒了口气,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白若一端着药碗走进来,淡淡道:“醒了就把药喝了。” 师尊虽冷淡,表情却不似梦中冰寒刺骨,苏夜走过去,似孩子般揪着白若一宽大衣袖的一角,没有弄脏师尊,苏夜才恍然醒来,不由得绽出梨涡,傻笑着。 白若一微愣,抬手覆上苏夜的额头,“别是烧傻了。” 温凉如玉的手掌覆盖在额头上,苏夜开心极了,他忍不住抵着蹭了蹭,就像毛绒动物面对抚摸会去蹭蹭留下自己的气息一般。 苏夜声音柔软,带着撒娇的意味:“师尊……我做了一个梦,好可怕,我梦见你……”你要杀了我…… 可是面对此刻温柔对待的白若一,苏夜突然不想开口了。 白若一柔和道:“梦而已,都是假的,把药喝了。” 这时,苏夜才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漆黑药汁,不必入口,光是闻着就已让他感到什么是如临大敌。 第135页 师尊什么都好,就是熬的药比谁熬的都苦,涿光山中的药堂还经常考虑如何改进汤药,使其没那么难以下咽,刻意做成药丸,尽量保证适口和便携。 白若一却一本正经说道:“汤药才更有利于发挥药效。”若非万不得已,他的首选治疗放肆绝对不是药丸。 以前尝过一次白若一亲手熬的汤药,要不是苏夜当时怕极了白若一,他能立马把肠子都给吐出来。 面对眼前的汤药,苏夜面露窘色,“一定要喝吗?” 白若一坦然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 苏夜:“我什么病?” 白若一略一思忖道:“心魔。” 想起刚才的梦,苏夜想都没想,就信了。他捏着鼻子,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掣起药碗,迅速灌下。 苦味从胃里一直泛到口腔,苦不堪言,苏夜委屈地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实在是吃不得苦,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白若一也不知拿出了什么,趁着他还没阖嘴,就塞进了苏夜口中。 甜的? 苏夜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是糖豆?” 白若一别过脸收拾桌上的药碗,随口道:“客栈掌柜的柜台上有一些给孩子的吃食,我随便拿的。” 苏夜:“……哦,那等会儿我再去拿一些,真甜!” “没有了!” 苏夜:“嗯?现在应该才午时刚过,入住的人应该还不会很多,怎么就拿完了?” 白若一懒得跟他解释,笃定道:“拿完了就是拿完了。”说着从袖口暗袋中掏出油纸扔给苏夜。 苏夜接过油纸,拆开,里面是一颗颗饱满滚圆的糖豆,这样的糖豆口感和材质都不像是能被客栈摆在柜台上,任客人免费随取的。 这客栈的房费应当挺贵的吧? 所谓的免费一般都是收过费了。 又往嘴里塞了颗糖豆,压过了苦味,终于缓过劲来,他想起自己在宴席上突然心口剧痛,而后晕倒,不省人事…… 所以师尊带他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想吐槽,心态略微有点崩,被jj刀傻了。 但就是很想把故事写出来,给你们看,就算单机,也很想给故事里人一个世界。 第67章 师尊说我没出息 苏夜问:“师尊,我们离开天澜了吗?这是在哪儿?” 白若一:“江南。” “江南?”江南距离天澜很远,师尊为何不就近将他安排在天澜城? 白若一没等他问出来,就开口道:“你在天澜赢来的那把神剑被魔气侵染过,容易诱发心魔,洞庭湖底适合镇压此剑。” 师尊就是师尊,半句废话都没有,一开口就将他所有的疑惑解答了。 白若一沉默了会儿又道:“我听闻你以前住在江南钟家,此次来江南要不要回去看看?” 苏夜被惊地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钟家的人应该并不想见到我,更何况这次还连累大表哥受伤,要是他们知道了还不得恼我啊。” 见他拒绝,白若一只得作罢,他只是觉得比起前世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今生的苏夜在被他找到前,好歹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的。 也许,前世没能感受到的温情,今生可以慢慢捂热这颗心。 正如白若一所说,那把赢来的神剑仿佛就是苏夜的命中克星,一靠近就心脏绞痛,胸前菱形胎记也瘙痒难耐。 白若一去洞庭湖封印那把剑,将苏夜留在客栈。 客栈是独立的小院,带着两层小楼,楼上是寝居,楼下是厅堂,院中有几株华盖聚顶的合欢树,还未到花期,只透出了些嫩绿。 白若一忙完封印的事,一回来就瞧见苏夜托腮蹲在树下。 地上有一只羽翼未满的幼鸟,躺在地上挣扎,羽毛扑棱着掉了一地。 苏夜看着白若一,对他说:“我发现的时候,以为它不慎跌落,就将它送回去树上的鸟巢了,可是它母亲却将它推了出来,这只稚鸟还不会飞,也不怕摔死自己的孩子!” 白若一顺着望向鸟巢,成鸟以喙梳弄着身上的羽毛,好似并不关心跌落在地挣扎的幼鸟。 苏夜捧起幼鸟,再一次旋身飞上,将幼送回鸟巢,可他刚落地,成鸟就急匆匆又将幼鸟推出鸟巢,幼鸟也不知摔了几次了,发出痛苦的哀鸣。 苏夜黑着张脸恼道:“什么舐犊情深,也并不是每只鸟都在乎自己后代的死活。” 他再一次靠近幼鸟,树上的成鸟却极速飞下来,徘徊在幼鸟周围。 白若一道:“这只成鸟受伤了,它刚刚飞下来的时候颇为吃力,身形不稳,应该伤在了翅膀上。” “受伤?”苏夜道:“就算受伤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吧!师尊,你看!它不止不尽养育之责,还在欺负稚鸟!” 成鸟站在幼鸟身边,不停地用翅膀拍打幼鸟的身躯,甚至绒毛都被拍打的乱七八糟,掉了一地,幼鸟吱吱哀鸣着,站不起来,任由折磨。 白若一走过来,观察了会儿,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对于鸟类而言,翅膀受伤了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它若任由稚鸟待在树上,没有食物来源,迟早会饿死。一次次将稚鸟抛下,只为了逼它飞,迫其成长。” 苏夜:“就算如此,也不该……不该这么折磨它吧,稚鸟只会觉得它母亲对它太残忍。” 第136页 成鸟焦虑地鸣叫着,依旧用另一只尚未折断的翅膀拍打着幼鸟,幼鸟几乎奄奄一息。 白若一道:“它没有退路,或许是命不久矣,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教会稚鸟如何生存。” 苏夜沉默了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堆药粉,抬头问白若一,“这些,它能用吗?” “你试试。” “嗯。” 苏夜催动灵力检查了下成鸟的伤,或许是同其他鸟类打架造车的伤,又或者是觅食时不小心撞到了,但无论是何种原因,对于没有任何自愈能力的鸟禽来说,都是致命的。 苏夜将药粉洒在成鸟的翅膀上,又将树上的鸟窝挪到较低矮的树干上,重新将这对母子放回鸟巢中,又从屋子里取出了一把小米洒在附近。 盯着这对母子看了会儿,苏夜喃喃道:“真幸运啊。” 白若一道:“万事万物都有属于他们的机缘,今日它们遇见了你,就是它们的机缘造化。” “……师尊。”苏夜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白若一,喉咙攒动。 “遇见师尊,就是我的机缘造化。” 暮春的暖风无孔不入,甚至穿过繁复的衣衫,透过温润的肌肤,钻进了人的心中…… 白若一看着眼前的少年,终是没有说话,他心想,哪有什么机缘造化?不过是他步步为营、暗操禁术,强行算计出来的罢了。 小院中,暖风融融,春意明媚,地上铺满了柔软的草皮。 苏夜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撑着下巴,“我总觉得命运待我不公,没人会在意我是死还是活,早就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真没什么意义,却又不甘心罔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师尊,上官裴说我是神裔……是真的吗?” “难怪了,难怪我总那么倒霉,但好像比起霓茶,以及丧命在修者口中来说,我又比他们幸运了很多。” 白若一:“……” 白若一踱步至院中茶桌边,落座在木头板凳上,“冷茶还有吗?” “有的!”苏夜立马起身进屋,端出茶水,替他斟上,“师尊出门前我算着时间泡上了,应该刚凉下来,入口还是温的。” 白若一呷了口茶,淡淡道:“谁说你倒霉了?拜在我门下算倒霉?” 苏夜大惊:“……师尊,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若一道:“往事过去了就都过去了,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自然是要对你负责的。” 苏夜:“……嗯。” 白若一:“我问你,神裔同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 这个问题有些难为苏夜了,在涿光山的这些岁月,那些上古史籍就算开了灵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根本灌不进苏夜脑子里。 被讲师抽查的恐惧感猛窜进心头,大意了!师尊再温柔也是师尊啊!还真是几天没挨打,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白若一见他挠头抓腮的,习惯了这模样,也生不出什么气来,反倒是有些宠溺地伸出指尖撩开碎发,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呀!” “唔——”苏夜懵了,躲闪不及。 白若一道:“神与人结合诞下子嗣,历经千万年,除了体内那点微乎其微的神血之外,与人并无不同,你可能从外貌、表象、行为、能力中判断区别?” 苏夜:“好像是,并没什么不同。那……那为何……”为何还有人将那些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神裔当作盘中餐? 白若一叹了口气,灌下一口茶道:“并非神裔有多特殊,变的不是他们,而是……人心变了。” 人心变了吗? 还是说,人性本恶?天生的劣根? 白若一不会相信什么天生的劣根,这世上最劣质难改的恶根都快被他捂热了,哪有什么性本恶? 缺乏了选择与教导罢了,千万年前,自以为是的人不服管教,囚禁了教育他们的神师,盲目地夸大了自己的力量。 后果,便是天罚…… * 这些天,师尊好像太累了,经常睡到午后才起身。 他们也不急着回涿光,苏夜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再也不用吃涿光山咸口的食物了,江南的食物软糯香甜,清新可口。 每天嘴上挂着蜜酿,连带着他说话都变得嘴甜了许多! 白若一这些日子灵力透支太多,以至于常常昏睡到午后,他一醒来,小徒弟就备好了冷茶和糕点,每天换着花样,不带重复的。 他习惯在下午教导苏夜些剑招,颇为严厉,恨不得一股脑将所有的招数都传授给他,让他马上学会。 苏夜学地吃力,压力一大一紧张,就去买来好些蜜酿珍馐,靠着吃甜食缓解压力的后果就是胖了许多…… 对苏夜来说,算是好事,他本身就瘦,配合高强度的练习,再加上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期,只可能越长越健硕。 一日,挥汗如雨的喂招结束后。 苏夜喘着粗气:“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涿光啊?” 白若一放下手中书卷笔杆,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苏夜未来至少十年的课程安排,他吹干墨迹,斜睨苏夜道:“怎么?” 苏夜压力有点大,吞吐道:“我好久没见到钟续他们了……” 白若一挑眉:“想回洄溯涧了?” 苏夜下意识想点头,猛地惊觉后疯狂摇头道:“嗐!哪能啊!徒弟自然应该跟着师尊的,我当然是要回云栖竹径的!” 第137页 看着满桌的纸稿,苏夜发怵,腿肚又酸又疼,委屈道:“……师尊,我就一双手,两条腿,一个脑袋,没有三头六臂啊,您安排这么多,我学不完……” “也没让你几天学完,不过是未来十年时间的计划罢了……十年,应该还不太够,我再多写点。”说罢,提笔蘸墨。 苏夜:“……” 苏夜快哭出来了,咬牙道:“师尊!你……你这是揠苗助长!” 白若一瞥了他一眼,微愣了会儿,笑道:“不错,都会用成语了。” 有些慌了,苏夜软磨硬泡道:“师尊啊,你不用这么急的,我们慢慢来,以后时间还长着呢。” 闻言,白若一手一顿,一滴墨渍晕开,污了卷面。 “现在遇到了问题,还有做师尊的扶一把,以后,没有师尊在你身边,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少年笑嘻嘻地凑近,碎发的影子投在布满细密汗珠的光洁额头上,眸光亮得像是揉碎的星河,细细嵌入,浑身充斥着一股暖阳照射在青草上的气息。 “那我就不离开师尊,一直被师尊扶着。” 白若一怒道:“没出息!” 一掌挥去,苏夜迅速闪开,他惊讶道:“师尊!我又进步了?进步这么多吗?” 哪里是苏夜进步了,不过短短数月,谁都不可能进步如此神速,快到能躲开白若一的招数。掌中并未蓄入灵力,他以为一定会击中,顶多让苏夜捂着肩膀哼唧喊疼。 白若一看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第68章 师尊,很喜欢你 原本封印在神魔井那具躯体中的五阴炽盛之毒的一缕魔息,感应了苏夜灵魂的位置,窜入天澜城的禁地,钻进苏夜的心脏。 五阴炽盛毒,能增强修士的修为,与此同时最擅操控人心,触发人心底深处的欲望。 白若一不确定重活一世的苏夜心中最难以忘怀的仇怨是什么,但他不敢冒险,不敢任由毒咒肆虐。 好在这一点点魔息不算太难控制,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抽离,但五阴炽盛没有载体是不可能被抽离出来的。 白若一做了一个决定,以自己的身躯,承载这毒。 他没有什么欲望和恨意,五阴炽盛奈何不了他。 可他渐渐感受到自己日渐困顿,身体在努力修复和压抑毒咒……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开始听不得自己的小徒弟满怀憧憬地去想念其他人,钟续、叶上珠、石羽涅……还有君撷仙君。 想起数月前,苏夜一声不吭就搬到洄溯涧居住,就让白若一觉得浑身难受,气上心头。 他无数次难捱心中的狂躁,告诫着自己。 你是他的师尊,只是他的师尊而已,你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交友?他同谁更亲近,关你什么事?何况他日后不仅有亲友,还会结一位道侣,自然不会同你这个师尊更亲近! 他只是暂时更亲近你罢了! 日后的世界,会越来越大,他走的路也会越来越远! 只要一想到这些,白若一都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恨不得再也不回涿光山,断绝小徒弟同任何人的往来,看住他,拴紧他,再也不让他离开身边,再也不许他摘下冰绦就好了,可以拴一辈子的! 拴一辈子? 凭什么? 你只是他的师尊而已!仅此而已! “师尊?你在里面吗?什么焦了啊?”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复杂的思绪。 白若一充满收回神游,锅炉内熬炼的糖浆早就焦成了一团黑色黏糊糊的东西,扑鼻而来的一股焦糊味,他忍不住蹙眉,心中感慨,这么麻烦的东西,苏夜那个小崽子怎么就那么爱吃? “……师尊?怎么了?你开个门。” 白若一气恼道:“你练剑去!别管闲事,昨日教你的剑招会了吗?我待会儿要检查的!” “啊?”门外的苏夜一脸懵逼,“哦。” 雪白的衣袖沾上了锅炉灰,脸上也被热气熏地通红,眼眶红地最厉害,眼尾沾上了些薄红。 凡人总能找这些麻烦,做这些奇怪的吃食。 他皱着眉头,将焦黑的糖浆倒掉,又换上新的糖继续熬,却忘记了刷锅,于是新的糖浆虽然没有熬焦,却沾上了锅底的焦炭。 裹上山楂后,蜜酿既不透明莹亮,也非甜腻香馨。 他看着自己浑身炉灰,要是让涿光山任何一个弟子看见,他的面子就算是丢到头了。 算了,不做了! 白若一又怒又丧,索性将糖葫芦丢到一边,回房间沐浴。 等到白若一将自己收拾地衣冠楚楚,推门而出后,就瞧见刚刚练完一套剑法后,浑身汗水津津的苏夜举着什么在吃…… 焦成褐色的糖浆裹挟着放得太久都不怎么新鲜了的山楂,就连成串在签子上都排列地歪歪扭扭,确实是不怎么好看,白若一不知自己准备丢了的废品为何会出现在苏夜手中。 少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渍,转头看着白若一晒然一笑,嘴里还裹挟着一颗硕大的糖葫芦,山楂原本不大,但白若一第一次做也没什么经验,不小心裹了不知道多少层,于是想一口含入口中还是比较困难的。 苏夜的两腮被撑得鼓囊囊的,一对剑眉微微蹙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师尊,你莫不是被哪个店家诓骗了,这样的糖葫芦也敢卖给你。” 第138页 “……” 这糖葫芦不是哪个黑心店家卖给你的,是你师尊我做的。当然,白若一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太丢脸了…… 白若一侧身冷哼道:“为师也觉得这蜜酿做的……不太合格,不如倒掉吧。”说着,作势要将桌上剩下的几串搛起来扔掉。 眼疾手快的苏夜赶忙扑过去,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双臂环住桌上的糖葫芦,连连求饶,“没事没事,师尊第一次给我买东西,无论怎样都是甜的!” “那不是买的……”白若一下意识说话的声音很轻。 口腔里还嚼着糖葫芦的苏夜听得不是太清楚,疑惑地“嗯?”了一声。 想到要是让自己的徒弟晓得自己亲自进厨房,做个甜食都做不像,肯定会被嘲笑吧?白若一虽然不是个多好面子的人,可他一直都很在意苏夜对他的态度,虽然嘴上不说,也仅仅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于是他回答:“没什么……” “哦。”苏夜挑了几个尚未焦糊的山楂,勉强入口,支支吾吾道:“成色差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师尊亲手做的呢。” “苏祈明!你什么意思?”白若一反应过来后咬牙狠道。 “啊?”苏夜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又没过脑子了,他虽然平时有些迟钝,但在认错这方面反应比常人快得多,“师尊,我说错话了!” 他师尊并没消气,白若一咬牙道:“爱吃吃,不吃算了!” 苏夜急了,一脸苦色:“师尊,你别生气啊,我真的错了,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错哪儿了?” 连自己错哪儿了都不知道!白若一脸色愈发难看,他甩袖冷哼:“喜欢吃?那你就把这些都吃完!” 为何?心中的疑问并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师尊就不理他了。 苏夜最近的确很困扰,虽然说这段时间,在江南总能吃到可口的甜食,和师尊相处也非常愉快,最重要的是,师尊再也不对他横眉冷对,也不隔三差五拿竹枝抽他了。但师尊变了好多,经常发呆,沉默寡言,更别谈布置下来的一堆课业了,他抛却睡觉的时间外,一刻不停地修炼都学不完啊! 他其实有抱怨过,但也知道师尊是为了他好,但修仙之人寿命漫长,也不急在一时吧?每次苏夜提起这话,白若一都会拿出一套刻薄的说辞。 “时间不够?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一天四个时辰是久了些,修仙之人要学会用打坐调息代替睡眠,就从今天开始吧!” “………………” 苏夜被折磨地苦不堪言,虽说非常听话,师尊让干嘛就干嘛,但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期期艾艾地说着自己好几天都没出门了,好久都没吃到蜜酿了。 白若一正想着该怎么再给苏夜做一次糖葫芦,苏夜就开腔道:“师尊!要不你给我放个假,我们去踏青吧!趁着天还没热起来,趁着我们还在江南。” 照着白若一以往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就算同意给苏夜放假,也绝对不愿意陪着他出去胡闹,他闭关了两百年,实在是不习惯同这个不怎么熟悉了的世界有过多的接触,直到被苏夜拉到了大街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任由这孩子胡闹。 街道上热闹非凡,苏夜兴奋地拽着白若一的袖子到处跑,一会儿向他师尊介绍各种不同的小摊,一会儿拉着他去街边吃碗热腾腾的馄饨,一会儿又带着他去一间茶肆听书。 白若一喜静,厌恶拥挤与吵闹,此刻却任由苏夜带着逛遍了整个热闹市集,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走进一间宽敞的茶肆,立刻被一声醒木惊回了魂。 苏夜眉眼弯弯,笑道:“师尊多久没下山了?” 白若一淡淡道:“应该是两百年左右吧,记不得了。” 苏夜拉着白若一走进茶肆,找了一处有竹帘帷幕的雅座,边走边道:“那师尊肯定对人间很多事情不太清楚吧?” “并非。”被若一微挑眉道:“我得了山主允许,可借阅查看涿光山在人间收录来的消息。” 不多时,小二送来的茶水已经被苏夜用两个杯子颠来倒去散掉不少热量了,看样子差不多已经适合入口了,便递给白若一。 接过茶水,触手温润,不算太凉也不会烫口,眼前的少年逐渐成长出了有棱角的模样,唇边笑意甜蜜,眼前的景象恍惚间与记忆中被时间长河涤荡了两百年的画面重叠,他永远记得他不喜欢太烫的茶…… 其实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不必用如此麻烦的方法让茶水渐凉的,只需要催动一点点灵力就行了,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唯独这件事,眼前的少年从来不会假手于任何外在力量,不知何时,白若一似乎早就看惯了少年为他凉茶的模样,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可两百年漫长的等待中,他蓦然发现最简单的这件事,都已经成为奢侈。 见师尊在盯着手中的茶,迟迟没喝,苏夜疑惑道:“还是烫吗?” “不……温度刚刚好。” 眼前少年又甜蜜地笑了起来,唇角梨涡似乎能酿出这世上最醉人的佳酿,“师尊,我喜欢你,所以……” 喜欢? 什么喜欢? 哪种喜欢? 白若一彻底怔住了,他只觉得耳鸣目眩,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他向来心如止水,情绪从不会有这般大起大伏的时候,可此刻却按耐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这么多年的道心白修了! 第139页 做徒弟的大逆不道,自然是他这个当师尊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难辞其咎。可是,作为师尊的他,生出了一些不可言的心思,该如何是好? 苏夜憋红了脸,接着说道:“所以,我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事物分享给最喜欢的师尊!师尊,我们挺说书吧,很有趣的!”苏夜指着楼下正中央的台前站着的书生道:“你看,那是说书人,桌上的是醒木……” 苏夜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可白若一表面上装作听地很认真,实际上一句话都没进脑子,他有些庆幸,幸好,苏夜说出的话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幸好,苏夜没有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幸好…… 可为何,心跳还是那么激烈,节奏却变化了许多,就像……就像是空了一块。 苏夜盯着楼下,看得很认真,白若一顺着望过去,只见台上的说书人,猛地拍响了醒木,便开了腔,故事娓娓道来。 是一个神话传说,讲的是千万年前,神魔大战中,炎帝大败蚩尤,拯救万民的故事,古老的神话故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这故事的看点别出心裁,围绕一个叛军展开的,说是炎帝大将后卿叛离神界后投身蚩尤部族,不仅反水,还出卖了无数情报。 好在最终神族取胜,将蚩尤封印,而那叛徒魔星后卿死在乱葬岗中,凄惨无比,无人收尸,魂魄终日飘荡,无法离开乱葬岗,至今不得安息。 说书人把故事讲完,台下就开始有嗑着瓜子喝着茶的人唾骂起来,一时间讨论之声此起彼伏,无一例外都是痛斥后卿“小人”、“活该”、“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苏夜没跟着骂,毕竟师尊在身边,他道:“这先生把故事讲的很生动,师尊看,他们的情绪都被先生调动起来了,像不像提线木偶?那先生想让他们生气他们就生气,想让他们开心他们便哈哈大笑,哪有什么法术比这更厉害的?” “什么歪理?”白若一也没生气,心底也觉得苏夜说的有几分道理,两百年前的那件事足以让他见识到什么是人言可畏,原来这世上不止是瘟疫会人传人,谣言更甚。 但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一个角色,每个故事里都必须有个反派,用来被人唾弃咒骂、宣泄情绪的,不必说这个角色是否曾经真实存在过,可早就作古不知多少年头了,他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说书人编排,以供给众人取乐,仅此而已。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醒木一声响,说书人开腔道:“书接上回,我们继续讲《仙尊在魔殿的那些年》,话说……” 闻言,苏夜一愣,手筋抽搐,险些将手中茶杯跌到地上,他阻止不了说书先生讲故事,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序,从怀中丢出一锭银子扔茶桌上。 “师尊,我们不看了,快走快走!”一把拽住白若一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跑。 苏夜承认,这一次是他考虑欠周了,他拿出了逃命的速度狂奔离开茶肆,否则,他的小命很可能就不保了。 《仙尊在魔殿的那些年》是什么样的话本,他苏夜能不清楚吗? 喘着气,又是胆战心惊,又是心胃泛酸,说不上来的怪异情绪…… 第69章 师尊爱生气 逃也似的离开茶肆,白若一有些生气,甩开苏夜的手,厉声道:“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幸好没让师尊听见那些编排他的话本,苏夜不怕师尊生气,他只怕师尊心中难受,无论以往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那些话本里的故事是真是假,过去的都过去了,不重要。 哪怕白若一拧着眉,黑着一张脸对着他,他也很高兴。 苏夜讨好道:“师尊,我们回去吧,说书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又俗又老套的桥段,无趣极了。” 白若一隐隐有些要发作的架势,说有趣的是你,又说无趣的也是你!到底要怎么样? 苏夜笑容甜蜜地望着他,也不怕师尊发火,一袭白衣不沾尘埃的辰巳仙尊融在小贩吵闹吆喝的长街中,背后就是人间烟火,显得白若一没那么遥不可及了,好似被拽入凡间的谪仙。 白若一长得好看,气质又像极了神仙模样,街上老少无论男女路过都不由侧目瞧一眼白若一,暖风微扬,卷起那垂及脚踝的泼墨青丝,缠着白若一的脚踝,恨不得化为绳索将他困在这红尘之中,有几缕吹到苏夜的脸上,直挠得他心中酥痒。 苏夜愣愣地看着白若一,白若一被看得心悸,又不好说什么,他们谁都还没反应过来,恰好白若一眼尖瞧见了熟人,他本来性格寡淡,并不喜欢同人寒暄,于是也没准备打招呼。 苏夜顺着白若一目光触及的方向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托着木钵站在馄饨摊前化缘,馄饨摊主并未驱赶和尚,但也未给予什么吃食,老和尚见状弯腰一礼,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便走开了。 这和尚真奇怪,别人并未帮他,他却礼谢。 白若一:“了尘大师。” 和尚听见声音,突然停住,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过头面对白若一,老和尚捧着木钵,衣服破地只能勉强蔽体,依照人类的寿数来看,这老和尚看起来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翁。 了尘大师满面悲怆的神色,他狠狠俯下身体,弯下腰,朝白若一鞠了个礼,微颤开口:“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辰巳仙尊。”他将目光移向苏夜,盯着看了许久,犹疑道:“想必这位就是……” 第140页 “只是路过罢了。”白若一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了尘的话。 了尘在人间行走了数百年,他自然很快就明白白若一什么意思,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人,可是这世上恐怕是除了白若一就只剩他这个苟活于世的老和尚知道了。 眼前的少年还一脸茫然地在了尘和白若一之间来回看着,也没瞧出什么答案,了尘马上便释怀了,欣然一笑,脸上填满的风霜沟壑愈发扑朔了。 了尘:“恭喜仙尊了,终于得偿所愿。” 白若一微微点头,便带着苏夜掉头走开,他并不愿意同了尘多说话,他此刻没发作只是因为了尘对他的计划帮助还算比较大,白若一能容忍此人在人间行走,自然是因为了尘的嘴足够牢靠,当年参与那场大战的幸存者要么在短短几十年内寿终正寝,剩下那几个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在白若一的要求之下闭了死关。 两百年前的白若一被世人奉为神明之子,没有世俗的欲望,谁也不会想到此人能在一件世人看来极其普通的事情上,有如此之深的执念,以至于不惜动用了些手段…… 手段这东西,白若一不是没有,他只是以前不屑于用罢了。 白若一一直以来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骨子里都是傲气,曾经,这世上并没什么他害怕的东西,世人口诛笔伐的“万魔心”,他遇见了也不曾惧怕过,甚至将其带回…… 他只觉得以前是自己心性不坚,徘徊犹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如今,他很确定了…… 突然心情很好,白若一难得地微扬唇角,牵起苏夜的手,双眸微眯看着苏夜道:“走吧,回家。” 少年一愣,后又重重地点了个头,嬉笑着跟上。 夕阳洒下暮春的光辉,暖阳淡淡笼罩在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上,一个静谧一个跳脱,一个似月光温柔一个如骄阳热烈。 了尘双手合十,喃喃念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 声音渐远…… “师尊,他这话什么意思啊?” “管好你自己,管那和尚说的瞎话做什么?” “……师尊,你生气了吗?” “……没有!” “师尊看起来明明就是生气了。” “……” 苏夜问了一路,本想照顾一下白若一的心情,心疼师尊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放在心底不说,却越问越糟糕。 终于到了客栈的小院里。 苏夜一路上也没问出个什么,他用新买的茶叶给师尊泡了壶凉茶,喝着凉茶,师尊心情好了不少。 苏夜不死心继续问:“我记得当时在天澜的最后一场切磋,那个叫怀善的小和尚的师尊好像就是叫了尘,是这位了尘大师吗?” 见白若一神色有些躁郁,苏夜立马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托自己的弟子给我带话,师尊不是说天澜那把剑侵染了魔息吗?为何怀善说与我有段渊源?了尘大师为何会说那些话?他看起来好像也认识我?” 苏夜平时懒得想那么多,很多事情不触及选择问题,他一般不愿意深思,觉得费脑子,想半天也未必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 但是,如果他想去深究,就不会轻易停下,这件事已经不是一般的小事了,再也不是与他无关之事,而是涉及到他自己,以及脑海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白若一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苏夜到底是长大了,不只是身形高大健硕了不少,思维也缜密了些,再将他当个孩子哄是不太可能了。 白若一沉吟片刻,觉得让苏夜自己一股脑扎进去,被误导被利用反而情况更糟糕,还不如将部分事情简单告诉他。 白若一:“了尘大师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还把昆仑八十一城的神殿当作朝圣地的人了。他已经在凡间隐姓埋名走了几十载了,三拜九叩地从无念寺一步步走去昆仑。” 苏夜惊叹道:“他还没走到吗?” 按理说,从无念寺去昆仑不会经过江南,也用不了几十年。 白若一:“他每年都去。” 苏夜:“……” 苏夜:“师尊,我觉得与其说他是在朝圣,倒不如说他是在忏悔。” “是。”白若一双眸狭长,定定看向苏夜,“他是在忏悔。” 向谁忏悔? 师尊吗? 他做了什么对不住师尊的事情了吗?疑惑很深,苏夜却不敢问,将了尘对昆仑的执念与白若一联系在一起,他本能地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些以前看过的话本里的画面。 瞬间,红潮从脖子直蹿到耳根,再侵入双颊。 白若一没看见苏夜的样子,他像是完完全全被拉入了两百年前的回忆之中,隔着重岩叠嶂的岁月时光,望向了那场仙魔之战…… 白若一突然面若寒霜,整个人像是被覆上了三层雪,他下意识说道:“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闭死关算是便宜他们了!” 从未见过白若一这个表情,如神祇般的辰巳仙尊竟然露出了一股杀意,吓得苏夜一颤。 师尊这个样子,就好像被梦魇住了一般,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就怕……就怕被困住,出不来怎么办? 苏夜焦急地摇晃着白若一,一声声喊着“师尊!师尊!听见我在说话吗?” 声音渺远,好似隔着几层薄膜,又像浸在海水中…… 第141页 白若一被苏夜摇醒后,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被心中那点恨意火苗引诱进了一个陷阱,慌乱了片刻,大口喝着冷茶,喘着气,额上也虚汗涔涔,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想必是被他吸入体内的那五阴炽盛毒作祟……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什么执念和欲望的人,更遑论恨意了,他太低估五阴炽盛的毒性了,所谓唤醒心中的最深层的欲念和恨意,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不过只吸收了一点点魔息,就尝到了恨意、欲念折磨的滋味,那当年的苏夜经历的又该是什么样的痛苦…… 再也不忍心去想象,白若一簌簌羽睫低垂微颤着。 苏夜焦急地为他擦汗,皱眉道:“师尊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副关切的模样,白若一不由心想,原来在这个人间,还是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是将他当作神明供着的吧。他嘴唇有些苍白,翕动着低声开口:“你……你将我当作……” 苏夜不解皱眉道:“自然是师尊,师尊怎么了?” “……是……师尊啊……” 苏夜更加不解了,但他脑子向来简单,恭恭敬敬“嗯”了声。 白若一:“……回涿光吧。” 苏夜大惊,怎么突然就想起来回去了? 苏夜之前提过几次还要在外面待多久才能回去,他是有些想念钟续、叶上珠他们了,但显然,他更喜欢和师尊呆在一起,再后来他就没提过回去的事情了。 他不由再问了一声,白若一被问恼了,直接道:“回!明日就回去!回去之后我要闭关,你怎么胡闹都没人管你了。” “……” 苏夜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师尊心情很不好,但他实在是不明白师尊到底又为何生气? 他也不敢问啊,白若一现在的样子就像个火炮铳,一点就着…… “师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去哪儿,我都想被师尊管着,师尊闭关带我一起好不好?或者不去神魔井也行……”渐渐地,苏夜语气委屈了起来,像绒毛动物幼崽一般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开口道:“我不想让师尊单独和魔君的尸体呆在一块儿……我……” 师尊!我没那么傻的,我都懂的!很多事情我是清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无怨无欲的神祇师尊面临考验~ 啧啧, 反正,前世的小徒弟是没能跑的掉 第70章 师尊,听个故事(一) “那魔君就算对师尊而言意义非凡,可那都是两百年前作古的人了,师尊为何如此执着不放?眼前人难道还比不得百年前的一具尸首吗?” 昨日之死,今日之生…… 哪一个才是你?哪一个又不是你? 眼前的人到底算是一个全新的生命还是两百年前作古之人的延续?白若一自己也搞不清楚。 眼前的小徒弟倒是第一次这般心怀芥蒂地无理取闹,白若一放软了声音,淡淡允诺:“不去神魔井,就在云栖竹径的栖云殿,我不设禁制,你随时可以来。” 得了许诺,苏夜心情像是窜上了云霄,轻飘飘地,欢天喜地地去收拾行囊了。 来时很快,是为了苏夜的伤势,去时他们不赶时间,驾着马车,一路上算是逛遍了沿途景致。 足足用了半月时间,他们才回到涿光山。 白若一说自己虽然闭关,也只是不见外人,苏夜每日清晨还是要去向他报告功课的,以往面临学习之事如临大敌的苏夜此刻却心情愉悦地忙不迭点头,他心想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打是疼,骂是爱”吧? 不管怎么说,师尊确实在乎他!他在这漫无目的的十几年生命中,终是出现了一个在意他生死和成长的人了…… 他在君撷仙君的洄溯涧住的时间不久,并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只需要去道个别就行。 他去的时候,恰好钟续和叶上珠也下了课,正在听君撷讲摇光仙君的故事,苏夜走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一同坐下听了。 君撷仙君就好像是个移动的传说全书一般的存在,就好像没他不知道的事情,故事讲的也极好,引人入胜,但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仙君为人低调,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讲故事,免得有心之人说他搬弄是非。 但面对自己的小徒弟,他倒是不介意多说一些,再加上摇光仙君一直都未回来,白若一代理了几日晨修课后又下了山,束修堂的课只好由开阳仙君代课,但开阳仙君大多时候还要负责维持山中的修缮之事,时间并不是一直都充裕,于是山主便请了君撷仙君偶尔去代课,君撷答应的很爽快。 苏夜来的巧,君撷险峻刚铺垫完前期背景,正讲到关键情节。 君撷仙君一边吃着叶上珠削皮切好的水果,一边摇着折扇娓娓开口:“摇光仙君原名楚辛夷,是个凡间孤女,长在山野,以捕兽为生,在一次遭遇猛兽围攻中伤势严重,危及生命,后被君栖迟所救,带回了苍梧山……” 那一年,楚辛夷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无父无母的她自幼生在林间,长在山野,艰难生存,直到遇到君栖迟,被他带回苍梧山,君栖迟见她孤苦无依又天资聪颖,原本想收其为徒。 那时候的君栖迟还不是山主,也算是一个英姿偏偏的倜傥公子,聪颖且勤勉,从小被当作天之骄子对待,也是出了名的任性,他说要收这孤女为徒,长老们先是劝诫他,“收徒要谨慎,这女子不知身份,不明来历,不可任性妄为啊。” 第142页 可偏偏,这君栖迟是个任性惯了的人,长老的话,他皆未听进,任意妄为。 楚辛夷在山野中没见过什么人,警惕的很,昏迷转醒后,她瞧见自己的救命恩人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几乎险些将一大块血肉啃下来。 君栖迟不怒反笑道:“还真是个狼崽子。” 而后的日子里,君栖迟对楚辛夷几乎是精心照顾着,汤药饭食从不假他人之手。 至于梳洗沐浴之事,婢女忍不住告诉他,“公子,男女有别啊!”而后抢过澡巾,将依旧木讷着的君栖迟推出去,阖上了门。 他还在门口站着,久久未反应过来,男女之别他自然是懂的,他轻拍自己脑门,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将这孩子当作个姑娘。 在身侧婢女的言语中,楚辛夷终于明白,及时每次喝完药再苦,也不可以咬人,她渐渐迷恋上了药后的蜜饯,以至于常常牙疼。 君栖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依旧纵容她迷恋蜜饯,她浑身上下总也充斥着蜜饯的甜蜜气息,只是治伤的药换成了治疗牙疼的辛夷草。 孤女没有名字,起先也不会说话,只知道自己总要喝的药草叫辛夷,君栖迟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楚辛夷,“楚”随的是他母亲的姓。 楚辛夷长到十四五岁了身量还是小小一只,她常常托腮发呆,望着君栖迟也不晓得该喊什么,一直“君……君……”喊个不停。 一日,君栖迟说:“我收你为徒好不好?这两年我教了你不少功夫,按理说也算得上是你师尊了,我还没给人家当过师尊呢,当人师尊应该挺有趣吧?” 楚辛夷瞪大了眼睛,又疑惑地用她那蹩脚的发音问道:“……师尊是什么?” “师尊就是会教你仙术,养你长大的人。” 楚辛夷眸中闪亮,她激动道:“是可以一直一直在一块吗?每天都见面的那种?” “唔……”君栖迟思考了片刻,他没有给别人当过师尊,没什么经验,但这么说也没错,想了想点了点头,“对!每天都会教你仙术,等你长大了再给你许一门亲事,结一位道侣,等以后师尊老了,你再给师尊养老送终。” 原本以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眼前的小姑娘却忽然红了眼眶,泪水簌簌掉落,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君栖迟慌了,他从未见过姑娘哭,不知该怎么哄,也不知是哪一点引起的,想破了脑袋都不知该怎么办。 小姑娘抽噎着,断断续续开口道:“我不要师尊,不要君……做我的师尊了,不好!不要!” “好好好,不做师尊就不做师尊,你别哭了,别哭了……”君栖迟只想着赶紧将人哄好,他哪里知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只觉得自己说到了什么“养老送终”,直面了“死亡”这个比较沉重的话题,小孩子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于是,他好为人师的执念就此打住了。 后来的几年,君栖迟从玩世不恭的天之骄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苍梧山的首席弟子,再成了一山之主,而他的身边总有一个一身紫衣,惯用九节鞭的少女。 说起来也怪,这女孩既不是君山主的婢女又不是他的徒弟,君山主还年轻,自然也不会是他的女儿。 知道当年内情的人才晓得,这是君山主的那个半徒,也不知何种原因二人并未结成师徒契约,却有师徒之实。 来访的友人见少女越长越开,于是劝过君栖迟,告诉他:“留在身边,如此亲近,容易落人口舌。” 君栖迟只哈哈大笑了几声,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清者自清,我当辛夷是个孩子而已。” 友人道:“我知你心疼她,但这孩子也大了,已过了及笄之年,倒不如给她找个可靠的道侣……” 那友人话还未说完,便吃了一记九节鞭,抽得他皮开肉绽,楚辛夷将他赶出了苍梧山,那友人心中不忿,咬牙狠道:“这泼辣丫头,以后肯定找不到道侣!嫁不出去!” 面对楚辛夷的任性,君栖迟并没有教训她,反而哈哈大笑扬言道:“嫁不出去我就一直养着,我苍梧山还能被这丫头吃穷不成?” 君栖迟当时并未想到,友人竟一语成谶,楚辛夷后来即使离开了苍梧山,也没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道侣。 他一直娇惯着她,要什么给什么,故事的起因还是楚辛夷被长老劝着不该总粘着山主,她总有一日是该嫁出去的,山主也会迎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当山主夫人。 楚辛夷一时气不过,用九节鞭抽伤了那位劝诫她的长老,而后赌气下山,去了山下的盘麟城。 岂料,君栖迟面对来告状的长老,并未痛斥楚辛夷不懂规矩,目无尊长,而是担心这丫头未涉红尘,生怕她在山下吃亏,连夜独身去了盘麟城找她,好巧不巧,他在盘麟城遇见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对风度翩翩威仪非凡的君栖迟一见倾心,那姑娘就是后来的姜夫人,盘麟城城主千金——姜钰蔓。 盘麟城的夜色极美,由于这是九州大陆最为富庶的城池,夜间的热闹比其他城池的白日更甚,湖面上的游览花船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装饰辉煌,河面上映着点点荷花灯。 君栖迟踩踏在花灯上,挨个船只寻觅,好巧不巧就闯进了姜钰蔓的花船,春心萌动的少女一瞧见青年,便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了。从未和除了楚辛夷之外的女孩接触过的君栖迟哪里知道姜钰蔓的心思?他连楚辛夷的心事都没搞清楚过。 第143页 心中着急着找人,一再推脱姜钰蔓的留客之举,他站在花船的甲板上,眼神着急地在人群中寻觅着,始终不见人影。 姜钰蔓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妙人,她一瞧便问道:“公子可是在寻人?” “嗯……我徒儿走丢了。”既然世人都道他们是半师半徒,只差了一个弟子契而已,事实上早就是他徒弟了,这么说也没错。 姜钰蔓掩面笑道:“这有何难?我帮公子寻。” 说罢,她便挥手遣人去寻了,整个盘麟城都在姜家的掌控之中,而姜钰蔓作为最有希望继承城主之位的人,在城中找个人还难不到她。 不多时,手下传来了消息,“禀小姐,人找到了,只是……” 君栖迟皱眉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位小姐说,不愿意随公子回去,让公子别管她了,她要自己去浪迹江湖。” 闻言,君栖迟微怒,忍不住呵斥:“胡闹!” 他寻人急切,问清楚人在何处后,便感谢姜钰蔓后匆匆道别。 姜钰蔓也未拦他,此后她遣人去调查了君栖迟的一切消息,不限于身份、习惯、爱好,甚至将他何时晨起,何时用膳都调查地清清楚楚。 每一封传来的消息都更让她想法坚定,越看越欢喜,从小到大每一样东西只要她想得到,就会有无数人上赶着奉上,那些精致漂亮的礼物,她看得腻了,也嫌麻烦,便再也不愿透露自己喜欢什么。 可这次,时隔数年,她竟再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自己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兴趣浓厚…… 而另一边,君栖迟寻回了楚辛夷,这是楚辛夷第一次见他发火,气得青筋搏动,剑眉怒竖,他将她提回去后,第一次关了她半月有余的小黑屋,楚辛夷自知理亏,也不敢抱怨。 直到她偷偷跑出来,站在君栖迟面前,委屈巴巴地捂着肿了一片的脸颊,含糊不清呜咽着道:“……我牙疼。” 君栖迟放下手中长老们递来的谏言帖子,阴霾散尽,他站起来走向楚辛夷,伸手炼化了一些灵力,化作冰凉的触感贴上楚辛夷的侧脸,轻轻揉着,就像小时候这丫头每次牙疼一样。 见他不再恼自己,楚辛夷绽开了笑颜,瞥了一眼谏言帖子,写了什么她不关心,她只闭眸侧着脸感受着君栖迟的温柔。 若是她当时稍微懂一些什么叫做“天作之合”,什么叫做“男婚女嫁”,也不至于到了君栖迟大婚的时候,她才迟钝地明白过来成婚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样亲密无间的触碰已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了…… 第71章 师尊,听个故事(二) 君栖迟若是成婚了,那便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成日跟在君栖迟身后了,再也不能等到他递来的蜜饯和辛夷汤了,再也不能成日共处,再无他人。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台下,看着高坐于城主之位上的两人,开口唤一声“山主、夫人……” 未涉世前,她的世界里只有山林和原野,只有野兽和毒蛇,无论是生是死,她的归宿都该是烂在泥土里,腐在树根下,而不是…… 若不是被君栖迟带来了这个世界,给了她一个名字,以至于她这一生只信任这唯一的一人。 苍梧之山,可以栖迟的那个人,大概不再属于辛夷了,诺大的山上,也容不下一株辛夷草,这株辛夷草很小,小到不细看根本看不见,这株辛夷草很高大茂盛,华盖之广,能将整座山完全覆盖。 直到君栖迟同姜钰蔓大婚当天,楚辛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山中长老如此密集地递上的帖子内容是什么,她才意识到所谓的婚姻是什么意思。 一袭紫色衣袍的少女,手持银白的九节鞭,和山中弟子一样站在殿堂之下,观看着仪式,她小小一只身影完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掩盖住了,君栖迟根本看不见她,如果不站在他身边,她毫无存在感。 耳边充斥着刺耳的祝福…… “山主同姜小姐真是般配啊!远远看上去一对璧人,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什么姜小姐,往后要叫山主夫人了!” “是是是,我言错了,山主夫人真好看,传闻她是最有望继承盘麟城的小姐了,没想到她竟为了嫁给山主,放弃如此尊崇的地位。” “……要是我,我肯定做不到,夫人定是爱惨了山主。” …… 诸如此类的言论,一句句灌入楚辛夷的耳中,字字诛心。 台上,司仪唱道:“**信物。” 君栖迟取下腰间的玉玦,亲手挂在姜钰蔓腰际,那枚玉玦是一枚青莲火练就的天外陨玉,楚辛夷自被君栖迟捡回后便见他玉不离身,此刻却送给了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很重要吗? 比辛夷还重要吗?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在君栖迟心中拥有那唯一的位置了,她委屈地快哭了,紧紧捏着九节银鞭,狠命憋住眼泪。 “他们是夫妻吗?夫妻是什么?”她喃喃自语。 身边的弟子也不太懂,凭借着听闻,挠着头勉强为她解答道:“夫妻就是吃穿住行都在一块儿,可以同榻而眠的人,结为夫妻就是说以后两个人会像同一个人那样亲密。” “只有夫妻才可以吃穿住行都在一块儿吗?” “也不是吧……”那弟子被难为到了,想起自己的师尊对待自己的样子,他灵光一闪,喜滋滋道:“除了夫妻和亲人,师徒之间也会朝夕相处,毕竟要传承修炼的嘛……” 第144页 楚辛夷只听见了那句“师徒也可以朝夕相处”。 她心思简单,没想那么多,便持着九节鞭飞身跃上礼台,一袭紫衣的少女猛地拽着君栖迟大红的婚服,不顾所有人阻拦,单膝跪在君栖迟面前,一字一句诚恳道:“师尊!我要君……君……做我的师尊!” 大庭广众之下,观礼的人不仅是苍梧山的人,还有盘麟城的人,甚至那位盘麟城女主也来了此处,她高踞台上,威仪非凡,此刻正不悦地蹙眉怒视着楚辛夷。 早就听闻了君栖迟这位半徒弟,竟没想到这般不识历,被惯成了这般没大没小的样子!盘麟城乃是百城之首,繁荣富庶,要不是她这死心眼的女儿非要嫁给这小小山主,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这小小苍梧山。 坐上的几位长老,包括君栖迟的父亲,也是一脸不悦,平时胡闹也就算了,这般关键时刻,竟然这般不识规矩! 苍梧山能攀上盘麟城这么个亲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自然不能被这意外给毁了,君父正欲发作…… “胡闹什么!”君栖迟猛地抽开被她捏住的袖子。 楚辛夷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她没有留防,不知君栖迟会甩开她的手,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掌心和小臂被剐蹭在粗砺的地面上,鲜血淋漓。 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疼痛,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君栖迟,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抬眼看着身着婚服的两人,那婚服上绣着瑞锦纹和穿枝花,天生一对……红地刺眼。 君栖迟眼神示意她赶紧下去,可她还未得到回答,执着地要等一个确认。 青色玉玦在红色喜服上曳动,熠熠生辉,姜钰蔓收敛了尴尬的神色,温柔浅笑着附身,发冠叮当作响。 “是栖迟那位半徒吧?你虽未曾与栖迟结下弟子契,我却也愿意视你为他的徒弟,往后我也算是你师母了,先起来吧。” 她这话说得语气温柔,仪态款款,挑不出半点毛病,谁也没看见君栖迟眉头紧蹙,喜服之下的手攥成了个拳头。 一声玉碎—— 姜钰蔓惊呼:“夫君,你给我的玉玦……” 青色玉玦碎在粗砺的地面上,上面还沾着楚辛夷的手上的血迹,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是楚辛夷嫉恨新娘,将君栖迟赠予的信物青玉玉玦摔碎在地,上面沾染的血迹足以证明! “放肆!”一声怒喝,君栖迟紧闭双眸,挥袖拍开依旧跪伏在地的楚辛夷。 她怎么也没想到,总有一日这个人会对自己出手,完全没有防备,他拍开她的那一记,几乎用了十足的力道,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如若是个凡人,可能已经毙命了。 紫色身影越过台下弟子的头顶,直接撞在了十几米开外的苍梧山警钟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她的内脏也被震裂出血,大口鲜血从口中溢出。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疼痛,不同于皮肉伤和骨头断裂,而是内脏疼,心脏最疼,她的心脏是不是坏掉了? 她在苍梧山骄纵惯了,没什么朋友,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搀扶她,她强撑着躯体,一点点爬起来、站起来,再一点点穿过弟子群,一点点继续走向君栖迟站着的那个高台。 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滩血迹。 有弟子看不下去,劝她,“走吧!别去了!”“回去疗伤吧!山主再怎么惯着你,也不会任由你胡闹的!” 君父起身,恼道:“将她拦下!” 于是一众弟子只得涌上,将她围住。 君父表情严肃,对着盘麟城城主行礼道:“城主莫恼,这丫头还小,不懂事,还请城主莫要见怪。” 城主笑道:“还小?看样子都过了及笄之年了,还小?钰蔓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替我管理城中守卫了,这女弟子若是君栖迟的徒弟,无且恕她这般没大没小,日后让我女儿教育教育就是了。” 君父连连点头称是。 城主又道:“只可惜了,她不是君栖迟的徒弟,外头的风言风语,我起初还不太相信,如今她都敢大闹婚宴了,看来有些传闻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啊……” 这一番话,着实慌乱了众人的心神,君栖迟只能忍着,他甚至不敢看楚辛夷,哪怕一眼,只一眼就不知是他会慌乱心神,还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以前,他的关怀只会暖着她,而此刻,只会害了她。 虽被君父命令拦住楚辛夷,可他们这些弟子都见识过山主以往是如何维护她的,那些年她连长老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只是他们这些小弟子? 他们只能慢慢挪动着,围着,却不敢拔出剑。 楚辛夷盯着台上的男人,一点点、一步步,挪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还没迈上台阶,一阵强劲的罡风刮过,脸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这一次她用尽了全身的灵力去抵抗攻击。 她大喊着:“我要拜你为师,我要当你的徒弟,我要和你在一起……不分开。” 众人彻底错愕,惊讶至极,为她前半句的执着叹息,又为后半句的狂妄之言感到震惊。 在一起?不分开? 这哪里是要拜师?分明就是要委身于这婚礼上的主角——君栖迟。 一直默不作声的姜钰蔓也慌乱了,她紧紧揪着君栖迟的袖子,指着楚辛夷问:“什么意思?你和她……你们……你们不是师徒吗?不是半师半徒吗?” 第145页 君栖迟无动于衷,依旧沉默,到了如今的地步,仿佛挽回不了什么了,他不知该怪自己将这丫头养的过于不谙世事,还是怪自己太过懦弱,早就不复当年无羁洒脱的模样了。 他当年执着地想要将这丫头带回,也不过是出于私心,从他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将来的责任和义务,于是在挑起那份担子前,他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任由自己任性个够。 可楚辛夷不同,她是彻底自由的! 无论是在山野林间自由放纵地奔跑,还是在世俗中任意妄为,她身后都有他为她遮风挡雨,她没有责任也没有执念。 君栖迟一直都有私心,他想让她活成他羡慕渴望又不可及的样子! 可如今…… 他终究是误判了。 他原来并不了解这个丫头! 那抹浑身是血的紫色身影依旧执拗地站在罡风中,浑身被划开了无数凌厉的伤口,有的甚至深可见骨。 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楚辛夷的身上,拖的越久,口舌越多。 他狠了狠心,一掌下去,未留半分余力,楚辛夷再次被拍击在警钟之上,紫衣早就看不出半分原本的颜色,被鲜血染了个透。 今日这大喜的日子,苍梧山的警钟响了两次。 “君……我牙疼……好疼……”她想说这句话,可没力气说出来了,只能勉强作出口型。 被警钟撞断的牙齿,在一阵猛烈的咳血中咽入了喉咙,吞进了肠胃。 终于有弟子看不下去了,要上来扶她,她却拒绝任何人靠近,靠着自己强撑着,扶着警钟站了起来。 一步一蹒跚,一步一决绝。 她没有再走上那个礼台,台上的那两人同她一样浑身猩红,她转身,步步艰难地走出了礼堂,走出了苍梧,走出了盘麟城…… 第72章 师尊守着的躯体 这故事听得揪心,几人都是嗟叹不已,叶上珠甚至红了眼眶,渗出了泪水,胡乱拉着钟续的袖子擦眼泪。 苏夜是在天澜城见过这三人的,很好奇后来关系怎么就变成了那样,摇光仙君的性格也完全不像描述中的那样不谙世事,任性妄为,反倒是洒脱不羁。 他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楚辛夷伤好了没?又怎么来了涿光山?”他是见过姜钰蔓在天澜的宴席上是如何咒骂摇光仙君的,如果只是婚礼上闹出的事情,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再后来?”君撷仙君接过钟续递来的瓜,意味深长道:“楚辛夷离开苍梧山后十几年都没再出现过,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出现的时候修为大涨,应该是闭关了很多年,然后就来到了涿光山,成了山中唯一的女君,山主赐名摇光,很少有人再提起她当年的名字了。” “哦,对了,传闻中还出现了一件别的事,摇光回过苍梧山,不知何种原因同君栖迟夫妻打了一架,姜钰蔓被误伤,落下了病根,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至今还时不时还失心疯发作。” 钟续问:“这跟摇光仙君突然下山有什么关系?传闻中她可是几乎没离开过涿光的,这一次离开的突然,还这么久都没回来……” 说的有些伤感了,苏夜恍然想起,自己一遇到晨修课就逃,没怎么同摇光仙君相处过,但从传闻中来说,摇光从不苛责弟子,晨课水的很,但一有兴致,她就像喝多了一般滔滔不绝,恨不得将自己会的技巧法门倾囊相授。 算是个极其任性又讨喜的仙君了。 要说她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喝的多,酒不离身,喝多了常常人畜不分,甚至还同山主动过手,那九节鞭抽地山主躲闪不及,烙下了好几道鞭痕,山主也真是爱才心切,从不苛责她,顶多气恼的时候想办法把她住所的酒搜刮干净。 君撷仙居并未打算继续讲下去,他以扇掩面,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都是戏说,听听就好,不要在意不要在意。近日春迟,困顿的很,我要午睡了。” 苏夜:“仙君是否认识山中有个叫方圆的弟子?” 君撷:“是谁?” 苏夜:“没什么,不认识就算了。” 君撷:“明日束修堂的早课是我的,我去瞧瞧。” 苏夜:“……” 他只是见君撷仙君今日怎么这般能说会道的,就好像被说书先生附体了一般,还以为从方圆那里听来的。 方圆其人脸圆眼方,妙在很会讲故事,此人励志成为说书先生,可惜被家里人送来修仙,竟没想到在涿光还能继续重操旧业,听过他说书的弟子那可真是瘾大,天天缠着他,苏夜也是有所耳闻的。 只可惜了,苏夜从不去束修堂上早课,平时的修炼各有各的师尊带,也难碰到一块儿。 他只是合理怀疑,君撷仙君会讲故事这个技能是不是被方圆带的……况且君撷仙君从来不拘泥于小节,无所谓那些虚礼。 他甚至能想象到早课的画面:导师到场前,弟子们将方圆里三圈外三圈围个水泄不通,方圆讲的那是一个眉飞色舞,弟子们听的那是一个认真啊!一阵哄堂大笑后,也不知是那个弟子回了个头,就瞧见君撷仙君含笑站在外围,也伸着头、竖起耳朵听方圆讲故事…… 于是,只要没有其他长老来巡查,这节课八成就是在说书中度过的了。 苏夜同君撷仙君说明要搬回云栖竹径的事情后,又查看并确认了钟续的伤已经彻底好了,才依依不舍提着本就不多的行李回去了。 第146页 回到云栖竹径,白若一还未闭关,苏夜将刚刚君撷仙君讲的故事又复述一遍给白若一听。 岂料,白若一一脸严肃道:“弟子若整日嬉笑玩闹,荒废课业,往后别说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就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难。” “师尊,你别这么严肃嘛,该学还是好好学着的呀,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嘛。” 白若一叹息道:“就怕本末倒置……” 苏夜奉上一杯凉茶,岔开了话题,“师尊打算何时闭关?” “你回来了,我便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就今日吧。” “哦。”苏夜提着茶壶,又给白若一添茶,重复了两三回,他才犹豫着开口道:“……师尊,还去神魔井吗?” 白若一立刻就明白了苏夜的顾虑,这件事现在不解释,以后还是会出现。 他起身,走进里屋,将机关的半本书塞进去,书架洞开,甬道显露。 “跟我来。” 苏夜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跟上了白若一的步伐,他很紧张,上次误入密道后他几欲崩溃,人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了也不好,这些认知反倒会成为折磨精神的力量。 甬道不长,但跟着白若一的步子,苏夜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也许只是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太过于安静了,容易撩人胡思乱想。 这段路再长也有尽头,他们到了井口,白若一解除了井口覆盖的禁制,拉着苏夜跳了下去。 苏夜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井下不大,但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寒冷的气息,仿佛置身冰川。 点亮了长明灯后,苏夜终于能看得见了,他吞咽着喉咙,几乎用尽全部的勇气才睁开双眼,去面对。 不同于上一次的落荒而逃,这一次是他主动要求面对真相的,也是他对于这个好几次救自己于危难的师尊的信任。 他活到这么大,只信任过四个人,第一次在被关进柜中时,他总相信会有个女孩揣着馒头塞进来给他果腹,让他不至于饿死,可是,后来那个女孩没了,他生命中第一盏灯就此熄灭;第二次,他终于相信了自己的母亲最后的一句话,听她的,一路往南走……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话;第三次,他被逃荒中的乞丐骗回了破庙,被人架在锅炉上准备煮了吃,侥幸逃脱之后,他发誓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意外发生了,第四次…… 烛火昏黄,像夕阳的暖辉,却捂不热洞中天生的寒凉。 石床上的人一袭黑袍轻铠,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也是,毕竟是一个死人了,可为什么头发还是那么柔软,眉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苏夜难以置信,心脏狂跳不止。 可那张脸…… 白若一:“你上次偷跑进禁地,是在井口看见的这具尸体,这神魔井遗留下一个古怪的幻术,洞中人的容颜会随着观看者心中所想而被主观臆断,你在胡思乱想什么,看见的就会是什么。” 确实,那是一张英俊且苍白,狠辣又阴鸷的脸,跟苏夜半点关系没有。 真的只是幻觉? 苏夜不知该不该相信,可是师尊没必要骗他不是吗?多少次舍命相救,多少次的回护,多少次的忧心忡忡,又怎么会有假? 那眼前这个人呢? 这个人是谁? 想着,他就开口问了出来。 “……一个……故人。” “真的是那位两百年前盘踞在昆仑八十一城的魔君?”苏夜几乎快疯了,脑子里都是曾经看过的话本,耳边充斥的都是说书人喋喋不休的描述形容。 那些暧昧的词句,此刻在苏夜心中简直恶心至极! 师尊那么圣洁,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为什么会被这么一个从淤泥里爬出来的肮脏东西玷污? 他盯着安静躺在那里的尸首,喉咙发酸、牙齿发颤抖,浑身的骨骼都密实地抖动着。 好恨!好想毁了这么肮脏的东西! 终于,悬在头顶的那把刀落下了,白若一道:“……是。” 苏夜终于绷不住了,他几乎崩溃,眼眶通红地看着白若一,伸手狠狠指着那具尸体,咬牙道:“两百年前的事情都是真的?……师尊,我为你感到不值,他那么伤害你,他对你……” 他对你行过那苟且之事!简单的一句话,硬是堵在苏夜的喉咙里,说不出来。 最后,苏夜突然想起所谓的重生之术,他睁大眼睛看着白若一,颤抖着开口问:“……师尊留着尸体这么久,是要……复活他?” “……现在……不用了。”白若一吐出这句话,仿佛轻松了不少,眼前人就在身边,哪还需要什么执念? 从下来井底到现在,白若一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苏夜,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躺在那里的尸体。 可苏夜没看明白,他红着眼睛,扑上去一把拥住白若一,白若一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到瞪大眼睛,心跳恍惚间慢了一拍。 少年带着哭腔,鼻唇抵在白若一肩头,双臂狠狠拥着他,“师尊,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学上官裴,成功不了的,代价太大了,别这样,我虽然不知道他对于师尊来说有多重要,可我不想师尊离开我……” “师尊,那老和尚说的‘昨日死,今日生’,你还记得吗?不要往回看,好不好,就看现在……” 苏夜根本没有把握,他无法判断自己在白若一心中的地位比起那个两百年前作古的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他只能求着白若一,求他抬头看看井上的自己,一直在身边…… 第147页 白若一根本没办法同苏夜解释那么多,有些真相不应该知道,若是知道了,他又该怎么面对现在的自己?带着过去的影子活在现在该有多残忍? 拜入涿光山辰巳仙尊门下的弟子叫苏夜,字祈明,而不是两百年前那个人。 这孩子经历太多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白若一伸手也轻轻覆上了苏夜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像哄孩子,他声音柔软道:“谁说我要复活……复活他了?他体内封印着五阴炽盛之毒,躯体若是毁了,毒会寻找下一个宿主,到时候两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会重演的。” 苏夜:“……” 原来师尊并没打算复活魔君,还好!太好了! 他才不管什么魔君重生不重生的,会不会祸乱人间关他什么事?他只在乎自己在意的一切可以好好的,师尊是这世上最关怀他的人,他只希望师尊一切安好。 不必重生魔君,也就意味着师尊不需要花费生命不可承受的代价了! 这一刻的快乐比连吃十天的蜜酿都甜。 直到好几天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井底的人是魔君!是那个话本中玷污了师尊的人!还被师尊保存着躯体,守了两百年的人! 而苏夜,他从认识师尊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几年时光,孰轻孰重一眼望穿! 不行!一定要找个机会找个办法将那躯体内的五阴炽盛引出装起来,再毁了那躯体! 第73章 师尊看见话本了 天晴气朗,惠风和畅。 夏**近,虽然山中的夜依旧凉爽,甚至还有些冷风习习,但白日里烈阳如灼,必修课中的打坐也无法难以让所有人静心。要不是白若一逼着他去同山中弟子一起去束修堂上课,他倒宁愿一直赖在云栖竹径伺候师尊。 夏日蝉鸣的午后,束修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苏夜打人了,一时冲动之下揍的人家是鼻青脸肿,鼻血直流。被打的那人是一个名叫方圆的弟子,由于常常给山中弟子讲故事,深得众人喜爱,因此维护他的人也很多。 事情闹来了开阳仙君出面主持公道,开阳仙君一贯沉迷雕木弄斧之术,很不喜欢与人交流,更何况是处理纠纷,几番诘问,苏夜支支吾吾不愿意说为何动手打人,开阳只好遣人去请白若一前来。 苏夜一听要请白若一来,他连忙认错,“是我错了,不该打人,我师尊在闭关,不方便出面,仙君还是别了吧……” 开阳问:“那你缘何打人啊?” 苏夜:“……” 开阳:“你若不说缘故,我怎么同其他人交代?” 苏夜低头,咬牙攥拳,“……仙君罚我就是了,怎么罚我都没怨言。” 开阳:“这……哎?华泽呢?”他刚准备派出去请人的弟子还没听完对话,就跑没影了。 只怕现在人都到了云栖竹径了。 开阳有些尴尬:“……抱歉啊,要不,等仙尊来了,我为你美言几句,到时候减轻些责罚。” 这哪里是减不减轻责罚的问题啊! 苏夜脸颊抽搐,面色难看,他宁愿被罚也不想让师尊掺和进来…… 怕什么来什么,白若一的闭关并不算严谨,只是为了旁的事务不要打扰他罢了,一听闻苏夜惹事,他这关也算是闭不下去了,出关出的比谁都快,匆匆赶来了束修堂。 一推开殿门,苏夜满目难色地站在开阳仙君面前,沉着头,好似恨不得找堆土将自己埋起来,身边的钟续、叶上珠陪着。 再一看课堂之中,一个圆脸弟子鼻青脸肿,被打得都看不出原来的相貌了,被一群弟子围在中间,小弟子们轮流拿冰块替他冰敷侧脸,正是挨揍的方圆,他倒是礼貌的很,挨个道谢,客客气气。 白若一看起来很镇定,他走到苏夜面前,问:“为何打架?” “……” 苏夜没说话,白若一又问了一遍,身边的叶上珠都快急死了,苏夜依旧不说话,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钟续虽然心向着苏夜,但也摸不清苏夜这次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也搞不准什么原因,但他是目睹了事情经过的。 心思单纯如大表哥,是根本察觉不出什么的,他开口极快,“也不知这小子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人家不过是讲了个话本,他就那么生气!他以往听话本听地比谁都积极,这次……唔!” 苏夜:“别说了!”苏夜猝不及防被抖出自己的小秘密,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赶忙冲过去,伸手捂住钟续的嘴。 但还是晚了…… 白若一已经察觉出了端倪,他凤眸微瞥,转而走向方圆,严肃道:“什么话本?” 这次轮到方圆慌张了,他含糊道:“……就是……呃……就是一个话本而已……仙尊,没事的,我不计较苏师弟的过失,他就是失手伤了我……我、我都没事了……” “什么话本?”白若一不悦蹙眉,又重复道了一遍。 方圆哪里敢当着白若一的面说明缘由啊!即使仙尊不计较他在修仙圣地将那些凡俗闲话,也会因为话本的内容……方圆似乎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只能死死地攥紧课桌下的话本,眼神坚定地看着白若一,拼命摇头,圆脸上的肉被摇晃地一颤一颤的。 但这在白若一面前都是徒劳的,他眼神锐利,用神识操控着方圆将课桌下的话本递了出来。 第148页 方圆怎么使劲反抗都是无效的,他脸色煞白,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若一接过话本。 苏夜也懵了,冲过去揪着白若一的袖子,委屈巴巴道:“……师尊,话本很没意思的,别看了,免得污了您的眼。” 他们越是这个反应,白若一越觉得事有蹊跷,他瞥向那本羊皮封面的本子,封面上写着《以身饲魔》,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邪修禁术,白若一捻开封面,翻开书页…… 苏夜:“师尊!别!别看!”说着,就要冲过去抢,根本忘记顾虑什么尊卑有序。 白若一眼神轻瞥,施了个定身之术,苏夜僵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种折磨,简直比公开处刑还要伤人。 整个束修堂的空气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纸页翻开的声音,白若一不知看了几页,终于将书合上,捏在手中,背在身后,淡淡吐了一口气道:“以后课堂之中不许看这种闲书,你!”他神色冰冷地盯着方圆,道:“将你手中所有的话本都送来云栖竹径,当着我的面焚烧。” 方圆面色苍白,他的梦想即将毁于一旦…… 苏夜内心也是格外焦灼,师尊看了多少?看到了什么? 虽然那话本中并未指名道姓仙尊是谁,叫什么名字,魔君又是何人,但不需要指名道姓,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故事说的就是两百年前的辰巳仙尊白若一和昆仑之巅的那位魔君。 师尊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白若一现在的模样……很冷静,就好像故事里的人和他并无半分关系,难道真的是故事杜撰成分太多,并非当年的事实? 苏夜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幸运,但很快,他就明白师尊的冷静只是看起来冷静而已。 当着众人的面,白若一给了方圆一个交代,罚苏夜禁足云栖竹径一月,不得外出。 苏夜嘴角抽搐,这算罚? 他求之不得,能与师尊朝夕相处,还不用来束修堂上晨修课,别说是禁足一月,就算一年他都愿意! 他被白若一牵回了云栖竹径,很快就明白此禁足并没那么简单,因为他被罚抄书了,还是他觉得最乏味的清心咒典籍,整整一千遍,他奋笔疾书一个月都抄不完! 接下来的日子里,白若一在栖云殿设下禁制,苏夜进不去见不了白若一,而云栖竹径的大门也被设下了一个结界,苏夜出不去,其他人也进不来。 这一个月,苏夜见不了白若一,也见不了其他人,他整日被困在书卷中,抄书抄地都快将这些典籍背熟了,他本来就是个跳脱爱热闹的人,这一番惩罚简直要了他的命! 还不如老老实实被打个几鞭子,按时去束修堂报道呢,起码能天天见到叶上珠和大表哥…… 终于,一月期满后,白若一亲自检查苏夜的抄书任务,苏夜乖乖站在他身侧,纯良地像个兔子似的。 白若一语气平淡道:“前面的几遍字迹潦草,后面倒是工整了很多,看来心静下来了不少,也不算没有进步。清心咒是否彻底记住了?” 苏夜连忙道:“记住了!” 白若一:“以后遇事在心中多念几遍清心咒,别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哦。”嘴上虽不甘愿地应下,心中却忍不住嘀咕:不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实在是那些话本着实过分!气死了!居然这么编排师尊!师尊这么圣洁冰清的人,怎么可以被世人这般拿捏笑话! 见苏夜迟迟没有反应,白若一以为他野性难驯,心中还想着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面色不悦道:“你可知什么是‘是非在己,毁誉由人’?” “啊?” “果然……”白若一叹息道:“清心咒白抄了!” “师尊!”苏夜委屈撇嘴道:“不是我不懂,只是……只是那些,那些话本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你呢!” 窗外,竹叶飘榭,白若一坐在窗前,长发披散在地面上,他支手轻撑下颚,笔尖停顿,眸光轻轻挪开,瞥向苏夜。 恍惚心脏慢了一拍,白色的身影,墨色的黑发,竹叶翻飞犹如舞蹈,片片落在白若一雪白的衣衫上,凤眸微微有些困倦,氤氲着雾气,慵懒地看着苏夜。 苏夜脑中浮现出长年累月看得不同版本的仙尊与魔君的故事片段,倏然间好似明白了魔君为何会被书中的师尊迷恋地人神皆知,神鬼叹息,苏夜觉得自己若是那魔尊,也会忍不住想要将白若一圈在怀中,让他只属于自己。 想法刚蹦出来,苏夜立马羞愧地低头,他在想什么啊!他怎么可以觊觎自己师尊!如此大逆不道应该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转瞬,他又觉得胃里泛酸,直逼喉咙,像是要吐出一肚子酸水,魔君太可恶了!魔君怎么可以玷污白若一?怎么可以! 他的师尊,谁都不能肖想! 包括他自己! 他只想好好守在师尊身边,他是师尊唯一的徒弟,师尊也是他最在乎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苏夜捅破了话本的那层窗户纸,白若一微微有些不自在,他强撑着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绯红还是爬上了脖颈,蔓延在耳尖上,幸好他常年懒得束发,微微垂头便被黑发挡住了半边脸颊。 “我已经将那些……都烧了,以后莫提了,你出去吧。” “嗯!”苏夜重重点头,“师尊很清白!他们都是胡编乱造,胡言乱语的!” 第149页 “……” 第74章 师尊在话本中…… 苏夜开开心心结束禁足,约了钟续、叶上珠,又邀来石羽涅,打算下山放松放松,嘴上说着闷地都快长蘑菇了,嘴角却挂着甘之如饴的笑意。 石羽涅总语重心长地说:“仙尊罚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别怨仙尊啊。” 苏夜:“我比谁都知道我师尊对我好。” 钟续双手抱胸,嗤之以鼻道:“那可未必,谁天天放着自己师尊独守云栖竹径,跑来抢别人师尊的来着?” 苏夜无奈摊手,“大表哥,你这语气,又酸又涩,搞得好像我要抢走你师尊似的,再说了,什么独守云栖竹径,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叶上珠忍不住嗤笑出声,苏夜不解,蹙眉道:“很好笑吗?” 叶上珠:“你们都是男孩子,男人看待事情的角度同女人是不同的。” 石羽涅是个耿直的孩子,他困惑又好奇道:“有何不同?” “这个嘛……”叶上珠故弄玄虚了半天,吊足了三个少年的口味,然后浅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反正,哥哥只要知道仙尊待你极好,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就行了!” 苏夜附和,“这我自然晓得。” 钟续不服气,白了一眼苏夜,撅嘴道:“嘁,说的跟谁没有师尊似的,有什么好秀的?”他刚说完,瞧见石羽涅脸色尴尬,连忙摆手道:“少主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啊……啊不是,我是说我说的不是你……虽然你没有师尊,但能得到山主亲自教导啊……” 他越解释,石羽涅面色越是难看,众所周知,山主教育极其严苛,石羽涅没虽然不用同普通弟子一样按照山规修炼,但并不比任何人轻松,甚至更加严酷,否则也不至于在他十三岁时就打通了灵脉,让所有修仙之人艳羡不已,他们只道是石羽涅天赋异禀,实际上八成还是棍棒底下出天才。 苏夜也晓得石羽涅一直都将白若一奉为天人,一直都很想成为白若一的弟子,直到白若一收了苏夜为徒后,断言自己此生只收苏夜一个徒弟,石羽涅才打消了这近十年的念头。 所以,苏夜第一次遇见石羽涅时,在茶肆中出言折辱辰巳仙尊时,石羽涅就气地直跳脚,在苏夜同白若一闹矛盾时,石羽涅会劝苏夜和好,告诉苏夜,白若一是一位多么多么好的仙尊。 苏夜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个徒弟确实不合格,远不如石羽涅刻苦用功,也不如他尊师重道,可偏偏白若一选择了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苏夜…… 若不是苏夜的出现,白若一会收这个一心仰慕他、尊敬他、爱戴他的石羽涅石少主吗? 不得而知,苏夜只是觉得更加愧疚了,幸运降临在自己身上,自己却从来不懂得珍惜,简直可恶! 好在石羽涅本性纯良,也从不爱计较,钟续的话并没有伤到他,反而越挫越勇地告诉众人:“若是仙尊哪天不要苏师弟这个徒弟了,就算仙尊不收我为徒,我也将仙尊奉为师尊,给他养老送终!” 钟续哈哈笑出了声,“天呐,仙尊都活了两百多年了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你给他养老送终?想什么呢!” 四人一边逛着山下的集市,一边嬉笑打闹,好不快活。 苏夜几次被他们戏弄都忘了反应,他脑子还沉浸在刚才钟续说的那句“仙尊都活了两百多年了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之中。 师尊会不会只是表面看起来很年轻?说不定只是驻颜有术,实际上都白发苍苍、皱纹密布了…… 这时楼上一家茶肆里,醒木猛地拍下,说书人声音洪亮,虽然集市上人声嘈杂,那话本内容还是一字不差的灌入苏夜耳朵里。 …… 字字句句无比熟悉,再次逼迫他陷入话本故事中…… 这一次,不像是处在一个看客的角度围观了,恍惚间他自己好像变成了当事人,他好像就是那个将白若一压在身下的魔君,脑海中的画面愈发真实,真实到他甚至能嗅到白若一身上的气息,感受到白若一的急促呼吸,听到白若一杂乱的心跳声。 “你装什么正经?你不是心甘情愿将自己送来的吗?” “辰巳仙尊!失了灵力的你……抗拒还有用吗?只不过为本君添加了一些乐趣罢了。” “……” 脑中,两人的呼吸交缠着,喘息着,碰撞着…… 压在上面的男人动作愈发狰狞,最后时刻,他低吼出声:“啊!师尊……你是我的!” 苏夜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处茶肆之中,脑子里萦绕着那句“师尊……你是我的!” 为什么是师尊?难道自己已经肖想师尊到了这个程度了?恬不知耻地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压着师尊的人,让师尊雌伏在自己身下……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卑鄙无耻! 他猛地清醒,恨极了自己内心潜在的欲望,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龌龊的念头控制的很好了,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影响! 苏夜狠狠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那些字字句句灌入耳中,他努力做到充耳不闻,可是没有用,脑中的画面还在断断续续上演着。 台上说书先生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喋喋不休。 苏夜脑中,白若一衣衫不整,雪白的衣衫半褪,露出漂亮纤长的脖颈……衣衫能遮掩住的地方实在微不足道。 第150页 他以魔君的视角,俯视着怀中的人,面颊绯红,凤眸微微眯,纤长的睫毛下是氤氲的雾气,隐约能看见眸中的不甘、屈辱、悲怆,可白若一越是这个表情,苏夜就越兴奋,直到身下的人朱唇轻启,微张吐出一口浊息…… 苏夜拼命捂着脑袋,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何为真?何为假? 说书人说地越激烈,他脑中的画面就越粗鄙不堪,苏夜眼眸猩红,身周杀气弥漫,他怒喝道:“闭嘴!” 声音极大,说书人被吓得立马住口,手一抖,醒木跌在地上,在座看客皆震惊回首,瞧见这少年无缘无故打断故事,有些生气。 他们本就是花钱来听书的,说书先生正说到激烈之处,众人都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猛然被打断再入戏就难了,有些看客甚至气急败坏地指着苏夜怒骂。 苏夜全然不顾这些看客的反应,他冲上台,揪住说书先生的衣襟,一字一句道:“我、让、你、住口!” “这……这……这……”说书人慌了,一旁角落里的老板也发觉了不对劲,连忙派两个粗壮的大汉,上来阻止苏夜。 大汉体型壮硕,凶神恶煞地捏着苏夜的胳膊,想强行将人拉走,岂料他们再使劲,即使是皮肉青紫,骨头都快断裂了,苏夜也全然不顾,魔怔般用锐利的眸子盯着说书人,继续说着:“以后不许再讲这个故事!” “咔嚓——” 苏夜右手臂骨断裂。 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依旧揪着说书先生的衣襟,迫使他回应。 说书先生只是一个文弱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不轻,频频看向金主老板,不敢不允,生怕这疯魔了的少年一个激动捏断他的脖子,又不敢允下,生怕惹怒老板,自己的饭碗不保。 任由打手拳打脚踢,他纹丝不动,得不到允诺,他的眼眸愈发猩红,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不许再讲了,不许再讲!” 僵持着…… 直到钟续等人突然发现跟在后面的苏夜不见了,又听闻楼上茶肆传来吵闹声,才姗姗来迟。 石羽涅只瞥了一眼说书先生桌上的蓝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好家伙,几年前他下山遇到说书人编排捏造白若一的往事,说的不堪入耳,他也只敢同人家辩礼,不敢对毫无修为的凡人出手,这苏夜可好,一出面就是险些吓出人命。 那说书先生被吓得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几乎快晕厥过去了,苏夜也是一身的伤,两个壮汉还在对他拳打脚踢。 钟续暗骂一句:“惹祸精!”赶忙冲上去,反手制住两个大汉,阻止了对苏夜的伤害,又强行将说书先生的衣襟从苏夜手中抽出。 苏夜好似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在一个劲念叨:“不许说!不许讲!” 叶上珠冲过去,暗暗把住苏夜的手腕,将灵息灌入灵脉,替他治疗,石羽涅也连忙冲着老板和说书先生赔礼道歉,念叨着:“我这弟弟得了癔症,请各位见谅……” 说书先生整了整衣襟,缓了过来,冷哼一声:“有毛病就别放出来乱咬人啊!” 钟续怒不可遏道:“你说谁有毛病?!” 说书先生被钟续凶恶的气势吓到了,又不愿服软,只怒哼一声,对老板道:“今日的局子算是被搅合了,说不下去了,改日再说吧!” 众所周知,说书先生是个高危职业,老板也没为难他,放他回去,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调整再回来继续说。 老板是个生意人,在石羽涅掏出大把金叶子赔偿损失后,喜滋滋地表示不会计较,挥退了两个壮汉,斜视苏夜一眼道:“那你们快走吧,再折腾出什么就不是这个价位了。” 石羽涅不愿意惹事,连声称是,倒是一贯耿直的钟续,想发火却又碍于苏夜现在这个离魂症状,只能作罢。 直到被搀扶着离开茶肆,走到了城郊,苏夜才渐渐回神,猛地感受到浑身酸痛,右臂尤甚,他忍不住“啊——”地叫出声。 钟续怒极,猛地揪着苏夜的胳膊一扯,将原本脱臼的臂骨接了回去,苏夜忍不住嘶嘶唤痛。 钟续冷嘲热讽道:“呦呦呦,还知道疼呢?你刚刚惹事的时候怎么不晓得疼?你就庆幸自己只是脱臼了吧,也幸好其他的只是皮外伤,要不然就是刚解禁足又要伤筋动骨卧床一百天了!” 苏夜一脸茫然,忍着疼痛微微挪动身子道:“我怎么了?” 钟续好笑道:“搁这儿玩失忆呢?话本都嫌这桥段俗套!” 不忍钟续再戏弄苏夜,叶上珠给了钟续一个眼神,钟续欲言又止,走上前几步同石羽涅道谢。 叶上珠将刚刚的事情解释给苏夜听,苏夜听完也震惊不已,自己刚刚的经历好似从未出现在脑海中一般,就像是失忆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苏夜惊讶道:“我……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我怎么了?” 石羽涅惊讶回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苏夜无奈点头。 “该不会是离魂之症吧?你以前有过这种症状吗?” 苏夜努力回忆着什么,但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他越想头越痛,“……我,我好像……” “怎么没有过?在我家的时候,他就有几次自己大半夜偷偷跑进藏书阁的柜子里躲起来,怎么喊都不回话,父亲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人,当时就像失了魂一样,一问三不知,醒来之后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再后来,只要一找不到人,就准是躲进柜子里了,只是每次都不记得,我琢磨着,记性再差也不至于就这一件事没印象吧?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可倒好,还动手恐吓人了还……” 第151页 钟续每句话都戳进了苏夜心中,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糗事,完全没印象…… “苏师弟,除了这件事,你还有没有……算了,你也不记得了。”石羽涅放弃询问,他轻声安慰道:“我回去找天玑长老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历史病例可以研究下,说不定就有对策了。” 看他们一句一句说着,叶上珠却一直在沉默,虽然不确定,但多少有点感知,苏夜这个毛病恐怕是刻入灵魂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但即使她知道什么,也不能说,姑且不论白若一会不会放过她,她自己本身也不希望这世的苏夜再和前世有什么瓜葛。 第75章 师尊,发扣给我 苏夜为了防止白若一从他的伤势上看出什么端倪,拿出“学以致用”的借口,说是要要和大表哥切磋,搬回学思院住几日。 白若一允了,不由叹气,“学以致用”是这么用的吗?看来只靠抄书是没办法提升学识的,都不进脑子的。 石羽涅这几日忙地头不沾枕,兴奋地将苏夜当作研究对象,比起剑修一道的攻击性修为,他更喜欢专研这些复杂的病症,苏夜每天不是被他扎针就是被塞进黏糊糊的药浴桶里,叶上珠每天跟在后面,紧张的很,生怕少主一个兴奋将苏夜解刨了来研究。 然而,关于离魂之症的案例少的可怜,为数不多的几例也是寥寥几字概括,由于那些病例不太严重,并未影响病患的正常生活,也就搁置了,且这些人的症状虽然同苏夜相似,却醒后都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这可难倒了石少主。 由于白天还要接受杜衡大师兄和山主的教导,夜里还要挑灯寻找病症治疗之法,没几天,石羽涅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眶也是乌黑淤青,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破解此症,导致经常思考走神,反应迟钝。 看起来,他倒是更像得了离魂之症的人。 苏夜虽然对解决此事心情急切,但他多少看得比较开,瞧着石羽涅这个模样,有些于心不忍,表示自己不着急,先放放也没事。 石羽涅原本是不愿意放弃的,但奈何山主和杜衡师兄给的学业压力太大了,他实在是兼顾不来。 只能告诉苏夜一个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些天我翻阅典籍的时候,君撷仙君问我找什么,我觉得君撷仙君从来不是刻板之人,兴许他知道解决之法,便告诉了他此事,他告诉我,他在失传已久的典籍中看到过一方神器的记载,此神器名曰‘天机镜’,可窥天机,可察过往,或许能通过它看到你得上此症的缘由。” 苏夜惊讶道:“天机镜?” 这不是巧了嘛,天机镜这三个字近几个月频繁出现在他耳中,最初是说此镜原为天澜的镇物,在失却之阵中作为阵眼,让苏夜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被摇光仙君取下,带走。 那也就是说,只要找到此镜,他那病症的缘由就能被知晓,而后对症下药也方便许多。 除了离魂之症,苏夜自己也有很多疑问想要获得解答,他沉默半晌后问石羽涅:“只能知晓自己的过往嘛?能不能看到别人的……” 石羽涅:“也不是不行……需要有一样宿主的本命之物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吧,哎呀,我也不是太清楚啦,要不你去问问君撷仙君?” 苏夜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每次都麻烦仙君,实在不好意思,少主你快去忙吧,不然待会儿大师兄又该来揪你回去了。” 闻言,石羽涅唇角微抽,赶忙往回跑。 这世上若说他最怕什么,那就是这两个人了,一个是他爹爹石决明石山主,一个就是他的大师兄杜衡,明明对别的师弟都很温柔,就对他总也冷着一张脸教训。 唉……寔命不同啊,人生艰难…… * 盛夏已至,午后蝉鸣地有些闹腾,但云栖竹径依旧清泠静谧,风一吹过,带起一片竹叶摩挲出的沙沙声,很是悦耳。 院内竹林,白若一盘膝坐在清潭边的,一袭白衣,墨色长发随意地铺散在地上,零星几片竹叶飘落其上,长发未绾。 苏夜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师尊是不习惯绾发吗?” 白若一睁开眼睛,苏夜已经在身后半蹲着看着他,两百多年来,白若一从未在意过头发,不知不觉已长及脚踝,他不是一个手巧的人,更何况面对繁复的发髻。 记得上回绾发,还是和苏夜从华山畿回来,小徒弟以指为梳,一下一下拨弄着直缠脚踝的青丝,将两鬓的碎发绾在脑后,轻轻地扣上了一枚双燕银丝缠玉扣,今日替他梳好了头发,那明日呢? 辰巳仙尊搁不下脸面开口让徒弟每日伺候他梳发,又实在觉得苏夜梳的头发挺不错的,保留也无妨,接下来的几日他睡前也没拆下发髻,将枕头挪到脖颈处侧睡,避免弄乱了头发,磕碰了发扣。 直到那日…… “师尊若是不喜欢那枚玉扣可以不戴的……” “师尊,我是说,那枚玉扣其实不太适合您……” 字字灌入耳中,白若一本能觉得这是在说他和那枚玉扣并不匹配,是他不值得苏夜所赠之物吗?高高在上的谪仙自以为可以目空一切,看淡人世间,不必在意他人看法和世俗欲念,可到头来,他竟因为自己小徒弟的一句两句话大喜大怒。 他曾自以为是道心不稳,迫使自己闭关,繁复诵念清心诀,效果……甚微。 第152页 没有人会抗拒一个总是对你嘘寒问暖的人吧?比如君撷仙君,他那么温柔,很好相处,也难怪自己的小徒弟都被吸引了去…… 再比如,十几岁的少年总是要和同龄人一起嬉笑玩闹的,哪有人愿意跟他这个两百多岁的怪物日日共处?况且,他总是板着三句话离不开课业修行。 没有人会喜欢白若一,他们只是畏惧并且艳羡辰巳仙尊的能力罢了。 所以当苏夜突然出现时,白若一确实也惊了一瞬,少年就站在身后,淡淡说话,白若一其实没听清什么,依稀就记住了“绾发”二字,于是下意识地轻轻点头。 下一瞬,指尖轻触头皮,白若一轻颤了一下,浑身僵硬,偏偏身后的少年没有意识到,依旧非常认真地用手指梳弄着白若一的长发,指腹轻贴头皮,又一下下带过,蜻蜓点水一般,引地心头瘙痒,又不会再给更多。 不晓得过了多久,白若一身后传来声音:“师尊,发扣给我。” 声音近在咫尺,贴着头皮,摩挲过耳际,耳尖瞬间腾起了一层薄红,幸而,他浅浅低首去怀中寻物,发丝垂下,便挡住了耳尖的异样红晕。 白若一将玉扣递到苏夜手中,依旧是晶莹玉润,甚至因为被白若一时时刻刻贴身放着,被灵力滋润的更好看了些。 “……师尊一直放在身边带着呢?”苏夜也感到有些诧异,只是一个小玩意儿而已。 刚从怀中掏出的玉扣还带着白若一的气息和体温,他被苏夜的话激地略微薄怒,恍惚间感觉似乎被调戏了一般,忍无可忍,他哼唧出声:“绾发这么麻烦,我平时不绾发也没什么发扣,就这一枚,随身带着是怕以防万一要用。” 听着一席话,苏夜险些笑出了声,他完全可以反驳白若一,就用一句“随身带着可以放进白纻的储物空间中,何须时刻揣在怀里?”但苏夜没说出口,师尊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跌了他的面子,定会惹他生气。 潭边静谧,没别人也没什么声音,苏夜的低声浅笑还是被白若一察觉了,白若一以为自己被嘲笑了,还是被自己的徒弟笑,有些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苏夜憋住了笑意,依旧眉眼弯弯,指尖轻绕,将最后一缕鬓边发缠进了玉扣中,才缓缓道:“……师尊,以后我再给你买更多的玉扣,锦鲤跃龙门的,还有交颈为鸳鸯的,红嘴相思鸟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白若一的神情,这位活了两百多年一副色厉内荏模样的清冷仙尊居然也会像个被抓住小辫子的孩童一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是一阵红的,也不知是被苏夜那句“交颈鸳鸯”吓到了,还是“红嘴相思”使人羞怯。 苏夜也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何心态,他只觉得看着白若一很开心,师尊的每一种神态,每一样情绪,他都爱极了,他喜欢看师尊高高在上、不容侵犯,又臆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将这样的人拉下人间?他喜欢看师尊接到玉扣的时候欣喜却又强行压抑本能的固执,他喜欢看师尊嘴上教训他,手持鞭子抽打他,却又在背后偷偷带着伤药,忙活了大半夜一点点涂抹在他后背的模样。 还有,失却之阵中,师尊宁愿自己受伤,面对他刺来的剑不避不闪,只为了唤醒他的意识,不希望他受伤,却从来都是嘴硬地一声不吭。 这样的师尊,怎么会让人不心疼? 作为徒弟,直到这么多年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师尊的心意,是不是太蠢了些? 话锋一转,苏夜注视着白若一的眼睛道:“……那些都不好看,师尊,我以后亲手给你雕一个发扣好不好?” 什么? 为他……亲手做一个……绾发的玉扣? 白若一有些难以置信,从来没有人会为他亲手做什么,世人敬他、惧他、远他,即使是送礼,都是些稀世奇珍,根本不会有人送他不值钱的“亲手所做之物”。白若一一个无牵无挂的修行之人,哪里需要什么珍宝?统统回绝了。 于是,世人对他的畏惧又加深了几分,他终于清净了,没人再来叨扰他、攀附他,可他也更加孤单了,百年来几乎没人同他说什么话,他出关后的几日,甚至张开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再加上世人对他的认知,非常和谐地统一在了一处,他也习惯了,于是冰冷道:“不必了。” 岂料,这小徒弟同那些攀附他的人完全不同,他依旧笑嘻嘻地拽着白若一的袖子,笑道:“我一定会给师尊雕出一枚最适合师尊的绾发玉扣。”话锋一转,没给白若一再次拒绝的机会,“师尊,我想下山……回去一趟。” “回去?”白若一困惑道:“回江南?你之前不是说不愿意回钟家吗?” “上次是大表哥受了伤,我一个人回去算什么样子啊,他现在活蹦乱跳的,就算我要被姨母骂,他也会帮我扛着不是。” 白若一起先皱眉,不太愉快,可随后略微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问道:“多久?” “最多一月!” “冰绦随身带好,不可随意摘下……” 苏夜点头。 白若一不放心道:“算了,万一又弄丢了……”他抓起苏夜的手,对着手腕的冰绦施展了一个咒术,取出自己的白纻,白纻化作冰绡丝带,一头缠绕在冰绦上,刚缠上就化成了透明状态,与起先并无异样。 第153页 白若一:“加深了冰绦和白纻的关联性,你有何事我的感应会更快更清晰一些。” 苏夜急了,艰难开口道:“不会我做什么,师尊都能看得到吧?那如厕、沐浴时候怎么办?” 不知想到了什么,白若一脸色微变。 苏夜以为师尊嫌弃他言词粗鄙,连忙闭嘴。 白若一:“自然不会窥探踪迹,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感应机制。” 闻言,苏夜松了口气,幸好啊。 他自然不是要回江南钟家,要查的事情也不能让师尊知道。 第76章 【苍梧】我亦飘零 得了师尊的许可,苏夜名正言顺地将钟续诓下涿光山,在山下的启临镇就找了个理由,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将钟续甩下,只留下书信说是比比法术修为,看谁更快到江南。 钟续一直是个傻孩子,并没存什么疑心,只念叨着苏夜得了辰巳仙尊真传没几日就狂傲地不知天高地厚了,气冲冲地祭出飞剑,誓要赶在苏夜之前回到江南。 眼看着钟续御剑往江南的方向飞去,苏夜才松了一口气。 他想起当初在天澜城听到摇光仙君与君栖迟的对话,猜测天机镜八成就在苍梧山,边准备赶去,好巧不巧又路过了他当日犯了离魂之症的茶肆。 只听见熟悉的说书人的声音焦虑地跟茶肆老板议论着什么。 说书先生:“别的话本都好说,这仙尊与魔君的话本我是真的不敢讲了,上次那事闹的,你也看见了的,好在我命大,要不然现在哪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老板委婉诚恳道:“这整个启临镇中,就先生您讲的话本最动听,您可是我的财神爷啊,我哪能不在乎您的安慰呢?况且我这不是也在茶肆里安排了四五个壮汉保护您了吗?” 说书先生被老板的诚恳态度感动到,有些动容,但一思索还是道:“我也不是不给您说书了,咱们可以换别的话本说,那天那个小仙君直言不许我讲仙尊的故事了,我要是再说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唉,您安排的那几个壮汉对付一般人还好,遇上修仙之人有个屁用!” 老板又委屈了几分道:“……可先生您看啊,这几日台下的听客越来越少了,都吵吵着要听仙君与魔君的话本,别的他们也不买账啊!所谓富贵险中求,我再给先生涨两成佣金如何?” “两成?你再给我涨一倍都没用,拿命挣钱,那也得有命花啊!” 老板小声嘟囔道:“……您这不还没出事嘛……” “什么?”说书先生激动道:“要真出事了,你这茶肆也别想开下去了,你看还有没有人来听书!” 苏夜默默站在门柱后听了半天,大概理清楚了思路,想必那日就是自己大闹了一场,他心想听书还是会有人听的,凡人朝生暮死,温饱之余最重要的就是图个乐子。 他没想到自己当日闹得那么严重,虽说他很气愤别人编排他师尊,再拿出来当故事讲给别人听,师尊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要不然那一日没收了方圆的话本后怎会面色如常? 按照苏夜的性格,他会生气,但不至于把那说书先生吓唬成这样。 他当日到底做了什么? 由于好奇,他走过去,茶肆老板和说书先生吵地不可开交,也没注意到他。 他试探着开口道:“……请问。” 两人看都没看他,异口同声道:“一边呆着去!” 苏夜:“……” 苏夜:“我是说,我当日都做了什么?” 一听这如同噩梦般的声音,两人如梦初醒,惊骇地看着苏夜,瞪大了眼睛,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夜疑惑蹙眉,又朝前走了几步。 说书先生吓得抖如筛糠,将自己还算瘦弱的身躯强行躲在同样不见得健壮的老板身后,那老板心中暗骂,又因为腿抖而挪不开步子。 “哥哥!” 清脆的女孩声音从身后响起,苏夜回头,女孩扎着双髻,身着浅绿轻罗。 他疑惑道:“小叶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上珠道:“哥哥和钟师兄不是一起回江南吗?为何只有你一人,钟师兄呢?” 这……苏夜面对叶上珠这样的女孩子,根本就撒不出谎,他踟蹰良久也没憋出一个借口。 叶上珠走上前拽着苏夜道:“我们去别的地方说,你吓到他们了!” 茶肆老板连声颤抖着道:“对对对,烦请仙君移步……小店,小店实在是招惹不起您这尊大神啊!” “我有那么吓人吗?”苏夜低头蹙眉嘟囔着,他叮嘱了一句:“那个……那个类型的话本还是别讲了,仙尊就在山上,庇佑着山下的百姓,你们不应该随意编排他,换个故事吧……比如师尊和他的小徒弟?怎么样?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素材,上慈下孝的师徒情多好啊,非得说什么禁断不可言……” 他话还没说完,二人连连点头称是,实在无趣,苏夜只好放过他们,跟着叶上珠找了个郊外茶摊说话。 叶上珠道:“哥哥,如果你一定想要知道什么,那就自己去看,不要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去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夜觉得叶上珠说的有理,看样子也不是来阻止自己的,说起来叶上珠的性格和他挺像的,有时候执拗起来谁也劝不住,比如说她跟着他已经有一会儿了,并且表示苏夜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拦,但她担心苏夜照顾不好自己,怕他遇到危险…… 第154页 苏夜笑嘻嘻道:“我修为精进很多了,真的,这些日子师尊对我教导可严格了,再说了遇到危险,我也不能将你一个姑娘家推到前面吧。” 闻言,叶上珠反而有些怒意,“哥哥自己信自己说的这话吗?华山畿有仙尊护着还伤成那样就不说了,天澜城那一次多危险啊!” 自知理亏,苏夜扯着笑,讨好道:“小叶子,这一次没什么危险的,我就是去一趟苍梧山借天机镜用用。” “那我就陪着哥哥。” “……” 叶上珠固执的这股劲,实在和苏夜太像了,将心比心,苏夜自认为自己认定要去做的事情,谁拦着都没用,于是很快理解了叶上珠。 “那好吧,你一个女孩子家到时候要跟紧我,别走丢了。对了,钟续也是一个人回了江南,你怎么不跟着他?” 叶上珠蹙眉道:“哥哥说什么呢!” “好啦好啦,不打趣你了,我又不傻,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哥哥!” “我和大表哥也算是认识了快十年了,一路上我给你讲讲他的糗事哈。” “……” 苍梧山位于涿光的西南方向,路途遥远,估摸着等钟续到了江南,他们还未必到苍梧山,不过等到钟续反应过来,早就来不及追上苏夜了。 也不知是不是苍梧山偏南的原因,一路上苏夜常常能吃到最喜欢的甜食,直到他走上街头,发现空气中都弥漫着辣子的味道,呛地他喷嚏连连,他才开始质疑自己路上吃的甜食都是哪儿来的? 这一日,叶上珠又端来了一盘糯米藕圆,香糯可口,甜而不腻,一瞬间就让苏夜回想起一次被罚砍柴的时候,饭堂的大娘递给他的那一食盒糯米藕圆,味道一模一样! 他恍然大悟道:“上次的糯米藕圆也是你做的?” 叶上珠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时候怕你生气,没敢直接送来。” “没事没事,早就不生气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我就是知道!哥哥吃就是了,要是不觉得腻,我以后一直给你做。” 苏夜笑嘻嘻调侃道:“那哪敢啊,以后说不定就有别人吃了,哪能是一直呢,一直得多远啊。” 又过了几日,苏夜估摸着钟续已经到了江南,也意外发现了他留下的第二封留言信了。依钟续的性格,发现自己被苏夜摆了一道后,定会气急败坏,恨不得现场跟苏夜对打个三天三夜直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的。 这一次,钟续很快熄灭了怒火,他想将书信撕碎,可指尖颤抖着揉皱了书信也未毁了它。 苏夜每次说话都没个正经,常常把钟续气个半死,这一次,若不是信上的字迹确实是苏夜的,钟续定不会相信他还能一本正经地严肃叙事。 信上寥寥几行:承蒙兄长关照多年,我亦飘零久,身世浮沉十余载,只盼某日知己何处来,知晓何处去,望兄替弟周旋一二,感激不尽。 苏夜从来不会对钟续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也不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兄长”,这份迟来了近十年的称呼使得钟续这个铁汉险些流泪。 他强忍着,眼眶通红。 泛舟的仆从道:“大公子怎么了?” 钟续撇头,“没什么,眼睛进沙子了。” “这次苏公子怎么没一起回来?” “死外边了!”钟续一冲动,气恼地脱口而出,而后又后悔地呸了几声,敛了情绪道:“他师尊教他绝世武功呢,闭关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仆从道:“这样也好,免得夫人看见他又要生气。” 钟续低头,没有说话。 第77章 【苍梧】怯之一字 穿过九州百城中最为富庶的盘麟城,又翻过一座小山,攀上万级长阶,才到了苍梧山。 山川连绵,气派非凡,和涿光山的推门陡峭,而后草木幽深,隐味深沉是不同的,苍梧山峻岫大气,光看铺路石阶和牌楼大门就处处透露出一股“很有钱”的味道,弟子穿着的也都是软金嵌丝的金黄色衣袍。 这和苍梧山的地理位置有莫大的关系,身处富庶之地,山主又与盘麟城千金结为夫妻,相互帮衬着,简直可以说是富得流油,不用考虑钱财问题,苍梧山的弟子自然有更多的心思放在修炼上,实战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苏夜和叶上珠刚攀上苍梧山,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摇光仙君一袭青衫,马尾潇洒,站在长阶尽头,也不知在他们来之前站了多久。 苏夜不知摇光来此有何事,也不好妄图打听长辈的私事,本只打算打个招呼就好,他还没开口,摇光瞧见二人边疾步走来,开口道:“你们要进苍梧山?” 苏夜点头,还未道明来意,摇光直接道:“若是进去,可否带我一起?我没有准备拜帖。” 苏夜心想,以摇光仙君曾经在苍梧山的关系,进去还需要什么拜帖吗?明显是借口,她进不去恐怕也和山主那位夫人脱不开关系,苏夜不打算问太多别人的隐私,正在思考该如何带摇光进去,光明正大肯定不行,她既然被阻在门外,肯定是上面授意的。 “我……我或许可以帮到仙君。”叶上珠一开口,苏夜猛地想到,是了!妖擅幻术,常人看不穿也无从辨别。 摇光心中迫切,根本没有细问叶上珠的身份和方法,她眼神急切,也不知是不是苏夜的错觉,他感觉摇光此次的行为很反常,就像是这辈子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般。 第155页 但他不敢多问,摇光平时是一位话多的仙君,此刻若非不得己,她几乎不开口说话,眼神也飘忽的厉害,平时嗜酒的习惯也没有了,苏夜不禁有些担忧。 他问道:“仙君忙完了重要的事情,还会回涿光山的吧?我……我们都挺想念你的。” 摇光仙君目光柔和地看着二人,又望向涿光的方向,看了许久,喃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回去……” 苏夜欣然笑道:“自然可以!我们很想念仙君,山主也时常念叨仙君何时回来,说是,你什么时候回来,涿光都会敞开大门欢迎的!” 摇光沉默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 叶上珠的幻术几乎可以说是出神入化,她掩去了摇光的容貌身型,甚至连身上的气息和声音都变成了最不起眼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摇光控制灵息的手段高明,她此刻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乍一看就是一个普通的涿光山弟子,甚至还是那种刚入山门,还未修习仙法的凡人。 很快,送拜帖的弟子下来,邀请他们进山。 叶上珠捏着苏夜的衣角,神色担忧道:“……哥哥。”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想还是没说话。 只道是叶上珠担忧自己,苏夜安慰道:“没事的,只是拜访,又不是去打架。” 进了苍梧山后,摇光便与二人道别,说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苏夜并未阻拦,一来,摇光是长辈,长辈要做什么事情哪里用得着小辈置喙?二来摇光仙君修为高深,就算是打起来也不会吃亏。 苏夜要去找君栖迟,摇光既然同他们分开,那应该就是去找姜夫人了,姜夫人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靠着灵丹仙草才保持着盛世容颜,打起来的话,摇光绝对不会吃亏。 就算到了那个地步,苏夜觉得自己肯定会帮摇光仙君,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算被师尊罚关小黑屋,被师尊抽鞭子,他也会那么做。 他只是本能觉得,摇光仙君不应该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即使能力再强大,身边也该有人支持她,而不是像在天澜城那样,背负着谩骂和诋毁,一个人决绝转身离去。 君栖迟并未住在苍梧山的山主正殿中,而是在山巅上开辟了一处木屋雅舍,屋内日常用具一应俱全,看样子是旧居在此很久了。 两人到的时候,恰好看见君栖迟坐在一片辛夷草盛开的花圃中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手中摩挲着的正是上古神器之一——天机镜。 他未睁眼,整个身体躺在藤椅上,被带着晃动,恍惚间像是个迟暮的老人。 “天机镜放在我这里确实没什么用,你们若是需要拿去便是。” 苏夜拱手作揖,“那谢谢仙君了。” 苏夜有些不解,问道:“仙居没用过天机镜吗?”不需要用的话为何时时捧在手中,从他的语气看来并不是多宝贝这块镜子。 君栖迟微掀起眼睫,斜睨苏夜一眼,将手中的天机镜抛给苏夜,“你看的倒是明白,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会明白什么是‘怯’,有人近乡情怯,有人装怯作勇,还有人怯大压小,而我是那个最不争气的,恇怯不前的人,‘勇气’这东西怕是只有少年心性才会无畏吧。” 他这么一说,苏夜马上就明白了,攥着天机镜这么多日,有些事情想看却又不敢看,或许有些事情早就在心中至少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了,却不敢让外物加深这份笃定,是怯得厉害。 不否认君栖迟说的有道理,可“不惧不怯”这个词大抵和年龄能有什么关系? 天机镜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镜面映不出任何影像,区区一枚镜子当真能看透前因过往、时空参差吗? 至少摇光仙君的心,君栖迟从来没看透过。 苏夜忍不住多嘴,“摇光仙君替仙君取来这枚天机镜,是想让仙君看到一些什么吧?仙君都逃了这么多年了,真就没勇气面对吗?就算逃到这山顶上,盖一间木屋,种遍辛夷草,就真的自由了吗?” 闻言,君栖迟陷入沉思,良久,他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双手插袖,仰天看着什么,然后叹了口气,笑道:“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不会明白的,拿了镜子就走吧,用完也不必送回来了,本就是我用不上的东西。” 摇光仙君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失却之阵中,好不容易取下的阵心镇物,就这么被君栖迟轻描淡写地说成是“用不上的东西”,苏夜不由得为摇光感到心酸,幸好摇光没有一起跟过来,她也是不愿意见到君栖迟的吧? 她到底是为了让君栖迟知道什么? 这世上最大的误会是:一个不想听,一个不想说。那悲剧呢,大概就是一个很想说出来,另一个却死活不愿意听。 摇光是活在真实之中的,是坦荡的,即使酗酒却也把生活过地过于真实,有什么样子的果必然要去揪什么样的因的。 君栖迟不同,他宁愿活在一无所知的虚妄中,就算心中明明知道什么是真实,只要幻想的泡沫还未被天机镜戳破,他就可以一直沉湎其中。 恐怕天机镜中的真相便是君撷仙君还没讲清的后续了,摇光是否真如世人所言,觊觎自己那位半师,从而破坏婚礼仪式?后来姜钰蔓又是如何病了的?摇光仙君是否真的对他们大打出手,打伤了姜钰蔓? 第156页 若是摇光简单地说一个“是”或者“否”,君栖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她取来了天机镜,想让君栖迟自己去看,谁也没料到君栖迟堂堂一个苍梧山的山主,居然会如此畏惧真相。 君栖迟说完话后,又躺在藤椅上,藤椅载着他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极了老朽了即将断裂的枯木腐藤。 取了天机镜,他们刚走下山巅。 叶上珠心绪不宁道:“哥哥,摇光仙君那边,我们去看看吧。” “出了什么事情吗?” 叶上珠用幻术替摇光掩盖了音容相貌,身上附着了一部分气息,叶上珠能完全感应到。 她颦蹙着一双眉,眼神飘忽,面色也有些难看,嗫嚅道:“……不太好,气息不太稳,我说不上来。” 苏夜:“能顺着气息找到人吗?” “嗯!” “走!” 两人疾步下山,走到正殿的院落中,又顺着小径往后院走,路过一处塔楼后,叶上珠突然顿住脚步。 叶上珠焦急道:“气息断了!我找不到位置了!” “断了?哪种断了?”不可能是生命危险的!苏夜心想,摇光仙君修为高深,能成为涿光山唯一的女君,实力不容小觑。 叶上珠:“应该是我施下的幻术被破解了……” 她低头拧眉,想起摇光仙君的眼神暗示,让她不要乱说话,可是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她抬头看着苏夜,她也不希望苏夜在此处涉险,可是如果她不把真相说出来,如果她欺瞒了苏夜,如果摇光真的因为孤立无援而就此殒命…… 她会后悔一辈子! “我替摇光仙君施下幻术的时候,将灵息探入她的灵脉的时候,就发现她气海亏空,灵力几乎全无,而且……灵脉尽数断裂,对于修士而言,这无异于凡间武夫的经脉尽断……我不知道她是凭借着怎么样的一个执念,强撑到这里,又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将自己伪装成毫发无损的样子……” “她不让我说的,她只想做完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哥哥,她是不是回不去涿光了?” 第78章 【苍梧】鞭碎警钟 苏夜几乎将整个苍梧山翻了个遍,惊动了山中弟子,虽说此二人是客,但行为说到底过于放肆了,阻拦不得只好去禀报山主。 找了很久,叶上珠忽然想起来君撷仙君讲过的故事,当初君栖迟将楚辛夷捡回来后,她所居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辛夷草,说不定摇光会回去看看。 叶上珠感知着植物的气息,找到了那辛夷草味道最浓郁的院子。 院门破败腐朽,早已经被荒废了多年,他们推门而入。 破败的院落里杂草丛生,没有一丝生机,到处充斥着腐木气息,蛛网在残垣断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几十年前的流光溢彩褪去,只余下灰蒙蒙的一片,就连以前开得最盛的辛夷草都早已埋入泥中,令人唏嘘。 事实证明叶上珠没有找错,走进院子里,触目可及的青色背影背对着他们,坐在早已经干涸的池塘边,晃动着双腿。 那一瞬间,眼前背对着他们的这个人不是什么涿光山嗜酒如命的摇光仙君,时间被逆转倒流,她成了那个明媚天真的紫衣少女。 可再也没有人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说一句“我收你为徒好不好……我还没给人家当过师尊呢……” 起初他要收她为徒,她不愿,后来她想拜他为师,他不肯。 “你们来了啊。”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开口。 苏夜:“你知道我们会找来?仙君……你,你还好吗?” “哪种好呢?”摇光淡淡回头,面色一贯的柔和,只是满面苍白,压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了却执念的模样。 一看她这个样子,苏夜知道,摇光活不成了。 摇光好像没那么在乎自己的状态,她盯着苏夜手中的天机镜看了会儿,说道:“拿到了天机镜了,那应该就是见过他了。他……还是没看吧?” 虽然真相残忍,但摇光和君栖迟不是同一类人,君栖迟永远都不愿意了解真相,而摇光无论什么时候,就算再难以接受,她都会清醒地去看清真相。 苏夜毫不犹疑地选择阐述事实,摇光只是面无悲喜地静静听着,抑制不住情绪的苏夜开口道:“仙君!别人知不知道有那么重要吗?” “别人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让他知道。” 这句话深深震撼着苏夜的内心,翻来覆去的人生十余载,他至少也是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为了证明自己,是在努力解释中度过的,那种焦灼,那种害怕百口莫辩的感觉烙印在骨头里,每到风雨欲来都会隐隐作痛。 直到后来,他不在乎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遇到师尊后,他却觉得就算全世界不理解自己也没关系,只要师尊一直在身边就好了,可如果师尊直到他的过往……那会有多厌弃他? 他不敢想象,因为根本承受不住后果,哪怕只是在脑海中虚构,都足以万箭穿心、永堕炼狱。 忽然,好像,竟然,有一点点开始理解他曾经理解不了的摇光仙君…… “我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痴傻之人,无论是人的一生还是修仙者的一生,不过都是生来体验的罢了,若是留有遗憾了,活得再久也没什么意思。唯独……我不希望我离开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是谁。” 第157页 她抽出九节鞭,往身侧挥去,原本残破不堪的一排屋舍轰然倒塌,灰尘溅起。 “世人口舌,人云亦云,我不在乎了很多年,竟然发现自己会有一天那么在乎,君……他……我不期待他可以跟我说一句‘我是相信你的。’我甚至会希望他和那些人一样,说我是疯子、骗子、贱人,说我谎话连篇,说整个苍梧山容不下我……都好,可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知道。” “原来……十几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不能算活着了……” 婚宴上,楚辛夷大闹了一场后,带着重伤的残躯离开了苍梧山,十几年时间再也没回过苍梧,起先君栖迟会背着所有人偷偷找她。 那一日,派遣出去的人寄回了一封信,可惜先落在了姜钰蔓的手中,姜钰蔓毫不避讳地告诉君栖迟,“夫君算她的半师,我也就算她的半个师娘了,辛夷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难免任性。” 瞧着姜钰蔓言语间温婉淑和,君栖迟真会觉得眼前的女人不过是个将自己错付于他的普通人罢了,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不厌恶她?” 姜钰蔓掩面笑道:“我为何要厌恶她?我当她是孩子,夫君若是放心,我便同母城吩咐一句,找人也快些。” “只不过……就算是个孩子,也会有长大的一天,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我会给辛夷备好妆奁凤褥、十里红妆,给她找个身世显赫的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出嫁。” 姜钰蔓只顾着自己说,并未注意到君栖迟在她说出“出嫁”二字的时候就已经面色铁青,浑身僵硬。 他亲手捡回来的狼崽子,那个一开始不好养活,总是生病,还总会捂着肿胀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牙疼”的女孩,那个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不肯喊他一声“师尊”的小丫头,终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吗? 他脑中浮现出婚宴当天,紫衣少女不管不顾地一次又一次攀上台阶,只为了让他收她为徒,他当时诧异极了,为何一直不肯拜他为师却在此刻非要做他徒弟不可呢? 直到楚辛夷说出那句“一直在一起……” 君栖迟终于恍然大悟,她当初不想当他的徒弟是因为他说了一句“等你长大了再给你许一门亲事,结一位道侣,等以后师尊老了,你再给师尊养老送终。” 小姑娘以为“师尊”二字意味着生别离、死难再见。 再后来的婚宴上,楚辛夷大喊着:“我要拜你为师,我要当你的徒弟,我要和你在一起……不分开。” 不分开…… 原来,这丫头一直想要的只是“不分开”这三个字罢了。 他本想等到婚宴结束,明面上该做的戏都做足了,等到一切结束了,他就好好跟辛夷解释这一切,他会收她为徒。 但也只能是徒弟了…… 回忆被打断了,姜钰蔓摇晃着他,“夫君,你发什么呆啊,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我打听过了,绫罗城的二公子虽说无望继承城主之位,但好在乐得清闲,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辛夷嫁过去,虽说远了些,却也无伤大雅……” “你觉得这算‘无伤大雅’?”君栖迟阴沉着脸,他起初还以为姜钰蔓真的不会为难辛夷,但那绫罗城算是九州百城里距离苍梧山最远的一座城池了,一旦远嫁,或许终身难以相见。 更何况,一提到楚辛夷要嫁给别人,他就觉得心脏疼,疼地像是被数以千计的纤细银针密密实实地扎进了心脏中,锥心的疼却看不出什么伤口。 这次交谈不欢而散,姜钰蔓自然不会是个普通女子,她好歹曾经也是城主继承人,却为了一个待她相敬如宾、有名无实的“夫君”放弃了自己一身的荣耀,只得了个苍梧山山主夫人——姜夫人的敬称罢了。 值得?还是不值得? 她没了回头路了,从她选择君栖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亲手将城主之位拱手让给那些她曾经根本看不上眼的庶女姊妹,从小富养出来的高傲自尊让她不甘心妥协,即使不快乐,即使夜里的罗帐再冰凉,她一声不吭。 比起夫君对她的“尊敬”,她更害怕曾经匍匐在她脚下的那些人来可怜她、来同情她、来笑话她…… 原来君栖迟的冷漠从来不是本性如此,她看到过他的温柔的!在偏殿的小院子里,那个盛放着辛夷草无人居住的院落中,他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愣、失神。 提起将楚辛夷嫁出去不过是最后一次试探罢了,那些来自旁人的揣测和笑话原来都是真的。 楚辛夷离开苍梧山后,一个人流浪了很久,她从小就在森林中长大,而后又被君栖迟带回苍梧山,她被保护的很好,以至于这份不谙世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是帮助而是阻碍。 一只常年被主人照顾的很好的动物幼崽离开温室之后,重新面对豺狼虎豹时会受多少伤?受伤了之后也没人再给她悉心包扎伤口,她只能找个安静的相对安全的角落里独自舔舐创伤。 幸而,她并没有死掉,近十年的历练再加上她本就天赋异禀,修为上升的很快,或许已有与君栖迟比肩的能力。 可在那之前,她遭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打击。 十几个通了灵脉的修士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地对她下了死手,她几乎重伤濒死,待听闻这些人是受君栖迟的派遣来取她性命的时候,她的心几乎凉透了。 第158页 即使她并不相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 即使她心知肚明此事有蹊跷。 即使她不会信…… 可是很多人面对绝境时总会胡思乱想,何况是被心魔左右了多年的她,谁又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和清醒,有些事明知道不是真的,心魔却告诉她别骗自己了!你不记得那个时候他根本不顾你的死活,不但不认你,还将你一次次打下长阶,一次次任由你屈辱地撞在警钟之上吗? 你,楚辛夷,不仅在他心中是个笑话,就连婚宴现场所有人,整个苍梧山,整个修仙界都在笑话你呢! 如今,她的能力终究足以与君栖迟比肩,她再也不会屈辱地被君栖迟一掌拍在苍梧山浩如嘲鸣的警钟之上了。 她手持九节银鞭,登临仙山,立在警钟之上,藐视着整个苍梧。 她曾抱有幻想地期待过君栖迟见到她会说什么? 是看着她,欣慰地说:“你终究是长大了,修为精进了不少。” 还是倒竖着怒眉,厌恶地看着她:“喂不熟的狼崽子为什么还活着?” 可哪种也不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沉敛着神色,看不出何种情绪,站在她面前。 楚辛夷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挽着长鞭在空中挥了几下,噼啪地打在警钟上,警钟粉碎。 围观的众弟子瞪大了眼睛,他们有的是认识这位山主的“半徒”的,心想莫不是当年失了颜面,来睚眦必报的?有的是新来的弟子,并不知道什么情况,只以为是山主旧敌来寻仇或是来踢馆的。 可无一例外地,都被这一鞭碎警钟的架势吓得不轻,纷纷避退。 长阶上,一如十年之前,他们一个站在台下,一个立于高台之上风光无限,有所不同的只是楚辛夷的眼中再没了当年那份傻气,多了一份茫然。 台上的人召出长剑,剑光凌厉。 心脏颤动,直到这一刻,楚辛夷大约是相信了那些去刺杀她的人也许真的是君栖迟安排的…… 可那又怎么样? 那些人一个个被她斩断了灵脉,不至于丧命,却终身无法再修行,甚至浑身动弹不得,还不如死了。 谁都没说话,一时间刀光剑影,招招凌厉,分不出彼此,也分不出胜负,两人浑身衣袍破裂,却不见血。 “夫君——” 女人的身影冲进了对战之中,扑向君栖迟,一道来不及收的长鞭落在姜钰蔓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第79章 【苍梧】沙漠植物 她与君栖迟打了那么久,双方都无意伤到彼此,只肉身凡躯的姜钰蔓一出现,凌厉的鞭势将其抽地皮开肉绽。 她本可以不出现的,却以这种荒唐的方式中断了这场闹剧。 “鞭上喂了毒!”诊治的医师如是说。 苍梧的山主夫人,盘麟城的千金竟被叛出苍梧的弟子重创至此,足以惊动整个苍梧山和盘麟城,然而姜钰蔓却将此事压了下来。 楚辛夷完好无损地走出了苍梧山,若干年后成了涿光山的摇光仙君,整个修仙界为数不多的女君之一。 好似一切都恢复平静,这段往事淹没在岁月星河中,渐渐地也没什么人再提起。摇光仙君至此未踏出涿光山一步,直到数月前出现在天澜城……而苍梧山,谁也不知那对夫妻关上门后又发生了什么,山主君栖迟常年居于苍梧之巅的木屋中,与其妻貌合神离,而传言中的姜夫人一直体弱多病…… 天澜城的宴席,是姜钰蔓第一回 在众仙门面前发了失心疯。 这些都是旁观者眼中的事件始末,事实上那一日,楚辛夷离开苍梧前,姜钰蔓私下见了她一面。 她说:“你以为这件事若是让我母亲知道了,苍梧山还能保持现在的光景吗?君栖迟他哪里是娶了我?他是娶了整个苍梧的未来!” 姜钰蔓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可彼时的楚辛夷依旧觉得费解,她不明白堂堂一座仙山的命运为何会维系在姻亲的关系中,这为了这虚妄的名利就可以逼迫自己做那么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吗? 姜钰蔓猛地攥紧她的手腕,眼眸狠戾地盯着她,“我若是还像当初一样不知道你是谁,我顶多杀了你!可现在……你若是为了他好,你若是还惦记着整个苍梧对你的恩情,替我做一件事,就当是我在拿他所在乎的一切威胁你好了。” 原本只是被君栖迟造出的执念,此刻却又被姜钰蔓捆绑了一层枷锁,她木然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去灌愁海,取神农草。” “好。” “你放心,我只会告诉夫君,你此行取神农草是为了给我解毒……赎罪。”姜钰蔓将最后两个字咬的很死。 听到这儿,楚辛夷忽然笑了。 想起小时候君栖迟带她下山买吃的,她看见几个孩子玩过家家,小男孩生的粉雕玉琢的,很是好看,几个女孩子围着小男孩转个不停,嘘寒问暖,甚至在男孩面前悄悄说着对方的坏话,只为了在角色扮演中能被男孩选中,和他成为“一家人”。 世上哪种机关算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身在局中的人争地头破血流,身处局外之人也会被强行拉入局中,身不由己。 她走出苍梧,至此未见君栖迟一眼,一切都变了…… 第159页 楚辛夷甚至没有问缘由,也没问有多凶险,会不会再也回不来,若是成功取得归来,算是一种了断,若是回不来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她都不曾放在眼里。 她是自由的,除了自己,没人能困得住她的心,可放眼看去,无论是君栖迟还是姜钰蔓亦或是整个苍梧山,乃至整个修仙界,谁身上不背负着虚妄的责任,心似千层枷锁,中有万万死结,人间即审判囚笼。 “你真的去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苏夜急切问道。 灌愁海位于蛮荒之地,苏夜曾听白若一讲过,印象很深,那里一般都是被处以极刑之人发往的流放之地,海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囚犯被扔进海水中便会迅速沉下去,不!或许说还没来得及沉下去就会被海水腐蚀,从皮肤开始到肌肉、内脏、骨骼,直到渣滓都不剩,最可怕的是死后的魂灵无法转世投胎,被困在海上,日日悲鸣,重复千万年都无法消散,说是人间炼狱并不为过。 而那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农草就生长在海中央的一处荒岛上,所以每每有犯人将被流放的时候都会悄悄买通押解的囚长,求问解脱之法。 收了银两的囚长说:“进海后,你就拼命往荒岛游,就算身体被腐蚀完了,意志也不能断,这样你的魂灵就有概率上岸,岛上有神农架,架下有神农草,食后活死人、肉白骨。” 囚徒都是感激的,虽说能活下来的几率不高,况且强忍被海水腐蚀肉身的痛苦的同时还要意志坚定,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传闻,能成功游到岛上的人,吞服神农草后都成了不死之躯,但他们终身无法离开荒岛,他们在荒岛上建了一座叫“不死城”的城池。 但终究岛上与九州大陆之间隔着天堑,彼此没有往来,谁也不知这个传言的真假。 “去了……”摇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即使苦苦强撑着也挨不住了,她捂着心口呕出了一滩血,浑身瘫软险些栽进了早已干涸的莲池中,幸好苏夜及时扶住了她。 叶上珠探着她的灵脉,指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震颤缩回,她抬起头看着摇光,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了下来。 苏夜只能强行输送灵力进摇光的体内,可摇光的灵脉就像是破碎的木桶,灌入再多都会以极快的速度流逝而去,直到后来,灌入的灵力已经追不上流淌而出的了,他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摇光却神色平淡地摆了摆手道:“若有憾事,生死才是大事,我愿已了,死亡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从姜钰蔓让我去取神农草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对我是有信心的,我体质特殊,确实是最适合飞跃灌愁海的人,只是神农架下的神农草摘下就会枯萎,无法带离荒岛。” 苏夜几乎已经猜到后来的事情来,他颤抖道:“……所以你就将神农草温养在灵脉中,这才带回来……” 摇光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这事太荒唐了!什么荒岛,什么灌愁海,都不过是被神农草吸干了养分的废弃土壤,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傻?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自己的千劫万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灵脉温养神农草,她就算是大罗神仙也禁不起那破草吸个几日。 她却强撑着,好似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眼看着她再也撑不住了,苏夜眼眶通红,嘴唇翕动,“……仙君,你别睡着了,你再等等,我去找他!你等我回来,我把他带来见你!” “不必——”她用力拽住苏夜的袖子,喃喃道:“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找来天机镜给他,就是因为数十年的不甘心,可他根本不信我,也不信天机镜,他只相信他自己。我……我累了,不想证明了。我不叫楚辛夷了,我还是叫摇光吧。” 她最后望了一眼紧阖的破败院门,不会再有人推开的那扇门,也不会有人在冬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辛夷草急切跑来,只为了药不凉,再也不会有人捂着她的侧脸,轻轻揉着红肿。 就连唯一在意这些回忆的人都快离开了,就像曾是栋梁的腐败朽木,一鞭下去直接溃烂,化作了齑粉。 她仰头看着天空,空气中有点点草屑轻轻飘扬,恍惚那年的辛夷花开到极盛,淡蓝的天空作幕布,枝节舒展交错,似心有千千结,浅紫的花瓣渐渐白成美玉…… “那年的玉玦……不是我摔碎的,我的鞭子,没有喂毒……” “我……牙疼……” 眼眸最终还是阖上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她没有等着谁,谁也不会来,她想说什么,又不愿再解释什么了。 人生总是戏谑的、糊涂的、不明了的…… 无论是摇光还是楚辛夷,她没有被谁害死,可她确实是死了。 君栖迟推开腐朽的木门,站在残垣之下,她等不来的人终究还是来了,却无济于事。 叶上珠哭着说:“我没看到她的魂魄……” “什么?” “她的魂魄早就残破不堪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苏夜这才猛然想起,楚辛夷来此前,定是去见了姜钰蔓,交上了神农草,可神农草只靠她那点灵脉里面的灵力哪够温养的?她竟是强行分离了自己的神识去护神农草! 苏夜看着呆滞在面前的君栖迟,哽咽道:“你来的太迟了,她说她没有等你。” 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第160页 这个逃避了一辈子的男人竟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离的想法,他不肯接受现实,一次又一次重新阖上院门,重新推开,可每一次眼前浮现的都是身体早就凉透了的摇光,再不是被他赐名,坐在一池荷叶前的那个楚辛夷了。 腐朽的木门再也经受不住反复的推力,轰然倒塌,一声巨响唤醒了那个仿佛神魂离体多年的男人。 他终于落下了泪。 他没有出声。 他只紧紧拥着凉透了的尸身。 “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一个人能活明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君山主,她说她不想当楚辛夷了,她想做摇光!” 摇光是天边的那颗星辰,离开了九州,丢下羁绊才能潇洒自由,而辛夷是依附着土壤生存的,时不时祈求着它的天能降下一场甘霖,不至于干涸而亡,可惜了,这株辛夷长在了沙漠。 活成了一株等待季节性阵雨降临的沙漠植物。 君栖迟轻抚着摇光的眼角眉梢,指尖颤抖,“不看天机镜……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你……” 他头抵着摇光的颈窝,低沉着,忽而笑出了声,是自嘲、是追悔莫及,也是疯狂,“原来都没意义,没意思极了。” 发丝忽而染上霜雪一般,寸寸霜华。 第80章 师尊,我只喜欢你 君栖迟将摇光葬在苍梧之巅的一片辛夷花海中,断了龙石,封了出入的必经之路,守着孤冢,余生付了花海。 在苏夜看来,这样终究没什么意义的,人活着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不珍惜彼此,到了现在,摇光身死魂灭,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意义。 苏夜同叶上珠拿着天机镜下了山,并不是很想掺合别人的家事,即使整个苍梧山已经乱作一团。 苏夜有些纳闷,扶额问叶上珠,“你说我怎么去哪儿,哪儿就发生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情?是不是我命格太硬了?我小时候,姨母就说我是杀破狼的煞星命格,走到哪儿克哪儿!” 叶上珠急了,连忙捂住苏夜的嘴,“呸呸呸!哥哥才不是!只是恰好碰上了而已!再说……再说你在涿光待了这么久,也没见涿光出什么事啊……” 苏夜认真思考了会儿,开口道:“……也对,大概涿光有师尊这尊大神镇着,才不会被我克。” “哥哥!”叶上珠无奈道:“算命的说的话不能信的!你看,我跟你出来这么久了,也没被你克啊,还有钟师兄他们……” “也对……” 城郊小道绿荫茵茵,夏意正浓,少年人漫步走着,河道边吹来凉爽的风,吹乱了苏夜的碎发,他索性脱了鞋踏入河中,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而后散漫自在地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以前我最讨厌夏天,那么热还要干活,浑身粘地要命,树上的蝉鸣也吵闹极了,无处发泄的时候,我就拿石头丢它们,我就觉得那些睡在明月楼的客人应该很快活吧……再后来,去了钟家,再也不用干杂活了,可躺在冰席上,吃着快马运来的冰镇荔枝,好像也没有很快乐……直到现在,我发现我好像也并不讨厌夏天。” 叶上珠默默听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苏夜摩挲着手中的天机镜,“希望这镜子真的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 二人在城中牵了两匹马,离开了苍梧山去了江南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村庄。苏夜推开荆棘编织的破旧围栏,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很多年没人住过了,没了人类的料理,这些疯长的野生植物反倒长得更加茁壮茂盛,靠着本能相互推搡着争夺阳光的灌溉。 土墙由于常年雨水的侵蚀,墙角倒了半片,屋檐没有砖瓦,只有腐朽的木板和枯草碎屑。 苏夜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而后推开木门,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一如当初,只是岁月添了些痕迹。 “小时候一直住在这里,后来突然有一天母亲带着我匆忙离开了,我就不太记得了,我离开的时候还小,还没桌子腿高,我以为我早就不记得怎么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找了回来。” 一切的变数就是从离开这个地方开始的,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早就尘封在此。 再往后,都是不堪和痛苦…… 叶上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开口道:“我们将这里收拾收拾,修缮一下吧?” “……不用了。”苏夜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窗户被蜘蛛网糊了一层又一层,外头即使是阳光明媚,也投不进半簇明亮,他面朝屋内,整个脸都掩映在黑夜中。 “以后也不会有人住,没必要了,就算修地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也回不去了。” 叶上珠道:“那就让过去的都过去吧。” 苏夜转头看着她,薄唇翕动,仿佛在说什么,但又没出声。 叶上珠:“现在我们的家在涿光山,你住在云栖竹径,那里就是你的家,家里还是仙尊、仙君和钟师兄他们等着我们呢。” 家是归途,是可以栖息的港湾,有个在乎的人在等着旅人回归的地方就是家! 苏夜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沉溺过去毫无意义,他回首仰着头看着天空,直视着烈日,太阳呛地他睁不开眼睛,他却努力张目对日,他倒是希望太阳上燃烧的那团火焰将他一并点燃,烧干净他浑身腐烂的霉味。 第161页 就让过去的痛苦、不堪、挣扎、绝望和浑身的肮脏一起被点燃,彻底毁灭吧。 涅槃了,新生了,就干净了…… 这个地方在城郊,比偏僻的村庄还要偏僻,平时就算砍柴人和猎户都不太可能会路过,他选择这个回忆中的地方也是为了安静地利用天机镜追溯疑惑。 天机镜是上古神器,能洞察天机,追溯一切真相,除了自己的“失魂之症”,他更想知道其他事情。 嘱托叶上珠守护在院中,苏夜盘膝端坐在屋内,按照古籍记载的方式结印,古老的咒术一点点从天机镜中溢出,连人影都照不清的铜镜开始浮现画面。 苏夜从镜中看到了自己前几日在茶肆闹事的缘由…… 那说书先生调侃白若一同两百年前死掉的那个魔尊的过往,苏夜虽然会生气,但不至于狂性大发,大打出手。但当时的他双眸猩红,整个人就像失去理智一般,疯狂且可怖,他冲上去,险些捏碎了说书先生的脖子,一遍又一遍重复要挟着,口口声声喊着:“不许再讲了,不许再讲!” 苏夜不明白自己怎么行为如此荒唐,师尊一直教导他不可轻易动怒,恼怒中所作的选择大多都是冲动行为,是没有理智的,大多时候事后会后悔。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表面上被怒火冲昏了头,实际上却隐隐透着一股呆滞,好像在沉溺于梦魇一般,所有行为像是梦游。 很快,镜中画面随着钟续和石羽涅赶来解围后,渐渐消散。 画面再起来,竟是他十二岁那年在钟家。一只魅魔冲破江南阻妖禁制,袭来钟府,那魅魔穿过廊庑,只在苏夜面前一晃,他只看见一抹红色身影飘去,整个人昏昏欲睡,等他再醒来,是姨父慈爱又胆怯的关怀面容和姨母咒骂。 他当时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噩梦。 天机镜中,那道魅魔的影子闪过后,他的脑中好像有个人在说话:“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鬼使神差地仿佛被邪魔附身了一般,捡起一块石头,步伐僵硬地走到了府中的书斋,朝着那整日对他指手画脚的先生猛地砸去。 教书先生的求饶他听不见,他目光僵直,死死摁着那先生,一边砸一边喃喃低语,“谁让你穿白衣服的!谁让你打我手心的?谁让你要我叫你老师的?谁让你罚我背书的……我没有错,我不认,我没错……” 那先生被石头砸地奄奄一息,好在钟家的守卫及时赶来,那老先生才幸免于难,卧床休养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 苏夜看着天机镜中的画面,惊讶极了,他怎么会是这么残暴不仁的人?仿佛内心的邪佞和阴鸷都在他自以为的“噩梦”中一一实现了一般。 他原本只以为是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邪念罢了! 可现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犯下的罪恶算是罪吗? 回想起自己曾经脑中闪现过的无数念头,如果真的都一一实现了,他岂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这样的魔鬼这么配有一个归途?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师尊的教导? 他不知所措,不敢再看下去了,强行中断了天机镜。 浑身流淌着涔涔冷汗,骨骼颤栗着,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青丝,犹豫再三还是将其投入天机镜中。 这发丝是他下山前的那日替白若一绾发时偷偷藏下的,天机镜只能追溯操控者的回忆过往,如果想要寻觅他人的往事,就必须投入一样那人身体上共同经历此事的一部分。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竟然试图窥探他师尊的往事…… 可他就是想知道师尊不肯说的过去,他就是想弄清楚那魔君到底和师尊是什么关系?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缺失了几百年的机会,陪在师尊身边的机会…… 两百年前的师尊和现在的样子并无差别,唯独长发还未缠上脚踝,只及腰际,那时候的师尊虽清冷,却没有苏夜初见他时的那股色厉内荏的模样。 白若一神色温和,坐在庭院中听着雨,喝着冷茶,不知不觉在藤椅上浅眠入睡,屋内走出一个少年,窄袖白衫,马尾高束,少年温润,他将绒毯轻轻盖在白若一身上,竟不小心惊醒了白若一。 白若一掀起眼睫,神色温和地浅笑道:“回来了?” “嗯。”少年点头应了一声。 苏夜只能从镜中看到白若一,那少年是背对着自己的,看不到面容,但看相处,这人同白若一很是亲密,他只觉得一股酸水从胃里泛滥,喉咙辛辣。 他从未见过白若一这种神情,浅淡的,温柔的,放松的,喜悦的…… 白若一直起身,温和道:“你一个人回来的?这次还是没有看中的女修吗?” 少年有些委屈道:“师尊就那么急着把我赶走吗?” 师尊?! 苏夜愣住了,那少年喊白若一“师尊”? 白若一不是说此生只收他苏祈明一个徒弟吗?为什么还有别人喊他师尊? 胃里烧得厉害,喉咙好似被鱼刺鲠住了一般,指甲也嵌入掌心,豁开细小的口子,他想扬手将着令人不适的画面拂去,又压制着自己的冲动,继续看下去。 白若一闻言,伸手轻抚少年的鬓发,温柔笑道:“怎么是赶你走呢?等你结了道侣,也可以常来看我,师尊又不会凭空消失了。” 少年双手握着白若一的手,嘟囔着道:“那不行,我要时时刻刻都陪在师尊身边的,不然师尊又在下雨天睡着了,没人给你盖毯子着凉了怎么办?师尊的冷茶谁来泡啊?师尊的衣服谁来洗啊?” 第162页 白若一被这孩子气的少年逗笑了,摇头道:“在你来之前,我也是这么一个人过的,不也好好的吗?漫长的生命过得清心寡欲些无妨,但你不一样……莫仙主说的确实不错,凡人是该娶妻生子,修仙也不必抛弃世俗的愿。” “师尊!”少年趴伏在白若一的膝盖上,有些急切地撒娇般开口道:“我不喜欢那些女修!一点都不喜欢!师尊以后不要安排我去莫仙主那边了,他也真是的,好好的一个仙主,不忙着修仙,天天干着乱点鸳鸯谱的活……” “师尊!我只想陪在师尊身边,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一起生活,一起修仙,一起下山匡扶正义……” 白若一被这一番话堵住了,他不忍心赶走少年,彼时他从未体会过什么人间冷暖,一个心脏硬地像一块石头一样的人,对面一切都是温柔的,最温柔的面庞和笑意也就是最冷酷无情的处世方式…… 唯独,眼前的少年不一样…… 看着少年的抗拒,他实在狠不下心再去逼他,转了话题问少年出去了这些时日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没什么有趣的事,什么事都没有在师尊身边好,不过……”少年想了想,然后蹙眉道:“莫仙主给我安排的房间很不好,整个院子里住的都是女修,莺莺燕燕的吵死了。” 白若一听到这里,浅浅笑了,示意少年继续往下说。 少年道:“整个晚上都睡不好,弹琵琶的、吹笛子的、唱小曲的……我只觉得她们吵闹。啊——”少年蹭地跳了起来,怒不可遏道:“最可气的是,竟然有个魅修趁着我洗澡,趴在屋顶上偷看!” “……”白若一没想到这么一出,被少年这么一形容也不禁愣住了。 “那魅修是个男的!他说观察我好几天了,见我不喜欢与女修相处,说我是个断袖!师尊啊,断袖是什么?” 少年双目澄澈,分明就是一副求知的表情。 白若一愣住了,沉默良久,少年也不催促,少年是个脾气极为火爆的性格,却好似把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白若一身上,等多久他都不会不耐烦。 白若一试探着开口道:“……你,不喜欢女修?” “不喜欢啊。” “那……你可是喜欢男修?” 少年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白若一也垂着眼睫,安静地等待着少年开口。 看着镜中画面的苏夜好似将自己代入了少年的情绪当中,他甚至在思考若是师尊也这么问他,他该怎么回答? ……师尊,我不喜欢女修,也不喜欢男修,我……我只喜欢师尊。 画面中的少年缓缓开口:“不喜欢,都不喜欢!” 空气安静了很久,绵绵细雨中的轻轻呢喃声如同暴雨雷击,轰然掷地。 “我只喜欢师尊!” 第81章 师尊对徒弟的喜欢 雨停了,青山涳濛,烟云缭绕,檐下点点滴滴。 白若一刚从神魔井中出来,刚输完灵力的他步伐有些虚空,浑身冷地有些发颤,几百年来他从未畏惧过孤独,而这一次,苏夜不过是回了趟江南,满打满算也不过离开了半月而已。 轻抚腕上的白纻,其实他完全可以凭着白纻和冰绦的感应,窥见千里之外的苏夜,可他无法说服自己,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不该时时刻刻想着操控苏夜,小徒弟从来都该是自由的。 做师尊的应该保护他免于伤害,也可以教导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却偏偏不应该产生什么旖念。 两百年前的小徒弟就是太离不开他了,放弃了世界上太多的美好,看不见世间美好的人是不会懂得珍惜世界的,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一个人的全世界不该只有一个人的…… 时光溯洄,那日的少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后,小心翼翼却又坚定道:“我只喜欢师尊……” 白若一当时立马明白了什么意思,心中震撼,他虽然从未经历过人世间的情爱,可他不傻,那一刻却只能装傻。 压下心中滔天怒意和恼羞成怒,他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轻轻推开少年的手,沉声道:“师尊也很欢喜你,是师尊对徒弟的喜欢,养你长到这么大,在人间也算得上半个父亲了吧……” 说完这话,白若一没敢看少年的表情,他转身走进屋内,阖上门前说了句:“过几日还是去莫仙主那吧,无论是女修……还是男修,相处久了,也会遇上喜欢的……” 门彻底阖上,没管屋外少年是何种表情。 白若一第一次意识到,当年被他捡回的小徒弟变了,变得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变得大逆不道、罔顾伦常。 他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也怪他这个做师尊的,将这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太久了,长时间不接触外界,哪里会产生什么正常人该有的心思?只会……只会变得像他一样子,成了个怪物…… 白若一隔着门,没看见少年什么表情,而通过天机镜窥探那段回忆的苏夜却看见了…… 少年回过头,向阖上的门看去…… 苏夜浑身僵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那个少年拥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表情无辜的少年转瞬间满目阴鸷,眼中充斥了懵懂、委屈、不甘……还有忿恨! 他在恨谁? 第163页 天机镜中的画面转瞬变化,一间古朴的寝居内,少年入池沐浴,忽而发觉屋顶有人,一掌袭下,屋顶被震地碎了一半,掉下来一个粉衣男子。 那男子“哎呦”一声,声色妩媚婉转,肢体轻扭,伸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揉着腿,姿态诱人,他抬起头,一双含情桃花眼冲着少年妩媚一笑,娇嗔道:“小公子怎么这么凶啊?” 他神色魅惑,目光缓缓向下,扫过少年的精壮有力的胸膛,少年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羞又怒地扯过衣服裹上,怒道:“你干嘛!” 桃花眼男子被无端凶了一声,也不气恼,他魅笑道:“小公子来这莫仙主的茶会不就是来找道侣的吗?我瞧着小公子对那些姑娘爱答不理的,想必你是不喜欢姑娘的,那么……你是喜欢男人的吧?” 他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扭捏着走向少年,每一步都走地风情万种,伸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我是琼楼玉宇的魅修,你也知道琼楼玉宇都是女修,这么多年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个男魅修,公子不想试试吗?我很懂的……” 少年眉头越皱越紧,那魅修身上的脂粉味呛得他想吐,偏偏那魅修不知好歹地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暧昧地在他耳边喷洒着添了催·情毒素的气息。 他一时气恼,管不住自己的暴戾脾气,一把攥住那魅修的手腕,只一用力,将腕骨捏地粉碎,魅修吃痛惨叫,跌倒在地。 “滚!” 魅修被吓得花容失色,捂着断了的手腕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少年未经情·事,不懂自己浑身升腾而起的灼烧是何缘故,他起先以为自己中了毒,强行运气压制,非但没有效果,脑子好像被迷糊涂了一般,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起先是师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再后来是那些从不曾被自己刻意记住的亲昵举动,而后是师尊沐浴的时候……师尊沉睡的时候…… 越来越乱了!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看到这里,苏夜起先不解自己为何能看到这少年的回忆,明明放入的是师尊的头发,只能看到师尊的回忆,为何…… 那少年和苏夜长得一模一样,要么是巧合,也就是说师尊骗了他,师尊以前收过一个徒弟,现在收自己为徒是因为自己长得和那人一模一样,白若一对他好是为了追思过往…… 他很难接受这个判断,几次想砸碎天机镜,毁了这些画面,可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冲动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他挣扎着,终于松下了攥紧的拳头,瞪着猩红的眼眶,选择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的少年长得和苏夜一模一样,拥有和苏夜一样觊觎白若一的心思,甚至那股潜藏在血液深处的冲动和暴虐都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天机镜能看到苏夜的过往是因为苏夜在操控镜子,能看到白若一的过往是因为白若一的头发在此,不可能出现别人的回忆…… 那么镜中的少年会是谁? 跃然纸上的真相就摆在面前,苏夜却不敢认。 镜中的少年冲出院子,夜色中跳入湖中,涤干净了浑身的欲·念,却散不去脑中的旖念。 他又气又恼,失了理智,浑身湿透也不管不顾,提起剑冲进了那魅修的房间,那魅修见他来了,仿佛在意料之中,完全不在意自己手腕的伤,笑盈盈道:“小公子来了?我等你很……” “久”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少年提剑刺去,毫不留情地在他背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解药!”少年怒喝。 那魅修委屈急了,他是整个琼楼玉宇唯一的男魅修,平日里都是当个宝贝捧着的,整个九州大陆,只要是喜欢男人的,谁不沉溺于他的魅惑之下?被宠溺惯了的他实在适应不了被如此对待。 倔着脾气嗔怒道:“无药可解,但是……” 他从未尝试过这种脾气的男人,觉得刺激极了,也不顾自己的手腕和背上的剑伤,掀开衣摆露出腿道:“解药就在我这儿,公子要不要试试?” “……” 那一晚,莫仙主忙了一整夜,修缮屋舍,安抚男修女修们,以及……花了重金匆忙地将浑身、满脸都是伤痕,四肢皆骨折的琼楼玉宇唯一的男魅修送到不葬谷医治,后来听说是保住了命,但脸和身上的伤口太深了,留了疤,以后都要靠面纱度日了,一个魅修没了美色,等同于灵脉被废。 碍于辰巳仙尊的面子,他们拿少年没办法,毕竟也没闹出人命,莫仙主连夜将少年“请”走了。 于少年而言,正合他意,他本来就归心似箭。 他不敢大晚上回去,生怕白若一察觉到什么,质问他原因,他在半山腰蹲了半夜,直到过了午时,才洋装刚刚回来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隐瞒白若一,心中有愧,可若不是那魅修太过分,他也不至于下那么重的手! 那魅修擅长使用幻术,让自己在被施术者的眼中呈现出其渴望的对象。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白若一,眼前竟恍惚间真的看到了白若一一袭白衣,衣衫半褪地斜躺在软塌上,雪白的肌肤还有点点暧昧红痕,他微喘着,眼眸湿润,眼尾薄红,风情万种地看着少年。 “快来,快来帮帮我,我……要你。” 少年整个胸腔就像是被擂鼓锤击一般,就连脑子都嗡嗡作响,渴……很渴……咽下的唾沫不过是杯水车薪,解救不了他。 第164页 他想过去,想去抱抱师尊,抱在怀里,紧紧抱着,不撒手了…… 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 他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浑身难受,某处胀痛,本能地想去拥紧眼前的人。 “小公子,快来啊……” 眼前着就要上钩了,魅修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然而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哀嚎出声,哀鸣穿透了整个院子。 少年沉声道:“他不会这么称呼我!” 他竟然对白若一是这种心思! 苏夜看到此处,早已浑身颤栗,魂灵觳觫,冷汗顺着额角涔涔淌下,镜中少年的心思起先和他一般无二,喜欢师尊,想要永远在一起的那种。 可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他……他们,竟然对白若一起了旖念,那种罔顾伦常、悖德犯上的念头…… 他!他们!都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甚至姓名,可是洁白无瑕、皓若霜雪的白若一呢?万一被别人知道了辰巳仙尊悉心教导出来的徒弟竟然对自己的师尊藏了肮脏的欲念,世人会怎么想? 师尊会怎么想? 会不会将他逐出师门? 会不会恨不得从来没收过他这个徒弟? 第82章 师尊的另一个徒弟 “这招偏了,力道不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白若一训着少年练剑,一招一式地悉心教导着,甚至把着少年的手,带着他体会力道和精准。 但师尊的手叠在少年手上的那一刻,少年脑中的弦“啪嗒”一声,彻底断了,师尊的声音仿佛隔着重重叠叠的远山,传到他耳中神秘又渺远,他努力在听,可是字字听不清,只能感受到师尊掌心的温度和炙热的呼吸,他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跳飞快。 快喘不上气了…… “苏夜,你在想什么?今日怎么如此懈怠?” 苏夜?! 大量不可思议的信息不断地灌入苏夜的认知中,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当超过了负荷,就会麻木,就像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在最后一刻已经忘记了寒冷,甚至感官受到刺激还会脱下保暖的衣衫。 他冷静地有些异常,终于承认,原来如此…… 师尊用禁术复活的那个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昆仑魔君,而是他两百年前的那个徒弟,那个同苏夜同名的徒弟,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都并无不同。 这一切不可能是什么巧合,皎月寒潭前,白衣谪仙一把将他从潭水中拎出,盯着他看了很久,好似目光透过他穿越了千山万水,隔着层峦叠嶂的无尽岁月投射在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和叹息。 就这么看似随意地收他为徒,当时感到诧异的何止是整个涿光山?辰巳仙尊百年来从未收过徒弟,两百年的漫长时光如烟海浩渺,使得这片大陆几乎再无人记得辰巳仙尊曾经也收过一个叫“苏夜”的徒弟。 而如今,当他出现在白若一面前,被他收为徒弟,悉心教导,护他周全,这一切不过是托了那个和他同名,甚至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的福气罢了。 如果说两百年前的苏夜是他的前世,他又是师尊曾经那个徒弟的转世,即使再相似,他和他到底算是同一个人还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冷若冰霜的无情谪仙独独只对他不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曾经是他吗? 苏夜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那人的转世,还是那人借用了自己的身躯,他觉得委屈极了。最想弄明白的还是师尊对他的好是因为如今的他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人陪着白若一度过的漫长岁月? 他正欲往下看,由于过于专注,却忽略了一门之隔的院中早已经发生了变数。 直到本就不算结实的木门轰然倒塌,叶上珠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沾满血渍,天机镜收惊断绝了灵力,猛地摔在地上,镜面绽出了几道裂痕。 苏夜猛地清醒,屋外十几个蒙面修士一见他,竟连出手试探都没有,纷纷逃逸。苏夜觉得有古怪,正想去追,叶上珠喊住了他。 转头看去,叶上珠伤得很重,她抹去唇角的血渍,虚弱道:“别追,哥哥,他们都通了灵脉,人太多了,打不过的……” 一时间,苏夜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愤怒,那群人重伤叶上珠,如果目的不是为了杀了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他来不及想那么多,满扶起叶上珠,探入灵息检查伤势,叶上珠的伤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妖本身就和人类的修炼构造不同,人类体内有气海和灵脉,而妖修根据原型不同,修炼的方式也是千差万别,虽然他们外形和人类并无不同,但仔细检查才能看到,叶上珠原就是莲叶上的一滴水珠,得了机缘化形,她没有灵脉,灵力是分散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皮肉之伤就足以造成灵力外泄。 虽然身体只是受了皮外伤,可她的精气是蕴含在血脉中的,且源源不断地溢散,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灵力就会完全亏空。 苏夜难以想象后果,他急切地将自己的灵力灌入叶上珠的体内,一点点修复着叶上珠的伤口,懊悔道:“是我不好,我……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我太入神了,我没发现……” “没事的,哥哥,那些人有问题,不是你的错,我们……我们回涿光吧,以后不要随便出来了好不好,我怕你……”我怕你和以前一样,外面实在太危险了。 第165页 “好!我们回去!你撑住!” 苏夜已经将自己大半的灵力都灌入叶上珠体内了,可是浑身的伤口怎么治愈都无法完全愈合,体内的灵力补充再多也会一点点流失,这样下去,根本无济于事…… 他曾经亲眼目睹小叶子在他面前死去,他无能为力,那个时候他太弱了,他根本保护不了自己身边的任何人。直到他以为自己修仙了,通了灵脉,成为那少数的少年天才,修为日益增长,可直到此刻,看着自己源源不断灌入叶上珠体内的灵力几乎无济于事,曾经的惶恐情绪再一次侵占他的心脏。 他害怕,害怕这个口口声声喊着他“哥哥”的女孩,如同曾经的小叶子一样,消失在他面前,原因依旧是他的弱小。 他怕,他怕他救不了任何人! 无色神剑——霁尘在空中游弋,很少有修士能长时间御剑,那是极其耗费灵力的事情,更何况他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 可他等不了了,每一分每一秒,叶上珠的生命都在消耗,怀中是早已昏迷的叶上珠,他一边用灵力御剑,一边源源不断地向叶上珠体内输入灵力。 直到原本浩瀚如奔腾河水的灵力渐渐只能汇聚成泉流,再到细如叶脉,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霁尘跌落在姑苏的一个城郊破庙,他最后依旧护着怀中的女孩,任由自己摔得浑身是伤。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护着怀中的女孩,看着闻声从破庙中跑出来的几个乞丐,不堪的回忆瞬间灌入脑海中,指尖掐入泥土中,双眼通红狠狠盯着那几个乞丐,可他早已灵力亏空,浑身难以动弹。 乞丐欣喜地抢走了他的霁尘剑,将他浑身上下的钱财都搜刮了个干净,刚伸手要去抢叶上珠的头饰的时候,苏夜猛地一拳击在那乞丐的手腕上,乞丐哀嚎,捂着断裂的手腕。 意料之中,向来欺软怕硬惯了的乞丐对着苏夜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紧紧拥着怀中昏迷的叶上珠,蜷缩着,任由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只是每一拳都唤醒了他脑海中一点回忆,每一脚都新增了心头涌出的仇恨。 他双眼通红,狠狠盯着这群乞丐,脑海中的画面渐渐与十年前重叠。 苏司情就躺在血泊中,那个一向对他呼来喝去,口口声声骂着他小杂种的女人再也不会对他露出憎恶的表情,他的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柔是死前给了他一个名字,而在那之前,所有人都叫他“小杂种”、“狗东西”…… “我生你的时候,你父亲没给你名字,如今我注定死在这个夜里,你随我姓,就叫苏夜吧……” “你拿着玉玦和这封信去江南钟家,找你姨母……” 那枚玉玦一直被苏司情贴身放着,即使是穷困潦倒,不得已将自己卖入烟花地,她也不曾典当,而那封信,早已泛黄,恐怕是多年前就已经给苏夜留下的退路。 她对自己儿子最后的爱也没有温柔表达,只是呵斥着,命令着,驱赶着让他滚,滚地越远越好…… 而苏夜,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断气,他也没掉下一滴眼泪,他心肠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了…… 稚嫩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一路颠沛流离,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就在路边乞食,颠颠撞撞走了漫长一路。 直到他路过一个战后的村庄,遍地横尸,血流漂杵,他早已忘记害怕,小小的身影甚至兴奋地在尸体上搜索着,在即将腐烂的尸身上找到半块干馕果腹,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 即使这样,几日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食物了,他甚至将目光锁定在乌鸦正在啄食的腐肉上,可他忍住了。 他是人……那些人也是人…… 后来他遇上了一群乞丐,那些乞丐或许原本不是什么乞丐,他们身上的衣着除了破烂些之外,还保有原本村民的装扮,他们和善地接纳了苏夜。 那天夜里,他摩挲着怀中的玉玦,怎么都睡不着,便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你不舍得你的孩子,我也不舍得我的孩子,那能怎么办?大家一起饿死吗?” “你们别看我,我家田壮的胳膊已经换了一条腿了,但也早就没了啊,再这么下去还活不活了?” 空气安静了很久,直到一个妇人叹了口气。 “老人们都自愿走进崖洞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吧?” “王家媳妇,你别这么想,我们要是都走了,半大小子们该谁来照顾?” “……要我说,不如把丫头们换着来吧,毕竟小子还得传宗接代。” 此言一出,几个妇人哭成一团,本想恳求自家男人,毕竟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可经历了几轮饥饿摧残后,她们终究只是哭着,没有说话。 而那群孩子好不香甜地和苏夜依偎着睡在了一块儿。 一个男人怒道:“做不到!要吃就先吃我们这些人吧!” “那怎么行?没了年轻力壮的,孩子也迟早饿死!” 火苗噼啪发出响声,将苏夜背对着的那几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尽管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一路上的经历早就让他早早地明白了那些人交谈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战乱饥荒的地方,竟然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吗? 他尽管已经在竭力抑制自己的恐惧,但毕竟年纪小,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很快就被身后那群人发现。 第166页 “那小子没睡?” “他都已经听到了啊?反正也不是我们的孩子,不如……” 墙上斑驳的人影渐渐变大,他们在走近…… 苏夜猛地跳了起来,回身看着众人,淳朴的村民变成了挨着饥荒也渴望活下去的恶魔,正在一步步朝他靠近。 惊诧、恐惧、绝望……一点点笼罩着这个稚嫩的孩子。 那些人面脸麻木,眼中是饥饿的饿狼才会露出的神情,可怜又可悲,绝望又邪恶,和这些为了一己私欲对他拳打脚踢的乞丐如出一辙…… 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回忆还是侵蚀着他的神志,绝望中,一个乞丐拽住了他手腕上的冰绦。 使劲一扯,珠玉散落一地…… 第83章 师尊的执念 冰绦第一次断裂,是苏夜亲自扯断的,那个时候他以为白若一对他所有的关爱都是基于想要用他来复活魔君。 师尊…… 师尊真的在乎他吗?是因为眼前的他,还是两百年前那个人的影子? 来不及思考,乞丐哄抢着满地散落的珠玉,他想去护住师尊给他的东西,可是他的双手环着怀中不省人事的叶上珠,他要护住的人,他腾不出手去顾及别的。 蓦然,白光闪现,哄抢一团的乞丐被震开,摔了出去。 白色的身影在苏夜面前落下,像个从天而降的神明,高高在上且遥不可及,神祇一般的人物。苏夜竟从白若一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了慌张的神色,他紧蹙眉头,匆匆扶起苏夜,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灌入苏夜的体内,弥补亏空的灵脉气海。 “……师尊。”两个字从口中溢出,带着无尽的缱绻。 苏夜不知知道那段前尘过往的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白若一,他很想问一句:师尊,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像他还是我曾经是他? 能不能仅仅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喜爱我呢? 师尊知道他对你那大逆不道的心思吗?如果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我对你竟也生了那般的心思? 在第一次搂着醉酒的白若一安然入睡的那一次?还是在给师尊包扎伤口的那一次?又或者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皎月寒潭前初见师尊就已经起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了…… 苏夜不敢问,浑身的力量渐渐恢复,他掀开眼睫,望着散落一地的珠玉。 “……师尊,冰绦……” 白若一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苏夜体内亏空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白若一收回掌力,指尖轻点,散落的珠玉重新拼合,又化作手链重新佩戴在苏夜的手腕上,苏夜才松了口气。 “师尊怎么来了?” 他问完这话,抬头看着白若一,只见白若一勉强压制着满面怒火,眉心紧拧,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能耐了?诓骗我回了钟家,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准备拍打苏夜脑袋的手最终还是收住了力道,只轻轻点在他的发髻上,白若一横眉冷竖,别过脸去,一副再也不想看见这孽徒的表情。 师尊到底是心疼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夜唇角微扬,垂着头想着什么,好似他平时并未有多在意的画面一点点充盈起来,师尊每一次不顾危险地救他,师尊每一次色厉内荏的关怀他,师尊的音容,一颦一笑皆在心中,可他从未细想过…… 原来他是喜欢师尊的…… 不只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这个世界上独一份的喜欢,和喜欢任何人的都不同,他会因为白若一只收了他这一个徒弟而偷偷雀跃,也会因为石羽涅缠着白若一而懊恼,跟会因为能和师尊独处而心满意足。 苏夜看着白若一,他再也不怕白若一恼怒发火了,师尊真的已经很久没揍他了,师尊也是心疼他的! 渐渐的,笑容绽开,梨涡浅浅,他一把攥住白若一的袖子,撒娇般低语道:“师尊,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正欲发火,转头瞧见小徒弟笑着看着自己,他的火怎么发不出来了,少年一笑起来,尽是甜蜜,就像是蜜罐中的山楂,甘甜和酸涩的内里,可外表总是裹挟着甜到心头的蜜酿。 越看,越会沦陷…… 白若一叹了口气,转过头抽开衣袖,冷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别再让我担心了。 祭出白莲后,他们很快便回到了涿光山,叶上珠身份特殊,不适合让其他人替她医治,白若一便隐瞒了消息,将叶上珠安置在云栖竹径西面的偏殿逐云殿中。 白若一:“并未伤到根本,只需每日灌输灵力,再以药物修复损伤,阻止灵力外泄,等到伤口愈合便可。”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救治方法,可苏夜知道,这个方法看似简单,但需要有个人一直为叶上珠输入灵力才可以保证她在伤口愈合前不至于灵力亏空而亡。白若一当时为了救他就已经消耗大量灵力了。 苏夜自知自己能力不足,但还是开口道:“师尊,输灵力这事,还是我来吧,毕竟她是为了我受的伤。” 岂料白若一并未理会他,指尖微动,便将源源不断的纯粹灵力灌入叶上珠体内。 “……师尊。”苏夜歉疚又无奈地委屈道。 “你那点灵力哪够?就算干涸而亡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的苏夜心里有些委屈,好歹他苦修了这么久,哪曾想竟是这般微不足道。他很为难又很自责,一边是因他而受伤的叶上珠,另一边是又一次耗费代价来救他的师尊,他竟生出了一种觉得自己实在无用的心思,为何每每都是靠着师尊才能度过劫难。 第167页 这实在是很打击他的自尊心,一开始修仙是误打误撞被妖气灼伤,再后来是为了让自己以后不被欺负而修行,坦诚说,他并不够努力,甚至常常逃课偷懒,可经历那么多事情后,他倏然明白想要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必须要足够强大! 要强到不被任何事物所困,守护身边在乎的人…… 可师尊呢?师尊那么强大的人,哪里需要他来守护?更何况,如果遇到了师尊都没办法去解决的事情,修为低下的他就能起到作用吗? 看着苏夜低着头,咬着唇沉思了很久,白若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伤人?这一世的苏夜比起以前而言心思敏感了很多,好像很容易胡思乱想。 目测差不多了,白若一收回灵力,一天之内灵力损耗太多,他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苏夜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可这么一看,小徒弟更加自责了,满脸的欲言又止,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看到他眼眶还闪烁了些泪花。 白若一道:“出去坐坐吧,今晨泡的冷茶还未来得及喝,陪我喝一杯。” 今日的涿光也下了朦胧小雨,沙沙打在竹叶上,格外好听。 白若一品茗着杯中冷茶,轻靠在亭中竹椅上,眉目柔和,慵懒且缱绻,苏夜不敢直视他,只捧着手中茶杯,时不时偷偷看一眼白若一。 师尊同镜中看到的样子并没什么区别,只是那时更温柔一些,现在的样子却像被层峦叠嶂的岁月染上了一股落寞和惆怅,显得孤冷又寂寥,比杯中的冷茶还要凉薄一些,以至于苏夜刚开始接触到白若一的时候,就觉得他生性清冷,没有世俗的欲望也没有人类该有的感情。 如果师尊是因为等了他两百年,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才变成这样…… 如果师尊从今往后都有人陪着,他是不是可以不用计较师尊等的是两百年前的那个少年,还是眼前的自己? 趁着苏夜愣神,白若一簌簌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开口道:“这次瞒着我去了哪儿?” “去了苍梧山,取了天机镜。”没有隐瞒。 “为何?” “我有很多困惑,想知道一些事情。” “现在知道了吗?” “……嗯。”苏夜从怀中掏出天机镜,上面布满了裂纹,“我还没看完,就碎了。” 白若一接过天机镜,“眼前所见就是真实的吗?” 苏夜急道:“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如果亲眼看见的都不是真的,那别人说的就是真的吗?”他眼中夹杂着急切,语气也固执了许多。 师尊你根本就不知道凡间那些话本是怎么编排你的!眼见的如果都不是真的,那那些言语相传的东西简直就是荒谬极致! 白若一问:“那你从中看见了什么?” “我……”苏夜有些犹豫,他狠狠攥着手中茶盏,险些将其捏碎,最终还是松了手,“我看到了一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叫您师尊,师尊唤他……唤他苏夜……” 砰—— 白若一手中的茶杯不慎掉落在地,声响清脆,裂成几瓣,与此同时,苏夜的心跳也蓦然滞了一瞬。 果然…… 白若一看着苏夜,不再闪避,眸中尽是缱绻,良久,他开口道:“我只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无论是他,还是你,你们并无不同……” 苏夜急地跳了起来,“什么并不无不同?师尊!于我而言,他不是我,他是另外一个人,我没有他的记忆,也没经历过他经历过的事情!怎么能算是一个人?” “这样不好吗?”白若一怔怔望着苏夜,这一次他没再透过苏夜的身体望向百年前的另一个人,只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徒弟。 这样不好吗?你是个全新的开始,不必承担以往所犯下罪孽的后果,就这样好好的,安全的,无忧无虑地留在为师的身边不好吗? “可是……师尊,没有共同记忆的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啊,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我原本以为师尊养着我是为了用我的躯体去复活魔君,可现在我才发现,师尊是在用我睹物思人,师尊不过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罢了!” “……” 白若一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将苏夜当作是两百年前小徒弟的替身,他们从来都是同一个人,一样的音容相貌,一样的臭脾气,又倔又固执…… 眼看着苏夜的眼神中渐渐生出了疏远的意味,白若一感到胸腔一团湿热的躁郁渐渐升腾,他捂着心口想要压制住,可还是阻挡不了翻腾而起的杂念,那是离开天澜城后,他从苏夜体内抽出的一小缕五阴炽盛毒。 本以为以他的修为足以压制这不成气候的毒素,可他终究是小看了这毒,五阴炽盛会渐渐放大人内心的欲念,干净地几乎如同白纸的白若一原本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可是,他对苏夜的执念太强烈,强烈到已经控制不住五阴炽盛的侵蚀。 眼神一向干净纯粹的辰巳仙尊,望着自己的徒弟,竟生出了占有的念头…… 拴起来,藏起来,带在身边,哪儿也不去,就让他们师徒二人永远留在神魔井,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永远不世出,管他什么世俗险恶,管他什么天下苍生,最好谁都找不到他们,直到永远…… 可是,小徒弟竟生出了疏离他的念头,不可以!他是他的徒弟,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只能是! 第168页 白若一眼眶泛红,眼尾被熏出绯色,他怔怔看着苏夜,竟不知自己手中力道有多重,生生捏碎了天机镜,镜片扎入掌心,鲜血滴入茶盏,晕开…… 上古神器天机镜,竟被白若一生生捏碎了! 第84章 师尊风评被害 白若一良久才回过神,心中躁郁也渐渐褪去。 苏夜正紧张地托着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掌心的天机镜碎片拿掉,可是还有很多细小的碎片扎进了肉里。 苏夜后悔极了,他不该说出那种话气白若一的! “师尊!你别恼我,是我口不择言,我……”他看着依旧愣怔的白若一,不知道该怎么说,可眼前的手掌鲜血淋漓,不知扎入了多少镜片碎渣。 他心疼极了,当即狠狠朝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 这响亮的巴掌声倒是唤醒了白若一,他静静瞧着俯首盯着他掌心,一点点挑着碎片的苏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镜子碎片一点点被挑出,血沾在白若一的袖子上,也洇红了苏夜的手,白若一一言不发任由他给自己撒上药粉,缠上纱布。 “师尊,疼吗?”苏夜抬起头,眼神湿漉漉的,懊恼极了。 白若一摇了摇头,认真道:“相信我。” “信!我信师尊,师尊别恼我,我错了……”这一次,他猛地意识到,前尘往事皆已过去,往事不可追,他何必揪着那些过往执着不放呢?师尊就在他身边,他如今是师尊唯一的徒弟,他们拥有大把未来岁月可以共度。 苏夜:“师尊,我想起了了尘大师说的那句话,昨日死,今日生,珍惜眼前。” 珍惜眼前人,眼前的师尊……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内心都藏着对白若一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心思,又该怎么办? 悄悄地……藏在心中吗? 师尊到底知不知道? * 叶上珠的伤势渐渐好转,但白若一由于长期消耗大量灵力,近日总会头晕目眩,不过半月就消瘦了一大圈,苏夜心疼,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尝试着下厨给他做些可口的吃食。 虽然修炼到白若一这种境界的修士根本不需要靠人间的食物补充体能,但他还是偶尔会吃一点,苏夜也乐意做,无论是点心还是茶水都变着花样送到白若一面前。 每每提着食盒路过,山中弟子皆啧啧赞叹,“没想到苏师弟还会做点心呢?” 甚至有女弟子跑到他面前,满面羞涩道:“苏师兄,你做的点心好香,我可以尝尝吗?” 苏夜婉拒道:“恐怕不太够了,只做了我师尊和我妹妹的量,我师尊饭量大,吃不饱恐怕会生气。” 盯着诺大的食盒,那女弟子下巴都快惊掉了,至少四五个人都能吃饱的量……辰巳仙尊的饭量这么大的吗? 女弟子脸色瞬间灰暗,她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辰巳仙尊是何等人物?一张脸冷地跟个冰块儿似的,开口闭口不是规矩就是惩戒,也就苏师兄命大,天天挨着竹枝的鞭笞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她竟然敢从仙尊口中夺食,怕不是嫌自己命大! “那……呃……打扰了。”女弟子悻悻走开了。 苏夜暗笑,师尊饭量一点都不大,每次在他劝食下才吃一两块点心,可是他就是想做给师尊吃,看着白若一吃着他亲手做的糕点,喝着他亲手烹的冷茶,他比吃一整罐蜜酿都甜。 算了算时间,钟续差不多也该从江南回来了,苏夜心中有些紧张,先不论他诓骗钟续后自己开溜,还拐带叶上珠,导致她受了重伤,就这一点都足够大表哥追着他狠揍。 钟续对叶上珠那点心思,苏夜看得明明白白。 正准备给白若一送完点心就去问问钟续回来了没,岂料,他才刚回到云栖竹径,远远地就听见钟续的声音,夹杂着对叶上珠的嘘寒问暖和对苏夜的斥责。 苏夜浑身一僵,正在思考要不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躲?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 白若一声音不大,却刚好让逐云殿里的钟续听见。苏夜脸都黑了,师尊可真的坑惨了他啊! 苏夜当场石化。 趁着钟续刚反应过来,还没冲出来,他连忙将食盒塞进白若一手中,结巴道:“……师尊你趁热吃……我,我去看看新到的茶叶!” 刚说完,溜地比兔子还快,钟续立马追了出去。 “苏祈明!你站住!你给我回来!看我不弄死你——” 白若一抱着手中的食盒,站了会儿,浅笑着摇头,“终究是孩子心性。” 他掀开食盒,精致的莲子糕雪白如霜,取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觉得味道很好。 其实他根本尝不出苏夜做的糕点和别人做的有什么不同,他几百年来几乎没怎么吃过人间的食物,根本不晓得什么是味道好,什么是不好。 只是觉得苏夜亲手给他做的,一定是很好吃的。 * 钟续追着苏夜绕着涿光山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两人打得实在没力气了才歇下来,一个胳膊骨折满脸淤青,一个眼眶泛黑鼻青脸肿,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苏夜捂着红肿的脸颊求饶道:“大表哥你放过我吧,我知道我错了!我这伤也还没好呢。” “呸!你活该!”钟续一边唾骂,一边挪到苏夜旁边。 第169页 苏夜见状立马往后退,“别打了,我都被你打得毁容了!哎……你……啊!” “活该!老实点!”钟续抓住苏夜的胳膊,咔嚓一声将他脱臼的胳膊接了回去。 “……” 两人在草地上坐着,谁都没说话,看着钟续对叶上珠如此在意,苏夜心知大表哥对她的心思,虽然他和白若一都不计较叶上珠是妖的事实,但钟续能接受吗?姨父姨母能接受吗?江南钟家能接受吗? 叶上珠情况特殊,他们没将她送去药堂处理伤势,也没告知君撷仙君,至此一点就足以让在意此事的人起疑了,更何况如此在意叶上珠的钟续呢? “你……知道了啊?”苏夜试探着开口问。 钟续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颊嘟囔道:“知道什么啊?” “没什么……”苏夜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大表哥是个单纯纯粹的人,从来不以恶意揣度任何人,就算把真相直接摆在他面前,他也很难相信,这样也好…… “我早就知道了……” “啊?” 钟续托着下巴,侧头看向苏夜,微笑道:“早在天澜城那次,上官裴说她是妖,我原本不信的,但仔细一想她平时修炼的方式就跟我们不是一个路子,加上她是个女孩,师尊也不好过于苛责教导,确实很难发现。” 苏夜:“你早就知道了啊?” 钟续:“之前你盗取敛魂草,还受罚了,也是为了替她掩饰吧?”他转过头怔怔看向苏夜,认真道:“不要当我傻,我只是懒得计较和揣测。” 一个人,一个妖,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另一个是被世俗所不容的异类,在一起终究是要面对流言蜚语的,若是还没情根深种及时发现及时斩断情愫,也许对谁都好…… 苏夜叹息道:“早知道了也好,趁着还没……” “我喜欢她!”钟续的话掷地有声,语气认真,眼神坚定,“无论她是人是妖,她都是个良善的女孩,她很好,我很喜欢,就够了。” 一个人真实的情绪最容易透过眼神表露出来,当紧张或者扯谎的时候,大多都不敢直视,而钟续的眼中像是燃烧的烈火,目光灼灼不懂隐藏,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总是表达着他最强烈的情感,不添加任何掩饰。 苏夜深知钟续是一个一旦认定了就会很执着的人,他没想到他在得知叶上珠的真实身份之后不仅不深恶痛绝反而坚定自己的心意。可他毕竟和苏夜不同,他是江南钟家的继承人,肩上承担的是家族兴衰,他一贯秉承家族宗旨,不得任性妄为,时时刻刻都要压着自己的本性。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对他而言是异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妖。 一时间,苏夜哑口无言,他不知是该赞赏钟续的勇气,还是规劝他趁早了断这份心思。 “你若以后护不住她,她还有我这个兄长。” “我……尽力。” 不许下自己都不确定的承诺才是一个人值得赞赏的品质,他不是怯懦的,也不是满口山盟海誓最后又坚守不了本心的人。 那一晚,钟续终于揭开了那层窗户纸,叶上珠也坦言了自己的身世,没有世俗话本中要死要活的虐恋情深,也没有为其抛弃家族荣光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山盟海誓,他们相处如常,一个较弱受伤的姑娘养着病,一个名门矜贵的少主为其洗手作羹汤。 该笑的笑,该闹的闹,只是所有知情的人对于叶上珠的身世皆是三缄其口,好似同以往并无不同。 叶上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还需要修养一段日子,钟续将她接回学思院中,悉心照顾,这一下整个云栖竹径少了钟续同苏夜拌嘴,一下子清冷了不少。 苏夜虽然生**热闹,但此刻却更加喜欢同白若一独处的时光,每日天不亮起来收集晨露,在晨时为师尊煮上一壶冷茶,师尊一起身便能品茗茶水吃上热腾腾的糕点,他静坐在亭中一边看书一边指点着苏夜练剑。 岁月溯洄,白若一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两百年前的苍山茅屋,小徒弟才刚被他捡回养大,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发生,所有等待中的日日夜夜不过一场大梦,眼前才是真实,可午夜梦回又惊觉一切的来之不易,经历过失去的人总会慌张地想要攥得更紧。 手中的书卷被揉皱,白若一想去抚平,却发现怎么抚都无法抚平,就像早已雕刻在身体上的毒咒时时刻刻提醒他,时光不能溯洄,只能走得更远。 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第85章 师尊偷偷看话本 渐已入秋,夜凉如水。 栖云殿内烛火未熄,白若一整理着书架上的藏书,看着手中的拜斗重生术,觉得已经没什么用武之地了,更何况若是不慎被宵小之人盗取,再发生天澜城那样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他犹豫再三后还是将其投入火盆中,付之一炬。 书架中不是竹简就是古朴的羊皮画卷,却意外地夹杂了一本封面花哨的书籍,抽出一看,封面上赫然四个大字《以身饲魔》。 他这才倏然想起,这是之前在束修堂没收的那本话本,他当时责令那弟子将这些不堪入目的话本都烧了,却遗漏了他亲手没收的这本。 