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行》 第1页 《赤乌行》作者:卫七【完结+番外】 【中式古典版文案】 《八声甘州·赤乌行》 千古事、随铁蹄鬃扬,伴烽烟漫疆。恨事晚平生,几分肝胆,几分心肠。面上玲珑千转,暗中做强梁。剑啸幽微处,炽晟朝阳。 曾念夙世归来,皆祸福前定,生死无妨。任貂裘雪满,樽酒慰神伤。却勘破、管窥人心,怒指咤,煜天地朗朗。日行处,铮琮声响,金瓯无恙。 【西式古典版文案】 《El Desdichado》 被废黜的国王 在流浪 锁于幻象的牢笼 生死彷徨 / 寡人盈房— 蝙蝠潜藏在黑日旁 静谧无声— 火瞳剥离掉峭薄虹光 靡怅无惘 / 炼狱之火— 不过是 爱欲、丑陋的倾轧 滚烫 烈火的喉咙 吞咽着 神迹、痴狂 / 终结于起始 诞生于开疆 放弃加冕 凝视着死亡 / 死去的 俄狄浦斯王 【鸡汤文艺版文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能直视烈日,却不敢直视可怖的斑斑人心。 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 哪里是天意叵测,只不过为俗人作诡,暗中嗤笑。 【双男主自述版文案】 死很难么,那是最简单的,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比活着更难的是死一般的活着。你说什么富贵空梦,命数无常,不过是在缝合着你的懒惰和愚蠢。我不想死,也无意活成你们眼中的好人。轻仇盲恕是无心人,我只想睁着眼睛,直视那光辉的罪恶。 ——付尘 人们宁愿用虚假的道德和伪善的秩序去包装溃散的人心,这些是我所不屑的,更非他所愿。只有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有我能给他,后半生,不再容许他一人。认命,但我绝不认输。 ——宗政羲 【人话版文案】 一个残废老男人和一个濒死狼崽子开始被人吊打后来联手吊打别人的故事。 本文又名《丧家狗的幸福生活》 附: 1.关于文名,作者在取完名后才突然发现和元朝鲜于枢的一篇诗文撞名了,此事纯属纯属巧合,并且他老人家那篇文中的“赤乌”含义为木材,而本文文名中的“赤乌”一为太阳别称,二是字面上的红色与黑色,以及各式延伸义,在此不详述。 2.架空,HE。 切勿考据,通篇胡扯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伤及无辜,概不负责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付尘,宗政羲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射,日。 立意:博or弈,你选哪个? 第1章 第一回 第一回 多情妇舍命救孤子,寡命儿只身斗豺狼 雪巅之下,云海之中。 叠嶂峰岩遮天蔽日,留下郁葱林木之中阴冷的山气。 一座幽雅静谧的竹坞茕然隐于半山腰的腹地之上,藏此悄无人烟之地更是徒增阴诡,至险至美。 “民妇求请祭司大人救治我儿——” 一声沙哑又疲惫的女声刺破山间寂静,隐隐有回声。 女人跪叩在山脚泥地下,身着灰布单衣,边有一稚童倒地,身下垫着的恰是女人的灰色外衣。 女人抬首,望向空无一物的青山,潺潺的流水低语,仿佛嘲笑她的狼狈不堪。 “民妇求请祭司大人救治我儿——” 女人再次恭敬叩首,只是声音低了许多,连续几日的跪请几近耗散了她的全部体力,她侧头望向一旁紧闭双眼的幼子,怜痛交织,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将孩儿垂落的散发理至一旁,目光极尽温柔眷恋,也仿佛因此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颤抖地将手收了回来,一行清泪缓缓垂下,榨尽了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玄明公主求请祭司大人救——” 体力已至极限,女人还未将话说完,醒觉前最后一刹意识即赫然发现自己已然失声。 一阵笛声悠然响起,似远却近,辨不出来处。 灼灼桃花自枝头飘落,恰巧落在倒地的女子眉心,妖娆无格。 清风徐散,恰似故人归。 一白衣男子转至地上母子身旁,悄然无声,形似鬼魅。只见得他不过青年样貌,可惜两鬓霜白,神色冰冷,透露其年龄风骨。 衣白,鬓白,神色皆白。 与这山巅之雪交相辉映,浑似谪仙中人。 床上,一个男童悠悠转醒,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陌生的竹制屋宇,他揉了揉双眼,好似一场大梦醒来,却全然不记得梦中见闻,亦不知今时此地。 他瞪着双眼,许久后方从木床上缓缓坐起,咯咯吱吱的筋骨和床架的摇晃声无不昭示着他在床上所躺时日之久。男童面露迷茫,他努力搜寻着前初印象,依稀记得自己原本是因贪玩和东家少爷误食了野物,而后开始腹痛难忍、高烧不退,病中迷蒙感到是娘亲背着他求医问路,四处寻访大夫,后来只觉在迷迷糊糊之中实在难忍剧痛,俯身陷入昏厥,记忆也就止步于此。他活动了下身上筋骨,此刻虽有长眠后的头昏滞涨之感,身体却并未感到疼痛。 第2页 男童不由得心生喜悦,下意识向外喊道:“娘亲!” 无人应声。 四周依然一片寂静,静得人发慌。男童眨眨眼,也不禁开始变得局促和疑惑,难道娘亲不在周围?他匆匆下床,推开竹屋的门,猛然惊觉四处都为山路密林,唯有几棵翠竹直立门周,略显雅致。 男童看着眼前陌生的景物,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惊恐问道:“请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依旧无人作答。 傍晚的天色渐暗,高延的山川使暮色过早地降临。唯有远处的溪流传来哗哗的水声,感发一片自然之声。男童心中恐惧,只现一阵陌生的无措,赶忙回到了竹屋。 竹屋占地不大,除了日常的桌椅门窗外就只剩下窗下一张窄窄的床,屋子虽然简陋,但桌上却干净整洁,好似有人刚刚打扫过。 男童以为这里有人居住,也不敢乱碰此处的东西,转身又回到了床上。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一碰僵硬的木板床,咯得又是一阵发响,男童倒似感觉不到疼痛,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望向屋顶。 他想,这里住的可能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说不定待会儿就回来了,他定然要感谢万分,可是,娘亲去哪儿了呢? 他迷茫而无助,又不敢胡思乱想,偏偏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只想赶快度过这个夜晚,等天亮了,就去找他的娘亲,告诉她自己的病好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次日转醒的时候,男童只觉得窗口漏进的阳光是久违的温暖,竟第一次生发出惫懒的念头,想一直这样沐浴着得之不易的温和晨光。 这样的想法只如流星转瞬而逝。 他裹好外衣,再次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同样的山景在日光下生辉,昭示着他昨日所见一切皆非幻梦。可他无心欣赏美景,只因昨日的恐慌和惊惧在此时重回心头,连带着眼前的景致都带着扭曲和虚幻。 “娘亲!”男童声音有些哑,只渴望得到一丝回声。 男童被这山林沉默的对视吓住了,他开始向山路上奔逃:“娘亲!” 声音放亮后,能闻听到一点点寂旷的回声。 曦光日渐普照,山巅的积雪剔透纯洁,碧蓝的天、墨绿的林,都随着蒙上温软的光辉。 男童跑进山林深处,却望不到一丝人影。气喘吁吁的他走到一条溪旁,用手掬了一捧水咽了下去,方方缓和下渴极的喉咙。干裂的嘴唇原本翘起的皮也在溪水的滋养下渐渐服帖下去,男童失神撑在溪旁的土地上,在水中窥看到了自己的脸,干巴巴的皮肤,缺失营养的面黄肌瘦,颧骨下凹陷了一大块儿,像一双眼睛嵌在枯木里,只那双眼睛水盈盈的,好像还下起了雨。 男孩跪在溪边,刚开始只是低低的哽咽,无助、迷茫、痛苦和恐惧终于使他放声大哭,眼前的水流逐渐迷蒙,只剩下一片金黄的光亮,映着天上一点赤日。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山谷,树枝头的几只鸟雀应声而起,阳光依旧轻柔地抚在男童身上,仿佛安抚哭泣孩儿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泣声渐息,男孩瞪着通红的眼眶,呆呆地望着天空。 几只飞走的鸟儿又归来盘旋,那轮金乌熠熠地挂在正中,旁边山沿被镀上的金边、裹着金黄外衣的群树、灿金明澈的溪水在他眼中尽皆失了颜色,他就这样直直地望着中间那团光亮。 他恍惚回想起曾经和娘亲寄居在一家农户时帮邻家的伯伯放羊,日升之时,他总被炽热的日光焦烤的难受,娘亲对他说,他远在别城的爹有一项异于常人的能力——能直视正午之时最亮的太阳。他鲜少从娘亲口中听到有关爹的事,因而印象颇深。 那时的他只是用手遮着太阳,充满了好奇,偷偷地从指间缝隙里向太阳望去,却立即被强烈的光刺痛了双眼,连忙闭上眼,久久不能回神,只是暗中向往太阳的模样和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或许他有神力,能保护双目不被强烈的光线灼伤。 忆起往事,男童缓缓漾开了笑容,如果有机会,他多想赶紧告诉爹娘,现在,他也有了神力,他也能直视太阳了。 溪流顷刻不息地向下奔去,伴着时光的节奏欢唱。 男童起身,咕咕的肚皮让他回忆起他已经久未进食。 此处若是有些鸡鸭家禽或许还可饱餐一顿,只是这山川了无人踪,比起家禽,当是野兽更多些。 他心中想着,一边耐不住久留,朝沿着溪向下游走。 溪水两边是竖立的高大山石,一直延向纵深处。在水声中似乎夹杂着响动,他惊疑四处张望,瞥见了个红棕的掠影,和周边的绿野格格不入。 那团影子背对着他朝溪边迅速一闪,晃动的毛尾耸动,又忽地停在一溪石边,锢在那处,不移动了。 男童心里好奇,借着一边古树的隐蔽,又伸首从侧面暗中打量那不知是何来处的动物。 那棕兽并非完全静止,从侧面能看到它两只前臂在挥动着什么,鲜红的汁液自其粗野的动作迸出,而他身下又黑又长的断尾…… 是蛇。 男童呼吸一窒,当即回返到树后藏起。那条黑蛇不知何时成了那棕兽盘中餐,他原以为那棕兽在溪边洗濯着什么东西。 方才入眼那红血缭绕在他脑海中挥抹不去,男童缓和了呼吸,忍不住扒扯着树皮,屏息朝后探去一眼。 第3页 獠牙在动作间一晃而过,细眯的眼神有食之未餍的危险和渴意,咀嚼时尚且不忘四处打量着随时送上门来的食物。 来时快,去亦无踪。棕兽食毕,又窜入林间。 男童伏低了身子,捂住口鼻,生怕引起什么响动。 僵硬在原处许久,他才悄默声儿的起身,那碎成团块的蛇身皮肉还远远丢弃在溪边。男童远望着,更觉腹中空空,饥鸣不已。 他的眼眉默然垂着,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 面前正为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他抬手抚摸着嶙峋的树皮,犹豫又矛盾地来回摩擦,皱着眉、低低地向大树道歉:“……对不起,我实在太饿了。” 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树皮,像娘亲曾经做的那样,生涩地放进嘴里,枯硬的树皮在口中逐渐软化,简单咀嚼几下后,就咽了下去。 熟悉的皮韧质感,让他在这陌生的地域中第一次产生了些莫名的安全感。 随着天色渐暗,男童继续沿着之前的道路方向走,却不知为什么循不到来路。 “呼……”他走得累了,就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恐惧感再次浮上心头。 简单地歇喘片刻,男童望着暗沉下去的天色,努力长呼了一口气,暂且压下心头的恐惧,抖了抖衣服上的土,起身接着行路,步入荒山深处。 豺狼安置好妻儿后,从山洞踱步而出,通体红棕的毛色在夜间依旧油亮,一双眸子闪着精光。 附近传来丛草拨开的窸窣声,豺狼竖起了双耳,警惕地沿四周扫描而过。 谷外划过的一道灰影吸引了它的注意,它悄悄靠近,发觉了那幼童踪迹,眼睛里的光芒更盛。 男童此时不知危险的靠近,看着深浓的夜色,心里仍旧是一片沮丧。寂静的山林中,偶尔有飞鸟煽动翅膀的声音,男童敏感地察觉到些异动,以为四周有人迹,怀带着惊喜四处张望时,倏地对上了一双饿狠的狼目。 可惜,那熟悉亮度并不属于人类,而正是他上午在溪沿撞到的那只捕食黑蛇的棕兽。 交战的开始只在一瞬间。 在看到那眸子下张开的一口白生生的獠牙后,男童就意识到这是一只能食人的动物,腿脚下意识的跑动使这场恶战拉开序幕。 男童来不及思索那是什么动物,比狗略大的身躯警示着他自己有可能成为它的一顿饱餐。 豺狼的腿短且有力,噔噔向前迈步,眼看就要追上这稚童时,只见他奔到溪边,跳入溪中。 不自量力。 豺狼嘲笑这小孩子的仓皇,溪水并不深,它跟着男童跳进去,准备渡溪。 闪神间,一个黑色物体砸到了它的腿。 豺狼看到一块卵石落了下来。 “嗷呜!”它心头大怒,扬起前掌准备直扑到岸边。 男童心中害怕极了,但他来不及犹豫,又在岸边找了一块更大的卵石用全身气力砸过去。 与此同时,豺狼也飞扑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卵石向前坠落,却没有砸到预计的狼首,而是落在豺狼后腿上,一股子鲜血涌出。 “嗷呜——” 豺狼拖着那条流血的伤腿,眼中凶光更盛。 男童被那鲜红的血液吓到了,一瞬间身体僵滞在原地。 豺狼依靠着三条腿的力量向男童奔来。 怔愣中的男童回过神,知晓了此刻已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急急地窜到一棵树下,灵活地攀着树枝、树皮爬了上去,轻盈的身体在枝杈间摇摇欲坠,几片枝叶掉落。 “嗷呜——” 豺狼昂首向树上嗥叫,那条断腿在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男童急促地喘息着,心中惊惧难以平复。 他环顾四周的枝杈,瞥见了树上的果子,他咬了咬唇,扬手摘了几把果子。 “对不起…对不起……” 男童小声念叨着“对不起”,强忍心中的难过与畏惧,一阵恶心感翻涌,将手中的果子掷向豺狼。 豺狼左右逃闪,无奈腿上的伤口带来腿脚僵滞,一时被一串果子砸中双眼,侧翻在地。 又是一阵果子雨一般坠落,略显无序和错杂。 几串树果掩埋之下,一阵抽搐的豺狼停止了挣动。 缕缕血液溢出,棕红的皮、鲜红的果,和一双半阖的狼目。 一个仓惶的灰影从树上坠落,倒伏在豺狼腿边。 入目即是一滩血液,强忍的恶心感再次从男童喉咙中涌出。 月色温柔撩人,山中空寂,无有蝉语虫鸣,但闻呜咽阵阵,好似孤狼嗥鸣,独鹤惊唳。 树影婆娑之中,男童小心地怀抱着那只死去的豺狼,走到刚才争斗的溪边。 溪水泠泠作响,纵然血火交织,几度沧桑,水流永久奔腾,怀着欢快喜悦的笑声,看这人间痴苦万般。 一双纤瘦的小手掬起水,将狼腿、狼腹上的鲜红洗净,露出愈发棕红鲜亮的毛皮,一看便知是平日里食饮无缺滋养出的色泽。他又就着溪水,把手上沾染的血红死死地搓去,几番抠搓,反倒又增出一片红痕。 男童摸着狼腹残存的一点余温,突然打了个寒战。刚刚爬树时身上的衣衫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丝丝冷意侵入。 “娘亲,”男童枕着石,双手环抱着紧闭双目的豺狼蜷起身子,幽腥的血气息钻入鼻腔,多了许多鲜活气,“我好冷啊。” 第4页 星光黯淡,白色衣袂翩然而隐。 第2章 第二回 第二回 付尘碑下偶窥天机,倪相雨中解救孤子 却说光阴流转,几度春秋。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无名山中四季相近,隔绝俗世,八载时日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世俗幼子尚还寒窗苦读,山中狼儿已然悄声成人。 竹坞一如往昔,桌椅上的灰尘时常有人清扫,竟也维持了八年的洁净不染。 此时只见屋内一青年坐在桌前,随意从架子上拿起一本封皮陈旧的古卷,残破的边角昭示着阅读次数之多。 一本讲朝代更迭的野史闲谈,青年似乎也读得津津有味。史书工笔之下断语甚多,青年时而抿唇点头,时而摇头皱眉,清朗眉目间是与这竹石翠山相匹配的纯粹。 他幼时只跟着邻家小哥学过几个字,也无甚机会览书阅卷。初次翻开这本史书时只觉满目晕眩,如同观览天书一般,立即放归原处。后来时间久了,加之山中实在无聊,这书卷尚且能使他记得自己曾经生活在一个充满人的地方,和这山中完全不同的地方,他害怕自己从前的记忆会消失。而一旦下了决心,所谓的难处也就慢慢消去。山中闲读亦无人逼迫,对应着幼时听过的各种民间杂书传闻,终于也能慢慢啃下来了。偶有佶屈聱牙之处,不求甚解,也别有一番乐趣。 山中度日散漫,林泉秀木,书文轶事,两相陪伴间仍滋养着一颗跳动的心,只要有活机,何处都无绝人死路。 青年小心合上书卷,将弯折的边角整压平整,平平正正地再次搁在书架的原位上。 几声鸟鸣清脆,青年笑着打开窗子,日光正倾泻在他的鬈发上。 他望着太阳的眼睛弯起,眸子亦染上金黄的色泽,神采飞扬。 “咻——” 青年将拇指与食指压于舌上,清脆的哨声传出。不久,一只黑影扑向窗口,稳稳落向青年肩上。 尚处幼期的海东青羽翼未丰,但胜在通体乌黑,油亮的羽毛仿佛经由山巅净雪洗练,已初具鹰王雄姿。 青年轻抚着鹰颈边羽毛,步出房门。 鹰喙衔着蛇身,挣扭在泥地中。 青年上前,持着锐物正照那蛇身七寸,扎破这黑蛇毒囊。 海东青见这蛇僵死模样,挥翅又落到青年肩膀上。 青年利索地割了蛇首,嘴角轻勾起一抹邪肆,顺带将这手腕粗细的蛇打了个结,勾在手腕上。另一边抚了抚肩上幼鹰的颈毛,后者随之张翅向上,飞入隐匿山林中。 接着,他双手一撑,翻身自边沿的大石跃下,伸手挂在一棵参天的古树藤枝上,几片树叶飘落,人跟着荡了半圈,就着半悬半垂的姿势向下一抛,正将那蛇撂在枝木覆盖下的一山洞洞口。 “咕咕。” 青年双唇一唆,学了声鸟鸣。 须臾,那洞中有几只棕红的幼狼嗅着味道来到洞口,互相撕扯着那条已被系成个顽结的死蛇,半推半就地衔进了洞。 青年见事成,抬脚向树干一撑,借着藤枝的力道又荡回到方才所立之处。 他轻声舒了口气,叹笑了声,又像往常一般朝山上漫步。 山巅之上气候阴冷,即便日光普照,依旧难融其上孤雪。 人永远摆脱不了外在环境的影响,即便是一点点温度的改变,都能令蒸腾的心冷却下来。每当青年向山上走时,眼前一嶙一片的山岩都变成了催发他回忆的图画。只要这温度一降,他都必须反复地敲打自己,自己还活着,自己从前同娘亲寄居在县城中的八年,都并非梦境,那些未解的疑惑,不能够被放弃和忘却。 山间的雀鸟好似已然同青年相熟,见他走来,依旧在枝上啼鸣婉转。 他轻车熟路地迈向山顶,几载光阴,他想要走出山群的愿望从未熄灭,可每每向下行便如走入迷宫,难以找寻来路,有时清晨在不同的地方醒来时,总觉得云海之中,世事飘渺,自己难道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溪水中日渐长成的那个青年容貌形态已然悄悄变化,和他脑海中的人像开始了偏离。 那个眼中时常显露乖戾的陌生人是他自己吗? 梦醒时分,无人看顾的孤寂曾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只得反其道而行之,在山顶窄地上寻求那一刻的存在。也正是在这片刻的熟悉中,他感受到了宁静的喜悦,或许这就是他的接下来的人生罢,与娘亲有关的记忆逐渐远去,只剩下杳无人烟的空茫和偶尔在鸟兽上窥见的雅趣。抑或许他早已离开人世了,而现在只是在某个仙境中徘徊,等待着与娘亲的会面。 这座迷山之中,除却山顶,便只有那间简陋的竹屋让他有了些许熟悉感,有所依归。 云雾渐渐消散,显露出山顶一块经久的石刻,上书“无名”二字,笔力刚劲。 青年攀着峭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跃上了山顶这块方寸之地。 海东青随之盘旋,稳稳落在石刻边沿,好似等候许久。 青年靠在碑前,云海重汇,眼前一片迷茫之色,青年眨眼笑了笑,却是无谓而寂寥的。 山顶寂寒,他左右看顾,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枝断枝,仿照碑上的行文,在积雪上划着“晟”字,竟也能现出同碑上状似的几分风流笔法。 多年前,他的娘亲告诉他,她为他起名为“晟”,取“光明炽晟,大道无虞”之意。有段时间在边境奔波寻工时,娘亲说他是她的太阳。他还记得当年的他一手拽着娘亲的手,一手拿着根甜甜的糖葫芦,听闻此话吞下口中的酸甜,立刻反诘道:他不是太阳,他只是随日光扬起的空中微尘而已,随日而起,追日而去。娘亲才是太阳,娘亲给他最甜蜜的温暖…… 第5页 碑下积雪渐消,青年笔下飞舞不停,书写着那同样的字,不知是否是用力过大,树枝“咔”的一声折断。 青年一愣,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他察觉到这质地有异,自己所在的这块地下竟并非绵密的山泥,而是一种更加硬质的材料。 心生疑惑,青年丢掉手中的树枝,用手向两边扒开积雪尘土,果见一块与石碑大小相似的石质腹地自碑下延伸而来,更令他惊奇的是,上面的纹路看似风蚀的凹凸不平,实际却隐隐透着文字的排版顺序。 惊异愈甚,青年俯下身,仔细端详上面的文字,个别处似是被磨掉了,辨识不清: “…氏族起,而燕势濒危及微……有子晟,今至无名,得窥天机——” 青年目光一顿,只觉脊背生寒,心脏嘣嘣跳动,却阻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不断蔓延,向下审视: “此后搅动世局,拨弄人心,不复再言……因其前生罪孽未果,今世杀伐亦重,已触天怒…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青年紧紧盯着那些文字,反复察看,心中一阵震动,更是难言悲哀,颓然坐于地上,惊惶迷茫。 云海缥缈无定,绕于青年四周,氤氲气氛中,青年只觉那是漂泊的无根水,远去的未归人,恍若自己的大梦浮生,已然难窥前路,一片茫茫。 正在这时,笛声忽起,悠远绵长,恍若传自远山。 青年惶神片刻,发觉笛音连绵和缓,竟不是自己的幻听。多年未见人迹的他连忙起身四顾,在一棵雪松后搜寻到一个修长的白影。 青年悄然靠近,不敢出声打扰。在此处蛰居八载,除了那处竹坞,他还从未在此发觉过人迹。 又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情急下的幻觉,白雾之中,确有一道高挑白影,应是位男子,衣白胜雪,融入雪山的雪色之中,一瞬间,青年甚至以为那是某位天降仙君,难道他果真已堕进梦中? 笛声恰在此刻骤停。 白衣转身,青年直直望过去。那人头上戴着顶竹编笠帽,因而正面相对时反倒比后背观之增了些烟火气,唯独苍白的面孔好似集了一层山雾,透过帽檐,波澜不惊的双目正与他交汇。 青年咽了口口水,怯怯地说:“请问、请问您是?” 久未开口的青年语音沙哑,仿佛沉睡多年的老兽,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苍老低沉。 白衣不语不动。 青年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法过于冒犯,转问道:“您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依旧没有反应。 青年明知还可能是沉默,但仍不死心,追问道:“您有、有见过我、我娘亲吗?” 意料之中的沉默没有到来,白衣神色微动,波澜不惊地答道:“你娘八年前自折阳寿,换你一命。” 白衣看着青年眼眶通红,不言一字。 青年沉默,眉眼低垂,压抑着某种情绪,转过话题:“那块石上写的、写的东西是、是真的吗?” 白衣不语,片刻后说道:“造化千转,命有归循。信与不信,又有何异?” 青年垂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啪!” 一块陈旧的卷轴突然掷过来,正好落在青年脚边。 青年未捡,只是茫然地抬起头。 白衣身影未动,只言道:“这是出山路线图谱,你可以走了。” 青年俯身捡起,一抬头,发现刚刚的白衣所站之处空空荡荡,只有手中破旧的卷轴提醒他刚刚不是一场空梦。 一抹狠戾的血光骤然蔓延进他眼底,青年死死攥紧手中卷轴,提声朝山喊道:“阁下既然知、知晓真相,何必故、故弄玄虚,困我、我至今?” 青年跪地,下着死力捶胸数次,方才从那切实的痛意中冷静回转。 茫然显现在他眼里,晶晶亮亮的。 他已经很少露出八年前的茫然失措了,八年里,他懂得了如何自助,如何生存,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相同中找到那种可以带来趣味的不同,如何在荒寂无人的环境中和狼群鸟兽开展心灵的互通。 他以为他业已足够强大,在这山中一个人活到如今,能够用学会的一切掩盖他偶尔午夜里闪回的噩梦。但这掩饰终究在断言下破碎,这种重回的无能和懦弱,就像他刚刚到达这座无名山时,那段即便无人见证,依旧让他自恼的脆弱。 八年光阴,青年无时无刻不想走出这座荒山,如今手捧出路,他只觉得绝望仓皇,无所依凭。 寿限有数,前途深渊,退路虚无,他又能够去哪儿呢? 金河下游波光摇曳,一艘渡船靠岸系泊。 行客纷纷担着行李辎重下船赶向城门,自舱间随众人溜下团灰影子,旁边经过的客商蹙眉掩了掩口鼻,权当不知何处来的叫花子来蹭船行乞,也懒得追究,只盼着他赶快走远,免得沾染多了晦气。 帝京城外有三四名士兵在门前把守核查,只是漫天布着的乌云,似有降雨之势,着令这几人心生烦躁,生怕夜间换班之前撞上了大雨天。 “官爷,向您、您打听一件、件事。” 一道朗润的年轻音色打断守门盯紧的视线,守卫回首,正瞧见这人群中挤出一衣衫破旧,面容脏污之人。他守城许多年,自然见过不少企图来帝京这块繁华地捞食捡剩的叫花子,心下了然,蹙了下鼻子,道:“什么?” 第6页 那人道:“敢问您可知、知东边的昙县为、为何如今了无、无人踪?” “昙县?”守兵一愣,尚且还要反应几分他说的这地方在何处,“你从昙县过来,怎么不问问那附近城池的守卫?” “都问过、过了,都答不晓、晓得……”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守兵心中微有些不耐,道,“昙县已经到了东边极处,我一个帝京的守卫如何可知……何况就我所知,昙县那地方濒至山泽,一个小小县城无人,无非便是搬离到其他地方罢了,有什么好细究的……” “……多谢、谢官爷了。” 守兵侧首瞥了眼那远去的褴褛身影,低声自言自语:“现在这叫花子为了多乞些钱粮,竟然都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到这边儿来……” 帝京城内繁华骚动,叫卖声不绝。 “冰糖葫芦——” 熙攘的人群中闯入一抹红色身影,宛若流火。 “躲开!”一个身着红色窄袖骑装、腰缠软鞭的姑娘从街道人群正中窜过,路中卖糖葫芦的小贩一时未察,一把被推倒在地。 “哎哎,你这小姑娘——”小贩望着路上散落的糖葫芦,一脸气愤,却早已找不到刚才那姑娘的踪影。 正准备拾捡时,一群玄衣打扮的侍卫自路中又席卷而过,几支冰糖葫芦在踩踏下变得破碎。 “你们几个!从这边小路包抄!在巷尾那边堵住!你们去城门那边把着!”侍卫前面一个头儿指示道,“切记不可与二小姐冲突!” 于是一众侍卫又兵分几路,分散开来,引得街巷行人纷纷侧目。 “唉!”小贩无奈叹气,俯身收拾起地上的残留的冰糖葫芦。 路边一乞儿也过来拾捡冰糖葫芦,小贩只当他想顺走几个吃,便也不在意,只把草靶子和残存的几串提起来,准备往回走。 “大叔,这是、是您的糖葫芦。”乞儿追上小贩,将手中捡的几个捧给他。 那乞儿身量颇高,原本蹲时也不在意,站起来后小贩也不禁抬首朝他看了几眼,浑不在意地说:“脏了就不要了,想扔想吃随你便。” 乞儿眼中绽出感激喜色:“谢、谢谢大叔!” 小贩头也不回地走了,乞儿缩到人群外的角落中,啃起手中的糖葫芦。 远处又是一阵喧闹声起,刚才浩浩荡荡的侍卫群重又返回。 “二小姐,您就饶了小的吧,小人也是听吩咐行事。”刚才还在队伍中颐气指使的侍卫头儿此刻皱巴着一张黄脸,向身边的红衣姑娘哭诉道。 “哼,”红衣姑娘不屑道,“你听我爹的吩咐,怎么就不听我的吩咐了?到底谁是主子?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那黄脸侍卫朝身后诸人递了个眼色,其余的侍卫会意,将这靠墙这一块街地围了起来,隔绝起过路行人不时看热闹的视线。 红衣姑娘靠墙站定不动,解下腰上所缠皮质软鞭,美目怒睁,面露威胁之色。 几个侍卫也一筹莫展,晒在日头下。黄脸侍卫头儿在原地跺脚叹息,又似在等待什么人。 “哦?那我的话你还听不听?”人流中走出一个身着靛青云纹锦袍的公子,形容温俊秀雅,年纪轻轻却稳重端方。 “大哥,”红衣姑娘蹙起秀眉,不满道,“我已经及笄成人了,为什么不让我出府?我从前出门你们也没管过我……” 锦袍公子正色道:“昕儿,正因为你已经及笄,如何还能像从前一般顽劣。” “你们打的什么心思我当然知晓,把我关在房里,然后再把我送出去?” “我不!”红衣姑娘提高嗓门,“这件事我绝不妥协!” 街上人头攒动,过路百姓识出这兄妹俩非富即贵,亦不敢多做停留,纷纷绕路而行。但耐不住心中窥奇,依旧时而回头好奇张望。 锦袍公子面色愈发严肃,红衣姑娘却似乎看不到眼前状况的尴尬,看着他依旧不打算撤走侍卫,不管不顾地拉起墙边一个乞儿,扬声道:“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我就算今日与这乞儿私奔出逃,你们也休想干涉我的事!” “胡闹!”青袍公子温润的面色听及此话也不免浮起怒容,大庭广众之下因家事瞩目也令其略微窘迫,顾及街道旁不便再多言,瞪了姑娘一眼,转身负气而去。 几个随侍也随之回去,红衣姑娘仍处怒气中,气喘吁吁,靠墙抱臂而止。 刚才被拉起的乞儿手中的几颗冰糖葫芦也因为刚才的牵扯摔落在地,晶莹的冰糖因沾染灰尘而色泽黯淡,只剩下污与红。 乞儿俯身把糖葫芦装进口袋里,红衣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乞儿看去,方才一瞬的情急在此时骤变为了羞耻,随便朝地上扔了二两银子就准备抬脚离开。 “姑娘!” 红衣姑娘停步,转身看到刚刚那乞儿将她丢的银子捡起来,递给她,道:“姑娘,你、你的银子掉了。” 红衣姑娘诧异地挑起眉,打量起面前这乞儿模样的青年,本以为只是乞食的流浪子,此时对上那一双眼睛后却又心生迟疑,那是如何的一双眼? 清亮摄人,英气迸生。 她已见惯了帝京权贵中一双双或是污浊老道的黄眼、或是四四方方的青眼、或是血丝遍布的红眼,却从未如此澄澈明媚的眼睛,那眸子仿佛要穿过眼窝,直奔人心。 第7页 即便脏污遮脸,依旧难掩天生纯净。 红衣姑娘不禁为刚才的冒失举动心生愧怍,歉声说道:“刚才确是小女唐突了,这几两银子就当作补偿之用,供公子周转。” 这青年点点头,露出和煦的笑意:“姑、姑娘无需道歉,我并、并非沿街乞食,只是从他城而来暂、暂无落脚处。” 红衣姑娘见他虽衣衫不洁、口齿模糊,却温和有礼,不禁心生好感:“这几两银子已足够你在客馆暂时落脚了。” “多谢姑、姑娘好意,”青年举着银子的手并未放下,“只是在下来、来此乃为寻人,不打算长留。” “要寻何人?”姑娘提起兴趣。 青年神色黯了黯,说道:“寻一位亲、亲人,只不知他、他家住何处,是何、何名姓。” 姑娘面露无奈:“那你要如何寻?” “在下只知他、他为朝中要、要员,名姓中带、带有一‘之’字,”青年还伸手用指尖凭空在空气划了三道,解释是哪个字,又道,“姑娘气、气度超华,为不俗之、之人,斗胆问、问询姑娘是否、否了解。” 青年静静望向她,只见面前的姑娘略一思索后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似带犹豫地对他说道:“以我认识的范围来看,朝中名姓带‘之’的要员只有一位……乃是御史大夫谢芝谢大人,只是…只是他……已于几月前亡故了。” 青年惶然地盯着面前的姑娘,不可思议道:“当、当真?为、为何?” 面前青年的迷茫失措也让姑娘不忍地转开了视线,她闷声道:“个中缘由我并不知晓,你可试着去相府问询,当今丞相正是谢大人生前的学生兼东坦,交好万分,或许他可助你找到答案。” 青年依旧沉默着,缓缓朝街上的人流走去。 他流浪多日,每每望向喧嚣热闹的街道,他一阵熟悉同好奇,这京中繁华让他第一次觉得重回到人间,回到久远却美好的记忆深处,唯独娘亲不在、父亲无踪,成了时时哀伤的源头。他已经失了母亲,上天好像又准备毫不吝惜地给他开另一个玩笑。 姑娘从身后喊道:“从此处沿街直走第一座府邸便是相府了!” 望着青年形影单只的背影,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生些惋惜和后悔,乃至想要立即上前拦住他,但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将他引向对面的道路。 她曾见过明亮的眼眸日渐灰颓的模样,只怀一丝渴望盼着他不会因她的话重蹈他人的覆辙。 红衣姑娘转身,入了一家酒楼,门口的女子早早便看见她了,笑道:“姑娘快进来,这天儿快要下雨了……” 她伸手接过那女子递来的东西覆在面上,楼内袭面而来的脂粉酒香一下子令她忘记了各种忧思烦绪。 那红衣姑娘的声音尚还浅浅地印在青年的脑海中,此刻,一种久违的飘荡感弥漫至青年心中,好似丝丝冷雨,钻入身体的每个毛孔中。 青年呆呆地抬头,望向天空。 竟然真的飘起了雨珠。 相府守卫望着渐渐湿重的大雨天气,不由得心起郁躁,扫了扫刮落衣襟上的雨滴。 烟雨濛濛之中,一个灰衣人影闪现在大门正中,守卫打量着他雨中朦胧不清的面目,确定不是相府常客,也不再留意。 转眼间,那灰影到了眼前,一双曈曈的眼睛望着他:“我要、要、要找相爷。” 守卫被他的眼睛慑住了一瞬,却也转忽回神:“去去去,哪里来的哑巴!相爷岂是你随意可见的!” 守卫斜眼瞥向青年,见他拖下了自己的外衣,翻到背面上的一块补丁,递给他,认真道:“我是御史大、大夫谢芝的亲、亲眷,今来求、求见相爷,麻、麻烦官爷代、代为递话。” 守卫看着那团雨后愈发气味呕馊的衣服,嫌恶地摆摆手:“滚!这是哪里来的乞丐!谢大人方才逝世,哪里来的你这一个穷酸亲戚!” 说罢,守卫将他推到屋檐外,冷雨瓢泼。 又是一声惊雷。 青年面朝相府正门,双膝跪地,手里捧着灰色外衣。上身光裸,露出精瘦细韧的肌骨,大雨冲彻,冷一般的惨白。 雨声跌落,雷鸣电闪。 愈加铮鸣的大雨衬着地暗天昏,刺刀一般的冰水切割着青年的骨皮,褪去满身脏污凌乱,只剩下湿腻乌发下一双更为乌黑的眼睛。 青年的双眼直视大门,目不转移。在这阴冷的天色之下,如同闪摄双睛的孤狼,冷厉而危险。 守卫只觉一阵阴寒之气侵袭,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拢了拢外衫。 旁边的年轻守卫靠近他,低声道:“师傅,要不咱们进去通报一声吧,他要是一直跪到雨停之后,难免叫附近百姓看笑话,辱了相爷清誉,万一死这儿了,还平白沾了晦气……料是个叫花子也没多大胆量冒充朝廷要员的亲戚呐。” 守卫不耐烦地点点头:“好,我去。” 昏晦雨气之中,青年的上身已被冰雨擦的麻木。他僵硬地看向前方,只见得大门“轰”的一声打开,竟比那雷声更要轰鸣几分。 一抹暗红飘至眼前,青年神智朦胧,又突然拨云见日。 黑油纸伞盖住上空天神的嘶吼,他仿佛听到一句苍老的问询: “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蛮族中随母流浪的稚子。 第8页 我是谁? 我是无名山上无处皈依的孤儿。 我是谁? 我是天数裁定、寿命无多的弃子。 我是谁? 我是燕国国内、流亡路途的乞儿。 我是谁? 我是……晟……? 片刻停顿。 青年俯身叩首,眼睛瞥到了台阶下原本随光起舞的烟尘,此刻已被张狂的雨魔压抑,无力地归顺在了阶角的土坑中。 青年低语了几个字,随即被一阵眩晕感裹挟,倒在了地上。 “我姓付,名尘。付尘。” 第3章 第三回 第三回 知遇之恩付尘感念,剜肉之苦煜王罹患 书房之内,鼎炉中香烟袅袅,融于空气之中。 一男子面貌已逾天命之年,苍髯乌须,面目威严。身裹绛紫黑边袍服,腰系秋色暗纹玉带。此刻正端坐于书桌前,凝神思索。 目光所及之处,是桌上一件与四周摆件毫不搭配的灰色布衣,其上还补着几块棕红色的兽皮,潮湿的衣衫散发着浓郁的腐泥味儿。 倪从文毫不在意地扒看着衣里的一块补丁,隐藏在那块保暖贴身的棕红兽皮之内,原本的白绢由于常年的汗湿雨淋,现今已染上焦黄难除的污渍,上面隐隐的字迹业已辨认不清,唯有角落里暗红的私印,勉勉强强看到了一个“之”字。 他用手描摹着那处印痕,仿佛想到了什么,从暗柜中取出了一份书信,将信上的印鉴置于一旁比照,瞳孔奇异地一缩,于是他快速地将那块白绢撕下来与书信一起放入暗柜中。 一番事罢,倪从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房间前沿,右手轻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置一言,只长久地静坐于房中。 天色昏暗,不见日升。 一阵钻心的窒息感从胸腹横贯,黑暗中闪过儿时曾听过的各式鬼怪故事。当付尘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时,这种置于异处的陌生感已叫他麻木了,但这檀木床沿上的精雕纹路还是令他惶神片刻。 思索记忆,依稀记得大雨滂沱之中,有人影为他遮去雨水,在倒地前那人用手扶了他一把,他在那人身下告诉那人他的名姓:付尘。 付、尘? 还有一刹的陌生感。 他试图向上撑起身子,恰好惊动了一旁的正饮茶的华服长者。 “拿水来。”倪从文向一旁吩咐道。 付尘认出了他就是那位扶他的人,华袍矜贵,也应是他要找的相府主人。他接过婢女端来的温水,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子,忙道:“多谢相、相爷搭救。” 倪从文挥手让下人散去,房中唯剩两人,烛火昏昏。 付尘沉默,不知如何言语。 倪从文温言道:“身子可还有不适?刚刚疾医说你因雨中受寒,这几日需要好好休息,莫想烦恼。” “多、多谢相爷关、关照,”付尘敛眉道,“我自幼、幼与鸟兽为、为伴,身子自、自是强健许、许多,不妨事。” 倪从文见他言语有礼却断断续续,难道真如守卫所言是个结巴?心生犹疑,便问道:“你可是自幼患有口疾?” 付尘歉然一笑,答道:“让、让相爷笑话,小人久居山、山野,多年未曾开、开口讲话,故而言辞凌、凌乱,言语冒犯之、之处,还请见谅。” “不妨事,”倪从文见他谈起经历,便顺势询问,“你少时孤身一人?可有亲人照拂?” 付尘神色黯然,道:“我自幼与母亲相、相依为命,流浪在南蛮与燕国交、交界的边城荒山,后来母亲因、因病离世,留我一人在山、山中存活,是母亲曾、曾经告诉我,我父为燕国权、权贵,但在生前禁、禁止我来此处找寻生父,只将我父手、手书缝于衣内,以供将来万不得、得已之时使用,获一庇所。只因偶、偶知相爷与我父或、或许颇有渊、渊源,故来、来此叨扰。” 倪从文打量着青年,叹道:“不错,谢大人既是我恩师,亦是我岳丈。老师生前对我有知遇之恩,而后一直对我多加照拂,老师子息单薄,仅有一独女于家中,只可惜嫁于我后早早病逝,憾恨多年,我却未想到竟还有遗落孤子存留于世。” 付尘目光转向别处,不语。 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渴慕的词,他自幼生活简朴,与娘亲在多处流浪寄身,他从来不求宝马香车、黄金千万,也不艳羡拥有它们的人。只希冀得一朴素家园,与父母相聚。 他只知晓父亲为燕朝权贵,却每每从娘亲的噤声中萌发许多恨意。为何身负权势却照料不及他二人,他不知有何等苦衷能够至此。 自小未尝过亲人团圆滋味,他盼着父母有一日突然来到,告诉他此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可他未曾想过,即便连如此简单的团圆愿望亦难以实现。七年的命数自那日在山中偶知后便时常盘旋在他耳边,仿佛一只清脆的铜铃,娘亲在远处摇着它,清脆的响声提醒着他归家。 倪从文见他不愿再提,也保持了沉默,将桌上的药碗递给他,说:“先趁热把药喝了。” 付尘接过,一把往喉咙里灌,浑不在意其中的冷烫苦甜,喝完之后,喉咙升起的苦意才令他眼睛泛酸。 倪从文默然看着他喝完药,开口道:“但有一点我必须着实相告,即便我认可你的身份,但却无法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世。” 第9页 付尘一愣,随即了然,他生父既然生前不愿与之相认,死后自也一样不愿因他落下污名。于是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但倪从文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顷刻呆愣在原处。 “因为老师的死因另有蹊跷。” 不知何时起,雨声又起,宛若鬼神絮语。 “杀——” 烽烟四起,号角吹彻。 夜间昏睡,南蛮卫兵尚恍然未觉,几个放哨的小兵困意中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群士兵列队而来,棕红铠甲,盔上红缨飘荡。 只见期间金光闪过,不尽的引火物被丢撒在栅栏边,霎时营地内火气四盛,在铠甲的反射下闪摄着满营的猎猎红光。 中有一人策马行于阵前,独着玄甲,手持长刀,赤色披风于黑暗夜色更显浓沉,高大身形威势凌人。 “燕军来袭营了!燕军放火烧营了!”营内一片吵闹。 军容整肃的赤甲军列阵袭营,将士们手持红缨,劈斩敌军,干脆利落,血浆迸裂。 蛮营内四处张插的旗帜被掀翻在地,转而替换成了燕国赤帜。 远处的蛮兵也觉察出战况,立即整队布阵,大火之下,试图从两旁突围,战况激烈。 玄甲男子一路杀伐奔向中军,直抵主帅营帐,带领身后兵士入敌深处,开辟一条血路。 “放箭!” 夷兵见势不对,忙令两侧兵士搭弓射箭,齐齐射向为首军将。 赤甲军中亦有随之张弓者,箭簇如飞。 只见那为首男子刀法迅疾,闪影厉光之间,已将飞来羽箭劈于马下。 巫鬼夜嚎,雷声大作。 突然间天降大雨,宛若急促的鼓点催促着戮战的结束。 原本已成燎原之势的大火渐稀,只剩下夜间枯焦的暗芒灰烬。 赤甲将士见势不对,更加加快了手上挥刀的动作,杀伐声四起。 厮杀之中,似乎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玄甲男子身形一顿。 雨光朦胧间,有人恰巧捕捉到这一丝的停顿,白羽箭簇飞身而落,呈现暗紫色的箭尖一划,顷刻没入男子腿部,血水相浓。 这停顿也仅仅只是一瞬,霎时间男人身形陡转,恍若毒箭入股只是错觉,凌厉的刀法力道更甚,掀起身周夷兵的血肉,一时惨叫声连连不绝。 咔嚓脆声阵阵,身首异处只在一瞬。连带着刀气纵横,将颅骨颈筋也一并震裂成齑粉。 “掩护殿下!” 乱箭飞射中,有士兵察觉到刚才的中箭过程,焦急喊道。 雨水瓢泼,黑暗中早已难分敌我。未经反应,不知何处飞来的刀刃便一击毙命,几个蛮兵倒落马下。 男人恍若置身事外,提起长刀,骇人的黑铜面具缝隙间暗芒一闪,直直冲向前方,沿途又是一阵刀光剑影、血肉翻飞。 死伤无数。 鸣金收兵。 除去溃逃的几百兵士,此次夜间突袭行动一举将扎在郡外虎视眈眈的一万蛮军尽数歼灭,以一敌五的以少胜多之战,可谓如期获胜,但赤甲军中上下中却未见喜色。 混战一夜,直至凌晨,雨势依旧未见消停。 回到城中,男人立即被搀至帅帐,略显凌乱的脚步浑不似平日状况,僵滞的左腿已然透露出深中毒箭的事实,沿路兵士皆是惊惶仓忙。 “快将军医请来!” 话音未落,一位白髯老人便被几个兵士拉了进帐。 男人抬手解下黑铜面具,放置的瞬间指尖忽然痉挛似地颤动一下,“啪”得一声,金属摔在木桌上的闷声响动令帐内人心中随之一揪。 身后余众皆以为他是生怒而故意摔了那面具,便都沉默着不出声,而目光全都汇聚在他身上,见其冰冷的神色未显端倪,但发白的唇色和鼻尖晶亮的汗渍格外突兀,绝非男人平日能透出的脆弱。 旁边一中年男子撑着他倚在床上,男人方才一刻异常地脱力他看的分明,于是忧心忡忡地转身,指着那几个兵士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都别挤在帐里,留下两个过来打下手,其余的再去端来几盆热水,出去让门口喧嚷的那群人都消停点儿。” 男人褪下甲胄,老军医剪开衣衫,仔细地端详了伤口,沉声道:“南蛮氏族巫毒盛行,咱们燕军内的毒物成本高昂,最多也只是在弩上染毒,而南蛮的士兵不管□□均淬毒,现今毒素蔓延迅疾,要先将毒箭拔出才是。” 那射箭之人显然是个力气足的,男人腿处的羽箭已经没入□□公分,几已越骨而出,箭尖插入的地方四周已泛起一片巴掌大的黑紫,青色血管显露,而有的血管已经隐隐变得黑紫,随脉搏凸凸鼓动着。而先前渗出的几缕血液也变成异样的乌黑,干涸在腿肌上。 中年男子见状,略显焦急道:“还请军医快些拔箭吧,以防毒素沿经络蔓延。” “只是——”老军医端详了下伤口,犹豫道,“这南蛮的羽箭上缀满钩刺,已牵扯到腿周皮肉,并且殿下刚刚又淋雨而行,更加剧了毒素的感染。如果此刻贸然拔箭……势必牵扯到腿部神经脉络,只怕会加速巫毒在腿处的蔓延,并且根据此时箭簇没入的深度,怕是已经延至腿骨,稍有不慎,只怕将来毒素自腿骨蔓延至周身气血经络,难保殿下……不会有性命之虞。” 床上的男人听到此言依旧面无表情,潮湿的乌发鬈曲,此时紧贴于鬓边,淌下几滴雨水。 第10页 旁边的副将看到这一时无措的局面,焦急道:“那又该如何?” “唯今之计,只有两条对策,”老军医皱眉细思言,“第一,直接将箭身拔出,只需剃下箭刺勾连的些许皮肉,但若用此法,只怕毒素蔓延无法控制,将来恐有无穷后患,这第二种对策……需将腿部毒素蔓延之处皮肉尽数剜去,然后再刮去腿骨上的毒素,彻底根除巫毒侵扰,不过军营简陋,此时草药不足,若是宫中太医施药胜算还颇大,而今怕也难以保证顺利进行。” 周围人听了心中都不免惴惴,剜肉刮骨之痛岂能是常人所承受,一旦实行,只怕也难以短时内将养恢复。 唰唰的雨点随风扫入帐中。 老军医见众人沉默,更显焦虑,对一旁的中年男子道:“贾提督,这……毒素蔓延迅速,还是尽早决断罢,不可耽误了诊治时间呐!” 贾允迟疑不语,望向床上面色冷淡如常的男人,又朝军医问道:“第二种对策你有几成把握彻底清除毒素?” 老军医摇摇头:“不过五五之数。” 夜雨淅淅,空洞的夜幕下,营中跳动的烛火更显孤寂。 “剜肉。”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贾允转头不再多言,立即示意军医副手着手准备。 男人视线由窗外的漆黑雨意转向一旁窗边方才褪去的棕红甲胄,赤色披风渴饮了鲜血便凸显着更深层的浓艳。 帐中一片沉默无言。饶是见惯了战场上血肉撕裂的军医和士兵,此刻面对给活人割肉刮骨,心中亦是一阵胆寒。男人身份尊贵,军功卓著,一旦稍有不测,损失惨重,局势将有大改,谁又能担负的起这等罪责。 “我来。”贾允看着军医微微颤动犹豫的双手,上前接过短刃。 老军医在一旁仔细观察,又说道:“军中麻药已用尽,烦请殿下暂忍痛苦。” 贾允皱眉凝神,一使力,猛地将匕刃刺入皮肉,黑血流淌。 他向上瞥了眼男人神色,见其依旧保持斜倚床沿的姿势,稳如山岳。 贾允小心翼翼地将箭周皮肉尽数剔净,原本的黑血也渐渐变成暗红的血液,青黑的一层肌肉下,隐隐现出乌青白骨,可见毒素已入骨髓。 “慢着!” 旁边观察的老军医突然打断,惊道:“不好!这箭上淬的不是巫毒,而是南蛮的蛊!” 平地惊雷。 贾允亦是面目失色,瞪向那老军医。 老军医颤动地说:“四周血管乌黑鼓胀,是其中有蛊虫作祟!……这……这蛮子是抱着阴毒的心思要一击致命啊!” 帐中众人的面色更为难看。 贾允稳了口气,率先醒神道:“先封住下身大穴,制止蛊虫向上身心肺蔓延。” 贾允又看向男人,原本雨淋湿的鬓发此刻又因汗水粘于身上,脖颈一片泛着水渍的鲜亮。 男人朝他微一颔首,凝滞的动作终于透露出几分脱力。 雨势渐息。 付尘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缓过神来,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爹!” 熟悉的女声传来,付尘起身推门而出,屋檐下,正是那日街上偶见的红衣姑娘,正和倪从文在廊道上说话,似是起了争执。 原来她是相爷的千金,付尘暗忖。他只觉世事缘转,自己颠簸的人生偶尔也有幸运时分,将来寻了时机还当见面言谢。 姑娘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了他的身影,眼露惊诧,却并未开口相认。 倪从文也看见了他出门,于是对倪承昕厉声说道:“平日里是太骄纵你了,任你在外面闹事。这几月中你都不得外出,在家思过罢。” 倪承昕意料外地静了静,朝付尘这边又瞥了几眼,就扭身离去。 倪从文这才向付尘走来。 青年安睡一晚后,眉目乌青渐趋散落,俊眼修眉,目似朗星,茶色轻衫随风浮动,支起挺直瘦削的骨架。原本脏污的鬈发清理干净,此时长发微卷,垂于身后,自成一派翩翩之色。 倪从文脸上隐怒未褪,走至付尘身边才和缓了神色,对他说:“你随我进书房。” 付尘颔首跟随,只见倪从文坐于桌后主位,指了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大夫煎的药都喝了吗?”倪从文温和问道。 “都喝、喝了,多谢相、相爷挂念。” 一阵沉默。 倪从文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付尘以为他要解释昨晚未说清的事,又见他不开口,于是问道:“昨晚您说、说的话是何、何意?” 倪从文开口,目光从付尘身上转开,飘往远处:“燕国开国以来,已历四百年风霜,民生富裕,衣食无缺。却也逐渐轻武崇文,武力式微。南蛮氏族盘踞我大燕南方,近几十年不断侵扰边境,虎视眈眈。” 付尘凝神细听,心中照对着曾在无名山竹屋中翻到的史卷。 “外患不止,内乱亦兴。阉党崛起,朝中党争不断,陛下有意访查,无奈庙堂之高,难免闭目塞听。老师身负御史监察之责,自陛下继位始,兢兢业业,惩治贪腐,但位高难免招嫉,小人陷害,不可或免。” 付尘心中一沉,隐隐听出了什么。 倪从文接着说道:“老师为官清廉,可谓当朝的不二诤臣,可惜家中人丁单薄,妻儿早逝,居于城西一座宅院之中。老师虽年至耳顺,但向来身体康健,平日注重养生,故而太医诊出的心疾发作一说令我不能确信。” 第11页 “自老师病逝之后,我一直暗中探访,希冀寻找关于老师去世当日的线索,得知当日诊断病情之人正是宫中御医,暗中问询不得,便派人查访家中情状。” “也是偶然发觉其在城中宅院内用具豪奢,不似一般太医用度,妻女首饰也华贵精致,便心存疑虑。” “于是我又派手下乔装成小厮进入其宅中卧底,暗中翻找太医日常通信文件,终于找出了老师的死因。” 倪从文一顿。 “什么?”付尘从座椅上起身,望向倪从文。 “当日心疾突犯此事为真,”倪从文答道,“我原本预料是奸人投毒所致,可莽撞投毒毕竟过于明目张胆,事后毒素残存体内,也容易暴露。真正致死的原因是老师屋中所熏香料,其中原本放置的檀香中掺杂了一种无色花木,其香味与檀香相近,本无毒,但搭配老师日常参补就有令人心悸之兆,短期并未显现,长期便可致死。” “是、是长期预谋?”付尘问道。 “老师是朝中要员,一般人不敢如此犯上。此事根由,乃是小人怂恿,陛下授意。”倪从文在谈及“陛下”二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陛下?”付尘失神喃喃。 倪从文转又叹道:“纵然君子圣明清正,也难逃小人从中作梗。” “是谁?” 倪从文未答,只在宣纸上书写两字,笔走龙蛇: 贾允。 营帐外,篝火浇熄。 往来兵士从帐中端来一盆又一盆血水,腥气浓重。 站在帐外,看着重又捧回清水的而来的兵士,贾允眉间褶皱更深。他对一旁的军医说道:“殿下随军廿载,为护我大燕身先士卒。你在军中也不是一日两日,这身有差池的后果想必你也清楚,你就同我实话实说,究竟有无方法补救?” 老军医也是一脸忧色,无奈道:“为了避免蛊毒蔓延,只得封死身周大穴,但是这蛊虫甚是罕见,一沾染血液便繁殖迅速,哪怕取出来也挡不住毒素已然蔓延迅速……怕是、怕是…暂时难以行走了。” 尾音渐低,显然也不肯置信这等状况。 贾允沉默许久,方才又道:“难道就无药可解?” “如果任凭蛊毒行至上身,必定死路一条,至于这解毒之法,以我所见,暂未见过这样行进速度如此之快的蛊虫,尚好封穴及时,未危及心肺。或许蛮子那里会有解法,只是对敌多年,也难以获知。” 贾允摆摆手,令他进营察看。抬首望了许久不见破晓的黎明,侧身招手命来了一士兵,吩咐道:“现在快马到七十里外兵营,告诉焦将军和徐将军,我们这里已经取胜,他们也不必再等了,乘胜追击,倾全军力将余下两郡夺回。三天之内,一鼓作气将境内蛮军尽数剿灭。” “是,”那士兵领命,转又迟疑道,“提督……殿下…如何了?” 贾允抿唇道:“殿下从前受过多少伤,哪次没有逢凶化吉?” “……是,”那士兵颔首,道,“标下这就去传令。” 贾允转首不语,忧愁之色顿生。望向帅帐外探头张望的兵士,亦是个个愤忧并起。 帐内新燃起了几盏灯火,床上男人面目惨白,汗透衣衫,唯有一双沉静的深眸幽幽伸向窗外,乌云未散,月隐星消。 “你爹将你弃置在外,你恨他吗?”倪从文蓦然问道。 “恨。”青年不假思索。 但他恨的事太多了,他恨无力回天的谶咒,他恨流亡无依的命途,他甚至恨一声未交待就擅自赔命给他的娘亲。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何能彻底消除恨意? 他不懂。 “你若不想蹚浑水,”倪从文试探道,“我给你些银两,足够你归家去娶亲生子,将来也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恨与不恨,不过只是、是我们父子间的事,他已经走、走了,”青年惨淡一笑,道,“人皆受寿命所、所限,我也只想做、做些事情,毕竟我自己也不是问心无、无愧的人,若真论起是非,我如何能怨、怨责的了他。” 付尘闭眼,单膝下跪,将眼前闪现的女子幻影收拢进心底,道:“愿相爷予付、付尘一机为父报、报仇。” “好。”倪从文似也有了决心,沉声答应。 “此事须要从长计议。”倪从文扶起地上跪着的青年,问道,“我见你身形迅捷,体态温沉,可是会武?” 付尘答:“幼时常、常与林兽为伍,练、练就些许护身之、之法,不敢称、称会武。” 倪从文从架上拿出一份名单,道:“前几日兵部送来了京畿辅军的入伍名单,我现将你名添上,今后也暂得一处谋生之所。京畿的辅军算是闲差,居于城围禁军的营房中,将来我若有事唤你,也便利许多。” “……”付尘难言。 “你年方几何?”倪从文问道,一边提笔将付尘写进名册。 “应当……二十。” “哦?”倪从文顺口问道,“已经及冠了,可取了字?” “并无。”付尘答。 倪从文沉吟片刻,言道:“你名为尘,字取‘子阶’可好?” “阶下芥子,何足挂齿。”付尘淡淡一笑,未至眼底,“相爷竟、竟参破我名内、内涵。” “不,”倪从文也笑了笑,“是‘红尘四合凌冥走,玉阶不信仙凡隔’的‘玉阶’之阶。” 第12页 付尘一震,收起了脸上挂着的笑意,拱手垂目道: “子阶自、自幼患难,颠簸至今,现、现得恩人助我父雪、雪冤,愿效以犬马。” 雷声阵阵,一道闪电划破黑幕。 阴风突起,鸟兽归巢。 午夜时分,雨势瓢泼,营帐外,乌树前。男人独坐于临时的木质轮椅上,发衫尽湿,面目模糊,融入漆黑的夜色深处。掌心紧紧压扣着扶轮外沿上突起的木刺,大雨无情地将轮上沾染的血痕冲刷褪色。 付尘兀立于锦窗前,远望着昏黑的天际,背影修俊挺拔。 狐鬼夜哭处,伤情未亡时。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年,煜王羲领兵攻退侵境蛮军,折兵三千,斩敌五万。时年七月晦,天降暴雨,连绵七日未绝,燕边懋城、晋县等多地因而洪灾泛滥。金河水漫,民生困乏,史称“雷霆之怒”。 第4章 第四回 第四回 携众亲往怀旨予诏,夺情起复纳势出山 付尘立在门前,吸了吸鼻子,鼻腔间的药苦味仍然挥就不散。 他推门而入,屋内一个正在换衣服的人闻声转头,朝他道:“嘿,卷毛儿!” 付尘点点头,以示回应。 唐阑披上鸦青色的武袍,一边转身系着腰带,一边打量着进门后在柜间翻找东西的青年,顺口道:“找什么呢?” “药包。”付尘言简意赅。 “哦,”唐阑答道,“那个……我顺手给你搁在上面隔层上了,中间夹的几个罐子太沉,我怕给你压坏了。” 付尘朝柜子高处摸索,果然够到了个纸包。 唐阑看着他来回忙忙碌碌的,不禁问道:“你吃的什么药啊?一直病着还没好?” 付尘沉默未答,自药包中取了一部分配好的药材,又一点纸包装起。 “卷毛儿,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这么没礼貌啊,”唐阑比他长几岁,这时候整好衣服,一把挡在付尘身前,似笑非怒的,“我听说了你是相府那边儿照看着的人,可这京畿的辅军里高官显要的家世多了,你也不至于狂成这样罢……” 唐阑话是如此说,但见眼前这青年低眉顺目的模样,其实刨去他爱答不理的性子,也不像是没事儿会寻衅滋事的主儿。 “抱歉,”付尘抬眼对上面前青年一双探究的桃花眼,抿唇道,“我有些口、口吃,说话不、不利索。” “嗯?”唐阑一愣,付尘如此坦白反倒衬得他成了那个故意揭人伤疤的恶人,不免尴尬笑道,“呃…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事,”青年的嗓音倒是出奇的清朗,“也是我有意、意隐瞒。” “嗯…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唐阑立即道。 “说了也无、无妨,”付尘道,“或许比失礼好、好些。” “借过。”他朝挡在身前的人道。 唐阑依言侧了侧身,青年自面前错身走过时,一袭浓郁的药香风一般的卷来。 “那个……”唐阑干脆止了准备出门的脚步,坐在床边,斟酌着言辞,道,“你的口疾……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后天的。”付尘脱衣服的手一顿,想着若是这人细问询来由他该如何回答。 “那就好办了!”唐阑喜道,“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可认识不少口吃的小孩儿,全都是被乡里的恶霸打怕了,最后话都不会说,不过后来别人为了嘲笑他就把他钳在人面前多说,没想到最后说的多了反倒把这毛病给治好了,愣是给一家人省了求医问药的钱,你说逗不逗……呵哈……” 付尘跟着弯了弯唇,一边把汗湿的衣服扔在床头,从柜里又薅出了件新衣。 “所以呐,”唐阑觑着他精瘦的身板儿,道,“这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从小就是个话痨儿,你要是愿意,每天多跟着我说说话,很快就好了,嗯?” “多谢。”见他如此说,付尘自也无理由拂了他的好意。 唐阑一笑,又道:“你晚上这会儿也要出门吗?” “嗯。”付尘应道。 “一起罢?” 付尘看了他一眼,道:“好。” “你要多说话呀……”唐阑失笑,“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嘣,怪不得别人不知道内情……可别到最后我变得话越来越多,你还是老样子。” 付尘看着他满载笑意的桃花眼,心中蓦地被这久未得见的热情打动,反倒开始局促起来:“我……我只是习惯了不、不说话。” 唐阑自来熟地上前拍了下他的肩,道:“那就现在开始改变着多说一点儿嘛,走,咱们一起出去。” 付尘又朝床头桌上弯腰,将刚刚取得的一点药材装在身上,跟着走到屋门口。 京畿辅军的营房三人一间,地方不大,只是临时提供了个平日操训的住处,但相较赤甲正规军所处的营帐还是要牢固结实不少,日常器具用度一应俱全。毕竟这辅军中有得罪不起的世家公子爷,花了钱的地方皆不可怠慢。 二人从屋中出来,唐阑把锁一扣,准备离开。 付尘迟疑道:“不需要留、留个锁吗?我记得苏、苏……” “你说苏让?”唐阑接过话。 “是,”付尘道,“我记得他的钥匙好像早、早就说丢了,一直也没、没配。” “哎,不用了,”唐阑道,“他这两天正忙着,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没想着再回来了,不用管他,咱们走咱们的。” 第13页 二人行至门口,向守卫出示了下腰牌,顺利来到街巷。 “你知道苏让这几天忙着什么吗?”二人沿街边走,唐阑忍不住又接上方才的话。 “不知道,”付尘道,“因为什么?” “他爹,因为犯了事儿,这会子革职在家,正等候着上面发落呢,”唐阑道,“这关键时期,苏老爷子在家干不成事,可不要让他再帮忙去挽回一点儿。” “我记得他爹是工、工部尚书。”付尘暗自垂下眼睫。 “呦,门儿清啊?”唐阑一笑,“没想到你才来几天就把我们都打听清楚了?” 付尘无由来的紧张,面上依旧自若道:“不是,是他在我初来那、那天告诉我的。” “呵,”唐阑笑容有些冷嘲意,道,“是那小子作风……之前你还没来的时候,苏让就整日趾高气扬的,和他那老爹一样……迟早败落的命。” 二人从小巷拐至长街。 付尘抬首打量了下街上人群,发觉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又道:“今天晚上街上倒没、没什么人。” “这个啊,”唐阑随口道,“听说是这两天煜王的车舆回京,封了几条大路给人让道了。” “封路,”付尘不解,道,“为何要封、封路?” “免得百姓凑过去聚众围观呗。” “不是打了胜、胜仗吗?”付尘忆及上午校场规训时校尉尚且同他们宣扬赤甲军的新晋战绩,赤甲亲卫常年驻守边关,寥寥的几次回京必要从主路通行,引得权贵百姓自上而下的瞻仰。 唐阑思道:“好像……听说是煜王在此战中伤重——” “到了,”付尘停步抬首,仰视着一家药铺的门面,忽地想起唐阑自出来后一直是跟着自己的路线走的,又朝其言道,“你若有要事就、就先去忙,我去开、开些药材。” “无妨,”唐阑浑不在意道,“我跟着你一起罢。” 药铺里这时候没有多少人,老板立于柜台后,见客入门,迎道:“二位客官,要些什么药材?” 付尘从袖中掏出那一纸包,道:“劳烦同样的药材,半斤。” 唐阑在一边闻言,惊讶道:“你这什么病啊,怎么还要这么多?” 付尘碍于一旁人,没答话。 那药铺的老板将纸包展开,伸手拈着其中的药草,细细辨认,口中念念有词。 付尘静立在一边,见药铺老板挑了其中两味药草出来,迟疑道:“客官,这里面几味药材可不是我们这小店有的啊……不是在燕地生长的,定不会供给平民百姓家用。” 药铺老板眯眼看了许久,能拿得出此种稀罕药材的必定同京中权贵有牵连,也不敢多问,以免惹祸上身:“客官,我看你还是找拿到这药的地方再寻罢,我们这里配不出这补药啊。” “好,”付尘答的干脆,一点不含纠缠之色,“多谢。” 付尘大步出了药铺,唐阑自在一旁跟着他的步伐,他道:“这是……补药啊?” “嗯。”付尘道。 “……补哪儿的?”唐阑上下扫了他一遍,道,“瘦是瘦了点……但看你前两日打拳不像是体虚的呀。” 付尘略带悒色,道:“进来头一日,校尉说我只、只会些打人的花架子,不懂得运、运功运气的内招,教我从头练、练起,但唯独在运气时难、难以凝气固神。” “这要慢慢来嘛,”唐阑笑道,“你是从头开始学的,费些功夫也无妨。是药三分毒,不能一开始差些就要靠吃药来补,将来若因补药吃多了损了内力根基才是得不偿失啊。” “我幼时生、生过重病,”付尘声音沉了下去,道,“我以为是那时落、落下的病根,所以就按着小时候我娘、娘给的药方子配过一副。” “那你手上这副是在哪配的?”唐阑问道。 “这是……贵人相助。”付尘答道。 唐阑知道青年是相府委派过来的人,自然也就推测出他所言为谁,只是他有心不说明,他也不着重点出,道:“你那位贵人既然有这等本事取到燕地没有的药材,那你就还向他询要一些不就行了?” “算了,”付尘灰心道,“你方才说得、得对,药吃多了也未必都、都是益处。” “哎,也不用如此想,”唐阑轻声道,“我小时候练功时也被人灌过补药,这样罢,改日我去替你找补一下,你这药方太名贵了,我拿不起,但是寻常给武人起效的补药我还是能给你寻些的……” “不、不必了。”付尘无意在此事上麻烦别人。 “行了行了,”唐阑摆摆手,道,“就当是我自己吃,顺带给你带一副,这算什么大事儿……” 付尘无言。 二人沿着寡人少迹的深巷行进,付尘已有分道扬镳之意,出言道:“你要去何、何处?” “那你这会儿回去了要作甚?”唐阑反问。 “站桩,练拳,”付尘道,“我今天晚上就不、不回去了。” “得,你和苏让都不回了,我也懒得再回去,”唐阑轻叹,道,“……罢了,本来想着你晚上若有空,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付尘淡淡道,“那我先去、去校场了。” “你也不问问是什么地方?”唐阑挑眉道。 “……什么地方?” 唐阑桃花眼朝他一撩,意味深长笑道:“自然是那‘天上行欢的妙处,人间寻乐的极境’,帝京城中一到晚上就人满为患的好去处……” 第14页 付尘不明,只道:“那就改、改日罢。” 唐阑看他神情模样便知青年未解他话中意味,也不多解释,笑道:“好。” 夜幕渐垂,他目送着青年离开,转身走了。 次日凌晨,帝京城内天宇之上早早曝露几缕渗红的晗光,城围府邸已有些奴仆做工烧水的动静。 “老爷,姜总管过来了。”下人在书房门口禀告。 倪从文一身素色常服,正拿银镊挑动着杯盏内的茶叶,闻言一顿,道:“一会儿外间的水烧开了端进来。” “是。” 倪从文起身整了衣服,抬步向门口迎上:“总管今日来得好早。” 书房外,自院庭内前来一众人行,乌纱冠冕,蓝金裙袍上纹路繁复。中间拱卫一人,独着紫红宦服,冕插翎羽,手捧金黄纸绢,步子不急不缓,颇具风度架势。 中间那人缓缓行至倪从文面前,也不见外,笑道:“看来相爷今日起得比咱家要早呐,得是咱家给相爷赔不是了。” “哪里的话,这几日劳总管亲来府中,怎有总管赔礼的道理。”倪从文道。 “相爷说得有理,”姜华声音有如女子细润,即便是奉承言语,也使人生不起气来,“咱家今日来不当是赔礼,而是——” “贺喜才是。” 说着,将手中捧奉许久的金黄布绢呈上,边笑道:“这下子,合该是相爷推脱不得的了。” 晨起初露的曦光正好穿射在黄绢边沿的金线之上,灿烂之极,富贵皇庭的权欲、野心、暗潮皆勾结在这金织御绣之内。 庭内围拢诸人的视线无不在此时悄悄地汇聚在这一伸手当中。 倪从文淡笑着看着横于面前的圣旨,须臾,后退半步,下跪在地,言道:“臣领旨。” 姜华顺理成章地将诏卷递上,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笑道:“咱家先要贺喜相爷再出山了,相爷接旨,咱家这下也便可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贺喜一说实在有愧,老师尸骨适才安顿,吾为半子,若因陛下召命起复为官,也实为君命亲务之难。到底先为人臣,所以才愧接了这旨意。”倪从文原本的笑容消隐下去。 姜华笑意未减,也顺着他言道:“是咱家的罪过,相爷莫要怪罪。只是相爷重入朝中操政,想必谢大人天上有闻,也是极为欣慰的了。” “三日来总管次次亲临传诏,已是极为辛苦的。今日时辰尚早,本官为总管沏了些茶饮,不若总管来歇脚尝尝再回宫中复命。”倪从文道。 “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倪从文将其引入屋中,一旁侍待已久的下人将新烧好的开水奉上,然后退身掩过房门,留下二人在书房正厅之中。 倪从文把开水缓慢淋浇于茶叶之上,淡淡茶香溢散。 他将这唯一的一盏茶递至姜华手边桌上。 姜华似感惊喜,道:“有劳相爷专门为咱家沏这一盏茶了。” 姜华系皇帝自王府中即信倚随侍的宠宦,耳濡目染,无论其心中真心喜爱与否,面上一向是同陛下相当的乐风知雅,晓得些文人墨客的习气。 “好茶只可一品,若是多了就泛滥为灾了,”倪从文道,“对应的茶,给对应的人,方才物尽其用,不浪费。” 姜华伸手掀起茶盖看了一眼,闻言抬首,笑道:“是这个理儿,也要时常品味异茶,方知新鲜味道。” 倪从文又道:“总管在宫廷内外多年,是个明白人,本官也不同总管来那些虚的弯弯绕绕了。” 姜华早知他有疑问,好整以暇道:“相爷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谈不上吩咐,只是有些疑问,”倪从文道,“本官因老师病逝丁忧居家,朝中大小事务有多不闻,陛下此次突然召回,应当还是有些根由的罢。” 你的确是居家不曾外出,但下面的人可四处探听着朝中风声呢,这朝上的风水草动如何能逃得过你的耳,姜华心道。 “自然,”姜华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既不是深藏的秘密,他也不多于拐弯抹角,“原本便是谢大人生前对我等宦侍参与政闻多有微词,几番弹奏,先前合并中书门下的事务就搁置在陛下那儿。后来大人病逝,边境的战事方休,金河上游的水患又起,陛下那边也是心力交瘁,这一方面惩治罪臣,一方面又要另立新官,总需要探听多方建议,这时候还当是尚书省的邵大人一纸奏折再提,陛下这才忆起相爷这能臣贤相,干脆就一并批允了谢大人生前的谏议,中书门下的实务,今后就得由相爷多多费心了。” 倪从文本以为他还要扯一些陛下器重的套语来,毕竟此事牵扯的又是他手下的权益,未曾想姜华全以实情相诉,也不在意谢芝在生前对其的几多诟病,果真是活人不必同死人计较了吗? 倪从文淡淡一笑,道:“若是陛下所托,本官职责之内,定当尽心。总管这里也是难得的得了闲了,可以略当休息几分。” 姜华不顾他言语中暗带的一点挑衅之意,只笑道:“咱家操劳惯了,想闲也闲不住。若是哪日又忙碌起来,咱家才是更为心安呐。” 茶的温度降下几分,姜华抬盏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邵大人言及此事,着实令本官有些意想不到。”倪从文坦白道。 邵潜身为尚书令,暗自同姜华有勾结已是私下皆知的事情,但其在谢芝、倪从文这对师徒仍于朝中时又在具体劳务细则上相助甚多,显然是个摆明要两边不得罪的主儿,这在朝中行事里可并不是个好的选择。 第15页 只是姜华竟能亲口将此事明白说出,此中内情当是知晓的。倪从文不觉得这次是邵潜对自己的示好,更多只怕还有姜华的默许。 姜华啜饮几口,搁下杯盏,笑道:“依咱家看,谁说的并不重要,相爷身负众望,若真要闲居于家三年,才是燕国上下的损失。因此邵大人只不过是眼光前瞻,提前替我等向陛下言及了实话而已,想必陛下心中也是如此认为的。” 太监一张嘴,是镶了金的珍珠翡翠。任凭你是牛鬼蛇神,前来寻衅滋事的,都能不动刀枪,便给你整治的服服帖帖的。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回 打交道,倪从文依旧信服这在宫中伺候人的一群阉宦锤炼出的功力。 “总管言过了,”倪从文道,“朝内现在不过是些小问题,陛下也只是焦虑在一时,等过了这段风头,该做事的还是各归其位,各领其责。哪有那么多的偏幸,都是陛下一时索需罢了。” “是极,”姜华原本捻转着盖儿柄的手放下,似也没了茶兴,道,“咱家自然是愿意相爷这等福气的人能依愿常青,得了,今日这茶也饮了,咱家连着这三日总算将相爷请出来,也算是不负陛下所托,若剩下无事,咱家就先回了。” “总管慢走。”倪从文仍于檀椅上安坐,显然并无相送之意。 姜华起身笑道:“那来日就且看相爷一展经纶补天手了。” 说罢,又看了倪从文一眼,缓步离去。 倪从文伸手掀了那茶盖看一眼,显然是没抿几口,大半杯的茶液还新鲜热乎着的在里面,他冷笑一声。起身走到书房门口,还能看见一群太监围拢着那人朝庭院外走,浩浩荡荡的华丽衣锦,艳俗到了极致。 “去把那茶撤下去,”倪从文目不斜视,朝门口的下人吩咐道。 “是。” “慢着,”倪从文又转身拦住他,道,“不必再送去濯洗了,直接拿去了扔了罢。” 姜华前脚一走,后脚就有相府豢养的门客闻讯,上午前来书房相贺。 “相爷这次连耗着那姜华三日,这真是把架势摆足了,好让那群阉人们都瞧着。”一门客道。 “事不过三,不过走个过场的事儿,”倪从文不以为意,道,“都是礼数罢了,陛下既肯下旨,已是给了本官面子,也是给了老师面子。” 又一门客参言道:“……不过这次可要比相爷先前预计着的要早上许多时日呐。” “此事着实在本官意料之外,”倪从文道,“不过正好也省了本官的工夫,原本计划着让六部里做些动作,现在多了邵潜这一奏,不管他出于何方的用心,也算解了我一忧患。” “相爷说得正是,”一长须门客接道,“陛下那边态度一贯摇摆,只是朝中的官臣心中都知道姜华、邵潜是哪路人,这次做足了声势,姜华自己削了自己的权,狼狈收场。大伙儿心里看笑话的还是不少,只等着相爷拢权,慢慢地收拾他们。” 又有门客接着吹嘘:“若说前月的那场暴雨,好似为天灾降祸,现在看来,着实也是上天有意让相爷才不屈覆,大展宏图啊。” 不知想到些什么,倪从文悠远一笑,似对他这奉承很是顺耳,接道:“……这个,本官还真信了。” 倪从文难得心喜,底下的人也不吝添油加火,道:“说的可是,大公子方才因这次工部官员调动预备提上了四品的侍郎,正也是前途大好的时候。放眼朝廷,以大公子这般年纪,在朝中可登上这等职位的也没几人能做到。” 倪从文笑笑,没应声,许久才忽然醒觉一事,朝外间传唤了个可信任的掾官儿,又吩咐道:“去派人告诉户部的章大人,懋城这次的水患突袭,先前亲自督查工程的苏定南已经因怠职误工搞下去了,叫他也悠着点。” “户部拨款可是要查对账目的,让他小心内侍省的那群阉人借此报复心起,鸡蛋里挑骨头地搜出些什么错处,如果这时候真搞出些什么东西,本官可一点儿都帮不上他。” “是。” 下面门客四下对视,各有心思。一人大胆问道:“敢问相爷,可是要从尚书省开始清起?” “先处理好眼前的几桩事情罢,”倪从文摇首,道,“邵潜这次既然躬身亲自给了本官一个台阶,尚书省的事情就暂且卖他个面子,缓缓再说。不过苏定南只是个引子,他们一众人自己犯的事,本官最多只是顺水推舟,在事后揭开了来。但做过就是做过了,抹消不掉,若是任由他们这样下去,本官如何对得起故去的恩师岳丈呢?” 倪从文右手轻搭在膝头衣料上的素纹白边,沉思不言。 第5章 第五回 第五回 众矢之的迁臣事续,树大招风宦集恚责 “付尘,你留下。” 场上众兵四散,一声留唤正止了青年欲行的步伐。 肩上被人轻拍两下,付尘侧首一看,正看见唐阑错身时一个略显安抚的眼神,随即也跟着人群走了。 付尘无言走到场中央的人身前,道:“校尉。” 校尉两道长眉一横,话不多言,出拳直击向其面门要害。 付尘立即闪身躲开,几招横挡,拦过对方的攻势。他心了对方有意考教,也沉气稳下动作,找准对方不察处出拳相击。 校尉拳速不疾,但重点突出,稳中有余,次次是奔着青年全身武力穴位的重点攻去,仿佛不是同真人较量,而是同一草扎人练习。 第16页 付尘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几乎不见相同的动作重现,完全是随机应变的典型。对方急,他便急,对方缓,他跟着降速,节奏全部由眼前人而定,堪堪能够挡下攻击,但出击则明显落后。 “不必让式,尽管用你能力攻过来。”校尉命令道。 青年眼中奇异的光点在日光下一亮,他不再顾及着对方的步调,向前凑近几步,又缩短了肉搏的距离。瞅准了对方出拳的一瞬,自其后绕转,用上半身力量将人一把掀翻在地。 校尉堕地时一时不察,但很快从周身的摔疼中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欲要自后再次踹过来。 付尘不遑多让,直接伸手锁上身下人咽喉,双腿绞起。 校尉肘顶于后,趁着空档半翻下身,同样用腿反客为主,擎住付尘下身不动。 付尘的手只如从咽喉出掠过,立即收回到校尉脊柱之上。 “松手!”校尉令道。 付尘听言,懈力起身。 校尉站起,面色有被方才压制后的红印子,他心知只要青年手劲再下些狠力,真有当场毙命之果。 不知他是有意松懈还是果真差那一着的勇力,校尉面色沉了沉,但看这青年低头躬身的闷模样,道:“前些日子命你开始练的基本功都练了罢?” “练过了。” “没什么长进,”校尉直接道,“旁的不说,现在先开始站桩立定。今日整个下午都无事,我就在这儿盯着你动作。” “是。”付尘应道。 原本木讷的模样动起来便要脆利不少,两脚开步,含胸拔背,一瞬就仿佛进了入定之态。 他们站的这位置原本偏训练场的东隅,午后时分正是一天中热极之刻,校尉几步退后到凉荫处,留着青年站桩正照在日头下。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青年平视于前的目光悄悄转自向上,空中高悬的火球似有无穷的活力和光热,篷篷然自其毛孔蔓延至心中。 付尘胸中提起一口内息,悬在丹田中岿然不动。 日暮渐降,校尉抬眼瞟了下不再刺目的光线,悄悄向前靠近立在场中的人。 缓慢移动的黑色影子落在身后。 然后是起脚一记利落的横踹,直奔向青年后腰。 “嗯咳——” 付尘闷哼一声,身形随之一晃。 校尉自其后缓缓转至其面前,看着青年汗湿的脸颊,道:“让你在这儿站着,练的是内劲儿,不是让你讨巧歇着不动。如果你做得不到位,我干脆便让你再跟着我过几招,何必费一下午功夫在此……” “好啊。”付尘撑开湿黏在一起的眼睫,挑衅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 校尉不同他多言,上前朝青年腹部又来一脚。 只是这次付尘全身早做好防备,绷紧了上下肌肉,纹丝不动。 校尉抱臂在他面前,冷笑道:“以为你那些打架的功夫在对敌杀人时真有用处?小子,收好你那点儿傲气,人多了,你那些本事,不管用。” “人再多,都得是一个一、一个来的,”付尘反唇相讥,道,“谁都没有三头、头六臂,哪有□□在多、多处的道理。” “呵,”校尉笑了一声,朝他道,“小结巴,不装了?” 付尘不明他何意,没出声。 自校尉这边看来,青年颈项、胸前和大腿处汗透得厉害,深色武衣紧贴着身上瘦削的肌肉轮廓,眸中映着红紫色霞色火光,比初来这些日子里低调慢拖的模样张狂不少。包括方才过招时的分毫无差,都隐隐透着一股子难得的狠辣。 校尉只道:“既然有疾,就藏好藏结实了,省的哪天一不留神,露了马脚,正让人逮着……事儿还没办成,把自己搭进去了。” 付尘依旧沉默。 校尉接着道:“你刚刚说得也不对,人是没有三头六臂,可手中的武器就是可比拟三头六臂的东西,就看你如何运用。” “一柄正常人高低的长刀重器,你说,在战场上,一次性可以杀多少人?” 付尘垂眸道:“……三四个?” “更准确的说,”校尉道,“于内力深厚、力量足够的武人,一丈之内,围拢上来的人可以一次性被一齐抹了脖子。” “赤甲军中所传,连年征战汇计,军中上下以此拿下最高人头数量的煜王,”校尉抬手比了个手势,“是这个数。” 付尘抬眼,定定看着那手势,道:“七个?” “倒也未必说军中的人都比不过他,只是他身为主将,这种围攻而战的情景见的多些,”校尉道,“能有这个本事的人并不在少数,关键在于你出刀劈击的内力劲道如何,这是能够波及向外的,而不是如你所言,非要像寻常刽子手一般,将人脑袋直接穿过了刀柄才算死绝。” “所以你那两脚功夫,在这里尚且勉强够看,”校尉说,“可若是要干些别的事儿,你可走不远。” 付尘虽觉得他语气转变得怪怪的,但也心知他所说皆是实言,便道:“多谢校尉提、提点。” 校尉撇头看了眼愈发昏暗的天色,紫气遮笼橘红,是入夜的征兆。 于是转身对他说:“今日就先到这儿罢。” 付尘身形安然,只道:“明白了,我再练习几个、个时辰。” “今日不必再练了,”校尉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7页 付尘正当疑惑时,听见校尉回首又道:“对了,有个东西忘给你看了。” 校尉从胸中掏出一物,伸臂示于他面前。 付尘借着尚且未黑透的暮光,定睛一瞧,是一枚铜制的六边菱角令牌,边角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令牌中心凸出来一醒目篆字: 倪。 付尘一愣,抬首对上校尉似笑似嘲的表情,惊疑道:“你是……” “没错,”校尉应声,道,“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交待要我格外‘看护’你。” 付尘挪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向前走了一步,略一躬身道:“多谢季校尉了。” 以他所知,京畿辅军虽说习练松散,多有腐败。但名义上统管的京畿参领仍是枢密院直属委派的,而面前这位季展季校尉不过是前来领训的几个军官中的一个,竟也没察觉到会是倪从文那边插进来的人。难怪他一个谎称相府婢侍之子的人能如此顺利地进来,无多非议,只是这边既然已经有人,又何必让他也一同过来呢? “先跟我走。”季展道。 付尘随其领了马匹,自主街穿过,来至一处官府后门。 “刑部?” 季展解鞍下马,任一小厮领了马去,回头对他道:“没错,就是此处。” 季展向门口人亮了亮令牌,大步进入。 “你和苏让住一处,最近发现什么不寻常了吗?”季展朝一边道。 “他已经接连好、好几日晚上未回了,白日里我不在、在住处,听旁、旁人说也是未归,”付尘忖度着先前听说的言语,“好像是为他父、父亲的事。” 季展笑一声,道:“你等着看罢,他这两日肯定就要回去了。” 二人踱至刑部书衙之后,灰坚实壁砌成的一所长巷砖房,融进夜空的漆暗之中,黑黢黢的,独有两团篝火架起,支立在门两边,曈曈如鬼火。 刑部的牢狱自外部看便令人不寒而栗,也不知内里又关着多少妖魔怪兽。 季展话未说清,付尘也不多嘴过问。只瞧这地方是个血腥之处,就莫名一阵奇异的回想,难耐又心痒。 这牢狱内部昏暗不明,狱首显然是认识季展,几番交涉之后,燃着一盏灯笼将其二人领向深处。 两旁的犯人在暗牢中不知日夜,有的已然昏睡垂死,有的尚且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向壁墙边沿的一点缝隙。 “那两个都服帖了?”季展问道。 狱首无奈答:“那俩人的嘴确实是撬不开,明显是来前儿早有预料,一个不留神让他俩给吞了哑药了。” “能有勇气吞哑药,没勇气直接咬舌去死?”季展浑不在意,反而嗤笑道,“我该说他们是太怂呢?还是太有勇气非要尝尝在牢里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一旁狱首连连称是。 “有可能是密令他们的、的人刻意把他们推、推出来做替罪羊,所以给他们提前下、下了哑药。”付尘在一边突然道。 季展挑眉回头看了青年一眼,转又颔首道:“说得有理,这两个阉货八成就是给人做了死棋了。” 说话间来到了牢狱深尾处的一格刑房,狱首开了锁,领二人进去。 四处燃起了火烛,正照着刑架上挂着的两人,血肉已经干涸在皮肤上,原本的衣衫只剩下几块布料黏在身上,难以看出身份为谁。 狱首掂起墙角一大桶冷盐水,对着二人的头浇下。 惨兮兮的呜咽声低低嗞着声,刑架上的人扭动了头首脖颈,下半身一动未动。 季展打眼一扫,道:“上了刖刑?” “是,”狱首应道,“留着腿足也用不上,本来就是残废的东西……” 季展没理会他那边,从胸中掏出几张叠起的纸,吩咐道:“把他们右手砍了过来罢。” 狱首得令,就势要从一旁刑具架上取刀。 “哎,”季展拦道,侧头朝付尘递个眼色,“你去。” 这牢狱内阴湿难忍,腥臊腐臭各式气味儿刺激着青年的神经。 付尘不是没见过蛇兽熊虫互相餐食遗留的惨状,未必要比现在眼前所见之冲击缓和几分。但人同野兽全然不同,山中野狼尚且能嗅出他异于同类的气味,他又怎辨不出人血与兽血之异?可怜他困迹山野八年,人不见人,兽不同兽,合该已是个异类。 太阳穴突突作响。 “……他们是、是谁?”付尘忍下干呕的欲望,只知自己也无平白任人吩咐的道理。 “苏定南兴修水利贪贿吞私,经审校,已罢职贬向外省,”季展道,“这两个,是工部里参与的侍属。” 季展极有耐心地上前,将刑架上二人腰间仅有的些许衣料扒尽,眼光随即转来,看也不看那二人,只看着付尘,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你该知道了罢?” 付尘盯着血迹斑斑的人壳,裸身赤体的污浊,令人难以直视的丑陋。 季展凑近付尘耳边,悄悄道:“我听说你同阉人有家仇……这消息,应当没错罢?” “……没错,”付尘眼睛闪了闪,随即降成冰温的冷然,道,“我来。” 青年上前,夺过狱首手中的一把钢刀,两下利斩,刑架上已然奄奄一息的两人双眼一瞪,那两段小臂便被取了下去。 付尘面不改色,将两节断臂扔在季展面前的小架上。 第18页 季展就着血液浸湿,将手指印按在几张纸上。 付尘虽不知那纸上内容,也忖着必是供认罪状的文书,此一招供认不讳,总也能拉下其后的黑手。 “……大功告成,”季展冷笑一声,将纸张收起,又看着刑架上眼睛睁开的两人,忽地朝一边道,“杀过人吗?” “没有。”付尘如实答道。 “这两个,交给你了,”季展道,“你若是有心办好你的事,少不了一招夺人命的干事,先练练手?” 付尘视线转向那二人,对上那两双煽动着的眼睛,全身上下唯一律动的影光,戚戚楚楚地满溢告饶之意,只许一刀,两断其命。 青年不待多时,前驱几步,手中劲道聚集,一刀向其心脏,没入皮肉。 那种钝入的迟滞感引得他一愣,付尘转过眼,又欲将刀拔出。 身后季展强硬地按住他胳膊动作,讽道:“你是真不知心脏为何处,还是想要临死前再折磨他们一会儿?” 付尘睁眼细看,那刀随他出击一抖,果然扎偏了几寸。 “……没杀过。”付尘喉结未动,涩言道。 他不敢同上方头颅上的眼睛对视,又看了心脏那处位置。 心一横,将刀刃拔出,再相行刺一遍。 闭眼。 刹那,只觉有暖热液滴洒于面上,比曾经泼面的大雨冰冷许多。 季展手下生硬地一扯他臂膊,道:“那个!再来。” 待其僵硬结束,撂了刀后,付尘抑着胸腔间逐层递上的眩晕感,被季展揪到边角一处,闻听后者恶狠狠道:“小结巴,我可告诉你一声,我令你做事得的是上面的吩咐,旁的我都不管,你若是有仇有怨,就拿出几分胆识来,别挣扎到最后,连菜市口的贩肉屠夫都不如!” 说罢,猛地将其一推。 付尘踉跄撇于墙角,心思却也随之清明几分,他自知自己那些身份纠葛倪从文必不会告知于季展这样一个小小的训练军官。如此吩咐也大多是为磨炼行事之能,并无错处。 只是—— 隔亲政仇,无识瓜葛,真的能够任意断送其命且如此心安理得吗? 也许便是他错了,这个他久未皈依的人世,同他八年间相熟的兽野荒郊,其实并无半分差别。 并无半分差别。 “我知道了。”青年稍稍挺直了身脊,视线由刑架上不成人形的红块儿移至季展面上,瞳孔之中好似仍然残留着那些赤色。 季展被他这陡然而来的一瞬凶色骇住一瞬,随即转眼回至其他地方,还要说些什么。 正于此时,空静的牢狱中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显然还并非一人前来。 狱首也是一愣,出了栏监向过道迎去。 “呦!何大监,这么晚的时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狱首的声音自外传来,季展一听此话,便知他是奔着这边的,当即掩好了衣中纸张,朝付尘看了眼,立在监栏口。 “行了,别贫了,”一道尖细的嗓子响起,还带着笑嗔气,“我进来前儿可知道了,这么晚你们这儿可还藏着人呢,少跟我装蒜……” “您这是哪里话,哪有‘藏’的事儿……” 声音愈发靠近,季展垂首,等到余光瞥到那一抹绾红衣角,出声行礼道:“卑职见过大监。” 何利宝这声音随之止住了,细眼从他身量一瞟。一边随侍的小太监悄声凑在他耳畔提醒道:“这是京畿辅军的季展季校尉。” 只是这提醒声虽小,在这空寂的牢房中却如白日喧嚷一般,还带着回响,在场的活人几乎都可听得分明。 “哦——”何利宝尖细的嗓音一拐弯,料是狱首在旁听着都直冒虚汗,尴尬不已,“原来是校尉啊,这么晚了,在这儿有公务?还是私事儿?” “刑部为朝中衙署,自然是因为公事而来。” 季展眼中愤怒厌恶已然喷薄欲出,毫不相掩。何利宝恍若未见,径直擦过他身边,进了这处狱房。 他这等多年从宦的本事向来高妙得很,眼角上下一扫,这房中零散细物便尽入眼中,心中有了估量,最后自那刑架上脱落倒地的两团肉身转眼到季展身后那胸前、手上四处沾染血迹的青年身上。 何利宝不动声色笑道:“既然是公事,咱家就不过多问询了。” 纵然季展心中鄙夷不已,却仍在这时松了口气,若他真要过问,他也只能编出一些骗人骗己的蹩脚谎话,一听便知真假。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宦官暗中如何以惨无人道的毒方儿刑戮仇敌,面子上还总有本事叫那些远的疏的、亲的仇的心里头舒坦,看着还有些其乐融融之状。 “哎,这个小哥儿长得挺俊的,咱家从前应当没见过?”何利宝向前迈了两步,如同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停在付尘身边。 付尘未想到这太监突然注意到自己,此时只得按着季展方才一般,拱手俯身行一礼,道:“付尘为季校、校尉下属兵卫,月前适才、才入军。” 说话时,青年没忍住朝上看了眼,却没躲过那太监审视的眼神,赶忙坠下头。只在心中浮着那一瞬看到的一张女面,白嫩嫩的,乍一看猜不出年纪,估摸着当有三四十岁的光景。 “付尘……”何利宝低声重复了一遍,盯了他好一会儿,没略过他方才仰首直观的视线,又问道,“敢问付小哥儿这满手血的方才是在作甚?怎么,你们刑部狱牢现在审犯人还要别人来动手吗?” 第19页 狱首此时也不敢出声了,视线求助于对面那二人。 “小人身份本就微、微贱,刚刚只是帮助狱、狱首大哥给垂死挣扎的、的犯人搭手帮忙,沾上血、血迹。”付尘答道。 “原来如此啊,”何利宝了然,又挑眉问道,“那架上两个刑犯是谁呐,怎么到了这儿还不安分,要劳驾着这么多人伺候?” “卑职亲来,自是因为这两个人是京畿辅军中窃秘谋私的叛徒,”季展接道,“卑职依律刑审,就不劳大监费心了。” “好,”何利宝见他如此说,也不再搅和什么,道,“原本咱家也只是无事来此逛逛,既然不早了,咱家也就先回了。” 大半夜无事来刑部大牢逛逛? 这话居然都扯到明面儿上来了,在场诸位谁还能不知其中讽刺之意? “恭送大监。” 何利宝带着身后几个跟班走了。 甫一出门口,身边儿的小太监按捺不住,朝何利宝低声道:“需不需要奴才改日再找个机会探探那狱中死的二人的身份?” “不必再打探了,是真是假,咱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利宝冷笑道,“跟自己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咱家还没这点儿眼力?就是单割了一条腿儿在面前,咱家都知道那是阉了根儿的!”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不敢作声。 “到底是来晚一步,本想着晚上行事方便,才拖到这个时辰,”何利宝愤恨道,“没想到就差那么一会儿的时间。” “您刚刚如果直接挑明了说,不正好能和那两个过来下暗手的小兵对质,趁机也可揪出他们动手的罪状……”小太监道。 “没必要了,既然赶来,还会少个搪塞的借口?人都成那样儿了,”何利宝道,“该招的,该动手的都整完了,咱家还去做什么事后诸葛亮,上赶着让他们笑话吗?” 越说越气恼,何利宝陡然止步在门口轿前,一甩广袖,朝身边人恶狠狠地吩咐道:“明天一早儿就给我去工部找找咱们剩下的人,看看苏定南那儿究竟露了什么口风!还有,刚刚京畿辅军那两个小兵也给我查清楚了,尤其是那个脸儿嫩的,毛儿没长齐话不会说,打眼儿看还是个蛮子长相,从哪冒出来的东西刚得了口饭吃就敢跟咱家作对!趁早想法儿清理干净了。” “是,是,”小太监连连答应,搀着何利宝进了轿子,恭声道,“您消消气儿,一会儿还得去见总管他们呢,您别和这些小鱼小虾一般见识……” 何利宝冷哼一声,任凭小太监遮下轿帘。 牢内几人余惊犹在,狱首收拾着刑具。 “苏让那边儿……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罢?”季展对付尘道。 后者一愣,低首道:“……不知道。” “不知道?”季展心感好笑,咂嘴道,“……我都怀疑是不是我认错人了?你这等榆木脑瓜能给主子办事儿?” “他爹牵赃、赃通宦,和他有何、何干?”付尘皱眉。 季展答道:“这小子日日旷职归家,暗中勾连阉人,现在他爹的事儿结了,被贬入外城,独他一个还在帝京,依他那不安分的个性,定要就此事再生些是非来。工部早已换人更职,你以为他除了再去同他爹一般抱大腿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 付尘道:“但如果这样,想、想必阉人那处也、也会动手料理的,为何要我们这边将事做、做绝。” “凡是都等着别人先动手?”季展不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拿同样的招数对付你?” “这个是,”付尘停顿,右手指了指他胸口,接上,“是他的意、意思吗?” 季展放低了声音,朝他道:“相爷刚刚奉诏归朝,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哪有功夫顾得上这些小事儿,一句话,你来不了,就我上。本来当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没想到你这般无用!” “我去就是了。”付尘看了眼刑架前地上已经干巴的血尸,干巴巴道。 付尘出了牢狱,直接回了住处。 开锁进门后,屋内一片漆黑,床上一人闻声坐起,朝他道:“回来了?” “嗯,”付尘颔首,道,“睡了?” “可不是嘛,这都什么时辰了……”唐阑伸个懒腰,神色困倦,“我刚起了夜回来……哎哎,啧,你放下!那里边儿不是水,是酒!” 他眼看着青年进门后直奔着床头桌上的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吞饮起来,瞬间清醒了几分,连声阻拦,探身点起桌上所剩不多的灯烛,床头一点空间被温黄色暖光映亮些许。 “咳、咳,”付尘轻咳两声,躬身缓缓将碗放回桌上,喘了口气,哑声道,“……我以为是、是水呢……” “嚯,见底儿了,”唐阑朝那空荡碗底看了一眼,笑叹一声,揉了揉眼睛,边摇头道,“尝出是酒来还不赶快放下,真够虎的你,赶快到床上歇会儿去,怎么了今天……” 青年依旧维持着垂首搁碗的姿势不动,上方的烛光将青年垂下的乌睫拉得极长,随着呼喘翕动着两翼。 原本其光下衬显的些许温雅丰秀之态被这不寻常的动静搅乱了宁和。 “你这是……怎么了?” 唐阑正疑惑时,又见青年深重的呼吸声一窒,然后踉跄起身,快步闯出了屋门。 他连忙披衣出去,正看到青年俯靠在院中树下的背影,一阵阵的呕吐声由其传来。 第20页 唐阑近前捋了捋他的背,一边叹道:“酒哪儿有当水喝的,你看看这,唉。” 胃部传来挣绞难忍的痉挛,付尘又禁不住干呕几回,喘着粗气,就着疼痛清了清神思,回转几分:“不…不再这么喝了……” 这夜无月,只有黑得泛深紫的一片天空,其下的繁枝乌树。 唐阑见他吐的差不多了,就半支着他的身子回屋。 付尘进门时撑眼看了下空空无人的邻床,无力道:“苏让……苏让还没、没回来吗?” 好像猛然间被提醒到什么,唐阑抓住付尘胳臂的手掌一紧。 付尘听到耳边人低声道: “苏让他……死了。” 月移中天,阁内与外界不相和的丝竹乐饮,畅乐为欢。 “今天怎地到的如此齐整,”何利宝被恭迎进门,瞅着一屋子的人满满当当地挤了外间一屋室,唯独屏风后人少些,而他所要寻的两人正位于主座,也无多礼数,他上前,熟练地提了桌上酒盏便道,“二位哥哥在上,这一杯,就当是赔我迟来之罪。” 说罢,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行了,”主座二人一正一偏,偏首那太监着杏色袍裙,此时笑道,“惯知你脾性,本来也没为着等你。” 姜华在上座,道:“无妨,来的不算晚,本也是我和清儿今夜无事,来的早些。” 何利宝细长眼睛一弯,狐狸似的闪着亮光,道:“您都玩儿着您的最好,我来前儿有些事情耽搁住了,知道大伙儿都有这提前来的习性,算弟弟我每次先来罚杯问盏,就当是给敬酒了。” “还以为你贪睡,这会儿都入梦了呢。”庄德清道。 “这是哪里话,总管这几日难得相邀,如何会不来,”何利宝落座,道,“只是为何不挑个白日热闹的时辰,非选在这深更半夜的。” “哎,这里头自然也有典,”庄德清笑了笑,道,“殊不知‘月黑风高夜’……后面是什么来着?” 杀人放火天? 何利宝眼珠子一转溜,没猜出他这意思,只笑道:“哥哥你可别吓我,这大半夜的,我胆儿可小着呢。” “宝儿,别听他瞎说,”姜华笑斥,道,“庄大监这张嘴,一向没个把门儿知趣儿的,净会乱说。” “是是是,总管说得对,我刚才又胡说了,”说着装模作样地搧了自己一巴掌,庄德清又道,“现在这白天里净是些挑刺儿眼馋的人,看着都心烦,还是晚上参宴,一口气儿能玩个痛快。” 手下布菜的小太监见何利宝也入座,一连串地又唤上来几道珍馐美馔,满满当当地挤了一菜桌。 屋里头都是自己人,说话也没的顾忌。 “何大监,”这一声唤,令何利宝抬头,正色看向对面的庄德清,听他道,“这两日手下没奉上些稀罕玩意儿?” 何利宝眼皮一跳,由庄德清看向姜华,又道:“嗯?现在这倪从文拢权上任,正是风头紧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敢顶风作案的人呐。” 庄德清同姜华对视一眼,后者缓缓道:“煜王得胜归京,年内平定了黔南八郡的蛮人侵乱。按其闭户前的最后一折表奏,那位殿下原话可是说郡中潜藏着不少已经投靠蛮人的官员,除却已经按叛国罪问斩的那些充罪小官……陛下的意思是,八郡内自太守到下属县丞全部按怠职罪蠲职处理。” “咱家这边儿上下可有二十多人前后陆续过来通融。宝儿,我怎么不信你那头儿没有风声呢?” 姜华身为内侍省统局总管太监在御前掌权多年,前朝后闱尽有其权限爪牙,平日好言时无差,可若生起怒来,即便不用高声喊叫,就自有自的一股骇人威严。 何利宝大惊,道:“总管冤枉啊,这些天您嘱托我在内侍省守过,我可什么事儿都不敢妄动,不知晓陛下有这等打算啊。” 他低首道:“我记着,前些日子确实有永昌郡、太和郡的人过来送金银,只是我权当是平时孝敬所用,他们也细说是有这样的关窍在,这……” “你别着急,我只是问问,”姜华敛了神情,淡声道,“这件事是陛下直接传到中书门下那边儿的,倪从文给压下了消息,想直接先斩为快呢,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何利宝松了口气,神色复杂,尚在消化这消息,不解道:“陛下这次……不过,黔南八郡那些人隔着这么远,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这种好时机,你以为尚书省那帮人就不想捞一笔?”庄德清提醒道。 何利宝一时塞言,却有些胆战。 “哎呦……”他尖着嗓子故意叫唤道,“总管哎,您可是我亲爷爷呀……” 姜华笑睨他一眼,朝一边道:“听见了吗?小瑞子?” “奴才听到了。”随侍在旁的张瑞立即应和道。 “……这儿可来跟你抢饭碗儿的,”姜华摇首笑道,“你又添了个弟兄啊,呵。” “总管您一句话的事,让我是谁我是谁,”何利宝立即道,“您可别什么时候因为我一时失言糊涂,办错了事,就弃了弟弟我不管……” “宝儿,你就是我内侍省出来的人,我若能管,必定是要尽了全力来的,”姜华道,“除非你真做了什么混账事儿,我也管不上的,到那时我想帮都没有法子。” “那可不敢……”何利宝喏喏应道。 第21页 庄德清平日少见他这等畏惧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何利宝随即在对面瞪了他一眼,密云一般的氛围却是一下子被打散了些许。 屋内的管弦声回拢。 姜华张口接了一旁小太监递来嘴边的干果,嚼咽后,缓缓道:“这倒让我替煜王怜叹一句,半条命都搭在军里,还没看到那夺下的郡城中多少藏污之处。” “难道陛下是因为这次煜王行战重伤一事心感愧疚,这才发了大怒?”何利宝疑道。 “当然不是,”姜华斩钉截铁道,“煜王负伤闭户,陛下虽任由着他,可除了寻常的论功行赏,可没有什么别的表示,陛下不喜煜王又不是一日两日……况且你以为陛下是在煜王回来之后才突生的这些想法?” “依咱家看,谢芝死后,陛下已开始存了悔过心思。倪从文嗅觉敏利,趁机上书丁忧,也就是瞅准了这点儿苗头,加之贵妃在陛下枕边参言几句,可不就从咱家这边儿掏了权过去?但凡少了一步,倪从文又哪里得的了他那老师都没受起的眷顾。” 何利宝道:“但陛下若是真的听取了谢芝生前那些谏言,总管您也不会坐得稳大权啊。” “谢芝从前当过帝师,又是两朝的老臣,底下不少学生在朝任官,就是看着人情的薄面,陛下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他又算个难得的骨鲠廉臣呢,”姜华平心而叹,道,“陛下也是人,死人同活人相比,自然是死人在人心中更加可亲。况且,你以为你们底下平日做的那些腌臜事儿,陛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一件两件是旁人构陷,五件八件的,还指望着谁能替你们兜着?此番,也是给我等一个警告罢了。” 庄德清同何利宝对视一眼,都低首不言。 姜华瞟了他二人神色,也极为少见地冷颜不说话。 回回牵扯到此事,便总要冷场。 姜华身边的随侍太监张瑞见惯了这等场面,眼瞧着桌上菜饮半天未动,三位掌权大监都无出声之意,便率先说道:“这边这道新上的糟蒸鲥鱼是小厨房挑的新鲜活鱼现杀现做的,趁这时候味道正好,诸位大人不妨先尝尝滋味儿……何大监?” 何利宝会意道:“正是,先给总管挑些来尝尝。” 这边开始忙活着,他又改言道:“总管您方才说谢芝清廉守正,可他的学生也并非同他一样,倪从文撇下不谈,原来的御史中丞韩怀瑾,将要升任之前不照样也要提前给您这里通送了关系才敢接下动作吗?而今没了您的首肯,谁又敢轻易妄动?” “这可都不一样,”姜华听懂他话中隐含之意,警示道,“韩怀瑾平素尚且还沾着谢芝的名头,行事也无大错,只是谢芝一死他又失了靠山,不得已下才要讨好咱家这里,倘若倪从文早出任几月,你以为他还会顾及着咱家这边?只是看他知趣儿,才不同他一般见识,他想接谢芝的班就随他去,来日若跟咱家生了什么幺蛾子,照治不误。他老师那么大的名头在面前咱家都还不怕,现在他上来,又敢乱上几分。” “黔南八郡的那些人,正站在陛下眼前的风口上,只要咱家这边有动作,就立即有人能索了证据呈到上面,证据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沾上了,呵……” “这要说也是,我看那给的单子上除了银子还是银子,不知是打发谁呢……论说也不差那些钱,总管说得对,”何利宝道,“如果因为些银钱折了才真是亏心呢。” 何利宝就着玉酿淡啐了一口,道:“弟弟我只是为您不服气,怎该就这么任由他们作势,主动割肉给他们呢?明明枢密院那里也没见动作,大家都是一路子的人,就轮着您带着内侍省先来做这个表率?” “宝儿,别不服气,”姜华笑不达目,道,“就冲着这次黔南的蛮军被击退剿杀,贾允、金铎之流就是有了底气在朝中。” “断腿的也不是他!”何利宝气不过来,愈发口无遮拦,“贾允那老东西有个屁的本事!” “何大监。”庄德清低声警告。 “我说错了?”何利宝气极,连带着今日在刑部遗留的闷怨此时也一并迸发,“若不是仗着陛下——” 姜华指上翡翠霍然朝桌面一击,清脆声音令在场人以为那玉石几欲碎裂。 “屋里的人先退了。”姜华凝声道。 屏风内外的一众人战战兢兢离室,丝竹弦乐一停,月夜的静寂一下子从窗户外的万里长空挤进屋内。 “咱家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又是仗着谁的?嗯?仗着咱家吗?”姜华含着怒火,道,“心里边儿这点数都没有、这几十年都是喂了狗吗?” “奴才失言了。”何利宝慌忙醒觉,跪地行礼道。 “这下子不必陛下亲令,咱家现在就命你再回家闭门反思三月,你在内侍省的事务,就先让庄德清替你揽着。” “……是。” 第6章 第六回 第六回 浴皇恩煊王入东宫,近佞幸京卫出校场 又是一年春来处,草木蔓生,欣欣向荣。 校场之上,正是一年内京畿军众比武盛事,兵营中将士们喝声四起,只见练武场台正中有二人面对而立,一人茶色武服,剑尖顿地,背脊微隆,另一人鸦青衣袍,执刀而立。 青衣笑道:“子阶,今日尽管放马过来!” 话音一落,青衣先动,刀法端正,直劈前人。茶色人影扭腕回挡,转瞬以更加迅疾的剑法挥过来,看似无有章法,却胜在敏捷周到,使来人无从攻击,青衣连连刺空。 第22页 付尘见时机一到,转守为攻,剑影翻飞,场下兵士连连叫好。 唐阑挥刀自卫,影影绰绰之间,一双野狼般狠厉冰冷的目光在剑影中携剑气而近,他蓦地失神,也在此一瞬,被刀影钻了空子。 “嘶!” 付尘连忙抽手,看到唐阑虎口处一道鲜红,几滴血液溅落。 付尘回过神,忙扔下剑,惭愧道:“怎么了?……抱歉,我刚才没收住剑。” “没关系,”唐阑满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是什么大伤,刀枪无眼,比武场上流血也实在正常。” 付尘执意拉着他下场,担忧道:“我带你去擦药。” 唐阑笑嘻嘻的,不以为意,跟着他走出人群。 “我觉得你最近的剑法又有长进了,可太厉害了。”唐阑边走边叹。 “你也不差呀,在军中也是用刀将士里边的佼佼者,只是总怠于训练,”付尘温声叮嘱道,“若是再勤恳些,也是数一数二的刀法。” “哎,子阶,”唐阑把胳膊搭在付尘肩上,心有余悸道,“你刚才出剑时那个眼神怎么那么凶?跟平日里太不一样了,吓得我一愣。” “啊?”付尘讪讪一笑,“是吗?呵呵,还好吧……” “别怪我矫情,你刚才那一时的眼神真的就像我之前打猎时看到的那些狼兽一样,我差点儿以为你要对我下死手……”唐阑一阵感慨,掀帘走入帐中。 付尘帮他把血迹擦干,拿出常用的跌打药膏给他敷上。 “好了,”唐阑看了看已经止血的伤口,问道,“那边还在进行比试,你要过去围观吗?” 付尘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刚才有些累,想歇歇。” “那好吧,我先走了。”唐阑起身步出营帐。 “唐阑,”付尘追出来,看到唐阑扭头,又眼含愧疚,低头笑了笑,露出几分羞赧,“刚才比试时没收住剑,实在对不起……” 唐阑回头摆摆手,示意不用放在心上。扭过身去又心生复杂,刚刚那一瞬的错觉真的发生在这个一贯温和乃至有些唯唯诺诺的青年身上吗?他情不自禁地又回首看了眼,只见那人站在帐前,仍是弯曲颓然的背脊,一副温顺模样。青年的目光正随着他离去,却是黯然恍惚的,完全没有一点他刚刚感到的压迫力。 付尘看着唐阑没进远方的人潮,便转身绕帐离去。 “付尘!刚刚你的剑法好生厉害啊!改日有空儿教教我罢!”迎面一个年轻的武服士兵走过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 付尘温和笑道:“好啊,一定一定!” 说罢与其错身而过,错身的瞬间笑意化为了平静。 青年没有按照刚才说给唐阑的话回营休息,瞥了瞥四处人迹,迅速窜入到旁边岐山脚下狩猎的围场深处。 草木深深,只见一暗色轻鸿般掠过,剩下地上深浅交错的光影。 青年来至一块半人高的大理石前,在后面杂草丛生的地方摸索一阵,翻出了几个布袋,沉沉的袋中是他先前随地挖的泥土和碎石。 他熟练地将几个布袋分别绑在腿间、腰腹和肩臂上,霎时再度拔剑而起,人影闪动。 若说刚才在练武场上是翩翩游龙,轻快矫捷,那现在则是剑劈繁星、迅如闪电,剑气呼啸之处,枝叶尽散。 日光下沉,映在薄薄的剑刃上,光点闪烁,搅碎了颜色。 疾风骤停,付尘剑插入地,屈膝半跪,栗色衣袂缓缓降到地上。 他轻轻平复着喘息声,喉结微动。 付尘抬首,正午时分,烈日肆虐,他就这样直直地看向那轮赤日,目不转睛。 片刻后,付尘轻轻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目光所及,依旧一片圆日,但边界已然泛起模糊白环,黯淡无光……他紧紧攥住剑柄,汗湿的纤素手背上一排青筋曝露。 龙栖山坐落于帝京北部郊野,毗邻金河中游,水色荡漾,青峰兀起,高耸入云,歆享一片天地自然灵气,故为燕国皇陵安置之所,亦是年年皇家祭祖祭天之处。 黎明时分,山中雾气未褪,从山底延至山峰,一条乌黢黢的黑线长长地沿山路而排。 此时,峰顶皇庙前立一男子,轻甲着身,对玉阶旁站立的守卫们喝道:“今日巳时为历年皇庭的祭祖仪式,而今又适逢煊王殿下受封太子,告谓列宗。皇室宗亲、近臣贵胄都将前来,值此盛事之景,正当吾等京畿辅军出力之时,所受仪程,不得有误!” 下方守卫们手执佩剑,不动如山。 “咚——” 巳时的钟声响起,天子仪仗从山下缓步上行。 正值早春时节,天空飘起纤细雨丝,润泽大地,更为这仪式增添了许多自然仙色。 燕国皇帝为首,龙袍垂地,冕旒轻摇。 付尘在玉阶旁默立,头一回见这阵仗的他到底忍不住向帝王仪仗那里望去,冲击而来的庄严肃穆之感令他觉得遥远而陌生。 紧随天子之后的便是今日册封太子的煊王,仪容不清,只觉得身量略比帝王瘦削,杏黄色龙纹服饰与冕上东珠相得益彰,令人顿感天家威仪,不可逼视。 中间的汉白玉阶上尽是公卿贵爵,蟒袍玉带,环佩叮当。 付尘注视着远方的仪仗队渐趋逼近,凝神望去,众人面目愈发清晰可见。 若说凡尘中事有前因,命造先定,那么人同人之间的缘起遇合不过只肖一眼便可循定。 第23页 熙攘人流之中,他第一眼看清面容的,并非帝王储君,不是嫔妃佳丽,亦非身处于群臣首位的恩主倪从文,而是头首人群中那唯一独坐在金属轮椅上的身影,明明细观是在人群前端凹进一块的短处,却独独占据了一个突兀的视角,就这样直白地落入付尘眸色正中。 轮椅上那男人身着玄黑赤金衮边王服,玉冠束发,冠冕下垂两根暗红细绦,缠系于胸前处又悬一白玉覆上,与玄衣相得益彰。那人端容整肃,即便坐于椅上依旧能看出其身型高大,有若蛰伏猛虎,盘踞王座。 明明是需要仰首视人的卑位,偏偏又凝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待他愈来愈近,薄薄烟雨中,付尘看清了他的脸颊眉眼,眉骨高耸,眼窝深陷,狭长双目深邃静谧,不为燕人之容,颇有几分夷狄样貌。常年戍边于外,却不见他心以为的黝壮之态,而那苍白唇色又增添几许病气,目不斜视,从容淡静。 付尘在军中听闻煜王自及冠后升任赤甲主帅,每逢亲军作战,必要以面具覆容。只因这一副蛮人面相在宫中不讨皇帝喜爱,在战中又逢敌将嘲讽,天生的一张面皮竟成了两边难容的罪咎,不知这人心中又作何想念。 他见仪仗匆匆而过,男人身形随之模糊在春雨中,不由略感遗憾。那双幽深而简淡的眼睛,若是注视着人时该是何等情状? 山顶两旁百年翠柏如密云布天,中心四方铜鼎矗立,朱红宗祠正门大开,门槛颇高,上悬一赤金大匾,写道是:辉映子孙。 皇帝敬授香火,望向祖先庙宇,又向一旁的紫袍太监示意开始。 姜华展开黄色布轴,放声念道: “先祖开混沌之初,秉天遗命,恤万民,抚四方,以致五谷丰登,六畜蕃盛。自朕受命以来,延先王之遗训,安四海之百姓,为力是奉,为德是行……” “今宗政氏子羕,仰赖天授。恭敏懿德,端孝敬嘉,加封储君,入主东宫。” “告慰我祖,敬献心香。刻石再拜,以颂以祷,大礼告成,伏维尚飨!” 众人随皇帝叩拜,袅袅青烟从炉鼎中溢散到空气里。 付尘抬首时遥遥所见,一片俯身之中,还是那人茕然而坐,在众人映衬下由适才卑位顿升高处。看来这所谓高低,也只不过一时限而已。 思量罢,他向后搜索着朝臣队伍里身着华服的宦官,观察许久,发觉除了皇帝身边念诵祭文的紫袍太监之外,便只有一个赭色身影在人群中,站在偏靠前的位置,明显官阶不低。 那人就是贾允吗? 头戴黑纱冠冕,显然是个太监打扮。一众的长身官员里只有那身形显得矮胖短小,偏偏还在前列。只是距离太远,一时看不清面貌。 盯着那个侧边剪影,付尘心中陡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儿,呼吸都开始异常急促了起来,然思及场合和旁人的忠告,只得强行压下,闭眼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平复几分。方一转开目光,正巧撞上倪从文起身时轻扫过来的目光。 远隔着距离,付尘和他的视线一碰而过,不作停留。 祭礼毕,已是夕阳倾立,众人随来路下山回城。 皇帝依旧在前方,众臣和宫廷妃嫔分道而回。 “殿下。” 一武袍官员走到宗政羲身边,对他恭敬拱手道:“下官有事邀殿下于山脚一叙。” 宗政羲看到贾允神色,猜量出他要说什么,人众中不便多言,只略一点头:“好。” 接着他转椅行在前,贾允恭敬跟在后。 山路蜿蜒难行,男人转动轮椅的双手却是平稳有力,不缓不急。 渐至密林深处,已无人迹。贾允跟随着,停步在一片干净空地上。 “想说什么?”宗政羲低眼道。 “殿下,”贾允正色道,“殿下可还记得,多年前你新掌军权统训赤甲军,我问你为何参军时你的回答。” “我知道你的意思。”宗政羲不答反道。 “请殿下回答我的问题。”贾允褪了方才的恭谨,多了些许严厉意味。 宗政羲轻笑,却目透冰冷,低沉道:“外击贼寇,内守燕康。” 贾允扭头,道:“自一年前于黔南大挫南蛮后,蛮兵退守连谷关,休养生息。但夷患未扫,终究是隐忧难消。赤甲军亲卫乃殿下所训精锐,这一年来的屈营蛰伏,已让部分将士旁生他虑。” 他眼中泛起忧色:“此时正是养兵壮军的大好时机,战事方捷,整改军力一事交由枢密院再议,批报得允志在必得。殿下切不可于此时消沉自守,泯失大业。” “赤甲军将士选拔时有意遴选武艺出众之人,然武才与武德向来难两全,即便军中武才卓越者甚多,我却无从认定他们心中真实想法,”宗政羲道,“有时邪念旁生,才是误了赤甲整军的根基。” 贾允不语。 枝头上的飞鸟掠起,一阵风来,刮走了郊野中的喧声,愈发静默。 “这也是无奈之事,”贾允摇首,道,“安能得无染素绢、至清活水……” 宗政羲闭目,眼帘遮起光晕: “……我自幼远离朝权,却曾忘记了有人在即有人心倾轧、利益纷争,既然无从窥探表象下的真实想法,何不释然而行,凭势时动。” 略一停顿,男人敛起了面目上的表情,勾唇冷笑:“我虽无意陷身权力漩涡,然我不就山,山来就我。母亲生前良善,却未得善终。这就是所谓天命吗?呵。” 第24页 方才祭典之上命宿钟声犹于耳闻。 天子。天主。天君。 男人难得流露出真实情绪,贾允神色复杂,插言叹道:“看来殿下依旧难以释怀灵芙夫人之事。” 宗政羲眸染厉色,不欲再言,只嘲道:“赤甲军为燕朝开国皇帝所建,始祖武将出身,平定北方诸夷,合并四部,众人只道他威名赫赫,定下不世功勋,却忽略其骄纵轻敌,以致存留后患。南蛮当时不过弹丸之地,缩居南方,纳贡投降,始祖便溺于所成,骄傲自溢,倘若当时便乘胜追击,统一中陆,如今也不会任凭南蛮肆虐,扰我边境。” 贾允摇摇头:“南蛮氏族巫术盛行,阴险狡诈,其主苻璇又是行事放肆,贪婪心强,自不比我燕陆君子,襟怀坦荡。” “可惜我朝承平日久,崇文抑武之风盛行,乃至赤甲七万铁骑,精锐不过八千,将帅之才,少之又少。先皇将募兵制易为了府兵制,更是降低了整体军队的凝聚力和积极性。你我先前极力排众议进言,才将赤甲亲卫八千从原本的翊卫中择出,保其仍沿用募兵制,只是效果如何,总是不比从前。” “权贵享乐,百姓稚愚。总是等到民生凋敝之时才有人知晓军事之要。”宗政羲道。 贾允言:“枢密院就军费财政支出一事已是尽心,我同金铎交涉已久,知他是竭尽了全力。陛下也饱受群臣施压,这强军大业还是要慢慢来。” 宗政羲冷面不言。 “殿下,回来罢。” 对面人依旧无语。 贾允接着道:“自南蛮偃旗息鼓这一年来,殿下闭门未出也难免令不少跟从的将士灰心,近日京畿禁军、辅军处比武择选武才,各地翊卫军中也听说有不少好苗子,金铎那儿也着人留意着些新人。殿下……也该适时回军了。” “你知我不是意志颓丧之人。” 男人声音低醇,却有危险的火花呲开。 贾允似听出了话中深意,看向这个他看着成长、却愈发难以捉摸的男人,只得言:“战事兴废,百姓何辜?咱们常年打仗可不是为了一直劳民伤财地开战,你……总要好自为之。” 话不投机,贾允欲转身先行。 “慢着。”男人低言。 贾允回身,看到宗政羲凝望向西边的树丛,定睛不动。 空气中传来远处的鸟鸣阵阵,伴着隐隐的溪水叮咚。 习武之人五感精绝,耳力自也比平常人敏锐许多。 贾允面露异色,悄悄踱步深入西边丛中,细观片刻,回头朝宗政羲略一颔首,宗政羲拨转轮椅向前。 树丛背面临一崖坡,坡下为山泉下游,流水潺潺。 可惜流水声中,伴着些许急促不协调的叶落声响,飒飒而动。 就在这坡下石处,一黑影身形翩飞,剑光于无形中凛闪,隐约能看到腰腹和肩臂上绑缚着灰色的布袋向下沉引。乌发随落叶浮空,手中剑势迅疾。 “是今日京畿辅军之人。”宗政羲语气淡淡。 “看衣饰确乎如此,”贾允点头答道,心下倒是诧异,未曾想到男人竟能留意这些细节,转神看向下方舞剑之人,言,“年纪轻轻这身法倒是不错,剑法如此之快亦属罕见。身缠负重,看来还是个肯吃苦的。” 他观察着下方青年的招式,不由得武念拨动,暗自点头。 “不如叫来问问,”贾允神情赞许,提起几分内力向下传声道,“你是何人?” 付尘正醉于剑势,猛然听得耳边传来浑厚人声问询,心下大骇,连忙收剑四顾,正看到上方树坡林木之下,有一人端坐轮椅之上,淡漠目光垂来。 付尘一惊,扔下剑,将身上绑勒的布包解下,向前走近,当即于坡下懦懦而跪,浑身打颤:“见过煜王殿下,小人…小人不知殿下在此,惊扰尊驾,望殿下恕罪。” 坡下青年跪于地上,深深俯首,只得看见衣衫下方隆起的脊骨,随着身体的抖动而上下起伏。 宗政羲看到他肩上散披的乌发尾端蜷起,是南蛮人特有的形貌体征。 见宗政羲不言,贾允接话道:“你是京畿辅军之人?” “是,”青年声音微薄,尾音颤抖,全然不见刚才的剑飞凌厉之相。 “是何名姓?” “付、付尘。” 贾允见他唯诺之色,眉心微蹙,说道:“无怪你惊扰之罪,方才见你剑法出众才邀来问询,尽可前去练习,为我燕国效力便是。” “明白,小人告辞。”青年如闻大赦,仓皇向他处隐去。 贾允转身对宗政羲叹道:“本以为是个血性男儿,看上去却像个沉不住气的……难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宗政羲不以为意,开口道:“懦弱总比歹毒乡愿之流多一分良知。” “说的是,”贾允颔首,随即失笑道,“也怪我死板了,整日在军中盯着廖辉手下带的一群骑兵蛮横,差点儿把练武者都视作那一般粗莽汉子了。确实啊,人的秉性气质天定,同后生所行事务无干。” “将者,有才无德是大忌,的确也需要忠厚淳朴之人可堪其任。能吃苦,少说是个踏实的人,以后倒可留意着,说不定真有大才。” 宗政羲一向不吝于泼凉水,道:“他剑法虽快,内力却薄弱轻浮,不是身有痼疾,便是刚刚刻意隐瞒窃听之状,故意为之。” 第25页 贾允摇头苦叹:“……殿下多虑。” 付尘原本照日常练武时分苦修剑法,却不想偶遇煜王,面上惴惴不安,连忙逃入校场军营,忽见校场栅门边一片喧哗之色。 “子阶!” 正惊疑发生何事时,一句熟悉的惊呼,付尘扭头,人群中挤出一个熟悉的青衣人影,正是唐阑。 付尘见他气喘吁吁地朝他奔来,抬眼望向他,笑问:“怎么了?” “你去看了门口的布告了吗?” “还没有,”付尘道,“出什么事儿了?” “过了过了!”唐阑眼含激动之色,“刚刚送来了这个月比试的结果,前二十名可转入煜王麾下的八千赤甲军亲卫!你可是三千京畿军中的第一!太厉害了你!” 唐阑拉着他远离那边聚集的人众,但有些识得他们二人的兵卫,隔着小半校场的距离朝其递来些神情不一的眼色。 付尘沉默,垂眼避开了旁人的目光。 一旁的唐阑继续聒噪不停。 “我这次名次是十九,算是刚刚过线,有惊无险,不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看来前几日输在你这个第一手里也不亏啊!实力比不过你,这运气可真是少有人可及啊,哈哈!”唐阑尚在兴奋之中,见付尘望来的目光仍是一片怔愣,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啧,高兴傻了?呵。” “嗯?”付尘回过神来,尴尬笑道,“我在想煜王…煜王当初传言身患腿疾,这一年都未曾涉足军中,只怕也无机参与殿下亲训……” “那又如何,”唐阑浑不在意,手臂往付尘肩上随意一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这以后就算殿下不能亲自来,赤甲亲卫军中诸路将帅皆是同煜王一同历经多年边战的,贾提督也能亲自督管,还怕没有进阶之路?呵,太好了。” 付尘略微撇头,神色一冷,长长的眼睫垂下,凶光闪过。 贾,允。 深夜,夜色如墨。 有人影闪过京畿营房中,惊起一阵飞鸟移动,听得噗嗤噗嗤的煽动声响。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一年,冰皮始解,春雨连绵,帝行封禅大典于龙栖山,册二子羕为储君。 第7章 第七回 第七回 唐阑逾墙捎带糖葫芦,付尘顶罪冒骑御赐马 枢密院内,主门外宦侍林立。 栗小山将一摞文书递至桌边,道:“大人,这是京畿军近期武试的排位名单,按您的吩咐,这里摘了入围的前二十名,还有各地奉上的地方翊卫遴选而来的精兵两千,都是补足去年在黔南折的赤甲兵士。” “嗯,”桌后的人点头拿起,撩了下赭色衣袖,一边查阅,一边缓声言道,“自从祸乱平息后,朝中对军事开支的反对声音也就逐渐挑到明面上了,好不容易逮到这一年的休养生息,才好趁这个机会往赤甲亲卫里遴选些新人。” “这打胜仗的是咱们,怎么还能任由他们参言?”栗小山不忿道。 “那些狗屁不懂的人只把打胜仗当作军队的义务,”金铎看着他,道,“胜了,理所应当,败了,更有理所应当的理由压榨我们这里的辎重开支。所以这仗一打完,他们先计算的是这战中耗费了多少钱粮,破坏了黔南八郡中多少百姓的生计,哪有功夫探究我们军中还需要给予将士多少补贴。” 栗小山道:“奴才看何利宝、庄德清那边儿这么长时间都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连姜华一个内侍省的首领总管近来也在暗处收敛不少,想来这也到了该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都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功夫罢了,他们是没什么动作,可朝中那么些个阉党官员,该做什么,不还有他们操纵着?整个大燕轻武的环境都在这儿摆着呢,由得是谁,你不知晓?也别把姜老贼说得那么安分,”金铎冷声道,“磨墨。” 他检视着一行名单,栗小山在一旁边提起墨棒,边念叨着:“提督怎么不多挑些人过去,这二十个人加到军里头,能有多少用处?” “你当提督糊涂?”金铎摇摇头,脸上的肉横飞,道:“京畿里那群兵到底多是京城官宦安插进去的人,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人,平时充充场面还行,绣花枕头,几个能吃的了边关打仗的苦?二十个人也就是从那些真的有几分本事的帝京当地兵中选一些,这个数目,足够了。” 栗小山恍然,金铎又扫了一遍名单,问道:“这些人的身世背景都打听清楚了吗?” 栗小山趋近几步,指对着那单子,道:“大部分还是京中落户人家的子弟,有一些是原本家世贫寒充军的,比如下边儿这个叫唐阑的,报的是外地人,家无亲眷,凭着武力的本事报选进了京畿军,还有就是上面这个付尘……奴才有些印象,是去年刚入军的,查他当时报名的背景是父母双亡,流浪在京的孤儿,被一家大户下的女婢收留了……后来又细查,那个收留他的婢子是相府中人。” 金铎又看了看名录上栗小山手指之处:“付尘?不就是这个比试的魁首嘛,那如此看,他十有八九便是倪相插进来的人。” “这个……”栗小山迟疑,“要不要咱们想办法换下来?” “哎,”金铎笑,“倒也不用这么警惕,提醒一句就罢了,目的还是为了挑选良才,谢大人故去许久,倪相也不是揪着咱们不放的人,边关不安宁,他在京内也坐不住。退一步说,这个付尘刚刚入军,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军中,能掀起什么风浪?回头来提醒提督一句也就是了。” 第26页 栗小山蹙眉,显然仍在忧心。 “你担心什么,倪相就算真对我们军中有什么想法,也是顾全大局的人,”金铎说,“正好赶上今日下午枢密院无事,咱们正好也去京外校场一趟。” 栗小山点头应允。 付尘搭弓,瞄准远处的靶心,指节用力,左眼微眯,目光专注纯粹,面无表情,长长的睫遮下一片光影。 “嘿!” 正待发射时,便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听声便认出是谁,微微勾起笑意。 刚一扭头,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猛地袭面而来,糖腻的甜香晕散,付尘转头了然笑道:“唐阑,你又在集训的时候翻墙溜营到去了?” 唐阑把糖葫芦递到他手中,还是那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抱臂在一旁,道:“反正后天就转到东郊的赤甲军营那边了,这时候季展总领他们也管不了咱们。” “多谢,”付尘拿着这串糖葫芦,暖意溢于面上,他拿帕子包好,小心翼翼地搁在一边。抬头望见唐阑满头的汗,估计着又是卡着时辰溜跑回来的,便从怀中拿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擦汗。” “真体贴,”唐阑顺口道,而后摇头感叹,边擦边抱怨,“这还不到夏日,怎么就这么大的太阳……溜出营一趟,简直如洗了个澡一般,说起来,我这训练量可也不比你低。” 付尘顺口接道:“午后这一会儿温度高,热了先去一边歇歇。” 唐阑看见了他放在一边的弓箭,又看了看午后这会儿人迹寥寥的训练场,抬首遮了把太阳,道:“都这个时候了,大家都去午休了,子阶啊,你也该歇歇了,磨刀不费砍柴工,不必非要赶在这时候……” “没事儿,”付尘露出些羞涩笑意,转而答道,“你这个时候不也没午休吗?趁训练场上这会儿无人,也该逮着这机会多练练。” “呵,”唐阑无力反驳,又向场边望了一眼,道,“行了,这一个人练着静态标靶没意思,咱们不如一起去练马上骑射如何?比比看,谁能拔得头筹?” “好啊,你难得和我比一次箭,”付尘不自觉地被他的热情带走,笑答,“听你的。” “走走走,”得听应声,唐阑拉着他到场外的马厩处,兴奋地说,“正好这会儿没什么人,咱们可以去挑匹好马!” 马厩中战马成排站立,脸面动作迟缓,显然也带着些午后的恹恹。 唐阑挑了半天,最后站在一匹通体乌黑的良马面前,双目矍铄,马鬃在日光下扬逸,油光锃亮的毛色,触手繁密温润,一看便非凡品。 而付尘只在士兵训练常用的几匹战马里挑了匹看上去纤肥适中的红棕色马匹,牵出来后,一看唐阑的架势,不禁诧道:“你这是把马厩中一等的良马牵出来了罢?……连校尉都没见骑过,有人看到怕是不太好。” “放心,”唐阑捋了捋马鬃,一边道,“我之前打听过,这匹乌骢是胡羌人进贡而得,陛下先前赐进京畿营里的,明面上说的是军中良兵皆可骑用,可连赤甲军中的亲卫都没有骑过,咱们是比试通过的人,又有这近水楼台之利,到时候真有人有异议,也不至于敢顶撞陛下的话。” 付尘摇摇头,叹道:“你总做这些出格的事,这般招摇怕是引起大家非议了。” 唐阑牵马过来拍拍友人的肩,道:“哎……好了好了,训练要紧,有你这个试炼的魁首在这儿呢,我可不怕。好马配英雄,我就试试这个好马究竟如何也不算浪费……” “……随你了。”付尘拗不过他,面显无奈之色。 唐阑接着道:“这样吧,东边、西边各十个靶子,咱们轮流按行军常速骑马沿中轴线跑五趟,连发五十箭,然后再比最后的射箭成绩。” “好。”付尘颔首道。 二人一同上马。 “金大人,这会儿将士们还在午休,您可先来帐中坐一会儿。”季展朝一旁的赭衣官员说道。 金铎笑道:“无妨,本官今天下午也无甚要事,许久未来,便来京畿营中转转。听说今年比试也有不少好的苗子荐进赤甲里。” 季展连连点头。 金铎沿着校场内道路行走,环视着周围的设施,道:“这京畿军营到底是守卫皇城安宁的重地,一方面撑作燕国京军的门面,这另一方面,虽说而今日京中常也碰不到什么大的动乱,但还是要勤于练习基本功的。” “大人放心,”季展颔首,道,“日常的作训绝不忽视,还会时常安排将士间的排位轮战,来激励将士们不断精进武艺。” “嗯,不错,”金铎赞道,转又想起,“听说这次选拔的二十个人里的榜首叫付尘?” “正是……您也认得?”季展接道,“这孩子是去年选入营的,刚开始基本功不太扎实,但每次比武时都能拿出些奇奇怪怪的招式胜出,后来也纠正了不少时日,基本功扎起来,才算有些长进。天资不错,关键人还能吃苦,为人……也不太张扬,不爱出风头,这点儿还是挺可贵的。” “哦?”金铎提起兴趣,“听这一番话,能让你夸成这样,也是不了得,这一会儿还真得叫出来让我见见是何方人物。” “大人过誉了……” 几个人行至营中的主训练场,季展介绍道:“这是日常练骑射和阵法的主训场。” 金铎看去,两匹快马在营中飞驰,扬起一阵烟尘,也看不清人形。 第27页 金铎奇道:“这时候还有人训练?” 暴晒的日头在场上宣泄着,金铎在场边也只能眯着眼看到马经过的痕迹,荡起一片烟尘。 季展不动声色,叹道:“这时候还在营中训练的估计就是付尘了,他开始时基础差了许多,那会儿天天占着平日休息和吃饭时间一个人训练,进营这一年来少有见他懈怠。” “哦?”金铎望向远处,诧异道,“我看着那边儿好像是两个人啊。” 季展见状直接道:“干脆下官去叫他们过来算了。” 说罢,季展向场中喊了几声,付尘和唐阑本在专注于骑射,一听这声响也是诧惊,连忙下马前去。 “见过校尉。”二人一同行礼。 金铎带着浩荡几个侍者跟过来。 或许是正对着太阳光的缘故,付尘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油脂宽面,立即就重合上了祭祖大典上见过的那个赭衣太监的背影,此时迎着日头而来。 “这是枢密院的金铎金大人。”季展在一边介绍道。 黄沙弥漫的空旷地盘上,一切都梦幻而模糊。 付尘一下子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响,有热闷的气流堵塞了他的耳朵。付尘只怔恨地盯着前面这个人,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平白抓了个空,才赫然反应过来他今日习箭术,未曾带配剑而来。 那阉人的脸恰巧侧在红日下,付尘就这样直视过去,阳光落尽眼睑。 这次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正颜,那个太监的脸是他意料之中的矮胖,阳光的碎末透过黑纱帽沿掉出来,下方圆滚滚的脑袋堪比后方的太阳轮廓,鼻尖还挂着汗珠,咸腻腻的粘在那油黄的皮肤上。 “付尘,付尘……”有人在一旁拍他的胳膊。 付尘顷刻回神,朝一旁的唐阑看去,唐阑对他悄声说:“校尉问你话呢。” 他又看向季展,那人正狐疑地望过来,眼底暗含警告,道:“付尘,你今日是怎么了?” 付尘忙歉意笑道:“抱歉,刚刚我跑神了,没听清您在问什么……” “付尘今日自凌晨练了整一日了,这时候有些疲惫也是情理之中……”唐阑道,暗自收了季展一记眼刀。 季展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正言道:“大人问你问询家世为何,来自何处?” 付尘又看向那太监,笑意渐息,沉声道:“自小是帝京城边弃婴,幸得相府一仆相救,受其抚育而成。” 金铎心生怪异,自这青年看到自己后就神色恍惚,目光沉郁,实在不似累极之状,反倒有种令他以为先前与其有什么纠葛的错觉,但观他面相又着实眼生。他看了看青年额下垂下的鬈发弯曲,肤色比燕人白些许,不禁又起疑道:“你有蛮人血统?” 付尘点头,没有多解释,垂首沉默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胆怯。 金铎见他反应,微微皱了眉。 季展瞧见这尴尬局面,也要预备转个话题,突然看到远处那匹黑马,心中一惊,下意识嚷道:“哎……谁把这御赐的逾辉宝马牵出来了!” 金铎目光也随之一转。 唐阑原本在付尘后方,闻言桃花眼一睁,连忙凑近付尘,挠了挠他掌心,悄声道:“子阶……帮帮我……这边有官儿在这儿,我不敢说……” 可怜巴巴的语气让付尘转瞬从思绪里跳出。 付尘见季展一行人都朝后看,向前迈了一小步,道:“校尉,马是标下牵来的。” 季展上下扫视他一圈,目露诧异:“你?你日常训练都牵它出来练?我先前可没见过你牵过。” 付尘低头解释道:“标下只是……只是先前听有兄弟说,说陛下赐予京畿辅军这宝马,可……可用于军中良兵,标下……斗胆……” 季展暗自瞪了青年一眼,碍于金铎一行在场,也不便发作,只道:“陛下所言的确如此,只是日常训练暂用不到,那是等到陛下亲赏骑射时才起用的。” 付尘立即抱臂请罪:“是标下冒失,请校尉责罪。” 季展也欲降罪,金铎出声拦道:“算了,付尘也是去年进的军,当时未赶上陛下赐马之时,不知者无罪,也没伤了马,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不必过多追究了。” 见金铎开口,季展正中下怀,也不愿再追究,只这气氛也骤然冷了下来。 金铎又问付尘:“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想在这儿升官儿也可,到战场上打仗吃苦也是一种选择,你选哪个?” “小人胸无大志,只愿能给燕国出一份力,在哪并无所谓。”付尘低头答言,言语规整。 金铎点头:“既如此,军中的确需要你这样的武才,等进了赤甲就等着你屡立战功了。” 付尘颔首,脸上一直没有欣喜激动的神色,也没有多言,只一味应答着,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不想说、不敢说。 旁边跟着的栗小山看着青年无甚礼数,早就不耐烦了,此时在旁出声道:“季展大人,我们大人今日还有公文批复……” 金铎对季展笑道:“今日也了解到了京畿军的日常训练情况,你也算是督促有方,其他几位校尉皆有赏,以后若有别的安排也定会提前通知,今日事忙,不若就此暂别?” 季展见他离开的想法明显,便躬身笑道:“您先忙,有什么吩咐随时派人来通知即可。” 金铎颔首,随即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第28页 季展转头,也是面目阴沉,挑眉道:“这真是你牵的马,付子阶?” 付尘喏喏点头道:“是,是标下一时糊涂。” 季展狐疑地瞟了几眼后面的唐阑,知道他俩个关系近,奈何找不到证据也未曾开口质疑,饮下微怒,道:“你马上就进赤甲成正式战场上的兵了,现在本官也管不了多少,出去了别再丢京畿军的人就行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别忘了你该做的事。” 尾音略带警告。 付尘讪讪应声,目送季展略带怒气的身影离开。 训练场上只剩下稀疏的马蹄踢踏声。 “嗐!”唐阑长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子阶,实在是刚刚当着金大人的面,还是没那么厚的脸皮说话……刚刚得了名额,这要是走之前丢了校尉的脸他回头又要踹我了。如果是季展一个人来问我就直接答了……” “没事儿,”付尘没注意到他刚刚说的是“金”而非“贾”,只一味安抚道,“校尉也没降罪于我,你先前说得对,咱们马上到赤甲亲卫营里了,他们也管不着。” 唐阑微微露出些惭愧。 付尘转而道:“咱们刚刚的比试成绩还没看呢,咱们回去看看罢。” “嗯,”唐阑这才点头,道,“你去看我的,我看你的。” 阳光普照,二人乘马至对方靶前,一个一个看过后,又回到场中心。 细观之后,唐阑面露颓丧,道:“你便说我有多少脱靶的罢。” 付尘犹豫一瞬,答道:“两个。” “那不用细看了,“唐阑知言道,“你那几十箭个个都在红心之内的,你……唉!” “你也有近十个都是正中靶心的,准度没问题,”付尘劝解道,“而且到了兵营还要具体分兵种,不是非要各项全才才能上战场的,将军们会有取舍。” “你说得对,”唐阑又摇摇头,冲他一眨眼,道,“我还是去练我的刀罢,看来注定与弓箭兵无缘了。” 付尘微笑。 唐阑难得流露几分抑郁之色,低声喃语了句:“就这一次罢……” “……什么?”付尘没听清他低声咕哝的话。 “我就与你比这一次箭了,以后再也不比了,”唐阑补充道,“丢人……” 付尘噗呲一乐,道:“今儿晚上我请你出营去喝酒,如何?别气了啊……” 唐阑挑挑眉,盯着付尘眼睛,一副得胜的模样:“好。” 马车在道上行进。 栗小山对着马车车窗,步行在旁边说道:“奴才看那个京畿军里的付尘神情怏怏的,话也说不囫囵,他那成绩不会是造假的罢?” “造假不至于,辅军军领是咱们自己的人,后面的一两个成绩有些差错也就罢了,前三名都是复查过的,谁有这般蠢出这个风头,”金铎摇头,道,“没听他说?他自小流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遇人怯场也是难免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将来是打仗的,又不是要搞什么文才。除此之外……他看来的眼神……啧,总是奇怪了些,估计着是童年的经历造成了些秉性上的诱因,那眼神……这孩子有些心事儿。” 栗小山倒没留意过什么眼神,只看不惯他那畏缩受欺的模样,冷言道:“这样的人,能上战场吗?别刚一上场就被敌人吓跑了。” 宦官当才,年年多少企图腾达的贫家人送来年轻幼子入宫为宦,他是见识过年年多少轮筛选取择的。除却有意挤出银子贿赂操刀者之人,同为贫家子,同龄人当中若是拿不出几分伶俐机敏劲儿各出奇招,如何又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再行识字习书之事?一切机遇不过徒留于勇于争取表现的尖子身上,你退一分,自有万千人履足其上。 金铎是见惯了那些慧黠请赏的小宦、偶一碰上这傻乎乎的人瞧着新鲜,他却不以为意,早晚是敌人前充作炮灰剑屑的命。 “这是怎么说话的,”金铎斥道,“你何时变得也如此刻薄了?那孩子既然肯勤于练武,又能沉下心练习,早晚还是大器。” “光凭本事在现在……他不还偷骑了陛下御赐的马吗?”栗小山有几分理屈,撇嘴道,“看来也是稍有成绩便自傲之徒……您看着他一脸老实,实际上指不定多少鬼心思呢……” “呵,”金铎轻笑,“小山你也是跟着我理管军务时间长了,怎么连当初伺候人那点儿察言观色的技巧都忘了?刚刚明显是后面那个兵让他帮忙,这孩子才故意这么说的,说明他心地也不错,人又勤恳,这就是个兵将的好苗子,从军的人,不当沾染些前朝内廷的污秽……至于其他那些个性上的原因,仗打多了,血流多了,自然就变了,千万别这么固执在这上面。” “奴才看出来了,也没固执在这里头,但凡若是换个人在这儿把这事儿捅到上面,小小的一个冒骑的罪名也足够他死一回了,”栗小山道,“谁管什么真相如何,反正他都主动承认了……这不是愚蠢什么是?” “算了,提醒季展一句这小事儿便掀过去了,不过那匹胡羌进贡来的乌骢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安置,好马都快熬成老马了,”金铎叹息,“一群年轻士兵,都还要慢慢磨炼嘛。赤甲亲卫毕竟是我燕军中精锐,不断更新人才方好打好武力之基,省的南边那群蛮子整日在边地那头叫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若说这事……”栗小山道,“煜王殿下这一患难,军中一下子就少了主心骨……要如何是好呢?” 第29页 金铎道:“提督的职位虽在,到底身份摆着,原本他凭煜王关系立威于军,现在,只怕许多副将心里难免开始心有芥蒂了。军中又主职空缺,回去还是要和陛下细细商议此事。” 栗小山答:“大人也辛苦了。” 金铎摇头:“比起提督这些年军中军外受的苦,也不算什么,太监私下名声不好,朝中人上下心中都有个数,只是面上未曾表露罢了。” “太监又怎么?”栗小山冷哼,“一群人每年想当还爬不上来呢!” “什么话!”金铎笑斥,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只小一些的文宦,道,“很多事还能慢慢来过,现在还不急。” 地方近了,金铎将车窗的帘子降下。 第8章 第八回 第八回 互言拮抗炽燎吞酒,抚安并飨烈火浇愁 唐阑端着两缸药汁进门,热腾腾的苦味霎时盈满整个屋子。 “回来了?”见屋内人,他道,“正好,我这边也刚熬了药出来,咱们先喝药,过几个时辰再拿出来你买的好酒痛快一番。” “好。”付尘在床边收拾着东西,将几件衣服叠起。 唐阑单手摇着草扎扇,药液的苦草味儿直冲鼻腔,便半捂了鼻子,小声抱怨道:“这是什么怪味儿……真闻不惯。” “唐阑,”付尘手下动作顿了顿,垂眼时略显寂然,低声道,“我看这药……就先停了罢。” “嗯?怎么了?”唐阑道,“你也受不了这味道?” 付尘摇了摇头,道:“只是些补足武者气血的药草,还要劳你到邻城采买,总不能一直让这小事儿吊着你,等到了赤甲军营中,歇息的时辰少了,还让你一直惦记着煎药,我觉得没有这个道理。” “呵,”唐阑叹笑一声,似安抚道,“想太多了你,我现在不是和你一块儿补着的吗?按道理说也是我偷了你的药方才对。这里头搁的几味进自南蛮的药贵得很,大不了以后换我来出这个银钱……”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付尘无奈。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唐阑端起一碗,舔了舔碗沿,觉得温度差不多,道,“我问过大夫,这药是温补性的,有益无害,校尉成日说你内力虚浮,你合该好好留心着了,光练外功可走不远……” 付尘攥紧手中衣料,道:“没用的……” 唐阑一口干下那碗药,皱巴了下鼻子,呼了口苦气。强忍着拿着将另一碗递给青年:“听我的,喝了。你不想喝就当我要喝,你跟着我,行了罢?” 付尘接过,滚烫的热意传递至手掌心,又随着其中隐埋的血管一根一根流向指尖。 “多谢你。”他头一回觉着那碗黑糊浓稠的东西竟也有如此令他眷恋的温度,乃至于他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任由那苦冲的液体一点一滴辗转在喉间。 唐阑盯着他喝下,而后笑了声,道:“小卷毛儿,你总说这句,不会别的话了?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我嘴笨,”付尘喝完,抻袖抹了下嘴角,坦言道,“只会这么表示感谢,不然,你教我一句你想听的?” “嗯?”唐阑显然也未料及他这么答,懵了一刻,“我想听的?” 付尘笑了笑,轻点一下头,道:“有吗?” 唐阑果真又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低眼垂目。 随即便见他稍稍驼了背,放尖了嗓子,道:“唐哥哥,我便是死,来世也要报答你的恩德……” “哧,”付尘忍不住笑了,“我哪是像——” 像什么? 唐阑自身音色不比付尘清亮,此时作怪扭怩着嗓子纯为玩笑,他也心知。 “唉……”算他自己日思夜牵的,不顾场合时机地硬要将心底那些事翻出来,除了扫人兴致,别无其他。 “怎么了?”见青年原本好好的突然又安静下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啊,你别恼我。” “啊?没有,”付尘抬首,笑道,“我刚才晃了下神,想到别处去了。” 静默须臾,他斟酌着那话,出声道:“等我死了,会一直记得你的情谊。”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青年那几分认真的模样反倒令唐阑有些发憷,“你这前途无量的,可别说这丧气话,呸呸呸。” “嗯。”付尘应道。 唐阑眼睛都不知要往哪里放,垂首瞧见床上收拾好的一叠衣物,转了话题,道:“这个……这个深紫的是你的衣服吗?我好像没看见你穿过啊?” “没穿过,这不是我的衣服。”付尘随着他视线,道。 “哦?”唐阑随口道,“那是谁送你的?” “是苏让的。” “苏让?”唐阑一愣,伸手将那件衣服从那摞里抽出来,果然是件深紫金纹开襟的缎袍,一看便知是苏让向来张扬贵气的风格,不满道,“一年前的时候……我不是让你收拾东西的时候顺带给扔了吗?你怎么还存着?也不嫌晦气。” 付尘没想好说辞。 “这衣服连他家的下人后来都没派人来收,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唐阑嫌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过两天就到了他的忌日罢。”付尘道。 “所以呢?” 付尘道:“我想着,临走前,给他烧点儿纸,这些东西也跟着一并烧了为净。” 第30页 他起身,果真从桌柜上取了黄色绢纸,显然是方才出门买酒时就预备好了的。 “我记得他活着的时候你同他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唐阑瞅着他动作,“苏让又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扔出去,让外间的乞丐捡到了,还算他死后做件善事,阎王爷都能记他一功。” “一起罢?”付尘拿着苏让遗物,回头看他。 苏让生前本就不把京畿营房当作久居处所,也常常嫌这里条件一般,遗物中除了几件衣服也没有什么繁重之物,正好可以装放进一个布袋中,套在手上。 “随你。”唐阑说着,提上付尘买回的酒,也跟他出了门。 青年显然是提前打探过路线,轻车熟路,绕进了大营地后沿的一点空狭,两边都是砖墙绕立,在此烧火可以正好使烟气顺着墙沿溜走,不会让住在营房中的兵卫发觉。 火苗子“噌”得一下窜出,零零星星的亮光飞炸开。 二人席地而坐。 付尘将黄纸一叠叠慢慢搁进去,热浪扑面。 唐阑侧首,能瞧见青年侧颜被红光晕染着一层瑰丽的颜色,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燃起的火焰,一动未动。 他看了付尘好一会儿,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燃火,却蓦地被中心那股金黄的内焰闪得眼目一痛,连忙转过脸来,看着那青年丝毫未受火亮影响的模样,不禁出言:“怎么做到的?” “什么?” 青年答言很快,唐阑本是试探问一句,却发觉青年好似并未同面上那般神游发愣,脑中思速清明。 “你一直盯着看,眼睛不痛啊?”他问。 付尘身子依旧未动,道:“习惯了。” 习惯了? “你常给别人烧纸啊?”唐阑挑眉。 付尘又不作声了,他看着火势渐大了,便将置在旁边的许久的衣物扔进里头,火苗子被压下一点,堆火黯淡许多。 “苏让死在外头,也是他爹勾结阉宦造的孽,怨不得旁人,”唐阑道,“他平日里作风人缘本就极差,死了就死了,连我这比你早来这儿许多年的人都没什么想念,你何必为他做到这般?” “他脾气蛮横,却非当死之过,”付尘淡淡道,“也不该受此无妄之灾。” “天意如此,”唐阑道,“善人尚且都未必能得善报,何况他呢?” “真的是天意吗?倘若那些人不将事情做绝,未必要到当时赶尽杀绝的地步,”付尘难得深究于此,火色映进他瞳中,“他也未必就会死了。” “什么是天意?”唐阑反诘,“你口中的那些阉人作风一向如此,恰好落在苏让头上,不管其中有多少纠葛,除了怨天便是尤人,你揪着那些人不放又怎样?换了别人,还是一样的结果。” “……一样的结果。”付尘低声喃喃。 唐阑将从屋中带来的酒放在中间,酒罐上倒扣的两只碗被拿下,他将一只空碗递过去,又道:“先干了。” “死者为大,”付尘掂起酒罐倾了一大碗,将倒好的第一碗酒向前方淋洒开,“苏让先饮。” 赤焰吞灭了酒气,愈发肆狂燎烧。 唐阑冷笑一声,将自己这边倒好的酒一把灌下。 “唐阑。”青年忽唤道。 “说。” “如果我有一天死在你前面,”付尘喝了口酒,道,“你就不必给我焚纸了,给我添上一斤酒浆,我也一直记着活着的这些时候同你喝酒的日子。” “滚蛋……谁死在先还说不定呢,等随军奔了战场,说不准我还死在你前面,”唐阑声音昏沉几分,道,“你给这小子烧一堆烂纸,还不许我给你烧了,都成了你的理……” “整日寻思这些有的没的,看来我还得回去再给你煎一副药吃……” “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要不我现在打桶水过来给他扑了……” “算了,我不去,你去罢,该你去了,你在我前面,你一直都在我前面……” 二人酒后情态两异,又皆由于平日之状。 付尘比日常在人前所现更要沉默,而唐阑则比往常言语更琐碎。 “今天买得匆忙……你想要些别的东西吗?”付尘支着唐阑上半身,道。 “你……”唐阑停顿一下,眯眼道,“你去买点儿肉让我垫垫罢,我…我饿了……” “好,”付尘看着逐渐熄小的焰火,道,“先回屋,我去肉铺给你买牛肉。” “嗯……” 唐阑歪着脑袋在付尘肩上,迷迷蒙蒙地,一副深醉的模样。 “先到屋里,”付尘道,“我给你买。” 醉后的人总是清醒的,青年面色一副酒液的冷煞,撑着唐阑到了屋边床上,后者朦胧这 双眼,欲昏欲睡的情态泼洒在木床上。 付尘出了营房到帝京街角买了几两牛肉,回来时,唐阑已经歪倒在床头一动不动,显然是撑不住醉意睡着了,他上前替其悉心铺好被子,随即熄了床头的烛光。 “唐阑,”青年的脸在黑暗中隐匿无形,听他缓慢道,“你可要好好的。” 付尘发觉,自己虽有能力在烈日一般的炽亮中直视后者,却无能力在一片黑暗中识到何种物象。 “好梦。” 付尘躺在床上,朝着对面人道。 对面渐渐起了鼾声。 深夜钻到静谧的深邃之穴,此时,万物悄悄跌进歇息的洞穴,人人躲在屋中。 第31页 血色的黑夜覆盖上前者的浓艳。在这深黑一片中,凡是清醒的,都可成为这场暗夜诡欢的见证者。 “提督……你不来再点儿肉吃?”赤甲军内副将徐恩广咽下自己盘中最后剩下的一片烧鸡,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用,”贾允位于几人位的圆桌上临墙一侧,笑答道,“今夜宴饮是特地为诸位准备的,理应由你们慢慢消受,大家尽兴便好。” 那副将讪讪应道。 若是在其他时间场合自然无妨,只是此时若论尽兴只怕桌上几人皆是半分兴致也无。 无怪他心存疑虑,这顿餐饭设宴于帝京城内煜王府邸,而贾允传至的邀令亦是以煜王为旗号。时隔一载,此次夜宴突然邀请,想必是有要事相宣,可诸将临来之后,不见煜王人踪,反倒为贾允将其引至内所享宴,不知这边是打着何等心思来,半晌未言及正事。 贾允将座上一众人神情脸色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诸位可吃好了?”他环视一圈,见席上鸡鸭鱼肉、玉液琼浆皆被洗劫干净,剩下些零星的菜食在座人也没有再食之意,便问道。 “提督,”席上一粗莽军汉当即问道,“既然是殿下的邀令,那为何还不出来相见?既然都把我们叫出来了,你这样一直躲躲闪闪的是何意?” 他并非第一次如此问诘,自入府进门之后他便开始心急煜王之事,又每每被贾允拿言搪塞过去。 “廖将军莫急,”贾允道,“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饮食即是享乐,就不谈正事扫了诸位的兴致了。” “你……”见他是铁了心要卖关子,廖辉气极,邻座转瞬朝其使了个眼色暗中提醒。 他又闷着声不说话。 “大家也都吃好了,提督,”说话这人为亲卫中另一武宦要将,林平。每到这时,总要出来打一番圆场,道,“您若是有正事要谈,不如也就趁着这会儿大家兴致正好的时候。” “嗯,”贾允颔首,朝一边道,“先撤了东西。” “是。” 两个下人动作麻利地收拾着东西。 今日来的这一众人都是头一回进煜王府宅,主要因为他们常年攻战在外,即便回京亦是随主将在营中驻扎,纵是煜王本人也未回过几次自己的府邸。 但自黔南战后,他们已知煜王在此闭户一载,想必所居之处也应当是仆婢环绕,草木兴盛,而入府之后才发觉此中景象同他们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亭台荒芜也就罢了,连侍奉的下人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人,联系着煜王腿上伤重,一时竟不知他这一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本来还喧嚷着宗政羲因病退府浸乐的人彻底扔了道听而来的外间传言,这整处宅邸上下,唯独找不见一处同“乐”相关之物,尽是荒芜。可见在此长居之人的心地,未必会比庭外已经枯萎的老藤好上几分。 也因而方才席上,诸人都不像平日在营中酒酣食肉时的喧热,各个沉默进食,心中闲绪不断。 “宴上所食之物,都是殿下为诸位特地吩咐备下的,全是大家平日乐食的硬菜,为京中知名的食馆名厨所烹,只愿能够告慰在座将军们多年来的劳苦,”贾允道,“上茶罢。” 紧接着,两个下人又端着预备来醒酒的茶水一一奉上。 这下子,撇开廖辉,其他人也都不免开始急躁起来。 焦时令道:“提督,在座都是自己人,就不必搞得这么生分了罢。我们一群常年泡在军营里的人,何时得了闲空儿有了这啜茶品水的文士习性?殿下既然唤我们过来,就都是怀着诚恳之心来相见,一载未逢,若有何要事难处自可一一克服、商议着解决,何必就来这些虚头巴脑的架势……” “也是,”贾允一笑,道,“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殿下既然吩咐着按宫宴规格操办着,我也就照着置办了。” “殿下心意,自然相领,”焦时令声音低下几分,道,“只是我等来意,却不为此。” “好,”贾允起身,也再无委琐之意,道,“既然该说正事了,就请诸位随我移步至王府书房。” 刚刚摆好的茶盏被遗落在桌上。 一行人随贾允沿厅后暗门通向后府中内庭,甫一跨进院落,触目所见,原本不算宽阔的内院中横倒一粗木老槐。暗沉的暮色下,其上枝叶变成张扬的黑影,深枯的叶子掉落在地上几片,四周干干净净的,应是被人清扫过,唯独这粗干横在正中,挡住了跨庭的路。 “这边长廊可以走。”贾允道。 跟随的几人不住向庭中张望,一者出声道:“这是?” “去年在黔南尾战时,不是有七日接连降及大雨了嘛。当时我同殿下给焦将军你那处递信提早进攻,正是咱们清蛮收尾之前,”贾允解释道,“便是那时候,风大,硬生生给刮倒的。” “我知道,”焦时令接道,“但就这样挡在院里是何道理,怎么不找人给清出去?” “殿下既然没动,想必有他的原因,”贾允道,“槐乃木中之鬼,传说鬼怪乐于躲藏附着其上,因而雷公常常为了惩治恶鬼,专劈雷电于其身。右转——” 一众跟着贾允从侧旁修制的廊道绕行。 “……提督还对神鬼故事感兴趣呐。”廖辉语气里带着点点讽意。 未及贾允出言,林平又及时道:“听闻此处院落原先便为提督宅邸,怎么想到要在院内移栽来棵槐树?” 第32页 这话一出,正将其他人记忆调及从前。宗政羲及冠之时尚在军中任参将职,皇帝适时召回京中赐号封王。而此前五年间,宗政羲徒手赤拳,半分依靠也无地自低职士兵攀至军将一员,军中仇富嫉贵的贫民武士不在少数,所遇难处不可胜言。而由此一来也正为其添了名分地位,予以军权重任。可除此之外,在封赐礼节上照之后来的煊王可要简陋许多,且不说受礼之日皇帝并未亲临,连御赐的宅府都是交由内侍省主理置办。 内侍省一向擅于附和皇帝心思,陛下厌恶长子多年已成事实,自然也没有花费心思在帝京城选贵址的道理,于是只定了一处荒僻狭址,后来是贾允亲自去内侍省朝姜华商议,后者才勉强予了几分薄面。 贾允尚还记得,姜华当日振振有词,以煜王常年行战于外、府宅空僻是空占土地为由,回绝了他再出金选址的要求。后来就此一事,二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决定将自己御赐的府宅占地割去大半,以兴建煜王府。至若后来陛下是否得知又是否就此事怪罪,他未上书言提,便只装作已得到默许。 因而煜王府毗邻一处面积小上许多的私宅,则为贾允留京住处。 “原本是我喜爱在院中植些花木,考虑着庭中光照,就吩咐下面寻来这棵老槐,”贾允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由,如今树倒了,也是可惜。” 身后几人并不晓得他心情,只迫切沿着长廊绕到后屋,欲至书房求解心中疑问。 贾允自前推门,下人趋步至房中燃起灯火。 “……殿下不在房内?”廖辉诧异。 “我何时说过殿下在书房里?”贾允道,“诸位请先就座。” “难道殿下今日有心赐宴,却不愿露面现身?”一向沉稳的焦时令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那这究竟是何意?” “各位,”贾允缓缓道,“煜王心性如何,大家在军中一同相识共战数载,自然知晓。若今日能够现身赴会,自然不会故意匿身不出。” 在座诸人心中一惊。 “殿下……出了什么事儿?” “疾忧反复,卧床难起,”贾允道,“正于内寝休养。” “怎会这样?”焦时令忧疑道,“殿下所伤的……不是腿股?怎么现在还有其他病症?那日太子册封祭礼,殿下不是已经出户现身了?” “人身气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贾允道,“殿下操心事重,这些年来在外又不看顾根基,病来如山倒,这些日子有他疾反复。几经思量,着意我来将他所思所想说于诸位,至若以后再返赤甲,当是难事了。” 众人沉默。 贾允便接着道:“今日同诸位交待的要事,统共不过三件。” “第一件,为新晋兵属调配。” “枢密院刚刚给我了各城翊卫军招选的精兵两千的名录,这份表单咱们兵营中业已送到一份。这两千人不日便陆续至营,加上京畿军中择选的二十人,不按先前各营牺牲人数增补,而依照其所登录的选报兵种投营,目前我所知的,当是步兵多,骑兵少。不过赤甲军中一贯宁缺毋滥,各位将军既掌统摄权,若是发现新兵中有惫懒无能之徒,自然有权将其直接清剿出营。这一点,大家应无异议罢?” “提督,”林平道,“为何送上来的翊卫名录中,没有武宦?” 他说这话时自然未觉尴尬,而一旁的廖辉却只嫌不耐,道:“自然是没那个本事,择兵都是凭实力,宦官占何优势?” 廖辉直言一向是军中闻名,贾允也无同他深较之意,道:“此事我倒没有仔细调查过,不过依我之见,当是黔南八郡的官员被撤职之事牵扯到了个别阉党官员利益,其他地方保守行事而已。” 他这话说得坦荡凛然,反而令听者无言相对。 焦时令提出疑问:“若是不按照营内牺牲的人数补漏,这兵种间人数参差不齐,将来势必会影响到阵法演习,又当如何?” “此事我也考虑过,按照往常经历,是直接暗缺补位,但难免造成各兵卫本身优势被遮蔽的后果,所以这次先按照其所选报的兵种分营,跟着老兵们做日常操训,一个月之内,你们再凭借着这些平日的观察结果适时进行人员上的调整便可。”贾允解释道。 焦时令颔首道:“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成效应当不错。” 贾允看了廖辉一眼,又道:“好,此事完毕。那么第二件,为集兵增训之事。” “殿下现今虽无可能回军督训,但是蛮患未消,只一日不能彻底引起投降,边患就不能剿除,”贾允道,“所以,正趁着此时新兵入营,应当及时各归其位,操训队伍,整治军容。这一年来,咱们军内虽然没有停止日常训练,但是蛮人处同样不会善罢甘休。黔南一战,咱们虽然得胜,但是也只是暂得了休整之机,因而这些时日极为宝贵,如果可以,能在蛮人恢整之前率先起兵南伐,那便是再好不过。” “至若操训的细节,各位将军各有其能,之后商议行事便是,”贾允道,“这一点,有何疑问否?” “这便是我等分内之事了,没有疑问。”焦时令道。 “好,”贾允道,“那么第三件,则是兵权分割之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表情都有些许变化。 贾允好似没看见一般,道:“以往赤甲兵权一向为殿下总掌,诸位将军分掌各营兵调配之权。而今,殿下的意思是,他手上八千亲卫精锐的统摄权先行交付于我,余下京中所占的十万翊卫军,以及地方上以江北、渭南、江东领首的翊卫军,以实权分割给诸位,自此握掌各兵营调军实权,互不参涉。” 第33页 座上人皆不知如何作声,林平先道:“这……此事可是陛下准许?” “陛下那边,自然由殿下上书表奏,”贾允道,“这既然是殿下的本意,那我也只是来知会各位罢了。” 焦时令出言道:“若是这般,我等岂非要分别派往燕国国境内各营领军?” 贾允颔首:“是这个道理。” “什么意思!”廖辉当即拍案而起,道,“这是什么意思!” 分掌军权,这是要散伙分家吗? “廖辉!”林平在一旁阻拦其动作。 “意思我也说得很清楚了,”贾允冷静道,“既然把诸位请至此处相告,在殿下的地界上,我也没有半句表意不清,原原本本地将殿下原话转述完整了。” “那这是什么意思?”廖辉怒火未平,道,“先分炙后分权……这是在作甚?交待后事嘛?嗯?!” “廖辉!”一旁焦、徐二位将军同样沉下脸色,警告他失言。 “你告诉我!殿下他人在何处?”廖辉逼近贾允面前,恼道,“我去找他!我要亲自见他!”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让你扰了他卧病,”贾允不惧他厉色,淡然道。 “卧,病,”廖辉咬牙咀嚼这二字,怒道,“都他娘一年了!他还卧个屁的病!” “廖辉!你喝醉了!”焦时令亦提高了嗓门。 廖辉也不顾身周一众围拢来的身躯,长臂一挥,使劲儿拥倒了一旁人,然后两手直拔下室内灯罩中火烛,窜出了屋门。 “跟着他!”贾允心中一紧,唤上几人。 屋外清风拂过脑门,愈发使得原本混沌的意识更为沉滞激烈。 廖辉没绕着七拐八弯的廊道走,直接从门口奔向庭屋门槛,穿过这道槛,直直通向的,便是来时途经的院庭。 一棵乌漆的老槐横在路中央。 “呵。”他冷笑一声,脚下步履未停,待到行至那干枝前时,手中两簇因他动作一路被拉得细长的烛焰已经被丢向其中,这下子又被拉得更长了,变成了弯在夜间的一道彩虹。 “将军!” 廖辉怒吼。 “宗政! ”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他不信这偌大但空寂的煜王府,不能将他声音传到府中休卧的人耳畔。 星星之火,渐渐篷热蔓延起来。 就着火光,原本在夜色中黝黑的枝干渐趋被照亮出原本棕黄的色泽,却转瞬被火光吞噬,变成彻头彻尾、实至名归的黑焦之色。 廖辉半跪于地,呼喊过后大喘着粗气,却蓦然惊觉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刚刚憋就的满腔恼愤秽言,在看到这渐起的火势后,竟然被噎在了嗓子眼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浓烟呛鼻,也正好堵上了他的嘴。 贾允一众追及而来,站在中间的门槛前,竟也停下来沉默了。 “……提督,这……该怎么办?”林平犹豫道。 贾允看着下方跪地无声的人,平静道:“由他去。” 又是许久,他想到身边还站着的几人,侧首道:“方才殿下交待的事情我也已经说明了,如果没有什么疑问那你们不如先回,廖辉这边……我看着他。” 那几人心中唏嘘,面上仍是告谢而退。 等到诸人散去,贾允方才慢慢踱步至廖辉身后。 方才扔了两支烛火正朝着树干的头尾扔去,留下中间的一大片枝腹仍旧如常。 两个下人早就发觉了这方动静,从府中水井打了两桶水过来,准备灭了这突至大火。 “慢着,”贾允出声拦住那二人,道,“水搁这儿,再去拿两杆蜡烛来。” “啊?”那二人怔愣住,却不敢质疑,转而应道,“……是。” 随后,那二人听令将蜡烛就着前方的火团点燃,递到贾允手上。 他又前行两步,将那两支火烛扔向槐树干正中。 第9章 第九回 第九回 恩意重太子求娶姣女,情缘深提督代职皇裔 丞相府庭院深深,朱扃开合,鸟语鸣廊,疑是贵人造访。 倪从文正于书房批阅公文,突有管家叩门而进,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驾到,此时正于花园等候。” 他连忙起身,道:“快请进来,吩咐侍女备茶。” 管家喏喏领命,退出门外。 片刻后,来人身着绾色便服,仪容端方,缓步跨门而入。 倪从文于房中相迎,撩袍欲跪:“臣,参见太子殿下。” “舅舅不必如此多礼,” 宗政羕上前虚抚一把,温声道,“朝中为君臣,私下您亦是孤的至亲长辈。” “君臣之礼在乎私情之上,礼不可偏废,”倪从文和蔼笑接道,引宗政羕于上座,婢女进屋奉上早春新酿。 “前日祭祖仪式繁重,还未及当面贺殿下登位之喜。”倪从文笑道。 宗政羕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显露感激之色:“此事多亏舅舅暗中相助,若非舅舅向我提议懋城沿边的固堤引流灌溉之策,父皇也未必因此对孤大加赞赏。水患系民生农业之本,此举无疑解决父皇心中一大忧,得此契机,实要来当面称谢。” “哎,殿下谦虚,”倪从文垂眸幽幽道,“殿下心系燕国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勇担重任,为君父分忧,实为储君的不二人选,又与臣何干?” 第34页 宗政羕一愣,随即点点头,尴尬笑道:“舅舅所言甚是……多谢舅舅夸赞。” “不知贵妃娘娘于宫中可好?”倪从文又问道。 宗政羕答道:“母妃心性仁厚,虽身居宫中,仍旧日日诵经为燕国社稷百姓祈福,父皇对此很是欣慰。” 倪从文笑笑:“娘娘操心后宫中事,亦是辛苦。殿下如今情状,想来也会使娘娘心中宽慰不少,得要时常看访为好。” 宗政羕颔首,三角形状的眼睛仍旧未褪下年轻人的乖顺。 倪从文停了片刻,又起了话题:“煜王在府中幽居近一年,殿下可有造访问候?” 宗政羕又露出尴尬笑意,道:“兄长幼时虽为母妃照料看护,但……他生性冷淡孤僻,又虚长孤几岁,故而情谊算不上深厚。兄长当年从军时年龄尚小,后来又少再见面,即使偶尔待他回宫时见到,也是正常的客套问候……想必兄长武功卓著,定是不喜孤这样幼年整日留于宫中读书的人。” “殿下于宫中所学是治国安邦之策,又何须与煜王相较,”倪从文捻起胡子观察着对面人神色,摇了摇头,道:“殿下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煜王为国致伤,身为储君应当及时关照,不仅仅关乎宗室团结,更为了免让一众将士寒心。” 宗政羕低声道:“兄长一直受父皇冷待,孤以为——” 见他停顿,倪从文接道:“陛下虽是九五至尊,偶尔有常人喜恶也实属正常,但殿下根基未稳,朝中势力暗涌,煜王牵连军政事,殿下须要学会各方周到才是。” 宗政羕低首称是。 倪从文瞥了眼他那神情,接着说道:“殿下自幼苦读诗书,亦要知晓书中圣贤之道的局限,近几十年南蛮屡屡犯边,早已脱离了早期‘义战’范畴,是为国之心腹要患。煜王从军日久,殿下与之接触,也可从其身上获益良多。” 宗政羕沉默,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又道:“孤还有一事,想与舅舅商量。” “什么?” 宗政羕露出几分羞涩,言语却是流利,道:“听闻表妹几月前及笄,孤自幼与她相识,早已心属于她,也愿亲上加亲,同结连理。” 倪从文闻言并未惊诧,只是面露愁色,转向一边,道:“殿下也知,昕儿性情倔强,自幼不似寻常女儿擅于女红棋曲,只爱些打打杀杀的活计,因而仰慕煜王日久,煜王闭门养伤这一年来,她也是在家中伤情不已,拒不外出。” 看到宗政羕沉默之色,倪从文叹道:“这原本也怨臣,昕儿与承志自幼丧母,臣也并未续弦再娶,倒让两个孩子缺失了母亲的照拂。” “舅舅与舅母鹣鲽情深,为孤所羡……也请舅舅代孤转告,若表妹肯点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以待。”宗政羕答道。 倪从文未想着他这家门里头竟也出来这些个痴情种子,只点头应道:“殿下恩重如此,实为小女之幸。” 宗政羕又一次扭头沉默,许久后方问:“……敢问表妹此刻可在房中?” 倪承昕虽已及笄成人,但太子同她本有亲缘,又有名分上的悬殊,所以也不必迁就男女间的隔阂。 倪从文点头,道:“殿下可到西厢寻寻。” 宗政羕立即起身告辞,倪从文弯身恭送至门口,凝神望了会儿太子离去的影子,又扭转身子进屋。 不一会儿,又一青衣男子步入房中,朝倪从文点头道:“父亲。” 倪从文颔首,看着稳重妥帖的长子,心生满意,道:“方才见过太子了?” “嗯,”倪承志点头,问道,“前些日子刚行过册封之礼,应当正是事多的时候,怎么今日就有要事前来?” “不过是些小儿女心思,这次总算是有底气提起了想要求娶昕儿之事,”说罢,又摇摇头,面上却也未显不悦,只淡淡道,“太子虽早逾及冠之年,终究还是稚子心智。” 倪承志道:“太子长期居于宫中研书,过于呆板也实属正常,只是这求亲一事,依昕儿之性,定是难以从命。” “随她去,太子终非良配,”倪从文道,“他虽心智未成,好在心思单纯仁厚,若昕儿果真不愿,也不会作出以权强娶之事。反而那煜王城府颇深,好似难以捉摸。” “煜王从军廿载,不过是心系报国,势破蛮虏,无心参与权力争斗。煜王府空荡了这么些年,他心思更不会放在男女之事上。”倪承志答。 “但愿如此,”倪从文答,“不过煜王破敌身残后,连平素不喜他的陛下也心生怜悯,未将兵权收回,只依顺他回府休养。燕国兵权,仍是牢牢把在煜王和贾允那老阉贼手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黔南一战破敌甚多,陛下定不会因自己好恶染及正事,”倪承志又道,“昕儿属意煜王已久,若非战事所害,倒也能成全她一番心思。” 倪从文答道:“未尝不可,只是现今……另择他人罢。” 倪承志转又问:“听闻父亲在京畿辅军那里又新安插过人手,可是要有所行动?” 倪从文颔首,眼中精光一闪:“不错,贾允年迈掌军,大燕军行疲蔽,的确是该有些新鲜血液注入了。” 西厢前花柳依依,山石掩映,一女子身着红裙,正靠在廊上长凳出神,腻玉粉香,人比花娇。 此刻身旁无人,只衬得这女子独与景配,难言的丽色。 第35页 宗政羕绕过庭院假山,跨进粉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心念一动,停在廊前未语。 倪承昕正凝望着枝上成双鸟雀,忽感背后响动,回过头来也是一愣,随即挤出一抹淡笑,起身道:“还未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喜。殿下大驾,臣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宗政羕苦笑,走上前去:“表妹怎的如此疏远,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何必如此多礼。” “嗯。”倪承昕不冷不热答道。 宗政羕见她神情悒悒,关切道:“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听闻这一年里你钻居房内,足不出户,实在心生忧切。” “多谢表哥挂念。”倪承昕答,眼神瞥向别处。 父亲长兄自她一年前街道上失言,便严令其出府嬉游,以免她再丢了府上的颜面。也怪她当时口无遮拦,忘了场合,可人总会有难被触碰的底线,她…… “兄长在军中磨砺日久,心性坚毅,自也不会因此一蹶不振的。”宗政羕慰道。 “他……”倪承昕怔愣一瞬,目光穿过他的影子,恍惚道,“也是,他……又与你们不同。” 一片落花从枝头散落,寂寞无声。 “表妹,”宗政羕负于身后的拳头松开,“我……今日还有事想要告诉你,我…我刚刚和舅舅商议,有意迎你入东宫做正妃。” 倪承昕在听到“正妃”二字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转瞬惊怒,当即奔至宗政羕面前,皱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明知、你明知我心有所属,却依旧把我掺和进你们的事儿里,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利用我!” 红裙女子眼中少有的坚决,平日总是明媚利活的眼睛突然起了坚冰一样的怒色。 “不,不是这样,”宗政羕怔愣间连忙否认,“我并非报以利用之心,而是恋慕已久,未曾言说。” 倪承昕哪里看不出他从前的心思,只见他先前言不提及,也当做不知。此时又闻言冷哼,说道:“那殿下待如何?今日来通知我,然后择日请圣上圣旨一下,逼我入东宫?” 宗政羕苦笑:“表妹,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深知你秉性直率,不喜束缚,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倪承昕脸色稍霁,继而听到宗政羕继续说道:“兄长既已患不愈之疾,今后前途难测,不堪为良配,我只愿表妹早日走出郁结心绪,能看到身周有人为你守候。” “……并无迫害心思。” 太子语气和缓,带着些恳求。 倪承昕听闻此言,心中情绪翻滚,硬声说道:“臣女身体不适,回房休息,殿下慢走不送!” 说罢便扭头而去,转身间透露着眼中的几丝恼恨。 宗政羕在院中久久伫立,落红满身。 是夜,月盈中天。 倪从文在窗前负手而立,听到屋内传来响动,转过身来。 “恩主。”一黑影在漆黑的屋中闪现,面目不清。 倪从文关上窗户,没有点燃灯烛,径直走到黑影前。 付尘先开口:“我已通过了最近的京畿辅军内的选拔比试,明日便进入贾允参与督管的赤甲亲卫,是否要现在趁机靠近,然后循机暗杀,一诛了之?” 青年两颗黑瞳散发着幽绿的光。 “不可!”倪从文厉声制止道,“暂且不说那人也身负武功,多年在皇帝身边侍奉早已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你行险招就算成事,也会伤人害己。” “我早便说了,你根本无需将自己搭进去。老师仙逝我已哀痛万分,若是让他世上仍存的独子不得善终,我将来又有何颜面与他地下相逢?” 付尘想起了无名山上谶言,阖眸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无亲无靠,父仇得报必会自行了断,绝不会牵连恩主半分。” “将死之人?”倪从文似察觉到异常,“……什么意思?” 付尘不愿泄露天机,那些断言若是真说出来了只怕也难以取信,便诳道:“子阶自小身患隐疾,寿数无多。” “你太过心急,不是凭空赌上命就能办到所有,”倪从文摇头叹道,“老师之死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贾允在军中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力更是因其背后支立的阉党祸患,荼毒日久。屠杀他一人,只是仇者快意,可你甘心对更多像你一样饱受亲人离丧陷害的人无动于衷吗?” 付尘低头不语,他听懂了倪从文劝他的意思。但他自幼随母流浪,后又被置弃山野,偶窥天数,得知此生将了。他自问从前,即便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亦称不上什么恶人。惟这一年在京畿军中私下处置了不少暗来打探的阉党细作,但他自幼同山狼为伍,明白狼群尚以守护亲眷族群为先,因此那些害人的招数,不过是他手刃阻挠其父生路的手段罢了,他也甘愿挡下其中苦腥,哪怕他不同那些人相识相知,也愿意独自担负上这洗染不掉的罪名。 可他心中无滥杀的念头,若说唯一恶念,便是放弃了原本或许可以以命搏命的快意恩仇,苟活于世,甘愿乞求正常人给予他的那一点点温暖同情。 只不知是前因果报还是上天刻意玩弄,到达今日父母不见、皈依无所的苦境。他承认没有家国雄心、宏图远志,只愿与父母隐居世间一隅,从此安稳常乐。可他又做错了吗? 他又凭什么以身犯险、做那劳而无功的英雄? 第36页 愈思愈发无解,睁开眼不过还是一如从前。 见青年不语,倪从文又循循善诱:“阉党祸乱是老师生前最恨,也是临走前未曾根除的心头祸患。如今太监头首中文有姜华,武有贾允。十年前阉党最盛之时,姜华所掌内侍省可代天子朱批,贾允更是借由煜王协掌燕国兵权,正是老师直言死谏,才逐渐压制下太监势力,增补科举官员入朝。但陛下感念旧人,姜华、贾允二人除削权之外并未受到根本清除,当年的阉党之危随时可能再次复发,如今内忧外患,若是不提早做出谋算,届时就有倾覆之危了。” “季展那边也时常听到他说及你的事,这一年中能挡下内侍省的专程来侧敲暗探的人可不容易,你做得很好。只是让你不惧杀人并不为让你开始滥杀逞凶,我是予你厚望的。” “再者,”倪从文将手搭在付尘肩上,沉声继续道,“彻底铲除阉患是老师生前遗愿,老师亦因此而亡,你若真想为父报仇便不可心急如此,任凭一时的仇恨蒙蔽了双眼……你要知道,你爹生前所盼的到底是什么,起码,不会是让你在军中学会了武艺便去杀个人解恨。” “……我该怎么做?”付尘哑声道。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先忘记仇恨,取得他的信任,”倪从文捏捏他的肩膀,安抚道,“贾允如今唯一所恃便是他与煜王手中的兵权,如今煜王罹难,军权旁落,贾允有曾被削权旧例,即便以后暂代军职,也非长久服众之计。赤甲兵营里的那群兵痞都不是好说话的……所以我要你取得他的信任倚重便可,再不济,也不要先多生事端。” “一旦军权在手,剩余的阉人不过乌合之众,轻易便可扫除。” 付尘沉默半晌。 “如何……取得信任?” 倪从文冷言道:“阉人不过一群伺候人的奴才,私下自然也喜欢听话乖巧的罢了……只是这过程中怕是要委屈你几分了。” 付尘吞下心里翻滚的一阵恶心感,点头应下。 翌日清晨,赤甲军营中迎来了京畿报到的二十新军。 此前燕国各城翊卫中择选的两千兵士已经提前两日在营中安顿好,反倒衬着这群京城来的小二十众姗姗来迟。 列队按指示进营后,所见来往兵士均在各自操练,没有人在意这批京畿来到的陌生面孔。 唐阑走在付尘旁边,悄悄说道:“这赤甲亲卫看上去果真军容整肃,到底是真在边关杀过人的,个个都不苟言笑的,连看都不看咱们,好生吓人。” 同京畿辅军里日常作训的懒散模样相比,差距显而易见。 付尘也低声道:“煜王久病未归,将士群龙无首,难免如此。” “唉。”唐阑摇首叹道。 二十人各自去往营中安置。 付尘刚将佩剑与衣物置于地上,有人掀帘而入,说道:“是新来的付尘吗?” 付尘见来人头戴乌纱宦帽,心知是个太监,心中嫌恶,面上却不显:“请问有何事?” “贾提督想见你,请你到帅帐一趟。” 双眼一眯,道:“好。” 一路上付尘不住想起昨晚倪从文的嘱托,五味杂陈。直至掀帘之前,他深吸一口气,和缓了神色,方才进入。 一个身着琥珀色衣衫的人物坐于主位,他几下抑制,仍是忍不住朝前瞟去,又霎时呆愣的片刻。 只见那人身着干练束身官袍,冠帽饰以武职太监专有的黄金珰与貂尾,浓眉乌眼,白皙面皮,两眉间宽厚,澄澄然君子气象。而鬓角白丝和眼尾褶皱昭示着那人年纪,可那和缓的嘴角又使人从这威武不失儒俊的面容中感到片刻亲切。 付尘愣了一瞬,心中诧异。他以为贾允是那天在校场上看到的赭衣宦官、那个肥头大耳的油腻小人……原来是当时认错了吗? “你是贾允?” 脱口而出,也未带敬辞。 贾允闻听心生奇怪,道:“正是。” 付尘一下子就不敢作声了。 佛说前世姻缘,命定因果。他是个被命运遗弃的寡儿,多年离乱推着他深陷龙潭,势与余下的时日赛跑,因而他不畏天地命数,不信神佛之说,纵然只是七年光阴,他也愿从此隐忍苟活,为父报仇。可这一刻,那人带给他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使他难以忍受。 利刃捣春水,棍棒扫棉花。 “你这是怎么了?”贾允先前感觉这青年不过是内敛温懦,如今却看到他先是言语直接,而后神情一会儿呆滞,一会儿阴森,仿佛魔怔一般,也是疑惑不解。 低哑声音打断了付尘的思绪,他这才发现那股熟悉感竟不是错觉,这声音好似曾经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曾见过这人,连忙答道:“标下乡野出身,一受提督召见难免心中惶惶不安,反思错处,还请提督恕、恕标下无礼之罪。” “不必紧张,”贾允笑道,“咱们之前见过面的,你忘了吗?” 之前见过面? 见青年满脸的惶惑模样,他又提醒道:“便是那日祭天仪毕,在龙栖山山脚下。” 付尘立即从记忆中搜索,这熟悉的音色猛然将他拉回几日前在练剑时偶遇煜王,当时自山坡下向上望去,树林掩映间似有人影矗立,当时惊惶于被人发觉不曾细观,只道是煜王身边侍从。 原来,当时是他在问话,是他误认作煜王发问。他们竟已经早早会面了吗?自己竟未识出仇人面目,心中暗叹。 第37页 “标下脑子笨,记性不好,敢望提督恕罪。”青年颤颤道。 “不过是寻常问话,你不必如此紧张,”贾允笑道,“当日山下我见你剑术颇精,有心留意,如今见你京畿比试夺魁,果然也是可造之材。” “提督谬赞。”声音沉了几分。 贾允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感有趣,又说道:“兵者,诡道也。所谓兵不厌诈,行军打仗可用诡计,然做人、为将需心怀坦荡,意志清明。大丈夫立于世间,理应忧民忧国,不可将个人私情引入社稷安稳。” 付尘听着他说这番言论,深感有理的同时又不禁在心中暗讽他伪君子,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恍然神情:“提督所言甚是,付尘受教了。” 贾允逼问道:“那我问你一事,需讲给我实话。” 付尘心中惊颤,这才刚刚入营,难道就被他察觉到什么了? 面上不露声色:“提督请讲。” 贾允问道:“那日龙栖山山脚下,我见你剑法虽快,却明显内力底劲不足,是否是在掩饰你偷听我与煜王讲话过程?” “……标下冤枉呐,那日只是在山脚寻空地练习,并不知提督同殿下在山上议事,”付尘心下一松,面上却露出仓皇神色,胡诌道,“我幼时曾在南蛮处误食山菇,几近死亡,后得一神医相救才捡回一命,只是根骨自此因病受损,难以贯通内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内力归无的虚浮之状……提督若疑心于此,可自行来探脉查验。” 说着,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精瘦的腕骨。 “不必了,我相信你就是,”贾允本就是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意思,不像他外表上的那么胆小,却硬作一副怯声模样,所以存心逗弄察看他反应罢了,“只是确实可惜了。” 青年垂首。 “于习武之人这能算得上是致命的弱项,”贾允忆及他先前山下偶见时被那身法一瞬的惊艳,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练习至今的?” 付尘闭上双眼,一年隐辛化作烟云,他竟感到一种真切的茫然,淡淡笑道:“不过寻些石块沙土绑在身上多加练习罢了,除了笨法子,标下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必妄自菲薄,你想的是对的。就算问遍了全天下的习武之人,再多歪门也比不上你这个很多人坚持不下的笨办法。”贾允走过来,温厚掌心拍了拍他的肩。 那温暖却让他感到寒意,到头来,知晓他苦处的竟是弑父仇敌。 贾允又问道:“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我先前倒没见过这样的招式。” “只是之前跟着京畿的校尉长官学了几招,我资质愚钝,记不全招法,在和人比试时也就随意硬拼,一味求速罢了,”付尘答道,“久而久之,就自己钻磨出一些轻便的招式,上不得台面。” “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就证明你的资质不错,”贾允不以为然,道,“只是内力的确耽搁了许多。你能想到从速度上快于人先,已是找到了个弥补缺陷的入口,今后继续训练,依旧有机会成为军中佼佼。” “是。”付尘道。 “如今入了赤甲军中,若有疑难可随时过来问询,军中不必拘束上下礼节,大家都是共战兄弟。”贾允道,“而今赤甲军中上下军职都有人员调整,所有武力为上的士兵都可凭军功争先,你不必因为是新到的人而轻看了自己。” “是。” 贾允看着面前青年依旧是弯曲背脊的怯颓模样,双眼自方才的魔怔之后就不再看向他,一时暂也无话,便道:“回去收拾下行装罢,一会儿集合听训。” “是。” 出了帅帐,付尘浑浑噩噩地回到住营,中途拐错了好几个地方,甚至不察撞上了赤甲一个士兵,那人瞅他一眼,咒骂他一声“弱鸡”,他也似是未闻未见一般。 “哎,子阶,你在这儿呢?”直到近了地方,唐阑抻臂一把拦住他前驱肩膀,付尘才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 “……嗯?”付尘调整了下表情,道,“……你收拾好了?” “我有什么可收拾的,”唐阑转头看他,发觉他神色不太对劲儿,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嗯?没什么,”付尘道,“刚刚突然有点儿恶心,估计是中午吃坏肚子了罢。” “那你先跟我进来,喝口水缓缓。”唐阑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帐里,给他倒了一碗水,递过去,“这才刚刚入营,可得有几天适应呢。” “别看都是兵营,我刚刚出去转了一圈,这里跟京畿军营可差不少了呢,”唐阑道,“赤甲军是行军打仗的正规军,再看咱们那里,都是搞些花花架子……” 唐阑一边轻叹,一边看见付尘咕咚咕咚地喝水,道:“你怎么吃坏肚子了?咱们不是一起去吃的午饭吗?” 付尘放下碗,抹了把嘴边水渍,神态欲言又止。 唐阑一看到他向来弓弯着的背一提一耸的,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坐到他身边,从侧面看见他瘦挺的鼻梁骨,道:“怎么了?还不舒服?有什么感觉你告诉我。” 付尘疲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方道:“唐阑,你遇到过……那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吗?” “……怎么这么问?”唐阑错愕,接着道,“你指的,是那种说话办事总是喜欢伪装自己的人罢?……那当然见过了,这种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少轻信旁人便好。” 第38页 照唐阑这样说来,他自己不也算是一个吗?付尘手一抖。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突来一阵心虚,低首支吾道,“就是一个人明明做过极恶的事,但人前看上去却是一派的亲和正色,便教人无从琢磨,又暗暗可恨。” 唐阑咬唇,将手放在付尘肩上,低声道:“你是见到了什么人,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儿?” 付尘没顾及他语气中的低沉,仍旧未从脑海中的那张脸移开,便直白道:“……确实见到了,所以诧异……” 此时帐外突然掀帘进来一人,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朝其道:“是京军新来的罢?” “我们是。”唐阑道。 “来通知一声,下午的集合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别去早了。”那人道。 “好,多谢,”唐阑见那兵离开,忆及付尘方才言语,转念忽道:“哎……你刚刚不会是去围观他们聚众打架了罢?” “……谁打架了?”付尘没反应过来。 “就是兵营后的训练场边,一群人打起来了,啧啧,”唐阑咂嘴叹道,“要说真是上战场杀过人的兵,打起自己人来也手不容情,我过去的晚,溜达到那儿的时候几位将军已经过去阻止了,斗殴那一群人好多都是负伤挂血的,吓我一跳,这以后在这儿怎么混呐……” “我估摸着,这集合时间延迟多半也是因为要整治他们那里的事端。”唐阑判断道。 付尘恍惚想起刚刚途中撞到的那个士兵时入目一片模糊的红,现在细想来应当是身上的血痕:“……我刚刚确实看到了。” “原来如此,”唐阑摇首道,“也难怪,我小时候还见过当年赤甲军得胜游行过街时的风光场面,以为是保家卫国的英勇人物,没想到他们这暗地还做互相陷害的事儿。” “互相陷害?” “对呀,”唐阑道,“他们说是将军们前些日下达了调职令,预备着趁着这次整军之机提拔几个出挑的将士军衔,于是就有人趁着将军不在的时候暗中去营里偷了功劳簿,篡改了上面的军功明细,然后又站出来指认那几个军功在身的人为了提衔不择手段,被诬陷的几人恼羞成怒,就聚众揍了那些传谣的人,只是谁也不敢承认是偷了簿册的人,这下子反倒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了,干脆就打在一起。” “还有这等事,”付尘道,“都是一齐练武、上阵杀敌的,提不提衔,又有何差别?” “那可不一样,赤甲军中从翊卫到亲卫、从首级到末级的等级分明,”唐阑道,“差一等俸禄就差许多。这里又不比京畿辅军中的士兵,家里大多都些积底,他们选拔入军,许多就是家贫无依前来讨生路的。这些年崇文抑武的风气没变过,若是家境殷实,都送去学堂读书习字了,正经人家谁没事儿练武功这种街巷地痞的流氓玩意儿,京畿辅军里的那些有背景的兵卫大多也都是不学无术,家里头才给他安排进了那等闲散之处。哪怕在朝中,武官地位低微也是一直的,同样品级的武官和文臣所享待遇更是天差地别。” “确实,”付尘想了想他沿路看来的那些赤甲亲卫兵,道,“常年镇守边关过那等刀尖舔血的日子,卖命为国,又何尝不是想多取些报酬安置家人。大丈夫受难,无非是为了让家中至亲安顿完全,倘若我还有亲人存活于世,也不会不在意那些银钱俸禄。只是食禄当以身负实力相证,不该采取这样卑劣的手段。”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唐阑道,“这年头,没钱没势的,只有两条出路。” “哦?” “第一,跟咱们一样,入军为伍,从此以后,就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第二呢?”付尘好奇。 “第二,当然就是阉了当太监,不过走这条路的太多了。毕竟一刀下去,你若是个伶俐懂事的,就能一步升天,直接到皇宫里干事,哪怕是在富贵人家里伺候人的,也能沾沾安稳的贵人福气,不愁吃喝。”唐阑道。 付尘目现毫不掩饰的嫌恶,道:“吮痈舐痔的谄媚小人,不配为男儿。” “唉……算了,”唐阑深叹一口气,道,“人各有志罢了,如何怨责的了他们,不是逼不得已,谁能狠心给自己断了命根。” 付尘不愿意纠缠在此话题上,转又道:“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这么了解?” “嗐,瞧你这话说的,”唐阑带些沾沾得意的喜色,道,“你来京畿辅军前前后后统共不过一年之久,我都在那儿混了好多年了,京里军中的什么故事戏本没听过,消息灵通的很……话说回来,还要多谢你这一年来一直跟我比试招法,硬生生给我激出几分斗志来,当初也没想着进这里……” “你底子好,只是不肯勤练而已,”付尘被他那双桃花眼中扬起的笑意感染,跟着笑了笑,道,“既然这样,反正还有些时辰,咱们就别闲着了,去过几招?” 唐阑挑眉,抬手做了个极度夸张的抱臂姿势,半跪身严肃道: “遵命,付将军。” 付尘噗呲一声,乐了。 暮光降落,点将台上一琥珀色官袍者独立。 “将士们!我赤甲军为大燕建国来第一精锐,历经百年更迭,兵士轮换,今日再添二十兄弟,此后定当勠力同心,势破蛮虏!护我大燕盛世!指日可待!”贾允站在点将台上呼号,一片激昂之色。 第39页 “势破蛮虏!护我大燕!”棕红甲胄的兵卫们振臂高呼。 付尘居于后排,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高呼,僵着手臂一动未动。 夜间,御书房外静谧无声。房内,侍奉太监躬身将皇帝已批复完成的奏折放在侧桌上,又拿起新的一摞放在皇帝桌边。 宗政俅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将手里的奏折置于一旁,随手又拿一本。 掀开后,触眼即为“臣贾允请奏”,宗政俅眉梢一挑,突起兴味,匆匆略过那些“兵者”“存亡”“兴覆”等字眼,直接看向最后一句: 自请摄煜王骁骑统领之职,重振赤甲,为国为君。 皇帝不假思索,朱批潦草: 准。 第10章 第一〇回 第一〇回 练新军付尘初出茅庐,惩旧部煜王手不留情 却说付尘入营半月有余,除参与日常训练和骑射练习,未曾在营中见贾允再次公然露面,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事。 赤甲军亲卫上下士兵都是经由两层选拔后优中选优的人才,平日练习刻板,寡言沉默,并未对他们的来到表示任何态度。当然,这其中主因除了他们日常为人作风,更是付尘一众初入军那日的篡功之事余波未平。 原本此事自当时解决之后就不见有人重提,但此前就预定好的殿最竞职却被一拖而拖,以至于私下有士兵开始议论猜测:是此事一出让将军们恼怒未息,所以要取消这一升等的福利。于最先挑发事端的那群人而言,当然是吞不下这口恶气,因而愈来愈多的士兵被撺掇起来加入了两边的队伍。 两方人士训练时私下较劲不休,暗流涌动之中反倒令这些初入营没多久的新兵们被隔绝在外,处处受到无言的排挤,被规划在他们的行动圈之外。 这日骑射方歇,唐阑趁着这一会儿的空隙拉着付尘躺在远处的草垛上休息,他摇头叹道:“这赤甲亲卫兵可太狠了,平日里训练时辰延长不说,一个个都是心事重重的,问什么也不跟我说。昨天我打饭时就和旁边的兄弟开了个玩笑,他那个脸色阴沉的,哎呦……唉,不说了,和他们一比,咱们京畿辅军那边简直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兵痞嘛!这比我一先预料到的还要夸张啊,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了。” 付尘开始不言,一会儿又看向唐阑无聊飘忽的眼睛,扭头缓声道:“或许大家都是为了早日剿清蛮乱,不再开战罢。” 唐阑闻言,转而望向付尘,说:“我怎么觉得子阶你近来有些闷闷不乐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素知青年平日里沉默温顺,凡是牵扯到训练一类的事务,就未见到他有过什么不适应的抗拒反应,一贯是咬牙硬撑地坚持到最后。若说突来心事,应当也不会是和这个有关的,但这他这种时而莫名的发呆痴愣开始的时间点又恰好在入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 唐阑略一思量,又朝付尘解劝道:“我还记得你最开始到辅军的时候,咱们被分在一间房里,虽然你起先结巴得开不了口,但每次练武比赛你总是又有力争先,私下还帮我纠正剑法,我早知你温善,比起赤甲军中的这些新的弟兄,总归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好在如今我们依旧在一起,有什么心事烦恼跟我说就好了,不必一味闷着,多难受……” 唐阑朝他侧颜英秀的轮廓盯了一会儿,又转过头。 “多谢你,唐阑。有时只是我习惯了多想些事情,所以就会遇到想不通的地方,”付尘背靠草垛,眼睛凝向远处阔远天空,忽地闪过一瞬握不住的迷茫与哀伤,又说道,“我觉得许多事挺可笑的,好像被明白安排好了,又总抓不住什么,永远有捉摸不透的东西在阻挠着。” 话说完,或许想着不妥,又补道:“我说的是来赤甲这边,也有可能……我并不适合在这儿。” “有猜不透的地方不是挺好的吗?”唐阑笑道,“这样就能一直有新经历,新体验啊,难道更可怕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结果吗?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何况你的剑术实力在这儿摆着,堂堂正正地凭自己本事入的营,谁会以为你不适合在这儿?别多想了……” 付尘勉强笑笑,只道:“谢谢你。” “哎,”唐阑一把拍在付尘肩上,说:“你我相熟一年,怎还如此生分,我可要——” “干什么呢!” 一声叱喝打断两人的交谈,二人回头,草垛后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汉子走过来,两人认出是赤甲军中的副将廖辉,赶忙起身。 唐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将军,我们就是刚刚骑射练完后感到累了,在这处歇歇脚。” “累了?”廖辉挑眉,冷言道,“我赤甲军将士从不言累,你们两个看着面生,是刚刚入军的罢?哼,别以为是京畿军的就高人一等!这里人人都是同样受训,累了就滚回去!” 廖辉刚刚在草垛后闻听了几句话,发现这二人竟在背后嚼赤甲军的舌根,他平日最厌恶有人将赤甲行军与帝京那群养尊处优的京畿军相较,加上近些日子又被手底下的几个兔崽子搅和得心力交瘁,这时一见这新来的二人言语无忌,怒火一下子便窜了上来。 唐阑本就因在赤甲军中受各式拘束也窝了一肚子火,此时就更恼了,忍不住回嘴:“就算是京畿军也没有这么苛责兵士的!将军也不要借机小题大做……我们又没有耽误上正常的训练。” 第40页 廖辉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付尘唯恐生事,连忙拦着唐阑说道:“我们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将军莫生气,我们现在就回去训练。” 说罢拽着唐阑欲走。 “慢着!”廖辉斥道,“军有军规,擅自逃训者杖责三十!无故挑衅者杖责三十!顶撞上级者杖责四十!一共一百杖!先去领罚!” 听到这里动静逐渐围观起来的的将士们都深吸一口气,这一百杖刑打下去是一月两月根本下不了床的架势,若是正常人只怕直接打残了都有可能。于是纷纷朝中间那两个新兵投去惋惜目光,有的还抱着看好戏的冷漠,只能说谁让这两个新来的不赶巧,趁着这个军中本就事端频生的时候,一下子惹上了军中贯以脾气火爆、训将严苛著称的廖辉。 “将军,”付尘沉声道,“今日确是我们不守规矩,只是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军中规范。念在是初犯,不如我们这一月每日再多加训几个时辰,今后担保不再偷懒逃训,若再犯,就任凭将军处罚。” 看见这唯喏消瘦的青年站出来讨价还价,廖辉一声冷哼,正要反口拒绝。 这时,人群中又出来一方脸武将,看上去年纪长些,下颌光净,官帽上饰以黄金珰和貂尾,付尘认出来他,正是另一位参与日常规训的副将林平。