原本想将这乌七八糟的书一并投入火盆,脑中却莫名浮现出苏夜当时的表情。 苏夜当时很紧张,甚至不顾尊卑有序想要将话本抢走,白若一也随意翻开了几页,写的大致就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仙尊和一个魔头之间的故事,他当时并未想那么多,可此刻私下冷静中,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绯红瞬间袭上耳尖。 第170页 但愿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 白若一拾起话本,还是好奇地翻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每个字拆开都是正常无比,合在一块儿却变了味,堂堂辰巳仙尊却被这种书折磨地心惊胆战。 什么仙尊被魔君囚禁后,终日在神殿中缠绵悱恻、耳鬓厮磨,旁人皆入不得魔君的眼。仙婢妖姬皆沦为杂役奴仆,魔君不曾多看一眼,眼中只有那冰清玉洁的柔弱仙尊,独宠一人。 什么仙尊的衣裳从未完整穿戴在身上一日,反正都会被毁尸灭迹。 什么从荷花池畔到昆仑神殿,再到雪山穹顶,那两人暧昧的地方,妖隶路过,皆不敢侧目…… 另还附了几张插图,简单几笔勾勒出身型,纤瘦的清冷仙尊被拴住手脚囚禁在软塌上,暴虐的魔君完全不顾身下的人是否能承受,只顾自己肆意快活,画面粗鄙不堪!肮脏龌龊! 他再怎么从不以恶意揣度任何事物,也明显知晓了这话本中仙尊的原型就是他自己!而那魔君…… 是苏夜…… 懊恼着,羞耻着,愤怒着,也心惊胆战着…… 他恨不得将这话本一并投入炭火中,焚烧个干净,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脑中浮现的画面,他不明白朴实无华的字字句句,为何冠上他和苏夜的身份会令人如此蒙羞。 只知道即使他不再看那书本一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他和苏夜的身影。 那么密切的贴近着…… 那么羞耻地动作着…… 那么令世俗厌恶唾弃的关系…… 为何都两百年了,还在被人津津乐道? 早在两百年前,他们唾骂他身为匡扶正义的仙尊居然雌伏在恶魔身下,转头却又津津乐道他们之间的不乱关系。 他最终还是没将话本焚烧,问题并不是话本本身,而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心智不坚,即使没有这话本,他脑海中就不会浮现那些画面吗? 身体的每一处都烙印下百年前的记忆,他回避不了,也否认不了,他曾经就是那么寡廉鲜耻地躺在自己徒弟身下承·欢,就算他不愿意回忆,时间根本不可能抹杀那段记忆。 胸前那无法磨灭的齿痕隐隐发痒…… 他这辈子,哪怕到死,也不想承认的过往终究以这样一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更何况苏夜也没少看那些话本,他羞怯至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苏夜会怎么想? 他并不知道话本中的魔君就是他自己,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师尊曾经是那般放荡? 越想越羞愧,越想越愤怒,就在这个时候,栖云殿的门被推开了,吓了白若一一跳,不慎碰倒了桌上堆着的一摞书。 苏夜捧着冷茶糕点笑盈盈地走进来,“我看师尊烛火未熄,想必还未睡下,吃点东西吧。” 白若一只来得及将手中话本藏进一堆杂乱的书籍中,还未收拾起满面红潮,急忙一个冷眼递了过去,冷哼道:“擅闯师尊寝居都不用敲门的吗?” “啊?”苏夜愣住了。 师尊怎么了?以往他进来都不用敲门的啊,师尊从未恼他。瞧见满地书籍和炭盆中焚烧的纸张,有些不明所以。 白若一的脸颊上泛着红晕,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的热浪熏的。 苏夜急忙递上一杯冷茶道:“虽已入秋,但暑气未消,师尊喝茶,刚冰镇过的,最是解暑。” 端起冷茶,白若一仰头一饮而尽,冰镇的冷茶效果不错,很快平复了一些心中的燥热,可他一抬头看着苏夜暖融的笑意就烦躁不已,眉心拧在一块儿。 少年一笑起来,梨涡里像是酿了一坛醉人的佳酿,掺了些蜜酿,甜又不至于腻,和那个满目阴鸷,布满狠戾的男人完全不同。 更令人沉醉其中…… 时光在正在长个子的少年身上总也无法停下,不过三两笔就将他雕刻成形,这么一看脸上褪去了一些稚嫩,柔和的面容多了些刚毅的棱角,又不失温和,最是目光如炬,眼中含着炽热的真诚。 白若一其实并未见过十八九岁的苏夜,两百年前,他入魔前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后来……几年未见,就已经是个身材健硕的成年男人了。 簌簌垂下眼睫,白若一又续了一杯冷茶,心中的火气消下去不少,“这么晚了还不睡?” 伺候着师尊喝茶,苏夜主动收拾着地上的书籍,他实在想像不到一贯一丝不苟,容不得杂乱无序的白若一会任由满地狼藉。 苏夜:“有些睡不着,想找师尊聊聊。” 白若一不悦斥责道:“有什么事可以白天再说,晚上不睡,白天还有力气练剑吗?” “师尊说的是,是徒儿的不对……”苏夜收拾着书本,赫然发现掩盖在一堆剑谱下的花哨封面,觉得有些熟悉,疑惑道:“这是什么书?” “别收拾了!”白若一眼疾手快,立马挡住那堆凌乱的书籍,不悦道:“那本书不适合你看。” “……哦。”苏夜堪堪收手。 白若一:“有什么事就说吧。” 苏夜:“我去苍梧的时候碰到了摇光仙君,她去灌愁海取了神农草,回到苍梧的时候已经灵脉尽碎……她走了……虽然她离开了涿光山,已经不算是涿光的仙君了,但我觉得她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和山主说一声?” 白若一沉思了会儿,开口道:“不必说。” 第171页 “为何?最起码她走了也不该无人知晓,她人缘那么好,总该有人吊唁的。” “你觉得她希望有人因为她的死而念念不忘吗?” 苏夜疑惑不解道:“什么?” “越是良善的人,越不希望周遭的人因为她而痛苦,山主敬重摇光,仅仅是不得已任由她离开涿光就已经伤神自责了,若是知道她没有及时得到涿光山的庇护,在外面身陨,山主会有多痛苦?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离开涿光后自由自在,逍遥隐居了不好吗?” “若真如你所说那般,她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夙愿,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也许并不是孤独而漫长地活着,了结执念,完成夙愿,她这般选择,倒是令人羡慕。” 白若一这番话说的是摇光,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漫长的孤寂岁月,若是没了执念又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他活的比旁人都久了很多,两百年前他心中只有天下苍生,只秉承着“无非一念为苍生”的宗旨,从未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那一役后,天下太平了这么久,他这两百年不问世事,只盼着心中唯一的执着复苏萌芽,倒是觉得……快乐了许多。 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他看着苏夜,由衷地说出祈愿,“我不期盼你将来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只愿你不要误入歧途,坚守本心,最重要的是好好保护自己,要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守护好自己。” 守护好自己也就守护了我的心,这便是我最大的祈愿。 苏夜微愣,所有仙门,别人的师尊都是教导自己的徒弟以后除魔卫道,为天下苍生而努力修炼,只有他的师尊会说让他好好保护自己。 他一时想不明白,白若一继续说:“之前我恼你擅自下山,但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一种历练,反倒是好事了,苏夜……” 白若一目光柔和且坚定,眼中泛出一点苏夜平时从未见过的缱绻,怜悯且患得患失,怔怔望着他,薄唇轻启:“有些事早点经历,我这个做师尊的还能扶一把,若是晚了……若是晚了,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师尊他不对劲! 苏夜听着这一席话,心中慌乱,又找不出缘由,急地抓耳挠腮,终于从他以前看过的话本里找到了一个解释,他慌张地噗通一声跪下,紧紧攥着白若一的袖子。 “师尊你别赶我走,我做错什么了你说,我会改的!” 修长的指节轻轻抚在苏夜的头上,白若一好气又好笑地叹息一声,“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前世今生,足足等了两百年,好不容易才拴在身边,怎么可能轻易放开? 只是有些事,他逆天改命也要挽回,但又有些事,即使他再怎么努力终究无法改变,是宿命也是代价。 重生之术的代价就是施术者寿元尽后,神魂俱灭,再无轮回…… 神魂俱灭!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个人存在,完全的磨灭,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避重就轻,白若一怕苏夜承受不住,又怕自己自作多情,苏夜对他有多在乎?他不敢揣测,前世不论,这辈子,苏夜只当他是师尊,对他的照顾和尊敬不过是基于上慈下孝、尊师重道罢了。 这样也好,至少……到了那个时候,他能很快走出阴霾。 白若一好似并不在意道:“我活了几百年了,寿元早就超出常人范畴,什么时候身陨也犹未可知,只是希望你在那之前能自己独当一面,不要教……”他沉了口气,坚定道:“不要教为师担心。” 第86章 师尊抱抱 “那师尊赶紧修炼,飞升成仙就不会陨殁了!”苏夜慌乱到口不择言:“师尊!要不我们闭死关吧!我陪着师尊,我们一起,我守着师尊闭关……师尊那么厉害……可以飞升成仙的!” 白若一被他逗笑了,轻声道:“傻子,飞升成仙哪有那么容易?这片大陆的灵力愈发稀薄,几百年来都没人能飞升,从某种意义上,飞升不过是一个传说……” “可是……师尊……”圈着白若一的腰,他的脸贴在白若一的膝盖上,胳膊搂地很紧,生怕眼前人突然化成烟化成雾,消散不见,唯独感受着体温,才能短暂冷静。 “……师尊不要再离开我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可以不再追问前世的事情,如何生如何死,都不重要,只要师尊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他不是傻子,他很清楚白若一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时常虚弱地眩晕到站都站不稳,原以为是医治叶上珠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灵力,可是叶上珠已经不需要白若一再灌输灵力了,可他的身体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虚弱。 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或许是白若一日渐消瘦的体型,或许是忽然习惯了午睡,且总是忘记时辰,又或者是他在同苏夜喂招的时候几乎不动用灵力了…… 猜疑了许久,苏夜心中愈发不安,他反手扣住白若一的腕间灵脉,死死摁住。 白若一猛地一惊,想要将手收回,却发现自己此刻连反击自己徒弟的力量都没了,苏夜的力气很大,强行将他抵在桌上,眼前少年整张脸倏然放大,就这么距离极近地注视着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他有些不适地别过头去。 白若一怒道:“……你做什么!” 喉咙干涩,面对白若一的挣扎,苏夜没打算反手,反而狠狠握着白若一的手腕,也不知是苏夜这两年长高了,壮硕了不少,还是白若一更加纤瘦了,他握着他的手腕,不太敢使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其生生折断了。 第172页 一直没等到徒弟撒手,又是以这样一个屈辱的姿势被苏夜压在桌沿上,白若一显然有些气恼,这些年没学会尊师重道,怎么反而越来越混账了! 下一刻,他倏然明白了苏夜的意图,一股滚烫灼热的灵息像浑身烫着烈火的小蛇,从手腕一点点钻进白若一的灵脉,探索着、寻觅着,苏夜的体质和白若一是完全不同的,若说白若一浑身冷得像冰块,灵脉里的灵息如潺潺冰流,那么苏夜就是浴火重生的岩浆,一边暖煨人心,一边烫地人体无完肤。 苏夜在检查他体内的灵脉! 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白若一顾不得许多,他强行唤醒灵脉中的灵力猛地推开苏夜,驱赶出他那钻进自己体内的滚烫。 苏夜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而白若一由于强行调动虚弱的灵力,急急呕出一口鲜血。 原本以为这片九州大陆修为最为剽悍的辰巳仙尊已经无限接近于飞升成圣的境界了,谁都不会料到这位白衣神祇竟虚弱至此! 苏夜终究是明白了缘由,“师尊,你的灵脉……” 白若一轻拭唇角的血渍,一手撑着桌角,毫不在意道:“才干涸了一半而已,还能撑很久。” “什么叫才干涸了一半?师尊,你不会不知道修为高深的修士的灵脉都是与命数相连的,你怎么都告诉我……若是我知道……我……” 我不会惹你生气,不会让你冒险来救我,一次次为我受伤,更不会…… “你知道又如何?”白若一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冲淡口腔的血腥,“这是我的命数,与你无关,在你拜我为师之前就已经如此了,我……我也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 习惯了曾经属于自己的灵力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再也补充不回来,每用去一点,他的寿数就又少了一点,一寸寸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也要不断操控着禁术,换一人重活一次。 习惯了漫长的岁月,从天明等到天亮,又从黄昏等到破晓,等一个不知何时会归来的人,即使那人已然将他忘记,即使他甚至厌恶他的严苛,曾经温暖的岁月一去不回,他一人在冰冷的井底等过一年又是一年,整整两百个春夏秋冬,整整七万多个日升日落。 若不是怀揣着希望,他又何惧生死,更何况只是一点点流失的生命而已。 回忆纵使疼痛欲绝,可眼前的少年是真实站在他面前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置身云栖竹径的栖云殿中,炭盆还在噼啪作响,焚烧着曾经给他希望的那本禁书,桌上的茶杯中还溢散着淡淡茶香,眼前少年的呼吸心跳在安静的室内不难听见。 少年目光灼灼,诚挚又焦急,“师尊,答应我,不要再动用灵力了,以前都是师尊保护我,以后让我来保护师尊!” 这一次,白若一没有拒绝,他含笑点头。 只是他没有看到苏夜在离开栖云殿的时候,回眸深深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书架…… 这一夜知道的事情好似噩梦,苏夜至今觉得不那么真切,夜凉,静谧,他再也睡不着,心里头燥热得像冉冉升起的熊熊大火,索性跳进院外的寒潭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寒潭的水依旧冰凉刺骨,但此刻的苏夜不同当年,他不再是一个瘦弱的普通孩子,以前能没过前胸的潭水,如今不过缭绕在腰际,他长高了不少,胸膛也结实了很多,早年背后残留的伤疤也被白若一祛除了,只有胸前心脏处那块菱形的疤痕依旧在。 想到白若一当年将他从潭水中拎出,赠他冰绦,收他为徒…… 原来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巧合,万事皆有因果,前世的因,铸就了今生的果,他们原来已经做了两辈子的师徒了,而他……也觊觎了他师尊,整整两辈子! 在他找出如何化解白若一灵脉枯竭的方法之前,万万不可让师尊再动用灵力了!以前是他蠢!他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一次次被师尊以命护着…… 可是书架后那条暗道里,那个枯井下,那具令人憎恶的尸体,还在像个贪婪无度的丑恶虫子般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师尊的生命,而师尊,竟然供养了它整整两百年! 白若一说过,那尸体不能毁了,否则困在尸身内的五阴炽盛之毒会散落人间,寻找新的宿主,届时,人间必然会诞生出一个新的魔君,两百年前的人间炼狱会再度重现。 该怎么才能毁掉那具尸体,又能将五阴炽盛之毒扼杀呢? 苏夜愈发后悔自己这么些年不学无术,上古典籍看得极少,别说是扼杀五阴炽盛毒了,若不是白若一亲口说的,他连这毒是什么都不知道。 若论这涿光山最见多识广的人,莫过于君撷仙君了,甭管是上古典籍还是逸闻趣事,又或者是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不传秘辛,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打定主意,第二日,苏夜趁着白若一还未起身,轻手轻脚地将茶水早点奉在亭中后,便赶去了洄溯涧。 他没敢透露太多,只磕磕巴巴地问着:“仙君,我有一事请教,仙君可知什么是五阴炽盛之毒?” 君撷正在浇花,闻言他手一顿,转过头定定看着苏夜,“你从哪儿知道的?” “呃……就是一本典籍里看到的,没有太多描述,我又好奇的很,所以来问问仙君。” 君撷只微愣了一瞬,很快又温和地笑了起来,一边侍弄着花草,修枝培土,完全不顾自己衣衫沾上泥土,“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从字面意思来看,‘阴’应当是‘掩映蒙蔽’之意,这里的‘五’可能是佛家说的色、受、想、行、识这五种行为,应该是指人的五种行为被掩映蒙蔽后人性再难寻回,从而制造各种业障。” 第173页 虽然苏夜这几年被白若一逼着读了很多书,但是跟前头荒废的十几年比起来微不足道,他依旧还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半个文盲,君撷的解释他没听懂,急得抓耳挠腮。 “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一种加深人心中执念的毒素,执念越深,欲望越深,毒素就越强大,直到扭曲灵魂,让欲念侵占神志,做出罪大恶极之事。” 这下,苏夜听懂了,他惊讶道:“人怎么可能没有执念呢?” 人的灵魂本身就是由贪、嗔、痴,缔造出来的,再清心寡欲的人也不可能完全避免,大到称雄百城,小到对一饭一粥的渴望,是人就会有世俗的欲望。 君撷笑道:“所以,此毒无解啊,这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不必较真。” “所以……九州之中,从没人遇到过吗?” 君撷沉思了会儿,“应该是吧,毕竟尚未有典籍记载,哎?对了,你在哪本典籍上看到的?我也研究研究。” “啊?这……”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我……我忘了,那个,我师尊还在等我回去练剑,我先走了啊,谢谢仙君,仙君再见!” “…………” 眼看着苏夜跑远了,君撷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温润的脸庞勾着浅笑,望着自己亲手培育的新花种,“长得不错,也该开花了。”又俯身将花苗旁边的杂草拔掉,“肥沃的土壤就该种花,若是不按照自己想要的选种种上喜欢的花,就会长满杂草。” 白若一发现苏夜最近常常修炼不用心,经常握着剑练着练着就站那儿一动不动地发呆,训斥过几次,但都没什么效果。 他不由叹气道:“莫要辜负好时光,往事不可追,往前看。” “嗯!”苏夜收起手中的剑,走向白若一,眉宇间总凝聚着一团说不清的愁云。 他走近,伸手轻轻圈住白若一的腰,下巴搁在白若一的肩头,在白若一推开他前,他收紧胳膊的力道,状似撒娇般喉咙呜咽着:“……师尊,别推开我,我长这么大都没人抱过,是不是没人喜欢我?” 他声音一软,白若一心肠就硬不起来,作势去推他的手也悬在空中,又慢慢放下,任由自己的徒弟轻轻拥着自己。 这样的拥抱没什么狎昵的意味,只是一个孩子在乞怜,撇开师徒间的身份辖制,白若一甚至很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是从心脏深处蔓延开的,是内心一直在执着的欲望,他渴望自己徒弟满眼满心都是自己。 “……怎么会呢?”怎么会没人喜欢你呢? 有人稀罕地不得了。 后来的日子里,苏夜明显专心了很多,至少是在白若一面前,他明白自己越是将担忧表现地明显,白若一就会越不安,他不想让白若一忧心,可私下里,除了完成师尊布置的功课外,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在藏书阁中度过的。 “苏师兄又来了啊?”守阁的弟子都感到诧异万分,这位苏师兄是出了名的爱逃课,山中人尽皆知他是不爱读书的,这些日子却跑藏书阁跑得比谁都勤快。 偶尔会遇到石羽涅,玩闹惯了的苏夜却像转了性子似的,只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急忙投入书籍的海洋。 令人咋舌,石羽涅万万没想到他去寻了一趟天机镜,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这天机镜还有劝学的功效?忍不住捧着书坐到苏夜旁边。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啊?” “啊?”苏夜看得认真,浑然不觉身边坐了个人,吓了一跳,忙阖上手中的书,遮住封面,眼神闪避着起身,搪塞道:“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这么神秘……”石羽涅诧异地看着苏夜走开。 身边的桌上多了一个锦囊,想必是苏夜遗失的,石羽涅拿起锦囊就朝苏夜追去,可苏夜不知赶着去做什么,走得很快,他在后面喊,人家也没听见。 石羽涅只得将锦囊亲手送去云栖竹径。 一推开院门,石羽涅整个僵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第87章 师尊和魔君 院中,黑衣少年马尾高束,由于刚刚奔跑了许久,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白衣谪仙长发如墨,缠绕足踝。 那两人竟然拥抱在一起! 苏夜背对着院门,而白若一却是倏然看见石羽涅推开院门,就这么眼神撞上了,霎那间如玉面颊上窜上一团火烧云,从脖颈烧到耳根,眼神无处安放,只想用力推开苏夜。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苏夜依旧死不要脸地揽着白若一的腰,怎么都不肯撒手,还撒娇道:“师尊怎么又要推开我,我果然没人要。” 以前这句话是源自于自卑,但他后来发现师尊很受用这句话,每次他一撒娇,白若一就无奈地任由他抱着,靠得越近,心脏跳得越快,心里头越是畅快淋漓。 不知是源于前世记忆还是今生的渴望,他对白若一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就算今生不能再去冒犯他,可本能地就是想要这样的拥抱。 只要师尊一天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就可以披着“孩子索求温暖”的兔子皮,掩盖住本质是头想将其拆吃入腹的野狼的事实。 “快放手,有人来了!”白若一低声呵斥。 “有人就有人呗,那又怎……什么?!”猛地意识到什么,他慌乱松手,僵硬着回头看去。 石羽涅圣贤书读的多,对于那些情·爱之事不太了解,但还是觉得这个氛围过于奇怪,没有哪家的徒弟会跟自己师尊搂抱在一块儿吧? 第174页 一时间,他也很纳闷,但又琢磨不清楚怪在哪里。 “你……你们……”他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白若一大脑一片空白,眼尾含着愠怒,将脸别了过去,企图掩饰尴尬,不知为何觉得心中满是羞耻,明明很清白,为何…… “咳——”苏夜反应快,他连忙咳嗽两声,“刚刚跑得有些疾,呛到了,师尊帮我顺气来着,少主找我有事吗?” 果然,石羽涅很快就被话题转移了,他有些无奈道:“你也是,跑那么快干嘛,吶,这是你遗失在藏书阁的锦囊,我看见了想叫住你来着,谁晓得你跑那么快。” 苏夜接过锦囊嬉笑道:“你不懂,我师尊最近在教我一种步法,一跑就停不下来了?” “什么步法?”石羽涅来了精神,眼神中满是求知欲。 这涿光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石羽涅石少主最大的愿望就是拜入白若一门下,成为白若一的座下弟子,然而却被苏夜捡了个便宜,而后白若一便扬言此生只收这一个徒弟。希望破灭后,原本会以为石羽涅会像云频那样,对苏夜怀恨在心,岂料石少主拥有一腔赤子之心,非但不嫉恨苏夜,还同苏夜私交不错。 他用自己的努力讨好着白若一,什么果酿吃食,新衣茶具都会第一个送来云栖竹径,虽然大多都便宜进了苏夜肚子里,但他也不气恼。 苏夜满脸认真道:“逃命的步法!我天资愚笨,师尊怕我以后遇到劲敌打不过,特地为我量身定做了一套步法。” 怎么愈发满口胡话了!白若一覆手而立,没有插话,心里却五味翻涌。 “啊……这……”按照惯例,石羽涅一般会因为白若一的亲赐秘籍而仰慕不已,可这逃命的步法……确实不是君子所为,在石羽涅眼中,君子应当为斩妖除魔至死不悔,逃命……也太没面子了吧!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无语,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石羽涅被他忽悠地差不多了,苏夜不经意间挑眉瞧了眼白若一,却发现师尊刚好也在斜睨着他,凤眸狭长,长睫微煽,清洌如水的眸中是七分愠怒,还含着三分羞怯,这一眼就将苏夜的魂都瞧没了。 师尊……原是如此绝色。 石羽涅不难忽悠,很快就对苏夜胡诌的步法深信不疑,而白若一被苏夜气的三天都没让抱,苏夜既委屈又觉得自己活该。 白若一好歹是整个涿光山乃至整个修仙界奉为神祇的仙尊,该有的肃穆尊严是要有的,更何况他平时清冷惯了,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这一回竟被活生生撞见与自己的徒弟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被冷落下来的苏夜盯着手中的锦囊,突然想起这是在天澜城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算卦少年给自己的,苏夜不信算卦,疑而不决者才问卦,那少年说:“我将所观天机书于此锦囊内,要不要看,什么时候看随你……” 这天机会是什么?和他相关吗? 那……有没有可能是解除那具尸体身上五阴炽盛之毒的关键,又或者是修补师尊灵脉的关键? 待到入夜,栖云殿熄了烛火,苏夜走出云栖竹径,步至寒潭前,解开锦囊。 锦囊里像个没有底的黑域,里头闪烁着点点流萤,苏夜只埋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魂灵被什么拉扯着,就像活活将他的神识抽出一般,头疼欲裂!锦囊就在手上,只要他一拉抽绳,隔绝从里面飞出的星点,症状就会马上消失。 可是他太急了,他太害怕端坐在远处等着他一步步走过去的命运了,他刹不住脚步,被时间一点点推动着,若不尽早想出解决的办法,后果……他不敢想象。 苏夜的神识被拉入锦囊中,漫天流萤渐渐堆砌成陌生的画面,灰蒙蒙的穹顶洒落漫天雪花,目光所及的一片白皑皑中,诺大的宫殿矗立在眼前,上书昆仑神殿。 这里是……昆仑八十一城的昆仑神殿! 苏夜从未来过昆仑,从未见过神殿,可却觉得眼前的一切莫名地熟悉,熟悉到就像自己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一般,他踟蹰着,终于决定走进去。 在他踏入神殿门槛的一刹那,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化,幽暗诡谲的室内气氛暧昧,空气中蔓延着古怪的熏香,眼前的罗帐被微风吹动着,暖黄的烛光摇曳着纱幔在墙上投下暧昧的影子,细看,两道身影缓缓交叠。 苏夜在江南的章台北里中浸。淫多年,虽未做过什么,却很清楚地知道那两道身影此刻在干嘛,倏然想起这空气中萦绕的气息是催·情的熏香。 纱幔被风缓缓撩起,若隐若现出一个洁白如玉的面庞,额间冷汗津津,湿润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上,凤眸微阖,眼中是羞耻与失神,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唇上渗出屡屡鲜血,他死死咬着也不溢出半点声音。 苏夜蓦然愣在原地,他使劲揉搓着双眼,可再看去画面并未改变,一时间胸腔内的火焰腾然升起。 “师尊!” 被欺于身下的人竟然是他的师尊!辰巳仙尊白若一! 是何等的折磨!竟然让他亲眼看见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话本里那仙尊与魔君旖旎的画面! 心中的怒火窜出,夹杂着愤恨,散发出扭曲的滔天巨焰,所有的冷静,理智都在这场灼天烈焰中焚烧殆尽,只余下满腔愤恨和五味杂陈的酸涩。 第175页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白若一一贯清冷禁欲的双眸中竟然散发着旖旎的风光,带着被迫承·欢的羞耻,氤氲朦胧,不再清澈,他这一辈子!上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白若一! 纱幔又被吹拂而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面星星点点了些他从未见过,也不熟悉的暧·昧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苏夜深知眼前并非真实,但难抑胸腔的怒焰。 他快疯了! 浑身上下每一处骨骼都在密实地颤抖着,筋脉里每一处奔涌的血液在怒吼着,膨胀的灵脉被气海撑到快要炸开…… 终于,他选择忘记自己身处之地并非真实,他冲了过去,一把揭开纱幔,想将驰骋在上的人揪出来施以重拳。 打死他!杀了他! 内心叫嚣着!咆哮着!呐喊着! 狰狞到几欲滴血的眼眶在看到上面那个男人的脸时,浑身倏然僵如傀木。 男人抬起同样汗津津的脸颊也望着苏夜,目光戏谑又阴鸷,唇角勾起一抹瘆人的笑意,唇上还沾着白若一嘴角的血渍,像是个刚将猎物拆吃入腹的野兽。 那是…… 那张脸和苏夜一模一样! 不!那不是他!尽管眉眼轮廓都一模一样,但苏夜从不会有这样一张邪佞的面庞和阴鸷的眼神。 男人望着苏夜忽而笑了,“不相信吗?我就是你啊!” “不是的!不是……” 男人没有放过他,“不是什么?你敢说你没对白若一起过这种心思?你也想要他吧?就像我这样……”说着,他的身体开始律动起来。 而雌伏在下的白若一眼中除了羞耻与感官被刺激后氤氲而出的暧昧,只剩下木讷,任人蹂·躏,没有反抗…… “不是的!”眼前的画面几欲刺瞎苏夜的双眼,他眼眶通红。 师尊不容亵渎! 谁都不可以,即使是他自己! 师尊不愿意……不会愿意的…… 没人可以强迫师尊!即使是他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都该死! 目光如炬,将心底最深处的岩浆释放而出,怒火滔天,他运尽全力劈出一掌,拍在那张拥有和他一般无二面孔的男人身上。 男人没有躲避,而是依旧盯着他,邪佞地笑着,笑得森然诡异,而后化作点点流萤消散不见。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控着的白若一才缓缓回神,眼神终于聚焦在苏夜身上,苏夜心疼不已,目光不敢往下看,扯过被褥将白若一浑身上下包裹严实。 明明深知自己身处虚幻中,明明知道眼前所见并非真实发生,可在乎极了一个人,他哪里管的着什么真实还是虚幻? 他就是见不得任何人欺负白若一! 就算是他自己…… 只要白若一开口说一声憎恶他的所作所为,他立马可以举起兵刃,扎入心口将那肮脏龌龊的黑心肝掏出来,双手奉上。 他跪伏在床榻前,紧紧揪着被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终于想起这里不是现实,只是锦囊中的幻觉,他不管说什么,此时正在云栖竹径中酣然入睡的师尊都不会知道,他可以袒露自己全部的心声…… 喉咙很疼,哏着,噎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不敢直视白若一的双眼,哪怕在幻觉中,只埋着头,嗓音沙哑道:“师尊……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师尊,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那你就杀了我吧!要亲手……杀了我。” 整个幻觉让他神识都昏昏沉沉,脑中胀痛,隐约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什么,可是他不关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在纠结那刚才驰骋在上的男子究竟是谁?和自己什么关系? “魔君……”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苏夜不想理会。 “魔君——” 声音越来越近…… 一声又一声,喊地他脑壳生疼,他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嘶吼着大喊:“没有魔君!这里没有魔君!没有!别喊了——” 没有人可以逼他承认他是魔君! 他不是!他只是苏夜,是苏祈明,师尊说过:身处无尽之夜中,却也明日犹可祈。他不过是曾经堕入了黑夜,如今他早已身处光明,为什么又要拿曾经的罪孽冠在如今的名字上? 不过是曾经堕入黑暗?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那些曾经的罪孽又该由谁去承担?你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苟且偷生,就没想过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吗? 不是的!我不知道的……我没有想杀人,我没有要害人…… 他想辩解,可是那些指控他,斥责他的声音源源不断,围住了,让他被困地密不透风,呼吸困难,周遭的黑暗像从泥沼里挣扎爬出的残肢断臂,袭向他,抓紧他,攥着他,誓死要将他一同拉入黑暗…… 他快疯了! 他终于忘了自己是谁…… 他是苏夜苏祈明?还是两百年前被师尊带大却觊觎自己师尊的小徒弟? 又或者……他真的是那残虐无道的魔君…… 周遭的黑暗将他团团困住,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没有光明,他闭上双眼,放弃挣扎…… 耳边找他讨命的厉鬼嘶吼声渐渐渺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 早已听闻,地狱最深处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油锅拔舌,而是“无”,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画面,眼见的都不是黑暗,而是无色…… 第176页 他那样的罪孽深重,足以被判入无间地狱…… “不要再错下去了……为师陪着你,好不好?” 静谧中的轻轻叹喟,却如平地的一声惊雷,震醒了苏夜的魂灵,他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旧跪伏在床榻前。 而刚刚熟悉的声音是…… 白若一没了刚才的木讷,双眼中满是怜悯和疼惜,纤长的微弯睫毛被暖黄的蜡烛拉出了狭长的影子,真实又朦胧。 “师……师尊。”苏夜双眸微颤,一把拥住白若一,近二十的少年泣不成声,竟哭得像个孩子,“师尊,我错了……真的错了……别离开我……” 可他没等到白若一的回答,眼前的一切皆化作了流萤,渐渐湮灭,师尊柔和的微笑也在面前消失不见。 他慌张地胡乱抓扯着,无济于事…… “唉……你终究还是打开锦囊了。” 第88章 白若一,我喜欢你 白若一的手凉地像冰块,亦真亦假,虚实幻灭,他攥不住,眼前的人化作点点流萤消失在眼前,掌心的触感也消失不见。 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唉……你终究还是打开锦囊了。” 眼前的宫殿也幻灭粉碎了,苏夜觉得自己又被丢进了无间地狱之中,黑暗侵吞了一切,唯有他回头后一个浑身笼罩着光芒的少年站在黑暗之中,恍若神祇。 他认了出来,眼前眉清目朗的秀气少年正是在天澜城城门下给他锦囊的门缠雨,少年开口道:“这里不是真实世界,你情绪太重不过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你的回忆。” 回忆? 苏夜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什么,周遭的黑暗像是这世上最恐怖的空间,真实感抨击着他的魂灵,他头疼欲裂,双手捂着脑袋跪伏在地。 远处的流萤像密密麻麻的虫子,侵入他的识海中,吞噬他为数不多的仅存理智。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从炙热温暖的少年到黑袍加身的魔君…… 从那个围在白若一身边一声声甜蜜喊着“师尊”的小徒弟变成了被整个八大仙门、九州百城忌惮的邪恶存在…… 他变成了恶贯满盈、欺师灭祖的魔头,一边残杀着名门正派一边囚禁了他的师尊,当着全天下的面扬言与白若一恩断义绝,又以最屈辱的方式任由白若一被八抬大轿送进了他的鬼沼魔窟,被迫雌伏,承·欢身下。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师尊…… 罪大恶极! 万死难辞其咎! 门缠雨看着苏夜痛苦地挣扎着,忍不住叹息一声,挥手收回了继续灌入苏夜脑海的漫天流萤,终究是不忍心。 在这个世界,门缠雨的存在就如同神明。 何为神明?就是被这个世界仰望着,难以触及的高位面生物,他一贯觉得任务世界不过是虚假的存在,里面的人物不过是被杜撰出来的,可即使认知如此,他还是对自认为虚幻的人物动了恻隐之心。 最后的真实没有继续灌入苏夜的脑海,不知过了多久,躺到在地的苏夜终于睁开了双眼,木讷且空洞。 如果现在的黑暗立马吞没他,他也不会反抗。 因为,他就是两百年前罪大恶极的魔君,是那个险些毁了师尊的人,是那个死不足惜的人,是那个该死的疯子! 他一贯觉得前生今生是两辈子,前世的事情跟今生并没什么关系,所有的罪孽都该在前世身死后就两清了。 可是…… 一旦涉及到白若一,他再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清白,他的重生是从地狱爬回的恶魔,那些童年的遭遇兴许是他前世结下的恶因,今生报在自己身上的恶果! 师尊是不是知道他曾是那个身处地狱的恶鬼? 那师尊为何还要收他为徒,带在身边? 师尊对他这样好……可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脸颊满是汗珠,和记忆抗争了那么久的他早已经没了力气,只费力地掀开眼睫,瞥向门缠雨,嘴唇颤抖,“……都是真的吗?” 门缠雨怜悯地看着他,叹气道:“你早就相信了,何故还问我?” 苏夜没说话,只木讷地望着黑到一望无际的地狱,良久才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门缠雨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算卦人,可他与苏夜无冤无仇,何必这般折磨他? 门缠雨道:“当初原本不想给你那个锦囊的,是我忍不住……我遇见过很多人,有的选择在虚妄中沉溺此生,拒绝真相,有的即使堕入地狱也要活得明明白白,我给了你选择,你可以不打开锦囊的。” “既然打开了,那说明你愿意接受真相。” 苏夜苦笑,是啊,从看到井底那具身躯开始,他就愈发渴望知道真相,他不是个能沉溺于一无所知的虚幻表象中的人,他本身就是执着真实的人,即使遍地鳞伤,即使身堕无间地狱,都可以……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真相让他如此心痛,他没有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悲愤,他只是心疼白若一…… 心疼他的师尊,被他伤害成那个样子,却还待自己如此真诚。 门缠雨继续道:“我一来这个世界就感觉到这个世界不对劲,强行被篡改了命数。你是这个世界命数的关键存在。”他说着,有些怜悯地看着苏夜,像是一尊被供奉在寺庙里的神佛,降悯又慈爱,残忍又狠辣。 第177页 “我来自高阶位面,是一个执笔人,当然,你可以管我们叫‘神明’。” “这个世界不属于我的管辖范畴,可原本的执笔人早就身陷其中了,他忘了初衷,入局不自知,打乱了原本的发展规律……” “既然……你已经打开了锦囊,原本错位的轨道已经在慢慢恢复了,这个世界即将被掰回正轨,我该……” 门缠雨有些不忍地低下头,喉咙中溢出模糊不清的语言:“谢谢你。” 门缠雨的话,苏夜不知自己听进去了几句,每一句都像平地惊雷,炸地他几乎魂飞魄散,他心中只顾着自己惦念的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慌忙问道:“你既然是神,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师尊?” 门缠雨自然是知道该怎么将白若一拉出深渊,可是这一切都是那个人自己选择的,他其实也没什么权利否认别人的选择,他忍不住叹息:“好好的执笔人不做,被这个世界迷花了眼睛。” 苏夜:“……你说……什么?” “白若一是执笔人,这个世界是他扭曲的,你的重生也是他安排的,执笔人虽然从某种意义而言算是永生不灭的存在,可他犯规了……”他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蹙眉道:“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我可不想被天道追杀。” 可一抬头,看见苏夜悲痛欲绝的眼眸中满是祈望和哀求,门缠雨还是阖眸降悯道:“命格天定,变则生异,他强行锁住五阴炽盛之毒,那毒已经快把他的灵脉吸干了。” 苏夜急道:“那我去把那具躯体毁了!” “毁了有什么用?要毁还轮得到现在?那毒是跟着魂灵存在的,只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门缠雨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气恼自己口不择言。 “我真的不能说下去了……你,唉!”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懊恼道:“我这什么毛病!关我什么事啊!哎呀,管不了管不了了,你回去吧!” 说罢,他一挥袖子,苏夜像被一阵飓风刮起,他话还没问完,想留下,可是在这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他抓住,慌乱间,他扯住了门缠雨飘起的衣摆,岂料飓风实在太凶悍了,衣摆被生生扯裂…… 门缠雨小腿凉飕飕…… “啊啊啊!流氓!!就吃了你果子,喝了点水,就要还这么多吗?真是吃人嘴短……算了,再送你一句话……” 苏夜迷迷糊糊间听见最后一句话是。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被抛出锦囊后,苏夜茫然跌坐在皎月寒潭前,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一般,月色依旧,如同当年白若一收他为徒那个夜里,寒潭刺骨,直冻到心坎里……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一切皆有定数吗? 所以师尊为了他,曾逆天改命? 那沉睡在神魔井深处的魔君竟然……就是他自己…… 那毒是跟着灵魂存在的,也就是说白若一不惜灵脉枯竭也要镇压住那毒是为了不让那毒素再次从前世的躯体中逃逸出来,再钻进他现在的身体里?或者说是为了不让变数霍乱人间。 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不是说……只要他的灵魂跟着五阴炽盛之毒一起毁灭,师尊就再也不用冒着灵脉枯竭的危险消耗灵力了?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死了以后,就再也没办法见到白若一了,就再也没办法给他烹茶做糕点了,就再也不能常伴君侧了,就再也不能…… 苏夜望着天,皎月被乌云遮盖,漫天的星光再次灿烂起来,倒影他明亮澄澈的眼眸中,他心中有了一个决定,或许很自私…… 他定定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 轻轻敲响栖云殿的门,嗓音沙哑道:“……师尊,睡了吗?” 殿内烛火再次点亮,白若一披着外衣打开殿门,神情慵懒,眼中氤氲着一些雾气,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夜,“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师尊如此真实地站在他面前,好似刚刚经历的一切真的就只是噩梦罢了,心事被按捺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我做噩梦了,睡不着。” 白若一微愣,想抬手去揉苏夜的头发,一抬手才猛地意识到,苏夜长大了也长高了,再也不是当年瘦小的少年了,眼前这个双眸澄净到发亮的青年已经长地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被噩梦吓着……”他神情缱绻,语气温和,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侧身让苏夜进来。 苏夜一进门,再也忍不住原本被掩饰地很好的情绪了,他一把拥住白若一,蹭掉了白若一随意披在肩头的外衫,双臂发狠地揽住他的腰身和后背,力气大到像是要将怀中人嵌入身体,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原本睡意阑珊的白若一被苏夜突如其来的拥抱彻底惊醒了,感受到少年埋首在他颈窝,发出细小的呜咽声,他的双手悬在空中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推开苏夜,他有些茫然询问:“……怎么了?” “……师尊……”苏夜嗓音有些沙哑,喉咙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原本他不会说的字,“师尊,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今夜月色尚佳,你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夜打断了,苏夜将他拥地更紧了些,急切开口。 第178页 “……不是的,是找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最近的睡眠本就不太好的白若一微微有些愠怒,这个徒弟今夜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冒失地在大半夜敲开师尊的门,还这般不成体统地抱着自己,又说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一时间,他心里头乱得很,不知道该诘问什么。 “我都知道了……” 白若一猛地一惊,浑身僵硬。 “……你……知道什么?”白若一喉咙攒动,嗓音沙哑,心跳滞了半拍。 “两百年前的苏夜真的好幸福……” 他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白若一的颈窝,脸颊趁着温凉细腻的皮肤,呼吸喷洒在上面,引起白若一阵阵战栗,又难以推诿。 “……你怎么还……”那般在意。 “没有嫉妒……也没有去比较……”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夜接了过去,他嗓音沙哑,氤氲着暧昧的温柔。 苏夜抬起眼眸,额头几乎抵着白若一的额,挺拔的鼻峰几乎撞在白若一的鼻尖上,彼此紊乱的灼热呼吸就这么喷洒在对方的脸庞上,“……一直都是我,师尊想要保护的一直是我,一直在意的人也一直是我……师尊真的很在乎我吧?” 在乎? 白若一心中大恸,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话不知道怎么从口中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斥责的语言说不出口,安慰的话也越来越不会说了,甚至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脸被憋得通红。 从他有意识起,直觉告诉他觉得守护苍生是应尽的职责,他从来不在意任何人对他任何的华章赞美,两百年前从巷子里抱回小苏夜的时候也没期待他对自己如何感激,教他习字修行,护他周全没指望他说一句谢谢,就算后来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没指望他对自己说一句抱歉…… 他对所有人的好是极其不愿意被拆穿的,他宁愿别人觉得他是一个古板冷漠,无情无心的杀伐果断之人,也不愿意被拆穿自己的柔软。 可眼前这个人,是他最在意的小徒弟啊…… 是很在乎的吧? 眼睛实在不知道往哪里看,不用看,他也知道苏夜那倒影着璀璨星河的双眸正灼灼望着自己,不然为何脸颊那般滚烫? 他的小徒弟在等着他说话,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浑身僵硬,恨不得当场昏迷了事。 他恍惚间想起前世的苏夜也是那般粘着他,不愿意自立门户,不愿意娶妻生子,不愿意同别人相处,他当时觉得苏夜的成长轨迹不该如此孤僻,应该同各个仙门中的矜贵子弟一般肆意潇洒,而不是一辈子跟着他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怪物…… 所以他做了一件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他找了个理由狠狠斥责了苏夜,将他赶离自己身边,希望他能同常人一般体味人生…… 可是他错了…… 他看见了少年眼中受伤的神情,可他心中想的是:为了你好。 于是他头也不回…… 再后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次推开,竟将原本甜笑蜜意的开朗少年变成了一个目光阴鸷的杀人恶魔……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手…… 如果没有任由他恣意妄为…… 如果他将他拴在身边看紧了…… 惶恐涌入心中,白若一悬在苏夜背后的双手终于落下,紧紧贴在苏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战栗从指尖一路攀爬至咽喉,他颤抖着开口:“这么会不在乎呢?” 是啊! 何苦自欺欺人,若是不在乎,他怎么会教他练字作画、习武练剑?又怎么会无时无刻不担忧着他的安危?又如何会耗费巨大的代价换他重生?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就是眼前的人。 已是深夜,室内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萦绕在耳畔,苏夜深吸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可是心脏跳得还是那么快,他做了一个决定,咬牙开口。 意味着永不回头!那一瞬倾尽浑身力气。 “……师尊,我喜欢你。” 掷地有声,平地惊雷! “……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喜欢。” 头昏眼奎,呼吸困难,心脏砰如擂鼓! 白若一阖上双眼,不敢再睁开,浑身滚烫的少年还在紧紧拥抱着他,彼此的体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烫!烫死了…… 怎么会呢…… 小徒弟怎么会对他是这种心思? 情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喜欢?哪种喜欢? 喜欢喝冷茶那种?还是喜欢品尝蜜酿那种? 他活了几百年了,在常人眼中就算不是怪物,也是能做祖宗辈的人了,他怎么会被喜欢?被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喜欢…… 深深的羞耻感侵袭而来,他为自己同样也在悸动的心而感到羞耻。 怎么可以?孩子还小,还不懂事,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这么误导他,会毁了他的…… 可苏夜一席话,马上让他那颗快要平复下来的心脏再次湍急起来,就像被摧毁的闸门,洪流倾泻,再也挡不住。 “是我大逆不道、罔顾伦常,可是……我没办法……我只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苏夜几乎不敢看白若一,害怕得到拒绝,可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目光灼灼,就这么狠狠盯着白若一,如狼似虎,不容拒绝。 第179页 “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下?” 师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以前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懵懂的时候将喜欢错当成了占有欲,再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将喜欢错当成了欲望。 现在,我明白了…… 我希望师尊可以好好的,我想让师尊知道…… 白若一,我喜欢你! 卷二【踏黄尘】 第89章 师尊又要收徒吗? 月已当空,外间虫鸣聒噪。 白若一熄灯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怎么都睡不着,早些时候的困意阑珊早就被那个莽撞且不知轻重的小徒弟驱散了个干干净净,也不知是心思过重睡不着还是窗外的夏末虫鸣声太过吵闹。 虽已入秋,夜凉如水,可白若一还是觉得燥热,或许是太闷了,要开窗透气才行,他侧躺了很久,估摸着苏夜应该已经离开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窗棂,微凉的夜风吹进寝居,稍稍缓和了心头烦躁。 他闭眸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觉得舒服些,就连此起彼伏胡乱鸣叫的夜莺声都听不见了,正准备关窗,眼尾蓦然扫见一个身影蹲在窗外凉亭下,仅借着月色,他也能认得出那是苏夜。 心脏猛地一颤,白若一手指顿住了。 黑色衣衫的少年托腮蹲在凉亭下,似乎在沉思什么,令白若一心颤的是,他抬头看去的瞬间,少年也刚好看见了他…… 少年目光灼灼,澄澈且温柔,他越是这么看着白若一,白若一越是慌乱,猛地松开窗撑,窗户倏然砸下,险些夹着手指。 适才平复的心绪又抑制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即使再念几遍清心咒也消停不下来,白若一懊恼极了。 那个少年亲口说喜欢他…… 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喜欢白若一,不是喜欢师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凭借着头脑中最后的清明,猛地将苏夜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将门阖上,自欺欺人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太疯狂了! 即使是前世,小徒弟言行举止不是没被他猜疑过,只是他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他不说,只要自己不问,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显然,窗外蹲在凉亭边的少年比起以前,简直胆大包天! 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可白若一知道,屋外聒噪的虫鸣被苏夜展开的隔音结界彻底隔绝在外,白若一喜静,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知道的人唯有两百年前的苏夜…… 他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赶走后的事情?那些嗜血、狰狞、狠戾的,挣扎在泥潭里的日子…… 应是不知晓的吧? 记忆和情绪是难以剥离的,苏夜还是苏夜,不是魔君…… 想到这里,白若一松了口气,他不知道除了天机镜中看到的一部分记忆之外,苏夜还知道了什么?可是天机镜早已经被他彻底摧毁,他希望苏夜这辈子都不要知道以前的事情,是重生,是新的希望,一起不可挽回的罪恶都与他无关了。 刚刚苏夜说想要什么? 是想要和他出去散心吗? 也好,有的事虽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去经历,可万一呢?趁着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还来得及扶一把……若是他不在了,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隔着薄绢窗棂,幢幢竹影被月光投射在屋内地板上,白若一倚在窗框边,像是下定决心般,却又重新拾掇起作为师长的语气,开口道:“你若是想要下山,就赶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禀明山主,我们就出发。” 一口气把话说完,就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看起来很清白,就像是做师尊的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下山历练罢了,可又经历了刚刚那番小徒弟大逆不道的话,他竟生出了一种自己拐带小徒弟私奔的羞耻错觉。 而蹲在窗外凉亭下许久的苏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一阵恍惚,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很久。 愣到窗内的白若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苏夜离得太远没听清?又或者是隔音结界不小心框在了凉亭与窗棂之间,他那句话白说了?或者苏夜见他阖上窗棂后就离开了,他那句话是不是对着空气说的? 越想越恼怒,也不知在恼怒什么,可他绝不会再说第二遍! “……好。” 门外的少年终于开口,像潭边的满树红枫,洋洋洒洒飘落潭中,激起涟漪,这一下,潭底的汹涌暗波猛地被唤醒,叫嚣着,激烈着,可潭面依旧平淡,那小小插曲荡开的涟漪很快就被抚平,至少表面上是。 少年拾掇着脚步,一点点走开,栖云殿的大门离凉亭不远,可苏夜却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隔音结界外。 这一下应该是真的走了。 白若一一直紧绷着弦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没有虫鸣聒噪,没有闷热地透不过气,可他依旧觉得很烦躁,越静谧越烦躁…… 一夜无眠。 翌日,苏夜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估摸着早已错过了早膳时间,昨夜不知怎么,几乎一夜未眠,心事重重,直到天将亮,他才倦怠睡去,以至于误了时辰。他匆忙洗漱穿衣,又随意往冰绦中塞进一些日常用品,包括他自己最喜欢的蜜酿和师尊夸过不错的糕点。 第180页 敲响栖云殿的门,并未有人回应,想必师尊早就起身离开,难道是他没来得及奉上糕点,师尊自己去觅食了? 往外走着,他遇到了饭堂用完早膳的弟子在纷纷议论着什么,偶有夹杂着“辰巳仙尊”之类的字眼,小狼崽耳朵立马竖起,全神贯注地跟在那群弟子身后。 那身型滚圆的弟子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道:“仙尊要出远门,今日好像是最后一次在束修堂上课了,明日开始晨修课由君撷仙君上了。” 苏夜听得得意,若是真的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早就得意地晃悠起来了,师尊昨夜亲口说要带他下山的。 另一个弟子兴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君撷仙君多温柔啊!终于摆脱辰巳仙尊了,我的天,他可真是凶悍地要命!和仙尊共处一室那简直,炎日飘雪,三伏结霜啊!” 这话一说,苏夜有些不乐意了,师尊有那么凶吗?师尊其实很温柔,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他们不愿意同白若一相处,他苏夜还不舍得让他的师尊抛头露面呢! “不过听说这一次仙尊下山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听说今天仙尊会点几个人测试下灵力修为,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是要委以重任来着。” “哎……你们觉得,仙尊会不会是想收徒啊……” “收徒?谁敢当他徒弟啊……呃,不过好处是真的多,当仙尊的弟子那简直是无上的荣耀!更别说对修为提升的速度了!” “是啊是啊,你看苏师兄,他敢进山门的时候还是个气海都没凝结成功的普通凡人呢,现在啊,才过了几年啊,就这般厉害了,仙尊定是有什么秘籍之类的……” 弟子们聒噪个不停,极其热烈地讨论着,浑然不觉身后跟着的正是他们口中的苏师兄,其实有的弟子比苏夜来涿光要早上很多年,只是修为一直没有进步,在涿光,是师兄还是师弟从不以入门长短来排,只按修为论尊卑。 他们将苏夜喊作苏师兄倒也没毛病,只是跟在他们身后的苏夜越听越觉得胃里泛酸,也不知是因为没用早膳还是肠胃不太好,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有些蔫。 他们……刚刚在说白若一又要收徒? 师尊说过只收他一个人为徒的啊! 虽然可信度不高,可被这群弟子从嘴边说出来,议论着,揣测着,苏夜难免觉得委屈,他们后面再说什么话,他也一句没听进去,稀里糊涂地就跟着来到了束修堂。 直到那几个弟子转弯跨过门槛的时候,才看见了苏夜。 其中就有女弟子被吓得尖叫出声,他们刚刚一直在议论着的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简直活见鬼! 苏夜被白若一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后,就不需要再去束修堂上晨修课了,他一般这个时候都在看着白若一吃完糕点,收拾好餐盘,目送白若一去束修堂,然后自己找个书籍看或者练练剑,再不然就是修习师尊单独给他布置的功课。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地坐在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上,一个小弟子满面尴尬地站在他面前,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那个,苏师兄,这是……我的位置。” 苏夜这才猛地意识过来,他早就不在束修堂听课了,给小弟子让了位置后,他就蹲到窗外,忽然想到白若一曾经给他罚站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那么不懂事,没少伤师尊的心。 他记得他不学无术,背不下课文,又答不上来白若一才讲解过的问题,甚至用刻薄的语言逼着白若一扯下束发的双燕发扣,扯断的青丝就那么漏出指尖,跌在地上,揉进泥土,难觅踪迹。 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就不会让师尊那么难受了吧? “你怎么在这?”来人声音清浅温润,如初春从雪山上流淌下的潺潺泉流,冰凉舒适却不刺骨。 苏夜抬头看见白若一,熟悉的面庞如琢如磨,恍似凝脂美玉,只是眸中有些疲倦,眼下微微泛着乌云,应当是没有休息好吧? 白若一就在眼前,苏夜觉得能看着他就已经比江南最好的食坊做出的蜜酿还甜,只是一墙之隔的束修堂内,弟子们打闹的噪杂声将他拉入不快的情绪中。 只觉得胃里更酸了,几乎泛上喉咙,梗在胸腔,这张脸一阵青一阵黑的,有些委屈地小声开口道:“……师尊又要收徒吗?” 第90章 师尊,别听! “你怎么会这么想?” 白若一眉间微蹙,眼看堂中弟子差不多到齐了,看见他后也收了吵闹,正襟危坐着等他授课,于是并没有同苏夜多话,只吩咐苏夜去备马匹便走入束修堂。 等交代完事情,便已日照当空,白若一走出山门,乘着飞舟下了山,便瞧见黑衣少年牵着两匹马站在宽阔的大道上等着他。 舟尽水源,白若一下了船,便瞧见一望无垠的开阔平原上,初秋云淡,少年在阳光下抚摸着骏马的鬃毛,一下一下地又似心不在焉,眉头微皱着,显得心事重重,他回头瞧见白若一先是愣了一下,复又微弯唇角,笑得憨厚,朝着白若一喊了声。 “师尊!这里。” 白若一被喊了一声,不由得脚步急了些,后又觉得太过不矜,放缓脚步悠悠地走近。 这些年,苏夜一直在涿光山,许是山中伙食不错,将他养地健壮了不少,眉目间长开了,脸颊的轮廓也被雕刻出了线条,他今日并未穿着涿光的十翼飞鱼弟子服,而是一身窄袖黑色劲装,少年腰细腿修,肩宽背阔,乍一看身型极好,一头黑发被暗红的绸带束地高耸,零星的碎发刘海若有若无轻抚着脸颊和眉眼。 第181页 苏夜原本还在忧心忡忡着师尊会不会真的像那群弟子说的又收了几个徒弟,直到他领了马匹,又站在此处等了白若一许久,渐渐脑子也清明了许多,暗忖着师尊没那么随便,可又忍不住心头泛酸。 直到看见白若一独自一人踏下飞舟,白衣翻飞在面前的时候,他才打消了顾虑,师尊并没有收别的徒弟,也没有带着新收的徒弟一同出门来打扰他们。 可笑他竟一时纠结过是领几匹马?他当时想着管他会不会真的带别人来,他只领两匹马,他和师尊一人一骑,若是真带了其他人来,他就和师尊同乘一骑。 白若一从苏夜手中抽过一柄缰绳,一语不发跨上了马。 苏夜亦翻身上马,并辔挨着白若一,欲言又止。 “……苏夜。”白若一瞥了眼苏夜,然后道:“今晨我去同山主说过了,要和你下山一段时间……是说带着弟子历练,山主觉得你同石羽涅、钟续他们交好,可一同……” 他话还没说完,苏夜拳头用力揪紧了缰绳,紧张插话道:“他们也来了?!” 华山畿那次下山,就是带着一群人,他几乎没有时间和白若一独处,当然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很喜欢白若一,觉得自家师尊总是冷漠凶悍的,路上有熟悉的人一起拌拌嘴也挺好的。再后来是去芙蓉城那次,他随君撷仙君下山,也是同钟续他们一起的,虽然路途愉快,可他总是脑子里忍不住在想白若一此时在做什么? 吃饭的时候想师尊吃过了没有,睡觉的时候想师尊就寝了没,就连险些丢了性命的危机关头,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人还是白若一。 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师尊了,怕自己再也没办法向他证明他真的不是蠢笨懒怠之人,他真的有努力修炼,他真的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间想办法吃透自己不懂的东西。 只是……在白若一面前,他总也没办法凝神静心而已。 这一次的能和白若一单独下山,单独相处,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祈愿! 或许以后便再也没机会了,他怕至死也无法完成这个夙愿,于是听着白若一的话,他紧张到浑身冷汗,手心忍不住扯紧缰绳,勒得马儿不住的扭头,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晃下来。 白若一轻掀眼睫,斜睨了眼苏夜,不明白他怎得紧张成这样。 “后山的秘境刚开启,石羽涅最近被杜衡押去了秘境历练了,来不了,钟续说最近练习一套剑法,遇到了瓶颈,怕不突破恐遭心魔,也不来。” 此言一出,苏夜浑身放松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石羽涅最近被大师兄看得紧,他是知道的,作为少主将来是要继承山主之位的,压力可想而知,只怕在铁面无私的大师兄手里,是要吃不少苦头的,不过好在严格之下终归是有好处的。 而钟续呢,说什么恐遭心魔?苏夜没想到总有一天他的大表哥也会满口谎话,即使同处了十几年,他也实在想象不出钟续说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紧张地抠手指还是摸鼻子? 但终归,钟续是为了照顾叶上珠,又不好意思明言才这么说的。 这下倒是成全了苏夜,喜悦浮上面颊,梨涡绽开,一副得意的模样仰头哼着小曲。 “这次下山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历练为主。” “嗯。” 苏夜心中乐开了花,管他什么游山玩水还是去历练,只要能同师尊呆在一块儿,朝夕相处,怎么样都好。 “此次下山若遇到一些妖魔伤天害理,就顺便除了,也好检验下你这些日子修炼的成果。” “嗯。” “山主接到江南传来的消息,说是江南禁制有异,让我顺便去看看。” “嗯……”苏夜猛地反应过来,“嗯?” 江南禁制有异? 苏夜不禁蹙眉,他记得上次去天澜城就是因为禁制破裂,其实这些年各地的禁制多多少少都在出现异样和漏洞,已经有不少妖魔从其缝隙中爬出,钻入人间,潜藏在人群之中,只是还没掀起大动静,各门派也派出了一些修士去除祟了,既然严重到需要辰巳仙尊白若一亲自去看看,那是不是……有些过于严重? 想着钟家还在江南,想着待他不错的姨父正守着那处禁制,想着府中的掌勺大叔和待他不错的绣娘距离禁制那么近,他有些担心,担心会像他来涿光山前那次禁制破裂一样,妖气席卷钟府,灼伤凡人…… 更担心,会不会更加严重? “师尊!禁制破裂了吗?那我们赶紧去看看吧!骑马太慢了,要不然我们……” 御剑? 刚有这个想法,苏夜就忍不住想给自己脑袋砸上一拳!他怎么忘记了师尊灵脉有创,不能再消耗灵力了!御剑这么消耗灵力的事情怎么可以让师尊做? “……我们……快些赶过去吧!” 两人**的马雪白通透,好看有余,脚力不足!苏夜选的马是脚力不那么快的,本想着两人漫步杏林也颇为惬意,现在却是他疏忽了,一时间焦虑更甚。 白若一悠悠开口道:“禁制并未破裂,只是出现了些异常,其他门派也安排修士前去查看了,无需惊慌。” “……” 倒是他疏忽了,若是禁制真的破裂了,眼前这个“无非一年为苍生”的白衣神祇怎么可能还这般悠闲地陪着他慢下步子?几百年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辰巳仙尊白若一都是那个以苍生为己任的神祇。 第182页 这也给苏夜造就了一种,师尊并不会完全属于他的错觉,天下苍生,芸芸百姓都在指望着他的师尊为天下付出一切,能力、时间、奇迹……甚至可能是生命…… 而这样一个原本心心念念只有天下苍生的人,居然为了他,整整两百年陪在他身边,守着他早就凉透了的躯体,甚至是在被魔君凌·虐、侵·犯、折·辱后,还在护着他。 越想越觉得心中有愧…… 他的师尊曾该是当空皎月,该是万丈光芒,却为了他受尽苦楚和折磨。 足足大半日,并辔两骑不缓不疾地跨越山下启临镇,一路向南,翻过另一座小山,来到了距涿光最近的一座城池。 此处比不得盘麟、天澜那样拥有数十万臣民的大城,只能勉强跻身九州百城的行列,可比起启临镇那样的小地方要大上不少。 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式微,准备找一处客栈落脚。 城池小,住民也少,更遑论访客,因此找到天黑也没看见客栈,城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秦楼楚馆还高挂着红灯笼,门口站着的艺妓花枝招展地招揽着生意,这熟悉的画面让苏夜不禁尴尬,他匆忙拽着白若一想赶紧走过。 路过后门院巷的时候,女人尖锐的斥责声穿透而出,白若一顿住脚步,朝着窄巷看去。 苏夜心中焦虑,他生怕这里会激起白若一对他过往的传闻记忆,揪着师尊的袖子,近乎恳求道:“师尊,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落脚吧!” 白若一未动,反而是眉头紧蹙地看向深巷。 巷中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拉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又打又骂,又踢又踹的,口口声声道:“你这小杂种!贱命一条居然敢偷胭脂姑娘的首饰!不要命了吗?” “住手!”后门内传出女声,随后走出一个素色打扮的女人。 门内的柔光照亮她半边面容,本是柔和的面庞却寒若冰霜,显得无情至极,女人出现后定定看着小孩,忽然一巴掌狠狠扇在小孩的脸上,小孩没有哭,伸手捂着自己的侧脸转向女人,死死盯着,一语不发。 随后,那素衣女人欠身朝着那双髻丫鬟行了一礼,话语是恳求的,语气却并无求饶的意思。 “还请不要责难他了,他贱命一条不值得胭脂姑娘生气,被拿的财物原数归还,若是姑娘不肯消气,我那里还有一些细软,稍后给姑娘送去。” 那双髻丫鬟俨然没有丫鬟的样子,她双手抱臂,倚靠在门橼上,朝着小孩猛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呸!胭脂姑娘会稀罕你那点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头牌呢?自己作死生了个小杂种……” 不堪入耳的话一句句传来,苏夜觉得厌恶极了,不忍心让这些污言秽语污染了白若一的耳朵,开口劝着师尊赶紧一起离开。 岂料,白若一将缰绳递到苏夜手上,兀自走进巷中。 苏夜:“…………” 第91章 师尊才是归途 人间不平事那么多,没人能管得过来,更何况孰是孰非本就是很难说清楚的问题,这事不像妖魔霍乱人间,双手沾染鲜血便可定罪,以罪论处就好。 白若一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插手他人是非,可他看着夜中的深巷,看着小孩被打了也不会哭,也不会狡辩抱怨,眼前的画面重叠了一部分难以言喻的记忆。 他恍惚间想起来几百年前他从姑苏巷捡回来的小孩,匍匐在乞丐的尸体旁,被龇牙咧嘴的犬狂吠着,既不晓得跑,也不晓得哭。 小小一只光着脚,挂着破烂布条,冻的浑身通红,鼻涕都糊在脸上也掩盖不住澄澈明亮的眼睛。 “做错了事是要罚,但如今罚也罚了,何必不饶人?”白若一像是降临人间的神祇,一袭白衣就那么步入深巷,走到小孩面前。 那双髻的丫鬟原想着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本欲回首骂上两句,这一回头惊艳了双眼,眼前的人长得极其好看,恍若神明,应当是修仙之人,势利惯了的小丫鬟一瞧便看清白若一的衣着竟是用冰绡蚕丝制成。 不仅是个修仙之人,还是个有钱的修仙之人! 她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谄媚立马浮上面颊,“这位公子来找乐子也该走前门啊,怎的来了这乌漆麻黑的深巷里?这小杂种不过是我们楼里的意外,这些小破事不该污了公子的眼……” “没人要找乐子!”黑暗的巷子里传来声音,带了几分怒意,苏夜站到了白若一身边,蹙眉不悦道。 那丫鬟立马垮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又怕得罪了“潜在的金主”。 僵持中,原本一语不发的小孩突然奔向白若一,一头扎进白若一怀里。 “!!!”苏夜眼疾手快,趁着小孩还没将双手环上白若一的腰,将他一把拎出来,怒火渐渐浮上双眼,气得脑晕目眩。 他的师尊怎么能让别人抱?! 也不知是苏夜手上力气太大,还是小孩被苏夜吓着了,被丫鬟甩了一巴掌都没哭,突然间就哭了出来。 哼!哭也没用! 白若一:“苏夜,放下这孩子。” 苏夜:“…………”虽然不情愿,还是要听师尊话的。 小孩被放下后,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白若一,苏夜怀疑这孩子哈喇子都要淌下来了,白眼快翻上天了,心中又酸又怒。 第183页 白若一:“既然已经将钱财归还,何必咄咄逼人?况且这孩子还年幼……”他垂眸看着小孩,情绪不冷不热,“不过,确实需要教导。” 听了前半句,苏夜觉得师尊此言差矣,什么年幼?年幼并非借口,有些魔鬼从一出生就是了,就比如…… 苏夜觉得师尊后半句说的很在理!他自己罪恶的过往也是被师尊一点点治愈着,教导着,才能有今天。 等等! 师尊难道想亲自教导这孩子? 苏夜猛地瞪大双眼,嘴巴开开合合了几次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又着急,没组织好语言就口不择言地开口道:“师尊!这孩子是这秦楼楚馆里的人,必然是某个花娘和恩客生下来的,天生贱命一条,师尊何必……” “住口!”白若一猛烈斥责了一声。 苏夜脑中嗡嗡,茫然了片刻,忽然惊醒,低头认错道:“……是我言错了。” 白若一难得会这么斥责他。 他刚刚情绪激动,也不知是在说那孩子,还是在说自己…… 那丫鬟是个见惯了风月的人,自然懂得进退,拿回了钱财就撒手不管这事了。素衣女人反应过来,不顾尴尬,低头连声谢过白若一,想牵走孩子,岂料那小孩猛地挣脱开女人的手,大声嚷着。 “我不要你!我不会像你那么不争气!白白让胭脂夺走了花魁的位置!我要……我……”小孩茫然地看着白若一,眼珠子乱转着,“我要跟这白衣仙君走,我要做他的娈·童!” 白若一愣住了。 苏夜也惊呆了!几乎咬牙切齿!真是……他妈的有志向! 素衣女人终于崩不住了,一改冷漠的脸色,声泪俱下,“你在说什么!你……你……”指着孩子说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满面的悲痛欲绝。 小孩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做他的娈·童!” 白若一面露怒色,只是不太明显,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在苏夜胸膛前,他微瞥了一眼苏夜,只见苏夜满目怒火,那程度几乎已呈燎原之势,白若一心中有些惶恐,不动声色地借着袖子遮掩,轻轻握住了苏夜的手,安抚他的情绪。 果然,苏夜像是被白若一从另一个时空拉了回来一般,喘了口气,又压低了嗓音,近乎威胁道:“你问过我了吗?” 声音过于阴森恐怖,像是随时都能手刃了那孩子,小孩吓得瞪大了眼睛,双眼从苏夜和白若一身上来回打量,显然那白衣仙君并未打算出手帮他。 小孩有些挫败感,他从小被周围的人夸赞着,说他天生媚骨,长得好看,天生就是该被送进小倌馆伺候男人的。 虽然还小,但那些姑娘们的恩客只要见到了他,大多都会忍不住垂涎三尺,他妄图一步登天,总会偷偷溜去前院假装不经意间让客人看见他。 只可惜每次都被人阻挠。 心里想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瞪向素衣女人,那个将他生出来的女人。 罢了! 小孩懂得进退,他从不硬来,况且那黑衣仙君也生的极其好看,他自认为比不上。 他朝着素衣女人伸手讨要钱财,“你给我盘缠,我要去九州中最富庶的盘麟城,去最红的小倌馆,做最红的头牌!他们都说我生的美貌,天生就是该以身体丈量世界的,我就是想要出去,离开这个地方!你给我的盘缠,我以后赚了钱会还给你的!” 白若一:“…………” 苏夜:“…………” 世上众生相,难以一语堪破。出身决定了绝大多数的经历,而经历又决定了一个人本性是奸还是恶,且这性格又决定了必然的命运。 除非,一生之中有幸遇见一位贵人,能似这木已成舟的命运发生微妙的变化,而后才能走出宽广的道途。 苏夜有幸遇见了,且这人是那般在乎自己。 这出身于秦楼楚馆之中的孩子亦有幸,遇见了白若一。 白若一问清楚缘由,这孩子从小被打骂长大,又身在那样的环境中,总觉得跟了一位贵人便能扬眉吐气,不再被鞭笞打骂,又或者可以成为像胭脂那样的头牌,被老鸨和恩客托着捧着,风光无限。 实际上,这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小倌,什么是以色侍人,他只希望自己可以自由,可以无限风光,可以不再像他母亲一样忍气吞声。 于是,白若一说可以向仙门中递出一封书信,介绍这孩子去修仙,或许能有个更好的未来。 孩子和他母亲都欣然同意了。 此事告一段落后,苏夜总觉得有些疑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纠结良久终于开口道:“……师尊。” “你是想问我为何帮他?” 苏夜点头,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上像那孩子一般的人数不胜数,不该是修仙之人管辖的范畴,更何况这事既不涉及救苍生于危难,也不属于斩妖除魔,师尊怎么就插手了这事呢? 他一抬头就看见白若一双眸如春波般柔和地看着自己,不禁愣住了。 夜渐深,路上行人愈少,偶尔有凉风夹杂着几片秋天的落叶缱绻在马蹄下,萦绕几圈后又悄然离去,好似在心尖上挠了一下,不轻不重,却足以酥痒到想伸手去挠。 回忆陷入绵长,白若一浅浅回望,“我以前救过一个孩子,也是在一个深巷中,那时候寒冬腊月,小孩不过刚会走路,小小一只,他赤着双足,浑身只缠绕着破碎的布条,险些都要冻死了却因为年龄太小,意识不到,我将他带了回去,他问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有饼吃吗?’” 第184页 “那……那是我?”一声或许是疑问的声音,接下来又被全盘否定,苏夜毅然看着白若一的双眼,坚定道:“那是我!” 在回忆中,苏夜看到过! 他与师尊的初见,就是在寒冬腊月的深巷中,那条巷子叫姑苏巷,是在一个夜里捡到了他,所以师尊给他取名——苏夜! “嗯。”白若一轻轻点头,即使当年那小小一只的孩子长成了少年,又变成如今这个高出他几乎半个头的青年,他还是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这一下,苏夜猛地明白过来,师尊为何要“多管闲事”去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因为那小孩也是一个在深巷中没有明灯指引方向,那孩子承的其实是苏夜的情,是师尊的一段回忆也是一个执念。 可他又不同于苏夜,面对那孩子,白若一只是递给了他一盏指引前路的明灯,而面对苏夜,白若一甘心将自己化作一盏源源不断燃烧的蜡烛,点亮自己为苏夜照亮前路…… 心头愈发酸涩疼痛,他抑制不住自己流淌而出的情绪,轻轻揽住白若一,又控制不住力道变成了紧紧拥抱,恨不得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嵌入自己的血肉中,合二为一不分你我。 “……师尊,不要燃烧自己,给我照明归途,你才是我的归途啊。”他哽咽着,喉咙疼痛,泪水滑落,犹如绵密的细针,扎在白若一的脖颈间,也扎入了白若一的心脏里。 白若一不明白自己心绪为何慌乱不止,认命似的阖上双眸,他最终抬手亦拥住了苏夜,轻轻拍打着苏夜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第92章 师尊给的蜜酿 窗外下起了细雨,最是好眠。 两间客房挨在一块儿,苏夜能隔着音质量并不好的木板墙听到隔壁的细小声音,白若一就在隔壁,没有动静,兴许是还未起身,他躺在床上发愣,眼眸瞥向窗外,阴雨绵绵笼起了一层薄雾,缭绕着远山,看不真切,白日昏暗,屋里也昏沉沉的。 小城并没有多少客栈,他们昨夜找了半天也就只看见了这一家几乎破败到年久失修的民宿,好在还算干净。 今日下着雨,不方便策马赶路,估摸着要在这小城中蹉跎一日了,正合苏夜心意,他拾掇起以往在北里章台中听到的相处之道,更加觉得时光不可荒废。 待到隔壁窸窸窣窣传来穿衣起身的声音,苏夜耳尖微动,立马起身去楼下的后厨亲手做了一碗酒酿丸子,热腾腾地端上楼,敲响了白若一的房门。 “师尊,该用早膳了。”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隔着木门显得有些沉闷,但也挡不住其热情。白若一刚洗漱完,还未用茶,喉咙有些干涩,沙哑道了声:“嗯。” 木门被推开,苏夜满脸都是诚挚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他才是温暖人心的烛火,连窗外阴沉的天空都没那么压抑了,他端着托盘,将一大碗酒酿丸子端到桌上。 白若一从未长居过江南,没怎么吃过甜食,再加上他平时没有吃凡间食物的必要,对吃食没什么概念,也就近些日子苏夜变着花样给他做糕点,他才就着冷茶吃上一两块。 眼前这一碗雪白清淡的汤水里漂浮着软糯小巧的白色丸子,热气腾腾地将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托了出来。 有些醉人…… 眼前少年像献宝似的眨着眼睛,将碗推到白若一面前,神秘道:“这是酒酿丸子,师尊尝尝看。” 在苏夜满怀期待的眼神下,白若一将整碗酒酿丸子都吃下了。 他本身对食物是否好吃没什么分辨能力,只是觉得这些不过是凡人补充体能的必要供给罢了,好不好吃也没那么重要,直到苏夜开始给他做糕点,他尝试着尝了尝,好像……像凡人一样吃着世俗的食物也没什么不适。 习惯了,便每日早上都在若有似无地等着苏夜给他奉上些吃食。 许是酒酿丸子里掺了不少酒酿,白若一一贯不胜酒力,他平时也不会去饮酒,也就没意识到自己酒力有多差,不过一碗酒酿他就开始觉得浑身绵软,意识有些飘忽,像是在云端,脚步踏下去都使不上劲,但轻飘飘的感觉确实也不算差。 后来苏夜问了他什么,他记得不是很清楚,恍惚间好像是…… “师尊,好吃吗?” “嗯……” “师尊,明天我还给你做。” “好……” “……师尊,今日下雨赶不了路,不如我们出去逛逛?” 白若一不知自己何时同意了苏夜的提议,等到下了楼,出了客栈,走到了大街上,耳边沙沙响着细密的雨点声,风被微凉的雨水浸透后吹在身上,陡觉微凉,醉意醒了一些才发现自己和苏夜正共撑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漫步在长街上。 “客栈没什么好茶,我们去茶肆喝点吧。” 白若一点头,欣然同意。 外面下着雨,妨碍了劳作,于是很多城民得了空闲,纷纷踏入茶肆享着人间闲情,坐下喝杯茶听着说书。 屋外绵绵细雨,听着穿林打叶声,屋内说书先生卯足了精神,吊着听众胃口,此起彼伏的鼓掌叫好声,倒是尽显人间烟火气。 二人寻了楼上的包厢,靠着窗边落座,说书先生此刻正在讲的故事引起了座下一片叫骂,倒不是觉得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不好,而是骂那故事中的主角。 “叛徒!该死!当诛!” 第185页 “枉费了帝君栽培,活该下场凄惨!不得好死!” 叫骂声此起彼伏,说书人面前铜盘中被投掷的银两却越堆越高。 这个故事苏夜之前听过,这倒是第二次再听了,更新了的话本变本加厉地将主角渲染地更加面目可憎。 故事讲的是上古炎帝与蚩尤一战中,原本隶属于炎帝的一员大将后卿叛变,带着“诚意”投靠了蚩尤,给炎帝的大军造就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所幸,最终还是炎帝大败了蚩尤,那叛变的大将死在战乱中,尸体被遗弃在乱葬岗,无人为其收尸,魂魄终日难以离开乱葬岗,日日受着苦楚。 难得有话本的主角并非正面形象,反而是叫人唾骂的角色,苏夜其实也能理解,人的情绪复杂,常常有难以释怀的负面情绪,却碍于一些缘由不得发泄,这以反派为主角的话本就是用来让人发泄情绪,让人唾骂的。 待到说书先生将这魔星后卿的话本讲完,不少人心满意足地撑着伞,迈着愉悦的步伐走出。 说书先生抱着赚地盆丰钵满的银子,笑开了花,想要赚银子,就是要琢磨客官的心思,就是要满足客人的心理需求,别的他哪里需要管那么多? 苏夜觉得说书越来越无聊了,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他将手中剥好了的一把坚果放进白若一面前的小碟中,笑道:“师尊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 这句话不是白若一第一次说了,他好像从来不介意旁人如何议论,不管是议论别人还是议论他,他都不在意。 白衣谪仙半靠在软椅上,偶尔瞥向身侧的窗外,似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无意识地接着苏夜给他剥好壳的坚果,时不时往嘴里放上一颗。 师尊好像有点人气儿了…… 他的师尊就像是天边的烟云,笼在山间,偶有出岫让凡人眼前一亮,惊艳了一把,却又握不住拴不来,泥潭的死水渴望那片烟云,用自己肮脏的身躯妄图承载他,得到的却只能是镜花水月,更遑论掬起。 “……师尊。” 苏夜喉咙攒动,终是开了口,状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用尽了全部力气,问了一句他这辈子一直在思考的一句话,“我看那话本上说,‘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师尊怎么看?” 白若一浅呷了口茶,反问道:“那要看你怎么看待了,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 “…………”没文化惯了的苏夜有些懵,其实是在乎的吧? 他想了想,小时候很在乎别人叫他“小杂种”,他那时候很小,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别人喊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带着一种厌弃的眼神看着他的,他才明白这不是个什么好称呼。 再后来,他希望自己可以不比别人差,可心中深知,那些仆从喊着他表公子,其实都明白他的地位是比不上作为嫡长子的钟续,既然注定争不过,他也懒得争了,日日放浪形骸,醉生梦死,被人不齿、被人诟病、被人鄙夷其实算是好事,他们都知道表公子根本没有可能争过少主。 即使他天赋异禀又怎么样?即使他天生就适合修仙又如何?他不可能也没有机会接触仙途。 那些眼神和看法一部分是他不能决定的,另一部分却是他故意为之,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被人“废物,废物”地喊着,他心里其实也会痛,是从里到外的溃烂,表面上是看不出伤口的。 白若一又反问道:“你觉得我在众生眼中如何?” 苏夜眼睛亮了起来,灿若星河,忙道:“自然是顶好的,师尊是拯救苍生的仙尊,是兼爱天下的神祇!” 白若一浅笑着摇头道:“那不过是大部分人的片面之词,也会有人觉得我不近人情,觉得我过于严苛,甚至也会有人觉得我这么些年不世出没有尽到拯救天下的责任。起初这些责任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再后来就变成别人对我的期待了。我若去做了是应该的,若不去做便是失误,是恶毒,是辜负苍生的期望。” 苏夜没那么想追问下去了,听着白若一波澜无惊地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就那么大大方方,全无怨恨地坦然讲出,他心中觉得很痛,心疼白若一,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强大,那么无坚可摧,可背地里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师尊为苍生所做的都是自愿的吗?师尊会觉得委屈吗?” 白若一摇了摇头,“自然是自愿的,我并没有期盼他人对我的评价如何,谈何委屈?” 不委屈吗?怎么会不委屈? 他是白若一的弟子,仅仅只是守在自己师尊的身边,听着、看着、感受着,都觉得委屈地要命! 怎么会不委屈? 怕不是眼前这个人太过坚强了,受的伤太多,太重,便觉得眼前这细小绵密的伤疤没那么狰狞。 可是,苏夜心疼地要命,他蓦然生出了一种冲动,想将白若一带走,带到一个接触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再也没有人可以祈求、哀求、恳求、要挟、绑架白若一去做一件件危险的事情。 白若一:“你若不在意他们的话,他们便无法轻贱你,你若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便无法欺骗你,更何况千人千面,他们如何说你,不是你能决定的。” 所以,师尊觉得没那么疼是因为没有在意过吗? 第186页 “……那我……”声音很轻,苏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想知道自己在白若一心中是不是那个可以在意的人,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什么?”白若一没听清,又问。 苏夜没说话,只咬着下唇摇了摇头,赶忙灌下一杯凉茶,堵住喉咙里的酸涩。 庆幸着,要是白若一没那么太在意他,等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白若一也不会难受太久吧?神祇将是永远不惹尘埃的神祇! 委屈着,要是白若一真的不在意他,他该多疼啊,只要一想到终有一天,白若一眼神平静地好似没有七情六欲的神明一般目送他一点点消散在人间,而后转身拂袖离去,依旧做着他的辰巳仙尊。 只要一想,苏夜就觉得心脏疼,这世间最可怖的刑罚莫过于此了。 “你可以在乎……我对你是怎么看的。我的小徒弟,苏夜,苏祈明,天资聪颖,本性良善,修习勤勉,日后定当能成为这九州中喊得出响亮名号的仙君。”字字如泠玉珠玑,清脆好听,敲打着苏夜的心。 苏夜眼里颤了下,又好像是因为天气阴沉,这茶肆中点燃的烛火在眼珠里晃动了下,有些不经意,却很突然。 前日夜里他口不择言,胆大包天的表白,说出的那句“喜欢”或许在白若一心中只是理解成了徒弟对师尊的喜欢,就像师尊喜欢冷茶,就像他喜欢蜜酿一样。他刚懊恼自己是不是没说清楚,正欲望再开口,师尊就匆匆将他推出门外。 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撞了一鼻子灰,他站在门口懵了很久。 许是嫌他唐突了?又或者觉得他脑子糊涂了,才口不择言?不管是哪种,苏夜都不敢再唐突开口了,只一句话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他没力气也没胆量再说一次。 那夜,师徒二人,一个站在窗外凉亭下默默替自己师尊撑起一道防止夜莺聒噪的隔音结界,另一个站在屋内的窗框下,即使周遭安静也睡不着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乱舞狂躁。 无论有没有苏夜那句粗鲁的表白,师尊都对他是极好的,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虽然胃里泛酸,可心口是甜的,奇怪的味道夹杂着白若一浑身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冷茶清香,萦绕着,难以散去。 师尊,你给了我这世上最甜的蜜酿……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我听见了,我装的,除非他再说一遍。 小徒弟:他没听见,好尴尬,再说一遍会不会很唐突?算了先不说了。 师尊:………… 第93章 师尊超凶 雨停后,苏夜收了伞,二人出了茶肆,漫步在长街上。 轻扇着十只近乎透明羽翼的飞鱼飞来,落在白若一肩膀上,轻抖羽毛,加密后的符文便散落下来,在半空中组合成文字。 【江南禁制破裂,危急,望仙尊速往!】 消息来得迅猛,是从涿光山传出的,白若一眉间紧蹙,挥手收了书信就要祭出白莲,苏夜匆忙拦下。 “师尊,我来吧!” 无色长剑被祭出,凌空而起,苏夜站在长剑上,朝着白若一伸出手,白若一愣了一下,还是将手递了过去,任由苏夜将他拉上长剑。 苏夜从没见过白若一御剑,他以往都是祭出飞行法器——白莲,再不济遇上危急的事情会瞬移,只是此法太过消耗灵力,说不定江南的禁制情况危急,搞不好是一场硬仗,他还要蓄积实力。 至于御剑,白若一自从两百年前失了霁尘后,就再也没用过剑,本能上多少也有些厌恶剑类的灵器。 因此他并不习惯站在剑上,疾风掠面,吹得他有些脚步虚浮,恍惚间就会不慎掉下飞剑,坠入凡尘。剑身很窄,站在上面很需要保持平衡的能力,比不上他的白莲,宽敞到载着五六个人都不费劲,甚至可以打坐小憩。 但辰巳仙尊绝对不会说自己不适应御剑,也不会表现出努力稳住身型的吃力感,只闷声不语,咬牙蹙眉,尽量不往下看。 偏巧这些小情绪和动作落在了苏夜眼中,他一整颗心几乎都是悬在白若一身上,又怎么可能关注不到?尽管白若一努力掩饰着不适,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揽住白若一的腰。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臂探过去的时候,指尖触及的腰身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尽管不适应,但白若一并不会说出来。 苏夜面色柔和道:“是我修为不济,怕剑御地不稳,让师尊掉下去就不好了。” 这像是给了一个台阶,白若一顺势便扶住了台阶上的栏杆,稳住了身型便洋装不在意,拾掇起属于师长该有的严肃道:“知道就好,以后要勤加练习。” “嗯。” “……” 那声“嗯”像是从鼻腔里哼哼出来的,又像是喉咙滚动的声音,带着喑哑的磁性,是属于初长成的青年该有的魅力。 他站在白若一身边,一只手臂不轻不重地环着白若一的腰,青年身材健壮,俨然比白若一高出来不少,时光总是吝于停留在长身体的少年身上的,好似茁壮成长的树苗,一下子就长高了那么多,他并排站在白若一身边,看着他时还需稍稍抬起眼眸。 白若一舒了口气,像是放松了身体和紧张的情绪,所幸,万幸,庆幸,这株小树苗没有长歪…… 其实,苏·没长歪的小树苗·夜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波澜无惊,凭借着本能想安慰白若一,但胳膊环绕在自己师尊的腰上时,他就已经后知后觉到了极大的不妥!可他不打算将手臂收回,一来,看起来很欲盖弥彰,二来,师尊离他又亲近了好多。 第187页 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表示,自己只是怕自己的学艺不精连累到师尊。 天晓得他的胳膊已经僵硬地快不能收控自如了,若是揽地紧了便会显得有几分狎昵,若是松了就越发欲盖弥彰了…… 只能努力说服自己,我不过是怕师尊掉下飞剑罢了! 由于事态紧急,白若一一路上都是心事重重,没和他说什么话,很快,注意力也不在他那条胳膊上了,途中,苏夜一颗心都放在自己胳膊是该收紧些还是放松些上,的确险些撞上障碍物,或者是剑身不稳了几次,这倒验证了他那句“修为不济,剑身不稳”的胡扯。 在白若一不能随意施展瞬移之术的情况下,御剑已经算是最快的方式了。 尽管苏夜卯足了劲,他们二人还是赶了大半日才到了江南。 俯身向脚下看去,连绵的湖沼青丘依旧勃发着生机,城郊务农的村民插秧种瓜,不远处繁华的长街上,小贩吆喝叫卖,热闹非凡,人人都在有条不紊地过着日常生活,压根看不出来什么变故。 苏夜有些疑惑皱眉道:“会不会是消息有误?这乍一看,平静得很啊。” 白若一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道:“先去禁制边缘。” 苏夜闻声点头,御剑转了个方向,朝着山阳水阴的要地飞去。 所谓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江南的上古阻妖禁制就位于这抱阳拒阴之地,光是千万年前的选址就颇费心思,可见江南的禁制在九州大陆上是有多重要。 虽然江南没什么富庶强大的城池,鱼米之乡是个平和之地,但天下百城好像都心中有数,争也不会与江南争斗,江南就像是被呵护在腹地的宠儿,哪怕是两百年前魔君嗜杀成性,也没将手伸向江南。 这禁制就设在这抱阳拒阴的河泽山脉之中,从空中瞧去,山下已经围了不少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苏夜一眼就看出大多数人都身着浅蓝的弟子服饰,应该就是钟家安排来的弟子,身下一半的人也大多都身着自己门派的服饰,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也不知是他们来得晚,还是各大仙门接到的消息早,倒显得白若一姗姗来迟。 御剑跃下前,苏夜忧心白若一的灵脉,叮嘱道:“若是事态不严重,师尊先不要出手,来了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吧?” 白若一没有回答,应当算是默许了。 师徒二人到了之后,上下聚集徘徊的人一哄而上,忙着寒暄,客套话一句接着一句,无聊至极。 白若一虽不喜这种氛围,却也没明确表示抗拒,任由他们聒噪了,眼神却一直落在眼前笼罩着禁制的山体上。 苏夜扫了一眼周边,三五弟子聚在一块儿,有的闲暇聊着八卦,有的讨论剑术修为,甚至还有几个偷偷掏出藏在储物袋的零嘴分享起来……苏夜忍不住挑眉,这是来修补禁制的还是来开茶话会的? 看来……事情并没有书信中说的那么危急…… 白若一脸色难看,沉默不语,等到周围的城主和各派掌门废完了话,他才开口问:“情况如何了?” 若说危急是真,他们哪来那么多闲工夫在这寒暄,若说无关紧要,又聚集了这么多人作甚? 他这一问,刚刚还此起彼伏的热闹声戛然而止,各个面露难色低着头一语不发,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个灰衣青年缓缓走出道:“江南禁制昨日发生异样,钟掌门发现后就通知各个掌门山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进山了,说来也怪,进山的人至今还未出来,也没有传出消息。” 灰衣青年看着眼熟,正是不葬谷的少主风无邪,他向来话少,一般只拣重点的说。 白若一拧眉问道:“何种异样?” 由于风无邪起了个头,众人不再三缄其口,纷纷议论,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起初只是从禁制裂缝中逃出了几只小妖,大多都被当场斩杀了,也有几只机灵的趁着空隙跑了出去。” 白若一脸色难看,“跑了?为何不追?” 那人脸上一僵,尴尬讪笑道:“小妖不成气候,危及不到各个仙门,刚入门的弟子都能轻易斩杀,区区想着还是先解决……” 白若一眼底已掀起薄怒,冷声道:“危及不了仙门?那山下那些百姓该拿什么抵抗?锄头吗?云渺峰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养的掌门好出息啊!” 他原本面对生人就是一股不近人情的气质,再加上听着这些混帐话气,只觉得眉心抽搐。 “仙尊莫怒。” 看着白若一真的怒了,周遭围观的仙门中人才反应过来,纷纷劝辰巳仙尊莫要恼怒,立马派了一群弟子去寻觅逃逸的妖魔。 赶来的众仙门大多是因着江南递来的书信中强调了禁制破裂之事情,由于祖上教诲过,禁制之事事关重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他们才匆忙赶来,赶来之后瞧着禁制并未损坏严重,于是堪堪补上缝隙也就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进山的别派弟子没出来关他们什么事情?只怪他们好奇心太重活该罢了,甚至觉得事不关己,恨不得脚底抹油,立马回家,但谁也没提离开,于是就没人做这个出头鸟,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 直到这位不近人情,神情肃穆的辰巳仙尊一到,甩了个难看面色,不顾他们尊严将他们训斥了一顿。 第188页 被训斥的掌门俨然就是云渺峰的云非掌门,他上次在天澜城就在白若一那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又…… 他好歹也是一派掌门,已是中年,须发飘长,乍一看要比天人不衰的白若一大上许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训斥,着实尴尬!周围有的人触及他的目光立马尴尬地挪开,也有人在默默笑话他,这其中甚至包括别派的小弟子。 他尴尬地面色难看,一阵红一阵青的,勉强调出惯用的讪笑嘴脸,自欺欺人地维护着脸面,心中默默记下一笔。 尤其是站在白若一身边看笑话的苏夜!白若一与他们老祖同辈也就罢了!这小徒弟简直是……小小年纪,长幼尊卑都不懂! 实际上,苏夜才懒得看云非笑话,他一双眼一颗心都悬在白若一身上,他微勾唇角只是因为觉得师尊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着实可爱,这面对外人的态度和面对苏夜的完全是两个样子,苏夜更加觉得心中温软。 说实话,他压根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心态跟在场众人也差不了多少,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那岂不是要累死了? 但是白若一在乎,他就想管了,可能里面也夹杂着对江南的感情吧?又或者这是师尊喜欢且在乎的人间,他也变得爱屋及乌起来。 不知是哪个掌门蓦然说了一句话,苏夜笑容立马僵硬在脸上,慌乱焦虑浮上面颊。 “哎呀,这次上官城主和钟掌门也进去了?” “了尘大师也进去了,听说还有几个琼楼玉宇的女修……” 声音像是在苏夜耳边炸开,他瞬间觉得按捺不住了,钟毓秀是他姨父,整个钟家对他最好的人,也是他经历腥风血雨后第一次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的人…… 他看了一眼被围在中间,了解着现场情况的白若一,师尊灵脉有损,不能让师尊涉险,何况师尊还要在外面主持大局。 咬了咬牙,一跺脚便朝着山上走去,现场人太多了,几乎没人看见苏夜去了哪儿,而白若一被围在人群中,一时间无暇顾及,也没瞧见…… 第94章 师尊护犊子 在这世上近二十载,没几个人对苏夜好过,所以,那仅存的温暖是苏夜心中藏着的一捧火,悄悄地捂着,生怕被别人看见,也生怕熄灭了。 确实是他莽撞了,也确实是他思考问题没过脑子,但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是那么诚挚、灼热,一心只想对给过他温暖的人好,不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姨父,也不是因为钟毓秀为了江南百姓,为了天下苍生进了山。 仅仅是因为,苏夜想要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等到他在撇开了众人的视线,一股脑扎进了山中,才意识到为何那些人没有走出来,也明白了“禁制异常”指的是什么。 山中的禁制内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肆虐伤人,也没有尸横遍野的杀孽,苏夜不由得松了口气,最起码还没有人员伤亡。 他一踏入山中禁制,身后各大仙门的聒噪声就都听不见了,回身一看,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脚下是触感不太真实的松软泥土,身后是万丈悬崖和连绵的云海,他猜测禁制中的变数应该就是此处变成了一处幻境。 眼前看到的是一番景象,可实际却又是另一个模样,也就是说若他不够冷静,慌不择路地想要往回跑,只要跳下悬崖,禁制外应该立马就会出现他的尸体。 眼前俨然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致,仙气缭绕,灵力充盈,罕见的灵植遍地都是,连从山川上悬挂而下的瀑布都是人人争抢的疗伤圣泉。 苏夜挑眉,外面有他惦念的人,所以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不晓得其他进来的人会不会沉溺于此…… 若是被迷惑了,那就难办了,不是人人都能抵挡得住诱惑的。 这世上大多数人在现实中不如意,或寄人篱下,或郁郁不得志,或命运凄苦,若是来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怕是明知此处是幻境,也不会愿意离开。 苏夜漫山遍野地走着,一边喊着“姨父”,一边寻觅着。 * 甫一入山,禁制的轮廓便悠然荡漾起了一层波纹,想要不注意都难,几个离得禁制近的弟子尖叫一声,慌忙跑开,躲到自家师长身后,生怕自己被吸进山中。 他们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黑色的背影被淹没在波纹中,禁制重新恢复如常,刚刚的人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眼尖的弟子立马大喊道:“是苏公子!刚刚进去的是苏公子!” 那弟子的师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真看清楚了?真的是苏公子?可别乱说!” 那弟子一被问,看着无数目光瞥向他,他有些怂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低声维诺道:“……不确定,兴许是我看错了……” 这下可热闹了,刚刚被白若一怼到说不出话的云非目光扫了一圈周围,假作疑惑,挑眉道:“咦?仙尊的爱徒好像不见了。若刚刚进去的不是仙尊的爱徒,那又是谁呢?” 众人闻言,确实发现苏夜不见了,刚刚那几个弟子就算没看清楚进去的是谁,也都对那抹黑色身影印象极深,在场除了苏夜,好似并没有人穿那般漆黑的衣裳。 一时间,猜测、揣度、疑惑、惊讶、叹息……此起彼伏,都付诸在七嘴八舌中。 “钟掌门他们是在昨夜靠着上官城主的不归砚才进入禁制中的,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到现在各位掌门都尝试过无数办法了,都没办法掀开禁制进去寻人,苏公子怎么就能……” 第189页 “是啊是啊,这上古禁制是用来困住妖魔的,千百年来,常人是进不去的,就算是上古神器不归砚也只能带着寥寥数人进入,难不成苏公子身上也有什么宝贝?” 身着翩跹长袍的一个弟子挤眉弄眼,不屑道:“嘁,你当上古神器是大白菜呢?人手一个?我看啊,那苏公子定不是常人。” 长衫浮夸,刻意作出的飘渺临仙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另一同样穿着的弟子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置信道:“啊?不是常人?那是什么?” 那弟子瞥了一眼自家掌门,信心满满道:“独独他能进入那妖魔才能进入的禁制,你觉得会是什么?” 围观的几个弟子都惊讶地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 猜疑重重,源源不断…… 更有人凑到白若一身边,看似恭敬,满脸忧心道:“仙尊您这弟子只怕有异……若您是被蒙蔽的,那……” 他话还没说完,白若一冷着脸,目不斜视地走到禁制边缘,伸出指尖,轻轻点在禁制上,禁制蓦然以白若一的指尖为圆心,荡漾出一道水波,刚刚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立时鸦雀无声。 白若一收回手背在身后,目光凌厉,带了几分几乎快抑制不住的愠怒看着这群人,冷声道:“本尊的徒弟有异?他若有异,那本尊又该是什么?” 说罢,他丢下在场众人,兀自转身踏入禁制。 · 禁制内不对劲,苏夜寻了很久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灵脉已通的他虽然感觉不到饥饿,但身体习惯了的作息时间提醒他,若在外面怕是已经入夜了,可禁制中的景象还是停留在他刚踏入的那一刻。 阳光明媚却不至于炎热滚烫,始终牢牢挂在偏东的上空,分毫没有要西行的意思,微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可却不曾光顾他的皮肤表面,他站在树下却连发丝都未被吹动。 就好像,他虽然站在禁制内,却又与这里的环境处在不同的空间一般。 树梢上的不知名小鸟从树梢跃下,旁若无人地绕着他飞行了几圈,就好像是在刻意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般,又自顾自地朝瀑布飞去。 鸟类爱惜羽毛,若是被瀑布的激流冲击到,恐怕是小命不保,而那鸟就像是习以为常一般一个猛子扎进了瀑布中。 虽保持着警惕心,可苏夜已经在此处耽搁许久了,唯恐时间拖的太久会生变故。 他召出霁尘剑牢牢攥在手中,深吸一口气,跃上小丘,踏过岩石,学着那鸟一头扎进瀑布里。 隐约间在瀑布水帘中看见一个极快的身影闪过,这对于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的苏夜而言,不可说是不激动,待他穿过水帘后,却懵了。 眼前的画面与瀑布外面一模一样,若不是身上的衣服早被水帘打湿了,他定会觉得刚刚的行动只是心中臆想,还未付诸行动。 身后的瀑布由于落差够大,距离又近,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 苏夜有些茫然,他捂着耳朵回望身后的瀑布,再一次穿过。 眼前的景象与刚刚的并无二致…… 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为了证实猜测,他再一次穿过瀑布,果然发现了端倪,这恐怕是一个镜像世界…… 以瀑布为镜,瀑布两侧是相生的,除了正反不同,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就连树叶上的经络都一模一样。 唯独空中的太阳,一个挂在偏东的位置,一个挂在偏西的位置,正好通过瀑布形成对称重叠。 意识到禁制内的凶险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时,苏夜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了,但他并不后悔,毕竟他的姨父在里面,不能不救! 他本就做好了拔剑同禁制中的妖魔厮杀的准备了,却被待到这个空无一人的世界中。 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幻境,苏夜虽然以前不学无术,但自从被白若一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后,被迫阅览了很多典籍,白若一也常常会将自己从前的见闻告知他,增长他的见识。 可是,任凭他再怎么搜索枯肠,都完全不记得有这种奇怪的幻境。 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庆幸,幸好白若一没进来,要不然困在这里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 刚冒出这个想法,他浑身僵了一下。 困在这里?就他和白若一两个人? 别人进不来,他们出不去,不会有人打扰他们,他们可以相处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况且这里灵气充沛,白若一灵脉有损,在这里刚好可以修复,哪怕是修复不了也没关系,在这里不需要去拯救什么苍生,去修补什么禁制,没有天下大义的担子压在肩上,那便是一处世外桃源…… 不行!这同囚禁师尊有何分别? 说到囚禁,他隐约记得在锦囊的世界里,看到自己曾经囚禁了他的师尊,还做出那般荒唐的事情,脑子里全都是白若一水眸氤氲,吃痛地将呜咽都堵在喉咙里,不吭一声。 光是幻想着,就已经又痛苦又刺激,难以言喻的极端矛盾情绪折磨着他。 他甩了甩不太清晰且还胡思乱想的脑子,重新面对自己现在的境遇,若是出不去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一个人都没有,说真的,还挺孤独的…… 原来有人真的好,哪怕是仇视的,愤恨的,讥讽的,好歹有人的味道,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独处之下会趋于崩溃。 第190页 他不至于被逼疯,却也按捺不住焦虑,转头扎进瀑布里,让湍急的水流将脑子涤地清醒些。 可就在他一头扎进瀑布的时候,之前在水帘内看到的虚影又出现了。 那莫约是个人的影子,好似只有在水帘内才能看得见,一出水帘就什么都没了。 苏夜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再扑进水帘中,勉强睁开因着在水中睁开而被刺激到发红的眼睛,定定看去。 白色的衣裳飘逸若仙,恍若神祇。 之前有弟子提到进入禁制中的人有上官卿、钟毓秀、了尘大师,还有几个爱凑热闹的琼楼玉宇的女修,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穿过白衣服。 那这个人是…… 第95章 师尊的私心 师尊也进来了? 是发现他擅自行动,担忧他惹祸才跟了进来? 这下糟了!他心想着,愁云染上眼角眉梢。 那人没有看到苏夜,就好像并不知道身后有这一处水帘一般,兀自往前走着。 苏夜不顾瀑布的水流灌入口中,仓惶喊了声“师尊”,但声音被淹没在滔天的巨流回响中,他顾不上其他,焦急地朝着那道身影奔去。 原本瀑布水帘的尽头是一道山岩石壁,可那石壁又好像并不存在一般,任由苏夜穿透,这一次他眼前再也不是虚幻的镜像世界。 他清晰地看到了白衫背影是个身型伟岸的男人,但万万不可能是白若一的,白若一虽然身型修长,但没这么高也没那么健壮。 苏夜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那人好像也意识到身后跟了个人,转身看了一眼,苏夜呼吸一滞,按住了被凉水冲的几乎有些颤抖的双腿,僵硬地根本来不及闪躲,就这么大大方方暴露在那人面前。 明明苏夜就站在距他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有些疑惑地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便转身继续走远。 那个人剑眉星眸,眼尾稍挑,唇角微翘,他的五官轮廓……居然同苏夜有个六七分相似…… 只是气质看起来更儒雅一些。 苏夜愣住了,他开始猜测这里莫非又是一个幻境?幻境这次不止物化了景象,甚至编造出了一个同入境人相似的虚影? 带着不确定性,他悄悄跟在那人身后,想要一探究竟,刚刚他基本已经确定,那个人好像根本看不见他,就像是……他们二人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穿过桃林小径,跨过潺潺溪流,入目的是俨然有秩的排排屋舍,不知怎的,苏夜觉得眼前这个景象有些眼熟,带着诡秘的静谧,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也想不起来从哪来的熟悉感。 再靠近,站在小丘上,几步之遥的白衣男人举着手中的长笛,朝着远处挥袖,“我回来了。” 他在和谁说话? 苏夜不解,往前又走了几步,几番确认这人压根看不见自己后,他站在男人旁边也朝下看去。 屋舍周围的大片空地和溪流边,三三两两一大群人,农忙、种植、织布、捕鱼…… 他们看见男人后,也展开笑颜冲着此处微笑招呼着,甚至有个妃色身影提起裙子就奔跑而来。 糟了!苏夜虽然可以确定男人看不见自己,但是并不能保证这里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此处诡异,是敌是友都不好说。 小丘上光秃秃的,只有大片肥美的嫩草,偶尔有几只羊崽咩咩叫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幻境不能以常理而论他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没人能看见自己的玄学问题上了。 跑上山坡的妃衣女孩似撒娇般伸手搂住男人的胳膊,“冬凌哥哥这次带了什么好玩的回来呀?” 冬凌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然后突然瞥了一眼身边的苏夜,“吶,带了个人回来。” 被看见了?什么时候被看见的? 苏夜陡然一慌,整张脸的表情都僵住了,不知这人修为深浅,既不敢莽撞交手也不敢转头就跑,况且他刚刚跟着男人七转八绕的,早就不记得回去的路线了。 他满脸警惕地看着这个和他相貌有六七分相似的叫冬凌的男人,身侧的手做出一副随时会召唤出霁尘剑的架势。 冬凌依旧笑容温和地看着他,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妃衣少女探出头,打量着苏夜。 倒是苏夜率先认出了少女,他刚刚一瞥只觉得眼熟,这么一看才恍然醒悟,妃衣少女正是在天澜城同他过招的魅修,那个琼楼玉宇的女弟子,好像叫什么楼东还是楼西来着?也是这次不慎踏入禁制中的人之一。 “冬凌哥哥,这人是谁啊?”少女疑惑着看了看苏夜又抬头瞧了瞧冬凌。 眼见她跟冬凌很是熟稔,反倒对苏夜陌生。 苏夜一下子也打不定主意了,这女孩到底是幻境中的人还是现实中琼楼玉宇的女修? 他试探着开口,“楼……西?” 那少女脸色一变,有些不太高兴道:“什么楼西?人家叫楼西子啦!咦?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们……有见过吗?” 少女瞪大了水灵的双眸,蹙着眉咕噜转着眼珠子,看样子倒像是失忆了一般…… 冬凌不动声色地将楼西子护在身后,歉意微笑道:“西子是两年前来的,当时记忆全失,你若是认识她的话……你是来寻她的?” 信息量有点大…… 第191页 这里果然古怪,从第一批人进入禁制到现在,也不过过去了两天而已,怎么就成了两年了?还记忆全失?但苏夜此次进来的确是为了寻人的,总算是看见一个了,算是好事。 苏夜皱着眉头,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冬凌笑道:“那就好办了,你们两人都是从外面来的,留下来做个伴也就不孤独了。” 竟然是想将他留下吗?苏夜心中一惊,慌忙道:“我是来带她出去的!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人,你们有看见吗?” 冬凌和楼西子齐齐摇头,但苏夜也不敢轻易判断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才不要走!” 就在苏夜正发愁是该潜入村庄里去找找其他人,还是带着楼西子离开寻找出口的时候,楼西子突然一脸厌倦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还特别警惕地抱着冬凌的胳膊,畏缩在冬凌身后,俨然是将苏夜当成外人。 就在这时,山丘下的一个老者朝此处撩开嗓子喊了一声,“冬凌公子,西子姑娘,还有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下来用晚餐吧,今天现宰的全羊宴!” 一来是他们的盛情相邀,二来楼西子在这里生活的好像还不错,人人朴素好客,看起来也没什么凶险,三来苏夜想在此处找些线索,于是带着几分警惕欣然同意了。 进村的路上,楼西子并排靠近冬凌身边,小声疑惑道:“冬凌哥哥,这个人跟你长得好像啊。” “是吗?”冬凌眼尾微挑,温润的笑意浮上面颊,意味深长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是另一个时空的我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苏夜通了灵脉后听力极好,这对话尽收耳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夜认真揣摩起来,江南的禁制会不会真的就是链接两个时空的枢纽? 他真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懊恼至极,拳头都不由得攥紧许多,那师尊怎么办?师尊还在外面!他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师尊了? 这个空间和瀑布那里的又不太一样,这里有日升日落,蛙叫虫鸣。入夜后,村民们点起了篝火,在宽阔广袤的草地上三三五五聊着天,分享着瓜果羊肉、酒酿茶点,好不热闹,夜空的星子也比苏夜在涿光山上看到的明亮耀眼得多。 起先,苏夜没敢喝酒,看着大家都在吃羊肉,又有热情好客的村民将片好的一盘滋滋冒着热油的羊肉端给他,盛情难却之下他尝试着吃了几口,鲜嫩肥美,味道很棒,越发觉得这里真实了。 一边应付着村民的热情,一边四下张望着,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满眼望去,竟然有一半的脸都不陌生,可这其中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反而是一些…… 曾经面目狰狞着对他拳打脚踢的青楼小厮,此刻正围坐在篝火边,笑意和善地给众人倒酒…… 曾经那个花枝招展,戴红抹绿,将小叶子亲手送进禽兽手中的老板娘此刻像个洗尽铅华的良家妇人,眉眼和善地给小女孩们扎着小辫…… 曾经破庙中险些将他烹食的乞丐,此刻正盘膝坐在烤羊的火堆边,一边掌握着火候,一边毫不吝啬地将羊肉一大块一大块地切下,递给众人。 而刚刚递给苏夜羊肉的人分明就是他! 再瞧去,这里至少一半的面孔,他都很熟悉,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鞭尸扒皮的那种熟悉! 远处孩子们做做着游戏,敲打着小小鼙鼓,可那鼓声却一声声敲进了苏夜的心脏,他顿觉得耳鸣目溃,一下子浑身血液骤凉,不知身处何地…… 玩着鼙鼓的小孩,突然丢了手中的鼓,那小孩本身嘴巴就大,这时笑起来就像是唇角被割裂了一般,僵硬地笑着走向苏夜。 “哥哥,我们一起玩吧。” * 甫一踏入禁制,白若一便感觉后背灼烧地有些疼,他心中忧虑,没急着去处理,只拢了拢长发,披散在后背遮挡住一片焦黑,可食指上的皮肉几乎灼焦,还冒着缕缕青烟。 他顾不得那么多,只将手指插·进溪水中,呲啦一声,灭了火星。 这禁制同其他禁制有所不同,具体如何,在他自己亲自进来前,他也是一无所知,可隐隐有些记忆像是被封印在识海某一处,难以触发释放,只能窥见朦胧的影子。 望着禁制中的山川水泽,他竟毫不意外,好像这里就该是这样。 可是,怎么可能呢? 众所周知,千万年前布下的上古阻妖禁制是牢笼,将妖魔鬼怪纷纷关押在其中,使其不能肆虐人间。按理说,进入禁制中应该看到的是妖魔遍地,妖气熏天才对。 他原本以为只要进入禁制就能看到正在和妖魔厮杀的苏夜,面对禁制中密集且大量的妖魔,苏夜的修为还不足以抵抗太久,白若一正是由于心中焦虑才没思考那么多,匆忙进来,可他根本不知道禁制中是这样的光景。 峻岫山河,灵气充沛,却又空无一人…… 他太冲动了,没有做详细的计划安排,可他不后悔,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拴紧自己的小徒弟,本就应该护着的。 都说江南禁制是人类无法涉足的,之前进入的人是因带着上古神器不归砚才顺利进入,而苏夜却毫无阻拦就进去了。 面对众仙门的质问和猜忌时,白若一没想那么多,他不过是试探了一下,指尖略微有些灼烧感,不过还好,不至于丧命,更令他庆幸的是这个禁制拦不住他,只是试图阻拦他罢了。 第192页 那些小手段,他毫不在意。只要他进了禁制,一来可以维护自己小徒弟,堵住那些人的废话,二来他很担心自己的小徒弟…… 试着驱动手腕上的白纻,感应着冰绦的踪迹,不多时就有了方向。 心中大悦,果然!拴住他才是对的! 第96章 师尊出场方式与众不同 白纻是白若一的本命神器,而冰绦又是从白纻上分离出来的一脉,彼此之间的感应就好像从未分体过一般,即使是在神秘莫测的禁制中也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由于白纻和冰绦的相互作用,白若一没费多大劲就发现了水帘的秘密,水帘两端完全相反的重叠世界虽然古怪,但真正的怪异还是夹杂在水帘中间的通道,那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若说水帘两端的世界还处于现实中,那么他此刻身处的广袤草原就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空间。 隐隐有些记忆在脑海中撕扯着,蒙上了好几层雾帘,风一吹起,缭地他心痒,却又无法揭开神秘的纱帘。 白纻与冰绦之间相连的淡白丝线在渐渐变得透明,白若一又注入些灵力,收效甚微,并不能阻止这种联系的变淡,他只能加快了步伐,寻觅而去。 遥遥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讨论,白若一心下一动,闭眸用神识搜索着踪迹,不到半刻,他便感应到山坡下俨然有一片屋舍,状似村庄,人头攒动,到处挂满了红灯笼和喜气的红绸。 白纻感应到的踪迹在这里也就断了,不出意外,苏夜就在村中。 但是这些村民又是怎么回事?白若一在他们身上感应不到妖气,但他们又不太像人类。 又或许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和自己的世界中的不太一样吧? 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不能打草惊蛇,白若一思忖片刻捏了个法诀遮掩身型,混入人群中,这是一种障眼法,此刻他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和普通村民没什么区别,但并不能维持太久。 目前来说,这些村民只会觉得他看起来很熟悉,本能以为是本村的人,但是要仔细去揣测很快就会明白过来,这人面孔很生,原本不大的村子里,所有人几乎都是认识的,突然出现一个外人肯定会被发现。 白若一眼看着一顶花轿被抬入一栋木屋内,老妇人扬起兜里的红枣和桂圆,抛洒了满空,起先抬轿子的人扬着笑意纷纷去抢喜气。 老妇人开口道:“好啦好啦,你们先去忙着吧,新娘子梳妆还要一会儿的。” 一个轿夫笑道:“那可得快点啊,万一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老妇人叉腰道:“这我老婆子还能不懂吗?婚者昏也,定能让新郎在黄昏时刻准点将新娘子抬进新屋里拜堂!” 而后,轿夫们勾肩搭背地离开,去前院喝喜酒吃茶点了,一下子人都散开,没了掩护,白若一怕自己暴露在人群中,于是趁着老妇人去撵几个趴在窗棂上偷看的小孩子时,兀自闪身进了木屋。 木屋内到处充满喜气,衣香鬓影,红烛稠丽,妆台前一个女子身着喜服拿着笔描眉,听闻身后有动静,她也没回头,想着要是喜婆的话早该人未到声先到了,便猜测这个时候除了喜婆还会有谁来找她? 略一思忖,便堪堪放下眉笔,回头喊道:“苏夜哥哥?” 两人都僵住了。 白若一对眼前的女子印象不是很深,但从浑身散发的气息来看,是来自外界,她应当也是误闯禁制的人之一,但这女子为何开口就是苏夜,还喊苏夜“哥哥”? 他们什么关系?关系有这么亲密吗?亲密到喊哥哥? 这么一想,白若一皱着眉头,无心再维持自己身上的障眼法。 粗布麻衣渐渐退去,原本只能称作略清俊的脸庞倏然变化成了一张冷峻如玉般的样貌来,明明是清冷的,寡淡的,却因为一双略带薄红的上挑凤眸而稠丽无双。 楼西子看得有些痴傻了,口水都险些流淌下来,她感觉自己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但又觉得有点熟悉,这人好看地天地失色,比苏夜和冬凌都好看! 即使知道这人是个不速之客,她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即使这人浑身彷若霜寒覆盖,她却觉得有些熟悉,就好像自己合该会被这人保护一般。 于是她也不认生地凑过去,瞥了一眼还在外头驱赶小孩的喜婆,低声道:“你也是突然进来的人?” 见白若一不说话,楼西子又道:“那你认识我吗?” 少女眨巴着眼睛,摘掉头上的凤冠,拨开面颊上的碎发,认真看着白若一。 这么一看……确实有些眼熟,白若一思考了片刻,好像在天澜城见过,是那个跟苏夜比武输了就满地撒泼打滚的姑娘? 白若一皱眉点了点头。 眼前少女更加兴奋了,她压低声音道:“那你认识苏夜哥哥吗?你是不是来寻我们的?” 又提到这个名字,语气还颇为亲昵! “他在哪儿?” 楼西子正欲开口说话,却听见喜婆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匆忙之下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不大,从昨天因要满足轿子抬入的规矩,便将里面的床榻衣柜等大件都搬去院子里了,只剩下梳妆台下狭小的柜子,万万没有什么藏身之所能塞得下一个大男人。 唯有…… 第193页 楼西子盯紧大红花轿,一把将白若一推搡着推进去,食指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立马将自己手中的凤冠,大红的喜炮外衫,以及桌上的红盖头一把塞进轿子里。 “来不及解释了,你先上轿!他们待会儿会带你去见苏夜哥哥,你是认识他的对吧?” “……我是他师尊。” “那就太好了!你们先商量着,我在这里等你们来救我!”说罢,匆匆转头藏进梳妆台下。 这姑娘脑子好像有什么病似的…… 白若一到现在为止都有点懵,直到那喜婆走进来,四下没瞧见人,看见花轿的帘子下淌出来一边衣角,她问道:“新娘子已经进轿子了?” 喜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若一心想这办法虽然蠢,但确实能更快更顺利地见到苏夜,于是只好赶紧将那一点都不符合他尺寸的喜服匆忙套在身上,又将凤冠顶在头上,拉下盖头,咬牙轻嗯了一声。 喜婆闻言伸手轻轻掀开轿帘,看见的便是盖着红盖头身着喜服的新娘子端坐其中,她满意地将轿帘放下,招呼着前院的轿夫来抬轿子。 一路上,轿子摇摇晃晃,颠地白若一五脏翻滚,几欲呕吐,强压着不适,他至今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被推上了花轿,裹上了嫁衣,摇摇晃晃被抬出去。 这轿子是要抬到哪里去? 他没来得及想很多,轿子已经落地,路上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也是,这个村子才多大啊,家家户户之间几步路就到了,嫁娶用轿子也不过是图个仪式感。 “请新郎踢轿门。”喜婆的声音刺耳。 轿帘被掀开,白若一头上盖着盖头,看不清面前的人,他心想只要进了屋子,他将那所谓的新郎弄晕,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找人。 一双皂靴走到面前,那人朝着面前的轿门踢了一脚,刚刚还在走神的白若一猛地回神,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此起彼伏地嚷嚷着。 “新郎背新娘子!新郎背新娘子!” “………………” 这些村民在作死吗? 白若一咬咬牙,攥紧拳头将喜服捏地皱巴巴的,恨不得当场暴走,召出白纻将这些人捆了了事。 但还是忍住了,任由那人在自己面前俯身,将宽广结实的后背暴露在面前,白若一认命似的眼一闭牙一咬,附身将胳膊环住了那人的脖子。 四周锣鼓喧天,伴随着嬉笑打闹的群众,由于挨地近,那人只用着他们两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开口道:“放松些,我也不愿意背你,这不是没办法吗,这可不算毁了你清誉啊,出去了可别告诉我师尊。” 白若一浑身一僵,青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由于压低了声音,喉咙和胸腔共鸣着,独属于熟悉的磁性嗓音。 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声音是谁的? 苏夜! 白若一不知道此刻是应该由于背着他的人是他苦苦寻觅的苏夜,而感到放松,还是因为这熟悉的场景又不熟悉的动作而感到眩晕。 “红罗裳、金钿头,八抬大轿、丹绡帷裳……呵,师尊,八大仙门这是在给你送嫁呢。” 那般混帐话言犹在耳,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次他是被八大仙门塞进了花轿,屈辱地被抬进了苏夜的魔殿,这一次他又阴差阳错地被塞进了花轿,抬到了苏夜面前! 他心中憋屈,一下子也顾及不了许多,发狠似的蹬脚就踹在苏夜的腿上。 苏夜没料到这一茬,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型,抱怨道:“楼西子!你有完没完!” 他这一抱怨,倒是让白若一心中愈发不快,感情若不是自己误打误撞被塞进了花轿,他这回娶的人是那个琼楼玉宇的女修?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苏夜都从未说过要娶妻,这下子怎么就突然要娶妻了? 白若一觉得自己恼怒是因为自己的小徒弟要娶妻都不跟他说一声,将他这个做师尊的尊严放在哪儿了? 还是说…… 白若一猛的想起来,那一夜,他拥着自己,在耳边轻轻念着:“师尊,我喜欢你,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喜欢……” 什么喜欢会是独一份的喜欢? 一个徒弟只有一个师尊,那种喜欢自然会是独一份的喜欢。 苏夜的抱怨声还在继续,“你……你是不是胖了?怎么这么重?”说着费劲地抬了抬胳膊。 胖?谁胖? 若不是红盖头遮着,若不是大红的喜气映了满脸,白若一此刻早就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抽出白纻,将苏夜捆起来,踹上两脚。 这条路不长,苏夜将他背进挂满喜气的房间后,便开口道:“你先等会儿,我先出去把该演的戏演完,再来找你。” 白若一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又不好轻举妄动打乱了苏夜的安排和布置,只能真像个小媳妇似的安安静静在房间里等着。 因着为了图个喜气,即使是大白天的,新房里也添置了不少燃着的红烛,屋内被红绸遮挡着,光线也不太好,更加显得红烛扎眼。 莫名居然真的产生了一种“初·夜含娇入洞房,排红烛,待苏郎”的错觉。 第97章 师尊嫁我 这个村落的习俗和外界不一样,他们讲究拜堂要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自古“婚”便有黄昏的意思。 第194页 婚礼便是昏礼。 于是等到临近黄昏了,苏夜借口着怕误了吉时,推脱掉劝酒的众人,独身进了房间,看见端坐在床榻上,盖着红盖头一语不发的“楼西子”,有些疑惑。 “咦?你衣服怎么还没换掉?不会真的要拜堂吧?” 白若一有些茫然,一时间恼怒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被苏夜隔着红盖头捂住了嘴,苏夜修的是剑道,因而每日都会有练剑的习惯,因此宽阔的掌心被磨出了些茧子,略微有点粗糙。 门外远处熙熙攘攘的觥筹交错伴着人声,格外热闹,苏夜听觉格外敏锐,一下子就发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怕“楼西子”一个不慎开口乱说话被外面的人听见,才匆忙捂住她的嘴。 这下怕是真的骑虎难下了。 苏夜皱眉思考了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匆忙附耳低声道:“现在看来要把戏演完了才行,回头出去了千万别告诉我师尊啊。” 什么意思? 白若一还没明白苏夜说的意指什么,便被耳边的热息灼地有些烧的慌,耳尖蹭的一下就蹿上了血色,下一刻手就被人拽住拉了起来。 同时,门被推开,喜婆嚷嚷着:“新郎新娘可准备好了?良辰已至,祭拜昏神。” 白若一鲠在喉咙里的话只好再次被咽了下去,由于红盖头几乎挡住了全部的视线,他只能顺从地任由苏夜引导着。 禁制中的婚礼完全不同于外界,也是之前苏夜没搞明白,他本以为同意婚礼做做样子就能引至昏神,从而洞开炎光晕。他之前在村民们的口中得知村中只有办喜事的时候才有资格祭拜昏神,昏神会撕开炎光晕亲至观礼,送上祝福。 考虑到禁制中的时间和外界并不相同,在这里度过一年同外界一天差不多,他潜伏在村中,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乐不思蜀的模样,早就和村民打成一片,以至于他们对苏夜也算是知无不言,直接将村中最大的秘密告知了苏夜。 苏夜怀疑昏神之所以被称为神,恐怕是因为他同这个世界的人不处在一个位面中,就好像他遇见过的那个门缠雨。 既然有神亲临,自然不会是从天而降,来此的唯一办法应该就是撕开某条时空裂缝,或者说是禁制裂缝。 在这个村落里,苏夜差不多已经找了快半年了,还是没有姨父他们的踪迹,他差不多已经排除了他们在此处的可能性,猜测着是不是禁制中有多个秘境空间,他和楼西子进来的和其他人进来的不是同一个空间。 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和楼西子商量着演这么一出,等到炎光晕打开,他们直接跳进去,就算是离开了。 喜婆引着路,他们跟在后面。 刚刚一直在思考问题,苏夜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当他发现自己牵着的手有些不适,好像随时想抽出一般,他皱眉低声道:“你别生气啊,我也不想牵你。” 见身边的人不说话,苏夜才腾出心思打量了片刻,猛的发现原本身型娇小的楼西子何时变得高了这么多?身高几乎快赶上他了…… 再一看身材,这完全就不是个姑娘该有的模样,手心捏着的手指虽然纤细修长,但骨节分明…… 这分明是个男人! 他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后,险些喊出了声,却是掌心的手捏紧了他的手,他才抑制住,没打乱自己的计划。 身旁盖着红盖头的人腾出一只手,悄悄朝着苏夜的方向掀开一角红盖头。 红盖头倒映着喜气的红光,映衬在洁白如玉的面庞上,那盖头下的面庞冷峻且禁欲,一双凤眸氤氲着不知何时来的愠怒,眼尾微微上挑,竟是瞪了苏夜一眼,见苏夜还愣怔地看着自己,他垂下眼眸,长睫的影子投在下眼睑上,旖丽又喜气。 原本只是觉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不便被人发现,怕苏夜因为“新娘”被调包,心生疑惑,倒不如赌一赌这个小畜生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师尊。 竟没想到,他倒是愣愣光顾着盯着自己看了,那眼神定然不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也全然没有恭敬的意思。 喜婆第一个发现不对,捏着手帕一挥,打在白若一捻起盖头的手上,有些埋怨地嗔骂道:“新娘子怎的这么急?盖头现在还不能揭!” 这一声倒是将两人都拉回了魂,白若一立马松开手,任由红盖头挡住自己的脸,沉默地垂下头跟在苏夜身边,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而苏夜这一下子,怎么也抑制不住跳如擂鼓的心脏了。 天晓得刚刚怎么回事…… 是他对师尊思念成疾了吗? 误将楼西子看成了白若一,他对师尊已经渴望到了这个地步了吗?竟不满足于日日相伴,还希望娶了他,同他三拜天地,祷告神明,同他生同衾、死同穴,同他相濡以沫,生生世世…… 可师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师尊千万别出现在这里! 若是师尊亲眼看见他要娶别人,还亲手牵着别人要去祭拜昏神,要同别人拜堂会是什么反应? 师尊从没说过喜欢他,也从没应允过他的喜欢…… 他还记得上辈子,白若一总是想给他介绍个道侣,让他去过那世俗该有的生活。所以这一世,若是今日白若一也在,他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苏夜不由苦笑,恐怕师尊会笑着给他祝福,还会高坐长辈席位上,受他一杯热茶。 第195页 身边的人明明是和他串通起来演戏的楼西子,又怎么会是师尊呢? 他默默撒开手,只扯着红绸往前快走了小半步。 这下,倒是让白若一心中有些不快了,他刚刚怕苏夜乱了阵脚,才掀开盖头,让苏夜看见自己,也好给他一颗定心丸,岂料苏夜在看见他的时候竟然颇为不悦地松开了手。 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演戏都是借口?苏夜喜欢上了那个琼楼玉宇的姑娘?借着演戏,诓骗那姑娘一同拜了天地,好教假戏真做了,到时候回到现实世界就将人迎娶回来? 越脑补越乱,白若一一下子没了分寸,可他从不是一个愿意去解释什么的人,也不愿意去莫名诘问他人私事,即使这人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徒弟。 谁也没看见,明明红光喜气映了满脸的红盖头下,白若一的脸是难看成了什么样子,眼前红盖头上的流苏随着脚步晃动着,隐约能看见快他小半步的苏夜……竟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沉默着,叹了口气,终究是养大了,留不住了…… 白若一以为苏夜看见自己替代了楼西子,而心生不快。苏夜却以为自己竟然将同他做戏扮成新娘的楼西子看成了师尊,心中失落惆怅。 又碍于眼前形式,不能多言,一路上两个人便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随着喜婆走到了河边。 夕阳西下,金黄的光晕洋洋洒洒堆在对方身上,竟淡出了一圈柔和唯美的光晕,这样使得对方的轮廓看起来更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广袤的草原遍地嫩绿,被夕阳笼上了一层金光,河面映着天上初来乍到的七彩晚霞,宽广的河岸上围观了无数的人,一个个看起来面上带着祝福的蜜意笑容,真挚而又虔诚。 苏夜瞧着,竟真生出了一种迎娶新嫁娘的浓情蜜意来,可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真的想要迎娶的人,面色瞬间就没那么好看了。 喜婆只道是新郎官的人生头一次,不太适应,拘谨的很,便也没注意,将一对璧人簇拥着推到早已搭好的祈祷台上,便匆匆下了台阶,跑到冬凌身边说了些什么。 太阳渐渐偏西,夕阳照射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刺地苏夜微眯着双眼。 台上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人,苏夜靠近身边的人,悄悄开口,“待会儿等那昏神一出现,咱们就跳进炎光晕中……” 他话还没说完,冬凌就已经走到台上,步至他们面前,暧昧着笑道:“有什么悄悄话等仪式结束,长夜漫漫,再娓娓道来吧。” 闻言,苏夜闭了嘴,面色铁青。 心中腹诽:我和楼西子有什么好长夜漫漫的?还娓娓道来?呸—— 苏夜那话听得白若一一愣,他完全不知道苏夜和楼西子商量了什么,又不知该如何配合,再加上突然出现的人打断了他原本想说出口的询问,只得暂时作罢。 随机应变吧! 冬凌一改昔日麻白色的素衣,穿了一袭烫金的白色长袍,庄重且华丽,这么一看倒像是位祭祀,他背对着两人,面朝长河,仰头看着太阳,不曾眨眼。 待到波光粼粼的河面荡漾出一圈水波,空中的太阳以河岸为线,竟与河中倒影重叠之时,河中的太阳看起来竟还要比天空中的那个更加真实。 冬凌转身,目光如炬,他没有看着任何人,却又像是在看着每一个人,他的眼中瞳仁早已不是黑色,而是变得像太阳一般耀眼。 台下村民纷纷跪下,不敢直视,无比虔诚。 河面上的水像是被太阳烧开了一般,咕噜冒着泡,而后漩出了一个水涡,一截从河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震惊了众人。 没想到传说中的昏神竟然是从河面上升出的太阳,并不只是虚幻的倒影,而所谓的炎光晕便是太阳升起的那个漩涡。 来不及想那么多,苏夜一把抓紧白若一的手,就准备往下跳。 身侧的人居然拽不动? “……先别走,楼西子还在村中。” 苏夜被这声音惊地蓦然回头,已经忘记了原本的计划,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他居然听见师尊的声音了…… 这……不仅刚刚眼睛出现了幻觉,连耳朵都开始出现幻听了吗? 第98章 师尊成亲 白若一以为苏夜没听见他说话,又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楼西子还在村中,别冲动,先静观其变。” “啊?”苏夜如梦初醒般,压制着内心的狂躁,淡淡低声应了个“是。” 可他怎么能压制得住内心的狂躁,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盖着红盖头,穿着喜服的人竟然莫名变成了师尊,直到白若一说了第二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出现什么幻觉,手中温凉的触感不是假的。 他竟然生出了一种:这样也好,他梦中的所期待的一切竟然都将在此处实现。 蜜意挂上了唇角,白若一被盖头遮挡了实现,看不见苏夜整张脸竟然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样子,梨涡更深,像是酿了两坛蜜酿。 本该因着苏夜计划中他和楼西子跳入炎光晕而产生的骚乱并没有发生,一切井然有序,就像是苏夜真的沉沦于此,在此处成了亲,娶了妻,安安稳稳过日子一般。 不知是不是因着冬凌双眸中挂了两轮太阳,而像个睁眼瞎一般,看不见身前两人的小动作,按照仪式的流程,他缓缓喊出祝祷词。 第196页 “一拜昏神谢良缘——” 苏夜倏然就黑了脸,他是大逆不道,因着能与师尊拜天地而欢欣雀跃,但并不代表他嫌命长,师尊是男子,又是他的师长,怎么会屈尊降贵地跟着自己的徒弟瞎胡闹,拜了天地呢? 就在他踌躇不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边响起清脆的跪地声。 “噗通——” 白若一就这么干干脆脆地朝着河面那轮太阳跪了下去,大概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恨不得将膝盖下的神台跪碎。苏夜诧异极了,觉着是如此的不真实,但在冬凌的注目下,他还是一咬牙也跪了下去。 两人齐齐朝着河面一拜。 “二拜如燕长相见——” 就着破罐子破摔,都已经拜过一次了,不差这一次,两人又是齐齐拜了下去。 “三拜生死同穴眠——” 终于在昏神的见证下,两人走完了全部的仪式,起身后,苏夜愣愣地瞧着白若一,大概感觉很不真实,并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妥,反而觉得顺理成章,对极了。 他看不到红盖头下的人几乎咬碎了银牙,大致是觉得屈辱的,同自己的徒弟拜了天地,还同样身为男子,不仅如此他还是那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白若一觉得心头窝火,但心中却有一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愉悦短暂地浮上河面,又被喜婆一声长呼死死按进了波涛中。 “昏神见证,良缘已成,恭请新人入洞房——” “洞……洞什么?” 苏夜懵了,他没见证过别人成亲,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流程,傻在原地,左右四顾,茫然不知该如何。 他的小动作落在喜婆的眼里,只以为是新郎初来乍到第一次,总难免有些害羞腼腆,便笑着催促道:“自然是洞房啊,可快些吧,莫叫娘子久等了。” 苏夜心想:我要是真的跟师尊洞房了,师尊不得杀了我? 虽然心中一想起这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了些不太合时宜的画面,就忍不住的期待,可他是真的不敢,一下子潮红浮上面颊,直蹿上耳尖,压抑隐忍着…… 他没了注意,若有似无地将目光放在白若一身上,有些发愣,好半天才看出来白若一手指微动,意有所指。 苏夜忽然明白过来,白若一指着的是河边昏神的方向。 在被喜婆簇拥下去之前,他慌忙问了一句,“昏神什么时候……走啊?” 喜婆并没发现端倪,喜气洋溢着开口道:“自然是等到喝了喜酒,见证新人洞完房啊。” “什么?” 苏夜愣了,他娘的……这昏神怕不是个淫神,不仅要看人家成亲,还要看别人洞房,他和师尊,怎么可能? 眼见着好好一个青涩的小伙子瞬间面红耳赤,喜婆也不好意思再逗他,用帕子捂着嘴哧哧笑道:“逗你的,昏神乘夕阳而来,自然是随着漫天晚霞而归的。” 也就是太阳下山的意思? 这下子苏夜明白过来了,可刚刚尴尬劲还没过,直到被众人簇拥着推进新房才反应过来,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他的“新娘子”刚被喜婆扶坐在床边,他哪里真的敢过去洞房?踌躇着不敢上前。 倒是喜婆一退出去,门刚阖上,白若一就“不顾矜持”地自己掀开红盖头,露出一张冷冽清俊的面庞,眼底因为还含着薄怒,剑眉更是皱成一团。 “……师……师师师尊……”若说刚刚听见的声音还恍惚间以为是幻听,那么眼前端正地坐在那儿,蹙着眉直勾勾看着他的师尊本尊再真实不过了。 苏夜腿抖如筛糠,从一开始的惊吓又转变成一种滔天的喜悦之情,他没忍住,扑了过去,一把揽住刚站起身的白若一,整张脸都埋在白若一的颈窝里,似犬类幼崽般发出呜咽的声音。 “……师尊,真的是你啊,我……我好开心……” 敢蓄势待发的怒火就这么被小徒弟突如其来的拥抱捂熄了,白若一有些愣。 不知该如何责问,是说“你竟要成亲,都不同为师说一声?”还是“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为师你都敢娶?” 好像这两句都不太对,看起来像个妒妇…… 良久,哑了火的嗓子才吞吐着不知所云道:“……怎么回事?” 白若一不过才半日没见到苏夜,可苏夜却在这里等了半年了,心境自然不同,有些发了疯的思念快抑制不住要汹涌而出了。 但想到了正事要紧,又将一肚子心里话憋住了,他松开白若一,开口道:“这个地方不对劲,我来了快半年了。” 白若一蹙眉问:“半年?” “是啊,师尊,外面一日,此处一年,这半年我一直在找姨……钟掌门、上官城主他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只在此处看到了楼西子,嗯?楼西子呢?” 一遇到师尊,心里太过激动,竟将自己搭档了半年的人给忘记了。 一提到楼西子,白若一马上明白过来,这人就是本该“嫁”给苏夜的新嫁娘,不知哪儿来的无名之火,他没好气道:“还在原来梳妆的屋子里,藏起来了。” “那就好。”苏夜松了口气,“楼西子刚来此处便失忆了,我用了一些手段好歹是让她想起来我是谁。” 手段?哪种手段?让她独独想起了你?还喊“苏夜哥哥”,喊得那么亲密…… 第197页 当然这些问题,白若一不可能开得了口。 苏夜继续道:“这个地方很古怪,整个村庄有一半以上的面孔我在外面都见过,而且还是……”欺·辱过我的人,“他们和外面的行为是反着的,就好像这里不存在恶人,所有做过坏事的人在这里都是一副菩萨心肠,就……很容易让人沉沦这种友善。” 说罢,他双眸定定看向白若一,温柔至极,“若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见师尊,我怕是也会沉沦于此。” 晚霞渐渐浮上天空,斑斓光彩透过窗棂撒进屋内,屋内的红烛发出哔啵声,眼前青年双眸诚挚,眸子里像是揉碎的星河,神秘且璀璨,那赤·裸的爱意不言而喻。 暧昧的气氛熏地白若一有些不适,他轻咳一声,别过脸道:“晚霞已经出来了,那喜婆不是说昏神会乘晚霞而归吗?我猜测你们的计划是否与此有关?” 苏夜用一种“师尊真聪明”的眼神看着白若一,他恍然也明白过来,现在不是表深情的时候,便道:“这半年我们既没有找到人,也没找到出路,周围的草原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就连来时那水帘都像消失了一般,不过我听说冬凌,哦,就是那个婚礼司仪,他每次出入都是趁着昏神临世,便猜测与此有关。” 说着,苏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而且……普通人是不能召唤昏神的,除非婚礼仪式上,所以……” 白若一接话道:“所以,你便想出了假成亲的主意?” “嗯。”苏夜满脸通红地将头埋地更低了,不像个新郎官,更像个小媳妇,像是没长脑子似的喃喃道:“谁知娶了师尊……” 晚霞出来的快,消失的也快,两人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机会稍纵即逝,所有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喝着喜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谁也不会料到今日这一对新人,一个来了半年,一个来了两年多,居然还会突然消失。 谁都没注意到,苏夜和白若一沿途返回新娘梳妆的屋子接到了楼西子。 楼西子已经躲在狭小的梳妆柜子下等了大半天了,都没等到人来接她,早就满心焦虑了,甫一看见两个人来接她,她就像从被牢笼里释放出来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哇!你们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双宿双飞不管我了呢!” “…………” 双宿双飞是这么用的吗? “呀!这两身喜服你们两个穿还真合身,太般配了吧!” “…………” 白若一低头看了自己短了一截的裙摆,和胸前几乎扣不上的衣襟,说不出话来。 …… 一路上,这姑娘都在叨叨叨,白若一一直铁青着脸不说话,苏夜就不一样了,他听得耳朵舒服,很受用,心道:没救错人。欢喜是欢喜的,可依旧时不时照顾一下自家师尊的感受,心中又是矛盾极了。 终于来到河畔,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去喝喜酒了,唯独几个柔弱的妇人带着孩子还在欣赏着“昏神乘晚霞而去”的难得景象,甫一看见一行三人,都愣住了。 但是他们毕竟是妇孺和孩子,根本阻止不了什么,只能大声喊着“冬凌公子!” 冬凌的修为绝对不亚于白若一,他瞬息之间便赶了过来,一看到白若一,他的目光不负当初的温润,反倒多了一些悲天悯人。 白若一也反应过来,一是觉得这人眉目之间长得有些像苏夜,再是觉得这人的眼神看自己就像是在看故人,觉得奇怪,疑惑道:“你认识我?” 冬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再看向苏夜,仿佛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短暂地闪过一丝惊讶,立马又恢复平静,他并未阻拦,挥了挥衣袖道:“罢了,你们去吧……” 那道袖子带起的风将三人卷入了炎光晕的漩涡中,趁着“昏神乘晚霞而去”的最后时刻,三人消失在河面上。 席卷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白若一耳边是来自冬凌的传音入密,只他一个人听见了那句话,“……我对不起他们,你若愿意,请照顾好他。” 直到晚霞全收,黑夜瞬间而至,冬凌看着波澜不惊的河面,喃喃道:“既是未亡人,自然不必逗留于此。” 言罢,长袖一甩,招呼着岸边愣神的众人继续喝酒去了…… 第99章 师尊叫我滚 黑。 很黑! 苏夜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这里似被黑布笼罩的天地,又像不慎打翻砚台的洗笔池。 看似平静的河面,内里却是滔天的暗黑巨浪,三人被巨浪卷进了一个漆黑的空间后,苏夜便与白若一失去了联系,等他缓过来睁开双眼的时候,并没有过于惊慌。 “师尊?”他尝试喊了声,但并没有人回应他,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喊出的声音。 熟悉的异域空间……若是当年他难免惊慌,而如今经历了多次后,反倒坦然多了。 想起第一次被拉入这样的漆黑空间,那时在华山畿,苏夜死死攥着白若一的袖子,不肯松开,现在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苏夜尝试着感受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手脚皆在,痛感、触感都没有丢失,便了然了,这次他不是在梦中,也没有神识被抽离后投入其他空间,而是他自己真真实实掉落在河底某处。 这里的黑,让苏夜觉得很不舒服,不是看得见的黑色,而是虚无感,这里是“无”,是没有,连黑色都没有,满眼都是空洞。 第198页 苏夜曾经听白若一说过,在世界形成之前,天地处在鸿濛之中,直到天升地沉,慢慢地才有了现在的世界,鸿濛不存,却留下一个命为“混沌”的天地精元,隐匿在某个时空裂缝中沉睡,有且仅有唯一的爱好便是以时空为食。 被混沌吞下去的世界会化作虚无,那不是黑,而是……从来没存在过,是“无”的一个状态。 想到这儿,苏夜有些慌,他清楚这同他以往无论以哪种方式坠落的空间都不相同。 他怀疑自己被混沌给吃了…… 苏夜在一片虚无中走了很久,但这里根本没有时间概念,也没有可以参照对比的事物,他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可直到精疲力竭,依旧没有找到哪怕一丝的希望。 虚无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此处呆久了,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存在。 “苏仙君……” 哪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喊他,但混沌中怎么会有声音?苏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并没有理睬。 “苏仙君……苏仙君……” 那声音一声又一声喊着他,苏夜猛地弹起,全神贯注侧耳倾听,果然是在喊他! “……是谁?是谁在唤我?”忘记了自己多久没说话了,苏夜一开口,喉咙有些干涩,他的声音并没有传递地很远,或许是缺少介质,声音很快被虚无淹没。 “……我听见了……是苏仙君吗?”那声音好似贴在耳边对他说话,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苏夜想不起来,他轻咳一声,回了句:“是我。” “太好了。”耳边响起青年声音,颇为兴奋。 虽保持着警惕心,但能在这样一个虚无空间中碰到活物,更何况是同类,苏夜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眼前便朦朦胧胧出现一个人的轮廓。 那人一袭牙白色长衫,双手捧着一块墨黑的石头,他虽站在原地,却像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苏夜奔来。 靠近了,那人看清苏夜面容后,挂着少许奶膘的双颊忽然绽出一抹福至心灵的笑意,一双小狗似的圆润眼珠渗出一汪清泉,只是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之下,清泉被蒙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雾气。 “是你啊!”苏夜激动道,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天澜城那位小公子上官卿,如今应该说是天澜城城主了。 这位新任城主的手段,苏夜眼见的、耳闻的都不算少,但他也理解,在那样的形势压迫下,一味的忍让退后,只会招来更严重的灾祸,有时候站在某一个位置上,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即使是眼前这人曾是胆小如斯,那般恐惧同人相处,现在也不得不因为那肩上担负的责任而妥协,用起那杀伐果决的手段。 对这一点,苏夜并不排斥,甚至有点敬佩上官卿的勇气,但敬佩归敬佩,若换做是他自己,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上官卿捧着墨黑的石头,有些腼腆,激动开口,“苏仙君,太好了,终于有人和我说话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转了很久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回应我。” “你是说这里很多人?不是就我们两个?”苏夜问道。 上官卿狠狠点头,“自然不会就我们两人,我们是在混沌世界中,这里曾经也是一个正常的世界,被混沌吞噬后便成了这幅模样。” 这说法倒是跟苏夜猜测的差不多。 说着,上官卿抬头看向四周,给苏夜一个个指道,“那是了尘大师……那是琼楼玉宇那个女修,还有钟掌门,呃……那里是辰巳仙尊……” 苏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依旧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上官卿说到“辰巳仙尊”的时候,苏夜甚至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却什么都触及不到。 上官卿解释道:“混沌世界是虚无的,什么都看不见才正常,我是靠不归砚才能辨别方向,看清世界,这才能找到你呀,我对他们喊了好久了,他们都听不见我说话,只有你听见了,好巧啊。” “好……巧啊。”苏夜喃喃自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回答,他垂头思考着什么,又瞥了眼上官卿双手捧着的不归砚。 不归砚是上古神器,通身墨黑,看似平平无奇,却根本看不出来是何种材质所做。 苏夜问:“……你是说通过它,可以看见同入混沌的其他人?” “嗯,是啊,不过只是看得见他们,他们却听不见我们说话,也看不见我们。” 苏夜抬头,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又掺杂着迫切,“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想看看……” “好啊。” 他还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私心,上官卿便毫无保留地双手将墨黑的砚台递给他。 苏夜双手接过砚台,道了一句“谢谢。” 在他接过砚台的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化,不再是空洞一片的虚无,他看到周围隐约有些山川河泽的影子,却又近乎透明,并不真实,令他震惊的是,虚影呈现的画面并非是其他,而是瀑布水帘之外的世界,也就是他踏入禁制那一刻看到的世界。 现如今,这个世界已经被混沌吞噬了。 巨大的恐慌从心头升腾而起,禁制中的世界已经被混沌吞噬了,那江南禁制到底封印的是什么?真的只是妖魔吗? 若是江南禁制抵挡不住混沌的侵蚀,整个九州大陆会不会…… 第199页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那些猜测尚未有人共同探讨证实,何必在这杞人忧天?更何况,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人。 他同辰巳仙尊白若一是不同的…… 苏夜双手托着不归砚,向四周寻觅着,果不其然,他看见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刚刚毫无保留地将不归砚递给他的上官卿,在一失去不归砚后,整个人因四周的空洞而惶恐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上官卿此刻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索性盘膝坐下等待苏夜。 苏夜心中有些感动,在这样一个生死未卜的空间中,不归砚这样能起到如此大作用的上古神器,无异于黑夜里的唯一一盏明灯,只有这盏灯指引方向才能走出去,也就是唯一的生机。 而上官卿将这盏唯一的明灯亲手递给苏夜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像是从未忌惮过苏夜会不会携宝私逃。 苏夜自己都不确定,面对这样的诱惑,他会不会救出自己想救出的人就离开。 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人…… 他以前没考虑过。 苏夜抱着不归砚转身,分明浑身未动,却像是坐地日行千万里。 景象在变,他也看见了蹲在地上托着腮发呆的楼西子,那姑娘像是有病似的,非但没有被混沌世界给吓到,反而浑身放松地不知在想什么,傻笑着,口涎都快淌出来了……好歹并无大碍,这个状态也算是好事吧…… 还有钟毓秀,苏夜的姨父,他虽距离楼西子很近,可两人相互之间看不见对方,钟毓秀虽然有些紧张,但好歹是一派掌门,他正在寻思着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局。 再一转身,苏夜看见了了尘大师,盘膝坐在虚无之中,周遭被一个若有似无的萤亮光圈环绕着,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默念着心经,状态也还算……不错? 苏夜正准备再看看其他人,谁料了尘大师开口:“小施主。” 苏夜微讶,“你能看得见我?” 了尘大师并没有睁开双眼,依旧似入定般端坐,却摇了摇头开口道:“并得能看见,而是能感受到,虚无世界并无活物也无死物,陡然吸纳了这么多人,只要用心去看,自然能看到。” 这大师一堆话,听得苏夜一愣一愣的,他不学无术惯了,哪怕是后来勤勉多了,但终究本质差了些。不苛求自己去探索并不那么迫在眉间的问题,是苏夜一贯秉持的原则,也是他对很多事情能看淡的原因。 苏夜只揪着眼前重点:如何离开此处? 这么想着便顺便问了了尘大师,了尘大师开口道:“混沌吞下的世界会渐渐化作虚无,或许又会在某一处重新造出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此时的苏夜实在不想听这和尚在这云里雾里,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几句话的重要性,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苏夜微微有些不耐烦,开口打断了尘的话,“大师,您到底知不知道如何出去?” 了尘摇了摇头,苏夜有些失望,正准备转身切换景象,他心急如焚,想要赶快看见白若一,没功夫在这同这老和尚说那么多废话,更何况自己的师尊就不是很喜欢这个和尚。 白若一不喜欢的,他自然也不会有好感。 苏夜:“大师稍安,等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定会带您出去。”这是对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的尊重。 这位高僧明明可以安然居于天下第一寺的无念寺中受着弟子们的拥虿安享晚年,可他偏偏要做一个苦行僧,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地朝着仙门曾经的朝圣地——昆仑八十一城去朝圣,去忏悔。 苏夜不知道了尘在执着什么,也不打算问。 这和尚却主动开了口,“苏小施主若是找到了出路,也不必再带贫僧出去了。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贫僧前半生一直认为,无所为便可不造恶业,便可心安,岂料后半生一直囿于因果,错已铸成,不可挽回,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一席话听得苏夜依旧茫然,不等苏夜回神,了尘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眶里那里还有什么眸光?只余下一片虚无的空洞,与他们身处的混沌世界并无二致。 了尘道:“……苏施主,了尘差你一句歉意……望苏施主小心身边人,此后珍重……” 从眼中的空洞开始蔓延,了尘的身躯渐渐与周遭的混沌世界融为一体,根本来不及阻拦,就像是他本该属于混沌,此刻只不过是借着凡胎肉·身来人间走一遭。 混沌世界依旧空洞虚无,可随着了尘大师以身相祭,周围开始绽出星星点点的斑驳光亮,苏夜看见了上官卿、楼西子、钟毓秀……还有白若一…… 白若一此刻蹙眉仰头看着穹顶,指尖翻动,像是在掐算着什么。 苏夜一激动,欢呼雀跃地喊了一声:“师尊!” 白若一思路被打断,浑身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斜睨了苏夜一眼,恼火浮上眉眼,斥责道:“你怎么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苏夜:“…………” 他不知道师尊为何斥责他,意外之喜是师尊居然听得见他说话,甚至能看得见他,兴奋之下,早就忘了刚刚的斥责,他一步步走向白若一。 他想伸手去抱白若一。 自从修仙后,接二连三的遭遇幻境,他越来越难以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只有用双手去触碰,用身躯去感受,只有感受到温暖或者迎来一个训斥的鞭笞,抽得他浑身火辣辣的疼,他才能笑着叫好。 第200页 白若一却伸手阻止了苏夜继续往前走的动作。 他没有看苏夜,眉间蹙成了一个“川”字,沉默了会儿,像是泄气似的垂下头,原本冷冽的神色,在苏夜眼里却看到了一丝委屈? 白若一没有直视苏夜,只侧身覆手闭眸,唇齿间溢出一个字。 “滚!” 第100章 师尊,是爱 白若一被吸入混沌没多久便认出这片虚无是什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妙不可言,可终归他本能带着对混沌世界的厌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无意中给他设下的禁制,还是有意困住他的修为,在他意识过来想要抬脚迈向周围,去寻觅自家小徒弟的时候,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咬牙,将原本不该擅动的灵力全部灌注在双腿上。 可是并没什么用。 在混沌世界的天道规则压制下,他那点灵力修为实在是渺小的可笑,但不知是他妄动了灵力还是惊醒了混沌,他的周围出现了一个怪圈。 那怪圈如淡淡青色萤火,在他十步开外的位置划下了一道范围。 且……在不断缩小…… 这怪圈不在白若一的认知范围中,常规手段不足以破解,再三犹豫后重拾脑海中那点零星的破碎记忆。 慢慢推演着变数和破解之法。 还没什么头绪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青年欢呼雀跃地喊着他,他愣神了一阵,愁绪还未卸下。 恼怒便涌上心头。 眼看着他的小徒弟还什么都不晓得,天不怕地不怕地朝他走来,他立马抬手阻止。 这孩子……是不是傻? 白若一搜索枯肠,几乎将这一辈子的记忆,哪怕是那些他不愿提及的都全部调出,想不出离开混沌的办法也就算了,他甚至没办法离开混沌世界给他划下的圈禁。 懊恼极了!委屈极了! 他堂堂辰巳仙尊,在整个九州大陆拥有极高的声望,说是半步成神也不为过,却解不开一个圈禁! 情绪实在糟糕,那小徒弟还不知道越靠近自己越危险。 白若一气急之下,怒斥了一声:“滚!” 若是彼时的苏夜,第一反应应当是气急败坏,当下一跺脚,嚎一嗓子:“哼!滚就滚!谁稀罕看到你了?” 自然这句话不会说出口,可心中一定会这般腹诽。 此时的苏夜早就今非昔比了,他不会在陷入表面的误会之中,神色僵下来的第一反应考虑的不是白若一凶他,而是白若一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混沌很快证实了他的想法,白若一周围那泛着青色的萤光圈子已经缩小到不到三步开外了。 苏夜慌了神,他刚刚亲眼看见了尘大师是如何在他面前从双目到全身都化为空洞虚无,消失地无影无踪…… 了尘大师在被虚无吞没之前,周围就是有这样一道泛着荧光的圈子…… 苏夜再也顾不得许多,即使是在白若一严厉的斥责声中,他还是奔向他。 他很怕很怕,很怕眼前他珍视了两辈子的人会在今天,就这么,突然的、陡然的、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他面前。 他以前想,如果能陪在师尊身边,天天看着他,给他烹茶撑伞,就好了…… 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些或甜蜜、或不甘、或残忍……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愈发清晰自己曾经差一点亲手毁掉了自己心中最为重要的人,悔不当初,可是过去的已经发生过了,回天乏术啊…… 再后来,他终于明白,师尊没有恨他,他在师尊的眼里、心里都是重要极了的,他突然像是发了什么病似的,开始像只不断讨好,卸下狠戾的柔顺的大型犬类。 只要师尊在身边,怎样都好…… “啪——” 长鞭凌厉地甩在苏夜面前,竟凭空抽出声响。 他抬头看去,白若一那一缕不可思议的神色转瞬之间被愠怒淹没,他不知何时召出的白纻,谪仙手持长鞭,这是白纻为数不多的一次化作长鞭形态…… 那一鞭子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抽在苏夜身上,而是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鞭子的主人并没有看苏夜,只是侧身垂眸,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着,他气得不轻…… 白若一强压着情绪,开口呵斥:“滚远点!” “我要是不滚呢……” 苏夜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继续向前走。他一直舍不得惹师尊生气,师尊说什么他都会照做,可现在不同以往,他若是真被白若一激走了,会后悔一辈子。 一道白光划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虚无。 “啪——” 清脆的鞭笞声,那是抽在皮·肉上才能发出的清脆响声,那道鞭声极重,那道鞭痕也极深,苏夜的前胸衣襟破碎,皮开肉绽,肌筋外翻,格外的狰狞。 白若一也愣住了,掩盖在衣袖下握着白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没有看谁。 低着头抿着唇。 愣怔了许久…… 直到脚边的荧光愈发明亮,范围也越缩越小,他的世界快要坍塌了,可他宁愿孤身堕入未知,也不愿拉扯着自己的小徒弟给自己殉葬。 以往带着惩戒性质的鞭笞大多收着力道,小惩大戒,可这一回,不能小惩,于是那道鞭子灌入了灵力,甩下之时自带罡风,若是个凡人,恐怕早就疼地晕厥过去了…… 第201页 喉咙滚动着,不知道说什么,白若一阖上眼眸,淡淡道:“现在就滚,别让我看见你。” 这语气明明淡泊到了极点,就好像对着修炼不用功的苏夜说:“现在就去背书,背不完不许下山。” 抑或是:“茶太烫了,我不喜欢。” 总之,他好像没那么当回事,或者说是不打算当回事了。 白若一活了太多年了,看惯了生死,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小徒弟在自己面前有事,除了苏夜之外,面对天道规则之时,他对别人不在意,对自己更加不在意。 这份不在意让他觉得自己在混沌世界里身死道消,好像也不是那么一件太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并不知道心头里泛出来酸涩是什么,他姑且当作是面对自己教育了两辈子的小徒弟有些不舍。 这么想着,便叹了口气,依旧闭眸,想着留下一句话给他也好。 “无论你能不能走出去,若是能的话,以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什么撞了一下,险些惊呼出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可那个撞过来的人就这么稳稳地接住了他,甚至双臂环在他的后背和腰身上,好似要揉进血脉,捏入骨髓中。 完了! 霎时间,白若一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眼前熟悉的面庞骤然放大,青年唇角微扬,两弯梨涡像是酿了甜酒,眼中是赤·裸的蜜意。 心脏就那么难防狂躁起来,就连呼吸都险些被遗忘。 不知是羞赧还是说不上来的无所适从,白若一险些忘记了如今的处境,好在他定力一向坚韧,此刻余光一瞥周围,就知道怎么回事。 羞极又怒,剑眉倒竖,他气得喘不上气,就连指着苏夜的指尖都是颤抖的。 “你!”他气得气血翻涌,直逼面颊,“你这孽徒!你……你作什么死!” 明明是恼怒的、气愤的,甚至手掌都抬至半空,险些就要落下去,可一瞧见苏夜那张像是酿了甜水的面孔,又或者是那双揉碎了星河的,散发着熠熠光辉的双眸中倒影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失态模样。 他突然这一掌下不去了。 “……就算要死,自然也要和师尊死在一处。”青年呼吸灼热,声音温润却坚定地难以撼动。 太热了。 呼吸太灼热了,烧得白若一耳背又痒又烫。 青年的手不曾松开一分,甚至愈搂愈紧,他沉迷地流连着对方身上的温暖,甚至遗忘了胸口上落下的那道伤。 “师尊,你忘了吗?我们都拜过昏神了,‘如燕长相见,生死同穴眠’,无论生死,都别丢下我……” 这是……什么浑话? 白若一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可紧挨着他胸膛的青年却不同,尽管隔着皮肉骨骼,那几乎让他振聋发聩的心跳一阵阵如誓言宣泄般传来,原本眉头紧蹙的白若一陡然舒展了眉眼。 两人这样抱在一块儿,甚至身上还穿着祭拜昏神时未来得及换下的喜服。 他们二人是师徒,穿着这样不合规矩的衣服,还以那样一个令人胡乱揣测的姿势相拥着。 仅仅是想象,羞赧已经溢上耳尖,白若一复又蹙眉,喉咙滚动,低声道:“你先放开,抱……那么紧……伤口不疼吗?” “一点都不疼……很甜。”小徒弟恬不知耻地冲他笑着,那双精壮有力的手臂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白若一不想再提那些让他全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地事情,又觉得自己像一颗浑身涂满了蜜酿,招惹着蚂蚁啃咬的树,很痒很麻,但不能动,痒到了极致,更不能挠! 眼下有什么能救救他? 白若一终于还是推开了苏夜,他正经危色道:“刚刚不让你靠近,是因为这个禁圈,我还没搞明白是什么东西,我猜测是混沌世界中的小世界,也是一个小混沌世界,说不定待会儿就把我给吞了。” “偏偏你这个傻子,赶着来送死!”说到这儿,他狠狠剜了一眼苏夜,微怒的薄红染上眼尾,端得是厉声呵斥,却不知他这个样子是有多旖丽无双。 苏夜看得入迷了,心知,如果连白若一都没办法从这里逃脱出去,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求生法门。 与其说是心如死灰,倒不如说是坦然面对。 有些事情如果尘埃落定了,那么接受起来就没那么难了。 “生则长相见,死则同穴眠……师尊啊,整个混沌世界都是我们的墓穴,好像也不是很亏。” 若不是脚下荧光禁圈缩小到连两个人的脚都站不下了,白若一本打算……算了,他能如何?自己的小徒弟不要命似的赶来自己身边,他呵斥过、教育过、甚至驱赶过。 无论前世今生,苏夜都是那么轴,怎么教也教不会,怎么学也学不明白。 虚无吞没了白若一的一截衣角,渐渐的是脚趾、脚踝、及踝的墨色长发…… 没有痛觉,只是感觉像是消失了,像是从没出现过…… 拥着白若一的双臂更加紧了些,原本抵在颈窝的下巴蓦然抬起。丢了手中的不归砚,苏夜腾出双手抬起白若一的脸,神色复杂,且大逆不道。 “师尊,我喜欢你……不!是爱你!” “白若一……我爱你,不是徒弟对师尊的爱。我爱你,是想和你永生永世在一起,生则长相见,死则同穴眠……” 第202页 一句鼓起全部勇气,整整两辈子勇气的话,在生死面前总能那么自然地流露而出,他丝毫不顾白若一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双手捧起白若一的面颊。 俯身,微凉的唇贴上…… 混沌吞噬的格外快,不一会儿,两个人消失在禁圈内,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余地上那块不归砚,孤零零地躺在虚无之中。 第101章 师尊再见狼崽 被混沌吞噬的人究竟算是死了还是化作虚无? 没经历过的人无从得知,他们被混沌吞噬后,并不知道落在虚无中的那块不归砚霎时间光芒大盛,刺眼的强光照亮了虚无世界,于是这个本无一物的世界多了一样物质——光明。 唇齿间的温存好似是他们对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彼此留下的唯一温柔,可预期的死亡或者说是消失并未如期而至。 苏夜胸前那道鞭笞留下的伤疤传来阵阵火辣的疼痛,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还存在,可下一刻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刚刚还抱着的白若一不见了。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被混沌吞噬,可是他没办法接受白若一消失这件事,独留他一个人感受这锥心之痛。 懊恼、恨意、不甘……这些情绪在混沌之中是没有用的。 手忙脚乱之间,他捞到了一个东西,触手是一片油光水亮的毛发,那东西吱吱叫唤了一声,奋力推开苏夜。 苏夜终于能看清那东西了,浑身上下都是顺长浓密的黑色毛发,形状似牛又像羊,额上长了一个犄角,牛大的眼珠清澈又明亮,颇有些委屈。 “……你,你别碰我。”那玩意儿竟口吐人言,浑身高大,模样凶悍,却恨不得将委屈如小女子般嘤嘤叫唤出来。 “……” 苏夜没心思回答这东西的话,一心想着白若一,匆忙问道:“我师尊呢?你看见了吗?” 就算此处是地狱,他也要同白若一一起堕入。 看着苏夜双目怒睁,眼眶泛红,那东西好像生怕被情绪激动的苏夜弄死,惶恐之下往后退了几步,怯生生地掀起牛大的眼珠,无辜地看着苏夜。 “就是你们把我弄醒的啊?我已经很久没看人了,好可怕……” “我师尊呢!” 苏夜听不进去一句话,只咬紧牙关,不停地问着白若一的行踪。 那东西并不知道“师尊”是什么,料想也是个人吧?是和这小子失散的人? 这小子太凶了!比他们凶兽都凶! 逼问之下,只好委屈道:“你别问了……刚刚进来的人都没事……” 闻言,苏夜松了口气,硬了的拳头也稍稍松下了许多,掌心被掐出来的伤口冒出一些血渍,又迫不及待问:“他在哪儿?” 那东西反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你不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吗?”它确实很疑惑,以往被拉入它的世界的人最关心的都是它是谁?自己在哪儿?如何出去? 这个人太古怪了,还特别凶! “我是獬豸,你们运气比较好,没被混沌吞掉,掉到我的空间里来了,也亏刚刚有什么东西太刺眼吓跑了混沌,反而把我叫醒了。你刚刚说的那个人穿得跟你一样对吧?他也掉进来了,不过我不能马上带你见他。” 趁着苏夜愣怔,它一股脑把例行公事的台词一口气说完,就算是完成必要的流程了,不然实在太没面子了! 苏夜不关心这东西说什么,他只咬牙道:“要如何,你才能让我见到我师尊?” 獬豸挑眉看着苏夜一副虽然着急,却不得不顾及分寸的模样,有些兴奋,“按照惯例,你需要回答我一个真心问题,只有在幻境中做出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的选择,才能走出幻境,不仅能走出幻境,我还能将你送回你原来的世界。” 它话锋一转,“自然,若是你做出了违心的选择,我就把你的灵魂给吞了,好给我饱餐一顿。” 看着苏夜犹豫的模样,獬豸继续道:“当然,其他进来的人也同你一样,你帮不了任何人,每个人都要正视自己的内心,才能走出去。” 即使苏夜的模样再凶悍,尽管獬豸胆子再小,在它自己主导的空间中,它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根本不会畏惧人类,哪怕是神仙也要按照规则办事。 从无例外! 獬豸笑了笑,牛嘴裂开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看上去极其诡异。 苏夜面前的獬豸渐渐变得透明,周遭不再是黑暗,而是被营造出了一个拥有真实触感的幻境空间。 “记住哦,真心的选择,不能违心哦,说谎话会被吃掉的!” …… 刚将苏夜送进去,獬豸忍不住搓了搓手,这一次混沌总算从嘴缝里给它流出了不少粮食,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 看着茫然站在虚无中的众人,獬豸激动地伸出牛大的蹄子挨个数着。 “一、二、三、四……加上刚刚那个,一共六个,嗯?为什么只剩四个?”獬豸用他那不算灵活的蹄子拍了拍脑袋,猛地瞪大眼睛,颇为懊恼。 “完了!失误失误!刚刚送那小子进去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又弄进去一个?” …… 黑袍加身,魔冠盖顶。 苏夜缓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身黑袍轻铠,高居台阶之上的神座,俯视着殿下的大红花轿。 第203页 这不是苏夜的记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沉默了会儿,将那些能调动的零碎片段拼凑起来,苏夜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昆仑魔君,自己正身处昆仑神殿之中,除此之外,他并不觉得这是真实的记忆,只以为是獬豸的幻境。 只要能遵从内心的选择,不做违心之事,便可走出幻境,甚至还会将他送回现实世界,这是难得的契机。 看似简单,没有什么艰难险阻,也没有需要拔剑去拼斗。 苏夜缓缓走下台阶,掀开花轿的红帐苇帘。 瞳孔骤缩,浑身震颤! 这是…… 几乎遗忘了呼吸,险些缺氧而死,眼前的人一身喜服,就像之前祭拜昏神之时的模样,稠丽无双。 …… 白若一掀开眼眸,看向眼前的人,果然是…… 他和苏夜一同被拽入獬豸的幻境时,獬豸简单说过条件和任务,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没想到的是给他设置的幻境竟然是两百年前最屈辱的那段历史。 眼前的苇帘被掀开,魔冠盖顶的高大男人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记忆一下子被拽回了两百年前。 他被八大仙门强行塞进了八抬大轿中,那些人龌龊不堪地说着清高的话语,口口声声感谢辰巳仙尊以身饲魔,为仙门换来太平,眼里却是讥讽和嘲笑,背地里甚至颇多龃龉,口齿间流露出的话皆是不堪入耳。 白若一万万没想到,獬豸给自己设计的难题居然是他这辈子最羞耻的经历。 他心中不甚清晰,眼前的魔君只是个幻境中的虚假人物,可若是重现当年的事情,他根本承受不住,这个人根本不是苏夜!只是幻境,他怎么可以同幻境中的人发生什么? 若这个人是苏夜…… 若是他……是他? 是他能怎么样? 白若一不晓得该怎么办,他只能阖眸不去看,咬着牙,攥着拳头,不吭一声。 …… 苏夜盯着幻境造出来的白若一看了许久,心想:幻境果然同真实没办法比,若是师尊真的看到自己穿成这个模样,定会当自己的不肖徒弟入魔了,狠狠斥责他。 眼前所见应当真的就只是獬豸造出来的幻境吧? 这么想着,苏夜舒了口气,又想起獬豸说过,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 面对自己的师尊,他会怎么做? 苏夜朝着那个同自己师尊一模一样的人伸出手,那人愣了一晌,并没有理会,想走出花轿,却一个不慎,忘记了自己腿脚酸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搀着扶了起来。 熟悉的体温和触感袭来,白若一低头垂目,没有说话,任由那人扶着自己,可下一瞬,那双胳膊却撤开了,他一下子失了重心,摔倒在地,额角撞到了轿杆上。 肿痛袭来,白若一这才想起,两百年前,他曾被八大仙门下了秘药,此刻浑身使不上劲。 深深的恐惧袭来,若是重演两百年前的事件,他会被…… 不可! 他辰巳仙尊白若一一身的傲骨,怎么可能会任由自己被苏夜折断? 若真是苏夜……也就罢了? 他懊恼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认真觉得眼前的人只是幻境中的人,不是苏夜! 他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而苏夜刚刚下意识去扶住白若一不过是本能反应,他意识过来自己扶住的不过是个幻境造出来的虚影罢了,自然不必真的当真,于是便松开了手,岂料这人却摔倒在自己面前。 他有过一瞬间的惶恐,定睛看去,这幻境制造出来的白若一惟妙惟肖,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情都别无二致…… 可苏夜心中笃定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于是干脆阖眸不看,狠心道:“怎么?自己站不起来吗?” 一开口,他自己都有些茫然,这语气是苏夜这辈子不曾有过的狠戾冰冷,像是昆仑之巅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又好似冰河深渊的冰凌,毫无昔日温柔。 白若一尝试着开口说话,可是喉咙麻痹到吐不出半个字,他心知这是药效作用,时间不到,是不可能缓解的。 心中愈发紧张起来,他明白这药效会持续多久,两百年前他被困在魔殿深处那张诡谲旖旎的床榻上,整整三天几乎无法反抗、无法动弹…… 白若一怕极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一点也不想回味百年前的那些经历。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狠戾阴鸷的魔君是什么模样…… 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残暴不仁的魔君和他那小徒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即使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即使对他的心思都谈不上单纯,可他们是不一样的…… 坠入獬豸的幻境前,青年温柔诚挚地亲吻着他,那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依旧还在唇边,白若一心如擂鼓,不是因为他的小徒弟跌跌撞撞地莽撞表白,而是他即使经历了那场百年前的噩梦,可唇齿相贴时,他心中非但不排斥,反而觉得有些舒适。 …… 苏夜不知道该怎么办,明知眼前人不过是虚假的幻觉,却还是抵挡不住他顶着白若一的脸,摔倒在地,虚弱地想让人怜惜。 白若一这人一直都是修仙界最为强悍的存在,他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和帮助,此刻却痉挛着肢体,带着痛苦狰狞的表情匍匐在地,甚至额角被撞伤了也无暇顾及。 第204页 白玉凝脂的面庞上,额角那道狰狞的青紫淤青显得白若一格外孱弱。 苏夜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识自己师尊这个模样,那人一贯是色厉内荏的,一贯是倔强的,塌天大事都要自己扛着,即使被负重磨伤了肩头,血渍渗出了白袍,肩头血肉糜烂,露出森森白骨,他也一声不吭。 更遑论在苏夜面前绽出自己的弱点? 心中不忍,苏夜终究是俯身,打横将白若一抱了起来。 为了防止自己沉溺在这个虚假的人物身上,他拧起眉头,冷哼一声,“这么弱,哪里像了?”便匆匆错开双眸,尽量不去看这人。 不知是秘药的作用还是额角疼出了幻觉,白若一在震惊苏夜打横将他抱起来的那一刻,便没意识到苏夜说了什么。 他震惊的是,两百年前的记忆中,那一晚,苏夜不顾他浑身是伤,就那么将他拖拽着,一步步拉进了深渊,毫无怜惜一说。 可如今…… 面容和浑身的气质依旧狠戾,却会温柔地将他抱起。 白若一了然一笑,舒了口气。 果然是幻境,都是假的。 那他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论互相以为对方是替身该怎么破? 白(摊手):我中秘药了,没得选 苏:……就破啊…… ————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营养液哇~ 在努力码字啦~mua~ 第102章 师尊的隐欲 庆幸似乎有点早。 魔君将他打横抱起后,径直走向魔殿深处的床榻。 白若一慌了神,费劲地挣扎了下,并没什么用,他如今被下了秘药,浑身绵软,根本使不上灵力,更何况,论起两百年前那一次苏夜口口声声说着与他恩断义绝之时,他早就不敌这个成了魔君的男人了。 感受到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那力道弱小的简直比个凡人都不如,苏夜何时见过自己的师尊这么虚弱? 料想是虚幻的人,却也忍不住怜惜。 他轻柔地将白若一搁在床榻上,双手撑在白若一身体两侧,高大的身影就这么几乎完全覆盖住白若一。 苏夜定睛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看了许久,看不出破绽,又细细回想了一遍獬豸所说的“遵从内心的选择”,不由幻想着,若此刻面前真的是白若一,他待如何? 多年时光匆匆而过,苏夜如今已长成了一个青年,正视自己内心的隐欲是一件让人极其羞涩的事情,这些年他的脸皮薄了不少,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想过。 他想同自己的师尊表白,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的爱他,那不仅仅只是前世记忆恢复之下造成的弥补,而是这辈子的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没来涿光山之前,对白若一的了解全都源于凡间的说书和话本,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辰巳仙尊多少也是了解的,那时候只觉得辰巳仙尊莫不是一个软糯好推,口口声声天下大义,雌伏在魔君身下时却是口是心非,恬不知耻,冠冕堂皇之徒。 后来他阴差阳错之下,成了这位辰巳仙尊唯一的徒弟。 这重身份带来的荣耀,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甚至乐于在钟续面前炫耀,甚至在隐隐猜测到石羽涅羡慕的心思后,依旧毫不掩饰不避讳,就那么大大方方被别人羡慕着、妒忌着…… 那时少年人没什么是非观,带着虚荣和攀比而引以为傲。 因着面子上的光亮,他甚至对于白若一的严苛教育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后来呢? 白若一一次次为了救他而受伤,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助他度过难关……他就算再对这世界上的虚情假意不屑一顾,也忍不住心生触动。 终于明白过来,那些炫耀并不源于虚荣,而是对白若一独一无二的占有欲,因着白若一对自己极为特殊,而忍不住摇头摆尾地炫耀。 后来啊,他终于知道他的师尊对他的好,全都基于他前世的身份。 他总觉得,白若一在透过他的身躯看向另一个人。 前世和今生,记忆经历都不相同,怎么能算作是同一个人呢? 两百年前的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对白若一的殷勤和爱慕,让苏夜心生妒忌、愤恨、厌恶、酸涩……像是在心口打翻了五味瓶,混合着,且妄图将他腌渍到麻木。 可一转眼,他看到自己成为魔君后,看到记忆中那些对白若一的种种伤害,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受尽人间苦楚的孩子,并不会觉得那些甜蜜回忆属于自己,可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记忆扎得他心脏生疼,他终于意识到,前世和今生又有什么不同,那些沉淀在心中的感受是真实存在的。 若说遵从自己内心所想,如今的苏夜即使真的披上了魔君的皮,也不会那样去伤害自己的师尊,可心里那些隐欲却喷涌而出…… 当着白若一的面,他顾及着白若一的想法,生怕自己太过粗鲁,不慎折断了这支摇摇欲坠的凌霄花。 那在幻境中呢? 他大可当作这里是自己的一个梦,梦醒了,除了他自己,谁还会记得这段记忆? 手掌摩挲着白若一的面颊,肌肤的微凉触手是那么真实,眸光渐渐幽暗,苏夜的手指擦过眼前人精致的下颌、温润的鼻峰、微凉的唇,还有那熟悉的眉眼,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这般触碰眼前人。 第205页 忍不住喉咙滚动,咽下津液,想起自己耗费全部勇气的两次表白都未得到回应,他心中隐隐失落过,白若一对他,还是师尊对爱徒的模样,可是在这幻境中呢? 幻境如此真实,他大可随心所欲,满足自己积压在心中许久的隐欲,和浑身蓬勃的躁动。 ……师尊不会知道的,那也就不会推开他,不会怪罪他。 被他推到床上,又堵在双臂之间的人始终无法反抗,屈辱到了极致,却又从心底生出一丝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隐欲,浑身细密地颤抖着,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期待着…… 实在是不堪! 倒不是说因为自己被这样对待而生出的屈辱,而是他竟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一丝令人垢耻的期待。 成年后的苏夜,一双眼睛锋芒锐利,却在此刻氤氲着幽暗的暧昧气息,还带着一副白若一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怜惜。 白若一不敢看,也不敢想,干脆闭上双眼,可脑子乱了,心跳乱了,呼吸也乱了,他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人师尊,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小徒弟生出旖旎的念头? 贝齿咬紧下唇,渗出丝丝血渍,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疼,全部的触感都被调动了去抵抗苏夜的触碰,嫣红绽开,平白无故添在这张略微苍白的如玉面庞上,反倒像是抹了口脂,稠丽无双。 苏夜的心乱了,他知道自己此刻很想拥有眼前的人,他也知道他所谓的“遵从内心的选择”就是俯身拦住怀中的人。 然后呢? 然后要怎么样? 他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愿意去面对,他的隐欲在这个绝对隐私的幻境中大可释放出来,可是他心中太清楚了,眼前人不是真的,即使再像,他也不能对着一个“替身”做什么。 浑身难耐的同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师尊,那个白衣胜雪的清俊男子,那个屹立在涿光巅峰的男人。 那样一个清冷的,禁·欲的,从不为自己思考退路的白衣神祇。 心里好痒…… 双眸愈加幽暗,瞳孔中闪过一抹暗红,呼吸紊乱了,脑子里是木的,不清醒的。 他俯身,双唇贴在那绽出血珠的唇瓣上,起先是轻啄,而后伸出舌尖,细细舔舐,口齿间的腥甜像是催·情的毒药,呼吸越来越乱,口齿间的温柔渐渐变成不断索取的欲·望。 放开闸门之后,倾泄而出的洪水是不可能再倒流回溯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夜双臂已经环住了怀中的人,彼此的心跳如狂草乱舞,起先还只是苏夜持续侵占的亲吻,到后来,竟然得了回应,那回应生涩懵懂。 太真实的…… 会不会是真的?遇见獬豸才是一场梦,或者说这一生才是一场梦,他们还活在两百年前吧? 苏夜心中一颤,愣了一瞬,心中陡然升腾起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们拥抱着彼此,互相亲吻……苏夜这辈子从没这般亲吻过谁,于是生涩而又莽撞,磕破了彼此的唇。 那吻不知何时,从嘴唇一路上移……直到额角,青年的舌尖舔舐着那额角的淤青,不可遏制的渴望终于因为这额角的伤势而怀揣了一份怜惜。 后来,鬓发也逐渐濡湿,粗糙湿润的舌头一路带到白若一的耳尖,绯红迅速窜上耳廓,昏昏沉沉的大脑被血液窜上,终于撕扯回一丝清明。 白若一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会儿觉得是两百年前那段屈辱不堪的记忆,一会儿又道是现在的处境还是不同的,真实又虚妄。 不怪他这样想,两百年前的魔君怀着对他的怨恨,恨不得将他撕碎扯裂,拆吃入腹,哪里有什么怜惜和温柔?而现在眼前这个人浑身上下同魔君并无区别,动作确是温柔又隐忍,好似生怕他受什么伤。 白若一浑身紧绷,指节泛白,狠狠攥着袖子,不愿发出屈辱的声音。 苏夜抱着他,停止了亲吻,双臂却死死拥紧他,想要将他全身的骨骼都揉碎了,也要将自己勒断,最好是两个人都碾碎成泥,烂成一滩,再也不分离。 他喉结滚动,嗓音沙哑,低沉着在白若一耳边呢喃着:“师尊……” “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细碎的呜咽溢出唇齿,竟还带了一丝哭腔。 白若一起先是愣了一下,他认识的魔君,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 记忆中是威严的男人疯魔般撕扯他,揉碎他,口中更是不饶人,一字一句都在将白若一的尊严打落泥潭。 “什么辰巳仙尊?仙门希望?而今不还是要雌伏在本君身下?” “怎么不说话?叫出来!给本君叫出来!” “白若一……你最该恨的不是本君,而是那些将你亲手送来的人。” “……哈,堂堂辰巳仙尊,居然沦落到以身侍魔的地步。” “……师尊,陪我一起,烂在泥里吧……” 眼前的人虽然满目隐欲,却努力克制着,不去伤害他,而是降悯他,温柔地让人心中触动。 白若一还没从刚刚暧昧旖旎的氛围中缓过来,就如遭雷击般感受到这个幻境中的世界并不是在重现两百年前的记忆,而是一个全新的,可以改变细节从而导致改变结果的世界。 他从没想过面对他已经撕开獠牙的魔君居然还能忍着不伤害他,甚至像个受伤的小兽一般俯首蹭着他的脖颈,发出犬类幼崽般的呜咽。 第206页 “…………” 鬼使神差般,绯红还未从双颊上退去,白若一心中却清明了许多,他抬起因为药物作用依旧战栗的手,一下下抚摸着怀中这个高大青年的头发。 暖黄的烛光将魔殿照地诡谲暧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作,只是各自心中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眼前的人是真的该多好…… 第103章 师尊,我不会反抗 两百年前,八大仙门设计骗白若一喝下掺了秘药的凉茶,而后将他强行塞入八抬大轿中,浑身绵软不得动弹,任由凶残暴戾的魔君将他拖入床榻之上,为所欲为。 那时的苏夜大约是恨极了他,将他折磨了整整三日,一身傲骨生生被折,是他一生难以抹去的污点。 獬豸的幻境很是玄妙,环境和触感都是如此真实,只可惜,也不过只是个幻境罢了。 终究不是真的。 白若一原想着若是在幻境中被一个虚化出来的幻影做了些什么…… 算了,他想象不出来,但他知道,如果这人不是苏夜,那个压着他的人不是苏夜,他会很痛苦吧。 所幸,幻境中的人不是真实的,不会真的做什么。 那一夜,魔君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拥着他入眠。白若一因为中了秘药,浑身绵软,根本使不上灵力,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三日,这三日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白若一便沉沉睡了三日。 奇怪的是,明明深知自己在幻境中,凶险未知,却莫名的安心,像是卸下了几百年来压在身上的重担,终于能身心放松地好好睡了一觉。 昆仑神殿虽然已经沦落为魔殿,但终归曾经是仙门朝圣地,白天的时候,外面常年不化的积雪映地殿内格外亮堂,这是白若一两百年前不曾见到的。 等他终于休息够了,睁开双眼,身着黑袍,魔冠盖顶的青年端着托盘走到床前,青年脸上没有什么肃杀之气,只是眉宇之间一直轻皱着,眼神中也是羞赧与困惑,好似有很多想要吐出来的话,又不知如何说,便一直沉默着。 白若一叹喟一声,心想幻境虽然造的堪称完美,但獬豸终究不过是只凶兽,根本不懂人心的复杂,两百年前的魔君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双眼睛一直是阴鸷、狠戾、肃杀、癫狂……甚至是恨不得毁了白若一,拉着他一起永堕地狱。 白若一摇了摇头,甩掉妄图想将眼前的幻影和苏夜对比重叠的心思。 苏夜一直没有说话,他不晓得该对面前一个幻影说什么,即使再像自己的师尊,那也只是像罢了,他稀里糊涂亲吻了这个幻影,又稀里糊涂拥着他睡了整整三日,这是他在现实中从来不敢去做的事情。 以前他浪荡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第一次是因为师尊醉酒,他没想那么多,就拥着师尊睡了一夜,第二日便被师尊罚了…… 后来他因为白若一受了伤,不得不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却没想到不但得了个嫌弃凶悍的眼神,还差点被白若一抽死。 直到如今,他终于鼓起勇气表白了,可两次表白都无果,他甚至怀疑白若一根本就不喜欢他。 白若一对他,只是师尊对徒弟的爱护吗? 若是白若一还有别的徒弟,他也好从亲疏中对比出,自己在白若一心中的位置,可师尊只有他一个徒弟…… 幸好,师尊只有他一个徒弟。 苏夜醒的比较早,他在昆仑神殿中闲逛了会儿,又将自己埋在雪堆里清醒了会儿,不可否认的是,这里的环境他很熟悉,就像是源于骨子里的,雕刻在灵魂中的熟悉,这种感觉不是很妙,好像是在一遍遍告诉他这些是真的。 你就是两百年前那个作恶多端的昆仑魔君。 但终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他前世做了什么,那他也死了,也该还清了,这一辈子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守在师尊身边,做他的小徒弟。 幻境真实到,连苏夜的修为在这个世界都已经提升到几乎无人能及的高度,于是他耳朵很灵敏,殿内轻微的掀被声响,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埋在雪里的苏夜睁开眼睛,望着灰蒙蒙又要下雪的天空,咬唇想着,心中必须保证清明,时刻清楚殿里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幻影,他需要走出幻境,去见真正的师尊。 也不知道师尊现在怎么样了? 他会遇到什么样的幻境? 獬豸的幻境是用人本性中的逃避来制造阻碍,只有面对选择的时候,正视心中真实所想,做出直面内心的选择才能走出,若是违心了,便会被獬豸吞掉灵魂。 白若一这个人灵魂那么干净,他好像根本就没什么世俗的欲·望,无非一念救苍生罢了,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都不会羁绊住他为天下苍生牺牲一切的念头。 这么一看,师尊应该很快就能走出幻境。 苏夜还不晓得獬豸给自己设置的难题是什么,他自认为自己的情绪很复杂,像一颗大树上不断分支的树杈,可能太多了,每一条都可以说是违心的,每一条也都可以说是遵从内心的,他其实很难选择出。 除非,他面前的是白若一。 如果是白若一,苏夜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 思及此,苏夜浑身一颤,猛地坐起,抖掉浑身的霜雪,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獬豸给他的考验会不会就是对白若一的态度? 第207页 整整三天了,那些游离在昆仑神殿的仙婢妖姬都像傀儡之木,一点都不鲜活,一看就是假的,那唯一看起来比较真实的只有“白若一”了。 所以,这个“白若一”就是獬豸给他的考验。 顺着有些恍惚的记忆,苏夜摸索着去厨房准备了一些餐点冷茶,端进了魔殿。 “……你,吃点东西吧。” 他有些腼腆,不敢看白若一,哪怕只是个幻影,可这幻影也太真实了,无论是长相还是情绪动作,乃至性格,都同他师尊一模一样,他一想自己那一夜拥着白若一亲吻纠缠,难分难舍,而后还抱着他整整睡了三天,就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羞赧的红晕浮上面颊,苏夜头埋地更低了。 他将食物放在床前等了半天,都没见那人动,掀眸一瞥,就瞧见皓若霜雪的手腕伸出洁白的衣袖,想要去触碰粥碗的玉勺,却难以自制地颤抖。 秘药的药效还未褪尽…… 白若一确实有些饿了,灵力被压制,他形同凡人,自然会感到饥饿。 苏夜抿了抿唇,依旧不敢抬头去看那张熟悉的脸,他端起粥碗,勺子舀了舀,吹去表面的滚烫,舀了一勺白粥就这么递到了白若一唇边。 等了半天也没动静,苏夜一抬头,却瞧见白若一刚好俯首将唇凑上了玉勺,眼前的人面色不太好,比窗外的霜雪还要苍白,热粥蒸腾的暖气熏的他眼尾有些微红,纤长的羽睫轻颤着,遮掩了眼底一闪而逝的触动。 一勺又一勺,苏夜就这么端着瓷碗,将白粥喂完。 心想着白若一是不喜欢太滚烫的食物的,于是沏了一杯冷茶递过去。 “师……你喜欢的冷茶。” “……” 白若一虽不知道这幻影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喜好,但还是皱着眉头接过来一饮而尽,适才的滚烫终于舒缓了许多。 苏夜垂下眼眸,终于问出:“你想杀我吗?” 如果你想杀我,那我就让你杀,这样也算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可以走出去,去见真正的白若一了。 苏夜幻化出了一把匕首,塞到白若一手中,“你要是杀我,我不会反抗,会让你如愿。” 他心里是这么样的,怔怔盯着白若一,既希望白若一会真的点头同意,拿起匕首捅入他的心窝,他便可走出獬豸的幻境,又希望白若一不要这么做,即使是两百年前,他自认为自己穷凶极恶,坏事做尽,也不希望让师尊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他不想像凡间话本里描述的那样,魔君被辰巳仙尊一剑毙命,以报多年囚困雌伏的屈辱。 白若一心头微颤,愈发觉得出乎意料,两百年前他记忆中的魔君可不会这样,他的死亡也是个意外,他没有想要死,即使是不断折磨自己,折磨地生不如死,他还是想活着。 就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一样。 白若一摇了摇头,不管这是不是獬豸的考验,他都不会真的去杀苏夜。 看白若一的反应,苏夜有些茫然,幻影就算再真实,记忆也只会到现在这个时候,也就是说幻影的选择和决定都是基于此前的记忆,比如说“白若一”会记得苏夜是如何叛离师门,又是如何成为魔君,如何无恶不作,成为天下共敌的,那按照这些原因去分析,“白若一”被八大仙门送来的目的应该是刺杀自己才是。 难道是…… 苏夜歪头道:“是觉得这把匕首杀不死我?” 是了,以魔君身份出现的苏夜修为极其彪悍,一把普通的匕首不可能让他毙命,“白若一”定以为他是欲擒故纵。 “你等一下。” 说完,苏夜径直走去审判神殿之中,魔座高高在上,枯骨垒在座下,穹顶之上悬了一把熠熠生辉的神剑,光风霁月,肃穆威严。 话本里说,魔君最后是被辰巳仙尊的佩剑所杀,那把佩剑是魔君抢来的,他当年重创白若一后,夺走神剑,悬在昆仑魔殿之中,以己之度量,丈天下之善恶。 苏夜当时就觉得古怪,这个口号实在不适合作恶多端的魔君,所谓“魔”不就是应该坏事做尽,残害忠良吗?怎么会去审判人间罪恶? 实在荒谬! 苏夜懒得去想,飞身跃上,取下神剑便匆匆又返回寝殿之中。 他还是不敢看白若一的眼睛,生怕自己一瞧就沦陷了,就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去“赴死”了,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更冷漠了些。 “用它吧,原本就是你的剑,用它杀了我,一定可以身死魂灭,万劫不复,如此这般,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第104章 师尊什么时候杀我? 苏夜想的很美,毕竟眼前人不过是幻影,他根本不怕伤了自己师尊的心,再说这里终究是幻境世界,他并不会真的身死魂灭,也许在这个世界里死亡就能返回现实了,他就能见到师尊了。 他美滋滋地将神剑递到白若一面前,白若一却迟迟没有接。 啊,是了,“白若一”恐怕是受了什么伤,浑身绵软无力,刚刚就连汤勺都拿不起来,更遑论神剑,应该要修养修养。 苏夜将神剑放到白若一面前,冷声道:“什么时候想杀本君,随时恭候。”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住了,披着魔君的外皮他居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自然而然地将“本君”这个自称脱口而出。 第208页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些乱,也没办法对着一张跟自己师尊一模一样的脸不紧张,逃也似的退出寝殿。 幻境中的时间是无序的,没有情节冲突就会飞快度过,一晃过去数年,苏夜没什么感觉,昆仑神殿除了死掉了一批魔使和婢女,又来了一批邪修,继续维持着日常,没什么区别。 唯一变化比较多的是“白若一”,虽然修为不知被什么压制着,可身体基本已经恢复如常,“白若一”沉默寡言,不喜欢同别人交流,大多时间都在殿外看雪。 这影子是那么像白若一,苏夜每次看到他都很辛苦地强压下内心的悸动和燥热,到后来也不愿意去见那影子,毕竟他心中只有白若一,这个影子再像他心中的那个人,却也始终不是他。 直到有一日,苏夜路过魔殿的莲池,看见一抹雪白的身影站在池边发呆,衣着单薄,长发席卷脚踝,看上去寂冷又孤独。 昆仑之巅上,常年积雪,冰冻寒冷,对有修为傍身的人来说没什么,可白若一修为被压制了,与凡人无异,怎么能忍受得住这天寒地冻。 苏夜也不知自己为何对着一个幻影迈开腿,走过去,将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脱下,盖在白衣人的身上。 大氅内还残留着苏夜的体温,一裹上,冰凉的身体瞬间回暖,白若一的手冻得很冰,一缩进大氅中,双手回暖,手背覆上一层薄红,有些痒。 苏夜并肩站在白若一旁边,侧目看去,白若一的耳尖被冻的有些微红,不知想到了什么,苏夜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不敢看。 “师……咳,你在看什么?” 面前的一池莲花开得极盛,终年被霜雪覆盖的昆仑之巅根本不可能盛放出一池反季的莲花,这是昆仑一个新来的邪修培育的。 听闻辰巳仙尊喜欢凡间的花花草草,又因为魔君宠爱仙尊这件事人尽皆知,那些魔使婢女们便想着法子讨好,这才造就了原本冰冷不近人情的霜雪宫殿里添了几分生机。 白若一原本想说这池莲花的气息很熟悉,但一想到身边这个人不过是个幻影,有什么好说的,便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见他不理人,苏夜也没气恼,他跟一个幻影没必要生气,就算是真的白若一不理他,他也不会生气,只会觉得有点委屈。 他陪着白若一站着,赏莲。 但终究,苏夜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粗人,根本不懂怎么欣赏美,不过是一池莲花,怎么就能看这么久? 有些待不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杀我?” “…………” “你来的目的不就是杀我吗?他们将你送来,难道真的是为了侍候我这个魔头?”原本只是冲着赶紧结束幻境世界而开口的话,一下子变得有些酸。 两百年前,白若一也不是真心呆在他身边的吧? 大约只是为了伺机弄死他,好拯救苍生。 不知怎么想的,苏夜脑子里蹦出一句了尘和尚说过的一句话,“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无非一念救苍生……” 是啊,这是师尊的期许,也许在另一个幻境中,师尊就是这么做的,杀了他就能走出幻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夜突然感觉到东南边的禁制被火焰燎开了一个大口子,此刻,那烟雾正在冉冉升腾,远处还有些小妖的哀嚎声。 苏夜微微眯起眼睛,“终于来了吗?” 白若一也愣住了,该来的总归要来,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同以往的是,苏夜神念一动,召来了神剑递到白若一手上,他眼眶通红,有些狰狞,咬牙厉声道:“什么时候动手,随你,但我要做的事情必须去做。” 必须去做? 白若一慌了神,所以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幻境,无论是两百年前还是现如今,苏夜所造的杀孽都不可避免的,终究会发生? 等他反应过来,苏夜披上黑色兜帽已经走远,只剩一个熟悉的背影,而他自己呢,双手颤抖地托着——霁尘剑。 那把注定会扎入一个人心脏的神剑。 · 当苏夜展开羽翼,凌空俯视苍生的时候,那些断断续续的零碎回忆仿佛都回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造就了一个个又一个身首异处的场面,控制不住地杀戮着…… 他清楚这里是幻境,他不是真的在杀人,只是在重现两百年前的杀戮罢了,可是即使是重现当年,他的心脏依旧被折磨着。 他当年,做魔君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刽子手吗? 心里头升腾起来一股念头,告诉他。 你没有要去杀他们,是他们不知死活,来招惹你的! 你没有残害苍生,是他们先杀了你昆仑神殿的妖隶的!人类是苍生,妖就不是苍生了吗? 你只是在阻止他们的杀戮,是以杀止杀,你也是在保护苍生! 是他们可恶!他们要赶尽杀绝…… 这些念头一下子就窜进了脑中,苏夜眼眶通红,血渍溅地满身满脸都是,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猛地意识到,这么久了,他都没走出幻境,“白若一”也没有来杀他。 会不会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 獬豸让他正视的内心并不一定是自己对白若一的感情,而是自己对这些“侵入者”的反应。 第209页 苏夜不知道两百年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可现在,他想的只是好好守住现在,可这些名门正派不放过他,是他们在逼他,是这个世界在逼他,逼他走向一条不归路。 肆虐的鲜血洒进眼中,凶狠的猛兽被拉开的闸门放出牢笼,一旦开始撕咬就根本停不下来,他杀红了眼。 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无论是否可以重来一次,他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不打算主动攻击任何人,可面对这些想要他命的人,他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这就是他的正视内心,这就是他不违心的选择! 他做不到口口声声的浩然道义,也做不到违心地原谅和放过。 杀,是以杀止杀。 罪,他自己一人承担便好。 当渺渺雪山上出现一个飘逸白影时,苏夜的动作陡然慢了下来,一个不慎就被一个修士举剑捅进了肋下,他怒目龇牙一个回首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脖子,才继续看向那个白影。 神圣不可侵犯,缈缈立于雪巅。 那是……白若一,是他的师尊,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之人,是亲手救赎他的人。 可能也会是亲手杀了他的人…… 苏夜不怨,他甚至乖乖站在原地,等着白若一来杀他。 怒目龇牙的杀神一瞬间变成了一只乖巧的狼崽,甚至是甘心等待死亡,没有上一世的惊讶和不甘,甚至忘了这里是幻境,他竟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白若一手上,身体会死,灵魂会灭,心也会死吧? 不后悔……但也不想再来一次了。 要是没见过你就好了,要是不用生而为人就好了,要是没有办法思考就好了。 “啊……终于……” 他看见白若一越来越近,白衣单薄,手持神剑,恍若斩妖除魔的神祇。 第105章 师尊不知的徒儿往事 獬豸说要正视自己的内心,不可做出违心的选择才能走出幻境。 白若一思考了很久,他自认为自己的初心和道心都该是拯救天下苍生,两百年前的他绝对会做出的选择,在此刻却显得颇为艰难。 起初,他面对这个披着苏夜外皮的幻影时不曾感到为难,直到“苏夜”将霁尘剑交到他手上,告诉他可以随时杀了他,他便开始怀疑这个幻境的真实性。 当年的魔君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想死在他的手上,视死如归? 他下不去手。 可直到今天,他知晓自己逃不下去了,他必须做出选择,可能是獬豸察觉到他迟迟没有进展,才加快了时间的步伐,一下子直接来到了前世苏夜身死魂灭的那一日。 他可以告诉自己,这里是假的,什么选择决定只要考虑能走出去就好。 可是所谓的真心选择允许吗?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中奋力厮杀的魔君真的是苏夜,他真的可以杀了他吗? 白若一不知道,他提着霁尘的手微微颤抖,一步一步靠近,却如同走在刀山火海之上,脚下铺满了尖锐的利刺,每一步都走成了钻心的疼。 只要在往前走一步,足下就是鲜血和残肢断臂,也就意味着回不了头了,必须做出选择。 八大仙门如此真实,他们大多受了重伤,苟延残喘地倒在地上,无一不看着白若一,眼神中有厌恶、恶心、不屑,却也有希望、怂恿、求救…… 风雪很大,将白若一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长发肆虐飞舞着,纠缠囚困着他的足踝,让他难以再向前走一步。 就在这时,苏夜抿唇含笑朝他走来,眼底的杀戮血腥骤然退去,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温柔,恍惚间像极了他的小徒弟,笑容甜蜜,温柔,不是那见不得阳光的阴暗生物,而是成长在阳光下茁壮生长的树苗,现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株可以为人遮阴的大树。 苏夜站在白若一面前,附身握住剑刃,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白若一惊地将剑一抽,眼前青年握刃的手很用力,并没有让他抽开剑,反倒在苏夜手上剌开了口子,血流如注。 青年带着慵懒和恳求解脱的口吻道:“……师尊,稍微再往前刺一点,就解脱了。” 解脱? 谁解脱? 他怎么可能解脱的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心魔! 白若一咬着唇,不肯回答,死死握着剑柄,双眸垂下,不敢去看。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心到底是什么?什么又是真心的选择?他的选择就是必须杀了苏夜吗? 白若一找不到自己真心的选择…… 可苏夜找到了,他叹喟一声,终于明白自己的归宿,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抑或是自己的一颗真心,即使是在两百年前,他始终也是不希望白若一为难的,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前世怀揣着爱护师尊的心,却又为何做出那么多伤害他的事情。 不过,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苏夜好像真的透过了层峦叠嶂的时光,看到了两百年前,师尊在杀他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揪心,是怎样的为难。 不过现在,他可以帮师尊,不让他那么为难。 沾满鲜血的双手一点点抬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长剑终于无法阻拦,苏夜的手轻抚上了白若一的侧脸,颤抖着轻轻点上又迅速收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那纯洁无暇,一身圣洁的白衣神祇已经沾上了他这个来自地狱恶魔的污血。 第210页 “……师尊,对不起啊,弄脏你了。” 苏夜皱着眉头,有些懊恼,随后身体前倾,挺上了霁尘。 “噗嗤——” 神剑贯穿了苏夜的心脏,颓然倒地,死亡好像也没有那么疼,或许只是因为这是虚幻的世界,所以触感没那么真实吧,可一想起白若一脸颊上的温度,苏夜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神识还未完全消散时,他恍惚间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再后来,他便被抽离出那个世界了。 当苏夜再睁开双眼时,看到一片虚无中的獬豸便知道自己走出来了。 浑身上下没有伤,幻境中果然都是假的! 獬豸一脸懵逼地看着苏夜,忍不住想竖起大拇指,但是他没有手,只有蹄子,于是只好放弃,一脸不可思议道:“不愧是你,我竟没想到,你真心的选择居然是想死!” 苏夜被夸地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还行吧,也不是特别想死。” 他只是愿意死在师尊手上,不愿师尊为难。 看着空无一人的虚无幻境,哦,獬豸不算人,苏夜有些困惑,他问道:“其他人呢?” 獬豸道:“你走出来的最快,他们还在里面呢。” 苏夜:“那……那我师尊呢?就是那个白……呃现在应该是穿着红衣的,那个很好看的仙尊,他怎么样了?” “…………” 獬豸被问的有些心虚,他哪里敢承认自己的失误?根本不好意思说那人被他不小心一起投进了刚刚的幻境里。 獬豸咕哝着推诿道:“你先别急,他的剧情走的慢,你先看看其他人吧,啊对了,已经有一个人走到关键点了,会不会被我吃掉就看他的选择了。” 说着,它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幕布,画面里是苏夜的姨父——钟毓秀。 刚刚獬豸说什么?要吃掉谁? 苏夜微微眯起眼睛,在袖子下暗暗伸出手,准备随时召唤出自己的无色神剑,若是獬豸敢吃,他就一剑劈死它! 巨大的幕布中呈现的画面赫然是江南钟家,钟毓秀还是青年模样,正和苏夜的姨母苏司柔吵得不可开交。 苏司柔声泪俱下,“你若不是对她有情,怎么会待她的儿子比续儿还好?” 钟毓秀气得满脸涨红,平生第一次硬气了一回,“什么‘她的儿子’?那是你亲侄子!你胡说什么啊!” 苏司柔嗤笑一声,抹去眼泪,一步步逼近钟毓秀,“我的姐姐,我不认,父亲不认,我们苏家不认,就连阳明山的三千弟子都不会认!偏偏就是你……但那又怎么样?她心里没有你,要不然也不会跟个人就私奔了,还流落到青楼,一双玉臂千人枕,早就变成了一个低贱下流的胚子了!她早就不配做苏家人了!” 步步紧逼,半星不让,苏司柔已经疯魔,面上狰狞。 “她那儿子也不过是跟某个恩客生的,还敢冠用苏姓,这小杂种本就不该存活于世,偏偏你,呵,做尽了好人,莫不是下了地狱还要同她再续前缘?” 钟毓秀被气得说不出话,冷哼一声,甩袖走开。 钟毓秀懒得解释那么多,现实中他一直几乎可以说是委曲求全,讨好他的夫人,他夫人却像个妒妇疯狗一般,失心疯一上头,不管不顾,难堪至极。可现在他深知此处是幻境,并没有当回事。 他那不违心的选择一直没变,就是护好那个孩子。 由于画面是跟着钟毓秀的,所以没有人看见屋内的苏司柔的异样。 苏夜看到这儿,心中有些愧疚,他这个姨父对他是真的好,而自己却给他的家庭造成了很多困扰,若不是当年他真的没地方可去了,他也不会让他们为难,为了维持平静,为了不让姨父为难,后来的日子,他尽量让自己呈现地比钟续差。 论起读书,钟续是个过目不忘的少年天才,而他苏夜就是个不学无术,天天逃课的纨绔子弟;论起修炼,钟续一日千里,早早就凝气成功,气海充盈,是天之骄子,而苏夜一开始就嫌修仙累,直接拒绝了,甚至为了不让姨父捉他修仙,常常往外头跑。 起先,姨父捉过他几次,每次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强行让他修仙,再后来,苏夜学聪明了,躲去了秦楼楚馆中,头一栽进去就是一整天,直到暮色将近才回钟府,钟毓秀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想到苏夜去了烟花之地。 后来苏夜长大了,他常去之地瞒不住钟续,钟续又一个口直心快给说了出来。 饭桌上,苏夜亲眼看见姨母微不可查的笑容,以及姨父气急败坏,恨不得打死苏夜,又不忍心下手的模样。 姨母替苏夜求情,阴阳怪气道:“天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改变不了,那是命,你怪他做什么?他不过是身体里流淌了他那好母亲的血脉,以及某个不知名的父亲的性子罢了。” “自甘堕落!” 苏夜第一次见他姨父对他如此失望,摔筷而走,而苏夜默默把脸埋在碗里,吭哧吭哧往嘴里扒拉着米饭,食不知味。 一打钱袋子摔在苏夜面前。 苏司柔难得地语气柔和:“拿去花吧,若是不够再找我要,嗐,毕竟你也算是我侄子,对你好点也是应该的。” 就这样,苏夜辜负了姨父的期望。 再往后,姨父每次看见他都唉声叹气,沉默不语地走开。 第211页 但好在,江南钟家再也没有鸡飞狗跳的时候了,家主和夫人夫妻相处和睦,就连下人心情都好了不少,每次看见苏夜都会笑着打招呼,暗地里却说着:“看,那就是家主的侄子,是个流连秦楼楚馆的小混混。” …… 巨大幕布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午间,钟毓秀正在闭目休憩,忽而听到一阵惊呼声,下人们乱了套。钟毓秀望了一下声源方向,不由皱眉。 那里是钟府禁地,一处冰池,是先辈们留下给后生修炼所用,是弟子通了灵脉后淬炼筋脉的好地方,可那处对于修为不够或者说是凡人而言,就是绝命池。 就算不冻死,也会留下永生不可磨灭的创伤,说不定就一辈子都不能修仙了。 钟毓秀赶过去的时候,苏司柔已经在岸边哭得快要晕厥过去了,她只是个名门的小姐,没有修仙,没有修为,没办法去救人。 她嘶喊道:“你怎么才来啊!你快救救续儿,续儿在里面!” 果然,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冰池中央,被冻到麻木,苏夜没有修为傍身已经昏迷过去,嘴唇发紫,一动不动,而钟续在虚弱之中掀开眼皮,双唇开合,想要说话。 “……爹爹,快救我……”他神志恍惚,一个“们”字没有说完。 钟续站在岸边,很清楚冰池在两个孩子掉入的那一刻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除非入池之人有所突破,否则不会轻易放人。 还有一个办法,他自己下去,换一个人上岸,也能保证冰池的稳定。 可是,掉进去的是两个孩子,他等不到钟家的长老们从远处赶来,必须马上救人,否则就晚了…… 虽然知道这个场景是獬豸设下的考验,可确实也是当年发生了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避免的。 耳边的夫人催促着:“你愣着干嘛!赶快救续儿!” “你看不出谁轻谁重吗?难道你要为了那个贱人的孩子而放弃自己的孩子吗?” “苏夜不过是个不打算修仙了的纨绔,可我们的续儿是天生合该修仙的,若是续儿以后再也不能修炼了,他会生不如死的!” 钟毓秀闭上双眸,他这个儿子,他心里很清楚,天资极佳,却也心高气傲,绝不服输的性子。 若是……若是…… 可夜儿呢?那孩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生活无忧,却要折在这儿吗? 钟续不敢想象,他明白自己的内心,终于,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第106章 师尊竟成我新娘 钟毓秀不敢再耽误下去,他纵身跃下,将一人托起抛出。 他听见自己的夫人喊了声:“续儿!” 苏司柔便抱着自己的儿子匆匆离开,赶去救治了。 钟毓秀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冰池中的寒意侵蚀,而是他一向一视同仁的两个孩子,在他面前遇难,在此刻居然也会被他区别对待,他终究更在意自己的孩子。 在常人看来,护住自己的孩子无可厚非,可对钟毓秀来说不一样,他一贯忍气吞声,从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只为了维护住家族的荣耀,苏夜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想要护住的孩子,却也不能圆满。 这冰池对他一个灵脉已通,修为不低的修士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只要等到长老们寻来两个即将突破境界的弟子,赶来洗筋伐髓,他们便能上岸了,这对没有机会接触冰池的弟子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恨不得争相赶来,想必很快就能出去了。 可已经被冻到麻木,甚至昏迷的苏夜已经等不及了! 钟毓秀游到苏夜身边,托起他,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他体内,才稍稍缓解一点被冻坏筋脉的速度。 有意识的时候,小苏夜缓缓掀开眼皮,眼珠一转,看了眼周围,虚弱开口道:“……大表哥……已经出去了吗?真好,他没事……就好,姨父就不会伤心了……”言毕,又重新陷入昏迷。 而钟毓秀却愣住了,这怎么会是一个混账的纨绔子弟呢?这明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就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危,而是担心他的大表哥有没有被救出去,是担心他这个做姨父的会不会伤心。 钟毓秀忘记了自己是在幻境中,他一心只想保住这个孩子,浑身一震,几乎将全部的灵力灌入苏夜体内,保证这个孩子可以活下去。 灵力一失,浑身冰凉,冰池里的寒气趁虚而入。 钟毓秀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刻,他心中想的是,他没有违心,他想保住自己的孩子,也想护住小夜儿,哪一个他都割舍不下…… “姨父。” “姨父……” “姨父……醒醒……”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吵得钟毓秀睡不下去了,终于睁开了双眼,入目的是苏夜熟悉的脸,以及身处的黑暗虚无之中,他还没从刚刚的幻境反应过来,他太投入,太忘我了。 一看见苏夜,就气到恼怒,狠狠骂道:“你这混账怎么也死了?我不是将灵力都输给你了吗?” 苏夜心头一片酸涩,感动到喉咙哽咽。 刚刚幕布上的一切他年幼时不太清楚的过往,他确实因为那次掉入冰池受了严重的伤,但后来莫名自愈了,他都记不太清楚了,却在姨父心中留下了一个执念。他即使知道自己在姨父心中比不上钟续也不会难过的,他从不需要和任何人去比较,只要姨父还关心他,哪怕一点点,都足以让他度过最寒冷的黑夜。 第212页 可原来,他在姨父心中如此重要,竟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舍身相救。 见苏夜不说话,钟毓秀气到闭上双目,长吁短叹,狠狠一拍膝盖。 “……是疼的?”钟毓秀猛地睁开双眼,不死心地在自己身上乱掐着,惊喜地瞪大双眼:“没有死?” 又在苏夜胳膊上掐了好几下,“夜儿,你疼不疼?啊?” 苏夜险些被姨父逗笑了,皱着眉头捂着胳膊连连哀求道:“姨父,你别掐了,真疼啊!没死,我们都没死!” 钟毓秀有些惊喜,还有些难以置信,神情怪异,好似正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一边翘着二郎蹄的獬豸解释道:“他这个样子正常,大多数人进入幻境都会渐渐忘记自己身处幻境,以为是真实世界,过一会儿就好了。就是可惜了,又是一个没吃到的灵魂嘤嘤嘤。” 苏夜皱眉问:“那为何我进入幻境之后却什么都记得?”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獬豸冷哼一声,窝火道:“我哪个晓得哦!话说,你真的是个凡人吗?你不对劲……” “……” 獬豸一挥蹄子,巨大幕布上的画面又是一转。 画面里很热闹,十里长街铺满了红绸灯笼,远看倒像是庆祝某个节日,然后随着画面拉近,便能看到一座仙门府邸,府门前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七八台大红花轿相继落在门口,看起来倒像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在成婚,但是这家人怎么一连娶了七八个?还同时成亲,太奇怪了。 “新娘子们来喽~”随着一阵清脆的女声传出,一个身型娇俏的妃色衣着的少女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挥着秀气的纤手,却粗鲁地拍打着大门。 “快开门呀!新娘子们来啦~再不开门,娶不上媳妇可别怪本姑娘。” 随着大门洞开,门前的少女一转身,甩了一下手中的绣帕,捏着嗓子喊道:“迎花轿~” 幕布外观看的苏夜愣住了,唇角抽搐,他道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呢!原来是琼楼玉宇的那个女修——楼西子! 怎么?楼西子的执念是做红娘? 随着七八顶花轿陆陆续续抬入府中,楼西子笑盈盈地带着新娘们走下轿子,踏过火盆,高喊道。 “祛病祛灾,红红火火。” 迎入堂内后,七八个新娘并排站在一块儿,身高不一,错落有致,却无一例外,都是身型高挑。 顺着楼西子的视角看去,那高堂之上端坐的长辈几乎集齐了八大仙门,甚至是九州百城的头面人物,往日里那些人一见面都是假作寒暄或者针锋相对,如今却其乐融融地坐在高堂之上,眼底都是明晃晃的喜气。 那些人里甚至还有涿光山的石决明石山主,不葬谷的谷主,云缈山的掌门,自己的姨父,甚至还有……无念寺的和尚? 和尚也来凑热闹喝喜酒? 既然位于长辈席上,那便不是来喝喜酒的,这是做什么? 楼西子高喊一声:“新郎呢?新郎怎么还不出来?” 苏夜一瞧就知道,这楼西子没做过红娘,根本不晓得基本的流程和规矩,只凭着性子胡来,当然这是她的幻境,就算再胡来也不会有人阻拦,大家只会觉得很正常。 楼西子话音一落,那些新郎便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般,一个个排着队走了出来,在一排新娘子面前晃悠了半天,由于那些新郎是背对着幕布,所以并不能看出来这些成亲的人究竟是谁。 有一个新郎不满道:“楼姑娘,新娘们都盖着盖头,我们分辨不出来啊。” 楼西子嘿嘿一笑,叉腰道:“自己的媳妇儿自己都不熟悉吗?要是认不出来就别娶媳妇了,活该单身!” 那新郎无奈,只好努力从众新娘中分辨着,几位新娘全部盖着盖头,或许能从身高和身型上辨别出一些特征,急得抓耳挠腮。 倒是有一个新郎并没有看别的,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一人,然后走过去,牵起那新娘的手,对楼西子说:“这是我的新娘。” 站在戏外的苏夜浑身一震,表情有些古怪,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楼西子:“嘿嘿!确定吗?认错了可不退货哦!” 对方道:“我确定!” 不多时,所有的新郎都找到了自己的新娘,然后逐一上前给长辈行礼。 楼西子认知中的婚礼规则有些奇怪,新郎牵着新娘行礼的时候不仅要当场掀开红盖头,还要当着长辈的面喝合卺酒。 当第一对走上前,新郎的脸不再背对着幕布,这位新郎是不葬谷的风无邪,他亲手掀起盖头。 盖头之下的脸居然是无念寺的怀善和尚! 苏夜彻底懵了,下巴几乎合不拢,这位楼西子姑娘脑洞可真是……妙不可言。 男子与男子成亲,新娘居然还是和尚! 那高堂之上的了尘大师是怎么回事?居然笑盈盈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给两人发了个红包…… 苏夜被震惊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过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的心情一路就像是御剑过快,险些掉下剑,被风吹得愈发懵逼。 剑速太快了! 第二对的新郎是上官卿,新娘是云缈山的云淡,那新娘一脸不乐意,全程黑着脸。 第三对…… 第四对…… …… 皆是男子配男子。 第213页 甚至还有一对让苏夜大跌眼镜,他们涿光山的少主石羽涅也被楼西子拉郎配了,不过这位少主是那红盖头之下的新娘,新郎是大师兄杜衡……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少女幻想世界? 苏夜惊讶地说不出话,最后一对上来的时候,苏夜已经没脸看了,还在看得津津有味的獬豸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幕布哇哇乱叫才引地苏夜看了一眼。 苏夜:“???!!!” 一对红衣新人双手托着茶水,跪地笔直,高堂之上端坐的俨然是苏夜的姨父钟毓秀,苏夜原本以为钟续也被拉郎配了,但转念一想,楼西子见过钟续吗?没见过的人也能配的出来? 当画面渐渐从二人身后转移到前方的时候,苏夜彻底傻了…… 新郎满面红光,笑意融融,绽出梨涡,而新娘被掀开盖头后,一张清俊淡泊的脸便露了出来,由于这铺天盖地的红色,将那新娘一贯清冷的脸映衬地红润,凤眸微抬,由于眼尾泛着红晕,一双凌厉的眸子此刻看起来风韵极了。 这是……苏夜和白若一! 獬豸一拍蹄子,火上浇油地兴奋道:“哇!果然……早就觉得你们两个不对劲!” 苏夜:“…………”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子:本姑娘终于如愿以偿了!磕cp算什么?老娘直接拉郎配! 獬豸:灵魂一点都不好吃,还是糖好吃啊~也不知道好基友腾龙龙怎么样了,嗯?别问为什么突然想到腾龙,因为龙须糖! 第107章 师尊的选择 原本觉得楼西子一个小姑娘,不会有什么苦大仇深难以抉择的念头,她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幻境中圆满自己心中的执念,就能走出来了,没想到这姑娘执念太深了! 太深了啊! 她不仅拉郎配,主持修仙界的婚礼,甚至还要盯着几人送入洞房才肯罢休,洞房内的声音让人面红耳赤,楼西子却在窗外扒着墙根听得乐此不疲,这个小姑娘都不会脸红一下吗? 楼西子捂着嘴缩在墙角偷笑,然后一个激动晕倒了,再醒来便回归了獬豸的虚无空间。 獬豸兴奋道:“嗝……饱了,这是第一次吃幻境比吃灵魂还爽!” 楼西子秀眉一蹙,抬起手就朝獬豸脑袋上砸了一拳头,“你干嘛弄醒我!” 苏夜:“…………” 獬豸:“???”第一次见有人不愿醒的。 也不知是刚刚在楼西子的幻境中看到了自己师尊,心生惦念,还是担心幻境变化多端,凶险异常,还不可预判,苏夜对白若一的处境愈发担心。 “……我师尊他怎么样了?”一提到白若一,苏夜脸颊有些微红,嗓音也有些沙哑。 獬豸愣了一下,心想着都过去这么久了,时间一直往前走,画面应该换掉了吧?就算给这小子看,也不会被发现他们二人彼时曾同处一个幻境。也就不会让这个人嘲笑自己业务不精。 獬豸感知了一下白若一身处境地,豁然开朗,便勉强同意。 巨大的幕布再次被展开,一片黑暗。 忽然听见刀子插入血肉的声音,苏夜的心咯噔了一下,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接着画面掠过噼啪燃烧的长明灯,渐渐亮起来。 白衣人闷哼一声,单手撑着床榻,他面前俨然躺着一个睡容安详的黑袍人。 液体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师尊!” 苏夜惊呼一声,近乎癫狂,猛地冲到幕布前,可他伸手去捞却什么都捞不到,几次穿过画布,画布一角化作粉尘烟雾散开,又聚拢。 苏夜跪在画布前,仰头看着,却无法触及。 他万万没想到,白若一至今还未走出的幻境是这样的。 那是苏夜死后,白若一抱着他的尸首一路跌跌撞撞,找到了一处井底密室,在井口设下结界,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很难走出,熟悉的狭窄空间,昏黄的烛火,斑驳的穴壁,寒冷的冰床…… 巨大的刺激袭来时,白若一早已丧失理智,他忘了自己是被獬豸投入幻境,他竟将幻境中的世界当作了真实世界。他寻来千年冰石,做成了可以保证苏夜尸首不腐的冰床,守在冰床边数年。 这样的常年身处天寒地冻之中,早就将白若一的身体变得冰寒刺骨,体温较常人低了许多。 而后,他寻来了所谓的天道不容的禁术——拜斗重生术。 人有三魂七魄,需将七魄封印在死身之中,保证尸首不腐,而后将三魂投入修为强悍的修士体内以温养魂灵,心脏最佳,这修士必须心甘情愿为其养魂,否则两人魂灵相斥,失败机率极大。 白若一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且他就这么做了,根本没有顾及此等邪术的代价。 百年青葱倏忽,一闪而过,时机已然成熟。 白若一将利刃捅进了自己的心脏,温养完善的三魂需要以心头血为介质,返还回原本的肉身,而养魂之躯被耗干了精魂,灵脉会慢慢凋零枯萎,直至死亡,且会因为应咒而付出代价——身死则魂灭。 这些事情,苏夜当然是不知道的。 但他也晓得所谓的重生术代价一定很大,他想起之前在天澜城中看见上官裴为了复活芳华是何等的癫狂,而此刻,白若一像个冷静的疯子,白若一自然不会为了救活自己在意的人去伤害别人,可是他对自己从不吝于残忍…… 第214页 眼睁睁看着白若一毫不犹豫地用那刀子扎进自己的心脏,即使知道幻境中的人受了再大的伤,等返回现实的时候也会毫发无伤。 但是,苏夜知道,幻境中的经历并非空穴来风,那是曾经真实存在的一段往事! 匕首挖入心脏,滴滴心头血顺着刀刃落在冰床上躺着的那人心口上,苏夜明白了,神魔井下所谓的故人就是魔君,就是他自己。 师尊想要守护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苏夜跪在巨大幕布前,浑身颤抖,胸前那生来便带着的不是什么胎记,那是他上一世被白若一亲手刺入心脏所留下的创伤。 白若一像是要将什么还给他,心头血一滴滴融入那带着菱形疤痕的胸膛,血滴没入肌肤,融进骨肉,流淌在他的心脏中。 “……成功了?”白若一喘·息着,虚弱开口,带着欣喜和百年等待带来的苦涩困惑,显得有些癫狂。 血滴混合着三魂在身躯内流转不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骤然,那光芒像是被什么在追逐着,被扼制,被驱逐……一时间,无法控制,躺在冰床上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白若一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眉头紧蹙,他使劲按着冰床上身躯的躁动,可是那身躯挣扎地太剧烈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阴炽盛之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你体内?” “我竟从未察觉……” 苏夜不知那“五阴炽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白若一这个人一贯料事如神,处事波澜不惊,却会因为发生在苏夜身上的变故而变得慌张起来。 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若一剑眉皱成一团,眼眶泛红,一双眸子早就慌了神,他拼命地摁着那躁动的躯体,但没有用,后来,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都注入到那具躯体中去安抚躁动。 依旧没有用。 白若一瞧着那躯体看了会儿,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从没这么慌乱过,也从未这么冷静过。 “不要道歉,你没有弄脏我,我心甘情愿的……愿沉沦在你的世界。若不能救你,我愿陪你一同腐朽,陪你一同烂在泥里。” 苏夜从来不知道白若一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一段话,这样一段面对他时绝对不会脱口而出的难以启齿。 心尖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抓挠过,很痒、很涩、很酸,又很痛。 他不知道白若一究竟能不能走出来,也不想知道这拜斗重生术失败后,白若一又是用了何种法子让他重生的,他只想将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救出来。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苏夜垂头站了起来,振臂一挥,掣出了无色神剑,回头看了眼獬豸。 獬豸依旧翘着二郎蹄悠哉悠哉地等着,心想这个魂魄应该是走不出来了,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却在看到苏夜怒盈双眸,眼眶里那猩红的杀气时愣住了。 就在它愣怔的一瞬间,苏夜手持神剑,已经架在了它的脖子上,一字一句狠戾着却也颤抖着咬出口:“放、他、出、来!快!” 獬豸从没被人威胁过,这里是它的地盘,它若是死了,幻境中的人虽然会被丢出来,但是这些人没有它的帮助,是不可能走出虚无世界的。 他们会被困在这里,困到老,困到死! 作为上古凶兽,它并不觉得惶恐,反而昂扬起头骄傲道:“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你要是杀了我,这里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包括他,包括你,包括他们!” 獬豸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一番话应该会吓到这个凡人,岂料耳边却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笑到喉咙干哑,笑到麻木,笑到崩溃,笑到疯魔…… 獬豸茫然地扭过头去看。 青年的碎发挡住半边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偏执的嘲弄,长睫簌簌抬起,瞳孔中闪过一抹血红,眼中不悲不惧,反倒像个疯子一般,带着破釜沉舟的胆魄。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压迫着獬豸,它感觉很熟悉,恍若天敌,险些臣服,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苏夜声音低沉,嗓音沙哑,形容鬼魅,“他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还管这个世界做什么?” 獬豸被吓出一身冷汗,竟觉得这人真的会不顾一切,毁天灭地。 它咽了咽口水,眼神闪烁着不敢看苏夜,明明是个陌生人,为何却觉得那般熟悉?那感觉就像自己是个草原上奔跑的兔子,下一瞬就会被一头扎下的雄鹰叼啄入腹。 但是,它是凶兽,凶兽该有凶兽的骨气!獬豸绝不认输! 獬豸本想再挣扎一下,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它猛地看向巨大幕布,惊讶呼声:“你看!” 苏夜被逼急了,根本懒得听獬豸废话,手腕用力,神剑便抵住了獬豸的喉咙,剑刃锋利,竟轻易划破了獬豸粗糙的皮肤。 疼痛袭来,獬豸觉得这人不讲道理,都快哭出来了,“不是,我没有骗你,你看啊,你师尊好像悟了!” 苏夜:“…………” 被刺激出的偏激还未撤去,苏夜抬起猩红的双眼顺着獬豸指着的方向看去。 幕布中的画面变了…… 魔君的身躯安详地躺在冰床上,白若一双手托着一团淡蓝的光晕走出了神魔井,脸色虽然很差,依旧苍白,但是好像安定了不少,甚至唇角挂上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第215页 白若一踩着白纻化作的巨大绸布,凌空飞翔,好似在寻找什么,几乎走遍了整个九州大陆,他来到江南,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双手托着的光晕,神情柔和。 “只要魂灵还在,你就还是你,或许再世为人要比重新活过来,带着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继续生活更好。” “这一世,你不是被我从姑苏巷里捡回来的乞儿,你会拥有一个家,疼爱你的父母,亲朋好友……” 白若一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眼中不舍,不愿再看掌心的光晕,双眸阖上,一滴清泪滴落在光晕上,光晕被他抛下人间,落入江南。 凡间的婴孩呱呱坠地,一声啼哭响彻云霄。 幻境中的白若一孤影只身,茕茕孑立于苍穹之上,白衣飘袂,站了很久,久到像是成了山峦上的化石。 他的身躯开始渐渐透明,直到在幻境中消失。 巨大的幕布前,一袭白衣从中徐徐走出,神情木讷,像是丢了魂魄。 “……师尊。”苏夜颤抖着开了口,抵在獬豸喉咙上的剑瞬间掉在地上,他没管没顾地一头扎进白若一的怀中。 白若一被扑上来的人撞得晃动了一下,愣怔了一阵,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双眸清澈又茫然,而后缓缓低头,这个孩子很熟悉,又有些难以适应,他颤抖着抬起手,几次想要收回,害怕一碰便砸碎了这个薄弱的梦境。 第108章 师尊,我们走 好像很真实……又好像是在做梦,这个梦可不可以不要醒来? 第一个一百年。 白若一以自己的身躯为苏夜养魂,又以灵力为他养魄,虽然那躺在冰床上的人不会温柔讨巧地喊他“师尊”,也不会怀揣着复杂的情绪,故意说出一些让他难堪的话来,即使不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可好歹,他还在他身边。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夜体质特殊,魂魄与旁人不同,加上五阴炽盛之毒,魂与魄居然没办法继续回到躯体中重生。 他终于知道了,所谓的五阴炽盛,也知道了苏夜后来为何对他那样怪异,爱恨交缠,难以自抑。 好在,他终于从满脑破碎的认知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办法——将苏夜的魂魄彻底提炼出来,投入到一个全新的身躯中…… 第二个一百年。 白若一强忍着孤寂,寻觅着契合苏夜魂灵的肉身,有很多都很适合……但是,他毕竟是被万千人祈求庇佑的辰巳仙尊,即使私欲再强烈,他都不可能做出夺舍之事。 于是等啊等,等啊等…… 终于等到了一个极其契合的新生婴孩,还未出生便不会被其他灵魂提前注入,便不是夺舍。 苏夜成长的那些年,灵魂尚未稳固,白若一不能轻易去看他,即使是悄悄藏起来,哪怕只是看一眼都会被天道察觉。 这件事本就算逆天改命,为天道所不容。 白若一心想着,他都已经等了整整两百年了,并不差那十几年,可事实却是这十几年比那两百年还要难熬。 第一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学会说话了吗?第一句会喊什么? 第二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会走路了吗?应该还会摔跤后哇哇大哭,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吧? 第三年,他会想自己的小徒弟会不会还是爱吃糖,若是蛀牙了,牙疼该怎么办? 第四年第五年,他会想,当年自己捡到小徒弟的时候也就那么大,那孩子吃尽了苦头,如今有了父母,被家人呵护着应该很幸福吧?那其实……遇不遇到他这个师尊也没什么关系。 …… 直到十多年后,白若一还是会想,这孩子的灵魂稳固了没有? 他能去见他了吗?但是该怎么见呢? 他的小徒弟早就不是他的小徒弟了,早就将什么都忘记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一个全新的开始。 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 或许,就不要见了吧,这样对他,对他们都是最好的…… 所以,小徒弟这一世还会修仙吗? 他有没有拜另一个人为师? 追在那个人身后喊着“师尊……师尊……”。 而自己呢?只是一个陌生人了…… 应该是修仙了吧……都十多岁的孩子了,早就入门了。 经年累月的时光中,他一个人将等待变成了一种姿态,多少的春夏秋冬去了又来,来了又走,他站在峰峦之上,矗立于雪山之巅,只静静站着,茕茕孑立,衣衫不新,故人不复,谁也没有等,谁也不会来。 …… 他以为这里是梦,身处幻境久了,真的很难分得清现实与虚幻,白若一不知为何在自己的梦里,苏夜还会同他前世的记忆中一般长相。 青年揽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中,这感觉莫名的熟悉,好似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相拥的姿势。 青年抬起脸,眼眶通红,氤氲着水雾,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和他高大健壮的身型很不搭,嘴唇翕动,委屈地开口,“……师尊,还好你走出来了,我……我好想你,很怕……很怕……”忽然破涕为笑,“幸好……” 眼前的人这又哭又笑的,给白若一整懵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眼前青年的头发。 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你是?” 他有些不太清楚什么状况,这个青年很眼熟,眉眼像极了苏夜,可又不太像。 第216页 苏夜少年时候还没长开,杏眼圆润,轮廓柔和,一笑起来像是甜甜的酒酿,温柔至极,后来的魔君眉眼凌厉,整张脸充满了肃杀气息,可眼前的青年渐有棱角,明明俊极了,却满眼委屈地撒着娇。 白若一乱了,乱极了。 苏夜愣住了,愣了很久,猛地回头,双眸杀气森森地看着獬豸。 獬豸直摆蹄子,推脱道:“刚出来的人都这样,毕竟我们看好像才过去几盏茶的时间,对于幻境里的人却过了几日、几年,甚至几百年都不一定。” 苏夜心口倏然一颤,师尊在幻境中过了很久吗? 是了,两百年前苏夜身死那一刻开始,白若一就想尽各种办法救他,直到将他的魂灵投入人间,白若一才醒过来。 也就是说白若一在幻境中,又一次真真实实地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孤寂岁月! 他竟又让师尊再一次承受那般难熬的岁月! 苏夜心口绞痛,不知该如何抚慰那些煎熬的岁月,他再一次将白若一狠狠拥入怀中,手臂力道极大,恨不得将怀中人拦腰斩断,嵌入血肉,埋进骨髓。 带着哭腔,呢喃着:“……师尊,对不起,又让你等了那么久,是我不好。” 白若一惊讶道:“你……你唤我师尊?” 苏夜抬头,双手捧起白若一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师尊,你看看我,是我,是苏夜,苏祈明,师尊还记得为何给我取这个字吗?” 白若一:“明日之日犹可祈?” 苏夜:“明日之日犹可祈……” 时光仿佛溯洄到拜师大典那一日,两道声音重叠起来,带着白若一险些深埋的记忆。 白若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自然而然吐出这样一句话,可那句话早就烙印在他脑海深处,抹不去,删不掉,忘不了。 果不其然,白若一确实是在慢慢记起过往,只不过速度很慢,甚至此刻看起来像是丢了魂似的,有些木讷。 不多时,被投入幻境中的上官卿也被丢了出来,同样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楼西子照顾着他,看起来倒也无恙。 獬豸不耐烦道:“好啦好啦,今日一个魂魄都没吃到!气死了,你们既然靠着自己走出来了,我会兑现承诺,送你们出去。” “且慢!” 这时,钟毓秀已经清醒了,他道:“我们一行中还有一个人,了尘大师还未出来。” 闻言,苏夜眯起眼睛,侧目危险地看着獬豸,獬豸吓得一哆嗦,连连摆蹄道:“他压根就没进幻境啊,不关我的事啊,说不定被混沌给吞了,又说不定已经出去了,我不知道啊。” 说着,不等那位堪称“杀神”的青年威胁,獬豸连忙甩了下蹄子,将几人强行扔了出去。 而后弯起眼睛,阴测测地咂巴了几下牛嘴,“得道高僧的味道真不错,今天也不算白来一遭,嗐,谁能想到一个得道高僧居然会被那样的事情困扰为难呢,人啊,果真复杂。不过……那最后出来的那个也不对劲,可惜没吃到……” 谁也不知道了尘大师在幻境中遇到了什么,只有獬豸看见了。 同样是在昆仑之巅上,九州百城、八大仙门围攻昆仑神殿的时候,这位得道高僧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这一次的选择中,他没有同两百年前一样伙同道友们斩杀魔君,而是叹息摇头道:“天下人是苍生,九州百城是苍生,八大仙门是苍生,那这魔君又何尝不是苍生呢?” 言毕,他就地坐化,用自己全部的修为去收集了苏夜破碎不堪的魂魄,魂魄化作一滴精血,纳入一枚勾玉中。 勾玉飘落至白若一手中……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选不出来,他虽口口声声那么说了,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将魔君当作是苍生中的一人,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明白自己是真的勘不破了。 坐化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两百年前做出的那个选择。 他曾说:“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无非一念救苍生……”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却不愿意那么做了。 · 江南禁制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聚集的仙门众人比七日前多出了整整一倍,甚至连八大仙门之首的涿光山山主石决明和悯苍塔的审判者都来了。 石决明是因为白若一生死未卜而着急,若是强悍如仙尊这般的人都奈何不了这禁制,这天下就该遭殃了! 而悯苍塔一贯不管这些事,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负责审判修仙界的罪人。 塔主雪朗来此的原因是收到了一则匿名举报。 当然,听闻江南情况的钟续,在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表弟被吸入禁制后,愣是冒着耗光修为的风险,不远万里,一刻不停地御剑赶来,他刚下飞剑就要往里头冲,仙门众人劝的劝,拦的拦,也没料到这个年轻的孩子力气惊人,生生挣脱了阻拦,打算一头扎入禁制。 众人慌了神,虽说江南钟家并不入流,没有跻身八大仙门之列,甚至算不上一个城池,可这钟毓秀大义凛然地慷慨赴险,至今生死未卜,他的独子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遇险,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又该如何堵住? “拦住他!快!” “钟公子,别——” “太危险了,你这孩子,快回来!” …… 第217页 而钟续,视死如归般一头撞上禁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看见禁制上荡漾出一圈水波,在头铁的钟续撞上去的那一刻,发出了浩瀚如鸣钟般的巨响。 钟续倒在地上,额头上血流如注。 风无邪赶忙走过去诊治一番,“无碍,晕过去了,待会儿就能醒来。” 一个道袍苍髯的老人赶忙走来,道了声谢,将钟续接了过去,“这孩子,唉,太耿直了,他父亲出事不能避免的话,他进去又有什么用,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该稳重些,不然将来如何接替他父亲的位置,成为一族之主?” 风无邪皱眉,有些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便走开了。 但八大仙门中也有心直口快的后生,气不过道:“你这老道说的什么话呢?这位兄台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是孝道,哪有劝人对自己父亲的安危置之不顾的?” “我们掌门是八大仙门之一的阳明山苏真人,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掌门他关心自己的外孙有问题吗?”老道身边的一个弟子看不过,同那后生吵了起来。 “哼。”那后生冷哼一声,“难怪,巴不得钟掌门出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外孙继承家主之位,好借机把控江南是吧?” “这个时候了也不看看情况,江南如今危在旦夕,若是出了事,那家主之位究竟是福报还是催命符呢?” “你!你胡说八道,满口胡言,目无尊长!” “住嘴!别说了!” 苏掌门厉声呵斥自己的弟子,让他闭嘴,又抬眸瞥了一眼那心直口快的后生,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森森的,吓得那后生干哼一声,也不敢再多说了。 苏知言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就这么被一个小小的后生看破了,都怪自己刚刚太紧张了。 他摆出一副慈祥长辈模样,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一副老态沧桑的模样,“各位道友不明白啊,我苏知言一生无子,如今只得了这么一个外孙,那是搁在心尖上疼的啊,自然不忍心让他涉险,唉,钟掌门是我女婿,我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的安危呢?若是我能进得去这禁制,我……我恨不得以身相替!” “我年纪大了,修为提升不上去,早就是寿元将尽,半截入土了,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是我没办法让我这外孙和我那女儿,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啊。”说着,还拾掇起袖子摸了几把眼泪。 他这个样子倒真是唬住了大半的人。 可也有人发出异样的声音,或许是打抱不平,或许只是凑热闹。 “苏掌门当真只有一个外孙?我怎么听闻江南钟家并非只有一个小公子,好像那个叫什么苏夜的,他唤钟掌门一声‘姨父’,叫你这好外孙一声‘大表哥’来着?” 一旦有人起哄,就会有人跟上。 “对啊对啊,几日前就是那苏公子担心自己姨父安危,头也不回地就冲进了禁制,这般孝心,就算是亲生的也未必做得到啊!” “说来这苏小公子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才投奔了江南钟家,啊对了,苏掌门好像是有两个女儿的对吧,这苏小公子好像就是你那大女儿的遗孤吧?” “啊?还有这事,之前好像从未听闻过啊。” “嗐,这位道友一看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道与仙。那苏小公子原本是个江南出了名的纨绔,也不知怎么养的,后来啊去了涿光山,有幸被辰巳仙尊他老人家收为徒弟,才有了如今的成就,现在那修为啊,怕就连钟掌门都比不上喽。” ……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苏知言已经面色难看到极致,却又不能反驳,越解释就显得越心虚。 最后他只好道:“众位道友,没有根据就这般妄加揣测不好吧?我还要带我外孙去疗伤就不在此打扰了。”说罢,匆匆抱着昏迷的钟续离开了。 这当事人一走,众人也觉得别人家的家事挺无趣的,也懒得讨论了。 众仙门守在禁制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起先,他们无一不紧张里面的动静,可是过了整整七日,里面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甚至有人开始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陨殁了? 人的耐心是会被时间消磨殆尽的,再加上除了进去的人出不来之外,禁制倒也算是风平浪静,并未再逃出妖魔。 于是有人等不下去了,提出众人一同加固禁制,留下几个弟子守着便撤了吧,这么干等也没什么结果啊。 确实有人动摇了,但石决明开口道:“辰巳仙尊还在里面,尔等如何我石决明管不着,但我涿光山人一定会守到仙尊出来。” 琼楼玉宇的女修们也附和道:“素闻男子薄情寡义,原来不只是对女子,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们琼楼玉宇只要还有一个弟子在,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姐妹!” 怀善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别人先不说,那了尘大师可是活了两百多年的老祖般的人物,修为高深,慈悲心肠,任何仙门求救,他都不会坐视不管,那些得到过了尘大师帮助的门派开始动摇了。 而那辰巳仙尊呢? 于众人而言,此人虽然声色严厉,冰冷无情,不怎么讨喜,但更显得其人恍若神祇,不染尘埃,他是谪仙般的存在,更是苍生心中的定心丸,只要这位仙尊一直在,好像天下就能得到他的庇佑,天下太平。 第218页 况且,事实确实如此。 没有人知道这位仙尊活了多久,当那些现存于世,闭了死关的老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这位仙尊就已经斩妖除魔,凌驾苍穹了。 说他是一位神明,也不为过。 但是,白若一都进去那么久了,还未出来,这禁制内到底有什么?竟恐怖如斯!连辰巳仙尊都没办法解决吗?这么一想,众人又动摇了起来。 他们还在为去留问题为难之时,禁制突然荡漾起一阵浩荡的巨波。 眨眼之间,几人便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面前了。 第109章 师尊吃桃 石决明距禁制最近,看见白若一虚弱地被苏夜扶着走出,他赶忙上前焦急道:“仙尊这是怎么了?你们在禁制中可是遇到什么?可有受伤?” 白若一神志还未清明,莫名被人冲上来追问,他浑身僵硬了一瞬,指间攥着紧了扶着他的苏夜,抬起头像是谁也不认识一般,神情空洞,只身边的青年让他感到放松。 苏夜心中一揪,抽痛的很,他那个一贯以来独当一面,凌驾苍穹的师尊变得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偎在自己身边,实在让人心疼。 苏夜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山主,说来话长,师尊没什么事,可能是在幻境中混乱了一部分记忆,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想了想此刻若是白若一会说什么,于是他替自家师尊问了一句,“山主,外面怎么样了?” 石决明道:“跑出了几只小妖,已经派人去追了。” 怎么会有妖?苏夜在禁制中这段时间,半个妖都没碰上,禁制里不像是个封印妖魔的地方,却比阻妖禁制更加可怕。 苏夜皱眉道:“我们在禁制中并没碰到妖魔,按理说不可能会跑出什么小妖。”苏夜压低嗓音,悄悄对石决明耳语道:“我怀疑江南的禁制并不是什么阻妖禁制,禁制中有混沌,时而苏醒,可能……还要吞噬些什么。” 石决明闻言,猛地瞪大双眼,想要说什么又被自己压住了,只低声道:“此事暂且莫要同旁人说了,以免引起恐慌。” 苏夜点头,便扶着白若一找了个树荫下稍作休息。 石决明以仙尊需要休息为借口,阻拦了打算过来慰问关心的人,于是,他们二人清闲了不少,不像刚出来的其他人被围着问东问西,着实疲于应对。 琼楼玉宇那边很热闹,楼西子是个心大的女孩,并不觉得禁制内有多危险,反而觉得有趣,她正在向身边的姐妹津津乐道自己经历的事情,众女修大多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深感遗憾自己没有进去。 苏夜摩挲到白若一手指上一处结痂,翻开一看,赫然是已经焦黑一片的指腹,苏夜不明白这伤哪来的,只顾着心疼。 风无邪不知从何处走来,丢给苏夜一瓶药膏,“抹上不出三日便好了,你最好别让旁人瞧见这伤。” 苏夜接过药膏,疑惑道:“什么意思?” “你可知你当日独自进了禁制后,旁人是怎么议论你的?” 不等苏夜反应,风无邪也靠着树坐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观察着四周,话语从口齿间不经意流出,“江南禁制不同于其他禁制,千百年来无人可入,之前上官城主也是依靠不归砚才带着几个人进去的,你倒好,一声不吭,说进去就进得去,你让旁人怎么想?” 上古禁制历代都是用来阻妖的,也会将抓到的妖魔封印进去,但是人确实是进不去的,苏夜当时脑子一热没想那么多,也没顾及别人怎么想。 他想进去便也进去了。 风无邪这话让苏夜茫然了一瞬,如果人类都进不去的禁制,他却顺利进入了,别人会将他当作什么? 他,到底又算是什么? 一想起来,后脊冒出了一层冷汗。有些隐隐约约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着,就要落下。 苏夜瞧了一眼自己的师尊,白若一此刻双眸空洞,不知在想什么,就像是耳边的话都听不见,身边的人都看不见一般,却在苏夜紧张的时候,抬眼看着苏夜,一只手轻轻捏着苏夜的小臂。 即使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能感觉到苏夜的紧张,无声安慰着他。 风无邪继续说着:“也不知仙尊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当着众仙门的面否认了你的异端,转身就迈入禁制。我虽然不知道仙尊为何也能进去,但终归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那些端倪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仙尊手上的伤,是被禁制灼伤的,禁制不允许他进入,却也拗不过他。” 风无邪刚说完这番话,便瞧见一妃衣少女寻视着什么,终于将目光落在此处,轻快走来。 赶忙道了句,“你放心,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自己注意。”说完便站了起来。 楼西子蹦蹦跳跳地走来,看见面无表情的风无邪,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又大又甜的水蜜桃递给他,“带来的水果不多,你要不和那个小师父分一分?”说着指了指站在禁制前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怀善。 犹豫了会儿,风无邪还是接过了桃子,回身看了一眼苏夜问道:“了尘大师是不是已经……” 苏夜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说。 獬豸说了尘大师并没有进入獬豸的幻境,而他亦没有走出禁制,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苏夜曾亲眼看见的,混沌化作一个青色的荧圈,将了尘大师吞噬了…… 第219页 风无邪心下了然,反倒安慰苏夜,“人生来便会死,药石和修仙不过是在延缓这个过程,说到底也是逆天而行,偷来的光阴势必会付出代价,生死是常情,没什么好回避的。” 他走向禁制前的怀善,将手中的蜜桃递了过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怀善身体一晃,险些跌倒,而后站了会儿,朝着禁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两个人便一齐走开了。 苏夜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若不是风无邪去替他说了这事,他还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怀善能释怀,比起直面生死这件事,出家人比他更能看得开,可他还是会难受,还是会忌讳,心想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是白若一出了什么事,他恐怕早就急疯了。 若是有人告诉他……告诉他白若一殁了,他定不会相信,哪怕再闯一回禁制,哪怕下了地狱,他也要将白若一抢回来! 楼西子也递给了苏夜和白若一一个桃子,自己也拿出了个新鲜的水蜜桃在衣服上蹭了蹭,便嘎嘣嘎嘣嚼着。 看着白若一垂眸盯着手中的桃子,状态茫然,羽睫轻煽。 楼西子惊讶道:“他不会连桃子都不认识了吧?”想了想自己在獬豸的幻境中的经历,觉得没那么可怕,她蹙眉不解。 究竟心事有多重才会被折磨成这样? 苏夜知道他和獬豸看白若一幻境的时候,楼西子被屏蔽在外,并没有看到什么,她不理解也正常,何况苏夜也不希望有外人知道他和他师尊之间的事情,于是没打算解释什么,抿了抿唇,道了一句。 “……还好。” 苏夜将白若一手中的桃子拿了过来,搁自己衣服上蹭了蹭,递给白若一,望进白若一茫然纯澈的眸子,师尊永远那般干干净净,褪去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此刻好像已经将自己当作是最亲近的人了。 “师尊,这样……” 苏夜咬了一口自己的桃子,示范给白若一看,示意白若一吃自己手中的蜜桃。 白若一愣了一瞬,松开了握桃的手,鲜嫩的蜜桃顺着洁白的衣摆滑落在地,苏夜刚想去捡起来,猝不及防被白若一捧住了自己的手。 他的师尊就着自己刚咬了一口的桃子,又在旁边咬出了一个略微小一些的新鲜牙印,而后抬起略微湿润的眼眸,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苏夜。 也不知是不是苏夜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了白若一沾着桃汁的唇角不经意间微微扬起,眼眸也微弯。 师尊……笑了? 苏夜看得失了神,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周遭有何人,忍不住伸出指腹,轻轻抹去白若一唇角的桃汁。 “……哎呀呀。”楼西子已经尽量压低自己激动的嗓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却还是忍不住引起了注意。 苏夜忙收回手,低下头,细碎的鬓发也难以遮掩满面羞赧,紧张之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指腹又擦回了自己的唇边。 激动之下的少女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了,几乎喘不上气,好不容易压制住情绪,偷瞄了眼当事人,白若一神情淡淡,小口嚼着桃子,而苏夜满脸涨红,怕是要尴尬致死了。 楼西子决定大方一点,放过他们,于是岔开了话题。 “其实我们能安全走出来已经很好啦,命嘛,有时候就是变化莫测的,不过,你那么在乎你师尊,你……”少女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展颜一笑,神秘兮兮道:“你是不是真喜欢你师尊呀?” 苏夜没想到这姑娘这般心直口快,心脏跳如擂鼓,回想起楼西子的幻境世界,有些尴尬地不好意思,沉默着看着自己师尊,没有说话。 在正经的仙门中,徒弟与自己师尊相恋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甚至是耻辱,是道风衰败,是仙门不昌。 苏夜犹记在摇光与君栖迟的那段往事里,少年时期的摇光怎么都不愿意成为君栖迟的弟子,不外乎别的,摇光早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当的是君栖迟身边那个并肩而立,一生一世的人,而不是承欢膝下,师慈徒孝。 苏夜虽在冲动之下,对白若一表白了两次,却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不知道自己师尊对自己是不是一样的心意,还是说师尊只是将他当作最重要的……徒弟? 不管怎么样,苏夜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地示爱,昭告天下,然后就如同前世那般毁了他师尊。 只要白若一想要的,他都可以接受,如果白若一并不爱他,他也可以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地守在师尊身边。 也许,别人知不知道,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是为了师尊好,他都可以接受…… 苏夜沉默了很久,楼西子当他是默认了,又接着问:“那你师尊喜欢你吗?” 苏夜原本就不确定,愈发羞赧,被问得更加尴尬了些,反击道:“你们琼楼玉宇的女修还真是与众不同。” “那当然。” 楼西子有些骄傲,双手抱胸道:“我们琼楼玉宇的弟子活得就是一个坦荡,才不管那些世俗的是是非非呢,因为啊,我们修的是采补之术,思想开放些也正常……对啦,我觉得啊,你师尊对你是与众不同的,说不定他也是喜欢你的,加油啊!” “你同你师尊,很般配呢。” 说完,少女便蹦蹦跳跳地又走开了,一头扎进一群女修中,嘻嘻哈哈又不知在聊些什么,活得自由随心,没有什么烦恼。 第220页 即使是有几个自诩仙家名门的人来呵斥她们这些女修,怎么到了这个危急的时刻,不操心也就算了,还这么嬉笑打闹,毫无救世之心。 那些女修也将这些人怼地无话可说。 “哪怕就是到了世界将倾,永夜降至,我们也开开心心的面对湮灭,怎么了?妨碍到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了?” “是啊是啊,着急有什么用,你们想到了办法了吗?” “装模作样才是伪君子!哼!” 说到危急,其实不知真相的大多数人也没那么慌张,他们不过是在等众掌门商量,而钟毓秀和上官卿,一个是江南的掌门,一个是一城之主,又都进了禁制,正在被众人围在中间询问着,讨论着。 钟毓秀将自己所知道的几乎都说了出来,但毕竟所知有限,只是提到獬豸的幻境时,三缄其口,还时不时瞟一眼树荫下的苏夜和白若一,不知想到了什么,总蹙眉直摇头。 钟毓秀:“诸位道友,在下已经将所遇之事说的很清楚了,当下我们更应该想办法将逃逸出禁制的妖魔抓回来,送去悯苍塔审判,再加固禁制。” 有人道:“钟掌门,那些妖魔逃出禁制,为祸人间,哪里还需要审判?我看不用送悯苍塔了,直接就地正法吧!” 钟毓秀皱了皱眉,不太认同此人观点,开口道:“若是妖魔为祸人间,自然应该根据罪责来判处,妖也不都是恶的,那些手上没沾上人血的自然该放宽处理,驱逐进禁制便……”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打断了,“此言差矣,钟掌门过于心慈手软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 穿着宽大道袍的老道拨开人群,徐徐走来,俨然就是之前慌不择路的阳明山掌门苏知言。 第110章 师尊神志不清 钟毓秀虽不认同苏知言的观点,却还是碍于岳父的颜面,恭敬行礼。 苏知言道:“妖类行为乖张,不可以人的观念去丈量其善恶,他们若是安分,就不会无端逃出禁制。人靠天地灵气修行,妖却不同,他们采人精元用以修炼,势必是要伤人性命的。” 钟毓秀拧眉道:“妖有千千万,并不是所有妖族都修邪道啊。” 苏知言呵斥道:“此言差矣!毓秀尚未接触过多少妖,不明白妖的邪恶。”说着,他神情忽然悲恸,仰头怆然道:“我那大女儿就是被妖邪蛊惑,才叛离家门,最后落了个惨死的下场,没有人比我更懂妖有多邪恶!” 云缈山的掌门云非揶揄道:“被妖蛊惑?我怎么听说你那大女儿是被你逐出家门,最后流落秦楼楚馆,一双玉臂千人枕,是死在恩客的软塌上的。” 苏知言一下子面色难看了起来。 云非穿得衣袂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开口却说出如此粗鄙的话,直接揭开了阳明山的疮疤,实在有些过分。 大多数人其实多多少少是知道一点这故事的,阳明山的两位千金,一个嫁入江南钟家,成了掌门夫人,另一个却跟人私奔,最终她那姘头不要她了,她不得已流落青楼,倒是一个硬气的女子,离开家门时发下毒誓,此生不再踏入阳明山一步,即使最后被她那姘头抛弃了,即使堕入青楼,也不愿低头认错。 既然有一部分人敬佩这女子的胆魄,也会有一部分人冷眼看着笑话。 话题一下子不正经起来…… 直到石决明冷哼一声,愤然开口道:“各位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没心思看苏掌门家里那些破事,先说说这些妖邪要怎么处置吧。” 石决明是涿光山的山主,再加上两百年前仙魔大战之后,陨落了一些门派,却也有一些新门派冉冉升起,涿光山就是那次大战之后崛起的新秀,短短两百年时间,就已经成了这八大仙门之首。 石决明说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一下子便没人再卿卿私语这些陈年往事了。 “石山主说的有理。” 披着桑麻布衣,浑身冷白的雪朗缓缓开口道:“我悯苍塔接到一封密信,说是这次禁制中逃出的妖魔并非一般的妖魔,希望我们尽早防范,还望各位齐心协力,抓住异端,送我悯苍塔审判。” “何人的密信?可是我们八大仙门的人?还是九州百城的?” 雪朗摇头道:“并不知,来信未曾落款,并且施加了隐匿之术,我无法追溯其源。” 钟毓秀沉吟道:“如此藏头露尾的,恐怕别有居心。” “此言差矣,无论是何居心,防范妖魔终归是对的。”苏知言又转头对雪朗道:“塔主放心,出事之地既然是在我女婿的江南,我等定然是要抓住妖邪。” 支持的言论此起彼伏,看起来这八大仙门,九州百城可谓是团结一致。 上官卿却皱着眉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云缈山的首席弟子云淡走近,以为上官卿是在禁制中失了神器不归砚才如此颓然。 安慰道:“上官城主的不归砚固然珍贵,可好歹人都走出来了,平安无事更为重要,虽然了尘大师……” 上官卿收起情绪,斜睨云淡一样,浅淡道:“了尘大师为护我等,于禁制中坐化成佛,未必是一件坏事,大师走的时候应当是无甚挂念了。” “对对对。” 云淡连忙点头应是,笑道:“上官兄依仗神器进了禁制,我等却并未有机会一睹禁制的神秘,不知禁制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下实在是好奇的很……” 第221页 “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上官卿收回目光,掖了掖衣袖,心中对云淡的心思一清二楚,觉得好笑,淡然走开。 云淡还想再追问什么,钟毓秀已经邀了众仙门入住江南钟家,静等出去捉拿妖邪的弟子回来,上官卿便跟上他们,抛下正欲追问的云淡。 云淡不觉得尴尬,反而追上去,跟在上官卿后面,上官兄长上官兄短地笑脸相迎着。 上官卿追上搀扶着白若一的苏夜,诚然忧心道:“仙尊这是?” 苏夜摇了摇头,“还需要恢复一阵子便好了,啊,对了,要谢谢你那块不归砚了,要不然,我们可能就已经被那个空间吞掉了。” 确实是上古神器不归砚给了众人一线生机,才勉强将他们拉出混沌所吞噬的空间,又丢入獬豸的虚无幻境之中,不归砚原本就是转移空间的神器,想必是某个时刻触发了转移的机制,才有了这机缘。 这机缘不但让他们转危为安,还让苏夜知道了白若一的真心,和两百年前的真相。 上官卿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不必谢我,不必谢我,不归砚在我手上不一定能发挥出这效果。” 苏夜:“当时,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万一我带着不归砚走了,你要怎么办?” “你不会丢下我。” 上官卿目光诚挚,眸中熠熠生辉,晒然道:“你是仙尊的弟子,仙尊一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你作为他的徒弟,绝对不可能为了自己放弃他人。” 闻言,苏夜愣住了,他多少有些羞愧,神色复杂地看着上官卿,当时他也不知道如果遇到险境,他会不会抛下别人,但是上官卿说的没错,师尊绝对不会抛下别人,自己独活。 他看了一眼身侧扶着的白若一,低下头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啊?”上官卿没听清,满眼疑惑。 “没什么。”苏夜抿了抿唇,“对了,你在獬豸的幻境中遇到什么了?” 苏夜突然想到,几人在幻境中的遭遇,獬豸都在他的威逼下给他看了,唯独上官卿的没来得及看,就被獬豸推出了禁制,但是他担心白若一,并未顾及旁人,心中多少对同入幻境的上官卿有些愧疚。 上官卿皱起了眉头,咬唇道:“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陌生人,追着我跑来跑去,然后我躲进了祠堂的神龛下,过了很久,饿的实在不行才出来觅食,后来不记得了,我找到了食物,饱餐一顿后,就醒了。” 苏夜舒了口气,“那就好。” 上官卿所遇的不是什么太难以抉择的噩梦。 想来也是,初遇上官卿时,他不过是个恐惧生人的小公子,性子恬淡胆小,没什么坏心眼,遭遇长兄之死后,也没有想过报复什么的,虽然在天澜的城主继任宴席上杀伐果决了些,但这毕竟是一种成长,骨子里的单纯还是在那里的。 要不然也不会不问缘由,就那么大大方方将唯一的生机——不归砚交到苏夜手上。 上官卿看着神情木讷的白若一,有些不解道:“苏公子,我们都醒了,你师尊怎么还没醒?” 苏夜不想解释太多,但是上官卿心思单纯,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简单道:“我师尊大约是活得比较长久,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所以难免会有一些难以释怀的噩梦,既然已经走出来,应该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唔……好吧。”上官卿客气道:“苏公子,我们是朋友,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叫我啊。” 苏夜温柔笑道:“多谢,一定。”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江南钟家。 苏夜歉道:“上官城主,我姨父会给你安排住处,我师尊需要休息,我就先告辞了。” “嗯嗯嗯。”上官卿连忙点头。 目送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渐行渐远,他搓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而后歪头笑了笑了,便跟着八大仙门的人去了前厅。 说起来,獬豸的幻境是上官卿没有预测到的变数,他也没把握走出幻境。 所谓的被陌生人追着跑。 那是十几年前天澜城破的那一日,芙蓉城的追兵血洗了整个天澜城主府,尚且年幼的他被吓得躲在祠堂神龛之下藏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在自己面前,最终还是被追兵发现了踪迹,即将惨死在追兵手下的他,装疯卖傻,当着追兵的面生啖父母尸身。 炎炎夏日之下,尸首腐臭,果蝇纷飞,邋遢的男孩津津有味地一口口吃着腐烂的生肉,看得追兵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却又怀着恶趣味逼着他吃,吃得再多些,吃得再快些,最好吃得撑破肚皮。 小孩没哭,只神情木讷地啃着腐尸。 追兵起先看得既兴奋又觉得恶心,再后来懒得看了,甚至恶心地不愿意迈过尸首去杀他。 也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将祠堂门一关。 啃着尸首的小孩被淹没在厚重的木门后,一把火扔进去,没人在意那个孩子,年幼的小孩定然会死在熊熊燃起的烈火之中。 没人知道,那孩子眼神冷静地吓人,他漠然擦去嘴边的碎肉血渍,然后跳进了水缸之中,冷静地等待着。 最终,他如愿被解救了。 可灵魂深处却冒出了另一个念头,另一个截然不同神志的念头,是那个念头操控着他,生啖自己父母的血肉,又操控着他跳入水缸中,捡回了一条命。 第222页 獬豸的幻境中,他也面临着那样的抉择,可这一次,就算没有那个念头操控他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也毅然选择了同样的手段。 那是最正确的选择,遵从本心,并未违心…… 或许,他和他之间,不存在谁操控谁。 “呵,我们好像从来都不是两个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说是吧?”上官卿自言自语着,伸出袖子莫名擦拭着嘴角。 “上官兄。”云淡笑嘻嘻地跑来拍了下上官卿的肩膀,打断了上官卿的回忆。 “钟家的客房不太够,我们两个住一间可好?” 上官卿淡淡笑着回头道:“好啊。” 第111章 师尊的反应 带着白若一,苏夜回到了自己在江南钟家的房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钟家的房间还保留着。 管家说:“家主一直保留着表少爷的房间,日日安排人打扫,家主说了,钟家永远都是表少爷的家,表少爷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苏夜心中是感动的,姨父待他向来宽厚,以前的他跟着自己的母亲,居无定所,这里也算是苏夜住过最久的地方了。 一个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 前厅在议论着正事,苏夜不感兴趣,他所有的心思都搁在了白若一身上。 可如今,眼前人却木讷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还沉浸在识海深处,周遭发什么什么,到了何处,白若一都没感觉,只有苏夜偶尔唤他一声,他才会抬头看苏夜一样,像是思考了很久后忽然意识过来眼前人很熟悉,然后晒然一笑,以作回应。 钟家没有冷茶,苏夜只好倒了一杯热茶,吹地凉些,端到白若一面前示意他喝。 白若一沉浸的记忆之中,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他曾被八大仙门欺瞒着喝下了掺着秘药的冷茶,于是对莫名端到自己面前的茶水有着极深的排斥感。 神志不清之下,厌恶的反应更加直接,白若一深深恐惧着端到自己面前的茶水,激动之下,伸手猛地推开。 茶水溅湿了苏夜的衣服。 苏夜愣了一瞬,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明白了白若一在厌恶什么,心中的愧疚愈发深沉。 那些事情,对白若一而言到底是多深的伤害? 是八大仙门对不起白若一,是整个天下人对不起白若一,最该忏悔的却是他自己,是他这个曾经双手染血的魔头对不起白若一。 那些年,囚禁他、侮辱他、凌·虐他……做尽恶事,丧尽天良,不配为人弟子…… 苏夜再也崩不住了,那些真相席卷而来的时候,他顾着心疼白若一,并未如此深刻地反省自身,现如今,他与白若一独处之下,悔恨席卷而来。 “……师尊,对不起。” 喉咙哽咽着,他重重地跪在白若一面前,额头磕在白若一膝盖上,不敢抬头,不敢看这个曾经被他伤地体无完肤的人。 熟悉的触感自头顶传来,白若一抚摸着他的头发。 苏夜抬起头,看着自己师尊皱着眉头,好似并没在意苏夜的忏悔,缓缓吐出几个字,恬淡到像是失了魂,“不好意思啊,把你头发摸乱了。” 白若一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自然而然地就伸手去抚摸眼前的青年,更像是一种本能和习惯,他纤长白皙的手悬在苏夜的头顶上,落下也不是,拿走也不是,正纠结着,苏夜宽大的手便覆盖在白若一的手上,牵引着他又重新落在自己的头上。 “师尊,不乱的,你想摸多久,就摸多久。” 师尊总是那么温柔,即使神志不清之下,也本能地岔开了所有另苏夜不适的话题,眼前的白衣谪仙神情温和,笑意融融。 而他即使不认识自己的小徒弟了,也本能地信任着他,想起自己刚刚不小心打翻的那杯茶水,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 没意识到茶水滚烫,就往自己嘴边送。 果不其然,滚烫的茶水烫地他嘴唇吃痛,咽不下去,就顺着唇角淌了出来,正好落在苏夜手背上。 “师尊!你怎么喝这么烫的茶,有没有烫到?” 苏夜连忙捧着白若一的下颌,眼前的人眸中氤氲着雾气,眼尾薄红,被烫地有些委屈,睫毛湿润,脸颊熏红,薄唇更是肿地有些艳红。 颜色旖丽,神情惑人…… 苏夜脑子顿时卡住了,他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愣愣看着眼前这个他最是崇敬爱慕的人就这么对他毫不设防,旖旎的念头像一把缭上了火星的干草,轰然腾起一把炙热的火焰,能把他,也能把他的师尊,一齐烧成灰烬…… 白若一双眼朦胧,就这么无辜的,毫不设防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苏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喉咙干涩,喉结滚动了几下,嗓音沙哑着低声道:“……师尊烫吗?” 白若一本能地想点头,却在霎那间被什么清凉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双唇,清凉的触感自唇瓣蔓延开,白若一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很舒适,这种清凉的触感一点点缓解着双唇的灼烧。 可他觉得还不够,舌尖烫到了,喉咙也烫到了…… 想要更多…… 但是更多是什么? 白若一不知,他仅凭借着本能微微松口,任由灵活的舌尖侵·入,清凉的触感,带走了热茶造就的滚烫。 可是,还是不够。 第223页 唇齿不烫了,可心中的悸动愈发明显,白若一觉得自己浑身滚烫,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窜上一层层斑驳的红晕,窜上脖颈,窜上面颊,窜上耳尖…… 或许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缓缓阖上双眸的同时,双手慢慢环上了眼前青年的脖颈。 原本缓解着灼热的亲吻变得炙热滚烫起来,像是要把他们点燃,烧地体无完肤,烧成一捧灰烬。 “哐当——” 门被豁然推开,苏夜浑身一抖,吓得瞬间清醒,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分开。 他半跪着,浑身僵硬地扭头看着门口。 来人是一个身型桀骜的青年,他逆着光站在门口,浑身僵硬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而后,他往后退了一步,将门阖上。 又重新推开了一遍。 眼前依旧是白衣仙尊端坐在桌前,而仙尊的好徒弟正跪在面前,两人靠的很近,几乎贴在了一起,姿势暧昧。 “大表哥?”苏夜嘴角抽搐,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来人正是钟续。 一时情动,他竟忘了自己现在身处江南钟家,而他这个大表哥在自己家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习惯了不敲门就推门而入。 正好就撞见了这一幕…… 钟续额头上还挂着伤,静默良久,终于开口,满含惊谔与茫然。 “苏夜……仙尊……你们,你们……” 白若一识海混乱,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使燥热褪去了不少,双眸依旧氤氲着水雾,他朝着钟续看了一眼,又茫然地朝着苏夜眨了眨眼。 “…………” 苏夜觉得头大,满脑子都是自己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毁了师尊清誉,简直就是孽徒!罪该万死! 也不知钟续究竟看到了多少? 静默了很久,还是钟续首先打破了寂静,他冲了进去,满脸通红地对着白若一道了声,“仙尊打扰了。” 而后,拽着苏夜就往外跑。 一直感到很羞愧,苏夜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何事,任由钟续拉着跑开。 钟续满目慌张,仿佛已经将刚刚看见的意外归咎于自己磕破了头,造就了脑袋混乱,自己脑补了什么不该脑补的。 他拧着眉头,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没好脾气道:“你刚刚为什么不在前厅!” “我……师尊受伤了,我就……” “你知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我醒的快,恐怕要出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 苏夜无所谓道:“仙们齐聚此处,无非也就是对付禁制逃出的妖魔,这么多人在呢,要是制服不了的妖,我去也没什么用。” “哎,对了,你额头怎么回事?” 钟续气急道:“别管这小伤。”他捂住自己的额头,生怕被苏夜笑话。 又想到什么,找回了刚才被岔开的话题,停下了狂奔的脚步,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苏夜,双目通红。 “你是不是真心将我当作表哥的?” “那自然!” “那这一次,一定要帮帮我,也是……”钟续叹了口气,强忍着眼泪,将双眸忍地更加通红,“也是帮帮叶上珠。” 苏夜觉得奇怪,不详的预感冉冉升起,“她怎么了?” “就在这几天,小师妹下山采购,被八大仙门安排捉妖的修士围住了,硬说她是妖,趁着山主不在涿光山中,强行将她捉走了……” 钟续捂着脸,强行挡住滴落的眼泪,声音带了些沙哑,“都怪我,为什么没留在涿光山,为什么没守住她!可是我听说父亲他进了禁制,生死未卜,身为人子,我怎么可能弃自己父亲的生死于不顾呢?” “我只是没有想到……” 苏夜:“她现在在何处?”如果,他猜的没错…… 不等钟续回答,他猜测道:“被那些修士抓来了钟家,现在正在前厅等待审问?” 钟续已然说不出话来,他勾着头猛地点着。 苏夜心中一颤,他很清楚叶上珠是妖,钟续心中也明白,钟续对叶上珠的爱意从没有因为她是妖而厌恶过,甚至从未减淡。 明明叶上珠不是这次从禁制里逃出的妖魔,也从未为非作歹过,平生做过最大的坏事恐怕也就是偷盗了敛魂草用来防止显出原形。 可人类修士是不讲理的,他们认定的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好在钟续并没有一时冲动,还知道找他一起商量对策。 钟续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灼灼道:“表弟,你跟我一起,我们去把小师妹救出来好不好,现在就去,我刚刚看到……看到她遍体鳞伤,被关在玄铁牢笼之中,就像是任由残杀的动物一般,他们不是人!还未审问便将她打个半死……” “我求过父亲的,可是父亲只摇了摇头并未理会我,我没有办法了……” “我们去救人吧,去把她救出来!” “我们救救她吧!救救她,她喊你一声哥哥,你该救她的!救救她……” 钟续基本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猛地摇晃着苏夜的肩膀,祈求着他能同他一起救人,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苏夜:“你冷静一点!你想救人,我难道不想吗?她现在在前厅,你要怎么救?当着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面,将她抢出来吗?不说能不能抢得出来,就算抢出来了,你作为钟家少主,你让你父亲怎么做人?” 第224页 一席话,将钟续打击地体无完肤,他无助又无奈地咬着手背,抽噎着。 苏夜:“你别急,有办法的,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出现,我去,我去看看,再想对策,你……” “你不要着急,你先去我房间,帮我照顾下我师尊好吗?等我回来。”声音柔和了一些,第一次,作为表弟,他安抚着自己的表哥。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不学无术,流连烟花巷陌的纨绔子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可以依靠信任,可以交付后背的仙君。 钟续从未想过,他会有一天这般信任自己的表弟,自己曾经鄙夷过、唾骂过、冷待过的少年早就变了样子了。 不,或许,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在迁就自己…… 苏夜转身朝前厅走去,他心中的慌乱不比钟续少,可两辈子的记忆和经验,让他很懂得如何压制。 但就算再冷静,他心中也清楚,如果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也会不惜冒着千夫所指的风险,将叶上珠,将他的妹妹带出来,带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如果这世界上,这九州大陆,这天下百城没有一个地方可供无辜的妖生活。 那他,就再一次开启昆仑禁地,占据那昆仑八十一城,让无辜受累的妹妹拥有一个可以栖息的场所。 第112章 师尊,我想救一人 江南钟家的待客大厅从未这么热闹过。 八大仙门齐聚,九州百城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苏夜的出现并没引起什么注目,前厅正吵地不可开交,苏夜默默从侧门走了进去,大厅中央围聚了很多人,人头攒动之下,围在中间的玄铁牢笼依旧扎眼。 柔弱娇小的少女被困在巨大的漆黑牢笼中,青色的十翼飞鱼弟子服已经被鲜血染地难以看清原本的样子。 浑身除了被制服的时候刺下的剑伤,还有一路上被鞭子抽出来的狰狞伤口,那看守着她的云缈山弟子手中拿着的鞭子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 叶上珠神情疲倦地趴伏在牢笼中,伤势太重,难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依旧澄澈干净的眸子好似注意到有人在看她,她匆忙抬头,蓦然看见苏夜。 苏夜此刻的情绪不比钟续平静,但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指甲早已掐入掌心,渗出鲜血,也难掩心中的愤怒,他只能紧咬着牙关。 他看到叶上珠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可这微小的动作却也能扯动伤口,她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疼痛,蹙眉担忧着。 苏夜唇语着:别怕,哥哥会救你。 叶上珠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更加忧心,狠狠地又摇了几下头。 前厅的众人议论着,并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 作为江南的主人,钟毓秀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清了清嗓子道:“我道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妖魔,不过是个小姑娘,你们下手也太重了些。” 人是云缈山抓回来的,云非自然而然道:“此言差矣,妖魔擅长变换外形,用以蛊惑人心,别看这东西幻化成了一个小姑娘,说不定原形是穷凶极恶的妖邪。” 钟毓秀道:“无论如何,这小妖手上既然并未沾染人命,自然应当封印进上古阻妖禁制,你们又何必将她伤成这样?” 适才一言不发,一直观察着叶上珠的苏知言,突然开口道:“毓秀说的有理,既然是带来了江南,不如就交给我们钟家处理便好。一只小妖不足以引起诸位仙友的争执,不如想想该怎么将那些四散在九州大陆上的妖魔抓回吧,那些妖魔穷凶极恶,哪怕晚抓一天,恐怕都会有不少无辜百姓丧失性命啊!” 钟毓秀这岳父突然向着自己说话,他略微有些诧异,但毕竟对现如今的处置有好处,便没说话,默认了。 云非连连摆手,绕着玄铁牢笼转了几圈,笑道:“区区门下的弟子自然不会纠结一只小妖,不过,诸位可有发现这小妖的异样?” 原本众人觉得这小妖被打得有些太血腥了,不愿意多看,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立马投放在叶上珠身上。 有个修士猛地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道:“这……这小妖为何身穿十翼飞鱼服?” 有人附和道:“是啊,这不是涿光山的弟子服吗?” “恐怕石山主要解释一番了,涿光山被誉为八大仙门之首,怎会成为妖孽的庇护所?” 议论此起彼伏,石决明终于坐不住了。 他很信任白若一,当初并未在意他从山下带回来的孩子是否有异,更何况这孩子被君撷仙君收为徒弟,带在身侧,免了那拜师大典,于是石决明并未见过这女子,没想到如今竟牵连进这麻烦之中。 君撷仙君被他留在涿光山镇守仙山,并未跟着一同出来,他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而辰巳仙尊如今尚且神志不清,自然也问不出什么。 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道神识传音没入石决明耳中,石决明猛地抬头看去,就见苏夜对着他点头。 石决明有些诧异,神识传音若想不被人发现,传音之人的修为必须高于在场所有人,他朝着周遭看去,并没有人发现有异。 这孩子的修为什么时候这般高深了? 还来不及思考什么,石决明细嚼了一遍苏夜刚刚传入耳中的话——有教无类,天下生灵自当都留一线生机。 苏夜这是在提醒他,涿光山的教义。 第225页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心怀善念,手中未沾染邪佞之事,便是涿光山收徒的标准。 是啊,天下生灵自当都留一线生机。 石决明有些羞愧,他自觉已经将涿光山发扬光大,甚至位于八大仙门之首,可到底还是忽略了仙门创立之初的初衷。 如今竟还需要一个后生提醒他。 石决明抬手,强大的威压一瞬间覆盖了整个前厅,众人停住了议论,看向他。 “这孩子确实是我涿光山的弟子,我涿光山创立之初就秉持着‘有教无类,天下生灵自当都留一线生机’的准则,如今传承到我手中,自然也不会更改。” “叶上珠,是我涿光山君撷仙君座下弟子,如何处置不该是诸位该操心的事,她若是双手染血,伤天害理,我自当替**道,当场要了她的命。” “可她若是纯良之辈,诸位双手染上了无辜之血,就能心安理得了吗?” 石决明所言振振有词,不知是迫于威压,还是觉得他言之有理,渐渐没了什么反对的声音。 云非不甘心,正欲上前说什么。 石决明一个眼神,狠狠瞪向他,云非便住口了。 石决明道:“诸位,我涿光山有一审讯之器,名曰:讯魂针,是非黑白,一审便知。来人,请讯魂针——” 石决明身后走出一个弟子,双手托着一枚漆黑粗壮的钉状陨铁,苏夜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未及思量,那弟子忽然斜睨了一眼苏夜,苏夜猛地认了出来这人是谁,当初他在讯魂针下受了不少苦,这个弟子可出了不少力。 云频。 如果这人记仇,为了报复自己会不会在讯魂针上做手脚? 苏夜有些慌乱了,他此刻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自己出的馊主意,他很坚信叶上珠是个本性纯良的好妖,讯魂针完全能证明她的清白,可如果这件事被蓄意报复的人参与了,恐怕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苏夜顾不得许多,他走上前向石决明行礼,而后咬牙开口道:“山主,讯魂针我很熟悉,自认为比云频师兄用的好,还是我来吧。” 云频嗤笑一声道:“整个涿光山中,谁人不知这妖女喊你一声哥哥,你不避嫌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妄图包庇?” 钟毓秀也急了,皱眉小声劝着:“你快过来,在这瞎凑什么热闹?” 苏夜无话可说,松了原本紧攥的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了一眼在场众人,果然看见云缈山的云非掌门同云频之间眼神往来密切。 云频姓云。 苏夜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开口道:“山主,不知云频师兄是否出身云缈山?” “确实如此,当年云频作为优秀弟子,被云缈山推荐来涿光修习,一晃也过去了快十年了吧。” “既然如此,我该避嫌,那云频师兄是否也该避嫌?”苏夜目光灼灼地看着云频,“毕竟人是云缈山抓来的,力主直接灭口的也是云缈山,那云频师兄来操控讯魂针不合适吧?” 灭口两个字,他咬得很死。 “你这小儿,别仗着是辰巳仙尊的弟子,就这般目中无人,你……”云非面色难看,正欲发作,却被石决明打断了。 “既然这样,你们都退下吧,我亲自操控讯魂针,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不再反驳。 石决明操控着讯魂针,玄铁悬于空中,蓦然化作千万的细雨绵针,猛地扎入叶上珠体内。 叶上珠浑身溢散着黑气,坐实了她是妖这件事。 云频幸灾乐祸地在苏夜旁边道:“当初我以为你是那个盗取敛魂草的妖邪,竟没想到你是替她顶罪,可终归是纸包不住火的,事到如今,当年的包庇也是枉然。” 苏夜没说话,只怔怔地看着眼前。 石决明开口问道:“你可是妖?” “……是。” “你可曾杀人?” 叶上珠没有说话,像是强行在隐忍着什么,浑身上下绵密的细针便开始作用了。 苏夜站在一旁,急地浑身冷汗涔涔,他原本笃定叶上珠手上并未沾染过鲜血,可现在她闭口不言,让苏夜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莫非,叶上珠她……她真的杀过人? 若真是如此,苏夜这一番折腾,反而成了诛灭叶上珠的凶器。 石决明又厉声再问了一遍,“你可有杀人?” 叶上珠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硬是一言不发,即使挣扎之中血液渗出更多,伤口也渐渐皲裂,她依旧倔着、忍着…… 她抬眸看着苏夜,眼神复杂。 苏夜看不明白,可隐隐觉得叶上珠在隐瞒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无论叶上珠做了什么,他都想护住她,若她真的伤了人,也该问清楚那些人是无辜之人还是罪大恶极之人。可苏夜明白,在场众人是不可能因此放过叶上珠的,这些人没办法讲理,他们是人类,自然会包庇同类。 苏夜曾有幸被讯魂针审讯过,他心中很清楚,那绵密的细针扎在身上是有多疼,疼到皮肤里,疼到血肉中,疼到骨髓里。 长袖之下的手腕微微转动,冰绦化作无色,离开手腕,跃上凌空的讯魂针,无人察觉,这是从白若一的本命神器中分离出来的一股,实力强悍。 在场众人应该看不出他动了什么手脚,就算被发现了……也没关系。 第226页 无色的冰绦生生将讯魂针绞裂,扯了下来,哐当坠地。 随着讯魂针失效,那些淹没在叶上珠体内绵密的细针也消失地荡然无存,她全身失力,绵软倒下,躺在笼中喘着气,几乎晕死过去。 石决明忽感诧异,而后斜睨了一眼苏夜,抿了抿唇,没有道破。 只道:“今日审不出什么了,讯魂针坏了。” 云频着急了,“怎么会坏?可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 石决明一言不发,默默拾掇起布满裂痕的讯魂针,走出了前厅。 不想管这些是是非非了,近年来,他感到极其疲乏,不是因为妖魔,不是因为修为提升问题,而是人心复杂,前前后后,他涿光山已经陨殁了不少人了,那些人一个个离开,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 可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死在对战妖魔的战场上。 他走出了前厅,望着蔚蓝的晴空,高照的艳阳,默默叹了口气。 有人开始议论,“这可如何是好?要如何处置?” “照我看啊,石山主这么做无异于任由我等处置,毕竟是妖,就算以前没杀过人,也难保以后如何,杀了算了,何必纠结。” “俺也这么觉得!” “…………” “这世上并非只有讯魂针可审讯妖魔。”清冷如寒冬的声音忽而响起,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披着桑麻布衣,浑身雪白如霜雪覆盖的男人。 正是悯苍塔塔主——雪朗。 他伸手从灵脉中召唤出一枚五彩石,那石头仅一个鸡蛋大小,彩芒盛放,充满了神性,一看就知道是一枚上古神器。 雪朗唇角微勾道:“诸位可还记得我悯苍塔的职责?既然能审判妖魔,必然也能审讯。” “各位想必都知晓我悯苍塔的三生石,这块三生石也是从本体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专司审讯,各位若是信得过雪某,不妨让我来问问这小丫头。” 他侧目看向苏夜,冷冽道:“是非黑白,一查便知,你觉得我说的对吗?苏小公子……” 第113章 师尊,该怎么办 三生石名字好听,却并非是话本中用来缔结三生姻缘的许愿石,而是用以关押封印以及施刑的牢笼困境。 几百年来,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或者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被关在三生石中受尽折磨。 悯苍塔向来独来独往,不与任何门派亲近,也不与任何门派交恶,他们是最为公正的司法者,众人自然是信得过的。 果不其然,立马就有人附和:“这世上,唯悯苍塔最为公允!” “是啊是啊,塔主出手,我等没有异议。” 云非也没想到雪朗会突然插手此事,但碍于众目睽睽,只好点头同意。 唯有苏夜,并不明白刚刚雪朗无故向自己搭话是什么意思,按理说他不该质疑整个九州大陆最为公允的审判者,可是隐隐有一些不详的预感,正在心口一点点蔓延上来。 所有人都同意的事情,苏夜自然不能插话,他被钟毓秀拉住了手,扼住了灵脉,防止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只能眼睁睁看着。 祭出三生石后,绽放出五色斑驳的白光,浑身霜白的雪朗整个人被一股神性包裹,就像是真正的神祇降临凡间一般,甚至有人扛不住强大的神息威压,险些膝盖发软,跪倒在地。 三生石渐渐跃上玄铁牢笼,四散的光芒将叶上珠完全笼罩在其中。 雪朗淡淡道:“三生石可搜神识,不需审问,也不会对受审者产生伤害,以免伤及无辜。” 看似如此仁义,却是极其侮辱受审之人,无论什么私密之事,都会在三生石下袒露在众人面前,何等屈辱! 接着,叶上珠身上飞出一缕袅袅轻烟,细密的烟雾在三生石的光芒下勾勒出画面。 隆冬之季,却有一方莲池逆着季节,盛放出一池莲花。 一滴荷叶上的水珠肆意翻滚着,那莲池之中所有的露珠都是朝生暮死的状态,根本活不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它们不会痛苦,甚至没有开化出灵智。 唯独莲池边缘的一片荷叶上,一滴泛着碧色的露珠经历了日夜更替,却未曾消亡,渐渐的她开出了灵智,长出了神识。 那个时候,常常有一个白衣人站在池边发呆,偶尔会给她讲些什么故事,或者是弹弹琴,喝喝茶,可小小的露珠太低了,她躺在荷叶上,根本看不清白衣人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一抹白色身影经常在身边走来走去。 故事听的多了,露珠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琴声听多了,露珠感觉到自己快化型了。 这莫不是个神仙? 或许那个白衣人只是无心之举,根本没有发现她这一滴小小的露珠,都快成精了。 但露珠没来得及想更多,冲天的烈焰燎烧着滔天热浪烧毁了一切,除了小小一方池塘之外的所有一切都化为焦土。 莲池中有水,没有被火舌舔到,但露珠很怕热,她快被热浪熏地就地蒸发了。 她眼见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浑身上下冒着腾腾水汽,她快蒸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儿蜿蜒来了一条潺潺水流,那水流很奇怪,是红色的,但露珠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想继续存在,不要消失。 于是,她跳进了血流中。 第227页 血水充盈了之前损失的部分,露珠感到强大的灵力充满了全身,她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化型了。 一个稚嫩的女童。 来不及多想,她很怕火,于是有了双腿的她飞奔逃出莲池,逃出硕大的宫殿,逃到一片无垠的雪地里才松了口。 回望身后被烧毁的宫殿,印着“昆仑神殿”的巨大牌匾轰然落下…… 看到这里,众人无不惊讶,“这小妖竟然出自昆仑魔殿?” 化型后的露珠不敢逗留此处,虽然她很想再见见那个白衣人,虽然她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机缘而成功化型,但她还是下山了。 两百年的时光,她一直蜷缩在人间的莲池中默默修行着,几乎没有离开过莲池。 甚至遇到了落水的孩童,她还会施以援手,救人一命。 “……会不会真是误判了?这小妖还挺善良的。” “这位道友可不能被表现迷惑,说不定救人是别有目的呢?我以前听说,有些妖孽就喜欢引诱小孩,逗着玩几天后就生吃了!” “啊?好可怕……” 然而,他们左等右等,也没从画面中看到所谓的“生吃小孩”。 两百年的时光什么也没发生,直到十多年前,叶上珠跃出莲池,化成一个少女游历人间。 她去的地方不合时机,那地方千里荒凉,没什么生机,村民几乎都快饿死了。 远远的,她听见了追逐声,凑过去一看,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或者说是乞丐,他们围困住了一个小男孩。 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而那些村民手持凶器,目露凶光,眼看着一刀下去,小孩就会身首异处。 叶上珠没有犹豫,不知是百年来救过的落水孩童太多,成了习惯,还是说身体内的本能驱使,让她出手了。 第一次对人出手,第一次攻击他人。 她没控制好力道,一击之下,险些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杀死,可她最后还是收住了力道,那些村民重伤昏迷,倒塌在地。 小孩愣了一瞬,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叶上珠松了口气,她缓缓走过去,探了探那些村民的鼻息,只是昏迷了。 她有些害怕,不知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之前被围堵的小孩又出现了。 小孩漆黑的瞳孔极深,看不穿一般,整张脸没有任何情绪,一点都不像刚刚被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这个小孩是那么冷静,冷静到让人毛骨悚然。 手里还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啊——” 被三生石的光晕笼罩着的叶上珠猛地醒来,她发出痛苦的**,不顾自己浑身的疼痛和反噬,强行用灵力切断了三生石和她自己神识的联系。 画面就此中断。 三生石失去光芒,摇摇欲坠,几乎摔碎,被雪朗慌忙接住,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叶上珠,女孩双眸依旧澄澈,并无恨意,只是在拒绝,在用自己消耗的命数拒绝。 究竟是要掩藏多大的秘密,才能不惜消耗命数来抗拒审讯? 雪朗不知,可一直拽着苏夜胳膊的钟毓秀忽然感到后背冒汗,浑身冰凉。 没有多少人见过苏夜孩童时期的样子,可钟毓秀永远记得当年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浑身是血,一身泥泞,目光却平静地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 他默默坐在钟府的门槛前,扭过头,看着钟毓秀,淡淡问着:“苏司柔在这里吗?我母亲让我来找她。” “哐当——” 声音自门口传来,紫衣儒雅的夫人惊谔地说不出话来,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面上表情僵硬,双手前一刻还托着茶盘,这一下子全都打碎在地上。 她抬着头,怔怔地看着氤氲未散的雾气画面。 最后定格的那一刻,便是满身泥污的小孩双手捧着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而小孩的面前躺了一地的人。 钟毓秀皱着眉头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他的夫人苏司柔,可此刻,他的夫人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死死地盯在将散未散的画面上。 引地众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去画面上。 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就算搬起石头,难不成还能杀人? 云非反应最快,他急忙走到苏司柔身边,问道:“苏夫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苏司柔没有说话,目光未移,双唇颤抖。 云非眯起眼睛又问:“苏夫人可是认识这孩子?”见苏司柔没有说话,他将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苏夫人是不是也觉得这孩子要杀人?” “杀人”二字,他咬的很死。 钟毓秀渐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云非这么问,恐怕是在蓄意引导什么,那感觉奇怪,他说不上来,却觉得一切都在古怪的计划之中。 苏夜在叶上珠瘫倒的那一刻,就再也克制不住,甩开了钟毓秀的手,兀自冲到牢笼前,向那虚弱地奄奄一息的女孩输送着灵力,辅以治疗。 他根本无暇顾及此刻的大厅究竟在暗潮汹涌着一些什么事。 “苏夫人知道这孩子是谁?”云非依旧在逼问。 钟毓秀坐不住了,作为谦谦君子,他是第一次怒不可遏地推开云非,甚至使上了几分灵力,将云非推地踉跄了几步。 钟毓秀伸手护住自己妻子,有些恼怒道:“内子向来不参与仙门之事,云掌门又何必咄咄逼人?” 第228页 雪朗站在一旁,摸索着手中的三生石,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唇角,“有趣。” 确实有趣。 原本云缈山将所有矛头指向这妖女与涿光山的牵连,除了那些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的没脑子的修士,其他人心中都以为云缈山是在借机设计涿光山,告他个藏妖纳垢,好将涿光一把拉下这八大仙门之首的位置。 云缈山怕是当够了千年老二,有这个心思倒也正常。 没想到,石决明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倒是出乎众人意料。 雪朗原本就好奇,若是顺着云非的心思走下去,他要将这戏怎么演?才提出用三生石审讯这么个办法。 但现在看来,这小妖的记忆比想象中有趣的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雪朗静静看着趴伏在牢笼外,源源不断为那女妖输送灵力的苏夜,他已经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那输出的灵力浩瀚磅礴,就像是不要命似的往外散着。 可并没什么用,那小妖身上的鞭痕可不是普通灵力能治愈的,也不知这云缈山从哪儿弄来的神鞭。 所以,这小妖宁死也要隐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还有那苏夫人,为何如此反应? 苏司柔终于反应过来,她狠狠地推开揽着自己的丈夫,泪眼婆娑道:“都怪你!当初就不该收留他!我早就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她猛地伸出指尖,直直指向苏夜,“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魔!” 第114章 师尊不知的罪孽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匍匐在牢笼前的苏夜此刻面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双唇颤抖着,并未理会任何人,只一心一意救治着面前不省人事的女孩。 看着围观的众人不解,云非顺势又问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苏司柔看着自己眼前的丈夫,苦涩道:“我早说过的,他那杀破狼的命格克死了他父母,克死了身边所有人,偏你不信,你非要收留他,如今,真是瞒不住了……” “别说了!” 钟毓秀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你从不过问仙门之事,现在何必这样?回后院去!现在!快走!” 苏知言也察觉大事不妙,他这女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近些年来总是有那么几天发个疯,自家的事情,自然要关上门自己解决,当着外人的面像什么样子? 作为父亲,他难得呵斥自己的女儿,神色厌倦道:“一介妇人,又不懂仙门之事,何必出来丢人现眼,还不速速退下!” 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也会这般说自己,苏司柔忽然感觉,自己立于这天地之间,竟是如此孤独,她为了眼前深爱着自己姐姐的男人,去设计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到头来自己的父亲也不过是将她当作拉拢江南的工具。 一旦一个女人对全世界感到绝望的时候,她不会顾及太多得失,哪怕疯了,哪怕被埋冤,哪怕被不理解,哪怕再多咒骂,她只想肆意妄为一次。 她苦笑了几声,带着不惜毁掉一切的念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满堂君子,满堂仙修,满堂披着的人皮。 一半清醒,一半癫狂道:“你们看到的没错,那个孩子来到钟家的时候,浑身是血,是别人的血,不过六七岁就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就是本性如此,本性为恶!” 回想起刚刚三生石浮现的画面,最后一幕便是那小孩高举巨石,眼看着就要砸向躺了一地的难民。 很显然,他想要杀了他们。 苏司柔已然癫狂,怒目瞪着苏夜,“是他!哈哈,是他……就是他,当年那个孩子就是他!” 苏夜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几乎将全身的灵力都灌入叶上珠体内,叶上珠依旧昏迷着,可脸色已经红润了很多,就连原本不可能愈合的鞭伤都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 灼灼目光全都投在他身上,他抬起汗津津的脸,斜睨了一眼在场众人。 他们像是被吓到了,靠的近的几人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目光惊恐。 因那原本温润的青年突然抬起头,双眼因为使尽全力替叶上珠疗伤,而满目猩红,脸色苍白,衬地双眸更是狰狞。 活像是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令人生畏! 尽管苏夜什么也没做,只是掀起眼眸看了他们一眼,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是他太疲惫了,也很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力气再说什么。 那段原本早就被他自己刻意隐藏的回忆,就这么坦然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曾强迫自己去遗忘过,可是他们却又这么残忍地撕开。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姨父,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额头上滴落的汗珠顺着眉毛滚淌在睫毛上,又渗入眼睛里。 视线有些模糊,那些人他看不太清了,觉得每一个都不成人形。 他好像听见了谁在为他开脱。 “各位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一直旁观的上官卿站了出来,他有些着急,“这位夫人看起来神志不清,应激之言怎可相信,更何况苏仙君是辰巳仙尊的徒弟,这么多年一心向善,跟着他的师尊解救众生,怎么可能是……” 有人打断了上官卿的话,“可三生石搜出的神识回忆又怎么解释?” “是啊,他高举起石头难道是好玩?明明就是要杀人,更何况苏夫人说了,他当年来到江南的时候,浑身是血,那些血作何解释?” 第229页 上官卿着急了,“三生石就那么可信吗?这么多年苏仙君是什么样子的人,你们看不明白吗?” 云频插话道:“看不明白?哼,上官城主莫非是被这刽子手蛊惑了?我觉得苏夫人说的有理,她作为苏夜的姨母怎么可能陷害自己的侄子?在来涿光山之前,这位苏小公子的斑斑劣迹有多少人不知道?” 另一个涿光山的弟子道:“自然知晓,这苏夜来涿光之前,可谓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吧?说不定还是个街霸恶棍,这样的人怎配修仙?” “是啊,也不知是怎么蛊惑了辰巳仙尊,才见一面就收他为徒,还是唯一的徒弟,要我说,明明云频师兄更……” 云频蹙眉瞥了那弟子一眼,那弟子把下半句话吞了下去。 由于山主石决明走出前厅后,不再管此事,那些一心向着云频的弟子自然帮着云频说话,这下倒好,两个仙门,一个是自家人,正在指控苏夜,另一个是师门,也在落井下石。 苏夜彻底孤立无援了。 可他并没那么在意,他只想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江南钟家的前厅很大,可是来的仙门众人也很多,唯独中间的牢笼周围空荡荡的,只有苏夜趴伏在那里,其余人要么是厌恶,要么是畏惧,没有人靠近中央,都挤着自家仙长往后缩。 上官卿真的急了,他是唯一一个敢走过去的,云淡站在他旁边,本来想劝阻,可是上官卿根本没有理会。 他拍了拍苏夜的肩膀,皱着眉头,急得跳脚道:“你别不说话啊,你解释解释啊!” 苏夜沉默了很久。 “……谢谢。” 苏夜抬头看着上官卿,绽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笑靥浅浅,梨窝淡淡,但他依旧没打算解释。 苏夜垂眸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上官卿手指一颤,收回了搁在苏夜肩膀上的手,而四周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伴随着苏司柔诡秘又放肆癫狂的冷笑。 而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钟毓秀濒临崩溃,作为一家之主的大男人几乎快哭了出来,他喉咙胀痛,跺脚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啊!你发什么疯!你……” “对不起。”苏夜垂着头,很安静,很坦然,“我原以为我已经忘了,可有些事情即使过去再久,却也改变不了过去,事实就是事实。” 接下来,他的话就像是轮番的轰炸,震惊了众人,也满足了众人的欲望。 “我当年确实品行不佳,流连秦楼楚馆,可我不想再那样下去了,有了……有了师尊之后,我没有再那样了。” “我当年确实浑身是血,来到钟家,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颅。 厅外湛蓝的天空已经被这些攒动的人头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眼中闪烁过一抹血丝,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些头都砍掉就好了,就不会挡住他看蓝天了,也不会挡住阳光照在他身上了。 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被自己吓到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痛苦地阖上双眸,将那点嗜血的念头深深压了下去。 “确实是我做的,我听从母亲的遗言,赶来江南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遭遇饥荒的村子,村中百姓易子而食,可终归都是骨肉,于心不忍,看上了我这个误入的外乡人,就准备……将我烹煮分食……” 苏夜的话说的很平静,时隔多年,他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噩梦。 他的一番话让有的人开始于心不忍了,稚子无辜啊,谁能知道他当年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足够毁掉一个孩子的经历,可他并没有疯掉,反而茁壮成长,成了一个修为强大的仙君。 有人恻隐,但依旧有人道:“那不是你杀人的借口!” “正当防卫怎么算杀人?难道坐以待毙吗?”上官卿维护道。 云频嗤笑一声,讪然道:“刚刚大家也看见了,那些村民都被那女妖伤到昏迷不醒,不可能再举起屠刀,可苏师弟怎么做的?” “他原本可以就此离开,那时他衣服上并没有溅上血污,但他又回来了,带着凶器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同情的部分人,也开始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那些人是我折返回来,杀了的。”苏夜并不否认,他甚至平静地不像在说杀人,“所以,叶上珠双手并没有沾染人血,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不关她的事。” 苏夜也是现在才知道,当年救他一命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躺在牢笼中,浑身是伤,喊着他“哥哥”的女孩。 她曾在他生死存亡的关头救了他,这么多年只字未提。 她宁愿担负下杀人恶魔的罪名,被正道处以极刑,也不愿意暴露他当年的事情,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强行掐断了三生石的审讯。 他救不了当年的小叶子,可他现在可以选择救下眼前无辜的叶上珠。 “所以……” 苏夜抬起头,几乎是今生唯一一次露出恳切、恳求的目光,“放过她吧,她是无辜的,那个杀人恶魔是我,你们要杀要罚的人本就是我……” “夜儿……” 钟毓秀已然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看着浑身是血的小孩的时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可他不愿意猜测,不愿意多想,只想照顾好这个受尽磨难的孩子。 第230页 现如今,他却护不住了…… 苏夜不忍看他姨父这般模样,他低下头,言辞恳切,“姨父,帮我护好她,护好我妹妹……” 云非打断道:“这件事,江南钟家还有什么话说吗?” 苏知言抢道:“我苏知言没有这么一个嗜血杀人的外孙,江南钟家也没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公子。” 三言两语,就这么撇清了关系。 众人表面上不说话,心里却都在想:这真的是亲外孙吗? 云非眯起眼睛,又道:“那涿光山呢?” 趁着山主不在,在场也没一个压得住场子的长老,云频异常配合,开口道:“没有长辈在,我们这些小辈无话可说。” 很好! 家门和师门都这么急着撇清关系,这一下,彻底将苏夜抛开了。 云淡突然站出来,“我又想起一件事,各位可还记得江南禁制,传闻只有妖魔可以进出,没有人可以随意进去,上官城主是依靠上古神器不归砚,才能带人进入,这苏夜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上官卿急了,怒道:“他师尊可以进去,他也能进去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就是另有法门,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云淡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但看了一眼自家师尊云非,还是咬牙道:“他和仙尊怎么能比?仙尊半步成圣,能进出不奇怪,他苏夜不过是一个修仙才几年的凡人罢了!” 要是在苏夜亲口承认自己杀人之前,他们对这件事只会将信将疑,可现在不一样,苏夜已经披上了杀人恶魔的皮囊。 多一桩,少一桩又能怎样,只要他是恶的,那所有恶事都有可能是他做的。 更何况,他那时才多大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本性能坏到哪儿去? 却杀人不眨眼,可见这具壳子里住的怕不是个妖魔! 那么随意进出禁制也能解释得通了。 苏知言一直不说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夜的身世,是他那令家门蒙羞的大女儿和一个……那样的人生下的孽种…… 他此刻只想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动用灵力和本命法器将钟毓秀困在原地,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上官卿沉默良久,忽然沉声开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辨别出他是否是妖邪?” 他说完这话,忽然转头,双手摁着苏夜的肩膀,认真道:“苏仙君,你别怕,你不是妖邪,定然不会被查出什么!” 上官卿的眼眸很干净,可那褐色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让人看不明白。 苏夜沉默了,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觉得上官卿有些奇怪,但他依旧没有抗拒,毕竟已经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多一桩罪少一桩罪,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若他们真的在他死前,可以查出自己的生父是谁,他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憾事。 雪朗缓缓走出,开口道:“我悯苍塔的三生石可轮回溯源,任何前因都逃脱不开,是否是妖邪,自然也能验的出来,只是……要劳烦苏仙君跟着走一趟了。” 没有人说话,就连一直紧逼不让的云非都没有异议,那就是都同意了。 忽然感觉轻松了不少,苏夜开口吐出了一个字。 “好。” 第115章 师尊等我 没有想过,有一天坦然面对的时候能这么轻松。 那些怎么也藏不住,会泛出酸水的梦魇一直折磨了他很多年,苏夜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为了杀几个人而被折磨地睡不着觉吗? 可他不认识别的恶魔,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他是邪佞,是恶魔,对吧?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他手起石落的时候,能那么坦然呢?平静地将一个个人从人间拽到了地狱。 尽管努力去遗忘,可依旧记得很清楚,那些鲜血溅的他满身满脸都是,猩红迸进了眼睛里,眼睛被染红了,就洗不干净了。 囚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行驶在坎坷小路上。 颠地苏夜胃里泛酸,几欲作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好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是喜欢吃人间美食的,尤其是蜜酿。 修仙之人一旦通了灵脉,是不会感到饥饿的,可他几乎将全身的灵力都灌入了叶上珠体内,现在又被困灵锁拴住了灵脉,一时间没办法恢复灵力,饥饿感便席卷而来。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小的时候,在颠沛流离的路上,他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甚至可笑到差点被别人给吃了。 饿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那些村民饿的时候想过易子而食,或者胳膊换腿,相互换着吃。 在苏夜的记忆中,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经历过饥饿。 这辈子他去江南的路上啃过树皮,腐烂的鸟兽拔掉羽毛就能吃了。上辈子呢,他那时候太小了,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自己扒过垃圾堆,和家犬争抢过狗食…… 当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村民想要将他烹煮而食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感到诧异、惊奇,他不由叹喟,原来这样也可以吗? 或许是骨子里就是个恶魔吧。 当那些村民突然受伤晕倒,他明知自己可以直接逃走,他可以很安全地离开,可是他没有,他折返了回来,吃力地抱起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下子砸了下去,脑浆四溢,鲜血迸出,而他的眼神冷静地如视死物。 第231页 他没有说的是,他决定折返回来杀人,是因为他逃开的路上像是被白骨铺就的小道,而那些白骨,很新鲜,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点点肉,甚至很多白骨实在太小了,牙槽里的牙齿都未长全。 原来,恶魔就在人间。 可哪个恶魔又不是被逼成了恶魔呢? 恶魔是很痛苦的…… 觉得自己也是恶魔的苏夜是这么想的,他好心地帮助那些半魔化的人解脱了…… 囚车是密闭的玄铁所制,对付苏夜这个被压制住灵力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囚车内很昏暗,没有一点点光亮,苏夜在颠簸的路上摇摇晃晃,一直在梦境与清醒之间徘徊。 他记得自己被拴上困灵锁,押出钟家之前,将冰绦交给了上官卿,让他代为转交白若一,其实上官卿不给白若一也没关系,只要冰绦不在自己身上,白若一就感应不到。 哪怕他最后伏诛,白若一也不会知道的。 苏夜突然有些庆幸,白若一若不是神志不清,现在肯定会很为难吧?他那么一个无非一念救苍生的人,面对自己这个残杀苍生的恶魔,该怎么办? 该会多为难…… 或许会像前世一样,一把剑捅进他的心脏,结束一切。 可这辈子,苏夜就算是挫骨扬灰,身死魂灭,也不愿意死在白若一手上。 他怕极了,怕被自己最珍视,最爱慕的人亲手杀死,也怕那人杀他时痛苦不堪。 他见过的,在獬豸的幻境中,他见过白若一在他死后孤寂了两百年,被折磨了两百年…… 面对如今的情况,事实上,也不全是坏事。 叶上珠摆脱了杀人者的罪名,被留在了江南钟家,说是日后送去江南禁制中,姨父对他承诺过,会护住叶上珠,钟续也在,他知道后也会护好叶上珠。 苏夜觉得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他甚至有机会,最后见了一次白若一。 …… 苏夜敲了几下玄铁囚车,问道:“走了几日了?” 车外有人回应:“……已经到了。” 玄铁车门被打开,铺天盖地的妖魔嘶吼窜入耳中,同样的玄铁囚车有几十辆,每一辆都关押了好几个从禁制中逃出,又被抓回的妖魔,有的勉强维持人形,被打得遍体鳞伤,有的被迫化为原形,痛苦哀嚎着。 苏夜何其有幸,还未定是人是魔,就已经同他们一样被塞进玄铁囚车,押解来悯苍塔。唯一的尊重,就是他不用同很多妖魔挤在一起,他拥有一个单间。 众所周知,悯苍塔怜悯的是天下苍生。 何为苍生?人族即苍生。 妖魔?呵,妖就是妖,魔就是魔,怎能算苍生? 囚车一打开,外面光线刺眼,他想伸手去挡,可双手都被困灵锁绑住了,一扯动就会发出哐当的铁链碰撞声。一下子,竟真生出了一种自己是一只畏惧阳光的,只能生长在黑暗环境中的妖魔的错觉。 他推门而出…… 他推门而入…… 果然看见了他心中那个白衣神祇,长发泼墨,身姿清俊,像梦一般不真实,他轻轻唤了一声他,声音有些颤抖。 “……师尊。” 站在窗边的人缓缓回头,木讷了一瞬,歪着头想了会儿什么,忽然展颜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清浅,不认真看并不觉得是在笑,可偏就苏夜看明白了。 苏夜也笑了,走过去,替白若一倒了一杯茶。 “回来了啊。” 白若一长睫微微垂着,在脸颊上投出了一道斑驳的蝴蝶影子,“说来也奇怪,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独独对你印象很深,就好像认识了几辈子。” 苏夜心中一颤,忘了自己正在倒水,热腾腾的茶水就这么淋湿在手上,灼红了一片皮肤,但马上,冰凉的触感就靠了上来。 白若一正皱着眉头,捧着他的手背吹着气,“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笨手笨脚惯了。” “那以后要注意些,有些事情,师尊在的时候还能扶一把,等师尊不在了,就只能靠你自己了。”白若一说完这话也愣住了,就像是很久以前他也曾说过,但是记不得了。 苏夜一把反握住白若一的手,腕间一片叮当作响,“不会的,师尊一直都在……以前师尊总护着我,闯了祸也替我兜着……”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别过脸,仰着头咧开嘴,绽放出一个大方夸张的笑容,“以前总让师尊护着,现在我也该自己面对了……” “……师尊。” “嗯?”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师尊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我不能一起去吗?” “总被师尊带着,人家会笑话我这个做徒弟的没出息的。” “……那……好吧,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这一次,可以不要等两百年那么久吗? …… 苏夜所不知的是,白若一伸出触碰到他手腕上已经没了冰绦,取而代之的是困灵锁,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可想来,他不应该一直干预苏夜的选择,他没有点破,而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困灵锁。 苏夜转身离开后,他竟又是一个人了,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看起来很从容,既无所畏惧,又害怕极了。 这是苏夜生活了很久的地方,白若一觉得既陌生又亲切,他站在窗边,看着院中一草一木,站成了一尊木雕,手中握着的是冰绦,那个从他本命法器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第232页 指尖渐渐握紧,像是要将冰玉珠子握碎。他害怕极了,他已经无法感应到唯一熟悉的那个人。 慌乱是从心头一点点蔓延开来,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隐约记得那青年曾经也有几次不告而别,每次都遇险,一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 白若一伫立在窗边,看着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羽睫轻颤,慌乱了…… 十翼飞鱼从天边飞来,游弋在半空中,似撒娇般在云层里翻了个滚,一瞧见它主人严肃的模样,它游过去,用淡蓝的鱼头去蹭白若一的肩膀。 “总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你跟过去,护好他。” · 院外,没有旁人。 上官卿背手而立,面前俨然是在前厅盯着苏夜不肯罢休的云非。 云非不解道:“若是城主想要苏夜的命,为何要将他推给悯苍塔?” 上官卿笑道:“我要他的命做什么?杀了几个本就该死的人,算得上罪大恶极吗?他的秘密可远不止这些啊。” 云非有些不解,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上官卿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笑得有些神秘莫测,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阳光之下并无新事,我想看的还不够啊……” 明明是艳阳高照,风清气朗,云非却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感觉眼前的年轻城主让人琢磨不透,可求知欲还是让他开口询问,“那城主又何必将那冰绦送还给白若一,万一白若一……” “你是怕白若一知道了什么,要去救人?” “…………” 上官卿接着道:“他会的,就算冰绦没送回去,他也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要不要救人,要怎么救,或者说要不要违逆天下人的意志,去做一件他这辈子最不该去做的事情……啧,本城主好奇的很呢。” 云非一愣,浑身觳觫,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是疯子,可他没有证据。 若不是山中老祖的命令,他定不会听从这疯子的差遣! 云非认命地眨了眨眼,颤抖着请求道:“……城主,区区有一事相求。” “云淡那孩子,是我的嫡传弟子,若是他有地方得罪了城主,还请城主……手下留情。” 上官卿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褐色的眼眸愈发透明,渐渐淡成了琥珀色,“哦,他呀,我对他没兴趣,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还是个没经历什么挫折的人。” 他勾起一抹笑,淡淡道:“……无趣极了。” 突然,上官卿挑了挑眉,指尖摩挲这下颌,若有所思道:“要不然,你也让他试试被家门抛弃,被师门驱逐,再被自己的师尊一剑毙命的滋味?我倒是有些好奇,他若是从天堂突然坠落地狱,会是什么反应。” 疯子! 云非被这一番话震惊到合不拢嘴,他咬牙跺脚,硬是不敢开口说话。 这反映逗乐了上官卿,上官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眸色变得深邃,眉眼弯弯,双颊的奶膘很是可爱,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纯良的小公子。 “我开玩笑的。” 云淡是吗?就凭他,还不配成为天下公敌。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官卿:哈哈没想到吧,是不是很有趣 苏夜:艹@?*%##!!!! 第116章 师尊,我不怕的 黑。 很黑。 狭小密闭的空间,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似打翻砚台搅浑了的洗笔池,又或者是枯骨垒成的无间深渊。 鼻尖充斥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稍稍动了动身子,腕间便叮当作响,苏夜被困灵锁拴住后便形同凡人,眼睛看不清周遭,嗅觉和听觉就格外灵敏。 悯苍塔怜悯的是人族苍生,在确认他是否是异族之前,是不会对他动刑的,可其他牢笼中的妖魔就没那么好运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烙铁烫在皮肤上的呲啦声音,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棍棒打断骨头的邦邦声…… 或许是有那些声音作陪,苏夜好像也不是特别害怕逼仄狭小的黑暗空间了,他静静坐着,等待着,等着所谓的审判。 他想,其实他不比那些妖魔无辜,他们生来为妖,是原罪,而他亲手结束了十几个凡人的性命,更加有罪。 “喂,你是个什么东西?” 怪异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说的话就像是从喉咙里发出,并未经过口腔,那人语气松快的很,就好像并没有被这里吓到。 苏夜不打算回应,以为那人是喊错了,毕竟在这里,他是唯一一个人类,或者说暂时是个人类。 “老子问你话呢!” 苏夜疑惑,顿了顿道:“……你是在叫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能喘气的都趴下了,我在你身上没有感受到妖魔的气息,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什么东西? 苏夜愣了会儿,他的母亲是个人类,没有错,可他不知他的父亲是谁,或许自己是个半妖? 他想了会儿还是没想明白,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隔壁的声音啧啧感叹了会儿,嗤笑道:“竟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简直是笑话。” “笑话?” 苏夜沉默了会儿,随即同意了那人的观点,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人咄咄逼问道:“没有谁生来就是笑话,如果是,那就是你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第233页 “……” 苏夜懒得回应那人,停止了思考,不想说话,他默默闭上眼睛。 可那人突然反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苏夜不关心他是谁。 那人接着道:“……我是神裔。” “……”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神的后裔会跟妖魔关在一起?不过,无论是神裔还是妖魔,在人的眼中并没什么区别,他们将我们统称为异族。” 外面的门打开了,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隔壁那人忽然声音深沉,不再轻松,“……他们又来了。” 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话了,可苏夜听得出来,那声音带着颤抖,带着恐惧,带着痛苦不堪。 苏夜还未明白什么情况,就听见隔壁牢笼的锁链被打开,紧接着,是利刃划破皮肤,泊泊淌血,血流淌进瓷碗的声音,伴随着隔壁那人咬牙的闷哼声。但很快,血流声渐渐弱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血滴声,于是,又是一记利刃划破皮肤的声音,血滴还是稀稀拉拉。 “没用的东西!” 一人踹倒另一人的声音,说话恶毒狠辣。 紧接着,苏夜听见利刃直接捅进血肉的声音,隔壁那人再也忍不住了,吃痛一声,喊了出来,血流如注…… “够了够了,再这么下去,他就要死了,最近取的太频繁了,这人的血都快淌干了。”另一人劝道。 刚刚刺入利刃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给治治,在找到新的替代品之前,别让他死了。” 接着,锁链重新拴在牢门上,那两人走开了。 隔壁那人刚刚被取了血,还虚弱的很,却放肆地笑出了声。 神裔…… 苏夜浑身战栗,冷汗涔涔,他忽然想起来,所谓神裔在这片大陆上被人类发现,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 早在千百年前,人类便已渎神,强迫神明为他们孕育子嗣,将那高高在上尘埃不染的神女拽入凡间。更何况,苏夜亲眼看到过,华山畿,霓茶被发现是神裔的时候,竟被邪修投入丹炉炼成丹药,还有那天澜城的神裔肉宴…… 桩桩件件,都令人毛骨悚然。 将神裔当作一味药材,一道食材,早就已经是仙门之中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他们表面上不说,私下里心中都清楚,就算被戳破,也会大义凌然道: “这些神裔算不得人,同后厨食材并没什么区别。” “仙君,你会对入口的鸡鸭鱼肉产生同情心吗?” “就算是无念寺的和尚,也只能保证自己不食荤腥,又怎么能阻止别人吃呢?” 他们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可整个修仙界都写满了“吃神”二字,而那些神裔平时和人类并无二致,所以,他们是在吃人…… 隔壁男人的笑声还未断,猛地扑在囚笼上,将苏夜这边的铁墙拍地轰然作响,他近乎癫狂,像是领悟了什么,笑得像疯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也是神裔吧?你是来替我的吧?”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死了,我终于要解脱了!” “他们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 他等了多久,苏夜不知,但苏夜没有等太久,就被悯苍塔的人提了出来。 外面太亮了,阳光太刺眼了,从黑暗到光明,苏夜几乎感受到了短暂失明的错觉,眼前的悯苍塔高高矗立在山顶,数不尽多少层,几乎直达云霄,与天地相连。 从塔中走出来领他的人,苏夜是认识的,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天澜城的切磋之中,被他破开结界的雪忘尘。 雪忘尘堪称君子,并没有怎么为难苏夜,只客客气气地将他领入塔内,甚至好心道:“苏仙君不必紧张,三生石只会验明你的真身血脉,不会伤到你。” 苏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心中很清楚,就算要怎么伤他,他如今被束缚灵脉,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验出什么,他也不在乎,毕竟那一桩十多年前的杀案,就足以将他定罪了。 “我在牢狱之中碰到一个人,他说他是神裔,一直在被人取血。”苏夜好似不经意般说道。 雪忘尘怔怔看着他,后又低头,没有说话。 苏夜原本也不打算问出什么,默默走进塔内。 三生石就在悯苍塔的第一层,被无数的禁制法咒保护着,巍巍然矗立在中央,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散发着五彩的光芒,极其神性,但三生石浑身却被玄铁锁链捆绑着,就好像生怕这块神石飞了一般。 雪忘尘解释道:“三生石除了问责审讯之能,还兼顾关押罪大恶极的囚徒,封印那些灵魂,使其无**回转世,在石中忏悔千年,惩罚三生。” 这么一说,苏夜再定睛看去,果然,半透明的石头里面隐约有些小人的轮廓,大的有一人那么大,小的甚至只剩下巴掌那么大,那些人的灵魂被折磨地日益消散,如今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苏夜以前从未听过什么三生石,如今却很清楚,就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他蹙眉喃喃道:“千年之后,真的会释放吗?” 他觉得用不了千年,只怕几百年,那些灵魂就会被折磨地魂飞魄散了。 雪忘尘被问到了,愣了一瞬,有些不确定道:“……大概会吧,千年时光太长了,塔中年岁长久的长老也不是很清楚。” 第234页 苏夜突然开口:“我会被锁进去吗?” “自然不会,三生石锁住的都是罪大恶极之辈,苏仙君那些……没那么严重的,上一个险些被锁进去的还是两百年前的昆仑魔君,不过,他被辰巳仙尊……” 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言了,雪忘尘蓦然住口,清了清嗓子,不再多言。 转角的楼梯走下来一人,同雪忘尘装扮很像,浑身霜白,桑麻素缟,就像是给谁送葬一样。 实际来说,确实也是。 天下人,无论人类还是妖魔,对悯苍塔是又敬畏,又害怕,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靠近,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拜访。若是仙门中,哪个弟子被安排来一趟悯苍塔,那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霉,如丧考批般完成任务就连滚带爬跑路了。 晦气的很! 来人正是塔主——雪朗,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装扮的弟子。 见到雪朗,雪忘尘浑身颤抖了一下,立马双膝跪下,五体投地般庄重跪拜,就好像不是在跪拜他的师长,而是跪拜一尊神佛。 苏夜拧着眉头想,这悯苍塔的规矩还真是重,每天这样行礼,等这塔主一命呜呼的时候,哪还有什么更尊崇的礼数配得上? 一见苏夜,雪朗倒是破天荒地笑了起来,自以为的温和笑意,看起来却比哭还难看,比怒目还瘆人。 “苏仙君只需要将掌心贴在三生石上,便能验明真身,还仙君一个清白了。” “那若是不清白呢?”苏夜随口一问。 雪朗的笑容瞬间垮下,浑身霜寒,低沉道:“不清白?那自然要依罪论罚。” “那这罚,究竟是谁定下的?” 第一次遇到有人质疑悯苍塔的处置,雪朗脸色瞬间难看了很多,支出了身畔的弟子,那些弟子面无表情走到苏夜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姿态。 雪朗道:“悯苍塔的职责是审讯判刑,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呵……”苏夜冷笑一声,“自古以来?那便是对的吗?” 雪朗没有同他搭话,身边的弟子也催促他赶紧验证,就连旁边跪着,没有雪朗命令不得起身的雪忘尘也在眉飞色舞地劝他,不可挑衅塔主。 苏夜叹了口气,深知这塔主一关上门,便将自己当作这悯苍塔的神了。 他一步步靠近三生石,每靠近一步,三生石便频频闪烁着光芒,那光就像是随着苏夜的心脏跳动一般,很有节奏。 三生石会将他判定成什么? 苏夜不知。 或许只是普通人,或许是个半妖?又或者是个罪大恶极的魔头? 在苏夜的掌心贴上三生石的那一刻,他突然后悔了。 若是三生石真的能轮回溯源,那他前世那些事该怎么办? 天下人会看到他曾经是一个嗜血暴虐的魔君吗? 会看到他是如何凌·虐自己的师尊吗? 会看到他真的……是一个魔吗? 来不及了,他抽不开自己的手,掌心像是被彻底固定在三生石上,就像是长到了一起。 第117章 师尊,脏吗? “脏!” “脏!是脏的!” “洗干净就好了!就不脏了!” “乖啊,听话,别动,把脏血换掉就好了!” 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中,一个容貌姣好的妇人端着一盆盆污血往外泼,血水浇在花草上,花草瞬间枯萎,土壤焦黑一片。 屋里的小孩不过三四岁,奄奄一息,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迷迷糊糊中,他掀开眼皮,看见女人近乎疯魔一般,几乎放干了他半身的血。 小孩藕白的手腕狰狞不堪,皮肉翻开,旁边搁着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 那手腕上的狰狞疤痕不止有新鲜的,还有很多结痂了的,或者是又皲裂开。 妇人端着一碗血浆走近,她长得很美貌,眉如远山含黛,肤似白玉凝脂,眼中却狰狞疯魔,诡异极了。 她托起小孩,将那一碗血浆猛地灌入小孩的嘴里,血腥味太浓了,小孩被呛地几欲呕吐,可又被妇人呵斥地浑身发抖,只好努力吞咽着。 见小孩喝完了血浆,妇人满意地笑了,那笑太温柔了。 一个真正的母亲才会流露出的,对自己孩子的温柔笑意,哪里还有刚刚近乎疯魔般的狰狞? 然后她将小孩手腕上的伤口用清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好似习惯了,稚嫩的小脸已经疼到扭曲,却努力咬着嘴唇,忍着、扛着、倔着…… 翻开的皮肉都被清水冲到泛白,妇人才满意地给他包扎好,然后又将自己手腕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 她推开木门,仰头看了一眼皎洁当空的圆月。 不知怎么的,突然哭了。 “今日又是十五,别人家都在团圆,唯有我们家,却要经历这些……” 她哭得很伤心,坐在门槛上呆呆的,终于想起了什么,恨从心生,回头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疼地睡不着的小孩,狠戾道:“都是你这个小杂种!都是你!都是他!害了我!” 小孩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女人像个恶魔,迟早要将他剥皮抽筋,他害怕地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因为害怕。 那小孩怎么骂都没有反应。 或许是觉得无趣,女人冷静了下来,自言自语着。 第235页 “他当时是骗我的吧?将我诓出阳明山,将我诓来这是非人间,独独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我恨他,但我不后悔……” 这些是埋根在苏夜灵魂深处的一段记忆,也是一段本欲掩埋,不愿被人所知的记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那些窥探人记忆的神器那么厌恶过。 苏夜怎么也挪不开自己的手掌,若不是灵脉被禁锢,他甚至想召出霁尘剑,将手腕斩断,彻底切断联系。 无论他如何挣扎,窥探他灵魂深处记忆的神器——三生石,并没有打算停下来,画面源源不断呈现。 甚至强行将他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住的潜意识中的记忆也暴露出来。 他的母亲苏司情,曾经也是个脾性柔和,却柔骨铮铮的美人。 那是苏夜出生不久后的事情,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小孩,被女人抱在怀里,咕噜着葡萄大的眼珠子转个不停,视线在自己的母亲,和母亲面前的男人身上徘徊。 苏夜只记得,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就独自跟着母亲生活,先是在城郊的小院中,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再后来不知怎么,仓皇间连夜被自己母亲带着离开,去了一方墙高窄巷的后院中过日子。 那后院便是一方秦楼楚馆的柴房和浣衣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的热闹只一墙之隔在外,彼时的苏夜对墙外的前院好奇的很,总是妄图爬上墙去看一眼,却每每都被鸨娘棍棒驱赶。 他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踏入前院,要面对的就是幼年唯一的玩伴的惨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了人。 他不知道那是杀人,他只是想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但终究是发生了,甚至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对他的母亲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吧? 他是这样想的。 要不然,他母亲为他挡下那些矜贵的报复时,他的母亲为他血溅当场时,他的母亲死在那个冰冷的夜里时……他怎么会不哭呢? 他很平静,兴许是吓傻了,又或者是直面了小叶子的死亡后已经麻木了,又或者他心里也很希望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折磨他的这位母亲死掉吧,这样,就没人会在每个月圆之夜抓着他的手腕放血了。 “是不是很疼啊?”小苏夜跪趴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边,深情木讷,无悲无喜。 他的手轻轻抹去自己母亲脸上的血渍,又去触了触她手臂上狰狞不堪的伤口,那些伤口像极了他每个月手腕上都会多出一条的疤痕。 女人的喉咙被血污堵住,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眸悲悯地看着苏夜。 “……小杂种,也很疼呢……真的,真的很疼,你也很疼吧……” 苏夜以前不叫苏夜,他没有名字。 离开城郊小院前,苏司情还会喊他一声宝宝,后来她疯魔了,一看见他心情就极差,什么脏话都骂的出口,喊得最多的就是“小杂种”,楼中的鸨娘觉得有趣,也带着整个楼的小厮、花娘喊他“小杂种”。 他没有读过书,起初不懂是什么意思,别人那么喊他,他就笑着应一声,于是喊他的那人便被逗笑了,多赏他一个馒头吃,或者是少罚他一顿鞭笞。 苏夜对这个名字欢喜的不得了,甚至很自豪地告诉同巷的同龄孩子,自己有名字的,叫“小杂种”! 那些孩子感受不到苏夜的喜悦,甚至厌恶嫌弃地放出狗,追着苏夜满巷子乱跑。苏夜不觉得是那些孩子在针对自己,他心中笃定,定是因为自己经常吃不饱,偷摸着吃狗食,被这些狗察觉了。 一个来寻欢作乐的名门矜贵,死在了花楼里,不是得了什么花·柳病,也不是死在了温柔乡,而是被一个后院的小厮杀死的,是被一块带着木屑的腐朽木板穿破了喉咙。 有人亲眼看见小苏夜浑身是血,似提线木偶般木讷着走出了花楼,整个前院人声鼎沸,尖叫不断。 他不晓得跑,也不晓得怕,甚至又走回了后院,给自己换了一身依然是缝缝补补了无数次的破旧衣袍,那细密的针脚还是小叶子亲手添上的…… 他默默坐在水井边,一遍遍洗着适才那件沾了血的破旧衣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衣服了啊…… “啪——” 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力道太大了,他猝不及防摔倒,带翻了一盆混合着污血的水,水洒回了水井中。 苏夜心想,水和血再也分不清了,明天是不是全楼的人都要喝这脏了的水啊? “畜生!孽畜!当真是个不省心的!你非要害死我才肯罢休吗?你和你那父亲一个样子……” 声音太熟悉了,苏夜掀开眼帘斜睨去。 哦,苏司情啊,他的母亲。 后面,苏司情说了什么话,苏夜听不清了,那一巴掌震的他头脑嗡鸣,耳边的声音变得渺远不可琢磨,只觉得困得厉害,他很瘦小,即使七八岁了,还是瘦弱的很,被一个女人单手拖着,也不费太多力气。 苏夜实在是累了,睡的很香甜,耳边是什么嘈杂打闹声,扰人清梦,苏夜皱了皱眉头,没打算睁开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有……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塞进了一个逼仄狭小的黑暗空间中,是他习惯了的柜子,意识到身处何地时,他浑身战栗,尽管是隆冬腊月,尽管是衣裳单薄,可毛孔中依旧渗出细密的汗珠,冷汗涔涔,纷纷滚落,顺着眉睫滑落进眼中,眼里湿润一片,但不会是眼泪。 第236页 他奋力去推开柜子,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柜子没有上锁,他一推就踉跄着滚了出来,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恐惧感,也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不上锁,是因为再也没有人给他开锁了…… 他恍若提线木偶一般,一步一蹒跚着往外走去,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混着的焦糊味,周围一片死寂。 他终是看见了自己该看见的人了,苏司情躺在地上,若不是胸口还艰难地起伏着,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她好像刻意吊着一口气,等着他。 苏夜那时候不懂,长大后也不愿意去想,只有现在,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真相时,才能重新去审视那段回忆。 他母亲等着他,要将玉玦和泛黄的,不知多少年前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他,让他去江南钟家,求他们收留他…… 交代完了一切,苏司情迟迟不肯咽气,就等着那句她等了一辈子的称呼。 可眼前的孩子,就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子一般,没有情绪波动,甚至亲眼看到满院血污,心跳都没有快过一拍。 苏司情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支颐侧座在梨花木软塌上的雪朗忍不住挑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一个审判者,他本该面对这样的人间疾苦,痛心疾首,悯怀苍生才是。 可他却觉得兴奋极了! “苏仙君的手上不止一桩命案呢?看来这花楼里的恩客是你杀掉的第一个人,那个女人是你间接害死的第二个人,那是……你的母亲吧?” “因为你犯了命案,却不伏诛,才导致你母亲的死,你不愧疚吗?” 苏夜没有说话,他一直低着头,灵魂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一个残破不堪的躯壳,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去触碰的记忆就这么深深被扯了出来,拉出来调侃、鞭笞、蹂·躏…… 苏夜受不住了,他心里头好似有什么在萌芽生根,像是爬满砖墙的藤蔓,蔓延着,一点点将他心脏包裹了起来,停止他的呼吸,也停止他的理智。 他只能努力攥紧拳头,阖上眼睛,遮盖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血丝。 “……不说话?那是认罪了?” 苏夜还是没有说话,汗水顺着碎发,点点滴滴落在地面上。 雪朗站起来,信步闲庭地踱着步子,神态慵懒轻松道:“我掌管悯苍塔多年,什么样的人间疾苦没看过,可法不容情,不是吗?你这样经历的我多少也看过一些,其实啊,无趣的很。” 言罢,饶有兴趣地轻瞥了一眼苏夜,开口道:“就不搜你记忆了,一条人命是命,再多几条也还是人命,怎么的都辨不出个新鲜花样。” 不搜记忆了? 苏夜微不可查地浑身松快了一瞬,尽管排斥,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自己这辈子的过往,顶多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可万一搜到了上辈子的,万一抖出了他前世的身份,万一牵连了白若一…… 他们会怎么说白若一? 假公济私?明面上杀了他,又偷用禁术复活了魔头,还让这魔头继续杀人不眨眼?不仅如此,还依旧包庇,包庇了这魔头两世,甚至会牵扯出前世仙魔大战时的那些诨话,那样去折辱白若一。 哪一样都是被天下所不容的,他万死难辞其咎! 所幸的是,只要三生石不再轮回溯源他的记忆,这个世界上几乎没人知道两百年前的真实情况了,更加不会有人知道两百年前的昆仑魔君。 也叫苏夜…… 缓缓眨了眨眼眸,睫毛煽动,苏夜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雪朗的话又将他推回了地狱。 雪朗:“啊,我想起来了,你记忆中,你母亲是不是每个月圆之夜都要给你换掉半身血,她到底在遮掩什么?你的血到底有多脏,为什么溅洒在花草之上,能瞬间枯萎,焦土一片?我倒是好奇的很呢。” “那就直接验血吧,是人还是魔,一查便知!” 第118章 师尊愿与我 “让我看看,你的血到底是有多脏!” 雪朗授意之下,三生石发出极盛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塔内。 只觉得浑身失力,心头血顺着灵脉,透过手掌,渗入三生石中,丝丝缕缕的鲜红被吸入…… 原本囚困在石内,那些罪大恶极的邪恶灵魂猛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然后人形的魂魄散发出烧焦了一般的黑烟。 那本来把玩在雪朗手中,鸡蛋大小的三生石倏然坠地,他惊谔不已,一瞬间的恐慌一闪即逝,接着,他忽然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失控的狂喜,雪睫下的眼眸甚至噙着激动而渗出的水雾。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是神血,这片大陆上觉岸还有这么纯澈的神血!” 一直默默旁观的雪忘尘也被吓住了,他捡起鸡蛋大小的三生石,担忧地扶住自家塔主,皱着眉头,“塔主……” 这么一下,塔中众人忽然想明白了。 神血,是这世上最纯澈的血液,带着神性,普通的花草土壤哪里承受得住神血的灌溉?只需一滴,便能滋润万千,可那血就那么毫不记数地一头灌下。 三生石中被囚困的灵魂多是穷凶极恶之辈,骨子里就是脏污的,自然承受不住神血的洗礼。 摇摇看去,那三生石居然也要裂开了,就连浸淫人间多年的神器都承受不住,这血该是有多纯粹。 忽然就明白过来,苏夜的母亲为何要每月给他换掉半身血,来冲淡这神裔血脉,月盈之时,若不是那么处理,苏夜早就被什么妖魔鬼怪给当作补药吞噬掉了,哪里还有机会长大? 第237页 雪朗兴奋起来,睁圆了双目,原本淡泊世事,极为神性的长相,在此刻却恍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魔,那一身的神性都是伪的,都是假的! 是靠神裔之血堆砌出来的…… 知道一切的雪忘尘,只觉得心口抽搐,强忍着骨子里的不适。 三生石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一道不轻不重的裂纹就这么豁然延伸开来。 雪忘尘一惊,猛地开口,“塔主!赶紧让他松手,三生石快撑不住了!” 雪朗恍若初醒,他神色惊恐了一瞬,疯魔般念叨着:“对对对,让他松手。” 旋即,又变得兴奋起来。 雪朗伸手一挥衣袖,苏夜的手掌终于脱离了三生石的桎梏,三生石恢复如常,裂痕依旧,苏夜颓然倒地,面色苍白地喘着粗气,一时间信息太多,他消化不来。 原来,真的是神裔啊…… 隐约间,苏夜好像记起来,几年前,他好像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但是他没在意过,加上神裔被修仙界当作药材、食材,并不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他不愿意成为什么让人垂涎的神裔血脉,倒宁愿自己是个妖,是个魔,是个让人畏惧的存在。 雪朗像是在垂涎什么美味珍馐一样,蹲在苏夜面前,伸手轻抚着苏夜的脸颊,甚至抬起他的掌心,轻舔了一口苏夜手上残留的血珠,苏夜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雪朗一脸痴迷地看着他。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苏夜嫌恶极了,恨不得暴走跳起,可惜浑身绵软,没有力气。 那些悯苍塔的弟子,包括雪忘尘,都只敢低着头,一声不吭,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苏夜皱着眉头,唾骂道:“你有病吧!” 雪朗没有生气,脸上依旧痴迷,他哼哼唧唧道:“……是啊,病得不轻。”而后,眼中深邃了片刻,玩味道:“只有你能治,你是我最好的良药。” “…………” 不知是不是被雪朗的话恶心到了,苏夜半天没缓过来。 雪朗那股痴迷劲来的快,散的也快,他站起来,抚平了自己褶皱的衣角,状若无恙道:“忘尘,安排。” 雪忘尘浑身一颤,他自然知道塔主的话指的是什么…… 脑中迅速酝酿起对策,什么恐有不妥,毕竟是辰巳仙尊的徒弟,什么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送来的悯苍塔,万一别人问起来…… 可他的设想,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疯魔了的塔主抢了话。 “直接放血,的确浪费了点,这么纯粹的神血,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似乎皱着眉头思考了会儿,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忘尘,你直接将他送到我寝殿中去吧。” 雪忘尘:“…………” 苏夜:“…………???” · 悯苍塔既然能关押妖魔和穷凶极恶之徒,自然注定了若非邀请,生人勿入。 那一日的闹剧过后,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的人都散了,谁也没料到这穷凶极恶之徒竟是涿光仙山的弟子,江南钟家的表公子,甚至是一直缄默的阳明山苏掌门的外孙。 他们几乎是被那不识礼数的钟家少主赶出来的,那些议论被隔绝在钟府门外,眼见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众人便都回了自家仙山和城池,继续抵御从禁制中逃出的妖魔。 钟续不顾外公阻挠,将一众人推出大门,闩上门拴后,浑身还是气得发抖。 “我表弟才不是什么邪佞!这些人放着真正的妖魔不抓,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苏知言摆出长辈的谱,教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目无尊长,那些掌门怎么说都是你长辈。” 这位名义上的外公,很少来钟家,钟续是没什么感情的,以前的他可能会囿于礼教束缚,还会恭敬待之,可现在,他确实没那个心情。 他没有理会还在前厅的几人,扫了眼还残留在地上的血污,只觉得心脏抽痛,他脸色臭的很,旁若无人地快步走去后院。 苏知言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呷了口茶:“这孩子,越来越没礼数了,他以前可不这样,果然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直沉思的钟毓秀忽然开口,“敢问岳父,何为朱,何为墨?” 苏知言连忙摆手,“我没说江南不好,也不是说涿光山不对,续儿这孩子跟着他那位淡泊世事的师尊学学多好啊,潜心修行,厚积薄发,管这些麻烦做什么?” 钟毓秀脸色又黑了一些,“岳父是觉得……夜儿算是麻烦?还是说,他在你眼里是那个‘墨’?” “那可不是!” 苏知言嗤笑一声,“我苏知言从未承认过这个外孙,他母亲叛离阳明山后就不再是我女儿了,他那父亲也是个大麻烦,如今他就是个小麻烦,毓秀,我劝你莫要再管此事了,将自己的檐上雪扫干净吧,否则,屋檐要塌了。” 苏知言又道:“对了,那个妖女,你打算怎么处理?” “岳父想要做什么?” “她留着是个祸害,是个麻烦,你若不忍心,便将她交与我吧。” 钟毓秀冷声道:“岳父一向懒得管这些是非,生怕惹火烧身,如今怎么……莫不是那丫头身上有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 苏知言忽然笑了,像个长辈般温和,语气却带着商人般的算计。 “你我是一家人,得了什么好处我还能亏待你不成,我如今就司柔这么一个女儿,百年之后,这一切还不都是我那好外孙,你那好儿子的?” 第238页 “江南不足富庶,钟家也不算大,但一个儿子,我还是养得起的,就不劳岳父操心了。” 钟毓秀深吸一口气,甩袖离开。 自觉已然无法沟通,懒得再说什么,自然,他也不会真的听信自己岳父的话,毕竟,江南钟家的家主是他钟毓秀! 另一边,钟续当时被叶上珠的症状吓傻了,没了主意,才去找苏夜,他在后院守着白若一等了很久很久,后院距离前院不近,等他收到小厮从前院传来的消息时,前厅的争议已经结束了。 再也无力回天,他面对的是浑身是伤,被留下的叶上珠。他当时一心担忧叶上珠,匆匆将她带回后院救治,只慌忙间与苏夜擦肩一瞥。 如今想来,他的表弟那时候的眼神有些古怪,面色也难看的厉害。 等到他回过神,再去前厅,便瞧不见他那表弟了,询问之下,才知人已经被悯苍塔带走,苏夜卷入了十多年前的一桩命案里,需要带去审讯,具体是什么,在场那些人一个也不肯告诉他。 就连他的父亲,也将他当作一个稚嫩的孩童,什么事情都不与他商量,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毕竟是悯苍塔啊!那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吗? 他一气之下将那些七嘴八舌,折辱自己表弟的人笼统赶出了钟家,而他的父亲,并没有阻拦他,甚至可以说是默许。 他探查过了,叶上珠体内的灵力很稳固,已经将她重伤治愈的差不多了,那灵力是如此的雄浑磅礴,毫不记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叶上珠面色渐渐红润起来,浑身的伤口也被丫鬟涂好了伤药,沉睡的呼吸也是均匀的。 钟续对一旁的丫鬟道:“一定守好她,若有什么事情,立马差人来通知我!” 丫鬟点了点头,但钟续还是不放心,皱眉道:“谁来都不让靠近,包括我父亲、母亲,还有……阳明山那位掌门,明白吗?” “奴明白,少主放心。” 钟续这才舒了一口气,愁绪又染上眉头。 他快步走到苏夜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刚推开院门,就看见一袭白衣墨发的仙尊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神色平静地品茗着茶水。 钟家是没有冷茶的,钟家也没人爱喝,但那茶水没有冒着热气,显然是早已放凉了。 “你是?” 白若一看见钟续,有些意外,蹙眉想了会儿,记忆里这人应当是与苏夜相识的,松下了心,便看着他,开口道:“是他泡的茶,要喝吗?” “…………” 钟续没有接过杯子,他看着茶杯里浮现的碎渣,也不知这茶水都放了多久了,白若一那么一个对茶水极其讲究的人,怎么还喝着剩茶? “……仙尊。”钟续也看出了白若一不对劲,他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但钟续现在没心思问原因。 想了想,钟续还是咬牙开口道:“仙尊,苏夜他……” 苏夜他已经被抓走了,是抓去了悯苍塔! 等待他的是审判! 到时候,孰是孰非,谁黑谁白,就是人家悯苍塔一张嘴的事情,说得清楚的都变成说不清楚的了! 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品茶悠哉呢? 那是你的徒弟!你不去救他吗? 你怎么忍心…… 他一直都将你当作最亲近的人啊! 这些话,钟续一句都没说出来,仔细想想也是,白若一不过是苏夜的师尊罢了,他自己还是苏夜的表哥呢,这钟家还唤苏夜一声表少爷呢,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去管他,那白若一不过是作为他的师尊,又有什么义务…… 内心的一番斗争,几乎使钟续感到了绝望,他做不出来挟义图报的事情,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心想:罢了,他们都不管他没关系,表哥会管的。 白若一看着愣在眼前的青年,有些困惑道:“有事吗?” “……没。” 正要转身离开,白若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都知道,我没有去管,是因为,他若是一辈子都被我干涉,就没机会作出自己的选择了,那他一辈子都长不大。” 钟续自然知道白若一说的很有理,但他忍不住,也憋不住了,泪水决堤,是苦的,是涩的,苦不堪言,喉咙胀痛,哽咽着将话吐了出来。 “可那是悯苍塔!那是悯苍塔啊!他被当成了妖魔鬼怪关了进去,是有多屈辱……” 仔细想来,他那表弟这辈子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即使后来生活富裕了,可精神上的冲击和折磨源源不断,那些人背地里是怎么编排他,是怎么嘲笑他的,甚至自己作为他的表哥,也用那种粗鄙的话羞辱过他。 可苏夜呢,他总是嘻嘻哈哈一笑置之。 后来,钟续就真的分不清了,他真的弄不明白苏夜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意图在旁人扎伤他之前,他先将自己刺痛,习惯了疼痛就不会觉得多痛了…… 也不知是不是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产生了幻觉,钟续竟看到白若一忽然笑了,他侧脸仰头,看着一碧如洗的苍穹,一点也不像钟续认知中的那个清冷绝尘的冷冽仙尊,竟有了些烟火气,像是活生生被拽落了云端。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不能包庇私藏,但至少,我可以和他共同承担……” 第119章 师尊,不想对不起你 “你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第239页 雪朗踏入自己的寝殿,看着被困灵锁拴住而无法动弹的苏夜,眼睛微微眯起,有些痴迷。 他道:“其实,我刚刚言错了,你不是神裔血脉最纯粹的一个,那个人的血可比你纯粹,他可是真正的神裔。” 他像是渐渐陷入了回忆,旁若无人地叙述着,“那个人啊,他可是真正的神和凡人生下的第一个后裔。”他望了一眼苏夜,意味深长道:“连你的血都比不上呢,可惜啊,我没有尝到,太可惜了。” 雪朗一脸追悔莫及的样子,摇着头渐渐走近苏夜,声音病态又尖锐:“不过,你也不赖。” 他浑身霜白,病态又柔弱,指尖极其细嫩又透明,一点点挨在苏夜的身体上,苏夜被他的举动恶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夜咬牙道:“你要如何?” “要如何?” 雪朗一愣,忽然笑了,他指尖拨弄,扯掉了苏夜的腰封,忽然靠地极近,冰冷地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喷洒在苏夜的脸颊上。 而苏夜却动弹不得,他的双手被困灵锁束缚在床柱上,拳头再怎么使劲,都挣脱不开,只会发出可笑的叮当碰撞声。 他原以为,自己来悯苍塔,是为了救叶上珠,也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算他们以十多年前的人命说事,要惩罚他,他也毫无怨言。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竟面对这样令人尴尬作呕的事情。 