后者看到这场面,便开口做决道:“今日先作警告,杖刑就免了。” “那按你的意思,这军规就不守了?”廖辉瞥着林平,抬高嗓门,转又说道,“呵,那也行。但也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你打算如何?”林平问道。 廖辉不待细思,直接朝唐阑道:“这样罢,军中一向以武力争高低,你与我比一场,赢了,这事儿就是个警告,若是输了,那你们就自领责罚罢。” 他盯着刚刚那个满眼怒气前来挑衅的青年,见他此时也稍现犹豫,眼珠子左右游移,显然是不敢来打,便愈发得意,道:“怎么了,京畿军的人,有胆子违纪,不敢打了?” 廖辉从军多年,又岂是这两个新兵可以招架的,明显是要上前给他们个教训。旁边围观的兵士见他特地强调了“京畿军”三字,心中也添上些恶意的怂恿:“上!……上去!……是男人就上去打!” 林平蹙眉拦道:“廖辉!你一个辅将要同新兵一般比试,这不是在故意相欺?赢了又如何!” “赢了就乖乖受罚,”廖辉立刻反诘,显然没有被他言语击倒的态度,“赤甲军中上下赏罚一视同仁,没有将军和普通士兵的差别,我同他以最基础的武艺相较,怎么就算是欺负他了?” 见他振振有词,林平无奈,琢磨着如何再阻挠。 “标下愿与将军比试。” 廖辉看见一边那个发梢鬈曲的青年护在另一人身边轻声说道。 方才没注意,此时廖辉又细细打量一番。看见这青年身量更为瘦挑,鬈发垂散在额前稍显凌乱,看不清眼睛神态,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看上去喏喏可欺的模样。 心下以为是个强逞英雄的,廖辉不屑道:“好啊,来罢。” 他走到比武台子上,围观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扎好了看好戏的架势。 付尘拔出佩剑,亦准备上台应战,唐阑伸手抓住他的腕子,面显忧色,道:“子阶!” “没事儿。”付尘安抚性地勾勾嘴角,轻声对他说道,然后向阶上走去。 廖辉抖了抖胳臂,亮出强壮肌肉。随之拔刀出鞘,运上几分内力,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的直劈而来。 付尘忙闪身躲过,以更快的速度绕其身后,剑影忽闪。 廖辉一击毙命的计划转瞬落了空,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子有几分能耐,旋即认真应对起来。 付尘脚法闪错,手中剑旋不停,令人眼花缭乱。 廖辉扎稳步伐,一边执刀回击,一边等待对方的破绽出现。 付尘自知无名山上谶语已在逐渐显效,入军一年来,渐觉内力衰退,直至现在已然完全无法提气,只得日日在营外山脚下练习身法,在必要时攻其不备。但弊端也就在于恒久性欠缺,受体力限制极大,一旦精准度不够,就是无故向对方送去一个空漏。 兵刃相接,尖锐划鸣声响。 两人错身一瞬,廖辉眼角瞥到对面青年低头前倾,原本漆黑的双目在长睫鬈梢下只见得寒光幽闪,眉峰尖利,薄唇紧抿,那专注又凶狠的神情竟如恶狼一般,心中惊骇这青年竟突然有了如此盛的气势,也便不再手下留情,绷刀施力,招招狠厉。 周围士兵看不到两人目光交错,只是由刚开始的观望与同情转为此刻凝神观望招式,唐阑也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众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新来这个小子并非有他表面上那么细弱。 几十回合后,两人依旧不分胜负,刀剑运势也不见有丝毫减慢。 付尘额上冒汗,一滴汗水随身形陡然移动朝下滑入右眼中,眼前突然开始变得模糊,霎时间只能辨清面前人影。 他暗道一声不妙,浅浅呼气,骤然被打断了的连贯招式忽然一停,迫急时分,便只得加快手中剑速,想要赶紧结束。 就在此刻,原本已经战红眼的廖辉当即察觉到他剑法中的惶急,知道这小子总算沉不住气了,嘴角勾出嘲讽笑意。身体陡然翻转,在躲过付尘上行而来的剑势后,运足内力,横刀刺空—— 第41页 众人呼吸随之一滞。 只见刀身霎时迸发的阵阵力量仿佛引动刀身周围空气变形扭曲,而付尘亦未料这一刀刀势如此之强,猛地向后倾身躲过。 生死一瞬。 众人只见那黑色宽布带缠系的窄腰蓦然向后弯折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仿若绷紧张直的弓弦,在空中延展开来,韧性极强,几成直角。 刀力直下未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色不明物体从人群当中飞出,凝着同样深厚的内力,直直平射向前,精准侧击至长刀刀刃,刀势被一击猛转,原本刺向青年咽喉的刀尖向右一偏,啸出的刀气也随之一抖,侧偏至青年左脸颊,一瞬间,肌肤被剖开,几滴血珠飞溅。青年终是难以支撑身体,侧扑于地,沉闷倒地声突出。 “廖辉。” 一道熟悉的低冷声音骤然响起,如潜雷暗响。 众将士皆是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齐回头,视线从场上转入场下不知何时行于人群后的端坐黑影。 “刀尖不是对着自己人的。” 灌注内力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 所有将士都是心情复杂,激动、欣悦和惊骇夹杂,齐齐跪地抱拳:“见过煜王殿下!” 廖辉也是仓皇跪地行礼,从刚刚杀红眼的状态逐渐醒神,只剩惊恐和难以置信,心中一团乱麻。 青年维持着刚才倒地的姿势,怔怔不动,显然还未回过神来。他呆愣地看向前方地上还在滚动的一颗细小的黑色珠子,随着行进距离越来越长,缓缓减速,恰好停到了他的脚边。 一众跪地身影中,付尘悄悄抬头,揉了揉眼睛。从散落的卷发梢中直直窥进了远处煜王的双目,眼睫遮掩,眉骨耸立突出,故而眼睛从远处模糊看去只似面上两道道深邃的沟壑,刺进骨肉中。他发觉那眉目之中一如先前所见,看不出喜怒,也不曾望向他,而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身旁几尺外跪地行礼的廖辉,不知在打量什么。 片刻宁静,只闻风声浅浅。 “平身罢。”宗政羲缓声道。 宗政羲身着玄色银纹衮边常服,挺坐于轮椅上纹丝不动。付尘早已神游天外,思量着明明这次他位于台上的位置,男人位于台下,何以仍不见其仰首而视,依旧是初见时那股子灼人的难忽视感。 廖辉踉跄起身,只听前方男人问道:“廖辉,你身为副将,我且问你,同伍相残按军规如何处置?” 廖辉粗犷的声音在风的吹拂下也波动着,晃动的宽唇颤颤巍巍:“按军法……当斩。” 众将后背一凛,旁边站立的林平也是大骇,说道:“殿下!” “闭嘴。”宗政羲打断林平的声音,缓缓将视线转到付尘身上。 付尘听到斩刑时已回过神,亦因这赤甲中的严厉军规心感惊骇。听到沉默,突抬首看见宗政羲视线落向自己,那眼睛虽对着他这边,偏偏又从中看不到有何变化,只是一味的淡静,或许是因为隔着些距离,好像对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以为自己失礼,连忙起身垂首,颊边的刀痕已不再渗血,风呼呼一吹,血液固结在一起,佝偻倾颓的身姿又成了先前那副唯唯诺诺模样。 “你说呢?” 男人声音传来,付尘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便斟酌答道:“回殿下,廖将军刚刚只是与标下比试武艺,并非刻意为害,况且此事起初也是因我练习间歇偷懒休息所致,将军……罪不至死。” 宗政羲说:“既然如此,斩首就免了,刚刚那一百杖刑就由你来受罢。” 下面的将士倒是心惊,原来在一开始煜王就已经到了,大家居然毫无觉察。 “廖辉,”宗政羲道,“刚刚你那句‘赏罚一视同仁’作数罢?” “作数,殿下的话自然作数,”廖辉见捡回一命,也略歇口气,答道,“末将遵命。” 宗政羲视线又回到台上青年身上,道:“你刚刚说此事是因你偷懒而起?”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结束的付尘心中又是惴惴:“是,殿下。” “那这偷懒失职的三十杖刑就下去自领罢。” 付尘颔首行礼:“……遵命。” 男人又道:“你刚刚入军,不知军规,挑惹是非,另加杖二十。可有异议?” 毫无疑问的平缓语气,付尘先前所闻的煜王治军严苛,如今也是真切识见到了。 “是。” 赤甲军众将一年未见煜王驾到,如今激动欣喜心情还未升起,便见到这严惩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廖辉虽对手下严格,但跟随煜王从军多年,亦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患难,在军中威望仍在,这殿下时隔一年未归军,何必又刚一回来便施此重罚?众将不约而同地忆及煜王腿疾以及一月前在府中相邀却自己未亲临的宴饮,不敢再深想,只沉默着。 “我久病未归,今日刚刚回营,便撞见这等同伍相害一幕,甚感寒心。我听闻近日军中人员调换,二千外城翊卫归军,二十京畿军将士选拔入营。但不管你们来自何处,一旦登记在册,就是赤甲军人,终身不改,”宗政羲目光扫过众兵士,冷和声音总算染上些情绪化的厉色,”我大燕赤甲军建军百载,以上下同心、团结义气著称,如今南蛮未灭,国患犹存,当此存亡之际,你们若还敢不求进取、另起内讧之心,国家沦亡、亲人离散,就不是你们担待的起了。” 第42页 廖辉惭愧垂首,与众人一起拱手回应:“谨记殿下教诲!” 付尘站在一众将士之中,心中竟产生一种难言的情绪,无声地扎根在心底。 “都下去接着训练罢,”宗政羲吩咐道,“所有辅将辰时三刻来帅帐议事。” 宗政羲如一年前一般宣命布令,暗自在督告着众人:煜王时隔一载,这次,终于重回赤甲军中了。 众人各怀心思,领命散去。 付尘垂首,蹲下身,拾起了地上那颗珠子,珍珠般大小,通体乌黑,好似刚刚望进的冷眸。 “啪!” “啪!” “啪!” …… 棍棒敲击在股肉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付尘俯趴木椅之上,一声不吭,埋首臂间,身后的发丝尽散,鬈曲的头发垂于空中,随着棍棒划出的气流轻轻飘起,又落下。 “五十杖刑,够了。”旁边监刑的士兵说道,然后和行刑的两个士兵一起掀帘走出去了,留付尘一人在帐中。 烛火昏暗,木椅上的人久久不动。 付尘身感疲累,腿股处僵硬无比,一种入骨的阵痛连连袭来,令他难以起身。 他内力几无,故而棍棒加身时没有丝毫可以调动缓冲的力道,全部都如打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上一般,杖杖下去,都是实打实的见皮见肉的劲力。 愣神间他突然感到有人抚上他的肩膀,他从臂中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盈着焦急与担忧的桃花眼。 他见惯了唐阑这双眼睛盛满骄傲自得的神色,却从未看到它变红的艳色。 付尘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儿……才五十杖,已经比开始定的一百杖好多了。” 唐阑眼圈红晕更甚,懒得戳穿他这拙劣的抚慰之言,低头哑声道:“刚刚煜王问偷懒一事时为何不把我供出来?明明今日是我拉你出来的,也是我先顶撞廖辉的,这五十杖本该是我的!” 付尘笑道:“多一人不如少一人,我已领受五十杖,再拉你进来又有何益?平白让你和我一起受罪罢了。” 唐阑反诘:“那你呢?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要承担一切?”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就要承担一切? 付尘安慰的笑容滞在脸上,思绪飘飞,扭头不再言语。 片刻后他又转头,依旧挂着笑:“我也跟着偷懒了,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做……或许也是我应当的。” 唐阑轻轻将付尘垂落在左颊侧的头发撩至耳后,露出白日比武时那处刀伤,此时血迹已经凝固在疤上,干涸的深红配着惨白面色,活像一只趴伏在素净宣纸上的张扬蜈蚣。 付尘感到颊边一凉,是唐阑将药膏涂抹在他脸上。软膏丝滑,却让付尘感觉将他的皮肤硌得生疼。 唐阑小心翼翼地抹完药膏,轻声问道:“还能起身吗?” 付尘点点头,僵滞着爬起来,猛一牵扯臀肌,又是一阵刺痛,他咬牙忍下,没吭声。 唐阑在木椅前蹲下身,背朝付尘,示意他趴上来:“咱们先回营休息。” 付尘缓慢地移动,正准备站起,门帘突然又被掀起,一个陌生模样的兵士进来通知道:“付尘吗?殿下让你去帅帐一趟。” “什么?”唐阑眉毛一扬,“没看见这人都不能走了吗?还怎么去帅帐!” “啊?”那兵士打量一番,也是面露难色,“这殿下刚刚回营,命令难违……我也做不了主啊。” “我去,”付尘轻声说,又拍了拍唐阑的肩膀,示意他莫再生事端,“还没到伤残的地步,不用小题大做。” 唐阑无奈,将付尘负于背上,跟着那兵士走向帅帐。 甫一入帅帐,帐中人都是一愣。 唐阑弯身让付尘下来,付尘一落地便要直身,还未站稳,只觉大腿处疼痛难支,腰身一软,“嘭”地跪伏在地上。僵持着动作无法站立也无法坐下,维持同样姿势不动。 宗政羲看着阶下青年鬈发散乱,眼睛隐在发后,躬身跪地,一派温顺无害的模样,不禁眉心微蹙。 旁边的副将林平也是一脸诧色,训斥刚才进门的兵士:“不是吩咐让明早再行杖吗?怎么今日就下午就杖责了?” 那兵士一脸迷糊:“这……标下不清楚啊。” “将军莫怪手下,是付尘自知惭愧,便让他们提早动手的,”付尘恭顺答道,“标下自作主张,还请将军降罪。” “你这般模样,降罪就免了,本来也未通知你何时杖责,”旁边又一强壮副将训那兵士,“看到这副模样还不通禀一声不用过来了,你是干嘛的!” 出言这人是焦时令,付尘唐阑同在他统管营中受训,此时难免心有偏向。 兵士又神色讪讪:“这……殿下命令…不敢不从啊。” 今日场上刚刚严惩责众过,他一介小兵,如何能在此时违逆宗政羲的命令。 焦时令被堵了回来,也侧首悄悄观察宗政羲脸色,可惜那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宗政羲开口道:“既然来了,就按计划说明。” 林平对唐阑和那个青年兵士说:“你们先退下。” 唐阑临行前又看了一眼付尘,付尘对他安抚地点点头。 林平瞧着台下人,开口道:“付尘,今日叫你前来,是有关赤甲军种布局的事。” 付尘压下心头诧异,垂首细听。 第43页 “你是京畿军比试第一选拔过来的,只是京畿军中上下整体水平究竟如何,这一点,你在赤甲营中也跟训了好些时日了,想必心中也有个掂量罢。但你也不必自轻自卑,凭借你午后跟廖辉交手那几下,你的武艺实力毋庸置疑,我们都看在眼里。”林平道。 在一旁沉默就座的廖辉闻言,没什么表情,冷淡看向青年。 “但刚刚殿下认为你虽剑术高超,却内功不足,此为一大缺憾,因此不适宜长时间作战。这一点,不知道你练习是可曾留意到?”林平循序渐进道。 “标下晓得,”付尘淡淡,面前这个叫林平的同贾允一般是武宦,他没想给出什么好脸色,“标下幼时患病,内力几失,习武时调动不起。” “无妨,这暂时的缺陷善加利用,也会有其他的好处,”林平不再卖关子,道,“想必你也会知道,南蛮地域多为平原、丘陵,骑兵相对步兵发达,而这又恰好同我们燕军相反。我军步兵人数众多,而骑兵方面只有重骑兵押后,行军笨重,整体反应能力弱,反而是轻骑兵,机动性更强,可单独作战。只是轻骑兵要求身形灵活之人,军中遴选许久,殿下属意让你参与新晋的轻骑兵营的带队训练,想问问你的意愿。” 付尘会意,答道:“愿意听从殿下安排。” 林平扭头望向上座之人,宗政羲视线自青年鬈发落至脸颊,低低开口道:“你是蛮人?” 这蛮人形貌如何,只怕看着上座之人便能够知晓,当然也无人比他更加了解。众人听着煜王特来此问,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我爹是燕人,我娘是蛮人。”付尘自知体貌特征在此,并无可隐瞒的地方,便如实道。 宗政羲垂眼又扫了下桌案上登记的士兵信息卷录,道:“可曾去过蛮地?” “没有,打小同我娘在燕城里生活。” “好,”宗政羲就此止住问询,言道,“方才所言之事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 付尘抬头望着男人,答道:“标下知晓了。” 宗政羲看到他抬首时露出的左颊上蜈蚣一样随其言语动作翕动的疤痕,此刻还隐约带着点黏涸的血迹,粘连着几根黑乌发丝,颇为可怖。 见煜王未再言,林平在旁和声补充道:“你若有何疑难可随时找将军解决,之前重骑兵属…呃…廖辉主管,你暂且先调至廖将军麾下,也好及时协调骑兵之间的布局。” 廖辉尚在一旁就座,脸上虽然一直保持冷漠,但当听到付尘因惭愧而提早行刑便有些坐立难安,乍一听付尘将入他麾下,心内情绪翻卷不已,却故意扭头不去看他的脸色。 付尘无多言语,只一味听从安排。心头只想着这下就得和唐阑分营训练了,或许……也未必是坏事。 众将见这青年温顺唯喏模样,面上虽不过多表露,心中不免颇显质疑煜王刚刚荐举由他带轻骑兵的可行性。 在座将领中除了林平方才目睹全程,其余几位都是方才听闻这青年今日和廖辉起了冲突一事。这等不服管教的将士本就不为其众所喜,结合神情气质之后又偏似个色厉内荏之徒,不免有各种意见存心。只碍于煜王率先规划,又难得回军议事,也不好在此时提出过多疑问耽搁时间,便都带些打量神色,预备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 待到付尘领命强撑着痛意出帐而去,帐内重回安静。 “新兵安顿好,就该清算些旧事了罢。”宗政羲道。 众将心中打鼓。 宗政羲合上桌案上的花名册,又从卷册下方抽出来一张纸,上面同样星星点点地标注些人名,两旁列坐的人难以看清其上的字,却没由来一阵紧张。 宗政羲恍若未见众人神情,只道:“这一年里,军中似乎不太平。” 这话一出,谁人敢接。 诸人显然都听出了其中的兴师问罪之意,连忙思索着如何待会儿若被点名提问该如何作答。 “不说久远之事,只说现在,”宗政羲退一步,淡淡道,“我可是听说有士兵暗中聚结兵众,私下里内斗闹事。” “廖辉,”宗政羲眼眸一眯,下方将领不作声,只得他来点名,“你来说说看。” 廖辉心知宗政羲既然能如此相问,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自然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便简短答道:“回殿下,这件事起因是有士兵私自偷了军帐中的功劳簿篡改内容,后又有士兵揭发出盗窃者,两方互相诬陷,后来闹事扩大,就愈演愈烈。” “末将请罪,”廖辉率先道,“最开始的被揭发盗簿的人我营下的士兵,他们后来把事情闹大之后,末将已经依照军规施以聚众斗殴的惩治措施,不敢令他们胡来。” “那你请的是什么罪?”宗政羲道。 “管理兵属不当之罪。”廖辉答道。 “不急,”宗政羲神色悠然,并未有着急下结论的态度,只听他道,“现在先一件一件的捋,首先,这军帐中的功劳簿是谁在保管?如何就让它轻易被下属士兵偷了?” 廖辉一下子被噎住,林平看到了他那里踌躇态度,便在旁解释道:“殿下,您闭关一年中,那簿册依旧是按照惯例为提督守管,只是……廖辉说要再亲自核对并为其营中下属添上在黔南一战中取得的功劳,所以就从提督那边取回了他帐下士兵的名录。后来被盗的那份,也就是这个。” 第44页 “好,”宗政羲看了廖辉一眼,面色阴晴难辨,又道,“那么闹事的这些士兵,都是你营中的了?” “回殿下,”焦时令出列,道,“后来也牵扯到末将帐下,不过……所涉兵众甚广,后来除了新兵,几乎是各个营中都有牵扯到的人。” 帐内将军们皆是神色讪讪。 “你们真是没让我失望,”宗政羲唇角撇出些讽然的弧度,道,“我只是简单地传命下去一个兵等调动,就可以闹成这样。” “回殿下,”徐恩广本意是出声要缓解一下此时气氛,“您不在的这一年内,其实军中日常训练仍如往常,全营的将士们都没有荒废掉训练。” “是,你们没有荒废掉训练,”宗政羲道,“但我只要稍微给一点诱饵,就可以顷刻崩成一片散沙。” “战场上,我们的确都是同仇敌忾的兄弟,可回来之后呢?就都沉不住气了,只得共苦,不得同甘?”宗政羲垂眸,有些许一闪而过的倦色,转瞬消逝,“你们这般,我几乎无可想象,是在多少年前,同战的兄弟中,心里就已经开始有了私心……” 人人心知羞愧悲戚,焦时令出言道:“殿下或许是多想了,弟兄们除了一齐打仗,都还想给家中妻小争些福利。若真说营内的士兵有何想法,也当是……当是殿下当初受伤不能回军,以致军中士兵也心内受挫。如今殿下既能回来继续镇守军中,必定又可是军中士兵们心受安抚,定静下来。” 宗政羲看着他,道:“你真的确定,他们这样行事不是因为知道了我不可回军而非想要我回军吗?” 略微有些弯绕拗口的话,在座听懂的将领却顿感一凛。 “此事既然已经施惩过了,便先如此了断,”宗政羲不欲多言,道,“廖辉,我这儿的名单里面,起始挑事的属你的骑兵营中最多,给你罚俸一年,可有异议?” “无异议。”廖辉道,不敢有异议。 “那便回去罢,”宗政羲吩咐道,“林平,你留一下。” 众将退下。 待帐内无他人,林平上前几步,听候吩咐。 宗政羲低声对他道,“方才席上这几位,都是那日我宴请过的。” 林平颔首,却生出几分紧张之意。 “你替我暗中查查,这几个人里头,是谁把我分予兵权且难再回军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宗政羲道。 林平挑眉,迟疑道:“当日……末将也在宴邀范围之内,殿下不疑末将?” “我不疑你,”宗政羲淡淡道,“你同贾允都是武宦出身,办事劳利。疑人不用,还是他教我的道理。” “是,”林平应道,“末将定当调查仔细,不负殿下所托。” “暗中行事,莫要走漏了风声。”宗政羲眸色幽深,细致叮嘱道。 “遵命。” 第11章 第一一回 第一一回 情痴成空承昕终言弃,疑窦暗生煜王设计谋 建章宫内檀香幽幽,一月白色宫裙着装的女人跪身于蒲团之上,纤白手指尖拨弄着菩提子佛珠串,口中念念有词。其面临之处,一尊白玉观世音像眉目深垂,手持净瓶杨枝,悯视众生。 宫外石卵小径上穿行一杏黄身影,身后一众内侍随行。 宗政羕来到建章宫门前,倪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梵音连忙迎上来,恭敬行礼道:“梵音见过太子殿下。” 水蓝宫装,端和清丽,也是个辨不得年龄的美人。 宗政羕微笑道:“敢问梵音姑姑,母妃此时可有空闲?” “娘娘这时还在内阁中诵经,估摸着马上就到时辰午间小憩了,不如殿下先到偏殿歇息片刻?”梵音答道。 “也好。”宗政羕答。 梵音吩咐旁边的宫女备茶,径直领宗政羕走到偏殿。 建章宫宫中布局严谨,阁殿分明,主殿正厅金雕银筑,辅之以椒房大礼,非寻常宫嫔可得。而两旁镂空架隔多配以佛像檀骨,玉露青竹,可见其宫内主位之人为释家虔徒,非凡俗人物。 “母妃近来可好?”宗政羕就座后问向梵音,一贯的日常问话。 梵音上前奉茶,笑道:“娘娘安好,先前听闻殿下得入东宫之后喜不自胜,直说菩萨保佑呢……” 宗政羕对其道:“母妃统摄后宫辛劳,平日也多亏你们照拂了。”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这都是奴婢们的本分。” 梵音这边话音刚落,着月白宫裙的女人莲步轻移,转入偏殿门,只见这女子云鬓高耸,妆容淡淡,额上饰以洁白的梨花花钿,正衬得鬓边一支玉兰步摇,神情宽和,一时竟看不出年纪。 “娘娘。”梵音颔首。 “你先下去吧。”倪贵妃吩咐道。 宗政羕看着倪贵妃依旧是一派雍容模样,脸颊丰润,心下稍安,行礼道:“给母妃请安。” “皇儿请起,”倪贵妃温声道,看着坐于面前挺秀有礼的太子,骄傲之色漫溢于眼。 宗政羕歉声道:“儿臣近来公务繁多,没能抽出时间来看望母妃,实为儿臣之过。” “你有这份心便是,”倪贵妃笑道,“就当是风头之日避避嫌,也不是什么坏事。自闻皇儿受的消息后,母妃知道你身边需处理的事务繁多,也不敢相扰,但心中也着实为皇儿高兴。皇儿日后定要勤于政务,为你父皇分忧。” 第45页 “儿臣谨记。”宗政羕顺口应道,“母妃平日操劳后宫事务,也要注意休息。” “好,”倪贵妃露出些欣慰笑意,“倪相参政多年,于朝中事务甚为熟悉,平日有疑难也要多向他请教,不要鲁莽行事。” 宗政羕说:“是,前些日子儿臣倒是去了相府一趟,和舅舅见过了,还看到了昕表妹……” 倪贵妃见面前年轻面庞透露忧悒之色,心中已知晓几分儿子想法,叹道:“你兄长闭门这一年,昕儿也为之忧心不已。大哥先前还递了家书说明这事,我先前也无能为力,只能时常召她入宫,开导开导她,不过效果确是微乎其微,唉,这孩子……” 宗政羕不语,只微微蹙眉沉默,清隽脸庞依旧忧郁。 倪贵妃知他心思,见他仍旧这副痴情模样,又劝道:“昕儿自小性格倔强耿直,是个有主意的,你若用你身份威压逼她从命,只怕她还要抵命不从,再生事端。而且她现在这性子,将来待你登位后也难以母仪天下……世家闺秀中佼佼者众多,你若想纳正妃,母妃自帮你留意着个中出挑的。” 宗政羕平视着其母双睛,道:“儿臣自小少与人争端,学业处事多听从母妃和舅舅安排。只在此择选正妃一事上,依旧想要自己做主。” 倪贵妃稍显不满:“你身为储君,担负苍生社稷,你个人的小事便是天下的大事,如何能整日沉浸于儿女私情之中?天家中人,本就无甚自由。专注政务、平衡朝臣方是为君正道,儿臣可不得用错了心思。” “是,”宗政羕苦叹,“……就像母妃入宫也只是增强倪家势力,并无情谊。” 他说时随心,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然而说出来的话又难以收回,抬首去看倪贵妃脸色,起身目现愧色:“儿臣失言,请母妃降罪。” “情谊与否,本不在于外人,更不在于人口言说,”倪贵妃温和面目倒是无甚变化,只淡了几分音调,道,“君子仁被天下,自不会独属一人。你如今已享受无上尊荣,自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仁被天下,却吝啬到不肯予以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真能算仁吗?”宗政羕固执着眉目,喃喃道。 倪贵妃见其怔愣,继续谆谆言道:“皇儿,你要知道自己的使命如何,若你只是寻常贫家子,母妃自然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可你的背后不仅是天家,还有倪氏,更是整个燕国百姓。这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但你要看到有多少人为了你这个地位而历经几代人的付出与奋斗。你若还不肯知足,那可就是贪得无厌了……” 见宗政羕依旧垂首,倪贵妃轻声复言:“男儿行于世间,自当以功业为主。你出身皇族,已是万人之上,将来通天御民,更是众望所归,这便是天命。” 宗政羕低声呢喃:“天命……” “分离聚合皆前定,因果业报,轮转不息,”倪贵妃将掌心轻覆于宗政羕手背上,温言道,“皇儿,你只是太累了。母妃知道你近来忧心操劳,慢慢来,母妃永远相信你,支持你。” 宗政羕垂首的动作僵滞一刻,随即他又放松了筋肉。 “知道了。” 倪贵妃打量他独子神情,转又换了话题,道:“你近来可日日有向你父皇请安?” “是,儿臣不敢于小事上懈怠,”宗政羕答道,“前些日子父皇夸赞儿臣于书画上进益卓著。” 倪贵妃神色中漫上些不满,低声道:“你父皇有闲暇心搞些文玩字画是他的乐趣,从前你为了讨你父皇开心学着这些东西母妃不拦你,可今后你既然有了正事,就离这些文人雅士的闲趣远些,多向丞相和宫中的帝师习些治国通法才是你应当做的。” “母妃的意思,是父皇所做的也不是正事了?” 见其子少有的言语包含顶撞之意,倪贵妃也丧了些耐心,道:“母妃同你所言,是告诫你如何做同身份相关之事,一码归一码,你父皇纵然有闲心,也是因现在燕国国内太平无忧,其中如何也少不得你父皇的功劳,他有名享乐,你的名义在何处?” “儿臣口无遮拦,请母妃降罪。”宗政羕从一瞬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连忙道。 “无事,你只是近来太累了而已。”倪贵妃并无苛责之意,随即命下人又端上来些新鲜点心。 宗政羕又略作休整便告辞离去,他出殿后即冷下脸色,跟随的内侍佟秀见他表情,已觉察到几分,便不再言语默默抬脚跟上。 宫路蜿蜒,又有不时突兀起来的鹅卵石绊住脚步。 太子身后的另一个官阶较低的小太监躬身紧跟着前面人,被绊停了一下,连忙稳住了身子。鸟鸣喧闹之间,他仿佛听到他主子在前面说了什么话,迷蒙不清,他也不太明白: 从来如此……便对吗? “娘娘。”梵音见太子离开后,倪贵妃只低低啜饮着茶水,姿态悠闲,但多年服侍的经验还是让她从倪贵妃饮茶时下撇的嘴角看出她的隐约不悦,“还有什么吩咐吗?” “去叫人出宫把二小姐请过来。”倪贵妃淡淡吩咐道。 “是,”梵音领命,忍不住问,“刚刚太子殿下这样……” “羕儿还是不够成熟,”倪贵妃扣上茶盖,上挑的眼角犹显风韵,“现在还为儿女私情所扰……等他将来经历些事情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第46页 梵音道:“娘娘,太子殿下正是少壮年纪,气血方刚的,偶尔思恋姑娘也是正常的事。” “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倪贵妃言语已是冷淡下来,“……即便是陛下,也有挂念之人,但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这后头的路,可就轻易被人利用了。在这点上看,羕儿尚且不如陛下肯做得决绝。” 梵音知道些许内情,不敢多言,只劝道:“二小姐到底是咱们倪家的人,就算真的是亲上加亲,也未必是什么不好的事,娘娘也不用急于否决……” 梵音正说着,便见倪贵妃款款起身,走向内间,留下话:“本宫累了,梵音,吩咐人在殿外守着,没有要事莫要进来相扰。” “……是。” 午后,赤甲兵营门口一阵吵闹声起,引得几个兵士在后方围观。 “姑娘,军命难违,军镇重地,不允许女眷进入。”守门兵士向一红色骑装女子解释道。 倪承昕心知这是燕军精锐,也不便直接动手,便说道:“我要见煜王殿下!” 兵士面上讶异,说道:“那姑娘你也要先留下名姓,待人进去通传。” 兵士见这姑娘衣着不似平常人家,平日里兵营也不见有女眷前来。若换了何处的地痞无赖,一把打走赶跑也就算了,只这么个人物突然出现,打也打不得,骂也不敢骂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承昕面露难色,告诉真实姓名煜王自是拒不回见的,可这营中守卫森严,也无处可溜进,她商量道:“军爷,我给你银子,你就让我进去一趟……我马上出来……” 不等说完,就准备从一旁的守卫缝隙中溜进去。 “哎……姑娘!”守卫兵士一把拦过去,为难道,“私自放人入行是违反军规的……姑娘也饶了在下罢!” 正当为难之际,倪承昕转头在营内远处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欣喜大叫道:“哎!你!” 刚一同吃过午饭,唐阑掺着付尘从炊食营中走出,准备回自己帐中休息,猛地听到远处女声叫喊,心中正诧异这兵匪营子哪来的女人,扭头一看发觉一红衣姑娘正朝着这边看来。 唐阑一愣,付尘也察觉到这动静,顺着声音来源看去,熟悉的红色娇妍夺目,他顿时认出了这是曾在街上帮他指过路的相府小姐,先前在府上都未找到机会道谢,未曾想这么长时间过去竟在这里会面了:“居然是她……” “嗯?你认识?”唐阑转头,诧道。 “嗯,”付尘随口应道,“曾经有几面之缘,没想到在这儿能看到她……” 唐阑提醒道:“子阶……她好像在朝你看啊?” 付尘看到女子招手,点头愣道:“嗯……过去看看罢。” 二人走过去,听到这姑娘顿时大喊:“那个是我哥,我哥在这儿当兵,我来看我哥总行吧?” 那兵士扭过头,也是一脸惊疑看过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付尘一愣,不知如何开口,看到这相府的小姐眼珠子左右乱瞟,边摇头边挤眼,更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唐阑见状不对,一手搭上付尘肩膀,忙道:“对,这是我妹妹!今天来看我的……” 倪承昕停止了动作。 “你不知军中不许女眷进入吗?”兵士正色道,对这两人的不守规矩很是气愤,又转向红衣姑娘,“那你刚刚吵吵嚷嚷要见煜王殿下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那是自小仰慕,想顺带来一观,”倪承昕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忙道:“是我主动来的,没告诉我哥,能让我和我哥说句话吗?就几句……” 女子姿容艳丽,俏皮可爱之色在阳光下熠熠,兵士目光一晃,无奈摆摆手。付尘随倪承昕到一旁,先拱手作礼,隔了些许距离,问道:“小姐怎么在这里?” 倪承昕急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付尘缓缓一笑:“但说无妨,付子阶定当竭力。” 倪承昕禁不住朝他身边人瞟了眼。 付尘转首,道:“唐阑,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未及唐阑那边回话,倪承昕急道:“不必了,不是什么秘密,我赶快说罢。” 女子无奈道:“我着急想见煜王一面,听闻殿下这几日出府后都留在军中……但军营管理森严,无处可入……” “这……”付尘有些不明所以的无措,显然是没搞清楚情况。 “煜王?”唐阑接话道,“我刚刚看见殿下刚刚随贾提督到他府上议事用膳了。” “啊?”倪承昕脸上浮起踌躇神色,垂首失望,压根没向唐阑这边看。 付尘劝道:“现在去应该也还来得及,说不定能堵上……” 倪承昕连声称谢,自始至终焦急踟蹰之色漫布于面,闻言不作停留,立即转身离开,一抹红影迅疾远去。 唐阑又悄悄凑近付尘,问道:“这姑娘究竟是谁啊?” 付尘低语:“是倪相的千金。” “嗯?”唐阑转向他,想到在京畿时得知付尘为相府中家仆收养,后来入军,“怪不得你们认识……真没想到呐。” 付尘不在意地喏喏答道:“算不上认识,只是街上偶然碰到,受她相助罢了。” 方才女子唤那一声“哥”,反倒教他算及这姑娘同他实则能称得上些许血缘关系,只是着实差了辈分。 青年暗自低首苦笑两声。 第47页 “看起来挺好看……”唐阑目光悠远,喃喃道,“入军这么久,我都快忘了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了,今天乍一见……果真是富贵人家的闺秀,足够不俗,比红香阁中的姑娘还美上几分……” “你说,她一个出身富贵的女儿家,为何要来找殿下?”唐阑问。 付尘未语。 “看来……这明日军中就得有些流言蜚语私下相传了,”唐阑搭上付尘肩膀,没看他神色,接着自顾自叹道,“……反正我只盼着早日使南蛮归服,战后归家,娶个媳妇儿好好过过太平日子,你呢?” 付尘眼睛黯淡,午后细碎的光影滴答在他的眼睫上。 贾允私宅毗邻煜王府邸,因煜王府之大,反倒是将这处原本相连的宅院变得偏僻许多,人影匿迹,听取虫声一片。 雕栏掩映间,男人阴沉的面目第一次迸发出浓盛的寒意,没有在人前的遮掩抑制,料是对面的贾允也有些沉不住气。 “竟会有此事?”贾允眉目深皱,似是难以置信。 “呵,”男人勾起冷笑,如坚冰一般的声音言道,“原因有二:其一,即便雨势瓢泼,人形昏乱,我也大致能够辨识出是身后拱卫的辅军方向,蛮夷此时还未全部尽数杀入阵中;其二,同是身中毒箭,为何只有我归营存活下来?这么致命稀罕的毒,苻璇就这么肯下血本一连制出了这么多?哪怕后来前去检查尸首时亦有同中此毒之人,但究竟是毒发身亡还是有人刻意掩饰,虽是死无对证,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两字二人心知肚明,却两相静默。 “当日天降大雨,确实浇灭了袭营时的火势,给了蛮兵喘息时机,但仅仅是如此吗?” 男人开口,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呵,有些事责怪天意,不过是不敢直面背后的人形丑陋罢了。你当初编的那些借口骗骗旁人罢了,何必罢你自己骗进去,大雨大火再烈,可没蒙住我的眼。” 贾允沉默,自省当初言及的毒箭暴雨确实有遮掩细节之嫌,后来木已成舟,他总想着如何倾力挽回,向前补救,却没想过再去深究从前。然而料是他在朝多年,见惯谋杀陷害之事,此时此刻细思也是心惊肉跳,满腹惊惑,道:“殿下既早已知晓,那……有何谋算?” 男人冷言:“多年来苦辛也不过是表面口号,无济于事。内贼既生,外患未消,倒不如趁机逆转思路,以乱行乱,险中求生。” 贾允知晓宗政羲少年寡言,根子里却是心思纯良,不屑与人争辩,哪怕自幼不受陛下宠爱、被遗弃于宫落都并未让其消沉半分,直至其母逝世后性子才多了些暴戾。多年行战,这种暴戾早已被掩藏进对蛮敌的仇视之中,以至于旁人都忘记了他原本的个性上的尖棱。 旁人不晓得,贾允常于其身边,却能体会到,这短短年岁间,青年原本表面上的不屑和蔑视早已形成如今男人这内里刺入骨脊的寂然,故而外观平静,内视则是困兽绑缚,濒至癫狂。此次不虞之灾则更将那蛰伏甚深的猛虎唤醒,若是任凭其逃脱,后果难料。 贾允知自己虽能看到其心境,却难以理解他将会做的行为,犹豫再三,还是皱眉开口说道:“我虽暂无良策,却——” “莫再说了,”宗政羲打断,“此事不容商讨,新仇旧恨,迟早要一起清算。” “那你可想过自己的后备为何?有何筹码?”贾允逼问,“若是最后两方受难,腹背皆无可搏之底,你这样,无非是自寻死路,成败,都无半分好处。” 宗政羲抬首,贾允脸颊眉额于这些年愈发显了些许苍老之态,但神情依旧如往常般温厚坚毅,他心底蓦地一软,转过脸不看他,道:“我意已决。” 贾允的话在宗政羲那里或许比皇帝的话还要重上几分,但如今也难以劝说,只恨天道难测。 “噔噔!” 就在这抑郁沉闷气氛中,突然被清脆叩门声打断,二人不约而同看向房门外。 门房下人低声仓促通禀:“启禀殿下,相府的二小姐求见。” 二人心中都是一愣,不明白这此时此刻过来能是所为何事? 宗政羲还未及拒绝,门外人便挤进来。下人见拦不住,慌张朝屋内看去, 红裙怒放,伴着阳光映暖一室暗影。 “殿下……”倪承昕一双水盈盈的晶目直直地望向男人。 宗政羲适才隐怒尚且未消,眉心皱蹙,冰冷眼色不由得让倪承昕心中一滞。 “何事?” 若论单独交谈,这也算他二人第一次,倪承昕没想到特地选了个晚间休息的饭点时间却仍旧撞上其正在议事之机,不禁有些乱了方寸。 她提前已经预想准备了许多,但时至关头,原本准备的一腔说辞竟被他这切实在眼前显露的气势给压上不少慌乱,一时间竟忘了大半,她暗恨自己无能,仍是硬着头皮怯声道:“小女……有话对殿下讲。” 宗政羲打量她一瞬,冷言道:“倪相便是如此教导你礼数的?” 倪承昕愈加不知如何言语。 贾允趁机和缓道:“不如下官暂且避下……” “不必,”宗政羲拦下他,又看向前方女子道,“有话直言。” 倪承昕回过神来,直起身子言道: “小女自知多年企望已是无果,今日却执意倾诉完全。” 第48页 “小女自幼闻听殿下战功威名,多年前于幼时有幸在殿下班师回朝时于绣窗一瞥,难自相忘。小女深知殿下深忧国患,不耽于儿女私情,只是小女一厢情愿,仍不甘于此,特来一问:若殿下身边缺少照料之人,小女愿弃名而从,终身跟随殿下。” 宗政羲原先怒气早已敛了大半,却也依旧一段冷淡态度:“你既已知答案,便不必特来问询。” 倪承昕眼睛莹光闪烁,接着道:“殿下居家一年,小女也思虑良多,将心比心,小女不愿他人将意愿强加于己,也不愿再给殿下徒增烦忧。只是小女从前不信天命伦常,对任何事都愿挺身而试,却于终身大事上屡遭挫败,若今日心愿终究未成,自此灰心了断,顺从天意不复再言。” 女子眼神已是相挟破釜沉舟的决绝。 宗政羲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总有办法可得到,认命与否,本就与本王无干。你年纪尚小,无需为自己找寻借口。” 倪承昕竟是禁不住的笑了一声,眼中凝成的一滴清泪终跌于地,朝后退半步,双手叠扣,极沉极缓地向下福身,俨然一副淑女端庄,说道:“小女告退,恭祝殿下金安。” 倪承昕直步退出房门,转身伸袖拭干泪水,抬头望向光照炽烈的天空,面容似喜似悲,更似无喜无悲。 见倪承昕退下,贾允不禁叹道:“这小姑娘倒也是真性情,殿下何必如此厉色?” 宗政羲冷言,狭长眼眸不含温度:“她告慰的不是我,不过是她的索求与执念。这何尝不是一种利用?只是她年纪尚小不自知罢了。” 贾允不再多言,又转了个话题:“听闻昨日殿下归营时提起轻骑兵培训一事,那付尘初出茅庐,竟也受到殿下青睐。” 宗政羲不以为意:“他身有南蛮血统,身形轻捷,适于机动行军,军中目前倒是少有。” “蛮人轻贱,他能有本事进来,显然也是有些手段。” 贾允总觉得他这话有些莫名的影射含义,又淡笑道:“我倒觉得他看似一副温吞模样,却又时时在练武时露出几分反差的厉色,呵,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表里不一,心思深沉,”宗政羲下颌线条冷硬,言道,“将他置于廖辉麾下,先挫挫他的锐性。” “昨日殿下在军中严惩将士一事,已足够军中上下警惕心理了。”贾允道。 宗政羲道:“这下子你也相信军中这些人心里早就蠢蠢欲动了罢,我根本未使上什么大动作,就能因为一件小事在军里闹起来。” 贾允心中承认宗政羲所言为实,却又不免叹息不已。自他闭户之后,心中的疑忌心要比从前增上许多,虽说这易于警惕他人作乱,但同时不免令其终日心疲,不是长久之计。 贾允无奈叹道:“殿下也莫要时时这样以恶意揣度他人……那付尘小时候是个家境衰落的,这样的孩子显出些防守心思未必有那么怀恶。人人都有掩藏心思的时候,关键还是要看他本性究竟如何。” 贾允双眉坦然,时常带着忧色的眉目此时也耸下来。 宗政羲抬头看他,笔直的鼻梁恍似寡情,道:“你总这样善待他人,别人可未必也总这么揣度你。” 贾允不以为意:“只要坚定自己想要做的即可,何必如此在意他人眼光。” “我不犯人,敌便不犯我么?” 见宗政羲眼底阴翳又生,贾允轻叹了口气,只得止了话题,道:“殿下先随我来用膳罢。” 倪承昕自贾允府宅出来,便在相府内得了贵妃要她入宫求见的消息,草草休整一番,便匆忙进了宫闱。 傍晚到达建章宫时倪贵妃正在桌前给一盆花叶剪枝。 “姑母。”倪承昕依旧一身红色宫褶裙,仍旧的艳丽非常。 倪贵妃看着原本风风火火的张扬姑娘如今渐趋沉静下来,也是一叹,缓笑道:“真是及笄长成大姑娘了,也不像原来那样到整日吵闹着进殿了。” 倪承昕也笑,趋至倪贵妃身旁:“这也是到了宫中才不敢造次,姑母倒是一如既往的雍容端庄,不像我,爹爹整日总嫌我胡闹任性。” “你还是活泼生动些更可爱,”倪贵妃呵呵一乐,“我先前听闻你因羲儿一事闭门,也不敢打扰你,如今羲儿总算出户行事,才想起来叫你来聊聊,果然这时候能唤得动你了。” 倪承昕一愣,不知这太子、贵妃母子两个为何皆以为她是因宗政羲而自行缩居于家,于是不动声色笑道:“您这都是何处听得来的消息呐……” “还能有谁,”倪贵妃笑嗔道,“还不是你爹寄到宫里的家书里头说明的,你爹让我给你留些缓和时间,不让我私下约你进宫。” “您不能老听他的……”倪承昕扑到贵妃怀里,像幼时一般撒娇道,“姑母以后想见我就直接传信出宫就好,谅我爹也不敢违背您的指令,正好让我进来散散心也成呀。” “多大人了,”倪贵妃指尖轻轻点了下怀里侄女的脸,笑道,“宫闱也不是菜市,你总进来也要落人闲话,除非你以后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倪承昕身子一僵,从姑母怀里探出,正对上她一双娟好但已经沾染岁月污尘的眸子,不禁揣度起是否是太子早先便对其母表露了心迹,迟疑中又端坐回原处,收了原本玩乐的模样。 第49页 “姑母客气了,我生母早逝,自小一直把您当母亲的,您若有事叫我来我肯定不会借故推辞,您如果觉得于礼不合,昕儿也不是小孩子,肯定不会让您为难的。”倪承昕正色道。 倪贵妃暗自松下口气,又轻轻拢起她垂落的鬓发,道:“果真是成熟了不少,昕儿,那你现在对羲儿……可还抱有念想?” 倪承昕笑笑:“煜王殿下天纵英才,心系家国,我自是配不上的。我无所他求,只希望将来能够自主择一良配。” 女子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令贵妃都是惊讶不已,毕竟这姑娘自小对所求所念都是势在必得的,如今这放弃地坦然,难道真便如她所想,仅仅因为煜王身残而轻易放弃了原本想法,倪贵妃笑道:“你如今能想得这么开,倒教姑母我不适应了。” 倪承昕不免想到今日宗政羲同她几句话,神色黯然道:“对殿下,起初我的确报以仰慕之心,只是闭门一年也不仅仅因这一件事……我过去总以为只要我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不能得的,也可从其他人那里夺回。可如今……我却发现或许真的有人力所难及之处,从前是我偏执了,只得接受现实。或许也未尝是一件坏事,想必他也会接受。” 倪贵妃点点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倪承昕垂下头,面上神色昏混。 “昕儿,我礼佛多年,自知世间事无法尽如人意,便不再强求,”倪贵妃觑她神情,叹道,“羲儿当年未曾在我这里待久便入军了,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这宫里还少有能说得动他的人,你现下能看开自是不错,姑母将来替你瞅着京中好人家,这终身大事,便不必再总是忧心了,嗯?” “嗯,好。” 第12章 第一二回 第一二回 恨连绵付尘胆色初露,忧丛生贾允刚直不阿 六棱紫檀木桌上,从凤尾鱼翅、腌水芥皮、蜜饯鲜桃等各式珍馐、到如意卷、金丝酥雀及各样点心齐备,色泽鲜亮,不禁令人眼花缭乱。房室边上重重珠帘之后,略显一女子身影,怀抱琵琶,古韵悠悠倾泻,仿佛袅袅轻缓的飞烟,暗香浮动。 两三名粉衣年轻宫女于两旁列坐,还有两名太监于桌前布菜,将被尝过几口的菜肴拿回厨房替换。 主位端坐一身着紫袍黑纹之人,面目光洁,腮边、眼尾搽着胭脂,厚唇细眼,吊起的眼角徒增骄矜,黑色纱帽下隐隐透着白发发影,一时间掀动着雌雄莫辨的光景。 “总管,”位于姜华左侧的宫女腻声唤道,然后将蟹针挑下的些许肉置于一拇指大的银勺内,递至姜华唇边。 姜华厚唇微掀,将那蟹肉吞入腹中。 弦乐声阵阵,私邸内一片安和。 “爷爷,”一个尖嘴模样的太监正给姜华揉肩,问道,“奴才听闻贾提督请奏代理燕军统领的事儿被陛下批准了,若是这样看来,陛下可真是偏心啊。” “哼,不是陛下偏心,”姜华冷晲着他说,“在陛下心里,他跟咱们可都是不同的。贾大人能跟咱们比吗?当年在王府的时候,他可是陛下身边的贴心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见过陛下因为什么迁怒于他?哪怕是之前谢芝死谏谋除阉党,你看看,如今到头来,究竟是拿谁开的刀?” 话是如此说,姜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焦灼之色,一边缓缓张口,咽下右边宫女递来的樱桃。 “奴才只是不忿儿,为何我们内侍省的权陛下说削就削,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小太监停顿了一下,说道,“前些日子,您一直不让何大监他们那儿搞动作,可内侍省上下不都是您的人,您有这样的命令下来,其他人哪还顾着再收受那些好东西。” “张瑞,”姜华依旧一派悠闲,“你这崽子太心急了,谢芝那老匹夫死去这两年里,陛下并无动作,便是有意纵容。朝廷上那些臣子再怎么正派,私下里不还得给咱们送东西?哼,亲疏有别,哪个是亲,哪个是疏,陛下心中自有计较,还容我们在这儿置喙?” “爷爷说的是。”张瑞谄笑道。 “啧,咱家明白了,”姜华瞟他一眼,道,“是不是何利宝怂恿着你来我这儿探口风的?” “爷爷冤枉,奴才哪有那个胆量,”张瑞当即道,“真是奴才自己心里头憋屈。” “他去年居家时手下人可不老实,这罚期未逾,谅他也不敢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姜华冷哼一声,“这些年日子都过得舒坦,把你们胃口都养肥了?稍微收一收都忍不了,如果真要是这样,不待别人动手,咱家就先把你们轰出去!”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周围伺候的一众人闻言皆是心惊肉跳,不再言语。 “不过你倒也提醒我了,”姜华眼起波澜,“这朝里现在倪相暗中为首,已扶了太子上位,大多臣子见风使舵,上前巴结。可这权力有不流血的,也有流血的。倪从文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一个文臣罢了,就算手中握着京畿军,说穿了也只是帝京一处的城防。可煜王身残后,贾允这一通作为,可是一下子握着整个赤甲的兵权,哪怕陛下依旧把他视为内臣,可外人眼里,这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信号了。” 张瑞疑道:“就算贾提督得到兵权又有何用?一旦太子继位,倪相怂恿,这兵权迟早是要收回的。” “唉,”姜华面露讥讽,冷笑道,“所以我还是要亲自去敲打敲打那位,大家都是伺候人的阉人,非要搁那儿装什么将军啊?” 第50页 傍晚夕照,付尘趁着唐阑去训练时悄悄逃出来,虽说今日是恩准他养伤,可以暂且不去参训,但他知道自己时日紧张,每一天都是珍贵又难舍的。 他在营中找了一片空地,面无表情立在一处,一边擦拭剑身,一边仔细地回溯了前日与廖辉试剑时的场景,他知道自己的弱项在于内力,虽说体内隐隐有些残存内息,但根据那碑下的话,这些内力迟早会消散,根本无法加以利用。若想制胜,就还是只能从最笨的功法开始,由内功转向外力,他并无足以扛鼎的肌肉力量,但来自母亲的南蛮血统使他比常见燕人身体轻捷干练,若能在速度上快于人先,未必不能先发制人。 青年冷笑一声,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什么新主意,不过还是得走原来想好的老路子,看来若是要以武制胜,就势必要另辟蹊径,不能全按照军队整训的办法来练。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欲要撑开全身肌肉,一下便牵扯着未好全的腿股旧伤。 嘴唇抿了抿,他禁不住忆及昨日比试时那一瞬的晃神,青年将手遮住右眼,正向西方掉落的赤日霎时变成了棕褐色的树斑。 他心里陡生一股郁躁,硬生生压下神经不断传来的皮肉牵痛,提剑而起,跨步、旋转、提腕、刺空,位置迅疾移动,行步间衣袂翻转,只剩下一团栗色衣影,一步步招式快如闪电,风卷飞尘。 停步息力时,只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竟又是那二人,心情复杂之上还有一丝窘迫,他喏喏行礼:“见过煜王殿下,见过提督大人。” “不错,”贾允赞道,“听闻你伤势未愈,可看你今日身法竟还精进不少。用进废退,平日与水平高的人多多切磋,勤加练习,以你的资质还是大有可为的。” 贾允刻意避开了昨日之事,付尘也仅仅是低头颔首,这是他自入营那日后第一次又同贾允交谈,心头那股奇异的复杂又再次翻腾起,既然他都如此说—— 青年突然抬头说道: “愿请提督见教。” 贾允目露诧异,见青年手持长剑,苍白面目上一道刀痕随昂起的头露了出来,那认真又决绝的神色使他不免冷静下来,于是说道:“你方才受过杖刑,现在也还未至身周最佳状态,当以先恢复体能为要,什么时候待你到全盛时我们倒可以切磋切磋。” 付尘不语,刚刚他的郁躁使他一瞬间昏了头,竟也忽视了场合时间和一旁轮椅上沉默的男人,想要在此和贾允一决高下,了结这恩怨种种。 他心悔道:“……标下失言。” 贾允看青年似是为比武高下而忧烦,到底是年轻人,总有同人比试高低的心气,他也不在意,继而随意转了话题,道:“我那日见军中有兵士唤你‘子阶’,可是识字?” “略认得几个,算不上通。” 贾允眼皮一挑,忆及曾得知的这青年幼年往事,不动声色道:“可是幼时跟着教书先生学过?” 付尘心有诧怪,思来想去,仍按实情作答:“只是曾经捡到过几本史书残卷,闲来无事时翻了翻,大概明白了些大意,没有正经上过私塾……提督见笑。” “你读过史书?”贾允似感惊喜,问道,“那我今日便要考你一问,百年前燕国始祖南北征战,统一了中原自北疆,这段往事,你可曾读过?” 付尘颔首,看向他。 贾允接着道:“那你便知,现今同南蛮纠缠不休的纷争便是自那时留下了祸根,但若依据建国初民生凋敝之象,贸然再战只会再次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因而顺势成全了南蛮当时的提议也避免了再次使民生陷入水火,因此始祖如此抉择也未必没有那时的考量,就这事而言,你如何看?” 付尘略略垂眸向下,须臾风过间,正好蔽上了一旁男人暗自转来的目光。 “……始祖所为业已成定局,标下草莽出身,不敢妄议。”青年恢复了平日中的懦怯。 贾允既然问了,就没打算让他就此糊弄过去,本身他这疑问倾向性很强,但也要借此看看他识见如何。他道:“只是寻常假设的问题,许你随意答言,何况正值训练之时,此处除了我同殿下也没有旁人,你只管说便是,赐你无罪。” 付尘抬首从贾允移至一旁的男人,正对上了他递来的两道视线,蓦然心惊,转而低下头,思索着应对之言。 “……标下并无什么深见,从前翻的史书上说得简略,并不知晓百年前应战之时是什么样的具体情状,”付尘道,“标下只觉得斩草必定要除根,否则就相当于不作为。” “那你也丝毫不考虑外在的实际因素是否允许?”贾允追问道。 “永远不会有不允许的情况。”付尘一顿。 这边宗政羲又接口道:“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若你手掌兵马,你果真就肯拿手下将士性命作赌?” 男人淡淡的疑问语气,好似寻常问询,听不出是何等情绪。 贾允略一偏头,挑眉看了眼宗政羲,随即又转过头,看着青年预备怎样回答。 付尘忆起些什么,平平的嘴角耸了下来:“标下幼时见过野狼,它们从不会因猎物退却而放弃捕食,穷寇莫追的余地或许只适用在人之间,但是那些狼群既然敢于冒险,自然也就能够享受到最丰厚的美食为偿……这是公平的。” 宗政羲指尖轻点扶手,缓慢而短促。 第51页 “也是一番见地。”贾允点头称许,“但既然你也说了那考量只适用于人之间,为何又要选择不顾后果的一搏?” “狼群所为,不过一顿美餐,始祖所为,却是天下国疆,”付尘道,“若标下是始祖皇帝,不会分不清轻重高下。既然一开始存了心要收复统一,怎能在最后突然学了那文士的君子之仪,贻笑大方。” “放肆。”男人声音淡淡。 “标下失言。”付尘连忙俯身请罪。 “……无事,方才说了不降罪,”贾允扶起他,道,“本就是因人而异的问题,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不过你引起狼群行事的经验倒是新鲜,能以从前经历作迁移,足见你天分可表。” 付尘浑身一震,头勾得更低,道:“……提…提督过誉。” 贾允道:“我住处那里还有不少近来的史书实录,你若感兴趣,回头挑几本拿去看。” 付尘喏喏应允,背脊弯折。 贾允眼皮跳了几下,抑住心中的失协错感,说道:“相信你自己所为,赤甲择将一直也是视实力而任。” 宗政羲忆及付尘方才初见一瞬的恍惚,冷声插言道:“你虽在剑术上速度增强,但剑势上飘虚不定,这不仅与你内力缺无相关,更因你心中焦躁未安。看来前日同廖辉的教训还没有吸取,好高骛远,必定不能长久。” 付尘现作颓然,低下头,应声:“是,多谢殿下指点。” 宗政羲不应,兀自转轮离去。 贾允知晓宗政羲一向对属下将士要求严苛,冷言厉色,而付尘刚入营不久,难免不习惯,补充道:“若你想要同我切磋,我便答应你,但要有一个条件,须待你有足够与我相战的实力再比试,你当下之务,仍是安心练习,武道精髓,贵恒不贵成。” 见付尘并无喜色,贾允也不再多言,只闻听一道带笑人声从旁处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贾提督近来安好?” 嗓子尖细却不聒噪,有南方女子的媚色笑音。 贾允面色微僵,不知他是何处冒出来的,一时不仔细,有人在附近竟未感知到。他转头笑道:“许久不见,姜总管今日怎么有兴致到这里了?” 远处见姜华身着妃色锦缎秀服,冠冕尽去,露出稍显灰白的束发,面目圆润,嘴唇挂着常年不散的笑意。身边倒是只跟了两个常服小太监,难得出场朴素。 “今日怎地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不怕这郊野处不安全吗?”贾允道。 “到了你的地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姜华慢慢走过来。 见姜华步入跟前,贾允又低声道:“姜总管搞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地界,是燕国军镇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冒进。” 姜华噗呲一乐,抬手放到身形更高的贾允肩上,说道:“看来门口守卫的士兵也不把我看作‘闲杂人等’呐……也是,有你在这里,谁还敢拦我进来?” 语带双关,姜华见贾允浓眉又蹙,笑容更甚,目光瞥向旁边,说道:“呦!咱们兵里何时还收了南蛮人吗?” 付尘本就对太监一众心存恨意,看到那人滑腻的眼神向他身上打量,即便不是第一次碰上类似情况,他依旧阵阵恶心翻滚。 姜华的眼睛暗自胶黏在青年身上好一会儿,方才转过去。 “总管若有事不妨直言,我这等武夫可参不透总管深意。”贾允沉声插言道。 姜华挂着的笑意顿时变为讽乐。 付尘方才听姜华这般语气,便知道他有心装作第一回 见面,想来他也不愿同他有再多交集,生什么是非来揭穿个中秘事。倒也正好遂了他的意。 视线避开面前那亲密的两人,付尘强压心头屈辱意味,低声道:“标下不敢相扰,无事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答就走了,付尘避开两人所在的营地,向骑兵营走去。 或许心底也是仗着贾允对自己有几分宽容意思,他头一次没顾后果,直接甩了脸色给别人。他心底懊悔自己沉不住气,却又为远离那二人觉到快意。 付尘思索片刻,准备先回到骑兵营的训练场内归队操练。 这两日廖辉身上杖刑严重,还正在其帐内休养,没工夫亲自来训练场上督训。 哪知他刚一到场围外边,便正好看到前方观战处坐一男人,正是刚刚照面的煜王。此刻凝神望着下方正练习骑射的骑兵将士。 他适才心中的那股恨意未消,在此时不愿再同旁人虚与委蛇,扭头欲走,突闻后面传来阻挠他的声音: “过来。” 付尘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看到煜王并未侧首望向他,仍旧同刚刚观战的姿势一般。 风声渐起,宗政羲将头转过来,眉目是少有的森冷:“你打不过他。” 付尘一时竟在想,这个“他”是指的因那一百杖刑尚未归队的廖辉,还是其他人。 不过现在无论哪种,他都无所谓。 憋压已久的情绪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点,面具迸裂,他低声一笑,笑声中隐藏的是少有显露的一股桀骜:“是吗?那就试试。” 颊上的蜈蚣隐隐作动,付尘第一次直直地迎上宗政羲的目光。 宗政羲不动声色,并未因这个青年的气质突变露出讶异,接着缓缓说道:“……赢了廖辉,我拔你做副将。” 付尘也不动,知道刚才的那个“他”指的是廖辉,心下了然,接着又听到男人说:“心思收收。” 第52页 不语,青年直接奔向下方训练场内。 原本正在练习马上打靶的士兵群中突然又闯入一个栗衣人影,身形柔韧矫健,张弓、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虽看不到靶上成绩,可吵闹的人声响动和人群的吸气声都在昭示着他的闯入带来的一众惊异。 付尘坐立于马上,早已习惯于浸入疼痛的他已经感受不到昨日杖伤的酸痛,他用足气力张弓到极致,将箭射出,仿佛射出的是他多年潜藏的那股狂气。 他自己只允自己这一次,待到下了场,他还是他,不敢改变。 观战台上,男人眸色深静,映着那个借箭宣泄的人影。 “不知姜总管特地前来,到底所为何事?”贾允冷颜坐下,拍下了姜华一直放在他肩上的手。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让姜华屈尊特地跑到这军营里,定然不会是什么有心探望的借口。 姜华乐道:“弟弟我素知哥哥是个爽快人,你我也算是多年的同僚,自打王府时就跟着一同侍奉陛下,如今怎的生分至此呢?” 贾允看着他:“若你这些年安分行事,陛下也不会不顾念旧情,又何必到如今主动找我的地步?” 姜华见来意被戳破也不恼,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仿佛一尊涂了油的弥勒佛:“提督哥哥这就冤枉我了,弟弟我自小虽然学识粗浅,却也懂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道理,弟弟我深陷朝廷泥淖,自比不上哥哥胸怀大义,但若说将谢大人当年上书弹劾的那些事全归责于我,我可是万万不敢当的。” “你我为陛下内臣,也不应无端使陛下为难。”贾允道。 “内臣?”姜华挑眉,“弟弟我在常年在陛下身边,内侍省掌管宫内外内务,是为内臣,而哥哥你又是什么?” 贾允沉默一瞬,不理会他暗中的挑衅,说道:“我自知身份,虽随军多年,却是空有军职,实则辅助煜王征战抗蛮,不敢僭越。如今煜王罹难,军中无可用将才,故而暂代军职通理事务。但军权却是未曾转移的。” 姜华闻言笑道:“哥哥不必生气,弟弟就随口一问。” 贾允依旧是脸色严峻,皮肤满布沧桑:“陛下念旧,但我们若恃宠僭越也是平白使陛下左支右绌。” 姜华晲着他的脸色,心中暗骂:果真是个榆木脑瓜! 姜华稍稍收了笑容,踱步至贾允身边,凑到他耳边说:“哥哥跟从煜王多年,应当知晓,太子登位,背后推波助澜的可是那位谢芝的得意门生,你我皆是谢大人生前屡屡诟病的阉祸头子,现今靠着陛下的旧情衣食保全,可来日呢?” 姜华满意地看着贾允在他说到“谢大人”时瞳孔微缩,又补充道:“不过谢芝已死,趁着陛下在位,我们尚且还有机会……” 贾允猛地起身,姜华向后一个踉跄,只听他言道:“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从前我不愿与你多说是顾及旧日情分,倘若你今后还有如此邪念,我也不再留情!” “呵,”姜华冷嘲道,“那我就贺提督今后为国尽忠、死而后已了!” 贾允皱眉看着姜华拂袖而去的怒气身影,回头凝思。 两个小太监见姜华出来,连忙迎上去,看着姜华脸色难看,张瑞忐忑问道:“爷爷,怎么样?” “哼,芝麻地里撒黄豆,个老杂种,”姜华的脸扭曲在一起,也不见了平日的笑容,“给他几分颜色,不过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如今还教训起我了!” “爷爷莫气,可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儿伤了身子。”张瑞跟在姜华后面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点未变,”姜华道,“明明白白给他指路他不走,非要逼着咱家给他搞些阴的。” “爷爷,贾提督毕竟在军中举重若轻,您可别太冲动。”张瑞道。 “切,你以为咱家打算如何,弄死他?”姜华不屑,道,“这还用的着我动手,贾允这等的行事,本就是自寻死路,根本无需咱家动什么手段。呵,我倒要看看,他能这样装相到几时!” 张瑞扶他进了轿,道:“爷爷心中有方寸得失,小的们跟着只顾享福,不敢闲话。” 姜华缓了缓脸色,重又浮起笑意,说道:“他贾允有的,我还不稀罕呢,走吧,往相府走一趟。” 入夜,训练场上的人渐渐散了。 付尘独靠在箭靶,鬈发紧贴着侧颊,淡淡月光下,青年长睫如扇,面目煞白。 一个下午的大汗淋漓,蒸透了他那些不计后果的冒失,情知今日是因一时冲动没有忍住心中的仇意,却又不甘如此。 “子阶,你果真在这儿。”唐阑从夜幕中走出,略有无奈道,“我见你未回营中,就知道你肯定又跑出去练习了。” 唐阑臂上挎着个临时的草篮子,大手大脚地过来,模样十分滑稽,颇像个大大咧咧的邻家老妇。 付尘唇角轻轻一勾,纵是再累每回看到他时心情都会回转许多。 “又劳你专门过来寻我……平日里训练紧,你若累了就去歇着,咱们现在隔着营地分训,相互间来往不如原来方便。”付尘缓声道。 “你这么个犟脾气,我不管你,你还能活几日,”唐阑坐到付尘对面,嬉笑道,“跟你在一块儿小爷我就当养了个儿子,你看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那浑身的骨头,身上加一块儿称称有二两肉没有……” 第53页 他一边念叨着,将篮子里的东西摆出来:“还是要过来给你喂点儿吃的,对不?” 唐阑将手中的烙饼伸到他面前,付尘顺手去接,却又被他收手拿回,付尘一愣:“……嗯?” “补药,先喝了,”只见唐阑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端举着一碗浓稠的中药,厚苦的味道是付尘太过于相熟的,“就当热汤了,这时候暖暖身子,得在饭前喝才有药效。” 付尘并不辞却,伸手接过,一口直接灌到底,又将碗放回到唐阑带的篮子中。 他轻轻打了个嗝,呼出的气都是热乎乎的:“……活那么长时间干嘛呢?不是徒增烦恼吗?” 唐阑手中动作一滞,道:“好,付子阶,算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哎,”付尘察觉到他的不满,回神急道,“你别生气,是我刚刚混账了,我以后不让你专程过来,我过去找你,可好?” “罢了,”唐阑微叹,道,“如果你自己就不愿好好活,那我何必勉强呢。” “谁会不想好好活着呢,”付尘笑了笑,道,“只不过在这世间,并非一件易事而已。” “所以你就后退了,”唐阑瞅着他,道,“这可不像你该有的的作风。” “……那你以为我该怎么办?”付尘问道。 “自然活的尽兴,死……死也要死得痛快,”唐阑吐露出心里话,道,“你每次和别人过招时都是式式不留退路的,怎地一放下剑,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 “所以……你也早就厌烦我了罢。”付尘耸下的唇角歪撇出一抹自弃。 “那倒不至于,”唐阑看了他许久,道,“我在京里见过的同龄人里头,要么是成日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要么便是又死板又笨拙的混混……这个算我一个。实话讲,你虽然开始一副哑巴相,我也懒得搭理你,但后来说说闹闹的,看你总比那些那些人顺眼许多,起码你说话比他们诚实简单,平日休息时也不跟着沾那些花俏的东西,算是在我见过的人里头,格格不入……”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同于别人?”付尘觉得这答案有些可笑,“其实你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只不过你比我更懂得好好活着,所以你要比我快乐好些。” 唐阑一笑,将那烙饼又递过去,这次付尘抓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矫情,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我这叫做智慧,”唐阑有些得意洋洋,“战场上自己吃饱,饿死敌人,可不是个好计嘛。” “你说的是对的,”付尘嚼着嘴里的东西,边道,“真羡慕你。” 唐阑觉得今夜的付尘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 或许是因青年平日总是温吞随和的,即便偶尔会在习武时显露出点专注的凶狠,却极少露出哀伤的神色,如幻梦中的莹白。 唐阑坐到付尘旁边,问:“你是不是身上伤没好就出来,动作太大又牵扯到伤口了。” “无妨,差不多已经好全了。”付尘道。 “那你这副模样是……”唐阑自知硬问肯定问不出什么来,便佯装生气之状,道,“你要总是一边摆着这种脸色吃着我给你带的东西,还一边瞒里瞒外的不告诉我,我可又生气了。” “我没想瞒你什么,”付尘坦诚道,“可谁会没有些讳言的往事……我又不是姑娘家,说多了难免矫情……不如咱们一起去喝酒为上。” “哎……打住打住,”唐阑忙道,“你快消停点儿罢,身上伤没好又要使剑又要喝酒的,我看你还真是伤得轻。” 付尘低首,露出一点轻浅的笑意。 汗湿的乌发遮住他左颊上那条难看的疤痕,唐阑心神一晃,感觉一阵自责和挫败,叹道:“……你确实不是个姑娘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付尘低低笑开,或许是适才习招时满身的汗水都在此时挥发得干净,又有了食物垫饥,现时一下子觉得清爽快意了不少。 他放松身体,朝后倚着靶杆,道:“唐阑,你可有为难的时候?” “有啊,”唐阑脱口而出,“谁会没有为难的时候。” 付尘踌躇问道:“……如果找不到破解之法呢?” “若是别人说找不到,我肯定不信,可如果是你说这话——” 付尘抬眼看他。 “那我就更不信了。”唐阑接道。 付尘伸手朝侧旁捶了他一把,又道:“你以为我能找得到?” “找得到当然最好,如果真是找不到了,”唐阑呵呵一乐,又增言道,“呵,这多简单,找不到就不找了,等过些时日,你就发现那些你曾经担忧的东西突然不是事儿了!……想来我小时候也还纠结过一段时间究竟该读书还是从军,后来家道中落,没钱上学,还不是一脚被我老娘踹进军营了,想来这也就是天意的安排,你自己神神叨叨算计半天,又有什么用处。” 付尘的眼中闪烁着执着的神色,不依不饶:“可若是你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事呢?” 唐阑虽是嬉言,却也是无可反驳的实理。可就因为它太顺理成章了,正触到他心中那颗蠢蠢欲动的逆骨叛心。 “……哪有什么一生难释怀的事呢,”唐阑也静了脸色,望着漆黑的夜空,“我幼时恨我爹嫌贫爱富,抛弃了身处糟糠的我娘,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当初的恨意,何必用它来惩罚自己,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 第54页 “想得多了,或许就如你这般?”唐阑视线转向他,眼睛还映着今夜暗黑无星的深空。 付尘没再接话,但他心里想说,他的寿命不过就四年而已,哪有奢侈的时间去消磨淡忘。等他下了地与娘亲相聚,再同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关起门来好好讨教一番,自然有足够时间在无尽的将来告慰平生。 他只求在剩下的时日里了却夙愿,哪怕带着这磨人的恨意游迹于仇人身旁,在所不惜。 夜长难尽寒露晚,月明欲素愁不眠。 第13章 第一三回 第一三回 献言丞相姜华连珠妙语,暗通燕臣苻璇诡计深沉 是日,倪承志正与倪从文在书房议事,忽听门房来报:“老爷,内侍省的姜总管来了。” 倪从文心中一诧,起身相迎,姜华笑眯眯地俯身拜道:“相爷安康,咱家给您请安了。” 倪从文只皮笑肉不笑,应道:“总管客气,请坐。” 待姜华坐下后,看到一旁站立的倪承志,笑道:“哎呦,这就是大公子罢,近来总听闻倪大公子在工部勤勤恳恳,先前边城的水灾及时止下,行事果决稳重,颇有乃父之风,真是虎父无犬子呐。” 看到姜华几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倪承志心中嫌恶,面上倒也笑如春风:“总管谬赞,恪尽职守是父亲时常教导的本分,不敢称功。” 姜华笑着点点头,眼神在倪从文和倪承志间扫过一个来回,又回到倪从文身上,后者会意,对倪承志说道:“承志,你先下去。” 倪承志颔首告退,将门带上,倪从文说道:“姜总管今日特地前来,有事不妨直言。” 姜华面上不动声色,可心中仍旧腹诽,他现今果真是势落宠寡了吗?尚且还没到败落之时,何以不管到了何处旁人都有一丝不耐的嫌弃。任他享了多少年旁人给他端茶求赐的福分,这时候还真就轮到他该试试这滋味了? 心底冷笑一声,姜华食指抠了下拇指上硬质的玉扳指,讳莫如深道:“相爷,咱家近日偶得了一献礼,颇为有趣,想来与相爷共赏。” “哦?”倪从文心中不明所以,面上不显风云。 只见姜华轻叩两声桌面,门外等候的张瑞进门,提着一个状似鸟笼大小的物件,上覆红布。 姜华翘着兰花指,缓缓将红布掀开,只见果真现出个鸟笼,黄铜镶边,在普通的光照下都是金灿灿的,笼中横架上立着两只雀鸟,一灰一白。 倪从文盯着鸟笼,不语。 姜华笑着解释道:“相爷请看,光是内侍省下面统管宫中鸟兽的地方稀罕物已是不少,这若是一般的嬉斗俗鸟,咱家也不会专程过来拿给相爷您看。” “有何珍贵之处,总管不妨说说。”倪从文眯起眼睛。 “首先这鸟笼已是大为稀奇,相爷细看来,可否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鸟笼无门。” “相爷慧眼,”姜华道,“说得正是,咱家听说这笼子在铸造时便特地没有设计鸟进出的通道,真不知是何等匠心能镀造出这无门之笼,还真的搁了两只金丝雀进去,倒也别致得很。” “那总管可要赏酬那筑笼之人了。” “这是自然,”姜华转道,“再来看这里边两只金丝雀,品种不必多言,都是专人饲养长成的罕有贵种。左边这只桂皮色身灰尾巴的,是只雄鸟,比寻常雀鸟都要庞然许多,看上去倒很挺拔威武,但若真比之鸿雁仍是相形见绌,毕竟逃不出金丝雀的品种,你看,轻轻一逗,就吓住了。” 边言道,只见姜华不知从何处拿起一弯细长小刀,向笼内一戳,雄鸟果真大惊,向笼的另一侧飞扑而去。 “可它太笨了,”姜华叹道,起身缓步拐至座椅对面,将手中尖刀对准雄鸟背后,停留在距他脊背的一寸处不动,雄鸟还未察觉到危险,“忘记了无论逃到哪儿都不过是在笼中。” 姜华见倪从文沉思,接着说道:“相爷再看看右边这只白羽黑尾的,体型虽是精巧了些,但也因此比那只雄鸟机灵了不少。” 姜华仍将那小刀戳到它眼前,雌鸟亦是大惊,从杠杆上跃起,却没有朝两边飞去,而是向上在鸟笼的顶端环形区域找到了关口,飞身而上,却因鸟肚肥硕,卡在了铜栏边,挣扎嘶叫,却上下不得。 “这雌鸟倒是机灵,知道往上找出路。可这笼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出去的?只能半上不下地挂在这儿。”姜华轻轻摸了摸雌鸟脖颈的羽毛,说道。 倪从文挑眉看向姜华。 只见姜华将手中的尖刀递给他,说:“这两只金丝雀关于笼中,受人摆布。我虽有心解救,助其解脱,却难以决断。不知相爷可否帮我这个忙,我把决定权交给你,看看到底要怎么处理?” 倪从文没伸手接,只道:“依本官看,这雄鸟并非笨拙内荏,而是他这本身体型健硕的优势搁错了地方,若这鸟在笼外,他自可展翅高翔,总管有心刺死,也没了它在笼中的本事……而这雌鸟,看似聪明,结果挣扎之下把自己逼上了个进退无能的境地,才是真的蠢笨至极。” 姜华维持着递刀的姿势不动,脸色分明可见地冷下几分,道:“还请相爷最后做个了断罢。” 倪从文再又凝神片刻,直到姜华那处心中都隐隐不耐烦了,才接过刀,赫然笑道:“姜总管实乃妙人哉!明明心中已有处理策略,却非要让我决断……不过我曾听闻‘天道无亲,常佑强者’,想来这鸟兽世界亦是如此,雄鸟再有天资,却空长双目,辨不清笼中狭隘实际,自寻死路。与其帮这无远谋见的雄鸟,不如帮这雌鸟,或许还要更有益处。” 第55页 说罢,他便将刀一把插入雄鸟的身体内。 没有丝毫停滞的迅疾。 稳,准,狠。 霎时鲜血流溅,沾在衣袖上一片,倪从文神情依旧不起波澜,好像动手之人不是他一般。 “相爷睿智,这无门鸟笼的破解法对于这雄鸟而言不过是死路罢了,”姜华似是暗自松下口气,笑道。同时又将卡在环形栏上的雌鸟从中拔出来,鸟的尖细声骤响,几片羽毛“唰”地掉落,随之将雌鸟放出窗外,“看来各鸟有各鸟的运,只看它们如何找寻出路了。” 二人心照不宣,倪从文手指拂过身上素服衣袖,道:“说起来,现在这时节仍算是在本官替家师守丧这三年里头,其实是见不得血腥的……” 姜华目光顺着他动作瞥向其衣袖,挑眉道:“相爷可是在质疑咱家的诚意?” “当日姜总管亲临府上、三迎入朝之恩,本官仍旧铭记于心,”倪从文笑道,“诚意与否,本官心中明晓得很。” 姜华哪能不熟悉这欲擒故纵的招数,明显是仍有所求。但见倪从文松口,便知事已成大半,随即笑道:“相爷爽快,咱家已知相爷目前所忧何事,所谓‘将者,国之辅也’,政为军本,当务之急,并非在军,而在相爷所熟之政。” “哦?”倪从文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姜华拂了拂衣袖,说道:“相爷此番归朝已经一载有余,咱家且问:朝中上下,惫懒无为的官员所占几成?” 倪从文答:“约两成。” “那使银买官的官员所占几成?” “一成。” “见风使舵、先投阉党后随太子的官员所占几成?” “三成。” 姜华声音不断下沉,最后低声言至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动静中:“那相爷猜猜,咱家拿宫中便宜相换,可动用几成朝臣?” 倪从文沉默,姜华慢悠悠地说:“自谢大人过世,原先的骨鲠之臣或遭仇害,或渐分散而不敢言,也唯有相爷坚守朝中,这点咱家佩服。但相爷比咱家明白,恶比善更能牵制人心。谢大人忠心耿耿,但现在依然铭记的不过几人。不说旁人,就说相爷的同门师弟,同为谢大人生前学生的韩怀瑾,现在就算接了他师长的班,但空占个御史大夫的地方无作为。相爷可想听听他当初在谢大人死后之时暗中朝内侍省里投了多少宝贝吗?” “若相爷之后想要行事,也自然少不了给朝臣交代。太子殿下如今虽为储君,但政绩细微,并不出挑,有时还得看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凑数……但这世上有笨办法,也有聪明办法,相爷是聪明人。” 姜华当然知道倪从文能走到今天,哪里会不明晰这些朝廷上的污浊,只是他尚存几丝忐忑,疑心这倪从文是否有其师的忠贞不二。他给出的这些筹码,能否在他心中值些权重。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他也不会奢求那些曾经的恩怨在今日就一笔勾销,大家缘因利往,各取所需。只看这位倪相爷究竟有多大的野心权欲了,人心欲望,永远是最好利用的东西。 倪从文又打量了姜华好几眼。 他知晓姜华曾在阉党全盛时最高享过帝王朱笔批红之权,朝中人的心思想法,不比他这个当年缺乏实权的丞相了解的少,现今姜华仍握内事大权,若能获其相助,内外相和,自然事半功倍。 “咱家自幼也略识几个字,自然知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之理,相爷若是囿于一时成见,可就错失了大好机遇了。”姜华不知他内心活动,以为他仍在介怀当年阉党作乱一事,又补充言道。 殊不知他这番言语,在外人看来更显其躁急之态。 倪从文笑道:“总管在宫中苦心操劳,还牵挂朝廷,着实忠心耿耿。身为丞相,我自为大燕社稷永续而虑,总管既也愿为其而出一份力,本相定是不计前嫌。” 见前怨雪释冰消,姜华当真心喜,乃至也浑不在意细思这话中真假,大家各取所需,更没有必要字据为证。于是脸上又显现出先前的油腻笑容,起身告辞道:“相爷胸襟宽广,咱家拜服,既然如此,若日后有何要事,咱家定当尽力帮衬一二,为相爷分忧。” 倪从文微笑颔首,起身目送姜华离去。 不一会儿,倪承志进门,瞥见了桌上的鸟笼和里面身插一刀、鲜血流注的金丝雀,不禁皱眉:“那姜华今日所为何事?” 倪从文面上笑容敛去,对外面唤道:“来人。” 门外的门房小厮进门:“相爷。” 倪从文吩咐道:“把桌上东西收拾了。” “是。”下人领命。 待几个小厮将鸟笼和血迹都擦整干净后,屋内重新回归了平静。 倪承志皱眉不解:“看姜华这架势是在引衅威胁?” “不,”倪从文目光透露出意味深长,“恰恰相反,他是来好言讲和的。” “讲和?”倪承志讶异,“这帮阉贼向来诡计多端,又有几分真假可辨?父亲可要小心他们的花言巧语,别受了他们的蒙蔽。” 倪从文捋胡笑道:“真假未必是最重要的,重在他有所求,我有所需。” “只是害怕这样的小人一旦沾染上身,他日反咬一口,徒生事端。”倪承志仍担心道。 倪从文笑笑,说:“承志啊,你若身在局中,自然会害怕小人构陷,一旦出离局外,你便会发觉,与其费力改变我们的行为,倒不如去改变一直在旁评判这个局的人。” 第56页 倪承志似懂非懂地听着。 “就好似刚刚姜华把这刀递给了我,我无需决断笼中发生了什么,只要依从我的想法而已。很多真相,没人在意,也没那么重要。” 倪承志暗自记下,颔首称是。 凤凰为南蛮氏族神鸟,据传有通天之灵。 历代南蛮尊主奉凤凰为祖神,年年献祭仰祀,自称凤凰独裔,一脉相承。 南蛮饶有川泽山林,地广人稀,族众多年来隐匿于山水秀绝之处,探不尽其中究竟。而其王宫主殿依山势而建,玉宇华檐,险绝与华美并重。 逢年祭祀之时,全族上下暂停各式劳作活动,连续七日,诚心慰藉凤灵。 阵阵箜篌声从殿角帐帘内传来,扭转轻拨,将原本庄严的议事厅堂里染上弦乐韵味。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几员大臣下属禁不住向侧边的门帘内张望,企图一探究竟,却只看到了箜篌的曲木之上蜿蜒而来的金质凤首,凤口吐珠,白腻荧光。 位于上座的中年男子气质阴柔妖诡,胡须被理得干净,一时难辨年纪。这人头戴凤凰泣血银冠,下垂五彩花穗,卷发高束,紫棠色袍角、袖口纹以黑色凤凰图腾,此时眼角微耸,一派憨倦之色。 长桌之下,几位臣子却有些不耐烦,面色僵硬,只等待上座的男子开口。 “尊主,”桌右侧一年轻武将耐不住这悠闲却无言的场合,却又不愿拂了上座人的面子,只得委婉言道,“近日手下工匠新又精研出了一种轻疾机动的舢板,实施快攻、偷袭都方便得很,现在只待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呢。” 苻璇掀开眼皮望着他,笑道:“有这等事?” 那年轻武人又看向旁边一位文臣,后者接道:“回尊主,确有此事,那桥舡体正赤,疾如马,名曰为‘赤马’,这赤马舟的确也废了工匠不少心力,来回改造了不少时日。” 苻璇视线朝他二人来回扫过,笑道:“是吗?呵,这是等不及想打仗了?” 这年轻武将被点中心事,立刻说道:“尊主,我军厉兵秣马已近一年之久,不会有一直输的战争,是时候让将士们出去证明自己了。” “呵,”苻璇又是低笑,“巫马,咱们和燕国打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巫马孙毫不犹豫,放声答道: “自然是拓我南蛮疆界,将燕贼赶尽杀绝、方才解恨!” “说对了一半,”苻璇道,“拓疆不错,可这屠戮一说却并不尽准确。” 下方听言的一众臣下联想到的都是前年侵入燕地黔南郡县,结果又被灭军击回的事。前番刚刚吃了败仗,这巫马孙一个新任的毛头小子,毕竟是草率轻敌,自不量力。蛮军人数锐减,哪里经得起连番的大战? 但苻璇所提这不战而得土地的说法又难免荒谬了些,若有这等好事,何须前年一下子折了他们五万人马。 “这不杀尽燕人……难道还要等着他们把国土拱手奉上?”巫马孙问。 “尊主说的意思不在此,”刚刚说话那文官接道,“近一百年来,历任尊主便开始提倡燕化,我南蛮氏族上溯历史虽可与燕国比肩,但不比燕国国内安稳,当初族内分裂相攻,曾一度难以自顾。如今我们在军政要事上采用的皆为燕制,燕地的文明教化渗入已非一日,若在攻占燕国后杀尽燕民,怕也是难以同族人交代,只会惹来更多诟病和内患。” 苻璇点点头,说道:“寇炳说的有理,但依旧只说对了一半。” 见苻璇故意卖关子,几个下属也搞不清头绪。正待思索时,只听得屋内“噔”的一声尖锐刺鸣,原本缥缈的箜篌声骤停,恍若从天上坠至人间。 帘帷被猛地掀起,一个衣着绚丽的少年疾步走了出来,他身着紫棠色锦缎外袍,腰束金石。眉眼与苻璇肖似,只是披散的卷发被编成了满头的辫子,又以金线裹扎起在脑后。额间配以黑金抹额,细线钩织的凤凰图腾栩栩如生。 少年满目戾气,料是在座的诸位内臣都纷纷回避他扫来的视线。 苻璇笑吟吟的:“阿昃如今的箜篌技艺比孤王从前私下听你奏时要多了些无言的境界,这些年真是长进太多……你们以为呢?” 众人连连应和。 他们方才想起今天前来参议的主角原本就是这位少主,苻璇想要将其子推向族内诸位掌权之臣面前的意图早就不是一日两日,谁知这位少主自小心高气傲,宁可在屋中钻研音律,也不肯在他们面前多说半个字。众人对其的印象也只有偶尔相遇时的一个印象,谁也不知苻璇这样的个性有了一个这般脾性的血脉。 苻昃不再看向他们,径直向殿门大步走去。目不斜视,完全忽略了长桌上议事的一众人,冷冷道:“箜篌音在性灵,不是要边听边吵嚷的,更不是要给一群整日虚伪狡诈的人随意品评。” 眼见少年离去,桌旁众人都有些讪讪,寇炳率先打破了这尴尬,说道:“少主年轻率性,也甚是难得啊。” 苻璇未见不悦,说:“阿昃虽个性乖僻了些,但自小音医毒蛊,无一不精。前年战中我儿已显其身手水平,这样的天赋于这样的年纪,在吾王族一脉已是极为罕见了,近百年来也不过二人而已,将来定可为大用。” 众人想要附和,但又知那二人中的另一人是苻璇心中忧患,此时便也不敢多言。 第57页 刚刚说到一半的话被苻昃突来的讽言打断,巫马孙急于继续这话题,想到刚刚被尊主驳斥,只得悄悄朝寇炳那处使眼色。 “咳,”寇炳清了清嗓子,道,“不知方才的问题尊主是何高见?” 苻璇道:“我南蛮与大燕多年征战,可诸位,千万别一味浸在鲜血与仇怨中,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孤王延续前王燕化,除了稳定氏族秩序外,便是让你们去真正了解咱们的敌人是什么样的人,燕人有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中的那些酸儒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但在他们的书中已有不少关于我族卜筮医蛊的内容,可咱们对燕人又是了解到何种程度呢?” 众人沉默,巫马孙不忿道:“燕人只是惯会那些纸上谈兵的阴谋,咱们哪怕用毒用蛊都是堂堂正正的!” 苻璇没回他的话,接着说道:“通过燕化去参透他们的行为方式,作战策略,此为其一。但打仗的目的不是把对方杀尽,这不是赢,这只是终结,是死路。” “打仗的输赢在于对方的认同,也可说是两方达成了共识。就好似双方交战,一方竖白旗投降,另一方便可攻城直入,不必动刀枪,但输赢立现。” 寇炳和身周的几名老臣若有所思,巫马孙似懂非懂地听着,时有疑惑。 “还是要用燕人的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用战争定胜负,是下下之策,用人心定胜负,方为上策。孤王让你们平时读读燕国的书,不是让你们去学那些表面上的仁义道德,我们族人不需那套,而是要让诸位看他们的行事习惯和攻战思路。”苻璇说。 “可这‘不战之战’要如何打?咱们这一年的兵都白练了?”巫马孙纳罕道。 “这倒不是,”苻璇笑道,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白纸,说道,“你们看看这个,这才是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的原因。” 众人起身,围在纸旁端详,寇炳指着纸上的字,念道:“懋城,乘虚,可入。” “什么意思?”巫马孙不解道,“懋城……不是燕国西边的一个边陲小镇嘛?” “今早孤王看到一只鹰伏在殿前不动,仔细审看之下发现其腿上绑缚有此字条,”苻璇说,“尚且不管这字条内容,你们说这会是谁传的信?” “南蛮西侧为鹰种聚集地,数量多且易驯服,会不会是……”寇炳停顿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会不会是祭司大人又在占卜得失,特派鹰来传达天意?” 下面的人心中也是一惊,觑着苻璇脸色,果然变得冷淡起来。 寇炳暗叹失言,刚刚在提及近百年来的两位王族罕才时他们都默契地避开此话题,没想到还是让他失言提到了那人。 “五万兵马折尽,自己潜逃无踪,他还有何颜面再来参言?若是他说的,必定不能妄信。”下面有臣子没看到这边局面,不合时宜地接话道。 “够了,”苻璇不愿再多言此事,继续道,“这鹰也并非南蛮独产,燕地亦有。只是训鹰之法非一般人所能,燕人习惯用更温顺易驯养的鸽子传信。此外,更需注意的是这纸,你们仔细看看是什么纸?” 寇炳把纸条拿起来放到灯光下映照,浆质均匀细腻,略透柔和的黄色光晕,说道:“是燕人的黄笺!” 苻璇点头赞许,说:“不错,黄笺采用燕地特有的青檀皮,加以山泉水制成,传信之人非富即贵,身边又有深谙训鹰之法的奇人……” 寇炳凝眉:“所以这纸条是燕人送来,让我们去攻打懋城?其中必定有诈!” “事情的确不至于这么简单,”苻璇思索道,“不过关于懋城一带,孤王心中倒是想了许久。燕国西方边境联结横贯燕国的母亲河金河上游,山势险峻,近年来泥石流等水患频发,水位暴涨,连着城周几处守卫将士都被征用在修筑工程处,将士疲乏空虚,这时趁机攻打,必定杀他个措手不及。” 巫马孙急道:“可这信一来,便知是燕国阴谋,想要诱我们出兵的,不能再冒险打懋城了。” “不,”苻璇否定,“打还是要打的,只是不能听其所言,这是一点;再者,这真的一定是诈吗?咱们能够想到的推测,这传信人未必想不到。咱们是第一次碰到燕臣中的奸细吗?” “况且,”他指尖摩挲着手中纸条,道,“这么明目张胆地暴露讯息,显然也不屑于我们探知他的身份为何。” 众人沉默,巫马孙冷哼:“这燕人口中仁义道德、家国大义标榜的挺风光,背后不还是弯弯绕绕的精明肠子,都拐伸到自己家了。” 苻璇冷静道:“这个只是猜测,或许只有亲自试试才见分晓。不过若真为燕人,那可就有意思了。” “看来这‘不战之战’真要开始了。”寇炳捋胡笑道。 山脚行入一少年。 脚下踩到了破落的枯叶,“咔吱咔吱”的响声愈发衬得山林寂静。 苻昃随意找了一处树下歇脚,仰头听了会儿四处交撞的自然野音,鸟鸣树窸随着热度攀升的空气变得不断尖昂,好似聚成的潺潺流下的悠扬笛音。 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自顾自地笑了笑,有些悲伤。 “……他又谋划着去伐燕了。” 不知少年是在同谁说话,山中并无应答。 “真无聊……”苻昃抱怨道,阳光从枝叶间映射在他脸颊上。 第58页 “我后悔了……还有机会吗?” 少年喃喃自语,须臾,面色又渐露些愤慨难言: “为什么不能来见我?就……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你就不肯来?” “我为什么要干那等事,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连个辩解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真狠,你太狠了。” “……” 说得久了,他便累了。 苻昃靠倒在老树树干上,金光洒在他眼角细窝上,晶晶亮亮的。 南蛮氏族上下皆晓这位王裔宿慧聪敏,即便性情刻薄,不好相与,但天赋其才,便是降给族众的恩惠。无奈凡人在世,皆有弱点与错处,他被捧上了高点,困不在跌落,而在令身周人皆以为他真的便是一个不在意寻常俗务的人,而在令这身周人里面又囊括了一个难得在意的人。 “哪怕我错了……”少年极少显露的脆弱表情,如同又要被撑破的茧蛹,恢复成往常一状的桀骜之态,恨声道,“反正事情也已过去,任你是失望还是痛心,我都不惧。” “我倒要看看,你心有多冷,可以一直袖手旁观。” 你软硬不吃,又能逼得我怎样? 夕照昏沉,他渐渐起了困意。却在意识残余的最后惊于刚刚的幻听再现于耳畔,连带着视线里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他用尽本能,拼起一个笑容来。 笛声悠悠而止,有人声传来,嗓音清澈:“那日教你的曲子练会了?” “知音难觅,纵使学会了也无甚欣喜。” 说话的那个小孩子比他矮一截,兀自仰靠在几步之外的另一棵树边,也不去循人声的来处,答道。 “拥有知音是幸运,缺少知音才是常态。音乐动在人心,你不是为了别人而奏,若这演奏过程中不能使你欢喜,便是本末倒置了。” 清清凉凉的嗓音传来,恍若一阵吹在人手心上的微风,那孩子闭上眼睛,道:“我就是为知音而奏,没有你那么高远的追求。” “等你长大了,你迟早知道你会因此而饱受挫败。” 小孩儿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四处张望着,偶一侧首,苻昃愣住了,那张还未褪下婴儿肥的稚面是他不能再熟悉的。 小孩儿几下搜寻无果,也不气恼,站在原处仰首朝着湛蓝的天空邪邪一笑:“像你那样吗?” 山中寂静,有只麻雀恰巧在此时啼鸣,苻昃却能断定,那人一定笑了,笑声轻微。 暖洋洋的阳光扑面,少年闭眼,浅浅地昏睡过去。 原谅我。 第14章 第一四回 第一四回 骑兵营付尘深夜苦修,将军帐廖辉白日刁难 黑色覆盖了天空,可闻听营内将士沉沉的打齁声,其中掺着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音响起,过一会儿又消匿了,恍若只是夏日突来的一袭强风,色厉内荏。 一个乌影迅速地划过帐前土地,所经之处留下轻微晃动的小草。 付尘在训练场中找到一个角落,撑墙翻身而越。 此处偏郊往北,可溯至帝京外围龙栖山系一脉。山壁下,荒石陡峭,山岩凸起,灰暗中只能看到深深浅浅的暗影。若是向上望去,更是无底洞一般的空直。 青年始终面无表情,表现出一种机械而麻木的动作。 只见他从胸前口袋中掏出来一条栗色衣带,快速地系在眼前,遮住了原本模糊的视线。 付尘攀起一块岩石,矫捷而上。 速度之快,仿佛夜间附在枝上的蜥蜴,摇摇欲坠却又在灵敏的反应帮助下掠过危险的枝丫。 付尘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将力量聚于胸腹和四肢,由此带动周身每一寸肌肉去完成峭壁上的飘移。 只有置之死地,才能以这般集中无碍的精力面对每一个看不见的阻障。 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了。 青年嘴角挂上一抹冷笑。 哪知仅仅是这面皮上的一点牵动,接连而来的便是危机临现。 就在这一时的疏忽之中,他右脚尖预备蹬踩的一块石头失之毫厘,一不留神,整个向右方歪斜的下半身陡失了受力点,一来一回地在空中悬荡了一圈。 付尘手臂吃力,向下缓缓坠落几丈距离,立于起先攀过的地方,重新再来。 他目不能视,仅靠手脚摸索能力去锻炼陌生环境下最快的反应速度。 接着,伸手向另一边岩壁探去,巧摸到一块石质凸起,再次借力使力,打算翻身向上。 向上发力的一瞬,他察觉到岩石的松动,估量着程度,于刹那间踩上下方另一侧石壁,侧身避开滑落山脚的石头,耳边一阵“噌噌”的石击脆响声,他无暇顾及,双手向上用力拽到另一侧的藤条,藤条上的倒刺立即钻进手上的皮肉中。 就着藤条对他身体短暂的撑力,迅速爬向岩层之上,这几下动作麻利敏捷,如履白日平地。 耳边不闻风声,他稍一使力,从右边再次荡回左侧,这下总算踩到了实处。 恍似一下便卸了气力一般,付尘呼吸急促,紧紧伏在侧岩上,肌肉却不敢放松。 他向上扒到石缝里,劲瘦有力的小臂布满灰尘和枝藤划出的血痕。付尘侧身挤入一个狭窄的岩缝内,用手脚支立着,他趁着这间歇在心中思索自己所在位置,沉了一口气。 上面的山腰处陡峭平滑,是最后一段攀登的难点,爬行时几乎没有着力点,只能依靠手的力量撑起身体。付尘开始动作,依凭着熟悉的记忆,向曾经练习多次的路线出发。 第59页 付尘用手紧紧扒着边沿,撑着身体缓慢向上挪动。 “呼!呼!”付尘撑着山顶的岩沿,扭身一滚,顺势躺到了顶部的中心位置,一动不动。 他听着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回荡,在静谧的黑暗中享受着一个人的安全感。 气息逐渐平稳起来,付尘一直紧绷的肌肉此刻在地上已是酸软无力,他感受到粘腻的衣衫渐渐冷却下来,山风一吹,令人瑟瑟欲抖。 他伸手把眼前绑着的腰带解开,墨色夜空下,依旧有几颗黯淡的星光闪烁,带来点点的光亮。 他凝神观望着,这些日子里,每到夜里跟着众人睡下,几个时辰后便又习惯性地醒了。只是醒来以后就再也接续不上先前的困意,便来此偷偷地活动活动。他常来这里,趁着攀爬训练后的疲累,躺在这儿犯个懒。 营地里有暖床不睡,来这里吹着冷风偷懒?付尘自嘲似的低骂了自己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转瞬被山顶上的寒风吹散。 这总让他又想起最初在无名山上的那几年,总想要走出山却又总是在山里迷路,天黑得比他的记忆快,实在睁不开眼了,就露天席地地躺下睡觉,依旧算得上安稳。夏日里还有知了的响声陪伴,并不寂寞。 付尘闭了闭眼,但他现在却觉得寂寞。 他只想去逃避那些事情,他用练武来麻痹自己的注意力,又为自己的懦弱和贪恋而自责惭愧。他厌恶自己的厌恶,伪装自己的伪装,却还是要假装无事发生,成为一个躲藏在太阳下的人。 自从他偶至相府、得知真相后,他心里便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和冲动,那股冲动一方面压着他喘不过气,另一方面又刺得他心中血液迸流。跟着季展在京畿的一段日子,他手上早就不干净了,可手刃一个遥远陌生的仇敌一点儿也没让他感到慰藉,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已是灰心之人,他知道比死更难的是活着,而比活着更难的是死一般的活着。没有人在旁为他的这些行为作个见证,因而他也不明白是否真的有天命在看到他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心念后愿意给他施舍些许怜悯。 也许,他所坚持的,也不是对的。 又一阵夜风刮来,吹得付尘浑身一派彻骨的阴冷,他只盼着在余下的日子里,亲眼得见仇人伏诛,便可以安心回家见爹娘了。 他爹弃置他母子二人不管,他娘自作主张地以命抵命,他有好多怨言怼语,好多不甘和畏惧,到时候定要关起门来同他二人一件一件清算清楚。 不过那都是以后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敢有,他也希望自己一无所有,无所牵挂。 想起爹娘,付尘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这次是真心而单纯的。他侥幸地想,或许这短暂的寿命也是上天变相的恩赐,专门为了促他心愿? 一抹冷嘲悲哀,他僵硬地支起身,冷眼将扎入手中的藤刺拔出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在手心中化作一片猩红的斑点图纹。带有一种自惩的快意,青年粗暴地进行着手里的动作。 身上湿透的衣服逐渐僵冷,付尘望了望残破的双手,还是笑了。正因他没有本钱,没有退路,没有求生意志,没有心,所以才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恩主说他要取得贾允信任,埋伏在他身边,又有何妨?与其纠结一时,不如看看自己的路,安安心心地走完,也就实现了悄然来这人世走一遭的任务。 付尘站起来,向崖边走去,微微佝偻的脊背向下探去,随即坠入无边的夜色。 翌日凌晨,金鸡三唱。 骑兵营中将士集合在训练场内,付尘身处东侧一队领首位置,廖辉自那日领了板子后,也不敢多歇,生怕这时又耽搁了正事,便强撑着身体投入日常训练。 训练场上分队练习骑射、长矛练习和骑兵阵法走位。廖辉将训练内容一一分配下去,最后喊道:“付尘!” “……到!”付尘听到自己的名字,忙向前迈步出列。 廖辉走到他身边,上下一扫,见这青年颊上疤痕已凝结成的一条红印,鬈发高束,眼睛里依旧是最初那种迷惑他的唯唯诺诺的气质,想及此他感到身上已经腐溃的臀肉又是一阵噬心的疼痛。 他眉心紧蹙,心中邪怒顿起,说道:“付尘,按照先前交待过的,轻骑兵训练内容都记住了罢!现在你带队先去练骑射,一个时辰后你过来!有事交待!” “是。”付尘看了眼明显动作不甚利落的廖辉,先前他那几十杖打下去已经知道深浅,更妄论廖辉所受百杖的痛创,同为男儿,且不说他有心挑衅之事,只此仍存的责任心便足以他对其存一分敬意。 余下分练的骑兵被省略在他视线中,廖辉紧盯着付尘领着那一百余众步入马场,片刻后,便现身在标靶场。 前方领先一人一马当先,手持弓箭,长腿夹紧马肚,动作平稳流畅,那时常弓弯的脊背也不似从前碍眼,反倒替其增添了一种骇人的专注。 廖辉先前芥蒂未消,但于当时的争端他也心认有情急之过,加上煜王现身中断战局,一时也未有细细琢磨与其交锋这人的水平,此时重又见其身手,不免起了些探究神色。 廖辉正出神观望着,一人突然站在他身后,他竟也浑然不觉。 “廖副将。” 廖辉回头,是贾允,他漠然地点头示礼:“提督。” 第60页 “身上的伤可养好了?” “我这皮糙肉厚的,经打,好得快。” “上次的事我略有耳闻,现在正是用兵练兵的时候,对自己人少些急躁。” “……知道了,”廖辉有些不耐,不忘讽道,“既然正是关键时期,提督不琢磨着攻敌对策,还有闲工夫打听这些小事。” “这是殿下同我讲的,”贾允一句话堵上去,但又没有在此纠缠的意思,只道,“现在你同其他副将手中握着的可不只俸禄,还有军权,如何行事还是多多思量为好。” 廖辉抿抿唇,硬声道:“知道了。” 自始至终,廖辉只偏首向贾允处看了一眼。或许也是习惯了他的无礼,贾允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向场上,道:“轻骑训练有别于军中先前的重骑兵,有关阵势上的安排也要改换,殿下那里送来的有阵图指示,闲些时候莫忘了多看看……眼下南蛮受挫不敢贸然开战,但还是要重点训练,随时有战争意识。” “既然之前南蛮士兵被斩去许多,何不趁此机主动南征,杀他个措手不及?”廖辉忍不住问道,“反正现在殿下业已回军做参谋,又有新兵补上空缺,随时都可以准备南下剿净那些蛮人。” “这个我考虑过,但不可,”贾允摇首,道,“一旦开了大仗,所耗的物资干粮、军械兵刃和沿线配送的民力征用都得考虑到,按长期仗算,这不是个小数目,枢密院那里不会甘冒这个风险一下子批允下这么多钱,如果打一半没有粮草兵器,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枢密使难道不是…你认识的吗?”他还记得是个姓金的太监,一张冒汗滋油的圆脸,看着便像是贪享了不少银钱,厌恶不已,“这个时候就没有机会通融一下?” “这不是他担得起的罪过,”贾允道,“且不说真打起来是胜是负,这提议一旦出来必会遭到朝中一众人的反对非议,与其这样,还是先练好兵再说,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廖辉转头骂了句脏话,连带着贾允也变得面色难看。 “机会还可以再找,但不是现在。” 自姜华的内侍省被削权后,虽说对其日常用度不见什么实际影响,皇帝态度暧昧,但朝中宦官都不敢在此时猖狂行事,一方面有姜华暗中的指令,另一方面也真没有胆子冒风头,连一贯张扬行事的何利宝都被贬封在家,下面的自然不会不知晓其中暗含的警诫之意。 哪怕他与姜华不对付,且觉得此时出兵向南确乎为一个好时机,但若要他主动到朝堂上公然言明,只会令皇帝为难,且无济于事。可惜这些朝中的纠葛,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儿对廖辉说明清楚。 贾允转向训练场,换了话题,道:“这几天已经遴选好轻骑兵了?” “是,带上之前点名的付尘,又从步兵、刀戟兵和弓箭兵那里调过来三百人,”廖辉看了眼贾允,又补充道,“……都是我亲自去其他营里挑的,这点尽管放心。” “嗯,放心。” 廖辉有些来气,道:“轻骑多作辅助之用,强调攻战时的个人素质,所以要对这些将士们进行单个人的重压提升。具体该如何做,我清楚得很。” “你从军多年,已多次与蛮骑打交道,这方面你经验丰富,就要多指点指点他们。之前殿下亲自叫到营内的几个新兵都是好苗子,但队伍中的协作和管理还需你去用用心,将来可作大用。”贾允道。 廖辉冷笑道:“那是自然。” 马蹄卷起的尘土飞扬,付尘微眯左眼,几在视线中的尘土散去一瞬,箭飞弦外。 他没有过去看射中的成绩如何,又从身后拿出另一支箭,驭马至下一靶前,分毫不差地重复起先前的动作。 “廖副将,”贾允又道,“军中的许多老人们力不从心,兵将换代一事也是难免。南蛮于对岸虎视眈眈,随时都有扰境可能,大家都是同营兄弟,就别在此时因为小过节耿耿于怀了。” 廖辉知道他说的是谁,见心中一点狭隘心思被窥破,不觉有些尴尬,但面上依旧义正言辞道:“……既然有意委以重任,自然要多多磨砺。我看那个叫付尘的在推举上来的几个人里头挺有潜力,他作战经验少,年纪轻轻的,多练练又没有坏处。” 贾允知晓他一向作风,只道:“也可。只是赤甲军中日常训练一向艰苦,还是要注意些分寸。” 廖辉点头应下,目送他离去,心中却暗自撺掇:这贾允到底是皇帝身边来的,这些年的军政能力看在眼里,自不必说,只是对待他人仍存几分阴柔性子,让他心生厌恶。练兵习武于他是苦处,是血汗,可不是供着一个个主子。他带的骑兵都是赤甲虎龙,击蛮夷于鼠穴。莫说这付尘与他前有渊源,就算是手下的新兵蛋子,也得在他手下褪层皮不可! 得意的神色自他粗壮的眉宇间蔓延开,他俯观全场逐渐散了的兵众,心中估量着时辰,想着那付尘应当过来了。 正想到此,便见他单独从马厩那边走到他身旁,衣角还翻荡着尘土,略一拱手道:“将军。” “嗯,”廖辉点头道,“你现在随我过来。” 付尘跟着廖辉走出骑兵营的训练场,廖辉边走边言:“你应当知道殿下和贾提督对你都多有重视吧?”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正常。 “知道。”付尘冷静答道。 第61页 廖辉继续道:“那你对自己有何要求吗?难道和其他的骑兵一样?” 付尘明白他的意思,朝廖辉看了一眼,答道:“付尘自当对自身严格要求,但凭将军安排吩咐。” 廖辉笑笑,道:“安排称不上,只是一些小小的训练建议,除了日常作训的时间外,其余能挤出来的一点休息时间本就是你自己的,你如果不愿意,没人逼你做事。所以如果你想偷闲,当然可以选择放弃。” 没想到先前因为他同唐阑几句闲话便发怒要挟的人还能有耐心旁敲侧击地拿反话来激他,付尘心里有些想笑,但也顺着他的话,道:“将军经验丰富,付尘自会多向将军学习,不会辜负将军倚赖。” 转眼间,他跟随着前人来到了一处偌大而破旧的营帐,付尘心中一跳,这地方太眼熟了,正是他前些日子领受那五十杖刑的地方,帐中各式惩罚将士的鞭子、笞板和各种斩具、刀具齐备。有的堆砌在角落里沾着灰,有的染着干涸的斑块血迹,触目惊心。 付尘露出胆怯笑容,问道:“将军,这是……要如何增训啊?” 廖辉一看他惧怕的神色,难免心起一阵快意与讽嘲夹杂的自得,今日定要教这新来的小兔崽子知些好歹不可。 他故作严肃道:“你内功不行,外劲又轻飘,只能练习这些最基本也就是最笨的身形和速度,但这样的基本功人人都有,你又凭借什么脱颖而出呢?” 付尘不语,廖辉走到角落里,从中扒出了一个带锁链的黑色物体,陈旧的铁击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定睛一看,廖辉拖着的那个长长的黑色物体竟是个给关押俘虏所绑的铁质镣铐,链子两旁有绑手绑脚的铁环,中间还坠着四个浑圆的铁球,看廖辉拖拉的动作应当分量不轻,球面上锈迹斑斑,应该是长期弃置不用的。 付尘一副惊恐模样,眨了眨眼睛。 “这个……”青年踟蹰道。 而他心底里却于此时大呼快慰,他总算是不用到翻到后山脚用他的劣质土包训练了,他自制的那个负重包袱太过于简陋粗糙,由于练习的时间加长,边缘开始逐渐磨损,里面的土石也难免渗出,极为不便,效果也不比从前,这下可以用这个更结实的镣铐代替土袋训练了。 他这次是在心底感谢廖辉替他解了这燃眉之急。 廖辉见他在原地僵直不动,不知在心里想些什么,以为他还在骇惧,于是又补充道:“我今日看到你骑射也不错,只是如果作为轻骑兵的管队不能仅仅依靠自身的基本功夫,还要有更迅捷的反应力,及时带领其他士兵们走到正确的路线上。” 他拉起那镣铐,说:“这四个铁球已有磨损,加起来也就勉强三十斤左右,你先戴着它早晚和午后各加练一次,平日骑射、兵种混训时也都戴着参训,等到力道和速度都有提升了,咱们可以再考虑下一步。” 本以为付尘还会接着站在原地发懵,准备再嘲讽几句,转眼间却看这青年立即从他手中接过镣铐,开始往手脚上铐,原本准备打击的话只得吞下去,眼瞧着他动作麻利地铐好,一直而来的怯懦之色竟让他看出些许……兴奋? 廖辉见他过于顺从,反倒有些隐隐的不痛快,难免讶异这哪里来的野小子做起事来还真是不管不顾的,思索间对其的偏见也有些改观。 付尘铐好后缓缓出帐,伸展了几下肢体,他特意借助铁球上长长的锁链来锢住胳臂和腿脚,以此推促全身发力。几下掂量,比他之前练习的布袋要重上许多,转身对廖辉道:“将军,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开始了?” “嗯,还等什么?”廖辉答道,又补了一句,“先从剑术动作练起,然后下午再跟着他们一起训练。” 付尘拔剑,铁链本身的重量也在牵制着他手中动作,他腰臂发力振动上半身肌腱,猛地在地上绕转一周,佩剑随之挑起,掂地,出剑,剑尖飞旋。 他聚起注意力于周身动作,瞳孔视线都被抑成森冷之状。 付尘感到一股拖拽的力量从手臂和腿脚传来,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 这种被掣肘的感觉是他向来所恨,几乎是反射性的怒意渐起。握剑的手心微微有些冒汗,他加紧力道攥住,凭借着再次施力的肌肉,摆起了平日山脚下熟悉的剑法招式的起始动作。 走步,旋身,剑转。 原本踉跄磕绊的腕势吃力地回转,小臂上肌肉线条流畅而精炼。 渐至佳境。 廖辉从旁挑眉端详,也为这青年的耐力和耐心暗自点头,先前轻视的态度淡下几分。 他本也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只是宗政羲初返军中他便被当着众兵面给施惩严罚,到底觉得丢了面子,自己那百杖的重刑总得找个出气筒让他撒撒野才是。 但于他言男人间凭武得高下,这小子除了私下时候那副点头猫腰的受气包模样看着娘娘兮兮的不大顺眼,在训练时却不见他马虎半分,勉强算是大醇小疵? 廖辉腿股肉又痛起来。 时间须臾而过。 汗水随着身形翻转横飞到宝剑上,剑身白光随其反射到四周,一道亮光迸射。付尘心下不敢稍有放松,他感到汗水打湿他的眼睫,眉心微蹙,猛一转头,将那将落未落的汗珠甩开,眼前仿佛又回到那日的场景,迷蒙一片,看不清眼前蒙上水雾的事物,他挥剑横劈,好像要破开这障碍。 第62页 廖辉见他剑法开始有凌乱之相,知晓他几近疲累顶点,已有个人情绪带至剑术中,再练就过犹不及了,忙令道:“够了!先休息一阵!” 这以镣铐负重之训法莫说手下将士,连他亦是难以在初上手时就能运剑自如,总要先经过一番活动和动作适应。这青年看着年纪尚轻,内力几无,但在这基本功上确是佼佼,不可多得。看他提剑前尚且黯然静默,可真在习武时那认真的神情好似转瞬变了副模样,看来他受到青睐也并非是浪得虚名。 付尘浑然不觉,依旧坚持着速度越来越快的剑法。 廖辉见他依旧不停,心骇他因此走火入魔,若是再受伤了可得不偿失,于是拔刀横截—— “噔——” 一声尖锐的兵器碰撞声响,青年恍若大梦初醒,一下子停了剑势。 还未待廖辉开口,身后便有声音传来:“这是在干什么?” 廖辉回头,看到贾允和林平身着相似的武职太监官袍,相继而来,此刻两人面上都含严肃之色。 林平开口:“廖辉,殿下把他放进你麾下不是让你因前怨折磨他的。” “我这怎么能是折磨,”廖辉见林平未了解清情况就指责他,心中怒起,“我这是在教他训练之法。” 廖辉心中的确存了几分心思刁难,让这青年刚上手便是重物,开始便是高强度,但从方法效果上他却并不以为这是废招,坚持练下去定有提高。 贾允接道:“是刚刚未曾看清……但你若想训练也不应上来就用如此极端手段,这几十斤镣铐缠于身对青年人初练极为不易,且令其难以修习他艺。” “他天资原本不错,这才增加了训练难度,好的苗子不鞭策如何进步,”廖辉振振有词,道,“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如果他受不了了,随时还可以滚到别的营里,我这儿可供养不了主子。” “将军说的不错,”付尘道,“这些是标下应为。” 贾允转头问他,说道:“可感练习吃力?” “还好……还好,将军也是根据标下自身原本的不足针对陪练的,身为赤甲中人,这些练习应当是我该进行的,不敢空负将军们的夸奖,必要尽力而为才可,多谢提督关怀。”付尘淡淡赧笑道。 “既如此便好好训练,来日练习进益了莫忘了我们还有一次切磋的机会,届时让我看看你的实力。”任谁对这般听话的人也挑不了错处,贾允对其好感陡生,说道,“炊食营里开饭了,先去休息会儿补些体力,我找廖将军尚还有事。” 付尘心念一凉,语气也降了几分:“好,付尘一定尽心练习,不负提督嘱托。” 他依言退下,贾允携廖辉进帐内交待事情。食足饭饱后,他去隔壁营里找唐阑打了个招呼,便回到自己帐中休息。 他们这休息的帐子里要比京畿简陋许多,六到七人睡一处。和他同睡一处的都是新择来受训的轻骑,其中几个还是将军钦点的。 付尘不多言,进了帐便裹着薄被便钻进被窝里,那几人稀稀拉拉地唠着闲话,在青年耳边盘旋着。 并不吵闹,但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许久,又从帐外传来说话声响,有几人当是出去又回来,嘴中还念叨不绝:“我们平日里操练军阵都累成这样了,还有工夫读闲书?” “没听说过这年头打仗的兵还要文武双全的呀。” “你懂什么,将军器重咱们,这肯定是要重点培养的架势……” “少往你那老脸上贴金……你才认识几个字上次就敢在将军面前说你认字,也不嫌丢脸的。” “哎……这是什么?我看看。” “兵书也就罢了,这是……《旧朝史鉴》,是史书呐?” 青年半遮的眼帘忽地一跳,又缓缓张开。 “送个兵书阵图还勉强看看,史书有何用处……先堆这儿罢,你们谁看就来拿。” “行罢,先搁着,别搞坏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收回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 床上人翻了个身,乌墨般的两颗眼瞳泛着亮色,在裹被中淡淡盯向角落里忙活着搬弄东西的几人。 无由的自信,他有种大胆而清晰的直觉,这必是贾允的手笔无疑。 第15章 第一五回 第一五回 代罪羔羊出钟官伏诛,鞘中利刃合兵卒隐辙 审刑司大堂内。 “啪!” 长官于座上一拍醒木,肃声道: “堂下钱监钟官邹清海,掌铸钱币,滥泄私权,弄虚作假。按燕律,即刻斩首问刑,可还有异议?” 下面两个武士前跪铐一人,褴褛衣衫,血污不辨,此刻已是受刑僵痛至极处,没了一丝一毫再次抵抗的气力。 “……罪臣……领罪受罚……” 话音未落,有人从堂上跨步而下,粗鲁地将其手指就着血印按在了贡纸之上。 侧边一排椅上坐着三五个人,华服锦缎,容色鲜丽,冷眼旁观着堂中人动作,同几步之遥的阶下囚格格不融。 “啪!” 斩首的令牌被扔下。 长官仍旧选择保留下方人的最后一点体面,没有令其在菜市口斩首徇众。 铡刀抬起,明晃晃的亮光跃闪—— 霎时鲜血滋溅。 圆滚滚的一个红球滚落下来。 “啪!” 第63页 姜华一掌拍上檀木桌面,适才还滚动着的东西被骤压在手心之下。 其下跪着的人被这响动吓得一瑟缩。 姜华冷睨他一眼,平日总挂起的笑颜此时已经去影无踪,右手将掌心下压着的圆整物什捏起,道:“宝儿,咱家这次真要谢谢你。” 底下人头弯的更低。 姜华端详着指尖夹着的铜币,缓声道:“你要不捅出这一桩事,咱家如何能再摸摸这几十年没碰过的铜钱,也好好知道些民生疾患呐……” 他看着此时跪地默然的人,心中火气更盛,道:“说话!” “当初咱家身边的人可属你会说,怎么这时候装哑巴了?” “奴……奴才以为,”滑天下之大稽,向来能言善辩的何大监也有这口吃哑言的时候,“邹清海那里已经彻底被封了口,即便是再彻查下去……怎地也不会溯到您这边儿来的……” “荒谬!”姜华斥他,将指尖的铜钱直接抛掷在他脸上,道,“内侍省只是我姜华一个人的了?那咱家要你们这一群人是作甚的?哼,也对,早知你们这群人一个个办事如此不牢靠,还不如咱家亲自上马为事。” “总管消消气……” “何利宝,”姜华只有在极度恼怒时才会连名带姓地唤他,他心中惊骇不已,“咱家待你可不算薄罢?钱监这等泛金流油的地方多少人抢着要,咱家最后思量再三还是把它予了你,没曾想你这么不中用!你知道虚铸钱两这种事一旦被揭出来,哪怕陛下想帮你都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众口吗?你胆儿可是真够肥的。” 姜华不是不知道这个何利宝虽然平日安于在他手下,但论起银钱享乐的事胃口实在大得很,可偏又是个正讨他喜欢的人,也就没少赏赐倚重。而这次捅出的篓子可不是几句话几两银就能理清楚的,这揭发者是笃定着这次非教他割下一块肉不可。 “奴才行事已是谨慎着周围的……可这次确是被人有意盯上,”何利宝仍要辩解,道,“圜钱上减少几铢重量本就是正常事,流通时哪有人还细细称量?” “检举这事的冯远山……”姜华眯眼沉吟道,“背后是谁给他撑着腰的?” 何利宝目现狠色:“冯远山能当着陛下面直言进奏,还特地避开了平日私下表奏的一通流程,显然是要来杀个措手不及……平日里没听说过这人有什么古怪动静,这下子在朝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你先莫急着说他,”姜华冷道,“冯远山开始检举钱监时还没有直接问责到邹清海身上,怎么你当时得了消息不赶紧把他推出去,直接清了干净。反倒后来任凭他们再进一步往下查,这下子邹清海也搭进去,人给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什么罪不得认下,得了状纸命书他们就更有理由再来寻你的麻烦了……” 姜华愈说愈气恼,道:“你呀,真是享福惯了,脑子都给磨钝了!” “他们当时找罪证的时候都是从帝京内流通的铜钱里取的样,”何利宝道,“帝京城内几个钱庄都是京中富户垄断着的,丝织起家的梁氏,鬻酒贩食的袁氏……审刑司那些人同他们非亲非故,但奴才们私下可帮惠了不少好处,朝中尚且还有他们自家的人,谁知道他们能做这么绝,这关键时候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姜华冷哼一声,道:“你用脑子想想!审刑司的刑官儿都堵到家门口里来了,刑部大理寺都不在咱家统摄范围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栽到钱监头上还等什么?难道让他们钱庄领了这种必定要砍头的罪名?” “给了台阶下就真的顺着下,”旁边伺候的张瑞出言替何利宝言了句话,道,“也是做的不地道,他们一群铜臭奸商若不是平时孝敬着咱们沾些贵气,朝权大事何时会他们的份儿。” “无非是看着咱家这一年多里头甘于让权,无所动作,便就以为咱家现今也到了势落之状,”姜华看得清明,眯眼道,“没踩一脚就不错了。” “这已经认许跟踩了咱们一脚又有何差别!”张瑞自然将怨怼对象转至京中的富商身上,“还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人罢了。” “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姜华不以为意,道,“你还指望着他们能给你表演什么义气?我看他们没再向上深言也就是仁至义尽了……宝儿,你说,你现在要怎么办?” “奴才……奴才这不是来求总管给条生路吗?”何利宝俯首支吾道。 “咱家给你生路?”姜华嗤笑一声,道,“你若是再过分点儿就能把咱家也送上绝路了,钱监虽然牵扯到铸币之务,到底还是位分不高的小官署,这下子,你直接给人家推到人面前来了,若是再纵任他们向下调查出去指不定又能翻出什么脏东西。” 他说完,便沉思不言。 空留下何利宝跪在地上依旧胆战心惊,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非要想法子抓冯远山过来活剐三千刀不可,另一边又忐忑于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每一刻钟的时间都是紧迫的,指不定暗中已经有人急于动作。 “……总管,”何利宝道,“奴才听闻前些日子您曾经找过倪从文交涉……” “事情一出来咱家便去问过,”姜华睨他一眼,道,“他声称此事同他无关,这个事儿他顶多能在最后保下人不旁生枝节,但如何交代还得要有个给审刑司的说法。倪从文不比我等,这个时候不会拿这个事儿来犯险。” 第64页 “那……”何利宝迟疑道。 “平日不顾着自己的事,倒还真有工夫打听咱家的事呐。”姜华笑容淡淡,心中已有了裁夺。 他去找倪从文之事是私下进行,虽没有刻意保密消息,但也须得有心探查或是早先安排暗线监视才能得知,时至此时,姜华已经不想深究他的心思了,道:“何利宝,这次的事咱家尽力保你一命。不论结果如何,以后你手头的事,咱家就交给庄德清他们替你做了。至于还要如何走,咱家管不着,也不再管。” 何利宝身躯一震,忙道:“总管……爷爷,您可不能不管了…奴才……” “站起来!”姜华斥道,不知如何,这会子事情堆积上来,愈看这张平日讨喜的面愈觉得厌烦,“小命还没保住,就别忙着纠结其他的了。” 何利宝定了定心神,行了个揖礼,道:“……还请总管给一条生路。” 姜华蹙眉道:“依咱家看,此事还得从根儿上找出路……张瑞。” “奴才在。” “咱家记得,先前韩怀瑾送来的那一堆东西都还在库房里搁着未动的罢?”姜华问道。 “回总管,正是。” “那便好,”姜华转向面前的何利宝,沉吟道,“邹清海已经被拉进去了,不管他被逼着招了什么供词,现在都不重要。当务之急,先找个旁的事拖住冯远山那厮接着顺着钱监的事往上扒,留出些时间来。” “……奴才要如何做?” “……冯远山…冯远山,”姜华眯眼念叨着这个名字,刑狱司的一个小官在他眼前实在是汇聚不成一个清晰映像,忽道,“邵潜手底下的那个右仆射冯儒,跟他可有什么关系?” “奴才先前翻过他们的祖籍谱系,应当算是表亲兄弟。”何利宝道。 “哦?”姜华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真有亲缘,“那这次的事儿也有他在背后参与了?” “奴才原本也是这般想的,”何利宝道,“后来探查许久,那冯儒对外一贯是清廉自守,也当是为了避嫌,私下里都极少同这个表弟来往,没有发现他参与了什么。” “他还需要参与什么?”姜华不屑道,“他只要借个胆量给他兄弟便行了,一个小小的刑官,都胆敢拿这种事向上面捅,说是没有旁人撑腰咱家可不信。” “总管,”何利宝沉下一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几日奴才吩咐几个人手暗中到他府邸外堵上他,一把清理掉干净了事。” “你这不就是要上赶着给人家送人头吗?”姜华似是被气笑了,随即道,“他挑出的事端,现在正是沸沸扬扬的时候,结果人突然死了。且不说你能否得手,你真的能够确定在这种时期把他料理的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踪迹吗?但凡让别人揪出一点点把柄,你这就是狗急跳墙,自露马脚了。” “依咱家看,冯远山到底是留不得了。可他既然有胆子生事,咱家也要他死也死的有说法,”姜华沉吟道,“咱家想起来冯儒正好也是谢芝当年科考主试时的学生,这样算来,他和韩怀瑾还算是一般的同门师兄弟。” 何利宝接道:“冯儒比韩怀瑾年长几岁,他二人是同年的应试文士,平日里私交尚可。” “若是私交好……那便有意思了,”姜华露出些带有深意的笑容,道,“冯远山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儿,咱家动不了,可韩怀瑾就不一样了,两年前谢芝死后他为了向上继任可没少给咱家送上些好东西,咱家一直没舍得用。看来到了今天,咱家也不占便宜,一分不少的还给他就行了。” 说来可笑,冯远山一个六品的刑官在此时竟要比身任一品监察御史的韩怀瑾更易拿捏。 何利宝会意道:“总管的意思是,这时候再拿当初他的那些东西转而去威胁他?” “谢芝带出来的人,不,连带着谢芝他们这一群文官最爱面子,最护着脸面。不会容忍有私呈贿赂这样的劣迹出现的,别看就那么点东西,咱家可打赌——韩怀瑾,他不敢不从,”姜华笃定道,“他吃的便是那份监察协管的饭,所以他才知趣儿,在一开始时就掂量过自己轻重,不敢跟他老师一样公然跟咱家叫板,他这位子才能做得安稳。况且即便没有他送来的金银,咱家任意栽赃,他也轻易脱不掉干系。” “当初咱家盛时他过来奉承讨好无半分用处,到了而今逢事得用时,咱家倒要看看这文士究竟有几分本事。” “张瑞,”姜华当即吩咐道,“一会儿便去库房里寻寻那堆东西,拟写张单子出来。” “是。” “只要拖延出时间,足够你再去找补里头的缺漏。这里头牵扯的利益不少,没人想要给捅开了,你找个可靠的人回头来帮卸下责任,最后整出来一个明白的说法归咎责任,倪从文那边,咱家这边都会放水不予深究的,”姜华冷眼又看向何利宝,道:“该怎么做,咱家可清楚告诉你了。反正你的命就在你自己手里,至于具体要如何拿捏轻重,这个,就看你的了。” “奴才明白,”何利宝俯首一叩,道,“多谢总管厚恩。” 眼瞧着这次事发必得要将手下油水最多的地方给主动割出去,连日来的郁烦便一齐迸发而上,也失了往日的笑面风度。 姜华将手中的铜币向前一抛,好巧不巧,正砸在何利宝的鼻梁骨上,后者不躲不闪,仍然立于原处。 第65页 “滚罢。” 姜华怠于多言,何利宝知道此话分量为何。 铜币砸来的力量并不大,却带着姜华一贯行事言语的准头,不偏不倚。何利宝心头冷下几分,辞道:“奴才告退。” 他方才走出门庭,张瑞追赶过来,唤道:“何大监。” 何利宝缓缓转身,头一回对这称呼感到窘迫,他及时压下情绪,道:“瑞公公。” “何大监莫要折煞了奴才,”张瑞一副受了惊的模样,连道,“近日来总管在枢密院处和金铎又就事闹的不太愉快,正是焦灼之时,难免有言语直接的地方,大监也应当体谅。” “咱家自己心头有数,不必多言。”姜华毕竟也是做好了要丧弃他的准备,何利宝不觉得还有何可挽回的地方,重又拾起一点骄矜,道。 张瑞也看得出来他念头,又道:“按总管的吩咐,今日日落前奴才便把先前韩怀瑾牵扯到的贿钱明细送到大监府上,有此把柄在,大监不必过于担忧。” “嗯,”何利宝随口应道,“可还有事?” 张瑞凑近他几分,轻声道:“大监,有句话,奴才还是得私下提醒一句。” “……你说。” “大监行事洒脱,可在关键时候不得混淆了敌我呐。” 何利宝上下扫他几眼,道:“此话怎讲?” “内侍省里头林林总总的部署多的去了,但总归我等都还是自己人,总管对自己人素来大方,若是平常为事,只要不犯了忌讳,总管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过去了,”张瑞低声道,“但大监您这次错不在这铸钱掺两的事,而是早先总管让您同庄大监收敛行事的时候手底下就有人漏些风声过来,后来总管就派人暗中详查,结果顺到您手底下的人串到六部里的人去了。谢芝死后,陛下有心冷落,总管陷于朝内四面楚歌之状中,上下官员一众都盯着他动作,您这般,怎不叫总管寒心?” 见他已经把话挑明,何利宝也不再遮掩,冷道:“那你说,总管暗中到相府一事,难道不是也在找靠山吗?他不许我们多生事,又自己背着我等找出路,是何道理?” “这可当真不同,”张瑞道,“但看这次您身上的事,倪从文尚且能够尽力帮衬些,可大监之前交涉的那些关系……奴才以为,凭他们的本事,此时定是不敢招惹祸患上身,避犹不及呢。” “你入内侍省的时间才多长?”何利宝被他的话微微激怒,瞪眼道,“在咱家面前,你敢就这样言之凿凿?” 张瑞虽然年纪不大,但一直伺候在姜华身边,若没有几分伶俐,也没法儿呆得久。再加上连日耳濡目染的,识人辨事也能及得上他主子的准头。 他微叹道:“奴才没有存心冒犯大监之意,只是随口提醒那一句话罢了。大监尽可看看贾允、金铎之流,同为宦侍,存心与武将文臣一争高下,其将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便是因为他们摆错了身份。” “我们这些人自一开始受过刑之后,未来的路就被那阉刀划的圈给圈住了,”张瑞垂目道,“这是总管当初跟奴才说过的话。” 何利宝依旧觉得心中不对味,他如今因这尚未了结的一事竟沦落到要个二十多岁的小太监来提点他了吗? 冷笑一声,道:“那你也说句实话,都到了这等地步了,咱家在总管面前还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吗?” 张瑞沉默片刻,坦诚道:“总管说过的话,应当是很难再改变了。” “那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何利宝嗤笑道。 “那总管就权当奴才胡言了罢。”张瑞道。 何利宝朝他来回扫视半晌,依然觉得可笑,便走了。 军营内,训练场上众兵御马走阵,马蹄扬尘。 骑射方歇,甫一下马,旁边一士卒靠近过来,道:“付尘,将军刚才唤你过去。” “嗯……好。” 付尘抻袖将抹了把脸上的汗,眯眸向不远处的观战台上瞄去,能模糊瞥见两个人影。 他将马系在栏旁,快步走近,台上果是廖辉在同一人说话,似乎因何事起了争执。他近前后也没留意到他。 “将军。”付尘开口道。 廖辉回首,脸上仍是不悦神情,道:“京畿军的人叫你回去。” 廖辉旁边那人朝他道:“付尘,京畿军做兵卒身世记籍时发现你的备录资料有问题,要你跟我回去一趟。” 付尘心底下意识一惊,又看到来人是个生面孔,含糊道:“这……我当初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了……不敢有什么隐瞒的……” 廖辉也横眉插言道:“这明明是你们京畿军办事不牢靠,还到本将军这里来提人,别耽误我们训练啊……既然这样,你就回去领罚罢,人我可不放。” 那人一慌,又朝付尘道:“付尘,季校尉这会儿可在京畿的校场那儿等着你呢,你不走,可就要想想后果。” “一个小校尉,你让他亲自过来啊……”廖辉不满道。 “将军,”付尘犹豫道,“标下想起来了……可能是标下当初登籍的时候遗漏了什么东西,不如您许我些时辰出营,我明日不吃饭把漏掉的训练内容补上……” 廖辉视线自他二人扫过,顿了下,还是懒得再在这小事上纠缠,道:“那就依你所言,凡是今天练习过的东西你再补训,不准偷懒。” 第66页 “标下领命。” 青年佝偻着身子露出几许感激的笑意,廖辉看他那退下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怪异,思来无果,便由他去了。 付尘跟着来通知那人沿路出营,那人悄声在他耳边道:“季展就在外头候着呢。” 他心头一诧,道:“怎么不让他进来领人?” 付尘想了想方才这人同廖辉没少浪费嘴皮子,道:“他好歹还有军衔在身,若是他直接进来也不必同廖辉解释那么多了。” “我也是按他的吩咐来的,”那人道,“如果季展过来提人,要问询的东西才多呢。若放我这么一个手底下的人来,真问到什么实处了就说不知道,随便编个理由都好糊弄。” 听着他轻车熟路的语气,付尘禁不住又偏首打量他一番,手脚修长,身着武服,但眼生的很,定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人。 付尘直接问道:“你是京畿军的人?我从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那人声音很低,道,“我是倪相的人。” 看他已经袒露到这等地步,付尘便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要突然把我叫出去?” 按照惯常旧例,倪从文若有消息一般直接传信进营,若有事吩咐他做他也会赶在每日夜间或是兵卒日常的休沐日回去。赤甲兵营训练时长,因而入营的这些日子里还头一回有外务把他唤出去。 “你难道不知晓最近京中发生的大事?” 付尘坦言道:“营内消息闭塞,我这些日子被单拎出去加训,也没有打听过外面的事……是发生了什么?” “一会儿你见了季展,让他告诉你罢。”那人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赤甲兵营与其说是单独建设的营地,不若说是将整个帝京城的东郊划进了地盘,平时营中行事方便,若要行路出去,又得耗费一番脚程。 付尘沉默行着,旁边人却又抑不住朝他看了几眼,带了几分情绪道:“都是给主子办事的,怎么一有事儿就先想着你?” 付尘没接话。 “说话啊。” “说什么?”青年眸子是冷的,卸下了故作温懦的模样。 那人语气带上些嘲讽,道:“我听说你是因为家世出身优越才比我等更受相爷青睐,可看你这副虚病模样,也不像什么富贵出身的。” 付尘觉着新鲜,原来还会有人用家世优越来揣测他,倒也枉费了一番用心。 从山中逃出的半个野人,连人都还参不透,哪会晓得什么锦绣博堂彩、富贵梦中事呢。 “哪家富贵公子会干你我这等事?”他嗤笑道。 “怎么没有?”那人反诘道,“自有落魄的遗孤后来去讨出路的,照样在暗中替人办事,可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嘛。” 付尘并无心思同他闲话,几经沉默,出了营,果见季展在营口牵着马等他。 三人纵马悄悄返京,付尘也从季展口中得知了近来消息。 原来起因不过是审刑司的官员向皇帝奏明现行流通的铜钱中掺假缺量严重,是以钱监中人假借铸钱之名暗中行中饱私囊之事。 京内富户所掌的钱庄现已被官府人马严控死守,正是为了减缓现今纠察此事根由之时铜钱的大幅流通,以免整治变故过程中有人故意提前取了巨额铜钱借以牟取币制落定后的差利。故而京中百姓已是惶惶无措,其他各城百姓也是盯着帝京朝廷这边的动作如何。 “你的意思是,何利宝打算让御史言奏审刑司主官的罪状,然后在此时机再想方设法洗脱罪名?”付尘沉吟道。 “正是,”季展道,“现在那道奏章便在中书门下处,相爷是亲阅过的。” 付尘双眼一眯,道:“相爷是要任凭他现在通过栽赃构陷争取时机?” 季展看了看青年开始阴沉下来的脸色,道:“相爷应当有他自己的考虑,具体的缘故就无需你我参言了。” “……我该做什么?”付尘问完又自言道,“内侍省里必定有人晓得内情,尤其是何利宝统管下余众,钱监所也不是个小数目,不如直接掳人来拷问?” “先别急,”季展道,“相爷的说法是,何利宝那边有意造出一局贼喊捉贼的阵势,直接将其本来置在他城的几处铜矿炼炉之处栽赃给审刑司的刑官。” “所以咱们这时候别说从内侍省掳人来,就是直接把何利宝他拎出来杀了,也没什么大用,既没有把那群真正犯事的阉人绳之以法,也落实了审刑司的刑官事泄后有意灭口的假象,你这样不过是平白便宜了内侍局的人。” “相爷这次既有心放其推卸责任,还要设法再行打击内侍省,难不成……相爷手里还有什么把柄?”付尘疑道。 “不,交代下来的是,”即便在狭小无人的屋内,季展依旧凑在付尘耳边低言,道,“杀了庄德清。” 付尘一愣,心中疑团更甚。 季展接着低声解释道:“不管相爷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卖姜华个面子,令何利宝不被揭发出来,他们下了这么多血本,就暂且令其得意半刻。现在正是姜华心力交瘁的时机,他早便对何利宝起了疑心,何利宝与庄德清同为姜华的左膀右臂,若是能借此机遇一举折下他二人,无疑为断其羽翼。” 付尘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道:“内侍省不也有咱们的人,若是要设法暗害,不计较成本后果的话,不会是难事。” 第67页 “没错,所以关键还是要罗织一个令姜华起疑的罪名。”季展道。 付尘盯着他下巴不动,见季展忽又没了下文,蹙眉道:“卖什么关子,接着说呀。” 季展一乐,嘲道:“我说,什么都安排清楚了我还大老远地把你从赤甲军营里唤出来作甚,我何时还用得着向你汇报工作了……” “……那你还真是相信我,我也未必能想出什么好法子。”付尘心中复杂,道。 “你这打眼看上去就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有什么可相信的,”季展直言道,“这不过是相爷特地吩咐下来的罢了,刚刚那个去营里叫你的,跟着相爷都不是一载两载了,他倒是想真的使出本事来,偏偏还轮不上他呢。你这新来没多久的可得感恩戴德罢。” 他一年前初识青年时看他尚且还为一个做事死板固执的结巴,俯首矮腰、腰弓背驼的明显是副引人来欺负的土佬模样。 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也就是有一回当真看到有人过来招惹他的时候,这小子打架时竟是出奇的硬气狠辣。虽然招式烂成一团乱麻,甚至还有些街巷流氓才能使出的下三滥手法,但就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已足以令其他挑衅的人望而却步。 倪从文对他们这等私下布防的暗卫一向是分隔递信,以此减少相互交际。他虽不知这小子来头究竟为何,但他却少见丞相让这种新人来参与此等稍有不慎乱失大局的事,不知是倪从文过于自信,还是他真的有甚么不得了的本事。 “让我想想……”付尘转过身,正面对着身后的墙壁。 适才季展的话并未令他有何受宠若惊的感觉,亲手刃敌的快意原来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奖赏,他还能怎样不识好歹呢? “……姜华一贯老谋深算,若是让他信服,还是要让他身边相熟的人提醒他才好。”付尘深吸一口气。 “怎么说?”季展挑眉道。 青年眸光闪烁,道:“一年前京官苏定南外贬他城,其独子苏让遭人暗害而亡,最后虽然找到了个顶罪的凶手,但一直有传言为何利宝得利后专行灭口。不若先以庄德清之名向苏家递信,暗中坐实了这消息,令苏家人再进京同姜华质问缘故,挑拨嫌隙。” “这都过了一年了……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向内侍省追究责难?”季展疑道。 “一定会的,”付尘笃定答道,眼前恍若降下一帘火把缭绕的夜幕,男人、女人的叫喊声混杂喧鸣,哀恸之声不绝于耳,“苏让死时,因尸首腐毁过半,后来被要求火化,当时他爹娘亲眷亲自到场送行,听说苏定南老来得子,宠溺万分,连习武这种的不入流的东西都随他而去,这件事,他们苏家不会善罢甘休。” “何况自从他们被贬斥后,苏定南同内侍省关联已断,之前相爷有吩咐我前去递信示好,他们会依言做的。” 季展看见付尘眼光黯淡许多,又问:“光是这么一件事就令其有了杀人根由,是否太随意了些。” “的确,”付尘道,“还少了点更致命的东西。” “依你方才所言,何利宝有心要‘贼喊捉贼’,就先让他这样做脱了身。待到庄德清死后,再伪造几份他生前同刑官勾结的书信等证据,这个我相熟,”付尘似笑非笑道,“之前何利宝同朝中官员私下往来的东西便是因为我佯装被他手下太监抓住,后来姜华受人询报之后亲自问讯,方得由我 ‘无意’透露给他的。这次完全按同样的招数,找内侍省中的内应来做,应当不会错。” “原来你之前那次被逮走是故意的……”季展皱眉,他当初因这一事,可没少多言对其的贬斥之语,“你当时为何不说清楚?” “当时就是你过来领人的,我以为你知晓前因,”付尘道,“我想,这或许也就是相爷为什么要专门唤我出来的缘由……若非赤甲军内行动不便,我倒是能设法再去一趟。” 付尘被何利宝底下的人暗中抓住刑铐之事他一直以为是付尘马虎大意,能耐不足。后来倪从文命他去公然提人时他尚还不晓得内情,只记得当时这小子浑身血伤刑迹,暗训他废物,又不忿丞相何能容忍他至此,原来后面还有他不知晓的关窍。 “何利宝他们都见过你,你再去有何用?”季展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回去我找人完善安排……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再拐去相府一趟吗?” “……不必了,”付尘双眼尽是倦色,道,“相爷有事便吩咐,我随想随去……算什么?” 季展心中矛盾得很,面前这青年由他所知一直是饱受倪从文偏心偏爱的,乃至他刚刚入辅军便被安排暗中提点他,接着这一两年里头又没少同内侍省上下明暗的奸人逞凶周旋,换了他所识得的其他人,好说歹说也要先被规训个七八年之久。 结果便是,连日来没少遭罪露马脚,明明白白的偏心最终成了令其一连涉险经难的道道伤疤。他都快要感叹一句相爷这一头偏爱一头残忍究竟是要费怎样的苦心磨砺他,若是为了他将来有何前程造业,那也当是相爷过于沉下气、狠下心了。 “……晚上打夜更的时候我去传信找内侍省中的暗探出来,这事儿咱们还要再合计合计。”季展收回打量的视线,道。 “好。” 第16章 第一六回 第一六回 魏旭挑衅场上比武艺,付尘迎战军中立威信 第68页 自三百轻骑从其他兵种中择选后,便单独在骑兵营辟出帐来,日常训练餐食皆别于其他营兵。 而这特殊中的特殊,便属一早被廖辉盯上的付尘,开始时他人难免以看笑话的心态等着看后者如何在这本就不匹配的较量中率先投降,而后因其总在早晚和午后临歇时段被廖辉带走加训,渐渐地,其他士兵都从中觉咂出了几分偏重之意。大家同为赤甲亲兵,如何他就有了这被单独看照习武的特权? 再加上付尘原是京畿军中选出的新兵,他们走正规翊卫选拔流程的自然瞧不起京军那群享福的,因而这不满便一齐落到了付尘身上。 “旭哥!”一个兵士从后面拍了一下正在瞧着远方发呆的人,“……怎么了,刚刚将军拖了时间,这会儿还不去领饭可就抢不到肉了,哎,看什么呢?” 魏旭嘴里叼着一根翘起的狗尾巴草,原本出神地望着远处的营地,肩膀猛地被拍一下,顿时大惊,衔的野草也掉了,驳斥道:“你来是干什么的,江仲,今天骑射练好了?” “下午接着练,咱们先去吃饭罢!”江仲一心念叨着吃饭,又顺着魏旭的目光往营地方向看,发现那处空无一人,好奇道,“啧,你到底看什么呢?” “……你说,”魏旭停顿了一下,“那个叫付尘的真有这么厉害?需要廖副将单独指导训练?” “那哪是指导啊,还不是廖将军心中一腔怨憎没处消,找那小子撒气耍呗。”江仲不以为意道。 “廖辉可没那么有耐心,就为惩戒个人,还日日盯这么紧,这哪会是他的作风,”魏旭龇牙嘟囔道,“分明还是看他有几分本事,存了心要磨他……那小子厉害在哪了,不是他的手下败将吗?难不成廖辉现在也看中这种听话的了……” “呵,厉不厉害我没和他练过,不清楚。但一看他那块头,”江仲嗤笑了一声,又往魏旭胳膊上猛地一拍,“肯定比不过旭哥你,可能将军是看中他那瘦了吧唧的样子,在战场上方便逃跑,呸,这叫方便机动行军……” 江仲原是想拿这话故意揶揄付尘,可在魏旭心里却别扭得很,若是那小子半点本事都无,平白让他心起一阵甘败其下的窝囊劲儿。 魏旭瞥了江仲一眼,没搭理他,兀自皱眉道:“那天看他和廖副将对打的时候,倒也有几分能耐,就是弱不禁风的,看上去还有些体虚,内力应该不怎么样,保不齐有什么别的招式出奇制胜。” 江仲笑道:“旭哥你若对他感兴趣,找他打一架不就得了,正好我们几个兄弟们也看他不顺眼,你一拳给他打趴下了,说不准下回廖将军就单独给旭哥你看训了。” “哼,我还真不稀罕,”魏旭自负道,“谅他最多也不过是那次在廖副将和贾提督面前出了风头,也没见他最后赢了,真本事还是假招式,一会儿等他回来了看我来会会他。” “好啊!”江仲也快意,怂恿道,“我现在叫那边几个兄弟赶紧吃,一会儿都来给旭哥你助威!” 魏旭脸上也现出被吹捧后的自得,说:“那可得快着点儿,别等我已经把那小子打趴下了,你们才过来……” “那是自然!”江仲兴冲冲地跑向炊食营。 且说这边付尘负重训练依旧,手脚并锁镣铐。那套练习多遍的剑法已经熟至肌骨,行云流水一般地自然。 空地上,青年动作迅捷,可细观面容,却好似琢磨器械的匠人一般沉默镇定。 目不斜视,下巴微抿,颊边的刀痕凝滞,眼中盛满认真神色。 廖辉在一旁监督着,连日来,付尘依顺耐劳的态度令他也转变了开始的想法。本想予他教训草草结束,但见付尘这无论加压到何处都咬牙硬挺的作为,他心中也不得不萌生同伍间的激赏。 他也懒得细究青年究竟是存心与他较劲、欲要在此分个高下,抑或向来便有如此强悍克难的习性。他既然能够坚持下来,廖辉也愿跟着予他一个优待,起码这人便是他所掌的骑兵营中的亲兵,他日若能于众人脱颖而出,立功高升,想必也不会忘记他现时特地训授的恩情。 无论如何,自己麾下有这样刻苦的兵,定不是坏事。 “左步迈开!” 看着付尘汗涔涔的模样,廖辉依旧严苛对待,没有丝毫放松。 付尘闻听命令,硬是向早已疲惫至极的肌肉上强加了几分力道,在沉重铁球的牵制下撑开动作。 廖辉一边点头认可,又仰首瞄了眼太阳,正耀于天空之上,晴光万丈,已为午后最热的时分了,说道:“再练最后一遍,去吃午饭罢。” 付尘浑似未闻,不曾因他的话而停顿,方才提醒之后,动作已由僵滞渐趋自如,更进一层忘我之态。 廖辉在旁观察着,稍有惊诧。 若说付尘有习武天分,可他这半分内力也无的体质可谓是武者的致命项,若说他资质平平,他特意加量的铁质负重对一般习武者不受伤已便是好的,哪有适应力能如此之强的。 “好了,可以去吃午饭了!”廖辉见他还不停止,连忙施及内功喝道,“去补充体力!晚上再练!” 廖辉的惊喝声打断了付尘的动作,他当即撂下剑,一瞬间,刚刚扬起的尘土渐渐飘至地面,好像时间突然减慢了速度。 颤抖失力的手仍透出他方才所耗劲力,付尘背手于身,来回搓了几把。 第69页 廖辉走过去,道:“今天练习先到这儿,明天再换新的剑式。午后这会儿天热,赶紧去喝点儿水,补充补充能量,晚上营训完了再过来。” “……好。”付尘答道,声音尚还涩涩的。 付尘将剑轻轻收起,解下镣铐,迟缓的动作和刚才带着负重的剑法敏锐好似判若两人。 廖辉见他佝偻着背,拿着生铁镣准备放到营中,顺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声音虚浮:“将军,标下先行告退。” 廖辉点点头,也从另一侧路回营中去了。 付尘一入杂具帐里,还未待将手中的铁球搁下,便力泄气竭,趴倒在地,甚至未看到此刻帐中竟还有一人。 贾允来帐中本是选一备用马鞍临时应付,谁知突听得背后传来人身倒地的声响,诧异回头,走过去将地上的士兵扶起来。 “付尘?”贾允将其扶起,认出是前些日见过面的人,“你这是……” 擦身与其对视时,贾允下意识以为他刚刚是昏厥在地,扶起后却发觉青年眼神清明冷冽,教他倏然一愣。 付尘立即撇看眼去,暗自挣脱他手,低首解释道:“提督,标下是因为训练后腿突然抽筋,才在门口绊了一跤。” “我知你一向沉心修武,但也要注意身体状况。今午这么强的烈日,莫要为了修习中暑走火,可是不妙。”贾允沉声道。 付尘点头,未再多言。指尖陷进衣缝,等着他赶紧结束对话。 “吃过午饭了没?”贾允不慌不忙地拍了拍一旁几个鞍鞯上的土灰,追问道。 “还没。”付尘答道。 贾允扭首说道:“现在赶紧去罢,军里这些兵痞子吃饭都是抢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付尘一听此言,登时应声颔首,掀帘而走。 贾允朝后瞥了眼他匆忙而走的身影,又扭回帐中在那几个备用的旧马鞍上挑选。 付尘腹中空空,今日正午的太阳晒得毒,全身水分都蒸发得厉害。难得他不似往常,真切地生了些饥饿之感。于是仓促回住营处饮了碗水后便赶往炊食营。 刚从一帐角拐出,忽见一身形健硕的男子横在面前。 付尘只当自己挡了他的路,转而准备绕过去,谁知他又斜跨一步,正拦在他面前。 这等挑衅之举不知已是第几回遇上了,他心中冷笑一声,看来是连老天爷都阻他安生地饱餐一顿。 付尘缓缓抬头,看向面前拦路的男子,光论身高,他直起身后倒是差距不大,只是这人肌肉魁梧宽厚,武服下包裹的身躯隐隐透露着强健,露出的手腕也是硬而有力,看上去便知力气极大。不逊于廖辉的劲道,但明显能感受到更为年轻的爆发力。 青年懦懦开口:“请问……有什么事?” 魏旭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也打量了他一周,见他此时没有丝毫气力的神状,心中更是不屑,说道:“我听说你平日多受廖副将单独督训,便想来看看你是真有本事……还是他有意包庇你的无能?” 边上已经开始聚集起了几个士兵,江仲领头望向付尘,眼中是嘲弄和看好戏的神色。 付尘感到来者不善,也不欲与他争辩,转身朝他及身边一众人,主动退让道:“便是我内力不足,武功与诸位弟兄相比还差许多,所以向廖将军请教一些方法。” 付尘有意避开了先前贾允对他透露的提拔之意,但这话并未让魏旭放弃与其较量的念头,反而引起了更强的胜欲,他接着道:“既然这样,咱们也正好去比试比试,来看看你平日练得到底有无效果。如果你打不过我,看来廖副将这些天也只是在同你浪费时间罢了,你该干嘛就干嘛,别整日占着闲余位子,私底下作出多大阵仗……” 付尘心知这比试是躲不过了,便也不再回避,只得任由他推搡着去往比武场。 掩在袖中的手腕活转两下,方卸下铁镣的刺痛犹存。 时刻提醒他的是,无论他进还是退,无论他有意遮还是显,无论在庙高抑或兵营,杂碎遍处皆有,相较于私设暗箭之人,他反而感谢能直言不讳的人。 青年直腰加快了脚步速度,不动声色地躲开身后钳制他的人。 魏旭看他如此积极,想必是胸有成竹,也起了两相较量的兴味来,没顾及他僵硬且迥异往常的行路姿势。 付尘抢先一步到了习武台上,边回头望了望身后跟随的众人,前来观望的几乎都是新选的轻骑兵,有的在训练场上打过照面,但不知道名字。包括眼前这个前来宣战的,也是他之前在骑兵营中见过的亲兵。 他暗自握拳,适才训练完的肌肉酸胀感还未消退,转念定了定心神,他知道这场比试一旦开始,他就不能输,不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输。 输了,便是麻烦,赢了,便是机会。 魏旭在台上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发丝垂散几缕在额前,眉眼低垂,脸颊因汗液的洗涤更加苍白。胸腹处的栗色衣袍此刻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一段瘦削骨感的身体线条,显然是刚刚训练后的汗水还未干透,怎么看都是那副营养不良、气力虚浮的样子。 天上炽日光辐,料是下面观战的士兵们都觉得炎热,来回擦着额上渗出的汗珠。 魏旭微微蹙了一下眉,觉得刚刚的决定有些草率,应当找个他状态好的时候再比试,此刻就是一把赢了面前这个瘦鸡,也显得是他胜之不武。 第70页 下面围观的士兵开始喧闹起哄,急等着他们赶快出招相对。 既然上场了,还是先赢了再说。魏旭摒弃掉心中犹豫,于是也不预先打招呼,提起刀便要向前劈去。 意料之外,刚刚还垂着头的青年迅疾一闪,躲过他这使劲的一招,速度之快令人惊异非常。 魏旭心下错愕一瞬,旁观众兵体会不到,但方才那一招他也是本着出其不意侧向暗攻的,即便是有了醒觉意识也未必能躲过。 看来这青年也并非有他想象的弱,他咬咬牙,转过招式。 付尘横剑于身前,他握柄的右手明显还能感觉到训练后的疲惫,但对面人来势汹汹,根本不容得他闪神大意。 青年心一狠,掌心暗转,由剑柄滑上去,使劲攥向剑刃部,那传发至神经的刺痛感立即抵消了肌肉的疲惫。 二人过招十数余,双方皆在熟悉对方套路。 魏旭先前见他和廖辉打过,在台下观战时知道他是以轻盈敏健取胜,可真真到了台上论战时,方知他的剑术之快,简直令人难以找到破绽。 还是他这段时间的练习成果显著? 魏旭一边想着,一边琢磨着如何破解。他胜在力量,但比试中若给他找不到突破口,那他这空有的蛮力便无处起作用,只能在最后依靠着耐力耗下去,那样纵然赢了,也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他同他较量的武功,又不是干比耐性。 付尘手上动作不停,所比划的招式正是这两日反复在练习的剑法。手心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微微冒汗,他不断调整着手握剑柄的位置,方才抓至剑刃那一下已见了血,必定不可一直如此,于是稍稍散个神,趁躲避空隙悄悄提剑、转腕,把手又调整到剑把的位置。 比武场下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此时正是大家刚刚吃完午饭、准备回营歇息的时刻,有的本已在营内午休,一听得之前那个与廖辉对敌的新兵付尘再次与骑兵营中号称力冠全营的魏旭比武,都纷纷来好奇围观。其他营里的将士也有闲时来围观的,先前廖辉受罚杖责一事在军内传的沸沸扬扬,任谁都想来看看当时那涉事人是什么样子。 宗政羲今日与几个副将一起商讨兵阵布局整改一事,廖辉因为来得晚些,议事的时间延长,耽误了午饭时间,就势在营中分食。几人准备一起回营歇息片刻,又听得比武场这边一阵喧哗,不断有兵众赶往,林平眼神好,眯眼眺了眺远处,讶异道:“廖辉,这不是你们营里带轻骑的那个付尘吗?都这会儿了,还在与人比武么?” 廖辉正准备绕开的步伐一顿,回头朝场上看去,也是不明所以,便向前走几步,拦下一个想要向那边走的士兵问询一番,得知了前因后果。 他随即骂道:“……不行,付尘刚刚才加强训练过,这时候逮住他比武,这不是趁人之危嘛?魏旭这蛮夫!趁我不在又在这儿生事!” 另一副将徐恩广道:“那你还是去拦一下吧,果真出了什么事平白伤了兄弟们之间的和气,也不必在这时候比试。” “说得对啊,今日热得很,光是站着就能出汗,”林平眯着眼,提醒道,“这两个人趁这时候较劲儿,可真容易出什么事儿。” 廖辉才稍稍放下对付尘的芥蒂,自以为捡到个好苗子,哪能允许自己营里的兵内斗又叫别的营兵看热闹,抬步便要前往相阻。 “慢着。” 身后传来煜王的声音。 廖辉身子一僵,或许对男人声音足够敏感,短短一刹那思绪百转千回,联系到煜王方回营时便严惩了营兵篡夺军功的内乱之事,以为他又借此生怒,赶忙回首,欲要解释求情:“殿下……” “让他打。”宗政羲面无表情。 廖辉继续犹豫道:“可是……殿下,那个付尘…他午时刚刚训练完毕,这时候如果任凭他与魏旭比武,只怕也毁损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耽误接下来的训练任务。” 宗政羲不以为意,道:“先前有意提拔看重的是他的才能,若他有本事自然可以服众,若他没能力,这轻骑也不是只有他一人,自然有能者愿劳。” “我赤甲中都为血性男儿,以武称胜,廖副将,你可别坏了规矩。” 廖辉迟疑了,心中暗诧,本以为先前付尘得到重视是煜王和贾允有意的偏袒维护,现在看来煜王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一视同仁,对待所有将士皆是同等的严厉苛责。 “殿下说的是。”他道。 闻言,宗政羲视线由场上转向廖辉身上,扫视几眼,而后冷淡道:“你对他的态度倒是改观不少。” 煜王正说出了旁边几个将领的心里话,先前的事整个兵营人人皆知,这时候视线也紧跟着此话汇聚到廖辉身上。 廖辉其实也暗自为自己的阻挠诧异,他若是碰上个魏旭一般脾气硬的兵痞,自有千百种累人的办法给他整服帖了,偏偏遇上了付尘这一个棉花个性乃至有些逆来顺受的人,他也是真没辙,如何怎样都好似他欺负了他一般。 他讪讪答道:“他既然肯听令,能吃苦,末将也没有硬和他过不去的道理……” 旁边又一兵将笑接言道:“廖辉面冷心热,在营内可是出了名的护犊,上次没赶上,这次我倒要看看那个小兵有几分能耐。”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锁向场上的两个比试的身影。 第71页 付尘竭力应对,在这将近一刻钟的时辰里虽未占到好处,却也不曾落了下风。 场下助威声不绝,江仲在前面带头喊道:“旭哥!把他打趴下!” 平日里轻骑兵中有几个也对付尘的来历行为颇有微词,此刻混迹于人群当中,也是放开了顾虑。虽不识付尘究竟深浅如何,但魏旭在营中声望不低,若是此一举将其攻败,正好也替其出了口气。 “……场上的那个魏旭,”宗政羲眯眼道,“上次营中将士篡改军功一事,有他一份罢。” 言辞笃定,显然不是在询问。 廖辉心里一惊,何止是有他一份,当日登记的涉事名单上,魏旭可是头几个的名字,便是他和其他几个兵的军功数目被增改了,然后两边闹事,直到现在也没追究清楚究竟是谁挑起的风波。 他以为这件事所有牵扯到的兵士依军规惩治后已算了结,没想到如今又被提及,男人回营后心思比从前难测许多,他一时也料不清他是何态度。 “……是,”他又道,“殿下,魏旭在末将帐下多年,虽然偶尔行事冒进,但也一齐同众攻敌许久。此间的分寸,必定是能掌握的。” 宗政羲未语。 场上青年凝神持剑,丝毫没有感受到外界喊声的干扰,此起彼伏的助威声在他耳中化作懵然的混沌。 汗湿眼眶,他眼前试图破局的魏旭在他眼中也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暗影,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以守为攻,先耗住对方耐心,在对方刀顿惶急的片刻,抓住机会,将其打败。 廖辉在下方观战,心中也暗自捏了一把汗。 魏旭在骑兵营一向自负蛮力,醉心练武,付尘虽在速度上有胜算,但今日状态未至最佳,二者偏长不同,真打起来,确是不好判断胜负。 “叮——” 刀剑声又起,付尘刻意放慢速度,用剑刃拦上直劈而来的刀身。魏旭也抓住此机会,将一身气力汇于刀柄,付尘撑手上顶,感受到了魏旭的巨大气力,他深知自己无法用绝对的力量去硬碰硬,便咬牙冒了一险: 只见青年手腕轻翻,故意露出一处空漏,在刀刃与剑身错开的一刹那间,魏旭手中长刀直劈过来,几近要碰到付尘的额头。 也就于此这片刻时间,众人尚且还未反应过来,不知青年忽以何等的速度,抽剑而出,竟一把翻到魏旭身后,剑身在顷刻落到魏旭肩膀上,距离其脖颈脉搏不到一寸处。 “咣——” 又是一声脆响,魏旭的刀倏地掉落在地上,众人只听得有人声低道: “我输了。” 场下的观众一片沉默,他们甚至未将刚才的一幕细看,仿佛一瞬间的事,二人位置便调转开来,简直是非人般的奇速。 付尘缓缓将剑抽走,以剑支地。 “咳…咳咳。” 已经疲惫不堪的青年佝偻着脊背,双眼半阖,略歇了一刻,使劲攥了把剑柄,掌心中的刺痛又将他回转到当下。 他硬撑着上半身,对下面围观众兵道: “付子阶……无意与各位弟兄争胜,诸位若有意挑战或因对我心生不满而想来较量,我亦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入营后因武艺未精,幸得将军照拂监督,付子阶已是诸般感激,不敢有他求,只希望与各位比肩共战,一同壮大赤甲军队。” 下面的士兵们都不吭声,魏旭背对付尘的脸也漫上羞红,不仅因他那句“武艺不精”,还为自己起初一时的莽撞与冲动。 “漂亮!子阶!干得好!”一句叫喊声打破了场中的寂静,是不知从冒出来的唐阑,此刻正在人群中鼓着掌,一群静默尴尬的人头中只有他一个笑得灿烂。 付尘朝众人里的唐阑疲惫一笑,场下开始响起零落的掌声。 “咳咳——” 廖辉清了清嗓子,众士兵纷纷回头,看到煜王和几位副将都在后面,不知围观了多长时间,心里发凉,也都不敢吭声了。 宗政羲为他们这几人中的领首,按道理这时候也应当他率先来出言。廖辉转身正要请示,却见煜王不看任何人,径自转过轮椅,朝着人群的反方向离开了。 众士兵都不解这是何意,廖辉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迈了几步,对众人说道:“付尘因在剑法武艺上卓有天资,所以本将军才对他进行加训,轻骑兵是如今新训制的新营,允许你们多磨合磨合,但别忘了,这整片东郊营地里的所有士兵都是自家兄弟,如果心有不满,不如多在武艺上精进,而不是总想着争强斗胜!尤其是我营下的那些兵,都给我听好了……” 刚开始起哄最热烈的江仲此时在后方也悻悻无措,反倒是放下刀后在台上还僵直着身体的魏旭,此刻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大声道:“将军说的是,下次不会了!” 廖辉暗瞪了他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比试后面是下了死劲道的,若非付尘设法巧妙化解,他便真要冲上去阻拦了。 不过这一出闹腾,无论谁最后赢了,丢的都是他的脸,廖辉粗着嗓子将众人遣散。 唐阑早在廖辉未说话时就溜到台上,仗着廖辉也不是自己的直系统将,即使先前还多有矛盾,此时也不顾规矩,掺着付尘身子坐下,递水囊过去给他喝。 场内人逐渐散空,台上的魏旭瞧了眼付尘暗自滴着血珠的手掌,低声道:“刚才是我多有得罪,今后既同为同营弟兄,必不会再有此相残之事。” 第72页 付尘仍是稍垂着头,懦懦笑道:“无妨,不过只是比试比试武艺罢了,也没有犯什么错处,谈不上严重。” 魏旭见他亲和有礼,愧疚感更甚,唐阑倒是眉毛一扬,在一旁吵道:“中午这太阳正晒着,你可真是挑得好时候!” 魏旭虽然理亏,却也极少听到有同伍的兵敢这么直言相对,当即瞪过去:“你谁啊?轮得到你说话?” 唐阑反诘:“你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同营士兵,这么不地道的事儿敢干、敢不敢报个名姓出来啊?” “好了。”付尘轻轻拉了一把他襟袖,这二人都是脾气烈的,再因此事闹起来可就真不容易收场了。 唐阑及时止住,魏旭也忍怒把视线转到付尘身上。 付尘被襟袖擦过的额头在太阳照射下仍旧是油亮亮的,魏旭迟疑道:“你……我刚刚看你在炊食营附近……可曾吃过午饭了?” “什么!”还未待付尘回答,唐阑便笃定唤道,“子阶,你又不吃午饭啊?” 付尘犹豫着颔首,又不想就此多说,只道:“今天训练得晚了,也没什么胃口……” “这怎么行,”唐阑说道,“走走走!我那边还有点包子,先垫垫吧,这会子炊食营早就收拾完了……下午还要集合训练,不吃东西如何是好……” 付尘朝魏旭略一点头,跟着唐阑走了。 魏旭一直避着他的眼神,待付尘走后才抬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略微滞重。 他忽生一种莫名的情绪,明明是他被打败了,偏偏还落着这些有意欺负他的自责感来。年初他受人诬陷聚众闹事时挑着头的领人干架,也不曾生了半分退怯之心,现时却为一个内力几无的“废材”犹豫这一下。 愈想愈觉得气闷后悔,无处发作。 江仲在台下悠悠走过,观望着付尘他们离去,便跳上台,顺手搭上魏旭肩膀,安抚道:“旭哥,走吧,咱们也回去。今天那小子走运了,下回咱们一把给他打趴下!” 魏旭不耐,猛地朝江仲一推,心中郁结之气都化作口头上的冷箭:“他很厉害,以后嘴巴放干净点儿。你可打不过他。” 看着魏旭扬长而去的身影,江仲冷哼一声。 第17章 第一七回 第一七回 掷赤铢门客谑言嫉语,裂素帛冯儒割袍断义 暑夏时雨时晴,天气浓热躁动,在此时节间,帝京城中日日有新鲜事曝露在烈光下,燕朝内外一连串的整措轶闻直教京中百姓低呼:天子脚下果真风云无定,只怕连盛夏的天气都比不得这样连日翻转的阴晴。 太子赴相府参宴,而这次最终稳平了铜钱度量作假一事的新任钟官亦往来拜谢。 “殿下,请。”那官员恭谨道。 宗政羕从马车上缓缓而下,朝他颔首,二人携着下属陆续前往府内。 厅中食饮琼浆齐备,席边围站一众相府门客及朝中同相府交好官员,待到倪从文领宗政羕入席上座后,诸人方才就座。 既有生人外客在场,宗政羕免不了多言几句客套之语:“此次铸钱风波终平,既有在座诸位协同出谋,也有刘大人敢为经纬,方才破除腐敝,惩处奸人,为我燕国百姓等造福。孤在此先敬诸位。” 下方一众人纷纷言曰不敢当,一齐满饮了杯中物。 “今逢休沐日,舅父既设为亲属家宴,诸位也不必拘礼,皆以尽兴为上。”太子一边说,一边瞧着右首边倪从文的神色。 余众连连应和。 话虽如此,但在座人家中携来的女眷为避嫌皆被置在隔壁另一厅房内进食,若提及尽兴而返,总归想着是走个过场的事,没耗费多大心力。 “相爷,”那新任的钟官坐于太子左首位,和倪从文正处一个半对着的边角,他便就着这个距离举杯,开口道,“刘呈从前得相爷知遇提携,此次能逢机显才,必要先谢相爷恩情。” 倪从文笑饮满杯,道:“你能受陛下赏识,靠的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本官最多也只是多做了顺水人情,替你引荐一番罢了。你如今隶属东宫任官,将来可要谨慎行事,替殿下多多分忧。” 宗政羕夹坐在二人中间,一贯的端正姿势或许因在私下宴席上反而显得僵硬。 “那是自然。”刘呈应道。 刘呈出身贫微,当年本也为相府中豢养门客,后来宗政羕入主东宫后,倪从文为了添补太子手下行事,才择了几人送入宫中。而论说起来,在座人中甚至有不少与刘呈同年之人,如今情势一来,不到半年的时间,眼瞧着他一朝腾达,哪有不眼红心热的,也有人出言奉劝,免不了夹枪带棒的: “今儿个有谁拿了官府新铸的铜钱了吗?几日不出门,也拿来叫我开开眼呐……” 在座人当即能听出他这是何意,太子日常行事惯来不碰铜臭,也就底下几个小门生身上挂着串儿,加之又了解倪从文一向不理此间玩闹事,便有人应声:“我有!我这儿有,给你!” 说罢将一串铜钱掷到对面。 刘呈在座上自然尴尬不已,他所上奉的一折规整钱文枚重范式的表章虽令其升官得任,可此时此地硬要当众听其言议,不免生出些局促之感。 率先挑言那人从一串铜钱里拎出一枚,金属的光泽尚且崭新干净,还没有被人掌磋磨多的油亮。 他边打量着,边朝刘呈道:“不见不知,近来闻名城中的‘赤侧五铢’做得果真很是精巧,这红边一镶,叫我如何还舍得把他递给旁人呢。” 第73页 “你不想还我银钱便直说,拐弯抹角的……”方才掷钱那人笑道。 “哎,那倒不必,我可得逮住这个机会好好欣赏,呆会儿下了宴我便出街去钱庄里兑些现钱出来,”那人瞥了眼刘呈,笑道,“看看刘大人这心思比女子还精细,竟然还花心思给铜钱裹层衣裳……若是为了有别于从前钱式,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你这留意处才是奇怪,铜钱能兑了物便是,和它什么模样有甚的干系。”也有人忍不住反诘道。 “说的是,”那人接着道,“我就是随想随说……想来陛下擅文画,说不准就是这点设计正讨了陛下欢心,我也是心羡刘大人能有如此巧思正中人心……” 这几人说话声响也不大,可钻进上面几个人的耳朵里头还是绰绰有余。 刘呈原本同一旁人追旧闲话,但右手侧太子处都似因那边言语停了声音,再强撑作听不见也并无意义,只得沉声打断那几人,道: “之所以镀以红铜一是为从各处钱庄收拢的铜钱大多已为熔炼成型的,若是再重新按照五铢准制重造,耗费工时耽误百姓用度不说,在钱两实际所需和原本重值间的差度就不好填补,届时只怕还要专门拿国库中的银两给钱庄补足这个漏洞。因此只得另辟蹊径,寻红铜镀其边层,正好可按照五铢准重衡量,也便于再更新城中已有铜钱,辨别亦是方便。” “董兄吃了酒,便是胡言也得注意着分寸。” 刘呈眼色冷下几分。 那姓董的门客被当宴点了名,自然挂不住脸面,便要反言发作,一旁有个长须年长的门客拦下他,道:“董贤弟喝口清茶醒醒酒……不过方才刘大人所言的确是精到,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可见也不易得很。” “……您老谬赞。”刘呈僵硬道,仍不免朝姓董那人看一眼。 倪从文旁观许久,此时也出言道:“刘呈你也不必自谦,本官亦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干,当初本官也只是见你行事稳重规矩才遣你去东宫,若当时就知你在财务中的长项,本官早将你荐往户部,也不至埋没人才。” “相爷如此言说只教刘呈惶恐不安,”新任官员一怕反讽揭短,二惧盲目捧吹,他是没想到一次小小庆宴上还能连遭此等事,畏缩道,“……下官也只是略翻了翻前朝旧史,才得了启发。刘呈愚钝,并非有何显事能才,只是巧遇上此事才得机尝试,还请相爷万莫折煞了下官……” 他这番惶急自贬,也教挑衅那几人失了兴味。 倪从文笑道:“你莫慌张,才干本就是历事多多磨炼而成的,你前途大好,踏实做事为上。” “谨记相爷教诲。” 小小一层波浪并不影响整宴氛围。 帘后延请的乐师奏鸣笙弦,有碧蚁欢伯作伴,不一会儿便又是分觥献斝的兴至场面。 在座人皆是同倪从文相熟交好,知其平日涉谈政务时虽有威严在身,但于私下玩娱不端架子,也任凭其他人偶尔的插科打诨。 倪从文不时同太子相谈两句家事,一顿餐饭下来,竟也其乐融融的很。 刘呈官位按制不过从六品,此次铸钱一事出了风头,加之跟随太子后参为东宫官员入府为客,这才引了上座。因而其在筵上也时有拘谨难言之处,只一小番闹剧后,众人对那赤铢也不再多言,凡有话题引至其身,座上众人只得夸赞一句相爷慧眼识人,择了如此人才。 但有心人真要细思,这赢家到底是落在了倪从文的头上。 钱监无论如何管制,具体的铸钱过程仍是有漏隙可寻。且看上一任钟官邹清海自被斩首之后抄家时,家中余钱为何便可知,这尚且还只是他手底可见的一部分,若是连带着孝敬内侍省中人的数目,不知又算得上多少家的余粮。 而钱监一旦归拢,也即倪从文一下将户部同此两个油水最大的地方置于手上。尤其户部侍郎尚是京中富商袁氏家子,此次打击的不仅是内侍省中人,连带着平日同其勾结不断的富商也在朝廷施压中理所应当地妥协让步,主动以钱庄统协权作赔,方免了更进一步的强力威迫。因而朝中那些商贾出身的官员也不敢此时冒进,一来的确心虚自己错处,二来亦不免停步观望风向,一旦有风吹草动,也不是只有内侍省姜华这一棵树可供依靠。 酒阑宾散,众人各自去偏房领了自家亲眷回屋。小厮侍者进屋清扫整饬,倪从文亲自送了太子入轿,而后亦进了内室更衣休歇。 待到午后时分,管家定点在门口低声提醒道: “老爷,到时辰了,您该起了。” 门里传来响动,许久,听屋内人问道:“承志可回了?” “大公子午歇时便回了,现在书房中。” “唤他现在过来。” “是。” 少顷,倪承志疾步而来,敲门入屋。 倪从文已更衣坐在堂内,下人奉了清茶供其润口,见他过来,随口道:“工部近来又添了新难?怎么这些日都见你如此忙碌?” 倪承志在其父面前不敢暴露心中怨叹,但面色止不住的惫劳仍旧显其兴致不佳,顺声答道:“劳父亲挂怀,疑难称不上,还是从前的事拖着未决,这些日子才没能赶得上按时归家请安。” “礼节都是琐务,你忙正事要紧,”倪从文道,“什么事儿呐……若是实在为难,为父帮你一把也无妨。” 第74页 倪承志谨言道:“都是户部的分内事,不敢劳动父亲出面。” 他出身在此,此等官位在这把年纪已为少见,称得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逢事总归要避嫌为上。可即使这样都堵不住四处暗议的流言蜚语,而这于他言不啻为另一种深压负担。 倪从文哪不知自己长儿心思,便道:“尚书同我下治省部勾连甚深,我若有心探查自可到别处细问。你便说来听听,也让我瞧瞧是个什么事。” 言以至此,倪承志也不再推却,只得无奈坦言:“不过仍是一年前边城的水患遗务罢了。” 倪从文放置茶盏的手一顿,道:“……哦?不是早便投入工程督造了,还有什么问题。” “当初太子言奏的引流灌溉设想是好,后来也请了人来设计规划,可行性极高,”倪承志又道,“只是人手上出了乱子。” “本来是各城发配至边服劳役的囚徒参与铸修,结果那群囚犯有意生事,守卫便将其打死了,闹死人命是小,但原本计划内的工程被耽误了是大。所以就有当地卫兵瞒上,暗中召集了当地部分农民趁农闲时分参与建造,哪知后来部分农人不堪重负,又受到原本存活的囚犯的怂恿唆使,也向上一齐捅出祸端来。这种事牵连甚广,当地的州牧哪敢向朝廷直言相告,只得一边率兵暂且压制,偷偷派了人私下来找工部求法子,现下袁大人也是一筹莫展。边城那里的农人因此愈发要将事闹大,现下工程都暂且停摆了。” 倪从文眉心愈蹙愈紧,声音瞬时变冷:“这还能称得上小事?当初太子因何封储你在旁难道不知?若这件事真闹到帝京城来,直接会有人暗中封议为太子之过,之后也就有了诟病之由,你还将此称为小事?” 倪承志浑身冷汗霎时而落,他这几日忙于解决眼下疑难,竟没有向上细思出这层关窍,连忙道:“……儿知错。” 倪从文无暇与其计较什么对错,直言道:“那你这两日来回忙碌可是想出了什么解救的法子?” 倪承志低首道:“当初兴修坝渠时,儿便有意令城内翊卫官兵征召出来行工,后来向袁大人提了,但却不见回音。现下儿往来兵部,正跟赵大人商议此事。” “……那有结果了?”倪从文冷眼看他。 倪承志抿唇,道:“……没有。” “能有结果才是奇怪,”倪从文冷道,“燕国镇守各城的赤甲翊卫都统归枢密院掌权,兵部实权早便被架空了。你当庆幸兵部的尚书赵学明是我的人,不会多言,不然你这趟趟下来,事情没办利索,消息全都泄出来了。” “儿确实也是因虑着赵学明同父亲有故交才放心同他言讲些许内情。”倪承志道。 “他如何说?” 倪承志老实答道:“……同父亲所言一样,兵部未有城边翊卫调集权。” 倪从文冷哼一声,道:“这件事你办不得,袁兴这时候怕也是左右为难着。你难道忘了他同袁家的牵扯?他们袁氏在这次铸钱余波里头虽然没被揪出大过,可没少受何利宝底下那群人的牵连,终是自顾不暇,乃至被朝廷挟制了钱庄统任权。可在姜华眼里,逢难便急忙撇清关系,这同冷眼旁观也不无差别。” “袁家正处受挫之时,定不会纵让袁兴这个时候去讨好金铎的,所以若要指望着他来找枢密院的人交涉,不会有何结果。” 倪承志一愣,道:“金铎素来与姜华势同水火的关系,若是袁家真的肯狠下心来,何不能弃了内侍省另行攀附?” “从前他们两边合作时互相探过不少底,不到万不得已,势必不会闹到互相撕破脸皮的地步。何况相较于袁家失的那些钱财,姜华这次可谓既破钱财又失臂膀,心惊的该是他们,谁能料及这些生性阴毒的阉人们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他们到底不过是家中多了些余财罢了,可惹不起姜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不会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此事一过,姜华怕是要独享一段人走茶凉的苦悲来,”倪从文露出些凉薄笑意,道,“事已至此,坝渠工程那边的事你们也不必掺和了,事关重大,金铎定不会故意拿伤及百姓的大事玩笑,无非是等着消息闹大了,再好把当初苏定南的祸事放在你们头上重演一遍。” 倪承志下意识一颤,心中凉如瓦壁。 “有为父在,现在还没人敢动的了你,”倪从文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但袁兴未必就有那么幸运了,想来这也是他料定枢密院那条路走不通的缘故。” “……现在看,也只得劳父亲出马相助了?”倪承志这样问,心中却已有了个肯定的答案。 “我直言挑明,金铎不至于硬揪着此事不放,果真耽搁了要务,他也担待不起,”倪从文看着他,道,“依为父之见,你也不必非在朝中避嫌。朝内诸人的口不会因你平白做了几件事就能合上,他们若想以此事挑你的错处,定不在于你在为父这里得了什么便宜,而是他们本就存了构陷你的心思,这才特地找的理由罢了。” 倪承志沉默。 “可若你我父子二人于朝内实握政权,届时,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不剿自消了。”倪从文道。 “……儿明白了。”倪承志也无言再应。 夏日午后鸣蝉聒噪,直钻入千家万户耳畔,不得安生。 倪从文停顿须臾,略整了整袍角,又道:“今日让你过来,本是有事要你去做。” 第75页 倪承志尚未从方才的阴郁情绪中转出,低声道:“但凭父亲吩咐。” “冯远山两日前于狱中身死,刑部大理寺一众为了免却祸事草草敷罪结案。我得了信,冯儒正于其府上主持丧葬祭礼。他与我同门,我昨日写了幅挽联,你代我送去,也当是吊唁其哀故了。”倪从文道。 “死了?”倪承志心诧,自冯远山被宪台指控收受污贿,伺机谋陷他人而被停职下狱,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时候揭短是来自谁的手笔,但也无人敢去戳破事实。他本以为等这阵子风头过了,铸币一事也有了着落便放其出来,没想到内侍省的人竟真把事情做绝,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再度诬陷人至死。 倪从文摇首道:“他行事那般不自量力,这个下场也在意料之中……姜华说不准也指望着他这一下再度显显威风,看看他姜大总管哪怕到了今日,仍有决人生死、将他人置于股掌之间的能力……实在可笑得很。” 倪承志皱眉微叹一声,看向其父,道:“父亲,儿仍有一事未明。” “你说。” “既然父亲早便预知姜华有此结局,以您为今之力,当时又何必在姜华上门之时应其所愿?”倪承志问道。 “……说早了,谁说这便是姜华的结局,”倪从文眼中划过一道精光,道,“几年前内侍省参预前朝政务时,他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哪能因这几件事就败落了。他可有本事的很,将来的事,说不准还真要指着他。” 倪承志听出父亲话语中的部分隐晦之意,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便应道:“那儿现下便去冯儒那处拜谒了。” “你去罢。” 倪从文缓吸一口气,微微阖了眼。 夏暑令人惫懒,方才午眠时的困意好似又要袭来,这一闭眼,便有长睡久躺的想念迸生。食指轻敲了敲额角穴位,在沉默中散了心头之火。 倪承志吩咐下人备了梅汤送进屋中给倪从文消暑,随之不多耽搁,随管家领了挽联后便乘轿前往京外宅街。 他先前知晓冯远山同冯儒有表亲关系,只是二人从不往来,平日极少见他二人于同一政事上发表同样意见,私下宴饮也总是避及彼此,若非这层亲缘关系为事实,说他二人有何宿怨过节都是有人信的。 这方是真正的避嫌呐,倪承志心道。 他刚于其父处受了挫,此时叹怀,自己亦是有心沾取父亲所带来的偏益,还硬要强显出避嫌的模样,反倒不如父亲所言的那般更为坦荡。 轿内空间狭隘,外间天气亦热,此时颇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上来。 怀揣着不适之感行了一路,轿夫停在府门外。 冯儒是在自己的宅中行的丧礼,府邸内外皆有缟素布饰。 这番看来人死后也顾不及他人物议,生前不见的风光,死后便需在灵前补偿为安。祭死人于活人前,陷活人于死人中,两样之中,总要选一样占了去。 倪承志只携了一个小厮进府,有下人匆匆前去通禀,随即领他穿过前廊向后府走。 待到靠近冯儒所在的灵堂外偏房时,房中忽传来一阵杯盏碎裂的清脆声响,随即有人声音含怒,赤裸裸地传到外间: “你这等没心肝的东西!如何还敢大言不惭!” 一言既出,门外走近的两人俱止步不前,带路那下人面色尴尬,回首朝倪承志道:“……老爷此时仍在接待外客,不若小的先领您进侧厅食些茶点等候?” 倪承志听出刚刚说话人正是冯儒,转而回神朝下人道:“不必麻烦了,我便在门外等候世伯便可。” 那下人也不好阻拦,连忙致歉道:“方才通禀时老爷说可直接过来,不知如何现下又起了争执……” 倪承志淡笑言称并不介意,下人只得随其候在门外。 门内隐约仍有起伏之声泄出。 “伯庸兄与我非在同一职署,如何不能体谅我的难处?”说话这男子面容瘦癯,眼含悒色,此刻被骤然辱骂,耳根尖泛着红意。 冯儒粗眉凌厉,毫不听言,只听他咄咄相逼道:“你的难处再大,大的过人命吗?” 那男子一噎,转而解释道:“……当时预说好的,只需将远山暂时押解审问一阵,待到此事有了着落之后便能查清误会,再将其释出。” “你当我是三岁稚儿?韩怀瑾,”冯儒怒在心头,不惜连名带姓地相称,“阉人这般的鬼话你都能信?你怎么能指望着他们守信誉,简直可笑。” “你可知你这般是何种行径?”冯儒继续道,“远山受事欲揭大祸,举目无亲,四面楚歌。你不相助也就罢了,还落井下石,背后诬陷,这教我如何能容得下你。” 韩怀瑾蹙眉,道:“但此事远山事先所为的确欠考虑,若是他能再等待合适的时机将事情讲明……想必也不见得能落得这个地步。况且伯庸兄你尚知道暗中相助以避过众人耳目,他这样不辨实务……” “那还是他的错了?”冯儒冷笑一声,“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姜华把银子从百姓通钱中搜刮完全后再把银子转送给你,就是好时候了?无论是远山还是我,总要有人敢为人先,率先讲明……我倒是想知晓,你究竟收受了他们多少好处,能让你这么听他们的话,干出这样的事……还是我这么多年眼拙,一直看错了人,你本来便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第76页 “待到寿终之时,我倒要看看你有何颜面下地去见老师。” 韩怀瑾嘴唇嗫嚅着,反复地吐出几个字:“……伯庸,你如何解…我的难处……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冯儒盯着他,道,“我只知你现在身着的是当年老师一般的蟒袍玉带,你所为的却是老师生前最恶之事。什么样的难处让你直接背弃了他老人家遗志,来存心讨好阉宦……韩秉瑜,你所为,真令我恶心到了。” 冯儒声音逐渐降下怒火,愈发冷凉,似他二人此刻心肠一般。外间的暑日被幽闭在了更大的一间房室,而他们身处之所,成了个冰窟冷穴一样的荒茫世界。 韩怀瑾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不能平复此时心中翻涌的愧责和无奈,他道:“我的确没料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我的确没有老师那般的本事,能有同内侍省公然叫板的悍勇……” “你不是没本事,你就是怕死。”冯儒冷讥道。 “……是,”韩怀瑾亦不惧承认,道,“我的确怕死,人死了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难道老师在天之灵,不为自己殂世未竟事业而遗憾叹恨?若是我等随老师步了同样的路子,那于朝内外饱受其祸之人,究竟又有何益?” “原则之事不可退让,”冯儒连日来操劳丧礼,眼珠尽缭红丝,只见他向柜格间靠近几步,冷静道,“我也不顾你的什么所谓难处在何方。道不同,何必相谋?” 韩怀瑾隐约预料到了什么,盯着他移动的身影,颤声道:“……伯庸?” 冯儒从柜上取了把匕刃,缓慢地伸手划开刃鞘,紧接着,亮光一闪,他转手一个迅疾下剜,就要朝襟上刺去—— 韩怀瑾也彻底失了往日仕林风度,跃身前驱,半蹲半跪地窜到冯儒身前,生生地徒手接过刀刃。 赤红的血色从指缝间溜出,有的滴在冯儒乌色鞋尖,几许坠落在他的缟袍之上。 “伯庸,”韩怀瑾不顾手心的刺痛,固执道,“当是我这次一时糊涂,何必将同门情分割绝?” 冯儒不愿再多言,从他手心中抽出匕刃,扬起的血珠尚未触地,转而又将另一侧襟袍利落割下,白色锦帛悠悠坠地,其上红梅点点,霎是艳美。 “……你走罢。”冯儒扔了刀,背过身道。 韩怀瑾僵硬在原处,许久,二人谁也未发一语,未动一瞬。 掌心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淌落血水,最终还是他坚忍不住,躬身拾起那布帛落荒而逃。 谁知甫一出门,便见门口等候的青年人回过头来,二人目光相撞,那人也是错愕一刻,转而恭敬告礼道: “……韩世伯。” 霎时日月变幻,光阴翻转。 十多年前,韩秉瑜少年登科,书画得意,诗赋辞章,俱受京华传颂。上有陛下亲自簪花赐酒,师座引为同门翘楚,下有少艾引慕,邻里称扬。可政事浮云,他终究在此跌了足脚,咎由自取,他亦无法怨责旁人。 只一朝落魄狼狈如斯,又怎可在后生面前跌份露怯? 他负手于后,紧攥了血口处,朝其闲淡开口:“……贤侄今日也往来吊唁?” 倪承志此时心若明镜,恍似没看到他的异常之态,答道:“晚辈前来替父亲悼祭冯大人。” 韩怀瑾淡淡颔首,下了石阶,朝他道:“今日府上仍有要事,改日得空再同贤侄畅叙。” “世伯慢走。”倪承志行一揖礼,道。 待其走后,房内依旧不见人声动静。 下人心以为冯儒当是过了些时辰便把方才通禀过的事忘了,便上阶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倪大人在屋外恭候多时了。” 屋中这才传来声响,冯儒直接从房门内步出,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底侧颊都显露出憔悴,不遑多语,他行至倪承志身边,直接道:“……贤侄先随我来正厅言谈罢。” 倪承志安静随其到了厅堂入座,率先道:“世伯这些日子操忙前后,也当注意身体才是。” 冯儒迟缓颔首,道:“贤侄说得对,只是事多烦乱,有时心神不宁,扰了日常作息,也是难免的事。” 倪承志道:“父亲曾对我言‘千万之功,不在一时’,凡事都应当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最后的结果方可如人意。世伯尽可顾及当下,不要思虑过远,烦心事自会免除许多。” 冯儒疲倦地笑了笑,道:“倒教你一个小辈人来规劝我了,我也是惭愧得很。” “承志不敢,只是世伯若有忧烦,晚辈也可参言一二,以解愁虑。” 冯儒不愿深言,只转话道:“相爷这些日子如何?听说刚刚理了黔南的人事,现在这铸币事发,又参与督造着各城的钱庄铜炉,应当也是目不暇给罢。” 倪承志颔首,道:“父亲原本意在府上为外祖按生父礼守孝三岁,后来陛下有意征召才得作罢。先前有不少弊病余留,的确需要父亲多多看顾清理。” 提及谢芝,冯儒再次缄口闭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倪承志见机又将手中纸卷递过,道:“父亲昨日特为冯大人写了一幅挽联,着承志亲手向世伯奉上为安。” 冯儒接过,缓缓将卷轴展开,见其上行草兼扬,墨飞横溢: 不合时宜,反遭讳伤,血溅囹圄是非自有彰 忠介耿义,须减直狂,山远寒茫花红无待长 第77页 笔势遒健,暗含险峻之色,果是得了几分谢芝真传。 “……相爷有心,”冯儒凝神端详许久,小心将其合上,道,“贤侄回去可要代我向相爷言谢。” “定当替世伯言送。”倪承志接道。 冯儒心不在焉,倪承志知晓些许前因,也不主动言及政事他务。二人又闲叙几句家常,倪承志便婉拒了冯儒的夜宴相邀,独自退离。 从冯府步出时,天已暗了。 轿夫在门口迎上前去,询问是否回府。 “去工部官衙。”倪承志上轿,边道。 轿夫领了命,抬轿而行。 轿帐上朱红布顶浸入夜色,最后消隐不见。 第18章 第一八回 第一八回 琢武艺昼夜未休歇,忧国患晨昏常言道 凌晨时分,空气凝着薄雾,黯然深凉。 付尘夜眠不褪衣物,外面鸡鸣声一起,便悄悄起身,提剑而出。 伶俜划过雾霭,青年来到了一个暗黑的帐子。 伸手抓起锁链随意往腕上缠铐,面无表情,冷硬而机械,是旁人所未得见过的。 他起身走出帐营,来到城郊帐口同荒野接壤的这片空地上。 这里背靠岭丘,东通金河,四周开阔,每次夏日晨起,他都能在练习三遍基本剑式后看到初升的太阳,若是初来的春末时分,则还需多练两三遍方能见到。 此时天空尚且昏暗闭合,显露不出颜色。 手脚随他的移动升起一阵阵刺痛,他被勒住的地方每次都还未赶上结痂就重又被裂痛劈开,他索性不管,只一味地修习着动作。 由一开始被疼痛牵制着,到逐渐去适应着这个过程,付尘从中感到了驯服的快乐。手中的剑一旦绞上了力道,便能够脱离他自己的发力点,带着他向前。 有一人从暗处靠近,奈何付尘无法施用内力,此时感觉不到背后传来的细微响动。 那人盯了一会儿,便走了。 付尘屏息,最后一个动作乃要依靠练武之人的敏锐度,轻捷的身体向上跃,同时手肘平直,向前打出,一个动作,若在敌人背后突指,可有制敌奇效。 他莽着力道,却又不敢硬使向上的蛮力,若因此损毁脊骨更是得不偿失。 “哗——哗——” 有一层一层的风声圈起。 落地,收剑,回到原处。 付尘长吁了一口气,额上沁出的汗珠仍是曝露着他刚刚那一刻的紧绷。他轻轻蹲下,搁下剑,把手向衣襟上抹了抹。 抬头时,恍然不知何时朝阳已经升起,没有正午时摄人的光芒,只是淡淡托着红光,有一片祥和。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付尘僵着脖子扭身,正瞥见琥珀色的衣角。 浑身的汗水在晨风的吹拂下板结在身上,他连起身的动作都是僵硬的:“提督。” “嗯,”贾允颔首,看着青年低着头沉默的神情,全然不似刚刚习武时的锋锐,他看了看青年勒出红水的手腕,皱眉道,“怎么起得这么早就出来练习?这武功操练非一时之功,操之过急也不尽效。” 付尘敷衍笑道:“标下底子差,承蒙廖将军指教,多多训练也是应该的。” 贾允叹:“我刚刚在后面看了片刻,你这半月果真进益不少,听说你前些日子把廖辉麾下素以军中悍力第一的魏旭都给败了,看来这廖辉下手虽重,却又有奇效……” “标下侥幸罢了。” “同样的招式方法放到其他人身上未必有效,但你愿吃苦出力,不论何种方法,于你都是有益的,这一点上,你做得很不错。”贾允赞道。 付尘低下的额头前垂落几缕卷发,他冷漠地眨了眨眼睛,道:“提督谬赞,不敢落了军中弟兄们的后腿。” 贾允见他时而胆怯唯喏,时而客套疏离,心知这青年心中藏着是非,不觉生了些逗弄的心思,正言道:“你既如此用功,我看廖辉这边也是训练的差不多了,不若我将你转到我那边,再给你加大些训练的难度,可好?” 贾允果见这青年神情动摇,知他还是怯懦,正欲开口,便见眼前这青年朝他恭恭敬敬地抱了个拳,道:“多谢提督提点。” 他看到青年抬首时的双目认真锃亮,还含着严肃的冷峻,正是刚刚他习武时的那种神情,一种极其出挑的专注。 贾允轻笑道:“此事暂且不急,等到你练习的差不多了,我可向枢密院中再行举荐,到时便可提你的军职,来日再需磨炼,定是军中大器。” “……是。” 付尘微微蹙了一下眉。 贾允见他还是闷着,知他少小无亲,背负甚多,难免不愿与人交涉,便也不在此多言。 此时红日初升,整个赤甲营被笼上一层赤金色,鲜鲜亮亮的。 唐阑这边在炊食营提溜了份早饭来找付尘,正看到二人在一起交谈。 “提督。”唐阑向其行礼言道。 贾允点头,朝他手里东西瞥了眼,道:“此时也不是作训时间,不影响你们早间吃食。” 这边付尘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紧绷的眼角松出了无奈而感激情绪:“这……唐阑我说了早上我习武就不吃了,一会儿廖将军还要过来检查我的进度呢……” “那怎么行,”唐阑不睬他,将手中的碗塞过去,“今天是稠粥和腌菜,好歹吃一点儿才有力气……” 第78页 付尘自知拗不过他,在一旁找了个石墩坐下大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唐阑仍自顾自蹲在他一旁唠叨:“你看看你,当初在京畿的时候我每次给你捎饭你还吃,怎么到了这边这么玩儿命地练,饭都不吃了……” 付尘急于嚼咽,也来不及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贾允心觉有趣,原本思量之事被打断,朝其道:“你们两个都是京畿的?从前在那儿你就日日捎饭?” 唐阑见贾允问及自己,转头道:“提督有所不知,我开始在京畿待的时间长,子阶是后来过来的,当时恰好我们分在一个营帐里睡觉,这才熟络起来。” “子阶向来都是一大早就去练剑,晚上回得最晚,开始时我们都打不上照面……后来我看他身材精瘦,找机会一问才知道他不吃早晚饭,所以后来我就在去炊食营的时候顺带捎一份过来,得亏那时候都是在一个营里训练,才不用跑太远,哪里像现在……” 贾允饶有兴趣地在一旁听唐阑滔滔不绝地说,付尘这边却是如坐针毡,原本宁逸的氛围却因某个人的存在令他食之无味,他匆匆忙忙地喝完了粥,一抹嘴唇,对一边刚刚安静下来的唐阑道:“以后我一定自己去吃,不再麻烦你总给我捎了……” “你这话说得怪生分的,”唐阑露出古怪神色,“我也不是在抱怨这个……” “无事,”付尘道,他自体会的了唐阑的一片苦心,哪怕他每次强硬地说不吃,这人也是软磨硬泡地给他带,令他无法,“只是你这样热心,我怕辜负你好意……” “没事儿,”唐阑道,“你看看,你现在不也答应我自己去吃了吗?” 付尘心感自己的自私,只为了一味提升武艺,全然不顾身周人的好意。他初入京畿时,只是抱着习好武艺后想方设法接近仇敌,故而平日里虽故作温懦,骨子里却对身旁的将士兄弟们无甚感情,若非唐阑时时关怀,他早已忘却世上还有真正的友谊、情义足够追寻。 “谢谢。” 唐阑受不了他这时常的客气,摆摆手不再多说。 贾允一旁赞道:“你们兄弟情坚,相互扶持,果真令人艳羡。” 唐阑顺口便问:“提督定也同人有这样的情谊吧?不然也不会如此感叹。” “正是,”贾允一愣,随即面色坦然道,“人若能得相知之友,确为平生一大幸事。” 付尘在边儿上默默听着,突然听到熟悉声音响起:“付尘!剑法练好了?” 他连忙起身,道:“将军。” 廖辉大步过来,环视了圈这边状况,横了付尘一眼,然后朝一边道:“提督怎么休沐日过来了?” 贾允道:“殿下昨晚彻夜起草文书,我今早过来军中商议些事,正巧看到付尘晨起作训,便留下问了几句。” 廖辉面色未缓,然后道:“提督若有事可先忙。” 贾允道:“训练也要注意好分寸,万不能揠苗助长。” 廖辉轻微侧头,表示知晓,贾允不便再言,便转身离开。 廖辉转身,付尘向旁边的唐阑使了个眼色,率先上前道:“将军,今日练习的是第二套剑式。” “嗯,”廖辉朝他身后看了看,道,“吃完了就卸了枷,再练一遍。” “是。” 付尘将铁链卸下,手腕上一圈深红的印子,廖辉不自觉看了一眼,没说话。 付尘活动了下四肢,重又提起剑,起剑一瞬,整个人便如抛出的猎豹,动作干脆利落,四周的空气都被剑啸声割裂成一块一块的碎屑,旁观者几乎难以看清持剑人的面目表情,只觉晃的一眼,那人已经飞离视线。 廖辉在一旁细观,时不时提醒道: “手腕使力向前!” “小腿旋开。” “下盘稳住!” 付尘吃力应对,一式了,心感颓然,皱眉走至廖辉身边,道:“标下习艺未精,违令将军苦功。” 短短时日能练到此地步早已非平常士兵所达,廖辉心知付尘进益匪浅,却又不想直言点明,刚刚的几处规范也只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在实战中重要的也并非招式的死板映照,还是道:“练求武艺要的便是精益求精,既然每日增加了练习,就不可懈怠。” 付尘认真道:“是。” 廖辉平日对将士一贯以严苛著称,此时看着付尘修长瘦削的身影,一时噤了言,然后道:“午后接着再练。” “是。” 栗小山趋步赶到轿子一侧,轻声唤道:“大人。” “回来了。”金铎撩起轿帘,露出肥圆的脑袋,眼睛眯着,“还顺利罢?怎么今日用了这么些时辰?” “还不是因为遇到些小人,耽搁在路上,回来时才知道您已经走了,这才刚刚撵上轿子,”栗小山抻袖抹了把脸上的汗,埋怨道,“大人,奴才今早上户部那边儿清算这个月整体的薪俸,正赶上姜华身边的张瑞也是今天去,赶巧儿撞一起了。” 金铎笑道:“你不愿搭理他,下次见了避开就是了,也省得总给自己找不痛快。” “奴才开始也没打算上去多说,可张瑞那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一见我过来就过来问我领的俸禄多少,顺带还显摆显摆司礼监那边儿的,他那笑眯眯的模样,真是和他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恶,”栗小山恨恨道,“偏生姜华那里总是比咱们这边多两百贯,陛下偏心,户部也是群见风使舵的!” 第79页 “陛下总是带着安抚之心授意的,”金铎步履平稳,不见恼意,“既然削了他的权,再不给点儿好处?姜华过去是家臣,现在是内臣,平日为皇家办事的,厚待些也是情理之中。” 栗小山不屑道:“他管的那些,哪个不是捞油水的肥差?虽说现今钱监被倪相撬走了,可他那家底仍在。光说他能投其所好,定期就能将古人字画真迹搜罗出来奉承陛下,就知他一如往常,若是少了银两,看他之后还如何办事?” “越是没招了越想这些找靠山的把戏,”金铎不屑,“他还能蹦跶几天?且留他再横些时日。” 栗小山又道:“可奴才听说,姜华那边还在网罗先前被贬的阉党官员呢,朝中还不干净得很。” “莫管这些,”金铎道,“总有人收拾他的。现在外患未平,咱们还是好好考虑着如何跟户部那边再交涉些,这谋取钱粮的活计牵扯深广,到底是难办……” 栗小山忧道:“这一年未曾兴兵,只怕他们也寻不到由头来置办……个个都想落个清净!” “暂且再看看罢,”金铎道,“现在不打仗,勉勉强强还顾得上,倘若真打起来,这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否则我这个枢密使也就可以致仕归家了。” “要不……咱们一会儿和贾提督那边再商议一下?或许提督向陛下进言,尚可进行改良……”栗小山提议。 “不可,”金铎否决,“提督先前因整改枢密院职权、谏修赤甲兵制种种事端已成了众矢之的,文官参劾的奏本虽被上面压着,但这滥权求财的罪名早在他们心中坐实了,这时候提出来也是让提督为难。军事事关江山稳固,贾提督这边儿若是出了差错,可就不是一点一点改制的小后果了,这件事还是要我来做才好。提督最近忙着整军,若是事事再烦劳他,那我是真不用坐在这官椅上了。” 金铎又向栗小山脸上看了眼,清楚自己手下的心思:“殿下素来不为陛下所喜,这些事自然也烦劳不了煜王,这方面的念头还是打消了罢。” 栗小山没吭声,外面的烈日映照着他面颊上一层汗珠,盖住刚刚本已干涸的汗渍。 “到了。” 前面的轿夫停轿,栗小山扶着金铎下轿。 金铎撩了下衣服,一旁的随从小太监连忙上院门前通传。 门前一小厮见是金铎到访,笑迎道:“大人吩咐了,已在内庭书房等候。” 金铎不拘礼,跨门直入,庭院中地方不大,几棵修竹架于院中,绕过中间遮蔽,便能直接进主院。 栗小山跟在金铎后方,跨过砖石缝间漏的泥沙,心道:这雨后淤泥堆积多时,上次便见到了,即便贾允少归府上,也不该简陋若斯,无人打理呐。 这边金铎大步快走,转瞬便至内庭,见其所寻之人正于房门口给几盆围绕摆放的植株浇水,背脊弯延。 他缓了脚步,笑道:“……这么多年了,提督这昙花还是坚持着栽养到现在呐。” 贾允半侧了身子,回眸朝其笑言:“可不是?先前在边关的时候,年年还要递信嘱托下人来帮忙浇水打理。现在正赶上花季,你今日也是来着了,不若在此多留些时辰,待到晚歇时分尚还能一窥其开花的景象。” “……这倒不必了,”金铎道,“昙花是个罕物,可难免骄矜自守,非要待到特定的时辰方能见其绽蕊。下官反倒觉得,若论其色泽形状,洁不及玉兰白莲,艳不及春桃红杏,真真是靠那不随意开花的古怪习性才练就些不同之处罢了。” “非也,”贾允并无恼色,只笑道,“花本也不为媚俗人心,方才你所举的那些花中美人,终未能逃此呈奉人前的窠臼。反倒这昙花,独有其个性傲骨,不在白日喧嚣之时迎合人心蠢动,非在夜间独绽英姿,只供那真心懂得的闲澈之人观览,可见其个性独赋,同诸花不同。” 