雪朗阴测道:“你在塔外,我就听见你说的话了,见过那个人了吧,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给我提供养料,可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药效也不是很好了,血液纯粹的神裔越来越少了……” “你说,我遇见你,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这句话像是一句深情的告白,雪朗是笑着,带着欣喜说出口的。 不得不承认,雪朗原本的长相就清俊娟秀,加上在外人面前散发出的神性,便是一副遥不可及,令人崇敬的存在,但是,此刻,真实的情绪一旦肆无忌惮,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冲破了那伪装的躯壳,涌出雪白皮囊的就是漆黑的蛊虫,令人作呕。 苏夜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恶心的脸,“所以,悯苍塔一直接收被审判之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 “对!对极了!”雪朗笑得更加欢愉,指尖也已经除去了苏夜的外袍。 “我原本打算将你关起来给我提供药血,可现在……” 指尖划过,在苏夜袒露的前胸皮肤上剌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珠,让雪朗兴奋无比,他极其享受地舔舐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血液,眸中泛着点点紫光。 “我改主意了,血药内服哪有纯血的炉鼎药效好呢?” 接着,他的手抚到了苏夜的小腹,先是指尖微颤,愣了会儿,蓦然面露狂喜,难以置信道:“那些传闻不是说你少年时就浸·淫花街柳巷吗?怎的元阳还在?” “……” 苏夜激烈挣扎着,抗拒雪朗猥琐的举动,可是没有用,急地双目通红,恨不得杀了眼前的人,也不在乎什么背不背负罪孽了! 雪朗忽然指尖一顿,面色犯难道:“你没做过的话……你会做吗?” 忽然深情有些委屈,沉默着叹了口气,“无妨,我教你便是。” “…………” 雪朗双眼眯起,忽然暧昧起来,浑身绵软,几乎快贴上苏夜的胸膛了。 他靡靡道:“没关系,你只要听话,我就向天下人宣告你因为涉及命案被定罪,处以死刑,我再帮你演一出戏,当着他们的面,让你假死。” “只要苏夜死了,那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你只需要让我采补,以作报答就好。” 苏夜阖眸,强忍着恶心,冷哼一声,“作为天下最公允的审判者,你就是这么肆意妄为的吗?” “公允?” 雪朗一愣,暧昧的气氛忽然停滞,嘲笑道:“你跟我谈公允啊?公允这种骗人的小儿故事都是说给那些傻子听的,若说这世界上最为公允的人,那应该就是两百年前的昆仑魔君了吧。” “那魔君悬审判之剑于苍穹之上,以己之度量,丈天下之善恶。可惜了,天下人没一个买账的啊,那所谓的‘公允’触及到太多人利益了,他是被世俗不容的存在,所以死了。” 雪朗说到后来,深情却有一些悲怆,而后,嘲弄了几句,又放肆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近乎疯魔。 而苏夜心中却咯噔了一下,蓦然又听见“昆仑魔君”这个称呼,已经让他很是震撼了。 毕竟被一个不知道魔君就是自己前世的人,在此侃侃而谈自己的过往,那感觉很奇怪。 他虽找回了自己的部分记忆,可依旧不明白自己前世为何入魔,又为何大开杀戒,造就罪孽,现如今听着塔主这么说,倒显得自己前世还是个好人了? “不好笑吗?你为什么不笑?” 见苏夜愣在那,雪朗忽然怒眉倒竖,伸手去掐苏夜的脖子。 “……咳,有什么……好笑的,他难道做错了吗?” “自然错了!” 雪朗激动了起来,呼吸愈发急促,“天下是人族的天下,换言之,更是修仙之人的天下,所有的利益都是向着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才对!” 他虽那么说,可苏夜听得出来,这个结论是被灌输进雪朗的脑海中的,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情悲怆,就像是在努力强迫自己认同。 第240页 苏夜的脖颈已经被掐地红紫,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瞥向窗外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淡蓝的影子,洁白的数对羽翼一闪而过。 那是……师尊的十翼飞鱼。 意识到再用力,眼前的青年就要被他掐死了,雪朗猛地吸了口气,松了手,由于激动而急促地喘着。 “我跟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过两天,我便安排你当众受刑处死,自此以后,你只需乖乖呆在塔中,为我服务便好。” “你那是什么眼神?是……讨厌我?” 雪朗眯起眼睛,盯着苏夜看了半天,忽然道:“你不是喜欢白若一吗?他穿白的,我也穿白的,你要是喜欢,做那种事的时候,我用些迷香,在你眼里,我便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了。” 他忽然靠近苏夜,狎昵道:“你不是一直很想上他吗?只要把幻觉当成真的,什么都能实现。” “不许……侮辱我师尊!” 雪朗促狭道:“装什么假正经,哼!” 苏夜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话很少,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塔主,居然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对白若一那点自己都感到不安的心思…… 突然有些庆幸,这人没有将他那点难以言喻的龌龊想法公之于众。 可眼下,一切都没有按照他曾设想过的方向去走,他确实没了性命之忧,可要被迫与这恶心的塔主发生点什么,他才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会……对不起师尊吧? 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可笑极了,白若一从未说过喜欢他,也从未回应过他那份不知死活的爱意。 更何况,白若一现在神识混乱,记不清身边的人,他连对不起他的资格都没有。 师尊会忘了他吗?就像不记得其他人那样…… 这一夜,苏夜是战战兢兢度过的,他灵脉被束缚住,形同凡人,饿的不行也不敢吃雪忘尘送来的食物,困的不行也不敢随意阖眼。 好在,雪朗确实没来骚扰他,或许真的去按照他所说的,去为苏夜的假死做准备了。 他迷茫地望着窗外,并没有淡蓝身影的十翼飞鱼。 大约只是幻觉吧。 雪朗的决定恣意又疯狂,他走出寝殿后,便召来了雪忘尘,将自己的想法以命令的口吻吩咐完。 雪忘尘不敢反驳,紧蹙的眉头却暴露了忧心。 察觉到了异样,雪朗斜睨他一眼,冰冷道:“怎么?有异议?” “……不是。” 雪忘尘根本不敢反驳,“……要和以前一样,通知各个仙门和百城来观刑吗?” “要!当然要!” 雪朗眯起眼睛道:“自然要让他们知道我悯苍塔的公允,要通知到位,一座仙山,一个城池都不要落下,接到消息后他们最快多久能到?” “就算御剑而来,不眠不休也要三日。” “很好,那就将施刑时间放在第二日。” “……” 雪忘尘依旧跪在殿下,一语不发。 “怎么?”雪朗有些不悦,这个他最倚重的弟子,近来频频不让人省心。 “塔主,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若是各位山主和掌门心中猜忌您故意……” “笑话,谁会猜忌悯苍塔?我悯苍塔为修仙界和天下所作的贡献,有目共睹,更何况,就算是猜忌,又能如何?悯苍塔惧怕过什么吗?” 一番话让雪忘尘一时语塞,这位高高在上,几乎被奉为神祇的塔主,所作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 他只得领命,退下。 平心而论,在整个悯苍塔中,雪朗对雪忘尘算是最为关照的了,那时候的雪忘尘不过是一个被塞进悯苍塔藉藉无名的洒扫弟子罢了,谁都可以吩咐他做任何事,谁都可以欺负他,只有塔主…… 雪忘尘初来悯苍塔的时候,几乎是个透明的存在。 那个时候,悯苍塔还不像现在这般规矩森严,塔中的弟子什么样的都有,雪忘尘只是一个天天握着扫把,默默洒扫的外门弟子,他没有资格修习仙法,也没有资格被欺负。 是的,连被欺负都轮不上他。 他看见过被一群弟子围堵殴打的新入门的弟子,他想着去拉架,施暴的弟子叫他滚,没有人理会他,就连被殴打地浑身是伤的弟子也咬紧青肿的腮帮,怒视他。 “滚啊!” “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和你做朋友的,我是钦州城送来的弟子,和你这样的庶人是不同的!” 雪忘尘愣住了,他知道钦州城在九州百城中只能算得上末流,靠着施舍和援助才跻身进九州百城之列,但他没想到,他的善意在这人眼中竟然是不配。 如此很久后。 有一人路过时,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雪忘尘为何将腐朽的枯枝烂叶埋进树根下,而不是当作垃圾丢掉。 雪忘尘说:“虽是枯枝烂叶,虽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可亦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它们生于斯,长于斯,想必也是愿意用生命中最后的光热,去孕育更为广阔的天空。”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浑身霜雪的人是塔主。 第一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他很开心,恨不得滔滔不绝,将自己所思所想统统道出。 从他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到他虽不记恨,也弄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不理会他,欺·辱都轮不上他,可他却觉得没那么难过,甚至认为没有人的陪伴也不错。 第241页 这天地万物,这花草生灵,都是他的玩伴。 那人却说:“你不会觉得不甘,怨恨吗?命运待你如此不公。” 雪忘尘说:“……以前有想过,但是发现仇恨竟是这世上最无意义之事,心中填不满的人,才需要借助仇恨给自己找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温和笑道:“我心中是被填满了的,自然腾不出空间,去装那些仇恨。” “……这倒是新鲜。” 那霜雪覆盖的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听着他絮叨了一个下午,直到有个属下来报,口口声声唤那人“塔主”。 雪忘尘才浑身冷汗,猛地跪下行礼,胆战心惊。 雪朗却开口说:“往后,你跟着我吧,做我的亲传弟子,以后便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欺负你了。” …… 那些回忆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恍如隔世。 雪忘尘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何会跟在塔主身边,成为这悯苍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以前,他心里是满的,装不下仇恨,后来他心里被掏空了,又装下了一些别的东西,他越站越高,越高越污秽,那些腐臭的泥泞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拼了命地往他心口里攀爬,他只能找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提前塞进心中,塞得满了,那些东西就爬不进去了。 习惯了啊。 雪忘尘没有反驳什么,默默退出雪朗的寝殿,原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唯塔主之命是从了。 好在,这样的安排,对谁都是最好的。 这位苏仙君不必遭遇身死魂灭的下场,悯苍塔也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塔主也能…… 雪忘尘轻摇了摇头,甩掉了胡思乱想,按照雪朗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第120章 师尊是唯一的神祇 数日后,苏夜被施了禁言术,押至悯苍塔外的审讯广场。 广场上热闹非凡,那些人的眼神中充斥着畏惧和仇恨。 放眼望去,来的都是悯苍塔周遭的百姓和小仙门,他们只是普通人和小修士,没什么能接触仙门秘事的机会,思想局限,由于受到悯苍塔的庇佑,久而久之,便将悯苍塔当作唯一的神祇仙门,唯命是从,从不愿多想些别的。 听闻今日悯苍塔要处决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邪佞,于是一个个义愤填膺,嫉恶如仇地准备了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准备将平日里无处发泄的仇怨,都在今日,撒气在这悯苍塔亲定的邪佞身上。 只是走个形式罢了,苏夜虽早就料到今日并不会看见熟人,雪朗是不可能给他和其他仙门接触的机会的。 或许曾经熟悉的人并不知道他现在的下场,又或者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来做什么? 自然是目睹他这个杀人凶手伏法的场面。 苏夜被困灵锁束缚双手,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再加上他好几日都没有进食,此刻虚弱的厉害,只能任由悯苍塔的人推搡着簇上审判广场。 果不其然,他一上来,就被各种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地浑身都是。 烈日当空,晒地他嘴唇皲裂,头晕眼花,可摇摇看去,那些用以仇恨目光望着他的人,他都不认识,一个也不认识。 他不明白那些人究竟同他什么仇,什么怨。 雪忘尘便站在他身边,宣读了他全部的罪状,于是他便明了了。 “苏夜,苏祈明,身为修仙之人,不思为民除害,斩妖除魔,拯救苍生,竟流连花巷,败坏仙风。” 这说的是他少年时期的那些好名声,还不足以定罪。 “其罪一:为一己之私,伤人性命。” 那说的是他曾经为救小叶子,杀了那个虐杀小叶子的娼客。 “其罪二:屠戮平民,草菅人命。” 这说的是,他小时候亲手用石头砸死了十几个吃人的难民。 “其罪三:不敬师门,罔顾伦常,悖德犯上……” 这是…… 原本认命的苏夜,被猛然一惊,他慌乱间抬起头,神色惶恐地看着站立在他身边的雪忘尘,心被提到了嗓子眼,瞳孔骤缩。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是恳求。 不要啊…… 不要牵扯到师尊…… 师尊是这世上最圣洁,最干净的人,他是心中真正的神祇! 高高在上,端坐一旁的雪朗忽而笑了,他胳膊撑在膝上,眼中玩味,朝着雪忘尘示以眼神。 雪忘尘瞬间明了,他话语一转,道出的是,“叛离师门,已与辰巳仙尊和涿光山并无关系,曾经的师门受其矇昧,不知其罪大恶极。” 苏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明白过来,雪朗的目的确实要断了他与任何人的联系,在江南钟家如是,现在的审判亦如是。 中间又是几条欲加之罪,苏夜不在意自己有没有真的去做过那些事,可广场之下站着的人都信了。 “其罪七:其父为妖,生而半妖,便是原罪。” 这条条框框的罪状中,没有一条是与白若一有关的,也没有一条同他前世相连,相对于那些他在意的,眼前的罪状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苏夜忽然释怀了,甚至心怀宽慰,总算没有连累师尊…… 雪忘尘喉咙滚动,声音微颤,却强行让自己冷静地念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如今,几罪并罚,判苏夜受噬魔圣水之刑,身死后魂入轮回,苍天慈悲,允其转世,不予计较。” 第242页 台下群众义愤填膺,虽未亲耳听见苏夜究竟做了什么恶事,也未亲眼看见,甚至觉得这台上被锁住的青年相貌甜蜜,英俊非凡,看着不像是坏人,但毕竟是悯苍塔亲自审讯出来的结果。 他们不敢质疑,也不愿质疑。 于是台下纷纷议论着,小部分的怜悯之声瞬间就被“大逆不道、恶贯满盈、是妖魔就该死”的声音彻底掩埋。 台下缓缓步出一个俊秀和善的青年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向雪朗行了个礼。 雪朗起身回礼,蹙眉道:“怀善大师有何高见?” 此人正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无念寺的怀善大师,无念寺的位置距离悯苍塔是最近的,但按照整个修仙界的修为水平,即使是怀善大师,也不可能在今日之前赶来,除非是那个活了几百年的了尘大师。 众所周知,了尘大师已于江南禁制中圆寂。 雪朗自然不知为何,怀善却坦诚道:“家师圆寂之前,曾将一枚锦囊交给小僧,吩咐小僧在合适的时机将它打开,小僧想着如今应当就是那个时机了。” “请大师直言。”雪朗的计划被打断,本身就有些气恼,强压着不悦,却懒得听怀善聒噪。 “小僧和小僧的师尊了尘大师都以为,受刑之人被施了禁言术,不能自认其罪,难免有失公允。” 他这话一出,台下有些人猛地发现,确实,从公布罪状到宣布施刑,被审之人竟一言不发,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万一是误判呢?那就是一条人命啊。 虽然,在场众人,大多都觉得悯苍塔不会误判。 可这个流程走完,他们多少也放心一些,至少自认为良心上不会受到谴责。 “呵……”雪朗忽然笑了,他搓着下巴,若有所思,忽而点了点头,转眼看向苏夜,微眯双眸道:“苏夜,如今给你一次辩驳的机会,想说什么便说吧。” 只觉得喉咙一松,禁言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被解了。 可苏夜依旧感觉喉咙哽咽,喉结滚动了几下,愣是说不出什么,他垂着头,任由碎发挡住眸子里的闪烁和悲恸。 怀善在劝着,“没有的事,苏施主大可否认了,若是有的,你也可解释清楚缘由。” 苏夜明白怀善的意思,他不曾做过的事情不该认下,做过的事只要讲清楚原因,他曾经真的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是在救人,也是被仇恨蒙蔽,他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有那么多苦难,他只是想将杀人的刀子彻底掰断。 却万万没想到,他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刀子…… 而如今掰断他的人出现了。 他瞥见了雪朗睇来的眼神,苏夜明白他什么意思,这个塔主心思深沉,看着一言不发,却将所有人的表现和神情都收入眼底,最擅揣度他人的心思。 苏夜对白若一的感情,是那般赤·裸,旁人或许只以为那是徒弟对师尊的仰慕和爱戴,可瞒不过雪朗,他早就看明白苏夜的情意。 这个徒弟,对自己的师尊,怀揣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苏夜明白了,若是今日他破坏了雪朗的计划,否认了那些罪状,雪朗大可将刚才没有宣读完的罪状,那条“罔顾伦常,大逆不道……”继续念下去。 念到苏夜愧对师尊,愧对师门,愧对天地,念到白若一身败名裂…… 太阳照在苏夜的背后,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出一道黑色的轮廓,那黑色张牙舞爪,可终究挣脱不开困灵锁的束缚。 终于,他闭上双眼,咬牙道:“多谢大师为我说话,可是,刚刚的审判……” 广场下的众人吸了口气。 “……无误!” 全场安静了一瞬,犹如地狱使者趟过了一般,又瞬间沸腾了起来。 “都说了,是恶魔,何必洗白?” “就是就是,悯苍塔怎么会有错?塔主怎么可能有私心?” “可刚刚替他说话的是无念寺的大师啊。” “大师怎么了?大师说不定也被那邪佞蛊惑过。” “就是,什么仙君啊,我没听说过他除魔卫道,这些年,不都是辰巳仙尊在做这些事吗?他之所以不除魔,怕不是自己就是个魔。” “啊?魔?刚刚不是说是妖吗?魔和妖有啥区别啊?”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这魔啊……” 广场下的话题甚至都变了,没人有心思再听变故,只希望赶紧将这邪佞给除了,好赶回去继续忙自己的事。 甚至有一妇人挽着空空如也的菜筐,大声喊着:“快些吧,我还赶着回家给我那口子做饭呢!哎呀?我的菜呢?” 原是早已经被她自己丢了出去,丢在了苏夜的身上。 怀善先是惊诧了一晌,随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苏夜,“仙君真的决定了?” 苏夜点了点头,怀善却靠近了些,低声说:“仙尊或许不会这么想,你又何必……” “罢了。”怀善不再纠结,他转身又迈入人群,只留下一句:“唯有自渡。” 唯有自渡…… 心无羁绊者才可自渡啊。 苏夜觉得实在是太累了,他不愿再听什么,也不愿再想什么,至少现在他不会真的死掉,他只是被雪朗安排做了一出戏,只是在天下人面前让他死亡而已。 第243页 他很乖顺,任由推搡,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雪朗捧着玉瓶走来,那里头装着的是噬魔圣水,他浑身霜白,极其神性。 圣水只能塔主触碰,他人若是触碰,只会被灼伤,或轻或重,与心中的贪嗔痴念有关,唯有塔主无事,雪朗便是因此才在多年前被选为塔主。 只因他是这悯苍塔中心灵最纯粹干净的人。 雪忘尘每次看到雪朗带出噬魔圣水,眸光都暗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原因,他还能不知晓吗?只是他不能说,也不该说,更不愿说。 雪朗用了些灵力,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出去,确保在场众人都能听见。 “诸位,噬魔圣水最痛斥世间污浊,欲念越重,侵蚀越重,若是妖魔的话,因那天生骨子里带着脏污,只会被圣水瞬间化为一滩烂泥。”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觉得很是公允,虽然他们没有体会过圣水的恐怖,可他们见过被圣水惩罚的人和妖魔。 确实,越污浊越罪孽,就伤害越大。 以一个巧妙的角度,让台下众人看不清,雪朗俯身对苏夜说了一句话,“你是神裔,血脉纯正,不会怎么样的 ,做个戏罢了。” 接着,雪朗勾着唇,手掌微倾,那瓶肚的圣水就通过细窄的瓶颈,缓缓倾斜而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到…… 雪朗一惊,手一抖,那圣水不小心洒在自己的手背上,滋滋作响,他吃痛一声,却忍着不敢喊出来,甚至眼神呵斥雪忘尘,阻止他冲过来扶自己。 快速地将手背掩盖在袖子下。 看着倒塌在地上的黑色身影,雪朗再一次愣住了。 今日为何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第121章 师尊的梦 白若一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可眼前那尸山血海的画面,还是震惊了他,漫天霜雪已被鲜血染红,血污又被重重霜雪遮盖,可依旧还有新的血肉填补那洁白的空缺。 白若一知道是梦,所以他阻止不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觉得眉间跳动,心头发怵,他踏在鲜血铺就的道路上,却没有血污染上他洁白的衣摆和足底的白靴。 走着走着,他看见前方有一个身型高大的漆黑身影。 那是一个鲜血填充的湖泊,湖泊咕嘟咕嘟冒着滚烫,黑衣青年面朝湖泊站在那里,一件件褪去衣裳,只留下里衣后,忽然跳进湖泊之中。 湖泊的血**,一下子就将那青年完全淹没了。 过了会儿,那青年又浮出了水面。 血水没有沾粘在脸上,因为那些血水带走了青年浑身的皮肤,那是个只剩下血肉的怪物…… 莫名熟悉的感觉,让白若一眉头紧蹙。 青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他一步一步走上岸来,皮肤血肉自足下开始缓缓长出,一点点顺着脚踝,小腿,长到肌肉紧绷的大腿上,再是细窄的腰身,宽阔的胸膛,最后是那人的面容。 长出皮肉的面容不但不狰狞,还英俊逼人。 白若一双眸猛颤。 眼前的青年正是苏夜,诡异的是这人整张脸都不再柔和,不再是向他撒娇的样子,双眸也不再灵动,却勾勒起诡异的笑容。 那青年看到自己浑身的血肉和皮肤再一次长出来之后,竟失望地皱起眉头。 只一瞬,像是被眼前的白影晃了眼。 “你……” 两人竟同时出口。 他自言自语,说着白若一听不懂的话,“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好开心!” 他快步向白若一走来,想去牵白若一的手,可白若一往后退了小半步,苏夜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血污,而他的师尊无论何时都全身雪白,不染尘埃,自己的靠近实在是一种玷污! 而白若一立马垂眸,不去看苏夜,原因不是苏夜浑身血污,而是,他跳入血池后,浑身的衣着连着皮肤一同被腐蚀了,此刻俨然是一丝不·挂。 “师尊……” 苏夜喉咙哽咽,有些委屈,“原来在梦里,你都不想看见我吗?就这么嫌弃……” 他语气那么伤感,白若一甚至是出于本能,很想解释。 不是的,师尊怎么会嫌弃你呢? 师尊怎么可能不想看见你呢…… 可白若一还是抿了抿唇,羞赧化作薄红,一寸寸爬上耳尖,他闭眸说道:“你先将衣服穿上……” 苏夜一愣,听话地捡起他刚刚脱掉的衣服,拎起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囫囵裹在身上。 苏夜裹着斗篷,勉强将自己包裹着,可随着动作还是会乍露出一部分蜜色的肌肤,白若一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什么。 毕竟是梦,梦里面的都不算是真实。 缓了缓,白若一问:“……你在做什么?” 见白若一理会他,苏夜立马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牵起白若一的手,走到血池边,“师尊,你看,这是噬魔圣水,只要我跳进去就能洗掉这一身的污血,也能洗干净五阴炽盛毒带来的副作用了。” 说着,他看着白若一的眼眸愈发深邃了起来,眼里极黑,嗓音也有些喑哑,“这样,我就能对师尊好,不再伤害师尊了。” 像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奇怪的挟制,苏夜蓦然眼睛亮了起来,他与白若一隔着一些距离,生怕自己浑身的血污弄脏了白若一,上半身却向白若一倾斜过去。 第244页 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落在白若一的唇角,是敬重,是尊重,是爱慕……看起来虔诚,却也带着狼子野心。 苏夜眸中深邃,用最虔诚的口吻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我真的很想将师尊带回去,关起来,藏在昆仑深处,只我一个人能见到,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理会,只想日日同师尊厮混一处。师尊若是不同意,我就将师尊捆绑起来,拴在床上,夜夜同我同榻而眠,我想与师尊的距离只有毫厘之间,不!要深入血肉,融入骨血,再也不分。” 这番话,惊地白若一说不出话来,饶是他知晓这只是个梦,可他还是被吓到了,吓到惊谔,吓到呆滞,甚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 他不知这些诨话,是苏夜心中真实所想,还是他自己臆幻出来的…… 终归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 终于,梦境里的苏夜像是要放过他,他松开了牵着白若一的手,又距离那血池近了些。 苏夜一回首,白若一便看见,纷纷白雪为幕布,而那鲜红的血池衬地苏夜的黑眸黑发,以及那俊朗的脸庞更加耀眼。 怦然心动…… 他说:“师尊,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跳好吗?” “这噬魔圣水不但能洗干净我这浑身的脏污,还能让人体验什么是剔肉噬骨之痛,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疼好不好?” “若你解气了,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厌恶我了……我做错的事情,是不是就能抵消了?” 白若一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拳头不由攥紧,骨节都泛出了玉色。他不明白苏夜的心魔到底是有多重,竟然以这么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 这些究竟只是梦境,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白若一不知。 但是,眼前的青年却再一次跳入了血池,血池表面咕噜冒着泡,很久很久,青年都没有出来。 白若一慌了,他疾走了两步,俯在血池边,翕动嘴唇,喊着:“你快出来,快出来啊,我原谅你了,别跳了,我……” 可是,血池依旧咕噜咕噜冒着泡,最后,浮现出一具白骨。 “!!!!!”白若一彻底慌了,眼前渐黑,几乎晕厥。 “苏夜——” 那喊声太大,撕心裂肺,竟不像是白若一这样一个沉稳内敛,温润如玉的仙尊能喊得出来的。 “仙尊怎么了?!”推门而入的是钟续,眼下还挂着青紫。 他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叶上珠至今未醒,白若一又神识不清,他两头跑着照顾,这一日,他刚好在白若一的院子里,听见声音,立马赶了过来。 白若一已然从床榻上坐起,他浑身泛着涔涔冷汗,浸湿了衣裳,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双目茫然。 不知是不是钟续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被窗外逆光勾出轮廓,指尖扶额的白若一,脸颊上闪烁着一滴莹亮。 “出去吧,我无事。”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句喊得太大声,白若一嗓音沙哑的厉害。 钟续听见了,他喊的不是别人,是苏夜。 原本想再求求白若一,去帮帮苏夜,可话鲠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 他只好又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窗外,天边一抹淡蓝的影子飘忽而至,十翼飞鱼飞来,绕在白若一身侧,不知沟通了些什么。 转眼间,刚刚的床榻还留有余温,人却不见了…… 与此同时,江南钟家和各大仙门也收到了悯苍塔发来的消息。 钟续匆忙赶到前厅后,接过钟毓秀递来的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一遍,当即就暴躁地想将书信揉碎撕烂,可转瞬他又咬着唇,再一次展开书信,一字一句地看完。 他蓦然发现,这书信上的每句话,他都看得懂,却又每个字,他都看不明白。 直到看了很多遍,他终于抬起头,眼眸通红,桀骜的骄奢青年终于崩溃,他嗓子都喑哑了,“他们怎么可以……怎么能这么做!就算要判刑,怎么能不提前通知我们,他悯苍塔,有没有将八大仙门,九州百城放在眼里!” “他若是没放在眼里,压根不会通知。”钟毓秀道。 钟毓秀心头堵塞,仰头看天,开口道:“他悯苍塔,他雪朗,是真将自己当成神了!” 钟续正要劝自己的父亲,一同去营救苏夜,却被钟毓秀转头后那坚定的眼神震惊到了,只见他父亲目光沉着,一字一句,信誓旦旦道:“出发!现在就出发!我们去悯苍塔。” “管家,将我钟家祠堂的疾风伞请来!” 疾风伞是钟家祖传之物,虽是灵器,却堪比神器,此伞之下,可疾行千里,正是此刻救命的法宝! 这时,一个紫色身影出现,女人怒斥:“不许去!钟家人,一个都不许去!” 回头一看,正是苏司柔。 钟续唇色发白,正想解释一番,说服自己的母亲,虽然明知很难。 钟毓秀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只斜睨了一眼苏司柔,并不打算与她纠缠,任由她破口大骂,拿着疾风伞,领着儿子就要走。 “呵……” 苏司柔忽然笑了,“出不去的,我爹给我留下了一道结界,如今这江南钟家,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 白若一不知道为什么江南钟家会有一道结界,他不管不顾,生生将结界撞破了一道裂口,那结界挡不住十翼飞鱼这样的灵体,却能挡住人类。 第245页 十翼飞鱼将所见都告诉了他。 梦境中所谓的噬魔圣水,竟真出现在悯苍塔。 白若一想瞬移去悯苍塔,可他灵脉有损,运不起多磅礴的力量,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祭出了白莲,又加快了白莲的速度,几乎达到了极致。 这段时间,他的神识是混乱的。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在意苏夜,那是自己的徒弟没有错,可也只是徒弟,不是吗? 他不明白,为何梦中的苏夜会说出那样的话,会经历那样蚀骨销魂的疼痛,为何会被满池血水淹没,再也没有走出来。 心中惴惴不安。 白若一原本默许了苏夜独自去面对他该面对的,大不了,自己就陪着他,陪着自己的徒弟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坐不住了,他不能忍受自己看不见苏夜,不能忍受自己不知苏夜在经历什么。 他活了几百年,又或许是上千年,上万年…… 他不知道。 他不能忍受苏夜在他面前消失,就像梦境中的青年被血池淹没,再也没有出来……他更不能忍受苏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有些偏爱,虽然不能要求别人,但可以苛责自己。 若苏夜无罪,他必护他,若苏夜有罪,他愿与他共同承担。 白若一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想来便是所谓的“教不严,师之惰”,是啊,作为师尊,自然要对自己的徒弟负责。 快到了,就快到了,原本御剑也需五日的路程,白若一生生缩短成了半日。 那半日,他心急如焚,不知为何,心脏中一缕诡异的气息飞跃而出,像是猛兽嗅到了主人的气息,逃离了他这个牢笼,只在瞬间,白若一便看清了那个是什么。 ——五阴炽盛之毒的碎片。 可他来不及去捞回,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的回忆猛地绵长遥远,竟像是回味了自己的一生那般漫长。 混乱的神识猛然被搅乱打碎,又被整理。 鸿濛之中,有什么重新降临…… “先别来……不要……”白若一晓得,那些回忆重组之后,他必将陷入短暂的昏迷。 可这种短暂,却是生死一瞬啊! 他咬牙抗拒着,抗拒一切,将那些统统甩在身后,只朝着悯苍塔飞奔而去。 而那缕从白若一心口钻出的毒素,没有形态束缚,要比白若一快上许多,亦朝着悯苍塔飞去,早就没影了。 第122章 师尊愿陪你 苏夜撑不住了,他跪伏在地上。 噬魔圣水毫无计数地一股脑泼在他身上,灼伤了皮肤,也消融着血肉,那是噬魂销骨的疼痛,他后背的衣裳已经被燎开了几个破洞,那破洞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他没有料到,雪朗也没料到,在场的平民和仙修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倒退数步,生怕那可怕的圣水溅出,哪怕一滴在自己身上。 很疼…… 像火燎,像烙铁,像尖锐的匕首…… 不!都不是,那些不足以形容这种疼痛! 那像是先用烙铁燎焦了皮肤,皮肤皱缩成一小点,化为袅烟,荡然无存,然后那是那血肉,血肉一挨到圣水直接化成了血水,然后是骨头,骨头最难消融,要疼很久…… 苏夜疼地已经没有能力思考了,可他看见台下那些畏惧的、痛快的、兴奋的眼睛,一双双充溢着黑色,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又泛着诡异的黑红。 苏夜不想喊出声,再疼,他都咬着牙,下唇已然被咬破,渗出鲜血。 雪朗也是万万没想到。 喃喃着:“不可能的,不是神裔吗?神裔怎么会……”他声音很小,旁人听不清。 “难道……真的是魔?” 他被自己的认知吓了一跳,手一颤,那原本堪堪收住的细窄瓶口,又倾出了些许圣水,直直灌入苏夜的脖颈。 “唔……” 强忍着疼痛的闷哼声。 苏夜忍着,绝不喊疼,他总觉得自己喊出了声,他的师尊就会出现。 就像以前一样,像天边的神祇,忽然降落人间来拯救他。 以前,他希望是。 可现在,他一点都不希望白若一出现,被这些人看见,看见他同自己有任何牵扯。 苏夜不想看见他们指着白若一,骂他教出了一个孽徒,更怕白若一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可实在太疼了啊! 好疼! 比深巷的疯狗咬的疼,比母亲割他手腕疼,比鸨娘的棍棒打的疼,也比那些经年累月的鞭笞疼…… 那圣水顺着脖颈流淌到前胸,所经之处,血肉模糊,经脉暴露在外面,血脉喷张,散发着淡淡的灵气,那是苏夜的灵脉…… 一遇到灵脉,圣水仿佛更加兴奋了,它们攻城略地,拼命腐蚀着,加速消融着。 不消一刻,苏夜的灵脉就要废了啊! 那他这辈子都不能再修仙了…… “噬魔圣水的反应这么激烈,看来不仅是个魔,还是个大魔!”台下围观的人如是说。 “塔主,他是大魔啊!杀了他!” “快将圣水灌下去!快灌下去啊!” “融了魔!融了他!” “…………” 耳边都是嗡鸣,苏夜听不清了,那些声音一会儿近在耳边,喊地他浑身战栗,一会儿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让他短暂放松。 第246页 可一放松,那蚀骨的疼痛就又顺着灵脉攀爬上来。 苏夜的右肩已经是森然一片白骨了。 这变故出乎了雪朗的意料,他扫了一眼台下众人,很快便恢复了理智。 看着苏夜,他轻摇头,叹了口气,“……罢了,弃了吧。” 他心知,就算不弃,将这人保下来也没什么用了,灵脉都灼伤成那样了,还怎么用? 狠了狠心,手中玉瓶便又要倾下。 “塔主!”雪忘尘喊了一声。 雪朗抬眸看去,便见雪忘尘冲着他摇头。 他不去看他,心想:这孩子,一贯以来都太过仁慈,仁慈的人又怎么能做悯苍塔的审判者呢? 悯苍塔是怜悯苍生的,而不是妖魔! 慈悲中有情,只可救数人,而无情,才是最大的慈悲。 “住手——” 天边传来声音,紧接着,一道白绸便朝雪朗手中的玉瓶袭来。 雪朗旋身躲开,才避免圣水被夺,待他站定,便看见一袭白衣的神祇悄然降临,他白衣墨发,直及脚踝,足踏白莲。 辰巳仙尊,白若一! 他居然真的来救他了! 雪朗登时心中抵触,凭什么,苏夜这种人……居然也会有那样的人来救他! 凭什么?! 趁着人还没落下,雪朗立马将手中的细颈玉瓶又倾斜了一些,这一次泼在了苏夜的胳膊上。 圣水一接触到皮肤,立马发出滋滋声。 “啊——” “不要——”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这疼痛对于精神早已涣散的苏夜而言,太过突然了,他一下子没忍住,吃痛地喊了出来,实在太疼了啊! 疼痛让原本沉浸在混沌之中的苏夜倏然清醒,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见了白若一的声音,是幻觉吗? 白若一来不及悲恸,他猛地扑到苏夜身边,将他揽在怀里,可却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儿。 苏夜从脖颈到肩头,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几乎化为白骨,那森森白骨同白若一梦见的血池中的如出一辙,他怕极了,怕极了苏夜会在他面前真的化成了一具毫无生命的白骨。 一滴冰凉的泪水打在苏夜脸上。 几乎昏死过去的苏夜才缓缓掀开眼眸,他眼中没有光,很灰暗,像是蒙了层层黑雾。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靠的他很近。 已经疼地出现幻觉了吗? 可为什么要哭? 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他想守护的那个人,在哭啊。 “……师尊,别哭。” 一句话,竟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喘不上气,因为实在太疼了,半边臂膀都疼到极致,疼到昏迷。 “师……尊……好痛,好痛……”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捏住了白若一的衣袖,恳求着:“……师尊,帮帮……我,砍掉,砍掉就不疼了……” 苏夜早已神志不清,甚至浑身都在抖,疼到发抖。 为什么会是这样? 白若一开始后悔了,他的小徒弟,合该被他拴在身边,带一辈子。 其他妈的自己面对! 去他妈的独自承担! 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别怕。”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苏夜体内,可是肩上的皮肉长不出来的,苏夜依旧疼得眉头紧蹙。 雪朗蹙眉道:“仙尊这是什么意思?仙尊要劫囚吗?” 猛地一个眼神递来,通红的眼眶里泛滥着快要溢出的磅礴杀气,那是几乎心如死灰到可以不管不顾一切的眼神。 愤怒到了极致!悲恸到了极致! 雪朗踉跄了两步,他这辈子都没有想到,白若一看似那么冷冽漠然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谁给他定的罪?!”那人喉咙哽咽,嗓音沙哑,却振振有词,令人振聋发聩。 已经有人在议论了。 “那是……辰巳仙尊?” “仙尊怎么会来劫囚?” “…………” 雪朗:“自然是,天、下、苍、生!” “是那些苍生吗?”白若一目光忽然瞥向台下的平民和修士,眼中很冷静,是趋向于狂暴之前的平静。 可台下那些人看不懂,他们依旧在议论着: 说苏夜是魔头,活该处死,说白若一心中没有苍生,这么些年都不出山,一出来就为了自己那生而为魔的徒弟徇私舞弊,他那是要做什么?是要救魔吗?救那不容于世,罪恶滔天的妖魔! 议论太多了,听在苏夜的耳中,唤回了些许神志。 强忍着疼痛,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梦,也不是他死前产生的幻觉。 是真的! 眼前的人,是他的师尊,是他的白若一啊! 他想推开他,他不愿他同自己一起被这万民唾骂,他的师尊是神祇,是本该凌驾苍穹的谪仙,不该是被自己这个污浊的脏东西拉下神坛,烂在泥里。 “……师尊,不……要。” “快走,离开……” 可是白若一却拥着他,任由他浑身的血污一点点沾染上那洁白的衣裳。 苏夜从前从未看见过的,他的师尊,在此刻,眼中的痛。 “不要怕,为师陪着你,别怕……” 第247页 苏夜看见,他的师尊为了他,心痛如斯,那本该冷冽清俊的凤眸,此时却通红地布满血丝,那如玉的面庞,簌簌坠落了许多晶莹,那洁白无瑕的人,被他的血污染脏了。 苏夜觉得心脏好痛,明明那些噬魔圣水没有淋到胸口,却比肩上还要痛! 台下唾骂不断…… “他是脏的!他是魔!他身上流淌的血天生就不干净!” “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维护妖魔的仙尊也能算仙尊?呸!” …… “你们自己就干净了吗?”白若一满目通红,他气急了,恼极了,恨极了! 白纻升天,光芒大盛。 那洁白的绸带飞舞盘旋着,猛地抽向雪朗手中的细颈玉瓶,他避无可避,玉瓶就被卷上半空,接着朝那台下众人泼洒而去。 登时,悯苍塔和台下苍生,皆乱作一团。 自以为心中坦荡,并无鬼神,可他们为什么要躲避? 自以为自己是个人,就比什么都干净,可他们为什么哀嚎出声,唾骂不断? 白若一不知,可他眼睁睁看着那只会让妖魔噬魂销骨的噬魔圣水,就那么溅在那群人身上的时候,他们发出的嘶吼,与妖魔无疑,那圣水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皮肤也会被灼伤,也会痛得哭爹喊娘。 所以,眼前那些披着人皮的东西,也是妖邪吧? 虽无原罪,可他们心中的贪嗔痴念是如此深重。 可惜的是,那一整瓶的圣水尽数都泼在了苏夜身上,瓶中余下的那一点不足以消融台下那些怪物。 只是惩戒罢了…… 但是毫无意义,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即使圣水已经证明了,他们心中贪嗔痴恨太多了,已经将原本天生干净的心脏染脏了。 可他们不会承认的。 他们一个个怨恨地看着白若一,看着苏夜,看着这两个已经被他们判定为妖魔的人。 雪朗怒道:“白若一!你要做什么?你在伤人!” “是……” 白若一不否认,他神色很平静,很平静。 可怀中的人还在疼地发抖,发颤,死死地咬着下唇,即使下唇血肉模糊,已经咬烂,可他依旧一言不发,不肯喊出来。 白若一怜惜地看着怀中的人,泪水簌簌,哽咽着,温柔道:“别怕……撑住,疼的话……就咬我吧。” 如玉石般白洁的皓腕就在眼前,苏夜只掀开了一点眼眸,他看见那手腕上隐隐有一个牙印,很不明显,可苏夜却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那手腕上留下过一个牙印,那是他前世,还是昆仑魔君的时候,他那时是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恨,带着不甘,带着嫉妒,带着伤痛…… 那牙印还在,可苏夜下不去口了,泪水簌簌。 他奋力摇头,他不要! 他不要再伤害师尊了…… 白若一沙哑着嗓音,在耳边喃喃,“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爱我,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的……” “我会陪着你,无论是哪里,飞升成仙……亦或是万劫不复……” “我都陪着你。” “……师尊……” 终于,苏夜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抑制不住了,肩膀疼,心口疼,浑身都疼。 血水混着眼泪,渐渐模糊视线,怎么眨眼,都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他不要闭眼,他怕闭上,这辈子就都睁不开了。 不舍得啊…… 不舍得离开这个,他曾经厌恶过,憎恨过,放弃过的世界…… 因为,这里有白若一,有他的师尊。 “师尊……我想……陪……你,一辈子……”血水灌在喉咙里,他说地很艰难。 “好!好……师尊陪你一辈子,生或者死,你不要睡,醒醒。” 耳边的喃喃是什么?越来越听不清了…… “苏夜!” “苏夜!!” “苏夜!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啊……我在的……” 可是没有回应。 那么疼,可你为什么不说话?不喊出来?苏夜,你骗了我,有的事,你根本处理不了,你合该被我拴在身边,一辈子,直到永远。你再看看我啊,你不是要让我原谅你吗? 两世为师徒,你曾禁我灵力,你让我等了两百多年,再加上昆仑之巅那十年的囚禁,你不是要还我的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你要是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天地轰鸣,风云作变。 云游极快,一瞬间就将太阳遮掩,阳光模糊不清,只剩了个轮廓,那满空都是云翳,而后,天的另一边,皓月升起。 竟是……日月凌空! 天上雷鸣轰然,又一霎,疾风驰来,再一瞬,飘雪降下。 原本才入夏的季节,竟然飘起了雪花,让人不由想到,所谓的六月飘雪,必有冤屈,台下有人开始动摇了。 莫不是真的冤枉了?审错了? 可他们还来不及多想,一道闪电击下,直接灌入悯苍塔前的审讯广场,源源不断的天外力量,纷纷灌入白若一体内。 而白若一正将那些力量转化成灵力,转而输入苏夜体内。 那力量太过迅猛,就连半步成圣的辰巳仙尊都受不住,他连连呕了好几口鲜血,那些血混在他与苏夜的身上,两个人的血交融在一块,竟分不清谁是谁的。 第248页 那异常的天象,过于骇人,雪朗根本无法靠近,他站在边缘,再也顾不上自身形象,他朝里面喊着:“白若一!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白若一嘴唇动了动,轰鸣的雷电掩盖了声音,雪朗没听见,可他看明白了。 白若一是在说:那最好…… 雪朗心口震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难以置信?气愤?怨恨?还是妒忌? 他不知道,他快疯了,白若一也快疯了,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个世界他妈的有病! 那异常的气象给白若一带来了力量,像那世间万物,像那日月星辰本该就属于白若一,此刻不过是一种回归。没人知道白若一为何有此能力,所有人都认为,这怕不是一位真正的先天神祇! 那异象压地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他们被迫跪伏在地,等待末日降临。 直到过了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原以为要命绝于此的时候,那疾风没了,雷电也收了,就连那密实厚重的云也散了。 阳光铺洒大地,迎来新生。 白若一早已经浑身匮乏,灵脉几乎被日月星辰的鸿濛之力撑裂,他不愿倒下去,不愿阖眼。 不然,苏夜该怎么办啊。 怀中人半边肩膀的血肉依旧没有长出来,还是白骨森森,可心口里那簇火苗又燃了起来,呼吸均匀。 白若一知道,他的小徒弟,他的苏夜没有死。 这一次,他没有死…… 他守了他两世,怎么可以让他死掉? 原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在逃避,他都在用那师尊对徒弟的责任欺骗自己,他原是那么在乎他,他原是那么喜爱他啊。 从初见他,那一次的心软,将本该手刃的异端带在身边养大开始。 如今,终于避无可避了…… 他终于承认,对自己的小徒弟的关爱,不全是师徒之情。 这世间诸多仇恨源于矇昧,并非全是仇怨,更多的是排斥,是偏见,是不容于人。 他们根本不知道苏夜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出手伤人,他们不在乎事件背后的缘由,也不想知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彻底的黑和白?大多还是灰色的。 那些人,仅凭悯苍塔的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判了他的刑。 白若一知道了,他们根本不想知道隐情,今日被破噬魔圣水的人无论是苏夜,还是其他人,他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那些无处发泄的愤怒,那些来自对妖魔的憎恨,使他们的双眸都覆上了一层灰雾,从此,不见光明,不辨善恶,只有黑夜里的盲目。 他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 只是为了掩盖人类本身的脆弱,他们太脆弱了,身体脆弱,心灵更脆弱。 可他们究竟是仗着什么才成为万物之灵呢? 仗着什么才获得了神明的偏爱呢? 几百年来,或许更久,白若一被世人奉为神祇,祈求庇佑,他亦是无怨无悔地守护了这些人千百年,到头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悲伤…… 他想毁了那些脏了的人,他想创造出一批更加纯粹干净的来…… 可最终,他阻止了自己。 白若一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渍,他阖上双眸,不想去看。 “你们既然定他为恶,恨不得令他身死魂灭,那么……我陪着他,成神……或者堕魔!” 第123章 师尊有染 “你不能这么做!” “你是辰巳仙尊,成神或者堕魔由不得你,你要对万民负责,你要给苍生交代!” 雪朗已将悯苍塔的所有弟子都召集出来,将这不管之前是黑还是白,如今都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两人团团围住,原本他没有把握阻止白若一劫囚,可现在,白若一为了给苏夜续命,居然以自己的身躯,承担那乍变的异象,早就重伤了。 雪朗如今有把握拦住他,若是劝诫无效的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大可给白若一也扣上一个劫囚护魔的罪名。 广场中间的两个人,竟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旁若无物。 自然,苏夜早就昏迷不醒,做不出什么回应,白若一拥着苏夜,竟像是在发愣,完全不顾如今身处何种场合。 渺远的天际,飞来簌簌流星状的光亮。 那是众仙门接到雪朗处决苏夜的通知后,御剑赶来。 若是苏夜的体质没有出问题,这一场戏早就该落幕了,雪朗大可告诉众人,苏夜已经伏诛,被圣水融地骨头渣都不剩了。 若是白若一没有赶来捣乱,即使变故发生,雪朗大可真就将苏夜弃了,处决了,能被圣水消融,自然并非善类,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根本就怪不到他头上,更何况,台下那么多民众为悯苍塔做证,一贯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不一会儿,陆续有飞剑落在悯苍塔前,为数不多,毕竟对苏夜之事不感兴趣的门派,根本懒得管这闲事。 最先来的便是这涿光山的人,那身着十翼飞鱼青袍的青年,雪朗认了出来,是石决明的独子,涿光山少主石羽涅。 石决明没来,看来还真是两耳不闻山外事,一心只修道与仙,雪朗放心了不少。 石羽涅刚落下,险些没认出广场中央,那血肉模糊的两人,他使劲揉了几下双眼,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冲过去。 第249页 却被雪朗拦住,他说:“石少主小心,这二人此刻很危险!” 石羽涅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了?可是有生命危险,我带了续命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瓷瓶,一边就要快步走过去。 雪朗的手臂却没有收回来,依旧拦在他面前。 “雪塔主,你让一下,人命关天!” 雪朗侧头看着他,没有表情,“石少主误解了,本塔主是说,此二人,一个是魔,一个怕是也快要入魔了,本塔主是怕他们伤了你。” “你胡说!” 激动之下,向来克己守礼的石羽涅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满目怒火,“怎么可能呢,仙尊他是仙尊啊!辰巳仙尊!是多少人心中的神祇,怎么可能……你怎么满口胡言!” “我有没有胡言,你问下他们不就知道了?”雪朗眼神瞟向台下。 石羽涅刚刚奔来的太急,并没有注意到台下的人,他顺着雪朗的目光看去,那台下的人乌泱泱一片,将近一半的人好像是受了什么伤,他们捂着自己的伤处,瘫坐在地上,哀嚎着,却不忘用那种仇恨的目光望着台上。 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去,他们目光灼灼,直勾勾看着的,就是广场中央,血肉模糊的两人。 甚至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辰巳仙尊!呸!” “仙尊不该是拯救苍生的吗?怎么可以伤人?” “他……他不是仙,他是魔,他入魔了,他要杀我们,杀我们这些平民!” 石羽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嘴唇,自言自语着:“不可能的,都是假的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的目光立马就黏在了那两个血人身上,神祇浑身的白衣都被鲜血染红,不知是谁的,唇角下颌都挂着鲜血,面色苍白,定是重伤了! 而他怀中拥着人,更加…… 石羽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只看一眼,就忍受不了。 那是怎样血腥的画面啊,石羽涅从未见过这样的血腥,他有些不适,浑身觳觫,灵魂震颤,他没有再犹豫,靠着家传的流云步伐,成功避开了雪朗的阻拦,径直奔过去。 “为什么?”雪朗拧着眉头不解发问。 “因为,我相信仙尊,也因为,苏夜是我师弟啊。”石羽涅双眸坚定澄澈。 雪朗理解不了石羽涅的态度,他怔忡一瞬,紧皱眉头,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台下劝他赶紧去阻止石羽涅救人的声音,他也听不进去,那些一直是他所依仗的苍生祈愿,此刻显得吵闹极了。 “仙尊,是我,是我啊,石羽涅。” 石羽涅唤了很久,白若一才恍若梦醒般颤动了下睫毛,微微掀起眼皮,看着眼前的青年。 不熟悉…… 石羽涅见他有反应了,紧蹙的眉头也舒缓了一些,他忙将瓶中药丸倒出,边说着:“仙尊,我这次来,找我爹要了续命丹,就怕出什么意外,不管怎么样,先保命,其他事回头再想办法,我爹他真的没有不管你们,他有时候也很为难的,你也知道……” “为什么只有一粒?!”瓷瓶中的药丸倒出来后,那掌心俨然只有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石羽涅猛地又摇了几下瓶子,再也倒不出来了。 白若一终于开口了,“续命丹如此珍贵,整个九州也不过三枚,已经很好了。” “可是,仙尊,这……你们都伤得这么重。”石羽涅面色难看了起来,他一拍大腿,“我再去找我爹要!” “不必。”白若一捻起那枚药丸,动作很轻,神色很淡。 “多谢了。” 石羽涅正想说:仙尊不必道谢,仙尊一直都是我所敬仰,仰慕的人。 还未开口,便瞧见,白若一将那枚药丸塞进苏夜口中,石羽涅看出来了,苏夜虽然伤势骇人,但是不知是被什么样的强大灵力护住了心脉,此刻性命无忧。 倒是……白若一才更需要那枚药丸。 石羽涅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说,仙尊真的很宝贝他的小徒弟啊,若是自己也能有幸成为仙尊的徒弟,仙尊会不会也这样护着自己?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瞬闪过,便挥去了,他很羡慕,却不嫉妒。 他从小是听着英雄故事长大的,最崇拜的就是辰巳仙尊,一次误入灵兽结界时,险些丢了性命,幸得仙尊相救,那个时候,白若一就像个从天而降的神祇,就那么拎起早吓傻了的孩童,跃出了结界。 只一眼,已成永恒,只一瞬,便教他永生难忘。 他是他永远的信徒。 纵使苍生疑他,纵使仙门弃他…… “仙尊,那你……那你怎么办……” “我无妨。”那声音不再甘洌,有些沙哑,眸中也红,像是哭过,可此刻却那么平静。 天边簌簌,又划过几道星流。 八大仙门只来了涿光山、云缈峰、和琼楼玉宇,九州百城的修士修为比不上仙门中人,速度要慢很多,只来了零星几城的人。 不过,够了。 谣言的传播,只需要几张嘴便够了。 涿光山的山主显然是不愿操心这些事,又或许是为了避嫌,但终究放心不下,还是让自己儿子来看看。云缈峰自不必说,他们自然是来凑热闹的,唯恐天下不乱。而琼楼玉宇只来了一位,便是那之前跳脱活跃的女修楼西子。 第250页 瞧见云缈峰那些一身仙风道骨,实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雪朗忽然就明白了,很想笑,他揶揄道:“怎么?你们主子没来?这场他排演的好戏已经上演了,自己却不来看看?” “我们老祖还在闭死关,这种事,不需他老人家亲自来。”云淡直言道。 雪朗却笑了,他瞥向掌门云非,“我在说什么,你知道。” 云非轻咳一声,正色道:“雪塔主何必揶揄我?今日这主角还在台上呢,塔主先将自家门口这一地雪给扫干净吧。” 雪朗微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现场,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剩下的来不来都无所谓,雪朗正声道:“诸位仙友。” “在我悯苍塔的审讯之下,苏夜,苏祈明的罪责已经定下,其罪一:为一己之私,伤人性命;其罪二:屠戮平民,草菅人命;其罪三……” 他故意顿了顿,而后转头瞥了一眼依旧沉默的白若一,再看向众人时,一字一句厉色道:“其罪三:不敬师门,罔顾伦常,悖德犯上,与其师尊白若一有染,生生将一个仙尊拉入泥潭,如今这位师尊竟为了庇佑这孽徒,不惜与天下人为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那些纷纷的议论之中,有不解,有困惑,更多的是恍然大悟,尤其是那些曾经看不惯苏夜的人,又或者是曾经隐约觉得这对师徒关系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原因的。 对此,最为清楚的自然要数楼西子,她皱着秀眉,站了出来,“他人是否互相爱慕,管你们何事?这也要算作是罪吗?” 雪朗不需解释,台下自有人为其反驳。 “他们二人皆是男子,又是师徒,怎么都是悖德行径,脏的很!” “是啊,别的不说,作为师尊,若是与徒弟有染,带着那么肮脏的关系,又如何维系公平,对其他弟子又怎么能公平对待?” 楼西子急道:“可是,辰巳仙尊只有这一个徒弟啊!又怎么可能对其他弟子不公平?” “那也不行!几百年来,仙尊在天下人心中就像神一般的存在,怎么能被玷污?这苏夜果然是个邪佞的恶魔,令人深恶痛绝!” 有人继续附和道:“就是!仙尊是天下人的仙尊,怎么可以被他一人独占?” “他……他就不能做个人吗?”楼西子快急哭了。 “神怎么可能做得成人呢?” 斗米成恩,旦米成仇。 一时的庇佑能得到苍生的感激,可若是习惯了被拯救,他们不但会忘记自救,甚至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埋怨那个本该来拯救他们的神祇。 更何况,现在,他们觉得本该属于他们的神祇,却为了一个被定罪的魔头,放弃一切,不管不顾地与苍生作对。 他们忍受不了! 有的东西,习惯了搁在自己身边,当有一天被别人拿走了,他们宁愿毁了,也不愿看见别人得到。 这场面,正是雪朗愿意看到的,他甚至兴奋地忍不住想要对白若一说:看吧!这就是你庇佑的世界,满眼望去,乌泱泱一片的白眼狼,你那么仁慈,怎么能为了一人,违逆这天下人,与苍生为敌呢? 可他没机会说,唯恐在场有修为强过他的人,他不能神识传音给白若一。 最后一击! 还差最后一击! 雪朗眼中是从所未有的兴奋,几乎快夺眶而出的兴奋,可他掩饰的很好,纤长霜白的睫毛微微盖住浅瞳,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天神。 可一直站在一旁的雪忘尘虽一言不发,却忍不住低头垂首,甚至闭眼,不想去看雪朗,倒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了,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其罪七:其父为妖,生而半妖,便是原罪。刚刚的噬魔圣水,便能证明一切,诸位请看,那魔头的整条肩臂已经被圣水腐蚀地只剩下骨头了,要么是罪孽深重,要么就是魔族血统太过醇厚,定是个大魔后裔!” 众人顺着看着,倒抽了口凉气,那血肉被圣水剐了个干净,确实剩下了森森白骨。 若说,人言的可信度还有待商榷,但这噬魔圣水不会骗人。 人类对于妖魔的仇恨到底有多深呢? 若要追溯源头,那要追寻到万万年前的蚩尤一战了,远古不可考,只看千年前,妖魔肆虐人间,人间涂炭生灵,民不聊生,若那只是传说,那便就看眼前好了,近年来,不断有妖魔逃离禁制,游荡人间,伤人性命。 人类对于妖魔的恨意是深入骨子里的,是改变不了的,若说不恨的前提,那一定是妖魔灭绝! 眼前这个曾经被夸赞是少年天才,被世人称为苏仙君的人,竟然是个魔! 愤怒、恨意、幸灾乐祸、难以置信…… 复杂的情绪和眸光交错着,纷纷投向被血染就的两人。 而白若一却始终没有反应,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没有从苏夜身上离开过,灵力也是源源不断供应着苏夜那具几乎残破的身躯。 有人看着他们两,揣摩出了一些端倪,更加确信了这师徒二人有染的传闻,目光也变得古怪且狠戾起来。 那个神祇曾经是他们的仰仗,他们更希望以后也是,那轮太阳只能为了他们发光发热,不能只温暖一个人。 他们等着白若一的反应,更希望白若一能明白他们的想法,他们觉得,若是白若一回头是岸,悬崖勒马,弃了苏夜,他们可以原谅他…… 第251页 一群被神庇佑的凡人,竟妄图原谅神祇。 面对灼热的目光,白若一终于动了。 但,并不是放下那个被贴上“大魔”标签的青年,而是拦腰将他抱起。 “我说过了,无论是被世人封为神祇,还是贬成妖魔,我与他共同承担,生或者死……” 第124章 师尊怜我 “雪塔主。”白若一道。 “……” 这场面是雪朗不愿看到的,他期望的是,白若一能迫于苍生和各仙门的压力,弃了苏夜,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白若一道:“若我没记错,悯苍塔有个规矩,入了灌愁海的人,无论所犯何罪都可既往不咎,生死由命,可还作数?” 雪朗愣住了,他竟没想到白若一会提到灌愁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劝阻之声便席卷而来。 所有人都慌了,他们倒不是在乎苏夜的生死,而是想强行将白若一拘在九州,迫其庇佑自己。 石羽涅不是,他担心白若一,也担心苏夜,他必须阻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灌愁海中。 这灌愁海是什么地方? 九州之人皆有耳闻,却没人敢提及,那海原本就与地狱划上了等号,就连令人听之闻风丧胆的噬魔圣水,都是从灌愁海中提炼出的,噬魔圣水只消融妖魔血肉,心怀贪嗔痴念的人也会或多或少地被灼伤,可灌愁海不一样,那是一片绝无生还之路的死亡之海。 无论是人,是魔,还是神,一旦入海,绝无生还。 虽然传闻中海中央有一岛城,名唤不死城,或许会有人奋力游向彼岸,得以生还吧?谁知道呢,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蹚过灌愁海,回到九州。 白若一拦腰抱着不省人事的苏夜,白纻自腕上腾飞,凌空,竟在面前划出一扇空间之门,门内是波涛汹涌的漆黑海域,那海上没有一只飞鸟,所有活物都无法在那死海中存活。 白若一又问了一遍:“雪塔主,那规矩可还作数?” 雪朗:“你……你真的要……” “规矩可还作数?” 那双眼目光坚定,眼眶中红丝遍布,那当是视死如归之心。 “自然作数。”雪朗只得作答。 白若一依旧是波澜不惊,他扫了一眼广场之下乌泱泱的攒动人首,冷冽道:“徒儿有错,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没教好,理应共罪。” “护苍生是我之责,至今已有数百年,自觉已尽绵薄之力,但如今,白若一护不了苍生了,亦不会违逆天下,自请入海,死生不见,忘诸君往后珍重。” 冰绦从苏夜手腕飘出,缠在白若一小臂上,打了个死扣。 “仙尊!”石羽涅慌了,他踉跄着,想要阻止,可明知自己什么也拦不住,他感到无奈,不知该怎么办。 血染就的白衣人,长发及踝,他环抱着不省人事的黑衣青年,闻言一顿,却并未停留多久。 决绝的、狠心的,怀着想要与这世界再无牵连的念头,一脚踏入空间之门。 眼见着那门缓缓阖上,却无人敢追入。 那是蛮荒之地,是灌愁海啊,人神莫入,灭妖弑魔之地。 他们沉默了,或许是因为白若一离开前说的那一句话,他们终于失去了庇佑他们的神祇,又或许是想到苏夜这个邪佞的结局,让他们满意了。 别说苏夜伤成了那样,能不能活下来还另说,就算他还是康健之体,去了灌愁海,也只死无生,白若一究竟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但终归,这个祸患除去了。 可他们的神祇怎么办?以后还能祈求谁? 又或者,白若一那几乎半步成神的人,能在灌愁海中活下来也不一定呢? 不知是谁,忽然跳起来,哭爹喊娘道:“糟了糟了!你们刚刚有没有看见,仙尊他……仙尊他将自己和那魔头拴在一块了啊!” “你……你……你不会看错了吧?” “他没有看错,我也看见了。”楼西子噙泪道,她没想过,会是这样。 若说以白若一的修为,在那灌愁海中,还有一线生机,他将自己同苏夜拴在一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那一线生机放弃了。 两人消失在划下的空间门后,那空间门便开始坍塌了。 天边划过数道星流,掣着疾风伞的钟续和钟毓秀也赶到了,他们想尽办法撕开了笼罩在钟家的结界,可终究是晚了。 “人呢?人呢!他们人呢?”钟续几乎崩溃,没等疾风伞停稳,便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进……进去了……”石羽涅颤抖着,哽咽着说。 空间门正在坍塌,可依旧能看见白若一抱着苏夜,背对着众人,正朝着那漆黑一片的死海缓步走去,二人皆被血污浸透,可又那么从容。 “苏夜……表弟!不要……”钟续急疯了,他朝着空间门一头撞去,竟不顾自己生死,想进入阻拦他们。 就在他撞上去的瞬间,空间之门彻底关上了,钟续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他再怎么伸手去抓,去够,去挽留,都没用了,门内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坍塌之后,只剩下一缕白绸飘荡落下,那是白若一的法器,钟续捞到白纻,狠狠地攥在手心,悲痛欲绝。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 钟续想不明白,他不明白,他们曾是少年,打打闹闹,一同在仙门修炼,一同面对各种困境……那些好日子,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呢? 第252页 他们都说苏夜是魔,都说苏夜是邪佞,可是钟续不信,他不信啊,他从没见过他的表弟伤害过谁,他从没见过苏夜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些罪责,那些流言,都是一面之词! 他看见了雪忘尘手中的罪书,不顾一切抢了过来,一字一句他都认识,可他看不懂啊,他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都变得越来越陌生。 “不是的!苏夜不是魔,他是我表弟。” “不是的!判错了!错了……” “苏夜没有伤人,更没有杀人,你们说他草菅人命,杀人无数,你们谁看见了?谁看见了?谁看见他杀人了?你们有证据吗?” 云非道:“他是魔,噬魔圣水就是证据!他尚在幼年,就已杀人无数,他亲口承认的!更何况,他本性劣根,甚至染指自己师尊,这样的人,如此结局都算是便宜他了!” “不是的!不是的……” 钟续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可都没用了啊,那时空之门后面是灌愁海,是死亡之海,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 钟续瘫坐在地,脑中混乱,搜索着一切同灌愁海有关的事情,竟想起了叶上珠曾经同他说过的一件事。 不是没有人能从灌愁海回来! 摇光仙君!摇光仙君就从灌愁海回来过,她甚至回了苍梧山。 钟续突然明白,那或许不是死路,而是生机! 若是留在此处,任由他们审判,苏夜才真是只死无生,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白若一的用意,他给苏夜找到了一线生机,尽管这生机是九死一生。 “你要去哪儿?” 钟续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撑起疾风伞,回首对钟毓秀道:“去灌愁海。” 钟毓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夜儿已经……你……你怎么,你别冲动。” “爹,我只是想去海边守着,等他们回来,我不会有事,表弟也不会有事的,仙尊那么厉害,他会保护他的。”钟续却平静异常,他甚至安慰地拍了拍父亲那拉着他衣袖的手。 钟毓秀没再阻拦他,眼前这个骄奢桀骜的青年早已比他都高出了半个头,他的儿子,好像忽然长大了,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感觉。 一个人是否成熟,大约是在他经历了一生中最难以忍受的疼痛后,还能坦然面对,甚至在痛过之后,还会冷静思考对策吧。 两个孩子在小的时候,总是打打闹闹,不让人省心,长大后,苏夜便披上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外皮,其实是为了不与他的表哥争些什么,而钟续呢,这傻孩子总也看不明白,明明是表哥,却无形之中总被自己表弟照顾着。 他曾经嫌弃过苏夜,厌恶过苏夜,怒斥过苏夜……可现在,他回想过去才明白,苏夜那是让着他啊。 若真是一个天生的废柴,为何在短短几年之内,修为便已超越所有同龄师兄弟? 若真是一个流连花街柳巷的纨绔,为何后来再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只有一个可能,他不需要演了。 “真傻,我怎么……才看明白啊……”钟续撑额苦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 白若一没办法等到苏夜醒来后,再入海。 灌愁海有一种诡异的规则压制,靠近海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往海里走,没有回头路。 早就预料到了,白若一怕海水将他们二人冲散,说好的无论生或者死,都要同去的。白纻用来开启空间之门后,便失去作用了,时空之门他只能开启一次。于是,他只能用冰绦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相缠,以保证无论何时,无论生死,都能归于一处。 绵延千里的漆黑海水,一眼望不到头,沙滩的沙子是一种诡异的霜白色,周遭没有任何活物,甚至没有一株植物,只有死寂的气息。 海风是咸涩的,掀起苏夜额前的碎发,或许是伤口被风吹的生疼,苏夜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锁,却迟迟没有醒来。 白若一唤了他几声,苏夜依旧在沉睡。 此时,周遭没有旁人,前所未有过的宁静,远离了那些嘈杂和谩骂,白若一忽然释怀了。 来了灌愁海,就回不了头了,他只能抱着苏夜一步步往海中走。 漆黑的细浪打在脚踝,渐渐腐蚀消融着皮肉,可那虫蚁啃噬般的疼痛,根本不及苏夜肩头的白骨森森。 白若一心疼地红了眼眶,可这条路必须走,这份疼痛也必须受。 不管苏夜能不能听得见,白若一轻声说着:“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可如今,我知道你不会再那样了。他们说你有罪,可让你重生的人是我,我亦有罪。” “对不起啊,让你重活一次,我却没有守护好你,我原以为……原以为你这一世有家,有父母,应当会过得很好,我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你受了那么多苦,可我却一直没来救你,我来的太迟了……” “苏夜,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醒一醒好不好?” 他走得很缓慢,可呼啸的海浪还是催促着他,不停地拍打在他们身上,白若一施以灵力将怀中的人保护起来,海浪暂时无法灼伤苏夜。 可海水已经漫过白若一的腰了,很快了。 “苏夜,醒醒……” 昏迷之下,在灌愁海中的生存几率又降下去几分,只有醒来,醒来才能更安全。 可怀中的人,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梦魇之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第253页 “……罢了。” 白若一轻叹一口气,反而笑了,“你这一次最让我生气,以前啊,我不是真的恼你,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家做师尊,不知道怎样教你更好,怕你行差踏错,以为鞭笞之下,你就能改。” 仔细想来,那些叛逆也好,不服管教也罢,怎样都是最好的。 白若一从未看见过苏夜主动去伤害任何人,即使本性劣根,他也在努力克制自己,他很想好好的,他想做一个善良的人,他也曾见义勇为,也曾怜悯弱者。 “你说你喜欢我,我都听见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我,好不好?” 怀中人依旧没有动静,可海水越灌越深,白若一被浸泡在其中的皮肤很疼,但他想,应该不及苏夜被噬魔圣水淋下的疼痛的千万分之一吧。 若是常人,早就被这海水消融地只剩骨头了,但半步成神的白若一,浑身是带着神性的,现如今也不过是被灼伤了皮肤。 他不知道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是否足以支撑他护着苏夜,护着他找到传说中的不死城,护着他好好活下去。 若灵力耗尽,灌愁海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他会死,苏夜也会死。 他们会在这海水中化为一对白骨,永远沉寂在海底深处。 这步入海中的仅剩时间,便已是余生了。 白若一想了很多,想到前世,他第一次见到苏夜,想到他收苏夜为徒弟,想到苏夜不愿结道侣,反而对他说要一辈子守在师尊身边,想到后来苏夜入了魔,想到自己被苏夜囚禁的那十年,想到这辈子的初见,想到…… 想到他去悯苍塔之前的那个梦,那个尸山血海中的青年,那个血池。 梦里的苏夜怕他嫌弃自己,委屈又可爱、可怜…… “真傻啊,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守护你,是我此生所愿。” 梦里的苏夜是怎么说的? 他说:“师尊,你看,这是噬魔圣水,只要我跳进去就能洗掉这一身的污血,也能洗干净五阴炽盛毒带来的副作用了。” 可那噬魔圣水却让怀中的小徒弟伤成这样,白若一甚至不忍看苏夜那条白骨森森的胳膊。 “噬魔圣水……五阴炽盛……” 口中念念有词,白若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惊谔一瞬,双眸睁圆,想起来了,他赶到悯苍塔的时候,从他心口里飞出的五阴炽盛碎片,那碎片后来是朝着悯苍塔飞去的。 莫不是…… 白若一立马检查了一下苏夜的心脏,那燃烧的,永远跳动着的火苗中,隐隐被一缕黑烟所包裹。 天澜城那次,从魔君尸身中逃逸的五阴炽盛碎片,便是奔着苏夜去的,那时候,白若一将苏夜体内的五阴炽盛碎片引到了自己体内,而这一次,五阴炽盛察觉到苏夜的生死一瞬,刺激之下,竟强行逃逸,奔向自己的宿主——苏夜。 如今的情况下,白若一忽然感到庆幸。 五阴炽盛本就不算是什么邪物,虽是毒物,却能护主,副作用便是放大内心的渴念,欲念。 不管怎么说,苏夜有救了! 第125章 师尊抱着的枯骨 或许是白若一步伐太缓慢了,让灌愁海感到不满,一个海浪扑来,将两人完全淹没,漆黑的海面又恢复了死寂。 海里很黑,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 水中有浮力和阻力,又像是有什么漩涡之类的,拉扯着两人,渐渐的,白若一抱不住苏夜了,他从他怀中被水压扯了出去。 白若一慌乱了片刻,生怕至此失去。 幸好,冰绦拴着两人的手腕,并散发出点点白色的光亮,白若一顺着冰绦将苏夜重新拽了回来。 眼前的青年依旧昏迷不醒,甚至吐出连串的气泡。 白若一知道,苏夜双手还被困灵锁束缚着,他现在形同凡人,在海中,做不到不呼吸。 海水涤干净了两人身上的血污,白若一将青年捞回怀中,薄弱的灵力笼罩着两个人,暂时阻止海水对血肉皮肤的侵蚀伤害。 借着冰绦发出来的微弱光亮,白若一双手摸索着苏夜的面庞、下颌、鼻梁、唇瓣…… 没有任何狎昵的意思,双唇贴上。 冰凉。 不知是苏夜的唇凉,还是这浩瀚漆黑的海水太凉。 气息渡去,苏夜不至于在昏迷之下,缺氧致死。 不知是什么撩动了心底的琴弦,迷迷糊糊中,薄唇翕动,苏夜睫毛微颤,眼皮稍许掀开一条缝隙,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了眼前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这个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以为身在梦中,或者是十八层地狱中的某一层地狱幻境。 白若一也感受到了怀中人细小的动作,可在海水中,他说不了话,一开口,海水便灌入口腔,他只能将怀中人搂地更紧些。 清醒的意识只是瞬间,苏夜眼皮重若千钧,再次被迫阖上,陷入沉睡。 源源不断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气息都在灌入苏夜体内,唯恐续不了他的命。 漆黑一片的未知海洋中,似有什么嘶鸣声,越来越近,身周的水流也湍急了很多,白若一绷紧了神经。 对于这片存在于传说中的灌愁海,他从未涉足过,满脑的上古典籍和汗牛充栋的书卷中,对于此海的记载也不过寥寥数字。 第254页 像是有意规避,有意不提及。 那嘶鸣声像是大型的兽类发出的,越来越近,白若一浑身紧绷,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他从未恐惧过什么牛鬼蛇神,唯独对未知的不可测,恐惧颇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听出来,那声音是朝着他们奔来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怒。 白若一揽紧苏夜的腰,向海底一头扎去,可刚一动身,便有一头猛兽朝他们袭来,速度很快,竟不会被海水冲缓速度。 情急之下,白若一松开苏夜的腰,接着冰绦将他甩在自己身后护着,还没看得清那猛兽长什么模样,那猛兽便朝着白若一的手腕冲去,咬住。 疼痛从手腕传来,白若一也借着冰绦的光亮看清楚那猛兽的模样,那是一条长着一对角的龙,硕大无比,浑身漆黑的鳞片黝黑程亮,背负一对翅膀,可那翅膀破败不堪,灰暗萎缩,像是曾经被生生折断过。 白若一猛地想起来,这是应龙! 他不知自己对应龙的印象从何而来,毕竟九州大陆上几乎没什么异兽的存在,就连十翼飞鱼都只是半个灵体。 来不及思考,那应龙咬着白若一的手腕不放,却发现有冰绦护着,怎么也咬不穿,它的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苏夜。 应龙一松口,白若一大惊失色。 他使劲拽动手腕上的冰绦,将苏夜再度拽到自己身后,到嘴的食物再次跑掉,彻底激怒了它,龙须甩动,鼻孔中喷出水流,险些将二人冲散。 白若一勉力以灵力相抗,可远远不够,他一边要用灵力护着苏夜,一边与应龙打架,实在是顾此失彼。 不得已之下,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冰绦,将尽数灵力灌入其中,又以冰绦化作一个保护结界,将苏夜推向海底,眼见着,那个泛着淡淡光芒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一刹那,白若一的肩膀就被应龙的利齿咬穿。 血腥弥漫开来…… 那一瞬,他心知自己已经暂时护住苏夜了,可是也只是暂时,以后怎么办?他不甘心,不愿意就此妥协,可他实在太累了,实在太难了。 他很想放弃,其实他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就是为了苍生而活,后来他遇到了小徒弟,他又希望小徒弟好好的,可小徒弟啊总是不省心,重要闹出些什么事情,让他给他收拾烂摊子。 却一样也没收拾好。 他不由想,是不是自己这个做师尊的太不合格了? 其实,他从来没有一天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现在想来,似乎太迟了。 他不怕死亡,甚至厌倦了千百年的,无休止的活着,他所能记得住的事情只有几百年时间里的,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定不止活了这几百年。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个**控的木偶,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他来不及细想就会被完全阻止,之后就会忘记自己曾拥有过某种不被允许的想法。 死亡气息的逼近,反倒是让他挣脱开了桎梏。 不知是曾经,谁对他说过的什么,那声音正在响起。 “我创造了你,你创造了他们,从今往后,你的使命就是要对他们负责,自然,我也会对你负责。” “我赋予你万万年的寿命,近乎永生。” “永生的代价是……” 是什么? 是谁?是谁在说话? “醒醒,你的使命尚未完成,不要睡……” 为什么不能睡,活着很累啊,不,不是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意义是什么? “意义?你存在的意义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你要拯救苍生。” 苍生?苍生为什么需要我来拯救?他们不能自己救自己吗? 那我呢……谁来救救我?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你的宿命。救他们是你的宿命,救你,是我的宿命,别怕,我们都一样……” 冥冥之中,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力量,白若一猛地睁开双眼,彻底清醒。 肩膀的齿痕犹在,可身后快要咬死他的应龙正在消失。 白若一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感到极度的惊恐,那应龙自己也没琢磨明白,从利齿和尾巴开始正一点点化为乌有,等它意识过来的时候,竟双目哀怨地看着白若一,巨大的龙目流出一滴泪珠,随着一阵痛彻心扉的龙鸣嘶吼,应龙彻底消失了。 这是抹杀!彻底抹杀! 那声龙鸣的回荡消失后,它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白若一感觉到,他在迷迷糊糊中与脑海中的声音对的话,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是天道吗? 随意抹杀一只异兽,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恐怖如斯! 但白若一此刻没心思去想那到底怎样的一种力量,他更在乎,更担心他的小徒弟此刻的安危。 他朝着海底一头扎下。 这海奇怪,越接近海面越是漆黑,什么眼看不见,越游到海底,却越能看清环境,可周围没什么海洋生物,有的只是…… 枯骨! 白若一吓得面色失血,枯骨遍布整个海底,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年代久远早已泛黄,有的却森白。 没有修为的人一入海就会被腐蚀地只剩枯骨,填入海底。 第255页 白若一心若擂鼓,他怕了,怕极了,怕自己来晚了,也怕自己判断失误,万一那点灵力不够,万一冰绦没护住苏夜,万一海底还有别的异兽攻击…… 他几乎不敢想象,开始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 他怎么就将苏夜一个人丢下呢?说好的同生共死,说好的护他一世。 他像疯了一样,沉入海底后,翻开一具具枯骨,寻觅着苏夜,他怕极了,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庞,怕那人再也不会口口声声喊着他“师尊……师尊……”,更怕他成了某一具枯骨,而自己却认不出来。 这么多枯骨,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他跪伏在一堆枯骨之上,一具一具地翻,他多期望苏夜被枯骨掩埋在下面,还是血肉完好的。 可曾经那个梦里,那个尸山血海的梦中,苏夜就是跳入血池之中,他怎么喊,他都没有出来,最后浮上水面的却是一具白骨。 苏夜,你别吓师尊。 苏夜,你快出来,不要闹了,不要躲着我。 …… 最后,目光触及的是一处星星点点的淡淡光亮,只一眼,白若一就浑身僵硬。 他像是被雕刻成了一尊石像,浑身都在颤抖,血液仿佛停滞了流动,浑身失血且冰凉。 是冰绦…… 冰绦挂在一具枯骨的手腕上,那枯骨森白,周围刮蹭着破碎的布料,黑色的,是苏夜惯穿的那一件。 很近,又很遥远。 曾经笑容甜蜜,带着几分痞气喊着他“师尊”的人,生死一瞬之间却成了一具冰凉,没有生命的枯骨。 白若一脑中是木的,他匍匐着,一点点挪向那枯骨,恨不得自己是真的看错了,他生出了幻觉,或者,现在还在梦里对吧?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就同他梦见的血池一样,只是噩梦。 悯苍塔前的众生审讯是梦,被施以噬魔圣水之刑是梦,他们共来灌愁海是梦,眼前挂着冰绦的枯骨也是梦…… 他一次次,一遍遍反复揉捏着手中的冰绦,可那确实做不得假,那是从他本命法器白纻中分离出来的一支,是他练出来拴住自己小徒弟的法器。 可是,为什么要给他拴来一具白骨。 他不信,不信这是苏夜…… 苏夜,你不要跟师尊开玩笑了好不好? 这是幻术吗?是你练出来戏弄师尊的吧?师尊不是说了,不让你练习这种旁门左道吗? 你怎么不听话呢? 你出来,别闹了,你出来,师尊就原谅你…… 可是没有回应,死寂的深海里,安静如斯,如今只剩他一个活人。眼前的枯骨看着熟悉,又陌生。 他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久到护住自己不被海水腐蚀的灵力都快耗尽了,他也没做别的打算。 哭到麻木。 白若一静静捻起冰绦,将一端拴在枯骨的腕骨上,将另一端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轻轻躺在那枯骨的身侧,慢慢阖上双眸。 你说你喜欢我,想要同我在一起,到永远。 这里没有红线,也不会有月下仙人肯为我们这对悖德的师徒拴红线,那就用这根白色的吧。 姻缘相牵的这一日,也会是你我的同祭之日。 第126章 师尊也喜欢你 师尊…… 师尊………… 声音传不出去,一开口就被海水灌入口中,堵住所有话语。 或许是强大的灵力一瞬间灌入体内,激醒了苏夜,他醒来后便在海中飘荡着,手脚不听使唤,挣扎之下,被海底的枯骨刮破了衣衫,手腕上的冰绦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迷迷糊糊中茫然游荡着。 倏然,他看见他的神祇,一袭白衣从天而降。 可他没有看见他,苏夜怎么喊都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神祇降落在一堆枯骨之上,疯了似的寻觅着什么,而后哭到麻木,哭到撕心裂肺,哭到眼眶通红。 他看见他匍匐在一具枯骨前,近乎放弃生命般阖上双眼。 “!!!” 苏夜慌了,乱了,心痛如刀绞,他奋力游动着,游向他的神祇。 师尊…… 或许是死前最后的温柔,竟产生了幻觉,白若一感到温软的触感挨到自己的腰上,就像是身侧的枯骨幻化出了一只臂膀,将自己揽在怀里。 紧接着,不只是温软的皮肤,白若一的后背被什么滚烫熨贴着,像是什么彻底将他包裹着。 而后,鬓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起初以为是幻觉,白若一怕一睁眼,幻觉就破灭了,但那温柔的触感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甚至开始轻啄他的耳尖,被轻轻吮吸着,轻轻啃咬着。 白若一睡不下去了,那触感就像是有人在他身后环抱住他,可是他明明将枯骨“苏夜”抱在自己胸前啊。 一回首,他愣住了。 “…………” 青年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却冲着他绽出甜蜜的笑意。 比哭还难看…… 由于刚刚靠的太近,白若一一回头,唇瓣便擦过苏夜适才轻啄他耳尖的双唇,一瞬间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 狂喜难以言表,竟有泪水夺眶而出。 他怔忡一晌,眼神反复在身后的苏夜和面前的白骨之间跳动。 他的师尊,好傻啊…… 第256页 苏夜破涕为笑,单手拉起白若一的手掌,轻轻盖在自己侧脸上,像是在说:师尊,你看看我,我在,一直在。 触感真实,掌心下的脸颊温暖的,是活人的体温,不是虚无的幻觉。 终于,白若一清醒了过来,不管什么认错了枯骨的尴尬,也不管什么身为师尊该拾掇起的尊严,他猛地拥住苏夜的脖颈,整张脸埋在苏夜的颈窝,贪婪地感受着熟悉的气息。 由于手腕绑着的冰绦,还拴着一具不知名的枯骨,随着白若一抬起胳膊的动作,那枯骨就坐了起来,正好面对着着苏夜的脸。 诡异的对视…… 原本沉郁的气氛,现在看来就有些尴尬。 苏夜轻轻拍打着白若一的后背,宽慰着他,苏夜没想到自己的师尊会这么在乎自己,甚至以为他死了,成了一具白骨,竟愿意以冰绦代替红绳,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甚至……愿意陪他一起死。 怀中的人一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抽噎着,很久都不愿意松开,直到苏夜发现不对劲,他猛地扶起白若一的肩膀,发现这人竟陷入昏迷。 慌乱之下,苏夜查看了白若一的身体状况,灵力几乎损耗殆尽,身体疲惫不堪。 他……实在是太累了。 苏夜想想就觉得后怕,若是自己刚刚没有看到白若一,若是自己没有及时赶来,白若一会不会真觉得他死了,然后心如死灰地放弃生命? 苏夜不敢想象,但现在不是揣测的时候。 从悯苍塔开始,师尊便是那样护着他,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会在这样一片诡异的黑海之中,但是,师尊一定很辛苦吧。 现在,换他保护师尊了。 死亡之海里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现如今,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就只剩下冰绦还有点用,苏夜觉得拴在那枯骨上的一端格外扎眼,于是狠狠捏碎了冰绦捆着的枯骨,将那一端重新拴在自己手腕上。 如今也是半个白骨…… 毕竟,噬魔圣水已经腐蚀完他半个胳膊了,零星还挂在胳膊上的碎肉看起来格外狰狞,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师尊。 师尊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在悯苍塔的事,又及时赶来的呢? 苏夜忽然想到,他曾在悯苍塔窗外看见的淡蓝身影,那是师尊的十翼飞鱼,是灵体,寄宿在师尊灵脉中的。 如今除了他们二人,可能也只能依靠十翼飞鱼了。 想着自己身上的灵力全都是师尊灌入的,本就同源,他尝试着召唤十翼飞鱼。 淡蓝的半透明身影从白若一灵脉中飞出,那是一条极其漂亮,还散发着淡淡柔光的鱼身鸟翼的灵体。 一跃出,便亲昵地蹭着白若一,苏夜以手比划着,问飞鱼能不能带他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飞鱼领悟了他的意思,点了点胖墩墩的脑袋,然后绕着他们周围游荡了一会儿,便一个俯冲下来,身型瞬间变大,将二人都甩到了背上,向远处游去。 那是一个狭窄的甬道。 起初,苏夜以为十翼飞鱼毕竟是兽类,脑瓜子比不上人,肯定找不到人能待的地方,但他不知这是哪儿,白若一还昏迷着,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只像鸟又像鱼的灵兽身上。 等到蹚过狭窄和昏暗,眼前竟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类似于墓穴或者密室的地方,不算大,但四周的铜壁铁墙阻挡了海水的侵入,那甬道的七折八绕也是为了阻拦海水灌入,令人惊喜的是四周的墙壁上燃烧着长明灯,这也就意味着这里有空气。 空气虽然有些发霉的味道,但确实是可以让人暂时休整的地方。 苏夜抱着白若一找了个墙角,让他斜靠着。 “师尊,醒醒……” 太久不说话,突然开口,喉咙哑的厉害。 白若一没有醒,可脸颊苍白地吓人,浑身冰凉。 借着昏暗的长明灯,白若一肩头的伤口和血污就更加扎眼,这已经是他这辈子第三次为苏夜伤在肩头了,苏夜拨开白若一肩头的衣衫,赫然是刺穿肩胛骨的猛兽齿痕。 幸好冰绦还在,冰绦内也留有一些苏夜曾经存入的伤药,他一股脑倒了出来,挑了几样上品伤药,洒在白若一的肩膀上。 两人都浑身湿透了,深海的温度很低,身怀灵力的人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白若一为了苏夜几乎耗尽了全身的灵力,又由于长久压制神魔井内尸身中的五阴炽盛毒,灵脉有损,想要恢复灵力,没那么容易。 苏夜拥着白若一,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可抱的越紧,怀中人的眉头就皱地越厉害,甚至额上渗出了冷汗。 白若一浑身疼得发抖,在昏迷中,也咬牙不肯发出呻·吟。 掀开衣摆,苏夜眸中震颤。 “师尊……” 他没有想到,被海水涤干净的洁白衣摆之下,白若一修长的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被海水侵蚀灼烧的伤口,皮肤大片的脱落,惨不忍睹。 他想去上点伤药,可指尖一触,白若一就本能疼地一缩。 这么会变成这样…… 无论何时,在苏夜面前,白若一都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他不吝于呵护他,也不屑于将自己伤处展露出来,让人感激。 他总是一个人扛着,不愿意将关怀的话挂在嘴边,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承受了多少。 第257页 可那些疼痛,从未消失过,也未减少过。 白若一……若一,师尊……他的傻师尊,从来就是那么倔。 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的疼。 两个人,原本都该是九州大陆上的佼佼者,一个被奉为神祇,一个被誉为少年天才,可如今他们都成了罪人。 被赶出了九州,被流放到了灌愁海,浑身的灵力加起来,就连治愈都做不到。 苏夜没有办法,他喉咙很痛,心脏更痛,就连原本疼到麻木的半边臂膀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如今的结局,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他宁愿死,也不要拖着师尊一同下地狱。 可现在,他拥着怀中傻的可爱的白若一,竟轻轻笑了,那笑伴着肆虐的眼泪,痛到麻木产生的错觉。 不敢奢求什么,苏夜知道如今的温存,或许已经是这个世界对他们最后的仁慈了,死亡或许是几天后,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一刻。 而他,无能为力,他护不住自己的师尊。 他紧紧拥着白若一,恨不得将这人拦腰斩断,拥进血肉,融入骨髓,再也不分,下巴抵着白若一的额头,会想起那绵长又崎岖的记忆。 “师尊,你愿意来救我,是不是因为原谅我了?” “可他们只知道我今生的罪恶,还不知前世呢,若是知道了,恐怕我都撑不到你来见我。” “师尊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好到让他自惭形愧,好到让他愈发觉得自己不配。 “我今生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真的……或许后来我太叛逆了,总也不服管教,可我其实……没那么顽劣的,我只是很害怕,很怕自己太在意你,万一又被抛弃了怎么办?我只是怕……” 说着,苏夜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悔恨愈深,他为何不能早点对师尊好一些? 泪水顺着下颌滴答淌下,又顺着白若一的眉峰,滚淌在睫毛上,羽睫轻颤。 “师尊,我喜欢你,不是源于前世的记忆,是我这辈子……很喜欢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还是来世,还是无数个世界里,原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会喜欢你。” 苏夜不知的是,这句话说了一半,白若一就已经醒了。 好像浑身的疼痛都没有这句话来得刺激,白若一眨了眨眼,没有动。 纤长的睫毛轻挠着苏夜脖颈下的锁骨,苏夜的情绪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他要将那憋了好几年,甚至几十年,这辈子连带着上辈子,没有说出口的话一次性说完。 他知道,若是白若一醒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师尊……我喜欢你,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我……我爱你,想同你一辈子都在一起的那种。” 是什么突然从高空坠落,白若一的心脏猛地一滞,紧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怦然跳动,速度极快。 苏夜也感受到了,两颗心此刻贴地那么近,只隔着一层皮肉,彼此相依。 “……师……师尊?” 苏夜几乎缺氧,说不出话来,火烧火燎的晚霞腾地燃上了面颊。 “……嗯。” 苏夜听见怀中人轻应了一声,那声音那么熟悉,没有隔着空气传过来,再稀疏平常的一个字,却紧挨着他的胸膛,沿着皮肉骨髓,直达心灵。 “……我……我……”苏夜语无伦次,抱着白若一的手臂僵硬,不敢乱动,不敢低头去看。 然后,怀中人叹喟一声,好似如释重负。 “并无不同……” 第127章 师尊,好渴 什么并无不同? 苏夜脸皮向来厚,但面对白若一,他竟生出了一种大姑娘出嫁般的羞赧。 想想自己前两次表白失败的经验,这一次,他即使再不好意思,还是忍着满脸的通红,不要脸地追问着。 “……师尊什么意思?” “师尊是喜欢我吗?师尊也……喜欢我?” “…………” 白若一脸皮薄,一次开口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他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他再也没脸去看苏夜。 可那小徒弟竟像是个不要命的,没羞没臊地一直追问。 他在逼着他直面问题,他在逼着他不许逃避。 逃避吗? 逃避很久了吧? 或许从前世开始,他就在逃避,借着作为师尊要对自己徒弟负责的态度,一直将所有的情绪归结为师徒之情,反倒是忽略了自己心中的…… 一句“并无不同”。 是那样含蓄,是那样埋满了隐欲。 又是那样振聋发聩。 他明白了,他其实也喜欢苏夜。 前世,他不忍杀他,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或许是出于同情,出于怜悯。 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少年黏着自己的模样,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少年每天清晨为他烹上一盏茶。 就连昆仑之巅的那十年,也不知是屈辱和懊悔,他甚至庆幸过,庆幸过苏夜只愿那样对他,而不是其他人。 这一世呢,他依旧是幸运的,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将苏夜带在身边,收作徒弟。 这一世的苏夜也是喜欢他的,是爱他的。 而他……并无不同。 一样的,是一样的。 可承认自己内心是一回事,能宣之于口又是另一回事。 第258页 他白若一今日之举,早就叛离了修仙界,早就万劫不复了,已至如此,他便不会在意什么师徒身份的巨大悬殊。 可摆在他面前的少年,正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看得他满脸通红,看得他羞愧难当。 他竟是这么给人做师尊的吗? 到头来,他薄唇翕动,只吐出一句:“我答应你,会守你,到永远的。” 苏夜心头一颤,他僵硬着,就像是被某个禁制封印了一般。 “……永远?永远有多远……” “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苏夜听见这么一句话,霎时间,脑袋里绽出了五光十色的烟火,那些烟火是那么耀眼,五彩斑斓,就那么腾空炸开,在原本漆黑如水的无边夜空,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色彩。 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那……那之后呢? 他不用问,也知道的,他亲眼看见过的,他看见过白若一以为他死了,竟心如死灰地抱着枯骨,想要与他一同长眠于海底,放弃了生存下去的可能。 苏夜再也忍不住了,他大笑着,痛哭着,近乎癫狂,像个疯子。 他总算明白了,白若一也喜欢他。 “师尊……白若一……若一……” 这些称呼,一个比一个亲昵,一个比一个温柔,一个比一个大逆不道。 白若一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好徒弟已经拥着他,指尖捏起他的下颌,强迫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见了,苏夜的眼睛很好看,青年的苏夜退去少年时期杏眸的圆润,多了些凌厉,眸子很干净,却愈发深邃,愈发漆黑,他从他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略微仓皇的脸,想躲开,想闪避,可他躲不开,也不愿意躲开。 “若一……” 脸颊发烫,手心盗汗,再接下来便被堵住了呼吸。 白若一脑子是空荡荡的,几乎忘记现在身处何处,一堆疑惑也来不及宣之于口,甚至连身上细微的疼痛都显得那么空洞,一颦一笑,一呼一吸都成了巨大的刺激,刺激着感官,刺激着魂灵,令人无法思考…… 青年的浑身上下都是灼热的,连喷洒而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烫地要将白若一融化了。 青年的唇瓣不算柔软,略微粗糙的表面,反而刺激着白若一的感官。这不像适才白若一为了救苏夜而落下的轻柔的吻,明显地感受到了攻略性。 彼此都是渴求了对方很久的人了,泄洪的阀门一打开,便是覆水难收,他们激烈地亲吻着,彼此的呼吸都乱了,又急促又燥热。 渴。 怎么喝都喝不够。 唇齿纠缠,喉结滚动,苏夜这辈子不是第一次亲吻白若一了,可之前都是点到即止,表达的都是一颗赤诚的心,那些吻不带任何狎昵的意思,可现在,他克制不住自己,心头躁动的来处是他终于明白了,白若一也喜欢他,并且眼前的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卸下身为师尊,身为长者的身份,任由他拥着,抱着,亲吻着。 甚至,白若一也会给他一些应有的反应,即使羞地满面通红,眼尾飞霞,他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爱意。 从一开始的双唇轻碰,到探入舌尖,再到撰取彼此的呼吸,愈来愈激烈,苏夜是那炳火星子,禁欲的白若一便是那干枯已久的枯草,一碰就燃,熊熊燃烧起烈火,再也浇不熄。 曾经令白若一难以启齿的过往,在此刻竟与眼前的青年重合,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百年前的昆仑之巅,身边的人是那个阴鸷的魔君,还是自己的小徒弟…… 都是他。 从来都是他。 缠绵的亲吻激烈又燥热,还带着近乎疯魔的癫狂,喉咙滚动,吞咽下彼此的呼吸,又重新长驱直入,去撰取更多彼此的气息。 苏夜亲地疯狂,亲地难以自抑,而白若一性格是温吞的,他总是缓和着,迂回着,可被苏夜带着也越来越激烈起来,他们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看彼此,生怕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抚摸着彼此,亲吻着彼此,肢体的触碰让感官更加清晰。 苏夜将他抵在墙角,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然后游离着,又抚上了他的后颈,那里的皮肤一片战栗,叫嚣着,渴望更多又不知是什么。 很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出的哔啵声。 彼此的呼吸和水渍交缠声愈发清晰,白若一经受不住了,喉咙溢出了点点细碎声响。 那声音沙哑,带着隐欲,像是一桶火油,烧起来苏夜的渴望。 他那徒弟像是困兽,猛然破开了铁笼,那欲·望是那么鲜活可怖,而他就像是站在铁笼旁边,不知逃窜的驯兽者,心甘情愿被那野兽拆吃入腹,即使怕到浑身战栗,即使怕到头皮发麻,即使怕到灵魂觳觫…… 他没有想过要逃,可他依旧恐慌。 “别怕……”苏夜不比他好多少,嗓音沙哑,喘着粗气,抽空安慰着他。 粗粝的指尖摩挲着白若一的唇瓣,然后,又俯身吻了上去。 不够。 怎么喝都喝不够。 大逆不道的小徒弟终于松口的时候,白若一急促地喘着粗气,嫣红一片的唇瓣上水渍莹亮,双眸也失神着,氤氲了一片水雾。 但下一刻,他惊谔一瞬,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游离的吻落在他的鼻梁上,下巴上,然后是喉结,轻轻啃噬着,舔咬着,感受着他的战栗。 第259页 浑身颤抖,纤长的脖颈后仰,白若一像是被猛兽噙住喉咙,下一刻就要被咬断脖子的濒死仙鹤,不能自己。 随着两人抱的愈发紧,浑身贴合,白若一也感觉到了青年那朝气蓬勃的热情,是那么可怖,那么鲜活,那么躁郁,那么凶悍…… “……别……别这样。”白若一终于感到恐惧了,他往后蜷缩着,想要躲开那热情。 那是源于两百年前的记忆,他曾被撕碎、被蹂·躏、被折断…… 即使知道眼前的青年,不会再像两百年前那样,可存入骨子里的恐惧还是占领了高峰,他不敢细想后果,那灼热精悍的凶器,是能要人命的。 他想要推开他,可手刚要抬起,就被苏夜圆润饱满、热情激烈的唇再次堵住,他含着他的唇瓣,吮吸舔舐着,一寸寸侵略着他的口腔,如饥似渴。 大抵是用了最后的清明,带着怜惜和强忍的欲望,苏夜抬起湿漉漉的双眸,委屈却又疼惜地看着白若一。 他的好师尊,他的白若一,此刻双眸涣散,眼尾飞霞,眼里都是湿润的,那张被亲吻地几乎红肿的唇,是那样扎眼,苏夜只看一眼,便可耻地有了反应。 喉咙很沙哑,带着克制:“师尊,对不起啊,我……等你同意了再……” 他说不下去了,白若一也听不下去了,每个字都没问题,从他这孽徒嘴里说出来却那么火烧火燎。 白若一很想生气,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可眼下,确实不是……时候。 白若一脸颊愈发红了,像是高烧不退,快烧坏了脑子。 避开苏夜的目光,白若一四周瞧着,转移注意力,豁然看见一抹淡蓝。 那淡蓝浑身圆润,努力将自己藏在柱子后面,此刻正偷偷地探出脑袋,背上的翅膀却藏不住,不停地抖啊抖啊。 十翼飞鱼居然红了脸,它勉强用背上的一对羽翼遮住自己的双眼,却又透过羽翼之间的缝隙偷摸着看来过。 苏夜很忐忑,“师尊……你……你生我气了吗?” 白若一:“…………” 这个傻子…… 他没回答,目光却瞥向苏夜的半边臂膀,那里此刻还是一片白骨森森,皱眉道:“还疼吗?” 苏夜:“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呢? 苏夜:“当时真的很疼,可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 白若一托起苏夜的手臂检查着什么,天晓得他刚看见他被伤成这样的时候,心口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他很怕很怕,很怕他死了,很怕他永远离开自己,独留自己一个人,继续面对着漫长无望的人生。 这臂膀伤得是那么严重,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怎么还能说不疼呢? 若是疼还好,说明还有救,不疼了,那岂不是骨骼都坏死了?白若一心情愈发沉重。 苏夜痞笑道:“师尊亲一下就不疼了。” “…………” “师尊是不是怕我就此失去一条手臂?命都捡回来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没了一条手臂,我不还有另一条吗?” 喉咙滚动,他诚挚道:“一条手臂也可以拥抱师尊。” 第128章 师尊甜吗? “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苏夜佯装轻松的模样,并没有让白若一心情放松,反而更加懊恼。 他若是早一些赶来,他若是当初没放苏夜独自去面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白若一拧着眉头的模样让苏夜心头抽搐了一瞬,抬手想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指尖一触上,心头就是一阵酥麻。 “若是我真死在了悯苍塔,那在死前还能见上师尊一面,就已经很满足了,现在还能苟活下来,已经是苍天悯我了。” “说的什么混账话?”白若一面色一凛,色厉内荏道:“你是我徒弟,我合该护着你,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的师尊总是这样,明明担心地要死,也非要板着脸凶巴巴地斥责他,若是以前,苏夜定然不服气,甚至会驳斥两句。 可现在,苏夜自以为足够了解白若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心里头再惊涛骇浪,表面上也是不假辞色的。 苏夜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还嫌自己不够倒霉吗?”白若一凶巴巴地说。 “我哪里倒霉了?我很幸运,幸运极了!” 苏夜眸中璀璨,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师尊能这样护着我,我死了也高兴,况且我这也算不上倒霉,是我活该,他们说的没有错,我双手沾满了污血,十几年前那些人是我杀的。” “那你也是……”白若一拧眉,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夜打断了。 “不是为了自保。”苏夜神色平静,就好像并不是在说自己的往事,“当时我已经能平安无恙地离开了,可我又折返了,那些人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可我还是杀了他们。” “…………”白若一不是很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他无言以对。 可苏夜又说:“师尊怕不怕救错了人?收错了徒弟?” 尽管努力让自己平静些,可声音还是隐隐颤抖着,苏夜心中清楚,白若一这一生所求唯有“无非一念救苍生”,他眼里容不下危害苍生之事,可他已经为了自己妥协过一次又一次了,让自己重生,又冒着被批判助纣为虐的坏名声救自己。 苏夜觉得自己欠了白若一很多,他永远都还不清,如今还觊觎自己的救命恩人,觊觎自己的师尊。 第260页 白若一从自己的衣袍上撕开一块,平静地,垂下眼眸,将苏夜白骨森森的胳膊包裹起来。 “说这么多做什么?你是觉得我一时脑热,冲动之下才这样做的?” 不是吗?师尊你以后会后悔吗? 苏夜来不及问更多,就被白若一的话堵住了。 “道德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而是用来律己的,即便你是我徒弟,我也不该强求你成为另一个我。” 苏夜怔忡一晌,他听见他的神祇接着又说。 “我不能为了你残害苍生,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护着他们,可是……” 他看着苏夜,眸中缱绻万千,亦有坚定,“我也不允许你被任何人伤害,我不会为了你去杀他们,也不能任由他们伤了你,若……若你成魔,我就将你关起来,永远不能出去祸害人。” 他那么认真,那么坚定。 苏夜心头抽搐,他忽然笑出声,笑地浑身发颤,却止不住眼泪,哭着笑,笑着哭,难看极了,最后他抬手扶额,企图拦住自己一片狼藉的面孔。 他从小就是在烂泥里打着滚长大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混账,他的肮脏,他尚在童年就已双手沾满了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自认为自己这辈子没救了。 可偏偏,眼前这个被他连累到失去一切的人,非但没有半点怨怼,反而安慰着他,甚至……喜欢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算倒霉,还是算幸运。 “师尊已经把我关起来了。” “嗯?” “师尊将我关在了……你的心里。” 浑身狼狈的青年,抬起指尖,轻轻戳了戳白若一的心口,那带着温度的触感,瞬间窜入了一股电流,直达心脏。 心脏便如擂鼓般激烈跳动起来。 白若一撇过脸,不去看苏夜这个没羞没臊的祸害,千百年的时光里,白若一从未碰过情爱这种东西,他根本弄不明白心跳的如此之快的原因。 只觉得掌心盗汗,眉心抽搐,皮肤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战栗,耳尖滚烫。 苏夜知道了,不论自己是不是罪大恶极之人,白若一都会陪着他,哪怕自己合该被处死,白若一也会守着他的孤冢。 他忽然就不怕了,他向来不愿意向别人解释什么,总觉得自己解释再多,他们若不信,那只是浪费唇舌。 可面对白若一,苏夜很想解释,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做了错事,白若一也不会与他背道而驰,只是他这么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心里头会很难过吧?一定很难过! 他怎么可以让他的神祇感到难过呢? 苏夜:“其实我当时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我本可以逃走的,可是,那年的饥荒闹得实在厉害,他们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我在路上看见很多新鲜的枯骨,有的骨头太小了,甚至牙槽的乳齿都未长全。” “我当时就觉得,若我不杀了他们,这村中剩下的孩子也会是这样的命运,孩子太弱了,他们没得选择,可是那些成人,他们……”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白若一神色痛苦地缄默着。 “若是师尊,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白若一确实不知,他立于苍穹,斩妖除魔,拯救苍生,却从未有一日亲下凡间,去处理这些并非妖魔带来的恶患,他自然不知道该如何。 这个故事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十恶不赦的妖魔,也没有一个是善良无辜之人。 他不知…… 若是他自己身处其中,他该如何? 他会劝导这些难民不要易子而食了吗?不可能,他们饿啊,实在是饿啊,他们要活下去!那该怎么办?若是不处理那些难民,那些孩子迟早保不住,若是处理了那些难民……那些难民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苏夜以前没什么文化,他觉得这应该指的是苍天不仁慈,将万事万物都当作自己的贡品,没有仁心可言。可他后来知道了,并不是这样的。 或许苍天看这人间炼狱,不是故意袖手,只是无奈之下不想再管了,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缘。 所以,天道都不去救赎的世界,为何要让他的师尊背负那么多? 苏夜很怕他的师尊陷入更深层的自责中,他绽开梨涡,微勾唇角,单手牵过白若一的手,十指交扣。 安慰道:“不要想太多,师尊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一个故事吗?” 不等白若一反应,苏夜开口道:“是十八层地狱的故事。” “有一恶人死后入了幽冥,经历了十七层地狱的油锅刀山,到了第十八层地狱门口时,冥差说:‘欢迎来到人间’。” 白若一晓得苏夜是为了安慰他,可这个故事还是戳痛了他。 白若一:“人间,原来真的是苦的。” 苏夜:“可我的人间有你,就不苦了,很甜,像蜜酿。” 被握着的手心是滚烫的,面颊耳尖也是滚烫的,心口亦是滚烫的,原以为苏夜从前没读过几天书,竟未想到说出的话令人这般难以适从。 可白若一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说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青年靠的他那么近,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不晓得自己该看哪儿,便垂眸,任睫毛挡住视线。 第261页 喉咙攒动,白若一莫名问了一句:“你……饿了吗?” 苏夜一愣,他被困灵锁封印灵脉后,形容凡人,不能辟谷,多日没有饮食,自然是饿的,可眼下所处之地根本没有食物,他不明白白若一什么意思。 下一刻,白若一慌乱间抽出了被他交握的手指,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掏出一串包裹着蜜酿的山楂。 那是……苏夜很喜欢的糖葫芦。 递到他面前,“以前做的,可能……你试试看,不好吃就别吃了。” 苏夜彻底愣住了,他记得几年前,白若一将他带出天澜城后,也曾给他做过蜜酿,却怎么都不承认,说是在集市买的,可苏夜一眼就看出,那糖浆没掌握好火候,泛着较黑,集市上是买不到的…… 可眼前的蜜酿,蜜糖泛着透明的晶莹,已经做的很好了。 苏夜心中感动:“师尊做的?” 白若一面不改色:“买的。” 苏夜笑着接过,尝了一口:“确实像买的,糖浆没有熬焦。” 白若一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苏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很清楚,白若一紧张的时候会一直眨眼,这蜜酿根本就不是白若一买的,是他亲手做的,他这么一个神祇般的人物,远离庖厨的君子,怎么会为了给他做零嘴亲自下厨? 苏夜心中愈发感动,白若一没有什么经验,这却是他亲手做的,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熬糊了多少糖浆,才做出来的。 细想来,是他这个做徒弟的不够合格,他总是只能看到表面,而他的师尊总是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去做。 师尊对他的好,从来不是整天挂在嘴边的,他只是默默记住他喜欢吃什么,私下偷偷给他做蜜酿,却还任由他将这误以为是集市买的,也不解释。 不管是蜜酿,还是将他捡回,又或者是一次次以身犯险为了救他,以及两百年前为了复活他…… “师尊不尝尝吗?” 白若一抬眸,看见苏夜形状饱满的唇瓣上还黏连着晶莹的糖浆,很好看。 他摇了摇头,“我不喜甜,你自己……唔……” 终究是猝不及防,温润的双唇便贴了上来,接着粗粝的舌尖撬开了他的唇瓣,接着是丝丝甜蜜渗了进来,许是口腔的温度太高了,蜜酿一入口便化成了甜蜜的水流,裹挟在口中,又涌入喉咙。 他微微松开他,粗喘着,狎昵道:“师尊,甜吗?” 白若一没有心思回答他,慌了,乱了,不对劲了。 是禁欲的,也是渴望的。 白若一乱了,一次次被小徒弟这般轻薄,他已经做不出任何理智的抉择了,可耻的是,他竟不反感,甚至有点喜欢…… 苏夜饿急了,饿恨了,不提还好,一尝到了甜头,岂是一串糖葫芦可以喂饱的? 心怀狼子野心,背负悖德犯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眸中深邃了起来…… 第129章 师尊,可以吗? (原文6500的删改后) 唯有疼痛是真实的,沉入海底后,苏夜便感受不到自己胳膊的疼痛,他总患得患失,害怕此刻是在梦中。 醒来之后,白若一会不会不再这么包容他?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指着他大骂“孽畜”? 不是苏夜对他的师尊没信心,而是他太自卑了,他很怕很怕…… 即使口腔里裹挟的蜜酿是那么甜,白若一的体温是那么真实,可他还是会怕。 在黑暗中待久的人,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可以拥有光明。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白若一。 他有些恍惚,好似现在就在昆仑八十一城,是他的前世,他还是魔君的时候,他曾经大逆不道地掐着白若一的腿,将白若一按在神殿尊座前那冰凉的青石板砖上,按在刺骨的漫天飞雪中,按在人来人往的神殿莲池旁,在那瑞脑金兽、烟云缭绕的案牍上,在那枕席凌乱、烛火昏暗的床榻间。 侵·犯他。 可白若一呢,他一句话都不说,半句求饶也没有。 到后来,苏夜根本分不清白若一究竟是别有用心蛰伏在他身边,雌伏在他身下,只为最后一击。 还是说,他其实也是愿意的? 那些记忆原本只是模糊的,他像个旁观者看着故事,可最近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切身地感受到那些触感,仿佛浑身都有了一种莫名的肌肉记忆。 苏夜想问白若一,问他:你是不是也是愿意的?你是不是也是喜欢我那样对你的? 但他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他怕刺痛白若一。 那些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让苏夜浑身血脉喷涌,恨不得粗暴地、狠戾地去撕碎他,占有他。 可他也记得,从不曾求饶的白若一一次次滴落的泪水…… 忍住了。 忍住了,也忍不住。 浅尝辄止的吻已经不能熄灭心中腾腾燃烧的烈火,苏夜单手拥着白若一的后背,才发现,他的师尊看起来能凌驾苍穹,实际上却有些纤瘦,自然,这是相较于如今肌肉结实的苏夜而言。 唇齿之间的纠缠已经熄不灭欲·火,白若一的双唇已经被苏夜啃噬地通红,像是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彼此的呼吸都是那么清晰,连狂舞如乱草的心跳声都是那么动听,转换角度时细微的湿润声,让人忍不住喉咙吞咽。 第262页 年轻的身体总是灼热的,是血脉喷张,是热烈赤诚的。 白若一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感受到身下人浑身细密的战栗,忍不住滚动的喉结,苏夜吞咽着,又袭向脖颈跳动的脉搏,温柔地舔舐变成了浓烈的侵·犯。 他能感受到他的师尊因受不了刺激而微微仰颈,像一只等待猛兽咬穿喉管的濒死仙鹤。 灼热的呼吸都喷洒在苏夜耳边,他几乎压制不了自己的疯狂,犬齿落下,烙下细密的吻痕。 “师尊……我想……” 喟叹下,嗓音都哑了,可他并不是在征询白若一的意见,白若一没有反抗他,没有推拒他,那便是默认了…… 他也是喜欢他这样对他的吧? 一声“师尊”唤地恭敬,又狎昵,可白若一几乎没有思考的能力了,他不是反抗不了,他也想反抗,可是他不能,做不到。 或许这便是藏在灵魂深处的隐欲,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渴望。 可那声“师尊”还是让他面红耳赤,他茫然地眨着眼睛,眼尾薄红,氤氲着水雾,目光都是涣散的。 苏夜看他这个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哪怕事后被白若一抽死也值了。 原本抚摸着后背的手也不老实了,布帛撕扯的声音很清晰,很快他就拆开了礼物的包装。 白若一不是那种病态的瘦,他即使纤瘦,但胸前也包裹着薄薄的一层肌肉,轮廓和形状都好看极了,苏夜喉咙吞咽…… “唔……” 因为受不了刺激,细碎的**从白若一口中溢出,他的手搭在苏夜肩上,不晓得是该推开这大逆不道的孽徒,还是该拥住他,就这么犹豫着,好徒弟那不老实的手,没有隔着衣袍,直接贴在他微凉的皮肤上,滚烫又热烈。 掌心摩挲着,然后是簌簌坠落的声音,白若一脑海中是炸开的烟花,泯灭了视听,就只剩体感。 不行了…… 原本微凉的身躯开始燥热,升腾起一股欲·火,白若一看见眼前的青年早已不是他初次见他的时候那般单薄纤瘦,蜜色的肌肤包裹着的是澎湃的肌肉,算不上雄壮粗旷,却极具攻击性。 苏夜拥着他转了个角度,于是他背后一空,没有墙面支撑他,便挨在了冰凉的石砖地面上。 他脑子里还是空的,挨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触电般发出细小的战栗。 脑子里是什么,白若一恍惚间又沉入两百年前的记忆…… 白若一有些惶恐,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现如今的苏夜,还是两百年前的魔君,他害怕了,他生出了怯意。 “……不……不要……” 可是这种微弱的抗拒,从口中溢出时,却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引·诱。 于是,胆大包天的好徒儿并未在意,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浸·淫秦楼楚馆多年,虽没做过什么,却也了解不少,即使没有实践过,他也是知道男人和男人该怎么做的。 那些认知来源于南院的小倌口述,又或者是偷偷买来的禁书话本。 一想起话本,苏夜浑身便有些不自觉的僵硬,他愣怔了一瞬,恼火熊燃,满脑子居然都是话本里描述的昆仑魔君是如何同仙尊这般那般的画面。 只要想到他眼前被红晕染满全身的白若一,曾经雌伏在别人身下,即使那个人曾经是自己也不行! 忍不住又恼又酸,他双目愤怒地俯身,一口咬在白若一的脖子上。 “啊……” “为什么不要?师尊,那魔君对你做了什么?徒儿怎么就不能了?” “……” 白若一一时语塞,看着眼前醋溜溜的小徒弟,他忍不住好笑,心想:这不是两百年前,眼前的苏夜是会吃醋,会关心他的感受,是会温柔对待他的人。 “你怎么……自己吃自己的醋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眸中含着笑意,可又氤氲水雾,那是被苏夜欺负地快哭了的样子,双唇开合,嫣红之下,又是露出了皓白的贝齿。 得到的回应是苏夜气呼呼地俯身吻下,这个吻带着赌气,带着委屈,恨不得将身下的人拆吃入腹的决绝,以至于啃破了白若一的下唇,下唇溢出血珠,更加红艳,随着一声吃痛,白若一眉头微蹙。 身上的人是狂躁的、炙热的,被困的猛兽即将冲出牢笼。 太荒唐了! 太不可思议了! 白若一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去看,可视觉消失后,感官愈发清晰…… 身上的人停住了,白若一不明所以,掀起眼眸,看到的是苏夜通红的眼眶。 苏夜没有说话,却怔忡地看着他的腿,那里的伤比起苏夜肩膀上的,可以说是并无大碍,可在苏夜眼中,雪白的冰肌上,赫然烙下大片的灼红,让人不忍直视。 他怜惜他,降悯他,双唇轻轻贴上疤痕斑驳的小腿,虔诚地亲吻着他的神明。 “……还疼吗?”他问。 白若一摇了摇头,胳膊撑着地面的青砖,支起身躯,身后的泼墨长发也半披在肩头,将肩头的肌肤衬地更加雪白,也将那上面的痕迹衬地更加妖冶。 “师尊……我……”他抑制不住了,不晓得说什么,可箭在弦上,他克制不了自己,他知道他不是本性如此,他只是压制不住对白若一的欲念。 第263页 他将白若一再次推倒,目光热烈,唇齿纠缠。 “可以吗?” 白若一根本不会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霎时间面上更红了,尴尬地撇过头,不愿意去看苏夜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他,苏夜就一直问,问到他浑身通红,问到他咬破下唇,问到他紧捏衣摆。 他逃避不下去了,苏夜灼热的呼吸随着开口说话,一遍遍洒在他的面颊和脖颈上,他终于咬牙切齿地瞪着苏夜,狠狠道:“若我说不可以呢?” 苏夜一愣,随后忽然笑了,凑到白若一耳边,轻语道:“那么……师尊说的话只能不作数一次了。” 那里仿佛带着什么引诱的能力,他既害怕又被浑身的渴望折磨地难以启齿。 怎么吻都吻不够,怎么亲都还是渴…… 情和欲是分不开的,身体的熟悉和灵魂的相融是彼此成就的。 一个人渴望另一个人的身体,并不一定是爱,但爱一个人,一定是想占有对方的,即使会克制,即使会怜惜,也还是抵挡不了心里头的原始欲望。 白若一脑中一片空白。 这样肮脏又纯澈的关系,让白若一感觉不真实,特别是脑子里还是恍惚的。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他庆幸过,又失落着什么。 也只是瞬间,苏夜便再一次拥住了他,再一次噙住他的双唇,热烈地亲吻着,纠缠着。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令人发颤。 “师尊……准备好了吗?” 白若一咬着自己的手腕,竟生出了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念头。 可是,能逃去哪儿呢? 漆黑寂冷的灌愁海底下,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不必在乎世俗的念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逃不开这个男人,他避不开这个男人,他注定要雌伏在他身下,死在他的怀中。 “……师尊,我忍不住了……对不起……”竟带着克制不住的哭腔。 …… 不知多久,他们都精疲力竭了,才停歇下来。 苏夜比白若一恢复的要快一些,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望着浑身遍布吻痕的白若一,他彻底傻眼了,他最为珍惜,最爱的人竟然被他折腾成这样…… 苏夜当即就在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狠狠唾骂自己:“畜生!孽畜! 第130章 师尊所求 空气中弥漫着情·欲的气息,暧昧又淫·靡。 白若一躺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两百年前那被他刻意忘怀的记忆纷沓而至,他紧紧攥着胡乱披在身上的衣服,阖着双眼,没有说话。 苏夜醒来不久后,他便已醒了,被折腾了太久,浑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隐秘的疼痛只是一方面,实在让他难以启齿,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他们这糟糕的关系。 欲·望袭来的时候,脑子都是空的,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任由苏夜胡作非为,可不得不说,他也是愿意的。 这个认知让白若一更加羞赧。 他蹙着眉忍着浑身的酸痛,闭着眼不想面对。 可那响亮的巴掌声,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苏夜不知道白若一已经醒了,他浑身都是颤抖的,匆忙将自己穿戴整齐,其实手都是抖的,根本控制不好,他穿了很久才将自己打理地衣冠楚楚,像极了小倌馆里提裤无情的恩客。 又哆哆嗦嗦着手,将白若一的衣袍披在他身上,手很轻,生怕碰到浑身青紫的痕迹,但身下那处,他还是不敢触碰,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苏夜召来了十翼飞鱼,吩咐它照顾好白若一,自己取下墙壁上的一盏长明灯寻找出路去了。 十翼飞鱼淡蓝的半透明身体几乎一半被染成了粉红,害羞地用一对翅膀覆盖着眼珠,连连点着头,然后飞到白若一身边“啾啾”叫着。 它晓得白若一已经醒了。 十翼飞鱼其实不懂人类的欢·爱,原本看见自家主人被按在地上欺负,又发出痛苦的喊声,它原本是想去揍一顿那个欺负自己主人的人,可却看见白若一的喝止的眼神,虽然不理解,但它还是听话地缩在粗壮的石柱后面。 “啾啾。” 听着苏夜越走越远,白若一晓得他是去找出路了,等到人走远了,他才缓过来,双眸睁开,眸中泛着点点涟漪,朦胧地氤氲着一层**未散的余韵,眼尾通红。 “他……走了?”一开口,嗓音极哑。 白若一皱着眉头一点点翻过身子,将原本被苏夜盖在身上的衣服穿起来,满目都是暧昧的余韵,让他又红了脸。 衣服穿地极慢,但好歹时间充足。 他愣了很久都没缓过来。 他……怎么就这样了?居然跟自己的小徒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即使两百年前也这样过……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令人羞愧,毕竟以前,他可以当作是被迫的,被他那大逆不道的孽徒强迫,他可以说自己其实不愿意的。 而如今,他是愿意的。 躲不掉的心思就这么显山露水了。 白若一将自己收拾妥当后,愣了很久,面色已恢复如常,身上的痕迹都被衣袍遮掩了,看起来很清白,只是脖子上红痕犹在。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石室传来脚步声,白若一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苏夜回来了,他装作不晓得,没有开口,只低着头将乾坤袋里取出的肉脯一点点喂着飞鱼。 第264页 苏夜一回来,就看见这样的画面,他站在十步开外,脚突然就走不动路了,良久才开口道:“……师尊,你……” 你醒了?你怎么起来了?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但这些话都说不出口,哪一句说出来都很奇怪。 苏夜将原本想说的话压在心口,只皱着眉头看着十翼飞鱼,酸溜溜道:“师尊,我也饿了。” 白若一眨了眨眼睛,闭眸从乾坤袋里取出一袋肉脯扔给苏夜,才道:“我没准备什么吃食,这是给飞鱼的,你凑合着吃吧。” 师尊待飞鱼真好啊,居然会随身带着飞鱼的吃食。 苏夜酸溜溜地想完这句话,便蔫坐在原地,吃起了肉脯,肉脯表面刷上了蜂蜜,是咸甜口味的,意外的合胃口。 再一看飞鱼,即使是一只灵兽,很难看出什么表情,也让人觉察到它苦大仇深的模样,吃肉脯也吃得极慢,就像……根本不合胃口。 他竟莫名生出了一种想法,这肉脯好像并不是为飞鱼准备的,就像那串糖葫芦,也并不是在集市上买的。 但苏夜是个什么问题都不愿深思的人,他很快就将一袋肉脯吃完了,站起来,向白若一走去。 实际上,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刚刚发生的那大逆不道的事情。 白若一忽然开口道:“可有发现出路?” 嗓音还是哑的,却偏偏用这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口吻说话,听得苏夜一阵恍惚。 苏夜起了奇怪的想法,决定按下不表,他一脸失落地说:“……没有。” 接着,他又靠近几步,“师尊,怎么办啊?这里没有出路,我们出不去了,我们会不会被困在这里?” 俯下身,又靠近白若一一些,接着道:“这样,没有人能找到我们了,我们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 随着开口,熟悉且灼热的呼吸便喷洒在耳边,在脖颈上,白若一愣神了会儿,他有些受不住,但他觉得自己挪开又显得很心虚,于是坐如钟,只闭上眼眸不去看。 小徒弟的声音在耳边继续,“这样也挺好的,师尊……” 白若一闭眼后看不见,感官就清晰了很多,在听到苏夜说出不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慌张,反而坦然了很多。 两百年的时间里,他也是被自己关在神魔井内,未出去过,可那时的他是痛苦的,是不知希望远在何处的,他只能日日夜夜抱着一具毫无生机的尸首,度日如年。 现在,即使面对同样的境遇,至少他身边这个人是喘着气的,是活生生的,是会说话的,还会……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苏夜已经将脸颊枕他腿上。 白若一不排斥,却有些细微的恐惧,这个男人凶猛起来,几乎是会要了他半条命的。 小徒弟像个犬类幼崽般哼唧半天,又道:“师尊,如果出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 白若一看不见的角度,苏夜的脸已经红透了,刚刚发生的难以启齿的事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他的师尊脸皮薄,若他还不主动缓解尴尬,两个人该如何相处? 白若一却道:“也好。” 苏夜愣了,他只是随意一说,白若一却同意了,要知道,只要他不管苏夜了,任由其自生自灭,他自己出去后还是那个凌驾苍穹的辰巳仙尊,只要苏夜死了,他还是会继续被万民爱戴和敬仰,不论这些,只道白若一这辈子的祈愿都是“无非一念救苍生”,哪怕前世,白若一一剑贯穿了苏夜的心脏,为的也就是个“苍生”二字。 这样一个人,此刻却愿意为了他…… 苏夜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白若一,将脸皮薄的师尊瞧地不适,又别过脸去。 “师尊……真的能舍弃那些……” 白若一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世上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唯有自渡。真正能守护苍生的,只有他们自己,我已经管的太多了,这么多年,竟连自己所求都……” 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垂眸,继续喂着肚子滚圆的飞鱼。 苏夜:“师尊所求是什么?” 白若一没理会他,于是他又问。 顿时寂静的石室,只有长明灯发出的噼啪响声,苏夜怔怔地看着他的师尊,都说灯下看美人,他师尊确实是个美人,但这世界上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因为他太强了,美人这样的词好像更适合形容柔弱的,需要保护的人。 他早知自己师尊是个美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第一次见到白若一,他就知道自己师尊是个顶顶漂亮的大美人。 灯下看美人,他的师尊此刻面颊上氤氲着暖黄的烛光,长睫垂下,在下眼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白皙的肌肤不算脆弱,可那衣襟没有盖上的脖颈处,却隐隐能看见齿痕,那些亲吻下、吮吸下、舔舐下留下的齿痕。 美丽又脆弱。 苏夜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那实力强悍的师尊,他只是觉得师尊其实从来都没被谁关心过吧?他们对他有所求,也恭敬,唯独少了那份理解和怜悯。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夜都想守护他的师尊的。 只是他前世为何入魔?又为何与他师尊刀剑相向,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努力去想,心脏就疼地厉害。 他不想了,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只想现在和眼前这个人永远在一起就好。 第265页 他想啊,他的师尊对他是不是也…… 是的,他说过“并无不同”,他对他的爱意同他并无不同。 都是一样的。 白若一闭眸,薄唇开合了几次,终于开了口,“我所求,愿你平安喜乐,愿你身体康健,愿你无忧一生……”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耳听着白若一说出口又是一回事,他的师尊一直都不愿表达,只是默默去做,时间久了,甚至好心也会被当作误会。 如鲠在喉,苏夜还是握住白若一的手,恳切道:“师尊漏说了一点。” “嗯?”白若一不解,倏然看向苏夜。 “来自神明的祝福我收到了,可我的无忧和喜乐都来自一个人,他不在身边,我便喜乐不起来,我便无忧不起来。” “那个人……是师尊,是你,是你白若一。” 苏夜跪直了,和坐在石砖上的白若一一样高,他伸手揽着白若一的腰,不敢太用力,生怕牵扯他刚刚遗留下的伤口,轻轻地,一个虔诚的吻落在白若一的唇上。 像是信徒亲吻自己的神明,不带任何狎昵的意思,只有虔诚,还有……怜惜。 忽然间,密闭的室内炸出一声惊天巨雷。 两人都被惊地一颤,还未反应过来,这雷声便一声接着一声,不带停歇。 “怎么回事?海中也会打雷吗?” 苏夜不晓得,他刚说完,再看向他师尊,白若一整个人陷入了愣怔中,眸中无光,好似神识被抽离了一般。 第131章 师尊,我有同类 苏夜慌了神,怎么摇晃白若一,都没反应。 生命体征都在,探索灵脉后发现灵脉枯萎严重,比苏夜之前在涿光看到的还严重。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是愤恨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师尊他不能轻易动用灵力啊! 灵脉如今枯萎这么快速,便是因为救他的时候消耗太多了。 而且,他之前还像个畜生一样,将他师尊翻来覆去,折腾那么久…… 尽管愧疚,但显然,白若一现在的状态跟这些事情没关系,诡异之处在雷声。 “能完好无损地来到这里,血脉很纯粹吧?” 泠泠清音如浩渺云波,飘散在空荡荡的石室,荡出了回音。 苏夜紧紧搂着白若一,警惕地看向四周,也找不到声音来源。 “是谁?” “你不必如此防备,我们不会伤害自己的同类。” 那声音又道。 紧接着,苏夜便看见黑暗深邃的廊道走出了一团泛着淡金色光芒的人,那人神情柔和,似笑非笑,一头长发是海蓝色的,面色如瓷白的岫玉,额上悬着一条玉石抹额,身上笼罩着一件泛着金芒的桑麻布衣。 苏夜觉得这样的穿着打扮有些眼熟,没有细究,还是紧紧拥着白若一。 那人缓缓走近,未语先笑,“你不必紧张,既然能来此,便是缘分。” “你……我师尊怎么了?” 那人道:“他无事,此间为须弥幻境,只你一人入幻境,他还在外间,并无危险。” 闻言,苏夜稍稍放宽心,又蹙起了眉头,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奇怪的人有什么目的,目光依旧警惕。 那人却依旧柔和地笑着道:“乍闻惊雷,你是神裔,才能入这须弥幻境,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是同类。能入这灌愁海,还不被海水侵蚀的人唯有神裔。” “你叫什么?我是神曲。” “……苏夜。” “欢迎回家。” 眼前浑身充满神性的少年就这样,用那双祥和温柔的目光看着苏夜,并未有任何防备警惕,或者是不轨的念头。 乍闻“回家”二字,苏夜先是一愣。 以前他不觉得自己该是个有家的人,现在师尊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他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男子的话,何况还是在这种人迹罕至,不,应该说是根本不可能存在活人的灌愁海中。 “我要见我师尊。”他道。 神曲并未有任何不悦,他淡淡道:“突然回来,你不适应也正常,我会让你离开须弥幻境,但在这之前,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不足为外人道,还请见谅。” 这人看起来并无恶意,苏夜点头同意,心中的警惕却并未减少。 神曲问:“海外的世界,那片九州大陆,我已经数千年未曾踏足了,我们的同类也有浪迹九州的,只是无一例外都未曾回来,敢问苏公子,他们……还好吗?” 并不好! 有的被端上九州盛宴的餐桌,有的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日日被取血,更甚者像霓茶直接炼制成丹药。 人类对神裔所做之事,罪业桩桩件件,数都数不清。 苏夜当了二十多年的人,可成为神裔却并没有多久,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苏夜还是回答道:“……还好。” 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让这里与世隔绝的神裔们出了灌愁海,去向人类修士报复吗? 人间若是生灵涂炭,绝对不会是白若一想要见到的。 苏夜痛恨人间,却不愿白若一为难。 神曲淡金的眼眸倏然亮了起来,他颇有些兴奋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冬凌的人?他近几十年才去的九州,一直没回来,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冬凌? 第266页 苏夜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神曲的穿着,他终于想起来在江南禁制中看到的小村落,那个叫冬凌的男人将他们送走的,整个村落的穿着,与神曲无异。 苏夜问:“他也是神裔?” 神曲道:“嗯,他是我哥哥,不是亲的,我们关系很要好。” “他……”苏夜犹疑了会儿,道:“他在江南建造了一个村落,那里的人穿着与你无异,他们日出而落,日落而息,过得……不错。” 明知道江南禁制的世界与九州是不同的,那里的人或许都不能称作为活着,可苏夜还是不想说出自己的猜测。 “那便好,那我就放心了。”神曲笑起来,神情依旧是那般柔和。 目光移向苏夜胳膊上缠绕着的碎布,神曲神色微微一凛。 “你是与谁打了一架吗?被泼了噬魔水?” 苏夜一愣,点头称是。 神曲疑惑道:“噬魔水是从灌愁海中提取出来的,用于对付内心邪恶之人,或者妖魔,对神裔应当无效才是,你怎会被伤地这么重?” 闻言,苏夜不语,虽不清楚,这噬魔水的作用是否与自己前世是魔君一事有关,但他想,自己这辈子也犯了不少错,手上也是沾染了人命的,被灼伤并无意外。 神曲重新打量苏夜,更加确信苏夜浑身上下的神血纯粹无比,也没太在意适才的疑惑。 他道:“不管之前怎么受的伤,神裔回到灌愁海,回到不死城,再重的伤也会被修复,你不必担心,你的胳膊,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入海后,之前在悯苍塔遭受的那销魂蚀骨的疼痛便减轻了很多,以至于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疼了。 苏夜缓缓拆开胳膊上,白若一亲手包裹的绷带,原本挂着零星碎肉的森白骨头已经看不见,被重新长出的肌肉和皮肤包裹住,那新长出的皮肉要比周围嫩白很多,胳膊看上去有些斑驳难看。 惊讶于如此神奇的治愈,苏夜突然开口:“我师尊伤的也很重,他是不是也可以……” “不一样的。”神曲道:“你是神裔,这片神域只对你有效,他是人,不被海水腐蚀干净已经算他命大了。” 苏夜神色又暗淡下来,垂头不语。 神曲叹了口气,“他只是你师尊吗?” 苏夜毫不避讳:“他是我师尊,也是我最爱的人,一辈子想要守护的人。” 神曲掀起眼睫,轻扫过眼眸暗淡,神识不清的白若一,眼中一闪而过的羡慕。 “神农草听说过吗?活死人,肉白骨。” 苏夜猛的点头,“听说过的,之前我认识的一位仙君来灌愁海取过。” 神曲一愣,随即浅笑,“没想到,你与她也认识。那姑娘不是神裔,九死一生来到这里,只为了取走一株神农草,她虽不是神裔,却也算不得人,还是有机会活着离开的,你既然知道神农草,那她应该活下来了吧?” “没有……” 想起摇光仙君的事情,苏夜心里头就有些难受,她那样一个倔强高傲的人,却是那般下场,所有人,包括君栖迟都觉得摇光是因爱慕他而死,可苏夜知道,她还叫楚辛夷的时候,是会傻成那样,可摇光不会,摇光只想梳平自己心中那道坎。 神曲叹口气:“可惜了。” 凭空又是一阵雷鸣。 神曲若有所思,然后道:“你那师尊来寻你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须弥幻境的破绽。” 话音刚落,苏夜身边一直呆坐的白若一指尖轻颤,一把握住苏夜的手,然后苏夜便看到,原本黯然失色的眸光重新恢复神采,正怔怔望着苏夜,脸色有些苍白。 苏夜回握住白若一的手,握地更紧,安慰着他:“我无事。” 白若一却拧眉朝神曲望去,声音冷冽,“阁下何人?” 神曲笑了,并没有回答他,只道:“你这个徒弟想救你的命。” 不等回答,神曲挥袖转身,“想活下去,就跟我来。” 困在此处出不去,再加上两人都有未愈之伤,他们并未犹豫,便跟上了,本来就在哪儿都一样,只要他们在一块就行。 神曲在前头走着,不徐不疾,两人便跟在身后。 苏夜搀着白若一,白若一明显腿脚酸软,步伐都是虚浮的,不晓得想到什么,苏夜双颊一红,磕磕巴巴在白若一耳边说了句什么。 白若一瞬间被羞赧包裹,耳尖迅速蹿上绯红。 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在外人面前总不好开口,只能用锐利的凤眸瞪着苏夜,做出一个口型。 孽畜! 苏夜却轻笑出声,不再逗弄白若一,只是将揽在白若一腰间的手捞地更紧些。 他心中溢满了甜蜜,虽然不久前还在生死边缘徘徊,但这份能说出口的爱意,他等了太久。在黑暗潮湿的石室内,也能生出新婚燕尔之类的喜悦。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只要他和白若一,他们两个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他们以后可以长久地在一起,眼下的苦楚算不了什么,不过是都已燃烧成了劫灰。 苏夜是第一次见神曲,却莫名信任这个人,相信他可以拿出神农草,治愈白若一。 这大概便是血脉里融进去的东西,与生俱来对同类的信任。 显然,这种推测在人类身上是行不通的,苏夜做人的时间要比成为神裔久的多,他的母亲是个纯粹的人类,自小被同类欺凌,甚至威胁生命,对人类,他半分信任也不曾有过。 第267页 即使是待他更好的姨父,或者表哥,他不会知无不言。 他不会信任任何人,除了师尊。 第132章 师尊猜猜 这段密道,苏夜之前探索过,他知道有出路,但并不知道是否可靠,也不是有多信任神曲,只是那种血脉的牵连,莫名让人放心。 走到尽头有了光亮,神曲逆光站在洞口,夺目刺眼,看起来极具神性。 很快,适应了那突兀的光明后,神曲侧过身,让出密道之外的世界。 那是一片神秘的花园,如同世外仙境,绿茵遍布,鸟飞蝶舞,粗壮的树木是苏夜才人间从未见过的,少说也长了几百年才有的粗细,在这里却到处都是,入耳是泉流潺潺,远处是俨然有序的排排屋舍。 很眼熟。 苏夜想起来了,他在江南禁制中见到过这样的场景,是那个诡异的村落,不及此处大,却有着同样静谧的氛围。 神曲与冬凌是相熟的,他们的衣着也那么相似,如此看来倒也合理。 神曲领着几人往里走,边道:“欢迎来到不死城。” 这里就是不死城吗? 苏夜听过那个传说,灌愁海一直都是九州大陆处理罪大恶极的罪犯所用的放逐之地,但海水噬魂销骨,入海之人,无一生还,却偏偏给人一个虚无的幻想,海中央有一小岛,岛内有一座不死城,若是屏住一口气,游上海盗船,便有一线生机。 那唯一的生路更像是被编造出来的一个神话,带着美好的希望,让入海的罪犯再也回不了头。 走出密道,踏上绿茵,苏夜才发现,不死城压根就不是什么海岛,而是被海眼的气旋中徒留下的一处土壤。 四周都是高不可攀的海水,那些海水极速流动着,却半滴都无法溅入。 白若一觉得此处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熟悉,只垂首静静思考着,垂在衣袖下的手指却紧紧牵着苏夜,生怕自己的小徒弟一不留神就消失了。 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尽管此处看起来无害,但白若一心里却不安。 苏夜感受到了,撇头看了一眼他师尊,然后紧了紧手指。 朝着城里走,便渐渐有了人。 袅袅炊烟燃起,菜香飘来,街道上更是热闹,吆喝着做生意的,贩卖果蔬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只是他们买东西并不是支付银钱,而是以物换物。 每个人的穿着都很素淡,跟神曲衣着的材质很像,是那种桑蚕丝麻的材料,染织的颜色也都单一的很。 于是见到苏夜和白若一这两个人外乡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但也没觉得多奇怪,在看到神曲后,便笑意盈盈地打了招呼,神曲一一以微笑回应。 有几个小孩嬉笑打闹着,其中一个扑倒神曲面前,一把搂住神曲的大腿,仰头看着神曲,调皮的很。 神曲从怀里摸出了几块乳糖,递给小孩,小孩又嬉笑着没入人群,分糖去了。 神曲略微有些尴尬,挠头微笑道:“都是城里的孩子,城池不大,大家都相互认识的。” 说是城池,其实更像个村落,俨然屋舍都是藤蔓木屋,但越往中央走去,却又一处通天高的暸望塔一般的建筑,那建筑不是什么砖瓦砌出来的,而是一株粗壮到令人发指的巨树,苏夜觉得眼熟。 白若一望了一眼便道:“是建木树。” 他一提醒,苏夜想起来,他们在华山畿的神女冢见过,那株神木是囚困神女的牢笼,这株显然要比之前见到的高大的多,那这株…… 苏夜问出心中疑惑,“建木树是用来困住神明的?” 神曲皱眉道:“为何会这样说?” 不等苏夜解释,他又道:“建木树是人类与神明沟通的阶梯,人与神的后代在此处诞生后,便有了这株建木树,可惜的是已经很久没有神裔能攀上这建木树了,神与人的联系早就断了。” “我们是被神明遗弃的孩子……”神曲脸上恬淡的笑意渐渐退去,目光忧伤地望着建木树。 人贪心不足,利用神女汲取灵息,甚至迫其诞下后代,天道震怒,降下天罚,涴水肆虐,涤净人间灵气,导致如今的修仙之路愈发艰难。 也是咎由自取。 人妄图成神,神会答应吗? 原本就该跪伏在神明脚下的卑微人类,却妄图与神明比肩,神明怎么可能答应。 更何况,这些卑微的人类,竟然染指神女,肮脏至极。 苏夜浑身一颤抖,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为何神裔命运如此悲惨,神明却不施救?为何修士们如此垂涎神裔的血肉?是谁说神裔有助修行的,那些饮食神裔血肉的人还少吗?那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他们修为精进过?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加之九州大陆上幸存的神裔少之又少,苏夜忽然觉得,会不会不是人类容不下神裔,而是流淌着相同血脉的神明,是天道…… “或许,这就是生来有罪吧。”苏夜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不被给予任何期望的降生,身为神明的后代也好,身为父母的子女也好,都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被期待的意外。 掌心被轻轻挠过,苏夜偏头看向白若一,他为人冷冽,不苟言笑,可耀眼的凤眸里都是对苏夜的爱意,他说不出来罢了,可是苏夜看得明白。 他有师尊。 第268页 不知从何处跑出来几个扎着小辫的孩子,手牵着手绕着建木树奔着、跑着、跳着、舞着,欢乐地哼哼出声,然后将一个个小手贴在建木树粗糙的表皮上,建木树木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极其神性。 神曲:“建木树认识每一个神裔,它会给神的后代带来最诚挚的祝福。” 他的伤感淡然了些,重新勾勒出微笑,也将自己的手掌摁在建木树上,淡金色的光泽熠熠生辉,神曲闭上双眸,似乎在念念有词。 他微笑着对苏夜道:“来试试吧,神的后代,欢迎回家。” 神曲的笑容很温暖,建木树强大的神性也让苏夜浑身被什么热烘烘的东西笼罩着,就好像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曾作为“家”的地方。 白若一主动松开牵着的手,淡淡道:“去吧。” 没有危险,这里没有危险,这是白若一本能感受到的,尽管恐惧来源于未知和陌生,可这里的陌生不是攻击性的,而是带着神性的包容。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苏夜的背后移开,直到苏夜的手掌也摁在建木树上,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许愿。 然后,建木树的光晕笼罩下来,将苏夜整个完全地包裹着,顺着粗糙的表皮,丝丝缕缕的灵气攀爬上苏夜的胳膊。 “啪嗒——”一声,苏夜手腕上,原本被悯苍塔拴上的困灵锁倏然断开。 紧接着,磅礴的灵息肆无忌惮地充盈进苏夜的灵脉中。 苏夜只觉得浑身温暖又舒适,磅礴的灵力似被阳光照耀到最温暖的时候的泉流,是绿洲上清澈的河川,是云海中梦幻的星繁,带着天地间最纯粹,最干净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注入苏夜灵脉中。 灵脉中沉睡的无色神剑也与建木树有了他们彼此才有的感应,无色神剑原本就是神女冢的建木树,像是父与子之间的沟通。 源于血脉本能的沟通结束后,苏夜觉得浑身畅快,灵脉中好似有用不完的灵力,修为不知提升了多少个境界。 收回手的那一刻,他深深朝着建木树一拜。 神曲笑道:“建木树认可你了,你血脉这么纯,又怎会流落九州大陆呢?” 苏夜:“我……我母亲是个普通人类,或许我父亲是从这里出去的?” 神曲来了兴趣,“你父亲是?” “我不知。” 神曲并未再继续问,只道:“先安排你们住下吧。”他靠近苏夜,低声又道:“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聊。” 转身,便领路。 苏夜绽出梨涡,回头看向白若一,想起自己许下的愿望,略有羞赧的薄红袭上脸颊。 他奔向白若一,用那解除了困灵锁的手轻柔地牵起白若一的手,二十岁出头的苏夜个子很高大了,他的掌心也很宽很温暖,轻易便能将白若一的手指裹进掌心。 白若一轻轻问:“刚刚许了什么愿?” 苏夜又勾起微笑,梨涡浅浅,夕阳暖光下,澄澈的眸中熠熠生辉。 “师尊猜猜。” “…………” “猜不到,那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白若一被噎住了,没有说话。 他心想,苏夜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比起自己这个不知活了千百年,对什么事物都没了兴致的人来说……倒显得自己无趣的很,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小心思有什么可猜测的,处理事情,也习惯从直接有效的角度切入,不愿意弯弯绕绕那么多。 但,就自己这样一个无趣的人,苏夜为何会……喜欢自己呢? 这样一想,只觉得牵着自己的那手烫的很,紧挨着,并排走着的身躯也灼人的人。 苏夜却猛的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句话,指尖戳在掌心里,有些酥麻的痒。 “不能说出来,但是可以写出来。” 那句话写完,身边的青年又重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白若一的脑中却是木然的,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手心烫的很,伴随着痒意。 小徒弟写下的是: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渐渐走远,白衣人发髻上双燕翻飞的玉扣格外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苏:好了,大结局了,就这样吧,求求了。 作:不,坑还没填上。 苏(觉醒后):天凉了,厚葬吧 华丽的◢π墓π◣ 第133章 师尊不是人 神曲应当是看出来两人关系不一般,不止步于师徒,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 即使已经发生了那样的关系,白若一面皮还是薄的,他想开口询问还有房间吗?或者说自己不习惯同别人住一起?苏夜算得上别人吗?更何况,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他提出要求恐怕不合适。 于是浑身僵硬着,嘴唇开合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看着白若一的反应,苏夜稍稍有些失落感,难道师尊并不愿意同他一起?但那种失落感一闪即逝,毕竟师尊并没有出言反对。 神曲客套一番后,拉着苏夜就要出去说话,对白若一礼貌道:“借一下仙君的道侣,还请见谅,神裔的事情不便外族参与,抱歉了。” 神曲的话很礼貌,白若一和苏夜纷纷愣怔了一下,那声“道侣”让人又激动又羞赧,他们竟都不想反驳。 白若一颔首认可,苏夜便同神曲出去了。 第269页 建木树不远处还有藤蔓搭建的云梯,直没入繁茂的枝叶中,太高了,他们适才并没有注意到。 神曲带着苏夜登上云梯,整个不死城都匍匐在眼底,处处生机勃勃,谁能想到,深海中央的漩涡中,以四周的海水为墙,底下竟藏着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神曲走到树干附近,摘下一株萦绕着淡蓝光泽的植物,递给苏夜。 “这便是神农草,于外界而言是至宝,在不死城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外界传言的活死人、肉白骨过于夸张了,它至多只能辅助治愈,或者是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 苏夜接过神农草,有些诧异,“你就这么给我了?” 神曲对他们过于友善,虽说这是同族的血脉牵连,但未必也太好了些,在九州大陆,就算是至亲,还亲兄弟明算账呢。 神曲未语先笑,“我也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闻言,苏夜松了一口气,有条件就好,要不然,他不会心安理得,毕竟他所生活的人间,从来没有没有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会不安心,时时刻刻担心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明码标价的东西总是比白送的让人放心些。 神曲道:“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苏夜:“你说。” 神曲目光放远,扫过黄昏下,被金色夕阳染透的城池,缓缓道:“这不死城美吗?” 苏夜不解。 神曲又道:“这里没有危险,没有战争,没有争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是非善恶,所有人都安居乐业,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你……” 他看向苏夜,眸子被夕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光芒,“你想留下来吗?留在这个神裔的乐园,神裔的故乡。” 苏夜撇头俯瞰整个城池,云梯很高,他们所站的位置能将整个不死城看到尽头,无论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是那么诱人,那么美好,正如神曲所言,这是个乐园。 苏夜抿唇没有说话。 他心动了。 他甚至能幻想着往后余生中,可以同师尊一起在这片世外桃源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不,他们日日都能相见,每个时辰,每一柱香的时间都能相见,不用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谁对谁错,都不重要。 可是,他真的能强行要求师尊也留下来吗? 白若一那样一个心系天下的人,他会愿意留下来吗?抛下曾经守护的全世界,留在这里? 神曲看出苏夜心动了,眼中透着些戏谑,朝苏夜泼了一捧凉水。 “但是,你那位师尊道侣不能留下,因为,不死城不允许没有神族血脉的人长留,七日后,他会被不死城的禁制弹出,不过,你若是留下,我可以保证将他护送回九州。” 闻言,苏夜竟是松了口气,并没有感到诧异。 他晒然一笑,道:“不必了,我同师尊一起离开,谢谢你的好意啊。” 神曲没有再继续劝,他敛眸道:“那便好说了,适才建木树也认可你了,赋予了你力量,你若是再回九州,应当没几个人能轻易胜过你。你只需要帮我找一个人。” 苏夜想了想,问:“是……冬凌吗?” 神曲摇头,神色有些落寞,夕阳渐渐落入海底了。 “冬凌已经死了,他离开不死城前,在这建木树上留下了命魂的气息,他的命魂已经熄灭了,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苏夜疑惑道:“可我前几日还见过他,他的穿着和你们很像,而且那里的村落和这里也很像。” 神曲神色微顿,“在何处见过?” “江南禁制中,一方瀑布的夹缝中,有一个世界,那瀑布左右两个世界完全相同。” 神曲蹙眉思索片刻,便道:“你竟去了那里……神魂与人魂不同,人死后会轮回,但神裔死后,除非能保存魂魄不散,否则入不了轮回,魂散后便是真的什么都没了,我所知,只有一人能保留神魂不灭,投入另一个小世界,如今的世界是感应不到的,说是与世隔绝也并非夸张。” 这段话信息太多,苏夜一下子有些茫然。 神曲又道:“那个能保留神魂不灭的人,也正是我要拜托你帮忙找的人。” 苏夜没有拒绝的意思,但他还是疑惑道:“你等了那人千年,这么久,为何不自己去找?” 神曲却忽然笑了,他倚靠在树干边,望着渐渐沉沦海中的太阳,蒙着灰雾的红色云霞倒影在他眼中,他的目光像是穿越了时空,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看向远古。 良久,他才道:“我……离不开这里,建木树造就了我,也囚困了我,这座不死城是我的牢笼,不老不死,不伤不灭,永远活着,永远守护。” 不知为何,苏夜竟在神曲的身上看到了白若一的影子,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二人很像,都有身不由己,一心一意要守护的东西,不管是被迫的还是心甘情愿的。 苏夜看着那个慵懒又随意倚靠在建木树树干边的少年,竟觉得那少年躯壳下是一个苍老的魂灵,没有任何不甘愿,不情愿,痛苦、愤恨、难受……都没有,像是这座城池的神明,他没有喜怒哀伤,只是静静守护。 夕阳终于沉入海底,繁星瞬间溢满星空。 神曲道:“我是神女在人间的第一个孩子。” 第270页 神曲没有继续往下说,苏夜也没继续问。 苏夜没兴趣知道神曲的身世,却联想到白若一,两辈子的相识,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白若一,不知其身世,不知其执念的缘由,或许曾经是知道的,但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想不起来…… 找到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执念,神曲的执念已经持续了千年了,苏夜其实有些怜悯。 他问:“你要找谁?等我回了九州,我会尽力帮你找。” 神曲浅色的眸中映满了繁星,他忽然轻笑,将适才的情绪敛去,又是一副温和的少年模样,他道:“他叫后卿,千年了,我早就忘记了他是何模样,能找到就找吧,找不到就算了。” 苏夜蹙眉,沉声道:“不是必须找到吗?这不是神农草的代价吗?” 神曲一愣,忽然笑了,“现在的九州大陆都这么明码标价了吗?神农草送你只因我想送你,跟请求你帮我找人没有关系,你也可以拒绝我。” 苏夜摇头:“我当然不会拒绝你,我答应你了,也谢谢你。” 神曲道:“别谢太早,神农草只能延缓你那师尊道侣灵脉枯萎的速度,并且不妨碍他使用灵力,他若是个人类,神农草能救,只可惜他不是。” “……什么意思?” 神曲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你竟不知你那师尊道侣不是个人?” 九州大陆上,说别人“不是人”那肯定是骂人的话,可苏夜晓得神曲不是那个意思,他更加茫然了,不是人,也不是神裔,那是什么? 神曲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别看我啊,我也不晓得他什么,非人、非神裔,亦非魔。恐怕你需要弄清楚他是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说罢,没有半分吝啬地拔了一大把神农草,递给苏夜。 苏夜:“…………” 九州大陆趋之若鹜,恨不得拼地头破血流想要争夺的神农草,在神曲眼中同路边的野草也没什么区别,就这么毫不心疼地塞了苏夜满怀。 “这些量应该够你那师尊道侣撑个几年了,其他的,抱歉啊,我实在有心无力。” 苏夜:“……已经很感谢了。” 神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在衣摆上揩了一下,笑道:“不客气。” “啊,我想起来了。”神曲忽然道:“你认识那个之前来取神农草的姑娘对吧?” 苏夜点头。 “既然你们认识,她的情况我还是告诉你吧。她来取神农草的时候,已经蹚过灌愁海了,凡人之躯自然损伤严重,我原本以为她取了神农草,我又送她回九州,应该不至于殒命,毕竟她虽肉身凡胎,但壳子里却住着一株辛夷草的精魂,有神农草相助,辛夷草不会排斥,重塑灵脉问题不大。但是……你为何说她并没活下来?” 苏夜着实被真相惊到了,摇光仙君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活下来,明明只要不去灌愁海就好了,明明只要自己用了那株神农草就好了,又或者以神曲的大方程度,她明明可以再要一株,可最后她竟还是陨了。 就像是,一心求死,并没有打算活下去。 苏夜不理解,她若是爱着君栖迟,为何不想着与他在一起,但君栖迟已经有妻子了,他们自然不能在一起,可…… 苏夜想不通,也不知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一句两句,论道理就能讲得清楚的。 君栖迟爱着摇光,却娶了姜钰蔓,摇光爱着君栖迟,却与他处成了仇人,中间没有隔着国仇家恨的仇人,说不清楚的。 这世上,哪里是什么事情都说得清楚? 情爱这种东西,是最不讲道理的。 如今想来,都过去了,便只能扼腕叹息。人啊,为何总在有机会表达的时候不去表达,再也没有机会挽回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苏夜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走下云梯,脑子里却想的是:今晚要和师尊好好相处,该说的话都要说出来,误会这种东西并没那么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徒弟邪魅一笑:师尊,期待吗? 第134章 师尊惹人上瘾 不死城没有雕栏玉砌的华丽建筑,大多都是自然而成。 夕阳红日格外的圆,沉入海岸后,繁星迅速占领夜空,格外静谧。 白若一静静坐在窗边。 或许在想着什么,可脑子乱得很,又似乎什么都没办法想,这一切太像梦境了。 苏夜不在身边,他离开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白若一觉得很漫长,像极了他等待的那两百年,令人抓心挠肝,时间难度。 唯恐一场镜花水月,梦醒后,他依旧只能遥遥无期地守着一具冰凉的,没了呼吸的尸体。 白若一眨了眨眼睛,有些坐不下去了,他在房间内踱步,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久,瞥见玉案旁有些书册,随手拿起来看看,分散心中的焦虑,可却一眼也看不进去,他从未这般心不在焉过,不由得有些恼怒。 恼谁呢?自然是他自己。 自己的衣衫上还残留着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徒弟的气息,令人羞赧又尴尬。 听见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白若一心中一滞,那脚步声很远,他又如何听见了?白若一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五感竟会如此敏锐。 他忍不住眨了几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忽闪地很快,又端正了自己的模样,背对着门,不想表现出自己在刻意等待的模样。 第271页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然后有人走了进来,又反手将门给关上。 “师尊。” 白若一听见身后的青年发出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微哑,低沉,在如此静谧的室内,太清晰了。 他捏紧了手上的书卷,转过身,目光并未落在苏夜身上,只淡淡道:“嗯,回来了?” 刚说完,他就愣住了,太久没说话,突然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苏夜将抱了满怀的神农草搁在桌上,“神曲给的神农草,明日我炼成丹药,师尊服下,灵脉会好受很多。” 白若一神色犹疑,只瞥了一眼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神农草,就望着苏夜道:“你答应他什么了?” 苏夜本来想说,人家压根没提什么条件,不过是拜托帮忙找人,但话到嘴边,又被他转了个弯。 “师尊,我若留在这里,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看不出撒了谎,眼中带着期待。 白若一僵硬了一瞬,复又蹙眉,良久,才翕动双唇,淡淡开口:“也好,你如今的状况,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好似并没什么情绪,声音却微不可察地有些颤抖,苏夜感受到这句话有些……委屈? 苏夜喉咙滚动,又强调了一遍,“师尊愿意同我一起吗?” 他该怎么回答? 自然是要回九州的?他属于九州? 白若一怔忡住了,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从本心而言,他自然愿意同他在一起的。原本带着苏夜跳下灌愁海,便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救下苏夜,生或者死,他都会陪着他。如今他最在意的人顺利活了下来,并且若能留在这不死城,必然能无忧一生。 自己呢? 该陪着他走的路,都走来了,小徒弟好好地活下来了,他的夙愿是不是已经达成了? 可只要一想到,他们二人,一个回到九州,一个留在不死城,他们之间隔着的是销魂蚀骨,无法横渡的死亡之海,或许一别,便是永生永世,白若一便觉得心脏有些抽痛。 那种疼痛不及两百年前一剑贯穿苏夜心脏来得猛烈,也不及眼见着苏夜在悯苍塔受刑来得锥心,但却是绵长的,亘古难消的,就像绵密的细针扎入心脏,看不出伤口,却疼得厉害。 他不想让小徒弟离开自己身边,可他不能不回九州,那不是他心甘情愿要回去的,而是灵魂中似乎有某种东西牵引着,不得不照做的决定。 白若一抿了抿唇,额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却听见苏夜道:“师尊没办法留下来,只有神裔才能留在不死城,他人进入这里会在七日后被禁制弹出,神曲告诉我的。” 白若一一听,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而感到高兴,还是说已经被判刑的犯人,已经无需再做任何挣扎。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苏夜,眸中有些震颤,恍惚还有些晶莹,又或者是错觉。 良久,白若一才垂下眼眸,轻叹了一口气,道:“……也好。” 一只手攥着书卷,已将书页捏地皱巴巴,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摆,捏出了褶皱,无一例外的是两只手的骨节泛出了玉色,他攥地很紧,很用力。 白若一啊白若一,你不过是人家的师尊,没有哪个小徒弟是要在师尊身边待一辈子的,你又怎么能强行留他在身边呢? 更何况,外面危险重重,危机四伏,他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带出去做什么?让他去送死吗?有这么做人家师尊的吗? 师尊吗?只是师尊吗? 那石室里的那一夜…… 忽然间,赧红泛上了耳尖,又溢上了脸颊,快速地沾染了脖颈,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又在他脑海里重现了一次,即使他不愿意胡思乱想,那些记忆却清晰的要命,令人羞愧致死。 都那样了,那还算得上是师徒吗? 他又忽然想到,今日神曲是怎么称呼他的,师尊道侣? 道侣吗? 白若一心中一惊,额间的汗珠更细密了些,但是打断他思绪的并非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是一个自背后袭来的拥抱。 二十出头的苏夜已然长成了身材挺拔的青年,他的双手环绕在白若一腰上,下巴轻轻搁在颈间,熟悉而灼热的呼吸就这么喷洒在白若一的耳边,背后被精壮的温热胸膛完全覆盖,薄红窜上耳尖。 距离那样的近,能听到的不止是呼吸声,还有隔着背脊另一个人跳动的心脏,那样蓬勃有力,一声一声,节奏清晰。 身后的青年发出了类似动物幼崽般的哼哼声,有些委屈,“师尊不会是在考虑丢下我吧?” 腰间的双臂又圈紧了些,好似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 “师尊别丢下我,师尊要是不要我了,那我还不如就死了算了。” 那个“死”字刺激到了白若一,白若一立时恼道:“胡言乱语!” 兴许是被白若一这个反应逗笑了,苏夜闷声浅笑了会儿,他的脸埋在白若一颈间,肩膀耸动着。 “我哪里舍得死啊?” 有你,我哪里还舍得死?只想苟活下去,哪怕再难,都不想放手了。 颈边的青年似小动物般蹭了蹭白若一,坦然又诚恳道:“师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和师尊一起回去。” 然后青年的唇凑近他早已红的滴血的耳边,快速地轻啄了一口侧脸,说了句什么,白若一顿时浑身僵硬,咬牙切齿地要推开苏夜,额头青筋暴动,但他又恼又羞的样子很明显,那耳根通红一片。 第272页 可身后拥着他的青年早就高过了他,也比他壮硕,如今,说不定修为也不次于如今灵脉有损的他,他逃不开,心也逃不开。 苏夜刚刚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师尊让我上瘾了,戒不掉……” 这到底是什么混帐话! 脑海又重新被石室内的画面塞满,青年压着他的腰和腿,面目狰狞又情动,速度极快,横冲直撞,做着最悖德犯上的事,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徒儿要上瘾了,怎么办……” 羞耻感染遍全身,靠的太近了,气氛也暧昧极了,鼻尖萦绕的都是青年身上的气息,那是皮肤里渗出的一个人独有的味道,无关外物的沾染,就像海洋有海洋的味道,青草有青草的味道,苏夜也有苏夜的味道。 那味道像一剂令人心脏跳动不歇的猛药,脑中的清明被一点点驱散。 食髓知味,胆子便大了起来。 等到白若一反应过来的时候,苏夜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腰,他的后背贴在苏夜怦怦跳动,燃着烈焰赤火的胸膛上,苏夜另一只手却抚着他的额头,将他侧过脸来,碰上了他的微凉的薄唇,亲吻起来。 青年人的热情像是最炙热的火焰,能将人彻底燃烧,最终化为灰烬,更何况,早就有了更过分的事情发生了,青年的胆子也愈发大。 他噙着他的唇,浅尝辄止的吻已经不能平息火焰。 背后的拥抱渐渐变成了两人面对彼此,苏夜的双手搂紧了白若一细窄的腰身,白若一浑身僵硬着。 苏夜幽幽开口低声道:“放松些。” 唇间濡湿,青年粗砺的舌尖猛地探了进来,热情而激动,一时间,静谧的室内只剩下双唇粘连的湿润声,和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的喟叹。 也不知何时,白若一的双臂环上了苏夜的脖颈。 白若一起初是僵硬的,可他从未如此被动过,也不知是不是气的,他突然给出了反应,自然,他很不熟练,比不上在这方面无师自通,天资聪颖的好徒儿,横冲直撞,却乱了阵脚,牙齿不小心磕碰到了苏夜的嘴唇,口中渗出了一股血腥味,却并不能阻止这场漫长的亲吻。 直到他们彼此都再也喘不上气,才难分难舍地短暂分离。 苏夜下唇磕破的那一缕艳红格外扎眼,白若一只轻瞟了一眼,低声道了句:“活该。” 苏夜却笑了,他的师尊回应了他,白若一其实也喜欢他这样对他的吧? 不同于上一次的半推半就,苏夜那时候是一只畜生,是一只猛兽,压抑了两辈子的渴念一次性爆发地太猛了。 这一次,尽管再激动,他还是努力压抑着青年人的血气方刚,努力温柔地亲吻着他怀中的人。 白若一本来皮肤就很白,此刻那双漂亮的凤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眼尾也沾染了薄红,极具诱惑,而那张被他亲吻到有些红肿的艳丽双唇更加扎眼。 苏夜喉咙滚动,邪念渐渐染上了双眸,他在努力克制,可这样的诱惑实在是…… 苏夜不敢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前世记忆中,他曾将他撕裂地那么凄惨,浑身是伤,那样的绝望,这个人却不肯喊出一声。 这辈子,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一次,他却那样粗鲁,又在那样一个地方,没有柔软的床榻,也没有漫天的纱幔,更没有温柔的抚慰。 他怎么可以那么冲动?!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再一次,苏夜将白若一拥入怀中,话在口中嚼了许多遍,都吐不出来。 怎么说?怎么问? 师尊你那里还疼吗?师尊你有没有不舒服?师尊,我当时有没有弄伤你? 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最后,他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想的,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却偏偏嘴巴不听使唤。 语气温柔,唤地恭敬,内容却…… “师尊,让我检查一下你昨日的伤口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咳,下一章可以家暴了 白:!!这个徒弟谁爱要谁带走,反正我是不要了! 真的只有亲亲,脖子以上! 第135章 师尊病了 空气沉默了很久。 苏夜瞪圆了眼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最茫然的人却也是他。 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我刚刚说什么了?” “苏祈明!你有病是吧?”白若一怒了,他很少这么喊苏夜,是真的气急了,他连忙掰开苏夜环在腰间的手,退了几步。 师尊恼羞成怒的样子也好看…… 苏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按以前,师尊这么喊他,定是要揍他了,而此刻,他却有一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觉悟。 非但不逃命,还要朝着危险的源头步步紧逼。 白若一也慌了,他本能地想要召唤白纻,召不来才想起自己的白纻开启空间之门的时候,便落在悯苍塔了。可他却瞥见了苏夜手腕上的冰绦,冰绦是从白纻上分离出的一脉,自然也听从白若一的号令。 “冰绦——” 冷冽的声音响起,苏夜像是陷入某个梦境,并没察觉到危险,只觉得师尊的声音很好听,生气的模样也好看。 “啪——” 当冰绦化作长鞭抽打在苏夜身上,脑袋里的幻想泡沫倏然破裂,苏夜才猛的反应过来,他吃痛一声,捂着火辣辣的伤口,神情越来越委屈。 第273页 似小狗般睁着圆溜溜,乌泱泱的双眼,脆生生地望着白若一。 白若一被他看得心慌,手指颤抖地捏着软鞭,移开目光,不想对视,但却瞥见了苏夜胸前被抽破的衣衫,以及里面露出的红痕。 尽管在气头上,白若一也还是努力控制住了力道,那一记鞭笞甚至没有抽破苏夜的皮肤,他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谁让这孽徒出言不逊? 可是,更过分的事情都做了,不是吗? 白若一脑子混乱的很,几乎无法平静思考。 下一刻,他握着软鞭的手被牵起,刚刚委屈地跟小狗似的青年忽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梨涡浅浅,眼眸澄澈干净。 “师尊都不舍得抽死了我,看来是真的心疼我。” 白若一手抖地厉害,咬牙切齿,合该抽死这孽徒! 然后,他便看见孽徒同他双手交叠,一起握住软鞭,软鞭化作一指宽的冰绡,从二人掌心流出,然后攀爬着,缠绕在两人的手腕上。 他听见小徒弟这么说,“师尊,冰绦应该这么用。” 似红绳,似月下仙人缔结的因果,似痴男怨女轮回的羁绊,只不过,他们那些是红色的,他和他的是白色的。 苏夜又道:“师尊再看看我,以后别认错别的枯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有些哽咽,因为他曾亲眼见到过,深海之中,万顷枯骨上,他的师尊以为他死了,化作了千万枯骨中的一具,竟为此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师尊将自己同枯骨绑在一块儿,任由死亡到来。 他对他的爱意,是愿同生共死的。 苏夜自然也是一样的。 “我同师尊一起回九州,生或者死,我都陪着你。” 更深露重,夜色绵长。 烛火熄了。 他们拥抱了会儿便拥到了床上,自然没有别的,只是两个人都太累了,这些日子一刻也不得消停,这是难得短暂的可以休憩的时间。 绵长的呼吸声彼此缠绕着。 苏夜的胳膊依旧拴在白若一的腰间,好似生怕白若一跑了,突然消失不见了,即使梦中眉头紧锁,也不曾松懈,苏夜这一觉开始睡的有些不安,后来渐渐陷入黑甜梦乡。 白若一睡地有些不安稳,他不排斥苏夜从背后揽着他的腰,这个姿势,其实他很熟悉,也很安稳,一贯以来,他总护着别人,却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姿势被别人护着,这个人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徒弟。 心里像是有一团杂乱无章揉成团的丝线,理不清头绪,时间久了,他适应了,有心无力了,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他的手搭在苏夜揽在自己腰前的手背上,渐渐地便也阖上眼眸睡着了。 第二日,天光乍现时。 醒来的只有苏夜,他这一觉睡的格外舒适,浑身轻松,白若一还在他怀中,他便生出了赖床的心思,左右也没人催促,他伸手理了理白若一鬓边的发丝,然后附身贴在白若一耳际,浅尝了一口。 怀中的人睡地很沉,依旧没醒,想必是太累了。 这些日子为了苏夜奔波忙碌,体力和灵力都没来得及恢复,更何况苏夜又像个畜生似的折腾他那么久,自然疲惫。 苏夜轻手轻脚起了床,又将薄被拉上来些,将白若一双手都轻轻放进去,觉得还不够,他生怕他着凉,又将被子拉上来一些,遮盖住白若一的脖子才算好。 师尊从来不需要吃东西,但每日都要喝冷茶,苏夜想着便去收集晨露。 可等到初阳高升,苏夜回来,烹好了茶水,他用灵力隔着水在为热气腾腾的茶降温,莫约等到白若一起身洗漱完,茶水便能凉到可以入口了。 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他脸上洋溢着笑容,也不着急,坐在床边,轻声道:“师尊,起床啦。” 没动静,还在为昨晚的事情闹脾气呢? 他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师尊闹起脾气,跟个小孩子似的,苏夜掩嘴偷笑,然后道:“师尊再不起床,我就要做坏事了。” 依旧没有回应。 苏夜蹙眉,这么生气? 他兑现了刚刚的话,双唇印在了白若一的侧脸上,一触上,火烧火燎的灼热烫到了唇。 苏夜被灼地一个机灵,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伸手贴在白若一的额头上,温度滚烫,这才看见白若一原本苍白的脸颊泛出异样的红,是湿热之症,白若一发烧了。 苏夜根本不会什么岐黄之术,他匆匆找来神曲。 诊治一番后,神曲印证了苏夜的猜测,白若一确实发烧了。 神曲:“他这并非着凉,也不是在灌愁海中受伤的缘故,你们可是已经有过了肌肤之亲?”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什么,可这样一本正经的问题,听到苏夜耳中,还是令人羞赧的,但终究不该讳疾忌医,苏夜迟钝着还是点了头。 神曲又问:“没有清理吗?” “……什么?” “我是说,你们完事后,他身体里的东西没有清理出来吗?”神曲说完话,便看见苏夜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随后反应了过来,脸上顿时红透,羞愧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轻咳一声,神曲正经道:“经验差成这样,还折腾人呢?我给你准备几幅散热的药,其他的,我不便参与,他这问题也不严重,你将他体内的东西弄出来,清洗干净,便能退热了。” 第274页 在苏夜快尴尬致死前,神曲很贴心地走了,关上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句:“要尽快。” 没有外人在,起初的尴尬退去,如今只剩下心疼,他也没想到自己差劲地令人发指,他其实从来都不知道,那里的东西是需要弄出来的,前世的他对白若一做过那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帮他弄出来过,他那时候还以为不需要,也不知白若一是在他走开后自己清理过了,还是任由自己生病。 回想起来,两百年前,被囚困在昆仑神殿的白若一是很容易生病,那时候的苏夜还以为是失了灵力,身体比较虚罢了。 但他每次对他做那样事情的时候,却毫不怜惜,一次次几乎要将他折辱致死。 白若一还在昏沉地睡着,苏夜打了一盆清水,准备了干净的布帛,一点点掀开捂着白若一的被子,然后是衣摆,又轻轻退下亵衣。 袒露在眼前的每一寸皮肤几乎都被密密麻麻的青紫覆盖,已经过去两日了,但痕迹还是那么重,耀眼的白,绯红的痕迹,看起来又让人降悯,又能勾起邪佞的心思。 师尊都这个样子了,他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可真是个畜生! 顶着压力,遏制着不可言喻的心思,苏夜根本不敢去看,他几乎是闭着眼睛,靠着手感去摸索,可触觉更加敏锐了,指尖都泛起一阵阵酥麻,忍耐着,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带着情·欲去做这样事情的时候,是水到渠成的,是自然而然的,可如今这个状态,气氛却诡异异常,幸好,师尊还昏睡着,并不知…… 指尖刚探入,便有一些粘稠流淌出来。 原本熟睡的人竟闷哼一声,醒了。 苏夜吓得手一抖,他喉咙滚动,沙哑着嗓子小声试探,“师尊醒了?” 没有人回答。 白若一原本就是背对着苏夜的,乱颤的睫毛并没有被看到,只伸出手指磕在牙关上,咬着,再也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两百年前,第一次发生后,他病了足足三日,魔医看过后,便告诉他原因,他并没告诉那时候还身为魔君的苏夜,所以苏夜并不知,到了最后,他也是面不改色地自己处理的。以至于后来每次完事后,他都习惯了自己去处理。 只是这一次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处理,或者说,忘记了…… 那样的记忆太遥远,甚至感受都是不同的。 没有听见回应,苏夜反倒松了口气,指尖继续动作,将深埋在那里的东西挖了出来,只是他没有经验,弄了很久才好,过程中难免控制不好力度,疼痛也在所难免,苏夜不知道,但装睡的白若一却险些将手上的皮肤咬破。 他很能忍,也太能忍了,这个过程若是发出声音,只会令他羞愧致死。 好在终于结束了。 可下一刻,又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了上来,激地他皮肤颤栗。 苏夜认真地拿着干净的布帛擦拭着,等到结束,他又默默给衣服复原,才涨红着脸端着水盆出去。 刚阖上门,就忍不住大喘起来,羞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竟食髓知味,几乎快克制不住冲动。 衣袍再厚,都有些挡不住身下那蔚为壮观了。 第136章 师尊生气 听见门阖上,白若一才重重的喘了口气,又将被子拽起来,捂住自己的脸,他身体还虚着,并未懊恼羞愧太久,胡思乱想着便又睡着了。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再醒来时,苏夜已经端着汤药走来。 “师尊应该是太累了,犯了湿热之症,喝了药再好好睡一觉,捂出了汗,就会好的。”他解释地极其自然,让人不会乱想,如果忽略苏夜僵硬的动作的话。 白若一也没胆子拆穿,一把接过药碗,便囫囵咽下,苦涩从喉咙蔓延开,直冲向鼻腔,忍不住咳嗽。 苏夜连忙拍了几下后背,有些无奈道:“师尊怎么这么急。” 白若一的恼火还未来得及发作,一杯冷茶便递了过来,“师尊漱漱口。” 他的小徒弟倒是越来越会伺候人了,若是那个时候白若一没醒,不晓得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献殷勤,恐怕真要感动许久。 白若一没说话,任由苏夜伺候着,喝完茶水,喉咙的苦涩才压了下去,又翻了个身,继续捂着被子佯装睡着。 苏夜知道他没睡,沉默了会儿道:“我们已经在这里四日了,神农草我昨日已经炼成了丹药,等师尊好些了,再服下,过两天我们回了九州,先去将神魔井下的……那具尸身毁了吧。” “不行。”捂着被子佯装睡着的人未动,却冷冷开口拒绝。 “师尊不用再守着……以前的我了,我现在活生生站在你旁边,活蹦乱跳的,以前的就让他过去吧。”苏夜语气温和,淡淡劝慰着。 白若一却像是忽然炸毛的猫,猛的弹起,却扯动了某处隐秘的伤口,面色有些难看,但态度更加决绝。 “我说不行就不行,此事不必再说。” 苏夜撇了撇嘴,沉思了会儿。 若是放在以前,苏夜肯定要醋的,他会觉得白若一惦念的是两百年前那个魔君,自己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罢了。但现在,他又不傻,自然知道师尊这么激动的原因。 前世的尸身内封印了五阴炽盛之毒,若是尸身毁了,那毒没了容器,便会寻着主人的灵魂,再次投入到如今的苏夜身躯内。 第275页 两百年前的记忆虽然零碎,但苏夜琢磨着,能拼凑出一个大概,两百年前的魔君从一个天之骄子堕成了人人喊杀的魔头,其中原因耐人寻味。 看白若一这个反应,苏夜更加笃定,堕魔一事与五阴炽盛之毒有关。 苏夜也不知道,若是真毁了前世的尸身,五阴炽盛袭来的时候,他到底能不能抵挡住,能不能还保持初心,不伤害白若一。 但他愿意赌一把,只因为,白若一若是再用灵脉护着那具尸身,迟早要枯竭,神农草也无济于事。 挨近床榻,苏夜握住白若一的手,柔和道:“师尊相信我一次,我能控制住自己,不会再堕魔,就算真堕魔了,师尊就将我关起来好不好?” 白若一面色更加难堪,他抽回了手,不去看苏夜,声音冷冽道:“我是你师尊,做什么决定哪里轮得到你来置喙?” 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不知道骗了苏夜多少次,明明是在关心他,却说地那般伤人,以前的苏夜定是不屑的,说不定一气之下就跑了,跑去找别人的师尊诉苦,任由自己伤了他的心,可现在不会了。 因为,他懂他了。 “师尊……我也……不完全只是你的徒弟啊。” 他这话说的更加气人,白若一一时语塞,指着苏夜“你”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越发奇怪了,师不师、徒不徒。 这关系是不是被弄脏了,只是现在才弄脏的吗? 白若一知道,这不完全怪苏夜,他自己原来也已经肖想了自己徒弟许久了。 懊恼极了。 苏夜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那若隐若现的洁白冰绡缠绕着,白若一才发现自己手腕上也有一段,与苏夜相连。 苏夜道:“我擅自用冰绦结了个相思契,你为主契,我为仆契,若有一日,我真控制不住自己了,师尊就用这个将我关起来吧。” 相思契,白若一是知道的,这是琼楼玉宇的术法,结契之人,一为主,一为仆,能逾越实力悬殊,越阶将被拴了仆契的人控制住,被种了仆契的人只能听从命令,不得反抗。但是九州大陆上,很少有人愿意被这样的契约种上,那意味着完全丧失自由,从生到死,哪怕是化成灰都要听从主契的命令。 “解开!” 白若一恼了,他自己曾经被苏夜囚禁在昆仑神殿,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最清楚,他又怎么可能让苏夜也被自己这样束缚住? “解不了,钥匙我吞了,师尊难道要给我开膛破肚,将钥匙掏出来吗?”他语气轻松,无赖的很。 白若一气急了,猛的掀开被子,就往外面跑。 远远听见身后的人追来,喊着:“师尊,去哪啊?” 他加快了步伐,将身后跟着的人甩开,他需要冷静冷静,一个人冷静,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小徒弟从不是个愿意分析问题,擅长思考的人,苏夜其实很聪明,但他很懒,对于不在意的事情懒得想,懒得做,但若是认真起来,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 想起两百年前那些事情,白若一就觉得灵魂觳觫,冷汗涔涔。 他宁愿苏夜一直懒惰下去,不要修仙了,自保能力不重要,他护着他就好了,护一辈子,等到自己即将身陨的时候,再编织一个小世界,将苏夜藏进去,任谁也找不到。 可现在,苏夜这个样子,已经与前世他即将离开师门的模样重叠起来。 风雨欲来。 白若一只是盲目地往外走,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嫩草挠着脚心,有些痒意,他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了,并未穿鞋。 他何曾这么狼狈过? 只在这小徒弟身上浪费了那些情绪,每一次,他都让他难以自持,或气恼、或情动、或狼狈、或伤心。 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回去的路早就找不到了,他只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走上了热闹的集市。 路过一家成衣店,他踏入,找店家拿了一双鞋,付钱时,店家却拒绝了银两。 “这位公子,我们这儿都是以物换物的,你给我这银块,我也用不上啊。” 店家忽然盯上了白若一发髻上,别着的那块精致的双燕翻飞银丝缠玉扣,“要不你用这个跟我换吧?做工挺精致的。” 白若一捂住发扣,愣了一下便摇头拒绝了,有些尴尬,准备将鞋脱下,不买了。 却被一双手摁住,眼前的黑衣青年半跪着,手扶着他的脚踝,又将他的脚塞入鞋中,然后从冰绦中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块绣工精致的手帕,递给店家。 店家啧啧赞叹绣帕的精致,用色的玄妙,欣然同意了。 白若一眨了眨眼睛,微怔了半晌,穿上鞋转身就又跑开了,并不理会苏夜。 苏夜跟在后面,错开小半步,默着,没说话。 其实从前在秦楼楚馆浸·淫多年,说上一些讨人喜欢的话,于他而言并不难,但那些富有技巧性的甜言蜜语并不真诚,面对白若一,苏夜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白若一心里烦躁的很,脚下的靴子很绵软,走起路来也快,几个巷口转弯后,便将苏夜甩开了,他舒了口气,变得漫无目的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进入不死城的那个街道,街上一贯做生意的人那日是见过白若一的,一眼就瞧见后,他们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第276页 白若一没体会过这样的热情,他又不好冷着脸,便僵硬着回以礼貌。 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女人笑着递出了一小瓶佳酿,白若一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可以置换的东西。 那女人笑道:“不必客气,送你的,你生的这样好看,我欣赏了这么久,这便算报酬了。” 白若一微微一怔,显然是被这里淳朴的热情惊到了。 那女人又问:“哎?你道侣没同你一起出来啊?” “道……道侣?” “对啊,那日你们同来的,手挽着手,这般亲密,不是道侣是什么?” 白若一略有些慌乱,垂下眼睫,死死盯着手中的瓷瓶,想将其放回去,想没来过这条街,想没见过这个女人,想没被问出这般尴尬的话。 “闹矛盾了?” “他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忽然安静。 白若一淡淡道:“他不是我道侣,我没有道侣,他是我徒弟,我是他师尊。” 不死城没有师尊和徒弟这样的关系,只有书塾内的启蒙先生,女人不太清楚师尊和徒弟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她凭借着本能也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虽只是那日的惊鸿一瞥,也能看得懂他们彼此眼中都有对方。 这样相互在意对方的人,不是道侣是什么? 女人笑道:“我不懂什么是师尊,什么是徒弟,应该也是彼此很重要的关系吧?但是啊,你们从外面来到这里,应当是九死一生了,生死都拆不散的,当然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了。” 听着女人说的话,白若一却想着,自己迟早要回到九州大陆,那里与这里不同。 “谢谢你……但,在我们那里,师尊与徒弟是不能在一起的,会被视为大逆不道,有悖伦常。” 女人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只爽朗笑道:“别的我不懂,但在我们这里,大家活着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从来没人有闲心管别家的长短。你们那么般配,又彼此喜欢,在一起便在一起了呗,管别人怎么想干嘛?” 喜欢就在一起? 就这么简单吗? 白若一也不晓得自己何时离开的这条长街,他又踱到了郊外。 绿茵遍布,蝶舞虫鸣,这座不死城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美丽到不真实,无论是那样令人艳羡的生活方式,还是这样轻松漂亮的环境,都是不属于自己的,他只是个过客,不是归人,而苏夜是。 他心中矛盾极了,明明知道将苏夜独自留下,才是对他最好的,可又忍受不了离开苏夜后千万年的孤寂。 看着手腕上若隐若现的冰绡,他是不是可以操控相思契,强迫苏夜留在此处? 太乱了,每一次的思考,都觉得心脏被扎地生疼。 他捻着刚刚那女人送他的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果香扑鼻,应该是果汁之类的饮品,倒是白若一不排斥的味道。 有些渴了,他便小酌了几口。 入口是果香,却不料流入喉咙后,火辣辣的刺激涌了上来,这不是什么果汁,是果酒。 白若一酒量并不好,他不会放任自己醉酒,这样对危险没有预判,很容易被动,于是他平时也不喝酒,独爱冷茶,但此刻却觉得这一瓶酒酿入喉后,脑袋里都是轻飘飘的,浑身倒是出奇的舒适。 倚靠在一颗树下,坐在草地上,他放任自己半醉。 想起这一世,刚遇到苏夜的时候,他便醉了,那时是因为庆幸自己又遇上了等待了两百年的小徒弟,他实在太开心了,忍不住多饮了两杯,便醉了。 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苏夜拥在怀里,就这么睡了一夜,他甚至欲盖弥彰地故作生气,惩罚了苏夜。 想起来,不由觉得好笑,原来那些喜欢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只是他不承认。 半醒半醉间,视线都模糊了,他好像看见一个人靠近了,身上是他最为熟悉的气息,莫名让人放心,生不出半分警惕。 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脑子迷糊的时候,选择抛弃一切理性思考,只遵从本能,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我……我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整个不死城都是助攻! 第137章 同回九州 “你是归人,我是过客。” 刚沉浸在喜悦中,还没回过神,却又被突然而来的一盆凉水灌地浑身狼狈。 “谁是归人?谁是过客?你胡说什么啊!”苏夜心头酸涩的很,又难过又气恼,原本只想轻柔地将负气出走的人抱回去,却在这一刻改变了主意。 他索性坐到白若一旁边,将人圈在怀中,死死地抱住,果酒的清甜香气萦绕在鼻尖。 “不会喝酒,还要喝……也不给我留点……” 醉了的人柔软地倚靠在他怀里,凌厉的模样完全退去,因为醉酒,眼尾沾染上了一层薄红,嘴唇上也晶莹地有些撩人。 苏夜喉咙有些干涩沙哑,“我也想……尝尝。” 附身,唇齿相贴,又是一个吻,轻柔又缱绻,淡淡的果酒香馨萦绕在鼻尖,只尝了一点,便有些醉意了。 “这酒,果然醉人……” 大好时光,草长莺飞,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依偎在一起,坐在树下,蹉跎着时光,静谧的,没有腥风血雨,没有是非恩怨的时光实在是奢侈,若是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第277页 竟已是霞送日落,良辰倏忽尽。 入夜了,怀中醉酒的人还未醒,苏夜便背着白若一,也不御剑,就这么一步步往回走。 “那手帕……” 背上的人,呢喃出声,却有些细碎,让人听不清。 苏夜问:“什么?” “手帕……” 这下听清楚了,他问的应该是适才拿去换鞋的那方手帕。苏夜却有些不敢回复了,心慌理亏,他从冰绦中取出那方手帕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甚至忘记了这是他离开江南的时候,楼上歌姬扔下给他的,他一直收在某个角落里,都快忘了。 见他沉默,白若一又嘟囔了一句:“手帕……” 苏夜哪里敢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妻子看到别的女人送的礼物的晚归丈夫。 苏夜支支吾吾,闷声道:“……不重要。” “谁送的?” 苏夜不知道的是,白若一在店里的时候,盯着那手帕看了好几眼,绣花精致,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定是哪个女子亲手绣的,苏夜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 但想到这里,白若一却被自己的提问给噎住了,他此举倒像是个妒妇,为何要在意这些事? 白若一没有追问,但苏夜却坦诚了,有些激动,有些忐忑。 “以前,别人送的,但我没有喜欢那个人,我只喜欢你。” “…………” 没有再说话,背上的人呼吸愈发绵长均匀,许是醉酒睡着了,苏夜松了口气。 · 七日时间过的很快。 第七日,神曲再次出现,递给了苏夜一只小巧精致的木鸢。 他说:“灌愁海活物难渡,这木鸢非活物,又是建木树枝干所做,飞跃灌愁海,传递消息是没有问题的,你若是寻到了那个人,烦请告知我一声,他是否安好。” 苏夜:“若是能找到,我会告诉他,你在这里等着他。” 神曲却摆手笑道:“不必,等着他是我的事情,同他无关,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也是我的事情。” 苏夜理解不了神曲的想法,怀着尊重的态度,并未多问。 有神曲的木鸢送他们出海,便能免受灌愁海的伤害,他们顺利回了九州大陆。 · 与此同时,暗紫衣衫的青年已经不眠不休站在岸边等了十多日了,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青色的胡渣都冒了出来,面色暗沉,眼下还坠着淤青,手中死死地握着白纻,双眼无神,却一直盯着漆黑的死海。 直到腰间的弟子名牌闪烁了几下,他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但那闪烁的频率太过频繁,吵到了他的眼睛,他才漫不经心地掏出来看了一眼。 简讯是石羽涅发来的。 简讯内容:叶上珠失踪,速归。 原本神情木讷的钟续,倏然愣住了,紧接着额间青筋暴起,握着名牌的手忽然攥紧,整个人都在猛烈地颤抖着。 犹豫了一小会儿,他将白纻施了一个术法,拴在海岸的礁石上,确保若是他们回来了,能看见白纻,然后撑着疾风伞,迅速赶回。 缘分错落,便如参商。 若是他再多等一会儿,便能看见他等了十几日的人,可惜的是,人生何处不错过呢? · 建木树的枝干化作的木鸢,载着两人飞跃海岸,白若一一眼便看见了白纻,那日打开空间之门时,白纻明明遗落在悯苍塔,此刻定是有人送了过来,却独见白纻,不见人影。 他们站在海岸,静默了会儿。 白若一服下神农草炼制的丹药后,气色恢复的很好,根本看不出来灵脉有损。 苏夜犹豫着还是开口了,逃不过去的,“回神魔井吧。” 先把自己前世的尸体处理掉,虽然自己亲手粉碎自己身体这种事情做起来,很诡异,但是别无他法。 除了为白若一考虑,苏夜自己也不想留着那躯体,虽然都是他自己,他却莫名有些妒忌自己的前世,觉得那躯体看起来很不顺眼。 白若一知道自己拗不过苏夜,但让他直面那失了容器的五阴炽盛毒,灌入苏夜心脏,他还是接受不了,他见到过的,他见到过苏夜被五阴炽盛影响心性,就像变了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再见到这样的画面,会怎么做? 他是万万不可能再狠得下心,去杀了他。 囚禁吗?关起来吗? 辰巳仙尊终于选择了逃避,他沉默后,不置可否,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当初,我带着你进灌愁海时,悯苍塔许诺过,入了灌愁海的人,无论所犯何罪都可既往不咎,生死由命,如今我们回去,是堂堂正正,谁也不能再加罪于你。” 即使见识过人心的复杂,白若一依旧选择相信他们会信守承诺。 苏夜抿了抿唇,应了一声:“好。” 其实他不相信,他本能地不相信人类。 可师尊信任,他便想试着去相信一回。 去看看师尊心目中美好的人间,若是可以,他也想同师尊一起守护师尊在乎的这个世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一片漆黑死海上空的诡谲云雾散开了,有阳光透了下来。 白若一:“上次从禁制中逃出的妖魔,也不知有没有控制好,我们先去人间看看吧。” “好。” 第278页 苏夜知道白若一在逃避神魔井的话题,但是他还是选择听从白若一,一下子接受不了,必然需要徐徐图之。 更何况,苏夜也不知道自己若是一下子毁了魔君尸身,那五阴炽盛钻进心脏的时候,他是否能承受住,若是承受不住会不会像前世一样伤了师尊? 他必须做好万全之策…… · 悯苍塔的那一场审判,已经过去了十几日。 所有人都觉得苏夜死定了,没救了,辰巳仙尊也完了,他们都葬身灌愁海,那片从无一人能活着回来的死亡之海。 相对于失去白若一的庇护,他们突然觉得苏夜的所作所为也没那么罪恶滔天了,他们当时为何会觉得苏夜是十恶不赦的恶魔呢?就凭借着一瓶噬魔圣水吗?噬魔圣水就算是淋在普通人身上,也会多多少少有所灼伤。 若说是因为看到过叶上珠的回忆里,苏夜亲手杀人,那便真算得上罪大恶极吗? 试问在座的修士中,至少有一半的人,双手沾染过人类的鲜血,但他们都有理由的,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哪个借口都行,手上的人命到底无不无辜,还不是活着的人说了算的?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 一部分人思考过这些问题,但人是趋利避害的,他们不愿沉溺在这种自我折磨和反省中,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面对更加棘手的问题。 从江南禁制中逃出来的妖魔数量庞大,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为数不多,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都是从江南逃出来的,一方禁制会封印那么多妖魔吗? 年长的,有些阅历的长老们,纷纷开会商讨。 甚至有人提出:“那些妖魔太多了,这样庞大的数量,几百年都没发生过了,要说同样的状况,也只能是两百年前的昆仑八十一城了。” 另一个长老略一思索,立马神色凝重道:“你是说,这些妖魔很有可能不是从禁制里逃出的,而是出自昆仑?” “我只是猜测,这两百年,你们可曾见过人间有这样多的妖魔?也只有两百年前……” “胡说!那昆仑魔君都死了两百年了,他从哪儿复活来操控这些妖魔?” 议事大殿徐徐走进一个月白衣衫的小公子,看着年轻,人畜无害,甚至脸上还挂着奶膘,可他目光凌厉,颇有魄力。 众位长老见他,居然还需行礼,“上官城主。” 上官卿礼貌回礼后,将手中的半本残卷递给在座众人传阅,一边道:“诸位可曾听说过拜斗重生术?” 毫不在意在座众人的惊讶神色,他继续道:“当年,我兄长一朝行差踏错,竟开始研究这邪术,但他并未成功,只留下这本残卷,但我兄长没有成功,并不代表别人不会成功。” 手持残卷传阅的长老,手指颤抖起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昆仑魔君,有可能重生临世了?” 上官卿没有说话,底下的议论起了,他的目的达到了。 最终,他们定下了此次开会讨论的结果:魔君很有可能重生临世,重新操控妖魔血洗修仙界,魔君若是怀着仇恨再度临世,那将是九州大陆的一场塌天浩劫。两百年前,他们还能靠着辰巳仙尊斩杀魔君,而如今他们却失去了仙尊…… 谣言也是会人传人的,甚至比疟疾席卷的更快,过程中还会发生些变异,各式各样版本的谣言短短十几日便传遍了九州大陆。 人心惶惶,他们对这样的谣言,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不是容易被蛊惑,而是故意让自己被蛊惑,大家都这么觉得,若是有人不一样便无法与大家共处了。 人类是惰性的,恐慌之下才会反应,才好被控制和利用。 如今,大约是时候到了。 但他们的神祇已经被他们逼入了灌愁海,或许早就成了海底的一捧枯骨,谁还能护着他们呢? 卷 三 【 不 归 途 】 第138章 师尊与我共人间 大概是真的意识到,再无神祇可以护住他们,他们开始思考如何自救。 江南禁制逃逸的妖魔不足为惧,但是短短十几日,不知从哪儿撕破结节来到人间的妖魔几乎占据了半个九州,他们猜测是昆仑逃出的,修仙界如临大敌,组织了修为高深的长老们和年轻一辈的俊才英豪,准备共赴昆仑,封印结界。 那安安稳稳沉睡了两百多年的昆仑八十一城,在这一刻犹如睁开猩红眼眸,龇开獠牙露出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送上门的修士。 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人真的见到有妖魔从昆仑之巅跑出来,况且昆仑此刻也不对劲,漫天的霜雪下,原本笼罩的淡白结界化作了猩红。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们太年轻了,活过两百年的人少之又少,大多对于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只是听闻,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那时的尸山血海有多恐怖。 石决明却出言反对,并不支持众人在搞清楚真相之前,就贸然踏上那两百多年都无人涉足的昆仑八十一城。 却被有心之人嗤之以鼻道:“石山主莫不是怕了?身为八大仙门之首,既不肩负拯救苍生之责,还出言反对有志之士的挺身而出,没了辰巳仙尊这尊大神镇着,涿光山就怂成这样?” 石决明道:“非石某人胆小怕事,只是在弄清楚事因之前,不要轻举妄动,那些孩子是修仙界的希望,是九州大陆未来的青年才俊,若是因为贸然出手,折损在昆仑,这责任诸位担当的起吗?” 第279页 涿光山被奉为八大仙门之首,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山主石决明一贯韬光养晦,很少参与仙门之事,众仙门还奉其为仙门之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在白若一的面子上。 如今白若一没了,他们并不在乎石决明的意见。 聚集了一众天真烂漫的新起之秀,唱罢誓词,饮了决绝酒,义愤填膺地摔碎了陶碗,便准备浩浩荡荡赶上昆仑。 昆仑上下的小贩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依旧有人推着板车,坐在山下卖瓜。 像极了两百多年前,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围攻昆仑之巅,围堵魔君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他们还未踏上昆仑,便被紧急召回了。 九州大陆遇到了更加艰险棘手的事情! 绫罗城禁制破裂!云缈山禁制破裂!华山畿禁制破裂!盘麟城禁制破裂……就算有芳华身前留下保护结界的芙蓉城也岌岌可危。 除了华山畿并无修士驻守,其他禁制之地,好歹还有仙门镇守,但最严重的一处要数极北硕寒之地。 极北无人居住,只有几个驻守的修士九死一生地赶回来报信。 妖魔从极北赶来中原还要些许时候,但绝对不可坐以待毙,众所周知,当年在远离中原的极北设下禁制是有原因的,嗜血暴虐、妖魔等级极高的都被封印在极北。 若是那些妖魔赶来中原,如今的九州大陆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 从昆仑召回的弟子是这一代的年轻才俊,他们被分配了一半去极北,剩下的一半分散去了各个仙门,帮忙镇守,至于凡人居所的华山畿并没被特殊照顾。 只有仙门中几个修为较差的小弟子,被安排去华山畿救助。 被分配而去的大多是医修,有的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并不比凡人强多少,他们一边怨天尤人骂骂咧咧,一边不得不等到妖魔肆虐一番退去后,再摸索着走上街头,将伤患抬回救治,救不回来的,便将尸首抬到后山掩埋,再到后来,来不及掩埋,便直接丢弃。 短短一月有余,华山畿山脚下原本的桃源便成了乱葬岗。 华山畿附近的村镇遭逢大变,人们纷纷逃往最近的金陵城。 金陵城的城门紧闭,城主是个不修仙的人,也极少参与仙门之事,消息传来后,他惶恐极了,城中几乎没有几个修士,遑论斩妖除魔? 他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城池和这一城百姓。 于是早在多日前,他就紧闭城门,加固了城防,甚至命人加班加点,在城池四周挖出了一条宽阔的护城河,严防出入。 城门下聚集了从华山畿迁徙而来的难民。 城主站在城楼上,神色凝重。 他犹豫着,身边的人劝他,“拯救苍生的事情该交给有能力的人去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们能做的便是护好城主这身后的一城百姓。” 他说的很有道理。 城主想过接纳那些难民,但一来妖族擅长伪装,万一混在这群人中进了城,那这金陵城恐怕真的要成为妖魔的盘中餐了。 手下的人知他于心不忍,便替他派出了手持长矛的守卫,甚至从城墙上泼下滚烫的开水,试图赶走这些难民。 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人,不过是为了自保。 若说妖擅长隐匿,那魔就更肆无忌惮了,这么多人都是从妖魔肆虐的华山畿逃来的,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魔的气息,那些魔会顺着熟悉的味道追踪而来。 这群人要是一直围在城墙下,吸引来了妖魔,谁都活不成。 城主于心不忍,他负手背对着,城下的骚乱让他眉心抽搐,咬紧牙关。 “啊,那是谁?” “快!快拦住他,别让他上来!” 守卫慌乱了片刻,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畏滚烫的开水,也不畏那对准他的长矛和剑戟,竟跃身而上,踏上了城墙。 那人身型俊朗,面上覆了一块银色的面具,遮挡了半张脸。 城墙上的风将他的衣摆吹地猎猎作响,他却恭敬作揖,对城主道:“在下并无恶意,还请城主打开城门,接纳这些难民。” 城主转身,眼眸震颤片刻,竟也没有多慌乱,眼前这人虽然修为高深,却并无恶意,应当是哪个仙门的修士。 金陵城能守护的修士不多,仙门也没人来支援,只能靠自己,他对修为高深的修士是顶顶的渴求和尊敬的。 城主回以礼貌道:“这位仙君若是要入城,本城主自然是欢迎的,但如今的世道,妖魔肆虐,非是我心肠狠辣,只是我也要为我这满城百姓考虑。” 黑衣人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城下,一袭白衣戴着帷帽的人站在人群中,正仰头看着他。 他收回目光,道:“在下能理解城主,但这些人的性命也是命,城主可以在城门附近开辟一块容身之所,将他们短暂隔离,等到七日后,他们沾染的魔息散去,便再无隐患了,若是中间产生了变故,再将他们赶出去也不迟,更何况,我与家师愿意守在此处,帮助城主,共抵妖邪。” 这一番话,挑不出毛病,城主心动了。 金陵城此刻太缺能有抵御妖魔能力的修士了,一下子送上来两个修为高深的修士,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城主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更加保险的方式。 所有入城的百姓,必须丢下所有可能沾染了魔息的物品,包括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要求他们赤·身·裸·体蹚过护城河,洗涤干净魔息。 第280页 无论男女老少。 原本看起来极具侮辱性的条件,在生死之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城下的百姓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接受了条件。 城门大开,里头的守卫迅速募集了好几筐衣衫,在河岸等着蹚过的百姓。 在生死面前,他们抛下了尊严,只有活下去,才能拾掇起人类独有的礼义廉耻,原本苏夜还纠结着,城主这个提议实在过于侮辱人了,谁会愿意呢?但他没有想到,这些人脱衣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白花花的躯体一个个涌入护城河,任由冰凉的河水涤荡全身。 一时间,画面显得有些不堪入目。 再次跃下城墙的苏夜,极速走到白若一身边,将他扯到一边,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白若一的视线。 白若一并不知道他们商讨的计划,有些困惑地侧头朝城门去看。 立马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掌心捂住了双眼。 “师尊,别看。” “…………” 哗啦啦的水浪一声声拍开,还伴随着几个不愿意形同畜生,毫无尊严地衣不蔽体的人的唾骂声,白若一登时就明白了。 苏夜有些歉疚,道:“对不起啊,师尊,我本来还想再争取一下,他们……同意的太快了。” 白若一心中一片柔软,他道:“不怪你,于他们而言,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自从离开灌愁海后,这小徒弟就像是在刻意讨好他,白若一知道苏夜其实并不是一个会管这种事的人,只是因为他的师尊是个心系苍生的人,他便也想着努力去试试,他想成为一个能站在白若一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如果可以,他也可以为他的师尊战死。 随着最后一个犹豫着还是脱掉了衣服,蹚过河水,爬上彼岸的人换好了衣服,苏夜和白若一再看去,竟还有几人不愿意受此屈辱。 看起来像是儒生,咬牙切齿地闭眸摇头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耻,不死何为?” 其实,城主已经尽力给足了他们面子,至少那些城门的守卫在众人蹚河的时候,是背过身的。 苏夜抱臂走过去,有些好笑道:“命都保不住了,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曾经经历过黑暗的苏夜,自然不能理解,他那时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根本不会在乎礼义廉耻这种东西,能当饭吃吗?能保命吗?那是腐儒们编造出来压制人性的东西。 一想就来气,包括什么男人与男人不能在一起,什么师徒有染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十恶不赦! 什么道理?他们如何做是他们的事情,妨碍别人了吗? 那几个儒生并不领苏夜的情,他们依旧抱着自己的包袱,端坐原地,包袱里露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他们那么宝贝的只不过是书卷罢了。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有气节,有羞耻心,若是为了活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还不如那些妖魔呢!” “就是就是,那些妖魔还知道不为难自己同族,它们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吃人,人要是也这样,还不如畜生。” 苏夜:“…………” 有被震惊到,谢谢。 乍闻这些话,苏夜有些感动,他曾经险些丧生于人类口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根本不能称为人,现如今,他竟从这些他看不起的酸儒口中,听明白了生而为人的道理。 鼻子有点酸涩。 要是人类多读点书,也挺好,虽然说话挺欠揍的,但心是良善的。 苏夜冷哼一声,“聒噪!” 拽着白若一的手便走进金陵城。 白若一还有些担忧地看着城门外那几个不愿进城的人。 苏夜小声道:“师尊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那几人周遭好似闪烁着一些金灿的光芒,不仔细看的话,有些看不清,但白若一知道,苏夜暗暗施下了防护的结界。 他的小徒弟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并且死不承认。 甫一入城,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便袭来,先是小声嘀咕,后来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越来越大。 “为什么他们不用脱衣服?” “为什么他们不需要蹚河?” “为什么……” “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 苏夜声音乍起,四周忽然静下来。 他沉默一晌,便似耍赖般嬉笑道:“修士斩妖除魔的时候,平民怎么能躲在后方呢?要我说啊,就应该公平对待,让平民们也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修士本来就可仗着修为毫发无损地逃之夭夭,何必费劲抵御妖魔呢?要我说啊,自己管自己那块得了,来这金陵城麻烦人家城主干嘛?人家城主又没强迫你们进城。” 苏夜的厚颜无耻着实震惊了在场众人,他们说不出话来,羞愧瞬间溢上面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是因为刚刚苏夜的一席话,还是想起自己为了活命,赤·身·裸·体,蹚过河水的尴尬场面。 信守承诺,师徒二人在金陵城暂时住下,这给城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笑脸将两人迎入城主府内。 但千防万防,还是出现了纰漏。 第139章 师尊的伤好了吗? 即使金陵城的防护工作做的再好,还是有很多被妖魔伤到的人。 第281页 不得不说,金陵城城主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城主,他将城主府最大的前院开辟出来,供受伤的城民疗伤。 甫一入院,便能看到满院的简易床铺,受伤的城民正在被忙碌的医修治愈,到处都是浓郁的汤药味,人来人往却根本忙不过来。 城主道:“这些都是早先入城的平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大规模的妖魔入侵,在确认过他们并未被魔息所感染后,便留下救治了。只这些人都已经够呛了,我已经调动全城的医修了,若是再有人受伤,真的救治不过来。” 城主所言非虚,白若一只动用神识扫视一遍城主府,便能看到,至少几百个受伤的平民急需救治,而医修却只有十几个。 一直安安静静的白若一,忽然蹙眉开口:“八大仙门没有安排人来帮忙吗?” 那黑衣的仙君修为已经高到深不可测了,却对这白衣的仙君唯命是从,虽不能看出来二人的身份,却也知道这白衣仙君也是为了平民考虑。 事到如今,城主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心。 他神色有些悲怆,叹息道:“求助过,他们说华山畿禁制的破碎并没有多严重,所处的位置相对而言有利于防控,而其他禁制接连出现问题,实在腾不出人手。” 有利于防控的意思是:华山畿和金陵城所处偏远,根本威胁不到仙门世家的根基,就算全部被妖魔侵占,也不至于让整个九州陷入危机。 沉默了会儿,城主又道:“其实,我也能理解,八大仙门是自顾不暇了,这个时候叨扰确实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白纱帷帽下,白若一轻抿双唇,没有继续问。 他检查了周围几人的伤势,伤口是猛兽撕咬造成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了,却没有愈合,反而呈现了溃烂的趋势。 魔兽的咬合原本就力道巨大,能轻松撕咬猎物,就算侥幸保命,也会因为牙齿上释放的毒素,使其伤口难以愈合,最后不治身亡。 白若一施术,阻止那人伤口溃烂,又迅速以同样的方法救治了几个伤势严重的人。 在场的医修都是仙门末流,他们因为灵脉薄弱,天资不够,不适合修仙,只好被安排成为医修。 原想着海晏河清了二百余年的九州,怎么都不会用得上医修,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医药的研究也根本算不得上心,整日浑浑噩噩,万万没想到,现如今竟是医到用时方恨少。 如今,乍一看这位白衣的仙君,竟如此强大,解决了他们迫在眉睫的问题,纷纷围过来求教。 白若一告诉他们:“魔兽的利齿会分泌一种毒素,所以被撕咬的伤口不易愈合,普通的伤药并不能治愈,只会在拖延之下,伤口溃烂,刀子挖掉腐肉后,要用灵力清洗伤口,再敷药。” 那些医修闻言,茅塞顿开,纷纷按照白若一所说,去操作了。 白若一对城主道:“劳烦城主联系涿光山,让他们送些凝消草来,普通药草或许作用不大。” 城主见识了白若一的能力,自然是感激不尽,他立马吩咐人去报信。 其实人类修士策马疾驰,不眠不休,一个来回都要不少时间,很有可能会耽搁救治,但白若一还是在犹豫后,并没有自己召出十翼飞鱼去传信,原因无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任何人知道他和苏夜活着走出了灌愁海。 不是他有心防着石决明,而是涿光山远没有看起来那般祥和,先不说那个云频是云缈山的人,云缈山的立场,白若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其中猫腻颇深。 涿光山整个透出一股不对劲,又具体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就连没上过几天学堂,一贯被他大表哥鄙视蠢笨的苏夜,都隐隐察觉不对,更何况是白若一这个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人。 既然耽搁了运送药材的时间,白若一只能支撑起强大的灵力,将整个前院笼罩在其中,这里的灵流同外界不一样,整个空间都是被浓郁的灵气覆盖着,伤患在此,可防止伤口进一步恶化。 如此浓郁的灵息,显然惊到了在场的医修,他们愈发认定了白若一是一位修为强大的仙君,只是这位仙君不曾透露自己姓名身份,帷帽之下的容貌也未显露半分。 苏夜安安静静守在白若一身边,并没有阻止他,虽然心中很清楚,白若一这么消耗灵力实在对灵脉不好,即使有神农草练就的丹药压制着,偶尔是可以动用灵力的,但苏夜依旧心疼地不行。 但白若一这个人啊,你让他不要管苍生,他能比死了还难受。 直到日暮西山,繁星染空。 城主府的病患基本控制的比较好了,剩下的交给那些医修问题不大。 他们又去了城门口,那块被开辟出的,专供华山畿逃难而来的平民的落脚点。 一路上,苏夜侧目看着白若一,神识透过白纱,瞧见白若一额角渗出的细汗,和疲惫的面色,还一直似有心事般,咬着下唇,蹙着眉头,苏夜见了,颇有些心疼。 白若一还不知道他能看见他此刻的神情,毕竟能透视他的伪装,那只能是修为不亚于他的人才行,这片大陆应该还没有。 白若一只知道不死城的建木树赋予了苏夜强大的力量,但并不知这份能力究竟有多强大。 更何况,他此刻心事繁冗,脑中思绪万千。 直到他的小徒弟趁着没人看见,勾起他的小指,轻声问他:“师尊,累吗?” 第282页 白若一条件反射下,摇了摇头。 等他这个动作做出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累,但他习惯了一个人承受,并不需要别人的问候和怜惜,如此千百年,才造就了这幅不近人情的模样。 但此刻,却有一人打破了。 尽管白若一心知身边这个小徒弟,与旁人是不同的,但他拒绝的话说出来后,还是硬着头皮不打算解释。 小徒弟没有说话,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上,他便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灵力穿透了背脊,直达灵脉,磅礴如海河,细腻如泉流,细细滋补着刚刚的亏空。 白若一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谢”字。 一贯以来,他从未接受过别人的帮助,没有人让他有机会说出“谢”字,他习惯了,便觉得陌生,只默默走着路,不出声。 但苏夜感觉得到,师尊身上细微的僵硬。 那些华山畿而来的平民情况还不错,城主清空了城门附近的商铺,安排他们集中住宿,又准备了米面馒头。 人安全了,吃饱了,解决了生存问题,便消除了戾气,显得可爱了不少。 几个路上不慎受伤的人,也被城主安排来的医修诊治过了。 登上城楼。 夜色下,能看见城门外的那几个儒生,依旧坐在原地,多少有些惶恐,时不时瞥一眼城门方向,瑟瑟发抖着,也不知是不是后悔没有进城。 他们并不知道苏夜划下了防御结界,一直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暗处扑上来的魔兽撕碎,吞下,便有些瑟瑟发抖。 苏夜双手抱在胸前,唇角微勾,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胆战心惊的几人。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心肠歹毒,趣味恶劣的坏人。 白若一却问:“为何要帮他们?” 他其实知道苏夜不喜欢管这些闲事,帮助那些平民,同城主谈判,也不过是看在自己的意愿上,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苏夜撇了撇鼻子,心思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只嘟囔道:“他们说话不难听。” 帷帽下,白若一忽然轻笑了声。 苏夜会同情那些同自己一样,被伤害过的人,同情那些迫不得已双手染血,却有苦衷的人,比如多年前,遇到霓茶的时候,他会为了她向白若一求情。 但白若一还是第一次见到苏夜帮助那些他看不起的腐儒。 苏夜手指轻抬,一道金芒闪过,微不可查的,城下那几人不远处的,草丛中虎视眈眈的魔兽便被驱散了。 看起来就像是微风吹过草丛。 那些只是低阶的魔兽,不具备多大杀伤力,想弄死它们轻而易举。 但若是此刻杀了它们,难免会因为同伴血肉的气息扩散,而吸引更多魔兽赶来,不得不说,苏夜处理的很好。 白若一难得用赞赏的目光看向身边身型高大的青年。 原以为一直合该被自己拴在身边保护的小徒弟,好像忽然长大了,他有自己敏锐的判断力,甚至身上那股冲动劲也克制了不少。 巡视了一会儿,确认今夜并无危险,他们便回了城主府,城主给他们安排了两间紧挨在一起的客房。 夜深了。 白若一躺在床上,思索着禁制破裂的原因,又想着该如何修补禁制,又要从哪里开始修补。 静谧的夜里,依稀能听闻前院传来伤者痛哼声。 再加上白若一心中思绪万千,并没有发现,自己房间窗户上的窗闩被灵力操控着,轻轻拨开,然后窗户被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便跃过窗棂,跳了进来。 白若一再迟钝,也该发现了,他微愣了片刻,有些无奈开口。 “有门不走,非要翻窗……” 来人没说话,走到床边,蹲下,双臂叠在床沿上,枕着下巴,静静瞧着白若一。 透过月色,白若一依稀能看见他的模样,月光将他的小徒弟勾勒出一道银色的轮廓,澄澈泛着光泽的双眸睁地很圆很大,就这么打量着白若一。 白若一有些无奈,撑起上半身,斜靠着。 “这么晚了,还不睡?” 苏夜开口:“师尊不也没睡吗?” 过了会儿,小徒弟干咳了一声,有些羞赧地捂住自己的侧脸,低声道:“看不见师尊,我睡不着。” 白若一面颊愠上薄怒,有些嗔怪道:“你当自己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呢?” 也不知这句话有哪不对,苏夜顿时红上耳廓,幸好借着黑暗,看不太清楚,他嗓音有些干涩,双唇翕动,有些犹豫。 还是开口道:“……可以是。” 白若一:“…………” 当小徒弟顺杆爬上了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躺在他身侧的时候,白若一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刚刚居然本能地往床里挪了挪,腾出了半边床的位置,小徒弟便咧开了嘴,笑着爬上了床。 一张床,本来就是单人床,一个人躺还有些宽敞,可两个身型高大的男人,躺上来后竟显得有些逼仄狭小,肢体难免会触碰到。 若是以前还清清白白,师徒之间还没什么的时候,白若一不至于呼吸这般紊乱,心跳地那般快。 可身边的青年靠的那么近,呼吸声几乎萦绕在耳畔,偶有的肢体触碰,就像是电流穿过,激地一阵酥麻。 白若一背过身,几乎都快贴上墙了,身边的人却越靠越近。 第283页 或许是太安静了,苏夜一开口,嗓音有些喑哑,这样的声音很低沉,颇具诱惑,他自己没发现什么,可听的人却浑身战栗。 他说:“……师尊身上的伤……好了吗?” 什么伤? 白若一自然知道什么伤。 灵脉的损伤和灌愁海腐蚀的伤口,早就被神农草治愈了,那伤自然指的是他那大逆不道的小徒弟亲手烙印的。 第140章 师尊,我想 “你……心跳的好快……” 苏夜喉咙吞咽着,忽然又开口,嗓音依旧低沉,像是在隐隐克制着什么。 不需小徒弟说,白若一自然知道自己的心脏在此刻像是有什么大毛病,怦如擂鼓。 可他就是倔着,不肯承认。 忽然在这时,一只胳膊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白若一的腰很纤细,却精健有力,他体温较常人低一些,这时候却被灼热的胳膊染上了温度,有些滚烫。 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焰,从腰上触碰的地方燃烧起来,瞬间就能将白若一烧成灰烬。 紧接着,身后的人往里边又挪了挪,后背被燥热的前胸紧紧贴着,白若一能感受到身后那人胸膛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只会比自己更快。 睡意再无。 白若一慌乱地眨着双眼,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苏夜的呼吸灼热异常,就喷洒在耳边,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感受到身后拥着他的人轻微地扭动了下,隔着亵衣,相触的身躯窜起了一阵酥麻。 薄红早就染上耳廓,虽在夜里,修为强大不少后的苏夜视力却格外的好,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了声。 这反应彻底惹怒了白若一,他咬牙强压着赧意,正经道:“这床窄,睡不下两个人,你回去休息吧。” 床其实也没那么窄,若是白若一能看见苏夜身后空出的一大块地方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 明明身型足够高大的青年,却忽然沉默了一瞬,然后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委屈道:“师尊这是要赶我走啊?” 白若一本想说,是又如何。 但是,小徒弟忽然又开口:“师尊刚刚让出位置,不就是同意我上来的吗?” 一句话噎地白若一羞愧难当,再也说不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来。 确实是他刚刚造的孽,那凭借着本能的反应。 白若一还在思考要如何将这大逆不道的徒弟赶下床,赶出去,却突然感受到身后的人又贴紧了些,几乎要将他抵到墙上。 青年时期的苏夜比白若一壮硕不少,比他高了几乎半个头,轻轻松松就能将人圈在怀中,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来,像是在轻抚他鬓边的头发,触碰他滚烫的耳尖。 酥麻的电流从耳廓窜入心头,白若一睫毛轻颤,慌乱地闭上双眸。 而后,耳边的呼吸更加近了,直到湿润的舌尖舔舐他的耳廓…… “你做什么!”白若一再也忍不住,怒斥一声。 一开口,他自己也愣住了,原本带着薄怒的威慑,非但没有发挥实力,反而听起来缱绻万千,就像是在……撒娇? 他被自己的认知怔忡到崩溃。 若说白若一是慌乱的,隐隐压制着欲·望的,那苏夜可谓是忍地很辛苦了。 年轻的躯体原本就躁郁,他们只做过一次,如今想来都已经有将近两个月都没碰过了。 苏夜忍地很辛苦。 一方面是在意白若一的身体,第一次就因没有及时清理,而生病,另一方面,确实是苏夜不清楚白若一的心意,他的师尊是禁欲的谪仙,他很怕白若一反感这样的事情。 可是他很清楚,白若一其实很愿意。 他见过的,他见过白若一失神是什么模样。 他听过的,他听过白若一喉咙里夹杂的餍足。 苏夜浑身燥热起来。 细碎低沉的声音从口中溢出,伴随着隐忍的颤抖:“师尊……我……想。” 前半句是唤地恭敬,后半句是狼子野心。 紧接着,白若一感受到苏夜抵在自己身后,他脸上更红,哑口无言,早知道就不背对着这个男人了,这样的状态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细密而怜惜的吻,一点点落在白若一的鬓边和耳廓上,紧接着,身后躺着的男人忽然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俯身看着白若一。 借着窗外的月色,白若一能瞧清楚苏夜双眸的莹亮,清澈干净却又情根深种,不得不说,苏夜从小就很好看,二十来岁的他更显得俊朗非凡。 若是出身在一个普通的修仙世家,没有忧愁,就像钟续那般,定会有很多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挨个给他介绍仙门的女修。 可这样优秀的人,偏偏看上了自己这个不知活了成百上千岁的老怪物,一个可以当他祖宗的人。 白若一轻颤着睫毛,颤抖着开口:“明日……还有正事。” 那柄抵在自己身后,血肉铸就的刀刃,是怎样的凶悍,白若一是见识过的,若是今夜发生了什么,明日定然是…… 白若一不敢细想。 他察觉到青年轻叹了口气,像是失望。 这一认知,让白若一有些慌乱,他再想解释,却被自己说出的话又羞地恨不得一头撞死。 “以后再……” “师尊是说,以后可以?”苏夜忽然兴奋起来,双眸更加亮了。 第284页 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在窗棂漏进来的月光照射下,晶莹地泛着水光,更添了些淫·靡的味道。 “那就……先收点利息吧。” 白若一还没反应过来,利息是什么,便被高大的身影覆盖住,青年薄唇落下,轻轻吻着,从虔诚地触碰,小心翼翼地吻上去,到舌尖挤入双唇,侵略进来。 渐渐地,空气中只能听闻唇齿纠缠的声音,还有呼吸紊乱的节奏,以及开合之间水声的黏连,唇舌湿润地磨蹭着,激烈接吻时脸红心跳的声音愈发清晰,彼此的呼吸都是滚烫又急促。 纠缠翻滚,不知羞耻。 彼此都知道,这样浅尝辄止的吻只会让两人更难耐,可是他们都在努力隐忍,呼吸愈发急促,燥热。 青年粗粝的手掌抚着白若一的后背,胳膊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微微托起白若一的后颈,让他与自己更好地贴合。 怎么喝都还是渴…… 似徒步迁徙在干旱沙漠的人,彼此都是对方的清泉,只要再近一步,就能品茗甘甜的欲·水。 不知道是谁先挣扎出了一丝理智。 又或许是前院传来的哭喊声,惊醒了即将沉沦的两人,白若一面色一凛,唰地苍白起来,两人都僵住了。 欲·火瞬间退去,他们听见了前院的哀嚎哭喊,和骚乱。 苏夜能听见隔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但自己不在房内,没人开门。 不明所以的两人还是迅速收拾好,他们才刚刚穿上衣服,白若一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急促,恨不得破门而入。 白若一迅速地敛好神色,苏夜眼疾手快地将帷帽给他盖上,打开房门,是脸色苍白的城主。 他焦急道:“仙君快随我去看看,出事了!出大事了。” 由于实在焦急,并没在意苏夜为何从白若一房间里一同走出,甚至双目发光,欣慰道:“这位仙君也在,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苏夜:“呃……” 白若一:“…………” 他们赶到前院的时候,便瞧见刚刚哀嚎和哭喊的原因。 一个伤势很重的男人躺在地上,浑身痉挛抽搐着,口吐白沫,双眼泛白,很快就要看不见眼黑了。 胸前原本被包扎好的伤口又被撕扯开,露出猩红的撕裂,伤口的肉翻卷开,周遭有撕开的痕迹,他的手指上还血淋淋的,已经被几个壮汉按住,免得他自残,原本看起来清癯的男人力气却大的惊人,几个壮汉用尽全力,才勉强按住他。 他身边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哭得泣不成声,被几个妇人拉着安慰,才勉强不让她接近几乎癫狂的男人。 “师尊,我来看看。” 苏夜阻止白若一探身的举动,自己蹲下,检查了男人的伤口。 魔兽的撕裂看起来骇人,但伤势不算严重,探出灵力后,才发现那伤口冒出的腾腾黑气颇为古怪。 神色有些凝重道:“看起来像是中毒,伤他的魔兽应该是被喂了毒……” 白若一神色一凛,他立马对聚集的医修道:“检查所有人的伤口,不要用肉眼看,用灵力探查!” 医修们迅速忙碌起来。 苏夜指透微芒,灵力溢出,暂时让那癫狂的男人昏睡过去,按着他的几个壮汉终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有人开始浑身痉挛,癫狂起来。 一个接着一个…… “摁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自残,也别让他们伤到别人!”苏夜说完,又迅速地将身边几个狂躁的人制住。 医修们用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制住那些人。 “仙君,求求你们,救救我男人,他若是去了,我也活不成了。”妇人哭着匍匐在白若一脚边,像是最虔诚的信徒,祈盼着他们信仰的神明降悯。 白若一只皱着眉头,思索着。 女人被其他妇人搀扶着,早已经哭得几乎晕厥。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降临。 若不是这骚乱,这必然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金陵城的城民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摆摊出街,卖早点的叫喊声一浪一浪传开。 而城主府的医修们彻夜未眠,终于检查完所有伤患,共计二十三人伤口蕴毒,一经发作,过于狂躁,不仅会自残,还会伤害身边的人,不得已,只能将他们击晕。 “凝消草对他们来说,可能没有用,我们需要祛毒丹……”苏夜忽然开口。 白若一明显在犹豫,他心知肚明,祛毒丹确实可以缓解这种情况,现在还不能确定这种毒是否具有传染性,及早遏制才是对的,可祛毒丹只有涿光山有,可这毒发作太快,城主即使安排千里马不眠不休地去求取,也来不及。 苏夜走到白若一身边,开口道:“让十翼飞鱼去吧,来回也不过一日足矣。” 白若一没有回他,天下苍生的命是命,可自己的行踪一旦暴露,小徒弟也会被发现,悯苍塔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会再为难自入灌愁海的人,可白若一还是不放心。 他在纠结,耳边是伤患的抽噎声,眼前是小徒弟等待的目光。 他的小徒弟明明心地如此良善,为何会被判作奸邪? 微凉的手忽然被包裹住,苏夜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摩挲着白若一的掌心,声音又近在咫尺。 “师尊,我不会有事,得了建木树的力量,他们未必能拦得住我,更何况,师尊会一直护着我的,是不是?” 第285页 “自然。”白若一本能地回应。 但他还是没有同意苏夜的提议,只微愣了一瞬,便道:“不死草炼制的丹药还有多少?” “什么?”苏夜眨着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白若一垂眸不去看苏夜的眼睛,“……将不死草炼制的丹药化在水里,给他们服下,压制区区兽毒应该不成问题。” “不可!” 苏夜心头一紧,呼吸一滞,慌了也乱了,衣袖遮掩下,狠狠地掐着白若一的掌心,浑身都在颤抖。 白若一依旧垂眸,不敢去看苏夜的眼睛,他甚至能听见苏夜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这个身型高大的男人,几乎快哽咽着哭出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药是……它是……” 是给你续命用的啊! 为了白若一的心怀天下,苏夜可以陪着他不顾艰险地拯救苍生。 可若是拯救苍生需要拿白若一的性命来换,苏夜恨不得立马带着白若一逃离此处,不问世事。 隔着帷帽和白纱,苏夜能看见白若一眼底下的天下苍生,他们一个个怀着恳切和哀求的目光,等待着眼前的神明降下福泽,拯救苍生。 现如今,苏夜觉得那些期期艾艾的目光刺眼极了。 他不顾所有人的诧异和哀求,拽着白若一的手腕,拉着他逃离了这个世界。 第141章 师尊救世 出了城主府,目光所及,一片井然有序。 金陵城中的热闹集市,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所有人安居乐业,熙熙攘攘,叫卖不断。 一墙之隔的外面是人间天堂,海晏河清,而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人间炼狱,是一双双怀着希望的求生目光…… 苏夜觉得头很疼,心脏也很疼。 他恨不得拉着白若一逃离这个世界,寻一处与世隔绝的监牢,将他在意的这个人关起来,锁起来,只能在乎自己,让他不至于……不至于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送命。 当他拉着白若一漫无目的地乱跑着,途经一处深巷的时候,巷口窜出了一条狗,冲着两人狂吠。 白若一忽然清醒过来,他站定了,摘掉了帷帽,漆黑的凤眸就这么怔怔看着苏夜。 “上辈子,我捡到你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巷子里,那时候你被狂吠的狗吓得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被吓傻了。” “…………” 苏夜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明白白若一为何突然说这些。 “后来,我带你回去,收你为徒……那些日子,你应当都记起来了吧?” 苏夜僵硬着点了点头。 “我出现了,于是你不会冻死在冬夜,也不会被恶犬咬伤,我带你回去了,于是你有了师尊照顾你。” 白若一双眼在看着苏夜,却又像隔着层峦叠嶂的时空,看向另一个世界。 “若是我没有出现,那谁才能救下你,待你好呢?” 苏夜说不出话来了,眼中似乎在氤氲着雾气。 “若我没有出现在他们的世界中,他们如何我不知道,可如今,我出现了,我有办法救他们,又怎能袖手?” 苏夜红了眼眶,他怔怔望着自己眼前这个神明,心里头疼得几乎喘不上气,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白若一,死死地抱紧了,几乎是要将人嵌进自己的血肉,恨不得这人与自己融为一体,再也不分。 “……师……尊。” 他声音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再也克制不住地哽咽着。 “你答应过我,要陪着我……到永远,你……你不能说话不作数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骗我的!” 明明身型高大,修为强悍,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霎那间像一个孩子般哭喊着,由于喉咙胀痛,喊出来的声音有些破碎,沙哑。 他猛地松开白若一的腰,双手托起白若一的脸颊,通红的双眸颤抖着。 “让十翼飞鱼回去,让它去涿光讨要丹药,被发现了就被发现了,我不怕的,我不怕被万世唾骂,也不怕被千刀万剐,我……” 我只怕失去你…… 白若一轻轻笑了笑,伸手贴在苏夜脸颊上,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这么大的人了,还掉眼泪,丢不丢人?”声音在努力平静,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又掩饰地很好,“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不会不作数,十翼飞鱼回去,也未必有用。” “金陵城这样偏离八大仙门的地方都出现了这样的兽毒,更何况是涿光那边,祛毒丹的数量原本就……平时存量不多,根本来不及炼制的……” 苏夜忽然听明白了白若一的意思,妖有妖气,可魔兽并不会自身带毒,只可能是被蓄意安排,有人要搅乱这九州,怎么可能只给华山畿禁制逃出来的魔兽喂毒?恐怕八大仙门早就乱得自顾不暇了,就算回去讨要祛毒丹,也只会空手而归。 白若一又道:“二十多人,只需一粒神农草练就的丹药便够了,及早遏制,损失越小。” 确实,师尊提出的办法,是及时止损的。 神曲给的神农草炼就了十二枚丹药,按照白若一的状况,每三月服用一枚丹药,便可遏制住灵脉的枯萎,能撑三年。 只要他在三年内毁了前世的躯体,那躯体与白若一灵脉的关联就能斩断,灵脉就不会再继续枯萎。 苏夜只后悔,当初脸皮没有更厚一些,再找神曲多要些神农草,反正那玩意在不死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第286页 可惜的是,神曲给的木鸢只能再回一次不死城,无法再返回一次九州了。 即使不愿意,苏夜还是点下了头,从冰绦中取出一枚丹药,剩下的被他藏地更深了。 · 适才突然消失的两位仙君,忽然又回来了,无异于点燃了人们心中祈望的火苗。 神农草练就的丹药化在水中,服用过后,城主府内被兽毒感染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轻中毒症状,几个时辰过后,人便缓缓苏醒。 他们无异于将白若一和苏夜当作救世的神明,纷纷表达谢意。 这是第一次,苏夜被人类感谢,那些眼眸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只是单纯的感激,让苏夜有些无所适从。 白若一侧头看着苏夜,浅浅地笑着,握着苏夜的掌心。 原来,拯救苍生并不只是苏夜想象中那般麻烦,那些感激的眼神会给人以力量,让人心中愉悦。 只是,他还不适应,一时间情绪有些乱七八糟的,想起被浪费的丹药,苏夜心中不悦,习惯性地冷哼一声,冷冰冰的半边面具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甚至有些骇人。 他小声嘟囔着:“哼,谁想救你们了……聒噪。” 空气忽然有些冰冷,那些原本感激苏夜的平民忽然愣了一瞬,又转头扬起笑意朝着看起来更温和的白若一连声致谢。 此起彼伏的感谢声,让苏夜无所适从,他从来不屑于得到这些人的感激,有些不耐烦,还心疼着那枚丹药,想拉着白若一转头就走。 “谢谢白仙君,也谢谢……苏仙君。” 感谢声又回到苏夜身上,他险些一个趔趄。 就……很不习惯。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从来没人谢他,只会有人骂他、鄙视他、嘲讽他、怨恨他……从来没人谢他,他……不好的。 “你很好……” 白若一握着他的手,轻轻在耳畔说道。 他师尊的声音像是冰川上升起的朝阳,不是猛烈的暴晒,而是温和着,捂热了冰川,淌下了泊泊的春日泉流,温和的泉流淌过山川大地,滋润着苏夜心里的万物,种子冲破了土壤,探出了头,很快便长成了参天。 · 又过了十多日,金陵城内的状况得到缓解,前去涿光求取凝消草的人带着药草赶了回来,凝消草这种低阶的草药数量很多,又不需要修士炼制,涿光给的很痛快,城内受伤的百人敷上药草后,伤口逐渐愈合。 包括城门外几个秉持着“身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腐儒,也经过多日的隔离后,证明了并没有沾染魔息,而被允许进入金陵城。 但城门紧闭之下,城内的物资逐渐不够用了。 城主依旧不敢开启城门,只因华山畿禁制外的村民已经逃地差不多了,那些禁制中逃出的妖魔没有食物的供应,已经开始四处游荡,不少妖魔徘徊在金陵城下。 金陵城被苏夜笼罩了一层防护结界,那些妖魔不敢随意靠近,便蛰伏在城门外,就等着有人出城,为他们提供送上门的食物。 这些日子,白若一守着金陵城,苏夜常常外出运送物资进入金陵城,但毕竟只有他一人,带不了多少东西进来,泱泱一整座城池,根本不可能完全照顾到。 街上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少,纷纷关门,粮价被炒地贵了几十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不上饭,城主已经开放了私人粮仓,可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并非是苏夜没想过,斩杀四周的妖魔,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可那些妖魔源源不断,斩杀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加固了金陵城的防御结界后,两人决定去华山畿封印禁制,从源头解决问题。 城主心中是存疑的,他虽不是修仙之人,但好歹是一城之主,阅历不凡,心中很清楚禁制有多难封印,虽然很确定这两位仙君的实力,还是为两人捏了一把汗。 不得不说,苏夜很喜欢金陵城主,这个人有大义,有见识、也有能力,同情心也很足,却不古板,是个好城主,唯一让苏夜感到不愉的是。 每次他大半夜潜入白若一房里的时候,熬夜工作的城主总能顶着眼下的淤青,敲响白若一的房门,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焦虑,又诚恳地寻求解决办法,一聊就是深夜,然后看着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歉意地挠了挠头,意犹未尽地告别。 苏夜每每带着欲·火冲进白若一的房间,又被强压着欲·望,连同揉地乱成一团的衣裳一起塞进床底下,时间久了,他都怕自己会被吓到不·举。 如今终于能跟这位恼人的城主道别,别提有多开心了。 城主表示,两人若是处理完事情回来了,金陵城随时欢迎他们常驻。 苏夜抚着马鬃,苦笑道:“……还是不了吧。” 告别后,那一黑一白的身影,策马扬鞭,并辔远去,站在城楼上的城主极目远眺,产生了些“这对璧人简直绝配”的错觉,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将脑中奇怪的念头甩去。 皆是男子,又为师徒…… 大抵是……看错了吧…… 第142章 师尊对谁都这么好? 华山畿距金陵城很近,策马不过一日便到了。 赶到的时候,日暮黄昏,暖黄的余温笼罩在空无一人的村落,诡异极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华山畿,几年前,处理李亥事情的时候,他们一行五人,如今故地重游的只有他们两人。 第287页 华山畿并不是一个村落的名字,而是密集在华山周边的数个小村庄,之前神女冢所在的村落只是其中一个。 华山畿的禁制向来安稳,哪怕是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也没有波及到此处。 原因无他,这里只有凡人,没有修士,没有修士争端的地方具备修身养息的条件,便是安全的地方。 这一认知让苏夜忽然觉得,修仙之人到底是来守护天下的,还是来扰乱天下的? 他跃下马,牵过师尊的缰绳,将两匹马一同拴在华山之下的树桩边。 华山陡峭,马匹上不去,要靠走了。 他们都是修为强悍的修仙之人,原本御剑就能抵达,但是,一旦御剑,一方面会被其他修士看到,另一方面会沿途留下踪迹,让妖魔顺着灵息聚集而来,加大封印禁制的难度。 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做不到一边封印禁制,一边斩杀妖魔。 华山畿的上古阻妖禁制在华山之巅,二人隐匿了气息,防止吸引周边游荡的妖魔,一步步攀爬上华山之巅。 原本的禁制被撕裂破坏的很严重,撩开了一个大口子,偶有妖魔从漆黑的深渊中爬出,禁制又被撕裂了不少。 加固封印需要以强悍的灵力去修补裂口。 所需的灵力几乎能将人掏空,为了防止白若一灵脉的损伤加剧,苏夜在白若一结印之前,便抢着修补。 磅礴浩瀚的灵流源源不断灌入撕开的裂口,金色的灵流像穿引的针线,一点点缝合着裂口。 白若一心知苏夜是为了担心自己灵脉的损伤,而抢下了修补禁制的压力,尽管获取了建木树的力量,他还是有些灵力不支,满头大汗,咬着牙也不肯松手。 白若一在他身边,掣出白纻,斩杀周围被灵力吸引而来,妄图偷袭的妖魔,以及那嘶吼着妄图挣扎着钻出裂缝的魔兽。 苏夜没有心思顾及周边,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又重新被挤回禁制的魔兽,即使兽爪上已被灼伤,还是拼命往外挣扎。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看到那凶煞的魔兽眼角滴出了泪水,兽面的情绪如人类一般生动,看起来竟像是与苏夜曾经相识一般,露出了悲怆和祈怜的面容。 苏夜心中怔忡,便不慎松懈。 那魔兽借机开始拼命挣扎,将刚刚修补地差不多的裂口又挣地更破碎了些。 就在这时,漫山遍野的魔兽发出了轰鸣的嘶吼声,振聋发聩,就像是被什么美味所吸引,兴奋不已。 华山之巅上动用灵力,并不会这么快就引来满山的魔兽。 怎么回事? 像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天际簌簌落下数道星芒,那是十几个仙门的弟子御剑赶来的行迹,魔兽的嘶吼也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白若一面色一凛,抬起手,掣着白纻,就将那些飞剑打落。 御剑的人正茫然间,就被什么突袭了,本以为是什么魔兽做的,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被数道白绸似的神器卷着身躯,拽落下去。 他们甚至来不及防御,那攻击的速度太快了,就摔在华山之巅的禁制前。 有几个落在崖边,几乎半边身子都要掉下去了,吓得往崖壁边滚了几圈,脱离危险后,还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这位仙君何故要偷袭我们?”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猛地发现禁制边的两人,他目力极好,看出来刚刚是那戴着帷帽的白衣仙君打散了他们的飞剑,却又救了他们,不至于让他们摔下山崖,身首异处。 白若一瞥了一眼那问话的小修士,很快又将目光落在正在封印禁制的苏夜身上。 只淡淡道:“哪家的弟子?御剑要动用灵力,会吸引来更多的魔兽,这点道理都不懂?” 那些修士见这人态度这么差,没有礼貌,本想发作,却忽然又因白若一的话,感到有些羞愧。 他们不过是仙门世家的普通弟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魔兽,哪里知道灵力会吸引魔兽? 御剑赶来的路上,就听见沿途都是魔兽嘶吼,他们还在诧异,这些畜生怎么就跟着他们屁股后面呢? 原来如此…… 原来散发灵力的他们,在魔兽眼中就是可口的珍馐美餐,想起来便让人感到惊恐,灵魂觳觫,腿脚都有些发颤。 为首的修士打眼看去,这白衣的仙君绝对是个高人,深藏不露,只凭借刚刚掣出的神器品阶就能判定,此人修为极其高深,更不用说那正在凭借一己之力封印禁制的黑衣仙君。 他们都是仙门的小弟子,没有见过传说中的辰巳仙尊,也没机会见他召出白纻,不认识也正常,只道眼前的两人是前辈高人。 “两位仙君见谅,是我们孤陋寡闻了。”说着便抱拳揖礼道:“如今八大仙门共抵妖魔,我们是来检查华山畿禁制的,并不知道灵力会吸引魔兽……” 帷帽遮盖下,看不出白若一表情,他双目紧盯着苏夜,只瞥了一眼那人,冷冷道:“谁派你们来的?常识也没有,修为也不够,是来送死的吗?” “呃……”那人被白若一呛到了,有些茫然。 “……云老祖说,只是来检查一下就好,记录状况回去报信就行,应该……应该不至于凶险吧……” 说着,他自己都心存疑惑了。 目光扫了一眼正在禁制裂缝挣扎的凶悍魔兽,又瞥向山崖底下虎视眈眈,又好像在顾及什么不敢爬上来的凶兽,忍不住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沫。 第288页 “安排你们来的人,怕不是想给这些饥肠辘辘的魔兽,添点塞牙缝的肉。” 青年的声音充满了戏谑,随着一声闷哼使劲,苏夜一掌将裂缝处的那足有一座小山般高大的魔兽给打入禁制深处,迅速地结了一道结界,堵住了禁制的缝隙。 “怎么样?”白若一疾步走上前。 “裂口太大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中间,封印起来没那么容易,我先布了个结界能挡一阵子。” 苏夜拍了拍手掌的灰尘,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非常主动地将手搭在白若一的胳膊上,借着白若一的力支撑自己。 “帮我擦擦汗?” “…………”沉默了一晌,白若一还是捻起袖子,照做了。 苏夜借着两人靠近的动作,低声道:“他们说的云老祖,我好像有些印象。” 何止有印象,一听见这个人,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苏夜前世的记忆虽然渐渐回笼,但还有很多不相干的人,并没有刻入骨髓,他当时不在意的人,这辈子自然也记不太清楚。 而白若一却对云老祖印象很深,当年将他塞进八抬大轿,送入魔殿的主意就是这人出的,昆仑之巅的仙魔之战,这人也出了不少力,只是当年的八大仙门之首被灭门后,这龟缩在首席身后的云老祖便作势强硬起来。 而后,白若一勒令当年参与仙魔之战的幸存者闭死关,若非飞升,或者寿终正寝,否则绝不可踏出闭关的洞穴一步。 如今这云老祖,听闻白若一身葬灌愁海,便不再遵守当年的约定。 乍一出关,便迅速联合了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他到底要做什么,白若一不知,只觉得这个人让他很不舒服。 白若一虽心怀天下,却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道:“他既然出了死关,又没有飞升,那便该死了。” 苏夜还是第一次见到白若一厌恶一个人到这个地步,忍不住挑眉,师尊越来越有人味了。 为首的修士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乍一看也是来封印禁制的仁义之士,也不计较什么,礼貌道:“在下是云缈山云非掌门坐下弟子云寄,这些道友都是各个仙门派来施援的修士,多谢二位为了天下苍生,封印这禁制。” 白若一也不打算为难这些小辈,只道:“封印禁制没那么容易,只是暂时控制住了。” 云寄道:“那我立刻传讯师门,请长老们来……” 苏夜嗤笑一声说:“叫他们来有什么用?修为不怎么样,反倒是来霍霍人,帮倒忙的。” 他本来就对云缈山厌恶颇深,更何况那些人能不能封印住禁制另说,这些长老仗着名望,先赚足了平民们的感恩戴德,人一来,阵仗颇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仙来了呢。 那些小修士面色渐渐难看,白若一制止了苏夜的气话。 自从苏夜经历了悯苍塔审讯后,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怨念太深,还是那一缕五阴炽盛的作用,有些戾气,对外人嘴巴毒的很。 白若一推脱道:“破裂的禁制不止一处,八大仙门也够忙的了,华山畿就不必麻烦他们了,我们师徒二人自行想办法便可。” 云寄犹豫了会儿,觉得白若一说的有道理,便认同了,并表示,他们几人也可以帮忙。 苏夜依旧毒舌地嘟囔着:“不添麻烦就不错了,还帮忙……” “你!”有修士被苏夜激到,心中忿然,却又被云寄拦了下来,只能冷哼一声,离他们远远的。 那些小辈确实没帮上什么忙,他们甚至从没见过上古禁制,几个弟子好奇地站在禁制外,拿着本子做着什么记录。 夜色渐浓,华山之巅上燃起两堆篝火。 满山的妖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和嘶吼声,距离不远,却也不敢上来,虎视眈眈地蛰伏在山崖的峭壁上。 白若一在华山之巅设下了结界,用以保护那些修为不济的小修士。 苏夜瞧见,心中有些不愉,以他们两的修为,根本不需要这保护的结界,设下结界还是为了保护那些初生牛犊,胆大无畏的小弟子。 他一直鼓囊着腮帮,不说话。 白若一觉得有些好笑,问他怎么了。 “师尊对谁都这么好吗?” 有些赌气地说出这句话,他就愣住了,显得自己很小气,本想找个话题切过去,却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在生气,换话题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心里头都乱了,恨不得立马贴上师尊讨好起来,可面上依旧又气又恼,摆着一张臭脸。 他那点小心思,在白若一面前就跟小孩子闹脾气似的,自然是懂的,却还是有点惊讶。 他的小徒弟,占有欲这么强吗? 苏夜望着不远处的十几个修士有说有笑的,心中烦躁的要命,最气的并不是师尊给他们设下的保护结界。 而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出现? 他们好不容易离开了金陵城,摆脱了金陵城主的打扰,好不容易两个人获得了独处的机会,却出现这么一帮人,搞得他根本没机会和师尊亲亲抱抱,美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看着不能吃。 想着,便借着面前燃烧的熊熊烈火,遮挡自己的小动作,手伸到白若一背后,轻轻触碰他的颀长的后背和腰肢,感受到手掌触碰下的轻颤,苏夜满意了不少,不需要哄也将一抹笑意挂上了嘴角。 第289页 “别闹!” “没有闹……” 借着极其自然的一个俯身动作,苏夜的唇隔着帷帽垂下的白纱,轻轻扫过白若一的脸颊。 可想而知,若是没有帷帽为屏,白纱下,白若一的脸该会红成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白若一拿了霸总剧本 苏夜:师尊尊,好怕怕,嘤嘤嘤~ 白若一:天凉了,云氏集团该破产了,云老祖该殉了。 苏夜:师尊尊真好,亲亲~啾~ 白若一:……别闹,你点的火,自己灭! 苏夜:(狗头)还有这等好事? 第143章 师尊,疼! 私下无人时的亲昵是一种趣味,众目睽睽之下的偷欢又是另一种刺激。 天色又暗,那对师徒在做什么,这边的小弟子们根本看不清,况且他们年纪小,心思活络,对禁制的好奇很重,讨论地很热闹。 距离不远不近,但苏夜五感清明,他们讨论的话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云师兄,这上古禁制果真玄妙,都被魔兽撕裂成那样了,还依旧牢固的很。” “传言,上古禁制是万年前的创世大神,为了帮助人类抵御妖魔侵袭而设下的,自然强悍。”云寄回道。 那提问的小弟子闻言,双眼亮了起来,手持笔,纷纷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不过一会儿,他又有些疑惑。 “这样牢固的禁制,怎么会被撕裂了呢?裂的还不止一处,修补起来,是不是很难啊?” 云寄是这群小弟子中,见识最多的,仙门开会的时候,他也能偶尔上前递个书信,帮个忙什么的,虽不及首席弟子云淡的名望,却也是刻苦修行的典范了,此次的行程中,被这十几个小弟子当作主心骨。 他觉得有些内容没必要避讳,便道:“仙门长老们在开会的时候,我也听到一些,说是上古禁制在两百年前被昆仑魔君开启过一次,放出了好些妖魔,自从魔君身死魂灭后,辰巳仙尊将遗留在昆仑的妖魔就地封印了。” “啊?” 那攥着本子的小弟子有些惶恐,紧张道:“只有辰巳仙尊能封印妖魔吗?可是……可是他不是已经……” 世上再无辰巳仙尊,谁人还能护住九州? 想着,那弟子还是没说出口,毕竟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为修仙界的禁忌了。 云寄安慰道:“师弟莫怕,如今我师祖已经出山了,他当年可是和辰巳仙尊一同大战魔君的人,他一定可以封印禁制的!” 闻言,那小弟子吐出一口气,还未松懈,又想起什么,紧张起来。 “可如果,两百年前,上古禁制是被魔君撕开的,那如今……” 他颤抖着,不敢再说下去,可众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并且他们也在往这方面猜测,一时间,惶恐蔓延开来。 华山之巅的夜风很凉,篝火显得不那么温暖了,悬崖峭壁上还蛰伏着随时能冲上来生啖众人的魔兽。 这些小弟子,一个个都是身处和平时代里,娇生惯养大的,哪里遇到过这些事啊,越想越觉得恐惧,越想越浑身发抖。 隔着两簇篝火,苏夜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他垂着头,借着半边面具遮挡,又有些碎发落下,掩饰着心中的五味杂陈,却早已攥指成拳,浑身都在颤抖,却又在努力平息躁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忽然,一只纤长的手盖在他的拳头上,触感微凉,又似暖汤煨人心。 “别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知道,你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恶魔吗? 苏夜心中苦笑,别人强加给他的罪名,他不会承认,可他自己犯下过的罪孽,他也不屑推诿。 苏夜抬头望了一眼正在散发淡淡金色灵力的禁制。 他又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天才,怎么可能看一眼就会修补禁制呢? 那是源于前世的记忆…… 他曾经真的亲手撕开过上古禁制,任由妖魔盘旋在昆仑八十一城,将好好的朝圣地变成了鬼沼魔窟。 他曾经真的双手沾染鲜血,一个妄图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的杀人恶魔,会被人接受吗? 眼前的那些小弟子看起来很陌生,但说不定他们的祖父辈曾经死在他的手下,他们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也对他心怀怨恨? 自以为根本不在意世人眼光,自以为内心足够坚硬,却原来,也是在乎的…… “不要回头看,路,要往前走。” 即使不远处,还有人时不时往这瞟一眼,白若一也还是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苏夜的头发,又让他躺下,头枕着自己的膝盖。 “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鼻尖嗅着白若一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冷香,莫名让他放松,今日他也确实太累了,不过一会儿,呼吸渐渐绵长,但双手还是死死地环着白若一的腰,好像生怕自己一觉睡醒,怀中的人却不见了。 白若一垂眸,刚刚苏夜的躁郁已经有被五阴炽盛影响的趋势了,他撒了些安神粉,才让苏夜稍微放松下来。 或许是过于安静,氛围更加恐怖,仙门弟子们时不时瞥一眼不远处的那两人,若是没有那两人,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抵御妖魔,存活下去。 天还没黑的时候,他们好像听那白衣的仙君说……他们是师徒? 噼啪燃烧的暖黄篝火后,黑衣仙君安安静静侧躺在白衣仙君的腿上,而那白衣仙君垂头看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 第290页 云寄抿了抿唇,他实在没见过关系这样好的师徒,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羡慕? 一旦寂静下来,崖壁上攀爬着的魔兽嘶吼和磨牙的声音,更加清晰恐怖了。 他们努力找着话题打破寂静。 开始还在闲聊,讨论生活琐事,和各个仙门的现状,然后不知怎么的,话题忽然就转移到妖魔和禁制上了。 并且着重讨论的还是当年的昆仑魔君,他们没有见过,又好奇,平时门派里管的又严,禁止议论,这一下没有长辈管束,恨不得将所有疑惑全部倾吐出来。 “我听我师尊说,当年的魔君可能重生了。” 白若一闻言,一愣,他下意识地去看苏夜,还好睡的很熟,但即使睡着了,也依旧是眉头紧蹙,好似有化不开的心事。 “这可不能乱说!”有人驳斥,“都死了两百多年的人了,怎么可能……” “我才没有胡说,我师尊当时就在现场,长老们开会时说的,你们想啊,这么多年来,禁制就算偶有破裂,也不过是小创伤,这么多禁制同时出问题,那还能说明什么?也只有当年的昆仑魔君才有这样的能力撕碎禁制。” “况且,天澜的上官城主,还亲自拿出了半本《拜斗重生术》的残卷,确实有这样让人起死回生的禁术。” “而且啊,我听说云老祖出关,也是为了寻找重生的魔君,要趁他强大之前,将恶魔扼杀在摇篮。” “了尘大师都圆寂了,这世上恐怕也就云老祖能认出魔君了。” 隔着帷帽,白若一的眉头皱地更厉害了,浑身散发着冷冽的寒气。 种种传言,绝对不会是巧合…… “啊,怎么有些冷?” “山上寒凉,正常,谁让你不多穿点再出门?要风度不要温度,冻死你算了。” “……你,你说话说的,怎么这么难听!” 那弟子被调侃地面红耳赤,又被哄堂大笑的众人围着取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但又有人问了一句话,空气忽然一片静默。 “从没听说过,人死后还能重生的,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当年啊,辰巳仙尊就压根没有斩杀魔君……” “这些妖魔,会不会是还没死的魔君安排来杀我们的?”一个弟子天真地,颤抖着说。 这个猜测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挤地更靠近些,生怕那传闻中暴虐冷血的嗜杀魔君忽然从天而降,撕开獠牙,将他们拆吃入腹。 “总有人这样,明明很普通,普通到不值一提,却总觉得自己会被盯上。” 青年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伴着嗤笑和戏谑,然后眼眸缓缓掀开一些。 白若一一惊,他竟没睡着,那刚刚那些话…… “我都听见了。”苏夜淡淡道,声音在努力控制下显得很冷静。 “我当年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不挑的吗?”纤长睫毛下,青年微微露出的眼眸闪过一抹红色的血丝。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配死在我手上?” 白若一不知道,在那些话语的刺激之下,苏夜到底又记起了些什么,或者说有没有被五阴炽盛影响…… “他们可以说我,可以骂我,可以唾弃我,但不该说你。” “毕竟……你为了保护他们,曾经……是真的,亲手杀了我。” 苏夜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稳,但敛在睫毛下,眼眸中的神色,让白若一心中一窒。 腰间牢牢锁着的手,忽然松开,白若一浑身一怔,他慌忙地抓住苏夜的手,又重新按着放回自己的腰上。 攥着苏夜的手腕,白若一捏的很紧。 “别去想了,别想了……” 青年将原本埋在白若一腿上的脸,露了出来,他咧开了一个笑容,靥上的梨涡绽了出来,可是,借着篝火,白若一分明看见他脸颊上滚淌下来的晶莹。 苏夜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将衣襟拽了下来,结实的胸膛在不断起伏着,心脏的位置上,赫然是一块菱形的疤痕。 前世的那一剑伤到了魂灵,即使重生,疤痕也永生不灭地跟着他。 “师尊,你看,证据都在呢……” 白若一以为苏夜是在委屈,是不甘……他心疼地厉害,可却不知怎么出言安慰,就在这时,小徒弟却说: “你真的为了他们杀了我,他们不该那么说你的。” 那粗粝的疤痕落在苏夜胸口,白若一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疼地厉害,他俯身,轻轻吻在苏夜胸前的疤痕上。 “所以……” 白若一竟主动吻他,尽管不带情·欲,但还是刺激太大了,他有些缺氧,却还是咬牙把话说完。 “所以,师尊答应我,去将那证据毁了,毁了神魔井的尸体,好不好?” 白若一一愣,唇瓣立马离开,他面上愠怒,气地发抖,抬手一推,就将苏夜掀翻在地。 苏夜在地上打了个滚,他险些落入篝火中,幸亏反应快,但还是被火舌舔到了发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他狼狈起身,着急忙慌地拍灭了发尾的火焰,颇有些委屈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讨好似的偎到白若一膝盖边,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枕在白若一膝盖上。 尝试着,试探着,瞪着一双乌溜溜,似犬类幼崽般水汪的眼珠子,讨好地看着白若一。 第291页 “师尊,别生气了嘛……” “…………” 一时间,白若一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收了个徒弟,还是养了只顽劣不堪的灵宠。 “……刚刚有没有被烧到?” 苏夜猛地点头:“疼!摔的可疼……嗯?烧?有的有的,头发都烧焦了。” 第144章 师尊袖手 “救命——啊——” 一声凄厉尖叫,打破了静谧。 原本禁制旁边正在研究的小弟子,忽然被禁制尚未补上的缝隙给牢牢吸住,他在奋力挣扎,可没什么用,半个身子都被吸了进去。 慌乱中,白若一掣出白纻,卷着那弟子的腰,往外拖拽。 可禁制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力气很大,拽着那弟子的腿不肯松开。 禁制与白纻拉扯之间,那弟子发出了痛苦的嚎叫,清晰可闻的骨裂声响起,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的蹒跚着往后退,生怕那禁制将自己也吸进去,也有的召出了自己的弟子剑,正想着如何营救同伴。 拉扯间,禁制裂缝中那不见底的深渊里,传出了一阵魔兽的吼叫。 紧接着,那弟子惨叫一声,被白纻拽了出来。 几乎疼到昏迷的小弟子,浑身都染满了鲜血,他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往外爬,离那禁制远远的,却突然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他的目光朝身下扫去,倏然发现自己的一双腿没了! 膝盖以下的位置,什么都不剩了,还挂着零星的碎肉。 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得,他惨叫一声后,昏迷过去。 白若一皱着眉头疾步上前,给那小弟子止血。 适才围观的同伴才反应过来,吓得浑身发抖,一步步往后退,终于发觉那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上古禁制原来是个吃人的魔窟。 “别往后退了,后面是悬崖。”苏夜抱臂,好心地提醒道。 那些无知无觉,往后退步的弟子,才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已经踩到悬崖边,再往后退一步,就会掉下去,落入底下数以千计的魔兽口中。 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弟子几乎快哭出来了,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恨不得立马召出自己的弟子剑,就这么御剑逃散。 “谁御剑谁傻,魔兽最喜欢追着御剑的人跑了。”苏夜又说。 那些小弟子几乎崩溃。 但也还有稍微镇定些的,比如云寄这样的,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小弟子是他云缈山的师弟,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走上前,眼眶泛红,根本不敢看那双早就不在了的腿,匆忙掏出伤药,草草洒在腿上。 “你们不要靠近禁制。”白若一蹙眉吩咐了一句,然后走过去。 之前被苏夜用结界堵上的缝隙已经羸弱不堪,刚刚就是里面的魔兽趁着那小弟子靠近,妄图将人给拖进去。 靠近禁制后,甚至能听见里面魔兽的咀嚼声。 苏夜检查了一下自己布下的结界,结界裂口上还留有紫色的血液,这定然不会是人的血。 苏夜有些疑惑道:“我布下的结界按理来说没这么脆弱,里面的魔兽若是想穿过结界伤人,自己也会付出受伤的代价,我可不觉得是它们为了饱餐一顿,不要命。” 此事确实有疑点,那魔兽疯狂的程度,就像是有什么致命的诱惑吸引着它。 苏夜观察着裂口,在他布下的结界之下,好像有什么鼓鼓囊囊的,散发着白雾光泽的东西,他微眯起眼睛,探出神识去检查。 不消片刻,神识回归,苏夜浑身是汗,脸色却更加难看。 他心有芥蒂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些弟子,然后贴在白若一身边,轻声道:“里面有东西,挡在了裂口上。” 白若一一下子就明白了,难怪禁制这么难补。 他等着苏夜继续说下去,苏夜却沉默了,只眯眼看着那裂口,有些难以启齿。 白若一正想自己也探出神识,去看看什么情况,却被苏夜拦住了。 即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说道:“师尊还记得霓茶吗?” 自然记得,霓茶死后,魂魄被白若一打散,但好在华胥幻境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世界,或许用上千百年,霓茶的魂魄可以在幻境中重新凝聚起来。 神裔是没有办法转世的,他们若是魂魄消散了,就彻底没了,但是在秘境或者幻境中,阻挡了魂魄消散,是有望复活的。 白若一知道了,裂口处的东西,指的是华胥幻境,至于为何会出现在禁制裂口…… 苏夜道:“是霓茶感觉到禁制破裂,她驱使幻境堵住裂口……” “相比于其他地方的禁制破裂,华山畿显然是最不严重的,因为华胥幻境堵住了大半个裂口,但这也导致了裂口补不上。” 在意识混沌之中,她本能地做出了选择,即使有可能被魔兽撕碎,她还是为了曾经的家园,做出了自己的奉献。 他们没有说话,心中都清楚,若是强行修补禁制,很有可能会彻底挤碎华胥幻境。 苏夜:“……能不能取出来?” 显然,苏夜的话在这里显得有些幼稚可笑,幻境被堵在禁制里面,除非将禁制的裂缝撕地再大一些,但要大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因为没人这么尝试过,可风险是能预估的,很有可能整个禁制都会崩塌。 白若一难得沉默了很久。 第292页 他们刚说的话,也被那些适才瑟瑟发抖的小弟子们听见了,虽然有些地方听不明白,也知道禁制里现在有东西堵住了,必须将那东西击碎,否则禁制是补不上的。 但是,他们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犹豫的。 夜风刮地更加肆虐,伴随着魔兽们嘶吼的呜呜声,他们虽然在山巅上,却有一种置身地狱的错觉。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趟出来差不多是九死一生。 禁制无论能不能封印,悬崖峭壁上虎视眈眈的魔兽都不会放弃他们这些可口的食物。 再转眼瞧着昏迷不醒,失去双腿的小弟子,便觉得更加绝望了。 云寄一直守在师弟旁边,什么乱七八糟的止血的、疗伤的、止疼的药粉都给他撒上了,等了很久,原本昏迷的小师弟忽然醒了。 小师弟醒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尚且没有完成,他贴着云寄的耳边,虚弱着说了些什么,然后云寄重重点头。 伸手从师弟的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 那香囊刚掏出,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然后整座山的魔兽似乎都被点燃了,暴躁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嘶吼着,蠢蠢欲动。 云寄显然也是害怕的,他视死如归地攥着香囊,一步步走到禁制旁边。 白若一显然也闻到了奇异的香味,正想问,便瞧见云寄抬手,一把将手中的东西投入了禁制裂缝中。 苏夜惊觉,想伸手去捞,可胳膊停在半空中,没来得及。 白若一惊道:“是脱骨香!” 苏夜不知道脱骨香是什么,他怔忡间,便听闻周围蛰伏的魔兽向此处奔跑而来,只听见白若一慌乱间对所有人喊道:“离开禁制,越远越好!” 转身就去拽苏夜的手。 可苏夜浑身都在颤抖,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僵在原地,抬不起腿脚。 “……脱骨香是什么?”他眼眸颤着,问白若一。 白若一双唇翕动着,开不了口,眼睛瞥向禁制缝隙里那散发着淡淡白雾的华胥幻境,竟觉得无能为力。 不需要白若一解释什么,如潮水般狂涌而来的魔兽已经证明了。 那些魔兽就像是被什么饕餮盛宴吸引而来,被什么致命的诱惑引诱着,争先恐后地朝禁制狂奔而来,越来越近,目的地显然是禁制裂缝。 到底是什么诱惑着魔兽,朝着他们好不容易逃逸而出的裂缝,又回去了呢? 那东西的吸引力太强了,魔兽们根本懒得理会曾经视为美味的修士们,一个个迅猛地扑向禁制裂缝,而那原本堵在裂缝入口的华胥幻境根本承受不住这种撞击,已经绽出了裂缝。 “不要——” 苏夜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他挣开了白若一的手,掣出了五色神剑,堵在禁制裂口,朝那些争先恐后奔涌而来的魔兽挥出罡风。 魔兽们被砍伤了,或者是被掀翻在地,却并不在意,依旧朝着禁制疯狂涌来。 那是一群疯了的魔兽,完全靠着蛮力去撞击。 即使身负建木树的力量,即使手持五色神剑,苏夜还是抵挡不了,他的身上已经被魔兽的爪子剌开了数道口子,脸颊上也挂上了血痕,可是他感受不到,只本能地阻止魔兽涌来,也阻止华胥幻境的碎裂。 即使他们都拥有强悍的修为,也不可能同时抵御数以千计不要命地攻击的魔兽。 白若一想要去帮苏夜的,在这里,所有人都不理解,苏夜为何要阻止魔兽重新回禁制内,只有白若一知道。 他只是想给他感同身受过的霓茶留下一线生机。 可白若一动弹不得,脑海中忽然闪现一道回音很重的声音。 “你不能阻止,你要守护苍生。” “这些魔兽已经聚集来了,若是不回禁制内,不仅这些仙门弟子保不住,发狂的它们甚至还会更加凶猛地攻击凡人。” “你要守护天下人,而不是某一个人……” 白若一的头很疼,他想问那对他说话的人是谁,可对方却不回他了,而他根本没办法做出与自己小徒弟相同的选择。 他的手动不了,脚也动不了,白纻也无法召出,就像是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桎梏住了一般。 好似无形的锁链,一道道攀爬全身,将他浑身锁住。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开始滞停,跳动地极其不规律。 白若一知道,今日已经是他服下丹药的三个月的最后一日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小徒弟朝着他投来的眼神,从期望到疑惑,再到不解,最后是……失望。 心头像是被刀子千刀万剐过,很疼。 他怎么可以不站在他身边?他的小徒弟内心那么敏感,那么孤立无援…… 苏夜已经被魔兽攻击地浑身是血,但是他不肯退缩一步,却……依旧没什么用,四面八方而来的魔兽,不是他一个人守住一个方向就能阻挡的。 随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魔兽纵身一跃,一头撞向禁制裂口。 裹着白雾的华胥幻境彻底裂开,喀啦一声,化成了千万片碎屑,簌簌坠落。 那碎裂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苏夜没有回头去看,他只僵立在原地,撑着无色神剑,垂着头,发丝上滴下来的血迹顺着脸颊滚落到泥土中,脚下的嫩绿瞬间枯萎。 他没有再反抗,只是静默地站着,任由依旧狂涌而来的魔兽冲撞着他。 第293页 随着华胥幻境的彻底碎裂,桎梏白若一的那看不见的绳索忽然撤回,他险些踉跄倒地,却硬撑着飞身上前,一把拽住浑身血污的苏夜,带他离开了那里。 苏夜看着白若一,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极远的地方,他眼睛里没有光,眼眸很黑,极深。 他说:“霓茶的肉身是被修士害死的,她的魂魄是被你杀了的,最后的希望也被天下苍生彻底断送了……神裔原来真的是……生而原罪,为世俗所不容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一个几乎精分的我,要怎样拯救一个即将精分的你? 第145章 师尊像纸鸢 “别这么想……苏夜,别这么想……” 白若一不知该怎么劝慰苏夜,只不住地摇着头,捧着苏夜满是血污的脸颊,怔怔地看着他。 可苏夜睁着的眼眸里是空洞的,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恐惧中,黑眸极深,泛着淡淡的暗红色。 最终,苏夜垂下眼眸,不去看白若一,挣脱了白若一的双手。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他将无色神剑收回灵脉中,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禁制,妖魔源源不断,心甘情愿地扑入禁制中,再也没有伤人的心思。 待到最后一只魔兽钻入禁制,苏夜抿了抿唇,还是走向禁制。 没有华胥幻境堵在裂缝,他轻轻松松就将裂缝修补上了,最后结印加固了封印,转身又看了一眼白若一和他身后的仙门弟子。 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白若一站在原地没有动,可是攥成拳的指甲早就嵌入掌心,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追上去,可是想到刚刚苏夜的眼神,他止住了脚步。 身后是仙门弟子脱险后愉悦的欢呼声,极其刺耳。 “脱骨香,是谁给你的?” 白若一声音不大,也没有去看云寄,但云寄知道他在问自己。 那个失去双腿的受伤弟子,是他的师弟,他晕倒前告诉云寄,云老祖交代的任务,此行原来并不是为了探测华山畿禁制的受损程度,而是要将那个香囊投入禁制中。 脱骨香是上古魔兽——犼的骨灰碾磨成的,对所有妖魔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可令妖魔疯狂驱逐。 云老祖一开始做的打算就是在华山畿的禁制打开一个有致命吸引力的缺口,最好让所有妖魔都从这个缺口回到禁制中,从而减缓妖魔对九州的威胁。 云老祖并没有在意这些前来的弟子灵力低微,很有可能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们不过是除魔卫道的先驱,或者说是垫脚石。 云寄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可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若是以身殉道了,他会觉得荣耀。 云寄道:“很重要吗?现在华山畿的禁制裂缝补上了,就连妖魔全都赶进了禁制里,危机解除了,苍生也得以庇佑,不管那香囊是怎么回事,至少结局是好的。” 结局是好的? 他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认为结局是好的。 谁又在乎过无辜枉死的人? 白若一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就算云寄不说,他也知道脱骨香是谁给的。 若说那脱骨香毁了霓茶最后的一线生机,那将霓茶的魂魄打散的自己又该算什么呢? 白若一觉得极其疲乏,他从未这么觉得拯救苍生是那么累的一件事,原来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对与错,是与非,只不过是站的角度不同罢了。 他站在修仙界的角度上,站在天下苍生的角度上,便觉得为他们好是对的,可若是站在其他角度上,他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们回去吧,不要说见过我们。” 只留下一句话,白若一便纵身跃下悬崖,飘荡着白纱的帷帽飘荡在空中,最终落在悬崖边,长发泼墨,直垂脚踝的白衣仙君离开了此处。 冰绦有牵引,更何况他们之间还结了相思契,可白若一在悬崖下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苏夜。 是苏夜刻意屏蔽了联系,但按理说白若一为主契,苏夜为仆契,就算苏夜屏蔽了牵连,他也是能找到的。 可他身体出了问题…… 找了很久,白若一终于坚持不住了,他扶着一颗树,捂着心脏,那里悸动着,抽搐着。 心脏是灵脉之源,也是灵脉最终积聚之处,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灵脉的枯萎已经影响到了心脏。 双颊渐渐泛上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惨白地瘆人。 算算时间,距离他第一次服用神农草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其实昨日已经是最后一日了,今天都已经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了。 苏夜在阻拦魔兽的时候,他就已经灵脉不支了,浑身那桎梏他的锁链很强悍,他一个灵脉有损的人,根本冲破不开。 可他没有告诉苏夜,他知道苏夜心里在难过,他不想用这种体弱的姿态博取他的同情,好让他的小徒弟压抑自己的情绪。 神农草一直被苏夜收着,并不在白若一身边,他只能咬牙熬着,一声不吭地扛着。 他不知他的小徒弟究竟心里会有多难过,要躲着他,不见他。 他只能像个灵力尽失的凡人一样一点点寻觅着,甚至还不如凡人的健康体魄。 · 苏夜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能故地重游。 华山之巅下,是曾经坍塌的神女冢的废墟,神女冢坍塌后,却并没有将最下层的洞穴掩埋,他七转八绕,甚至还找到了霓茶与商陆的合葬棺椁。 第294页 里面一具是商陆的尸身,而霓茶自从被邪修炼化肉身后,只剩下衣冠。 深深的愧疚感,让他面对这具棺椁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还想过找出杀害霓茶的那个邪修,替霓茶报仇,可是那邪修只是毁了霓茶的肉身,而他的师尊却驱散了霓茶的魂魄,最后让她魂飞破散的却是十几个什么都不懂的仙门小弟子。 苏夜忽然苦笑起来,他难不成还要杀自己师尊,替霓茶报仇? 自然不可能的,他同情霓茶,可怜她的那些经历同自己的相似,但他绝对不可能为了任何人伤害白若一。 就算白若一要他的命,就算再次亲手将锋利的剑刃扎入他的心脏,他也只会笑着对师尊说:“师尊,再扎深一些,我怕我死不掉,死慢了,心就会痛很久。” 苏夜忽然就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分明并不气恼白若一,却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毛病。 倚着棺椁斜靠着,想了很久,苏夜忽然明白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了。 他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气恼,他是在恼怒他自己啊! 他生怕有一天,这种无能为力会降临在白若一身上,他怕自己会救不了白若一,他怕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自己前世的事情。 他以前登临人极,站在昆仑之巅上俯瞰众生,掌握着对整个世界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是为了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是为了守护什么…… 只有拥有足够强悍的能力,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至于想要守护的是…… 自始至终都是白若一,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白若一。 可白若一早已经是那么强大的存在了,又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安危呢? 想得头疼,这还是苏夜这辈子第一次愿意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可他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否则霓茶的悲剧会第二次再临。 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竟开始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修为强悍的能力……产生了渴望。 手腕上的冰绦忽然闪烁了几下。 这证明白若一就在附近,甚至只隔着一道岩石墙壁。 但苏夜屏蔽了白若一那边的感应,他知道白若一在附近,可白若一不知道苏夜离他如此近。 到底是个二十来岁的半大青年,苏夜感到窘迫的事情是——他现在出去站在白若一面前要怎么说? 说自己不生气了?他原谅师尊的见死不救了? 好像有些没骨气,这才多久,就消气了?显得他跟小孩似的,甚至不用蜜糖哄,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太没面子了! 假装不小心偶遇? 咳,我不是故意出来找你的,我只是恰好路过…… 太刻意了,而且看起来很傻…… 苏夜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开始懊悔自己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反正最后带着尴尬收尾的人都是自己。 还没想好招,手腕上冰绦的感应忽然越来越弱,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苏夜脸色大变! “什么啊……我就在山洞里啊,进来找找就能看见了!怎么……怎么就走了呢?” “该不是……该不是觉得这孽徒,不要也罢?” 忽然又想到涿光还有个乖乖等着,想成为白若一徒弟的石羽涅,还有一个虎视眈眈,觊觎白若一的云频,苏夜便觉得如临大敌。 “该不会是觉得我废了,教不好了,重新收个徒弟吧?” 不过一会儿,苏夜已经脑补了好几场大戏,刚刚的悲愤早就抛诸千里之外,面色忽然僵硬起来。 早些年他放过纸鸢,深知纸鸢一旦被风吹得越高越远,就很难收回线了,这个时候再想牢牢攥住线,已经来不及了,风会挣断束缚纸鸢的线,纸鸢便会消失在视野中,再也不会回来。 苏夜觉得,他现在就是那个将纸鸢放得很高很高的小孩,线快收不回来了,再这么下去,他的纸鸢就快没了! 他等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冲出山洞,嘴边焦急地喊着:“师尊……师尊……”生怕白若一真的走远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一出山洞,一道眩目的白便很扎眼。 白衣的谪仙就像是刚刚被贬下凡间,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木旁,他面色惨白,不省人事地昏迷着。 苏夜慌了,他冲过去将人揽在怀里。 只需探入一丝灵力便明白了,白若一的灵脉在枯萎! 距离第一次服下神农草已过去三个月了,苏夜简直气糊涂了,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匆忙掏出丹药,要塞进白若一的嘴里。 可是昏迷中的人根本没有吞咽的意识,丹药卡在嘴里,也化不开,咽不下。 苏夜只能俯身,吻下,舌尖抵着丹药,将那药丸挤入白若一的喉咙里,分开后,依旧能感觉到舌根的苦涩。 “拯救……苍生……为了……天下人,必要时……放弃一切,包括……他,也包括……你自己的命。” 那声音像是在空谷回荡,断断续续听不清。 但苏夜知道,那是从白若一灵魂深处传来的,他与白若一唇舌相接,又借着相思契才能勉强听到,苏夜呼吸一滞,他准备听更多,那声音就像是察觉到了苏夜,忽然中断了。 那声音一消失,白若一便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第295页 他一醒来,还未从看见小徒弟的欣喜中走出,却又瞧见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泛滥着波涛,汹涌至极,几乎想要吞没一切。 “刚刚对师尊说话的那个东西,想让师尊做什么?”他嗓音喑哑,带着寒意。 他猜测,白若一被什么控制了。 第146章 师尊帮帮我 苏夜的猜测并不是无缘无故,他难得脑子灵光一次。 前世,师尊本就是个温柔至极的人,会教他习字作画,护他周全,即使后来被入魔的他囚禁在昆仑魔殿中的十年光阴,也没狠下心杀了他。 那为何会在仙魔大战那日,亲手将霁尘插入他的心脏? 仔细想想,昨日师尊没有过来帮他,并不是不愿意,看起来更像是被什么捆绑束缚了。 师尊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肯说,他到底在怕什么? 舌根还裹挟着药丸的苦涩,唇瓣上却是刚刚汲取的馨香,他忍不住勾起舌尖,舔了下唇角。苏夜的眼睛微眯,有些狭长,眼眶中的瞳孔极黑,似一弯深不见底的冥府黑潭。 此刻状似望着白若一,却又像是透过他,看他灵魂深处藏着的东西。 良久,他忽然嗤笑一声,“师尊啊……你怎么总是要瞒着我些什么呢?” 嗓音微哑,似闷雷隔着肌肉,直接捶打在心脏里,沉甸甸的。 眼前的青年,刹那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澄澈明亮,光下泛着透明的瞳孔忽然变得深邃,似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都藏在了漆黑的深渊之中。 让人看不透。 苏夜身上还挂着很多伤口和血液,有他自己的,也有斩杀的魔兽的,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阴冷狠辣地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他抬起指尖,将手上还沾着的污血剐蹭到白若一干净的脸上,瞳孔骤缩,忽然间兴奋起来,心脏怦怦跳地像是要跃出胸膛一般。 那么干净的一个人,那样长在凌霄上的一朵花,被他弄脏了啊。 好想弄地再脏一点,就像他自己一样脏。 青年的力道大得惊人,此刻还未缓过来,依旧虚弱的白若一根本抵挡不住那样一个拥抱,像是要将他揉碎骨骼,拦腰斩断,活活嵌入另一具滚烫的身躯。 苏夜咬着他的耳根,粗喘着,却也在努力控制着,“真想啊,真想把你关起来,离不开我就好了,谁也不能带走你。” 这话显然让白若一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控制欲极强的表白,这话他的小徒弟这辈子是不可能说出来的,可那是白若一曾听过千百遍的话,那样偏执又阴鸷。 是属于昆仑魔君的…… “你……冷静一点。”冷汗涔涔,白若一的声音发颤,后背几乎湿透了。 苏夜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忽然发出类似小动物般的呜咽声,“冷静不了……” 白若一的手摁在苏夜胸膛上,心脏的位置狂舞不止,苏夜已经很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呼吸的很急促,就要喘不上来气了。 隔着胸膛,那内里有一股黑雾,狂乱而暴躁地敲击着腹腔,肆虐着,渴望钻入鲜红的内脏。 白若一忽然明白了,是五阴炽盛之毒。 尽管只是从前世尸身中分离出来的一小股,比起前世而言,这力量几乎只是冰山一角,可想要抗拒它的侵蚀,也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情。 苏夜忍地很辛苦,满头大汗。 白若一身上的淡淡冷香让他稍微平复了一些,可他自己浑身沾染的血腥,又像是引爆什么东西的引线,在诱惑着他。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想要把白若一桎梏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让他做,不让他冒险,只能被自己看着,只能陪着自己。 他想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力量,届时,谁都不敢再对他说半个不字。 白若一的掌心贴着他的胸膛,好像渡入了些许灵力,心脏的狂舞稍微平息了一点,那黑雾几乎就要被驱逐离开心脏周围了。 冷香靠的愈近,污血的腥甜就稍微远了些,直到他渴望着的气息透过唇舌,窜入鼻腔和咽喉,他才倏然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 白若一主动吻了他。 震惊只是一瞬,转眼间就被唇舌间的柔软俘获,他将怀中人抱地更紧了,近乎痴迷般攫取更多。 呼吸燥热,力道凶悍,毫无温柔,只想得到更多。 可就在感觉胸膛里有什么溢出的时候,苏夜忽然回过神,想要推开白若一,可一贯自矜温润的师尊却像是换了个人般,竟不肯松下,反而勾住苏夜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苏夜从没见过他师尊这个样子,这么主动,这么……诱人。 他也不知自己是耗费了多大的克制力,才狠心推开白若一。 白若一双眸氤氲着水雾,微微上挑的凤眸轻颤着,眼尾染上薄红的飞霞,倒显得有些意乱·情迷。 苏夜并不希望自己此刻有多清醒,他几乎被白若一的表象迷惑了。 但一想到,白若一这般主动,并不是因为情动,或者说他初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吻他。 苏夜眉心抽搐,凶悍的话在看到那眼尾红霞时,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能垂下眼眸,有些无奈道。 “我会控制好五阴炽盛,定然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别为了我伤害你自己。”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白若一刚刚是想将他体内的那一小缕五阴炽盛之毒导入自己体内。 第296页 “你若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会控制好自己,若是你有恙,我的努力便没了意义。” 苏夜怔怔看着白若一,眼眸里早就没有那一汪黑潭,只余下纯澈的琥珀色,胸口处的黑雾早已被压制完全,暂时影响不了他。 他那话看起来竟像是威胁,可白若一多少是感到欣慰的,这世上若是有值得惦念的东西,便不畏惧艰险,亦能保持初心。 但又有些惆怅,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的时候,一切尚能安好,但若是有一天没了,苏夜会怎么样? 他简直不敢想象。 可他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重生之术是逆天而行,代价极大,没有人可以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也一样。 白若一敛眸说:“我们回神魔井吧。” 苏夜道:“好。” 苏夜自然知道,白若一提出回神魔井是为了将他身上的那一缕五阴炽盛,重新导回前世的尸身中,从而继续加固封印。 而苏夜回答的爽快,也是为了回神魔井,但目的是毁掉那具尸身。 可他不会告诉白若一。 为了不让白若一起疑,他故作诧异道:“师尊不去除魔救人了吗?” 白若一却忽然笑了,“你不就是最大的魔吗?将你关起来,便是为民除害了。” 他这话是玩笑话,心里想的却是: 天下苍生还有仙门守护,可你,我的小徒弟,你只有我了。 华山畿的妖魔几乎都自己钻入了禁制中,并且禁制已被修补,此刻的华山周围再也没有妖魔肆虐。 他们在华山底下的洞穴中度过了一夜。 待到第二日,白若一服用的神农丹发挥了药效,身体看不出异样了,苏夜才放心赶路。 灭掉了火堆,白若一抬眼便瞧见赤膊的苏夜浑身水津津地走了回来。 他刚刚去找了个小溪,洗掉了浑身的血污,衣衫也湿透了。 蜜色的精壮体格,雄健有力,水渍从发梢滴落,淌过眉峰,落在睫毛上,又轻颤了几下,迷了眼睛。 自从坦诚相见过后,苏夜变得愈发没羞没臊了,私下相处的时候,总不介意袒露自己的身体,也不顾及白若一看到后,微微蹙眉,又挪开双眸的反应。 耳廓爬上了红晕,喉咙也干燥的很。 “师尊,我衣服湿了。” “……自己用灵力蒸干。” “我……不会啊。师尊帮帮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苏夜的修为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依旧连最基本的术法都不会。 想来即便是前世,他曾登临人极,成为那至高无上的魔君,也从不屑于用那些小术法,而是像个凡人一般需要睡前洗漱,沐浴换衣。 白若一突然明白过来,他不是不想用,而是……真不会。 这说出去谁信? 修为强悍的魔君连基本的,三岁小孩都会的术法都不会。 白若一叹了口气,无奈接过苏夜的衣衫,掌心运了点灵力,将衣衫烘地干燥温暖。 再一抬眼,便见赤膊的青年一边像个凡人一样擦着头发,一边看着他咧开嘴笑,梨涡绽开,那沟壑之中像是盛上了酒酿。 否则,怎么看一眼就能醉人呢? 不知是不是白若一的错觉,他竟从苏夜的举动中看出了一些猫腻,大白天洗什么澡,一个清洁术不就解决了?就算洗了澡,在溪边把头发擦干不就好了,非要回来当着他面擦头发,还让他给他烘干衣衫。 太刻意了些……竟像是祸国的妖妃,在故意引诱坐怀不乱的君王。 白若一只能努力不去看,他又找不到别的事情做,只能专注地烘着手中的衣服,或许是烘地太久了,又或许是他走神了。 干燥的衣衫被火苗舔上。 “师尊,停下停下,烧焦了啊!”苏夜绝望地扑了过去。 一不留神,他的衣服竟惨遭与他发尾同样的命运。 衣服是抢救下来了,白若一却懵了。 苏夜的冲击力有些猛,白若一又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就被扑倒在地上,当背脊挨上地面的时候,俯在他身上那赤膊的青年的灼热呼吸也迎面袭来,白若一眨着眼睛,脑子先是木然一刻,猛地被一些回忆窜入,霎时间耳根红透了。 这样的姿势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更何况,灌愁海底的经历,与现在相拥的角度一般无二。 “你……你快起来。” 白若一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断句也断不好,他知道自己喉咙里溢出的拒绝声是带着怎样的喑哑。 不像是拒绝,反倒像是邀请。 果不其然,他立马感觉到贴在身上的胸膛波澜地起伏着,某处也灼地他一惊。 白若一被吓到了,他用尽全力推开青年,不自觉地还动了灵力,苏夜猝不及防被他推地撞向石壁,虽没有伤到,却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 苏夜有些苦涩,没伤到,但心里失落的很。 第一次之后,他已经三个多月都没碰他了,天晓得这对食髓知味的人而言,有多难熬,平时只能亲亲抱抱,还要避讳他人。 他其实也想过那种:白天叫师尊,晚上师尊叫的平淡安逸,且朴实无华的生活。 第147章 师尊,猜我看见了谁 白若一越是尴尬,就表现的越高冷。 第297页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和苏夜搭腔了,无论苏夜怎么逗他笑,或者是找话题,他都视若无睹,就像是身边没这个人。 起先,苏夜还假装身体有恙,忽然捂住自己胸口,佯装疼痛,被拆穿后,白若一强忍下掣出白纻,抽死这孽徒的打算,冷着脸再不看他一眼。 苏夜实在是着急啊。 他早年看的话本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姑娘是由于娇羞,佯装怒意,只要那小生再努力努力,生米煮成熟饭,姑娘大多都红着脸半推半就和好了。 师尊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姑娘,但道理应当是相通的。 他究竟是哪里惹怒师尊了?莫不是不该半途道歉,而是继续下去? “生米煮成熟饭?”苏夜挠头,自言自语。 白若一一贯听觉灵敏,自然听见了,赧然和怒意立马又浮上心头,真不知道这孽徒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 路上并没有很赶,他们走的不算快。 沿途又驱赶或者斩杀了一些肆虐街头,为非作歹的魔兽。 村民们感恩戴德的模样,依旧让苏夜不习惯。 那些虎口脱险的平民,并不知道这二人的身份,只见他们一个一袭白衣,戴着帷帽,就像是神明下凡,另一个黑衣仙君亦带着面具,半边脸被遮挡,说话很凶,面色也冷漠,但一被那白衣仙君训斥,语气立马就软了下来。 一时间,路过的村落中,这二人的救世名声便传开了。 这一日,白若一正在一个村落里救治被妖气灼伤的孩子,好在伤势不重,不需要什么难寻的药物,但等他处理完,也已日落西山。 他覆手站在农家小院中,眺望远方。 一个粗布麻衣的农妇端着陶碗茶水走来,恭敬客气道:“今天,真是多谢仙君救我家幺女了,要不然,我们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若一摆手示意,不用谢。 那妇人便端上茶水,递给白若一,有些不好意思道:“穷苦人家,没什么上好的茶水招待贵客,还请仙君莫要嫌弃。” 白若一瞥了一眼斗笠碗中的茶水,那茶叶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品,但胜在清澈干净,但白若一依旧摆了摆手,并不打算饮用。 他倒是被苏夜惯的有些娇气了,非小徒弟亲手烹的茶,他不愿入口。 极目远望,红日已有半轮沉入山峰,周遭的山峦起伏跌宕,半片还在夕阳之中,另半边已经落入将夜的阴影中。 而他的小徒弟已经外出半日了,还未归来。 若不是手腕上结着的相思契并没有反应,他或许该胡思乱想,苏夜会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魔兽,难以取胜,拖到现在,会不会受伤,有没有生命危险? 那农妇见状,有些尴尬,托着陶碗的手依旧恭敬地端着。 “仙尊不尝尝这茶吗?农家小院的茶叶入口尚佳,味甘清冽。” “是吗?” 白若一收回目光,隔着帷帽垂下的白纱,看着那农妇。 太阳下山的时候,速度是极快的,两句对话的功夫,唯剩的半轮红日已经被夜幕拽下,顿时,天空灰暗了不少。 白若一微眯凤眸,盯着农妇手中的茶水,“你不是一直喊我仙君的吗?” 那农妇神色大变,手中陶碗猛地跌落在地,慌不择路地逃窜开,逃走的路上,因太紧张,甚至化出了原型。 一只獐子精罢了。 白若一不急着追,瞥了一眼洒落在地上的茶水,那只是形状好似茶叶的一种药草,饮下会被禁锢灵脉,对于他这种半步飞升的人来说,或许只能禁锢片刻,但对要谋划什么的人而言,这一时片刻就够了。 他想不明白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这片九州大陆上,能弄死他的人还没出生,而真能致他于死地的存在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劣迹斑斑的手段,看起来倒像是……欲盖弥彰? 獐子精逃窜的速度很快,若是他刚刚追上去,定然会被带着兜转半天,就算最后抓住那小妖,又有什么意义? 背后之人的目标,或许根本就不是他,而是…… 被支开的苏夜! 白若一根本不畏惧任何人对他出手,可若是苏夜…… 他陷入了一种极深的恐惧之中,召出白纻,吩咐道:“找到他。” 白纻能感应到冰绦,很快就听命消失在视线中。 白若一来不及去管别的,跟上白纻。 · 师尊留在村中救治被妖气感染的人,苏夜则追着逃入山林的妖魔,如果不将这些妖魔斩杀,他们走后,那些妖魔还会再次潜入村落,伤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可奇怪的是,那些妖魔就像在跟他玩捉迷藏似的。 魔兽体型巨大,还会和苏夜战个几回合,可那些小妖天生就擅长隐匿踪迹,时不时现个身,引诱苏夜追赶,然后又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待到日落西山,森林被夜色覆盖。 苏夜终于察觉出来不对劲,那些妖魔在引诱他朝某个方向靠近。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危险不涉及白若一,苏夜从来都不是个因为害怕而逃避的人,更何况,现如今的他修为强悍,根本不需畏惧这些魔兽。 可当他真的瞧见眼前的人时,他还是被惊到了。 那人,或许并不能称作为人,他被黑色的斗篷遮盖了全身,兜帽将面容遮地很严实,月光在他身周勾勒出轮廓,这样看上去才像是个人该有的形状。 第298页 “果然……是你,苏夜……你,真的还没死。” 沙哑地像个喉咙烫坏了的老者,发出令人浑身战栗的嗓音,说到后来,竟然发出了激动的哭腔。 那人踉跄着想往前走,苏夜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于是,他浑身一顿,停下来蹒跚的步子。 苏夜警惕着,疑惑拧眉:“你到底是谁?” 眼前的人抬起手,那是一只乌黑了指甲,布满了黑色纹路的手,他抓着自己头上的兜帽,缓缓掀开。 月光下,那人的双眸泛着诡异的绿色,惨白的面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一直淹没到脖颈深处,被斗篷遮掩。 那是一个被魔化了的人,即使魔息使他面容有了巨大的变化,那双原本该是桀骜骄矜的眸子,此刻只溢满了无措的闪避和悲伤。 这个人是……钟续! 苏夜口口声声喊了十几年“大表哥”的钟续! 苏夜眼中闪烁着错愕,一肚子疑惑还未说出口,钟续便目光闪避着自嘲道:“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仙门的天之骄子,江南钟家的少主,竟然变成了这么个鬼德性……” 他喉咙是沙哑粗粝的,就像是树皮摩擦在石头上的声音,根本听不出他原本的音色,却偏偏那欠揍的语气半分未变。 钟续道:“你和仙尊一出华山畿,我就看到你们了,我跟了很久,可我不敢出现,我如今应该算是魔吧?仙尊容不下妖魔,仙门容不下魔,钟家……也容不下魔。” “你……” 苏夜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他的大表哥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原本钟续就是最厌恶妖魔的,自己却变成这样。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钟续眼中充满了自嘲和讥讽,那是对自己现在身份的唾弃,苏夜甚至看到钟续脸上被指甲抠出的伤口,至今还未结痂,他的指甲盖也被自己拔掉了好几个。 苏夜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他,只能勉强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尽量冷静道:“我们……不会容不下你,我不会,师尊也不会,我们去见师尊,他一定有办法的……” “不必了……若是有办法,我早就找到了,可我忽然又觉得这样也不错。”钟续勉强露出一个看起来欣慰的笑容。 “你没有死,我很开心。” “可……小师妹死了……” 森林中的虫鸣仿佛都停滞了,寂静的可怕,没有一丝声音。 “你……说什么?”苏夜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个小师妹?是涿光山的……还是江南钟家的?”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猜测。 钟续扯开自己领口的衣襟,露出爬满黑色藤蔓的脖颈,原本应该深藏肌肉下的灵脉就这么暴露出来,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散发着墨绿色的光芒。 “还能有哪个小师妹啊?自然是你的小叶子,我的……叶上珠。” 那灵脉包裹着的墨绿光芒显然是一枚妖丹,它太脆弱了,就快消散了,即使被灵脉源源不断地供着养分,也快撑不住了。 苏夜霎时间就明白了,钟续在用灵脉供养叶上珠的妖丹,让她不至于魂飞魄散,消弭于天际。 同时,妖丹内强悍的感染力,正在一步步将钟续同化成半个妖魔。 钟续那话说的轻松,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事实陈述,可那却是经历了无数次痛苦和绝望后,认清不能改变的现实,而选择的沉默。 原本设计将苏夜引来,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的,钟续没什么好隐瞒的。 至少现在,也不全是糟糕的事情,好歹,他的表弟没有死,并且回来了。 没人能知道,他怀着沉重悲恸的心情,不眠不休在灌愁海边等待了十几个日日夜夜,生怕苏夜再也回不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原本沉重的打击还不至于让他崩溃,可最后传来的消息,几乎让他癫狂。 叶上珠失踪了。 他乘着疾风伞,几乎走遍了整个九州,最后在昆仑八十一城找到了叶上珠,那时的叶上珠浑身伤痕累累,几乎濒死,可那些折磨凌·虐她的人还在不断逼迫她。 更让他绝望的是,下达这一命令的人,居然是阳明山苏知言,那是他的外公啊。 他的亲人,正在以非人的手段,伤害他最爱的人。 他的亲人,也曾冷眼旁观,甚至添油加醋,将他视为手足的兄弟送去了审讯之地。 第148章 珠碎何处续 叶上珠被带去昆仑的时候,还是昏迷着的。 等她稍稍苏醒,有了意识,还未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就被一把扯了出来,拖拽着,丢在冰天雪地之中。 身型娇弱的少女分明还病着,未曾愈合的伤口已经皲裂,洇红了衣衫,她身上穿着的是单薄的白色中衣,纤细的手腕被套上了漆黑沉重的困灵锁。 她意识还处于半模糊中,来不及看清眼前是谁,便被人扯着锁链,将她一路拖拽,手腕被锁链剐蹭出了血痕,又冰凉又疼痛,可她甚至没有力气喊出来。 睫毛颤动,迷迷糊糊掀开视线,只隐约看见朦胧的人影,那些人的穿着,她在江南钟家见过的,可这些人的面孔,她一个也不认识。 唯有听觉还算在,她听见…… “我们就这么冒然来昆仑,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年轻的声音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不是说昆仑魔君没死透吗?万一真的在这里……” 第299页 “那些话,也只能骇住你这样胆小的,你也不想想这些话是谁散播出去的?只有所有人都畏惧这昆仑神殿,我们才能捞到好。” “啊?”那谨慎的弟子不明所以,“不是说……我们是来昆仑找修补禁制的方法吗?跟……捞到好处有什么关系?” “闲话什么呢?”一道略微苍老,浓重的嗓音忽然响起。 那两个闲话的弟子立马俯身作揖,不敢再私下议论。 “你去跟他们看看,入口找到了没。”那老者将那个适才怯懦且不明所以的弟子支开。 叶上珠感觉到有目光在朝着自己打量,但她太虚弱了,伤势未愈,再加上被束缚灵力,浑身冻得发抖。 “你跟他说那些做什么?一个外门弟子而已,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这丫头看紧了,要是出什么意外,我惟你是问。” 叶上珠听了会儿,有些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她还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她被带来了昆仑,他们甚至可能知道魔君还活着…… 困顿袭来,她并没有清醒很久,整个人又陷入漫长的昏迷之中。 待到再清醒,她是被一股温热的灵力包裹着,暖洋洋地布满全身,她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青年。 那青年的面孔过于普通,叶上珠并不认识,却莫名觉得那人的眼神很熟悉,温柔平淡之下,却透着凉薄和寡淡。 青年神色有些古怪,只叹了口气,低沉着嗓音对她说:“你若是再不醒来,他们就要对你泼冰水了……待会儿,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青年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但很快,就被远处传来的召唤声淹没。 他尽量不弄疼叶上珠,却还是不客气地拖拽着她,一步步朝着不远处硕大的冰墙走去,冰墙下,站着很多裹着大氅和斗篷的人,都是人类修士,他们脚底下还踩着好些妖魔的尸首。 那些妖魔刚死没多久,面容依旧狰狞,暴目的双眸满怀愤恨,它们好似是这片冰雪世界的守卫者,却哀怨自己能力不足,阻挡不了异族入侵。 但很快,那下的有些急的雪,就将它们的尸首尽数掩埋了。 冰墙似天堑,高耸入云,那是昆仑神殿前最后一道防护,打破了那冰墙,后面就会露出昆仑之巅的昆仑神殿。 那曾是仙门的朝圣地,传闻中神明住过的地方,后来被魔君占据,甚至是在魔君死后的两百多年里,那里依旧被死后的魔君占据着。 人神莫入。 苏知言负手而立,看起来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仙门掌门,盯着叶上珠,眼中露出的却是贪婪和渴望。 如今的叶上珠是这世上,唯一能打开昆仑的钥匙。 她生于昆仑神殿的莲池中,又得到魔君的血液而化形,昆仑不会阻拦她进入。 早在这小妖被带入江南钟家审讯的时候,苏知言就从她的回忆影像中看到端倪,当时他努力要留下这小妖,争取让自己处理,好在众人将矛头指向苏夜的时候,便不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小妖,又加上钟续的执拗,这小妖便落在了他苏知言手中。 得到了一缕灵力的叶上珠,短暂恢复了些意识,勉强清醒。 她蹒跚着步子,赤足行于雪中,一步步靠近那高大的冰墙,面前的苏知言目光过于赤·裸,那分明是极度渴求,想要得到某样东西。 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劲。 她拼命挣脱青年拽着的困灵锁,掉头就跑。 “她要跑!快!拦住她!” 虚弱的小妖自然敌不过仙门的几十个修士,很快,她就被摁在地上,厚厚的雪将她惨白的脸埋进了一大半,浑身冰冷地发抖。 一双锦绣长靴出现在面前。 苏知言没了耐心,扯掉了和善的伪装,他掐着叶上珠的脖子。 “让你活到现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老老实实打开昆仑,我会让你死的没那么难看。”他让开身后的满地尸首,妖魔的断肢残臂一半露着猩红,一半已经被雪埋下。 几番挣扎,叶上珠原本未愈的伤口又裂开了,身上单薄的雪白中衣已经被染了一半的鲜血。 苏知言扼住她的喉咙,提在半空中,极没耐心地,暴躁着走向冰墙。 手腕被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红的血液顿时涌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损伤分毫的冰墙,就在众人面前,被那滚烫的血液融了些许。 苏知言眼睛泛红,他兴奋地在叶上珠手臂上又割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加快着冰墙的消融。 血液流失产生的浑身无力,让叶上珠陷入混沌之中,她已无力挣扎。 要不……就此放弃吧,活着好累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脑海中浮现的是钟续的脸。 桀骜骄矜的青年总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拿给她,哄她开心,甚至因为分不清鲜花和草药,误将君撷仙君院子里的仙草当作花送给她,将她的房间摆满了药草。 其实,钟续从不是分不清药草和鲜花的人,他知道她的身份,他知道她是妖族,他也知道她需要服用仙草保持人形,他故意的…… 绽开笑颜,逗她笑的人,想着法子让她开心的人,在她重病期间挂着眼下的淤青,不眠不休照顾她的人…… 她哪里能忘记呢? 叶上珠舍不得死,她舍不得那些美好和欢愉。 第300页 飘零而下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眼皮轻颤,掀开一丝缝隙。 冰墙正在被消融,若是完全打开冰墙,露出昆仑的秘密,她的哥哥该怎么办…… 江南钟家一别后,她并不知道苏夜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她万万不能让那些前尘过往耽误苏夜这辈子。 昆仑神殿中一草一木都是记录曾经影像的法器,无法毁灭,只要有人进入昆仑,看见那些画面,苏夜重生的秘密就再也保不住了。 心中的执念过深,意志力就会变得无比强大,尽管自己只是一滴随时可能会被蒸发的莲叶露珠,她还是拼命地反击。 霎时间,狂舞的飞雪卷起,带着罡风的漩涡挣扎着掀翻靠近冰墙的修士。 苏知言没料到这羸弱到几乎快濒死的小妖,竟会自爆灵脉,垂死挣扎。 掐着她喉咙的手指被罡风切断,他一个吃痛,手一松,叶上珠便凌空腾起,迅速远离。 自爆灵脉后,她亦活不成了,只想赶紧逃离,只要离开此处,找一个没有人发现她的地方,安安静静死去,不让任何人用她的鲜血去威胁她的哥哥,她便心满意足了。 可她转身而逃的路很快就再次被堵住。 “就算死了,你的血,一样能用!你是我打开昆仑的钥匙,你逃不掉的。” 那苍老的嗓音带着恶魔般的邪佞,竟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是妖魔,谁又是被逼入绝境的良善人类。 风声凛冽,暴雪狂涌,皑皑白雪染上无数鲜血,又被重新落下的雪给覆盖。 纯白掩埋着猩红的罪孽。 …… 钟续撑着疾风伞,一步步走上昆仑之巅,他找遍了九州,唯一没有涉足的便是昆仑,可当他真的翻过千重山峦,目光触及那一片修罗场时,他难掩惊谔。 就像是晴空之下,忽如其来的一阵暴雨,每一滴打在脸上,都是扎入骨髓的疼,又或者是惊雷降下,直接劈在他身上,他浑身僵硬,心口疼到麻木。 衣着单薄的少女,凌空而立,半边身子都浸透了血液,她的目光被一层墨绿色的灰雾蒙上,心如死灰,面无波澜。 只是不断燃烧着击碎灵脉带来的力量,那力量是奋不顾身的孤注一掷。 她疯了,周遭的修士只要一靠近,就被宰割。 凌厉的罡风齐齐切断修士们的胳膊和腿脚,或者运气不好的,脑袋都从脖子上滚下去,在雪地上翻滚几圈后,面部的神经依旧还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还呆立在原地。 “叶上珠……”钟续口中喃喃,好似在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叶上珠……叶上珠!”很快,他朝着那修罗场狂奔而去。 凌厉的罡风并不会对他有所怜惜,他靠的越近,伤害越大,脸颊上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浑身的衣衫也被撕裂开。 而叶上珠神色茫然,就好似根本听不见有人在叫她,只觉得耳边嗡嗡,周围极静,有风声,有雪声,都在邀请她,等待她消弭于天际,成为冰天雪地中的一员。 撑着疾风伞,钟续才勉强躲过伤害,扎进了人堆,或者应该说是尸首堆。 苏知言的修为能让他勉强自保,乍见钟续,他也错愕了一瞬,急忙将他拉到身边,用疾风伞抵挡伤害,那些哀嚎着的弟子可没那么幸运,他们求生欲很强,也在拉扯着疾风伞,想让自己躲在伞下,被庇护。 可疾风伞就那么大,护不住更多人,生死面前,苏知言根本不管那些弟子,甚至面对自己的亲传徒弟,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他紧紧捏着伞柄,气急败坏道:“你这兔崽子,你来做什么?” “外公!苏掌门!那你又是在做什么啊?!”一贯听话的青年,近乎咆哮着说。 钟续几欲崩溃,他撒手放开疾风伞,走了出去,苏知言拽不住他,气急败坏地喊他回来,他也不管。 皮肤被凛冽的罡风刮破,他咬牙抵御着,一步步走向凌空的叶上珠。 “叶上珠……是我,你看看我,我来带你离开。” 凌空的少女面无表情,衣袂翻飞,那双晕染了墨绿色薄雾的眸子深邃如冥潭,眸中无光,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眼中没有他。 但她嘴唇翕动,好似在说什么,开合之间又被疾风刮去了声音。 钟续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即使意识全无,变成了杀人机器,可是她还是本能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钟续忽然松了口气,悲恸到了极致,反而释怀了。 他似飞蛾扑火般,朝着凌空的少女飞去,凛冽的罡风究竟千刀万剐了他多少血肉,他不在乎,他全力拥向少女。 他听见身后苏知言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 “钟……续……师兄。” 钟续听见叶上珠喉咙里溢出的破碎声,他靠地她很近,少女的清脆呢喃就在耳边。 他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双手捧着少女的脸。 女孩巴掌大的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到了极致,几乎能与周遭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叶上珠眸中的墨绿色雾气慢慢散开,伴随着身周的罡风也渐渐消停。 她几乎浑身失力,汗水伴着血水,触手黏腻,入鼻腥甜,整个人猛地瘫软,跌落,似一片无根的浮萍,又像是落地即化为乌有的雪花,直直坠落。 第301页 钟续惊谔间,一把搂住少女的腰,可他也几乎被那骇人的罡风刮地伤势严重,他只能拥着她,以自身为肉盾,接住了他的女孩。 他听见少女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让我落在……他……他们手中。” 喉咙腥甜,血液堆砌在喉间,她连咳血或者是将血吞咽下去的动作都做不到。 “他们……要……害……哥哥。” 一句话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钟续没办法告诉叶上珠,苏夜至今……也是生死未卜。 第149章 不似少年时 叶上珠走地很安静,没有半分刚刚嗜血杀戮的模样。 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没能留下一句话给钟续,生命的尽头,惦记的还是她的哥哥。 怀里人再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钟续却好似并不知道她已经没了,他将她抱的更紧一些。 声音闷在鼻腔里,拥紧的双手在竭力阻止颤抖。 “冷吗?你的身体好凉……等回去后,我给你屋子里再添些炭火吧。”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别生气了,我以后不跟苏夜那小子拌嘴了,让着他,好不好?” “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离开钟家,我们回涿光……” 他突然意识到,叶上珠是妖族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九州,涿光容不下他们。 顿了顿,他又忽然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喃喃道:“不回涿光了,去江南禁制吧,我陪你进去,别怕,你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护着你,也陪着你……” 他握着叶上珠冰凉彻骨的手,一点点放在自己的面前,呵出热气,想要给她暖暖,可却怎么也热不起来,浑身失血,她的手指也没了色彩,像是黑白的泼墨画,渐渐地,不知多久,她的指尖开始微微僵硬。 钟续浑身一颤,脸上的笑意僵在那里,泪珠的滑落速度要比笑意收敛地更快。 “……别睡啊……跟我说说话吧。” “我心悦你……你呢?”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默不作声,他就一直问,从温柔到僵硬,从固执到疯魔,从心怀希望到彻底失望,他自始至终都没得到她的回答。 周围的修士步步紧逼,他的外公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怀中的女孩。 他勒紧了手臂,不肯松懈分毫。 苏知言忽然瞪大眼睛,焦急道:“续儿,快把她给我!来不及了,快点!” 叶上珠身上正在散发着淡淡如流萤的光泽,苏知言知道,这是修出妖丹的妖族在死后必然经历的过程,魂归天际,肉身消弭。 必须要趁着叶上珠消弭之前,将她的血液洒在冰墙上,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启昆仑神殿了。 而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一贯守规矩又听话的孩子,此刻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你要做什么?!” 苏知言大喊一声,就朝着钟续跑过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叶上珠在钟续的怀中渐渐化作流萤,一点点溃散在他怀中,与漫天的飞雪相融,而那枚遗落的妖丹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他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塞进自己颈侧的灵脉中。 以修士灵脉温养妖丹,妖丹就不会溃散。 妖与人不同,妖丹是妖的根本所在,只要妖丹还在,她就不会彻底消失,或许他还能寻到什么方法救回他。 “你这样做又是何必?整个九州大陆上,有死而复生的妖吗?快把那丫头的妖丹给我!” 苏知言心想,就算没有血液浇融那冰墙,妖丹也可勉强试试,万一呢? 一只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可怀里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了,颈侧的脉搏跳动不止,那是叶上珠的妖丹,他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但下一刻,剧烈的疼痛和割裂感从颈侧袭来。 人的灵脉和妖的妖丹,怎么可能相融呢? 它们天生就是相互排斥的,在钟续的体内产生了巨大的反应。 “啊——” 巨大的痛楚从颈侧袭来,很快染满全身,脖颈滚烫地像是火焰燎烧,又似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咬,那种疼痛,很快就渗透骨髓。 可他依旧不愿意将叶上珠的妖丹取出,暴露在空气中的妖丹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消散,那她就彻底没了,他也什么都不剩下了。 黑色的纹路从脖颈长出,一寸寸爬满了他半边侧脸和胸膛,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喊哑了嗓子。 他曾是名门矜贵,是个不曾经历艰险世道,被呵护地很好的名门少主,从来都没受到过这样的疼痛折磨。 几乎坚持不下去了…… “竟……竟然魔化了……”已经有弟子看出来端倪,惊恐喊道。 那边的苏知言看他魔化,不敢靠近,仔细斟酌间觉得就算拔出了妖丹,钟续也不可能回归正常。 这个孩子……最后还是要弃了的。 就像当年,他那个不服管教的女儿…… 很快,待到所有的黑色纹路将钟续的皮肤描绘完全,他睁开双眸后,里面蒙了一层墨绿色的雾气,身上的疼痛已经没那么强烈了,脖颈处的妖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安全,稳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知言,他母亲的父亲,他的外公,八大仙门之一的阳明山掌门,这个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一切手段的人。 第302页 但终究,他下不了手为叶上珠报仇。 苏知言原本企图拦住他,可在钟续体内融入妖丹的那一刻,他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了,苏知言知道,自己拦不住他,甚至恐惧于钟续被魔化后,狂性大发,不顾亲情,将他们撕碎。 钟续就这么决绝地转身离开了。 这一离开,不只是离开了昆仑,更是离开了父母,离开了江南钟家,离开了仙门,离开了修仙界。 更是离开了曾经那个桀骜骄矜、意气风发的少年。 也离开了那个不谙世事,单纯到有些可笑的,被世人称作天之骄子的钟家少主…… · 静谧的夜空,原本黑地如同死水,却被一道刺目的光亮劈开。 苏夜刹那间便认出了那是白纻,一道风驰电掣般的力量朝钟续甩下,苏夜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手持白纻赶来的白若一瞳孔骤缩,他尽力收势,可鞭风还是抽到了苏夜胸膛前面。 白若一堪堪收手,面色不悦道:“你找死吗?替妖魔挡鞭子,就这么一会儿就被哪个妖精蛊惑了?” 若是白若一平时这么说话,苏夜应该会兴奋起来,拐弯抹角地调侃他几句,可此刻,他心情着实有些沉重,就连胸前的鞭笞都不是那么疼了。 刚刚接收到这样的消息,苏夜整个人都是愣住的,盯着白若一看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 “……师尊来了啊。” 白若一微微眯起眼睛,苏夜这个样子,看起来倒真像是被什么蛊惑了。 锐利的凤眸扫向苏夜身后,那个被斗篷裹地严严实实的人,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妖气和魔息,他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存在,人和妖魔的气息竟相融于一体。 白若一捏紧了手中的白纻,随时准备攻击。 他对苏夜厉声道:“过来!” 苏夜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半个灵魂还沉寂在钟续刚刚讲述的事情中,他难以置信那会是真的,曾经那个一口一声喊着他“哥哥”的女孩,已经……死了…… 若不是亲眼见证,钟续脖颈上的那枚妖丹确实是叶上珠的,他怎么可能相信……即使此刻,他依旧觉得自己会不会是被梦魇住了。 “过来!”白若一又咬牙喊了一遍。 这一声勉强将苏夜从混沌中拉回了些许,他重重地舒了口气,一步一蹒跚地朝着白若一走去,明明没有几步路,他却走了很久。 白若一只道他是被妖魔蛊惑心智,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锐利的凤眸灼灼地看向斗篷下包裹着的人。 直到钟续主动掀开兜帽,白若一的诧异不比苏夜少半分,惊谔的神色一闪而过,后又伴随着浓重的疑惑。 倒是钟续更坦然地多,他竟礼貌地朝白若一一礼。 “仙尊,别来无恙。” 那声音夹杂的粗粝和沙哑,实在有些恐怖,白若一亦是眉头紧蹙。 若不是他从眼前人身上感受到了人类修士的气息,再加上那张钟续的脸,并未被伪装过,他是不可能相信的。 苏夜从怔忡中回过神,他扯住白若一的袖子,“他是……钟续。” 林中的飞鸟被什么惊到飞起,钟续蹙眉看着林外,他布下的结界没有挡住那两个人,他们还是追来了。 钟续急忙道:“仙尊,我的时间不多,我有话要同苏夜说。” 白若一移开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将手中的白纻缠在苏夜手腕上,转身就往林外走去。 “我去拦住他们。” 眼见白若一真的走开了,钟续才开口:“追了我一路的是石少主和杜衡师兄,距离他们不远处还跟着很多修士,我不能见他们,否则会连累涿光。”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夜,“苏夜……我要去昆仑一趟,你要帮我。” · 钟续设下的结界根本拦不住白若一,却阻了石羽涅很久,一众修士追赶着妖魔来了这片森林,便被结界阻拦了,众人之中,石羽涅与杜衡修为更高深,他们提前赶来,后面不远处还坠着几十个八大仙门的修士。 随着最后一道结界被杜衡劈开,石羽涅一眼便看见朝他们走来的白色身影,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双眼。 “大师兄,我……我不是看错了吧?这里的妖魔擅长幻术?” 杜衡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的剑,将石羽涅护在身后。 等到那一袭白衣的人从黑暗中走出的时候,石羽涅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仙尊!是仙尊!”他兴奋地几乎快跳起来。 白若一看着两人,淡淡道:“你们怎会来此?” 石羽涅一看见白若一,逐渐从刚刚的兴奋中缓过来,他眼眶忽然湿润,说不清的委屈明晃晃地摆在脸上,险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又哭又笑地激动道:“我就知道,仙尊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仙尊,我……我们好想你,我爹也天天念叨你,他们都很想你,要是他们知道你安然无恙,肯定会很开心!” “啊,对了,苏师弟呢?他跟你一起回来了吧?他在哪儿啊?” 一片缄默,白若一略微顿了顿,垂下头,看不出情绪。 “他没有……” 他实在编不出“苏夜死了”这种谎话,哪怕只是假的,都让他心悸发颤。 第303页 “没有?没……没有走出来?没有是什么意思?苏师弟他……他是不是已经……”石羽涅眼眶又红了,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好,说不清楚。 可“死”那个字,他一样说不出口。 虽然心里知道进入灌愁海的九死一生,在里面丢了命太正常了,可他不愿承认,白若一是半步成神的人,才能从灌愁海中活着回来,在石羽涅心里,苏夜不一样,苏夜只是个普通人。 石羽涅眼眶又红了,泫然欲泣,他很羡慕嫉妒苏夜,也很喜欢苏夜这个人,那是他从不敢奢望的潇洒不羁,恣意妄为地活着。 走到如今,回首看去,不似少年时。 第150章 师尊,都三个多月了 杜衡打破了寂静。 “仙尊不在的这段时间,天下九处禁制破裂了五处,华山这边没有仙门驻守,山主特命我们来此帮衬,但没想到这里除了还有一些逃窜的妖魔之外,禁制已经被修补上了,是仙尊做的吧?” 白若一不置可否,但杜衡心中笃定是他做的,这世上能轻易修补禁制的人,除了仙尊还能有谁? “现在……情况如何了?”白若一问。 石羽涅还沉浸在以为苏夜死了的痛苦中,红着眼眶,木讷立在一旁,杜衡此人要冷静地多,他身为涿光山的大师兄,师承石山主,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性。 杜衡道:“绫罗城还好,幸亏不葬谷及时赶去了。云缈山的禁制有云缈的修士驻守,及早遏制了,问题不算太严重,盘麟城那边,各个仙门都派人去驰援了,但到的时候太晚了,损失还是很大。” 盘麟城是百城之首,也是整个九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终究鲜有修士,盛世之下极盛,乱世之中却难以安身立命。 但按理说城主千金与苍梧山主喜结连理,两者距离又不算远,这苍梧山主于私,不顾念夫妻之情,于公,不顾苍生大义。 若说是摇光死后,君栖迟一直浑浑噩噩,对什么事不管不顾,成了个废人,也还说得过去。 可偏偏禁制破裂的第一时间,他就有条不紊地开启了护山大阵,不仅保住了自己门派的弟子,并且拯救了周边除盘麟城外的数个城池和村落。 气得姜钰蔓咬碎了一口银牙,要上山找这个接发丈夫讨个说法,曾经的山主夫人,却连山门都进不去。 事情愈发荒唐起来。 知道一点儿内情的人,开始猜测,君栖迟此举怕不是因摇光的死,而蓄意报复姜钰蔓,让那耀武扬威的天下首富盘麟城杀杀威风。 作为百城之首,盘麟城傲惯了,太平盛世下得罪了不少人,遇此大难,曾经受辱过的修士和城主纷纷借口自家都忙不过来了,实在无力支援。 “诸位,整个九州是一体的,若是任由盘麟城的禁制破裂,那些肆虐的妖魔吃干净了盘麟城的人,接下来会不会就是周边的城池?是苍梧山,还是合宜城?这已经不是门派之间的恩怨了……” 石决明的一番话,多少还是有人听的,八大仙门多少意思意思派了点人去驰援,唯独君栖迟。 他英年华发,面色淡泊冷峻,沉默不语,直到最后才嗤笑一声道:“盘麟城有此下场,是自找的,他们若是无辜,这天底下怕不是没有无辜之人了。” 说到最后,他疯魔地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所有人都觉得,君栖迟是彻底疯了。 白若一问:“如今怎样了?” 杜衡道:“死了半城的人,情况暂时还好,控制住了。” 尽管杜衡一贯冷心冷情,遇事冷静,但回想起盘麟城几乎被撕扯成了尸山血海,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悸。 他接着又道:“芙蓉那边的禁制也出了些问题,不过好在上官城主前去支援了,如今上官城主兼顾两座城池禁制的安危,暂时倒也没什么危险。” 这算得上是好消息,可白若一闻言,还是不自觉地蹙眉,总觉得这个上官卿不太对劲,从一个胆小怯懦,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转眼之间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城主,这不稀奇,怪就怪在他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 壳子还是这个壳子,里面的魂灵完全不同。 但白若一此刻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他继续听着杜衡讲述最近九州的状况。 事实亦如他所想,盘麟城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华山畿的问题,是仙门无暇顾及,但都在可控范围内。 最危机的一处,是远在极北的硕寒之地。 千百年前,之所以将最后一处禁制设置在极北,是因为那里的万年寒冬能压抑一些大魔的血性,那里封印的妖魔,随便一个都能对战一山之主,而像这样的妖魔,成百上千。 换言之,若是硕寒之地的禁制出了问题,那些妖魔跑来中原,恐怕会是九州的灭顶之灾,修仙界再也没有未来了。 闻言,白若一只沉吟片刻,他回首望了一眼森林深处,微眯起眼睛。 “此处的禁制已经补好,适才的妖魔,本尊已经除去,明日,你们回去同山主报个信,让八大仙门在关外设好防御结界。” “本尊明日出发,去极北。” 极北硕寒之地关乎整个九州的命运,白若一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弃之不管。 尽管他也曾希望万事太平,他也曾想过与苏夜回归神魔井下,再也不管这是是非非,不管那尔虞我诈,只想同一人共度余生。 第304页 但终究,他是做不到的。 每每此刻,脑海中总能浮现苦难中的平民跪伏在地,绵延千里,在朝着他祭拜,请愿声绵绵不绝,振聋发聩,他想让那些人不要再跪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他们每个人,他很努力,为了救人不眠不休,可是还会有生命流逝。 他只有一个人,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些没被他救到的人,在死前,双目紧盯着他,仿佛在质问他: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 你不是神明吗? 神明怎么能放弃祂的子民呢? 那些画面近来越发清晰,他被折磨地彻夜难眠,心头发怵,也泛酸,还有无尽的愧疚和不解,种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一起,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 白若一睡不着,披上外衣,赤足踱到窗边,撑开那扇窗。 月色正浓,却无端刮起了一阵风,如今已是深秋,难免有些萧瑟的凉意窜入房内。 随着风一起翻窗而入的还有一个人。 白若一知道他会来找自己,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小徒弟怕不是那几日在金陵城城主府爬窗爬出了经验,想都不想就从窗户进来。 “师尊,我好想你。” 苏夜喉咙干涩,像是哭过,他一把拥住白若一,紧紧抱着。 白若一不动声色收起薄怒,反而失笑道:“不过几个时辰没见而已。” “嗯……” 苏夜埋首在他颈侧,贪婪呼吸着,发出的声音也不知是“嗯”还是“哼”,带着浓重的鼻音。 “钟续还好吗?”白若一先问。 苏夜沉吟片刻,舒了口气道:“小叶子……走了后,他把妖丹放进自己灵脉了,要尽早取出来,否则他的灵脉会枯竭。” “叶上珠自昆仑神殿的莲池而生,又因你的血脉而化形,所以……你们要去昆仑?”白若一说。 苏夜点点头,这些过往他是知道的。 钟续找他帮忙,不过是因为钟续自己打不开昆仑的冰墙,而他又不可能以牺牲叶上珠的妖丹为代价,思来想去,他只能找到他最信任的人,也就是苏夜,来想办法。 也只是穷途末路下的孤注一掷,却没想到苏夜暗忖片刻,便说自己有办法。 苏夜胸有成竹的那一刻,钟续眼眸中闪烁过一抹不可思议的了然。 但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他一个堂堂仙门少主,竟成了个半魔,这么疯狂的事情都发生了,苏夜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始终都是他的表弟。 “钟续在城外等我,我是来问,师尊要不要和我一起,还是同石羽涅他们回……”苏夜话说到一半,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改口道:“师尊还是先同他们回涿光吧,等我回来就好,我很快就会回来,至多一个半月,不!一个月,一个月就好。” 苏夜笑靥浅浅,那绽开的梨涡又盛上了迷人的酒酿,看得白若一一阵恍惚。 白若一摇了摇头:“我没办法陪你去昆仑,也不同他们回涿光,明日我要去极北。” “……”苏夜怔忡片刻,有些茫然。 白若一解释道:“极北硕寒之地的禁制破损严重,你知道的,八大仙门如今腾不出手去封印那边,若是那里的妖魔来了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白若一说的很认真,他眼中是诚挚的,不含半分私欲,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天下苍生。 苏夜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他是有些恼怒的,但不是因为师尊要丢下他,去极北,而是白若一这个人总是苍生苍生的,好似那苍生比什么都重要。 他……他就从来不考虑一下自己。 就从来不懂得心疼一下自己吗? 屋内那盏油灯幽幽燃烧,豆点的烛火明明灭灭,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斑驳陆离,踟蹰往复。 苏夜的瞳仁里是明晃晃的火舌,他眼中的光芒零落,神情飘忽,还在胡思乱想。 白若一主动将手搭在他的后背上,然后轻轻道:“别怕,我记得,几百年前,极北硕寒之地的禁制,我曾经加固过一次,这一次也不会很麻烦。” “那怎么能一样!” 一直隐忍不发的苏夜,忍不住几乎快咆哮出来,他气得浑身发抖,又不知道在气谁。 下一刻,微凉的手捂住他的嘴,他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小声一些。”白若一沉声说:“石羽涅和杜衡在隔壁。” 说完这些话,白皙的耳廓忽然泛上了一抹红晕,明明是怕别人发现苏夜,节外生枝,此刻却又像是因为别的,怕被别人看到他和苏夜如此亲密。 无名之火被压制住,苏夜还是不甘道:“以前的师尊自然无所畏惧,可现在,你的灵脉不允许……” “不是有神农丹吗?” 白若一状似安慰般扬起一抹笑意,“神农丹能抑制住的,不妨碍动用灵力。” 虽然这话不假,但苏夜还是不放心。 他从未想过,一贯修为强悍,独当一面的辰巳仙尊,在他眼中却易碎的很。 苏夜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恨不得自己能陪着他一起去极北。 他从冰绦里取出所有的神农丹,但想了想还是私藏了一颗,将八枚神农丹慎之又慎地塞进白若一的白纻中,一齐给他。 第305页 白若一失笑道:“我此行至多三月便归,你这是……怕我回不来似的。” 苏夜一惊,连忙捂住白若一的唇,“呸呸呸,乱说什么?不吉利!” 哑然失笑了片刻,白若一看着满脸担忧的小徒弟,竟也忍不住担心起他来。 “你此行千万不要暴露行踪,面具戴好,昆仑拦不住你,但要注意尾巴,莫要让人跟踪你,叶上珠的妖丹放入莲池后,再辅以你的一滴心头血,百年后再次化形不是难事,你……” 苏夜挑眉,扬着笑意静静听着白若一的叮嘱,这些话他都知道,偏偏愿意听白若一反复唠叨。 白若一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却偏偏愿意对他说很多,他心里很暖。 而无论是上辈子的魔君,还是这辈子的苏仙君,脾气都不怎么好,都没什么耐心,却偏就愿意听白若一说话。 那些叮嘱,历历在目,只静静听着,便恍如天籁。 白若一拉着他说了很久的话,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统统说完。 直到油灯即将燃尽,烛芯发出噼啪声,屋内的暖黄烛光也渐渐暗淡下来。 苏夜的眸子也深沉了很多,白若一猛地抬头,便瞧见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瞳孔中倒影着自己的脸,他轻咳了一声,眉头微蹙。 “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刚刚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苏夜拉着白若一的手,摁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喃道:“嗯,都记在这里了。” 掌心轻触的是温暖的胸膛,皮肤和肌肉之下,是蓬勃有力,怦然跳动的心脏,节奏愈发快,跳动地越来越密集。 他不禁将红了的脸别过去,手掌也想脱离那滚烫的胸膛,却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手牢牢摁住。 他被狠狠定在砧板上,逃不开了,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师尊,都三个多月了……”小徒弟喉咙干涩,发出犬类幼崽般的呜咽,竟像是撒娇。 “什么?” 白若一没明白,可看着苏夜泛红的脸颊,和掌心下愈发滚烫的皮肤。 他倏然明白了过来。 第151章 师尊,小声些 “你!” 白若一睁大眼睛,凤眸竟有些圆润,看起来有些……可爱。 苏夜喉结滚动,咽了咽唾沫。 渴望归渴望,但苏夜确实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这危机的时刻,他却想这些事,并非是他荒唐淫·荡。 而是,他心中隐隐的担忧,他很怕这一别离,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他觉得此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他害怕回到过去,害怕自己并没有和白若一在一起,害怕白若一不喜欢他,也害怕白若一不知道他喜欢他。 唯有血肉的交融,肌肤的触碰,才能唤回一些真实。 白若一闪避着苏夜灼热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紧紧咬着牙关,还是有一些话从口中溢出:“隔壁有人的,这里……这里的隔音不是很好……” 话音刚落,便因赧然,整张脸都红透了。 苏夜暗笑一声,胳膊圈住了他的腰,话在耳边,灼热的呼吸顺着耳道源源不断灌入,周围的声音仿佛都听不见了。 “那我们……小声些……” “…………” 白若一来不及说什么色厉内荏的话去拒绝,便被吻住了,他的小徒弟将他的性格拿捏地很透彻。 他周围像是有一道冰寒刺骨的结界,阻止任何人靠近,那些人站在他不远处便感到寒冷难耐了,便不会再靠近,对他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唯独苏夜,苏夜知道他那凶悍冰寒的结界内是孤寂的,是渴望温暖的,是心软的,是口是心非的,也是倔强又胆怯的。 即使被那道结界冻的寒冰刺骨,苏夜还是不畏艰险,一点点靠近白若一,一点点撕开他的假面,直到站在他面前,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将他圈进怀里,一点点融化他身上的坚冰。 深夜的客栈内,是寂静无声的。 唯独灯油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两人接吻时发出的湿润声,或者是转换角度时黏连的水渍。 两个人都是浑身滚烫的,彼此渴望的。 虽已入秋,但春意正浓,含苞欲放的花蕾被拨开外层花瓣,便露出内里的鲜艳和娇嫩。 喘息着,吮吻着,心脏也悸动着。 滚烫的掌心挨在白若一后背上时,他倏然颤动一下,皮肤细微地战栗着,喉间也溢出细微的声响。 “别怕……不会像上次那样,我会控制好……” 青年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喃喃,吐出的气息烫地要命。 那话毫无疑问,带回了第一次的记忆,他实在是不太相信苏夜的控制能力,上次也一样,一开始的压抑和控制,小心翼翼,到了最后陡然变成洪水猛兽,毫无理性可言,凶悍又粗暴。 一想起来,就令人羞愧地恨不得一头撞死,不要再面对这羞耻。 可白若一伸手抵在苏夜的肩上时,却并没有将他推开。 他只是有些怕,可是……他也是愿意的。 白若一心头微颤,脖颈躲开,喉咙溢出破碎的声音:“会……会被看见的。” 苏夜促狭道:“师尊小声点,这里隔音不好。” 他倒是用他那句话来刺激他! 白若一有些恼怒,流转着湿润的凤眸,狠狠瞪了苏夜一眼,但他并不知道,情·欲之下的眸光里氤氲着流光溢彩,那一眼嗔怒在苏夜看来,竟是无限风情,像是勾引。 第306页 苏夜瞳眸暗了下来,深邃如深渊,隐隐燃起一把熊熊烈火。 白若一还是受不住地抬起小臂遮挡湿润的双眸,但看不见了,感官就更加清晰了。 或许是下雨了,先是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气息,然后淅淅沥沥降落了点点滴滴,再后来竟毫无预兆地泼下倾盆大雨,教人根本来不及躲避,浑身被淋地透湿。 太刺激了,白若一喉咙破碎,呻·吟几乎快抑制不住了,可是他只能忍着,只要想象到,隔壁或许早已睡下的石羽涅会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然后疑惑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就觉得羞耻无比。 禁欲了成百上千年的谪仙,为自己的悸动而感到羞愧难当,整张脸红的像熟透的果子,羞耻感抑制他的本能。 他只是掀起意·乱·情·迷的眸子,向下看去,便瞧见苏夜也在望着他,看着他的反应,苏夜的眸子是澄澈明亮的,也是深邃暗黑的,那里写满了对他的爱意,正在努力地讨好着他。 只一眼,眼前便像是炸开了五光十色的烟花,脑海涳濛,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灭顶的欢愉。 “快吐出来……” 眼下那胆大包天的小徒弟,置若罔闻。 “嗯……” 即使是努力在抑制,他还是喘出了细微的声响。 白若一浑身绵软无力,他掀开水雾弥漫的眸子,红着眼看着苏夜,惊地他瞪大了眼睛,他看到苏夜喉咙滚动,竟吞了下去。 “你……你怎么……” 腥甜的气息弥漫在鼻尖,苏夜扬起一抹浅笑,低声道:“味道……很好。” 一句话,又将白若一羞地难以自处。 舌尖一点点描绘着白若一的薄唇,又趁着他张口喘息,长驱直入,粗粝的舌尖搅拌着,一点点深入,口腔里还弥漫着白·浊的味道,又引地白若一一阵轻颤。 喑哑低沉的声音,从苏夜喉咙里溢出,他双眸涣散,眼光迷离,漆黑莹亮的眸子里倒影着白若一的脸,水雾迷蒙,口齿间漏出沙哑的响声。 白若一知道他已经忍地很辛苦了,他在怜惜他,降悯他,等他慢慢适应,等他点头。 想要临阵逃脱的心思,又因为小徒弟忍地几乎快哭出来的脸,而彻底消散。 白若一认命般阖上眼眸,抬起胳膊环在苏夜颈项上。 苏夜心中猛地一滞,他瞬间明白了白若一的意思。 激动地几乎淌下眼泪。 本该静谧的深夜,却忽然发出一声碰撞,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白若一凛神,脸色煞白,顿时慌乱起来。 他推搡着正沉溺其中的苏夜,他们都停了下来,听见隔壁发出踱步的声音。 白若一顿时更加心慌了,他凤眸怒起,狠狠瞪了一眼苏夜,苏夜却险些失笑。 苏夜知道自己心中的占有欲到底有多强,隔壁那个石少主还惦记着拜白若一为师呢,那痴迷的眼神虽说没有情·欲,却灼人的很,苏夜一想起来就厌烦极了。 紧接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仙尊,睡下了吗?”石羽涅道。 幸好,那盏油灯已经燃烧殆尽,屋内一片黑暗,他完全可以伪装成自己已经睡着了的样子,白若一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只手捂住苏夜的嘴,借着窗外撒入的月光,狠狠瞪着苏夜,威胁他不准发出声音。 苏夜也不说话,只往里挺了挺。 “奇怪,刚刚明明听见声音了,这么快又睡了吗?”石羽涅在门外小声嘟囔一句。 太安静了,他们听见外面的青年发出疑惑的呢喃声,那声音并不明显,很小声,可两个人几乎屏住所有气息,都在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石羽涅又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两下。 苏夜亦趁着这两声敲门声,动了两下,与敲门声完全重合,听不出丝毫不对劲。 白若一快气疯了,他双目锐利含怒狠狠地瞪着苏夜,眼尾却还氤氲着水雾,更加魅惑。 “真的睡了?” 石羽涅的步子在门外踱来踱去,最终叹了口气,“算了,明日再说吧。” 随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白若一便气得猛地推开苏夜,苏夜猝不及防往后倾了些许距离。 死灰复燃,春潮涌动,破土而出的种子瞬间便已参天。 一个攻城略地,一个溃不成军。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徒弟,唯一的……只能是唯一的徒弟……” 意识涣散中,白若一心中暗暗思忖: 这个人,占有欲怎么能这么强? 第152章 师尊,等我 直到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户纸映了进来,苏夜不舍地抱着白若一又吻了几下。 白若一无奈地推开他,“你该走了。” 苏夜眼眸中流露了几分不舍,却起了玩心,促狭道:“师尊是怕被石少主捉·奸·在·床?” 小徒弟脸皮越来越厚,白若一耳廓又红了几分,别过脸,想要推开他,反倒被苏夜钳住双手,压在身下,彼此挨地很近,气息喷洒在脸上。 苏夜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柔声道:“师尊别生气。” 喉咙绵软干哑,有些惆怅道:“这一次离开,又要好久见不到师尊了,我……会很想你。” 说着,又低下头,在白若一唇瓣上啄弄起来,贪婪地将对方的气息一寸寸嗅入鼻腔,又将自己的味道推入对方的口中。 第307页 彼此深情的人,在互相表露爱意上,却从来都是不同的,苏夜口中总能吐露些没羞没臊的话,伴随着肢体的动作,而白若一从来都说不出口,就连心中的渴望都因羞赧而克制很多,唯独在苏夜的带动下,才表现的像是被迫承受一般。 浅尝辄止的吻根本平息不了再次被撩起的欲·火,但是,他们都没时间了,不可能一直沉溺下去。 唇舌分开的时候,彼此的眼眶都是湿润的。 苏夜眼眸深邃,忽然像是被饥饿折磨了十天半个月的猛兽般,一口朝着白若一的肩膀咬了下去。 “唔……” 惊地白若一险些喊出了,却被忽然伸到面前的手堵住了,他只能将那疼痛换成闷哼,剩下的都烙在苏夜掌心的虎口上。 苏夜粗喘着抬起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烙下的印记,整齐的牙印烙在雪白的皮肤上,周围还有昨晚搓弄啃噬出的红痕,旖旎无限。 “痕迹消掉前,我们一定要再见!” 白若一又气又恼,又觉得苏夜荒唐,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要靠这种方式宣示主权吗? 果然,小孩子下一刻赌气道:“师尊可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收石少主为徒啊。” “我说过,我只收一个徒弟,我还没忘记。”白若一无奈叹息。 “上辈子,师尊也这么说的,这辈子还不是又收了徒弟?” “你怎么……总吃自己的醋?”白若一满脸诧异。 他是真不知道苏夜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凤眸恶狠狠斜睨苏夜一眼,因着眸中还氤氲着水雾,眼尾飞霞,竟风情无限。 苏夜情动到又起了反应,却只能深深压制自己。 几番纠缠,天光愈发亮了,楼下街道的早点摊都开始摆了出来,隐约还能听见吆喝声。 时候不早了。 该走了。 苏夜也不知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艰难地穿上衣服,爬出窗框。 甚至因为腿脚酸软,心不在焉,险些直接摔在楼下的早点摊上,被老板怒目而视,说道了几句,他傻愣愣地挠头道歉,踉跄着一步步后退,眼睛却总往楼上瞟。 那早点摊的老板冷嗤一声,促狭道:“怎么的?被春楼的姑娘踹出来的啊?哎?这也不是春楼啊。”分明只是客栈。 苏夜被调侃地难得红了脸。 哼,师尊才舍不得踹他呢! 白若一披上外衣,赤足踱步到窗前,看着他渐行渐远,他没有御剑离开,只像个凡人一步步走着,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抬眼,去看客栈的方向。 昨夜来的时候,苏夜像一只闻到了腥味的猫,凭借本能找到白若一的房间。 可天光大亮的时候,抬头看去,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窗棂让人迷了眼,他瞧了半天,也没看见白若一的身影。 白若一斜倚着窗框,直到那抹黑色的身影淹没在晨雾中。 晨曦的光照入浓雾,渐渐驱散白皑,露出雾后零星几人的街道,他才垂下眼眸,发了会儿呆。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仙尊,醒了吗?” 白若一拢了拢肩头的外袍,打开了房门,石羽涅像是没睡好,眼下坠着淡淡的淤青,看到开门的白若一,他愣了下,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窜入鼻腔,石羽涅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什么味道?”他下意识嘟哝道。 白若一捏着外袍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薰香。” “哦。” 以前也没听说过仙尊有用香的习惯啊…… 不过,这薰香有点奇怪,他从没有闻到过。 “何事?”白若一轻咳一声,拉回了石羽涅的胡思乱想。 石羽涅再抬头看去,觉着今日的仙尊有些怪,仙尊那样一丝不苟的人,披在身上的衣袍竟皱地有些厉害,头发有些乱,略微苍白的脸上有些奇怪的红痕,一贯凌厉的眼睛里竟像是刚哭过一般,泛着水光。 但从不懂男女之事的石羽涅,再怎么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白若一却被他盯地有些赧然,费了很大劲才克制住想要关门的冲动。 良久,石羽涅说了一句话,终于让白若一松了口气。 “仙尊昨晚也没睡好吗?” 白若一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 紧接着,石羽涅毫无城府,非常坦然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皱着眉头道: “昨夜是有点吵,可能是隔壁住了一对道侣,闹了一晚上,我也没睡好,听不太明显,但一直哼哼唧唧的。” 白若一讶地哑口无言,面上失血,掩盖在衣袍下的手,也在轻微颤抖着,不敢去看石羽涅。 “唔……”石羽涅兀自沉吟道:“这间客栈隔音这么差,他们还……实在是没公德心。” “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 白若一也不知道哪来的无端怒火,横眉怒目道。 “…………” 石羽涅还是第一次被白若一训斥,忽然懵了,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白若一觉得自己失态了,侧过脸,敛去赧然,轻叹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管好自己就好,这世上若是每个人都学会管好自己,天下也就没什么纷争了。” 石羽涅觉得所言甚是,狠狠点了点头。 第308页 “你昨夜找我何事?”白若一淡淡问。 “哦,是这样的,我昨晚想了很久,我不想回涿光了,我想同仙尊一起去极北,就算我能力不够,没办法帮仙尊修补禁制,但一路上有个帮衬,至少……” 他看着白若一,眸中闪过一丝伤感,终还是咬了咬唇,坚定道:“至少不让仙尊一个人孤孤单单,苏师弟虽然不在了,可是我们都还在,整个涿光都很尊敬仙尊的!” 白若一目光淡然,浅浅扫了一眼石羽涅,没有什么情绪。 石羽涅却理解成了,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仙尊还没从苏师弟去了的阴影中走出来。 白若一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总不能说你那好师弟,活的好得很,甚至昨天夜里潜入他师尊的房间,用行动证明什么叫欺师灭祖,什么叫以下犯上? 白若一一直不说话,石羽涅怕他回绝,突然想起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妥。 仙尊明明说过,只收一个徒儿,那个人毫无疑问只会是苏夜。 石羽涅连连摆手,“仙尊,你别误会,我不是一定要当你徒弟的,我……我只是想陪陪仙尊。” 这孩子明明是涿光山少主,迟早有一天是要继承他父亲的位置的,他天资聪颖,少年俊杰,不知多少德高望重的长老抢着收他为徒。 可这孩子却是死脑筋,一门心思只想成为白若一的弟子,甚至在白若一宣布只收苏夜这一个徒弟的时候,他依旧不死心,也不以任何形式相逼迫,只将那份崇敬的情绪淡淡搁在心里。 白若一怜他,却深知,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会做师尊的人,他花了几百年,却连一个徒弟都没教好,遑论再收徒? 更何况……还没收他人为徒呢,苏夜醋坛都打翻不知多少了,白若一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再添一个徒弟,苏夜会不会当场疯掉? 小徒弟的占有欲强到让他不可思议。 “有心了。”白若一忽然掀起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 “不过……极北终究凶险了些,何况边境更需要你们,你先回涿光,拜托山主联系各仙门在边境筑起防御结界,以防万一。” “可是……” “没有可是,边境的防御更为重要,你该知轻重的。” 石羽涅点了点头,但终究是不甘心,眉头皱成一团,心事重重。 白若一拍了拍他的肩,敛眸道:“你虽不是我徒弟,但在我眼中,你确实是一个好少主,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好山主。” 他这话出自真心,但到底有些心虚。 可石少主不同,他心思单纯,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白若一的一句夸张,甚至比他爹夸他千百句更让他开心。 “我听仙尊的,那……那我等仙尊回来,我把我的马驹留给仙尊吧,此去极北太远了,一直御剑太消耗灵力了,仙尊骑马去吧。” 白若一脸色微变,石羽涅的提议是对的,可是他……今日确实骑不了马,想到为何骑不了马,薄红渐渐染上耳廓。 “哎?都已经深秋了,仙尊还觉得热吗?” “马……终究太慢了,不必留马给我,你们先走吧。”言毕,白若一猛地关上门。 石羽涅站在门口,愣在原地,直到杜衡整理收拾好东西,从过道拐弯处路过,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 两人收拾好,便并辔策马,一同回涿光。 一路上,石羽涅欲言又止,还是开口:“大师兄,我觉得仙尊有点怪怪的。” “为何这么觉得?” “说不太上来,但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仙尊好像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很难说上话的,现在呢,感觉仙尊下凡了,情绪好像变得更丰富了,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多年过去,石羽涅稍稍脱了些少年时期的稚嫩,但到底是个没经历过世事的人,眼尾眉梢尽是一派天真烂漫,所有的心情也毫不隐瞒,全都写在脸上。 他一直讲,杜衡便一直听着。 其实没听进去几句话,但他就喜欢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发出个“嗯”字,作为回应。 杜衡话不多,但耐心极好,他愿意听石羽涅讲话,讲什么都行。 石羽涅从出生起就是涿光的少主,他的一生注定充满了鲜花与喝彩,也铺满了荆棘与坎坷,可偏这个人心思单纯,半分没有身为未来山主该有的城府和内敛。 石决明很着急,但杜衡不急。 他大可一辈子都做石羽涅的大师兄,也做他的不贰臣,将来他可以护在石羽涅身前,为石羽涅扫清障碍,这点执念他从不说,也从未表现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或许是他被山主捡回来后,胖嘟嘟的小团子将阿娘做的果酿递给他的时候;又或者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子,软糯糯地喊他大师兄的时候。 就注定了,他会成为他的不贰臣。 “大师兄……大师兄?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杜衡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有些轻颤,面容依旧冷峻,看向石羽涅的目光却倏然温柔起来,唇角好似也上扬了些许。 石羽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倏然红了脸,却掩饰道:“你刚刚走神了,不理你了!” 说着,捏紧了缰绳,策马跑开了一段距离。 将杜衡丢在原地后,他捂脸喃喃道:“天呐,夭寿了,大师兄没被妖魔附体吧?他……他居然!他好像!他笑了?” 第309页 第153章 【昆仑】归来 禁制的破裂,导致逃窜的妖魔流连人间,但终究只是一部分人被影响了,那些距离禁制之地更远的城池并不是很想掺合进来,于是守护禁制边缘的城池压力更大了,却得不到援助。 好在云老祖宣布出死关,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修仙界的和平,得到了仙门一致的欢迎,暂时凝聚了修仙界的力量。 九州没了辰巳仙尊和了尘大师,这位云老祖便是最为德高望重的前辈了,何况他在两百年前经历了那场仙魔大战,经验丰富。 再者说,修仙界有一部分人笃定接二连三的禁制破裂,像极了两百年前,魔君登临人极的时候。 很多人猜测魔君是不是复活了?重生了? 而这世上,也仅剩云老祖能认出魔君的真面目了。 云老祖暂且统领八大仙门是众望所归。 云老祖在这八大仙门之首的位置上还没坐热,便听到一则传闻: 本该死在灌愁海的辰巳仙尊,活着回来了! 那日,石羽涅和杜衡别过白若一后,虽并未大肆宣扬白若一活着回来这件事,但是同行的人中,人多口杂,也有人看出了端倪,私下猜测那戴着帏帽的白衣人的真实身份。 石羽涅一回涿光,马上就建议他父亲联系各个仙门,在中原边境筑起防御结界。 问他为何,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只道:“及早防范,万一极北那边扛不住……” 石决明也觉得这个提议有理,便安排下去了。 “如今中原的几个禁制修补地差不多了,八大仙门也安排了修士赶去极北。” “啊?”石羽涅紧张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就这两天。” 石羽涅仔细算算,以仙尊的速度,他们没有撞上的可能性,但若是极北的禁制难补,白若一耽搁了时间,很有可能会碰到。 这碰上,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白若一当初带着苏夜去灌愁海的时候,就是当着整个修仙界的面,与天下为敌了,天下人见到他,究竟是和以前一样尊敬,还是刀剑相向? 石羽涅的担忧愈发浓烈,他难得地蹙起眉头,仰头看向北方。 · 钟续在郊外等了苏夜一整夜,直到天泛微亮,他才出现。 原在记忆中,钟续也曾无数次等过苏夜,或是等他出现,拽着酒醉未醒的人赶去夫子的课堂上;或是等他眉眼轻佻地同那些歌姬小倌一一道别,才晃晃荡荡地瘫软在马背上,要死不活地赶路。 看他表弟一副没骨头的样子,钟续哪一次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一次,他站在城郊等了整整一夜,却没有任何怨念,甚至恨不得苏夜别来了,别来蹚这趟浑水了。 戴着半幅银色面具的黑衣青年,一步步走出小镇。 钟续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所有的等待中,苏夜走地最端庄的一次,也是立地最直的一回。 “来了?” “来了,走吧。” 苏夜反倒勾起一抹笑,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很难记住名字的普通小镇,可今日这小镇美地很特别,晨雾朦胧,又被一抹朝阳的金茫刺透,驱散眼前的迷雾。 或许是钟续嗓音变了以后,他自己也知道太过凄厉恐怖,也不怎么说话,而苏夜曾经这么个喋喋不休的人,话也不多,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钟续睨眼瞧着苏夜右手虎口上的牙印,起先还有些疑惑,等他再看向苏夜脖颈的位置,露在衣襟外的那一半吻痕,心中多了一抹了然。 年少的单纯,即使曾经怀疑过,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从不愿意以恶意去揣度任何人。 可这个世界,早就不存在于少年的妄想之中了。 坦然接受,或许要比自欺欺人更好。 “你……你和仙尊,什么时候开始的?”钟续还是问了出来。 苏夜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又坦然不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但按理说钟续这样心思正派,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的人,竟会有一天看出来,倒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的?”苏夜晒然一笑,也是默认了。 “你昨夜除了去见他,还能见谁?” “是啊。”苏夜微勾唇角,眼眸深邃:“除了他,还有谁能容得下我?” 苏夜撇过头,看着钟续,状似无赖般懒懒道:“大表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荒唐?可我就是喜欢他,就想和他在一起。” 他痞气的外表下,眼眸中透出的却是诚挚。 钟续被噎住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的观念一下子改变不了。 同是男子,还是师徒,怎么说都是不为世俗所容的。 而这世俗啊,他们最好管闲事,你若是与众不同了,你若是冒尖了,那便要将这多出来的部分给削了,也不管你死活。 可钟续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去评判任何人,毕竟他自己就喜欢上了一个妖女,甚至为了她,将自己变成这幅半人半魔的鬼样子。 最后,钟续失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活给自己看,别活给别人看。 这句话苏夜想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缄默了。 猎猎疾风,吹得衣袂翻飞,脚下是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九州大陆,越往西北,寒气越盛,空气越冷。 第310页 两人御剑的速度很快,但昆仑很远,他们在路上要经历很长时间,这期间还要时不时躲避途径的修士,防止那些尾巴跟在后面。 越是靠近昆仑,苏夜心头越堵。 脚下是昆仑八十一城,这八十一城并没有囊括在九州百城之中,因这八十一城并不属于仙门,甚至没有生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死气沉沉。 靠近昆仑雪山的城池更是被冰霜覆盖,鲜有活物。 苏夜心情很沉重,前世的记忆慢慢地回归,可他却多少觉得不够真实,就像是看过一场戏,那些画面烙印进去了,但这具身体并没有肌肉记忆。 可这一次,他的脚下就是昆仑八十一城,那个他曾经占据了十几年的仙门朝圣地,甚至在他死后的两百多年里,都是人神莫入的。 是他曾经占据过的地方……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个地方就应该是属于他的,这个地方也在等他归来。 若是…… 若是与九州再无交集,他就带着师尊回昆仑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他就倏然被自己惊地一身冷汗,他现在所想,简直与两百年前一般无二。 可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些嗜血杀虐的日子了,他只想同白若一好好的,就好…… 苏夜的目光渐渐深沉,原本折射着淡淡光泽的琥珀色,也被漫天霜雪衬地漆黑阴霾。 鼻腔里嗅着熟悉的气息,触手是常年不化的积雪。 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两百年前的魔君,还是重活一次的苏夜、苏祈明? 明日之日犹可祈。 双目阖实,复又睁开。 他望向远处犹如一道天堑一般,阻隔了昆仑神殿的冰墙,幽幽开口道: “到了!” 他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了,这辈子第一次来,就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一般。 就连钟续都不由诧异,他上一次来到此处,途径无数艰难险阻,他没把握第二次来就一定能准确找到位置。 茫茫雪山,连绵千里,到处都充满了迷惑性。 苏夜僵直了身体,灵魂之中仿佛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心脏一阵抽痛。抬眸望去,那雪山之中,那昆仑殿内,那冰墙之后,仿佛有什么在等待他的归来。 “我……回来了。” 他说的不是“我来了”,而是“我回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钟续的疑惑,苏夜歪头撇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这时的他是苏夜,但又恍惚间不只是苏夜。 他看着钟续,瞳眸幽深,里面仿佛藏了万丈深渊:“上辈子,这里本就是我的。” 像是为了迎接他们的主人,雪山上的疾风愈发肆虐狂涌,声声哀嚎,如泣如诉。 真得到了答案,钟续反倒松了口气,“我其实……猜到了。” 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叶上珠既是妖,为何会执着地跟在苏夜身后,口口声声喊着他“哥哥”,而苏知言坦言叶上珠生于昆仑莲池,唯有她的血脉能打开昆仑神殿的时候,当叶上珠死前,还惦念着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哥哥时。 钟续就已经猜到苏夜的身份了,只是如果他不说,他也不会问。 眼前的青年,再也不是那个被钟续嘲弄是从市井腌臜地走出来的孩子,他身上弥漫的不再是泥土混合着腥臭味,而是雪山的泠冽,是一个魔族君王该有的气质。 他还在感叹什么物是人非,苏夜却大大咧咧地拽了一把他的胳膊,他险些一个踉跄,却被憨笑着的苏夜扶住。 苏夜挑眉笑道:“我还是你的表弟呢,你不会以后不认我了吧?” 钟续瞪大了眼睛,他记忆中的表弟仿佛又回来了,只是…… 一个人的前后差异,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究竟是昆仑魔君,还是苏夜? 这句话,钟续没能问出口,但苏夜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做了解答。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上辈子的事情还要牵扯到这辈子,但有时候又很庆幸,至少,现在我能打开昆仑神殿,我能给小叶子一滴心头血,救她的命。” 他深深看了一眼绵延千里的雪山,晒然一笑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就再也不来这里了。” 钟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手捂着脖颈,那里的妖丹仿若心脏,在勃勃跳动。 “……我想留在这,不然她一个人在莲池里等上个百年的,也太孤单了。”