金铎细思几许,果真也被他这番话说服几分,便叹道:“提督说的也在理,到底是下官我没有这等的雅致情怀了。” 贾允放下浇水的壶罐,回首朝其道:“金大人今日本也是要议及正事,倒是我在此耽搁了,随我进屋细言罢。” 金铎应声,跟着他到书房落座。 贾允笑道:“近来军中事务倒是轻松些,不知枢密院最近是否也得了闲?” “您还记得去年那场暴雨翻起的金河水溢之事罢?”金铎提及,道,“有一群征讨去做工的农民起来在当地闹事,后来又借了翊卫过去平乱,捎带着也去担了原本工程的任务。工部因这事来枢密院了好多趟,前两日我们才决议同意的。” 贾允闻言思量,道:“金河上游的地段靠近蒙山荒野,南蛮上一战刚刚受了众创,想必也不会出何外乱差错,这个事的确是你们理应作为的。” “哎,”金铎不再深言,转又叹道,“不瞒您说,下官这边儿虽无甚大状况,可总还是安不下心。就等着琢磨个好法子再往军里插些好苗子,也省的各城的赤甲翊卫松松散散,几个文官整日拿他们说事儿,辱其白食俸禄。” 贾允将桌上已经备好的茶盏搁在金铎桌边,然后点头道:“这的确也是个应打算的事情,这一年来风波也算渐渐平息了,总要找个时候再提军政。咱们燕国并不缺人才,前些日子只京畿选送来的几个新兵我看着的确有出挑的,果真是后生可畏。现在我与殿下也总想着军中一批老将毕竟年纪摆在前,纵然有心,也总需要更多的年轻将士来补补整体的战斗力。” 第80页 金铎就势饮了口茶,然后道:“话说先前我也到京畿的军营中见过几个被挑进来的新人,当时有个叫付尘的大中午在日头底下射箭,看上去有点意思,后来查了查籍录,当时还是武选时魁首入的军,不知提督有无印象?” 贾允颔首:“他很不错,值得好好培养。” “这便有一事,”金铎又道,“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思量半天还是想着要提醒您一句,那付尘自小父母双亡,后来……是寄居在相府一婢子家里,我总还是觉得京畿要军,这其中,还是有几分倪相的情面在。” 金铎边说便觑着贾允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正为思索聆听状,便接着道:“虽说谢芝大人已殁,如今倪相为其座下学生,难免有个别偏见,但我打量着一国丞相总是顾全大局,故而先前一直没说这事。” “刚刚说过的坝渠工程再征翊卫之事,倪相后来也过来相商许久,”金铎斟酌道,“我看这倪相这次起复回朝后,暗中似乎有些动作,甚至有心还要朝军政这边插一脚?” 金铎还是留意到贾允在他说道“谢芝”时神色突然不自然地动了动,最后补道:“提督自己心中有数就成。” 贾允静了一刻,然后道:“谢大人生前纠纷也多是因其忠言义行,这里面不必考虑过多,那孩子是个有心思的,但本性并不阴恶,我看多是幼时流浪,心中常为生计所迫罢。” 贾允的语调愈来愈低,目光飘及远处。 金铎不知他忆及何事,只见他思维清明,便又改了话题,道:“殿下那边……这一年间隔,不知殿下是否仍要补一军职代颁?煜王那处下官现在是真没胆子过去了,顺便还是先来问问提督意思。” 贾允叹道:“殿下心中自有决算,我看暂时不用。也以免朝臣中有拿殿下腿疾做文章的,平白令人恶心生厌……反正殿下于军中威望仍在,这边军中事务名义暂且在我,殿下也替我分担不少,就暂先不顾及这个名号之事了。” “有理。”金铎点头,随即道,“先前到煜王府,殿下闭门不见客,也是为难我好一会儿,虽知其中计较,但从前的煜王……可并非如此行凭意气呐……” “殿下自年少从军时,心智便不同寻常同侪。殿下深谋,我也不过多参干,唯有一点,便是殿下身为皇裔,自始忧心国患,多年来未曾改变。哪怕是罹受这样艰苦,必定不改其心志。”贾允语气有一丝坚定。 金铎知二人关系已非寻常上下属级可较。煜王自小不受皇帝宠幸,母亲又是低贱蛮人,由此备受宫廷鄙恶,三十多年来无妻室儿女,由是在军中时间要比在宫中的时日还多,贾允于其亲昵态度,亦更甚于其他近臣侍子。 金铎点头:“殿下受苦。” “背后不必在此过多议论,”贾允泯了口茶,道:“要说我们与苻璇打交道也是不是一天两天,别看上次重挫了他底下蛮军,但依那人野心,说他休歇停战是有偃旗息鼓的打算只怕连始龀稚子都不信,今早我到军中找殿下议事时还提起这些,殿下同我观点相合,南蛮那里就是个不知何时真正显露的隐患,这兵战是随时都会爆发,因此不可不警惕着这些外边儿的动静了。朝中军政要事,你在这边看着,我也安心。” “多谢提督信任。”金铎脸上的肉颤颤巍巍。 贾允道:“你我也并非相识一日,这样的话不必多说了。无非都是为社稷安稳、陛下心安,不负这食禄着锦的恩惠,便是了。” 金铎心中敬意再升,道:“提督所言甚是。” 天色漆黑,付尘夜间回到寝帐,却见一个武官模样的小太监蹲在账外,此时已经微微打鼾。 付尘眯了眯眼睛,毫不掩饰对阉人的嫌恶情态,语气亦不善:“干什么的?” 那太监一下子被吓醒,见到面前站立着这颀长青年,目光冰凉,他慌忙起身道:“这是……今天午后提督叫我送来的,说让你把手腕缠几圈,可以暂时起防护之效。” 说罢便将手中从军医那边拿的白色绷带递上,付尘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他,直接走进帐中。 这武袍太监还带些刚刚昏睡醒的疑惑,忍不住在帐口愣了愣,他对刚刚这个新兵印象不多,却仿佛记得这青年从前在下面不是这副样子。见帐中刚刚燃起的灯忽地熄了,他也不再多想,转身离去。 付尘在床上紧握着那团质地柔软的绷布,黑暗之中,有一张脸浮现……付尘仓皇闭眼。 只听“唰”地一声不甚明显的响动,那团白色被掷到一旁。 第19章 第一九回 第一九回 宗政羲奉旨入宫行,付子阶私下出营会 御乾殿内龙涎香弥弥。 殿中有皇帝独辟的一间暖阁,房中藏着历朝三百余件名家墨迹以及四百余件拓本,巨幅的《千里江山图》居于阁内正中的墙面上,独领风骚。 青山苍翠,画卷古朴,衬着金质檐壁都落了伧俗。 宗政俅端坐于上位,锦绣龙袍衬着面颊金贵,金线钩织的龙纹栩栩如生。 下座是一紫袍太监,面目虽有褶皱,却不显老态,脸上的笑容满溢。 姜华觑着皇帝的脸色,接着说道:“陛下近来脸色欠佳,也应要及时调理下身体,让御膳房早晚煮些温补的燕窝调理调理。” 宗政俅轻轻放下茶盏,姿段优雅,尚能窥到从前时分的风流态度。他打量着姜华,笑道:“这些天你倒是歇养的不错,看来早年监管的事务多了,让你平白的操劳许多。” 第81页 未晓话意,姜华跟着笑开了,避开了那个“歇养”二字,答道:“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跟随陛下多年,自是有几分力气使几分,不敢怠慢。内侍省事务是奴才所领,自从肃清了职责后,手下的太监们也安分不少,想来确实也能更加尽心侍奉。” 宗政俅蓦然道:“自谢芝殒世后,朕也时常反思,是否是朕太过自作主张,把你和贾允推到了众矢之的,弄得朝中也是乌烟瘴气,这是朕先前未曾料到的。谢芝顽固,却也是一片赤诚,其中的难处你想必也知晓。” 姜华忙道:“陛下仁厚,奴才们沐浴恩泽。先前的确是奴才的失误,没管好下面的人,这才连带着内外朝勾结着,陛下即便出发点是好的,也难免有下人来钻您的空子。” 宗政俅似乎颇为受用,点点头,不再多言。 姜华道:“奴才一个文职太监,平日倒还是清闲。可是贾提督如今一人在军中操持,难免辛劳,煜王殿下又患腿疾。奴才想着这军中的将领倒应留意些个,好好提拔。毕竟若南蛮来犯,这赤甲的将士们依旧是冲锋陷阵的第一线。马需老马带,羊需头羊引。这军权落在不能领兵的人手里还是怕打击了将士们的士气。” 见他提及贾允,宗政俅叹道:“贾允……表面上好相与,内里却是个固执的。朕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可日日盯着朕的修习任务,不敢马虎,倘若他……他,罢了,朕倒是也希望他归家歇息着,只是兵戎为国之大事,他有他的理,朕也说不过他,便也不在这上面拗着。” 纵容之心昭然若揭,姜华心中冷嘲,面上仍道:“贾提督愿为国效力,也是值得奴才们学习。陛下恩圣,心中自有考量。” 宗政俅依旧因刚才的事神色郁郁,没有搭理他的吹捧。 姜华随即又说:“陛下,奴才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张均的山水图真迹,知道陛下从前就偏爱非常,特来奉上,供陛下品鉴。” 宗政俅眼中泛起惊趣,喜道:“果真?张均的真迹已多年未曾见出现,朕都早已放弃搜寻真迹多时,如今竟让你私下寻得了?” “奴才知道陛下心猎,也是在民间搜拢了许久才得来的……” 姜华招呼门口的太监进门,张瑞手捧画卷,双手高举至头顶,恭敬进门。姜华拿过画卷,转身递给宗政俅。 宗政俅正准备展开时,门口大太监突然报道:“禀陛下,煜王殿下到了。” 他原本欣喜的面色稍显冷淡,转又想起是他昨日宣召进宫的,便放下手里的画幅,回到座位上,说道:“姜华,你先回去吧。” 姜华会意,低头俯首,退回到殿外。 门外等候的男人恰好迎进,姜华避至一旁,低身请礼:“见过煜王殿下。” 宗政羲目不斜视,扶转着轮椅进了殿门。姜华从后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然后转头离去。 殿内日光通明,柱上金纹灿灿。 宗政羲行至皇帝面前,在椅上略一躬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宗政俅淡淡地看向他,自其腿足延至其面,道:“不必多礼。”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宗政羲低垂目光,神色平静:“不知父皇叫儿臣来有何要事。” 宗政俅听到这话,不免微微皱眉,本就厌烦的心情又多蒙上一层阴霾,口上说道:“上旬的封禅大典上未及多言,如今你既愿意重新归朝,朕不妨在朝中给你找个闲职,也免了之后还在军中劳顿。” 宗政羲答:“多谢父皇挂念,儿臣自幼从军,于政务上生疏,又无甚大志。即便如今身残无法领兵,也甘愿在军中安于一参谋的属职,为赤甲为大燕效力。” 宗政俅见他眉目低沉,并无怨色,恍惚里生出些难言滋味,原本欲要谈及兵权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便吞下心上之言,说道:“贾允这些年也从旁尽心协助你攻战,他虽出身贫微,却多年无有二心,参同立下不少战功,今后可让他帮你分担些。” 宗政羲颔首,不语。 宗政俅心中刚刚起的一点点怜悯心思又浇熄下去,说道:“朕见贵妃也是时常在宫中念叨你,你常年驻防于外,正好借此入宫的机会,去看看她罢。你曾也仰受她几年的抚育之恩,这次便当尽一份孝心。” 宗政羲见皇帝隐约的不耐之色显露,也不过多表示,只答道:“是,儿臣告退。” 宗政俅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思虑了一阵。转而又拿起了刚刚姜华献上的山水真迹,铺展开来细细端详。 甫一出殿门,宗政羲便被空中的烈日乍刺了双眼,他微微蹙着眉。 原本湛蓝的晴空被那轮守于正中的金乌的光芒掠夺殆尽,男人转下头,平视着前方的青石砖路,殿门口两旁的太监躬身恭送他离开。 宗政羲绕过亭台轩榭,却没有向邻近的建章宫转去,而是从旁边小路跨过一个门拱,步进一条小路,来往的宫人渐稀,最终在小道的尽头望见了一个更为偏僻简陋的处所。 这处所不似宫殿有朱漆正门,只在旁边槐树掩映下略透一个红木木门的影子,门前亦不设台阶,仿佛随处走到的一处民居。走到近处,能从槐树的枝丫间看到一块木匾,上书:菱荇苑。 宗政羲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无人看顾的破败荒凉,寂静的连鸟蝉都不忍惊动,地上堆积的烟尘和汉白玉栏阶角落里蔓生的蜘蛛网,小池塘中的荇花早已无力地躺倒在枯败的浮游物上,原本充溢的水如今早已干涸,裸露着下方的泥土。 第82页 男人只在门口静静伫立着,没有像先前来的那样去殿中细看。 这小小一方的景致十年如一日的充满了荒晦的脏污,只怕宫中光鲜亮丽的仕女都忘记了在皇宫中还有这样的一个角落。 宗政羲只知道,这里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忘记那时间与空间的流动变化、而只能看到自己与回忆的地方,这里是他现实的梦境,也是他于幼年可以无声倾诉的巢穴。 静坐了不知多久,一片榆叶掉落在他肩膀,他拿起来,上面的鲜明的绿色倒还证明着这里的暗自抽长的生命力,他放在掌心端详着,原本淡然的面目突然浮起一丝波动,似乎有一瞬的惊疑,他抬头,看着那棵抽出春枝的榆树,出了半晌神。 待宗政羲进入建章宫时,倪贵妃仍在内房桌案边誊抄佛经,听到煜王来到,在诧异中起身,整理衣装到达前厅。 “羲儿。”倪贵妃还未站定便仓忙唤道,她看到多年未见的男人气质依旧如往常,即便在轮椅上也是挺拔端肃,带来隐约的压迫感,长眉入鬓,衬着深邃的双目神色未清,这南蛮人的特征这么多年她也只从这孩子和他娘身上见到过,一瞬间仿佛重见了故人。 宗政羲见她出来,和缓了神色,略一点头:“娘娘。” 倪贵妃坐至另一侧,望着他说道:“这么些年你都不回宫,先前得知你重新出府本宫也是挂念的紧,这生死有数,命运无常,我不用向你多言,你心里也定明白。唉,你自小都是个有主意的,许多事本宫这妇道人家也不愿过多参言,只盼着你心中能宽慰,这也定然是灵芙生前所望。” 宗政羲道:“征战多年,早已习惯偶尔的伤病,多谢娘娘挂怀。” “本宫能体谅你的难处,”倪贵妃温和道,“如今你早已独当一面,本宫不忧心你功业未竟,只挂怀你的身体,这些年身边也没人照料着,往后又该如何?” 宗政羲答:“我已身残,也不必再添增内室,余下时日若能攻下南蛮异心,也算为燕国社稷尽责。” 倪贵妃叹气:“若太子能有你一般稳重本宫也就安心了,羕儿他陷于私情,总还有些孩童心性。” 宗政羲面色不变:“太子为储君,为皇室开枝也是必然。二弟能有自己的判断力,已是难得,娘娘当相信他。” 倪贵妃转而又说:“好不容易入宫一趟,不如就在宫里用膳吧,本宫吩咐小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 “好。” 窗外,夕阳昏沉。一支麻雀在榆树枝上啼鸣,唤着未落的夕光。 “这边!”唐阑向山脚的林子里穿行着,扭头对付尘喊道。 付尘跟着他快步进入林子里,拨弄着两旁茂密垂下的树枝。 “放心吧,”唐阑边走边说,“这次我都提前打听好了,煜王今日入宫,贾提督也有事出营了,咱们晚膳这会儿有一个半时辰用餐带休息,没人会看到的!我每次找你你要么有事要么不在,可让我抓住你一会儿闲工夫了,我一人外出没什么意思,跟我一起歇歇罢。” 付尘跟着唐阑跳过一个破旧的砖墙,转而来到一片绿地,中有一个人踩成的小径,他疑惑道:“这是通往哪里?” 唐阑答:“咱们现在已经到了城郊,再沿着这个小径一直走再翻个栏就能到城中了。” 付尘笑:“你成日在营中训练,竟也能找出出营的捷径。” 唐阑回头:“我看你整日在廖辉那儿训练太辛苦了,也不好好吃饭,今天赶上花朝节,咱们也出营看看热闹!顺便吃顿好的!” 付尘心感温暖,又听唐阑道:“咱们先前在京畿军时还能有不少出营休息的时间,我偶尔外出逃训也不见有什么重大后果。现在到了这边,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真是一刻不得闲。” 付尘道:“话虽如此,但赤甲的战士个个训练有素,又得亲上战场的将军…和贾提督看顾,也的确获益不少。” 唐阑拉着他拐到另一个小道,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低沉,跑到一破旧石垒砖墙前,惶急道:“快来!” 二人双手一扒、二撑,轻轻越过围墙。 帝京城中人流依旧喧嚷,街上多为曼妙女子捧花而行,显然是白日在郊外采得的鲜花。衣香鬓影之间,两个武服青年身量颇高,一前一后地插挤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付尘眼中划过斑斓夜景,怔怔不做声。 他确乎许久未曾心无旁骛地在街上走过,这种流溶于人群中的感觉会让他觉得安心而惬意,可以不用再旁生他念,也不用再故作假面。 付尘回首,发觉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唐阑不知何时不见的人踪,微微一诧,绕往路边逆着人流便要去寻他。 旁边擦肩而过的商贩叫卖声不绝。 “……公子,可要看看奴等缝制的福包?” 旁边一道软侬的女声忽然从耳侧传来。 付尘扭头过去,只见两个身着粗缯的姑娘站在一块木板支就的简陋摊子上,两人年纪都不大,各挽挎了个篮子,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布绣织品,而其摊前空无一人,在罗布的街市中颇有些寂寥。 他本无买这些琐碎之物的心思,但碍于两个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付尘有些不好意思相弃,便靠近上前,一边从袖中掏着钱文。 两个女孩俱是一喜,连忙朝其介绍道: “这是福禄双全喜寿包。” 第83页 “这是儿孙满堂福延包。” “这是升官进财鲤跃包。” “……” 细密斑斓的颜色令他眼花缭乱,付尘也未听进去几分,但看小姑娘此时说得兴起,也不忍心打断,就耐心等着她二人将摊上有的绣品一一介绍完全。 “……公子,您看您喜欢哪个,都可挑了去。”女孩儿期盼的目光递来,引得他慌忙避过眼,旋即将手中的钱文都递了过去。 那两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疑愣,一人道:“……您要先挑东西再给银子。” 付尘本就是怀着怜悯之心给她二人济助,此时转念一想,又觉得着实不合适。便在那摊上来回扫视一番,个个精细万分,也辨不出什么差别来,他就顺手在近处拾了个颜色漂亮的,朝其道:“就这个罢。” 那小姑娘笑道:“公子眼光果真高妙,这是‘奇兽摄威衔日包’,寓为武者仗威退邪,逢凶化吉。公子身高步健,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于您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付尘心受她的恭维,再将手上的碎银钱递过。 小姑娘接过,数了数,又将半数碎银反退回来,道:“您给多了……” 给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还之理?付尘只道:“姑娘手巧,这绣包做得甚合我心意,余下的便当作赏钱了。” 那两个姑娘迟疑片刻,道:“……您若是喜欢,就再多挑几个拿回去罢。” 付尘心想这小女儿之物真带回军营里也无甚用处,平白浪费了这两个小姑娘的一番精细功夫,只得婉拒道:“这便不了,我所结识之人皆是粗犷武者,平日用不上这些。” “公子正值少壮,留待着送给意中人也可呀。” 那姑娘还欲再劝,却见这青年神情幽黯,转而低言道:“……方才同友人走散了,先行一步。” 今日恰逢节庆,街巷中的百姓也纷纷涌出家门一赶着夜间闹市的盛景。 付尘向回走了许久,摩肩擦踵的人流拖着他有些疲倦,正待无措时,右边肩膀忽被重重地拍了一把,吓得他当即回头观望,正对上一黑面赤目的鬼怪,眼角泣泪,滴滴艳绝。 付尘呼吸陡窒,却见这副脸面一晃,又露出唐阑那双盈盈笑眼来。 原来是唐阑方才特地在摊贩那边儿买来的一张面具,此时存了心思刻意来逗弄他。 “怎么样?”唐阑笑问,“……吓到没有?” 付尘僵硬着神态,同他并肩而行,状似随意道:“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你也喜欢啊?” 唐阑把玩着手上的面具,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我看谁不顺眼了,便套着这个面具过去吓唬他,任谁心中都有亏心事,鬼魂一来,非教他们都吐露真言不可。” 付尘淡淡一笑,道:“你能拿这种招数对付别人,别人也同样能够来对付你。而且你也不怕做过头了,被吓唬的人伺机报复你啊?” “反正无论我再害怕,都有这面具挡着我呢。我能看清你,你却看不清我,”说着,又将手上的恐吓面具摆在脸前头,偏首瞧他,“……想来煜王当初覆面行战,除了血脉身份之阻,也能从中尝得几分蔽隐之乐?” 付尘没看他,前方人多,行速慢,他又道:“这也没甚么可乐的,藏存伪真,本就是自苦之为。” 唐阑见付尘不看他,也似失了方才兴致,又道:“今日我可备足了酒钱,这次我带你去个吃酒的好地方。” 拥挤着拨开人众,两个形容高挑的青年从缝隙中挣扎而出。 唐阑指着左首边角的一家酒楼,道:“就是这里了,我先前来过许多次,他们这家也算是一二十年的老店了。” 付尘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正于喧闹长街的尽头处,是一家占地不小的酒楼,独独店门前人影稀落,和正路上的喧闹声响形成了对比,仿佛人人经此时要么进楼,要么避开,偏偏不会在其楼前费时驻足留观。 近看细察,猩红酒旗低垂,木质雕栏店面,中有一草书大匾,上书: 枉却故人。 字形刚劲有力,折笔极其硬势,颇有文人风骨,但这名的含义却又幽远难懂,不似楼名,当是有深意玄机在其中。付尘怔怔望着那匾额,喃喃:“这店家名字倒也雅致,不像其他酒楼净挑些‘春’‘华’‘锦’的字眼。” 唐阑恍若未闻,领着他进入了酒楼内,楼内环境亦是出奇地清幽,一层大堂内视野开阔,有一长卷书法裱于厅堂,笔走龙蛇,却看不清字迹。旁边有假制山石。四周竹木所制的门墙,几面屏风将客人们隔开,又恰好掩盖住了人形,屏风上山水林立,模棱的边角诉说着悠远的年代。一楼也不似其他酒楼那样充满店小二的喧哗声,只听得人声寥落,有种莫名的肃穆感。 唐阑熟练地在小二那儿点了菜,将在一旁打量四周的付尘拉到一楼角落的一个位置。 付尘听着窗外依旧喧闹却遥远的杂音,心里难免古怪,笑问:“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唐阑也笑:“我小时候常来这儿蹭饭,后来这儿的老板都换了,就逐渐不来厚着脸皮吃白食了。” 灼灼的桃花眼陷入悠远的回忆,笑中含情,付尘赏悦一时,点头说道:“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 唐阑笑笑,还未待开口,店小二便将两壶烧酒、几碟小菜送到桌上。 第84页 付尘顺势拿起酒壶给两个酒杯斟满,唐阑介绍道:“这个是这里的特色酒品,名为‘烧刀子’。” 付尘好奇,拿起酒杯轻酌,只是一口,便觉五脏六腑烧疼起来,喉咙有如割裂一般,咽下去之后,后劲也是直窜鼻腔。 见付尘面色难看,唐阑哈哈大笑,说道:“这酒酒如其名,烈性得很,你可不能平日饮酒的习性来,得慢慢酌饮细品才是。” 付尘皱眉点头,叹道:“喝起来竟比军营里的酒还烈上几分。” “即便是烈酒呛人,这里也是天天客满,可见即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也有大把人买单。”唐阑看着付尘轻颤的眼睫,笑容渐歇,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说道。 付尘从刚刚的呛感中缓过劲来,又禁不住贪情啜了口酒,说道:“可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要有些东西来解愁吧。” 唐阑跟着轻叹一声,没接话。 付尘觉得是自己的话过于扫兴了,一边自责,一边把方才街上从那两个姑娘手里买来的福包递送过去。 “……这是我恰才在街上买的福包,有……”话至嘴边,他突然忘了刚刚的姑娘如何对他说捧的话,只得自己补接上,道,“有……逢凶化吉,诸事遂愿之意。” 他将此物推放到唐阑桌前,手臂伸过来指按着言道。 “……送我的?”唐阑挑眉。 “是。” 金红线穗,边角圆合,针法丝丝入里,可见绣者有心。 “多谢了,”唐阑将那福包小心收好,笑道,“难得你还送我什么东西。” 付尘微窘,慢吞吞道:“……你喜欢便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阑将自己买的鬼面拿出,笑道,“我把这个回赠给你,如何?” 付尘看着他手上那东西,心中膈应得很,转而道:“这有什么含义吗?” “这便算是……有此面具护身,为不敢为之事?” “那不成了色厉胆薄、虚有其表的胆怯鼠辈?……怕连缩头乌龟都称不上。” 青年言说此话时颊边蜈蚣生威,酒后眉目修朗,神情洒拓,愈发显露出平日所未见的放荡狂气。 唐阑又把那鬼面收回,道:“也罢,算是我幼稚,尚还好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付尘讷讷欲言,许久吐言道:“……成人难得有稚心,你才是罕见罕为的。” “如果我真的事事得心如意,还会收下这个东西,”唐阑指指自己襟领的口袋,而后又抓住付尘搁在桌上的小臂,看着袖口边露出的一截腕骨,尚还带着深红血痂,入骨肉之深细看下颇有些骇人,“你日日在轻骑营那儿受折磨,可也不如意?” 付尘没抽回手,左手提杯喝了口酒,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不如意。” 唐阑盯着他,追问道:“为什么这么拼?和我一样快快乐乐地混日子不好吗?” 付尘沉默一瞬,又喝了一大口,酒味辛辣,仿佛割着他的皮肉,他想了一想,低声答:“人生短暂,若不尽力而行,岂不‘枉却故人’?” 唐阑捧场地对他开的玩笑话笑了一声,同样灌了一大口,笑道:“说得好!我真羡慕你,可以听凭心意,一往无前,如此潇洒快意,果真大丈夫!” 付尘微勾唇角,说道:“我也羡慕你,活得如此肆意,不为世俗枷锁所累。” 厅中寂静,仿佛一扇屏风便隔绝了世间,二人都有些微醺。 唐阑低垂着目光,似有疲色,说道:“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嘛,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倒是你,总是与世无争的,不似羡慕,倒像冷眼…呃…旁观。” 他不经意时打了个饱嗝儿,脸颊已漫上红色。 付尘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又拿起酒壶给二人酒杯斟满,然后喝了口酒,迷蒙道:“我一直很羡慕,只是不习惯说出来罢了。” 唐阑又笑道:“可别一会儿喝醉了,路都认不清。” 付尘一把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笑笑:“那还是我多喝点儿吧,你少喝点,我可不识回营的路。” 唐阑浑不在意地喝了口酒:“我没事儿,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喝了,你知道我酒量不差……” 付尘低首,望着杯中清澈浓醇的酒液,微微晃了晃,小声道: “美酒醉人,也害人。” “可惜这也不是美酒,这就是烈性的浊酒,一向适宜害人!明目张胆地害人!”唐阑道。 唐阑醉意中又起清醒气色,只见其将杯中酒水倒满,向前举起,祝颂道:“子阶,你我相识一年,今天又值花朝吉日,难负这良辰,没什么多说的,此后只愿你福泽深厚,岁岁长安。” 付尘感到刚刚的烈酒在喉咙中又是一阵沸腾,举杯哑声道:“也祝你幸福常健,永远这样恣肆无畏……笑、笑口常开。” 兄弟间情谊何尝需要言说,真说出口的反倒成了不自在。 唐阑“噗呲”忍不出笑了声,付尘受他感染,也携了些笑意,灰暗眸色溢出些亮光。 “咣——” 二人一起碰杯,在月光淡淡中曝下剪影。 窗外又是一阵喧闹,付尘转开视线,瞥到长街上驶来一辆宝马香车,铜铃声阵阵,车沿以鲜花做装饰,镂空车厢依稀能看到中间女子的身影,一袭红衣与车上红花的艳色相宜,仿佛即将成亲的新嫁娘。 第85页 车辆缓缓自街穿过,不似疾行赶路,而为有意缓速待人。 那女子头戴花圈,手中又提一花篮,将篮中鲜花沿街撒下。 付尘略一定神,模糊识出那女子,正是曾帮过他的相府小姐。 唐阑也认出来了,说道:“哎,那个不是之前来营里找人的相府小姐吗?……原来她是今年花朝节的花神啊。” 付尘不明,顺口问道:“花神是什么?” 唐阑低眉,漫不经心睨着着街上宛若散花仙子被簇拥在中心的姑娘,答道:“就是每年花朝节时民间自发从京中名门贵女中遴选一名才貌俱佳的女子作为花神,其实就是摆摆样子,吸引吸引百姓罢……毕竟京里的百姓都喜欢热闹,尤其是跟在达官显贵后面还能沾沾喜气。” 付尘望着花车远去的轨迹,怔怔不言。 香车逐渐驶离,一切热闹又隔一层。 唐阑看他有心事,问道:“子阶,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付尘自嘲一笑,答道: “并无成家打算。” “因为在军中的缘故吗?” 付尘将杯中酒再次饮尽,淡淡道:“算是罢。” 唐阑见他不愿答,也不多问,只兀自喝着酒,看着街上已经再次布满了乌压压的人头,刚刚的花神过街宛若幻梦,道:“我起初也想着,等过些年,可以找个女人,好好过过清闲的生活,现在竟也没心思了。” 付尘不语,唐阑看着他眼角下垂,此刻脸颊露着少有的浅红,心念一动,又说:“子阶,你有父母亲人在家中吗?” 付尘摇摇头:“并无,父母双亡。” “抱歉。”原本想转移话题的唐阑没想到正好问到他痛处,面生歉疚。 付尘又摇摇头,说:“你呢?” 唐阑挑挑眉,说道:“我娘早就没了,爹还在,不过……应该和你差不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所说之言并未入耳,但默契地强撑着精神,有问必答。坚决不让夜中诡秘的寂静铺泻进当下时分。 月光钻入窗内,青年无声地抿了口酒,只觉得此时此地此弯月下,唯有这烈酒与这景象最为相似,最为妥帖。 第20章 第二〇回 第二〇回 平地惊雷懋城现蛮军,义不容辞帝京出赤甲 金銮大殿上气氛肃穆,殿下众大臣神色惶惶。 宗政俅面容凝重,说道:“根据奏报,懋城、黄州城中几日前突然涌入一批蛮军,散军已然暗自扎在国土之内,暂时估计约有一万人马,有逼近黄岭关之势。此次事发猝不及防,原本尚在参与修筑工程的守将未有准备,致使现今损失惨重。如今邻近翊卫官军都前去支援,可战况不容乐观。” 此消息传得紧急,朝堂之上除了兵部同枢密院的人知晓情况外,众大臣都是方闻此消息。 倪从文心下惊疑,略一沉思后,说道:“看来南蛮有意打听过懋城水利建设的消息,这才被他们钻了这个空子。陛下应立即从帝京派精兵前往相助才是。” 宗政羕在下面也是惴惴,当初是他听从倪从文的提议后才建议在懋城所在的金河上游实施固堤分流之策。而后为了平定民乱又特地转为翊卫军参与建工,却遗漏掉懋城一带地处燕国西方边境,牵连外势,需就此加强士兵守卫。 宗政羕从大臣队列中走出,说道:“此事系儿臣思虑不周,在提议修筑工程时未考虑边防要患,以致蛮军入侵。” 倪从文接着说道:“太子殿下忧虑民生,未考虑全面也实属无心之失,当下关键仍是如何抗击蛮军,保卫我国边疆安定。” “没错,当务之急还是对抗蛮军为首要之务,”宗政俅点头,转而又想起什么,道,“金爱卿,当初原定的是征发苦役囚犯做工务事,为何偏要在之后又强自分了翊卫出去,想来若是将临镇的农夫百姓迁去也不至于如今局面。” 金铎心一凛,连带着倪从文同太子一众都暗自微变面色。 具体事由原本都已在奏折中禀报清楚,才过了这些时日,皇帝不至于这么快便忘记,此时重又在堂上提起,此来便是有兴师问罪之意。 “回禀陛下,此事确乎为臣等思虑不周,燕地沿西向的蒙山群形险恶,未料及蛮军会出此奇招,请陛下赐罪。”皇帝能特来问他,也便是有意掩避了太子的罪责,金铎此时也只得照凭皇帝心意,先认错为妙。 “……这归罪的事不急,先都想想退敌之策为上。”宗政俅道。 贾允从旁出列,说:“陛下,蛮军自前年受挫败退,已于蛮地蛰伏一年之久,此次进攻显然是有备而来,臣请奏派出全部赤甲精锐向西城支援,护卫大燕国土。” 其后又有一大臣出列,言道:“陛下,时下正属春末夏初,温度渐趋提高,如今懋城的水利兴修仍属未完,倘若不能在金河汛期来临之前结束战役,只怕将士和百姓们就又要饱受洪水泛滥的威胁了。” 上次那七日连降的大雨暴风一连波延至帝京城,家户百姓连屋门都未敢出,难免使人心有余悸。 倪从文接道:“赵尚书说得不错,即便洪水来临后蛮兵溃逃,但洪水过后对临岸子民和参战将士都带来了极大损失,想必那苻璇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贾允道:“唯今之计,只有将赤甲亲卫八千先派去支援,再调全国各城赤甲军翊卫两万跟进,争取速战速决,一举将蛮军攻退……现时看来,赶在夏汛前结束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尽力在短时内转移战场,避开洪期。” 第86页 宗政俅脸上仍有忧色,说道:“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贾爱卿,朕暂将军中兵符授予你,此战关乎民生,可不要出差错。” 正待贾允准备领命时,位于太子身后的端坐黑影缓缓出列,只听得宗政羲沉声道:“父皇,儿臣愿同往战役,为击蛮虏尽力。” 倪从文微微侧身,后面一臣子会意,即刻出列,说道:“陛下,煜王殿下久伤未愈,此战又凶急,若是硬在此时参战……只怕会耽误行军进程,想必还是令殿下于京内为好。” “我领军多年,与蛮夷打交道的次数不计其数,纵然腿脚不便,能不能耽误行程也不是你空口凭说的。”男人矮他一头,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宗政俅也不欲在煜王事上多纠缠,随即说道:“既然煜王愿意出力,此一战便授予你监军一职同往,若有不便处可自请回朝。” “贾爱卿,先前令你暂代煜王军职,这次出兵,便先由你领军出战。” 贾允恭敬下跪领命,官帽上的貂尾随动作轻拂。抬头时,对上了皇帝眼底淀积下的忧色,他淡淡一笑,眼角的纹路一如从前能抚慰人心:“定不负陛下所托。” 下面的大臣心中不免滋味复杂,从前贾允在军中再如何搀权,但主将毕竟为皇帝亲嗣,也不会真做什么名义上的逾矩夺权之事。而如今煜王因疾削职,贾允登位,这便是军权彻底移交于异性内侍,他们也未曾想到有一日竟全都要靠一个阉人来守卫着他们的存亡。 这群惯作孤标的士大夫们,心中难免屈辱生耻。 倪从文向下斜瞥着跪地领命的贾允,沉郁之色从眼底一闪而过。 下朝后,贾允与宗政羲并行。 男人轮椅在前,他便特地缓了步速慢后一步。 贾允言道:“这次南蛮将养一年之久,看来是对上一战心怀不满,而今来势汹汹,早有预谋,咱们军内还是要好好部署一番。” 宗政羲补充道:“只要苻璇依旧是贪功冒进,就总能攻其破绽。蛮人心急求胜,也正适宜速战速决。” “……不足为虑。”宗政羲垂目,缓缓下了结论。 贾允叹:“只是不知这一年内南蛮是否有新的长进,苻璇那人心思阴沉,自他登位之后便大兴燕化,又重视燕国兵法。他们若是设法得知你因腿疾无法上战场,只怕要更嚣张。” 宗政羲道:“不怕他们嚣张气焰,反倒要让他们看看,即便无需我亲上战场,他们依旧难以招架。” “但愿如此,”贾允忧虑道,“还要谨慎小心为上,蛮人刀剑皆染毒蛊,这次也要随军多带几个疾医,提醒将士们装备好甲胄箭矢,可不能再吃上次的亏了。” “哼,”宗政羲轻轻哼笑一声,道,“一年前他们给我用的蛊可是万分罕见难饲的致命蛊种,连知晓千种蛊法、曾到南蛮亲察的太医都未曾见过,他们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贾允叹道:“不是逼到绝处,穷途末路,也不会动用如此阵仗。” “此事还未完,这一仗倒要清算清算。”宗政羲答。 贾允严峻地说道:“此战事关上游河岸百姓安宁,时间紧迫,争取速战。” 倪承志见人流渐息,登上了一辆马车。 “父亲。”倪承志低声道。 马车内灯光昏暗,看不清倪从文脸上神色。 “……此次南蛮突然于此时攻破防线,实乃意料之外啊,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倪承志接着问。 “懋城水利一事本为太子政绩,之前农民在当地的暴乱之事想必地方上有证据,此事也不排除是有人暗中作梗,”倪从文低声道,“你又是工部侍郎,除了太子,还有你们工部在此的过失。” “贾允这次出战算是将本来暂代的职务给坐实了,他又一向得陛下宠信,若因此战再掌兵权,将来收不收回就单纯成了陛下一句话的事,可谓获益最大,”倪承志沉吟,“不过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他真的能担保胜况吗?倘一有差错,他同样是首当其冲的罪责。” 倪从文捋捋胡须,道:“不管如何,陛下今日朝上虽未言及太子,但若因懋城的漏洞而致国土受损,对太子来说也是一大污点,先前的册封也成了讽刺。” “这又有何妨?”倪承志对其父过于重视他那太子堂弟不以为意,“陛下子息单薄,除了煜王和太子两位早早成年,剩下的都是几位皇子尚且还未成年。况且太子有咱们倪家支持,其地位哪敢有人质疑。” “话虽如此不假,”倪从文转折道,“但一旦留下了缺陷,就是给别人留下征讨的把柄,难免徒生祸端。况且我燕朝重名,不似蛮夷那般野蛮,做事须求名正言顺,得以敬告燕国百姓,也使朝中个别中立的臣子信服。” 倪承志点头:“父亲说的是,那这也不必过多忧心了,想必贾允也不会放弃这次掌权之机,看来这次征伐输赢皆有利弊呐。” “兵权一事暂不着急,还可从长计议,这次的事牵扯外患紧急,先培固自身最为要紧。贾允他毕竟是个阉人,此时还是仗着陛下的恩宠,煜王身残,他现在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倪从文冷道。 倪承志点头认可,倪从文接着说:“先前姜华虽来示好,但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他的利用算计之心昭昭,咱们也自然不能将所有底牌和盘托出。” 第87页 想到姜华,倪承志仍免不了心中厌恶,思量半刻,将心里话言出:“父亲怎么愿意与这样的小人合作,姜华多事谄媚,心细如发。他日若生嫌隙,可是要引火烧身。” 倪从文笑笑:“越是小人越可以利益相交,他是真小人,那贾允就是那虚伪的假君子,面上作出一派大义凛然之色,暗中讨取陛下欢心,谋取权位。相较起来,后者才是真正不可靠之人,既不能求之以利,又不能取之以义,只是一味地固守自我。” 倪承志叹恨:“……这样固执的人,若非陛下宠信,又怎能在官场上生存至今。” 倪从文笑意不减,只是目光冷淡:“咱们做的不也是恪尽职守,让陛下信任吗,那阉贼不过是运气佳,直接就达到我们汲汲以求的终点了。” 见其父也只是敛去笑容,理了理官服,开始闭目养神,倪承志不再言语,心中情绪交杂。 马车颠颠簸簸地向前行进,留下一串车辙印记,尘土飞扬。 付尘午后刚刚套上锁链,正欲去训练场加训,便听得校场号角声响,是召集全体将士集合的信号。他心中不明所以,但立马将刚刚拷好的枷锁取下来,动身前往。 付尘依旧站在左侧新建立的轻骑兵首位,只看到点将台上两人一站一坐,坐着那人玄黑便衣简洁朴素,虽在一旁却令人不可忽视,站着那人位于正中央,身着鸦青官袍,身材高大,冠配熟悉的黄金珰与貂尾,飒飒生威。 “将士们!”贾允大声喊道,嘶哑的声音不显姜华那样的娘气,而是另一种沉着,“边城奏报!近有蛮军前来犯境!已攻至懋城!我赤甲磨刀霍霍一年有已!这一战势必再退蛮军!扬我大燕国威!” “势破蛮虏!复我大燕!” 他所在的位置正靠于一队首位,掩护不及,便身边将士一起举起手臂,呼叫口号。 将士们的喊声渐弱,贾允接着吩咐道:“诸将士听令!即刻起进入备战状态!晚上收拾行装!明日寅时出发!所有副将现在到议事营中集合!” “是!” 士兵们恍若打碎的鸡蛋一下子向四处散开,脸上有的带着激动喜悦,有的则一派严肃紧张之色。哪些是初入营的新兵,哪些是亲历战场上的老兵,此时一望便知。 “你也跟着过来。”廖辉扭头,面容严肃,冲旁边的付尘吩咐道。 付尘应声,跟着廖辉去往议事营。 半途正遇上了林平等其他几位副将,一起步入营帐,营中灯火通明,贾允和煜王共同坐于上位,廖辉挑了左侧末端的位置坐下,付尘知晓自己必定不会有位置,便站在廖辉身后,夹在帐角处,安静地等待上位人发话。 贾允说道:“此次出战陛下任命我为统帅,煜王为监军,但在座各位都是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不必多说,规划军事行动时诸位可照常进言,以求策略完备。” 见副将们纷纷点头,贾允继续说:“此次出战事发突然,且濒至金河夏汛,时间紧张,形势较为严峻。目前边城仍在交战,战况未明。目前的规划是,分拨行进,八千赤甲精锐率先出发,前去援助懋城守卫,紧接着再布置两万军队位于其后慢行,齐备医药粮草,补足外援。不知诸位于此可有意见?” 众人默许。 贾允见大家并无反对意见,接着转向付尘这边,道:“此次在行军时也考虑到骑兵的调整,廖辉,你所带重骑兵依旧于后方造兵势,作压阵之用。付尘,你引头的这三百轻骑这次是第一次出战,多做突围奇袭之用,具体如何排兵届时依旧视战况而定。” “是。”廖辉领命,付尘也在其后点头。 付尘心中不免被这样紧张严肃的战前氛围感染,于当下此时,他暂时知道了他的任务是什么。 夜间,为了明日凌晨的行军,所有将士都及时安睡,养精蓄锐,准备踏上明日的征途。夜色之中依旧有一个闪动的光影跳出营帐,步入营外的丛林深处。 “吁——” 略等片刻,付尘望到了他等待的影子,连忙吹了声口哨。 一只灰色鸽子落到他臂上,付尘小心地取下它腿上绑缚的信条,然后把鸽子放飞。 付尘轻轻展开,衬着朦胧的月色,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暂不妄动,取信,立功 第21章 第二一回 第二一回 临晋县贾允再谋划,闯阵中付尘首立功 凌晨临出发时,众位副将依旧率先在帐中集合。 贾允再次嘱托道:“廖辉,你率骑兵行至军首,加快行程,焦时令、徐恩广和林平你们三位带步兵、□□兵等兵种随后。我跟随骑兵去前方探路,殿下……给殿下备辆马车跟随后方的补给兵罢。” 众人正待称是,宗政羲又言:“我骑马便可。” 男人未管旁边人投来的各异目光,自顾自道:“既然入了营,也就无该有拖队伍后腿的打算。” 众人不敢吱声。 贾允知道宗政羲作风个性如此,无奈道:“那好罢,殿下依旧和我同行,路上若有异象,要随时派士兵前往通报,不得有误。” “是。”众人答道。 诸将四下散去,贾允把付尘拦下。 他以为贾允有何兵事吩咐,却听他低声说道:“殿下骑马跟随骑兵之后,你单独寻几个兵在后方盯着,莫教殿下看出端倪来。” 第88页 付尘一愣,思量须臾,还是将方才心中犹疑说出,开口道:“但……如果殿下乘马在前,轮椅只能放在后备军中,怕是……不太方便。” 军队行路哪怕快些也需几日时间,即便沿路士兵强撑体力,但战马尚需食粮休歇,总会有中途停下的时候。贾允一味顾及宗政羲颜面,却把这等细节给遗漏了。 “……说得有理,那便再安排人单独在前方捎带着,”话一出口,连贾允自己都觉得荒谬随意,皱眉迟疑道,“……不可。” 付尘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主动言道:“标下以为……不如备一辆轻便的马车跟在队伍后,前方所在的轻骑本就重视机动,廖将军和贾提督在前面察看着,标下在队后照看着,中途休歇时也不妨事,若有任何差错,也更方便向前报备。” “这样可行,但殿下那处……”贾允忧虑男人未必会在此事上妥协,但事急从权,他也非执拗之人,也可尽力一试,“也好……那为了方便,不如就先备辆马车,再让后方步兵备匹马,届时若殿下有事可乘马前行。” “你下去帮忙安排罢。” “是。” 正值春日,为了不扰城中百姓,军队行伍也多择官道外围或林道行进。 路上郁郁葱葱的绿树掩映,一片勃勃生机。只是重担在身,将士们心情沉重肃穆,也不免在加快着行军速度,目不斜视。 付尘领着三百轻骑在队后,煜王马车在旁颠簸行进,将士们一路上多少也因而不敢懈怠。 天色渐晚,前方士兵报卫说暂且就地驻扎休息一晚,次日再行军。 付尘带着后方的骑兵下马,吩咐众人卸下鞍鞯装备,暂时扎营休息。 车前驾驶马车的士兵朝帘后报告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将军吩咐道就地扎营。” “知道了,你先去罢。” 帘内传来男人声音。 士兵闻言便下车收拾行李,此时没有风,马车帘只静垂不动。 指尖扫过兵书纸页,男人手一滞,猛地攥了下拳,一把扣合上书册。 静默片刻,帘外又有声音传来,是个他熟悉的音色: “殿下,今晚可要到帐中歇息?” 付尘停在马车旁,恭谨问道。 刚刚有个小兵过来报告说煜王腿脚不便,贾允自前方命他安顿好煜王今晚休息。 “不必,”男人音调平平,“今夜在车中将息即可。” 付尘不再多言,抬头深深看了一眼简朴的马车,扭头欲走。 “慢着。” 脚步乍停,青年回首。 宗政羲在马车帘后吩咐:“把轮椅提过来。” 付尘领命,趋步回到后军军备处把那个精钢锻炼的轮椅从行装中抽出。甫一上手,他便蹙了下眉,如此重的精钢,他是如何健速行进的? 压下惊疑,付尘携着轮椅,按原路回返至马车前。马车周围四处空荡无人,想来是煜王不喜他人相扰而吩咐遣散的,因而也使这路中的马车看上去格外空茕影单,几无人迹。 他将钢制轮椅放置车边,道:“禀殿下,轮椅已置放在此,可还有其他吩咐?” 车内依旧无响动,只闻听男人冷静道:“并无,你先回去。” 夜色渐浓,付尘回到骑兵临时扎好的营地时,大家正围在行装旁分吃干粮。 付尘本无心饮食,只在树边寻了处空地阖目思索。 中心处分食喧嚷,皆为缓解一日行军的疲累。魏旭在人群中张罗着,偶一抬眼,便瞥见了树下的人影,犹豫几分拿了块粗饼过去。 “……你吃罢,这儿边还有一块。” 付尘知他误解,看他略微躲闪的神色,也领受了好意,伸手接过了饼,说道:“多谢。” 其他骑兵们见他过来了,给他挪了个位置,然后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付尘心知此战布排已是落实他暂代轻骑领头的位子,纵然先前能够以武服众,但行军毕竟不是个人的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尚还未知,加上他平时表现温吞和缓,不似虎将凶猛,众人心中皆是各有计较。 付尘嚼了口饼,看了看身周皆是轻骑的人,思索片刻,开口道:“先前将军的意思是,咱们轻骑初上阵,多作机动辅助之用,但行军要领,队形不可散,一旦遇敌人伏击,仍要依靠相互协作,击毙敌首。” 众将士点头,兵中一贯的刺头江仲又跳出来,目露质疑,在旁问:“但战争过程中瞬息万变,又如何能兼顾杀敌与自身队形呢?真到了战场上,怕是兄弟们只管往前冲,早就杀红了眼罢。” 付尘沉默,回想到了幼时在山中所见的狼群,灵光乍现,提议道:“我以为可以缩小攻击单位,咱们轻骑兵本就人数少,但对于战场上阵型行军依旧赘余,不若三人成组,作为行军最小单位,其中一人领首攻击,二人从旁辅助攻击,维持队形稳定。” 江仲再次质疑:“你刚刚也说了,咱们人少,本来就是突击之用,这样在细分不就更加复杂了,还要如何杀敌?” 还未待付尘作答,魏旭认可道:“这样细分也好,人数虽少,但能将轻骑的灵活特征发挥到极致,增强的是细兵中的凝结力。” 江仲见魏旭反驳,心中不忿,却也懒得再言,只和旁边的兄弟悄声反驳,其他将士也议论纷纷,有的点头,有的迟疑。 第89页 付尘见大家并未完全认可,也是意料之中,便不再多说,只低头啃着自己的饼。 “付尘,”魏旭拍了他的肩,说,“提督正巧跟在咱们军里,你去和他商议一下,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付尘抬首,喏喏微笑一下,答道:“好。” 林中的马车依旧停在道边的森森树木下,夜幕低垂,将掩映着的马车笼罩,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虫鸣聒噪。 时间仿佛定格,窸窣间,马车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伸出的手指修长有力,在夜间苍白不似常人。 一乌影从马车中翻下,马车的阶梯显然经过了改造,那人双手撑着,两条腿在衣衫下方看不到实状,只觉未曾用力,仿佛依靠上身拖拽而行,转眼飘转而下。 顿挫沉闷的一道声音乍起。 是肌肉同精铁轮椅碰撞的音色,在夜色中顿显突兀。 宗政羲坐于椅上顿了片刻,待额上冷汗平息,方才扭转轮椅,对着后方漆黑静谧的山林,说道:“可看够了?” 付尘掩在树后的身影一惊,自知躲不过,便立即从林中走出,跪身行礼道:“见过殿下。” “第二次。” 男人的声音传来,付尘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只听得声音又道:“躲在后面作甚?” 付尘一阵理屈,他出营本为找贾允征询自己的想法,于前军找了半圈,从相与士兵处得知贾允夜间过来找煜王议事,哪知到了此处仍不见人踪,只得在旁等待。他本无意偷觑,只待看到马车传来响动时,心中异样,只得仓皇躲在树后。 “标下方有一关于排兵的想法,本欲准备寻提督商讨,可在此未寻见其人……”付尘顿住了,他也未知要如何再解释他藏在树后之事。 宗政羲冷眼看着他,问:“什么想法?” 付尘道:“关于轻骑兵行军时,标下以为,三百人人数较少,但作奇兵突进之用时,若一齐进攻又难免散乱,恐生错乱,因而,依标下意见,可以三人为作战单位,分组进攻,来整合兵源。” 宗政羲略一思索,不置可否,只问道:“如何想到的?” 付尘没料及他有此一问,斟酌道:“标下幼时所见……狼群进攻时亦是以家庭为单位协同作战,攻击时……很是齐整,或许在对阵时会有几分用处。” 宗政羲看着他俯首躬身的姿态,眯眼道:“这个提议不错,等驻军至懋城周边时可以与贾允再商讨细节。” “是。”付尘答。 林中的飒飒风声又转瞬静匿,付尘撑在原地,也没听到宗政羲再发问,便要告辞:“标下先行告退。” “慢着,”宗政羲止住他动作,盯着他,缓缓道,“是你提议改换马车行路的?” 付尘口齿一僵,煜王是自何处听得的?当时私议时只有他同贾允二人,难道那贾阉贼当真还做这种背后推卸责任给他这一介寻常士兵的龌龊事? 心中嫌恶不耻,当下也忘记了答言。 宗政羲只当他默许此事,语气阴森道:“初生牛犊,胆子不小。” “标下不懂规矩,请殿下治罪。” “心思收着,安分做好你的事。” 付尘记得这不是男人第一次对他这么说。 “你若胆敢犯我的忌讳,”男人眉尾锋锐,同夜色一齐裹进乌发之中,“大可来试试我的手段。” “……标下领命。”付尘头又垂下几分,眸色清冷无波。 他不想再问男人忌讳为何,他只知没有人能阻他路。 大军浩浩荡荡地前行,跋涉五日,赤甲军八千亲卫率先濒临懋城,因不知前方战况,便先在一边陲小镇晋县驻军歇脚。 贾允在军帐中集合众将,此时把守晋县的县丞和前方求援的懋城守兵一齐来到。 前线的守兵前来禀报情况:“各位将军,我们已在城围已抵抗了近一月,由于开始时蛮子攻其不意,一上来就折损了近千卫兵,后来其他城中的士兵林林总总地过来支援,最后也损失近半……” “现今守军集合在何处?”贾允皱眉。 “现今……”守兵顿了一声,“我赶来求援的时候……部分守军依旧在强攻,懋城在前两日刚刚失了防守,剩下的翊卫军全部围城攻战,再欲收复。” 众人沉默,守兵又道:“如果他们有下一步计划,或许是深入沿线攻向金河以北的晋县,直通渭州。不过南蛮船战发达,若是他们渡河南下,盯上金河南端的通州也未可知。” 贾允依旧蹙眉,说道:“事不宜迟,看来我们需得先拿回懋城,再作计较。” 煜王在旁边审视着地形图,不语。 下座众将都有些蠢蠢欲动,廖辉说:“我军现在刚至晋县,大军暂作休整,便可先带骑兵快脚前去夺回懋城。” “别急,”贾允制止廖辉的话,又向那守兵问道,“可确定蛮兵人数?” 守兵答:“先前在战场估摸着约有一万,后来又派斥候前去打探,营中还有约五千兵马在休整调兵。” 贾允说:“看现在的情况,再等赤甲的两万援军怕是来不及了,南蛮这次驻于此的兵士并不多,难保不会陡然增加军卫攻入燕朝腹地。” ”先去攻懋城的蛮兵,”宗政羲从地形图上收回视线,突然开口,“以苻璇的胃口,他定是要乘胜追击,率先攻入面积大的通州,以此为据点,再派兵从南方攻入,里应外合,吞下南部土地。” 第90页 贾允道:“可他若是向北先来攻晋县呢?咱们与他的大军若是正面对敌,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 “首先,以我对苻璇的了解,他夺通州的可能性最大,”宗政羲判断道,“其次,若他攻向晋县渭州一带,我军也要率先分兵去懋城,届时就算不能一把先将懋城拿回,这两队兵前后夹击,也势必要牵制他一份兵力,拖延到援军过来,便能够再做打算。” 贾允点头,又补充道:“这样不错,但若是苻璇要夺通州我们也不能任其南进,不若再分军从后方跟进,与前方城中守卫配合,还可牵制他的侵略速度。从东部调守卫东南的赤甲军只怕还要五日左右,当务之急仍要是以拖延时间为主。” “……那就先这样安排,”沉吟许久,贾允敲定了计划,道,“廖辉、林平你们二位带五千兵马去往懋城,若是已驻满蛮军,就尽量交战拖延住城中守军,他们刚刚占领城中,正是疲惫之时,彼竭我盈,最好趁开始就击其不备。焦时令、徐恩广你们两位随我一起暂守城中,若是打听到苻璇进军状况便立即出发跟进。” 宗政羲又插言道:“焦时令,你擅长士兵突击的协作,这次你替下林平去攻懋城。” “是!”煜王一向是直接命令,焦时令不报犹疑,脸上的肉一颤,抱拳领命。 付尘在廖辉身后细细听着,欲找出其中潜藏漏洞,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贾提督,标下有一提议。” “说罢。”贾允望向他。 帐内将领目光齐齐转向付尘,付尘状似羞赧,抱拳俯首道:“标下以为,若提督您只领兵在城中等待未免太过被动,难以保证不会有意外在路上发生,若是耽误了行军时间,恐怕不利于及时控制住敌情。” 宗政羲本以为他会说几日前提及的三人行军单位一事,听到此话,也暗自把头转向他。 贾允点头:“你继续说。” 付尘咽了口水,说道:“标下以为,可以调整布军分配,先率三百轻骑自小路绕至懋城城外,若沿路能探听到蛮军往晋县这边来就先派兵快马反至军中,令军中的三千士兵从正面迎击,标下则从侧面埋伏。若是路上不见蛮军,便是有意去往通州,标下再在懋城、通州沿线伏击,和廖将军所带兵作出一齐攻往通州的假象,此时再将战场引向懋城,令通州原本的守军趁势追击,提督您也可来一齐支援,在一地进行进攻,等待赤甲的援兵过来。” 贾允质疑:“我们兵力暂不占优势,只怕这样一来,苻璇趁机与懋城中蛮兵合击我们,而我方兵力不足,加上分布散乱,确是不宜在此用包围战。” 付尘一想,心感有理,自知是刚刚急躁了,低头道:“是标下唐突了。” 贾允浑不在意道:“无妨,事发突然,时间紧迫,随时添疑也好及时修补细节。” 付尘心耻更甚,又道:“还有一事,想请教提督的意见。” “说。” 付尘沉声道:“有关轻骑行军,标下以为,虽然轻骑数量总体较少,但若是伏击奇袭仍需有组织的主次单位方才凝结起攻占的力量,所以标下想,是否可以以三人作为单位攻战,一人领首,二人从旁辅助,提高整体攻击力。” “嗯,”贾允细思片刻,颔首,“这个想法可行,我听闻北部的胡羌部族也有类似的五人成队的骑兵攻战模式,与零散的分兵作战相比优势凸显,可以借鉴之……这样罢,你先这样把这个安排传达下去,效用如何,战场上的结果自然更有说服力。若是临时生乱,你也要做好及时调整回来的准备。” 付尘领命:“是!” 贾允正色道:“好,适才的命令已经传达完毕,诸位若有疑问可再行提出。若是没有,便下去吩咐将士们备战,即刻动身!” “是!” 营中的将领们接连从帐中出去,付尘跟着廖辉在末位等待,尚待出帐时,他恍然听到后面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太心急了。” 付尘没顾得上回头看,只匆匆跟着廖辉出来,双目胶着在面前背影之上。 “付尘,”廖辉扭头吩咐道,“你现在立即前去通知轻骑营所有将士备好刀枪战马,准备集合出战!” 付尘的思绪猛然被打断,听闻此话后,立即正色道:“是,将军。” 懋城城中,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城中血腥气未褪,城门外的尸首也尚未清理,昏天蔽日下,一番肃杀之气。 刚刚扎在城内的南蛮士兵此刻都在营中歇息,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擦拭刀剑,冰冷的神色下血迹未净,依旧带着战场上冷酷。 “干!”一营帐外悬挂一尚在流血的断头,面目在凌乱脏污的头发下模糊不清,而营内则是一群士兵举杯庆祝。 一将领模样的人说道:“尊主已派巫马他们南去攻通州了,咱们现在就只用把这懋城守好就行了。” 旁边一士兵不屑道:“看来这燕兵也不过如此嘛,咱们这么快就攻下一整座城池了。” “哼,”那将领也是一脸自傲,“还是尊主料事如神,现在哪怕燕军过来援助,一时半会儿他们也不能把我们击退。” 又有一士兵兴冲冲道:“将军,看来咱们这打到帝京也是指日可待啊!” 大家一阵哄笑,将杯中酒再次满上,相互碰杯。 “报告!”一士卒进营,报告道,“回禀将军,燕军从旁边攻过来了!” 第91页 众人面色惊诧,那将领冷笑: “慌什么?呵,既然来了,就去会会他们,传我令,全军现在列队准备开战!” 付尘此刻领着一队轻骑躲在战场暗处的林中等候观望着。 旁边的魏旭问:“待会儿号角声响,咱们就冲出去?” “不,”付尘盯着远处的空地,面色微微严峻,“必须等到军战正酣的时刻,咱们从旁突进,出其不意。” 正说着,远处隐隐有喧闹之声,军角声嘈杂,南蛮的凤凰旗帜飘扬,嘶喊声不绝。 付尘耐心等着,手心紧紧地握住剑把,微微冒汗。 远处能看到厮杀的人群,付尘看着一将领模样的蛮兵向前攻进燕军内部,自觉时机成熟,向后喊道:“从腹背突击!紧跟着三人队列!” 所有轻骑一听命令,立即从林中窜出,付尘快马加鞭,直冲阵中。 “赤甲的援军到了!”正在向前攻战的蛮兵不知这是何时来到的援军,乱象中一时也难以判断援军人数,心中微有焦灼,手下动作却愈发不客气,刀尖淌血。 付尘挥剑扫过拦路蛮兵,剑势之快令蛮兵难以看清招式,便坠入马下。 付尘心中紧绷,不敢放松,一手控马,一手对付来自前方的蛮兵攻击。在其后有魏旭和另一士兵组成一三人突进的模式,付尘见后顾之忧了却,便不管不顾地向前挤去,挥剑的同时在找刚刚看到的那个蛮军将领。 厮杀中,只见一影子从中杀去一条直线,来往的刀剑铮鸣划过一阵脆响,而那人直接从蛮骑后冲到了阵前。 付尘看到刚刚那将领装扮的蛮兵,远望不显,近看却是虎背熊腰,体格庞大。此时正与正面攻来的廖辉陷入胶着。 付尘一边对付着两侧的蛮兵,剑起,剑落,另一方面又盯着那边的战况。 他周围的士兵看出这个瘦削高挑的燕兵是个狠辣的角色,纷纷围攻过来,刀光剑影。付尘耳目并用,躲过飞来的刀势,同时刚刚落后一步的魏旭追赶过来,替他又拦下身后不断增加的蛮兵。 付尘见到后方支援,再次增强向前方突进的速度。 却说廖辉与这南蛮守将也正陷入僵持,二人都胜在力量,且都是眼明手快的人物,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交战的过程中,廖辉从身后瞥见付尘杀过来的身影,二人目光一对,又转瞬错开。 付尘一剑捅了旁边一蛮兵的胸口,驾马而来。 这将领斗战正酣,未注意身后的人形。 付尘当机立断,直刺其后心,却因其人影一晃,刺到蛮将的肩膀。 那将领迅疾回头,看到付尘,怒目圆睁,浑不顾肩上伤口,一刀斩来。 这一刀极其有力,掠过飒飒风声,付尘立即低头闪躲,却还是手臂上的战甲被刀尖剐蹭破了,鲜血从缝隙中流出。 也在这一顿的时刻,廖辉又冲他展开攻势,那一剑仿佛没有对他的行为造成损害,力量仍不减弱。 是个厉害角色! 付尘心下一沉,眼中漫起凶狠血色,脸颊上的蜈蚣剧烈耸动,再次挺身向前。 只见他双腿一蹬,轻捷身躯跃于马上,马匹毕竟难以承受人的站立,立即扬首鸣嘶,也正是这一瞬,付尘抓住机遇,足尖轻掂,直接凌空而起,剑指其身。 霎时,空中跃起的付尘目中白光大涨,仿佛日光倾入。 廖辉也在此拦刀横斩,只听得钝器入肉,鲜血飞溅。 那守将头、上身与腿顿时分成三截,跌落马下,眼睛依旧怒瞪,又带着不可思议。 付尘刚刚那一跃也是从空中掉落到地上,虽然尽力减少冲击,仍感到小腿处的轻微骨裂声。 廖辉厉声喊道:“贼首已斩!将士们!杀尽蛮贼!” 众赤甲亲卫兵都受到鼓舞,而残余的蛮兵则更加凶戾,战况愈加激烈。 魏旭从后方赶来,将地上的付尘拽到自己马上,付尘挣扎,不顾身上伤势,又拉起刚刚的战马,跳于其上,显然刚刚的一击唤醒了他灵魂之中的某种沸腾的热望,此时更显疯魔,他脸上刀痕被血液浸染成血色,唯独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在脏污的面上闪动。 “噗!” 待付尘用剑扫过场上最后一个蛮兵的脖子时,他停下了。 时间、声音、场景都在一瞬复现在他的脑中,右边小腿上的刺痛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从神经传来,一滴血珠从头发上掉落至额角,顺着他的刀疤落到下巴上,他觉得有点儿痒,颤抖的双手松开剑柄,仰倒在地上。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付尘只记得迷蒙的视线中,一抹耀眼的金光炸在他的天空中。 午后阳光炽烈,连鲜红的血液上都仿佛漂着油光。 第22章 第二二回 第二二回 逻些城苻璇重布局,黄州道宗政调对策 月光洒向人间。 付尘背靠院墙,就着朦胧的月色,十分用力地搓刮着自己的掌心,连颊上的刀疤都扭在一起,素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红色的指印,有的还抠出了些许血痕,他的目光专注而又隐含着焦躁。 “嗤!”付尘不知因何泄了气,他大口呼喘着,将手狠狠砸向水泥砖上,好似那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一块可以随意丢弃的破抹布。 月光温和地承接着土地的怀抱,摩挲着他垂落的眼睫。 第92页 久久未动。 “付尘!”院中传来粗犷唤声。 魏旭在附近的营帐和民居找了许久,都不见人踪。兜兜转转,终于在街道角落的暗影中看到他模糊的剪影,他连忙跨步走过去,喜道:“你原来在这儿啊!” 付尘闻言抬头,魏旭向前走了几步,在淡淡的月色下他看到了付尘的目光,清澈而又漾着一种深痛的悲哀,他一下子怔住了。 魏旭只是一介武夫,不懂诗情,不懂禅机,只懂得刀枪棍棒,以武较量。但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伴着空气里血腥的呕晕感,他第一次觉得面前的青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韧劲,执着又美丽。 “怎么了?”青年问道。 魏旭回过神,答道:“呃……廖副将让你去帐里一趟,商量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好,”付尘点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抖落了身上的尘土,“咱们走吧。” 魏旭从后面跟着他,那个瘦削的身影就在他前面沉默地走着,一瘸一拐地。背脊依旧弯曲着,他第一次觉得,或许先前他表现的胆怯和温懦都是一层表象,他今晚的哀重才是他本相的初露。 他伸手向前搀了把他胳臂:“小心些。” 付尘没看他,只低了低头:“多谢。” 见付尘连平日的敷衍笑意也无,魏旭愈发肯定了刚才的想法,暗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撑住他的半边身子。 到了帐中,付尘看到廖辉和焦时令二位副将都在,旁边还跟着几个兵士手下。他抱拳道:“廖将军,焦将军。” 焦时令含笑点头,脸上的肌肉比往日松弛许多:“昨日你在场上的表现真是让我惊讶,没想到你年纪尚轻,在平日训练和实际战场上都能如鱼得水,怪不得先前贾提督和殿下都甚是看重你,果真后生可畏啊。” “将军谬赞。”付尘面上并无喜色,连常见的羞怯之意都敛去几分。 “好了,昨天干得不错,来日班师自会记你军功,” 廖辉接过话头,“但是现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虽说这两天的戮战暂且夺回了懋城,但蛮子这次出军在懋城只留下四千,也就是说,大部分兵马都转向了攻击下一据点——通州。” 廖辉的手指停留在地图上的通州坐标。 南蛮都城逻些此时正是全城戒备状况,将士出征,妻母盼子归。 殿厅内,苻璇审视着守兵传来的加急奏报,不语。 下面的大臣仍是战战兢兢,不知前线战况如何。 片刻后,苻璇嘴角抿了抿,不知是严肃地凝神还是笑意显露,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懋城已经被燕军夺回了。” 下列臣子讶异,苻璇向下看了眼众人神色,又说道:“城中四千士兵被尽数剿灭,派去的探子来报——” “守城的玄翦是被燕将三段横斩而亡。” “啪!” 苻璇将手中的奏报掷于地上,显然已经隐怒渐生。 这下臣子们彻底喧闹起来了,玄翦曾是南蛮闻名的勇士悍将,以武功著称,如今是怎样情况才有此惨状。 寇炳出列道:“尊主,不知这次燕军派了多少人马来?照例这结局不应当如此啊。” 苻璇没有答他的话,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开口却没有答他的问题:“寇炳,孤王问你,巫马临出战之前,我让你暗中吩咐的是什么?” “这……”寇炳心中惊惶,连忙道,“当时尊主的意思是,先夺懋城为幌,后拿通州为要。” “哼,”苻璇冷笑,“懋城随时都有洪淹之患,孤王在此时要懋城又有何用?孤王让你们先动兵去懋城,引开的是通州附近的燕兵,好日后顺利得占通州。这懋城一战,竟折损玄翦于此。” 寇炳又是一惊,说道:“当初的确是这样和巫马商议的,或许……此战因燕军行兵速度滞后,他打算短时内两边夹击,将金河沿线二城一并拿下。” “糊涂!”苻璇冷言呵斥,“巫马的胃口太大了,若是燕军出兵,也定当是分大部分兵力夺懋城,与其和他们硬拼,不若先带兵将他们仅有的士兵分割开,这样分点攻击,通州这么大的城池,就不难短时攻下。通州毕竟濒临山险,易守难攻,一旦攻下,哪怕是燕国增援军队,他们也不好夺回。” 寇炳斟酌言道:“但尊主毕竟是吩咐过的,在懋城分兵四千,看来巫马还是将主要兵力带去攻通州。” “那他还派玄翦守城?”苻璇冷笑。 下面的臣子都不敢吭声了。 苻璇又问:“先前在金河上游预备的沙袋准备好了吗?” “这个是微臣亲自派人准备,绝不会出现差错,” 寇炳忙答道,“并且这几日夏雨阵阵,也是天赐良机。看来上苍都在护佑我南蛮壮大。” 略定了定,苻璇接着沉声道:“不急。咱们现在尚且在整体计划内,还有几步棋没用上,哼,只是在此折孤王一大将,实属不该。” 寇炳道:“尊主谋划长远,也不必为一时损失忧心。” 苻璇依旧阴沉:“寇炳,孤王现在命你去与驻扎通州外的士兵集合,务必亲见巫马,告诉他,孤王对他此战的前期布置极其不满,若此战不能按原计划攻下燕城,他便不用回来了。” “是。”寇炳领命,明显感受到了苻璇的怒气。 “还有,”苻璇补充道,“咱们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务必在最后一击致命。” 第93页 寇炳也沉下心:“是。” 殿顶的琉璃灯盏反射出彩色光晕,凤目粼粼。 大军在路上休整时,贾允掀帘进入了宗政羲的马车。 “殿下。” 宗政羲原本于车内闭目养神,人虽直闯而入,却也未因此表现出不满,缓缓睁了眼,问:“什么事?” 贾允面色不明,说道:“刚刚来的消息,廖辉他们在这两天之内就夺回了懋城。” 宗政羲挑眉:“懋城有多少蛮军?” 贾允道:“清点人头时,约四千人马,但还派了南蛮的大将玄翦守城。听说这次玄翦已亡于战场,这可的确是折一大患。只不知苻璇那边是存了什么心思竟让玄翦领这么少的兵,难道是有意为之来混淆视听?苻璇虽自傲,但经先前黔南之战,不至于还大意至此。” 宗政羲沉吟:“但这玄翦守城有幌子的嫌疑,在兵力上南蛮并未给予完全的重视。” 贾允点头:“不错,咱们先前的判断便将这一点忽略了,如今咱们这前往通州的三千兵马,若是直对上那一万蛮军,还是较为紧急,我刚刚收到消息便立刻派人去给廖辉和焦时令他们传话,让他们领兵速到通州来。” 宗政羲反问:“若是将兵力齐聚于通州,未必不是苻璇的计中计,通州距南蛮更近,因而增兵也就更快。且看先前南蛮为何能以速战之法直接从西城攻入,除了防守未严之外,还有他们兵集之速。南蛮船舰发达,加之其兵体态灵活,机动性上超于我军。他若调头再攻懋城,直奔晋县,又当如何?” 贾允答:“但援军未到,硬碰硬注定是不能长久,通州毕竟易守难攻,若是早至一步,让将士拖一拖时间还是能够实现的。” 宗政羲肃道:“不能陷入被动,还是不可冒险将懋城的兵马尽数调来,让廖辉拨出两千骑兵过来,焦时令带三千兵士镇守城中,来时绕山沿道路突进,不要打草惊蛇。” “嗯,”贾允道,“我看这行军速度,最迟不过今夜便可到达通州,通州毕竟为大州,依凭山险,蛮兵或许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寻攻破之法。” 宗政羲问:“如果你是苻璇,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派兵至通州,然后再堂堂正正地与燕军开战?” 贾允知晓他话中之意,道:“就算他暗中设伏,凭目前形势,咱们只得见机行事。” “不,”宗政羲沉声,“咱们兵力不够,直击堪危。” 贾允不解,只见宗政羲从马车内的桌案上拿起一卷展开的地图,指尖指向刚刚的懋城城中中心位置,说道:“按照刚刚所安排的,焦时令领的三千兵马镇守城中,其中先前伤重者及时休息调整,同时需预留一到两千兵马随时做好备战准备。” “另外,再暗中吩咐廖辉抽取五百兵至此处埋伏。”宗政羲指尖调转至通州边地一片山群。 贾允道:“这蒙山山群地势高峻,气候阴寒,少有人居住。埋伏在此,只怕不能长留,太过冒险。” 宗政羲解释道:“不用至山群中最为高绝处,此地荒芜,只需将军队驻往最近山谷接近水源处即可,目前要求的是短时速战,以伏击奇袭为要,若是一味跟从苻璇的战斗节奏,迟早要受其压制。” 贾允略微不赞同:“只是这山群再南方便与南蛮疆域相连,未免有些冒险,万一他们再增兵攻打呢?” “目前我军兵少是事实,分兵设伏,是给蛮军以虚实假象,让其难以评估我军排兵状况。他们胜在兵多,但只要分流攻击,哪怕胜利难取,也可牵制一时。”宗政羲答。 “此话不错,”贾允道,“咱们从东方绕路至通州增兵,而这部分兵力在西南角山中埋伏。蛮军先前驻扎于西方草地,定从西北攻向城门,他们哪怕做好二面受敌的准备,也未必能想到山中在其背后又设伏击。” “你们在通州的攻击依旧是正面战场,可使徐恩广或林平及时做好与焦时令他们联合的准备。”宗政羲依旧沉重,“这五百兵力虽少,但不到最后也不要轻易现身。” “至多三日,”贾允叹息,“至多三日援军应当到了。” “……城中百姓何如?”宗政羲问道。 贾允答道:“早先潜逃在附近城中,现在西城一带已安排人手做好戒备。只是先前的渠坝工程暂时停摆,这一连算下来也是荒废了不少时日。” “不能拖延。”宗政羲定声道。 贾允接道:“是呐,若非附近州城翊卫被调集出来,也不会平添了边城这边防守的一大漏洞,令苻璇恰好得了消息。” 宗政羲凝神片刻,突然问道:“你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吗?” 贾允起先未醒觉他所言何事,但看男人骤然阴郁下来的神情,也愣了下,蹙眉思量道:“会是他城赤甲翊卫军的问题?” “应当不是,”宗政羲面色不豫,道,“但随时都会有计划受阻的风险,仍要灵活在先。” 贾允深皱双眉:“蛮敌当前……” “咱们现在到哪里了?”宗政羲突然问道。 “通州东北部的黄州沿界,预计还有四十公里到通州。” “已逾懋城多远?” 贾允答:“已经过了五公里左右。” 宗政羲道:“不用派专人去廖辉那儿送信了,我亲自去。” “这怎么行?”贾允讶异,“你现今腿疾未愈,行路不便,在此坐镇主军即可,路上若有不测……又当如何?” 第94页 宗政羲道:“咱们一路从燕内地绕路而行,何来不测,我若真是无用还来这里作甚?” 见男人面目又含戾气,贾允只得听凭其言。 他知宗政羲自幼入军,心智早熟,哪怕自受难以来性情变化,却从未有强逞意气的习惯。此时见他已将细节处整合完全,再一忧思,还是叮嘱道:“那便再派几个兵跟着,这里尚有徐恩广和林平驻守,廖辉那里殿下也能妥善安排。” 宗政羲顿了一声,又说道:“把作战计划回去告诉徐恩广和林平他们,若有异动要知道随时调整战略。” “好。” 贾允掀帘出轿时,宗政羲原本收敛的态度瞬时又降沉几分,深邃的眸子隐在乌睫下,晦暗不明。 第23章 第二三回 第二三回 偶会仆射姜华受辱,遮挽皇帝贵妃温言 午后,尚书省朱门虚掩,门口两座威严的石狮宽口微张,露出齐整尖锐的獠牙。 一队锦轿人马自街道而来,轿停于门外,边上一蓝袍配红缨顶戴的小太监躬身撩起轿帘,扶轿中人出来。 出来这人紫服金纹,脸唇丰润,眼角款待着笑意,慢慢踱步而出。 “爷爷,”张瑞问道,“今日可需奴才们跟着?” 姜华转身,对着身后几个人翘起兰花指:“你跟着,后面几个先在外面候着。” 又问小太监:“来前让你备的奏折都带着的罢?” 张瑞笑:“自然,奴才不敢疏忽。” 他躬腰搀着姜华走进尚书省,虽然低着头,但眼睛禁不住四处乱瞟,虽说这里头也有好些内书堂出来的宦官在其中混些边角文职,他却觉得到底是儒士官员所在,令人欣羡。 姜华眼尖,不经意便留意到了张瑞乱瞟的眼神,笑道:“怎么了,你喜欢这边?” 张瑞收起目光,恭敬答道:“不敢,奴才不识字,只想在爷爷旁边伺候。” 姜华出身内书堂,皇帝登位之后册为禀笔太监之首,后来又接掌了内侍省大权。也正因他识文断字,又懂得言语分寸,方才迎夺了皇帝的欢心,乃至后来又涌现出不少想走他老路之人,皆是金玉在前,棋差一着。只他现在身边伺候的随侍里头,都是些不认字不晓书的人,自原先的何、庄二人到现在身边亲近的张瑞,脑袋灵光,偏偏又都不涉足他起先的文事。 姜华晓得他几分心思,不以为意地笑道:“咱家三年前掌批红之时,这衙府之内考试出来的官员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地过来同我行礼相言。平时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的,什么圣贤道理,在权欲面前不都是趴伏的狗嘛!你何必高看了他们去。” 张瑞听出姜华平素含笑的声音怀带着愤恨,连忙道:“爷爷说的是,就算是现今他们也不敢招惹您,在陛下眼中,他们也都是外臣而已。” “哼,”姜华笑中划过一点转瞬消逝的无力,讽笑道,“一会儿就跟着咱家看看他们的嘴脸。” “噔噔。” “进。”冯儒手下笔锋未停,道。 门房来报:“大人,内侍省的姜总管来了。” 笔端乍停,冯儒眉毛一拧:“怎么不找邵大人?” 门房答:“邵大人今午有事外出,故而向您通禀。” “行,我知道了。”冯儒起身,一脸厌倦之色。 他走出书房步入门厅,见到访之人正坐于椅上,啜饮茶水,优游闲哉,华丽的紫袍和旁边略显古朴的陈木格格不入。 冯儒一眼见他便止不住想起冯远山之事,此时连故作的客气都挤不出来,冷道:“姜总管今日怎么有兴致过来了?” 姜华抬首笑道:“本来是找邵大人的,只是听闻他正巧不在,便来寻大人你了。” 姜华向一旁示意,张瑞俯身将手捧的奏折呈上,冯儒接过,道:“这奏折让下面的人送就行了,怎么还劳烦总管亲自前来?” 姜华笑:“咱家闲来无事,就来走走。这奏折是递给邵大人的,既然他不在,就劳烦冯大人代为递交了。” 冯儒暗中冷哼,转手便要打开那奏折,姜华当即拦下他:“哎,冯大人一贯知礼,怎么还做这当众掀人私隐的怪癖?” “本官尚且不知,这言及政事的奏折何时成了个人私事?既为尚书省公政,本官如何瞧不得?”难得这文士也露出鲜少的咄咄一面,冯儒转又道,“……还是这里面有甚么总管想要刻意隐藏的事不便他人相观?” “看得看得,大人您当然看得,”姜华细声笑道,眼中净为冷意,“大人果真说笑了,姜华自认为多年来在统管事务中所作所为称不上尽善尽美,但做过的,还没有不敢当的。” “大人尽管看便是。”言语从姜华牙缝中挤出。 冯儒不遑忍让,迎面回视,手中就势展开了奏折,见其上所言,正是尚书令邵潜所上的关于六部官员的调职名录,他朝下细细看去,几个熟悉的名字蹦跶在他眼前,越往后看他心中惊骇越大,愤怒迭起。 “啪!”冯儒将奏折一把拍到桌上,厉声道,“六部系我大燕行政命脉,怎可将先前罢黜的阉党培植其中,简直胡闹!” 听到他直呼自己一向忌讳的字眼,姜华强抑下心中怒气,多年来磨性炼人尚还未叫他在此时失了分寸,他道:“咱家也略懂些古训,有言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前他们因个别小事儿做的不好,咱家也私下纠斥着,可他们前番的能力也是在这儿摆着的,多为燕国做些贡献,也是他们的本分。” 第95页 冯儒更为气恼:“吏部选拔的有的是新晋人才,如何又轮得到他们来上任!” 姜华说:“这奏折内容是邵大人准许的,人选也是邵大人定的,谁是合格的人选想必邵大人自有决断,冯大人您对这决断若有异议,也无需来责问咱家啊!” 冯儒见他态度,便也不打什么机锋,直言道:“姜总管暗地曾做的那些事本官不点破,但总管心中也有点数,内臣不得干涉外政是先祖遗训,谢大人生前秉承先祖教诲,屡屡进谏于陛下,才遏止了当年祸乱,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想重掀风浪吗?” 姜华心中冷笑,面上仍维持着仪态:“冯大人严重了,咱家所作所为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恩赏,若说咱家是个劳什子‘始作俑者’,这不是在说陛下……吗?” 姜华声音渐低,冯儒却耐心尽失:“你这阉人如此猖狂,不怕本官上书弹劾你、揭露你的过失吗?” 姜华上前几步,修长的指甲盖轻轻顶挑了下冯儒的领襟,后者下意识一避,他愈发嗤笑道:“不知上次我派人送来给小冯大人的东西大人您看了没有?咱家想着,小冯大人尚且有个得力的表兄替他作办丧葬之仪,可他日冯大人您若车踏前辙,再失了足脚,可又该劳烦谁呐?” 冯儒见他还有颜面再提冯远山之事,一把将其横在面前的胳臂推掉,怒道:“不劳你操心!” “如果冯大人有信心能将这奏折送到陛下面前的话,” 姜华笑了笑,又停顿了一下,“你以为陛下就完全不知我的所为?呵,冯大人真是天真。” 冯儒知道奏折会先由内侍省部下的监衙分抄接管,再整理分类,呈至陛下案桌。思及此,恼怒更甚,道:“岂有此理!你不过是条跟在主子后摇尾的一条狗!也竟如此放肆!” “这话不错,”姜华怒极反笑,有心看他几句心里话,道,“咱家就是陛下豢养的一条狗,还等着诸位光风霁月的圣人君子来给我这只狗做牛做马呢。” 冯儒长呼了一口气,脖子上血色渐消,冷声说道:“朝中不可能没人制的了你!谢大人虽已殒世,本官与倪相皆为其学生,有我们所在的一天,你就莫要猖狂!” “好啊,咱家等着呢,”姜华眉尖挑了挑,不动声色道,“今日本想和各位大人好好叙个话,没想到冯大人气性这么大,看来以后咱家还是少打扰各位大人清净了。” 姜华见他不语,接着道:“今日邵大人不在,等他回来了也麻烦冯大人替我问个安。” 冯儒面红气喘,少有的发作之象。 姜华起身,慢慢踱步到冯儒身边。 冯儒不知他要做什么幺蛾子,立即想要往后退,姜华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在他身边低声道:“既然知道我有心,就想想该怎么做,再看看邵潜怎么做的,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讲究‘不耻下问’,怎么不多向你的上司问问为官之法呢?他可比你识趣多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路,姜总管还是看好自己的路罢,免得他日再次一招不慎,跌进洞里,可没什么人搭救。”冯儒面上转作僵冷,从姜华手中拽出自己的袖子,讽道,“这来往之间,本官以为总管也并未讨到什么好处。” 姜华被他戳及痛处,又见他顽固若斯,就不再多言,退回几步,说道:“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这陛下亲批的奏折,也麻烦冯大人呈给邵大人了。” “咱家也不怕大人动什么手脚,毕竟咱家那边有的是笔墨,不差再写几份。” 姜华临走时瞪了他一眼,唤了张瑞便走。 冯儒站在原地有气难泄,心思郁结。 倪承志自午后领了吏部的文书,打巧从尚书省门堂经过,迎面遇上从厅内趋步而来的姜华,颔首示意:“姜总管。” 姜华见是倪承志,刚刚落下的笑容又升起:“原来是倪大人啊,上回相府一别,还未再见,他日定要在府中设宴,还请倪相和倪大人赏脸到访。” 倪承志知他嘴上客气,便也客套:“那是自然,今日总管可是有要事前来?” 姜华道:“本来是找尚书令邵大人的,正好他今日不在,就与右仆射聊了几句。” 倪承志哪能不知晓冯儒的脾性,其刚直不阿比于其师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霎时便明白刚刚乍见是他脸上的不豫从何而来。只心中不免嗤笑,言语关切道:“冯大人心念耿直,深得谢大人生前教诲,若是言语略有冒犯,总管也不必放在心上。” “倪大人这是想到哪去了,咱家和冯大人都是为陛下效力,有什么不愉快的,只不过刚刚因为一些小事意见不同罢了,”姜华笑,不愿在此多言,便转了话题,“倪大人这是从何处而来?” 倪承志答:“刚刚从吏部过来,最近人事调动颇大,父亲那边命我等商议着裁定,这便来顺带找诸位大人商讨一下。” 姜华颔首道:“浮事新人换旧人,朝廷的官员来来去去的,都是为了更好地尽职通责。那大人就先忙罢,咱家就不扰了。” 倪承志微笑:“总管慢走。” 目送姜华离开后,原本预备先去找邵潜的想法也停了,犹豫一瞬,倪承志还是缓步走至冯儒书房。 “冯世伯。”倪承志拱手致礼。 冯儒从刚刚难堪的情绪中走出,道:“原来是贤侄来了,可是工部有何要事相议?” 第96页 “工部近来安闲,并无难事,”倪承志答,“只是听闻刚刚姜华来找世伯了?” “正是,”冯儒脸色又沉下去,言及此,不禁流露出心中怨愤,“陛下纵容此等人干涉政务,迟早为祸朝廷。” 倪承志劝解道:“世伯也不用忧愤,如今姜华职权已被削,陛下早便起了冷落之心,迟早是寻机要惩治其罪行的。” 冯儒一叹,也不愿再言。 倪承志又说:“冯大人尽可放心,父亲作为百官领首,社稷安稳一直铭刻于心,不会任由姜华像当初那般胡作非为的。” 冯儒点点头,转首时自动被屋中一物吸附入眼。 他凝望侧墙,墙上一幅六尺长的生宣上有一手迹,方圆兼得,擒纵自如,正是其师谢芝生前所写志愿: 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 建章宫内檀香依然,明黄身影倚于榻上,一月白身影依偎一旁。 “臣妾在内宫里听说了些前朝的战事,陛下在京中统筹忧虑,可也不能累坏了身子。”倪贵妃从侧边轻轻按揉着宗政俅的太阳穴,殿中寂静宛然。 皇帝胡鬓缭然,此刻闭目养神,鼻间萦绕着倪贵妃袖口传来的幽幽檀香,躁郁心思尽皆平复往下,他启口道:“每次来你这儿,朕便心安不少。你礼佛多年,浸染佛气,这股子气韵佳处却是旁人比不得的。” 见皇帝夸赞,倪贵妃也未显自得意满之色,只温和言道:“宫中众姐妹各有禀赋,臣妾也不过为其中一枝,得陛下垂青,臣妾自不敢愧对皇恩。” “你跟着朕这么多年,懂事兼识大体,这便是你最大的好处,内闱之中没人能替的了你。”宗政俅听她不卑不亢,难免要言赞嘉许,以显其自矜之情。 倪贵妃答道:“臣妾只盼望为国为陛下祈福,区区一妇道人家,也做不出像贾大人那样上阵破敌的功劳,能为陛下在日常琐事上分忧解难,已是臣妾的福分。” 宗政俅睁眼,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辛苦了。” 又听得她刚刚言及贾允,面露忧色:“边地战事正烈,虽说同蛮人交战已非一日,但次次行战朕心里头都不踏实,也不知战果会当如何。” 倪贵妃看着他黯然下的脸色,深责自己刚刚言多,温声解劝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出战的几位将军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咱们燕国已经不是胜于蛮敌,想必上天庇佑我燕国,会出现转机的。” “……但愿罢。” 宗政俅眉间褶皱未平,倪贵妃倾身凑近,玉指纤纤轻抚上他眉间,说道:“陛下最近是太累了,不若臣妾吩咐小厨房准备些宵夜,陛下今晚就在臣妾这里歇了。” 宗政俅睁开眼,面前贵妃的脸在他视线中一晃,温和面目恍若跨越光阴,几十年前她新嫁入王府时,烛火幽幽,也是这样抬头的一瞬,将他心中的抗拒和抵触抚平。这女人不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但那眼眉神动,别有一番昂扬意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这张容颜依旧不显老态,反倒比宫中其他年轻的妃嫔有了些沉淀下来的风韵。 宗政俅轻轻抬了手,却在即将触及贵妃香肌时停下,轻喃:“你竟没变过……朕已觉老了。” 倪贵妃难得的露齿一笑,心中感慨。宗政俅向来不溺女色,几位皇子降生后更是鲜少进入后宫。难得今日这情动之色,果真是繁务夹杂、压抑许久的缘故? 她抚上自己眼角,仍能透过指尖传导出其上细碎的纹路:“陛下抬举臣妾了,臣妾跟在陛下身边也都快三十年了,纵有宫中的神仙玉露滋养,也早不似当年的青春少艾。” “唉,”宗政俅阖上双目,微叹一句,“斯人远去,谁能逃过岁月魔爪,你我皆然。” 馥郁细腻的檀香送走了他的思绪,一个背影现在他脑中,又转瞬即逝。 宗政俅抚着倪贵妃的手背片刻,又向上擒住了她的腕子,低声道:“……今夜就宿在你这儿了。” 月影淡去,守殿的宫女禁不住困意,靠在殿门外打了个盹。 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 帝后有意,心匿诸事都付帐缭。 第24章 第二四回 第二四回 蒙山设伏懋城兵分,金河水淹燕军折损 “此战攻至现时,尚且有圈点之处,但细析蛮人此间动作,他们的目的或许也并不在金河以北。”座上男人音色淡淡。 “殿下说的对,咱们虽得了懋城,可蛮军原本在这边的兵力分配较少,反而咱们先前将重点放在了这里,通州之战,注定艰险呐。”焦时令道。 旁边的廖辉不解道:“啧,不对啊,咱们一开始的计划不就是以拖延时间为主,等援军过来嘛,不管怎么说,拿回一寸土地,都比让其落入南蛮手中要好!” “话虽如此,可援军那边迟迟不来,咱们现在太被动了。”焦时令忧道。 廖辉气结,恼道:“那群翊卫都是干嘛吃的?一年没见过血,就都懒退了不成?” 宗政羲发话:“现在考虑的不是援军什么时候来的问题,你们总想着靠人多再谋划,可打仗拼的是人数吗?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这些年与南蛮打,我军士兵数总是倍于蛮军,但结果如何?次次全胜吗?” 下面的几人都陷入沉思。 “廖辉。” 第97页 “末将在。” “你亲自带五百兵,”宗政羲吩咐,“到蒙山上埋伏。” 廖辉抬头,看着地形图上一片乌黑的线条,犹豫道:“这蒙山地域地处偏僻,此举……会不会是剑走偏锋了。” 宗政羲说:“这几座边城濒临山险,地形险峻,如果不走偏棋,便只能从内陆打通,苻璇现已驻军于通州西北处,南方又直接连至南蛮境地,两面包围,只有这一条险境可走。几年前你也曾在此打探过,这次依旧由你领兵进入,记住,无需深入山群,隐蔽兵力即可。” 还未待廖辉回答,男人又言:“你这次带领骑兵前去,舍弃后勤,长途奔袭,深入不毛,目的是以快打快,以疾攻疾,这点莫要忘了。若是在山中耽搁的时间长,反倒无益,损毁自身士气。” 廖辉在心中谋划片刻,问:“那这五百兵于何时出动?” 宗政羲道:“山中驻兵困难,不宜久留。但此战特殊,务必及时关注通州战况,在蛮军与我军交战时攻进其后方。” “是。” “焦时令。” “末将在。” 宗政羲问:“这次攻夺懋城,多少伤亡?” 焦时令答:“死者不足百,重伤者将近一千,轻伤者众多。” 宗政羲说:“你择选轻伤能战者两千兵马从西部行道绕至通州,廖辉所带的那五百士兵在暗,你要在明。但无需一开始便暴露身份,可先伪装为附近州城内逃亡百姓,待到时机成熟时在寻机而动。” 焦时令看着地形图,颔首:“所以贾提督届时他们从东部内陆绕进,我再带兵从西部攻其背部,形成掎角之势,由此牵制蛮军。” 廖辉插话进来,问:“那既然要暗处伏击,为何不再增加兵力?” 宗政羲答:“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我们现在所为不是蛮力胜之,而是借分兵之机迷惑对手。他们人多,只得分流攻之,才有胜算。” 廖辉会意,焦时令补充道:“而且懋城刚刚收归,城中还需军队驻守,以防蛮军出其不意,突然调转攻势。” “说得不错,”宗政羲道,“我便在懋城亲守。” 金河水临近夏汛,即便在上游依旧是波涛阵阵,在缥缈的月光下闪烁着白灵。 三千军马就地在树下歇脚,贾允立于河边,面色凝重。 林平在旁问道:“提督,这时间紧急,咱们不若就趁夜渡河吧。” “这夜间渡河所望道路不清,还是让兄弟们再休息几个时辰,一方面养精蓄锐,另一方面天亮时行军渡河更快。”徐恩广反驳道。 林平不认同:“这里靠近上游,地势较上游峡谷发源处又平稳许多,河宽至多二十里,水深将将过腰。若是连夜渡河,明日午时前便能到达通州。战争一触即发,怎么能浪费时间在河边呢?” “好了,”贾允凝视着水面,黑暗的夜空中,泛着透明的亮光,“林平说得对,时间紧张,不容咱们犹豫,咱们就一鼓作气,连夜快进至通州!” 徐恩广见状也不再反对,立即集合后方的将士们:“兄弟们!收拾行装!咱们连夜渡河,明日直达通州!” 坐于地上的赤甲将士们立即起身,恢复原本的队列。 贾允回头鼓舞将士的士气:“兄弟们,大家厉兵秣马了这么多天,明日渡河之后就能和蛮军决一死战!大家振作起来!大燕需要你们!” 后方列队整齐的士兵挺拔屹立,眼中曝射的月光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暗芒。 徐恩广领队在前横渡金河,林平整合后方军队,贾允在一旁监看。 宽阔的河面波澜层起,贾允看着行军的状况,突然感到几丝凉意,不属于夏日的凉爽。 贾允伸手拭去了额上挂的一滴水珠,他抬头望了望天,微微皱眉,向列队渡江的将士喊道:“加快渡江速度!” 水中的将士们听到吩咐,也是口耳相传,逐渐提高了脚程。 看着后方依旧未渡江的列队战士,贾允心情愈发凝重。 河水中层层推进的波流轻轻拨动着浮卷,激起一小片水花,偶尔一滴水珠伸进河面,只漾起浅浅的一圈漪痕。贾允盯着河面,突然眼中划过一丝阴影,他瞳孔微缩,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 队伍后方突然出来了一个士兵,趋至贾允身旁。 贾允思绪被打断,抬头正对上一双桃花眼,他于朦胧月色中勉强认出这是和付尘一同入军的京畿辅军的士兵,便问道:“何事?” 唐阑神色认真,道:“提督,现在正值雨水多发之时,此时渡河,会不会有危险?” 贾允见其正好戳中他方才心事,更是忧虑蔓延心上,他点头示意知晓,一边又看着渡河的群群将士已步入水中,凝视片刻,突然心中大骇,冲还在跨河而入的将士喊道:“慢着!不要再进了!” 正欲进入河中的将士骤停,却是满脸疑惑,有的已经进入河中一段距离了,闻言也停住了步伐。 贾允向前对已经渡河过去的士兵说:“过去告诉徐副将!让他先带兵赶往通州!我们分兵前进!” 将士们不明所以,后方整军的林平见大部队停滞,连忙从后方过来询问:“提督,这渡江都渡到一半了,怎么停了?” 贾允看着河面,道:“你看看这河面,表面上偶起波澜,可为什么上面有这么多的白沫?” 第98页 林平猜测:“难道是上游地势险峻,水流受颠簸所致?” “这或许是一方面,”贾允沉吟,“还可能是因上游受雨水冲击,这河中白沫咱们并非第一次见到,若是雨水所致,很有可能就要伴随着金河的汛期前置了。” 林平觑着贾允的凝重面容,叹道:“那还是不能拿将士的生命开玩笑,看来咱们只能驻扎在这儿了。” 唐阑在一旁面色焦急,接道:“提督,我们不能只在这儿等着,通州情况危急,耽误了时间可能就是折损了兄弟们啊。” 贾允看了唐阑一眼,低声说:“如果这是苻璇的计划,那他还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唐阑说得不错,我们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圮地则行’,此处亦不可久留,须沿河上游再绕路行,先前殿下吩咐过,廖辉和焦时令他们那边会再调两千从西边绕路,咱们向西行,看能否与之汇合,集结成一路,届时可将主战场调换,也不失为攻战之法。只是……” 贾允忆起宗政羲于蒙山布置的五百伏兵,略有忧心。 林平见他语言停顿,问道:“只是什么?” 贾允不再言,作出决断:“咱们现在立即整军西行,争取不耽误行程。” “是。” 大雨瓢泼,泥地难行。 “将军,这雨下大了!”后边一将士向前喊道。 廖辉纵马前驱,豆大的雨珠密密打在他脸上,他禁不住骂道:“妈的,这点儿雨都受不住,还出来打什么仗!” 后面的将士噤声,马蹄在湿哒哒的泥地中起落,为暗夜里的乌黑更添滞重。 廖辉看着前方不着边际的山路,心情也是躁烦难安,回头喊道:“后面的都听好了!今晚连夜赶路!都不准给我喊累!不到蒙山大家就一起淋着!” 后面跟的五百兵士握紧缰绳,纵马相跟。 付尘位于队列后方,趴伏马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感到小腿刚上好的药已被雨水渗透,沾湿的裤脚黏在他的腿骨上,刺痛仿佛水中的涡旋,一波一波传荡进他的神经,愈来愈大。 正过一狭窄山道,过路兵众挤在一起险险而过。魏旭于擦身时听到一边人低浅的喘叹声,扭头朝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面色发白,在冷硬的盔甲衬托下好似青白的砖石,魏旭道:“怎么了?伤口还疼?” 付尘强撑起身体,笑道:“就是雨淋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这青年有多能忍痛吞疼,连他这等粗枝大条的人都可在几次交手中窥知一二,军中多有临战冒死、私里贪生之人,可竟有人能完完全全抛却生死,魏旭实在不懂。 魏旭不看他:“为什么不在懋城守着?” 付尘灰暗的眼闪了闪,片刻停顿后答:“通州处凶险重要,需要人手过来。” “所以你就这么硬撑着?”魏旭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抢言道,“到了战场,拉后腿的也是你这样逞英雄的……” “放心,我过会儿就好了,”付尘稍稍直起来身子,“我不会拉大家后腿的。” 雨水泼在树上,又坠下来。 付尘望了望,不禁又自言道:“……雨下大了也好,蛮兵看不见听不着的,正好利于掩护军队行进。” 五百兵士匆匆划过林道,雨幕中留下模糊不清的暗影。 蒙山下岩地曲折,峡谷中水分叠增,在暴雨的冲击下又推起阵阵大浪,白沫翻涌。 随着地势渐平,那波浪潮从原本的翻滚变化成立轻推的铺盖之势,逼向远处粗黑的曲线,埋过一片轻微的呜咽。 第25章 第二五回 第二五回 正面迎敌通州首战,暗处伏击蒙山再遇 “冲啊——” 南蛮特有的长颈牛角响起,低音阵阵回环。 城门下蛮军再次蜂拥而聚,乌压压的一片,携架云梯攀上城墙。 通州城门紧闭,上方的守城燕兵立于楼上,张弓搭箭。 “放箭!” 阵阵箭雨飞射,涌往城门的蛮兵挥刀斩开,前进速度不减。 蛮兵中央一队步兵推着冲撞车而来,趋至城门,一同发力撞击。 “嘭!” 木桩铁环撞击城门,巨响爆发。 登云梯的士兵敏捷攀爬,上方有巨石滚落,又摔落了梯上几个士兵。 战况胶着,巫马孙在城下察看,城门紧闭,只有城墙上抵抗的士兵,忍不住破口大骂:“一群燕狗懦夫!有胆子出来一战!” “嘭!” “嘭!” 撞城锤怼在城门缝上的声响骇人,颇有节奏,好像定点的丧钟。 “嘭——” 城门破口,巫马孙冷笑,大喊:“将士们!都给我冲进去!” 众士兵一哄而上,硬生生破开了通州城门,灰尘四扬。 或许早已预料到今日一战在所难免,城中燕兵列阵以待,两国战士混战一处。 巫马孙率兵在前,直奔对面那燕将。 他不屑喊道:“懦弱匹夫!龟缩于城中!有胆来战!” 徐恩广振剑应战,眼前这年轻蛮将到底气盛,已叫嚣半日,他心中气闷正无处发泄,也想挑了这小子傲气。 二人兵器相接,铮鸣声嘶,一时难分高下。 南蛮兵营内,隐隐能够听到远处的交战声。 一副将忍不住看向旁边长者,问道:“军师,仗已经开打了,咱们要不要现在去增兵支援啊?” 第99页 寇炳微眯双眼,捋了把胡子,缓声道:“不急,再等等。” 那副将疑惑:“已经开战了,尊主下令此战拿下通州,咱们还等什么呢?” 寇炳沉吟:“城中军备数量暂不清楚,无需倾巢而动,万一燕军来袭营,咱们白白丢失了根据地。” “那咱们现在是要等着巫马将军打完?” 寇炳摇摇头。 副将心中不耐,又问:“总不能是坐以待毙,等着燕军来袭营吧。” “巫马那边只要捅开了城门,剩下的就好办了,出兵还是息战,主动权在咱们这儿。至于袭营……” 寇炳笑了一声,“呵,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副将见他不欲说明白,也不再过多问询。 不一会儿,账外一士兵来报:“军师,外面有士兵递信来告,尊主先前所支一万士兵扎寨于通州东南荒郊,随时待命攻城。” 寇炳点头:“我知道了,现在派人通知首将,现在立即出兵,从东部攻城!争取速战!” “是。”士兵领命欲走。 “慢着!” 寇炳拦住他,又道:“记得让他传话给巫马,一旦攻下通州守城为上,切勿恋战。” “是。” 副将心中惊诧,原来尊主早有谋划,这通州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寇炳又转向副将,副将知道他此时定是有事吩咐,立即起身。 寇炳说:“现在通知所有营中士兵,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准备转移地点!” “是。” 寇炳又补充说:“注意,营地设施都搁在这儿,还要作出咱们驻扎在远处的假象。” 副将领命,知道军师自有计划,不再多问。 蒙山之下,行军人马依旧,雨势愈急,泥泞的土地围裹着马蹄。 “将军,前面山谷好像有士兵驻扎!”一士兵道。 旁边又一士兵反驳:“你别草木皆兵!那边明明是树林,这山里哪来的军队!这时候躲树下等着遭雷劈啊!” 廖辉略收马缰,眯住眼向前凝视,透过甲盔边缘滴落的水珠,他看到远处深林间掩映后方,似有暗影曈曈,因天色昏沉,雨水倾落,一时也看不清是否为行军。 难道南蛮军也在此埋伏? 廖辉心下惊疑,也不禁难以确信是否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状,思量些许,命令道:“众将听令!在刚刚所经溶洞内避雨暂驻!待雨势停后!再作安排!” 其后将士口耳相传,调转马头右行。 这暂歇的命令一下,士兵们绷紧的神经仿佛一下子得到了松弛,昏暗里只有前方和身旁的棕红甲胄唤醒着眼前雾气里的真实。 付尘跟着大部队,阴冷潮湿的闷厚微微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微微跛着脚,跟在队后,见廖辉就在洞口观望着,他不禁上前道:“将军。” 廖辉朝他看了一眼,问:“腿伤好了?” 付尘低头闷声:“已经无碍。” 廖辉知他逞强惯了,这时候重压在虑,也无暇顾他,只任由他心意,叹道:“年轻人赤胆忠心,愿建功立业的心思是好的,可也毋需用身体作代价。” 付尘点头称是。 廖辉注意力仍旧被外边的大雨牵住,心中略有忧急。 付尘见他不语,就默默在洞口旁边坐下,他伸手看了看掌心,片刻,抬头对廖辉说:“将军,可需派人去看看通州情况?” 廖辉闻言看了他一眼,道:“雨势甚大,还是等雨停了罢。” “雨大不便通行,却又是天然的障目之法,”付尘又起身回道,“将军,让我去探探路罢。” 廖辉说:“你腿伤到底如何?” 付尘笑了声:“只是轻微刀伤,不碍事。第一次出战,将军不要把我想得娇气了,我和兄弟们都一样。” 廖辉望着这瘦弱青年,心底微震,还是说道:“去罢。” 魏旭在里面听到这边动静,出声道:“将军,我愿去探路。” 廖辉挑眉,还未说话,付尘又接道:“我初出茅庐,魏兄弟就不要和我抢功了罢?” 魏旭看见他故作笑意,也不欲多说,扭头便走。 廖辉嗤道:“这小子,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方才安排了事务给他,这时候就想着做别的……” 付尘转头对廖辉说:“将军,那我先去了。” 廖辉颔首:“路上小心。” 付尘领命,又跨马步入雨中,他紧握着缰绳,目光恢复冷肃。 一道鲜血顷刻溅至巫马孙面颊,只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弯起嗜血的笑意,在杀阵中怒喊:“贼首已戮!燕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众兵见他手持燕将头颅,血迹布满盔甲,银红色交错,这时,一道闪电在其上劈过,锋芒尽显,好一员青年悍将! 雨珠散落,赤甲军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徐恩广已身死的事实,又听得后方有将士喊道:“援兵到了!” 所有将士都一齐望向城后方,一阵士兵浩荡而行,杀伐声响。 巫马孙挑眉睨去,却见援兵纵马而来,身着的并非是燕军赤甲,而是南蛮的灰甲,他冷笑一声,不屑之意更甚。 赤甲将士们原本燃起的一点希望又在顷刻熄灭,虎狼环伺,他们握住手上的刀,准备开始最后的厮杀。 巫马孙大笑:“无能燕贼!还不快束手就擒!也省了各自的功夫!” 第100页 “杀!” 不知是哪个士兵的喊声,仅剩不到二百的赤甲将士一齐冲杀出来。 此时已不报胜利决心,虽知是必死之战,依旧要尽全力击溃最后一个敌人! 南蛮的援军此时也加入战斗,一众混战。 巫马孙将徐恩广的首级勒于马上,架起凤嘴刀向燕军冲去。 剩余的赤甲将士心知败局已定,此刻便是投了十分百分的气力与之对战,刀矛嘶响,令原本得意的蛮兵也不由得认真对敌。 灰色聚拢,围住了中间挣扎的红色。 雨点垂落,巫马孙眯了下眼睛,听得后方又有战士报告:“将军!燕国的援军从城门那里又打过来了!” 还在顽抗的近百战士顿见喜色,士气更震。而跟随巫马孙战斗到此刻的蛮兵已显露疲态,见赤甲战士凶甚,开始吃力应付。 巫马孙对刚刚来支援的蛮军首领喊道:“戎泽!带援兵去堵着外面的燕兵!别让他们进城!” 场中又一青年将领领命,带领着后方蛮军冲杀出去。 巫马孙看着一边仍在顽抗的燕兵,挥刀挡过银枪,转手为攻,直刺其胸膛。 在洞边雨幕中,廖辉望着昏暗山路,心中略显焦灼。 不一会儿,一人形在朦胧中显露,廖辉连忙迎出洞口,上前问询:“怎么样?” 付尘下马时绊了一下,也不顾行礼,直接道:“将军,我军已与蛮军在山下城门外交战,并且……” 见付尘停顿,廖辉连问:“什么?” 付尘望向他,沉声道: “我在山谷中看到一队蛮军也埋伏在此,目测人数……应不少于我们。” 第26章 第二六回 第二六回 山下突围付尘遇险,城外混战宗政来援 贾允、林平一队人马赶往金河上游欲与焦时令所领军队汇合,一千多的兵马绕路许久,此刻已显露疲乏之态,赶路的马匹亦淋雨许久,步伐也迟缓不少。 贾允拉缰停马,对一旁林平吩咐道:“让将士们在此地暂时休息片刻,等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来再作计较。” 林平会意,抬首做了个手势,示意就地休息,众兵下马。 贾允看着不停的大雨,恍然回想到了曾经经历种种,燕朝历史百年更迭,如今人行渐远,四方欲动,好似鱼尾惊水,面下暗澜迭生。近几年起雨水丰盛,本以为天降甘露,造福燕民,现在思得,或许也是山风欲过,越来越显透着微妙的危险。 “报!”探子从远方快马而至,“提督,先前焦将军带的两千军马正在通州城城外和蛮军交战。” 贾允问:“那蛮军数目确定吗?” 探子答:“从旁绕过时,看到大概有一万左右的南蛮士兵,焦将军他们人数劣势明显。” 见贾允忧色,林平在旁出谋划策:“咱们赤甲的援兵此时还未到,这时候贸然过去怕是也难以匹敌,看这架势南蛮已是再次出兵援助,咱们不如先在此等候援兵。” 贾允问:“你的意思是,要放弃此时救援了?” 林平说:“可如今……去了只怕是要送死,还是要为赤甲军大局着想。” 贾允陡然换了个话题,问道:“如果你是廖辉,此时在山中伏击,你会不会在此时出兵伏击?” 林平沉默,然后说:“以廖辉的性格,怕是会主动出击的。” 贾允瞥着林平,然后道:“天意如此,若上天想让我赤甲了结于此,也应服从天命,与其这样任由将士们陷入阵中,不如拼死一搏,攻其疲乏处,也还有延迟之机。算算时日,或许有时间等到赤甲援军。赤甲军自开国时三千将士发展至今日亲卫八千,各城翊卫共五万之数,已是燕军表率,若是因而见死不救,对陛下、对将士、对燕国子民都是难以交待。” 林平听言只得压下劝说之意,贾允不再思索,决定道:“立即整兵,前去支援通州之战。” “将士们!” 廖辉在洞口前肃立,厉声正色道:“城中已然开战,赤甲援军迟迟未到,现在已经是我们最后拼死一搏的时候了。刚刚得来的情报发现,在距此处不远的山中谷地里,另有一队蛮军埋伏于此,和我们一同窥伺着城中战况——” 下面一站着的士兵悄悄撞了下旁边的人,悄声道:“听到了没,我就说那是蛮军……” 前方的廖辉自顾自地说着,面容冷峻:“为了替城外还在混战的兄弟们解决后顾之忧,我们现在便立即将这山中伏兵剿灭殆尽,虽然我们只有五百人,但你们都是全国士兵里优中选优的精英,在前日你们以少敌多,夺回了懋城,今日你们有没有信心打赢?!” “有!有!” 洞中的士兵高呼。 付尘站在前方,看见廖辉左手一挥,喝道:“出发!” 此时的大雨也逐渐无力,由密变疏。 付尘驾马,这次走在了队伍的前端,一种凝重感在他心里生根,他脑中只有一种迷蒙的信念,他暂时无法描绘,但他的脚步与行动告诫着他的目的:打败蛮军。 雨雾还未散尽,昼日中的天色依旧昏暗。 列阵的蛮军也并未因天气休息,此刻雨水渐小之机,他们在谷地行军,显然业已做好偷袭的准备。 廖辉一队人马自其后而来,马蹄声响让他们有所警觉,立即抓紧武器,勒马迎战。 第101页 没有号角声,没有指令声,没有战旗,没有呼号。 开战的口号就在彼此相对的一瞬心知肚明,双方怀揣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一瞬的相视静默中陡起了兵刃相接的铮鸣声。 雨水使双方在行军时耗散了嘶吼的体力,却并未减缓两方的武力和攻势,燕蛮之战早已于几十年前拉开帷幕,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剑拔弩张,将其视为一种理所当然。 付尘紧咬着牙关,长剑一挥,抖落连日来一身疲累。 蛮军也是借着这战发泄路上淋雨奔波的劳苦,刀刀使尽全力,在鲜红中召回了熟悉快感。 双方气势难分上下,但蛮军的人数优势却逐渐凸显。 一刀从侧边挥将而来,付尘弯身躲过,同时剑往回劈,直刺那蛮兵盔甲中暴露的脖颈。那蛮军或许是想着偷懒,见这个瘦弱的青年身旁人少,专找了他来练手,卸下了些许防备心,却不想这青年燕兵速度奇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一剑刺了他要害,当场毙命。 付尘不敢分心。此时逐渐变小的雨势又有回转变大之兆,他只觉眼前、耳旁更加模糊,一丝一毫的动作都让他用全力去挥砍。平日中刀配以刀法力度,宝剑配以剑术速度,这向来是他的作训重点和长项。而此刻声音和视感都变得模糊,他首战剑杀蛮军时恰逢晴日,得已施展平日长处,而这雨中作战他却是第一次。大雨曾经给他不好的回忆和联想,左眼的模糊更让他心中有一瞬的惊恐,这促使他手中挥剑速度愈发急促,血液铺其一脸,他也浑然不觉,那种杀人时的出神感和麻木感再次涌江上来,他眼中模糊的人影再次幻化成了他幼时所见的一个影子,一个不属于人的影子。 靠近付尘身边的蛮军都惊异地看着这人迅疾的剑法,在惶神的一瞬被刺斩身亡。付尘身边,逐渐形成了一个死亡的汇集地,在蛮军涌上的集阵中显露少见的一瞬空白。 廖辉时刻留意附近蛮兵的刀法位置,交战错身一瞬,原本看着燕蛮交战状况的他随意向付尘这边瞥了一眼,在看到那个赤甲红颜的人影时也是惊诧一刻,就在他这一愣的瞬间,一把刀沿滴血,砍杀过来,廖辉反应慢了一刻,那刀落在大腿处。 廖辉闷哼一声,顿觉大腿钝痛。 也就在这刀落入皮肉的一刻,一道剑光闪过,那提刀的手仿佛陡然失了力,连带着那刀从腿肉里僵滞地掉落。 廖辉忍不住又喊一声,抬起头,看到刚刚剑光的来源,正是付尘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那蛮兵一瞬的空隙,将其手臂直接砍掉。 廖辉顾不上多想,挥舞手中的连环长刀,将连手臂带武器都被砍掉的蛮军一把斩落马下。 “干得好!”廖辉从旁赞叹一句。 付尘此刻仿佛感受不到外界的波动,又将攻势转向了旁边的另一蛮兵。 他左眼传来的模糊感更甚,付尘想到了一些事情,在记忆翻转过来的时候,他禁不住要反抗。于是剑势更猛,剑法更快。大雨也仿佛映衬似的开始了急促的鼓点,吞没了一波又一波蛮兵的惨叫呜咽。 赤甲军此时队伍分散,人数也不占优,那边的蛮兵队长觑见了这边的情状,朝一旁命令道:“你们!你们几个!去堵上那边那个提剑的!” 在他旁边的几个强壮的蛮兵听令迅速解决眼前的燕兵,靠聚过去。 雨落声,溪流声,嘶喊声,惨叫声。 付尘分不清,他一味地盯着眼前灰暗的目标,只知奋力搏杀。 那靠近的四个蛮兵迅速地相视一眼,在靠近付尘时没有一哄而上,只见两个兵先从其前方靠近,付尘察觉到前方的敌人,剑刃飞快扫过。那蛮兵也不含糊,只见其中一个率先横刀劈挡,另外一个趁这延迟的瞬间用刀掣肘他剑身另一侧。二人俱是肌肉健硕的蛮力汉子,付尘使力硬劈,一时动弹不得,便欲向后拽出。 这时四人中的另外两个从其后靠近,抓住这一瞬的空档,一人劈向其握剑的手,另一人从后砍向他的脖颈—— 付尘耳朵一动,向来擅长速度的他感到了这短短一瞬间的延迟中,从身后身前啸来的寒气。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抽出了向后撤剑的手,侧翻下马,在地上滚了两圈。 原本对这瘦削的年轻燕兵不屑的几名蛮兵此时都感诧异,深叹他速度之快,竟能从他们手中逃脱。 但这惊异也只是短暂片刻,他们见青年滚倒在地,立即再次聚拢,手中长刀扫去。 付尘失了武器,便只能翻滚躲避飞来的刀势。地上的一块石子咯上他左颊的疤,他心中思索脱身办法,躲避的同时留意四处地形。耳边的雨声中含有急湍阵阵,他回头望了一眼,山谷坡地下面有一条溪水,虽然溪边岩石坚硬,可若是迫不得已,倒也可以一试…… 这边四个蛮兵却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其中一个干脆也翻身下马,直直用刀向付尘劈来,付尘心下惊惶,手边无武器可用,这四人挡住他回往战场的路,廖辉那处还在忙于应付蛮兵队长包围而来的人形阵,此时只能依靠自己。付尘回头望了一眼雨溪交杂的流水,心一横,纵身跃下。 溪下没有可攀附的尖岩,正好是三棱状的一块突起。 就在付尘下落时,他未曾看见刚刚那挥刀士兵的手猛地一滞,整个人突然扑倒在地。付尘此时的心只是噗噗而跳,冰冷的雨水刺痛着他脸颊上的伤口。 第102页 他先前在此勘测过地形深浅,若是坠落于下,或许仍有生机。 一切就再次托给天命罢。 付尘在跳落一刻无暇再想是因何缘由到了这等地步,只心中深处却有一团乌黑的不甘和失望蔓延,他什么都没干,便要再次屈服,再次让命运给他个结果。 怔愣间,一个不知名的黑色物体突然挂住他的衣带,付尘感到腰间异样,似有一声轻微的脆响,他不可思议地低头一看,一只钢镖勾上他轻甲上的带钩,镖后的绳子顺势缠绕他腰间两圈。 付尘心中一喜,知道是有人在救他,见那钢镖有松动的迹象,连忙伸手抓住绳子。 先前心中的诸多想法烟消,他重新端详起眼前的境况,这凸起的岩壁下方恰好是深深凹进山腹中的,此时他的双脚完全够不到着力点,半旋在半空中。下方虽有溪水,可细看那溪流窄小,速度倒是奇快,若是真掉进去也是生死难测。付尘抬头向上看,却被迷封了一眼的雨露,他考虑着先前练过的攀岩技巧,虽然脚下悬空,但可以试试顺着绳子爬上去。 雨水不息,他着实看不清上面状况,也不知上去后又该碰上什么情况,犹豫一下,还是缓缓攀着绳子尝试着爬上去。 却说上面那举刀的蛮兵突然倒地,也惊到了旁边三人,他们连忙转身回头。 只见雨水之中,一个坐于轮椅上的黑衣男人位于其身后不远处,脸色面容都被雨帘隔挡,只觉一道目光射来,令人顿感身上的雨水冰凉。那男人单手持弩,右臂缠了几圈粗绳,绳端直接延至一边峭崖。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未曾认出这是何人,竟能坐着轮椅上到这儿。但看面相似是自己人,可偏偏手上动作是与其等作对。惊惶之中,也不再管身后状况,提刀一齐向前,准备包围解决他。 宗政羲目光冰冷,手中弩弓微微偏转,连射三弦,直对那三人致命点。 二人倒地,其中一人堪堪躲过,然后直逼男人而来。 宗政羲面色不改,见他提刀过来,右手向下一拍轮椅扶手,霎时气力大震,嗡声鸣响。只见他整个人就势随轮椅旋了半圈,顺势绕至蛮兵身后。 蛮兵刀势落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喉咙间有冰凉锐器穿过,顿时气息受阻,剧痛让他失掉了意识。 宗政羲解决这人后,突感右腕一紧,他向谷崖边望了一眼,于是将绳子又往手臂上端缠了一圈,冷眼看着又准备靠近过来的蛮兵。 “殿下!” 廖辉得空便往付尘这边看一眼,却没看到他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看到了轮椅上的男人,心中一阵惊疑,更多的仍是担忧,乱战之中,为什么没带援军突然到此? 宗政羲恍若没有听到廖辉的声音,又迅速搭上弩上弓箭。 这边的蛮军听到这声,心中骇然。煜王从前行战一向覆面,故而他们也未见过其真实面容为何,倒也确实听说其因上一战得患腿疾,却没想到他居然隔了一年又回到了战场,还出现在这里。 “快去保护殿下!”廖辉喊道。 蛮军也认清此时的状况,一边阻挡燕军的攻击,一边拖着与其缠斗的燕兵。其间眼神发光,他们中大多数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曾经的破敌悍将,现今他再如何厉害也不过被困于轮椅上,难以施展曾经的武力,若是今日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能将其斩杀,势必是大功一件,也不枉费他们这些天在此伏击的淋雨奔波之苦了! 蛮军的人数优势依旧显露,此时又围来几个蛮兵。 宗政羲面上从容不迫,用弩机击毙远处几个,又将弩传至右手,左手拾起刚刚倒地蛮兵手中的长刀,挥刀挡击。 男人感到右臂绳子又是一阵吃紧,就借着这机会右臂使力,张开弩机又射出一箭,远处一蛮兵应声倒地。 宗政羲又将袖中暗镖挥出去,心知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内力凝于左手,起刀挥斩开来。 他右手击于左侧,猛然间右侧又有一蛮兵袭来,他自知躲避不及,冷眉一凝,旋抬起右臂凝力护身。 却见那蛮兵又突然倒地,宗政羲向其睨了一眼,只见得那蛮兵被后方一人影猛扑于地,那人背弓隆起,头上的盔甲不知掉落在哪,此时鬈丝凌乱披于身后,手臂和腿死死压制住身下的蛮兵。 宗政羲认出那人正是刚刚悬在谷崖边的付尘,趁着右手空隙,拔出一死去蛮兵的刀扔了过去。 付尘急喘着气,刚刚从崖边沿绳上来让他手臂力量酸麻,他看到了掷来的刀连忙一把接过,他紧闭着眼,照着身下人的后脖直刺下去,血浆霎时喷了他满面,身下人也不再挣扎。 他从蛮兵身上起来,咽了口水,看到是宗政羲被几个兵围在一边,来不及诧异,立即举刀而去。 他的刀法不甚熟练,过招时身上轻甲被划了好几个口子。 此刻大雨仿佛再次密集起来,云迷雾锁之中,付尘只觉此刻体力几近透支,却又不敢懈怠,那刚刚喷在他脸上的血迹逐渐被冲干净,他却觉得自己被关在一片血腥之中,难以自拔。 “啊——” 付尘仰首咧嘴,向上嘶吼一声,昏晦雨幕中宛若狼嗥凄厉,只见他一抖落身上雨水,提刀斩将过来,他一下子忘记了平日所练习的剑术身法,只是一味地蛮劈,耗尽他身上每一寸肌肉、每一寸气力,向前方那黑乎乎的迷障砍去。 第103页 恍惚间,付尘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前在那座无名孤山之中,他独斗那匹小小豺狼,惊恐、无畏、恐慌、不甘……各式剧烈情感撕扯着他,他在那里,忘记了语言,忘记了道德,甚至也忘记了生存这个词、这个词代表的意念。他只是像那只狼一样,做着无谓、狂热的捕杀。 蛮兵被他乍一喊吓了一刻,却立即又冲向这个蛮人模样的年轻燕兵,欲将之杀而后快。 付尘不管不顾,完全是疯魔一般的杀人,一刀砍过去,血溅了一刀,还未等大雨将其冲彻干净,又是一刀剖心的血液。此时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天色渐暗,此刻他已分不清缭乱人形,只是向那灰暗斩过。过程中他感到胸腹、腿部、背部都有刀划过的疼痛,他却觉得快意,在这风雨之中找回了些存在。 “小心。” 迷蒙中付尘恍若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明明叫他小心,但语气中却未含焦急担忧之状,他在意识中想要尽力搜索这声音的来源,却在困惑之中被腰上剧痛一下子击溃了意识,在昏迷的前一刻,付尘只觉耳边的刀嘶脆响,将他打回了刹那的现实。 通州城外,焦时令奋力抵挡蛮军的冲击,但看那蛮军的数量依旧让他心里一凉,并且蛮军是从通州城内出来的,难道他们已经攻破通州了? 焦时令越想心中愈发着急,手中武器难免迟滞,在一瞬让身周的蛮兵钻了空子,砍中肩膀。 他右手一阵脱力,只见雨声中突然有一阵兵马声由远及近。 他一把破开蛮兵的阻挡,在远处看到了棕红身影,是赤甲军! 焦时令深吸了口气,顿时拾回了力量。 这边蛮军也看到了动静,那蛮军首领戎泽定睛看到领头的人,又估了估人数,不屑地哼了一声,喊道:“兄弟们!给我上!取贾允那阉贼的项上人头者!官职连升三秩!” 贾允和林平带着那一千多人马赶来,还是被这蛮军派遣的数量一惊,心知此战是凶多吉少,还是提枪入阵,展开了厮杀。 刚刚听闻首领悬赏的蛮兵个个振奋,纷纷朝贾允这里涌过来,刀枪混杂。 贾允也是舟车劳顿一路,此刻也不免感到吃力,只见他身周的几个燕兵都被蛮兵支到一旁,此刻已被卷入蛮军阵中。 他长枪绕转,直扫围上来的蛮兵。 枪刃偏转,挑进一兵胸膛,拔刃出来,身后一蛮兵又提刀挥来。 “提督小心!” 一声喝声从身后传来,贾允匆忙转身,只见唐阑从刚刚蛮兵的杀阵中出离,挥刀挡开了这一暗刀。 贾允立即趁机挑枪刺死那蛮兵,蛮兵跌落马下。 贾允冲唐阑一点头:“你也小心。” 二人再次分开抵挡住越来越密的刀枪。 将近一万蛮军并未因这一千多人的加入而受损多少,大批蛮兵围住了中间棕红甲胄。 “我们的援军又到了!” 一个“又”字令所有做好拼死决战的赤甲军将士看到了希望,重新并肩的兄弟使他们再次感到了力量。 贾允心下稍松,估摸着是调来的两万赤甲翊卫到了,赶在此时也是大幸。 戎泽闻言,又望向远处来到的兵士,看上去和刚刚贾允带来的队伍人数相差不大,心中嘲讽,这燕军这点儿兵力还好意思一惊一乍的,喝道:“燕国援军不到一千!将士们都给我杀!” 贾允惊疑,难道是别处来的赤甲?抑或是赤甲翊卫来的路途有什么意外?一时难以确定,心情起伏,连忙沉下心应战,不再多想。 城外一片厮杀乱斗,城内却是杀伐声渐息。 巫马孙提腕抖落了凤嘴刀上雨血掺杂的液体,渐晚的天色映着他不息的眼神。 马下横尸遍地,整座城道弥漫着血腥。 他旁边一士兵怯怯近前,提醒道:“将军,军师先前有吩咐,说让将军不要恋战,夺城为上。” 巫马孙没理他,回头看了看远处城门外的片刻,眼中杀欲降落。 那士兵也跟着他回头看了看,发觉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城外状况,正感疑惑,听到旁边的青年将军说道:“过去和戎泽说,让他鸣金收兵,退守城中,务必派兵把好城门!” “是!” 却说蛮兵驻扎的营内,寇炳正坐于帐中凝神,突然账外一士兵掀帘而入,大声道:“军师!燕军果然来袭营了!” 寇炳笑道:“就等着他们呢!让他们来,咱们现在走罢。” 第27章 第二七回 第二七回 阉党流毒冯儒怒斥,燕军出征承昕叹言 体型臃肿的官员下轿,连带着那轿顶一下子失了力,左右两边来回晃荡。旁边小厮急忙迎上前去,为其撑伞遮风。 那官员大步流星地进入尚书省,门口侍从向其行礼:“见过邵大人。” 邵潜点点头,走进门中,平日再娇美的鲜花在此刻也不尽美丽,他匆匆穿过回廊,奔向他的屋子。 走近却看到门口候着一人,身量矮瘦,正是这几日常常会面的冯儒,心中一阵鄙夷,面上依旧笑道:“伯庸啊,今日怎么过来了?来,先进屋说。” 冯儒跟着邵潜进入了房中,邵潜去内室将微微潮湿的外衫脱下,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冯儒依旧站在厅内,也不坐下。 他笑道:“伯庸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公务要事?” 第104页 冯儒勉强笑了笑,说道:“邵大人,我还是因前些日子的尚书省人员调动而来,下官依旧有异议。” 邵潜脸色转严,说道:“这已经是皇帝亲批过了,吏部也早已登记,现在就算想改也难以改变了。伯庸,这几人也并非无能之辈,有的是曾经任职的,也有部分行政经验,还是不要太过固执了。” 冯儒反诘:“难道大人不知这名单之上,仅仅是重新启用的阉党官员便已过半,陛下或许难以参破,但您看不到吗?” 见其失礼,邵潜也直言相告:“伯庸,你也在官场打拼许久了,但有些事儿你不明白。你师从故御史大人,少时登科门进,自然没经历过有些人从下边爬上来有多么挣扎。水至清则无鱼,即便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还要学会变通呐。” 冯儒丝毫没被他的话打动,正色道:“有些事儿可以学着变通,但这是事关整个燕国社稷的大事儿,不能有这样原则性的差错!” 邵潜听他又言那些经国治世之道,面上也开始不耐烦,道:“什么是原则?谁定的原则?伯庸你可不要做那钻进圣贤之道里出不来的人,修身在个人,朝政是要妥协的。” 冯儒这几天来找他好多次,或是借故推辞,或是像这样敷衍客套,早已不耐烦,他怒道:“邵大人,你同阉臣结私,自然是要比我熟悉这官场生存之道。既然如此,话不投机,下官无话可说!就再祝大人步步高升了。” 说罢,他拂袖离去,留下邵潜在原地冷嘲着,不屑转身。 冯儒出了尚书省,边上一小厮过来给他撑着伞,他面容不豫,快步走到一顶小轿旁,对那小厮说:“去相府。” 小轿晃晃悠悠地穿行在雨中,停在了丞相府的朱门阔院前。 却说倪从文此时正于房内写字,听下人来报尚书省右仆射请见,心中已推测几分来意,一边开门相迎,一边在心中思量应对之法。 “倪大人。”冯儒拱手行礼,面色却是不好。 倪从文将其迎至座上,笑道:“伯庸莫需多礼,你我既属同门,便不待这些虚礼。” 冯儒匆匆撇过他客套之辞,开门见山道:“倪大人客气,下官今日前来,正是因几日前敲定的尚书省人员调动名单,个中细节,想必大人已是心知。” 倪从文脸色一黯,已晓得他来意为何,道:“此事牵扯甚广,陛下已经敲定,并非我一人可改变。” 冯儒接道:“倪大人,几年前那姜华要比如今猖狂,正是恩师生前力谏,对朝中官员大力清肃,方才压得阉党暂息,今日太监权力早已不同往日,难道仅因为谢大人故去,我们便要纵容阉党再起吗?” 倪从文答:“伯庸啊,今时不同往日。自谢大人逝世,朝中阉臣看似受到压制,实则也物极必反,私下逐渐结合成一团力量。我问你,先前老师镇压阉患功成,除了老师本人直言进谏,还有什么原因?” 冯儒答:“自然是陛下授意,清震朝堂。” “错了,”倪从文摇头,“之所以姜贾二人能够手捧大权,根源便是陛下的默许。他二人皆是自陛下在王府起就侍奉在前的内臣,其中亲密滋味,可不是你所想象的。” 冯儒皱眉:“那便是谢大人与身边骨鲠之臣一同死谏,朝中清明臣子自不愿看到阉人独大。” “错了,”倪从文又摇头,笑道,“论起结党营私,老师哪里会是阉人的对手?何况朝中个别臣子与其说是廉正,不如说是为了自保而求得中立,暗中也收了不少太监的恩惠,哪个官会和金钱与官秩过不去呢?” 冯儒想了想,答道:“或许是阉党势大,引发了官员私下不满,最后联合上奏,这也是情理之中。” 倪从文看着面前这位心思纯正的同门,叹道:“又错了,刚刚所说的中立臣子是一部分,事实上,阉党爪牙触及之深,连老师也曾被诬陷收取太监贿赂。最后众臣联合上奏是不假,可那已是罪名揭晓后的锦上添花罢了,在此之前,可依旧是老师及几个亲信致力于搜集实证。” 冯儒不耐道:“做了危及江山的事便要付出代价!有何原因?那群阉人的罪状当时罗列地明明白白,祸乱之名坐实,又何从抵赖?燕国百姓的眼睛皆看得清楚,总要给百姓们一个交待!” 倪从文点头:“这才算是靠些边儿,但是伯庸,还有一个关键点你未曾看到,阉党中人个个口风甚紧,做事更是滴水不漏,几乎不曾留下把柄,很多罪状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难以找到切实的证据。” 倪从文朝他瞥了眼,道:“先前远山得罪的下场尚在眼前,最多也只是拔了姜华身边何、庄两人爪牙,阉人见风使舵,还趁机将过往罪状一并加到庄德清头上,反正死人无可答言,最后的结果便是姜华那处反倒因此事变将从前罪事脱了个干干净净。” “可你若看姜华这次落势之前呢?老师生前再如何兢兢业业,也未必能直接趁着姜华动手之前将证据搜罗清楚,那何以最后有那么多证据突然出现逼得陛下都要改口?” 冯儒不语,倪从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更为主要的原因,乃是阉人内部的党派分裂。” “你且看着,姜贾二人,一文一武,所摄职务可是不同。姜华主文,朝臣中阉党大部分是他牵头的。贾允主武,燕国兵权虽在煜王手中,但贾允与煜王又一同在军多年,暗中把持着国家的军政要务。两者放在一起,操控的已是朝中要脉,但是阉人全盛之时,姜贾二人的嫌隙逐渐波及的是下面从众太监的态度,老师生前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利用他们彼此的不信任,撕开这个破局的裂口。” 第105页 冯儒道:“这是……鹬蚌相争之法?” 倪从文点头:“当时的状况也是你亲见的,只不过老师背后的策略却是没有捅出来。所以,如今阉党整体受挫,自然重又团结在一起,加上姜华在其中周旋,渐渐有回升之势。陛下一向纵容他们,朝中见风使舵之人又是一群,所以这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冯儒愤慨道:“难道就这样等着他们酿成大祸?” “静待时机,老师的思路可以借鉴。”倪从文捋捋胡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们不会猖狂太久……太子一向对阉宦无甚好感。” 冯儒听取倪从文话中意,也只得点点头,长叹了口气:“若朝中官员都有大人如此正直远虑,也不必在这等事上费心了。” 倪从文眸色深深,也跟着点头。 相府另一边,西厢之外,有二人对立而言。 倪承昕站在廊前,接过面前青年递来的画卷,轻叹:“表哥,我已及笄有时,你来看我,还送我东西,这份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身份受限,怕是于礼不合。” 宗政羕盯着她侧脸上的肌肤,红衣之上,只觉比仕女图上女子的面目更显生动,不觉痴了半晌,又听她的拒绝之言,心下一片惨淡,说道:“我本是来找舅舅议事的,那日偶然见到表妹在花朝节上出游,便作此一画,权当节上献礼了,表妹不必为此苦恼。” 廊外雨声潺潺,院中的海棠花零落,在雨中摇摇欲坠。 倪承昕望着外面的大雨,眼神中透露着忧郁的苦涩,她说:“边地苦寒,又偏逢大雨,此战恐怕是不好打,他该有多难。” 宗政羕望着她的侧脸,知道她仍旧挂念其兄,便扭过头,道:“上苍福佑我大燕,会平安回来的。” 倪承昕自顾自道:“我从不信什么上苍,他自小受了那么多苦,若苍天果真怜悯,便会给他一点点奢侈的幸福,看来老天有时也不过是有眼无珠罢了。” 宗政羕道:“兄长若是知道你这样顾念他,定是十分感动。” 倪承昕少见地怔了怔,没说话。 宗政羕接道:“表妹不必忧心,此战父皇已调集了两万赤甲翊卫前去援助,我们燕国一定会再次胜利的。” 倪承昕点点头,无所顾忌地说道:“但愿如此。我没什么大追求,心底只求他能平安回来。” 宗政羕也扭回头,二人一同听到了空中惊雷声乍起,雨水加速而落。 二人在廊下观雨许久,此时风势愈紧,倪承昕自知也不能教太子此时回程,定了定心思,便道:“外头雨大风凉,表哥不若进堂屋里头避雨歇息一会儿?” 她本以为依太子个性,必定是顺从听任她的话。可此时却见他盯着她,怔怔道:“表妹,我有一事要问你。” 倪承昕见他神色有异,轻蹙蛾眉,道:“什么事?不能到屋里说?” 宗政羕抿了抿唇,道:“花朝节那日午夜歇罢,我见你进了红香阁,是何意?” 红香阁系帝京城内楚馆秦楼之冠,个中色艺美姬、蛮女胡姬齐备,为京内才子贵胄时常光赏莅临之所。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倪承昕这等深府闺秀应当独去的地方。 倪承昕当即冷下脸色,道:“你私下跟踪我?” “……我只是微服出宫游乐,当时恰好在街上看到你,便跟过去看看,以免京内有人生乱。”宗政羕道。 “殿下跟我进屋说罢。”倪承昕端详他几许,当即转身进屋,不再多语。 宗政羕跟在她后面,在屋内寻了个木椅坐下,看着对面人。 “我去红香阁,是因为有朋友是阁中人。” “谁?” “具体名姓涉及私隐,无可奉告,”倪承昕道,“去年待在家中一整年,我在房内无事烦闷,便要我爹在外请了位琴师过来授我琴艺,那琴师和阁中人相识。殿下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我爹。” “我并非不信,”宗政羕忙道,“只是那等场所鱼龙混杂,忧怕你一介女子,在那处受了欺去。” “我自幼也习得些防身之术,不会平白便叫人占了便宜,殿下多虑,”倪承昕道,“而且我当日去的时辰已为阁内正厅歌舞休歇之时,所以我是直接进的私室。”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过去那里,我心里有数。” 宗政羕心中悲哀,道:“未曾想过,表妹你会因一个人作出如此大的改变……” 倪承昕幼年便开始戏耍刀枪,何曾见过其有这等安顿下来学正经女子音律女工的时候?这转变又是始于何时何日的呢? “还得看是为谁罢,”倪承昕说完又觉得急躁不妥,转而道,“我也只是学了点琴罢了,其他的我也不会做,权当是跟我爹的妥协了。” “……好,好,”宗政羕何时对她发过脾气,只是他向来一厢情愿,“表妹若是行事着意着分寸,我也无言相对。” 倪承昕并非没看见他的神色情状,只是几下张口,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干脆唤了侍女过来侍奉茶点,在屋里刻意寻了那么点儿热乎气儿。 两人闷声闲绪,稀稀落落地等到了雨停。 第28章 第二八回 第二八回 死里逃生付尘获救,旗开得胜苻璇厚赏 付尘觉得自己是被一阵耀眼的强光刺醒的。 青年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所见,一轮灿金的火日正悬于天空正中,耳边有细细地涓流声响,雨后霁晴的天空和欲滴的翠树令他迟疑。 第106页 一刹那间,付尘感到自己好像又掉落在一个新的时空处所。极相似的,像当初一场大病,他便莫名其妙地被困在无名深山八载,又流浪许久,渐渐找到一归宿。 就这样躺于原处许久,记忆才刚刚回旋,身周各处的刺痛也随之被唤醒,适才还觉得温暖的阳光此刻就化作了让人灼烫的开水,一涌而起地浇在他满身伤口上。 付尘轻吐了口气,试图支肘顶起身子,感到身下硌着硬质的石头,腿脚还半泡在溪水中,腰部又传来一阵阵割裂的疼痛。 几下挣扎,终是禁不住四肢痛感缺力,“嘭”地一声闷响,半身又倒了下去。 “醒了。” 忽有波澜不惊的声音传过来,一瞬间付尘想到了昏迷之前,似乎也有人也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了一句模糊的“小心”。 他费力扭头,眯眼细瞧着。 看到不远处的一块灰岩边靠坐一男人,此刻也是面色苍白,发丝披散,黑衣浸着污血斑斑,大团大团的深纹,难得的狼狈之相。 付尘顿时忆及晕倒前见到煜王出现在蒙山中,还受其相救于谷沿崖边,心中惊诧压下,于是哑声说道:“……多谢殿下相救。” 宗政羲语气不显狼狈,依旧振作若常,如实道:“我没打算救你,也没想到你掉下来还能活着。” 付尘听见他这么直白的说,也不现不快,略微扭颈打量着四处的环境,疑惑道:“标下……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他抬头,太阳光遮住了一部分山形,露出了隐约的暗影,那上边就是他们先前争斗的山腰吗? “原本我军人数不济,抵挡已是吃力,后来从山下又来一群人马,将士们大多已力竭,被蛮军斩杀无数,我当时被逼至岩边,冒险而下。至于你,”宗政羲顿了一下,“当时你腰上挂着那枚暗镖,中途打斗时我无暇顾及,就顺势被拖下来了。” 宗政羲承认,方才看到这人居然还存生机,他心中也不免诧异。本以为在山间之时他便已经了无生机,又从这百米高的谷崖边摔下,他自己尚且能够借助刀刃绳子缓冲落势,这人直接掉下来,哪怕摔进溪里,也是必死的情状,竟然还能活着。 他要说这人命有多硬呢。 付尘闻言,自嘲一笑,又禁不住咳了一声:“标下……咳咳……命如蝼蚁,偏偏得以偷生。” 男人不言。 付尘想起先前杀人时曾有的那种恶心感,一瞬那股血腥气又涌上来,照在他脸上的日光也变成了那带着温度的红液。 他的手指抠着下方的岩石,粗粝的石子在他掌心又磨出了道道印记。 宗政羲在远处皱眉,听出了他话中似有轻生不满之意,突然觉得那溪边的青年似乎又带上了贾允从前说的那股子不协调感。 付尘又问:“殿下可思得脱险之法?” 宗政羲默了一瞬,答道:“并无。” 付尘被噎了一下,这才扭头,正对向男人。他想起,在仅有的几次与他的会面中,这个男人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即便坐于轮椅上,也总有种成竹于胸的气场,不迫人,却也无法忽视。 想到轮椅,付尘这才觉得不对劲,男人此刻是坐靠在石边,那轮椅想必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一向严整束起的头发散落,不见平日凌人的威严,这落魄带来一种极不合适的反差。 男人看到他在看自己,也淡淡地回望过去,依旧不带任何情绪。 付尘为这一时的对视感到不自在,觉得可能是自己的直视有些冒犯,又低头错开视线,说道:“殿下……恕标下此刻难以行动,不便向外传信,助殿下脱险。” 宗政羲看他一身的血,还是开口道:“若想脱险,先护住你的命要紧。” 付尘轻叹了口气,松了身子仰躺在溪边。 宗政羲阖目沉思,奈何思量许久都撞上了盲隅死角。他少有此等思乱之时,皱眉无解,索性也暂时撂下重压,淡淡睁垂了眼眸。 视线所见,仍是溪边一个瘫死于地的身影。 “……一身的伤口,泡在水里是要主动寻死?” “嗯?” 伤口未包扎浸水容易感染,他虽然也淋了不少雨,但死在这里算什么结果。 付尘知道自己刚刚一想念的放弃不过是偶尔一瞬的想法,他没做成的事情明明还在,死,对他来说是件着急又没那么着急的事。不然,上苍也不会令他这些年如此命大,屡屡在险境中脱险。 付尘咬着牙根,尝试着移了移腿,小腿处先前接好的骨节应当是又裂开了,大腿上因受小腿牵绊在先前攻战时受了好几处刀伤。他尽力翻身趴上岸,右手前伸扒着岩石,嶙嶙修长的指骨此刻凸起,上面的擦伤划痕颇为触目惊心。 青年轻轻呼了一口气,忍住大腿和腹部还未包扎的凝固,缓缓向前蠕动着。 此刻的阳光是如此温和暖热,却照着这青年缓慢的窘迫,时间好似都为他而放慢,轻柔的风拈起他尾端染红的鬈发,在这静谧的图画中带着和谐的律动。 宗政羲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致命的疼痛他早在两年前便亲身领教过,他从军多年,自然不会被个别会忍疼的兵感到惊奇。但或许是旁观者的视角独特,或许是此时此地的场合所限,此刻他一阵心神摇动。 青年身周尚有几具一同自山腰坠落而下的尸体,一动不动的,更衬得这突兀的爬行诡异。 第107页 他见那人伤口还透着血,大雨冲刷之后,那点溪水与之相比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这副残破的身躯怕是忍着千疮百孔的疼痛才能有一小步的前进,刚刚这青年的话语里分明透着自暴自弃的怯生之念,但却在他的一句话下有这样的求生意志,他是不信的。 他自身经历过战场上的无数生死、病痛,也曾见过被简单的疼痛感降服的同营士兵,即便是这样,他也从不因此而原则他们在病痛前的懦弱。赤甲兵营中每个兵士都是同宫闱庙堂里一般无二的活人同物,怎会因落魄于军中便禁止其被情绪牵引? 男人治军严整,律己律人,却不会管制兵士于训战之外的人性所引、私情所牵。故而凡有训制,也皆有底线,自他掌军权十多年来,尚未真正动用过枭首暴虐之刑,亦足以达成人人相威相敬,事事从令从军。 可这人,却又是因为何等意志要自斩命如此? “过来。” 付尘刚刚趴到岸边,便听到男人那边吩咐,他心中升起一刹那的犹豫。 宗政羲没放过他眼中的停顿,补充道:“想活命,我给你包扎。” 付尘心下诧异,但或许是从前练就的虚言套语习惯相道,当即说:“标下不敢当。” 宗政羲见他又是起初那副唯喏模样,冷笑道:“我从没有心力管无关人士的生死存亡,你既不敢当,就自己选罢。” 付尘被那“无关人士”说的一愣,下意识反问道:“标下……不也是赤甲的士兵吗?殿下眼中……我们只是无关人士?” “是你。”不是你们。 付尘听出他话中意,神色黯淡。脑中暗自所想却是先前宗政羲几番给他的警告之言,他觉得依宗政羲之性,不似会对疑心之人手软心慈。此时荒野无人,若男人要在此动手了结他也是无声无息的,将来若得机出山,也只是寻常战亡便是…… 又听男人说道:“赤甲将士向来知晓听令,没有那些虚伪的客套之语。” 付尘心中警惕未消,但此时手指僵硬,若要在这里干耗着时间也无益。他斟酌许久,若男人此时对他真有何杀机干脆直接撂他一边不管便是,又何必对他多费这么些口舌。 毕竟保命为上,他就着趴伏的姿势,再次向那边爬去,手指尖深陷入岩地中。 时间过得极慢。 只有衣料与土地杂草摩擦的细碎声响。 付尘长项贯为行速,却把习武以来的慢缓都附在此。 待他爬到宗政羲身边时已是力竭,气息不匀。 “翻过来。”男人道。 付尘闻言,打算先支起手肘,趁势一下子翻过去。而腹部依旧一阵抽痛,仿佛一个裂口在牵痛中张开,他僵侧在原处,一动不敢动。 额上冷汗早已湿透发缕,他用手紧紧扣捂住脑袋,头一回如此狼狈的在人前,太难看了。 他虽经历过不少惨痛时分,却不愿在另一个男人眼底面前丧失关于男子的尊严。 宗政羲垂首,双手解开付尘残破轻甲的系带,露出里面的灰布里衣,此时也是破损多处,有的粘连进血肉里,血水染就了大团大团的深色,好似泥灰中的罂粟。 他盯着付尘腹部一块渗血严重的区域,然后将那处的衣扣解下,纤窄的腰腹间,露出一个约有五六寸长的刀口,紧致的线条被硬生生剖开个口子,凝着恐怖的血痕。而此刻皮肉已然有溃烂之象,显然这淋雨加上摔伤,已经失了不少血。 若再深一点,只怕肠道都能被掏出来。 青年眼睫紧闭,哪怕他有非凡的勇气在战场上面对死亡,但在这剧痛下他还是倍感折磨。 宗政羲扎上腹上伤口后,又掀开他上衣,从锁骨到肋骨上一条刀伤醒目,但又巧在避开心口要害,可见这人当时闪躲及时,避开了这本可致命的一刀。 付尘听到上方男人说:“没有麻药,自己忍着。” “……等等。”青年虚着嗓子道。 男人手上动作随之而止。 刚刚腹上的伤被扎好,他使了点气力,撑身向一边,不知手中拔了什么东西,迅速撂进嘴里,细细嚼了嚼,然后吐在手指一拈,颤颤巍巍地一点点敷在胸口刀伤之处。 宗政羲哑言等着他动作,许久,无波无澜地道了句:“还挺精细。” 青年将刀口用草屑敷整完毕,惨白的下唇尚还颤着,似笑非笑道:“……我怕疼。” 男人似是轻嗤了一声,随风而逝,继续抬手给他清理血瘀。 付尘感觉他自己渐渐从身上的大小伤口中脱了身,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任由上面男人的动作,那些痛感也化作他所附身的这作死尸一般的躯体上。他想飞,突然想飞,在一阵疼痛汇集成麻木的僵化时,他想奔离这个躯体,脱出血肉本身所担的那些困苦,飞出根深于心的幼时对爹娘的执念。 宗政羲封住他经络要穴后,用布料在他胸前紧紧一缠,猛然的紧绷感顿时把飞走的付尘拉了回来。 青年忍不住低喘一声,目光由空洞回神,空中赤日直射入眼。 宗政羲手中动作迅敏,也不管青年疼痛与否,待缠好上身伤口后,又瞧了瞧腿,瞥了他一眼,淡淡问:“腿上伤在哪?” 付尘缓了口气,晃颤道:“小腿……先前的骨折……大腿有刀伤。” 第108页 宗政羲顺着他的的腿骨摸去,皱了皱眉:“这不是刚折的。” 付尘无力答道:“前几日……一战……” 男人沉下心思,不理他的话,两手运上力道,错位的骨节“咔”地一声再次被矫接而直,但他明显还能感到小腿骨有轻微碎裂痕状,情况不算太好。 青年此时已疼得抽搐了,鼻尖、眼下挂着晶亮的汗珠,濡湿了上面细细的汗毛,黏黏的。他右臂横在面前,死死地咬紧臂骨,牙齿几欲钻进皮肉里。 宗政羲瞥见他面色惨白却极力忍痛的模样,顿了下手中的动作。手指触及的皮肤下血管噔噔直跳,不时坚忍不住地一抽,有一种随时要翻动打滚的冲动,他移开手。道:“如果忍不了,我也可给你个了断。” 宗政羲的语气平静,分不清情绪为何。 付尘在巨痛中还是醒悟了男人的意思,却说不出什么,下意识地大口喘气:“……不!不!” 汗液顺着他的额头滚流于地,苍白的面色愈发衬着他左颊的刀疤一道深痕突兀。 宗政羲褪下他外裤,看到了他两条腿上斑斑的刀口,青年原本的腿修长劲道,蕴着年轻人独特的力量。其中的爆发力他先前在看他用剑时能明显感觉到,而此刻呈现着红与白极致的对照,又有些难言的陨落感。或许是对腿伤有自然的排斥与厌恶,宗政羲盯着那伤,心里却缺了位,恍神了片刻。 夏日里烈日炎炎,即便在山中也依旧感到太阳传来的热浪。 一番事了,二人都久久无言。 逻些城中,凤宫主殿内,群臣下跪恭贺:“尊主神机!” 前方一臣子笑道:“巫马将军此战一举拿下通、滦二州城池,又斩杀燕军一员大将,真可谓兵贵神速啊!尊主布局精妙,令臣属佩服。” 苻璇倚靠于王座之上,轻旋着拇指上的玛瑙扳指,凤眼中闪过笑意,道:“意料之中罢了,也毋需得意忘形。不过将士们前线辛劳,此次战中殒身将士皆予以厚葬,家中赐黄金良布一车,立功者依据功劳大小升官加秩,美女车马,随意择选。” “尊主厚恩。” 苻璇笑道:“只要你们能为我南蛮壮大立功,孤王绝不吝赏。” 下面一臣子见苻璇面带喜色,趁机接道:“不知尊主接下来有何计划,可是要借助此机乘胜追击,再向东方深入?” 苻璇哼笑道:“这倒是不急,这时候先守着这通州的缺口,让燕人先急一段时间。咱们可以慢慢进行下一步计划,现在主动权还在咱们手上,只要握着通州,燕人永远会担心这缺口被打开。” 下面又一臣附和道:“尊主说得是,虽然咱们此战获胜,却也损兵折将不少,还是要暂时对大军进行休整。” “暂时的休整就够了,”苻璇道,“歇了一年,也不是让将士因为一战就继续歇下去的,这次,孤王可不跟燕人客气。说起‘损兵折将’,玄翦殒于此战,实属不该。巫马年轻力勇,孤王委以重任,可这次行事鲁莽,虽在此战结束勉强将功折罪,但等他回来,该有的惩戒还是不会少。” 见苻璇露出冷酷面色,下面臣子都有些惴惴。 一臣子又奏起另一事:“回禀尊主,近日有一樵民自称在渤山山群中偶见祭司大人出现,特来上报。” 旁边听到这话的大臣也是又惊又疑,估摸着尊主又会因此发怒。 苻璇原本冷静的面容再起波澜,道:“那就传孤王的命令下去,凡是见到他人的,直接给他活捉过来,孤王有重赏相赐。” 那臣子犹豫道:“可是祭司大人毕竟身系南蛮国脉,又通晓变化运数,为族民所信仰,这样吩咐下去,是否会引起族人的不满?” “把先前备好的祭司罔顾职守、焚书毁经的罪证通知下去,令全族知晓,凡逮此罪人者,便是增益于我南蛮。”苻璇道。 “是,”大臣战战兢兢应道,又忍不住探测尊主态度深浅,道,“敢问尊主,若是将祭司活捉回来,可还是要保留其祭司之位?” 皇族系凤凰裔一脉,而祭司是百年难遇的凤凰守护神化身转世,身负异禀,二者谁更受族民信仰,不言而喻。下座大臣们也心知肚明,却不敢吭声,也没胆量违逆苻璇的命令。 “他多年于南蛮大业无功,空占祭司之位,在这一点上,已足以废黜他的祭司之职了。”苻璇冷淡答道。 “臣领命。”那大臣道。 苻璇放下手,抚着王座扶端的凤首,又道:“吩咐下去,全族现在再次进入备战状态,务必了却前方将士们的后顾之忧。” “是。” 第29章 第二九回 第二九回 重整军务贾允理思绪,不顾旧伤魏旭勇争先 “提督。”林平撩帘进账,面色忧悲。 贾允正于帐中与其他几位将士商议对策,见他回来的情状,猜透七八分,顿时面目冷峻,道:“……搜不到?” 料是旁边熟悉贾允的几位将士此时也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林平低首答道:“我带着一队士兵在山中找了多日……只是蒙山地域幽深偏远,又多迷障,不在我们辖地内,对地形也不甚熟悉,除了许多已经战死的士兵尸首找到了,确实找不到殿下的踪迹。” “找不到,就代表还有生还的可能,”贾允严肃道,“殿下为皇族贵胄,是死是活,都要有个确切的答复。” 第109页 林平接着说:“当时在谷地中一群尸首里找到了……殿下的轮椅。” 贾允道:“既然找到了轮椅,殿下也不会出离过远,接着派下面人找!” 林平忙应下。 “来了也正好听着,”贾允忧色不减,盯着案中地形图,说道,“此战损失惨重,蛮人既然守城不出,趁着他们整兵之时,咱们也就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整谋划一下。” 下面的将士们都凝神细听着。 “首先是士气,”贾允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一个个都要打起精神!没有失败就无从反败为胜。把这次失利的原因分析一下,前期因为陷于被动,中了蛮军的埋伏,后来因为援军迟迟未到,人数不敌,这才在短短数日之内痛失一城。” 下面一将领请罪道:“提督,实在因雨天行军不便,这才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间,此实为属下之过,愿听受责罚。” 唐阑在一旁暗自打量那出列的将领,年纪不小却不长胡子,看上去面皮白净,应当和林平一样是个武职太监。 “纪凡,责罚的事待战役过后自然按规清算,现在的当务之急仍是将通州夺回,你带的那两万兵马是接下来攻城的主力,也是舟车劳顿许久,务必趁此机会好好休整,”贾允道,“此战中副将徐恩广身亡,几位出战副将皆是负伤而归,廖辉带得一队兵马死里逃生,自己也身陷昏迷,至今未醒。” 唐阑本在出神,闻听此言,接道:“回提督,廖将军今天申时醒来了,只是身上伤势严重,一时还无法下路行走。” 贾允点头,纪凡又问:“提督,咱们需不需要向朝廷申请,再调来些人马支援。” “不必,”贾允摇头,“首战败落,你那两万人马还未用上。况且这军事行动往日因劳民伤财已颇受文臣诟病,出师未捷,再要求调兵怕也是让陛下为难。蛮军现在兵力集于一城,在人数上暂时不输蛮军,现在还无需调军。” “关于接下来的布军规划,这几日会陆续安排,在没接到命令之前,以养精蓄锐为上,蛮军这次虽获胜,但伤亡也不少,想必短期内也会得意一阵,咱们要把握好这个时机。”贾允道,“今日先到这里,你们回去莫要忘了,振整军中士气,不要因这次失败萎靡。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不能大意。” “是。” 散了会,位于帐内的唐阑连忙追上林平出帐离开的脚步:“林将军!” “何事?”林平依旧面色凝重。 唐阑盯着他双眼,焦急问道:“不知您在山中找到的尸首都置于何处?” 林平思道:“前日到昨日都陆续搁在后军账外了,尸首大多已腐烂,有的已经辨不清的人状的便就地掩埋,其余的惟待登记过后,专门挖一块临时葬穴奉息为安。” 唐阑呆愣地点头,不再看他,道:“……多谢将军。” 林平见他神色,知他可能因某个弟兄过世而难过,也不多说,摆摆手走了。 唐阑在原地呆了一刻,就立即撒腿跑向后军。 贾允又观察了一会儿此处的地形,心中有几分谋算,然后出帐去隔壁廖辉的帐里探看。 “提督。”帐内的魏旭朝他打招呼。 贾允一点头,看向床上此刻身缠绷带的人。 廖辉原本在闭目休息,听到动静后睁眼,看见贾允站在床边,略有别扭地问礼道:“提督,你来了。” 贾允坐在床边椅上,幽幽叹道:“这次埋伏山中本是我与殿下规划的一步险棋,因而确实也未料及现在的地步。蒙山偏僻路险,却没想到居然险在蛮兵也有同样的埋伏这一点上,看来这次蛮人是做好万全的准备请君入瓮了。” 廖辉侧首,沙哑问道:“殿下……此时在何处?当时为什么没带援军就来了?” 贾允呼了口气:“殿下在山中……下落未明,暂时还在搜救。至于殿下闯去蒙山这事,我不甚清楚。当时我在通州城外援战时,又来了一群援军,战后得知是殿下先前在懋城安排的军队,手下兵士解释,殿下因懋城有水患危险,就将百姓先移向附近州县,原本布在城中守卫的两千多将士,一队赶往通州支援,一队攻向南蛮的营帐。只是蛮军狡猾,原本扎在城外的营帐实则是个幌子,那守营的蛮兵去了哪……这你该是知道了。” 说完后,贾允一顿,好似想到什么,未待开口,便听到廖辉叹道:“此战我军损失惨烈,我带队从山中逃出来时原本的五百人应该已经不到半数……若非翊卫来援,恐怕我也捡不回这条命了。” 廖辉尚且哀叹,贾允突然问道:“那日你们发现南蛮在山中的埋伏时,可看到他们是伏击山脚驻扎等待山下交战时机,还是装备齐全等你们过来?” 廖辉思绪一下被打断,醒悟他话中意后,不免惊疑:“提督意思是,他们可能事先知晓我们在这路的人马?” 贾允忙止住话头:“这只是猜测……那你当时看清他们的状况了吗?人数几何?” 廖辉回想起来:“当时是付尘先带了两个兵去勘探的,山路角岩奇多,天气又恶劣,当时也怕派的人多了不方便。具体情境我不知晓,当时我们五百人一同去往时正值大雨,雨中模糊不清,但能大致看到蛮军正在行路,或许是刚刚赶到。” 贾允问:“付尘在哪?” 廖辉摇头不知,一旁的魏旭接道:“林副将带来的尸首清点时,少了十几个人,付尘就在那十多人中,现在下落不明。” 第110页 贾允皱眉,只说道:“看来此战的确是困难了些,你们几位副将个个伤重,眼下能用的队首也只能从几个年轻人里挑,付尘算个中佼佼,竟也失踪难寻。” 廖辉难得地羞惭自责,也不顾曾与面前人的嫌隙,自怨道:“……末将无用。” “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贾允止住他言语。 一旁的魏旭又接言,目光炯炯:“提督,标下愿意领战。” 廖辉一瞥他胸前的绷带,斥道:“伤还没好,又逞什么英雄!” 贾允也道:“先好好养伤要紧。” 魏旭道:“我在赤甲骑兵营中多年,能力应当是有目共睹的,我身上除了一处大的刀伤也没有致命伤口,杀人没有问题,提督不信,现在就可试试。” 廖辉头痛,道:“这时候你还是安分些吧,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你这毛毛躁躁的劲头都是跟谁学的……” “自然是跟将军你学的。”魏旭也不顾自己一身伤,直言顶撞道。 “你小子……”廖辉心气又起,道,“整日好的不学……” “行了,”贾允拦住他二人,道:“魏旭倒是提醒我了,这几日兵败于此,将士们难免灰心,士气低靡是攻战大忌,我虽然先前提醒过,但总还是挂念这边。殿下现在下落不明,众辅将又接连伤重,这军内上下人心惶惶,总归是不利于再对敌的。我想着,不若就在这些身体伤轻的年轻将士里举行个比武会,也不为单比输赢高下,只为活跃军中氛围,另外若有机会也可再挑选些个临时替补你们统军的士兵。” 廖辉忧道:“……此时比试大家会不会积极性不高?” “所以就在这时候激激大家的血性,”贾允道,“蛮军此时一味守城不应战,将士们本就疲累又受挫,若一味听任其动作被动干耗着,损害的仍是咱们自己的战斗力。” “至于这遴选军中人才一事在此战前本就和殿下商议过,早有此打算,只是这战来得匆忙,才没有着手切实操办。不过之前也选出来几个,比如你们轻骑兵里头有几个年轻的,之前只把那几个兵提拔起来试用,一是试炼轻骑,二也看看这年轻人磨砺得如何,那个付尘……只是……可惜了。” 廖辉也扭头叹息:“……他算得上是个好苗子。” 魏旭在一旁攥拳。 贾允说道:“步兵营有个叫唐阑的,在焦将军帐下,先前是和付尘一同从京畿辅军来的,前些日子一同作战时,我看着倒也不错,你也可留意着。” “他?”廖辉觉得这名字很是熟悉,回想一下,眯眼道,“是开始在营里挑衅那个?不行,那小子太轻佻莽撞了。” 贾允道:“后来的新兵里头不是有不少你看不惯的?搁在你帐下些许时日最后不也都被你训服帖了?唐阑于战中还是颇识大局的,武功也不错,内力基础尚可。说起来,你手下的魏旭也是厉害角色,作战经验要比之前现在挑的几个都丰富些。” 魏旭道:“敢于提督保证,这次比试标下还能得第一!” “你怎么不说上次落惨输给付尘了,”廖辉轻骂道,“你若是能少些鲁莽,或许现在也可拔到副将上位了。” 魏旭不屑:“在赤甲一众壮年士兵里头,除了他,也无人及得了我,你且看着罢。” 贾允沉默片刻,告辞道:“好好休息,若有别的安排再通知你。” 廖辉点头,贾允起身,走出营帐。 廖辉、魏旭二人心中都沉甸甸的,近年与南蛮开战愈加吃力,自煜王患疾后,队伍也接连受挫,先前贾允、林平一众武职太监入军已遭他们暗中不屑,从军时日再久那隔阂依旧难以轻易消除。但如今大敌当前,也便只好咽下那些情绪,以眼下要事为紧。煜王生死未卜,贾允如今为暂代军首,个别武将的心思悬在心头,终究各不安分。 后军中,板车上下都被染成黑色,几百人的尸首横遍营地。 血腥气滞炸在黑洞洞的夜空中,一个人影游荡在营地内,恍若突来的孤魂,出了灵窍,寻找依附的皮肉。 那影子慢慢凑近一个个尸体,恍若在每具死尸身上祈祷行寿。 唐阑掰着每颗脑袋看了个遍,被大雨冲泡过的尸体散发着一股恶臭和尸腐气息,有的脸面已经认不清,他也浑不在意这气味,搜检一个撂下一个,一时不察,差些要被地上的人身绊了个跤。他要找一个人。 许久。 他没有看到那人。 夜星点点。 贾允走出军帐,黑夜之中,他茕然的身影有几分落寞,苍然的鬓角在灰暗月色下荧着浅淡的光。 只见他仰望深空,喃喃自语:“殿下……你的想法……或许是对的。” 第30章 第三〇回 第三〇回 胜不骄矜军师劝诫,心存试探煜王冷言 燕将徐恩广的首级被悬于通州城门外多日,城内蛮兵心内得意,皆是大胜后的喜悦。 休歇之时,将士们多在营地里分食辣酒肉糜。将军有偏心犒劳,士兵们也欢心领受。 寇炳于帐中轻摇羽扇,对身旁人道:“燕军的援兵已经到了,他们此时夺城反击的情绪正烈,咱们战后先休整大军,不急于相与对敌。” “哼,”巫马孙狞笑道,“就是和他们硬碰硬,本将军也不怕他们!” 寇炳叹道:“巫马,先前玄翦一事尊主可还记着,你可别得意忘形了。” 第111页 巫马孙面色一僵,喝了口酒,悻悻道:“现在也算将功补过了罢……” “算不算将功补过也得听尊主那边的意思,”寇炳道,“夺通州本就在尊主计划内,你若是未完成才是错上加错,现在将城池拿下最多也只是个戴罪立功。玄翦将军也是我军一员大将,之前折损在此战,实属不该呐。” “他失败受斩责任也不全在我,玄翦年纪大了,武功大不如前,殒命在战场也是迟早的事,军中向来以实力说话,”巫马孙又抿了口酒,含在嘴里细品,“何故整日因此事来挑我的错……” 寇炳心里知晓些个中底细,但他又知巫马孙是个年少轻狂的,也不好多言。便放下羽扇,扭头看向巫马孙,道:“可他不是你安排去懋城的吗?巫马,你最好不是有意为之。” 巫马孙一顿,咽下酒,品了品他话中意,逐渐晓得了他话中意,霎时转头看向这个比他年纪大许多的中年人,面现怒容:“你的意思是我不惜违逆尊主的命令去陷害他?” “呵,”巫马孙转头冷笑道,“军师说笑了,我没那么大胆量,也没有你们谋士那些弯弯肠子,不耍这些心眼儿。更何况,玄翦那个老东西若真和我打一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何必跟他较这个劲。” 寇炳揣他反应,也不在此事纠缠,只道:“真假与否不重要,可你要考虑着别让其他人疑心便好了。” 巫马孙不在意地说:“我自幼跟随尊主身边,从军多年,我的忠心无需向谁证明,尊主心中有数。” 寇炳摇摇头,转了话题:“这次夺了通、滦二州,燕军那边势必想方设法夺回城池,你可要做好防范,警惕着燕军那边有什么异动。” 巫马孙敷衍答道:“军师不必忧心,我亲自在这儿守着,燕军攻不进来。” 寇炳接着说:“通州地处燕国南端,滦州更是毗邻我南蛮北部会稽山,这两个州镇极为关键,一旦握在手里,就能凭此对燕国土地呈辐射之势,届时逐步深入内陆,攻进燕国帝京,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现在大军一旦休整完毕,就可以听取尊主下一步吩咐进攻了。” 巫马孙自顾自地摩挲着酒盏,平淡答道:“……嗯。” 蒙山山峰高大峻伟,岩层凹凸无状,傍晚时分几乎难以透进山底光影。 青年支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回到岩石边的时候,见到男人手边的半瓢溪水依旧未动,他没多说什么,扔掉手里的布袋,走到男人身前,把一枚镖递过去,说道:“多谢殿下。” 镖上还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洗过的。 宗政羲垂着眼睛,没看他,也没伸手接。几日未进食水,苍白脸色褪下了平日的严峻,只有一种无言的冷淡和静默,他只道:“你拿着。” 付尘也不再多说,把镖别在腰间,踉踉跄跄在一边坐下,动作迟缓,若垂髫黄发。 在这儿困了已有六七日,他的饥饿感还是战胜了身上的疼痛,只能从附近寻些野食来充饥。付尘早已习惯了山中生活,只是一身的伤,也难以走得太远。他同煜王自他醒来那天包扎过伤口后就没再多说过话,付尘心知他阴沉寡言,可即使这样,付尘也不敢于此时怠慢他,还是事事先其问询。 天色渐暗,这谷底之处狭窄,四面山峦遮天蔽日,宛若一座天然的幽闭禁地。 “噌!” 一丢火苗燃起,宗政羲原本黯淡的眼眸中映出一朵光亮,受这迟有的火色感染,他轻轻侧了眸。 付尘寻了块空地坐好,一边用刚刚拾捡的打火石锉出些火苗,又加了些干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正为静谧的山间添了些生气。 身子不禁朝前靠了靠,山中昼夜温差极大,入暮便渐至凉寒。付尘想,这热烘暖意果然是常人都难以拒绝的。 火苗子随着夜风四处流窜,星星点点的。他向后撩了下散落的鬈发,左颊刀痕隐约,在烛火下隐隐约约。 宗政羲或许也是连日来被困得反应迟滞,此一时盯着青年消匿了念头。 付尘没注意侧面射来的目光,从布袋里翻出了两只死麻雀,他把麻雀握在手里,熟练地用指尖拔挑出麻雀身上的毛,先前手背上的伤痕仍在,此时又添新红,看上去阴惨兮兮的。他腾出右手,又将别在腰上的飞镖抽出,低眉凝神,一点一点地把麻雀的肉剖出,精细得很。 宗政羲打量着他熟练动作。 付尘一手把两只麻雀支在一旁烤,这边又从布袋里翻出几个果子。 他就着布料抹干净手上的血,拿起一个山果,细细摩挲了一圈后还是撑力扭回头,却正迎上男人望来的目光,那眸子里正映着两团火,付尘怔了一瞬,然后回过神来,出声问道:“标下……刚刚又在那边摘了两个山果……今天是已经洗过的了……殿下吃吗?” 宗政羲淡淡转移了目光,也不回答。 付尘在这几日已经习惯了男人的冷漠,他不管不顾地要咬上去。长时间的饥饿支使下,心底惟念着保命的念头,大口啃起了手中的果子。 咔嚓咀嚼的声响在山谷夜间过于响亮,男人皱眉,朝付尘这边瞥了一眼。 付尘吃那山果时几不见停顿,大都随意嚼几下便直接吞下了果瓤。不过片刻,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果核。他把果核随意抛在一边,另一手将灼烤的麻雀翻了个面,又拿起了另一个果子吞吃了起来。 第112页 几日食米未进到底催连着恍惚神思,男人倦眼失神,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雨中混战之时,这人徒手不带武器扑杀蛮兵的场景,尚怀着几分不似常人的狠劲儿。与其说那是对蛮兵的敌视,倒更感觉像是这青年深蕴自带的一股狼戾气质,说不上来的怪异。士兵厮杀的喊叫他听过不少,可这瘦弱青年当时的一嚎却是天然的,扬起的,比之人啸则更类兽鸣。 现时那人弓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啃那山果,衣鬓脏污。 自他对他有印象起,交集也不过几次,这人脊背就没有挺直过,连带着整个人都是弯弯颓颓的。若于从前,他向来不屑这种外表苟且懦弱的人,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都令人生厌至极。 他抬头看了看渐渐变黑的天色,心生些许了断的念头。 宗政羲嘴唇紧抿,连续几日烦乱的思绪搅扰得他头痛,又无体能补充,他自知撑不了几时。 他先前并未和青年说谎,流落在此地算是他计划中的意料之外,不过勉强捡回一命,起码便比他能想象到的最坏可能好上一点。可按他现时的预想,此时等援兵过来找到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身死此处,赤甲军怕也是要费不少时候搜到他的尸骸。更遑论而今山外战况究竟如何,他亦一无所知。 一阵焦烤的肉香味儿袭来,打断了他的一团思绪。 付尘端详着那麻雀,琢磨着烤得差不多了,凑近闻了闻,那味道一下子让他回想起在无名山里烤肉的日子,脸上挂上些自嘲笑意,于瞬时心生一股凝重。 付尘拿着两支串起的烤麻雀,望向一旁久坐的男人,犹豫地说:“殿下,这烤麻雀虽然肉不多,但还是可以补补体力的……” 于他心中而言,这男人只要尚且活着,他便还不敢怠慢半分。除非他真有时机能一招致命,否则依这人的洞若观火之能,势必要将其扑杀至绝处无还手之力。 多年同狼兽为伴,他知晓,愈是凶狠强壮的敌兽,便愈不可轻易出击显能,惟有先诱哄之,次取信之,最后才堪将能得到一个难以把握的反扑之机,亦可借此以弱胜强。 宗政羲没直接回答,反问道:“补完体力有何用?你能带我出去?” 付尘怔愣,答道:“殿下您失踪……营里将军们应当立即会派援军来山中搜寻的罢。总要好好活着等他们过来……” “呵。”宗政羲冷笑一声。 付尘一时不明白他这声冷哼的含义,见他面色不豫,知道这时候也不会多言,于是试探道:“标下腿上骨折未愈,待标下腿好了,不用等援军过来……或许……可以设法背殿下出山?” 宗政羲扭头看他。 付尘一惊,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话冒犯到了男人的腿疾,低下头沉默许久,随后道:“若殿下不相嫌弃……” 侧边又没了声音。 许久,方听到男人声音传来:“抬着头。” 付尘忙抬首,对上男人平静双目。 “殿下吩咐。” 他曾在封禅大典上见过这双眼睛在一片肃穆庙堂下的模样,冠冕下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深邃,穿破了那些华贵精致的锦绣衣装,神蕴着厚重的沉静,好似他那本在山中来回翻阅的史卷,纤薄纸张遮盖了无数隐埋的波涛暗涌。仅仅那一眼,他每次看到这个男人,都想象着它们聚焦于自己会有的平静的冲破力,如此强烈,又深厚。 在他心底中,若宗政羲不阻他的路,他不愿与之为敌。 “你不怕我,”他听到男人接着说道,“何必装着这副样子。” 付尘心里咯噔一声,瞳孔微缩,空气一瞬凝固住了,夏夜的蝉鸣阵阵,在山中恍若有回声。 宗政羲眼睛少见地染了些情绪,讥讽从眼底浮现出一层阴影。他又转头不再看向青年,嘲道:“这个时候,便不需要再伪装。” 付尘沉默。 他垂下眼睛,变幻的神色飘忽不定,有一刻的冷漠,又有一刻的脆弱、复杂。 两人又陷入连日来无言的氛围,只是此时此刻,相连的气流声波里,明显浮着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相同,又不同。 付尘有些恍惚,他承认他自己于开始时曾故意伪装着去做某种人,装着去做某些事,这些本非他本意,只是命至当时而已。可时间一长,他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真实的意愿,哪些是他下意识的抉择。或许便是作伪久了,面具已深入骨髓。 抑或是他以为他伪装的那人,其实就是他原本身体中蕴含的另一面,只是与另一个自己争斗时,不愿去承认这一面的存在,于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顺理成章的伪装借口。 “殿下,”付尘清了清嗓子,音调与先前没什么变化,“在殿下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宗政羲不复以往,罕见地即时回答了他的问题,音调一如既往的冷酷: “表里不一,装傻藏拙,贪功心切。” 青年“噗呲”笑了一声。 这次他是真心笑了,他早已经记不清上次发自肺腑地笑是什么时候,或许连真实情绪的表露都少有此时笑容的显著。他只觉得男人这评价果真是无所顾忌的精准,比他自己所想的答案还要精炼。 他渐收笑意,平淡道:“殿下概括精辟,付尘叹服。” 宗政羲不理他。 付尘自顾自说道:“付尘不敢欺瞒殿下,有些行为的确非我本意,但人人都有要完成的事情,我只是懦弱胆小,既不敢承担,又怕实现不了罢了。” 第113页 男人听到青年说道: “我自幼便知晓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活着只是为了一个答案、一个结果而已。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为这个目的让步,都可以为它而改变。所以我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耻,我只恨自己,为自己内心时常的懦弱和逃避而愧恨。” 付尘目光平和,转而说道:“如今被困山中,付尘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希望能够活下去,人活着,出路就可以慢慢找。所以对殿下……也只是希望殿下也坚持下去,待付尘伤势好些,便能去找找对策。” 付尘拿起一支串好的麻雀递给男人,指骨突出,血迹斑斑。 他说:“殿下是爽快豪气之人,必不会拘礼,更不屑我会在此动手脚。” 青年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少有地也露出一丝倔强。 片刻,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接过,手背上也是纵横的道道血痕,筋脉显露。 付尘心下稍松,又听男人道:“我也劝你安分些,有些念头一旦动了,想明白后果。” 他适才缓和的心地又紧绷起来,男人几次三番地警告他,可他却不知宗政羲究竟知道些什么。偏他又不敢出声询问,朝其言语探底,寻常的伎俩在男人面前也不中用,倒教他无力应付,又如项上悬剑,虎视龙眈,好不自在,只任凭气氛僵滞着。 宗政羲直接咬上了雀腹上的一整块肉。 虽然略微有些凉了,但那香嫩的内里还是吸着他在那一瞬遵从了腹食欲望的本能,唇齿间沾染着肉香。 “我知道了。” 他听见那青年这样答道。 宗政羲挑眉,刚刚那话他故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本以为方才眼见着这青年吐露些许真心言语,却没想到转瞬就这样被他草草结束了。 他心中疑虑未消,面上闪过一时的不悦。连带着齿间肉沫都降下几分细腻口感,只想着一口生吞了,不再多品其它。 青年不知男人此刻的心理活动,也大口吃起了那小得可怜的肉团。只心里仍旧惴惴,又有几分微妙而新鲜的、吐露些许真心的释然滋味。 天空彻底陷入黑暗,山林闭合,二人不再交谈。 第31章 第三一回 第三一回 忠掾宦临死守机要,莽兵士对敌误中招 下了朝,冯儒与一官员走在宫道上。 旁边的同僚说道:“冯大人,你听说了吗?贾允领兵在金河上游那儿打仗刚刚失了通、滦二州,折兵不少……若说这贾允也算得上从军多年的武臣,怎么刚刚掌了军中要职,就出师不捷呀。上一回在黔南退蛮的时候可是大获全胜,这次总也不至于一上来就送了两城给了蛮人。” “你倒也要看看他的出身为何,”冯儒冷笑道,“一个太监而已,当再多年的军将又能有几分材料?不过是些滥竽充数的手段罢了。大燕的武兵,何曾需要靠着他?” 那同僚也摇摇头,轻叹:“先前陛下削太监军权时就已经把大部分武职太监调往各州领带翊卫了,军中好歹仍是先前跟着煜王征战的将领,贾允就算再无才能,在军中熏陶多年,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看今早陛下的面色不好,虽然未有言语提及此事,可咱们都知晓的事,陛下如何能不知?想必心中也是忧心多虑着。” 冯儒脸色阴沉:“这才可能只是个开始,军事事关国土完整,可半点马虎不得。” 同僚也道:“前线战事不知具体情况,陛下闭口不言,那边也没有再调兵遣将的意思,真不知要如何作为了。” 冯儒怒叹:“阉党祸乱!迟早危害一国社稷!每次军政支出甚多,最后不还是把城给丢了!” 同僚劝道:“小点儿声,这事明面儿上还说不得,小心被有心之人听去……” “那又如何?”冯儒忆起那日同姜华直言相撞,得罪的事他早便为了,他身正行直,难道还怕有人恶意陷害不成? 那同僚叹言:“冯大人您的同门师弟御史韩大人统掌监察事,可庇护之,可下官却是力无所恃呐……” 言扯伤心事,冯儒眯了眯眼睛,定声道:“他同本官已无干系了……韩怀瑾聪明得很,怎能如我这般自找麻烦,你说是吗?” 那同僚也机敏得很,料想冯儒这等耿直的人物,又联系从前私下里听说过的有关韩怀瑾流言,便知二者必定生了嫌隙,便也不在此多说,只叹言道:“大人行得正,却不知我等想要如您这般该有多难……” 冯儒忍下一腔怒火哀怨,道:“你且安心,他们猖狂不了太久……” 同僚摇摇头,二人行至宫门,各自告别上轿。 内侍省下属刑狱司内,阴暗潮湿。 姜华闲坐在藤椅上,旁边小太监递了一盏茶过去。 姜华幽幽闻了口茶香,温度正好。 待他解了口中干渴后,方才抬首,直视着对面绑在刑架上人,此时遍体鳞伤,血迹几已干涸。 “呸!”那人感受到他视线,当即啐了一口。 “啪!”旁边一太监立即往他脸上搧了一巴掌。 “栗小山,”姜华一笑,抖了抖袍角,道,“咱家今日可是特地为你而来的,旁人亲自来请咱家都未必去,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呵,那可是有劳大驾了。”栗小山冷笑一声,却不很显眼,因其脸上已布满了鞭痕和烙印,伤口的血浆轻微一扯便泄出道小口子,冷眼圆睁,正瞪向姜华。 第114页 姜华不理会他的嘲讽,只道:“咱家今天得了个消息,听说贾允带兵去抗蛮刚把西边两座城池给丢了,你看看,这是多大的过错,陛下不愿多说,可朝臣们那个不是心存怨怼,你说咱们的贾提督怎么能如此大意呢?” 栗小山不语,姜华接着道:“小山呐,咱们可都是服侍主子的人,也别在意这些气气节节的假把式了。咱家把你请来,也就算是拜托这一件事,只要你把赤甲的各城翊卫分兵状况说了,咱家立马放你归家,咱们就当没见过面,也不会有人告你出卖什么秘密。提醒你一句,还是要瞅清楚你自己的位置,倘若你是个寻常士子,咱家本也没这么大胆量将你直接提过来……” “总管现下也承认自己就是个不寻常的阉人了?”栗小山讽道。 “大胆!”旁边太监又搧了一掌。 栗小山向外喷了口血,有几滴飞得远,直接溅在了姜华衣角上。 旁边奉刑的太监战战兢兢地觑着姜华神色。 “咱家当然不寻常,还不寻常得很呐,”姜华不怒反笑,只是笑意冷淡,“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咱家敢认,你也要看看这亲疏远密啊,装成个忠节烈士,你是这样的人吗?咱家最恨,便是你这等虚伪矫饰的太监,辨不明身份,还索求过多……” “总管当年大权在手时,必定不会如此说……”栗小山抿了抿唇角的血,硬声道。 姜华眼中羞怒与愤恨交杂,冷哼道:“栗小山,咱家的耐心是有限的,今日夜不是特地来这儿同你叙旧的!” 栗小山笑了下:“我告诉你了,你就相信我的话?” 姜华勾起志在必得的笑容:“既然来问,咱家就肯定不是只做了这一手准备。” “哼,”栗小山嘲讽道,“知道这个机闻的才有多少人?你能抓我这个小小的掾属过来,我就不信你还能把金大人也抓来?” “啪!” 一皮鞭摔在肉上,栗小山痛吟一声。 姜华见自己扯得谎被揭穿,不由得一僵,敛去些笑容,转又道:“你昨天不是本来准备去看望你在家的老母亲吗,你不怕咱家也去问候问候她老人家?” 栗小山气悬一线:“姜华……孰是孰非,自然有老天爷看着,你这畜生,不得好死!” 姜华起身走过去,一巴掌甩到他脸上,道:“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你跟着金铎的时间长了,也学会你们贾提督那一套了?” 栗小山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就是你这样的人……害得、害得朝廷……不宁……你这么猖狂,不怕来日……报应不爽……吗?” 姜华拍了拍手,冷笑:“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别装得假清高……咱家若是做事总瞻前顾后,早就到不了今天这个位子上了,怕什么报应。好了,既然你不愿意说,咱家也不再客气。” 一旁的刽子手接到了姜华递来的眼色,心领神会,将原本奄奄一息的栗小山拖到角落中,一刀斩下头颅,血洒满地。 姜华起身边走,跟在后面的张瑞不忘嘱咐道:“收拾得干净点儿,别漏出去。” 刽子手领命,张瑞又前趋几步跟上姜华,道:“爷爷,这下套不出话了,该怎么办呐?” 姜华挑眉道:“算了算了,从他嘴里套不出,以后总有机会,咱家就不信了,这一个个的、嘴都是撬不开的石头!” 赤甲兵营中经历了连日伤亡的挫击,一场比武打擂的赛事总算让气氛阴沉的营地里多了些活气。 营中临时搭了个比武台,露天赤日的,几个肌肉强健的士兵干脆打起了赤膊,阳光下那深色的肌肉油灿灿的,好似抹了层蜜水。 魏旭光着膀子,胸前的绷带还未拆,只见他手握一长刀,立于台上。自他登台后,这擂主的地位就一直被他霸占着,前来单挑的几十个青年士兵皆被其打趴在地,一时也没人上前。 贾允、林平一众将帅也在下面椅上观摩,连日的忧愁在将士们面前不敢表露,都作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廖辉手臂和头上还绑着绷带,也执意过来观战,特意立了个躺椅在台下,刚一仰面便看见台上的人,笑斥:“这莽夫!” 焦时令坐在一旁,道:“你方才是没看见他出招,这魏旭内力浑厚,刀劲力足,倒有些像你平日的风格,果然是你手下的兵。” “有什么好看的,这小子整日在手底下显露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他那点儿东西我早就看倦了,也没个新鲜的。”廖辉笑道。 “你也是对自己下手太严苛了些,我看他就不错,论气力内招也算是军里数一数二的。” “有力气的人多了,若不是现在营里负伤的将士多,哪能轮得到他?他若能再去去那急躁的毛病才是有长进。”廖辉不知想到了谁,又止了话头。 焦时令没看到廖辉的神情,道:“不错,先前见他与你手下的那个掌领轻骑的兵比试时,他这急于求胜的毛病就很突出,容易给对方留下空子。” 台上的魏旭站着不动,不知听到这话没有,大喊道:“还有谁?!” “我来!” 一个身量差不多的莽汉上台,手持双锏,同样也是赤着膀子,眉毛粗韧,看上去力气不小。 魏旭也不多言,提刀便上。 毕竟尚还处于备战状态,贾允他们不说,但将士们心中对这次攻敌失败都多有不忿,在比试场上以发泄居多,也不抱着平日那种切磋学习的态度,上来就真刀实枪地干了起来,好似对面人便是战场的蛮兵一般。 第115页 魏旭目光沉着,显然也未将对方的大块头放在眼里,一刀刺来,对面的汉子不遑多让,持锏迎击。 廖辉认真观战,他虽对魏旭颇有微词,但作为其下骑兵营中的佼佼者,在面对其他副将手下的兵时,心中不免仍要流露些许骄傲之情,浑都忘了方才是如何在言语上贬低他的,道:“魏旭内力阳盛,这点比之殿下当年稍稍逊色,但其气力优渥,在军中怕也无人可及。” 廖辉说完,发现席上没人接他的话茬,一派沉默之色,突然醒悟他刚刚提及的煜王现在依旧生死未卜,而且自从殿下患疾返军后便没人敢再多提及其先前事迹,好似旧事已被默契尘封。顿时暗骂自己一时激动忘形,又说错了话。 贾允在沉默中开口圆道:“魏旭的确不错,从军经验也丰富,未来可接大任。” 台上二人过了几十招,那挑战的士兵败下阵来,仓忙下台。 魏旭横刀而立,站立见不见疲倦。 等待间,又有一人上台。 底下传来同伍士兵们的悄声议论。 魏旭眯眼打量,来人也是持刀,身形修长,身着单衣武服,包裹得严实。他看清脸后一愣,这人不是之前总和付尘一起的那个张牙舞爪的唐阑吗? 唐阑上台,面上依旧是平日的笑容,只是似乎淡了许多:“我来会会你。” 魏旭当即嗤笑:“你不行。” “试试看。”话音刚落,唐阑便挥刀直刺其要害。 魏旭闪身躲过,二人都是直接冲着对方身上弱点直接攻击,过招时都从对方招式中看到熟悉。 魏旭向来占攻战主势,于比试场寸步不让。 唐阑咬牙,不得不承认,在力量上他并非面前人的对手。他心知付尘先前小胜还是靠其速度,而他的长项不在速度和力量,而是各种因素的综衡,因此不能依靠战术取巧以长项攻之,而只能先慢慢耗着对方。 魏旭留意到唐阑使刀时的吃力,冷哼:“还是认输吧。” 唐阑心弦一动,眨了一下那双桃花眼,目现笑意,道:“别急。” 两刀刀刃相撞,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声。 几十招下,二人胜负依然未分。 原本以为唐阑不敌的士兵也开始凝神观战。 坐席上几位军将也是观察着台上状况,焦时令奇道:“这个唐阑起初一直占据下风,但又偏偏输不掉,这是个什么策略?” 廖辉冷笑:“技不如人,趁早还是输。” 贾允道:“我倒觉着他可能有别的考虑,若论力量,就像刚刚廖辉说的,整个军中也没几个及得过魏旭。先前付尘巧胜,不也是钻的策略空子吗?” 焦时令啧啧:“这个唐阑,可是我手底下的人,提督,您瞧着比之先前廖辉手下的付尘如何?” 贾允道:“各具千秋罢。” 廖辉冷哼一声。 台上仍旧焦灼,魏旭显然开始没把眼前人放眼里,但每次将要一击致命时,又被这人躲了过去。 “怎么样?”唐阑在闪身间又对他一笑,眼睛明亮。 不知为何,魏旭一见他的笑心中就无比地膈应,躁道:“等着!” 唐阑一边被动接招闪躲,一边暗忖对策。 魏旭这里招招使尽全力,见对方防守得当,没有破绽,又是一阵急躁。 交锋之间,他听到唐阑传声过来: “付尘昨晚跟我说,你只会用蛮力,果然。” 魏旭一顿,唐阑等的就是这一刻,将刚刚未尽的力量汇于刀身,直直劈过魏旭手上的刀。 “啪嗒!” 长刀坠地。 胜负已定。 魏旭惊喘未息,瞪着他,道:“他人找到了?” 唐阑也搁下刀,走到魏旭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恶劣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不仅只用蛮力,还易轻信,易跑神。这话是我说的,你记着。” 魏旭一把抓住唐阑衣领,攥拳欲打。 唐阑握住他的拳头,眸里原本敷衍的笑意也收起来了,冷哼道:“再加一条,易激怒。你这样的水平,也只能在后面跟着打人,如何领兵?” “你——” “魏旭!”下面的廖辉喝道。 原本的比试演化成私下动手,料是贾允也坐不住了,道:“好了,刚刚的比试算结束,这次擂主就换到唐阑了。” 魏旭渐渐冷静下来,深瞪了他一眼,大步跨下台。 唐阑毫不怯场的迎视过去,见他下台,又挺直身板,扫视下面众人:“还有谁来挑战?” 众人虽见他赢了魏旭,但过程中的被动还是看在眼中的,加上他是后来从京畿入军的那批新人,果真就又有几个不忿的上台要教训他。 魏旭坐在一边观战,方才使刀用剑的一股暴戾之气渐渐平息下来,此时定神去看,果真也看出些许门道来。 他发觉唐阑此时招式恒稳有力,不似刚刚与他较量时先是挑衅后又敷衍,来回变换,造成一种胜之不武的错觉。此刻细观之下,比武中过招的力道、动作都是恰到好处,明显也是下过苦功的。 他心中暗叹,也恨这小子不和他好好比一场,偏偏从那奇巧处抓他的破绽。 几个时辰内,唐阑一连撂倒了十多个前来比试的士兵,依旧守在擂主之位上。 廖辉挑眉:“这小子也有几分能耐啊。” 第116页 贾允浅笑:“看来留意着还是没错。” 焦时令道:“当初他新入军时虽不算出挑,但时日越长,在训练后还是能看到成效的。我日日留意着这些新兵,这个叫唐阑,算是其中进益较大的一个了。” 此时天色愈暗,下面围观的士兵几乎都轮了一遍,这时也不再上台了。 贾允起身,放声言道:“这次比试举行在此,一方面是令大家注意在军中时刻要勤修武艺,令一方面也在你们中间找一些优秀者,你们可以引之为榜样,日后有训练上的疑问也可相互交流切磋。我们虽重视武力高下,诸位弟兄也切莫因此伤了和气,不要因此犯了武忌。在面对蛮敌时大家也要拿出更加谨慎的态度,切忌心浮气躁……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也劳累许久,那便先到这里,大家有刚刚比武受伤的及时去后军处理一下,先散了罢。” 众兵四散,贾允向一旁的林平问道:“都记下了吗?” 林平点头,将纸张递给贾允,道:“前十名的人名都录在这儿了,有几个是先前京畿辅军过来的,和上一次举试的排名倒是不同。” 贾允扫了眼名录,朝他道:“将士们训练日久,有所进益差距也是情理之中的,以后可以好好留意这几个人了。” “提督可着力安排。” 他转头看向手中麻纸,除了下方划去的几个刷下士兵的名字,第一个名字工整写在笺首: 唐阑。 第32章 第三二回 第三二回 山下对峙二人争端,梦中惊魇两心牵绊 当付尘照这些时日的惯例把舀好的水搁在男人手边时,他还是忍不住朝他面容看了一眼。那人整日端坐于原处,除了个别时候闭目养神,也不见躺下睡眠。每当他有事相商行步靠近时,男人陡生的警戒心分毫不见消。 但其眼底的淡淡青色可骗不过人,付尘真不知他到底是真正的成竹在胸,还是压根就预备了却生念、维持这最后的尊严。 他拐到石后一片松软的泥地里,这两天他日日拿干枝掘土,总算是挖开了一片简易的坟坑。付尘将随坠而下的几个赤甲兵士的尸首推置进其中,又铺了泥土于其上。只那气味一时半刻还是遮掩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发生为何事。 一番忙活后,青年便躺在一旁石上歇息,口中还嚼着刚刚摘来的山果。 这里的日子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在无名山度日的时光,如果忽视他这一身大大小小、跋前疐后的伤,如果忽略他旁边这个冷冷淡淡、似无实有的人。 付尘歪头,看着男人闭目的模样。 自从那日捅破了些心思后,他们仍旧维持着日常三言两语间的对话和行为。宗政羲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他猎来的些野物和食水,但他们互相看不透,又互相保持避守,也算得上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付尘觉得,他看不透这个人,他没有把握走出这座山。待他伤好了,他亦没有那个勇气独自走出去。 若是换个人在此,他大可以解决了事,不用费那好些功夫。偏偏这人是个得罪不起的,也只得这样牵扯拉锯着。 宗政羲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并不回避,问道:“何事?” 付尘想了想,挑了个应当不算难的问题说出来:“那日殿下为什么独自出现在山谷的混战中?” 宗政羲沉默。 付尘心中疑惑,自认这不算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又换了问题:“那殿下现在可有出山之法?” 这次男人回答了:“你不是有对策了吗?” 付尘挑眉,真要让他伤好带他出去? 他又问:“如果标下想独自出去呢?” 宗政羲表情没什么变化,道:“随你。” 付尘起身,也坐在地上,忙道:“标下的意思是……标下若是有机会率先出去,便先回军叫救兵过来寻殿下……殿下会相信我吗?” 宗政羲扭脸过来,冷静道:“输了便是输了,一开始就要想到代价,就要去承担代价。” 青年一怔,他原本只是试探地开个玩笑,想看看男人究竟自信于何处,却没想他竟是真的如此认真地,认真地接受现状。 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故意蒙骗他的说辞。 但直觉上付尘不相信这个可能性,他压下心头的怪异,闷声道:“殿下……不像是会轻言认输之人。” 宗政羲答道:“我不会轻言认输,是因为我很少输。” 阳光映射之下,宗政羲眼前的空气都浮动着烟尘,好似隔了层薄雾一般。 付尘下意识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这次是真正输了。” 宗政羲喉结动了动,许久才道:“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付尘追问:“殿下既然说了这次认输,便是已抱着了却之心,既然生死都无谓,又怎么还能在意告诉别人一点实话?” 难得见到这青年的咄咄逼人之态,男人反问:“你为何这么在意这个?” “因为我没有认输。”付尘理所应当道。 “呵,”宗政羲冷笑,眼中却并无笑意,“那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不认输?” “自然是因为仍有志愿未完。”付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男人迎上青年在太阳下带着火焰的目光,冷嘲道:“那你便只是没有完成罢了,等一切结束了,才会认输。” 付尘执着道: 第117页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必输的过程。” 心中忽地涩涩难受,他说不上来那是如何描绘的情绪,好像有人突然揭开自己隐藏许久的伤疤,他以为伤疤下是已经愈合的皮肉,但事实中溃烂的脓水偏偏也让他自己惊讶不起来。他既不敢相信旁人,又开始怀疑起自己。 “天真可笑。” 付尘被嘲骂后反倒有了些许释然,男人比他年长许多,又是宗亲贵胄,没经历过他真正经历的,自然不将他的想法放在眼中。他一贯也不在意他人看法,或许只是场合不是场合,时间不是时间,他才会忍不住顶声相回。 青年噤了声,却感到男人一直盯来的眼光,扎得他难受。 他终究忍不住他默视的目光,出声道:“我也并不觉得殿下在认输。” 宗政羲依旧沉默地相视。 近一月的相处,付尘明显感受到他外表上日渐的憔悴和消瘦,可这些看上去并不应该属于这男人的特质一旦出现,那曾经的威压与贵气也并未消散。这些奇异的糅合又和谐地赋予了这男人给他的最初的熟悉感,那种他第一次见这男人就感受的一种表里的违和,这样的违和感牵引着他,他又想退,又莫名地要向前凑近。 他继续说:“若殿下真的认输了,又为何在坠崖一刻选择想方设法地减少冲击力?又为何……在此和标下说这些无关的话。” “殿下只是不愿意承认。” “不愿承认什么?”宗政羲反问道,“我已经认输了。” “你没有。” 宗政羲不言,仿佛懒得与其解释。 “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误,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你不仅不愿承认,还不愿承担。” “你口口声声说认输,说要承担输后的代价,却又不想这样死去,算什么认输?” “你习惯了高高在上,运筹帷幄,接受不了意料外的结局,这不过就是赌气。” 付尘一连串的逼问,说完才觉得自己情绪外露过度,又仰躺在石上,不再朝男人这边看,缓缓道:“反正标下也没有必定能出山的信心,殿下若是因标下言语冒失而触怒,权当标下临死前说几句遗言罢。” 青年这时候抱定着破罐子破摔的意气,恰好避开了男人方才一刻度量的视线。 付尘仰首望进正空的太阳,想要在里面看到些什么,发觉除了一片光亮,什么都看不到。 就这样停了许久,久到付尘觉得一个午后将要过去,他听到宗政羲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错了一点。” 他扭头,宗政羲在原处,冷峻的眼睛望过来,说道:“我从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也从未将一切即将发生的事计算在心,我一向知道世事难以料定,也不会尝试做什么有十分把握的事。” 付尘听到他接着说: “因此,失败是我预料之中,坠崖是我意料之外。我认输,我接受失败,我承担后果。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直接放弃一切的可能。” “你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世人一贯的说辞。因为他们只把人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你这样,可以为了自己的意愿不择手段,永不放弃的粗客莽汉,另一种,是你刚刚否定的那种自暴自弃又逃避自己的怯者懦夫。” 付尘没在意他话语中对他的讽刺,却恍惚中听懂了他的意思,又轻轻直起身,道:“殿下想说,失败成功都放在行动之外,不再作出任何一以贯之的决断?” 宗政羲不理会他的话,只道:“你如此在意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早就有了些不愿承认的苗头吗?你一连串的追问,不过就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个答案。” 男人笃定地判断,付尘又一次无言,只坦诚道:“……是。” 宗政羲道:“看来你不仅仅是表里不一地对他人不诚实,你对自己也不诚实的很。” “是。” 付尘闭上双眼,随着身上伤口的凝固,他渐渐不再被那浓重膻腥的气味儿笼罩了,但又有新的东西令他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鸟儿的啼鸣声渐远。他开口忽问了个无关的话题:“一直没问……那日坠崖之时,殿下可有受伤?” 宗政羲见青年的目光又扫来,微微蹙眉,转又嘲道:“于我而言,再添些腿上伤口已经无有大碍,本就废了,自然也就算不得受伤。” 付尘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他下方望去,玄色衣衫遮覆下,看不清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听出男人的口吻里还隐含着刚刚谈话时带有的薄怒,也叹自己一时失言,无奈说道:“标下嘴笨,一向不会说话,也不懂如何说……还请殿下恕罪。” 男人朝青年看去,自从这人逐渐袒露些真心后,除了比原先的怯懦多了些情绪外,依旧是那副样子,散着发,弓着背,一身浸着血迹脏污的衣衫,无可奈何的狼狈不堪。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好似也未变。 也或许是山中寂寥,什么俗物旧事都能从原有面皮中窥得几分新鲜感。 他先前一直觉得不屑,因为也的确少有人值得他动用其他情绪。但此刻他依旧对这人觉得困惑,一个骗自己、骗他人、最后还无奈于结果、挣扎在执念中的人,活得看似窝囊隐忍,又总是傻傻地在心中要求个说法的人,令他生惑、不解。 他不愿多言,却也在这无法与外界交集的困地中,看到了一个迷惑的人,和一个迷惑自己的自己。 第118页 宗政羲攥紧了拳,指甲深陷于掌心之中。 疼痛总算让他回转了过来。 他淡漠地眨眼,眼眸被浅浅润泽一层,继续着平视前方。 夏日的午后最为蒸热,熬过此间段,便能得一时的阴凉意。 付尘从午眠里悠悠转醒,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他感到脖子上也是一片粘腻,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起身不得,便又躺回石上,夕阳渐落,恰巧被两边山川遮住。说来也巧,这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总能从山川岩层叠嶂的空缺处流露出来,也因而他所在的这片荒地草木较为茂盛。 思量许久,他仍是习惯性地朝宗政羲那边看了一眼,这种睁开眼睛可以看到一个人在旁边的感觉有些奇异,还有些欣悦。或许是习惯了醒后不见人的场面,在迷茫大雾中可以回到起点。 那人端坐原地,依旧闭着眼睛,看他额角眉峰处几点汗渍光亮,便知道这男人看似平静,实则也在忍受着这地方难耐的昼夜温差变换。 付尘不想无事打扰他,就转回视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石上。想起他们之前机锋一样的对话,他感慨的同时也觉得可笑,两个人都因为这些小事儿变得可笑。明明已经一同到达穷途末路的境况,却还要互相隐瞒着对方和自己,这又是何必。 看来果真此间时日太寂寞了。 付尘怅然,他和煜王原本也并无多少交集,这个男人沉默寡言又心有城府,他能看透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法。他突然想起被困的一个多月里,他已经鲜少去想那些原本在外层的伪装,他回想的是几年之内,他经历的这些莫名其妙的波折,他突然经受的重任,他濒临分裂的各种情绪。 “我不能……一直在这儿……” 付尘喃喃道,他眉心蹙起,心头鼓胀。 宗政羲感到了他这边儿动静,睁开眼睛。那青年躺在石上,浑身颤抖着,手背上的血管向上一跃一迸地跳动。双目怔视着天空,是一眨不眨的空洞,好似魔怔了一般。 他目光一闪,蓦地伸手,扣上他手腕。 逐渐用力。 付尘在混混沌沌之中感到一团冰冷的白雾缚住他,似乎有个隐隐的石影,好像还有白雾外中模糊的人影,牵着他的脖子向前走,他双手双脚着地,好似一只被无力拖走的死狼。 猛然,腕上传来一阵缩紧的牵掣感,紧张的束缚里又有阵阵热流传递过来,硬生生将他从眼前的景象里撕扯开。 “呃哈、啊……”他身躯剧震,渐渐从颤抖中醒神回转,剧烈喘息着。 青年眼前的天空重又化归为浅蓝,他侧首,顷刻又对上那双眸子。 男人深眸中自始至终的平淡和冷漠让他从刚刚的魇魔手中逃出,冷却下来。 见青年回神,男人放开他手腕,没多说什么,又闭眼假寐。 付尘垂首,道了句“多谢”,然后兀自愣神于原处。 片刻,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很想出去?” 付尘还处于迷梦之中,想到刚刚出神时应当是说了些胡话,眼前晃过白茫茫一片,犹豫一下,说道:“只是想活下去。” 男人嗤笑:“如此贪生?” 付尘也笑:“曾经是。” 他顿了一下道:“但我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只是还不是现在。” 宗政羲道:“你想要的是在军中建功立业,最后荣耀地战死沙场。” 付尘又笑,心想男人难得猜错一次,顿感有趣,反问:“何以见得?” 宗政羲睨向他的手腕,刚刚握住的地方除了一大圈红痕还有一道深至骨骼的红印子,显然是长期的束缚所致。 男人右手上余温犹在,适才骨肉相接的生硬感还可忆及。 他冷冷道:“廖辉那套镣铐可是被当作惩戒罚了不少不听话的骑兵,你还果真一直把它当训练工具?” 付尘挑眉,道:“标下只知自己从中获益良多,这便足够。” 宗政羲道:“武道精神,并不以损毁自身为手段。” 付尘自嘲:“标下学的武都只是个求生杀敌的手段,哪里懂得什么武道,殿下抬举了。” 宗政羲不再看他。 付尘敛去神色,心里亦是一阵了无生趣的破弃感。 难得的夏风拂面,虽燥热,但也传来空气中点点草木香的浮浪。 付尘伸手摸了摸小腿,依旧是一阵剧痛蔓延开来,看来想要正常行走还是要许多时日。 “你若真想出山,伤好了就自己出去,哪里来的这么多顾虑。” 付尘听到男人又发声,音调中似含不耐。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刚刚的梦中群山,白茫茫一片空无,他下意识答道:“出去了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时机,也有可能莫名地多了负担。” 宗政羲皱眉:“你既于心中不想为赤甲效忠担责,大可一走了之,凡是在军中登记过且立过军功的士兵,临退时都有资费救助,足够你接下来生活。” “……刚刚标下梦没醒,说胡话呢,殿下别跟标下一般见识。等到标下伤再好些,一定去探找出山之路。”青年连忙堆笑,又不由自主地露出那般阔别许久的油腻又怯懦的神色。 男人别开脸。 第33章 第三三回 第三三回 蛮主野心贾允谋划,煜王失踪廖辉叹息 第119页 暑热季节已濒临末尾,秋老虎口衔炽热的空气,欲给天空下的人众最后一击,大地都是火烫的。 赤甲军营中的将士也难免倦怠,训练间歇都去溪里舀一盆水泼到身上,赤膊的汉子们在日头下汗流浃背,依旧进行日常的骑射和交兵练习。 廖辉在床上休养两月多,身上几处大伤渐趋痊愈,绷带都拆下后留下一道道疤痕。 他走进帅帐,贾允仍在座上和唐阑说话,见廖辉进来,道:“廖将军,身上伤势如何了?” 廖辉坐于一旁,道:“差不多了,随时待命上战场。” 贾允淡笑道:“上战场倒还不急,还需有些时日。” 廖辉急道:“提督,我听闻这两月咱们一直都按兵不动,这时候为何不主动出击,夺回通州?” 贾允摇头:“这时节到战场上体力消耗极大,等秋老虎一过,天气就凉下来了。不过这个时间点,还不能考虑下一步。” 廖辉瞪眼:“这通州已落在蛮人手中这么长时间,我们只能干看着?哪个士兵在战场上嫌热,老子先砍了他!” 贾允叹气:“廖辉你稍安勿躁,这通滦一带毕竟属南方边境,气候湿热难耐。就算此时硬攻,损毁的是咱们自己的兵,就算是蛮人,也不挑在这时候出兵。何况蛮人长期居于南方,这耐湿耐热的能力本就比咱们强上许多。” 廖辉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直接发作。 旁边站立跟随的唐阑接道:“提督说的有道理,就算咱们此时在城外叫嚣,蛮人闭门不出,也是白费功夫,此时还需过了这几日再好好谋划。” 廖辉本就对唐阑心怀不满,见他二人又悠哉悠哉,浑不似大军在即的紧迫感,顿时身上伤痛就要一齐发作,他尽量把自己语气调得镇定些,压抑道:“那提督可有下一步行动的计划。” 贾允也未直接回答,不近人情道:“此战我自有安排,廖将军只管听候通知便是。” 