说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似自嘲,“我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半魔吧,魔的寿命终究要比人长的多,我应该能等到她醒来吧?” 苏夜没有说话,他一步步走向冰墙,冰绦化作利刃,划开掌心。 滴滴血液在沾上冰墙的那一刻,冰墙倏然消融,速度极快! 而不远处,借着隐身咒遮掩身型气息的人,正蛰伏着,蠢蠢欲动。 第154章 【昆仑】魇起 凡间的昆仑只是一座绵延千里的雪山,那是千万年前种下第一株建木树的地方。 可真正的昆仑从来都不在人间,千万年前脱离人间后,它便扶摇而上,成了那皎洁莹润的月。 月曾经不叫月,它叫昆仑。 神从天上的昆仑而来,来到这凡间的昆仑,而人妄图通过凡间的昆仑之巅,攀上那悬在空中的昆仑。 雪山之巅与他遥遥相隔着一道冰墙,披着月白斗篷的人蛰伏在不远处,隐匿了气息,明明是冰天雪地,却悠悠摇着手中折扇,等待着什么。 第311页 他悠悠开口道:“你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那声音是被伪装过的,听不出端倪。 雪峰山顶上,腐朽颓败的枯树被风刮下几撇干枝,又在来人脚下碾碎,踩地嘎吱作响。 “嗯,都种上隐身咒了。”来人声音温润,带着些稚气。 他走到那披着斗篷的男人身边,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半映在狐狸绒毛下的清俊面容,脸庞稚嫩,双颊上还隐约挂着未长开的奶膘。 上官卿无所谓地拍了拍一路而来,衣摆沾上的积雪,复又将目光定向不远处。 浩如天堑的巨大冰墙下,戴着面具的黑衣少年,割开掌心,鲜血淋在冰墙上,冰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点点消融。 月白斗篷下的神秘人,倏然捏紧扇柄,纤长的骨节泛出玉色,细微而激动地颤抖着。 冰墙前的两人,无法想象身后不远处,至少蛰伏了十几个修为强悍的修士。 他们不可能感觉得到伏击之人的气息,那些修士早就被他们的掌门诓骗着,种下了上官卿给的隐身咒。 隐身咒能隐匿活人身上全部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嗅不到,可他们的行动却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看不见的敌人到底有多可怕? 没有人比万年前的蚩尤部落知道的更清楚了,后卿潜伏入蚩尤部落,假意投诚,却带来了无数种下隐身咒的敌人。 现如今,这失传了千百年的咒术重现天日。 而那些服从命令的修士,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恢复成正常人了。 ——隐身咒没有破解之法。 一旦种上,一生一世都只能以一个无形的状态活下去,直到所有人忘记他存在的那一日,他会被这个世界彻底抹去。 这隐身咒倒是有趣。 上官卿微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乜了那人一眼,这人要比他疯地多。 “快了,他会替我打开昆仑。” 月白色斗篷下的身躯激动地轻颤着,他兴奋着问:“云老祖那边也安排好了?” 上官卿轻哼一声,笑意渐浓,“我们是合作,我不是你下属,你这么问我或许不太合适吧?” “你倒是……很有趣。”那人微怔,又促狭轻笑,示意上官卿继续说。 上官卿也不客气,直接道:“一切都在计划中……我确实想问你些事,你将芙蓉城送给我,什么意思?” “那只是见面礼,就算你不稀罕区区一座城池,那株砀山梨花呢?” 上官卿眉梢泛上冷意,微有些不悦,他承认自己确实心动了,但这也是此人将他抛在众人面前的一个疑点,一旦事情败露,最先被怀疑的就是他上官卿。 不过……上官卿并不在乎。 他又问:“两百年前,撩开了昆仑结界的那把地心火呢?” “是我做的。” 那人回答地毫不犹豫,冷嗤道:“所谓地心火,不过是点燃的神裔尸油罢了。” 上官卿逼近一步,“那现在又何必舍近求远?” 神裔在修仙界不过是一道特殊的菜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供养,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一声令下,搜罗些神裔还不算什么难事。 更何况,这些事他们都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要将昆仑神殿内藏有的稀世珍宝的秘密传遍九州,再将地心火的秘密透露出去,以阳明山苏知言为首的修士,便会主动成为他们手中的利刃凶器。 放弃这般简单的法子,非要做这一出戏,又是何必? “昆仑我要,至于他,我也要,不过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够完美。”那人道。 微眯起圆润的眼眸,上官卿看向茫茫雪山中的两道黑色身影,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猎物钻入捕猎的夹子。 只要想到,昆仑的结界被打开后,又会有多少妖魔逃逸人间,撕裂苍生,他忽然兴奋起来,眸中闪过一抹血丝,却也越发弄不清楚他身边站着的这个人…… “你到底什么目的?”上官卿问。 “什么目的?” 斗篷下的肩膀轻轻颤了两下,似乎是在闷笑,借着那人抑制不住地任由苍凉冰寒的笑意溢出喉咙,蔓延在身周,整个人也颤地厉害。 他揭开兜帽,露出一张精致苍白,却阴鸷凉薄的脸。 一字一句开口道:“我想看,当祂的子民万劫不复,身陷地狱时,到底有没有神明来拯救这个世界。” “祂?”上官卿微顿,又道:“那些贱民不至于,或许神裔分量会更重一些。”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没试过是什么意思?早些年,这片大陆的神裔惨遭屠戮,难道是…… 上官卿有了猜测,眼眸狭长了些,笑意也更浓烈了些。 他们果然是同类,不过,他这位搭档,比他还要疯。 可真是有些让人兴奋。 上官卿眯起眼睛,心脏被刺激地怦怦跳动着。 下一刻,那人的话,却出乎了上官卿的意料。 “但是啊……我答应一个人,尽量不动神裔。” 上官卿有些讶异,这人的手段是何等的残忍,不择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他是有软肋的吗? 他究竟在意的是谁? 远处如天堑一般高耸的冰墙,被融开了一个缺口,苏夜和钟续进去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多少尾巴。 第312页 高空坠落的雪花没有堆积在地上,它们颤颤巍巍飘落在一些附着物上,但明明没有东西接住它们,它们却稳稳停留在半空中,甚至被带着移开了原本该降落的位置。 苏夜脚步顿了顿,心里头莫名发怵,谨慎地看向身后。 钟续道:“这一路走来,方圆百里,我都用神识搜索过了,没有人。” 苏夜蹙眉点了点头,就当那点心悸是因为重回昆仑,即将面对他曾经占据的领地而心生抵触。 冰墙后俨然是一座冰雪覆盖的高峰,这里是昆仑之巅,巍峨矗立在山顶上的高大建筑,便是曾经的仙门朝圣地,也是两百年前昆仑魔君占据的宫殿。 直到走近,他们才发现眼前的巨大殿门是有多高,巍巍然耸立,直入云霄,那门仿佛是冰砌玉雕,圣洁的白泛着淡淡的青色,两边的石门上,阴刻的符箓密密麻麻,一直从云霄飞下,没入门槛。 一道门,绘尽苍生百态。 苏夜惊讶地发现,那上面仿佛还绘就了自己两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但仔细想想又不太可能,自那以后,昆仑之地,人神莫如。 不可能有人将当时的画面绘制成壁画,留在石门上。 再仔细看,那画面中央的人物其实不是苏夜,那个将剑插入画面人物心脏的人,也半分不像白若一。 而浮雕的痕迹至少已有千年。 苏夜的心脏狂躁地跳动着,他直勾勾看着面前的壁画,那些内容仿佛是预言一般,预言他的生死,预言他的经历…… 他看着最后一刻,上辈子他没来得及看到的那个画面里。 魔君浑身早已凉透,倒在血泊中,白衣仙君搂着他,匍匐在雪地中,他的白色衣衫早就被魔君脏污的血液洇湿了,却低着头愣怔地看着面已死灰的魔君。 那样绝望的眼神,苏夜这辈子都不想看到。 苏夜的眼中,那壁画原本的面目是模糊的,不清晰的,就像是朦胧了一层薄雾,却在他的眼中一点点散开,一点点流露出白若一的面容。 心头一颤,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手,抚上那壁画中人的容颜。 却也在这时,他触上石门的手像是点开了湖水镜面的涟漪,漾开层层波浪,将所有的画面全部打乱了。 他指尖轻触上的也不再是他熟悉不过的,白若一的面容。 他并没有伸手去推那扇石门,那门却在他触上的那一刻,“吱呀——”一声,伴随着沉重的,浩如雷霆的闷响,自己打开了。 那一刻,记忆像是倾泻狂涌的洪水猛兽,一股脑冲入他的识海中,他根本无法拒绝和反抗,那些是真正属于他的记忆。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在冰冷的宫殿内。 穹顶之上依旧悬挂着那柄审判之剑——霁尘,脚下是光可鉴人,冷峭薄霜的地砖,将宫殿内的一切装饰倒映地眼花缭乱。 奇怪的是,殿内的一切都有倒影,唯独他没有。 他静默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脚下。 “笃——咚——” 一步一深,空荡荡的宫殿内静谧地可怕,唯他一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其中。 倏然,头顶的霁尘剑发出铮鸣,脱离了穹顶,霎时坠落,发出铿锵之声。 那剑倒冲而下,插裂了地砖,立在他面前,距离他不过半步远,晃动的剑光折射到他脸上,双眼被刺地疼痛。 “大表哥……” 苏夜试探着喊了一声,可是诺大的宫殿内,只有他的回音。 “钟续?” 他声音有些颤抖,但并没有人回答他,静谧地可怕。 寒意自背后袭来,脖颈战栗,灵魂觳觫。 他回头看向自己走来的路,如同天堑的石门早已不在,身后的空间被漆黑的浓雾渐渐包裹,周遭的光芒也愈发暗淡,唯一亮地刺眼的只有面前那柄审判之剑——霁尘!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你回来了啊……” 那声音仿佛是贴在苏夜耳边呢喃出的,只从嗓子里溢出,没有经过口舌,像是粘腻的青苔,附着在无法移动自身的石头上,只能任其为所欲为。 “呵呵呵呵……你终于回来了……” “那些欠下的债,该还了……冰原下埋藏的尸骨都在呢……在等你呢!” “快去啊……去看啊……” “他们都恨你,恨死你了!” 那些声音游离在周围,一会儿贴在耳侧,一会儿又游至天边,嗓音凄厉喑哑,破碎粗粝,不知道哀嚎了多少次才会产生这样撕裂般的效果。 苏夜呆立原地,随着那些声音一起窜入耳中的,还有源源不断的回忆。 陌生又熟悉,亲切又令人胆寒。 他的瞳孔,被眼前的霁尘释放的回忆片段占据了,他看见年轻的魔君展开气化的羽翼,凌空而立,掌心的莲火一个个抛出,周遭是尸山血海,是残肢断臂,是绝望的怒吼,是对那年轻魔君的怨恨。 皆化作终年不散的阴霾和怨念,终日缭绕在昆仑之巅,风来便窸窸窣窣,雪卷便唧唧私语,无一不控诉着那魔君的暴行。 年轻的魔君振臂一挥,那双烈焰翅膀倏然展开,嗜杀的热浪摧毁了一切生命。 苏夜看见,那年轻魔君霎时回头,看向他,面面相觑,苍白的面容上是一双阴鸷狠辣的,深邃不见底的漆黑瞳眸,唇角的艳红血渍让他看起来更加邪佞娟狂,那抹笑意好似在讥讽苏夜。 第313页 苏夜惶恐地往后退着,那道并无实体的影子便饶有兴趣地朝他走近。 年轻魔君说:“你也该被审判了……” 审判谁?谁要被审判? 苏夜觉得脑子里都是乱的,那黑衣魔君一步步逼近,他一步步踉跄着后退,可这诡秘的真实感,让他很清楚: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从来都不会是凭空出现。 苏夜从未想过,他不再是魔君后,居然会有一天,站在被霁尘审判的角度,等待着自己的施罚。 他也从未想过,曾经的他,在众生的眼中究竟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黑袍加身,魔冠盖顶的男人,支颐侧坐在神殿尊座上,被座下那三十九级台阶抬地高高在上,却也高处不胜寒。他面目恹恹,脸色苍白,不悦地皱起眉头,掀开眼帘,泛着暗红的瞳眸垂视着苏夜。 “审判你……也该审判我自己了……” 第155章 【昆仑】隐匿 高座之上的魔君,忽然消失,化作一道紧贴着地砖的黑影,挪动着扭曲的身型,像一条淬了毒的蛇蝎,窜向苏夜。 苏夜发现,自己足下,那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倒映的影子格外清晰。 是他的,却也不是他的。 他踉跄着后退,可那影子就紧紧跟在他脚下,像是和他粘在一起,怎么也甩不开、断不掉。 “别跟着我!”苏夜被逼的有些疯狂了,他跺着脚下的影子,可没有用。 四周皆被黑雾覆盖,唯独来时的路还透着隐约的星芒,苏夜的眸光被恐惧占领,却也透着一瞬炽热,他竭力奔向那点星芒,寻找心的出口。 可他发现,自己抬不起脚,回头一看,心跳骤停,灵魂觳觫。 他的影子化成了一滩浓郁腥臭的黑水,蔓延在大殿的地砖上,从黑水中伸出一双双或是骨手,或是腐烂到血肉剥落的爪子。 疯狂地扭曲着,拥挤着,拉拽着。 无一不想将他拉入深渊地狱。 确实,他的脚踝已经被一只腐烂的手牢牢拽住,尖锐的指尖已经刺入他的皮肤血肉。 疼痛感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不是梦境。 “放开……放开我……我没有……”他想说没有杀人,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犯下了错,造就了孽。 双手染满血污,昆仑之巅的雪也洗不干净。 “没有什么?没有杀人?还是没有作恶?”地上化成黑水的影子咕噜冒着泡,吐出人言,嗤笑他。 “我不是!” 苏夜几乎崩溃,他捂紧了脑袋,头疼欲裂,面目狰狞,拼了命地拒绝:“我没有想要那样做,我不想的……” “呵……” 那声音忽然冷嗤一声,笑道:“无论你想不想,你都做过了……” “为什么不承认,啊?昆仑魔君敢做敢当,怎么能不承认,你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你能逃得掉吗?那些冤魂都在看着呢……看着你呢……你去看啊。” 那声音渐渐渺远到不真实,又倏然靠近,如丧钟敲击在耳边。 “审判之剑下的无数亡魂,昆仑之巅的尸山血海,九州百城被妖魔撕碎的凡人尸首……桩桩件件都是你昆仑魔君所为……” “哈……” 那声音带着狎昵阴鸷,忽然打了个弯,揶揄道:“对了,还有你那好师尊,堂堂辰巳仙尊,被你折磨地……” “闭嘴!” 苏夜目眦尽裂,他全身肌肉紧绷,狠狠攥拳,一脚踩在那潭污水上:“不许说!不许说……” 一道声音消失,陡然变成了无数道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嘴八舌,无一不控诉着魔君暴行。 苏夜想堵住耳朵,可那些声音好似是从心中溢出的,没有办法拒绝。 他双目阖实,攥住最后一丝冷静,声音颤抖着:“前世……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这辈子,我没有做那些……” “没有?” “哈,他说他没有?死在春楼里的恩客呢?还有那十几具村民尸首……” “哈哈哈,他居然说他没有作恶,可笑……可笑至极!” “你生来就是恶的,万魔之心,神裔的血脉也洗不干净你灵魂的脏污!” “偿命啊!用你的魂灵来献祭!” 抓住他脚踝的手骨猛的用力,直接掐进他的血肉。 他看到所有从浓郁黑水中,伸出的手爪都长出了眼睛和口舌,那些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想要生啖他的血肉,那些口舌怀着嘲讽窃笑,不停地说着魔君的暴行。 苏夜快疯了,他想走,但他走不掉。 不断从地狱深渊伸出的手爪包围了他,他被逼无奈,忿然回首,瞧见伫立原地的审判之剑——霁尘。 于是他拔出了那把,他曾经用其犯下无数罪孽,也最终被斩杀的那把神剑,他挥舞着霁尘,挥斥着它,毫无章法,拼了命地砍向那些虚空中的声音,也砍向那些想要将他拖入地狱的恶魔手爪。 “滚开!滚啊!都滚……” 他怒吼着,目眦尽裂,凶狠到了极致,内心早已溃不成军。 可是没有用,那些声音砍不碎,那些冥潭黑水里伸出的爪子砍裂了,又狞笑着重新聚合,朝着他哭喊着,嘶吼着,怨念着,狂乱挥舞着,恨不得将他拖入深渊。 第314页 他手中握着的霁尘剑映出了他狰狞的面目,脸色苍白,眸中猩红,阴鸷的双眸和他对峙着,那是属于前世昆仑魔君的脸。 他慌乱中扔掉了手中的剑,那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溢散出浓白的雾霭。 渐渐地化作了一个雪白的身影,衣袂翻飞,泼墨的长发无风自舞,一双怜悯苍生的哀愁凤眸淡淡看着他,降悯他。 他听见他说:“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师尊……” 苏夜嗫嚅着双唇,难以置信,他本能地想要朝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伸手。 白衣翻飞的神祇拾起霁尘剑,那剑不知何时淅淅沥沥滴答着猩红的血液,一步步朝着苏夜靠近。 苏夜猛地意识到什么,他摇着头,踉跄着往后退。 师尊,别杀我,不要再杀我一次,心口好痛,就算我最无可恕……也不要亲手再杀我一次了…… 他看见那凤眸溢出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掩映在雪白衣袖下的手颤抖着,还是举起了霁尘剑,朝他挥来。 心好痛…… 为什么再死一次,还是要在你手上? 千万个不愿意,千万个想要反抗,在血脉骨骼里翻涌着,他却还是动弹不得,苏夜缓缓阖上眼眸。 如果他死了,什么都不剩了…… 这样是不是就都能还清了,白若一不用因他而为难,不用为了他被天下人逼迫,那些罪孽和怨恨就此了结。 他也什么都不剩了…… “苏夜……” 好像有人在喊他,可那声音很微弱,他找不到方向。 “苏夜……表弟……醒醒……快醒醒……” 足以捣毁心脏的利刃,并没有如期而至,苏夜忽然不甘心了,他不想再死在白若一手中,他想再睁开眼睛看看他,想再抱抱他。 意识迷茫中,他睁开双眼,看到的却并不是白若一,而是面色沉郁的钟续。 钟续刚才是用灵力催化了一些冰雪,尽数泼洒在他身上,铺天盖地的寒气勉强将他唤醒。 宫殿还是那个宫殿,却又不一样,眼前是豁然大开的殿门,但殿内早就残破不堪,时光流逝了两百多年,这里俨然已成了一片残垣断壁,更加凄清。 苏夜感觉到自己浑身湿透了,鬓发都粘在脸颊上,肆虐的寒风凛冽地灌入衣衫内,浑身被冻得青紫发抖,四肢麻木,手指不可屈伸。 紧接着暖融融的灵力灌入体内,钟续面色难看,顺带着施展了一个烘干的术法,将苏夜浑身湿透了的衣衫变得干燥。 寒意渐渐淡去,苏夜这才反应过来,并未身处地狱,而是回到了人间。 “我觉得……你应该还是不会这种小术法。”钟续面色铁青,看不出什么表情。 苏夜愣愣点头,犹然记得他同大表哥赶往涿光山的时候,被瀑布泉流溅地浑身湿透,那个时候钟续咬牙切齿地拒绝给他烘干衣衫。 现如今,再也不会了…… 钟续作为表哥,终究还是愿意照顾他这个表弟的。 “……谢谢。” 苏夜喉咙沙哑,声音很轻,刚出口,又被凛冽的疾风刮去,钟续没听见。 “你是不是中了什么幻术?刚刚你……”钟续小心翼翼抬眸看着苏夜,“你一直在叫仙尊。” 苏夜的脸霎时有些苍白,他捂着胸口,心脏依旧在热烈地跳动着,可笑的是,他竟觉得有些失望。 苏夜深深望了一眼昆仑之巅的漫天霜雪。 刚刚的梦魇不是真实的,只是幻境罢了,但是那些曾经犯下的错,杀过的人都是真的,他们被埋在这里,一双双眼睛在隐秘处盯着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杀之后快。 有时候,他大约会想:要是记不起前世就好了,要是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地过下去就好了…… 如果当时…… 果然幼稚且可笑,哪有人能回到过去呢? 苏夜不说,钟续也不问,他们二人继续朝殿内走去。 破败的宫殿内没有活物,只能听见四处漏风的沙沙作响,今生的苏夜第一次踏入此地,却无比熟悉,大殿穹顶上已经没有霁尘,但那里仿佛还悬着那柄审判之剑,散着熠熠寒光。 穿过廊庑,便是神殿后院的莲池,奇异的是,周遭因着当年那把地心火烧成残垣,已然破败,却唯独莲池葳蕤。 “这里便是她出生的地方吗?”钟续声音颤抖,哽在喉中。 指尖刺入脖颈的皮肤,活生生将灵脉剌开,氤氲着墨绿色淡淡光泽的妖丹便被取出,他双手捧着,眸光爱怜地瞧着。 尖锐划过心口,一滴艳红的心头血从心脏的位置漂浮而出,缓缓落在妖丹上,原本有些虚弱的妖丹瞬间精神了不少。 苏夜面色有些苍白,指尖也微微有些颤抖。 这滴心头血与之前同无色神剑认主时不同,那时的血因着十指连心,只需要一滴指尖血即可,但这滴确确实实是心头的血,耗的是他的寿元。 一滴血已经让苏夜头晕目眩,灵力维系不了身体的温度,浑身的血液骤然凉了下来。 妖丹慢慢没入莲池,尘封已久的莲池就像是霎时间活过来了一般,生机盎然。 “成了。”苏夜欣慰笑道。 强撑着身体,他挥手在莲池周边布下一道结界。 第315页 那结界泛着淡红光晕,穹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咒印,那是源自苏夜前世的记忆,这种结界早已失传,没有人能强行破开。 结完最后一道咒印,苏夜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他蹙着眉头,整个人瘫软下来,跪伏在地。 心口不算痛,但头却疼的厉害。 神殿对钟续这样与其无关的人,并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可于苏夜而言,那是浩如烟海的记忆一个猛子扎进脑海,他的识海险些被撑裂。 从步入神殿的第一步,他的耳边像是千万人在唧唧私语,都是关于他前世的话,他强忍着不去在意,可当他此刻松懈脆弱下来,那些七嘴八舌吵得他头疼地要命。 “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钟续就在身边,扶着他的胳膊。 可当苏夜抬头看他,却觉得眼前越发模糊,耳边声音嗡嗡,很快就淹没在七嘴八舌之中,根本听不清钟续在说什么。 苏夜只能勾起一抹安慰的笑,勉强摆了摆手,强作镇定。 “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起初,苏夜以为自己视觉也出了问题,他看见钟续身后飘飏的雪花没有落下,而是堆积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那轮廓伺机而动,一点点朝着他们靠近。 寒意乍现! “小心——” 苏夜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钟续扑倒在地,等到他再反应过来,胳膊上已经被擦开了一道口子。 并不知道被什么所伤,却倏然感到极度的压迫感,朝他们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围成一个圈,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并且,这个圈,越缩越小。 凶悍的灵力几乎是同一时间掀起,像是深海巨蛟,掀起了浩高数尺的巨浪,同时朝着两人袭来。 钟续不顾脖颈上破损的灵脉,挥斥着几乎所有可以调动的灵力,在他们身边形成一道保护结界,他深深看了一眼刚被结界保护起来的莲池,舒了口气,眼眸深敛。 苏夜的双眼,此刻已经不太能看得清周遭形式了,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认知,他几乎笃定道:“他们被隐匿了身型,我感觉到至少十个灵脉精悍的修士……” “我们被围住了……” 钟续布下的防御结界也在此刻裂开了几条缝隙,他挡不住的,那些人的修为很高,大约是长老级别。 钟续狠狠咬牙,挥霍着灵力,加强结界。 他明明探查过,没有尾巴跟来的,这些人的手段超乎了他的想象。 可他却不知背后是何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唯一能想象到的对手,居然是他的外公,是那阳明山的掌门苏知言。 他被自己的想象寒了心。 他的亲外公居然要对他赶尽杀绝吗? 原本精神就被折磨,视听愈发薄弱,胳膊上的伤口传来酥麻感,从那道猩红的口子开始,周遭的灵脉被压制了,渐渐的整个胳膊都有些失力,苏夜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一招被喂毒了。 他强撑着毅力,对钟续道:“莲池的结界他们破不开,不必担心,你先走,他们并不想要我的命。” 要不然,伤口上的毒就不是压制灵脉的了,而是致命的毒。 钟续讶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大概猜到了……”苏夜皱着眉头,眸色恹恹,额前的汗水已经洇湿了碎发。 钟续敛眸沉着,他四下扫视周围,人虽然隐匿身形,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可灵力袭来的方向是可以预判的。 他费劲地一道道去抵抗那些攻击,那些攻击来势猛烈,却不急着让他们毙命,像是猫鼠游戏一般,消耗着钟续的灵力。 “成不了多久的。听我的……你先……先走……” 钟续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状似轻松,勾勒起一抹笑意,在那半边布满叶脉筋络的脸上,看起来有些森然。 他道:“我才是你大表哥,凭什么让你指挥我?这一次我说了算,我们兄弟二人,同来同归!” 第156章 【昆仑】入梦 “谁都走不了!” 周遭那十几个修士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完全将两人包围,没有任何可以突破的裂口。 灰色道袍的人缓步走来。 钟续双眸闪过一抹痛色,猜测和亲眼见到不是一回事,终究心如死灰。 将他们二人困成如此境地的人,竟然是他口口声声喊了二十年的外公。 身边的苏夜已经昏迷过去,眉宇紧皱,而钟续的修为不足以与他们对抗,自保都难。 “你到底要做什么?!”钟续喊道。 苏知言并不意外,疾风将他的道袍吹地猎猎作响,他抚着苍髯,沉声道:“续儿,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外孙,将来也会是江南钟家和阳明山的继承人,只要拔掉你体内的魔息,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听话,将那小畜生交给我。” 钟续转身护住苏夜,“他也是你的外孙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苏知言冷哼道:“或许这个壳子是……但里芯早就换掉了!就算这具躯体还流淌着苏家的血脉,却也有一半是那污浊之血!” 什么时候,圣洁的神裔之血,成了污浊的了? 钟续不知,他只能咬牙勉强撑着防御结界,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的表弟,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苏夜归来这件事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是他,亲手又将他的表弟带回这纷乱的人间。 第316页 “说那么多做什么?” 戴着兜帽斗篷的清俊男人绕过廊庑,一步步走来,言语中透露着不悦。 “我说过,我助你进入神殿,钟少主你也可以带走,但苏夜要留给我。”那人声音清稚,带着几分慵懒。 钟续莫名觉得耳熟,这个人的声音很特别,本该是唯唯诺诺,单纯良善的模样,此刻却沉声凛冽,尖锐异常,颇为违和。 “上官……”钟续嗫嚅着,道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被自己的话惊地浑身觫然。 “哎呀……”那人轻轻哼笑一声,缓缓揭开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稍挂奶膘的脸颊,面上笑意恬淡,万分不适合如今的场合。 “被钟少主认出来了呢……”他眯起圆润的眸子,盯着钟续,杀意森然。 苏知言浑身一凛,“上官城主……” 上官卿忽然笑了,揶揄道:“怎么?怕我杀了你这外孙?你倒是会区别对待,那个躺着的不也是你外孙吗?” 苏知言没有接话。 这时,喧闹声从不远处的廊庑传来,七嘴八舌,脚步纷乱,几十个修士正在翻箱倒柜找着什么,然后为首的修士匆忙跑来,附在苏知言耳边说了什么。 苏知言脸色立马难看起来,他皱眉盯着上官卿。 上官卿抢先嗤笑一声,揶揄道:“怎么?没找到?”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只是说打开昆仑神殿后,这里的东西任由你处置,可没说一定有长生仙药。” “你!”苏知言颤着手指着上官卿,气急道:“你戏耍我!” 上官卿斜睨他一眼,诚然道:“是又如何?”他忽然低笑起来:“可你信了。” “若这世上真有所谓的长生药,还在昆仑神殿内,当年的魔君又怎么会死?哦……对了,魔君不是重生了吗?或许那枚长生药已经在两百年前就被吃掉了。” 苏知言犹豫了,他乜了一眼苏夜,似乎是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 钟续心寒到了极致,他万万没想到,他喊了二十多年的外公竟然因为这个一个荒谬的谎言,将他们害到如此地步。 苏知言犹豫良久,咬牙道:“你若是不能让我如愿以偿,这小畜生你也别想带走!” 他底气很足! 这十几个修为高深的修士都是他阳明山的人,听从他的命令是自然而然的,只要他不放人,上官卿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是吗?” 上官卿眉梢微掀,扫了一眼周围静默如空气,看不见身型的十余个修士,忽然笑道:“诸位被种下隐身咒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们的掌门能否替你们解了此咒?” 如他所料,四周供应的灵力微微颤了一下,他们似乎也在思考利弊。 苏知言好似感到十几双眼眸齐刷刷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然而他并没有动作。 他实在是太想进昆仑神殿了,当时确实考虑欠周,也自信这些人并不会反水,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当初上官卿给他咒术的时候,他并没有多问解咒之法。 想来,他活了大半辈子,竟被这毛头小子摆了一道。 上官卿:“隐身咒是我给苏掌门的,解法自然在我这儿,如今我想带走苏夜,你们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 忠诚不是死忠,他们是阳明山的修士,效忠掌门没错,可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苏知言的长生不老,凭什么要拿他们的生命安危作为代价? 浩瀚如沉蛟的灵力铸成的牢笼掀开了一道口子,转瞬间化作囚困的锁链,将钟续的双臂缠绕住,他已力竭,根本抵挡不住,眼睁睁看着上官卿将苏夜从他眼前带走。 “你是怕他死吗?”上官卿掀开眼睫,神色恹恹地看着钟续。 “现在弄死他对我没什么好处,你若是那么在意他,真当他是兄弟,不如顶着你那满身的魔息和魔纹,来悯苍塔给他收尸吧?我倒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兄弟情深。” 说完这话,上官卿横抱起昏迷的苏夜,转眼消失在漫天的风霜之中。 苏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感觉早已浑身冻僵的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暖是他渴望的,他下意识觉得是白若一,本能地伸手搂住那人腰身,口中溢出细碎的声响:“……师……师尊。” “你怎么也是这个样子?” 踏在沉甸的雪地上,上官卿微微蹙眉,他实在有些理解不了,一个芳华是如此,一个上官裴是如此,怎么这个重生后的魔君还是如此? 情爱真就教人这般念念不忘? 或许是觉得鼻尖萦绕的气息过于陌生,又或者是腰间的温度不够熟悉,昏迷中的苏夜眉间微蹙,一点点松开臂弯。 “有什么区别吗?” 上官卿不是很懂,他面色阴郁,不作他想,带着人快步走开。 · 昆仑神殿一片残垣断壁,早就不复当年的恢宏壮阔了。 苏知言没能在神殿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几欲歇斯底里,翻箱倒柜到暮色苍然,灰蒙的天际夹杂着肆虐的疾风暴雪,飘然而至,温度骤降,他们也没放下不甘。 令人惊慌失措的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却在昆仑神殿中俘获了一段段来自两百年前的影像记忆。 第317页 惊讶、错愕、恐惧、恶心、唾骂…… 皆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情绪。 他们看见昆仑魔君残暴不仁,以审判之剑审判苍生,以己之度量,丈他人之善恶。 他们看见昆仑魔君囚禁了辰巳仙尊,百般凌·虐,苛待……甚至强行让他雌伏在自己身下,令人作呕! 更恐怖的是,那作古了两百年的昆仑魔君,居然长了一张同苏夜一般无二的面孔! 他们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昆仑。 就在他们离开后,月白衣袍,手持折扇的男人才出现,径直走向莲池。 他手中酝起一团焰,投向葳蕤繁茂的莲池,却未能伤其分毫,不由得诧异,忽而低笑:“还说你不是昆仑魔君?前世的结印手法分毫未变。” “罢了……” 他抬眸看向周遭残破的宫殿,“我又回来了,你的事情藏了这么多年,也该被天下人瞻仰一二了。” 昆仑神殿储藏了两百年前魔君的影像,因此,叶上珠才拼死也不让自己被利用,不让那些人进来,却万万没想到,最终却是重生后的魔君,亲手将自己前世的暴行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那些人会安然无恙地离开昆仑,并且将他们的所见所闻闹得人尽皆知。 身处漩涡之中,万劫不复下,再也没有回头路的人,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这也是他所祈愿的。 好戏,开场了…… · 苏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食不果腹的小乞丐到陌上如玉的少年君子,再到嗜血暴虐的阴鸷魔君,洋洋洒洒几十年过往,皆在一夕梦间。 他中间醒过一次,隐约听见有人说:“这真的能深刻他的怨念?” “比起五阴炽盛是差了点,但悯苍塔的手段,你应该信得过,不然何至于将人带到我这儿来?” “一把困灵锁,我怕缚不住他,毕竟是他啊……” 谈论的声音愈发渺远,苏夜听不清了,陷入黑梦之中。 目不能视,周遭黑暗,仅有声音能入耳,周围太吵了,像是百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苏夜睁大了眼睛想去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距离他最近的声音是激烈的心跳声,身体被什么温暖包裹着,浑身蜷缩起来,他挥舞着手臂挣扎着,想要撕开黑暗,去瞧一瞧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听见一声女子的吃痛闷哼,苏夜愣了一下,胳膊僵住。 女子柔和的声音喃喃在耳边,隔着闷鼓似的,有些沉郁:“好孩子,别闹。” 苏夜倏然愣住,这声音他太熟悉了,音色熟悉,可他记忆中这个声音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话。 他听见周遭如潮水般的非议声渐渐远去,而他像是被什么带动着挪动,渐渐远离人潮,然后站定。 “今日,苏司情自愿离开阳明山,从此以后与苏掌门再无父女情谊!”声音柔和,却铮铮如裂帛。 苏夜猛的意识到,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苏司情! 下一刻,他感觉到一双轻柔的手隔着皮肉,轻轻抚摸着他,他竟然成了一个胎儿! 苏夜如遭雷击,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难道是梦?还是他又重生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是怎么入了这样一个诡谲荒诞的梦境。 入耳的是苏知言的雷霆暴怒,可苏司情语气决绝,不带半点懊悔。 苏知言知道这个女儿脾气刚直,不可强求,他放软了语气,“我并没有不同意你与他在一起,如今你还怀着身孕,这样离开阳明山,以后谁来照顾你们?留下来吧,你和他,还有孩子都可以留下……” 苏司情不为所动,反问道:“既然父亲同意我们在一起,又为何拒绝承认孩子的父亲,我们就不能名正言顺成为夫妻吗?” “你为何这般着急?等孩子生下,再补办婚宴不可以吗?就等不了这……” “我做了您那么多年的女儿,到现在都没认识您。”苏司情插话道:“不办婚宴的理由……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与他的瓜葛,不过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嗓音哽咽,“……父亲的算计,女儿看不懂,也不想懂,自此以后,就请父亲忘记曾生下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吧!” 言毕,她转身离开,走地决绝。 她的父亲,在身后几乎暴怒咆哮:“你以为他在乎你吗?你这么做会后悔!” 声音渐渐渺远,苏夜恍然间已经接受了自己此刻是个胎儿的事实,但怀揣着二十几岁魂灵的胎儿,着实有些诡异。 苏司情与苏知言决裂这件事情,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但并不明白原因。 如今看来,是因为他那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父亲。 莫不是……有什么仇怨? 即使怀揣了二十几岁的魂灵,苏夜毕竟还是胎儿的形态,不一会儿他便困了,怎么都挣扎不起意识,只能浑浑噩噩地沉睡过去。 母亲的腹中温暖而安全,他从未这么放松过,出生后的腥风血雨那么残酷,哪里有腹中安全? 苏夜不知睡了多久,他再醒来时,听见男人的低语声,沉稳磁性,带着对伴侣的缱绻温柔,苏夜觉得耳熟,可他太困了,想不起来,也懒得想。 等他再有意识,耳边却像是炸开了一道雷。 第318页 “你混蛋!我为了你抛家弃父,你就这么对我?” 声声控诉,女人痛苦到了极致,可以想像那是怎样一张泪眼婆娑的面容,又是怀着怎样的怨念,才将出谷黄莺般的嗓音变成了泼妇骂街。 苏夜觉得刺耳,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无济于事。 从小,他对自己的母亲就没什么感情,好不容易被适才温和的嗓音安抚,现如今又陷入痛苦的记忆中。 苏司情大多时候像个疯女人,她会撕开嗓子朝着路都走不稳的小苏夜吼骂,她会操起扫帚对着嚎啕大哭的小苏夜拳打脚踢。 苏夜懂事以后,便在心中给这个女人下了一个定义,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不该生下他。 但没想到过世多年的女人,忽然又带着那熟悉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嘶吼出现了。 “我腹中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就这么抛弃我?” 空气沉默很久,忽然一道男声低沉开口:“这个孩子别要了,对你,对他都好,你回阳明山去吧,回去做你的大小姐。” 看似没有感情,冷漠到了极致,当初气头上的苏司情也是这么以为的,恨了她的男人一辈子,可苏夜却听出来,这声音夹杂的颤抖,极力控制才形成的冷静。 难言之隐…… 绝对有! “冬凌!”女人嗫嚅:“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男人没有回答,周遭很默。 苏夜看不见画面,但也知道,男人走开了。 冬……凌…… 冬凌? 他父亲的名字吗? 记忆如潮水般狂涌脑海,心口窜入一丝尖锐的刺痛,像鸟类用锐利的喙,不停地啄着他的心脏,笃笃笃……一声又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其实他见过他的父亲啊…… 江南禁制的时空裂缝中,那个手持长笛,布衣白衫,同他长得有几分像的男子…… 还有……不死城中,神曲口中那个哥哥…… 第157章 【昆仑】冬凌 是了,苏夜是神裔,他的父亲自然也是! 冬凌与神曲相熟,冬凌来自不死城,是合理的。 虽然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死了,又为何重现于江南禁制的时空裂缝中,但其实他并没那么在意。 前世,他无父无母,从流落破庙的乞儿,到被白若一带回去,给了他一个家,他其实也搜寻过自己的身世,并没有结果,他是凭空出现的,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 这一世,不一样了,他有父母了。 虽然他的母亲对他百般虐待,从没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关怀过他,但在他七岁的那个夜里,苏司情用最狠戾的面容和最难听的语言,将他关在漆黑狭小的柜子里。 而后他看见她为了保护自己,永远睡在血泊之中,死前还不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他跟她姓,她死在一个夜里,他便单名一个“夜”字。 前世,也是如此,喂养他的乞丐死在冬夜的姑苏巷中,白若一捡到他时,才给他取名——苏夜。 父母到底是什么? 两辈子,他都没体验过拥有双亲是什么滋味。 苏司情悲痛欲绝,日日以泪洗面,她过的不好,在她腹中的苏夜自然也虚弱,睡的多,醒的少。 但苏司情没有打掉这个孩子,也没有回阳明山,她独居在无人知道的山野之中,钟毓秀偶尔带着补给来看她,他们聊的不多,无非是钟毓秀希望她不要在这里苦守了,回阳明山吧,每次,苏司情都婉言拒绝。 钟毓秀对苏司情的照顾,甚至比亲眷更多,能从行为和言语中看出,钟毓秀对苏司情的感情超越了朋友,却又克己守礼,从不逾越雷池。 直到有一日,苏司柔偷偷跟着自己丈夫,来到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才惊觉真相,甚至脑补出自己丈夫与自己亲姐妹之间有私情。 大闹一场后,钟毓秀就再也没来过了。 苏司情一个人怀着孩子,独自守在寂寥的山野之中,她也尝试过拜托一些人搜寻冬凌的下落,却总也没有结果。 苏夜心中也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没什么好感。 抛妻弃子的薄情寡义之辈罢了。 但后来,他亲眼见证那一切后,不仅彻底对冬凌改观,甚至因这件事,原谅了那些年对他非打即骂的母亲。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夏日。 苏司情一个人在山中的小屋里生下了苏夜。 此刻的苏夜不过是魂灵依附在婴儿时期的自己身上,他并不能操控身体,只不过是通过这具幼小的身躯去见证当年的往事。 过往已成过往,不可能改变,他只是跨越时空的旁观者。 苏司情诞下苏夜的当日,就收到了消息,说是看见她描述的那个人出现了,并且距离这座小山不远。 ——悯苍塔! 苏司情不知道错过这一次,是否再见就是遥遥无期,她刚诞下孩子,就带着襁褓中的小苏夜赶去了悯苍塔。 但她没来得及指着冬凌破口大骂,也没来得及倾倒苦水,看见那一幕后,险些当场疯掉。 悯苍塔前围聚了很多人,她被推搡着、拥挤着,拥到了前排。 一路上,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她着急地要命,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询去,却没看到她熟悉的那个人。 第319页 “悯苍塔的审判不会有错的,这么多年,从没冤案。” “那人看着也不像是罪大恶极之人啊!他以前好像还救过挺多人的……” “你懂什么?越是凶恶之人,越喜欢伪装地道貌岸然。” “而且啊,他好像不是人类!” “啊?不是人?那是什么?” “听说是神裔……” “神……神裔那不是保护人的吗?怎么会杀人呢?” “只有人类,心中才会在意人,神裔又不是人,没人性的。” 苏司情听不进去那些话,可苏夜却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若他现在不是个婴儿,定会与那些人争论一番。 去你妈的神裔不是人,神裔何时害过人了?不都是你们乱说的?九州大陆上,只有神裔被迫害的份,杀之、啖之,哪一件干的人事? 不容他思虑多少,苏司情抱着他,已经挤到了最前排,面前就是他曾被审判过的悯苍塔,二十多年前的悯苍塔同后来的也并无太大区别。 充斥神性的庄严与肃穆,台上却是鲜血淋漓,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异香。 倏尔,苏夜险些掉落在地,却又被颤抖着的胳膊抱地更紧。 他不解地看向苏司情,却见女人一张姣好的面容霎时失血,苍白如死灰,双目愣愣地看着台上。 苏夜心中忐忑,顺着目光看去。 悯苍塔上高立着如神祇一般的男人,他身披桑麻,像是在送葬,神色怜悯却又疏远,这个人苏夜知道,是塔主雪朗,他现在的模样与苏夜后来见到的并无二致,驻颜有术的代价,苏夜也猜到了,大约是神裔血。 只见他从宽大的衣袖中,不无恭敬地请出一瓶细颈的玉瓶。 苏夜一愣,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瓶中装的是噬魔圣水,他自己吃过那刑罚的苦头,因此格外敏感。 雪朗开口道:“这些神裔游走在人类的世界,不安分守己,反倒迫害人类,今日悯苍塔审讯之下,断出这些神裔已经入魔,今日,是非黑白,就由这噬魔圣水来断定。” 他这些话,看起来相当公允,并没有动用私刑。 雪朗缓步走去,那台上跪了一排人,乍一看去,除了容貌较人类而言更加精致外,这些神裔同人类并没什么区别。 苏夜上辈子入过魔,很清楚身上缠绕了魔息会是什么样子,他断定那些人没有一个入过魔。 那噬魔圣水只会对魔有反应,或许心思卑劣的人类也会被灼伤,可神裔血脉如此纯粹,定然不会真的被伤。 大约只是一场测试吧,至少悯苍塔并没有动用私刑,他们会有救的。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台上传来时,苏夜愣住了。 台上第一个跪在地上的神裔,嘶叫地太凄惨了,甚至有些人类都不忍心去看,那人被圣水腐蚀地浑身溃烂,渐渐不成人形,圣水源源不断淋在他身上,骨骼都被融了,很快,喊叫声就没了,地上也只剩下一滩污血。 空气中弥漫着神裔独有的血液异香。 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消失地什么都不剩,恐怖如斯! 苏夜又想起,自己被悯苍塔审判的那一日,噬魔圣水淋在肩头的滋味,生不如死,痛到恨生,若不是师尊赶来救了他,或许他便如同这人一般,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荡然无存。 苏夜会被圣水腐蚀,是因为他壳子里住了一个入魔的魂灵,刚刚的那个神裔,苏夜探查过,绝对半分魔息都没有,为何会…… 他突然有了一个不详的猜测。 雪朗真的是一个公平的审判者吗? 显然不是! 那圣水是不是……做了手脚? 很快,第二个跪在原地的神裔惨遭同样的命运,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苏夜看到,周遭围观的群众,起先也觉得血腥难忍,甚至不敢去看,可好奇心驱使,加上心中自以为的正义感,他们渐渐地不止带着猩红的眼眶,目不斜视,甚至还在喝采,庆贺悯苍塔的公允,庆贺非其族类的隐患荡然消失。 有没有罪不重要,他们不会细究圣水有没有问题,圣水是用来掩饰他罪恶内心的武器。 他们可以说:“我们没有冤枉他们,他们是魔鬼,他们被圣水腐蚀了,若是冤枉的,根本不可能被腐蚀成那样。” 理直气壮! 雪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甚至在那些神裔被腐蚀完全后,露出怜悯的神色,摇着头,口中念着往生咒。 悯苍塔塔主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最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作恶多端的异类,还保持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为那些罪人超度。 苏夜只想作呕。 “将他也带上来吧。”雪朗神情落寞,带着惋惜。 紧接着,便听见锁链哐当拖曳地面的声音,敲击在石板砖块上,声音沉闷,身着素衣,鬓发凌乱,却依旧挺地笔直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脚踝和手腕都被重重困灵锁拴着,锁链太重,将他的腕踝磨出了深可见骨的血痕。 苏夜听见苏司情的惊呼,又被浪浪人声淹没。 感觉到一道目光扫来,苏夜瞧见那人是冬凌,他起初没认出来,是因为在时空裂缝中见到的冬凌潇洒恣意,同眼前的阶下囚完全不同。 冬凌一眼便瞧见苏司情,隔着攒动人头,隔着千重距离,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目光扫到苏夜,冬凌浑身一僵,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320页 身后的人恶狠狠地推搡他一把,脚下被拴了重若千钧的困灵锁,他险些跌倒,也就在这时,他错开了眸子,不敢去看那对母子。 这样的情况,很少有人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智。 冬凌在尽量控制,可苏司情不行,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恨意更多,怨念更多,还是担忧更多,眸光复杂了片刻,竟想大喊出声,她想喊出冬凌的名字。 原本并不能控制婴儿身躯的苏夜,也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劲,才堪堪挥手,去拦她的嘴,可稚嫩的小手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冬凌……” 苏司情还是喊出了口,周围有几个人目光怪异地看着她,但不多,声音没传开,又被沸腾的人声淹没。 冬凌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垂下眼眸,咬着牙,始终没有回应苏司情。 “神裔冬凌,为护那些入魔的神裔,不惜残忍杀害修士一百零六人,波及无辜平民九人,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今判其受千刀万剐之刑。”雪朗高高在上,不无公正地陈述其罪。 冬凌的身份,不同于刚刚那些神裔,他曾被誉为冬凌仙尊,是九州大陆上名号响亮,且斩杀了无数妖魔的正义之士,多少会有人替他维护。 便见人群中,有修士试图求情,“冬凌仙尊或许是被那些入魔的神裔蛊惑了,这些年,仙尊斩妖除魔,救了无数平民,本性良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杀人呢?” 有人反驳道:“谁说仙尊就不会杀人了?说不定也入魔了。” 那维护冬凌的修士咬牙切齿道:“你若如此笃定,就该以圣水验证真假,仙尊若是入魔,定会被查出,若是没有,圣水肯定没反应。” “……”苏夜有些无语,他一下子分不清,这个修士究竟是友军,还是来给冬凌的污名添一把柴的。 圣水早就被调包了,若真用圣水验,那才有理说不清呢。 很快,那修士的维护声,就被七嘴八舌的反对淹没。 但也有人道:“千刀万剐太残忍了,要不……送他去灌愁海吧。” 是啊,灌愁海在常人眼中,入者只死无生,可对于冬凌而言,绝对是生机,没有人知道灌愁海对神裔一点作用都没有,非但不会腐蚀神裔,还能送冬凌直接回家。 但料想二十年后,冬凌并没有回不死城,苏夜就知道,雪朗没同意。 二十多年后,白若一带着苏夜去灌愁海的时候,雪朗并没有异样,看来雪朗并不知道灌愁海与神裔之间的秘密。 所以……究竟是谁站在雪朗身后,让他否决了这个建议? 那个人,绝对是知道一切的人。 他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又在下怎样大的一盘棋,或许,他们都不知不觉成为这一盘棋上的走卒。 第158章 【昆仑】旧恨 如果说,苏夜刚刚还能因为这是二十年前无法改变的旧事,而保持冷静的思考,那现在,他几乎能被这毫无理性的屠宰现场刺红双目。 他眼睁睁看着被困住手脚和灵力的冬凌,正在被一刀刀剜去血肉,这个男人始终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他无法挣脱困灵锁,做不到反抗。 苏司情几乎快疯了,她想冲上去救人。 就算凭着她微薄的灵力救不下冬凌,她也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可她却被一道定身的法咒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 眸前也被覆盖了一层障眼术,眼前的世界看不真切。 苏夜不知道冬凌是怎样在被困住灵力后,还拼了命地,不惜撕裂灵脉也要溢出一缕灵力去阻止苏司情。 他终究是爱着她的,疼惜她,怜悯她,甚至为了不让她被牵连,做到如此地步,为了不让她害怕,忍着千刀万剐,不吭一声。 刀很钝,割下血肉的声音很明显。 苏司情和苏夜的五感都被封住了,他们站在惶惶的人群中,又像是置身空无一人的异世界。 苏司情听见冬凌说:“带着孩子离开,别回头,别看……” “……也别怀念我,重新生活吧……” “你们仙门害我至此,我当是该恨的,对你也一样,别爱我了,恨我吧……” 再后来,那神识传音便断了,再也没有音讯。 苏司情恍惚觉得自己在梦中,怀着小小的希翼,会不会只是一场噩梦? 等到五识的阻碍彻底散去的时候,他们便知道冬凌没了,他没有意识了,所以再也没办法控制灵力不让他们看见他的惨死。 苏司情没有去看台上那一片的模糊血肉,她乖顺听话地垂着眼睫,缓缓转身,背道远离。 一步又一步。 在那赶来看热闹的人流中,她成了那唯一的逆流,摩肩接踵,逆向而行。 苏夜看见那些平民或者修士,一个个捧着碗罐,喜笑颜开地奔向悯苍塔。 “这个神裔没有入魔,他的血肉可以食用的!” “有病的吃了包治百病,没病的也能延年益寿,好东西啊,赶快去抢,晚了就没了……” …… 笑话,这些人活得真像个笑话! 苏司情面如死灰,步履蹒跚,一个丰腴的妇人不慎将她撞倒,那妇人将她扶起来,见她面色难看,怀中的孩子也瘦弱不堪,料想这对母子定是病了,再看她双手空空,便觉得大约是抢不过那些爷们儿。 第321页 于是发了善心,将自己怀抱的碗罐中的肉块分出了一小块递到苏司情面前。 善意微笑道:“吶,给你的。” 鲜血淋漓的肉块染在妇人丰腴雪白的指尖,苏司情抬眼一看,便整个人怔住了,她僵了很久,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脑中嗡嗡,原本温柔的杏眸忽然睁大,眼球暴突。 那妇人见她迟钝,没有反应,便笑吟吟地将肉块塞进苏司情的手中,转身走了。 苏司情捧着那块肉,觉得陌生极了,她眨了眨眼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刚刚发生了什么? 指尖是黏腻的肉糜,鼻腔里是腥甜的异香。 她忽然哇地一声狂呕起来,呕吐物尽数灌入手中那块血肉里。倏然觉得手中的肉是什么洪水猛兽,她尖叫一声将那肉丢弃在地上,双手撑着身体往后爬了好远。 若不是襁褓被布带拴在她的腰上,恐怕怀中的婴儿也会连着那块肉,一起被丢进杂乱的人群中。 隐约听见:“这……这是神裔肉啊!谁掉的?” “管他谁掉的,台上那些不够分,抢都抢不到,快藏起来……” 那人话音刚落,周遭掀起了哄抢声。 再后来的事,是苏夜刻意遗忘和隐匿在识海深处,不愿意提及的记忆。 从那以后,苏司情疯疯癫癫,疯的时候像得了臆症,平静的时候也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好歹还是将苏夜养大了。 苏夜较正常的孩子开口说话更晚,别人家的孩子从口中溢出的第一个词或许是“娘亲”或者“父亲”,苏夜则是一个“疼”字。 当年的悯苍塔前,冬凌虽竭力阻止苏司情靠近,当时在场的人事后细细品味,竟发现了蛛丝马迹,虽说阳明山也将自家千金与冬凌的来往藏地很深,但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原来冬凌在人间还有一个女人啊,原来他还有后嗣。 当年他们对冬凌的手段残忍至极,回想起来也忍不住觫然,但他们很努力麻痹自己,用错者本该受罚,罪者就该伏诛,杀人者自当偿命,以此来慰藉自己的问心无愧。 知道冬凌还有后嗣在人间的时候,第一反应大约是心虚的,但很快就被义正言辞的血脉传承的理论安抚了。 是啊,冬凌发狂起来,杀了一百多个人,足见他的本性有多暴虐,作为他的后嗣,传承了他的血脉,自然好不到哪儿去,更何况,那孩子若是以后为父报仇,怕是修仙界的一场浩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修仙界大多数人是这样想的。 消息传到阳明山,苏知言并不打算插手此事,他默不作声,大手一挥,彻底断绝了与苏司情的父女之情,甚至害怕这个惹了祸的女儿重新回到阳明山,找到他这个父亲,让他为难。 但他多虑了,苏司情就算被逼入绝境,也没有回去。 不得不说,某些方面而言,苏夜同他母亲很像,思考问题的方式异于常人,做事情不留一点退路,偏执又执拗。 苏夜在江南的时候,为了躲避修炼,不被他姨父找到,他干脆一头扎进秦楼楚馆,这种正经修士和名门矜贵根本不会涉足的地方,成功躲了很多年,错过了修仙最佳时期。 山野间,那院小屋被发现后,苏司情连夜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小苏夜离开。 紧接着,一头栽进偏僻小镇的某处春楼。 没有人会想到阳明山掌门的千金会寄身春楼,冬凌仙尊曾经是那样一个如神祇般的人,伴侣怎么可能成为舞娘?孩子怎么可能成为小厮? 没有人往这方面想,他们顺利在那一方后院中度过了很多年。 自然,这种顺利只是相对而言。 毕竟,市井之中,瓦肆之间,大多数人活得没有修仙之人恣意快活,谁都有心中的愤恨,谁都有难以言说的疤痕。 大多数人的宣泄的方式便是欺软怕硬,一方面甜言蜜语,巧笑倩兮地去讨好贵客,却因身份低贱,常常被折磨却还要笑脸相迎,另一方面,便将所受的侮辱和折磨,狠狠地发泄在身份比他们更低贱的人身上,譬如小厮、婢女…… 苏夜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那些调侃他的莺莺燕燕不无恶意地嗤笑他,说他定然是他母亲和哪个恩客生的。 说他是小杂种,是狗东西,是烂在泥里臭不可闻的淤污。 他没上过学,起先不懂,只笑脸相迎,将那些个称呼当作自己的名字。 说实话,苏夜除了过于瘦弱,长期的营养不够造成的面色蜡黄之外,那五官长的却是一副甜蜜相,两弯梨涡像是盛了醉人的酒酿。 原本讨喜的长相,因着木纳无神的双眸,更加令人嫌恶。 那些骂他的人没等到所期待的恶犬反扑,反倒得了个笑脸,霎时间面色难看,阴晴不定,失了乐趣便悻悻然冷哼挥袖走开了。 那些诨话,苏夜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大多时候,他总是特别能忍。 早些年,面对的时候总能一笑置之,他不敢惹出什么麻烦,恶意一点点浇灌出的花,外表看起来依旧粉嫩纯洁,但一次次、一点点,一瓣瓣剥开外壳后,终究会露出内里的污浊。 小叶子的死,是苏夜被剥去的最后一瓣纯白。 再后来的事情,苏夜即使不愿意,也还是被迫在识海深处,回忆了个遍。 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第一次亲手染上血污,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颠沛流离,一个人跌跌撞撞长途跋涉去了陌生的异乡。 第322页 …… 噩梦很漫长,恍若隔着层峦叠嶂的万千岁月,对于现实而言,却不过一夕梦间。 苏夜醒来的时候,很疲惫,他惶然睁开双眸,即使很清楚自己身处之地可能凶险万分,也无所谓地放弃挣扎。 很累,很疲惫。 环佩叮铃的声响渐渐入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苏夜瞥眸看去,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一个戴着面纱,身形曼妙的女子端着汤碗走近。 那女子身穿的是悯苍塔的弟子服饰,缟素麻衣,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腕脚踝都挂着精致的环铃,一步一碰,便一声一响。 不一会儿,那女子掀开床幔,舀了一勺汤药递到苏夜唇边。 苏夜撇过头,没有理会。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掏出个什么东西,剥开糖纸递到苏夜手中,香甜的气息混着药味窜入鼻腔。 女子开口道:“梦里折腾了那么久,不喝药怎么驱魇呢?药很苦,但是喝完就有糖。” “你喜欢的……山楂糖。” 如同预料之中,苏夜倏然握紧手中的糖,一双神情复杂的眸子,带着疑惑、猜忌、难以置信,灼灼盯向戴着面纱的女子。 “你究竟是谁!”嗓音很哑,带着激动的破碎。 女子沉默了片刻,伸手要去掀开面纱,苏夜的一颗心蓦然悬起。 面纱点点落下,面纱之下是一张陌生的脸,准确来说,是一张能小儿止啼、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面纱之上那是一张倾城绝色的面容,秀眉如远山含黛,双眸似秋水噙波,可那面纱之下却像是被千刀万剐了一般的粗砺树皮,纵横的刀疤蔓延在皮肤上,翻开的血肉没有愈合就快速结痂,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可那张脸却莫名让苏夜感到熟悉,恐怖的、陌生的熟悉感。 看着苏夜盯着自己的脸瞧,她垂眸,又重新将面纱戴上。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苏夜撰紧了手中的糖,垂下眼睫,试探着小声问:“我是不是,与你相识?” 女子也没有隐瞒的想法,语气柔和,却隔着疏离。 “十多年前,你叫我小叶子。” 第159章 【悯苍】牢笼 十多年后,原本早该作古的人,忽然就站在自己面前,自称故人,任谁都不会相信。 苏夜自然不例外,他本能觉得这是一场阴谋,可拿这么个普通人算计他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但面前的女人却开口了。 “在春楼后院的时候,你经常拿一些娘子们裁衣剩下的布料给我,我就用那些零碎的布头,做了一件衣裳,你说穿在身上,看起来很像五彩斑斓的蝴蝶。” “你每次被情娘子关在柜子里,都是我偷偷拿了些馒头给你吃,你说你以后长大了,会带我去吃糖,我第一次吃到的山楂糖是你从客人剩下的盘子里偷来给我的。” …… 那些过往,一桩桩,一件件,除了他和小叶子,不可能有人知道,苏夜开始怀疑了,开始动摇了,仔细看,眼前这女人的眉眼还保留着孩童时期的熟悉。 他不知是该讶于小叶子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是该惊喜那个童年唯一的玩伴还活着。 目光触及她的面纱,苏夜很想开口问她:你的脸怎么会…… 你是怎么离开春楼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千般问题,鲠在喉中,不晓得如何开口。 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再看向小叶子身穿的悯苍塔弟子服饰,苏夜渐渐冷静下来。 “这旧……可叙够了?” 雪朗不知何时步入房间,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着古怪的笑意,一步步走向苏夜。 他垂下浓白的睫毛,看着小叶子道:“开不了口吗?” 小叶子躬身站在一边,咬着下唇,脸色煞白,不发一语。 “废物!”雪朗厉声呵斥后,转头看向苏夜,似笑非笑浮上面颊,“她不忍心告诉你真相,我来说。” “梦中的往事,你都看过了,应当清楚那些并非造出来的梦,而是你记忆深处残留的真相,你的父亲被冬凌仙尊为救神裔,杀了人,所有人都觉得他罪有应得,但你晓不晓得,当年的冬凌只是来救人的,他的双手连一条人命都没沾过。” 苏夜垂下眼眸,轻颤的睫毛遮盖了复杂的神色,不去看雪朗,他自然能猜到其中的真相,他的父亲像他一样,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不,他至少真的双手染血,而冬凌……他当年怕不是像白若一一般的存在,救世神祇,却被世人污名,甚至那些好名声都成了禁言,没有人再提及。 “我倒是没想过,你居然进了灌愁海,还能活着回来,不过我猜……应该是同神裔的血脉有关吧?” 雪朗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难怪了,当年那个人告诉我,千万不要让冬凌去灌愁海,而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千刀万剐了。” “那个人是谁?”一直缄默不语的苏夜,忽然发问。 雪朗低笑一声,并没解答。 他忽然俯身,挨近了苏夜,继续说:“我想让你知道的,可不是这些,你父亲确实是我亲手处死的,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真正要他命的人,是那些不信任他的苍生,那些忘记他曾救人于水火的平民和修士。” “你说的对。” 苏夜倏然抬起眼眸,目光铮铮,直视雪朗。 第323页 这反应让雪朗困惑住了,他蹙眉道:“……你不恨那些人吗?” 苏夜面色如常,没有反应。 “他们是喂不熟的饿狼,二十年前不信任冬凌,一致给他判了死刑,二十年后,对你亦是如此,你不恨吗?” “天下那么多人,我恨的完吗?” 雪朗沉默了,怔忡了很久,他忽然眯起双眸,一手揪过小叶子的头发,将她丢在床榻前,怒不可遏道:“那这个人呢?你还不晓得吧?她很早就会骗人了,从遇见你到死在你面前都是一场戏!” 小叶子面色煞白,不敢去看苏夜,她狠狠咬着下唇,额头撞在床帏上,鲜血流淌,染上了眉睫。 雪朗还在说:“我查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们的藏身之所。”他忽然闷声笑了两下,揶揄道:“阳明山大小姐好计谋,堂堂八大仙门的千金,居然委身春楼,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我安插的棋子跟了你那么多年,原以为找不到呢……” 冬凌来自不死城,他与神曲称兄道弟,可见他是最早的那批纯血神裔,作为冬凌的后嗣,苏夜这具身躯同样血脉纯正。 神血异香,容易招来妖魔和有心之人的觊觎,尤其是幼年时期。 苏司情就每月给苏夜放掉一半的血,以此减弱神血的吸引力,时间长了,他的身体看起来就与凡人无异了。 他们在偏僻小镇的春楼住了那么久,都未曾被发现,小叶子潜伏那么久,都没坐实苏夜是冬凌之子。 雪朗实在等不下去了,他给小叶子下达了诈死的命令,要当着苏夜的面,多年的感情积淀,在此刻爆发出来,总能激发纯血神裔的潜力。 确实如雪朗所料,苏夜暴怒之下,失手杀了人。 多年的放血处理,苏夜体内的神血已经很淡了,他爆发出来的并不是神裔的力量,而是另一股泛滥着魔息的能力。 这一发现,惊到了所有幕后之人。 那盘棋,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确定要如何落子。 “你不恨吗?你当年失手杀的人,全是这个女人的算计,那本该不属于你的罪孽,现在缠在你身上,你躲不掉了。” “欺骗、背叛、抛弃、冤枉……桩桩件件,本该不属于你,而现在,你却成了众矢之的,你已经成了那不能见光的硕鼠。” 雪朗双唇开合,如同魔咒:“你不恨吗?不该恨吗?” 出乎意料的是,苏夜神色平静,良久,才开口问了一句:“他们……若是知道真相会不会……” “不会!” 雪朗斩钉截铁地否认,“你太不了解人性了,神裔太高贵了,他们拥有神明的血统,又天生神力,太强大了,人类一辈子再怎么努力修炼,都不可能企及到的高度,怎么可能不愤恨?不妒忌?”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算判错了,他们也永远不可能为神裔翻案,神裔始终是人最大的威胁,他们太神性了,太光明磊落了,显得人类就像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硕鼠一样。” 苏夜:“…………” “这么想让我产生仇恨?”苏夜淡然道:“你后面那个人是谁?” “你……不恨吗?”雪朗铁青着苍白的脸,愤怒染上眉梢。 苏夜:“你们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让我怨恨众生,成为你们手中的利刃和凶器?就算恨,我首先该恨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吗?” 苏夜的反应和态度,让雪朗出乎意料,从之前的接触来看,这人蠢笨的要命,应当很好引诱才是,怎么会…… “你身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让他来见我。”苏夜淡淡道。 雪朗怒极了,却拿捏不得,冷哼一声便走了出去。 小叶子还匍匐在地上,没有动弹,雪朗出去后,她才恍然回神,蹒跚着爬起来,转身要走,低垂着眉眼,始终不敢看苏夜。 背后传来苏夜的声音,她浑身一僵。 “我当年……是真的将你当作唯一的好朋友,我觉得那些年你也是真的把我当朋友的。” 闻言,小叶子心中触动,泪水滚淌下来,她忽然想转身,想挽回,想道歉,想弥补。 她想说:当年那句“快走”是真心的,是真希望他不要管自己,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入局…… “但小叶子已经死了……” 往事不堪难描摹,而今却悔当时错,都付昨日,莫回首…… · 苏夜被带到了漆黑阴暗的牢房。 他不知雪朗又要耍什么花样,但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什么也做不了。 腕上是熟悉的困灵锁,他瞧着觉得好笑,其实就算没有困灵锁束缚,他也使不出半点灵力,昆仑有古怪,他除了忆起不堪的过往和噩魇,加上失去的那一滴心头血,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修为。 冷静下来,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蠢笨。 他明白被施了隐身咒的人早就潜伏在暗处,就等着他开启昆仑神殿,他们不是图谋神殿内的什么东西,否则在开启的那一刻就崭露头角了,他们是在等,等苏夜流出那滴心头血,等苏夜最为脆弱时,目的原来还是他啊。 乱七八糟的二十年人生中,他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想到还有被这么周密的计划算计的一天。 佯装的镇定在无人之时,顷刻崩塌。 第324页 特别是这间牢房很阴森,很可怖,像是前尘往事的岁月中总出现的黑暗狭小的柜子,将他塞进去,关起来,任由哀嚎,任由恳求,也始终无人理会。 柜子和牢房一样,落了锁。 小时候被母亲拽着胳膊剌开口子,活活放血;再大一点的时候,被同龄的孩子围堵在巷尾群殴,只因为他身份卑微;再后来,被春楼的娘子骂着诨话长大;又错信了看似面善的难民,险些被烹煮而食…… 就算后来到了江南钟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被小厮奴仆们喊一声“表少爷”,但其实包括他的姨母,他们背地里又是怎么说他的,他心中一清二楚。 后来,他认清了,自己大约真的就是那烂在泥里的污秽。 搭了个台子,唱了场戏,坐实了纨绔混账该有的模样,逃课、侮辱先生、躲避修炼、流连烟花巷陌……他干得一样不落。 现在又告诉他:你父亲是被冤死了,他死地很痛苦很憋屈,可是没人相信他,没人记得他的好;现如今,你也要步你父亲的后尘了,你不能为你父亲证明清白,也不能自证高洁,甚至你那可怜的母亲,都是因你的一时冲动而断送性命。 你不恨吗? 不恨吗? 怎么可能不恨呢? 想不通的事情,他一贯不愿意去多想,说是费脑子,但他心中清楚,他是在逃避,因为他无能为力。 不是谁都能成就一番伟业,不是谁都能成那乱世枭雄。 苏夜只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实际上,他也只想当个普通人。 可是,诱惑像是长在沼泽中的洁白花蕊,他若不去解救它,它就要沉入泥潭了,就要被弄脏了,就要万劫不复了。 可是,他若是踏足那沼泽,他也会陷下去。 自始至终他都清楚,那捧洁白如玉的花蕊是假的,是引诱他的幻象。 就算知道,他也不忍心,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沉没在黑暗中,苏夜有些缺氧,周遭很安静,好像已经没有别的犯人了,又或者他被换了个笼子装起来,隔壁也没有之前看到的那个神裔。 或许……那个人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吧,再无价值了,便没了。 唯一柔弱的光芒是手腕上的冰绦,泛着淡淡蓝白色光晕,看着没有温度,却足以煨暖人心。 摩挲着手腕,他整颗心都是暖的。 他会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只要他保持着生命体征,心态平和下去,远在千里之外的白若一就不会因为他而分心,就能专心地修补禁制,就能拯救他在乎的苍生了。 更重要的是,极北硕寒之地凶险异常,他不希望白若一因为分心而受伤。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近,模模糊糊的对话声不大,但在静谧如死水的牢狱之中,格外清晰。 “什么在发光?不是说今日的笼中,不让燃灯吗?” “你可别冤枉我,我是按照塔主的吩咐,熄了所有的灯。” “该不是那小子身上戴着的东西吧?会不会是什么宝贝?” “要不要拿掉?” “走!去看看……” 苏夜怔忡一瞬,赶忙将手腕捂在胸口,抿唇不语,抱着膝盖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那两个穿着悯苍塔弟子服饰的人已经走近,没有光亮的牢笼中,一点点星芒的行迹都是尤为明显的,果不其然,他们发现了苏夜竭力藏着的东西。 “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等我们来搜?” 苏夜没有说话,空气静默着,险些以为那两人走了,却倏然听见牢笼上锁的铁链被打开的声音…… 苏夜魂灵觳觫,他努力抑制着浑身的战栗,死死地将手腕捂在胸前,一点点往后挪,直到背脊贴上粗砺冰凉的墙面。 他退无可退。 第160章 【极北】神性 若说昆仑常年被冰雪覆盖,碎琼洋洋洒洒从未断过,那是一片皑皑白色,在魔君还未占据之前也算是仙门福地,说不上雪虐风饕,甚至有几分飘飖的美感。 那极北就只能说是风刀冰刺了。 这里常年没有生物涉足,是最为荒芜的一片冰川,没有雪,只有坚硬泛着冷蓝的冰刀,寒气是能渗透到骨子里的。 连绵的冰墙巍峨矗立在广袤的冰原上,冰山玉林。 看似充满迷惑性的通天冰柱像是迷宫,排列分布,一望无垠,任何人步入此地都会先被这阵法迷了方向,唯独白若一通过的很顺利。 他只记得自己之前来过此处,但所为何事,来此作甚,他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裹着雪白绒毛的斗篷,他一步步朝着曾经熟悉的地方走去。 “你来了吗?” 缭绕在冰川之上的声音,充满神性又空灵,听不出性别和年龄,那是区别于凡人的声音。 白若一却觉得很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蹙眉敛眸,抬头望去,声音的方向不定,一会儿遥远在天际,一会儿又萦绕在耳边。 他好像看见冰川之上,冰雾缭绕聚拢,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那轮廓将散未散,若有似无。 或许,那才是该被称为“神”的存在,是真正的神明,无有肉身,无有血脉,无有形状,无处存在又无处不在。 神明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在关切孩子一般,细语呢喃,可白若一却觉得毛骨悚然,本能地警惕和厌恶。 第325页 “你果然不记得了啊,我不记得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这片红尘的几百年前?” 白若一心中一凛,开口道:“我上次来是做什么的?” 神明没有隐瞒的意思,或者是不屑于隐瞒。 “你上次来是为了封印我……顺带着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什么意思?” 白若一语气冷淡,却已紧张地握紧了缠绕在掌心的白纻。 “你何必紧张?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怎么可能伤害自己呢?”声音由远及近,那道冰雾拢起的身影转瞬便到眼前。 祂缓缓转身。 白若一目色沉敛,压住那一闪即逝的讶异。 眼前犹如神明般的白雾渐渐浓郁,凝聚成了一个白衣神祇的轮廓,面目模糊,看不清脸,但那身型姿态,举手投足,包括头发衣着都和白若一并无二致。 白若一眸中警惕,思考着这极北硕寒之地的迷阵能迷惑人的心智,让人难以走出困境,那眼前这东西,会不会是迷惑他的幻象? “你不必对我如此警惕,我不是幻象,我就是你。” 祂曾经属于白若一,因此白若一心中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祂接着说:“你将我落在这片冰川之中,已经两百多年了吧?让我回来吧,和你融为一体,你的疑惑都能消除。” “我是你的记忆,也是……你的神性。” 白若一往后退了两步,掣出白纻。 他自然不可能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说的话,他确实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如果能弄清楚自然是好的,但是后果是他预料不及的,那他便不愿意任人引诱。 那虚影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了他,将我冰封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为何啊?他那么重要吗?比我,比你自己都重要吗?” 他? 白若一还未想明白是谁,脑海中便浮现了那个身着黑色劲装,眼眸澄澈,梨涡甜蜜的人,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孩子。 那虚影并没有再朝前走,祂定定站在原地,明明五官极其模糊,却能感受到祂悲怆的眸光。 “你的记忆最远也只停留在两百年前,但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在这片大陆上活了上万年了,你将我封印在此处的时候,连带着那些记忆都丢在这了。” “你就不想记起来吗?”祂似诱惑般说道。 白若一:“若真如你所言,我当初将你封印在此处,定然有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我或许并不想知道……” 白若一跃上高耸的冰柱,眺望一眼四周,极北硕寒之地静谧无恙,不像传言那样破裂了禁制,这里非但没有妖魔,且连禁制都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封印,只有可能是眼前这个自称是他的神性的东西…… 他神色微凛,面色难看起来。 他……或许被诓骗了,被诓骗来此。 要么正如眼前的祂所言,是让他来解开封印的,也有可能是将他从苏夜身边支开…… 白若一心中抽搐,往事件件都能在掌心把握着,却头一次被玩弄股掌之间,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悦。 眼前的虚影如影随形,也站在他面前的冰柱上,发出低笑:“比起他的安危,你更在意的是世事不在你的掌控中,是也不是?” “别否认了,你生而为神,能轻易掌控这个世界的生,或者死,而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罢了。” 那虚影如风一般,看不清来势,却瞬间出现在白若一身边,祂钳制住白若一的手,白若一的灵力就像是被扼在灵脉中,怎么都使不出来。 祂俯首在他耳边,亲昵地如同一人,呢喃道:“我就是你,自然最为了解你,我之前离不开硕寒之地,与你分裂开,可现在,你来了,我们便不分彼此。” “九州据于辰巳……”声音邈远,似有穿透魂灵的魔力。 “你的本名叫辰巳,我们生来便是神明,掌控整个九州的命数,你为何就那般执着,为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将我抛弃呢?” “等到我们合二为一,你就会理解我了。” 祂说的没错,在极北这种地方,是祂的主场,白若一实力被削弱,那是绝对的实力碾压,似乎只能任由宰割。 虚影控制着他的身体,拼了命地往他四肢百骸里钻,身体被强劲的神识侵·入,白若一只觉得从灵魂到肉身,从筋脉到血肉,都疼地钻心。 他想抗拒,可那股力量完全桎梏他全身。 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来,在他赶去悯苍塔要救苏夜的时候,便有东西想要钻入他的识海;在华山畿禁制前的时候,他帮不了苏夜,那时他被一股力量牢牢桎梏在原地。 那几次,祂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只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这一次,祂借用极北禁制破裂的由头,将他引来…… 虚影已经融了一半进去,祂自然知道白若一在想什么。 “极北没有上古阻妖禁制,这里也没有妖魔,禁制破裂的传言是我放出去的,我知道,涉及苍生的事情,你一定会来。” 果然…… 白若一浑身都被辖制,他动弹不得,随着虚影灌入四肢百骸,即将与他融为一体,随着神性回归,那些年被遗落的记忆,也一点点回来了。 第326页 当年,他并不想封存记忆,但封印神性的代价是连带着记忆的…… 他为什么要封印神性? 终于明白了,神性控制着他保护苍生,他为了拯救人类,不得不斩妖除魔,除去一切威胁到人类的存在。 万魔之心降世,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杀了他,救世…… 白衣神祇受苍生祭拜,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神明了,所有人都等着他拯救。 万魔临世,肆虐人间,人世生灵涂炭。 只有彻底摧毁万魔心,才能护佑苍生平安。 辰巳降临九州,他站在云端,看着那万魔心化成的人类小孩从破庙跑出。 孩子赤脚踩在雪地上,茫然地走在霜雪覆满的长街上,足下冻地麻木,乱糟糟的头发像鸡窝一样顶在脑袋上,小脸通红,双眸澄澈茫然。 同凡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是万魔心吗? 杀了他,便能解救苍生? 白若一默默站在云端瞧着,直到那孩子拐入深巷,传来一声犬吠。 他看那孩子被吓傻了,匍匐在死透了的老乞丐旁边,一动不动,连哭喊和逃跑都忘了。 白若一站在云端,掌心蓄积的灵力越团越大,直到那小孩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孩子并不能看到他的存在,他却像是被那双单纯干净的眸子盯地发慌。 一个孩子罢了,浑身上下看不到丝毫灵力,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邪佞气息,那孩子与凡人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他没有父母,是天生地养,凭空出现的。 若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杀了他,白若一心中有愧。 他可以绞杀祸世的妖魔,也可以斩尽为非作歹的恶人,可他就是对一个单纯的孩子下不了手。 他站在云端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身体却本能作出反应,他驱散了恶犬,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任由小乞丐浑身的污渍染脏自己的白衫。 小乞丐一直不哭不闹,面对恶犬来袭和老乞丐的枉死,都没有反应,却因自己的小手弄脏了白若一的衣服而抽噎流泪。 白若一心中顿时柔软,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让他怔忡很久,茫然很久。 他说:“我叫白若一,往后就是你师尊了。” 他说:“这里是姑苏巷,我在冬日雪夜里捡了你,你就叫苏夜,好不好?” 他将孩子带回后,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护他周全。 可终究,神与人是不同的,他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久到沾染了人性,变得矫情起来,竟然开始心疼这种本性为恶的存在,竟然开始同情这生来就是万魔心的幼崽。 他或许会被沾染人性,可终究他是神明,他的职责和任务,不允许他这般优柔寡断。 是夜,有雪。 白若一静静站在门外,他能听见屋内的孩子睡着了,呼吸均匀,万魔心同人类孩子没什么区别,从生活习惯到情绪变化…… 他也需要吃喝睡觉,也需要照顾关怀,也会疼痛流泪,也会失落伤心,也曾天真烂漫,也曾坚强勇敢…… 他与人又有何不同? 神性驱使白若一,要消灭一切对这个世界不利的存在,如今的万魔心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 第一次,白若一扪心自问,问他体内的神性。 问他:万魔心与常人有何不同?他还未曾造下杀戮,未曾双手染血,为何就要被绞杀湮灭?为何不问善恶,不问罪孽就判了死刑? 神性回答他:是魔,就该死! 万魔之心就像能引诱世间诸多妖魔的引子,只要他存在,这世界上的妖魔就会蠢蠢欲动,永不停歇,只为了追随万魔心,万魔心浑身的骨骼都是致命的吸引,只需要一点点,制作成的脱骨香便是最致命的吸引。 只有身死魂灭,只有万劫不复,只有碾成齑灰,这个世界才能真正的安稳下来。 那一夜,白若一手持霁尘剑,在苏夜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灰蒙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久到零散的碎琼渐变成鹅毛大雪,久到天光乍现,渐渐吐出泛紫暗淡的辰色。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61章 【极北】铭记 “师尊?” 孩子揉着惺忪睡眼,拉开门的一瞬间,也被推开了,他有些诧异地仰头看着白若一。 “师尊,你怎么起地这么早?”小孩一脸茫然,目光瞥向白若一手中的霁尘剑,忽然明了,笑意自眼底浮起,“一日之计在于晨,师尊是来催促我练剑的吗?” 小孩歪头,指节点着下巴,有些疑惑地嘟囔道:“可是……每天练剑不都是在下午吗?上午不练字了吗?” 苏夜裹着厚实的冬衣,一张小脸被门外吹入的寒风皲地通红,眸子里只有干净纯澈的琥珀色,几乎透明,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生而为魔呢? 白若一捏紧了手中的霁尘,浑身僵硬地像一尊木雕,小孩才到他腰那么高,他垂眸瞥下,只能瞧见一张仰起的小脸,和那脸上泛着的温和笑容。 他忽然撇过头,松了口气,睫毛轻颤,低垂眼眸,敛去意味不明的情绪,将霁尘递给苏夜。 “你自己去练剑吧,今日用这把。” 他终究做不到亲手杀了这个他救回来的孩子,霁尘带着神性,是神器,若苏夜真的是十恶不赦的万魔心化身,霁尘便容不下他。 第327页 白若一将剑丢给苏夜后,转身就走。 “谢谢师尊!师尊的剑可真好看!” 小孩天真烂漫的笑意和兴奋,稚嫩地脱口而出,白若一背对着他,却恍惚了一阵,心口隐隐有些抽痛,像是怎么也赶不走的鸟在用喙一下下啄他的心脏。 他顿足在原地,很想回过头将那剑取回。 可是,他只是愣了会儿,便抬步走开了。 生死由命,他不忍心决定他的生死,便让霁尘自行判断吧。 白若一回屋后,静坐着品茗着冷茶,那是昨天苏夜亲手沏的,过夜后,滋味很差,浮上些茶渣,颜色也晦暗不明。 他看着窗扉外,苏夜小心翼翼抱着霁尘,生怕弄坏了,洋洋洒洒的雪花落下,点点絮絮,飘散在苏夜头发上,眼睫上…… 小孩吸着通红的鼻头,在屋外费劲地挥着剑。 一招一式,都是白若一亲手教的。 他忽然觉得他喝惯了的冷茶,今日泛出了一股苦味,口腔里都是苦的,看着茶盘上的蜂蜜,他顺手捞起滴了几滴在茶里,那是苏夜喜欢的蜜酿,白若一不喜太甜,可今日在茶中加了许多,还是觉得茶水苦。 微屈手指,他放下那盏茶,又瞥了一眼窗外。 霁尘剑上萦绕的灵光愈发浓郁,白若一知道,时候到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亲眼看着苏夜死在霁尘之下,挥袖将窗扉紧阖,又在屋内布下一个结界。 这结界能将人困在里面半个时辰,未到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随意破开。 这一次是真的铁了心,由他生死了。 白若一脑中不断浮现一些画面,这几年因为万魔心的降世,原本消声灭迹的妖魔重出禁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苍生悲怆的神情和绝望的求助,让白若一感到无力。 他只有一个人,就算是神祇,也救不了所有人。 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毁了万魔心,一劳永逸。 若万魔心不存于世,则魔门关闭,再无妖魔被引来九州,届时,天下可平,苍生可安。 “……师尊,这……霁尘好像不受控制……” 外面传来小孩的慌张颤抖的声音。 关上了门扉和窗棂,屋内光线昏暗,他没有点灯,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双手捏着那盏茶,那盏昨天苏夜沏上的冷茶。 只要再等等,一切就结束了。 “师尊!霁尘疯了!师尊……”小孩的声音愈发颤抖,好像是在竭力躲避什么攻击,却吃力地很,“唔……” 剑刃剌开厚厚的冬袍,割破皮肤的声音。 白若一听见一声闷哼,指尖的茶盏微晃,他垂眸便看见茶盏中倒映着自己的脸,有些陌生,那张脸神色冷漠,双目覆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恍若傀木,正冲着他摇头。 白若一干脆阖眸,不予理会。 “师尊……师尊!师尊救救我……救救我……” 小孩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浪一浪传来,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咫尺。 紧接着,木门被疯狂拍打,卯足了劲的敲击声像是失了理智一般,恨不得将木门撞碎了,可惜的是,彼时的苏夜还是个孩子,不足以撞碎这道门,更何况,白若一设下的结界拦住了他。 “噌——”霁尘扎入木门,来势凶猛。 白若一心头一紧,蓦然抬头去看木门,泛着银芒寒光的剑尖穿透木门,霁尘不像是扎入了木门,而像是扎进了白若一的心脏,要不然为何心头突然痛了起来? 明明是寒冬腊月,风雪飘飖,可白若一却觉得冷,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滚淌下来,滴进了冷茶中,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 一击不中,霁尘很快便自己抽出身体,继续追逐。 木门上的剑痕深邃可怖,白若一恍若惊魂未定,他不由心想,刚刚那一剑没有沾血,说明并未刺中苏夜。 若是刚刚真的刺中了,那样深的一剑,足以毙命吧? 他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还足够平静,甚至能抹去额上的冷汗,踱至门前,去抚那狰狞可怖的伤口。 于神祇而言,木门的伤口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牺牲一个人,就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怎么看,这笔帐都划算。 门外的院中,时不时传来剑锋凌厉的劈砍声,带着罡风,挥着霜雪,偶尔也有砍在树梢枯木上的钝乏声和碰撞在碎石上的清脆声,以及……刺在皮肉上的割裂声。 只是再也没那求救讨饶的声音…… 那个喊他“师尊”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没了? 不过几年的相处罢了,活了千万年岁月的白若一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倏忽茫然起来。 脑海里响起两个声音。 一个告诉他:苏夜不是人,不是苍生,他只是万魔心化身,毁了他,苍生可安。 另一个却说:那是你的小徒弟,你亲手捡回来,亲自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你当真舍得吗?万魔心没有来世,死了就彻底没了…… 木门被霁尘戳穿了一条裂口,白若一犹豫着,还是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看向院外。 白茫茫,被霜雪覆盖的院子中,已经被刺目的猩红染了一大片,浓烈的艳红被霜雪稀释后,剩下的是斑驳的,淡如水红的颜色。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双手抱着脱下的棉衣,抱在自己面前,像是缠裹着什么东西,孩子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犬齿几乎将下唇咬烂,不吭一声。 第328页 他不是在抱着那棉衣,而是奋力推拒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抗拒,在挣扎,在求生,棉衣沾着很多血,破破烂烂,飞絮漫天,露出溃散着寒芒的剑柄。 苏夜的耐力比不过霁尘这种神器,他的力气几乎快耗尽了,霁尘还在隔着厚厚的棉衣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腹部和四肢,他只能勉力抗拒,减轻伤害。 可每次都会被刺破皮肤和血肉,泊泊鲜血滚淌不止,失血过多的苏夜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活不下去了。 他不理解,不明白,甚至问不出为什么。 推拒着的双手愈发无力了,浑身越来越凉了,失血太多以至于他感受不到剑刺的疼痛,只觉得随着血液的流失,灵魂也像是被渐渐抽离了身体一般。 天空的颜色安静极了,白日的雪空,在他眼中渐渐暗淡,渐渐黑了下来。 同样的冰雪,同样的静谧,同样的天空,没有一丝生机。 像极了被师尊捡回来的那个夜晚,姑苏小巷的冬日雪夜。 苏夜有个秘密,那年,他看见了凌驾苍穹之上,站于云端中的白若一,他知道,那是神仙,却不祈盼神仙会降悯自己。 苍生拜神祇,不过是心中有所求。 苏夜不一样,他没有所求。 被疯犬吠嚎,他不是不晓得哭喊逃跑,他只是被云端上的神祇惊艳了,他想啊,这便是神仙吗?所有人都在求祂保护自己,可苍生千千万,那么多人,神仙应该很忙吧?忙得过来吗?神仙会不会很累呢? 苏夜只是一个被破庙乞丐丢来抛去,靠着一口剩粥残饼活下来的人罢了,他并不希望神仙为了自己再更累一些。 今日,大约是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苏夜没有去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霁尘会发疯,为什么师尊对自己的求救充耳不闻。 他只侧过头,怔忡地望着那间被霁尘劈砍过的,还残留着自己血迹的木屋,可惜的是,隔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他看不见白若一。 忽然松开手,霁尘失了阻碍,干脆利落地刺入苏夜腹部。 沾满血污的手抓着绵软的积雪,使不上劲,只能靠着腿和胳膊肘一点点在雪地上挪动,他不管那发了疯的霁尘是否已经将他扎成了筛子,也不管自己的血是不是已经淌了个干净。 灼灼目光望着木门,剧烈的喘息伴着细碎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师尊……再见见我,再见我……一面……最后……” 他没有喊“师尊救救我”,也没有说“师尊饶了我”,更没有说“师尊我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想再见见他,他怕自己死了,下了地狱就记不住白若一长什么样子了,他想将师尊刻在自己心中,永世铭记。 而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身为万魔心没有灵魂,根本不可能转世轮回。 “师尊……见见我……” “师尊……求……求你……” “师尊……” 声声哽咽,溢出嘴,又被喉间滚烫的血液塞住,灌出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还能听见后背上不断刺入拔出的剑声,傀木般机械地重复着,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直到仙气卓然的仙剑,从剑刃到剑柄都染满了血污,像是从冥府深渊逃逸而出的魔器。 双眸重若千钧,他撑不下去了,又不甘心,直到阖上双眼前一刻,他恍惚间出现了幻觉。 苏夜看见木门破碎,木屋塌了半边,一抹白色身影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第162章 【极北】炽盛 “师尊……求你,再见见我。” 孩子的声音虚弱到了极致,隔着覆满霜雪的院子根本听不清。 白若一透过那剑刺开的狭窄缝隙,眼睁睁瞧着。 双目干涩,他不知自己内心挣扎了多久,抠在门缝上的指尖已经被结界灼红,周遭一片黑暗,唯有眼前那狭窄的裂缝中还有一个即将消逝的鲜活生命。 很久很久,久到小孩几乎不再喘息,久到院外只剩下霁尘剑机械地刺入血肉的声音。 “……罢了。” 白若一如释重负般将胸腔里紧憋着的一口浊息吐出,他挥袖要撤去结界,结界丝毫未动,甚至将他弹地趔趄了两步。 他布下这个结界的时候,是下了狠心的,别人破不开闯不进来,他自己也破不开出不去。 他后悔了,他不打算杀苏夜了,他可以将他一辈子拴在自己身边,让他永远没有机会作恶,让他像个普通人类一样生活。 有何不可? 屋外的雪下地静谧,没有风,没有鸟兽虫鸣,没有泉流,也没有呼吸,白若一甚至感受不到除了他自己外,这里还有没有会喘气的。 他第一次紧张了,急了起来,他的灵力破不开自己布下的结界,他就朝着自己的灵脉重击,布下结界的人灵脉一受损,结界就薄弱了。 白纻召出,自他身周慢慢撑开,一点点撑裂结界,也撑裂木屋。 “砰——” 终于,木门被瞬间撑地炸裂开,整个木屋坍塌了半片。 一声巨响后,又瞬间安静。 白若一茫然地站在破碎的木屋前,静静看着雪地上,浑身是血的孩子一动不动,他听不见求饶,听不见喘息,也听不见那熟悉的一声“师尊……” 死……死了吗? 白若一设想过,他不过是给了一个陌生孩子一个住所,一个名字,以及几年的欢愉时光,一晌贪欢后终究是要回到起点,几年岁月对于白若一这种人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如白驹过隙。 第329页 时光终究能抹平一些,贪嗔痴恨,爱别离,怨憎会……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只蹒跚着步子,一点点走向那孩子。 苏夜不会再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小跑来,揪着他的衣摆,绽出梨涡,缠着他教自己练习新的招式,也不会在每日清晨为他沏上一杯冷茶。 他死了,会烂在泥里,消声灭迹。 从此白若一不住在竹林小屋中,而是永远站在苍穹之巅,只能俯瞰众生,目光中再也不能倒映出那个孩子的身影。 “霁尘……回来……” 只淡淡瞥了一眼霁尘剑,神祇的感情同人类到底是不同的,他只是吞咽了下喉结,润湿了沙哑的喉咙。 霁尘却仿佛魔障了一般,剑刃依旧刺入那千穿百孔的躯体内。 万魔心是万魔之源,霁尘是神器,天生为敌,万魔心的血脉本就是滋润神器最好的祭品,竟能干预神剑到,连宿主的召唤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白若一眉心紧蹙,颤跳着,怒气升腾到胸腔,心口疼地厉害,大约是刚刚强行破结界的时候伤到了灵脉。 他强行掐决,将霁尘收回灵脉。 连剑刺入皮肉的噗嗤声都听不见了,安静极了。 白若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不愿去确认苏夜是否死透了,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好像只要不去确认生死,就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就能定格在这一刻。 直到灰蒙的天空渐暗下来,直到粘腻湿滑的血水流淌到他的脚边,洇湿了他洁白的靴子,他才猛然觉得脚边那抹红很刺目。 红,很红。 像苏夜平日爱吃的那些浆果,也像孩子练完剑气喘吁吁时红润的唇色。 他的血弄脏了他的靴子。 他便循着那蜿蜒的血流看去…… 入目猩红,惨不忍睹,小孩的冬衣成破絮,被吹地飘散在周围,目茫一片,又飘落下来,飏进血洼,荡起涟漪。 心脏抽搐,白若一不知自己为何会紧张起来,死了一个人罢了,这样的场面,比这更血腥更残酷的画卷,他看了很多年,看过很多次,早就波澜不惊了。 这一刻,他忽然后悔了。 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向前,踉跄着将匍匐在地的孩子拥起,任由那血污沾染自己的白裳,将自己弄脏。 他揽着苏夜,声音颤抖,“再叫……一声师尊,听见了吗?再叫一声师尊。” 没有声音回答他。 这一刻,他看着苍白失了血色的脸,看着泊泊鲜血从无数伤口涌出,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慌张,什么叫做害怕。 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苏夜体内,勉强止住淌出的血,可怀中的孩子依旧面如死灰,依旧没有醒来,身体也在渐渐凉下去。 “你说句话!说句话啊……”白若一慌地只知道喊他,从轻声颤言到歇斯底里。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哪里是他救赎了苏夜?这些年分明是苏夜在救赎他,陪伴他。 苏夜那么聪明,他不会不知道,白若一这么做是想要他的命,他一句求饶也没有,一句质问也没有,他只想在死前可以再见见师尊…… 这样的人,连被杀都不知道反抗的人,怎么可能是万魔心?怎么可能是万魔之源? 苏夜没有魂灵,他死了,却没有完全死,这具身体就是他的本体。 白若一用尽了办法,护住了这具身躯。 三年时光,他阅尽古籍,翻遍山河,终于找到了一样能起死回生之物——五阴炽盛。 是毒,也是药。 五阴炽盛诞生于上古神魔大战之时,千古魔坑的乱葬岗之中,那里怨念聚集,所有的不甘、挣扎、怨恨、执念……都被盛放到了极致。 守护着五阴炽盛的恶灵只问了一句话,就将自己守护了万年的五阴炽盛送给了白若一。 “实在有趣,神祇要将五阴炽盛用在万魔心身上?不后悔吗?” “不会!” 五阴炽盛不是毒,它能放大人心中的渴念,无论善恶,也能增强人的求生之欲。 人活于世,心中有所求,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痛苦,挣扎着,拼命地撕裂那无尽黑夜,朝着那唯一的微弱光芒狂奔不休,寻找永久的一线远方。 希望,能蔓延人心中的无尽痛苦;等待,不断累加着恐惧失望和噩梦幻想。 原来,魔君身死后的那两百年,并不是白若一第一次经历等待苏夜醒来的噩梦,也不是第一次亲手杀了他的小徒弟。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曾两次,亲手杀了他的小徒弟,他曾亲手为苏夜种上五阴炽盛之毒……后来小徒弟性情大变时,他却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将一切的罪恶怪在苏夜身为万魔心,本性为恶之上。 躺了三年的苏夜,再次醒来,只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不记得自己曾被霁尘伤地体无完肤,但每一次看到霁尘,都觉得灵魂觳觫,身躯颤抖,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恐惧。 从那以后,白若一便封印了霁尘,再也没使用过。 蠢蠢欲动的神性来自本能,白若一好几次险些杀了苏夜,大多时候苏夜身上都会挂彩,白若一极力控制着自己,才堪堪避免重伤苏夜。 他不敢让苏夜看出什么端倪,只冷冷瞥苏夜一眼,丢下一句:“没长进。”便转身离开,找个无人之处压制神性。 第330页 这一切,苏夜都只当作是师尊要同他喂招,心中虽有疑惑,可苏夜总是本能地相信师尊。 岁月如流,青骢绝尘。 在苏夜十七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苏夜独自下山,同八大仙门的几个弟子进秘境历练。 那本是一个普通的秘境,没有凶险可言,这样的秘境,八大仙门的弟子每年都会闯上几个,这一次也不例外,仙长们没放在心上,只派出了几个修为尚可的师兄,带着他们走一趟罢了。 因这疏忽,便发生了意外。 秘境不知何时被放了一块不归砚,将这里的空间同千千万万个秘境相链接起来,于是这些原本该在一块儿的弟子全被冲散了,谁也帮不了谁。 苏夜握紧手中的剑,做好了要与险境斗争的准备,岂料他被传送回了一片熟悉的地方。 竹影幢幢,泉流穿映,如鸣佩环,林中立了几间木屋。 这里分明是他和师尊居住的地方! 苏夜不知自己该不该喜悦,这里肯定不会是幻境,或许只是运气好,被不归砚送回家了,他本来就不想去什么秘境历练,只想陪着师尊,这几日却被师尊斥责赶走,心中颇有些委屈。 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师尊,苏夜心中的那只猛兽喜悦成了跳脱的幼崽,恨不得撒泼打滚一番,足下的步伐也越发轻盈。 木屋周遭被笼上了一层结界,苏夜愣了一下,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很少会有人类涉足,所以一般情况下,白若一不可能设结界,除非是…… 师尊受伤了?还是闭关? 苏夜心中一紧,脚下的步伐又快了一些,轻轻松松进了结界。 白若一的结界并不会拦住他们师徒二人。 刚迈入结界,还未靠近师尊的房间,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心慈手软!你是给人家做师尊做上瘾了?”声音同白若一一般无二,语调却带着嘲讽嗤笑的意味。 “闭嘴!”还是白若一的声音,冷冽清泠,与刚才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人说出来的。 “隐患未除,又加上五阴炽盛,你是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不是的……他是无辜的……” “无辜?”那声音不等他说完,抢道:“生来为魔,哪里无辜了?他若无辜,那些活在妖魔肆虐,水深火热中的人呢?牺牲一个,换苍生平安,死得其所,很划算。” “…………” “不过……你做的也并非全然不对,他对你的感情,已经不止步于师徒之情了吧?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就算你让他在你面前自戕,他也只会照做。” 苏夜贴在木门边听着,这些话语看似陌生,可苏夜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他不知道那声音是谁的,当师尊面前拆穿他的心思的时候,他心中显然咯噔了一声。 师尊……知道了吗? 苏夜颀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摩挲着木门中间,像是剑刺裂的缝隙,敛眸贴上去窥探。 一面铜镜,同一面孔,两张面容。 苏夜捂住自己的嘴巴,拦住讶声。 空中漂浮着一面泛黄的铜镜,白若一站在铜镜前面,神情痛楚,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正蹙眉扶额,好似脑海中痛楚万千。 而铜镜中,一张与白若一一模一样的面容,凤眸勾着一抹轻蔑,眉梢尽是妩媚风情,眼底却是冷若冰霜,像朦着一层白雾,透着瘆人的寒气。 双唇开合,“你若是下不了手,下次我帮你,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嗯?” 铜镜中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疑惑一声后,便瞥向木门的位置,眼底怔忡片刻,笑意渐起,“你瞧,他来了,不试试吗?” 白若一慌忙转头,匆匆挥袖,掩去镜子。 镜中人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瞬间消失在铜镜之中。 白若一拉开门,苏夜站在三步之外,面朝着他,垂敛的羽睫微微轻颤着,然后掀开,一双澄澈地几乎透明的眸子灼灼地看着白若一。 “师尊也想让我自戕吗?” “…………” “若是师尊想让我死,那我愿意为师尊而死……” 他将剑双手捧起,不无恭敬地呈到面前,眼眸颤了颤,开口道:“师尊……动手的时候,扎深一些,我怕我一下子死不掉,死慢了,心就会痛很久。” 说到后来,喉咙有些哽咽,又极力地吞下唾沫,佯装冷静。 第163章 【极北】创生 白若一没作声,只睨了一眼那剑便移开目光,掌心酝起一团灵力。 苏夜瞧了,忽然明白过来:是啊,普通的剑想要杀死修士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师尊亲手用灵力击碎他的灵魂,连转世投胎都省了。 苏夜从不会问:师尊为何要杀我? 他不在乎原由,也不在乎结果,他只想知道自己在白若一眼中到底是什么? 他不傻,他自然知道这些年师尊同他喂招的时候,总也遮掩不住的杀意。苏夜不在乎天长地久,本来这条命就是捡来的,有一日便过一日,只要还在白若一身边一天,他就很满足。 甚至想到可以死在白若一手中,他便莫名兴奋起来,从生到死,他仿佛天生就该属于白若一。 泛着白雾的灵力团在白若一掌心,颀长的手指一点点抬起,苏夜深深看了一眼白若一,甘之如饴地阖上双眸。 第331页 灵魂并未如预期之中那样被击碎,暖流自颅顶灌入四肢百骸,温如泉流,细细滋润。 几乎是一刹那,苏夜猛地明白过来白若一在做什么! 他在洗去他刚刚的记忆! 不过刹那间,熟悉感奔涌而来,随着暖流袭来的还有纷沓而至的记忆,曾经消失的记忆,一次次被白若一洗掉的那些记忆! 可苏夜来不及细想,来不及阻止,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又浑浑噩噩睁开双眼。 清澈如琥珀般透明的眸子,茫然地看着白若一:“师尊?我怎么在这儿?” “你想想。”白若一好似无事发生般开口道。 苏夜仔细回想后,猛拍了一下脑门,“对了,我们去秘境来着,但是那秘境里有一块不归砚,我记得师尊以前说过,不归砚可以随意调转空间,在不同的空间打开衔接的通道,我和他们走散了,被不归砚送了回来。” 白若一轻轻点头,“然后呢?” “什么然后?” “……没什么,回来便回来了,去练剑吧,一日都不要松懈。” 白若一转身就准备回屋,门还没阖上,小徒弟却站在门口挠着头,杵在原地,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苏夜道:“……我运气比较好,被送了回来,但与我同行的那些弟子还在秘境中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担心他们?”白若一不由挑眉,诧异道。 “嗯!” 苏夜点头,眼眸一亮,又有些赧然地皱眉低头,嘟囔道:“虽然那些人挺讨厌的,说话难听,满口仁义道德,又装腔作势,但……这次同行的没有长老,他们靠自己估计很难出来,出了什么事情,也不太好……” 白若一扶着木门框,僵在原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徒弟会担心他人。 笃定苏夜是万魔心后,便先入为主地判定他骨子里就是恶的。 天生的恶魔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人着想? 但眼前的少年,眼眸澄澈,目中流转着担忧,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睫毛去遮挡情绪。 白若一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改变既定的命运,劝导万魔之心向善,再不济就拴住他,关起来,终归不让他除去祸害人就好。 “师尊?” 白若一回过神。 “师尊若是不愿意去,我就去通知一下各仙门的仙主吧。” 白若一拧眉,不悦道:“我何时说我不愿意去了?” “您刚才没说话,我以为……” “走吧。” 白若一打断苏夜的话,迳自在面前划出一道空间门,那门里赫然就是苏夜去过的那个秘境。 原来两百多年前的时候,像白若一这样的神祇,在这个世界的权限,或者说是能力是很强大的,九州之上流落的神器所拥有的能力,白若一每样都会。 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先天神祇。 至于后来,他为何会虚弱成那样,为何仅剩一次打开空间之门的能力还要依托白纻才能实现,那就是后话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顶多有些品阶较低的妖兽,修仙的弟子对付起来不算吃力,唯一怪异的是不归砚不知被何人遗落在此处,又或者是故意放在这里,才造成混乱的局面。 有白若一出手,那些进了秘境的小弟子皆是有惊无险,闻讯赶来的各个仙门的仙主,连声道谢后便领着自家弟子离开了。 临走前莫仙主打量着苏夜,笑着留下了一张帖子,苏夜展开一看,木在原地,赧意爬上耳根,红到脖颈。 白若一凑过去一看,原来是莫仙主邀请苏夜参加仙门之间年轻一辈的交友茶会,说是交友,实际上同凡间上巳节,男男女女约会相见,互诉爱意没什么分别。 莫仙主又是个好为月老的人,瞧着苏夜俊朗,便有了这个意思,说不定心中都将几个般配的女修偶遇的顺序都排列好了。 白若一瞧着苏夜红了脖颈,愈发觉得这个孩子同凡间的少年也并无区别,若是按照凡人的习俗,苏夜确实可以结一位道侣。 人一旦有了羁绊,便不容易行差踏错。 将苏夜推去莫仙主那的几日,白若一去了一趟极北。 他将自己的神性,连同大部分依附着神力的修为封印在那块冰川之中,硕寒之地被盖上了阻妖禁制的标签,鳞次栉比的冰柱形成了巨大的迷宫,谁都进不来,谁都出不去。 白若一没想到的是,自己离开极北的时候,脑海中一部分记忆也随着神性被留下了。 那是属于先天神祇的记忆…… 极北硕寒之地。 遥亘千里,冰川绵延。 羽睫掀开,冰蓝色的世界倒映在白若一眼中,一双瞳孔霎时变色,一只眸子深邃如子夜般透黑,内里泛滥着揉碎的星河,另一只却剪极秋水,蒙了一层白霜的薄雾。 他的神性带回了丢失的记忆,也跻身在他的身躯里。 他看见遥亘千古的岁月中,那时候天空纯净没有预言,那时万物生长没有忧伤,那时还没有人类,那时他寂寥地矗于云端,茕茕孑影。 他手持一支羽笔,云端为布,大地为墨,万物着色,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笔尖跳脱出来,欢呼着,攀着建木树滑去了人间。 原来,建木树从来都不是攀上苍穹的梯子,而是去往人间的通道…… 第332页 他不知落下了多少笔墨,大地上早已密密麻麻一片,他们看向那个矗立云端的,创造他们的神明,凌驾苍穹,居于九州,位于辰巳。 那些人敬称他为——辰巳神尊。 万万年的岁月,终究寂寥,辰巳绕着那株建木树,在树根握上了一捧土,投掷在深海中,漾出了一圈漩涡,建木树在海中扎了根,那是最早的天梯。 或许是不小心被建木树划破了手指,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意外,等辰巳发现的时候,他立于云端,怔忡地瞧着自己渗出血珠的指尖。 他原来也是会淌血的啊,同那些他画出来的凡人并没什么区别。 指尖的血珠滴落在云布上,便深深浅浅晕开,酿就了一夕晚霞,美到了极致,那是这个世界第一片晚霞,他瞧着心中欢喜,便执笔画了起来。 他并没有什么想画的,也不知是该画景还是画人,指尖掏弄着,瞥了一眼云端之下,数以千万的人类朝那云端跪下,双手合十,念叨着,无比诚挚,无比虔诚地祈愿着,祭拜着,他们坚信这漫天的飞霞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带来丰收。 唯一的神祇感觉很孤寂,他被千千万万的人类需要着,或许……他需要有个可以并肩立于苍穹的同类…… 这么想着,他含着笑意,落下了第一笔。 那个人和他一样,会是个男子。 那个人该有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睫毛纤长,看着他的时候,温柔诚挚,眸中揉着星河。 那个人还会有两弯梨涡,像是盛放了蜜酿,或者烈酒,瞧一眼便能醉。 那个人还很爱笑,会朝着他笑…… 他会站在他的身边,并肩共赏着人世繁华,并肩与他一起接受人类的朝拜。 笔尽墨收的时候,辰巳还是不满意,他笔下的人类寿命短短数十年,爬不上建木树,无法同他并肩站在云端之上,又该如何陪伴他度过这无尽的岁月呢? 想着,他将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割裂出一半的心脏,塞进了画中。 他不会觉得痛,神祇的身躯自然与人类不同。 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人煽动着簌簌睫毛,眼眸流转,胸膛里的心脏蓬勃跳动,一下又一下,同他自己的频率并无区别,他忽然漾起笑意,从所未有过的愉悦。 新的神祇诞生了。 不被天道所允许的生命打破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天道将新的神祇命名为——万魔心。 …… 白若一恍若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他剧烈地喘息着,手紧紧地捂着自己激猛跳动的心脏。 原来是这样…… 神性根本不是白若一的!神性是天道桎梏他,控制他的工具! 而新的神祇,是纯粹的,是新生的,是意料之外的,是无法被天道操控的,不该存在的存在,天道要销毁他,给他冠上了“万魔之心、生来为恶”的名声。 苍生不再祭拜新的神祇,他们认为洪水猛兽、干旱地裂、漂尸千里、瘟疫疟疾都是被命名为“万魔心”的新神带来的。 白若一撕扯着自己半边身体的虚影,凤眸怒瞪,眼里满是猩红的血丝。 “滚出去!” “呵……我们共存一体已有千万年,怎么?才分开不过几百年,你就不认我了?” “我不需要你!” “没有我,你会死的,我看到了,你的灵脉撑不住了……没有我,你算不上神祇,只不过是个灵脉即将枯竭的人类修士罢了。” “死也不需要……” 白若一能感受到自己的灵脉正在被神性修复,他每将神性拉出体外一点,就能感受到灵脉撕裂的疼痛。 或许……真的撑不住。 或许,拒绝了神性后,他连极北都走不出去。 神性撩起半边透明的胳膊,凌空划出一道水镜。 白若一抬眸看到水镜中的画面,心脏蓦地停了半拍,猩红的血丝盈满了双眸,几欲崩溃,泪水恣意洒落,浑身寒凉,心脏像是被锥子一下一下敲击着,要将它撕成块、剁成泥。 “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他吗?你若死在这里了,谁去救他?”神性叹了口气,降悯道。 “他快死了,你若拒绝我,以你现在的能力赶回去,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连收尸都来不及,只要接受我,用神祇的力量,画出时空门,你马上就能救他!” 羽笔凌空,就悬在他面前,白若一踉跄着伸手去捞,可什么也捞不到。 人类的身躯根本没资格触碰执笔人的羽笔。 白若一敛眸,耳畔却充斥着水镜中传来的,阵阵隐忍的闷哼声,以及周遭的谩骂和诽恨,他的小徒弟原来一直都很能忍,疼到撕心裂肺,疼到痛不欲生,都不会求饶,不会喊痛。 从这辈子,他第一次鞭笞苏夜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164章 【悯苍】困笼 这一日,悯苍格外热闹,八大仙门和九州百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事涉九州存亡,速来悯苍! 他们或是御剑,或是跑死了无数匹能日行千里的良驹,听闻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 有的忧心忡忡,担心是否出了什么大事,毕竟悯苍做事从不儿戏;有的因着上回处决苏夜没来得及赶来看热闹,颇有些遗憾。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人来得很快,很全。 第333页 若是有人想将九州仙门一网打尽,在悯苍设瓮,定然能一个不留,但这些仙门颇为自负,不觉得如今的九州会有这样的人,又不是两百年前。 位于仙门之首的涿光山,来地又急又快,就连韬光养晦,不愿意参与仙门是非的山主石决明都亲自来了。 更加令人笃定,此次定是涉及九州的大事! 看着雪朗并不急着开口,还让弟子奉上茶点,左右寒暄着。 石决明的脸黑成了锅底,匆匆找上塔主雪朗,开门见山道:“塔主最好有重要的事,九州如今危机未解,众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石某没耐心听塔主顾左右而言他。” 他实在对雪朗没什么好感,上古禁制还未全部修补好,妖魔还在人间肆虐,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斩妖除魔,救民于水火,而不是来此耽误时间。 瞧着悯苍塔的会客厅一派祥和,茶点络绎,接下来搞个什么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的荒唐事,他都信。 思及此,石决明脸更黑了。 雪朗并不气恼,灰白色的面孔上看不出情绪,只客客气气道:“石山主莫急,人马上到齐了。” 石决明硬着面色,冷哼一声,落座。 他倒要看看,这作妖的塔主还要搞出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一向是看不起雪朗的,且先不说当年这位塔主是靠何种手段上位的,单就悯苍塔从不事斩妖除魔之任,他们只凭借着困伏之术,总也口口声声要审判这个审判那个。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拿“正义”二字说事的人。 耕种生产的百姓自给自足,不需要收取保护费还来监督务农的人,苍生也不需要一个来给他们制定规则,限制自由的人。 自然,这些想法并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只是石决明自己这么以为罢了。 他心中有愧,甚至做不到让涿光自由,人性到底是需要约束的,譬如他也会在涿光设定戒律惩罚,制定门规。 可他就是看不惯雪朗将自己装扮地同鬼神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些废话。 石羽涅是他儿子,终归有些相像,站在父亲身后,也是这想法。 人到的差不多了,雪朗依旧寒暄着,说些不痛不痒,推推搡搡的废话。 石羽涅努嘴,翻了个白眼,“废话真多!” 偏巧,雪朗听见了,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阴凉,令人浑身战栗。 石羽涅龇牙,大声道:“我是说,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站在他身边的杜衡扯扯他的袖子,石羽涅才抱剑撇嘴,翻了个白眼,望着天发呆,懒得理人。 雪朗也不觉得尴尬,在众目睽睽下踱步至大厅中央,他穿着宽大袖子的麻衣布袍,双手交叠,掌心合握在腰前,仿佛在掐什么诀似的。 “雪某今日邀诸位前来,确实有一件重要的事,此事涉及九州存亡,亦所言非虚。” 满厅来者人头攒动,亦有人见不得这般墨迹,直言喊道:“雪塔主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 “是啊,是啊,有话赶紧放!老子大老远赶来,还急着赶回去除妖呢,妈的,那些小妖怪都堵住老子城门口了!” 雪朗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似乎是在确认人来齐了没有。 少顷,便开口道:“苏夜没死,从灌愁海回来了。” 现场先是一片静默,须臾,忽然有人哄堂大笑。 “就这?这也值得将我们大老远召集来吗?” 也有人黑着脸,颇为气恼道:“悯苍塔拿人寻开心也得看时候吧?” “苏夜是犯了罪,是该死,这不都已经进过灌愁海了吗?生死有命,能活着回来是他命大,他只要不再杀生,关我们屁事!” 有人连连点头,附和道:“悯苍塔是否太小题大做了,苏夜就算师承辰巳仙尊,他修为也不过如此,黄毛小儿罢了,还能威胁到九州?雪塔主怎的如此忌惮?” “就是!从禁制里逃出来的哪个妖魔不比他凶悍?” 一片骂骂咧咧中,有人想着自家城池还未平定妖魔,就被这么荒谬的理由诓来悯苍,气得不得了,准备摔门而出,却被门口的弟子拦住。 “雪朗,你什么意思?”那人怒急了。 雪朗也不恼,冷声淡然道:“若是上古禁制破裂与苏夜有关呢?若是那些跻身人间的妖魔也与他有关呢?若是苏夜本身就是个魔呢?” 他这话一出,乌泱泱几百人的诺大会客厅,顿时鸦雀无声,犹如冥差行过,恍若时间静止。 是石羽涅先打破的寂静。 “你胡说什么!” 他声音抖得厉害,先是惊讶于苏夜竟还活着,欣喜的同时,又疑惑前些日子碰到了白若一,按理说,白若一与苏夜同去的灌愁海,若苏夜还活着,为何他只见到白若一一个人?又觉得不管怎么样,苏夜活着是好事,可下一刻又被雪朗冠上了“魔”的标签印记。 苏夜被审判时,那噬魔圣水确实证明了苏夜是魔。 如今禁制破裂,九州的妖魔千千万,哪有人会在乎苏夜这个魔呢? 太平盛世下的独魔,自然会被赶尽杀绝,乱世之中亟待解决的妖魔太多了,没人会管苏夜是死是活。 但雪朗这句话,无疑是将苏夜推到了风口浪尖,就算大部分人认为苏夜一个毛头小子,翻不起什么浪,那又怎么样? 第334页 他们还是怕的,万一呢?万一一语成谶呢?万一苏夜真的那般可怕呢?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若是错放了,姑息了,遭难的可是仙门百家啊,可是天下苍生啊! 人群嗡嗡,他们已经开始犹疑了,石羽涅的一句斥问,就像是抛进深渊寒潭的一枚石子,只漾开了一圈波纹,又很快沉了下去。 石决明的脸更黑了,沉声压着怒意道:“雪塔主能为自己的话负责吗?今日说这个是妖,明日说那个是魔,反正说错了也不过冤枉个人罢了,又不会耽误这煌煌浩浩的悯苍塔。” 雪朗压着手背,垂眸抿唇道:“石山主说的是,雪某自然不会说毫无根据的话,请诸位稍等片刻。” 厅中依旧在七嘴八舌议论着,看不惯雪朗的人认为他小题大做的占了一半,另一半认为无论如何,不该放过隐患,不该姑息魔头。 石决明被吵得头疼,揉着额角,抬眼便看见神色不安,面容憔悴,坐在一角不起眼的钟毓秀,不由觉得奇怪,苏夜不过是他山中一个弟子罢了,他好歹也会护上两句,钟毓秀怎么说也是对苏夜疼爱有加的姨父,怎么就一言不发呢? 没想太多,他召来身侧的杜衡吩咐了一句,杜衡便点头下去了。 与此同时,悯苍塔的一个弟子匆匆赶来,在雪朗耳边说了些什么。 雪朗:“诸位,逃出灌愁海的苏夜已然被我悯苍塔抓捕,真相如何,还请诸位同雪某一起移步地牢,亲眼见证。” 立马有人反驳:“在座的都是仙门掌门、尊主,这么多人去地牢那般血腥的地方,不合适吧?” 雪朗:“并非雪某怠慢客人,而是……苏夜渐已入魔,靠着‘困笼’才能将其束缚在地牢之中,实在是担心押来的路上出了岔子,才请各位屈尊。” “困笼”二字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困笼是悯苍塔囚困犯人的手段,一般都是用来关押罪大恶极、凶神恶煞之徒,多年不曾用过了,即便是二十年前抓捕冬凌那样修为强悍的修士时,也仅仅只是用了困灵锁,九州的仙门还没见过配得上困笼的犯人,困笼一出,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逃。 众人神情渐敛,不敢再轻慢此事,大多都跟着雪朗去了地牢。 地牢早就被雪朗处理过了,除了苏夜以外,其他犯人都被转移了,甚至连原本粘腻的血污和各种刑具都被雪朗收拾地不留痕迹,若不是空气中还散发着阴暗腐朽的霉味和血腥味,众人怕不是会当此地只是一个密室。 有人赞叹悯苍塔的地牢都干干净净,不见血腥,也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地牢本就是审讯关押之地,何必做得冠冕堂皇。 七嘴八舌夹杂着满耳嗡嗡,倒显得地牢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石决明一路上黑着脸,心情极差,偶尔扫一眼并行的钟毓秀,这个做姨父的一言不发,脸色却苍白地像个死人,神情木讷,不知在想什么。 视线漫过乌泱泱的头颅,却发现一贯喜欢凑热闹出风头的云缈山掌门云非不在,只零零星星安排了几个弟子凑数。 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想着他这个做山主的,已经安排弟子去联系白若一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算苏夜真的出什么事,他也能拖一会儿,等那个极其护犊子的师尊来了,他也就功成身退了。 长阶很长,七转八绕像是要通往阴曹地府,他们不晓得走了多久,明明深秋,却感觉温度像是降到了寒冬,引人战栗。 若不是区区一个地牢,根本困不住这么多修士,他们恐怕会觉得雪朗在故意将他们诓进此处,一网打尽。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心思,他们同悯苍塔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不至于,但面对陌生危险的环境时,人总会在心中冒出一股“总有刁民想要害我”的想法。 咽咽唾沫,胆怯的不自觉地向自己熟悉的师兄弟挨地更近了些,壮着胆子,还是跟着人潮,湍拥着挪去。 甬道狭长,两壁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照得人心中也是一簇一簇地跳着。 “啊——啊——救命!救命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从甬道尽头传来,乌泱泱的人群不禁一颤,瞳孔骤缩,有的胆小的弟子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地,黑暗中奔出了个轮廓,很快清晰。 那是一个浑身染血的弟子,几乎没了人形,身上的肉像是被砖瓦碎片嵌了满身,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岩石成精了,浑身看不到一丁点儿皮肤,入目的只有灰黑色的石块碎屑。 胆小的弟子腿抖如筛糠,站不稳,要不是被自家师长牢牢按着肩膀,早就拔腿跑了,那些见多了世面的仙长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强装镇定的面孔下,喉结攒动,紧张地吞咽着唾沫。 “怎么回事?”雪朗面色未变,仿佛天生冷情,对什么都寡淡。 那弟子看起来面目扭曲,痉挛着跪在雪朗面前,疼地说不出话来。 雪朗矮身,在那弟子口中塞了一枚丹药。 其实这人伤成这样,已经注定活不成了,但所有人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想从这个将死之人口中询问一二。 石羽涅眼尖,看清那丹药并不是什么治伤的药,只是一枚阻断疼痛感知的药,这个弟子死定了,阻断感知后会用仅剩的须臾寿数交代遗言。 第335页 这样的处理手段是明智的,但令人觉得怪异的却是,阻断感知的丹药平时作用并不大,至少不会大到需要随身携带的地步。 这位塔主像是有备而来…… 石羽涅抿唇,本想与杜衡确认自己的猜想,才发现大师兄被父亲安排出去办事了,只得眯起眼睛,不再说话。 那不成人形的弟子不消片刻便倏然睁开眼睛,清醒过来,他感觉不到疼痛,抬眸瞧见雪朗,便以为塔主救了他,连声感恩,甚至激动地渗出泪水。 众仙门不好插嘴,心虚着四下张望,有些没眼看。 “先说说,里面发生了什么?”雪朗催促道。 那弟子瞳孔涣散了片刻,旋即,像是噩梦初醒一般,尖叫嘶吼着,朝着要喊破嗓子的势头,将尖锐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那个犯人!他是魔!他疯了!啊——他,他杀了小五,还要杀我,我跑得快,他眼睛是红的,他是魔……他……” “他是谁?”雪朗冷声逼问。 “苏夜!是苏夜!他……他自称‘本君’!” 第165章 【悯苍】该死 “本君?” 这两个字像是魔咒,比什么阴森的地牢,比什么杀人的魔鬼更令人胆战心惊。 千百年来,九州大陆上,只有一个人这么自称过。 他们开始揣度起雪朗刚刚说的话。 禁制早不破晚不破,偏偏在苏夜从灌愁海回来就破了,至于妖魔,两百年前可不就是被昆仑魔君统领着的吗?这一下它们的主人回来了,难怪会发狂,难怪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肆虐九州!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人群嗡嗡,议论纷纷,石羽涅只觉得耳边要炸开了,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双唇颤着,难以置信,还是开口:“是不是听错了!他伤成这样,听错了也难免!” 那躺在地上不能挪动的弟子,像是疯了一般,瞳孔缩成针眼般大小,又极速涣散开,嘴里无知觉地,仿佛魔怔般念叨着:“我没说错!我没有说错!我听得很清楚!魔君回来了,他要杀了我,要杀了我们,要杀了整个九州大陆的人,他……他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是来复仇的!我会死……你也会死,你们都会死!哈哈哈哈哈……一起死啊!” 他看着自己浑身的岩石碎屑,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整个人僵硬着蜷缩成了虾,直到死,嘴里还在念叨着疯话。 没人看见的是,生命最后的一刻,他恍惚惊醒,双目暴瞪,死死盯着雪朗,扎满碎屑的双唇开开合合,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雪朗的手覆上那弟子的双目,叹了口气:“你去吧……” 那弟子断了气。 接着,雪朗状若无事发生般,站起来瞥向石羽涅,又转目瞧着石决明,冷淡道:“石山主,你涿光的弟子杀了我悯苍的弟子,这笔帐又该如何算呢?” 石决明哑住,终是不知该说什么。 雪朗指着黑黝黝的甬道深处:“那里还有一个毙命的悯苍弟子,这两个孩子不过是听从我的命令,给苏夜送些水和吃食罢了,竟……没想到要命丧于此,他们年纪小,还不满双十。” 他这话说得惹怜,不少人已然共情。 甚至有人愤愤道:“还能怎么办,雪塔主也是倒霉,怪就怪涿光山收了个孽徒!我瞧那教义也得改改了,什么‘有教无类’?什么‘天下生灵自当留有一线生机’?那些妖魔也算得上生灵?” “你!” 石羽涅攥紧了拳头,气地龇牙咧嘴,一贯温和的面容也不禁扭曲起来,被石决明抬袖拦到身后。 石决明:“这位道友倒是对我涿光的教义了解的很清楚,怕不是私底下连我涿光的全套门规都背过了吧?” 他这话一出,那怼人的修士满脸通红,缄默不语。 涿光作为八大仙门之首,趋之若鹜的人太多,筛选弟子也严苛,在场不少修士都是被涿光挑剩下的,才去了其他仙门。 雪朗垂着雪白的眼睫,望了会儿身前合实交叠的掌心,微微挑眉。 “诸位莫要争吵了,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问题。杀我悯苍弟子的是苏夜,我怎会怪到石山主身上呢?何况,涿光定然也是被那魔头给蛊惑了,才一时失察,石山主,您说是吧?” 石决明忽然被噎住,开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好在雪朗并没有执着地等他回答,转身召来了好几个悯苍的弟子,与他一同并排站在队伍最前面,打算第一个抵御攻击。 这下,原本不服气雪朗的人,也纷纷夸赞他高义。 数月前,他们当苏夜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没什么大能耐的小修士罢了,如今,却不敢轻敌,一想到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修士,可能是两百年前掀起腥风血雨的昆仑魔君,一个个如临大敌,若不是怕折了面子,还真就能掉头跑路。 狭长黝黑的甬道静谧无声,只有长明灯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 里面关押的仿佛不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而是一个静默着等待众人入瓮后,掀起猩红嗜血的眼眸,撕开尖锐的獠牙,要将他们拆吃入腹的猛兽。 但是,直到他们站在牢笼前,依旧没有遭遇任何攻击。 看着半透明的蚕茧模样的困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虚弱的青年束缚在里面,才松了口气。 第336页 青年轮廓柔和,没有半分凶相,奄奄一息地被重重禁制和枷锁捆绑地严严实实,料想就算这魔头再凶悍,也逃不出悯苍的困笼! “苏夜!” 石羽涅在涿光就同苏夜关系不错,一下子,再也没忍住,他不顾其他人的阻挠,冲到牢笼前,唤着他的名字。 苏夜就像是昏死过去一般,石羽涅唤了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 牢笼中的人,身上没有伤,却像是经历过什么巨大的折磨,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顺着看去,才发现他背后的石壁碎地四分五裂,地上布满了石渣碎屑,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场虐杀。 苏夜双手捧着一团碎琼,看不出那东西原本的模样,但莫约是玉。 石羽涅凑地很近,连声轻柔地唤着苏夜的名字。 周遭的人倒抽了口凉气,甚至能预想到石少主被魔头撕成碎片的模样。 陷在深层恐惧中的青年,并没有发疯给众人看,甚至没有感知到来了多少人,有多少双或怀惧意,或是憎恨,又或者是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缓缓颤动了羽睫,长睫掀开,抬起眸子的那一刻,一双泛着红光,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这么怔忡地望着石羽涅。 像是枯井深处燃烧殆尽的灰烟,被风掀开表层的覆盖,露出底下灼烧的炭焰。 红瞳! 那是入魔的征兆啊! 所有人往后退了一步,零星几个人站在原地,只有石羽涅往前走了几步。 他落在一盏长明灯下,暖黄的光照耀在石羽涅脸上。 有光,很亮,很耀眼。 苏夜像是想了很久,才终于认出眼前的人,他像个孩童般,愣愣地,很宝贝地捧着掌心的碎琼,凑到石羽涅面前。 干涸起皮的双唇开启,“能修复吗?” 石羽涅盯着苏夜的掌心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 苏夜的手掌磨破了皮,血水混着泥灰,染脏了几乎碎成粉末的玉玦,里面还夹杂着几段碎裂的冰绡。 那玉玦,石羽涅不熟悉,从前他帮苏夜包扎伤口的时候见过,苏夜一直挂在脖子上,佩戴在胸前,应当是很宝贝的东西。 站在人群中的钟毓秀却瞳孔骤缩,如死灰复燃,浑身颤了几下,险些昏倒。 ——那是当年苏夜来到钟家的时候,手持的信物,是属于苏司情的玉玦。 而那碎地不成形的冰绡,正是白若一赠予苏夜的神器。 那不仅是师尊对徒弟的赠物,更是白若一与苏夜在不死城时,缔结良缘的契约,更何况,里面还有一枚能救命的神农丹! 或许,苏夜该庆幸,他只留下一枚神农丹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都交到白若一手上了,否则,他会疯!他只会更疯,疯到毁了这个世界,毁了一切给他和白若一陪葬。 “能复原吗?”苏夜双眼睁地很圆,眸中怀着希望。 石羽涅不想打击他,可也不能撒谎骗他,最后垂睫,狠心地摇头。 碎成那样怎么可能修得好? 苏夜怔忡片刻,像是弄不懂石羽涅摇头是什么意思,一双眼眸睁地更圆:“不是的,我记得开阳仙君在涿光是会炼器的,他能帮我的对不对?” 石羽涅抿唇,沉默。 将一堆碎琼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苏夜腾出一只手,想靠地更近,想去摇晃石羽涅的肩膀,让他理理自己,想让他点头,让他开口说:“是的,开阳仙君可以修好,只要回了涿光一切都会好起来。” “石少主小心!”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伴随着滋滋滚烫的声音,如同烙铁的蚕茧牢笼将苏夜伸出的指尖灼焦了一片,空气中散发着肉焦的气味,伴着阴暗潮湿的霉腐,引人反胃。 苏夜愣愣地瞧着自己燎焦的指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眨了眨眼睛,茫然抬头,正好看见石羽涅被那个大喊着小心的人,往后拉了一把。 不过一瞬,石羽涅消失在长明灯的照射下,没了光,他和身后幢幢煌煌的无数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苏夜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光后的黑暗,一双赤红的眸子从左往右挨个扫去。 有认识的人,有不认识的人。 他看见曾经在悯苍审判下,谩骂过他的人,正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有与他无冤无仇的,疑惑或是好奇地打量他;也有胆小的,正怯生生地躲避着他的目光;更有听过他那些东拼西凑来的“事迹”的人,正满脸嫌恶地看着他。 真奇怪,他们的目光大多像是如丧考批般,好像凶手就是苏夜。 可偏偏,苏夜从未与他们结过仇。 直到目光落在角落里,垂敛眼眸,不愿看他的钟毓秀身上时,苏夜眼睛瞬间亮了,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啊!这里……这里有一具尸体!” 有人发现,牢笼外的悯苍弟子早已断气,死法同之前那个弟子一样,浑身扎满了岩石碎片,死状凄惨。 “苏夜,这个,还有刚刚那个弟子,是不是你所杀?” 雪朗向前走了一小步,落在长明灯下,圣洁的光打亮他的轮廓,洁白地像是一个神祇,可苏夜知道不是,甚至看见他还觉得有些恶心。 苏夜眸光有些湿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小兽般眨了眨眼睛,若不是那瞳孔赤红,充满了邪佞,昭示着主人的可怖,任谁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孩子罢了。 第337页 他愣了很久,歪着头嗯了声,委屈地伴着哽噎,嘟囔道:“他们抢我东西。” “抢你东西,你就杀人?” “那是我的东西,对我很重要,他们该……”苏夜皱眉,显得有些不愉。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杀人!”一个修士仗着人多,牢笼中的人看起来又没什么杀伤力,才愤愤开口。 “我是说……” 苏夜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他盯着怀中衣摆兜着的碎琼,半天,才抬起双眸,睫毛掀开,一双泛着幽暗红光的瞳孔就这么一点点露出来,比刚刚更加红,更加深邃。 红地像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战场,黑地像冥府里拖拽着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幽潭。 “他、们、该、死!” 一字一顿,沉敛喑哑,寒气森然,像是战场上空翱翔着,等待吞噬腐肉的鹰隼。 不等反应,苏夜蓦地站起身。 任由困笼灼烧他的皮肉,他像是失去痛觉一般,带着燎烧的火星,抬腿迈出牢笼。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大意了! 能困住大罗金仙的困笼,却困不住苏夜,区区一个二十岁的修士怎么可能做到? 他定是昆仑魔君! 第166章 【悯苍】垢啐 困笼的火焰烧焦了苏夜的大片的衣裳和皮肤,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顾着小心翼翼地捧着怀中的碎琼,一步步往外走。 没人敢拦他,那些修士一步步往后退,目光警惕,掣出法器。 连困笼都困不住他,还有什么能拦住他? “你要去哪儿?” 石羽涅挣开拉住他的修士,问苏夜。 苏夜眨着眼睛,茫然地看了石羽涅一会儿,像是越过层峦叠嶂的千古岁月,才记起这个人,眼底的狠戾骤然消散不少。 他捧着怀里的碎琼,执着又温柔:“找人帮我修好它们……” 目光掠过数以百计的攒动人头,苏夜忽然眼前一亮,唇角噙着笑意,“你们有没有会炼器的?帮帮我……” 那样的笑在谁脸上都正常,唯独在这个刚杀完人,还冲破困笼,浑身散发着肉焦味的魔头身上,格外诡异,那眸中也不是笑意,而是病态。 被那双猩红的眸子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后退,警铃大作。 地牢拥挤,数以百计的仙门修士却鸦雀无声,除了紧张地粗重喘息声和剑戟不时的叮铃碰撞声,再无其他。 “修不好了,都碎成那样了,怎么修?” 不知是谁嘟囔了句,而后又淹没在攒动人头中。 “……修不好?” 苏夜反复念叨这三个字,好似不明白其中意思一样,从困惑到难过,再到绝望和愤怒,再抬起眼眸的时候,已是一片阴鸷。 他抬手,周遭灵流涌动,刚刚隐匿在人群中的那个修士倏然被吸出,刹那间,那人的脖子就被苏夜扼住,甚至来不及呼喊救命。 窒息的阴霾弥漫在幽暗的地牢中。 那修士的脸涨地通红,手脚不住地挣扎,目光无望地求助,却没有人上前救他。 “什么修不好?为什么修不好?怎么就修不好了?”一声声质问,阴寒彻骨。 “苏夜!苏祈明!你还要杀人吗?”雪朗冷声呵斥。 “你手上沾的人命还少吗?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十恶不赦,我劝你莫要再造杀孽!”这句话看似是在劝苏夜放下屠刀,却让人觉得不舒服。 也可以理解成,反正你都双手染血,十恶不赦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什么区别。 这究竟是劝降,还是在激发狂徒的恶念? 陷入魔怔的苏夜,自然忽略了,他一手护着衣摆上兜住的碎琼,一手掐着那人的脖子,黑漆漆的眼底是说不清的病态。 “放肆!” 洪钟一般浑厚的声音飘荡在狭长的甬道中,漾起回音,久不平息。 众人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他们还在看那远道,便感到一阵罡风袭来,来者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莫要再添杀孽了。” 来的是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眼眸狭长,颇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模样,臂弯挂着一柄马鬃尾的拂尘,宽袍宽袖,不似凡尘人。 阅历颇深且眼尖的修士,立马认出来,惊呼道:“您……您莫不是云缈山的那位云老祖!” 众人一阵唏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云老祖,这位老祖寿数至少也有二百余年了,二百年前闭死关后,再也没出现在众人面前。 云老祖修为深不可测,众人一边寄希望于云老祖平定九州,斩妖除魔,一边又忧心于九州怕是真的乱了,连云老祖都出山了。 心中阴晴不定。 云老祖颔首,目光一直落在苏夜身上。 “魔君,多年不见,老朽未曾想到,你果真还活着。” 这个称呼一响起,苏夜浑身颤了一下,他敛眸,抿了抿唇,好似清醒了不少。 “老头,你认错人了。” “呵……” 云老祖轻笑了一声,“老朽怎么会认错,魔君这张脸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两百年前,魔君屠我云缈山三千弟子的时候,可不会像现在这般敢做不敢当。” “…………” 即使是两百年前的记忆中,苏夜搜索枯肠,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屠杀过云缈山。 或许是他的沉默,让人觉得他是默认了,他们仗着云老祖撑腰,惧意不再,纷纷议论起来。 第338页 被扼住喉咙的修士已昏迷过去,苏夜并不打算杀这人,随手丢开。 此刻,他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破碎的记忆似那斑裂的水中月,镜中花,沉浮之间让人看不透,捞不起。 他不想看见这些人,只想找个地方静静,找到办法将玉玦和冰绦都修好。 刚一迈步,便被云老祖拦住。 “魔君就这么离开?” “……让开。” 苏夜本想说“我不是”,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他撒不了这个谎。 “敢做就要敢当,你既敢入魔,又敢造下杀业,如何就不敢承认了?” “我……没有……” 苏夜眼底已显慌色,眸中猩红褪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无数次打乱又重组,头疼欲裂。 显然,云老祖并不打算放过他,寸步不让,有云老祖撑腰,那些修士将离去的甬道围堵地严严实实,插翅难飞。 “没有什么?是十几年前没有滥杀无辜,还是两百年前没有成那嗜杀成性的魔君?” “你不记得了吗?老朽帮魔君回忆回忆,两百年前,昆仑八十一城生灵涂炭,遍地冰封,那些城民是被你活生生冻死的,还有我云缈山的三千弟子死无全尸,甚至当时第一仙门的莫仙主,被你削成人彘,你都忘了吗?” 一桩桩不为人知的旧案再次提及,在场众人倒抽了口凉气。 话本可以当个笑话看,但当故事照进现实,落在自己面前,谁都会惧怕,谁都会难以置信。 云老祖一步步朝苏夜逼近,像是来讨命的厉鬼冤魂。 苏夜觳觫颤抖,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牢笼玄铁,寒意像是冰凉的毒蛇一点点爬上他的背脊,盘绕在他的后脖颈上,随时都会龇开阴暗的獠牙,去撕咬皮肉,去将毒素注入。 让他疯,让他死! “……那不是我,魔君两百年前就死了!”苏夜拼命摇着头,自欺欺人地否认着,“他已经死了,该还的债都还清了……” “我不是魔君,我是人……我不是魔。” “我是苏夜,苏祈明,我母亲是阳明山大小姐苏司情,我父亲是冬凌,我……”他已经慌了神了,目光四处徘徊。 终于,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眸光瞬间亮了起来,他看着钟毓秀,慌忙开口:“姨父,你快跟他们说,我是苏夜……” 瑟缩在小角落里,一直不起眼的钟毓秀,终究还是被众人的目光推上了风口浪尖。 眸中刺痛,他不敢抬眼去看苏夜,站在原地,僵成了一樽木雕。 雪朗:“钟掌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怕误判了你侄儿不成?” 有人起哄:“就是,钟掌门怕不是要维护自己侄子,好歹也是亲眷。” “这觉悟可就比不上阳明山苏掌门了,二十多年前大义灭亲,二十年后又来了一次,唉,你们说这苏家怎么总出孽徒呢?” “…………” 原本,钟毓秀不过四十来岁,又因修仙,整个人丰神俊朗,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却在这一刻,像是衰老了很多,背脊佝偻起来,鬓边也生出丝丝缕缕的华发。 他将脸埋在掌心,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在众人的催促和苏夜祈盼的目光下,抬起脸,一张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他朝着苏夜双唇翕动,没出声,但苏夜看到了,钟毓秀在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苏夜懵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他曾最熟悉的声音发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苏夜……苏夜的身躯确实是苏家的血脉,但……他被夺舍重生了……” 一字一刀,深深扎进心脏,钟毓秀不敢去看苏夜,他喉咙胀痛,说话艰难,最终还是阖上眼眸,迅速将那些话说完。 苏夜:“……什么夺舍?什么……” 钟毓秀:“这具壳子里已经不是我侄儿了,多年前,他性情大变,不仅无辜重伤教书先生,还……还杀了人,他来到钟家的时候,浑身染满了他人的鲜血……” “姨父……你……” “他是魔君夺舍重生!” 说完这些话,他满是水痕,布满血丝的眸光瞥向雪朗,像是为了征得同意,终于,雪朗勾着唇角,朝他点头。 钟毓秀终于疯了一般,像是这座监牢里没有他能呼吸到的空气,他快缺氧致死了,他挣扎着,手脚并用推开一个又一个怵在原地的人,逃命似地奔了出去。 除了他带来的两个弟子追了出去,其他人也只会啧啧赞叹两句,不痛不痒。 似乎这个结局是他们曾经设想过的,只等证实的,并没那么意外。 毕竟,眼皮子底下,任人鱼肉的魔头,可要比那身处暗处,晦涩不明的猛兽要令人安心得多。 有人叹息:“钟掌门也是可怜,养了十几年的侄子竟是个夺舍重生的。” “我要是他,知道了真相,比他还疯,可怜啊。” 曾最亲近的人,就这么背叛他,编造着莫须有的故事,来诟啐他,苏夜怎么可能还能冷静? 或许是地牢中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剥夺了空气,他觉得呼吸愈发急促,觉得周遭的温度越发燥热,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般。 “快!雪塔主,困笼!” 第339页 云老祖一直都盯着苏夜的反应,当机立断,凭借两百多年的修为布下了难以撼动的结界,又邀着雪朗展开困笼。 雪朗一直交合的掌心终于展开,那里躺着一枚蚕茧状的结界,是困笼最原始的最坚固的状态。 一时间,困灵锁、困笼,还有无数的枷锁和结界都落在苏夜身上,沉重的玄铁锁链压地他站不起来,颓然单膝跪地,咬牙扛着。 心中那即将燃起的火星,又一次被无数的灰烬掩埋。 “作为姨父,能认不出自己侄子吗?最亲近的人都这么说了,你这魔头夺舍重生,害人不浅,活该!” “被识破了吧?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就是,冤有头,债有主,本以为你前世身死亡魂灭了,也算是个还清债的汉子,谁料你竟苟且偷生,真是孬种!” 偶因失脚倒地,至今怨入骨髓。 那些猜测不无恶意,且因着苏夜被重重枷锁结结实实地捆绑着,怎么都翻不出个浪花,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满腔的恶意和恶言,放在恶人身上,合适极了! 人言可畏,越来越多的人口风愈发一致,涿光已无力回护…… 石羽涅的声音越来越无力,被淹没在嗡嗡声和唾沫星子里,他想去帮帮苏夜,想去安慰安慰他,可又被拦住,无法逾越。 他不信流言,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 他们没理由针对一个小小的修士,要么苏夜真如他们所说是夺舍重生的魔君,要么策划这场阴谋的人别有用心。 显然,石羽涅更相信后者。 不知是谁突然提到了前尘因果的牵连,“你们可还记得,有一小部分的传言中,斩杀魔君的辰巳仙尊曾经是那魔头的师尊!” “啊?那……这……难怪了,不是说霁尘剑下,神魔必诛,绝无生还吗?莫不是两百年前,白若一就藏了私心?是他设法令魔君重生的?” 一旦起了个头,便会有无数个猜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 为何一直不收徒的辰巳仙尊,才见苏夜第一面就收这个废柴为徒? 为何一个毫无基础的废柴,会在短短几年内修为大增,天才也不至于如此啊! 为何辰巳仙尊这么维护苏夜,原来是两辈子的师徒了啊! 再联想起那些流传于茶肆春楼间的话本,魔君囚禁自己的师尊,做了有悖伦常的事情,令人反胃厌恶,本以为白若一是被迫的,肯定恨不得杀了那孽徒…… 却没想到…… 那些修士神色微妙了起来,眉眼促狭。 所有的一切疑问都有了解释,真真假假,各掺一半,真的外衣包藏着假的祸心。 苏夜说不出话,解释不通,他无法推诿,也不善辩解。 恍惚间,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想要尝试着向白若一解释,却说成了“师尊,你听我狡辩”,恍若昨日。 被罚了,被打了,即便委屈,他也不愿多说一句。 小的时候,他尝试过的,他想过要解释,想过要说:“不是的,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是被误会的……” 可是,没有人听啊! 春楼里的人都很忙碌,忙着待客,忙着挣钱,忙着沉迷于纸醉金迷,抓紧时间消耗着萎靡的青春,甭管岁月要如何蹉跎,都不会浪费一分一秒去听他辩解,有这时间,倒不如揍他一顿来得解气。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任他们去说。 可是师尊不可以…… 师尊是黑夜里最明亮的一盏灯,是雪山顶上最洁的一捧雪,是人间最甘洌的一湾清泉…… 不容污蔑,不容玷污。 但是苏夜心中愧疚啊,这样的神祇,早就已经被他弄脏了…… 脏了身子,又脏了名声。 …… 或许是激愤的群情积淀地差不多了,云老祖与雪朗对视了一眼,取出了一捆画卷。 第167章 【悯苍】污名 画卷古朴,有些年月了。 云老祖声如洪钟,打断了纷纷议论。 “诸位道友,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包括老朽在内,幸存的人都被白若一逼迫着闭了死关,现如今了尘大师已圆寂,剩下的人已老死在死关之中,唯独老朽苟延残喘,吊着这条命,就是为了今日,来戳穿这场阴谋与谎言!” “当年,我们都以为白若一以霁尘剑斩杀魔君,却并未见到魔君魂飞魄散,现如今想来,定是白若一有意包庇,私下暗操禁术,令魔君夺舍重生!” 云老祖眯着狭长耷拉的眼皮,扫了一眼在场众人。 “云频何在?” 人群中跻出了一个青年,正是数年前作为交换的,安排进涿光,留在天枢长老座下的外门弟子。 “你怎么来了?” 石决明显然是诧异的,就算是交换修习的弟子,也该服从门规,他并未召唤云频,此人不该出现在此处。 云频噙着笑意,眼底却是冷漠戏谑的,他客客气气地朝石决明作揖,不无恭敬地唤了声。 “山主。” 云频端地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步步走到云老祖身边。 “不负老祖器重,弟子不辱使命,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好。” 紧接着,他的话掷地有声,像是炸开了一般。 “辰巳仙尊将魔君尸首藏于涿光山的神魔井中,日日以灵脉供养,现如今,那尸首已经被在下带来了悯苍。” 第340页 犹如沸水滴入滚油,倏然炸开了锅,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着实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就停在悯苍塔外……” 老祖闻言,赞赏地看了云频一眼,展开了手中的画卷。 那是一副织锦缎包裹着澄心堂纸的画卷,两端的画轴用的浅色梨花木,散发着淡淡幽暗的冷香。 画中是一个少年,泼墨为裳,墨发星眸,两弯标志性的梨涡微微勾勒起唇角,笑意浅淡。 少年笑意甜蜜,胸前微敞开的衣裳能隐约看到一滴朱砂痣,仔细再看,那不是什么朱砂痣,像是一枚猩红的脏器塞进了皮肤血肉中。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画上的那张脸同被囚困住的苏夜像到极致。 不!那就是苏夜的脸! 老祖道:“诸位都是修士,必能看出这幅画的年月,并非这些年所作,时间沉淀下伪造不出来的。” 有人接话道:“这画瞧着至少有百年历史不止了。” “不,少说千年!在下修仙前,家族做的是鉴宝的行当,这画的笔墨和痕迹,渗透纸背的成程度,保守估计——千年!只是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还能保存这般完好……” “管他多少年呢!” 有人懒得墨迹,直奔主题,“老祖这是何意?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老祖还是直说的好。”语气多少有些不耐烦。 云老祖耷怂的眼皮微微掀起,神秘莫测地轻笑了声。 “这幅画,是在两百年前,辰巳仙尊的居所找到的,关于仙尊的字迹和笔墨,老朽相信石山主更清楚。”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一片议论和嗟叹声中,灼灼目光逼向石决明,石决明被瞧地懵了半天。 他打着那画,仔细瞧着,落笔起势确实都与白若一的习惯别无二致,同这些年呈给他的书信没甚区别。 越这么笃定,越是心惊胆战,浑身几乎凉了半截。 “如何?石山主,是不是白若一的手笔?” “是或不是,你点头便是,磨磨唧唧的。” 周遭的催促声犹如果蝇,吵得人头疼,他们甚至已经不带着敬意去喊一声“辰巳仙尊”了,而是一口一个“白若一”,直呼其名,还没定罪呢,往日的敬重就像个笑话了。 石决明不晓得该作何反应才对,他越是沉默,周围的人越是心中笃定。 “……此事,定然是有误会……”这话显得很无力。 沉默被炸开。 “那也就是说,能确定这画是白若一画的了?” 石决明阖眸颔首,他知道他的否认或者辩解,是没有用的,他们会找来白若一写过的书信作过的画,拿来一一对比。 迟早的事情…… 恶意的揣测根本不需要云老祖一个个道出,云老祖也没打算给一个真切的答案。 真相这种东西,抛出一两个点就够了,剩下的他们会自己补充全的。 人啊,总是会对自己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并且希望周遭的人都相信自己所言,他们自己都信了,是真是假就都不重要了。 “数千年前,这张画……究竟是魔君千年前就存在了,还是说……魔君是白若一创造出来的?” “与魔勾结?难怪两百年前想方设法复活魔君……” “一个男子,给另一个男子画肖像,呵,这些年,你们听说过白若一画过谁吗?” “你是说……”那人挤眉弄眼,神情促狭且微妙起来。 不少人看向那被重重牢笼和枷锁束缚的苏夜,眼里或是狎昵,是嫌恶,或是揶揄,又或者是嘲弄。 苏夜浑身觫然,原本识海就混乱地要命,头疼欲裂。 那些话又像是无数的惊雷,一声声炸在他耳边,化作腾腾燃烧的烈火,将他燎地体无完肤。 魔君的帽子已经戴在苏夜头上了,嵌在骨骼皮肉里,挣脱不掉。 更可怕的是,他们并不止步于此,甚至要将白若一拉下水,舆论朝着两个方向发展。 一是:白若一顶着维护苍生的名义,实际上做得却是与魔勾结,残害生灵之实,表面上还维护那仙尊的好名声,简直就是又当又立。 另一则便是:白若一被蒙了心智,与魔君有染,甚至痴情到为其书画肖像,将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抛诸脑后。 无论是哪一套说辞,都足够将这师徒二人钉在耻辱柱上了。 若只是苏夜被谩骂,或许石羽涅还能忍住,可他们开始侮言白若一,石羽涅便像是疯了一般反驳那些人,可他只有一张嘴,他说不过他们。 泪水染湿睫毛,他怒瞪着双眼,一个个揪着那些人的衣领,一声声呵斥、呐喊:“不是的!仙尊没有!你们胡说八道!” “你们忘了吗?忘了他曾经救民于水火……忘了他曾经不顾重伤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修补禁制……忘了他曾经从妖魔口中救下你们的亲友和城民……” 他说到后来,喉咙都哑了,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终究滚落下来。 有几个人被噎住了,顿时说不出话。 但很快,又有人接上,“白若一是做过好事,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作恶的保护伞。在场的仙门和百城,谁没做过善事啊?” 议论声又起,手舞足蹈,挤眉弄眼间居然是病态的,愤怒不已又兴奋不已。 第341页 石羽涅觉得自己看不懂了,他将目光转向苏夜,红着眼,冲了过去,一把揪住苏夜的衣襟,迫使苏夜抬头。 石羽涅眼中是慌的,是乱的。 他本想说:“你快解释啊,快说啊,说那些事情和仙尊一点关系都没有,仙尊是无辜的,你……不要连累仙尊!” 却在看见苏夜那张脸的那一刻,整个人怔住了。 苏夜的双眸是无光的,像蒙上了一层灰雾,仿佛魂灵都不在躯壳中,唯独滚滚的泪水从眼睑淌落下来,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重若千钧的锁链将他的双臂掣地很高,勒进肉里,皮开肉绽。 雪朗站地高高在上,以审判的姿态对石羽涅道:“石少主不相信吗?不信什么?是不信白若一与魔君有染,还是不信苏夜就是魔君?” 他放声道:“诸位若是还有疑问,不如一同出去瞧瞧那具魔君的尸身,事实胜于雄辩,是非黑白,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在场的修士不管是深信笃定的,还是心怀疑虑的,都默认了。 他们一个个被引导着,朝外面走去,走出地牢,走向光亮。 雪朗以困笼押解着苏夜,逶迤于后。 他覆在苏夜耳边,压低声音道:“他不会来救你,就算石决明派人去报信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 苏夜忽然明白了,白若一去极北这件事,按理说雪朗不该知道,除非…… “……极北的禁制……” 雪朗轻笑一声,“极北压根就没有禁制。” 他又道:“白若一的好名声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你。你不必怨我,我未曾冤枉你,他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苏夜被粗重的玄铁牢笼拖拽着,蜿蜒一地血污,他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话来。 出了地牢,久不见天日的双眸根本适应不过来,被光明刺地生疼,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瑟缩在阴暗角落里,被拔了刺的硕鼠,见到光,就该融化了。 雪朗说的没错,他无力辩驳,他曾是魔君,曾双手染血,曾犯下数不清的罪孽,也曾逼着白若一雌伏在自己身下,折辱了两辈子。 那些人,没有冤枉他。 他罪名污身都是自找的。 就算躲了几百年,换了个壳子,那些过往他摆脱不掉,如影随形。 那些债,前世身死,也还不清…… 他好似看到身周有无数的冤魂,伸出一只只漆黑腐烂的手,怨恨他,痛骂他,诅咒他,要将他拽入深渊,拖入地狱。 要他偿命,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曾以为他死过一次了,该还的债都还清了,这辈子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做人,如果有机会,他何尝不想做一个善良的,正直的,被万民爱戴的仙君呢? 那些他救过的人也曾对他说过“谢谢……” 但是,他们说得没错,做过的好事并不能抵销掉他曾犯下的罪孽。 躲不掉了,再也躲不掉了,最后的勇气用来认命或许也不错。 等待审判,或是引颈就戮,终是甘之如饴。 只是…… 他心中还有不舍,不舍心中的那盏火、那捧雪、那泓清泉…… 这辈子,上辈子,最后能做的,或许就是替白若一正名,替他敛去白衣上那三寸余污。 师尊,你站那云霄上,不要让泥渍和血污溅到…… 第168章 【悯苍】陈罪 修士们浩浩荡荡出了地牢,去了那惯来审讯罪犯的广场。 悯苍塔前确实有一具漆黑的,刻画着暗色符箓的棺木,他们好奇着围着棺木议论着。 杜衡匆匆赶回,面色难看。 他对石决明道:“联系不上仙尊,极北硕寒之地被结界阻断了,消息进不去。” 闻言,石羽涅更慌了,“都试过了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传音符呢?实在不行十翼飞鱼能不能感应到?” “都试过了,消息进不去,除非去极北破除结界。” 石羽涅面无血色,他知道不可能的,去极北,一来一回至少一月时间,来不及了…… 白若一在石羽涅心中就是这世界最伟大的神祇,是他这一辈子最崇拜最敬重的人,作为父亲的石决明自然清楚,但作为山主,他背后背负着的还有整个门派。 略一沉吟,他终开口:“尽人事听天命吧。” “父亲……” 石决明没再去看儿子的脸,只是沉默着矗立在那,越着乌泱泱的人头去看那具棺椁。 知道慌乱在此刻没有用,石羽涅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平复呼吸,他忽然想到刚刚钟毓秀的反应,这个做姨父的有多爱护自己的侄子,有目共睹,为何突然说出那样的话? 他觉得这是突破口,目光逡巡,终于扫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 想也不想就跟了过去。 钟毓秀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原本几乎崩溃的情绪,但手脚依旧颤抖,他在竭力让自己遗忘刚刚发生的事情。 绕到悯苍塔后,轻车熟路地走至一方人迹罕至,杂草遍布的长廊。 石羽涅跟着他,远远瞧见两个人影,却见钟毓秀却蓦地闪身掩在柱后。 便听见远处的二人在谈话。 “我要的不是他的命,这条命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不能给他退路了,我等了太久了。”这人的嗓音被咒术隐匿了,听不出是谁的。 第342页 另一个人的声音却让石羽涅委实惊讶。 “你就那么笃定,他会任你拿捏?”语调轻快,恍惚有些稚嫩。 石羽涅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讶地捂住自己的嘴,才忍住惊叹。 那是属于上官卿的声音,他对上官卿不是很熟,但这个人的特征太明显了,从一个自闭恐人的稚嫩少年,变成一个杀伐果决的一城之主,性子都变了大半,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不会任我拿捏,但他一定会揽罪,因为他在乎白若一,为他生,也能为他死。” 上官卿沉吟了片刻,似乎对这句话不太满意,“人间真有这种情感?” “怎么?你不信?” “我只是觉得荒唐……” “是吗?以前,我也不信……”那人微微侧身,“不过,现在你该处理一下你带来的尾巴了。” · 悯苍塔前聚集的人,远比刚刚在地牢里的多。 不少修士听到这匪夷所思的逸闻,觉得今日定会是百年难遇的一刻,他们传信回门派,或者是方圆不远的修士或者平民带着好奇纷涌来。 来围观两百年前没死成的魔君,今日是如何认罪伏诛的。 他们参与了这场剿魔行动,往后的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会留有他们的姓名。 众人眉飞色舞地絮数着魔君往日的暴行,起初也会有人害怕如此强悍的魔头会不会很难降伏,会不会像两百年前一样。 但看到苏夜被层层牢笼,道道枷锁捆缚着,拖拽着,簇上审判台时,所有的疑虑和恐惧骤然消散。 他们刚刚还在联想着什么洪水猛兽,什么杀伐嗜血的凶恶狼王,此刻看起来道更像是一只被打断腿的丧家犬。 犹如薄雾一般的茧形困笼将苏夜浑身包裹着,他的双臂被玄铁锁链勒进了皮肉,手腕脚踝被困灵锁牢牢捆绑着,浑身的衣裳被燎烧了大片,化作灰碎黏在同样被烧地面目全非的皮肤上。 他只垂着头,碎发贴在两鬓,可憎的面目看起来苍白无力,显得有些可怜。 围观的人咬牙切齿地觉得,这张脸太具迷惑性,还在装呢,这可是魔君啊! 十恶不赦,合该千刀万剐的魔君! 他们的恨是有原因的,也是没理由的,他们恨的不是苏夜,是那个实力强悍却性格阴晴不定,说不定就会杀人如麻的魔君! 并未给众人缓冲的细数的时间,云频靠着棺木,终是揭开棺盖。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瞪大双眼,踟蹰着,怔忡着,觳觫着…… 认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随着棺木一寸寸揭开,里面露出一个青年苍白的面容,黑袍加身,魔冠盖顶,森森寒气溢出,靠地较近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一个死了两百年的人,也能将他们唬住。 他们更加气急了,恼极了。 死了两百多年的尸体被白若一的灵脉保护着,不断输送的灵力将其保护地很好,栩栩如生,就像睡着了一样。 平息了魔君带来的恐惧情绪后,他们不用详细端倪,就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作古两百多年的魔君与那被捆绑的苏夜长得是如何地相似。 不!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原本持怀疑态度的部分人,也忍不住认同了大多人的观点: 魔君重生了,夺舍了江南钟家表公子的身躯,重新活了过来,并且再一次双手染血,再一次威胁到了整个仙门乃至整个九州苍生的安危。 ……包括石决明。 他之前的维护一半是出于苏夜是涿光山的弟子,另一半是不太相信这些谣言,可当证据和真相摆在眼前,他动摇了。 云老祖站在高处,仙风道骨,令人信服。 他声如洪钟,字字灼然,“诸位仙友,魔君是何长相,恐怕这全天下没几个人见过,老朽算其中之一,但仅凭老朽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他指向那具棺椁里躺着的尸首,道:“魔君的躯壳就在那里,只需以地心火焚烧尸身,他那夺舍重生的神识就会同样感受到烈火焚身的痛苦,到时候,是非黑白,一看便知。” 言毕,皆是阵阵支持的声音。 云老祖的做法是真的很仁慈了,他没有对苏夜严刑逼供,只是焚烧一具尸身罢了,若苏夜不是重生的魔君,断不会受影响。 雪朗捧着地心火,走到苏夜身边,降悯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现在不说,怕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说。” 无人吭声,一道道眸光落在苏夜身上,像是在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凌迟了,因为有人恨,那些人便跟着恨了,他们不晓得自己在恨什么,毕竟时隔两百年,往事他们一无所知,自己也没有被魔头残杀的家人。 最终,他们还是努力在苏夜身上找到理由:魔君本性罪恶,现在没犯下天地难容的罪孽,难保以后不会。 毕竟,两百年前,他入魔前也还是个令仙门钦佩的少年天才,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悯苍塔的审判台他很熟悉,终于,苏夜仰起头看了一眼天。 没有上回晴空乍变,没有阴云密布,没有六月飘雪,只是一个平常地不能再平常的午后了,湛蓝的天空游弋的云很白,偶有几只鸟雀飞过,行色匆匆,大概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吧,它们没有看热闹的欲望。 第343页 阳光落在苏夜的脸上,卷曲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斑驳的痕迹。 落在他身上的光,也同样毫不吝啬地落在“魔君”的尸身上,魔君尸身就像一块坚冰,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储藏着,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迟早要消亡的。 苏夜掀起眼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尸身,他同他们一样,恨透了那具尸体。 明明被囚禁捆绑的是他,他却倏然兴奋了起来。 他曾经无数次劝白若一毁了那具躯体,只要毁了,白若一就不需要继续用灵脉枯竭为代价,守着无用的尸身了。 苏夜曾经以为白若一是舍不得,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这一刻,他才明白,那具尸体与他神识相连,白若一的固执从来都是在护着他的。 只要尸身毁了,白若一的灵脉就不会继续枯竭了。 “……我有罪可陈。”苏夜的脸很木,看不出什么悲喜,像是释然了。 逃了两百多年了,终于逃不掉了。 “今生之罪,曾诛灭十余人,前世之过,曾自封魔君,占据昆仑八十一城,仙魔大战时……杀了……” 杀了多少人? 几十还是几百? 不!他脑海中尸山血海,血流漂杵的画面铺展地一眼望不到边。 不止…… 他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说不清确切的数字,只用尽力气吐出最后一个字:“人……。” 明明是青天白日,明明阳光还有温度,可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像是滑腻阴寒的毒蛇,一寸寸在他皮表攀爬,一点点释放毒液,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皮肤上还留有烈火灼烧的痕迹,可苏夜却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又被塞了一块巨大的寒冰,让他浑身都冻地发颤。 他终究还是不愿意面对那些人的目光,垂下眸子。 云老祖对他的陈罪并不满意,隔着千重岁月一般,他终究眼眶湿润,细数着死去的同门师兄弟和昔日挚友。 “就这些?” “…………”苏夜只能沉默,他只记得这么多,他自以为记忆恢复完全了,可他搜索枯肠,终究只记得这些。 云老祖恼了,怒了,几乎失态地跺脚,“我云缈山三千弟子!八十一城的十几万民众!还有莫仙主!他被你折磨致死,他曾经待你不薄啊!” 他气得伸出指尖,颤抖着怼着苏夜,“……你这个畜生,砍去他的手脚,还将他做成人彘,最后……最后还吊在冰崖上,任由鹰隼啃噬他的血肉,足足七日,他才毙命,死的时候只剩一副骨架了……” 说到最后,老泪纵横。 苏夜听他这么说,被惊地面无人色,他狠命地回忆,也记不起来。 他是知道那个常给自己相亲的莫仙主长什么样子的,最后的回忆,是这人被擒住了,白若一替那人求情,于是,他只吩咐将其关起。 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可没有人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那些人听着描述,投向苏夜的目光变得更加阴寒。 不!阴寒的不是他们,是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邪恶魔君。 诘问和嘲讽,夹杂着困惑和难以置信,一浪浪袭来,满耳朵嗡嗡。 “承认一桩罪,又不全承认,玩的什么把戏?” “喂,你不是要陈罪吗?这是认罪的态度吗?” “……”苏夜哑然,他不晓得该怎么回复这些话。 他真的……不知道啊…… 陷入深沼的记忆中。 他占据八十一城后,那些仙门打不过他,又不敢触他逆鳞,将白若一灌了秘药,塞进八抬大轿,端去神殿后,发现魔君安分了很多,于是常常有人一箱箱朝着神殿送礼。 来得最频的便是莫仙主,他每次都抱着必死决心前来,次次都碰不到魔君,放下礼单就逃命似地离开。 他也不想来,可那些仙门的同僚说:“我看最合适的人还是莫仙主,那魔头入魔前,最常光顾的可不就是莫仙主那儿嘛!我记得……莫仙主还给那魔头介绍过对象吧?定然是关系不错的。” “…………” 于是,他便被推了上来,没有拒绝的可能。 那一次,他同往常一样,准备放下礼单就走,却被妖隶拽住,说管事大人不在,小妖做不了主,让他亲自将礼单呈给魔君。 他拒绝不了,侥幸终究到了头。 绕过廊庑,那小妖就忽然消失了,莫仙主冷汗涔涔,昆仑的常年积雪让他寒意遍身。 而后,他听见一廊之隔的莲池边,传来阵阵闷哼,伴随着痛苦的隐忍的呻·吟,以及男人森森怒气和激烈的喘息。 “是本君没将你伺候舒服吗?嗯?怎么不开心?” “……别……别在这里。” “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怕被看见?哼……谁看见了,我便剜了他的双眼,再杀了他……你的身体,只有我能看……” 第169章 【悯苍】劫囚 莲池那处的光景不堪入目! 衣裳凌乱了一岸,粗重的喘息伴随着水渍渍,汗津津的撞击声。 高大身躯的男人,衣冠几乎完好地穿戴着,而被他覆在身下的人露出半边光洁赤·裸的肩膀,遍布暧昧的痕迹,眸泛水光,眼尾飞红,苍白的脸上尽是屈辱和隐忍。 若说只听见声音,莫仙主还能以为是荒淫无道的魔君正在强迫某个妖姬或是男宠,但那张原本清绝寡欲的脸,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出现在视野中时,莫仙主惊地浑身发抖,懵大过讶,像是撞破了不为人道的秘辛,下一刻就会被灭口的那种。 第344页 果不其然,他听见男人沙哑着喉咙,溢出森然的话。 “谁看见了,我便剜了他的双眼,再杀了他……” 莫仙主将呼之欲出的惊讶哽在喉咙里,恨不得拔腿就跑,又怕脚步声被发现,此刻只恨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跳都动静太大,他若只是一株木头就好了。 但终究,入魔后的魔君神识强大,感知覆盖了整个神殿,被发现时,他已经走不掉了。 魔君只瞥了他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目光。 并未在意他,反而继续着,被压着的人也发现了,羞耻着,赧然着,慌忙要去推魔君,却被攥住双手,死死擒住,更加迅猛激烈。 莫仙主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去看这场荒唐的,有悖伦常的画面,腿脚像是被什么禁锢在原地,根本逃不开,他紧闭双目,可阵阵声音,还是一浪一浪灌入他耳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 莫仙主浑身凉透,他能感觉到魔君扫来的阴鸷目光。 “……不要,别杀他……” 莫仙主一惊,那沙哑虚弱的声音,他自然知道是谁的。 白若一在替他求情…… “他看见了,若是传出去,辰巳仙尊,你的好名声还要不要了?”魔君并不恼怒,喑哑的声音带着戏谑和说不清的暧昧意味。 白若一的好名声从像个新妇一样被抬入魔窟开始,从被迫雌伏在苏夜身下开始,就已经没了,传不传出去只是早晚的问题。 白若一羞于蜚语,却也心知,他没有被冤枉,他确实被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儿亲手玷污了。 一个人知道就要杀人灭口,那若是天下人知道了呢?也要毁灭全天下吗? 白若一捏紧了苏夜搭在他身上的鹤氅,勉强遮挡那些暧昧的痕迹,只垂着依旧泛红的眼睑。 “放过他吧……” “呵……” 苏夜忽然发出一阵怪笑,像是闷在喉咙里,森然煞气倏忽溢出,他龇开森然的犬牙,瞧着双眸紧闭,不敢睁眼的莫仙主。 忽然觉得这个给他点过无数次鸳鸯谱的人,看到他和师尊一同做着那样的事情,心中该惊讶成什么样啊? 若不是亲眼所见,至死也不会信吧? 要是这样一个人,来亲眼见证他和他师尊的恩爱,好像也不错…… 心里这样想的,口中却说:“那本君就给你一个面子,放过他……师尊又要拿什么来谢本君呢?” 舌尖扬起,舔着森森白牙,眸中欲望乍现,眼底泛过一抹暗红。 “今日再做几次吧。” “…………”白若一气急,恼极了,羞愧难当,只狠狠咬着下唇,不搭腔。 “……啊,好吧,那就再来一次。” 魔君对他师尊的耐心,总比对其他人要好些,语调中泛着点点宠溺的意味。 不等回答,高大的身躯俯下,将白若一笼罩住,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白若一浑身都僵硬住了,腰腿不安地颤抖着,疼地要命,屈辱更甚。 他原以为苏夜又要荒唐地,当着外人的面,在幕天席地的环境下,不知羞耻地折磨他,可没等他反应,却身子一轻,落入坚实的胸膛中,被抱着带去了暖室。 他终究……还是会给他一些颜面的。 苏夜记得,他吩咐人将莫仙主留在了昆仑,等到白若一能够接受他的那一天,不再恨他的那一天,他就不做什么魔君了,他只想醉死温柔乡。 到时候,让那个曾经一直催他结道侣的莫仙主亲眼见证他们的良缘缔结。 苏夜满脑子都是白若一,场场欢·爱都清晰地要命。 他没什么野心,既不想称王称霸,也不想让九州匍匐在他脚下,他只想守着这个占据他整片心脏的男人,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所以……他当年为何要入魔?为何要搅地整个九州腥风血雨? 苏夜不知,他想不起来。 至于莫仙主,被囚在昆仑后,他好像忘记了这个人,哪里还知道这人后来发生了什么? 耳边炸开的是云老祖字字泣血的控诉,苏夜不想稀里糊涂认下这桩罪,又不敢笃定自己是否真的那样做过。 矛盾纠结着,最终,他沉默了。 不过,于他而言,多一桩罪少一桩罪又有什么分别? “我确实罪无可恕,但这一切和白若一没有关系,他不知道我是重生的,他被我骗了,神魔井下的尸首是我藏在那里的。” 苏夜这话漏洞百出,但他已经不能冷静思考了,脑中全是要将白若一撇干净的念头。 庆幸的是,他们尽管会揣测,会臆想,但白若一这么多年所作所为都被看在眼里,他们不至于无脑到凭空捏造的地步,更何况,白若一修为深不可测,他们就算觉得白若一别有用心,也不敢贸然捅破窗户纸。 苏夜这尊大魔在这儿,且修为不复当初,从一个阴鸷凶悍的杀人魔头沦落成了一个浑身枷锁,人人可欺的丧家犬。 让他们兴奋不已。 罪未陈完,可云老祖怎么也没办法从苏夜口中得到一个亲口承认。 最终,还是雪朗提醒了云老祖,才堪堪敛去冲动。 地心火散发着冷冽的蓝焰,雪朗戴着特制的手套,捧着那团焰火,抛进了漆黑的棺木中。 魔君的尸首躺地安详平静,熊熊烈焰燎上了镌绣着银色符文的黑袍衣角,渐渐地灼上腿脚和四肢。 第345页 尸体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按理说,苏夜重生后,前尘的尸首就算化成了泥,都同他没有关系,可雪朗弄来的地心火能灼一切世间不可能之物。 火焰窜上,一点点灼烧尸首,疼痛感自脚踝和小腿袭来。 苏夜身边分明没有明火,可他却感到了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双眼死死地顶着那具正在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的尸首,鬓边额角尽是汗水,疼痛着,隐忍着,唇色泛白。 可他那漆黑如渊的眼底却是病态的神情,火舌倒影在眸中,染上兴奋。 他甚至想为这场烈焰焚烧叫好! 烧吧!烧干净了,就解脱了……师尊就解脱了! 腾腾烈焰焚在魔君尸首上,发出哔啵声,苏夜身上没有新添的伤,可他的识海和魂灵都在经历着灼烧的疼痛。 那地心火烧地很慢,一点点一寸寸,从脚踝烧到了大腿,苏夜便咬着牙,不吭一声地忍着。 所有人都在等,在等苏夜喊疼,在等确凿的证据,等那尸首焚烧殆尽,也等苏夜魂灵击溃,彻底毁灭,消弭天际。 “表弟……” 不知是哪儿发出的一声凄厉,不忍的喊声,声音可怖。 目光已经模糊,苏夜强撑着,放眼逡巡,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穿黑氅,兜帽遮面的身影,只消一眼,他便认出这是钟续。 在场的众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们打量着,议论着,怀疑钟续是来劫囚的,但转念一想,刚刚做老子的才亲口承认苏夜的身份,这才多会儿啊,做儿子的就来拆台? 他们摸不清钟续的动机,或许只是来凑热闹的呢? 但那黑袍裹地严严实实的高大身影,一步步蹒跚着走向审判台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警惕了。 意识混乱,前世今生交错踟蹰,破碎的记忆中,苏夜终于想起来,此刻的钟续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些修士视魔为洪水猛兽,根本不管你是否良善,是否不曾沾染鲜血。 是魔——该死。 苏夜慌了,他想开口让钟续走开,别来管他,他救不了他,只会白白赔上自己的名声和性命。 钟续自小便聪颖,是天之骄子,是钟家的未来,他还要等着叶上珠回来…… 不可以,不可以的…… 苏夜颤着双唇,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细碎的闷哼溢出口中,他只能竭力摇着头。 来不及了,火焰窜上胸膛的时候,钟续已经掣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剑,他周围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纷纷躲开,终于笃定这人是来劫囚的! 周围的修士乌泱泱一大片,他们召唤出法器,义正言辞道:“钟少主这是要劫囚吗?” “苏夜是魔君,罪不可赦,你若是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们在给钟续回头的机会。 可钟续充耳不闻,他手腕转动,剑芒硕寒,嘶哑如粗粝树皮摩挲的声音响起。 “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 众人这才听出端倪,二十来岁的青年何至于拥有这样沙哑可怖的嗓音,他们开始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钟续。 有的人妄图通过那裹地严严实实的黑氅去瞧钟续的面容。 “续儿……续儿!你回来!你别冲动!” 钟续只瞥眼瞧了人群之外喊他的钟毓秀,整个人依旧巍然不动,继续朝着审判台走去。 钟毓秀慌了神,苍老的面容更加凄凄,弯曲的背脊更加佝偻,他奋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修士,那些人也不让,他怎么都走不过去,怎么都阻止不了。 倏然腾起,钟续越过大片的,警惕他的修士,直朝着审判台飞去,凛冽的风吹落了他的兜帽…… 一切都完了…… 钟毓秀呆楞在当场,周遭一片唏嘘。 他们看见原本该清俊的青年,此刻半边脸上攀爬着都是可怖的,丑陋的,犹如毒蛇般的墨色纹路,从额角延伸至脖颈,又掩入衣襟。 不知是谁大喊了声:“那是魔息!他……他入魔了!” 他们恍然大悟,从震惊中清醒,再瞧,钟续以极快的身法越过阻拦的修士,正掣着剑毫无章法地劈砍着茧状的囚笼。 苏夜疼地几乎快晕厥过去,被阵阵刀剑劈砍的轰鸣声唤醒。 瞧见钟续那张魔化的脸已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终究是慌乱了,他竭力摇头,求钟续快离开。 整个九州大陆实力强悍的修士都在这,云老祖这样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也在,更何况,那个操控一切的幕后之人连个尾巴都没露出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钟续就像是根本没看见他的反应,目光含着悲切,他瞧见苏夜浑身伤得体无完肤,恍惚间想起上次苏夜被悯苍审判的时候,也是那般不知生死,那时的钟续去的太晚了,他根本来不及改变什么。 无力感让他几乎崩溃。 可这一次不一样,他至少可以有所作为。 每一剑下去,劈在坚固的困笼上,都震地虎口生疼,那些锁链和牢笼却分毫未损,他像个发了疯的猛兽,喉咙溢出可怖的嘶吼,浑身卯足了劲倔强着。 慌乱声,斥责声,诧异声,苏夜都听得不真切了,他什么也看不见,被太阳晒得焦裂的双唇轻抿着,刺目的阳光被钟续的身躯笼罩着,投下一片阴影。 苏夜想喊一声“哥……” 可他没有力气开口,翕动的双唇开合着,无声吐出。 第346页 意识模糊中,一滴粘腻落下,滚在眉心,又落进卷曲的睫毛上,最后渗入眼里,鼻尖嗅到血腥味,苏夜再抬眸的时候,眼前像是被朦了一层薄薄的红雾。 “……我会救你出去,会救……” 钟续垂眸看着他,唇角漾起一抹苦地要命的笑。 他嘴角一咧开,口腔里的血液就喷涌出来,溅了苏夜满身满脸。 他扔掉了手中的剑,凝聚着魔息和灵力的手掌,覆盖在茧形的困笼上,困笼受了魔息和魔血的侵染,竟变得有些透明,可也只是稍有薄弱罢了。 钟续耗尽了体内的灵力和魔息,也未能彻底融开困笼,他近乎绝望。 “……对不起……我……”我尽力了。 苏夜仰头,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高大身影轰然倒下,眼前的阴影彻底散去,刺目的阳光几乎灼瞎苏夜的双眼,他眸中漾散的是五光十色的天地,声音变得渺远。 “哥……” 他没敢低头,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 将审判台团团围住的修士还距离地很远,他们目光愤愤,近乎一半的人手中空无一物。 他们的佩剑却近在眼前。 第170章 【悯苍】嗜杀 万剑穿心…… 倒下去的人没了人气,苏夜听见钟毓秀撕心裂肺的喊声,他看见他晕厥了过去。 那些失了佩剑的修士怔忡一瞬,只是一瞬,便又硬气起来,他们觉得钟续是来劫囚的,此为罪一,钟续浑身魔息,入了魔,此为罪二,因此,他死不足惜。 找到了理由和借口,他们舒了口气。 未凉的躯体就这么横陈在苏夜面前,背后被十几把剑穿透。 他的表哥,为了救出他,死了…… 即使是自不量力,即使会身败名裂,他都这么做了。 十几年的兄弟…… 苏夜刚去钟家的时候,钟续是不认这个表弟的。 当年七岁的苏夜满身鲜血来投奔母亲的时候,他因这个脏兮兮身上蔓延血腥味的东西恶心了好几天吃不下饭。 苏夜拿着他母亲苏司柔的亲笔信和一枚玉玦作为信物投奔了钟续的母亲苏司琴,她是不喜欢这个侄子的,但好歹是亲妹妹的血脉,便收留了苏夜。 钟续一般都是尽量离苏夜远远的,苏夜身上很臭,血腥混着脏兮兮不知成分的泥土味。 钟续突然有了个表弟,感到既新鲜又反感,父亲很喜欢苏夜,过分宠溺,这厮天天混吃等死,游乐于花街柳巷。 要说苏夜有什么特点,那一定是特别能吃! 钟续第一次见到苏夜,他就像个饿死鬼一样,米饭连连狼吞虎咽吃了四五碗。 菜却是一下也不碰。 八岁的钟续拿着筷子戳了一下苏夜,“喂,你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别噎死了。” 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男孩头也没抬一下,继续扒拉着白米饭。两腮撑地鼓囊囊的,都来不及咽下。 钟续嫌弃地把桌上的几盘菜都推到苏夜面前。 “你光吃饭,不吃菜吗?” 苏夜抽空瞄了一眼那桌上的山珍海味,酱猪蹄子,板栗烧鸡,红烧肉,糖醋小排,糯米糖藕,酒酿丸子…… 这些,他可以吃吗? 以前,他只能吃客人剩下的残羹冷炙,若是有剩了已经被咬掉了瘦肉只剩下油腻腻的肥肉,那便是算欢天喜地开了荤了。 “吃吧,吃吧,我都吃饱了,都是你的了。”钟续嫌弃地把一盘子红烧肉全倒进了苏夜碗里,小声嘟哝:“反正天天吃这些,早就吃腻了。” 苏夜双眼发光,盯着碗里的红烧肉,手里的筷子举起来又没去夹。 这一定是梦境吧…… 他做过很多次这种梦,每次肉到嘴边他就醒了。睁开眼睛只有逼仄狭小的柜子内部,黑漆漆的,他蜷缩到了极致才能进得去,无法舒展身躯,耳边传来的是粘腻销魂的嗔怪声…… 苏夜没动红烧肉,伸出筷子夹了一片糯米糖藕,放进嘴里。 桂花糖的甜腻香气瞬间充斥了口腔,口感香甜清脆,甜而不腻,酥香软糯,桂花的缕缕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 那些香甜的气息,好似怎能掩盖掉他浑身的腥味和臭味。 苏夜眼泪滴落下来。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你别哭啊!”钟续手忙脚乱要去给他擦眼泪。 可那脸真脏…… 手又缩回,把手帕丢到苏夜手边,“你自己擦擦,我可没欺负你啊。” “好……吃……”食物塞了满嘴,他吐字不太清晰。 “你说什么?”钟续皱眉:“你慢点吃,别撑死了,都是你的,以后天天都有的吃。” 苏夜抬头怯生生看着钟续,“那每天都可以吃桂花糖藕吗?” 钟续翻了个白眼,“当然!只要你不嫌腻,不怕牙甜坏了。” 这个表弟有点可怜…… 钟续拍着苏夜的肩,半大的孩子学着江湖腔,“父亲说以后我就是你大表哥了,我罩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抬起手,手上脏兮兮。 蹙眉。 扯起桌布,狠狠擦了擦手。 …… 没了……都没了。 漆黑棺木内的地心火已将尸体烧透,灼热的火焰也浸凉了苏夜的魂灵,或许不是魂灵,而是神识。 第347页 幽咽的愤恨从心脏缭出一团黑雾,冲破封禁,与此同时,那被完全烧毁的尸首也腾出一团更浓烈的黑雾,直冲苏夜袭来。 猛的钻入苏夜体内,苏夜浑身痉挛着,那黑雾吃进了他的心脏,与原本的一小缕汇合,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心脏,又侵入四肢百骸。 双眸再次落下,他怔忡地看着横陈在面前的身躯,凉透了。 蓬勃的灵力源源不断灌入钟续体内,可是没有用,他的后背,他的肉身几乎被万千灵剑穿透,后背烂成了泥。 苏夜不甘心,可是没用…… 自钟续的识海中飘起一抹魂灵,苏夜忙慌着强行要将其塞进钟续的身躯,没有用,还是没有用。 那具烂了一半的身躯已经承载不了魂灵了。 薄如雾霭的魂灵摇摇晃晃升腾起来,苏夜想抓住,抓不住……想用灵力将那雾霭聚起来,团不起来…… 怎么都是徒劳。 钟续入魔了,他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类,魔的寿命很长,可魔死后魂灵会溃散,再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 “父亲说以后我就是你大表哥了,我罩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万一惹出什么祸端,丢的可是我们钟家的脸!” “魔的寿命终究要比人长的多,我应该能等到她醒来吧?” “我们兄弟二人,同来同归……” 短短一瞬,却已是一生的回忆,或许是过度消耗的灵力,或许是五阴炽盛全部归体,他一下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底的悲怆敛去,只有一望无际的冰冷。 暗红的流波涌动在漆黑如深渊的眼底,掀开卷曲的长睫,目光扫向所有人,又像谁也没看。 瞳孔深处黑地像是冥府深潭,流动的暗红像是腥臭干涸的血浆。 “不对劲!快!快制住他!” 云老祖第一个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近乎自曝式的灵流从苏夜体内喷涌而出,带着罡风,像是磨好的利刃,像是遍布倒刺的长鞭,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无一生还。 最近的便是那些佩剑还插在钟续后背的修士,他们死无全尸,化作血雾喷洒在审判台上,神圣圣洁的悯苍此刻恍若地狱。 困笼被冲破,濒碎成渣滓,困灵锁被苏夜直接从腕上勒下,带走了一片血肉皮肤,他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恍若木傀。 眼底只有深邃的,看不穿的一潭死水。 腥风血雨飘洒在他脸上,他倏然抬头瞧了一眼依旧晴朗的天空,口中喃喃,在场的修士都听见了。 他在说:“……我错了……” 有人不清楚状况,“他……他要认罪吗?可他……又……又杀了人啊……” 然后,他们看见,那双犹如恶鬼般狰狞的眼睛扫向了在场所有人,他掀起了一边唇角,露出犬齿,唇角还渗着血迹。 诡异的笑让所有人胆寒,他们将剑横在自己面前,踉跄着往后退,那张脸完全看不到苏夜的影子,那是属于魔君的,属于那个嗜杀成性的昆仑魔君! 他微抬手肘,卷曲的指节轻轻点着什么。 等众人从震惊和惶恐中反应过来,才明白,他在数人。 “……一、二、三……十六、十七……” 音节从灌了血的喉咙中溢出,沙哑的,阴鸷的,可怖的!犹如深渊猛兽吃人前喉咙里发出的渴望,期待得以餍足。 “……啊……太多了,数不清了。” 他有些微恼,扶着额头,轻蹙了眉间。 双眸再掀开的时候,已是猩红一片,齿间溢出轻描淡写。 “那就都杀了吧……” 霎时间,风云际变,夜妖将至,席卷的灰色浓雾铺满了天空,将原本的湛蓝遮地严严实实,天光被掩,一时间教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日月星辰都乱了,不过一瞬便斗转星移了几回。 像是为了迎接这位邪佞的神祇。 修士们抬首再低头间,还活着的人便能看见一场无差别的屠杀,脚边都是死尸,他们终于感到惶恐,他们以为能护住他们的云老祖见势不对,转身就要跑。 可惜的是,云老祖纵然有两百多年的修为,也逃不出这尝到了血腥的杀神之手。 苏夜没有动,却瞬间移到云老祖身边,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高高提起。 云老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想求求这杀神饶他一命,活地越久越是怕死,若不是为了活的更久,他怎么可能答应这件风险极大的事? 