见贾允又是模糊作答,廖辉一气而走,掀帘离帐。 贾允目送他出帐,也是一叹。 唐阑在一旁问道:“提督为何下一步的战略具实以告?” 贾允眯眼道:“此战……此战的安排还并未完全确定好,先一步步来。不过等到咱们兵起之时,也正赶上蛮人有所动作,也要早做打算。” 唐阑点头。 贾允又问:“前些日子让你探查的路线如何了?” 唐阑开口:“这半月内标下带了一小队人马从通州南部绕丘陵而行多会,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守到了蛮人的运粮部队,把他们的路线摸清楚了。” 他的手指向地图,滦州接近东路内腹城郡,而通州正位于南蛮与燕国国土交界处,中间是从蒙山山群延伸过来的一线丘陵山林。 他用手划了一道弯曲的弧线,答道:“蛮军的运粮部队没有从外围山路行走,而是从这中间的山岭内部绕山而行,看来也是有意在隐瞒行军路线。” 贾允看着他手所指之处,道:“你们没有被发现罢?” 唐阑答:“特地只带了几十人马,山林间隐蔽处较多,绝没有暴露行踪。” “好,”贾允点头,“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咱们争取在这个时差之内攻退蛮军。” 唐阑细思点头。 贾允道:“苻璇自以为占领通州又以滦州为锋刃便可与其北部国土建立勾连,想以此打开整个燕地入口,他的野心不小。咱们要把握的也是他这样做的空缺,等到准备攻击时在一举断粮,届时就错开这个时差,断了他的粮道,他只能出城应战,咱们在几个出城口处布军,就不怕他跑得了。到底还是在咱们的地盘上,他猖狂不了几时。” 唐阑道:“若是他们又派援军来呢?” 贾允答:“咱们布好军阵防守即可,他们最多不过来个两面夹击,咱们莫说兵力已足,单是本土作战,就要优胜许多。具体策略可因势而定。” 唐阑又道:“对了,提督,说起这事,先前您要准备的那一万多沙袋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堵上金河上游河道。” 贾允思及先前被淹死将士,悲戚之色顿起,道:“先前蛮军害我将士,这次也给蛮军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断粮尚且逼至一时,可这断水可要逼他开城应战不可!” 见贾允少有的愤慨之色,唐阑也忧心道:“只是这样一拦,原本处汛期的金河上游更要泛滥了,若是两边城民又该如何?” “这几日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暂时先通知附近边城州县的郡守县令将城中尽数转徙至别城暂时落脚,”贾允道,“堵不如疏,不如冒一险,干脆想方设法把它引至南边山路,届时引蛮兵的援军过来,也能大挫之。” 唐阑皱眉:“这个办法是否太过冒险?” 贾允道:“只能见机行事,届时先断粮,待蛮军有消息传出后再断水,将蛮军一同引至通州城外,再以大水漫灌之。苻璇得到消息一定派援军过来,就是这两方的时差需要听任天意了。” 唐阑赞道:“提督思虑周全。” “一点儿也不周全,”贾允叹道,“战场上瞬息万变,能够因势而变才是上策。” 唐阑未及回答,又听贾允低声道:“以上计划暂时不要向全军人公布。” “为何?” 贾允道:“方案随时有改变,无需言之过早,弄得军中将士摇摆不定。” 第120页 唐阑应声。 贾允抬头看向这青年,在赤甲兵营呆了一段时间,也不似开始时那般张扬,言语行动间已和入营多年的将士一样的认真。 若非此战中老兵多负伤罹难,他也失了机会细细同这些后至新兵相交流。 唐阑见贾允看向自己,疑问道:“提督,怎么了?” 贾允轻轻摇摇头,道:“觉得你比刚入营时稳重不少,原本启用你时其他几位副将还颇有微词,现在看倒是不错。” 唐阑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多谢提督厚爱,只是标下资历尚浅,这有的事让标下做真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贾允道:“你现在完成得就很好,无需想其他的,几位副将现在伤势未全,你虽是今年新入营的,但军中向来能力为上,只要你做得好便能服众。” 唐阑又道:“标下当初同付尘一同入营,先前与他在京畿时便是兄弟,有不少东西自他身上习得,只可惜……” 贾允也叹:“我原本也看好这孩子,他身上的功夫劲力是我许多年来少有见到的。基本功也不错,为人也低调,先前懋城一役,尚还记着功的……廖辉那边也是,刚刚组建的轻骑,未曾想此战匆忙,竟大半折在此了。” 唐阑低声道:“可惜标下同子阶所擅专项不同,不能替提督在此分忧。” 贾允蹙眉道:“若是此战顺利了结,势必仍要清算兵士,届时还会有一番调动。你若有心想要转补其他兵伍,只要两方将军同意,倒也无不可。” “标下明白。” 贾允朝他看了眼,道:“你是有心想替付尘完成责任?” 唐阑略一颔首,沉默不言。贾允为其情谊赞羡,也怜惜此战中不少殒命的将士,道:“若他知晓,也是极为高兴的。” 廖辉回帐时仍是气鼓鼓的,奈何无地发泄,坐立难安。魏旭正于这时送来替换的伤药。 见廖辉回来,他立马上前,询道:“将军,咱们现在这仗还打不打了?” 一听他问,廖辉怒气又生:“打!现在通知所有骑兵!现在就跟我出营攻进通州!” 料是魏旭这样粗线条的人都看出了他此时在说气话,便道:“将军,提督那边到现在也没有军令下达说要打仗,你有没有过去问问对策?” “对策?”廖辉冷哼,“对策就是他怕将士们嫌热,要一起在这儿凉快!” 魏旭皱眉:“这什么意思!仗不打了?燕城不要了?!” 廖辉冷笑道:“呵!本将军早便看不惯那阉人了!先前军中战事不便我才没多言,他那种奴才似的娘娘腔作风压根不能带到军队里!殿下不在,迟早军队要被他带偏覆净了!” 魏旭闻言亦生不悦,在一旁不说话。 过了许久,廖辉逐渐冷静下来了,突然又皱眉问:“对了,殿下呢?派兵找了这许久,怎么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魏旭接道:“这事儿说来也怪,先前派去的几波将士一去蒙山山脚那边搜寻,最后都接连失踪了。蒙山荒僻难行,据几个士兵说,那边儿有一处谷底恰好被称作‘死亡谷’,凡是进去了都出不来,好像是因为被什么山鬼给吃了?” “屁的山鬼!”廖辉不屑,“你们真是一不打仗就闲得慌,还有闲情编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我看还是我亲去一趟罢。” “这还是算了罢,”魏旭撇嘴,粗犷的面目现出无奈和郁结,“先前林副将派去的几十个将士都失踪了,林副将也不敢再派人搜救,就这么搁着了,还严令禁止兄弟们过去那边。前几日我就是不信邪地偷偷过去,结果行至半路被巡防的兄弟发现了,就被押了回来。” “贾允呢!”廖辉也不顾忌地直呼其名,道,“他依附殿下这么多年,他就愣是袖手旁观、半分不管?!” 魏旭道:“贾提督开始也是震怒,无奈送进去的兄弟们一队一队地失踪。原本军内便因吃了败仗人心惶惶,这时候又因此事搭了人命进去,他也不敢冒险再派兵……” “嗐,”廖辉一阵泄气,无力地看着灰旧帐顶,道,“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魏旭垂目道:“过了这么两个多月,殿下行路不便,山中环境险恶,即便当时侥幸存活,可到了现在……也应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了。” 廖辉仰躺在床上歇息,用手扣住了双眼,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怪我……当时看到援军过来,应当立即告诉他们下去搜殿下下落的……拖延到后头,什么事儿都干不成。” 魏旭坐在一旁,惭道:“当时殿下来得突然,我领的那一队也只顾着对付蛮人了,没看好那边的状况。” 二人久久不再言语。 唐阑从贾允帐中出来时就直奔训练场了,他熟练地拿起一方弓箭射往远处的靶心。 烈日炎炎下,他是少有的衣着齐整的人。将士们大多赤裸上身,要么也是衣襟敞开,可即便这样也是被汗液浸得难受。只有唐阑一人,虽然额上、鼻尖也挂着汗珠,但依旧整齐地套着他平日那件鸦青色武服,衣扣完好。 “哎!唐阑,”旁边一练弓箭的士兵也冲他打招呼,唐阑转头,认出这人也是当初京畿辅军挑出来的,只是后来比武时输给他了,心中常有不忿,近来几日倒常有出言挑衅的时候。 那士兵讽道:“你怎么穿这么多呀,又不是大姑娘,不嫌热啊?” 第121页 唐阑毫不介意地冲他弯了弯桃花眼,并无同他纠缠的打算:“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那士兵见他不怒反笑,丝毫不受他的激将影响,仍旧是当初那副嬉皮笑脸的浪荡模样,也觉得没意思,就扭到一旁继续练习了。 唐阑笑意未散,目光的焦距转至远方靶心。 开弓,撑圆,放箭。 一举中鹄。 第34章 第三四回 第三四回 忆忧患宗政羲再拒食,堕噩梦付子阶二斗狼 “蹭!” 付尘在睡梦中常常不安稳。 炎炎热浪之中,他刚刚在梦中寻得一清凉的泉水,正欲凑上去冲个凉,便被外边的一声动静吵醒了,他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此时正是上午旭日方升之时,狭窄的阳光漏进山间罅隙,斜射过来一条直愣愣的光线,正好封在他眼前。 待从光亮中醒过神,他看清了周围的物事,付尘发现刚刚感到的一阵凉意不是梦境,此时正有一条黑蛇半缠绕于他腹上,而那黑蛇蛇身上直插一银镖,显然已被攻射七寸,一击毙命。 这蛇算不上他从前见过的体型最粗大的那种林野巨蟒,仅仅有他手臂那么粗,皮相却是好,乌黑油亮的泛着水色,显然是条水蛇。 此时绕了他腰间两圈,蛇头耸在地上,半吐着蛇信子,已是奄奄一息状。 一看到这镖,付尘便知是怎么回事了,伸手抹了下深眠时额上冷汗,言道:“多谢殿下相救。” 说罢拔下那暗镖,掂起蛇身将它从身上揪起,一边自言自语道:“这蛇应当是从那溪边过来的水蛇,并无毒素。”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音调升起,又道:“这水蛇蛇肉恰好有清热消渴的功效,正适宜此暑热时分食用。” 付尘将镖顺手搁在男人旁边,也不看他,只自顾自提溜着那黑蛇。 他依旧是一瘸一拐地,走至一旁坐下,心道今日不用专程去找吃食了。 黑蛇蛇皮上的鳞片冰冰凉凉的,极其腻润秀滑的触感,比上好的缎绸仍要滑密几分,果是天造生灵。他禁不住又向蛇身上摸了摸,半晌,还是略叹了口气,掏出身上那只他打猎用的镖,小心地剖开柔韧的蛇腹,在刚刚拔镖的地方取出了黑蛇的内脏。 蛇皮是黑的,血液仍是红的。 男人沉默,他总能在侧面看着这青年的动作。被困的这么长时日,这青年就支了根木棍瘸着腿在附近找了各种山林野物当吃食,一看便知是精熟此道。 既没有在攻战时迸发的那股狠劲,也没有表面曾表现的畏惧和胆怯。 宗政羲神散恍惚,极少遇上一个他看不破、也难以评判的人,居然还是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年轻人。 他能笃定这青年能够猜测到他心中的一些想法,他现在已经不急于想到外界的那些事,只是一味延续着他沉默的本性,也是保存精力。若要主动从山中逃出,现在看来,还非得靠眼前这人不可。 他是个能忍寂寞又有耐性的人,这些时日没少留意着青年的一举一动。而付尘过于松弛自然的表现,要么果真便是作戏装伪的个中高手,要么便是他一直以来想错了,青年原本便内蕴着山野村夫一般的恬然心性。 男人显然依旧选择相信前者,这青年在几番试探都是含糊其辞。他不愿告诉他实情,他便也不愿告诉他答案,同困此处许久,也不过是是同吃肉但隔肚皮的交情。 青年口口声声称唤他“殿下”,但言行中却是不卑不亢的自得,丝毫没有在外面那种尊卑畏惧之情。 这种微妙的变化只怕连这小崽子自己都没察觉到。 呵,宗政羲不免心中冷笑。 人总是戒备心极重的动物,即使是濒临死地,也不愿推翻心中苦心搭造的壁垒,最终都在隔膜中死去。他忆起了些难言的往事,脑中浮现的是一个又一个面孔,在山中这么长的时间,即便眼前只晃过这青年的身影,他也不觉得与在外面有何剧烈的不同,或许在他心中,人人也不过都是披着兽皮的野物,要么被捕捉被人食,要么主动狡黠地逃脱,在林中的狭地里得意地蹦跶,偶尔有些带着烟火气的人—— 他抬眼瞥见青年忙活着剃蛇的侧影。 要么沦为被捕的人,任人宰割;要么成为捕食者,宰割旁人。 宗政羲闭眼,长久以来难得的显露些真实的苦郁情绪。 那他是谁呢?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无料结局的废了的捕食者。 付尘皱眉,甩了甩满手粘腻的蛇血,抓起一边的木棍,提着蛇,跛着足,来到溪边清洗。 血水顿时染红了一方水地。 付尘眯缝着眼睛,看着蛇肉露出粉嫩的内里。 洗着洗着,清洗的对象由蛇肉变成他自己的手。 付尘把蛇肉撂在一旁,溪水奔下流疾驰,原先的血水逐渐淡了,揉搓抓挠,付尘右眼微阖,眼前有红红白白的暗影色块。清理完毕,他用手使力朝岩上一甩,溅渍一条水痕。 宗政羲看着付尘朝他走来,隐隐的,他能感受到这青年气场中传来的丝丝不悦。 他见他熟练地打起火,串起蛇肉烧烤起来。 太阳缓缓爬行,原本投下来的一线阳光也张大了炙烤的面积。 空气中是逐渐繁殖的温度精子,浓浓散散的,宗政羲难得地端起一旁水瓢饮了口水。 第122页 须臾的停顿之后,宗政羲清了清一宿未出声的嗓子,哑声开口道: “本王不食蛇肉。” 付尘原本烤肉的手当即顿住了,自他识见男人起尚未见他用过这两个字自称……其实是理所应当的,亦符合男人气场,但他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压下心中的犹疑,他还是道:“水蛇蛇肉劲韧,也无毒,还可降火清热,里面的血块都清理干净了,殿下不妨尝一口试试?” 宗政羲重复道:“不食。” 付尘擦了下流到下巴上的汗水,笑了一声,道:“标下也不喜吃蛇肉,那便先扔在这儿罢……可惜了。” 说罢,把原本烤到一半的蛇肉扔到远处那清洗后留下一滩血迹的溪边,又扑灭了身旁燃起的一小团火焰。 付尘叹了口气,扫了扫前方的火灰,定定地盯着远处那几团半熟的蛇肉,默不出声。 宗政羲也闭上眼睛,他感受到了日光掀在他脸上的热意,空气中弥散的一缕焦烤香气也淡淡远去。 “殿下。” 青年突然开口,宗政羲睁眼。 付尘道:“我再去找些能吃的。” 身后是意料之中的默然,不过他们业已互相能够适应彼此间的反应。付尘只知道男人愈好奇,他就要愈坦诚。 他又拾起那根木棍,颤颤巍巍地起身,身上几处刀伤的血早已止住,腿上的骨折也比先前好些,但依旧不能使力,还要靠这木棍支一把才能行走得稳当。 宗政羲目送着他步入山石遮罩之中,这里林木丛生,多是杂草和高大的灌木,深入其中顷刻便不见踪迹。 山间寂荡,他独自而坐。 黄昏后,山脚已被挡住日光来源,显得略有昏暗。 静谧中隐隐传来响动,宗政羲在原处睁开双目。 赫然发觉声源处正是一团灰褐色的动物在灌木中拱出,发觉不是青年回来,宗政羲狭长眼眸眯了眯,闪摄出些许警惕的深邃之色。 那灰褐色动物从丛中跳出,跃至溪边,尚能看到背部还混杂着些黑毛,腹部和四肢内都是乳白的短毛。 是一只灰狼。 带着这个认知,宗政羲右手警觉地从袖中掏了把暗镖,但上身未动,依旧在这边看那灰狼动作。 灰狼凑到溪边那团蛇肉处闻了闻,又舔了几口地上蛇血,仿佛觉得味道不错,开始咀嚼起那蛇肉来。 他耳朵一动,身后又有一阵响动。明显还是活物,只不过要更近一些。 难道是灰狼成群过来了? 宗政羲面色凝滞,握紧了袖中暗镖,等待片刻后可能到来的击杀。 耳边风声浮动。 动作就在一刹那。 宗政羲手中镖刺朝上,直指身后扑来的灰影。 他侧首,幡然发觉到来的不是狼,而是出去觅食的付尘,此时喉咙正被他的镖死死抵住。 宗政羲心中一松,迅速又把镖收回袖中。 付尘刚刚从他右面扑来,此刻轻倚其肩,但未着力,带上些低微而隐蔽的喘息。 他少有如此近距离靠近过人,宗政羲僵持着偏头的姿势未动,他强行抑住下意识撇开这人的警戒本能。却于定神之时正好瞧见了付尘左颊上的那道刀疤,鬈发轻颤,那蜈蚣似的疤痕也随着他的浅浅喘息而蠕动。 付尘没有扭头看男人,刚刚镖横于颈前时他尚连眼睛都未眨,只直直地盯着前方灰狼的方向,他低声道:“殿下……可有匕刃之类的东西,借来一用。” 宗政羲意会他的想法,从身上拔出一把铜匕,递给他。 付尘眼睛未动,只用余光瞥见便伸手接过。 他已经把木棍扔到了后方,此时小腿无法使力,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敢直接扔镖过去,否则就暴露了男人这边的位置,若是成群过来也不好办,现今只得借助膝盖匍匐过去。 心中大概有了谋算,付尘把搭在宗政羲右肩上的手缓缓抽开,然后弯下身子,悄悄向前凑近。 那灰狼正品尝着新鲜的烤蛇大餐,宗政羲这边只能看到灰狼的侧脸,付尘绕着一旁丛木过去,借助绿植遮挡住身子。 旁边的溪水声哗哗而动,显然那咀嚼蛇肉的灰狼也未料到身后有危险逐渐靠近。 付尘神色专注,悄悄拔下匕鞘,握匕首的右手滋生了些汗意,他微微皱眉,攥紧了匕首。 青年又目测了下距灰狼的距离,估摸着用左腿蹬地,向前扑一下大致能落在灰狼背后,在扑击同时右手将匕首插至其腹背,或许可致胜。 他咬牙强抑下指尖的抖动。 付尘呼了口气,右腿悬空,左腿后蹬,只一瞬息,便落至灰狼身后。 灰狼本就食肉甚快,刚刚嚼完嘴里一段,便听到夹杂在溪流声中响动,常年林中捕猎的经历使他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立即向内侧一扑。 付尘比狼更快,刀势陡转,却因为右边小腿受伤原因绊了一下,匕尖插进灰狼后腿根处。 狼嚎顿起。 那灰狼扭头,前掌尖甲便向付尘这边扑来。 付尘滚身回避,灰狼扑了个空,再次旋身,目现凶光。 付尘此时于灰狼亦有一段距离,为了避开右腿骨伤,他只得膝盖与手掌着地,背脊微弯,脸颊微微朝下,瞳孔却是向上直视对面灰狼,眼睛中阴狠血色蔓延。 青年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嗬嗬”声,沙哑而危险。 第123页 宗政羲坐在原处纹丝不动,静静看向前方那变了模样、露了真身的青年,暗自将手中的暗镖又推到袖中。 一人一狼于中间对峙。 那灰狼露了露獠牙,从对面的青年身上嗅到一丝属于同类的、但又十分危险的气息。 两对相似的瞳孔对上。 爆发只在一瞬。 付尘这时放弃了任何策略,准备直接和对面这灰狼近身肉搏,他带着些许赌博的兴奋,一把朝前扑去。 一人一狼滚作一团,狼爪朝付尘身上单衣抓去,几道血痕现出。 交缠中,付尘一把扣上狼颈。 混乱之下,灰狼也张开大口,直接朝付尘脖颈咬去,青亮獠牙在暗中闪烁。 付尘手腕翻转,动作迅捷,右手匕首光亮乍现,直接就着灰狼张开的口插了进去。 狼牙咯住了付尘掌骨,那狼受刺后也不愿服输,依旧加紧牙关。 付尘也不在意手上疼痛,又把匕首向前推进了几分,沾血的匕尖硬生生从狼后脖钻出。 僵滞了许久,他感觉到刚刚疯狂抓挠的狼爪逐渐无力地松开,狼目也定定地不再转动,失了神采。 他轻轻舒了口气,就着半跪的姿势,拔出匕首,狼血顿时溅了一下巴。他顺势将抓扣狼颈的手后伸,转为了一个半环抱的动作。 他抽出左手,轻轻将不曾瞑目的狼眼合上。 付尘维持着跪姿静了一会儿,起身,踉踉跄跄地来到溪边。 这场景如此熟悉,熟悉地付尘真的开始恍惚。 他知道自己无论重来多少遍,他依旧会作出同样的抉择,同时又会同样的复杂内疚。 就着水流冲净匕首上的鲜血,如此光滑的表面,在水流的一冲下就变得干干净净。而自己的手指粗糙无比,又结着厚茧,竟比这嗜血的刀刃难以洗刷血迹。青年纠结着眉毛,指甲的力道不够,就拿匕刃刮上他的手心,愈发鲜血淋漓。 手上是如何也洗不净的鲜血。 “过来罢。”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内力传音,炸响在耳边。 声音打破他的一堆幻恨,他愣愣看着那匕首,只有这物件、这声音在提示着他,眼前不是一场穿越过去的噩梦复现,而是又一次的考验。 第二次。 宗政羲第二次眼睁睁地盯着这人从溪边朝他而来。 第一次是血污的狼狈,第二次是血浸的专注。身后是清澈的流水,为世间至净至纯,面前是脏,是血,是困顿与不甘,是倔强的认真,将他的心猛地一拽,又松开。 付尘这次没管一边的狼,跛着脚走到男人面前,却没看他的眼睛。 “咣!” 匕首直接落到地上,撞在一块岩面上方,连匕鞘都不知掉到哪里。 宗政羲看着眼前低垂眼睫的青年,不向先前那样,总是一双手拿着东西捧送到他面前。 “殿下,”他听到青年出声,是少有的不带感情的音波,“你说错了,我不是表里不一,自始至终,我都是表里如一的怯懦无用。” 用着陌生的语气,偏生说着相熟的话。 宗政羲难得生了些怒气,他倾身,伸手一把揪住付尘的衣襟,右手握住他脖颈,就像他刚刚抓着那只灰狼一样,逼着他抬头。 付尘撞上了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眸,可那双眼睛却染上了他这几个月从未见过的动荡情绪,他记得,男人的眼睛向来是没有情绪的。 宗政羲看着这青年灰暗的双瞳,惨淡的灰色,好像刚刚那只灰狼后背上的皮毛,没有任何情绪与波动,只有眼底还蔓延的血丝带着还未褪尽的凶光,凶悍之中,有刚刚也惊艳他的认真和坚毅。 二人无声的对峙,呼吸可闻的距离。 宗政羲用力掰上他脖子,付尘也不抵抗,就这样任凭他抓着。 男人终于道:“为什么杀那只狼?” 付尘答:“因为我要活。” “它有在阻挡你的活路?” “没错。” “为什么说自己怯懦无用?” “因为我不想杀它。” “为什么杀那只狼?” “因为我要活。” “为什么说自己怯懦无用?” “因为我不想杀它。” “为什么杀那只狼?” “因为我要活。” “为什么说自己怯懦无用?” “因为我不想杀它。” …… “为什么杀那只狼?” 二人重复着无意义的问答,不知有多少遍,直到青年被他逼至濒临爆发的死角。 付尘迎上宗政羲的目光,从刚刚的愣神中回转过来,勾了勾唇角,难得的带着丝冷笑,道:“因为我想杀。” 宗政羲没有再问,也没松手。 付尘伸手,用着蛮劲儿扣住男人抓住自己脖颈的手,男人的手比他的手冰凉很多,两人手相覆之处鲜血淋漓,粘腻而温热。 宗政羲不动,眸光闪烁。 付尘依旧冷笑:“你满意了吗?” 然后他用劲把男人的手扯开,几滴血在动作间挥到男人脸上。 付尘顺势坐于宗政羲右侧。 须臾,付尘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缓缓开口道: “世人常说背信弃义之人是‘狼心狗肺’,但他们不知,狼才是极重情的动物。他们要这么形容,才是贼喊捉贼。” 第124页 “如果方才那只灰狼发现这里既有蛇肉,还有活人,一定会发信号让家族里那一窝的狼都过来饱腹一顿。对狼来说,它们猎食既无关罪恶,也并非凶残,仅仅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比起它们,反而人类才是真正的恶毒,一直做着同类相残的事。” 宗政羲依旧不说话,付尘跟着顿了一刻,然后道:“殿下,你不用总在心里猜测我。” 男人闻言转头,看着他。 付尘又是一笑,在这山里,他真心的笑容倒比外面多了些。 只是真心的笑总是苦淡的,也难看得很。 他说:“咱们就直接提问,像刚才殿下那样互相向对方提问,仅限……三个问题,必须说实话。如何?” 见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接着笑道:“反正在这里几个月也是没能出去,或许一直都出不去,许多事说出来也什么损失,我便当是向殿下提前诉几句遗言了。若将来真有机会出去,殿下若有何芥蒂之处,同在一军之中,大不了杀了我灭口,怎么样?” “好。” “殿下先请。” 宗政羲思量几许,开口问:“为何不吃蛇?” 付尘挑眉,没料到男人会突然问这个,眼神飘忽一瞬,转眸道:“因为从前做过错事,总是当赔礼补偿给朋友吃。” 男人只淡淡颔首,道:“你问。” 付尘见他这般沉得住气,也先压下其他疑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吃蛇?” “因为有亲人因蛇而死,”男人冷淡,又道,“为什么对山中生存捕食如此熟练?” “因为幼时在深山生活过一段时间,”付尘终于问出心底疑问,“为什么那日殿下突然出现在山谷混战中?” “因为想亲自检验一个答案,”男人道,“为什么不想杀狼?” 付尘一呆,尚还未来得及消化男人所说的答案,听得他的发问,又觉得男人于此太过随意了些,不似他亟待着挖掘出什么消息。 他又回想起刚刚的片段,含糊笑道:“我刚刚说了,我想杀那只狼。” “回答我的问题。” 付尘见他执意追问,只轻描淡写道:“因为我幼时和狼生存过。” 宗政羲皱眉,幼时在深山生活过,和狼生活过? 付尘直视男人的眼睛,问道:“殿下想从我这儿找到什么样的答案?” 宗政羲也不避开,哪怕见青年戳破他的心思,也始终稳如磐石,平静道:“一个习惯于自我掩饰的多面人究竟能有怎样的结局。” 付尘一笑:“殿下想不想知道标下想从殿下身上找到什么答案?” 男人只道:“你已经没有提问机会了。” 付尘不理会男人难得的诙谐,目光同样冷彻:“一个习惯于自我欺骗的掌控者究竟有怎样的下场。” 第35章 第三五回 第三五回 蛛丝马迹军师细留意,山深涧险将军欲闯先 巫马孙一把靠近桌案后的人,年轻的脸上怀带着焦灼的汗水。 “军师,”巫马孙撑在案前,两双眼睛直盯着寇炳,而那老头儿只是一味地翻书,连眼皮都不抬。 “军师!”巫马孙急道,“您老人家到底在等什么?最热的三伏早便过去了,您还要等着燕军凉凉爽爽地过来攻城?我是不是还要在城中准备着瓜果迎接着他们才好?” 寇炳合上书,抬头看着面前肌肉矫健的年轻人,无奈道:“巫马,咱们就算胜了也要沉得住气。” 他手拿起一卷地图,缓慢展开,指示道:“现在燕军那一行人马驻扎在城外虎视眈眈已有几月,通州东部的杞县、梁州一行重镇皆是增强守卫,准备包围咱们。” “那又如何?”巫马孙不屑道,“咱们来了不就是和他们打吗?要上一起上!迟早是我们南蛮的国土!” “你听我把话说完,”寇炳无奈,“若是咱们现在出兵再东进,不就正好合了燕军的意了吗?他们痛失城守,心中定是愤愤,咱们暂时按兵不动,也是再消磨一会儿他们的耐心。无论如何现在到手的城池的业已有了,这次可不许再有何失误。” “您老消磨的不是燕兵的耐心,消磨的是我的耐心才是,”巫马孙气愤:“军师,咱们是在打仗,不是玩你那套纸上谈兵的花架子!也罢,兵权在我这儿,这次起兵听我的!” 寇炳也开始忍受不了这小子的气性,道:“我的话你不听,尊主的话你还听不听!那边没有主动发兵的消息,你这时候急什么!大大小小的仗你也打过不少了,怎么总想着一天就能把燕国整个吞下……” “哼,那是燕人他们气运不济……”巫马孙转身,坐到一旁椅上,还是气呼呼的。 空气中安静一瞬。 寇炳蓦然出声道: “巫马,你整日在这儿急着出兵,难道就没有发现军中近来有何异兆?” 巫马孙闻言想了片刻,答道:“军中弟兄们整日训练不辍,有何异兆?” 寇炳挑眉,对他说:“你且随我过来。” 巫马孙不明所以,狐疑地跟着他走到马厩,二人挑了两匹马,准备驾马而行。 见寇炳上马的动作利落,巫马孙啧啧:“军师,看来你还有两把刷子,这上马动作一看也是练过的!” 寇炳闻言笑道:“我年轻时也是常和尊主他们一同狩猎,那时候你尚还是个襁褓婴儿呢!” 第125页 巫马孙脸色一黑,正欲还嘴,寇炳道:“好了,快跟我来去个地方。” 巫马孙知道他定是有要事才喊他出去,便驭马跟上,心中暗骂:这倚老卖老的老东西! 两匹马一前一后,速度不慢,兜兜转转来到了城外的金河河边。 巫马孙环顾四周自然植被,疑惑道:“军师这是何意?” 寇炳笑问:“你可看出有何异象?” 河内水流清澈,岸边绿植成荫,旁边树木偶尔掉落几片落叶,但依旧不影响绿郁一片。 巫马孙找了半天,着实不晓得他何意,便不耐烦道:“军师有话直说。” 寇炳下马,面对金河河面捋胡道:“你可还记得几月前攻打通州时燕兵折军于此的事?” 巫马孙也下马,走至其身后,点头道:“当时我在城内领主军对战,此事也是事后得知,这……有什么问题?” 寇炳眼睛盯着河面,道:“你当真不觉得这河水较之咱们初至时分,变得越来越浅了吗?虽说不同夏汛时期的河面相较,但此时的河水最深的地方恐怕连正常人的大腿都漫不过。” 巫马孙看着金河在阳光下粼粼的河面,他入城后便只顾及抢掠杀人,哪里留意的了这些细节,支吾道:“……到底是燕国的水域,这个……我不懂。” 寇炳转身,道:“那我再问,这个月的军粮可有按时送到?” 巫马孙讪讪而笑:“这事……归后军那边儿管,没注意。” 寇炳也淡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巫马,我看你还是被胜利冲昏头脑了,燕人刚刚失掉一座城,正策划着如何反击呢,这时候可应该时刻警惕这风吹草动啊!” “你刚刚说得一点儿没错,这水还是燕国的水,这城池没了人众咱们也不过是凭空多占了一块土地。若真是想要地盘,咱们就着蛮地继续向南开垦照样能再掘出土地来,但那又有何用呢?” “现在眼瞧着咱们刚刚占了燕地的一片地方,可你若是着急于贪功冒进,事到头来,可别眼前的没守住,眼界外的全成了空想。” 巫马孙被噎的说不出话。 寇炳接着说:“你年纪尚轻,但尊主器重你,令你跟着参军不少回,也算得上是战场上经验充足。但是身为一军统帅,这军中上上下下,可还有许多事是你要关照到的呀,不能一味地提高你自己的武功。” 巫马孙撇了撇嘴,难得地顺从点头,道:“军师下面有何打算?” “我在后军那边得知这月粮草补给照往常的日子来看,已经推迟了三天左右,所以有此猜测。燕军或许是想断水断粮,逼我们出城主动攻战。我昨日已经给尊主传信,告知了此事,断粮尚且能够坚持几天,若是断水,威胁的就是整个军队的战斗力了,到时恐怕连应战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尊主应该马上就派军过来援助,还要耐心等待着那边的消息。”寇炳答。 巫马孙闻言,不禁问:“那我这几日问你情况,你怎么不告诉我?” 寇炳摇头叹道:“这些涉及行军策略的机密,还是不急于公布为好,以免下面有人泄露出去,也是不好办……这也是尊主特地嘱托的。” 巫马孙又道:“反正援军过来也就是这几日,咱们不如现在就先攻出城找他们燕军的储粮区和农仓,主动出击。粮草不足,若是等到将士们个个都是饥肠辘辘的,这仗还怎么打?” “先等消息罢。”寇炳皱眉答道。 巫马孙直言:“现在将士们都是亟待出兵杀敌,气势高昂,现在不出兵,难道真要等到粮水都没的时候再发兵?不行!既然军师你了解了情况,就不能在这儿一直干等着了,抓住时机迎战才是上策。” 巫马说得不无道理,取舍之间,寇炳也一时被说服,只道:“如果要发兵,也不急于直面正攻,可以先派一队奇兵从城后绕到燕军所扎营帐处,待城外乱了之后,再从城内攻出去。” 巫马孙点头,又问:“或者咱们也可再东进去攻防守薄弱的梁州?” 寇炳无奈,这小子把尊主的野心大胆学了个十足,却不学多用脑子,便责道:“不可!巫马,燕军既以断粮相胁,就是要求速战,此时咱们不为攻城,是尽可能消灭燕军力量。你怎知梁州防守薄弱?或许燕军就是布下地罗天网等着你跳呐。” “行了行了,”巫马孙不堪其扰,敷衍道,“都按你说的办。” “廖辉,魏旭,你们带兵去会稽山的出山口一带堵着,沿途多布置些人马哨兵,随时等着蛮军过来。一有消息,当即行动。”贾允面对着一帐将领,自战败后难得有将员齐聚一堂的时刻。 二人领命,贾允又增言道:“你们带四千兵去在山口迎击,那里是蛮军运粮和出山的必经之地。蛮军若出援军人数应比这个数多,所以届时蛮军一到先派人传信过来,然后把蛮军引到通州城外。” “是。” 贾允又对一旁的焦时令、唐阑等一众人道:“你们几位,把营帐中的兵分一万驻在金河上游,临时驻扎,见城内蛮军出城迎战,就从侧面迎击,分奇兵袭之。” 焦时令问道:“提督,这一万人人数不少,河上游地狭,又常受灾患,如何挖壕扎营?” 贾允道:“我已暗中命唐阑断了蛮军的水粮,不出三日,蛮军必定出城迎战。你们暂且寻地方安置,无需做长期驻扎的打算,如有何需索,可随时派人进县中报信。” 第126页 下面的人都是一惊,才知贾允这几月的面儿上的按兵不动,实际都已经私自进行了计划。 唐阑悄悄偏头打量了眼底下人的神色。 贾允对一旁林平道:“林平,你带五千人马绕金河向东行,从通州背面攻入,若是蛮军恰好从后城出兵,你尽量将战场引向城西正门,有消息随时派人朝主军这里汇报。” “是。” 贾允看向众人,道:“我在中军率主力正面迎击,一旦开战,咱们四路人马一齐将蛮军汇入主战场,四面包围,务必将蛮军一举剿灭,拿回通州!” “是!” “休养几月,将士们都已磨刀霍霍,咱们也不必休整,各位即刻前往各营准备。” 魏旭在山谷下安顿好三千骑兵,转身看到廖辉在雨中默立,他忍不住过去问:“怎么了,将军?” 廖辉眺望着远处树林掩映的山脚,一座座高山耸立在雨雾里,在夜中略显恐怖。他闻言,对一旁魏旭道:“今夜雨水阻碍,蛮军应当不会在此时发兵前进。” 魏旭一旁认可道:“是,这次是咱们在暗处伏击,他们当了这么长时间的缩头乌龟,哪敢冒这个险此时派援兵在雨中出军?” 他见廖辉一直望着前方山围,还是追问:“将军在看什么?” 廖辉道:“明儿个若是天晴,我亲去蒙山走一趟,你在这儿看着将士,就说本将军调军去附近勘探地形了。” 魏旭瞪圆眼睛,知晓其意,依旧劝道:“将军别亲自去了,让标下去一趟罢,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耽误了正事又该如何?” 廖辉不屑道:“我早说了你们不要总神神叨叨的,蒙山不过是地形复杂了些,若是因为这点儿危险就不去了,还是赤甲的将士嘛!战场上持刀杀人的恶鬼可比你们传的什么狗屁故事骇人多了……这事儿你别搀和!本将军亲自跑一趟,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是先前的去的弟兄们都不见了,就算将军不信,这个关头也不能以身犯险!” “在营中日日有人监视,不在此时行动还等着殿下的尸骨都销蚀了?!”廖辉反驳,眼睛依旧看着前方,道,“退一步说,殿下若连尸骨都寻不到,你以为贾允那处就好向朝廷交待?殿下再如何……天家威严又岂是可随意抛却的,便是为了颜面陛下也不会扰了军中将帅。” 魏旭仍欲拦:“可就算要去总还得朝贾允那边通知一声,若是真误了会稽那边的正事……” “煜王于我既是知遇提携之恩,又有数载同伍之谊,你懂个屁!我管它什么‘死亡谷’还是‘死人谷’的,不亲眼见到殿下死活,我于心难安!” 魏旭自背面看到廖辉宽阔的肩膀,一瞬受到震动,默声不再劝阻。 廖辉道:“煜王身为皇族贵胄,却自小在兵营里受苦磨炼,为护卫大燕而尽责。当年殿下尚为军中一小佐领时,便甘于只身闯营救我等受俘之人,后来独自担了违背军规之责。直至两年前突受南蛮毒蛊折磨,所受割肉刮骨之苦,我等一众都是在一旁看到的……连我一个不知砍过多少人的人都没见过那样不敷麻药施加给活人的惨状……你如今叫我退缩?” “……怕只有贾允那个冷硬心肠的阉人才会遇挫便放弃。” 廖辉急喘着粗气,陷入回忆中,久久无可言语。 魏旭咬牙听着,道:“……将军打算何时回来?” “我驾马独行,避人耳目,也方便快捷些。若是幸运两天后就能回来,”廖辉道,“那日贾允吩咐的话你也在场听到了,蛮人侵我山河,会稽山这边儿的确不能因我一个人出什么差错,你就按照指示行令,你不整日跟我抱怨想担重任吗?这次这机会我就给你,若是行军有什么问题,我回来可还治你的罪!” 魏旭沉声:“将军放心。” 廖辉顿了下,又转身,神色已如往常。 他打量了下魏旭,不禁冷笑一声,道:“怎么?本将军从前也是用错方法了?看来打的骂的对你都不好使,对你来说就得上这般晓之以情的招数?” “……那您知道了以后就少冲我发脾气算了。” “滚一边儿去!”廖辉趁机道,“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把你那目中无人的毛病改改,将来你想当将军我都能直接给你保荐上去。” “不用将军您操心,我自己就有那个本事儿,”魏旭不屑笑言,“你们这些老将早就是时候让位了。” “嘿!”廖辉不留情,一拳打在魏旭肩膀上,“给你小子点儿阳光就灿烂……放心,本将军老当益壮,这次就让你瞧瞧,蒙山这块儿地方,还真得再进去闯荡一番不可!” 大雨压下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逻些城中,南蛮尊主的私殿为其处理枢密公务之所,一向无人看守侍奉,殿内外空荡,濒临凤尾湖,杂音恰好消隐在水中。 紫衣身影立于殿内,正在仰首端详书桌后方为一幅约有十尺长的南蛮地图,上方山水、地势分明,由此能看出南蛮所统疆界呈一月牙状盘踞南方,宛若凤尾半托住中央的大片燕疆,只是北上燕地的地形图明显还有块块空白和残缺,惟有轮廓尚还清晰。 苻璇没扭头,踱步到地图右侧,定定地看着地图右侧,然后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孤王这次没让你领兵吗?” 在他身后的殿中心,正匍匐一身影,黑衣与地毯融为一体,闷闷嗓音自下方传来:“末将不知。” 第127页 “因为孤王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做。” 那身影略动了动。 “相较于你师父,孤王更看重你,”苻璇转过身,眼中神色不明,“巫马虽武力超卓,但年纪尚轻,还是贪功冒进。你和玄翦称得上是军中老将,玄翦上次发兵把黔南的战果搞丢了,孤王鉴于其老来忠勇,也没有厉责。而一直没启用你却不是因玄翦事冷待你,是因为此次攻燕的主战场还未开展,前期都是先在燕国探探底。因而这次伐燕的主将,孤王早便属意于你,这统兵大任,也准备交付于你。” 听到苻璇提及他师父,头俯地更低,心中却是如逢雨雷,悲欣交杂:“谢尊主器重。” 苻璇道:“立虎,于公,燕蛮宿仇由来已久,于私,玄翦死于燕人手中。你无论如何,都应当为我族、也为你师父报仇,这个伐燕的重任,孤王以为,非你不可了。” 沙立虎这才抬头,目光闪烁恨意,道:“末将明白,任凭尊主吩咐。” 苻璇满意地点点头:“你过来。” 沙立虎闻言起身上前。 苻璇的手指向蛮地东边,道:“孤王命你从当下所在的逻些,绕南蛮边境线带兵行至南蛮北方极端,从燕地东端的彤城攻入。” 沙立虎盯锁看着地图指向地点,疑道:“先前不是打算从西边东进攻燕吗?” “那只是先虚晃一招罢了,”苻璇淡声,“原本是踩着金河夏汛这个点儿进攻的,南方本就气候湿热,夏季亦是不易行军,开始秉着速战的计划攻下的,没想到贾允那阉贼硬生生在那边坐等着反攻,哼,当真是能沉得住气……若是能保下便好,保不下也就算了。孤王这次令你绕着边界线重新开辟新邻战场,也是为了让你做好长期作战的计划。” 沙立虎问:“为何选在此处?” 苻璇答:“你可还记得孤王曾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燕国似腴实癯,实则已有自顾不暇之势,咱们现在与其说在争夺燕国边地的几座城池,不如说就是在给燕国搅乱而已,待到他们内部一乱,到时候咱们再攻,便可一举挥师直往帝京城了。” “所以孤王命你,莫急于直接率全部兵马攻进燕城,此时不要轻易损害自己的力量,只需在当地搞几场小战役吓唬吓唬那些燕人,虚虚实实……别让他们猜透你想干什么,这样一为,那燕人的心思就被你牵动了。” 沙立虎似懂非懂地颔首思索。 “至于何时真正大规模起兵开战,只需听凭逻些城亲递的消息,孤王暂时也还在等待一个时机。不过边境那边,尤其是燕地北部合并的那几个部族若有什么响动,也要随时细致来报。” 沙立虎严肃抱拳道:“是!” “还有一点,”苻璇眸光晃了下,补充道,“今日告诉你的这些计划,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出去半个字,哪怕是你麾下亲近的那些兵士,你的内室亲眷,也不行。” “这是为何?” 苻璇眼神冷酷:“以防军中出现个别被燕人收买的奸细,这样的军事谋划,一定要对下面人严格保密,这次连身边副将都无需告知,你直接听孤王予你的命令足矣。孤王将兵符给你,你直接调兵出发即可。” 沙立虎点头称是,看到苻璇又转身继续看那地形图,掩下情绪,低声问道:“尊主,那巫马孙……” 苻璇手指一顿,说道:“巫马一时心急攻燕占土,才派玄翦去守城。此事无怪他,只能是燕人心狠手辣,残忍杀害。待大军归来后,孤王亲自为玄翦举行丧葬仪式,以慰他为守卫南蛮一生戎马。” 沙立虎闻言,不再多说,便请安告退。 沉步迈出殿门,他不管不顾,只身直闯雨中,任凭尖冷的雨水打到他身上,脚步不停。 第36章 第三六回 第三六回 感困倦山下打机锋,讽忧疾洞中道真相 山中寂静而单调,唯有鸟虫无忧而载。 付尘淡望暮色,倚在石上苦笑。当年八载日夜都眨眼而过了,如今只是几月便已忍耐不住,是何缘故呢? 他强撑着精神,等待着夜色降临,他就可以在黑暗里安睡了。一旦在黑暗中他便会觉得一切都更加坦白,任他雕梁画栋、玉宇琼楼,来到深夜,无不坠入一片悄无声息的黑,有何分别? 神思飘忽,付尘估量着小腿也勉勉强强能撑着他走到更远的地方,明天早上或许可以去林外探探路,早日出山归军,他才能继续完成他的任务。 青年神色低沉了些,他把这地方当成儿时那座可以隐蔽世事和现实的桃源幻梦,如今,也是时候去亲手打碎他的那些妄想和惰性了。八年的自然生活,换回的一朝家恨重任,而这里的几个月虚度,换回的又是什么? 指尖传来痒痒的感觉,付尘抬手,原来食指指节上正趴伏一只黑色的小蛐蛐儿。 他缓缓勾起嘴角,心感有趣,把手举在脸前,凑眼过去,逗弄了下它的触须,那蛐蛐儿当即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料是付尘许久未闻,也霎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浅笑几声,又戳了下它的腿脚。 玩弄半晌,那蛐蛐儿似已习惯了这人的动作,也不再有多少刻意的反抗之为。青年也失了乐趣,便将其放归在丛草深处。 他由刚刚的兴致又转为了怅然,支肘躺在石上,缓缓闭上了双眼,在久违的安全感中感到了一丝宽慰。 第128页 “如果能一直这般……有何不可呢?” “为什么我……不,是所有人总要被动地接受……是命中注定好的……” 青年自问自答一般地胡乱呓语。 被那股无由的难耐折磨得心竭,他纵任自己此时说其想言。他知道比起从前,起码有人会听。但他又害怕,既害怕别人听不懂,又害怕别人能听懂。 淡淡声音传来:“你既然相信是命中注定的,就不必管其他的了。” 付尘继续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不,”宗政羲答道,“不给出这个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 “难道所有事都不需要一个答案?如果一件事没有答案,我何必去做……”付尘想到了什么,逼问道。 未等男人再言,付尘又道:“殿下不是曾说来此只身犯险只为检验一个答案吗?既然如此说,想必心底已经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那殿下为什么不能放任不管?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状况了吗?” 宗政羲挑眉,冷笑道:“我从不追求最好的答案。” “所以殿下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付尘嗤笑道。 他见自己又把男人堵住了,匿着心尖变态的喜意,又道:“我也不追求最好的答案,或者我和殿下的标准压根不同,殿下所谓的不给出答案在我这儿就是最差的答案。” 宗政羲冷笑之色未褪,似在嘲讽他的幼稚。 付尘毫不介意,依旧觉得这样你来我往的对话十分有意思,接着道:“所以我就认为是命中注定,注定着有好有坏,有各种各样的奇遇和巧合。” 宗政羲闻言,垂眸道:“你当真如此想?” 付尘原本说的尽兴,一听见这淡淡的追问,不知为何宛若突然被泼了身凉水,沉默片刻,似恍惚答了一句“当真”。 若是付尘回头,定会看到男人此时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浅浅地荡了一圈就消失不见。 付尘道:“这样的答案不好吗?” 男人讽道:“这样的答案当然好,它满足了许多人的期待……可如果它真的满足了你的期待,你又何必在此发问?” 付尘不说话了,在这一刻他感到了自己很多话在这男人面前的幼稚。但他心中堵着一口气,还是转头发问:“那殿下有什么好答案?” 男人也盯着他的眸子,神色无波,定定道:“……你想知道?” 付尘觉得男人的眼瞳中闪烁着一些东西,令他不得已要放弃。下意识地说:“还是……算了,我也愿意接受现在的结果。” 宗政羲转头不语,付尘在沉默中觉得刚刚他的问题或许触及的便是他对他所有一切疑问的根由,但那个答案或许是他不该也不能知道的,因为他还是抱着即将能出去的念头。 或者说,即便男人心中不愿承认,其根骨中延淌的傲气都不会使其屈于缚困荒山的结局。 他二人的谈话总是无所根由地展开,默契地避及相互间的隐瞒与底线,却又不知不觉地袒露些埋藏许久的真心。 青年喜欢这样在说话中捉迷藏,不用去想那些真实发生的事。他心中认可男人曾给他说的那些话,无关立场道德,只是难得的揭开了他不愿又渴盼的心思。 “啪嗒!” 一滴雨珠落在付尘眼睫。 他微愣,抬眼望了望天空,暗沉的夜幕湮没着雨珠,看不清变化。 “殿下,”他冲旁边男人道,“要下雨了。” “……嗯。” 往常下雨,二人皆难以躲避,惟有在原地淋着。先前还因一次暴雨都染上了些低烧,无奈条件不允许,也是靠着日常习武的体质硬挺着几天熬过去的。 付尘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下腿骨道:“殿下,我觉着我腿上的骨伤痊愈大半了,不若咱们今日暂且找个山洞避雨罢。” 疏雨点点。 男人乌睫也挂着珠露,朝他看过来。 这一眼似乎有多种情绪翻滚,付尘灵通晓意,察觉到了些不可言道的东西,他尽量保持着步伐稳定,走到男人面前,又转身蹲下,一声不吭的。 付尘就这么等着,他不说话,也知道没什么可说的。 片刻,背后传来声响。 他一动不动地蹲着。 感到背脊传来重压,事到临头,他仍是禁不住怔愣。 原本以为这男人身份尊贵又一向自矜,先前说背他出山时还讽刺他的用心,他早做好了被再次嘲讽拒绝乃至动手的准备了。 男人的手掐上他肩臂,或许也是觉得环过来有些怪异。 背上略瘦但依旧强健的肌肉隔着衣料传来团团热意,下意识被这暖洋洋的触感打动。自那日战场相见,他便知这男人虽然身患不治腿疾,但半残不扰其功力半分,依旧是内力深厚的个中高手。如今看来这内功阳盛之度,依旧不是寻常武夫望尘可及。 付尘吃力着缓缓起身,一撑劲力,后背人顺势要向地上滑去。他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掰,想要箍住他的腿,却在触碰一刻发觉了不对劲,空空荡荡的,原来只是碰到了袍角,停顿一下又继续向后伸去,才方方拦上他的腿。 不,已经算不上腿,他摸到的那两根枯木,恍若剔了肉的尸骨,细而冰凉。 起码在他的认知里,自街路巷旁的无腿乞儿,到众兵齐浴时各式武者深蕴劲力的全肢……而今这等情状只得算他孤陋寡闻罢。 第129页 千般思绪惊掠,于其外观也不过停顿那一须臾而已。 付尘于刹那间从思绪中脱离,转瞬又似无事留念一般向前迈步而行。 但他就是笃定刚刚那一刹的停顿男人必定察觉到了,于是蓦然开口道:“小人的骨折现今确是好得差不多了,明天白日里头若是雨停了,我就去找找出山的路线。” 背上的男人未语。 这一沉默却叫他忽生一层冷汗。 付尘自责想着,或许是自己说话的时机得太过刻意……是了,在这男人面前自己的心思鲜有藏得好的时候,有时也只是男人不屑于戳穿。 心惊胆战了许久,他便干脆转了视线,专注于前方路途之上,不再理会其它。 明明已经入了秋,这蒙山林雨却还裹着盛夏的脾气。 青年不禁回想到了这山中时日,他竟莫名地与这和他身份天差地别的人说了好些话,想来他的境遇也总是这样离奇而出人意料。 他只盼着出山后,离这男人远远的,免得他哪日真的来了兴致,阻了他的路。他可一点都不愿同这人有何直接的冲突,若真的为斩草,便必定不能给这人一点儿翻身的机会。但他也不愿,一来自是暂且没那个本事,二来丛兽知恩,既然曾经于逆境搭救过性命,无论目的为何,恩义在前,他便不做这弃义之事。 想起出山后需待完成的任务,付尘还是不免微叹了口气。 “缘何叹气?” 男人的声音自颈后传来,或许是雨水顺势扫进后颈中,此时被男人口气直吹得沁冰生凉。 付尘只觉得,后背人的语气是在山中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冰冷。 他心中一惊,估摸着男人定是误会他了,于是望了望周围,假言:“我先前来这边儿走过几次,记得这里有个溶洞,如今怎么不见了?” 宗政羲道:“……这里地形相似,多为流水侵蚀而成的景观,溶洞多得很。” “……原来如此。” 方才打在后颈的凉雨逐渐散了,男人说话时的热气一股一股地膨到他耳后,天然生痒。尤其在与前方面上流落的雨水相较,更教他因这偶得的暖意而轻微战栗。 雨势也逐渐增强,他感到右边小腿处开始有些吃力,步伐逐渐变得细碎而凌乱。中途不经意绊了几次,肩膀被男人锋利的下颌咯上,难受得紧。 透过雨幕,他眯眼搜寻着附近的可避之所。 刚刚原本只为了搪塞才假说找不到溶洞,雨中天色亦昏,走着走着,他竟真的找不到先前记下的路线,也是一桩报应不爽,只不免略感焦灼。 转头搜索之间,看到一缕鬈发沾着雨水垂在颊侧,尾梢更长,却不是他自己的。他猛然忆起这男人头发也是卷的,从前束起不在意,这几月也未仔细留意琢磨,原来男人亦有南蛮血统在? 思量间,付尘望到几十步外一溶洞,心中一喜,忙抬步走去。 洞内没有光漏出,黑不见物,只隐隐可听出洞内有水流声响。 付尘不敢深入,只准备在洞边找一边角避雨,脚下欲趋,不知绊上了什么东西,腿脚不及,霎时向前倾去。 “嘭——” 一声闷响,惊动了洞中蛰伏许久的蝙蝠,窸窸窣窣的窜动起来,惟其乌墨一般的色泽融进黑隧,尚并不足以在洞中辨出。 付尘下意识双手支地,才没让脸直接摔到地上,身后的宗政羲也在倒地一瞬用手臂撑了身体,顺势扭转了下肢,坐在谷边一旁。 付尘忍着刚刚脚轻拐了一下的刺痛,也翻身坐起来,靠在岩壁上,轻轻喘息。 黑暗里,付尘眼前是触不到的空无,只有耳旁传来二人沉重的呼吸声,即使混杂着外面的雨声,也是格外分明。 付尘摸了摸胸前,发觉仅剩的几枚打火石也被雨水沾湿,此时此处也没法儿生火照明。 听觉在黑暗中变得敏感起来,他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短短一句“嗤”声,若隐若现,既像一声浅浅的叹息,又似一声自嘲的笑。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在验证什么答案吗?” 男人的声音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蓦然响起,付尘稍稍直起了身子,却不敢应声。 “赤甲中有内鬼。” 这句话像炮仗一样顿时炸在了付尘脑中,身后石灰岩上的冰冷沿脊背传递来,裹住了原本刚被男人体温暖热的身体。 付尘感到背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手心开始冒汗,但他不敢出声说话。 他等着男人的下文,也警惕着男人那边的动静,刚刚这句话一出来,他已经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上那枚暗镖。 他发觉,即使先前设想过千百次不能与这男人直面相抗,可一旦触及底线,其余的便都成了废话空言,在他顺利成事之前,他不许路上有任何差错。 雨声依旧。 付尘旋即又莫名想到,连他手上这把小武器都是这男人给的,他虽然瘸着,但乱军围困之中他亦能存活,说不准这便是曾经存心试探的引子。 果真是比烫手山芋灼热更多的救人之器。 雨幕遮蔽了洞中光亮,付尘眼前一片看不透的黑。 男人自从说了那句话就没再有任何动静,付尘这边也因其无言由原本的紧张忐忑变成了难耐的焦虑。 汗水混着雨水自他颊边滑下,舔过那道窄长的赤色刀疤。 第130页 付尘终是按耐不住,稳了稳心神,声音还是有些不协调的紧绷,握紧了身上唯一的那枚暗镖:“……是谁?”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男人的声音传来:“防的过明枪,躲不过暗箭。” 付尘见男人始终没动作,稍稍舒了口气,但依旧不放心,心里七上八下地鼓噪,于是小心试探道:“是殿下身边人?” 男人没说话,付尘当作是默认,眼前转过军中几个将领的面孔。 “廖辉和焦时令中间,或许两个都是。” 付尘当即松解了心弦,眼前闪过刚刚筛过的几张面孔,陡然出现了贾允的脸,他心中冷意迸生。 二人又同时沉默下来。 付尘禁不住又问:“此战贾提督身为主军统领,稳操于后方,殿下怎么不怀疑他?” “不是这一仗,”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黑暗中朝他扭过头,“我警告过你,你敌不过他,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念头。” 付尘见自己心思被戳穿几分,惊惶的同时又多了些这些时日困于山中的委屈,执意反问道:“殿下为何如此信任他?” “因为他值得。” 付尘心中嗤笑,却不愿再言。 “我倒想问问你,哪里来的这么大偏见?” 听到男人发问,付尘忍下心中的乱绪,只道:“阉党乱政祸国,人人得诛。” “呵,”宗政羲又是一声冷笑,道,“你们不过都是喊着这口号在心中诛灭着‘太监’这个词,有谁会管哪个具体的人是好是坏?” 付尘反诘:“难道一个好人就一定没干过坏事?殿下眼中的好人就真的是其他所有人眼中的好人?” “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付尘不理会,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也生怕自己仓皇中说漏了话,于是转而又问:“殿下如何确信是廖将军和焦将军?” 男人没直接回答,只道: “此战本就是我所谋划。” 此战?此战不是南蛮率先挑起的吗?若是存心为试探…… 付尘惊愕,顺口说出了心中难以置信的猜测:“殿下……通蛮?” 付尘说完才觉不对,奈何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宗政羲一声嗤笑,比刚刚的笑意更盛,少有地露出明显的情绪,可惜付尘在暗中看不清,男人只道:“是又如何?” “殿下身为燕国皇嗣,怎能将家国大义搁于一旁?”付尘在黑暗中忆起了行路时看到的一缕散落鬈发,又黯声问,“是因为殿下负有南蛮血统的缘故吗?” “与此无关。”男人的音色冷却下来,又变成了日常的波澜不惊。 付尘只觉自己知晓了个参与者会杀头的大秘密,震惊之下,一时难以回应。 大雨之中,一道锃亮的闪电劈过,横空一拭,紧接着便由洞外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地动山摇。 “国家民族之别是假,人心善恶之分为真。” 伴随着洞外的阴雨,洞内的水流,付尘听到男人肃穆的声音,在空旷洞中竟有回响。 付尘心中不以为意,现下微叹道:“殿下……也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 “你以为这是不理智?” 付尘厉声:“你为了这个答案,赌上的是常年相伴的同营弟兄们的性命!” “你以为我不找到这个答案,就没人会牺牲?”宗政羲反问,“实在可笑……那时可能牺牲得更多。一开始,我便将自己的性命也放在这个代价里了,毕竟……呵,‘他’早也冲我下手了。” 付尘在暗中下意识想到的是宗政羲的腿患,难道……他没敢往下想,只觉得身子愈发冷彻。 不知该说是蛮人阴险还是亲信背义,他早闻煜王于军中威信,从军二十载,五年由寻常兵卫升至主将,余下十五年镇守边境,雷打不动,护佑燕蛮边境安康,最后偏偏错差在自己营中所拔副将。他回想刚进赤甲时,点将台下,所有士兵振臂呼喊,口号的齐整,军容的整肃,一时都慢慢碎裂,碎成一地齑粉。 付尘有些体会到男人不惜冒通敌叛国的风险揪出身边内贼的心态,他不是一般的赌徒,是个敢将自己作为筹码的豪赌之人,付尘说不上心中复杂的情绪是什么,暗自握紧了拳头。 宗政羲此时还维持着刚刚跌倒时的鬓发垂散,衣衫淋了雨后,尽染一袍土灰,暗处诡荡的细菌和污尘侵蚀着他残破的身躯,黑暗掩住了他此时的颓丧和双眼一闪而过的恨意。见青年不语,又冷笑道:“你嘴上将‘天意’放在一切答案之上,呵,不过是不敢去探查事实罢了,你这种确定的答案既然是你心中最好的,自然觉得我是不理智。” “不是这样的……”付尘无力辩解,却又想说些什么,“我如此,自然也是为了树一执念为途为心。” 宗政羲不欲理会,又过了一阵,方问道:“难道人人皆需同你一般有此执念?” 付尘反问:“若无执念又如何存活于世?” 男人顿了片刻,音调低下去:“若无执念,便无痛苦。” “但那样的人怕是非仙灵即傀儡,”付尘不以为意,“殿下能在山中和我呆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殿下心中的执念在作祟吗?” “殿下先前说我表里不一,欺骗自己,这些都没错。许多时候,常常听不到内心深处的声音,”付尘垂眸,掩下痛苦纠结之色,“有时执念根深于心,早已难察,人心为执念所支配,在他自身看来或许只是本能所应,就好像烂在肌理上的胎记。剔除人心执念,不吝于抽筋剃骨扒皮。偏偏总有些蠢人,明明心中有执念,却装作不知,背道而驰。” 第131页 二人久久不言,各怀心事。 男人率先打破沉默:“若执念已破,该当如何?” “于我而言,此生愿了,便可心喜地自绝于世了,”付尘抬眼望向对面无垠的漆黑,惨淡一笑,又道,“殿下刚刚已经说了‘若无执念,便无痛苦’,普通人中,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了却一切执念,也只有死人没有丝毫痛苦。” 宗政羲默不作声,付尘也顺势问了个问题:“殿下今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难不成殿下已觉得我是累赘,临灭口前还许我些真相……” 无凭无据的,他心知男人也不怕他出去告什么状,也因此泛出些疑惑。 宗政羲过了许久才开口,不知是否在回答付尘的问题:“你若选择独自出山,可把这讯息告诉贾允。” 付尘一愣,随即略带玩笑道:“虽说小人算不上君子,但驷马也难追得上。小人既说了背殿下出山便会信守诺言,殿下所言,小人都烂在肚子里,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气氛并未因他的略带玩笑的话轻松起来,沉默的回应中,付尘也敛去脸上应付的笑容。 山谷的夜风从洞口送来一阵凉意,付尘紧了紧破烂的衣衫。 他的眼皮沉重,这一晚他收到的这些讯息令他感到难以消化。 外面雷声接连不断,将付尘好不容易积累的困意冲散。 他在黑暗中莫名想到了刚刚宗政羲在他背上时,他向后握到的那两根骨头,阵阵阴寒之气凉透头顶脚心,冻得他浑身皆是僵至骨髓的冷硬。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夜幕,就着那一瞬的光亮,付尘瞥见了洞口处上下凸起的钟乳石和石笋,尖锐而青白,仿佛野兽张开大口后显露的獠牙,将他二人拆吃于其腹中。 第37章 第三七回 第三七回 抽丝剥茧困鸟终出山,守株待兔将士始迎战 青年见雨停了,天霁晴明,空气都弥散着洁净的凉爽,顿时胸中一快。 一夜未眠的困乏也在闻到森林特有的深彻气味而消散,他站在洞口深呼了口气。 在被空气洗刷了各式情绪后,方才扭头朝一旁同样一夜未眠的男人说道:“殿下,标下出去探路了。” 宗政羲依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昨晚在洞中付尘看不见他脸色,过了一夜发觉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意料中的无情模样。 或许是疲惫得挂不上什么表情,或许是内心深处早已对许多事心灰意冷,难以再燃起什么热情。 昨夜只似空梦一场,醒来秋风如故,飞鸟无羁。 付尘一看到男人又不免心中胡思乱想,只得仰首瞧着洞外自然景致,暂缓了心绪。 正待他抬脚欲行时,忽听到身后男人沉沉开口: “蒙山地形弯曲形似,可沿溪水寻路,不致迷失方向。” “……多谢殿下提醒。” 付尘整了整破裂的衣物,扭头便走。 蒙山山地他早先在史书上便已见到过,许多人困死于此,但大多为历史风闻,不细究也无知真假。惟其险峻难行却是公认的:一方面在于地貌有多处相像,常常有如步入迷宫阵一般忘记来路,另一方面这里水地坑洼,极难行走,尤其是大雨一过,泥坑中遍布污水。所以此地少有人迹,反而各种山林野兽甚多。 若是后者尚还好说,提高些警惕心总能慢慢找出路,若似前者有何疑阵于山中,那付尘自然相熟不过,再想要出山可就是难说了。一山方出又进一山,他刚刚寻得一目标,可没那般耐心再在余下不多的时日里空耗在山野里。 付尘放轻脚步,两耳闻听着四周的动静。原始山林中的动物常常窝居一起,他此时状态还未至最佳,不想与兽类正面交战。 他向上望去,这里林木高大,遮天蔽日。几个月前他们领兵进此地时是沿着唯一的一条靠边地的山路行进,若是由上方坠入山内,现在必定要朝着最初进山的方向寻找突破口。 树林遮映间,只有隐约的光透过,他实在看不清日出的方位。四处张望了半天,瞄见了几米外的一棵擎天树,他走过去,看到这树皮上的纵裂纹,又向上打量了下高度,估摸着差不多的高度,便蹬腿上树。 他拔出腰间的暗镖扎进树干,借力向上爬,同时努力仰望树缝隙间的天空。 他看到一旁那支较低的枝杈,定位好位置,双腿上蹬,右膝盖顶着暗镖凸起,同时右手将镖猛地拔出,左臂向上一抽,几乎是凌空一跃,在瞬时扒上枝杈,腿脚向上旋起,正好坐在了杈上。 几片树叶悠悠飘落。 付尘呼了口气,向上张望天空。看到初升的太阳已准备行至中空,他感到一阵目眩,连忙蒙住了左眼,太阳的金边轮廓才缓缓现出。他又低头定了下方位,迅速蹬腿下树。 付尘随手在地上找了块石头,在刚刚定位的土地上面划了个“曰”,三横正对东方。付尘沿着这个方向走,这里没有道路,但他确定这边是通州的大致方位。 磕磕绊绊地穿过一道密林,他神情紧张,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在树干和土地上做标记。 树木种植的杂乱,付尘行走了半天不见出去,心中焦急,也开始怀疑自己走的是否是直线。 兜兜转转,果然回到了先前做过标记的地方。 他不免又回想起曾在无名山腰来回走丢的年少经历,一时感到身上的汗水都变凉了。 第132页 付尘抹了把脸,猛然想起走之前男人告诉他要沿河走的建议,当时脑中净是些胡乱心思,随口一应,看来如今还是要听从男人的话。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急,一边继续沿刚刚的记号找密林的边界,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声响。突然耳边传来水声,他心中一喜,快步向水流声处奔去。 不知在林中困了几个时辰,他终于找到水声的源处,一帘几丈高的瀑布挂在山间,他顺着这源头向下走,一边纳罕,这没有高差哪来的瀑布?他们掉落的这地方竟恰好是个盆地吗…… 阳光渐趋炽烈,转眼到了正午,付尘闻到一丝腐臭气味,仿佛是……尸臭?难道此处有人到过的痕迹? 付尘四处搜寻,终于在一片碎石山口寻到了一群尸体,胡乱横在地上,而身上穿的,正是他最熟悉的棕红甲胄。 他连忙上前去看,经过了雨冲日晒,将士们脸上青黑,毫无血色,身周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身上都是大大小小露皮的伤口,有的脑袋已经被砍掉,头身分离。 付尘一张一张脸辨认过去,发觉这些士兵并非是先前他们带的那五百骑兵,而是其他营中的赤甲兵,有一些只是偶然打过照面但想不起名字。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或许是所隔时日久了,他看不到四周打斗的痕迹,但看这身上的伤势,明显是交战后的非自然死亡。难道在此又和蛮军开战了? 不,这里倒地的尸首只有不到百位,若是正常开战也不会带这么少的兵,可若是有人生还,也不可能任凭弟兄们横尸于山中,不管不顾。 莫非…… 付尘心中猜测,这么少的人,要么是小队前来探路的,要么便是来山中搜寻煜王踪迹的。相较之下,这处并非主战地,自然不为前者而来。 自从昨晚宗政羲告诉他那些话,他就隐隐地对赤甲这个本来让他敬畏又时刻保持距离的集体产生些异样的排斥,这种微妙的反叛又卷带着些许迟钝的陌生感。 付尘原地怔愣片刻,任凭气味溢散进耳鼻,而又转回了思绪。如果真的像他猜测的那样,那这里一定就离出山的地方不远了。 他暂且抛下尸体,在四处搜索能看到的空旷之地。 宗政羲望着洞外光景,此时应当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分,太阳的灿烈光芒却只能星星点点地投射在地上些许爆炸的光点。他凝望着土地上太阳的点点影子,许久未动的手从膝上转开,从衣袖中一件一件地掏出身上的所有物—— 一把匕首,两枚暗镖,几颗如意珠,还有一方沾血的帕子。 前几样是他自己的,最后那方手帕也是他的,唯独上面的血是那个青年的。 当时那小崽子浑身的伤,除了几处能致命的刀口牵连经脉,还有腕上的一道伤口,本来没准备理那道窄窄的伤口,待其结了疤后也无妨。只是开始青年每次拿洗好的山果来时,果子上总沾连着血痕,不很明显,也不似故意为之。 他那时也还奇怪,这手上一处小小的划伤怎么可能比身上的刀口还难恢复。他自然还不屑于直接向他追问这样的细节,只是后来才逐渐留意到,每次这青年猎了些鸟雀野兔之类的野味时,总要在溪边清洗好半天。他虽在远处看不真切,但也能模糊瞥到他把新鲜的肉搁在一旁,连着手和镖上的血一起洗。他再无常识,也知镖面光滑,就着溪水随便一冲便得干净,何故要为了洗把镖器废那好些时间。 他只把帕子给他,说他不想总吃着染人血的山果。 那青年讪笑接过,依旧是那副虚伪的笑模样。 此后只是在每次洗完手后多增加了项擦手的动作,递来的东西确是再无血痕,其余的踏故如常。 明明做着残忍的事,偏偏握着良善的愿,堪堪装着懦弱的面。 他承认对他由开始的冷嘲不屑到起了些微妙的兴趣。只可惜他向来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其他人的目的和用心,他也并不信那人会真的在这迷宫似的道路中找到出山处后,再特意拐回头带他出去。 男人唇角提起一抹无谓,也有自己会在他人面前呈现的印象上的自知之明。 目光下移,地上是他仅有的几件物什,连带着他这个人,又回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闭上双眼,阖盖住一眸的神色。 近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传来,还带着些急促,熟悉到他此刻已认定不会是别人了。 宗政羲睁眼。 ……第三次。 他看到他朝他而来。 是意料中还是意料外? 青年气喘吁吁地趋到宗政羲身前,也不待相互对视,直接背身蹲下,划痕遍布的衣衫勾勒出一节修韧的脊骨,气息尚不稳: “殿下,找到出路了。” 魏旭在三千军前方随时留意蛮军的到来,坡上众将都席地而坐,在树下歇脚。 黄昏时分,他心里还牵挂着廖辉那边的状况,蒙山有去无回的传闻可是他们自己的将士用性命亲自检验过的。此时人一走,他愈发后悔了,那老东西,还整日说他莽撞,自己办起事来不也是不管不顾的! 魏旭手中提着刀,来回踱步。 江仲在后边和身边的将士使了个眼色,于是上前,道:“旭哥,廖将军这一大早地就出去,若是探查地形不也该回来了吗?这边离通州过来的那一路也少有其他地形,这一天都过去了,也该回了吧?” 第133页 魏旭冷眼瞥他:“管这么多!不如一会儿蛮军过来了好好使使力气!” 江仲被他的陡来的脾气冲了一下,暗忖道,这魏旭从前也只是面儿上的狂傲,怎么现在却连话都不肯与他们多说,整个儿变成了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心中暗骂,面上仍笑道:“我寻思着昨夜刚刚下了雨,倘若他们等着雨一停就出军,想这会子搞个夜战不就麻烦了?” “本来就是等着和他们打呢!”魏旭望着山口,没好气道,“差他一个就不能打了?那要你们这一群人都是干嘛的?” 见魏旭这时不知因何事烦躁,也不欲同他细讲,江仲便不再自讨没趣,又回到了后方刚刚的位置,冲方才身边的几个将士一挤眉,后者一众了然地挑眉,转移了视线。 魏旭原本的忧心被江仲这边儿的一问又给调集起来,皱眉留意远处的响动。 也不知是否是幻听,四处树声引动,他突然感到有军队行进而来的动静,眼皮猛地一跳,蹬上一旁的战马,驾马跃至山坡。 后面离得近的几个兵士还未反应过来状况,便见魏旭驭马驱行。 刚要上前发出疑问,便听得魏旭立即跳马而下,大喊:“所有赤甲军预备迎战!蛮人的援军到了!” 廖辉原本驾马至山脚,没有突发状况,一路上还算勉强顺利。后来愈至山石深处,才逐渐发觉这里石路偏狭又多泥水,干脆就牵马到一旁,径自奔至山内。 方从一阙口进山,便被一阵难言的臭气熏得鼻子一呛,腥臭又带着湿腐气息,常年打仗的他自然辨出这是什么气味儿,心下冷凝,翻坡而过。 几步深行,便见到地上横陈的尸首,虽然面容看不清,但身上穿的显然是和他一样的棕红盔甲。 廖辉忍耐着心底悲痛,连忙上前仔细察看。 就着身旁十几人尚且完好的尸体,他翻来覆去地寻得身份鉴证,即便心底已然承认,但非要从这腐枯的尸上寻到什么东西不可。一番忙活之后,他方才确信这的确是营内有名姓籍录的赤甲兵。 转念之外又不免惊疑,这群将士如果是派来搜寻煜王的,也不该在这山口就殒命。正待他要再次俯身仔细检视其身上伤势时,突然闻听沉重的步履声自坡下渐至,廖辉一抬头,正撞上一双熟悉的审视眼睛。 重见煜王于此,他整个呼吸一滞,仓皇道:“殿下!” 当即抛下一旁的尸体,踉跄着下坡,半滑半跳,到宗政羲面前:“……殿下!你还活着!” 看到男人脏污憔悴的面容,已知这些时日存活之艰,廖辉心一揪。 先前见男人清醒时分活遭剜肉已是生劫大难,如今又加上这几个月的山中苟活,煜王半生戎马,身份尊荣,何该接连受这罪咎! 付尘见廖辉出现在这儿也是呆愣了一下,身后男人倒是依旧的沉默,付尘沙哑着嗓子,忙道:“……将军此行可带了人马过来?” 廖辉这才看清下方垂首负背煜王这人,刚刚乌发尽散看不见下面的人脸,加之二人又是一般的脏污秽乱,亦没留意到这人居然是同样于先前失踪的付尘,见这忧牵许久的二人都活着,已是不幸中仍存的庆幸,他颤颤转首,对宗政羲道:“末将这次是一个人过来的,先前来了几拨兄弟……都在此身亡了。” 廖辉回想到刚刚见到的尸体,一时噤了声。 宗政羲这才沉沉开口,目无波澜:“先回军。” “好。” 廖辉见青年背着宗政羲,牙唇紧咬,想开口代替又不知如何说,便走在前方引路。 行到坡上后,还是不可避免地重又见到了地上的尸首惨状,廖辉硬着头皮道:“……殿下,末将刚刚过来时便在这坡上看到先前进山来救援的弟兄们在这儿,业已搁置了不少时日……” 宗政羲看着那坡地上大小不一的横陈尸身,缓缓道:“……因何而死?” “标下今午来时——” “没问你。” 付尘见廖辉一顿,刚要补充说明上午寻路时之状,便被男人一声打断,于是缄口不言。 “……容末将下去细察,”廖辉上前又去寻了些细状,一边疑惑,一边走回到煜王身旁答道,“应是打斗致死,或许在这儿……遇见了蛮军伏击?” 付尘先前的疑问也被吊起,说道:“为什么会在此处遇上蛮军?” 宗政羲沉吟片刻,开口:“先回去,回头再派人过来好好安葬。” 付尘随之迈步而行,廖辉在一旁边走边言:“殿下,如今蛮军已然攻占了通滦二州,贾提督现时派末将带三千兵马在会稽山处伏击。” 付尘一旁听得心惊,果真是山中度日不知昏昼时节,为料想这些时日蛮军已经攻入通州了,先前的援军不知又是何下场。 “这次的安排是将蛮军一同引至城外主战场,四面环击,歼灭蛮军力量。” 付尘不由得问道:“将军一个人弃军而来?” “唉,提督先前下了死令不许兄弟们再过来送死,末将算是罔顾职守,回军后自会领罚。”廖辉叹道。 “停下。” 付尘步伐一顿,听到男人继续令道:“我先在此处等候,你们二人先回去作战。” 未及付尘反应,廖辉大惊道:“殿下怎能独自在此?” 宗政羲道:“几个月的时间都活下来了,不差这几日。” 第134页 望着男人瘦削的面颊,廖辉问:“殿下为何如此?” 宗政羲淡淡:“现在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平白拖了你们后腿,大局要紧。” 廖辉仍要反驳:“可是末将临行前已安排好那三千兵马,便是我等二人现在赶去,能尽之力也不过寥寥,相较之下,自是殿下您更重要些……何不允末将先将您安置完全?” 付尘意会到什么,不敢吱声。 男人声音果然于瞬间阴森万分,似有山中时日被枯藤绑缚的喑哑:“赤甲八千亲卫为燕军精锐,一人可挡万夫攻关。你现在既然已经心认能力不足,不若回军之后便自请退职罢。” 廖辉后背霎时一凛,只得低声答道:“……末将遵令便是。” 付尘闻言也俯身将男人放靠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上,动作间听到男人对他悄声耳语一句:“别忘了我的话。” 耳旁一道热气转瞬而消,付尘呆愣着直起身看着男人,宗政羲却并未看向他,好似刚刚他经历了一瞬的幻觉。 廖辉心中依旧泛酸,一贯身先士卒的煜王竟有一日会因拖后腿而停下步伐,他也知凡是触及相关事男人总会偏执许多,便也心认,皱眉点头道:“殿下等末将归营,立即派兵过来接殿下回军。” 宗政羲没应声,在石上的这个视角正巧能看到不远处的尸体,连纵成了一条黑红的线。 付尘随廖辉走远,男人默默凝望着坡下熟悉的棕甲,右手抓紧了自己的大腿,毫无知觉。 只有五指间的膈应感。 这是最后一次,他以命赌心。 赌两颗他同样不信任的心。 付尘和廖辉同乘一骑,快马回军。他在廖辉身后,脑中回荡的是男人刚刚对他说的话,还有在雨夜洞中他揭露的那些诡秘。 他竟然相信自己? “付尘!” 前面的一句喊声拉回他的呆滞,他懦懦道:“将、将军?” “刚刚没听见?发什么愣呢!”廖辉虽寻得了人,但前后战事未休,煜王并未安置好,心中的烦躁仍在,便有些失了耐心,问道,“……我问你这些时日怎么过得?身上可有重伤?现在恢复的如何了?” 付尘心中复杂,应付道:“身上几处刀伤都好了,这几月在山中打些野物,也勉强度日,标下微贱,倒是殿下跟着受苦了。” 付尘听到前面廖辉的叹息声融在四周飞速流动的空气中,模糊中他看到面前军将的衣领融成一片黑色,黑暗背面,是血液浇成的一片红。 当声音回旋时,耳边只传来厮杀阵阵,付尘一阵怔愣,何时开战了? 廖辉一刀砍掉面前蛮兵的脑袋,夺了他的武器,将带血的蛮刀向后抛来,道:“付尘!拿好刀!” 付尘闻声大震,顿从迷障中醒悟面前的状况,一把接刀,翻身下马,动作不见凝滞。 他从身后捅了一蛮兵的后腰,使力前推,刀刃贯身,蛮兵痛呼,从马上坠落。 付尘上马,又抹了刚刚坠马蛮兵的脖子,驾马闯入中心的杀阵。 魏旭在众兵前首遭到了一群蛮兵的围攻,显然蛮人也意识到他是这路燕军的头儿,欲先斩而后快。 魏旭持刀横挡,又怕身后空档有蛮军趁虚而入,便抽手而转,提高抵挡速度。 蛮军这里人数充足,显然不惧这燕兵的挡击,从各处袭击。 不留神,魏旭手臂被砍了一刀,他当即换手持刀,转手袭向右方刚刚偷袭他的那蛮兵。 左边又一蛮兵眼瞅着这空缺,心中一喜,刚准备下刀,便觉得脖间一凉,剧痛袭来。他失足坠马时想向后望眼是谁突然冒出来,却只瞧见一身无甲胄的灰影一闪而过,风扬起一绺弯曲的鬈发,是他们每个蛮人都携有的熟悉体征。 魏旭这边正抵挡的蛮兵突然倒了几个,他下意识地偏头,发觉一个衣衫单薄的灰影在一众甲胄中轻捷如燕,刀枪剑影之中,他对上了那双曾带给他震动的双眼,此刻那眼中不乘外物,只有满布的倾颓血丝挟带着他熟悉的专注和狠辣。 他连忙驾马至他身边,挡过一众刀剑,低声对付尘说:“……不急于杀光,他们人数太多,咱们冲将出去,引他们来追击。” 魏旭说完不待他反应,便首当其冲,从一人少处攻出一突破口,大喊:“赤甲撤军!” 远处也有廖辉的同样话语响起,似同应和:“撤军!” 到底是刀枪无眼,付尘衣着简陋地从杀阵中撤出,又被划破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紧跟着前方魏旭的身影,一众赤甲军这时汇在一起在前方奔逃,后方的蛮军仗着自身的人数优势,也紧跟其后。 付尘知晓自己刚从山中出来体力也是不敌,便加快马速,向前冲去。 “穿上!” 还在思索当下状况的付尘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命令口吻,一件棕红轻甲上衣扔过来,正飞到他马上,他接过,侧头看到一众同样铠甲的兵士中一人上身突兀地着件黑色里衣,正是刚刚跟他说话的魏旭。 乱战间隙,体力不济,付尘也不矫情,道了声“多谢”便三下五除二地兜套上,手中还紧牵着马缰不掉队。 这战甲略大,还带着人体的热度和血腥味儿。 魏旭没朝他那边看,只加快了速度来到前方廖辉身边:“将军,刚刚已经派兵先到主军那边递消息了。” 第135页 “好,”廖辉道,“现在就按计划继续实行。” 赤甲的三千骑兵人少灵活,不一会儿便将蛮军甩开一大截。 魏旭扭头见蛮军追得不再紧,便迫切问道:“我刚看见付尘回来了,殿下呢?没找到?” “找到了,”廖辉眉心一拧,道,“殿下怕耽误战况,不肯跟着来……到那边仗一完,我亲自带兵去迎。” 魏旭点头,又忍不住道:“……付尘跟着殿下在山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将军怎么直接把他带上战场了。” “我也不知蛮军动作这么快,一天的时间就过来了!真是苻璇的作风,”廖辉啐了口吐沫,又道,“付尘是轻骑的骑长,可比你厉害,你还是先看好你自己罢。” 魏旭道:“山中定然条件艰苦,乍一出来就杀人……”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廖辉摆手,一手拉着马缰,“等到了地方咱们就直接和蛮军死战,成败在此一举,不容耽搁……你若还在这儿矫情这些无用的,回去本将军就先让付尘那小子揍你一顿!” 魏旭噤声,驭马间歇,悄悄向后瞄了一眼。 青年身着宽大棕甲,困顿似那日角落的狼狈,硬质鬈发沾着血灰,唯有一双他熟悉的专注眼瞳,此时也朝他望来。 第38章 第三八回 第三八回 誓死包围提督重伤,苟且偷生蛮兵弃逃 “开城门应战!” 几月前曾被他们自己撞开的城门再次由他们打开,巫马孙立于一万蛮军首位,看着门开后四荡的烟尘下,显露同样严阵以待的燕军。 赤甲重兵赤缨猎猎,棕甲锃光。此时列队围护左右两边,宛若长鹤张开的双翅,正是欲行包围之势的鹤翼阵。 巫马孙见到了位于军队后位的贾允,不禁心中嘲其胆小如鼠、龟缩阵后。从前几次交战时,他从不屑与这人对打,每次都是冲着首位的将军而去。南蛮没有燕人那样的残人奴身的怪癖,可他只是想到这人压根同寻常男子相异时,就打心底蔑视这种燕人的奴才,与此同时是更深彻的羞辱之感,这男女未辨的奴才有什么资格与他这个南蛮勇士对战? 巫马孙轻嗤一声,一把提起手中落地的凤嘴刀,直冲前方。 身后的蛮军个个饱受饥渴之苦,此时眼睛里都放射着食人的血光。 号角声响,战旗飘扬。 城楼上一排弓箭手一齐搭弓,箭尖闪光,淬着蛮地巫毒,向城下燕军发射。 见首位的蛮将直冲自己而来,贾允也毫不畏惧,当即迎击而上,先发制人。 贾允手持红缨长枪,借助武器的长度优势率先向其面目挑去。 巫马孙侧身躲过,眼神一凛,也在俯身躲击的一瞬将凤嘴刀拦腰劈去。 贾允驭马后旋,顷刻间二人又拉开些距离。 第一招二人都没讨到好处。 巫马孙眼中露出兴味,旋即又携刀迎上。 贾允擅自取枪在他面前轻挑一番,看似无力,又胜在灵巧迅疾。 巫马孙与其过招时发觉节奏被带走,一时也是恼恨渐起,下手都运上几分内力,刀刀可致命。 却说二将在酣战中,未注意整体战况。这边焦时令、唐阑一中自北边而来,直接加入混战,蛮军尚在纳罕是哪里的天降之兵,就被这些侧面袭来的军队堵上了延伸战场的死路。 唐阑目色坚定,刀起刀落间是不容情的击杀。 仅仅来的这一万士兵,就大大削弱了整个蛮军的侧翼力量。 共战了几个时辰,两军都显露疲态。 “又来援军了!” 一赤甲兵大喊道,显然带着对南蛮的蔑视和炫耀。 到底不是本土作战,杀敌的速度整体随之减慢。 廖辉手提连环长刀,携将士从南边杀入阵中。 随之的一万蛮兵也进入厮杀,然而因廖辉这三千燕兵的阻隔,一时没有传达后方疲劳作战的蛮兵中,错失了一个振作士气的机遇。 付尘这边如虎饮血,多日蛰伏的那股踟蹰与渴意都借助这刀血获得了释放。他知晓,无论再多的欺瞒与阴谋,没人会在这濒死的前一刻再保留那些做作的面具,只有这一刹,是无比的真实,无比的让他着迷,又无比的让他深受罪恶的磨折,并在这种苦痛中品咂血红的甘甜。 他能感到血液溅在脸上是滚烫的,是他从未在活人身上感到的热度。 “付尘!” 厮杀中传来一声惊呼,付尘辨出是廖辉的声音,却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廖辉身为将军,在厮杀中心时刻注意着各方战况,所谓“擒贼先擒王”,若是将军率先被诛杀,无论对敌方对我方,都是一次极大的精神冲击。 闪身之间,看到巫马孙那边和贾允缠斗多时,难分上下。他曾与巫马孙交过手,从未在那年轻蛮将那儿取得什么便宜,贾允毕竟是统率大局之人,原本应坐镇营中,此刻中军若失帅,后果难料。他虽对贾允个人颇有微词,却也不能在这时的生死关头做危及整个大燕的事。 “到那边支援提督!” 提督?贾允? 贾允。 这个名字突然显现在付尘脑海里,那声命令也开始回旋。 贾允……贾允。 暂不妄动,暂不妄动,暂不妄动…… 青年一声长喝,刀柄奋力地斩杀面前蛮兵,血溅于空。 第136页 他驾马缓慢向东驶去。 沿途的每一次刀入骨肉的阻滞感,渐渐成了他心里这时堆砌的隔膜。 付尘逐渐在一群战影间看到了贾允正和蛮将单打独斗的场面,他驾马偏转,转向在其旁的战士,赫然见到了阔别几月的唐阑。 此刻的唐阑用刀流畅干练,正引着几个蛮兵同时朝他聚来。 付尘不多思索,向那几个蛮兵背后攻入。 唐阑正凝神对战,一蛮兵忽然向前倒身,他侧身一避,便见到其后正是几月不见踪迹的付尘,上身只着件不合身的轻甲,长发披散,脸颊瘦削苍白。 他大吃一惊,一时竟连身旁的袭击都忽略了。 “小心!” 他见那青年直接驭马前驱到他身侧,用刀挑开一旁未留意的突袭。 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拉回至现实,他吞下心中的惊愕,又投入到了眼下的战斗。 付尘一心缠斗,没有注意到一边唐阑变幻的神色。 唐阑清理掉头脑杂念,握紧手上兵刃。 几乎无需眼神相交,二人持刀共击,一同凭借力量挡下了合力攻来的一众刀枪。 巫马孙朝一旁啐了口血沫,目色凶狠。 这老东西也是根难啃的硬骨头! 他细细呼了口气,作战经验告诫他此刻应当镇静,但久攻未下,不由得升起了些焦躁,过招之间,竟没想到这燕国皇宫里出来的阉奴倒还有几分本事,只是这招式明显是套野路子,和先前他对战过的那些燕将一板一眼的基本功毫不相同。 他提起凤嘴刀,再次发起了攻势。 援军到来的消息被隔了一个时段才被传递过来,巫马孙看着燕军逐渐增多的包围之势,心道这样未必是长久之策,这次燕军的兵阵已将他们出兵的战士斩杀大半,还是守城要紧。 “回城!所有南蛮将士现在打回城!” “不好了将军,又有一队燕军从城后攻过来了!” 巫马孙想到城中留守的五千蛮军,戎泽那边儿怕也是应接不暇。 他心中怒火丛生,厉声喊道:“所有南蛮将士们!现在都给我冲出包围!” 残留的蛮军在场上拼死向南冲出,巫马孙一马当先,愈是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绝处逢生的生念,他们要活下去! 通州城中,戎泽率五千军队严阵以待。 “将军,打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消息,过去打探的弟兄还不来,要不标下过去看看?”戎泽身边一士兵忧道。 戎泽皱眉,心中显然也有了犹疑,道:“咱们这五千是守城的最后兵马,尊主那边已经派了援军过去,应该不会有大差错。” 那士兵接道:“咱们也占了通州这么长时间,燕军虽没什么大动作,可也驻扎于此窥视日久,难保不会故意布置什么疑阵。” “那你再过去看看状况,”戎泽忧心道,“小心燕人的暗算。” 这边话音刚落,远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愈发明显,戎泽朝身后转,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城门突进而来的燕兵。 戎泽心中大惊,却不愿打击将士们士气,只得大声命令道:“弟兄们!咱们的敌人到了!是时候掏出你们的力气了!” 废话不必多言,二军随话音混战在一起。 城内城外,杀伐惨叫声不绝。 贾允明显觉得面前这青年蛮将手中的力气已是毫不留情,显然在这包围阵中,明知是死路却仍要拼最后一口气给敌人致命一击。 他一边专心应对,一边又设法关注着蛮军整体的状况。 巫马孙一味盯着贾允,见他心神不专,心中冷嘲,战斗尚且还没结束呢,这人就想着赶快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当即目光曝显厉色,内息调整至最佳,一刀劈下! 贾允本来并未料到他这一刀,看风声乍响,当即眼疾手快,以红缨枪厉挡。 巫马孙逐渐增强手上力量,目现得意。 贾允吃力应付,这枪与刀相比,毕竟难敌。 巫马孙却在这时猛地抽刀,贾允手上一松,心道大意,就在他这反应的一刻,巫马孙将刀向上斜劈其颈,贾允连忙振枪回躲—— “噌!” 贾允依旧未躲过这一击,刀身携着内力,划过贾允胸前。 “噗!” 贾允胸前一痛,一口鲜血喷出。 这边巫马孙见一击得中,愈发猖狂,再次趁虚而入,又攻其要害。 贾允忍痛,面容皱起,堪堪驭马躲过这一击。 巫马孙出其不意,又向他大腿砍去,这下连带马身一齐受伤,战马前蹄高扬,向上嘶鸣。 附近的燕兵这才注意到这边动静,唐阑闻听贾允遇袭,又连忙靠近支援:“提督!” 付尘本和他一齐解决这边蛮兵,见到唐阑向贾允那出挤去,犹豫一刻,还是驾马跟上。 以贾允为中心,包裹的残留蛮兵开始聚集,巫马孙一边对付新涌来的敌人,一边红着眼睛道:“弟兄们!咱们先把这个燕军头子干掉!也算一功!” 付尘替冲上前的唐阑挡过后面的蛮兵飞来的几刀:“唐阑!小心身后!” 贾允这边已是捉襟见肘,他身受几处重伤,抵挡攻击更是力不从心,遑论在间隙主动出击。 接了巫马孙的命令,残余的蛮兵都向贾允这边靠近,唐阑、付尘一众都被隔绝在外。 第137页 不知何时从城中赶到城外战场的戎泽也混入阵中,道:“将军,咱们现在突围罢,不能被困在这儿。” 仍陷在燕蛮混战中挣扎的巫马孙咬了咬牙,道:“看我先杀了这老阉贼!” 说罢,凤嘴刀再次攻在贾允的红缨长枪上,又是一阵内力震慑,贾允禁不住,又吐了一大口血,渐渐失力。 廖辉那边纵马而来,眼见情况不对,立即上前撑接过了即将从马上坠下的贾允,戎泽逮住这燕将空缺的时刻,大声向巫马孙疾呼:“将军!快杀出去!” 巫马孙心一横,带着身边一众残兵,朝着南边弃城而去:“兄弟们!走!” 在不断增强的鹤翼阵中,廖辉所在一众防守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正巧令蛮军逃脱出去,几个燕军还准备趁势追击,林平在后方喝道:“不用追了!通州已经没有蛮军了!” 众兵闻言停下步子,又向中心围成的一堆人中靠拢,廖辉在被淹没的兵群中喊道:“快叫军医!” 一番恶战初歇。 廖辉将已经重伤昏迷的贾允送进帐中,有军医在一旁包扎治疗。 待军医将贾允身上几处大伤包裹完毕,贾允依旧未醒,军医言为重伤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暂时性昏厥,可待其休养几日便能恢复过来。 焦时令、林平一众将兵都在帐中观察伤情,不觉已是日落西斜,整整从夜间到傍晚,才努力换回了旧城,也算不辱使命。 林平看了看床上仍然未醒的贾允,目露忧色。待其向后扫描一阵,发觉刚刚背贾允过来的廖辉不在阵中,疑惑道:“廖副将呢?刚刚还在呢。” 在帐中角落里,一个阴影下面容模糊的高挑青年突然开口:“廖将军去蒙山山口外沿接煜王殿下回来了。” 一言既出,帐中人皆是大惊失色。 付尘悄悄抬起眼皮扫过众人的表情,心中却有微嘲掠过。 “殿下……殿下还活着?”焦时令颤声问。 众人心底的惊疑同起。 付尘向前迈了几步,从背光处走到帐中光线好的地方,众人也顷刻认出这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青年就是先前同样失踪几月的付尘,一时间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惑。 付尘半阖眼皮,遮拦下四处传来的目光,低声道:“殿下当日坠落至崖底,与小人一同困在山下,因小人身上受伤,这才拖到至今方能向外求援。” 众兵百感交集,焦时令低声重复:“回来了就好……回来了便好。” 青年不语。 焦时令细思脉络,也知依煜王当前之状定不能主动出山,便又道:“你看护殿下这几月,也是维护之功甚大,可记一功。” 付尘垂眼:“多谢将军。” 焦时令看着众人仍在帐中挤成一团,便吩咐:“提督伤势还需静养,大家今日围攻蛮人也辛苦了,不如先回营休息,若有要事,再来通知诸位。” 众兵索然无事,便听令出帐散去。 唐阑拉过付尘到一边,付尘见他波光粼粼的双眼,似乎早有话说,便道:“先回帐里。” 二人入帐,卸下还在沾血的战甲,唐阑回身,一把回抱住他,面露心酸:“这几月……当真使我心灰意冷了,知你无有踪迹,我几番想单独去寻你……蒙山山中险恶难行,你竟活下来了,真是我认识那个付子阶……你回来了……” 付尘感到唐阑衣上传来的体温,血腥气浅淡许多,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笑着安抚道:“放心,我命硬,‘付子阶命赛猫狗、七难未绝’,这话是你说的,怎么如今自己还不信?” 唐阑撑起身子看他,青年脸上的灰和血还未清理,一双眼眸倒是少有的清澈,弯起一泓笑意,尚还能同他开起玩笑。或许是刚刚从战场中下来的缘故,他没有从青年的神情中看到他熟悉的羞怯与懦弱,反而隐隐带着些潇洒自在之色。 这逼及生死的一劫渡过,竟愈发出众了。 他道:“人命关天,不能马虎。话说……你这么久才出来……是不是煜王……拉你后腿?” 见他语气低了下去,付尘左右看了两眼,也悄声轻斥:“这话可不敢乱说,若是没有殿下,我也早就成尸体烂在山下了,殿下是皇亲贵胄,我不可能为了自己活下去独自跑出去的。” 付尘想到这些时日那个熟悉的在山中兀坐的身影,黑暗能遮住他面容,却不降低他的存在感。尽管那男人对随时降临的死亡并无波澜,但他无法想象那个运筹帷幄的人会真的陨落于此,这份观感和信心或许源于男人从不搁藏的那份气度,或许还有言语中男人的执念。 他不明白男人执念究竟如何,他只知道自己的执念未完时,他对生的无比渴望牵制着他的各式杂念,尽管不愿承认,却于他者透明。只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以为自己足以潜埋得天衣无缝…… 唐阑上前摸了摸他单薄破旧的衣衫:“你可有受什么大伤?” 付尘摇头:“都是皮肉伤,早便好了,不要紧。” 唐阑闻言拉过他,帮他敷上伤药。付尘下手很重,动作也潦草,看着那边唐阑小心翼翼地抹法,笑道:“都是在军中呆过这么长时间了,何必在意这些小伤。” 唐阑瞥他一眼,道:“你这抹法儿,回头身上留下的都是疤。” 他又从帐中翻出一套衣服,递给他:“你先去换上我的衣服罢,营后河边可以供将士洗澡。” 第138页 付尘闻了闻身上的馊味儿,也难为刚刚唐阑靠近时还能强忍着,他微笑接过:“多谢。” 唐阑目送他出帐,默默收起了药膏,沉了沉面色。 此时河水已有逐渐入冬的冰凉,军营中的汉子到底是身体强健,也不怕这河水的冰冷,直接就河水洗浴,有甚者还可趁机练练冬泳。 毕竟是小胜蛮军,心中自也畅快不已。 付尘从河中出来时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忙穿好衣服。 头发还水淋淋地贴在身后,付尘走向军营。此时主营外聚了一大群士兵,人后之兵皆是探头探脑地向前挤,只是悄无声息的。他心忖应是煜王回营,犹豫了一刻,还是上前跟了过去。 “付尘。” 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一看,正是魏旭,几月不见,倒觉得他内敛了不少。 付尘轻笑道:“你的甲衣我洗干净了,多谢你。” 魏旭朝他看了一眼,又转过眼:“天气变凉了,刚洗完怎么不回营?” 付尘反问道:“是殿下回来了吗?” 魏旭答:“廖将军不让他们进帐,你不如先回去罢。” 付尘低首忖道:“……好。” 正转身间,魏旭看到他垂落的湿发,开口道:“你刚回营,现在住哪儿?” “旁营好像有位置,我先到唐阑那边挤挤,”付尘回头,“怎么了?” 魏旭望着他,道:“先前蒙山谷内一战,轻骑新军整体损失过半。” 付尘闻言皱眉,低声道:“……当日编练时日短,加上我过去打探时过于草率,若是再等雨停后行动,或许可以看到有蛮军的援兵上山伏击。当是我经验不足,拖累了大家。改日定会当众谢罪请责。” “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命令决策都不是你下的,当时也有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今后如何,需要好好安排。”魏旭道。 “对。” “轻骑兵营内空缺尚有,你不如收拾东西过来,这边还能腾个地方给你。” “……只怕此时我也无颜再见诸位兄弟。” “你走罢。” 二人各怀心事,就此别过。 廖辉看着床边正食汤药的煜王,转回身,心绪一片复杂。 他还记得临走前是付尘将其置于山口入山石上。 几个时辰之前,他带人前去迎回时,却见宗政羲正在山口后方坡下,正对着山脚出口,定坐在一群濒临腐烂的尸首中央,依旧是一样的姿势和角度,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紊乱。 当时的煜王依旧是他眼中那个常年不苟言笑的模样,甚至在看到他后也不见有任何情绪外露。但他隐隐地感觉到,宗政羲在一群弟兄们的尸体间那种由内而外透露出的阴郁之色,是和那些尸体上面浮现的黑影暗斑相同的观感。曾经的煜王在战场上的腾腾杀气是活气,而此时含蓄的沉默却透露着一股死气,让他只看一眼,都产生些背脊生寒的畏惧。 “殿下,”廖辉上前,“提督于此战重伤昏迷,将士们也大多疲累,所以计划是在此处暂且休整几日再班师回朝。” 宗政羲在路上也大致了解了战况,此时望向他,道:“滦州处围兵如何?” “那边的兵马已经得了消息,早在通州再往去的援兵到达之前便已被断粮断水,并且两城之间的关口也特地安排了邻城翊卫驻兵护守,两日内便当能扫尾清剿。”廖辉答道。 可此次蛮军上下出兵不至四万,却耗费燕国一众翊卫四处调集围堵,即便赢了也狼狈得很。 “此战中逃脱了将士有多少?斩杀的蛮将有多少?为何不追击?” 廖辉一噎,答:“此战一举将蛮军两万斩杀过半,逃亡人数应不过两千,至于蛮将……此战派出的是巫马孙,末将从前也与其交过手,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不世出的武才,还有守城的一个副将,最后都侥幸令其逃脱了。将士们硬战一夜,也让他们在最后抓住围阵的空子,有残兵顺缺口逃脱。” “当时如何让他们钻了空子?” 廖辉回忆道:“原本用的鹤翼阵中,我和林平增援的是东南方向上的右翼,焦副将带着一万兵士在北部压阵左翼。巫马孙当时是直奔主将去的,我在这边向提督那边增援,才在混战中丢失了防守,让他们撕开了南部通往南蛮的口子。不过最后蛮军的确是恼怒了,砍起人来毫不忌讳,林平也是顾及着咱们目的是夺城,提督又负重伤,才临时鸣金收兵。” 宗政羲并不在此事上多纠缠,只道:“通州既以夺回,便不急于动身行军,暂且在此将歇,让将士们好好休整。” “是。” “既然说及此,去将焦时令他们都唤进来,我有事要询。”宗政羲将药碗搁置一边,指尖余温犹在。 廖辉讶异,宗政羲今日方才回来,刚刚休整几个时辰便又要折腾:“殿下这几月疲累,也不趁机休息一日另说?毕竟现下战况已控,一时不会有什么大的乱子……” “怎么?我缚困几月,现下连诸将都传呼不得了?一个时辰后所有副将后来此集合,违者刑斩,”男人言语冷酷,而后又补充道,“贾允伤重未愈,不许扰他。” 闻言,廖辉也只得领命而下。 待到诸将于一个时辰后进帐时,宗政羲业已整顿完毕,更衣完备,不复今晨初到的褴褛之状。 第139页 “几月前主军初至通州城外时,援军一直迟迟不来,是何缘由?”宗政羲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战前期正因援军迟到,使前路中军在攻战中顽抗许久,故而也算得上是蛮军此次能以寡众强占燕城许久的症结之一。 下列诸将面面相觑,皆不敢言,宗政羲便在座上耐心等待着,同样不开口。 廖辉、焦时令等几个在亲卫军中多年的辅将常年同男人在一处,自是能窥知他此时不悦,此时主动认错尚好,若憋着理由不吱声可就多担了项欺瞒不报的罪名,又要再施军刑。但余下那几位燕城翊卫军的地方首领却是不知晓其脾气,只被这情状骇住,故也不敢站出担责。 林平欲朝那几人递眼色,想要暗中提醒,可那几人偏偏又低头沉默,不敢抬首直视。 “王闯!”廖辉不耐这气氛,率先喊道一人。 “……在。”那几个龟缩在后的地方军将里头喏喏站起一人,中等年纪,大腹便便。 “殿下问你话呢,怎么还非要人点你的名?”廖辉骂道,“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玩意儿!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那人被骂得一臊,朝其身边几人看了几眼,讪讪出列,却是“嘭”得一声跪在当中。 这一跪,倒教亲卫军那几个将领咂摸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目光纷纷聚于其身。 宗政羲微眯深眸,等着他启口。 “……请殿下恕罪,只、只是江东几城内确于当时突生民乱,末将等也是自顾未暇,才在来时耽搁了时辰。”王闯磕巴道。 “何时的事?”宗政羲沉声问道。 “便、便在主军出征前的前两日,末将等也是刚从朝廷得到的发兵消息,哪知就被当地的民乱突然绊住了……”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儿,一要用到你你那边突然起了变故!”廖辉禁不住插言道。 “廖辉。”宗政羲警告他一眼。 廖辉噤声,随即又听男人道:“既有暴动,为何不报?” 王闯揣度道:“末将这边刚知道生乱的消息便派人向前军递信去了……要么…是被蛮人在途中给截胡了?” “民乱起因为何,参众规模多少,何方人士领首,镇压用了多少人马,损了多少人马,百姓如何安置,可已向朝廷言奏,”宗政羲冷眼打量他,道,“本王今日有的是余闲,你且慢慢道来。” 这声音实在是低沉平严得可怕,王闯本就心底藏虚,这下子又被慑出一阵冷汗来,几欲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忍不住朝身后那几位同伍将领看了几眼,可后者同样面色惨淡,丝毫无救助之法。 他这边的小动作怎会瞒得过在座一众人的耳目,焦时令忍不住叹气道:“王闯,你还是将实话说清楚罢,即便你一人瞒得过,届时还能派人到江东去查探实情,你能骗得了几时呢?” 王闯双手捂面,似是纠结非常,许久才颤巍启口道:“……殿下,并非末将有意相瞒,只是郡守朱楷朱大人以家严性命相挟,不叫末将多言透露……” 此话一出,便知这里面真有蹊跷。 廖辉又忍不住愤恼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个时候还分不清谁能替你做主……殿下面前还不言实话。” 王闯头埋得更深。 “廖辉,”宗政羲淡淡道,“本王命你派几个兵士到东平郡,将王闯生父接到此处来,现在去。” 廖辉自背后瞪了王闯一眼,大步跨出帐营。 宗政羲转又看到下方人确有松下几分口气的神色,又言:“那朱楷是如何威胁你的?” “他说……若我向朝廷透露实言……便要私下火烹了家严……”王闯几欲泫泣,见煜王有替他伸张之意,又忙道,“……末将多谢殿下相护……愿将实情相禀。” “不必言谢过早,”男人眉尾锋锐,暗露无情,“话言在前,你若敢瞒骗半个字,本王先火烹了令尊为祭。” 不待下方各城翊卫领将惊骇,同营的焦时令、林平闻言亦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异之色。只因男人幼时便混迹军中,起先尚还未有皇裔身份昭露时,便是由普通兵士自下而上逐步提拔,因而也多知同伍行战之苦。故而后来领掌兵权之后,治军威严却不暴滥,又一贯同兵士同食同饮,尤不计较礼节,不知为何此时却要因这一事便动怒到要威胁亲眷性命的地步。 他们自知宗政羲在山中存活几月已是死里逃生的不易,但男人惯常稳重端虑,从不会是随意借机泄愤之人。今日本为其出山归营之日,哪知喜意未及,便率先出了这艰忍一幕。 王闯自是被吓到了,整个身子剧烈向上一震。但事已至此,也无从可瞒,便将已知情况诉出: “禀、禀殿下,此事当溯及蛮兵前来袭边之前,当时懋城一带负责水利兴修,临近郡县将边地服苦役的刑狱重犯释出参与兴修,这些犯人之中有部分心怀不轨的,联合着身周一众闹事,后来当地郡守县官便派了翊卫军前去镇压,部分被直接剿杀了,还有一部分顺着金河沿路逃亡,便赶来了江东一带。” “若只有那百十众人尚且掀不起什么风浪,只后来不知为何上游一众农民又受其相召,纷纷赶过来,直到后来蛮兵恰好又于西处犯边,引得逃亡百姓纷纷东往,许多流民未及安置,那守城官兵一时也疏忽了他们的来意,不觉那些别有用心的也正混迹其中,给其打了掩护。后来林林总总地算来,集聚了三千余众暗思篡乱,以‘赤眉’为号,红巾为标。” 第140页 “边地蛮乱尚不波及江东,那么多人在眼皮子底下举义,你们居然一点都未察觉到?”焦时令听言不禁也带上些怨恼之色。 王闯心惭俯首,支吾道:“其实……还有一因,乃是此前这几千中暗中击杀了郊营中的一军翊卫,并扮作同样的赤甲装束,导致……过了许久后,方才察觉出不对……” 林平闻言已至十分无奈,叹道:“糊涂……糊涂!” 焦时令冷笑言道:“难怪后来援军迟迟未到,看来压根不是被那个冒牌的‘赤眉军’拖拉了手脚,而是你们手下的人马被吞了又急着从旁城调集兵马罢?这样看若非这次蛮战需从江东调兵,你们指不定还要装聋作哑到几时!若整个燕国的赤甲翊卫都如你们这般,只怕举国上下都要暗自掏空了。” 江东一带城郡地处金河之南,帝京往北,临近中部富饶厚泽之地,故而凡有边患事故极少涉需此路兵马,因而承平光鲜如故,暗中已可窥知腐朽。 “……那‘赤眉义军’如何解决的?”宗政羲于座上启口道。 “末将等……又调集了周边兵马强制镇压,最后几尽剿灭完全……”王闯战战兢兢道。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覆蔽。 焦、林几位帝京亲卫军出来的将领听其将整件事述说完整,先是震惊于这地方翊卫所能做的此等暗度陈仓之事,而后更是对其欺瞒行径恼恨非常。而江东一带的翊卫首领也是未曾想到蛮军的边境突袭竟能将其原本隐瞒无差的窝藏之事揭露出来,真也是世事难料。 王闯为全知此事的主要将首,心中也晓得自己暗中调兵实属篡权勾结的罪名,按军法已是在劫难逃,只得惊颤俯首,言辞恳切: “……王闯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言欺瞒殿下。今已知死罪难逃,惟愿殿下网开一面,饶家父性命。” 男人却不吃这一套。死一贯是最为一了百了的解决之法,干脆又利落,由此不再降临对错。 “待到此战完毕回朝,自会重新彻查此事,论罪惩处,”宗政羲道,“你便先回去拟一折奏表向朝廷言告江东义军的来龙去脉,之后事另言。” 王闯忙领命跪谢,不敢多语。 宗政羲将帐中一众大小将领扫视一圈,旋即垂眸道:“诸位且先回去休息,不日等待消息回朝。” 几个熟识其作风的知晓其此时疲累,都也不愿再多言,只将心中话压制,接了令陆续出帐。 第39章 第三八回 第三八回 临众蠲职巫马生怨,面友思乱唐阑袒露 逻些城议事厅内,一人袒露上躯,背负荆条,俯首跪于中心。 众人目光飘忽不定,个个都噤声不语,心惊胆战。 苻璇恍若没有看到厅中心的人,兀自握着酒杯,小酌几口。凤眸细眯,于动作间流转光华。 巫马孙鬈发尽散披于身,双眼直盯上位人。 许久的压抑性沉默后,苻璇才恍若刚刚看到厅中人一般,悠悠道:“巫马,你既负荆于此,那孤王便要问你,所犯何罪?” “看守不力,丢失燕城。” “还有呢?” “行事鲁莽,侵损军力。” “还有呢?” “布局不周,误失大将。” “……还有呢?” “……”巫马孙沉默,一对单眼皮定定地不动作,然后道,“没有了。” 苻璇轻勾唇角,眼尾随之褶出几线纹路,面容不见恼怒,道:“你把最重要的一点漏了,最关键的一点是年轻气盛,不听旁人建议,自作主张。几月前你在懋城那边的时候,你不听孤王在战前的嘱咐,寇炳替你开脱说是误解,孤王看在战时,也并未追究,只派了寇炳去营中看顾,但后来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一个成熟的主将所为吗?”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愈是这般平静便愈叫人不寒而栗。 巫马孙神色一动,撑着鼻孔,又道:“我倒是想要问问军师,全城被燕军围于城内,为何寇大人竟独自弃军而逃?” 一旁座位上的寇炳霎时心惊,见殿中再次安静,开口道:“这……城外混战激烈,保存自身力量也是应该的。” 巫马孙挺直上半身,反问:“军师就算武艺不精,也不应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什么不和全军将士共进退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寇炳哑言,苻璇接口道:“你既知如此,为何还让兄弟们犯入险境?寇炳年岁渐长,是孤王允他的自保权,他的能力本不在武,怎么,孤王面前,还要用你的武势压人?” “仗着年轻有几分气力,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那孤王将来若是病故,岂还要容你翻了天不成?” 巫马孙自幼跟随其旁,如此言说已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谆谆之意,奈何他此一心在败阵之羞愧,又不甘就此饶了旁人。 青年蛮将目光执拗:“但凡是军中一份子,都不该作出这样苟且偷生之事,令将士们寒心。” 苻璇轻笑道:“看来你还未认识到你的问题,既然这样,你也不必跪下请罪了,自行到军中领罚罢,除失职之罪按军规惩处外,官秩连降三级,以示惩戒。” 巫马孙立即露出不满的神色,执意道:“尊主,此战也并非是末将一人之过,最后在通州那一战,为何援军——” “够了,巫马,”一旁的寇炳再次出声,语气中已有警戒之意,道,“到底是错失一城,应该领受的责罚,还是莫要推脱了。” 第141页 巫马孙目色一冷,望向右座的寇炳,二人再次对视,寇炳这次没回避,浑浊的眼珠流露着薄叹。 巫马孙冷眼看向上位人,道:“是,末将领命。” 下方的诸臣都不敢不敢向上看去,只得悄悄瞥着中央的巫马孙,也无人敢冒犯苻璇和寇炳的意思此时出面为其求情。 巫马孙无视一众各异的神色,心中屈辱感蔓生,冷哼一句便径直出了殿。 刚出殿门,巫马孙便将背后的荆条一把扔到殿口,全然不顾这样做的后果。蜜色的背肌上留下几道带血的红印子,粘黏着半翻的皮肉。 初冬的隆风已然带着些冷意,他蹙着眉,从一旁大步迈出。 下了殿阶,巫马孙便瞥到一个紫棠色略瘦的身影行步于阶下,似是途过于此。 他目现不耐烦,正欲绕路而行。 那人影喊住他:“巫马孙!” 巫马孙一皱眉,哪怕他年纪尚小,这南蛮朝廷能直呼他名讳的也不过为尊主一人,这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凭什么来这么大架子。 “少主。”他桀骜抬头,看不出在行礼打招呼的模样。 苻昃走进,看他光着膀子背后渗血,也是目露不屑,道:“听闻你与燕国打仗输了?” 这样重要的消息怕是南蛮全族都早已知晓,这样直接来问他就是明显带着挑衅和嘲讽的意味了。 巫马孙抬首道:“少主哪怕久居宫中,也不该如此孤陋寡闻罢。” 苻昃抬脚迈上了一节台阶,虽然个子不高但那股子气势还是有乃父之风。巫马孙原本一腔怒火还未散尽,这边见他这挑衅情态,更是忍不住发问:“少主整日神出鬼没,今日前来缘由为何?” 苻昃道:“我只是恰好听闻今早臣子所报,在间议时苻璇要问询于先前与燕战战败之事。路过顺带告诉你一句,与其和朝上那群人同流合污谋取燕地,不如趁早让族人都归家休养,也免受这些跟着你们吃苦受难的风险。” 巫马孙本不欲和这小子过多废话,闻言不禁嘲道:“少主年少不知事,还是少参与这些正事为好。” 苻昃听他讥讽也不恼,只道:“我才没那个兴趣多管闲事,只是随意提醒你一句罢了,苻璇生平阴险,猜忌心强,今日可随意给你爵位,明天也能任性将你降职贬斥,挡没挡他的路,也不是你说的算的。” “我可听说你自幼便是跟在他身边,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对你说过什么‘孤王是把你当亲子看待的’之类的话罢?”苻昃禁不住撇嘴一嗤,心感好笑,顿时乐得忘记了还要说的话。 一时忘记,他也不尽力再想,于是苻昃转身便走,低笑声还隐约透过来,头上扎起的一绺绺发辫尾端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巫马孙向来知这父子二人不和,却没曾想竟已到达这样的地步,也颇为惊异。心中郁结,径直出了宫门。 苻昃原本来寻苻璇,知他在前厅同臣子议事,便由下人引带至后殿等候。 须臾,苻璇更衣往至殿内,一见其面,便笑道:“过来了?可用了午膳?” 苻昃无心客气,只道:“有甚么事便直接说好了……你日日派人来我住处通禀,真是烦透了。” 苻璇笑笑,道:“其实也不为什么要紧事,只是自你两年前求风祈雨、一展身手之后,族中现有的巫觋蛊者都仰羡我儿之才,企盼能再现妙法,替其开开眼界。” “那次只是凑巧罢了,现在族中重要的巫籍妙法不是已经被人一并烧了去?我还有什么可以进阶学习的地方?”苻昃知此事为其心头刺,故意言道。 苻璇脸色僵了僵,随即笑道:“……任旁人如何烧毁外物,可依我儿之才,定是有破解研制之法。” “父王太过高看我了,”苻昃讽道,“我还没有那个本事……儿近来新习一燕琴,音色朴雅,无心观造他务。此事既然不急,父王可以慢慢找旁人来试验着……听说前线战事未佳,父王事繁,儿不过扰了。” 说罢,不待身后人反应便走了,临出门时又不忘添补一句:“别想着利用我。” 他只觉得可笑,明明知道他个性反应,干嘛非要来找他自寻不悦呢?难道是平日久居尊位惯了,还非要来寻些烦恼与其较劲才得滋味? 苻昃叹嘲一声,猜度不过,大步走了。 却说燕营这里因为贾允重伤昏迷,便也耽搁了班师回军的行程,几位副将也趁机迎回流落各城镇的两州百姓,州县官员上下重新安顿休整,一时都为这次险胜心感庆幸。 午后,付尘方自外城归来,在军帐中向廖辉禀清状况,尚未待歇脚片刻,便被帐外等候已久的唐阑硬拉着到了营郊河畔。 沿着小路走了半天,唐阑一声未吭。 付尘以为是自己先前在山中困顿许久,刚刚出山便又去忙别务而惹得他因冷落生气。他此前多年辟隔街巷不懂情友交际,却不愿失了同唐阑的情分,于是先自坦白言道:“我……这两日是得了廖将军令,去东平郡调人过来。” “……能是什么紧急的事儿……他手底下能用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要让你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去……”唐阑语气淡淡。 付尘哑言,停了会儿方道:“你因为这个事儿生气?我没打算瞒你,其中细节廖将军不叫人乱传罢了……说了也没甚么好处。” 第142页 哪知唐阑听了此话神情却愈发古怪起来,倏地停了步子。 付尘紧跟着停步,略带无措地看着他。 “……怎么了?”付尘曾将少有的信任给予这个意外结交的友伴,却时常为自己许多事情的隐瞒而自感愧疚,生怕何时就被他发现了他的心思。 “没生你气……不怨你,”唐阑眉心拧着,“是我有事瞒了你。” 付尘怔愣低首,似被他这忽袭的凝重之色晃了神。 他想起,上次见这个一向活跃随性的青年人低沉下来还是在帝京巷尾的酒楼中。刚刚从蒙山出来那两日,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什么传言,隐隐感到了唐阑的异处,知他在此战中屡屡立功,受到贾允至其属将的赏识提拔,他自是先为他高兴,随即不免生些附带的疑惑,可也止步于疑惑。 他知道自己本就是瞒骗了诸多过往的人,因而没有必要要求其他人一样的坦诚,只是牵扯到贾允,他心中又难免起了膈应感。他没有主动去问,只是在等着唐阑告诉他,如果他不愿告诉他实情,他也不会因此疏远他。 自从在京畿军中安身,这人已是他亡命路途上少有的慰藉。倪从文虽器重协助他,可丞相自有他自己一番规划,亦无法事事兼顾。京畿军中的相府眼线更是助力多于言情,少有谈及私务。来来去去,帝京城这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于他不过是从无名空山又至一座匿声闹市,而唐阑,也算得上是这两年间唯一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付尘偏头,看着唐阑一副踌躇又纠重的神色,或许也在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思想杂念一多,自己也叹:是平日里自己的伪装过多以至于推己及人地把所有人都想的如此不坦诚吗? 付尘心绪纷乱,唐阑那边突然出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许多?” 付尘低头看路,想了想,道:“……或许你没变,只是更加真实了。” 唐阑闻言似一愣,又道:“你应该感觉到我瞒着你许多事了罢。” 虽然是疑问句,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付尘笑道:“谁能没有些要隐瞒的过去呢?这不算什么,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便够了。” “军中原先京畿来的那几个没少在私下嚼我的舌根,说我过去‘扮猪吃老虎’,说我刻意隐瞒武功,是个‘骗子’之类的,你怎么看?你不怨我瞒你武功的事?”唐阑道。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我也不是多么诚实。 后面这句付尘咽了下去,然后道:“你总有你的苦处,相处这么久,比起武功那些虚的把式,我宁愿更信赖你这个人。” 唐阑不知心头鼓起一波什么滋味儿,像是酿开许久的陈醋突然被碰倒了,呲溜溜撒了一地酸涩。他拉着付尘坐到河边,水流声阵阵,盖过他话语中的情绪:“你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的那个酒馆吗?” “记得。” “其实那家酒馆是我娘生前开的,我开始说的也不错,后来有新老板买了这家酒馆,我也的确是日日过来蹭饭,要不然就吃不饱了。” 付尘捕捉到那个“生前”二字,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爹呢?” “呵,”唐阑笑了一声,“这个故事太烂俗了,在城巷讲书人那儿一文钱能听七段……” 付尘沉默着,等他。 “一个人家境贫寒,靠着傍上一家富户小姐才得以摆脱贫苦出身,抛弃糟糠,继承家产,自此重又腾达……再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你娘……被……?”付尘一阵词穷,憋红着脸。 “也不算罢,”唐阑仍旧笑着,付尘从那僵滞的笑意上没有捕捉到什么情绪,“有了点儿钱,这不是还给我娘个酒楼吗?” 付尘伸臂抓紧住他的手,唐阑的笑意渐渐敛了: “后来,我娘日日忧思,死在家里。我当时年纪还小,过去找他,有钱人总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让家里小子出去当官儿。他和那个小姐的儿子就是去参加科举做官儿了,他又不待见我……我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野小子……就把我踹到军营里了。总归还是……没让我流落街头。” 付尘轻问:“……为什么一开始要瞒着?直接显出来你的功夫,等你立功做了将军,自然可以叫他后悔万分。” 唐阑摇头:“我才不想让他快意,等到时我真有了本事,他再站出来让我认祖归宗,我若不愿,他便能让我背负个千古不孝的骂名……哼。” 青年话语掷地有声。 “……难道你不想让你娘也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吗?” “呵,让他和我娘的名字勾连在一起,我都觉得恶心,这辈子,我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那你从军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刚开始,就是为了混混日子,讨口饭吃。他本就没打算多管我,我若不学些本事活命,轻易跟我娘一般死得轻巧岂不是便宜他了,哪会有那样好的事儿……”唐阑笑了一声,道,“我这样说你可别不信,是后来你过来了,方才激起我一点坚持下去的斗志。” “……我?”付尘怔愣,继而羞赧,有一点儿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我挺没用的,除了偶尔练练基本功,懂得些武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唐阑原本闪烁的目光朝向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仰首的气昂模样:“你虽然也和我一样畏惧那些训练,也在很多项目上挨将军的吵骂,但你总是站在前面,好像永远很厉害的样子……不像我,总是躲避那些困难,还装作自己都懂,实则就是喜欢逞强争胜。” 第143页 付尘安静下来,垂首道:“我也并非你所说的那样勇敢……” “苏让当初那般身周一众人都看不惯的样子,你还肯给他烧纸祝祭……你已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良善的人了。” 付尘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紧接着又闭上了。 “后来有一回,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后来转入赤甲时,我有一回看到你偷偷跑到山林中练剑。怪不得你也能有那样的资质……我整日地装作资质平平,就为了那一点点的怨念……” 唐阑扭头看他:“军中痴迷于武的不少,我原开始只觉得你行事懦弱,后来才觉得你比他们都强的地方就在于此。为什么贾提督他们一开始都盯上你,也许就是这样精于武艺但不冒失犯禁才贴近真正的武道罢。” “我不懂那些,”付尘皱眉,“你为母修武,因父潜伏,何尝不是练武人的一片赤诚真心?他们说你虚伪,也只是不了解你罢了。” “谢谢。” 突然客气了许多,付尘也觉不习惯,他又问:“为什么现在又选择去揭露你原先的武艺?” 闻言,唐阑瞳孔又动了动,缓缓道: “我以为你死了。” 就是这样直白的一句话,付尘又握了握他的手。 唐阑接着说:“我想,这次总不是为了别人,这次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我才做了这决定。他与我已经无关了,我现在所做的……是像你一样,这样拼命是为了保护整个燕国,保护所有燕国百姓。” 唐阑拍了拍他的手,付尘突然觉得有一丝愧意,涩涩开口:“你能从这些往事中走出来,当然是最好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相信你。” 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 贾允从昏迷中转醒,苍白的面目配上鬓边几缕白发,这一场大病恍若一下又苍老了许多年岁。 他刚一睁眼便看到床边一男人坐于轮椅之上,正是原以为陨落山崖的宗政羲。顿时神思恍惚,脑内晕眩,竟好似坠入梦中一般,不敢置信。 宗政羲耳目聪敏,率先察觉到其苏醒,便开口道:“如何?你睡了这么许久,现下感觉怎样?可还要紧?” “……殿下……你?” “我当日从谷崖中坠落,在山脚下存活几月,后来廖辉带人救出。” 贾允清醒了许多,嘴唇干裂着,依旧起伏利落:“我先前派许多将士们去寻你,皆是在山中失踪不复返……原本想等战后我亲自领兵进去一探,没想到殿下福泽深厚,大难未死,反倒是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 “你原本也不必如此,” 宗政羲看他,又道,“你昏迷这些时日,营中将士也在休养恢复,倒也不急于回朝。” 贾允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道:“即日便启程罢,尚还能赶得上岁旦宫宴,这次平定了南蛮的祸乱,虽不能算得上光彩,好歹也暂稳了边内民心。也当是为年末冲喜,少了一桩朝中的烦心事。” 宗政羲望着他眉宇褶皱,一时不言。 贾允看到他脸色,又低声叹道:“年末总盼着亲人团圆,即便你对陛下心有芥蒂,但从前的养育之恩,总归是浓重于水,还是不要如此固执……” “他于我,并无养育之恩。” 贾允长叹一口气,不欲在此事上再起争执,道:“此战到底是夺回失地,并未有卓著功勋,徐副将又在此身折,耽搁许久,终究是不妥。殿下也早日安排启程罢。” 宗政羲沉默许久,终于答应:“好。” 贾允看着宗政羲,轻轻笑了笑,也仿佛看到了更远的人。 第40章 第四〇回 第四〇回 捷报传赤甲班师,动荡起边关未宁 赤甲亲卫军归朝时,提督军务总兵官兼骁骑统领贾允舍病启程,特意嘱咐要从郊外粮道绕行,避开了从帝京中心浩荡而归的场面。临近岁末,将士们纵然心存各种不满,但也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场小捷暂且告一段落。 城内爆竹纷纷,城外归路难循。 贾允毕竟已是年纪深长,此次重伤损耗了原先的武底根基,也牵连了一串的旧伤,故而路途中与煜王共乘一马车,行在队中。 唐阑朝一旁并驾的付尘悄声说:“这次咱们得胜而归,陛下若是论功行赏,你应当是众兵里的头一份儿了,我昨天可碰见了记录军功簿册的撰兵,听说提督那边都有暗中吩咐的……说不定陛下一心喜还能亲赐你个军官儿当当。” 付尘跟着他笑笑,眸中黯淡无神。 “你不高兴吗?”唐阑问。 付尘笑:“若真能升任,自然挺……挺高兴的。” “练武时你总是最积极的那个,怎么一到了接受成果时就不积极了?你这点真是和我正好相反,”唐阑看他神情怏怏,思及他头一回临战杀人,有此状况也非异事,转而调笑道,“等咱们回去了,我还带你到那家酒馆喝酒如何?不过这次可得换你请客了。” 付尘当即想到了唐阑曾说的那些往事,知他是借此安慰自己,又眼含复杂衔恩,只得软了神色,缓缓颔首。 唐阑一触及他柔和目光,便错开了,笑道:“嗐,你这家伙拿起剑同放下剑真是判若两人……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嘛,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能在酒中解决呢?” 付尘也笑:“说得对,下次该我来请了,届时定要醉个通宵方才好……” 第144页 茂密枝丫间,马蹄踏破一地太阳光线。 马车内,贾允仍躺在榻上歇息,宗政羲坐于侧旁阖眸掩息。 二人皆是无声静默,忽然外面一阵吵闹声响,有人声传来:“快!此事事态紧迫!我要亲奏殿下和提督!” 宗政羲闻言撩帘,淡漠眼神向下扫视,问:“何事?” 一棕甲士兵驾马跟在车旁,头上还挂着薄汗,道:“殿下!东部彤城再遇蛮兵袭!” 闻言周遭的士兵的都是一诧,这边战事方休,怎么紧接着东边又出了状况? 将士们都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这次怕又是蛮人的计谋。 贾允在榻上听到来报,立即思虑言道:“……先令大军原地歇脚,让廖辉他们几个副将过来议事。” 驾车的士兵连忙应下。 贾允手肘支着榻板儿,想要直起上身,宗政羲回首按住他胳膊,道:“别起了,在这儿歇着。” 贾允微叹,咳嗽了两声。 外面赶路的士兵看到马车停下,也纷纷拉缰停步。 廖辉、林平一行闻听吩咐,从队伍前方驾马过来。 宗政羲挂起马车帘子,那士兵对下马的几位副将说明了状况。 贾允在车中问:“蛮军这次派了多少人马?现在的战况如何?” 焦时令在一边说:“南蛮原本在通滦时本就折了不少,这次怕也派不了大队人马过去……话说他们这一时也调集不了这么多人呐……” 那士兵道:“来的蛮兵确实不多,守在彤城的翊卫正和他们开战,胜负未知,守将特来嘱托标下快马过来禀告提督,看看有何进一步的谋算。” “看来这次苻璇又是要用这声东击西之法来操控咱们的行军安排了,”贾允沉吟,“也或许这次从彤城攻进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宗政羲认同道:“南蛮气候湿热,这次通州犯乱赶在夏季本就不是蛮人作风,这次又侵彤城,显然是吃准了我军已是疲劳作战,欲要借疲机击溃。” 廖辉道:“末将愿意再次领兵前往援助,势必击退前来蛮兵!” “先别着急,”贾允道,“苻璇有备而来,咱们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谨慎为重。” 宗政羲目色冷静清明,道:“若是全军此时出动再往边境,接连将精锐士兵投入被动战场,是为不妥。刚刚所言苻璇于彤城布兵不多,为保他没有其他动作,此时先派部分兵马支援即可。” 贾允点头,然后道:“廖副将和焦副将于此战都是重伤在身,这样,林平,这次你先领着四千人马过去。” 廖辉忙道:“提督,末将也愿往。” “你伤未痊愈。” 廖辉急道:“这点儿小伤压根不碍事儿,原来比这更严重的我也受过。” “你行事尚且不够稳妥,”宗政羲转头对焦时令道,“焦时令,你这次和林平一同去。” “是。” 廖辉见宗政羲发话,也不再多言。 男人又开口:“贾允此战重伤,彤城这边,本王亲去督战。” 一言既出,几人又是神情惊讶,惊异于男人每次的出其不意。 “殿下上次便只身犯险,最后濒至危境,这次……”贾允犹豫,欲要阻拦。 宗政羲转而将前几日已经梳理好的江东赤眉义军之事大致交待,转而道:“地方瞒报一贯是常有的事,王闯说暗折了地方翊卫两千人左右,实际只会更糟。地方上调不起大军,为免生祸乱,若要攻敌,还得拿此战原本整合出军队方可。” “……我尽量避及闯身险境。”男人难得地退步言道,也只有在他面前。 贾允知道他的意思极难违拗,只道:“殿下督战未尝不可,蛮军狡猾,殿下也能在军中随时留意着战情,等到剩余大军在帝京这里调整好,也可随时根据情况支援。” 几位副将领命,前去调军,心里不免还是对煜王再起几分敬重和叹惋。 贾允转头朝着宗政羲,叹道:“这时节……殿下不愿再回帝京一趟吗?” “你既已知晓答案,就无需再问。” 贾允看着从崖下归来的宗政羲,侧颜能看出淡淡的灰暗,话语依旧是往日的凝练和不容置疑,但有一些隐隐的变化,或许在气质上,或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个眼神中,那种沉寂荒芜的死气,令他也时有胆寒,更多地亦有惜痛。 这孩子自小并未得到亲生爹娘的悉心呵护,这三十多年的历程中他看着他成为战场上武凌超绝的将军,也看着他逐步远离着一个正常的人应有的那些可贵情谊。旁人只道煜王自小不受皇帝偏爱,便入军闯得功勋,令陛下也不得不侧目。 可这个执拗的孩子行走至今,由孤僻少年到如今强悍的男子,与其说是在赢得了这些接连的名声和事功,在他眼中不过是在逐步遗失着那些本来珍贵的东西,从蛊毒侵身到山脚苟活,他怕是最后一点心热都散了。 贾允心疼,却也是无言地慰藉。男人早便是独当一面的悍将,他丢失的那些东西,他亦无能为力,只是尽己所能,共同护一片安宁山河,与他共同还一份年轻的志愿。男人之间,总归是无需太多表达。 他眼色复杂地望向他,那些尘封的往事已经逝去,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护着这个孩子,护着燕国的安定。 男人抬眸,蛮人的眼窝深些,笑时勾魄,冷时摄魂。 第145页 只听他道:“你回帝京,他自会为你请宫中最好的太医医治。东边战事有我,等年后你再协管不迟。” 一行队伍兵分两路,廖辉领着愈发稀薄的军队向原路进发。 得知战事又起,众将士面色难免再次凝重起来,原先因小胜而生的一点庆幸之意转又被泼凉水,只得无语相继。 付尘向后张望,只见到远处树下,几个将士围在马旁,而都齐齐地背对马身。一团黑影自马下迅速一闪,几乎看不清过程,顷刻便跃到了马上,衣袂降下,那人由俯趴的姿势渐渐抬头。 视线在刹那交错。 青年立即回过头,他不知自己在惊惶什么,或许只是想要抹除一些不必要的记忆和牵扯。自谷底回军后,他并未主动提起男人告诉他的那些秘辛,二人也无甚交集。付尘知晓自己的任务和宿命,那几月的短暂耦合已是他多年来少有的敞开心扉的时刻,他们在绝望中互相剥开一层,也不过是在濒死时的一个短暂游戏,进行时互得快意,戏言破了,他是依旧尊荣的皇嗣,他是向来低微的尘芥。 付尘垂首向前,跟着大部队向前行走。 一黑影跪于地,抬手将信报递过:“这是今早飞鸟递来的信,请恩主过目。” 倪从文挥手让其退下,接过纸条,上书: 允重伤,军中有蛮人内鬼。江东翊卫生异,王闯将除。 倪从文将其扔到炭火中,望着缓缓变成黑色灰烬的纸条,污浑双目稍稍眯了眯。 第41章 第四一回 第四一回 忆旧情君臣相顾,添新恨涓人反目 夜间灯花噼啪,贾允拖动着身躯,自床上够桌上一杯茶水。 略显纹路的手伸向床边,在即将触碰到杯沿的时候,另一只手拿起茶盏递来。 贾允于暗中窥到那明黄的袖边,心中一震,连忙收了手,抬首惊呼:“陛下!” 见贾允艰难起身,宗政俅上前扶他直起腰身。 贾允在夜间感到一阵寒意,颤颤问道:“陛下……怎么今日到府上来了?” 宗政俅没回答,在一旁的椅上坐下,环顾了四处的环境,似责怪道:“怎么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之前的一个小厮家里老母病终,臣便许他回家告亲了,”贾允低首,声音略哑,笑道,“不过臣一个人清净惯了,不用旁人来伺候。” 窗外虫声隐匿,衬得屋内夜色冷寂。 宗政俅许久后方才开口,道:“你比朕尚要虚长两岁,如今年事已高,不若趁此机朕允你告职归家。” “多谢陛下厚爱,”贾允道,“陛下已道,臣比陛下虚长,因而更要克己奉公,在命数之年尽己所能,替陛下分忧。” 宗政俅望着贾允垂目的神态,身上伤势仍未大好,只显得面容憔悴苍白,连往日战场上那种武将的风采都泯灭了去。 旧时少年郎英姿卓绝,而今已然垂朽如衰木。 触及贾允休息时刻意垂落的头发,星星点点的白色霎时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时间,宗政俅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贾允的头发,不说话。 贾允抬头,见宗政俅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心里也有一丝别样的情绪。便又提起刚刚的疑问:“陛下怎么私下出宫过来了,也不着人提前通报一声,臣也好准备一番。” “今日午时太医过来禀报你的伤情,朕夜间无事,便私下出来看看,”宗政俅道,“若是大张旗鼓地摆驾你府中,朝中又是一阵上奏谏报,他们习惯了去琢磨朕的意思,朕也无意惊扰你休息。” 二人相对无言,却也有许多话将说未说。 “听闻你于西城这役受了伤,怎么不在当地歇好了再回?也是上岁数的人了,何必来回折腾。”宗政俅语气怨怪。 “……提起此事,臣仍需一言,此前江东的几城翊卫长期惫懒,以致私下生乱不察,此事需惩过无差,只是惟今正值动乱之时,军中上下士气遭抑,亦为用人带兵之际,到底需暂且宽待,惟待来日有了和平之日再当慢慢清算……”贾允脖子向上提了提,想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此皆系臣多年驻边未细究中原官军之过,也暂请陛下给个恩典……” “你好好躺着,折腾什么,”宗政俅轻斥一句,已有怒色,“这里的事煜王已有奏表上来,朕来日交待金铎细究便是,你在这时候管什么。” “……臣逾矩。” 贾允眼皮晃了一下,这个与他相识数载的主子,曾经的稚气与才气早就变作宫闱中酝酿交织的疲腻,一座宫墙隔绝了许多曾在王府时朝夕的情分,各种人事分割着他们原本的情分。 他说道:“一方面惦记着时值岁末,赶着年前回来也给朝廷上下缓和些紧张氛围,另一方面,也顾及岁末年宴,往年也总是赶着贵妃娘娘的寿辰,给陛下和娘娘添些喜气,也可让煜王殿下……回宫相聚……终是不得。” 气氛微微凝固,宗政俅的脸色在光下变得低沉。 宗政俅看到贾允在被角边的手,依旧的刚劲分明,关节处有细碎的伤纹。 “应之,”宗政俅起身,道,“你还在疏远我吗?” 贾允抬头,宗政俅一起立之间便将桌盏上的烛色光芒遮掩打败,只有他一人面目背光于暗中。 转瞬间,时光倒流到几十年前的屋宇下。 同样是一高一矮,一坐一站。 第146页 站着那青年宽厚儒俊,琥珀色衣装坠落阳光,温暖齐整,一俯身便将刚刚跌于地的青年拉起,温声道:“俅哥儿,运刀不必过于在意招式,关键仍在于攻击时的力度。” 身高略矮的青年抬头,面前人正巧遮住屋檐下露出的一圈太阳,边沿绽出的光晕围绕在其旁,如此强烈。 他只看到了光线勾勒在青年颊侧的一层金边,有一缕乌发随风扬起。 “臣以为陛下早已放下了。” 宗政俅回神,道:“哪怕我没有旁的想念,也并不愿让你强撑在军中。” 贾允闭眼,低声道:“臣自得陛下提携以来,没有一日不顾及陛下恩惠,此生为陛下镇守边关,佐正王裔,保卫燕民安康、社稷稳固便是臣所求。” “……应之。” 一阵龙涎香拂面,贾允缓缓睁开双眼,瞥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愧色。 “若非当年顾及一时私欲,鲁莽行事,现在你便不用遭到朝中如此多的非议责难,”宗政俅将贾允胸前掺杂白发的一绺发丝撩到后面,道,“终究是我耽误了你原本的前程。” 贾允睁开的眼睛又猛地闪烁一下,他低首,道:“臣从不知陛下……还介怀曾经一事,臣本是无家可归之人,安民定国是臣所愿,又何关身份?朝堂上向来人言纷纭,也并非独对臣一人。至于当年之事也是臣个人选择,若是陛下一直自责于过往……倒真是折煞臣了。” 宗政俅扭身退了一步,又转过头来,似笑道:“你倒是比朕还像个皇帝的样子。” 夜风被遮挡在窗外,遮得严实。 贾允见皇帝脸上难得有些曾经年少的玩笑气,便也感怀旧事,稍稍收起了平日的正色模样,轻笑道:“陛下这话私下可同臣玩笑,若是让旁人知道,怕又要来一沓参臣‘祸朝瞒上’的奏本了。” 宗政俅闻言,笑意却开始有些僵硬,道:“你受委屈了。” 今晚或许是私下会面,贾允见皇帝难得地流露了些平日已不常见的情绪翻转,仿佛真的披上了布衣,遮住了龙袍,变成了记忆中那个曾助他的雅才青年。 平日朝堂上为君臣,贾允渡过半生军旅生涯,难得于数年后得此机缘再次重温当年心境,简木屋檐下,有逐渐剥离的外壳。 贾允正色言道:“臣这辈子做过错事,也后悔过许多事,但唯有对陛下和燕国的这片赤忱从不改变。臣自陛下入军以来,便抱着将来殒灭沙场的归宿,能为平生心愿而死,臣已是莫大的欢喜。” 宗政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闭目道:“如果当年……我不曾那样失言……应之,你是否也不用如此?” 贾允心中涌上无奈,不欲言语,伸臂掀起被子,强忍着身上几处仍在作痛的伤口,一蹬腿,直直坠在床下。 宗政俅见状,连忙伸手去扶,贾允却不肯,直直维持着跪姿,道: “贾允身受陛下器重近四十年,从中途自宫成为陛下身边内臣,到而今在军中统摄要职,这中间年岁,早就立下了断绝一切私心的誓言。臣原本以为陛下或许受朝中人所言影响,疑臣弄权,却不想不想竟然对当年臣私自宫腐一事如此在意……臣原本也立志了绝个情私爱,因而这于臣而言并无甚恨悔,所以臣恳请陛下莫要再因此介怀。” “臣每每听及此言,”贾允顿了一下,闭眼说道,“……只感心中有愧。” 宗政俅收起手,又向后走了几步,吐息道:“平身罢。” 见贾允再次沉默,宗政俅叹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陛下今晚夜间独自出宫,可有人照看着?莫要出什么危险,臣的罪过可就大了。”贾允缓声问。 宗政俅转身,回道:“派了两个……下人跟着。” 顿了一下,避开了“太监”二字。 “朕也不是连这点私人的权限都没有的。” 闲语罢,宗政俅推门出去。 贾允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久久难以回神。 门外,宗政俅盯着院角边干枯衰败的几簇昙花荒叶,怔怔不言。 身后两个内侍静立,许久听闻低声嘱咐:“……南城前两日送了岁末贡品,把那几株红昙送过来罢。” “是。 “……多谢陛下恩赏。”门内传来人声。 两个内侍心诧,相互对视一眼,又一同抬首看了看窗格之上、黄纸在昏烛暗光上投射出来的人形剪影。 难道方才那话不是对他们吩咐的? 两个内侍头皮一紧,正是无措之时,却见皇帝此时抬步而走,向院落外而行,便只又匆匆跟上。 桌上堆积的一叠叠奏疏纸报被手下人移开,房内人渐空。 金铎看着面前的几个小太监,问:“在栗小山家中也没找到人?” 其中一个太监答:“并没有找到栗大人的踪迹,向附近邻居问了问,又说栗大人的母亲前一段出远门了,栗大人归家时没遇上,于是就回来了。” “出远门?”金铎挑眉,眉间的肉都拧在一起,“这样的借口也就是哄哄黄口小儿罢,这早便过了预言的时间,看来……小山多半业已遭遇不测。” 他伸手扒出了那几封信笺,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熟悉又陌生,寻常太监习字临帖用的都是内书堂摹写的官帖,故而若不细究细看,字形上都大略相同。 第147页 早便在他递信延假时他便已生疑,到了这时候还未归来,显然便是有人故意延误时间,等他要细察时早便毁尸灭迹,做得干净。 他这么多年混迹于来往官宦交涉,怎么会不熟悉这等作风? 另一个太监问:“什么人能和栗大人过不去?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个有名有分的属官,平时虽个性强硬了些,但也是颇得声誉,没见大人故意得罪过身边什么人啊?” “呵,”金铎冷笑,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扔掉手中的一摞信件,道,“这可不是冲着小山来的,自然是冲着本官来的。” “冲着您?” “不错,”金铎道,“冲着本官,冲着本官背后的整个枢密院,这不就是在示威嘛,今天他能断了本官的左膀右臂,明日他就像掀了本官的宦顶乌纱!” 几个小太监见金铎怒意渐起,都不敢吱声。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上前道:“大人,谁会同咱们枢密院过不去啊?难道还是朝上那群腐儒不成?” “那群酸腐儒士也只是表面上耍耍表面功夫罢了,还动用不了这么大阵仗,也不敢这么动作,”金铎斜视过来,道,“能知晓栗小山之于我重要性,同时下手又毫不留情的,朝堂之上,只有一人。” 几个小太监被吊足了胃口,连忙抬头。 “……也是难为他了,自己失了心腹,还把主意打到别人这边,他也有今日眼红的时候?” 金铎的厚唇微颤,目光是少有的漠然。 几个小太监都是目瞪口呆,闻言已经知道他所言为谁,一个忍不住问:“姜总管到底……和咱们都是一类人,当年又和贾提督一同从王府里跟随陛下的,这么多年一向是两不干涉的,怎么就盯上咱们枢密院了?” 金铎冷哼:“他那只笑面虎,呵,你以为他和提督的关系有多么好?他对谁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天生一副讨人欢心的贱命!陛下怜恤他,本官可了解他对下面人的手段。” “可他这时候抓栗大人过去……” “狗急跳墙罢了,”金铎不屑,“当年他全盛之时,怕是连皇亲勋贵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会子由当年的贵主坠落人间,在陛下面前装得再像,在私下里还是延续着当年那个跋扈的作风。他具体要打什么主意本官不知晓,但既然牵扯到了军务旁支……” 金铎陡止了声。 “那……如今该怎么办啊,大人?” “如果果真是他做的,你们也不用派人到下面去找了,他在宫中多年,做这种腌臜事儿最是干净,这几个月过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了,”金铎又托起桌上的信,随意翻看着,“小山跟着本官这许多年了,本官可一直把他当自家人看待的,如今姜华敢把他的脏手伸到我这里,我势不轻饶!迟早要还他个交待。” 几个小太监悄悄抬头,看到金铎手中的串珠被崩的发紧,肥胖的脸上也隐去了平日的宽仁,知道他这次是真的愤怒了。自贾提督受弹劾遭削职后,他们还从未见过金铎有如此生气发怒的时候。 “如今姜华这老贼也是强弩之末才敢把手向这边伸,陛下就算再待见他,朝臣也不愿重蹈覆辙。他拉拢的那些小官儿也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他姜华能笼络到,本官自然也能笼络住,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金铎接着道。 小太监们神色各异,又一同抬头,听着金铎的下文。 “我最近听闻他还和倪相有些牵扯,看来他也的确是苦寻出路到这种地步了。”金铎冷嘲。 一小太监借机插话道:“倪相会管他这些事儿?” “自然不会,”金铎道,“谢芝生前如此痛恨阉党,连贾提督所带的军都一并搭了进去,咱们枢密院也是多处受限,倪相心中如何想不重要,面上总归不会和姜华这样的小人搅掺到底的。” 几个小太监听闻金铎大谈“阉党”二字,面儿上都有些挂不住。 金铎并不注意,继续说道:“不过他倒是也给本官点儿启发,倪相那儿倒也可以争取争取。” 可您自己不也是其中一员吗?几个小太监心中腹诽,面上不敢显露,略微挑了挑眉。 一小太监还是忍不住疑惑,说道:“可倪相……素来礼敬恩师岳丈,不会对咱们也心疑吗?” 金铎道:“这无所谓,一方面谢芝到底是死了,倪从文行事还是要比他师父灵活些,这另一方面,提督这次卫疆得胜而归,他身为丞相,就算不为朝中想,也不可能就这样置整个燕国的安危在一旁……他不屑姜华,却不会把兵权不放在眼里。” 一小太监叹:“听闻提督这次真的是受了重伤,直接侵损了向往的身体根基,恐怕一时半会儿都下不了榻。” 旁边又一太监嘲道:“朝上那一群文官这时候倒是噤声不言了。” “听闻兵部还有人去弹劾这次西城的战役耗资巨大,劳民伤财的,懋城那边的水灾要怪也是怪在蛮军的突袭,再不济也是因为工部规划的缘故,如何也怪不到贾提督这边儿啊,真是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行了,”金铎道,“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争论的,刚刚还提到工部,工部的侍郎是何人?文官那群人向来是利益纷争最厉害的,也就比咱们这些人多了些好听的说法罢了,又何必在这儿争论什么没意义的话题呢。” 第148页 几个小太监心中一惶神,又问道:“那大人刚刚还说要到倪相那边儿争取……这还需要吗?” “当然,”金铎道,“这又不冲突,倪相管着他那群文官儿,姜华再从中搞些背后的利益渗透的动作,他们之间,迟早还是要闹开的。咱们这儿,毕竟还是军权在手,攸关国运的大事,倪从文可不敢怠慢了。” “可咱们枢密院分走了兵部的大部分实权,倪相难免也心存芥蒂罢。”一太监试探道。 “左右为难之际,倪从文肯定顾着最有利的。他为官多年,这点儿能力还是不差的。”金铎说道。 金铎从桌旁拿起一折奏章,吩咐道:“趁着这次小捷,提拔几个军中的人才也是好的。徐将军此战身亡,已是又折了军中一将,提督先前送来了几个名字,把这个递到司礼监中罢。” “是。” 第42章 第四二回 第四二回 除夕夜宴单兵舞剑,贵妃寿辰双宦赠禽 雪夜天寒,从皇宫宫门一直到金銮殿正厅,悬着赤红金纹的大红灯笼,不息的灯火在夜中一直燃向宫道尽头,在风雪淤积的宫门中开启一道道明亮色泽。 朱红漆色宫门开启,两个身着武服人驭马而来,前面那人棕色武官制服,胡须胡乱堆于下巴,年纪颇大,后面那青年只着一栗色便衣,修长干练。二人皆是腰配刀剑,看上是武人作扮。 付尘在皇宫的东侧门前跟着下马,旁边立即有侍卫上前牵马。 廖辉回头,对身后的付尘吩咐道:“入了宫,跟着本将军便是。” 付尘颔首,望着门后深远的宫道,还略显一丝茫然。 有个小太监在一旁沉默地领路,或许是积雪覆盖着人声,整个道路边都透着寂静的清冷。 付尘感觉一阵诡异,旁边的廖辉留意到他的神情,对他道:“这边是东侧偏门,平时没什么人,离各处主宫也远。今天是除夕宴,没人留意咱们,少有人在节庆生事,你也不用这么拘谨,一会儿席上不乱说话就成了。” 廖辉一副轻车熟路地模样,见付尘自回京后就总是沉默,便想着这青年估计也是没见过多大场面,被京城的繁华架势给震到了。于是笑道:“这次咱们班师回来得低调,所以先前的册封是陛下私下赐的职,你这战立了战功,军内是不会亏了你的。” “多谢将军提携。”付尘答。 廖辉又朝他看了一眼,道:“你也是这次战中表现突出的兵士,若有人故意为难你也不必同他们客气,燕国都是咱们保下的,莫要看轻了自己。” 付尘点头。 靴底的积雪在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雪夜之中更显突兀。 见付尘还是闷着,廖辉也感无趣,道:“你战场上不见怯,怎么私下这么闷?” 自通州城外共同御敌后,此战归来一路,付尘明显感到廖辉对自己不像原先那般不近人情了,或许便是舍生共敌的交情拉近了他们间的联系。 付尘答:“……标下嘴笨,怕说错话。” 廖辉心中自是不信的,每次问这青年问题时虽然回答总有磕绊,却也找不到可以挑剔的错处。军中不会说话的蛮汉遍营皆是,若非付尘在其中还算是知礼温和的,不然也不会专程挑了他一个新来的入宫。 他摇摇头,不过心中自也承认,军中到底还是不需要有太多心眼的人,以这青年的个性,将来多历练些怕也能升个副将从旁协助。 思索间便到了金銮大殿,此时是朝中官员和宫中嫔陆续就座,主座空悬。 屋内金质壁梁,灯火辉煌,殿中四角还燃着火炉熏香,满殿尽皆氤氲着暖香温火气,为冬夜中宫殿的冰凉增添了隆隆喜热。 付尘甫一入殿,便感到一阵热气袭面,教他骤然打了个寒战。殿内外温差甚大,恍若冰火两重天。 武职官员座位向来在长席下列,因今夜陛下恩准贾允在家休养,原本留给武将的坐席一下子又被往下调到了末等之位,排到了低秩文臣之后。廖辉纵然心有不悦,看在时机场合之下,也强忍着气入了座。 付尘跟着坐在末端一位上,此时虽说是除夕夜宴,但到底是皇宫宫宴,众人也只是在位子上和身边人低声交谈几句,没有大声喧哗。 付尘情不自禁向主位看,龙椅上五爪金龙熠熠,此时还静待其主,一旁还设有一把相同的金嵌木椅,想来应是贵妃坐席。 上位边上的侧席首位便是太子,杏黄锦衣,此时正独自饮酒,向一方位定定看去。付尘顺着他的视线,所看之处恰在倪相之席,携亲眷坐于其右侧对面。倪从文正同其子坐席谈闻,时而有笑乐声。 席位相邻之下坐一紫袍太监,脸上的笑容扭得发腻,付尘向其瞥去,几次私下打过照面,想必他还识得,当下又是一阵厌恶。扭转了视线,又恰好于片刻间对上倪从文随意瞥来的目光,见其兀自端起了酒杯,在青年回望过来时抬袖悄悄递了个眼神。 付尘敛眸,也端起桌上的御酒饮了一口。 酒水清淡,远不及街上酒馆中烈酒醉人。 付尘觉食之无味,众人面前的宴席虽早已摆好,却也不敢在陛下未到之前动口,一时间,场内只剩下隐隐的交谈声,往来的宫女都停了步伐。 一旁的廖辉闷声喝着酒,很快那精致小巧的酒壶就见了底。 第149页 付尘坐于宫内,却处于一个尴尬的位子,既进不去,偏偏也出不来。既是不能出来,也是不愿出来。 他四顾殿中,款携琼浆的美婢娇媵,抹搽胭脂的秀美宦侍,裙裾衣摆翩飞之间所窥尽是新岁欢乐喜意,奢靡无边。 纳罕得很,他听贾允有意嘱咐部曲帐将莫要过多言提边战蛮乱,以免扰了朝廷上下惶惶人心。可他举目所见所察,未有一人款携忧色,他同廖辉这一方小小筵席,恍若特地增置了一方屏障。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报自殿门传来。 众人一齐起身行礼,付尘伏地时,感到窸窣的声响从中央穿过,他悄悄抬头,也只能看到明黄和海棠红的袍角逶迤而过,步履缓慢,颇有天家威仪。 片刻后,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平身罢。” 众臣携眷起立,见宗政俅今日逢岁末欢宴,难得带了许久未见的喜色,精神气也比平日好了许多,又闻其言道:“列位臣工这一年内为国事操劳,燕国子民衣食足乐,自然有诸位的功劳。这一杯酒,朕先敬诸位——” 所有臣子举杯共饮,付尘虽不熟悉礼法,还是向一旁照猫画虎地横臂掩袖而饮。 “今日朝内外臣与家眷共来赴宴,诸位也不必拘礼,务必在此尽兴而归。” “谢陛下恩赏。” 一旁的随侍太监见势呼号:“歌舞起——” 管弦声骤响,丝竹之声也不复平日的清雅,声调高昂平稳,编钟阵阵,是为盛世之象。殿堂中间也步入一群洋红舞裙的舞女,头配步摇,腰饰铃铛,莲步轻移见铜铃声阵阵,清脆悦耳。 宴席之间也随着歌乐声响而人声涌动,臣属、侍者、妃嫔皇子皆是言笑晏晏,间有人影越席而过。 姜华在席上刚刚招呼了一位前来搭话的官员,笑意未散,便朝一旁的张瑞的低语了几声,张瑞颔首,向后席而去。 宗政俅于上位赏乐,倪贵妃从一旁座上款款起身,嫣红袖口摇曳,见她端起桌宴上的酒盏,朝一旁宗政俅笑道:“陛下辛劳一年,甚是辛苦,臣妾愿陛福寿永康,德厚绵长。” 说罢抬袖饮完杯中酒。 倪贵妃难得着华服正装的,身姿下又是另一番神蕴,宗政俅定眼看着:“今天正好是你的生辰,若有什么心愿尽可提出,朕定会相许。” 贵妃莞尔:“臣妾已经享尽尊荣,不敢贪求其他,只希望陛下身体康健,燕国人民万安。” “你年年为国民祈福,若说这国中每每逢凶化吉,也有你一份功劳。” “臣妾可不敢居功,”倪贵妃道,“臣妾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得什么治国的事,多亏了诸位大臣尽心协力,才有了如今的太平。” 一番话说得宗政俅很是受用,帝妃共饮,场面其乐融融。 殿中央的舞女翩跹,随渐渐低下去的弦乐摆成了个落幕的环状,手中扇纱轻摇。 姜华手端酒杯,移步至宗政俅宴前,笑容满面,道:“陛下,娘娘,奴才特地吩咐司乐坊为此次夜宴准备一胡舞,曲唤‘赤乌破阵曲’,引词为‘赤帝当权耀太虚’,一为陛下贺岁,二为娘娘庆生。” 倪贵妃笑道:“总管有心了。” 话音方落,一曲宫乐了。 紧接着便是突兀的一声琵琶弦动,引动场中人心,排鼓声随之由弱变强,弥弥阵阵,琴箫和上,仿佛有万马奔驰而来,气势凌人。再观场上舞女,一抖臂间便将刚刚的折扇化成一把软剑,舞动间亦携上飒飒英气,有刚柔并济的美感溢生。 付尘无要事,便同在一边观看。耳边闻听众人叹赏,也被那几个貌美女子夺去了目光。 他怔怔凝望,神思邈远。 这一曲结束,场中经久不息的赞叹议论声。 席间有人声赫然传出,说道:“听闻赤甲军中近来也提拔了不少新秀,个个都是年轻有为之士,不知比之刚刚的女子舞剑,这上过战场的兵士又当是何种风采?” 付尘在席下一愣,侧头去看说话那官员,一张陌生面庞,并无脑内印象,心中略觉尴尬无措,偏头朝向廖辉。 廖辉亦是隐怒与嫌恶曝生,眉宇间是将要发作的痕迹,正欲起身说话,这边又有一人声援道:“……战场上兵士为卫国之要,又岂能任你在歌宴中亵玩!” 付尘跟着扭头,说话那人也是个贵职太监装扮,赭衣矮身,他认出了这人正是一开始他错认为贾允的那个太监,只是除了起初在京畿营地里碰过面,后来便再未见过。 付尘偏头问廖辉:“将军,说话那个是谁啊?” 廖辉扭头看了他一眼,道:“金铎,枢密使,枢密院的长官……太监一流的,少沾染。” 还未待付尘向下追问,殿前宴上的姜华笑道:“奴才曾在史书上见过,先王座下有一将苗氏,曾在宴席中醉酒舞剑,当即有场中人赋诗赞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且惊动当时宫中御用画师和书法名家,从中汲取灵感独创了一种草书写法,命名为‘苗书’,陛下文墨精通,想必也是了解这段佳话的。如今既军中有青年才俊到场,不如也重现当日境况,再舞一曲,非是为玩乐之用,而是一展我燕国赤甲将士的风姿。” “……不错,孟千当年的狂草巨幅尚在宫中存放,”宗政俅闻言亦得了兴趣,怀想道,“舒俊张狂,圆通肆荡,用笔之方可谓妙绝……” 第150页 下面当即又有官员奉承挑唆道:“陛下书画亦为当世一绝,绝不输前人。想来孟千独独留那一纸佳作传世,也正是因苗氏剑势之高妙,方才忽得神灵通感。不若今日便也趁机亲看这将士使剑之方,或许又可再现当初盛景。” 宗政俅沉吟片刻,被其言牵动了心思,道:“先前报上来的奏章中提及了这次战中立下卓著战功的几位将士,不知今日前来的是哪一位?” 付尘见目光都朝他身上转来,颇感局促,不知所措间,廖辉在旁边偏了偏头,示意他赶快回答。付尘连忙起身,抱拳行礼道:“回陛下,付尘为国效忠,不敢称立下战功。” “付尘……”宗政俅低声念了遍这名字,回忆道,“朕记得你,朕已将你拔为突击校尉了,听闻你这次立下不少军功,连煜王也是你参与保下的?” “付尘不敢居功,皆是陛下恩典护佑。” 宗政俅见他虽言语紧张,但表情、态度都露显散漫,分明也于此事上不甚在意,便道:“既如此,不如就练练你平日的剑法即可,不必紧张。” 付尘尚能听到侧边人暗自咬牙的咯吱声响。 青年眯了眯眼睛,低声咕哝了一句“将军安心”,随即站起身来,向殿内人环视一周,有不解的,有看好戏的,有不在意的,还有面上笑嘻嘻却看不出想法的,种种人面表情一下子朝他飞来,他低下头,避开那些脸,负手道: “……遵旨。” 一旁的姜华闻言,笑插话道:“不知付小校尉需何歌乐伴奏?” 付尘没看声音的缘向,只暗自冰冷了态度,握紧腰间的剑柄,道:“就……刚刚那曲罢。” 姜华朝一旁的张瑞递了个眼色,张瑞会意,向后方乐师打了个手势。 付尘沉默穿过欢宴,来到殿中央,刚刚的舞女也纷纷退至殿口,给他腾出来一大块空荡的殿中位置。偌大的胡族地毡繁复纹路连环嵌套,像一朵数不尽瓣落的富贵牡丹。 适才于筵后看不分明,此时青铜烛灯之下,众人也方才认清了这青年的样貌。 青年身量颇高,体格偏瘦,但富于力量感。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身上只着一茶色素服,此外再无纹饰。长发被束起在身后,仍能够看出发端微微的弯曲之状,脸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能窥到冷白的耳颈肌理修韧僵直,毫无筵席上应有的宴酣醉态。单单站于此处,就寡淡朴素的同这金殿宴景格格不入。 此时其微躬的背脊和低垂的面容使他们以为他许是不大情愿被当殿羞辱,也或许是人微言轻本就不在乎,不过这些都同他们此时心境无关。他们这一方看客也是向来贪恋这一时之乐,以及违背他人意愿的快感。武人低贱,在其眼中同讨乐舞女能有何差? 又是刚刚那一声琵琶骤然响起,弦声刺鸣,乐师灵活的五指在弦上纵横划过。 青年拔剑,轻支地面。 或许是殿中人由妩媚娇俏的舞女变幻成了真正洒血战场上归来的兵士,众人顿感心中一凛,浑然不似刚刚的观赏调笑之态。 付尘挥剑飞旋,他不懂音律,也记不得刚刚那些女子是如何随音赋形,但随着鼓声急促,他手中剑也随之飞转加快,好似他曾在战前闻听的号角,挟着敌军而来。 付尘手中剑不停,外界的那些杂声又在他耳旁模糊,只有声乐如在耳边。这一瞬,又让他忆起前月于战场相会,刀与剑,血与光。 筝琴笙管一同奏起,轩昂势显,间有弦声错杂破碎,仿佛战场上踢踏行进的马蹄纷乱。 此曲原本的震颤之势在付尘剑上淋漓,众人皆是目不转睛,连呼吸都在此遗忘。 赤帝当权耀太虚,临亡醉酣逍遥意。 近处鸣钟浑厚,场外偃旗息鼓。 青年折腰,一剑指天。 乐弦声亦随之落下,唯独钟声沉荡回旋,经久未息。 宴上人都久久未动,显然未从刚刚这一临时表演中缓过神。唯有真正识见过战场的血雨腥风,方得此独到的气质,这怕是宫中舞姬一生难以仿照的武魄精胆。 宗政俅盯着殿中青年,随剑风扬起的发尾飘下,见他又立于殿中,神情内敛,虽看不清眉目,但偏红的茶色衣衫总是添了几分温和。他不禁有些恍惚,那种莫名的吸引,也令他忘记了言语。 “陛下,”倪贵妃见表演已止,宗政俅仍盯着那青年不语,便偏头轻呼道,“……陛下?” 宗政俅方才回神,出声道:“剑法利落迅捷,不输苗氏风采,甚好,赏!” 付尘躬身应声:“多谢陛下。” 苗氏当年是何风姿在场人自是无缘得见,但看这青年受陛下称许,自然免不了一众人争先吹捧。姜华轻哼一声,转过头到一旁。 正待退下时,有人问道:“付校尉这样貌……可是有南蛮的血统?” 付尘抬眼看向说话人,正站在姜华一旁的小太监,同他主子一般的花枝招展。他忍下心中情绪,答道:“是,家母为蛮人。” 周遭官宦闻言,都有些神色古怪,忍不住向他脸上瞅,卷发高鼻,身形颀长细韧,确乎有南蛮人的特征。 本身若不细察,也无人单独留意。部分流亡在燕地的蛮人在国境内终究受到种种排挤,在民间非奴便婢,即使抬了高位,也不过是在座臣子家中见不得人深闺小妾,暗中赏得其中乐趣。哪怕心知肚明,又如何放的了台面上说?诸人皆知煜王便因其母是卑贱蛮女而受到皇帝的常年冷待,一时间,这燕蛮间恩怨种种也随之浮现至众人眼前。 第151页 张瑞得姜华意,点到即止,后者翘着兰花指夹了口凤爪肉悠悠递入口中。 付尘避开身周目光,径直回到了坐席上。 场面陡然变得安静,张瑞机敏,见机在身后朝殿尾晃了下脑袋。舞女们闻令又重回殿中,丝乐声响,场面才渐渐热了起来。 歌舞毕,随即又有各处献供纳礼。 倪贵妃礼佛多年,于襄城城围外的金光寺相互接持,寺中领受皇家香火多年,此次又逢贵妃寿辰,自然也携了佛礼进来。今年其寺中镇寺住持智月海印禅师亲临书一佛帖,连带着一串红檀佛珠齐贡而来,贵妃笑纳称谢。 随即又有北部胡羌诸部派使者前来。胡地原先为胡人、羌人、奚人等诸族杂居,数十部族分治,其中又以胡人数众为首,由于早先燕国始祖平定胡乱,因而便敕封了胡羌狼主统管胡地大小事项,位同朝廷王爵。依照岁聘惯例,今年派使者特地贡进一件红狐氅裘,毛色油光鲜亮,煞为明艳。大红狐皮本就名贵难取,如此色泽更是罕见。皇帝心喜,便赏给了贵妃为乐。 紧接着仍有朝臣中主动献才供礼、一崭头角的,便主动在筵后自请显示。 宗政羕端酒上席,向上座帝妃二人举觞祝言道: “正值新岁佳庆,儿臣祝父皇祥泰金安,母妃福寿康宁。” 倪贵妃面露欣慰,看向面前孩儿,道:“羕儿有心,今后要多替你父皇分忧才好。” 宗政羕应声,一番话了,又迈步向丞相处。 “舅舅统管国事,这一年也是辛苦了。” 倪从文笑道:“这些皆是为臣分内之事,理应尽心竭力。” 宗政羕的眼睛一边说话一边向后方瞟,倪从文察觉到了,便继续笑道:“殿下若是无事,也可志儿和昕儿聊聊,你们表亲兄妹之间常年难以时时得见,见机也好叙叙故情。” 宗政羕见自己心思被看穿,也羞涩笑道:“舅舅来年要多注意身体,平日中国政操劳,可不能因此败了根本。” 倪从文笑着颔首,眼见着太子朝后席而去。 “表妹。” 倪承昕侧头,见是宗政羕到来,刚刚的笑容减去几分,道:“太子表哥。” 一旁的侍女见状也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宗政羕举杯微笑:“表妹,新岁安乐。” 倪承昕与其贺饮,几番场面话过,宗政羕感到心中略微的缺失感,扭头与另一边的倪承志搭话。 刚刚退后的侍女木岚再次进前,悄声对倪承昕说:“小姐,对面儿那个栗色武袍的青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您先前见过他吗?刚刚看他舞剑多飒爽!” 见是付尘,倪承昕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要是中意我就给你介绍他认识。反正他方在军中立了功,若讨了你去也不会委屈了你。” 倪承昕直起身子望过去,对面青年仿佛感受到她这边视线,也抬头对上。她举杯朝他一点头。 那侍女木岚笑道:“小姐莫打趣,奴婢这是替小姐您看的,知道小姐喜欢这样武功高的,这扯到奴婢身上作甚!” 倪承昕黯然道:“我又不急着成亲……” 木岚知晓他家小姐还总是难以介怀煜王一事,也不在此多言,转到其他话题上。 倪承昕垂目执起银筷,挑了口菜,嚼了嚼。 倪贵妃看着一旁皇帝已经变成酡色的醉容,温声劝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妨就暂且回宫歇息罢。” 宗政俅反应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朕今日……确是有些醉了,就不回你宫中了。” 倪贵妃眼中闪过失望,随即道:“陛下休息要紧,还是回御乾宫中罢,臣妾一人也可再打点些今日状况。” “今日衣服颜色很衬你,”宗政俅笑,抓了把倪贵妃的手,轻抚道,“今日是你生辰,也回去早些休息。” 倪贵妃笑着目送宗政俅离开。 时辰渐晚,一场宴会就在酒食与歌舞中了结,宾主尽归。 倪贵妃回宫时已是将近午夜间,大大小小的生辰贺礼送入宫门,往来殿中的太监搬着各式礼品,个个面带喜色。 梵音手捧一份名册,也正清算着各宫娘娘皇子同宫外送来的贺礼。 倪贵妃兀自抱着个汤婆子暖身,坐于一旁,望着桌上堆叠的寿礼,面色淡淡。 “二小姐心思也是别致,亲手插了雪梅过来,墨色瓶搭白梅,也是新鲜雅致得很。”梵音指着地上的瓷瓶道。 倪贵妃淡笑道:“就摆窗户那边罢。” 几个小太监听命将梅花搬至窗侧。 梵音继续数着:“太子殿下送了玉佛,相爷那边儿也送的观音像,宫中妃嫔也多送檀珠佛像之类的……虽说投其所好,但也过于单一了些,年年这样送就没什么新意了。” 倪贵妃未说话。 一旁的梵音俯身,从桌下提出一个笼子,笑道:“不过这姜总管和贾提督倒是默契,今年都送了鸟过来。又有鲜花又有鸟雀,这样方才显得更生动些,不至于落了俗套。” 倪贵妃这才逐渐起了兴趣,看着那鸟笼。 梵音把鸟笼搁在桌上,指着里面的两只鸟雀,道:“娘娘,您看,左边这只尾巴短的正是司礼监的姜总管所赠的黄雀,浑身青黑,羽毛油亮结实,可是黄雀中不可多得的珍品,等到驯养一段时间后,那叫声可是其他黄雀撵不上的响亮,奴婢幼时还听人家管它叫做‘黄雀中的将军’呢。” 第152页 倪贵妃侧头看着左边那只鸟。 梵音又笑道:“但若论用心,奴婢还是觉得贾提督这只迦叶鸟最讨娘娘喜欢,这迦叶鸟鸣声似曰推吞,又似诵弥陀声。故而又称作‘念佛鸟’,娘娘先前去金光寺时不是还想讨一只过来,这下就齐全了。” “提督的确是有心了,”倪贵妃笑容乍现,道,“快把这迦叶鸟拿出来让本宫瞧瞧。” 梵音听命把笼门打开,伸手进去,黄雀受惊向旁边飞走,而那迦叶鸟却真如佛祖一般端坐,梵音将其捧到手里,那鸟依旧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梵音笑:“娘娘您看,这沾染佛气的鸟也果真是不同凡俗啊。” 倪贵妃伸手接过,右手轻抚那鸟颈上羽毛,浅浅笑靥荡漾。 梵音见贵妃高兴,心中也欣喜,又害怕那笼中那黄雀趁机飞走,背过身去锁上鸟笼。 她转身时没看到,贵妃托着鸟身的那只左手,无名指上金镶翡翠的纤长护甲缓缓钻进了迦叶鸟的浅色柔腹,顺着护甲流下的丹液正好滴到她今日身着的暗红宫裙之上,宛若暮色乍开的深蕊吐露。 梵音合紧鸟笼,转头道:“娘娘,奴婢吩咐几个下人把这些寿礼都抬到库房里去了。” 倪贵妃眼含笑意,点了点头:“好。” “……那这只黄雀?” “若说送鸟雀,倒不是姜华罕为的。前几月家书上兄长便言姜华曾私下送了玩乐鸟雀过去,想来是姜华本对这鸟兽之物有赏乐之意,只论说用心,到底还是贾允合本宫心意,”倪贵妃笑道,“雀鸟喧闹,多了也不必。便把姜华那只送给相府罢。” 梵音犹豫:“可要向相爷说明来由?” “那是自然,”倪贵妃笑道,“就当是本宫借花献佛了,兄长定能晓本宫意。” “是。” 梵音见娘娘今日过诞辰露出难得的喜悦,十分欣慰地提笼走出了宫门。 倪贵妃笑容未减,右手依旧维持着抚摸的动作,她于殿中静默片刻,安享这早已熟识的酒阑人散之孤寂。 许久后,微微垂首偏头,拇指和食指轻挑起手中鸟耸拉的脑袋。 看到了它一双已经阖上的眼睛。 仿佛深睡许久。 第43章 第四三回 第四三回 坦相告知密信得递,将揭身份谋计暗通 倪从文睨着面前人,问道:“你先前传信所言‘军中有蛮人内鬼’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真假可辨?” 付尘垂首,顿了片刻,道:“是军中个别将士传来的消息。” 倪从文狐疑:“你怎知那不是谣言?小小将士的口舌能有几分可信?” “但……毕竟谈及名姓,说得有头有尾,想必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付尘又答。 “谈及名姓?”倪从文挑眉,“……是谁?” “是亲卫军中的两位副将,廖辉和焦时令。”付尘道。 倪从文凝眉,又问:“你不是正巧就在廖辉手下吗?可看出他有何可疑行径?” “未曾,廖将军对将士要求严格,平日只顾定点督训,不让我们窥探他的行迹。” 倪从文捋了捋胡子,道:“若真有此事,你进军可再留意着,这毕竟是关乎大燕危亡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付尘应声。 倪从文道:“让你跟着一路……也是辛苦,这一仗虽然面上不受大家重视,到底仍是保住了城防,听闻陛下那边给的封赏甚是丰厚,都也是你应得的。” 付尘面色淡然,依旧一副涂了石灰的黯淡,连个敷衍的笑意也挤不出,道:“恩主知晓我心思在何处,这些赏赐于我并无干系,付尘也消受不起。” 倪从文叹道:“不急,很快就能实现了,我知你报仇心切,但不必将它日日搁在心里……” “恩主,”付尘忽道,“燕蛮的宿恨重要,还是我父被害之仇重要?” 倪从文看着面前青年略显迷茫的神色,心中有水草划过,道:“何以出此问?” 付尘想起了一些人,有战场上曾一起拼杀的弟兄,有在他上面牺牲的副将,有他的兄友唐阑,有一个和他在恶劣谷底下生存几月的男人……他自责的情绪自入军后便被悄悄地放大,但又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事故与情绪给压扁,他就在这样的摆动下起伏,任其牵引。 “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您难道不担心赤甲因而离散、不敌蛮军吗?”付尘看向倪从文。 倪从文嗤笑:“赤甲仅是因他一人而存在的吗?你在军中也呆了这么久,全军都是对他俯首称臣的吗?我大燕人才济济,军中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可堪重任的。我竟不知,赤甲军众遍布全国,还少不了他这一人。” 倪从文见他不言,又道:“更甚者还可说,燕蛮的仇恨与你有何干?你父亲生死为国,其殒亡本身就称得上是燕祸,杀了他才是为燕除害。有时……人心的险恶早已超过了燕蛮的界限,哪国哪地的人不是如此?” 倪从文看的清明,他身于其中,却常有困惑:“……子阶明白了。” “……只是仍有一事相询。” “你说。” “敢问前些日子江东军领王闯所写自罪书可有相决结果?”付尘问道。 倪从文挑了挑眉,道:“没有……那道表章暂时被扣下来了。” 付尘皱眉,追问道:“……那您的意思呢?” 第153页 “我的意思,”倪从文轻缓道,“便先教它被压下也好。” “……什么?” 倪从文悠悠道:“你以为,急着将江东隐瞒的龌龊事端捅出,能有甚么益处?” 付尘皱眉:“上月子阶曾向廖辉自请往东平掳掠王闯生父,当时其人已被东平郡守私自扣押。子阶后来多方打探,方知江东一带连上延津、上原、密州几城郡守县官早便暗中联合,同帝京城的阉众私相授受,方才能将百姓举义的大事瞒天过海。这次正好借机撕破了一个口子,何不以王闯为先,再将个中阉臣一齐降罪,以儆效尤?” “没那么简单,”倪从文道,“两年前蛮军犯边,只黔南八郡都被探查出郡守贪贿失职之责,八郡中上下三十多位官员因陛下震怒而被蠲职。可若是一打仗便要揪出这么多人,查出这么多错,岂不是令国中上下都乱了套嘛,一时又从何处寻得了合适之人顶替而上?” 付尘自觉这理由并不可靠,又道:“那方才恩主还言赤甲并非为贾允一人所担,此时只不过铲除几个昏官害将,如何就影响了全局?” 倪从文笑意冷淡几分,道:“你这两年在军中武力见长,辩才也进益不少。” “……子阶不敢。”青年俯首道。 “黔南的郡官贪贿案到底是官员个人所行之事,可这次江东军渎职,连带着战争流民、水利兴修、蛮人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真要一件一件清算,朝廷上下牵连的可就广了。且不说能否就此安稳民心,便是陛下,也没有心力能一下子撬动这整个地盘之上的纠乱。”倪从文道。 付尘道:“可子阶前往东平之时,仍然在城中发现不少聚集一起的赤眉散军,也并未清剿干净。现在边境蛮军又生异象,若来日江东又起暴乱,岂不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点自有良方,”倪从文道,“金河上游的坝渠经此一役,仍需人手继续参筑,来往的这些零散的游民正好四处无依,家室遭毁,也正好可趁着这个时候令其加速竣工,争取来年便可彻底根解沿岸水灾。” 百姓受战乱无归,又要自己收拾遗留烂摊,是何道理? 付尘抑住心中想法,又道:“……恩主避及江东军事,可是有何其他安排?” 倪从文道:“我看你是认错了方向……一开始我便同你言,若是想要快意恩仇,你大可直接在军中杀了贾允了事,何必参与这么多事端。你在京畿那一年里都是见识过内侍省里的阉人手段,不会不懂得这点。你可知季展在京畿军中伏了多少年?” “老师身为朝廷命官,当年逝世蹊跷,若非因为其确实寻到其根基把柄,依其地位,又何人敢冒这等死险?现在,我亦只是想叫你不要循了你父的老路,”倪从文道,“结果并不如人意,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青年无言半晌,方才道:“……那便听任恩主吩咐。” 此时书房外有门房来报:“相爷,冯大人来找。” 付尘见机道:“子阶先退下了。” 于是走出书房,与匆匆而进的一个方脸官员错身。 屋檐下还挂着冻结的冰枝,径上的积雪在人的践踏下变得脏污,陨失了原本的洁白。院子里残存的几支海棠看不清色泽,只能从零落的花瓣推出些许落英痕迹。 付尘在书房口久久停立。 忽地听到房内有声音传出:“老师生前曾言武事伤民,但如今战乱不断,也应当予以变通。” 付尘听出这是倪从文的声音,言及武事,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凝神细听。 另一声音道:“相爷所言不假,但此战贾允重伤,中途又折一员大将。结果虽胜,但我军此次派出人马远大于蛮军,赢得如此勉强。还有江东军事朽败暴露,此时一并揭了去,也可趁机剥去其职,令军中其他有能者顶上。” “我确有此意,这次恰好有几个新人拔尖儿,趁机在军中再削削那点儿残留的余党,军中风气也就渐趋肃清了。” “相爷之言甚是,那江东郡臣官官相护……” “……此事得需容后再议,边境事端再起,现今不可于地方军中生乱……” …… 青年于心中回想起方才擦肩之人面容,凝眸泛起波纹。 翌日午后,冯儒来寻倪从文议事,几下未成,心中郁躁。 方一步出府门,却见一武装青年背立静候于相府府外,身形修长,他本无意搭言,却见那青年闻听其脚步声后转身迎来。 “大人。”来者抱拳行礼。 “你是……?”冯儒打量几眼,依稀记得在何处见过。 “小人名为付尘。” “原来相爷私下所赞就是你,年纪轻轻,肯为国于沙场报效实在可表,”冯儒恍然道,他忆及除夕夜宴之时尚受阉宦羞辱之事,心中涌上些不明滋味,“年轻人未来可期,可堪嘉赏。” “大人谬赞,”青年不卑不亢道。 冯儒见他虽为武者,却知言行知礼,心生好感,温和道:“付校尉来寻相爷?” “不,小人为找大人而来。” 冯儒心诧:“缘因何事?” 青年道:“小人先前曾仰慕故御史谢芝大人已久,听闻大人也是谢大人学生,特前来拜见。” 冯儒叹:“自谢大人故去后,世上能有怀念其人的人已经不多,有心了。” 第154页 青年接着拦问:“有关谢大人,小人还有些事情相请教,不知大人今日有无时间?” 冯儒心起警惕,自己乃一介文官,即便有这层渊源也不致私下单独会面,于是道:“今日尚书省仍有公务,怕是没时间了……” 青年看出他的犹豫,于是道:“是有关谢大人生前遗务……他生前曾遗留下一物,无人领认,您是大人的学生,想必认识。” “那你随本官一同回尚书省罢。”心中怀疑这青年话中真假,但见他目光诚恳又复杂,冯儒还是忍不住应了下来,只是心中警戒仍未消下。 一行来到冯儒书房内。 甫一入门,那副潇洒端正的行草映入眼帘: 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 笔力矫健弥满,大幅长卷直衬得整个房间阔达偌敞。 冯儒叹:“这是恩师生前所就,本官一直铭记于心。” 付尘定定地看着这书法,他不懂如何评判一副笔墨的好坏优劣,但当这字迹铺面,他顷刻感到那种方圆兼贯的练达和柔顺,或许只有真正的士子读书人方能练就这样的字迹,含而不露,又有锋藏中。 曾经那面绢布上的字迹早在山中便已被雨汗濡湿过半,他有些后悔年幼时没有趁着做空余暇好好同东家少爷学识几个字,现今认得字后反倒又忘了当初绢上零零散散的画符为何言。 他幼时没见过爹什么样子,迄今他连画像也没寻见过,或许这个人已经被他人所遗忘,甚至为他的死而快意。他唯一见过的也只是那个能证明他身份的、被雨水冲洗得脏臭污浊的破绢子。他娘因救他而死,爹成了他这世上唯一存留的羁绊,尽管这人是陌生的、匿迹的、隐藏着的。 这辈子他的寿数无多,只盼着为这个陌生的至亲送一份互会的贺礼,送上一个他曾经存在于此的真相。 见青年怔怔得发呆了好一阵子,盯着那字一直不吭声,不禁开口道:“付校尉?” 青年回神,没听到他说什么,紧接着细看向那副字末端,问道:“这字……为何不带谢大人落款?” 冯儒叹:“若说起这幅字,还并非是恩师手书于我的。恩师一生为官清廉,虽在文臣中有‘行书圣手’的名号,却从不沽名钓誉,流泻在外一幅真迹,更不要谈有人出金相购了……后来恩师殒世,家中被打理时我前去帮忙,也是在恩师平日中习字的书稿中拿的这一幅,想必恩师在天之灵,得知我有此行径,可要怪罪于我了……” 青年看着这书迹,一勾一画,皆是曾赋魂灵。他颤着嘴唇问:“我……我能摸一下吗?” “不可。”冯儒斩钉截铁道,感到他要求的无礼。 青年不语,冯儒接着说:“你刚刚所说的谢大人遗留之物到底是什么?” 见青年依旧在原地不说话,他心中亦有些恼火,道:“谢大人生前家中遗物尽依其愿火化殆尽,你莫不是再拿谢大人之事欺瞒本官?” 正待他摸不清状况之时,忽见这青年神色忽地坠落冰冷,仿佛携了层面具一般,转视相对:“大人,小人一年前曾于京畿军中受任,暗中得了些赃物,其中隐了一份名单,看到上面有一为‘冯远山’的名字,想必大人应当熟识。” “……你想说什么?”冯儒眯眼,面陷严肃。 付尘道:“小人在当时便听闻大人有意于私下搜集物证,为冯远山大人翻案。” “你从何处听得的?” “只要是做过的事,自然有探听的办法,”付尘道,“只是大人或许并不了解此中内情,当日监察官罗列的吞金窃银的罪状,却是有实据可考。依小冯大人当时境况,怎敢凭一己之力将钱监贿事公然表明,旁人议论是大人暗中授意,但大人于此事参与多少,想必大人心中比我要分明许多。” “你的意思远山本就勾结钱监钟官,私下因怨反目才将银钱短两之事揭出,”冯儒沉声道,“你如此言之凿凿,究竟有何实证?” “大致如此,也不尽完全,”付尘道,“具体的物证只怕当日将小冯大人下狱之时,监察司便已大致托出,只是大人不信罢了。若说人证,倒尚还在,只怕大人不愿见。” “……谁?” “何利宝,当初的何大监,”付尘道,“当日风波之后,其被贬至内书堂当一掾宦,但到底仍是被保下一命。他知晓此中内情,想必时过境迁,冯大人若特地相问,他未必会再多隐瞒。” “你来告诉我此事,是何用意?” 付尘垂目道:“只是来告予大人,不必浪费无用功在此处。” “本官的事,同你又有何干系?”冯儒拧眉,莫名其妙道。 “大人若想咎过阉党,眼前便有一件,”付尘未直接回答,“江东翊卫军瞒天过海,将结众叛乱的重犯百姓私剿过半,趁外患在前的时机寻报私仇往咎,便是一大案。” “此事如何,自有本官同其他大人慢慢计较,”冯儒沉吟片刻,道,“只不知你特地来寻本官,是想本官帮你参预此事?” “是。”付尘利落道。 “若不呢?”冯儒冷笑一声,道,“你方才说了那么多,难不成远山人已殁,你还想拿旧事来威胁本官不成?” “不敢,”青年不卑不亢,道,“知人知面未知心,小冯大人实为宦官弃子,若是大人有心除患却搞错了方向,最后只会是白费功夫。” 第155页 “……那你起先所言谢大人之事,就是来打一幌子?” 青年凝眸:“……是。” 冯儒隐怒渐生,失了耐心,道:“那你便回罢,朝政上事,本官自有计较。尚还不需付小校尉参言。” 他心中想着面前这青年人不过是初在军中立了功名,便亟待来参与政务,要么是有人支使,野心太深,要么就是自不量力。无论何者,单凭其言语冒犯故师,便知其不足以相交。 “你走罢。”他摆手道。 付尘知晓暂急不得,便道:“小人既然敢来拜谒,便是知道大人忧心何事,也有主意助大人渡过难关。” “……你有主意?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冯儒渐趋不耐。 付尘知他此时无心言语,也沉了面色,道:“等大人愿听之时,小人自会以实情相告。” 说罢,退后几步,转身走了。 冯儒望了他出门的身影一眼,脑中错综不断。 待到午歇之时,他去了一处他自以为再也不会主动踏进的地方。 宪台的门房领了他进堂屋,奉了茶盏上来,笑道:“韩大人正处理公务,现在已派了人去知会大人……冯大人您倒是许久不见过来了……” 冯儒心中藏事,无心与其客套,严肃无言的模样令那门房讪讪退下。 片刻,韩怀瑾进门。 逆着门外光亮,能现出其愈发消瘦的面庞身量,脸上的颧骨隐隐约约露出端倪。 他一靠近,脸上三分喜,三分愁,还有三分不知所措的尴尬来。 “……冯大人。”韩怀瑾率先道。 冯儒瞟见下人将房门扣合上,言道:“韩大人,我不绕弯,只有一事相问。当初你们宪台联合审查司署纠察出的冯远山私下贪贿名录,几分捏造,几分为真?” “……这么许久,你依旧于此事上耿耿于怀?”韩怀瑾面容显现出一道忧暗的裂纹。 冯儒垂目:“回答我的问题便是,我知道你不会忘的。” “四六分罢,”冯儒说错了,在他心中,思虑的时间过久就畸变成了模糊破碎的记忆,像是山岩忽然凹陷的黑洞,再也不敢向下探去,“大致有四分为真,六分为伪造罪名。” 韩怀瑾不认为现在再纠缠什么真假便会令故友对其芥蒂冰释,许多错事只要跌足一次,便已经错过了挽回的时机。 陷害是真,欺瞒是真。 冯儒只若验证了心中所疑一般,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反倒平静下来:“我知道了,告辞。” 韩怀瑾拦道:“你特地前来只是为了问这个?这个时候来……可用过午膳了?不若……” “不必了,多谢韩大人好意。”冯儒趋步出离,自始至终的疏离态度半分未改。 他匆匆上了轿,又回到尚书省。 临窗而立,院中青石板砖被磨掉了眼色,变成了洗练的青灰。天寒无雪,只有茫茫的冬日冷雾笼罩,分外寒凉。 凉彻的寒风将他的积习已久的头风病症吹将出来,脑内嗡鸣,只剩下一张张淡去的旧颜。 相与同知的仕林英才,雏凤清声的常棣华彩。 尽是镜中花月,难堪思量。 羽簇拭空,火球一般的光亮裂放浑如被搅动变态的流星,撕裂开悄谧的暮船烟景。 火势顷刻蔓延至龙一样的船行中,战船内的喧嚷惨叫声不绝。 船上的将士们个个脸色凄惶,有的干脆扑到河里,在水火之中恳求最后的一丝生机。熊熊烈火间,有个从水中上岸的人影爬到了船首一个火势小的位置,踉踉跄跄,拖着湿漉漉的的外衣刚刚登上船板,便见到舱门便静坐的男人。 他狼狈上前,只见坐着那男人丝毫不显惊讶仓忙之色,只是静坐如常,仿佛没有置身燃船之上,仍在高处俯视他人,一如往常。 “果真是你。” 宗政羲脸色淡淡,没有惊讶,也没有痛恨。 可在面前人看来,缭绕的火光不断闪烁覆于容,好似被千百巫鬼附身,转而铸成了一张又一张狰狞面具。 其中一双平静的眸子愣是让面前人感到一阵心虚的畏惧,那人硬撑着水浸的衣物,俯首道:“殿下,受人食禄,替人成事……我既已经开了个头,就没有再回头的可能了。” 宗政羲眸中划过讽意,道:“做了便坚持做下去,给自己寻什么堂皇的理由。还想扮做身不由己的模样夺人乞怜吗。” 面前人沉默,然后道:“于赤甲我并非没有感情,只是那也是从前,现在自赤甲分配翊卫出京,裁至现在的八千军卫,对于军中私下的怨怼……虽然殿下在面上看不到,但将士们心中早成了盘散沙。殿下先前言说分权,便是已知我等顽疾弊端为何处……可英明如殿下,不亦是别无他法嘛。” 宗政羲道:“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蛮军的恩惠?” 面前人再次沉默,然后“嘭”的一声直直跪在男人身前。 宗政羲挑眉,脸色愈发深沉不可测,磁感的音色响起:“我只问最后问一句。” 面前人轻轻动了动。 “你当初是在收受贾允的提携恩入军之后被收买……”宗政羲上前,不留情地掰着面前人的脑袋,右手被火势灼烧后滚烫的暗血流到他面前人眼中,目光中终于露了些情绪,“还是在入军之前,早便串通好?” 第156页 林平的瞳孔猛地放大,连呼吸都不敢再发,就在他这惊骇的一瞬,他看到了面前男人了然的、阴森的笑意。 那个答案他虽没有言明,但以煜王的心思……他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第44章 第四四回 第四四回 亲王意外薨世出人料,皇帝欲置悼礼不得行 煜王薨世,全军素缟。 付尘还未从这消息中缓和出来,便被迫穿上了缟衣,那一晃眼的白让他迷惑了一刻,好似这素白也能眩了眼目。 唐阑喊他出来去帐中议事时,他就这样怀着惊疑与难解踏上了帐外的雪路。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如雪白的衣,如衣白的雪。 付尘跟着前面人缓缓前行,深雪放缓了行路的脚步。 在一众的白色里,他只见到场边的枯树,抽着无力但缭绕不绝的枝丫,明明禁不住风雪的践踏,却又压折到奇异的弧度,宁弯不折。 层层叠叠的枝杈好似就成了一张密网,织成了他曾在谷底、在那男人眼中见过的翳。 煜王……死了。 他是会是怎样的存在,起码在付尘眼中,即便是曾见过他腿不能行、落魄如斯的惨境,他依旧无法相信他是个如此简单就终结的人。男人以讥讽之心论输赢,他自最初的第一面起就感受他到那股琢磨不透深浅的气场,众人之中,他是不同的。 付尘边走边思,低首理了理多余的袖口,蓦然想到,自爹娘离世后,他还未曾穿孝衣祭拜遗葬,今日却为陌路旁人绕了白绢。 他讽刺地低笑了声,在前走得略快一步的唐阑听不真切,以为他在咕哝些什么言语,回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天冷了些。”付尘淡淡抬头,道。 “是呐,冬雪一到,天气愈发就冷了。待到了化冻之时,只怕比今日还要冷上几分,”唐阑放缓脚步行到他身旁,一臂绕过付尘的肩,道,“你也是,下次得多穿两层再出来。” 二人偕步共行。 付尘忍不住问:“煜王……真的薨了?怎么这么突然?” “是啊,我起先也还不信,但今儿早上又听几个兄弟说是提督那里确定的信,这不已经准备着公告了,才知道的确是真的。” “我听说啊,在彤城一役中,咱们士兵本来是要从河中偷渡从后方暗袭蛮军的,原本为了抵御河中漂浮的冰棱,便将渡船筑连在一起,谁知蛮军察觉后竟火烧连船,将一串的船只都放火灼烧起来,有的兄弟忍不住火烤,就跳船了,这么冷的天,水下都是寒冰,哪里还能生存呢?殿下和林副将当时一同领兵,连带着随行与船的两千兵士尽数殒于此,”唐阑叹,“没想到进赤甲不过一年,还未曾瞻仰过煜王战场上英姿,便有这样的接连的噩耗。”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被火攻而死呢?” “或许是火势威猛,咱们的将士被逼在船上,也是了无退路……不过若只是探路偷袭,殿下和林将军都亲自前去,到底是有些冒险了。” 付尘曾在谷底深崖见过男人困厄之状,他无法相信一些事。 “殿下的尸骨寻到了吗?” 唐阑奇异地瞥他一眼:“说来,其实十多日前这边消息就已经递来了,只是提督不肯相信,非要见过殿下尸身才行……后来焦副将那边带兵在河下游整整找了三天三夜,方才找到已经泡了许多天的尸体,殿下的印鉴暗器都可证明其身份,林副将也是跟随提督多年的老兵,提督自不会认错……听说运来时尸体已经泡得虚肿了,还有大面积的烧毁,浑身发紫发黑……唉,惨得很。” “在哪里?”付尘不死心。 “提督也是为了保护殿下生前威望,刚刚确认了身份,就立即上书葬于陵寝了,中途不带休息地协理好殿下身后事,”唐阑答,“军中几个兄弟有意过去帮携,但提督不许……或许也是声名所限罢。” 付尘怔怔地不吭声。 廖辉,焦时令中有嫌疑。 林平,焦时令领兵。 煜王,林平。 殁。 他极力想要回避各种念头,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又想起男人生前的话语。 他临死时想的会是什么呢? 他还记得两年前初见时这人在众人中一股不群的气质,不依恃外在衣装华贵,不凭靠体格面皮出众,就是那个侧边剪影,那身静寂风骨。 他曾辩驳说他不认输,但他才是不认输的那个,他怎么会认输?他自见他起便知这人不会是输家。 可赢家又何必落得这样的地步? 付尘心中有一种情绪,透过这样的惨境,他知道自己所执念的,或许也就是这样的一场假象。这现有之哀,何尝不会变成他来日光景。 不认输的人成不了输家。 错了罢。 “付尘,”唐阑一把拽住他袖子,诧异他恍惚神情,提醒道:“这边儿到了,还往哪儿走呢。” 付尘抬眼才知道自己走多了,转身跟着唐阑向东边帐子走去。 帐中贾允、廖辉二人坐于上,旁边还有十几个兵士,都是各营中拔尖儿的兵将,早已提了百、千夫长。 魏旭见付尘进来朝他望了一眼,但没说话。 贾允倚于榻上,付尘抬头看时,也禁不住恍惚。 那人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几十岁,贾允原本便有白发,只是平日梳理齐整,加之帽羽覆顶,不显老态,甚至总现一种文士的干净和讲究,让他心中一度嫌恶不已。而其此时的白发略带散乱地掉落出几根,面骨彰显,因大病后蜡黄的皮肤在白衣的衬托下粗糙黯淡,乌青的眼底凸显着憔悴和不堪。显然是旧疾未愈,便又操劳事务。 第157页 付尘下意识的想,凭他这副样态,即便他不出手,怕也无几年寿龄可活了。 军中噩耗现出,全军都压抑着气氛。 一旁的廖辉也是面容严峻,隐约还能看出疲累。 贾允眼神示意二人坐下,率先开口道:“这次边战……损失惨重,大家都已知晓,暂且搁置不谈。只是哀久伤神,莫要过度沉于悲痛之中。毕竟当务之要,仍是继续想办法平定边境蛮乱,方可为我军将士报仇。” 廖辉接道:“焦副将仍在东边抵抗蛮军冲击,胜负皆有,这蛮子显然是有意挑衅,咱们也不必久候,即日起便可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贾允沉声打断,“蛮军那边动向未明,我看现在天气冰寒,路上积雪也不亦行军,暂且再等两日,等路好走了再出发。” 这次廖辉也未直接顶撞,道:“也好。” 贾允道:“这次看蛮军在东方的状况或许不是像上回那样亟待速战,焦副将那里堪能应付,咱们现在先休整大军,原先清点的各城伤重士兵有待轮换调拨。等过了这两日三九,便可去一探究竟。” 众人点头沉默。 贾允环视了一圈众人神色,道:“在座诸位都是赤甲中佼佼者,虽说与蛮军战折损了我军统帅,但你们依旧是撑起整个赤甲的中坚力量,国患不息,你们也担负着这样的责任。” “如今军中业已有副将职位虚悬,你们都是曾立过战功的将士,倘若接下来的战役能够勇猛破敌,你们自然也会被提拔上来。” 又见大家并无改观,贾允接着道:“这也并非咱们赤甲首次受挫,若是因此事便消沉萎靡,并非我赤甲战士应当有的胆魄,从现在起,你们都要打起精神,将力气拿着握于战场上。” 众人颔首称是。 “还有便是一点,”贾允疲惫着双目,道,“殿下初回军时所说兵权分割下放之事,中间因事多耽搁,尚未禀公言奏,我思量许久,结合着向前同殿下所议之务,此事便先缓缓。” 付尘身子动了动。 贾允接着道:“对于具体的行军策略届时会依据地形状况和行军状态具体布局,届时会细致地吩咐诸位,你们平日也不要荒废武艺练习,虽然天寒,但也不至于就因此停下提高实力。” “东边儿的兄弟还在战场上打仗,你们一个个若是这时候荒废了练习,看本将军到时单独把你拎出来加训!”廖辉眼睛一瞪,扫了遍在座将士。 贾允道:“骑兵领事留下,你们几个先回去罢。” 几个人起身出帐,唐阑临走时拍了下他的肩,付尘坐在原处不动,看向上方。 贾允说道:“先前在通州时新择的轻骑折损过半,留下的人马已经不多了……” 廖辉拧额,不发一言,付尘低头。 “本来这轻骑是殿下生前所倡,奈何蛮军那边儿战事吃紧,训练时间少,早早地就上了战场,过几日便又要再次出兵,诸位有何想法吗?”贾允问。 廖辉朝付尘递使眼色,后者想了想,道:“现在……如果再按年前的办法一轮轮筛将士出来显然是来不及了……赤甲将士本就是身经百战的,不如就先分一部分充原本的轻骑之用。” 贾允点头,看向他:“理应如此,接下来主战中我有意让你作军中前锋,军中擅长连续机动作战的将士并不多,你天赋在此,我有意重用,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允声线无力,又平添了谦和。 付尘道:“但凭提督吩咐。” 贾允看了看帐内其他几人,又细细嘱咐一番,差使廖辉暂且领他们下去规训。 恍若一下子脱了形,待到帐中惟剩付尘同贾允二人时,他当即发觉贾允身骨一晃,似是撑不住一般。 付尘感到方才腿上肌肉刹那紧绷,想要起身向前,却被他硬生生更压制住了。 贾允调整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道: “边境环境恶劣,行战以骑兵为主。骑兵营里现下军中良将不多,殿下薨世给军中上下打击甚重,廖副将一人怕也分身乏术,纵使是他也不免时常急躁,需要你这样稳的过去帮扶。” “标下明白。” 贾允看着下面的青年,依旧是那副忧沉的模样,叹了口气,面目疲倦中仍透着温和,言道:“先前你救殿下于谷,功劳已是卓著,这期间事务烦乱,也应注意调整。千万不能惹得旧伤复发,耽误了行程。” “你先前腿脚骨折,现下应当好了罢?” “已经大好了,多谢提督挂念。” “知道你平日训练吃苦,还是不要违了身体的常规。” 付尘避着他的目光,喏喏答应。 一阵细微的凉风从帐门缝中溜进,吹得他一瑟缩。 付尘不禁望向贾允,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磨灭了情绪,只剩下空白。 他匆匆遮下眼帘,定了定心神。 马上就会结束的。 等到付尘走到自己休息的帐子时,难得在帐边听到了女人略显尖利的争吵声音: “为什么!” 他一愣,走上前去,果然是曾见过多面却不很相熟的倪家小姐,此时一袭士兵打扮,旁边和其说话的是唐阑,见他过来,朝他使了个无奈的眼色。 “倪小姐。” 倪承昕见他来立即迎上来,支吾道:“付尘,你……你可知煜王殿下的遗物在何处?” 第158页 付尘茫然,一旁唐阑从后方接道:“你一介女流,与殿下非亲非故的,过来找什么遗物……那东西是你能拿的吗?” 倪承昕没搭理唐阑的冷言,直直看向付尘。 付尘不明所以,愣愣答:“殿下……已然下葬,这生前遗物,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军将可知的……” “那谁会知道?殿下曾住的主帐何在?” 还未待付尘开口,唐阑便讥道:“大小姐你趁早出营罢,待会儿让将军看见了,可就把你赶跑了……” 倪承昕压根没朝一旁扭头,就看着付尘,等他回答。 付尘说:“或许……贾提督会有,但小姐今日过来,的确于礼不合,还是不要过去,免得旁人因而非议怪罪。” 倪承昕神色决绝,付尘发现她眼眶还红着:“在哪里?” 付尘向她指了方向,见倪承昕趋步朝帅帐而去。 唐阑走到他身边,叹:“看来是对阴阳相隔的鸳侣,也是可惜。” 付尘心中恍然,原来倪承昕先前闯军中抱的是这等心思,也道:“倪小姐性情爽利大方,若是无有哀事,也的确比配得上。” 唐阑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勾上他肩膀,转而道:“呵,子阶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下回我带你上红香阁中挑几个姑娘,个顶个的知事,哪儿像这富家小姐一般整日事儿多!” 付尘没理会他的调笑之语,只问道:“煜王生前并无妻室?” “……应当没有,”唐阑想了想,道,“殿下当年入军的早,估计顶多有些宫中教习的宫女之类的。” “那确是可惜。” 付尘以为,以男人这等身份地位,富贵功名自无可求,便只得盼有安稳家室、尽享天伦,才算享得生平乐事。如今草草收场,反倒令他无言可道。 唐阑道:“我今儿早上往东营那边儿走的时候,碰上几个老兵躲在垛后痛哭哽咽的……想来殿下毕生戎马,虽无能尝就小家和美之福分,却能替家国弟兄撑起安稳疆域,又是另一种心地胸襟。” “……可谁能说妻女得乐、膝下承欢的小家之幸定会劣于大家之福呢?”付尘道。 “你说得对,”唐阑挑眉,“只是我一贯觉得煜王不似沉溺私情之人罢了……人死自有怜伤者恸之,于我而言,殿下薨世也不过是保留了军中几日的歇整时间。算我犯了大不敬,这时候满心想着出营前去寻欢享乐……也是够没心没肺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付尘淡淡的,发觉自己心中所念,并不比他所想好上多少,终究是陌路人,自此也就算了却了羁绊:“你只是坦诚而已……说来我也正打算出营办些事情,这会儿就不回帐了。” “晚上出去喝酒?” “届时再说罢。” 他匆忙作别唐阑,骑马出营进了帝京城内署衙。 那门房识得他,入门通禀后便直接引他至房内。 “大人安好。”青年虚行一礼。 冯儒被他缟素衣装晃了眼睛,煜王薨世,边境不宁,他无意冲武官生怒,道:“军中此时当值事繁务多,付校尉又为何来此?” 青年容色淡淡,道:“敢问大人可有验证小人向前所言?” 冯儒道:“你为何偏偏找上本官?本官知你是相府中出来的人,若有何求直接找相爷不可?” 付尘只道:“小人自有小人的理由,大人既一片赤诚,何不就听听小人所言?” 冯儒妥协:“你说罢。” 青年稍稍侧身,瞥了眼墙上巨幅笔墨,又扭转回来打量了冯儒此时神情,片刻,道:“……大人定已知晓煜王噩耗,现今军中疲敝已久,地方翊卫军又屡生事端,但凡晓解军中实务者,皆知其内里危急,小人相信大人定愿意于此上作为。” 冯儒道:“此事本官先前便说过,正因边境蛮乱仍在,方才不能因地方一时之过扰乱各城民心,必得等到边患安定之后方可有所行动。此一点本官已同相爷商议许久,亦无可奈何。” “相爷统揽整局,却未必晓得其中细况,”付尘道,“国境内外军兵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说延缓便可解决的。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便能被一群囚犯怂恿至违抗朝廷官军?小人亲自往到过东平检视过其中内因,守将同郡守勾结,享乐偏安,此等昏兵,若是真到了战场上能够取用制敌反倒是笑话。” “既然已经积弊至此,为何不向上呈报禀清?”冯儒蹙眉道。 “向谁?”付尘面色无波,道,“贾允现今从煜王手中夺得军权,枢密院由阉人垄断,先前江东军将王闯的直言奏表现归何处大人比小人更要清楚万分……依大人看,小人该找何人?” 冯儒转而淡笑:“覆车之戒在前,本官所做不过暂时积累阉祸罪证罢了,如你所言,军政已被阉人统掌过半,又有何漏洞可供我向上多言?” “大人不知,小人知,”付尘道,“煜王生前曾于赤甲军将中言道兵权分割一事,若非蛮患耽搁,现在已便将权力分归于下,并遣派亲卫军将至各城翊卫军营。现在看来,此事依旧当行,帝京东郊的十万八千赤甲军众为殿下督管,本就良将聚多,与蛮军对战之时地方援军迟迟不到相较,愈能衬出地方军敝。” 冯儒当即会意,却道:“这分权之事可已得到允准?” “正是,亲卫军中众将皆知,现今只差调配一言,”付尘道,“所以大人可建言,择选帝京郊营内阅历长久的千夫长,配任至地方翊卫军参领。虽说按大人所言,一时动摇不了翊卫军首将,但将军权同管制权分割为两将,正好相互牵制,也可暗中督管地方行径。” 第159页 “但此事细行来,仍需枢密院参与具体安排。”冯儒道。 付尘道:“大人本就在尚书省行务,必定有时机权力能直接将奏表递至陛下手中,枢密院奉行陛下言,若是陛下应许,此事便可成。” 冯儒沉吟片刻,方道:“……有理。” 只是他心中古怪感依旧,莫名仍有受人差遣之感,且这发令之人还为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便更为诧疑。 他抬首又看向青年,见其又侧身朝墙上的谢芝笔墨凝神,不知心中琢磨些什么。 难道他起先所说仰慕老师之言其实有几分真意?冯儒心中揣度道,看其行事言谈,也的确是嫉恶如仇之人。只是有政务建言绕过出身本家而前来寻他,就难免使他多留意防备些。 正待他还要相问之时,却见青年观毕书迹,朝他言道:“若无别事,小人便就此告辞。” 空留冯儒在房中思不得解。 一连三四日,青年每日定点于午歇时分前来冯儒私室拜谒,官衙口服侍的门房早便认熟了他,凡见其来,便直接由门外领到冯儒书房之处。 冯儒也不避他,只听青年每日都亲来交待城卫安排细节,偏偏也不多说,往往在此待了一两刻钟便仓促告别,冯儒几以为他是将每日新想到的东西都拿来烦扰,可细思其言,又觉得谨慎虑远,事事周到,当真成了这青年在引他行事。 这日公文批复分发至下,冯儒五味杂陈地盯着陛下允准的朱批,待青年如往常谒见而来时,道:“……事现下已成了,成效如何,便待来日检验。” 付尘自军营中来,部将调动的消息自然比冯儒这里尚要灵通几分。军中资历久的千夫长被调集向他城,而窝藏义军的失职重罪虽仍旧瞒于上,但以江东为首的地方军将仍以调军不力等名号被施以轻罚,警戒之意昭然。 此一式暗通款曲,暂缓了地方翊卫松散独大的作风行径,却也碍于倪从文之虑,并未扰乱通整大局。或许在其看来,其不过是分厘毫丝的修整,倪从文于他有恩,他不能不顾及其意。 今日青年熟稔入门后未行礼不出言,失了平日礼数,只身立于他面前留下了个侧影。 冯儒眯眼道:“你日日来此都要细观此字,可是粗通文墨?” “不懂。” “那便是从中看出了什么关窍?” “字显人心,一个人面目再如何隐藏,其意志心地,却不会瞒于笔下所书。”付尘道,眼前这草书,一笔一划皆如他梦中所现,像是借此拼凑出一幅工笔细描,虽无画像,胜似画像。 “此言无差。”冯儒颔首道。 “有一言……起先我对大人说及仰慕谢大人之言是为真话。”付尘道。 “能看得出来,”冯儒这些日也算被这青年磨通了脾性,知其这等年纪不是轻率鲁莽之人,没了起先的烦恶,空留疑惑而已,“朝廷忠直之人无不仰如高山。” “还有一言,谢大人生前遗留一尚未招领之物,也为真。” 冯儒看见青年语气颤动,神情复杂,不知他所言为何,便道:“什么东西?在何处?” 青年嘴唇嗫嚅几下,又噤了声。 许久,付尘抬头,眸中不知何时染上浓重的悲怆,问:“大人,我只问一句,谢大人是遭阉人所害,此事您可知晓?” 冯儒眼皮一跳,惊诧道:“空口无凭……这种话如何能乱说?” “谢大人生前强健,因病离世,大人从未怀疑过吗?” “老师病根是一早便有的,后来强又复发而已,”冯儒转又道,“就算按你所说,证据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倪相亲口告诉我,”付尘答道,“当年之事他曾暗中查访,” “……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告诉你?”冯儒惊异,虽说眼前青年出于相府,但涉及如此无凭秘辛,倪从文生性谨慎小心,如何也不该这样直接昭告于他人,未免太过冒险。 “……” 付尘沉默一瞬,道:“刚刚所说,谢大人生前有一遗留物……便于大人面前。” 冯儒尚在琢磨他这话中意,待对上青年忧悲眸色时,忽晓他意,忍不住道:“……荒唐…荒唐事……” 付尘一味沉默不语,也觉荒唐无比。 冯儒双目圆睁,仍旧难以置信,喃喃:“老师嫡妻长子……皆是于多年前一早便夭折……怎会……” “那你娘是谁?” 付尘道:“我娘本为南蛮氏族女,后来流浪辗转至边疆一带……自我幼年知事后,我娘便不让我进京寻我爹,直到后来她因病离世……我身上曾带有生父手书,倪相业已核验过……” “本官不信,”冯儒果断道,“老师生前高风亮节,作风严整,自正室夫人离世后多年并未续弦,又如何能同蛮女纠葛不清……你现今冒出来生造如此谣言,难不成是有意毁了老师清誉?” 付尘双目窜出曈曈火苗,低声隐忍道:“他将我母子二人遗弃边荒多年,我若有心毁他名誉……早便将我身世公诸于世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冯儒心念有片刻动摇,低声道:“……不信…本官依旧不信有此等事,哪怕曾经有何过错,依老师行事心地,又如何能将你们遗弃边陲,多年未顾?” 付尘抬首,眯眼望着墙上那潇洒行书字迹,咬牙道:“你们眼中的谢芝,是渊渟岳峙的正人君子,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始终欠我们母子一个交待的负心之人……冯大人,您是他的学生,他授你诗书经义,但于其为人,您当真窥得其全面吗?” 第160页 八年山野孤寂,如何能一笔勾销? 幼年之时,东家的小少爷几岁的年纪尚且就会把玩乐嬉游之责推诿在他身上,但逢节庆佳日,也会把父母赐赏的银钱偷偷分予他救济,哪怕是这本他嫌多余的东西。只凭一举一行,真的便能断定分明善恶之事? 他自己便不是善人,因而无力臧否他众。 “这件事儿相爷也知道?” 冯儒心底存疑,却不信有人能拿此等事信口雌黄。毕竟此时若抛出这等身份,不仅无益于攫取名利,反倒是个惹祸上身的累赘。且这青年面相,如何都不似歹毒狡诈之徒。 “相爷令我莫要多言,此事并非光彩之事,我也不想宣扬于众,毁了父亲声誉……”毕竟,这应是他无比在乎的东西。他又道,“我知道冯大人也不是多言之人。” “那方才你所说的阉人,是……” “贾允,”付尘道,“他做了什么大人必定也不愿听,我也不想说。” 冯儒一愣,愤慨逐渐漫上心头,哀道:“没想到老师为燕朝清明奋力一生,临终前唯一忧患尚未根除,仍旧落了个被小人蒙害的下场……” 付尘侧身走了一步,凝望着那幅字,渐趋有释然畅意的感觉自那墨迹上传来。 冯儒道:“贾允如今已是身力受损……那你有何打算?” “大人承袭我父遗愿,自然知晓他生前大愿便是能够彻底铲除朝中阉人祸乱,”付尘眼皮落了落,道,“付尘粗鄙,不通文墨。朝中政务里亦只略略相熟于内侍省些许旧务,起先从倪相那里略解如今燕朝朝局中,姜贾余孽未清,依旧有污烟漫袭……父亲已逝,我娘在幼时业已离去,帮助生父实现这最后一愿也是我唯一活着的念头。” “若是大人依旧能如几日前同相爷所言及,势与阉党最后一决高下——” 付尘转身,抱拳行礼:“我愿代生父表谢此恩。” 掌心凝着几层薄汗,他接连沉思数日,他亦暗中寻人打听着他行径,自忖当是有胜算。 冯儒悲欣交杂,道:“若校尉不嫌,我亦当尽全力,还清前仇后怨。” 付尘阖上双目,将这样突然而起的畅快咽下,又惚惚泛着些酸意。 冯儒问:“敢问倪相可是已经了解这前因后果?” 付尘点头,冯儒道:“若说太监势力,枢密院的金铎在此小胜一役后更欲加强军备,强壮燕军,而姜华又和贾允一派渐生嫌隙,贾允伤病未愈,不足为患。若要再挑起他们的内部纷争,还是要强化这边兵权,压制姜华那里在朝上的气焰。我先前一直抓他那边的把柄,奈何这老狐狸做事太干净,这两年又逐渐隐了行迹,不似当初那般猖狂,这才任他至今。我手里的东西,汇总起来能揪得出内侍省的罪行,却不足以一举将姜华扳倒,因而我亦不得妄动。” 冯儒又补充道:“其实若是拖延至陛下……将来太子继位,这现象也可遏止,但是……” “不好,这样做也只是从上惩治,剃不干净,还容易引起朝中动荡。即便姜华已起失势之状,任相爷现在,也难直接奈何得了阉众,”付尘道,“不如……还是面上暂且宽纵,等待时机……” “倪相也是如此说的,”冯儒叹,“关键现在外患未平,内里又是这等事纷……若是老师在世,怕又要再次鼎力直谏,以死相挟……可最终也不过落得惨淡收场,病因未除。” 他转而看向青年,又道:“你既然私下绕过倪相来寻我,想必是自己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直言罢。” “大人……”青年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瞒我什么,”冯儒心境经此波折,已然淡定,“哪怕是你想通过我促成什么事,凡是利于惩治阉患的,我必定帮扶……谢大人舍身为国事,膝下子女接连凋零,若得助你几分,亦是了我之愿。” 冯儒心底之中并未全信这青年一面之词,但若是有助于铲除恶党,是何身份又有何干系?他为官多载,唯独先前于同门与自家表亲上判断生误,也是因亲缘过密才被蒙蔽了双眼,而时至此时,还不至于被个陌生来历的毛头小儿欺骗。 付尘道:“现今依陛下允准的批示,京郊赤甲军内资历长的军长被调任地方,因而我在军中动作无碍,只是枢密院处仍是阉人操掌,当初这机构本也自贾允参预军政时所设,现在一时要再废除自然不好办,但姜华同金铎早有积怨,暗中也有些皮毛上的损利之行。” “倪相身处朝内文官的风头之上,诸事都由相爷领首自然不便,也徒遭针对非议。因而来寻大人,现在便可暗寻了自己人手预备接济枢密院处财权,也好为来日做足准备。” 到底被利用了一遭,冯儒虽不至于生恼,但长久居于高位,还是莫名不自在些:“你就如此有自信金铎能势落败退?我倒觉得相较姜华言行,他是个行事谨慎许多的。” “庄德清、何利宝一事便是前车之鉴,”付尘不欲多言,“我有途经晓得内侍省中事。姜华多行不义,迟早便是他沉不住气的时候。” 提及何利宝,冯儒不免又忆及冯远山之为,转而换了话题:“这些我都晓得,无非仍是一个等待的过程。你既在军中,卫国护疆已是辛苦,就不必总想着两方兼顾,待到事情来临之后,总还是有意料外的变故产生。” 第161页 “……除了这些,我还有个快法子,”付尘暗暗握紧了拳,道,“等我亲眼看着贾允死了,再回来一一将那阉党头目剿尽,反正我已将生死置于外……唯一希望大人届时和倪相一起,将剩下的人再清除,还燕国一个清明的朝政,方慰我父遗志。” “不可!”冯儒大惊,未曾想这青年方才还深谋远虑于前路,却忽来了这甘于赴死的壮志,又是悲慨,又是心疼,“老师若在世,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死者已逝,又何必牵连活人为其搭命陪葬?” “若是生父所愿,就算不得苦事,”付尘反驳,淡淡道,“他能以死劝谏报天下,我也能以死还愿报于他。即便来日地下相聚,也是他对不起我们……” 转瞬,又不知想到何事,冯儒看到这青年原本燃热的目光浇熄为浅浅的灰,低声喃喃道:“况且因果相续,天意有察,我原本也身负罪孽……父母同宗缘,助他也是助娘亲了罢……” 冯儒未听清这青年后面所言,只感到惊怜并萌,不忍再细问,只道:“……你幼时曾见过你爹吗?” “未曾,”付尘又转头朝向那幅书法,“连样貌都不知。” 冯儒正看到他左颊上狰狞一道刀疤,不知是何滋味儿,这青年要经受多少才能在这正当建功的好时机放弃一切自我的执愿、只为一个未曾寄养自己的生父。他难得感性,这时候竟发现自己完全被他言语牵带走了,丝毫未在此时再疑心他身份真假。 可能是因这孩子太傻了,压根不疑他能因他所言以诬蔑构陷之罪揭举他入狱,坦直地倒教他心甘情愿地信服他。 冯儒又忍不住问: “你母亲何时故去的?” “在我十二岁时。” “后来是谁照顾你?” “无人看顾。” 冯儒觉得不可思议,道:“那你年纪尚小,如何度日?” 付尘平静笑道:“在山中,即便是野狼孤兽都可以找到存活之法,何况是我这个四肢健全的人呢?……后来辗转至帝京,方得相爷济助。” 青年的面颊瘦削素白,眉目朗澈,挺直的鼻梁在侧面投下一小朵暗影,直摘了月夜桂枝畔下的英秀俊华。若非衣着素朴,稍加作扮,也是正当年的帝京才俊之流。 本是殿堂座上宾,偏将流落至风尘。 冯儒没说话,一时已经不知道如何说了。 付尘盯着那书法笔迹,又含了几分怯意,问:“我……现在还想摸摸它,可以吗?” 冯儒如何能拒绝,低声:“你若是想带走也可以。” 付尘摇摇头,以示并无此意。 他几步缓缓走上前,指尖轻触那首端“丈夫”二字,纸卷已然粗粝,他却觉得这粗糙的质感中有力量穿过。 那“丈”字一捺落笔锋锐蕴力,仿佛真在借此笔端快意量丈千顷国土,万面人心。 于家,他有对其不能原谅之过,于国,却是令他仰止心服的大丈夫。 噩耗公昭于世,皇宫中因煜王薨世而比往常肃穆几分。 宗政俅坐于桌后,几次抬笔,又每每放下。 皇帝吩咐道:“召姜华过来。” 一旁的内侍领命出殿。 宗政俅将笔搁在一旁,起了身。 御书房中名人古迹甚多,墙上字画古朴足韵,裹着诗卷风雅。 他在殿中踱步半晌,终究透过古画看到了蕊心不甚明显的血光,心中滋味儿难言。 不一会儿,姜华入殿。 “奴才给陛下请安。” “平身。” 姜华难得也换了件素净的黑衣,此时那张常笑的脸也抿着,听任吩咐。 宗政俅坐回椅上,淡淡道:“煜王的丧仪置办如何?” 姜华斟酌着字句:“奴才是按皇室亲王丧葬仪典置办,现下撰陵名、哀册文、谥册文等文事皆已妥当,唯独…具体的遣奠之礼需待商榷。因近来山中石路积雪覆盖,本欲延期,奈何大雪不止,清扫不及,这边煜王殿下的棺柩也亟待入葬,恐怕难赶不及。” “那要如何?到底并非喜事,总不能一直拖延。”宗政俅眯眼道。 按例此应为皇帝决议,见其特又问了自己,姜华揣度着皇帝一贯想法,道:“奴才以为,早入陵寝方为大事,至于仪典正礼,不若暂且转移至煜王王府操持,虽说比之皇庙简陋了些。但奴才定可保证此过程中礼仪齐全无遗,无可怠慢。” 长久的一片静默。 姜华忍不住抬头瞥了眼皇帝神色,发觉宗政俅只一味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心中一时摸不清其意味。 “朕记得,煜王而今,并无家室后人?” 闻听皇帝言语,姜华心中稍稍放了心,答道:“正是。” “如今南蛮动荡,国库吃紧,一味宣扬煜王哀事又难免徒增灰心。” “正是,”姜华立马道,“奴才以为,不若暂且简素进行,殿下生前节俭,想必亦会认可此行的。” 皇帝向后一摆手:“便如此罢。”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二年初,隆冬风厉,百卉凋残。蛮兵火烧连船,大破燕军伏兵。煜王羲薨殁于彤城金河下游。帝欲行虞祭悼礼于宗庙,大雪深覆,路不得行,就此而止。 第45章 第四五回 第四五回 雪渐融谋事将始,风不息杯盏未停 帝京城冬雪渐止,曦光初露,到了化冻之时。 第162页 倪从文于书房中将审阅过的公文搁至一旁,对身边人道:“志儿,进来说话。” 二人一同走至里间休息处。 倪从文脱去外衫,显然已作家常打扮。 “父亲,”倪承志也不再端起礼节,道,“这次煜王之事,可是……有人授意?” 他本想问是否是“您”授意,顿了一下还是换了词。 “先坐。”倪从文闲坐一旁,对他道。 倪承志撩袍坐下,心中还是疑问重重。 皇都之内风云改换,煜王身为长子虽无摄政之心,却掌领兵权数载,即便武事为燕国所贬,但边境动荡之时,稍有风声便是牵扯国运安定,动摇天下人心。 “此事确实有人授意,但与为父无干。”倪从文露出高深莫测的一丝微笑,仿佛一下子看出其子内心想法。 倪承志一窘,未待开口,又听其父说道:“不过此时你能揣测出煜王身殒并非偶然,已是颇为难得了。但儿你要考虑的是,如果是为父指使,煜王死对为父有何益?” “或许……能彻底转移了军权?”倪承志思道。 倪从文摇头:“煜王病后手上军权本就几无,有的也就是军中的威望罢了。就算将军权转移,转到哪里?贾允那里?” “起码动摇了武事统权归掌一人独断的前务,一旦松动,若要继续往下行自然也会方便许多,”倪承志疑惑,“……但煜王既无心皇位,本就不对朝中构成什么权力威胁,就算不对咱们有益,还能对谁呢?难道是蛮军?” “若说对蛮军最有利的确不假,但也正是因此才能掩人耳目,究其根本,这势力不在蛮敌处,而在我朝朝中。” 倪承志问:“看来父亲已经知道授意的人是谁了?” “我已确定在彤城这战动手的人。”倪从文只道。 “是谁?” “焦时令。” 倪承志在脑中思索军中列伍,联想到曾经偶然远远打过照面的一张脸容,印象实在模糊,蹙眉道:“焦时令不是跟随煜王打仗多年的副将吗?煜王在军中一向威望极高,既有同伍之情,怎么会是身边人动的手?” “再忠心也是对他人,”倪从文不屑,“一旦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可以反叛,尤其是忠心这样无干的东西。” 倪承志知晓父亲在军中安插的有暗线,便也不再质疑这话真假,便道:“那是谁串通他要害煜王?” 倪从文转而道:“志儿,你想想,既然杀害煜王对谁有利想不到,那你就从反面想,会对谁最不利?” “自然是贾允、金铎之流,”倪承志毫不犹豫,“那几个都是依附煜王军功得位,若煜王一死,军中损失惨重,连带着整个军队实力都日渐下滑,而且这次贾允的左膀右臂林平也随煜王同去了,这下子军中担当军将武职的太监就剩了贾允一人,赶上这时候硬向里面塞人也不便,贾允怕是忧疾又要发作。” “说得不错,我儿聪敏,起码没有说这是受蛮人暗中指使的祸端,”倪从文点头,道,“所以你再看朝中愤恨贾允、欲置之于死地的会是谁呢?” 若说除了他们,倪承志也只能想到一个名字,几已昭然若揭。他微微诧异地看向其父,道:“这是阉人内讧?” 倪从文认同:“只有同类人才能互相了解,了解得深了也就知道对方弱点,更能给对方以致命打击。” 倪承志依旧犹疑:“若是如此,为什么姜华不直接朝贾允动手,偏偏朝着煜王那边?如果是早就埋伏好的暗棋,依姜华的个性,也不该此时再出手……” 倪从文道:“姜华此人,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他能来找我帮衬,更莫说是同出王府的贾允了,他们之间勾结我虽不了解,却也大致推出二人嫌隙也必是自其被迫削权后生发的,所以姜华未必一开始就抱着灭口的心思,这时候出手,也是看在时机的原因罢……倘若这次随煜王出兵的不是林平而是贾允,那贾允还可能有活路吗?” “贾允也是命大,从前陛下护佑,军中煜王照应,现在仍旧有吉运降身,”倪承志摇头叹,“不过他不死……也株连他人。” 倪从文露出一抹深笑,道:“运气总有耗散尽的时候,他也活不了许久了。” 倪承志听出话中意,问:“父亲要动手了吗?” “出来罢。” 一个栗衣身影从内室的屏风后缓滞行出,面无表情,刀疤显厉,见其朝倪从文躬身行礼: “恩主。” 付尘在屏风听全了二人的对话,只感到浑身僵硬,不寒而栗。 或许是煜王新死,尸骨未寒,付尘隐约感到男人的魂灵依旧覆笼此处,不知他是否听到这些言语。 几月相交,他竟成了这场陷杀始终的知闻者和见证人。 他只觉得那个和他同处谷底的男人可悲,不经意间竟也成了朝廷纷争的牺牲品,那般的人物,那样的心性,那方的透彻,也终究被不可控的黑暗触手握住了命脉。 国家民族之别是假,人心善恶之分为真。 他曾在一片黑暗困顿之中这么告诉他,他当时不可置信,下意识依旧觉得男人太过残酷,甘愿牺牲身边的弟兄,后来又觉得无奈,无奈这样遮掩的人心。 而现在,他只是悲哀,一股冷到脊髓的悲哀。他与他相处的短暂时日中,有躲避,有敬服,现在知晓真相的他却觉得男人也不过是和他一样的一厢情愿。 第163页 朝廷纷争的这张黑网,裹住了煜王,也裹住了他爹,裹住了无数未知名姓的陌路幽魂,还可能正在裹缠着他。 他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待此间诸事一了,他便回到无名山,自缢于年少居所,也算干净了,总归不必就着那七窍流血的咒誓,他也怕疼。 付尘这样想着,掩下的唇角勾起荒芜的一笑。 “原来是你。” 倪承志微微偏头,从他外形上辨出这便是军中新晋的年轻将领,也是曾在除夕的宴席上舞剑的那位青年少将。猜度着姜华当时对其的羞辱之意,心中也大致了解几分来路。 “见过倪大人。”付尘朝他拱手致礼。 倪承志望向他的父亲,见倪从文又对付尘道:“这一次彤城的边患是个好时机。” 语气意味深长。 “子阶明白。” 付尘目光平静。 倪从文道:“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有数,你把握好分寸即可,再不济,总有姜华这边儿可以当替死鬼,我在这边替你打点好,尽管放心去做。” “是。” “事成之后,朝中武将零稀,我自会保你升秩得禄,一生荣华,也算尽岳丈对我一片恩情。” “多谢恩主。”付尘拱手,神色不因此话而波动。 倪从文见他淡定若斯,也凝重了许多,道:“你可先回去准备罢,朝中纷争,有我这里为你挡避,刚刚这些东西你都不必操心。” 付尘的头轻轻向右动了动,然后拱手:“是。” “回去罢。” “是。” 见付尘一出门,倪承志瞟了眼背影,又转首问:“父亲是何时买通了这人的?” “这般重要的事,如何能随意交付给贪财之人?”倪从文笑道,“总有比买通更牢固的关系。” 倪承志不语,转又道:“我看他并不像个听话的……” “旁的就罢了,”倪从文笃定,“这件事还非他不可。” 倪承志见其父讳莫如深,也没询问原因,他只道:“刚刚父亲所说的姜华不惜通蛮陷敌一事,有几分把握?” “十有八九,”倪从文捋捋胡子,道,“不过相比于确定谁是这幕后人,我倒是突然从中获到些启发。” 倪承志眉尖一抖:“父亲的意思是……” 倪从文朝他略一颔首。 倪承志心中乍紧,道:“这……恐怕……” “为父有分寸,”倪从文眼中精光一闪,“志儿,有时候时机到了,不是天助,而在人为。” 付尘出府后估量着出征的时日,在街上转了方向,走进一家偏僻的庭院。 “噔噔。” 付尘轻叩门。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开门,见是他,便大开院门,请他进入。 付尘轻车熟路地进去,向一旁小厮问:“大人可在房中?” “正于书房中习字,”那小厮领着他穿过院内鹅卵小径,道,“我去替校尉请示。” 付尘跟着他,小厮走到房门边,轻叩柴扉,道:“大人,付校尉来了。” “请进来。” 付尘进屋,见冯儒从桌前起身相迎,他点头道:“大人。” “先坐。”冯儒道。 二人在房内主次位就座,小厮将房门掩好。 付尘先道:“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大人,出征时日已定,后日便可出行。” 冯儒点头,道:“这一路辛苦,战场上也要注意防范。” 付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低声道:“大人,我已与倪相商议好,这一战,便了结他。” 冯儒静了片刻,呼了口气,叹道:“这样的事一旦做出,你可要想明白后果。煜王方薨,这边又起丧哀,会否刻意了些。” “大人,”付尘不以为意,道,“我在一开始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不是玩笑,他死了之后,父亲的殒身之仇便报了一半。朝中的阉党余孽只剩了姜华同金铎那些文宦,擒贼擒王,日日盯着他们动作,自能设法找到罪证,其余的小喽啰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也可以走了。” 冯儒领会他要如何“走”,又皱眉劝道:“这又是何必?老师生前为燕国安宁鞠躬尽瘁,你待事了后继续在朝尽忠,又何尝不是完成老师生前遗愿?” 付尘摇摇头,不吭声。 冯儒看到他微侧过脸,正好露出左颊上一道暗沉的刀疤,在素白的颊上分明,正露显成年男子的铮铮铁气。 他稳了声线,道:“为什么一定要绝了后路,若你不愿沾上朝中这些纷争,我也可给你一比资费,供你在别处安稳度日,逍遥自在,此后天长日久,没有人再用这些事儿让你为难。也不是只有非此即彼的两条路可选。” 他想起这青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没念过诗书,没历过人事,便要直面这些本不应他所接纳的东西,怜悯中也有忧愤。他以为他是死了心,在未开蒙的年纪尚未曾见识过世间美妙乐事,便将这人世都归为他所见到的狭窄一隅。 冯儒接着劝:“你如今正当年,若是遇上贤淑的闺秀,自有我为你做主搭线,若你不嫌,我也可认你做义子,这燕国庙堂山水的繁荣、体验与没体验过的,总有你想要和留恋的,总不至非要一意孤行……” “不是因为这些……”付尘打断,他低头眯着双目,感到模糊阵阵。冯儒说的也的确值得他再去赏玩,但七年的寿数如今掐算来,已过去了两年多,一旦耽溺于那些声色美妙之物,他怕他自己没有那个心力,能够再割舍去这些东西,他如今已经背上了一些负担,他不能再去担起其他的包袱,哪怕它们那么诱人、那么美好。 第164页 付尘道:“是我自己身患绝症,已经治不了了。” 冯儒惊讶,肃道:“什么病症?宫中的太医也治不好吗?” 付尘垂目,道:“我小时候本就体弱,或许便是幼时一场大病后落下的病根儿,自一年以前我开始练武时的内力便呈虚弱之状,现今左眼濒尽失明,不待几年,我恐怕就废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只能尽力完成我的事。” 付尘想,若是牺牲娘亲的性命换自己一命,这些也应当是他承受的,他不悔,却恨自己。 “……” 冯儒五味杂陈,又听青年道:“这些也是我自作自受,大人不用替我操心。只是这次临走前,提前和大人说一声,然后便是,朝中姜华同枢密院那儿,我听闻最近有些动作,大人不妨也盯着些,若能赶在一起……解决得也利落。” “这些我和倪相那边有主意,”冯儒道,“朝中你不必忧心。” “嗯,”付尘点头,然后道,“若是无其他要事,我就先回去准备了。” 起身后忽又一转身,道:“大人可有同相爷提及我来私下来寻大人之事?” “尚未,”冯儒道,“怎么,你害怕被相爷知晓?” “并没有,”付尘苦笑道,“大人眼前所见,付尘所为诸事,皆不敢违逆相爷大计,若大人有心坦白,付尘亦无所畏惧,只相爷心思细密,恐其生出什么念想来。” “你若不想令他知晓,我不告诉他便是。”冯儒爽利答道。 付尘动容,反问道:“付尘自始未有表明身份的物件相示,仅凭一面之词,大人何至如此信任我?” “你所为之事于我言,同你是何人无干,”冯儒道,“但见你为刨除政祸尽心至此,我先可断定你是一有作为之人。其余的,你若真敢拿老师家务骗我……本官也当认了。” 相识未至半月便得如此信任,付尘忽涌上些不合时宜的暖热来,他沉声道:“晚辈却有一言,临行前奉予大人。” “你说。” “大人清正,实为天地可鉴。但若因而过度注意诸人品性而不察其四面,观人难免偏颇,” 付尘又苦笑一声,“不过付尘自认也并非能在此做得多好,只是旁观者观物更清楚些。大人如斯信任,既令付尘心喜,也令付尘惶恐。只愿大人今后莫要重蹈前路,盲信或误判了旁人。” 冯儒知这青年借前事劝谏,便道:“我晓得了。但你同他们不同,惟有观其日常言行方察其人。向前时日,我为朝中避嫌,私下少同远山往来,只将其印象停留在他幼时尚未入朝之日,而韩大人……则因他主动疏远,怕是愧于见我,后来极少交涉。倘若我能与其加紧来往,倒未必看不出他们背后异心。” “是这个道理,晚辈受教。”付尘颔首道。 毕竟又牵连到他心口疤痕,冯儒心中仍旧忍不住心痛,只道:“但愿本官这次没看错你,待你将来得胜封官之时,不会被钱银奢靡蒙蔽双目。” 付尘知晓他是想及旧事,开始生了些混淆之言,也不有意纠正,只低声答道:“大人放心,不会的……我哪里有时日福分贪享那些……” 声音愈发低微,冯儒没听清他所言,又问:“……你方才说什么?” 付尘道:“晚辈说,晚辈不会变的。” 未剩五载光阴,还能有何改变。 二人互诉两句杂务,冯儒目送他转身出门,午后的阳光在青年后面拉下一道影子,剩下移动的、孤瘦扭曲的背影。 付尘在转身后松了手。 这次行动,本就无所谓输赢成败,他是抱着必死的结局安然完成的。 但他知道他会实现,一个抱着死心的人去杀一个尚且有苟且活念的人,结局在他心中已然成型了。 不会有别的答案。 付尘笑了,这辈子他没本事决定自己与亲人的生死,居然有机会在仇人那里把握到生死,这难得令他在快意中渴饮一丝寂寞。 军营中人人警戒,是临出发前的整肃。 安静的训练场上还有零落的几个将士,进行战前的私下磨练。 付尘撂下弓,对一旁唐阑道:“二十次,看看成绩罢。” 二人来到靶前,互相比较了下成绩,付尘道:“不错,你最后一箭还胜我一筹,这次是你赢了。” “承让承让,”唐阑笑,“两局一胜一负,咱们现在打平了。” 付尘点头,和他一起向回走。 “唐阑,一会儿晚饭时间咱们出营去喝酒罢,”付尘忽道,“还去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这次换我请。” 唐阑直直望向他,没从付尘眼中找到什么情绪,挑眉笑道:“怎么了?要打仗了紧张?” 付尘也随他笑:“万一仗打完了回不来了呢?” 唐阑敛去笑容,斥道:“别胡说!” 付尘笑:“你这算答应了?” 唐阑绷不住笑意,道:“好,我陪你。话说先前还答应和你再去呢,现下事儿一多,竟也忘了。我前两日到骑兵营里寻你,结果发觉你不在,还因这事又差点儿被廖将军逮住,还好我跑得快……要我说,咱们现在就过去,趁着这会儿人还不多。” “不比了?”付尘咧唇笑道,“还有最后一局呢,不分胜负了?” “以后机会多的是,”唐阑不以为意,“现在急着分什么胜负。” 第165页 付尘点头,跟着他往营门处走。 帝京城中依旧喧闹,在街道尽头,那酒馆安于原处,门前迹落。 “枉却故人”,匾在人非。 付唐二人从门进楼,香醇凛香之气,增有冬后的沉淀古味。 付尘与唐阑相对而坐,他看着对方瞬时安静的态度,恍然想及上次来此时也见唐阑难得的寡言,当时只顾着新鲜,竟未深究其言行,不知背后也有这诸般的往事。想来他也是自私之人,唐阑以真心相交,他却时常只顾及着自己行路。 二人各不出声。 酒楼中隔音效果极好,几乎听不见四周声响,仿佛楼中仅有他二人。 酒上,唐阑先给他斟满,笑道:“这‘烧刀子’酒还是独具一格,别家都没有这样烈的。” 付尘点头,接过杯饮了一口。尽管初春余寒犹在,这一口下去,依旧是热辣辣的灼烧,他许久没有感到这样的热度了,不觉又吞饮了半杯。 “哎,”唐阑拦道,“这好酒也不是这样的喝法!你慢些,当心醉了。” 付尘笑:“喝酒不就是为了喝醉吗?这又有何妨?酒当痛饮才好。” 唐阑叹:“饮好酒也当有些文人的风雅趣味,这时候合该有些诗赋助兴……可惜我一个粗人,也不会什么……” “我也不会这些,”付尘见他眼神飘向远处,心中想到些什么,又笑道,“但使杯中不遗,已是不负美酒了,毋需强加应和。这酒烈,就算真让那些惯饮清酒的文士喝了,怕也无心赋诗。” “说得对,”唐阑转回目光,看向付尘,有种默契的笑,重复道,“说得对。” 付尘接着斟满,感到心肺的充盈将饱胀的热度传至手心与冰凉的白瓷酒器相接之处,一时冷热寂荡,有些僵硬。 “这两日待煜王丧仪过,也当整军出行了,”唐阑道,“你前些天忙什么呢?几次寻不着你人影,若说你先前在蒙山伤重,合该多休息才好,我从前买的那些补药还剩好些,不吃可就浪费了。” 付尘轻吐酒气,道:“我能忙什么呢……今日难得出来,就别谈军中正务了罢。” “也是,听你的……那说些什么?”唐阑打量了下四处装潢,道,“难不成让我再同你说些年幼琐事,只怕太过枯燥乏味,反而扫了兴致。” “……你曾说,你与我差不多,”付尘忍下喉间的呛意,开口道,“但你就算恨你爹,他也活生生地在你周围,任你痛恨,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发泄的对象了,又怎能相较?” 唐阑转向付尘,见其虽与他说话,眼睛却瞟向一旁屏风上的山水,不向他这处看。 便答:“但你对你爹是留恋,是爱,即便他不在,也一直给你这样好的念想。” 唐阑又饮了口酒:“你会对你爹产生恨意吗?” 付尘仔细想了想,笑道:“似乎的确谈不上……我曾经以为恨得深,后来事务繁了,反而觉得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现下只是觉造化无常,有很多事似已注定,但好像又可以去一意孤行地扭转。” “扭转不了。”唐阑少有的斩钉截铁,接道。 付尘略微惊诧,看到他同样苍白的指节,在素瓷酒盏下白嶙嶙的。 “即便付出代价也无用?” “就算千百倍的代价又能如何?”唐阑敛去了原本的淡淡笑意,一双炯炯的桃花眼此时垂拉着,好似已有了醉意,“在有的人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哪会尽如人意。” 傍晚金乌西斜,一条光线经过窗子正落在中间的桌案上。 青年顺着光斑来处瞥向窗外日景。 迷蒙混沌之间,付尘不知为何,想到了先前谷崖之下,落日也如此安然,他拎着条刚死的鲜鱼,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抬首时就撞上一双寂淡幽深的眼瞳,在脏乱的垂发下他似掩非掩地想要躲避,却又一如往常地被吸引而回视,像个做错事的稚童、向前又退后。也就是这样一缕阳光降下,横斜在男人面上,就好似他左颊的那道伤疤。本也不是天生而得,不过是后来机缘巧合。 如果是他,应当也会讽他天真。或许根本不用当面言说,那人已经用死证明了他的可笑,可他还是如此可笑地攀着一系活念。 付尘饮干酒盏中残留的余液,又倒了一满杯。 他举起酒杯,抬眸望向窗外的天空,那轮赤日依旧,金茫茫地展开在他的眸中,周围卷着紫红色的云翳,他在那个久违的亮光里面没有感到暖和,也没有感到明媚。 愿殿下来世轮回、真真正正地做个你口中的负心人。 静了一瞬,仰首干尽。 液体从唇缝、舌面、喉间一涌而上,不留情地割裂着内里细肉。 这“烧刀子”猛地灌下又是别有的滋味,辛腻中又杂着苦厚,他有些喘不过气,好似男人又隔空扼住他的脖颈。 “在敬谁?”唐阑支肘歪着脑袋,已经有些懒洋洋的困醉,问道,“你爹娘吗?” “不是,”付尘简短实答,转又说道,“这楼名也的确配得上这好酒,被‘枉却’的人才喝的出其中的甘苦味,入得了心肠。” 唐阑歪嘴一笑,悠悠道:“这酒名是我娘起的,想她这辈子没习过诗书,单单从这诗文里摘了这二字出来,也是别有深蕴。” “你娘不懂诗书,但却懂这背后的深情。” 第166页 “呵,”唐阑嗤笑,斜斜望向一旁地板,道,“被负了,说出来给别人看,有什么用处?徒教人暗中耻笑的乞怜之行。” 声线里藏着郁抑。 “谁能不是被辜负的人?”付尘反道,也笑了笑,“你娘的本意或许只是让庸众都有个慰藉之所罢了。” “你怎的突然如此豁达?”唐阑闻言又笑,“刚刚口口声声说要一意孤行的人可是子阶你,现在怎么一副能谅解全世界的菩萨心肠了?我可不信……” 面对青年难得的讽刺,醉中浑不在意,付尘喃喃:“对呀,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呃…呵呵……”唐阑低头,胳膊肘不再支起,转为搁在桌案上,头歪在桌上一阵低笑。 付尘反应也随着酒劲上头迟钝了不少,只听得前方笑声阵阵,也忍不住断断续续笑了起来:“哧呵呵…呃呵呵…呵…” 古怪的笑声混杂成了首曲子,片刻后,二人哑然,留下浅浅的呼气声。 唐阑猛地直起身子,脸上笑意未尽褪,拿起酒盏,道:“……来!为咱们两个恶人今朝会聚,当浮一大白!” 付尘迟缓地从桌上一点点摸索到酒杯,眼睛开始模糊,眯眼向前举盏:“好……” 第46章 第四六回 第四六回 军用未足金铎献策,羡田可期冯儒批驳 相府深院,春闺梦中。 早春雾气打湿了一朵娇花,那珠子又一点一点地挪到花瓣沿,最后倏地跌落于地。 倪承昕坐于桌台旁,摩挲着手中的信笺,凌晨的初春天气灰暗,空中还漫着冷气。女子手指停在其上一个笔草飞扬的“娶”字上,久久未动。 眼睫颤了颤,她将信笺搁进盒子中。侧首之时,玉容映在铜镜中,窗台后反射的晨曦光线微微扭曲了她镜中的脸。 女子晨起后慵倦未梳,长发披于后,素面洁净,是少女的浅白。 她伸手拢住颈后长发,轻轻绾到上面,边上一缕乌发未被抓住,缓缓地、缓缓地垂下。 金銮殿上,例行朝议照常举行。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右侧臣列中有一人旁出,肃道:“臣有本。” “奏上。”宗政俅道。 金铎垂眉道:“禀陛下,臣早年间登任枢密院使之职时,便闻听前任院使警诫道‘而今政事之先,理财为急,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军职者须留意节用’,然而自臣接管以来,于此财务事上并无卓著改善。以致近几年间燕蛮战中损耗扩增,财政上已渐入不敷出,军事乃保国之要,此患首当为臣之过。臣以为,现今当尽早解决后须方能保障前线安稳无虞,替其了却后顾之忧。” 宗政俅眼尾褶皱堆叠,低眼时折在一起,闻言后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这军事上的支出已不是第一次言提,金卿今日再言,不知是否是已有何良策?” “臣愚见,若要根治此患,仍是需在制度上予以改革。” 倪从文在左侧首位不动声色,众臣心中想法各不为一。 金铎接着道:“盐铁酒利润甚厚,收归盐铁铸权,酒类专卖,从而夺商贾之利,壮大国用。” 宗政俅问:“诸爱卿有何高见?” 冯儒出列,道:“禀陛下,臣以为罢盐铁、酒榷,此类做法均为与民争利,难免令百姓进而崇于‘背义而趋利’,官商非治国本务,如此进末退本,势必败坏我燕地民风。” “那冯大人有何高见呢?”金铎一旁反问。 冯儒不怯,正面答道:“臣虽无解决之策,但此举并不可行。” 金铎对他的文官说辞不屑,道:“既然冯大人并无解决的办法,就不必直言不可行,倘若前线的将士们没了辎重,一旦战败,蛮军入侵,这后果与民风民智孰轻孰重,冯大人何不自己掂量?” 冯儒理会他语气中的讥讽,正色道:“非疆界定民也,乃百姓识见也。金大人身为朝中官员,不应在此事上有疑。” 金铎勾了勾唇,两颊上的肉挤在一起,道:“本官自然认同,但冯大人既然心中并无两全之策,急于否定他人方案也是无用。” 廷上氛围一时僵住。 宗政俅见二人争端,也有忧愁暗生,又问道:“其他爱卿可有意见?” 下方众臣见此事事关军政财权纠葛,皆知其中党派纷争厉害,贾允又去往前线出战,胜负未明,在此时表态也无疑又要身搅浑水。闻听此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左侧又站出来一年轻臣子,正是户部侍郎袁立彬,神情坦然,道:“臣以为刚刚冯大人所言甚是,这前朝已有先鉴,贸然收归鬻盐、酒之利,难免令商贾利益侵损,虽说抑商已久,但这正需财用之时,也无需直接就做此夺财之事。” 金铎反驳:“前朝毁于民力匮乏,以至于分裂,而今所争是钱财流向,两者干系并不甚深,况且此时主要争为军用,战争无财用,将士们又将如何?” 下面臣子均晓得这袁侍郎正是富商之后,得利于此,这时为其家族于廷上发声,总归是无可厚非。但金铎到底也是军政股肱,哪怕名声陋污,这官阶依旧摆于上,于是又不敢在此顶撞。 金铎直身在前,胸有成竹。如此重要之事自然在廷议之下便向上禀奏过,陛下虽未一时应允但见其推迟犹豫便知此事有门路。 第167页 宗政俅见众臣情状,又道:“丞相有何见解?” 倪从文出列,道:“臣以为,军用物资确乎紧迫,但若是收归盐铁酒经营权也并不妥当,此时仍需议出一个更恰切的方法执行才是。” “太子,”宗政俅转向右侧臣首的宗政羕,问道,“你有何想法?” 宗政羕出列,语气和缓:“儿臣以为倪相所言极是,改革事非朝夕之功,还应再做商议,不应武断了事。” 宗政俅点头,许久道:“倪卿说得有理,兹事体大,需朝下另行商议,诸卿若有良策也可及时奏报。” “遵旨。” 下朝后,倪从文从大殿迈出,倪承志于身后跟随。 冯儒缓下脚步,迎上倪从文,道:“大人。” “伯庸,今午可有政事?” “并无,”冯儒道,“大人有何要务?” 倪从文道:“关于今日金铎所指国用一事,我倒有个想法,正巧可与你商议一下。” “好。” 三人一同出宫,回至相府。 倪从文邀冯儒进议事房,道:“先坐。” 冯儒依言坐下,紧接着几位相府的门客闻听消息亦受令进门商议,倪从文位于东向尊位,倪承志位于其旁下首位,门房奉送茶点,而后将厅门掩好。 下面一长须门客道:“相爷今日叫我等过来,可是论及前些日子商议的重垦公田之事?” “正是,”倪从文道,“国库吃紧的忧患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前年休战,把这问题搁了许久,今日朝堂上,金铎再奏,才又提及了对策。金铎想让官府收回盐铁酒权,伯庸在朝上否了,我也正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旁边又一门客道:“帝京城中富商巨贾众多,官商勾结严密,若是从他们手中收归这些权力,怕是也要损害朝廷中的一众官员牟利之途,这金铎可真够大胆的。” 倪承志不屑接道:“他们阉人的名声本就在朝中不甚好,再败坏几分又能如何?我看他们也早就对名声这回事儿自暴自弃了,所以干脆就选了这条最能得利的对策。” 长须门客道:“大公子所说也不尽然,我看金铎这几年也是想尽方法替军中支银两,他又同贾允交好,想必是军中实在财源吃紧,只是这搜刮商利所牵扯的线甚广,即便是相爷,也不会推这法子。” “呵,”又一年轻些的门客道:“看来这老太监还打算充了回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英雄了。” “陛下是何态度尚不明晓,你们怎知金铎不是提前已向陛下知会过,才敢有这个胆子在朝廷上言道。再或许……原本就是陛下授意的,”倪从文提醒,转到一旁,又问:“伯庸有何想法?” 冯儒在一旁听得大致,怔愣间,答道:“下官以为……这侵损富商利益一事倒未必尽错,如今京中承平日久,加上阉党败坏朝廷风气,早应逐渐整治这些奢靡腐化的问题,这样看来,这法子倒也有其合理之处……” 此言一出,下面的几个门客面面相觑,神情各异,都没接他的话。 倪从文道:“这边儿暂且不谈,关于这弥充国用一事,前些日子,倒是有个主意,你且听听如何。” “相爷请讲。” “富贾之利撬不开,就向下找找对策。现今朝廷主要的财政来源还是依靠人丁、土地的赋税,人口自然是无法增加,但这土地却是有个口子。” “燕地东边是北方戎夷聚居地,由于山险阻隔,这些外夷虽归顺大燕,但内部大多依旧是首领自治,就在这地域相交接之处,主要为戎夷同我燕民混居之地,虽说生活条件并不完备,但未垦荒地甚多,随着流民愈多聚于此,这里的土地也逐渐被私人开发出来。” “原本这些自耕田并不在管辖登籍之中,如今国家财力不足,不如就顺水推舟,将这些自垦田重新收归为公田,命这些耕种百姓缴纳佃租,方可继续种田,如此又可进资国库。”倪从文道。 长须门客紧接道:“屯田亦属大公子所在工部之权,此举可好好细划一番。” “不错,”倪承志面向倪从文,道,“儿以为,可以另设‘公田所’一机署,专领自耕农田收公一事,北部边地蛮荒已久,若不管辖,早晚也生祸患。” 倪从文道:“可以。” 冯儒听了许久,然后开口道:“如果强行征用这些已经耕用的田地,不也需给予一定报酬收购吗?” 旁边门客扭头道:“冯大人此言差矣,这些田地虽不是朝廷划归的耕地,但私自开垦耕种本就不算合乎规矩之为,此时整治他们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他们私自从非公土地上赚取利益,总也不至于连佃租都付不起。” 冯儒皱眉:“但这不是在与耕地百姓争利?边境荒地上垦殖的农民大多为战争中无依的流民,方才自寻了生计活务,连年的征战已在损耗民力,如今强行征用已垦荒田,不类于搜刮民脂?只怕不妥……不妥。” 那长须门客道:“自然不是,冯大人不妨往后想一想,若是现在朝廷不出手,等时日一长,得利的既不是朝廷,也不是百姓,反而是那些豪族巨贾们,他们有足够的金银吞并这些土地,再另做用途,对于这些百姓而言,究竟是做朝廷的佃农好,还是做这些豪族的后家农人好?” 冯儒沉默一瞬,倪从文又在旁道:“关于此举我也同府中几位谋划多时了,伯庸,你且再细思这个法子是否算为良策。” 第168页 “大人既已有筹划,为何今日朝上并未将此法托出?”冯儒道。 倪从文缓缓道:“今日朝上闻听金铎论及此事后,我又有了个别的主意。” 长须门客捋了捋胡须,笑道:“不才或许明白了几分相爷的意思。” “你且说来听听。” 只听他说道:“这次金铎提及此事,又恰逢贾允往边征战,不若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将金铎在军政上势力削弱几分。” “不错,”倪从文微笑道,“接着说。” 长须门客向冯儒望了一眼,意味莫测道:“金铎平日行事谨慎,如果不能从他身上出发那便只得想办法令他以身试法,让他做个靶子来成为朝中人人攻讦的对象。” “那就要请冯大人抓住这个机会,将此屯田之法奏上,同时金铎的那个对策也建议实行,待到成效显露,这两者之间高下立现,一方面冯大人可坐收渔翁,另一方面金铎那里自会激起一众愤恼,也不必咱们再想法子对付。” 冯儒拧起眉心,闻言看向倪从文,又再触及他投来的目光时顿了一下。还未待言说,便听倪从文正色道:“伯庸,你要知道而今之所以要再次想补救国亏的策略,本就是因当初战争连绵,现今大燕已立国百余年,肯定不能向当初建国那样,休养生息,放权于下。你朝上所言无错,但若民生不宁,又何谈民风?金铎廷上对策,我未直接反对亦在于此。只是其后果,若他愿一力承担,何不顺水推舟,便令他去做。” 冯儒略微偏头,他于其言语中已听出提拔之意,此时若还要因故争执,便真是不识抬举。只他刚刚那片刻恍神,想到的却是付尘私下来找他时料及的金铎势必受针对挑拨之事,却没想到倪从文这边谋划还要先姜华一步。左右权衡半刻,便道:“那便谢大人恩倚。” “伯庸不必客气,”倪从文道,“你我本就有同门之谊,相照应也是应该。况且若非前些年阉党打压朝中文臣,以你今日之文才,何必窝居于邵潜之下呢?” 冯儒闻言,略感复杂,道:“原来大人早便知晓邵潜暗中私通宦官之事。” 倪从文道:“他身处高位,行为却不检点,难免就平白惹眼了些。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根本无需管他。当务之急,仍是率先将老师生前遗愿完成,再说其它。” 冯儒点了点头。 倪从文觑他脸色,叹道:“可怜子阶那孩子年纪轻轻需在边关与贾允周旋,这份苦力,的确是艰难了……” 在座余下几位除了倪承志同冯儒皆不细晓其中关窍,只知军中涌现的一位新秀付尘是倪从文插在军中的棋子,也正惊异倪相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好,”冯儒答道,“这事便由下官来完成。” 倪从文道:“既如此便好,将来你也不必陷在尚书省那边儿。” 冯儒应声,然后道:“若能朝臣清明,自然是最好。” 下面门客都没了声音,倪承志见机道:“一会儿午时餐饭齐备,冯大人可要留下用膳?” 冯儒闻言便知是驱客之意,径自起身,转身向倪从文,道:“多谢大人好意,午膳就不必了。今日所议之事下官回去便起草奏章,具体事项若有疑问再来请问。” “如此便先这样定下,如果有别的安排和疑问就再商议,”倪从文也起身,一众门客随之起立,“慢走不送。” 眼见冯儒开门走出,众人又坐回原处。 倪从文拿起茶盏饮了一口,闻听长须门客问道:“相爷这是有意提点冯儒?” “正是。”倪从文搁下茶,道。 旁边那门客问道:“按说户部、工部也有咱们的人,不差他这一个。看他性格迂执,未必是个合适人选。” 长须门客道:“或许这才是他的独到之处。” “冯儒生性刚直,心性最似先师。”倪从文意味深长。 “倒也安心。”长须门客听懂了话中意,认同道。 倪从文接着说道:“还有一点便是,冯儒与吾同门,又官居尚书令邵潜之下,他的一举一动在陛下那儿有了暗示,不也顺带在给姜华信号?何况他二人不睦已久,这种时候,寻常的官员真还未能奈何得了姜华。” 旁边门客问:“先前姜华本欲有投诚之意,相爷也暗中纵许了他诸多行为,此时直接向那边招呼一声,不也就成了?” “姜华这人手上可是不干净得很,许多小事暂且由着他,从他那儿先讨些方便,可若是搀和得深了,早晚惹祸于身,”倪从文摇头,朝一旁倪承志道,“志儿,你当初的担心也的确不无道理。” 倪承志知晓他父亲担忧的是何事,便解慰道:“父亲也不必太过为此忧心,咱们现在不论如何也握着他的把柄,等金、贾二人势落,届时整治再他也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长须门客皱眉道:“姜华并非握权一时,他远不会如此轻易便罢。何况咱们这边提防着他,他也未必就完全肯相信咱们。” 倪从文缓缓吐了口气,眯了眯眼睛,道:“总而言之,在事情未有进展之前,不可麻痹大意。路还需一步一步走,操之过急也是徒生忧虑,于行事无益。不过毋需害怕姜华敢主动来寻挑事端,他早就过了那个气候了,现在他没那个办事叫板。” “相爷说的是。”那长须门客认同道。 第169页 正待这时,房外门房敲门来报:“老爷,付校尉来了。” “让他进来。” 在座诸人一时都噤声望向房门口,只见日光所耀之处,恰有一人背光进门,身上满镀金黄色的光晕,只那一刹,恍若自赤日中走来。 “恩主。” 付尘罔顾一室人,径直行至倪从文身前。 在座诸人大多对其有所耳闻,却极少公开得见。毕竟军中暗探所为隐私暗事,常常不可告于旁人,往往他们也要避得沾染渊源,从不刻意打听。 只见得这青年身量奇高,一看便知身负武艺,却不是大块头一般的健壮粗厚,修身栗色武袍干练晓畅,恰将这青年肩颈至腰腿线条勾勒完美,宛如随时待命而发的猎豹,沉静眉眼又恰似蛰伏深洞的雪狼,独绝气质难以言道。 “不知唤子阶前来所为何事?”嗓音清清凉凉的。 “我知你这两日正忙于军中整务,原本不欲相扰,只是后来思索良久,还是适于你去做,”倪从文看着这青年乖顺面容,笑道,“这次要让你单独去枢密院一趟……寻些东西出来。” 付尘不动声色地朝一边冯儒瞟了一眼,问道:“什么东西?” “金铎手中往年的军用支出册目。” “明白,”回答干脆利落,“敢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现今只此一件,”倪从文补充道,“这个东西用完之后还要放回去,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大军明日午后整军出发,子阶最迟于明早送至,”付尘道,“只这样算来,定是赶不及再送回。” “送回去的事就不必烦你了,我有主意,”倪从文道,“尚以你的正事为先。” “是。”付尘垂眉道,“若无其他,子阶先行告退。” “嗯。” 说罢青年去也匆匆,倏地无了踪迹。留下屋内一众在旁闻听的人不免四下无言相觑,长须门客笑道:“这付小校尉倒也是个爽快人,做事干脆利落,又身负武艺,相爷好眼光。” 倪从文笑道:“付子阶自性良善,又勤恳耐苦,办事牢靠,的确合适。” 的确合适为斩首暗刀、座下鹰犬。 在座诸人明晓其话意,忆及青年行事风姿,心中慨叹。 第47章 第四七回 第四七回 新仇往恨同僚怨深,争是言非父子不睦 却说燕蛮两军于边境几月的僵守,又展开了一次厮斗。燕军援兵赶到的消息传进蛮营内,主将未有动作,留下余众士兵听令而战。 巫马孙眼皮一跳,挥袖撩了下面额上的血水,紧接着又举刀上前,再一次被面前那燕军前锋躲过。 燕军中何时出现了这等人物? 他往那甲胄中的脸瞄了一眼,奈何对方身速过快,只瞥到脸上一道刀疤,看不清眉眼。 巫马孙恼怒,手上使了九分力气,对准前方那人的身子,只见那青年举剑横挡,停顿一瞬,巫马孙直对上这人正脸,望进了青年的眸中。 晶晶血丝暗生,带着那种杀人的醉狂,他恍惚找到一种熟悉的观感。 对方年纪并不比自己大,过招时明显感觉不到内力贯通,要么是过于强悍足够掩藏,要么便是中毒中蛊,因疾患被遏了内力。 他心中这样想着,对面青年毫不含糊,一把长剑循机穿过刀刃,划出一声尖利铮鸣声,转瞬从下方越来。 巫马孙咬牙,拉缰避闪,从手背到手臂上被划了一道长口子,有血液从手背流下。 他抬眼望去,那青年面上并未有得逞后的喜色,只是依旧紧握手中长剑,屈背前倾,随时一副进攻姿态。 巫马孙暗自审视,未曾想在燕军中突然出现了这样出手狠辣迅捷的人。 这行止之下,较至寻常燕人习性,反而更似蛮人几分。 付尘御马前行几步,见对面青年蛮将右手刀势不乱,心知是个难缠的对手,依旧提剑前攻,稍稍放慢了速度,留意着对方的弱点。 巫马孙看到了对方低额后露出的上翻眼皮,阴影不见处,恍若狼目散起的淡淡绿光。 这边场中燕蛮混战,蛮军人数不占优势,燕军逐渐倾碾到战线之外。 “退兵!” 死伤已经无数。 蛮军认得这是戎泽将军声音,也疲于奔战,拉马后退。 燕军这边战斗正热,闻言皆是恼怒不停,欲向前再攻,威逼着场上残留的蛮军。 巫马孙闪过一边袭击,蹙起眉头,手上无停缓之状。付尘也未受响动干扰,腰臀用力,连带着战马一起做了个回旋闪跃,惊得巫马孙一击凤嘴刀堪堪收住。 戎泽携蛮军步步后退,有蛮兵见到巫马孙这里还停留在远处,喊道:“巫马将军!退兵回营了!” 巫马孙燥烦不已,见对面青年动作敏锐,也并无收手停顿。心中掂量一刻,撤马向后退了许久。 引马至蛮军队中,发觉那青年并未跟随相追,巫马孙向后看了一眼。 见那燕军前锋果真未追来,定定看向他这里方向,有令传来:“穷寇莫追!众兵退回!” 残余的蛮军零零碎碎地汇为一路,草沙飞扬。 见蛮军弃逃疾驰而去,燕军聚到战线之后,空荡场上草稀尘飞,还有一大块一大块的尸体在场中成了黄沙的一道道补丁。 “蛮兵人数不多,为何不追?”魏旭凑到付尘这边问道。 第170页 “这还用问?”唐阑将刀柄向地上一砸,嗤道,“他们率先领兵回去,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诈?” 魏旭双目朝唐阑这边一瞪。 “蛮军这次见这么出兵的人数多,还一直硬拼,前方有埋伏的几率甚大,”付尘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套了,只是总想着拿同样的招数有意出兵,不是自损之行吗?何至如此……” 唐阑提了提嗓子,道:“现在众兵听令!回营休整!” 大军浩荡回营,付尘带队领首,一路上沉默。 夜晚篝火冉冉,蛮兵营内并无损兵折将的悲戚,反倒一片欣欣之色。 露天宴场,各军将士分团围坐,位于上位的将领面色黝黑,身型强健,此时面上亦是欣然。 沙立虎道:“前些日子战中火烧连船,折了燕军一将和那位与我们交情深久的煜王,尊主闻知甚是欣悦,并担保此战战后,全军上下,各参战将士加赏三年俸禄!” 众兵闻言,都是一扫先前战场上的忧愤,咧开嘴哄笑。 “都是沙将军神机妙算!这才将当时一军的燕兵尽数网落!” “对对对,”有一人和道,“要不是当时沙将军想到了此法,怎么可能避过了燕军的偷袭,还反将了他们一军!” “可不是可不是,”又一人道,“这一下把曾经的大患煜王一下子铲除干净了,燕军仅剩的大将纷纷离落,今后再也不用担心他们还有什么后招了!” 下面有兵士开始拍马屁。 沙立虎抿唇吞了一大口酒,目现快意。 巫马孙在下首一角兀自给手臂缠着绷带,影影绰绰的老树遮盖住青年蛮将的面容,在听见将士们的笑声后手下一紧,拉着绷带的地方掺连着血痕,因他的手劲过大一丢血渗了出来。 戎泽这时拿着一串烤好的兔肉过来,倾着身体,道:“将军,吃些烤肉补补体力。” “拿走。”巫马孙没看他。 戎泽略显尴尬的立于此处,原本这无人注意的角落也陡然让个别兵士开始侧目。 巫马孙冷冷淡淡,不顾那些陡然传来的目光,起身环视了一圈,有些还曾是他麾下的战士,这时见他望过来还有意避了避。 他向前走到沙立虎座位下的空地,直视上方大将,讽道:“敢问沙将军,今日之战,我军折兵不少,最后败兵弃逃时,也未将前番准备的伏击调派上,这又该作何解释?” 见巫马孙明显带着讥嘲的质问,沙立虎也惯知他脾性,想起曾经二人种种不愉,也不再客气,道:“巫马孙,本将军将兵给你,你身为下属,听令便是,若是心有不满,只管向尊主报备,兵符在我这儿,你没有置喙的余地。” 眼见巫马孙又要生怒,沙立虎又道:“军事机要保密,将士听令于上,这是尊主亲口吩咐于我,你有何异议?” 张口闭口都是苻璇的强权威压,巫马孙眼中戾气愈发深重。那边的戎泽眼见着这边情况不妙,也连忙出来解劝道:“这……将军,巫马将军也是顾念今日的败绩,不过这次是末将领兵前往,未打胜仗也的确是末将之过,请将军降罪于我。” 旁边巫马孙面色却是愈加难看,自他被贬官后入军,沙立虎这厮竟让他归于戎泽之下。戎泽先前做他手下辅将,此时特加此举,羞辱之意已不甚隐晦。 平日中惺惺作态,看到时候战场上是谁更胜一筹。 巫马孙心中冷哼,沙立虎却不知他此时想法,只对戎泽道:“这几次咱们都是短兵突进,目的不为全胜,你也不要过度自责,我自有安排。” 巫马孙在场中顿了好一会儿,引得下面原本热化的氛围都冷了下来。他向上座挑衅地瞪了一眼,又回到刚刚的位子上。 下面兵士扯道:“将军!今日这烤肉不够吃啊……” 旁边又一兵士拍他脑门:“还想吃自己猎!” 然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肉,喊道:“这是我的!” “外边儿野物多,想吃就自己猎,有什么好抢的!”戎泽笑斥,旁边几个将士也笑了。 人群嘈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巫马孙打开酒囊喝了一口,酒水在舌上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吞下。 苻璇招呼两边的侍从留守在殿外等候,自己独身入了侧旁寝宫。 他步履不急不缓,直接伸手开了正门,发出“吱呀”一声古旧的木头擦响。 苻璇刚一入殿,便看到了窗台那抹紫棠色的身影,颈后的辫子还未曾扎在一起,此时散散落落的在肩上。 苻昃正于桌案前调试琴弦,指尖轻拂,一片珠玉之声坠落。 “你来了。” 没有热度,没有犹疑。 苻昃并未回头,光是听这气定神闲的脚步声,他便知这整个宫中都不会再找到旁人能总有这样的逸致。 苻璇笑了声:“近来春雾冷湿,我儿也不要早早褪去冬衣,以防凉坏了身子。” 苻昃没吭声,只专注于面前的古琴。木色古醇悠厚,并非凡品。 苻璇于侧面挑眉,打量了几眼他的独子,神色认真,目色冷淡,不染凡俗,真真像极了他熟悉的那人。 少年面色专注,心里却泛起涟漪。连日来苻璇相召频繁,有意无意地同他搭话问常,他可不以为是他突然起了要同他好好相与的缘故。 苻璇沉在视线中,不禁问道:“昃儿可曾见过现祭司?” 第171页 “不认识。” 苻璇幽幽轻叹:“他避世数载,也当真是难以再寻见。” “哪里来的老家伙,我怎么会见过。” 苻璇笑道:“也是,论及年龄,他倒要比我虚长几岁,不过若是论起辈分,他怕还得称我一句小叔。” 没理会他的玩笑话,少年将弦调整好,又拿丝绢再擦拭一遍。 苻璇踱步至一旁的坐榻上歇息,打量着房中器物,各式器乐、医书摆放规整,门类颇丰,哪怕是族中最有名望的蛊医也未必有这样齐全的装备。 “你过来究竟有何事?” “无事就不能过来看看?”苻璇勾起唇角,眉骨下凤目幽浊,若是细看,正是和对面少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棱角,“他也喜欢乐器,只是没听他在我面前奏过完整的曲子,也算一桩憾事。” 苻昃闻言,难得开口同男人搭话:“琴曲只奏于知音,庸者俗人,不过都是听个热闹。” “哦?”苻璇挑眉,继而点头,“倒也有理。既如此,昃儿可愿给父王奏上完整一曲?“ “那我宁愿把琴砸了。”苻昃毫不客气,冷嗤,“你何曾懂得知音之乐。” 少年说罢,起身将擦好的琴抱起,轻缓地放入桌案对处的琴盒里,声音微小。 苻璇目光由他身上转向窗外,窗外花坛上,一片明黄色的鸢尾花明亮异常。 他道:“昃儿这话便是不对了,若说知音,这些年来,还真有一个。” 苻昃没接他的话茬,只听见苻璇自顾自的说道: “燕人有话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话的确不错。” “这么些年,难得有人相知。” “他是不错的人。” “将近十年里,我也难得欣赏过这一人。” “可惜旬日前死了。” 男人语气却是毫无波澜。 闻言,苻昃忍不住道:“你不是惯来能够逼死这些对你好的人吗?我娘不也是被你耗死在宫中……” “对我好?”苻璇挑眉,继而难得低笑了起来。 笑声渐息,他道:“嗄,呵,他对我可称不上什么好,他可巴不得孤王早点儿死在他面前。” 缓了一阵,苻璇不再多说于此,转又道:“昃儿,你娘当年是自愿入宫,身体疾患,非人力可助。” 少年眼中也蒙生了愤怨,道:“我查过医书,若非你当时领兵伐燕,将族内的最好的疾医草药尽数带离,又怎会赶不上最后救助的时间!” 苻璇也严肃道:“你娘的命是命,为全族拼搏至死的兵士们的命就不值一提了?” “你就是利用他们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苻昃冷笑,“你若不如此兴兵,族民又何须纷纷上战场上送命!” 苻璇沉默,眼中泛起了隐怒,他眯眼强压着情绪。 房中陷入了沉默。 苻昃从柜中抽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书页蹭蹭地响。 “你既然有此心肠,”苻璇叹,“那父王问你,你可愿做咱们南蛮的祭司,护佑全族福泽?” 少年闻言一僵,继而转身道:“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有人了,怎么还要别人来当?” “你年龄尚小,又久居宫中,自是不知这些往事,”苻璇道,“现祭司亦是我王族血脉,只是多年之前便因事退隐,至今难以找到踪迹。” 苻昃佯装不屑:“他又不是神仙,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若论及巫术神力,王族是比对不上祭司一脉的。”苻璇道。 苻昃向来不信他这套说辞,讽道:“怎么?还有你搞不定的东西?” 苻璇没理会独子的讥嘲,接着说道:“孤王亦是为了全族的安定,此时时值战乱,若是能够通晓天意天机,必定如有神助,诸事皆成。” 原来还是安的这份心思。苻昃心中不屑。 苻璇接着道:“祭司人选,向来与天资相关。算来我王族绵延百载,除了现在那位,便是那古你有这个资质,你可愿意?” “不愿意。”苻昃毫不犹豫。 似是预料到这样的答案,苻璇脸上并无多少讶异之色,只道:“那就罢了,父王也不强迫你。” 你若真想强迫人,也不会放在明面儿上。苻昃心中腹诽。 苻璇接着道:“只是若昃儿能够来助我们氏族蕃盛,这不仅是告慰先祖,亦是对凤凰神诫的诰守,于所有族民,都是极其欢欣的事,希望昃儿来日能够再考虑考虑。” 一番话说得漂亮,苻昃并不领情,只道:“我的事你莫管。” 苻璇难得被回堵了一下,又叹道:“但昃儿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整个氏族的王子,拥享这些衣食器物,就不可忘本。” “我现在就可以走,你同意吗?” 苻璇的耐心一点点被磨尽,道:“这事情还是再好好想想,父王不逼你,但你也要拿个像样的理由向全族交代。” “理由就是,现在的祭司未死,还不用着急把我推上去。” “你怎知他还没死?” 苻璇眼中泛起一丝光亮。 “是……你方才所说的。” 苻璇挑眉,道:“父王正是因为多年未见其面,也不知其现在是否在世。但无论如何,他于氏族无功,这祭司之职,他已是极不称职的了。” “你不是一向最讲求规矩?”苻昃冷哼,“既然不知其死活,那就等确定了再决断也不迟。” 第172页 苻璇停顿了一瞬,然后道:“此事不说了,这些时日忙于政务,没有顾及你。你有何想要想求之物,皆可向父王提出。” “我想要族中被烧毁的那些术医古籍,父王有法子寻到吗?”苻昃故意道。 苻璇冷了几分,道:“既然东西被毁了,把始作俑者抓来活祭,也是一样。” “你看,这便是我同您的不同,”苻昃冷笑,“物非人非,还硬要拿活者凑数泄恨,您这般不就是在白费功夫?能得什么益处?” “照我儿看,难不成这世间便非要人人自省成圣、此后再无半缕怨仇不成?”苻璇叹笑一声,“为父从前纵你肆意玩乐,现在看来,未必真有益处。竟也令你养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哼,”苻昃撇眼,冷哼一声,又道,“如果像你一样总想着延疆拓土、狂兴战事,那我不食便不食罢。” 父子二人再复言道,终是如常不欢而散。 第48章 第四八回 第四八回 感前情忧悲未泯,询往事恩仇再临 付尘立在人后,一帐受伤的兵士默默忍着伤痛,时不时发出“嘶嘶”的痛呼,几个军医在一边忙活着包扎祛毒。他在旁看了一会儿,然后独自撩帘出了帐子。 帐门口支着几桶打好的水,他蹲下,捡着一桶水涮了涮手上还留下的血,水面一下子漂起了红色的墨汁。袖口不知掉了个什么物件,光亮亮的,连带着,血水愈发浓厚。 “付尘。” 后面有人唤他,他认出这声音,起身回头,果然是魏旭立于其后,一身甲胄同他一样尚未换下。 魏旭在后面盯了他好一会儿,本欲等他洗完再叫他,见他洗得速度实在是太慢,这才开口。 他望向他垂在身旁的手,付尘没留意他的眼神,以为他有事,问道:“什么事?” 魏旭转向他的眼睛,道:“贾提督和廖将军那边在议事,让你收拾一下过去。” “嗯,好。”付尘声音淡淡的,抬脚便行。 魏旭跟着他,又向他手上瞄了几次,禁不住问道:“你手怎么了?” 沉默一瞬,付尘道:“被刀划了,没什么大事。” 被刀划了为什么不包扎,而要洗手? 他和付尘一块儿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不少,知道这人每次战后不喜说话,总是寡语静默,他当他是疲累,也可能是上战场的经验少,依旧不适应这样的场景。于是也就不和他多说话。暗自纳罕几下,又转首走了。 付尘到时贾允已经和在和一旁的廖辉与焦时令交谈许久,见他来到,贾允示意他入座,然后道:“这次小战的情况我大体已听说了,看来依旧是同往常几次一样,蛮军并无一决死战的打算。” “耍这种伏击的小把戏,这么长时间,蛮人这是戏耍咱们呢!”廖辉略显气愤。 焦时令道:“看蛮军这架势,要么便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焦时令说话的时候,付尘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又垂下脸。 贾允道:“还是赞成先前的看法,蛮军总是这样不痛不痒的挑衅,或许为的便是激怒咱们,迫使咱们主动出击,然后他们另有埋伏,就等着将咱们一网打尽。” 廖辉恨恨道:“蛮人真是小人做派!有种就光明正大干一场!整日搞这些小打小闹的……尽得猜着他们的心思!” 焦时令接道:“不如咱们悄悄派军从蛮军后方包抄,争取来个出其不意……” 贾允听到焦时令的话,仿佛想到什么,朝他看了几眼,不动声色。付尘一贯的沉默,此时倒是留意到了这边微妙的眼神指向,也是微微愣神。 廖辉点点头,接道:“这主意不错,总不能一直任凭蛮人在这儿整日消耗咱们的精力物资。” “不可,”贾允出声,病后消瘦的脸上在严肃时依旧冷峻,“此时暂不可行,蛮军既然来挑衅多次,摆明了是等着咱们如此出击,若是此时贸然出兵,当真是遂了他们的心。” “那提督您说该怎么办?”廖辉无奈中含着愤慨,道,“前年这蛮军休歇,愣是把他们养成了个婆婆妈妈的毛病,就会干耗着咱们。” “他们这是想要掌握主动权,”贾允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看来他们停战那年也的确读了几本咱们大燕的兵书。” 焦时令问道:“提督既已识破其策略,可是有了破敌之法?” 贾允道:“此事容我再筹划几日,他们这几日未得胜状,见咱们不出击,想必也是十分焦灼,此时也该让咱们耗耗他们了……” “耗耗耗,”廖辉不耐烦,“搞得将士们整日懈怠了,真到打起仗来,还是占不到便宜!” 这话说得已是不客气,贾允也是面色沉滞,这次没有打算放过他:“攻战本就非一日之事,廖辉你从军多年,怎生如此耐不下性子!”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提督难道不清楚?”廖辉一下子被点燃了,道,“自从殿下受伤易职这不到两年光阴,军中已折了多少人?别的我不知晓,若是殿下领兵,绝不会有这样的状况!” 焦时令见情况不对,劝道:“廖辉你这是说得甚么话,这仇怨归根结底依旧是蛮人的错,你推到咱们自己人身上有何用?何况殿下被围时提督也不在身边……” 贾允正色打断,道:“这其中的确有我的误判,但在大局上,我尽己所能地回护诸位。蛮人停战一年后这几次的招数都有出人意料之处,我的咎过难辞。但此时对敌于阵前,先不急于论评功过,及时分析当前形势仍为要紧事,若是因为蛮军的策略慌忙了阵脚,不也就遂了敌人的心意了吗?” 第173页 贾允话语清晰明了,廖辉也渐渐平缓了刚刚一时的急躁,知道是自己的情绪上头,慌忙了分寸,此时尚且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提督说的是,刚刚是末将唐突。” 贾允反倒对他态度转变略显诧异,抚道:“无妨,你性情坦直,这些时日都为军忧心,也辛苦了,只是事任艰难,莫要叫情绪忧扰了心地。” 廖辉哀道:“煜王为国为军效力一生,却悄无声息地简素下葬。百姓安享太平多年,都是被这平和的日子给蒙了眼睛,才不知这背后是谁撑起来的……” 焦时令于一旁也叹:“话是不假,只是殿下也从不要求身外浮名,人走了,再风光不也是表面上的。” “那又何干?”廖辉说及此,瞪视的眼睛搅弄着眼周的黄皮枯糙,道,“他不值得吗?!” 一直在下首位不语的付尘闻言轻轻侧了头,耳边回荡着一个沉湖一般的嗓音,混杂着甘雨的湿气: “因为他值得。” 他忍不住又暗自抬眼,目光划到了上面首位的人。 惯着的琥珀武服上有着多日未洗的脏污,他记得这人最喜洁净,原先在帝京每次见面都是衣饰干净,他心中讽他是军中享乐的主儿,却见出征在外后他何时已经怠于梳洗,更显白髯老态。只是那精神状态一如往常地镇静坚稳,相较于帐中诸人反而是数一数二的,欲道无情恰似有情。 贾允道:“此番事了,我会亲自上奏陛下,自行为殿下立一衣冠冢于军中。赤甲军在当朝能依旧绵延,也离不开殿下生前的苦辛,这份功劳,朝臣不明晓,可咱们赤甲军中的每一份子,自然都是镌刻在心的。旁人体会不到,就任由他们纷说好了,廖辉,若是殿下知你如此在意这些献对世人的名利,只怕还要责怪。我看这些身外的物什争端还是就此而止罢,眼前打退蛮军才是要紧事。” 众人沉默认同,只听贾允又道:“依我对苻璇的了解,此番布局面儿上花哨,实际绝对是有其他打算,此时贸然出击并不合适,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等等他们的进一步动作。” “大家先各自回营,”贾允道,声线一如既往的平温,自始至终没有激烈和波荡,好似情绪都被藏起,“付尘来得晚,你留一下,我再交待些情况。” “是。” 几人拿着东西挤出帐子,脚步声渐远渐息。 “坐过来些。”贾允道。 付尘恍惚感到他的声音比刚刚沉了些,变得低哑而吃力。 他起身做到贾允下首旁,眉目轻垂,正好望见贾允搁于地上的双脚,靴底粘泥,好不干净。 “你觉得刚刚廖辉说得怎么样?” “廖将军……或许是一时感怀,忆起殿下和惨死的弟兄罢。” “他说得也不错,但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即便殿下是不世出的少年武才,也未必能够掌控全部,”贾允叹,眼神漫向远处,“惟怨生不逢时,倘若在开国动荡年间,依其才也必定为一方悍将英主,只到了而今,即便有兵权加持,但兴兵与否、财政粮马皆受朝廷牵制,压根动弹不了手脚……不然依南蛮那些兵力,早些年前便可主动出击、挥师南下讨伐了,何至于一直到了今日还要被一小小蛮族连年犯边骚扰……” 付尘不语。他心中认同,贾允说得不错,谁又总能透过表象窥探人心呢?谁又能身边跟随多年的弟兄提起戒心呢? 他这样想着,隐隐的有种颓圮的荒诞觉知,他急忙止住了思路,不敢细想,不敢深入那个旋涡之中。 “付尘,我叫你来,是单独有件事吩咐你去做。”贾允正了正神色,道。 付尘抬眼:“请提督吩咐。” “就算知道这样问并不妥当,但还是要多加一句,”贾允缓缓道,“你进赤甲快两年了,这些时日,你的确是把这里的将士当成自己的兄弟罢?” 这话问得奇怪,但付尘禁不住联想起宗政羲的死因,竟隐约有种猜测。他却在心中不能给个肯定的答案,毕竟,他一开始,就是抱着离去的心思进入赤甲的。 他忍下嗓子的轻颤,喉结微动,道:“……是。” 贾允接着道:“有一事,不宜给多人知晓,但现在命你去做事,就还要先让你心中有数。” 付尘暗自猜到一点,面上不露,只问道:“是什么?” 贾允先是意味不明地笑叹了一下,很浅:“……说来也是,近几年事情变化得快,地方不力,几个能倚重的千夫长分派别处,几位辅将又是日常操劳。原本这些要务不该交由你一新兵去做的,不是说你没能力,只是有的事内里危险,怕你做的不妥当反遭了自身之害。” 付尘安静听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贾允缓缓吐出口气,道:“殿下生前,曾暗示过,军中有蛮人内贼。此番殿下薨世,虽未曾递话于我,但范围可大致确定在焦时令所带兵中。但军中毕竟人多眼杂,此事不宜声张。” 付尘忆起倪从文曾说的话,突然觉得哑口无言。即便贾允这样熟知宫中事行的,也从未考虑到是自家地盘出了怂恿的黑鬼。 见付尘呆愣,以为他被这消息惊到,贾允也是哀叹:“我也未曾想过,不过十几年间,军中竟能分崩离析至此,当初我舍命上奏才保住了亲卫这边的募兵机制,留下最后一点精锐,从没考虑过许多将士们或许在这过程里早就寒了心……” 第174页 付尘回神,目光触及贾允此刻自责神情,眉心恍若他曾在林中见过的百年老树,皱污又皲裂,他忍下各式情绪,压着嗓子说道:“提督莫要自责,这并非是提督一人所能挽回。” “……” “那便是天意?”贾允抬眸。 付尘正对上他的眸子,有一股熟悉的执拗感,从这副苍老的身躯中萌起新芽。 他没回答,只回避着他的眼睛。或许他自己的答案并不讨喜。 过了好一会儿,贾允才从奔流的情感中跳出,渐渐平静了下来,缓声道:“当初看你习剑时,曾觉得你有几分像我。” “标下不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贾允道,“只是你对敌时那种无招胜有招的气场,虽看出基本功扎实,还有一种乡野中才能练出的野劲儿。” 付尘苦笑:“标下原本只是乡野粗人,曾被京畿的校尉纠了好一阵子方才练出些门道,称不上什么正统的武功。” 贾允露出些薄薄的浅笑,道:“我原本也不会武,都是幼时被一些小孩子欺负,慢慢磨炼出来的,不过就是这些野路子,在动手打人时也是颇管用。” 付尘朝他看了几眼,道:“提督内功深厚,必定是勤于练习才到达如此地步的。” “你年纪尚轻,又有幼疾限制,到如今已是十分难得了,”贾允道,“说起来,当初你刚入军时还说要同我过招比试,后来战争来的匆忙,也没得闲。不如就等这次战役结束,回帝京后我再好好给你指点指点。” 付尘呼吸一窒,背脊僵着,薄薄的眼睑止不住打颤。 贾允自顾自说着,顿了一声,然后微微闭眼,又道:“这武艺招式也只是一方面,你习剑虽说有些我当初的感觉,但这言语神态,有几处殿下生前曾留给我的感觉。” “标下懦弱不堪……寡言拙舌,哪里能和殿下相较,提督果真折煞标下了。” 付尘垂着头,忆及男人下场,不知是何滋味。 “你看似外表怯懦,但于武于战,皆不懈怠贪生。旁人虽看不分明,但我和殿下皆是从军多年的人,自然不会平白把你这军中的新人提拔上来,你更不要妄自菲薄。” 贾允不在意道:“现在正值用人之时,等你再在战场上再磨砺些时日,也可为我赤甲军中一员猛将。” 他心思倦极,自宗政羲走后能来寻个人说几句话也当是忙中偷闲了。 看向这青年半阖双目的黯淡神情,又忆及曾在比武场上见其双目前撑的凶芒,两张面孔重合在一起,贾允也有些恍惚,便道:“……你幼时应当吃了不少苦,才会这样罢。” 我也可以不必如此的。 如果你不做出那些事的话,付尘心中悲笑。 他不愿再同他说这些纠葛,付尘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怪异和不适蛰着他,他现在突然想直接质问他,质问他曾做过的那些腌臜事,是否如今还有歉疚与后悔。 “吃苦并无妨,无非是要自己免于来日后悔,”付尘道,“提督……平生可做过什么后悔的事?” 贾允闻言滞了下转首的动作,或许在思索,终道:“有很多……可惜都已无法挽回了。” “那你对这些事都无动于衷?” 贾允陷入思绪中,没听出青年语气中悄然暴露的咄咄之声。 他说道:“我已尽我所能的给出弥补……只是终究是缝补之功,与原本的憾事无益。” 付尘见他消瘦侧脸,一时再问不出话。 “我总是向前走着的……也难怪殿下生前还总言我行事干脆乃至冷漠。只是若不如此,一味想着从前错事,除了终身难逃自设窠臼之外,还如何好好活下去……你说对吗?” “提督有理,”青年声音无波,“……难怪仍能在众人攻讦之时保全自身。” 空气的温度回暖,贾允又道:“刚刚告诉你那件事是因为我打算命你单独带一队人马去从蛮军后方打探,这次要求速去速回,不以交战为目的,了解情况后要及时抽身。” “是……暗中进行?” “不错,”贾允道,“这次行动要求保密迅速,所以我挑了你来,刚刚那事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便是你脚程麻利,先前训练轻骑时便看出来你在这方面长于众人,赤甲中力量强健的兵士甚多,但皆不宜迅捷奇袭,故而你这长项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所以也莫要因你先前武功底子差而过度介怀。” “何况你性格淳朴低调,为人不争不抢,是个好孩子。” 付尘眼睛凝视着沙土地上的一丛杂草,癔症着。 “魏旭、唐阑他们几个都是年轻将兵中的苗子,但同龄人当中,到底是你要比他们懂得谦守自持。练武之人忌讳以武犯禁,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尽管去做罢,孩子,”贾允又叹道,“这些日子事情也是繁多,我也愈发力不从心,不由得一时话说多了,生发出这诸多感慨……” “生死有命。”付尘不会安慰人。 贾允望向这青年生硬的脸庞,听着这生硬的话语,不禁轻笑了声:“呵…无碍。我也无需这样慰藉,只是想来这话必不是殿下生前会说的,想必也不是你真心话……其实已经无所谓矫情这些事了,生者已逝,现在想办法彻底击退蛮兵,才能不负殿下、和一众死去的将士们。” 付尘道:“知道了,标下今晚就行动。” 第175页 青年坐姿歪颓,偏偏又一动不动的。贾允在这一刻又感受到了这青年身上的一股不协调的力道。 “不用这么急,你打完仗,也要先去歇歇,”贾允道,“我给你写个名单,你照着名单纠集这些人行动,记住今天我的话莫要同旁人讲。” “是。” 贾允吩咐完毕,心中多了一层的轻松感。他见这青年在一旁安静独坐,一直听他在吩咐,不由得生发些不愿让他离去的莫名情感,他说不上来,或许真的因为这青年身上有种他自己和宗政羲的影子,有一种不同于众人的执着。 “付尘,”贾允问,“你到军中来,是想要什么?” 付尘又是一顿,听贾允又补充道:“说实话。” 他心中苦涩,这要如何言说?是来杀你? “只是得一个谋生之所罢了,标下并未有多大追求。” “那如何到军中来了?”贾允问,“这儿……可是随时都可丧命的地方,并非一个好的谋生手段。来到了这里,可就放弃了安稳生活的机会。” 安稳的生活? “我自小也没过过安稳的日子,”付尘笑道,“可能是标下轻贱惯了,早已不适宜过那种正常的生活。” 贾允蹙眉,他感觉的到青年话语中的隐瞒,此时却突然有了追问的念头,他道:“我知道你平日并非只是在军中混日子,可是有何难言之隐?若有需要帮衬的,也可以同我说。军中时日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若能及时尽一份力,也替你了却些后顾之忧。” 付尘知道他不好糊弄,仓皇诌道:“我母亲为蛮人,却不被族人所喜,被赶了出来,后来我母亲受胁迫而死,所以标下对蛮人恨之入骨,愿从军效力,击退蛮敌。” 贾允瞥了眼付尘身后散落的鬈发,还沾着些粘腻的血液和灰土,青年的神色低落,他知触及其伤心事,也叹:“年纪尚轻,便承受这样深仇宿恨,也是难为你了。燕蛮之仇并非一日,你肯有这份勇气决心,的确不易。那你父亲呢?他未曾帮过你吗?” 贾允明显感到对面的青年陷入一种僵滞的神色,眼珠子紧瞪着一处不动,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才有沉郁的声音发出: “未曾。” 他看出青年不愿在这上面多言,知他家世凄苦不幸,心中难免怜惜。难怪他自见到这青年第一眼便觉他有懦勇兼备的迥异,果真是背负过多,不得已的低调处事。 贾允紧了紧眉,抿嘴安抚道:“别忧心,一切都会结束的……” 一切都会结束的。 “标下明白。” 第49章 第四九回 第四九回 扰情乱辅兵难得解,勘测毕主将细排军 夜间,蛮军主帐中人声悄悄。 帐内一盏灯火幽暗,有一只蛾子在绕着灯罩乱飞,怎么都找不到入口。 “这几次动兵,记住,不要贪于胜利,故意输给他们。”沙立虎对戎泽低声道。 戎泽皱眉:“将军,这几次燕人都不上当,在后方布置的埋伏都用不上……这样做……真的有效果吗?” “我可没说要燕军进入埋伏圈,”沙立虎意味深沉,“这样的把戏还骗不过燕人。” “那是为了什么?”戎泽奇道。 “你不用问这么多,”沙立虎粗横的眉毛显露些高深莫测,道,“你只需知道,咱们现在不需要和燕人硬拼就行了。” 戎泽疑惑不减,自上次火烧燕船时沙将军便对这行军策略讳莫如深,他也不敢过多过问,只知这其中或许有其长久考虑,他只管听从命令。 “可是……”他犹疑道,“只怕巫马将军那边还是不好说……若是没有确切理由,巫马将军一向是在战场上不肯妥协认输的,前几次都是冲突不断,将军在场上习惯死磕着对方守将。” “他爱如何便如何,”沙立虎眼睛透着冷漠,道,“你不用去管他,尽管这样吩咐手下弟兄便是。” 见戎泽依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沙立虎道:“这次整个统兵计划都是尊主授意,旁的不必担心,只要你认真按令行事,回族便给你记军功,现在巫马孙被贬了,你就是现在军将里的佼佼者,你不想争功吗?” 一句话或许触及到戎泽的心弦,沙立虎见他敛了神色,心中又讽又得意,他拍拍戎泽肩膀,道:“行了,就先如此吩咐下去。” 正说话间,外面有一守兵进来,道:“将军,刚刚在后军那边看到一小队人马过来,看装扮可能是燕人。” “什么时候的事?”沙立虎蹙眉道,“可看清是谁?” 那士兵道:“就是刚刚营外守兵巡夜时察觉的,只是对方人数少,速度快,在暗中又隐蔽,巡夜的守兵还未叫人过来时,那边儿就不知所踪了。” “一小队人马……莫非……是来打探消息的?”戎泽思道。 “呵,”沙立虎轻嗤,“咱们这边他们还真探不出什么东西,由他去。” “是。”那士兵又退下。 戎泽忧道:“看来燕人也察觉出不对了,他们怕是要开始动作。” “无事,”沙立虎思量道,“咱们现在粮草齐备,还怕同燕人开打?他们那边一旦慌了阵脚,你就等着看好戏罢。” 沙立虎粗粝的手掌从桌案上拿开,起身道:“今日夜已深了,你也回去休息罢。” 第176页 戎泽闻言便离开。 付尘深夜回军后,便吩咐同去的几个士兵先散了,独自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夜间只闻外间虫鸣阵阵,平白充着聒噪。 他打开一张简陋的地形图,灯下幽暗,他仔细观察了一阵,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地图上标画了几处地方,然后又沉默地来回扫视几遍。 一番事了,付尘已觉毫无睡意,四周张望一下,便又起身出去,一阵风吹得他突然瑟缩。 几步之遥,他没有回去拿外衫。 付尘又独自牵过刚刚的战马,一蹬而上,放缓速度,在夜间缓缓而行。 穿过军营沙地,竟是又回到了刚刚的来路。 静谧的夜中,踢踏的马步颇有节奏的响起,他平视着前路。 渐闻水声如佩环鸣于枯夜,付尘眼睫低眨了一下,而后下马而行。 青年一袭茶色衣衫融于夜中,他望向河中奔腾的水。 山水向来无乐,人世几度悲欢。 他并非第一次见水,有山的地方会有水,而没有人的地方常常为山。 山水孤寂,因其长寿。而他孤寂,因其不寿。 付尘凝望着水面,僵着身骨,坐至一边。 他看着河畔一团团乌黑烤焦的苇草,有的已成了碎末,粘在岸上。好似幼时东家灶台旁见过的炭灰。 黑乎乎的,暗夜遮蔽了它的颜色。 青年盯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 他感到几丝疲累,却又难以入眠。 “逝者如斯,也仅在一小片流地遗下痕迹。” 身后有声音传来,温和而沙哑,并不在此时此景显得过分突兀惊惶。 付尘太熟悉这嗓音,顿时听出这声音是谁,但或许是情景一时绊人,又或许是身体困乏,他既没有意外惊诧,也不像以往一般向其行礼应答。 他沉默着,感到脚步渐近,最后停到了他身后处。 风吹草动。 “从前在王府中时,陛下曾问我为何对诸事不曾在意,那时身份低微,所受讥嘲诽谤却不曾比现在少,”贾允没提起勘探之事,只同青年一样看着水波,道,“我当时说,因为曾经在意过,因而也吃到了苦果……后来在山野之中,方才知晓天地之大,人为其中一微粟,又何谈计较。” 付尘抬眼,神色动了动。 停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提督也在山野中生活过?” “是,”贾允道,“幼时顽劣被家人驱赶,在外流浪过一段时间,由此方晓世间之难……故而后来种种一切,也再不知难了……” 付尘沉默。 贾允察觉到今夜的青年虽依旧同往常寡语,却是袒露了几丝不曾敷衍的真性情,也是微叹,道:“感时伤逝的事并不宜时常做,真正想做的事便放手去做罢。” “自去年与蛮将对战身体受损时我便知晓自己到底是年纪所碍,不复从前了,”贾允接着道,“所以若有想法企愿定要在年轻时便奋力去做,方不负这人世一遭。” 贾允盯着河边被烧的焦黑的苇草,眯了眯眼睛。 付尘还是没说话,许久才道:“当初在京营时有兵特地送来兵史阵图一等书籍,标下平日抽闲细观,自以为于那些书册上受益良多。” “那是极好的,”贾允道,“若有心谋求向上,兵士也需识文断字。” “标下记得,其中有一则史言为‘居君臣之隙,德功相报’,标下不太明白此话,不知要作何解释?” 贾允答:“依我之见,便是臣事君以忠,君王有闭塞之处,身为臣子则需身正行直,以事功自证,助君主晓识真相。” “那……后面还有一句‘居父母之仇’,则何如?”青年微微低首。 “有此言吗?”贾允滞愣一瞬,却如何记不得曾见过此言。 “我记得有,”青年抬头,两颗眼珠子直直对上一边人,“若是提督忘却了也无妨,不如便说说您的看法。” 贾允便道:“居父母之仇,自当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为人子必当如是。” “……提督言语快意,竟比我印象中书上的原话还要精到几分。”付尘道。 贾允觉得青年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心抑着什么东西,便道:“原话是什么?” 付尘答:“……大概也是以牙还牙之类的含义,只是没有提督所言这般豪爽肆意。” 贾允只笑了笑:“嘴皮子功夫算不得数,一时逞强罢了。” 付尘静了片刻,视线转回波粼粼的水面,道:“提督可要问询今夜中勘测情况?” “不必,今夜太迟了,白日再议罢,”贾允转又道,“突然忆起前几日说要等战后在同你切磋一下,转瞬又想,战场中事瞬息万变,今夜此时恰好无人,不若就在此比一场?” 付尘扭回了头,站在背后的人也是身着单衣,素朴修长,此刻仰首看着恰能看到其宽厚的颚骨,面容平静安然。 他暗自攥紧了拳。 付尘看着他的眼睛,从那湖光中找到些什么,道:“今晚太累了……请提督原谅……还是改日罢。” “也是,”贾允点头道,“忘记你此时体力也非最佳,你既有任务于身,便先不提此事了。改日再寻时机。” 付尘扭转过头,闭上眼睛。 天色渐白,远山透着些微曙光。 第177页 二人一站一坐,不知不觉就等到了鸡鸣报晓。 天光位于黑白之间,还有蓝紫色的幽幽光芒,远方的微微黄光一点一点地从山后显露出来,半个火轮亟待出山。 付尘僵着身子,起身向前,在河中掬了捧水,就势洗了洗脸,一股子腥味儿若有若无,他不禁屏息。一晚上的迷蒙和疑虑转瞬清明了几分,晨风一吹,又是一阵冷意,他渐渐回了神。 他转头回去,正对上贾允,那人独立半宿,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贾允见他动作,道:“现在便回军议及布兵之事罢。” “是。” 付尘上马欲回时扭头向后望了一眼,不知何时,那个金色的圆点一下子从山后跳出来了。 贾允坐下,展开一卷地形图,付尘坐于一旁端详。 贾允手指圈起一块地方,道:“这几月缠斗,皆围绕至彤城外围林地边沿,若再向东,就直接到达南蛮国土,这次蛮军扎营于本族领土间,后备充足,粮草无忧,显然是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咱们现在也紧急不得。” “去年通州那边战役刚刚了结,这边东境便起军而来,若是他们做的是打长期战的准备,又为什么要搞如此庞大一个迂回战术?战至此时,他们也并未在领土上捞到什么好处,提督……不奇怪吗?”付尘问道,眼中是条理明晰的冷肃。 “问得不错,”贾允点头,凝神道,“这也正是我所忧心的,要么这只是明面上的障眼法,苻璇那边还有计划从他处攻破,借此机现将兵力调至东边,我现在并未将全部赤甲兵力调到这里,便是怕他再用同样的招式出其不意,先前军中有将领把守,若是现在……就未必有那么幸运了……” “要么呢?” “要么便是他有意拖延时间,在等某个即将发生的且意料之中的事情。” “标下觉得还是前面一种更为可靠。”付尘垂首道。 “我也同样如此认为,”贾允认可,“兴战文书遣至各地,我已命各城翊卫守军提高警备,切莫马虎。” 他转到地形图上,然后道:“此处北边是河流下游地区,同样是天险阻隔,不便从此处埋伏。你昨晚去打探地形时可有发现此处有何特殊之处?” 付尘摇头:“河岸狭窄,河水宽延,且下游河水湍急无比,堵水、渡水皆非可行之策。” 贾允视线在图上往下移,道:“下面是咱们和蛮军皆知的地界,在此处的动静恐怕也难以及时隐蔽……” 付尘抬眼看到贾允紧蹙的眉,然后又垂目道:“标下昨晚去的时候倒是心想了一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你且说来。” 付尘依旧指着彤城北部区域道:“标下以为,我军仍是要从北部突破。这边林道虽狭,但仍能容小队人马通行,昨晚在勘测时标下恰好发觉蛮军的粮仓正位于蛮军营地东北方向处,标下认为,可以从此处率小队军马从这里入军,烧毁蛮军粮仓,即便蛮军有充足后备,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调动起来这么多粮草,并且此举若将蛮军激怒,他们也不会再这样拖延作战,只要他们敢出兵打仗,咱们就可以以武胜之。” 贾允仔细思索着可行性,付尘又补道:“不管蛮军这样整日干耗着战役的目的是什么,提前行动打乱其计划总归没有恶处。” “而且标下昨晚深入到最东部的南蛮地界,虽说那处分属于蛮人的领土,但当地荒凉无人,且无耕地牛羊,可见蛮军迂回至此依旧要靠长途的粮道运输,并非能够供给及时的。” “可以,”贾允道,“这个办法可行,是时候让全军将士来准备这场恶战了。” “事不宜迟,这个部署计划我再仔细斟酌一下,你现在去通知廖辉他们酉时一同来这里议事。” “是。” 唐阑正于训练场一角修习,付尘在场上绕了半圈,见他在此,又连忙奔来。 “唐阑。” “子阶?”唐阑停下挥动向前的剑,笑看向来人,“怎么找过来了?” 付尘闻听他声音,少有地显露些轻松,瞥向他手中剑,一顿,笑问:“怎么练起剑了?你不是惯常擅使刀吗?” “嗐,”唐阑将剑归入鞘,浑不在意笑道,“蛮人刀剑并用,战场上事说不准,练练也没坏处。午后这个点儿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付尘转入正事,道:“提督刚刚来让我通知,酉时到帅帐那边议事。” “知道了,”唐阑颔首,转又笑叹,“没想到我现在也能参与这军中要事的商议了……听闻先前军里几个资历深的都被派向地方翊卫,我这也勉强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说罢左臂自然搭在付尘肩上,一同向场外休息处走去。 付尘任凭他引着,随意答道:“能者任之,这有何不可?” 二人避开阳光炽烈之处,走到一处树下的凉荫,阴影袭面。 唐阑拉他坐下,认真道:“我一直以为,是我先前没瞒你一些事,这才让你对我疏远。” “怎么会?”付尘心中愧疚,又说不出,“我从没因为那些生你的气。” “那你就是又有烦心事?” 唐阑见付尘又是弓着脊背独自沉默,接着道:“我一直知晓你心中有事,只是碍于很多原因不愿讲,我没有窥探你隐私的想法,只是想尽可能给你分担分担罢了……” 第178页 “对不起。” “算了,这么一来,你又跟我来客气的了,”唐阑笑,表情略显夸张,“付子阶勇冠三军,所向披靡,将来定是要做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又有什么能难倒我们付大将军的!” 付尘一把拍掉他张牙舞爪的手势,笑道:“我可不想——” 还未说完,话音一顿,似是想起些什么,又微微敛笑道:“人总有被难倒的时候,你没有吗?” 唐阑果真想了想,然后答道:“有,但几乎从不过夜,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浑忘了。” “如果睡觉无用呢?” “那便饮酒。” “如果饮酒也无用呢?” “……有用无用,都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牵绊。你不去想它,它怎么会来烦你?” 付尘扭头看向前:“有时是不得不去想。” 唐阑眸光闪烁,随即拉过他肩膀,笑道:“且宽心罢,该想的时候去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一点儿不去想。走!跟我来比剑!你教教我你平日使的那几招。” 付尘看到唐阑灼目的桃花眼在树荫间的日光下光影细碎,不由得恍了恍神,不自禁道: “……好。” 酉时一刻,帐中将兵皆就于座。 贾允道:“廖辉,焦时令,你们二位届时率军中主力从正面直攻蛮军,势必打到他们营内,这次咱们分批行军,也不怕他们有何埋伏。” “唐阑,魏旭,你们二位随我从南部作奇兵攻入,随时从侧边引开兵力。” “付尘,你带五百士兵,率先去烧毁蛮军的粮仓,然后一旦看到蛮军内部乱起来了,就直接从北部攻进。” 话音刚落,付尘便主动言道:“提督……标下原为先锋,前攻经验充足,这次请求跟随南部攻进的军队中行。” 贾允面显诧异,他极少见到付尘有执着于部署军务的时候。 付尘暗自向一旁的唐阑望去,唐阑思索间接到他眼神,心领神会,然后道:“提督,不若让标下前去烧粮营。付尘身手更敏捷,强于进攻,不若还是让他继续随军作先锋上前?” 魏旭看他们这边眼色传递,没说话。 贾允略一思量,也不欲在这上面过多执拗,随后道:“也可,那就付尘和魏旭你们二人同我负责南部奇兵。唐阑,你率先去袭击粮地。” “是。” 紧接着又向旁人交待了粮马后备之事,并嘱咐人挖壕预备久战。 贾允道:“那目前的部署安排就是如此,诸位可还有异议?若有便可尽早提出。” 见众人不语,贾允又叮嘱道:“还有一事需要强调,这次行动前一个时辰再告诉本营将士大致安排,但不要透露过多风声,以免走漏了消息,这次要提前警戒好,不可错漏细节。” “是。” 付尘随众人一起答道,然后抬头的时候悄悄偏头朝焦时令看了一眼,发觉他面色如常,毫无异态。他又扭回来,好像什么没看到一样。 第50章 第五〇回 第五〇回 两军混战付尘错念,双将共敌贾允殒身 春雨如细柳,丝丝入扣地钻进荒野泥地里。 “不好了,”一士兵慌张过来通禀,道,“燕军突然从后边过来烧咱们的粮仓了。” 沙立虎面色微变,显然也未料及此,道:“多少人?” 那士兵道:“人数不多,大概三五百人的样子。不过他们明显不为正面相战,军队过来烧完就跑了。” 沙立虎道:“纠集各将到此,准备应战!” “是。” 沙立虎起身踱步两圈,思量着当前状况。 众人一到,沙立虎不待客气,直接吩咐道:“燕军这次既然敢烧粮相逼,看来是要我们非大战一场不可。不过算得时机,同燕人周旋了这么许久,到而今也正是我等大干一次的时候。这次发兵本将军带一万中军从兵营正边向西主攻,戎泽,你这次同我一起镇守主军。” 沙立虎的视线扫向巫马孙,巫马孙抬首回视。 四目相对,巫马孙毫不掩饰其中的不屑之意。 沙立虎暂且按捺下心中情绪,道:“巫马孙,你既然一向自恃武力,那就让你单独带八千士兵从西南部绕至燕军腹背击其不备。” “不用八千,”巫马孙目色桀骜,道,“三千足矣。” “打仗不是儿戏,”沙立虎警示道,“你可要掂量清楚后果。” 巫马孙回视:“我自己心中有数,只要没人挡着我的道,我就让你看看是谁更厉害。” “好,”沙立虎依其言,“就三千。” 然后他转回其他兵士,道:“现在各军军将立即回军清点人马,即刻出战!” 巫马孙率先出去,他这连月来打仗受制,屈居人下,早已是满腔渴意亟待浇灌。就赶在这次的机会,让他再次一展武力,摒去军中一群人的闲言碎语。 巫马孙率三千兵士向西南绕行,还未行几里,已听得有厮斗声炸响。 “将军,那边是已经打起来了。”边上一兵士道。 “嗯,”巫马孙随意应着,耳朵动了动,勾起冷笑,“不用急,咱们的对手也到了。” 在嘈杂震响中,有踢踏的马蹄声有力袭来。 “燕人果然还是燕人,永远是兵分几路的前攻,总想着耍这些零碎心思。”巫马孙策马而行,速度加快。 第179页 “切,”刚刚那兵士道,“咱们把他们的套路摸清了,他们也就没招了……” 身周几名将士哄笑,显然这连日未曾尽兴杀敌的情状令他们都隐隐兴奋。 巫马孙笑喝道:“弟兄们!一会儿见了燕军都不必客气!将这几日没发泄的一并拿刀砍了!” 前方不远处,大队燕军正面相迎。棕红甲胄泛光,一时辨不清具体人数。 巫马孙一马当先,扫视燕军来人,为首三个人里,中间那个是他的手下败将,左边那个不认识,而右边那个正是上次他见到的那个疤脸青年。 果真是冤家路窄,他嘴角轻勾,将凤嘴刀横于胸前,等着再次同他一决高下,这次要分个高下输赢来。 不待号角声响,付尘率先驭马而来,其后跟随一队燕兵。 见其神色冷然认真,巫马孙也摒了面上表情,提刀喝道:“兄弟们,都给我上!” 付尘与巫马孙不约而同地挥举武器向前。 青年腰背轻弓,臀部夹紧马腹,腹胸一使劲力,连带着战马一个回旋,欲击其后背未防处。 巫马孙大骇,惊忙躲过,胳膊上不可避地被擦出一道口子。他紧紧蹙眉,盯着面前人动作,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几日未曾交战,这青年恍若突然又进益了些,或者说是用剑时力道增加不少,显然是伴着杀气而来。 他挥刀先攻其身,他看到那青年左颊上黑蜈蚣一般疤印骇人,凭借着略显瘦削的武人身形,迅疾躲过他的攻击,刀速之快,人影之快,简直是眼花缭乱一般的身法。 付尘避过攻击,再次主动挥剑。 巫马孙挺刀回挡,付尘见势不行,又立即转变攻势,从侧方袭来。 巫马孙突然意识到他刚刚那股子别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这燕将一招一式之间已是毫无章法可言,先前还能从中窥到几分剑术的规矩和招式,而如今他的动作完全是杂乱而恃力的。巫马孙不禁又抬眼瞅了下那青年表情,上一次未曾看清,这一次只得望见一双了无色泽的双瞳,完完全全的出神状态,无有神采,若不细观还以为是个瞎子。 他沉下心来,压下刚刚一时扬起的火燥,应对的同时也留意着一旁的动静如何。 巫马孙瞥到那个先前败于他手的燕国太监就在几尺之外的混战中厮杀,他心一横,转过马头向后方追向那人。 本以为身后的燕将定会穷追不舍,他纵马过去后,赫然回头发觉那青年仍在原处,与身边的蛮兵厮斗,而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巫马孙缓缓吐气,索性现将这老东西搞死壮壮士气,一会儿再去和那个不要命的硬拼。 思及此,转身盯着那个燕军的主将。旁边缠斗的蛮兵见是巫马孙过来,纷纷撤了武器,引出道路。 这边贾允见巫马孙又盯上自己,立即提枪攻来,丝毫不显怯意。 巫马孙正面挥格,接连出击。 他自上次交战时便知晓这人出手也是野路子,有些凭内力硬拼的影子,但到底是吃老本的年纪。巫马孙心中讥讽,且要让他看看年轻人的力量。 思罢,在挡下挥击而来的红缨长枪后,随即再次挑刀戳上,丝毫不带犹豫,硬生生要从对方枪法中找到破绽。 正在战中,巫马孙耳朵一动,恍然闻听这边又有接连不断的刀剑入肉的闷声和惨叫。他不得已跑神向一旁探看,果然是刚刚陷于原处的付尘再次杀将而来。 贾允仍是沙场经验颇丰,抓住对方失神一瞬,将红缨长枪横刺过去。 巫马孙回神闪身时已经迟了。 “年轻人习武要专注。” 贾允于闪身时说道。 未必是什么好心提醒,巫马孙从中听到嘲讽。 “老家伙,”巫马孙咬牙切齿,道,“年轻人要的是耳闻四面,眼观八方!” 手中凤嘴刀转势愈猛,贾允沉着应对。 这边付尘愈近,劈砍过挡来的蛮兵刀剑,距贾允不过一步之遥。 迷蒙,混沌。 眼前仿佛又起了雨。 春雨也会蔽目吗? 付尘振剑抖落一地鲜血,红黑红黑,红黑得阵阵恶心。 他内力现已全无,仅靠蛮力支撑着剑招。 付尘紧蹙双眉,强行压下鼓动的心脏,对付着对面这一普通蛮兵。 几乎只是抓住了对方未及反应的一瞬,他反其道而行,自下向上劈其脖颈,血液迸溅,人跌马下。 巫马孙眼神一凛,察觉到付尘这边已清剿了手下,向他这边袭来。 以一对多巫马孙也并非未经历过,但这二人恰巧都是不按套路出招的武将,一重内力一重身法,若是两面兼顾必定应付不过来。他想道,刚刚那老东西说得并非全错,若是对敌时面对的都是水平均一的一般将士,自然可视其为一人,尽数全剿。然而若是现今这样都是对敌招式鲜明的将领,自然不能按照相同策略出击,分心便成了此时大忌,需得有主有次,一一攻破才是上策。 巫马孙冷静思索,额上划流下来的血液给他带来几分清明。如今定要先解决这个老的,然后再去主攻这个更难缠的年轻燕将。 贾允提起红缨长枪再行刺击,动作依旧流畅练达。巫马孙根本是毫不客气的回挡,在转瞬间反守为攻,丝毫不留下反击的空隙,同时尽量将贾允逼至同付尘一个方位,好让二人动作都尽量在其视线范围之内。 第180页 付尘此时板板地朝巫马孙进攻着,贾允专注对敌,未察觉到他这边动作,巫马孙刀转之间瞥到,心中却是略显怪异,正犹豫着是否要先去对付他,这边贾允又抓住他这分神时刻以更猛攻势袭来。 巫马孙这次提着警惕心,未让其计谋得逞。 于是放手不再多想,直直汇内力于手心,向前猛地发力。 贾允一招未慎,在转手间失了分寸,被凤嘴刀刃划破了肩上甲衣。 贾允面色更显凝重,在空隙间将长枪又从左手换至右手,丹田起力,手中长枪上红缨高高扬起,无风自动。 付尘在一旁也被这陡生的内力震波阻隔了一翻,他无内力护身,此刻也受其波及,只觉耳鸣阵阵,嗡嗡的响声和眼前本就模糊的物什折磨得他愈发喘不过气,如坠梦中,唯有嗅觉依旧清晰分明,血腥味儿和空气里弥荡的汗臭酸腐……他“呕”得一声向一旁哕出些秽物,肚中、心脏、脾胃,皆是震荡翻涌得难受。 他迷迷蒙蒙地睁眼,感到脸上有些凉意。果真是下雨了吗? 他本以为是幻觉,可渐渐清凉的液体划过脸颊时他方才转醒过来,此时此刻。 付尘看到贾允同巫马孙依旧纠缠在一起,贾允的脸从侧边划过,逐渐幻化为一张熟悉的正脸,是他曾在梦中多次忆及的一张脸。 他策马上前几步。 贾允虽于战中落了下风,可巫马孙刚刚那一击也耗尽了他大部分体力,汗水杂着细细的雨水淌过,他看见这边付尘又要过来参战,此时以二敌一已是胜负难保了。巫马孙一咬牙,加快刀势。 付尘也跟着贾允的挡击向巫马孙攻去,只是动作间略显迟滞。 巫马孙吃力应付,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四周燕蛮兵交战正酣,此时依靠他人前来应援已是不可了,他一咬牙,勒马后退两步,再次将剩余内力贯通于肢节,五指使力。同时两脚上蹬,直踏马上,从马背上飞跃而来,凤嘴刀高高昂起,刃间闪出一丝光亮—— 千钧一发之间,付尘身体前驱,下意识欲挥剑抵挡。 巫马孙已是在这最后关头用最后气力拼死一搏,他目光直射贾允,刀身直立,不见翻转。 凤嘴刀所裹挟内力将贾允握枪之手震得一抖,枪身纹裂,刀力未减。 巫马孙眯眼又觉察着付尘那边的动作,见他原本挡过来的剑一抖,随即那柄长剑倏地落于地上。巫马孙看到他素白染血的左手,偶一瞬略微蹙眉惊异,却无暇细思,见贾允长枪纹裂,当即在这紧迫关头又将全部气力灌于手中宝刀。 天空中一道闪电霎时劈过,一道亮光反射着一刀,一枪,一手。 血惨津津。 几乎是在空中停滞半刻,又在落地时分冲击向下。 “噗!” 刀身硬生生从贾允脖颈间劈砍至胸肋,巫马孙同时长呼一口气,内力几近耗散,却硬生生咬牙凭蛮力又切下去几寸。 付尘刚刚被几滴雨水刷走的嗡响声又再次鸣叫起来,他不顾已经掉落下的宝剑,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巫马孙撞开。 贾允重重地摔落于地,付尘一把抓过去,贾允脖间大股大股的红液还在涌出,可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只一味盯着面前人的眼睛。 付尘喘息深重:“你……” 贾允几乎一片失力的迷惘,眼睛半阖,剧痛从脖间传来,竟一时未及反应,却又料到会是这样的命定归宿,种种兴味,难以言说。 情痛交杂时分,他看见眼前的青年仿佛急于说什么,偏偏又大口喘得不停,胸口鼓噪,青年左颊上黑蜈蚣一般疤印抖动地厉害。 贾允使力欲握住青年手,青年觉察他动作,立即粗暴地拽上他衣领。于侧旁看好似在为其检查伤势。 他听到青年低声盯着他颤道: “是……你罢,是你害死了……我爹……” 贾允头脑间迟钝,嘴角因为青年凑近压住了刀柄而又鼓涌出一口血,他皱眉,喉管撕裂之痛难言:“你……” 他说不出话。 青年吃力薅着他衣领,却禁不住晃动,暗红的血液流了他一手心。 “我是……谢……芝……遗子……” 青年眼瞧着他瞳孔一震,便再也禁不住嘶哑怒喝: “你说话啊——” 青年颤道:“你为何……能阴毒……若……斯……今日、你今日……” 贾允嘴唇翕动,缓缓张口,似是要说什么,青年盯着他,凑得更近。 贾允瞪着双目:“……呃…呵……后……” 还未及付尘反应这是何意,他只觉肩头猛地一处火辣刺痛,是利刃穿过的冰凉气息,凉至心间。 霎时,天空中惊雷闷响,连带着刚刚的轰鸣冲击,滔天的疲痛席卷而来,付尘被暗红的血色卷入晕眩,向前扑倒。刀柄尚且抵着胸口,他在倒地前的最后一刻,望进了贾允半阖的双目,他想尽力扒开他的眼皮,却发觉已经使不上抬手的力气,终究屈服于一片空无。 巫马孙失了力,在一旁燕兵猛地一重击下松开了手上的剑。 魏旭又向其踹了一脚,不欲过多纠缠,转身向一旁喝道:“来人!先扶上马!” 魏旭蹲身,几下迅速封住付尘右肩肩部穴位,略一皱眉,将肩上插进的宝剑一把拔出,付尘胸口一挺,嘴角渗出一缕血迹,他避开他右肩剑伤将其扛起置于马背,随即上马,继续抵挡几个围过来的蛮兵。 第181页 这边几个燕兵正要将地上的贾允扶起,刚刚被撂至一边的巫马孙又拾起丢落于地上的凤嘴刀再次杀过来。魏旭驭马前来,手中枪杆直挑上前,毫不容情。 他看了那边贾允已被奄奄一息抬上马匹,于是大吼:“收兵!燕军听令!收兵!” 巫马孙业已体力透支,不欲过多纠缠,只知此番他伤了敌方两员大将,也算立功于军,不欲过多纠缠,但临阵逃脱,他也不会轻放了对方,于是大喊:“兄弟们!给我追!” 蛮军再次一哄而上,燕军纵马向前,队伍后方的燕兵依旧陷于阵中,边有一兵向后喊道:“旭哥!你们先带提督先回!这里交给我们!” 魏旭不容客气,对身边携贾允的兵士道:“快回!” 巫马孙这边杀伐意随之愈盛,到底气力颇大,连翻又砍倒几名燕兵,一时身边无人,他拽过一蛮兵,道:“现在去和戎泽他们那边说,燕将已受伤潜逃了!” 刚刚淅淅沥沥的小雨有震大之势,巫马孙伸手又抹了把脸,手上鲜血被渐趋冲洗干净,露出芽白手背。他目光闪动,一片惊疑之色掠过。 沙立虎这边专心对敌廖辉,此时浸于战中。戎泽携一众士兵靠近,同时大喊:“将军!燕将已受伤潜逃了!巫马那边燕军散了!” 沙立虎原本专心对敌的心思被这一句话给打破,当即狞笑道:“听到没有!没用的燕人!还不快主动投降!” “放屁!”廖辉大怒,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抓起连环长刀,横斩于前。 沙立虎不甘示弱,双锏挥击。兵器碰撞间,互不相饶。 大雨宣泄,天色幽昏。 沙立虎渐从厮斗中清醒过来,既已知折损对方首将,就不必再同此干耗着时间。 “传我将令!鸣金收兵!” 鸣钲声震彻,蛮军迅速收拢队伍,向后回奔。 “不必追了!”见廖辉这边依旧有不忿之意,焦时令立即阻挠道。 场上死伤兵士众多,焦时令道:“所有士兵回营!把所有受伤弟兄尽数带回!” 原本猛烈厮斗的迅速随着大雨的描摹恍若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众兵在这停止的唤醒中重又找回了肉身上的沉痛。赤甲的战士有的下马,将已经昏迷的弟兄扛起带回,有的拖着被砍断的躯干,步履缓慢地往回行。 廖辉和焦时令一同下马,趋步来至军营,此时外面有一众将士挤在主帐外,廖、焦二人不免恍惚,此情此景,两年之前,同样的雨水昏聩之中,有被渐趋浇熄的火苗。 二人不顾自身伤势,从人群中挤入,两旁士兵见来人,也纷纷让出一条过道。 帐中央的床铺上,是已经紧闭双眼的贾允。 脖颈间动脉刀伤被缠裹完好,一时竟难辨生死。 廖辉、焦时令缓步上前。 比白发更为苍白的脸色,两颊和眼角的皱褶已是垂垂老态。明明出战前集合仍是那个挺拔沉着的提督总兵官,一息间就变幻了年岁。 焦时令没出声,廖辉怔诧看向一旁魏旭。 魏旭面无表情,低声道:“刚刚军医过来看过,动脉失血过多,经络供血不足,已经……” “无力回天。” 焦时令又上前伸手探了探,果真气息全无,一片死寂。 寂静了好一会儿。 廖辉出声道:“其他人呢?付尘也中刀了?” 魏旭抬了抬头,道:“他肩受剑伤,血已经止住,但仍旧昏迷不醒。军医暂且找不到缘由,只说先等着。” 廖辉难得感到困倦,又望了望床上的人,然后道:“都先散了。” 众人皆领命。 床上人安静沉睡,焦时令道:“不如……先向上面报了……” 廖辉颔首,低眼道:“尸首存放不及……总要在这边挑个地方早些安置。” 焦时令道:“那便在彤城郊寻块安宁地葬了便是。提督身份尴尬,这时候若在派人送到帝京又是一番风波,平白扰了提督地下安灵。” “……好。”廖辉低目应道。 焦时令朝他看了眼,冷笑道:“平日见你和提督不对付,这时候倒也又显露几分忧色,我还以为你心中会因而多有快意呢。” “切,”廖辉也冷嗤,道,“领兵这么多年,是敌是友心中还没有数吗?我再如何看不惯贾允行事作风,也只跟他这人有关罢了。军国大事在前,他既然掌首兵权,现下出了这等事……” 二人忧思布面,心中各式情绪翻涌。 “禀将军,适才大雨倾泻,原本被烧灼的粮仓大火被扑灭过半,现下清算整理后,有一半粮食尚且保存完好。” “实乃天助我也哉!”沙立虎笑,“看来燕国气数已尽,连上苍都未给予偏爱。” 他又问道:“今日斩杀的燕将是谁?”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下首位。 巫马孙依旧在下旁不语,只细细地擦着刀上血痕,没有要回答之意。 沙立虎原本的兴意在触及巫马孙时冷淡了下来,抿着嘴正欲发作。 巫马孙旁边跟随一小兵见状接道:“巫马将军这里对阵的正是燕兵现在的主将贾允,旁边还带着两个年轻将领,此一战将军把贾允与另一年轻将领砍杀。” 巫马孙一边擦着宝刀,刀刃上明光闪烁,一边禁不住回想起于战场上那生死一瞬,那只陡然松开剑柄的素白手背,随着抽搐一瞬抖落几滴暗红血滴。他现已料定他必然可以挡过此击,即使一手接不下招,也定有能力削减其攻势。而那人竟然在关键时刻收手,收手了。 第182页 他盯着刀刃出神,这边沙立虎见他神情,以为他又故作傲慢骄矜,心中恼恨,咬牙道:“巫马孙今日立了功勋,可以记一军功。” 巫马孙回神,闻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后向上面人望去,目渐挑衅,道:“这是我应得军功,哪里用得上你特地吩咐记录!” 一众人见这剑拔弩张情形都不免惴惴,仍是戎泽在一旁道:“好了将军,你今日立了功,便回去好生歇息一阵。” 巫马孙也不欲在这儿巧言令色,就着戎泽给他的台阶,立刻扛刀掀帘而走,步履利落,丝毫不显疲态。 沙立虎瞪着他离去,下面有士兵转话题道:“将军,这次斩杀了敌首,咱们下一步可要乘胜追击,趁此时攻进去?” “那是自然,”沙立虎道,目光冷彻,“咱们等了这么长的时机,就是让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戎泽未听出深意,只道:“这下子也不算咱们近日等待的时日白费,燕军果然沉不住气,干耗这数日,可算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过咱们也不要向燕人一样,”沙立虎转瞬道,“兄弟们休息调整几日后,再出兵依旧是小规模作战,和先前一样。攻城并非首要。” 攻心方为上策。 第51章 第五一回 第五一回 陷计私通忠士忧慨,死讯暗传阉敌窃愉 晨起,倪从文在府中一众侍从的伺候下盥洗整衣。 一个侍女替倪从文整理着外衫搭扣,他双臂半举,面色如常。 忽然寝居内室窗户外有一声 “扑棱”的响动,倪从文一挑眉,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衫,道:“我来罢。” 侍女闻声退下,待扫视一圈屋中忙于整理衣物和盥洗物品的一众人,倪从文开口道:“这边不用忙了,都先下去罢。” 下人们都恭敬连线下退,不见犹疑。 倪从文来到最里的寝屋窗边,打开窗子,一只通体乌黑的鸟笔直立于窗外杆上,一动不动。 倪从文用手靠近,那黑鸟也未显惊恐,一动未动,任这人将它腿上纸条取走。 倪从文展开,白纸纸面光洁,并无一字。 他走到刚刚侍女端上的盥洗盆中,甫一沾水,纸上有隐隐的模糊字迹现出。 倪从文将纸提出,凝神细看,湿淋淋还滴着水的纸上,所书模糊二字: 允 死。 眸光微闪,随即颊肌略动了动,有似有似无的笑意。 倪从文从容整理好衣冠,步出房门。 门外小厮行礼问安。 “唤太史他们来书房议事。” “是。” 书房内众人围拢而坐,座位离主座最近的长须门客看向倪从文,笑道:“相爷可是有喜事降临?” “哦?何以见得?”倪从文眼起兴味。 长须门客缓缓捋胡,笑道:“相爷一向体恤从属,只在巳时和下午酉时时分单独约谈,今日一早便得此消息前来商议,非喜即祸。在下刚刚又观相爷步履平稳自适,并非有急难之兆,故而推测有喜事降临。” “今儿个这么早便将诸位请来,也是叨扰。” “相爷客气。” 倪从文道:“既然太史提起了,诸位不妨猜猜是怎样的好事?” 长须门客思道:“近半年朝中都无甚动静,相爷拔的几位新科士人入朝为官……若说喜事,似也称不上……” 听其言,旁边一门客突然道:“那便是军中有何动静了?” “不错,”倪从文道,“今早从我安插的人那里传来的消息,贾允,殁了。” 众门客神色不一,长须门客质疑道:“相爷这消息可为真?不过未曾听说有这样的消息传及,贾允身为出征主将,如此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军中派人来通禀?” 倪从文道:“消息不会有错,至于为什么京中没收到通知,那只得说是军中将领暂时封锁了消息。只是回朝是迟早的事,这消息也总要公之于众。” “那便先恭喜相爷得偿所愿。”一门客道。 倪从文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哪儿算什么得偿所愿?贾允自前些战役在战场上受伤,身子骨早就大不如前了,如今也不过是加快了他的死期罢了。” “那相爷可就要继续进一步的打算了,”长须门客道,“不过相爷既然在军中安插的有人,如今几员老将零落,另行提拔也不是难事,只是可又该同枢密院那边通融几番了……” “这倒不必,”倪从文道,“现今军中仅有的副将廖辉不是个有野心的,至若焦时令,我倒还另行打算。如此一来,林平、贾允接连而死,军中现在少有的阉人余孽也不成气候了,握住军权,便握住了……命脉。” 下面的门客心知其中利害,也松了口气,长须门客道:“既然如今一直按从前计划进行,不知相爷今日叫我等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倪从文道:“我现在需要你们暗中去做一事,这件事切莫令他人知晓,但要加紧完工。” “搜集各地消息,做一幅含燕国各城布兵状况的皇舆图。” 此言一出,在座门客皆是大惊失色,长须门客颤悠道:“相爷,这事关国家军政机密,私自制图恐怕也是泄密的重罪……不知相爷为何要此图?” 另外一门客也是骇道:“这各城分军怕是只有枢密院的人方才知晓的机要,相爷这……怕是在为难我等了……” 第183页 “不,”倪从文道,“并非让你们原原本本地绘出,你们只需将燕地山川河流等地形绘制准确即可,这翊卫分布情况,按各城大小大致填充,无需真实数字。这个届时我会告诉你们如何增补数字,现在只需先绘一幅地形图即可。” 众门客松了口气,却又摸不清倪从文此举的用意。 倪从文道:“在座诸位皆可宽心,此事本相心中自有谋算,诸位尽管去做便是。” “……是。” 午后时分,秋蝉鸣声凄厉,已在诉说着生命末尾的哀楚苦叹。 冯儒搁笔,又拿起写好的奏章识检一遍: ……笼天下盐铁诸利,以排富商大贾。损有余,补不足,以齐黎民,是以兵革东西征伐,赋敛不征而用足……另有流民割占四方土地,自足用而减逃税赋。施民之利固无过,然其缴夺公用,失其分规,又引之农民竞相纷乱,终为祸患。谏议增设公田所一府,由工部再思屯田入租之利,由此专项分拣,可堪良用…… 冯儒皱眉,斟酌良久,又将“以排富商大贾”改为“以收齐民之益”,于是再行誊写一番。 门外又传来轻声敲门响动: “大人,邵大人现在让您过去一趟。” “好。”冯儒应声,再次浏览一遍奏章内容,拿起一旁私印盖过,朱砂油亮: 冯伯庸印。 他将其搁置于一边,起身出房。 冯儒来至邵潜书房,门房替他开了门。 “伯庸来了?先坐。”邵潜从桌后迎上。 冯儒正视面前中年官员,面颊臃肿,皮肤蜡黄,已显有纵欲享乐的印记。他微微蹙眉,问道:“不知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邵潜道:“近来枢密院的金铎和户部又起了纠纷,两边一同上奏弹劾的奏章,事情又闹到我这边,你同我于尚书省协管六部事宜,这件事还是要妥善处理呐。” 冯儒皱眉:“现在边关战事未休,一时挪用国库增强支援边部也算是情有可原,户部如何不体谅?” “话的确没错,”邵潜道,“到底是国事为主,边关不安定,城中的百姓也都不安心。但伯庸,你难道忘了金铎是什么人吗?他若是从中调用军费也就罢了,但你看看这数目——” 说罢,邵潜将一份文书递过来,冯儒接过细观,不禁蹙眉更深,喃喃:“这……三十万两,可是不少……” 邵潜道:“正是如此。” 冯儒道:“他身为枢密院使,各笔钱款数量总该记录在册,军中物资又非机密,他若从中捞财的确不难,但一旦查证,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邵潜道:“但伯庸你可别忘了,贾允现今为赤甲主帅,掌军中要职,如今虽身在前线,但二人早已是沆瀣一气,军用辎重究竟为几何,定数无估,这绝非外人能够明晰的。” 冯儒眉头深锁,道:“只是目前战事未平,现在贸然回驳这财用也是不利……不若暂且搁置,等赤甲班师回朝后再另行打算。” “嗯,”邵潜道,“但今日叫你来主要还是有一相关事同你商议。” “大人不若直言。”冯儒见他故意卖关子,不知为何又忆及姜华等人的习气,嫌恶倍至。 “仍是有关金铎,”邵潜道,“昨日同户部的章大人也正商议此事,尚书省这边还扣留有先前金铎的奏折和移款条目,若是能将其汇总起来,等战事略歇,便能将这款项同枢密院中一同对峙。” “至于尚书省同枢密院谁的条款更为可信,这就不是金铎能说的算的了……” 冯儒眯眼道:“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非常简单,”邵潜抢下他的话,“金铎贪污藏秽,私纳国款,身为朝中要员,必定要按国律行事,严惩此等行径,以儆效尤。” 邵潜一番话说得堂堂,冯儒刚刚产生的那股子厌恶感尚且未驱散,此时闻听这样的机遇,又心中犹疑,转瞬想到邵潜先前与姜华私相授受,此番泄露这样动作,可正是有人授意?他忆及从前倪从文相告知的阉党中姜贾内讧之事,心里已暗自有了几分猜测。 邵潜见他犹豫,眼珠子一转溜,又道:“伯庸不必顾忌过多,此间事事关国本,金铎、贾允皆是祸乱燕国军政之徒,自去年煜王殿下薨世后,边关战事连绵不休,拖沓至今,足可见贾允并无治军才能,多年依附于煜王方才得一权位,现今南蛮战事吃紧,这样的人若不尽早铲除,荼毒的可是大燕的万世百姓呐。” 邵潜窥着他神色,道:“若谢大人仍在,定不会放留这等人染指国用根基、腐化军政的。” 冯儒神情略显松动,然后道:“下官明白。” 邵潜又递过一沓密报卷帙,冯儒接过,翻过扉页,大惊:“这是……往年的军用支出册目,此为枢密院军事枢要,大人如何得来?” “本官自有门径,这个大人无需多管,”邵潜笑道,“伯庸你手上这份是临抄的摹本,并非原件,所以尽管拿去参考。” 邵潜从一旁层摞的书件中翻了翻,言道:“本官这里还有些其他附支款项的记录,伯庸若是需要,可尽数拿去。户部那边也先和章大人知会过了。只要咱们上下同心,安可让这样的人再次为祸朝政?” 冯儒起身:“这件事……下官回去再行整理。只是仍有一言,下官不得不直说,先请邵大人恕罪。” 第184页 邵潜仰首靠向椅背,道:“你我多年同僚,直言便可。” 冯儒正色道:“邵大人私下暗通阉人,在姜华处怕也捞了不少好处,此事自非下官有意窥伺,而是朝中官员尽皆私下串晓,那大人今日何必多此一举,命他人来揪结金铎这等腌臜事儿呢?” 望着冯儒笔挺的身影,邵潜一挑眉,道:“伯庸就听信他人,不信我?” 冯儒不理会他的感情语势,双目冷静,咄咄道:“大人难道以为下官不曾知晓姜贾二人早已不睦之事?此番被当做棋子,也是姜华那阉贼打得好算盘!” 邵潜脸色一僵。 “所以冯大人是不愿参涉了?”邵潜见他直言若斯,也不再迂回,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回罢,这个机会自是有人愿意夺功的。只是愿冯大人之后还是要言语收敛些。” 邵潜接着提醒道:“身为文臣,话毕竟不可乱说。即便本官也曾瞻仰过谢芝大人生前于殿中直谏的风姿,可也必须再好言一句,不是所有人都有实力与权力做至如此的……” 冯儒忆及先前所知谢芝受贾允暗害隐情,紧闭了下双目,继而睁开,紧盯着邵潜正言道:“这件事下官会去做,但既不为着大人的名义,也并非是和阉人内斗有什么牵扯,而是为了老师未竟事业,替其了却夙愿。” 夙愿,也是宿怨。 冯儒想到恩师尚有遗世孤子流亡在外,甘替其以命还报,便陡生了几分气力。 他见邵潜一时哑言,接着道:“邵大人这样的阉臣,自是难以体会此中种种恩信情分,最后再奉劝大人一句,若还存留一份士子良知,就不该再堕落至此!下官先行退下。” 冯儒未及邵潜答话,便兀自推门而回。 见冯儒大步离去,邵潜背靠于原位,摇头笑了笑,一滴晶亮的细小汗珠从鼻尖甩出,窗外的日光照亮满室光辉。 内侍省私室中,壁边的安神香幽幽散至屋外,一小太监在一旁,将匣中的香料再次放入炉中,香气缭绕。 姜华身靠躺椅之上闭目养神,旁边有一小太监替其轻捶着双腿。 张瑞急匆匆入室时,便看到这副光景,他对屋中的小太监道:“都先下去罢。” 姜华缓缓睁眼,道:“如何?” 张瑞躬身向前,接着刚刚那小太监捶的地方继续轻捶,笑道:“总管放心,邵大人是可靠之人,不会有差错。” 姜华悠悠闭眼,鼻中淡淡“嗯”了一声。 张瑞向上瞧着他,说道:“总管,可您这样,不是抬举了冯儒了吗?” 姜华没睁眼,接着闭目休歇,不在意道:“这叫‘借力使力’,你放心,便宜不了他。咱家和他的账可还没算清呢,一个一个来,都不急……”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徒。 “对了,总管,还有一件喜事。” 姜华睁眼挑眉,张瑞凑到他耳边悄声告知。 “消息可靠吗?”姜华斜睨着他,低声问。 “是咱们的人,不会有错。”张瑞在其耳边诡笑,满脸的陪奉之意,“据说是军中暂封的消息,但人是死的真真的……” “好,”姜华从躺椅上缓慢起身,眼中精滑笑意更甚,道,“下去吩咐厨房置办宴席,备上去年酿藏的好酒,今日咱家高兴,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嗻。”张瑞满脸堆笑,领命而下。 姜华眼中透露出得意之色,门庭外烈日挥射,向来整洁的白面泛着油光。 他低声笑叹: “贾应之呐贾应之,有光明大路你不走,偏生要与咱家作对,看在咱们多年同侪的份儿上,今夜将美酒与你同饮,黄泉路上也莫要忘了咱家的恩意……” 第52章 第五二回 第五二回 时毒暂敷虎狼草效显,久病初醒内力灌功成 床铺之上,一白面瘦拙青年紧闭双眼,脸上刀疤也淡成一条细线,双唇褪皮,血色未有。衬着那白色里衣,更显眉目寡淡骇人,毫无生气。 “这是什么意思?”唐阑盯着面前军医,高挑身形遮掩住光晕,少有的面目无情,“你是大夫,是死是活,连个准话儿都给不了?” 面前青年颇有些咄咄逼人,身上血腥气未褪,那军医用衣袖擦擦面颊上渗出的汗珠,忧道:“这……血也止住了,脉象无异……老夫也诊治大半生的军中伤病,的确未曾见过这样情况啊……” “一连昏迷了近三月,你不给个交待……怎么还要等着现在回京找太医吗?”唐阑把视线从军医身上移开,盯着床上人。 “或许……若是这等状况……或许是染上某种慢性毒素所致……?”军医战战兢兢。 唐阑闻听身后言,眼皮跃动,继而缓慢转身,盯着那军医道:“我不需要你解释,我让你要么给个救人的办法,要么治不了现在就走人。” 军医左支右绌,一时为难。 这时魏旭着甲胄撩帘进帐,看到床上人依旧无甚动静,唐阑与军医相对沉默,便问道:“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唐阑不语,军医在一旁答道:“将军……这情况实在少见……若是一直如此,那也只好说症结不在于这次外伤,而是先前有内伤致昏……” “内伤?”魏旭皱眉,道,“他内力全无,哪里来的内伤?” “譬如为幼年落下的病根或是……毒素侵身,昏迷长久不醒这种异兆,倒是极为少见的。” 第185页 魏旭问道:“若是中毒又怎会此时才发作?” 军医整理了思绪,娓娓道:“也许是慢性毒素也说不准……或许正是这次外伤引纠其毒素一同发作,堵塞了体内气血流通,方才陷入昏迷状态。” “那可有逼毒之法?” 军医又为难:“这也只是一时猜测……假若真是如此,这毒素所携的位置尚且不确定,也不好对症诊治……” 魏旭不免焦躁:“那待如何?脉象既在,总归不能一直让他躺下去罢?” 军医皱眉,思了半晌,道:“有无中毒尚且难说……不若便用以毒攻毒之法,施毒先将其原本滞涨郁结的气血贯通,辅之以内力输压,看看有无效果?” “可有风险?”一旁的唐阑突然出声问。 军医答:“这……不好说,但起码有回醒的可能。” “那便如此先试着,”魏旭抢言,语气带着往常的自傲,道,“论及内力,现今在军中还少有及得上我的……” 军医上前又把了把床上人脉象,然后点头道:“付尘体质阴寒,纵然没有十分把握此举能助其立即苏醒,但效果必定仍为增益的……” 唐阑继续在一边沉默,双瞳对向床上人。 军医颠颠将刚刚捣碎的草药磨碎,回至帐中时,刚刚那两位青年将领都各自换了衣装,那股子血腥味才散去些。 “怎的这么慢?”见军医几个时辰后才来到,魏旭皱眉不满。 军医端着药粉上前,边道:“这小战刚歇,营中还有一群受伤的兄弟,庵庐中人手紧张,小人只得自己采药现捣……” “这是什么毒?”唐阑在一边问道。 军医答:“虎狼草,也叫‘钩吻’,后山中还算常见。常人服食,多会肌肉麻痹、呼吸困难直至心脉受损,但付尘这样的情况,只得冒险一试了。” 他一边又掀开付尘下巴,将碗中磨好的药草末涂到付尘舌上。 边上二人定定看着。 军医涂好之后,便端过桌上水,对二人道:“麻烦将军帮忙把他上身抬起。” 魏旭上前扶住付尘肩背,仍是猛不丁地被其肩颈后细楞的蝴蝶骨咯了一下,他调了一下姿势,轻抬他下巴。 军医将水细缓灌入,青年双睫低垂,依旧憔悴。 魏旭双指捋向他脖颈,只见他喉结未动,终将口中水咽下。 军医拿帕子给付尘擦了擦唇角,然后收拾药碗,叹道:“剩下的就看将军的了,如今冒险一试,总归是尽力而为。” 他起身收拾东西。 魏旭扶起付尘身子,让他直坐于前,在他撑不住那一刻,立即手灌内力,热流纳入。 见付尘又有支撑不住之意,魏旭皱眉向一旁道:“过来帮忙!” 唐阑上前从前方支着付尘身子,边严肃道:“我内力属阴,不便同时运送体内,先看你的。” “你撑着他就是。”魏旭额上覆汗,热意蓬勃,不欲与唐阑多言。 唐阑自前方巧能看到付尘湿漉漉的脸颊,笔直鼻线下,双唇间浅浅喘息。 他见这副模样,知晓付尘已有起色,便对魏旭道:“你加快些!” 魏旭不理他,手上加重些力道,浑厚内力灌出,两道粗眉上尽显湿意。 唐阑撑着付尘肩胛骨,已感受到他整个身子都烫了起来。 一番事了,魏旭撩了把头上的汗,唐阑轻轻让付尘躺靠在床上。 唐阑看着付尘微微现出些红光的脸颊,沉声道:“看样子有几分效用。” 他向后瞥了眼浑身同样发汗的魏旭,转身朝背后淡声道:“我在这边儿看着,你回去收拾罢。” 魏旭不愿多言,望了眼床上人,随即离开。 唐阑站于原地不动,长身恰好将灯烛光线挡住,正好覆在付尘身躯之上。 魏旭洗浴之后便又来到帐中,见唐阑守在床边,床上人影毫无动静,他上前道:“我来看着。” 唐阑既不想同他多呆,也不欲与其争辩,便起身坐到边上一榻,闭眼细思。 夜间寂静。 魏旭一副出神模样,时间放缓了脚步。 怔愣之间,他似看到床上人眼珠滚动了一下,他惊愕于自己错觉,倾身细看去。 “……你醒了。” 付尘轻轻掀了两下眼皮,仍旧一副懵然模样,显然不知此时此地。 唐阑趋步来至床边,眸中各式情绪闪动,终化作又惊又喜的一叹:“子阶!你总算醒了……” 付尘轻轻张了张口,唇角都是起的干皮,刚刚吐息被沾湿,此刻白白地黏在唇齿间,喉咙也如被粘上了蛇液一般,一时竟哑了言。 他环视四周,方才等到记忆慢慢回旋。 唐阑将水递来,扶着付尘缓缓咽下。几番动作之后,他赫然意识到此情此景何为。 一瞬间,血腥的暗雨、刀枪之中的嘶吼、有人在面前挂血的死叫……一齐地拥入他眼前,他忆及他倒地前揪着一人,一双未阖的双目,一手淌过的鲜红。 “……贾……允…呢……?” 付尘开口便问,粗粝的声音宛如被岩石沙砾研磨过,低哑而破碎。 唐阑、魏旭皆是一愣,不知是为他陡变的声音还是陌生的称呼。 “贾提督殁了,”魏旭答,随即道,“你的嗓子……” “再喝几口水,”唐阑又将水递上,对付尘道,“你已昏睡了近三月,这段时间你一直不醒,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病症,试了多种方法,这才令你苏醒……你现在别想其他的,先好好休息要紧。” 第186页 付尘眼睛呆滞着,贾允已经死了,他的任务就这样结束了? 突然,干脆,又令他一阵惊悚。 他还记得温热的红血在他手上的触觉,他手上曾沾过那么多的血,有活人的,有虫兽的。 一个古怪的念头蹦出来,他这次居然没能自己把手上的血洗干净。 居然为那杀父仇人破了先例。 他闭眼长长吁了口颤抖的气息,一切按计划行进,便不必再回头。 付尘轻轻垂首,鬈发散落在颊侧,增了些许生气,只是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 他感到肩头仍旧有隐隐的痛感,喉咙提起的干燥枯槁令他恍惚。 停了许久,他方才忆及刚刚唐阑所说他已昏睡近三月,近三月吗? 他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魏旭和眼带忧怀的唐阑,咽了口水,勉强道:“多谢你们……” 魏旭道:“你先前可曾中过毒?” 付尘奇怪他这疑问,随即摇头:“不曾。” 魏旭挑起粗眉:“你肩上的剑伤可还有碍?可还有其他病痛?” “我无内功护身,好处也就是所有伤势都成了皮肉伤,不损毁经络流通。”付尘稍微弯了弯唇角,却不似个笑容。 魏旭奇道:“先前你陷入昏迷,三月不醒,军医以为你受某种毒素控制,这才昏迷许久,现在看因不在此……” “果真辛苦你们替我操心这许久,” 付尘浑不在意,道,“不知这几月蛮军可还有动作?” 魏旭接道:“自提督救治无功后,蛮军趁乱几番来骚扰,这些日子就没停过。奈何他们依旧不出大动作,我们也无心直力应付,这才干耗了许久时间……” “我晓得了,”付尘又挺了挺身子,抬首道,“我虽昏睡许久,却无甚大的伤病,不出几日,便又可上场杀敌了……” “军中不差你一人,”见他积极,魏旭略有不满,道,“先歇几日,蛮军那边现在尚还能应付。” 付尘没说话,魏旭早知他执拗,此时陷入沉默,他道:“廖将军刚刚唤我交待些事,你先在此休息。” 付尘点点头,魏旭大步迈出,走的时候向一旁看了唐阑一眼,不做停留。 付尘望着他走远的影子,淡淡垂下了目光,不作言语。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唐阑此时上前,一把攥上他的手,随即轻拥住他,付尘这才发觉他的手未比自己这个病患暖热多少。 朋友之间,自有不必言说的心意。 付尘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 不知为何,他突然起了眷恋。他曾怀满腔仇恨从军习武,却知晓这世间总有足够温暖的归所容他一时的松弛,短暂的遗忘。 “别担心。” “我还以为你死了。”唐阑道。 同样的话,付尘记得上次在酒馆中喝酒时他也如此言说。 付尘眼露忧伤地轻靠在他肩上,道:“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起码,死之前,他要完成他要去做的事。 “对不起。” “怎么了?” “让你又担心。” “呵。”唐阑在其后轻笑一声,但又不知说什么。 付尘苦涩闭眼,心里却并无几分心愿达成的畅快。 他吃力地拍了拍身旁人的背,如果欺骗是背叛,他或许早已经背叛了他在军中这个唯一的友伴。 克亲叛友,他亦无颜面长久苟活于世。 第53章 第五三回 第五三回 陈情章表惊泄疑诡,兵去营空未解诞计 付尘自醒后又在营内歇养几日,精力恢复过半。 唐阑将粥菜端来时,他已经起身,准备拿过架上的宝剑。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唐阑把碗碟搁在桌上,道,“先来吃点早饭罢。” 付尘放下了剑,来到桌边坐下:“你吃了吗?” 青年声音粗糙无质,如破墙边角掉渣的烂皮,与先前的音色截然不同。 “……我刚刚在那边吃过了,”唐阑闻言下意识一顿,即使几天中已经习惯了他醒后陡变的声音,但仍是让他听到后觉得古怪。 唐阑盯着他吃饭的模样,又瞥了眼他的剑,勉强笑道,“你还真是一刻都不得闲,才刚刚醒了几天……不过你今日气色倒是不错,看上去又比昨天好了不少……” 见唐阑也坐于一旁,同他闲话,付尘尽力松了松神经,挂上笑容。 “有你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我再不济也首先得胖上几斤。” “几斤哪够?”唐阑笑,“你这骨头架子整日摸着咯手,将来寻了姑娘人家怕都不愿和你睡一起……” “算了,我也不让别家姑娘受这个罪,”付尘大口喝下碗中上面那层稀稀的汤水,淡笑睨唐阑一眼,道,“看你这样肯定是又想着年前红香阁中的姑娘了……” 唐阑朝付尘笑着眨眨眼睛:“食色,性也。帝京城里的香客也不乏高官显爵、名士才子,子阶你真是虚伪……” 一句调笑话,原本勉强裹着笑容的脸终究掉了层外皮。 他咽了口粥,转又道:“我前天听说又要和南蛮开打了?” “不错,”唐阑看着他,道,“这次提督殁的消息……廖将军那边本来暂时压着了,但这次又拖到年后开战,才不得已又上报,将军他们的意思是,争取这次赶紧打完,然后到京中营地里补充休整,这一年打打歇歇,可是干耗了咱们将士们的不少精力,现在不管蛮军那边是怎么想的,反正咱们是不能这样领着这么多伤兵硬撑在边关了……” 第187页 付尘一边嚼着嘴里的干菜叶,一边听着,口里全是绿色的涩意。 “怪不得这么久没有帝京那边的消息……原来他们先前还不知道……”付尘道,心中想的是倪从文冯儒那边若是听闻了这样的消息又该是何等情状,或许就开展下一步动作了罢。 “可惜现在想压也压不了了,”唐阑道,“尸体不可久放,提督毕竟身份在此,不能火化,就埋在后山了……可惜这边棺椁赶制不及,就只得就地埋存,连块碑石也无……也是可叹。” “可叹……”付尘怔怔重复着。 唐阑神情叹悲:“先前倒是知晓军中有兄弟对提督心有微词,这次待提督殁后方才看出些众人喜恶……廖辉自当初我入军时就看我不顺眼,这以后还得日日听令于他……” “无事,廖将军也是以实力观人,你如今既然足以袒露武力,这样的关头,他不会为难你的。”付尘抚道。 唐阑又道:“前些日子就已经商议好了出兵的事,这次是咱们要先发制人,直攻其营地,管他是躲是计,这次非要最后和他们死磕一场不可!这一年头可真是憋屈死人了……” 付尘道:“我……是不是也能上场?” “你?”唐阑眼现无奈,道,“你可先消停会儿罢,虽说营中损失不少,但也不至于要轮到你这个伤患强撑着去上场杀敌。” 付尘反驳:“我肩膀上的剑伤不是在昏迷时就愈合了?哪里来的伤,先前只是昏迷了一阵子,睡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上了……” “那你去和廖将军说,”唐阑拧不过他,“你也就在这些事儿上这么执着。” 付尘看他言语带气,不知名暖意挟来:“总不能在军中吃干饭,现在蛮军还未平定,上下都不太平。”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唐阑道,“蛮军和你自己,你还掂量不出轻重?” 为了什么? 付尘一瞬的错愕,自贾允真正殂谢后,他夜间常常难寐,只思索着这几年的苦辛总算有了归宿,偏偏又是不踏实。 他知道,大仇得报,他的第一瞬应当是快意,但自那日惊骇到昏迷日久,他已分不清这许多种种,是为了何事,更难以解脱。或许便因这一切还应当有个彻底的尾巴需待完结,军中太监势力已不足为患,朝中又有恩主一众监护,他回去只要再解决几个剩余的头目,这辈子,就如此结束了。 起码临走之前,还能好好地做成一件事,不为名利,而为本心至情。 他算不得好人,却想干几件好事。若神灵在天,总不至于将他归至万劫不复的地府深狱。 “你说得没错,”付尘道,“我肯定选我自己,但也正因如此,才要用尽每一分气力去做事,我的时日……这战了结前所剩的时日不多,我还是找廖将军商议一下罢。” “商议什么?都不用商议了!” 熟悉声音骤响,帐内二人皆是一惊。 廖辉恰于此时掀帐而入,面色并不好,身后还跟着魏旭,掂着酒罐而来。 唐阑自知在廖辉那儿不受待见,在一旁也不吭声。 付尘自刚醒那日众将来探望时匆匆见过廖辉一面后,也是许久未见他,此时只道:“将军怎么有空过来了?” 付尘话一出口,刚进来的廖辉和魏旭面上都不禁轻微一滞。付尘察觉他们反应,知道是自己声音哑得难听,于是道:“我的声音……可能是先前试毒时留下的病根儿。” 廖辉没再多言及此,坐下道:“这次和蛮军的战争时间提前了,明日就直接出兵,不等了!” “怎么这么急?”唐阑忍不住问。 “你,晚上到帐中也来一趟,我再交待些事情。”廖辉见他问话,正好道。 “知道了。” “再停留无益,”廖辉面上亦显露躁忧,怨道,“前几次总赶上蛮兵做好准备时开战,我几番怀疑是军中有蛮人的奸细,要不怎么每次都被他们料到了出兵的地点!” 几分气话,付尘没听出来,只感到心中略动。他突然道:“将军当真确定军中有奸细吗?” 廖辉闻言反倒一愣,道:“嗯?” 付尘见他反应,便赶忙道:“无事,标下是问……刚刚……将军是不同意标下参战?” 廖辉也转了话题:“明日发兵,兵阵都布好了,你先在营中驻守也可,别逞强。” “……好。”付尘答道。 魏旭已将刚刚提带来的酒罐分别倒了几碗酒,搁在桌上。 付尘看见他动作,道:“将军可还是有事?” 廖辉拿了一碗酒,道:“前几日出师未捷,我倒是忆起件事,当初你入军时殿下有意趁机排练轻骑,以补军中不足。后来匆匆通州一役,一下子打乱了作训计划,先前轻骑的人马也零零落落,逐渐搁了这事。我看找机会你还是接着带骑兵,军中现在缺乏良将,升你做军中副将,如何?” 付尘抬眼看他,道:“多谢将军器重,承蒙不弃,标下定当尽力。” “喝酒。”廖辉递过来一碗。 唐阑出声道:“子阶,你现在能饮酒吗?” 未及付尘开口,廖辉先反诘道:“又不是多大内伤,喝点酒又怎么了?” 唐阑扭头。 付尘察觉到廖辉今日所带的一股子焦灼,连一旁的魏旭都只默默喝酒,不言语。 第188页 他道:“无事,烈酒暖身,对身子骨也有好处。” 说罢举起酒碗喝了一口,军中的浊酒并不香醇,也比不上酒楼中特制的烈酒浓烈,但这种未滤的纯粹却自有一种畅快晓意。 廖辉道:“我昨日同焦将军谈了一晚上,最近几月这几次战中虽是有几次小胜,但我军也战亡不少,将士们来回奔波辛苦。这次休战了十几日,是要倾全军之力直捣东边蛮地深处的……这之中面临着粮草供应不及的风险,但事已至此,还是破斧一战,非要痛快得同蛮子打一场不可!” 付尘品了品口中的酒,然后道:“东部亦为蛮军边境之地,多山险丘谷,若是他们在此趁机设伏如何是好?” “设伏?哼!”廖辉双眉间怒气丛生,“他们敢布军,我就赶上去和他们扛。这么多回,我看他们根本意不在此。先前贾允在时就前忧后虑,拖拖沓沓到了如今,这一年到尾,他们哪回是真正有埋伏的?我看,他们就是诳咱们,不知道又在打何处的主意。这次,定要深入其中一探便知。” “将军说得有道理,”魏旭也参言,双目炯炯,“蛮军看似是‘敌不动我不动’的招式,偏偏这一年来又长期驻守在关外,弄的彤城中百姓亦人心惶惶,这次一定要上去做个了断!” 付尘道:“既然如此决定了,标下就替将军守好营地,免除后顾之忧。” 廖辉仰首,将碗中剩余的酒一口吞下,喉结上下移动。 付尘望向他神态,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自他醒后,再见军中人,都恍惚一种被掏去的陌生感。 夜间温度骤降,付尘和衣躺下。 有一丝浅浅的光线从帘外透出,在黑暗中明晰可见。 他双眼定定地望向上方,只觉这时毫无睡意可言。 空气中风声不闻,月色无声。 付尘起身,披上外衫,提起案架上搁着的宝剑,出了帐子。 外间的空气朝他呼啸而来,他身体紧绷,还是强撑着迈步而行。 老树飒飒,付尘听到了响音,觉得安心。 此时月上中天,整个空旷的营地都黑暗一片,连独独的灯影也无。 他迈步向营地偏侧的后山,走至山脚一片空地中,准备拔剑出鞘。不知哪里来的想念,他突然忆及白日唐阑所说言语,抽出一半的剑又陡然插进去,“磳”的一声,在山中响荡。 付尘绕着空地四周而行,环视四周,双瞳绽出幽幽的绿光。 朦胧月色之下,一个小小的土包茕然立于一棵老树的阴影环伺之下。 付尘立于几丈开外,愣愣地看着那一小块笨拙丑陋的凸起。 任你生前锦绣华冠万幢千金裘,终究死后落拓污陋一个土馒头。 付尘一下子就忆及当初营中初见时,那人身着琥珀色官袍,鲜亮儒温,发饰间黄金珰与貂尾昂扬,是他憎恶的体面,是他自小远离的洁净。 “……呵……哈…呃……呵呵……” 粗哑沙涩的笑声不似青年人,而宛若深山巫鬼,肆意嘶嚎,在暗夜深处阴郁的爪牙,抓撕着可怖的漆黑一片。 “铿——” 亮光一闪。 随即一声呲沙的脆响,一把剑直插入坟头。 正插于尖角之上,恍如直刺在人正心。 剑鞘落地。 付尘扭头踉踉跄跄而逃,他不敢再回头,自此就算了断罢。 他漫无边际地在营中游走,丢了剑,也失了再去习剑的念头。 一个驼身暗影在黑色中穿梭,脚步时快时慢。 兜兜转转,付尘偶然来到了一处偌大帐前。 帐面破旧,但依旧现其与其他狭小帐子的不同。 付尘苦笑,他不愿再见,那便是天意作祟? 他伫立了半晌,掀帘进入。 帐顶中心正巧破了个洞,冷冷的寒风从洞隙中钻入,同时也打下了一道月芒,正巧落至贾允常在的那个窄长桌案上。 付尘上前,案几上有几本破旧的兵书,布上一小层蛛网的灯盏,上面还干涸着暗色的蜡脂。他转过这蜡灯,陡然忆起他原先每每曾被唤到这儿时,那人下巴到右颊蒙上的一层油光。 他又打开那几本边角磨损的兵书,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只怕只有书者本人知晓。心中郁躁之气陡起,付尘一把抓过,扔至一旁,“哗啦啦”的翻页声奏起。 缓缓吐出几口气,付尘起身,朝桌上一瞥,正待离开时,又扭头看到了刚刚兵书所放边角,仍有一个木制的扁匣安然在远处,付尘顿了顿,蹲身拿过来。 木匣所用并非上好良木,边料已有朽态。只是匣外有一小锁,此刻也不知锁匙在何处。 付尘起身朝地上猛地一摔,原本的粗木破裂,抖落出匣中物。 青年垂目拾起,先是一块狼纹玉佩,质地温润,看上去并非凡品,青年随手丢去。又见一个硬质的竹纸,他不知为何物,翻面一瞧,方知是一份臣子所书的奏章。 什么样的折子要锁在这样的锁匣之中? 付尘眼中暗芒惊闪,展开那奏表: 臣贾允请奏: 臣向闻听先士谋将多重于兵事,且有子言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于燕安生民,更为如此。 自始祖开国,北定胡羌,南和蛮夷。以金河为界,农牧得宜,广地千里,立下开疆一统功勋,留载青史。而始祖皇帝所建赤甲督军,振兴武风军统,安守燕地四方,分则各护城池,合则披靡无双,故而建国后二百年间,民生安定,衣食足乐,武事休歇,文艺兴起。 第189页 承平之下,亦有隐忧。百年前蛮军率先挑起首战,燕蛮从属协章自此终结。南蛮氏族虎狼之心昭昭,养兵日久,惟待以兵力恃强,侵吾国土,扰乱吾疆。臣既身为大燕武将,自当有所警惕,探寻治方。 追溯往昔各朝旧史,楚、陈先君使车毂击驰,天下为一,然窃计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君民乱惑;书策稠浊,民多伪态;万端具起,不可胜理,卒国亡民覆。纳其事鉴,今欲稳平四方,非兴兵事不可。 臣德薄能鲜,向流于民间,早年得陛下知遇谬顾,于难患中矜受陛下垂恩,由内臣宦侍步及仕途,扰破旧制,非感遇忘身无以相报。自请从军入伍,便抱定宗旨,务必解此外忧。臣得益陛下济助,尝险于改兵制、修军用,因而多受朝中诟病非议,臣自知清明,亦不复多言。然外患事紧,蛮敌强悍,既赤甲百年前兵制改革,兵势式微,高下相较,已不甚分明。臣忧思日夜,愿为此倾力挽革。 纵观南部蠢蠢之心,现蛮主苻璇野心长久,臣随煜王与其交锋多年,知其谋深略远,非可小觑之敌。此等祸患,解决根源,尤在于重整军事,资其制改。臣等近日方研骑兵队列分整,又计不日招属新兵充实行伍,改替面貌。 吾朝崇文轻武之风兴盛已逾百年,而兵事系于家国兴废、社稷安稳,当另重于武功,文武兼修,更为长久。 因是者,自请摄煜王骁骑统领之职,重振赤甲,为国为君。 叩请圣裁。 尾部为皇帝朱批,简短一“准”字草草覆上。付尘眼睛流转至朱红字迹,赫然看到一旁的印鉴: 贾应之 印 付尘瞳孔一缩,拿着奏折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个宛若三叉戟一般的朱红篆字,仿佛刺染着鲜血,滴滴跌落他曾经惨怖的回忆。 他调整了下骤然急乱的呼吸,跌于地上。冰凉地面将冷彻的地温传至其身,付尘又低首瞧着那朱红印迹。他掀起脑海中遗忘许久的记忆,妄图再找到些许痕迹。 他脑中惊觉一大胆到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一边否定着又一边看向手中奏折上的落款。癔症半刻,他抖着冰凉的手,指尖从嘴里沾了唾液出来,又一把抹到那奏折上的印章处,乱划一通,手染一片朱红。 模糊的红迹同他的记忆交缠,付尘心感脑中抽搐,遥远的污红、腥红、暗红、赤红大片大片地在他的脑中晕染开来,形成了他此刻深处的涡旋,将他卷入更深更远的朦久死地。 付尘晃抖着手把奏折和那块被摔落于地的玉佩挟入怀中,大步跑出营帐,连带着几片碎捣的木屑被卷在心口,隐约的尖刺蛰的他如被蚁噬。 奔至方才见到的山脚苍树下,这次他走近了去,棕黄的泥土包,银凛的战兵剑。 付尘不管不顾上前,一把将他刚刚亲自插上的剑拔出,他猛地用力横劈,妄图将这尖端的坟土砍倒,然而时隔久长,堆砌的泥土由于经受雨水滞塞变得更为结实,剑身卡在了泥中,进退不了。 他见状,抽出剑,就着剑身劈出的一道裂痕,伸手直扒两边,妄图用手来撬开这坟头。 素白的双手用劲扒着上方自然砌着的土石,青年目色惶急,手下动作粗狠。 “呵……”青年喘着气,手指发力向下。 次日凌晨,廖、焦二人率军中主力向东方攻入敌营。 快马加鞭,马蹄有力地蹬步声穿越林道。 “魏旭!你打头阵!从正面攻过去!” “是!” 两万大军阵势变幻,中间一队人马突起向前,从军阵中抽出纵行,其余棕甲士兵分列两侧,又前后相断,呈四面开合之势,尾部士兵齐力相交,恰如锐器尖勾,正是钩行阵图。 魏旭纵马跃前,蛮营石灰门庭悄无声息,无一人相守。 旁边一士兵紧跟其后,忧道:“旭哥……这不会是搞的空城计罢?会不会蛮军早做好准备在后方了?” 魏旭马速不减,不屑道:“管他有无埋伏!今日就是和蛮子一决死战的!害怕的都给我滚回去!” 旁边的士兵噤了声,众兵一齐跨过蛮营大门,此处依恃高山,故而虽闻虫鸟吵闹,但却有几分诡谲的寂静。 “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魏旭看着一个个尖尖立于原处的帐顶,皱眉道:“你们几个,都下马过去看看情况!” “是!” “是!” …… “报告将军!帐内无人!” “报告将军!马厩中也无战马!” “报告将军!营中并无兵器衣食!看来蛮子们走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好了!”魏旭又望了望四周地形,道,“山中可查探过?” “回将军,这山地势矮小,若有大批军队藏匿必有痕迹,可这……实在是找不到踪迹了……” “不必找了!回军!” 几炷香的时间,廖辉盯着前方的蛮营重门不动。 焦时令忧道:“只是进去引个兵,这怎么半天还不出来?” 旁边唐阑接道:“该不会是蛮军果真设了陷阱在里面?要不标下去看看?” “那怎么不见厮斗的声音传来?”廖辉也疑,“算了,不若我带一批——” 正说话间,前几刻匿息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正是先去引兵的魏旭,只见他依旧快马相奔,两旁的将士倒是行速渐降,逐步落在了后面。 第190页 “怎么回事儿?”廖辉见他回来,身后无蛮兵,隐隐有不祥猜测。 “将军,营中只剩空帐,并无人迹。”魏旭抿唇道。 “怎会如此?”焦时令插言,“先前并未打探到蛮军有撤军的痕迹……” 魏旭蹙眉,道:“但的确找不到有人的踪迹,并且看营中细节,也并非是离开一日两日了。” 唐阑在一边看着远处营地背面山群,道:“这里濒临南蛮氏族中山脉支系,或许他们正是从山中隐蔽绕行,加上前些日子蛮军有意龟缩不出,方才躲过了来营外打探的兄弟们。” “唐阑说得有理,”焦时令点头道,“老廖……咱们现在只能撤军回去了。” 廖辉脸色难看,皱眉朝后喊令:“撤军!” 彤城边郊,古树之下。 一青年跪于凹地,双手布满腐臭污泥,仍不懈力地向两方扒去。 难言的恶臭渐浓,付尘手中抓速愈快,他抠出上面那层已经板结的泥质,一个肿胀的尸身渐现,污绿色的枯皮和萎缩在皮肉下的血管。付尘看到他变得粗厚的唇,微微倾吐的干舌,纵是沙场上见惯死人和鲜血的他仍是禁不住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子,恐慌惊惧在此刻接踵朝他扑射而来,煞白的面色也在树荫的遮罩下变得青绿,点点细碎的光影晃动着他的心思。 付尘好似被扼住了咽喉,不知是被那难言的尸臭气味儿还是这了无生机的人,他跪在原处呼吸了好几下,环视四周,才认清了这一晚上都在干些什么。 付尘双臂向地上撑着身子,跪趴着,缓慢挪动了两步,随即靠近在这人身边。 他双手颤颤巍巍向下探去,指尖渗染的泥血混杂。 脐下三寸,并无物什。 青年颊上迸溅的一滴淤泥轻轻鼓动着。 偶有“嗬嗬”的笑意不眠于地,那声音阴阴扬扬,连绵不息,随即又溶藏到泥地之中。 待那声响渐消,蚁虫回穴,大地归静。 风吹摇动,恰将树梢外侧的红日放将进来,一片炽烈。 青年仰首直盯着碧空中那遮天的赤芒,瞳中两团灼心的火。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三年,冬月,帝纳臣言,初榷酒酤,边境设公田所,笼荒地余田。次月,南蛮撤兵,两军止休,旬日雨霁。兵战耗时一载,竟暂平南蛮骚乱。帝惊闻宠宦贾氏殂殒彤城,哀痛难绝,寝疾于御乾宫,贵妃侍疾,太子摄政。 第54章 第五四回 第五四回 枢要暗柜间求觅枢要,风月闺阁里试探风月 金銮正殿之上,皇座空悬。 左下同设一金椅,规格减制许多,太子清瘦的杏黄身影位于其上,众臣俯首。 “太子殿下千岁。” “众卿……平身。”太子尚还是青年人的温润嗓音,与殿中静肃颇显不协。 宗政羕两掌放于膝上,时不时轻捏一下袍角。他看到下面有臣子暗处悄悄抬眼瞥他,他回视过去,那人又连忙低下头。 内侍佟秀在侧旁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子孱弱,连带着身边的小太监都是声如细蚊,无有气势。众臣于下方低垂的头下脸色各异,偶尔相觑,便知对方与己有相同感受。 宗政羕环视一圈,终见一臣子出列道:“臣有本。” 随即另一人一同出列,道:“臣有本。” 二人于廷上前后相视一眼,随即又错开。 宗政羕道:“既是金卿先言,便由金卿先道罢。” 金铎正色道:“臣请辞枢密院正使一职,致仕归家。” 宗政羕惊讶:“为何如此匆忙?金卿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金铎道:“并无,只是臣究竟并非正常读书士子,体力渐弱,现已为官为宦半生,自以为年老体衰,现下又身染重疾,只怕无力再为陛下和燕国尽忠,恳请殿下允臣卸职归家。” 宗政羕犹疑道:“此事怕太过仓促……不若容后再议?” 金铎又道:“臣所患眼翳已使臣难以阅卷审文,心悸常犯更是耽误了院中事务,如此怠惰政务,臣亦无颜在正使职位上久占,求请让贤。” 脸上赘肉凝滞,一派坚决之色。 宗政羕眼珠左右移动,瞥向了臣列首位的人,倪从文恰于此时出列,身影挺立于殿首,道:“启禀殿下,臣以为,金大人所处枢密院平日工作甚繁,若是疾患忧重,终究难非长久之计,也不利于政事运转,由此耽误社稷安稳。” 宗政羕点头:“倪卿说得有理,既然如此,金卿为国事操劳日久,如今致仕,也定当另行厚赏至府上,以慰多年劳苦。” “叩谢殿下圣恩。”金铎深深俯首。 一旁刚刚同时出列的冯儒深深皱眉,觑着他行礼的身影,正是愁结之时,向上一望,恰对上倪从文同样斜视过来的目光,好似微微一动,又扭过头去,波澜不显。 冯儒亦扭过头蹙眉,握着笏板的双手紧了紧。 “爱卿平身,”宗政羕望着前列几人,道,“刚刚冯卿亦有事禀奏,不知所为何?” 冯儒咽下原本准备好的一腔弹劾之言,停顿半刻道:“……事关现今所行盐铁官营、酒榷之事,民间试行效果未佳,京中富贾多对此举有怨怼之心,臣以为……仍要率先支银、设法安抚为好。” 随即金铎便反驳道:“冯大人此言差矣,一开始本就为削其势力、增补国用而设,如今另行补救不就违背此前初衷了吗?” 第191页 冯儒道:“制改非为一时,金大人施此雷霆手段,也应考虑背后所需的时间与环境。边患已使百姓劳忧,此时再力行削减民利之策,实非绝佳行为。” 户部尚书章延阙出列道:“臣附议,此举本就过于仓促,金大人如今休职归家,安享余年,可不能就此忽略了此后燕国安稳呐。” 言下之意,如今你金铎刚刚卸职就有胆子再参奏国事,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待待看将来何曾有你说话的份儿。 语露讽刺,金铎也冷言:“那敢问章大人,自改制之后,是公田所所缴佃钱总数多,还是从商贾中取利更多?” 章延阙不甘示弱,内心对这太监摒弃,面上不显恼状,道:“金大人这比较好无道理,前者取商贾,后者割百姓,这富贫高下一见便知,况且后者显然为长久之策,金大人难道不能思量一二吗?” 金铎哑言,或许不愿同他再议。 章延阙接着道:“回殿下,臣以为,此举施行几月,虽得财于商,但终是动摇京中人心基础,不若趁行制未定,就行废止。” 户部侍郎袁立彬出列道:“臣附议。” 宗政羕正为犹豫焦灼之时,又听刚刚冯儒又言道:“回殿下,臣以为,此举祸乱根由并不在于制策初衷,试制半年来,京中富贾收敛,百姓多寡酒素饮,虽繁华减却,但也凝聚京城内中人百姓之利,富贾亦降少剥削,种种皆是此举意外成效之果,颇利于民气增善。臣以为,此举应当再行施举,只是细节上应当再行改良,譬如给失利商贾以财政补贴,不可操之过急。” 袁立彬蹙眉,没说话。 金铎悠悠道:“臣以为冯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当此战争频起、国患未平之时,还应当取财于民,燕国上下共御外敌,臣坚持,此举不可废。” 宗政羕讷讷道:“既然诸卿多有非议……还是容后再议,卿有言可再上奏折表述……” 下面臣子又是变幻的神色,群臣中稀稀落落的道了句“是”,不很严整。 倪从文于此时站出又道:“禀殿下,臣以为金大人既已辞官,也当另推官员及时添任枢密院正使之职,裨补阙漏,早行正轨。” 宗政羕点头:“倪卿可有合适人选?” 倪从文道:“臣以为冯大人自改制后多监政推令行之状,于军事财政已有见地规划,可调及枢密院。” 袁立彬紧接出声道:“臣有异议,冯大人言辞多孤直,不能广纳众议,且枢密院与兵事相连,冯大人未必精熟此道……臣以为,邵大人于尚书省协管多年,且于六部事务精熟,可任此职。” 众臣悄面相觑,不知何等状况。 宗政羕道:“金卿可有举荐人选?” 金铎顿了片刻,然后道,“……若凭刚刚见地,冯大人起码要胜户部一筹。” 户部同枢密院于财政事上相争由久,此刻哪怕金铎卸任,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宗政羕于一众诡异沉默,开口道:“冯卿觉得如何?” “为社稷民祉忧劳,是臣毕生所愿,但凭殿下吩咐。”冯儒心底略略捏了一把汗,道。 宗政羕又向臣首瞥了眼,见倪从文朝他淡淡点头,于是言:“冯卿一片赤忱可鉴,爱卿于尚书省仆射一职中兢兢业业多年,此时也足以升任。既如此,就策令冯儒暂权枢密使职衔,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袁立彬暗自咬牙,低头未言。 丞相绛紫官袍奢丽,立于人前。 倪从文先前在夺情间内,依旧受允着素服上朝。而若论及时日,满打满算,恰是前御史谢芝死后满三载光阴,故而便可改换官服,重立廷首。 众官得见,距离三年前他奉皇命起复为官至此,其所为所行,由今看来,事事皆有暗中的丝缕联系,扣合起来,便是一张惊心的丝网,不知在何时覆在了朝堂之上。 见众臣无声,宗政羕道:“今日可还有要事相奏?若无便就此退朝罢。” 众臣未言,他便朝一边佟秀示意,佟秀放声言:“散朝。” 宗政羕起身迈向后殿,大臣们亦离散开来。金铎罔视一众目光,率先快步出主殿,宽胖身形挤出臣列。 倪从文下朝回府,跨越森木门槛,一旁管家便道:“老爷,付校尉过来了,正在书房中等您。” 倪从文挑眉,随即道:“知道了。” 他穿过院前花植,迈步朝书房而去,推门进屋,“吱呀”一声响动,屋内的青年立于架柜前,见他突然推门也是一愣。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来了?”倪从文笑着关紧屋门,然后转身打量了下书房内布设。 付尘从主椅后走出来,低声道:“……近来军中无要事,我来……便想问问恩主可要进一步动作。子阶耳闻金铎财政改制引起众臣百姓皆是不满,想来问询是否要前去设法再解决掉?” 倪从文上前坐于厅中椅上,付尘见机行至其旁,倪从文笑道:“金铎那里已不必操心了,今日早朝他主动辞去了职位……他也是个机警的,贾允势落,攀附其下的也都不足畏惧了。” “那姜华……” 倪从文眯了眯眼睛,转又道:“姜华那边……他如今势力大不如前,陛下患疾,他也不敢这时候轻举妄动。暂且不用你冒着生命之险前去解决,这个你不必操心了。” “是。”付尘垂首道。 第192页 倪从文见青年答得干脆,反倒怔愣一下,以往谈及此青年总是执拗偏激,硬要以死相挟,现今突然安静答允他倒略微有些不习惯,难道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此时贪惜生命了? 倪从文眸中凝上坚冰似的暗沉,声音却是和缓的:“你现今父仇得报,可有今后的打算?” 付尘低首道:“我想辞官回去。” “去哪儿?” 去哪儿? 无亲,无家,无命,无寿。 一片白色茫然聚拢在他身周,空洞无物的外界事物在付尘眼前模糊。 他犹记得,三年之前,他亦是如此无助如惶鹿,误闯入深山困局,从此再不复出。 他愣愣道:“不知。” 青年脊背弓着,栗色武袍透出浅浅的骨周。 倪从文笑看着他,道:“你想法愈多,愈觉得了无生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物质俗情的牵绊才能落地。你也从军许久,难道就没有一丝挂念?” “……有。” “那便继续在军中效力,岂不两全?想必老师泉下得知,也会为你而欣慰,自暴自弃并非一个好的归宿,你爹娘都不会安心。” 付尘抬头,僵着双唇道:“……知道了,子阶先行告退。” 说罢便推门而出,比之平日少了几分礼数,多了些惶急无措。 倪从文见他匆匆出门,脸色渐冷,无怪他失却礼数,只是今日青年的神色行为都带给他古怪的诡寂感。他从椅上起身,向后走了几步,到达青年一开始所站的架柜前,他凝神挑眼向上搜翻着,柜格多为暗箱,里面多为古籍文书,奇迹珍玩,也无甚贵重之物,故也未上锁。 倪从文眼波一震,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坐至着桌前主椅上,在桌下原本的实木雕栏中有一关卡,轻轻一弹,暗柜现出。 他从中掏出一件干涸得板结邦硬的灰衣,三年的时间骤过,衣上印痕凝于其上。他扒开,那块白绢材质温软,多年后依旧柔顺,上面的墨色字迹早已因经历雨淋汗透而无法辨认,唯有末端朱红印章尚带些颜色,只是其上偶覆几点墨汁乌黑,掩去了喋血的三叉戟,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倪从文目色骤冷,向后靠于椅背,绛紫官袍上,可窥见其脖颈阵阵搏动的青筋,尾部呈现同样的紫色。 付尘从相府出来后,只觉心中压覆着沉沉重担。 他记得幼时第一次所杀的豺狼,在濒死前盯着他那种凶狠又不甘的目色,绿光从其中迸出,却更无生机,只曝着可悲的挣扎、痛苦的求生。 青年定了定神,朝着熟悉的道路走去。 行至偏僻庭院,小厮正在门庭口扫地,见他到来,笑道:“校尉今日来得早,我家大人也刚刚下朝回来,您在庭中稍等,我去通禀一声。” 付尘无力点点头。 不久,冯儒亲自从屋中出来相迎,面上温和:“怎么这么早来了?先进屋说。” 付尘跟上,“嘭”得一声,骤然被门槛绊住,身子向前扑倒。于刹那双手支地,他正巧瞥见面前一只蚂蚁。 冯儒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身扶起他,拍了拍他袍角,目透蔼和,轻道:“怎生如此不小心?出征在外练训时久,动刀动枪的都挺过来了,怎么反倒不会走路了……” 原本叮咛的话语若在付尘平日听到必会心受暖意,而此刻他面色苍白,直直朝向内间。 付尘跨步踉跄入其书房,见壁上所悬,依旧是从前那副书迹,字迹潇然中直,他此时已难再提起赏观生趣。 冯儒见他又盯着这副字看,奇怪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问大人身边,”付尘喉结滑动了一下,“可有家父遗印?” “嗯?”冯儒惊异他的疑问,随即又道,“这……果真无有,恩师官阶高于我,平日奏折都是直呈陛下的……并且私下往来书信时,恩师也少用印鉴,以免令朝中官员纠出些把柄。” “那……我能看看大人的私印吗?只是……看一眼。” 冯儒心道奇怪,但还是将桌上一匣打开,将红印递来。 付尘接过端详,正要问上面是什么字时,冯儒又将桌边一文书展开来,露出里面的朱砂红印: 冯伯庸印 “这是印出来的效果。” 付尘一怔,仿佛点亮了某个存于心底的事实。 “不知‘伯庸’二字为……” “伯庸二字为我的字,还是恩师曾为我取,”冯儒瞧他神情,也是疑惑他今日的古怪,“你可是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京中倒也有书法名家精于篆刻琢印,你若是对此道有意,我也可在其旁为你相荐……只是你常年从军习武,怎么突然对这文士闲工起了心……” 付尘没再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怔愣追问: “大人可知……贾允有字吗?” 冯儒见他如此追问起太监之事,心中纳闷,道:“贾允……并非士人,不过是曾随陛下的内侍,况且就算在阉人职分里,他也是武职太监。连颇通文墨的姜华都不敢冒文附庸取的东西,他如何会有……你今日怎么问起他的事儿了?” 青年接着不语,冯儒以为他仍在介怀先前战场之事,慰藉道:“你心性淳朴,关于贾允之事本也未必需要用此极端手段……如今朝中阉患散落,这私底的功劳也有你一份,许多事都莫要再挂心了,若有疑难困顿,可随时来找我,我自当竭力相助。” 第193页 “你的锦绣前程还在之后……可千万不要被这些污浊往事牵绊了心思,否则那贾允也真是死有余罪了……” 冯儒的一席话伴着同样的语调的频率掺杂在倪从文对他说的话中,付尘的脑子嗡嗡作响,种种人事,皆是要他抬头向前,奔往功名富贵,可有谁知他这抉择后的生死筹码?有谁知这接连绕转、从未斩断的前尘? 一切,怎能如此了结? 青年抬头望向冯儒,颊边刀疤微动,挤出了一抹笑意,鼻尖在窗外乍透的阳光下射下一抹暗影: “多谢大人关怀,子阶知晓如何做了。” 傍晚霞光灿烂,倪从文坐于院庭内的几案前饮茶,远望落晖,似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不一会儿,身后有人迹声起,倪从文未扭身,只言道:“来了?” 语气温和可亲。 “恩主有何吩咐?”身后人脊沟笔直,言语间透着冷淡。 “人不必留了。”倪从文未多言。 一片素白杂艳的杏花花瓣被空气轻托,落至几案。 “四年?” “速即。” 倪从文绛紫广袖惊掠,稚弱花片被扫于尘泥。 “是。” “无事了,你回去罢。” “是。” 鸦青暗影自身后闪失,倪从文掀起茶盖,杯底残盛的茶液深黄,他手背硬筋一蹦,滚烫茶水伴着点点渣子倾于地上,那片杏花渐趋萎靡,颤着贴湿于地。 帝京城中夜景最为可观,唯有夜间人们褪下人皮,投身于觥筹之间,幻光之中。 姑娘们成群相伴,觑着街上偶见的奇伟男儿,酒阁中男子望着楼下熙攘人群,醉眼不知盯着谁家妇人。 街上各式零嘴、巧艺吆喝声不绝。 一小贩不顾人群拥挤,硬是向桥边挤去:“冰糖葫芦嘞!新鲜的冰糖葫芦!” “来一串冰糖葫芦。” 小贩抬头,撞入一双角沟深深的桃花眼之中,面前青年武装打扮,腰配刺刀,身形修长。小贩见他仪表堂堂,忖度这定是位不缺钱的主儿,先笑道:“好嘞!” 随即从草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芦,然后又笑言:“军爷,这糖葫芦是拿新摘的山楂制成的,您瞧瞧这色泽,鲜亮饱满,不如照顾照顾小的生意……” 青年未在此多犹豫,爽利道:“好啊,那拿两串好了。” 小贩见这青年好说话,也眯起笑脸,又取下一串糖葫芦递过,道:“军爷不拘小节,必是做成大事之人……” 这青年递过银钱,未再理会他的奉承之言,拿着两串糖葫芦转身就走。 桥头之上,付尘站于高处,来往依旧是洋溢种种喜怒的人群,桥下春水泱泱,在夜间化为一团深黑,却黑的不透彻,携着皎月,拥着归船。 付尘任由身后人群掩映住他孤瘦茕茕,万千尘世喧闹化作他一人寂静。 “子阶。” 付尘转身。 “喏,给你的。” 熟悉的桃花眼倒映他两个身影,带着彤彤暖意的红串持其手中。 他并非毫无留恋,若世间有真谊相存,便是这偶一回头的惊喜。 付尘带着不易觉察的轻颤接过,掀了下唇,欲开口言说几字,却骤然停下。 二人相挟而行。 唐阑笑道:“我猜你刚刚想说的是‘谢谢’,应当没错罢?” “是,”付尘也微微笑了下,“后来想到,你我之间确实也不用如此了,只是偶尔不经意间会忍不住……那你再猜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唐阑侧头,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你想问,我今日怎么多买了一串自己吃了?” 付尘道:“是,我记得你不喜甜食。” “没错,”唐阑道,“只是今日突然想吃甜的了,就买来尝尝,你究竟怎么会这么偏爱这个甜糊糊的玩意儿?” 付尘道:“还记得小时候和娘亲在别人家帮工的时候,那家人常常买来给自家小孩儿吃,有时也顺带给我买一串……不过不是送我的,是直接抵了工钱的,所以当时吃的格外珍惜。” 唐阑咬了一口,糖葫芦外面的冰糖浆晕染在他舌尖,腻得很。 他微微蹙眉:“太甜了。” “你若吃不了就给我罢。” 唐阑扭头去看,发觉付尘手中的糖葫芦以啃去过半,他目现诧色:“你怎么吃这么快?” 这边说罢,那里付尘又将一个糖葫芦三下嚼碎,咽于腹中,机械迅疾得如同他战场中试剑情形。 付尘只道:“这个小贩今日做得糖葫芦不错。” 唐阑将自己手上缺了一个的那串糖葫芦递过去,迅速扭头,然后道:“自去年榷沽制行后,我带你去的那家酒楼便被封了……” “果真可惜,”付尘道,“那样的好酒只怕再难寻到了。” 唐阑眼色闪转,忽道:“美酒没了,美人却还在……今日你可没杂务,可无由再推脱了,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付尘笑:“怕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红香阁?” “知我者子阶是也。”唐阑偏头笑看他,“这世上惟美酒与美人莫可辜负。” “战中见惯了生死,回来了仍要醉生梦死,”付尘低叹,“你果真是懂得享受……” 唐阑搭了他的肩,来至楼前,红香阁矗立于帝京城繁华中心,享得各式追捧欢乐。 第194页 阁前高悬联排大红灯笼,烘迎着贵客相访。 “唐军爷,您到了。”门庭边迎客的门娥姿容秀丽,身着绾红襕裙,□□半显,好不香艳。 唐阑笑道:“云霜姑娘今日装束倾艳,更胜往日容光。” 那名唤“云霜”的女子抚唇低笑,道:“军爷过誉了……这位爷可是您的朋友?” 她见这青年比唐阑略高一些,只是面容更为瘦削苍白,脑后鬈发挽束,长眉修目,颊边一道醒目刀疤,倒是别又增添了些许硬朗,相较于这里许多男子的油腻,这青年更自成一股朗然清气,单只沉默立于唐阑身边,便已能容人察觉其卓尔气质。 “正是,”唐阑颔首道,“今夜便找两位姑娘留宿了,请云霜姑娘安排。” “不必客气,”云霜道,“请二位随我至雅间。” 付尘沉默跟上。这红香阁阁中呈螺旋状分布各式私房,而中间搭一高台供大厅客人赏玩,此时台上正排一歌舞,众舞女皆是窄裙短尾,放眼望去,白花花的肤肉|欲遮半露,直直现在众人眼前。 云霜回首看二人,发觉付尘盯着下面台子看,便道:“军爷若有意观赏,也可下楼寻一座位细观,只是现今将是夜间闭展期间,这出舞曲已是最后一场。若军爷当真感兴趣,不妨下次可衬着白天过来……” 付尘没接话,目光仍看着舞台上几个撩裙曳摆的姑娘。 楼上的客人均是有财有势在此包间的贵客,大家心照不宣,遇见了熟客也只是相视一笑,明日酒醒了就浑忘了前夜发生的旧事,回头私下再遇又是照常场面,互不提言。 一锦袍公子晃晃荡荡地从包间里出来,显然是酒醉之状,旁边侍奉的小厮几欲搀扶,都被他挥挡开。 “走开……告…诉锦绣,明个儿……袁爷我……给她带…哎呦!” 那锦袍公子一边撩袖叫嚷,一边朝右躲,不巧正撞上了刚刚走楼道边的一个人,而那人身板极硬,多骨少肉,一个没留神便向后栽倒,侧摔在地。 “爷!”跟着那小厮连忙上前搀扶。 锦袍公子揉腰怨咒:“哪个不长眼睛的……往人身上撞……” 无奈视线模糊,只得窥见些轮廓,也看不到站立那人何状。 一旁紧跟的那个小厮眼神倒是极好,向上正对上被撞那人的面容,烟花柳地之处,独有那一双冷淡孤煞的灰眸,这样的眼睛,只要见过一次,便不会再忘记。 小厮不禁一阵瑟缩,连忙转过头,却也思量这人从前在是何处见过。 他一边搀起锦袍公子,见方才那青年已经擦身过去了,一边悄声凑在他耳边,道:“爷…爷,这人奴才见过的,先前在宫宴上见过的……当时还舞剑的那个……也是在朝的武官……” 锦袍公子迷迷瞪瞪的,断续听到了几个字,挤眼道:“当官的?……几品?” “应当是四品的武官。”小厮答道。 “什么?”锦袍公子眼睛还眯着,闻言扭过头,刚刚那人还未到房间,嗤笑道,“贾允一个二品的……爷都不放在眼里……四品的…还是武官……呃……” 云霜转身时朝付尘身后不远处醉倒在地的睨了一眼,转至眼前青年时,见其面色依旧是起初的冷然,也不再介意,道:“到了。” 唐阑也未顾方才那一通动静,抬手搭在付尘肩上,一同跟进一处房间,此中已有两名姑娘在酒桌前相候。 其中一位鹅黄裙装,尖瘦脸颊上嵌一双灵动眼睛,见他二人进屋,率先笑道:“二位爷好,奴家名唤巧儿。” 另外一位身着胭脂水袖裙,额心一点嫣红花钿,顿显妩媚,柔声道:“二位爷安好,奴名落红。” 云霜悄悄退回掩上了门。 两位姑娘延请二人就座,唐阑看着两个妓子风骚独具,气质迥异,不禁赞道:“红香阁中各式美人□□真是花谱中也道不尽的千姿万容。” 两个姑娘闻言含笑,同时将酒壶中的春酒倒至二人面前,玉手递过。 付尘垂眉接过,低低道了声“多谢”便一饮而尽。 巧儿见这个青年目光直接,却又不带亵玩之意,不禁笑答:“爷谬赞了,美人千面,我们打小拜师授艺时便被教导莫寻一律千篇的刻板之丽,需得各求天资,练就独特气质方才有客能记住。” “没错,别家求的皆是千金虚掷、一时帷内承欢,我们红香阁求的是闻客心猎、常客不捐。”落红笑接道,声音宛若金石脆利。 喉中酒液清气四溢,温润醇厚,付尘舔了舔唇齿,却又惜其少了军中浊酒的烈性。 巧儿见边儿上的付尘兀自饮酒,笑问:“这位爷觉得此处如何?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付尘见女子问向自己,便抬头打量了下四周,椒房散香,暖风沉韵,红绢红纱颇有新婚喜眷的错觉,令他一时迷惘。 “此处装潢甚好,”付尘陡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词,见其所在酒桌后层层帘幕交叠,似乎别有洞天,便随口问道,“这后面可是有人?” 落红笑道:“正是,帘后为阁中艺伎,名唤成晢。” 逶迤红纱曳地,层层帐帏之后,有一隐约的青衣女子,但见其影,不见其形。 唐阑道:“为何今日没有唱曲儿了?” 付尘吞饮下一口酒液,又是一阵浓甜。他这才留意这阁中淡淡弦声轻拨竟是自屋内传来,那弦音缥缈,或许是距离较远,真切中伴着灵仙。 第195页 坐于唐阑身边的巧儿见机道:“这位军爷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成晢姑娘这两日患了风寒,嗓子不能唱曲儿,就只得弹琴供老爷们赏乐了。” 唐阑挑眉:“冬日余寒未过,姑娘也当注意保暖。” 琴声如珠玉般划鸣,帘后女子轻拨琴弦,以示回应。 两位姑娘见他举止有礼,形容俊逸,虽是武袍简陋,也自看出来一种别样的风流态度,不禁心生些许好感。 付尘只在一旁自斟自饮,花楼春酒味淡,余韵还有一番甜腻气息。他皱了皱眉,干脆提起酒壶直接向唇里浇,终难尽兴。 落红笑道:“军爷真是客气了,我们勾栏的姑娘们都是指着这些老天爷赏赐的东西挣些体己钱,以免之后人老珠黄,连个埋尸藏骨的去处也无……” 付尘迷蒙中闻言亦感酸辛,平日里难言的苦处突然也被勾了出来,说道:“……你们日日享乐,竟也会忧急死生之事吗?” 旁边这青年在一旁沉默许久,以至于一旁落红都未在意片刻,甫一开口,又听他言辞冒犯直接,不禁有恶意横生,反诘道:“军爷素知将士沙场征战护家卫国,此为谋取家国存亡,却不知我们一介风尘女子亦是为求生求存,本是凭色艺得酬,又是哪里来的高下分别?” “……冒犯了。”付尘醉眼氤氲,辨不清虚实,只觉女子言辞凿凿,一语一言都击至其心,“我本意想道,人生短促,倘若真能醉生梦死,贪晌求欢,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并无看轻姑娘之意,只是艳羡。” 落红缓道:“军爷这话说得自私,可奴家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自从京中酒馆收公后,来这里的客人愈来愈多,奴家不敢称这十多年来阅人无数,但少说也是各行各业的男子都见过一些,又有哪个不是厌倦外界纷争才来这里逃避享乐的呢?若是这等人欲也被压制,我们红香阁又怎会年年都是这么好的营生?只怕早就被官府取缔了罢。哪个男人不是穿上衣服一副模样,脱了又是另一副模样?” “说的好!”唐阑在一旁笑道,“此言妙哉,姑娘也是妙人。” 落红脸上并无自矜,只是依旧维持着淡笑,面上妆容深深,也看不清楚有几分真假。 巧儿在一旁笑接道:“军爷谬赞了,落红也是言语无忌,我们这群妓子见惯了人,自然也就能胡诌些真真假假的空话,栏坊百姓总说我们无情无义,也不过是因为都把假情假意见得惯了,方不信这些真意……” “姑娘是真情义人,付尘受教,”付尘又喝了口酒,虽说勾栏中酒多甜少辛,但尝得多了,也别有一种厌倦的苦味,“倘若付尘能有姑娘半分通透,也不必……不必如此了……” 见这青年目露忧悒,左颊刀疤都栩栩如生了些,灯烛之下,琼鼻深目,别有一种英气卓绝。 “军爷若有烦心事,不妨也说出来,方才痛快,”落红道,“奴家们嘴巴紧,记性也不好,这过一夜,也浑都忘了……” 付尘闭眼,缓缓摇了摇头,恍若已有醉意。 唐阑见他目现疲倦,便道:“今日天色渐晚,我这朋友业已疲累了,不若就各回厢房而寝?” “军爷莫急,”巧儿调笑,厚重脂粉下又显露一张芙蓉面,“咱们这红香阁是帝京的招牌,哪里能一上来便做那事,那不是和一般的秦楼楚馆无甚分别?” 落红接着笑道:“没错,我们既以色艺冠称,自然也有些风雅趣味。今日成晢姑娘也在,她的琴乐乃是一绝,今日虽不能唱,但我们二位也可代为念白,这酒喝了,曲儿唱了,今夜才算完了,方可伺候各位爷们共登极乐……” “哟,”唐阑笑,“如此安排甚好,果真是雅俗兼至。” “您今儿来得还算是迟了,”巧儿将唐阑杯中酒液再行斟满,笑道,“您若上午来,还可看我们阁中的姑娘们准备的各式舞乐,只怕比之皇宫中的歌舞还要艳丽几分……” 落红又悄声问道:“二位军爷外观皆是英武不凡,人中龙凤,不知可看过宫中的歌舞?” 付尘悠悠忆道:“见过……” “如何?” 付尘素削的颊上已有酒醉的红酡,睫间阴影划碎一片春水,他低低笑道:“没有你们能脱……” 两个姑娘都“噗呲”在一边绽出笑意。 付尘笑过后也就着垂首的姿势不动,笑容渐趋敛下,缓缓阖上双目。 落红笑罢,手取一支红牙檀板,道:“如此,那便开始了。” 只听那檀板响脆一声敲鸣。 琴声乍起,原来帘后的成晢还一直留神听着这边动静。 恍若珠翠轻拨,于奢靡红粉中陡生一片高山流水,远山上烟雾茫茫,山中仙道自谐,文士赏游。顺流而下,渔夫泛舟而歌,水面波荡,沧浪之水清兮,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以浊吾足…… 随即琴声陡转,声势渐起,浓重一片色彩降临人间,此中有稚子欢笑,有邻人纷争,有慈父谆谆,有皇庭酷刑……人事种种,终内含于短暂一音,纷杂于指尖,跃动不息,复归于安逸平调,只听有女声独唱道: 君不见平头百姓莫为欢,当此无钱沉沦糟糠看。 君莫言俗世短暂需振作,且观个中人事多蹉跎。 金笏满橐,饕口馋舌无餍只剩陋勺空镬。 元龙高卧,棺材堆里废骨烂甲七零八落。 第196页 苦乐悲辛多为祸,温柔乡中享趣多。 叹你浸愁怨苦白忙活,何不从心所欲弃琢磨? 贪享欲枝果,乐便出此所。 琴声扬,又道: 独享乐果,独享乐果。 但看奴家热如火,灼灼一片将君裹。 弦声稍抑,另一女声和道: 君不见嗤嗤乐乐众生相,何必念念叨叨白匆忙。 君莫言恩义正道是非多,其中怨怼谋算何得所。 真情腼怍,阎罗殿前同那顽愚皆无功过。 行径磊落,亦不见鬼蜮阴蔽处磨刀霍霍。 德善无欺常为过,怎躲及他人忖度。 任你争得蜗角蝇头利,哪比上我纵情享快活? 人迹筹谋乱,便于梦中欢。 琴声再次启扬,有喧咽声震,又听言及: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但愿君客常作伴,温香暖玉远忧烦。 琴声渐息,这古琴原系风雅之乐,然而搭及这等俗人词调竟也不显违和。或许风尘人世,本就是万象聚散缘由,际会风云,早已无甚雅俗之分。 付尘垂首不动,却于暗处半掀了眼。 巧儿歌闭,从余韵中回转过来,启齿笑问:“二位爷觉得如何?” “不错,这人世间熙攘,也就能于此处得几分真意,果真是好地方……”唐阑眯眼叹,他转头,“子阶,你觉得如何?” 付尘未动。 落红见他垂首毫无动作,以为他草草睡去,酥手轻抚其肩,娇声轻唤:“爷…军爷,可是困倦了?” 正待收手,见付尘陡然抬头,一把攥上她手腕。 抬首看去,这青年目光清明,却盛满戚然之色,有几分水盈盈的思意漾于其中。落红心念颇动,被其眸中苍然一下子触及,也怔怔看向他。 唐阑从侧面见他眼透水光,略诧道:“子阶……你这……算是闻音感泣了?” “没有,”付尘冷静答道,“姑娘唱得极好,曲也精妙,却终离我所念隔了一层。” “能动一时,难存长久。” 青年轻轻松开她手腕,哪料这妓子转又握去,满涂蔻丹的指甲衬着玉白肌色。 落红笑,此时眼角勾起,已有几分真心意:“爷是个明白人,却也要懂得慧极必伤,伤人伤己。” 伤人……伤己么? 付尘又垂首不语,一绺鬈发散在颊边。 落红见他沉默,也不聒噪,缓缓在旁斟满了酒盏。 “……姑娘年纪应当比在下大许多罢?”付尘怔怔道。 “噗呲”一声,旁边的巧儿笑出了朵花儿,道:“这位军爷您定是极少来我们这儿,奴家从前见过的来这儿讨春酒的这么多人里,还没见过您这么不会说话的……” “哎,”唐阑淡笑着拦了拦,道,“子阶是正经的习武之人,你可别带坏我朋友。” “切,”巧儿娇俏一哼,“来我们这儿的哪有人还充说自己是正经人。” 付尘未显窘态,低低摇了摇首,神思清明几分,缓缓道:“……并非有冒犯之意,只觉得方才两位姑娘唱词不似一般曲调,非历尽世事之人不可得知……” 落红接答道:“这曲词也不是我们所作,而是从前阁中的一位姐姐作的,只是她离世得早,我们后来也都无缘得见。” 唐阑提起酒盏,淡饮一杯。 付尘略疲地点了下头,没再应和。 巧儿望了眼窗外天色,试探言道:“此时天儿也晚了,不若二位爷就此歇下?” 唐阑望了眼付尘,见他无异议,便笑道:“好罢,春宵一刻,可不能浪费了这光景……” 落红起身,低首在付尘耳边轻唤:“爷,咱们走罢……” 付尘起身,颀长身形遮住这娇俏女子,他无言随着落红脚步而行,走至隔间另一厢房中,坐于床边。 落红见他于床边坐着不语,以为这青年喜他人主动,便袅袅上前,腿挨着腿坐至其旁。 青年未拒绝,落红便大胆伸手过去,撩起青年颊边垂落鬈发,温热吐息覆在他颊边:“爷这乌色鬈发真是好……阁中也有不少蛮女专为了个别尝鲜的客抓进来……却不似爷这发端油亮俊俏……” 看到付尘依旧无言,她又呵声道:“爷今日可是得了烦心事?此处无人,何不向奴家诉诉,也不必落在心里徒增烦恼……” 扑面一阵浓郁的香料气息袭来,付尘微微蹙眉,道:“烦忧甚多,也无从提起。” 落红轻笑,红唇灼艳:“奴有一法子,可解世间一切忧恼……” 说罢藕臂缠过青年窄瘦劲腰,指尖灵活一挑,便将其腰带解开。 抚触之间,落红便感到这青年身力蕴劲十足,显然是多年习武,蛮人体格不似燕人瘦弱,而身边青年浑身肌肉既不松垮,也不粗壮,一周一寸皆是恰到好处的紧致,蓬勃着青年人的韧活。 窃喜之时,她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翻身巧跃,跨坐于其身,垂头轻吻上青年脸上疤痕,她感到青年浓密硬睫搔刮上她颊间,痒意漫至她心底。情动之时,还未及下一步动作,只见这青年猛地将她侧推开,她一时无防备,落倒于床沿上。 刚刚一刹,鼻腔间鼓动的浓郁气味正同他方才所饮春酒相和,汇成一股堵塞他触觉、嗅觉、味觉的污浊,他恍然忆及自己两手满布鲜血淤泥,在三尺黄土之中,曾触及一片和腿上嫩皙娇女截然不同的肿枯皮肉。 第197页 青青白白,红红黑黑,生尸骨,女子香,付尘下意识地感到胃中泛酸,同时有一股皱巴在一起的痛苦自心肺传来,满腔欲念尽皆化作了令人痉挛的罪恶。 “呃呵……呵……”付尘强自忍下颤抖的喘息。 落红原本惊怒,但见这青年脸色骤然变幻,仿佛魔怔一般,忽又陡起痛苦之状,不免大惊失色,赶忙上前道:“爷,你怎么了?可是身有不适?” 付尘摇摇头,随即抑眉停了停面色,缓道:“抱歉……今日不用你来服侍了,银钱不会少,我就在这儿和衣歇一晚便是……” “无事,倒也不差这一次银钱,”落红见他手按胃部,仍作强忍之状,便道,“爷或许是刚刚喝多了酒才感不适,奴去给爷倒些水来……” 说罢落红又起身出门。 付尘倒坐于地,背靠床沿,慢慢吐了口颤颤的浊气,阖上双目。 且说唐阑这边自见付尘出去后,也陷入陡然的静谧。 巧儿正待上前,便听得唐阑甩来一袋赏钱,道:“你先下去罢。” 巧儿美目显疑,但见这青年面上又没了方才的兴致,也不再多言,道:“是。” 屋中彻底变得空空荡荡,窗边红纱轻移,早已不复先前畅言欢歌的光景。 唐阑望向几丈开外的红帷,蓦然笑道:“这屋中布置得同喜房一般,看着倒也热闹……” 房中并无答响,仿佛他一人独坐在酒桌前自言自语。 唐阑笑意敛了敛,道:“我先前所言,不会背信,三年之内,功成相迎。” 片刻的静默。 “我并不怕等。” 帘后恍然有女子娇音沉声言道。 唐阑饮干酒盏中最后一滴酒液,微微勾了下唇角,桃花眼半掩,道:“我怕。” “怕什么?” “怕等不及。” 那唤作“成晢”的女子又道:“是你的早便是你的,何由需你等?” 唐阑叹笑一声。 二人静默片刻,女子又问道:“你寻的谁的关系才保下这香阁?” “嗯?”唐阑一愣,转而道,“朝廷降旨归公,我于军中一介武官,此时何能公然作对……” “不是你?”那女子也惊诧。 “怕是来此处寻欢的达官显贵眷恋此间乐事,才合议保下的罢……能如此叫板,他们这时候倒有勇气了,”唐阑道,“京中各处酒馆关停,惟此一家独大,也要提防着旁人针对。” “我明白。” “……不会太久了,很快,很快。”唐阑又道。 女子见他反复念叨,知他于此心结未开,心急迫切,便又转了话题,道:“你带他来做甚?好好往歇一日,何必还带着个拖油瓶子……” “壮士临行酒,暮日为欢时,”唐阑不在意道,“他这人闷怪得很,世间滋味百般,不教他多尝尝见见,岂不可惜了这行来一遭。” 女子冷嗔:“你是个慈悲的,唯独对我心狠,却之不及?” “先前虽行险招,但我思量许久,于你却是利大于弊,”唐阑道,“后来诸事巧合,想来亦是天助。可若你因此怨怼我一生,我的确无言相驳。” “我自然怨你,今后便赖着你了。”女子道。 “鄙人之幸,”唐阑朝朱帘遥遥举杯,倦眼淡笑道,“甘之若饴。” 第55章 第五五回 第五五回 截山道金铎真语化解,归相府付尘虚招试言 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林驿之间,小道一片昏然的金黄。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在山道行进,前牵一匹棕色老马,驾马人布衣简陋,头缠乌色平民裹带,看上去颇为寒酸。 山道濒山临田,自然景色极好,却也荒无人迹,寂静之中只闻竹叶声飒飒,倒有濒至暑意的一股子躁动。 道路行至一片渐深的树林,林间茂密枝叶挡过炽阳,陡然升起几分阴凉。 踢踢踏踏的声音缓慢掠过,老马的眼睛微张,已有午后的困倦之意。驾马人虽也慵倒在车前,目光却霎时升起一瞬的警惕,耳朵微动,在这一路上干燥的浮空里察觉到了一丝波动。 “吁——” 驾马人直身停下马车,原本困倦的神色着实清明起来,他低声朝后道:“大人避开些。” 马车帘被风轻微拂动。 就在瞬时,驾马人抽刀而起,破空一振,原本在路边垂荡的枝叶都被这一刻突然啸起的剑气吓倒,哗啦啦的树叶飘零之中,又传来同样的剑气铮鸣,只是来人更快,更急,黑影一掠,无须交待的厮战瞬时展开。 “咣——” 二人剑身相交,毫不相让。 驾马人于这一顿的交锋中看到来人蒙面之上的一双冷眼,淡淡的幽绿光芒,死气丛生。 他心中一惊,来人显然不是个一般的刺客,旋即回身翻转,即时盯着马车那边的动静,见对方无有同犯,心中稍安,手下却毫不敢懈怠。 二人交锋愈烈,驾马人愈觉心惊,对面这蒙面人出手毫无章法,完全凭着没有技巧的速度和巧力取胜,看这身形招式,显然也并非是个年长的武功高手,此时又孤身前来,难道是京中哪位官员找来的江湖高手? “敢问尊驾是何人?从何而来?” 对面黑衣蒙面人丝毫不带张口之势,只一味沉默对战,剑势狠辣。 尖啸声再闻,驾马人已落下风,余光看去,原来这蒙面人竟已于过招之间将他逼至马车之前! 第198页 惊惶顿生,未待他有所动作,只见马车帘子被一双略显肥硕的双手掀起。 “大人!” 马车中人伸头探出,肥胖双颊此时眼含凝重,未看向驾马人,只冷眼盯着此时立于道中的黑衣蒙面者:“敢问阁下是谁派来的?若是依赏金而行,不如谈谈价钱,何必一上来就动刀动枪的、失了和气。” 蒙面人眼角划过不屑,道:“果真是贪财怕死的小人。” 这蒙面人声音粗哑难听,仿佛是向豆腐上滚了一通的砂石,两相破碎,每个字断断续续地还有不甚分明的杂音,驾马人心中诧异,刚刚对敌时分明感觉到对面人轻捷灵活,是青年人方可练就的行云流水,怎么这声音却如耄耋老者一般? 想必来者必是武功高手,有拟音之能。 金铎不现恼意,反倒笑呵呵道:“用钱财买一条命,可是笔分外划算的生意。我看你既不贪财,那便是奉命行事了?既要取我的性命,不若临死前报上性命,也让我瞧瞧是哪家来的。” 蒙面人不语。 金铎叹笑:“话说归家之前,我便派了几路人马乔装改扮成本官的车队分批次绕路而行,而我则独乘这简陋马车而过,未曾想还是被截住了……看来还是天不遂人愿呐。” 蒙面人不接他的话,却也没立刻动手。 金铎眼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随即又冷笑道:“呵,你是姜华那老阉贼派来的罢?先前小山之死本官还未同他清算,看来他还真是要赶尽杀绝了,罢,既是他要取,那我这一条衰朽残命,任他取好了,来日黄泉路上相会,我定不轻饶他……” 蒙面人这时冷笑道:“阉贼?你自己不是吗?你们一般人蛇鼠一窝,还分什么敌我?” “哦?”金铎未理会他的骂词,恍然道,“原来不是他派来的……那便是朝中的文官……是户部的?” 蒙面人不愿听他在这里闲猜暗揣,兀自扒开了蒙面的黑纱,一张目透寒光的苍白面颊显露,左颊边一道刀疤深痕颇显凶戾,此时弥漫着静默的诡异气息。 “是你?”金铎讶异,“你是哪里派来的?今日要来杀我?” “正是。” 金铎了然,冷哼道:“呵,罔提督生前有意栽培,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在军中的暗探……难怪赤甲如今军心涣散,如此上下难以同心,战场败绩,也是迟早的事。” 他暗自思忆,道:“我尚记得你是相府出来的……是…倪相的人?” “……是。” 金铎眼尾旁耸着的一块肉松松散散的,此时轻一摇头,抖落了些难言的悲怆之色,摇首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倪从文的用心了,他身处权位,还贪餍不足……当初曾见你家道苦寒,难患不断才多生怜悯,看来人心如鬼,个个都是不能相信的白眼狼……罢了,你要动手就给个痛快的罢……” 一旁的驾马人闻言立即上前横剑拦挡,仿佛只要他向前走一步,就要当场中剑而亡。 付尘见金铎闭眼,持剑的手微微怔松,自他刚刚提及那个名字时他心中便是无言的惊戚和寥落,夜夜的噩梦回环,往复在他梦中的人脸阴白……是索命恶鬼,还是一个他亟待逃避的答案? 金铎闭眼半晌,见身周响动全无,也犹疑地睁开双目,只见面前青年脸色愈发惨淡,青白夹杂,他也不知何解,道:“你怎么了?” 青年灰暗的瞳孔中逐渐倒映出他的面容,他只听到青年微微启口,口唇边的干裂皮仿佛阻滞了他的话语,故而轻带颤意:“贾应之……是谁?” 金铎蹙眉,道:“你说谁?” “回答我的问题。”青年上前一步,一旁驾马人同时靠近一步。 金铎迟疑道:“……‘应之’为提督本名,从前在王府中众人都曾如此称唤他,后来陛下又亲赐一‘允’字为名,也就因而易了原本的名字。如今倒也无人再提他本名了……你这到底是何意?” 付尘僵在原处,心中依旧是乱麻一般的纠葛。 金铎见他并无急欲杀生之意,索性步出马车,坐于方才驾马人所处阶上,一袭布衣简陋,褪下了平日所着明艳赭衣,此时模样颇显憔悴。 他看着面前这莫名的青年,冷笑道:“提督之事,我还尚且有疑,虽说提督已入天命之年,但骤然离世,尸骨未留,起先我尚不能以邪恶之心忖度军中士兵赤诚,赤甲将士共御外患多年,疾寇仇,将心同,倘若真有异心也不会此时方才显露。” 金铎的面上笼着沉凝,道:“看来如今,我这想法也应当变变……提督已身亡,你们究竟还想试探些什么?他在时,你们百般的为难,如今人已去了,还要受你们这边的盘问吗?” “既然要动手,那边快些罢。想比于我所知道的姜华那些手段,你一剑了结,尚且干净。” 风声减弱,付尘灰暗着脸,向前迈了一步。 腰上顿时凑来一剑剑身,方才的驾马人盯着他多时,此刻正是阻拦之机:“阁下若想动手,还是先过了在下这一关。” 付尘的脸静静陷在鬈发掩映中,他整理着思绪,然后缓缓开口问道:“……姜华既与你们并非同一路人,那你又如何解释军中、朝中皆渗有太监势力?难道不是你们私相串通,腐化朝政,如今得了便宜,便成了自家人为了分赃夺银内斗起来,你和贾允……一向都是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第199页 青年语带讥嘲,但面容却依旧是冷而迟钝的。 金铎竟笑了,这次是略显开怀的笑:“付尘,我问你,你今日来杀我,到底是因为何种缘由?我倒是第一次见话这么多的刺客……还是你平日寡言,憋了一肚子话喜欢与将死之人诉说?” 他双手交叠,右手抚了抚左手背上的粗厚皮肉,然后道:“如果你是因为随意地听信某些人的话便在这儿强装正义的欲杀我而后快,那你只管动手便是,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干净,说不定还可下去陪提督唠唠嗑……但你若尚存一丝良知,且到这儿也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痛恨阉人作乱之思。我毫不开辩地说,你杀我,你迟早要后悔。” 付尘抬眼看他,这时候,眼睛中方才有了几分活气。金铎离得近,看到这青年倦困憔悴的面容也是难言,和曾经所见的那个怯懦新兵相较,虽说多了些胆色,但又隐隐有道不明的枯衰,仿佛不该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愁怨衰容。 “此话何意?” 金铎挑眉看他:“把剑扔了。” 付尘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桀骜的冷笑,修长双眉此时挑衅地立起看向对面人,哪怕是强撑着的面色苍白,却依旧携令人不可小觑的强横之意:“你以为我赤手杀不了你?” 他最厌恶阉人奸猾油腻之色,此时看着他微微起汗的面颊,心中鼓噪的暴戾情绪一触即发。 一旁持剑护卫的驾马人闻言,也阴沉着脸:“阁下年纪不大,口气还真是不小。” 金铎依旧笑望着付尘,此刻闲坐在车上已有几分坦然,道:“你撂下剑,咱们才能好好说话。” 随即又讥讽道:“你果真要显示你自己是父母双亡,毫无教养吗?” 这话分明在讥刺中隐含着怒气,驾马人在身前也是眼皮一跳,自贾提督谢世后,他已少见主子因何事而真正动怒,即便是称病辞官,也不见其大悲失态,反倒是坦然与偶尔的追忆居多,此时这话直指其身世痛处,颇有刻意激怒之嫌。 付尘乌黑双眸愈发冷寂,道:“有无教养,也并不需要轮到你来教我。” 随即长剑向旁一撂,不带留恋珍惜之意。 金铎看了眼他的动作,笑道:“那我先问你,你年纪轻轻,对太监何来的怨念?同样是为陛下做事,我们就低劣一等?……若说阉党真正祸乱之时,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总不至于有何亲身体会罢。” 金铎遍布油光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可察的沧桑,是浸于风霜往事的穿梭感。 “现在是我在问你,”付尘盯着他的双眼,冷言,“你们说话,永远都是这么弯弯绕绕的吗?” “好罢,”金铎叹笑道,“既如此,那我便说……你会后悔,是因为你看不透真心,辨不明真相,盲目间就成了别人的棋子,没有人愿做棋子,你应当不愿。” “人有善恶之分,那卑贱的婢奴便无吗?你自然可以放声大喊要除阉覆弊,震清社稷……这样空荡荡的正义口号,我能把这么多年听说过的给你讲上一天一夜,朝中文士才子颇多,其中还不乏精妙有文采的连句赋笔,哪怕让科举的考官看了估计也要连声赞叹,你想听吗?呵。”金铎轻笑一声,光滑似女子洁面的脸抖着弛肉。 付尘蹙眉,望着他。 金铎渐息了脸色,道:“你现在所见,大半是姜华及其党羽所为,他这些年登位,钱财名利虏获不尽,哪怕如今势竭,仍有人甘愿上前替其办事捞好处,只要他在内宫与朝廷间站立一日,阉患便不会平息。至若我……我早年随提督兴改武事,你是战场上回来的人,如今内忧外患自是比我知道的多。” “提督同你一样,也曾是家世不幸,幸流亡到王府做事,才得陛下青睐。因而行事坦荡,却也时常毫无顾忌,一味凭心所欲。当年冒议改制时从选兵制度、分兵制度到军用财源、与其相关的政事机构,皆是大幅整改,那奏章写得漂亮,陛下也是年轻气盛,又有建功之心,便立即审过,二人共举政改之事。结果……自然也不言而喻,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形成几百年的规制,又岂是说改便改的?” “况且那时陛下也是刚刚继位,势力未稳,连带着提督的几个近侍后来都劝陛下推脱改制责任到提督一人身上,提督直到后来都是众矢之的,也便是自那时始的罢。” 金铎将目光转向面前青年,道:“你也是上过战场的,我且问你,蛮军与赤甲军相较,哪怕带上兵力,现今可有逊色?” 付尘没说话。 金铎也不管他回答,接着说道:“朝中官员享坐帝京,边患起伏于他们都是遥不可及,哪里知道这几十年后的隐忧?可叹南蛮早就独立出来向燕宣战,朝中众官居然亦毫不自知,只一味贪于蝇营狗苟。” 语气中已现痛恨。 “提督自知身份所限,故而一开始就抱着背负骂名的打算,后来几经修正,才堪堪将最后的改制方略妥协而成,你现在在赤甲亲卫中,依旧可得月金俸禄,这就是当年提督的功劳。提督几经谏议妥协,才堪将赤甲亲卫从各城翊卫中脱离重整,原本百年前已式微的募兵制重又回归,动用的与其说是百姓财力,不如说是那些无用冗官的金库资财。” “呵,”金铎又看向面前业已出神的青年,笑道,“你方才怨及我贪财怕死,怕死或许仍有,但贪财却是不敢认,比起京中贵胄和户部那几个文官儿,我之所为,已算得上是淡泊名利了……” 第200页 他移开目光,又兀自言道:“我当初便是受提督提携,方才进的枢密院,提督也本可坐上这枢密使的捞油闲差,只是一意孤行便随煜王入了军中,这一进便是二十多年,真成了太监中前无古人的武将。” “提督当年有一句话,‘使我负一朝唾骂,得救燕民万千,固为可行矣’,我那时真把自己看做个服侍主子的奴才,何曾见过这样气魄的人?……却也可叹如今诸事了结,终究不过落得惨淡收场。提督当年或许已预料及之后情状,他从军时曾便抱定了殒身沙场的归宿,故而这么多年,也未曾见其动摇心智,贪生享乐——” 言及此,悲慨之愤意愈浓,金铎不禁恨恨看向面前青年:“我且问你,你从军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曾认出他是何人?人心善恶固然难凭表面窥探,但相处日久,我当真不信你不晓得贾应之为人!” 付尘心口彻骨的寒凉,他缓缓闭眼,感到濒夏的热浪涌在他身上时都要激起一层的鸡皮疙瘩。 …… 因为他值得。 红黑的血,青白的尸。 “那我……再问……一句,”青年不知为何打着颤,“贾允……” “是何时……做的太监?” “你问这作甚——” 还未及金铎再言,只见这青年大跨步上前,驾马人横于前的剑尚还未收,这赫然的一撞下,顿时划破了付尘腰间黑色缠带,翻出些白色浸红的里衣,付尘未及留意,这前扑一刻双手攥住了金铎双臂,手劲儿极大,那漆黑的眼珠子瞪得金铎阴森一抖。 “……告诉我。” 声音哑若厉鬼。 他察觉这青年或许另有秘辛所知,便如实相告,道:“我只知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入王府时他已经是陛下身边内侍了,你……如此相问可是知道些什么?” 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 面前青年诡谲惶变的脸色让金铎也是惊异,他瞪瞪看着付尘,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偶识一纨绔孽子,谎称贾允遗孤,行骗为祸身周家眷,如此,罢了,”青年眼中湛湛讽色,“他果真只是个骗子。” 青年如砂砾一般的音色难以辨清情绪。 金铎望着青年神情,也并非似说谎模样,便答道:“不可能,自我识提督起,他从未近女色,何况……怎会有子嗣在世?这样行骗的人只怕又是朝中某些人刻意编造的谣言,想提督一生清明,死后竟还有这样的栽赃!……呵,看来他们也的确是抓不到把柄了,才说出这般荒诞之言来败坏提督名声!” 金铎这里喋喋不止,付尘眼睛也渐趋视物,醒过神来。 付尘看着他上下跳动的双唇,有一瞬的撑裂感,他狠了下目光,转身道:“你走罢。” “嗯?”金铎原本怨色游弋不明地转为一丝古怪,也是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能说服这青年,他禁不住瞥向那青年颀长瘦削的背影,道,“你到底是不是倪相的人?” “与你无干。” 金铎眯眼看向他,道:“若你是,我就最后给你个忠告,他倪从文能把个人私欲置于社稷安稳之上,便能把你小小一条性命随意丢弃,你若是这么轻易便相信他人一面之词……那你这一身武艺所为便不是惩恶扬善,而是助纣为虐。” 付尘原本迈出的脚步退后,空气尖利啸动,一把长剑蓦然直指到金铎颈边。 金铎面无惧色,轻轻抬眼眯笑着看他,油光浑圆的脸颊活像个弥勒佛。 