他原以为魔君早就死了,力量早就不复存在了,烧了那尸骨,就没有威胁了,就算苏夜是魔君重生,但这一具二十来岁的凡躯哪里还有魔君的实力? 一直以来人人拿捏的苏夜,怎么可能会反抗,怎么可能…… 来不及了,他听见自己喉咙快被掐断的声音,他听见自己骨骼在碎裂的声音。 他想说,想求苏夜饶了他,他可以告诉苏夜他背后那人是谁,他可以供出幕后之人…… 可此刻的苏夜眼底只剩下平静的死水,除了血腥让他更加兴奋之外,他哪里还剩理智? 指尖用力,云老祖的喉管彻底断裂,包括脊骨。 扔在一边的尸体姿势诡异,脑袋扣在前胸,脖子里面全都断裂了,只剩下一层皮相连。 “一个……都跑不掉!” 第348页 浑身像是从血潭里捞出的杀神,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近乎疯了,挣扎着,乱窜着,哭爹喊娘修士,他们越慌越乱,越是逃不开。 就像被柔韧的蜘蛛丝牵绊住手脚一样,怎么跑都会摔倒,怎么躲都会被搅在一起。 苏夜站在高高地审判台上,他目光缥缈,忽然笑了。 他并不急着去追,看着那些逃窜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老鼠,暗无天日下活着,见不得天光,一惊,就胆小地迅速蹿开,跑乱了步子,扭打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然后…… 一个都逃不掉…… · 悯苍塔很高,雪朗带着悯苍的弟子后退,躲进了塔内,加固了结界,又抛出无数道禁制,才稍微平复悸动的心脏。 雪朗气极了,这是他没想到的结果。 他咬牙切齿地攀上了塔顶。 “你不是说……”诘问哽在喉中,突然吐不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被羽氅和兜帽裹地严严实实的人,那人并未因这变动而惊讶,反而气定神闲地站在窗前俯瞰审判台。 雪朗像是明白了什么,雪白的羽睫气得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啊。”那人清淡道:“很顺利,很成功,他没有回头路了。” 那人轻叹了口气,摘下兜帽,回身,不无温和道:“你没有牵好你手下的狗,杀了不该杀的人,做错了事情是要接受惩罚的,你说对吗?雪塔主?” 在雪朗惊诧又惴惴的目光中,那人掀起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挥。 雪朗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开,直直从四十九层的悯苍塔摔向审判台,顺便冲破了千辛万苦设下的防御结界。 第171章 【悯苍】难逃 “我错了……原来根本逃不开的啊……” 浑身染血的青年讷在原地,抬头,看那最后一片晴空也被浓烈的云翳完全掩埋。 他身上湿泞,镌绣银纹的破碎黑衣拧出水,是浆红色的,早已分不清那些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诺大的审判台只剩下他一人矗立,身后的修士躲进了悯苍塔,身前的修士四散逃开,他们庆幸于这杀神并未追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回头!回头!快回头!” 很快,早先跑在前头的修士掉了头,逆着人潮往回跑,但那些惶恐到了极致的修士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顾着闷头逃离,只想逃地远远的,他被淹没在人潮中,被千千万万的同类踩踏在脚下。 直到几具破碎的,四分五裂的尸体被掷在他们面前,血污和内脏的渣滓迸在他们脚边,趿在鞋面上,腥臭窜入鼻腔,他们仰头看去,那是一只高得像栋楼,壮得像座山,面目丑陋可怖的魔兽! 皆默,只能听见魔兽咀嚼骨头的声音,利齿撕开皮肉,咬断喉管,嘎吱一声,又哗啦淌了一地,紧接着,嚼成肉糜后的吞咽。 很快就吃完了…… 魔兽那像是盘盆大的竖瞳眼珠一转,瞧了他们,兴奋起来。 “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还打算召出武器除魔的修士被人潮冲地左跌右撞,恐惧的情绪弥漫开,失了分寸。 自以为还有能力与之一战的修士很快就知道,跑慢了到底是什么后果。 此起彼伏的猛兽呼嚎声,成千上万地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 整个悯苍塔成了瓮,这瓮里关了大半个修仙界的修士,他们逃不出去,四面八方都是凶悍的妖魔,背后还立着一个昆仑魔君。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像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君王…… 不! 他不需要去指挥,他什么都不用做,那些妖魔与生俱来就会臣服在他面前,匍匐于他脚下,凭君遣策。 或许是明知逃不掉了,惧怕已经没有意义,有人掣出剑,掏出法器,不要命地扑上去,想要杀他;也有人指指点点,尽情啐骂,将罪状一一细数,加上不无恶意的评论,恨不得将这辈子会的脏话都唾完。 更多的人大约是后悔的,后悔来凑这热闹,后悔低估了魔君的实力,后悔盲目相信悯苍可以审判天下,惩治恶魔,护他们周全。 但都来不及了。 “苏夜!你……你要毁了这个世界吗?你怎么敢的!” “魔头!那些妖兽魔兽是不是你召来的?!你……你……好歹毒!” “刚刚要陈罪都是装的吧?受伤被俘都是苦肉计!他是为了将我们召集在此,请君入瓮!” “大家不要怕他!我们一起上,一起铲除这魔头!” “有本事光明正大打一架啊!找这些孽畜帮忙算什么本事?” “我……我还不想死,我要出去,我要离开……” 上下嘴皮一碰,什么腔调都有,众生相便尽在眼前。 那些蛰伏在四周的妖魔很配合,苏夜不动,它们也不动,就像是千丝万绕的蛛网将苏夜捆绑住,他只要动弹了,千千万万的丝线就会牵动周遭妖魔,掀起一场狂虐的厮杀。 乍一看,所有人都觉得是苏夜在操控这些妖魔。 或许一开始,苏夜本能地想说:“我没有……” 但现在,不会…… 他早该知道的,他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 天下那么多人,我恨得完吗? 他曾这样说过,他曾竭力控制自己,他不想恨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心脏屯满了恨意,再也装不下半分温情。 第349页 可是,抛弃、背叛、欺骗、冤枉、算计、步步为营、恩将仇报…… 一件件,一桩桩,将他推入深渊。 钟续的死是一滴水,落进早已烹热的滚油,所有沉默忍受的表面平静都被打破,轰然炸起、迸开,如火石点燃,刹那的热浪冲击,足以掀翻一切。 苏夜只觉得耳边嗡然,眼前失色,他像是要聋了,那些人说的话缥缈起来,隔地很远,那些面目,他看不清…… “你该死的!两百年前就该死了!” “众叛亲离,只能和那些丑陋的魔兽为伴,这样活着有意思吗?”视死如归的修士,指着他咒骂。 心脏那处疼地厉害,像是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恶鬼伸出尖锐的利爪,划开心室,钻了出来,很快,那团极端情绪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五阴炽盛,所有极尽在意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放大到宿主若不有所行动,去实现心中渴望,就会被那些情绪逼疯,撕裂! 双眸阖上,复又睁开。 那仅剩的一点点落寞也被敛地一干二净,只余下一望无际的漠然和……炽恨。 他连恨意都是极致的。 “呵……” 苏夜像是松了口气,浑身都松了下来,目光逡巡,所极之处尸横遍地,血流漂杵,完好的尸体很少,更多的是一块块的,零碎的,碾成泥泞的,又或者是化成了血雾,无处不在。 苏夜曲着指节想去数,但没法儿数,也数不清。 后来,他挂起唇角,掀开獠牙,颀长的指节轻敲前额,染血的黑色长靴踱在血洼上,溅起水花来,迸出的血水渗进汉白玉石般的地砖,吃进了颜色,注定洗不白。 “……没错。”良久,他喑哑的嗓子才掀开,露出白森森的犬齿,似笑非笑地扫视所有人。 “是没什么意思……不如,你们陪我一起去地狱吧……” 那些修士虽说着狠话,但谁也不想真的死掉,他们竭力朝着唯一能庇佑他们的悯苍塔涌去,但七七四十九层的悯苍塔并不能容纳下所有人,更何况,塔内的人担心打开防御结界的那一刻,魔君就会冲进来,撕开獠牙,将他们搅碎。 塔外的人撞击着防御结界,塔内的人卖力地加固防御。 并不需要魔君亲自出手,他们就能扭打在一起,你刺我一剑,我捅你一刀,很快,彼此的利刃上都沾染了对方的鲜血。 而苏夜,他踩在那矗立在审判台中央象征着公平清正的獬豸雕像上,石雕上溅满了血,獬豸神兽阖上了眼皮。 公允不降悯苍,獬豸不归其位。 倏然,一片素麻翻飞,悯苍塔顶落下个人,顺带着冲破了结界。 众人一喜,推搡着,踩踏着,也狰狞着面目,将结界的裂口撕地更大,然后簇涌进塔内。 苏夜不急着收拾那些蝼蚁,阴鸷的目光逡巡了几圈,最终落在摔在血污里,断了腿,难以支撑起身体的雪朗身上。 雪朗浑身都是苍白的,从眼睫到皮肤,再到衣着,可现在,他跌进了血污中,狼狈不堪,神性全失。 他捂着骨头粉碎的断腿,冷汗涔涔,病白的面容扭曲起来。 感觉到狩猎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雪朗猛地觫然,浑身密实地抖了起来,如今,匍匐在地的人换做了他,而高高在上手握命途的审判者成了苏夜。 雪朗不可能从如今的苏夜手下保命,只要他想杀他,就一定能杀他。 漆黑的棺材内还燃着余烬,冷色的火焰还在蹦跳着,魔君尸身烧干净了,骨骼还没有,还在被火焰烤地噼啪作响。 周遭远处围守的妖魔翕动着鼻尖,它们像是被什么美味诱惑着赶来,又惧怕着什么而不敢过分靠近,只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棺内的尸首不对劲! 为何尸首焚烧会让苏夜觉醒灵力?又为何会引来妖魔?这些妖魔不是悯苍境内的,短短不过片刻功夫,它们是怎么赶来的?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愤恨!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计划,雪朗自以为自己也是个棋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恍然看透了,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雪朗强撑着骨碎的疼痛,站起来。 “苏夜,你可知你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没人回话,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眸子直勾勾看着雪朗,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因为你太强大了,生而原罪,你和冬凌一样,你们的施舍只会让别人更嫌恶,天生强大为何要出现在普通人面前?生而不老为何还要同普通人做朋友?生来神裔又为何要来凡间?既然你们不去你们该待的地方,那就直接下地狱好了!” 雪朗那张一贯无所悲喜,平淡极致的面容变地扭曲可怖,丰富的表情并不适合这张脸,原本清朗的五官挤在一块儿,雪白的眼睫下暴突着眼珠,覆满了血丝。 “你……自戕。”苏夜嗓音都是哑的,寒的,是崩溃到极致后的冷漠。 “杀我有用吗?你以为杀了我有用吗?!”雪朗激动下,拖拽着那绵软如破絮充衾的断腿,不退反进,一步步走向苏夜。 “…………” “你看看那些人,他们都恨你,都恨透了你,你杀得光所有人吗?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活着,成了漏网之鱼,你的好名声就会传出去,你那位养出魔徒的好师尊也别想撇干净!” 第350页 他忽然像是疯癫了一般,扩大了声音,将话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纵徒入魔,罔顾苍生,师徒**,哈哈哈哈……脏!脏极了!” 近乎自杀式的话语,彻底惹怒了理智不存的苏夜。 掏穿血肉,掌心粘腻一片。 苏夜轻掀开平静如死水的眼眸,瞧见自己腹部陈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废剑,剑的一端在雪朗手上,不过那手和雪朗本人已经分家了,另一端没入苏夜腹部。 霁尘…… 第172章 【悯苍】师尊 明明贯穿的是腹部,为何心脏会疼? 剑的全貌映在苏夜眼底,枯井死水中泛过一丝涟漪。 这剑,苏夜熟。 属于白若一的霁尘剑! 他曾死在这把剑上,两百年前,这把剑贯穿他的心脏,他身死命销,后来他在天澜城的比试切磋中,赢得这把剑,再后来,又被白若一封印在洞庭湖底。 现在,出现在雪朗手中,成了他孤注一掷,自以为能给苏夜致命一击的利刃凶器。 “雪忘尘,我没让你救我……” 雪朗的声褪了癫狂,恢复冰冷,却是颤的。 那几乎叠在一处,衣着相差无二的两人,背对着苏夜的那个人胸腔被掏开了一个大洞,猩红的血浆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染污了素麻布衣。 “塔主……快进塔……”雪忘尘一开口,血浆便涌了出来,模糊了声音,难以再说更多的话。 他这辈子所有说不出的话,致死都讲不清了。 挡下的致命一击,再加上苏夜腹部中剑,给雪朗争取了逃开的机会,雪朗和雪忘尘不一样,雪朗可以推开替他而死的,他自以为的左膀右臂,也不过是比普通弟子更能信任一些的人罢了。 他逃了进去,苏夜便追了进去。 一颗几乎凉透了的魂灵,是不畏惧任何生死和险阻的。 那些修士无力阻拦苏夜,又或者这只是另一个瓮,一个以无数修士为祭的困笼,那个人让所有求生的修士猝不及防,就这么被苏夜挤进了塔,并且在他进去的一瞬间,落下了背后玄铁陨石铸就的巨大门堑。 那些修士吓得抖如筛糠,极力地往后蜷缩,躲在三生石后,或躲上更高的楼层,又被一股力量踹下。 “苏夜!你要做什么?再继续下去,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你要是为了替钟续报仇,那些杀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你总不能杀光天下人吧?” “这里的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苏夜无动于衷,那把穿插在他腹部的锈迹斑驳的废剑也未能使他皱一下眉头,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所有人面前,阴鸷的目光流动暗红的嘶吼,逡巡几圈,望着所有人。 “阳明山是你外公家,江南钟家是你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还有涿光山,那是你的师门,你也不放过吗?” 他们开始打感情牌了,但这对于五阴炽盛之毒濯灌四肢百骸,直冲灵台的苏夜而言,波澜不惊,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又道:“白若一呢!你师尊,他若是回来,看见这些,他还能认你吗?” “辰巳仙尊心怀天下,你却要覆灭他守护的天下,你让他何以自处?” 他们很机敏,片刻前还在唾啐这对不伦的师徒,现在又口口声声将白若一的称呼换成了“辰巳仙尊”,好似以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得不说,他们确实聪明。 尽管苏夜被五阴炽盛折磨地只剩下冰冷的魂灵,也会因这个人而怔忡愕然。 被霁尘贯穿的腹部开始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像是淬了毒液的蛇,冰冷的,又是灼烧的,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 心,好痛。 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身体里像是住了一只魇兽,要撑破皮肤,冲出肉身,将那些上下嘴皮不停掀动的人都吞了,都吃掉。 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那就……都毁了,再重塑一个……” 他们听见他是这样说的。 黑雾从心脏腾然升起,化作缭绕身周的恶龙,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积聚酿造着,形成凛冽的罡风,刮起鬓发,掀翻周遭的墙棱,震裂坚固的地砖。 恶魔一步步逼近。 他们一步步后退,挤到墙角,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仅距苏夜几步之遥的三生石内被囚困的恶灵张牙舞爪,不安分起来,就像是经受了什么折磨,发出振聋发聩的嘶鸣哀嚎声,紧接着,那些恶灵在三生石内爆体而亡,化成了渣滓。 三生石销毁了所有多余的存在,腾出全部的精力,网住苏夜。 ——这里,最邪佞的恶魔。 晶莹通透,泛着圣洁的五彩光熠,像是树脂,要将苏夜酿成再也动弹不得的琥珀。 腹部那锈迹斑斑的霁尘剑还露在三生石外,苏夜整个人被挟制手脚,动弹不得,但终究,他们到底是低估了魔君的实力。 酝酿着,蓄积着,灵力铺陈开。 三生石绑不住五阴炽盛的魔君,却也让他暂时走不出来。 见势,千百修士像是抓到了机会,同仇敌忾,不留余力地祭出毕生修为,网罗一道封印结界要困住苏夜。 不! 那不是封印结界,是杀阵,他们要苏夜死在三生石内! 三生石能透析识海深处的回忆,所有挨上去的人,都无差别地在灵台之上的头顶汇聚了一团雾气,渐渐铺展开画面。 第351页 生死面前,他们顾不得自己的隐私被暴露,却也忍不住侧目去看。 为了争抢灵源,尔虞我诈,彼此算计的…… 为了保住好名声,手刃顽劣的亲子的…… 为了突破道心的无情道修,杀妻证道的…… 为了继承尊位,嫡庶相争,兄弟反目,最终杀亲的…… 为了获得支持,散财救济平民,事后又照本收回的,妖魔入侵初期,不管不顾,等到能彰显仙门仁义的时刻,再出手的…… 比话本子还精彩。 桩桩件件,哪一样输了魔君?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披上了人皮,他们不够强大,他们蛇鼠一窝,他们相互包庇。 他们不知道彼此吗? 他们知道,但他们心照不宣,相互回护,实现利益最大化。 阴测的闷笑声,狰狞着从三生石内发出,苏夜欣赏了好大一出戏码,他觉得拉这些人陪他一起下地狱简直明智极了。 大家都是脏的,都该下地狱! 等他把这些人都解决了,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人间给白若一,白若一要守护,那他便帮他肃清内忧。 此消彼长,魔君一有冲破三生石的兆头,他们就拼了命地去加固。 也有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石决明!你不出力合适吗?难道你涿光要维护这个魔头,坐实了助纣为虐的好名声吗?!” “苍梧山呢?君栖迟呢?!你们就作壁上观吗?” 君栖迟巍巍然不动,他只安安静静站着,抬头瞧着众人灵台上一幅幅回忆卷轴,他在笑,眼里却是疯的,“你们生死,与我何干,天下覆灭,与我何干,最好都清算个干净,扫尽污秽!” 疯了!这个人毁了断龙石,重新下山后,就已经疯了! 指望不上的人只占了一小部分,尽管以无念寺带头的部分人不赞同这杀阵,但在多数生灵存亡面前,也还是加入其中,共抵魔君。 僵持不下,不知谁大喊一声,像惊了魂,将众人目光齐齐索去。 硕大的陨石铁门发出闷痛声,沉甸甸地吱开了。 一缕天光耀进来,“笃——笃——笃”,亦深亦浅,踱进一个人。 “啊!是白若一!白若一来劫囚了!” 随着一声惊呼,苏夜灵魂震颤,他不可思议地扬起眼眸,怔怔地望着陨门。 他可以不要名声,不要性命,可以放弃一切,可他做不到在白若一面前大杀四方,做不到在白若一面前化身嗜血妖魔,他怕灼痛白若一的目光,怕他的师尊因此难过伤心。 为什么不能再晚些时候来…… 他不愿意白若一陷入苍生与他之间的两难境地。 极目去的眼眶都快裂开了,猩红的血眸闪烁着,渐渐掩盖住,化作黑潭。 来人浑身寒霜,带着凉气跻进塔内,刚从极北而归,身上厚实的雪白大氅还未来得及换下,浑身霜白,极为神性。 眼睫一直垂着,刀削的轮廓被三生石晃地忽明忽暗,五官漠然,像是一尊荒唐搬入的白玉雕塑。 靠门近的人踉跄着往后退,猫着腰,蓄着势,横着剑,即使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也不敢认命懈怠。 这白若一和苏夜的关系,谁不知? 莫说他们从前是师徒,做师尊的几次毫无理由地回护这个徒弟,就说上回也在悯苍塔,在苏夜因今生罪状被审判的时候,也是这个做师尊的不惜一切护他。 甚至为苏夜落了泪,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甚至在所有人面前坦言,生或者死,他都要陪着他! 无论……成神或者堕魔…… 他们知道,白若一是来劫囚的! 一个被困的魔君,还是靠着三生石,他们都未必能致他于死地,更何况再加上一个白若一。 “白若一!你休要执迷不悟!苏夜是夺舍重生的魔君!他双手沾满了修仙界的血,该付出代价,你若还当自己是守护苍生的辰巳仙尊,若还想对得起天下人的供敬,你就该明白……” 那人话还没说完,一直默着的白若一开口了。 “魔君重生,罪在本尊……” 音色清泠,不复温和,带着绵延亘古的冷意。 “造就杀孽,罪在本尊……” 不是的!苏夜想摇头,他的罪恶是他自身的,与白若一无关,白若一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缘生缘灭,善恶有头,因果有报……” 白若一掀开覆满霜雪的长睫,凤目掀开,绽出一双冷然的瞳眸,双目异色,一只漆黑如子夜,揉碎着星河,另一只却剪极秋水,蒙上一层霜白的雾霭,神秘莫测又极具神性。 “……师尊。” 情绪溃散,苏夜体内的五阴炽盛之毒紊乱起来,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像是不满他的犹豫,不满他的为难,他却颤着唇,整个人都在抖,在凝情看着白若一。 这一声师尊下,白若一没有反应,瞧都没瞧他一眼,看着所有人,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白若一的瞳孔里,什么都没映进去,甚至不会转动。 但这一声师尊,唤醒了所有人的意识,他们倏然想起,白若一和苏夜,可是师徒相·奸啊!关系脏的很! “他……他是来劫囚的!” 雪朗捂着断腿大喊一声,他深惧白若一。 恐惧蔓延开。 第352页 有人以为白若一与苏夜这对不伦师徒,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可是一个魔君加上一个神祇,他们这样的凡人,哪里能与之相抗? 也有人以为白若一一贯护着苍生,终究是护惯了,就算再偏爱这个徒弟,也不至于为了他杀他们,顶多是将魔君劫走。 无论怎样,他们终于看到杵如玉雕的白若一动了。 他一步步朝着囚困着苏夜的三生石走去。 雪白的衣裳被猎猎灵风吹得飘逸,长及脚踝的墨发飏起,极为神性。 每走近一步,杀阵便被毁一层,凌空破碎,发出镜碎般的清脆声,缤纷着簌簌坠落。 没人敢拦白若一,这尊神祇不需动手,就能将魔君都难抵的杀阵打碎,整个修仙界加起来,都阻止不了他。 颀长玉色的指节抬起,就这么堂而皇之越过三生石,轻抚在苏夜沾满血污的侧脸上,冰冷的温度挨上滚烫的皮肤,苏夜轻颤了一下。 苏夜压着心脏里五阴炽盛的翻腾,勉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直勾勾瞧着白若一。 这对悖德的师徒,就这么旁若无人在所有人面前举止暧昧,更加坐实了师徒相·奸的传言,不管以前亲眼见过的,或者是有所耳闻的,又或者是不相信的,在这一刻都震惊不已。 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他们敢怒不敢言。 白若一的眼底是霜寒,是平静,是冷漠。 苏夜看不懂了,他强牵唇角,口中喃喃:“师尊……师尊……” 又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包裹好的碎琼,刚想说:师尊,母亲给的玉玦碎了,冰绦也碎了,他们说修不好,但我不信,你一定可以…… 他没来得及说出那番话,整个人怵在原地,瞪大了杏眸,极黑的瞳孔倒映着白若一的脸,那张脸苍白无色,也无情绪,像个傀木一般瞧着苏夜。 脸上的血污被擦去,又染在了白若一指节上。 苏夜的唇角重新淌下一抹蜿蜒如细蛇的鲜血…… 腹痛如刀绞。 第173章 【悯苍】生死 “无非一念救苍生,自是留你不得……”他掀开长睫,眼底无波,彼此的呼吸都挨在一起,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万魔之心。” 情绪在翻涌,也在被冰封,苏夜怵着苍白的脸,垂睫低首,他看见那把原本穿插在他腹部的霁尘剑被握在白若一手中。 颀长的玉指捏紧了,半分都不滞地又往他身体里捅了捅。 ……直到穿透腰腹,剑柄隔着衣裳,贴在他小腹上。 血水顺着剑刃淌到剑柄上,然后渗入白若一的指缝里,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落下,染红了他雪洁的宽袖,又浸脏了白缎的鞋面。 “……师尊,你又要杀我一次吗?” 声音是破碎的,是哑的。 曾经无数次愿为白若一殉道的念头,在这一刻实现了,苏夜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可以为白若一而死,也可以用自己的命成就他。 但不能师徒反目,挚爱相杀! 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但这个人,再也不能是白若一! 他的声音是颤的,心脏如刀绞,比腹部的伤口还疼,他瞧着白若一的脸,蓄积的灵力终究是收了回去,反噬的疼痛几乎要震裂他的灵脉。 锈迹斑驳的霁尘剑早在两百年前就废了,并不能重创魔君,沾染了苏夜的血后,脆地厉害。 白若一攥着往回抽,锈斑便碎落一地。 起初是慢的,然后是猛的,很快,又是“噗嗤——”一声,长剑再次在苏夜胸前扎了一个窟窿。 迅猛又毫不留情。 苏夜浑身被带着猛颤,捧着的碎琼再也护不住,落了一地,混着他的血被浸湿,浸脏,像化在滚水里的雪花,一点点消融。 母亲没了,母亲给的玉玦没了,冰绦没了,徒弟的师尊也没了…… 诺大的悯苍塔寂静无声。 原以为白若一是来劫囚的,谁能料到这个做师尊的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捅穿魔君,还两次…… 他们惊地浑身一抽,就好像那果断捅入的剑也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惊地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是谁先开口,“辰巳仙尊大义啊!” 这话同两百年前一般无二,烫着了行如傀木的白若一,他面上依旧寒霜遥亘,那只漆黑如子夜的凤眸轻颤了一下,手也抖了一瞬,以至于第三剑没有刺准苏夜的心脏,斜斜地擦过,落在肩下,穿透了肋骨。 苏夜喉咙腥甜,大口的血浆灌出,喷洒在白若一身上,大片的,参差的,零星的,点缀的……像是在洁白的衣袍上以血为墨作了一副画。 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落在苏夜眼底,异色的双眸不移一瞬地望着他,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情绪。 他在他眼里,竟同周遭一切的活物和死物一般无二。 他记得他说过:“你要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最好比我也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 他记得他说过:“我只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无论是他,还是你,你们并无不同……” 他记得他躲避担忧的眼神,“你……不要教……不要教为师担心……” 他记得对他表白的时候,他赧然着说:“我对你……并无不同……” 他记得他哑着嗓子,哭红了眼眶,“你说你爱我……我都知道,飞升成神亦或是万劫不复,我都陪着你……” 第353页 “……师尊会永远陪着你……生或者死……” 往事历历在目,恍惚间眼前腾起一层雾霭,模糊了双目,苏夜像是飞蛾扑火般,将身体往前挺,任由剑刃贯穿胸腔,牢牢抱紧白若一。 凉…… 是冰凉的! 像是从冰川的寒潭中捞出来的一般,白若一浑身没有半点活人该有的温度,他没有推开苏夜,像是要通过喷洒而出的滚烫鲜血来汲暖,苏夜炙热滚烫的身躯像是烈焰,怦地点着,恨不得将他们二人一同燃了。 那温暖恍惚换回了白若一一点点神识,他感到掌心一片灼人的粘腻温度,整个人木在当场。 “……苏……苏夜?” 他嗓子是哑的,是懵的,是茫然的,他是白若一,不是辰巳。 整个人被拥地死紧,两颗心脏挨在一块儿,共频着跳动,不分彼此。 恍惚间回神也只是一刻,很快,占据白若一半个身躯的神性开始挣扎,开始夺取主动权,白若一挣扎着,抗拒着,身体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不由自主,想再握紧那把利刃,狠狠地捅进苏夜的心脏。 “不!!” 白若一喉咙溢出痛苦的,分裂的,嘶哑的抗拒。 愈靠近苏夜,他愈想杀了他,愈想毁灭他! 他只能趁着理智尚存,猛地一把推开苏夜。 苏夜早已偏体鳞伤,无论是身还是心,剑柄还在白若一手上,这一推,便从他残破的身躯中抽了出来。 哐铛一声,弃在地上。 他颓然倒在地上,双眸阖上前,他眼前模糊一片,红白相间,许是用了最后一丝气力,从齿间迸出一句:“……师尊。” 这是他这辈子,上辈子,能说出的最温柔的两个字。 没有意识了…… · 竹影幢幢,泉澈叮咚。 透着窗,再远眺,却是簌簌霜雪落了满世界。 一个世界来自盛夏,另一个来自严冬,一个来自前世他们相处的竹林木屋,另一个却来自昆仑之巅的神殿。 完全不该同时存在的两个世界,就这么落入苏夜眼底。 他醒来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下了地狱,甚至庆幸白若一在手刃他的时候,他不是清醒的,看不见或许就没那么痛了。 当那抹白影出现在半阖的门廊前时,苏夜震颤了一下,酸涩溢满心头,但很快,便觉得恨意陡生,怨念源源不断自心脏涌出,遍布四肢百骸,连手掌都是忍不住攥牢,指甲嵌入血肉。 好像只有亲手毁了白若一,才能消解那亘古的恨意。 杀了他吗? 不是的,他想毁了他! 将他困起来,囚起来,绑起来,折磨他,凌·辱他,强迫他…… 他知道自己是苏夜,也是昆仑魔君,两辈子的记忆都在,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他知道那是五阴炽盛留下的毒素,他明白得很,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当然,他此刻没办法对白若一实现心中所想,因为现如今被囚困的人是他自己…… 白若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苏夜的眼睛便毒着他,狠狠盯着,一瞬不避。 眼前的男人早就换掉了那一身染了血污的衣裳,清白又圣洁,此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轻掀羽睫,冰冷覆霜的眸子就这么像是不带半分情感地看着苏夜。 ……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反映让苏夜怒极了!恼极了!五阴更炽!更盛! 他可以爱他,可以恨他,可以被他气疯,可以目眦尽裂地想杀他,就是不能……不能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 苏夜气得眼眶通红,气得快哭了,心口剧烈起伏着,牵扯到的腹腔胸腔又在痛,他低头一看,原本破损的血衣被换下,赤·裸的上身别扭地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已经洇出血。 他愣住了,又赧又恼,不知说什么,双唇开合了几次。 最后吐出一句不无恶意的话,“你包扎的技术还是那么差劲!”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白若一哪次受伤的时候处理好过自己的伤口?每次都是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若不是修为强悍,白若一活不到现在。 虽然……虽然苏夜身上伤口的处理已经看得出很用心了…… 苏夜不想承认,他每次想要去想起白若一待他好的画面,总会被心中一团火烧火燎的疼痛强行拽回,然后又灌入那些令人恨意纵生的画面。 一次次鞭笞他,惩罚他,关押他,不听辩解,不问是非,甚至毫不留情地多次将剑捅进他的身体,杀了他……两次! 没有算上这一次。 他都记起来了,上辈子,霁尘追着他,不死不休地砍他、刺他,想将他万剑穿心,想将他剁成一滩烂泥,想让他死无全尸! 而白若一呢? 一声声的“师尊”,一遍遍的呼唤,他就是隔着那木门,不愿意救他,也不愿意见他最后一面。 白若一不愧是神祇!他是那么冷漠,他没有情,也没有心! 尽管伤势严重到卧床不起,难以动弹,但苏夜那鹰隼般炽恨的目光灼灼地落在白若一身上,不曾偏移。 而白若一呢,他满脸漠然,瞳中映的是苏夜,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或许是觉得屋外虚幻的景致都比苏夜有趣。 “为什么不杀了我?” 第354页 苏夜只记得,他在悯苍塔大杀四方的时候,白若一出现了,并且将那把前世杀了他的剑又在他身上捅出了三个窟窿,却不致命。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下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等了很久,等地门檐下那人都站成了一尊雕塑,等到苏夜开始怀疑眼前的人不是白若一,而是一个仿真的傀儡,很久,都没等到回复。 想说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苏夜嗤笑着,笑地胸腔震颤,笑地伤口撕裂。 “当着那些修士的面杀了我,你还可以是高高在上的辰巳仙尊,被我玷污这件事也能翻篇。”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蹙眉道:“莫不是我已经死了?这里……这里不是人间?地狱原是这样的吗?” 想到什么,他蓦地睁大眼睛,狠狠瞪着白若一,目眦尽裂,咬牙痛恨道:“你杀我也就杀了,你死什么?!” “…………” 他竟以为自己被白若一杀死后,白若一也同他一起死了…… 这么看,这个反常的世界倒也能解释得通,幢幢竹影的居所是白若一所喜爱的事物,而漫天霜雪的昆仑神殿是苏夜两辈子最忘不掉的地方。 他曾经在昆仑登临人极,自称魔君,又在那里强迫白若一雌伏身下,任他蹂·躏。 所有的被炽热的,被盛放到极致的,无论是情·欲,还是憎恨都曾在那里实现过…… 毫无疑问,苏夜恨白若一,越恨他,心脏越是畅快,越是舒坦。 可他永远不能接受的是:白若一会死! 他像个疯狗一样不能接受这样的情绪,捶打着镌花窗棂,捏碎了床头雕木,又发了疯般撕碎锦被,飞絮如雪,飏了漫天。 他不止步于此,不顾渗血的伤口,蹒跚着步子,疾驰着,冲到白若一面前,揪起衣襟,目眦决裂地看着一潭死水。 “你死什么你死?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吗?你以为死了,我就不会计较你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窟窿了吗?!”恨意愈盛,近乎是吼出来的,振聋发聩。 那些话说完,苏夜懵了很久。 他又拼了命地摇着头,喃喃的话是细碎的,难以拼凑成言语的,大约是震惊于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不是白若一对不起他,是他连累了白若一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忘掉一些事了。 从天而降,将小乞丐揽进怀里,要收他为徒,给他一个家,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护他周全的白若一…… 即使被他压在身下,被迫承受着屈辱,却始终说不出半个“恨”字的白若一…… 教他要变得强大,要有能力护好自己的白若一…… …… 那些记忆就像是只能平静下水面,才能看得真切的记忆,可苏夜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被什么东西勒地很紧,想要逃开,只能不停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会扰乱一池春水,直到那些回忆画面被打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灼灼地看着白若一的双眸,忽略掉那怪异的,蒙着一层薄如雾霭的灰眸,他在他眼底,看不到波澜,却足以深刻。 深刻地让他想起悯苍塔内,三生石前,他一次次捅穿他的身体。 伤口还疼着,他没有死! 他终于明白了…… 苏夜目光灼红,浸透了恨意,“辰巳仙尊……白若一……” 他忽然笑了起来,一圈逡巡下来,近乎绝望又破碎,惯以恶意揣测。 “你不杀我,自有你的算计,你要困住我,你怕我杀了你守护的天下苍生,你想囚禁我……是这样的吧?” “……师尊?” 嗓音是哑的,是阴鸷的,是恨极了的,这一声师尊从来是与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霜下泥,是水中垢,是雪中污,是想弄脏眼前这个人的欲望…… 饶是如此状态下的白若一,也被怵到神性紊乱,长睫煽动,垂下,像是被灼伤。 第174章 【神魔井】爱恨皆炽盛 白若一回过神的时候,呼吸猛地被撰取,胸腔剧烈起伏,喘息着。 神性被短暂压制住,熟悉的气息不断缭绕在唇齿间,他被激地一阵慌乱,眸中氤氲水雾,眼尾都是湿红的。 劲俊的男人身躯覆在身前,抵在门框上,木门撞上墙,发出剧烈的震颤声,几乎要倒塌。 带着满腔愤恨的吻落下,湿粘粗糙的舌头侵进口腔,迅猛又激烈,唇齿磕碰,撰取气息,恨不得将他吻地窒息而死。 掀乱一池死寂。 苏夜恨他对自己无所感知,白若一可以怨他,骂他,恨他,甚至杀他,但就是不能无动于衷,像看个陌生人一样,波澜不惊,又带着泛滥的降悯看着他。 那眼神让苏夜生不如死! 于是,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不顾自己被戳了几个窟窿的伤口皲裂淌血,染脏了白若一的衣裳,粗砺的大手攥住白绡,扯下,滚烫的掌心立马覆上了冰凉如死人般的白皙皮肤。 许是那烫灼伤了白若一,刚刚的沉溺被惊醒,霎时间回过神,不留情面地狠狠咬破苏夜的舌尖,腥甜漫在口腔,他猛地推开苏夜,手捂在胸口,扯过破损的衣襟遮挡住。 反身掠开,又一脚踹在苏夜腹部渗血的窟窿上。 凤眸怒竖,眉间紧皱,近乎失态地吼出声。 “疯够了吗?!” 白若一冷峻凶悍,可苏夜就这么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不带半分惧意,甚至眼底泛出一抹病态的笑意。 第355页 他伸出舌尖舔去唇边的血渍,好似在细细品味余温,狎昵又暧昧,白若一的反应让他惊喜,于是,他不要命地刺激他。 “我亲的你不舒服吗?你眼睛都湿了……” 这话像是从喑哑的嗓子里洇出来的,促狭又湿泞,恶意横生。 “这张嘴,我上辈子,这辈子都尝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不习惯?你不杀我,难道不是舍不得我死吗?我死了谁还能满足你啊?” 他所有的样子,苏夜都见过。 辰巳仙尊,白若一,曾被孽徒折磨到哭红了眼眶,被折腾到说不出话,到魂灵破碎……即使他不承认也没关系,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哪个样子,他苏夜没见过? 白若一站不住了,要不是靠着木门,他或许要被气得晕厥倒地。 那目光带着狼兽般的野性,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即将入口的猎物,这个人是他的小徒弟,却更像两百年前的昆仑魔君。 稍有些憨傻的,执拗的,笑意甜蜜的小徒弟不会这样的,他只会温柔地站在他身边,乖巧听话,偶尔顽劣,却生怕惹他生气…… 更不会强迫白若一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白若一有些恍惚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苏夜,都不再是曾经那个白若一和苏夜了。 瞧着他的每一眼都是刺痛…… 白若一垂下羽睫,不作回应,丢下几瓶像是伤药的东西,要转身离开。 “你要走了吗?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苏夜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 出去? 出去做什么? 苏夜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外面的世界令人厌恶反胃,都是一些宵小,他不是一个有野心占据九州,让苍生臣服于他脚下的人,他嫌脏! 那他要出去做什么?杀光所有人吗?然后呢? 苏夜怔忡了很久。 白若一背对着他,不知他想什么,细数悯苍惨案,他敛去神伤,淡淡道:“……钟续有钟家为他收尸,已经落葬了。” 提起钟续,恨意陡生! “……那其他人呢?”苏夜眼神狠戾,忽然找到了方向,仇还未消。 “…………” “辰巳仙尊好本事,你将我这样一个魔头藏起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到时候要怎么做?是要将我交出去,还是再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我?啊……我想起来了,悯苍塔来的修士还不够多,要真正当着天下人的面诛魔,才能以正视听吧?” “……要多久?”苏夜鸷笑着问。 那些话像是一把把利刃,扎进白若一心里,他浑身难受地颤着,此刻的神性已被他短暂压制着,所有的感受都是他本人的,他无法不被苏夜的言语刺伤。 刚刚那些话,每个字都能明白,凑在一块儿,白若一却理解了很久,都没完全弄清楚意思,他茫然地问:“……什么?” “传出诛魔的消息要多久?我是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 白若一听明白了那句话,他颤着眼睫回过头去看苏夜,目中尽是不解,尽是惶然。 而苏夜呢,像是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恨不得再吐出几句刀子,狠狠地刺他。 好像白若一越难受,越痛苦,越在意他,越被他折磨,他就越舒坦。 回忆遥亘,苏夜看着白若一开开合合的双唇,微颤的声音与记忆深处某刻重叠在一起,搅乱了他的坚定,识海生疼,就像是要将魂灵撕裂。 白若一说:“我不允许你被任何人伤害,我也不会为了你去杀他们,亦不能任由他们伤了你,若你成魔,我就将你关起来,永远不能出去祸害人……” 那是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是在劫后余生中。 苏夜听见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师尊已经把我关起来了。” “嗯?” “师尊将我关在了……你的心里。” 一直记不起来的回忆突然蹦出,拉扯着神识,头疼欲裂,但苏夜能忍,他咬唇不吭一声,面不改色。 眼睁睁看着白若一无奈垂眸,叹了口气,又瞧见白若一银灰如冰晶般透彻的左眸映出一支雪白的凤翎羽笔,在眼前实化,然后他手持羽笔,凭空画出一道空间之门,迈开步子,消失在眼前。 人在眼前离开了很久…… 苏夜浑身无力,坍塌倒地,他便任由自己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无端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两百年前他囚禁白若一,将这人毁地灵力尽失,困在自己身边,任由自己享用,现如今,被困的却成了他自己。 两百年前,即使身在囹圄,白若一的骨气和傲气一直都在,若是气急了,也会想办法让苏夜找不着他,直到震怒的魔君翻遍整座神殿,扬言他再不出来,他就杀光所有伺候他的奴仆。 他才不甘愿地又一次出现在苏夜面前。 自然,作为惩罚,这一夜的魔君寝殿彻夜红烛高照,烛花落满了床褥枕席,也灼红了仙尊白皙的皮肤,有的能被楚楚衣冠遮盖,有的太明显了,高束颈项的狐裘绒毛都挡不住。 第二日,他所经之处的魔修皆侧目瞧他,且红了脸。 魔君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一开始是真的被白若一的闪避震怒,后来,即使白若一安安分分被囿在神殿中,他也会找出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惩罚他,蛮不讲理。 第356页 但一个被圈禁的仙尊,跟魔头讲什么理呢? 面目苍白,眸中阴鸷,眼底狠毒的魔君捏着白若一的下巴,扼住他的喉咙,不无恶意地说出些令人心寒的话。 “为何本君醒来没见到你,你什么意思?就这么想躲着本君吗?” “都灵力尽失,在本君的神殿被困成奴隶了,怎么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做给谁看呢?” “我是脏!天生就是个烂泥里长出来的乞丐,心思龌龊,觊觎自己的师尊,那你呢?本君的好师尊……你被这么个肮脏的孽徒玩·弄,让本君看看,你里面是不是也被弄脏了……” …… 两百年前,苏夜囚困白若一的时候,恨不得将人拴在自己身上,醉死温柔乡。 有时候,苏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恨这个人,还是占有欲作祟,但他就是离不开这个人。 两百年后的今日,苏夜被白若一囚禁了。 白若一不知以何种手段,给他造了一个小世界,将他关在这里,却不见他…… 自那日苏夜醒来后,已经过去很久。 耳边始终是不徐不疾的潺潺溪流,像是永远都不会干涸,明明没有太阳,暖色的光却投在竹林中,漏下斑驳的影子,静谧又美好,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苏夜偶尔会出去走走,再往远处去,便是漫天霜雪化作的世界,天空蒙了云翳,是灰的,霜雪像是下不完,神殿就像两百年前一样崭新,空无一人,脚步笃笃踏过,只有冷寂的回音。 这个小世界中的时间不会流逝,没有白天黑夜。 随着前世尸身被烧毁,五阴炽盛侵入体内后,他前世的力量都回来了,不需要像凡人一样吃喝作息,苏夜唯一估计时间的方式就是他胸腔腹腔的窟窿都好得差不多了。 却始终没再见到白若一。 他不否认自己会想他,想到咬牙切齿,想到心绪翻腾,想到目眦尽裂,他贪恋他的身躯,也渴望他的魂灵。 五阴炽盛是火星,白若一就是他的干柴,一碰就着,就燃烧,熊熊燎起,燃烧理智,燃烧爱意,燃烧良善,烧毁一切。 前世亦是如此…… 没人知道的是魔君之祸,起因在白若一,是白若一为了给苏夜续命,亲手去神魔战场的乱葬岗,寻回了五阴炽盛,然后种在濒死的苏夜身上。 起初并没有异样,只是炽热了少年纯澈的爱意,一次次渴望占有和一次次强行压制。 再后来的事…… 苏夜踱步到神殿尊座前,三十九级台阶将尊座托地高高在上,与两百年前的一般无二,明知道这是假的,他还是想起了过往种种。 他那时支颐侧坐在神殿尊座上,眼底是不屑和烦躁,被迫处理俗事让他愈发躁郁,他只想去见白若一,满脑子都是那人匍匐在自己身下,眼眶通红,水雾涟涟的模样。 他被三十九级台阶抬地很高,这个角度让他很难看清跪伏在殿下的人是谁,但他没那么关心。 要么是八大仙门来送礼的,要么是袭击神殿被俘的,又或者是人间的祸害,被送来审判的。 穹顶上悬着的神剑寒光熠熠,那是他们师徒二人一战后,苏夜带走的,后来就悬在神殿穹顶上,悬在殿下跪伏的罪人头顶上。 以他昆仑魔君之度量,丈天下苍生之罪恶。 八大仙门可以是权威,可以指魔即诛,悯苍塔可以是审判者,可以审讯天下人。 那他昆仑魔君为何不行? 他常常在深夜的寝殿中,诡谲暖黄的烛泪下,餍足地搂着白若一,在他耳边喃喃。 “八大仙门的苍生标准未免太狭隘了,九州大陆并不只是人族的天下,那些妖,那些魔兽和神裔也是苍生,本君觉得放任它们最好,自己靠本事为自己争取,最为公平……” “…………” 久未得到回应,苏夜以为白若一睡了,他从背后圈住他,在他耳廓轻啄几下,果然引起身下人的阵阵战栗,苏夜不由觉得好笑,轻哼一声,掰过他的脸,又流连在温软的唇瓣间。 饕满餍足后的魔君耐心格外的好,白若一不理他,他也不生气。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夜都快睡着了,微哑的声音才从白若一口中溢出,灌入苏夜耳中。 “人……人天生到底是弱些的……他们没办法从魔兽爪下生存的。” 或许是被白若一的蠢话气笑了,年轻魔君捂着前额闷了好一会儿声,在白若一皱眉不解的目光中,他目光渐深,阴恻道:“但人毒啊!” “与其担忧人类,本君倒更担忧那些蠢笨的妖魔。” 白若一别过脸去,没有回话,但心中确实抽痛的,那一夜他未眠,其实他很长时间没睡过了,特别是身侧躺着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掀开獠牙,将他吞吃入腹的豺狼。 …… 记忆是破碎的,苏夜只能零星地想起一点,他能记起的前世几乎都是与白若一相关的,好似是一种执拗,忘了谁都不想忘了白若一。 至于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将笼中关押的妖魔放出来,放任它们肆虐人间? 苏夜记不清了。 他站在穹顶之下,抬头望着那三十九阶抬起的魔君尊座,恍惚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年轻的魔君脸色苍白,他常头疼地厉害,眉头蹙得紧,眼底闪着细碎的暗红流波,恹恹地偶有掀眸,瞧一眼外物,兴致缺缺,然后挥手丢给旁人去处理了,只顾着,只想着去见白若一,好似只有见到他,抱着他,吻着他,才能缓解他体内的躁郁。 第357页 原不是这辈子记不起来,前世的时候,他就不太在意了。 一个人亲手做了一件怎样的事情,他多少会记得住,更何况是杀人屠城呢? 有些扣在魔君头上的事,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并不是他做的? 第175章 【神魔井】并无舟可渡 “不渡,你们还是自渡吧!” 摆渡人披着蓑衣,掌撑舟楫,不曾靠岸,他身后是连绵的青柏,两岸连天,郁郁葱葱,面前是些仙门的修士。 这几日的涿光山比过年还热闹。 噼里啪啦的无数双唇开开合合,讲得头头是道,但混在一起,难免让人想到蚊蝇之类的物种。 “我劝你这区区摆渡人,不要不识抬举!” 他们起先还能好好说话,客套礼貌,君子之态尽显,但也禁不住这摆渡人状若聋哑般无动于衷。 若不是涿光位置特殊,进进出出必须摆渡舟楫,他们怕不是已经冲进涿光山,群围如是殿,指着石决明,让他给个交代了! 白若一和苏夜都藏匿在涿光的神魔井中,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动静,但那毕竟是悬在众生头顶上的一柄利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了。 他们是左思右想,寝食难安,终于来此要个说法。 峡前的人越来越多,来的门派越来越全。 大部分人口径一致,除了无念寺。 怀善和尚双手合十,未语先礼,“各位施主在此蹉跎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去整顿仙门,驱逐余下的妖魔,恢复生机才是。” “你这和尚!怎么说话的呢?恢复生机固然重要,但那魔头还没死呢,万一我们花了大价钱重建了损失,这疯子又出来祸祸一波,你负责啊?你们无念寺自己都穷得叮当响。” 那说话的修士衣着华贵,一尘不染,一路风尘仆仆还能爱惜衣裳,想来富地没那么容易,定是极其爱惜财物的。 和尚见说不动他们,也不强求,继而道:“各位施主来得早,或许还不知外面的情况,仙尊并不在涿光,这些日子,他已将九州大多的妖魔驱逐出去了。” “什么?你是说……白若一不在涿光?那涿光的神魔井里岂不是只剩那魔头了?” 这话引起众人深思。 “那魔头当时伤的挺厉害的,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吧?石决明怎么想的,不趁这个时候要他的命,为民除害,还等什么?” “莫不是怕得罪了白若一?” “说来也怪,我还以为白若一是来劫囚的呢,谁知道他二话不说先捅几剑,讲真哦,啧啧……那几剑捅地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嘁……最后不还是把人带走了?” “也是,他们俩,那是什么关系啊,啧啧……” …… 他们的关注点居然并不在九州妖魔尽被驱逐,天下得以恢复生机。 许是无奈,和尚目光触上摆渡人,两人齐齐叹息。 摆渡人扬起嗓子,把歌吼了出来,“心如何,似迷津,无舟子,可渡人,唯自渡,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和尚深以为然,转身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不出摆渡人唱词里的嘲讽意味,但他们奈何不了他,摆渡人足下的飞舟是高阶灵器,在场无人能追上,没有那舟子,他们根本攀不上两峡尽头的瀑布。 今日热闹地有些过分。 摆渡人抬高斗笠,瞬间看见一抹熟悉身影。 “摇光仙君?”他困惑茫然。 不远处,雕棂的华丽马车被掀开帷幕。 君栖迟朝车内伸手,一抹紫衣的少女便乖顺地将纤指搭去,君栖迟又忽然抽开手,任由人失了重心,跌向他,少女姣好面容上并无慌张,任由自己坠向任何泥壤,下一刻却落入男人怀中。 君栖迟面色阴沉,舒了口气,还是扯出一抹勉强的笑。 周围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修士们,鼻尖抽动,倏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馨香,那香味像是某种草木,就连不葬谷的医修都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香对修士而言是具有极强的吸引力的。 他们目光灼灼,盯着两人,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君栖迟搂着少女的肩膀,少女面上覆了一层薄纱,掩去容貌,乖顺地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像个死物。 “这是……” 摆渡人懵了一瞬,但很快又明白了什么,随即厌恶地瞪了君栖迟一眼。 这个人越来越疯了! “我不是为仙尊和苏夜而来,烦请船家渡我。”君栖迟端地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眼底病态的疯被掩饰地很好。 摆渡人嗤笑一声,“你不是已经找到自渡的方法了吗?” 虽这么说,他还是将舟子摆到岸边。 君栖迟搂着紫衣少女踱上飞舟,回首对着众修士道:“诸位在此枯耗确实没什么用,就算让你们上了涿光,又能如何?魔君即使是受伤了也还是魔君,在悯苍塔打不过苏夜,在涿光就打得过吗?若是胁迫石山主的话……诸位别忘了,山主爱子至今还因悯苍一事昏迷不醒呢,再怎么说,涿光如今依旧还是八大仙门之首。” 一番话说得仙门众人满面赧然,又羞又恼。 他又补道:“有这时间,还不如想办法去说服白若一,毕竟,这世上能手刃魔君的人也只有他了。” 第358页 这话听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 有人觉得可信靠谱,有人觉得不过是一个疯子乱吠。 不重要,他们能不知道在此耗着没用吗?不过是各怀鬼胎罢了。 但有一件事,他们是不知道的。 魔君尸首被地心火燃透后,余下的骨骼成了对妖魔而言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脱骨香,因此,随着魔君苏醒,万魔来朝,肆虐九州。 白若一将苏夜带回神魔井造就的小世界后,便手持羽笔,画出时空裂缝,将那骨骼扔了进去,千千万万的妖魔追随,虿拥着跟进了裂缝。 眼看着,九州妖魔尽数被封印进时空裂缝,危机几乎解除。 几日前,白若一就返回涿光了,只是他如今的能力并不需要借助飞舟,因此,众人还不晓得。 君栖迟也不知,但他做好了等待的打算。 真的见到白若一的那一刻,他眼睛亮了起来,开门见山道:“在下是来求仙尊相助的,作为报酬,在下愿将一些我所观察到的,隐秘在暗处的故事说予仙尊听听。” 见白若一不为所动,他并不慌张,反而勾起唇角,自信道:“……是与苏夜有关的。” 白若一这才掀开眼睫,扫视一眼他们,冷然道:“我帮不了你们。” “为何?” “就算那株神农草曾沾染她灵脉的气息,化作了同她别无二致的样貌,也不是她。” “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她呢?”君栖迟急地往前冲了两步,又迫着自己冷静。 白若一浑身霜寒,异瞳神性,降悯地看着他,他身边站着的少女形同傀木,除了外观与人一致,实在半点人气都没有,只是一株植物。 “还记得天澜城那位吗?”白若一道:“上官裴想复活芳华,但他不知芳华非人,只是一截芳华木,一截木头怎么可能拥有魂灵?死了就是死了。” 许是神性被种在心中,白若一无悲无喜,看向任何事物都带了一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他双唇开启,犹如魔咒,“你只知自己从山野捡到她,当她是个孤女,从不晓得她并非是人,而是一株辛夷草。” “摇光没有魂魄。” 终于绷不住了,君栖迟神态失常,他一把扯掉少女脸上的面纱,指甲不小心划破少女娇嫩的侧脸,里面淌出的血是碧绿的。 “你说话,说你是楚辛夷!说话……说话啊!” 神农草不会说话,毕竟不是修炼成型的,只是被强迫化形,还是化作了别人的替身,她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傻笑,脸上淌着血也丝毫不觉得疼。 哪里像那个少女时期的故人了?楚辛夷最喜欢对着他撒娇,对着他喊牙疼,对着他蛮不讲理,对着他吵吵嚷嚷。 但其实,楚辛夷早就死了,后来那个死晚了的是摇光…… 君栖迟像个疯子一样,攥着少女的双肩,猛烈摇晃着。 他一直将自己眼底的疯压制地很好,好地他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白若一旁观着,大约是在人间沾染了太多人气,他忽感有些悲怆。 若是……若是两百年前,苏夜没办法复活,他会不会也同眼前这人一样?若是他那日在悯苍塔失手杀了苏夜,就再也没有机会逆天改命了,他又该如何?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茫茫皆不见。 到了那个份上,他会比眼前的男人更疯狂! 疯也疯够了,大约是想到什么,君栖迟眼眸忽然亮了起来,他几乎有些站不稳,蹒跚着,恳求着,祈怜着,看着白若一的目光像极了那些罹难于滔天洪水中的信徒。 “……我求求你,你有办法的是不是,苏夜也没有灵魂,你是怎么复活他的?是不是重生术?你告诉我,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谁告诉你的?”白若一神情不变,眼底寒霜,嗓音却骤冷。 君栖迟没有说话,灼灼地看着白若一,他口中含着的秘密要花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白若一:“摇光的尸身还在吗?” “在!一直在!辛夷花海中,保存地很好,就像睡着了……” 白若一并不打算告诉君栖迟自己的方法,那代价君栖迟付不起,也没资格没能力去那样做。 “摇光是草木成灵,算不上妖,大约是魅一类的灵物,死后没有魂灵,但可以将其原型种下,以心头血浇灌,或许……几百年后还有机会化形,但是……” “但是什么?” “重新活过来的,不是摇光,也不是楚辛夷,她可能只是一个对你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的生命,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犹未可知,这样……你还要去做吗?” 或许是终于松了口气,君栖迟眸光柔和起来,疯劲也下去了。 “那我便努力多活些年,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在,就算不认识我了,我就重新与她相认一回,这一次,我会收她做徒弟,会满足她所有愿望。” “那她呢?”白若一斜乜一眼依旧傻笑如傀木的神农草。 “本来就是个用来装摇光魂灵的躯壳,既然没用了,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了。” 君栖迟舒了口气,又将自己收拾地衣冠卓然。 白若一瞧着那神农草,竟在她眼中看到一瞬的瞳孔轻颤,万物皆有灵,从你将她当人看待的那一刻起,她便被赋予了魂灵,为你而喜,为你而哀。 第359页 有句话,白若一游在嘴边,又吞进了喉咙。 神农草可以催熟,大大缩短浇灌的时间,或许用不了百年,十几年,二十几年都有可能。 白若一:“作为报酬,神农草就留在涿光,给我吧?” “你该说说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背后的那些算计,那些别有用心,白若一会一个个揪出来,一样样查清楚,全部毁掉,这世上谁都不能觊觎苏夜,包括天上那个! 第176章 【神魔井】魂裂觅归途 神魔井内逼仄狭小,阴寒潮湿。 白若一在曾放置魔君尸首的石床上枯坐了很久,直到心绪静了些,确保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性,才划开小世界的通道,走进去。 小世界中没有日夜之分,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落了满肩,他隐匿身型,站在风姿摇曳的幢幢竹影后,悄悄看着。 青年穿着的是他的衣服,那一袭白裳只看背影,恍然间引人幻想。 若苏夜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从拜入师门起,勤加修炼,成为仙门眼中的少年俊才,随着他斩妖除魔,济世救人,铺满鲜花和掌声中,世人会称他一声“苏仙君”。 他的眉目之间绝不该有戾气和怨念,他亦会一袭白衣,站在白若一身侧…… 幻想终究有些不切实际。 白若一觉得,就算苏夜不能被世人接受也没关系,他可以将人永远拴在身边,关在他造出的小世界中,看着他,守着他。 但不能靠近他。 神性虽被压在体内,却无时无刻不想冲破桎梏,神性是天道种入他体内的,拘着他不得不铲除一切危害苍生的存在。 他只能远远看着苏夜,他怕自己靠近的时候,会忍不住再在苏夜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皑皑白雪中的苏夜并没发现白若一的存在。 他蹲在雪地里,攥着药碗在刨什么,姿势看起来倒像一只皮毛雪白的狼犬。 等雪地被刨出一个大坑后,青年叹了口气,直直地,仰面将自己摔了进去,因是倒在雪坑里,绵软的霜雪托着他的身子,并未发出太大动静。 白若一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蹙眉远远瞧着。 小世界中的霜雪从未停过,簌簌飞琼落地很疾,不一会儿就将苏夜掩埋,躺在雪坑里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任由霜雪覆盖浑身,漫过颅顶,掩过口鼻。 白若一不知苏夜要做什么,久不见动静,但他神识强大,覆盖过去,竟忽然感觉不到生息。 这是做什么? 动作快过脑中的想法,白若一冲过去,颤着手将雪推开。 窒息的感觉骤然消散,苏夜灰白着脸,大口喘着粗气,狭长的眸抿开一条缝隙,看着眼前的男人因为他眉头紧锁,神性的面孔终于缠上了一丝怒气。 苏夜像是计谋得逞一般,无声轻笑起来。 “你做什么?!” 白若一声音是颤的,怒急了! “只是试试,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来给我收尸。” 双唇开合又抿上,白若一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小徒弟蠢地要命,将自己埋在雪里,只要不挣扎,迟早会窒息,目的竟只是想见他。 他怎么就能笃定白若一正巧就在周围,正好就看着他? 万一他不在呢? 或许是肺里太久没进空气,此刻喘着粗气的苏夜连连咳嗽,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苍白的脸被憋得通红,脆弱易碎的模样将那点戾气遮掩住。 恍惚间,白若一竟觉着眼前的小徒弟从未入魔,从未大开杀戒过,本性纯良…… 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揉着细碎的星辰,熠熠发光,苏夜盯着白若一,肯定地吐出:“你在乎我?不舍得我死?” “……我没想过要杀你。” 别过脸去,白若一下意识开口便说出了心里话,但那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心脏就有些不舒服了,莫测的力量灌涌进四肢百骸。 像是要操控他拾起剑,狠狠捅入苏夜的身躯才能作罢,他的目光从苏夜好得差不多的前胸和腹腔扫过,又急切地闪避开,攥指成拳,骨节泛出玉色,掌心掐出血。 要控制不住了…… 趁着理智尚存,白若一狠狠推开苏夜,转身就要走,却被拽住宽大的袖摆。 “你又要走吗?就那么不想看见我?” 不是的…… 可白若一的解释吐不出来,他浑身都竭力压制着神性,颤抖着,不敢回头看一眼苏夜,一看见他,他就想杀他! “我恨你……也很想你……” 苏夜的嗓音是哑的,是颤的,眼眶里也氤氲着一层雾气,怎么都不肯松开掌心的那一抹袖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就是在罡风俊疾的草原上放纸鸢的人,风快将纸鸢刮跑了,他只能狠命拽着那透明地看不出存在的细线,握住最后一点希望,细线将掌心割破,深入骨肉,渗出血,他也不肯放手。 但他惧怕,就算不放手,线要是断了该怎么办? 他要去哪里找他的纸鸢? 苏夜压着五阴炽盛释放出的滔天恨意,将那些美好回忆强迫留在识海中,一遍遍回味,才不至于忘却地太快。 恨,是执念,爱,也是执念! 五阴炽盛能盛放出灭世仇恨,也能湍涌出浓烈的爱·欲。 白若一想甩开袖子,下一刻却猝不及防被拽地跌倒,苏夜的动作太迅猛了,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就跌入温热的怀中。 第360页 他们一齐倒在雪坑中。 世界是静的,彼此的心跳都那么剧烈,渐渐合上节奏。 白若一慌忙推拒,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苏夜扼住手腕,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温热的呼吸泛着雾霭,洒在白若一脸上,白若一一双异瞳蓦地睁圆,急促地眨了几下,他便听见他的小徒弟开口了,吐出了自被他带回来后,最温柔的话。 “师尊……你若囚我,那我便不出去了,不当什么魔君了,不管那些是是非非了,就在这里,在这里被你囚禁,被你捆绑,只要……只要你陪我……” 他的声音是烫的,是灼烧着的,暖地白若一脑中嗡嗡,思绪断片。 忘记了该去推拒,该离开。 尽管五阴炽盛的回归,给苏夜带回了前世属于魔君的力量,但这个小世界是白若一创造的,在这里,只要白若一想反抗,苏夜根本不可能制住他。 他看着苏夜幽深的瞳孔中弥漫的欲·望渐渐铺散开,炽情又缱绻,恨到了极致,也爱到了极致,恍若前世,一次次占有他的时候,世人眼中三头六臂的魔头敛去阴鸷,只想醉死温柔乡。 灼热的吻落下的时候,白若一不知道自己是忘记抵抗了,还是不愿抗拒。 或许,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他也想降悯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 周遭是冷的,冰天雪地,但将白若一圈在怀中的胸膛是热的,里头装着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滚烫又炙热。 温柔的吻燥热起来,越陷越深。 白若一推拒的掌心失了力道,松开,又圈上男人的脖颈,沉入,溺死,不能呼吸,只能从彼此的口腔里撰取一点点可怜的氧气。 彼此深爱的人,像是滚入热油的一滴水,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什么? 神性也好,五阴炽盛也罢,就算生而为敌,不死不休,在这一刻,也抵不过他们对彼此的渴望与灼热。 小世界内只有他们二人。 洋洋洒洒的霜花飘落,落在白若一的眉心眼睫上,又被苏夜轻柔地吻去,朦着灰色雾霭的那只眸子,在苏夜滚烫湿濡的薄唇下,像是化了亘古的寒霜,柔成了一滩春水。 泛滥的水雾蓄积着,然后滚下,衣冠凌乱,簌簌坠落…… 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分不清是辰巳仙尊被魔君囚禁,还是祸世的魔头被关押捆绑。 ……直到很久。 无日夜之分的小世界内算不清时间,大约是驰骋的魔头终于气力耗尽了,沉睡中依然死死拥着怀里的人。 白若一从迷蒙中渐渐清醒,回拥着压着他的劲俊男人。 苏夜是他创造出来的,是他手持羽笔,一点点画出来的,无论是俊俏的眉眼还是唇边浓情蜜意的梨涡,都极尽了他所有喜欢的模样。 指尖描摹着,白若一忽然想:他是要护住这个人一辈子的,无论前尘如何,无论来世怎样,他都要护住他…… 除了欢·好带来的赧意,他惊诧地发现一件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适才交融的时候,能感觉到微不可查的一小缕五阴炽盛从苏夜体内溢出,渡进了他的身体。 若是拔干净五阴炽盛之毒,苏夜是不是就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从而造下杀孽?是不是就不会千夫所指,被世人指为妖魔? 他不能久留,和苏夜相处越久,神性越容易操控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匆匆穿戴,掩去一身的红痕斑驳后,他似逃一般地离开此处。 那蹒跚远离的人,茕茕孑影,漏入苏夜微绽狭长的眸中。 苏夜看着人走开,没有去追。 也不知哪来的信心,他觉得他还会回来,会来见他…… · 小世界外,神魔井中。 “怎么?又舍不得杀他了?” 神性再也压制不住,从白若一神识中蹦了出来,揶揄他。 “你该不会是因这一晌贪欢,沉溺世俗欲望,下不了手吧?他说的倒也没错,辰巳,你舍不得杀他!” 白若一垂眸缄默,没有说话。 神性在他识海中,声音灌满了他的世界,他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逃不掉。 “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责任和目的,你别忘了,他只是你一时兴起创造出来的玩物罢了,只不过出了一点点不可控的差错……” “杀了他,灭了他,你大可再创出一个完美的玩物。” 一直缄默的白若一忽然开口了,“……不一样的。” “如何就不一样了?”神性诧道。 “我创造了他,给了他生命,赋予他能力,但所有的经历和神识都属于他自己,他是一个……是一个完整的人,无可替代,仅此唯一。” 神性默了会儿,倏然嗤笑一声,像是看什么笑话般。 但很快,祂便笑不出来了。 白若一在割裂自己的神识!要将祂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出去! “你疯了?!” 祂急了,“你这样做撑不了多久,你那灵脉都烂成什么样了?你想死吗?” 强大的识海泛出灵光,薄如雾霭,朦胧地照亮昏暗的神魔井,白若一那只朦着灰色薄雾的眸子在渐渐清明,伴随的是神魂刀割般的疼痛,他咬着牙一言不发,都不哼一声,沉默着在识海中一刀刀割裂自己的神魂。 “……魂、裂!” 神魂的割裂要比肉身的千刀万剐疼地多。 第361页 他感觉原本属于自己的神赐的力量渐渐平庸,奔腾如清冽灵泉的灵脉在渐渐凝滞,雪山的溪流被冰封,勉强地缓慢流淌,灵脉布上斑驳的劣迹,像是锈了的铁刃。 神性最终还是被他从神魂中割裂出来,封印进灰雾的左眸中,朦胧晦涩的左眸变地透明,像是银灰色琉璃做的珠子。 他撑着虚弱的身躯,颤着手掏出一枚神农丹,咽进喉咙。 “……至少暂时不会。” 一贯如影随形的神性听不见他说话,做不出任何回应,白若一成功了。 “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状态罢了。” 白若一垂眸细数掌心躺着的神农丹药,还剩七枚,能撑很久呢…… 苏夜根本不知道,白若一灵脉的枯竭与守护魔君尸身没有太大关系,就算那具尸身不毁,白若一也注定湮灭,或许不是灵脉枯竭而死,也会是别的原因。 这些年的寿数,都是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从亘古万物规则的漏洞中偷来的。 白若一阖眸,任由自己躺在魔君曾躺过的石床上。 大约是神性被封印了,曾经难以完全感知的情绪猛然袭来,犹如洪水猛兽,将他淹在其中,要溺死他。 那日,君栖迟告诉他的事情,变得更深刻,更清晰,犹如附骨之蛆,啃噬他的魂灵。 “从被悯苍塔关起来的那刻起,苏夜就没想过要伤人,他是束手就擒的,雪朗以你的名声威胁他,他不想连累你,才揽下所有罪责。” ……是这样的吗? 在苏夜眼里,白若一的名声竟要比他的命都重要。 “……他是被他外公苏知言亲手交给悯苍的,那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钟毓秀指认他,说他是魔君夺舍重生,没有人帮他……” “就算这样,他都没想过要反抗,他甚至破开了囚笼,以他的能力,想要逃离没那么难,大约是……并不知道归途在哪儿,他不晓得自己能去哪儿……” 字字诛心。 白若一该知道的,苏夜从不曾罔顾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他们说他是妖魔,是邪佞,可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会比苏夜手上的少吗? 归途…… 他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因为觉得这茫茫人世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了…… “……若是他们没杀钟续,苏夜依旧只会束手待毙。” “悯苍后面的那个人骗了所有人,他知道焚毁魔君尸首并不会致死苏夜,那个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或许并不想让苏夜真的死去,造成如今的后果才是他的目的。” “若是仙尊并未及时赶到,苏夜会怎样?那个人或许就达成目的了……” “在下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君栖迟顿了顿,又道:“若是石少主醒了,仙尊可以去问问,他或许看了到些什么。” 君栖迟走后,白若一愣怔了很久,杵成了一尊玉雕。 心口是抽搐的,苏夜那里有他一半的心脏,他自然有所感应,可是神性像是毒药,屏蔽他的感受,麻木他的知觉。 直到他终于撕裂魂灵,将神性封印,那些重新活跃起来的感知犹如鲸尾拍岸,惊涛骇浪狂卷而来,冲击他的魂灵,整个人像是被水刀割碎了一般,体无完肤。 痛不欲生…… 白若一向来是自矜的,是压抑的,他从不会被情绪左右到失态。 这一刻,他撑不住了,横流滚烫的泪水模糊了眼睫,模糊了视线,眼前幽暗的长明灯都是斑驳的,星星点点的。 白若一……你口口声声说要护住他,哪一次是护住了的? 白若一,你就是这么给人家做师尊的吗? 他给了苏夜生命,让苏夜来到这世上,却又带给他无尽的苦楚和折磨……终究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做的太失败了。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喉咙都哑了,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抱着膝盖,一声声失态地喊着对不起,没人听,也没有人劝他停下,他就一直说着,从低声喃语,到失态地哭喊出来。 这辈子,这一生,这万万年孤寂的岁月中,他唯一一次,如此失态,如此放任,如此痛心…… 第177章 【神魔井】神怜与疯魔 小世界中没有日夜之分,但神魔井有。 一缕晨光偏过穹顶的缝隙,投进井底的时候只剩下微弱的光亮,对于昏暗中浅眠的白若一而言,已经很刺眼了。 他从石床醒来。 已经很久没去过小世界了,但他也没宿在外间的云栖竹径中,那里布满的都是曾经的回忆…… 他设下结界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扫了,苏夜住过的偏殿早已落满灰尘,搅地桌隙都是蛛丝。 白若一默了会儿,破天荒地去了趟涿光的膳堂。 他步子不徐不疾,整个人神性卓然,只是眉心从未松过,眼眸低垂着,长睫堪堪掩过灰眸,眼底隐约青紫,不知是病了还是没休息好。 整个涿光的弟子原本对这位仙尊就是又敬又怕,现如今听闻了那些或真或假的事情,心底生怯,或者好奇或者惶恐,但无一例外,他们不敢靠近白若一。 “……呃……仙尊要吃些什么吗?” 膳堂打饭的值班弟子颠勺的手一滞,咽口唾沫,带着惶恐诧异的目光瞧着白若一,遑论如今的情况,就算以前,这位仙尊也是不会来膳堂的。 第362页 膳堂内,原本吃饭的弟子更是,短短片刻功夫,或三两口扒完饭,撑的两腮鼓鼓囊囊的,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或是抱着碗筷麻利地夺门而出,无一例外,都觉得今日的膳堂不是久留之地。 白若一没管他们,只问:“有糖葫芦吗?” 窗口分饭的弟子没明白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若一:“……蜜酿呢?或者其他什么甜食都可以。” 那弟子愣住,盯着后厨的膳食看了半天,好似在寻找符合白若一所说的食物,但蜜酿糖葫芦之类的食物,是江南的吃食,涿光怎么可能有? “……算了。” 白若一垂首,轻声叹息,便挽起袖子,步入后厨,神性卓然的仙尊一袭白衣,站在油腻烟熏的饭堂后厨中,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那弟子不敢多瞧,匆匆给白若一指了下食材的位置便逃命似地撤了。 两辈子,苏夜对甜食都是热忱的,尤其是糖葫芦这种小孩子才会被吸引的甜食。 白若一曾尝试过去做,只是第一次极其失败,焦黑的糖浆被熬地发苦,伴着山楂的酸味。 给狗,狗都不吃。 偏偏苏夜吃得很开心,好像一吃甜食,少年便什么烦恼都没了,嘴上抹了蜜,便咧开,绽出两弯能盛放醉人酒酿的梨涡。 涿光没有山楂,白若一便挑了些同等大小的,可以一口含住的果子,细细熬着糖浆,他总走神,失败了很多次后,总算有些经验,不至于太丢人,剔透粘密的糖浆淋上果子,待到冷却,包裹在糯米纸中,卖相似乎不算差。 揣着蜜酿,白若一一步步往回走,总有些不似往年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 云栖竹径距山门远,也偏僻地要命,更何况白若一布下结界后,几乎没有不和谐的声音或者是乱七八糟的人再敢闯入。 但膳堂不一样,这里是涿光弟子最活跃,最密集,信息交流最频繁的地方。 不然怎会有个词叫茶余饭后呢? 不止膳堂内,就连周围也是,堂前种着枇杷树的庭院内,后厨的窄巷中,特别是柏树后的池塘。 池塘被做饭的大娘养了很多鱼。 弟子饭后闲着没事干,会掐着馒头一点点投喂,顺道说着山里的闲事,若是鲤鱼能成精,估摸着它们会是整个涿光知道秘密最多的存在了,但显然,膳堂的大娘不会给它们成精的机会,养得白胖了就被捞起来,做成麻辣鱼头,咸香鱼肚,盐焗鱼尾…… 鲤鱼没机会成精,修为高深能辟谷的如杜衡大师兄或者是石少主,又或者是山主和其他长老都不会没事干来膳堂,弟子们聊起平时不好说的闲话,更加恣意畅快。 “……哎,你们说啊,那位真的在咱们山中啊?” 口中的那位,说的自然是苏夜,这一年来,苏夜的名字好像成了什么禁词,他们擅用“那位”、“那魔头”、“他”之类的来代指。 刚来山中没两年的小弟子,没见过苏夜,他好奇又紧张,手掩着嘴小声问着。 “怎么?你不信啊?” “我不是不信,就是没亲眼瞧见,传言毕竟是传言嘛……” “要不,你去后山瞧瞧呗!那位就在后山云栖竹径的神魔井内,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啊!”小弟子手脚抽了一下,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我可不敢!那位不是杀人如麻吗?” 站在岸边,掐着馒头喂鱼的圆脸青年嗤笑一声,逗那小弟子,“你不是说传言毕竟是传言嘛,你又没瞧见他亲手杀人,怎么就觉得他杀人如麻呢?” “……我……我不敢的,大家都那么说,我就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总不能拿命去试吧?”小弟子颤颤巍巍道。 圆脸青年杵了会儿,随后欣然点头,“你说的也没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重生的。” 小弟子愣了会儿,又问:“方圆师兄,你说山主为何这般护着那位啊?这一年来,八大仙门、九州百城天天派人来涿光堵门,山下那些让交出魔头的喊声在如是殿都能听得见,山主也不管,总也闭关,石少主又昏迷不醒的,大师兄都忙成什么样子了……瞧着,挺让人心疼。” 方圆轻声笑着,拍了下那小弟子的头,“你小子挺有良心啊,要是真心疼大师兄,就别学云频那狗东西,净给涿光添乱。” “神仙打架的事,咱们掺合不上,不添乱就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嗯嗯嗯……”小弟子的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着。 方圆抖落掌心沾染的馒头碎屑,从怀中掏出纸笔,蹙着眉头记录着什么,小弟子好奇凑过去问。 方圆说:“别看你师兄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会辟谷,你师兄我志不在此,看过《神祇仙尊镇妖魔》没?还有《魔君的掌心宠》。” 小弟子愕了会儿,忽然瞳孔放光,双手死死拽着方圆的袖子,激动地颤抖。 方圆对小弟子的反应相当满意,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假装抚了抚不存在的胡须。 “开新坑了,我觉得我不能总耽于情爱,格局小了。” 小弟子瞅了眼方圆手中的本子,咽了咽唾沫,有些紧张,“师兄,你是不是不打算写话本,改写史记了?” “嗯?” “这些……还有那些,不都是已经发生了,或是正在发生的吗?” 第363页 一切的故事,或是荒谬,或是令人匪夷所思,但未必就不是真的,故事究竟怎样,怎么看待,是真是假,皆付笑谈中。 九州的纷乱并未结束,才刚开始。 上古阻妖禁制就像是打了无数补丁的破衣裳,捂不住华袍下的虱子,也捂不住挣脱而出的妖魔,补了又裂,裂了又补。 白若一已经不知因此事下了多少次山,腐朽破烂的灵脉根本支撑不住强大灵力的输出,原本三月服一枚的神农丹也只剩下两枚了。 江南的禁制破损的最为严重,已经完全补不上了。 仙门放弃了江南,钟家连夜搬出,去了阳明山,而原本土壤肥沃,人杰地灵,最适宜居住的江南水乡已成蛮荒地狱,妖魔肆虐,民不聊生。 世人不知究竟为何,特别是平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一切的苦难都是需要泄恨的,没了希望就总要找点什么缘由支撑他们坚持下去。 爱和死亡一样强大,生和恨意同样旺盛。 恨那魔君,唾骂苏夜,至少让他们好受一些。 妖魔躁郁起来,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似的,丧失本性,并不是为了填饱腹腔,而是肆意虐杀人类。 就连昆仑……也很不对劲。 白若一撑不了太久了,九州的事,他只能尽力去修补。 神性虽被封印,可祂带来的力量还是能被白若一所用的,只是,斑驳破裂的灵脉根本撑不住那样强大的神力。 他没再去听旁人说些什么,加快步伐回了神魔井。 也许,是最后一次道别了…… 羽笔划开小世界,眼前的景象让白若一诧异不已。 簌簌霜雪静滞在空中,撞上衣衫会化成齑灰,纷纷坠落,中央原本该是暖阳下的幢幢竹影不见了,修长的竹身被连根拔起,带出泥壤,死尸一般躺在地上,毫无生机,暴露出破败的木屋。 木屋损坏地更严重,檐角已塌落一方,半边屋子被拆得只剩栋梁,孤零零的柱子杵在那,随时能坍塌。 “……苏……苏夜。”白若一嗓音是颤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脚步比反应快,冲向那木屋,心里却在胡思乱想。 是不是有人闯了进来?不可能的,没有羽笔,谁也开启不了这个小世界,可他还是会怕,这一年来,他看到太多那样的眼神,那些人恨苏夜,恨不得让苏夜死,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白若一想说,不是的,苏夜没想过要伤人,他秉性纯良,只是……他们都在逼他,他被利用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就算苏夜错了,也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做的不好,他没有教好他,没有管好他,没有将他看紧,没有将他拴牢。 可是,他已经在赎罪了,苏夜不会离开这个小世界,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那些过错,他这个做师尊的会帮他弥补的。 白若一也会彷徨,也会迷茫,他太孤独了,没有人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的,尽力去弥补吧,都会过去的…… 但是,没有…… 振聋发聩! 彷徨不安的野兽在嘶吼,那声音几乎是能穿透耳膜,将嗓子喊哑的。 那人在木屋后,坚硬的磐石被击碎。 青年狼狈地匍匐在地,身上挂着布条和碎片,隐约看得出曾经是一件衣裳,都被泥污和血迹染地面目全非,肩上,腰上,胸膛上都是指尖挠出的血痕,很凶残,像野兽撕裂猎物一般,带走大片皮肉。 尤其是胸膛前,那菱形的剑疤上,几乎要被碎石片剜出一个大洞,那起伏的胸膛下是心脏的位置。 青年鲜血淋漓的手上还紧紧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石。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地痛不欲生,苏夜双手抱着锋利的石刀,就要往心口扎去…… 若不是白若一从愣怔中回神,狂奔而至,抱紧他的手,下一刻那胸口怕不是会被剜出一个大洞,露出猩红跳动的内脏。 “你做什么!你疯了!” 白若一面目狰狞地很,半点没有适才神性又淡漠的模样,眼眶通红,石刀割破颀长的手指,淌出的血同苏夜的混在一起。 苏夜眼中什么都不剩,仿佛五感被屏蔽一般,只觉得心头疼地厉害,怎么挠都还是疼,止不住的,里面很疼,只有划开胸腔,将心脏捏碎了,才不至于继续疼下去。 他双手握着石刀,还要往心口扎,但被阻止了,怎么也使不上劲。 双眸猩红,面容扭曲,他忍不住了,太疼了啊! 只有摧毁了痛源,他才可以停歇。 胸腔里是张牙舞爪的恶魔,教唆他,撺掇他,告诉他什么是仇恨,什么是怨念,什么是背叛,什么是抛弃,还有……什么爱·欲…… 一双双敌视的眼神看着他,一张张开合的双唇控诉着他,指指点点……那些人都该死的!他只有杀了那些人,只有尝到了人血味,才能稍稍压制那嗜血的欲望。 可他怎么办? 他出不去,他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心口好痛…… 苏夜嗓子是哑的,发出的嘶吼几乎同魔兽没什么两样,震耳欲聋,要撕破嗓子,也发泄不完。 双手被制住,他还是固执地握着石刀,要朝自己心口剜去。 力气大地惊人! 下一刻,他的双手被释放了,因惯性,握着石刀的手顺利地扎在心脏的位置上,预期的快感并未如期而至。 第364页 温凉的血液淌在他胸前的皮肤上,引起一阵战栗,胸口好暖,那几乎撕裂他的疼痛像是被减缓了。 浓密的眼睫掀开,眼底的猩红散去不少,恢复了深邃如冥潭的漆黑。 他看见自己胸膛上捂着一只手,那白皙颀长的手背上扎入了一块刃钝的石刀,锋利的刀芒碎裂成无数细碎的石子,星星点点,密集地斑布在苍白的手背上。 苏夜双唇颤着,嗓子哑了,短时间说不出话。 他顺着那手看去,瞧见熟悉的面容正含怒含怨地看着他,苏夜整张脸都是怔忡的,瞳仁是颤抖的。 除了怨怒,那双凤眸里还有怜惜和痛楚,不知是因为手上的伤口太疼,还是心痛。 “……疯够了吗?!” 这是白若一第二次对苏夜说这样的话。 苏夜清醒过来后,心中蓦然一酸,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关在这里了。 原来,在白若一心中,他是个疯子,疯了的人自然要被关起来的,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对旁人不留情,能痛下杀手,对自己也一样…… “……我是……我是疯的吗?在你眼里……” 在你眼里,我已经疯成这样了吗? 第178章 【神魔井】颠倒宿霜花 胸腔里奔腾的怨恨还未消散,齿关咬地死紧,便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怀抱。 苏夜的脸猛的被埋进温热的胸膛,淡淡的竹茶清香萦绕在鼻尖,耳畔是声声律动的心跳,他的侧脸隔着被蹭脏的衣襟伏在白若一颈下。 双手绕过他的后背,紧紧拥着他,他能听见白若一的声音,一边说话一边能感受到身体的颤动。 “……不是的,不都是你的错,那些事你也不想做的……答应我,不要伤害自己了。” 苏夜的耳朵贴在白若一胸膛前,那些声音是沉闷的,没有隔着空气,像是从白若一的心脏里腾涌出来,直接传入他的魂灵中。 说到后来,他能感受到白若一嗓子是哑的,是哽咽的,是颤抖的。 对于苏夜而言,白若一这个人是有魔力的,好似只要靠近他就能消除心中的狂躁,就能止疼,他是他的药。 他贪恋地蹭着,汲取这个人身上的气息。 刚刚的挣扎中,白若一怀中姜黄色的油纸终于掉落。 跌在地上,纸包散开,几枚滚圆的果子淌出来,落在被鲜血染地泥泞的雪地里,沾了污渍。 能看出那是被透明浓稠的糖浆包裹的果子,什么颜色都有,很好看。 苏夜颤着手,指尖夹起一枚。 “……你做的?”平静下来的嗓音恢复了不少,还是有些沙哑。 白若一捏着他的手,“别吃了,已经弄脏了。” 苏夜没理他,塞进嘴里,左腮被撑地鼓出一块,舌尖卷着蜜糖,他垂眸瞧着那包弄脏的蜜酿,带着血腥的的甜,丝丝渗透口腔,裹挟着,又被他咽进破裂的喉咙。 好甜…… 不苦了…… 如果每天都可以吃到就好了…… 蜜酿做的不算精致,但他确认这是白若一亲手做的。 他是不是并不只是将他当作疯子关起来,囚禁起来?他不并不只是为了不让他伤人而这样做? 甜蜜裹挟在口腔,苏夜心中却泛上一股苦涩,他垂下眼睫,任由白若一指尖轻触他的皮肤,将那些伤口一点点治愈,这样的疗伤方式,九州没人可以做到。 他不知道白若一遇到了什么,如今的修为竟如此强大。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可他知道有的问题他如果脱口而出,多半得到的会是白若一的缄默,这个人不屑说谎,但遇到不想回答的事情,他牙关紧阖,甚至连个安慰的谎言都不会说。 每当这个时候,苏夜便涌起一腔冲动,血液翻腾,他想敲开白若一的口齿,想从他嘴里听到细碎的,不成词句的呻·吟。 口腔里的蜜酿一点点化开,香甜的气息缭绕在唇舌,果子嚼碎咽了下去,苏夜抬眼看白若一,那双异瞳终究不再那么不近人情。 “……你很久没有来了。” 刚才还是恶狼般的青年,此刻委屈地垂着一双圆润的杏眼。 “院外的竹叶落了七千三百二十一片,雪涨了三尺,就连檐上的霜也被压地抖落了七十二次。” 他的世界中没有日夜,没有时间,辟谷后不需饮食,他没有任何计算时间的方式,唯有这蠢办法。 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一年了,但能感觉应该很久了。 “你很忙吗?在忙什么?” 苏夜不知道他被白若一带回后,九州发生了什么,那些妖魔不是苏夜召唤而来的,他自然以为自己就是仙门最大的威胁,只要自己不出现,整个九州依然风平浪静。 而白若一呢,他并不打算回答,只默着看了会儿苏夜,松了拥着他后背的手,缄默不语。 眼前的人什么都不说,总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自己付出了多少,他总自己扛着,甚至任由别人厌恶他,憎恨他,他从来不晓得辩解两句,清冷孤傲地令人咬牙切齿,好似高高在上的神祇,谁都不恨,谁都得不到他的情绪。 他越是这样,苏夜越是心绪不宁,是爱而不得的愤怒,夹杂着说不清的心疼。 双唇开合,本想说:其实你不用自己扛,我爱你,我在你身边,你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第365页 但话到嘴边,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惯以恶意中伤去表达自己不成熟的小情绪。 于是,他眼底渐渐狰狞起来,阴鸷地盯着白若一。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师尊……你终究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徒弟罢了,我从来都不配成为站在你身边,和你比肩的那个人……在你眼里,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眼底的番恨愈加露骨,眼眶红泞,姜黄油纸里包裹着的蜜酿被他捏碎,碾成烂泥,他近乎自暴自弃,像个被猎人追逐而腿肚发软,却只能拼了命奔逃的孤狼。 “没有人能走到你的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天下苍生,你的大义凛然,我威胁到了他们,你就要杀我……将我关起来。你不杀我,也只是因为多少带着的对徒弟的责任心?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白若一愕住,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情绪能这么分裂。 苏夜说的话是狠的,是一把要生剜他心脏的利刃,可他看到苏夜癫狂的眼底是极度的不自信,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任自己,是悲怆的,是无助的…… 他惯用凶狠的模样将人推地远远的,可要是白若一因那些狠辣的话真的离开他的视线,指不定他会崩溃到什么样的地步。 白若一依旧没回答他,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从来也不习惯。 即使面对苏夜那么多次示爱,他也只会强装镇定地嗯一声,小徒弟的爱意是炽热的,像一坛浓烈热辣的酒,拔开坛口,酒香飘出,就足以将不胜酒力的白若一灌醉,就算醉了,脑子都是混沌的,他也只能自矜委婉地回一句:“并无不同。”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杏眸里不复当初琥珀色的纯粹,长开的眉眼总也缭绕着浓郁的戾气,眼底是深邃地如一潭冥府幽泉般漆黑,心事浓重又简单赤·裸。 白若一说不出话,而苏夜鹰隼般的目光就一直狰狞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盯穿个窟窿。 倏然,双唇被一个冰凉的,溢散着恬淡馨香的薄唇堵住。 苏夜瞪大了眼睛,心跳都停滞了一拍,然后又迅雷不及掩耳般剧烈跳动起来,像是要挣脱脉搏,撞出胸腔般。 “!!” 白若一……主动吻了他! 若是以前,苏夜恐怕足以兴奋地将人推倒,但现在,他既诧异又愤怒。 这就是白若一为了逃避他的问题,想出来的办法吗?堵住他的嘴,让他问不出来,白若一也不打算回答他。 白若一没主动亲吻过谁,没有技巧,只是双唇相贴,苏夜便龇开利齿,一口咬破他的下唇,血腥恣意散开,他便被苏夜猛地推开了。 苏夜眼底还是慌乱的,看着白若一那双氤氲着雾气的凤眸,一下子要说的话便开不了口了,甚至忘记了该恨什么。 “……吻我。” 他听见白若一是这么说的,接着,那熟悉的馨香又靠了过来,微凉的手扣在他的后脖颈,扶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倒在地。 笨拙生涩的吻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颊、眼睫上,他几乎不能呼吸,双眸迷茫地眨着,濡湿的唇瓣扫过,他的眼角眉梢都湿润了。 眼前的男人垂敛着浓密的睫毛,根本看不清在想什么,轻柔的动作像是神明怜爱他的子民。 苏夜快要崩溃了,他喉咙干涩。 “你这样下去……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回答他的是白若一的吻,舌尖侵入口腔,将适才那蜜酿的甜味发酵,苏夜是僵硬的,脑子是嗡嗡然的,白若一就学着他以前的模样搅拌他的口舌,沉溺又痴迷。 冰天雪地,一片狼藉废墟的后院中。 白若一及踝的墨发铺散在苏夜身上,绕过他的腕,他的臂,他的腰侧,又散在他的胸膛上,将他们捆绑在一起,难分彼此……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若一。 凤目微敛,簌簌长睫下是水涟涟的眸子,似蒙上了一层薄雾,黑的迷离,灰的剔透,眼尾眉梢都被染红了,玉色的面颊也爬上红晕,耳尖更是烫地要命。 啪地一声,苏夜觉得自己脑子里那根弦断了,像是被关在暗黑洞穴里的猛兽,饥渴了千百年,忽然闻到了血腥味,狂躁地奔腾过去,却发现祭品将自己剥了个干净,躺上他的食盆,任君享用。 殷红的血丝沁入苏夜的瞳孔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圣洁如神祇的人,竟会主动…… “……白若一!你……你要做什么?” 苏夜眼底是迷离的,他看不太清眼前的人,只知道愈发燥热,就像是火炉上烧开的热水,沸腾着冒着泡,沿着壶壁流淌下来,一半被蒸干,一半滴入炉中的火焰,发出滋喇声。 炽热在盛放,爱和死亡一样强大。 (以下省略三千字) 第179章 【神魔井】蝼蚁窥苍生 掀翻的春池,带出一浪浪水波,拍打在岸边干涸的土壤上,终于滋润个透,细嫩在生长,种子已萌芽,迅速胀成参天。 屋檐漏了半截,有霜雪飘荡进来。 平息下来的青年紧紧搂着怀中的人,他的胳膊将白若一的腰揽地死紧,胸膛贴着背脊,下巴埋在白若一颈窝中,贪恋地汲取令他安心的气息。 他们从颓垣后院一路做到破败的屋内,不知羞耻,不知过去多久。 白若一几乎晕厥过去,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第366页 迷迷糊糊掀开眼帘,眼底还洇着水汽,眼角眉梢的薄红还未完全褪去。 青年灼热的呼吸萦绕在他的颈侧,滚烫的唇瓣还在流连忘返,像是猛兽利齿抵在他的脖颈动脉上,白若一怀疑自己若是动弹一下,身后的猛兽就会将尖牙彻底扎入皮肤,吮吸鲜血。 于是他只颤了几下眼睫,沉默着没有动。 苏夜浑身暖了起来,呼吸都变得均匀很多,心跳平稳,不像是刚刚那般癫狂。 白若一猜的没错,五阴炽盛盛放的不仅仅只有仇怨,还有爱·欲,他最在乎的事情所散发的情绪会越来越炽热。 苏夜爱他,所以爱·欲能压住恨意,爱和死亡一样强大。 交·合时,甚至能吸收少许躁郁的毒素,他当时那般主动,一半是这个原因,另一半……大约他也是愿意的吧? 他会守他到永远…… 永远只比他的生命多一天…… 或许是感觉到白若一醒了,苏夜眯开惺忪的睡眼,脸颊埋在他的颈窝轻蹭着,嗓音旖旎,“……我……没太控制好,还疼吗?” 白若一自然不会回应这种话。 细碎的喃喃声从苏夜喉间溢出,像是半醉半醒,也不在乎谁在听,他只管说,像在诉梦。 “我没有踩死蚂蚁……” “什么?”白若一轻声问他。 “……我不是故意的……不,我想过杀他们……蚂蚁……洪水……都会死……” 苏夜睫毛下的瞳孔是空洞的,像是谁都没在看,喉咙里溢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陷入自己织的罗网,一边吐丝一边将自己包括住,还要手脚僵硬着去挣扎缠缚。 梦,很神奇。 它会带你回到你最不想面对的过往,却见不到自己最想再见一面的人。 你渴求它降悯,但它没有心。 四墙高耸,前院瑞脑金兽,后院枯枝腐砌。 前院是个金窟,供那达官显贵消遣,他们趾高气昂地在卑贱的人身上发泄着不愉,因为,他们前一刻还被更为高贵的修士或者是名门矜贵凌·辱过。 是人,都要找一个自己的发泄口。 小时候,苏夜也想过发泄,可没有比他更卑贱的人了,承受完谩骂和欺凌,他只能瞪着春楼后院里那株歪脖子树,麻赖赖的树皮上攀爬着列队成阵的蝼蚁。 有指挥的,有领队的,还有负责搬运的…… 蝼蚁之间也有阶层,有生来卑贱的,也有天生就该坐享其成的。 可在苏夜眼里,那些蝼蚁没有区别,天生高贵还是低贱,都只是蝼蚁。 于是,孩童时期的苏夜做的第一件恶事,就是将一盆污水泼向那棵树,无数的蝼蚁被冲散下来,溃不成军。 在蝼蚁的世界中,这便是一场天罚,是一场神明的恼怒,但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神明…… 它们在洪水中挣扎、求生,并向神明祈求怜悯和宽宥,一心赎罪…… 虽然它们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但它们总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 但神明并不能听到它们在想什么,他只想发泄怒火! 天空乍暗,夜妖降至,蝼蚁们在洪水中挣扎着,想要苟命,所有生物的本能都是想活的,无论是人类还是蝼蚁。 苏夜的脚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又或者只是一念之差,苏夜放弃了灭世的打算。 他从神明变回了干瘪瘦弱的春楼小厮,抱着木盆,拖着伤势未愈而瘸跛的腿晃开了。 他没有落脚碾死那些蝼蚁,可他知道那一场滔天洪水之下,它们快死了,或许发出他根本听不见的声音哀嚎着,求助着,向神明祈怜。 这样一件事,他记了很多年,在年幼的苏夜心中,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沾染罪孽。 “如果我没看见……没有如果……但我看见了,我故意的,故意泼下那盆水,我也想过找个什么来承受我的怒火……生来就是罪恶的……” 这么些年,埋根在心底的愧疚,常常习惯以恶意揣度和怨恨来遮掩。 “……不是的。” 白若一转身,泛红的凤眸灼灼地看着苏夜,捧起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口,轻拍着微颤的后背,宽慰他。 “你从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蝼蚁之命尚且让你梗在心中这么久,更何况人命呢……你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以后……会好的。” 沉溺在过往记忆中的青年显得无比脆弱,他蜷缩着,任由额头抵在白若一胸膛前,眼眶都是湿的,布着血丝,近乎崩溃,竭力抑制。 原来,他在白若一心中还是本性良善的,原来,他还有以后…… 他听见白若一的声音贴在他的耳畔说:“谁都有过去,时光无法倒转,要往前看。” “……师尊。” “别多想了。” 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唯有时光流逝,任凭神祇降临也不可逆转。若非如此,白若一想过要扭转时空,让苏夜重生在过去,那样,他就不会被上辈子经历的事而困扰了。 时光,是不可能倒转,谁都没有后悔的机会,谁都没有再来一次的能力。 他只能紧紧拥着他的小徒弟,掩着自己的脆弱,掩着自己泛红的眸子,藏住滚落的水珠,压住低哑哽咽的嗓子。 强作镇静,从容地握住苏夜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第367页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白若一说:“身处无尽之夜,却也明日犹可祈,此为祈明……苏祈明,听见了吗?” 这是他对他的祝福,这辈子见他的第一面,就已经想好了。 “……师尊。” 苏夜不知说什么,只像个失群的犬类幼崽般不住地喃喃。 他听见白若一喉咙哽了一下,随即又轻笑了声,听见白若一道:“有些事,早点经历,做师尊的还能帮衬着扶一把,晚了……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苏夜没察觉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人在半梦半醒间徘徊着,魂灵在人间和鬼门关之间游荡着,觉得血液都在渐凉,指尖都是麻木的,白若一的身体并没多暖,甚至有些微凉,他却觉得他像一盏煨暖人心的明灯。 本能地寻着熟悉的气息,汲取温热,唇舌相碰,从温柔赤忱到热浪汹涌,从汲取星火到湮灭于烈焰之中。 彼此纠缠不休…… · 苏夜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只觉得昏沉的睡梦中头脑晕眩,这间被他拆了一半的屋子又被白若一修复好,同之前一模一样。 床榻上还残留余温,显然,白若一离开也不过一会儿,他陪着他一起睡了很久。 他是爱他的,也是留恋他。 但苏夜心中还是惶恐的,外间的世界是他未知的,他不知道白若一匆匆离开是因为什么事,好像一直都在忙,很忙…… 而他自己呢,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他连这个囚困他的牢笼都出不去,只能惴惴,只能不安,只能等待。 等待不恐怖,等待过程中的臆测才令人头皮发麻。 那种感觉能将一个人逼疯,尽管在此之前,他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 掖开被子,他刚要站起来,眩晕感顿时袭来,险些跌倒,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在渐渐平庸,属于魔君的能量好似被抽离了一部分,心脏也不像之前那般难受了,缓慢节奏地跳动。 他晓得,自己体内的五阴炽盛被压制了,可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未知——让他更加惶恐! 撑着桌角歇了会儿,待到眼前的事物不再天旋地转,难以认清,他推开门扉,踱了出去。 一切如他所想,恢复了原样。 足底是绵软的厚雪,一排隐约可见还未被霜雪完全覆盖的脚印自木屋延展出去,那是白若一离开的步子,脚印密集,略有些匆忙和仓促。 苏夜心中一紧,这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脚印尽头是一道裂缝,像是撕裂了空间,柔光耀在眼前,裂缝里是黑黢黢一片。 那缝隙在渐渐愈合,却又被从土壤里伸出的什么东西卡住,空间裂缝没有生命,只知道枯燥重复着不断愈合伤口,一次次被阻扰。 或许……这是个机会。 苏夜抿着唇,略一犹豫,还是抬脚迈出了那一步。 第180章 【涿光】人心不如水 小世界外是神魔井,黑黢幽暗。 他没想到,白若一竟又将他带回神魔井……藏起来,两百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他觉得他师尊像是一只拥有固定洞穴的孤龙,盘踞在洞穴周围,将自己心爱的宝物捡回来,藏起来,守住。 卡住裂缝的是一把折扇,苏夜取出展开,扇面光洁,撒金的漆纸,再普通不过的一把折扇,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了白若一的眼睛,苏夜不相信这是巧合。 只能说明这把折扇的主人实力非凡,能短暂瞒过白若一的眼睛。 苏夜抿唇思量了会儿,还是走了出去。 不管这个人什么目的,他确实太想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忧白若一,也想看看那些故人,生或者死的。 掐了个法诀,他将自己伪装成普通的涿光弟子。 能看穿他本相的人不多,如今的苏夜继承了前世的全部实力,包括五阴炽盛带来的旺盛力量。 他刚走出云栖竹径,便被乌泱泱一众急切赶路的弟子撞了个猝不及防。 “抱歉啊,这位师弟,哎?你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师弟吧?” 苏夜改变了原本的嗓音,回道:“……是,不久前才来,你们这是……” 那弟子拧眉道:“那难怪了,有些规矩你还不清楚,如是殿的警铃响了,这是召集全山的弟子赶去集合呢。” 如是殿距山门最近的,是以往用来议事或者待客的地方,一贯以来,涿光就不太喜欢同其他仙门客套寒暄,山主动不动就闭关,很少在如是殿待客。 “出了什么事吗?”苏夜问。 “你新来的,有些事不晓得,但应该有所耳闻吧?”那弟子盯着苏夜如今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想不起来是否见过这人,满脸疑惑,但他也懒得往别处想。 如是殿的警铃又响起,比之前都急促。 那弟子匆忙道:“八大仙门、九州百城有头面的人物都来了,特别是那个云非,把棺材都抬来了,撒了一路纸钱。” “他们怎么来的?山主允许了吗?山下不还有双峡挡着吗?不渡船怎么可能……” “这你都不知道?” 那弟子瞪大了眼睛,“前几日八大仙门就开始填川了!砍了两峡的青柏,又推倒了一座小峰,将河川添上了!” 苏夜被惊地哑口无言,他曾年少不懂事时,嫌次次下山乘飞舟太麻烦,设想过等自己发达了,实力可撼动天地时,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条河川给填了,竟没想到…… 第368页 “……为什么?”他喃喃着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那弟子嗨呀一声,捶胸顿足道:“自然是因为那位的事情了!他们嚷嚷着让涿光将人交出来,险些都要将咱们都贬为妖魔了,要不是仙尊他……” 这时,如是殿的警钟又响了一次。 苏夜知道,有事情商议,需要全门派到场才会需要敲响一次警钟,要是有某位长老逝世之类的重要事情,会鸣响两次,若事情涉及到门派存亡,才会响三次。 第三次警铃响起后,满路的弟子都默在当场,心思各异,但很快,他们加快了步伐,甚至祭出飞行法器,御剑赶往。 苏夜的隐匿和伪装能瞒得过这些修为一般的小弟子,却难以保证八大仙门都在场的情况下,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不能连累白若一,不能连累涿光。 或许他主动站出去,去领死,危机就都解除了。 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不甘心,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从此再也见不到白若一,不甘心还未挖出那个幕后之人,就这么荒唐地任人揉捏。 急促涌动的洪流中,苏夜朝着反方向走去。 湍急的人声中,他听见有人说闭关了一整年的石决明出来了,各个长老都去了如是殿,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以及……石羽涅昏迷一年了还未苏醒。 他去了石羽涅的住所,此刻所有人都赶去如是殿,没人阻拦他。 刚推门,就瞧见端着汤碗给石羽涅喂药的君撷。 这位仙君,苏夜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但他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袭墨色长衫,神情温润。 他看着苏夜,怔忡一瞬,便认出人来,却并未感到紧张或是惊恐之类的。 “你来了?” “……他怎么了?” 石羽涅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脸色却红润,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 但是,这种昏迷像是强制被迫睡着,并非不能唤醒。 至少苏夜和白若一都是有能力让他醒来的,白若一却没这么做…… 君撷对苏夜的突然到访,以及石羽涅的情况,并没表示惊讶,只淡淡道:“他睡着比醒来安全得多。” 确实。 怕是看见或者听见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索性没丢了性命。 “仙君的折扇,物归原主。” 他递过去,君撷就坦然接着,兀自展开扇面,轻摇起来。 “我有私心,你在那里都住了一年了,这一年外面并不太平,特别是涿光。想来仙尊应当什么都没告诉你,这一年他着实吃力,那些仙门的人可不好应付。” “所以?” “解铃还须系铃人,因由你起,当由你灭。” 苏夜默不作声,眼前是沉睡的石羽涅,一墙之隔的院外又响起振聋发聩的警铃声。 这是第四道警铃声了…… 他被白若一藏了一年,白若一也努力了一年,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白若一做再多好事,他们都只会觉得是应该的,神祇若不救世,那还是神祇吗?他们早就习惯了。 但苏夜不一样,他是恶魔,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认真想过,是不是一个双手染血被世人唾骂的恶魔突然幡悟,远比被救赎效果好。 君撷推开朝北的窗,目光远眺,摇扇道:“你不在的这一年,禁制不断破裂,白若一去修补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妖魔涌入人间的速度,他很忙,也很累,就算你不在意他,也得在乎一下你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吧?” 不等苏夜反应,他接着道:“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的人堵上了整个涿光,涿光所有人都出不去,包括白若一,可怜那阳明山的禁制早就撑不住了。” “仙君。”苏夜忽然笑了,他扯掉隐匿的伪装,恢复原本样貌,目光深沉起来,“仙君要诱我去做什么?仙君还是不要再将我当小孩子看待比较好。” “自然不是。” 君撷回首,温润的脸颊上浮出淡然的笑容,看起来还是那般温和,像极了当初将苏夜从讯魂针下救出的模样,又像曾将苏夜收留在洄溯涧悉心照顾,侃侃而谈的模样。 “你不在乎苏知言,但你终究还是要在乎一下钟毓秀的吧?还有……钟续的坟墓迁去了阳明山……阳明山的禁制破地很严重,大约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苏夜脸上没什么情绪,他巍然不动,就这么冷静地盯着君撷。 他摸不清这个人在涿光的目的,甚至在这么紧急的时刻,都不用去如是殿的吗?但想来左右不过图谋的是他。 如果只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苏夜反倒不怕了,虽千万人,左右不过是想要魔君的命! 这个局,他入了。 · 如是殿装不下那么多人,后赶来的涿光弟子铺在殿外广场,烈日下同八大仙门赶来的弟子挤在一块,原本就互相瞧不起,这一下更是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幸在有自己长辈叮嘱,并未动手。 石决明匆匆结束闭关,捏着眉心,支颐危坐在山主尊座上,偶有抬眼瞧着乌泱泱一殿的人,觉得空气都浑浊了不少,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殿中央躺着一具上好楠木的棺椁,偶有腐臭溢出,那是死了一年多都还未落葬的云老祖,周遭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徒贤孙。 黄白纸钱落了满地,一路从山下铺上如是殿。 第369页 他刚紧急召来白若一,白若一一入殿,诡秘的寂静被打破,那些人嚷嚷着让白若一交出魔头,给无辜枉死的云老祖一个交代。 “人都死了一年多了,才想起来索要交代?”也有仙门是抱着看戏心态来的,不失偏颇地插嘴道。 “这话就不合适了,冤有头债有主,死了多久也都是枉死的,债嘛,自然是要讨的。”有人促狭道。 有汉子挤眉弄眼,瓮声瓮气道:“这云老祖都活了两百多年了,那么长的寿数也算是从天道手指缝里偷来的,活这么久才死也不算亏,况且,他不是闭死关吗?除非飞升或者身死……这死关都能出,想来也不必在乎生死这种小事。” “这话不错。” 一直气定神闲,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的白若一抿了口茶,淡然道:“云老祖当年立下死誓,除非飞升或者身死,否则永不出死关,他既违誓,自然是要遭到天罚的,就算当日在悯苍不死,也绝活不到现在。” 两百年前的誓言,除了白若一,这世上没人知道,他们自然可以赖账。 “不管怎么说!云老祖是死在苏夜手上的,还有那些仙门弟子!” “云老祖设计陷害本尊与本尊的徒弟,那些仙门弟子心思歹毒,当众杀了钟续,各位何不先问责他们?” 现场无声,道不是他们不晓得怎么斑驳,只是没个带头的,何况云老祖是云缈山的老祖,关他们其他仙门什么事。 “不管死的是什么人,杀人的终究是夺舍重生的魔君。” 楠木棺材后走出一个披麻戴孝的青年,他伸手揭掉孝帽,正是云频,那个在涿光生活了近十年,最终还是为云老祖鞍前马后,甚至偷入神魔井,盗走魔君尸身的人。 他说:“就算他杀的人并不是云老祖,而是其他人,云频也是要站出来的,诸位想想两百年前的仙门,仙门式微,百城凋敝,都是拜魔君所赐,这回杀了云老祖,事涉我云缈山,下回呢?” 云频的目光犹如毒蛇钻心,他一圈扫去,就将那诡异可怖的气氛蔓散开,声如毒蛇嘶鸣。 “接下来……就该轮到各位了。” 这些人若说一开始是来凑热闹的,或者想着等仙门之首的涿光被掏空肺腑了,他们也好拣点好处,并不关心云老祖冤不冤。 但此刻,他们陡然生出一种唇亡齿寒的战栗感。 毕竟,最大的威胁确实是魔君的存在,只要苏夜还活着,他们脑袋上就悬了一柄利刃。 且不说魔君到底会不会无故杀人,单就说那两次悯苍的审判,将苏夜折磨地体无完肤,再加上他的兄弟死在他面前,他能不恨?他能不迁怒于在场的仙门吗? 苏夜会不会这样做,他们不知道,但他们晓得若是他们自己遭遇这样的事情,怕是恨不得全天下给自己陪葬。 因此,他们觉得苏夜入魔前也是人,应当别无二致。 白若一的眸光陡然生寒,盯地云频趔趄两步,背倚着身后千万的仙门弟子,才堪堪站住,再回过神,竟觉白若一什么都没瞧,只气定神闲地呷着冷茶。 “你们回去吧,此事休提了。” 他瞥了眼那表面光鲜,实际里面烂透了的楠木棺材,“尽早下葬吧,否则,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明明声音不大,语气也平淡极致,众人却感到属于神明的威压。 只要白若一还在涿光一日,他们都不可能真逼上门,这个人的实力深不可测,探讨议论声一片后,棺材被抬起,往后退。 抬棺的弟子倏然感到肩上一阵巨大的压力,他们猝不及防单膝跪地,棺材轰鸣一声摔在地上,他们的膝盖也跪裂了地砖。 他们手忙脚乱,堪堪扶住棺材,不至于让棺材内的腐尸倾滚出来。 兜帽掩面,身着月白斗篷的男人徐徐踱入,他浑身散发着凛冽强盛的气息。 众人蓦地一滞,赫然发现,刚刚那棺材是被这人用灵力强行压下的,并且,那些未得他收力的抬棺弟子依旧跪在地上,神情痛苦,膝盖骨都快碾成齑灰了。 “急什么?”这人声音有些耳熟。 “云老祖枉死,几十个仙门弟子死无全尸,冰封昆仑八十一城,杀了云缈三千子弟,还有那一场几乎灭了仙门的一战……不够的话,这辈子我想想,啊!对了,还有那十几个贱民的命,你们应该也不太在乎,算了……” 他摘下兜帽,先露出的是一头华发,而后是雪白轻颤的羽睫,那双眼睁开,眸中是一对冰蓝的琉璃,稍微还挂着奶膘的双颊略显稚嫩,那双眸子也不尽然。 “上官城主?!”有人认出来。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该不是入了悯苍塔了吧?” “还有……你,你的实力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强? 众所周知,上官卿幼年一直被他兄长上官裴护在城中,会骑马会点小法术就不错了,谁也不指望他打架,傍身的大多也就是些先辈留下的神器灵器,才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上官卿浅笑一声,动作仪态都是极致儒雅的,“在下乐意为诸位解惑,这一身的能力确实原本并非在下所有。” “这些都是雪塔主在弥留之际传承给我的,他告诉我他自己如今失去一臂,又断了一条腿,悯苍几乎被毁,他的继承人雪忘尘也惨死在苏夜手下,他不能为其报仇,只能求助于在下。” 第370页 “在下本想推拒,但……” 他的话不必再继续说下去,所有人都被感染了,毕竟雪朗在仙门百城中口碑极好,主要是伪装的太纯善了,不……重要的是有四个字叫:死、者、为、大! 上官卿眨着一双无害的眸子,颇有些为难地瞧着石决明:“在下想来,这是涿光山,山主您作为仙门之首,定然要为这无故覆灭的仙门做主的。” “毕竟……您才是这涿光山真正的主人!” 石决明原本就如坐针毡,这一下,更加坐不住了,他目光频频瞥向白若一,倒不是他这个做山主的拿不定主意,只是有些事情,他习惯地先尊重白若一的意见。 更何况,看似事情复杂,牵扯甚多,其实说到底,这些人就是想让涿光交出苏夜。 白若一垂敛长睫,在议论声中,冷不丁地开口:“上官城主不去戏台上唱戏还真是可惜了。” 他这话说得众人一愣。 白若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具壳子里换了个芯。” 他看出来了! 上官卿浑身霜白,脸颊也白到极致,他眼眶狞红,睨着白若一,这个人永远能不动声色地将人看透…… 他吸光了雪朗所有灵力,将他灵脉吸干,雪朗起先还挣扎,到后来竟任由他为所欲为,上官卿知道,雪朗并非无力反抗,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终究能去见忘尘了,我有话想问他……” “你想问他什么?” “…………”已经没人回答他了。 “你说!告诉我!你想问什么?你要问他什么?别死……你说话!” 没有人回答他,雪朗死了。 从没有人肯告诉他,那些情绪都是什么? 上官卿回过神,“仙尊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们都是来找那魔君讨个说法的。” 白若一:“你家也死了人吗?也是苏夜做的?你那兄长不是你亲自设计弄死的吗?” 一番话完,在场所有人都哑了,上官卿从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看一切都看得那么通透,这个人高高在上,是神祇,他不屑参与凡人之间的可笑的争斗,但是他总能看清一切。 甚至,上官卿能感觉到,白若一面对他这么大的变化,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他,这个人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徒弟,只有苏夜…… 让人心生厌恶,恶心,一个人缘何会对一个人那般好? 上官卿不打算逗弄这些人了,白若一让他很不痛快,他直接掐了诀,让那守在山外的弟子装作匆忙赶来报信的样子。 “出事了!魔君!苏夜……他,他发疯了,他杀人了,整个阳明山都被灭门了!” 第181章 【阳明】危人亦自危 人就是这样,一件更引人注目的事情出现后,原本那件事就算不上什么事了,人心惯会比较,权衡利弊。 灭门惨案何等可怖,即使两百年前魔君登临人极,也未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颤抖着质问:“……你说这话是要负责的!” 那阳明山的小弟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他声泪俱下,浑身吓得抖动痉挛:“诸位仙君,我是万万不敢撒谎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守门弟子,因疏忽大意,打了瞌睡才未察觉那人进了山,等我醒来,山上的血都淌到山脚下了,诸位仙君要为我阳明做主啊!” 众人沉默了,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白若一。 白若一一年前就保证过,苏夜已被囚禁看管,绝不会再放他出来涂炭生灵,他们看在白若一一贯言出必行,且为了九州的和平奔波于封印禁制,斩妖除魔的份上,才不至于步步紧逼。 但现在不一样了,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甭管苏夜此前是否被逼的,又是否本性良善,都不重要了。 这么一把随时落下的利刃,悬在他们脑袋上,他们只会寝食难安,或许彻底毁掉才是明智之举。 舆论开始呈压倒之势,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倾涌而下,冲着白若一奔腾去。 他们一会儿说:“这魔头果然本性难移,连仙尊都关不住他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一会儿又说:“关不住?怕不是压根就没关吧?” 还有人压低嗓音,说:“也是……啧啧,瞧瞧这两人什么关系啊!他怎么舍得关他那宝贝徒弟?” “阿弥陀佛,事到如今,真假难辨,若真如这孩子所言,阳明山恐怕凶多吉少,我等仙门当赶赴救援才是!”无念寺的和尚双手合十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所谓唇亡齿寒,阳明山若真灭门了,接下来会轮到谁? 他们不禁寒颤,也没心思再议论什么所听的轶闻,匆匆赶赴阳明。 · 阳明山本是漫山遍野樱花绽放,万紫千红,苍郁的林木碧草交相辉映,是一处修仙福地。 现如今,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那小弟子所言确实如此,刚到山下,众人不禁冷汗涔涔。 有鲜血已干涸,又有新鲜的覆盖其上,山脚下的到处都是血泊,难以下脚,山间的泉流都被血液染成了水红色,所经之处植被消萎,蔫成枯木。 从山腰开始便能看到一具具死尸,那些人死状凄惨,像是中了什么毒,又被什么东西撑爆了灵脉,皆是爆体而亡,五脏淌了一地。 第371页 “太……太残忍了!”有人忍不住,直接当场呕吐。 不葬谷的少主风无邪蹲下检查,不消片刻,便疑惑蹙眉道:“不像中毒,也不是一击毙命,倒像是强大的威势覆盖下,撑不住而被爆了灵脉,而且……” “而且什么?” 风无邪看了白若一一眼,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开口,立刻便有人催促,他只好将猜测道出,“而且……这威势大家都见过。” 那些尸首还残留着霭黑色的雾气,恍惚间,让他们想起来,在悯苍塔的时候,魔君尸首被焚烧而升腾起的黑雾,还有苏夜杀人的时候,招式里带着的霭黑。 他们恍然大悟! “是了!这是那魔头的威势!证据确凿,就是他杀了人!” 人群吵吵嚷嚷,他们很快断定就是苏夜所为。 只有白若一一直拧眉不语,他早就看出来,这些尸体上残留的东西分明是五阴炽盛之毒,他身上有一点,是从苏夜那里吸收来的,但微乎其微,根本不足以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杀戮,更何况,他不会这么做。 那么就只有可能…… 但是他不相信…… 从鲜血染满的山脚,到尸横遍野的山腰,再到矗立于山巅的琼楼玉宇,所经之处毫无声息,寒鸦飞旋,鹰隼叫嚣。 好好的八大仙门之一,就这么没了…… “苏掌门……是苏掌门!” 不远处的呼嚎将众人的目光索去。 他们看见苏知言躺在一片血泊中,浑身染血,手脚筋都断裂了,灵脉被撑地破裂成渣滓,混合着皮肉碾成肉糜,死状凄惨。他手上还握着剑,生前与人相搏过。 无论真相如何,人一死便难以分辨,任谁都无法从死尸上找寻真相,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死人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就听见振聋发聩的妖兽嘶鸣声传来。 “糟了!阳明山的禁制!” “定是那魔头,他要破开禁制放任妖魔为祸人间!”说这话的修士得了白若一一记眼色,不禁寒颤,小声嘟囔,“我又没说错,那魔头两百年前就在昆仑豢养妖魔……” 白若一没心思跟这人掰扯,他疾步赶往禁制封印之地,也有部分修士跟随其后,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觉得若这一切真是苏夜所为,那现场恐怕只有白若一能与之一战,跟着白若一是安全的。 平时的揶揄和揣测,在生死面前,他们还是能拎得清的,他们觉得白若一这个人自恃清高,口口声声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将这些虚名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不会任由他们惨死在眼前。 很快,他们在阳明后山的擎天巨石下,看见了岌岌可危的上古禁制。 那些妖魔像是被什么驱赶,又像是被什么吸引,即使撕裂利爪,抢破头皮,还是狂躁地迫切地想要涌出。 禁制薄弱地就像是水中的皂角搓出的泡沫般,只要妖魔的利爪一划,就能碎裂。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阳明山灭门后竟还留着一个活口。 一个衣衫狼藉的女人,她面朝那禁制裂缝,原本身上高贵华丽的紫服已被鲜红染的发黑,仔细再看,她周围被设下禁制,将她牢牢锁在那里,不得离开。 只要禁制里的妖魔逃出,无需片刻,她就会成为妖魔的第一顿美餐,嗜血的妖魔尝到了人腥味,首先会将满山的尸首吞个干净。 毁尸灭迹! “是苏二小姐吗?”有修士认出人来。 那女人察觉到有人来,她缓缓转身,原本该是秀柔雍容的面容变得满眼怨恨,这是苏司柔,苏知言的次女,钟毓秀的妻子,也是苏夜的那位姨母。 白若一没有救她。 她身周束缚的枷锁与阻妖禁制相连,只要解开那枷锁,禁制就会瞬间破裂,他们根本来不及救人,届时,大量妖魔涌出,第一个吃掉苏司柔,然后就是在场不能自保的修士…… 有几个壮着胆子,想前去救人的修士被白若一拦住。 他们内心愤愤,觉得白若一满口仁义都是表象,怕是世人过誉了。 女人狞笑着,也不在意自己死活,她瞧着白若一,放声大笑,指着他,浑身颤抖。 “是苏夜!他就是个灾星,命主天煞,是杀破狼的命格,他害死他父母,害死了续儿,害死了毓秀,害死了父亲,连累整个门派为他陪葬!” 女人疯言疯语,众人听得有些茫然,却也抓住了重点。 有人问:“苏夫人什么意思?” “这些人是不是都是苏夜杀的?是不是他?” 苏司柔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她只癫狂笑着,整个人都像是疯了,“苏夜就不该存在这世上,他的存在会害死所有人,现在是我们,是阳明山,明日就是其他仙门百城,再往后,整个九州都会因他倾颓颠覆,他就不该活着。” “……天道不会让他活下去!” 女人最后一句喃喃几乎没人听见,她转身面朝禁制裂缝,面容恐惧推卸脚步,却身不由己,整个人像飞蛾扑火般,湮灭在裂缝中,瞬间被猛兽撕裂吞噬,死无全尸…… 尝到血腥味的妖魔更加躁郁,几乎冲破牢笼。 在场修士真的意识到问题严重性,那些妖魔的凶狠程度,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平凡修士可以抵御的,他们惶恐极了。 少部分人还能镇静地握着剑,做好了以身殉道的打算,大多数却是落荒而逃。 第372页 如今封印了神性的白若一心中知晓,尝到血腥的妖魔,只会不顾自身一味屠杀,现在的他根本不可能完全抵御,遑论修补禁制。 或许,他只能妥协…… 妖魔冲破裂缝的那一刻,他浑身炽芒盛放,整个人被浓烈的白霭笼罩,神性从左眼澄澈的银灰瞳孔中撕裂出来,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腐朽斑驳的灵脉再一次充盈。 神性飘渺如远山的浩瀚音色回旋在脑海中。 “……白若一,你输了……你现在是辰巳……” · 一部分人在后山禁制抗击妖魔,另一部分还在前殿逡巡。 他们瞧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苏……苏夜!他怎么还在……” 本以为这魔头杀完人就走了,岂料他们瞧见正殿内那黑袍染血的劲俊青年近乎疯魔地抱着一具尸体,源源不断输送灵力。 那具尸首是钟毓秀的。 强悍的灵流游弋在钟毓秀的体内,勉强还维系着温润的面色,但众人不用看就知道,人已经死了很久了,输送再多灵力也是枉然,人死不能复生。 六亲不认,茹毛饮血的魔头居然在耗费自己的灵力去救人! 他们想像不到,却亲眼见证。 他们不晓得这魔头又要玩什么花样,却知道苏夜几乎耗空了全身的灵力去做那件枉费气力的事情。 此刻,苏夜是能任人揉捏的,哪怕就是几个刚通灵脉的修士都能将他擒住。 于是,他们胆子大了起来,腰杆也硬了很多。 “你这魔头,何必假惺惺?杀了整个阳明山的人,还在这装腔作势!” 所有人的尸首都沾染了魔君的威势,那些人无疑都是苏夜杀的,包括他膝上枕着的尸首,却不知这魔头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苏夜像是根本听不见这些人说的话,他脸上毫无血色,也不知是消耗过度还是灵魂被击穿的震颤,双唇嗫嚅颤抖着,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念着:“姨父……” 他想救他,可是他耗费了浑身的灵力都没用。 蓬勃的灵流像浩瀚星海般灌入渐渐僵硬的尸体内,不知过了多久,渐变成潺潺溪流,再到他怎么也集中不了灵力。 灵脉被掏空了,什么都不剩了。 他感到头脑混沌,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周遭都是质问声,是问责声,是审判之声。 “阳明山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你心思太歹毒了,竟连自己外公和姨父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他怎么会是人?他是魔君啊!这具壳子也是他借来重生的!他怎么可能在乎亲人?” “拿下他!杀了他!趁现在,为阳明山报仇,为死去的天下苍生报仇!” 也有人思虑的更多些,“可……可白若一不在,要是我们擅自……” “你怕什么?白若一再怎么维护这个孽徒,也不至于违逆整个仙门,我且问你们,苏夜是不是魔君?”上官卿带头款款问道。 “……是。” “姑且不提两百年前的罪恶,就这辈子,悯苍塔前那些死无全尸的修士是不是他造就的?” 但也会有人提出疑问:“那些人杀了钟续,他也算是为自己兄弟报仇,如今我们再为那些人报仇,这仇就报不完了……”他声音很小,很害怕被别人反驳。 但上官卿脾气很好,他冷然道:“确实……但你们考虑过那些修士为何要杀钟续吗?” “因为钟续入魔了!”嗓门大的力修瓮声瓮气地说。 “斩杀妖魔,不就是为了匡扶正义,守护苍生吗?” 这一番话,将那些原本还有异议的修士声音彻底压下,上官卿斜睨一眼苏夜,微勾唇角,慨然道:“不说别的,这阳明山被灭门,只此一桩罪孽,苏夜该不该被问责?” 他们私下讨论着,声音嗡嗡。 上官卿接着道:“一年前的诸位,都以为魔君被辰巳仙尊看管起来,不会再造杀孽,如今呢?魔君想做什么,你们能推测出来吗?今日是阳明被灭门,明日呢?” 前面的都只是铺垫,只这一句直击心脏,令人毛骨悚然,寒意陡生! 他们惊恐着,战栗着,瞪大了眼睛,将目光投向杵在殿内,一动不动的苏夜身上。 那些目光是炙热的,像是夏日岩浆,流淌在苏夜皮肤上,能消融骨骼,又像是绵密纤细的毒蛇,冰凉横生,沿着他的脊骨爬上他的颈侧,然后咬下,释放毒液,将他整个人毒到麻木,不能动弹。 “杀了他!” 不知是谁先开口,但只要有一个人先站出来,其他人都会感到安全,因为纷纷附议,从私人仇恨,到唇亡齿寒,再到天下大义。 “杀了魔君!” “魔君该死,苍生遂安!” 第182章 【阳明】残躯赴死局 身躯因大量灵力的损耗而冰凉,魂灵都是寒的。 苏夜双眸充血,他费尽心思,耗尽灵力都无法逆天改命,他救不活钟毓秀,灵脉亏空,再无灵力可输,他眼睁睁看着钟毓秀的面容渐变灰白,身体寒凉僵硬。 他决定来阳明山那一刻起,就知道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他设想过,阳明山被设下重重埋伏,只为了伏击他,他设想过自己可能会在这死去,他所来的目的很简单,阳明山的禁制确实破裂了,他是来修补禁制的,他怕钟家出事,但没人相信。 第373页 从上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但至少该是修补禁制之后。 那个幕后之人疯了,疯地彻底,竟以阳明所有人的生死来构陷他! 他救不了钟续……也救不了钟毓秀…… 他谁都救不了! 甚至他的存在只会让更多人死于非命,若他自请入瓮,是不是这些人都不会死?若是当初在悯苍塔他任人拿捏,是不是钟续也不会死? 苏夜不知道…… 他脑中混乱,不知该怎么办。 一双红满眼眶的眸子抬起,只是迷惘地看着眼前那些人,没有半分攻击性,可他们还是怕,哪怕他们亲眼看见苏夜耗尽了灵力,如今没什么威胁,也还是怕的要命。 迷惘的目光逡巡着四周,良久,他才渐缓过来。 “……君撷在哪儿?”他问。 没人回答他,也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石决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皱着眉头吩咐杜衡赶紧回涿光守好石羽涅。 “君撷呢?!”他渐渐躁郁,目光空洞,像是深渊的恶龙匍匐在粗粝的石壁上,正在磨锋尖爪。 在场很多人其实不认识君撷,那不过只是涿光山一个普通仙君罢了。 没等到回答的苏夜,整个人不对劲起来,他明明没有动弹,钟毓秀的尸首还枕在他的膝上,他周遭却笼起霭黑色的戾气,渐渐浓郁。 在场修士看出来了,这魔息分明与那些尸首身上残留的别无二致。 笃定之下,他们反而慌张起来,那些人死状凄惨,他们生怕自己也会同那些人一样被撑爆灵脉。 苏夜轻放下钟毓秀的尸身,缓缓站起,他目光沉敛,谁也没看,他只想越过众人走出去。 任谁看,都知道苏夜气势虽盛,灵脉却亏空地厉害。 于是他们群起而围之,纷纷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无差别,无章法地朝着苏夜攻击。 那些攻势胡乱落在苏夜身上,有的被避过,有的直刺他的身体,浑身染的血早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没有反击,甚至没有自卫。 坚定的步伐艰难地朝外挪着。 “不能放他走!待他恢复灵力,九州就完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把利刃,足以将苏夜扎成筛子,但他从未主动伤害任何人。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但不确定,他要去问君撷,去问那个人,那人曾说:“人的内心若是不种上花,就会铺满杂草……” 这些人的内心种下的是什么? 他想问君撷,想问他给这些人种下的是什么?想问他到底要怎样,既不是要他的命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那些人拦不住他,可刚踏出殿门,临着那岌岌崖海,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晃了眼。 “……师……师尊。” 双目的红骤然褪去,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恍若神祇般的男人,口中溢出的称呼是颤抖的。 白若一微敛长睫,静看他,那双异瞳的眸子格外冷清,看到苏夜的那一刻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来。 熟悉……又陌生。 原本琉璃般通透的银灰眸子,也被覆了一层雾霭,就像……就像苏夜在悯苍塔时看见的那样…… 他毫不怀疑,这样的白若一,下一刻就会将剑刺入他的心脏。 目光垂下,他看到白若一手中什么也没有,没有长剑,没有凶器,袖口上沾染了血液,那是妖魔的血液。 白若一刚刚去除魔了。 “……师尊已将禁制封印好了吗?”他颤着毫无血色的双唇,勉强镇定情绪,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 白若一微微颔首,看不出是不是在回答他。 跟着涌出的修士们也看见这师徒二人,他们恐惧白若一再一次回护这个魔头,将人带走藏起来,于是,人群躁郁起来。 “仙尊!!仙尊莫要再步之前的后尘了!” “这一年来,这魔头欺瞒你,他没有悔改,他杀了整个阳明山的人!他罪无可赦!” 白若一浑身猛烈地颤了一瞬,眼底也氤氲起一层冰蓝的薄霭,眸底愈发冰凉。 那些人还在说,从一两个人到千千万万的人,斥责的,请命的,控诉的,惶恐的……不绝于耳,吵地脑内嗡嗡。 苏夜无力驳斥,可那些声音吵得他耳朵疼,心脏也疼地厉害,仿佛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快压不住了! 他狰狞着面目,浑身觳觫,目眦欲裂,他朝着那些人吼出来。 “你们谁看见我杀人了?谁看见了?!谁证明我杀人了?” “那谁又能证明你没杀人?”上官卿容音淡漠道。 不……他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人证明他没杀人…… “就是!你杀的人还少吗?多一个少一个有何区别,否认阳明山的所作所为就能让你少下一层地狱?” “…………” 议论惶惶,双唇翻动。 苏夜觉得自己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他看不见那些人的面目,每个人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唾沫横飞,激昂澎湃。 心脏疼得要命,他捂住胸口,妄图将那团即将溢出的黑色雾霭堵进去。 他看着眼前巍然不动的白若一,双目是祈怜的,是无奈的,是恐惧的,是痛苦的,他渴望他的神明能救赎他,降悯他。 第374页 “……师尊。” 可他也察觉到白若一的不对劲,白若一淡泊的面容下,那只漆黑的凤眸是破碎的,眼尾甚至氤氲出雾气,积酿成水珠。 师尊……在哭…… 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他两辈子最爱的人……在哭啊! 这个角度,只有他能看见。 苏夜心疼地想伸手去轻拭那眼角未落的泪,可他们之间横亘着的距离太遥远了。 他瞧见他另一只眸子冷漠异常,半分都不会降悯苏夜,若是手上有剑,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地捅穿苏夜。 神性的力量才能封印禁制,白若一已经做不到收放自如了,他割裂的那半块魂灵很快就要同他的三魂七魄融合完全。 届时,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白若一,还是辰巳。 他放不下苏夜,也放不下天下苍生。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两全之法。 万万年前,天道种下的神性不过只是萌芽阶段,那些苍生的请愿便是滋润种子的甘露,待神性长成,便只能任由苍生拿捏。 世人有所求,便来信鬼神。 那是信仰的力量,可那份力量也是桎梏,白若一这辈子,永恒的生命只能为天下苍生而活,为他们实现一切祈愿。 亿万平民是苍生,眼前的千万修士也是苍生,他们口中的祈愿就是魔咒,这魔咒操控着白若一的神性,泯灭他的本知。 他才是天下人握在手中的利刃和凶器。 神明——何等可悲! “……师尊……师尊。” 焚烧过后的灰烬在垂死挣扎,谁都有祈求一线生机的资格,除了苏夜。 苏夜一遍遍喊着他,却唤不回白若一的神智。 但白若一其实是有感知的,被困在躯壳内的魂灵透着那只漆黑的凤眸,流淌下滴滴咸涩。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也挣脱不了牢笼。 磅礴的灵流自灵脉蓄积腾出,周遭罡风四溢,冽断枯枝,飞沙掩天光,白若一掣出白纻,洁白神圣的神器如蛟龙游弋,飞御在天,掀翻崖底的巨浪,拍打在嶙峋的山峡上,然后直直朝着苏夜俯冲而去。 在苏夜惊诧而绝望的目光中,白纻穿透他的胸腔,整个没入体内,将他那颗缠缚着五阴炽盛的心缠裹地死紧,像是要捏碎他的心脏,勒地他猝不及防呕出鲜血。 苏夜没有反抗,他直直盯着白若一。 他并不知道白若一怎么了,只觉得这个人很分裂,但此刻,他想不了很多,他心口疼得厉害,几乎快疼到晕厥,疼到濒临死亡。 他浑身痉挛着,觳觫着,震颤着,看向白若一的目光添了不解的恨意。 或许,他们天生就不该共存于世吧。 苏夜忽然想明白了,几次三番,前世今生,他命该如此,命中注定会死在白若一手上。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兜兜转转了两辈子,他们终究不得善果。 他咽下徘徊在喉咙里的血液,勉强扯了一抹荒诞的笑意,“师尊……大概是命了,我活不下去,也不想让师尊为难。” “师尊信我好不好,阳明山的人不是我杀的。”他口吻柔和,像是向长辈辩解,糖果不是他偷拿的一样。 苏夜双眸充血,白若一整个人在他眼里都被蒙上了一层淡红的雾霭,他眨着眼睛,维系着最后的清明。 “……师尊,苏夜喜欢你……我爱你,至死都爱。我愿为你生,也愿为你死,可我好怕……好怕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肿胀,源源不断泊出血水,他看到白若一那只漆黑瞳眸的眼眶里涌出的猩红和泪水。 “但我……不想死在你手中。” 苏夜忍着胸口的剧痛,他站起来,扫视那群人,他甚至知道有个人此刻正在暗处观察他。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那人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却刻意留他性命,从来都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像养蛊一般,培育他心中那团炽盛的恨意,这些死去的人,还有那些活着的人,都只是恨意的养料。 他偏不让那人如愿! 笨了两辈子的苏夜,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忽然笑起来,从低吟沉闷到肆意张狂,那双锐利的杏眸愈红,挣扎出了血泪,淌地满脸狰狞。 “我亦飘零久,两世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飘下的衣袂翻飞在空中…… “苏夜!!!” 白若一像是终于挣扎出那一份清醒,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他冲过去,却什么也捞不着。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喇开。 他看见万丈高崖下,那个翩飞的影子,那人带着释然,勾起唇角,绽出梨涡,如同往常的每个日夜那般瞧着他,浅笑,笑得甜蜜,笑得浓情,笑得温和。 白若一看见了,看见苏夜背后那万丈的悬崖沟壑里伸出一双双枯骨魔爪,在撕扯苏夜的魂灵,拉他堕入万劫不复,那腾涌浑浊的江河波涛是万灵哀嚎,是彻底吞没他小徒弟的血盆大口。 “不要——!” 苏夜的眼里,最后一刻留下的依旧是白若一那张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神情,是那么绝望又翻悔。 他坠入惊涛之中…… 那片江河,任修为多强悍的修士,也是无人生还的…… 神性拽着白若一,他连陪他赴死的机会都没有…… 第375页 他分明还记得他的小徒弟会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也记得他曾对他的小徒弟说过:“我会守着你,直到永远,永远……只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他还记得苏夜曾经说过,“师尊已经将我关起来了,关在了你的心里……” 点点滴滴,如荒草絮絮,风一吹就飘摇的厉害,最终被拉扯地粉身碎骨。 嶙峋峭壁间。 谁都没注意到,一个裹着黑皮的影子,顺那湍流,跃入水中…… 卷四【祭人间】 第183章 【蛮荒】死生几轮回 “除了生死,哪有什么事能算得上大事呢?” 这世道里,能活明白的人越来越明白,活不明白的人还在祈求上苍怜悯,祈求仙门的仙君们能从天而降,踏着仙剑来就拯救他们。 江南,原本的鱼米之乡,莲碧如诗画,灯火没蒹葭,百姓安居乐业,修士修身养性,与世不争,但如今却是烽火燎天,水乡干涸,满山青翠换做颓秃残壁。 这里的天再也没晴过,也没降下一滴雨水。 整个世界是被笼罩在阴霾的雾霭中的,沿街都是破败将颓的房屋,即使坍塌也没人会出来修补。 长街梭巡着饥肠辘辘的魔兽,闻见活人气息就扑上去将人撕碎饱腹。 唯独一衣衫褴褛,裹着黑袍斗篷的男人能与妖魔擦肩而不被攻击。 他怀里抱满了药材食物,步伐滞涩地往回走,浑身都是僵硬的,木讷的,甚至每个步子都是均匀的。 推开神庙斑驳的木门,刚走进,又被守在门边的人赶忙关上,庙宇内的人在谈天说话,但他听不懂。 “好好的江南,变成这个模样,唉……” “不是说仙门就是来守护我们这些平民的吗?妖魔入侵的时候,那钟家跑得倒是快!半点都不担责任的!” “这些修仙的人啊,得了尊重,收了供奉,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他们品茶听雨逛窑子,真到了危机时刻,跑得比谁都快!” 天在渐黑。 自从江南沦为蛮荒之地,这里昼夜温差大的不得了,白天没有太阳,整个天幕都是刺眼的烈白色,只是盛夏还要热,一入夜,温度骤降,三九寒天也不过如此。 一个体态壮硕的男人赶忙抱来柴火围坐点燃,又客客气气地找刚回来的青年讨要几张饼子烤上。 “你们也别说那钟家了,他们一家都死光了,也挺惨的。” 这话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想起来,一年前钟家抛下江南,去了阳明山,结果阳明山被重生的魔君灭门,无一生还,不由唏嘘,八大仙门之一的阳明山,说灭门就灭门了。 但谁也没那个心思管仙门的闲事,普通百姓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活着。 一片寂默后,有人捶胸顿足道:“都怪那魔君!好好的太平盛世,被搞得乌烟瘴气!” 有人隔着夜幕,看远山之外的世界,“也不知道江南外面怎么样了。” “怎么样?哼!要俺说,那群满口仁义,道貌岸然的修士都是伪君子!禁制破碎了,不想着去修补,将妖魔都赶来江南是什么意思?啊?” “要我说,我们都是被那些修仙的给害了!” 八大仙门发现,江南禁制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禁制,大约是所谓的阵眼,内里有个小世界,他们认为,将所有妖魔驱赶进江南,再将江南封锁起来便万事大吉了。 但万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疏散江南的平民,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妖魔带来的毒素感染。 仙门和百城一致决定,将江南封锁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游荡在外很容易被妖魔发现,被吃掉,或者感染兽毒,再传染给别人,最终疯癫致死,他们没办法出去劳作,只能坐吃山空,守着神庙,能活一日是一日。 因此,怨念冲天。 “这批药材里有凝消草吗?”青年声音响起。 他们看见刚刚出去搜寻药材和食物的男人直愣愣朝着青年走去。 在原住民看来,这两个人很古怪,这是他们在顺江而下的滩涂上捡回来的人,青年叫祈明,捡回来的时候几乎一条命去了半条,浑身是伤,哪个裹着黑斗篷从来不说话的人叫之恒。 这人就有点厉害了,混迹妖魔之中能不被察觉,因此这间破庙中所有人的生活所需都是依靠他从外面带回来。 这也是这两陌生人能被留下的原因。 之恒没表情,没动作,也没反应,只是呆楞地站着,将怀里的东西一样样交到祈明手里。 祈明叹了口气:“没有凝消草,根本没办法炼出祛毒丹。” 围坐篝火的消瘦男人喊了声,“小兄弟心善,但这两年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中了兽毒还能活下去的人,恐怕要枉费辛劳了。” 他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却没把话吐出来,他本想说:不是的,可以治的,曾经在金陵城,他和他的师尊就在那里救了同样中兽毒的平民。 但如今,他不是什么仙门修士了,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罢了。 “那……那些中毒的人怎么办?”他问。 篝火边的人答,“还能怎么办?明日一早丢出去,要么被妖魔吃了,运气好的,自己还能给自己挖个坑,就地落葬。” 第376页 语气不以为意,带着习以为常的冷漠和一些怨念。 人间即炼狱,江南成蛮荒。 他们早就习惯了,麻木了,无所谓了,但如果不去恨,他们还能干嘛呢?他们只能把苟延残喘下来的时间一点点找个寄托。 好似只有唾骂仙门,咒骂魔君才能让他们好受些。 这些日子,祈明大约是什么的花式骂人的话都听过了,渐渐也有些麻木了。 他让之恒将所有食物都分给众人,然后让他抱着药材跟自己进了屋。 门一阖上,他就有些绷不住了,整张脸阴郁地跟要下雨似的。 他掀开之恒的兜帽,露出一张斑布魔纹,灰青如死人般的脸,他看着这张脸。 “哥……你说,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我的存在吗?” 但之恒没有任何情绪,他甚至开不了口说话,他只是个活死人罢了,已经死了,连魂魄都化作浩渺烟雾,不成形状,却又被强行塞回体内,勉强维持着肉身不腐。 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没有情绪也没有意识。 祈明,明日犹可祈的苏夜,之恒,以恒心持之,钟续。 那么高的阳明山,那么湍急浑浊的江河,苏夜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他体内的灵力早就耗尽,灵脉源头的心脏又被白纻牢牢缠缚,此刻形同凡人。 他意识模糊间中,感到自己被一个宽阔温暖的背脊驮着,带着他攀挪滩涂,脱离汹涌浊涛,他的大表哥钟续,在他落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点上烛泪斑驳的白蜡,苏夜能清晰地瞧见钟续那张平静如死人般的脸,无论苏夜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苏夜是人人喊打的魔君,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但祈明现在不是,他如今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人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若是以前,还会有人注意到他那张俊俏的脸,但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活下去才是值得关注的。 被关在江南这座蛮荒炼狱中的,自然不会有修士,修士早就御剑跑了,平民是没见过魔君的,因此,九州一半的传言是魔君已死,另一半是魔君又被白若一藏了起来。 不管哪一种,苏夜都不想理会。 他又死了一次,这一次,他真的怕了,不敢奢望了,只想低到尘埃,蜷进泥土,谁都不要再把目光放他身上了。 可看到那些梭巡在长街上的妖魔,或是中毒后苦苦挣扎求死不能的人,他心中也会柔软,一半来自于愧疚,另一半他大约会想:若是白若一在这,他会怎么做? 会救人。 毫无疑问的。 白纻依旧缠在苏夜心脏上,除了白若一,谁都解不开这个禁制,除非…… 苏夜没多想,但神庙后的厅堂内躺着哀嚎的人等不了很久。 晨曦一出,他们就会被抬着丢到神庙外。 颀长的指尖一点点埋进胸膛,穿透皮肉,刮过肋骨,他摸到了自己一颗依旧热烈跳动的心脏,彰示着他还活着,心在跳动。 粘腻的血浆和黏膜中,白纻依旧冰凉,顺滑如丝绸,触感好似白若一那一袭直垂脚踝的长发,苏夜恍惚想起自己曾为白若一束发的模样…… 白纻内储存的神农丹被苏夜取出。 他猜测白若一应当是不需要这种东西了,那天,阳明山,断崖上,他看到白若一体内充盈的力量,那不属于九州大陆,若说冠个名号,大约就是神迹吧。 虽这么想,他还是将其他丹药收好,他赌不起。 沾血的指尖,拈着小小一枚丹药,颤着递到钟续手中,“用水化开,给那些中毒的病患服下。” 胸腔上,那叠在菱形剑创上的疤痕重叠几次,这次又添了新,他的灵脉被束缚,同凡人无异,恢复能力自然不同往日。 疼到汗水渗出,洇湿鬓发,疼到浑身颤抖,咬紧双唇隐忍不发,疼到拳头攥紧,双目阖实,他感觉到面前站着的人还没走。 苏夜猛烈地呼出一口浊息,他颤着手,将钟续的兜帽戴好,然后在钟续肩头靠了会儿,似开玩笑般,虚弱地吐出一句话。 “……哥,你知道吗,还挺疼的。” 他那话多少带着点娇嗔的意味。 就像是小时候他们兄弟两个打打闹闹,苏夜惯会耍赖,假装自己手指被划破,喊疼,钟续每次都上钩,无一例外紧张地骂他不小心。 但现在…… 苏夜将额头抵在钟续的肩膀上,他哥的心脏就在他耳下,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哥的口鼻就在他鬓边,可发丝却不曾动弹,冰凉的躯体犹如浸泡在硕寒的冰块,没有体温。 是个活死人…… “去吧……” 苏夜闭上双眼,挪开身子,推了一把钟续。 他颓坐在破败的木板搭起的简易床铺上,一躺下,便能看到挤入窗棂的天空,天上很黑,没有星子,也没有皎月,落进眼眶,就只剩灰蒙蒙的一层雾霭了。 九州还是那个九州,天空却不是同一片天空。 第184章 【蛮荒】酒冷难慰藉 神农丹化进水里,很快,这间神庙内原本第二日要被丢出去的人痊愈了。 人心是柔软的,他们感激苏夜救了他们的命,纷纷登门当面致谢,都被苏夜推拒了。 一扇破败木门外是人们的夸张溢美之词,他们是真心感谢苏夜救了他们的命,他们也是真心痛恨魔君所带来的灾难。 第377页 苏夜没有出去,他把自己关在屋内,酗酒。 他酒量很好,不像白若一,一杯就醉,他这时却是羡慕白若一的,醉不了是一件令人极其恼怒的事情。 身侧的酒瓶一盏又一盏,空空如也,都被他灌了个干净。 木门被掀开一条缝隙,钟续走进来,握住苏夜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喝。 可钟续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他说不出话,甚至没有表情,只是僵硬地用他那冰凉刺骨的青灰色的手攥紧苏夜手腕。 苏夜:“……哥,还有酒吗?” 钟续自然不会回答他,甚至听不懂他说什么。 苏夜怔忡一瞬,看着钟续空洞的眼眸,自嘲一笑,而后挣扎着爬起来,胸前尚未痊愈的伤口也因此皲裂流血。 另苏夜意想不到的是,钟续竟然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截纱布,摁着他的肩膀,给他包扎伤口。 钟续手脚是僵硬的,可动作像是烙入骨髓般熟稔,就好像是他本能会去做的事情。 就好像,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岁月中,苏夜被白若一抽地遍体鳞伤时,钟续也是这么给他包扎伤口,那时的钟续骂骂咧咧,说话从不客气。 此刻却……如此缄默。 熟悉的人在身边,原本是一件幸事,如今却又成了一种刺痛。 苏夜已经半醉了,他微掀湿润朦胧的眸子,瞧着钟续,开口:“哥,还有酒吗?我疼……” 他指尖戳着自己心口,很快纱布又洇出血渍。 “这里疼……” 钟续没有回答他,只是茫然地立在那里,不,应该说连茫然这种情绪都没有,他眼底是空洞,面庞是麻木,只是一具会移动,会行走的尸体。 苏夜不敢看他了。 他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纵横,肩膀抽动。 门被笃笃叩了两声。 “祈明?你在吗?”村长苍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隔壁镇听闻我们这儿能只好兽毒,他们派了人想来向你讨教良方,你……” 村长不敢贸进,他觉得苏夜不是江南的人,只是意外来此被困罢了,自然是不能要求人家做什么的。 等了很久,门内都没动静。 村长叹了口气,心想:应当是拒绝了吧? 他一直觉得新来的这两小伙子行为怪异,虽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神庙中,却与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村长又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开,准备回拒绝来人。 岂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带我去看看吧。”苏夜说。 如今妖魔肆虐,梭巡于长街,看见人闻到气息就是要攻击的,因此隔壁镇就是再眼馋他们村的良药秘方,也是不敢遣人冒进的。 但今日主动前往的人不同,这是一个小修士,就算打不过那些妖魔,至少能自保,因而他顺利来到这座小村庄。 神庙前厅中央矗立这一尊神祇雕像,雕像没有脸,只有飘然的衣袂和我欲乘风去的气质。 初见这雕像时,苏夜总觉得眼熟,后来才发现,这种熟悉感是因为这神像太像白若一了。 苏夜不敢看神明,他就着半醉的模样,摇摇晃晃,扶着门框斜倚着,手不离酒壶。 来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少年最好的年纪。 他虔诚地朝神像俯身叩拜,三拜而立。 苏夜斜乜他,心里有点堵,语气不善,出言打断:“磨磨唧唧,你是来求药的,还是来拜堂的?拜那么多下做什么?” 少年还是将最后的礼节做全,而后道:“不可不敬神。” “呵……”苏夜嗤笑一声,“神啊?你们敬神拜神,神来救你们了吗?那就是个石头砌的雕像,一块石头而已。” 少年脾性温润,没跟苏夜滞气,他转过身,瞧见苏夜那一刻,瞳仁中泛着惊诧,很快便喃喃自语道:“难怪了,难怪了,难怪这里有解毒良方,原来有仙君您啊!” 苏夜被那声“仙君”喊地浑身不舒服,很快又惶恐起来。 他瞪着少年看了半天,少年也瞧着他,温润地笑着。 少年道:“仙君不记得我正常,我们也不过一面之缘。涿光下的一座小镇,那时候我年幼不懂事,闹出些笑话,险些酿成祸端,要不是您和那位仙尊,我……” 他喋喋不休叙述完,苏夜那半醉半醒的脑子才算是回过神来。 眼前温润的少年正是多年前,他们路过一处小镇,在巷尾里遇到的那个扬言要去最大的小倌馆,当最红的头牌的孩子,他当时甚至说出要给白若一当娈·童,这种虎狼之词,后来白若一给他找了个仙门,送去修仙了。 少年与当初的气质差距颇大。 苏夜看着少年,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被锁在春楼里的日子,若是他也能早点遇见自己命定的贵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啊,白仙尊送我来了江南钟家旁枝的一个仙门修仙,我天资不太好,学的又晚,至今灵脉也没通,比起凡人也就是稍微会些小法术……” 少年说着,脸红了一截,赧然道:“那个……白仙尊没来吗?”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摆手道:“仙君别误会,我没那个心思的,我只是……只是问问,想致谢……” 苏夜半醉地眯着眸子,看不出情绪,抬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第378页 灌地又醉了几分,脸颊微熏,才开口:“他……要是知道,也会替你高兴的。” 如果当初白若一不去管那孩子,那孩子此生最大的追求只会是成为最富庶的城池里,最大的那间小倌馆里最红的头牌。 不……他走不到那步,他的容貌不是顶尖的,才艺几乎没有,比不得那些从小就被培养着如何讨好男人,用身体取悦男人的男·妓,又或许,他到不了金陵城就被拐卖了…… 但……白若一拯救了他。 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拯救了一个悬崖边踱步的孩子。 苏夜醉地不轻,他目光一直逡巡在少年身上,甚至带出几分羡慕的味道。 羡慕什么? 自然羡慕这少年是个普通人,没有需要背负的罪孽和仇恨,干干净净地活着。 他取了两枚神农丹给少年,少年忙不迭收好,并表示:“我会将它安全护送回去的!尽管我能力很弱,我没办法斩妖除魔,济世救民,但我会尽力,我不想辜负白仙尊当年的恩情。” 看着少年白衣飘飞的远去身影,苏夜陷入怔忡。 他才发现,这少年无论是穿着和举止,又或者是心中秉持的善念,那都是白若一的,少年在努力将自己活成白若一的样子。 苏夜看得心里震惊,惊讶,泛酸,齿软,胃里像是要涌出酸水。 人人都有资格成为白若一,只有他苏夜苏祈明没有! 就像神庙中央立着的神祇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参拜,都可以瞻观,都可以触碰,他的爱那么宽泛,照亮所有人的前路,唯独照不亮他苏祈明的。 苏夜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砸烂了酒坛,推塌了神祇石雕,然后蜷缩进那片破碎的嶙峋石雕中,即使浑身被碎石扎地伤痕遍布,却觉得安心无比。 这是他很久不再体验过的温暖,就像白若一真的还在他身边。 一觉睡醒,他只要一睁眼,就能抓到白若一偷看他,却又赧然躲避的样子。 好想……好想毁了神农丹…… 好想……好想拉白若一……他的师尊,陪他一起身死魂灭…… 只要那样,到了地下,也不算孤独了。 第185章 【蛮荒】怨君莫采撷 少年将丹药带回去救治中毒的人后,消息透了出去,整个江南的城镇几乎都派人过来求赐丹药。 苏夜攥着仅剩的两枚神农丹,心情复杂。 两枚丹药救不了所有人,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可他不知道白若一现在的状况,到底还需不需要这东西。 万一…… 他是不是就可以陪着白若一一块儿死掉? 心之所向,向往至极。 可他还是不舍得啊。 任由神庙外的人苦苦哀求,他没有理会,只是一个劲闷在房间里酗酒。 门外的人急了,从祈求、哀求,变成无能的愤怒,变成怨恨,他们认为苏夜一定有良方,却见死不救。 有人以为是没有给钱财,没有给声望,许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意识到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都可以用来兑换。 他们不知道苏夜在想什么。 他们觉得自己在思考,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整理自己的偏见和弱者的绑架。 但很快,他们无能的愤怒也发泄不出来了。 庙门之外围聚的人太多了,引来了妖魔。 村长犹豫再三,不得不将庙门打开,将众人放进来躲避,即使没有修士护着,但神庙与生俱来是有神性的,多少能防御妖魔侵袭。 原本以为只是像以前一样,妖魔蹚过一圈就走了。 攀上屋顶俯瞰外界的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忙不迭滚下,颤道:“好……好像禁制又破裂了,不……好像是他们又将妖魔往江南驱赶,来了好多……它们在吃人!” 然后,又拼命摇头道:“不只是它们……还有他们!” 众人恍惚片刻,倏然理解这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什么,恐惧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说什么解毒?他们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被魔息感染中毒的人,要么被魔兽吃掉,要么感染其他健康的人,这种传染并不会大范围传播,因为受感染的人死得很快,来不及传染。 他们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为何被感染的人已经丧失理智,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了! 有几人抱着难以置信的态度攀上庙顶。 眼睁睁看着口齿猩红,龇牙咧嘴的魔兽和那些被感染地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正手脚并用,四肢着地,速度极快地朝神庙奔来。 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从庙顶滚下来,摔得屁股开花。 “村长!村长……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抱着儿孙,汉子护着妻女,他们慌乱起来。 尽管须发斑白的村长年纪大,见识广一些,他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妖魔近不得神庙,但那些被感染的人不一样,他们无知觉,狂乱地拍打着神庙的木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好似下一刻庙门就要倒塌。 年轻的汉子们扛起锄头,拎起菜刀,随时准备御敌,老人女人带着孩子虔诚地跪在早已破碎成渣滓的神像前,忏悔,求助,祈怜。 世人有所求,才来信鬼神。 但神明或许早就将他们抛弃了,毕竟他们亵渎神明,甚至屠戮神裔。 第379页 但苏夜明白,神明抛弃人类,并不是这些原因,神是没有感情的,从不需要报复,也不会降悯任何人。 祂们呵护人类,只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人,当有一天,这个世界不需要人了,神明会毫不犹豫地清理这群蝼蚁。 或许是一场天洪,又或许是一场瘟疫,又比如说眼前的妖魔入侵和感染。 妖为精怪所化,有源可溯。 那魔呢? 难道不是天道默许下,生出来的异类? 村长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看着苏夜,他觉得这年轻人既然能治愈毒素,会不会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他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祈明先生……” “哥,我们出去看看。” 不等村长开口,苏夜裹上兜帽,钟续拽着他胳膊,两人就飞出神庙。 余下的人看得瞠目结舌,他们这么不知道这两人是修士? “他们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了吧?” · 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 江南已成蛮荒,万树凋敝,百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腥臭的黑雾,越往江南禁制边缘越重。 “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钟续不说话,空洞的双眸一直盯着禁制的方向,他忽然松开苏夜的胳膊,甩下苏夜,一个人极速飞往禁制边缘。 “你去哪?等等我!” 一眨眼功夫,钟续的背影就消失在浓黑的雾霭中,苏夜追不上。 活死人状态的钟续虽然没有自主意识,但身体内的灵脉和灵力依旧保存着,他身上有魔息,只会被妖魔当作同类,不会有危险。 但苏夜不一样,他被白纻困住,形同凡人,他的速度是赶不上钟续的。 等他终于赶到禁制边缘的时候,不止看见了钟续,还看见了另一个人。 周遭妖魔不敢靠近,禁制裂缝大开大合,妖魔挨个窜入人间。 钟续立在那,他的手指展成爪状,深埋进眼前人的胸腔中,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又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他双目空洞,巍然站着,没有表情。 撒金的折扇哗啦收起,露出紧挨着的人的脸,那张温润的面容闪过一瞬的怒焰,很快又无可奈何般轻蔑一笑,用扇柄拨开钟续的手。 “续儿,你被带坏了。”他叹气。 “见到师尊不行礼也就罢了,怎还有样学样,做出这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他好似没有痛觉一般,任由胸前的窟窿泊泊淌血,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钟续没反应,也没表情,却木讷机械的将鲜血淋漓的手再度抬起,妄图掏出眼前之人的心脏,却被这人用扇柄拨开,直接震断了钟续的腕骨。 他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垂软下来,却又妄图以另一只手继续刚才的攻击。 “哥!” 苏夜冲过去,想将钟续护在身后,却让那人快了一步。 “君撷……仙君!” 苏夜看着眼前这个面相温润,噙着笑意的男人,眼底的番恨倾涌而出。 “你放开他!” “放开?”君撷眯起眼眸轻蔑笑道:“我为什么要放开?他是我徒儿,我是他师尊,我这个做师尊的自然有资格教导他怎么尊重师长。” 苏夜吼道:“你已经害死他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君撷:“死了也是我徒弟。” 他不知施了什么手段,钟续眼底最后一丝略有清醒的迹象被抹去,仿佛不得动弹,只能垂敛眼眸,任人拿捏。 君撷叹了口气,他托起钟续的断腕,咔嚓一掰,将错位的骨骼复位。 “这孩子太倔了,身染魔息非我所愿,他不该去找叶上珠,如今死了,亦非我所愿,他不该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身份,去救你。” “好在,他的仇,我都帮他报了,如今也还能回到我身边。” 君撷那话说的苏夜一愣一愣的,仿佛散碎的珍珠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线串起来。 苏夜大约是明白了,原本身死落葬的钟续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阳明山,又为何行动自如地跳下悬崖,跟在苏夜身边? 君撷将他做成了活死人,却没料到他还有潜意识,执着于想要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 他哥,是想要保护他啊…… 哪怕死了,都被执念困着,因为他在悯苍塔没有护住他…… 苏夜一下子情绪翻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悔恨,所有怨念都像是要冲破牢笼的困兽,他感到心口痛的厉害,五阴炽盛就要翻腾而出,而白纻却在绞紧他的心脏,努力缠缚,不容挣脱。 君撷:“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是我徒儿,我自然不会伤害他。” 哪怕他再在他胸前戳上几个窟窿,他也不会跟这个孩子计较。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苏夜问。 君撷拧眉疑惑了会儿,昂首瞧了一眼天际,略带不确定的困惑道:“你问哪些?有的是,有的不是吧。” “你还不知道吧,从两百年前开始,我就知道你了,这辈子,你一踏上涿光,我就晓得,魔君回来了。我手下牵着的狗很不好用,他们太过自我,太自以为是了,总让我的计划出现纰漏,我实在等不及了,只能亲自来见你。” 他又接着说:“续儿的事情在我意料之外,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只是他太倔了,现如今这样也好。” 第380页 他掏出一块帕子,将钟续手指上沾染的血液一点点擦干净,又整了整钟续微乱了鬓发,慈爱地看着他。 眸光病态,笑意令人觫然。 “他这个样子才更乖,也更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永永远远地陪着我。” 君撷扭头看着苏夜,缓缓道:“阳明山是我诱你去的,怎么样?这份大礼你可满意?” “苏知言弄死了叶上珠,你这辈子的遭遇,还有你母亲的命运多半与他有所牵连,这样的小人,死了也就死了,你都不用亲自动手,不好吗?” 苏夜目光狰狞,愤恨溢出。 “你杀了我姨父!” “啊……”君撷皱眉思索半天,面容依旧温润,缓缓道:“我留了他一口气的,给了你机会,你只要将五阴炽盛完全释放,只要你入魔,你就能救他……” “但是啊。” 君撷的目光如毒蛇梭巡,落在苏夜身上,颇有一副怒其不争的势头。 “你宁愿散尽修为,填补那漏洞百出的灵脉,也不愿入魔……” 他看着苏夜,忽然嗤笑起来,面容扭曲,适才的温润荡然无存,“你在怕!” “你在怕!是不是在怕?” 他咄咄逼问:“你害怕坐实了魔君的身份?还是怕亲近的人失望?” “哈!我知道了,你怕白若一吧?你怕他失望,你怕他恨你?你那么爱他,你很怕他也将你当作是不容于世的魔头吧?” 苏夜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心脏疼的要命,可他一直在压制,君撷在刺激他,这人的目的就是要他控制不住自己,释放五阴炽盛之毒,他不能着了他的道! “我可以死。”苏夜喉咙渗出血液,又被他咽下去。 “但我绝不入魔!” 第186章 【蛮荒】欲语当年事 “苏夜。” 君撷看着江南禁制,那裂缝里不断吞吐出恶魔,守护苍生的禁制此刻已成生产妖魔的机器。 “如果说,只有你能阻止妖魔入侵人间,只要复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你会去做吗?” 苏夜蓦地睁大眼睛,看着君撷,眼神犹疑,他不相信这个人,却又祈盼这个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和出口。 君撷轻叹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他说:“原本,我以为神裔在人间惨遭屠戮,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根本不管,后来我又想,要是人间生灵涂炭,他们是不是该管管了?毕竟这是他们的故乡……但我错了,他们那群自私自利的东西,怎么会管这些蝼蚁?” 一贯温润如玉的男人双眸忽然狰狞起来,布满血丝,满是愤恨。 苏夜知道了。 他都知道了,这一切卑鄙与肮脏,贪婪与怯懦,都是这个人的一场局。 他为了目的,不惜泯灭人性,诱着仙门不睦,自相残杀,苍生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枚随时可抛的弃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苏夜问他。 “你知道后卿吗?”君撷道。 后卿? 对这个名字,苏夜不算熟悉,却也多多少少总能听到。 第一次是在茶肆的说书人那,再后来是在不死城的神曲口中,这是神曲拜托他帮忙寻觅的人,但他也不算人吧?一千年前离开不死城,在九州活了一千年的人,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苏夜一直以为这个人大概是早就殒命了。 更多的传闻,是说书人口中的一个诞生于万万年前,背叛炎黄部落,投奔蚩尤,最后魂归乱葬岗,以叛徒的身份被骂了千万年的魔星。 那段记忆隔地太遥远了,君撷好似也记不太清了,记忆和画面模糊了,他本能地靠着自我说服和叙述,让自己拼了命地记住。 “我本名不叫君撷,我是后卿,是炎帝手下一员谋士,人间的传闻应当是将我贬斥了个奸佞小人,胆怯叛徒吧?” 或许是时代久远了,有些恨意被消磨地不再凌厉,君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神色平淡,他从头至尾都不像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是客观陈述。 炎黄与蚩尤一战中,蚩尤占优势。 一日,后卿被召入军帐中,笑着走进去,却大吵一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将帅不和,这消息传满了整个部落,甚至蔓延到蚩尤耳中。 后卿独身一人,带着山势图和军机策,投奔蚩尤部落,成了口诛笔伐的叛徒。 这是世人眼中的故事,也是说书人津津乐道的。 但这个秘密只有后卿和炎黄二人知道,他们策划了一场假意叛变,让后卿携那假信息假意投奔,看似孤身一人,实际身后跟着自己整个部族。 他的部族被烙印了隐身咒。 “我不知道隐身咒一旦种上,终身无解,永远不被看见,不被察觉,终身被人遗忘,直至死亡,哪怕死在战场上都无尸可收。” 后卿被骗了。 蚩尤战败后,后卿和他的族人身死神魔战场的乱葬岗,无人收尸。 他们像是被彻底遗忘了,后卿的魂魄被困在尸身内,日日仰头看着苍穹之上,那云巅之中,那些战胜后占领天堂的人正在浊酒频倾,酒池肉林。 没有人往下看一眼,哪怕一眼。 他们被彻底遗忘…… 后卿的恨意生出了执念,让他的魂魄永不消散,被困在渐渐被秃鹫啄食的尸身内,一点点腐烂,他能感觉到周围族人的哀鸣,可他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第381页 隐身咒无解…… 他的族人终于死光了,那些怨念积攒的魂灵化作一枚毒素——五阴炽盛。 所有的爱也好,恨也罢,都被释放到极致! 苍天有眼,他驯服了一只路过的犼兽,借着这畜生,他才得以离开乱葬岗。 他蹚过惶惶人间,所经之处发现人间信仰的是神祇,是炎黄……甚至连蚩尤都被赞扬成敢于反抗,敢于斗争的英雄,唯独他后卿…… 世人提及,他只能是小人,是叛徒…… 那些利用他的人巍巍于苍穹,接受万民膜拜,而他后卿只能躺在史官的口诛笔伐中,淹没于说书人的恶意杜撰。 若是那些名门正派听到这些话,八成会说,“你是可怜,但这不是你作恶的借口,你终究还是个恶人,一个可怜的恶人。” 但苏夜说不出这话。 他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倒不是他妄自菲薄,那些被拿出来唾骂的经历,并不是桩桩件件都是他做的,但他做过的错事上辈子,这辈子,都推脱不掉。 蹚过冗长的岁月,君撷讲的故事并不精彩,或许是淡忘了很多,只剩下执念。 他对苏夜说:“我早就知道你了,早在两百多年前,白若一曾去过神魔战场,他来找我要一样东西。” “你身上的五阴炽盛,是白若一亲手给你种上的。” 他噙着笑意,看着苏夜,那话如同寒潭里攀爬出来的毒蛇,冰凉粘腻的鳞片蹭过苏夜的脖颈,忽然一口咬住他的咽喉,注入毒液。 苏夜浑身发麻,灵魂觳觫。 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师尊怎么可能…… 为什么这么对他? 君撷没有说谎,但他的话只讲了一半,苏夜这个样子让他很满意,他接着开口。 “白若一不是人类,你看出来了吧?你当他是什么啊?他是被操控着要毁灭你的人,而我……才是一次次救你,只为激发你体内的能力,让你足以自保的人。” “你……你胡说!” 苏夜干脆狠狠地闭上双眸,想要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胡乱揣测的念头摒弃。 “你不信?”君撷不着急,他悠然看着苏夜。 他等了太久了,千千万万个年头,数亿个日夜,他不急在这一刻。 君撷:“两百年前,他是不是要杀你?每一次妄图杀你后,都会抹去你的记忆,你能忘记那场仙魔大战吗?他亲手用霁尘剑杀了你,一剑刺入心脏,毫不犹疑。再看看这辈子,悯苍塔前,阳明山上……” “桩桩件件,你还看不明白?他要杀你,你不死,他便活不成!” 我不死,他便活不成? 苏夜猛的睁开双眼,眸里都是猩红。 侵入白若一体内那股力量,不仅让白若一修为更强悍,甚至修复了斑裂腐朽的灵脉,白若一不需要神农丹也可以好好的,健康的活着。 也是那股力量,让白若一变得冷心冷情,甚至想杀了他…… 但说到底,苏夜是觉得庆幸的,若是没那力量,神农丹用尽该怎么办?前世尸身已毁,苏夜才明白,就算毁了那具尸体,也同白若一的灵脉无关。 与其说灵脉腐朽是因为护着那尸身,倒不如说,是天道给白若一设下的限制,最后时间的通知。 天道的耐心耗尽了…… 他死,他便能活。 笨了两辈子的苏夜,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很多事,他一点儿也不想耗尽心神去构思,去揣测,那些阴谋他玩不来,他天生都笨。 他释然了。 他终究是该死的,但至少在死之前,还能做点别的事情。 他抬眸问君撷,“你想要什么?” 君撷:“原本,我想要九州大乱,但我错了,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现在想要借助你的力量,来自万魔心的力量。” “斩下昆仑,搭建天体,我要问天!” 这个人的野心很大,却又可以说是没有野心。 他蛰伏千万年,隐姓埋名,如今手握整个九州的生死,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只为了问一句上苍,为何要抛弃他,为何弃他不顾,为何不回应他,哪怕一句话…… 苏夜很想帮他,但毕竟苏夜与君撷是不同的。 君撷一贯独身,不愿沾染执念,他甚至可以同相处了千百年的不死城,同神曲不辞而别,此生再不回不死城,也不愿意同任何人有那纠缠不清的瓜葛。 唯一让他心中挂念一点点的,恐怕就是钟续了。 苏夜不一样,他不是人,天道叫他万魔心,他不知道自己是白若一亲手画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曾经是白若一分给他的。 但他这辈子流落人间的岁月中,多少沾染了人味,他渴望世俗的愿望,世俗的情爱。 所以,君撷在他眼中不是同类,而是杀亲凶手。 君撷展开折扇,掩去眼底的悲光。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羡慕你,我看着你长大了两辈子,每一天都嫉妒地要命。” 在苏夜惊诧的目光中,君撷垂下眼睫,继续说。 “你被人关怀过,爱过,我甚至羡慕你被人恨过,而我……只会被遗忘,苍穹上的那些人甚至会忌惮你的存在,千方百计惦念着要杀你,为此夜不能寐,而我呢……他们彻底将我忘了,我是他们的耻辱,遗忘便是遮羞布……” 第382页 君撷不再看苏夜,他转身,执起钟续的手,拈起自己的袖子,将他指缝里的血痕一点点擦干净。 “白若一虽然会杀你,但他更爱你,同样是师徒,这孩子,怎么就只想杀我呢?” “他将你当作师尊的。” 君撷手一顿,沉默良久,才轻声问:“什么?” “他很喜欢你,他说过,他很庆幸有你这样的师尊,他说你对他很好……” 幸好,钟续死了,他再也不用知道那些山阴背后的事情,他不用知道他成尊敬的师尊设计杀了他最爱的女孩,杀了他父母,害了他兄弟…… 苏夜知道君撷在乎钟续的,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他才说出这样的话。 “是你自己不珍惜……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 “彼此。” 君撷愣了很久,才又挂起那抹僵硬的笑,不无恶意道。 微笑着,相互刺痛对方,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两个恶人,要窃天,要祸世。 君撷:“帮我,斩下昆仑后,我死生如何,任你拿捏,作为报酬,我可以将九州所有的妖魔全都封印进昆仑。” “不要拒绝我,你在乎白若一,你想帮他。” “除了这些,我还可以告诉你关于白若一的,你不知道的秘密……” 第187章 【昆仑】难辨神与魔 白若一那么在乎天下苍生,看到如今的江南,定然是痛彻心扉吧? 钻出江南禁制裂缝的妖魔肆虐人间,它们像是被剥夺了意识,只知道追逐着血腥,满足口腹之欲,吞噬一个个弱小无助的凡人。 妖魔的威胁加上魔毒的蔓延,以及江南被困,物资不得流通,饥肠辘辘的人类快走到易子而食的边缘了。 若问起,他们便答:“我不食人,人将食我。” 人为了活下去,化作残忍的野兽,这些话这些场景,刺痛了苏夜的双眼,他最难以忘怀的经历,刺痛他的经历,就是儿时曾经险些被吃掉。 彼时的他是怨恨的,怨那些人人不人,鬼不鬼。 而现在,他惊觉,这些人原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可怖、狰狞,但比他们更可恶的是封锁江南的那些修士。 口口声声维护苍生的修士为了规避风险,将江南一锁了事,他们在外面高枕无忧,从不侧目瞧瞧这些可怜的人类。 但,这能怨仙门吗? 在灾难面前,仙门修士也只是比人类能力更强悍一些罢了,他们也只是想好好活着。 所以……该怪谁呢? 苏夜想不透了,他可以是不为了谁,但他一定是为了白若一,这个世界上,只有白若一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守护苍生。 就像上辈子,哪怕杀徒,也在所不惜。 苏夜被刺痛,不愿多想,他侧目问君撷。 “我要怎么做?” “想要救这些人,就毁了白纻,释放五阴炽盛,它会带着你找回你自己,只有你才能命令万魔。虽然五阴炽盛曾是我的,只可惜我的体质并不能发挥它的实力。” 所以,阳明山上,那些尸体中暗含的属于五阴炽盛的威势就不奇怪了。 都是君撷为了栽赃苏夜,设下的局。 但其实就算君撷不那么做,八大仙门、九州百城也不会放过苏夜,阳明山一事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苏夜嗤笑一声,“你就不怕吗?不怕我被五阴炽盛洗地只剩下恨意,先手刃你这个杀亲凶手?” “求之不得。” 君撷声音很淡然,胸口还在泊泊往外涌着血浆,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目光怜慈地瞧着钟续。 “等我执念了结,拜托你杀我之后,将我也做成这样吧,让我陪着他。” 苏夜嫌恶道,“他要等的是叶上珠,不是你……” 这一回,君撷没说话了。 三人一直沉默着御剑去了昆仑,君撷也如约表现了诚意,用不归砚转移了江南禁制的裂缝。 原本遗落在江南禁制中的不归砚,是如何到了君撷手中? 苏夜心中有了较量,不由觉得荒谬,这世上哪还有真心以待,彼此信任的人? 一入昆仑,君撷便将不归砚嵌入高耸的殿门之上。 原本该涌入江南的妖魔,瞬间被不归砚的空间门转移到昆仑,那些妖魔一入昆仑,行为举止怪异起来,就像是从凶神恶煞的洪水猛兽变成了兽类幼崽,迷茫又彷徨。 冰天雪地中梭巡几圈后,纷纷匍匐在地,卷缩着尾巴,偶尔抬起庞大的头颅,朝着苏夜奶声奶气鸣叫几声。 君撷道:“昆仑神殿内残留你上辈子的气息,他们是在向你臣服。” 这话并不能引起苏夜的好感,魔兽听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像是在笃定苏夜就是妖魔的首领,妖魔都是苏夜操控着去作恶一样。 他看着君撷从怀中掏出一枚掌心大小的焦黑骨骼,奇异的香味从骨头中溢出,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君撷:“这是你的骨头,燃尽的尸身留下的脱骨香,与其说这些妖魔臣服于你,倒不如说它们是被脱骨香吸引。” 他将脱骨香递给苏夜,苏夜捧着自己的骨头,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白若一当初为了封印妖魔,将脱骨香丢进江南禁制,妄图将妖魔吸引进去,再将它们封印其中,却没想到江南禁制里有一枚不归砚,这块不归砚的所有者是上官卿。 第383页 不……现在该说它的主人是君撷,或者后卿。 不归砚能打通一切相连的空间,妖魔被关进江南禁制,又从另一个缺口逃逸…… 因此,这九州的妖魔怎么都除不干净。 君撷:“脱骨香迟早会耗尽,到时候这些妖魔还会重返人间,你要是想将它们永远困在昆仑,就要将这东西融进你身体里,自此以后,你在一日,它们便乖顺一日。” 苏夜垂敛眼睫,静默地看着手中的焦炭,点点细碎的粉末像是被燃尽,融进空气中,被那些妖魔吮吸进鼻腔,它们神态似醉酒的浪子,一个个乖巧的像孩子。 他心中闪过一瞬要将这些妖魔斩杀的冲动,确实也召出无色神剑,剑指身型硕大的魔兽喉咙。 那魔兽不躲不跑,也不抗拒,掀开层层眼皮,神情悲怆地看着苏夜,牛大的竖瞳里滚淌出滴滴泪花。 悲怆至极,好似也有人的感情一般。 那魔兽盯着苏夜看了很久,而后阖上眼皮,呜鸣一声,垂下头颅,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苏夜的手是颤的,他难以置信,为何兽类会拥有人一样的情绪。 “人由人生,妖由草木精灵所化,唯独魔没有来历,你可曾想过为何?”君撷问他。 苏夜答不上来,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自然,世人也不会去想,他们只觉得妖魔祸乱人间,是合该被封印,斩杀,铲除的。 那……那为何他们只想着封印妖魔,要不是彻底斩杀? 君撷道:“只要世间尚存灵气,便会有妖,而魔,是杀不干净的,源源不断地再生,封印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或者说……” 君撷的瞳孔幽深起来,他似笑非笑道:“魔是被天道默许存在的。” 苏夜:“既然天道默许魔的存在,为何又要仙门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为何我师尊他……” “仙门斩妖除魔护的是自己,至于白若一嘛……”君撷瞳孔愈深,眼底都是嘲弄。 “天道让他护着的从来都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说白了,妖魔祸乱的是仙门,只是仙门狡诈,将灾难转移到凡人世界。” 后来那句话,让苏夜冷汗直冒。 君撷说:“魔拥有再生之能,永生不死,它们曾经都是神啊,得罪了上面,落入凡间成了劫,只有九州大陆灵气耗尽,再无修仙之人,它们才算赎完罪。” 天地不仁,魔曾为神……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苏夜,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要你释放五阴炽盛,觉醒万魔心,斩下昆仑,搭建天梯,去问天,问祂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问祂,当初为何欺骗我、背叛我、抛弃我,我和我的族人至死都被唾骂成叛徒,千万年了,已经被骂了千万年了!” 只有这个时候,苏夜才能从君撷眼底看到疯狂,看到愤恨和不甘。 这个一贯善于表演,善于隐匿自己愤怒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那些温润如玉,言笑晏晏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神殿外逡巡的妖魔乖顺地匍匐在地,三人进了昆仑神殿。 甫一入殿,原本无感无知的钟续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方向,他径直朝后殿的莲花池走去,速度飞快。 莲花池有一个他一直在等着的人。 苏夜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神伤。 即便灵魂碎地不成样子,即便早就成了一个活死人,却还本能记得叶上珠,可要是叶上珠醒来,看到这样的钟续…… 苏夜不忍细想。 上次来,这昆仑神殿还是一副破败颓垣的模样,这次来,却修葺一新。 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 点点滴滴将苏夜拉回前世的记忆中,那时候,他就那么荒唐地,满脑子只有白若一,只想着和他的师尊如何欢好,在三十九级台阶拱起的尊座上,在兽绒深陷的地毯上,在凌乱的枕席间,在露天席地的雪山之巅上……摁着他,压着他,不顾一切…… 饮着那最辛辣的烈酒一般,肆意怒放生命的价值,全都给白若一,都给他…… 除了这些凌乱的,荒唐不堪的回忆,很多事情,苏夜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倒是也怀疑过,只是没有任何头绪,当年身边的那些擅于阿谀的人,大约是都死在仙门的剑下了吧? 不知君撷在忙碌什么,很快,他撩开珠帘,换了身衣服,将血腥完全遮挡住,收拾起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噙着笑,邀苏夜进去。 苏夜跟着他,往里走,君撷对这座宫殿的了解,仿佛比苏夜这个主人知道的都多。 “两百年前,我是不是见过你?”苏夜蹙眉问。 君撷也不回避,笑着正面答道:“两百年前,我曾是魔君最得力的管事啊。” “两百年后的今天,我不就又回来了吗?”君撷恍惚想起什么,神色怪异道:“当初那把地心火,也是我放的,君上当初耽于情爱,夜夜与辰巳仙尊流连枕席床榻,仙门等的急了,我也等的急了,就推一把,谁料想……” 君撷眼波一转,颇有些嘲弄地看着苏夜。 “岂料,君上死地那般憋屈。” 苏夜脸色愈沉,难看至极,但偏偏斜睨他的君撷还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看就很欠揍。 步入内殿,穿过廊庑,眼前赫然是一个露天的,生长在冰天雪地的温泉池水。 第384页 苏夜不明所以,看向君撷。 君撷:“白若一用白纻锁住你的五阴炽盛,同时也锁住你的灵脉,你必须破开,这是第一步。” 乍一看,冒着皑皑白雾的池子倒真像是一处温泉,仔细看却又不是,因为那里咕噜冒着泡的池水是血红色的,猩红刺目,扎眼至极。 苏夜蹲下,伸出指尖拨弄,刚碰上便极速撤回手,他转头怒瞪君撷。 手指还火辣辣的疼。 君撷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莞尔道:“我不舍得你死,自然不会害你,前世你被五阴炽盛占据神志,整日浑浑噩噩,你若是这辈子还想这样,大可以不下去。” 那刺痛感提醒苏夜,这池水怕不是噬魔圣水的升级版,能消融血肉的那种。 前世浑浑噩噩那么多年,丧失本性,圈禁师尊,伤了他的心,这辈子,他再也不要丧失本心。 无论是生是死,重来一次,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脱去衣衫,他一步步踏入血池,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足见蔓延全身,他周遭不是泉水,是一把把锋利的闪着寒芒的刀子,一点点刮去他的皮肤血肉,只剩下枯骨。 不断地拆散着血肉,又重组。 疼啊! 疼地钻心! 他要熬不住了,可是他不能忘记白若一,他想他,他不能在他面前丧失本性,再一次伤害自己最为在乎的人。 他感觉胸腔肋骨下,那可不断搏动的心脏挣扎着,膨胀着,要挣脱白纻了。 白纻绞地他心脏生疼,不知挣扎多久,过了多久,最后还是碎裂了。 碎裂的那一刻,他看到…… 那是属于白若一的记忆…… 第188章 【昆仑】血池难销骨 苏夜知道,这是属于白若一的记忆,被锁在白纻中的记忆。 绵密的刺痛环绕身周,苏夜泡在血池里,那池中的猩红也不知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被他的血染红的。 不知泡了多久,身体渐渐麻木。 他任由浑身的血肉一寸寸被消融,又一点点重新生长,渐渐地,就没那么疼了。 昏花的视线里,他恍惚看见一道颀长飘白的身影。 待他看清,两人竟同时开口。 “你……” 他自言自语,说着白若一听不懂的话,“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好开心!” 他从血池中站起,骨架上渐渐长出皮肉,他快步走向白若一,想去牵白若一的手。 可白若一往后退了小半步,苏夜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血污,而他的师尊无论何时都全身雪白,不染尘埃,自己的靠近实在是一种玷污! 白若一垂眸,不去看苏夜。 “师尊……” 苏夜喉咙哽咽,有些委屈,“原来在梦里,你都不想看见我吗?就这么嫌弃……” 他看到白若一抿唇,脖颈耳畔爬上赧然引起的薄红,一寸寸爬上耳尖,晕上眼尾。 白若一闭眸说:“你先将衣服穿上……” 苏夜一愣,听话地捡起他刚刚脱掉的衣服,拎起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囫囵裹在身上。 苏夜裹着斗篷,勉强将自己包裹着,可随着动作还是会乍露出一部分蜜色的肌肤,白若一叹了口气。 缓了缓,白若一问:“……你在做什么?” 见白若一理会他,苏夜立马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牵起白若一的手,走到血池边,“师尊,你看,这是噬魔圣水,只要我跳进去就能洗掉这一身的污血,也能洗干净五阴炽盛带来的副作用了。” 还有……挣脱你捆缚我的白纻,从此万劫不复。 但苏夜在想什么,并不会影响白若一的记忆。 即使是在梦中,在回忆之中,苏夜也是分外珍惜,能看到白若一的每一时刻。 他看着白若一的眼眸愈发深邃了起来,眼里极黑,嗓音也有些喑哑,“这样,我就能对师尊好,不再伤害师尊了。” 像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奇怪的挟制,苏夜蓦然眼睛亮了起来,他与白若一隔着一些距离,生怕自己浑身的血污弄脏了白若一,上半身却向白若一倾斜过去。 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落在白若一的唇角,是敬重,是尊重,是爱慕…… 看起来虔诚,却也带着狼子野心。 苏夜眸中深邃,用最虔诚的口吻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我真的很想将师尊带回去,关起来,藏在昆仑深处,只我一个人能见到,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理会,只想日日同师尊厮混一处。师尊若是不同意,我就将师尊捆绑起来,拴在床上,夜夜同我同榻而眠,我想与师尊的距离只有毫厘之间,不!要深入血肉,融入骨骼,再也不分。” 这番话,惊地白若一说不出话来,他被吓到了,吓到惊谔,吓到呆滞,甚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 他不知这些诨话,是苏夜心中真实所想,还是他自己臆幻出来的…… 终归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 终于,梦境里的苏夜像是要放过他,他松开了牵着白若一的手,又距离那血池近了些。 