付尘恍惚记得,他所见过的太监里,贾允,金铎,姜华,军中朝上的一众阉人,皆是时时眼含笑意,唇咧嘴勾,竟不知是这笑容果真漫透到骨子里,抑或这就是他们个个精心遴选、挂在脸上的一副崭新人皮,由此得到了成为重阉权宦的买路财和通行符。 “你让我莫要轻信他人之言,”付尘眼中雾气深深,“那你今日所言,又能有几分可信?” 金铎笑,竟含着几分蔼和:“我的话你自不必信,但孰是孰非……呵,年轻人,你自己心中总要估量出个标准来。” 他轻轻用手撇开剑刃,道:“利器在手,为的不只有杀人犯禁,还能以死试心。” 付尘任由金铎把剑刃挪开,他漠然收了剑,扭转过身:“多谢忠告。” 金铎深深望了他一眼,便也转回去钻入马车,吩咐道:“阿木,驾车!走了。” 驾马人抹了把剑上的血渍,收剑一跃至马车上。 “驾!驾!” 棕马缓慢起行,这一变故来的莫名其妙,驾马人又禁不住向后望了眼青年独在林道原处的身影,摇了摇头,露出些不明的笑:“这孩子一看便知心性未泯,命他不如激他。” “年轻人嘛,喜的是自己做主,恶的还是自己做主……”车内传来金铎仍带笑的声音,“我看他是问询试探多于灭口罢了……坐我这位置的,行刺暗害见得多了,如今临走前又碰上一次,我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 “他心性未泯这点没错,当初他入军时我便瞧他心中挂碍深重,只是这样的人也容易遭人利用……难保不会犯下错事。” 驾马人转又笑道:“大人自从辞官几日来心境倒是比从前好了不少,真心笑容也多了。” “唉,”马车反倒传来叹息,“我若是能像提督那样时刻操心着前程大局自然也是负担颇多,天下能有几个贾应之?如今我也是厌倦了,懒得再在这污浊之地混游了……想来当初提督执意从军入伍,也是厌恶了这帮子文官罢。” 第201页 “可恨那帮官员临了还构陷大人贪污纳私之罪,如今是钱财也散尽了……若非提督生前遗留下的田产俸禄都划归枢密院这边挪用,只怕如今真要露宿街头不可了……大人也不再去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带的头揪出的那些账目差错?”驾马人叹恨。 “揪不揪的已经无所谓了,如今他们已结成一团势力,是黑是白,还不是任由他们说的算,这临了还能保下一命,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大人莫忧心,”驾马人笑慰道,“等咱们到了田庄里,就可以过过清闲安稳的日子,远离这些纷争了。” “嗯,”车中应道,“一会儿到了庄里别忘了提醒我到邻家去拜访一圈,小山这一去,不知从前的屋舍是否还在,还是过去看看罢……” “好嘞!驾!”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又响,简素的灰棚马车逾过林道,向远处开阔的稻香野衢间漫行。 丞相府门庭高严,屹立于帝京皇城外围,往来人流攘攘,依旧不阻这多年古筑所显透的威严,两座石狮张口伸出獠牙,恐吓着匆匆过客。 一个踉跄的人影快步闪到门前,相府守卫连忙拦下,见来人浑身是血,喝道:“相府重地,闲杂人莫入!” “是我……”来人鬈发垂面,看不清面容,只听到沙哑低劣的声音响起。 守卫上前捞了来人一把:“是付校尉!” 付尘气息奄奄道:“我要见相爷,快去禀报!” 相府守卫早已上面被下了命令付尘有免除通禀随意进出之权,故而急忙照他所说行事,其中一个守卫上前搀过付尘,看着他从胸前漫至腰间的大片血迹,道:“校尉可需要唤府中疾医先来止血?” “不用了……”付尘轻喘着道,“我找相爷有急事,现在相爷在哪儿?” 刚刚去禀告管家的守卫这时连忙跑回来,也道:“校尉,相爷说去书房找他。” “好,”付尘紧皱着双眉,此时微弓着腰背,一副强忍痛意的模样,“不必跟来了……我自己去……” 说罢独自缓步走向书房,留下几个守卫不明所以,暗思这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恩主……” 倪从文在书房正写字,闻言抬头看向门外,见青年前面衣襟满布血迹,心里一惊,连忙起身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先坐。” “可要唤疾医先过来包扎一下?”倪从文轻声道。 付尘眯起的眼睛闪烁着桌上烛火映来的光芒,他喘息道:“不必了……恩主,我来前自己已经包扎过了,这时候没什么大碍……”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地赶过来?”倪从文坐于一旁,打量着他。 付尘低首道:“今日……子阶去截金铎的车驾了……但金铎手下有几个乔装成小厮和马夫的高手,子阶一时不敌,让他们占了上风……” 倪从文闻言叹道:“我知你嫉恨阉宦,但如今金铎既已辞官,太子业已剥其余产,也就不必再过多追究了……” 付尘道:“子阶蒙面前去,厮斗之中,不小心被挑开面目,让他看到我的脸了……” 倪从文挑眉:“这又如何?辨认出你也无关,他现在已经翻不了身了,伤不及你。” 付尘抬头看他,犹豫道:“子阶与其相争之时,金铎乍一看到我的脸便以为我是恩主派去刺杀他的人,他还说相爷您神机妙算,布局精妙,令他自愧不如……特地让我来传话……怪子阶无能,无得一举杀其人泄恨。” 倪从文神色变幻,冷哼道:“呵,无怪你,他那等贪命之人,哪会轻易叫自己陷入险境,只这种事以后再遇上就不必专门来跑了,他也是穷途末路,心有不甘才如此说道。” 付尘抬眼窥着他面容,又道:“还有,他见是我来,还怀疑贾允之死与我,与恩主有关……子阶一时不忿,便反问道当年谢芝大人受贾允暗害一事可否知晓,他说不知,还说这是有人暗害贾允,诬他清名……” 倪从文眸色深沉,道:“阉人相互隐瞒真情,这是常有之事,他们定不会将当年真相告于你……只是你为何突然又提及此?” 付尘扬起脸,脸色苍白,眉目显露着疲倦之色,道:“子阶今日回想起家门不幸,故而有此嗟叹,得亏三年前是恩主相助,如今才救我脱离飘零苦海……这份恩情,子阶自难相忘。” 倪从文见他脸上是逐渐褪去的苍白如脆纸,道:“你还是让府中疾医看一下罢,我见你脸色难看得很。” 于是不待付尘回答,便走到门旁吩咐下人去唤大夫。 付尘斜眼瞟着他,待他走近,又道:“恩主……如今贾允已死,但子阶心中却并无复仇快意……在军中时,他也曾对子阶多般照拂,怕是也未曾料想我是这样的人……” 倪从文道:“你不必对他施以怜悯,他那是做贼心虚的良善,如今你在军中,方才是替老师争光,显示我大燕儿郎的雄风。” 付尘恹恹道:“子阶只恨生前还未曾见过亲爹的画像,竟也不知他是何等的样貌,果真可惜可恨……” 倪从文道:“老师是耿直忠义之人,也的确不喜这些虚物。” 付尘右手搁于膝盖之上,轻轻敲着。 见倪从文也不语,他缓缓解下腰间佩剑,抽剑道:“如今我所行之事也差不多了结了……恩主不必麻烦疾医过来,付尘自行了断便可!” 第202页 说罢起身横剑于颈,竟是作自裁之状。 倪从文伸手虚拦,还未碰到付尘的胳臂,只见宝剑“叮当”一声坠落于地,付尘人骤然跌至地上,头恰巧靠在倪从文脚边。 倪从文蹲身察看,见他面色是可见的苍白,心中估摸着是刚刚猛地一站立,供血不足所致,便又起身,向门口唤道:“来人!把付校尉送到客房休息。” 付尘在迷蒙中闻听倪从文的脚步声渐远,是已经远离此处之象。 他本欲起身撑起,却发觉这狠命一跌竟真的让他一时起不来,混沌中他感到有人扶起他,带着他向屋外走。 帝京城中万家灯火寥落,月至中天,夏蝉惊入人梦中。 黑暗中有诡异的哂笑和哭嚎阵阵,崩现在一片废墟似的吵闹声中。 “是……你罢,是你害死了……我爹……” “我是……谢……芝……遗子……” “你为何……阴毒……若……斯……” “你说话啊——” 一声大喝,将那青红的颤抖面容和意味不明的悲怆和震惊炸裂,脸面碎成了残缺不全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而陡变、难解而熟悉的表情…… 付尘被惊喝声骤然吓醒,他猛地从床上直起身子,一下子,所有阴诡暗响都化作夏夜的虫鸣寂静。 徐风阵阵。 青年鬓边蒙上一层细微的薄汗,粘湿了几缕颊侧的发丝,而颈后交杂的垂浪鬈发之中,有条条点点的白色若星,黑白相杂。原本骇人的刀疤也苍白得成了弯月一般的刺青,单衣轻薄贴身,月色之中,彼时瘦削的体态轮廓一时间竟令人在这战场悍将上感到一种朦胧的中性色感。 付尘抬眉打量这四周,渐渐回觉起这是相府的偏厢之中,他稳了稳气息,撩开被子起身下床。 披上外衫,他拿过桌上的佩剑,走出屋门,直迈向乌墨一般的夜色深处。 ——上部·完—— 第56章 第五六回 第五六回 呼兰族窃兵夺北城,燕狼将轻骑挫胡军 格鲁卓雪山之巅淹没了昏寂的地平线,款携着雪雾的凉彻和苍茫,赋予广袤朔地一阵浩大的心搏,其上有飞驰律动的野骏,有成群梭行的雪狼,有尖顶蓝纹的房帐,有烈骨铮铮的胡羌汉子,一同在此处生息消变,迭更嬗替。 澄澄蓝天之下,一群乌压压的人头覆于山脚猎场,露天席地之间,人声响动。 人群中央,两面黑旗迎风招展,上纹以纯白雪狼狼首图腾,狼睛怒胀,曈曈骇人。 而狼旗之下,有一偌大王座,满覆兽皮腋裘,看上去颇为暖和。此时王座上人目色沉重,双唇紧抿,显然一副抑制情绪的模样。 两旁同是坐于位子上的人此时都不敢言语,只一味瞧着人群中心此时站立的那人。 只见那人年至不惑,与王座上人年纪相差无几,体魄雄健,腰配蹀躞。此刻亦是面色不豫,冷言道:“我胡羌部族与燕国积怨已久,此时发兵不过是趁乱行事罢了,乌特隆族一向以勇猛精进著称……怎么,时至今日,狼主仍畏缩不前,可是安逸太久,怕了他们燕人不成?” 胡羌族众最忌讳以懦弱相讽,此言一出,在座诸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 王座上人虎目尖刻,此时闻听此语,更是啸出寒光,他喝道:“桑托!那你为何要私自以胡羌之名起兵?谁予你的权力!” “燕北的靖州已被我带兵在三日内拿下了!你若不愿担这功劳随你!部族里面也不是只你们乌特隆族一族!”名为“桑托”的强健男子耿耿驳道,“咱们胡羌可不讲究尊卑上下、求理发声那一套!你如今可别被燕人给染了婆婆妈妈的怪毛病!” 这话意有所指。 王座上那人顿时起怒,猛然站起来,直冲到桑托面前,伸拳欲动武。两旁的胡人这下都坐不住了,连忙上前去阻拦。 一大汉抱住桑托肩臂,喊道:“桑托!别动手!” “狼主,消消气!”又有一凶莽模样的汉子过来解劝,一边扒着赫胥猃欲厮扭的拳头。 劝架阻挠的人聚拢过来,一时喧嚷不断。 有一身着茜色骑装的胡女来至赫胥猃身旁,低声在其耳后言道:“父王不必因此生气,桑托因此事祸乱族众,日后自会分明。” 赫胥猃也渐趋平复下来,刚刚被暴怒点燃的眸子此时冷彻下来,此时降下声音温度,道:“桑托,兴兵伐燕是大事,但现在整个部族依旧是统归于燕国支管的,你这样私自兴兵,可不仅是打草惊蛇,就完全宣告了整个胡羌部族脱燕的计划,你这样一意孤行,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族众!” 桑托气愤道:“咱们也并非第一日准备伐燕了,筹措了这么许久,狼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究竟是有意谋划,还是压根过惯了安稳日子,准备真的像燕国俯首称臣,做燕人的走狗!” 赫胥猃怒意又逐渐升起,道:“胡燕宿恨是自四百年前胡羌归顺时便萌起,当日是我们乌特隆族战至最后,全族阵亡,血布雪山,这样的深仇,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狼主就是害怕了?”桑托挑衅道,“想必四百年前全族为胡羌战死的乌特隆族先祖也想不到他们的后人竟会在此时婆婆妈妈、畏缩不前!真是可笑又可叹!” 赫胥猃面目严厉,正声道:“早在三年之前我便将伐燕的计划同全族的族人宣告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唯有步步谋划清楚方才能起兵,百年前血染格鲁卓的教训还没吸取完吗?这么着急地想要去争胜,你将全族人安危置于何地?” 第203页 “哼,”桑托冷哼,“我不信仇日那一套,我看你就是被那人迷惑了心智!他一介山野村夫,懂得什么起兵打仗的活计!这归燕日久,您还真要把燕人那一套拿过来用吗?笑话!您难道忘了我们胡羌一贯是恃勇力竞称的,打仗又不是做文章,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过是徒给族人们增加负担罢了!” “你——” 赫胥猃怒气鼓胀,正待爆发,忽闻角落有一响寂平淡的声音传来: “败局已定,何须狂言。” 明明声音不亮不响,却硬生生令还未说完的赫胥猃止了话头。 众人目光又循声转向刚刚下座一角落处,此时众人皆是站立于猎场中央劝解二人纠纷,唯独在狼主王座座末一角落里,独有一人兀坐。 那人身着乌黑布衣素服,似是胡装,又有些许异处,恰与雪山皑皑映衬成了突兀一抹黯淡。于人群中并无扎眼显著之处,而细端详去,又有无形气质铺展而来。 长发行肩,并无扎束,不显眼的乌服衬盖着隐约可见的鬈曲发尾。黑襟立领缠裹脖颈,两侧开襟又显似为胡服装束,全身上下唯一裸露的便是一张波澜无惊的苍白面容,其上棱角鲜明可感,耸立眉骨下方一双深长眸眶,在乌浓眼睫的遮蔽下晦暗不明。浸于远处淡淡高山雪沫的隔层中,仿佛又带上了一层僵硬的面具,冰凉而邈远,乃至给人一种难言的死气,一抹哀死的病态气息弥荡在这男人身周。 明明是静默的,但却似有即时的山雨将覆。 不是天上无欲仙谪,便是地下索命狂徒。 桑托本于怒中,闻言更为气愤,恨声道:“你说什么?” 说罢就要提刀而来,一边人连忙扯着他。 “行战者,一忌躁急,二忌盲视,三忌离叛。你此三点皆中,必定不胜。” “……什么意思?”桑托心中怒中挟惊,粗眉斜横,仍忍不住呛声道。 那男人道:“你贪功心切,急于求胜争成,不顾后果匆忙攻下燕城,此为躁急之过。” “靖州地势低洼,易攻难守,实非开战后首争之所。你未明地势,不察底情,此为盲视之过。” “至于离叛……”男人略顿了一下,深目定定望向桑托这边,“还需要我来说吗?” 桑托被点出前两条过错,面上已然是红白不定,此时闻言恶声道:“不就是出兵前未向狼主禀奏,私自带兵攻城嘛!还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没有了吗。”男人声音平静,目色不改。 一个问句以肯定的语气说出,反令闻听此言的诸人都不免心显疑惑。 桑托眯了眯眼睛,眼底出现一层不可思议的掠光,然后道:“还有什么?” 声音虚了几分。 “胡燕宿仇已久,若是没有个中契机,你如何会突然想到要伐燕,”男人道,“燕蛮于彤城之役方才小结,为何紧接着你就在毗邻彤城的靖州开展起攻势,这是巧合吗。换言之,若没有蛮人牵制主要兵力,你何来的本事‘三日攻城’。” 赫胥猃挑眉看向桑托。 桑托犹豫了一下,不复刚刚的暴躁,道:“……南蛮有意联合,这是多好的机遇!同是曾受燕胁迫,趁此机一同灭燕,有何不可?” 黑衣男人不再说话,淡淡垂拢下目光。 “桑托,你居然意同联蛮?”赫胥猃脸色已是凝重万分,“你难道不知南蛮人奸猾狡诈,又一贯以奇招制敌,你竟愿听凭蛮人的支使?” 桑托反道:“燕国是胡蛮共同的仇敌,为什么不能联合?你还是不愿意起兵罢!下不定决心,你这位子还是早些换人才是……” 赫胥猃厉声道:“不论如何,只要我还是部族的狼主,你就依然要听从我安排。蛮人狡诈,苻璇更是诡计多端,不宜与其联合。” “那城池呢?”桑托反问,“刚刚打下的靖州不要了?” 赫胥猃回身迈步向王座,坐下后,抬头悠悠道:“你自己打下的城自己去守,莫要连累了整个部族的人替你收拾过错。” “所以燕国不打了?” “暂时不打。” “好!你不打,我打!”桑托怒气直冲,正欲拨开人群离开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眯眼回身向后,走了几步。 男人在角落低垂的视线中陡然映见了一双皮革武靴。 他微微抬头,平视着远方广袤山原,却没看面前站立人的眼睛。 桑托自上盯着这男人,冷哼道:“我倒是还有疑问,这人在部族中待了少说也有一年半载,除了在军中搞那些花样之外还有甚作用?咱们胡羌是狼族后裔,信奉强者生存,从不怜悯无用弱小,若是没有任何成果收效,我看,还是别白费这心力养这瘸子了!” “破多罗桑托!”赫胥猃拍座而起,直呼其全名,已是忍耐不住的愤慨,“你若是有本事便尽管带兵去伐燕,仇日是现在军中的察萨,不容得你在这里恶意诋毁!” 桑托没扭头看他,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也不顾及言语上的冒犯与否,继续激讽着面前男人:“我们胡羌可不是同燕人一样,能有钱粮随意让废物在军中拖后腿……” 他言辞激烈,却发觉面前这男人静坐如常,不仅不显怒色,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寂淡模样,压根没有回应他言语的打算。 身后传来赫胥猃的声音:“自仇日第一次来此我便说过,我胡羌军中不能仅凭提高武力争胜,燕人擅兵阵奇谋,这都是我们所匮的,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若是一味靠蛮力是无法拿下燕地的,先王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第204页 桑托不理会,道:“别的我不管,胡羌各族男女老少上下没有不身负武力的,这里没有庇护之地,战场上防不胜防,难道还要专门找个人在他身边保护他不成?” 场面一时僵滞,旁边几个胡服汉子朝他不住地使眼色。 有一个身着棕黑胡服的宽额胡人站出,道:“桑托首领,这既然要举万全策来敌燕,总要尽力一试罢?在未显成效前也不急于如此之早地下定论。” 桑托面对男人,轻哼一声,既无离开打算,也没有回答的打算。 万众僵持时,男人陡然开口,目不改视: “你待如何?” “呵,”桑托冷笑一声,“既然身在胡羌,就要知道这里的规矩如何,起码要让我看看你是否有防身之力待在这里不拖族众后腿……” 他低首看着轮椅上神情无波的男人,双手皆配乌皮手套,此时交叠放于腿间,条条乌黑指节仿佛堆在一起的一把枯木,被焦灼后褪成内里的黑朽。 “桑托首领好大的志气!”后方有一女声响起,众人望去,正是那身着茜色窄袖骑装的胡女,乌发高束于脑后,目光灼灼有神,左眉轻挑,英气迸生。 “许久未见首领公然出手,如今刚想看看首领如何宝刀犹利,却不想首领今日竟然要开始向身有患疾的人比试了,”胡女不屑,“原来现在呼兰部也只剩表面威风了吗?” “公主此言差矣,”桑托扭首,硬声答道,“这基本的防身之法总该是人人都应掌握的……难不成他连我们胡羌内的老弱稚童都比不上吗?我亲自把关,还不会有何差错……” 赫胥暚冷眼回望,正待作答,又听得后方男人又说道: “既要同我比武,自要有比武的筹码。” “筹码?好大的口气!”桑托又转过身子,道,“你有何资格同我谈筹码?” 男人依旧不看他,一片沉默中,也并未有回答他话的打算。 “好,”桑托见他沉默,也干脆让了步,咬牙说道,“如果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放弃靖州和同蛮人的合作,不再伐燕。” “不,”他看到男人将一直平视远方的头轻轻扬起,平淡望向他的眼睛,“如果我赢了你,你就继续按照你的计划占领靖州,攻对燕敌。” 桑托不解其意,不知其是太有自信还是太没自信,他看着男人衣着单薄的模样,硬声答道:“好!便如你所言。” 诸人见二人比武议定已决,也纷纷让开了猎场中间的空地。 桑托从手下那里接过麻扎刀,后退几步,抻开了对敌的架势。 男人手推轮椅,缓缓行至场中央,朔风轻拂,将男人垂发撩动,多了些活色。 众人不禁有些担忧地瞥向对旁男人,也心疑这等情状下一向维护仇日的赫胥猃怎也不阻挠。 赫胥猃这时亦从座上起来,行至众人间,问道:“察萨需要何种武器?” “寻常胡刀即可。” 长柄麻扎刀扔来,男人抬臂,耳闻风声,乌皮手套所裹指节在这一瞬显现力道,精准握上刀柄。 桑托不遑多让,提刀直劈轮椅男人面门,风划气动,男人一躲不躲,就立于原地。 众人屏住呼吸。 只见刀斩来一刻,在距离男人面颊数寸时陡然停下。 男人手持麻扎刀,自下而上顶住横来刀势,竟令对方半点动作也无。 内力灌入,只有当事人方知其中有何等强劲的力道。 桑托于近处望进了男人淡淡的眸子,细看来,其深不见底,已并非能用无波无澜来形容了,而是完完全全的死寂与空无。 就在这怔愣抵刀片刻,男人手劲一松,又翻腕自侧边强改攻势。 桑托大惊,匆忙闪躲,堪将避及猛然斩来长刀。 他也不再大意,就着男人坐于轮椅的劣势,翻身侧转,调换进攻位。 男人右手下拍,一震轮椅柄把,旋至桑托正面,挡下他的后攻。 桑托于错身时冷哼一声,手中刀游转,刀势力震骇人。 正于厮斗之中,桑托偶见这男人左手忽然拧成了个莫名的动作,乌木一般的指节灵活地一抖,未待细想,便猛然感到握刀的右手一痛,似有利器扎入其中。 “咣当!” 桑托松了手,麻扎刀落地,他看到右手手背正插一银灰暗镖,正避开食指与中指掺连的青筋,却也硬生生扎进去半寸有余,鲜血自粗厚手背流落。 “你搞暗算!”桑托大怒,亟待赤手上前。 “好了!”赫胥猃上前阻道,“输就是输了,你可不要在比试上抵赖。” “他竟然搞暗算!”桑托气极生怒。 男人的眸中似是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弧波,淡言道:“你怎知战场上不会出现他人暗算之状。” 桑托一把拔下手背间的暗镖,伤势虽不及要害,但仍是精准地把住其握掌力势,一招制敌。 他怒目望去,见这男人眼睛依旧平视远处,没有任何起伏,侧脸被散下鬈发遮蔽一半,能看到笔直锋锐的鼻线。 桑托冷笑道:“果然是燕蛮的杂种贱民……喜欢这种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只见桑托又猛转回身,向围在后方观看的人群大喊:“胡羌各族的族民都看到了吗!这就是狼主找来的察萨!出身不论,但方才一战足见其用心险恶!这就是咱们胡羌日后的战胜之法?!” 第205页 “大家都可回想一下仇日自进入胡羌以来,所授战法奇技于战场究竟有几分作用!我只知这次攻占靖州之时,没有那些花哨的东西也照样可以拿下!” 后方的族众面色都不大好看,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够了!”赫胥猃从人群中出来,严肃道,“破多罗桑托,你既输了,就按照你所说的只管去攻燕,余下的事情我还是有权做主的,仇日所授谋法成效与否,来日自见分晓,你少在这里言惑族众,妄图搞乱人心!” “好,”桑托一甩手上血迹,也觉没意思,扒开人群走出去,扬眉道,“呼兰族的儿郎们,现在跟我走!咱们一同去伐燕,让其他族人都看看到底是成是败!” 人群里走出一群同样面带傲色的胡服壮汉,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远处马蹄声渐闻。 赫胥猃冷眼看着,然后走回王座前,余下诸人眼见其默立半晌,然后肃道:“我胡羌部族自古而来大小统共十八族氏,如今既以乌特隆族为首,便勿再生类今日挑衅滋事之事,若有不忿之人,自然可明白来战!破多罗桑托既私假胡羌名义私通蛮族,同燕开战,便已宣告现今呼兰部已有分裂之心,并无改悔咎过之意,此行径可算是犯上作乱、叛族之为。” “现今外患既出,我们各族也无袖手旁观之意。只是呼兰族愿身先士卒率先敌燕,那就任其先探敌情,诸部……暂且仍以练兵习阵为先。” 猎场中央,胡羌狼主的声音回荡于雪山之间,各族首领、家眷仰视其面。 “时辰不早,诸位也可散了。” 人群熙攘分流,驾马游走至极北之地,雪山背面遮日避天之处,有沉灰砖墙所造群屋林立万顷,同雪山一般肃穆的坚壁凛彻风寒,是为胡羌据地——勒金王都所在。 待诸人皆退,空旷原地仅剩二人。 赫胥猃向前欲行至另一人身边,还未及上,那男人便携转轮椅而去。 土原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靖州郊野,暮色渐生。 “将军,我看现在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没有防备了,咱们不如直接从营后攻进去罢。”一年轻士兵趴于山野坡上,悄悄朝身边颀长的青年副将道。 “不急。” 付尘冷眼盯瞧着敌营响动,篝火缭绕,黑烟燃起,显然正值胡人夜餐分食,是攻其不备的好时机。 付尘定睛于远处火光不动,一边对那士兵道:“你,现在回营,告诉唐副将,堵死靖州城郊后路,率军封锁通口,所有伏军在暗处掩藏,等听到我这边有回军的动静后,让他再冲杀出来,一齐将郊营的胡人先灭掉。” “是!”那士兵正欲起身,恍然想到什么,又弯下身子在青年耳边道,“将军,这……咱们这边只调来了一千人马,估计胡人驻在这儿的少说也有三千,直接上去硬碰硬……能抽的开身吗?” 付尘未现不耐,只远望着敌军,淡淡道:“朔北整体地势高绝,而靖州归属大燕,巧位于其低洼之处,尽皆伏兵之所,易攻难守。这夺城,可比守城容易多了。” 士兵闻言点头称是:“将军说得对,标下这便过去通传。” 随即悄声退下。 付尘轻吐了口气,直起身,对此时伏于坡上的众兵道:“诸位现在跟我绕东径从下面谷地突进,三人成组进军,切记一路衔枚缓行,莫要打草惊蛇。” 青年嗓音喑哑粗粝,让人乍听去怪异无比,好像风吹残枝的扫动,却又暗含力道。 众兵点头,悄步起身从坡地上整合起队伍。 付尘矫捷翻身上马,领军于前。 一行队伍悄声绕过洼地。 此时胡兵营里分炙正欢,为暂时赢得的胜利而庆贺。 一宽脸方眼大汉笑道:“来来来!先喝酒!” 旁边一胡兵递过酒袋,道:“达门,首领他们回勒金复命了,果真不用等他们来一起吗?” “不必了,”还未及方眼胡人开口,边上另有一人拿着酒袋前来,笑接道,“说不定他们这时还在王都里庆祝呢,这下可真是替咱们呼兰族扬眉吐气了!看看乌特隆族众平日中趾高气昂的样子,若搁在百年前,狼主的位子轮得到他们……” “就是就是。”旁边立刻有人应和道。 “行了,”达门蹙眉道,“这话说得早了,嘴上都收敛点儿。” 接过酒袋的那胡兵猛灌一口,开口认同道:“达门说得对,这话你们几个少说,现今攻燕还需举众力,跟狼主闹得不可开交有什么好处?” 那几人瞅了瞅这边达门几个的脸色,相互间挤眉弄眼地噤了声。 “没想到燕国的守军那么弱,”旁边胡兵道,“如果早知如此,还整天跟着仇日习什么阵,年前趁着南蛮士兵还未撤走时便该过来夺城……” 这边话音未落,不知何地猛然传来的响动,边上一胡人应声倒地,身上尚还插着一支羽箭。 原本分炙的热活场面骤变,有胡人惊喊道:“有燕人来袭营了!” 几乎不带任何停留,一丛丛羽箭直扫而落,形成一片箭雨降落,躲闪不及的胡兵便于此机殒身倒地。 营中皆是兵荒马乱的呼声一片,未曾想到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一路燕军过来。 付尘见箭簇飞划落尽,随即纵马于前,身周赤甲亲卫军三三成队,紧跟其后。 第206页 见燕军入营厮斗,胡人们也渐即回转,拔下麻扎刀,调整出来应战对敌的态势。 付尘持剑对敌,首次应对胡人攻击,一边打量着胡人,另一方面也在摸索着对方运刀时的套路。 他见胡人个个皆是身强力壮,整体个头儿都比燕人要高出一大截,想比先前的蛮人更是下手死重,是实打实的力量灌于手中武器。乃至其手中兵器也都为最简洁朴素的长柄斧和麻扎刀,用最简单的武器,使最横行的力道。 先前羽箭加突袭的优势渐渐弱下去,胡兵们或许上一战缠斗见了血,心中正是兴奋,此时依凭着人数优势,竟渐渐也不落于下风,开始有反击之状。 付尘不敢大意,咬牙硬顶。他知自己长于速度,便不在胡人的施力刀上过多纠缠,不跟随着对方的节奏,争取趁胡人未反应之际率先将对方一击毙命。 鲜红血液迸溅其面,付尘手速未缓,面无表情地继续对敌,身边胡人已倒下几个,或许对方有所察觉他是这此出军的头目,渐趋有愈多胡人向此靠拢。 付尘凝眉,偶一瞥眼向四处攻斗状况留意,胡燕士兵间胜负难分,胡人凶武,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他再次持剑扎进围势之中,四处胡人刀气凌然,他眼耳并用,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敌人近身前率先以险招攻其不易。 远处突起马蹄阵阵。 “首领率众来了!”有胡人高呼。 见援军来到,呼兰族诸人不禁喜上面容,原本燃起的斗志再次以威猛之势侵袭。 桑托甫一回军便见这架势,立即融进杀阵。 付尘察觉这渐趋黑暗的天际,心中略一凝滞,于厮斗中高喊:“赤甲听令!现在收兵回军!” 胡人闻言更是桀骜笑意更显,心中暗嘲这燕兵个个不中用。 赤甲的士兵闻言,心中已晓得付尘安排,便按所计划行事,开始向后撤兵。 胡人刚刚得了战场优势,哪里肯抽身?只见其追兵其上,跟随退后的赤甲军转移着位置。 刚刚付尘那一声高喊,正好引得桑托的注意,他知晓发令之人必定是燕军的头目,便纵马循声杀将而来,见同胞间所共敌一人,身着燕兵棕甲,身量颀长偏瘦,头发绑束,虽看不清面容,但看这迅捷的步步招招,也分明是个年轻人模样,而刚刚那声命令分明是老将方有的粗粝音色,难道是他认错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桑托不敢耽搁,驭马奔那青年而去,未及三尺,那青年燕将便似有察觉,横剑厮缠中间冷眼朝此一瞥。 腥红血意布满的眼眶令桑托一愣,仅这一眼,他便知这青年燕将并不简单,刚刚绝非他认错声音。于是心中嗜血恶意滋生,提起麻扎刀再向其靠近。 耳边风声断裂,付尘下意识挡避,折腰一瞬手中翻腕不停,攻守兼备,在其放松警惕一瞬挥剑斜劈。 桑托这破空一刀落空,见那青年瞬时折腰向后,竟下至与马背将贴未贴的程度,正暗叹这青年腰力绝佳罕见,便未曾留意这青年燕将在防守的一瞬竟于左手持剑,下劈而上。 他眼神触及青年动作,立即准备收手撤开麻扎刀回挡,却猛然察觉惯常持刀的右手由于发力过大,乃至被仇日暗器所伤的伤口鲜血再次激出,手背中心刺痛感令他短暂的一滞。 就停在这一滞间,付尘剑势极快极猛,未及他意识到再次躲闪,便直直劈向他人,剑身入肉,付尘扭转上身,再次灌力,只见一条粗韧臂膀斜将飞了出去,鲜血溅飞。 右臂关节剧痛乍传,桑托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他竟被这燕国小子砍去一臂,顿时大怒,也不顾臂上剧痛,拉马翻身将地上麻扎刀拾起,左手又欲攻击。 付尘趁着他中间这短暂间歇,抬眼打量了下四处战况,多数胡人已被引至外围,心中稍稍落地,也不欲与这胡兵过多纠缠,便准备向后撤退。又见这胡人身断一臂,仍旧不甘上前挑对,付尘见状,恐其在此耽搁了其余胡人的转军,纵马向后逃去。 桑托盯他不放,见他驾马后退,于是也引马上前。 “桑托!你负伤了!”旁边方眼胡人偶见他右臂相接处鲜血直流,连忙道,“先回去止血罢!” “少废话!”桑托目现不耐,“先让我杀了这小子再说!” 营前残剩的几个胡兵见首领桑托都纵马驰前,也紧跟其上。 这边唐阑早已耳闻远处渐传的杀斗声响,即扬声命道:“赤甲听令!准备出击!” 待第一个胡人闯进阵来时,还未曾察觉身周危险,仍旧专注于与眼前燕兵缠斗,而紧随而来的巨大冲杀声震得他下意识一抖,再望向眼前燕兵双眼,已看见其眸中掩含的得逞笑意。 顿时,刚刚追击逃兵的胡人正中林间伏击,原本以为自己得占上风的呼兰族胡兵此时便如瓮中之鳖,受到燕军的围追堵截。 “有伏兵!快撤退!”刚刚那方眼胡人看到这副架势,便知中计,又对一旁仍在和燕将缠斗的桑托喊道,“桑托!快撤回去!” 桑托紧盯这面前青年不欲放过,左手持刀已颇为费力,但想到自己栽在这个毛还未长齐的小崽子上便心有不甘。 付尘急待解决面前这胡人,剑势更为凌厉,从前习剑的本领皆于此刻着现。 只见未留神一瞬,剑身又刺向胡人肩膀,那胡人连忙抽身而退。 第207页 桑托一口红血直喷向前,一旁的方眼胡人看到这边动静,惊道:“桑托!” 方眼胡人也不再管燕兵了,大喊道:“所有胡兵撤退!快撤!” 这边直奔向口含鲜血的桑托,又一刀拦上旁边青年燕将再次击来的剑。 付尘不欲放过他,又见新来这方眼胡人仍旧是气力颇大的块头,心中稍沉,随即再次顶刀还击。 厮缠之间,他仍不住留意场上动静,有了唐阑这边的伏兵辅助,原本入阵的胡人多半被灭于当场,还有的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迹。 方眼胡人见桑托血流灌注,索性牵起其马,转身掩护桑托撤退。 场内残余胡人亦所剩无几,付尘无意再追,便勒马回返。 那旁唐阑也提刀驾马而来,对付尘道:“怎么样?没事儿罢?” 付尘松了松脸色,朝他缓声道:“无事,郊外驻扎的胡人这次清剿过半,现在回营可筹措下一步计划……” “嗯,”唐阑点头,随即朝场内亦负伤累累的赤甲兵喊道,“兄弟们!回营休战了!” 此时夜色如墨,黑暗了地上污血斑斑。 众将士都略显疲倦,马蹄声无力鸣响。 唐阑朝一旁静默的付尘道:“……廖将军那边携大军将要过来了,咱们现在回去围守城堵截,届时又能将其一网打尽,这次胡羌的内乱也就算了结了。” “……嗯。”付尘道。 唐阑在黑暗中看不清付尘的面孔,他也知晓自己的面容亦隐没于黑影中。 “刚刚我看见那边有几个胡人朝你围攻过去,可有受伤?” “……没有。” “你剑术如今真是无敌了,我看方才为首的几个胡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蛮汉,竟也难从你手下完好逃脱……果然厉害。” “……” “……怎么如今话这么少?”唐阑说道,语意略显轻松,“在我面前还这么沉默?是不是还在担心胡人又想策略?” “没有,”付尘话语依旧淡然,没有起伏,“只是……觉得有些疲累罢……” 一切将歇时,唐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早些休息。” 付尘在黑暗中还是勾了勾唇角,朝着唐阑方向的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应声道: “……好,听你的。” 第57章 第五七回 第五七回 部族内遗怨未了,人情间秘辛终现 晨曦初露,乍放一片光明。 绿林野草之上的天空渲染为蓝紫色的丹青浓墨,鸟语虫鸣响荡在郊野空寂的原地。 半昏半暗之间,能瞥到营房数里外有一栗影泛着浅淡的胭脂红光,在深蓝的万丈凌空下辅以色泽。 付尘双眼以黑布蒙覆,单手持剑,剑势流转之间,心中估量所指方位。 离位剑指东方,腰身后旋,敌攻于乾坤南北两翼,此时西边坎位空缺,正是遗漏之机,只见付尘扭腕一周,自上后斩于攻防所缺,身周剑转密集,竟连一丝横插罅隙也无。 在数米外,一鸦青衣影随风款动,那人身周笔直,一动不动凝视着远处习剑身影。 招式毕,付尘还未解下双眼上覆带,便率先合上剑,一边先笑道:“怎么不过来?” 唐阑大步而近,伸手替付尘摘下黑带,一双桃花眼对上面前人沉静双眸,他笑道:“炊食营又熬了粥,我刚刚正好带了一份来,发觉你又不见,便知你必定是早起来练习了,顺带过来看看,不敢打扰你……” 二人偕步而行。 付尘淡淡勾起嘴角,道:“这有什么不能打扰的,我就是在一边随意练练,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唐阑没接话,过一会儿扭头又道:“看昨日的战况,新近遴选入营的赤甲亲卫兵们都还不错,对敌时也比较牢靠,虽说胡人凶猛,现下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战胜之策的。” “嗯。” “昨日把郊外驻扎的胡人都驱散了,咱们现下只需再等两三日便成,平退这次胡羌作乱应当不是难事儿。” “嗯。” “……放宽心罢。”唐阑侧头看了付尘一眼,晨露昏重,颊上刀疤颜色浅淡。 付尘抬眼望着无际的荒原,这里地处整个燕地边界,苍茫衰草连连成缀,空寂却也别有宁和。 “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他鼻尖。 “下雨了……”身旁人叹道。 他心中涌现出莫名情绪,然后道:“唐阑。” “嗯?” “回京之后,我就打算走了。” 身边人沉默,然后道:“……走哪儿?” “我亦无意在赤甲军中久留,等到胡羌这里战事结束了,我就找由头出营,在燕国四处游迹游迹罢。” “你要离开?” “……嗯。” “为什么?” “没什么念想了,想歇歇。” 小雨淅淅洒落。 “上阵杀敌不是你当初入军的想法吗?现在好不容易在军中提了职位,难道不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唐阑问,“你这辛苦练就的这一身武艺,浪费了多可惜……” “武功害人伤己,没什么好可惜的,”付尘垂眉,声音渐弱,“我看不清了,不明白了……” “什么?”唐阑没听到他细碎的尾音。 “没什么,”付尘抬头扭向唐阑,勾起一抹僵硬无奈的笑意,“本来想回去告诉你……但我也不知到时突然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 第208页 “你现在告诉我我就不生气了?”唐阑对上他的眼睛,也是意味难明的笑容。 付尘又扭回去,避开他那双眼睛射来的视线,道:“是我不识好歹。” “……为什么这么突然?”唐阑追问。 “早就有此打算,”付尘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尽是粗茧和细碎的伤痕,素白若玉,也曾染上难以割褪的红,“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向谁说。” 身边人又沉默半晌,道:“……你该早向我说的。” “对不起。” “呵,”唐阑一声轻笑,“我真是不懂你,能为了修习武艺没日没夜地自损身力,如今说放弃就能放弃,当初在京畿时其他守兵都说你汲汲于功名显达,只怕也没认出你才是最不受这些约束的人……” “我也没有如此洒脱,”付尘道,“有时只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罢了。” “……你是遭上什么祸事了?”唐阑问,“还是听到什么风声?” 付尘闭口一瞬,随即笑道:“没遭到祸事,这小半辈子,全都是一场祸难。……你能懂我的。” 唐阑脸上也消去了笑容,道:“但我也从不怨,我只要活,还要好好地活。” 付尘低声沙哑:“……我曾经也想活。” 后来习惯了将死的苟活。 一旁的唐阑彻底噤了声,初盛的朝晖在渐生的雨雾中隐埋,二人披着细雨沉默地回到营中。 唐阑来到桌前,将粥递过去,道:“快凉了,趁热吃。” 付尘接过,沉默地喝了起来。 或许是刚刚气氛过于沉郁,二人都没再言说,也不提及方才的事。 唐阑此时依旧神色复杂,默默看着他喝完粥。 正在此无言之际,外面有士兵声音响起:“将军。” “进。”唐阑道。 一棕甲士兵进来,付尘扭头去看,正是他所辖轻骑中的士兵江仲,在一众新兵中,也难得有比他在赤甲时间还长的兵士。 “什么事?”付尘问。 江仲目光在二人间扫过,然后道:“将军,军中巡查的士兵在凌晨察觉到有胡人出没。” “胡人?”唐阑道,“他们昨日方才被大挫致伤,怎么今天就有了动静?” 江仲道:“巡查士兵看其穿着身量,的确是胡人没错。” “有多少人?” “几百人马。” “可看清他们动作为何?” 江仲道:“根据巡查的士兵来报,他们追踪许久,发觉胡人是向东绕行的,最后在东部的山脚下消失,想来是隐蔽在山上,准备有所行动。” 唐阑对付尘道:“胡人这次或许有意是要隐蔽自己的行踪,想要攻其不意。” 江仲在一边补充道:“那山的山脚即濒临靖州东部外围,说不定也是盯着靖州这块地方。” 付尘思道:“看来是胡人已经察觉我们伏击郊外是所为何了,所以此时才想要暗中观察,或许他们正在等咱们什么时候围困靖州,届时他们再趁乱从背后搞偷袭。” 唐阑忖道:“……不如先晾着他们?” 付尘搁下盛粥的碗,缓声道:“不必,廖将军过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咱们兵力不多,到时候围战战场上若能解了胡人这边的后顾之忧,那就要便利许多。” 付尘起身,先前走至帐门。 掀起帘帐,雨声骤放。付尘立于帐营前,看着日渐膨胀的雨气,微微凝神。 唐阑、江仲紧跟其后出来。 付尘道:“今日既有雨水,正好可以假借遮蔽,咱们就趁夜间天色昏暗之时向山中伏击,这次他们人数少,就别让他们逃了。” “好,”唐阑道,“那咱们还是分兵包围?” “嗯,”付尘认同道,“江仲,你可探查明白胡人所驻地点?” 江仲抬眼瞧他,声音常常:“已经探查清楚了,就在山腰间一处空地之中,胡人躲藏隐蔽,今日又逢雨,会不会夜间看不清晰位置,再让胡人有所察觉?” 付尘接道:“我领兵在前,你随我先上小路进山打探好具体位置,我再下去接应唐阑所带军马。” “……好。”唐阑应道,“夜间行路小心。” “嗯,”付尘答道,又转向江仲那边,道,“江仲,你现在就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做好准备,昨日重伤者就不必去了。” “是。” 付尘看了看渐沉的天,转又回帐。 勒金王都内,雨水封闭四合,一间灰石所砌的小屋位于整块王都外围屋群南部,正属呼兰族聚众之所,毫不起眼。 房内有人声阵阵,时高时低。 “桑托,你冷静点!”方眼胡人劝道,“这次战损严重,若不向狼主他们交待,咱们如何再调兵进行下一步?” 对面说话者右肩裹缠几圈绷带,白布下隐含红血,而肩袖下方空空荡荡。此时他双目瞪如铜铃,道:“不行!破多罗达门,这件事不容得商量!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现在主动告诉赫胥猃,出师不利,他必定要趁机再行责罚我先前私调族兵之事……你若是还当我为首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达门道:“但是现今仍有族兵在靖州城内,燕兵下面肯定是要想方设法将城中将士们一网打尽,若不早些调集将士前去营救,倒是不仅是城丢了,连弟兄们也丧命在此了……你身为首领,又该如何回去向族民们交待。” 第209页 肩臂交接处痛楚仍在,桑托忆及自己深受燕将迫害,更是气火攻心,道:“燕人狠毒,这断臂之仇我必定要再报……” 他咬了咬牙,又道:“胡羌的兵调不来又如何?再去找蛮人便是了,先前那蛮将说过,一同出兵从北部和东部打破燕国城防,这次……不论靖州最后保下与否,他们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达门看着桑托执拗神色,不由心叹,道:“桑托,如今燕国才是当务之急,你这会儿又和狼主搞什么分裂呢?这些事情总要等到燕仇得报之后再清算罢。” “哼,”桑托冷笑,“当年不是赫胥猃凭借力量在选举中战胜我呼兰族获选狼主的吗?如今真正到用兵之时,他反倒缩手不前了……胡羌众族皆被他表面信义勇猛给骗了,这人分明是强于言色,若说百年前乌特隆族为胡羌存亡顽抗至最后一刻,我还尚有敬服,时至今日,乌特隆族已不该得受这样的荣誉了。” 达门揭穿他:“我看你还是对狼主之位心存惦念……我呼兰族自当初归顺于燕时就已经不被胡羌各族族民所拥戴了……狼主之位为胡羌各族强者胜任之,众人眼中都瞧着呢,赫胥猃也并非是无能之辈,识见亦不逊于前,与其在这里考虑这内部纷争,还是想方设法谋夺燕国方为紧要。” “你究竟是哪族的族人?”桑托双目横挑,面露不满,“怎么就帮着外族人说话?” “我是胡羌部族的族民,”达门不怯他,正色道,“桑托,真正要说外族,南蛮那也是外族,你在这里同狼主作对,还外同蛮人,我若是狼主,也定不会轻饶。” “我这不是为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夙愿?”桑托不以为意,道,“蛮人同我们目标一致,相互照应,又有何不可?如果赫胥猃不被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仇日所迷惑,此时也未必在这档子事儿上犹犹豫豫的。” “那个仇日究竟是什么来头?”达门也心生疑问,“总不会是路上偶遇的什么奇人妙士?” “嘁,”桑托不屑道,“他虽自称是燕人,但你看他发型体貌便知是有蛮人的血统,估计就是哪个燕人和蛮人生下来的杂种,恰好就通晓了这两个地方一些奇技淫巧罢了,也就糊弄住了赫胥猃那一群人罢了,以后就见分晓。” 达门不再搀言,看他面色仍是了无血色,便道:“你今天还是好好休息罢,无人来打搅你,这失了右臂,只怕再提刀杀敌也会吃力的。” 桑托听到他提及此事牙根又是发痒,狠声道:“那小子最好别让我再战场上再看见他,要不然我可不同他客气!” 达门道:“话说你怎生如此大意?乱战之中竟能让那年轻人占了便宜,果真是这么些年没上战场上杀过人的缘故?在这方面都生疏了。” 桑托冷道:“那个小子瘦不拉几的,力量不足,速度的确是快,对打了这么多燕人,就属他动作敏锐,出其不意,这才令我一着不慎了……” “好了,”达门见他面露恨意,便道,“这时候先养好伤要紧,你这两天也别乱折腾了,外面还下着雨,伤口若是感染发炎了就更严重。” 桑托正色道:“那可不行!等明日雨一停,我就过去找蛮将商量对策,这边族中的兄弟们还困在靖州,若是让他们一网打尽了,那我才是真正无颜再做首领了……” 达门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夜幕降垂,在大雨的漂洗下,天空尚未被漆染成乌黑,而是一种灰蒙蒙的靛青色。 乌树,昏鸦,和横斜的残枝抽插。 雨刀打落了枯叶,烟雾蒙散了苔花。 昏寂之中,只有踢踏的马蹄,跟着雨点降落的脚步,一同扎进泥地深处。 山间林道中穿行着一小队人马,并肩二人互相言道。 “将军,从这边直上山路,估计此时雨大,他们不敢在树下逗留,躲在山间的山洞里了。”一人说道。 “好,”另一人应道。 付尘抬头看天,发觉此时的雨势竟有加大之意,心中一沉,对一旁人道:“江仲,你带人下山去找唐阑,告诉他这会儿雨大,不必分兵行动了,上来直接汇合堵上胡兵。” “标下在这边给将军引路,”江仲扭头指着几个骑兵,道,“你们几个,下去递话,让唐将军直接上来汇合!” “是!” 山路愈发难行,泥泞道路缠住了马蹄,小道由宽至窄。 “就是那边!”江仲指着上方一处山岩,对付尘道,“那边是我们今日凌晨发觉的胡人所在地。” 旁生的枝杈间映出黑压压的一块阶地,远近不甚分明。 付尘拉紧马缰,缓步上行,一边朝后道:“这边路窄难行,你们在后面跟紧……” “……好。” 大雨淹没了四周声响,远处似有惊雷引动。 雨滴渐重,付尘张望四处时忽觉几滴雨水恰落于其右眼。 霎时,天昏地暗。 付尘一手牵着马缰,一手连忙去揉右眼睛。 雨水蛰得眼眶微痛。 马匹照常伸蹄而进,右眼中水雾朦胧渐趋散过,他打量着荆棘愈发浓密的狭道,刚刚所指的地方仍在其上位置。 付尘心生疑惑,向后看去,猛然惊觉,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看不到人踪。 雨声淹没马蹄点点。 付尘攥紧马缰,向前又驱行几步。 第210页 泥泞的山路阻着他的沉缓的步伐。 他最终停下了,因为前面有一人正立于几尺外的阶地,以一个略微高的视角俯视着他。 唐,阑。 又一道闪电惊劈而下。 乍亮的光芒在暗夜中极显极明。 闪躲的亮光下,付尘看到了那双惯常嬉笑、时而柔缓的桃花眼中此刻正盛满一抔幽潭浓汁。 已无需再言。 付尘僵滞着身子下马,前趋时踉跄了一下,但就这么直直盯着那双熟悉的双眸,握拳走至其面前。 他希望他此时能以一个较为轻松的笑容解释这莫名的变故和阴异的氛围。 付尘第一次发觉,这个在军中唯一一个主动向他结交的友伴,有着那双殊异于他人的多情丰美的桃花眼,既可盛满阳春三月的温暖,也能顿时凝冻起隆冬酷寒时的九丈寒冰。 “付子阶。” 刚刚电闪之时,唐阑也看到了付尘在雨中更为惨白的面色,刀疤骇人,眼眶略红,应当是刚刚进了雨水的缘故。 付尘听他开口,心中已是一阵紧缩,他尚未听到他也能有这样无情的低嗓。也可能是天太冷了,他出现了幻听。 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发觉他已经没有再言的意思,而是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剑。 剑刃在雨夜泛着寒光。 看他动作,付尘这连月来竟是第一次展露了极深的笑容:“……你要杀我?” 根本没有回答,剑刃啸着雨气直攻而来。 付尘侧身闪避,始终没有出鞘的意思。 这边唐阑招招不容情面,直接朝面门而来。 付尘再次躲过,就在一剑又来刺向他心口时,他右手抬起。 一把握上了直刺而来的剑刃。 “我竟不知……你剑术有如此好。”付尘又笑了。 手背青筋惨淡,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挤出,又在转瞬间被大雨冲洗干净。 “我不用剑,也有胜你之法。” 唐阑终于开口,付尘望过去,依旧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从你挥剑相向时,我就已经输了。” 这次换付尘嘴角弯起笑意,注视着面前人,可惜没有意料中的回应。 唐阑一把收回剑,丝毫不顾那边死握住剑刃的手,又是一撇洒的血液飞溅,他将剑归于剑鞘,然后以一种极冷极低的口吻说道:“即使我今日不杀你,你也活不久了,由你的‘朋友’给你做个了断,有何不可?” 付尘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原本这是我世上唯一尚且珍惜的东西,现今被你打破了……” “有人能让你晚死,自然也可让你早死。” “……所以连四年也等不了了吗……” 付尘低语叹,却看到面前这转而陌生的青年难得地起了一缕波动,瞥向他眼睛,依旧是冷漠:“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唐阑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给你下毒。” “毒?什么毒?”付尘眼睛闪了闪,盯着他双目,好似日益深不着底的涡旋。 唐阑以为他仍在假装,眼含讽意:“自然是这相识三年来每日膳食中的七磷虫,食之者削减阳寿,七年整……现下算算时日……你居然发现了,何时发现的?” 霎时间,滂沱大雨化作云海之中的苍茫幻景,一块风蚀石壁显露: 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他不明白。 “为什么?” 他曾以为,正是他生负罪孽,八岁就以毙母命延求苟活之年,如此大逆之行方才惹得天降罪咎,减其阳寿。可他从未想过,这背后,竟是有人从中施毒暗害,而这原定天机不过是泄漏了之后种种,暗害之人,巧是他曾经贪生的一小点缘由。 “七磷虫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不是我能寻到的,若是计算起来,应当是三年前他便在我之前便给你下过猛剂了。” 唐阑盯着他眼,捉住付尘眼中闪烁,讥道:“你跟在倪从文身边几年,难道不知他对无用弃子向来是弃如敝履,何况你还是个随时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倪从文? 原来自他得其救助始,便已成了百千棋格上的一子? 他并非从未感觉到对方的利用之心,却又不愿了却起初那给予落脚归处的恩情。他自己也不算好人,自然评不了他人好恶。 “一日之恩,亦要相报。他若真要取我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付尘苦笑。 “恩?”唐阑冷冷嗤笑一声,道,“若非他命我给你下毒,你又何必寿数无多。若非他以为你发觉生父真相,又何必不让你再安稳过完这七年短寿。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明,没想到竟蠢笨至此。” “生父……真相……”付尘喃喃这几字,心中不知如何放大了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 唐阑瞅他脸色,嘲讥的唇角又显出几道古怪的弯弧,道:“贾允生前耿忠,可怜竟也不知晓亲子有此逆叛之为。” 雷雨轰响,鸣声不断。 付尘缓缓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疲苦难言。 恩非恩,情非情。 孽障仍是孽障,天命已化鬼蜮。 许久,又再次睁开,尖锐鼻峰眼角尽是冰凉和漠然的无色无感。 第211页 唐阑见他乍听真相竟无痛哭惊愕之状,未及再言,又见这青年接着问:“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下毒于我?” 付尘直对着他面目,毫不改色。 “因为你挡了我的路。” “我平生从未有过逾矩奢念,哪里来的本事阻挡你的路?” 唐阑不再理他,冷漠眉眼在雨水洗彻后似染冰雪。 付尘恍惚觉得理所应当的可恨与可叹,他平生所不由己倏忽成了身边人谋算已久的阴毒心肠,这又何尝不为他自己自作自受,怠惰于纠结真相? 付尘抬眼又看向了唐阑,却不再盯着他眼,只淡淡看着他下颌,尖瘦若冰锥:“不必你来动手了。” 话音未落,未及对面唐阑反应,只见付尘猛地向前窜动,宛若雨中骤行的猎豹,用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划过了他的位置。 错身之间,唐阑听到那人说: “这次……总归要我自己做一次主。” 唐阑立即扭头回身去看,雨雾涟涟之中,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见此间一方断崖横折,湮灭了一切响动踪迹。 停了许久,唐阑方才迈步前去。 深崖下是模糊不清的灰白膨胀,雨声浇息了声响。 他凝视着那里许久,直到身后又有人马声动。 “人呢?”身后人问道。 “掉下去了。” 江仲蹙眉:“那该如何?明日下去寻尸?” “不必找了。” 唐阑看着下方幽邃的深洞,好像要将其吸附其中,道:“峭谷下为雪山腹地,山路崎岖难寻,不便通行,惊动了胡人也不便,正事要紧。” 说罢,便转身离开。 江仲又向下瞥了眼,荒草散乱,不辨深浅,又回身快步跟上唐阑脚步。 崖边翘棱层叠。 雨水流过青年深抠岩层的泛白指尖。 付尘挤挤晃晃在两峭夹壁间,面色冷然。 许久之后,他方才颤颤巍巍抠出指尖,重力陡然要拉他下倾,他一使劲,将僵硬手指向上又扒了几寸,弯曲的背脊折成绷紧的弓。 他深蹙着眉,浑身乏力的他陡然升起一股子厌弃,即便几句话间他也要找到退路?这便是他在倪从文那里习得的东西。 陡怒又生,雨水蒙住他眼,也并不阻碍他向上攀爬的速度。 刚刚唐阑临行所立之处,缓现一乌影。 付尘颤悠悠向前迈步,然后望向乌压压的暗空,向左一转,“噗”地厚闷一声,直跪于泥地之中。 曙星隐淡,东方未明。 正是彤城所在地。 青年跪姿直挺,双目面前,无动无响,恍若度过了一个天长日久的交变。 大雨毫不留情地浇注在这青年身上,只见他松散的眉眼之间突然现了震震的浮波,好似在应和着大雨的频率。 脑中盘桓着各式人脸,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重现。 青年单薄的身躯忽地向前拱起,古怪的呕声自喉间冒散出来,偏是腹内空空,一味地干呕除了迸出些酸意,不过只令胃间痉挛更甚,再也强撑不住。身体先于意识,向前俯倒于地,躯体像一块格格不入的补丁缝扣在大地上,还带着上下起伏不定的微动。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是他要忍受这剥夺? 凭什么是他要随意被践踏? “嗷呜——” 一声凄厉的狼嗥刺破了昏黑的夙昼。 那声音似鬼似魔,盘桓在这荒郊里。 倘若有人在此观瞻,必然不会辨认出那俯趴于地的一团是何物。 那一团黑色的、皱巴巴的东西颤着,在这晃荡的雨夜中,在这万古不息的污水轮转里。 无人会得见,无人会察觉。 付尘根本哭不出来,他只是干嚎着嗓子,发出愈发浑浊的音色。 漆染着这二十三年的离乱,二十三年的身不由己。 他不自诩是善人、好人、才人。但他从未做过恶,从未欺过人,若说他唯一有的恶行,便是识人不清,自受其害。 他不怨天,但他绝不替天承担。 “啊嗷——啊、呃——” 尾音开始随整个身体颤动,十指指骨直陷入泥地之中。 付尘感到整个下颚都因过度的紧绷开始痉挛,心肺传来一阵痛感。 要死在这时候吗? 或许,也不错。 他长喘了口气,又仰面翻倒在地上。 漫天的大雨倾注在他身上,他的嘴还保持着刚刚嗥鸣的口型,雨水冷涩,溜进他嘴里。 他多年前在无名山中时也这样尝过雨水,饥渴一天的他总觉得甘甜可口。而此时他只觉得淌进胃中的那股液体依旧绢滑,滑得令他心惊,像是唐阑灌给他的毒汁,以他信赖的姿态,就这么剥夺了他最后一点点的可怜的温眷。 他曾以为,独自被弃于山,已是他幼时最难之处。 后又莫名被逐到山外,独自面对这前仇旧恨,又是一次茫然放逐。 他暗疑倪从文,却不可思议这诛心痛楚竟能完好隐匿在起初之时,在一开始便被卷入骗局。 生来孤苦,成人孤寂,事到临头,他还是孤身一人。 人心不吝恶鬼,他终究明了唐阑醉唤恶人时的谶语,他终究信了男人于深黑暗洞里的那一刻的阴眸死寂,他终究懂了……贾允死前那眸中难以言明的交杂。 第212页 久久的无声无息,天边雨尽之处,已有泛泛的银边。 直到骨肉混同这泥地,渐有黏着泥土的人影拔将出来。 鬈发尽散,错杂着惊心的白。 那人影挺直腰脊,纵身跃向无尽的青崖。 第一声鸡啼尖利,恰于这时陡鸣于谷。 第58章 第五八回 第五八回 声求外援困局人会蛮,绝弃前尘孤哀子逢生 彤城外,蛮境内。 戎泽将烧酒放在断臂胡人面前。 “多谢。” 桑托淡看一眼,随即又望向对面人,急切道:“听闻燕国的赤甲军主部队马上就调至靖州了,我胡人士兵此时仍围困其中,若南蛮肯借兵同攻,也是我们共同打下的城池。” 沙立虎没言语,旁边的寇炳道:“为何不趁着大军未来之前率先去攻靖州,令胡兵们率先出来?” “这刚刚方才攻夺的靖州转眼就易手……未免有些让燕军夺得太轻而易举了……” 桑托面上显露一丝尴尬,接着道,“况且先前燕人出兵时竟先派小部队轻骑在郊外搞偷袭,我们族兵也损失不少,不能再有这样的闪失了。” 寇炳闻言笑了笑:“桑托首领也是想求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现在……不瞒首领,我们蛮军兵士正急于备战东边战场……未必抽的出来大批人手帮战……” 桑托道:“原本的安排不是在靖州这边先扯开口子,然后再在东边展开大攻势,两方互成掎角,由此再逐步深入内陆吗?” 寇炳抬头看了旁边的沙立虎一眼,便听得沙立虎肃道:“既然桑托首领压根没有能力攻夺下靖州,那又有何可谈的呢?” 寇炳在一边缓了缓气氛,道:“其实在下倒也明白首领的意思,只是既要夺城,又要保存自己族兵的有生力量,但世间安得两全法,首领总要作出个决断来再说。” 桑托皱眉,道:“这样看来沙将军是不愿意出兵相助了?” 沙立虎眯了眼睛,一旁寇炳向桌上地形图看了一眼,又道:“这样罢,在下有个法子,可以一试,只是要重新改正一下先前的计划。” 寇炳指着地图上燕国疆界的东北角道:“照当前状况,若赤甲中军到来必定是要夺回靖州失地的……我们不如就再攻另一边的彤城,扰乱燕地东部,不渡金河到靖州,也大大俭省了行军时间。先前与彤城大小战役已耗其当地翊卫的兵力,燕军定也不会想到我们在歇战后又卷土重来,故而此时的彤城外境必是防护虚弱,现下再以此攻入,正好可牵制自南而来的燕军,然后可让靖州内的胡兵佯装作败,溃逃至胡地修整,同时我们这边再撤兵。” 桑托不禁道:“自我听闻南蛮攻燕以来,便听闻你们这几次出兵都是不攻到底就败退,敢问这是什么策略?” 寇炳深睨了桑托一眼,然后笑道:“……打仗也有虚实,虚虚实实,成成败败,都不过是迷惑的手段罢了。” 桑托听他说得玄乎,知道他们也另有打算,不愿过多透露。 “但是燕军封锁严密……如何能联系上城内胡兵?”桑托不解。 寇炳和沙立虎对视一眼,然后笑道:“这个……我们自有办法,递送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桑托未及细想,只觉得疑问仍存:“蛮军既也有从东方攻进的打算,何不趁此机一同发兵逼近燕地内陆,只怕这时他们也可能自顾不暇?” 寇炳接道:“首领未必了解现在燕国现今内情,其朝中已然濒至弩末腐朽,皇帝卧病于床,现在发兵也未必不可,只是仍然不是最好时机,尊主心中已有谋划……这次兵战集结我们胡蛮二部共力,必定能获胜。” 桑托点头,道:“好。” 待送桑托出帐后,沙立虎终究抑制不下心中情绪,冷声道:“布置半天,怕是尊主也未曾想到这呼兰族现今已经如此不中用了,出师不捷,还要根据其状况改变计划,真是一帮废物!” 寇炳摇摇头,道:“只能说是胡羌归燕日久,毕竟不向咱们好歹时时能同燕兵切磋磨炼,于战场上事熟悉……胡人性情耿直,在战场上仅凭气力到底还是吃亏。” “我看他们就是成事不足……这如果耽误了咱们的事……” “沙将军弄错了,”寇炳道,“胡人就是胡人,咱们之间的合作也是短暂的,不必忧心那个,让他们去打便是。我蛮军人数虽不占优,但胜在不轻易损兵折将,必定是有所把握方才出兵。” 深山雾丛之间,一少年猛地推开竹屋屋门。 “嘎吱”的声响在空山回荡。 这少年华服锦衣,发上辫披荣贵,却是眉目戾气深重,面色不悦。 山中有熟悉笛声再起。 “没想到好不容易重见你一面……竟还是因为个外人。”少年冷笑,远望群山,听着这笛声又起。 话音刚落,笛声陡消。少年挑眉,似没料到这人这次竟会听他说话。 他心中起了兴味,大声道:“……他是谁?能令你以新曲交换?” 停了许久,没听到回答,身后却有脚步声传。 少年一惊,连忙回头。 逾十年间,这人容色未改,依旧的白衣苍然,落落净洁。 但见头覆幂篱,白纱掩映间隐约觉察这人窄瘦脸庞,神情漠然,脸色比斑白鬓角还要浅淡几分,如同隐蔽在这山巅终日不化的一舀霜雪,冷清地浑不像人间子。 第213页 “老东西,”少年笑斥,上前两步,“你总算肯出来了。” 少年面色平常,心中却是强抑着上前凑近的冲动。 那人神情无怒,只道:“琴谱我已置于出山后东向第三棵古树之下,你自可去取。” 少年冷笑:“怎么?就这么不想让我上来打搅你?” 趁着白衣人沉默,他又追问道:“你当时…到底……是不是生我的气?” “不是。” 这清晰干脆的回答反倒使他心中不乐意,苻昃又道:“……那你还躲着我?” “没躲你,只是换了个去处。” “你去哪里了?” 白衣把头上幂篱取下,旋即又戴上,缓缓道:“如你所见。” 苻昃呼吸一窒,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有我的道理。”那人道。 苻昃尚还是少年心性,却总不愿在这人面前显露半分。他无言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以后若还来此寻你,还能找得到吗?” “月余后,阵式自动消隐,你想在山中待多久就待多久。”那人道。 苻昃冷笑:“从前你在时层层阻隔,这时候人走了,反倒能任我穿行了?” “从前你亦是想留便留,我没阻过你。” “呵,”少年面色似冷似嗔,“你故布疑阵,我哪里上得来?且说你将氏族阵法医毒古籍尽皆焚毁的事儿苻璇还不知道呢,他若是知晓,就更有在族中讨伐你的根由了。这不都是我帮你瞒着的,结果你还拿这套东西对付我了。现在看来,你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白衣不理会他怨怼之语,淡淡道:“你也是想要逃脱责任而已,不用牵到我身上。” 被戳到心事,少年反倒狡黠一笑,在日光浅晕下灿灿:“行了,你不是带笛来了,快快,咱们可以面对面和上一曲……多年未至这山中,我总可以再览一番……” 白衣向前走两步,却没到少年身边,而是透过未关严的门缝中窥到竹制木床上躺着一人影。 少年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道:“你还没回答我,他到底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恍然道:“……哦,我看那人头发也是斑白的……该不会是你的——” “不是,”白衣打断他,“他尚过及冠,发白并非天然所有。” 少年自然也不信,却好奇何人能牵动他情绪,道:“那他……” “你不必管这些,”白衣道,“你若想要琴谱,下山去拿便是。” “然后我就又上不来了,”少年哼笑,“那你呢?” “我自回我应去之处。” “然后就把这人丢在山中?”少年挑眉,“你这山中疑阵时变,他单凭己力如何能走的出去?” 白衣没再回答,扭头便要走。 少年眼睛一斜,转又笑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我在这边儿呆两天,等他醒来带他出去,如何?你既要救人,总不至又给绑到深山中去罢。” 白衣停步,道:“随你,但这两日我有他务,你暂且也找不到我。” 少年闻言笑意又冷,道:“你到底在躲我,还是在躲他?” “我说了,没躲你。” “那就是在躲他咯?”少年一笑,“你真的不愿告诉我他是谁吗?你不告诉我,等他醒了,我也可以问他……” “那你只管去问便是。” 少年见他信誓旦旦,已知自己询问无果,转又道:“苻璇现今在族中下死令寻你,你还要去哪儿?” 白衣沉默。 少年眨巴着眼睛,道:“我也可以过去陪你,反正我也不喜在逻些的生活……” “你天赋绝佳,年纪尚小,不应跟着我荒废余日。” “你既然说我天赋好,倒是把从前的那些古籍上的东西授于我呐,旁人看不着,你连我也不愿教。”少年道。 白衣道:“既然我有心焚毁,便因其上内容尽为垃圾滥语,不能误及蛮中子弟。” 少年又道:“依苻璇的个性,他早已没了耐心,等他逼急了寻不到你必定要让我来当继任祭司……你后来将那些书烧了,我就凭着儿时粗略懂的那一点东西怎么能糊弄得了他那只老狐狸?” “若他逼你,只管来找我便是。” “现在为什么不可以?”少年反问,“我也没什么挂牵的……还是你怕我拖你后腿,嫌我麻烦?” “便当是我的问题罢,”白衣一顿,然后道,“何时愿携音律而来,自当与君共闻共赏。不必日日见面闻声才算好。” 说罢,便直行迈向深山不见处。 少年没去追,也自知这人有千种办法甩开他。 “这老东西……”少年低声咒骂,他一贯料不定他所想,却非要朝其心思上撞,“现在,可真是你在逼我……” 他转又回到竹屋前,停顿片刻,又开门进去。 床上青年面容青白惨淡,长睫深覆,鬓边鬈发黑白参半,若非肌骨仍显轻活,定要人觉得这躺了一位花甲老人。 少年盯着他头发看了一会儿,发觉他脸肌动了动。 他挑眉看去,那青年眼睫忽闪几下,缓缓睁开。 目光空洞迷惘,不带感情。 少年看向那无波寂静的眼眸,暗讽道:这样冷的眸子,他也只在那老东西身上见到过,若说其中没有渊源,他才不信。 第214页 “醒了?”少年冷眼道。 层层的困障和入体的滑坠感尚存,付尘懵懂记得,他在最后时分是安静的。 凉滑的雨最终还是放过了他,温柔地覆在他身上做最后的告别。 而他双手大张,在空中,好似个拥抱的动作。 在最后,他想要拥抱些什么东西,却发觉他一无所有到拥不得,无所恋。 唯一剩下这条命,就再送给天地间。 他安静地来,安静地走。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大雨可以将他的那些躲避和怠惰洗刷干净,同时也将他的恶意和愤恨刮抹而去。 雨消霁明,沸反盈天。 喧闹之中,有清脆响亮的叫喊声突兀: “卖糖葫芦嘞!新鲜甜滋儿的冰糖葫芦!” 红红的糖皮在日光下宛若陶瓷之上最鲜亮晶莹的釉质,平滑而滋腻,仅仅是看一眼,炽热的甜度就绵延到了心底。 “晟儿,想吃吗?”旁边一个女人朝他道,这女人鬈发被盘起在发布中,只是有两绺鬈发太短,就垂在了颊侧,稍稍透着妩媚模样。 他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苍白男童对那女人点了下头,随即又犹豫地摇了摇,眼睛不住地瞥向那草靶子上的红色。 女人笑了,猜透了男童的想法,于是停下脚步,蹲在他身边。 女人仰脸对他笑道:“一会儿娘过去给赵大娘说一声,让她抵些工钱捎一串好不好?” 男童摇摇头。 女人似是明白了男童的意思,她不再多说,站起来牵着他走到一处院门外。 “付娘子,过来了!” 一个老妇人在院门外打招呼,那男童只朝屋内一瞥,就定眼在了院内石榴树下嬉闹小孩儿手中的一串红。 一片赤日霎时掩住那红,红惨惨成了一滩血,一条豺狼眨巴着眼睛,缓缓僵住,视线最后定格在了树上那颤颤悠悠的男童。 夜幕将其拉回,潺潺水流划过,昏天黑地之间,溪水似是自下逆流,挟来一阵浇在他面上的窒息感,迷蒙雨雾中他又看见一青年耳不闻声,喘着气靠于溶洞岩壁,在暗中对上一双至暗幽深的瞳孔。 随即那瞳孔亮起来,盛放着劈下的闪电,晶亮若钻,其中倒映着雨中一青年单手夺刃的黑影。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光亮再现,刺得他心脏一耸。 咚咚。 付尘乍一睁眼,还以为又堕梦中,这房梁、这竹顶、这布着灰尘的窗沿,都是他幼时曾经无比熟悉的所在,也是他曾于山里梦中,少有的一片安息所。 而远处桌旁有个人影,他看不清具体影像,只得辨出是个人形。 “你是……谁?” 粗糙沙哑的嗓音响起,也不似他自己熟悉的、年轻人该有的声色力量。 付尘愣愣看向床边站立这少年,紫棠色锦袍艳丽,满头细辫梳于其后,乍看去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少爷,和这简陋素朴的竹屋格格不入。细观其面容衣着,也是陌生无比,行装不似燕人常服,此时眼间携带着不耐和厌烦,看的他无言以对。 少年打量着他泛白的鬈发,然后转至其面,道:“你不认得我?你是哪家的?” “嗯?”付尘不知他何意,倦着眼眸,低声道,“……我没见过你。” 少年疑问道:“你不是族里的人家?” “……什么族?” “南蛮氏族,”少年几乎失了耐心,低咒一声,“真费劲……” “我现在确定你不是了……但你这鬈发……只有我蛮族人众才有此特征,你不是蛮族又是哪的?”少年道。 “……我是燕人。”付尘停顿了一下,道,“我娘是蛮女。” 少年闻言,也懒得再与其搭话,转身坐于椅上,从袖中拿了一块袖珍的陶笛摆弄着。 付尘又张望了一下四处装潢,确定了这的确是当初在无名山上所居竹屋,也渐趋从种种状况中回转过来,他只记得他于山上跃下,本想就此了结这荒诞的残生,却重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这是幸还是祸? 那些背叛和诡谋,欺骗和暗算,冷得他彻骨,割得他生疼。 这次……他是真的倦于此生了…… 付尘撑着身子坐起,窗外的一缕阳光透射进来,付尘觉得一阵阵恍惚。 为何再惨痛的不堪,都有这样无心无肺的日光在旁嘲弄? 他低垂着脸,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引不出什么深彻的感情,或许那些过去的,已经耗散了他全部愿意集中的心力和憧憬。 如今,只剩下无谓可笑的空寂。 微微动了动筋骨,他才猛然惊觉身上竟无病痛之状,心中茫然,那山崖虽比不得雪巅高峰,却也轻松能将人摔死,他如何能全身而退?难道他仍然被困梦中?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那翻找东西的少年,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谁?是你从山底救的我吗?” 少年闻言抬头,面无表情,道:“我叫苻昃,不是我救的你。” 随即又低头摆弄一张乐谱,没有愿意多说的样子。 苻? 付尘诧异,道:“你是王族中人?” 苻昃没抬头,只留意着手中物,随意道:“我爹是苻璇。” “那你……岂不是……” “是又如何,”苻昃打断他,目光显现不耐,“你这么在意我的身份?你一个寻死之人,还有兴趣管我是谁?” 第215页 付尘也未恼,不再同苻昃搭话。 他偏扭着身子看向竹床边沿的一节粗竹横木,其上密密麻麻的划痕不断,几已丧失了原本的翠色。 是无名山不错了。 那竹上近三千道细密划痕,是他从前每晨醒来先为之事。当时困囿于这不见人踪之处,他边与狼兽作伴,又不愿舍弃那点时刻求生出逃的心愿。他日日计算着时日,好像凭此来觉得他与那啖肉饮血的畜生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之处。 想来他那时求生之念如此心切,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了个自裁赴死的结果。 果真可笑。 他目光流连过这屋中每一处,然后朝苻昃那处答了句:“……你说得对。” 他僵硬着下床,发觉也是并无一丝病痛,随即半解开衣服瞅了眼,身上大小伤势不断,有的已用布带包扎完好,偏偏他半分痛感也无。 难道经死一次,此后寻常疼痛都免了? 捺不下疑问,他上前至少年身边,粗粝声音响起:“敢问这无名山中可是有神医相助?” 苻昃闻言搁下了手上的陶笛和乐谱,看向他,眼神带着略微的惊诧:“你怎知道这座山名为‘无名’?” 付尘如实答:“我幼时曾在山峰上见过一处石碑,其上所刻山名和……一些文字。” 苻昃挑眉:“你来过这儿?我怎么不知山顶有碑?” “我幼时……曾流浪到这里。” “流浪到这里?”苻昃嗤笑,“流浪到一个处处是怪阵奇法的山群里?那你是如何下的山?” 付尘眼前晃过白影:“有一个白衣……长者。” 苻昃挑眉,眼中起了兴味:“然后呢?” “他将一绘有路线的古卷给我,我方才得以下山。”付尘忆及往事,默然道。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付尘轻垂下眼。 苻昃扭过头又挑了下眉,转而道:“你是因何坠崖的?看你身形,像是会些武力。” 他见这青年原本淡漠的脸色无起无伏,病态的苍白唇片轻启:“我本欲自裁而已。” “呵,”苻昃低声轻嗤一句,喃喃道,“老东西,多管闲事了罢?看你装什么善人……” 顿了片刻,苻昃起身,转头对他道:“看你已经能下床行路了,跟我走罢,我带你下山,之后想活相死随你……” 身后传来青年沙哑声音:“不必了,我在此处便好。” 苻昃脚步顿住,转身又道:“在这儿?你还想在这儿一辈子不成?我可告诉你,你若不随我下山,我一走,可没人再带你出去了,你就要在这儿困一辈子……” “正合我意。” 苻昃闻言也不禁一愣,问道:“为何?” 青年面色虽差,腰板却绷的笔直,他转回身坐到床沿,朝苻昃淡声道:“我已中毒素,寿数无多,余下几年能在此也是个极好的归处。” “中毒?”苻昃挑眉,道,“你可知救你之人是整个蛮族最精通毒蛊巫术之人,从前不会有,从此之后……也没有能及得上他的。你周身要穴伤重都能被疗愈,怎知你的毒未被他解开?” 付尘思及碑石上文刻,淡道:“他能救得了伤重,救得了天命所收的阳寿吗?” “天命?”苻昃的声调一下子提高,随即夹了一种恶狠狠的语气,“我生平最恨便是天命,一句天命残害多少善人,又包庇多少恶人……罢了。” 苻昃眼神转向他,不屑道:“你这样一个压根连活都不敢的怯懦之人哪里懂得这许多……真不知道他凭什么要救你……” 付尘不语。 苻昃也不愿再管他,扭头欲走。 “你可尝过众叛亲离孤身一人二十年的滋味,你可尝过被迫刀尖舔血杀敌刃肉的滋味,你可尝过被挚友亲近背叛暗算的滋味……你可尝过至亲亲人接连因己而死的滋味。” “我去死,不是因为我不敢活,而是我不配活。” “……天意如此。” 青年声音粗哑,掩住了诸多情绪,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叙说故事。 苻昃顿住了脚步,依旧是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去争?你不是不配,你就是不敢。” 付尘面容沉素,身后鬈发白了大半,看上去颇有些惊心。 苻昃扭头看他,陡然而莫名的熟悉感令他突然咒骂不起来。 “曾经也有人因天命而困,自筑桎梏,结果下场悲惨,半生孤苦,”苻昃对上他眼,“你压根连生都不愿,比他还不如。” 付尘不避他,道:“你以为只有活着才是难的?比活着更难的是半死不活,不人不鬼。没有人曾比我更珍惜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他们亲手杀死了我曾经坚持的活念。” “他们?”苻昃没问是谁,“他们杀死你的活念,你便让他们如愿?” “不,”付尘道,“我刚刚说了,我去死,是我不配活。我曾经犯下的罪孽,让我无颜再苟活。” 苻昃道:“你不是说你寿数无多了?所以这就是你的惩罚。而你受人背叛的那些可都不是,你怎么不让他们为他们的罪过受罚?” “我可不是什么裁决者,”付尘闭眼道,“也没有力气再去看他们的嘴脸了,我看不懂,也始终看不透。” 苻昃沉默了好一会儿,以至于付尘以为他已经走了,睁眼看去,发觉这少年还在一旁,只是又坐回了桌边,不说话。 第216页 付尘也跟着沉默,许久后,他方才听到这少年说:“你说的没错……有的人的嘴脸丑陋恶心,狡诈虚伪,可也因此而蒙受着世间极贵极乐,若是始终任由他们猖狂,越来越多的人除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过是死路一条,谁是裁决者?天吗?” 少年冷笑了一声,再次陷入了沉默。 付尘看到窗外灿烂的日光从竹木缝隙间投落下尖峭的光影,好似直入人心的利刺。 他盯了好半天,道: “……你赢了。” 苻昃抬眸去看他,只见几近苍然的鬈发间,青年萧瑟的眼眸闪过凄楚,随即又化归平淡:“总归需要有人拿命去抵他们的心,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没人能比我更愿意狠心去抵命。” “这些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干,” 苻昃转眼到别处,道,“你若是愿意下山了,就随我走,若是不愿意,也随你。” 苻昃朝青年方向看了眼,便站起来大步走出屋门。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解阵图,端详几下,径直迈向西边林木中。 侧耳听着后方没有脚步声跟着,他轻轻嗤笑一声,接着按图示拐行。 “苻昃。” 右边突然现那青年的身影,他微微一愣,一是因为他已经好多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二是惊讶这青年居然走路毫无声息,莫非真是何处的武功高手? 他也不回避,直视他道:“怎么?要跟我下山?” “我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付尘平静道,“暂时不便离开。” 苻昃懒得问是什么事,只道:“我可没有功夫等你,你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 付尘无神无采的视线落到他手上,道:“可以把图让我看一眼吗?” 苻昃挑眉:“看一眼你就能记住?” 付尘只淡淡点头,没说话。 “好。”苻昃也爽利,将手中图扔给他。 一道弧线划过。 付尘右手一接到地图,那原本静倦的身子应机而动,浑身病骨扣成了一股旋风,转瞬便闪至树底,手脚并用,几步攀到古树粗壮的一根斜枝上。 上身半悬于空,只见他又抓住树间垂吊的长藤,蹬枝长越,几乎就在一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绿之深处。 苻昃见状怔愣一瞬,随即又回过神,望向那不见人影的林处,狠劲咬牙道:“……卑鄙。” 他沉了脸色,看着欲坠的斜阳,翻然转身,凭借记忆向回处走。 这山中并无人制行道,全凭着几棵参天的古树和岩石溪流大致定向,个别花草藤枝又能因时而变,故而迷阵难解。 苻昃照原路返回到了竹屋,他看屋中黑暗,心中已疑,推门进去,仍是空无一人。索性也不点灯,就站在竹屋门口堵那人。 夜鸣幽寂,苻昃掏出那张乐谱,在月光下朦胧不清,他心感燥烦,又塞回了袖中。 窸窣的叶摇中,苻昃感到有人的脚步传来,双目一凝,在黑金抹额下熠熠,他顺着这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一踉跄而来的黑影。 他快步堵上去,瞅见他面色苍白,讥道:“你刚刚不是还动若脱兔吗?怎么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付尘没看他,径直走到竹屋前,也未进屋,就地坐在竹屋门口,把一物件搁在腿上。 苻昃这才留意到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扁长的东西,他跟过去细瞧。 “这是什么?” 青年黑白交杂的鬈发垂于两侧,略略遮盖住了手上动作。 苻昃见他不说话,怒意欲起:“问你话呢!你竟骗了我的解阵图!你这个不要命的骗子!” 青年这才抬头,但没看他,苍白面颊上一丝表情也无。他略微侧了侧身子,转又俯下头。 苻昃这才知道他是嫌自己挡了光线,心中又是焦躁,直接蹲下,扒开他头发去看他在鼓捣些什么。 付尘未理会他粗鲁动作,只专心于眼前事。 滑楞艰涩的声音刺挠得人耳痛。 苻昃细看去,青年手中拿的是一块扁长的木板,此时木质湿润,边刃粗糙,显然是刚刚砍的。而青年此时手中攥着一枚暗镖,正笨拙地在上面刻些什么东西。 苻昃目光停在他手上几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和指尖已经翘起的指甲,噤了声。 过了一会儿,付尘停下了手中动作,站起身,又要往深林中去。 苻昃在背后喊住他:“晚上你会迷路的!你又去哪儿!” 付尘只一味向前走,不知是何原因,速度并不快,苻昃思了一刻,跟了上去。 他发觉青年并非按解阵的套路前行,而是只就着一个方向向山上走。 苻昃跟着他攀爬许久,到了山顶。 夜风凉凉,吹动着山巅未化的雪。 付尘在山顶的坡道上四处张望游走,苻昃见他好似在找什么,不禁道:“你找什么呢?” 停了许久,青年出了声,沙哑地好似几百年未曾言语的老人: “……找一块石碑。” 苻昃思道:“就是你先前说的那块刻有山名文字的?” “……嗯。” “不必找了,”苻昃打断他,“我几年前就到过这儿,从未见过这边有什么石碑,一直都是积雪而已。” 苻昃看到青年挺直的背脊僵在远处,许久后,方才迈步,来到了一处积雪较浅的阶地上,他伸手挖了几把泥雪,将手中的那块长木板轻轻放进去,又用土压实。 第217页 苻昃在一旁看着,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 青年埋好起身,立于这块木板前,久久未动。 苻昃走过去,弓着身子看了眼上面的字: 先父贾应之 位 子晟 他抬手随意抠了把中间三叉戟一般的字样,目光接延向下,落在最后一字上,许久方道:“字儿真丑。” 他扭回头看青年脸色,发觉这青年面上仍旧毫无表情,鬈发在身后清扬,月光之下面骨锋锐,刀疤嶙嶙,竟有些阴森的恐怖感,原本深长的眼眸此时投射着模糊的暗影,看不清里面情状,只得见他面朝这块简陋的木牌,静默若山。 又过了许久,苻昃听到这青年开口,竟是对他说的:“今日骗你阵图,是我之过。” 苻昃听着这毫无歉意的话音,哼了声,跟着他一同看向那粗劣的木牌,他通熟燕文,便道: “你叫贾晟?” “……是。” 山间寒意愈透,苻昃瞄了眼付尘的衣服,挑挑眉,没说话,又转过头。 “他曾经对我说,习武之人忌讳以武犯禁。他是身负武功之人,恰恰就被不会武的文人给算计了,可笑……当然,我也是帮凶。”付尘缓缓道,眼睛一片空无。 “这就是你所言的罪孽?” 苻昃冷笑一声,随即道,“他不敢犯,你呢?” 付尘低下眼,沉默中,苻昃见他突然将手指伸于口中,一声脆利的长哨声随之乍响,令他不禁惊诧于青年的嗓子如何能惊变至尖细若此,好似不同的人发出。他起了些兴趣,四处张望着,山峰雾气在夜中有蒙上黑幕,一时根本看不清四方景象。 少年耳聪,闻听到夜中有“扑腾”的煽动声渐响,循声而观,只见一通体乌黑油亮的从暗处冒出,稳稳合翅停于二人面前木板边沿。他一愣:“……这是……海东青?” 几年时间瞬息,幼鹰羽翼渐丰,翅上黑羽是比暗夜更深重的色泽,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子融嵌进身上,只淡淡地反着些许光亮。 海东青停于木沿,鹰目中警戒的反光闪亮,付尘心念一动,再次抬手呼了口哨,哨声于中间陡然拐音,同方才那声显然不同。 那鹰似又觉察出什么,张翅缓飞几次,稳稳停落在青年肩膀上。 苻昃瞠目,心知纯黑的海东青本就为鹰中上品,寻常人见一面都是难上加难,若要驯服,除了能力,更要靠机缘。 “走罢。” 苻昃不再同他言语,二人一前一后,几经绕转,终于见到了山下溪流所汇,通途所向。 付尘顿在出山口不动,苻昃数着第三棵树,在几片枯叶下,果真藏一琴谱,他小心拿起,置于怀中。 他心中正添喜意,正欲向外继续走,听得身后青年突道: “……你可知,胡城安在?” 第59章 第五九回 第五九回 旧居逢寇危言相逼,边城落草暂行权宜 依山傍水的寥落边城,荒草萋萋诉衷逝去离人。 一个影子游荡灰茫茫的土路上。 他从前并非是无家可依之人,幼时寄养的小茅屋虽连山里的竹屋的宽敞都比不得,却有娘亲作伴,有每日和山羊马匹凝望日升日落的惬意安景。付尘自认为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或许也是应当有志向的时候早早地生了各式变故,本就没有度定前尘的习惯,到了后来,就更没有了。 脚下碾过碎石子,嘎吱嘎吱地响彻街道。 身上未愈全的几处骨裂因这两日昼夜行路不息,也有重犯之势。 昙县自从幼年出了那场变故之后,就已经无人。加之这里地处偏僻,又染了血腥霉气,后来也就再也无一人敢在此而居。 三年前他从无名下山游走至帝京时,尚且特地从远郊绕过昙县。可现在当真踏在这里时,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和寻常道路一样,既没有牵扯的磕绊,也没有偶然的奇遇。 时过境迁,他沿着道路向外,却猛然闻听一阵马蹄声,脚步陡止。 这声音他自然熟得很,按照这步伐,似是有几十人之众,只是这马踏声响既不急促,也不似军马特训出的整齐。思索间,前方道路上果然迎来一队人,身上不过寻常百姓褐衣,只是手中皆有刀剑之类的物事,比之当地百姓又显得突兀几分。 付尘自然怠于躲闪,就接着沿路向前。 那群人果然一眼就盯住这街上那道突兀的人形,率众正朝他过去。 近看去,这青年衣着朴素,身量修长,长发披散于后—— 却是弯的。 “大哥,那人的形貌,好像个蛮人……”前方几人私语道。 为首那人嗤道:“什么像,个个眼神都不行了?二郎,追过去,直接砍了!” 话毕,旁边那人只身向前,直接纵马挥刀,却见这青年人晃身速闪,眨眼不见的功夫就从原处到马匹之后,竟比刀落之速仍要快上几分。 那人一诧,何曾见过这等招式。回身细看却觉这青年一张脸全是灰暗阴翳的苍白,病恹恹的气息如何不像是个武力高的,心如此道,念其手中亦无武器,便又朝其人劈去,依旧落空。 身后那群人自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了,为首人上前几步,道:“二郎,先住手。” 刀刀未擦上青年衣角的人兀自怄气,在旁不言。为首人朝那青年道:“小子!你是哪来的?” 第218页 “我?”为首那马上汉子看见这青年蓦地一笑,只是嘴角在笑,眼睛却是一种截然相反地神情,古怪得令他一骇,“不知道。” 正常人若是这样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为首那人提起一股怒火,又问一句:“你是蛮人?” “不知道。”那青年还是浅笑着回答。 这次他也不再抑制,直接上前要揍这挑衅的蛮子,身后的一群人也不再客气,向前聚拢而来。 付尘眼皮一掀,已知这几人意欲何为,手指悄悄拢进袖中。他知晓自己现在伤势未愈合完全,纵使有何灵药也不能使他全身筋骨伤痛骤然还原如初。寡不敌众,若正面应战必定不可胜之。于是当机立断,足尖向前轻掂半步,借力一个翻身,从众人直接聚来的包围圈中飞身而出,直接跨在那为首人所骑马后,亮光一闪,一枚银镖已横在那为首人脖颈之上。 动作行云流水,这一群山野平民何曾见到过这等招式,接连看呆了眼,继而道:“小子!你想作甚!快松手!” 被钳制那为首人经过短暂的骇然,倒也平静下来,眼中有几分激赏之色,便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山匪而已。”付尘手臂纹丝不动。 从近处闻听,才发觉这青年嗓子粗哑无比,如垂朽老人一般,为首人忖度着是否是他有意遮掩声线。 “怎么?”那前面的一群汉子中有人当即吹胡子瞪眼睛,不满道,“你看不起我们?” 他们瞧这青年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裂纹不断,原本欲要打劫的那点儿心思就散了,只待他手一松,就上前诛之。 为首人身处险境,见这青年半天不动手,还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慌了,又问道:“你究竟是哪里的人?” “我就是这里的人。” “这里?”为首人挑眉,“……哪里?” “昙县。”付尘道。 “放屁!”围拢的队伍前那个被唤作“二郎”的山匪啐道,“这儿的当地人早十多年都死光了,你这外头来的搁这儿骗谁呢?” 付尘恍若未闻,道:“都让开。” 那匪首朝一众人使了个眼色,于是一群人分开一条狭窄的岔道。 被挟持的为首人一边朝道外走,一边趁机稍稍放松了肌肉,对后面人说:“小兄弟,我看你现在只怕还没想好脱身之法罢?” 付尘右手锁紧他的颈项,道:“不想死,现在下马。” “得嘞。” 二人一同翻身下来,却见那匪首左臂朝后一伸,侧身将付尘左臂扭住,狠命一握,停住了,他看着额角渗汗的青年,道:“小兄弟,下次伤势未好就出来挟人的时候,先掩掩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付尘冷眼看着他,没顾及左臂上的伤势,嘴角弯起个阴讽的弧度,道,“那你可以废了我这条胳臂,看看谁流得血多。” 匪首一挑眉,发觉这青年虽说被他方才扭臂那一下恐吓到,手上力道却是丝毫未减,若非见他神色都是混茫苍白的,他倒真以为这是个武力高手。 不过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倒是让他很心生好奇,因而反松开了手,道:“小兄弟,我看你衣着陋破,清瘦缺食,一人流浪在这里还有几分本事,不如跟着我晁大,今后少不了你衣食,如何?” “我信你?”付尘冷淡道。 你这时候也只能信我罢,匪首心中腹诽。他知晓若青年真这时候把他杀了,他身后带的那一众人也不会就此放过他,方才靠近时早已察觉这青年身上几无内力留存,又显然是重伤未愈的情状,只怕是哪个虎口中逃生出难的亡命之徒,但凡还想捡命回去的,这时候自然不会杀了他。 但面上仍要给这小狼崽一点儿面子,懒洋洋举手朝着天边落日,道:“恒日悬苍,我便对太阳发誓……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你搁下你手里的暗器,我不杀你,拉你入伙……” 匪首本想着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把戏,还在思索要给什么好处来,却发觉颈间横着的暗器果真渐渐收回,心中一阵惊异,回过头来,那青年灰眸暗敛,也看不清楚神色。 他心道这青年或许真是重伤在身,支撑不下去了,便顺着他的话应下。 不过他也没想着食言,匪首大声朝一帮人马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就此各自散了歇下罢。” 只见那一众人也十分听话,闻言便四散开来,稀稀落落地布在街上,竟是朝着昙县的方向回去的。 “大哥,你真叫他进来?他是什么身份都还没搞清楚呢……”一人下马,上前道。 “小兄弟,这下子你该告诉我你的来历了罢。”那匪首一边走,一边朝身边人道。 付尘偏首看了他一眼,没答言。 匪首也不急躁,自知他也是强弩之末,无甚防备心,看他不回答,以为他碍于自己来历,又道:“我叫晁大,这位是我弟弟,二郎。” 他指了指一边人,道:“我们的确如你所言,算是此处的匪寇,只不过同你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晁大见几番问话,这青年都是爱理不理的模样,若说开始有几分身体状态的缘故,可一直如此就是不识好歹了,于是道:“这位小兄弟,我现在可是默认你是我们的人了,如果你一直不打算好好说话,那可就是跟我过不去,我也不同你再讲什么客气了。” 第219页 “贾晟,”付尘答道,“我的名字。” 晁大咧嘴一笑,停下了脚步。 付尘蹙眉,也跟着止步。 晁大道:“小兄弟,你这可就是正撞上刀口了,我不瞒骗你,从前我爹就常来昙县做生意,那时候我跟着他将昙县这一百多户人家都跑遍了,可没见过县里有一户姓‘贾’的人家……弟弟你这可不太老实啊。” 话音刚落,一旁的晁二就持刀跨过去,晁大伸手拦住他。 “我随父姓,父母皆不是昙县本地人,”付尘直言道,“幼时跟着我娘在县城西头的赵家帮工。” “赵……”晁大咂摸着地方,似是想到些什么,“你是付娘子家的?” “你认识?”付尘挑眉。 晁大落眼于青年身披于后的头发,鬈曲着又夹杂白丝,总归有些怪异:“当时边城中混同帮工的蛮女不少,唯独付娘子低调温顺,气质高华,哪怕明知其有夫有子的,县里城外可有不少人私下打听表露过求亲之意。” “若说那时候我爹还有意打听过,若是真成了,说不定……我这时候还同你有些渊源了。”晁大横眉笑道。 “真的,哥?”晁二疑道,“我那时候咋没听爹说过这事?” “你一个毛头小子,爹还会主动跟你提咋的?”晁大嘴一咧,道,“我当时跟着爹出去跑工,见过付娘子好几次……若说女人,滋味儿好的肯定还得是开过——” “嘴巴干净点儿。”付尘面色一冷,袖中暗镖转而重架于晁大面前。 晁大低眼觑着那些许距离,也不恼急,只笃定眼前这小子方前所言确乎属实,于是又道:“兄弟,我是真心好意带你入伙的,我就是话多……言多必失,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边晁二已将刚刚准备好未出力的刀架在付尘脖子上,直接贴上皮肤,苍白颈处已渗出一道红色的鲜亮刀口,倘若再向前几寸,也就能直接毙命于此。 “二郎,放下刀,你那是作甚?”晁大道。 晁二看见哥哥又被钳制,心中气极,偏偏不可妄动,只得听命撤刀。却见他退后一瞬,前方的青年突然自后以手肘朝他心肺出横挑一击,身形不支的刹那,手指力量略松,那青年竟反肘夺过他手上的弯刀,同时脚向利索一蹬,正将他重心倒在前方,这边一把弯刀就正好置在他刚刚拦在青年脖子上同样的方位,只是隔着一寸的距离,尚未见红。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始至终,青年左手一动未动,稳如磐石。 兄弟两个就被一左一右架在青年身前,好不滑稽。 晁二被他刚刚这一串动作搞得叹为观止,自他出手那一瞬,就好似背后长眼一般,难道面前这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是哪个山间隐居的高手仙士?他瞅了瞅青年背后泛白的头发,愈发笃定这种想法,心念复杂,盯着青年的双目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之意。 付尘却是无心在耍弄招式,他三夜未食未眠,又赶路不歇,自知此时状态极差,必须先找地方休整片刻才好,于是方才同这匪首虚与委蛇,又闻他知自己娘亲生前之事,又方有几分怅惘之意,但他不许有人挡他的路,亦不容有人以污言秽语伤他至亲。 “若我想杀人,就没有杀不了的,”付尘压下嗓音,令人难以觉察出身上牵扯的伤痛递来的颤抖,“若我想死,只会是我自己动手,也还轮不到你们。” “晓得了,贾兄弟,”晁大仿佛未看到他此时状况,抬手拍了拍付尘的肩膀,了然道,“先随我们进屋,好好安置一下你身上的伤……” 他抬手一挑,果真不费力撇开了青年横来声势似狂的镖刃。 付尘收回双手武器,先他们二人一步,跟着方才那几十人的人群向前走。 须臾,他方才意识到了不对。 付尘缓了脚步,头未转,朝身后人道:“你们要住在昙县?” 这前路随从的一众山匪,分明是又隐进昙县这一排早就无人居住的街坊之中。 “嗯?”晁大跟上,道,“你沿路过来的时候没看到我们的人?” 付尘过门进了一处院落后,才发觉这街巷深处别有洞天,各式山匪聚集歇卧,分食喝酒,竟不知这荒芜边城中竟窝藏了一群匪众。想来朝廷搁弃不愿管,倒给了山贼一个方便。 偏偏他沿途行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察觉,自他知中了那毒后,便已晓得自己内力失后五感皆比不得正常武者灵敏。思毕,眸色愈发阴冷。 “弟兄们,刚刚这个小兄弟身手不错,若是大家没什么异议,就拉他进来,今后都是自己人,大家就一同杀掠富贵了!”晁大拍了拍付尘的肩膀,说道。 下面小弟大多也听身边这人的,只看这一群人虽比他从前见过的人数多了些,但到底也是个缺人手的,不然也不会在街上随便找个没钱有身手的就能够入伙,付尘心中冷哼。 “大哥,这不合规矩罢,”一人突兀道,“他要入伙,也不能只是人来,没带东西罢……” 未及晁大回答,付尘率先道:“怎么,‘自己人’的钱财也要劫?你们这里的规矩还真是别致。” 晁大道:“贾兄弟今日尚且身负重伤,既然说要揽入伙,便不趁这时候让他动刀枪了……” “无所谓,”付尘接道,“若是想要动手,亦合我意。” 第220页 语罢,他转身看向一边,道:“有劳佩刀一用。” “贾兄弟莫急,”晁大笑道,“我们这儿的投名状既不是钱财也不是比武,而是一颗燕兵的项上人头。” 付尘眼底因此话起了波澜,才开始正视这一众人马,对晁大道:“原来你们不是为钱财。” “是,也不是,”晁大似在卖关子,道,“我们一众人本是边城的农民百姓罢了,这朝廷下来的赋税役法整日变着法儿的改,换来换去,不过又是在想方设法地榨干我们手上的钱粮。前些年暴雨忽至,金河泻水漫堤,沿岸边城那一带受灾严重,当地的翊卫预备着同蛮军打仗,所以就从我们那边抽调了兵众过去修固堤坝,并且还要求我们按照军粮标准输粟过去。” “但我们这里也是仰赖金河的支流沂水度日种田的,虽说灾患不比金河严重,但粮产确实低于往常,哪里又能消受的了这么大规模的供粮?何况也不算在徭役之中……” “州官皆是铁面,平日有冤诉时不见办事效率,每到落实粮税政策时个个派官兵来强制征收,我们落草为寇,不过是顺应大家心声罢了。” 说到最后,晁大的声音都成了咬牙切齿的吐字,他也不知对这青年为何突然说了这么多,视线转向付尘身后落素的鬈发,又提了提声音,道:“你既然是蛮人,想必本就同燕人有仇怨,这才愿意引你过来,估计一个人头对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所以胡军的入侵,令你们逃到了这边,”付尘提了下唇角,眼含讥嘲,“你这么愿意拉我入伙……可毕竟在我眼里,你们不过还是一群燕人而已。你怎么知道我会安安分分的?” “随你了,”晁大看着他,坦诚道,“小兄弟这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子,我看你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名贵衣服,他日跟着哥哥我混出名堂了,衣食富贵都是囊中物,你还有什么不来的道理?” “身上的伤……不轻罢?”晁大凑近付尘,低声道。 他能感受到这青年内力短板,武者受伤尚且需要休养,而这无内力之人恢复不过同寻常普通人一样,他有的是时间观察这青年举止。 “是不轻,”付尘反手就握上他手中器刃,抬眼道,“临死前杀几个人,还是足够的。” “就冲着兄弟你这句话,”晁大笑道,“你不来我们这儿快意恩仇之地都是亏的。” “你们这边搞出人命的动静,原先州县的官员都没人管吗?”付尘问道。 “那帮子酒囊饭袋,且不说这种不安定的事端报上去遭殃的还是他们,这边胡人一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才不敢报这等事,”晁大冷笑道,“说不定还在庆幸外敌一来,就不必再追究这些从前的内乱了呢。” 若是在粮钱赋税上阙漏许久,帝京都不曾闻报其中状况,可见这早已不是地远山高的缘故,官官相护,层层瞒报,业已腐蚀咀深,亏得他在京中见得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原来早已成了表面浮华,潭沟污沫。 “但你们现在既然已经都干起了杀人的勾当,那你们之后想要的,是什么?”付尘紧接着追问道。 晁大或许知道付尘有意打探套话,不作声了,沉默了一下,转而道:“东厢隔壁的屋柜上有一些伤药,对不对症自己看看罢,时候不早了,你随意找地方歇着就好了。”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付尘冷寂双目落在晁大背影上,道,“这人头……我会给你带来的。” 第60章 第六〇回 第六〇回 不虞惊变城围血战,绸缪遂意林径脱逃 清晨闻野鸡啼鸣。付尘背靠墙落休整了这两日,这边城之中倒也是别样的清静,即便偶尔那群山匪胡乱吵闹,但若天地只有这些人声,竟也不觉喧闹。或许这便是故居独有的宁静罢,思及幼年在此游荡嬉跑的自己和总是独倚门边等他回来的娘亲,付尘清醒了精神,站起身来,往回踱着步子,思量着从此处再北行应当勉勉强强。 院子里又传来吵闹声:“……是蛮人又从彤城打过来了……” “……他们不会还专门配合着胡军要渡河过来罢?” 付尘一挑眉,推开门,也到院中看他们争议。 “行了,”晁大开口道,“他们就算打过来了也不会专程渡河朝北边来,说不定就是要沿着西线长驱直入攻进帝京城呢,咱们现在自顾不暇,就别管他们了。” “不对,”付尘冷静插言道,“蛮人如果有心攻帝京,这南部低岭盆地攻占难度撇开不谈,光是从行军距离上讲,都没必要专程派军绕一大圈自东边攻来,这不是枉费功夫吗?” 众人原本没在意他从屋中出来,这下子目光接连落在这新来的身上,猛然听从他所言,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晁大颔首细思。 “那你倒是说说,他们这是何意?”下面一山匪问他。 付尘瞥了一眼,认出说话这人是晁大的那个弟弟,又道:“胡人那边尚还纠缠在靖州一带,蛮人此时从东路进军,明显是要趁火打劫,逮着这个边关燕军被牵制的时候另行夺城,这样好的机会,蛮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夺人口粮的时候。” “你怎么这么了解军情?”晁二狐疑道。 付尘冷眼沉默。 “哎,你忘了,他不就是蛮人,”一旁人对晁二道,“看他又有工夫,说不定原本就是蛮军中的人……” 第221页 “……有道理啊。” 晁大发话:“不管怎么说,现在咱们不必纠结他们是如何战的,只需等西路的弟兄们从武陵过来与咱们汇合,人齐后,直接在东边的山林中寻处暂居之处,坐山观虎斗即可。” “哼,狗咬狗,真他妈快活!”下面人咬牙附和道。 付尘低眼,眸色闪烁。 东麓荒山,那不正是无名山所在之地?徒步行至如今,怎可又按原路返回? 正待他思索如何找机会趁机脱逃之时,门口又匆匆闯入一人进来。 “大哥,”那人道,“武陵那边传来消息,靖州城的胡兵弃逃,那边的兄弟开始时准备跟着一起朝南边撤回,谁知被当地的燕军给扣住了,有一部分弟兄直接被他们抓走砍了,剩下一部分又逃回到武陵城里的山野,这时候不敢出来了。” “那些赤甲翊卫一个个都是眼瞎?胡人和燕人都分不清?”下方人愤恨接声道。 “他们当然不瞎!”晁大怒火也随之而起,“不过是寻了由头趁机赶紧将咱们剿灭了事,省的将来捅了篓子给他们当地县官惹了过失,一个个的,对敌时跑得挺快,刚一落了好处就不忘把剑尖朝着自己人,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缩头乌龟!”底下有人随之咒骂道。 “他们既然趁乱要平息事端,”付尘见机道,“我们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呐。” “说下去。”晁大沉声道。 “简单,”付尘迅速理清思绪,眯眼道,“正好蛮军这里仍有异动,我笃定蛮人这两日会渡河而来,向靖州一带。胡人从靖州逃脱后那些官员重回府第仍需几日,打听好他们现在窝居的地方,届时顺着蛮人的线路,有他们在前面作掩护,那几个州牧县令以及余下的守卫也可以顺理成章在乱战中‘受牵连而死’,或许还能在当地再收拢一众百姓拉入伙,反正他们应当和你们一样,苦于此处管政者久矣。” 晁大面色微冷,闻言已知这青年已大概揣度出了他们的目的,但也心觉他所言句句皆落于他心中渴念,于是定声道:“贾晟说得不错,大家现在先好好休整,备足干粮,派几个兄弟轮流到临城备些干粮药草,随时准备见机行动。” 众人得命四散,晁大回头看了付尘一眼,道:“贾兄弟随我进来罢。” 晁大进屋,朝身边的晁二使了眼色,晁二恍若未觉,仍旧坚持跟在一边。晁大无奈,也不顾椅子上落得一层尘灰,直接坐在上面,付尘不甚讲究,跟着坐在下首,等着他来问话。 “贾兄弟,你可知我为何独对燕兵和官吏有如此深的成见?”晁大问道。 付尘不置可否,等着他主动将卖的关子破开:“愿闻其详。” “小时候我和我爹原本住在昙县毗邻的永安县,只是他那时常到附近的州县揽活做工,所以那年昙县的疫病,他也没逃过,”晁大声音出奇的冷静,“后来的事究竟如何你也已经知晓了,我两个弟弟年幼,当时去府衙搞到一份差事,本来以我之能,足以在州城的翊卫择选上再提一级,也有机会入京到赤甲的亲卫军中操练,但我爹死后,两个弟弟无人照管,便只得接管下家中田地。” “怪只怪昙县地远偏僻,一县人众死亡竟未令京中的大官知道,我后来一心到官府求告,盼县官能给些粮钱补贴糊口,结果反倒惊动了他们,知道这场灾异留有知情人,欲除个干净。我和两个弟弟只得提早逃往县外。” 晁大说至此,抬首看了眼青年反应,见付尘依旧是初见的冷酷模样,未曾有半分动容之色,于是又道:“贾兄弟。” “我信你口中所言,你说你是付娘子的独子,可你又如何从当时的灾中逃脱?我观你现今虽说内力薄弱,武力招法却是扎实得紧,是好好练过的罢?” 付尘蹙眉,看着他,道:“当年的具体细节,我不愿再回忆。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 晁大微叹了口气,道:“我并无疑心你的意思,只是探知清来历前由也是让我手下的弟兄们一齐放心。” 付尘轻嗤一声,反道:“我也有一疑问,既然你们要举义起事,为何如今仍要被动受官府官军牵制到至今,连块地方都找寻不到?” 这青年话语直白,令晁大都是一愣,和一旁的弟弟的对视一眼,进而苦笑道:“一是为了再收拢些人手,二是总要逮到燕军自顾不暇的好时机,我也无意平白送死过去,跟着我的兄弟好些尚为农民。” “这次就是一个时机,”付尘淡淡道,“你们若想避开朝廷的注意又暗中聚拢百姓,趁蛮军和胡军这时候在边境挑起战乱,城县四处流亡的百姓中总有不少逃命的愿意入伙。” 晁二在一边连连点头,晁大却隐隐觉着这青年虽说病态单薄,也一如面色一般的沉默寡言,但开口后字句又能切中肯綮,又暗中引导和回避着他的问话,不知不觉,便要被他带走了心思,这等的话术,可不似寻常武夫能够拥有的,于是又拐回话题:“看来贾兄弟你也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来历了?” “这很重要?”付尘道,“正如你看到的,我有蛮族血脉,对燕人有仇怨,对蛮人无感,这难道不够,还是你非要探听别人从前往事,以此窥探心态为乐?” 晁大头一回被噎住,反倒是晁二经过青年方才一番言语指教,觉得他所言句句有理,于是也朝晁大道:“大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不是说小时候都见过他娘吗?也不用再纠结于他来历罢……” 第222页 晁大偏首瞪他一眼,付尘双目游移在两人低声私语的神色中,冷声道:“与其在这里考虑我,不如先想想等蛮军来了你们要如何应对罢。” 说罢,径直起身走向门外,空留下个惨白天光下黑黢黢的影子于身后。 挺直的脊背张狂着桀骜气息,哪里像是重伤于身的模样。 晁二见人走远了,便道:“大哥,你到底在这儿担心犹豫个什么劲儿啊?怎么这时候婆婆妈妈的!” “你个二愣子!”晁大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晁二的脑瓜壳子,轻斥,“他在这荒郊野岭独自一人浑身是伤过来,我刚留他一命他就搀和着咱们的行动,哪怕我认定他说的童年经历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人心隔肚皮,何况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哪来的信心他不是藏着别的心思在这儿捣乱?” “早知如此,那你一开始不留他命,把他杀了了事,这事儿不就完了?”晁二反诘道。 晁大不语。 晁二阴阳怪气“哦”了一声,心下了然,盯着他哥笑道:“就是哥你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对不?” 晁大横了他一眼。 “不是我说你,哥,你又想利用人家,还一边怀疑人家居心,要是你办事一直都这么犹犹豫豫的,你哪来还到的了今天。” “我就是觉得这小子周身气质太古怪,这才存了几分防备心思罢了。”晁大解释道。 “古怪?”晁二不解,联系青年先前行径,悻悻道,“不就是个下手不知轻重、喜欢动手斗狠的臭小子,这种人物小时候街巷子打群架不是见的多了……” “那你见过街头的哪个一身伤的混小子见一群人过来和他打架还不怂的,你又见过哪个街头混混既懂得边城几个州县的行军布阵重心、又了解此处一直到金河地形的?他说的那几句话,无不能对接上燕北的行政分布,哪怕是四处交务的客商,经常走的也是官道,都不可能将两者一齐了解到这个地步。” “……哥你到底从哪看出来他一身伤的?”晁二疑惑,问道,“我看他夺刀使暗器的时候动作都麻溜得很呐,不像是有重伤的人……” “他动起手来的确是看不出破绽,但你看见他走路的姿势了吗?”晁大道,“他的左右手行路是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左臂明显僵滞许多,我当时握上便感到是断骨未愈之状,他使暗器威逼我的时候吐出的气息都是短促不稳的,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但还是瞒不住我,他的内力……连寻常武人的水平都比不上,或许也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实在怪异。” 晁二恍然,又有些微窘:“那我还被他暗算了……” “习武本就不是一条路可走,贾晟有内力之短,却有别处之长,”晁大拍拍他的肩膀,道:“长点儿脑子罢,二郎。” “大哥,”晁二道,“我觉得你就别在这边纠结了,反正他是蛮人,又不会和燕兵有什么牵扯,起码现在和咱们都是目的一致的。等到咱们和武陵那边的弟兄接上线了,就凭着咱们这么多人,他敢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他武功再强,还能一个人单挑我们这么多人不成?” “好罢。” 入夜时分,白日四处奔忙的山匪回到县中四处旧宅落脚。 付尘坐在一处屋角,掀开衣物检查了腿脚和肩臂上的骨伤。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于他而言时间已是最为奢侈的东西,不能长久在此耽搁下去,就现在伤势而言长途奔劳应当也绰绰有余。他正僵守在屋内,等着子时夜深,诸人皆睡熟之后,悄悄牵匹马溜出去,一个人总是比跟着一群人要便利快捷许多。 他心中正思索着线路,门外忽传来晁大沧桑的声音:“贾兄弟。” 付尘略诧,晁大见门未锁,就抬步进来,见到缩在角落中的青年:“怎么了?可是身上的伤还未好?” 付尘迅速站起,修挺身躯抹除了适才一瞬的狼狈,淡淡道:“无碍。” 晁大挑眉,显然相处这几日已知这青年总是在伤势上习惯性逞强的毛病,放下了携来的酒坛和两块干肉脯,道:“带了点吃的,晚上分食时见你没去……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惜命呢。” 匪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付尘一念失神,怔怔跟着来到桌前,低声道:“……多谢。” 他也不遑多让,的确饿了些日子,拿起干粮便向嘴里塞。 晁大看着青年咀嚼时左颊上一舞一动的蜈蚣刀疤,仿佛从苍白素娟上拓下的灵物。 待青年食毕,晁大伸手过去,欲抓他手腕,付尘见状迅疾一躲,速度比他更快,眼中戒备之色起:“作甚?” “我也略懂些岐黄,”晁大坦然道,“让我给你探探脉象,看看你状况如何。” “不必了,”付尘冷淡拒绝,颇有些饱后忘恩的无情,“我内力如何你早已心知,何必迂回至此,一探究竟。” “你还真是耿直,”晁大摇头叹道,他原本也不是会使些弯弯绕绕的人,只在这青年面前尽显拙劣,“我说的是实话……也罢,我只是来看看你情况,顺带问问明日你要跟着哪边的队伍。” 付尘挑眉:“蛮人有动静了?” “不错,”晁大沉声道,“是晚上来的消息,我打算着明日大家醒后兵分两路启程,一队跟着我从北边绕过缁水末流直达靖州,第二路从金河沿岸从南部接应武陵城中余下的弟兄们。还有昙县这里还要留一部分人随时看守着动静,一旦这边有什么异动,也好尽快调整,随时传书通报落脚地点,尽量避开胡人和蛮人的正面冲突。我计划,你身上带伤,又没参与过这样的事,不如就先留守昙县,预备传讯,如何?” 第223页 “不,”付尘道,“我跟着你们那队走。” “为何?” “我身上伤已经好了,”付尘道,“何况,我也熟悉那一带地形,有行路优势。” “你熟悉?”晁大质疑。 “我来昙县之前正是从北城一带过来的。”付尘坦白道。 晁大等着听他下文,却发觉青年话语又停了,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愿意透露你先前是干甚么的?”晁大笑了笑,道,“哪怕编个谎话,说不定我都信了……” “恕难从命,”付尘仍旧坚持道,“我不多说,正是因为我所言句句为实,不屑行骗。” 料是晁大这时候也没了那份探询的心念,他哑然盯了青年一会儿,而后缓缓笑道:“贾兄弟,我总看着你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的,你识得我吗?” 付尘也坦然回视打量一番,道:“没见过。” 晁大挑眉:“……那便是我的错觉了?” “许是我相貌平平,在人堆儿里和谁都有几分相似处。” 晁大摇首笑叹:“我觉着兄弟你可真不像是会跟着我们走乱匪这条路的。” “……何以见得?”付尘不动声色道。 晁大晃了晃桌上刚刚带来的那坛酒,发觉里面已经空了,不知不觉被青年扫荡了个干净,心中略微有些扫兴,也就势止了手上的小动作,看着青年,悠悠道:“我纠集这群人里边,都是被官府军队逼到极处的小老百姓,就看着他们的眼睛,有老实的,有不老实的,放眼过去也无非就这两种罢了,唯独贾兄弟你,不一样。” “哦?”付尘心觉新鲜,被他这话挑起几分兴趣,道,“哪里不一样?” “我这样说……兄弟你可别生气,”晁大道,“你这一双眼……是我从前在很多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才看得到的‘死人眼’。” 付尘霎时沉默。 一看青年这神色,晁大以为方才话果真冒犯上人了,也连忙道:“哎哟,这权当哥哥我口无遮拦,不过方才这酒全被兄弟你喝干了,我就不以酒谢罪了啊……” 付尘唇角浅淡一勾,挤出了些似笑非笑的讽意,也辨不得喜怒何如:“晁兄说得不错,只是没那么玄乎,我有将欲发作的眼疾,现在尚不明显,过几年,就完全瞎了。死人的眼睛,应当也就是瞎子眼睛的模样罢。” 被那双灰寂的眼眸在这时候凝视,晁大只感到冬日的冷寒。他摇了摇头,认真道:“还是不同的,瞎子的眼睛不会有情绪,而死人会有情绪,毕竟他们活过,看见过,所以才格外的不同。” “若你要探底,我倒也有几分想法,”付尘直视他,道,“晁兄搞这么大的阵仗还瞒着官兵,只怕也不尽然将失职之责尽推给官府,想必本就是有些来历的。” “哦?”晁大面不改色,道,“你倒说说,是如何的来历?” 付尘点到即止,不欲在此话题上纠缠,又转而问道:“那我方才说的,晁兄便是答应了?我明日跟着你带的人走。” “好……”晁大一笑,觉得自己比这刚刚饮过酒的青年还有些醺醉,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骨,欲往外行,又嘱道,“你也早些休息,纵是年轻也不当不顾身体,毁了根基。” 付尘没搭话。 晁大走到门口,似是又想到些什么,倚在门框旁,半扭身道:“……贾晟。” 付尘转过脸去,朦胧的月光轻柔罩在这匪首身上,他眨了眨眼睛。 “……你娘若是知道你现在状况,想必会很欣慰的。”晁大定神看了他一眼,说完便转身离开。 欣慰? 付尘目色陡然一凝。 因何欣慰? 因他愚蠢受骗、命不久矣而欣慰?或是因他识人不清、路途受困而欣慰? 青年鼻中嗤息一声短气,面上诡狞笑意更甚,月色将他眸中仅剩的一点点乌影洗涤干净,清凉而淡漠。 一夜未眠。 门敞着,付尘在屋中看着半个圆日渲染着橙光从对屋旧檐飞将上来。 他缓缓起身,从衣服上私下块布料裹上身后散落的鬈发,又换上昨日借得的一身普通的藏青短褐,整理完毕,方才出门。 依照昨日计划所言走到县外的空旷道路时,付尘果见一众匪人已然陆续集合,最前方的晁大面色严肃,连带着一众人的凝重面色果真有几分军整气质。 晁大见他出来,远隔着人群略一颔首,不复昨日故作的亲昵模样。 付尘一贯地沉默在人后,随众人一同领了马匹浩荡西行。 却说这边廖辉携手下骑兵赶往靖州支援,临近缁水欲渡时,暂时驻扎休息,解决食饮,又忽地闻听斥候来报靖州那边胡人几欲突围,同时又打听出蛮人居于此时绕东地边境闻风而动,心下惊怒,也不在原地休停,大军再次出发,一边布置魏旭带部分兵马前去抵御肃清,另一边快马至靖州察看战情。 连日的奔波,士兵已几多疲惫不堪。 魏旭带兵从城外野路赶往襄城一带,沉重马蹄踏响声紧密而至,棕色甲胄在日光下依旧熠熠。 “这是帝京来的赤甲亲卫,”晁大隐没在岭地的一处高位,暗中窥探着过往士兵,“这得有五六千人往上了,不能上去正面制敌。” “靖州陷落,朝廷不会只派这点人马,”付尘在晁大一边,道,“他们从西边过来,定是主军已经到了地方,特又派了一部分兵马过来堵着蛮军偷袭。” 第224页 “嗯,”晁大沉声道,“咱们人少,行军速度要比他们快上许多,现在要赶紧过去看看那边状况,若是赤甲军清理了胡人后也调转过头整治那边的兄弟可就不妙了。” 理清状况,晁大带着身后一行队伍从山路上快速穿行。 朗朗天空之下山树安静,唯有震鸣的人为响动四处流散,催熟了黄灿灿的金乌,红霞若老人额前的皱褶,一痕一笔布上白皙天穹。 晁大未料及的是,当他天黑后到达靖州外郊之时,原本围在州内的胡人已经按捺不住长时间的围堵,同外界的族人切断联系的情状促使他们破釜沉舟,到城外拼死一战,同样围在城外许久的赤甲军始料未及,两军厮杀许久,也凭着连日的困顿将体内蛰居已久的狼性尽数释放于燕人身上,半数胡人受同伍掩护后逃,竟也勉强冲出重围。 “你说现在胡人已经从城中逃出来了?”晁大听着提前在队伍前方打探消息的兄弟前来汇报,颇有些不可思议,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正是,”那匪人答道,“现在这边的燕军聚集众多,实在不宜展开冲突,大哥,咱们干脆先按原道返回罢,边境事乱,先躲过这一阵风头再说以后。” 晁大沉吟片刻,朝几步外一青年唤道:“贾晟。” 却见那青年不知思索些什么,在马上抱持一个低眼不动的姿势,恍若未闻。 正值他心焦之时,晁大不禁提了嗓音,又道:“贾晟!” 付尘身边的晁二见状使劲拍了他一下,这才回神,目色一闪,看向晁大:“……如何?” 晁大没工夫细究他方才发呆缘故,拧眉直接道:“如果从此处在绕到靖州西南的武陵城,东边和西边过去两条路,两边哪个更快?” 付尘抬目瞟了他一眼,道:“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再过去,暂不知胡人不知是什么时候闯出来离开的。但若是赤甲援军正好在此扑了个空,你带人过去,可正好给他们一个立功的好时机会。” “可那边儿的兄弟若是被擒住又当如何?”晁大追问道。 “就算已经被擒了,你过去,也无济于事,”付尘冷淡嘲道,“你这些人马,论正面对敌,无半点胜算,若论暴露身份,可是十分妥当……你不去,他们那边部分人从小路隐蔽缓行,反倒还能有几分活着回来的几率。” 晁大心中也认可青年所言,只是于心上仍旧不甘,这算什么?走路踏石灰——白跑一趟? 付尘抬头望了眼已然漆黑的天色,催促道:“现在天已经黑了,趁这时候回去,起码能在天亮前抵达较为安全的地方,在这儿耗着可不是明智之策。” 晁大心绪烦乱,未曾注意青年比这两日在别处搭话许多的神状,草草应道:“只得先这么办了!” 晁二将号令传至其余弟兄,匪众们心有犹疑但不敢耽搁,于是顺从听令,就地打道回府。 土石山路在夜间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听觉在此时被清理得极好。 暗夜中不见窥伺的目光闪烁着饿狼幽绿。 “首领,那边来了一队人……好像不是燕军的装束?” 桑托瞪眼瞧去,道:“管甚兵不兵的!看见燕人就杀,屠族之耻不共戴天,都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厉害!这次城池没守牢固,若再不杀几个燕人回去,这不白白费了这么些功夫……” “桑托说的不错,”一边的胡人接道,“反正燕军已经先咱们一步到了靖州那边,他们这群人上下不过一千,定能将其斩杀干净。” 晁大一行自以为在狭窄山路中行已足够隐匿踪迹,却不想在一旁的山坡土丘上仍驻有原本来接应靖州城内人马的胡兵。靖州事发迅速,出乎了两队人马的预料,却又意外在路途中再遇。 事端的开始以队伍前的晁大率先闻听到风声中的异动。 “有埋伏!”晁大心知队伍奔忙一日,若是这时候碰上燕兵的伏击,必定不可力敌,“撤退!” 话音即落,身后一群匪人皆是心弦绷紧,果见前方土丘上直接闯下来人,朝他们袭来。 付尘皱眉,扯了缰停下,看着前方天降而来的伏兵。 破多罗桑托? 付尘定睛一看,那右臂空荡的头首可不正是先前败在他手下的胡将,他为何在这里? “不对,”付尘朝身边的晁大低声言道,“这群胡人定是原本前来准备援救靖州城内胡兵的,他们有备而来,不能同他们正面相杠。” 晁大已然前驱,提刀同来者相击,来人身强力健,又是在山丘中休伏已久,这横刀一力已足以显示胡人强力。 晁大心呼不妙,只怕今日必要折损于此,要先想个法子保一部分人冲出去才是。 胡人大开杀戒,被劈倒的匪众脖颈间迸出一通飞溅红血,深黑夜色依旧沉静,乌布上沾染灵动红蛇。 “……贾晟,”晁大处理掉面前一人,暗自朝也身陷厮斗的青年处凑近几分,眼睛扫向山路四周,“有无办法冲逃出去?” 付尘显然也未料及现在状况,厮斗间牵扯到臂上骨伤,开始隐隐泛痛,他稳了呼吸,道:“你左前方那个独臂的胡人,是这一队人的头儿,你过去缠着他,我带一部分人从山丘上冲出去。” “好,”晁大应道,抬手掏出一玲珑物件横于唇前,划鸣两声尖利裂空,在空气中余波阵阵。 第225页 这是匪首间逃亡的暗号。 晁大又将那山哨朝付尘掷去,付尘一把接过,大概也知晓其用,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合时宜的恍惚,这匪首竟如此信任他? 闻听哨声的匪众虽知晓其意,但他们第一次同胡人交手,仍被其凶悍勇猛唬住,只晓得一味防备其攻势,不知如何动作。 这边付尘一马当先,从混战中突围而出,驾马朝山坡上行,略停一高处,横哨疾吹一声,将匪众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他们想跑!”桑托大喝道,“弟兄们!都给我上!别让他们逃了!” 胡众追击更紧,付尘标止好方向后又投入厮杀,邻近头首位的晁二时,道:“晁二,你领着人马都向坡上撤,你哥那边负责断后!” “我……”晁二犹豫间被晃了范儿,一个不留神,这边又跟来胡人钻了空子,他连忙俯身闪躲,避开飞来刀枪。 “你们又不是正规军,逞什么英雄!”付尘凑近相助,瞪视道,“快走!” 地上死尸横斜,多有无人空马搅乱路途战况。 晁二心中下意识不愿当着逃犯的角色,但时势所逼,他向晁大那处瞥了眼,便立即调转马头,朝逐渐聚拢上围的匪众奔去,疾声丢下一言:“……那你快去帮我哥!” 付尘握紧手中夺来的胡刀刀柄,强行抑制住肩臂通伤。 路上余留一小部分善战匪徒牵制着大部分胡众,胡人下手疯猛,不近人情,也因而丢失些许空漏,身上亦携大小数余伤口。 付尘一眼便瞧见于中央的晁大正和那个独臂胡人纠缠的身影。他同破多罗桑托交过手,心知他是个狠角色,此时他同晁大皆非最佳状态,正面对战的胜算并不大。 “晁大!”付尘音色粗粝严肃,“毋需恋战,走为上策!” 他冲出两面聚来的胡兵,刀刀速度快于合眼张目之机,几下间又凭灵巧撂下几个粗莽胡汉。 桑托看着陡然加入战局这人不知何处而来,头发脸唇皆被粗布裹了个严实,唯独露一双眼睛,与之对视时,莫名的熟悉感霎时袭来,却如何都想不出。乱战之际,也无暇顾及,便又集中精神制敌。 “你怎么又过来了?”晁大语气责怪,又多为惊讶。 付尘一边又清理掉斜枝旁生的胡人,两翼前来护住其部首领的人愈多,多有无暇顾及之感,间歇时大喘一口气,道:“你弟弟带人都往上面逃了,你也想办法快些脱身。” 晁大自然也觉察出面前人之难缠,气力不逮,强撑着引导马匹向外直冲。 他正专注于闪身躲过一记重击,却见前人身形一抖,突然前倾倒在其马背鬃毛之上,马匹受惊,原地四处游走晃荡。 晁大定睛细看,正自其后瞧见其弟闪来的一道庆幸笑颜,又是惊怒:“你怎么也回来了!” 他纵马上前,又道:“快回去!” “大哥,你腰受伤了!”晁二惊呼,盯着他血污斑斑的短褐上一道极长的血道子,自大臂延至胸腹,仍在渗着红液。 “先别管,你快走!”又有两个胡人杀来,晁大又侧身抵挡。 晁二也参与帮忙,刀刃交错声鸣啷,逐渐有力不从心之状。 “二郎!” 晁二尚不知发生何事,忽听得晁大一声惊呼,侧边突然飞来一庞然人形将其扑倒,马受惊前扬,交叠二人从马背上侧翻坠至地上。晁二感觉后脑被一只大掌护住,但尾椎后脊皆是猛然撞地后的疼痛。 一抔暖液热辣辣地喷到他脸上,晁二瞠目,看着身上气息不稳的兄长,一把捧过他沾染血污的脸颊,刹那间什么都忘了,痛呼:“大哥——” 这动静也惊动了付尘,原本青年仍陷于别处和几个胡人的争斗,闻声目光偏转,看着桑托又不断朝地上那对兄弟靠近,扬刀欲斩杀而后快,当即也不顾左右两侧人,一边抬手迅疾封了周身几处要穴,一边借力踮足,自马背上翻越而去,用力踹过几胡人的脑袋,正飞越到晁二方才翻落的马上,挥刀一刺,正扎入桑托行凶的背影之后。 桑托持刀的手一振,左肩上传来刺痛令其怒火滋生,当即调转马头,对向来人,看到又是那双诡异的熟悉瞳孔,喝道:“你是谁!” 来断你左臂之人。 付尘面色冷凝,自然不欲揭晓身份,幽幽狼目阴鸷眯起。 “……没死呢,”晁大面上努力想挤出一点笑意,奈何过于艰难,只得心念作罢,“……你容我……再说几句话……” 晁二僵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牵扯到身上兄长的伤口。同胞连心,心脏间鼓鼓的阵痛正昭示着他兄长的状况,颤声道:“哥,你说……” 晁大护在弟弟后脑的手动了动,自前移至他血泪模糊的脸上,心叹不舍。 “呸!”桑托向外吐了口血沫子,大有衅色。 实则这胡人肩上又添新伤,行动吃力。他见对面这削瘦的青衣人倒有愈战愈勇之势,心中亦留存出迟疑之意,途遇的这些人既然并非燕国赤甲军士的装束,偏偏动手又极猛,想来是正规军之下的小喽啰,可真正交手时又觉其虽无严整招式,但独有一硬拼不怕死的冲劲儿同其胡众颇像。方才途经突袭之决议不过也是他因燕仇临时起意,却不想这些布衣之人尚能折损其兵力,得不偿失,于是心起退却之决。 付尘自方才封穴止血之后,招招都是拼死相搏,眼前突发情况已在他本意之外,他已无暇顾及如何收场。 第226页 忽来一声厉声断喝,将各种连绵心思切断。 二人皆见一人持刀劈斩而来,直对着桑托脖颈。 桑托连忙持刀回挡,刀气余波将其手掌皆震的晃鸣。 突降而来的晁二也加入二人战局。 “攻他左肩!”付尘厉声,“断他左臂!” 这一瞬间,桑托脑中灵光乍闪,顿时意识到这青衣人是何人,怒火熊熊燃起。 付尘不顾他愈来愈急促的攻势,闪身抵挡,时而跃至旁侧马上,令桑托招架不及。 “呼兰部军,撤退!”一声自胡人传将而来的喝声。 “谁敢撤!”桑托自胸肺涌出一口鲜血,怒意未消,逮着想见许久的人欲要亲手诛之而后快。 方才下令的是破多罗达门,场上胡人皆知其在呼兰部中的地位,迟疑间又听他再下令:“首领负伤!都撤!” “达门!”桑托怒道。 被吼之人已见桑托遭遇围堵负伤,匆匆驾马奔向其所在之处。他原也以为这些灭掉燕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此时他们来意并不为此,若是折兵于此就真是得不偿失了,于是向桑托处又吼叫道:“桑托!别耽误了正事!” 此一言连带着身上牵扯的伤口令桑托痛得清醒几分,当即长刀刀柄向前猛地一横,将围上这两人向后推拒大半,恨声令道:“走!” 场上残留的十多匪徒本以报了必死之心掩护余下出逃弟兄,见机如此,纷纷有劫后余生之感。 晁二手中的刀咣当坠地,他踉跄下马,扑到被置在大石上的兄长身上,嚎啕恸哭,惊动了林间飞鸟栖禽。 付尘也不复战中身形翩飞利落之态,动作迟缓的与方才时机判若两人。他僵硬着身子下马,短促喘息仿佛提不起气来。强自咽了口血沫,一抬手,利索解了方才几处封好的大穴,心肺内淤血骤然喷涌,腥甜大口咳出,心器撕裂的钝痛催得他弯腰欲倒,头面裹缠的粗布掉落,雪浪一般的鬈发垂散,再染血污。不得已以刀顿地,维持着姿势一动未动。 晁二的哭声层层盘旋而上,闻者无不哀绝。 付尘平复下来,也近前,低弯了身子,看着晁二怀中人。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感到晁大眼皮随着晁二的哭声颤动了一下。当即又抓上他手腕探脉,脉象归无,却浮有轻微异动,他厉声道:“还有动静……你哥还没死!快输传内力给他!” “……啊?”晁二泪眼朦胧中尽是错愕,确认自己没听错后,连忙止住哭腔,手忙脚乱地支起身子,二人一同将晁大艰难地搀直坐起,一旁几个伤势轻的见状也赶紧过来帮忙。 付尘身无内力,在此帮不上忙,只能坐在晁大前侧助其支起上半身。眼见着这匪首双目紧闭,果真如已死之人一般,心味复杂。 这短短时日内便经见这诸多事端,人命如草芥,惟战时方可深切体验。哪怕他已不在军中,生死不由令、命数尽随天的事又岂在军中可闻见? “燕人一向崇文轻武,武士已为诸业中最低一等,但竟连这最低一等我都还等到了如今……” 月色渗漏在匪首豪横的面颊之上,像一道横斜的黥印,却皎洁成辉。 夜中更漏长,晁大眺视窗外,深深吐了口气,付尘已从他话语中明白他心意。 仿佛仍在前夜旧屋中猜忌闲话,互相摸底。 但人活着,好与坏,善与恶,成与败,得与失,一切的一切都尚可由活着的人慢慢忖度裁定,不至于在记忆的深处销声匿迹,空留下日渐风蚀的无名坟茔。 付尘眉尾上粘着的一滴血珠滑落至眼角,他抬手去拭,再睁眼时,却见面前人紧闭的双目竟然半开了条缝,又缓慢撑起。 他凑近,不知是否为幻觉,试探唤道:“……晁兄?” 晁大迟钝地眨巴了下眼睛,似是没认出眼前人是谁,许久后,才哑着嗓子,气息干弱:“……贾…兄弟……没…时间了……” “别放弃,”付尘紧盯着他,正色道,“撑着。” 晁大似乎想要摇头,但又提不起力来,于是自弃道:“你在……正好…我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付尘蹙着眉,认真道。 晁大拼尽全身最后气力,向前倾身,一把抓住青年衣襟,咬牙吐字:“我爹……我爹当年在昙县病死后…连块祭碑都没有……你…你何时给你娘造坟时……劳烦你帮我爹……也立块牌子……” 付尘抻臂支着匪首半身重量,低声定定道:“我答应你。” 身前人张硬的肌肉好似一下子松弛下来了,付尘透过晁大弯蜷的上半身看到身后传输内力的晁二也跟着其兄的动作出离了输力之状,神色哀戚。 付尘攥拳,眼眸血色延漫:“还有什么?” “这……下子……你果真…走不……了……”晁大无力地撇了下嘴角,“入伙…后……你也……多照看……我弟……来日…燕……” 目眦欲裂,却最终未能将言语道尽。 付尘垂眸,抬手缓缓遮覆其眼,低声道:“……对不住。” 晁兄前日尚且言小弟我为一双死人瞳。 今时却要我一客路人为君合上难暝目。 “哥……咳,咳咳……”晁二死死扑倒在兄长身上,身旁残余的零星匪众也聚拢而来。 “这里不可久留,”付尘冷静道,“那群胡人若是到靖州城中打听到消息,必定去而复返,到时就不可脱身了。” 第227页 晁二怔怔不动。 “原本这次还多亏了晁大哥带我们出来,胡人突袭的时候我们才勉强保命逃出了城,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是折在胡人手里了!”一人愤恨道。 “废话少说!”旁边那人接道,“我们赶快去和前面的兄弟们汇合才是,在这呆着不是办法。” 付尘见晁二还未有动作,便对那几人道:“把你们大哥背到马上,快!” 情急之时,那些人也顾不得管其他,竟要俯身过去硬拉。 晁二动了动,僵硬站起,定声道:“我来。” 说着,竟如忽得大力一般,将晁大已经僵硬的身躯负起,朝一旁迈去。 众人见状,也都不再耽搁时间,匆匆整理行物,翻身上马。 付尘落在后面,晁二上马后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红污纵横的面上浮动一对掺杂血渍的眼波,使这张相较其兄稚嫩许多的脸少了惨兮兮的戚色,而神似他曾在河水流波中恍惚照见的镜像。 这一眼似有千言,付尘难得在此张口做了解释:“……我断后,留意着身后动静,你们快走。” 马蹄踏遍尸野,粘腻的血液令其蹄下响动变得滞重不堪。 抵达驻地时,晨曦初露,鸟雀啼鸣。 在淡白的天光检视下,一切深红黑污显朗而分明。 晁二独自在岩石上矗立着,怔愣看着一群人来回围视张罗着搬尸裹伤,喧闹杂声有气愤怨怒,也有惊惧悲伤,忽听得一堆人不知因何事重又嚷闹起来: “……人数不对……那个新来的小子呢?” “叫……贾晟的那个?” “妈的,那小子跑路了!” 晁二仰首望天,两山夹缝之处,一轮灼目的赤日挣扭着身躯,从山棱的尖利之中破石而出。 第61章 第六一回 第六一回 岐川草场首领再寻衅,北号山下狼子三斗狼 胡羌一年应召的部族盟会因呼兰一族率先挑起外患而提期举行。 幢幢雪山间,草地时稀时丰,唯有濒至南边岐山脚下的绿原葱翠,为牛羊喜爱之所,亦是胡人集会之地。 “报!”来人说,“城外刚刚硬闯进一燕人,说有燕军军情来呈。” 燕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为何此时会有燕人入境?看来胡羌扰燕边的情况已经喧声出去。虽说征讨燕地的檄文尚未正式颁众,但呼兰一部经私自攻夺燕城时已然将消息传将至帝京城中,方才有燕国赤甲众兵北上而来平定胡叛。 一时间,诸部族人都不禁忧虑其中情状。 赫胥猃觑着下面各族人的不定神色,对那胡人道:“先叫他过来。” “是。” 只见场内迎来一青年,衣着单薄,头发散乱于身后,黑白掺杂,唯独身姿挺秀颀长,确乎一种不群超拔的独特气质,令人难以言喻。 那青年走至场中,只略微朝上点了下头,便再无动作。 赫胥猃端详着他,道:“你是燕人?” “正是。” 这两字说得破碎而模糊,是与这青年人毫不相配的苍老声响。 “大胆!”旁边一着棕底白边胡服的汉子在一旁打断,“你这小子明显是个蛮人长相,怎么还谎称燕人?该不会……是南蛮那里特地派来的奸细?” 此话一出,众人都仔细向这青年面容看去,原本背光的视角看不分明,仔细看去又有几分立体的五官特征。现今胡蛮之间关系亦是敏感,他们原本心存对蛮人的戒心,同时又因呼兰部异动而隐约有些同仇敌忾的莫名情愫。但此身份未明之人这时前来的意图,却令人心生警惕。 “不是。”青年回道。 刚刚那胡人见他寡言无礼,更为恼火,正欲再言,这边赫胥猃打断他:“穆珂。” 穆珂向上看了眼,又扭过头。 穆珂一旁有个与其长相肖似的男子对他悄声道:“别生事。” 赫胥猃看向场中那青年,问:“你所说的燕军军情是什么?” 见这青年缓缓道:“我晓得燕军军制破绽,熟悉燕将行军风格,愿投胡助狼主攻燕夺城。” 青年这一番话说得蹊跷,弄得闻听者皆是不知所措。 赫胥猃也不禁笑了声:“胡地苦寒,我至今还少见有前来投奔的人,若我说,你还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宅地紧张,可还并没有收容人的地方……” “我走投无路,是知晓狼主有此想法方才愿意相助。” “相助?你为何要助我?”赫胥猃挑眉道,“你这小娃娃一番话讲的动听,可我见过的懂得花言巧语的燕人也不少。” “我虽是走投无路方才前来,若说私心,必定是有的。” “既然有,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别像刚刚那样说一副空话虚言。若你知晓我等胡地作风,就该知你方才那唬人的话在平时我们早就打断不听了。” 青年的语气顿了一下,道:“我母受蛮人驱赶,我父受燕廷谋害。因而自小流浪,未曾受过他人真心恩惠,后又遭燕人蒙骗,被逼至死地。现今唯剩此残命一条,愿覆灭现世狡佞……余生为此一念,请狼主成全。” 场内闻言都陷入沉默,这年纪轻轻却半头白发的青年人外观迥怪,但见他言语平淡,既无怨怼,也无激愤,彼时都对他的话中真假信疑参半。 “那你有何能力前来相投呢?”赫胥猃道,“并不瞒你,你刚刚所言的那些的燕兵技巧、破绽,我族中已有人更精于此务,光是这点,你可并没有说服我收留的理由。胡地虽广,但也不是谁都能容得下。” 第228页 青年道:“我略懂武艺,愿从普通士兵做起。” “哦?”赫胥猃看了眼他那病态单薄的身躯,言语质疑,“一般的防身之术莫说战场中,只怕连这胡地冷寒的气候都适应不了……我看你身子骨单薄乏力,应当是内力稀薄之人……你的确不适合留在这里。” 青年道:“我只知一切皆可凭事实说话,以貌取人,可并非是良策。” 这青年言语间虽然平淡,却又自带一股难言的桀狂,含而不露。 赫胥猃闻言生了几分趣味,道:“你的意思是愿意同我们族人来较量一番了?” 青年缓缓抬头,原本平视的眼睛直对上赫胥猃双目: “无有不胜。” 此话一出,席上方才沉默旁观的胡众便不安定了,议论声讨声乍响,才对这人产生的几分信任和同情此时都带上几分不屑的鄙夷和嘲弄,没想到燕人中竟有大话如此随说的人。 “哪里来的张狂小子,”穆珂轻嗤,正要起身。 “我来!” 一道女声喝出,这声音干练清洁,不似燕地女子的轻柔婉约。 青年平视过去,席上一茜色骑装女子大步过来,衣着力练,右手提一把棱形峨眉刺,脚蹬长筒胡靴,步履生风,显然武功不弱。 “公主金枝,何必同这低微燕人一般比试……”一旁的穆珂被身边人提醒了半晌,仍旧忍不住参言。 赫胥暚未理会身后的议论纷纷,从身边站立的一个普通族兵腰间抽了把胡刀,扔了过去,然后走至青年身边,并不多言,直接携兵刃攻来。 青年接刀,动若脱兔。 一转腕间便挡住直奔而来的攻击,他立定脚步,上身持刀增力反击,同时脚下又快步挪移位置,欲击其于未应。 青年的眉眼始终是舒缓的,却在行动间塑成了把冰凉的银刃,尖利而致命。 侧旁观看的人也就此被这青年陡变的气质攥住了心神,目光齐聚于场中。 赫胥暚心中赞道,好漂亮的招法。她左手护于右腕,旋腿右摆,此一记假招式,转瞬又于青年未设防的左腰处攻去。 未料此时青年恍若身后长眼一般,立即有所动作。他右边赤手直击赫胥暚肩膀,见她手上一滞,又倾身旋腕翻了一大圈,抵住她左边抻来的峨眉刺,刺刀锋刃白瑟瑟地,却无法再前移一步。 赫胥暚受他钳制,却未曾认输,腿上动作不停,胡人长靴为硬革所制,坚硬如石,她右腿发力,直攻青年站立双腿。 青年收刀,以更快的速度自其视线未及之处攻袭,那身法速度已然出神入化,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而青年自始至终双腿稳于地面,不见轻浮滑步,又见其内中肌肉吃力,浑身绷紧。 赫胥暚定了心神,见他速度颇快,欲求其内里破绽,不由得手上刺击速度较弱。 “专心。” 于对敌间,她巧对上这青年眼眸,无色无感的瞳孔映着她面容,却再无其他色泽,恍若孤狼一般静寂。 这一出神,便松了手下动作。 青年不遑多让,待众人从战中回返而来时,胡刀已然架在赫胥暚脖颈边。 或许胡刀过分锋锐,在女子雪白颈边稍稍划透了血丝。 “大胆!”席上有族众喝止他,王座之上的赫胥猃也是微微凝眉,显然已现不悦。 青年将刀收起,静立于原地。 赫胥暚面不改色,坦然道:“我输了。” 离二人颇近观战的穆珂再也不管一旁兄长阻挠,直接从席间跃至青年面前,揪着他领子怒声道:“你这燕人真不识好歹!对女子也如此不留情!可见你内心阴毒,底线全无!” 青年淡淡对上他眼睛,右手吃内劲掰过他手,在外边看却恍若轻拂枝叶。 “正因为我不认为女子弱于男子、应需受到男子护卫,才在战中将公主视为同等对手,一齐切磋。” “你——”穆珂双目一瞪,心里却虚了。 “穆珂,”赫胥暚打断他,一抹脖间渗出的血,道,“可以了。” 只见她又向场中央走了几步,面朝赫胥猃,道:“父王,刚刚一役,已足见其实力高低,孩儿技不如人,自以为多一人留于军中效力,无不可。” 女子声音在辽旷场中回荡,令整个会场间众人都听得分明。 赫胥猃看着场中这青年,道:“你如何证明你的诚意,让我看到你不是燕人那边使的什么伎俩?” 青年淡淡:“我现今身无长物,只此濒死贱命一条,若狼主不信,我亦无话可说。” 赫胥猃思量半刻,侧头望了眼边角中独坐的男人,发觉他只专注饮酒,未曾注意这边,便又转回头,沉吟道:“你若要来此,就只得暂且跟随族中一般兵士一同训练,若是闻听族人来报你有何不轨异动,你身在胡羌,可必不会轻饶了你。小兄弟你最好有这个自觉。” “是。”这青年也未显有任何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贾晟。” 青年抬头,此刻山中赤日掩抑,只透露出些许光线,而那光线一经浩渺雪气过滤,又泛着淡淡的白晕。 他轻眼扫视一众陌生面孔,其中各式的脸色,熟悉而又陌生的神情,或年轻或年长的打量,喜怒悲哀、冷讽讥嘲,千般面容,百副人心,正是他这一路所经,一路所感。 第229页 错目间,似有一道视线投过,他不知是何来的机缘降变,在筵席间的斜对角出望见了一个独置的小桌筵,桌上只有个简素的酒杯,其后坐着一人。 他对上他的眼睛。 他见他的眼皮随之垂下去。 平渊惊水,河湖归静。 “哎!”旁边桌宴的胡人朝他不耐唤道,“狼主跟你说话呢!你愣什么呢!” 青年转过眼去,见座上赫胥猃正望向他,对他道:“你先下去罢!相关事宜我回头召你。” “是。”青年低声答道。 于是转身向后走去。 草场那边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为首那人大跨步走入栏墙中,笑道:“路上战事耽搁,未及时来到,多有得罪!还望狼主体谅!” 赫胥猃眯眼望了望在队后步履缓慢的桑托,淡笑道:“无碍,本就非正常时机,大伙儿提前在这儿也热闹些。达门,不知战事结果如何?” 达门这里挂着笑,本也有几分心虚赔罪之意,正待回答,突听得身边一声大喝:“是你!” 原本拖沓在队后的桑托甫一入栏,便见这缓步走出的青年,一眼便认出其身份,登时大怒,上前用左臂掐着对方脖子,瞪眼道:“是你小子!我还没找你,你今日还送上门了?” 赫胥猃一众都察觉到这边动静,原本就心中芥蒂的赫胥猃此刻更是面显不悦,冷声道:“拦住他!破多罗桑托!你这又是作甚!” 桑托又见这青年,自然如何拉都不丢手,达门又连带几个胡人上去硬扯才将其掰开。 达门皱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桑托咬牙道:“就是他!就是他在几日前断我一臂,他是燕将!怎么到这儿来了?呵,小兔崽子,等着来让我收拾你!” 说罢愈显不忿,又要上前,身边的胡人眼疾手快,拦了过去。 桑托大声向场中诸族道:“各位族众,便是这燕将于战场上斩我一臂,我若不亲手斩杀他,便不能给我自己一个交待!今日也求诸位做个见证!且看我手刃了这人!” “桑托首领,”脆响女声响起,位于赫胥猃下首的赫胥暚这时起身道,“这人是刚刚过来有意投诚的,身手已经验过了,现在已暂归于乌特隆部的族兵名下,您动手与否,总要先把事情搞清楚罢。” 桑托闻言,又转向这青年,打量了他几番,冷笑道:“狼主不相信我们呼兰部的族人……怎么就突然信任燕人了?如果这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诡计呢?我告诉在座诸位,就是这个人,在靖州荒郊外屠戮我族人,还断我一臂,此等深仇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在座的胡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胡羌一向以狼自居,平生最为怨憎离恨别愁,听闻同胞受戮,又如何能按捺得住,这一番,看向青年的神色也都变得愤懑起来,有人低喊道:“杀了他!” 一人声音出来,便有愈来愈多的人和上,桑托身后跟着的一众呼兰族众都连声喝言。 青年又被围在中心,略微单薄的人影在雪风中欲坠。 “慢着!”赫胥猃从王座上站起身,道,“贾晟,你有什么可说的?” 青年没看向桑托,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直面上方主座人,道:“贾晟来投奔的诚心可鉴,但方才桑托所言种种,皆是因先前立场不同,而率先挑起战争的并非燕人,我带兵前去夺城,也是职责所在。” 赫胥暚道:“桑托首领,你私自带兵袭燕,暂且不提,被这年轻人在战场上砍伤又何怪于他,难道不是您武力不敌所致吗?” 旁边铁那勒部族的首领穆藏也开口道:“这话也不错,先前因其在燕军中为将,本就是不同立场,也无甚私人仇怨,与我胡羌对立的是燕国,可不是他这小小一个燕人……不过这等年纪便能在战中骁勇如此,也足见其实力。” 桑托闻言更显屈辱,当即道:“那也不可就此了结!我这一臂之仇尚还未报,怎能任凭他在我眼前晃荡!” “杀了他!方解断臂之仇!”桑托身后几个同为呼兰族的族众喊道。 桑托冷笑着看这青年,从腰间解下佩刀,向青年逼近。 青年转过身来,道:“不如你再同我单独比一场,若你赢了,自然将命送上。” 言语坦然如此,倒叫桑托生了疑,他道:“你这小子强词夺理,我凭什么再同你打?我既然又见了你便没打算让你活着!” 说着便左手持刀挥砍,青年闪身躲过,又转瞬绕至其背后,冷冷道:“你左手持刀生硬,打不过我的。” 桑托眉毛一横,更是愤怒再起,这边重又厮斗起来。两旁的族人又赶忙上前拉过。 达门这时向前走了两步,对上面人道:“狼主,这件事……总要给一个交代,依我看,既然他要来投奔,这夺命也不必了,不如就直接令这人自断一臂,也算是冤仇相了……” 赫胥猃缓慢沉吟道:“……也可。” “父王,不可,”赫胥暚起身反驳道,“贾晟既然这等年纪就在武学上有此造诣,现今正是用人之际,此时断其臂膀,无异于削其鹰翼,白白荒废了人才。” 她抬步上前到赫胥猃身边,低声悄道:“孩儿看桑托此时生事,难保没有借机来削弱咱们族力的考虑,先前私自攻燕之事还未了解,父王这时候可别被他们呼兰部带跑偏……万一燕国这时候借此来声讨我等全族,只怕一时也得不到几分胜算。” 第230页 达门见赫胥暚为其辩护,顿生不满:“公主这话就有些帮外之意,尚且不说这人本就非我族类,我胡羌众族中人才济济,难道还差他这一个武才?况且看他模样瘦弱,又似含病气,可不像是强健长寿的人……” 赫胥暚道:“达门你方才未至,自不知晓刚刚我已亲自同他比试过,他在速度力道上可要胜我一筹,至于我本人水平如何,诸位心里都有数,我下手可从未留情。” “公主武力不俗,但在力量上未必能比得上男子,这中间还是有所差别的。”达门道。 闻听半天的穆藏站出来,道:“让我来跟他打!这小子既然刚刚号称‘无有不胜’,那就一个个和他比,还怕打不趴下他!” “穆藏,”赫胥暚朝着胡人青年严肃道,“你们以众敌寡,赢了又能怎样?” 穆藏道:“是他刚刚口出狂言!我倒不信他究竟有多大能耐,我看刚刚也只是侥幸罢了。” “好了!”赫胥猃看着下面闹哄哄的人群,一声大喝,令众人的议论渐渐停了。 他微微朝左侧了身,道:“不知察萨有何意见?” 众人目光随之朝向后排独坐的男人。 青年猛一提肘,将厮扭过来的桑托撇开,低眉轻轻喘息,目放冷光。 场中安静,听到男人道: “能者得留,无能者自不必留。” 赫胥猃皱眉:“贾晟方才同阿暚一战战果已明,身手可辨,我看,大家也都不必再争言了,今后他同归族中效力,便不要因这些先前的事再追究。” “我反对!”桑托直起身子,大步跨至场中,扬言道,“狼主先前因我私自攻燕便欲行责罚,这时候只因这燕人来投奔便包庇他的过错,只怕……不能服众罢?” 看着桑托此刻咄咄不放的神色,赫胥猃皱眉盯着他,二人毫不相让。 “不若以胡羌笼斗试炼,生死付由族兽决之。” 一句冰凉峭拔的低沉嗓音响起,感情全无,个中言语更是惊得四周族众毛骨耸立。 赫胥猃尚未从这话中反应过来,桑托率先喝道:“这个我赞同!咱们解决不了的,就交给族兽来决定,我们传统的试炼之法……这样就公平了。” 赫胥暚皱眉道:“獦狚凶猛……此时又正值其少食之季,把人送上去……无异于送死。” 桑托眼透嘲讽,笑道:“若是他能喂了咱们胡羌的通灵族兽,也不亏了他。” 周围议论起哄声四起,青年立于原地,淡淡垂目,没朝任何人看。 赫胥暚忍不住瞥向角落里男人,仇日一向寡言深谋,但为何今日要出此下策,把贾晟往绝路上逼。难道是因为他二人同属燕人,这时候怕他过来与其争抢地位?但依他平日言行,也不似这般小家子气的人…… 赫胥猃对青年道:“贾晟,‘笼斗’是胡羌传统玩技,将人与饿兽共置一笼,能在其中坚持两刻钟即为胜利,你……可愿意一试?” 族内众人皆知这比艺残酷,次次都是见血方休,何况又有族兽獦狚于其中,这样的一场笼斗,不过是给神兽的一顿饱餐罢了。 一时间,望向青年的神色都略带惋惜,有的仍旧暗自嘲讽。 位于桑托身后的青年未看身周投来的目光,仿佛刚刚出鞘的利剑此时合起,不语不言。听到赫胥猃问话,方才低应道:“愿意一试。” 赫胥猃神色复杂,低首轻叹了口气,又对立于身后边的一个胡人吩咐道:“伊腾,去北号山唤族兽。” “是,狼主。” 赫胥猃抬步至场中央,扫视场内一众面容,然后道:“既然各位对贾晟能力持疑,桑托首领亦因前情怀恨,那么咱们便让胡羌族兽獦狚来择选一番,一刻钟时间,若他能坚持过来,便算前尘一笔勾销。” 桑托不满接道:“一刻钟?狼主,按照咱们老规矩可是两刻钟!少一分都不行!” 赫胥猃冷眼一横,原本便已无耐心的威迫力又生:“獦狚不比寻常狼种,若是碰到胡羌异族人其攻击性又要涨猛许多,你这样平白欺负一个外族人,是何道理?” 这时青年接道:“两刻钟。” 桑托不屑,朝他瞥了眼,便退后而去。赫胥猃不再看他,对一众人道:“现在诸位移步北号山围场罢。” 原本的部族盟会也因而被这插曲耽搁,广袤绿原之上,密密麻麻的黑点速移至高耸雪山山脚,由青转白的交接点,隐隐郁郁,再向深处,便似白米撒了绿豆,梨花谢了青虫。 山脚密林通口,一铜制大笼立于其间,五六丈的高度,上方未封,而大小仅仅十几人能容身于其中,一旦进入,显然难以逃脱。 “吁——” 一尖刺声音骤响,山口立一胡人,手持一特制胡哨,鼓唇吹起。 山中隐隐有窸窣声响,辨不清是风是物。 众人于几丈开外观望。 原本族兽獦狚于此季正逢觅食期,而山中气候转寒,大多猎物隐蔽于山中,族兽食之不饱,因而分外凶残。一般也不于此季召其而出,而今日突生变故,也巧借此机再行得见族兽,有的胡人已在旁边蠢蠢欲动。 果真,响动声愈急,这边胡人瞪着眼睛朝山口的幽深林洞中观望,只见一隐约的红色影子绰绰而动。 那红色愈近,便愈能得见其形状模样。 第231页 只见这兽形容肖似山中野狼,然而兽身却肥大一圈,嘴巴大咧,尖牙突出,鼻齿都比寻常狼种突出几分,眼周细长上提,仿佛鼠目一般。此时直奔而来,能看其通身的红色兽毛在风中轻扬,愈发衬得牙尖眼利。 呼哨的胡人缓缓退后,行至铜笼之侧,同时哨声不断,引着这族兽前来入笼。 “吁——” 又是一声急行长哨,那胡人矫健一跃,行至笼旁灌木之中,而这边这赤毛狼兽急窜至笼内,不知何时又现的胡人在这一瞬将笼门扣住,那赤毛狼兽猛地回身扑至笼门口,铜杆将其面首绷成几条,见它细长的眼角逐渐趋红,喉咙中发出不绝的“嗷呜”声。 胡人从地上爬起,一抖身上沾落的尘土,走至几尺外的赫胥猃面前,点了下头:“狼主。” 赫胥猃转向一旁青年:“神兽獦狚早百年前已几近灭绝,现今胡羌狼种以格鲁卓雪狼为主,这头赤毛獦狚为现存仅有的一点族兽血脉,有……食人先例。” 付尘望向笼中受困的獦狚,那鼠目从铜笼中绷开,好像马上要撑出来一般,那目眶眦裂的神态不知如何勾起了他的心弦,未听及身边人言语,他走上前。 青年凝眸于这獦狚身上,一人一兽,此刻隔笼相视。 那赤毛狼兽似已察觉这青年接下来的动作,对着他又咧了下狼唇,森白的獠牙晃过一瞬。 青年反倒被它这一下的挑衅唤过神来,他右转上前站于笼门。 胡人朝赫胥猃看了眼,然后走到铜笼前,握上笼门上锁,对青年示意了一下。 青年晓意,在他启锁一瞬,几乎是以眨眼不见的速度闪进了笼内,而獦狚比他更快,直接朝他进来的方向扑来—— 胡羌众人皆是目不转睛。 獦狚身形本如半人高,此刻一把将青年干练扑倒,扯起脸皮就要张口咬去。 青年在其下,正好可望见这狼兽朝他张唇露牙的情形。 不知为何,这一刻众人皆见这青年居然毫无动作,任凭獦狚朝他抻开的手臂咬去。 难道这才一开始便放弃了? 赫胥猃蹙眉盯着笼内场面。 青年朝上,望见了天光和这狼兽眼中幽幽的红光,于冥冥中,二者交汇在一起便成了一片刺眼灼人的光芒,好似盛大,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这小子不行了!”围观的胡人中已有嗤笑者,“这是任族兽宰割的意思了……还以为他真有几分本事……” 青年机械地朝狼首伸去,好像抵挡防御之状,却又无力而缓慢,全然不似当时同人对敌时的矫健。 赫胥暚同样皱眉不解,于众人之中盯着那青年动作,不语。 獦狚眼中也现露不屑,一把扒下他瘦削无力的手臂,耸了耸鼻子,欲再次袭来。 顷刻间,青年胳膊陡滞,瞬间延至筋络间的刺痛激的他猛然一震。 付尘转眼凝望过去,自己臂肘上刺扎一枚黑色暗镖,他盯向那铁肉交入间缓流而下的一缕血液。 獦狚原本便欲饱餐,乍一嗅到这浓郁醇香的鲜血香气,更是四肢陡生力量,张开獠牙大嗥一声。 众人不知此中情况,但见獦狚这神色,便知已是杀意肆起,要食人饱餐方才解馋。 青年左手一把拔下那暗镖,几乎是同时,这边动作毫不凝滞,单腿扫过前方支棱起的獦狚两只后腿。 青年动作敏捷,心中却已知晓这狼兽上身庞大但四腿力量略薄,若欲胜之,必要抓住其腿上力缺这一体征。 獦狚爪牙锋利,见青年突然奋起相抗,骇然一刻,随即又流露出遇敌的兴味,它打量着青年身格,又要上前扑去。 青年侧滚开,躲过这一袭。 獦狚并未罢休,这铜笼内地方窄小,这边他被逼至一边,随即又堵过来。 青年并无躲藏之意,率先直接朝其相扑而来,此举正合这獦狚之意,它稍稍侧转身子,青年抓上了獦狚的后腿,而这獦狚四爪皆是长而尖利的爪刺,见状便朝这青年身上抓去,带钩的爪刺顿时划破了青年身上条绺的衣衫,有愈发浓郁的血意渗来,对獦狚而言无疑是来自美食的诱惑。 青年动作不见停顿,这边拽着它后腿,又用肩肘自其后攻上,这獦狚身骨硬挺,被压制的一瞬立即向上扬脖挺颈,巨大的冲力将青年掰到身后,他就势在地上滚转一圈,重又爬起,身上挂着抓痕斑斑。众人恍见这青年隆起背脊,俯趴于地,日光恰放射于他脸上刀疤,虽辨不清面容如何,只觉得那一道深暗色好似布于狼面上的皱褶,他在笼的另一边与獦狚对峙着,一红一黑,变成了两匹狼的交锋。 獦狚双耳耸立起,喉咙中又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响。 青年不再顾及身周,眼中迸发一股子同样凶狠的厉光,这边朝狼颈本来,出其不意的速度,那獦狚本不屑于躲避,见他自投罗网,更是心中快意,眼放热光,张牙再接。 青年看见獦狚大张的狼口,右臂竟直接抵过去,同时左臂朝其一同发力,一同卡在狼嘴中,狼口中獠牙随之使劲闭嘴下压。 青年瞳底黑网怒张,人兽间牢牢锁持,互不相让。 僵持间,獦狚被这人类眼中划起的阴鸷之色激怒,更加不欲屈服,鼻孔中呼出一阵一阵的热气。 青年两臂直使蛮力向后扭去,将这狼首连带着向颈后压去,同时两臂间有深压下的血液留下,他铁定了心用人骨与其向后撑,同时趁这狼发力合拢牙齿时,他猛地低首,朝着这獦狚脖间咬去—— 第232页 “快拦住他!他要咬族兽脖子!” “快进去拉开他!” 紧盯这边战况的胡人未料及他这招,族兽现存血脉惟此一支,见青年竟有不顾命拼死的动作,连忙慌乱起来。 几个壮硕的胡人连忙撑笼入其中,上前卯足了劲掰开青年,同时将他拖出来,那边獦狚尚未饱餐,便被偷袭,正是焦躁,几个胡人不欲直击,只得趁机快速关闭笼门。 青年被重重向后甩到地上,口中还衔着几根獦狚的红毛和鲜血,衬得脸色苍白无波。 赫胥猃命其安顿好獦狚,再次放归北号山中。 回首时看这乱象一团,不禁回身朝众人道:“时辰差不多,我看这比试便到此为止,贾晟不畏凶兽,挺身直斗,这份勇气已足可言表,自此他便是我胡羌狼骑中一员,不容再议。” 说罢又朝桑托那边看了一眼,那人此时仍显抗议神色,却被身旁族众拉住,也不再再言。 他正了脸色,侧身对桑托道:“桑托首领,今日部族盟会原本欲再议及你们呼兰部擅用兵一事,今日诸多耽搁,首领心中也有不满情绪,不若今日暂休,待明日我们再在勒金城都内另行商议?” 赫胥猃面是冷的,有这样说辞,已是厌恶之意又生。 达门朝桑托使了眼色,桑托挑眉轻嗤,显然不愿应他,这边达门便上前,道:“狼主既有安排,我们自当遵从。” 赫胥猃对剩下面面相觑的族众道:“今日有劳诸位奔波,关于原本族会所议之事,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请诸位放心。” 大多胡人族众也未料及今日突然冒来一人,又引发这些波澜,此时见狼主已有安排,便纷纷称是。个别游离于乌特隆族和呼兰族间的小族族民禁不住打量这两方显然已经势不两立的胡羌大族,赫胥猃任狼主多年,如今有这样频繁挑衅的事业已多年未见,这新来的燕人看似是投奔胡羌,适逢此风波一到,显然便是要再增入乌特隆族狼骑之下,这二族之间的怨仇未果,或许这临时停会,为得便是再行增改决议……众人心中不愿再深思,只是相互间已是神色复杂难道。 赫胥猃于上似是猜透众人心中所念,也不愿过多解释,便道:“诸位先散了罢。” 天色渐晚,族众闻言也只得各自归去。 青年在后方,从地上缓缓爬起,轻啐了口中所衔赤毛,眼眶中炽色渐息,留下一片冷淡。他低首从袖中掏出了个染血的物件,向衣襟上抹了把,又搁回袖中。 夜色乌黑,笼覆整个胡虏大地。 勒金王都之中,正宫位于整个屋殿布局中央。 “察萨的意思是仍要管他们?”赫胥猃轻抬眼,看着面前坐着的男人。 男人淡淡道:“破多罗桑托既然已将胡羌名义打出,届时就没有中途歇战的道理。” 他抬头看了眼赫胥猃,道:“敢问狼主,如果对呼兰一族都心存芥蒂,战场上,可有借刀杀人的打算?” 这话问得无波无澜,但若旁人听见怕是要暗自心惊。 赫胥猃顿了顿,随即直起身板,从男人身边向殿门口走了两步。 殿门外透射进来的月光给他身周镀上了一层光晕,阴冷而皎白。 “胡羌部族自建立起便几遭族人离弃变故,我从先主那里接任之时,就有团结族众、灭燕雪耻之志……而今呼兰族中生异,虽同有灭燕之心,但破多罗桑托另有私欲,我也并不是耳目不见。” “狼群中有头狼负责整个狼族运转协作,一整个族中环环相依,相互助力……但头狼也只需有一只便足矣,多了,反倒成了灾祸。” 几刻的沉默之后,男人开口,道:“狼主所言无错。” 赫胥猃转身,看向男人,道:“察萨能体会我用心,只是若要战场上得机,各族族人总要一同出兵,这依旧减损的是整族的势力……” “不,”男人淡淡道,“我方才的意思是,燕国要攻,却不是现在,也不是狼主你。你要做的,是照纳岁贡,接着臣服于燕。” “这……呼兰族名号已经打出,燕军必不会相信我们真无反叛之心。” “不需要他们相信,”男人道,“燕国这边于战中尚且抽身不开,不会再有功夫去趁机清剿干净,燕国本就轻武,这等黩武行径必被朝臣所诟病。” 说及此时,赫胥猃朝男人望了眼,又转回头。 男人瞥及他动作,只淡淡接道:“所以此一动作起码让他们暂时顾不及这里,即使要打,也不会打到勒金王都中心,危及整个胡羌安全。便是所争取的这几年光阴,已足够厉兵秣马,趁机夺利了。” 赫胥猃颔首,道:“时间的确紧张……只是同这些年的蛰伏相比,也真称不上什么……可这样一来,胡羌的狼骑中,有半数要跟随破多罗桑托分出去,只怕这兵力上是大大逊于燕蛮了。” 男人平视着宫门夜色,道:“兵士贵精不贵多,与其挑一大批中有异心的,不如剩下一群最干净的,这才是呼兰部族不能久归现在军中的原因。哪怕他们的族兵再壮大,都不能留下。” “只有这些最干净最可靠的亲兵才是制胜根源。” 月色在男人棱角凌厉的下颌线上打上层暗影,灰灰淡淡。 赫胥猃忆及男人在练兵以来始终不曾敲定最终的亲军人选,现在想来,呼兰部族众或许在当时便已有叛逆心思,这才引得这一向行动果决的人推迟决定。只是男人身份殊异,方不敢在无证无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认。 第233页 他低声叹道:“殿……察萨从前所言‘高筑墙’一言果真不错,人心善变,惟有时间方能验证。若是急于一时功利,只怕自身便先要乱了阵脚。” 男人没接他的话,只道:“苻璇那边现在拖战许久,他的把戏虽然明了,但只要没有大动作,仍要提防着他们的行为。呼兰部有意交合,那便任由他们去便是,狼主如果下了决心,就不用再留情。” “嗯,”赫胥猃点头,然后又道,“话说今日那个贾晟……听破多罗桑托说还是赤甲现军中一员燕将,察萨先前……可有见过此人?” “……没有。” “也是,他年纪尚轻,或许是最近新涌上的小将,”赫胥猃随即皱眉,道:“那察萨何来的信心愿收他入族军?单凭他这说辞,我亦无法全然信任。” “他于身法速度上拿捏得不错,胡人多重力,对战中短板亦突出,他日战场上所遇敌人招数不清,现今便从这些弱项突破,不是坏事,”男人道,“若是他有异心,除了便是,在胡羌的地界,自然轮不上他兴风作浪。” 赫胥猃道:“的确,贾晟身上有胡人的狠劲,也有燕人的分寸,武功上还是有极佳天赋。若是任凭他再回到燕国,也难保不是大患。” 男人不再接话。 赫胥猃当他疲累,便道:“既然如此,那呼兰族一事便如此敲定,他日我再另召族众相告知……夜间露寒,察萨不妨早些休息。” 男人不遑多让,只道:“告辞。” 随即手转轮椅而去,赫胥猃望向他离去的只影。 昏黑的宫道上,男人缓缓转椅而行,轮间的摩擦声在夜间作响,偶有树上枝叶窸窣相和。 男人转椅拐入主宫外一幽深巷道,此处僻静,巷道深处便为一柴门,他推门而入。 胡人的屋房大多简朴拥挤,不似燕人注重庭院设计布局,而仅有的一间壁房外,便只植了一棵榕树,这榕树枝叶浩大,直覆到隔壁院墙当中。 男人停在树下不动。 许久。 直到有一人悄然现于其后,没有声响,影影绰绰在树下。 男人向地上的影子瞥了眼,没说话。 又是一阵夜风,吹起地上簌簌的荒叶。 “叮。” 一道尖锐而细微的声响在夜中轻鸣。 男人淡淡看向地上被掷来的东西。 身后有一苍缓沙哑的声音响起:“多谢好意,我不需要。” 宗政羲面色无波,又过了许久,才扣柄扭转了轮椅,面朝来人。 “你说,你叫贾晟。” 付尘望进他眼眸深处,顿了下,道:“……是。” “他怎么死的?” 宗政羲开门见山。 付尘暗自攥紧了衣袖,他自见又见这男人起,便知他又是在谋划布局,但计划来去,却终究周全不了所望之人。 他没想到这异地间偶会再逢,便先要受这锥心之问。 宗政羲看这许久未见的青年,不知何故头发已斑白过半,声音亦不似过往,一身衣着未换,仍旧是今日被獦狚利爪抓挠得不成形状的残破。但唯独有些变化,令他今日初见亦是恍惚,或许是眼睛中的神色,或许是言语行为间的气质。 付尘松开手心,刚刚猛地用劲,又牵扯到今日打斗所负伤口。 他对上宗政羲投来的视线,道:“……于燕蛮战中不敌蛮将…寡身未得帮救,而被刀刺亡。” 青年的脸被树影射下团团的婆娑。 宗政羲盯着他,许久,转椅靠近。 付尘未动。 二人一站一坐,同在榕树下,近若咫尺。 “是我所认为的那样吗?” “我向来愚笨,听不懂,不明白。” “……装傻?” 付尘没回答。 宗政羲少见地失了耐心,又直身向前一把拽下他胳膊,这股子大力直接将付尘拉扯下,他扣上这青年肩膀,手上力道不减。 付尘没动,任由他以极强的力道把着肩颈。 “旁的我不感兴趣,这件事,告诉我实话。” 男人声音冷硬坚定,毫不容情。 付尘目光从树上又转回宗政羲脸上,他忍不住别过脸喘了声,好似笑意一般,然后低声道:“是我纵任他被斩杀,如何?殿下现今杀了我为他报仇?” 宗政羲手中用力更甚,但也不见进一步动作。他冷眼看着付尘面容,盯了片刻,嗤笑一声,道:“那你这算什么?惭愧?可别告诉我同他没有干系。” 付尘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却不愿多言。他吃力想甩开宗政羲的手,才发觉男人攥的极紧,好似要深入进骨肉一般。 “你当时那点心思,我没动你。现在异地他乡,我若真想废你,凭你在赫胥猃前的隐瞒,我也不会轻易放过。”男人在此事上异样地执着。 付尘心里泛上异样的滋味儿,低言道:“殿下就如此笃定我方才说得不是实话?” “那你看着我,再原原本本说一遍。” 付尘对上他的眼,道:“殿下对他,了解有多少?” “与你何干。” 付尘索性不管,心中却漫至了些不同寻常的情绪,他哑声道:“殿下从前可曾想过……他有后人存世?” 这话说得惊骇,偏偏青年神色认真又弥着些不同方才的神色,宗政羲盯着他,微微松了手。 第234页 付尘难以想见这男人也有一日眸间闪现惊动,低低笑开:“呃……呵呵……呃…” 若说玩笑又滑稽不起来,若说讽刺又是剑走偏锋。 宗政羲阖了眼,停了许久,方才睁开,青年此时仍蹲于一旁,身上原本破碎的藏青外衣散乱裹于一团,像个狼狈的□□。 “……你何时的生辰?” “你真肯信我的胡言?”付尘意味未明地又笑了几声,难看至极。 “你便是条疯狼,也不敢在亲缘事上作嘲。” 付尘那些虚浮的笑容掩去,此时唯有疲倦的双目抬起,道:“具体时日我不知,后来大致推算,约是希圣十年……差不离了。” 宗政羲眸色不再波震,平静望向他:“你有几分把握?” 付尘勾了下唇,冷然答道:“这条命,够不够?” 宗政羲垂下眸,右手覆于左手上,乌皮手套恰同玄衣融为一体,不语。 二人久久沉默,谁也未动,谁也未离。 或许是长久没有同人诉说的缘故,也许是异地再逢的奇异观感,这一片陌生严冷之地,竟有熟悉人事挟着记忆再次朝他扑卷而来,付尘自下觑着男人,他虽不知他为何在此,也无意过问,但忆及他此前所闻听种种,便也知其中有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月入中天,付尘起身,看着仍于侧旁垂眸沉思的宗政羲,道:“殿下若有疑问何不直接朝我问?殿下在意诸事把握,而如今不也任凭从前赤甲的内鬼仍于军中逍遥?可见深谋如殿下,也难逃纠葛,并非所有事,都在此算计当中……” 宗政羲抬眼看他,眼中似有暗讽,道:“你说的是谁?你么?” 付尘直面他:“他走后,军中惟廖辉、焦时令为首,廖辉性莽,升为主将、位列总兵的正是焦时令。” 宗政羲淡眼向他,道: “我从未说过当日军中内鬼为焦时令。” 付尘挑了下眉,语气不带疑惑,只冷言道:“原来殿下当日佯死也是早有规划……的确,是该如此。” 宗政羲不理会他言语,只问:“你现今来胡羌,所为何?” “行快意事,解无限忧。” 宗政羲看到青年脸上绽出笑容,此时潦困若斯,并未现得半分神采,笑不达眼,却令他心底莫名一恍。 他转椅扭身进屋,边道:“倘若你仍有异心,最好自己离开。” 此一言,便是不戳穿他的相保之意。 他随之听到青年粗粝声音在后方又响起,破碎地辨不明情绪:“殿下身负皇脉,弃燕入胡,难道无异心?” 宗政羲径直入了屋门,关上了外面的声音。 付尘凝视他进入屋中,转头,榕树叶摇摇落落,他仰首,于枝杈间窥得寥落星空,笑不自抑:“呃呵……呵……呵呵……” 第62章 第六二回 第六二回 晨帏情切帝妃密语,夕会扬私宦吏暗谋 帘栊被内侍层层卷起,窗格外曦光大盛,殿内华拱间纹饰的金龙栩栩欲腾。 “娘娘。” 御乾宫口守卫的两个内监向逶迤而来的女人示意。 倪贵妃携着一旁的侍女梵音缓慢入殿,月白宫裙朴素洁净,两个内监低头时,只得窥见上面隐隐的莲花纹路,随行动间漂浮进金殿中。 药香气息愈来愈浓。 倪贵妃步入殿中,看着晨间忙碌于打理晨务的一众宫女内侍,缓声道:“陛下喜静,这会子都先下去罢。” “是。”众人排一字告退。 倪贵妃伸袖掩了下唇,朝一旁梵音道:“把香再搁些。” 她步入内室,帐帏内,可见濒暮的皇帝卧于榻上,眼睛微睁,面色枯槁泛黄。 这短短时日,便足以摧毁一个人的面貌,膨胀出真实的年岁。 “陛下,”倪贵妃倾身过去,伏在床沿,目光哀婉而温柔,道,“陛下昨晚睡得如何?近日太医开的药可有良效?” 宗政俅缓慢地眨了下眼,将视线由窗外和缓的光线转向床边人,道:“昨天晚上……朕……做了个梦,未登基前,朕当年在做皇子时……有一日,在翰林……图画院里看见了幅古画,当时记忆犹新……” “……只记得,是山川之中……有两个赤衣人把酒言欢,万绿青山中……但见两片红……后来再去看,就寻不到了……画院的先生说是被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它又入朕梦中来,那画上人活了……原来那画上并非为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而是有两个衰朽的长髯疯道,裹了红衫在山里起舞……” “不知为何,朕……我觉得若是当年看到画便取了来,也不必多年后再于梦中相会惦念了……也不会记了这么久的错误还不自知……” 一番呓语过后,皇帝微微垂了眼,似感疲倦。 倪贵妃凝神注视着宗政俅神情,待他说完后,轻声道:“陛下忧劳过多,才睡得不踏实……陛下现今还不到追溯以往的时候,可不要因这一时的病痛就消靡下去,臣妾常伴身边,若有烦心事儿可直接和臣妾说……” 宗政俅睁开眼,朝她道:“燕国不安定……朕亦是愧对早已归于地下的那些人,若说朕这辈子犯过那么多错事……但到底是不愿让整个大燕来背这个责任……” 倪贵妃道:“臣妾虽不懂朝政事务,但明晓佛家曾言的所做福德不应贪著,自然所遗失的过往也不当有执念,陛下过分自责于从前,伤了身体也是并无益处。” 第235页 宗政俅叹道:“你说的不错,只是现今情势不同以往……从前……朝中武臣上表说及南蛮动乱朕曾不以为意,现今果真是犯边日常……胡羌若要此时闹起来,真就是不安定了……这国家,也不过是个壳子而已。” 倪贵妃道:“这几日羕儿每天处理政务到深夜,勤苦非常,也盼着为陛下分忧,朝中有诸位大人相持,陛下安心养病即可,可莫再整日操劳,反倒拖延了病情。” “辛苦你了,”宗政俅道,“羕儿性情仁德,处事上朕倒不担心,只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要教教他如何修身于己,莫随他人话行……不过论及此,朕也做得不够好。” 倪贵妃道:“臣妾明白,羕儿当太子这一两年,进益已是人人足见,只要陛下愿意信任,他是个敢于担事儿的好孩子。” 宗政俅轻轻点了点头,眼纹间透着憔悴:“他会比朕好……这些年,几次三番的折腾,许多对错是非朕已经悔悟了,过去的种种…自从朕躺于床上时就开始连篇儿地反复再演。朕这辈子是走得逆了……先前看赤甲中的儿郎们,羡慕他们年纪虽轻但锐勇可当,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反倒是焦时令他们这群老将都被磨得有了些文臣气,朕悔在年轻时没有这样的勇力,到老了,如今愿意去挽回些,却发觉原本是别人的那些桎梏,这时候都转移到朕自己身上了……当真不中用了……” 房屋中氤氲着药香气,又裹着渐浓的安息香。 倪贵妃眼角泛酸,低声道:“陛下如何能这样说……陛下既然身为天子,得负天命,便不该有那些鲁莽行径……哪里有不顾一切的勇呢?何况是陛下这等身份……” “你……知道当年那些事了?”宗政俅缓缓道。 倪贵妃侧身轻拭着眼角,闻言又凑近,道:“陛下刚刚说什么?” 宗政俅恍若深疲一般,将一只皱纹叠布的手从金丝锦被中伸出来,青筋突迸,他垂眸道:“婳儿……答应朕一件事。” 倪贵妃上前轻握住他手,低声道:“陛下这是作甚,又不是难以疗愈的大病……” 宗政俅轻轻勾了嘴角,嘴上的干皮撅起,道:“不是交待什么正事……” “你帮朕……把殿阁书房中所挂、所藏的书法墨宝、古画手迹一并都烧了罢。” 倪贵妃抬眼望他:“为何如此?这些不都是陛下生前珍爱之物?付之一炬,这要多么可惜。” “朕深知朕有罪过,”宗政俅半阖着眼,一缕白发从枕边滑至床头,“从前朕因贪于文事雅艺,荒了政事,朕有怠惰之罪,有别人替朕受着。现今,许多人事都变了,行至终途,朕也不愿再求什么好名声,就把这些负罪之物,一并烧了干净……朕对不起这些古物,也对不起因而耽搁的朝廷正事,但这次,终归是朕自己要担起后世史家的诋詈,起码,十年百年之后,朕心安了……” 倪贵妃紧了紧手指,看向宗政俅,道:“好。只是陛下生前所钟,真的就这么放下了吗?” “朕早就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了……但人总归是重于那些冰冷的古卷的,”宗政俅言及此,顿了下,转向倪贵妃道,“婳儿,回去好好歇歇罢,别整日来这儿守着,如今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臣妾不要紧,但求陛下要撑过这次病情,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千万不可大动肝火,忧劳过度,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和臣妾说,”倪贵妃转又撑起一抹笑意,道,“先前姜总管操办着汾瀛城处的行宫修建,已有不少时日了,那里山水秀丽,景色极佳,待到暖些时候,臣妾便可陪着陛下到那处将养一阵,好好赏乐一番。” “朕年纪大了,也不想折腾了,回头叫姜华省些人力物资做别的事罢,”他从前惯爱的美景山水,草色眼波,在病痛侵袭之下不过化作奢侈的澹妄,令他再也不愿回想碰触,“朕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也还没到最后时分,朕也不愿就这么走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留着……也好过不明地睡去。” 倪贵妃看见他略青的眼下,一阵的苦酸和纠结。她知他身负性情,又有书画文人的才气和风骨,她曾痴于此,也恨于此,爱恨交缠不绝,就度了几十年的不忍和迷醉。 “若陛下果真不为帝王,也的确是一桩乐事。” 宗政俅朝倪贵妃笑了一声,道:“当初你也是和相府那昕丫头一样的骄恣,只是现今……也苦了你这么多年同朕在这笼内一起被困着……天家害人,若有机会重来,你可莫要再从朕受这个活罪了……” 倪贵妃双目潋滟,也微微笑道:“倪从婳几十年前入的是宗政家门,而非皇家院墙。” 皇帝看着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素净面容,心中不知如何泛起了涟漪,喃喃:“这昙花果真衬你……” 倪贵妃左手抬起抚了下衣衫上的暗色莲纹,道:“陛下看错了,臣妾喜爱的是莲,这纹路也是莲花。” “莲也不错,”宗政俅盯着那白,他果真是病糊涂了,又呓语道,“只是张的太大了,总有续存不久的理儿……” 倪贵妃看着他怔怔双瞳,一时无言。 再如何不长久,还能比得上那昙花只得夜间一现的苦状? “贵妃上午可有他务要忙?” 倪贵妃道:“能有什么事儿比陛下重要……” “来榻上陪朕歇会儿罢……” 第236页 宗政俅侧身缓慢地挪了个位置,神色依旧恹恹的。 倪贵妃一愣,不知如何竟有些难以言状的滚烫心绪温泉一般流淌到她心间。她起身脱了外裙罩衫,置在衣架上,然后坐于床边,褪了鞋袜,钻进锦被里。 这金线绣织的罗被自外间摸着寒凉,却不知里面是一团热火的。 金黄床帏被解下。 “陛下冷不冷?”倪从婳侧首问。 “……冷。”宗政俅目光前倾于帐前。 倪从婳伸手进被中,摸上了个温凉的物什,欲起身道:“这汤婆子有些凉了,臣妾去唤人换一个过来……” “不必折腾了……”宗政俅哑声道。 倪从婳朝宗政俅这边凑了凑。 宗政俅侧扭身,伸手拭了下她眼角层圈上残留的水光,温热的指尖碰上了女人眼角浅浅的细纹,道:“女子韶华,竟也难敌这荏苒而过的星霜……” 倪从婳苦笑:“臣妾确实老了……” 宗政俅叹道:“人心不会老,只会被炼的愈发狭小精悍,好似精钢一般……” 倪从婳闻言一顿,随即噗呲一笑,扭头看向宗政俅,道:“陛下这是什么比喻,人的心肠只有愈磨愈软的,哪有成了精钢的说法……” 宗政俅也淡淡笑:“没错,贵妃说得不错……是朕病得糊涂了……” 皇帝又扭了身子,正对上床顶精雕细纹的镂空螺钿。 倪从婳靠上他肩。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宗政俅禁不住要贪恋这切实而又难得的温存,一切都可是不可求的镜花水月,唯有此时此刻,是沉静的真实。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的禀告:“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倪贵妃惊疑,宗政俅接道: “传。” 宗政羕进到内间时,看到床帏被合得严实,辨不清内里的情况,他顿了顿,轻声问道:“父皇可还在歇息?” “起了,”帷后传来苍老略哑的声音,道,“皇儿为何事前来?” 宗政羕静立拱手道:“儿臣先来给父皇请安,敢问父皇今日病情可有好转?” “好多了,”宗政俅道,“皇儿有心了,若是朝中事务繁多,就不必日日前来探看了。” “这是儿臣分内事,”宗政羕道,“今日来,还有一件喜事传来,也就此告诉父皇,让您宽心些。” “什么事?” “是先前胡羌内乱的战况,”宗政羕道,“边关来信,这次布军时先锋调兵有方,在中军还未抵达时便率先将先前被夺的靖州收回,可谓是速战速胜,现今胡羌受挫,暂时还未有动作,依儿臣看,胡羌人寡力单,并不足为患,父皇也不用过度忧心。” 帷内传来皇帝声音:“收回来了就好……这几员老将一走,兵事可不得懈怠啊,现今为多事之秋,蛮人那里的祸乱还未根除,这边胡羌又突然闹内乱,这外患是动摇根基的事,皇儿可要重视起来。” 宗政羕朗声道:“儿臣业已褒奖提拔了此次领兵的将士,为激励军心,也从枢密院拨了钱财犒劳,以示厚爱。” “嗯,”宗政俅道,“向前有人向朕提起‘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燕国的轻武传统太久了,可不能任凭这样下去。” “儿臣明白。”宗政羕道。 宗政俅道:“皇儿若无事便下去忙罢,别为朕这点儿小病耽搁了正事儿。” “是,”宗政羕正欲转身,又想起些事,回身道,“敢问父皇,母妃今日可曾来过?” “……” 宗政俅朝身边的贵妃看了眼,一向沉稳的女人眼里难得起了些惊澜。 “皇儿找母妃有何事?”一道女声从帐中传来。 宗政羕一愣,随即面色涨红,支吾道:“无……无事,儿臣暂且告退。” 说罢,便快步走出殿门。 守在门口的佟秀见太子出来了,脸色却变幻不定,迎上去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事。”宗政羕道。 佟秀不敢议论主子事,但未及他言,转又见其拦住自己:“你出宫去。” 宗政羕年轻的面上显出难得的急迫:“偷偷带两个妓子进来。” “呃…啊?”佟秀也顿觉尴尬,看其神色,建议道,“……主子您要是火气大,东宫里也有几个……” “不是这回事,”宗政羕声音低下去,截道,“挑两个伶俐会唱曲儿的,也莫领那些乱七八糟的……你知道去何处罢?” “奴才晓得,”佟秀道,“奴才这便过去。” 太子于原地静神片刻,将鼻唇间相拢的麝香气味清遣于外。 内侍省署后偏厢内,小太监躬身,忐忐忑忑地溜进殿门口,朝一众人所围的圈中凑近。 他避开一旁蹲举着四喜乾果的小太监,见正中间的人正斜靠于红木嵌螺钿三角椅上,神情安详,垂目养神。 他抬头朝上方替其揉肩的张瑞瞥了眼,张瑞斜眼递使了个眼色,轻轻点头。 他轻言道:“总管。” 午后日光困倦,浅浅地覆在他面上那层油光上。姜华双目撑开一条细缝,自上觑着他,懒洋洋道:“什么事儿?” 小太监将怀中捧着一红木匣打开,黄光一现,金条整齐列置于匣内。 “这是户部的袁大人送来孝敬您的,说是全供您贴补日常所用。” 第237页 姜华瞥了眼,又合上双眼。一旁张瑞轻斥道:“这种小事儿还要特地这时候过来烦扰总管!怎么办事儿的!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难为他记着,收着罢。”姜华轻声道。 “还有一事,”小太监忙道,“刚刚路上碰见了丞相派的人来传报,让您今日申时到他府上一趟。 姜华半睁开眼,右眉轻挑。 旁边给他揉肩的张瑞闻言不禁道:“哟,这相爷现今可好大的架子啊,这可不是他从前的作风。” 姜华眯眼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他挺了挺身子,一旁端奉肴果的小太监们都随之凑上,姜华道:“你们也都先下去罢。” “是。” 几个小太监一同排列退下,张瑞又撇嘴道:“倪从文这是什么意思?现下派人来都不上门了……果然是有了大权就要再张起架子了……” 姜华冷哼:“现下陛下幽居宫内养疾,里外都是倪氏的人……但他不敢这时候跟我掰,若他还有什么深的想法,这里面儿还有用得上咱家的时候。” “库里的补品良药都翻找出来了吗?”姜华又嘱咐道,“软的不成来硬的,叫太医院那帮庸医听着,倘若陛下有半分闪失,先送了他们的命陪葬!” “且嘱咐着呢,”张瑞道,“就算您不说,他们也没有那胆子担得起这责任过失。” 姜华又是一声冷哼。 张瑞不满道:“我看总管您先前有意巴结倪从文可真是失策,倪相如此精明的人,哪里会同咱们真心相交,狡兔死走狗烹,我看先前卖给户部兵部那些人情账可要打水漂儿了……” 姜华又拿起小几案上的茶盏,道:“留着也是无用……贾允、金铎都败下去后,面上儿朝臣仰得是咱家,谁不是心知肚明咱家身后的靠山?现下他是踢不开,若他敢做什么事儿,咱家可也不介意和他撕一撕脸皮……” 张瑞又气道:“金铎溜得倒是快,还没整治他的罪就先请病归家了,后来抄家也愣是没断了他的路子……” 姜华轻嗤:“他是个识相的,比之贾允,他可识相多了……若不是他警醒得快,照样不给他活路,只不知是陛下病中体恤、还是朝臣中还有他的人作保……啧啧,也是个老油子。” 顿了一声,姜华又问道:“几时了?” “回总管,未时一刻了。” 姜华起身,步向内室,边道:“收拾收拾,叫小的们备轿。” “这么早?”张瑞惊讶。 “不忙,咱们先到刑狱司拐一趟,亲自去拜谒,哪有不备礼的道理?”姜华抬臂,道,“他要摆架子,咱家就给足了他面子。” 张瑞上前替他换下闲服,然后从柜中挑了件紫红色绣纹正装,边道:“看来哪怕是倪相这样的文官士子也照样是不敌权力的引诱,奴才看说不定他最近又要搞什么动作才让总管亲自过去。” “你以为他手上干净?”姜华立于原地,任由张瑞给他系上腰间袍带,“他到现在的地步,干得腌臜事儿可不比咱家少……谢芝那样的能有几个?想学他的也要先看看他的下场再说,冯远山,韩怀瑾……朝里的有几个真愚蠢的……” 张瑞道:“可惜那些人还总把别人当傻子使。” “把别人当傻子玩的才是真正愚蠢的,”姜华站定,在镜前整了整衣袖,不以为意道,“文官能杀人于暗处无形,他可比咱家狠多了……差不多了,走罢。” 张瑞俯身托上他臂,在一旁随其步出门房。 倪承志将奏表递上,看着前方人的神色。 倪从文翻了几下,数行数字一溜划过,他定眼在一处,伸手捋了把胡子,缓缓道:“这公田所划的这几千亩荒地,怎可只论土地税收,就不考虑人数上的限制?” 倪承志道:“这就是按照原本私田缴纳的比例收定的,儿以为并无不妥。” 倪从文放下奏表,凝眉道:“但你可莫要忘了改制原本动用的就是底层利益,若是因而真的让百姓心有不满,这又损了农业的根基呐。” 倪承志道:“那……儿回去再商议商议罢。” 倪从文点点头,道:“改归公田这边是这次制改的重头,可不能操之过急。” 倪承志不以为意,道:“自改田后,儿看下属递来的情况都显示收效良好,也并无较大纠纷……” “你亲自下去看过?”倪从文挑眉问。 倪承志一塞,道:“……没有。” 倪从文把奏表向前推了一把,道:“那就不要盲目信下面人的奏报,这个事儿你再下去好好想想,虽说这时候也无人能纠察到你,但也不要只顾着自己从中获益。边疆荒地苦寒,也不用你亲自过去,只是诸事不要做绝,你总要留些余地才便利之后的安排。” “儿明白,”倪承志笑道,“现今朝中主务皆由父亲掌权,阉祸前事业已消磨,军政各务不都尽在父亲掌握之中,父亲也不必再如此谨小慎微。” 倪从文向后靠上椅背,眯眼望向门外挥洒的一片光影,右手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缓缓道:“这些……都还不是长久之计。” 倪承志疑惑:“……父亲还在担忧什么?太子现也心向咱们,现在……不都是按原本的打算进行着吗?路总要一步一步走,父亲不必向前思虑过多。” “说得不错,”倪从文松开手,“车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动荡的隐忧都是看不到的,还是先走着再说罢。” 第238页 倪承志浅笑道:“儿自小便闻诲,于大事上不躁不汲,结果诸事可成。父亲若——” “噔噔!” 门外恰好来报:“老爷,姜总管来了。” 倪承志转向倪从文,见他顿了下,便道:“先请进。” 倪从文给倪承志递了个眼色,倪承志会意,顺势躲在了一旁的山水屏风之后。 房门一开,原本微微昏暗的书房内便放射一大片阳光,好不亮堂。 迎着的便是那身着紫色锦袍的身影,体态日渐臃肿,腰圈绷得紧了,但见脸上笑意仍挂,开口便道:“相爷金安,许久未来拜会,相爷这气色果真变得愈发好了,看来这些时日里诸事顺心遂意,食寝都好了不少。” 倪从文也笑道:“总管客气,未曾想这么早就过来了,午后困倦,如何不多歇几个时辰再来?” 姜华满面堆笑:“咱家这些时日也是清闲得无事,一听到相爷这边有吩咐,这不忙不迭地过来了,哪里肯耽搁。” 倪从文叹道:“陛下寝疾未愈,贵妃侍疾宫中,只怕这宫里的事务也要内侍省多多帮衬些,总管也辛苦了。” 随即又指了一旁实木椅子,示意入座。 姜华就势坐下,边笑道:“这都是咱家的本分,既是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也是为了前朝的诸位大人们解些后患,咱家这几年远离了政务,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所以但凡在自己所能之事上,自然是有一份力便尽一份力,也算是咱家这把年纪依然在这位子上的一点儿本分,所以相爷若有什么吩咐,咱家自然是愿意出力做成的。” 姜华双目定在倪从文双眼间,二人对视片刻,倪从文也笑道:“总管果真是忠厚勤恳之人。” “从如今的状况瞧,看来总管业已不介意当初家师所争引的纠纷了……” 姜华笑:“此话怎讲?当初之事圣裁已决,咱家自然有做得不够的地方,谢大人也只是忠心为国,如今斯人已逝,咱家怎么可能再去记这些无干的事……”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卷好的乌丝帕,刚放在桌上,浓重的血腥味便浸透了出来。 倪从文挑眉问:“这是何物?” “今日来给相爷的礼物,”姜华笑道,“早听说过枢密院里几个小崽子在私下嚼您的舌根,这不才寻了由头捉了进来,您定是知道我们刑狱司的手段的,那全身上下可都是伺候得鲜红漂亮。咱家想,既然相爷嫌他们聒噪,索性便割了他们的舌头,自此再也不搅扰您了。相爷觉得如何?” 倪从文状似随意,伸手撩了那黑布一把,又轻合上,淡笑道:“总管有心了,只是伯庸既兼为枢密院的正使,又是本官同门师弟,想必也不会真的听信下面的什么谣言。” 金铎既已卸任,这时候再做什么顺水推舟的行径也就是事后的锦上添花罢了,倪从文哪会不识这一招。 姜华笑面一僵,紧接着又听倪从文道:“总管也不要以为本官就没有什么手段对付的了那些人,若是我想,自然有我的门道。” “相爷手眼通天,自然有比咱家这等下作法子高明许多的手段。”姜华没料到一贯圆滑行事的倪从文现下对他这寻常讨好人的伎俩一点儿面子都未给,只捧道。 他正要撤下那腌臜东西,倪从文拦住他:“总管心意,本官还是心领了的。” “本官近日思虑朝中要事良多,便时不时要忆及当年老师的教诲。先师耿直,也因而令当年的结果闹得太僵了,或许换一个解法会有不同的结果。非要施此雷霆手段,令双方都未必受益。”倪从文道。 谢芝自然是身死无益,你可是借此平步青云的呐,姜华心中怨骂,倪从文这又捧又踩的,一时令他摸不透本意,便顺下接道:“相爷这话说得体恤,咱家当真感动不已,只是事情已经了结了,再说也无用,当初的顶头几人,贾允、金铎他们已经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就剩咱家这一人在此,也无甚野心功求,只盼着本本分分做好后面事便成,相爷大度,总该给咱家这个机会罢。” 倪从文笑:“总管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本官最近夜间梦回思虑了些往事而已。不过,最近倒的确有一事,想要来过问一下总管。” “但说无妨。” 倪从文接着道:“前些日子焦时令将军到枢密院了一趟,提及了军中的事情,冯大人恰好未决,也过来问了问本官的意见,目前陛下仍处病中,所以这有的事,本官想还是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倪从文一边说着,一边盯向姜华笑容不改的面目。 “倒也并非是大事,故而也没有专门在朝议上提……这便是从前贾允、林平在时,军中有跟随而入军的一队武职宦官,总管也知道,这到底不比寻常武夫,总要提前置换下来,从各地再择些优秀的……” 姜华看着他,闻言只笑道:“咱家不懂武的把式,这些就让枢密院他们自己办就行了,本来嘛,咱家也不认为宫廷内侍有从军入伍的标靶,既然如今要调人,正好整治肃清一番也无甚大过。” 倪从文眯眼道:“那便就此破了这个武宦的先例?” 姜华道:“相爷既已有了主意,何必又来问咱家?” 语气虽弱,倪从文从他直视而来的目光里觉察出了些蛛丝马迹。 “其实,”倪从文一顿,“如果总管你有也别的想法也不是不能再提,目前赤甲仍在休整,这点缓冲的余地也还是有的。” 第239页 姜华抬首看他,脸上笑容渐息:“相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绕了这么多圈子,咱家也不明白该如何了。” “有件往事,本官一直心存疑虑,后来听下面人提起些闲话,才重又思索起来,”倪从文道,“三年前燕蛮混战中,煜王受难,自此腿不能行,可算是当时军中的一件大事,但本官纳闷,煜王殿下从军许久,业已不是第一回 同蛮军交手了,为何大意至此呢?” “后来我就猜想,估计是军中有人受了蛮人的恩惠,特地于战中陷害,才使殿下当初未察而中毒。”倪从文顿了声,看向姜华的表情,发觉他此时虽是敛了笑容,却也没有什么惊惶讶异之色,平淡回视过来。 姜华笑接道:“无怪相爷如此猜测,当时据此一事朝中军中也是众说纷纭,只是殿下闭门断绝各种流言,贾允那边也施压肃语,方才没有闹开,但私下中自然是有诸多怀疑的,但相爷为何要同我谈及这个不相干的旧事呢?” “的确,现下煜王也已离去,重提这些旧事也无益,只是如今军中将才凋敝,一时慨叹可惜罢了,”倪从文又道,“总管未必知晓,我虽事文事,却也曾向往过沙场挥剑斩敌的快意……我府内婢子从前收留过个沿街乞讨的孤子,后来为了讨个出路,我便同那婢子说,让他入军去闯闯看,果然,他在军中凭借着卓越的武力也逐渐受到将军们的赏识,后来,在一次战中他死了,总管猜猜,他是因何而死的?” 姜华闻言挑眉,言道:“相爷既如此问,想必便不是寻常的于敌斗间战死了。” “不错,”倪从文点头,“但不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姜华冷言道:“那估计就是这孤子在军中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把他害了。” “正是,”倪从文道,“本官那日见府上女婢烧纸,便得知了此中缘由,也是如此想,只是可惜,原本抱着杀敌的正义之念,如何能防的了身后的虎狼环伺呢?有时的确是连身边人都不得信呐。” 姜华又显出一抹笑,道:“相爷若是不信咱家,那咱家也无法儿,现下也给不出什么担保,但从前对相爷所言,确无半点掺假,而后凡是力所能及的事务,咱家也必定襄助相爷完成……” “有时候遮蔽真相和说谎欺骗是殊途同归的,”倪从文彻底没了笑意,冷下脸色。 “姜华,你坦诚些为好。” 房内霎时寂静,静的连空气挤动着人面的声音都恍惚可闻。 倪从文看着姜华的脸就被空气挤成了个不似笑容的曲形,然后掀唇张口:“相爷这话的试探之意太浓了,咱家怎么还敢言语?” 倪从文道:“我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是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姜华敢肆意向军中插人手,我就不会?” “好,”姜华坦言,“难为刚刚相爷编了那么一大段故事来影射我,不错,军中的确有咱家的人。” “然后呢?” “正如相爷所言,既然暗中插了人手,便不会干什么光彩的事,无非就是串串消息,”姜华一笑,“若是总像贾允一般身处泥潭还妄想博个好名声,岂不辜负了我这祸朝阉人的名号?” “所以煜王之事正是你所授意?” “相爷厉害,咱家自愧不如。”姜华道,“所以这无凭无据之事,相爷如今又翻出来,又是所为何?” “没有别的了吗?”倪从文陡然问。 姜华抬眼过来,问道:“还有什么?” 倪从文轻轻摇首笑叹:“姜华呐,你还真是打一鞭子挪一下,若不是我有切实的消息,你这张嘴可真是永远撬挪不开……” 姜华僵了一下,笑问:“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倪从文收起笑意,面对他,正色道,“通敌叛国,这可是一等重罪。姜华,你好大的胆子!” 姜华闻言一震,扭头道:“相爷这是何意,咱家虽说名声不好,但这样的罪名可不是随口便说的……” 倪从文道:“若你有心害人,便直接在帝京城中动手了,又何必绕至军中?燕蛮战场上细况我虽不了解,但煜王薨世前攻彤城那次却是覆灭支援的半个军队,这里边的关窍,哪怕我不知晓,军中可也不是一点儿风声都透不出来的……姜华,你不要过于自信了,现今可没有陛下时时能为你撑腰。” 姜华反问道:“证据呢?相爷空口白牙地一说,无非是又给那些针对咱家的噱头上再添一笔罢了,又有何用?我可不信相爷能拿出什么证据,难道相爷还能把蛮子拉过来替您作证?” “那你这便是承认了?”倪从文讽笑道,“证据自然有,军中活生生的人还在,你能杀净不成?” 姜华笑:“相爷不是说那些宦兵就要换下来了吗?正好借此机也可消个干净。” 倪从文摇头道:“那将军呢?……我的确佩服你的本事,居然能在军中埋了这么久,令煜王、贾允一帮人都为觉察出。” “反正他也死了,正好落了干净。”姜华不以为意。 倪从文一顿,却没察觉到这话含义,犹豫了一刻,缓缓道: “……死人就没法说话吗?” 姜华挑眉,讶异朝他来看,转而道:“林平死了这么久,哪怕是掘坟都辨不清人面了,相爷本事再通天,怕也难以在他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罢。” 第240页 倪从文目光飘向一旁,右手转起翠玉扳指,沉默不语。 姜华看他神情,以为他又在琢磨什么,又缓声道:“咱家现今在这条道上已是穷途末路,现今正值相爷掌权之时,难道就这么急于将咱家清理个干净?想来也是咱家忘了,相爷到底是谢大人的学生,对我们这等奴才自是看不惯的……” 倪从文打断他:“既然林平是你早就布下的,那你一开始就令他埋伏到贾允身边了,怎么从前不对贾允下手?” 姜华道:“贾允深受陛下垂青,咱家同他当初一同在府中侍奉,若非他一味固执己见,咱家才不会出此下策要了结他,当时只可惜林平死的早,不过贾允也没活多久……果然,一开始咱家便说,他那种脾性志气,能活得长方才是奇怪呢。既然现在找不到证据,那这些事儿咱家今日说了,相爷也权当咱家胡言罢了。” 倪从文冷笑道:“呵,那些剩下的宦兵中,本官若一个一个查问,总有问得出的,反正现下他们也还未归家,怎么?总管现今依旧猖狂到要明目张胆地在本官眼皮子下面杀人?” 姜华见他已撕破脸皮,便也冷嘲道:“相爷也不要以为咱家如今落没了,便什么筹码也没有,现下能任凭相爷宰割,咱家手里……也有有关相爷的琐事。” 倪从文挑眉,道:“说来听听。” 姜华道:“咱家身在大内,这内宫中事,自是在一旁了如指掌……不得不说,您和贵妃娘娘果真是兄妹同心,办事情一样的果决干脆。” 倪从文看向他,目色峻严。 姜华道:“其实相爷也不必如此紧张,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初咱家只是顺带帮了娘娘一个小忙而已,这原本也并非什么大事,但相爷身在外廷,有时想必消息也难免闭塞许多。” “是什么事?”倪从文盯着他。 姜华道:“当初煜王之母灵芙夫人之死,根源便在娘娘这里。” “你方才不也说了你也有份,”倪从文冷酷道,“况且那灵芙夫人也不过是一无依无靠的卑贱蛮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以为可就此要挟到我?我看姜华你也是无计可施方才如此威胁言道。” “咱家方才说了,”姜华又笑道,“一开始咱家也不愿同相爷敌对,在内宫中咱家同娘娘也是多少年的相知,既有这份渊源在,相爷也无需赶尽杀绝罢……” 倪从文不悦之气未散,又道:“姜华,你莫要太猖狂了,若说揭底,家师谢芝殒身之事你可不要以为我同诸人一样辨不明从前真相,自己谋私还嫁祸他人,怕只有总管这样精明的人物才想得出这样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姜华面色白了白,但仍旧挑眉笑道:“这事相爷揭不开的,在背后压下消息的是陛下,哪怕有人怀疑当年谢大人的事,再查也查不及咱家这边,相爷还是省了这份功夫罢。何必一一列举咱家罪状?这些年中,真的假的,谣言事实,谁还去看真相?既早已得了恶名,这后事的真假反倒无人在意了。” 倪从文沉默,姜华扭头闭上双眼顿了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已是由热转凉。 窗外传来几声困鸟倦啼,吱吱喳喳声中,陪着渐趋降落的霞色。 轻微响动中,姜华冷眼朝那幅山水屏风瞄了一眼。 “相爷眼若明镜,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既然都逃不过您的眼,咱家现今也没甚么可多说的。”姜华望向窗外,道。 倪从文斜眼瞥他,道:“这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今日重提,也是另有目的……” 姜华看见窗外飞走的鸟,道:“相爷但说无妨。” 倪从文也转过眼,注视着窗外的动静,道:“现今朝臣臃瘫,财政腐朽,这内部的种种恶行乱象,我也看于眼中。而身为宰辅,我亦难辞其咎,奈何所怀之力有限……总管以为,这解决之策当为何?” 姜华禁不住瞥他一眼,轻哼一声,道:“若非相爷神色认真,咱家以为相爷这话是又要重提一番当年的阉党乱政之事。” 倪从文冷冷地弯了嘴角,道:“并无此意。” “现在咱家也并无朝中的实权,若是疏通疏通人脉咱家尚且能助上几分,但若是要彻底清一清朝中那些个腐化乱象——” 姜华低首笑了声:“相爷您当不是这样痴言空想的人呐……咱家提醒您一句,可别走了您老师的老路。” 倪从文叹答:“朝中清明气数已尽,也是当该改头换面了。” 姜华神色一转,眼光闪烁,道:“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倪从文右手搭在了桌案上,道:“本官一直琢磨着,既然总管你有如此胆量敢开这等的禁例,也未必就要轻易了结,毕竟从前种种布置……也是颇费你一番的功夫,不是吗?” 姜华向左略一扭头,二人静静对视半晌。 姜华向下抿了抿唇,挤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咱家应当是明白相爷的意思了,只是不知,相爷若要如此安排……这留着咱家在上边做这顶风的稻草人,风一吹,这重量怕也压不到相爷身上,但我的身子可就断了。” 倪从文朝他挑眉笑道:“本官想……本官的话还应当是有些分量的。” “是,”姜华咧开笑容,“相爷一言九鼎,功必得行。” 倪从文眯眼定在他脸上一刻,然后起身,边道:“本官还有一件东西给总管。” 第241页 说着,走至内屋侧柜间的一处缝隙地,从中抽了一卷东西出来。 姜华看着他动作,轻笑道:“相爷也有名画古卷要来品鉴?” “正是,”倪从文将手中的卷轴递到姜华桌旁,道,“的确是好画。” 倪从文看着姜华打开,面上总算露出了自进屋后的首次表情震波。 “这可是伯庸也参与费了不少劲才修补完全的,”倪从文笑道,“如何?” 姜华看完,又立即卷回原样,握于手中,许久方才缓声道:“……相爷果真好手段,咱家总算知道为何是您而非他人坐这个位子上了,当真是青出于蓝。” 倪从文看着姜华握卷的手,然后道:“看来总管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了,本官只希望……总管可不要忘了今日所言及的一切。” 姜华轻轻挂上笑:“姜华自认可不是个不识抬举的人,相爷既有这等子的器重,起码也让咱家这个老奴才还体会到些自身用处,相爷运筹帷幄,只管安心就是。” “那总管今日回去,也可再好好琢磨琢磨。”倪从文从椅上起身,绛紫官服浓郁深深,正挡着门外射来的一绺光亮。 姜华跟着起身,道:“好。” 倪从文随他走到屋门,外面的夕阳将落,留下天际万顷赤紫霞光。 倪从文叹道:“总管今午早来了几个时辰,果真是‘早来者得享春色’,此间归去,也不必担心夜路难行……总管好走。” 姜华回头笑了声,紫光黯淡中意味不明,道:“早来晚来都无甚大碍,关键是要看所赴何约,相爷向来夕寐宵兴,咱家也没有不勤快的道理。既如此,就先告辞了,相爷留步罢。” 话落,又向前迈了几步,门口候卫的张瑞躬身迎上来,接过姜华手中捧着的卷轴,抬眼间瞥见其手心中几道红痕,正怔愣间,听到上方人腻着嗓子道:“可捧好了,这可比咱家先前寻的古迹宝贵多了。” “是。”张瑞又弯了弯身子,答道。 倪从文捋了把胡子,目送姜华携人离开,视线扫过天色,又转身回房。 倪承志已从屏风出来,此刻立于一旁,肃道:“父亲果真要冒险一试吗?” 倪从文朝他看了眼,然后道:“下去吩咐厨房早些预备晚膳。” 倪承志不明所以,但见其父又于桌前提笔蘸墨,于是也不再多问。 “……是。” 第63章 第六三回 第六三回 灰原之上众围单斗,牵扯其间族归两难 冽风飒飒,一茜色胡女御马而行,正划过草原上旷寂。 “吁——” 剽悍胡马正停在一顶灰色帐前,胡女利落下马。 “公主。” 帐前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胡人向其示意。 赫胥暚轻轻点头,目光锁向其中一人,她走上前,问道:“穆珂,你大哥在吗?” 身着棕衣白纹的汉子露出笑容,道:“我大哥今早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公主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昨日何时回的?”赫胥暚问。 穆珂思道:“大约是昨日入夜后了……大哥这两日都回来得挺晚的,估计是在操心族中的事务罢……” “我便是为了族中事务而来的,”赫胥暚正色道,“父王已经判定任由呼兰部族割裂出去,不论大家想法如何,各族都必须要表个态出来。单你们铁那勒部拖沓了这些时日,究竟是何意?穆藏身为部族首领,行事如此犹豫,可不是他应当有的作风。” 穆珂略透尴尬,道:“这几日大哥也是忙于族中事务,同其他几个族来回通融,现今纷争将起,族中的弟兄急于习兵事,大哥一个人恐怕也分身乏术……” 赫胥暚双臂抱起,朝他道:“先前议事时父王已经说明了情况,若你们铁那勒族愿继续归于现在的胡羌王族,也就是我们乌特隆,自然没有现在准备未足就参战的道理,如果你们现在执意要同呼兰部族的人一起伐燕,也就及时给这边我们一个说法,我们自然也有别的安排。” 穆珂两眼不住朝女子脸上瞅,怔怔道:“……我今晚等大哥回来后就提醒他这件事,务必明天让他亲自去找狼主说清楚。” “那最好,”赫胥暚避及他目光,瞥向一旁,低声道,“……穆珂,我以多年相识的情谊真心劝你,不要跟着呼兰族,破多罗氏这时候扛着伐燕的大旗,实则还是首领破多罗桑托一人欲掀起族内纷争,他有勇不错,但我们乌特隆部、乃至胡羌大小族氏,没人少得了这份勇,你们现在若是择了呼兰,叛的不是乌特隆,而是胡羌自古便有的狼魄。” 赫胥暚顿了下,又放缓了些语气,道:“希望你和你大哥都好好考虑清楚。” “好,”这粗莽的汉子声音柔了许多,注视着赫胥暚,道,“我回去和大哥再商议一下……你这会儿有事吗?” 赫胥暚转眼瞧他,道:“我这些时日都忙于在族内筹措新军,没时间。” “嗯……行,你先忙,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赫胥暚看了他一眼,转身道:“先走一步。” 穆珂立于原处目送她离开,然后又回到刚刚人群堆儿里,见方才同他一起的几个弟兄朝他挤眉弄眼,神情笑中含讥。 “滚!”穆珂呵斥,又找了片空地坐下。 那几个胡人凑上来,一人嬉笑着朝前方努嘴道:“兄弟刚在那儿聊什么呢?” 第242页 穆珂朝他看了眼,又扭回来,道:“关你屁事!” 旁边一长眉胡人朝刚刚发问那人顶了一肘子,跟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也凑过来,道:“刚刚公主是不是来催呼兰族那边的事儿了?” 穆珂点了下头,道:“……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长眉胡人道:“不会是咱们这边儿拖了时间长……他们乌特隆部恼了罢?” 穆珂斜他一眼,冷哼道:“搁你你不恼?” 那人忧道:“那这咋办?穆珂,你是首领弟兄,好歹去催催,时间长了,这回头搞得两边不讨好,以后反倒落了个由头……” 穆珂挑眉叹道:“……大哥那边有他的主意,我这里也插不上……算了,今晚等他回来了,我再同他说说。” 那长眉胡人又道:“穆珂,你想开战吗?” “自然想,”穆珂挺了挺腰板,“这么长时间,反燕复族已经是几代人的期望,如今到了咱们这辈儿,你难道不愿意?” 长眉胡人道:“我当然也愿意,但既然现在就要和燕撕破脸了,那便没有再输的道理。” 穆珂沉默。 “哎,”那长眉胡人接着道,“狼主自提起这事儿以来,这两天也不见让仇日那家伙再出来监督着训练行阵的事儿了……正好落个清净,一会儿还能再到山里打猎。” 旁边一胡人插言道:“嘁,穆内赛你真糊涂,这边儿部族仗还没打完,就要先闹分裂了……他还要练哪门子的兵阵!” “我可听说是乌特隆部那边还在单练呢,咱们这里现今是没得到通知消息而已……说不定就是狼主暗中授意的,咱们这里态度模糊,狼主未必能耐心等得及……”又一胡人蹙眉道,“……狼主这次确实做的绝,但奈何桑托那边也确实不占什么理儿。” “乌特隆还在练兵?”穆珂闻言挑眉,“咱们方才从后山越来的时候怎么没见?” 穆内赛讽道:“穆日格你搞错了罢?那瘸子每次出来一溜儿黑的,我一眼就能看见他!今天绝对没出来!” “那也是奇了……前些天我还能见着呢,”穆日格回忆道,“一说这,我又想起一个事儿,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来的那个贾晟?” 穆珂撇嘴讽道:“怎么不记得?不是咬獦狚那小子嘛,长得像个小蛮子……” 穆内赛接道:“不是归了乌特隆吗?怎么了,你后来见过?” 穆日格道:“我可听说他们那边儿有人向他挑事儿,后来就被他给揍了,于是又有几个人拾掇着要搞他个大的。” 穆内赛讽道:“那也是正常的,咱们胡羌都多长时间没收过外人了,何况此人还有可能别有用心,长一个蛮子样结果做了燕将,现在又跟到咱们胡羌这边……谁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个什么心思,我看,狼主起初就不该留他。现下,也免得再疑心防范着他。” 旁边胡人接道:“狼主一开始让他斗獦狚不就是没想着留活口嘛,本想趁机收拾个干净,顺带给桑托首领一个面子,谁知道那小子这么猛……这样说来,说不定一开始狼主也不愿和呼兰族直接分裂,就这小子搞得两边都下不来台,他可真能耐!” “新来那家伙一看就知是个无信无义的,”穆珂愤道,“他对女子、对神兽可有半分容情?这样没有半分敬畏心的人,你能指望着他在战场上不会背后捅刀?说不定大仗输了,第一个逃跑的就是他。” 穆内赛道:“穆珂说得对,咱们胡羌信奉狼族精义,重在族众团结,他是燕人暂且不论,就是这种冷血的个性,就在这呆不了……哎,你方才说乌特隆部那边有人要搞他个大的?怎么样?” “我听咱们族里人说的,也不光是乌特隆部族的,自从他那天想要咬死咱们胡羌族兽开始,各族中不少人都有按捺不住上前去威胁。咱们族里应该也有去凑热闹的,估计着就是要得空一起瞒着狼主他们给他弄了,再把他往北号山中一丢,正好喂了獦狚,也报了他亵渎族兽的罪名。反正他也不过一人,狼主跟他能有多大情分,也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再和其他族人追究……”穆日格道。 “一个外边来历不明的臭小子就值得动这么大阵仗,他们也是真能耐。”穆内赛皮笑肉不笑道。 穆珂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到消息?” 穆日格接道:“我前些天去狩猎的时候碰见几个乌特隆族的弟兄在那儿说……反正就是他们平日在会丹岭那边的练兵草地后,逮着几个其他小族也在,他们就能趁乱出手给人堵到那边……他再厉害,也仗不住人多呐。” 穆珂讽道:“他要真敢出手伤了胡羌的弟兄们,正好就有了由头向狼主告发,我看狼主也未必多想保下这么一个心思不明的人。” 穆内赛抬首笑道:“你们这一说,搞得我也想去搀和一脚了,可要让我看看那小子是如何被灭了威风的,看他来那日那股子狂劲儿我就不忿……” “那又何难?”穆日格朝他道,“咱们现在去会丹岭那边打听打听状况不就行了。” “好啊,”穆内赛起了兴致,转头道,“穆珂,跟着一起吗?” 未及穆珂回答,穆日格便插道:“穆珂就别去了,万一在那边撞上暚公主那群人,又缠着他再问咱们铁那勒族的态度,这又是一阵磨……” “我去。”穆珂不及他说完,便起身向外走,闻言二人也连忙跟上。 第243页 “你!” 胡人一抹手臂上血,从地上起身,瞪视面前人。 青年半遮着眼帘,挺立原处,藏青深衣后扬起鬈弯白发,孤煞之气静而蔓生。 那胡人踉跄向前,旁边人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他甩手直言道:“贾晟!我们留你在这儿是让你和我们一同效力的!可不是让你来祸害我们族人的!” “就是!”旁边掺着他的人也道,“你骑马哪有直接朝人身上撞的!怎么?说你两句便要动手!” 这边人正气愤,那处便又有几个胡人相互看了几眼,一同围上前,欲挑衅于前处青年,只见那打首的胡人刚刚迈出一步,一把普通的胡羌麻扎刀便猛然直插在靴前几寸处。 付尘抬眼,冷然道:“看不惯就打,少婆婆妈妈。” 原本胡羌的汉子们就不屑于同他虚言,闻听此话更是正中下怀,也不顾人数多寡,便一齐持刀上前围攻。 付尘目色不变,腿脚奇快,闪身错开他们正面的攻势,从后方绕过,一把将刚刚插入地上的麻扎刀拔起,挥刀向后。 几人只见这青年竟然能瞬时折腰向后,同时速度不减。 几个胡人一惊,连忙避身,反应不及的下意识拿武器抵挡,却估错了位置,被刀刃划破了胡衣。 他们一是讶异于他速度,虽说先前也见识过,可此时交手方知其真正深浅,而是叹其居然能向后下腰自后方攻入,这灵活性比之族中的女子怕也要胜上一筹。 “这人脑袋后是长眼了吗……”刚刚被付尘砍伤手臂的胡人于错身间咒骂道。 “穆内图!你受伤了就退后让开!”旁边对阵的胡人朝他道。 “这点儿小伤!”穆内图不屑道,继续拿刀奔向付尘。 他右手灌力于刀,这边激愤气闷全然凌越刀气,直直横翻而来。 原本抱着重击的念头,随麻扎刀落下速度劈斩极快,他盯着对面青年,见他原本半垂的眼帘蓦地上上挑,正露出两颗灰凉的眼珠子,其中有极渗人的青灰暗色,正映着青年苍白的颊边一道横长的刀疤。 “咣!” 身边几个胡人围上来时稍稍遮了视线,未及看清青年作了什么动作,原本占于上风的他蓦地被刀横挡于前。 穆内图皱眉,这青年力道分明是没有内力的,却能硬挡下刀? 这边疑问刚起,只见对方又侧身翻过刀力所划之处,他手下一空,再次回首,却见那青年已行至其身后。 穆内图瞳孔放大,却见这青年已不似刚刚留下余地,直接朝他击来。 旁边的胡人横前挡过。 付尘面色不改,刀势骤然向下,同时借助刀身支撑之力,整个人凌空越翻,两腿劈向侧旁胡人,直蹬其面。 同时腕转灵活,再次转向最开始时刀尖攻势,他深凝住一口气—— 攻其怠时,正中其肩。 付尘拔刀落地,手腕轻抖其上血痕,转身。 刚刚被其踹于一边的胡人未受其害,再次要袭来。 付尘平眉,轻轻吐了口气,眼中漫上些暗红。 穆珂几人纵马越至勒金王都外围高原,已隐隐看到下面几人纠战在一起。 “那个藏青衣服的不就是贾晟嘛!”穆内赛一手拉缰,一手稍稍抬在粗眉上,挡住日光散射下来的炽烈光线。 “过去看看!”穆日格驱马上前,三人向下方山原奔去。 林地边上树色半掩,几个胡人也被这外来的小子激起了血性,一时却抓不住对方破绽。 付尘抽身于刀聚之处,每每于其未防备之地攻入。 穆内图在一旁喘着气,皱眉缓了缓肩上的疼痛,暗中诧异这人不知为何总不见疲累停歇的时候,刀速不停。 正待他思及于此,恍然看到远处纵马而来的几人。 “哥!” 他趋步过去,穆内赛一见他肩上鲜红,便惊慌下马,上前拉住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穆珂和穆日格凑近,也是一惊。 穆内图愤恨朝那边厮斗的几人瞄了眼,咬牙道:“……那燕狗干的!” 穆内赛闻言心中亦是怒气横生,抽出腰间刀,就向那几人靠近。 穆珂和穆日格见状也不愿多说,都要跟着一齐过去。穆内图拦了一下穆珂,低声道:“穆珂,你去让各族都来些人过来。” 穆珂闻言知晓他意思,点头道:“好。” “还是我去罢,”穆日格听到他的话,又看了眼远处交战的身影,道,“我再把几个认识的和乌特隆部族一帮的弟兄们都叫来,反正让他之后在这儿待不下去。” “好。”穆内图瞪着眼,道。 隔膜,在人皮之上,在目及之处。 付尘蹙着眼眉,愈发模糊地瞧着面前不断增上的黑灰人头。 便是这样,胡刀在他手中的重量渐趋遣散,他只得感到一股向前冲向前刺的暗唤,这声响泯灭了四处原本的吵闹、粗鲁的人声。 付尘手中刀舞不停,颤颤喘了口气。 他只要向前,他只要坚持向前。 “这小子疯了!” “你快避开!” “你去挡住他左边!” “去防着他从右边绕过来!” “穆内赛!” “这边全都给我上!” “你们全别动!就只要堵着他动作!” 第244页 “真要现在弄死?” “你们铁那勒的怎么来搀和了!” “都给我住手!” 一道女声厉喝从一圈胡人后面响起,喝断了众人围攻吵闹。 几十胡人停下了手上刀力,也堪堪从刚刚这厮战中醒过神来。 众人让开位置,有的在外围立着,刚刚在战中压根挤不上前,这会子只得尴尬提刀在一旁,进退不是。 赫胥暚双唇紧抿着,两道扬眉此刻深蕴着怒火,银朱披风置于后,气场颇强,众人都从中窥见几分赫胥猃的影子。 她迈步上前,见中间那青年挺直着腰背,藏青胡服乍看也看不出有无伤痕,但见其茕然桀立,就在一群体格强健的汉子中也丝毫不显得弱势,反倒有股筋道在这颀长身影上。 赫胥暚朝他看了眼,又扫过周围一众人群,讥道:“怎么了?这还没跟燕兵打,就先把劲儿撒在一个过来投靠的燕人身上了,你们真会挑。” “燕兵过来了也是直接跟他们打,谁怕谁!”人群中有人接道。 赫胥暚没接他话,只道:“穆珂!” 只见从赫胥暚身后跟来的人群中走出一人。 赫胥暚也没回头,只问道:“我今早去问你正事,你说你们铁那勒族忙于兵事,就是这么忙的,不急于表态,却急着攻击别人?” 穆珂哑言。 下面有人声顶言道:“公主现今不分青红皂白地问罪才是有包庇的嫌疑罢?公主可知我们为何无故挑起争端?怎么一上来先问的不是起因,而是这个族那个族的,从前……可也没有这般的分别……” “穆内图,”赫胥暚看向说话者,道,“不管起因为何,一大群人来一起对付一个人,你是哪里来的这等勇气,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穆内图一噎,又道:“我们也并非是无缘无故才攻击他的,是他先来挑衅,这里面可还有乌特隆和其他族的兄弟一起作证!” 原本起兴前来的乌特隆族人一看赫胥暚过来,也纷纷静立在几圈人后不吱声。 赫胥暚朝付尘走去,青年依旧是立刀于地的姿势,脸上既无怨愤,也没有半点想要参与其中争执的意思,恍如一个局外人,唯有半垂的双目情似森林中蛰居的狼兽,随时在迸出危险的火花。 “贾晟。”赫胥暚道。 付尘抬眼看向她,长睫下,眼眶已然泛红,狠意犹在。 赫胥暚未惧,视线从他脸颊上的刀疤转向他赤目,道:“你到底并非我族中人,今后去留与否,全看你本事,没人能帮你。” 一句话,直晓又冷酷。 赫胥暚见付尘也依旧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转身离开。 周围刚刚参战的人见赫胥暚也没有帮衬的意思,不由得又生喜嘲之意。 一直没动的付尘总算有了动作,众人只见他向前走去,停在了刚刚赫胥暚所站的中间位置,刀尖顿地,随即沙哑粗糙的人声响起: “既然有心挑事,何不一个一个来,”付尘双目不动,只定在远处一棵古树上,“弄死我,算我输。” 随即,他轻撩眼皮,视线射向穆内图。 穆内图硬是从那灰凉的瞳中看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极浅极淡地隐藏在凝皱的阴鸷之中,他心一横,也不顾这边肩伤,又要上前。 穆内赛抻臂拦住他:“你有伤,我来。” 付尘从地上拔起刀,在刀身上瞥了眼自己的映像。 模糊不清。 之后的刀器相接在他心中都变成了无数个夜间独自习武的重现,眼前有刀,却无人。 几招之下,穆内赛力气不敌,败下阵来,围观之众已是目瞪口呆。 见得此状,愈多的人上前宣衅,一时间,近半数的人都被付尘过招间抢了先机,身中刀伤。众人讶异于这青年竟有愈挫愈勇之势,居然能仅凭着身速挡过力量的袭击。 又一胡人因躲击踉跄于地,被付尘刀尖所指个正着。 付尘抽刀,那胡人心知败北,也退回人群中,无颜上前。 “来。” 付尘执刀,轻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这边又有胡人等着上前过招,突有听得人群后方有意低冷男音作响: “我与你比。” 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坐于轮椅上的影子。 付尘眼中腥红未散,定定望来。 宗政羲双目平寂,不避他视线。 “呵,”付尘咧嘴冷笑一声,左颊上蜈蚣扭了下,撂下刀,“咣”地一声响,正打在一块石上,转头走了。 携着雪气的风吹散青年身后黑白错杂的鬈发,张狂中又衬着单薄脊背,革带束起藏青胡服腰襟,在远处变成了一条窄窄的细线。 宗政羲平目看着付尘垂在两侧的手,又转到地上的刀。 胡人们本于原处看着,见付尘走了,又有还未交战的要追上去,却见这边轮椅上的男人拾起地上的刀,留言道:“我去。” “仇日这是什么意思?”穆内图心中不平,道,“走,咱们跟过去。” “今日事狼主尚且不知,若是诸位有心将原委诉明,在下可代劳之。” 已行至几十丈远的宗政羲以内力灌声,传至身后胡人的耳朵中。 穆内图猛然闻言,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亦是一惊。 “罢了,”穆珂皱眉拦道,“咱们弟兄里有受伤的,先去处理一下罢……仇日好歹是跟在狼主手底下的人,咱们就别再搀和了……” 第245页 “就这么算了?”穆内图诧异道,“怎么可能!” 却听一边的穆内赛“噗”地一声又涌出一口血来,一边人立即紧搀着他,穆内图紧张道:“怎么回事儿!内赛,咱们先回城中,赶快敷些伤药……” 穆内赛口衔鲜血,却难出一言。毕竟是他力有不及,现在心中郁闷气结,也无法可施。 “都散了罢!”穆珂出声道。 场上众人三三两两而走,皆为今日竹篮打水之事愤恼无奈。 格鲁卓雪山山脚露着大片石色山岩,浅浅几道绿色镶嵌其上。 山下蚂蚁似的人儿。 付尘默立于山前,巍巍雪峰吞下半片天空,只留下半月一般的湛蓝,无有一丝日光溜出,至冷至洁。 手上不住的抖动逐渐消息,他暗自攥紧。 朔风划过荒草,有极轻极微的鸣响。 许久的荒静。 身后有不同常人脚步声的滞滑响断续传来。 付尘一味盯着岩层缝中的一点新绿,未动。 闷硬铁气霎时凝啸,付尘没有闪身躲过这股强劲气流,只微微向下偏首,正瞥见了刀刃上自己被扭曲的脸,略显滑稽。还有半绺白发,已被斩落于空中,向下缓缓沉落。 “你必定令他失望。” 付尘怔怔,这深藏匿迹的秘密忽地分享于另一个人,乃至一句话可以令他剥下外皮,他一笑:“殿下这几日是想明白了?” 后面人没出声。 付尘目光闪了闪,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长喘一口气,然后赫然转身—— “殿下以为,我到这儿,是贪生怕死?” 青年转身动作太急,苍白颈间顿时渗出赤艳。 宗政羲看到他眼瞳中红丝褪下,唯剩淡淡的幽绿光芒,其中既含着从前熟悉而深藏的挑衅,还有些更深更沉的东西。 他持刀的手未动,道:“他从不嘲贪生懦夫,只恨恃武行凶者。” “呵。” 青年的眼帘半垂,笑声里半是冷厉,半是怀想。 “殿下所言是方才之事,还是从前?” 宗政羲没答话。 付尘又抬眸,淡淡道:“殿下的确了解他,但这世间,真正可怕的并非恃武行凶,而是那些身无武力,却能借刀杀人的人……” “咣!”宗政羲将手中刀扔于一旁,枯楞的乌手置于膝上。 “殿下这是何意?”付尘挑眉,一丝笑意渐开,“我可没有映射殿下的意思。” 宗政羲不理会他的笑容,直对上他眸中坚冰,道:“是谁?” “什么?” “谁借的刀?” 付尘表情僵了一瞬,没想到这男人反应机敏如此,眼睛转向一边,涩涩开口:“……殿下还猜不出吗?” “姜贼。” 男人说了个名字。 付尘无力一笑:“不是。” 宗政羲凝眉望向他,眼中起了波澜,低音沉喑:“不是……” 不知为何,付尘突然有了些冷然的喜悦,他偏首笑道:“……殿下可又猜错了一次,这是第二次了……” 宗政羲静坐沉默,陷入脑中思绪之中。 或许是一直站着疲惫,付尘索性撩起胡袍,席地坐于原处。从这视角相观,正好由刚刚的俯视变成了仰首,青年陡然觉得轻松不少。 目光从男人黑色立领间越向更深的紫靛天边,见雪山拦途一截,硬生生断了飞鸟归途。 付尘眯眼,幽幽叹道:“事不遂意原本实属于常,只是如果有人暗中捣鬼,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看到男人一直于旁沉默,他知他定又在心中一阵推测谋算,莫名起了些悲哀的生趣,付尘笑道:“殿下有疑为何不喜问?我又无甚理由可隐瞒……” “问出来的多半是谎言,我只信自己的判断。”男人冷言。 一句话出口,付尘原本浅淡的笑容渐渐扩散,后又发觉那嘲意实在是对着自己,僵笑堆滞在脸上,他低首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才有闷闷声响传出:“殿下说得不错……可若是自己的判断也出错了,又该如何?” 宗政羲低眉看着不知为何垂头的青年,顿了声,答道:“……二者总要取其一为标准,信人总不如信己……如果贪心想要兼顾,最后只得是落得个真假不辨的混沌处境。” 付尘听着,缓缓吐了口气,道:“殿下不必猜测了……真正的执刀之人,正是倪从文。” 说罢,又补了句:“信与不信,殿下就随自己的判断罢。” 宗政羲沉默片刻,然后平静道:“你现今来胡羌,所为何。” 他又问了一遍。 付尘也终于跟着他的语气静了下来,青年低垂的眼帘中恰好映进了地上一条小小的虫子,呲溜一下就钻进地上洞隙里,找不见踪迹。 “我是死过的人,也不指望着在世上还能活多久。” 付尘起身,捡起地上的刀,向前又走了两步,伸手递去:“方才殿下说他会失望,我想也是,我迄今没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从前被天意摆布,后来受恶人支使。论德才容貌,胆略见识,我无一可提,空有些皮毛功夫,却也行之不久——” 付尘说及此,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声:“现今我就是一无所有,若是殿下替他来了结我这种种罪孽,想必也是极为合适的,就让我当面再同他悔过罢。” 第246页 付尘维持着递刀的姿势,宗政羲听他说完,眼睛不离他,伸手接过刀。 宗政羲持刀向前,刀尖正抵在付尘心口一寸位置。 “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剩一样东西,”宗政羲持刀的手不见晃动,恒稳如松,“如果你现在撞上来,你就是彻底一无所有。” 宗政羲盯着他垂下的头,接着道:“我无权决定他人生死,生与死,全在你。” 付尘缓缓抬手,握上刀身,手指骨节被捏得发白。 他猛地抬头直盯着男人双目,道: “四年!……四年的时间,我为什么要再活着?我凭什么还要活着?” 青年本就粗粝的声音在质问中更加沙哑不可闻。 红色液体从指缝间渗出。 宗政羲看到了自付尘来胡羌之后第一次情感上如此强烈的显露,他忆及两年前在溶洞时,青年时而冒充着躲避,时而又是不容情的坚定,那种矛盾令人觉得可笑而矛盾。只是此时此刻,过了这么许久,那眼中阴翳的执念丝毫未见消散,反而笼着更深更重的雾气。 “那你就撞上来罢。” 付尘攥刀身的手愈发使劲,掌心涡里积着一小潭红血。 宗政羲也盯着他,见青年原本怒愤的神色缓了一层,然后扭成个似笑非笑的讽意,目光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远处什么东西。 “是……是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拦着我……”青年笑意扭曲。 男人蹙眉。 二人再次僵持着。 “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付尘闪了下眼睫,低声道,“……殿下方才想说的,是勇罢?” 宗政羲松了刀,付尘一时没拿稳,又掉在了地上,他颓然地甩开了手,半蹲于地。 宗政羲右手转轮,又向前行了几步。 付尘视线中闯入一只包着乌皮手套的手,修长指节钝钝宛若枯枝,其中一枝正点在他的心口——刚刚刀尖所指之处。 “我指的不是勇,是这里。” 付尘抬眸看了他一眼,右手颤着抚上他所指的地方。 宗政羲五指合拢,掌心向前压紧他的颤抖,冷硬而严丝合缝。 付尘感到右手在罅隙中不得呼吸,一面是冰冷的皮革,一面是温热的骨肉。 咚咚,咚咚。 他缓缓闭上了眼。 漆黑一片的死寂里,只有这一处律动着,执着,有力。 如果生死对他来说是一个选择,那么这个答案就是早就预制好的,而非通过他的嘴说出来。 付尘睁开眼,朝面前男人勾了下唇角,道:“原来不只有问别人会得到谎言,每个人自己就是个满嘴谎言的谎言家。” 宗政羲松开手,视线从他脸上挪过。 付尘顺势坐于男人侧旁,风烟散净,胡羌雪地虽然寒凉,却感到空气涌动出一阵清澈的气息,向水汽都漫浸其中一般。 “你现下可认输?” “……殿下呢?” “我有执念未果。” 付尘怅然:“殿下这时候愿意承认了。” 宗政羲沉默,付尘又淡淡言道:“我不认输,也没想着要赢,所剩不多的寿命,哪里还分什么输赢,只盼着能进一寸,便进一寸。” “……‘四年’是什么意思。”宗政羲问。 付尘抿唇道:“倪从文暗中驱使唐阑在我餐饮药汤中下的毒……” 付尘一顿,好似有什么好笑的事忆及,抬头朝宗政羲笑道:“可笑吗?我一意所求,便是这样的下场。” 说罢,他又伸手捂住了右眼,勾唇言道:“……就是这样,一片黑,我当初从山中的一片黑中出来,现在又到了这里。” 漆黑中,付尘感到有冰凉熟悉的皮革忽地贴上他右手腕。 他一怔,抬起头,看到男人冷淡神色。 “你没有内力。” 付尘挑眉,不禁道:“殿下隔着手套也能探脉……” 宗政羲没接他话茬,只淡道:“若是一丝内息也无,便是毒已侵髓入心,无法可医。” “他算的高妙,”付尘面无忧色,平静道,“送我入军的是他,断我武力根基的也是他,想来三年前,他便已经计算着要在七年内清平道路,高枕丞相位。” 宗政羲道:“他若只是想安分当个国相,又何必折腾来去。” “天家之下,万民之上,尚不够煊赫……”付尘垂眸言道,“也是,能狠心如此行事的,大多都可成事罢。” “你来胡羌,就是要翻覆燕朝?” 付尘闻言,只硬声道:“既然已经无处容身,那便非友即敌,我没有其他选择……殿下当日的话是对的,国族之别又哪抵得上一件人事恩仇?倪从文当日句句口言大义,自己却是个谋忠陷良的小人。” “没有人自始都如此,”宗政羲接道,“倪从文不是,朝中一众文官都不是,但只要有一个是,便断了他人的活路……他有此结果,本也就是在他自己所料所划。” 宗政羲看到青年眼睫扇下一片淡影,浅淡的唇色比两颊颜色都苍白几分。 那两片唇上下晃动着,青年说道:“……殿下是何时与胡羌通同的?” “三年前。” 见男人不避讳他提问,付尘陡然有股子奇异的错觉,他吸了口寒风,又道:“那便是殿下先前……通蛮时分?” 第247页 宗政羲默认。 “原来殿下在彤城的事也是早先谋算好的……” 付尘哑声喃喃,眨巴了几下眼睛。 宗政羲右手向下压了膝,他视线定在付尘身上许久,从半垂的眸中看到了曾经相熟的执拗和灰暗。 天光煞白,席卷了少有的一层微薄金晕。 “……活该我眼瞎,我什么都看不清,辨不明,有了眼睛又有何用。” “我依旧不明你来胡羌的居心。” 付尘抬眸看向他。 宗政羲淡淡对上他视线,道:“若你所言皆为真,怎么依旧这副模样。” 付尘一愣,随即挂笑道:“是今日在山脚厮斗一事?” “现在。” 付尘惨笑撑不住,道:“我以为殿下明白。” “我不明白,”宗政羲倾身过来,右掌扣上他下颌,声音又沉了几分,“他因何而死,可不是因为你。” 鹰隼一般的凶光刺破了原本静寂的幽潭。 一刹。 付尘僵硬地掰开他手,拾起地上的刀,起身走了。 宗政羲视线胶着在青年离开的挺颀背影上,长发已然可覆上腰身,白戚戚的。 他冷声道: “今日围斗之事不必管,你只管在胡羌留着便是。” 第64章 第□□回 第六四回 穆藏裁夺盘算至尾,仇日修制兵械肇端 勒金王都自中心辐至外围,为胡、羌、奚、羯等各附属部族寄居之处。 南边一间屋室外部是灰石所砌,毫不起眼,内中却是别有洞天。 “穆藏,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一独臂胡汉踞于上座,此时眼底浮上一线不耐之色。 对面人棕色胡服,黑边绕角,正沉默着。 桑托张口又要再言,这边方眼胡人向其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穆藏,你如果考虑的是整个胡羌部族的利益,这边伐燕的动作一旦开始,就已经是在践行我们从前的誓言。如果你考虑的是铁那勒的利益,那更不必说,赫胥猃在此事上摇摆不定,届时谁在族中更有威望,这也就显而易见了罢?” 似是挑中对面人心事,达门见对方果然起了动作。 穆藏幽幽道:“只是不知此时开战……胜算究竟有几何?” 桑托皱眉道:“你若是因为怕死贪生,我看也不必再犹豫了,跟着赫胥猃歇着罢!” “桑托!”达门见他喝止他,然后转头道,“战场上生死莫辨,胜负都是常有的,不过我们这边的计划本就是要联通南蛮一同攻打,你若是仍有这份顾虑,不如想想若是再过十几年,能否还能有这样的机遇趁着这乱势再去建功……” 达门又低声道:“穆藏,你不要忘了,胡地原本是百年前各少数部族败绩被逐北杂居,乌特隆族在当初可是明明白白的羌人,与咱们可还是有底子上的差别。若论血缘,自是我呼兰是正统胡族。这亲疏远近,战时分的不清楚,等到战后分赃了,只怕有人才要醒悟过来,你可不要做那个最后醒来的。” 穆藏沉默,然后道:“赫胥猃多年前竞任狼主位时,的确是胡羌各族中皆认可的实力。” “他自己再厉害又怎样?”桑托已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狼主顾的既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他一个族,咱们十八族中都是如何想的他有兼顾到吗?” 达门接道:“穆藏,你想想看,若是胡羌诸族中皆服气他,又为何现今有六部族氏都愿意追随我们?大家心里不都有数的很……若你愿来加入,胜算便又可加一分,他日功成,这复族功勋自然也会落在铁那勒族头上。这是胡羌多少代先祖所盼的机缘,如今燕国式微,南蛮也是蠢蠢欲动,不于此时增力难道还要让别人抢了这复族的血仇吗?” 达门看着他垂思的面容,意味深长道:“穆藏,你如今尚且年轻,将来可还是有大前途的……整日在族内比比骑射,又算哪门子的功勋呢?” 桑托左手敲敲桌面,又转而敲上大腿。他眼睛游走在二人之间,粗眉一压,说道:“穆藏,我看你也真是在族内自在惯了,现今一点儿险都不愿冒,论勇,还比不上我这个老家伙……” 穆藏终于开口:“我顾虑的不是我自己,只是考虑族人的安危。” “族人?”桑托一笑,道,“你回去大可问问铁那勒的兄弟们,大敌当前,会有一个退缩的吗?” “不会,但——” 达门插言道:“穆藏,你的考虑我们都明白,但你一意孤行地考虑这些隐患,我们也就不用再做事了,想当初胡羌先祖以命殉身的可不少,这些刻在所有族人心中的血恨可没有变,你不如听听族中人的答案。” 穆藏瞥眼,达门赶忙又低声补充道:“况且穆藏你想,这些时日你已经拖了这么许久,你以为狼主那边没有想法吗?即便以后你依旧归在狼主那边,说不定还被猜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跟着我们闯出来,还会有些意料不到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穆藏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明白了,我回去再同族人说说。” 达门挑眉,也不再追究他这似是而非的答案,于是道:“好。” 见穆藏大步出去,达门起身叹道:“这次……估计是要成了。” “呸,”桑托唾一口,不屑道,“磨叽得娘们儿不如!” 达门转头轻笑道:“穆藏十几岁就被推到首领位子上了,族中难免有各种施压,他办事小心谨慎些也是可以理解……不过这么犹豫,也确实在咱们族中少见了。” 第248页 “哼,”桑托不屑,道,“要不是惦记着铁那勒那些兵,才不同他在这儿磨,要是我直接就跟他干上去了,得亏你还有耐心跟他说这么几天。” 达门叹道:“我也没啥耐心,实在是铁那勒那两万人太过关键了,那些跟过来的小族暂且不说,还是收拢这个大族才有信服力。狼主那边是铁了心要把咱们分出去了,这我可没想到,本来没想到能闹这么大。” “他就是存心的,心中指不定早有了这心思,”桑托道,“要么就是那个仇日又在背后怂恿,我当初便说,咱们胡羌在这边好好的,一旦掺进来外人,就是非不断……现今分出来也好,将来再见了贾晟,我也不顾及那么多了,非让他来偿我这一臂之仇不可。” “且先走着罢。”达门走至桑托一边坐下。 这边穆藏自王都南行至东边铁那勒族地,远远便瞧见熟悉身影在铁栅口晃悠,正是他胞弟穆珂。 “等我?”浑厚声音自身后响起。 穆珂回头,叹气道:“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先进屋。” 二人入屋内就座。 穆珂把水壶递上,道:“先喝点儿水罢,看你嘴都干了。” 穆藏就着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一通,然后抻袖抹了把胡子上粘连的水珠,轻叹了口气。 穆珂觑他神情,然后道:“大哥。” “嗯?” “你昨天彻夜未归,是去找桑托了?” “没错,”穆藏缓缓向后靠在椅上,然后道,“你平日都和族人打成一片的,自然也都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心思究竟如何……有什么想法吗?” 穆珂皱着眉,道:“要让我说,也不必管那些虚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分了和燕国干,有何不可?” “你这话倒和今日破多罗达门说得一模一样,”穆藏转又笑道,“呵,我还以为你惦记着暚公主,还不肯跟乌特隆撕破脸呢。” 穆珂看他:“一码归一码,就非要择一弃一吗?” “我这些天问过狼主了,他目前还没有朝燕国开战的意思,”穆藏道,“所以才急着和呼兰族撇清关系。” 穆珂沉默。 穆藏接着道:“想当初铁那勒族也是同乌特隆族一样以勇扬名各族,百年前一役,一举令铁那勒族上上下下几万族众壮丁尽灭,仅剩妇孺数十。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方才刚刚有了恢复,破多罗达门说得不错,这是个良机,却也有风险。这几日我思量许多,总归是怕再重演当年惨剧,波及全族,却又心有不甘,还是惦记前去杀阵上一洗旧耻。” 穆珂道:“大哥考虑得太多了,你只需要坚定你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咱们胡羌部族奉行狼魂,以狼群结构统管氏族,你便是咱们铁那勒的头狼,你要做什么我们都没有后退的道理。” “正因如此,我才考虑良多。” 穆珂不耐道:“你怎么同燕人一样了?难道仇日那家伙在族中整日搞那套劳什子兵阵时也把他那副燕人习性都传染过来了不成?我们胡人只干事,不考虑后果。况且再退一步,就算咱们真的兵败,我可不信赫胥猃就真的要袖手旁观?” 穆藏摇摇头,道:“狼主不像这样人,但没发生的事,也不能如此揣测。” 穆珂急道:“大哥,昨日乌特隆族的人都过来催这事儿了,你不能总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明白,”穆藏起身,长吁了口气,道,“我有打算了,我现在去找狼主。” 说罢,便不再多言,又从屋内跨步走出,本就未热乎起来的衣衫再次受到寒风的洗礼。 王都中央,正宫偏殿内。 赫胥猃坐于桌旁,对一旁坐着的男人道:“……近来族中可都有些意见,阿暚他们瞒着我,但明里暗里到底还是有风声透过来。察萨,是否如此做太过绝对了。” “他们的想法出来不是坏事,若是一直藏心里才是坏事。”宗政羲道。 “……话的确如此,”赫胥猃点头道,“只是胡羌本就是喜斗喜战,这么多年未曾亲战过,我也知众人心中都憋着劲儿,不然就以呼兰部当年首领投燕献敌的名声,本也未必会有六族都愿追随他们。破多罗桑托也是打着这个反燕的旗号才收拢近半的族众。” 宗政羲道:“狼主若想谋事,便只得从长远计。” “不错,”赫胥猃接道,进而不知想到些什么,刚要开口,又听门外闯来一大汉,道,“狼主,穆藏首领来了。” 紧接着,便跟进来一棕服魁梧胡人,略一拱手道:“狼主。” 赫胥猃抿唇颔首,脸色稍稍严肃,道:“过来坐。” 穆藏瞥了眼一旁静坐的宗政羲,犹豫道:“狼主,可否使察萨暂行回避?” “不必,”赫胥猃直接看向他,道,“仇日知晓个中计划,不必将他当外人。” 宗政羲淡淡看向穆藏,不语。 穆藏心中惊惑,依旧不解这外族人何以得赫胥猃信任至此,思及来意,便将坐下,道:“今日来见狼主,便是已有了决定。” 赫胥猃轻勾了嘴角,扯着几缕胡髯,有几分祥和意,道:“总算有答案了?” 穆藏到底年纪未达,加之此时心虚,硬被着目光浸得一窘,磕巴道:“……是。” 赫胥猃没说话,等着他下文。 穆藏略略避开他视线,盯着赫胥猃宽蒜鼻,道:“我身为首领,究竟要考虑到族人们的意见,狼主谨慎,固然无错,然而现今燕国朝廷内部有变,南蛮也想趁机搀和,未必不是一个好机会。” 第249页 赫胥猃道:“我并未否认这点,与燕国打是必定的,但多年未曾交战,你还要看看咱们兵力和行战实力,如果桑托真有那个本事,那为何刚打下的靖州还未暖热乎就给丢了?” 穆藏沉默一瞬,接着道:“先前与燕兵力悬殊,这次若联蛮共同对敌,不论如何,也都是全了族中人的久愿。” 赫胥猃叹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会相逼。但往后事,你可考虑清楚,我是以胡羌整个部族的名义对燕缴的岁供,未正式宣战之前,胡羌依旧为燕国附属,你此时若要跟着呼兰那边一起,可就不再打着胡羌的名义。” 就成了叛族。 穆藏听懂了他话中意,反倒因而陡生了逆反的犟气,硬声道:“穆藏明白,但铁那勒族所有族众都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 一直在旁静默的男人突然开了口,道:“能一直明晓这个便足矣。” 穆藏转脸面向宗政羲,道:“多谢察萨提醒了。” 男人平静对上他目光,似没看到他眼中划过的火花。 二人视线交错片刻,穆藏转回目光,看向赫胥猃,道:“狼主,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即日我便通知铁那勒的族人此事,现下若无事我便告退了。” 说罢也不待赫胥猃再回答,径直出了屋门,靴底擦声悄响。 赫胥猃望他背影,没说话。 门口侍卫的汉子倒是向屋里走了两步,奇怪道:“狼主,这是发生何事了?怎么穆藏刚来就走了,还走的这么急?” “他心里有自己想法,别管他,”赫胥猃道,“伊腾,我刚正要叫你进来,前些日子我派你下去干的活儿如何了?” “这个早就准备好了,这几天几个弟兄都是绕着格鲁卓好几圈,所有的能找到的土种都挖来了。”伊腾道。 赫胥猃看向宗政羲,道:“察萨前些日子提的锻刀之法我觉得甚好,不若看看我胡羌当地是否有察萨言及的材料?” 宗政羲接道:“拿来先看看罢。” 赫胥猃抬首朝伊腾看了眼,伊腾会意,转身大步跨出了门。 静了片刻,赫胥猃叹道:“看来刚刚察萨也看出穆藏心有郁愤了。” “他可不止。”宗政羲接道。 赫胥猃道:“也罢,正好各自说开,也两清了。省的其他族族人还一直就这事议论纷纷。” 顿了一刻,宗政羲道:“胡燕间功夫招式相异,并不需要打造出完全相同的兵刃。” 赫胥猃见他换了话题,便也道:“若说兵器,先前倒也不曾过多留意,原本族中也有专门炼铁制钢的人,只是到底不像燕国那样做得精细,那天察萨谈及武具提了一句,我想着,或许一点点小细节真到了战场上便成了个致命的弱项,总归还是不能在这些小事儿大意。胡羌先祖兵败百年之久,当时的败因虽然早已还原不出来,但必定不只是力量人数上的悬殊,这里面牵扯到多少因素……察萨身经多战,也应当比我更为清楚。” 宗政羲抿唇颔首:“狼主矜细。” 赫胥猃盯着屋外的皎白的天光,又叹:“呼兰族那边带着胡闹,我若是也跟着乱了阵脚,可就波及了全族的安危存亡了。” 宗政羲垂目道:“战中反抗情绪涨热,有时是好事,有时只成了互相利用的借口。” “我也正知是如此,所以这两天晚上也想的格外多,”赫胥猃道,“这次负着分裂的代价,如果不能成事,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了。” 说话间,屋里联排进来了两三个大汉,手上掂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粗布袋。 伊腾在旁指挥着,走到厅内一边空地,道:“来!搁这罢。” 几人将布袋搁下,扒开袋子边,露出颜色样态各异的沙土。 宗政羲挟着轮椅过去,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捻了些泥土端睨,一袋接一袋,动作奇快。 伊腾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忍不住道:“察萨不妨摘了手套搓搓看看?” 赫胥猃看了伊腾一眼,正要出言,便听宗政羲率先开了口:“这几种泥土里有四种都是类同的。” 赫胥猃也凑过去看:“怎么讲?” 宗政羲指着泥布袋,道:“这里的棕土和黄土颜色虽不同,但土质、触感滞滑度皆类似,只是由于所处环境树木疏密不同导致的湿度有别,但依旧是胡羌现下最为常见的黄土。” 赫胥猃道:“那这土可利于灌铸刀刃?” 宗政羲垂眼,修长手指缓缓掸了掸土灰,道:“论效果,还是差些。胡地干冷,这里的土质大多生硬,凝结性差,起不到更好的炼刃功效。” “南蛮和燕地南部分布一种赤红壤,由于常年雨水淋溶,土质更细,更易凝固聚力,是军器监烧刃时必备的军用官土之首。” 赫胥猃皱眉道:“但这赤红壤只怕一时也难以获得。” 宗政羲道:“若是做全军烧刃之用,所需原土的确不少。” “那又该如何?”伊腾忍不住道,“若是从前还能通融通融到燕地去,现下这边呼兰都已经开了叛心,只怕燕国那里看管得更为严密,肯定没法去燕地大批取材。” 宗政羲看着地上的东西,道:“我先前所说的覆土烧刃之法的确有提高兵刃硬度的工效,但也不是非如此不可。如果良土难得,劣土淬烧同样也有类似的效果。我以为,狼主不必过于纠结于此。” 第250页 说罢,宗政羲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麻纸,搁于桌上。 “狼主不妨看看这个。” 赫胥猃心奇,上前拿起那张约有十多寸长的麻纸,端详半刻,道:“这是……弩?” “不错。” 赫胥猃道:“以我所知,燕国和南蛮行战时都有用弩的习惯,只是我们胡羌这边自小便习弓箭骑射,也不多用弩机。” “从效率上看,弩的攻击性还是要大于弓箭。” 赫胥猃又看那图纸,道:“察萨的意思是,要令族中炼制器刃的弟兄现在照这个图纸重新造弩吗?” 宗政羲答道:“这图上是我改制之后的弩,一次可发十箭,且体量上也较轻,考虑到胡羌族人的行战特点,殊异于当下燕地和蛮人所用的大型弩车和弩机。只是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皆是燕国制良弩时所用材料,其中工艺艰深,依胡羌如今状况,也难以立即投入大量生产。” 赫胥猃道:“一时造不出就慢慢来,这燕人能造的,我们自然也可以。” 宗政羲道:“刚刚所提及的覆土淬刃之法可暂且搁置,刀刃磨得再利,都只是原地打转式的精一,没有突破性的精进,这都是燕国制兵工匠惯有的毛病,守成故旧,不懂创新。” “因而若要有器物上的突破,只得在兵器结构制式上下功夫。首先需要逐步改进的是刨除胡羌长柄斧、麻扎刀之外的高效武器,胡人体征不同于燕人,照搬燕国器械也是无用。” 赫胥猃点头,看着麻纸上铅图,道:“有理,只是现今材料、工艺尚不具备,又要如何推而行之?” 宗政羲道:“这上面所绘只是初步构想,现在我需要见到制成的实物再行改进。” 赫胥猃迟疑道:“那……还是要找燕国的工匠?” 伊腾忍不住插言道:“这兵械锻造之事不是一向燕国官控的吗?寻常人也没机会过去订个什么器件儿……” “军用兵器归弩坊署督管,隶属军器监。燕国百年前开国时期严禁民间私铸铁器,违者处必以‘左趾’刑,”宗政羲将搭在轮椅侧托上的手又放于膝上,乌皮漆黑融进深深衣色,“后来燕国朝廷对武事重视渐降,管制也就愈发松懈,现在一般濒临燕地边境的几个城镇常常不太安定,其中都有私人开办的兵器作坊,朝廷碍于实际情况也并未加以制止,虽说这些私家作坊中做出来的东西比不上官办的弩坊署,但只是制造材料上比较粗糙,而工艺上也并非全然逊色于官制。官控的署司自然勾涉不上,但联系这些小作坊里的工匠不是难事。” 伊腾暗自朝说话男人瞥了眼,若说当初狼主偶择的这燕国寻常人子懂些奇巧淫术也就罢了,怎么连这等涉及军事器械的东西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真不知是何处请来的奇人妙手。暗自叹服之际,也不忘自请道:“那便让我去燕边的几个城里去找一家兵器作坊来做这弩罢。” 宗政羲驳道:“不可,你身形魁梧,一看便知是胡人作扮。向前呼兰部族率众挑起战势,哪怕乌特隆族撇清干系,此间燕边百姓必定也分辨不出,若是届时再惊动了官府,那就是前功尽弃了。” 赫胥猃道:“那就让阿暚去罢。” “暚公主虽为女流,但也是形容高挑,太过招目,况且胡地口音也并非一时能消除。” 伊腾诧道:“难不成只能要察萨您亲自前去?” 赫胥猃思道:“……倒是还有一人可用。” 宗政羲垂目低言:“没错。” 赫胥猃面向伊腾,道:“伊腾,最近贾晟在族中可有什么动静?” 伊腾一愣,方才明白他们所指为谁,忙道:“这几天因为首领们都忙于分务,本来的训练计划也暂停了嘛,大家也都是自由骑射嬉乐……不过这小子平时不太搭理人,我听说昨天还跟族内的几个弟兄搞的不太愉快,好像还动手了。” 赫胥猃挑眉,问:“动手了?因什么事?” 伊腾道:“大概就是弟兄们对他都心中不忿罢,唉,到底是个外族人,先前还冲撞过族兽,要我说,这个贾晟他也是自找的,好好的,无处可归了就在燕国找个地儿待着呗,非要来这儿……” 说罢,突然发觉刚刚说到“外族人”字眼时,赫胥猃朝他瞄了一眼,此时思及下意识又抬首瞧了瞧男人面色,依旧是平日中的阴淡,心中暗叹言辞冲动,也诧怪这燕国如今果真是不得人心吗?怎么一个个都跑到胡羌这雪寒之地受罪来了。 宗政羲补道:“率先挑事的人当中还有呼兰部和铁那勒部的人,此时故意生出事端,难免有其上授意之嫌。” 赫胥猃低声道:“到底还是有些不妥……不过这次去造弩只得先派他去,正好他也熟悉燕国行事作风。” 伊腾缓和道:“贾晟功夫不差……族中也有一些服气他的,不过因为正好赶上呼兰部搞出了那事,所以大伙儿也是顺带着就把火也撒在他身上。” 赫胥猃颔首道:“嗯,先这么办罢,回头我再找他说说。伊腾,你就去通传一声,让贾晟现在来找察萨。” 赫胥猃将麻纸递还给男人,宗政羲开口道:“我住所还有图纸,让他下午再来。” “是。”伊腾拱手领命,这边迈步就出了宫门。 澎澎炊烟滚滚向天空,热浪袭面,一众胡人挤于前,互相也不顾忌着先后。 第251页 “哎!你别抢!别抢!” 午时饥肠急待填补,一人抱怨道:“怎么今天毕罗这么少?这哪够分……” “吃你的胡饼罢!想得多美!”巨型锅炉后面的老人笑接道,“还想要带馅儿的……哎,你们几个慢点,真不嫌烫!” “你别挤我!” “哎哎!”一人被搡了把,新出炉的胡饼灼烫,他下意识用手去接,不留神间那胡饼一脱手,掉于地上。 “让你挤!” “一群狼崽子!”老人笑斥,“我下次毕罗做多点儿。” 金黄的胡饼裹着浅浅的油层,正午的赤阳覆照其上,抚平或深或浅的金色沟壑,塑成了一个又一个太阳的影子。 几个胡人席地坐于原上,一手拿一沓胡饼,另一手提一块啃起来。 “边儿上的有点儿糊了……” 锅炉边人群渐散了,一藏青胡衣青年从后山过来,穿过一众坐着的胡人,平视于前,行步至灶锅处。 旁边围坐的一胡人朝身边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人扭头朝青年看了眼,噤声一刻,又再次喧闹起来。 付尘上前几步,锅炉里空空如也,只剩一缕淡淡的热烟在炉边。 他俯身,将掉在炉角的一块胡饼拾了起来。 付尘轻甩一下饼上沾的炉灰,走到几伙儿人堆外的一片地方,靠着炊营撩袍坐下。 有几个胡人暗中留意着他动作,这时候也只能从帐子边看到青年身后垂散的几缕白发,心生无趣,又转回到对话中,朝旁人道:“等咱们下次练兵了,他是不是就要跟咱们一起了?” “不一起还能怎么样?”一胡人不屑道,“咱们练咱们的,甭管他!” 他又皱眉道:“但是之前练队形时——” “哎!”胡人打断他,道,“那不是伊腾吗?” 一人御马自王都中央方向奔来,停至这几堆儿人群边,利落下马。 “哟,怎么今天不在狼主那边儿蹭饭,跑营里来了?”那胡人笑道。 立刻有人又笑着接声:“伊腾你来的不巧,今天做的胡饼全都被拿完了,这下你没的吃了!” “不劳你费心,我一会儿再回去吃,”伊腾也跟着咧笑,紧接着扫视坐着的一周人,道,“……贾晟呢?他在哪?” 刚刚接话那人朝营后努了努嘴,道:“那儿呢。” 伊腾望去,正看到营帐边儿上一片藏青的衣角,便抬步靠近,向前言道:“贾晟,仇日唤你下午去一趟……” “不认识。” 粗哑声音了无波纹。 伊腾又上前几步,走到这青年身边,正好看到青年拿一枯枝不知在地上划拉些什么,一手拿一咬了两口的胡饼,侧脸眼眉寡淡无情,说完只是又咬了口饼,一眼也不曾朝他这边看过。 他心中起了些微怒,暗思来意,便又压下情绪,道:“是察萨特意安排你去办件事,这也是狼主的吩咐,你若不愿出力,也不用在这儿待着了。” 伊腾看到青年嚼饼的左腮一顿,上面栩栩的蜈蚣也骤然停止了蠕动,他听到青年含糊道:“知道了。” 伊腾还想再说几句,但触及青年一副专注冷漠的神情,便止了话头,转身离去。 几个原处聊天的胡人见到他的表情,一人笑道:“怎么样?想揍他一顿不?” 伊腾收起些不悦,道:“你们看不惯他,甭管他就成,也不必生事。” “嘁。”那几个胡人相互对视了几眼,各自明白眼中意味。 伊腾转脸望了望两边,又转回视线,道:“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回了。” 几个胡人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伊腾不再多说,驾马远去。 付尘嚼完了嘴里干硬的胡饼,便撂下了手上的干枝,起身抬脚将刚刚地上一堆乱符蹭去,然后将剩下那半块饼放到衣里,起步回身。 那几群扎堆的胡人早就吃完饼食,这时候有的站起来也要起行。 付尘从这边走过,也没再引来什么目光和聚议,胡人们只各自搭着话,互不相干。 烈日愈渐趋向午后最盛之时,只是胡地高寒,也并未暖和几分。 勒金王都距围场军营相聚不远,乌特隆族又挑了个得天独厚的好位置,付尘步行入城,日光未下,不过耗费了些许时间。 他拐进宫外一道幽巷之中,一道门扉深掩,他走上前叩门。 “噔噔。” 小巷偏僻静谧,还隐有回声。 付尘直立门外,许久,仍不见有响动。 他手搭于门上,停了一刻,“吱哟”一声推开了木门。 庭内简陋,仅一棵大榕树占了大半院堂,而仅有的一间壁房是一样的闭合之状。 付尘上前,又欲叩门而入,恍惚间又隐隐听到些声音,似是细流声。他循声从门边绕去,行至屋后。那水波声渐清,显然是后院里有人用水,待到后门檐角,便见所寻之人正弯腰背身于他,似在清洗什么。轮椅架宽遮蔽视线,只见得旁边茅檐外一水井,当是新打完活水后洗用。 付尘隔着十几丈距离停了步,道:“殿下。” “……不知礼数。” 隔着远距,男人也并未用内力传声,声音在空气中浮得细弱。 付尘无意过多解释,立于原处,垂目道:“听闻是胡羌狼主有事吩咐,贾晟来此领命。” 风吹动他猎猎胡袍,青年身姿笔挺。 第252页 又是许久的静默,拖沓的轮滑声堪堪作响,宗政羲行至青年身侧,轻瞥他一眼,道:“进屋说话。” 二人迂缓入屋内,这屋内地方偏狭,也只有一桌一椅于正中,侧边一张低矮木床,石灰砌墙暗露着砖皮,梁上窗边都布着蛛网,好似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宗政羲滑至桌边,抬首从一卷书下抽出几沓槁黄麻纸,一张一张审着。 付尘立在桌前看他动作,位置近了,他只得低着视线,漏窗渗进些许光线,付尘悄步向右挪一下,日光蒙在男人前额,映亮其上缓缓滑下来的一滴汗珠,巧滴在纸上。 这视角正好看到一线油湿乌眉,蔽着下方深深眼窝。 付尘盯着男人苍白额间一层细汗,出神未语。 片刻,宗政羲将一沓纸向前推了几寸,抬眸开口道:“要你到燕地去办些事。” 付尘静沉双目打量的目光迎上他视线,没出声,等他下文。 宗政羲指尖点上刚刚推向前的麻纸,道:“这是我改制的兵械图样,胡羌的原材、制艺都达不到规格,所以要把它们带到燕城的兵器作坊里先制个式样出来。” 付尘伸手拿起桌上那几张纸,垂眸看去,是铅绘的图样和密密麻麻批注其上的尺寸大小。 他端详那图样,开口道:“这是弩。” “是。” 付尘又翻到下面的纸页,道:“胡人精于骑射,没有用弩的积习。” “但胡兵也因此趋于兵力单一,一味的蛮力有好处,但不持久,”宗政羲道,“我预准将机弩功效提至一次发十箭,并且缩减其尺寸大小,便于与弓携带于身。” 付尘驳道:“我与胡人战场上对过阵,他们败退并非因其力量不足,恰恰相反,胡人这样依靠原始武力高下在战场上反倒成了消解敌军诡阵的绝佳兵策。” 宗政羲看他,目光冷淡不显咄咄,沉音道:“那你与胡人交手所带兵几何?胡兵几何?” 付尘静了一瞬,眼帘垂下道:“赤甲两千,胡人也在两千之上。” 宗政羲接道:“致命缺陷在大战场上会被放大的,你不能偶尔的侥幸心相较。” 付尘拧道:“殿下的意思是必须要把胡人变得也同燕军一样,十八般兵器齐备方才能上阵赢敌吗?” “依你见呢?” “日夜加训操练,有甚么不能成的?” 宗政羲盯着他脸上撑起的刀疤看了一刻,伸手抽去他手上的纸。 “你不冷静,”男人低眉淡声道,“出去。” 被抽走麻纸的手滞在空中,付尘又转瞬攥了个拳,垂于身边,转身行步至门口。 他看到院内那棵蓬勃的粗榕树,枝叶间露着皎白天空和星星点点的金鳞闪烁。 付尘没再向外走,道:“我只知,我自小也没习过武功,但论人论兽,都不是搞来机诡那套才可制敌求胜的。” 身后有沉厚声音传来:“你若想要以一己之力平化心中仇怨,来这里作甚,岂不委屈你。” 付尘深呼了口气,道:“我以为,总会有真正坦白的方式……是我所坚持的。” “你从前坚持的东西就是让你上这儿来,”男人语气晃了下,“你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那应当如何?”付尘转身,撑瞪狼目间尽是绿光幽闪,他恨恨道,“难道同你一样,宁可屈居于这种地方,授以兵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呵,殿下狠,也愚。” 青年说话都微微吐着气,似喘似叹,宗政羲看向他的平静面色不改,只眸光一闪,道:“你不适合留在此处。” “若心存这么多怨忿,不若早些回去。天地之大,有你肆意撒欢的地方。” 付尘勾唇嗤笑,道:“我不适合待在任何地方,我压根就不适合再活着。几年的阳寿,所有人……我活该被厌弃。” “你说得没错。”男人淡淡道。 付尘面上笑容一滞,扭成了个歪咧的表情,面上蜈蚣僵曲。 “呵……” 宗政羲转着轮椅,自桌后行至青年面前。 男人动作迅捷,倏地揪住青年身前衣衫,不待他有所反应,另一手轻抬,随即“啪”地一声脆响照着左颊掴下,却是狠极,青年霎时侧摔于地。 即便有冰凉的皮革作隔,也依旧不减力道。 “醒了没。” 宗政羲没放开他衣上前襟。 付尘挣扭着,不顾唇角下一绺鲜红,原本削硬的脊骨重又弓起,喉咙里一阵沙哑低嘶。奈何男人掌心吃着内力箍住他腰背,付尘双瞳阴戾,无所顾忌地曝在男人面前。 宗政羲淡寂双眼无色,倒映着付尘动作。 他左手施力掐着青年腰背不动,右手一松,不过一瞬的空当,手还未及落下,反受一击。 不想这青年在迷狂之中应速反而更为机敏,自知力不迨,反手勾肘将他向侧边顶去。 付尘双目赤红,几在一瞬时,卯足了全身蛮力向一边深抵,宗政羲欲再伸臂钳住他脖颈,这边付尘钻进他臂下空档,施力间连人及椅一齐摔倒于地。 木椅斜劈挫地,衣料擦硬石声刺啦脆响。 石灰地上薄尘扬起,那块啃了一半的胡饼随之抖落出来,粘上一圈黑乎乎的土灰。 付尘大喘着气,定定直视于侧边人,而空洞失神的神情又似茫然于今。 第253页 “因噎废食,执迷不悟,”宗政羲抬手又揪上他领襟,眼中支棱起层层冰刃,“这一掌,我代他打的。” 青年空无双目因这话渐渐起了波,精神浮回到男人深眸中,颤笑道:“他……呵…他怎么会,他若有你这般,还会是如今下场……” 笑意中深厚的沉怨宛若潜于深海下的狂涛,在水面上留下似有似无的波漩。 “那你呢?”男人沉声道,“他拿命换来的结果,就是让你变成现今这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 宗政羲一把松开手,付尘身子一晃,下意识拿右肘支着地,微微垂首间,掌心恰扣在右眼上,一片黑幕掩盖。 “你不是眼瞎了,你现今连心都是瞎的。” 付尘浑身一僵,偏过头,黑白掺杂的头发垂落于侧,只得看到那弓起的瘦削背脊一颤一颤的。 有沙沙的吭愣声传出,好像深山鬼怪。 宗政羲起身坐于地,望着青年难得地蹙了下眉。 声响渐消,付尘猛地抬头,回身露出惨戚笑容,只听他低声笑喃:“我还能如何……” 青年眼睫垂下,屋内陷入寂静,许久后,他听到男人声音响起: “他死后,你哭过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付尘闻言眉尾一挑,低首,转而弯唇反笑道。 这副笑面模样轻贱得很,可他看不见。 “这时眼泪才是直面,你在躲。” 付尘笑容凝滞,撇过头,一抬手,抹了把左边唇角的红血。 他避开男人视线,硬声道:“如果我会哭,就是还心存希望,我如今心已经死了。” 宗政羲看着他左颊那只愈发活络的赤蜈蚣,缓声道: “可你现在已经活了。” 好似撬开的心中思绪的洪闸,也就在这一瞬,付尘撇开的头一晃,浑身却霎又止不住地发抖。 那股子酸意直冲鼻腔,付尘忙抻袖紧捂盖住面。 男人看到青年的脊骨比刚刚颤耸的更为剧烈,好像茫茫海面随风浪起伏的一卷波涛,澎湃又单弱,漂漂荡荡,没有归所。 在黑陋的屋子里,一只蜷起的狼。 宗政羲垂眸,阖了目。 墙边光线匮缺,暗处中闷起的吭哧声阵阵不绝,一道低哑的声音轻弱传来: “原来我几年余生……还能有活的机会……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停息,付尘直了直身子,依旧背对着男人,低眼歇神,边凝视着墙角精密罗布的蛛网。 他便是那网上人。 一个滑物从身后轻巧掷来,正落在手心,付尘怔愣低头,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绸布。 “受了委屈,不能让它迷了你的眼。” 付尘攥了下黑巾,放到衣里。他一手撑地,利落起身,从腰间拔出胡刀,干脆一扫,正将墙角那张蛛网破开,紧接着,又行至左边,挥挑开另一边那同样的一张蛛网。 宗政羲坐立原处,闻听刀划气鸣声半睁开眼,许久不开口。 付尘停了动作,面壁静了片刻,回过身来。他看到尚还坐于地的男人,走上前,将一边斜跌下的轮椅扶起,顿了顿,又直身走到桌前。 他拿起木桌上那几张图纸,扫着上面案图。 身后有窸窣碰撞声作响,付尘眸子闪了闪,僵在桌前不动。 直到那声音停止,转成了滋滑擦音,他方才哑声开口道:“……我…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前陈有一人想要提高弩机威力,制有一‘十字弩’,但后来因其射程短,在战场上并不实用,便失传许久。胡人自幼精于骑射,这时候易弓为弩,不就是令他们平白丧了优势?” 宗政羲行至其旁,沉声道:“你说得不错,但弩的优势在于战场上短距密攻,将其结构略作改动,一定能找到射距和攻击性平衡的那一点。” “你手上所拿是七种连弩的图样,上面只批注了材质和结构,你到燕地作坊后,必定要同匠者言说这七种不同形式的连弩各制十个大小,首为身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余下为三尺一寸搭二尺三寸,三尺搭二尺二寸,二尺九寸搭二尺一寸,二尺八寸搭二尺,二尺八寸搭二尺一寸,二尺七寸搭二尺,二尺六寸搭一尺九,二尺五寸搭一尺九,二尺四寸搭一尺五。” “桌上其余三页为尺寸不同的袖弩、臂弩,届时可配于胡女兵战中配用。材料上务必提醒他用上燕地产有的山桑木,边城私贩大多奸猾,易用废弃木料凑数,山桑木木色铜黄且带树纹,必须叮嘱审视完全才可令他制作。” 付尘闻言暗自听诵,许久后,默念道:“我不懂。” “不懂就记住。”男人淡淡。 付尘抬眸瞥他一眼,道:“殿下何不自己亲往细嘱?” “不去。” 付尘低下眼睫,道:“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几页麻纸和桌上叠摞在一起。 “剑刃太长,你本就适宜使刀。”宗政羲又言。 付尘侧手按了下腰间胡刀刀柄,道:“无关适宜与否,习惯了便好。” 说罢,又收起桌上纸张,转身道:“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去燕城时把你头发遮起来。”宗政羲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道。 “知道了。” 付尘快步离了院,外面西斜的落日将霞光洒在他氤氲眼睫上,他于迷朦中眯起了眼睛。寒风吹起他身后波浪一般的鬈发。 第254页 宗政羲滑着轮椅到门口,榕树恰遮蔽了轮盘一般的夕阳,只透出一道道剑光似的闪亮。 他抬手从轮椅夹层拿出了一个又黑又黄的东西。 宛如被啃啮了半边的金日,又沾染了俗世低卑脏污的尘灰。 男人就着光线端详了一阵,然后垂睫置于苍白唇边,送到口中启齿咀嚼。 涩,硬。 只有余味,堪将察觉出些许原本的苦甜。 第65章 第六五回 第六五回 朝臣设宴循吏诘究,楼阁相会痴女示珍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楼外行人熙攘,楼内桌筵间喧闹嬉笑声不绝。 四方长席间,桌上各式珍玲小菜并排齐展,几壶官酒摆置于个人桌前,铜刻壶身尽显低奢。 雅间中侍者尽退,只留一琴女坐于纱质红梅屏风之后,古琴声风雅,惜被人声掩过。 席筵上,一常服青年举杯畅饮一大口,正对上对面中年人瞥来的一瞬目光,那中年人随即别过眼去,他不禁笑道:“怎么了,冯大人,这入席半天怎么不见动筷,可是嫌这官酒味道不好?” 冯儒略提了提嘴角,回视过去,道:“袁大人说笑了,只是下午仍有公务处理,不敢贪饮误事。” 袁立彬只道:“就喝一两杯也未必就醉倒了,冯大人如今酒量可不至如此啊。” 一旁人面色倒是僵了下,听到袁立彬说的话后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即道:“冯大人,原本今日也是趁着诸位同僚休沐,一齐在外边聚聚,同时也可私下交流一下朝中杂务,既然都是微服前来,我也想着不必拘着那么多礼数,大家就只当是友人会晤便可。” “章大人说得不错,”冯儒接道,“那我正巧有一事,趁着这私下的酒宴,也问问章大人想法。” 章延阙颔首道:“请讲。” 冯儒道:“先前户部自盐铁酒官营后所收取的财用一直是户部统管,后来又听闻工部收拢闲田后公田所所得营利也一并缴进了户部,原本我于此也并无意见,只要户部中有官员细分账簿也不会有何差错,但现今情状是,赤甲军中诸位将士刚刚平了胡蛮之间并起的祸乱,且不说给予将士厚赏是情理之中,便是安抚在战中牺牲的将士们身家亲属便又是一大笔开支,我几次派人向户部递信,为何就不见户部这边给枢密院的拨款增加半两?每次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本官的理由都是户部下属官员声称这都是按所得税比固定发放的,可这轻重缓急究竟如何,下面的官员就算没数,难道章大人和袁大人都一无所知吗?” 章延阙一噎,一旁的袁立彬趁机阴阳怪气道:“冯大人如今进了枢密院,可还真是处处为军中着想呐。” 袁立彬下属位坐着的是几个户部的年轻掾属,闻言也都互相比了个眼神,其中一个接话道:“怪不得冯大人不吃酒,原来是这官酒只得闻得到酒香,一旦喝下便辣得人受不了了……” 兵部尚书赵学明嘴角咧开,道:“冯大人兢兢业业,为民操劳,的确是我们一众官员的表率。” 袁立彬暗自剜了冯儒一眼。 冯儒面色不改,两道横眉平直,仍望向对面的章延阙,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得陛下器重,自然要知道自己所做为何。” 坐于冯儒右侧两位后的倪承志这时笑着开口解围,言道:“冯大人案牍劳形,可能并不知晓此中具体情状。公田所正是我所统管,刚刚冯大人所说的赋税缴给了户部也的确无差,只是后来正好赶上帝京中有几家贩酒的商贾兴乱,便从其中抽成增补给他们,一方面也是安稳民心,另一方面,这革令首出,也总需几个引头的人标个示范,所以户部那边暂时也并未比往常宽裕许多,只待等这政令稳定下去,百姓无甚异议,之后再行废止贴补也就是了。” 冯儒闻言,又朝倪承志看来,问道:“那请问倪大人,在公田所收公荒田时,可有给耕种土地的百姓银钱上的贴补?” 章延阙目光转向倪承志,倪承志眼眸闪了闪,继续笑道:“原初计划未给,后来考虑着农民边境耕种不易,在收田时也还是给了一定的补贴,不过当地私种田地的农民也都自知犯了罪过,所以并未再要求过多。” 冯儒转向对面人,道:“朝廷强制的政令,怎么能纵容人暗自叫价索求。何况这种田的百姓家境清贫,尚且未叫不公,京城里的富贾为何又如此积极?” 袁立彬看到冯儒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迎视说道:“冯大人究竟想说什么?冯大人不是一向号称民胞物与、恫瘝在身的吗?怎么?家境清贫的是百姓,有些家底的就不算了?您这恐怕是心中的嫉妒心作祟罢。” 在章延阙上首的邵潜听了半晌,嚼完嘴里最后一口菜,歪嘴咧笑着开口插言道:“袁大人年纪轻,平日衣食无缺,又哪里真切晓得这金银的大用处呢……” 赵学明看向袁立彬,眼睛又禁不住朝冯儒那边点了几下,笑道:“冯大人既掌军中财政费用一环,这动用些职权内的事……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袁立彬接着讽道:“我自小无忧心钱财之时,的确是不知金银的用处,但惦记着他人家财的事可没少见,小时候家门口的小乞丐整日琢磨着如何从我家捞些细软碎银,于是便天天蹲在府门外,堵了那么些时日,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馋……” 第255页 冯儒冷冷看着他,道:“只不知袁大人这家底究竟是放在何处,这么多人惦记着都漏不出一分。” 袁立彬接道:“不劳冯大人费心关怀,家中双亲也是日无暇晷,专门提防着有人怀着恶毒心思巴望着夺财。” “袁大人总想着一毛不拔地固守家财,这究竟是谨慎还是贪心?” “当初申求收盐铁酒之利的可是冯大人,呵,您一边儿想要博个好名声,一边又想给自己的枢密院捞油水,到底是谁更贪心?” 袁立彬口不相让,拿起桌上的酒杯又一口灌下。 二人气氛僵滞,下面几个小官员皆知这二人一人位高一人底厚,尽是难以招惹的人物,只得纷纷低头饮酒吃菜,不敢吱声。 章延阙这时开口道:“冯大人刚刚所言也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这样罢,毕竟现今军中事务关系国本,更为紧要,就暂且将给参与沿河水利工程兴修的百姓的酬报挪用,倪大人,你觉得如何?” 倪承志点头道:“可以,总要有轻重缓急。” “章大人,”冯儒又插道,“从百姓手中克扣只怕也不妥,先前水患之后所修工程耗时一载有余,这时克扣银钱难免令百姓心寒。” 袁立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朝左边撇头,对身边一小官说道:“……惯会做圣人,生怕不知他体恤百姓……” 这声音虽不高,周围几人还是听得清明。 不待章延阙回答,倪承志又笑道:“冯大人不必思虑如此,这只是暂时拖欠,户部有周转的流程,应该有的酬报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冯儒颔首道:“好罢。” 一言一出,席上有几人不由得略松了口气。 席间难得一静,恰听得屏风后几道弦声惊掠,铮铮作响。 邵潜又饮了一杯酒,笑道:“伯庸你不妨也尝尝这酒,虽说这官酝窖池出来的酒品种的单一,但胜在所用选材配方皆是良品,也别有韵味。” 冯儒道:“不了,诸位大人酣饮便是。” 袁立彬将手边酒壶中的酒倒干,还不满一杯,抱怨道:“这壶酒又干了……” 身旁的户部小官见风使舵,连忙向席下边递去眼色,那边立即又从桌围传送来一壶新酒,年轻官员将袁立彬桌上酒杯斟满,笑道:“大人请用。” 袁立彬笑纳,搂住旁边人膀子凑其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二人俱是一阵大笑。 章延阙环视桌宴众人,笑道:“今日酒足,诸位尽管痛饮。” 下面官员皆赔笑称谢,宴席间琐碎嬉乐声又起。 冯儒心感无趣,垂眼正瞧见桌上酒壶,犹豫一刻,将壶中官酒倒了一杯底,举起酒杯至嘴边,抬目间正好瞧见对面袁立彬同几个年轻的官员的乱作一团,相互间形容缭乱,衣衫不整,没有半分端严样子。 “啪!” 冯儒抬手将金属酒杯向桌上一扣,脆响声骤然惊动四周人。 袁立彬尚且还眯着醉眼分不清情状,闻声也是愣愣地朝冯儒看来,一旁的人也连忙扶了他腰一把,勉强使其坐正。 “怎么了伯庸?”邵潜笑着发声,“这是因何生气了?” “……嗯?”袁立彬似醉非醒,朦胧着眼,道,“……是谁这么大胆子……惹…呃……了冯大人发火呐?” 冯儒回望向他,肃道:“即便是私下酒宴,也不该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袁立彬睁大眼睛,向前倾身,大声道:“……什么?冯大人您方才说得…呃……什么?” 左侧年轻官员连忙扒住他身子,朝冯儒笑道:“大人,袁大人他酒喝多了,难免有醉态,您多见谅……” 冯儒冷眼扫过,这边倪承志对下旁另一年轻属官道:“还不快去给你们大人拿些醒酒汤。” “嗯……是!”那小属官闻言即刻回了神,起身匆匆离开了雅间。 “本官今日也还有事,恕不奉陪!” 冯儒抑着怒火,大步迈离了房间,走廊上正撞着刚刚去唤侍者醒酒汤的官员回来,那属官一惊:“……冯…冯大人,您这是要走了?” 冯儒看他一眼,没停下步伐,只在错身间道:“好生照看着你家大人,小心醉糊涂了。” 小属官顿在原处,这话中不悦意味溢于言表,他呼吸平复了下骤然的胆战心惊,转又带着侍者进了雅间。 倪承志搁下未竟的酒盏,抬眸扫视了几人,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实在不巧,今日申时家父有要事相商,唤我归家,就暂请告辞了。” 邵潜在上方答道:“要事为先,相爷既然有吩咐,你先去忙你的罢。” 倪承志循礼退下,丰姿端整大方。 侍者将醒酒汤置于桌上,小属官轻扶了下醉斜在椅背上的袁立彬,道:“大人,醒酒汤到了。” 袁立彬眯着眼睛,望向对面,低声道:“冯儒……走了?” “走了,”属官悄声接道,又凑到袁立彬耳旁将刚刚走廊偶受的一句说低诉于他。 “啧,”袁立彬摇头嗤笑一声,伸手接过醒酒汤,一边又道:“再递壶酒来。” “是。” 邵潜摇头笑道:“袁大人年纪轻,这酒量果真不是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可比的……” “这还真是,每次出来参宴,袁大人都是一众官员中最能喝的。”下首有官员接道。 第256页 “诸位大人客气了。”袁立彬笑答,眼神趋于清明。 邵潜眼睛一扫冯儒空出的座位,笑道:“伯庸今日怕是动了气了,也难怪,平日里冯大人极少来此等宴饮之所,心中总惦念着公事,也难能尽兴。” 袁立彬掏出把折扇来,煽动的细风将其醉意又解散几分,闻言不屑道:“邵大人您协管六部事宜,都不见得一点空闲也无,冯儒不过管理着部分军政要务,便整日拿公务做借口,说到底,无非是人家清高,不愿与咱们掺搅……” 邵潜摇头笑:“这话说得我惭愧呐,或许还是冯大人行事细致,这军中事虽说不多,但冯大人本为调任过去的,难免在军务上不甚娴熟……” 折扇鼓动的一阵风正好舞至右侧,章延阙道:“这样说,冯大人还是沾了先前金铎正好辞官的光才到的如今这地步。” “可不是吗?”袁立彬下手有一户部的官吏接道,“且说当日本也是金铎识趣,率先找借口辞了官,以致后来一通的抄家问罪也还保是了他一命。” 谈及此话题,底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出奇地同仇敌忾。 旁边又一官员暗自道:“我还听说一流言,说就是冯大人最后出手保的金铎,才免了他原本的死罪……” 章延阙道:“在座诸位不少也都是朝廷命官,这样以讹传讹的事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还是别传出去,省的招惹是非。” 一直未开口的赵学明也接道:“冯大人师从故御史谢芝谢大人,后又受倪相提拔,从前最憎恶宦官,只怕这传言有虚,多为下面的人眼红了才如此造谣。” 刚刚开口的议论的官员面面相觑,暗噤了声。这边邵潜瞥了眼赵学明,又笑道:“真的要追根溯源,也得是贾允当年直奏,独辟出了这枢密院一府,按道理来说,也还是你们兵部吃了亏呐。” 赵学明眯眼笑道:“同是为朝廷百姓谋福,也毋需彼此间分得清楚,当年贾提督毕竟也充实了赤甲军力,如今人已去,业已有了成果,就不必再追究往事了……” 袁立彬靠于椅背,咽了口酒液,讽道:“若是这样,冯儒也不过是接下了两个祸国阉人的摊子,整日有什么好自得的……” 话语愈来愈小,邵潜朝这边瞥来一眼,笑道:“袁大人这是又有些醉了罢。” 左边官员抻肘暗自捅了下袁立彬,后者也醒了醒神,就着台阶言道:“……是,这会儿是真的有些许醉意了……” 章延阙朝旁座说道:“我先前可还听说金铎曾上表将兵部余下职权再统归进枢密院,从此单重兵事,不知可有此事?” 赵学明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倪相那边压着了,这件事当时遭到多位官员的反对,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邵潜叹道:“看来有人还真是会得寸进尺呐,赵大人,我也是替你谋不平……” 赵学明勉强一笑,又听得邵潜道:“原本今日酒楼设宴也派人到赤甲兵营中延请了焦将军过来,现今不见人到,估计也是军中事多,没空过来罢。” 赵学明言道:“焦将军人没到,不是说派了下面人过来吗?” 邵潜挑眉,道:“何处?” 赵学明也举目四顾,尾席间,有低声私语响动,一个掾官宣声道:“回大人,来的是唐参将。” 说罢那人又转身拍了拍身边人,众人极目向宴席最末,才望及一鸦青色武袍打扮的青年,正从怔愣中回神,转身迎上射来的一众视线。 邵潜道:“唐参将怎生坐得如此靠后,何不朝筵上就座呢?” 下方闻言的官员各自不发言,皆知武将一向受文官排挤,坐于末端本就成了不成文的惯例,这偶一提起,语气又难免带着几分虚伪,只是碍于场合地位,也只成了诸人心照不宣的腹诽。 唐阑回过神,只拱手淡笑道:“大人体恤,只是今日正巧是卑职怠惰,来的晚了,故而才坐于最末,请大人恕罪。” “无碍,”邵潜顺着这青年刚刚望去的视线,疑道,“唐参将怎么只顾着发呆,隔着屏风还能看见这抚琴的姑娘不成?” 席间的人声早已盖过了原本连贯的弦音。 酒过数巡,猜枚行令之声不息反增,众人襟怀略敞,都袒着些放肆情状。 “哎,只怕是这官酒不合咱们唐小将军的胃口,”袁立彬笑睨唐阑一眼,摇扇道,“我可听说了,唐参将平日里不常来这酒馆喝酒,倒是常到桥头的红香阁中喝花酒呢……” 周围人一阵哄笑,唐阑于众人笑意间举杯言道:“大人见笑了,卑职也只是闲暇之余前去消遣而已,绝不敢因私务怠慢正事。” 邵潜道:“唐参将不必紧张,方才只是寻常玩笑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怪罪的意思。” 对面有官员又笑道:“袁大人方才如此熟悉,可是在红香阁中碰到过?” 袁立彬一合折扇,毫无顾忌畅笑道:“我本也算是那儿的常客,这其间有什么风闻轶事自然也是通晓得多些,你要是感兴趣,回头我便一一说于你听,保证都是各种新鲜的帝京趣闻,现今这城中只怕没有那块地儿消息更灵通的地方了。” 提及女人,在座的诸人难免开始蠢蠢欲动,好似有钩子率先划开了一道果皮,亟待着窥进里面的甜肉汁。 唐阑支着肘,一手喝了口酒,眼睛望向纱质屏风后浅浅勾勒出的倩影。 第257页 邵潜扫顾席间,又望到席尾的唐阑,不禁又道:“唐参将若是对那屏风后弹琴的艺伎感兴趣,不若唤出来看看。” 众人目光随之转向席末,稍一安静,唐阑正要答言,便听得帘后那女子微一扫弦,款款先从屏风后步出,来人低眉垂目,上座者看不真切,只见得绾色素裙淡雅可人,粉妆叠面。 女子朝坐席上诸人微一福身,娉娉袅袅。 袁立彬眯着醉眼看去,笑道:“唐参将对你青睐有加,还不过去斟酒谢荷?” 那女子闻言便上前几步,倾身提起酒壶,宽大裙袖扫过唐阑前胸。 唐阑淡淡垂眼向前,也并未看那女子,愣直僵坐。 旁边有官员觑见这边,相互间瞟斜着眼示意,自己也笑了笑。 袁立彬向席尾望了几下,便又转过头,兴味索然,抬手喝了口酒。倒是唐阑身边几个属官盯着那女子不放。 一人嬉笑道:“姑娘不妨也帮在下满上一杯?” 紧接着几人接连哄笑相求,那女子面带浅笑,一一过去斟酒。 邵潜嚼着一粒花生,口中油香腻着,他抬目间看唐阑那边又停了动作,转首间朝左侧下首的赵学明笑道:“赵大人,我听闻前段时间枢密院把赤甲军中人事调免的名册呈上时,兵部似乎有些流言蜚语?” 赵学明手中伸出的筷子一滞,又抽回来,说道:“大人所指为何?” 邵潜道:“冯大人方才走得急,倒也没来得及问,似乎便是军中卸退了一批老兵,又提拔上来几个年轻小将……喏,就是唐参将这样的,这原本军中的流言不知为何就传进朝里的几个官员中了?” 赵学明蹙眉道:“焦将军那边都是有赤甲内的审将程序的,这事也不仅仅是枢密院做决定,更不要说是在兵部,因而就算朝中有些流言也不当只在兵部,下官看这多是不了解此中状况人的讹传,大人只怕也多虑了。” “也是,这前两年边境不太平,也的确辛苦了我朝的将士们……”邵潜点头认同,一边又朝唐阑坐处扬声道,“唐参将怎么不喝酒了,我听闻军中的将士们平日都是千盅不倒的海量,可是这帝京的官酝比不上营里的浊酒?” 唐阑骤然又被点名,尚未及反应,身边一属官趁机顶了他一下,方才惊醒回神,仓促冲邵潜答道:“邵大人取笑了,卑职酒量在军中实在称不上好,方才一时跑了神也是顺带醒醒醉意,怕在诸位大人面前失了礼数。” 袁立彬摇扇道:“唐参将方才怕是盯着那姑娘看的出神了吧。” 身周又是一阵哄闹,唐阑略一点头,随众人一齐笑了笑,左手举了酒杯掩饰一时窘状,垂目间,一张细纸绢露出臂腕,字形歪扭: 旧处,候君。 “冯世伯。” 冯儒刚一入轿,外面便传来熟悉人声,他撩帘见来人,抿唇道:“贤侄有何要事?” 倪承志拱手,道:“晚辈有几句话同世伯说,不知此时可否方便?” 冯儒见他举止谦谨,顿了一下,道:“进车里说。” 倪承志躬身进了马车,车内比外边多了昏暗,只有两窗窗缝间透露着些许光线。 冯儒率先道:“贤侄想说什么?” 倪承志正了坐姿,道:“世伯方才可是因户部拖沓军费而生怒?” 冯儒叹:“半数为此罢。” 倪承志道:“晚辈以为,此事也不尽是户部的过错,世伯先前便在尚书省任职,自然知道现今尚书省虽不掌行政实权,但这各部间信件来往乃至向上的奏报,仍是以尚书省为中枢的。先前晚辈筹措公田所事宜时,便已向上户部那边递书谈及所收赋税一事,后来多番变故,又把这事搁置了,今日您席上一提,晚辈也才刚刚想起先前的事,但看章大人方才神情也不似有假,毕竟国用吃紧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章大人也难免又顾忌着袁大人那边的情面,才支吾解决。” “你的意思是,还是邵潜暗中推迟着军用开支,”冯儒皱眉道,“他压的下一时,又压不住一世。如此行事他所求为甚?” 倪承志道:“世伯应当比晚辈了解,军队中的用度又比不得其他事项,这两年边疆战乱未休,一旦开战,赤甲军不是即刻便起行?哪里又禁得起等?” 冯儒额头缝隙深深,道:“那国家不安,他又能得了什么好处?这不是得不偿失吗?邵潜也不至要自掘坟墓。” 倪承志含混道:“这事……晚辈也是不知了,方才席间世伯虽对袁侍郎行径略有不满,但晚辈想着世伯也并非只是出于此等考虑才愤然离席,袁大人同我年岁相仿,虽说行事放浪些,但于大事上倒不含糊,所以晚辈想着这其中是否还有些关窍。” 冯儒垂眼思索了一下,道:“若是邵潜那边的问题,势必同姜华脱不掉干系,太子监国后,姜华受了冷落,难道他想搞出什么动作来?” 倪承志摇头道:“这个……晚辈便不知晓了。” 冯儒眯眼思索,马车内光线未明,只能在昏寂里看到对面人形轮廓,他顿了许久,方才道:“我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贤侄可还有其他要事?” 倪承志笑道:“没有了,除此外还是望世伯能保重身体,不要因为公事整日操劳,累坏了身子。” 冯儒颔首,道:“劳贤侄关怀,酒宴才行至一半,贤侄出来,就是为了说此事?” 第258页 倪承志笑道:“正好家父有事相寻,所以便趁机提前离席了。” 冯儒道:“那贤侄去忙罢。” “好。”倪承志掀帘出了马车。 帘前骤然再次趋暗,冯儒盯着前方久久不动,过了许久,方才朝外吩咐道: “回府。” 天色渐晚,街上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倪承志从马车出来后便也乘轿归了相府,一跨入府门,便摒了周围下人随侍,径直走向倪从文书房。 “噔噔。” “进,”倪从文一听这敲门声便已知来人为何,手中走笔未停,只道,“不是去参宴了吗?怎么这么早便回了?” 倪承志立于房中,道:“宴会前面尚且能聊些正事儿,到后面也就只是各聊各的私事,无甚意思。若是父亲肯前去,说不定大家都可聊些朝中的事。” “那我过去不是败了诸位的兴致,”倪从文继续伏案而书,一边勾唇笑道,“怎么?今日还谈了政事?” 倪承志答:“正要同父亲说及此事,今日开宴时大家还言笑晏晏,只是中途冯儒又提了句军用一事,才把话题又转到户部那边。” “摆宴时说这个,冯儒也可真够扫兴的……然后呢?”倪从文笑叹道。 倪承志答:“然后便是冯儒向章延阙一众攻讦不断,连带着儿子先前参办的公田所也遭其质问……不过父亲放心,一切尚在父亲筹谋之中,出不了岔子。” “嗯,”倪从文点头道,随即停了笔,合上刚刚写好的奏文,抬头望向其子,满意道,“你行事我还是满意的……不过你妹妹马上要成婚,你们母亲去得早,还要你帮忙再照看些。” 倪承志道:“父亲尽管放心。” 倪从文又嘱道:“不过我先前也嘱托过管家,不必大操大办,昕儿这婚事拖了两三年,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时机,低调些也不逾礼。” 倪承志颔首,不禁道:“只是……儿子依旧不解,为何就非要挑军中的人,此时正值动荡,若是真有不测,不是要让昕儿平白再跟着受了苦……” “你妹妹的个性你还不知道,”倪从文摇头,道,“若是她非要相逼,终身不嫁都没人奈何得了她……这臭丫头,自小也不喜欢诗词歌赋的,从前心仪煜王,现今又看上军里的人也不足为怪……她自小失恃,从前亏欠了她的,如今权当补偿了,由着她去罢……” 倪承志抿唇道:“只是一时觉着那兵痞子无甚家底,在筵上亦不起眼,入赘了咱们家也是亏的……” 倪从文笑着捋了捋胡子,眼中意味不明:“军中的人,也未必是坏事……起码昕儿也不会由他欺负了去,就这样罢。” 倪承志应声。 红香阁内一向是夜夜笙歌,欢笑不绝。及至夜间,更是笑闹谐谑声充塞于街,引得过路行客也纷纷侧目,欲一探这帝京城中第一欢乐场中光景。 阁中三层一绣房内,独有一青衣女子倚于窗边,眼波流往窗外过路人,路上喧哗声阵,蒸腾自半空,便滤掉了一层的聒噪。 “成晢姑娘可在屋中?”门口有女声唤道。 “在,进来罢。” 一个粉衣姑娘进屋,轻车熟路地将怀中抱着的红木匣子置于桌上,道:“姑娘的衣服成衣坊刚刚派人送过来了。” “嗯。”女子轻应道。 粉衣闻言便退下,女子远望着稀碎的灯光,眼底也是麟羽闪烁。 许久之后,才又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等多久了?” 身后开门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凑近,女子倚着窗没动,只道:“没多久,我今日本也无事可做。” 女子竹青襦裙恰衬得发后露出一点淡淡玉颈,窗边红帷掀动,月影入窗,泛着柔光。 “嘭”的一声响,进门青年一把跌坐于桌案旁椅上。 女子于窗边回首,蹙眉道:“这是喝了多少?” 青年眯眼道:“……几壶?筵上喝酒本就是常事,推脱不掉的……” 女子道:“贪杯只会误事,这不是你从前和我说的吗?” “你个小女儿家,喝那么多酒作甚?”青年边笑边摇了摇头,宠声道,“安安稳稳的,快快乐乐的……那才是你的生活。从前纠葛纷乱,现在总算能遂了你的愿,我便也安心了。” 女子起身,坐于青年身旁椅,支肘偏目盯着他脸上散漫笑意,也勾了唇,道:“我现在就很开心。” 青年斜靠于椅背上,笑意携着一点点疲惫,浓不起,落不下。 女子见他不说话,便直身凑过去,朝他脸上点了下,青年还滞愣着,估摸着是醉意延缓了反应,她便就着这个姿势,鼻尖顶鼻尖,吐息道:“你现在开心吗?” 青年对上她视线,张开嘴,声音咕哝着。 女子笑开了声,权当他应了,抬起左臂,露出一截皎腕,上面套着个赤金缠丝双环镯。她挑眉道:“这镯子和人……你更想要哪个?” 青年迷蒙的眼睛渐渐有了些波澜,一把拽过女子手腕,就势将其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低声道:“是我的,都逃不了。” 女子偏头,亲昵靠上他颈,道:“你真贪心。” 青年低嗤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淡淡处子幽香溶在呼吸间,迷醉又心安。 许久,女子轻抬上身,看着他,道:“前些日子,我在家里头翻到件东西,给你看看。” 第259页 青年看她难得的喜上眉梢,问道:“什么?” 女子从他怀里起来,牵着他手,来到室内的小桌前,她伸手摩挲了几圈上面褪去的一层木釉,然后打开虚锁,匣中物映进眼帘。 青年注视着匣内绛红一团,不待反应,女子伸手将其拿出,抬手向下一抖落,径直垂下的红服锦绣,好似骤然怒盛的花朵。 “这是我娘亲当年曾穿过的,我叫成衣坊的师傅们又连夜赶工,修了上面几处侵磨的地方,”女子眼中荡着笑意,她右手轻抚其上金丝挑绣,平静语气中有不自知的喜色,“我娘是家里独女,当年出嫁时是请了帝京中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绣制,料子都是上乘佳品……如何?” 女子巧笑回首,见青年仍是愣着不语,她凑近道:“嗯?酒还未醒?” 青年眼眸钉在那领口下的繁复绣纹上,答道:“……难得见你欣喜如此,只恐我给不了你当年你娘那样的风光……” 女子笑容滞了下,转手将喜服置于匣内,反手握上青年垂在一旁的手,道:“我没有你那么贪心。” 青年捏了捏她手心,不再言语。 女子抽出手,将青年的头扭开,使其视线从那喜服移向自己,她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缩成了小小的细微两点。 青年正对上两湾曈曈秋水。 “你知道我平生最憾的是什么吗?” “……你爹娘?” “不,”女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凑近他,“你这双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也是最丑的。只是一点点的差别,便是天壤之分。” 青年笑了:“差在何处?” “一点纯粹。” 青年笑意不散:“你见过真正纯粹的眼睛?” “见过。” 青年笑得不以为意:“若是这样,即便那眼睛不死,人也活不长。” 女子不接话,右手抚他眉尖,轻道: “闭上眼睛。” 青年依言而行。 女子轻柔覆上,肌肤相贴。 第66章 第六六回 第六六回 胡都谈天羌人疑忌,边城铸器工匠留难 伊腾远望着朝晖升起后的一点金光,一点困意化融进了当下的景象。 殿前一人踏风而来,茜衣短装,麻裙落飒,惟现其英姿爽利,即是女子,也依旧为干练长身的武气。 “公主。”伊腾上前两步。 赫胥暚趋步上阶,偏头道:“父王可已起了?” “起了,方才在庭里练了刀法,这会儿在内殿更衣歇着呢。” “好。” 赫胥暚应声,直迈进正殿中,越过两层隔间,便瞧见赫胥猃身着便衣,正对着置于架上的麻扎胡刀凝神。 “父王。” 赫胥猃扭身道:“怎么了?” 赫胥暚看着他,道:“父王方才出神在想些什么?” 赫胥猃轻摇了摇头,回身坐回一边椅上,道:“也没想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偶然记起察萨之前曾说到咱们胡羌的麻扎刀粗犷顿挫,比之燕人刀剑自有独特之处……现今也只有呼兰部族人曾与燕兵交过战,结果也并不尽人意……未曾同刀剑交手,也不知燕人究竟高低若何?” 赫胥暚叹:“……父王最近怕是被呼兰部闹的事搅和得累了,兵器怎么能算的上的是战场上的要害硬伤?别的孩儿不知,单晓这燕人重文轻武,又长期窝居于平原安逸地,便可知其于战场上并非骁勇抵死斗战之士,不说别族,只说我们乌特隆部的儿郎们个个都是拿命去拼的,不然也不会又百年前全族羌士血洒边峪的壮行。” 赫胥猃道:“阿暚说得不错,只是关乎生死存亡之事,下面士气自然要鼓壮,而这我身为部族头狼领首,不可不深察细谋。” “父王还是受仇日影响颇深,”赫胥暚道,“不过他既肯用心择细,我们听其善言,总归也是不错的。只是总打着父王您的名号说出去,纵使有的族人暂时相信了,到了将来,还是能察觉出这种种举措皆是燕人做派。” “那倒无妨,”赫胥猃道,“等到战场上检验出来了,弟兄们自会心服。” “父王……怎就如此信任他?”赫胥暚忍不住道,目现犹豫,“到底……他当初也是狼狈落魄而来,若真有实在本领,又何必有如此下场……” “这其中有些许隐情,只是你并不知晓,”赫胥猃叹言,“你如今年纪尚轻,当年许多远在燕地的事也只是听过些许传闻,不察细情。煜……仇日当年十五便从军……想那时你尚且还没降生……他自下等兵卫做起,三年后便当上了隶两百士兵的佐领,即便在军中无法参与决断,但当初燕蛮一役,手下将士被俘后,他不待上面将士发命,便独领手下几十人队伍去营救,最终那一百多被俘的燕兵趁乱逃出,他所带的那几十人队伍却被俘了,后来便是他独自从蛮营中出逃,也因此事蒙受军法,又降至为低等兵卫,重新来过。” 赫胥猃思及旧事,神色悠长,望向窗外正逐渐抬悬的日。 “再后来,便是他于几年的非议中再次因军功拔升至将领,军中升迁皆以战中所立军功为准,即使有何流言,也依旧不影响其脱颖而出,”赫胥猃道,“众人皆晓他后来那十多年中作为主将如何镇守燕地边境安稳,我倒是觉得,但凭他当年未及弱冠便敢于临阵做决、孤身闯营,这份少年肝胆,已足见其勇毅果断,有天生帅才,直到后来都称得上为难得的踔绝良将。” 第260页 “至于再后来的这些事,其中内情我略知些许,确也不晓得来龙去脉,但其为人品才,我自是笃信万分的。只是一时可惜……或许,这便是天命赋予我胡羌众族的机遇,屈受燕国统治这么许久,也是时候重新复土了。” 赫胥暚仔细听着,眼波间也荡起不知名的神采,待其父说完,才垂眉缓缓道:“……果真看不出……孩儿见他行为严冷,以为他对人苛责,从前横遭事端,当下所为,也不免含带着几分复报的怨气……” 赫胥猃淡淡一笑,抹了把胡子,道:“你年纪还小,未必看得出人经历种种后还能留下些什么痕迹,这些都不是用眼睛能看到的,都是藏在言行举止的枝节之后。” 赫胥暚随之笑道:“我倒觉得父王言行间有几分燕人的士子风范……” 赫胥猃看着她,大笑:“这可是笑话为父了……若说这些燕人雅道,还当是你四叔从前精通些,咱们胡羌不兴这个,偶尔拿出我当初随意听来的只字片语,也能糊弄你们几句了……” 赫胥暚跟着露齿而笑,面颊上平添些鲜活的灵动生气,自有一番豪爽。她谈笑间目光又瞥至那把镶石的麻扎刀,道:“父王方才担忧的那事,要说也不难,现在咱们族里不就有一个燕国从前的兵将吗?他既有这本事,自然熟识燕人招数,届时让他和您比试言明一番也就是了。” “你说贾晟?”赫胥猃恍然,“也是,先前一直和仇日那边商议着,忘了他们也算是同出一处了……” “说到贾晟,孩儿今天本就是为他的事而来。” “怎么?” “孩儿听说您要让贾晟去燕城?” “是,”赫胥猃道,“仇日研制了几种弓弩,咱们胡羌现在的匠人还造不出,需要用燕国当地的工艺和匠人,正好贾晟是燕地来的,到燕国也更便利些。” “孩儿觉得不妥。” “嗯?” 赫胥暚道:“贾晟来胡羌这些日子里,同族人相处并不融洽。” “他血缘本不在此,族人们一贯排外,这也是难免的事,”赫胥猃叹,“只是他不比仇日,身份来历目的皆是模糊,我亦无法为其笃定作保。” 赫胥暚接着道:“但孩儿以为即便他初来胡羌时有真心投靠之意,但这几日他与族人间常有争端,这样的排挤责难之下,难保他不会再生异心,届时若耽误了族内正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赫胥猃道:“但现今能抵燕的人,思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不过……以我识人经验,我心底里倒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甚恶意,虽说看上去阴冷了些,但也足以现其真性情……他和仇日是一种人,阿暚不可只观其一时言行就断定他是何人。” 赫胥暚反道:“呼兰部从前也安分归守于族中,父王可曾想过他们竟也有暗中求私的谋算,一时不察,便到了如今这么大的阵仗。同族的人都可能离心至此,何况他一个曾当过燕将的外族人?他和仇日不一样,您起码还熟悉仇日从前种种经历,但贾晟,他贸然前来投奔,您对他知晓几分?当时破多罗桑托本在自己利益上对他有诸般苛责计较,可刨去这些,他本身未必就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也无吗?” 赫胥猃皱眉:“命令也已吩咐下去了,我听说他就是今日起行……识人总归是极难的事,不如先让他把这事办完后再说其他。” “即便是这件事父王也不要让他只身负责,”赫胥暚道,“孩儿今早过来,便是要说我有意同他一起去,这样也着看便利,顺带着也让孩儿试试他是个如何的人,怎么样?” 赫胥猃略思道:“……这样也可,只是既然你有这样的疑心,也要多加小心了,毕竟他比你要熟悉燕国格局。” “孩儿有分寸,”赫胥暚拱手点头,“既然这样,孩儿趁现在就前去同他说了。” 赫胥猃沉沉点头,道:“还是要小心为上。” “嗯。”赫胥暚应道,随即大步出殿。 依靠殿门的伊腾见人影匆匆迈出,招呼道:“公主!这么急着要走!” “嗯,”赫胥暚于快步错身间不经意答,“王城中照顾好父王!” 晨起的曦照牵动着四处遮蔽的云翳,将其翻身为一团又一团的红火,映着女子秀挺直奔的金芒大道。 会丹岭荫蔽下草场漫广,暗黄色的草根中有马蹄践出的蜿蜒小路,给路皮划上了一道道伤痕烟疤。 此时这道路间,有两匹马并驾而行,为首那人灰色披风外连一风帽,遮住大半个脸,马头稍稍靠前,后面那人身量略低,着棕色短褐,头戴毡帽。 后面人扯了扯马缰,道:“这是要去往何处?” 前面人也慢了速度,声音粗哑似老翁:“先前靖州战事方平,入城戒备必定更严苛,现在朝西行,沿会丹岭绕到燕国的临川城内,那里的入城口可进。” 后面人闻言,偏头望了眼那人整个蒙起的后脑,道:“你先前可到过此处?” “到过。” 一路上前面那人都寡言安静,后面毡帽人咬了咬牙,纵马跟上,一边道:“贾晟,我言语有胡地口音,若是一会儿进了城中我就扮哑巴不出声。” “知道。” 赫胥暚偏头看他,青年目视前方,平静无波。 她忍不住挑了眉问:“你一路也不问我为何跟着你来?” 第261页 “知道。” 付尘淡淡启口,眼睛依旧瞧着前方岭道。 “知道什么?”赫胥暚声色也静了下来。 “贾某本就不奢求信任。” 付尘直挺着身子,手牵马缰,东风逆刮着脸颊,钻进披风里,刺得生疼。 他接着道:“但现今贾某已是孑然一身,任凭公主有何质疑,贾某无话可对。” 赫胥暚盯了他片刻,又扭过头,轻嗤一声:“原来燕国的武士都是这样的吗?” “我自小在胡羌长大,不喜热闹,且极少到燕地游逛,若算起说过许多话的燕人,仇日是一个,你是一个。可看着你们,识观许久也不是燕地什么号称的君子风度,只不过都是一些说话弯弯绕绕、还喜欢藏着掖着的哑巴。” 付尘于一边沉默,也并无开口搭话的打算。 他心中思忖,自己何尝能称得上燕人? “还真是?”赫胥暚本欲激他些话出来,见他又是一副冷冰样子,不禁道,“我知道你先前一身落魄而来,其中发生了什么我无意过问,只是你总是如此冷淡拒人,难免叫一些族人说你心思深沉,别有用心……要知道,我们所信奉的狼魄首要一点便是维护整个族群家庭的团结,其次便是恩仇分明,耿直坦荡,你这样格格不入,在这里呆不长久。” “那他呢?” 付尘蓦地问道。 “谁?”赫胥暚被他问得一愣。 付尘顿了顿,似是而非道:“……仇…日。” “他?”赫胥暚接道,“他是父王召进来的,他的身份来历父王皆知根知底,自然还和你不同。破多罗桑托能指认你是燕将,可指认不了你的用心。加之燕人狡诈,得亏也是父王坐镇才保你一条命,换作旁人,就是抱着错失良将的心态也必将你赶尽杀绝。” 付尘犹豫道:“狼主知道他身份来历?” 赫胥暚愣了愣,扭头,不动声色道:“你先前见过他?” 付尘又陷入沉默。 赫胥暚接道:“你们都是燕人,若是真见过也不足为奇。” “见过。” “何处见的?” “军营。” 赫胥暚盯上他:“那你也就知道他是谁了?” 付尘这次迎上她目光:“公主知道他是谁?” 赫胥暚停了马,付尘也扯缰停于原处。 二人对视,赫胥暚紧了紧缰绳,目光略带犀利,停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全族知道的也只有我和父王,你身为燕将,是见过他的罢?” 付尘冷静颔首。 赫胥暚打量他一周,又驾起马向前行,路过他身旁时,低声道:“既然知道,无论你先前是何立场,都把这个事搁心底,若是从你这儿透了风声,后果你只管自己去想。” 付尘驭马紧跟其上,道:“公主多虑。” 二人骑马速度减慢,赫胥暚道:“先前听父王说,仇日从前可不认识你。” 付尘低眼道:“贾某入军晚,三年前从军时……他已因患不任赤甲主帅。” “你入军三年便当上将军了?”赫胥暚瞧他一眼,“看来你这功夫比仇日尚且还要高上几分。” “公主过誉了,“付尘道,“燕国轻武,但凡家中有些积底的,都不会来从军,贾某也只是小时候常打斗,练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功夫,才在军里有了个立足之地。后来机缘巧合,才得了他人赏识。” “常打斗?”赫胥暚咀嚼了下,道,“我看你虽然身手好,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混迹在人群中的顽劣之徒。” “不与人打。” “嗯?” “与兽斗。” “兽?什么兽?燕国也像我们胡羌这边有很多野物?”赫胥暚见他已起了言说之意,便继续追问。 “我生在边陲,幼时又在山林中住过几年而已。”付尘答道。 赫胥暚心知他既然独身前来,想必爹娘已殁,举目无亲,便转又问道:“……我看你发丝掺白,又声音哑嘶……这等异状…应当不是天生而来的罢?” “中毒所致。” 青年言语简洁平稳,反倒教赫胥暚愣了愣神,她低声道:“……什么毒?可有解法?” “没有,也不需要。”付尘有问便答。 赫胥暚原本欲再问询的话因而咽进了肚中,沉默中她竟张不开口。 付尘扭头朝她看来,女子双眉横长,在眉尾处惊勾一折,细柔中凸显着力度,是燕女没有的精练英挺,即使还带着些许未褪的稚幼,业已有不逊男儿的果决沉稳之色。 他望向她侧脸,淡淡启口:“公主不必对我小心试探,许多事在下虽无意声张,但也并未曾想刻意隐瞒。” 赫胥暚感受到右边的视线,忍不住回望过去。青年的声音是淡的,语气是淡的,神色是淡的,比之刚到胡羌那日交手之时少了些阴死深静的气息。而这一以贯之的淡漠之中,细细留察,又有澄明的坦荡和无惧无畏的从容,即便是触及往事经历时也不见其改色半分,那他又会渴求什么呢? “那你……究竟为什么弃燕从胡?”赫胥暚犹豫一声,“你不像是做逆叛之事的人。” “何以见得?”付尘反问。 赫胥暚道:“破多罗桑托叛离胡羌,乃是他心中有私心,打着正义旗号欲攫取私利。你能忍下从前种种艰辛,不该像是他这样沉迷逐利的人。” 第262页 “公主抬举了,贾某不在意过去的种种,不是因为没有私心,或许正是因为有更大的私心,”付尘眼眸寂静,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圆日,烧得炽热,“贾某之所以来这里,和先前所说无二,就是同你们一齐攻燕。若再追问原因……燕蛮皆容不下我,公主以为贾某还有何退路可寻?” 赫胥暚低首道:“你大可寻一处燕城落脚,娶妻生子,仍旧能安稳度日。” 付尘似是轻勾了道笑意,一掠而过,哑声道:“不可能,几年前我便知这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有些事……需得讨还个说法方才安心。” “……我不信有人果真愿意搭上性命来蹚浑水。”赫胥暚低叹。 “贾某便是这样的怪人罢,”付尘道,“可能同贾某一样的也不只一个。” 苍老年迈的声音浑似颓颓老人在耳边倾诉,赫胥暚恍惚间瞥及他披风中被风吹漏出的几根白发,弯弯绕绕的,和这青年一样让她迷惘不清。 而她终究也不愿再多问,如果一个人愿意用心去探感另一人,她暂且就于此止住。或许等何时她一时难言的怜悯心绪散了,又是一番新境。 赫胥暚眨了眨眼睛,冷风刮走她方才纷扰的无数念头。她看向路旁逐渐弃绝荒苍的杂草,代之以丛丛绿芽。而不远处已不是枯黄的草场,而成了金色的大片麦田。 “这应当是到了燕国了罢?”赫胥暚问道。 付尘向前也望见了麦田,道:“不远了。” 二人快马加鞭,行到临川城城门口,果有一兵卫把守,此时往来人迹不多,那兵卫斜倚在石灰门墙上,显然一副无聊失趣的模样。 付尘下马,赫胥暚随他动作,他拉着马缰上前,低声朝后道:“跟着我就行。” 阳光刺得眼睛痛,兵卫眯眼左右扫视,难得见到有二人牵马朝城门这里来,当下挺直了身子,上前问询:“从哪来的?进城作甚?” 他走进细看,为首的那个穿灰色披风的人风帽掩住眉,只看得一双眼和略带苍白的面颊,听他张口说道:“官爷好,小人是陪我家少爷到城外郊野赛马,顺带从临城武陵过来采买药品的。” 声音粗犷的断断续续,兵卫不禁蹙了眉,道:“你这嗓子是天生的?” “幼时得了重病,嗓子废了。” 兵卫偏头看了眼身后那人,面容挺秀,的确不似寻常人家儿女。 “哪家的?” “武陵城东晁家。” 兵士看答话这人低着头,察觉些异样,说道:“把你帽子摘了。” 面前这人也不显犹豫,抬手便将头上风帽摘去,风将其黑白掺杂的发丝扬起,这兵士看着他年轻的眼眉,眼窝略陷,恍然道:“你是蛮人!” 付尘淡淡道:“是家中寄养的蛮奴。” 兵士又看向身后那人,赫胥暚略紧了紧目光,沉默迎视过去,付尘接道:“我们家少爷是个哑巴,您若有疑可到晁家去盘问。” 面前青年平静眼瞳望来,语气不卑不亢,未显惊慌。 濒至正午的热气欲升,兵士也不愿再同他过多纠缠,便道:“进去罢。” 付尘朝其一点头:“多谢官爷。” 随即牵马入城,赫胥暚也紧跟其上。 边城间往来行人稀少而匆忙,路上有往来的客商后跟着一溜坠连的驮车,麻布袋和牲畜蹄子扬着土路上的烟尘,在太阳烘起浓热氛围中朦朦,成了土黄的旧册。 付尘停马于一铺前,街道沿路皆是低矮灰旧平房,放眼纵望也只得看到一店家门口低垂的赤边酒旗,边缘沾了些污迹。 赫胥暚随于其身后,四处望了望,只见这家铺子挤于一小巷和粮铺之间,三根粗木条撑着门庭上覆着的一块暗红粗布,巧遮了上方眼光。而遮挡下的阶旁置一竹木躺椅,上面正躺一人合眼入眠。 她心下留意到,这店铺地方老旧,且连一块牌匾门面也无,正疑惑间,前面人停下脚步在马侧,低声道:“公主先在外面,我进去同他说。” 赫胥暚下意识防备地朝他一扫,又敛回目光。 付尘没漏掉她心中所思,转而道:“不了,公主同我一起罢。” 赫胥暚点头跟上,边悄声道:“你确定此处是?” 付尘答道:“私造兵械虽然是官家默许的,但碍于从前禁令,仍是不敢摆在显处,只是私下里都晓得地方。” 他走到门跟,瞥了眼向里望不分明的黑色,半转朝一边躺椅上人出声道:“敢问小哥可是此家店主?” 那年纪不大的匠人酣睡正香,忽听得有苍老低缓声音于美梦中穿堂而来,见是师傅走出房门,出口训他偷懒,陡然惊醒。 “嗯……”他皱眉睁了条缝,上首的确覆一人影,只是身形显然更为高挑,灰色披风下普通短褐装扮,却是个陌生身形。 这匠工抬手抹了把脸,向上看去正对上一双寂然深目,立于一旁也不显不耐之色,就静静注视着他。 “你是谁?来这作甚?”他从椅上坐直身子,僵硬起身。 “我要造弩。”来人开门见山道。 小匠工略吁了口气,从刚刚迷蒙的梦境中回转过来,闻言后他又朝来人脸上瞥了眼,似是同他年纪不差,心生一抹怪异,也没多问,只低身询道:“什么样的弩?要多大尺寸的?” 付尘将手中一沓麻纸丢过去。 第263页 那小匠工伸手接过,翻了翻,奇道:“这图倒新鲜,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弩呢……” “能做吗?” 他又盯了那图好一会儿,付尘也不催他,许久的静谧后,小匠工才道:“你这几处插接口设计的奇怪,我……应该不能。” 付尘话不多说,直接从他手上卷过图纸,扭头便向外走。赫胥暚一直立于几步后,见状也转过身。 才迈了两步,身后便有人声再起: “哎!你别急!” 那小匠工颠倒着上前拦住他,喘了口气,道:“我说我估计做不了,但我师父应该能做。” “应该?”付尘略有冷淡地朝他看,重复了一遍后,仍要迈步。 “哎哟,你别着急啊!”小匠工伸手再拦道,“我师父可是这临川内中有名的匠工,若是他都做不成,你在城内寻别家肯定也无用。” 付尘回首道:“你师父是谁?” 小匠工领着他进屋,闻言道:“你是外地来的?” 身旁人没说话,小匠工睡意未褪净,人领进了,也懒得再套近乎,穿过门后一条昏黑的小道,然后掀起一帘,帘后小屋内有一几个小桌板,这小木屋装潢简陋,四处也是堆着各式铁屑废料,唯一有光亮的地方正通着更远的后院,连屋门也无。 小匠工回首扫了两人一眼:“二位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唤我师父过来。” 他低首跨过那个光亮口,朝后院走去。赫胥暚在付尘后面瞧着,眼珠子不住地转,刚要出声说些什么,又忆及此处此景不妥,便噤声在一边,见付尘仍是肃立于原地,一动不动,颀长影子遮住那空门,须臾,其影后传来人脚步声。 小匠工回来,俯身招着身后一矮个儿老者,那人发须不理,蓬蓬乱在下颌到耳侧,眼目浑浊,眉目粗长。一身黑色沾灰短褐,襟袖又特意扎起,手上还沾着些向下方空气飘落的灰。 “是你要做弩?” 付尘将麻纸双手递上。 老匠人没接,看向付尘,道:“做什么用的?” “山林猎物所用,”付尘镇定言答,“家中有人通晓些机巧之术,便改了个弩式来试试是否可做。” 老匠人向下望见青年手里东西,瞥见青年伸手露出的一节劲力腕骨,细碎白痕遍布。他淡淡转视,伸手接过那沓麻纸。 付尘默立于匠人前方,刚刚那小匠工又凑到老匠人一旁一齐看着那麻纸,又指着上面几处地方悄声向老匠人低语几句。 老匠人拿着麻纸端详半天,来回翻了几遍,然后抬头道:“做不了。” 付尘瞥了眼那个小匠工,神色无波地朝老匠人轻点了下头,欲上前接过图纸。 老匠人稍稍避了一下,朝他道:“年轻人,我看你也不要再到别处去了。” “为何?” 老匠人向边上走了两步,随意择了一边凳上坐下,悠悠看向他,道:“你这图上改制的这弩,弩身弦长皆靠近于连弩整体受力强度边沿,所能携弩箭数目也是比寻常连弩高出几倍,可见设计这弩的人是想要将它的威力强度抬至极点,非要多箭连击,致受方毙命不可……若你说这几样弩样纯是为了猎物而用……” 老匠人停顿了一声,尾音声调微扬。 付尘目不改色,沉声道:“怎样?” 老匠人直视付尘,音色愈冷,道:“依你所言,狩猎本是竞力娱乐之用,不在于狩杀的器物。只不知究竟是多么狼心狗肺的野物,要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地去使这些吃力效不显的苦工?” “您说错了。” 青年神态淡静,嘶声答道:“狼和狗,一个团结亲族,一个忠贞不二,皆是山野林间值得钦佩的灵畜。” 赫胥暚在其后悄悄抬了头,身前颀长的青年背影依旧遮了她眼前光线。 “之所以专制器械,自是为了真正心肠恶毒的野物,‘狼心狗肺’实属褒奖之言……当称其为无心无肺之物。” 老匠人闻听此话愣了片刻,随即又略略起了些兴趣,挑眉道:“既是无心无肺,当然也活不长久,又何必你再来白费这番功夫……” “寻常狩猎,的确为竞技之乐,然而若有野物主动寻衅,自然也不会任其撒野。” “便如你所言,”老匠人嘴角撇了撇,挤着一只眼,道,“那些难缠的野物过来骚扰,你们击退了便是……我瞧着你这几个连弩的设计,可都有些杀绝对方的歹毒呐。” 付尘垂下眼,淡道:“设计此弩之人,种种心思不为谋毒陷害,而是龚行天常。世间险恶事,有忍辱苟且者,有逆击迎上者,皆是被势而迫无奈抉择,而后者非勇以敌人,而是自始至终存了份纵让心。” 老匠人顿了一刻,继而冷笑了一声,道:“……天常……哼,好大的口气!我原先在城中可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公子哥?” “临城武陵的。” “武陵哪家?” “城东晁家。” “你姓晁?” “不,只是一帮闲的短工。” “嚯,现在小工说话都如此厉害吗?”老匠人自语一句,继而道,“听你言语,倒还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可不像是哪家的下人。” 付尘立于原处未语,听得老匠人又道:“我也实在告诉你,依你这弩机设计,不管你是作何用处,一旦令制器的工匠都得了此法,必然能传到燕国军中,如果这种设计再推广开,我们一列匠工得了好处是小,延伸到军中,必定又是愈发惨烈的灾难。” 第264页 “师父说的是,”旁边小匠工插言道,“你也是城中人,边境开战,损毁我们日常休息不说,深林田地中都是不清理的死尸,你不是去清理这些东西的人,自然还不晓得其中的惨状……” “战争不因武器而起,也不因武器而息,”付尘道,“况且若是您愿意一试,您既然又存着这样心思,自然也不会泄到其他人那里去,也不要说让军里的人知道。” 老匠人来回翻着那麻纸,道:“你说得不错,但军队里必定有人就是因提高了武械便增了底,轻了敌。就好像我得了个新的铁砧子,便要拿些铁料来下手试试,结果不料那铁质陈旧,火候没好,白费了材料,还浪费了这新的砧子……我对战事士兵都无甚好感,也不愿看到一群士兵在家门前洒血——” 说罢,便将那麻纸伸手撕开。 付尘眼疾手快,连忙去拦,堪将老匠人手中动作停住,上面几张削薄的麻纸已裂成了两片,他一把夺回。 赫胥暚亦向前倾身,瞪大双目,忍不住出声,却见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沉默看着青年又将破开的麻纸收拢好,面向那老匠人,脊背依旧挺直。 “若是寻常家伙式儿你想做多少做多少,但你若想搞这些,恕我不能做,年轻人,你也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话,”那老匠人率先开口,道,“你刚刚那一番话虽漂亮,唯独那‘无心无肺’之人我看着是在说你自己个儿罢?你言语中谈得义正辞严,但在行事上又如此不留情。” 老匠人又摇了摇头,道:“年纪轻轻的,少做些这种打斗事,燕国既不重武,你白忙一顿功夫不说,平白添了一身无益戾气……还不如跟着我打打铁来得实在。” 小匠工接上话头,嘻笑道:“要么跟着我哥他们去种地……” “告辞。”付尘将麻纸收起,淡淡道。 付尘转身,对上赫胥暚眼睛,然后利索走往刚刚过来时的那个廊道。 赫胥暚向后扫了眼那师徒二人,又赶忙前趋几步,追上付尘脚步,未及出口,她倏地拉住他袖子。 昏暗的光线中,付尘沉默扭头,看不清赫胥暚神情,只听得屋内有二人谈话声又起。 付尘停了步子,在廊道中央,另一边通向街道口,赫胥暚放下他袖子。 “……其实也勉强……” “勉强个屁!你个臭……别瞎搀和……” “……军里怎么了……不…还有个和我年……差不多的将军都娶了……相府的千金……叫…唐……” “……动乱……胡人和蛮人……” “…险中求……” “你给我……点儿……打铁……” 赫胥暚皱着眉企图听出些什么,却见这停步的青年又陡然而动,抬步朝方才那间内屋走。 青年去而复返,板凳上坐着的俩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却见这青年开口道:“并不相瞒二位,我本就是赤甲亲卫中的士兵。” 此言一出,二人果有诧色,后面跟来的赫胥暚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愣,略显紧张地望向他。 “这设计的机弩已是上面将军交待好的任务,无论是您答应与否都无干它是否要被制造出来。” 小匠工愣在一边,老匠人抿嘴道:“军中的器械何时轮得着我们来造了?……你也用不上拿这话诓我。” “没有交给官家造自然有上面的理由,也不是能平白相告知的,”付尘道,“您若愿意一试,自然少不了银两相馈。” “这倒不必,将士们舍生入死的,我也无该榨军里的银两,”老匠人话音一转,又看向他,“只是……你若执意要我来造……银钱不谈,我只有一要求。” “什么?” “你让这绘图之人亲自来见我一面,让他同我说。” “为什么?”付尘眯了下眼睛,音色渐沉。 老匠人道:“这你莫管,我只同他说。” 付尘顿了下,接道:“这图是我绘的。” 老匠人不禁呵呵一乐:“小娃娃,我今年尚且还未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你何必上赶着来试我。” “你不信?”付尘挺了挺腰板,又上前迈了一步,“若有纸笔,我可将图再复绘一遍。” “和这个没关系,你说你是个士兵我信,但制图之人当不是你,”老匠人道,“就这么一个要求,你既说了这是军中有人吩咐你办的,那么去其他家也无所谓了,只是我在这儿就是这样一个要求,慢走不送。” 付尘周身一凛,一动未动。 小匠工忍不出瞅他脸上表情,竟猛地被光亮下青年左颊的一道疤痕慑了下,又转过头看向他师父,师父横了他一眼,他怂中生了些反怒,出声打破这一时的胶着:“我看小哥儿你虽然是个练家子,可看着也不像是军中的士兵呐……你方才还骗我师父说那图是你绘的……可见你口中也是谎话,谁知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还有你后面那人,一直没说话,也不知是作甚的……” 他磕磕绊绊说了一堆,才借用这一长串缓和了他心中方才那不住的紧张。说毕又看向青年,发觉他面上表情也并未增改半分,仍是镇定于原处。 付尘冷言道:“我无需自证什么。” “哦?”老匠人本不欲再说,闻言却偏要追问一句,“那我便非要较个真儿,现在军中休战,赤甲军亲卫皆歇于帝京外的军营中,你北上而来,就是为了跑到临川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城找兵械作坊?我可不知我的名声都传到帝京去了……” 第265页 付尘答道:“我说了,这是上面将军的谋算,不是我一介小卒可以参言的。” “你是哪位将军麾下的?” 老匠人难得见这言语如流的青年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报了个名字:“……唐阑。” 唐阑?老匠人咂着这名字,总觉得略显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忆不起外型样貌。 “唐阑?” 小匠工闻言眼中迸出些神采,回首看见他师父还蹙眉迷茫,急道:“师父,这不就我刚刚给你说的那个入赘了相府的吗?您老这记性……” 老匠人睨他一眼,轻斥:“一个青瓜蛋子,我哪记得住……照你所说,他不过是靠着丞相的关系上去的嘛。” “那您还真说错了,他先前是在击退北方叛乱的胡族那时建的功勋,加上军中的老人都被换血踢走了许多……您不是知道前段时间那一群小喽啰来咱们这打兵器的嘛,所以唐阑也是运气好,正赶着从前几年的新兵里挑了个拔尖儿的……不过人家也有真本事,要不然上哪赢得丞相的青睐,还收赘为婿了,师父,您不能总怀着那么多偏见看我们年轻的……”小匠工抱怨道。 付尘右手中指深陷在掌心中。 “这帮年轻人……”老匠人不屑道,转而看向站着那青年,“是我有偏见?……哼,也不知整日都是想些什么乖逆的点子……有空不若多在习武实招上下些功夫。” 小匠工扭头撇了撇嘴。 付尘抱了下拳,哑涩音波又响:“既然您依旧不愿,那便告辞了。” 再次转身而去,老匠人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句话,让制图之人来见我,还是有余地的。” 付尘走至门口,牵起马,踏蹬而上。赫胥暚同样利索上马,扯着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道:“现在当如何?” “回胡羌。” 赫胥暚挑眉:“你不到别家去问?” 濒近落晖,街道行人更稀,付尘道:“那老匠人说得对,也是在提醒我,若是将这图纸泄了出去,再传到燕军中又当如何?” 赫胥暚道:“那怎么办?你这样就算完了?” 付尘侧脸线条在日影下透着冷硬:“回去另行打算。” 说罢纵马快行,也不顾身后人。 赫胥暚察觉这青年举止间异样,只当其是未完成任务后的挫败凝重,忆及来路时所言种种,顿觉这青年虽言行孤傲不逊,却自有一番真意澄明匿于深处。先前的疑虑尚未消尽,所托事务亦未遂心,而她确陡升一股莫名的偏信姿态,等着看他如何应对种种疑难。 “驾!” 女子驱马快奔,同远处一灰点渐趋模糊。 第67章 第六七回 第六七回 昼起闻报狼子增信,夜间幽会族人藏私 是夜鸣虫寂静,月动影摇。 榕树枝下婆娑瑟响,唯有一阵不寻常的窜流划破夜波。 宗政羲搁下手中卷册,抬眸正见着前方石灰地上稀落的月晖,窄屋内静谧,偶有从窗缝间泄露的丝丝风声。 半刻钟的静默。 宗政羲定定不动,直到迟缓的敲门声传来:“噔噔。” “进。” 一人正着他熟悉的燕民短褐踏进屋门,面发在月色冷辉下淡漠皎白。 付尘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麻纸搁在桌边,上面的几张裂成了两半,斜摞在其上。 宗政羲朝麻纸上瞥了眼,视线转而落在青年脸上。 付尘开口:“我找的那匠人不乐意做,他必定要绘图之人亲自往去,才肯妥协。” 宗政羲默了片刻,道:“还有呢?” 付尘道:“今日那匠人提醒到了,边城中百姓熟稔兵事,难免之后有工匠见了这制法后将其流传到燕军中,如果让燕军也知晓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知你找的这匠人不会拿这个去向军中求赏?” “应当不会。” “何以见得?” “我同他说我就是赤甲的士兵,受上面命令私来边铸器,”付尘留意着他神情,淡淡道,“且他言语中尽是对战事的厌恶,不似多管闲事之人。” “……还有呢?” “我以为,既然有了外泄的隐忧,不如就只盯住这一家……那工匠是城中知名的熟匠,工艺上应当不成问题。”付尘垂眼道。 宗政羲没说话,他只等着他。 “不用急在一时,”男人终于开口,乌黑眼睫密密一线,“器械暂时不为主要,那便先搁置着。” 付尘右唇角轻抬了一下,道:“好。” 宗政羲发觉站着那青年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窗外,自他这视角正巧能看到他左颊上横斜的一道红痕。 他失了声。 青年未走未动,他也不会再开口。 这寂落独屋中,唯有他熟悉的静匿永存,一切杂声悄然藏在视线难及之隅,言语不尽之处,心脏震动之所。 宗政羲闭上眼睛,这次,却又有万种声音唤他睁开。 “这件事我再考虑,”男人声音依旧低沉淡洁,“赫胥猃那处我交待一句。” 付尘视线赫然转回到宗政羲身上,略诧道:“我也并未介意这个。” 男人不语。 付尘定定看向他,迟疑道:“到底……当日蒙山崖谷下,殿下救过我的命。” “原来你对倪从文这恩人也不过这般。” 第266页 付尘只觉着宗政羲言语里有股冷冷的侃谑意味,在他面前又提倪从文不知是有意讥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更深露重,门外树枝间的鸟啼声都消隐不现,奔忙整日,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深切的倦意,倦到不愿再思,不愿再答话,但他也没有地方足以真正的歇上一阵。 凡是睁眼,便是从前的重担,凡是闭眼,就是罪孽的复现。 “你真的相信我?” 直白的疑问丢出来,付尘攥拳。 “我的答案很重要?”宗政羲也问。 “很重要。” 宗政羲转眼顿了许久,方才道:“在你问这话之前,尚还不全信。” “呵,”付尘释力一般轻笑了一声,转而垂目叹道,“是我矫情了……” “你若总想着扮着什么男子汉大英雄的角色,才是矫情,” 宗政羲道,“那样的你,和从前倪从文眼中的乖顺之人并无差别。” 付尘不知神思如何飘飞,一下子解出些这话深意,微微透些笑纹道:“所以我这个被殿下救过命的人,也不必再扮作什么讨好模样?” 宗政羲未理会他笑意,依旧淡言道:“没人喜欢伪装矫饰之人,我亦如此。” 付尘挺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叹出,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涩味咽下,哑声道:“我只悔,直到他死,都未真正坦诚过,我就只顾着自己缩在壳子里,进退不能。” “他并非愚人,你言行中的摇摆早在他觉知之中,”宗政羲道,“或许正因他也是这样的人,才对你有些许青睐维护之意。” “难怪……”付尘慢慢蹲下,抬手抹了把脸,又清明几分,道,“你费心做的这图,就别搁着了……大不了,我再去找那老匠威胁他试试,反正我已经说了自己是燕军里的兵,他要埋怨怪罪也只管让他去就是了。” “不必,”宗政羲道,“且不说你这法子成效与否,你既告诉了他你是军中的人,他又如何猜不到逼急了你也会出下策,只怕这时早已转移了原处所。” “那他还要我来找制图之人?”付尘仰首反问。 “多半为搪塞之语,想必他也自知武力难敌你。” 付尘转首望向一边石地,心中滋味儿错杂,苍声道:“……是这样吗?那他还说了那么多,只是试我?……我不信。” 宗政羲淡道:“不信便只管去看看。” 已入夜的时辰不知为何令付尘脑子增了混沌,他看向宗政羲,他自知一向难以看出这人情绪,他同他不同,他即便偶获再生,仍旧不过是一种回归稚年的无情的平淡,如同当年熟闯狼穴,共分炙肉的独行,尚且还存着一种恒定的向前的步伐。他不一样,他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不同,或许就是那曾经分叉的许多年中,他比他更能看得清楚,他比他更清醒? “好。”付尘应下。 神情静谧而目光略透着疲惫,而不见意料可能会现的某种执拗,好像他去见的不是铁匠,而正巧就是他,在另一个地方的他。宗政羲微微凝了眸,合上桌上的书卷,转椅至门口。 青年身影消失得快,院中已听不清夜的风声。 男人眼窝凹陷,眉骨略凸,只现双目乌邃幽深,天然地盛着一抔黑潭水。玄衣立领围至脖颈,共浴于漆黑夜色之中。 夜的黑无边无际,夜的白不期而至。 许久之后,柴扉口再见那人,裹着一袭风露而来。 付尘踏进门庭那一瞬,抬眼便正见着屋门口的男人,他心中陡生一种恍惚而古怪的错觉,一下子飞升至多年之前,他于晨昏未定之时溜到野地外乱跑撒欢儿,回来后正瞧见洗漱完的娘亲端着一个浣衣盆,好整以暇等他主动上前解释,那种两人各自心知的默契,又似规训又似玩闹的亲昵,断不开的情缘。 付尘错愕了一刻,愣愣走上前,男人等着他先开口。 他的头发垂开,还挂着冷冷地雾气,付尘一味盯着他眼睛,道:“你总能洞明这些世情……我不及……” “你觉得这是很难的,”宗政羲道,“还是你总还以为世人都似你想象中的心口如一。” “不,”付尘立道,“不是。” 宗政羲看到这青年垂下头,似说还休。 付尘缓缓道:“难道……我就必得将一切人都看做……看作同他们一般的人?” “你有那个辨别能力?”低沉尾音轻轻扬起。 付尘道:“……没有。” “这不是因噎废食,”宗政羲道,“既然一开始就做不到游刃有余,那便不如就用最恶的恶念去给旁人打个底,也免得日后念望成空,只剩你独自一人感悲伤怀。” 付尘站在宗政羲面对的台阶上,正好是个齐平的视角。 “你从前不是以沙袋负身习武吗,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 付尘眼睫动了动,低眉哑言道:“那你呢……我也这样看待你?” “不错。”男人音色恒稳笃定。 “但我不信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旁人,”付尘执拗抬眸,道,“那我现在何必同你说如此多。” 宗政羲不理会他,道:“只有一物可消弭这种误判。” 男人顿了一下,付尘怔愣中接道:“时间?” “不错,”宗政羲道,“但你付的起这个时间吗。” 这话方方扎进他痛点,付尘静默了许久,一时无法用言语反驳,道:“我本也可以不用——” 第267页 付尘话说一半,黎明微冷的晨风刮进他领袖,他陡然觉着些不对劲,男人一席言语间总带着一种朝向,不知要将他引向何处。 “你……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付尘眼睫闪动了几下,盯着男人迷幻又不明的深眸,踟蹰道,“不妨直言。” “没有。” 依旧是平直而匮乏情绪的语调,他熟悉而又陌生,听他如此言说,付尘又总觉一股莫名其妙的郁躁。 “真的没有?” 付尘脱口而出,奈何这话问得太傻,他一出声便又后悔了。 “没有。”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倒教他心头闪过几许诧怪。 付尘深呼一口气,背转过身,道:“现在既然不急于武械,那你在从何处着手?” “兵制,阵法。” 宗政羲淡淡瞧着他背影,道:“你在胡军内,自然有你脱颖之时。” “呵,”付尘轻嗤道,“不用你说。” 他迟迟没迈开离开的脚步,或许是一昼一夜未曾休歇的疲倦终于将他残存的一些气力消磨殆尽,他抬头远望乍明的天光,在榕树枝头窥见远处好似挂在枝丫间的厚茫雪山,不禁叹其弱枝似也有千钧之力,足以撬动磅礴巨物。 他已经习惯了同他相处时沉默的时分,无论是当日坠落崖谷后那几月的被迫与共求存,抑或是现今于异地再次重遇,各怀着各自的不堪和隐秘,他没有主动过问,因为他已经自明自己内外的狼狈被他所窥见,而不需再问询他是如何逆境求存、运筹帷幄,以此来衬着他的落拓颓唐,同为男子,即便他能洞察千事,他依旧不免要为了维系那点残存的可怜尊严,保存着最后一面底纱。 还有一层隐秘的联系,他们二人业已有了沉默的心知肚明,他那种对往事的愧怍、倾注在一人身上的挽留和惦念,在这世界上,在他的世界中,也唯有这个人会成为那个能够理解的对象,看似为萍水相逢且毫不相干的两块硬邦邦的乌石,居然为中间的一朵红花沾染起彼此相同色泽的勾连,不知应叹生灵奇妙,抑或是人世可笑。 付尘扭过头,男人极少有主动开口的机会,也只由他做个聒噪的角色,道:“我听闻赤甲军中旧有的老兵被换下许多。” “这会不会减了你许多负担?” 宗政羲低垂着眼,锋锐鼻线削立冷峻,道:“我没有负担,你今后没有便罢。” 付尘吊着疲惫的精神眯眼瞧他,已不再想开口说些什么。 宗政羲倒是率先开口道:“你去见过赫胥猃了。” 困意阵阵,付尘迷怔在原处,相视许久,他方才从这平调的语气辨别出他是在问他话:“……还没有。” 宗政羲抬了视线,伸手转了轮椅缓慢下阶。那三四层的小阶旁边是一块水泥堆的临时坡道,上面的几处坑洼正磨得那劣质轮椅吱呀作响,在晨起的鸟鸣声中和着苦涩的弦歌。 付尘一直看着他,宗政羲亦没低头向下看,莫名酿作的情绪让付尘皱了眉,但他没改视线,好像还浸在困意和风波的疲惫之中。 宗政羲转椅到他身边,唇角平平,道:“我去找他一趟,你不必去了。” 男人随即行至庭外,付尘失神一刻,好像刚刚醒觉过来,又快步跟了上去。 宗政羲驭轮椅而行,速度并不快,付尘默默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他看着他背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胡地雪山脚处平原区域集于勒金王都所在之地,浅草荒芜,以主宫为中心,辐射至各族集聚处,皆为铁壁铜房,坚硬而稳固。 “察萨来了。” 听到通报后,赫胥猃于宫室内起身相迎,顺带看了眼其身后跟着的人,面色未变,继续将其带至议事堂内。 他扭头对一边的赫胥暚使了个眼色,赫胥暚依意朝门口退去,她一眼瞧见那跟着的青年,行至付尘身边时,她顿步侧瞥他一下,低声道:“我已如实说了。” 付尘未答话,双目淡淡垂于前侧。赫胥暚如常离开,临走前将门合上。 赫胥猃坐于宗政羲对面,率先开口道:“刚刚阿暚同我讲,昨日那兵械之事似乎不太顺利,不知察萨是否已然知晓?” “知道,”宗政羲道,“我以为,既然燕人有防备之心,就也不必非要急在这时,如果透了消息,反倒易使大计受损,毕竟此时燕朝官员只是怠于筹谋现在的胡羌,若是一旦将其余这近半胡族也暴露敌意于燕,那就是两边皆不占优势的对战了。先前也是我考虑未周。” 赫胥猃挑眉:“难道反复地拖延就能燕人态度就会有所好转?先前察萨对于武械的改制技巧确是句句在理,总也不能因此说弃就弃罢,这未免太过轻率。” “我思索良久,认为这亦可能是一件助益之事,”宗政羲答,“兵械毕竟为辅助之用,战场上对阵真正重要的仍是所有将士的组织和阵势,如果配合优良,必定有奇效。胡兵的一大优势,便在于此,相互间极其相熟,也因此可以划分几个微型列阵配合对战。” 赫胥猃凝神思虑,眼光不经意间又瞟到其后默立的颀长人影,只道:“那这兵械之事不知要如何呢?察萨是何主意?” “呼兰部那边既然要率先乱起来,在乱势里必然可找到契机,哪方燕城内找不来几个制械匠工,这些都并非是难事,也无需小题大做,”男人的目光定定望向赫胥猃,无波的雪山寒凉融汇,“狼主可不能于此关键时期躁急误事。” 第268页 乍然地沉声也令赫胥猃定了心神,唇上的胡须一跳,道:“察萨说的是。” 宗政羲道:“胡族士兵原本所修习的五人单位成组过细,应当调改。” “如何改?” “扩大细分行组,改为十人队列。”宗政羲道。 付尘视线向上滑动,移至男人背影。 “这是为何?”赫胥猃疑道。 宗政羲道:“胡族骑兵同燕兵不同,胡人个个身高力强,本就擅于独斗。利于长途奔袭和迂回包抄,在荒漠旷野进行大规模硬战。但于攻坚上,却缺乏阵型和团组间的配合规训,若是队组人数过少,反倒束了手脚,不利于行伍相敌。” 赫胥猃思索间,沉默于后的付尘陡然出了声,打断道:“我认为不妥。” “怎么说?”赫胥猃看向其后青年。 “我认为最小行组人数不应扩大,反而应再减少,”付尘又看了眼稳坐不动的男人,直视赫胥猃道,“燕军骑兵现行的行战法子也是以单位兵士成小团队作战,只不过燕军是三人成组,重在战斗中能与同伍相配合,重在防御胜于进攻。而胡人勇武擅于主动出击,于是此时一方面要给予其自由空间,另一方面又要使其适当地受到同伍限制,以免战斗中大意受伤。” 宗政羲道:“从策略上言,燕军凭借招兵买马后略胜的人数优势,必定为大规模团战,弊端就在于冗众,此时若不将每个胡骑的活动区域扩大,就会任凭对方的组织优势压制。我所说的扩大,一定程度上便是为了解开单个胡骑手脚,不被固定的行战规矩压制。” 付尘不相让:“你说的都没错,只是正因此,才要再缩小单位人数,一旦另行扩大,厮斗之中,如何还能想起其他同伍在何处?这就成了分裂兵士们的注意力了。” 赫胥猃趁机发了话:“其实我们族人间相互已然相熟,无论扩大减少,都不妨碍族人间相互配合。” 宗政羲道:“战争不等于狩猎,兵战里需要纪律和组织,士兵相熟固为好事,若是因而在战争的突发事件中分心,乃至产生情绪化的冲动,最后必定是盲目搭上自己的性命。” 赫胥猃点点头,紧抿的嘴角缓缓溢出二字:“……不错。” 宗政羲接着道:“来日可就此演练一番,以观其中效果。” 赫胥猃应允,紧接着又谈及操练进度种种,付尘沉默相闻,未及插言。 “察萨今午还同向前一般在此用膳?”赫胥猃问道。 “不必,”宗政羲道,“我今日晨起时已到膳房用过了,此时并无胃口,多谢狼主好意。” 赫胥猃也不勉强,道:“既如此,察萨可自便。” 宗政羲颔首,转椅朝外门行。 见男人如此动作,付尘也拱手欲辞,只听赫胥猃唤道:“贾晟,你留一下,我有话相言。” 付尘侧头朝宗政羲离开的门的位置看了眼,回身道:“是。” 赫胥猃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也知道昨日为何阿暚同你一齐前去燕国罢。” 付尘只看着他,没说话。 赫胥猃当他心有不满,道:“你虽是禀诚而来,但你今后若要长期在此,总要逐步了解你行事品性如何。” 付尘微微凝了眉,道:“不是长期在此,等到同燕战事结束,贾晟自会离开,无需照管。” “我知晓你意,”赫胥猃宽面韧胡未动,抿嘴道,“但你只要在此一天,就不可作出无故生事之举,若是你同我族人间起了矛盾,帮理帮亲,有时可未必说得清楚。你来此这些时日,自然已经知晓我们同燕国的宿仇由来已久,现下明面上虽还担着顺服燕国的名号,但这内里对燕人却是有天然的排斥,族人们大多耿直,你若难以相处,只怕照样待不到攻燕之时。” 付尘道:“我无意挑事生非,但也不接受他人的无故挑衅。” 赫胥猃道:“那前些时日的纠纷可有许多人向我多次言明,只是不同的人说法也不尽相同,我还是想听听你作何解释?” 付尘道:“我方才说了,我不主动滋事,但不等于可以任凭他人欺侮,我只做了我应当做的,此外并无他言。” 赫胥猃支了身子,听到青年简洁坦荡之言,神色略动,道:“好,这件事我回头再问问其他人,既然现在已经略略平息了,你也莫再放于心上,我们胡羌没有你们燕人那般礼仪,你若想留在此,还是要尽早适应才好。” 付尘应道:“明白。” 赫胥猃看向青年,张口还要说些什么,犹豫间止了声,随即道:“那你便先回去罢。” 付尘应声退下,步履略略匆忙。 走到殿外,石板空庭已经没了人迹,他抬步出了大门,按来时路又拐回小巷。巷路上土灰凑出两道轮轨,沿着那车辙印迹,他又回到那处砖石房门口,巷尾熟悉的柴门仍旧是走时的半闭合状态,付尘犹豫中敲了两声,果然不见回应,又转身低头盯着那地上模糊的轮迹,向巷外走去。 一入了城外浅草原地,辙痕便消了踪迹。广袤草场直通格鲁卓外围山脚,天气渐寒,草色发黄,时而一队胡人匆匆驭马而过,其间笑喊声散于冷彻空气中。即便是一眼便能望到边际的开阔,却也有掩映其间的阻碍,连一人都难以寻见。 付尘止了步子,不再朝草场深处寻去,转而挺步走向西边的深林。 第269页 上次近此还是还是笼斗獦狚之时,此处野林地处胡地边界,并非狩猎场所,加上胡羌族兽于此休歇,故而人迹无踪。或许他习惯于山林生活,喜于深林甚于草原。 未至山脚,便见方才所寻之人正在溪边草地另一头的林道边兀坐。 黄芽翠绿中一点乌黑。或许因为男人总是坐着,他才能每每将其从各式情景下辨认出。 付尘在原地黯了半刻神色,扫过一旁的森绿山林,然后抬步过去。 “我还有事,”付尘停在宗政羲身后,道,“刚才在殿内没说完。” 宗政羲略一抬头,视线似落在树上,他道:“你先回去。” 付尘一噎,不明所以,道:“为什么?” 宗政羲手上吃力,半旋了轮椅过来,侧转身瞥了眼青年面容,半眯的双目和青白的唇色,阳光背射而来,正斜映着青年侧颊微微的凹陷。 男人转眼又至树梢,道:“我思索旁事,不喜人扰。” “那我便等着,”付尘也转过头,道,“横竖胡兵都已去了猎场围猎,我奉命出去,他们也不差我这一个。” 宗政羲眯了眼睛,抿唇道:“你想说什么。” “就是刚刚议论的行伍人数一事。”付尘道。 宗政羲道:“我方才已经讲明了理由。” 付尘接道:“你说的理由都没错,只是我觉得恰恰因为那些原因才要缩减人数而非增加。” “减到几人?” “两人。” 宗政羲凝神未言,付尘顺着他视线望到一边棵棵高植,挺拔赤松枝干粗横,直插云霄。青年心思微动,开口道:“你看见那团黑色的东西了吗?” 宗政羲原本涣散的瞳孔聚焦起来。 “那是什么?”付尘发问道。 “……雏鹰。” 付尘左唇角轻提了一下,那抹情绪随即便消失无踪,只见他淡声道:“难得碰上你不知的……那个,是乌鸦。” 宗政羲略蹙了眉心。 “只不过为苦寒之地特有的品种,所以和燕地的乌鸦外观并不相同,”付尘接着道,“世人未必能想得到,野狼也有猎捕的同伴,正是被人称为灾祸的乌鸦。” “野狼和乌鸦虽非同族,彼此间无法用言语勾涉,但二者却能在猎物时相互觉察彼此信号,因而乌鸦常常在枝头留意险情,它的叫声同时可给树下猎食的野狼信号,待到猎物被狼咬死后,共分肉食。” 宗政羲目光不动,似是知晓其意。 付尘停顿了一下,然后音色渐低,哑言道:“……乌鸦反哺,野狼顾亲。世人任意随性赋其意旨,讽刺否?” “世人描摹的只是他们自己,”宗政羲答,“栽诬外物,实反自为其本性而已。” 付尘刚刚要继续言说的话顷刻间顿住了,他略一低了头,只听男人主动言道:“胡羌族人个个都可为狼,你想的类比,不成立。” 付尘闻言接道:“不完全是要类比,乌鸦之所以可助野狼猎物,有一方面便是它不能直接相助,而只是向其递接信号,从力量上言,狼本就足够抗敌,若是硬要以大组织限制其行动,只会增加负担和阻碍,并且十人虽然有了灵活性,但到底是各自守各自的,又何必折腾来去?因而二人间协作更为紧密,既不干扰同伍,又可及时留意对方不逮敌情。” “未尝不可,”宗政羲给了回答,“我知道了。” 含混的答案令付尘蹙眉,他道:“你这是认同我说的?” 宗政羲略低了目光,道:“你在此事上过于钻牛角尖了,这本不是要事。” “你心急。”宗政羲扭头面向付尘,道。 付尘对上他静如深湖的眸子,眼中方才揪结的麻团渐趋消隐,他垂眸:“……是,心急。” 当初在燕军中企望建功有多急,现在于胡人中希求破燕就有多急。 “行伍人数需与兵阵相结合,这里不是赤甲轻骑,策略并不相同。你既不是只在这里一两天,何必处处表现着急于应战,若是如此,你大可跟着呼兰族与燕军较量,赫胥猃这里势必要再等待许久,何况,”宗政羲眸光微闪,“我今日对赫胥猃谈及行伍人员之事,本为搪塞之言,你不知晓?” 付尘目显怔愣,错愕道:“……搪塞什么?” 宗政羲不再瞧他,静默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宛若突然结了冰凌,道:“我为军将时,容不得满目委顿怠倦之人拿着兵器出现于战场。硬耗体力逞强之人,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付尘垂落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恍然间他觉知些不寻常的心念,不知是感怀还是追溯,他脑中过了几个熟悉的人形,然后幻灭。他闭了眼,许久后半睁开,喑哑声音透着倦疲:“……多谢,我回去了。” 说罢匆匆而离,全然不似刚刚靠近时的小心翼翼。 待到响动又息,四处复归于静谧,宗政羲抬首,目光再次落至刚刚树梢那团黑色上。 他凝视良久,右臂微动。 男人抬手于唇间,一声呼哨响鸣,他直盯着那团东西开始动作,然后开翅俯冲而下。 男人未躲,抻臂于前,那黑羽乌鸦正落在其肘间。 他偏首打量,那黑羽乌鸦亦是两边张望,不经意正对向这黑衣男人锋利眉眼,亦被这人类惊得一怔。 短喙勾折,其上两颗嵌于眼窝的黑色珠子,迸射出炯炯锐光,分明为鹰目。 第270页 宗政羲端详一阵,目光失散,唇启言: “……狼崽子。” 月登天昏,靛紫的夜空下丛草归伏。 “嘣”一闷声,青年撂下了手中的刀,就地仰躺在草原上。 付尘平了平喘息,伸手扯下蒙在眼上潮湿的粗布衣条。好似顷刻而变的天色令他微微失神,几根眼睫黏在了一起,微微挡了视线,他迟钝抬手,揉了把眼睛。 咚咚的心跳声渐息,原先的疲惫竟被洗练一空,少有的宁静令他放空了种种思绪。自入胡以来,他总是借由习武的律动以达逃避之状,却少有偶尔的停歇去忘记心中杂乱,他向前在山中独居时畏死,却总有野趣鲜乐于其中,而今果真不畏死了,倒又平添了无尽的心思。 肩颈的肌肉逐渐放松,他阖眼,哑声轻叹:“不急……” 身下厚实的土地是最平稳的支撑。 又是许久,青年支坐起身,拾起地上麻扎刀,昼夜未眠的身体现下多了些神清气爽,他轻步趋走,速度不减。 月色下单个人影溜去,一个黑点从平原之上划至王都外郊营。 “布瓦,这事儿你可不能再死板了……”一个细眉细眼的胡人面向对侧人叨叨不绝,声音在夜空下迷蒙不清。 “行了,你少在这儿花言巧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撺掇着我要干什么。”对面胡人骨架小,比刚刚的说话人低了半头,看上去年纪不大。 “我撺掇你?你这身板儿真到战场上顶几分用?我撺掇你作甚!”细眼胡人焦急道。 被称作布瓦的胡人目透不屑:“那你干嘛支使我做事?穆日格,你这是欺负我年纪小呢。” “我就随便打听个消息……布瓦,你可太没情义了。”穆日格伸手扒他。 布瓦掰开他手:“狼主说了,你们铁那勒既然跟着呼兰他们出去了,咱们王都内就此两分,你跟我瞎套什么近乎……” 穆日格细眼一眯,上下打量他半天,了然道:“噢……你小子,是指望着我还给你点儿好处不成?” 布瓦挑眉看他,显然为默认之状。 “臭小子!这都是跟谁学的弯弯肠子!跟我玩这套!”穆日格轻斥一声,“行,你倒是说说,你想要点儿什么?” “好说好说,”布瓦笑道,“我给你透点底,你那边儿也跟我说说情况呗?” 穆日格眼睛露着警惕,道:“你打听我们这里作甚?你不怕我诳你?” “你骗我我也骗你,”布瓦立答,“谁都讨不着好,你不会这么蠢罢……” 穆日格抬脚就朝他腿上一踹,道:“那你究竟要作甚,明明白白说罢。” “我打听一句,”布瓦拍了下裤上的灰,凑近道,“狼主那边儿本来就不许我们再同你们多结交,我现在可是担着风险呢……你说说,是不是你们那边也能行个方便,让我……” 胡人青年声音愈来愈细,眼看着闻听的穆日格也目露惊诧,道:“你小子想这么多?从前只知你是个鬼机灵的,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些想法……” 布瓦挑眉:“答应不答应?你可别忘了咱们的交情……” “滚犊子!”穆日格笑骂道,“这会儿轮到你隔这儿谈交情了……应该行,我回去再和穆藏穆珂他们支会一声,我们铁那勒到底可比呼兰族人好说话多了。” “那就谢谢哥哥了。”布瓦眼神晶亮,伸手随意地抱了下拳。 穆日格道:“那你还不赶快同我说说,狼主那里忙什么呢,这几日整天看你们围猎,好不清闲!” 布瓦眨了下眼睛,道:“旁的细节我不知道,这几日狼主也没外出,不过我倒是知道和我睡一屋的那个燕人好像昨日被派去做些事。” “做什么?” “他没回来,我哪知道?看样子是去燕国了,反正那天撞见公主跟着他一起去了,等他回头来了,我问问他?”布瓦道。 “那你还真有勇气,”穆日格嗤笑,道,“你问他,你也不怕他揍你……还不如直接问暚公主来得实在……” “妥了妥了,肯定能打听出来,”布瓦道,“你要是不信我能力就别来找我呀。” 穆日格吸了口气,道:“好了,好不容易见一回,还磨了这么半天……” “这会子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省的一会儿有人看见你你就傻眼了……”布瓦边笑念边从帐角外迈出,刚走了两步,便看到黑暗处有一人也正朝他走来。 “谁!”布瓦下意识一喊,随即愣了片刻。 正要跟着他走出来的穆日格闻声立刻停步,僵步退回到刚才帐子遮蔽之处。 迎来那人走近,布瓦方才认出正是刚刚言及之人,心中一跳,还未思索要如何开口,却见那青年腰背绷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擦身过去,目色冷然,显然没有答他话的意思。 布瓦看向青年隐没的方向,心下思量片刻,又侧身回去,朝穆日格那边大步迈去,低声道:“他走了,你快回去罢!” “他……”穆日格略带犹豫。 布瓦朝他道:“先交给我,你赶紧回去罢,小心夜里还有人神出鬼没的。” 穆日格应声趋退,布瓦顺着刚刚青年的方向奔去,匆忙跨过大门,拐进王都外围一溜平房尾处一间,房门露了一点细缝,他开门而入。 方才撞见那青年正于屋中,此时解了外服,只露着内里一件单薄内衫,劲瘦身材尽显韧道,显然正欲上床的模样。 第271页 房中位置狭小,除了两张低矮床铺也无多空间。布瓦顺着坐在床边,看着青年那边解靴动作,思索了下,犹豫唤道:“……贾晟?” 青年动作不顿,布瓦也无从判断他是否叫对了名字,干脆提了嗓音,又道:“……你方才听到我说话了?” 布瓦盯着他动作,不信他要一直装哑巴,咒念间果然见这青年解了靴后停下,同样坐于床边,平日无色的眼睛在暗黑的房屋中更显阴森,此时回视向他,左颊蜈蚣启动,直言道: “你想杀我灭口?” 苍哑声音乍响,纵是先前听过几回,此时于夜间又闻,平添了几分诡谲,偏偏蒙纱的嗓音又辨不清其中情绪,布瓦禁不住绷了心弦。 他没琢磨出青年如此说究竟是何意,犹豫中思量着如何作答,却见那青年已径自躺下,斑斑鬈发散落。 第68章 第六八回 第六八回 故亲信匿迹空遗憾,新嫁妇临行怒砸琴 “你找我?” 紫棠色华服少年停步,负臂立于斑岩花案前。 苻璇抬头,挂上笑道:“过来坐。” 说罢将手中卷录卷好,置于桌上。 苻昃斜眼瞄他动作,目光扫到些“骑”“军”字样,抿唇走上前,坐在他对面石椅上,倾着脑袋看向檐角边露出的一点天空。 苻璇挑眉打量他身周一圈,道:“昃儿最近忙些什么呢?整日听底下族人说都找不到你人影。” 苻昃的眼珠子由上滑到下边,迟钝接道:“游山玩水,赏风闻乐,侍弄花草……好不快活!你满意吗?” 苻璇一向熟知这小子脾性,只笑叹道:“好……很好,你比父王我活得舒坦多了。” 苻昃扭脸,朝向他面孔,半讽半讥道:“你要是也想和我一样,那还不简单,现在放下你手里的事,把这族内的尊主位让贤给旁人,同我一起到从南边峦川一直绕到北边,一路上数不尽的奇秀风光,只怕你空有心也无力。” 苻璇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的笑纹从侧面看得明晰,苻昃见状,忍不住顶道:“少拿那些幼稚不成熟的话再来教训我,我早就听腻了,你不如换个理由,我兴许还能再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苻璇起身,按住苻昃欲挺起的肩膀,道:“我儿莫急。” 他坐至苻昃一边的椅上,笑吟吟地直对他:“你今日主动过来可是令为父受宠若惊了,往常你可都是躲着父王不见呢,怎么,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架子?” 苻昃抿抿嘴,似笑非笑道:“往常?您日理万机,哪还顾得上我?你今天叫我来,难道不是又要同我商议什么你的新决定?” 苻璇并无被戳破的恼意,倾身过去,浅笑道:“我儿,你可知为父今年年岁几何了?” 苻昃抬眼扫了他一眼,从鬓至眉,熟悉又隐隐生厌的棱角,他喉结动了动,道:“……五十有一。” “嗯,”苻璇颔首,眼中难得溢起些欣慰,道,“为父当年从大哥手中接任尊主位时,比你现下年纪还要小上几岁,那会子族内还遍传为父承秉宿慧的谶断,这么多年过去,为父自以为这个位子还是做得稳当的,起码也未辜负大哥临终所托。” 苻昃轻哼道:“那流言本就是你传出去的罢?” “也可以这么说,”苻璇顿了下,坦诚道,“当日的确求拜祭司布施天法,演绎出了些天命依归的气数。不过为父也只是请他在族会间施以占卜之术,至于结果如何也并非是为父能操控的了的,倒不是为父刻意诓骗我族中人。” 苻昃闻言停顿片刻,声音降了几分,道:“……如此说,那祭司也算是帮过你的忙?” “你年纪小,尚不知这些往事,”苻璇道,“苻昭恒本就为王族中人,论辈分,他是为父兄长的长子,我是他长辈,他既然已掌了祭司神职,有何理由不帮衬许多?” 苻昃目露不屑:“这是为了全族利益,还顾及什么帮理不帮亲?” “那你是觉得,为父不够资格当这个蛮族的首领了?”苻璇轻声问,言语并无怒色。 苻昃转眼到一边,道:“我不会评价你了,孰优孰劣,我没那个本事再多说,或许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懂也不想懂那些东西罢了。” 苻璇望向少年侧脸,难得的没听到这小子的顶撞之言,他心中燎起了些心思。 他开口道:“如果不谈这些权力地位,你我只是普通父子,我就是族中一平常疾医,不过几十年之后,你难道不打算承我的衣钵吗?” “你如果真是一个疾医,那我肯定会将您所学所授铭记于心,另行发扬,”苻昃摇头一笑,道,“但这压根不能这么比,您和您的地位能分开吗?从前我跟你言语顶撞,处处作对,的确是我心怀不满,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让我认可。到现在,哪怕我不似原来那样直接违抗,你也休想让我跟你同流合污。” 苻璇笑叹:“昃儿长大了……” “呵,”苻昃听到这话便即刻冷笑,“如果这样的妥协就叫长大的话,那我宁愿不要长大。我只是懒得再去做那些无用功了,我从前的言行在你面前也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我只是承认了自己的确无能,压根也改变不了你什么,干脆也就顾着自己算了。” 说到此,少年竟有些真心地动情,蹙眉道:“……我现在何尝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就是无能为力而已。” 第272页 苻璇伸手搭在少年肩上,道:“等你长大了,便知这才是常态。为父身处族内首位,便没有这样情状了吗?” 苻昃笑容冷淡,咽下一口口水,道:“妥协也不是毫无原则,你可别给自己乱找借口,我年纪再小,也不是傻子。” 苻璇轻笑一声,低叹道:“真够倔的……昃儿不像为父,倒像我兄长那边子弟的个性……” 苻昃面挂冷笑,不作声。 苻璇和缓了声线,道:“那昃儿你当如何?你可知现今王族咱们直系一脉够得着年龄的也就只你一个了,哪怕你不想,但将来总要有人继承为父这位置。” 苻昃作不信状,道:“那就从旁系里找,都是自家人,何必里外分得这么清楚。” “旁的我也信不过,”苻璇笑道,“我儿如此优秀,交给别人也是错失。” “不可能,”苻昃斩钉截铁,道,“如果你非要让我来,那你先前实行的那些东西才当真是付诸东流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脾性。哪怕我现在妥协了一时,也不代表着我会一直按你说的做。” “为父知道了,”苻璇颔首道,“这事就先搁着罢。” 苻昃撇头冷笑一声。 “其实刚刚也只是先问问你的意见,毕竟这两年总见不着你,几次派人过去寻都寻不到踪影,有的也被你遣回了。为父知道你嗜爱游乐山水,后来想着,贸然派人烦扰也难免扫了你的兴致,所以也不知你这两年有无长进,”苻璇顿了顿,道,“其实今日找你也的确有一事。” “有话就直说。” 苻璇道:“苻昭恒隐遁数十年不见人踪,孤王已决定撤了先前的搜寻令。” 苻昃目光一闪:“……你不寻他了?” “不错,”苻璇道,“他当年将族中遗传许久的蛊书卜书毁弃大半,已是犯下大过,未待孤王治罪又擅自自贬于山林,又是一过。而这几十年中不现身却空担通神祭司名,于全族无功,再加一过。此三等罪状,已足以孤王将其贬黜。” 苻昃微微蹙眉道:“我族祭司独掌与疏人神、绝地天通之力,向来是位居王族权力之上的,纵然百年前有此职空缺的式例,但一旦祭司位上有人,你定是没那个权力干涉他的……你这样做,怕只会引起族人的不满和抗议,白废了你的声誉。” “凡事也有个例外,”苻璇气定神闲,道,“先前也有祭司位空缺近百年的也不假,但这只是祭司所求人选需天分极高,而人才又稀寥的缘故。而一旦有了医、蛊、毒方面天分极佳的人出现,那必定是以优为先。” 苻昃正撞上苻璇望来的眼睛,道:“……你说我?” “正是,”苻璇略一点头,道,“何况他现今也年逾半百许多,这么多年过去,是死是活都尚未可知,既然祭司位后继有人,为何要迁就他?” 苻昃朝其父面上轮视几圈,又缓缓挤出点冷笑,道:“那你方才说那么多没用的,原来还是想要我去顶苻昭恒的祭司之位?” “昃儿你若想承王权,为父自然更为欣喜,”苻璇笑了笑。 苻昃道:“你这是在逼我?我可不信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既然有这份天赋,若是浪费了,那可不仅仅是辜负你自己,更担着渎神违天的罪过,你可要想清楚。” 苻昃一哂,道:“我顶多只是在卜数乐理略有几分心思,医术通晓一些,哪里就能称上天赋二字。何况现在的蛊毒卜算的书目不是大多都没了,仅剩下的那些雕虫小技会的人也不少,这天赋我看十有八九还是族人吹嘘出来的,实际上可没有那么多本事。” 苻璇道:“所以归根结底,这罪因还是出在苻昭恒身上,若是任由他强行占着位子,又何来用处?” 他左手轻轻拍了拍苻昃的背,道:“我儿,纵使你不愿担什么,但应当做的事总是不能再推脱。况且你既有这份兴趣,族中寰枢坛后的宗昌阁内残存的古籍原卷都可任你取用,届时不更利于你去查阅遍览,也免受了苻昭恒当日毁弃族中旧籍的影响?” 苻昃眼眸波涌不息,僵直着身子,迟道:“我知道了。” “那你这是应许了?”苻璇挑眉,道。 苻昃硬声道:“寰枢坛中央的鬼火如何唤醒?” 苻璇道:“所需只要一名为‘昧尸蛊’的毒蛊,放至祭祀台中央后将原本其上覆的一层死人菌皮腐蚀掉,继而毒素渗进其中,以蛊虫津液加以稀释,便有燃黑火之异象,及此,你便可去取其中凝炼而成的赤金锁匙。” “昧尸蛊?”苻昃惊异,道,“那可是损经败络的毒蛊之最,要用得上这个?” “自然,”苻璇道,“正因能制出者寥寥,才更显珍贵,族内现存的可叫上名号的百种蛊虫,无一不以其为浸养的参照。” 苻昃蹙眉,道:“昧尸蛊的制法在我所见的古籍中已然没有了。” “呵,”苻璇目光渐冷,道,“这不就是现在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所做的好事?他自己独占位子,还偏偏给后继者下套……昃儿,你这次成败与否,可是关乎着南蛮巫蛊祖辈的心血,他苻昭恒独守宗昌阁典籍原录,将族中的抄本毁坏大半,若你现时能将阁中的原典再行搬录一番,你对族内的贡献可就不可估量了。” 苻昃伸手扒开肩上的手,转头看向假山之中一座凤石浮雕,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拿后果诱导我。” 第273页 苻璇浑未在意,叹道:“不过若是真要在无载录方法的情况下制成也的确不易,为父没有那个本事。昃儿你天赋极佳,为父还是相信你有能力实现。” 苻昃沉默片刻,咬了咬牙,眯眼道:“没事儿了?” 未待回答,便径自起身,边道:“没其他事儿我就走了。” 凝视着少年迈入回廊中的背影,苻璇动了动身子,转又黯自低眉,拈起身上一片落叶,忽听得少年声音又传过来: “父王如今年富力强的,怎么就想着找我来安排后事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几丈距离,深秋的稀薄空气削平了少年言语中几处棱角,变成了裹覆其上的霜露,减淡了言语的情绪,带来一阵幻感。 苻璇掸了掸宽袖,抬眼淡笑道:“这么多年,昃儿该知道,我对你娘一向专情。” 他避开少年的直接追问,转而言道。 苻昃双目僵冷许久,转而背过身,沿廊角趋行,低声道: “这也就是我唯一忍得了你的理由。” 苻璇任尊主位多年,身边虽没断过女人,却自苻昃出生之后再未诞下子嗣。偏偏这父子二人关系又紧张微妙,任是旁观族众也得说一句尊主耐心专一,大度细谨,少主少不更事,冷僻顽劣。 赤甲军营主帐内,诸将齐聚一堂。 主位将领焦时令松了松掌心,拍案道:“便如此安排了!即日全军便分三路北行边城沂州。唐阑,这次还是你先率前军绕沂水先行,我和廖辉一行率主路中军在后。” “是。”座下一鸦青武袍干将抱拳应声,面色平淡。 “诸位现在便回营令将士稍作休整,准备启程。” “将军。”右位一粗犷声线拦截道。 帐中一众将领士兵目光聚于出列那人。 唐阑低黯的桃花眼轻抬一扫,又懒懒垂下。 那出列将士正值壮年,身形矫健:“标下愿同唐阑一齐领前军在前。” 焦时令讶道:“魏旭,你惯向同廖辉主掌中军骑兵的事宜,怎么想往前调了?” 魏旭道:“前军先锋探路,人数较少,风险因而增加,只怕唐副将一人也未必应付得过来,廖将军统管骑兵多年,我在中军作用未必显效。” 言及人员布置,焦时令不免虑及他人意见,眼睛转向唐阑处,同一瞬,便见唐阑应了声,道:“前军要求轻骑行速快,魏副将到底不够熟悉此中安排,这一战既然又如此重要,贸然改变难免耽误了些因素。况且标下自认还是有那个实力独自领兵前往,无需魏副将辅助。” 魏旭冷哼一声,道:“那先前付尘率军中伏一事算怎么回事?他那般身手都可折断于前,唐副将又是哪来的底气,难道同显官结了亲,身手更利索、剑柄上也镶金了不成?” 那人名一出,在座的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唐阑闻言一挑眉,唇边溢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眼道:“你怎知我不及他?付尘大意轻敌,自矜冒进,折在战场也是迟早的事。反而是你,我看你和他倒更像是一路人,魏副将还是谨慎些为上,免得跟来也步了他的后尘。” “嘿,”廖辉闻言一瞪眼,斥道,“你小子是现在越来越狂了?看来现在是有了靠山便底气十足了!” “廖辉!”焦时令低声一拦。 廖辉略抑了情绪,道:“哎,焦将军,听我的,魏旭想表现,那就给他个机会,骑兵这边也不少他一个,反倒是前锋那里不还空着位置么?” 帐下人一时噤了声,焦时令犹豫间,听得这边唐阑又道:“将军不必为难,我看廖将军方才说得也有道理,魏副将若是真要借机立功表现,标下也不能因为些原因硬阻了他。不如干脆就成全了魏副将,让他随标下一同率军前往。” 唐阑视线又从上座转向对面魏旭出,正迎上对方燃起挑衅的双瞳,他撇撇嘴,挤出了个笑容回敬,对面人眼中厌恶之色更甚。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便先如此定罢,”焦时令敲定道,“上一战平定胡乱时行的仓促,虽说最后夺回了失手的靖州一带,但赢的勉强,还又损兵折将,况且呼兰族为首的胡人贼心不死,上次显然也只是小打小闹的一战,只在靖州那处掀了些小风浪出来,显然是宣战挑衅之意更多。但这次不同,胡人混同咱们的老对手蛮子一同攻击,前两年蛮军还有意保守行战,我看这次他们的联合,便是要来真的了。朝廷上太子殿下特地又言及此事,显然给予高度重视,望列位这次出战,也都竭尽全力,共卫我燕国国土完整无缺!” “是。” “那便各自回去做准备罢,都吩咐手下的将士收拾好东西,做好长期战的战前准备,”焦时令道,“唐阑,你留一下。” “是。” 人散帐空,唐阑坐于原处,等待焦时令开口。 焦时令缓道:“唐阑,方才之事……” 唐阑略一低头,平声言道:“刚刚事出突然,魏副将事先也未与标下商议过,的确有些误会在里面。” “这些都不是大事,”焦时令摇了摇头,道,“先前蛮人乱境之役仍是他们有意磨缓兵力,营中新兵又换了一批,这里面难免也有纠纷,你独自领前军,可要留意着兵战组织间的关系,前些日子还有军中几个新兵闹事,这地方翊卫调过来的,难免也有些滥竽充数的,我这里难以兼顾,你可也要在其中细观细察呐。” 第274页 “标下明白。” 焦时令瞥及唐阑低眉模样,转而道:“你方结姻缘,便赴戎作战,可莫因此扰了你在战场上的心思。我免不了再提一句,从前也有不少将士成了亲后便在战场上生了畏战惜命的情绪,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忌,对敌时一旦有了畏怯之心,气势上输了不说,举止间必定要被敌手抓住短处。” “话说回来,可若你在倪相那儿的确有了便宜之处,那你早些向其通融言明,将你调往京内闲职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必非要来在这生死未卜的战场上厮杀。” “标下明白,不会因私情扰了正事。” 唐阑面容丝毫未变,全然一副任人说教的模样,反倒让焦时令也不好再在此事上多说其他:“你初入赤甲时心思还略有不定,现在的确是沉稳长进不少,战事危急,于整个赤甲军都是难关,你们这几个年轻的小将也要学会逐渐挑起大梁。这次正好魏旭与你同领前军,你们也要相互磨合。” 唐阑道:“标下心中有数,知道何为应做之事,请将军安心。” “嗯,”焦时令颔首,捋了把胡子,道,“那便回去准备些相关事宜罢,此去一役也少则半年,不妨也回家一趟。” “是。”唐阑起身退下,刚一掀开帘帐,便见廖辉正在侧边,察觉他动作也是立即转眼过来,唐阑只拱手淡淡行礼,“将军好。” 廖辉扭头盯了一瞬唐阑大步流星回去的身影,又掀帘入帐,直接开了口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廖辉坐定,听焦时令摇头笑答道:“重任于肩,还是不敢懈怠,这执掌全营士兵和从前只顾及麾下那一片人到底还是不一样,这考虑的事太多,也有顾不上的地方。想当初你还同我冷嘲提督通宵未眠理军务,现在看来,还是你太过低估这难度了。” 廖辉不屑道:“哼,这可说不准,话说贾允也是在帐里待得时间长了,真刀真枪得干起来,就难敌对手了……枢密院里一群他手下干事的阉宦,他又能忙活多少。” 焦时令摇头道:“提督在军中时间可不短,人走了这么许久,你总不能还拿往事介怀,好好退敌也不会再有这些事儿了。” 廖辉不愿再坚持此话题,转而又道:“我方才在帐外听到了几句……老焦,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倪相那边给你施了什么压,唐阑这小子一贯来搞幺蛾子不说,你说这国患未消,他二十出头又正是建功的年纪,怎么就趁着这回京的时候便匆匆成亲,我看你还是话说得轻了,当初你就该拦他一下。” 焦时令叹道:“枢密院的冯大人也是倪相同门,这里面牵扯甚多,我一个武将,怎能不给倪相这个面子?” 廖辉反道:“他唐阑什么出身?入赘到相府你以为倪相真对他有什么看重的地方?换个人也是一样,说不准倪相心里也未必满意这赘婿,你这里提几句,正好还送给倪相个由头,说不准反中了倪相的心意呢。” 廖辉言语生莽尖酸,令焦时令微微蹙眉,道:“唐阑原本便是我营中出来的人,刚开始有点青年人的懒怠不差,但后来可也好了不少,你也不必要总揪着点儿小事儿就不放。” 廖辉道:“趋炎附势,还不算是小人行径?我还真就不信他这年纪轻轻的心里不是有什么急着往上爬的心思,原本看他在营中比最初安分了许多,原来是暗中怎么想着找个靠山,只怕再过些日子,他还要骑在你我头上呢。” 焦时令叹道:“军中资费后备皆控于朝廷,不得不认呐。” 廖辉暗啐了声,没再言语。 校场内,百余士兵分列两阵,操枪演习。却见场侧点将台上站立一人,脸色略凝。 “魏副将有何见教?” 熟悉声音从后方响起,魏旭头也未扭,只盯着场上形势,道:“这些轻骑就是你带出来的成果?” 唐阑踱到他一边,漫不经心瞥眼向下,道:“有不少新来的,不懂规矩,魏副将总也要体谅。” “不懂规矩的见得多了,”魏旭音粗力强,道,“我比你早来赤甲五六年,多少新来的没见过,不安分的有,但训练上可没有懈怠成这样的。” 唐阑没接他的话,魏旭扭头看他,略咬牙道:“还是你领出来的都是和你一般货色?” 唐阑面容无情无波,也不理会魏旭的语气挑衅,上前迈了两步,抬手向下打了个手势。 两队阵型队首皆是军中经验较丰的士兵,时刻留意此间动向,看到唐阑抬手便立即呼停,持枪的士兵纷纷停了手,看向独在队伍外的二人。 唐阑向右行至台阶,在一边又提起臂,眼角带些笑意,看向魏旭,道: “魏副将,请。” 魏旭心中不解其动作行为,面上冷意仍在,瞪视他半刻,随之下阶行至场中,回头看他又想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唐阑步履轻缓,魏旭站定后,竟要众人等待着他迈步过来。 实操演训骤然被叫停,站立士兵多有些惴惴,只转身看着这二位副将下场,不知其意欲何为。 这边唐阑跟来擦过魏旭身边,步履未停,直接走到阵边揪了一人出来,目光回转向魏旭,道:“魏副将,既然你方才说这些弟兄们身手不够格,不如单独来指点指点,顺带也给其他人作个样范。” 魏旭也不避他,咬牙应道:“好啊。” 第275页 那被挑出来的新兵还是个生面孔,乍一走到人群外,心里惊惶不已,慌张朝身边鸦青武袍将领看去,却见这青年武将只一副和平时作训时不无两样的寻常面色,平淡中带些持剑才会有的冷酷影子。 察觉到他的注视,他只见唐副将淡声对他示意道:“过去。” 这新兵鼓着胆子朝魏旭走去,后面一众不了解状况的人见这架势也不敢出声。 魏旭看向那惴惴的新兵,皱眉道:“小子,持枪对敌时不是迎着敌人的武器打,捅的是敌人的薄弱处,懂吗?” 新兵愣愣点头,道:“……懂。” “懂了现在就试试,”魏旭圆眼撑起,望向对面小兵,道,“你现在持枪来对着我练,有几分能耐全都使出来。” 那新兵也有些被激恼情绪生发,提枪向前刺去。 几招间,高下立现。那小兵不敌,一脚被魏旭踹向后,后倾间手中武器倒落在地。 唐阑眼疾手快,抻臂支了那小兵一把,小兵踉跄几步,仍旧难忍胸口一下大的撞击,吐了半口血出来,半坐于地。 唐阑眯了眯眼睛,道:“魏旭,大家都是兄弟,也犯不上下重手。” 魏旭道:“战事已经迫在眉睫,真到战场上对敌,我这点功夫还是留着情面的,这种水平的都被招揽进军,赤甲择兵什么时候已经这么随意了?” 唐阑答道:“我又无权干涉人事,你问我有何用?” “他们现在这等水平,就没有你这个领头的失职之罪?”魏旭立即反诘,二人间气氛开始凝滞。 后方兵众间传来一道人声:“旭哥这话苛责了些,好些新弟兄们从其他少战的城中择选而来,本就没什么经验,加上人事登记的流程还要经枢密院那边好一番整理,现在也难免陌生,再磨合一段也就没差了,真说起来这也不是唐副将一个人的错。” 众人回头看去,正是轻骑里少有的赤甲旧人江仲,见他迈步过来,直奔魏旭处,边笑道:“战前旭哥亲自过来指教,实在是这些新人们的运气呐。” 他又转身朝向人群,道:“各位新到的弟兄们可要好好再认识一下,这就是咱们现在赤甲军中以力量冠称的魏旭魏副将。” 唐阑又道:“功夫也不是一日就能有大的飞跃,难道魏副将指望着人人同你一样天赋超绝?” 此话看似捧献,奈何魏旭对唐阑偏见非一日,这话如何听都是不顺耳的讥嘲,于是道:“明日午后启程,今日还有半日,诸位今天也不要再休息了,行战路途上有的是骑马歇脚的时间,就把今午的实战演训再练到晚上,直到我满意为止。” 下面士兵闻言也不敢应答,都是沉默的模样。 江仲也是一怔,朝唐阑看了几眼,眼中问询。 唐阑适时开口,道:“魏副将既然有意指导,你们也都别浪费了好机会,战前临阵磨枪,也是有效的。” 说罢,他扫视众人一圈,便回身离了场,与魏旭错身间,低声道:“有劳魏副将了。” 唐阑也不看身后是何反应,径直出了校场,直奔马厩而去。 天子脚下,辇毂喧热。论帝京最为繁华的地段,乃为皇城边沿辐射开来的八条互通街巷,刨除尚书省、枢密院等一众官衙府第罗布在巷首,余下皆为皇亲贵胄、顾命大臣所辟宅院,起拱卫王室、增益风水之效。 再行铺展,便是商贾市贩所居之地,闹市明喧,人潮涌流。而此市闹之所同亲贵宅邸间夹隔地带的几排民房,贵人嫌其吵闹,寻常市贩又嫌其价高,故而所处之人都为坊间富贾借起财力沾一沾政运喜气。 京中巨贾袁家兄弟以鬻酒布瓷丝聚财起家,百十年间,绕皇亲府院的几排民宅尽皆被其收拢于家私。独有一处正对皇城风水轴线的七进豪宅,近来易了主,原来是相府独女出阁,给添了这么一个去处,袁家向前在铜线贪贿案中得罪了内侍省中人,此一举也是顺带卖给国相个面子,看来也有找寻下家之意。 坊间人皆知倪相爷这女婿行伍出身,家世清贫,本也是高攀不上这偌大门庭,奈何这贵门小姐相中了那军痞。难免有那好事者议论起这事来,先言及那倪相毫不阻拦,一边给这赘婿购进了一处宅院,一边又是那匆匆而置的仓促婚礼,态度暧昧正似那宅子地段之尴尬。又说这戏词成真,穷小子飞枝头,又是一段茶余饭后的八卦轶事。 “贵族小姐相中了落魄儿,再往后,便是一段郎情妾意,姻缘妙成……”说书人慢声细言,随即一拍几案,左嘴上一颗圆圆的黑痣跟着一跳。 酒馆前几个闲客坐定,闻言接话道:“再然后呢?唐小军爷然后又如何了?” 沿街人流熙攘,嘀嗒的马蹄声混迹在人声间,正是热闹人世。 说书人笑了笑,脸上褶皱叠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答道:“再往后的事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有道是‘相爷宽宏不舍贫家子,东床奋进军中立功勋’,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下子相爷膝下儿文武双全,又有姊妹外甥于宫中享贵掌权,那福量前程可是不可估量的……” 几个闲客门前唏嘘,又斟了茶水互相谑言。 鸦青衣影翩然纵马跨于街道,沿途惊起一片行人惊呼,受惊百姓还未咒骂,便见马鬃乌黑锃亮,而马上那人腰间佩剑寒光凛闪,一眼便知非寻常武士,心中惊异之时,也忘了方才忽地一阵受惊。 第276页 马携人朝深巷民居奔去,人流声渐行消息。 一处新宅中,下人侍女在外往回奔忙,内室一片静幽,独有一年轻女子跪坐于榻上,面前低矮案几上横一古琴,女子眼睫低垂,凝视着那琴不作声。 片刻,门外有声响靠近,步伐轻巧,女声随之响起:“小姐,刚刚相府又送来了些添置的衣饰物件,都收拾到库房里了,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倪承昕动了动,伸手拨抚了下琴弦,然后开口道:“木岚,去把它拿下去,当了罢。” 小丫鬟闻言愣了下,疑道:“……小姐说的是这琴?” “嗯。”倪承昕淡淡点了下头,道。 木岚当下反诘道:“为何?小姐幼时不是最喜琴剑吗?这琴已经跟着小姐好多年了,何必要当了它?” “以后用不上了,”倪承昕轻斥道,“我让你做你就去做,拿下去。” “……好。”木岚低眉搂起琴,转身出门,正迎上外间进来青年,乍一对上那桃花眼,她连忙低首,行礼道,“姑爷好。” 唐阑扫视间看到婢女手上所抱之琴,顿了下脚步,问道:“抱琴去为何事?” 木岚犹疑间向身后的女子瞟了几眼,榻上的倪承昕眼神划了木岚一道,转而又注视向唐阑,眉目闪烁间,答道:“我唤她下去换几根弦,既然你回来了,就先不急,木岚,你先搁回来罢。” 木岚低眉俯身,将琴缓慢置于案几上。 唐阑迈步过来,顺手握上女子柔荑,一边坐于其旁,道:“手这么凉,可是穿得单薄了?” 倪承昕朝他淡笑,道:“不妨事,我何时变得这么娇弱了,开窗通通风而已。” 唐阑朝一边吩咐道:“去把窗合上,拿个手炉进来。” “是。”木岚恭谨俯身。 倪承昕目含笑意,不离身边人,道:“今日军中事务少?怎么特地回来了。” 唐阑跟着她笑,道:“怎么?不开心呐?” 倪承昕挑眉道:“若是从前,本小姐就直接到军营里了,哪管这些那些的……想如今成了名正言顺的人,反倒怯了。” 唐阑捏了捏她手,道:“听我的,别过去……毁你声誉。” 见倪承昕又低眼挂着浅笑,噤了声,唐阑转又正色道:“沂州又有外族犯边,明日午后时分便启程过去。” 他两手扣合上女子的右手,掌心间柔荑逐渐增了温,唐阑轻声道:“边事吃紧,行战仓促,我也生怕委屈了你,却也不得。” 倪承昕将手抽出,转而搭上他两手,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其他的都不必管。” 女子竹青翠衫显得薄躯脆折,发髻盘起,正露出光洁莹白的颈子,仍是姣好年纪。 唐阑默视她半晌,陡然转了眼,那边木岚将窗户扣上,“吱呀”一道响声在屋里听得明晰。 “我明白。” 窗边细碎日光被遮了去,屋内屋外是一般的落日静寂。 许久,唐阑转向架案上琴,道:“……此时闲闷,不如奏个曲子?” 倪承昕目光由他转向琴,定定盯着那弦,道:“……好。” 她指尖擒了力,扒上琴上丝弦,铮铮声音滞塞不已。唐阑察觉到了不对,拦上她手,道:“怎么了?” 倪承昕迎上他目光,字字清晰道:“我不喜欢琴。” 唐阑一怔,转而问道:“为何?” “没有为什么,”倪承昕道,“自始至终都不喜欢,过去,我都是故意骗你的。” 唐阑沉默,然后伸手抚了把她脸颊,和声道:“不喜欢就不弹了。” 倪承昕未错过他眼神中的低徊,出声道:“别在我面前口不对心,你有不满就对我说。” 唐阑道:“并没有,只是觉得你也没必要如此做,我也无需你来应和,你如此反倒令我心生愧疚……” 倪承昕止住他话,盯着他眼睛道:“你说谎,你觉得我在逼你,对不对?” 唐阑眸中显露一丝痛苦,道:“你并没有错,我早就知晓你心意。” 女子略略倾身,搂过青年脖颈,倚在他怀中,道:“我只求一件,你能回头,多看看我。” “一直如此,”唐阑半阖了眼,露现一丝疲态,“你一直在我身边。” 倪承昕蹙了眉,然后转而挺了挺身,道:“我方才是打算让木岚把琴当了的,你说好不好?” 青年犹豫,道:“留在那儿当个念想也好。” 倪承昕从他怀中挣出,提声道:“如果我偏要毁了它呢?” 唐阑凝视她半晌,叹道:“何必纠结在琴上,如今我于世上只信你一人而已。” 倪承昕摇了摇头:“过去你留着念想,图着功名,现今不过依旧如此。” “嘭噔!” 一声巨响陡起,倪承昕抱起琴向外撂去,木质相碰的闷声和弦音混杂。 “小姐!”门外侍候的木岚闻听这动静,立刻惊着开门而入,仓皇道。 琴身已然摔出一道大裂纹。 倪承昕声音仍算平稳,道:“没你的事儿,先出去。” 木岚怯怯而出。 倪承昕转向唐阑,见青年仍旧是寻常面色,只是嘴唇略略泛白,不知按捺下何种情绪。她心中一揪,侧身扑到他怀里,深深吐了口气,道:“唐阑,跟着我向前罢,别在意那些旧事了,过去了就都过去了。” 第277页 唐阑僵滞着身躯,目光愣愕,飘向窗外已然坠落的金乌,许久,硬声道:“明日启程,军中有我照看之处,今晚就先宿营里了……” “……你想要的前程荣华我都给你,你便存一份心给我?”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夺,我负你的,此后一件一件还。” “……你还得清吗?”倪承昕咬牙道。 唐阑淡淡抿唇,道:“一时还不清就用一辈子,一辈子还不清,还有来生,生生世世,总有到头的时候。” 倪承昕愤恨之色未平:“……你休想轻易了结。” 唐阑心底微叹,伸手轻扯开女子臂膀,又道:“……我不在时,照顾好自己……你若不喜琴,就挑个你喜欢的事做。” 倪承昕脸色静了下来,唇角勾了勾,就势松了手,眼中有了然的冷意和牵扯的情愫,她低眸半阖上眼,耳听着青年步伐匆匆远去,又听得侍女轻巧步子缓入,轻问: “小姐……这……可需要奴婢唤几人清下去……” 木岚踟蹰着,不知二人因何陡起了矛盾,刚刚见一贯低敛的姑爷莫名白了脸出去,她几经犹豫才进屋问询。 榻上新妇叹道:“从前是我错了,以为可以借此慰藉他许多,却不想,是我拉他进了又一个不归处……” 第69章 第六九回 第六九回 人厥袖断此恨待有归,雪落寒生集议相告明 深秋风落,冬意骤生。 昼起时分的高原坚壁寒而尖冷,尚且在黑夜中一片静谧。 勒金王都内不起眼的一角落,壁房内窸窣声响,青年定点从床上挺起,几声急促呼吸,他渐渐转醒。他僵着全身没动,在漆黑环境中适应了半刻,然后起身拿了衣服抖到身上。 房间内仍有一人打齁声不绝,付尘提上靴,悄步走过去。 阴影覆盖在床上那胡地青年脸上,原本还沉在深睡中的年轻胡人吸了吸鼻子,好似梦中呼吸受阻,挤眼皱眉间从睡梦中悠悠醒来,屋内一片不见底的黑色,他眯眼癔症许久,刚刚适应此时环境,迷糊中正对上一双灰凉的眼珠子。 布瓦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僵在床上,意识也清醒了大半。他认出床边这人是谁,边猜测这人动作,原本以为他要动手做些什么,思量许久却见这人依旧站立未动,眸中也并不似杀意隐现,便试探唤道: “……贾晟?” 只见床边那人也好似刚刚醒转一般,眼睫动了动,目光不再锁于他身上,扫了他几眼,便转身离开。 布瓦心中不明所以,目光胶愣在闭合的门上,困意再次来袭,他又闭眼昏睡过去。 男人节律常规,每日定点晨起。 狭小又空荡的房间回旋着吱呀不绝的木料声和一阵衣物的摩擦声,床角底下积了一洼灰尘,椅轮一扫,正将其上的灰尘捋下一层,一只蚂蚁仓皇自土下而出,向空地上跑。横爬路上却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划鸣,仿佛还有巨物倾倒之声,小蚂蚁尚还未缓过神,就被不知何处窜出的轮子碾过,临睡前尚还看到一点窗外刚刚醒露的天光。 宗政羲一把推开屋门。 初放的曙光投射一缕在男人水浸浸的鼻梁上,原本削薄的鼻形虚化成一片朦胧惨白,黏在鬓角的几绺鬈发顺贴着。王都内尚处静默,天色仍昏,也无人察觉到他此时的狼狈。 晨风嗖嗖覆面,裹着熟悉的冷意。 宗政羲闭眼吐息几番,从晨起的蒙昧中缓过神来。 车轮磕绊拐出深巷,只消一眼,他便察觉到远处赤松森林边隐动的影子,突兀寒地间不和谐的人迹,是那人在林间练刀。 须臾的复杂情绪蔓延,男人惯常运筹帷幄的深眸中晃过些许空白。只见他紧握了握轮子,朝人影动作处潜去。 宗政羲近前,见那青年动作行云流转,筋骨自含,落刀处劲风劈扫,掀过一片雪原冷意。 似是未察觉到他到来。 宗政羲目光转又落至青年覆目黑带,停顿了一下,又上前近了几步远的距离,观察片刻,出声道: “合谷、曲池、内肘三点成线侧展。” 男人低音自混内息,沉沉盘旋在空寂胡地中。 青年动作明显地一顿,随即又按指示迅速接上招式,身速更快。 “坠肘。” 宗政羲目光锁牢翻转人影。 “低盘。” 付尘于一片黑暗中凝力沉了口气,压于胸腹上。 “沉肩。” 宗政羲不疾不徐,端详着青年身法,反复出声指令修正。 付尘吃力应付。 整套刀法练毕,付尘支刀于前,缓缓将郁积的气轻吐出来。待呼吸整理完毕,方才抬手将黑布带扯下。 眼前由黑暗透进来些许光亮,又是一阵的和缓,他方才于模糊看清几步外坐立人影。 他近前两步。 男人形容一如往常,自衣摆至裹颈立领,遍通的乌黑,一丝纹路也无。面容几无血色,连唇色亦是薄浅的。也不知是否是晨露湿润,粘起了他的眼睫和鬈散的发梢,棱角稍稍也融了些。 付尘盯着他看了许久,又上前走了两步,屏息哑言道: “我知道你会来。” 男人此时眸中已然化归宁静,似在望向他,又似透过他凝视于身后苍绿的赤松林木。 “刀胜于力,剑长于变。” 第278页 付尘原本调起一股不知名的紧张,却听到男人赫然开口言及无干话语,恍惚为没听到他的话。 付尘低眸抿了抿唇,又道:“你向前还说我适于用刀。” “用剑,的确能发挥你所长,”宗政羲低眼向他手中拿着的黑布,道,“但你若只安于所长,只会在反复的练习中留下致命的破绽。” 付尘抬手望了眼自己手中的刀,轻蹙眉道:“但力量难以短时提升,我以剑法代刀,只觉两边都难以兼顾,反倒手脚忙乱。” “正是你这样执念于求速,才不宜再用剑,否则不过是徒增了你的骄奢之气,”宗政羲淡淡道,“你若想于刀法上有进益,便要先从基本的招式拆解练习,求稳,方是上策。” 一板一眼,有条不紊的话语,总堵得他难以再行驳辨。 付尘垂目,涩涩开口道:“多谢。” 青年腰背挺直,单薄衣衫尚且能勾勒出瘦削脊骨,独属年轻人的劲道和锋锐已暗自显现张扬。 宗政羲见付尘不再言语,心中不免又荡起方才莫名的话,见青年此刻一派阴郁神情,眸中暗了几分,开口道:“……你有事找我。” 付尘转过身,未语。 凉凉风尘拂面,宗政羲感到方才凝在面上的水珠愈加固结了。 “我想晨起加训,”付尘右手攥紧了刀,“请你指教。” 宗政羲冷眼看他背影,道:“几时?” “……寅时。” 宗政羲眼睛一眨不眨,道:“子时。” 付尘嘴唇上下一颤,扭转回身,望进对方凉寂双瞳,道:“通宵?” 宗政羲一味看着他,答意不言而喻。 二人对视,静悄悄的气场中只徘徊着几圈流动的浮寒。付尘闪眸间,方觉一滴湿漉漉的扫向鼻尖,似是雨,也好像雪。 青年抬手将黑带利落系上,颊上深色蜈蚣一耸: “再来。” 刀气再次劈斩过来。 宗政羲并未后退,付尘也恍若不知男人仍在几步远的近处,只管横刀向前,刀刃次次扫过男人身周,扬起发丝。 宗政羲定坐于原处,任凭扑面的刀刃尖利绕过身周。 “臂打直。” 闻言,那青年又施上几分力道,直直伸臂展开,刀刃恍若鸣响。 宗政羲深目盯着尖直过来的光亮,搭于轮椅边沿的手沉沉下握。 就在一瞬—— 无言的空气遽然凝滞于此。 也不知是如何的阻断,那白光骤黯,停在男人咽喉之处。 再向前几寸,便当即断命。 青年的手轻轻颤了几下,刀身摇晃欲坠。 宗政羲迅捷抬手,一把握上那刀刃,使力向后抽来,隔着硬质的乌皮手套,似也感觉不到刀身冷寒锐利。 付尘由惯性向前一倾,宗政羲趁势抓上他手腕,将其拉到身前。 青年或许怔愣间压根未来得及施力,便踉跄跪倒在男人身前。 苍杂长发乱扫到身前。 宗政羲左手扯开他面上黑色覆带,手中动作难得带上峻急。男人俯首前倾,盯上他仓惶灰瞳,忽道:“恨我吗?” 付尘愣愕双目还未回神,怔怔转向男人方向。 咫尺间距离,四目相对,近得看不清面目。 恨你吗? 你又是谁? “……你是谁?”付尘喃喃。 他只觉前方一片白苍苍的光影,黯淡又朦胧,好似最初起点那样的不知名的白。 “是我令你家破人散,流浪至山野数年。恨我吗?” “是我瞒骗你身世真相,逼你去做手下棋子。恨我吗?” “是我利用你斩害仇敌,借机逼你纵人戮杀至亲。恨我吗?” “是我特命你所信之人下毒暗害于你,令你命数无几。恨我吗?” “是我逼你上绝地无生路,亲信四顾无人,仇敌逍遥于外。恨我吗?” 好似串联起的一溜噼啪的爆竹,霎时接连崩炸在青年脑中,他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几乎要按捺不住起身,随即被一股难以驱逐的大力按倒。 正在这时,他似乎感到那影子蓦然凑近了,温热吐息都拂到他面上,话语却是莫名且阴诡的: “我就在你面前……你待如何?” 肩膀上大力一松—— 几乎是一刹弹簧式的反弹,他猛地向前方那片迷雾似的白色扑去,“哐当”中似碰到了什么冰冷硬质的东西,他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压制于其身。 青年背脊拱起,目不视物,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粗哑音色,伴随着气喘的声响,似要剥皮拆骨的架势。 他的手急迫而来回摸索,从冰冷的硬物移至携带温度的躯体,血液一股股涌流至大脑,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自身下人脸侧摸索向下,指尖用力抓向下,迅疾俯身,一边压住腿脚防其挣脱,一边卯足了劲力,朝其脖颈咬去—— 狼兽一般的尖白利齿深陷。 “……这就是你的本事?”男人音色升上几分不屑。 付尘口上力道徒增不减,埋于记忆深处的数次捕猎拮抗都在这一刻重被唤醒。却又于恍惚中醒觉身下这物似乎并无反抗痕迹,仿佛失了快意。 恰在这停滞瞬息,他突感自己后颈被冰凉的皮子扼住,神色清明几分,对上一双眼瞳,迷狂中,好似变成了熟悉之人的眸。 第279页 青年吐息间亦在微微颤抖着,极近的距离,沉沉声响便由面延至心底: “然后呢?你还要做什么?” 男人直起身,强硬地挡住青年压力。 “空有口利齿摄人,”男人又向前几分,紧盯着青年情态,“双目尚且可视,却被自己的固执劣顽蔽目。” “你凭什么,嗯?” 付尘两眼腥红,恨恨望进对面一双眸中的无底深渊,咬牙道:“……凭什么?那我又凭什么?” “你又凭什么?!” 青年骤然嘶吼一声,各种怨怒发泄出来:“你能给我答案吗?你听过我的意愿吗?你就是想我死?还是偏偏要愚弄我一个?!” 紧接着,青年胸膛剧烈起伏,挣扎着颈后桎梏,撞上前人,恍若魔怔一般自言自语,苍白脆薄的双唇来回翕动着,原本溢满激愤的眼中又荡漾的惊恐和哀无:“……是我做错了……行恶了……” 宗政羲眯眼,当即倾身向前,右手精准强按上他耳后穴位,另一手掣其肩。 掌下,青年每一寸肌肉都搏动着固执的抗力。 宗政羲右手指尖侧转,吃了些力道,摁至另一处穴位。 青年倏然向前倾倒,身体一下子卸了气力。 男人伸手把了下怀中人的脉搏,停顿许久,略略将青年翻转开。 乌苍混杂的鬈发半遮住了清隽面颊,衬得面色亦是惨白病态。 他伸手撩开他的发。 薄唇者福薄义寡,他不屑证验,也从未迷信。 青年唇角挂着一片赤红,如他人一般顽执又凶辣的艳色。天空中洋洋洒洒的落雪正覆落一片在其上,转瞬融于血浆内,稀释了几分颜色。男人轻手将其拭净,凝眸在他面上,又是长久的静默。 “付尘。” 男人唤了他的名。 “最后一次了,”宗政羲略一俯身,按捺下喉间不断显著的隐痛,目色深深。 “别令我失望。” 布瓦睁眼时尚且冷汗涔涔,也不知是梦境作祟还是出现了幻觉,竟好似在梦中看到了贾晟持刀欲暗杀他。 他呼了口气,愈想恐惧感愈强,一边迅速套上衣服,一边琢磨着对策。 他走到屋边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刮进来,挟着凉凉的颗粒,他叹道:“要下大雪了……” 胡人青年背过身,看到屋中挂于壁角的胡刀,他一思索,过去将其摘下,扭身将其藏在床头地底。 “按说贾晟身手比我好……”布瓦自言自语,眼中显露着纠结之色,“上次是他听了我墙角,干嘛来寻我的事端……” 思寻未果,布瓦干脆也不再管那些烦乱心思,只当是自己胡乱噩梦所致。 寒风袭袭,布瓦禁不住仍是一瑟缩,忙转身到偏柜中再寻件衣物。 “噔噔。” 敲门声忽响,布瓦一愣,这寒天早晨本是没有要务的,谁这时候过来? 他犹疑间过去开门,刚透了一条缝,风雪簌簌刮进,他僵在原处。 “……察萨?” 门口坐立一人,黑衣黑服尽染半衫雪渍,肩上半扛半抱的那团……似乎是个人? “这是?” 宗政羲眉心挂雪,更染冷峻之色,淡漠眼睛依旧不辨情绪,只开口言道:“他今日挂疾,便在屋中歇一日。” 他? 布瓦挑眉看向倚靠于轮椅边上扭曲的那团……细看似是熟悉的藏青衣色,不知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贾晟。” 宗政羲出声补言,解开他心中疑惑,寒眸敛去光泽,又变成平平淡淡一泓深泉。 “我来罢。” 布瓦上前帮忙,本想直接将青年扯来,却见其袖角不知如何铰进了轮椅旁杆下的轮子,一时薅拽不出,连带着青年衣襟都被扯开一大片,男人低眸瞥他动作,蹙眉道:“先推我进去。” 布瓦闻言只得听从,二人半搀半就地入屋将付尘半置于床边,青年身形直挺秀颀,原先蜷在男人身边不见体态,此时将其拖拽到床边,全身开展,才觉其身量,双腿仍悬于床外。而方才莫名绊结轮椅上的衣料依旧扯不出来,布瓦心下不耐,干脆起身拿起床头的胡刀,一把劈断了外衫袖角,连带着臂上一大块衣料,飘飘然坠落于地。 忙活下来,胡人青年气喘一声,浮躁之色溢于言表,转眼掠过宗政羲,方才被青年头发遮盖尚且不见,此时细看去只见其两侧开襟立领略翻,露出了些深红的印记,还有一片新凝上的血渍,不禁心有古怪,道:“察萨脖子上这是……” “无事。”宗政羲淡淡垂眸,慢条斯理将立领合上,正好掩上血污。 布瓦没再追问,只道:“要不我找王都的疾医过来包扎?” “不必,”宗政羲冷声言拒,转眸一扫房间内摆设,最后定眼望向床上人,道,“给他换件厚衣……今日你就在屋里看着他。” 布瓦挑眉,道:“那午后族内的集议还照常?” “自然,”宗政羲答道,“明日你再向族人询问集议上所宣要事,不耽搁。” “我还以为今日降雪就延期了呢……”胡人青年兀自道,转瞬又想起什么,转头问道,“贾晟生了什么病?还要有人在旁边照看着?” 宗政羲模糊讳言,话语含混:“他当是内力有损,受寒发作。你且看他有何异状便来知会我就是,他若是提早醒了,便让其先在屋中休歇一日,不必去草场参议。” 第280页 布瓦轻嗤:“我看他武力卓著,平日一副哀怒冷热不侵身的模样,可不似会轻易因寒冷便倒下的人,用得着我看着?” 宗政羲不再多言,转过轮椅向门口行去。 布瓦深知这人脾性,也止了怨言,向前几步道:“察萨,前晚我和穆日格说话似乎被贾晟给听到了……” 男人一顿,咀嚼出一词:“似乎?” 布瓦接道:“那晚在营郊处说完话后就撞上他,我后来问他,估摸是听到了什么……敢问察萨,有没有必要给他点威胁教训之类的……” 宗政羲冷言道:“他不是多话之人,你莫要妄动。” “是。”胡人青年点头道。 宗政羲转椅向外,临走前又搁下一语: “你若有闲心,不妨多同他切磋比较些武艺。你同年纪他相差无几,武力水准可谓天壤。” 胡人青年在门边望向其远去背影,面上尽是不忿之色,“嘭”得一声合上门,却又难以否认男人话语所言属实,无可辩驳。 布瓦转身,睨向床上闭目青年。 他同他在一屋休息一月有余,知这青年向来警惕心颇重,即便是夜间深睡,他偶尔起夜便能感觉到青年呼吸陡变,回身望去便能见其双目半睁,一双灰眸淡薄望过来,时常惊得他夜间一悚。也不知昨晚那事是他梦中所见还是青年又起幺蛾子。 忆及此事,布瓦心中又是气闷,踱步至床边坐下,随意揪起青年一绺鬈发,撇嘴道:“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还说同我年岁无差,嘁……” “狼主,察萨过来了。”伊腾在门口提醒道。 赫胥猃搁下筷子,道:“再去添壶酒来。” “是。” 王都宫殿内铁壁扛风抑雪,加之胡人多是阳盛体质,常年居于高寒之地,故而冬日间也只是添一层衣物,殿内炭火未足,空气还流动着外间的清冷之气。 殿内的方桌上大盘烤肉散了热气,香味都沉淀在里面。 赫胥暚从桌边起身,向赫胥猃道:“孩儿就先告退了。” “不用,”赫胥猃伸手拦道,“正好一会儿还提起午后的草场集议,你前些日子忙于召集族内胡妇后备,就着这事商议一下也好。” “好。”赫胥暚点头应道,在旁座挑了椅子,将刚刚的位子空出来。 轮子轧石的呲声愈近,宗政羲径直入了殿,轻颔首道:“狼主。” “察萨上座。”赫胥猃道。 宗政羲从容上前,赫胥暚亦在旁致礼:“察萨安好。” “公主客气。” 自那日知晓这男人往日经历后,赫胥暚便隐约加深了对燕的印象,一边对是燕人毁才内争的不齿,一边是在她仅近识的两个燕人中,萌生的探寻和打量之意。只这仇日自入胡所言所行,皆是内敛而不逾矩,偶尔有令人惊赞之言,于胡军实务上亦有所得,她原先所怀犹豫偏见也在日益改观,的确隐约在无形之中看到这布衣素面之人隐溢的矜贵之气,殊异于她所见的寻常人。 或许这便是燕人所言的路遥方可识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 女子暗自思量间,忽视了这边接连几声的唤声。 “阿暚,……阿暚?” 赫胥暚愣神中回转过来,怔道:“……父王?” 赫胥猃蹙眉疑道:“方才怎么了?干站着作甚?先坐下。” “是。” 赫胥暚暗自朝宗政羲瞄了一眼。 伊腾将几壶烧酒端来,胡人酒盅口大身粗,向来为一整杯的满上,半壶酒便咽了下去。 “多谢。”宗政羲道。 “察萨不必客气,”赫胥猃道,“近日入冬天寒,胡地不比旁处,天寒地冻的只恐察萨也不适应,过会儿我再吩咐族人去送些衣物皮氅,供察萨保暖使用。” 宗政羲低眸道谢。 赫胥暚在一边听着,闻言忍不住又朝宗政羲衣着扫去,目光一顿,道:“……察萨脖子上印记可是受伤所致?” 宗政羲神色不改,道:“过敏所致,几日后便可消止……这等琐事,狼主不必挂惦。” 赫胥猃不再深问,这边赫胥暚趁机转了话题:“胡羌内部现今二族分裂,今午是头一回集议,可是有什么大的安排调整?” 宗政羲接道:“也并非新的提议,只是先前同狼主商议过的,对胡羌现今族内的组织分列进行。” “分列?”赫胥暚问,“如何分列?” 宗政羲答:“原先族中所实行的以亲族为组织优势在于攻战中凝聚力强,相互间相熟,利于场上配合,但弊端在于难以适用大规模实战,场上诸多顾虑,严谨纪律不足,行战易散不易合。” “因而我如先前所提,将青壮士兵同老年、少年士兵分列,后者虽于单个独战中匹敌不上前者,但在战场上也别有效用。” “不错,”赫胥猃神情隐透自信,道,“我们胡人向来是倾全族力攻战,不讲究择人选人那一套,即便是我胡族稚童,也有弯弓射雕之力。” 赫胥暚思道:“……所以父王你先前令我纠集各族妇女参伍,也是此意?” “嗯,”赫胥猃颔首,“正是此意,那日察萨同我说过后,我便想到了当初百年前同燕战中,我们胡羌各族都有女子行上战场之例,只是没有特地发展成一支队伍罢了。” 宗政羲道:“敢问公主,族内可择女兵几何?” 第281页 赫胥暚正色答道:“除去未成年的女童及年迈不便或有孕的女子,各族中统共堪能择出一千兵众左右。” “足够。”宗政羲道。 “我们胡人寿命本就短,”赫胥暚静了静,微叹道,“女子尤甚。” 宗政羲道:“自古巾帼不输须眉,女子有其独特优势,才识胆略亦不输于男子。公主年纪尚轻,已为个中佼佼,将来亦有大为,无需菲薄。” 赫胥暚朝男人反问:“燕国可有女儿从军?” 赫胥猃举杯饮了一大口酒,暗自朝女儿睨了一眼,对方未顾。 宗政羲道:“并无。” 赫胥暚挑眉:“为何?” “建制所涉甚广,并非仇某一人之力可行。” “察萨方才言及诸多优势,我以为,依察萨先前所能,定会一早便建成女子后备军力。” 宗政羲面无波澜,道:“燕国自兵事式微以来,凡倡革武事之人,无一不是惨淡收场。仇某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 赫胥暚有意逼问,却见他依旧自若如常,涉及过往经历,她原以为他会回避,而今却直接作答,其中隐含深意徘徊竟令她一滞,她不由自主道:“察萨同贾晟同为军将,行事果真不同。他先前还对我说甘愿赔上性命去蹚胡燕的浑水,察萨虽也犯险,到底还似要谨慎小心许多。” 赫胥暚方才言多,赫胥猃见状不满,连忙截住话头,道:“我们胡地不缺鲁莽任勇之人,终归是察萨可襄助我们诸多难事。” “莽撞也并非全然的缺憾,只是需要时机而已。”宗政羲端起许久未动的酒盅,灌了一口。 烧酒辛辣,刚好可以御寒驱冷。 赫胥暚提刃将盘里的有些凉的烤肉分切成块。 宗政羲吐了口酒气,道:“除此之外,刚刚所说的那几千的青壮士兵中,还需再遴选一千人,单独训制。” “这一千人有何效用?”赫胥猃问道。 宗政羲答道:“这一千人需为整个军队精锐,届时于战场上作为中坚力量。” “我们胡族将士个个都骁勇无前,何必再单独抽出来一千人?”赫胥暚反问道,“原本人数也不是我们的优势,何不一齐上了?” “兵在精而不在多,”宗政羲道,“在战中人数少,只要利用得当,也是以一敌百的利器。之所以又要单独再择精锐,便是因为这一千人预备以特创的阵型练之,所以所需人数也受限于单个阵型。” “另外,关于这一千人的协管作训,仇某作保,以贾晟领之。” 赫胥暚讶异挑眉,扭头看向其父,果见其父蹙眉不解: “察萨以何来担保?” 宗政羲右手扣紧了轮椅侧把,眯眼道:“狼主以为,以仇某一人尚不足以担保?” 男人眼窝深,这一凝神间便张射着阴沉中的凌厉。话语中猛然转声,少有的严肃与不悦更令赫胥猃心中暗诧一刻,他言道:“这事是否可成,仍要看贾晟是否有能力足以令全体族人信服了。” 宗政羲道:“他实力究竟如何,自然可慢慢留看。既然让他在此,使其彰显所能才是两全策。” 赫胥暚补道:“察萨说得不错,令贾晟与族人们再磨合,也没什么害处。” 赫胥猃颔首应允,张筷咬了口肉,心中思量。 这边赫胥暚掂起酒盅又给二人满上。 “多谢。” 赫胥暚搁下壶,停顿半刻,见他许久未动筷,道:“察萨为何不食?可是不合胃口?” 宗政羲又灌了口酒,待酒液细细割过喉咙,方才悠悠回道:“劳公主挂念……于胡羌女儿兵备之事,仇某以为仍要以日常骑射操训为主,她们并非大战的主力,却可是两翼、后防及小队伏击的重要力量。” “嗯,明白。”赫胥暚答道。 午后,净白的天色放出点点亮光,岐川绿原之上淡淡覆了层积雪,此时小雪方停,密集的人众恰好将草场上的洁白掩盖干净,从山脚一直延续到外围。 摒除了因疾留在王都内的部分族人,胡羌现今连带乌特隆族共十一族大小族众兵士皆聚集于此。各族中领事首领和先兵勇将立于各队伍前侧。 赫胥猃身入前侧人群中,粗犷声音有力: “……燕仇必报!……而今呼兰只身犯险,我们只当从长计议,战则必胜!” “必胜!必胜!”环绕的胡族汉子喊声铿锵,一波又一波地从队伍前列的呼号传到队伍末端,满目胡人振臂,皆被这连日来的动乱消解的不安重又被鼓舞。 赫胥暚亭亭立于人群外侧,闻听父王有力宣示,面上亦是一派坚定执着之色。 紧接着,赫胥猃将仇日近来所言各式军队布置安排再行传达一番,并在人事安排上择选了一批原本出挑的族将勇兵。 赫胥暚注视着场中变化,扫过乌特隆族众多族人,疑道:“……贾晟没来?” 同在人群外围的宗政羲淡淡看向人群喧哗,忽道:“贾晟今日染疾,仇某令其在屋中整歇一日。” 赫胥暚一惊,道:“病了?可找了族中的疾医?” “他是内力伤病,过往积习,不用专寻大夫。”宗政羲答道。 赫胥暚没再接话,只想着青年现今身份尴尬,在族中独行,即便是真若患病也无人照看,或许,也只有令其于众兵之先,才可有人留意其一举一动,这等的器重和关注,何尝不为一种保护。 第282页 正思于此,果听得有弟兄因言不满: “……贾晟是谁?!” “狼主这是何意!” “怎么能让平白来的燕人为首!” 人群陡然喧闹,赫胥暚心中一紧,闻听赫胥猃在人群中严令又不失恳切。 她下意识又朝身边人看,却发觉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转椅远走了数十丈。