苏夜一回首,白若一便看见,纷纷白雪为幕布,而那鲜红的血池衬地苏夜的黑眸黑发,以及那俊朗的脸庞更加耀眼。 怦然心动…… 他说:“师尊,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跳好吗?” 第385页 “这噬魔圣水不但能洗干净我这浑身的脏污,还能让人体验什么是剔肉噬骨之痛,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疼好不好?” “若你解气了,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厌恶我了……我做错的事情,是不是就能抵消了?” 白若一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拳头不由攥紧,骨节都泛出了玉色。 眼前的青年再一次跳入了血池,血池表面咕噜冒着泡,很久很久,青年都没有出来。 白若一慌了,他疾走了两步,俯在血池边,翕动嘴唇,喊着:“你快出来,快出来啊,我原谅你了,别跳了,我……” 可是,血池依旧咕噜咕噜冒着泡,最后,浮现出一具白骨。 “!!!!!”白若一彻底慌了,眼前渐黑,几乎晕厥。 “苏夜——” 一声惊呼,像是要穿透梦境,直击苏夜的魂灵。 苏夜蓦地睁开双眼,他看到缠缚心脏的白纻化成碎片,又变成烟雾,消散于眼前,紧接着心口剧烈抽痛。 隔着胸腔上尚未长好的血肉,肋骨之下,猩红的脏器散发出黑色雾霭,从心脏钻出,蔓延他的灵脉,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重新生长的血肉之中。 五阴炽盛,与他再也不分,又重新长成了他的血肉。 如今的肉身,与前世魔君的那具别无二致。 除了神志尚存,抵抗那滔天炽盛的恨意,他已经成了魔君了。 两百年后,魔君再临,他终究是入魔。 五阴炽盛从前世躯体来到他现世身体中,带回的不仅是力量,更多的还有一些隐秘的回忆。 世人都说魔君在昆仑豢养妖魔,为的是壮大实力,觊觎仙门,要灭了仙门。 他们好大的脸啊,要灭仙门,哪用得上妖魔,他不过是将这些妖魔困在昆仑,为的也不过是不让白若一忧心。 但他前世,他忘了,忘了初衷。 世人都言云缈峰三千子弟是魔君杀的,都说昆仑八十一城是魔君冰封的,莫仙主也是他残忍杀害的…… 这些,苏夜都没有任何印象。 “你成功了。” 君撷撩开隔帘,摇着折扇,微眯眼眸瞧苏夜。 苏夜沉默了很久,没去看君撷。 君撷:“看来你都记起来了?” 苏夜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看向君撷,问他,“两百年前的那些事……” “你是说杀的那些人?”君撷浑不在意,哗啦收起扇子,指尖拨弄着扇骨。 “那些人是我杀的,其实你不用恨我,你手下豢养了那么多妖魔,他们谁手上没有沾血啊?何止是我,他们也做了不少。” 他脚踏池沿,撑着膝盖,俯身凑近苏夜,唇角挂着笑。 “这些账嘛,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他嗔笑一声,不无恶意,“不然,你以为魔君除了威慑仙门,引起上面的注意,还能干嘛?” “你——!” 苏夜胸腔一时气血翻涌,他难以想象,自己竟蠢到被人利用了那么久,两辈子,还恍然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洋洋自得。 仔细想来,他那些恨意倒像是凭空出现的,一点点微枝末节的东西,都能被他番恨地难以自抑。 到头来,竟是被利用。 君撷:“你不用这么防备我,现如今,我是在跟你合作,如果你想问你前世为何入魔,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凑近苏夜耳边,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病态至极。 “……自然和这辈子一样。” 他又道:“你还真是无趣啊,两辈子了,想要的东西还是那么单一。” 苏夜嗤他,“你活了千万年了,不也是一样。” 君撷笑不出来了,挥扇的手都僵住了。 许是自讨无趣,他也懒得同苏夜计较,撒金的折扇一挥,金光一现,随着一声猛兽嘶吼,栖身于折扇内的犼兽魂灵钻了出来。 化作十几个魔使,男女皆有,姿态各异,洒扫的,看门的……甚至连情绪表情都不同,他们甚至还能相互对话。 微妙到苏夜根本看不出来这些魔使是君撷制造出来的。 难怪了,前世,苏夜脑子里全是白若一,根本没心思观察这些……前世的这座宫殿与其说是他魔君苏夜的,倒不如说是君撷…… 不,是魔星后卿的。 身姿婀娜的女使抱着干净的浴巾,款款而来,她唤苏夜“魔君”,然后伺候苏夜擦干身体,换上衣袍。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魔使,竟真的让苏夜产生一种自己还在前世的错觉中。 他脊背发凉,浑身觳觫。 麻木感一直从指尖蹿上脑门。 君撷回头,“怎么?君上还没适应?” “你别这么叫我!”苏夜切齿道。 君撷这么一开口,拉扯感便又上头。 他好像真的还在两百年前,只要起身,擦干水渍,换上属于他的那镶着猩红边沿的黑袍,好似白若一就在层峦叠嶂的纱幔后面,在那千层锦被的枕席间…… 等着他。 等他的临幸……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苏夜猛的清醒,他惶恐地瞪大双眼。 被自己的畜生般的念头惊到说不出话来,他感受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灵脉内霭黑色的五阴炽盛在狂舞呐喊,兴奋着,妄图挣脱而出。 第386页 阖眸压住翻涌的心绪,任由血池的水剐蹭他浑身的皮肉,疼痛感带去一部分躁郁,他才从血池中起身。 囫囵套上女使递来的衣衫,他就更加不适了。 果然还是和前世的一模一样……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纠结这种小事了。 昆仑冰墙布下的结界被动了,殿外梭巡的魔兽发出嘶吼哀鸣,强悍的灵力震碎了铺天盖地的结界。 那力量属于…… 君撷松了原本紧蹙的眉头,他斜乜一眼苏夜,颇为暧昧道:“这辈子,他还是要送上门,至于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君上看着办。” 第189章 【昆仑】再逢对无言 白若一来了。 苏夜心中是怯的,如今的他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姑且不论这辈子做过的事情,也不说前尘往事,单就如今他挣脱了白纻,五阴炽盛被释放,融进灵脉,再加上脱骨香被血池化开,钻进全身的血肉骨骼。 裹上那身猩红底边的黑袍,两百年后的他已与前世别无二致。 神殿外梭巡着妖魔,拱卫他的这个再度占据昆仑的魔君。 前世也是这样,白若一被八大仙门塞进红绸缠缚的八抬大轿中,就这么端进他的鬼沼魔窟。 他那时候是脑子昏了,是不清醒,又或者说是他本能的,就是觊觎他师尊这个人,这个人的身子和魂灵。 可惜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得到的只是白若一的身体,这个神祇般的人从来没对他动过心。 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白若一也喜欢他。 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畜生,于是生出了怯意。 苏夜没去见白若一,他支颐侧坐在三十九级玉阶拱起的尊座上,扶额蹙眉,心绪混乱的很,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位置,拉扯回冗长的梦魇。 他看到了太多,那些破碎的记忆像是裂开的细碎镜面,在他的脑海中成小山般堆砌着,难以拼凑完整。 他看到,那时,他还是孩子,白若一还不似这般冷心冷情,他温润柔和,总也不厌其烦地教导他,或许是与人类不同,与同龄的凡人相较,他多少显得有些蠢笨,但白若一从来不会不耐烦,一笔一画把着他的手书写,一招一式端着他的胳膊练习。 那是他们前世今生最美好的时刻。 他看到,白若一一次次想要杀了他,箭在弦上,却硬生生压制了冲动,一次次抹去他的记忆,最后为了他宁愿沦为凡躯,丧失神力,也要封印神性。 这是存于白纻中,属于白若一的记忆。 他还看到,就算白若一被他囚禁,一次次雌伏在他身下,也从未想过要真的杀了他。 那时候,苏夜是半疯的,他不在乎成败,也不在乎生死,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欢好过后,午夜梦回,他对白若一从不设防,即使白若一灵力被缚,只需要一把刀子,就能扎进苏夜的心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夜是渴望死在白若一手上的,可他左等右等,枕边之人被他折磨地眼眶发红,浑身无力,却保持着清醒,看着他入睡,又在每一个清晨看着他醒来。 苏夜瞧着,觉得自己看不懂白若一了。 他怔忡一瞬后惯用阴鸷狎昵的目光揶揄白若一,或是说两句粗鄙的话,惹得白若一蹙眉怒瞪他的眼光,又或者吻上他,啃噬他的血肉,烙下注定难以消磨的痕迹。 这一切,他的师尊都只是受着。 苏夜前世最讨厌白若一,讨厌他就算被折腾地筋骨散架也不愿吭一声,不愿发出一句求饶。 大约是征服欲,他越这样,苏夜就越凶悍,越粗暴。 那时候心怀恨意,都是占有欲,满脑子都是白若一帮着外人对付他,自然没什么理智,但现在不一样了。 苏夜坐在魔君尊座上,战战兢兢,他害怕了,他怯了,他心虚了…… 君撷说他前世入魔的原因,同今生别无二致,他心知自己现在是为了什么,可若是前世也是那样…… 他不由觉得魂灵觳觫,难以置信。 但这也确实解释了两百年前的他为何那样做,不然……他实在找不出理由。 两百年前,他是讨厌仙门,但最多也只是恶作剧,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世人只看到妖魔梭巡于苏夜身周,听从苏夜调令,但除了昆仑,谁见到妖魔肆虐九州了?与其说是豢养,不如说是圈禁。 两百年前如此,两百年前后的现在也是一样的,真相从不被在乎是真是假,被人相信的才叫真相,不被人相信的就是假的。 苏夜不认为君撷能拦住白若一,可真当白若一踏进神殿的那一刻,苏夜还是慌了。 他只能强作镇定。 白若一一袭白衣踏入神殿,同两百年前并无差别,只是那皓白的脸上,紧蹙的眉头让苏夜不由战栗。 收拾眼底的情绪,苏夜掀开鸦黑的长睫,杏眸微眯,略显狭长,眼底泛滥着猩红的暗波,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若一瞧,瞳孔微有些涣散。 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师尊来了啊?” 一开口,喑哑沉鸷的嗓音便飘荡在空荡荡的神殿内,颇有些诡谲恐怖的意味,那是属于魔君的嗓音,恍惚间将两人都拉回了两百年前的记忆中。 白若一只抿着唇,不说话,那双澄澈的,泛着涟漪的凤眸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苏夜的眼睛。 第387页 看得苏夜心内翻腾烦躁。 良久,白若一才开口,没什么情绪,“随我回去。” “回去?” 苏夜嘲他,随即勾起唇,漫不经心道:“回哪儿?回神魔井?再将我关起来?” 他感到心脏微颤的疼,四肢百骸灌满了的五阴炽盛预备着,要翻腾出来,侵入他的神识,占据他的理智,五阴炽盛,炽盛的是他的恨意,还有……爱意。 他只能揉着沉疴痛疾,妄图用最恶毒的话逼走白若一。 眼底泛着猩红,他狞笑着看向白若一,不无恶意地开口。 “白若一,就算前世那一剑不够彻底,就算悯苍塔你没干脆杀了我,那阳明山一事,欠你的,我该是还清了吧?” “你该知道的,苏祈明死在阳明山断崖下了,如今,你眼前这个人是昆仑魔君,与你再无瓜葛。” 他不再看白若一,别过脸,单脚踩着尊座,胳膊支在膝盖上,慵懒倚靠。 “你做你的辰巳仙尊,我当我的昆仑魔君,正邪不两立,快滚吧……” 这句话太伤人了,苏夜不知白若一听了是什么反应,他不敢看,他知道自己心口抽痛地厉害,只能微阖眼眸,遮住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下再无动静,久到苏夜以为白若一已经被他气地离开了。 他一口气疏松了一半,乍然间,空旷的神殿响起白若一清泠泠的嗓音。 “我是你师尊,两辈子都是,你是我带大的,也是我……”是我创造的。 “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白若一道。 苏夜骤然瞪大双眸,蹙眉看着那一袭白色身影一步步靠过来,然后停下,再踏上玉阶。 他听见他在说:“你师尊我还没死,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你不必什么都自己扛,我在的……” 转眼,那一袭白衣便立在他面前,遮挡住他逃避的视线。 苏夜觉得浑身都僵麻住了,透凉的寒气从后脑一路滑到背脊,心口却热烈滚烫,五阴炽盛知道他没办法恨白若一,便催促他释放热烈的爱意。 但,被他紧阖的双眸压住了。 喑哑的嗓音带着恼怒,几乎快咆哮,却又被咬合的牙关拦住半截。 “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什么护不护的?你的保护就是将我关起来罢了,我如今占据昆仑,自由得很,要你管!” 像是被这幼稚的话逗到了,白若一轻笑一声,“我都知道,阳明山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他这么一说,苏夜下意识就去瞧他眼睛,看看里面是否诚挚。 这一看,苏夜便发现,白若一那双剪水的漆黑双眸里暗含的全是温柔,春日和风,秋日高空一般,让人惬意沉沦,苏夜险些被诓进去。 他狠狠咬牙,舌尖抵着齿根,倔强地别过脸。 白若一:“我知道,江南的妖魔是你想办法驱赶的,那些中毒的人是你救治的,如今九州散布的妖魔都来了昆仑了,是不是?”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只有白若一才会相信他秉性良善,爱护他,信任他…… 苏夜猛的阖上双眼,挡住即将泛滥的水光,垂首间,碎发挡住侧脸,拯救了他。 他捂着自己的脸,喉咙更哑了,收住哽咽,溢出破碎的声音。 “不是……”苏夜说:“你想多了,我恨你,所以碎裂了白纻,救人不是本意,浪费那些神农丹才是本意,那些妖魔……我……我只是觉得昆仑需要妖魔守卫,调来的罢了。” 他没有去看他,但他能感觉到,白若一靠地很近,身上那股恬淡的茶竹香悠悠地萦绕在他周围,是猛烈的药,噬魂销骨。 白若一在进攻,一步步逼得他丢盔弃甲,已然兵临城下,苏夜再不反击,就要被攻城略地了。 终于,他抹了把自己的脸,伸手一捞,揽住白若一颀长纤细的腰,猛地将人摁在那三十九级台阶拱起的魔君尊座上。 撕开獠牙,邪佞地笑着,恣意张狂地看着白若一。 “本君做什么,不劳仙尊费心,仙尊这次送上门来,是为了什么?是要再一次手刃本君这孽徒,还是……” 他目光幽深,横眼扫过白若一轻抿的薄唇,又钻进领口的衣襟深处。 “还是没被本君睡够?惦念着本君,想留下来伺候?”他欺身压下,低俯在白若一耳边,“就像两百年前那样……”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白若一耳边,引起阵阵不适,苏夜亲眼瞧见那抹熟悉的薄红从颈侧染上了耳廓,耳尖几乎红的透明。 苏夜终于满意了,他的师尊是神祇,高高在上,总以教导的姿态俯瞰众生,也俯瞰他,而此刻,只有将这人压在身下,扼住他细窄的腰身,圈住他,禁锢他,才让苏夜感到安全。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他看见白若一轻垂眼睫,他听见他轻叹一声,便道出这么一句话,即使被苏夜那般言语侮辱,却半点脾气都没有。 苏夜还怔在这句话里,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去反驳,却倏然被白若一的举动惊到僵住。 他吻了他。 微凉的薄唇轻轻凑上,蜻蜓点水,不带半分情·欲,像是降悯,又像是疼惜。 暖阳将雪山沁化,潺潺细流淌下,漾过顽石,时间久了,终归会击穿,于是,那坚硬的,漆黑的内里被绕指柔掀开裂缝,透进清冽甘甜。 第388页 第190章 【昆仑】魂梦与君同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不是这样想的,那能是怎样想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 白若一的吻很生涩,他只是笨拙地将微凉的薄唇覆上来,踟蹰一瞬,又僵硬地、试探地伸出舌尖,濡湿苏夜滚烫的唇。 心脏硬不起来了,身处空旷恢宏的神殿中,他将他压在长阶拱起的尊座上,身下那个人竟主动吻他! 上辈子,他从不会这么做。 恍惚间,苏夜觉得好笑,恢复记忆的他,自然知道上辈子的自己是如何将白若一摁在这魔君尊座上……侵·犯,那时,连周遭的魔使都未屏退,又或者,隔着层层纱幔殿下就跪着抖如筛糠的仙门之人。 什么过分的事情没做过? 但无论是魔君还是苏祈明,对白若一从来都是没有抵抗力的,更何况他如此主动…… 苏夜感到白若一的呼吸轻浅,都碰到他的钢硬的脸颊上,但那双薄唇很软,泛着点点闪亮的光泽,但微凉的唇始终不得其法,至多也就是柔软的舌尖轻擦过苏夜的唇。 本能先行于理智。 他瞧着凤眸微阖的白若一,眼底愈发幽深,胸腔里的五阴炽盛在咆哮,像是煮沸的热水,又像是落入平静水面的一滴沸油,瞬间炸开。 猛地擒住白若一的手腕,另一只胳膊托着他的后背,将他禁锢在自己胸前,让他避无可避。 浓烈的,带着浑厚热浪的灼烧气息骇然袭来。 苏夜的吻从来都是同白若一不一样的,像是辣烈的酒,是凶猛的兽,是海上凭空掀起的骇人巨涛,足以将白若一淹没,让他窒息。 直到唇已红肿,隐约嗅到一丝甜腥,苏夜才分开。 他感到彼此的心脏紧紧相贴,都在浓烈地跳动着,喘息着,他看到白若一被他吻地神魂迷离,眸中氤氲水雾,眼尾都是湿红的。 他俯身,降悯地轻啄去湿红眼尾的水痕。 再也说不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了,怎么办? 白若一只要在他身边,只要能触碰,能看见,他就什么计划,什么理智都没了,甚至觉得:要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也不错,管他人间的是是非非,能快活一天是一天,就算白若一活不下去了,他也绝不苟活,他会陪着他,一同长眠于地底。 大约色令智昏,苏夜埋首在白若一颈间,喑哑着嗓子点点絮絮地,含糊不清地讲出了他的臆想。 “……留下来吗?” “什么?”白若一没听清,太含糊了。 “……”苏夜没急着说,他将双臂收地更拢,狠狠地,使劲地拥着白若一,像是在确定这个人是真实的,不是黄粱一梦。 “留下来,别管那些是非了,我们在这里与世隔绝,等你……”他说不出明知结局的话来,抿了抿唇,才道:“有一日便快活一日,不管去哪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陪着你,你也要陪着我啊……” 白若一没说话,只是回拥了苏夜,苏夜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苏夜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他感觉到胸腔里的脏器在猛烈跳动,生生不息,感受到生命的炙热和血流狂涌向四肢百骸,五阴炽盛在叫嚣。 他死死地箍紧白若一的窄腰,滚烫的吻再度落下。 在空旷无人的神殿内格外清晰,伴着回音。 唇齿的磕碰在口腔里蔓延开一缕甜腻的血腥味,苏夜太急了,爱意太浓烈了,即使再小心也控制不好。 喘息着分开时,口唇间还黏连着水丝。 白若一凤眸微掀,簌簌如鸦羽的长睫轻颤着,眼尾飞霞,像是暴风雨后骤晴的天际,被暖阳的赤红染成绛紫的青峦,山峦之间还有被未消散的雨幕霭成的飞烟。 看得苏夜情动,他松开扼他的手腕,剥落包装,双唇痴迷地流连在白若一的眼尾、鼻尖,而后又重重地落在那双被吮地嫣红的薄唇上。 从神殿尊座到三十九级长阶,再到魔君寝殿…… 沿途的都是君撷点化的傀儡魔使,没人会打扰他们,苏夜用自己的大氅罩着白若一的身体,让白若一挂在他身上,托着他,将人带回那曾经熟悉的寝殿。 青年时期的苏夜本就比白若一壮硕不少,甚至高出他大半个头,再加上血池淬炼后的身体,旺盛的精力和爆发力都是惊人的。 怎么可能一次就满足? 昏暗的室内,凌乱的枕席,绕满寝居的魅香,高燃的粗壮红烛…… 像是要将前世今生,以及往后余生所有的缺憾都补回来。 ……(拉灯,以下省略3000字) 他笨了两辈子,蠢了两辈子,更多的是不愿意去臆测,去揣测那些明知会伤到自己的事情,所以他选择蠢笨,无知无畏。 他只是选择蠢笨,而不是真蠢。 他自然知道白若一这次来,不单单只是为了看他,来与他厮守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只是他自己来见他,白若一身后站着的是八大仙门、九州百城,甚至还有天上那个从来不露面的东西,以及他身体里那个神性…… 但是……没有关系。 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 微弱的晨曦刚从镂花窗棂漏进屋内。 苏夜睁开双眼,侧身瞧着熟睡的面容,那是一张挑剔不出任何不足的面容,就像是天造地设的,脸颊不再苍白,被一夜滚烫染红,多了些健康的血色,有了人味,而那双本该单薄浅色的唇,此刻也红肿地艳丽。 第389页 苏夜俯身轻轻碰了下,像是在偷食什么蜜酿,但这举动之下,他看见白若一羽睫轻颤几下,竟是要醒的样子。 想着自己昨夜……太畜生了! 他生出怯意,干脆在白若一睁眼前,阖上眼眸假寐。 不多时,苏夜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挲声,便知白若一醒了,然后身边没了动静,苏夜又不敢睁眼看,等了不多时,微凉的唇便压在他眉心,轻触一下又瞬间掠开。 速度快的让苏夜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还未来得及细品,耳畔便响起白若一的声音。 他嗓子因昨夜叫的太狠了,几乎破碎,哑地不成样子。 “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那双灼灼凤目,就这么直兀兀地大大方方地,贪恋地看着苏夜,扫过眉眼,又瞄向他棱角分明的唇瓣和劲俊的轮廓。 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心动,越看越是患得患失。 乍见便是欢喜的,之后从来没有哪天不喜欢,白若一知晓,他喃喃着: “不知道是我创造了你,还是你造就了我。原来……这样好看的眉眼都是我亲手画的。” 原以为是夸赞,苏夜心头正暖,却冷不丁抓住重点。 亲手画的?什么意思? 他还未反应过来,身侧的人便趴伏在他胸膛上,隔着血肉,听他蓬勃有力,猛烈跳动的心脏。 白若一闭上双眼,缓了缓,兀自开口:“这颗心脏曾经属于我,但我不快乐,千千万万个年月的孤独,不如一晌贪欢,它在你这里存放的很好,往后你也该好好守着,把我的心放好了,别弄丢了。” 恍惚间,想起灌愁海下,他的小徒弟亲口对他说的话。 ——师尊已经将我关起来了,关在你心里。 “…………” 苏夜彻底清醒了,他握着白若一胳膊,猛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一双瞪大的杏眸里倒映着白若一略有些仓皇的脸,灼灼燃烧着他。 那神情显然是将白若一说的话都听见了,正在询问。 可白若一不知道他究竟听见了多少,他明明等了很久,发现苏夜并未动弹,以为人未醒,才敢这般说出心里话。 终究是……失策了。 白若一没有回答他,只是漾起他这辈子鲜有的温润笑容,微弯着凤眸看着苏夜,定定看着他。 是有用的,苏夜在那一刹险些失守,险些破防。 可是,白若一说的那些话过于惊世骇俗,过于令他震惊,他没办法让自己忽略。 “师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颤着瞳孔看着他。 白若一没说话,敛垂睫毛,遮挡目光。 “告诉我……别瞒我……” 苏夜喉咙梗地痛,吐出口的话是凌厉凶悍的,也是溃不成军的破碎。 他没有得到回答,得到的是白若一主动仰起头递上的一个吻,简直像是换了一个性子,那吻不像是白若一能做出来的,他抱着苏夜的脖颈,急促地吮上去,舔舐,啃咬,像野兽之间的搏斗,将彼此都啃噬地鲜血淋漓。 他从未见过这样热烈主动的白若一,苏夜眼底燃起黑黢的火焰,但是,心中的疑惑和怒意更胜一筹,他不满于一次次白若一的避重就轻。 以前是一次次洗去他的记忆,再后来是什么事情都瞒着他,自己承担…… 凭什么? 苏夜恼了,他扼住白若一的脖子,将人重重地砸在床上,满目怒焰,他几乎咆哮。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瞒着我?我最恨人欺骗我!” 他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大手一挥将自己衣襟扯开,拉着白若一的手覆盖到自己蓬勃跳动的胸腔上。 “这颗心是你的,对不对?” 他还在愤怒,可瞧见白若一那张苍白失血,却又因窒息而涨红的脸,整个人都慌了,这个人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眸中缱绻,从始至终都未曾抗拒过,反抗过,只是痛苦地拧眉,眼底湿润。 他瞬间松开手,傻愣愣地冲手掌看了半天,他恍惚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从未做过想要伤害白若一的事情,他倏然明白过来自己刚刚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这就是五阴炽盛的作用吗? 血池还未完全驱散干净五阴炽盛的副作用,他还需要控制自己。 他双目已充血,那双阴鸷凶悍的眸子看不得白若一,一看见他,他就想折磨他,将他占为己有,以任何方式…… 因此,在心脏跳得要脱出前,他丢下白若一,独自一人去了后院血池。 白若一说的话,他没来得及听见。 “你的心是我的,可我……是你的啊。” 第191章 【昆仑】余生愿相拥 “你在等我?” 苏夜仓皇奔至血池的时候,便看见岸边站着的君撷,甚至他已命令犼魂化作的魔使将新的衣衫整齐叠放在岸边。 君撷似乎等了很久,但他看起来也不着急。 “怎么?一遇上白若一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君撷这话说得不带什么情绪,苏夜却觉得他在揶揄他,控制不住的除了欲念,自然还有别的。 苏夜是要控制不住了,在他要冲破的时候,及时撤了出来,否则他不知道凭着自己的占有欲,凭那满腔的爱·欲和怒意,会对白若一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前世那些记忆早就深刻骨髓,明明是爱到极致,为何又要伤他? 第390页 君撷:“泡一次血池并不能完全消弭五阴炽盛带来的副作用,只要它在你身体里面一日,你便离不开这血池,只是我没想到碰上他,能让你发作这么快,你若不控制住,血池泡地频繁了,你这幅身躯承受不了几次。” 他在说,苏夜没回他,但他知道苏夜听见了。 身型劲俊的青年褪去外袍,一步步踏入血池中。 血池红的像是他曾双手沾染的冤孽,血池翻滚着像是掺着滚油翻腾的开水,从他的脚背开始腐蚀,然后是小腿,到腰身,再没过胸膛。 到最后,除了那颗头颅,他浑身的血肉融进血池,只剩下光洁的白骨,白骨上挂着丝丝难断的筋脉。 恐怖至极,可怖至极! 但那张俊俏隐忍的脸即便疼地泛起森白,汗如雨下,却也不吭一声,就那么微垂着眼眸,瞧着自己不断被千刀万剐,又不断重新生长的肉躯。 谁也瞧不见,他眼底流转着一抹猩红,那一抹疯,那般病态,那般鸷恨。 还有兴奋…… 他在恨他自己,看着这样支离破碎的身躯,他竟觉得痛快。 肌肉皮肤的支离破碎需要时间,重组也是一养,这个过程很缓慢,但全程苏夜从未喊过一句疼字。 一直到夜幕,皓月凌空。 君撷就坐在血池边,仰头看了会儿那轮圆月,又垂首瞧瞧苏夜。 昆仑神殿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血池咕噜咕噜的冒泡声,以及肌肉簌簌掉落,与池水发生的碰撞声。 苏夜的脸色是惨白的,唇色如同死人一般,只有纤长的睫毛偶尔颤动,才能证明这人还活着。 他忽然开口说话,问君撷。 “他的事情,你知道的……有多少?” 他还是开口问了旁人,因为他知道白若一不可能告诉他。 君撷:“既然记忆恢复了,那你该记得两百年前,有一回你昏迷了三年。” 苏夜自然记得那件事,白若一本想杀他,却又下不了手,就将沾着神性的霁尘剑给他,任由他自生自灭,最后那把剑几乎将他戳成了筛子,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但苏夜却活了下来,三年后再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君撷说:“他后悔了,他不想杀你了,你那情况定然是活不成的,他去了上古神魔战场,找到了我,我将五阴炽盛给他,他种入你的体内,吊着你的命。” 盼他毁灭,又愿他无忧。 从那时候开始,或者说冬日雪夜里,姑苏深巷中,初遇那一刻,白若一对他的感情就是生同死交织,是极端的复杂。 “我……还有一个……问题。” 苏夜被血池折磨地已经很虚弱了,嗓音是哑的,是随时要断气的。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都听见了。” 君撷转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情看着苏夜。 苏夜其实不需要猜测,他自然知道这座神殿覆盖着君撷的神识,想要探听些什么,不是难事。 他没精力跟他斡旋,那双锐利狭长的杏眸瞪向君撷。 君撷晒然一笑,“这个故事太长了,你知道你为何被天道命名为万魔心吗?” 他接着说:“因为你这颗心脏是白若一的,他分了一半给你,才让你有了生命,有了与生俱来能与天道抗衡的能力。白若一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你没有的。” “神性?” 苏夜眼眸暗淡下来,他大约知道了。 白若一那样如神祇般的人,实力强悍,九州至尊,天道怎么可能放任他不管?于是神性成了白若一的桎梏,他只能按照天道的要求做该做的事情。 可意外诞生了,孤独了万万年,他终究还是禁不住寂寥。 他手持羽笔,亲手画了一个人,他以为自此以后,能与他比肩立于云霄,共同俯瞰众生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他创造出来的人,与那些千万生灵有何区别? 没有永恒的生命,不能长久陪伴他,没有比肩的实力,不能与他共御风雨。 于是,他剖了自己半颗心,塞了进去。 至此,这世间诞生了一个不受天道管辖控制的神明,天道惶恐之下冠以污名,说他是万魔心,是魔,会祸害生灵,殃及凡人的存在。 降下几场天罚,或是昼夜暴雨,或是横行瘟疫,又或者是三年大旱,不管是哪一种,终究让人类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罪与罚都源自于那个魔! 万魔心! 只要不除去这祸害,人类永无宁日! 万民请愿,看起来是来祈求神明的怜悯,然而,他们何尝不是在桎梏白若一…… 君撷说:“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这颗心曾经是他的,只要天道还管控这个世界,只要人类还信仰神明,他就永远不能解脱,就算是死,魂灵也被绑在神庙神龛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其实知道苏夜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他知道,只要事涉白若一,苏夜什么都愿意去做。 君撷自认为,他同天道不一样。 天上那个是伪君子,他是真小人,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谎言,没有一句欺人。 他又强调道:“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要问天,你要斩断信仰,那就一起毁灭这个世界吧,这样,白若一就不会被那些信仰囚困,他就能自由了。” 第391页 “只要这个世界上再无人信神,神性就会消失,他才能自由……” “只是……” 君撷欲言又止,看着苏夜瞧了半天,没说话。 血池里承受着巨烈疼痛的青年面不改色,只是微仰头,澄澈的眸里倒映进圆透的月光,他抑着痛苦,微蹙眉心,重重地吁了口气。 “我还有多久?”他问。 君撷:“保持心境平和,至少还有三月有余,血池泡地太频……恐怕一个月都不到,你还是少同他相见吧。” “……一个月吗?一个月啊……原来还能有一个月啊……很久很久了……” 谈及生死,苏夜没什么太大反应,但想着剩下那一个月,他能与白若一厮守,便甘之如饴,心中甜蜜。 圆月凌空,将覆满霜雪的昆仑照地亮堂,又似笼了一层白雾,遥不可及。 天上的昆仑映着人间的昆仑。 血池周围都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傀儡魔使,君撷目光梭巡,察觉到某处踅摸而来的视线,又低头瞧了一眼被血池折磨地神识有些涣散的苏夜。 到了最后的时刻,融散的血肉正在一点点贴着他的骨骼,重新生长。 君撷往外走去。 刚踏出后院,一支笔锋尖锐的羽笔便搁在他的喉咙上。 他轻笑着抬手用折扇拨开那凶器,喉咙上还是被笔尖戳破了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像是蜿蜒流下的小蛇,诡异至极。 君撷根本算不上是个活人,却也不是死人,执念铸就了这具肉身,他不可能被凡间利刃所伤,当然,这次来轻易伤他的并非凡器,人也非是凡人。 “仙尊别来无恙。” 白若一就站在他面前,衣衫端正地穿在身上,却轧不平那褶皱,也祛不掉衣冠上暧昧的甜腻的气息,更不能遮挡住被撕裂的豁口。 他面灰如死人一般,那双一贯自矜清冷,对什么都看淡的凤眸里流露出锐利的狠辣,那么凶悍,那么愤怒。 但君撷知道,凶悍的伪装后,定是惶恐的,痛苦难抑的…… 因为,他看见了。 看见苏夜泡在血池中痛不欲生,却一声不吭地强行压制,也看见他们二人的谋划。 白若一不说话,君撷便开口先问:“仙尊这次是为了仙门百城,天下苍生而来,还是为了苏夜,你徒弟而来。” 两者皆有…… 可这两者之间存在矛盾,他不能,他没有办法同时兼顾,这人世间在逼着他,作出两难的抉择。 君撷:“他要是不与我合作,被白纻捆绑一辈子,也能平庸地活下去,或者他任由五阴炽盛剥夺他的神智,变得同两百年前一样,成个蠢笨的傻子,也不是不行,但是……偏偏,他选择最极端的法子……” “就算是最极端的法子,只要不靠近你,他多少还能撑三个月,可他却说‘还有一个月啊,一个月很久很久了’。” 君撷最擅在人心中种上花草,加以培育,他很会拿捏他们的弱点。 清冷的,孤高的,不沾凡尘,恍若神祇的白若一,辰巳仙尊浑身都在颤,那双凤眸里是防御的锐利,凶悍,却并存着猩红,染了眼眶,浸透了眼白。 “他爱你啊,为了你甚至能放弃一切,放弃生命。” 明明,君撷的修为比不上白若一,可他却敢一步步逼近,将白若一击溃,逼他走投无路。 他说:“他那么爱你,你还要杀他吗?他活不了多久了,你连这点时间都不留给他吗?” 白若一是昆仑魔君最大的隐患,前世今生,两百多年,只有这个人能杀了魔君,也只有这个人不忍心杀魔君…… 极度矛盾。 · 直到深夜,月悬高空。 最后一次蜕变重组的肉身完全长好后,苏夜洗去一身的血腥,头发都没擦干,急匆匆回了寝殿。 他的时间不多,每一日,每一盏茶,每一柱香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高耸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透过窗棂上雕花的镂空缝隙,月光倾泻在床榻上,枕席凌乱,昨夜空气中弥漫的暧昧气息已经散去,此刻显得有些冷硬冰凉。 乍一看见床榻上背对着他侧躺的白色身影,苏夜才有一种昨夜非梦的感悟,一颗激动惶恐,踟蹰紧张的心安稳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想要疾步靠近,又怕唐突。 殿门到床榻不过十几步距离,却被他走了很久。 轻手轻脚地翻身卧去,让自己的胸膛,心脏牢牢贴在白若一后背上,劲俊有力的臂膀环过白若一的腰,将他锁在怀里。 “……苏夜。” 苏夜实在疲惫,几乎睡着,却朦胧间听到白若一唤他。 他悠悠掀开眼睑,便瞧见白若一转过身正看着他,那双一贯冷戾的凤眸竟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惶然,借着月光也看不太清,那星星点点,水雾涟涟是否是泪光。 半梦半醒间,苏夜“唔”了一声,哼着收紧胳膊,将脸埋在白若一脖颈间,贪婪地汲取那冷茶伴颀竹的馨香。 但下一刻,白若一说出的话,让苏夜彻底清醒,彻底绝望,又极致感动。 他说:“什么都别去做了,余生我陪着你,你生,我活,你死,我亡,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又或者无间炼狱,我都陪着你。” 第192章 【昆仑】总为无情恼 原本该是冷情的,锐利的凤眸,此刻却凝情看着他。 第392页 有那么一瞬,苏夜几乎被击溃,什么都不在乎了,不期未来,只争朝夕。 但是,从本质上来讲,苏夜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不轻易认真做决定,一旦认定目标,谁都拉不回来,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后悔。 他埋在他的颈间,闷着声音。 “……师尊,我希望你好。” 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得以自由,摆脱桎梏,哪怕从此孑立于云霄,再没有苏夜,也可以逍遥于天地。 但这话,苏夜不会说出来,他只是踅摸着去寻觅白若一微凉的唇,珍惜仅剩的每一刻温存。 轻缓湿润的吻渐渐热烈,彼此渴求,就像是迁徙在荒漠,被暴烈的太阳晒得干涸的鱼,只能彼此汲取湿润,相濡以沫。 纱幔落下,衣衫簌簌。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白若一在暗夜中睁开眼,他寻着枕边人,将视线探去,耳畔是沉稳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胸膛平稳起伏的节奏。 苏夜如今的猛烈和热辣是与以往都不同的。 往日腼腆的小徒弟总会努力控制自己,甚至还会发出担忧的问候,让白若一赧然地回答不是,不回也不是。 两百年前的魔君呢?骨子里的爱意和莫名的恨意交织纠缠,怎么都分不开,大约只是发泄,是占有,是挣扎,是不服输。 如今……不同了。 他猛烈的攻击是垂死挣扎的,他做着以前从不会做的事情,虔诚地亲吻,将爱人护在怀里,甚至不允许他离开哪怕一刻。 就像是…… 就像是耄耋老人自知时日无多,倒数着时间珍惜日子一般。 白若一被自己的揣测吓得浑身觫然,冷汗涔涔。 即使是睡着了,苏夜环绕在腰间的臂膀依旧死死地扣着,白若一探出指尖,轻抚他的眉眼,那双锐利的眉紧蹙,睡着了也不曾松懈。 就像是沉淀进了什么梦魇中。 他到底在担忧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后院血池外,白若一是真切地看到苏夜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即使隔着廊庑,距着影影绰绰的草木,即便苏夜咬牙强忍那般非人的痛楚,他依旧能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苏夜从来都是很能忍的。 前世,在霁尘下,他被扎地遍体鳞伤,也不喊一句疼,最后的话都只是想让白若一再见见他,再看他一眼。 今生,从他责罚苏夜的鞭笞,再到讯魂针的审问,再后来是悯苍塔的噬魔水浇灌,被融了血肉,剔了骨骼,也还是强忍着。 他最后疼到抱着血肉不存的胳膊,对着白若一说:“师尊,好疼……帮帮我,砍掉,砍掉就不疼了……” 他不是天生能忍,他是怕疼的…… 后院血池的那一幕,与白若一曾经的梦倏然相合。 他看到他疼地浑身颤抖,却强忍着…… 究竟是怎样的毅力,要完成怎样一件事,才能忍到这个地步? 身边的人呼吸均匀,大约是冲洗了很多遍,身上半点血腥味都没有,他浑身的肌肉骨骼都是崭新的,是细腻劲俊的…… 白若一视线模糊的一瞬,他伸手抚在苏夜胸膛上,那里有一颗同他一样蓬勃跳动的脏器。 很快……就不疼了。 很快的。 他阖眸咬牙,掌心白光迭起,召出羽笔,化成一把闪着寒芒的尖锐利刃,然后猛烈的,不顾一切地朝着苏夜胸膛刺去。 “噗嗤——”一声,羽笔扎入血肉。 白若一蓦地睁大眼睛,他的手腕被狠狠捏住,骨骼几乎都要错位,可他感觉到那扼腕的手在颤抖。 “……你要杀我?!” 男人满是震惊,不可思议,声音都是颤的,是抖的,是低沉的咆哮。 他猛地一挣,羽笔从血肉中抽离,刚刚那一击并没有扎中他的心脏,只是斜斜擦过去,没有刺中心脏,可他的心口却骤然紧缩,疼痛到不能自已,比血池销骨还疼。 他们是天定的宿敌,却偏要以这种方式相处,共枕同塌…… 白若一想开口解释什么,可下一瞬他来不及,就被猛地掼回床上,被强悍劲俊的男人身躯压着,男人炽恨的怒意化作疾喘的呼吸,喷在他面颊上。 “都是假的,你从未打算过要陪我走到最后,从未想过和我相守,从未……从未爱过我,是不是?” 他一手掐着白若一的腰,另一只手扼住白若一的脖颈,那颀长纤细的脖子已经被捏出红淤,覆盖在适才还缱绻情深的吻痕上。 他像是化作了一只嗜血的,凶猛的野兽,窗外雷鸣忽闪,一道锐利的冷峻的白光耀过他的侧脸,照亮他的轮廓,是冷硬的,如刀切般,狠狠刺进白若一的双眸里。 苏夜眼眸里面已经是陷入泥潭,落进深渊般的黑,偏还扎入猩红如尸山血海的污红。 他近乎咆哮般吼出声,犹如窗外惊雷。 “说啊!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杀我?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只是想要我死!” 他都知道了,白若一从来都不会为他一个人放弃整个九州苍生,这个如神祇般的男人是没有心的,他一直都那样冷戾,尖锐! 苏夜就这么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若一,看着这个男人被他掐地缺氧,通红着面目,几乎晕厥。 他似是尝到了嗜血的快感,恨不得拉着白若一陪他一起下地狱。 第393页 他想过的,他可以死,可以为白若一而死,但他终究不能接受白若一亲手杀他! 眼睁睁看着被他压在身下,被掐地快窒息的男人,他竟不挣扎,不反抗,只是半掀开涣散的,被刺激出泪水的凤眸看着苏夜。 降悯他。 窗外的轰鸣声,伴着风驰电掣的闪电,偶有投入室内,在苏夜那张惨白的脸上照耀一圈,又缩回去。 白若一看见这个无助彷徨的男人,双目猩红,泪水横流,他只能强忍着窒息感,抬起无力的双臂,环住苏夜的后背。 苏夜心软了,亦如前世今生的无数次妥协,他终究怨恨不起来。 五阴炽盛还在沸腾狂热,却像是被猛然压下盖子,强行熄火。 苏夜松了手,回拥白若一,也不顾胸膛的伤口还在滚淌鲜血。 他胸前的每一处伤口,都是白若一亲手早就的,可他怎么就偏信怀里这个人是在意他,是爱他的呢? 他怎么就这么自信? 不,他已经彷徨了…… 但不重要,真的假的又如何? 哪怕是自欺欺人都没有关系,他只想在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旅程中与他相拥……就好。 “你可以不爱我,不在乎我,甚至想杀我,但是……”苏夜喉咙是哑的,他想说什么,喃喃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叹息了一声,“给我一个月,再陪我一个月,一个月后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以为白若一不知道,他以为他瞒过了他。 “如果,你还是要动手的话,我不反抗了,师尊……我真的……真的,好累啊……” 他说到后来,近乎疲惫地嗬出气息,埋首在白若一颈边,贪婪汲取气息。 他根本不知道的,他不知道。 白若一回拥他,只喟叹一声。 他怎么可能要杀他?他怎么舍得……但苏夜不知道,更何况,他曾经多次想要手刃他,每一次都在这孩子的胸膛上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苏夜的胸腔里有他半颗心脏,白若一因失了半刻心脏而失去与神性制衡的能力,被神性侵入神魂。 如今,五阴炽盛已渗入苏夜的灵脉和四肢百骸,根本不可能去除了,唯有血池能压制,让苏夜不至失去本心。但是……姑且不提血池带来的痛楚,单就那样的折磨,苏夜根本撑不了几次。 补全那不完整的心脏,那半颗被神性将养完好的心脏,或许能让苏夜好起来…… 他想剖开苏夜的胸膛,将自己那半颗心装进去。 却被误以为,他要杀他…… 他看苏夜这个样子,心中陡然明白过来,就算这个方法有用,他能救苏夜,可那又能怎么样? 他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毫无盼头,能撑多久? 这一点,白若一很清楚,两百年前,他尚且还有希望,却也觉得这两百年前太难熬了,比他曾经那千秋万载的岁月都难熬,他只能将自己困在暗无天日的井底,守着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首过活。 他好歹还是有希望的,明日可祈的。 但若是,他死了,苏夜会怎么样? 或许,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彼此相伴,就已经是余生了。 · 白若一进昆仑神殿已经有些日子了。 昆仑神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两百年前,这些修士是没见过两百年前惨烈的仙魔战场,根本不懂畏惧为何物,特别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起矜贵,那些少年各个自命不凡,自诩少年英才,凑成了一队赶去魔殿试探。 在编撰的先辈英勇故事中成长起来的少年们,总是相信“英雄出少年”这种言论的。 “前面就是魔殿了,准备好了吗?” 为首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他带着七八个同他一样双颊被冻的通红的孩子徒向山巅。 他们之中,也只有他通了灵脉,如此年轻就通了灵脉,说是少年俊才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信心。 “啊……” 一个少年踢到了一块尸骨,吓得趔趄跌倒,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才被较为冷静的那个带头少年扶起。 “是……是死人!尸骨!” 乍一看,那半截还埋在雪堆的骷髅正森然对着众人,他们倒抽一口凉气,原本就极寒的空气瞬间更是将他们冻地凉透了。 越来越多的尸骨被翻出雪堆…… 为首的少年也被吓了一跳,但他作为带队的主心骨,自然不能先怂,他强压下恐慌,沉声道:“……这些应该是两百年前八大仙门的前辈,仙魔大战后,昆仑被封禁,无人收尸,只能埋骨于雪原。” 说着,虔诚地俯身祭拜。 众人见他稳健,并无惧怕之意,也强行驱散了恐慌,心中默默念叨着:求先辈保佑他们此行顺利,最好能手刃魔君,让他们一战成名,为苍生除害,光耀门楣,就算不能斩杀魔君,也可得些有用的信息,为自家仙长出一份力。 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求魔君的手下败将保佑他们战胜魔君,这件事是有多荒谬可笑。 少年人总是无畏的,没有瞻前顾后。 他们一行人踏上昆仑之巅,翻过丘峦,才蓦然发现四周都是匍匐沉眠的魔兽。那些魔兽大多都在沉睡,也有的磨损着挂着鲜肉的利齿,或者发出巨烈的鼾声,又或者掀起眼皮,露出巨大的兽目竖瞳。 第394页 “!!!!” 有人惶恐到险些大喊出声,又被捂住嘴,慌地掉落眼泪。 “小声些,它们并未攻击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要不要先撤?” “魔殿就在前面了,更何况我们已经被魔兽包围了,撤走的距离和进殿的距离一样长,现在走反而打草惊蛇,你看,那些妖魔只敢游弋在殿外,他们不敢靠近。” 说到后来,少年皱了一下眉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强压下的恐惧正泛滥而出。 妖魔都不敢靠近的神殿,到底该有多恐怖? 但他还是咬牙坚持道:“进去看看,来都来了。” 神他妈来都来了。 苏夜嗤笑一声,仰躺在殿外枯树上,斜睨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魔兽感受到魔君的气息,从梦中醒来,仰天吼叫一声,似讨好般乖巧地呜呜叫唤,苏夜立马压掌,止住魔兽的动静。 那几个少年被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腿脚都要站不住了。 还有的都哭了,“小师兄,小师兄,我……我腿软,我走不动了。” “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那孩子耳边陡然出现一个声音,他犹如抓到救命稻草,狠狠点头。 但很快,他惊觉身边这个搀他胳膊的人实在太高了,高出他一大截,而他们所有人中没有这么高的…… “…………”少年缓缓移目光,落在胳膊上落的那只宽广大手上面,再颤着抬头看去。 “……你……你,你谁啊?” 眼前容貌俊俏,眉眼如星的男人掀开唇,绽出梨涡,露出尖锐森白的虎牙,朝他一笑。 “我是谁?我是你们要找的人啊。” 第193章 【昆仑】少年重义气 少年惊慌失措的喊声直兀兀在雪峰传开。 他猛地甩开男人的手,崎岖难徙的雪原吞掉了他一只靴子,他顾不上,跛着足跑得飞快,直到拽住自家师兄的胳膊,抖如筛糠。 “你乱喊什么?难道想惊醒魔兽?” 前头还未走远的几人蓦然回头,看到孑立于雪原上黑袍的男人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身型劲俊,身披黑袍,站在雪原上格外扎眼,他身后徙来无数魔兽,一点点靠近男人后背,好似下一刻就能将这人吞吃入腹。 为首的那个被他们唤作师兄的弟子,猛地冲过去,一把拽住苏夜的胳膊,拉着他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其他人喊。 “快走!魔兽醒了!快进魔殿!” 苏夜愣了一下,任由这孩子拽着他。 身后的魔兽步履缓慢,并没打算攻击几人,单就是它们苏醒后舔舐身上的毛发,伸展四肢都足以让这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惶恐至极。 神殿的门没有落锁,他们一推就开了,他们仓皇躲入,几人协力将殿门关上,彻底将妖魔的吼声拦在门外,好在那些魔兽确实不敢靠近神殿半步,这时,他们才吁了口气,擦着满头大汗,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少年人心思单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怎么想全都写在脸上。 刚拉着苏夜的少年拱手朝苏夜一礼道:“这位前辈也是来探察魔殿的吗?” 他显然是将苏夜当作仙门中人了。 苏夜双眸微眯,饶有兴趣地打量这少年,眉目清隽,年少赤诚,稳健沉着但不够睿智。 “他……他……他不是……” 适才被苏夜捏过胳膊,险些被吓傻的少年又慌又恐惧,他连忙拽着为首的少年,但因紧张,半天都组织不好一句完整的话。 苏夜只暗暗冷着眸子一瞥那孩子,那少年被吓得脸色煞白,险些跌倒。 “你们来个人,赶快扶他休息一下。”为首的少年吩咐完,又歉意地朝苏夜作揖。 “前辈是哪家仙门的尊长?” 这少年,竟将他当作同类。 “涿光山……” 苏夜抿唇,将这几个字在舌尖酝酿了会儿,吐出来。 少年眼前一亮,道:“原来是涿光的前辈!失敬,在下是云缈山云频坐下弟子云含。” 苏夜挑眉,眼神复杂。 “云频都收徒了?” 云含眼眸一亮,以为苏夜同自家师尊是故交,连忙点头道:“是啊,我师尊常年不在山中,因此也是挂名,修习之事都是师叔师伯代为指点,说起来家师与涿光缘分匪浅呢,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碰到涿光的前辈!” “前辈是不是认识家师?” 苏夜低声吟笑半晌,才回道:“何止认识,我们以前很熟的。” 无论是因为这个人企图拜入白若一门下,还是处处针对苏夜,用上了讯魂针不算,到后来还盗走他的神魔井的尸首,哪一桩,哪一件能让苏夜记不住这个人? “那太好了。” 云含微笑着打量苏夜,以他初通灵脉的修为是看不透这人的,只能证明眼前的人修为比他高深,他又能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定然实力深不可测。 深入虎穴这种事,多一个帮手终归是好的。 “师兄……师兄,你过来一下。” 云含的思绪还未停歇,便被刚刚近乎昏迷的小弟子喊过去。 他只能朝苏夜微笑以歉意。 岂料,那小弟子浑身颤抖,额上布满冷汗,整张脸煞白可怖,那双因为恐惧而睁地圆滚的眼睛总时不时瞟向苏夜。 第395页 他猛地拽住云含的衣袖,拉着他,惶恐地低声道:“师兄,这个人莫名出现在这,你不觉得奇怪吗?” 云含蹙眉道:“我刚刚问过了,他是家师的故交。” “他亲口说的吗?” “……不是,我问的。” “师兄……”那弟子凑近云含,咽口唾沫,颤声道:“这个人突然出现,我问他是谁,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 “他说‘我是谁?我是你们要找的人啊。’” “啊——” 旁边扶着他的小弟子倒抽了口凉气,又立刻被云含捂住嘴。 又有人道:“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要找的人除了魔君还有谁?” 仔细回想起来,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充满疑点。 “这……这怎么办?真的是入了狼窝虎穴了!” “我们不会回不去了吧?我……我不想死在这。” 云含一个锐利的眼神,直接止住自乱阵脚的众人。努力稳住,尽量将笑意挂上脸,看似只是在照顾师弟,又装模作样高声嘱咐几句好好调息。 他敛声道:“莫要轻举妄动,保持冷静,他不知道我们认出了他,待会儿,我将他引走,你们趁机赶紧离开!” “那师兄你……” “是我带你们来的,就要对你们负责,你们……你们回去后告诉我师尊,让我师尊给我报仇。” 苏夜抱臂倚靠在廊柱边,饶有兴趣地听着几人的对话。 他们自以为声音很小,却不知整个神殿都被苏夜神识覆盖,这里没有能瞒得过苏夜的秘密。 看着云含脚步钝重,强颜欢笑地走来,邀苏夜一同察探神殿,苏夜欣然点头。 苏夜:“其实……他们留在这里更安全。” 云含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看苏夜。 苏夜又道:“魔兽不敢进来,这里不比外面安全?他们出去是送死。” “你……”云含蓦然明白过来,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你不必担忧,你那些小朋友出不去,很安全。” 云含猛地掣出本命剑,横在身前,紧咬牙根,“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人眉目如星,爱恨直朗,都写在脸上,这般嫉恶如仇的模样却不让苏夜觉得厌恶,反倒被他这舍身成仁的仗义引起兴趣。 这个人很像……钟续。 苏夜漫不经心地慵懒倚靠在粗砺的枯木上,饶有兴趣地掀开长睫,微眯眼眸打量少年,僵持着,他过了会儿,才开口。 “你很自信自己能拖住我?” “……我必须这么做!来昆仑的主意是我出的,他们也是我邀来的,你要是……你要是想杀人泄愤,就杀我吧,放过……” 云含忽然想到,长辈口中的魔君是怎样一个杀人如麻,毫无人性的魔头,根本不可能讲道理,可他还是想争取。 “你放过他们!” 苏夜倏地笑了,“放过他们?然后让他们去告状?找你那个师尊来救你啊?还是说你觉得云频会来给你报仇?他那种人会来给你这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报仇?” “云缈山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愚笨的弟子?” 苏夜忽然闷声笑了起来,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笑话似的,他笑得胸腔震颤,整个人略有些癫狂,眼底都是病态。 “云缈山居然也能出舍己为人的君子,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你不许辱我师门!”云含气恼地说不出什么狠戾的话。 “君上……” 幽幽如鬼魅般的声音蓦然出现在云含背后,云含猛地一颤,浑身汗毛倒竖,整个人僵住,不敢动弹,那声音仿佛就贴在他耳根。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而他面前几尺不到的距离就是这个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魔头! 他看到苏夜冲他点头。 不!是冲着他身后的东西点头。 紧接着,那浑身散发寒凉气息的东西远离了云含的脊背,他捏紧剑柄,才找到一点回归人间的感觉。 “把你那东西收起来吧,你知道的,这种破铜烂铁根本不可能伤到我。” 云含咬牙,反而将剑柄握地更紧些,这是他唯一的安全感。 苏夜吁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随你吧。” “跟我来,他们应该都在等着你了。” 云含想问,“你要做什么?”或者说:“你把我师弟们怎么了?” 可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没用,他也不能逃开,毕竟他不能丢下同伴。 他只能跟着这个黑袍加身,魔冠盖顶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跟上,看着他劲俊的背影,他很想将手中的剑捅进去,可他知道,这是徒然的。 于是,他最终还是将剑收回鞘中,阴沉着脸,闷声跟在后面。 “你今年多大了?”苏夜问。 “…………” “看着……大概十五六的样子?”苏夜也不气恼,放慢了步子,与他并肩。 “不……我十七了。” “十七啊……十七好啊,你这年纪,该是像那个诗里说的五什么年少什么,白马度春风?” 魔君扶额努力回想着曾经学过的诗句,奈何他脑子里确实存不下太多高雅的东西,想得头疼,蹙眉不解。 云含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杀意,他有些恍惚自己之前的认知和判断,他本以为魔君该是什么张牙舞爪,三头六臂的怪物,或者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恶魔,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眼前这个看起来与常人并未有什么区别的俊俏男人会是魔君。 第396页 他实在想不明白。 “……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他垂首叹道。 “哦,是,总之,是该恣意潇洒的年纪,何必……”苏夜像是猛地松了口气。 “但有句话叫‘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苏夜挑眉道:“你的‘早为’是来送死?还拉着师兄弟一块儿来送死的?你那些仙长都不敢贸进,你们这些孩子瞎折腾什么?” 少年目光锐利,半分怯意都没有,他目光灼灼,少年意气。 “还有一句话,叫‘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或许实力不济,或许只是飞蛾扑火,可必须有人站出来。” 苏夜怔忡一瞬,看着他,问:“你恨我?” 云含:“我不认识你,谈何恨意?” 他又道:“无非一念救苍生。” 苏夜忽然冷嗤一声,“你不像云频的徒弟,倒是……更像他的徒弟。” 苏夜心情很复杂,一双锐利狭长的眸子流动着暗红的波涛,他强压住心中的酸涩,深吸一口气。 他欣赏这个孩子,羡慕这个孩子,却又嫉妒地要疯了。 抬手一挥,雪花混着烟雾凝聚出一个低眉垂眼的魔使。 他吩咐道:“布置好了的话,将他也请来吧。好不容有人来做客,热闹一回也好。” 第194章 【昆仑】酒酣愁滋味 正殿内,十来岁的少年们战战兢兢徙坐在食桌前,桌上摆着美酒饮食,周围都是恭立一侧的魔使。 与其说他们是被邀来参加宴席,倒不如说是被这些毫无生命体征的傀儡魔使强迫落座。 硕高的殿门被推开,黑袍男人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少年。 看见自家师兄安然无恙,他们惴惴的一颗心终于宽松些。 “师兄!” 云含疾步走过去,“你们没事吧?” 众人摇头,也有小弟子害怕地不敢动弹,一见云含就破防了,红着眼眶哽咽道:“师兄,我们听你的话出去,可一打开殿门,外面的魔兽……太恐怖了!魔头是不是要杀我们啊……我好怕。” 云含心里也没底,但他还是努力稳住众人,出言安慰。 黑袍男人支颐侧坐在三十九级台阶拱起的魔君尊座上,他掀起眼皮,轻曼地扫了一圈座下众人,指节轻点在膝上,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很快,殿门外踏入一袭白影。 白若一来了。 他皱着眉头踏进神殿,瞥见苏夜,又扫了一眼殿下战战兢兢坐着的少年们。 “你这是做什么?”语气含着愠怒。 看见白若一,苏夜心情骤然好起来,他噙笑朝着白若一招手,“师尊,过来。” 这称呼引起殿下一片抽气,惊讶、不可思议、徨然,这些小弟子是不认识白若一的,但听魔君那般称呼,便也知道九州之中传地沸沸扬扬的谣言并不假。 时隔多年,辰巳仙尊又进了魔殿,却不是手刃魔君,而是以身侍魔! 白若一站着没动,苏夜却抬步走下台阶,一步步踱到白若一身边,伸手揽上白若一的腰,明显感觉到他颤了一下,想要避开,苏夜却不依,手腕用力一带,整个胳膊都圈在他的腰上。 “你做什么?!”白若一低声斥责,想要躲开,奈何腰上箍着的臂膀太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他只好斜侧眼神去看那些双目微垂,努力不去看却还是控制不住好奇瞟向他们的仙门小弟子,一个个仓皇又讶异。 白若一颇有些无奈,这些日子,苏夜几乎日日夜夜都粘在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像这样只是扶他的腰已经算轻饶他了。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头一回。 就像是在宣示主权一般。 苏夜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看着他因赧然,红晕从耳尖一路攀上脸颊,苏夜忽然心情好起来,嬉笑道:“做什么也是晚上再做,师尊不过来,我只好来请了。” 白若一叹了口气,怕这孽徒再说出些什么不知羞耻的话来,只好跟着苏夜迈上台阶,坐在他身侧。 神殿尊座,白若一不是第一次坐了,更多的时候,苏夜很喜欢在这个地方与他耳鬓厮磨,荒唐的记忆还在脑海中,白若一只觉得如坐针毡。 座位很宽,白若一尽量蜷缩在一侧,离苏夜远些,他看着殿下颤颤巍巍的仙门小弟子,有些困惑和不悦。 “你抓他们做什么?” 苏夜睥睨着殿下的众人,懒懒开口:“师尊这可就冤枉我了。”他斜身靠近白若一,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刚从师尊床上下来就碰到他们了,没有那个时间去抓人。” 这番话将白若一说得更加赧然,不悦蹙眉。 苏夜自知轻重,不再逗弄他,“他们是自己送上门的,来者是客,本君哪能不尽地主之谊,不招待一番?” 侧坐在身边的男人,眼眸狭长,里头暗含着漆黑一团的雾霾,大约是神殿的光辉映照,黑底上闪烁着点点星辰。 白若一觉得自己已经猜不透苏夜这个人了,他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自然不信苏夜的鬼话,设宴招待? 苏夜指着殿下的云含给白若一看,“师尊,你瞧,那少年像不像你?比起我,他倒是更像是你徒弟呢。” 被点名的云含浑身紧绷,目光沉敛,并没有散发出过于悍然的气势,温润如玉,君子藏拙。乍一看,确实同白若一有那么一点相似。 第397页 一瞬诧异后,白若一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夜,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放了他们。” 苏夜指节敲在膝上,意味不明地勾着唇角,他目光梭巡在桌前的酒盏上,斟了一杯递给白若一。 “你知道的,我不胜酒力。”白若一推拒。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白若一易醉,是一滴酒都沾不得的那种,可他就是想要他喝了这杯酒,苏夜缓缓伸出一节手指,“一杯酒,放一个。” 苏夜:“你知道的,他们怎么说都比我命长,但我不甘心,总该拉几个给我陪葬吧?他们是自己送上门的,怪不得我。” 他噙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若一,那双眼眸里倒影着揉碎的星河,慵懒恣意,没有半点血腥和杀意,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控制地很好,但终究难免内心孤寂,无可慰藉。 白若一其实有些恼他,但说到底更心疼他,只能任由那杯酒递到他唇边,冰凉玉石的酒盏挨在唇边,他只能皱着眉头轻抿,浓烈辛辣的味觉自舌尖蔓延上来,一下子呛到喉咙,他眼一闭,接过酒杯,仰头灌了下去。 只一杯而已,他就有些醉了,视线开始模糊,周围氤氲的暖气将他脸颊熏透,眼尾染上飞霞,双眸中也明晃晃摇曳着露珠。 他轻阖眼眸,沉声对苏夜道:“我会陪着你,别为难其他人了,放了他们吧。” 殿内暖烛摇曳,苏夜颀长苍白的手指撑着额角,微眯着双眸瞧着白若一,他看起来比谁都惬意自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快妒忌疯了。 滴酒不沾的白若一,竟然为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做到这个地步。 他起了捉弄的心思,就不可能点到即止。 “师尊,你喝了我的酒,那我怎么办?”他旁若无人般凑近白若一,捏起白若一的下巴,指尖摩挲着,“这酒味道如何?师尊让我尝尝?” 兴许是醉的厉害了,苏夜那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白若一愣是没理解,他摇晃着开始迷糊的头,探出手,从重影的视线中去寻觅酒壶,要给苏夜斟酒。 可惜的是,半壶酒都洒在桌上,酒盏里一滴都没接上,淅淅沥沥的酒水从桌上蔓延下去,打湿了苏夜的半幅袖子。 “师尊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目光幽深,一把握住白若一的手腕,“我想尝尝师尊口中的酒是什么滋味。” “一样的。” 白若一本能说出这句话,忽然就怔住了,他看着殿下沉默死寂,不敢抬头的少年们,心知他与苏夜的对话,已经一句不落地传到他们耳中。 当即,又恼怒又羞赧,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又蓦然红透,他狠狠咬唇,换回一些神志,锐利的凤眸瞪着苏夜。 “玩够了吗?” 他这一招,若是以往,苏夜肯定被吓到,只敢恭恭敬敬听从师尊安排,但如今的苏夜不是过去的苏夜了,大抵是自知时日无多,半只脚已经踏入地狱,更加肆无忌惮地任由自己堕落。 他搂住白若一的腰,索到自己胸前,痴迷地摩挲着白若一沾染酒香的唇。 “吻我,我就放了他们,不然,我会拉他们给我陪葬。” 苏夜漆黑瞳眸里是痴迷的,是病态的,真安排好了自己既定的命运,他依旧彷徨恐惧,以往压抑自己,是为了可祈的未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没有未来了。 那就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想任性一回。 苏夜的话果然引起殿下少年们的颤栗和慌乱,面对未卜的命运,他们自然渴望活着,才十几岁的年纪,未来还很长,谁也不想葬送在此。 即便他们只有十几岁,可他们也看明白了这二人的关系。 通红着眼眶,双目噙泪的少年颤颤巍巍开口,“仙尊……仙尊,求求你,救救我们。” 一身傲骨,在此折尽。 他们可以求白若一救他们于生死危机,他们可以求白若一替他们斩尽凶兽,也可以求白若一赐药救命。 可……可怎么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雌伏于他人身下呢? 苏夜是这么想的,他有些后悔了,关上门,厮混于床榻时,他们怎么做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折辱白若一,是不是……太过分了? 苏夜松开扼住白若一下巴的手,浓重的醋意翻腾在心口,“算了,不为难你了。你看,他们都在勉强你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只有我从不勉强你。你该知道的,我对你……” 冰凉的唇伴倏然贴上来,苏夜惊地瞪大双眼,他伸手去推白若一。 “我说了,我不勉强你,你何必……” “不,没有勉强,我心甘情愿。”白若一推开苏夜的手,主动吻上去。 苏夜僵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心如擂鼓,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柔软微凉的唇伴着丝丝辛辣的酒香,点点钻入他的口腔,撩拨他内心覆盖坚硬躯壳的柔软。 苏夜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他并没有为难那些少年,真就是一顿宴席款待后,命令魔使护送他们出了昆仑。 殿内已空无一人,苏夜枕在白若一腿上,把玩着他的长发,他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有长及脚踝,还能这么柔顺的头发。 “你不怕他们出去之后胡诌你吗?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洗掉他们的记忆?”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从来不觉得同你在一起是什么令人羞辱的事情,我从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我,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只要你因此觉得快乐,我便心满意足。” 第398页 苏夜不说话了,他将脸埋在白若一的长发中,肩膀抽动。 原来,白若一从不觉得他们师徒有染是玷污了他,原来,比起好名声来说,苏夜苏祈明更重要些。 良久,苏夜才抬眸看向白若一,双眸变得澄澈透明起来。 “魔使的效率很高,墓冢已经建好了,就在昆仑之巅上,当年建木树生长的地方,也是昆仑离开人间的地方,师尊……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吗?” “你怎么那么傻?我说过,我愿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你在,那便是我的余生。剩下的十日,我们当一辈子来过。” “师尊……白若一……若一,有你这句话,我……” 我许你,斩断桎梏,余生无忧,盛世太平。 “……我很开心,很快活。” 第195章 【昆仑】执念缚半生 九州的妖魔向昆仑聚集,仙门才知苏夜竟没死,还回了昆仑。 白若一去昆仑见苏夜这件事,仙门是知道的,但多日过去,昆仑也未漏出半点消息,白若一对苏夜的态度是众人摸不清的,依旧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白若一是去杀魔君的,但这么多日过去,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另一派认为,既然师徒相·奸,难保白若一不是去弃明投暗。 猜测和非议炸开了锅,但一提到攻上昆仑,叽叽嚷嚷的议事厅骤然安静,悯苍塔的血案还让众人心有余悸,谁也不愿意做第二个悯苍。 直到几个后辈奔逃归来,口口声声说自己进过昆仑,见到魔君,九死一生地回来,他们自家仙长先是心疼地斥责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转眼又希望他们带回些许有用信息。 他们将昆仑所见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众人听完,愣了很久,怎么可能?魔君不思如何覆灭仙门,反而纵情酒肉? 魔君杀人如麻,手段毒辣,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些孩子? 怕不是其中有诈! 但听到白若一与魔君之间难以言说的暧昧时,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仙尊以身侍魔是为了蛊惑魔君,是在给他们创造机会和准备时间! 但毕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呢?万一白若一和魔君沆瀣一气呢? 仙门依旧讳莫如深,也不吵了,议事厅也有三日未曾开启,直到第三天傍晚,浑身狼狈的小弟子扣开仙门,领他回来的是上官卿。 那孩子是其中掉队的一人,他并没有随众人一同回去,魔君差遣魔使送他们走的时候,这孩子就躲在柱后,偷听魔君与白若一的对话,等他再想回去时,殿外梭巡的妖魔险些给他吓破了胆。 幸好,他遇见了上官城主,上官卿一路护着他,将他领回了仙门。 这孩子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秘密都抖了出来。 其一:白若一并不是与苏夜周旋,他们是真的狼狈为奸;其二:魔君在昆仑之巅为自己铸了一个墓冢,并且自称时日无多,也就十天的活头了,也就是说除去那三日,还剩不过七日时间。 这个消息震惊仙门,他们质疑这话的真伪,也怀疑是不是魔君的诡计。 有人说:“管他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反正那魔头也没来九州为非作歹,就等七日,他要真死了才好,也不用我们出手了,就算是假的,咱们等七天而已,也不亏!” 一直缄默,任由众人唾沫横飞的上官卿倏然抬眸,冷冷问道:“不管这‘七日’是真是假,那和昆仑之巅的墓冢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魔君觉得昆仑之巅的景致好,才将身后事选在那?” 这话有理,众人皱眉沉思。 云非迟疑道:“区区有一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你就放!这时候还摆那谦谦君子的款呢?” 云非被这话怼地有些汗颜,他目光逡巡一圈,见大多人强压下反感,皆是一副期待他开口的模样,心里稍稍有些定然,他心知自己这八大仙门之一的掌门之位是虚的,众人尊重云缈山也只是倚重他背后的云老祖,如今老祖不在了,他难得有什么发言权。 “魔君再度临世,最大的苦主就是悯苍塔、阳明山,再者便是云缈山了。如今阳明山全门覆灭,悯苍也散了,在下承了雪塔主的灵力,便要为雪塔主讨个公道,而云非掌门自然可为云老祖讨要说法。” 这一番话说完,上官卿赚足了众人的怜悯和好感,顺带着看向云非这伪君子的眼神也变得降悯起来。 上官卿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云掌门请直言。” 云非一顿,心道上官卿好城府,以苦主身份,将决定权牢牢攥在手里。 他轻咳一声,扶须道:“但诸位想想,那魔君苟延残喘两百多年,几次濒死都未死成,这一次难保不是诈死。” 众人觉得这话有理,但说到底还是废话。 趁着众人不愉前,云非紧接着道:“就算不是诈死,魔君也一定会想办法苟活。” “若魔君死了,就算选好了墓冢,安然入棺,仙门便没了后顾之忧,大家会容忍魔君尸首存在于世吗?” 他们觉得此言有理,有人附和:“两百年前就是没毁了那具尸体,才给了魔君夺舍重生的机会,自然不能重蹈覆辙,定然要碎尸万段,销骨成泥,以免后顾之忧!” 云非猛地鼓掌,狠声道:“这位道友说的在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懂,难道魔君就不清楚吗?” 第399页 “他会任由自己身后被扒棺抛尸吗?” “魔君只剩七日之期,墓冢铸在昆仑之巅,这两样事情乍一看没什么关系,但请诸位想想,昆仑之巅是什么地方?” 有人沉思,有人想不明白,直截道:“能是什么地方?仙门典籍都有记载,就是刚修仙的小娃娃都清楚,那是建木树曾经生长过的地方,但这又有什么联系?” 上官卿适时补上一句:“这世上有多久没有生长过建木树了?” “建木树只是传说啊……” 上官卿:“传说未必全是假的,当年神女栖居建木树中,永生不死的到底是身为神女,还是建木树让神女永生不死?” “可不管怎么样,建木树都只是传说,谁又见过建木树?” “没见过就不存在吗?你们有谁去过昆仑之巅?这么就笃定昆仑之巅没有建木树?魔君难道是觉得昆仑之巅的风水不错,适合建墓冢?” 一番话让众人哑口无言,猜测此起彼伏,但无一不认为宁可猜错,也不能放过这个可能。 万一呢? 万一昆仑之巅真的有建木树,万一魔君真的要以此法再次重生复活,万一错过这个机会,仙门会如何?九州会如何? 居安思危是人类的本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毕竟猜错了,他们赌不起。 仙门迅速召集各门派弟子,筹措队伍,酝酿着计划,而后浩浩荡荡攻上昆仑。 其中以云缈山和悯苍塔余下弟子最为积极,百城的城主大多都是附庸各仙门的,他们自然不会反驳,其他门派有的信了这说辞,害怕自家也会步悯苍和阳明的后尘,纷纷跟上凑个人数,也有的如涿光和琼楼玉宇、无念寺并不爱凑热闹,是为了瞧个究竟,或者说没有胆量与主流背道而驰。 江湖义士,仙门豪杰,筹措了万人队伍,浩浩荡荡攻上了昆仑。 他们不敢耽搁,当天夜里就点着火把,蜿蜒着攀上昆仑,火蛇将漆黑的夜幕映地亮如白昼,令他们困惑的是,都行至半山腰了,别说凶戾的魔君,连个妖魔都未曾出现。 安静的雪夜反倒让他们忧心惶惶,他们不敢松懈,生怕一放松警惕,迎接他们的就是从天而降,龇开血口獠牙,如噩兽乍临,将他们撕碎拆吃的魔君。 昆仑的雪大了起来,寒风凛冽,疾驰呼啸,为了节省体力以备最后一战,他们在半山腰驻扎一夜休整。 隔着一座山峦,一头是人头攒动,火影缭天的仙门大军,另一头悄然无人,上官卿裹着月白大氅,浑身霜白,因吸纳了雪朗全部的灵力,他何止面色苍白,就连头发都是霜花覆满的,好似融在雪中,难以被察觉。 君撷在等他,背影渐渐入目,上官卿略顿一瞬,喉结滚动,收拾起情绪,才移步走过去。 “嘶——” 他还未完全靠近君撷,便被巨大的威压掀倒,身体重重砸在绵软的雪地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声音,却被那阵罡风刮地皮肤生疼,巨大的力道掀地他胸腔生疼。 “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些孩子一个都别留吗?你怎么办事的?” 上官卿有些委屈,他咬紧牙根,忍疼道:“你只管办你的事情,那我的呢?我们是合作,我又不是你的狗。” 他强趁着胸腔的不适,站起来,却又猝不及防被强大的威压拘着单膝跪下。 再抬眸看君撷时,充满了病态的番恨。 “你太过自作主张了……”君撷道:“我们相识这么久,你该知道我的,背叛我的下场你该是清楚的。” 上官卿急道:“但我和他们不一样!就算你用不上我了,你也不能杀我!” 君撷的折扇还散着微淡的光芒,覆在其中的犼魂微掀眼眸,像是被什么美味吸引,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脱而出,却被主人犹疑着反手盖住,收了威势。 君撷缓缓转身,看着他轻叹:“之前的桩桩件件不过都是培育新种的养料,如今这株花已长成了,不需要那些腥臭的养料了,你还要将他们带来丢人现眼,尽添乱。” “你觉得他们是能拦住苏夜,还是能影响你的计划?” “……不能。”君撷道。 上官卿撑着雪地站起来,笑笑:“既然不能,你担忧什么?你完成你的计划,我验证我的猜想,互不干扰。” 君撷没回他,只是站着,沉默着,半张脸掩映在黑暗中,凝视他,良久,才叹气开口。 “上官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执念是什么?” “我想知道,这么多条人命和苏夜之间,白若一会怎么选?我想知道,在苏夜眼里,白若一的自由和性命更重要,还是他所守护的苍生,他的信仰更重要。” 上官卿眸光锐利起来,他字字句句咬的很紧:“我想知道,人间的情是否是真的,情爱真的就比一切都重要吗?虚伪的信仰,造作的良善,不甘的原谅,假意的言和……” “罢了……”君撷仰头看着那轮即将圆满的月,“他们是在九州等死,还是赶着来昆仑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言毕,他望向上官卿,问:“你之后……有何打算?” 上官卿噙着笑,答:“我自然有我的保命手段,后卿大人不必为我这小事费心。” 君撷看着上官卿掖袭着风雪一步步离开,翻过山峦,去了火影燎天的人间。 第400页 为了一个执念,他能放弃所有人,他能杀了一切不听话的狗,唯独这个上官卿…… 这具身躯承载了他半片分魂,时间久了,那半片分魂越来越不像他了,又越来越像他,至少是执着,为了执念能成为一个疯子。 第196章 前夜 昆仑的妖魔逡巡在半山腰,隔着一座雪峰,不冒进,也不后退,就堵在去昆仑神殿的必经之路上。 只要这群修士胆敢往前踏一步,它们就撕开猩红的獠牙,露出尖锐的利爪,将这些人撕个粉碎,但只要他们往后退,这些妖魔就绝不冒进一步。 如此僵持了好几天。 天上那轮月也渐圆,硕大的圆月如神明的瞳孔,凝视着他们,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壮阔圆满的月,巨大壮美又令人心生恐惧。 那轮圆月在接近昆仑之巅。 从某个角度看去,光晕柔和的圆月与锋芒倒刺的山巅就快挨在一起了。 他们虽然猜不透这异象昭示了什么,却也知道与魔君苏夜的阴谋脱不了干系,与昆仑之巅的墓冢脱不了干系。而那些阻挠他们上山的魔兽行为与这异象联系在一起,傻子都知道魔君在谋划一件事,并且希望将他们拦住。 年轻的弟子或者是修为不够的修士,一时半刻是无法越过半山腰成群的妖魔的。 因此,修为深厚的仙长们商量着让这些后辈在此接应,他们筹措了几十个修为高深的长老和仙君御剑而行,越过兽群,直奔昆仑之巅。 苏夜站在昆仑之巅,眯眸瞧着山下的动静,这一切与两百年前并无二致。 自诩修为尚可的仙门长老上赶着来送死。 “你好像对他们赶来并不意外。”君撷轻摇折扇,步至苏夜身边。 苏夜收回睥睨山下的目光,斜乜君撷,笑笑,“你真当我设宴款待那些孩子,是因为我荒唐?他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他们,免得费劲来猜。” “君上心善。”君撷莫名来了一句。 “……” “魔兽在半山腰拦住的都是仙门的小弟子,修为不济,若是上了昆仑,明日定是无一生还,琼楼玉宇都是魅修,不善打斗,一个都上不来,不葬谷都是医修,也一样,还有一些不爱凑热闹的,定会找理由留在山下护着那些小弟子……” 君撷说着顿了一下,望着夜幕中渐近的御剑身影。 “能赶来的,除了修为深厚,还有所图,他们惦记着君上墓冢里的宝贝呢。” 苏夜笑笑:“自然让他们满意。” 君撷望着头顶那一轮皎洁,他痴迷地弯了眼眸,病态地伸手抚摸去,就像是那轮圆月触手可及,他眼里漏进了炽热的火光,与他平时伪装的温润模样大不相同。 越是渴望,越是担忧,越是心悸。 就算准备做的再充足,他也惶恐,生怕万一。 轻摇扇炳的手一滞,他眉头皱起,瞥向苏夜,“这一次,不可以再出任何差错。” 苏夜知道他是担心这一切又会像两百年前一样,因为白若一这个陡然出现的意外,导致失败。 但两百年前的苏夜和如今是不同的,他曾经浑浑噩噩,不知所求为何,面对仙门的讨伐,他只是怀着一颗愤恨的心发泄他的怨怒。 而如今,他目的很明确。 他会用建木树化成的无色神剑斩下天上那轮昆仑。 君撷要的是以昆仑为天梯,从这里攀上离恨天,去质问他曾经的“故人”,问祂们当年为何对他如此不公,为何欺他瞒他,为何弃他与他的族人不顾,为何遗留他这一缕孤魂飘荡世间。 苏夜没有那么多虚无缥缈的愿望,他知道斩下昆仑后,必然会使昆仑的涴水倾泻人间,人间的所有灵气都会被涤荡干净,他再将这些仙门尊者、魔兽妖孽永远同他一起埋葬在昆仑之巅,所有人都会变成普通人,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修仙之人,也没有妖魔祸乱人间,苍生再也不需祈求神明怜爱。 那么……白若一就解脱了,他再也不会被苍生的祈愿桎梏。 这是他离开白若一前,能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苏夜:“我会斩下天梯,完成你的夙愿,但同时,你杀我亲友,害我至此,你也是我的仇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淡,并不像是面对什么炽恨的仇敌,只是才客观陈述一件必然的,即将会发生的事情罢了。 君撷了然一笑,并不觉恼怒,他以折扇指着御剑而上的仙门尊者,漫不经心道:“他们,我,还有白若一都会给你陪葬。” “……不。” 苏夜那双淡泊澄澈的眸子倏然深邃,眼底是深渊,是威慑,一字一句钝重道:“今夜上了昆仑之巅的,他们、妖魔、你,都逃不掉,白若一……你不能碰。” 君撷蓦然愕住,他想不透,苏夜这么爱这个人,怎么会独自赴死? 地下那么凉,怀里没个人能受得住吗? 苏夜笑笑道:“昆仑的墓冢并不是摆设,我以后会睡在那,但那棺椁并不宽敞,一个人睡还好,两个人太挤了。” “…………”君撷没说话。 他有时候觉得苏夜同他一样,是个疯子,还是个痴情种,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个他研究了这个人那么多年,还是没摸透苏夜的心思。 从山腰御剑而来的修士越来越近,除了半山腰拦住修为不济的仙门弟子,苏夜并没有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其他阻碍。 第401页 等他们到了山巅,就会看到苏夜和他们从不曾留意的君撷仙君沆瀣一气,那些曾经谩骂在苏夜身上的恶意言辞也会出现在君撷身上,想到这,苏夜莫名觉得舒服。 “君撷仙君,距圆月至少还有十几个时辰,本君先回去看看无色神剑锻地怎么样了,这里就交给你了。为了大局,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说完这话,苏夜一个转身消失在山巅,回了神殿。 君撷轻哼一声,他哪里不知道苏夜要去做什么,转眸看向前方,为首的身影已渐显面容,同时,那人也看见君撷。 那般惊讶做什么? · 神殿的魔使都是君撷折扇上附着的犼魂所化,为了备战明日,他将犼魂收了,因此整个神殿空荡寂静。 他绕过七转八绕的廊庑,在莲池边看见钟续。 钟续倚坐在莲池边的石头上,没有任何活人该有的生命体征,只是木讷坐着,空洞的双目一瞬不移地盯着莲池中央那不曾盛放的菡萏。 苏夜抿唇倚柱站了会儿,然后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将钟续和这一池菡萏笼罩其中。 这个结界是白若一曾经教他的,就算他被挫骨扬灰,死地渣滓都不剩,也不会影响这个结界的效果。 他转身就走,却被拉住衣袖。 钟续就站在他身边,一双空洞无魂的眸子落在他眼前,没有任何情绪。 苏夜犹豫着,还是颤着开口:“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万一呢?万一钟续体内强锁的魂灵凝聚着破碎,最后拼凑完整,他会不会活过来? 苏夜看着那双空洞毫无情绪的眸子,看了很久,从期待到失望,再到自嘲自己异想天开,都没有等到奇迹。 也好,无知无觉要比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离开自己幸福得多。 苏夜垂下长睫,就要走开,却被冰凉的躯体抱了个猝不及防。 他蓦地瞪大双眼,瞳孔颤着,他没有想到的,没有想到明明无所感知,谁人不认识,没有任何情绪的钟续会拥住他。 冰凉的躯体是毫无生息,明明只是个死人,却烫着了苏夜。 其实,钟续并不是一点感知都没有吧?他知道拥抱苏夜,知道等待叶上珠,说不定真的有一天恢复神志,哪怕只是活死人,只要还沾了个“活”字就好…… 人只要有所期望,有信念支撑,就会有活下去的欲望。 苏夜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恍恍惚惚间一路跌跌撞撞去了血池。 其实这具身躯已经承受不了血池的消融重组了。 苏夜掀起袖子,看着自己臂膀上点点剥落的血肉,眸中再无波澜,疼痛到了极点,又被血池洗礼了那么多次,他早就痛感麻木了。 一身黑袍被他渐渐掀开,剥离沾粘在皮肤上的亵衣,黑色的衣裳总是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的。 前世,他喜欢一身黑衣是因为修炼激进,总也不慎将自己弄伤,血迹沾在黑衣上,就不会被师尊看见了,白若一以前每次看到他受伤,那双斜飞入鬓的眉总也紧蹙不松,苏夜每次都小心翼翼,他不怕被责备,只怕白若一心里难受。 今生,他习惯一身黑衣,不仅是因为小时候总是受伤,还因为黑衣耐脏,那些被棍棒加身,踹进泥泞的日子里,他靠着破旧黑衣的遮掩,努力将自己收拾的并无大碍,拾起那点可怜的尊严。 如今,这身黑衣也替他遮挡着弱点,不被敌人轻视,也不被白若一察觉端倪。 但白若一是个何等敏锐的人? 就算看不出受伤,他身上那股血腥味也过于明显了。 劲俊宽阔的胸膛上遍布细碎狞红的伤口,从那些细小的伤口开始,向周围的皮肤裂开条条如小蛇的纹路,像是被晒裂的土壤,沿着纹口斑驳脱落,从肩膀一路蔓延到劲窄的腰身,又钻进腰带以下。 见白若一之前,他必须处理好。 血池他泡不得了,再下去一次怕不是就彻底融在其中,再也凑不出一副肉身,他只能皱眉伸手,撩起一捧血水点点擦在胸膛的裂缝上。 血水一碰上皮肤,就如热油滴在平静的水面,吱喇喇灼烧他的身躯,舌尖抵在齿根,他咬牙隐忍,早就习惯了。 这个方法是有用的,虽然并不能从本质上延长他的生命,却能修饰斑驳。他像是一栋年久失修,岌岌可危到快要倒塌的老房,自欺欺人地找来涂料粉饰表面的斑驳裂痕。 至少……看起来,就像是新的。 他忍着,牙齿却磕破了下唇,口腔蔓延开一股甜腥味,血池的水倒映着他的面容,他抿了抿唇,用舌尖将那抹血抹在原本苍白如死人的唇上。 良久,他才站起来,换了一套新衣,这身衣裳很张扬,黑袍镌绣着繁复的暗金色底纹,就如他前世,就如同白若一曾经守着的尸身,他早已经长成了当初的模样。 他要去见白若一……最后一面。 第197章 诓骗 他一回头,一抹飘白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他看见白若一冷冰冰地站在他身后,月光映过他的侧脸,苍白清癯的面容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可那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浑身都在细微密实地颤抖。 苏夜怔了一瞬,抬手扶额,唇角勾起一抹笑,声音漫不经心地洇出嗓子。 “师尊怎么不在殿中休息?”他走近,揽过白若一的腰,掌心轻揉,带了几分色气和狎昵,嗓音磁性贴在耳边,“还酸吗?疼不疼了?” 第402页 或许是感受到苏夜灼热的体温,白若一才恍惚间回过神,察觉此刻重要的人就在眼前,没有弄丢,可他还是气急、恼急了,浑身的颤抖蓄着,牙咬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夜的眼睛瞧,瞧到苏夜心慌。 苏夜暗忖,他的神识已经这般涣散了吗?就连白若一什么时候出现的,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看到了什么,他都没意识到。 但白若一又说不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来,苏夜如今这个状况也不算是故意隐瞒他,他都知道的,他都明白。 僵持了很久,苏夜拥着他,下颌抵着他的肩,呼吸也渐渐均匀。 白若一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长吁一口气,回拥他,问:“还疼吗?” 苏夜自知他在问什么,血池销骨,剥落皮肉怎么会不疼呢?但是他都习惯了,只要心是暖的,只要爱他的,他爱的人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苏夜浅笑一声,脸埋在他的颈肩,摇晃着头颅。 “……怎么会不疼呢?” 白若一心知他是太能忍了,蹙眉不悦,又不知如何是好。 确实,每次苏夜去泡血池都不会让白若一知道,或者将他折腾地半昏厥过去,等他迷迷糊糊醒来,从鬼门关又走了一遭的苏夜已经捧着冷茶,噙笑站在他床前了。 青年呼出的气息是灼热的,身上已没了半分血腥味,被他隐藏的很好,他滚烫的皮肤紧紧贴在白若一微凉的侧脸上。 喃喃道:“兴许我不止能活这些日子呢……师尊,你看,我如今哪像一个濒死的人?活蹦乱跳的,所谓祸害遗千年,大约说的就是我这样的。” 他拉着白若一的手搁在自己胸膛上,让他感受着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 苏夜垂眸凝情望着他,“若是我还能活很久,师尊愿意陪着我吗?” 看着白若一那一双氤氲着湿润雾气的凤眸,他就知道这句话其实根本不用问,无论他是生,还是死,白若一都会陪着他。 要让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就要给他一个信念。 白若一是神祇,能活得很久很久,或许千千万万年之后,他能走出这场短暂持续百年的噩梦。 但白若一很清醒,苏夜只能编造出一个美梦,妄图诓骗他。 他说:“师尊,虽然我可能要一直依赖血池,但还能活很久,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不管这世上的是与非,善与恶,我们一起归隐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 “……我……自然是愿意的。” 美好祈愿从苏夜口中说出,像带有什么魔力,就算自欺欺人,白若一也能从他描绘的画面里看到希望。 “但是……” 他的话没说出口就被堵住,炽热的唇覆下,是缠绵的、湿润的、腥甜的、苦涩的,五味杂陈,湿热的吻愈发加深,空气都难以趁入,他们彼此拥抱着对方,滚烫与微凉相贴,疯狂又缱绻。 良久,他们才彼此喘着气分开,苏夜双眸炽热地看着白若一,声音沙哑。 “师尊等我回来,我去同仙门解释,我与你离开九州,一同归隐,至此再也不理人间事。” 灼烧的吻还未凉,白若一抬起那双要洇出水的眸子看着苏夜,他被刚那落下的吻搅地头脑眩晕,后脑发麻,稀里糊涂点了头,又蓦然发现哪里不对。 他猛地捏紧了苏夜的腕,盛怒从那双因欲而泛红泛出水雾的眼底浮上来。 “你当你师尊是蠢的吗?这样劣质的谎言你都说得出来。” 苏笑容僵住,知道自己被识破了,他太着急了,编出来的借口都这么傻。 苏夜:“师尊一直都很聪明,蠢笨的一直是我,师尊啊,你知道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吗?怎么就不愿意为我糊涂一回呢?” 见诓骗不成,苏夜觉得哪怕白若一恨自己,觉得自己要去杀人放火,死也是咎由自取,或者其他什么都好。 ……起码比白若一痛心惦念的好。 他那双澄澈的瞳孔渐渐幽深,里头是冥府黑潭,是万里枯骨,俊削刚毅的脸上渐渐浮上冷意。 然后,他俯身,凑在白若一被啃噬地嫣红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又猛地像是一直沉默等待猎物,而后命中目标的狰狞,撕开獠牙,狠狠在白若一唇角咬下,将血肉咬破,冒出血珠,染在苏夜原本苍白的唇上,更显病态。 白若一来不及吃痛,他瞪大双眼,眼神颤着,看着苏夜,看着眼前忽然病态,忽然狰狞,忽然如堕入深渊的困兽,他只能将苏夜的手腕攥地更紧,骨节泛出玉色,指甲嵌入苏夜手腕的血肉中。 苏夜只是笑笑,又俯身去舔舐他唇角的血色。 只觉得冷,白若一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寒冰地狱,根本无法从这样亲密举动中找到一点点缱绻和欲。 “你要做什么?” 他声音是颤的,是哑的,是祈怜的,是忍着痛击碎幻想的泡沫。 唯独没有质问…… 白若一终于不愿再自欺欺人,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愿面对。 两百年前,他绝不相信苏夜是万魔心,因此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哪怕生而为魔,也是可以被教好的,却荒唐地将自己教到了自己徒儿的床上。 两百年后,他又掩耳岛箦,甘愿沉沦虚妄的美梦,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愿意承认苏夜…… 不愿意承认苏夜什么? 第403页 他是万魔心…… 生来就是魔,就是心存恶意,就是与苍生为敌的。 而他白若一呢? 他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希望和期待,只是孤独飘零世间的一缕幽魂,唯一的价值,唯一的目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苍生。 无非一念为苍生!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守护苍生,苍生又为什么需要他来守护? 每个人的内心都该由自己来守护,他白若一,他辰巳仙尊连自己的内心都护不住,他有何资格救济苍生?他有何能力管顾他人? 白若一不知,只觉得神识混乱极了,那被他强行镇压在识海中的神性蠢蠢欲动。 他头疼欲裂,一双近乎破碎的瞳眸泛出微微银光,他猛地眨着眼,竭力将那不该迸出的力量逼退。 慌乱中,他已被苏夜拦腰抱起,不知何时已将他搁在柔软的枕席间。 青年俯身在他眼上落下一吻,惹得羽睫颤动。 他听见他说:“师尊,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等你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要做什么? 白若一想问,可是他问不出来,喉咙绵软地发不出声音,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是被苏夜下咒了,并不是什么多厉害的咒术,只是教人昏睡一段时间罢了。 但这咒术只有修为高过被施咒的人,才能发挥作用。 白若一惊觉,自己教了两辈子的小徒弟,终究有一天修为强过自己,他曾经那样教导他,他都记住了,并且做到了。 “若是……师尊希望我成为……仙师,那,那我也可以!” “不用勉强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是……” “嗯?” “提升修为,要有足够护好自己的能力,最好比我也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 “我都听师尊的!” “现在遇到问题,还有做师尊的扶一把,以后,没有师尊在你身边,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那我就不离开师尊,一辈子被师尊扶着。” ……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不要恨我……” 他听见他这样说,声音是那样平淡从容,恍惚间还噙着一抹微凉的笑意。 他又听见他说。 “……算了,爱也罢,恨也好,我既希望你忘了我,又盼着你永远暴烈地……爱我。” 他说不下去了,脸上虚浮的笑意越来越僵,最后的,决绝的,无可回首地深深灼了一眼白若一,他要带着对这个人的记忆埋进墓冢。 师尊,不要怪我啊,那棺椁太窄了,一个人躺还好,两个人实在太挤了。 青年转身的那般决绝。 白若一目眦尽裂,眼瞧着苏夜离他远去,他伸出手要去拽他的衣袖,可是连指节都是没力气的,眼睁睁看着黑袍衣角从他指缝滑落,眼睁睁看着生命鲜活的青年从他视线里消失。 从来没有哪个神祇像他这么狼狈,像他这么无助,像他这么颓然。 连自己最想守护的人都守不住,他到底算什么神祇啊? 他哪有资格拯救什么苍生?! 简直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白若一浑身无力,甚至喉咙软地发不出声音,可他那张一贯绝冷清艳的脸上却狰狞起来,那张神性的面容变得扭曲,雪山之巅上最圣洁的高岭之花蓦然跌落泥潭,在泥沼中挣扎,不是为了脱离那脏污,而是渴望将自己埋进去,生同衾,死同穴……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无助过。 眼睁睁看着即到的未来,那是死局,他却无能为力…… 往事恍然如梦,尽浮眼前,苏夜用咒术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不再是仙尊,他也不再是万魔心,苏夜陪着他,从总角童岁,到弱冠少年。他们彼此相对,共饮饭食,合衾而卧,一起习武练剑,一同落字作画。 他看见苏夜一笑就绽开唇边的两弯梨涡,浓情蜜意地一声声喊他:“师尊……师尊……若一……白若一……” 他瞧见少年颀长略带薄茧的手指穿插在他发间,帮他绾青丝,在他发髻上别了一枚双燕翻飞的玉扣,凝情看着他,“师尊,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快溺进去了…… “……仙尊,辰巳仙尊……” “白若一……” 谁? 谁在喊他? “白若一,你该醒了,你再不去阻拦,他就要成一个疯子了。” “你若不阻他,你守护的天下苍生就快覆灭了。”那声音突然又嗤笑一声,“但是,无论你阻不阻他,他都要死了。” 第198章 叛徒 夜尽天明,晨曦微泛。 赶来昆仑之巅的几十个修士都是各仙门的长老掌门,修为不说多厉悍,至少也是佼佼者,更何况这么多人一同围堵在此。 君撷横目,一个个打量过去,大多都是熟面孔。 起初看见君撷的不可思议变成了戏谑揶揄,石决明面色难看,却也任由他们说。 他自己也想像不到,一直淡泊于世,懒得与九州有任何牵扯的君撷竟会出现在昆仑之巅,那架势显然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只有可能是魔君的帮凶。 云非揶揄他,“石山主,你涿光怎么说都是八大仙门之首,怎么尽出魔徒?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第404页 石决明无力辩驳,从摇光离开涿光,到苏夜实为魔君之事,到辰巳仙尊公然维逆,再到钟续入魔被斩,再到……君撷这个怎么都看不出有问题的人此刻站在他们对立面。 他开始怀疑,涿光的教义是不是真出了问题。 什么有教无类?什么天下生灵自当留一线生机? ……竟变成了滋养邪佞的温床。 大半辈子的信仰摇摇欲坠,转瞬崩塌。 这么多年,君撷这个人一直都很好,一直温润安然,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之一,这么多年过去,君撷从未有过什么逾矩或是逆心,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质问君撷。 君撷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摇那撒金折扇,熠熠光辉返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半边还朦胧在将亮未亮的晨曦中。 “山主待我如何,我心知,也感激,这么多年,我从未算计过山主,对涿光也并无二心,只是……” 他眸色深邃起来,口吻也冷下来,“被背叛过的人,又怎么会真的轻易再信他人?涿光的教义对其他人来说如何我不知,但在我眼里只是最荒唐的笑话。” 他语气凌厉起来,一双原本温润的眸子变得阴鸷,里头流淌着千古难消的怨恨。 “山主扪心自问,在这个烂透了的仙门中,山主真的能做到有教无类吗?” “涿光的有教无类,能容得下云频那样的叛徒,只因为他是人类,却容不下叶上珠这样良善的小妖,因为‘非我族类’!” “是也不是?”他质问! “涿光的一线生机是留给彼此利益牵扯的仙门同仁的,可以是上官卿那样弑兄又斩杀意见不合的长老的人,也可以是不顾江南百姓的性命之忧,将妖魔赶去封禁,这一线生机是留给自私的仙门。却抵不过人云亦云的压力,在摇光被流言蜚语淹没的时候,涿光可曾为她说一句话?给她留一线生机?” 这样掷地有声的斥问,几乎问地石决明崩溃。 他哪里是不晓得,他清楚的很,他早就知道仙门烂透了,腐到骨子里了,但为了仙门利益,为了涿光的三千子弟,他只能装作不晓得。 所谓仙门之首,也是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第一批牺牲品罢了,他只能小心翼翼。 “是也不是?”君撷又问! 那声音原本不算太冷,甚至熟悉的要命,听在石决明耳中却如同梵文魔咒,能击溃人心。 毕竟都是仙门之人,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使平时龃龉,也不会在这关键时候还冷嘲热讽,他们见石决明脸色乍变,出言抚慰。 “石山主莫要再被这人蛊惑,一错再错!” “是啊,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魔君,杀了他,毁了墓冢毁掉建木树,以保苍生安危。” “苍生?” 君撷像是蓦地被这句话吸引,他语尾上挑,轻蔑又不屑。 “苍生这个词在你们嘴里到底算什么?是仙门的根基?是称雄于凡人世界的傲气?还是你们自己的利益?” 很快,君撷的剑锋偏移了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同万柄穿心箭矢,直直指向这些掌门和长老。 “相互掣肘,为利益而攻击他城,烽火连天,伏尸百里,百姓流离失所,是你们做的。” “借口守卫,私下又搜刮民脂的是你们。” “屠戮神裔,啖其血肉的,也是你们。”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声声质问,如雷殛顶,已如梦魇笼罩在他们上空,他们都是仙门的尊者长老,没有人敢这么指责他们,一个个不知道是该羞地面红耳赤,还是该恼羞成怒地返骂回去。 怎么说? 城池之间的杀戮本就是时代洪流中的分合变数,是顺应天意,流亡的百姓只是难以避免的牺牲品。 至于什么搜刮民脂,他们仙门戮力同心,护佑苍生,那些报酬是应得的,否则他们要靠什么维系仙门的开销? 至于神裔……神裔,祂们是叛逃神界的叛徒,是被天道不容的…… 但他们不会这么说,这些秘密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不能宣之于口,说出来就是大忌! 他们咬牙看君撷,目眦欲裂。 “别跟他废话!既然已经堕落成魔君的鹰犬,就是仙门的敌人,是苍生的敌人,是整个九州的敌人!” 一旦有人开头,就会有人附和,“对!从此刻开始,他已经不是涿光的仙君了,是叛徒,是奸佞,是魔君的狗!” 叛徒?奸佞?鹰犬? 君撷顿觉回到千万年前,他浑身腐烂,躺在乱葬岗,乌黑的鹰隼不断盘旋在他头顶上,然后俯冲下来啄食他的血肉,而他只能生生忍受这样的痛苦,仰头看着离恨天上,那些曾经的旧友、同袍、尊上,他们在大肆庆功。 天上酌酒频倾,洒在地上的都漏到了人间,化作倾盆大雨,洗刷着乱葬岗内的血腥,可是那些血迹在数月的暴雨中是洗干净了,却无法湮灭那些腥臭的腐味,渗进土壤,烂进泥沼。 恍惚间,他耳边好似又热闹起来,那是千万年后,他终靠着一缕执念化了身形,看着与旁人无异,却又似一缕游魂,飘荡在人间。 他看见茶肆酒楼里,说书先生侃侃而谈当年之事,却万万没想到,他非但无功,还是个叛逆,是奸臣,是小人…… 他与曾诓骗他的那人,一个在天,享受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尊贵,而他呢…… 第405页 世人指他为魔,尊那人为神,是非黑白,皆付唾骂与笑谈之中。 在人间飘荡了千万年,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后卿被封藏,永存黑夜;君撷是温润君子,擅莳花弄草,修篱烹茶。 他伪装的,连自己都信了。 没想到时隔千万年,他再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每个字都是利刃,将他那颗执念不消的魂灵千刀万剐到鲜血淋漓。 耳边龃龉纷纷,吵地君撷头疼欲裂,面色骤变。 他听见他们逼问石决明,“石决明!这君培之是你带入仙门,带进涿光的,他如今公然站在魔头那边,你不需要负责吗?” “是啊,你应当将他逐出涿光,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是涿光的仙君!” 竟没想到,千万年后,他还要被驱逐,被抛弃,被番恨…… 君撷原本微润的双眸变得黑沉,一瞬不移地盯着石决明,“你要承认我是叛徒?要否认我的存在?” 他这话不知是说给石决明听的,还是跨过千万年,说给上面那位听的。 石决明久久不答,垂头将手中的佩剑握地死紧,他真是逃避惯了,如今该怎么逃?要不掉了…… 君撷:“我问你,当初你许我族人的无限未来要什么时候兑现?为何诓我,骗我,为何给他们种下隐身咒?为何贬我为魔?” 这一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懵了,他们不知君撷在说什么,那双原本湿润的眸子愈发狰狞,通红着布满血丝,不再沉稳伪装。 “就连蚩尤都成了敢于反抗命运的英雄,唯独我和我的族人躺在泥淖里,烂在里面,被万世唾骂,永远被冠上叛徒、奸佞的污名!” 他眼睛红地要滴出血使得,声声质问,像是在看着石决明,又像是在通过他看向别处。 原本茫然的众人在听到“蚩尤”二字后,猜想纷纭,但很快,关于蚩尤的传言,关于叛徒和奸佞的说法,他们立刻联想到一人。 那就是…… “魔星后卿?” 关于这位的传言,就算不在典籍中瞧见,也能从茶肆酒楼的说书先生口中听到。 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后卿后,他们惶恐极了,一个存在于神话中,还是千万年前的传说里的人竟就这么站在他们面前,还用那般番恨的目光看着他们。 如果他真的是他…… 这位的实力如何,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小小仙门能估量的。 如临大敌! 他们下意识地攥紧佩剑,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 君撷那双原本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既痛怨又殇切。像是陷入回忆的泥淖中,挣脱不出,他将那些淹没隐藏在无尽心渊的话吐了出来。 “我的族人出身低贱,本就不被他们待见,你说过的,如果我和我的族人能完成这个任务,你会为我们正名,低贱的奴隶也会变成高不可攀的尊者……我做到了,但是,你没有做到……你食言了。” 他细细想来,这件事倒确实不是尊上一人就能决定的,高不可攀的位置拥有无上权力,却也被枷锁束缚,那些矜贵并不希望后卿和他的族人爬上来,那些天生低贱的人怎么能与他们并肩呢? 可那又怎样? 他要知道,尊上是怎么想的,他要问天,问尊上为什么抛弃他,是人言可畏的无奈之举,还是蓄意欺瞒? 是不是……就连尊上也跟他们一样,打心底就看不起他? 他要问问他。 他被一颗执念吊着,痛苦地活了千万年,只为了问问他。 “为什么?” 墨绿长袍的温润男人浑身散着戾气,他双目空洞地望向他们,似看非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句一殇,一句一震,戾气从他身体里溢,墨绿的衣摆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着扇骨的手都在颤抖。 他从来没这么不冷静过,越接近目的,越是惶然,越是惧怕。 万一踩着天梯都不能见到他怎么办? 就算见到了,会得到什么回答?他会说什么? 是:“你天生卑贱,这就该是你的结局,天界容不下你,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还是:“我错了,我反省了很久,确实不该那么对你,我很惦念你,这就接你回来。” 不是的!都不是…… 君撷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的猜想都是幼稚的,是可笑的,那个人的心思从来都不是他能揣测的! 没关系,猜不到也没关系,他很快就能亲自去问了。 因心绪不稳,君撷体内灵流乱蹿,冲突他的灵脉,内脏破碎,喉咙腥甜。 他不在意,反正这具体随时都能舍弃,他只是抬眸看着眼前众人,主动将他们归类为天梯上的第一个绊脚石。 目光阴鸷起来,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背剐蹭去唇角的蜿蜒如细蛇的血迹。 哗啦展开掌中折扇,犼魂嘶鸣,腾啸空中,折扇抛开,在空中翻转盘旋,仿佛被犼魂载着一般袭向仙门众人,他们来不及躲避的,轻则胳膊被剌开猩红的伤口,重则当即割喉殒命! 那折扇不仅附着了犼魂,还蓄积了君撷浑身修为! 攻击他们的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一个苏夜就让仙门够呛了,再来个君撷……一时间,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第406页 折扇的攻击又猛烈又迅狠,仙门尊者们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们只能狼狈地抵御。 “龙!龙!快祭龙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蓦然意识到,折扇只是普通折扇,攻击力来自于附着其上的犼魂魄,犼是上古神兽,究竟是凶是吉,一直都有争议。但九州之中,要说有能力与神兽一战的除了涿光的十翼飞鱼,就只有无念寺莲池中豢养的龙魂了! 十翼飞鱼成了白若一的灵宠,自然无法帮他们,但是龙可以! 生死存亡关头,继承住持之位的怀善也不再犹豫,他双掌合十,轻念梵文,金光乍现,那些看不明白的文字具象成形,腾空而起,在怀善头顶的上空凝成一条金光熠熠的游龙,蔚为壮观。 那金芒盛放,甚至在半山腰的上万弟子都能看到。 看见这龙,仙门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龙本就是九州至尊,自然不输…… 一口气松了一半,却乍听君撷轻声哼笑。 紧接着,那形如巨兔的犼兽蓦地张开血盆大口,将那金光熠熠的神龙一口吞了下去。 “!!!!!” “…………” “……错了错了!不该祭龙,那是犼兽!犼……犼是吃龙的啊!” 犼兽天生就是以龙为食,它与龙是天生的宿敌! 金龙被一口吞下,哀鸣响彻天际,仙门众人绝望至极,这一场原以为预备好对抗魔君的战役,却连魔君的影子都没碰见就要陨在第一道难关前,出师未捷身先死! 犼魂因吞了神龙,便极快地融合了神龙的能力,半透明的身躯渐渐实化。 它龇开血盆大口就要俯咬他们。 他们阖眼认命,猝不及防,却蓦然听见一声豚鲸鸣叫,紧接着,冲向眼前的犼兽被倏然掀翻在地。 劫后余生,再睁开双眼,便看到一尾半透明的淡蓝兽影挡在他们面前,身型似鱼,皮肤如游鲸,脊背生了十片圣洁的羽翼。 涿光的十翼飞鱼! 紧接着,白衫飘袂,身如覆满万年霜雪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前,盯着君撷。 “他在哪儿?” 第199章 棺椁 白若一!是白若一! 他们看见这个浑身落满霜雪,寒到如冰河封川的男人从天而降,驭着十翼飞鱼落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致命一击。 惊诧、愕然、疑惑,一时间都付诸被击溃的皓澜霜雪中。 不管之前如何猜测,这一刻白若一确实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救了他们。 原本颓势转瞬逆转,只要白若一这个强悍如神祇的男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未必不能翻盘。 “仙尊!君培之已叛出仙门,投奔魔君,为了天下苍生,仙尊一定要助我们击败他,登上昆仑之巅!” “是啊,为了天下大义,为了黎民苍生!”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嘈杂声不绝于耳。 白若一那张似冰霜倾盖的脸愠出怒色,他低斥一声:“……闭嘴。” 仙门不断上下翻动的嘴皮子蓦然停滞,疑惑地看向白若一。 他们不解,白若一虽平时一直冷漠,像个从寒潭里拎出来的人似的,但这人最是心软,只要事涉天下,事涉苍生,他就不可能不管不顾。 这个弱点,整个仙门都知道,整个天下都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拴住白若一,为己所用的绳索。 有人怀疑刚刚听错了,白若一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于是拧着眉,大着胆子继续说:“仙尊什么意思?仙尊如今是不管天下,不怜苍生,不顾仙门了吗?仙尊难道要与这个仙门逆者沆瀣一气?” 声声斥责,声声批判,好似白若一是什么犯了大错,不肯回头,被仙门审判的逆者一样。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词,他被“苍生”二字桎梏了千万年,如今才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他怎么可能还会回去? 但仙门确实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就算神性被封印,不再控制他,他还是不可能放得下曾经守护的世人。 凤眸朝仙门横扫去,似刀子般凌厉,熠着寒芒,他开口,掷地有声,嗓子都是冷的。 “这段时间,九州的妖魔被转移到昆仑,被封印在此,踏不进九州半步,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昆仑之人危祸苍生了?哪只眼睛看见妖魔肆虐人间了?” “诸位的眼睛要是看不清,是瞎的,也不必留着了,剜下来给需要的人。” 白若一口吻冷硬,与他平时淡泊的冷漠不同,是带着怨怒气愤的冷。 他那话一说出来,一时间,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到底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还是对家的? 众人不敢去触怒这尊神,考虑到白若一好歹与涿光还算有交情,就推着石决明上前。 石决明叹口气,酝酿很久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些交情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白若一这个人是一块万年寒冰,凿不开,击不碎,看似好说话,却谁都走不进他心中。 不谈私交,石决明如今是站在仙门的立场上,代表仙门将话一五一十陈述罢了。 “传闻苏夜在昆仑之巅铸下一座墓冢,说是他安排的身后事,可墓冢的位置是在曾经建木树生长的地方,典籍记载,建木树中栖身,可治愈伤患,可重生不死……”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白若一只从中听到一个意思——仙门要苏夜死。 第407页 “荒唐!” 昆仑上有没有建木树,他白若一不知吗?整个仙门被有心之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荒谬!” 建木树只剩不死城那一株,昆仑哪有什么建木树?建木树的能力从来都只是连接天地的阶梯,若是能起死回生,他两百年前何必要用那拜斗重生的禁术? 等等…… 连接天地的阶梯? 白若一蓦地明白了什么,凌厉的凤眸狠狠瞪向君撷,咬牙问他,“他在哪儿?” “他?他不刚从你床上下去吗?” 君撷双眸狎昵地向白若一踅摸去,嘴角噙着不无恶意的笑。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欣赏着仙门众人惊谔诧异的面色,看着那些人前一刻还将白若一供为神祇,后一秒却神色复杂甚至嫌恶地睥睨白若一。 白若一并不在意,他从始至终都不在乎任何人以任何态度对待他,看待他。 犼兽被十翼飞鱼啃住脖颈,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若一掣起羽笔,凌空画了一道箭矢,咻地狂击而去,强悍的灵流似掀起海中巨涛,卷起狂雪涌向君撷,蓦地穿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身后的雪峰上,白若一冲过去,拧起君撷的衣襟,揪着他,目眦尽裂。 “告诉我!他在哪儿?”白若一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凶狠。 但君撷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就算这具躯体烂了,只要执念不消,他就不会死。 肩膀被强悍灵力贯透也只是让他眉头微蹙,闷哼一声,这点疼痛根本比不上千万年前求死不能地被寒鸦啄食的几百个日夜。 “说啊!” “轰隆——” 白若一声音未落,便被淹没在不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鸣声中,振聋发聩,像是山石坍塌,又像是地面被什么力量震裂了。 地壳的嗡鸣和颤抖倾覆了整座昆仑,他们脚下的土地和雪原都在剧烈颤抖着,就像足下埋了什么凶猛野兽,此刻苏醒,睁开猩红的竖瞳,掀动身躯引来大地震颤。 仙门众人险些站不稳,佩剑深插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型。 就在这时,天边云翳浮出,霎时间拦住即将东升的暖阳。 天空一下子变得阴霾,日月凌空,原本就寒冷异常的昆仑陡然间更冷了,但那太阳似在东边的遥不可及之地,小小的,灰暗的,根本就无法给予众人哪怕一点点温度。 可怕的是,他们头顶上惊现一轮冰寒冷色的圆月。 那圆月巨大地可怕,月上的嶙峋山石和坑洼的表面都能被肉眼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轮月亮就像是被纤细透明的丝线吊挂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能倏然砸下。 “白若一!昆仑镇於阴隅,西北方!他在那里,快去阻止他!” 被镇于神识中的声音很久没出现过了,这一次是带着颤抖和恐惧催促白若一。 “快去啊!他这样会毁了九州,会害死所有人!你快去啊!” 这是神性唯一一次以哀求急切的口吻催促白若一,白若一就算再不信任神性,他也会郑重对待。 他不知道苏夜到底要做什么。 是仇恨这个世界,要拉着九州共同覆灭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白若一不知,他只是渺目望着西北方,那座山峰之后就有他要找的人。 他不再犹豫,松开揪着君撷的手,召来十翼飞鱼,就乘其而去。 白衣神祇驭着振翅高飞的神兽,从巨大硕圆的恐怖冷月前飞过,奔向昆仑上那座最高的,距月亮最近的山巅。 不止这些仙门尊者看见了,半山腰的数万弟子看见了,整个九州的百姓都看见了。 九州的天变了,那些或是淡泊名利,或是汲汲营营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动作,停止了口中的争吵,抬头看向那轮诡异的圆月,和那个从圆月前一晃而过的飘白身影。 一时不知是震撼还是惶恐。 白若一不知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苏夜为何要给他下咒,苏夜到底要去做什么,要瞒着他,欺着他。 若不是上官卿的出现,替他解了咒,告诉他该去阻止什么,他此刻只能沉醉美好的幻想之中,等他睁眼,可能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不知上官卿所图为何,但他别无选择。 山峰愈近,他心中愈慌。 他明白了,君撷和苏夜密谋了一件足以撼动天地的事情,苏夜去做,君撷在此处与仙门周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白若一气地想骂人,是他一直无所察觉,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他一贯觉得苏夜没什么野心,只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没什么所求,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欲望,他只是想讨要一颗糖…… 怎么也想不到,他瞒着他…… 他没机会再想太多,急切着问神性,“你还知道些什么?” 神性虽想调侃他,但也知道不是时候,若神性有实体,恐怕此刻只会瑟瑟发抖。 “昆仑……” 白若一俯瞰百里雪原:“昆仑怎么?” “我说的不是你脚下的昆仑,是天上的昆仑,昆仑要掉下来了!它从没……从没降地这么低过,白若一,你必须阻止他!” 白若一:“……你怕了?” “我他娘的怕不怕你管不着!” 神性气急,竟像沾染了人味,语言粗暴,怼天骂娘的,“这么多年确实是我控制着你,让你怜爱苍生,救赎凡人,我的目的是让凡人永远信仰神明,让神明地位不可撼动,我想你应该看出来了,但就算没有我桎梏你,你就会眼睁睁看着人类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吗?你会放弃他们吗?” 第408页 “…………”白若一不说话,但他知道神性太了解他了,他确实放不下。 神性:“现在,你那好徒儿,正在谋划一场毁了九州的阴谋,并且马上要实现了,你要不要阻拦?” “……我不信。” “我是该说你蠢,还是你对他的信任太过盲目?!”神性气急。 白若一不信,他不信苏夜会做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又犹豫了。 从苏夜诞生的那一刻,就被天道指认为魔,什么都没做呢,没来由地就被天下苍生忌恨,孤苦伶仃地像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被他带在身边后,才短暂地拥有了几年快活的时光,可是他作为师尊竟然一次次地想要手刃自己的徒弟…… 所有人都说苏夜不好,说他是祸害,所有人都被植根了一种憎恶苏夜的本能。 没来由地被全天下厌弃是什么滋味? 与其说苏夜生而为魔,倒不如说是被世人逼成了魔。 哪怕他们少骂他一句,少揍他一拳,少害他一次,少欺他一回,他都不至于入魔啊! 他欲为善,但世人不容。 两辈子,一次次的隐瞒、欺骗、憎恨、厌恶、背叛、构陷、伤害……都缠缚在苏夜身上,将他绞地鲜血淋漓。 他还能容得下这个世界吗?他还能不去怨恨吗? 白若一不知道,他太混乱了,太无助了。 直到他到了昆仑阴隅处,在那座最高的山峰背后,发现一处山洞,他走进去,昏暗的甬道两侧是点燃的千盏长明灯,昭示着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只有墓冢才会这么布置…… 直到他真看见了洞穴深处散发出的萤绿光泽,他只觉心跳骤停,浑身冰凉如死人般,转过岩壁,映入眼帘的是硕高的,散发光熠的建木树! 而建木树下,是一口漆红的棺椁,那棺椁很小,很窄,只能睡得下一个人。 ……是真的。 但白若一知道,建木树根本就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仙门口中的话都不尽详实,苏夜是真的知道自己将死,才备下这口棺材。 但是,他的棺材里,却没有给他留位置…… 第200章 斩昆 这座山峰是昆仑之巅上最接近天上那圆昆仑的,也是曾经建木树生长的地方。 苏夜选在这里,铸下墓冢,他怕自己死后没有栖身之所,这里是他最后的战场。 当他将无色神剑扎根土壤的时候,神剑果然化作了一株树苗,枯木长出枝桠,碧俏透出,肉眼可见地迅速长出参天,枝叶扶疏,转瞬亭亭盖矣。 “轰隆——”一声,戳破洞顶,引得大地震颤。 那枝梢树顶仿佛要长到天上去,迎接天上那轮圆月,但就在快要够到圆月时,蓦然停住了。 苏夜并不觉得诧异,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从来没有建木树可以直达天际,天梯不够完整,剩下的那段距离只能斩下天上的昆仑才能实现。 建木树下那一口小小的漆红棺材就在昆仑下,等苏夜斩下昆仑,完成夙愿,直接落下,躺进去就可以了。 但是他没想到,等他攀上建木树后,会看到白若一。 白若一就站在树下,那抹飘白的身影就立在他那漆红的棺材旁边,原觉没那么刺眼的红在白的衬托下显得狰狞可怖。 白若一为什么会在这? 他明明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白若一对他有情,是不可能摆脱虚妄的梦境的,除非他根本不爱他,才不会深陷美梦…… 他心脏隐隐作痛,像是被自己不甘的猜测灼烧。 明明已经很确认,很确定白若一是真的爱他的,他为何重要反复猜忌,反复否定?他太不自信了,他不相信递到眼前的蜜酿是真的,他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怜爱他,降悯他。 从来都是卑,是怯! 因为根本不爱他,才不会沉沦美梦,才轻易破开咒术? 苏夜屏住呼吸,眼眸愈深,黑地像深渊,又纠缠着不甘的怨念,他深深看了一眼树下的白衣男人,终于阖眼仰头,复又睁开的时候,眼前只剩下头顶上那轮几乎遮蔽苍穹的圆月。 他贯会欺骗自己,再自欺欺人一次又如何? 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他咬牙继续沿着建木树向上攀爬。 …… 重伤的君撷不要命似的拦着仙门众人,直到上官卿出现。 上官卿原本修为不够,但自他吸纳了雪朗的灵力,便足以与重伤的君撷对峙。 上官卿:“诸位道友先去昆仑之巅,这里有我!” 人都走了,君撷才嗤笑道:“他们到现在都没发现你是怎样一副嘴脸。” 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仙门众人消失在眼前后,上官卿就停下了攻势,“别说的那么难听,我不如你,你比我厉害。” “你不必紧张,我刚看见了,苏夜已经攀上建木树顶,你很快就成功了,只是在此之前,我想验证一件事,不会影响你的大局。” 任由他说,君撷没理他,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喘着粗气。 “你这身体还撑得住吗?”上官卿睨他。 君撷笑笑,“左右也就是今天的事了。你若不算计我,我还能活得更久些。” 上官卿也笑笑,“那不能够。” 但君撷不在乎,撑着支离破碎的身躯缓缓站起,遥看昆仑之巅,那轮冷色的圆月静谧安然,已经脱离九州千万年了,它终于又要回来了。 第409页 圆月之下,苏夜已经攀上建木树顶,九州匍匐在眼底,整个昆仑都变得渺小,云翳游走在身边,圆月仿佛触手可及。 掌心轻触建木树,能感受到底下又不少人在顺着建木树往上爬,下面的情况他不知,但白若一却看在眼里,眉头紧皱。 原先口口声声为天下大义,为苍生黎民的仙门尊者们,眼中戮入贪婪,争相涌上建木树。 “建木树是真的存在!” “天梯,这是天梯!登上去能去天界,再也不用苦熬修炼也能成仙!” “你别挤我!让开……让开!” 一个个抛下手中利刃,争相往树上爬,但那树干是透明泛着五色光芒的琉璃,根本握不住,指甲抠地鲜血淋漓也挂不住。 白若一知道,这些人没有神裔血脉,建木树根本不会承认他们。 他抬头往树顶瞧去,被繁茂亭盖的枝叶挡住视线,根本看不到苏夜是否在上面。 无念寺的怀善和尚瞧着这群人,直摇头,“若是爬上建木树就能成仙,当年神女顺着建木树来到人间时,怎么就没人爬上去成仙呢?” “你倒是清醒,了尘的徒弟?”白若一问他。 怀善忙不迭向白若一双手合十,行下一礼,“家师曾说过有愧于仙尊,怕自己圆寂后,债孽还未还清,嘱托小僧听凭仙尊差遣。” “爬上建木树不可能成仙,因为……建木树从来都不是用来登天的,仅仅只能下界罢了,天上的东西能来人间,下面的人类却不可能上去。” 白若一召来十翼飞鱼,“这十翼飞鱼陪了我很多年,如今贵寺的龙不慎毁了,当是该赔你的,若我今日殒命,这十翼飞鱼就托给你照顾了。” 说完这话,十翼飞鱼还没来得及抗拒,就被塞给怀善,只看见一抹惊鸿翩飞,涌向建木树顶。 底下奋力攀爬,被成仙的诱惑腥红眼的众人蓦地一愣,很快又骂骂咧咧起来。 “白若一上去了!他要成仙,他不带我们!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 怀善直摇头,这些人简直蠢笨到了极致,凡人根本攀不上建木树,白若一能上去,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人类,从来都只是神明。 树很长,仿佛要直升天际,他擦过无数云雾,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高处不胜寒,冻地人发抖觫然,若不是体内有神性,得到先天的神祇力量,白若一根本撑不住,更别说那些妄图登天的凡人,恐怕还未上天就直接冻死了。 那轮圆月越来越近,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在天边,建木树还有很长一截,他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也不知苏夜爬到哪儿了。 但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苏夜体内有神女的血脉,不会被建木树排斥,应当会……很顺利。 “出来!”白若一喝出一口雾霭,斥唤神性。 但是,神性没有没有回答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有问题要问你。” 神性只是不答。 无奈,白若一只好停下,他倚着一撇琉璃枝桠,站定,进入识海,看见一团蜷缩在浩瀚识海的角落中,瑟瑟发抖。 祂在怕!神性居然有恐惧的事物? 甚至带着哭腔,“……白若一,别上去了,我们下去吧,别管这事了,九州覆灭就覆灭了,我们别管了,反正就算九州没了,你也不会死,不……九州没了,你会活得更久!” 一番话说得破碎,白若一拧眉看着祂,那光团没有脸,只是浑身的打扮与白若一无异,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 白若一:“你到底怕的是什么?” “别问了,别问!求求你,我们下去吧!别管这事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阻止不了。” “让他斩他的天梯,让他毁他的人间,我们走吧,去极北,去硕寒之地,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祂慌乱地语无伦次,白若一只听到一件事:苏夜的目的,原来是要斩天梯! 他忽然明白了,建木树并不能直达离恨天,但昆仑可以,天上那轮昆仑本来就是连接天地的台阶,当年被斩离九州,飞上天际才成了月,如今,苏夜想用同样的方法,将昆仑斩下,重新与离恨天建立联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越是知道真相,白若一就越是不可能放弃。 更何况,他更在意的并不是苏夜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这么做的后果。 昆仑落下,天梯建成,昆仑里面装载的都是涴水,上一次涴水倾泻人间,几乎涤干净了人间的灵气,因此,修仙变得困难起来。 若是这一次人间的灵气被涴水涤净,首先昆仑八十一城会被淹没,昆仑的所有人会被溺死,包括那些妖类精怪和魔兽,至于人间…… 若是不能及时阻止: 四极倾颓,九州迸裂,人间覆灭,地将归墟! 绝不能,不管什么目的,都不可以! 白若一出了识海,几乎耗尽所有灵力来加快速度,继续朝树梢那轮圆月奔去,雪白如霜的衣袍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及足的长发摇曳身后,困缠着脚踝。 “喂!白若一,你疯了,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感觉到了,他已经碰到昆仑了,你来不急阻止的!” “你在乎的根本不是苍生,他们不是你创造的,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白若一的嗓音极其冷静,不是问祂,只是客观陈述,“有你怕的东西在天上等你,对不对?你怕天梯建成的那一刻引起祂的注意。” 第410页 “你究竟是神性,还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逃犯?” “……” 这回,神性没有说话了,又过了会儿,调转语气,“白若一,你放了我吧,我不管你了,你爱干嘛干嘛,你让我离开,我自己回极北。” 白若一没有说话,没有应允,他此刻需要神性,祂已经控制不了他的身体了,但是,白若一还能借祂的力量去做力所能及的救赎。 很快,他已经能看到树梢那抹黑色的身影,和苏夜背后巨大的圆月,可他不能喊出声,因为风在倒灌,周遭嘈杂,树梢的那人也未注意到他。 他只听见识海中的神性在狂吠,像疯了一般,哪还有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快放我!!!放了我!!” “白若一!!你快放了我,来不及了!!!” “哐——轰————” 剧烈的响声从高空灌下,震得白若一耳鸣不止,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天上那轮昆仑被掣断丝线,猛地砸了下去,直直朝着地上的昆仑之巅,天地已是永夜,唯有昆仑炽亮。 苏夜站在建木树梢上,俯瞰下去,圆月落下的那一刻被摔裂了数道纹路,像皲裂的鸡蛋,天与地之间被圆月相联,月上嶙峋的山石都是一级级攀上天的台阶。 苏夜终于舒了口气,他迟钝了片刻,恍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好似绕满红线的手,再看向自己破碎衣衫中遍布红痕的皮肤。 竟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了…… 昆仑被他斩下了,天梯建成了。 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件事非他不可,为何这件事一定要他来做,甚至能让君撷为此耐心等着,谋划了几百年,或许是上千年。 原来,他就是唯一能斩下昆仑的一柄利刃…… 将身躯化作利刃,去斩昆。 利刃磕在磐石上,刀刃卷曲,刀身斑裂成碎片就是结局。 “……苏夜。” 天地暗色,没有人,没有光,高空之上只有猎猎风声。 苏夜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蓦地回头,猝不及防被揽住腰身,他原本被高空的寒气冻地冰凉的躯体,因为肌肤相碰而产生了回暖的假象。 直到那个长发曳地,白衣飘然的人整个埋入他怀中,彼此的心跳隔着他疮痍支离的胸膛涌动着,他才意识到何为真实。 苏夜惊震,“你——!”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震颤,他知道他会来,他只是没想到白若一来的这么快,他看见白若一站在树下那具棺材边时,就知道白若一一定会来阻止他。 白若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苏夜那张原本俊俏的脸被烙上了无数红痕,心头像是有什么在汩汩流淌,倾涌而出。 那双凤眸都是颤的,睫上结了霜花,眼尾几乎要洇出泪,白若一颤着手要去碰苏夜的脸,却被眼前劲俊俏高大的男人一把抓住手腕。 苏夜在笑,在看着他笑,可苏夜一笑,脸上的红痕就狰狞地豁出口子,里头翻出的是深不见底的鸿渊。 他听见苏夜说:“……没事的,不是很疼。” 确实不是很疼,因为经历过霁尘剑穿心,噬魔水浇灌,以及血池销骨,况且,他寿止今日,这点伤口又算什么。 苏夜甚至是在笑,他双手捧着,裹紧白若一的手,唇角绽开梨涡。 “师尊,你看,我浑身上下都被红线绑牢了,这根线头我交到你手上了。” 说着,凭空抓起一抹根本不存在的红线,绕在白若一手腕上,“我很自私的,不希望你忘了我,如今,我想用这根红线拴住你……你要记得这根红线,永远赤忱地、暴烈地爱我……” 第201章 剖魂 天上没有月,没有日,没有光,黑黢黢像能吞魂地深渊,直插云霄连接天地的建木树泛着五色的琉璃光泽,成这世间唯一的光彩。 从树梢俯瞰去,九州沉入一片黑色深渊,星星点点的火炬烛光渺小如芥子,山石嶙峋的昆仑月坠在人间的昆仑之巅,发出喀嚓咔嚓的声音,斑裂出道道细纹,细纹处溢散出萤萤冷光。 白若一神识中的神性在痛苦嚎啕。 “白若一!你放开我,放我离开!九州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但大地一片静谧,除了太阳不再东升,月亮不再悬空,无事发生。 原本揽住苏夜的胳膊蓦地一沉,白若一忙不迭去扶他,眼前俊俏的脸上布满的丝丝缕缕的红线渗出血渍,淌了满脸。 呼吸是急促的,面颊是苍白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也在颤,霜花覆在长睫上,浑身冰冷地像是深埋雪原千百年的尸首。 苏夜的意识是混沌的,他勉力支撑着眼睑,不想阖上,不想再也看不到眼前人,他微张双唇,却连喊出“师尊”二字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已经支离破碎到即将土崩瓦解,化为齑灰,但只要执念未消,只要夙愿还未达成,他的意识就不会脱离这具身躯,这是他唯一能肯定的。 他能感受到爱人的体温,能感受到白若一一双浸满雾霭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但他在他耳边说什么? 苏夜听不清,只觉得世界静谧又嘈杂,他瞥眸朝昆仑月看去,他要撑到最后,还不能结束…… 琉璃色的参天建木是无色神剑所化,原本就认苏夜为主,主人的身体支撑不了它,它就以极快的速度萎缩坍塌,然后重新融入苏夜的灵脉中。 第411页 可斩昆的时候,苏夜的身躯近乎破碎,白若一不知道苏夜是怎么撑住身体不碎的,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让他强行撑着,还微笑着反过来安慰他。 他将灵力探入苏夜体内时,整个人如遭殛,可怖的寒从相触的掌心一直蔓延到脊骨,到心头。 “你救不了他了,他快死了,白若一,你别管他了,快走吧!”神性一直在他神识中,或是婉言求劝,或是崩溃地哭喊。 他被吵地头疼,只觉世界失声,白若一没有说什么,只是抿唇。 “不是还有你吗?”他说。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神性的疑惑并没持续很久,祂很快就明白白若一什么意思。 “你——!!!你竟然!你敢……” “我别无选择。” 他竟生生再一次将神性从他的魂灵,从他的神识中剥离抽开,这一次与之前不同,上回他只是怕神性操控他伤害苏夜,只是将剥离的神性封印在他眼中,这一回一不一样,他要彻底将神性从体内剥离,将祂植根到苏夜体内…… “灵脉枯萎都能被你救回来,他这个样子也可以吧……” “你疯了!!你……你住手!” 剖魂,切神识,是一件过于可怖的事,整个九州,纵横古今没人这么做过。 “白若一,你别这样……”神性终也知道害怕,“你会死的,就算你成功了,我……我很快会被发现,到时候祂要杀我,你那好徒儿一样会死!” “那你就给他陪葬!” “啊——!!” 羽笔神念成刀刃,生生在体内切割着神魂和神识,白若一下手太迅猛了,毫不留情,毫不手软,不止神性被切割地遍体鳞伤,白若一的魂魄都快碎了,快碎的不成样子了! 这个男人为了救自己的小徒弟,自己的爱人,对自己下手毫不犹豫,他的魂灵像是一捧圣洁的莲,神性藏在莲蕊,这个男人就一瓣一瓣剥去花瓣,剥地花瓣只存在一二了,才看见莲蕊中间的东西。 他欣慰地一刀切下,割下莲心。 这样才能保证神性的完整,这样,苏夜就能被救回来了吧? 神性植入苏夜体内那一刻,原本分崩离析的,存入苏夜体内破碎的建木树迅速被拼凑完整,嫩蕊崭露,枯木逢春,一节节断裂的灵脉被缓缓修复。 建木树似感受到苏夜体内的生机,加快了崩塌的速度,也加快了回归苏夜体内的速度。 建木坍塌,足下再无支撑,他们向九州坠去,如惊鸿翩影,黑白纠缠,红朱点墨。 极速急坠的风在耳边呼嚎,白若一只能紧紧拥着怀中昏睡的男人,勉力调动仅剩的,为数不多的灵力来减缓下坠的速度。 但天地一片漆黑,他们不知自己会坠去哪里。 很快,昆仑天池迸出轰然水花,他们坠进池水中,因毫无预兆,苏夜连连呛了好几口水,他们坠的速度太迅猛,深扎水底,又被水压强行冲散。 漆黑的身影在漆黑的池水中漂浮着,没有光,连一段浮木都没有。 他勉强能睁开双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心道:难道这就是地狱了? 忽然回想起,他曾跟白若一讲过的故事,一个罪恶深重的人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蹚过刀山火海,游过油锅冥潭,最后一层地狱会是人间。 如今,他竟对人间怀了期待,他想回到人间,就算中间要历尽十七层可怖地狱也没关系,他不怕,他只怕见不到他。 他身处寒潭之中,周围都是冥府黑水。 应该是死了吧? 死了的人才察觉不到疼痛,浑身都是麻的,是木的…… 有光。 荧荧点点,从漆黑的水域踅摸而来,苏夜起先还困惑,他的意识是混乱的,就连记忆中的视角都变得奇怪。 趋光的动物大多会死的很惨,比如扑火的飞蛾。 苏夜原以为飞蛾是蠢笨的,它不知那团温暖的火焰会烧的它体无完肤,会让它死无葬身之地,但如今,苏夜不这么觉得,那火焰太温暖了啊,一瞬热烈便足以付诸余生,他觉得自己此刻同那飞蛾并无差别。 萤萤亮点变地轮廓清晰,苏夜蓦地瞪大双眼,他看见的那光亮是一枚双燕翻飞的玉扣。 那是白若一的,苏夜曾经顺手买了送给他,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他却一直都随身带着,从不绾发的他,因为这枚苏夜不经意间送出的玉扣而改变习惯,时时都扣在发髻上。 只是……只是苏夜忘了,或者从来没关注,没在意过这件小事。 挣扎着撇开浮力的阻挠,苏夜迅速地向那团光亮游去,双燕玉扣只能点亮周围一点点范围,但苏夜目力极好,一点点光亮就足以让他看到周围。 白衣飘飏,青丝翻飞,沉溺在水中昏迷的人不断下沉,缓慢却决绝,要沉入水底,要埋进淤泥,要销没那一身傲骨。 慌了,乱了,在那张苍白如纸的刻骨容颜映入苏夜眼眶的时候,苏夜从未这般惊慌失措过。 师尊…… 白若一…… 不要离开我…… 他拼了命地朝他游去,在白若一沉底前,他终于一把揽过白若一清癯的腰身,将人狠狠箍在怀中,熟悉的皮肤触感让他恍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失去。 细碎的气泡从白若一苍白无血色的薄唇边溢出,一点点向上漂浮,凌乱的发丝缠困着白若一的胳膊,扫到他刹白的脸上。 第412页 看那张苍白如死人的面色,苏夜久久缓不过来。 这里是冥府黑潭,自己死了,那白若一呢…… 一贯蠢笨的苏夜卑惯了,怯惯了,事情放到自己身上,从不敢往好里想,总觉得他死了,白若一也死了…… 口口声声要白若一陪着他,一起永堕地狱,可心里却是柔软的。 他从不舍得,他怎么舍得白若一陪他一起死呢? 于是,他从黑黢黢的地狱挣扎出一丝希望,一丝光明,带着痴心妄想,带着他们都还活着的奢望,堵住白若一的唇,将他肺腔里的空气渡进去,将他身上莫名出现的灵力也渡过去。 他看到他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刺骨的寒潭中,唯有玉扣点点照亮白若一的面容,茫然空洞的凤眸怔忡着他。 模糊视线让白若一看不清苏夜俊俏的面庞,但他就是能确定眼前的人是苏夜,他笃定,他坚定,他挣扎出一撇笑意。 是他这辈子几乎都未出现过的温和,被神性操控,他只能是神祇,他不能自已,但此刻,没有神性,灵脉快速衰竭的他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过。 “好好活着……”一开口,细碎的气泡就从白若一唇边浮出。 浮沉之中,他原以为自己要坠下去了,意识都是飘散抽离的,却蓦地落入一具宽阔坚实的怀抱中,一双臂弯狠狠地,死命地,紧紧地拥着他,带着他冲破水阻,带着他向上面奔袭。 猛地冲破水屏,终于有空气灌入肺中…… 苏夜拥着白若一倚徙在池边山石边。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和灵脉的伤痕被修复,就连建木树都在他体内生长,为他供给养分。 可喜的是,他如今的灵力很充足,足以喂给白若一,源源不断…… 天地一片漆黑,没有月,没有星,没有光。 唯一的光从不远处昆仑降落的山巅射来,昆仑月像是因从高空坠落在坚硬石头上的熟鸡蛋,外壳七零八碎,几乎要剥落,从迸出的裂缝中,刺目冷光将周围的雪原照得亮如白昼。 昆仑月下,君撷正要抬步,要攀上昆仑天梯,他一身墨绿的衣衫被血污染成黑色,原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却持重到仿佛是那祭奠上天的祭祀。 “现在走……还来得及……要快!” 一道并不熟悉的声音在苏夜脑海中炸开,苏夜蓦地愣了须臾,便皱眉要去神识中探查。 那声音又出现了。 “在那个疯子登上离恨天之前就走!要快!” 那声音急切的要命,可苏夜却笑了,“我的目的本就在此,你觉得我会怕?” “……白若一为了救你,不惜剖魂,不惜割裂神识,将我植入你体内,为的就是让你活着,你如今这样,他能死得其所吗?你听话,赶快去极北,九州很快就要覆灭了,只有硕寒之地还能撑一撑……” 那声音话音未落,就蓦地感到神识中一片云海翻腾,就像是要炸开了一样,混乱不堪。 祂马上领悟到,心绪不稳,苏夜怕不是因刺激要彻底入魔了…… “你冷静!你别辜负他,你……” 何止是神识,苏夜浑身血气翻涌,他浑身都在颤,都在抖,一双鸦黑的眸子泛上点点猩红,就这么看着,瞪着,恨着白若一。 他终于发现那些输入白若一体内的灵力并不能让充盈白若一灵脉,失去神性的修护,白若一的灵脉以极快的速度溃烂,苏夜的灵力像奔腾的江涛,像海浪,冲进的是漏洞百出的篮子,洗刷一遍罢了,什么都存不住。 白若一……这世间若是没有你,你觉得我会独活吗? “我要怎么救他?”声音是喑哑诚挚的,是过分冷静到恐怖的。 “救不了了,他快殁了……” “剖魂?” “割裂神识?” “就这么简单?” 苏夜的声音冷静到可怖,却一声一个惊雷,劈地神性魂灵发寒。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师父是疯子,徒弟也是疯子!一个两个都不要命!活着不好吗? 祂怕再不阻止,苏夜真的会再剖一次神魂。 然而,事实也是如此,苏夜手上已经幻化出一把尖锐闪着寒芒的匕首。 “你住手!!没有用的,你连魂魄都没有,你怎么剖魂?万魔心,你是万魔心,万魔心没有魂魄!” 没有办法了吗? 疯狂到了极致的人,反而过分冷静,他只是默默圈紧了昏睡的白若一,看着怀中的人一点点流逝生命,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坠在地面上。 君撷还在往上走,那些仙门尊者以为这是求仙问道的捷径,也在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昆仑月中汇集着的是涴水,涴水能涤净世间一切灵气,苏夜原本想要的就是让涴水冲刷干净这一切,这世上不再有灵气,不再有人修仙,不再有妖魔肆虐,从根本上斩去苍生欲求。 从此不再有人信奉神明,那些信仰的力量汇成的枷锁就会崩塌,白若一不再需要肩负天下,从此不被桎梏…… 可是,他现在连白若一的命都护不住吗? 他看那丑陋嶙峋的山石,看那原本皎洁神圣的圆月因跌落凡间而失去光环,变成踩踏的怪石,看那岌岌可危的裂缝中强撑的薄膜。 半山腰的很多仙门弟子以为昆仑月坠落人间是神迹,纷纷不畏妖魔阻拦,九死一生冲上昆仑之巅,赶着爬上那昆仑月。 第413页 有什么样的仙门长老,就有什么样子的仙门弟子;有什么样的师尊,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苏夜敛目光看向那昆仑之月。 “还有办法……” “什么?”神性问。 “我也去问天,问祂怎么才能救他,只要他好,我什么代价都能付。” “荒唐!荒唐,荒谬极了!祂那种神,怎么可能会管你们这些凡人的死活?祂手上掌管三千小世界,这个世界毁灭了,都不足以让祂多瞧一眼!你以为你是谁?你哪来的资格问天?” “……总要试试。” 他俯身在白若一额间落下一吻,打横将白若一抱在怀里,一步步朝昆仑月走去。 “我别无选择……” 神性慌了,乱了,语无伦次地劝他,可是没用,白若一不听祂的,可祂好歹也操控了白若一那么多年!神性想依法炮制,想控制苏夜,可祂猛地发现苏夜意志坚定地可怕,一点能钻的缝隙都没有。 救他……救他…… 好好活着,你要活着…… 识海中坚定的声音吵地神性头疼,他真的慌了,乱了,却没有用。 苏夜要去问天,要去见那位,若是神性不在苏夜体内,苏夜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引起那位的注意,此刻,却不同了…… 一切的阴差阳错,都像是早就注定的命运安排。 第202章 问天 昆仑月的石阶很长,嶙峋的山石看似冰冷却散发着极高的温度,修为过低的弟子一踏上,脚底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焦,发出吱吱声,冒着热烟,忍受不了这种疼痛的人很快就被劝退,不敢再冒进。 但总有人觉得这是神迹,是他们成仙的捷径,吵得不可开交。 “我知道了!魔君在昆仑之巅铸的墓冢只是幌子,他要攀上天梯去成仙成神,你们看,这天梯的尽头就是离恨天,上去了就成仙成神,能拥有无尽的寿命,上不去就只能呆在人间,几十年须臾寿命后埋骨土中。” 这话不假,有眼的都看得见,长阶的尽头淹没于云翳之中,一眼看不到头,这天梯比悯苍塔高,比昆仑之巅高,比九州任何山脉都要高,那尽头说不定真就是天界。 错过这个机会,他们会抱憾终身。 毕竟,九州已经几千年都没有飞升成仙的人了,就连云老祖也只能活两百余年,最后还是死了,唯有成仙才是归途! 诱惑太大了,就算那是刀山火海,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往上爬。 甚至连怀善身边的小和尚都耐不住诱惑,挣脱自己师兄紧扣的手,冲上天梯。 并行的,还有一贯秉承修医救人,不落于俗的不葬谷弟子,就更别说云缈山之流了,乌泱泱的人扎堆往天梯上爬。 被烫地血肉模糊的弟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整个脚掌都融了,却还猩红着贪欲的眼,伸手朝天梯爬,又被乌泱泱奔赴而来的人群踩踏在脚下。 不甘,愤恨,狷怒……人性之短都在这些人的脸上迸出。 他们还算是幸运的,只是伤得比较重,但那些修为不济,没办法张开护体结界的小弟子还要逞强着往上爬的更惨,脚底融了就咬牙匍匐着往上爬,手掌融了就用胳膊肘撑着继续。 直到融成了骸骨,又有后来者将他们当作垫脚石,自己又成为新的垫脚石。 远观者看得很清楚,就算他们融成水,化成灰,连长阶的千万分之一都爬不到。 明知道是死局,不可能成功,为什么还有人这么去做? 成仙成神的诱惑究竟多大? 石决明站在昆仑月下,无能无力,这诱惑已经将他涿光不下几十个恪守本心的弟子骗了上去。 根本劝不住,根本拦不住,甚至跪在他面前,如丧考批般哭喊。 “山主,求您了,别拦着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万一呢?” 石决明痛斥他,“哪有什么万一?!你也看见了,那些人的下场。” 那弟子平静答道:“我只是不想这么平庸下去了,我出身差,天赋不高,灵力低微,我并不懒惰,天不亮,师兄弟们还在睡觉,我就起来练剑了,晚上他们都睡了,我却彻夜研习剑谱,可是有什么用呢?” 石决明第一次在这个恭顺温和的孩子眼中看到灼人的火焰,那双眼里原是有嫉妒有愤恨的,只是知道自己一直没有希望才按捺下来。 如今,一个能成仙成神的可能摆在面前,只要爬上那天梯就能成功。 他忽然觉得他那深埋灰烬中的星火被风吹开了,吹亮了,又重新燃了起来。 他说:“没有用,我天资差,再努力只能通了灵脉,天赋决定灵脉能容下多少灵力,可我一直……山主根本不知道,我来涿光都十几年了,论家世资源,我比不上少主,比不上钟续,论天赋资质,我比不上大师兄,比不上苏夜。” “……山主放我一搏吧!” 言罢,他双目坚定地甩向昆仑月上的长阶,咬牙忍着,大步跨了上去。 石决明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看那孩子被一点点烧熔,又重新被后来者踏在脚下。 他恍惚间想起,彼时那孩子初来涿光,他亲自训话。 问的是:“你为何修仙?” “父母被魔兽吃了,我不想也沦为它们口中的餐粮,我想活着。” “那……你修仙为何?” 第414页 “为了更多人不被伤害,为了更多人不像我一样……全家只剩我一人,我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着。” “为渡己救人,此子可入涿光。” 彼时的初心不假,如今的欲求也真。 人心易变,谁说的准呢? 别说那些小弟子,就连他身边的天枢、天权二位长老都禁不住那诱惑。 那些仙门尊者毕竟有修为傍身,受的伤虽重,却不至于殒命,他们眼中是赤·裸的欲念,是对成仙的渴望。 但他们爬地很慢,只有那一位能攀上长阶的尽头。 一袭墨绿衣衫被鲜血染成墨黑色,风曳着他的衣摆长发,他是唯一一个眼中没有贪婪的人。 但他的执念比贪欲还重,他的愿望比成仙还难实现。 犼魂护着他的肉身,足以让他支撑到天梯尽头,他藐目横扫天际,睥睨下界,双眸阖上,复又睁开,眼前还是一片鸦黑,只有冰冷的云翳游走身侧。 离恨天上没有频倾的浊酒,也没有歌舞声色和无数天神,更没有威严高耸的天门和宫殿,只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黑黢黢的夜空空洞像是什么都不存在。 君撷深吸一口气,“我来找我要的答案了。” 没有声音回应他,他兀自默了会儿,堪称极其冷静,复又开口:“登天相见,故人何以不见?” 依旧没有声音回答他。 他一度怀疑自己还在人间,还未登上离恨天,可脚下匍匐的长阶告诉他,尽收眼底的九州大陆也告诉他,他确实在天上,昆仑月搭建的天梯将他送上了离恨天,这个本该是仙气袅袅,光亮如昼的天庭。 如今……没有光,没有宫殿,没有天门,没有神,也没有……祂。 怎么会没有呢? 不可能的! 他等了千年万年,没有神明来人间找他,甚至没有神明来人间杀他这个裹挟秘密的人,他原以为自己被遗忘,被彻底抛弃,他怀着不甘和愤恨,决定斩昆问天,要问个明白清楚,要讨回自己的公道。 可是…… 他汲汲营营了千万年,到头来,等着他的只是一片虚无的漆黑世界,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 他们在骗他,祂为了不见他,故意设下的障眼法,一定是! 他们一定藏在这浓雾云翳之后,他们在看他笑话,祂也是! “去!将这漫天浓雾都散开!去!将那黑暗的幕布都点亮,都拉开,我要看见他们,我要看见祂!”他几乎朝着犼魂吼出来,牙龈被愤然地咬出血。 可犼没有动,它护着君撷,若是它走开,站在昆仑月巅的君撷不但会被足下的昆仑烙烫消融,还会被高空的冰霜冻成冰石,轻轻一碰就会化成齑灰。 “去啊!快去!” 君撷在狂嗥,双眼里都是猩红的血丝,面目扭曲,他执念凝聚的魂灵从右臂中脱出,一把揪过犼魂,扯着它,拽着它,将它抛向天空。 人是否都有情,暂不可知。 但自被君撷捕获以来,跟随他千万年,犼魂早就将君撷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了,而它不过是一个兽而已,况且是凶兽还是瑞兽,都没个定论。 它同他一样,是被群族抛弃的异类,神魔难分,凶瑞不辩。 被抛开的那一刻,身型庞大的犼兽竟从它的竖瞳中溢出一滴泪,被风吹着啪嗒滴在君撷脸上。 很快,伴随着一阵猛兽嘶吼,犼化作了一团刺目的光亮,照耀了整个离恨天,云翳雾霾被驱散个干干净净,漆黑的夜空被瞬间照地亮如白昼。 ——以燃烧犼魂为代价。 昆仑月下攀爬的人,昆仑之巅站着的人,昆仑山下守候的人,九州大陆那些或是惶恐世界末日,或是兴奋等待神迹的普通人也忍不住齐齐抬头看上空。 那光实在是太亮了,比正午的太阳都要刺目。 唯独半山腰的兽类仰头狂嗥,齐齐发出一阵哀鸣…… 君撷的双目被犼魂烧地猩红,瞳孔骤缩,眼底都是炫目的光晕,他瞪大双眼去寻觅,去看,去找,丝毫不在意自己开始销融的双腿和冻成坚硬冰块的胳膊。 直到犼魂燃烧过半,直到他双臂被冰冻又因动作冰裂,化作齑灰,双腿被融地只剩骨架,撑不住身子,骤然跌落在月巅上。 他依旧不在乎。 “出来啊!你出来啊!出来见我,你不敢了吗?啊?” “你出来啊!!!” 昆仑月融了他的腿,又袭向他的腰身,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欺我、瞒我,为什么害我到如此地步?为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我?和他们一样……觉得……觉得我血脉低贱……” 剩下的话,他说不完了,整个身体彻底被融,骨头渣都不剩,执念化作的魂魄脱离肉身,飘上天际。 犼魂即将燃烧殆尽,一点点变成猩红的光晕,暗淡的,血腥的…… 最后回光返照地炽出一缕极盛的光芒,拼尽一切照耀在九州大陆上,为君撷的执念照亮最后的归途。 君撷没有魂灵,也没有了肉身,只剩一缕难以消散的执念。 他没有回到九州,在犼魂不甘地熄灭后,天地再次回到漆黑的状态,天地间没有星子,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夜和一轮昆仑月。 诸神湮灭,再无天界,四时轮回,九州归墟。 第415页 渺渺之声被君撷的执念捕捉…… 他猛地像是明白了什么,俯首朝九州看去,借着昆仑月的光,他看到昆仑之巅的神殿就矗立在那,那原是从离恨天上沉下去的…… 九州大陆再无神祇,天宫不存,原来离恨天早就没了,原来诸神早已湮灭。 那他要怎么找祂要说法?怎么找祂讨回公道? 千万年的苦熬,千万年的执念转瞬只是一场笑话。 执念没有目标方向,没了求而不得,就没了存在必要,就会消散。 化作沙,化作灰,化作烟,化作雾。 彻、底、消、亡! “咔嚓——” 震天的剧烈响声从昆仑月上传来,如鸡蛋剥壳般,昆仑月表面的嶙峋山石正在斑裂,并且脱落,砸向昆仑。 “不想死的就快撤!快滚!走开!” “有多快跑多快!” 黑衣的魔君飞身赶来,他怀中尚还横抱着昏迷不醒,一袭白衣的白若一,目光逡巡,犹豫着横扫在怀善和石决明身上,最终,他盯着怀善和尚身后的十翼飞鱼。 师尊信他,他自然也信。 他大步跨去,温柔地将白若一搁在飞鱼背上,咬牙沉目瞪着怀善,“小和尚,你要是护不好他,本君饶不了你!” “你要去做什么?”怀善问。 脚步不滞,转身潇洒,苏夜语调恍惚轻松了很多,“为我造下的孽债……做一些补偿,这样……哪怕到了地狱,也能考虑到我的功勋,让我再见见他吧。”说到后来,自嘲着嗤笑一声。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怀善没听明白。 只见一袭黑袍猎猎于风中,他恍惚成了一个真正的王者,凌驾于昆仑之巅的魔君,掣出体内尚还斑裂的五色神剑,睥睨众生。 第一剑斩下,天梯被削平,乌泱泱往上爬的人几乎都跌落下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被他们口口声声喊着恶魔的男人是在救他们。 其实看到登顶后还消散的君撷时,他们犹豫了,一部分人自欺欺人地认为君撷成仙了,脱离了凡胎;另一部分人看明白了,登上天梯并不能成仙成神,可是他们想要下去已经来不及了,手脚都被吸附在昆仑月上。 昆仑月想要迸裂出涴水,怕不是要吸收更多修仙之人的血肉。 苏夜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那一剑斩下,却阻止不了他们对成仙的热衷和狂热,甚至还在前赴后继往上攀爬,可笑至极! 清醒着的仙门众人都拉不住那些被妄念附身的赌徒。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快撤!” 一部分人狂奔着后撤,另一部分人愣在当场。 他们并不觉得魔君说的话能有什么可信度,双目盯着昆仑月,瞧见那如蛋壳剥落的裂缝中附着的薄膜如上好的羊脂玉,但很快,那玉膜中皲出微小的,如针眼一般的缝隙,里头渗出丝丝缕缕的水珠。 天上下来的东西,应当从头到脚都是宝贝啊? 那人伸出手轻轻触碰水珠,无事发生。 他嗤道:“魔君引我们走,就是为了独占这宝贝!根本没事,你们看,我还碰了呢!” 他朝着犹疑不定,是留是走的众人笑着举起刚刚沾了水珠的手。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轰隆————” 身后的昆仑月如同一个承压的水袋,再也绷不住而迸裂,滔天洪水般将他淹没,那些同他一样沾染露珠的人虽离得远,躲过一劫,刚要御剑逃离,却骤然发现浑身上下半分灵力都没有! 绝望地站在原地,后悔已经晚了,他们最后又看了一眼那轮坠落人间的千里婵娟,诗人口中最美好的意象成了要他们命的洪水猛兽。 洪水冲刷在肉身上,如同绵密的针刷剐蹭全身,迎接死亡,却蓦地感觉有什么兜着他们,将他们从洪水中捞出来。 建木树干疯狂生长,延伸进水底,拉扯着将这些人扯离昆仑之巅,甩向峰下,他们蓦然回首,发现黑袍的魔君凌空而立,目眦欲裂地凶恶喊狠。 “快滚!” 魔……魔君竟然救了他们? 第203章 涴水 昆仑月太庞大了,几乎占据整个昆仑之巅,更别说上延至离恨天的高度,里头的涴水若是全都倾泻了,不说完全将九州淹没,至少那些庶民和城池是保不住了。 理智尚存的仙门尊者纷纷遣人通知半山腰的弟子,让他们回去疏散门派中人,并沿途救济庶民,只要人在,人活着,其他什么都好说。 但昆仑的人不能都走,这灾祸也必须有人去阻拦。 口口声声天下道义,黎民苍生的,也不全是蝇营狗苟之辈,灾祸面前,多少会有人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就算他们凭着本事逃了,能逃去哪儿? 九州都没了,仙门都没了,无家可归,无处落脚,最终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石决明带着作为仙门之首的涿光死守昆仑,原地筑起结界,挡那涴水洪涛,他扭头对旁边的杜衡说:“你带几个弟子回涿光,涅儿和涿光,以后就靠你这个大师兄多帮衬了。” 杜衡:“……师尊,我还是留下来助你吧。” “糊涂!一百个你留下来都阻不住,刚刚你也看见了,这水只要沾上一点,灵力就全废了,到时候连逃跑就来不及!” 第416页 转瞬间,被结界拦在里面的涴水洪涛已经灌地比小山还高,压着半透明的结界,那洪水还在不断往上涨。 石决明又压上一把灵力,浑身因使劲而紧绷。 “我不是让你逃,如今涅儿尚还昏迷,若是你我都回不去,你让涿光怎么办?你让涅儿怎么办?他就躺在那儿等死吗?” “我一贯信任你,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肩负起大师兄的责任。” 一个长辈怀着必死的决心,一掌拍去,将杜衡赶下了山巅,只那一瞬间,隔在两人中间的是从结界裂缝中迸出来的滔天洪水,将石决明淹没在其中,卸去他的全身灵力,他感到浑身松软,逐渐平庸。 作为涿光山主,作为仙门之首,他尽力了。 原本以为要淹没在涴水中,却被一枝树梢托起,转瞬越上半空。 他看见黑衣猎猎,双目沉黑的男人低沉着嗓音对他说:“山主尽力了,带他们回家吧。” 石决明顺着苏夜所指的方向看去,巨大的木舟飘荡在涴水中央,那木舟是建木树所化,五彩的琉璃被漆黑的水染地光怪陆离,巨舟上都是刚刚不慎跌入水中的弟子,他们恐慌于自己灵力全失,恐惧死亡,抱作一团浑身发抖。 而为首摆渡的,披蓑戴笠的人浑身毫无怯意,稳稳地把控着船桨,他是涿光山涧下那个摆渡的船夫。 “山主修为高深,刚刚只是沾染了一点涴水,灵力并未全部丧失,那些小弟子不一样,告诉他们不要碰水了,那点修为根本不够涴水吸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松快的根本不像是大难来临,唇角还勾着病态的笑,若不是他真的救了人,大约只会被当作欲图毁天灭地的恶魔。 源源不断的强悍灵流从他掌心喷涌而出,修补石决明刚刚那个碎裂的结界,与此同时,他还在兼顾另一个裂缝的结界。 昆仑月崩塌了,可又没完全崩塌,只从蛋壳的裂缝崩了几处。 苏夜一人兼顾两处结界,怀善和尚勉力撑着一处,剩下的那一处靠着几个甘愿留下的仙门尊者强撑着,岌岌可危。 结界铸地越来越高,涴水也涌地越来越高,压力骤大。 有人忽然意识到涴水是从昆仑月里涌出来的,源源不断,像流不干似的,更何况如今只是崩裂了四处,就已经这个样子了,若是再多崩裂几处就挡不住了,这还是往好了想,要是昆仑月整个坍塌,里头的涴水一齐涌出,他们就没命了! 不,不止是没命,甚至之前付出的代价全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他们只是在阻挡,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涴水回溯,或是引流去其他地方,因为这东西本就不属于九州,那是来自天上的。 是天罚!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苏夜!是昆仑魔君! “这他妈怎么挡得住?耗尽修为也不管事啊!” “至少再撑一会儿,等他们离开昆仑,等他们找到安全的地方,等九州庶民得到消息撤走。” 这话的意识再明显不过,他们奋力防御的目的并不是逆转局势,而是为他人的活命争取时间,那他们这些守卫者怎么办? 等撑到再也撑不下去了就等死吗? 有人不干了,犹豫着还是撤了掌心的灵力,撤了几个人,那剩下的人就更加吃力了。 “你们要做逃兵吗?!” “逃兵又如何?都要死了……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去守着老婆孩子一起死!” “你……!” “快躲开——!” 一道千丈高的水浪打来,猝不及防淋湿了几人,众人猛地抬头看去,那是昆仑月又裂开了一处。 那迸裂的豁口在昆仑月的腰身,高度遥不可及,那是凡人根本登不上去的高度,从那豁口处倾泻的黑色涴水由于落差,打在身上犹如刀割般疼痛。 几个被涴水淋到的修士已经尽力躲避了,可还是被淋到,浑身的修为瞬间去了大半,当习惯性去调动属于自己的力量,却发现几乎空荡的灵脉时,那种感觉恐怖至极,不亚于卸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少了好几个人的助力,抵御洪流就更加费劲了,遑论高空倾泻的涴水。 他们虽修仙,却都是凡人,就算有心去抵洪,御剑的高度却永远无法触及那高处的豁口。 涴水倾泻而下,卷起千层巨浪,袭涌着奔向人间,疲于奔命的修士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也及不上洪涝的流速,很快就被卷在滔天洪浪中,挣扎不得,卸了浑身的灵力的逃兵还不如凡人,转瞬被洪涛淹没。 很快,半山腰的妖类和魔兽都被洪水卷下,它们是灵气的化物,不像人,没了灵力至少拥有一具凡躯,还能有命,它们被涴水沾到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剩了。 涴水湮灭妖兽后,狂奔着肆虐着,向昆仑山下冲去。 却在冲到山脚的时候被一道透明的屏障拦截,猝不及防拍打在结界上,然后乍迸出千丈高的巨涛。 猎猎白衣凌空飒沓,青丝翻飞,他驭着十翼飞鱼降下,恍若神祇。 他一边支撑着结界,一边朝着建木树化作的巨舟喊道:“快撤!离开昆仑!” 站在船首的摆渡人牢牢握着舟楫,在滔天洪水的巨大嗡鸣声中扯着嗓子大喊:“那仙尊你呢?” 屹立空中的白若一只渺目望向昆仑月那个根本看不清身型的渺小黑影。 第417页 “我要守在昆仑,我会尽力阻止这场灾祸,我会……”陪着他。 他没再说更多,腾出手控着灵力推了巨舟一把,巨舟缓慢越过结界,结界内是滔天巨洪,是永夜将至,结界外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只要那道屏障不会消失,整个九州就还是安全的。 巨舟上大多都是半山腰赶来的仙门小弟子,他们来昆仑的目的本来是为民除害,铲除魔君,谁曾想如今还要在魔君的庇护下,乘坐魔君变化的舟楫逃命,迷惘变得更加迷惘,恐惧变得更加恐惧。 摆渡人双眼紧紧盯着那抹越来越远的飘白身影,双手抱拳,俯身致敬。 世人修仙为的是成仙逍遥,多少人是真为了天下苍生? 摆渡人扯开嗓子唱起歌,粗粝的嗓音竟压住那震耳欲聋的洪涛。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那歌声穿透结界,越过昆仑,直达白若一耳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白若一知道,摆渡人的歌是唱给他的,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之路,会淹死溺死在无尽洪涛中。 …… 像是要将浑身的力量都透支个干净,苏夜堵着两处的裂缝不算,勉力分出一股灵流去堵那昆仑月顶的裂缝。 效果甚微…… 涴水吞了越多人的灵力,供给昆仑月的力量就越强,除了已经迸裂的五处裂缝,昆仑月还在不断斑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轰然崩塌,若是整个昆仑月的涴水流向九州,不止他们会殒命,整个九州也会被彻底淹没。 怕什么来什么。 “喀嚓——” “快走快走!来不及了,堵不住的,要塌了!” 有人逃撤,也有人逆行。 坚守在裂缝处的修士还没来得及骂娘,就有人重新补上刚刚逃走之人的位置。 “真他妈稀了奇了,他们都想逃,怎么还有人赶来送死的?”那骂骂咧咧的修士咬牙硬撑着,向身侧看去,“哎呀妈,我去,哪来的漂亮姑娘!” 替补上来的正是处于八大仙门之末位的琼楼玉宇,琼楼玉宇都是女修,大多修的是采补术,让她们来抵御洪流确实荒谬。 但看那些姑娘挑眉盛怒的模样,坚定地站在结界下,面对滔天巨浪不怯一分,众人不免由衷佩服。 “九州的男修都死光了吗?让不善防御之术的女修来顶位?” 苏夜隔空怒斥,眼前摇曳着水幕,他看到下面站着的人。 楼西子因灵力消耗过度,唇角溢出鲜血,却还扯着如花笑靥抬头看着他,“苏大哥放心,我们撑得住,九州是我们的家,就算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搏一搏。” 他看到闻讯赶来的君栖迟,这个他一直看不惯的男人,一直逃避不理人间事的男人,竟也在抵御洪流,“九州若是没了,我要去哪儿等她呢?” 他看见云谈,自家师尊都跑路了,他这个亲传弟子却愿意留下,“师尊说云缈山的利益大于一切,师尊还说过九州以后都要仰仗云缈山,若是九州都没了,云缈山还算什么呢?”他只是个假话真话都信了的傻孩子。 …… 苏夜忽然后悔了,事情发生之前,他口口声声可以为了白若一放弃一切,愿为帮白若一摆脱苍生桎梏而斩下昆仑,为的就是释放涴水,涤净所有灵气和妄念。 可能会让很多人失去修为,痛不欲生,可能会死很多人,但终究都会过去,自此以后,世人再也不信鬼神,便再无桎梏缠覆白若一。 可偏偏,白若一为了救他,又一次损害自身…… 但一切不可掌控的时候,苏夜竟也会可笑地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求神拜佛上,他也想问天,问问有没有办法救白若一,什么代价他都可以付出,只要白若一能活…… 当他亲眼看见君撷问天无果而消弭的时候,他大约知道了…… 世上无神,诸神时代早已湮灭。 每个人的心要靠自己守护,每个人的命运要自己去把控。 如果不能同生,何不同死? 既然白若一活不成了,苏夜怎会独活?明白的那一刻,他总在想,若是黄泉相见,他双手沾了整个九州的鲜血,白若一是会恨他还是痛苦? 无论哪种,苏夜都不想看见,他后悔了。 斩下的昆仑再也挂不回去,摔碎的玉器再也拼凑不完整,可努力了可不可以被原谅?至少弥补,补救。 况且……除非神迹能救他。 没有神迹,所以苏夜一心求死。 他不要命了似的掏空自己全身的灵力去修补裂缝,目眦尽裂,双目猩红,冲着昆仑月下的众人吼道:“你们他妈的保住自己的命,别死,到了下面,我也不想被他骂!”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听懂的人不多。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昆仑月已经撑不住了,斑裂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喀嚓——咔嚓————” “哗————” 终于! 千丈高的空中凌空浇下巨涛,壮阔如骇浪惊涛,巨响如千人擂鼓。 像是天上破了个口子,引得海水倒灌。 那是他们御剑都无法逃脱的高度,只能等死,没有一个人畏惧,他们兢兢业业坚守自己的岗位,全神贯注地紧盯眼前的裂缝,将浑身灵力全都注入,像是揣着最后积蓄全力一搏。 第418页 预料之中被涴水冲散淹没的恐惧并未如期而至,他们回过神才发现在头顶上,一道半透白莲在盛开,那是一盏极其强悍的结界屏障,不但护住了他们,更是阻挡涴水流下昆仑,流向九州。 “我们……没死?” “是仙尊!辰巳仙尊!他没死!” 目力极好的修士仅凭借着远处掠来的白点便能确认身份,欣喜喊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样庞大的结界只有仙尊能布下!” 很快,那道身影极速掠来,他脸庞坚毅,目光冷锐,整个人神圣不可侵犯,可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惨败的面色已与世人无甚区别。 不过是一个死人,强行赖在身躯里不愿离开罢了。 他挥霍着灵力,当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极速帮昆仑月下的修士修补了防御结界,又飞身到独自一人强撑一方裂缝的怀善和尚身边。 怀善和尚一直神情平淡无悲无喜,却在看到白若一降临身边时,眉宇蓦地悲怆起来,“仙尊何苦呢。” 白若一唇色更加苍白,“我原以为守护九州只是神性在操控我,一直做的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可没了神性,我彻底自由了,才发现,原来我是愿意守护九州的,并不是被谁强迫,我希望这个我所创造,带给我温暖和真实的世界可以一直存在……” 他仰头瞥向穹顶上闪烁的黑影,蓦然笑了,“何况,我注定要与他同穴而葬的,总不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修复完昆仑月下的裂缝,白若一凌空腾起,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失去知觉,这具身体已有一半无法再被自己操控了,他浑身的灵力都透光了,腐朽的灵脉被燃烧,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他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他却还想再见见他,帮帮他。 只要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他身边,他就不会让他独自承担。 即使是葬身水底,他们的尸骨也该相拥一处,再不分离。 第204章 天罚 白衣猎猎,肆虐的罡风将白若一及踝的纷乱青丝吹得飘飏,恍若神祇的男人飞身至苏夜身边,与他并肩。 “你——!” 苏夜蓦地瞪大双眼,惊喜还是惊讶已经说不清,最后化作带着欣喜的恼怒,目眦尽裂地喊道:“你来做什么?” “来与你同棺而葬。” 那双一贯凌厉的漆黑凤眸中,此刻只剩温柔缱绻,深情迸出。 苏夜垂眸,“我不是想要救他们,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生气。”他鼓起勇气掀眸看向白若一,“师尊,在你心中,我重要还是他们重要?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不算天下苍生?” 他惶恐,他恐惧,一辈子都不想这么直面去问白若一,因为害怕听到自己承受不住的答案,可此刻,他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要一个答案。 狭长深邃的漆黑双眸里,猩红褪去,剩的是迷惘和期盼,就像是一盏被小心翼翼护在疾风劲草荒原上的小小火苗,生怕下一瞬就被熄灭。 “真傻……”白若一浅笑,伸手抚他面颊,情人般亲昵。 “你便是我的天下苍生。” 面颊覆满狰狞红痕的男人蓦然瞪大双眼,仓皇失措,又极其惊讶,狷着喜悦。 昆仑月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塌,发出剧烈可怖的轰鸣,犹如千万人擂鼓,又似战场号角的嘶吼。 奔腾巨浪席卷而下,千万丈高地拍打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 苏夜耗尽浑身的力量,去堵那洪流裂口。 圣洁的羽笔凌空挥毫,白若一终究用天赋的神力划下一道屏障,彻底将昆仑之巅与九州完全阻隔开。 屏障之外是渐渐平息的九州洪涛,屏障之内只剩下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 神祇划下的小世界将涴水彻底控在昆仑之巅上,小世界内像个透明的琉璃水箱,水位在一点点升高,几乎要淹没天际。 两个耗尽全部修为的人终是相拥,一齐被巨浪席卷进深不见底的涴水之中,苏夜本能地紧拥着白若一,两弯臂膀揽地死紧,生怕被洪涛冲散。 苏夜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凉的像是冰块,呼吸不存,没有心跳,只是一缕执念强行将魂魄封锁在身躯中,逆天而行,这样做的代价很可能是魂魄碎裂。 可是……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 涴水之中,他们都被洗去修为,苏夜身体内好歹还有神性支撑,可白若一什么都不剩了,他只是微笑着,凝情看着苏夜。 无论什么原因造成白若一必须身死魂灭,都只是契机罢了。 最根本的原因,从来都是他两百年前擅用禁术,让苏夜得以重生,这代价便是身死魂灭,早晚而已,缺个契机而已。 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还是心有不甘啊。 白若一原本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保住苏夜,无论是剖心还是祭魂,怎样都好,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是何等自私。 活着的人远比死了痛苦,他曾经怀着希望等待苏夜重生,那两百年前就足以煎熬了,如今却要自私地让苏夜一人独活…… 罢了,那便生同衾,死同穴吧。 相互拥着彼此渐凉的身躯,他们看到苍穹之上乍现出一抹极紫的光炫,那是天道降下的天罚,是对苏夜擅自斩昆的惩罚。 他们只是交颈相拥,静默着等待天罚降下。 第419页 苏夜识海中的神性近乎疯了一般狂嗥。 “苏夜,我能救你,我能给你神力,不被涴水影响的神力,你可以逃离,快点,带着我离开,去极北!” “快点!天罚要下来了,来不及了!!” “那你能救他吗?”苏夜反问。 那苍穹极紫,紫到发黑,又绽出一抹极其炫目的白光,酝酿着,惊雷摇摇欲坠。 神性:“不能,他死定了,魂魄都要碎了,别管他了,你还有机会的!” 任凭神性如何狂嗥,苏夜无动于衷,他只是双眸缱绻又不舍地望着白若一,含笑看着他,两人相拥地几乎是要勒断彼此的身躯一般。 “轰隆————” 天罚终于降下,精准无误地劈在苏夜身上,在涴水中激起千层浪花,剧烈的疼痛从背脊蔓延到四肢百骸,从肉身席卷到神识。 他没有魂灵,于是识海先被攻击。 神性停止狂嗥,已于他的识海中湮灭不存。 苏夜还没死,可他感到挂在自己肩膀脖颈的手失力地垂下,若不是他急忙将人拽回来,白若一就要消失在他眼前的涴水深海之中再无处可寻。 天上惊雷的轰鸣酝酿还在继续,在蓄积第二道惊雷。 借着那闪烁斑驳的紫光,苏夜终是看清凤眸已阖的白若一,那盏鸦羽长睫不再煽动,那张浅薄淡唇不再开启,再也说不出什么色厉内荏的话来,他曾无处次感受过的身躯再也不复当初的体温,冰凉地像是深渊凌石。 他比他走得快了一步。 以往,无数次想象这样的画面,想到白若一离开自己会如何? 以前,苏夜觉得自己可能会嗥喊,会崩溃,会斩杀他最爱的天下苍生给他陪葬,想把他气活过来…… 如今,他好似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紧紧拥抱着怀里人,就当他只是睡着了,或者自己也死了。 很快,他们就可以死同穴,整个昆仑之巅内的小世界都是他们的棺椁,足以葬下他们二人。 可恨的是,第二道天罚并未劈下…… · 集聚昆仑八十一城的大多都是实力强悍仙门尊者,尽管涴水并未如期淹没整个九州,但他们沾染了涴水,几乎被洗去了全部灵力,几乎形同凡人。 滔天巨浪被锁在昆仑之巅的小世界中,可还是有部分流入人间,稀释在山川水流中,涤干净山川灵气。 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能修仙了……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 但那两人,那对师徒,那对恋人,永远留在昆仑之巅的小世界中,只死无生。 为何? 白若一这么能做到兼顾苍生的同时,不负苏夜?竟以死亡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原以为这场劫难会波及整个九州,上官卿是早有预料的,毕竟这些年,君撷的所有秘密都瞒不过他。 算了,这场实验失败了,可他还有其他筹码,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他目光病态地凝着怀中的一截枯木。 他早早去了一趟华山畿,从霓茶的神裔血脉中提炼出一颗丹药,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可以靠神裔气息骗过灌愁海,蹚过这片只对神裔降悯的黑海,去那不死城,躲过一劫。 可当他踏上灌愁海时,回首朝昆仑之巅看去,风雨骤歇,天际闪耀着绛紫的雷电,困惑之中,灌愁海一个浪花扑来,猝不及防将他拍进深海。 他隐约瞧见海水中,一个浑身散发着神性光辉的浅眸少年朝他游来,而他浑身是被海水消融的刺骨疼痛。 他猛地意识到,他吞下的那枚弹药只融合了神裔的血肉,并没有神裔魂灵,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费劲地拍打着海涛,他抱着怀中浮木,想要游向海岸。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他未曾弄明白的问题,以后还有机会弄清楚! 可是那海水中的少年拦住他的去路,目光踅摸他全身,在他的腹腔里发现神裔血肉制成的丹药。 少年脸色骤变,伸手便掏空上官卿的腹腔,取出丹药,眼看着上官卿彻底融了血肉,化成一具白骨。 自始至终,上官卿都没有任何机会了。 意识不甘地消融前,他终于回想起来过往。 面对敌军来袭,父母将他藏在神龛下,那是爱吗? 即使知道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作为兄长,上官裴临死前都未拆穿他,甚至原谅他,这是爱吗? 芳华被上官裴囚禁折辱,生不如死,却从未恨过上官裴,这是爱吗? 君栖迟为了护住摇光的性命,作出一次次伤害她的事情,只为了护住她,最后甚至死生永隔,这……也是爱吗? 还有为雪朗而死的雪忘尘,棺木为侬开的霓茶商陆,为护一个妖孽不惜身败名裂的钟续…… 甚至是,他一贯觉得自己总违逆君撷,君撷却从未对他动过杀心是因为自己体内拥有这个男人千百年前的一缕碎魂,到底是爱还是不舍,还是利用? 来不及想了,他终究灭亡。 …… 神曲望着那具血肉被剔个干净的白骨,不知为何,竟觉得熟悉地过分。 一截芳华木从骸骨中飘起,大约觉得这株神木难得,神曲将其带回不死城,种在建木树旁。 也许有朝一日,芳华可再度化形…… 第205章 结局 第420页 人间尚好,太阳照常升起。 这一场劫难并未对寻常凡人有什么影响,顶多是忽然发了洪涝呀,那水不大不小,只冲垮些牛棚菜园,转头第二天,乐呵呵扛着锄头,搬着砖块维修的村民便又极快地恢复生机。 农家壮汉渴了累了就往树下一坐,扯开水囊就咕噜咕噜牛饮。 对面的小伙笑道:“你这水从哪条溪里打的?就不怕掺了涴水啊?” “嘿嘿。”壮汉咂摸着滋味,又灌了几口,“俺怕这个干嘛,不是说涴水只会消弱修为吗?俺又不是什么修仙的仙君,喝就喝了,再说了,这是天上的水,那雨水也是天上的水,有啥子区别?” “也是,修仙的人也是人,也得喝水,老天爷让他喝,他就得喝,不然就渴死。” “做人都没做出滋味,人都做不好,做什么神仙啊?” 一场天劫后,凡人比修仙之人看得开。 涴水虽未淹没九州,却融在九州的湖泊山川中,除非不饮不食,否则体内的灵气会被一点点消融,最终形同凡人。 通了灵脉的修士能辟谷,倒是尚且能保住修为,但那些初入仙门还不能辟谷的弟子必须饮食,自然就再没机会通灵脉。 待到百年之后,修仙之路就算是彻底断了。 对此,有人看得开,也有人看不开,但不管如何,对凡人而言,算是好事,九州的妖魔全部除去,再无精怪扰民,庶民安居乐业,再也不许求神祷告,向神明祈怜。 为了信仰之力,神明放任妖魔祸乱人间,再以点滴恩惠收买人心。 是罪是恶,是救赎,还是毁灭,难以言说…… 醒木一声响,故事娓娓道。 启临镇的酒楼茶肆,说书先生依旧不厌其烦讲着讲烂了的传说,座下的人亦不厌其烦地听着亦真亦假的故事,只是不比往昔,多少有人泪湿青衫。 石羽涅依旧点了一斤片切牛肉,伴了壶冰镇桃花酿,坐在茶肆临窗的位置。 这一次不必躲躲藏藏,避讳大师兄,因为他正坐在他身旁,成了他的不二臣,护着他,陪着他,帮衬他,喊他——山主。 说书先生的故事或许还是胡编乱造的,昔日被气地面红耳赤的少年人已逝,如今的沉稳青年,只是沉默着咽酒。 说书人呷口茶,折扇哗啦展开,继续道:“……辰巳仙尊与昆仑魔君戮力同心,共抵天洪,余生葬涴水……至此,天下遂安。” 说书人的故事越来越简短,少了调侃成份,自然丢失一部分看客,座下是稀稀拉拉的掌声。 石羽涅微醺半醉,斜倚窗棂,瞧着楼下街道的来往过客。 天渐黑,没有月,但星子很亮,街道上的花灯都做成昆仑月的形状,将长街装饰地热闹非凡,喊声连天的叫卖,烟火不熄的炊摊。 最是人间烟火气,不再倚靠神明,新延伸出的一样职业——偃师,而被发明出的可以载人御空的纸鸢,能歌善舞的傀偶,不需修仙也能掌控。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不需要神明,不需要修仙救世了。 “下雪了,下雪了!” 第一抹雪花落在一个锦衣小姑娘眉心上,她兴奋地蹦跳着,喊兄长来看雪,她兄长递给她一支圆润嫣红的糖葫芦,给她紧了紧狐裘,便拉着她回家。 冬日雪夜中,青石板的路上渐渐堆积起薄雪,雪渐渐大了,有些小贩便开始收摊。 繁华撤去,长街人稀,瑟缩在墙角的小乞丐趿着草鞋,努力扯裹着薄薄的破衣裳,却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他看着旁边最后一辆推车被小贩推开,那车上的草垛里插着嫣红的糖葫芦,色泽诱人。 乞丐咽了咽口水,又默默低头看着冻地通红的脚尖,却在抬首的一瞬间,被一抹红冲撞进眼底。 “你很有眼光,这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他茫然抬头,看见一个裹着黑袍的劲俊男人,伸手给他递来一根糖葫芦,然后对他说:“看见对角的那家茶肆了吗?你去二楼找一个叫山主的人,让他带你回涿光。” 男人声音很冷,又像是疲惫到极致,懒得再多说一句话,在小乞丐发问前就闪身离开,小乞丐只来得及看到男人怀中也揣了一根同他一模一样的嫣红糖葫芦。 小乞丐跌跌撞撞在茶肆找了那个叫“山主”的人。 看着眼前低头盯着脚尖的孩子,石羽涅微醉未醒,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横眉怒竖,狠狠一拍桌角,作势像是要去揍谁。 杜衡拦住他,“你追不上他,别去了。” 石羽涅咬牙切齿,“他这人!真是过分,你瞧瞧这两年他都往我涿光塞了多少人了?孤儿他捡,乞丐他也捡,捡了又不自己养,让我给他带娃?!几个意思?我涿光都成收容所了,还是八大仙门之首吗?” 杜衡不语,他知道石羽涅只是发发牢骚,那些孩子虽是那个人推给他的,可石羽涅照顾起来比谁都上心。 让人领这孩子回涿光后,石羽涅渐渐地酒也醒了大半,他望着已至深夜,空无一人的长街,出了神。 “你说,他……他们还会回涿光吗?” “……”杜衡没说话。 那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吧。 夜浓了,镇上稍偏僻的一处客栈里,黑袍男人推开门扉,从灵脉中祭出羽笔,灵光乍现,转瞬便从羽笔中幻化出一个睡着了的美人。 第421页 白衣翩然,长发泼墨,轮廓柔和,皮肤苍白地几乎透明,双眸阖上便看不出记忆中的凌厉凤眸。 客栈的床不算宽敞,苏夜劲俊的身躯一躺下就只能侧身紧拥那具雪白冰凉的躯体,就像是被深埋积雪中的凉玉,他却不畏冰寒,将不再呼吸的人紧拥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温暖怀中人。 窗棂外,雪夜静谧,偶有几瓣霜花飘荡进来。 身型高大的男人姿势别扭地蜷缩在床榻上,紧紧缠抱着怀里那个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男人,他双眸轻阖,偶尔喃喃几句,声音破碎,逻辑不清,却竭力分享着这世间一切新奇。 “又下雪了,像不像你捡到我的那个雪夜?” “今天我看见一个乞儿,他很想吃糖葫芦,我就买了一根给他,若是你看见了,会不会觉得他很像我?幸好你没看见,若你对他心怀怜悯,收他为徒,我可不依。”他说着轻声哼笑,“我把他推给石羽涅了,你说我聪明不?你只能有我这一个徒弟。” “你爱我就够了,其他人,我帮你去关照。” 明知怀里人根本听不见,无所感知,他还是在絮絮叨叨地讲述,从热闹长街,讲到今日趣闻,再从庶民发现新种耕种讲到偃师发明新的偃甲机关术。 怀里的人始终未有回应,就连那冰凉的身躯都从未被捂热过一分一毫。 苏夜竟不觉得无趣,他讲到不开心的地方会皱眉,讲到有趣的事情会低眉敛笑。 “师尊困了吗?那我们睡吧……好梦。” 夜深了,他在白若一冰凉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便也阖上双眸,呼吸渐渐绵长。 苏夜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白茫茫。 他看到一个浑身霜白,连皮肤都近乎透明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不等他询问,那男人径直开口:“我细思了很久,觉得该奖励你些什么。” “你是谁?” “我吗?或许你可以称呼我为天道,对了,之前存在你神识中的那个东西也是天道,或者说祂以前是天道,后来却成了逃犯。世间种种愚昧,种种祸端皆因祂而起,为了得到庶民的信仰,他不惜放纵妖魔祸乱人间,不惜迫害神裔,让那些愚民不得不祭拜鬼神。” “他逃逸人间,藏在他人识海中千万年,若非因你降下天罚,我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神性已在天罚降下之时,于苏夜的识海中被击碎,再去谈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并没有多大意义。 苏夜挑眉问:“第二道天罚没有降下,是你做的?” “是的。”天道颔首,“准确来说,你摧毁了信仰,间接消除人间的灵气,帮我覆灭旧的时代,创建新的时代,你有功。”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活了?”苏夜脸色愈发阴沉,凌厉狭长的眸子狠睨天道,嗤道:“多管闲事。” 天道不与他计较,笑笑,“若是我能让辰巳活过来呢?” 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苏夜瞳孔骤缩,恍惚间难以置信。 天道:“旧的天道指你为魔,你便是世人口中的万魔心,但如今,这个时代变了,你是神是魔,并非神说了算,你自己用行动证明了你非魔,但这世间需要一个神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夜:“你想让我成为你的傀儡,还是退路?就像我师尊和神性一样?” 天道笑笑,没有说话。 苏夜却摇头拒绝了,“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天道轻叹一声:“如果代价是你六识不全,浑沌半生呢?” “我愿意。”苏夜敛去面上的冷硬,好似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要我以命换命呢,那还不如让我们一起死了算了,一个人独活真的很苦,我不希望他还要体验一遍。” “真痴……”天道没再多说,他知道劝不动这个男人。 “那便……如君所愿。” “我还有个问题。”苏夜问道。 天道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诸神湮灭,再无天界,四时轮回,九州归墟……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道思索了会儿,好像在想从哪儿说起,最终,他抚着下巴,反问苏夜,“君撷最终也没见到的那个人,你可知是谁?” “神性?” “没错,千万年前的一场战役中,祂胜了,便带着手下自封为神,掌管四时轮回,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鼎盛和颓败,神明的时代终究会结束,天界众神自然会湮灭,人有人的宿命,神有神的宿命,自然法则前,谁也不比谁高贵,为了躲避宿命,祂潜入人间,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天道的回答正如苏夜所想,就连神裔的悲惨命运都是神性一手操控的,神女带着神力和先进的技术去了人间,神性能容得下她们吗?当人类越来越强,强到能与神比肩,强到根本不需要神,神又算什么? 除了神番恨神女,人也不例外,是神是魔,不过双唇开合的事情罢了。 一切的谜团或许是解开了,又或者还藏了什么。 但,对于苏夜而言都不重要。 他双目睁开的那一刻,隐约听见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就伏在耳边,惊喜又诧异,他赶忙将耳朵贴在白若一胸腔上,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美妙的音乐。 一梦醒来,他的心脏已经还给白若一了。 物归原主…… 他心头空荡荡的,困意席卷而来,他觉得魂灵深处好似有一片汪洋,卷成漩涡波涛,要将他拽下去。 第422页 越来越困,他等不到白若一醒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沉睡多久,糊涂多久,他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拥着白若一,踅摸去,在他脖颈上烙下一个罪孽深重的印记。 “对不起……让你等了两百多年,还要让你等……对不起……” “师尊……白若一……若一,我是真的很……爱你。” 接着,意识抽离,他完全昏睡过去。 他不知的是,神识已恢复,灵魂正在拼凑完整的白若一是有意识的,那番话他一直不落地听进耳中。 一滴清泪滑落面颊,浸润在颈间那个呼吸逐渐均匀的男人脸上。 君问彼岸何不渡,我欲与君相伴此。 · 又是一年霜雪。 神魔井内的小世界里,魔殿不再,留下的是一簇木屋和屋前幢幢竹影,天上的暖阳被遮蔽,只有片片霜雪降落。 一袭白衣,长发泼墨的男人静坐在屋外,任由雪花染白他的黑发又浸润他的长睫,他面前是一串串圆润嫣红,被蜜酿裹挟地透亮晶莹的糖葫芦。 这几年,不善庖厨的男人已经将这道甜食做得炉火纯青般熟练了。 可是并无人品尝,给出一句夸张。 他靠在藤椅上,并不觉得霜雪有多寒凉,只觉孤寂,那是千百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可怖感受,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两百多年,还算……勉强……能适应。 渐渐地觉得眼皮沉重,就怎么在霜雪纷落中睡着了。 梦中是两百年前的苏夜,会抱着轻裘盖在他身上,喊一句:“师尊,别着凉了。” 于是,他便觉得浑身暖和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微掀长睫,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看见黑衣青年一张略微苍白的脸,正浓情蜜意地微笑着看他,唇角微掀,两颊便绽出醉人的梨涡。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终究,白若一的目光落在青年执裘的手上,他抬起有些发麻的手,去触碰,竟忽然浑身战栗。 那手是温热的。 同他曾经无数次的梦境不同…… 白若一蓦地仰头去看眼前的青年,某种万千缱绻,无语凝咽,他豁然猛地站起身,任由狐裘落在一地霜雪上,猛地一把揽住青年的腰。 触手是热的,是存在的,梦没有醒。 不!不是梦! 他抬眸去看那双温润如黑曜石般的温柔瞳孔,这个人,这个让他等了三年,等了两百多年,等了千万年的人终于又回来了。 紧紧同他胸膛相贴,感受彼此的体温。 青年温暖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吗?” 白若一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青年轻笑一声,又道:“我觉得你亲切,很喜欢你,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觉得我该喊你师尊,师尊……可以吗?” 白若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慌了乱了,又是苦涩又是欣慰,他抱着苏夜的胳膊都是颤的,是抖的。 “你……”凝咽,颤抖。 不知为何,苏夜看白若一这个样子,竟会觉得很难受,很难受,他忙不迭安慰:“你别难受,那我不叫你师尊了还不行吗?” “不!”白若一埋进他的胸膛前,双臂死死地勒住青年的窄腰,深吸一口气,压下苦涩,“师尊很好,就叫师尊。” 苏夜晒然一笑,双臂环上白若一的后背。 抬眸看着刚刚还一直簌簌坠落的霜雪,此刻已然风平浪静。 天空掀出一道微曦,远远的,天亮了,雪停了。 “师尊,雪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