赫胥暚不欲再追赶,转首又望向人群中。 房外冰雪侵袭,房内扬出一片暖热空气。 胡人青年斜倚在床角边打着盹,忽闻一声乍响,似是人身翻落的闷声。 布瓦迷迷瞪瞪地挤着眼,细看对边床底地上俯趴一人,一动不动,粼粼白发在石灰地上更显触目。 他慌忙一醒神,上前探看状况,见那人动了动,笨拙支起身子。 “哎,”布瓦叫那人一声,那青年果然闻声转来,依旧寡淡的脸色看不出神情,而那散着幽幽红光的瞳孔惊得他一愣,“你……你这是……” 付尘目光从房中摆件扫到门板边那扇小窗,定格在窗后昏暗的天际。 “……几时了?”他问。 “你还真睡了一天呐……”布瓦打了个哈欠,揉腰起了身。 付尘瞳孔一凝,粗粝声音又低下去几分:“我问你几时了?” 布瓦不解他反应,只迷糊接答道:“估摸着快要到亥时了罢……” 他见那青年气息又敛去,静了片刻,随即踉跄起身就朝门外奔去。 “哎哎……贾、贾晟,”布瓦这次连忙上前堵在他身前,“仇日吩咐了,让你今日在房中休息……” 付尘斜睨他一眼,冷淡道:“你拦得住我?” 布瓦又被他目光惊闪地一凛,当即喏喏道:“好歹等过了子时再说……” 青年不听他说完,大力一推,开门出去。 片片莹白的雪花霎时扫进门中一大片,布瓦禁不住被这冷气裹得一瑟缩,转眼看去,门边早已不见人影。 大雪于夜间张狂,挥洒于一片广袤胡地之上。 赤松林中原本厚重的苍绿被白羽夺了颜色,唯有老韧遒劲的松树枝干在大雪强压下宁折不屈,有势与重雪拮抗到底的勇毅。 夜色褪去浓墨,拨开青白的一道罅隙。 一棵高耸赤松下传来窸窣的碾雪碎音。 男人凝视半宿,伸手转椅返回,乌皮手套上一层挂雪随轮上的冰棱相伴掉落地上。 轮子在雪地中缓慢地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 冷峻的咔嚓声随着他的动作陡止。 男人眼睫上雪珠若碎冰,蓦地坠落下来。 视线所及不远处,一人削直笔影,身负滔滔漫雪,立于旷寂雪原。 苍发染玉尘,不知何者更白一分。 落雪深悼残存色,不敬人间狼莽人。 第70章 第七〇回 第七〇回 示忧情贵妃亲迎肉舍利,表恩意禅师遗赠血菩提 “娘娘,奴才打听好了。” 紫袍太监匍匐于地,只能瞥见前头女人一点点裙角。 观音坐像眉眼温婉,倪贵妃阖目跪于下方蒲团之上,指尖拨珠不停,闻言只道:“说。” “今年年初时候金光寺的智月海印禅师圆寂,其法嗣聿明禅师尊其遗命火化其法身,得骨舍利、发舍利、肉舍利,皆为精粹珍品。尤其是那肉舍利为寺中僧人多年未见的剔透锃亮,现贡于金光寺后山的藏经洞中。”姜华道。 “海印禅师圆寂?”倪贵妃手上动作一顿,秀眉皱起,顿了许久方道,“陛下今年病势汹汹,这么大的事我竟不知……当真罪过,罪过……” 姜华躬身接道:“娘娘忧心陛下,为琐事操劳,一时不周之处也是情理之中,娘娘无需自责。” 倪贵妃低眯着眼睛,似有怀念色,道:“多年前海印禅师来宫中讲佛,点悟本宫许多……自那以后每到禅师四年一次的开坛讲经,本宫都要前去闻诲……如今竟不知故人已去。” “娘娘,”姜华犹豫道,“那这求奉之事……” “陛下病情最为紧要,”倪贵妃睁开眼,直视着上方菩萨面像,道,“那舍利珍宝……就让本宫亲去一趟罢。” “从帝京到边城的金光寺可有好一段距离呐,”姜华道,“娘娘若要亲自前往,只怕还要委派军队沿路护送,现今边境动荡,娘娘参涉全局,可不能出了差错……” “朝中的事有兄长帮持着羕儿,其余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也参与不了,如今既有一法为陛下康健祈佑,本宫自然要竭力去做。”倪贵妃侧身回睨向姜华,道,“这么多年了,姜总管替本宫在宫里办了不少要事,这小事也自然不在话下。” “娘娘客气,”姜华讪讪道,“只是奴才以为这前去金光寺一事娘娘派个信得过的丫头前去已经足以彰显面子了,娘娘何必要亲自过去?” 倪贵妃轻叹:“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海印禅师指教本宫多年,亲往实为礼节敬意所在。海印禅师声名于外,若是随意派人求他老人家的舍利,难免也寒了一众佛门弟子的心……” 姜华犹豫道:“只是京畿重军护卫皇城核心,不可轻动,京郊的赤甲将士又都是刚刚踏上出征路,一时怕也抽调不开……” “本宫去一趟究竟要多少人跟着?”倪贵妃不悦,道,“难道还要整个军队都来护着我一人不成?燕国官道上无非是些寇匪贼首罢了,又能有多少危险?百人已经足够。” 第283页 “这事……只怕奴才如今也没实权……”姜华身子又躬下几分,道,“娘娘和不同倪相商议?或者奴才代娘娘给倪相那边捎个话,再作商议……” “姜总管从前办事可不是如此拖沓的,”倪贵妃道,“这下面的事牵扯到政务,本宫可不敢多参言,兄长那里事情繁重,况且这事也不完全算是外务,思来想去,还是要姜总管从中协领。” 说罢,倪贵妃拈裙起身,一旁的梵音见状上前搀扶。 女人回身坐在床边榻上,垂眸看着下面人,道:“姜华呐,自陛下登基后这么多年来,内廷中大小事哪一项不是经由内侍省负责交手的,你确是跟在陛下身边比本宫早了几年不假,但单凭陛下的信任,你以为就能在内务中掌了实权?这些年你在里面捞的油水本宫可权当谣言听了,但如果真追究起来,只怕你再有一个脑袋也应付不过来。” “娘娘信任,是奴才的福分,”姜华声音冷下几分,向上瞟了眼倪贵妃,道,“只是娘娘现今如此说,难免让奴才寒心呐。” “姜总管从前帮了本宫多少,本宫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倪贵妃道,“只是如今陛下病重,本宫不得不时时忏念,当初的许多心思也散了……我听闻姜总管现今同兄长重修于好,心里也是真心欢喜,前朝后宫现今也不必总纠葛着……只盼着陛下早些从病中缓歇过来,熬过这个寒冬,一切就都好了……” “奴才自然是一直愿为娘娘和倪相分忧的……”姜华躬身咬牙道。 倪贵妃思量道:“我看帝京这边的枢要卫军就不必动用了,赤甲现今应当行军未至,不如派个身手不错的小将带着几百士兵也就行了。” “看来娘娘心中是早已有了主意?”姜华挑眉道。 “具体的事务本宫也就无能了,”倪贵妃无奈抿唇,道,“你多年来熟悉内廷外政,这事交由你自然是再放心不过了……本宫入宫后极少麻烦兄长帮衬,一来免去些外面的流言蜚语,免得毁兄长声誉,二来也是姜华你做事得当的缘故,几年前朝臣弹劾你的时候,本宫也尽力在陛下面前说劝……最后从轻发落,本宫自然不敢居功,却也自认是倾全力保全了……” 女人声音轻缓温柔,是发酵后独有的风韵沉和。 “奴才知晓了,”姜华道,“只是牵扯到军务,难免还要通过倪相那边的帮忙。” “陛下的疾患为上,”倪贵妃低眉道,“劳烦你了。” “奴才领命。”姜华略略抬头,答道,“若无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倪贵妃颔首:“总管慢走。” 姜华躬身退下。 一出殿门,原本绷起的面皮耸下来,老朽的皱纹叠起,盖住上面几个深斑。 张瑞迎上来给他披了外氅:“爷爷。” 姜华冷脸快步趋前,边道:“备轿,出宫一趟。” “是。”张瑞见他脸色不佳,也没有出声多问。 姜华心中郁气未抒,总是不大顺心,宫道上人流渐渐稀了,走至临近宫墙廊道,他禁不住朝一边道:“……张瑞,自从几年前的事端开始了以后,咱家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走的下坡路呐。” “爷爷莫要这样讲,十多年前内侍省掌权的时候,跟前儿多少来巴结讨好的,背后也就有多少嚼着舌根谋划着捅事儿的,爷爷您当初可是教过我‘风光众人合,贫贱四散离’……”张瑞边道边觉得不对劲,一时醒觉说错了话,一边侧抬首微觑着姜华脸色,战战兢兢道,“爷爷权当是此一时彼一时,再过些时日许多风波也就过去了……” 姜华依旧面无表情,道:“陛下重病不愈,咱家单靠着倪从文那老狐狸……哼,这不是等着让他拿靶子使的,他若怜悯几分,将来给咱家个好去处,他若狠下心,照样还是能翻脸不认人,这样的事儿见过的还少吗。” 张瑞低声劝道:“贵妃娘娘那里不是也积极找着救治良策,这各式的法子都使了,陛下那边,总是有管用的……” “不提也罢,”姜华躁郁道,“先不说那神神叨叨的法子有几分用处,她这时候要出宫一趟,上上下下要操心多少,果真不嫌折腾。” “出宫?”张瑞惊诧,“为何要出宫?不是说派人到金光寺那边请个法器就成了吗?怎么还要亲自出宫。” 姜华冷哼:“这老女人,临走还不忘叫上咱家给她摆架子收摊子……当真是一个模子里的亲兄妹,惯会使这些惺惺作态的伎俩!” 张瑞闻言也无计可施,只道:“……那爷爷出宫一趟是要去哪?” “去相府,”姜华道,“咱家可招架不了冯儒,懒得上前自讨没趣,枢密院那边……还得倪从文出马。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事,偏偏要让咱家出来担个恶名……若说这老女人是个什么诚心礼佛之人,咱家可是万分的不信。” “到底是倪家这边的,爷爷中间说几句也就行了。”张瑞劝道。 “总管。”皇宫东侧门守卫朝其致礼,让开中间大道。 老太监浑浊的黄眼珠直视向前,挺步迈出宫门,紫袍银线在风中粼粼。 稀薄的空气传入女人鼻腔,倪贵妃身周一凛,朝一边唤道:“梵音。” “娘娘。” “再把檀香燃些,”倪贵妃吩咐道,“门窗关了罢,天儿冷了,何时趁着本宫不在了再透透气。” 第284页 “是。” 梵音退身嘱咐下面的丫头去关窗,回头时又见贵妃手上佛珠拨转不休,只道:“娘娘忧心为何?海印禅师年岁逾百,生灭由心,本也算不得悲事。” 倪贵妃半遮着眼帘,没接话。 梵音垂首道:“娘娘午后还未用膳,可要奴婢去吩咐膳房做些点心来?” “不必了,”倪贵妃皱着眉,道,“去给二小姐递话,人选上本宫做不了主,若非要指认唐阑,还要同兄长那边知会一声。”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梵音领命。 “啪噔。”紫檀念珠被撂在小桌上,倪贵妃胳臂搭在桌上,轻支着前额,低首间有几分忧悒之色。 一刻未过,门帘外宫女步伐又缓缓响起,梵音轻声道:“娘娘,二小姐过来了。” 倪贵妃一敛眉,右手又拿起佛珠,嗓子清了下,道:“……让她进来罢。” 来人身裹竹青齐腰襦裙,长鬓盘起,妆容淡淡,细看来已与倪贵妃有些许相似的形容气质。 “见过姑母。”倪承昕轻轻福身行礼。 倪贵妃笑了笑:“昕儿来坐罢。” 倪承昕提裙坐至贵妃对面座上,开口即道:“刚刚听梵音姑姑说,姑母这边已经事成了?” “你这丫头,”倪贵妃淡笑道,“调兵又不是儿戏,不能老是倚仗着你爹和姑母我在正事上任性……” 倪承昕向前倾了倾身体,笑容露出几分娇憨,笑道:“是是是,昕儿明白……姑母最疼我,看来业已分下去指令了?昕儿想着,趁着他们行军两日还未安顿扎寨,及时把灵物取了来,也替姑母解决些忧愁。” “这次姑母要亲自去一趟,”倪贵妃把视线从侄女身上移开,木阁间置一红釉香炉,细烟袅袅。 “亲去?为何?”倪承昕不禁问。 “正赶上所取之物为多年前点化过本宫的高僧之遗,”倪贵妃轻转着念珠,道,“或许这也是缘分流转罢……海印禅师圆寂,此事实属本宫意料之外。” 倪承昕在一旁脸色变幻,随即道:“这来路奔波,姑母也不嫌这一路上舟车劳顿?” “怎么?”倪贵妃抬眼瞥她,似笑非笑,道,“姑母为你着想,让你有机会再见夫君还不愿?” “姑母取笑我了,”倪承昕低首笑道,“事关陛下龙体,昕儿也不敢存那么多私心,在要事上自作主张……” 倪贵妃笑瞟她一眼,转过头停顿片刻,又道:“你若想指了名姓叫唐阑办了这事,还是回去同你爹说,姜华这边路不通,旁的事他现在也没那么大权力,姑母能帮的也就这些了……近水楼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爹若非真心待你好,怎又随了你的心任你决断嫁娶之事,合该提早便给你定了亲才是。” “他可拗不过我的性子,”倪承昕蹙了蹙眉,自顾自道,“他有他的志气,我也不是想逼他回来……” 倪贵妃没接她的话,望着一边殿墙装潢怔怔出神,眼睛微阖。 倪承昕察觉她今日心不在焉,便道:“姑母这些日子忧累,午后休息多几个时辰罢,昕儿不打扰姑母了。” “嗯。”淡淡的一声回应,倪贵妃好似真的堕入梦中,不再多话。 倪承昕抬眼凝了一下女人面色,起身悄步出殿。 “二小姐。”殿口守候的梵音朝其行礼示意。 倪承昕颔首,顿步间嘱咐道:“梵音姑姑,我看姑母接连几日皆是神思倦怠,你们可要多注意提醒姑母休息。” “二小姐不必忧心,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我听姑母说,这次迎领佛物一事姑母要亲自前去,”倪承昕道,“虽说有军中的士兵护驾,但到底不熟识,也怕有什么不周之处。姑姑可要记得挑几个宫中身手好的太监侍卫在姑母身边跟着,也是以防不测。” 梵音闻言也思索认同,笑道:“二小姐嫁人后果真是不一样的,做事都思虑得如此周全。” 倪承昕跟她笑:“姑姑谬赞了,昕儿从前也是凭着三脚猫的功夫出府乱跑,知道外面的危险,所以不敢在这方面掉以轻心。” 梵音欣慰应声,这边话语未尽间,殿口青岩石路上又迈步行来一杏黄衣影,愈发靠近时又陡然止了步伐。 “太子殿下千岁。”梵音福身行礼。 宗政羕怔立几步开外,温俊面容几年间似染风霜,眼底淡淡的青黑,此时一眨不眨的,好像要拽住什么东西。 倪承昕看见他神色也是一愣,梵音见状,垂目轻咳了一声。宗政羕回神,抬步迈了过来,转头哑声道:“姑姑不必多礼。” 倪承昕主动启言客套:“殿下担理国政许久,也要注意休息。” 宗政羕目光定在她挽起的新妇宝髻之上,闻听女子言语间礼仪周全,又隔着疏离淡淡,涩道:“多谢关心,孤会留意的。” 倪承昕不愿再多说,朝梵音看一眼,道:“表哥多保重,昕儿先告退了。” 宗政羕一僵,听得梵音在旁道:“殿下,娘娘再过几刻要午休了,殿下若有要事不如现在先进去,趁着娘娘尚且无事前去说几句?” “……好。”宗政羕匆匆应道,逃也似地大步进殿。 两日之期不过囚笼中人眨眼一瞬,却也是外间健子挟千里风尘踏空而来。 “吁——” 入冬的寒天阴沉万状,鸦青披风猎猎,一人形持缰停于高府门前。 第285页 唐阑吹了早晨含着寒露的冷风,此时面无血色,动作却不带迟疑,解鞍下马,几步便上阶来到门前。 相府守卫一见来人,行礼道:“唐参将,您回来了。” 唐阑朝其略一点头,想当初他多少次逾墙钻洞得暗入府中,而今终得能从正中府门进入。 无声冷笑,匆匆进入门中。 相府庭院布局虽繁复,但若熟悉了,也只是几步子的事。他直奔主屋后的书房,撞上院中的管家,那边又有人小跑着过去通禀。 管家抬步笑迎:“唐参将来得是时候,老爷和大公子方才下了朝回来……” 唐阑步履未停,闻言只微微朝其点头。 待到门外几步时,他又减缓了速度,吐息间稳了稳神色,然后跨门而入。 “回来了?” 书房内一坐一站两人,坐在桌后那人自是他要找之人,此时主动开口,绵密的胡须盖过脸上神情,绛紫官服齐整,正为得意之时。 “恩主。”唐阑低眉恭谨,朝其负手致礼。 屋中另一青年朝其望来,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唐阑转眼间对上其视线,也加道:“大人。” 倪承志一乐,道:“既是如今有了这亲缘,身份自也不同了,妹婿也不必生分至此,随昕儿唤我句大哥也是相当……” 唐阑身上寒气未褪,此时冷凝着,停顿中眼睛又转回倪从文身上,低声道:“恕唐阑愚钝,并不知为何要遣派属下担此护送之事。” “这事儿我也是斟酌了许久,”倪从文道,“原本姜华倒是也递了信过来,我本来打算支使军中个年轻的副将去,按说这等小事也不必费心力……后来昕儿跟我说要你来。” “这可真是赶巧了,如今朝中闱内大事小事竟也非要送到我这里争执一番才可……”倪从文顿了声,不禁又瞥了眼对面恭顺的青年,接着道,“我起初当她又胡闹,但转念一想,此次胡蛮联合做了万全策来攻城,你在开始时缺场,未必是坏事,于是就传了令过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想必战局战况已在恩主眼界之中。”唐阑接道。 “你不想当将军吗?”倪从文忽问。 “但凭恩主吩咐。”唐阑道。 倪从文满意笑道:“你听我的,我自有办法让你加官进爵,统领燕国万兵。” 唐阑拱手:“恩主厚泽,唐阑无以为报,甘以身涉危,万死不辞。” “记得便好,”倪从文转而笑道,“贵妃今日应是午时启程罢?你入宫前还可去看看昕儿,她可念你得紧。” 唐阑抿唇,道:“将士们都在近郊暂歇,娘娘吩咐,可早些入宫启程。” “嗯,”倪从文道,“那你快去罢,这一路可比行军打仗轻松不少,不说贵妃此事最后有无效果,你忠心为国,这也可记上一功……等你回来后,再见机去看看沂州那边状况,或早或晚,什么时候回去,权力可在你手上。” “唐阑明白。” “去罢。” “是,唐阑告退。” 望向青年远去背影,倪承志不禁摇头笑叹:“原来小妹喜欢这等耿介武夫。” 倪从文也叹:“自小拿鞭子打打闹闹,没个正形……也是拿她无法……” 倪承志道:“父亲也当宽心,好歹先前小妹心慕煜王之事未果,若是真成了,现今小妹也只得孤身寡守了。习武之人,难免死生多舛。” “唐阑的生死富贵在我手上,”倪从文道,“他既然听话,哪里会少了他的好处。” “小妹以后也是跟着有福分的。”倪承志颔首道。 木岚悄悄瞄着绣窗台边,踟蹰半天,下了决心上前,轻声道:“小姐,奴婢方才在街尾看到赤甲的士兵结军成队过去……姑爷应当已经护着娘娘起驾出行了,小姐现在出府去或许还能赶上……” 闻言,倪承昕视线从绣窗外红梅转到面前檀木桌台,一把断琴横陈其上,七根琴弦断了三根,她翘指拨弄一声,指甲带起的枯的弦音喇响—— 木岚惊得一颤,在后面不敢出声。 “他定是还在同我生气,”女子蹙眉,“怪我。” “小姐一片苦心,定是为姑爷着想的,”木岚接道,“况且姑爷现在富贵腾达,也离不开小姐的功劳,姑爷只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他总会明白的。” 倪承昕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 庭院落叶萧瑟,飞至街头屋檐下的人群脚边。 天家威仪,哪怕是寒风刺骨,也抵不住百姓心中对其无限的窥视和探秘。 街道两边京畿士兵列队清道,其后紧随赤甲战士于马上缓行,正围护着其中焦棕色十六抬顶轿,身着鸦青武服轻甲的年轻将领策马独立于轿前,众人自然认出那便是近来京中勾栏话本议论不绝的主儿、跃升龙门的相府东床。 百姓挤在巷中瞠目相视,殊不知这么大的阵仗究竟为何,只惦念着何时有此等机遇细观贵人之行。 成群仪仗浩荡前进,自京外边郊西行北上,中途几无停歇。 天色渐暗,唐阑快马归于队列中,在轿旁问道:“娘娘,前处有林地谷溪,可在此将歇一晚。” 一只素手掀帘,露出女人疲惫面容。只见倪贵妃强笑道:“一路上辛苦你们了,就先歇歇罢。” “都是末将等应为之事,”唐阑道,“按照进程,等到明日的此时应当可至金光寺中,委屈娘娘一路颠簸。” 第286页 倪贵妃带上疲笑,道:“你一会儿也过去歇着罢,你原在备战行路,这下叫你来忙这档子事儿,也是劳烦你了。” 唐阑道:“末将分内事,娘娘客气。” 一行人马驻于林间空旷平地,将士们下马生火,围着火焰一边取暖,一边啃食着随身带的干粮。 轿面宽于日常所用轿子,内里可容纳更多人。 倪贵妃手持念珠,闭目祷念着佛经。梵音在一边忧心其休息,却又知此时不可打扰,于是便默坐其旁。 入夜,林间更显寂静。 唐阑不敢远离贵妃坐轿,只候在轿外,手上掂着酒囊,偶尔痛饮一口,神思便清醒许多。 “唐副将,”梵音忽地撩起轿上窗布,道,“娘娘唤你回话。” 唐阑当即起身答:“是。” “你绕到这边过来罢。” 待他静候在轿前时,布帘被掀开,露出里边贵妃容色,听她道:“……按理说,你同昕儿结亲,也该跟着唤本宫声姑母呐。” “君臣有别,末将不敢。” 倪贵妃在轿中将其细细打量一番,道:“军中事本官不甚晓得,只听得你是昕儿亲自挑的人,兄长也答允此事。但照着往常规矩,昕儿从我外戚族氏,这婚成大事,也得本宫同陛下点头。陛下卧病,可本宫也得先瞧瞧如何,而你们现今业已行礼相结,本宫若是再干预,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你现今既也有机会同本宫出来,不若同我说说,你一介贫民武将,靠的什么本事攀的倪府大门?” 贵妃目色冷淡,唐阑只比她更冷,却深深掩在面色下:“末将愚钝,实则不明白娘娘的意思。相爷如何行事抉择,想必娘娘应当比末将更为清楚,现今何必来质问末将?” “你的意思,还是相府的小姐指明了要往你身边凑不成?” “不,”唐阑垂目道,“倪小姐婉容秀毓,得之实为末将大幸,不敢奢言其他。只论缘故,末将自以为身无长物,也着实高攀不上,相爷能如此相决,想必亦是尊重小姐的心意。” 倪贵妃似有不耐,接着盘问了一番他家世来历、亲眷归属,唐阑回答皆是滴水不漏,顺理成章,令她寻不到丝毫错处疑点。于是便又遣了他在车旁护卫。 梵音悄悄坐到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这是在忧心着什么?” 倪贵妃轻叹,低言:“……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梵音解劝道:“总归是二小姐自己选的人,小姐自己满意不也就够了,娘娘何必再自添烦恼。再来这下子太子殿下也彻底死了心,便能安安心心专于政务之上,可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呐。” “……本宫心里介意,从前她说心慕煜王,这边未顾羕儿痴态,到如今又随意择了个武夫婚配,难道太子之尊、天家门楣还比不得这一个乡野来的无名之辈嘛?这些小孩子的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料。”倪贵妃道。 梵音笑道:“这怎么来都是不对的了……我看是娘娘操心陛下事多了,现下看什么都要琢磨半晌。这本是一桩好事,只要二小姐自己心中有数便行,何必再追究这些……奴婢看这唐参将行事也条理分明的,不是寻常人物,再加上相爷提点,将来也是在朝中有所成就。”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本宫了,”倪贵妃道,“先前家书之上兄长于此谈及甚少,看来说不准是他授意而为……” 梵音道:“可前两日看二小姐言语分明乐意得很,依其从前性子,必不会在此事上任由相爷摆布的。” “罢了罢了,”倪贵妃心思烦乱,道,“暂且先解决了眼前事为安,陛下一日不愈,这事情就只能愈发糟糕。待会儿下去催促一下,明早早些启程,争取尽快到达金光寺。” “是。” 金光寺寺面不如其名恢弘,素朴古旧,嵌于低矮山腰之中,险极处自有神佛。 此刻山内万籁俱寂,点点灯火瞬移,掩映在山中。 赤甲护卫前后作保,两边宫中随侍太监挑灯而行,宫娥月白锦衣茕茕,在众人围簇下前行。 行至寺门,只有一僧人缓步前来,停步在倪贵妃面前,喃道:“阿弥陀佛……贵人造访,无上恩德。” 倪贵妃打量这僧人,缁衣简素,温和淡薄,夜间虽辨不清容颜,但看上去似乎正值壮年,身量颇高。 倪贵妃道:“有劳禅师夜间相迎,信女叨扰。” 僧人道:“贫僧法号聿明,嗣法于智月海印禅师,禅师年前曾料断贵人而今所求,故已命贫僧定点相迎,引贵人所求之物。” 倪贵妃心中略讶,低眉轻声道:“禅师圆寂未曾亲来参谒已是信女罪过,此番又贸然而来,有所相求,实为信女贪念蕃多,俗欲不尽,辱没了寺中门庭。”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双手合十,低念一声,未答话。 梵音看了看寺门外空空崎地,皱眉挂笑道:“敢问禅师为何只一人前来?夜深露重,如何没有座下弟子相陪?” 聿明和尚低眉道:“寺中僧众皆有寅时的洒扫任务为念,一切起念作息皆从常规,此为海印禅师生前便已定下的规矩。” 梵音眨了眨眼睛,倪贵妃瞟她一眼,转而笑道:“从前来时皆为白日,故而不知这等规矩,禅师莫怪。” 聿明和尚略略抬起头,淡漠眼眸映出一众曈曈灯火,他道:“寺小地狭,今夜怕是纳不下诸位一同歇息。” 第287页 “无妨,”紧跟倪贵妃身后的唐阑接道,“我们弟兄们可以在寺中空地上稍作休息,绝不损坏寺中宝器。” “请贵人随我前去后山取贵人想念之物。”聿明和尚略略俯身,并未弯下多少弧度。 倪贵妃一愣,梵音见机在旁开口道:“此时时辰也不早了,禅师只怕也要休息了,不如明日再劳烦禅师相领?”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静立原处,道,“重物,未可轻取;伪矫,抑于真诚。贵人既持诚心而来,自知来者为何,逾期何患。” “禅师说得对,”两日未曾休眠的倪贵妃打了打精神,提气道,“烦请禅师引路。” “仍有一言需道,”聿明和尚眼睛低倾,隔蔽了四处目光,“海印禅师舍利遗钵皆于后山藏经洞封龛,原为本寺禁地。依禅师口训,请贵人一人随我参谒即可。” “这怎么可以?夜里山路看不清,倘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又该怎么办?”梵音立道。 倪贵妃皱眉迟疑间,身后唐阑接道:“禅师,其他人在这儿候着,我提灯随娘娘入经洞可好?” “如此也可,”聿明和尚看了说话人一眼,双手合十道,“贵人便随我行。” “江仲,原地待命。”唐阑朝后方列队的士兵看了眼,然后从梵音手中接过宫灯,立于倪贵妃右侧。 倪贵妃整了整呼吸,对聿明和尚俯身道:“劳烦禅师。” 聿明和尚低眉,双唇开合,似是念了几句词,转身朝寺边偏路走去。 倪贵妃抬脚跟上,唐阑一手提灯,一手握上腰间佩剑,略后半步前行。 宫灯只映着前周一小块地方,月隐星淡,倪贵妃只感受得到脚下滚动的大小石子,山道崎岖,她抬头看了看前面带路的人影,一边稳着脚步,咧了咧唇,撑着笑道:“从前未曾来过后山这边,不知禅师行路在此行路受阻,来日便着人递些香火钱过来,免得禅师平日劳苦。” 冬日寒风簌簌,静谧的四围更添上深彻冷意。 前面人没答话,倪贵妃笑容淡淡落下,她抬袖掩了口鼻。 “哇呱——” 一声低哑粗劣的乌鸦嘶鸣骤响,“哗哗”几片树叶落下。 女人身子骨一跳,一边唐阑伸手扶住她衣袖,边道:“娘娘慢些。” 前方带路的聿明和尚闻听动静,转身看着她。 “……好。”倪贵妃从方才惊中回转起来,对前方人提了个歉意的笑容,边道,“方才未看清路,不小心绊了一下。” “险路庸行,贵人小心,”聿明和尚淡淡道,“行路不由灯之明暗,乃在境转心中。” 曝在寒风中时间长了,倪贵妃禁不住一瑟缩,未答话。 唐阑接问道:“敢问禅师这寺后山群为何山?先前竟未曾打听出它的名字。” “质性本洁,无名有终,”聿明和尚答道,“此一众山皆唤无名,即是当地农夫也鲜有人知。” 聿明和尚平静转身,接着向前行。 土石踩出的道路也不过二三人的宽度,若是士兵们一齐上也要挤求半天。倪贵妃跟紧步伐,不敢朝两边的深谷落崖看去。 “到了。” 聿明和尚停步,侧身转来,道:“贵人请随贫僧进入。” 那藏经洞深陷在山岩中,好似两片眼睑间被挖去的一颗偌大眼珠,青白的岩层泛着磷光,几盏莲花形状的烛灯幽幽跳闪,直通向更深处。洞前几块顽石胡乱堆叠,好似入洞阶梯。 倪贵妃抬步跟去,唐阑紧随其后。 见聿明和尚又拦道:“这位贵人留步。” 唐阑眉毛一拧,道:“为何不令我进?” “佛门禁处,不喜喧杂。”聿明和尚淡淡道。 唐阑看向女人,倪贵妃也是神情犹豫,僵滞在原地。而这和尚也显然并无再要多言的意思,身板挡在洞门口,浑如静松。 倪贵妃暗自咬了下牙,道:“禅师说得有理,唐参将,你便在洞外候着罢,莫惊了海印禅师静修。” 说罢倪贵妃独自上前几步,聿明和尚随之转身进入洞中。唐阑眯眼盯着二人动作,握紧了手中佩剑。 洞内狭长幽深,有股子湿冷和酿酵的古怪气味。 倪贵妃紧跟不辍,眼瞧着两侧莲灯愈发稀疏,面前光亮却是愈发盛大,只那光是暖的,比莲灯中荧荧的烛光还要浓烈几分。 “是何物在发光?”她不禁问道。 未及闻答,前方僧人止了步子,向右边行了两步,光源乍现在眼前。 只见洞中石岩之上又有一小型佛像樽台,青石所镂刻一宽面坐佛,右手下垂,掌心向外,面目端肃,宝相庄严。而此石佛座下供一陶制顶盘,而其上正置着几个浑圆红物,其周散着朦胧红光,直映在其上坐佛身周,恍若真佛现世。 倪贵妃盯着那佛龛未动,乃至一时未曾上前。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双手合十,朝那佛像一躬身,道,“弟子遵意旨,领其人来此解愿。” 随即聿明和尚转向倪贵妃,缓缓道:“智月海印禅师圆寂正至期颐,成其功德,圆满时曾托贫僧炼其俗骨血肉,如今得此稀世舍利。海印禅师闭目前尚还作一偈子,贵人可愿一听?” 倪贵妃尚且迷怔着,眼角细纹都略略撑开,闻言道:“……禅师请讲。” 聿明和尚启口念诵: 第288页 吾家宝藏不悭惜,观面相呈人罕识。 辉金耀古体圆时,照地照天光赫赤。 荆山美玉奚为贵,合浦明珠比不得。 借问谁人敢酬价,波斯鼻孔长三尺。 倪贵妃回转过神,缓缓露出些许笑意,松了松脸颊,道:“……言语仍旧豁达谐趣如斯,果真是海印禅师言语不错了。” 她又看向那红光放射处,心中惊颤,道:“只是如此宝贵之物,信女以为……此时贸然带走当真是冒犯了海印禅师……” “此处肉舍利共七颗,遵禅师嘱,予以贵人三颗以备大用。” 聿明和尚不知从何处拿来一粗制木匣,挟了三颗红珠置于其中。 倪贵妃便见那石佛面目顿时黯淡一圈,佛面棱角愈发清明,细看去神似她所熟悉之人,她盯着那佛面,好似陷入其中一般,呼吸短促得异样。 聿明和尚走近几步,将手持木匣打开,又道:“海印禅师曾道贵人多年予金光寺香火供奉,得以收慰四方游僧苦众,亦有功德。故寂化前仍有一物、一语赠与贵人。” 倪贵妃视线划入匣中,“刺啦”一下,就如浇烫一般立刻转过目光,乌青眼底现过惊恐,许久后,方才镇定下来,缓缓道:“……这是何物?” “此为禅师所用一佛珠,为血菩提所串接而成。”聿明和尚道。 倪贵妃听到此话,又朝匣中物看了一眼,乌木中赤色血菩提子以黑线缠绕而成,层层叠叠地环了三圈有余。 她瞠目疑望去,原本好似蛇纹一般的条串重又归为一粒粒的菩提子,惊疑未定,她一时无法言语。 “禅师遗下一言,”聿明和尚抬眸相望,道,“贵人贪嗔欲念逾矩,则状为水中捞月,终无得耳。业报常流转,佛陀无定心。” 第71章 第七一回 第七一回 招式习演慧心逆阵,敖包祭悼冷夜情溶 “张弓!” 赫胥暚朝左侧呼令,一排骑装胡女立搭起弓箭,齐噔噔一排。 一粒雪花落到女子鼻尖,赫胥暚眉心一蹙,又令道:“放箭!” 箭簇霎时飞将过来,只见几十丈开外,一排赤松高木身上正好为上中下三道绑布的标记,箭尖直插进布条覆带之中,入木三分。 赫胥暚放下弓,眯眼看着远处结果,面带满意之色,声音又提了几分,道:“再来!搭弓!” 近半月的演练,约一千的胡女兵众重拾弓箭,按命由细处着手,射箭精度密度进益不少。 “好了!原地休息半刻!” 赫胥暚转身,丢了弓箭,朝一旁站立观察许久的人走来。 “怎么样?”女子脸颊冒汗,嘴角还带着爽朗未消的笑意。 “很好,”付尘不吝夸奖,眯眼道,“如此短时内进步如此,必是根底极佳。”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自小跟着父兄一齐驰马野猎的,单论箭术,未必逊于其余儿郎,”赫胥暚又回首看了看青年淡然的表情,道,“你怎么过来了,不去帮着我父王那里?” 付尘答:“狼主那里在排演‘双子阵’,说下午有一场阵法试习,不许贾某这时前去。便吩咐贾某来看看公主这边进度如何。” “那我们是不是可就此改变训练项目了?”赫胥暚抹了把额上的水。 “不必着急,”青年肃道,“必须将此静靶射击率先练至极致,方可下一步动作。” 那边正休息的一个胡女闻听此言,凑过来,略带些显示后的自得,嘲道:“你怕是不了解我们胡人皆是自小练习骑射的罢?这点难度的箭术训练,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几次熟悉的事儿,用的着天天练这个?” 那胡女立于赫胥暚身边,个头略低了一掌长,双眉横挑,目带衅色。 付尘侧首看了她一眼,又对赫胥暚道:“待静靶射击纯熟后,可以继续开始动靶的训练,具体的方法届时再商议。” 赫胥暚目光由付尘转向身边的胡女,此刻停歇许久,脸上的神情也降下温来,道:“娜仁,你方才练得不错,不如你接着试试动靶,看看结果怎么样?” “怎么试?” 赫胥暚转向青年。 付尘挑了眉,在赫胥暚望了目光中接收到了些东西,没什么表情,依旧淡淡道:“战场上各式因素扰乱,不如你便以我为靶心,我同公主过几招,你若是能射中我全身任一处,便算你通过。” 娜仁细观这青年面唇皆是乏匮血色,不似身强盛极之状,一边暗叹他好大口气,一边就着方才的弯弓的热气劲儿顶声道:“好,正好替我大哥他们试试你的水平。先说好,谅你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我可就留情不向你身周要害攻击了,可这万一有什么伤着的地方……可不算我的。” 赫胥暚笑看她一眼。 “自然,”付尘不卑不亢,从腰间拔出刀刃,道,“公主请。” 这边的动静闹起来,原本在旁歇息的胡女们也不甘落下,几步间围拢过来,凑凑热闹。 赫胥暚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胡刀,话不多言,直接朝青年攻来。 原本静立原处的青年发丝陡转,藏青身影不知窜到何处,身法之快,直逼得赫胥暚也是一愣,手中刀势落了空。 付尘手中提刀,却低指于地,显然并无攻击打算。只跟着赫胥暚袭来的动作,一边绕其刀刃躲避,偏偏又无狼狈之色,行动间只见其潇洒厉害。 第289页 围观的胡女年年聚众于胡羌比武时也只是见过力大无比的汉子能够以力盲对于众,哪怕先前有听闻过这个燕地来的将军身手不凡,但何曾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仅凭身形速度就化解敌招的,一时间惊异之色布于面上。 赫胥暚赞道:“好身法!” 于是也暗自提速,想方设法对上他的躲招。 付尘身速之快,众人皆难辨其面色表情,只是恍惚一道影,每每落在赫胥暚刀落不备之处。 “娜仁!你愣着干嘛!你忘了方才定好的事了?”后方的一个胡女朝前方唤道。 娜仁站在众多胡女最前方,她手上握着弓弦,迟迟未拉开,细弦在她手上勒出了一道痕迹,她只盯着那边对战的身影,蹙了眉。 “他太快了,根本找不到他停下来的破绽……”一旁的胡女议论纷纷,既有赞赏,也有钦服,更多还是前所未见的惊讶。 娜仁又朝二人靠近了两步,提肘拉满了弦,目不转睛。 “娜仁!你可别误伤了公主!” “……这个贾晟是有意为难人罢……” “找到他停下转身的时机,也是有机会的……” 娜仁蔽了双耳传来的各式声音,从青年的身法中找到了一式熟悉的重复,便在此时,箭飞于弦。 立于前方的几个胡女皆是倒吸一口气,随箭而去。 二人恍若随之即停了动作。 只见刚刚还看不清的藏青衣影回转为青年挺立的峭拔身姿,一把落雪刀横于付尘肩上,距离脖颈不过几寸之远。而此时他左手仍是始终低垂的胡刀,右手正握上突然射来的羽箭,而箭尖正对赫胥暚面颊,不偏不倚。 赫胥暚瞳孔缓慢缩小,瞥了身边青年一眼,转眸向前方娜仁所立之处。 娜仁怔愣放下弓,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上前道:“公主恕罪!” 付尘把羽箭拿开,赫胥暚也随之撤了刀,对胡女道:“你做的没错,战场上也不是单兵独斗,只要有人配合着,照样可以共同御敌。” 娜仁略带愧色,低头未语。 付尘收了刀,赫胥暚接着说:“贾晟的本就长于身法,你不必因此负担,但仍要接着往下练习,提高准度,不要急着想下一步,明白了吗?” “公主说的是。”娜仁忙应道。 付尘沉默一旁。 赫胥暚回头看他,打量道:“你似乎……比几月前又进益不少。” “嗯。”付尘低低应声,面无情绪。 赫胥暚盯了他半刻,眼睛骨碌一转,又道:“仇日这几日闭屋研事未出,我这边也脱不开身。父王那里既然已经器重你,你就好好在旁帮衬着,有事可以寻我。” 付尘低首瞧着覆雪的土地,道:“那贾某便先行去围场等狼主吩咐事宜。” “今夜子时是我们胡羌祭悼先祖敖包之时,”赫胥暚摸不准这青年心思,接着道,“全族男女老少出城至格鲁卓山脚草场慰灵,你若是还挂碍旧事,也不必单独过来了。” “好。”付尘嘴角一扯,有无他在场,又有何人在意? 他转身避开了身后胡女投来的视线,抬首间看不见日出,白茫茫一片漫雪,不知此时为何时。 他从林间将尚在吃草的马牵出,踏上马镫,转眼便驾马而去。 “继续!”赫胥暚转身,朝一众胡女道。 付尘双唇紧抿,眯眼远望到围场上胡人遍布,扬扬的雪花减了势,在万千人流中一眼能抓到高架望台上一个缁衣坐立的背影。 付尘眸中情绪翻转不休,直到颊上冰凉的雪片化了水,流下来,露出一道纤长的暗红疤印,为白面添上血色。 “驾!” 他僵立许久,余光中果看见围场上两队胡人停了阵势,便纵马御前。 马蹄噔噔响,那边有几个耳力好的胡人察觉了他这边的动静,相互间又是私语不休,好似得了什么新鲜话题。付尘将马牵在场外围,抬步入了阵场。 “你来得倒早,”赫胥猃本领一阵在队中,见付尘过来,不咸不淡地说道,“现在还未至午时。” 赫胥猃的声音比平日冷然几分,或许是浸在武力中时间长了,此时方挟军阵,声音都带着比平日更明显的肃然。 付尘平视他眼睛,道:“公主同贾某讲,今夜为胡地祭悼之时,故而提前来此,也免得耽误狼主正事。”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赫胥猃反而明醒了几分,从刚刚那一瞬的情绪中出来,道:“这双子阵是察萨新创,本为训练之用,现也趁此试试你的本事,之前你在族中闹的事端恰赶在铁那勒尚未分出去的时候,因此也不再过多追究了,只是我们胡人一向崇力尚武,你若是不能服众,哪怕是我的号令,也不能保你在族中有何作为。” “听你方才口气,是极有自信相对了?”赫胥猃挑眉道。 付尘全身肌肉绷直,沉声道:“愿意一试。” 临近的胡人原地待命,窃窃私语声一直不断。 赫胥猃侧身看了眼远处筑台,抬手向那边打了个手势。 付尘双目垂于前,任凭雪气溜进衣袖,有一种冰凉的快意。 “好,”赫胥猃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跟我过来。” 付尘抬步跟上他向胡人队列中行,听他问道:“你们燕人作战不是向来熟习这些阵势的吗?过多的话想必我也不用再多言,只有一点,你既然领了令在我们胡人这边领首,这一步一战可都有人盯着你呢,你可不要大意……” 第290页 “我先前从未主动说过要统领胡众去敌燕,”付尘步履缓慢,目光淡扫过周围列队胡人的各式表情,道,“我只是想要助狼主一臂之力,参与伐燕罢了。” “这是仇日的意思,他难道没同你讲?” 赫胥猃顿了步子,扭头,略带狐疑地看着青年,却发觉付尘一贯静寂的面色恍惚现了些莫名的复杂纠结之色,似愁难,似惊悸。 “我以为像你这般身负武艺又对燕负恨的年轻人,总是乐于痛斩敌而后快的……你年纪轻轻地……在燕军中都能排的上号,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反而没了野心?”赫胥猃脸色露出些笑意,轻拍了下他肩膀,道,“莫要被我方才的话给吓住了,你只要真心投诚,来日伐燕有功,我必定不会短了你的好处,你的仇敌是谁,我留下他的活口,让你亲自去夺他的命。” “狼主厚恩,”付尘从刚刚的情绪裂变中回过神,负手道,“贾晟不敢放松,必不能怠懈半分。” “好,”赫胥猃从这瘦削青年言行中看出一份难得的坚毅,心中也长出三分豪气来,指着身边的列队道,“那咱们便直接开始演练罢……现在场上共集合来六千精兵,分列东西两侧,是为交战两军。半个时辰的时间之内,你将你领下的三千人布好阵型,与我这三千人对敌。不过今日毕竟是演练,交战时点到即止,关键是要看你如何应战排兵,记住,整个过程也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超时了,还是你未曾通过。” “如何算是通过?”付尘沉声问道。 “你只要从阵中突围,便是你赢。”赫胥猃答道。 突围? 付尘蹙眉,他在燕军所试过的阵型皆为基础,若说意图包围的阵势……雁行、勾月、长蛇……他脑中所现,皆是最基本的几式围阵。 他下意识朝筑望台那边看了一眼,只瞥到个影子,又连忙收回视线……不,他不会用这么简单的阵法考效他……双子阵,会是什么意思…… “如何?”赫胥猃见青年立即坠入思索,便道,“如今用燕人传统中的阵法考验你,也算是以矛攻矛了……燕军到底强在阵变奇巧,还是强在人,我这下可要看看你究竟要如何做了……” “贾某明白。”付尘抿了唇,道。 “去罢。” 筑望台上,宗政羲双手合扣置于腿上,乌衣乌发尽皆染了雪色。 男人阳盛体热,落于皮肤上的雪花迅速地融化成了液珠,直衬得男人肤表水渍渍的,竟生出些洗练后的诱蛊。 自高处俯瞰正能观到场上一切动向,西边为赫胥猃所领军,此时已依照先前所习列好阵势,只是身处其中之人自然无法窥得全貌,不知此中玄机几何。 男人注目于东边人群中央的藏青身影,时间点滴流逝,那边的闹哄人群显然仍是一副未曾商议好的模样,应是起了什么争端。 “……阵无高下,惟在一变。”宗政羲眯眼,低沉嗓音未经内力传声,转瞬间便溶于冰凉雪气之中。 男人食指微抬,又轻巧落下,好比天地间的一阵婉转节拍。 “你以为我们是第一天习阵吗?”一彪形胡汉不屑嗤道,“我们也反复学了你们燕阵这么长时间,你告诉我你要用破解长蛇阵的基础招法去攻敌?切,那我们这多日练习的作用何在?还用的着你专门来指挥?” 紧跟着一片嗤声。 “你,”付尘冷眼盯着那个说话的汉子,道,“叫什么名字?” “赫胥巴勤,”那汉子扬声道,“行不更名坐不——” “现在,出去。”付尘也提了声,不待他说完,便道。 巴勤还未反应过来:“……去哪儿?” 付尘盯着他,厉声道:“今日只是演练,我叫你出去,围场之外随你寻地方呆着……他日在战场之上,我可以当场以不循军令斩你为先。三千将士,不缺你这一个害群之马。” 这话说得极重,一连激起巴勤身周诸人的不满,不知这小子何来的口气,纷纷喧嚷起来。 “胜负成败!”付尘内力无息,只得全凭干嗓豪吼,原本粗粝的声音更显摄人,“皆为军将一人所担!倘若你们无半分遵令之态!便是自掘坟墓的愚蠢之举!” 青年一双眼瞳迸发炯炯寒光,黑白交杂的奇异发丝散扬,方能露出脸颊上一道凶意嶙嶙的蜈蚣疤痕。 架势如此,直令得刚刚那几人皆不敢再吱声接话。他们心知这次演练本为狼主命令,原本还是为试炼这人深浅,倘若因他们之故把人在习演之前撵跑了,这过失反倒成了他们的,白令这小子逃过一次考验,谁知他又会不会借着狼主的偏重在上面嚼什么舌根子,一时间余众脸色都难看起来。 “好了,”巴勤恶狠狠地剜了付尘一眼,出声道,“我现在离开,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凭着你那个简单队列破阵的!” “你们几个!”巴勤又朝他身边几人道,“可要好好地、听命!” 于是大步离去。 付尘神色染上几分认真的冷漠,天空飘雪不停,他提声道:“按我刚刚所言!现在调队布阵!” 宗政羲在台上静静看着,只见东边原本闹热的胡儿中大步迈出一人,身材魁梧,步履仓促,一眼便可望出他全身裹带的气恼躁急。 男人食指仍旧为开始时的节奏,停顿许久,方才悠悠低言道: 第291页 “……同心协气,令行禁止,合军聚众,以患为利。” 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陡停,忽又浑厚人声传来:“察萨是在同我说话?” 宗政羲没有扭头,只道:“你因何被遣出来了。” 巴勤被赶出来,正是气呼呼的,但眼前这人毕竟是受狼主器重万分,也不敢朝其呛声,只憋忍着怒火道:“……我就给那小子提了点建议!他是天王老子呐!还不容得旁人说话了……燕人行事不是一贯行议商缓的?他这副趾高模样,哪有半分听取别人意见的模样……” 宗政羲依旧凝视着东边那开始成形的队列,没顾及身后人接连的咒骂。 “那小娃娃年纪比我小这么多,不过是个妖怪长相,口气真大!谁给他的胆子!这要是以后容他骑在老子头上,那还不日日听这个毛头小子差遣……” 宗政羲忽地抬手。 巴勤骂骂咧咧地不停,一边留意着下方动向,只见男人突然间抬臂,以为是要在同他作甚手势。正疑惑间,那裹着乌皮手套的右掌赫然大张,随即四指并拢弯曲,向下一闪,男人又转瞬撤了肘臂。 巴勤被他这动作一恍神,随之顺着宗政羲视线向下看,只见早已列队整齐的西处军队开始动作,密密麻麻的黑点向东方侵袭,而付尘所立列队后方尚还未整饬完全,若往队列后看,尚且还是一片手忙脚乱的人□□织乱于一旦。 两队人马交叉而进,巴勤心中一惊,低声道:“……这……这好像还没到半个时辰罢……” 前方男人未回答他的话,巴勤稍稍上前两步,只从侧边看到男人两手放松置于膝上,右指尖缓慢轻点,唯独一贯凉寂的目光一动未动地锁着下方动静,下颌线锋利紧锐,好似石塑一般。 但从前熟见他神色的人会发觉男人此时面部肌肉上连正常的呼吸张弛都消隐不见了,巴勤似乎能够感觉到他隐约的紧张感。 仇日会紧张什么呢? 巴勤不屑一哼,转头也看着下方战局。 狼主所领西方军队正是他们这几日新习的双子阵,这阵式为何是这个名字他也不知悉,只是惊奇于此阵队列于上方俯视时毫不严密,几乎是以环形短阵层层嵌套,表面上看去极易散架。若说防守,似是漏洞百出,若说进攻,这散力总归不敌对手单线强攻。唯一的好处,也就是环形阵间相互呼应,于实战中能够勾连起来,但这法子也依旧不高明。 拿这套阵势来试验贾晟,该不会是仇日有意放水罢? 巴勤瞄了男人一眼,转而看着东边队伍的变化,嘲道:“他这是想要拿破长蛇阵的法子来攻这个新阵?哼。” 东方的队伍前列呈中锋携两队侧翼三股前攻之势,中央一队如锋矢,直逼赫胥猃领来的防御阵型,而奇诡的变化也随之显现。西边的环形短阵虽有可令人冲破的缝隙间隔,但若要从此间突破,正好会被间隔之后同样列队的短阵截个正着,这阵法演习又与个人武力无干,因此也无可凭借武力强攻。因而付尘带的那支队伍不进反退,硬生生又被逼退到原位,其后方本就尚未整理好的队伍愈加零散。 “还真以为他有几分本事……”巴勤眼里浓浓的讽意不加掩饰,“等他下了场,我倒看看他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横!” 他自言自语半天,却不见有人应和,平白也生出些无趣。又见坐于一边的宗政羲自始至终不言不动,好像死人一般,更是无聊至极,冷哼一声,只等着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赶忙过去。 西边的队伍从容不迫,又在前进中趁机将短阵列前后互换,位置不变,依旧是严密的防御阵势。东边的队伍原本溃散在后,此时又重新集聚起来,汇成最简易的楔形阵,以尖端领头前冲,意图在西边队伍的围阵中打开一个缺口。 也就于这时,只见这看似平平的围阵再度变化,隔列对应的环形短阵前后相串联,队伍横竖交错,放射性铺展开来,呈一攻一防、攻防互生的态势。 下面付尘所领的队伍未料及这式,被敌军的主动出击攻溃得混乱不堪。 巴勤在上方更能明显窥视全貌,心里也不由得被这忽变的阵况一惊。 战场上若真打起仗来少有队伍在中途有时间和精力再行换阵演变,通常仅是厮杀就无暇顾及,若阵势中途转变太过复杂反倒是行战的累赘。而此阵只需简单的前后交换相对位置,便可融进攻防守于一体,瞬时让敌军溃散。身处阵中尚不明显,这在上面观察其过程才是触目惊心。 他不由得又向一旁的男人看了几眼,虽没有意料外的回应,但也不禁多了些好奇,燕国山野既有此等人物,何不效忠于燕地,反而跟到这边来?难道也是看着燕国气数将近,想要在此立功建勋? 巴勤按下心头各式疑惑,依旧看着下发军队的厮杀。虽说是点到即止的武力演练,但下面也有东边队伍中沉不住气的弟兄直接提刀比上了,进攻的队列更为混乱。他觑着那个队伍中间的藏青人形,快意横生。 “这时间是不是要到了……”巴勤忆及刚刚开始时仇日似乎就有意减少准备时间,加之这阵型暗藏玄机,心里头也转变了起先以为他刻意放水的心思,反而想着是这同从燕地过来的高人估计也看不惯贾晟那个毛头小子的作风,专程敌对,于是又朝前边男人暗自提醒,“不是说好的有时间限制吗……” 第292页 宗政羲的食指滞了一下,下方乱战的队伍在他眼中拓上暗影: “……围之死地,尚有活机。” 巴勤没听清男人低声在说些什么,扭头看到场中凌乱战局中那人身影接连后退,冷笑道:“这时候想要临阵退缩怕是晚了点儿罢……” 付尘勒马向后,素白面颊紧绷。眯眼罔顾眼前交战的场景,思绪不断回溯至起初,既然是环形包围阵圈,为何打不散?进攻的人马从何处转来?是后方特地安置的攻阵夹层?抑或是…… 青年神思游天,脑中布满细密的阵图猜想,如果是一开始入阵时就出错的话…… 一粒雪珠划过他削挺鼻梁,寒意使他一颤。 不对。 是最开始阵型联结时就出现的问题。 看似是接连几排的环形围阵,实际上是隔排交错嵌套的可移动短阵前后掩护,在前面给敌人误导而成的障眼法。假若自上观之,横纵队列必定是不连续的。 必定是不连续的……青年略略低首,耳后松散的白发遮来一片。 逐渐成型的阵图一遍一遍在他脑中闪现而过,好似转瞬飞升至千丈之高注目于下。于此同时,耳边声响越促越急…… “全军听令!” 付尘快马撤至最后,自后方命令道:“十人纵列!自敌军现行防阵处趋进!” 正在筑望台上看好戏的巴勤也忽地愣了神,只见原本的散阵竟反向利用西边队伍之前的设计,以攻克守,以守围攻,两相调换之下,竟硬将赫胥猃的队伍向西再行逼退至原位,只见两军呈交合之势相互渗穿,不敢真动刀枪的情况下,便只得僵成了死局。 好似棋盘上对垒的黑白双子,数目得对,无可奈何。 “这……这是什么意思……”巴勤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他这算是仿了个死阵出来?” 宗政羲抬手又打了个手势,赫胥猃得令,一声命下,两军缴械止战,哗然声变成了议论纷纷。 宗政羲转椅回身,静谧目光直直对上巴勤。 巴勤心里不禁一抖,被他这无由来的目色惊了一刹,眼见着男人转椅朝他趋近几分,不知要作何动作。 “你方才问,谁给他的胆子,”宗政羲漆黑瞳色幽深不见底,沉音一顿,“他的胆量,是他自己天生天化,与他人无干……至于他现在为何能领驭胡众,是我作保而成。你若心中不忿,只管凭刀枪决胜,不必干用你们一向最厌恶的‘燕人的嘴皮子功夫’来逞这一时痛快。” 说罢便转离目光,自筑望台阶梯旁特制的轮坡滑下。 巴勤愣在原地,尚未从他这一番言语中醒悟过来。 自仇日入胡这一年多里,他头一回见这人同他讲这么多话,习惯了这人一贯的沉默作风,竟也不知他会因为他一句话揪上他的毛病。他扭头朝男人离开的轮坡看了一眼,又瞅了瞅台下,各式情绪一混,也干脆转身下了台子。 人群中闹哄不息,见宗政羲到场,仍是绕开了条道,赫胥猃自西边的队伍中央大步走过来,率先开口道:“刚刚这局算是个僵持的平手罢?我们这两边可都没占到对方的半点好处呐……” 赫胥猃摆头一叹,自人群中扫视一圈,忽道:“贾晟呢?怎么不出来?” 这一声唤,西边的队伍纷纷扭头,四处搜索人群中的人:“贾晟人呢?那小子在哪儿呢?” 宗政羲淡目朝其睨了一眼,转而敛下眸。 声音传至后方,果然听得有人声应道:“他人晕倒了!” “……怎么回事!”赫胥猃拧起眉。 前面几排胡人面面相觑,赫胥猃又提声道:“赫胥布瓦呢?” 人群又层层朝后传声。 “哎,在呢,”人群中挤出一个瘦猴子一般的青年,在一帮胡人里极其弱小,正是和付尘同檐而居的胡人,“狼主有何吩咐?” “你到后面看看贾晟如何了?把他先背到王都里歇息,叫个疾医过去瞧瞧状况。”赫胥猃吩咐道。 “是。”布瓦窄小的人影又挤入到人群中。 赫胥猃负手一叹,抿唇沉思片刻,又转头朝向宗政羲,凝声道:“今日这对阵结果应当是个平局罢……不知察萨有何见教?” “方才贾晟所为已达这次阵演的最好水准。”声音贯上内力,霎时传到场中所有胡人耳中,震得四处停了议论声。 “如何见得?”赫胥猃也是一诧。 “不知狼主可有想过为何这阵式名为‘双子阵’?”宗政羲反问道。 赫胥猃沉吟道:“攻守两阵相互配合成宜,是为双子?” “从单阵中的确可以如此说,”宗政羲道,“但立足全局而观,贾晟所领的队伍起始本就不为敌阵,而是双子阵中一环。” 赫胥猃眼中顿现恍然,当即明晓了他意。 宗政羲接着道:“狼主所领军队为这‘双子阵’中另一子阵,若仅凭这一支队伍,在战场上多能将对手击溃而散,却不能完全将其逼至死路,此阵的精绝之处,并不在于中途围阵转攻势的变化,而是两相夹攻,自其后以反势围堵,替敌众施以障眼法,围点单击……因而,此战本无胜负。” “贾晟能短时参透其中关窍,临时变阵逆行,已是无可挑剔。” 四周有幡然醒悟之声,亦有少许被愚弄的逆反之声。但起先定的便是仇日设阵题考校,也没有规定必是敌阵相决,只得说是男人故意在此设了点机巧心思,直接就消弭了原本应有的胜负之分,故也有点哑巴吃黄连的无力争辩之感,也没法直接向其质疑。 第293页 众人议论声起,宗政羲一概不细闻,只继续对赫胥猃道:“仇某以为这高下之分已不必再多验,身处混闹军阵之中能保持冷静者本不过寥寥之数,贾晟亦非没有从军经验之人,若论真枪实战,他早已在军中磨砺许久,经验亦当甚于众人。” 一番话似是对赫胥猃所言,却令阵周的胡人噤了声。 “……说得是。”赫胥猃扫视一众人各异神情,笃定道。 宗政羲淡淡垂目:“听闻今夜为族众祭悼之时,仇某不便多扰,若无他事便暂行告退,狼主也可早做准备。” “好,”赫胥猃闻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答道,“你去罢。” 宗政羲不再多言,转椅朝会丹岭中行去。 “哎呦!” 布瓦方一抖身,一下子没把持住,连带着背上的人一齐摔在床上。 布瓦狼狈从板床上爬起,气喘吁吁道:“……你这家伙,看上去也不壮,怎么这么沉……将你分给我真也是我倒了大霉……” 他站在床边,低头却见那青年苍白面色在昏暗小屋里更显孤煞。 他平日也不敢同贾晟说太多,常常被他身周一股子寒意喝退,此时见他昏着,便少有的起了几分亵弄心思。于是蹲身凑过去,手伸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不重不轻的力道,叨叨不止:“得亏你这家伙运气好,还是碰上了我……要搁巴勤那堆人里,有你受的……光凭你这身份,白天予你些面子,晚上不把你撕碎了算轻的,凭你再好的功夫,我偏不信你还能整日整宿的不睡觉……” 平日口目尖刻的人此时一言不发,布瓦念叨几句,也心生无趣,便预备着出门去岐山山谷参与集会,一转身,忽又想起狼主吩咐他找王都内的疾医来看看。踟蹰之下,心头恶恨渐生,扭头盯着床上那人硬声道:“……待会儿是诸部一齐祭悼被燕人屠灭的先祖,哪里寻疾医来给你看病!你这燕人也是不赶巧……就在这儿呆着罢!” “嘭”得一声响,门被扣上了,扫进来一片薄雪尘,又轻轻扬扬地飘落在地上。 床上人好似被封冻的眼睫交互煽动几下,一双眼睛隔着空洞的雾气,一动不动的,随着他的主人静默着。 付尘就着视线看到了屋梁上半翘着的几层树皮,欲坠不落的,他心想着,若是掉下来,应当正好避开他的床了,也不必他费力再去担心收拾。毕竟若是真的摔在地上,也不只挡了他一人的路,那小子不还一向乐于忙叨这些琐事……他低眉扫了眼关得并不严实的木门,顿了半天,又睁了眼向上。 他想看清些,可视线是模糊混沌的。付尘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左眼,朦胧感像刚刚那树皮剥掉了几层,方能看到梁上一根根朽木干枝的叠摞,唯独上次清过的墙角有细密的白,似是又结了一小层薄薄的蛛网,看来那蜘蛛远要比他勤奋上许多。 迷迷蒙蒙的,困意向他席卷过来。 付尘直瞪着眼睛,偏偏要同那上袭而来的无名怪物作对。那怪物亟待着扒下他的眼皮,让他自此昏沉坠落。像往常一样,没有人来救他的时候,他就咬牙同鬼怪撑着,他用尽了全力,来换取同鬼怪野兽撑到最后的那一点坚持。这是他熟悉的,他从前不会武功的时候少有能直接将他们击倒的机会,却常常能将他们硬生生地干耗走。 比本事他没有几分,比耐性,这是他那些年在山里唯一所获的武器。 可如今呢? 青年抬起覆于眼上的手掌,掌心的纹路压根早已经辨不清,细细碎碎的,那是他自己划过的刀痕,还是原本就这样零碎如浮萍,正应着他那实数不多的寿命? 付尘一弯唇角,挤出了些真心的笑意。 “噔噔。” 昏沉了许久,两下敲门声侵进了他的思绪。付尘清醒了几分,半支了身子看向那门,这时候胡人应当已在集会仇誓,怎么会有人到他这边……他心底浮上一个人形,愣使他止了前去开门的动作。 “噔噔。” 沉稳不迫的声响,显然是料定了他此时醒着。 付尘更是确定心中所想,却不知晓如何动作。 心中急慌,却也无益。他踉跄起身,上前将那未合稳的门缝又扒开了些许,寒风嗖嗖地沿细缝钻到他的衣襟袖中。 一条窄狭的视野,他直对上来人幽深双目,果暗合了他心中答案,青年却下意识闭眼,转手将门扣紧,垂头顶靠在门上,刚刚窜进他衣里的寒气好像此时开始再次肆虐起来,直逼得他背脊发颤。 “你躲着我,就想清楚后果。” 男人声线一如往昔,逼得青年呼吸一停,不知如何出声。 他缓缓将门打开,没再看宗政羲的眼睛,眼帘半垂,视线正落到男人裹覆齐整的颈项上,似被灼烫一般,又仓忙转了眼。 “开门。”宗政羲从门缝中直直看向他,沉声道。 付尘将门大开,容男人裹挟着寒凉风雪缓至屋内,嘎吱的轮滑声怪异扭曲。 宗政羲停在床头一片窄小的区域,侧首时,看到青年背身坐在几尺外门边的地上,任凭雪由关不紧的门缝中吹到身上,自肩胛骨到脊背在藏青衣衫上绷出一道道干练紧致的弧线,颈后惨白的发丝灼人目。 他少有的失了语,沉默许久,宗政羲上前。 雪片积到青年肩头,他伸手过去—— 手还未碰上,青年猛然一跳,旋步转身。 第294页 动作之疾,丝毫不逊于场上对敌。 付尘直勾勾地盯着地。 宗政羲滞在空中的手就势一转,重又搭回膝上。他已压下方才一刻的触动,面上有几分好整以暇的静观,依旧等着青年先开口。 “我今天……”付尘蹙眉踯躅。 “你今天做得很好,”宗政羲低眼,接下他的话,“敌斗相生,正为双子阵精义。” 付尘心不在焉地朝他瞟了几眼,又低首道:“原来是这样……” 宗政羲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个口袋,朝付尘一扔,付尘下意识接过,触感冰冰凉凉的,从那布袋口中能看到一小片黑中泛红的颜色。 “这是……”付尘不明所以。 “打开看看,”男人淡淡,“你当不会不认识。” 付尘打开袋口,布袋里装的是一颗颗暗红色的浆果,他心中不明情绪一涌,下意识想到记忆中这果子的味道,但却莫名在唇齿间涌上酸意:“……山稔?” 男人不置可否。 付尘搂紧了袋子,涩涩道:“多谢。” 山稔有补血养身之效,他幼时困于山林,每逢夏日,没少在山中游寻摘采,不为功用,只为苦中求得一缕甘甜相伴。后来跟男人一同缚困于谷下时,他采过的各式山果里头也有这一种,只不知他是如何发现自己偏爱这个的。 宗政羲目光紧锁着他,察觉到青年偶尔一划而过的视线,心念微动,又趋近几分。 他看着青年垂首顷刻倒退一步的动作,唇角挂起不明意味的弯弧,眯眼肃声道:“你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怕这个?” 这个……哪个? 付尘下意识抬头问询,正看到男人右手轻抬,食指置于颌下脖颈处。即便立领裹缠严实,细看却能辨出边上一点点暗红印子,旁人或不在意,他却知道那是如何得来的。一瞬间地,他直想过去扒下来看看情状,却忽被这一转而过的念头惊到,立即挤上了眼睛。 “……对不住,”付尘修韧的乌眉也随之拧起,一贯粗粝的声音都扭变了形,“我那日……是神志不清,并非有意。” “我知道,”宗政羲定定看着他,低声答,“我有因此事而责问于你吗?你躲我作甚?” 千里之外,冰封的湖面强自劈现一道裂痕。 付尘听着他的逼问,错愕的、迷蒙的、紧张的、无措的……种种纠缠的思绪不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更不知要如何回应。 许久,宗政羲敛下方才一刻曝露的心绪,正声道:“你随我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付尘一吸鼻子,应道。 他随宗政羲出了门,夜幕渐渐铺展开来,笼罩在天穹之上。狂风逐渐肆虐起来,掺着雪花无情的搔刮。 青年几步远的距离落在男人身后,不急不慢的跟着。 付尘在其背后,方能如此堂而皇之地直视着男人。 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看着宗政羲的背影,当初王冠冕服独坐在玉阶下、人臣中的,是他,后来破褛残衣跌坐在山谷下、死尸边的,也是他。时至今日,这个早已在史书人言间勾销无踪的人同他又于异地相逢,一条无形的线串起他这个本不相干的微贱之人与之相交的时光,这条线上还串连着许多人——活的、死的、相交甚欢的、萍水相逢的、胸襟坦白的、千层城府的……在他所看不到的阴影之后,早已有无数琢磨的心思、旁生的枝丫正在不断滋生交杂。他不知道他现在所为是否真正是他所愿所想,还是如从前一样,又成了旁人枝节上的一簇新芽,稍加鞭笞,便能按其所为地反向生长。 二十多年一场大梦,竟如白活一场,于这人世红尘,竟什么都不明白。 “在想什么?”沉厚的嗓音骤响,将付尘拉回现实,他赫然发觉原本在宗政羲身后的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到与之齐平的侧边,若不出声止唤,势必还要向前走。 “只是想到些旧人旧事。”付尘喏喏应道。 他意识到男人闻此后停在原地亦是许久不动,又过了好长一会儿,重新转起轮子,领行在前。 付尘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上,林野在晚间幽暗静谧,而远处原地似乎能看到点点的黄色亮光,和悠远的喧声:“那是……胡人在祭祖?” “不错,”宗政羲道,“四百年前,始祖攻伐北方胡羌诸部,所有出征将士,尽皆屠戮。” 付尘呼吸一窒,转而低声道:“胡人历经百年仍不灭此恨,已令人可畏可敬。” “那你觉得燕国先祖此举,又当如何如何评判功过?”男人转而问道,语气宛如随意相提。 这问题似是相熟,从前有人问过他类似的,只是现今时境不同,所答又该是另一个侧面。 付尘思忖道:“……我只知晓,若将胡人同燕人调换位置,胡人同样不会对燕军留情。” 男人沉默。 “……伐燕……复族!”似远似近的呼喊声余波相荡,传至此处,已被冷气消解成了蚊虫昵喃。 付尘看着愈发近的茕茕灯火,忽然醒觉今夜风雪未停,树枝上皆是晶白的雪淞,这是天地自然的照明,带着冷峻的寒意、和不近人情的等量齐观。而那远处人堆儿里的火光却是暖的,热的,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可从中攫取到热气儿,就好似他自小熟识的烈日一般。 想必胡人是拿纸布罩起火光了罢,付尘思道。却也惊罕胡人风雪之夜在外忍冻集会的勇毅的坚持,宁在雪下点上凝聚仇恨的烈焰,一代,一代,势与百年旧事斗争不休。 第295页 他步履愈发急促,好似要随之追逐那温热的火光。 一只手猛地自前侧拦到他腰际,付尘一愣,低头看向宗政羲,道:“怎么了?” “你要往何处?” 付尘直发愣:“不是要跟着去胡人祭祖仪典上吗?” “我何时说过要去那里了,”宗政羲冷道,“他们现今仇情激昂,我保管你一到那里便立即能被宰成了他们的祭礼,纵是赫胥猃有心,也未必保的了你。” “……是,”付尘晓觉自己身份,应声道,“那要去哪儿?” 宗政羲未答,只向左拐入了山林之中。 他紧跟着男人身影,心觉一阵无名的悲哀,自己到底是幼年在山林隐匿许久,与燕地情感寡淡,而这人却是身负燕国皇脉,何以竟沦到两边都避之的境地。 付尘随宗政羲步入毗邻一片矮低林谷,满坡的石头垒出的小山坡,一拢一拢的,正是胡羌借以悼念先烈的敖包。 付尘跟着他七拐八拐地、早已混淆了原初的方向。正待快步跟上时,却见前方人蓦地停了,他跨步行至其旁,入眼所见,是谷石地上一座比方才所见许多微小得多的敖包,与其说像胡人特有的敖包,倒不如说更似燕人的……坟茔。 付尘心脏骤停一瞬,男人明明什么话也未言,他也未在这粗陋的石头堆上发觉一个文字标记……但就似灵犀互通一般,他几乎是立即便意识到这是什么,也晓得了男人种种意味。 “嘭。” 雪地中传来沉闷声响。 青年双膝一弯,冰冷的厚雪顿时粘结在青年膝间的衣料之上,吸附着其中的热量。 付尘撑着双眼,以一种极为强烈的眼神盯着那堆大小、颜色皆不等划的敖包,低声道:“……儿不孝。” 男人搭在膝上的掌心暗自拢起,骨节迸响。 “儿不孝……至亲在前,却仍能受奸人乱语蒙蔽,此一重罪……后乃至杀意逼危,视死不救,纵任仇敌相害……此二重罪……” 青年面色褪血,青筋鼓动。指尖利甲深陷于掌心之内,有赤色液流沿指缝间滴下。 “……再又掘坟验尸……”付尘直直盯着石堆,目眦欲裂,“……扰您泉下不得安生……此为第三重罪……” “三重罪状在上,儿自知无可饶恕,不敢再奢求与您归宗相认……此前受奸人所害致得现今无多寿数,儿自当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余生所求一念,自行锄奸惩恶,替您完报宿怨恩仇。” 青年虔敬闭上双目,俯首三叩。 有如泰山压于背脊,每一叩首,伏于地面久久,好似自此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一般。 面额沾于山地雪上,寒风吹扫,冷得刺骨,他却从中得到沉积许久的解脱的快意。 “……想来……一报相还一报……当初你弃置我母子之憾……留待你去朝我娘慢慢解释……今生此世,便是儿咎过殊甚,当以命报之……” 他跪地不动,双目视于前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正像浓重的夜,只会愈发浓黑,永远不知流逝,不见尽头。许久许久,直到身后有靠近的轮擦响动,付尘方从记忆中裂解而出,想起身后仍有一人。 后背突然袭来一片暖意,令他怔愣间以为又出现错觉,迟钝低首,才瞥及一件乌色裘衣披到身后。付尘嘴唇一哆嗦,说不出是如何滋味儿,双眼盯视于前,哑声道:“我的罪孽……是我应赎的。” 搭在肩膀上的手迟迟未退,付尘听见男人说道:“无心为过,未必全然是你之过。” 不知为何,付尘心中涌起一股欲笑的冲动,这样的话不似自宗政羲之口说出的,心中却更为酸涩,他无语相对,缓缓摇了摇头。 宗政羲看着青年动作,转而沉了音色,道:“我从不怜悯旁人,只是提醒你莫搞错了方向,得不偿失。” 付尘一恍神,低下双眼,问出了一个他心藏已久的疑惑:“……他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亦父亦兄。”宗政羲答得笃定,简短有力。 付尘继续低首沉默,许久后微微侧转头,朝身边人瞥了几眼,抿了抿唇。 宗政羲似察觉到他心中所想,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诧异之色,眯眼低声道:“我没要求你——” “殿下天潢贵胄,原本贾晟身份微贱,若在从前,自是不敢攀附,”付尘侧首,猩红双目是一片赤诚的温笃,“只是现今人事皆变,贾晟自知有几分用处,愿同敬殿下为父兄,倾全力襄助殿下一同筹谋举事。” 宗政羲一味盯着他,没出声应答。 付尘也并无沮丧之色,卸了几分力,低声道:“你方才说的对。” “……这次……真的……”青年挺秀修长的双眉整个揪结在一起,矛盾而痛苦,“…我对天发誓……” “你不必朝天发誓,”宗政羲难得截断他的话,“你只需对我发誓。” 青年闭了闭眼睛,男人自下握上他手,冰凉的乌皮手套在嶙峋的寒风中竟也能感受到一股子滋腻的触觉,男人轻轻掰开他掌心,拿袖帕轻轻拭干其上血珠,继而扎上了个小结。 “你接连半月每日子时到松林边,以为我不知晓?”宗政羲略一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言道。 “我知道,”付尘不敢同他对视,“我也知道……你知道。” “你一直这副样子,不待旁人动手,你以为你自己强撑到何时?” 第296页 “以自毁来搏命,是最愚蠢的行径。” 男人少有的紧促语气,反而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恳切意味。甜言蜜语常能溺死人心,而由衷箴语却是难听难得的。 付尘早已记不得,自他八岁与娘亲天人永隔后,还有何人曾这样对他有这般的直言关照,或许也有,只是隔着肚皮的人心之外依然有虚矫难辨的外衣,会轻易地让他堕入其中。 “我可以相信你……的罢?”付尘喃喃道。 “你无需再相信任何人,”宗政羲直了直身子,盯着他颤动的唇瓣,沉声道,“但你若想成事,可随时来寻我,我任你利用。” “殿下这般……是不再同我计较前仇旧怨了?”付尘心中一震,小心翼翼道。 鼻端轻嗤一口气,似笑又无笑纹,宗政羲淡淡道:“我同你有什么仇怨。” 付尘低首将左手从男人手中抽出,搭覆于右拳之上,向前倾身时抖落了肩上一层落雪,动作迟滞而坚定:“……我历生经死,最后一份真心,愿献于——” 青年忽然停顿,稍稍抬了眼眸,神情似在纠结着什么。 “……我自小无父教任,无兄无姊,”付尘咬牙道,“若你不嫌,贾晟同样愿以父兄之仪待之……愿献于兄长诚意真心。” 宗政羲定定看着他,声音同样因寒冷染上艰涩,道:“他在时我也并未如此相称过,若你心中有了量算,就不必在意这些虚名滥言。” “况且赫胥猃处皆知你我从前不识,莫因此惹了是非,于你徒害无益……‘察萨’本为胡语中师长之意,你若真想换个名谓,且跟着胡人如此叫也无妨。” “……好,是我欠考虑了。”付尘低眉应声,不知为何,他蓦然又联想起男人现时的名姓: 仇,日。 他第一次闻听便觉得古怪,又有种未名的被重物击中感。 付尘已不愿再在深处追问这名字有何由来意味,不知何时,他不知自己何时同宗政羲建立起一种莫名的默契,仅仅二字,不需更多的解释话语,他已能深彻体悟其中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心绪。 付尘偏头,目光再次落转至石头敖包上,道:“我今夜不回了……天冷风寒,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不必管我。”宗政羲视线同样落在石堆上,语气如寒风一般的冷。 风雪交加夜,青年孤寂身影旁边伴一独坐人影,二人深乌衣色皆落覆上沙沙白雪,在浓墨夜色间也化归自然一片突兀的明亮。 付尘垂首阖目,眼睫上挂着细碎冰棱,曝露在外的面颊及颈项之上皆是血色失尽,惨白得似乎都没了活气儿。好似风一吹便可倒下的身板却硬挺挺地跪直成了天地雪间的一根松竿。 几乎扛不住冷意,付尘攥紧拳头,硬生生止住欲打寒战的身体,只是极微的动作却还是带落了几片微雪。 宗政羲偏眼看过去,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个物件,指尖拨转,抬手递到青年唇边。 裹着体温的暖热和浆果难得的甜腻,汁液自唇缝间溜进,早已饿极僵滞的青年迷瞪中凭着记忆和本能的指引,下意识地张口啃啮。 付尘挣扎着撑开了眼睫,模糊视线里,是乌皮手套上挂着的暗红色浆果,露出的果肉红艳艳的,浓似血浆滴洒而出,一下子触动他心底一根弦。 “咳…咳咳……”付尘一阵咳嗽,口中吞食的红色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雪上,“……对…对不起……” 青年咳声嘶哑而狼狈,晃动的身躯抖落了团团雪渍,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男人伸手握紧他掌心,二指搭其腕间穴位之上,源源热力自二人相接处流淌而出,冷热乍然交替冲撞,青年下意识抖得一瑟缩,随即渐趋放松下来,慢慢接纳那流传体内的滚烫热意。 太暖太热,于他而言是久漏火种的寒冬之中突然迸炸而来的热流,他感到久违的新鲜,更不知所措。 恍惚间一下子穿越回曾经在蒙山之时、男人负背于其身的情状。当时后颈拂来的阵阵暖意,是他之后才肯承认的眷念怀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过,在煜王死讯相传之时,他有多憾恨曾经未肯多在雨中绕远些路程。 又热又疼。 这温度烫得他有些发颤,眼角一酸,情不自禁地要积液泛水。 宽实的积雪盖在了土石堆砌的敖包上,覆住了其上的尖凸棱角,绵厚地裹成了个小雪包。 呼啸声在天宇之上肆虐,俯身直冲进了人世,最终,也不过消匿在了这厚雪深白之中。 君埋石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72章 第七二回 第七二回 临辞相语惊惧言误,促设同檐情愫蔓生 “怎么样了?你们那边战况如何了?”瘦不拉几的胡人弓着腰,鬼鬼祟祟的模样当即让一旁的人抬脚一踹,“哎呦……嘶……” “刚一见面……”布瓦弯身揉了揉腿,低声抱怨道,“你这是把对燕人的一腔怨气都泄在我身上了啊……真够狠的你……” 穆日格细眉一挑:“看你那德性罢……这两日是雪大,才刚刚止战了两天,蛮人那边还提醒我们不能放松呢,谁知道燕军会不会趁着这时候耍什么阴招。” “哎,”布瓦又凑近几分,“那不如就趁着这两日歇的时候,跟你们那头说说我的事……” “你的事儿,”穆日格好似记不得,不解道,“你什么事儿啊?” 第297页 “嘿!哥哥您给忘了啊,”布瓦一跳,急道,“就是我当时给你说的……你不是说要代我和穆藏大哥他们说一声吗?” 穆日格一副恍然状,道:“嗷……你说你想来……但是这事只怕穆藏他们还真做不了主,人事这边都是呼兰部的人管,抠的紧……你说这正是行战时分,你要是趁这时候搞什么动作,到时候锅不都是你背着……” 布瓦笑道:“就弟弟我这身板真到战场上了又能有几分作用呢,无非就是满足自己一个心愿呗……昨天晚上不是咱们祭祖的日子吗?小弟我也是心一激愤……不过话说你们这几个族都分走出去了,可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一个人呀?你们在军营里集的会?有法儿宰兽烹肉吗?” “提起这事儿就来气,”穆日格双目间显露郁躁之色,“蛮人那边说这几日燕军保不定夜间前来偷袭,让我们一边不要放松警惕,一边还要做出副大意模样等着他们上钩……昨天晚上愣是不让我们点火燃灯!结果也不见燕军有什么动作呐……我看着这些蛮人不比燕人少多少花花肠子!要不是指着他们那些后备兵力,谁跟他们一同举事!” “啊?”布瓦瞪大双眼,低声道,“……那你们昨天就什么都没干?” “哼,”穆日格冷笑一声,道,“破多罗桑托脾气来了,倒是有心过去理论,只是大敌当前,穆藏和几个小族的首领都拦劝着呢,这是要是搞什么内部纷争,不是又白白便宜了燕人!说到底,都是不中用的!” “哥哥您也小声点儿……”布瓦嗫嚅道,生怕触了霉头。 “怕什么,这大雪天的谁跑到外面偷听人说话!”穆日格不耐道,“你那事儿回头再说罢,你要是有心帮忙,来不来都是一样的,将来有好处少不了你的!” “……好。”布瓦两眉一起挑开,撑圆了眼睛,道。 穆日格觑他一眼,转了话题,道:“你们那里忙什么呢?” 布瓦一叹,道:“无非是平日接着练练兵……狼主不图着尽早发兵,总像昨天一样干在集会上喊口号有何用处呢?不像你们整日已在屠敌戮仇的,多畅快呐……不出多久,族人的心思迟早要散架的……” 穆日格抬手拍了拍胡人青年的肩膀,道:“放心,我以后给你找个机会,咱们一起提刀去杀敌。” “好!”布瓦朝他咧嘴一笑。 “行了,”穆日格抬手扒了下胡人青年通红的耳朵,道,“下午这雪也不见小,你赶紧回去罢,我也该回去了。” 布瓦笑道:“是了,赶紧的吧,别让那边知道了。” 穆日格嗤道:“我这是堂堂正正回族地悼先,又不是做恶事,你少拿你那副偷摸心思来揣度我啊……” “是是是,”布瓦笑答,“哥你快走罢,一会真有人抓住你连带着我这个‘英雄祖先’了。” “臭小子,”穆日格也被逗笑了,回身摆手道,“走了走了……” 布瓦面上笑意不减,目送着穆日格从城墙边离开,等到黑影渐渐融进了雪地里,方才转过身,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蛋儿,呼着哈气大步向王都内的巷子里匆匆拐去。 地上的雪积到了脚踝处,虽还不到冬日极深处,但走起来仍旧颇受阻碍。王都内的幼弱妇女大多闭门不出,巷道内也无人,有善骑射的胡人不甘寂寞,跑到林中纵马游猎,铁壁都城更显寥落。 “嘿,布瓦!”迎面来一中年胡人,巧从旁边一厢房出来,见布瓦行过,奇道,“怎么这时候在外面?” 布瓦从怀中掏出件扁扁平平的东西,拿起来扬扬手,哼笑道:“这不是屋里还躺一活人吗?给他从膳食房里拿了点儿中午剩下的东西吃……” 那胡人知晓他说的是谁,也笑道:“你可真够尽责的……一顿不吃还能咋地,还要你专门出来给他跑一趟?” “权当出来活动活动了,”布瓦不愿在此多言,只笑道,“什么时候等我也练就个好身手,就不用总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了。” “你还年轻,慢慢磨炼嘛,”中年胡人鼓励道,“对了,狼主说下午雪小了就还到围场上集合,待会儿别忘了赶过去。” “行,”布瓦道,“那我赶快回去一趟,你也先去忙罢,就不再耽误你时间了。” “好。” 布瓦朝其一点头,又加快了步伐,从东边的城围西行到最外间的一排壁房,轻车熟路地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布瓦闯进屋中,立刻回身合上了门。 屋内光线稀落,相较于外间仍是暖和了许多,他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向前踱了几步,把纸包随意撂在床头,朝对边随意一瞥,一怔。 本以为床上人还昏睡着,却正好对上床上人半睁的眼睛,朝他看过来,一动不动的,好似还堕入梦中一般,透过他看着梦中的物象。 布瓦每次同这燕人对视,都禁不住被这灰凉眸子中的阴寒气摄住。那不是鸟雁平静地掠过湖面,而是钻出来的一道极利极寒的冷钩,在勾上人的一瞬将其封冻在其中。 布瓦心中原本堆积的一阵怨气却在这对视的片刻又被封住了,他尴尬转过视线,道:“你……醒了?” 付尘想开口,但嗓子黏干得说不出话,于是只得强自顶肘从床头撑坐起来。看到身上覆盖着的黑裘,良久地呆滞不语。 布瓦把床头的纸包递过去,道:“中午只剩了些胡饼,我给你带了一些,你要是饿了,就先垫着。” 第298页 见青年没有伸手接,以为他心存芥蒂,于是也略带了些不耐,扔到他旁边,道:“就这么多东西,爱吃不吃……我可没义务管你那么多。” 付尘眨了眨眼睛,看着扔来的一方胡饼,纸包上沾着的一点深色的油渍将其从一堆乱绪中拉出来。这一觉睡得难得的安稳,乃至于身体紧跟着都迟滞下来,好似失却了防备心。 第一次,他没有再在梦中受到妖魔乱象的侵扰,没有了殷红黝黑混搅的残梦,只有单纯的一叶小舟,在平静的水面悠悠地浮着,不进不退,再没有人迹的纷扰,再没有迫在眼眉的时限。 他拿起饼,正努力地要张口道谢,听到布瓦继续道:“上午察萨带你过来的时候,他说了,让你收拾收拾东西,搬到他那边去住。” 付尘一愣,僵了言语。 布瓦受不得他这些天整日的沉默,急躁道:“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收拾东西走罢……可别指望着我天天伺候着你……” “……好。”付尘握紧了胡饼,嗓子尽力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音节。 布瓦见他好不容易出了声,眉毛一挑,先前憋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倾倒出来,抱怨之语连连:“你这三天两头的出事儿,要是待不了就别强撑着,我也不是专门来给你打杂的,昨天本是我们的大日子,全族上下都是一宿没睡,早上我刚回来,还得帮忙把你搁床上,察萨还要我给你披衣盖被、递送伙食的,你这么个活生生的燕人在我眼前,我没就着昨天晚上那股子劲儿揍你一顿已经是我有善心了,你还要如何?按说我们胡人里面也不是缺你一个会武的,整日冷着脸是给谁看呢……” 付尘低眉,安静地嚼着胡饼,唇齿间尚且能感到饼上残留的一点点温度,足矣。 布瓦见他也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嘴上更来了劲儿,连带着心中怨愤一吐为快: “是,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趁你睡着的时候干点儿什么你也未必知道,你又不是神,我要铁定了心杀你报仇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不说别的,光看你现在这病病殃殃的……刚来胡羌时斗兽的那股不要命的蛮劲儿去哪儿了?好歹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让个残废送你来去的,你羞愧不羞愧……” “我们胡人自小骑射,像我这样的,都不至于整日里昏来昏去的,你定是先前享福——” 胡人青年说的尽兴,在房内踱来踱去,面上也眉飞色舞起来,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东西掉的声音,紧接着自后面伸来一只手,陡然扼上了他的喉咙,止断他的话语。 “呃……”布瓦没工夫想青年是何时跑到自己身后的,只暗恨自己刚刚一时多言,忘了这青年同他非亲非故的,自不会因为他帮忙捎了块饼就改观许多,“……你!” 付尘一手扣着他喉咙,另一手用力掰过他肩膀,将其自后方扭转过来。 布瓦面上憋的通红,又看到青年眸中毫不掩藏的杀机,忙悔道:“…我……我错……” 付尘面色冷峻,闻言手上也只卸了半分力道,容他刚能言语。 “哪错了?” 布瓦被他霎现的凶相惊得一震,暗恨自己刚刚口不择言,忘了这白面青年的狼子本性,于是细嗓说道:“我就是……见你又昏倒……这才故意…你自然要比我厉害许多……” “不是这个,”付尘一眯眼,强自按捺下喉咙中刺痛,哑声言道,“你刚说谁是‘残废’?” 布瓦惊愕,不知他是何意,不解道:“……察…察——” 还未及他说完,布瓦感到颈上手掌又吃力发紧,扼住他言语。 “他没有名字?”付尘道,“要你在这里给他起称谓?” 付尘盯着他,凑近几分。 布瓦都能感觉到青年吐息间不正常的热度,言语却钝似坚冰: “再让我听见一句,我一定杀了你。” 布瓦瞪大双目,随即颈上力道一松,空气霎时从四周涌进,他摔靠在床边,大口呼着气:“呼……呵……” 付尘冷睨他一眼,蹲身捡起了方才掉落的胡饼,掸了下上面的灰,又包起来放进怀中。 “你……”布瓦看向青年,莫名其妙诘问道,“他都不能走还不是残——” 付尘转眸,目光一冷。 布瓦顿时咽下那个字,语气软了几分:“我们胡人这儿就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事实吗?又没有侮辱他的意思……” 付尘冷冷看着他。 “哦,”布瓦一哼,道,“就你们燕人讲究礼仪规矩,非要整些个文绉绉的官话谎话才好罢……我们这里可不管那么多,说个话还那么多事儿……” 胡人青年声音明显弱了几分,虽是不屑,却也忌惮这燕人时寡言时疯癫的个性。 “我也可以不讲什么礼仪规矩,”付尘冷言道,“但凡让我听到你说了这个词,我就同你不客气。” 布瓦一摆头,避开付尘投来的目光,心想着上午仇日来的时候面色虽然是一如往常的寡淡,但就男人在胡羌这么长时间的种种言表来看,话语之间对贾晟已算得上是难得的维护之意。思及二人本就都是燕国来的人,虽说一个是燕国叛将,一个是隐居的山野村夫,身份不搭边儿,但保不齐先前有什么渊源,要么就是凭着这层来属亲近,在胡羌这些时日暗中串通起了什么秘事。 思及此,刚刚被惊骇压下的对燕人的怨怼再起,布瓦朝其不屑道:“我看你这架势,也只能在言语上纠纠别人的毛病的了,察萨虽然呲……虽然不能行路,但他的水平能力到底是有目共睹的,那些复杂的机巧阵型不说,当初破多罗桑托过来挑事的时候都能给平了,也没教我们乌特隆族面儿上难看……我本来见你两月前单挑獦狚时还有几分胆色,昨天那个阵型的平手是察萨有意所为,也没得可说,但你要是真敢跟我动手,你肯定在这儿活不下去。” 第299页 布瓦好似突然有了底气,直了直腰,道:“……你可别认不清你的位置。” 付尘冷笑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什么念头,但你若想拿这个威胁我,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轻重罢。” 青年声音冷肃沙哑,根本不似年轻人的清脆明朗。布瓦又转首朝其看一眼,那黑发间的大片白丝嶙峋刺目,他恍然忆及青年那日笼斗獦狚时那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惊惧之余又对这人来历满腔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只道:“你……你多大了?” 布瓦本只是要转个话题,没想着让青年回应他的话。却见这人煞有其事地垂下乌睫,似在认真思索他这随口一问。 就着这个侧面布瓦正好看不到青年左颊上骇人的刀疤,仅能望见一片胡人没有的秀削轮廓,不知为何,他心上一动,没再说活。 “……二十三……也有可能二十四了,”付尘没看向布瓦,只抬首遥望着墙沿紧闭的小窗,道,“……还是二十三罢。” “也没多大年纪嘛……”布瓦低喃道。 “你该不到二十罢,”付尘转头对上胡人青年尚还瘦削的肩膀,轻嗤道,“口气不小。” “……你记得我吗?”布瓦朝他道。 付尘挑眉,朝其打量几眼,脑海中并无印象,道:“咱们见过?” 布瓦道:“去年燕国除夕夜宴,你不是那个廷上舞剑的那个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付尘抿唇道,“你是当时来的胡羌使者?” “正是,”布瓦道,“看你当时那副模样,应当是压根不屑往别处看,没留意我。不过你那时受人言辱尚且能够低眉顺眼的,怎么过了一年有余,到现下只是随意说错了几句话就要动刀动枪?察萨出身乡野暂且不说,可你是正经燕将出身,我还以为你还得是当初那副凡事礼敬的样子呢……” “……我若还像从前,如何能到这里来?”青年低声喃道。 布瓦不晓得何意,只道:“什么意思?” 付尘转而讽道:“胡地这么多强健男儿,怎么挑了你一个年轻瘦弱的过去?狼主不嫌你辱没狼族气度精义?” “这是狼主有意安排,”布瓦不理会他言语嘲弄,道,“胡羌受拢于燕人百载,现在燕蛮连年生事,狼主自是早有借乱的心思。燕地不是尚流传有越王卧薪尝胆、日省国耻之事?狼主又怎可大意曝实于敌前。” “勾践得意,主因吴王妄自尊大,犯了燕先祖一般的错误。但而今燕朝国内并非没有明眼之人,故不理会,也只因其掩耳盗铃,被所求所欲遮了眼睛。”付尘道。 “……这有什么区别?”布瓦不明所以,这故事本就是道听途说的,其中正史内情也不晓得,故而一知半解,“照你的意思,狼主还戏仿不得那越王?” 付尘淡淡道:“无需仿照历史,狼主谨慎,没有寻常胡人一般的草率习性,已是成事之人。” 布瓦不感兴趣,仰首瘫倒在床上,侧首疲倦地朝他看了几眼。 付尘留意到他视线,也没特地问询,于静中思索。 布瓦沉默许久,他知晓自己起先抱怨的不少话纯有几分发泄的意思,一时静了下来又有些懊恼,低声道:“……我昨儿晚上没睡觉,今天上午又是一堆事儿,这才多说了些埋怨的话,当我说错话好了。” 付尘知他年纪轻,本也没要在他那些话上同他一般见识,只是若犯了他的忌讳,他才要争执到底。 “有酒吗?” 付尘突然出声问道。 “嗯?”布瓦猛一偏头,随即愣道,“……有。” 他从床边小柜中拿出一个酒囊,递过去。 布瓦见这青年打开就是一阵猛灌,心里一诧,恍惚记得刚刚青年凑近警告他时那扑面的热度,随即想到早上仇日带贾晟过来时二人满身的积雪,惊异道:“你……你是不是着了风寒了?” 付尘眯了眯眼,喉咙中火辣辣的,又热的周身熨帖,诚实道:“……或许罢。” 布瓦又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付尘斜睨他一眼,带着几分不明笑意,嗤道:“‘我可别认不清我的位置’,这点儿小毛病,两口酒就下去了,就不麻烦旁人了。” 胡人青年面上一热,难得地透出些这个年纪的无措感来。 难得的氛围。 付尘淡淡勾唇,闭眼想到宗政羲让他过去同住一事,复杂难言。他倒也没想到他同这胡羌小子住了这些时日里,头一回说了这么多话还是赶在最后时分。 布瓦瞧见青年眯着眼缝打量他,同样的事回返到他身上,莫名不自在,便道:“你看什么?” “你前面的话中所言,是我能力比不上仇日的意思吗?”青年声音依旧粗粝,难以从中辨别情绪。 布瓦没反应及:“……哪句话?” 付尘酒劲上头,一时也想不起来:“……你哪句话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不是如此想的?” 布瓦莫名,贾晟一会儿表现出维护之意,一会儿又要与其相较,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又没打过,我哪儿知道什么高下。”布瓦含糊道。 “我会比他强的,”付尘又咽下一口酒,暖热感出奇地灼心,一边定声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不知为何,青年今日醒后主动说的话突然变多了,让布瓦接连错愕,也有些奇怪,他仔细想了一下,道,“你比他……多了几分活气。” 第300页 闻听此答案,又轮到付尘心中惊异,他看了眼神色认真的布瓦,沉默半刻,声音忽地低了下来:“不对……是因为我死过,所以早就不畏死……也早就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惧怕的了……” 布瓦看着青年半阖的双眸,几乎能够补全这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的阴戾模样,于是接口言道:“是,你每次比武使刀都是一副拼了命的冲劲儿,小小的拳脚功夫都能被你搞出了生死决斗来,哪还有族人愿意跟你比武……得亏上次你没真把族兽给咬伤,要不然带上你这燕人身份,只怕活祭了你都未必解恨……” “……不对,”付尘略一低首,洁白的鬈发垂下几绺,“他如何会怕死呢,他何时怕过……” “……不对…他不怕又怎么来这儿……他也害怕……”青年声音愈来愈低,言语好似陷进了一个怪圈。 布瓦叨叨不绝,又听得青年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方才意识到他话变多了多半是饮酒的缘故,合着他刚刚还认真地迎合着一个酒鬼说了好些话?不禁又翻了个白眼,朝付尘道:“你喝醉了……消停会儿罢。” 付尘依旧低声念叨些言语,模糊不清的。 “你说他怕不怕?”付尘仰脸道。 瞳孔中少见的的脆弱干净,布瓦一愣,顺口道:“你管他作甚?他是你谁啊?” “……怕不怕…怕不怕……他不怕的吗?”付尘还在低声念叨着。 布瓦听得不耐烦了,上前夺走他手上的酒囊,一把将他推到床上,敷衍道:“怕怕怕,大家都怕死,就你不怕,行了罢!什么毛病……” “得了,”布瓦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醉鬼今天也别跑了,再在这赖一晚上算了。” 布瓦摇了摇手中的酒囊,一点点窸窣的声音,重量几无,显然是喝得只剩了个底,他不禁撇嘴道:“你这家伙是把酒当水喝呐……我这昨天在集会新打的祭祖酒……” 布瓦思及此,不由得一瞪床上青年,只那黑白发色在暗光下过于惊心,他转头低声念叨道:“算了……权当是我说错话给你赔罪了。唉……不对,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我也没说错什么呀……” “那就当作迟来的……呃…你们燕人说的见面礼罢,”布瓦自言自语道,“你要是都肯搭上命助我们一同伐燕……这也不算什么……” “……死很难吗?” 床上的人蓦地出了声,似醒似醉。 青年的声音嘶哑粗粝,偏偏又有千层的质感,有野路碎石,也有泥地花岩。 眼睫翕动成一条细细的线波,布瓦方才意识到他没睡,怔怔不作声。 “死才是最简单的,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比活着更难的是死一般的活着……” 平平直直的口吻,偏生有最冲人心弦的力量,比他曾见过的撕心裂肺、比他昨夜在胡羌集议上众口高呼的口号还要抓挠住他的心肺。 “你……” 布瓦发觉贾晟的眼中自始至终的隔膜是真的,这人眼中何时置放过旁人,只不知他每次淡漠视人时所感所望的究竟是什么。 布瓦不明白,只道他现在是累极了,怜悯心起,上前将他身上的黑裘往上扒了扒,念叨着:“你要是病得难受,就好好睡一觉……帮人帮到底,察萨那里我去帮你去说一声算了。” 咔嚓。 布瓦右手腕上一疼,骨节作响,下意识挤眼喊道:“哎呦…疼…疼疼……” 付尘松手,原本浑噩的眼睛重又睁开,内里清明万分。 “你这到底是醉没醉呐……”布瓦龇牙咧嘴道,“你这家伙别是故意找我撒气儿的。” 布瓦一边揉着手腕,抬眼见他居然支棱坐起,三两下便下了地,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不见方才斜倚床边醉眼朦胧之态,于是更加笃定这人古怪性子自始未变,干脆也不愿再管,恶声道:“……你爱如何便如何罢!我才真是懒得管你……呼…下手真狠……” 付尘卷带走了身上黑裘,匆匆跨至门后,正待扒门时闻听胡人青年言,顿声道:“抱歉,我方才唐突了。” “唐个屁突,”布瓦心想着还好这是左手,若是伤了右手让他几日拿不了刀他倒要向狼主那里告状,言语愈发无忌,“……你就是个疯子!我也跟着你疯,对你撒什么同情……” 布瓦扭过头去,他尚还未见过这等阴晴不定的人,早走了早清净:“别忘了把你的东西全带走!” 付尘抓紧了怀里的裘衣,无言地开门离去。 大雪渐渐停了,狂桀的风雪化为空气中细细的冷沙,暗中窝藏进面颊上的棱角沟壑之中,原本的刺刀变作了绵柔的尖针,是另一种刺骨的冷痛。 付尘强自平喘了口气,松懈之下,反倒重拾了那股子再搏又斗的勇力。 胡人青壮士兵所居处所皆列于王都外端,毗邻马场猎场,而外围这一顺的铜墙壁房逾隔几层,便是内中王宫及妇孺老幼窝居之所。 付尘自外边绕至巷道内里,方才晓觉这内外厢房相对之处正相呼应,他所居那间房屋背后不过就是给宗政羲单扫的一间宅院,虽说门庭萧瑟偏远,但较至胡兵所居,已算是难得的敞亮宽足了。 付尘停步在门口。 刚刚动作快了,这时候猛然间一停下不禁感到一阵晕眩感上头,发热的脑袋在冷风更觉得混浆成一团。付尘不愿意这时候就这样进去,于是便靠在门边又喘歇几次,尽力摇晃了下脑袋,哪知道越晃越疼,方才消去的醉意又随着体内热度的升高攀延上来,一阵难言的委屈涌至心间。 第301页 暗自恼人时,门恰于这时开了。 宗政羲本凭深厚内力掩身,耳聪于常人。青年踢踏急促的步履夹着沙沙的雪,自远处便能听得分明,他转椅行至庭门后,本欲等他主动进来,却许久不闻声响。偏偏那伸张的呼吸声又近若耳闻,这才按捺不得,推开了门扉。 甫一开门,正见得青年侧身倚靠在门边,向前半弓着腰身,好似蜷曲的幼兽,或许是被门忽然开的动静惊动了一瞬,望过来的眸中还残现一点点惊惶的情绪和……脆弱? 宗政羲眯了眯眼睛,道:“为何不进?” 付尘咽下喉中尚且带着辛辣味儿的口水,涩道:“刚刚正要敲门,没想到你就在后面。” “进来罢。”宗政羲也不再追问,侧身让了一步。 付尘低首,暗自轻晃了下脑袋,咬了咬牙,迈开步子进门,起步时脚步虚浮,还不小心打了个滑。 他这一系列动作尽皆收入男人眼中,宗政羲盯着他动作没出声,只是付尘靠近一瞬蓬勃而来的气味儿令他眉心乍蹙,不禁道:“饮酒了?” 付尘一顿,停下步子,侧身朝他挤了个似笑非笑的松弛表情,仿佛在讨好,道:“……烈酒暖身……我权当雪天御寒用的……” 宗政羲不理会他神情,兀自转椅向屋内行,只道:“进屋说。” 付尘在后面伸手使劲敲打了下太阳穴,强忍着脑中昏沉,挺着身子仿作正常模样跟着宗政羲进了屋,屋中心灯火幽暗,地上石灰岩地在他眼中亦是模糊不清,一不留神,竟被一个尚不到脚踝高处的门槛绊了一跤。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回平白被绊跤而倒了,付尘心中苦笑,没瞎时尚且如此,来日半点看不清时,又该如何行事? 宗政羲在前面下意识扭身半拦,堪将拽起了胳膊,青年下身跪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他上前欲抚,靠近后愈浓的酒气袭来,宗政羲眼中划过情绪,停了手,就着青年在他身前的姿势,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多,”付尘踉跄着起了身,猛然发觉怀中搂着的乌裘在刚刚那一摔下正好沾了一地的土灰,本来鲜亮的毛色顿时成了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杂种狼兽,心中愧悔,道,“对不起……这个本来要还的……刚刚沾了灰,我一会儿去洗干净再还你罢。” 宗政羲视线由乌裘转到青年脸上,微微一瞬的失神,怪不得他方才在付尘眼中见到少有的脆弱,或许便是他饮酒后颊上难得漫上的一点血气,哪怕双唇上水渍已经干涸冰封,但那份润泽的气色却不似他从前形容,连带着眉眼都要鲜活许多。 他伸手拿过乌裘,直接朝他道:“你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付尘正有此疑问,道:“……为什么?” “你昨日说得有理,”宗政羲定声道,“你既愿侍我为兄,而我现今并无甚名分桎梏,自也没有不认的道理。” 付尘眼皮一跳。 “只有一点,你要听我的。” “那是自然。”付尘立答道。 宗政羲看着这心腹如狼的青年接答如此之快,反疑道:“这么笃定我不骗你?我可也对你说过不要再信任旁人,这里面自然也有我。” 付尘眉眼炽热,他想说,你向前从军时领带几十人孤身闯入敌营搭救同伍,退出战场后又甘以身为赌纠求军中内鬼,及至而今,仍愿为救我这一个熟识之后而几番点化相保,这么些事里你何曾从中受过半分犒赏回馈……皆是自损无妄之为,知情人或许要责你叛国无义,我却知晓这其中若无此前十分磨折覆痛,便没有今日三分痛上加痛。 只是这些都不能说。 “……你刚刚说认我做兄弟,”付尘顺口接上个理由,挑起几分浅淡的笑意,“自然就是我的亲人。” 亲人。 又轮到宗政羲因言呼吸陡窒,第一次因为不知如何言语而被逼至沉默。 付尘也愣住了,抬手摸了把脸,他刚刚是下意识地在笑?莫名地,心里一阵烦乱,原本混沌的脑子好似又拧巴在一起。 二人一同陷进无声。 宗政羲看到青年不断变幻的脸色,从刚刚那一刻的心颤中苏醒,沉声道:“那你就听我的话,现在到床上,睡觉。” “啊?” 付尘以为他听错了话,道,“你……让我现在睡觉?” 宗政羲似乎是懒得再同他讲话,径直走到屋子仅有的一盏灯烛边,轻微不得闻的一点细声,蜡烛灭了,屋里又暗了大半,只是毕竟未至夜间,还有些淡白的光亮。 付尘看着屋里仅有的一张床,立即道:“那你呢?” “我不睡。” 付尘瞠目,宗政羲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下字句,面上不容情道:“我用内力闭息休养,不妨碍正事。你想近想远都无干,起码先看看自己状况再说。” 付尘一噎,在男人稍显冷漠的注视下躺上床,搭上被。多少年没有人管过他,骤然有个人这样命令,他只觉古怪而别扭,或许还有一点隐秘的新奇,他选择放纵自己跟着男人的指令行动。原本以为心中所想甚蕃,应当是同往常一样难以入眠,然而却在脑袋沾上硬枕的一刻,自周身传来彻底的松懈和踏实感,这种久违的难得令他眼眶一热,仓惶闭上双目。 太阳穴间嘣嘣的鼓噪混沌也随着青年有节律的呼吸渐趋沉放下来。 第302页 獠牙收掩,眉目安和。 宗政羲转椅到床边,将膝上搁的裘衣抖了两下,一层灰哗哗地下落。他干脆掀了个面,铺在那床棉布被子上面,注意到青年此刻少见的安静颜色,手间动作一停,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抓挠一把。 “傻子,”宗政羲低声道,似嘲似叹,“有衣服路上不会穿……” 他再将被子连带着裘衣向青年脖颈边上提了提,一边顺势搭上青年露在被外的一节手腕,须臾,眼光闪了闪,原本平淡的目色骤然冷降下来。 宗政羲指尖下意识用上了些力道,也不顾床上人是真睡还是装睡,沉声道:“染了风寒还敢喝酒?” 他这才醒觉方才青年面上不正常的红色也不全然是酒液所致,酒水确有御寒功效,但病中贸饮不过是在身体虚弱时以毒攻毒,于周身经络循环更是有害无利,无异于自损根基。 宗政羲面色阴沉,方才他那一言既出,他立即能感受到青年呼吸有轻微的延滞,心中犹豫刹那,仍是没有出言戳穿他。 他望着青年眼皮悄悄滚动的动静,微微出了神,脑中骤然想起的是方才青年款带笑意的目色。他先前一直觉得这人同贾允于外形上无多相似之处,故而少有将二者模糊错认之时。唯独在方才那一眼中,几乎是复刻而来的熟悉眼波,霎叫他心思翻狂。 贾允容色一向温厚宽言,而这青年却不同。自他同他相识起便能感到其瞳孔暗处的凶煞戾气,只是掩藏得深,常在动过刀枪之时才能初现端倪,自到了胡羌之后,这股子险劲露出不少,却还是被抑着。 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观感,却汇聚为相同的坦荡正视,哪怕这人从前在军中扮作温吞怯懦的模样,但横刀劈刃时眼中划过的明澈坚毅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如何都藏不住。 宗政羲阖眼闭息,手掌暗自压紧了青年穴位,至阳真气自相贯入,血液流荡,脉管畅阻一一通进,热流运转不绝。 “殿下从军已近七年了,苦守边境不易,今岁冬日风雪酷寒,尤甚于往。何不回京看看,热闹之余,也好同挂念已久的亲人团圆。”来人褪了战衣,不过一身寻常短褐,面容谦和。 “我挂念的人不在了,挂念我的自然也没了。” “呵,殿下记错了,还有一个呢。” “……日日得见之人,自然无需挂念。” “哦?那算是什么人?” “不晓得……应当……且在亲人之上罢。” 第73章 第七三回 第七三回 落笔立成摹图能才现,延时蓄为心思旁波起 昏暗的曦光刺破夜色,沙沙作响的脚踏声消融在雪地上,恍如成群夜行迁徙的矫兽。 赤甲军营临时扎在城外,却不察这四处通路之中,还有一处险狭山路,看似是天险阻隔,却成了这次夜袭的来处。昏昏酣睡的年轻燕兵,尚在梦中便被抹了脖子,难得有察觉这动静的,在临死的惊恐一面中将消息传递到旁边营帐里,而率先蔓延的,却是那一丝血腥味儿。 刀起刀落,硬闯入的汉子为这血腥味儿痴迷不已,浑都忘了何去何从。 救号声自营前扩散,到底这人声比不过血液的腥重味传得更久,飘至整个营地,又上升蒸腾,翻山越岭,跨越岐山天险,吸附在勒金王都的硬壁砖墙之上,销声匿迹。 墙内人同样沉浸于梦乡,只是血腥消弭在纯白的雪色空茫之中,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付尘睁眼后的第一感受便是宁静,脑海中不再有声音,但不令人惊恐。因这宁静自然舒适,就像从未沾染过的婴孩的一片皮肤,热乎的,柔嫩的。 他晃了下脑袋,回想起睡前的种种记忆,有的模糊成了梦,有的尚且现了个人形轮廓。付尘顺着腕间的热源,正看到了背光而坐,深邃眼眶陷进阴影的那人。 然后他就看到那眼睛缓缓睁开,正好朝向他。 付尘感到全身上下晨起的松弛又紧绷起来,呼吸都颤巍起来,却在扬起舌的一刻咽下了想要说的话。 “醒了就起罢。”宗政羲松开手,转动轮椅到屋另一头的书桌旁,留了个背影在后,“今日还有事情做。” 闻言,付尘几下从床上翻下来,将床被一一叠好。 他走近书桌,半人宽的桌上平铺一土黄砂纸,四边垂落在桌围,模糊看去,细密标记自中向外扩散成疏密不一的蚂蚁团块。付尘抬头看了眼桌后的宗政羲,见男人一手撑着卷边,也不避他,于是道:“这是什么?” “仔细看看。”宗政羲将垂落在边的砂纸托上来。 付尘又低下头,见那时而弯曲时而竖直的标记却是极有规律地堆砌而成,相互间再行勾连,轮廓断缺处,便与心中一幅极为相熟的图卷接上:“这是地图?” 宗政羲颔首。 付尘眯眼在心中覆上图色,又道:“是胡羌的地图。” 宗政羲低眉,指向地图左下一处,道:“你看这几处。” “胡地一直沿东行,现存可知极处为胡燕两地之间一片无主荒林,林后是怎样地形?在燕地西北出可还有通路?” “同样的道理,”宗政羲指尖转向右下,“若没有这群山,胡羌东南部称得上军仗必争的战略衢地,格鲁卓雪山群为东西走向,此处的山群显然也并未隶属其中,若是能探解其中地形走向,照样也可成就一块福地。” 第303页 付尘凝视着男人指尖所至的那块空白,默然不作声。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宗政羲顺口相问,抬眼看他,见他又在愣神,开口道,“……没睡醒?” “这个地方我知道,”付尘抿唇,音色平静道,“我幼时曾居于山林八载,便是在此处一山中。” 宗政羲不说话了。 “我当时在山上山顶见过一石碑,上面有两字‘无名’,或许这正是此片山地名号,”付尘坦诚相告,“山中林木鸟兽俱与平常山川无异,唯独缺少人迹,丛木混乱,兼有奇人在其中以自然为形,故布疑阵,常人难以绕进,进去后也极难再出来。” “那你当时是如何进山、又如何出山的?”宗政羲问道。 付尘抬头,正对上男人深湖般的眸子,现在那其中正盛着一层浅浅的探究之意。 他的喉结动了动,转将视线落在地图上,道:“我幼时和母亲相依于昙县,十二岁那年县里有人家发烧,娘亲当即要带我离县到别处去,我贪玩,同东家的少爷耽搁了一日,后来在离开的路上便开始起热,当时昏厥不知人事,只知娘亲背着我四处访医,醒来后便在山中了,山里只有一间竹屋,没有人。直到八年之后,突然有一白衣人将出山阵图给我,是他告诉我,娘亲是自折阳寿换取我命。” 付尘使劲用指尖刺了下掌心,直到痛意自经络蔓至大脑,他方道:“……我的罪过,或许便是自那时起罢。” 房内安静无声,付尘抬头看了下宗政羲,发觉他也在凝神,似在思索什么,他补充道:“是真的。” “希圣二十二年昙县时疫流发,全县百姓尽亡,”宗政羲眯起双目,视线转向付尘面上,“竟还留有活口?” “时疫?”付尘惊道,“……我不知那是时疫,当时娘亲只告诉我是工期到了,预备去临城的下家……后来我再到昙县,确实寻不到人,民房店铺也弃置未用,许多已被山匪强占自用,只是……从没听邻县的百姓兵卫说是时疫所致。” 宗政羲面色寒光乍现,沉声道:“当年我在边陲闻讯,带上几名军医亲去探查情报。到时,除了封锁沿线的翊卫官兵,城中自县丞至百姓,已无活迹。时值夏日炎炎,前往帝京的奏报一推再推,后又被姜贼扣下不表,再等后来向上重提……千余人性命不过一声叹息。” 付尘紧跟着闭眼,无言相对。 “其实,”付尘打破沉默,硬转了话题,道,“便在几月前,我落崖后遇救,醒来发觉却是在同样的一个竹屋里,同我十多年前住过的那间一模一样,我可断定又是到了无名山中。看来这山中迷阵,并非无人可解,或许我见过的那个人是背后的操纵者。” “你又碰见了当年那个白衣人?” “没有,是一个少年人,”付尘蹙眉,逼自己忆起细节,道,“……对,他言称自己是南蛮王族少尊主,唤……苻昃的……不过听他言语,好似是同那白衣人相识。” 宗政羲眼皮一跳,眸中晦暗不清,低声喃喃道:“和苻璇有关……” “我从前没见过他,”付尘补充道,“那个苻昃应当也不是长居于山中的,更像是替旁人办事,我记起他后来在言语中好似提及救我之人是精通毒蛊巫术之人,想来或许就是那个着白衣的,只是没有再见过他。” “看来,”宗政羲道,“这块地方还和蛮人还脱不掉干系了。那你可还记得你所说的那个白衣人有多大年纪?” “他面容尚属年轻,但头发全白了,”付尘惨然一笑,道,“设若同我一样……我也不知他究竟该多大年纪,但必定比我年长许多。” 窗外初升的日光投射进来,打在青年的面上。 “当初为何要自戕?”宗政羲转而问道。 “起初是……因为无颜再活罢,”青年面色镇静,“与其等着老天爷来收我的命,不如寻一次机会先自己来做个了断。” 宗政羲好似透过他看到那双灰凉的瞳孔撕下最后一刻生的决绝,永久地掩藏进无穷之中。 “后来呢?” “后来觉得早晚是死,”青年轻勾起一侧唇角,“何不再做些什么,或许这就是我的优势呢……可惜屈服于人事和屈服于天意总要选一条,世间又安得两全策,也就没有什么优劣高下之别了。” 付尘说话间忽地想到,他先前似乎除了一个素昧平生的苻昃,还从未同他人讲过他自裁之事,宗政羲是如何得知? “你只要不想死,”宗政羲道,“就没人能阻断活路。” 付尘低声喃喃:“只要不想死,就没人能阻断活路……” “不对,”宗政羲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个字。” 付尘的手指松开了,千滋百味化作一句话:“我知道了。” 宗政羲指尖描摹着地图上胡羌的轮廓,道:“自胡羌到燕地,看似只有燕地北边一环重兵堵死的通路,实际上,还有左右两口通气在。” “无名山那处,看来已是蛮人在不知不觉中私下占了许久的。”付尘思索道。 宗政羲道:“苻璇盯着燕国的土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能想到的法子手段,只怕早就过了千百遍,这时候应正琢磨着挑挑拣拣,如何下嘴罢。” 付尘因男人语气中的平淡冷漠恍神片刻,然后道:“西北这块地方应当还有试验的转机。” 第304页 “不错,”宗政羲视线回到图上,“地形为兵战始基,需得亲自勘察细致方可再作策略。” “嗯,”付尘暗自瞟他一眼,道,“那就让我去罢。” “衣服穿好,”宗政羲视线掠过他敞开的衣领,道,“我们现在启程,将胡羌以西这整块地方补全。赫胥猃那里我提早交代过了,你跟着我便是。” 男人从青年脸上发觉一瞬时的犹豫,过分熟悉这种表情的他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你还记得蒙山吗?” “……记得。”自然记得,那便是他二人狼狈相识的起初,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他们还都极力地抓取那一点生的可能。 宗政羲道:“当初在蒙山涉险不假,但我事先也并非全无准备。在增援之前照样是我独自前去探查过的。我需你记住,鲁莽才是坚勇的背面。” “再者,我只是腿不能行,可不是全身都废了。” 付尘被点破心思,倒有些尴尬,便道:“要如何去?” “骑马。” 话也没错,这里也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只是付尘仍旧心生疑怪,当他们到达都外场的马厩时,那位年纪稍长的看马人也投来同样的目光,他瞥了瞥后面轮椅上坐着等待的人,又看了看面前手牵两匹胡马的青年,道:“你们要牵两匹?察萨外出还要骑马?” “同狼主交待过了,”付尘自己心里疑诧,却难容得了他人这样打量的目光,侧身迈了小步子,挡住的看马的胡人的视线,冷淡道,“其他的事就无需您管了。” “行……好。”看马人知道这小子能耐,虽然心中各式反诘,面上到底是不同他这年轻人一般见识。 看马人这里让了路,付尘一手牵一匹马,走得极慢,但也只迈步向前,既也没有上马骑行的准备,也没有再同身后人搭话。直到他走到一片空旷无人的荒草原地时,他顿了顿步伐,这才停步回头。 宗政羲在后面跟着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随之停下轮椅。 “若是骑马……中途就用不着轮椅了罢。”付尘小心翼翼道。 他仅有记忆仍在当初出征路上,见过他曾极为吃力地撑轼上轿,只这上马怕还是不易。 “是。”宗政羲脸色是一如既然的平淡,好似事不关己的冷漠。 见他慢慢转椅靠近马匹,付尘上前两步,背过身蹲下。 付尘垂着眼睛,只感到肩上蓦地一沉,应是男人两掌覆于其上,但也仅仅一瞬,那股重力便立即消失不见,衣袂摩擦声动,侧边马身一动,低沉声色自上传来:“走罢。” 付尘一愣,连忙利落上马跟上,心中那股复杂意味未消,他自然是不肯曝露什么怜悯的心神。即便是最落拓时分,宗政羲在他眼中依旧是高踞之上的悍兽,哪怕伤残缺重,也不改从前气势本色。或许是这几月来的变故,他们突然起了这些瓜葛,让他忍不得迁移过去从前那些心思。 日出东方,光合四野。积雪还未消散,日光就直接披着冷意扑到人面上,付尘习惯性地昂头,任那细碎的金鳞坠落在他瞳上。 每到这时间,时间都可湮没那汪绚丽之中。 宗政羲回首正要对他说话,却也忽地被青年面上这一刻的灿烂摄住神魄。他扯缰停顿了那么一瞬,转回凝视的目光,道:“现在沿着会丹岭,跨过前面的山丘,应当是一片山林,现在先直奔西边,看看状况。” “好。”付尘放下景色,答道。 “驾!” 宗政羲这处提了速,付尘亦连忙跟上,他赫然察觉到宗政羲座下马的马噔空悬,棕马黑衣虽说辨不清楚,但仔细观察便能发觉其中古怪,身下衣襟垂落,竟好似无腿一般。付尘深吸一口气,难怪宗政羲这骑马的速度细觉并不算快,可若是这般的境遇,已算上是强撑而起的骑速了。 二人行路匆匆,地势突陷,越至岭底,果见前方冰湖之外,远远的一片深林高大。 停马在冰封的潭面前,付尘转头道:“殿下从前可到过这边?” “没有,”宗政羲环视一圈,道,“此处不适农牧,荒芜人居,南边又同燕地以天险作隔,已不是人群可长留之地。” 付尘朝左面连绵的山地遮覆半面天空,一想到这后面便通至燕国土地,他不自禁朝宗政羲又瞥了几眼。 “冬日的高沼地结了冻,要比平时易行。”宗政羲目视前方,驾马又要向前行。 “小心。”付尘提醒道。 他也紧跟过去,未曾想话音刚落,前面的马倏然猛晃一下,付尘下意识松缰,右倾上身拽过一边马鬃,同时双手借力一撑,双腿自后飞旋到棕马马后,大腿劲力一勾,整个身子从左侧上跃马跳至右侧。这边宗政羲原本欲倾坠的上半身硬被拦截下来,付尘自后蹬在马背,向后调了坐姿。棕马吃力嘶鸣扬首,付尘自后扯紧马缰,硬生生将宗政羲缚护进怀中。 马蹄原地蹬踏几步,止了动静。 付尘稳了口呼吸,意识到当下姿势古怪,连忙又飞身下了马。 宗政羲也淡淡吐了口气,音色一如既往:“是我考虑未周,这沼地虽结冰,但原本陷溺之处依旧深浅不等,坑洼不平,纵是御马而行,也难保不会平地受阻。” 付尘尚僵在原处,方才马惊须臾,腿股间摩擦之时即便隔着层层衣料,他也明显觉察出下方空荡,隐有硬骨咯着一层,似手腕粗细,应比当初所感还要削薄几分。 第305页 “……既然这样,”付尘吞下那股寒栗感,接声道,“让我先去探探前路,那边的树林看上去不远。我虽然内力不行,但当初给人办事,飞檐走壁的潜逃功夫倒还是熟习了的。” “你去罢。”宗政羲答应得快。 话音一落,只见青年三两步脚尖飞跃,恍若凌空漫步一般,丝毫不受下方起伏地形影响,身量轻盈,掠于雪上。 金黄却干瘪的芦荡丛刮过衣袂和微颤的指尖,清冷的冬风剐蹭着脸颊,他止住刚刚一刻熟悉的心悸。 死尸他见过不少,各式死法惨状却都比不上方才一瞬强拉回的记忆和体验,那个已经死了的半肢真实地戳透进他的心肠之中。 宗政羲凝目远望青年迅捷没入沼地的身影,攥紧马缰,任由马蹄在原地碎步。 时辰没落的没有声响,漫天的红紫霞色的卷积云团团堆砌,触手可及。 付尘趋步回来时,对宗政羲道:“这一大片沼地背后是胡杨林,而林后再向西处就是荒漠,沙重难行,单个人行走都已不便,必定不可在那处行军。” 宗政羲沉默。 “那边的山川之间可有豁口?”付尘蹙眉望向那边,道,“若是这里能直接通到燕地的西北边峪,也不用再绕转一大圈。” “这边的围山皆是高耸峡谷,难以长军翻越,”宗政羲道,“纵是有通行的狭地,也大多草木掩映,单人穿去已是极其不便,遑论大规模的行军。” “没有完全连绵的山岭,”付尘道,“总有可以破开的孔道。” 宗政羲接道:“可以通行的地方大多为水流侵蚀或是人为开辟,这里毗邻荒漠,人烟稀少,便是一处例外。” “我去看看。”付尘不放弃,硬是扒上马朝南边的高山而去。 宗政羲纵马跟上,只是速度不及,落在后面许多。 山川远眺巍峨,近看只是更能直观感受到这样磅礴的压迫感。 “川泽之险本为地利,但在真正的行战中,向来没有绝对的地理优势,只要破了这个他们自以为的优势,必定能出其不意,”宗政羲明白付尘先前心中所想,只沉声道,“但是这处的山体厚重,且陡峭难行,横穿、攀爬皆不适宜。” 付尘拧眉,抬头望着雪覆的山,在阴影处显得黝黑高峻,他仍执念于此:“我只是想到……在史书上的建洫志上读过,燕桓帝时曾有一山林石工,因懒怠独造一炸山采石之法,结果误掘了前朝古墓,随即变卖墓中珍宝成为一方富贾,后有女入宫奉于天子侧,竟得以留载史册。而那法子据书中所述,也不过是利用冷热交注的传统工法而已。” 宗政羲当即晓意,眼中精光一闪,当即道:“可一试。” 付尘偏头,面色仍带凝重,道:“只是山体庞大,这法子炸山所耗人力亦多,未必能够赶得上时辰。” “不必要全部炸毁,”宗政羲道,“暂不说所耗时间,若是动静大了惊动了燕地戍卫兵就是白忙一场。山与山之间总有断裂之处,届时设法铺路即可。” “好,”付尘颔首认同,他仰首看了眼直棱入云的山峭,正色道,“事不宜迟,我翻过去察看地形,你在此处等……不,应当是赶不及,你回去歇息一夜,我明日将山后地形拓出来,再做决议。” 宗政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陡峭山壁,眼中划过一瞬犹豫,转而即灭,道:“天要黑了,务必在入夜前落脚。” 他递过去几个火折子,道:“明日日落前回来。” “好。”他同宗政羲对视一眼。 付尘解下外披,理了理袖口衣摆,从袖间抽出了枚暗镖握在手心中,旋即是“刺啦”一声从衣角割下一条布料。 宗政羲看到他动作,知他要作甚,出声道:“你先前可攀过此处的山?” 付尘动作一顿,如实道:“没有。” “那就不必覆眼,”宗政羲沉声道,“取下来。” “我是因为一眼盲瞎,夜间着实看不清事物,”付尘道,“若是全瞎了,反倒半点迹色难寻。便是这样半视半盲的状态,才最能扰乱心绪。” “若是因此原因,”宗政羲戳破他的话语里的掩饰,道,“你大可以闭目攀山,无需多此一举。” 或是青年心中窘情难捺,忽地沉默没接话。 “取下来,”男人音色仍然低沉,却有丝不易察觉的和缓,“此处外山高于燕地山川,且多风沙侵蚀,碎石乱落,纵是半分可视之力,便是生机。你若果真执意要凭耳力感觉,就闭上眼睛。” 付尘指尖一颤,放在眼上衣带之外,今日一天忙碌的勇毅恍都随此举震裂开了一道痕迹:“……我会害怕。” “你说过相信我,”宗政羲笃道,“你不是失信之人。” “取下来。”付尘此时心中震荡,自然不知男人此时少有的耐心。 付尘听任他的话,将布带扯下扔在地上,眼前色块斑驳,他不顾这一时的眩晕,转身向后,几大跨步凌跃至山脚石上,恍似攀附岩间的雪豹。 宗政羲在山下许久不动,暗色阴影在突出的眉骨下更衬出鹰隼一般锋锐的目光,那眼色依附于山上攀登的人形,直到消隐不见。 须弥纳藏尘芥,雪山消融杂音,日升日落,从不改其江山本色。 青岩上的厚雪悄悄削薄了一层,飞鸟因突然的争辩人声惊掠,无暇顾及这细微变化, 第306页 “江仲,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男声音线突然冷了下来,语带威逼。 “这也是恩主的意思,你照做便是。”江仲不以为意。 “理由为何?话不说清楚,如何听任吩咐?” “哟,你现在可以了,连遵令都需打听打听后头的缘由?谁给你的胆子?” “废话少说。” “切……这可是恩主为你着想。有机会你抓不住,什么时候咱俩换换位置你就不用摆着这副臭脸了,”江仲道,“唐阑,你如今是有了几分底气……就不识抬举了?” “你要是看不惯就过来打一架,打不过闭嘴,”唐阑道,“恩主并非尽通征战之事,况且他有令一向是直接对我相道,何时需要你来单独传令给我了。” 江仲道:“这两日沂州还在打仗,好歹要等前去探查的弟兄回来了,了解完情况再过去,这难道不是方便行事?” “非要等人都死光了胡人和蛮人都打进来才过去,”唐阑不屑挑眉,“你不觉得这时间点卡的太过虚假了?” “咱们沿这北边的山脚侧攻过去,也不是直接从后方增援,”江仲道,“即便真问起来,我们也是有计划地要进攻,沿途耽误些时间也是应当的。况且此前这护送贵妃本就是护佑陛下圣安,哪个不识趣的敢来拿这事儿说事。” “就算你说服我了,手下那群小子呢?你也不怕他们回去嚼舌根?人言可畏,乱了军心就不是你担待得起的了。” “进了赤甲还不懂得话该不该说,这应当是他们最擅长的罢,”江仲依旧道,“新来这批小崽子这点儿事儿都不懂还进来干什么。” “你确定燕人蛮人来势汹汹,咱们就凭着这点儿援兵能够抵挡得住?”唐阑道,“你玩脱了影响的不过是我的名声,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再顶了我的帽子罢?” 江仲面色一僵,正要再说话,“啪”一声,脑袋忽地一疼,自上不知何处掉落一小石子,体积不大,但这冲力愣让他大呼一声。 “活该,”唐阑轻嗤一声,随即眼神闪烁,抬首顺着那石子掉落的方向看去,紫黑色的夜空下横斜的树枝缭乱,再向上的峭壁层凸叠起,山川静谧。 他转头朝江仲靠近几分,低声道:“你流血了?” “放屁!”江仲以为他又要出言嘲讽,心生恼怒,“一块破石头还能把我砸出血不成。” “你没有闻到血腥味儿吗?”唐阑眯眼道。 江仲闻言也吸了吸鼻子,只是寻常山林寒气,辨不出血气,道:“哪里有?你这疑神疑鬼的什么毛病?” 下方人声簌簌不绝,付尘附于岩间,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双脚轻轻搭在陡峭的石层,下半身几乎是悬空的,无法使上气力支撑。而他左手指节深抠进一条石缝,右手无处援登,只得用暗镖插进一道竖着的岩缝,虽不结实,但他紧握镖身斜角插入,勉强得了支力。掌心的握力过强以至于镖身边缘割破了手上皮肉,红血蜿蜒流向腕边。 忽高忽低的字句传入付尘耳中,他悄悄移动了下僵硬的脑袋,偏首伸舌,将腕间的血流舔舐而过,铁锈味的涩咸正好浇筑了他嘴角此时大半时辰未曾饮水的干涸。 唐阑沿山道向前又走几步,一个天然的山洞呈于侧旁山中,洞内黑漆漆的,他走过去,俯身似是捡了件东西。 江仲不明所以,也跟过去看,只见唐阑手中提了一只染血的兔子皮,上面还沾着少许红色的团块血肉,显然是被拆吃之后剩下来的。 见状,不待细观,他赶忙把这东西又从唐阑手中夺过,扔到洞口,边回返边道:“山后面毗邻胡地,荒无人迹的……小心这附近四周的狼群野兽成群出没,此处山荒,野兽也凶猛得很,你我这要是撞上了,下面的弟兄们一时半会儿可上不来。” 唐阑懒于同他争辩,也跟着他朝山下行去。 “……你这真是狗鼻子呐。”江仲忍不住朝他言道。 “这就是你我现今地位不同的缘故,”唐阑冷淡目光中依旧是一片讽意,“现在带兵连夜直接奔沂州,不必再等了。你再多说一个字,以后不必待在我这里。” 江仲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二人声音渐隐,付尘咬牙撑着,犹豫着是否要再等一会儿下去,他眼睛低睨着下方树枝,心中估摸一会儿借力下去的位置。影影绰绰地,枝丫间似乎有火光闪现。难道又有人来? 付尘霎时不敢妄动,腕上干涸的血迹重又染上颜色,这痛意正好令他清醒。 “下来罢。” 宗政羲的声音突然响起,错愕之色难掩,付尘下意识地松了手上力道,拔下暗镖,顺着岩层几下翻越,落了地。 付尘虚喘了口气,看着不知从何处坐轮椅而来的宗政羲,讶异道:“殿下如何过来了?” 山路到底崎岖,他从外山入内已是挑了各式捷径而行,难道宗政羲竟比他先找到了更为便宜的入山之处? “我沿最开始的山麓行,发现了一道溪边的狭口,通向中间横跨的峡谷。可惜那处狭口难行,尚不容多人通过,不过算得上是破开这山口的一个引入点。”宗政羲道。 付尘颔首,旋即垂目道:“对不起,我失信了,日落前没能回去。” “我既过来了,就不必作数,”宗政羲顿了下声,现露轻微一丝谑色,可惜付尘低眼错过。他又道,“我看你若是不在那上面跟踪贴伏许久,估计在日落前也不是结束不了。” 第307页 付尘原本放松下来的身子又凝在一起,忆及方才一通动作被第三人瞧见,顿生一种心思被他人窥见的羞窘和那些不堪旧事的纷复。 他狠狠挤闭了下双眼,再睁开时,哑声涩言道:“……殿下身上可还带着纸笔?趁着此时记忆尚新,我先把此处形貌拓摹出来。” 宗政羲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转椅回身道:“先随我过来。” 付尘跟过去,轮椅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颠颠簸簸的,但偏偏其上独坐之人又稳坐若磐石,履步如平地。几步外又是一天然岩洞,洞口低矮,他要稍稍躬了身才能进入。这一俯身之间,便看到洞口一剥落凝血的兔子毛皮,想来是那二人方才争议之物,匆匆掠过了眼,未动声色。 洞中低微的一声“嚓”的响动,火光乍亮,宗政羲燃了那火折子扔进柴堆中,然后朝他递了块巾帕,道:“把手上伤扎好。” 付尘听话接过,目光不离宗政羲动作。见他又从轮椅侧边的一个夹层中抽出了几张叠起的砂纸,转铺到山洞边上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并将准备好的铅条镇于其上。随即又捡了几根柴木,用火折子在大石边上燃起一团焰火,橙红的暖光映透在一旁纸上。 男人动作始终是从容不迫的,这双从前惯于提戟握剑的手在战场中破敌灭阵、平定乾坤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但或许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永远的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哪怕是困厄险境,也能如信步游庭般将其从容化解。一个永远令部下信任的人。 “来罢。”宗政羲如他所求,布置好这边一切,回首对他道。 “……好。”付尘从方才一刻的恍惚中出来,左手拉着巾帕一角,又用牙齿咬住另一角,使劲在右掌心上打了个死结,熟悉的疼痛感令他精神大振,瞬时间这两日目光所见山川溪流、谷地林间在他脑中排列成一幅幅图画,在各个角度穿过。 他上前用右手拿起那铅块作笔,眼前画面分离出了层层的线条、结构,由宏山到暗角,一点一点地铺展在他脑中,借由他手中的铅棒呈现在纸上。 仿佛消隐了时间,夜色本也不留待人事,堆叠的时辰于他瞬息而过。待付尘将手中这图完成后,连他自己也被唬了下神,重新检视了一遍,抬头道:“绘好了。” 方从这专注时分中出来,一股子烤肉的焦香味儿赫然传到他鼻子里,进而传递到他意识中。 “过来。”宗政羲也不急于看他,只留神关注着手中业已熟了的兔肉,野地中火候掌握不好,隐隐有呛鼻的黑烟冒出,及时收了手。 付尘上前,看见宗政羲手中提着一干枝串起的肉团,外观已经是焦黄色,显然是熟了的模样。 宗政羲顺手递给他。 付尘一愣,忘了伸手接。 宗政羲这边手指着一个拿宽叶和枝条绑缚的碗状物,里面乘着深色的浓液,在火光下泛着浓艳的黑红光影,又道:“兔血体性凉寒,若你尚不算渴极,便先忍着。如果实在渴了,就少饮一些。” 他转而留意到这边青年迟迟不伸手,挑眉命令道:“伸手。” 付尘闻言忙接过,抿唇道:“……这肉你不吃呐?” 鼻腔轻呼出一口气,宗政羲似是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转椅到另一边,道:“我看看你绘的如何。” 两日未曾进食的付尘确实是腹内空空,亟待吞食。只于这时大咬了一口手中的兔肉,然后慢慢咀嚼,目不转睛地看着宗政羲,对敌时常怀不屑的他这时候却少有地升起一丝紧张。 即便知道男人一贯的寡颜少色,可这时他仍想从宗政羲神情间窥见些情绪。 少顷,果见宗政羲抬眸短暂地瞥了他一眼,只那神色既无欣喜,也无斥恶,而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神情,令他短时内琢磨不透。 付尘几下子啃咬完了手中的兔肉,扔了树枝,起身过去,又吞了下口水,道:“……如何?” 宗政羲又抬眼看了他一眼,不含表情,这未答的沉默和对视又令付尘心底一悬。接着,只听宗政羲沉缓开口道:“这种过面不忘的记性……从前,我也只见过一人。” 付尘身子一僵,宗政羲盯着他,知晓他心中所想,接道:“是他。” 男人又把视线转回这图上,青年拓摹的这地图同寻常军旅所用图绘相当不同,不仅将平面改为侧形图,改换了寻常视角,又几乎能够细致到每一溪流长短比例、树木类别及疏密……部分不识名姓的树种便改用另一张纸将叶片形状及大概高度标识而出,即便是一未来过此处的异地人,有了这图纸,也可踏足入故地。他自山麓角寻了捷径绕进山中,这一带山势如何他并未尽观完全,但仅凭他所途经的地域地形,几乎全无错处。 又何况青年所用时间,不过一顿烤肉的时辰。 宗政羲仍要低叹:“本事不小。” 付尘头一回当面听到宗政羲言语上的夸奖,反倒心生些许无措,想忍住忽生的一点喜意,道:“不过是从前在山里呆的时间长了,对这山石构造熟悉许多……至于这种绘法,还是借鉴当时无名山上的白衣蛮人给的阵图而绘,并非我原创……” “未至三日便勘察清楚,已是省下了不少功夫,”宗政羲转又道,“那你是否也可以交代一下……先前攀在石上跟随一路,到底听了些什么内容?” 第308页 男人做事显然是当初于军中那派条理分明的严谨,这一件接一件事情看似给予旁人充足的调控时间,而这慢条斯理的自然表象下又紧紧拽着青年思绪随他走。 付尘经过这几个时辰洞中的相与,心中起伏早已和缓下来,他定声道:“殿下是何时过来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宗政羲语气平稳,却可暗察其中一贯的强硬。 “好,我本是行至山麓角,预备回去,听到有人马过来,人数不多,却远望皆着棕甲……知是燕军。后来看到他们临时驻于谷中,不明所以,便心存好奇,跟过去看看。果见领头两人独自上山,向下称有事相商,”付尘顿了一下,道,“那两个人……殿下应当是知晓来历的罢?” “江仲,希圣二十三年,自地方翊卫推选而来,从前在廖辉手下骑兵营中。唐阑,”宗政羲亦停顿片刻,抬目看向付尘,“希圣三十一年,原隶属京畿辅军,后以选拔第十九位择入赤甲亲卫军,后入焦时令麾下。” “同年的京兵选拔中,你是魁首,”宗政羲凝眸,补了一句,“且同他在军中交好非常。” 交好非常? 付尘顿觉透骨的讽刺,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了:“你前日问我为何自裁,除了无颜延生,还有背叛,倪从文哪怕存一分利用之意,我既心知,也会念于从前之恩相报。但他不仅伪造真相,又支使唐阑瞒骗下毒于我——” 他脑中陡然响起临川城那小匠工口中所言话语,如今的唐阑已是登堂进室,入赘成了相府贵婿,想必已是风光无限。 哪怕是倪家小姐最开始的引路之恩,现在在他眼中都成了不敢细究的曲杂幽洞。 付尘忽觉眼前阴翳散漫:“……实在恶心。” 话已至此,宗政羲自然已经大致推出这来龙去脉。皇帷秘事、朝廷恩仇,借由亲信离叛反间不过是屡见不鲜的寻常伎俩,他也并不为倪从文这并不高明的计策而心存讶然,只这青年…… 他淡淡观望着付尘,立于黑暗岩洞中宁折不弯的腰脊,愈发衬起原先在军中故作胆怯模样的荒唐,由现在回望从前,拙劣的演技中还有几分坦诚的可爱? 宗政羲心间微动,想必便是他见惯了宫闱之内各式诡计斗争,本不为那些可怜者留几分同情,毕竟自身愚笨之人早晚受人利用。而他现今果见这一个心底纯然之人堕为暗刀,仍旧起了惋惜心思,倘若起初他肯就着些端倪深察下去,今日情状未必会再现。 这个山野里冲闯出来的狼崽子,哪怕无亲野活,或也胜过现在这徒遭横祸的短命之苦。 “你入军时分,我本以为你是姜贼暗使来的人。若我当初揪你严查,起码不必到现在这个地步。”宗政羲道。 “与殿下无干,”付尘极浅地勾了下唇,道:“那时真揪住我,我也不会透露半个字。是我愚蠢轻信,怨不得旁人。” 宗政羲沉默。 付尘这时思路反倒清明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道:“唐阑江仲想必极早前就是倪从文安插在军中的人,我跟随一路,模糊能听到大致内容,他们口中的‘恩主’虽未直称名姓,但依唐阑逼我至崖谷前所言话语,现今仍能支使军事来由的,往上再推也只得是他。” “破多罗桑托携胡众联同蛮人已在沂州攻战,他们应当是前来支援的,只是二人应当存有避险领功之心,沿途行军拖沓,并无直接增援之心。” “那些跟随的士兵多是被替换过的年轻面孔……现今的赤甲亲卫已不复从前。”付尘道。 “赤甲分裂之象俨然自十多年前便已显出,”宗政羲面无表情,“江仲既然十年前便与倪从文有勾结,更不要说我知道的那些更早的人。只要军务同政事瓜葛着,只要庙堂之上人尚未受国土倾覆之乱苦,这些内裂之事便不会罢休。” “胡蛮乱燕,已是必然之势。” 付尘低声喃语:“难道真无内外太平之可能?” “太平只是表象,现在难道算不得太平?”宗政羲反问道,“百姓仍旧安于基业,四民各司其位。纵是你流乱如今,窥到了几分内里朽腐,于外而观,也不过是茫茫人群中微尘蝼蚁,无人因你而改变初衷。” “我亦如此。”宗政羲补了一句,神情依旧冷淡。 “但战争都是一触而发的,”付尘道,“平定得快,反之亦然。” 宗政羲未答言。 付尘又念及男人起初所问之事,又道:“你傍晚时分便已经到这山中了?” 他心中疑惑,那只兔子如何能凑巧引开唐江二人?想必他顶多是那个窥蝉的螳螂,男人才是其后暗观全局的黄雀。 “我原在山脚处见你出现,后来又看你翻山隐树地跟随那二人一路,这才过去一探究竟。”宗政羲道。 男人明明腿不能行,如何这行事作为皆似平常人一般,在崎岖山路中也能行隐自如。付尘惊羡的同时也暗自敬服,想来煜王从军廿载有余,本就为军中神仙人物,若非有人事牵绊,同他全为泾渭两分的陌路人。 付尘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洞外,黑漆漆的一大片山林。 如何兜兜转转,又到了这山洞里面? 蒙山濒至蛮地,溪湖遍布,故而其岩洞阴湿,而朔北干燥晴冷,洞内外相异甚大。 凝视久了,这外间黝黑浓墨的夜色便逐渐显露出来本相。最开始的一团乌黑,哪知其下还有这么多细景杂观?洞外偶有风吹动林木的簌簌响动,寂静的,反而令人心安。 第309页 风太凉了,付尘又回到洞内,燃起的两团柴火尚且还有些金黄的光亮,他过去,凑到火边,伸手取些暖意。 抬头时,看见宗政羲仍在端详他绘的那地图,他又想起些什么,走到宗政羲身后,道:“你来时寻的是哪里的山隙?” “这处,”宗政羲指上一点,“这里正对两主山之间峡谷,南边又有阻隔拦截,你先前说的法子可行,若是从此处炸开一道入山口,藏兵于山内,便可趁机攻入西北边境薄弱处。按此处天然地势所行,三面围地,燕军必也不敢进军于此。” “若是这样,”付尘思道,“必得速战才好,这里的地形优势也只是易于防御,如果一开始拖战时长,燕军一旦有援兵增补,这开始时的优势也就没有了。” “不错,”宗政羲道,“胡军人数所限,速战必定是届时一大行军要义。” 付尘心中隐隐一片涌动的激潮,或许是手上的伤痛搅动了他那些嗜血的恶念,在“死活”那道门面前,他已是双腿横跨两端,再无活人比他更接近死,亦无死人能如此活。 右手蓦地被抓起,付尘低首去看,宗政羲硬将他绑成死结的那块巾帕拆解下,道:“几个时辰后天将破晓,待那时再出山回返。” 第74章 第七四回 第七四回 燕见重臣计定胡姬,质询副君幽私猱女 濒至岁末,百里外加急军报快马递至帝京皇城—— 半月之内,呼兰部胡众联蛮军自沂州破境,一举深入攻下北部边防十八州镇,逼至沂水上游分水关。赤甲亲卫军连连败退,主将焦时令防守不力,卒于胡人夜袭中。 深夜报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众官口耳,举朝哗然。倪从文借首辅之能,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严禁城中百姓议传。只不知是何处漏出的风声,京中大小户百姓皆私自议论不绝,惊骇万状,帝京之中,草木皆兵。 早朝之上人心惶惶,百官纷纷避及预备廷议事项,众人皆是心知肚明的噤声,不愿在这关头冒闯风头。 待这沉闷的早朝草草散退,朝中几位顾命大臣再单至延英殿议事。 太子居于上座左侧,沉默不言,眼底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之状。 工部尚书袁兴不堪这长久寂静,率先道:“……根据奏报内容,胡蛮联合,所聚队伍也不多于十万兵众,这次来势汹汹,占城迅速,是不是先要反思反思何以会出现这等状况?” 这话已是暗中点了名姓,统管兵部的赵学明坐不住了,不禁将方才心中所想吐露出口:“本官倒要说说,赤甲军这两年大整军事,营里士兵替换了过半,本官纵是当时心中有意见,但碍于冯大人言辞郑重,令已通行,也就不了了之了。农家人都说‘出水才见两腿泥’,看来这政行好坏,真正的到检验时便知。” 兵部受枢密院钳制军权日久,这言语既出,难免几人都顺着赵学明瞟向他正对面坐着的冯儒。 “你待如何?”冯儒端坐其位,不理会他言语挑衅,正声道,“递换军营士兵并非我一人决断,也是按照向往规章办事,何况此事当年是因出征等事端才延误许久,将兵战失利完全归结于此,赵大人,未免太过偏颇了罢。” 冯、赵二人相互对视一刻,眼中意味暗自交锋。 邵潜在这时间头也仍旧是往常的笑眼模样,只碍于场合敛去几分,出声朝那二人打圆场道:“确实也不能单单拎出这一件事,早在四年前贾允便已暗表下军中人员调动之意,如何也不是新提出来的决议。冯大人向来是按规矩办事,这时候就不必抓就着这事不放过了。赵大人忧心国患,也当先想想对策。” 未及那二人张口,席间又有一人冷哼出声,正是工部尚书,袁兴。 “也是,”袁兴坐在赵学明左侧,眼睛却朝向对面,“赵大人不可如此轻率,也得看看这到底是接了谁的职,办的谁的事?那群阉人清了不少,这其后的余毒可也没见擦得多干净,现在这情状便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袁兴本名周兴,原是父母双亡的贫家读书人,无钱生计便上京谋讨份差事,帝京鸿商袁家本就有仕进野心,奈何当时家中稚子尚且年幼,便挑中了些进京赶考的贫家子,资其研学备考,以求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更为后来入朝的自家后生铺路。周兴便是此中佼佼,袁氏看中他读书作文上的天赋,供他接着念书,后果在文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才学是一面,德行又为另一面。袁氏家财丰厚,入仕为官自也少不了各式资费,于是相互依附,直接易名为周姓,拜了袁氏当家的家主为父。乃至后来的袁家小公子入朝,也多亏了他自中周旋,人钱两通,袁立彬这初出茅庐的商贾之后才可以这等年纪登至户部侍郎,地位正标对着丞相爷的长子、京中才俊表率倪承志。哪怕无所建树,单纯地安于原位已足以暗中谋动国事。 赵学明哼笑一声,算是勉强给了个面子。 倪从文坐于上座、太子的右首位,这边轻轻举起茶盏啜饮一口。低眉饮茶时双眼横扫一圈殿内几个官员,最后定在座末的倪承志身上,停了一刻,又转回其他地方。 倪承志算是在场这几人中官阶最低之人,前来一同参议自然是有几分倪相的面子在里。见到其父暗中递来的眼色,当即晓意,只在座位末端默默观察,噤声不言。 第310页 赤甲军中重整新军之事在四年前本是煜王率先相提,当时贾允尚为煜王附属,未摄管赤甲主事,此时重提旧事偏要省去煜王而单提贾允之名……这帮浑水搅得不动声色,倪从文面上掠过浅淡一笑,随即消隐不见。他放下茶盏,白瓷与檀木磕出极轻的一道声响,旁边那几人立即转眼看过来。 倪从文出声言道:“诸位大人心情忧切,本官和殿下皆是感同身受。此份边关急报昨夜来得突然,事关燕国社稷,自然容不得马虎。几乎在本官得令后的第一时间里,便紧急入宫同殿下商议,立即下令再调集各城赤甲翊卫前去支援。” “现在战事未休,伤亡人数尚且不清。但据奏报上言,唐阑一众自帝京回返后便渡河赶往北部边城,只是人数不敌,加之先前赤甲行战不利,这才让胡蛮二族抢了先机,一连被夺去北方燕土。当务之急,仍是调集四方可支用军队,到往北部击退胡蛮兵众。” 冯儒参言道:“下官以为,蛮人此番自南边领土迂回至北部胡地联合来攻城,或许又是要存心设声东击西之状,若令南部城池戍守的翊卫也尽数援向北部,南部边防不稳,蛮人趁虚而入,又当如何?依下官看,这南部边城守军还是要留待原处,若非必要,京畿外围守军可先行拨配。” “荒唐!”未及倪从文开口,赵学明截道,“京畿军队持守皇城枢要,一旦动用,动摇的不仅是皇城安危稳固,还有燕国上下百姓之心。” 赵学明怒意中仍显慌张,自枢密院分割兵权以来,兵部实掌军队仅为京畿护军和不堪其用的仪仗队伍,其中尽是帝京城中贵门子弟藏污纳垢之处,长期安享太平,从未有过对敌经验。这一旦参与实战,牵扯多少官员豪族利益不说,这最后一层防守都被剥了去, “的确不能如此草率。”袁兴附和道。 “伯庸前面所说有理,只是依照蛮人前些年久攻不下的怪异作风,若是能用此法,早应施行,本官反倒觉得,苻璇之所以绕一大迂回自北部扰边,一开始为的便是等待胡人相应,以此减缓自身损失,届时欲要坐收渔翁,应当不会在此时机从南部攻进。况且更为重要的是,蛮人此次出兵大半,防守蛮地士兵本也不多,真要借此时机打仗只怕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有把握,”倪从文对冯儒道,“无论如何,这京畿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总归是不能动用的,无论如何,还要做最坏打算,赵大人所言甚是,关键不是挪动多少将士,而是乱了士气,乱了人心呐。” “冯大人是考虑得忒远了,”邵潜笑接道,“现在胡人和蛮人那边尚未平息,起码先抵挡住胡军和蛮军的进攻才是……” 冯儒没接那几人话茬,直对着倪从文道:“大人方才的意思是蛮人大有可能也在利用胡人抵挡刀枪?” 倪从文颔首,道:“苻璇自是惯于利用他人,不肯自己动刀枪。前两年屡次犯边皆含试探之意,显然不肯露真实实力。或许也是其兵力单薄,当年煜王削其兵卒数万众,后来尚未休整几年便再次发兵,本官以为,南蛮于此也有虚张声势之心,因而不足为患。” 袁兴那边脑筋一转,转又道:“若说对付犯边那群胡人……咱们不是有个现成的帮手吗?” 赵学明扭首道:“你说的是……乌特隆部?” “正是,”袁兴接道,“呼兰部带领其下几个小族攻犯靖州时,赫胥猃不是特意上表来澄清此为二族内裂之为吗?既然他仍有诚心归顺,不如就命他也起兵去援攻,也好来测测他这话中的真心。” “不可,”冯儒正言道,“赫胥猃虽重表了求和之心,但这说辞显然并不牢固。你令他去攻打本为同族的胡人,无异于使其自相残害,这不是逼着他反目现形吗?又何况胡羌起初归顺于燕时便相约言,互不扰疆,年年岁聘缴纳贡物,可没有起兵相援的义务。若现命其攻击本族人,那胡羌人又是一贯的勇猛无畏,你怎知他们心中当真不曾芥蒂百年前的灭族旧事?若因此事激恼了乌特隆部那些胡人,趁此机也跟随呼兰部一起来扰吾国土,这等关键时候,不是在雪上加霜吗?” “姑务羁縻,以缓征战”本为当日调和北方残余部族的暂缓之策,开国初年四处征伐损耗战力过半,加之胡地诸族送来求和之意,这才相安许久至如今。 名义上燕国自可借当年败事驱使胡族发兵,而冯儒所忧仍在胡人此刻用心。既已有呼兰部叛乱在前,其余下诸部态度何如难以确算。 “呵,”袁兴冷笑,心中被冯儒言语说服几分,奈何口上依旧不愿承认,“方才支使起自己家的京畿军时义正辞严,现在到了管别人的时候冯大人开始百般量度了……大人这算不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呐?” 此言正中赵学明心头刺,当即又听他讽刺怨言道:“难怪冯大人这等年纪还鳏居于家,原来是惯于对内耍威风了。” “好了,”等他二人言尽,倪从文适时出声制止,道,“国难在际,诸位还是多想想策略为紧。” 下方又是一阵沉默,倪从文扫视一众人,章延阙等几位同为要职的官员都选择在这关头不置一词,显然是殿中方才言语立场明显,小小的殿议硬生生被搞成了朝廷内部相争。他心中一叹,朝右恭敬一侧身,道:“……不知殿下听完一众所言有何意见指引?” 此话一出,殿内诸人仿佛才意识到上座还有一杏黄色人影。 第311页 宗政羕单薄坐于左侧一金质椅上,衣色同金椅融为一体,正巧这处受其上横错房梁折射回返的光线影响,在这上午时段极其幽暗,故而方才也无人注意到这明面上殿内的最高掌权人是何动作表情。 目光霎时集于宗政羕身上,他业已习惯这受到四处目光聚焦的时刻,但面上仍显一丝慌张之色。 众人只见太子喉结微动,目光由下方诸人转至左手方的倪从文身上,出声道:“孤……牵挂军情,无甚建言……但听舅父高见。” 下首几位官员相互对视,心中所想大都相似,只这太子果成了倪从文手中牵线傀儡,殊不知自皇帝卧病,至上皇权已暗中移了位置。 倪从文一捋下颌齐顺的胡须,手顿在当中不动,缓缓道:“伯庸方才所言不错,胡人蛰伏北方高寒之地,踞如虎狼。但狼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赫胥猃几月前上的那道奏表本官也阅览过,不过是往年常用的套语官词,我看他大多也出于畏惧不自量力地同我燕军正面相敌,故而表此诚意,若说真对我燕国有何至死忠心,也是无端的可笑。” “只是,袁大人的话倒也令本官心起一想法。”倪从文转折道。 袁兴望过来。 倪从文道:“依现在情势,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呼兰族以伐燕旗号攻占燕地城池一举,以足现胡人心中仍有仇燕之心。赫胥猃是陛下敕封的胡羌狼主尊爵,他此番态度无错,但为了保其中途不会碍于战势变化有何异动,仍然要设法牵制住他们。” “但大人方才也说不能以强力胁之,同族和宗主国,起码胡人心中已经有所偏向。”冯儒道。 “所以这里面才要掌握好分寸,”倪从文道,“既要牵制住乌特隆族部下那一众,又不可逼其太急,反受其害。诸位……有何良策吗?” 在座大臣皱眉沉思,倪从文视线扫过各方神情,看到座末的倪承志似有话欲言,抬眼看来,他向其微一颔首。 倪承志起身向上座诸人躬身行了个常礼,温和道:“小臣斗胆,有一愚见愿献于殿下同诸位大人。” “你说。”宗政羕道。 “依照惯例,胡羌部族每年年末除夕都要遣使来京岁聘,这一次既要牵制其动作,不若提前派人过去知会,今年特令其派一赫胥猃亲眷来京,届时等人过来之后,再扣留京师,委派人以书信同乌特隆族讲清楚此中利害要求,待胡蛮此处风波平息,城池收复,再择合适时机送其回返胡地,”倪承志道,“小臣此前听闻,赫胥猃正妃离世,仅余一女曾在降生之时一同册封为平乐昭顺公主,若是命她前来,只怕最为合适不过。” 这借由家眷牵制的办法已经许久未见于燕国,乍一听卑劣了些,但细思之后,也的确是个另辟蹊径的法子。 袁兴质疑道:“倪大人确定赫胥猃不会忍痛割爱,因此同我燕国反目?” 倪承志恭谨答道:“胡羌古氏族人信奉狼族精神,一向重视亲族血脉,下官想,赫胥猃既能凭自己本事登上狼主位,应当不是寡义之人。” 袁兴颔首:“有理,本官以为可行。” “那恐怕还是要找个由头让赫胥猃答应派其女过来罢,”邵潜插言道,“这正值对敌的紧要关头,赫胥猃也不是傻子,未必看不出这其中关窍。” 倪承志还想言语,向上座两人又看了看,犹豫中吞下声。 “本官尚还记得,前任狼主、赫胥猃之父赫胥合骨的大妃,便是先帝曾在宫中择选的宫娥,后封了公主往去结亲交好……”倪从文目视前侧,悠悠道。 宗政羕在一边略微僵了僵。 “殿下也早已及冠了,先前因事多有推脱,此番不如顺水推舟,便纳了那胡人公主为妃,正好也多了位看顾殿下的人。”倪从文偏头向宗政羕,寻常的语气中却不见征询意,更似命令。 太子嗫嚅欲言,嘴皮子晃动了几下,才有声音传出:“……父皇尚在病中,国事当前,孤无心于此……” “殿下若想是借喜事来冲冲喜也未尝不可。”赵学明把准了风向,开口道。 宗政羕面色僵硬,显然不愿再言。 “既然是找借口,也不必非要令其行和亲嫁娶之事,”冯儒开口言道,“从前那公主的封号只是按我燕朝三品公主位敕封,这次便谎命她亲来加封尊号,受燕恩赏,也就是了。” “……冯卿所言甚是。”太子接话道。 “若诸位无甚异议,那此事便如此落定了,”倪从文并无多纠缠之意,道,“只要乌特隆部那里的胡兵不动,现在主要军力可尽数相集攻对呼兰部胡军以及后方的蛮军。此战我军损失上万兵马,焦将军亦受不测。这几年蛮军有备而来,自煜王事后,赤甲军中老将新兵接连死伤惨重,的确令人痛心。起始时赵大人又提了几句军中人事调动一事,看来这又是一难,不知伯庸你对此是否有何见解?” 冯儒起身,恭敬俯首行一礼,厚重棉质官服垂地,面目凝重,道:“此战伤亡惨重,臣统辖枢密院,协管大小军务,确乎有罪在身。辜负陛下及殿下厚望,愿领受责罚。” 宗政羕下意识朝左边的倪从文望去,见后者只捋胡不语,没有出言之意,便开口道:“冯卿先请平身……现在战事尚且未止,毋论功过,先解决这燃眉之急才是紧要。” 第312页 冯儒起身,眉心皱起的几道痕迹未消。 邵潜又在一旁道:“按说这些事这不全然是冯大人之过,毕竟冯大人就是尚书省的文官出身,牵扯到军政要务的事难免经验不足,枢密院从前同赤甲军勾连紧密,现在多有疏远,也当是不得已的事。” 倪从文斜睨了邵潜一眼,接道:“但据本官所知,军内现在多为替换上去的新兵,将才实少,焦时令此战身为主将却亦遭不测,可见还需一人挑此大梁,统管总务,再攻敌军。” “现今赤甲军中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惟余廖辉,从军已二十余年,可堪重用。其余便是几名年纪较轻的辅将,这里面,”冯儒犹豫道,“唐阑本为焦时令手下辅将,后又兼领骑兵,先前与蛮军对战时也有军功,只是年纪尚轻,经验比不得廖辉,可再继续从旁历练。” 赵学明自然知道上面人心思,便插言道:“那个唐阑此战前也护送贵妃迎宝有功,我在兵部也是有所耳闻,既然自身实力在此,何不令他一试?反倒是廖辉我也相识多年,生性耿直倔强,这在战场上可是言话不入耳的大忌呐……若我说,唐阑跟随焦时令也有几年,自身实力不错,不如就令他先代掌军权。” “总之这战场上事,都不是商议着来的,非要有一人排版做决断不可,若是多了人,非要令将士们乱了锅不成。”邵潜道。 袁兴也跟上话头,道:“臣也以为唐阑年纪相较虽轻了些,但总需有任在肩才可进益,据其以往经验来看,也并不是鲁莽之人。” “殿下以为呢?”倪从文不发意见,只问道。 宗政羕犹豫道:“孤以为……二人皆有所长,可领重任,不知舅父以为何者为先?” “唐阑从军阅历不足,这等关键战情,还是不能让其挑任决首,”赵学明和袁兴二人尴尬神色被尽收眼底,倪从文道,“廖辉可先暂领职权,若有情况,也可调整状况。” “臣附议。”邵潜率先道。 其他几人见倪从文发话,自然也都没有不应和的道理。延英殿议事匆匆而结,几位臣下待到太子离殿后也各自散去。 倪承志候守在殿门边,待到其父出殿,候在其后几步远的距离。 “陛下伤病未愈,就不要让下人透露这些边关战事的消息出去,免得令陛下病中忧思不绝。”倪从文朝太子关切道。 “舅父说的是,”宗政羕道,“孤这时也正要去寝宫探看父皇伤病,母妃整日常伴左右侍奉,也是极辛劳的。” “殿下仁孝,”倪从文撇嘴道,“可惜前几日朝中还有官员上书论及贵妃此前亲迎佛物之事是祸陷军中资源兵马。娘娘自小心思敏感,这种话也小心别让下人们胡说乱传。” “是。”宗政羕应道,心里忆及那驳斥此举的联名谏议奏章,起首领头之人便是冯儒。 倪从文道:“既然殿下还有要事,臣就不相扰了,就此告退。” “舅父慢走。”宗政羕在后道。 待倪从文上了出宫的马车,倪承志掀帘跟进去。 “赵学明今日言语要比往常露骨许多,这可不像他平日那股闷声的作风。”倪从文背靠其后座背,脸上肌肉已然松弛下来。 “这得归结于自官鬻酒盐后,袁家利削,袁立彬心生不满,在先前几次私下的酒宴上口无遮拦,失了分寸,”倪承志音带讥色,“若是只点了冯儒也就罢了,醉时不得意,连带着户部和兵部的几位大人连着串的吐了心里话。若说他年纪小,本也无人理会,原只当他是个笑话罢了。偏生家里的老子知道了,臭骂一顿,又委托袁兴在这边拿了钱财通融收买。这好处给得多,一来二去的,就搭上线了。只是儿也未曾想赵学明这偏护之意太过明显,生怕在座诸位大人不知道他那些心思。” “他在兵部挂了闲职多年,白食俸禄的差事,无事时来攻讦枢密院夺了权位,有事时又要抱怨许久,若非他这些年还算听话,直接裁撤了兵部也未尝不可,”倪从文摇摇头,眼中冷漠之色尽出,“赵学明想要学邵潜,左右逢源,只怕一没那个官位,二也没那个本事。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搞的两面都落了错处。” “也是,”倪承志应和道,“从前章延阙也是这般,懋城的水患一出,知道父亲这边没法儿相助,就直接递了好处朝姜华献媚,显然是想两边儿都讨好着,现在在咱们这儿也不过是一颗弃子,真到他落了难处,只怕依姜华现今的能力,保不了也不敢再保他了……真是自寻死路,有眼无珠。” “你以为,为何邵潜能做的事其他人学不得?”倪从文没接他的话,反问道。 “主要当是邵潜品阶高,”倪承志又觉得答案过于简单,补充道,“谢芝生前为官时,他就能一边顾着和阉党的交情,一边没和一贯嫉恨阉人的谢芝搞破关系,想必还是他在尚书省多年,位高可匹姜华盛时,纵是、纵是父亲接管中书门下后他也是同父亲平起平坐的关系,若说是朝中副相也不为过,若说稳持政令行转,缺不了他。只是若论政绩,也没干出什么大事来,父亲若掌尚书省统管之权,当比他做得更好。” “不仅仅是一个官阶的事情。”倪从文道。 “父亲反倒认为是邵潜有几分本事?”倪承志不以为意。 “先前拔了姜华牵扯的阉党,邵潜偏能撇了个干干净净,这里头的功夫只怕还有姜华出力,实在也是不简单。”倪从文道。 第313页 “那邵潜……” “只要他不挡路,”倪从文淡淡道,“剩下的都由着他。” 梵音守在内殿门口听候差遣,却看到外间传来的动静,杏黄衣色随即映入眼帘。 “殿下万福。” 宗政羕上前,低声朝侍女道:“母妃应当还未起罢?” “正是,”梵音压了嗓子,道,“奴婢晨起便闻听下面几个帮活儿的人说起,似乎是边关不太平?” “这些风声姑姑可要交待清楚,”宗政羕忧声吩咐道,“可不许漏进了父皇母妃耳朵里。” “这个奴婢自然明白。”梵音应道。 宗政羕抬眼朝紧闭的镂空雕花门看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道:“姑姑你实话同孤讲,母妃自上次从金光寺迎宝回来便闭门不见人,那一路上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应当不是路上的事,”梵音细思答道,“唐参将护送得力,走的也多为平坦官道。奴婢记得,娘娘当是从寺中回来之后,脸色开始不对劲,本以为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所致些许疲累,缓缓也就过了,后来回到宫中后先是三日水食未动,每日在佛像前祷告一整日,夜间再过来看陛下。奴婢等跪求许久,方才令娘娘开始恢复食饮,只是明显比从前用的少了。奴婢以为,或许娘娘是因那佛物并无作用,陛下病情不见好转才忧心过度的罢。” “还有这等事?”宗政羕惊讶,随即生出些忧怒来,“为何不前来知会我一声?” “娘娘下令不许让殿下知道,”梵音为难道,“有一回奴婢倒是准备私下过去找殿下,被拦在殿外等候时听说了几位朝中的大人在论及娘娘这时候动用军队迎佛宝之事,言语多是诟病责难,所以奴婢就又回来了,怕给殿下再添忧烦。” 宗政羕沉默不语。 梵音看到太子温润面容也比从前消瘦一大圈,两边颧骨都有凸显之势,或许刚从外面进来,皮肤仍是露现苍白,心中不禁也心疼万状,开口道:“现在朝内外的担子大多落于殿下肩上,殿下也得注意身体,才能不让娘娘忧心呐。” “孤晓得了,”宗政羕略略弯唇,露出些稚气的神色,“姑姑照料母妃尽心,也辛苦了,孤随即命人送些添补来。” 梵音笑着应声,道:“多谢殿下厚恩。” 太子面色变幻,只听他又启口问询道:“母妃上次迎来的那禅师的肉舍利在何处?孤可否一观?” 梵音犹豫道:“这宝物娘娘置在寝宫的佛像之下,殿下……怕是不便?” “母妃现在未醒,孤只入内看一眼,并不相扰。”宗政羕又道。 梵音不知太子为何突然坚持于此事,仍在思索中,听太子又解释道:“孤担心是这菩提上有何怪异之物,才惊扰母妃不得休息。若是真找来宫中太医来查验更是不合适,还是孤亲自去看看究竟为好。” “……好,殿下请随奴婢过来。” 房内檀香味浓烈,原本醇正的气味变得厚重起来,颇有令人喘不来气的嗅感,宗政羕下意识蹙眉,低声朝梵音道:“这香料为何燃了这么多?闻着气闷。” “娘娘不让奴婢们碰香料,这些都是娘娘自己燃的。”梵音接道。 宗政羕来至内室,雕花格窗垂着帐帘,看不到床帏之处模样,中间的隔间之处为倪贵妃理修佛事之处,柜架间置一白玉观世音造像,杨枝净瓶,面色端穆。然而底座下方锦匣中的不知什么发光物件,在那白玉釉色上扑打一层红影血光,原本这极洁极净的玉观音因而徒生了几分诡异的妖冶。 宗政羕眼皮一跳,未及问询,梵音已行至其旁。 她抬手示意那匣中物:“这便是娘娘亲迎而得的肉舍利,为金光寺的智月海印法师期颐圆寂后肉身炼就而成。” 宗政羕凑近细观,那三颗不过珍珠大小的舍利子成三角状均匀置在匣内,偏那光芒又似有夜明珠一般强盛,果真像是凝了法力在其中,不可胜言。 “……确实是稀宝,”宗政羕视线自那红木桌面上物件来回游移,停在了底层案架上一个古旧木匣上,四四方方的,不似有盛香置宝之用,但单独摆在那处又是莫名地突兀,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梵音跟着他的视线看去,道:“这应是金光寺的长老赠送的佛礼罢,每次前去总会相赠些宝器念珠做赠礼的。” 若是珍宝为何不用锦匣玉匣好好封存,偏生要原生不动地将这磨了边的木匣留着? 宗政羕心中自是知晓母妃脾性作风的,也不顾梵音仍在一旁,直接取过那匣子打开来看。 梵音下意识要劝阻提醒,一犹豫却也觉得寻常佛物,娘娘也不会相怪罪,就由着太子开匣观物。见太子只是打开匆匆打量几眼,又放回原处,因而也不甚在意,只道:“殿下可看出些古怪之处?” 太子轻叹一声,道:“并未,也许是孤多想了……也罢,或许就是母妃连日操劳,又长途跋涉累了身子。这几日还是有劳姑姑在旁多规劝母妃食膳寝卧了。” “奴婢遵命。” 宗政羕离了建章宫,宫外的内侍佟秀上前,朝其道:“殿下,方才有人递了信来,说是尚书省的邵大人要见您一面,在宫外茶馆的厢房内相候。” “这个时辰?” “正是,殿下您……” 宗政羕眨了眨眼睛,仍有疲意,道:“那就现在备马前去罢。” 第314页 “是。” 京内茶馆的厢房内,香烟袅袅。 邵潜见人来,虚行一礼,便道:“今日同殿下私自相会,实则为一件臣着实不明白的事,专来相询。” “邵卿直言。” 邵潜道:“听闻殿下于东宫内常唤宫外歌伎舞女入内,不知可有此事?” 宗政羕面色一僵,旋即道:“……邵卿这是何处听得的?” 邵潜也不隐瞒:“东宫内臣刘呈告诉臣的。” 宗政羕尴尬:“他……如何就跟您说起了这事?” “他不同臣讲,殿下指望着他告诉谁,直接告诉倪相?”邵潜鼻上一颗汗珠随身动划到颊上,“还是等着事情愈传愈广,直接给了旁人将来诟病殿下的理由?” 宗政羕抿唇道:“孤所唤的琴女皆为寻常艺伎,底子干净,只是公务之余偶得闲暇放松片刻罢了,并未敢做出逾越身份之事。” “若是闲余召其听曲是为休歇之用,”邵潜道,“那京内的官控酒鬻之事如何就多了 ‘红香阁’这一家漏网之鱼?” 宗政羕难言,邵潜接着道:“当初臣暗中察觉此事有疑,尚以为是袁立彬顾念私利暗中通融保下,后来又觉不对,他们袁家自己的酒产都保不住,如何还有这个功夫护着这一家花柳场所。没想到兜兜转转,根由竟在殿下这边。” 太子不言,邵潜也不再多说,只沉默等着他给予解释。 许久后,宗政羕启口道:“此事确乎牵扯到个别私情,只是孤尚知晓要事为何,不会因而贻误正事,邵卿当信孤为人。” 无怪乎邵潜生疑,倪从文为太子血亲戚属,宗政羕尚且心存反逆之为。于他相交相往,他又能确知几分呢? 邵潜薄叹道:“殿下言重,实应是殿下信任臣下才好。臣敢于殿下面前表忠,可刘呈本系相府中人,现今殿下虽收拢之,可他忠心如何又怎能细察?若他另再宣扬出去,于殿下声名徒害无益。” 宗政羕不以为意,道:“这个孤倒是不介意,若他真如此,那正好将这昏聩不实的太子名号也坐实了,顺带也能借由此事了解其人本性,并不为失。” “那殿下可与那阁楼老板相交相识?” 宗政羕道:“孤是委派可靠侍者前去交涉的,阁中老板应当也不敢妄揣权贵身份,惹祸于身。” 邵潜又问:“殿下此番行举,果真是为了私事?” “正是,邵卿何由再细问。”宗政羕低眸道。 太子自始至终对答如常,邵潜半信半疑,但若真是涉及私务,他也无权干预,便道:“其实,臣思索许久,若殿下同那阁楼老板熟识,现下反倒有个契机可用。” “说说看。” 邵潜道:“这红香阁现下经前番事一整治,业已成了京中权贵唯一可至的声乐之所。因而这地方的消息更是灵通,殿下若能暗中挟制收买,自然比直接撬开那些廷官的嘴要便利得多。” 宗政羕沉默一瞬,转而似笑非笑道:“邵卿不愧是邵卿,连这等依凭女人的行事之法都能设想的出。” 邵潜浑不在意地笑笑,依旧是人前的油面模样:“殿下可别忘了今午延英殿廷议之时,倪承志提的那法子究根结底也是要以一胡女牵制胡主。想来这法子定非那胡族公主本愿,但章台瓦舍里头的无情女子,却是盼着这攀高敛财的机会,这二者之间,又如何能够相较呢?” 宗政羕跟着淡笑一声:“是极,孤晓得如何作为了。” 邵潜颔首,随即又闻太子道:“冯儒先前牵头表章弹劾母妃佛事,孤本欲直接驳议,但碍及母妃身份同孤相牵扯,终难服众。思及来去,还是要设法让他主动撤了言奏,方可令朝中一众心怀意见之人闭上嘴。” 邵潜思道:“此事既已了,臣以为就算任凭他们私下再多言,也无干正事,不如就放他们去也罢,殿下只管对那劾奏置之不理即可。” 宗政羕道:“孤适时方从建章宫中探望母妃,父皇连日养疾,母妃在一旁照料已是极为辛苦,现下独守佛事为祷。母妃对孤言,有意令请金光寺的禅师来宫中诵言经文,孤以为可行。故而于朝中那些对此心有芥蒂之人,还是应当警戒为上。若他们失言传进了母妃耳中,只怕又需耗母妃一番心力自责内疚,又于父皇病情何益呢?” “殿下心地仁孝,”邵潜道,“只是冯儒惯常对臣偏见深重,只怕臣的话他未必听取。不如暂且对廷宣称陛下病情好转,上天悯贵妃诚心实意,特降喜于陛下,由此,殿下可得由头请寺中禅师入宫。” “嗯,”宗政羕认同,道,“这样也好。反正父皇日日将养,总有好转之时,圣体在上,他们不敢再多言。” 邵潜见太子样样桩桩都言涉私务,总归有些不大乐意,道:“殿下心细如此,可曾顾及着倪从文愈发显彰的僭越之心?” “动荡之时需得专断能臣,舅父有此等之能,孤何必同他争抢?”宗政羕道。 邵潜言:“可怕便怕在他威风作惯,届时想要撬开都撬不动了……” 宗政羕道:“百姓常言,‘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预谋得精细,也总有数不清的突发状况难以估量。” 邵潜并未被他言语说服,只道:“从前臣得以为殿下所行无为事,是成竹在胸,心底晓彻之行。现在识久,殿下也许早便失却奋进宏图之心,安于当下了。” 第315页 宗政羕未恼,只道:“从前父皇所嘱,也只是愿孤能做一守成之君,萧规曹随,不败了宗政氏基业,便已足够。王朝兴衰,天意有定,孤同父皇,皆无可奈何。” 太子微微拢袖,将深秋的一卷寒风裹同衣里。 “也罢,”邵潜叹道,“到头来,竟是殿下劝动臣几分。从前臣自以为根底坚硬,任由外在流变几何,都不足以忘怀基念。只是时间一长,竟连臣也辨不得真假究竟何如。到底是先人喋血于前,未得善果,臣又如何能确知所行实为正途呢?” 宗政羕轻扯嘴角,道:“邵卿现下也是不敢苟同天意行常之说了?” 邵潜道:“认与不认,皆不改变现实半分。臣是不敢再想了罢了。” “道阻且长,”宗政羕伸臂,将温度刚好的茶盏端起,稳当地放在邵潜面前,道,“无论如何,邵卿能持守至今,孤早已相形自愧。暂代父皇许卿,终有一日,偿诸君所愿。” 第75章 第七五回 第七五回 意志坚少主饲蛊割臂,绸缪内蛮王候机突袭 “噔噔,”提着食篮的老侍仆没听到屋里的声音,便开口道,“少主,午膳已经置备好了。” 门内无声应答,许久之后,仿佛时间由之错了位,屋里才传出一道沙哑声响,细听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先搁在门口。” 天空上的灿日已有西移的趋势,却比正午当空之时还要浓热几分。 老侍仆依言将食篮放下,正欲离开,却见木门“吱纽”一声地开了。 出来那少年人紫金眉勒覆额,凤尾绣纹随光转一闪。其下方两条斜挑的眉透露着一贯的不悦神情。依旧是平日所着的紫棠色金纹华袍,只似是多日未换,衣角褶皱着,不复平日光彩。 “少主。”老侍仆见他出来,又回身将地上食篮拿起,递给苻昃。 苻昃未接,道:“先拿回去罢,我现在要出去。” “是。”老侍仆依命退下。 苻昃眯起眼避开天空中过于强烈的光线,沉默停了好一会儿,又退后几步,将殿门落了锁。 他跨阶向外庭外走去。 苻昃自小不习惯人多密集之处,更不愿紧挨着苻璇的王宫主殿居住生活,苻璇也依着他,在毗山临水的给他择了一处宫室。氏族内的旁人只道苻璇爱子情切,自苻昃生母离世后并未续弦再娶不说,多年来也就苻昃这独子一个,爱惜万分,对其要求亦是百依百顺。 反倒是苻昃傲气顽劣,任性肆为,在族人眼中并不得拢人心。若非自幼在族内有宿慧奇才之说,只怕族人心中对这位王族少主并无几分好感。 “哼。”苻昃冷哼一声,苻璇在打什么主意,别人不知晓,他可清楚得很。 不逾百步,便见一白色圆坛凹陷在绿野谷地之中,层层圈圈的立挡围护好似迷阵一般,正是南蛮氏族通祭凤灵的寰枢坛,而其中央突出的一座圆石桌大小的顶举,正是祭祀台。 苻昃几步飞跨进坛内,登至祭祀台前,他缓缓从衣襟中拿出了个物件,如同盛置女子耳坠的小铜匣。 少年盯着这东西抿抿唇,眼睛瞥及祭祀台中央那空陷着的一块地方,上面覆着一层薄而不破的膜,紧紧绷着,半透明的色泽映衬着下方黑乎乎的一片空无。 他凑近去看,仔细观察可见,这薄膜之上竟有一些细微不可见的黑点,比芝麻点还要细小几分。 看来,他也是反复试验无果不得已才过来同他妥协商议的。 苻昃心下了然,手中物件随意向上一抛,又伸手抓住,转身走了。 坛后几排树木整齐列队两侧,通向一座石岩搭成的塔阁,直穿向树梢之外的天空。 苻昃深深望了一眼那塔阁,然后自石阶又跳回谷上平地。 夜间虫鸣寂静,敲门声音又响。 “谁啊?”苻昃心下不耐,早已吩咐过这几日无事不许相扰,“出去。” 外面敲门声果真停了,却骤然出现门开之声。 苻昃一愣,正欲思索是谁如此大胆,转头看去便对上其父脸上一贯关怀的面色,心中不禁冷嘲。 苻璇见他不开门,便直接破门而入,知道这脾气古怪的小儿子也不拘礼。进门后,那股子清淡的血气便愈发浓重起来,凤凰王族血液牵禀圣灵,他自然能够立即辨出这是来自何人血味。他从容走进内室,便见右侧桌上矮缸状器皿底一层暗沉血水,其上似还有泡沫。而桌边的少年见他陡然闯进又是一惊,从椅上跳下来,颇有些恼怒之意:“父王如今也如此不知礼了?” 苻璇眼神掠过少年手臂上一道道剌开的血口子,淡笑道:“知道吾儿忙碌,这才不特意让你出来开门了。” “我也没说要给你开门。”苻昃粗鲁地把袖子拉下来,冷冷道。 苻璇看到他动作,知道苻昃也无心避他,便道:“我明日再命人送些补药山参进来,这些日子昃儿辛苦了,可不能因此损了身体根基。” 苻昃意味不明地笑笑,道:“父王可要来看看我饲养的蛊种?” 苻璇听任其意,上前两步,看到了那器皿底一层血液之内的蠕动的两条幼蛊,拇指大小,黝黑身躯在殷红血色中更为油亮,比寻常尺寸还要长一截,其周围的血水明显地稀释了几分。 苻璇眼睛发亮:“这么短的时日便能喂食至此?” 第316页 “不然呢?”苻昃不屑哼了一声,道,“那你从前派族中的养蛊人尝试的时候,那些人养的成色又如何?” “嗯?”苻璇一挑眉,他本也没想瞒着,便坦白道,“族中的养蛊人皆知这‘昧尸蛊’制作之难,其中的佼佼者难免有攀高登难之心,为父便由他们试了,这又如何?不过也的确没有成功。” “所以你就找上我?”苻昃又坐回椅上,半仰着脑袋,道。 苻璇笑道:“昃儿你本就命定之人,既然有此天降之才,为父也是秉承着才归主位的责任,私心上讲,你若果真不愿,为父也强迫不了你。” 你拿全族安稳和世袭王位冷热相逼,还不算强迫? 苻昃已懒得再在这假话上纠缠,只道:“我可没有把握制成,你也别抱着完全的希望。” “昃儿既然肯尝试,为父便相信你能做成。” 苻昃不耐烦,转又道:“父王今日这么晚独自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来父王是笃定我这时候没睡了?” 苻璇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答道:“孤王预备明日督战起行,临别前思来想去还是要向我儿亲自来说明。” 苻昃一愣,他在房中潜心养蛊,近一月不识外间事,竟然又同燕国兴起战事了? “我们的族军出事了?”苻昃奇道,“父王不是一向坐镇逻些便可遥遥指挥百里外的万马千军吗?怎么现在又要亲自过去了?” “不,不是祸事。相反,沙立虎他们边关打了胜仗,有些琐务仍是需要当面交待几分。”苻璇淡淡微笑道。 苻璇年逾半百,只这南蛮气候温湿,又是常年的养尊处优、安逸享乐,加之面不蓄胡,竟也一点不显疲老之态,更似不惑之年的男子,褪却年轻人的躁狂,而成熟中又不彰显过度的圆滑。难怪有宫中妙龄的蛮女即便在他推拒再三之后仍愿意表露恩意。 苻昃却知晓,唯一偶有曝露的是那狭邃凤目不时闪现的精光,以至于他从来恶于与其对视,更愿在心中想象出一副相似而又大相径庭的宁静目色。 他撇嘴道:“料想以你的本事,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状况。” “胜仗也可称为败事,只看你是如何应对的了,”苻璇提及此,言语果然有几分隐蔽的愉悦,“为父安排了族内几位长老联合看顾全族事务,你这段日子若是有何事可以去找他们商议。不过为父一走,你既然是唯一的直系王族后脉,怕也没人能够阻拦你做事,若等为父回来后又能看到昧尸蛊制成,那真是多喜加身,可以是这两年我最为舒心之时了。” “怎么?父王这么多年,除了燕国的土地,还有什么不让你舒心的人事?”苻昃道。 “那可太多了,”苻璇见苻昃乐于同他搭话,自也讲出几分真心,“只是若能攻夺下燕地,那些东西,也就一笔勾销了。” “土地?”苻昃道,“即便是南蛮现在的土地方圆,父王难道每日都一步步履足其上吗?所处宫室已足够日常所居,父王又何必放眼于压根不可得见、远在千里的土地之上?” 苻璇一挑眉,似是不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只笑道:“我儿,你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倒有几分识见……可为父要的不是那片地方,而是这地上之人。” “地上之人?”苻昃不信,“通过杀地上之人来得地上之人?父王果真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 苻昃难得同他所为说出如此话,苻璇奇道:“你这言语之中倒是很像燕人的口风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套?” “你不是特地在几年前就暗运进一批燕国的典籍兵法吗?”苻昃扭脸一哂,道,“我偶然看过很奇怪吗?” “那是我令下面几位领兵的将军时常翻阅的,”苻璇恍然道,“其余族众就都没必要看了,燕人行事作风部分可学习,只这虚言空谈就不必仿模了。若是都同燕人一样,迟早也得落得他们现在的境地。” “你们已经攻下燕国了?”苻昃诧道。 “还没有,不过从现在起已经不用着急了,”苻璇胸有成竹,“迟早的事而已。” “那就祝父王马到功成了。” 苻昃扭转回身,又重新面向柜台之上的血皿,拉起袖子,拿起旁边的匕刃,对准小臂上一处在斑斑血道间尚还完好的皮肉,轻轻一蹭,血液从这道细长的口子侧边滴下,器皿中黑亮的蛊虫闻到美食,又扭起了身躯,向食物划去。 寻常蛊虫可直接将其置于饲主皮肤上饮血饲喂,只这昧尸蛊为毒蛊之极,哪怕是饲主也不得轻易以人皮接触,真可谓是蛊虫之中六亲不认的狠辣毒物。 “好,”苻璇盯着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脸上现出笑容,道,“早些休息。” 身后又传来闭门的声音。 早些休息? 苻昃讽刺地弯了弯嘴角,夜里的风凉了,手臂上流血的地方有一点点刺痛,他垂目喃喃道:“……你曾经……也这么不把自己当人……” 元月年关朔风席卷。胡蛮联军乘胜追击,不待燕军后方支援赶来,再夺下北部城防不稳处的城池,东至靖州城东围靖门关,南同燕国隔金河以对,一时风头极盛,惊骇燕众。 蛮军营中,宴酣酒饱,几个掳来的燕女民妇也被当做戏弄之物,声色喧闹。 寇炳位于主将副首,正听取下方一士兵低声禀报军务,双眉愈发紧蹙,还未及那士兵回报完全,禁不住喝断:“荒唐!” 第317页 那士兵被吼得一愣,不知如何再接话了,抬眼看了看上座之人,沙立虎朝他一甩手,他连忙退出了营帐。 帐中酒肉气足,这边儿突然的动静让旁边几个兵将都搁下酒碗,喧笑声减弱了几分。 沙立虎不以为意,捏了捏旁边女人的大腿,朝寇炳道:“这城都是咱们的了,任凭他们泄泄愤又何妨?何况真要追究责任也是他们胡人的事,与我们蛮军何干?白看场好戏。” “燕军原本连败,士气低靡,他们这一手屠城泄恨,一下将原本松散的燕兵聚拢起士气来了,”寇炳沉声接道,“这还算是小事,但你把人都杀干净了,你光占一片土地要作甚呢?更不必说蛮主战前再三叮嘱攻城后莫要轻举妄动,这一旦做得绝了,城池刚打了一半,后面若有其他安排,这可如何还有商议余地?” “这我就不认同了,”沙立虎心觉扫兴,拍了拍旁边燕女,令其再行添酒,后者颤巍遵令,他又笑道,“既然这回是真要同燕人撕破脸了,还准备留什么后路?要我说破多罗桑托这招做得好,干脆不必犹豫,咱们把剩下城内的百姓也杀干杀尽了算了!” 旁边斟酒的燕女手细微的颤抖着,晃晃荡荡地酒液倾出几滴在桌面。 “哎!你这女人连酒都不会倒!”下面一将士趁机发挥,阴笑道,“还要让我来教你……” 寇炳也冷静下来,又道:“其他人呢?有何看法?” 沙立虎那圆铃一般的大眼一瞪,旁边几桌听到这边动静的人就都不敢言语了。剩下的末端几桌尽皆溺于酒乐,尚未闻听上面几人的争论。 “巫马,”寇炳点了个名字,“你说说看呢?” 巫马落座于副将戎泽下手旁,闻言从方才神游状态回转,放下酒碗,支吾答道:“这事……想必蛮主应当有所定夺,事已至此,也没法再追究什么了。” 沙立虎一哼。 “巫马说得不错。” 帐帘外突然传来一道人声,低缓却隐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 几个刚把盘中烤肉拿起来的蛮族兵将手中动作一抖,背脊的冷汗顿时冒出来,比方才闻听寇炳那句惊喝还要胆寒几分。 沙立虎同样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人竟在这时候不远来到这里,事前也没有闻听什么通知。寇炳反应得快,立即站起来。 有士兵伸手掀帘,苻璇栗色衣影由远及近,熟悉的凌厉凤目映进来。金色绣织凤纹衣角曳地,同这简陋营帐颇有些格格不入。 众人连忙单膝跪地行礼: “吾等见过尊主。” “起来罢。” 众人仍然呆立原地,一动不敢动。 沙立虎在人群中心,见状,率先上前两步道:“尊主请上座。” “你们这边……好生热闹啊。”苻璇负手未动,目光一扫帐内酒肉翻落的情状,声音不喜不怒。 纵是沙立虎也被噎了一下,不知如何接答。 苻璇目光锁向顶座之旁跪地发抖的女人,眯眼道:“女人都出去。” 那几个燕妇还瑟瑟抖身,旁边几个小兵将低声斥道:“走!快走!” 等到那座上几个燕女匆匆出帐,苻璇施施然入座,这时候脸色已有几分冷然。 寇炳上前打破寂静,浅笑道:“尊主今日如何突然过来了?这军营中简陋,还未提前准备好地方……” “寇炳,”苻璇凤眉一挑,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声音,“孤王令你来督军,可不是让你跟着胡闹的。” “尊主恕罪,”寇炳大惊,再次跪下,一旁的沙立虎也跟着跪下。 寇炳道:“禀尊主,今日原本只是庆祝前两日士兵又东破靖州边界,前两月战乱不歇,这也只是顺带给将士们一个放松的机遇,方才臣还同沙将军商议军情呐。” “是,那个捎信进来的小兵就是孤王命他进来的,”苻璇道,“你们这帐里的动静,孤王在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寇炳顿觉背脊一凉,原本也诧异那小兵为何不挑时候,非要赶在宴酣之时特意闯入禀报这等扫兴之事,原来一开始就是尊主试探所为,当即道:“臣知罪。” 苻璇不理他,将目光转向沙立虎,道:“立虎,方才营中吵闹,你是如何说的……孤王没听清,重复一遍。” 沙立虎负手答道:“尊主,胡人同我蛮军毕竟只是暂时相交,胡军意愿如何,臣等也做不了主。” “不错,”苻璇笑道,“孤王没说你说错了,你紧张什么?” “臣方才席上酒喝多了……言语时常无有遮拦。”沙立虎坦言道。 “嗯,”苻璇伸手向桌上,探看了那酒盅里深浅,道,“理由不错,我一来你酒便醒了。” 沙立虎已知尊主这言行已是发怒之象,背弓上的线条一紧,负手道:“臣愿自领军法,杖责一百。” “为何缘由?”苻璇冷冷看着他,问。 “玩忽职守,行军殆懈。”沙立虎答。 “巫马。”苻璇蓦地唤道。 下首的巫马孙自苻璇进门后便沉默不语,心中似有许多话同情绪一齐涌上,但不知如何相言,只得憋闷在心中,安静听言。这时候见苻璇突然传唤自己,连忙接言道:“末将在。” “你觉得沙将军所言,”苻璇只一味定定看着沙立虎,“有无缺漏?” “沙将军漏了两条:第一,于尊主前诳言虚语;第二,掳掠战俘于营内享乐。”巫马孙目现讥色,沉声道。 第318页 一时间时光倒转,两人业已调换了位置,也轮到他来直言相责。 沙立虎眯起眼睛,眼中狠意渐生。 苻璇道:“立虎,你以为呢?” 沙立虎仍欲反驳:“禀尊主,城池一旦攻下,城中人财食禄都为我们所有,掳来受用,这有何不可?” “军营重地,一举一动牵系行军决策,那燕女有口有耳,你怎知她不是故意潜入军中探听情报的?”苻璇反问。 沙立虎哑言。 苻璇视线又横扫帐内一众人和狼藉的酒席,开口即不容情,道:“今日帐中所有人,皆去自领三十军棍。” “沙立虎,当初给你的兵符,孤王暂且保留。” “是。”众人皆若被横泼一盆凉水,从宴饮的热浪中清明过来,心中更为惴惴。 “孤王三日前于逻些城内得闻捷报,亦是喜不自胜,为诸位表功于族前,寄望保存斗劲,此战势必取得最终胜果,”苻璇撩起眼皮,道,“但孤王亦知,自两年前同燕军周旋时,诸位从孤王令,有意存留实力,此时尽皆释放出来,心中自然也畅快不已。但盛极得衰,乐极生悲,远隔书信通传到底费力又延时,故而孤王这次亲自过来督战,也是来一察你们行军状态究竟如何。你们——” “果真一直不出孤王所料。”苻璇勾了下唇,讽意尽起。 寇炳犹豫了一下,把那句“尊主圣明”咽了回去。 “至若刚刚那个胡兵屠城之事,我也是刚至此处时闻听下面的兵报上来的,”苻璇又道,“胡人泄愤想屠,就任他们做。但你们现在,不要跟着胡人一群轻举妄动。我们也并非什么仁义之师,但这燕国重镇还未深入,你们就急于贪享战果,不可。” “臣等明日就纠集士兵,再行备战准备横渡金河,向燕国南城进军。”沙立虎道。 “不,”苻璇阻道,“自现在起,都给孤王驻军于此,死守这些已经打下的城池,没有孤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妄动,违者军法处置。” “夜深了,都先散了回去,军棍明日领受不迟,”苻璇一味下令,也不过多解释,“巫马,你留下来。” 苻璇既已下令遣散,众兵将立即逃似地挤出帐口,沙立虎不急不慢在众人后,临出帐时,抬眼恨恨瞪视了巫马孙一眼。 巫马孙也不示弱,扬眉迎视,挑衅之色不言而发。 待帐内空空,只剩二人时,苻璇率先道:“巫马,过来坐。” 巫马孙听命上前坐下,抬眼道:“尊主。” 苻璇略微和缓了声线,道:“巫马,这近一年未见,孤王感觉你又长大了不少。” 巫马孙抿抿唇,身体却放松下去许多,道:“尊主,末将早就及冠了,何来‘长大’一说。” 苻璇淡笑道:“你自幼在孤王身边,从军虽早,年纪却不大,刚刚这一帐乌泱泱的人中,就属你年纪小。不过若非你果真是习武的好苗子,孤王自当也不会让你一开始直接领兵为将了。” “多谢尊主提拔。”巫马孙道。 “先前我贬职于你,乃至令你屈居戎泽之下,心中可有怨怼?”苻璇问道。 “尊主是有意磨砺,巫马已心知。”巫马孙低眉道。 “看来孤王当真没做错,”苻璇笑叹道,“想当初你父亲因战丧生,你送到孤王这里时,比昃儿出生还要早几年,这些年中,孤王可当真是以亲子相待的。” 莫名地,巫马孙忆及当初苻昃那张不屑冷傲的脸,似乎同苻璇面上神情时有相似之处,却也大不相同。 各式杂念闪过,巫马孙怔愣答道:“多谢尊主厚爱,巫马孙必为攻燕肝脑涂地,一为报父仇,二为报尊主恩情。” 苻璇笑道:“你的忠心孤王早已知晓,巫马,只要你肯奉命行事,听孤王的话,照样有机会夺取军功,升职提衔。” “……是。” “沙立虎跟你不对付,这个孤王知道,”苻璇笑睨了他一眼,“但关键时候先看清谁为敌友,如果大战在即,你们因为旧事还纷闹不休,孤王可是会发怒的。” 巫马孙应声,目现冷光:“巫马明白。” “时候不早了,孤王也不多扰你休息,先回去罢。”苻璇道。 “尊主,”巫马孙道,“末将仍有一事。” “你说。” “多少人头……末将可取沙立虎而代之?” 苻璇挑眉,转又道:“巫马,你可知此次行战夺城得胜,应了我族哪句古言?” 巫马孙没意识到这和他所问的有何关系,只抿唇道:“尊主您晓得末将不识文义……” “《凤略》中起首之言:‘凤皇于阜野,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苻璇道,“凤灵如斯,我族训军多年而今战果如此,你,亦是如此。巫马你现今年岁比之沙立虎不知优渥多少,何必急于这一时?” 苻璇有意避及,巫马孙也敢再多问,便道:“末将受教了。” “去罢。” 青年蛮将依言退下。 苻璇眯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见过少主。” 几个紫纹黑袍、头戴纱帽的人三两站着,行礼时颇为漫不经心。 究其面相,显是常年同巫蛊作伴,气血似亏,脸颊凹陷,举动都透着阴森诡谲的迟缓,眼底深处也是暗含不屑之色。 第319页 苻昃懒于同他们周旋,开门见山道:“听说父王曾经命你们制养昧尸蛊?” 那几人面色微变,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人出列道:“吾等并无研制昧尸的古籍,天性愚钝,自然难以制成。” “少废话,”苻昃不耐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他什么时候开始令你们制那东西的?” 出列这人犹豫思索,后面一人含混接答道:“大概在几十年前罢……这具体时间点吾等也记不清楚了……” 几十年前? 苻昃冷哼一声,道:“苻璇即位三十余年,你再记不得具体年份,也当有印象是在他即位前还是即位后罢。” “应当……是在即位前,”后面人犹豫道,“当时我等尚也年轻……全道是玩乐之语,也并未放在心上。” “那你们可真不会把握好机会,”苻昃冷笑,道,“这古籍真卷完完全全被前祭司销毁了,你们这么多年哪怕想再琢磨都没有参考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不明这少年口中意味究竟是何,但仍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前”祭司。 一人惊诧:“少主所言‘前祭司’之意,是……” “不错,”苻昃语气都提上几层傲意,道,“苻昭恒多年潜逃无踪,生死未明,于全族大计无甚功劳,还毁坏我族古籍珍藏,自然已不再有资格再在此位上久站。我既长于医蛊治术,自然愿为南蛮全族尽力。” 那几个养蛊人精通这族中至难巫术,资历又老,哪怕是王族于前,心中也不含半分惮色,原本凭少年刚刚那些假装声势的话,他们也只是随口应付,心中不甚在意。可论及制蛊的本事,便是戳中了几人心中挂碍。 “少主的意思……已经制得了昧尸蛊?”一人激动道。 苻昃未答他的话,又道:“你们既然钻研了‘昧尸蛊’这么多年,有成品吗?拿来看看。” 刚刚既已坦白了心思,这几人也知道再多隐瞒也是无益,便领着苻昃向内间走去。 柜阁间各式玻璃罐器,蛇蝎毒虫,应有尽有。 而在中央一格格栏上,独有一凤尾矮腰琉璃樽,一养蛊人上前将其端捧下来,朝苻昃道:“少主,这便是先前的式样品,只不过都是半成的,比不得传说中真正的昧尸蛊。” 苻昃弯下腰,抬眼盯着这嫣红琉璃之后那几条尚在血水中翻爬的蛊虫,一边道:“我只想问问你们,你们既然潜心钻研了这么多年,那应当知道昧尸蛊是做什么用处的罢?” “那是至阴至毒之蛊,凡人一旦受制于蛊虫,当即便可锁死三脉七轮,于最短时辰内令活人七窍流血而亡,是为阴毒之极的毒物。”后面人答道。 “那你当知道这昧尸蛊需几条蛊虫可用了?”苻昃双眼凝神盯着那琉璃樽中黑黢之物,随意朝身后人问道。 “一般为三条齐用,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封毒左中右三条气脉,”后面那养蛊人似乎说得兴奋了,“昧尸蛊若用于杀人,必是以准、狠、快著称的利器——” 旁边另一人拿胳膊肘顶他一下,他愣了一瞬,止了声。 苻昃直起身,转过头来,笑看着他,道:“你说得对,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这里头就剩了七只蛊虫?三只为配,若其一衰亡另两只必定随之而亡。诸位整日同蛊虫作伴,可不要跟我说这是什么疏忽大意而致多养了一条或是漏养了两条……” 那几位养蛊人面面相觑,哪里料及少主会如此细致逼问,闻言尽是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这个,”苻昃笃定道,“可是用过的了。” 那几位养蛊人被这少年盯得浑身不适,一人出声接道:“吾等身份低微,自是登不上上的祭台的,这些东西……都是制成后交由尊主的。” 苻昃笑笑,然后随意道:“你们用就用了,这又有什么可紧张的。这些东西制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吗?那你们这些半成品……在活人身上用完之后的效果如何?” 那人无奈道:“少主……真的不是我们用的……吾等无由骗您呐。” “我知道了,”苻昃心道无趣,朝其一招手,道,“不如你过来试试。” 养蛊人一瑟缩,尴尬道:“少主,您就别拿老夫取乐了。” 苻昃转身,双手托举起那赤纹琉璃樽。只见他手劲儿轻轻一松,清脆一声响,那琉璃樽垂直破裂在地,鲜红的血水迸溅在少年华光紫衣之上,更显浓艳。而地面上那几条蛊虫陡经巨变,蠕动交缠。 “哎……”一人下意识要阻止,被旁边另一人强压下去。 苻昃抬脚,鞋底自那七条蛊虫之上碾过,然后走到边角的灯盏上,取下灯罩,将燃了一半的蜡烛丢在血水之中的蛊虫之上。 火光缭绕,有细微的焦裂味漫至空气。 烈焰比地上血液红灼几分,茕茕火光中,苻昃正对他们一行人,道: “既然我有本事制得纯正的昧尸蛊,这些冒牌货,就别让我再看到。” 少年大步离开。 留下那几个养蛊人立于原处不动,面无表情,怔愣注视着赤色焰光之内黑焦的虫壳。 第76章 第七六回 第七六回 闻诏言贾晟析解暗招,辞羌音赫胥遵奉入燕 冬日寒意渐侵,胡人将门帘上的粗麻布换成了深黑色的厚毡子。 伊腾站在殿门口低声遣走了前来帮工的侍从,将漏风的门关好。 第320页 “这是燕国太子矫的诏书。”赫胥猃又瞄了眼落款,随手扔在桌上,面色阴沉。 赫胥暚走过来,伸手拿了那诏书端详。 “他们出这一招,最多为警诫之意,”宗政羲淡淡道,“燕军早已自顾不暇,倘若将乌特隆及余下诸部再行得罪,不过是自掘坟墓……依凭太子一人不当有此决断,仇某以为应是倪从文等人出此一策,皇帝病重,借着太子掌权肆意妄为。” “拿阿暚做牵使……他们可真是打的好算盘,”赫胥猃不屑道,“都这个时候还不忘欺软怕硬。” 宗政羲不语。 “去就去,”赫胥暚撂下那诏书,道,“察萨说得没错,他们若是敢动我,自然也知道父王你这里没有轻饶的道理,顶多只是借着册封加爵的时机,不让我回去而已。” “燕士多机狡,”赫胥猃双眉紧蹙,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危,一旦到了他们的地界,难免有受气刁难之时。” “事已至此,也没有拒绝的余地,”赫胥暚道,“先前父王一番上书表诚忠心,这个时候骤然回绝,那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即便是为大局考虑,现在也必须前去。” 赫胥猃不语,心中却知女儿所言句句属实,无从反驳。只怨燕人打仗无能,偏偏在这上面惯懂得抓人七寸。 “该死……”纵是胡羌狼主一贯在人前豪迈风度,此时也不免因唯一至亲血脉受制于人而恼恨怨咒,“察萨……还有何想法?” “去是必定要去的,如果有其他的出路,早在先前呼兰部主动与蛮合战时便可为了,”宗政羲沉声道,“仇某可同狼主作保,不出一年的时间,势必可寻机参同燕战,届时迎公主再归胡羌,毫发不伤。” “你如何保证?”赫胥猃心中焦虑并未因言褪缓,他自知同燕国百年旧恨未消,却不知燕臣是否也真的知道他们这等心思。 “仇某自请,此行亦随同往燕。”宗政羲做下决断。 一旁二人闻言倒是吃了一惊,毕竟宗政羲身份来历他们本已知晓。 “狼主尽可不必疑仇某用心,”见二人无声,宗政羲淡道,“自入胡地之始,仇某便已向狼主禀清来意。仇某自认并非燕国君子,却也不屑做背信之事。” 赫胥猃抿唇道:“我并非质疑察萨诚意,只是燕国帝京中相识之人甚多,若是察萨身份被别有用心之人识破,只怕一时之下也难以脱身解释。此时回去,不免要重置于险境之中。” “此事仇某心中自有计较,”乌睫垂下一片阴翳,宗政羲道,“另外,还需一人跟着前去。” 赫胥暚盯着男人神情,猜测道:“贾晟?” 宗政羲默认,又道:“贾晟不比胡人壮硕招摇,在燕国内行事要方便许多。正值燕国上下敏感之时,多行不便之处,还要他来时常动手出面。” “这些时日听闻贾晟同察萨夜间眠休一室?”赫胥暚神情古怪,疑道,“察萨可是发觉什么事?” “个中缘由,仇某已同狼主相告知,”宗政羲神情无波,道,“只是尚且不宜宣张,公主体谅。” “原本西边那处炸山掘石之事正由贾晟负责,这下看来还要再行改换些人手,”赫胥猃说完,朝外唤道,“伊腾。” 门口胡人闻令进屋。 “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趁着族人们晚上回来。你现在快马到后山,让贾晟过来,有事相商。” “是。” 不久,从门外进来一颀长人影,藏青衣摆间扫落着尘土气息,随身形移动飘然,行走间仿若瞬移,轻巧无声。 几步立定厅中,双目寂然,道:“狼主。” 赫胥暚上前将此先所议之事一一相告,也不避他,又将那太子诏书递给他看。 付尘眼中划过惊异,朝宗政羲看了几眼。 “依你的计划,西北的山道何时可崩炸完全?”赫胥猃问道。 “日夜赶工,再有半月之期足矣,”付尘平声道,“尽量依据内部山型构造而成,预备以内中山谷为天然聚集区,作为日后屯兵撤退之所。而出山口和入山口都尽量减小规模,一为山体承重之虑,其二也为减少用工时间,留待继续训兵养兵之时。” 赫胥猃颔首:“今晨递来的诏书之言你也看了,距离燕国岁末除夕夜宴之时不过五日,既然要你明日跟随,那你临行前务必将此中事宜向伊腾交待清楚。” “明白。”付尘应道。 “那你对此钦点阿暚入京加封之事如何看?”赫胥猃问道。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付尘粗粝的音色磨消了温度,“借由亲缘相要挟,这样的法子,必是倪从文的手笔。” “他们还不敢动我,”赫胥暚道。 “不,”付尘思量片刻,沉声道,“公主路上仍要有所防备。” “为何?” “在京中众目睽睽下,他们碍于名号不敢异动。但他们想要的是不引起此时狼主在战中同燕国的纠纷,除了在京中扣下公主相要挟,还能在路途中做手脚,”付尘思道,“从胡地南下去往帝京的路上沿途必经呼兰部联同蛮人业已打下的诸城,如果他们在路上埋伏暗害,又栽赃给驻守北城的胡蛮联军,不就正好又利用上狼主这里的兵力了吗?反而还是一招借机杀人,一边逼着狼主用兵,一边又转移了攻敌的对象。如果是这样,那才正好是一举两得:既不必担心狼主这里余下的胡兵对燕军有威胁,又增了反击北部胡蛮联军的力量。” 第321页 赫胥猃父女两个皆沉了面色,方才二人都未考虑上这点,若真如青年所说,那这一去依旧是惊险重重。 宗政羲坐于一旁,自青年开口时便平静注视他情态,闻听此言也未显波澜。 赫胥猃道:“那就明日派出部族内精锐勇士随行护送。” “那或许仍是正中出此策者下怀,”付尘道,“护送人数多了,一方面,无论是路上被截杀或是进京若被扣留,削弱的都是我族精锐力量。另一方面,公主是诏书上钦点入京的,又因是女流,尚还不会遭受京中人士过多为难。但一众胡兵入京就不好为了,只怕有燕兵要借题发挥。燕人的手段,非狼主所能想象。” “那……又当如何?”赫胥暚攥拳,亦是犹豫不决。 付尘垂眸思道:“贾某以为,公主明午出发时骑马入山道行在后,另设一马车携带岁末贡品掩护在前,贾某在前方为公主开道,若方才所言应验,只要我在前拦引下危险,自然也就破了他们的计划。等过了金河到了帝京,他们就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赫胥猃颔首,道:“看来这一路……也暗藏凶险呐。” “只要狼主肯信任,贾某必保公主平安入京,一路安全无虞。” 青年削挺脊背直出起毋庸置疑的力道,露出不符其年纪的勇稳。 赫胥猃道:“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便相信你,必定要保证阿暚安全。只是你一人……能应付得过来?” “贾某既已言誓,便不会伤公主分毫。” 赫胥暚在旁听着,硬声接道:“就算真的有燕人搞伏击,孩儿也不是不精武艺,照样可以同他们过招,让那群燕人见见我乌特隆部儿女的厉害。” “姑娘家的……小心为上。”赫胥猃一向以其女习武刻苦不逊男子为荣,只是真在安危之时,仍不愿其冒险而为。 “狼主此话无错,”宗政羲出声提醒道,“若非必要情急之时,请公主勿要暴露自身武艺。” 赫胥暚也醒悟过来,点头应声。 赫胥猃不安心,又细致叮嘱了几句,见天色已黑,便令宗政同付尘二人回去休息,提前为明日行路养精蓄锐。 出离内宫,二人在路上仍是习惯的无言。 只是这次换付尘大步在前,他多日来已熟悉宗政羲那间屋室的路线,毫不停顿地行至巷尾的院中。 付尘行过庭院,径直推门进了屋中,身后是不疾不徐地轮擦声。 “你是主动要求回返燕地的。”问句脱口成了肯定句。 付尘转身,原本的犹疑在一路上的冷风刮吹间业已平复,浓墨般的夜空有令他平静下来的力量。 “不错。” 宗政羲的面目正好背对着门外的光线,锋利的轮廓硬挺深邃。 付尘盯着他神情,欲言又止。 “要事在前,我亦不能囿于一时成见。”宗政羲反手合上门,垂眼,遮住青年目光。 “呵。”付尘意味不清地笑了一声,庭院皎净的月光透过门缝横打在他面上,正好和他左颊上竖直的刀疤合成了个 “十”字型,原本缺少血色的肤色更染上几分鬼魅味道。 宗政羲不言。 待浅淡的笑意彻底消去后,付尘说不出心中突涌的那份滋味,明明是某种想象的破裂,他却觉得男人在这时比往常更为亲近几分。 付尘咽下一团的心绪,原本还想追问为何那时定制兵械时不愿至燕地的问询也在出言时换成了:“这次返回燕地……要待多长时间?” “我已向赫胥猃许诺,不逾一年。”宗政羲道。 一年之内,要达到何等地步,二人不言皆明。 这比付尘原本考虑的时间要赶上许多,而隐隐的,又是道不明的那份激热弥荡在心底潜流。 “你打算怎么做?”付尘问道。 宗政羲沉默,付尘等着他启口。 “方才在殿中,”宗政羲抬眼看他,忽道,“你所说的那些推测,你有多少把握它真的会发生?” 付尘道:“十之八九。” “为何这般笃定?” “皇帝病重,太子孱弱,倪从文暗中执掌大权,已经明了,”付尘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在明知故问,道,“从前替倪从文办事时,见过他府上暗中培养暗卫死士,人数不多,但皆是历经多年培养,替他做些暗中谋害之事。我在他身边待的时间短,但他自以为握着我的致命把柄,也信任我……在死前给他做事,他会用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就像组军一般,只有参与过其建立过程,”宗政羲淡淡道,“才最了解怎样摧毁。” 付尘眼光闪了闪,又要说话,便听宗政羲道:“你既如此了解,那能探知明日会来多少人?” “不会超过十人,”付尘道,“倪从文手下可调用的无职死士一向都是分开规训的,若非有同一要务,相互间皆是不相识,他那里尚且防备着这些后面的死士暗中勾结,每次行动都是降至最低必要人数。不过他命下的大多任务,也只需一人即可,多了便声张起来,倪从文厌恶这些麻烦。” “这么说,上次山郊所见的唐阑江仲皆算是这批暗中在军中驯养的死士了。”宗政羲道。 “或许是,”付尘道,“但也有可能是后来他在军中有意安插收买。” “时辰到了,四方伪道皆现,”宗政羲闭上双眼,道,“睡罢。” 第322页 待付尘躺在床上时,由腕间穴位灌注而来的热流淌淌至五经八络,催着他坠入到一片无尽无边的空黝深洞之中,只那安稳之感又过于舒适,就好似此前无数看到的糖皮假面,令他不能自拔的凑近。 失去意识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甚至偏拧到认为原来那些欺骗也不无一丝益处,起码令他觉得自己这个弃子凭着这副无甚利用价值的残破之躯,这时候总算能够再相信一点点没有需索的温怀。起码自十二岁与母分离之后,兜兜转转十多年,盼得了半月的好梦。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都是他死不悔改的甘愿。 黎明破晓,付尘在屋中睡得安稳,勒金王都内半面尽都为未眠之状。 辰时,天光大亮。 自会丹岭下猎场延至岐山脚,新装整面的胡人列队而立,整个草场山丘为乌特隆部及其下统部族所布,十一部族自大至小,从王都正门至岐山脚下山路横开一道人形路沿。 沿途乌面旌旗振空,狼图腾栩栩若生。 王都门口行来一行人马,胡羌狼主行于前,亦不似平日随意,加冠束发,窄袖曳撒外另衬一貂毛大氅。而旁边并行一人身量矮瘦几分,窄衣修型,显为一女子,只是相比今日到场诸正装胡人穿着要简陋许多,全身上下一件黑色短摆胡衣,无纹无饰。不类公主,更似窃贼。只是诸胡人皆知,燕人如何假借加封之名,将其族中女子逼至安危险路。 羌管悠悠,环鼓声震。 低劲的乐声诉说的是诸部胡人的一腔愤懑积郁。 赫胥猃陪其女停于一坡上,自下能望见胡众个个注目情景。 悲笳奏兮送远客,齐掩恨涕兮平沙入川河。 赫胥暚抿唇瞭望坡下诸众,回首对身后人道:“你们先走罢。” 付尘颔首,将手中马缰递过,扭头朝胡众外另一边走去。 一辆马车后携一厢贡物,立于坡脚,四名胡汉停马围立在马车四面,随时起行。 付尘几步利落飞登至马车前车板上,单手执起马缰,朝背后薄薄一层马车帐帘凑近,低声喑哑:“出发了。” “好。”帘后同样一声简短应答。 付尘驭马,捎带身后马车车厢及牵带的一车贡品朝山路奔去,背离身后坡下一洼的胡众,前去开道。 马嚼用红绸捆绑装饰,连同车厢周遭亦是环绕红饰,分外喜气。 这边临行饮酒,羌管声缓缓而停。合众低吟缓啸,是为胡地古有的别叹调。 赫胥猃扔了酒碗,一把将其女搂至怀,沉缓了声线,道:“阿暚务必等父王前去燕国相迎。” “孩儿必不辱命,”女子红了眼睛,紧紧抬手压了把其父肩背,低声私语,“仇日同女儿说过,在燕京中,必有照应之处……他日翻覆燕廷,报族仇恨,孩儿有薄力参入,亦是大幸。” 赫胥猃抚掌一拍,转身,望向下方人群一道道殷切目光,呼道:“胡燕之恨!不共戴天!他日必定以燕人血祭!卫我祖先亲族!” 吟调随停,下方胡众随之疾呼,羌鼓声又起。 赫胥暚深深向下凝视一眼,转身,跃至马上,飞快地下了草场。 身后的马蹄声远去,胡羌狼主望着四处乌旗之上醒目的獦狚赤目,绷紧了面。 近午,马车在从山路拐至林间山道,即便是官道也长期未经修缮,罕有人行的路上空旷无声。 马车身周随行四个胡人神情严肃,留意着四面景象。 付尘随身的胡刀就系在身边。 风动,只在林叶的一扫之间。青年撂下马缰,提刀,足尖掠过车轼飞身一跳,立即不见了踪迹。 那四个胡人见马车突然停了,还未反应过来情境,正惊异是否是那青年临阵脱逃,却见路途中央陡然闪出一众黑衣人影,约有十人左右,持剑直逼马车而来。 随行的胡人心道青年先前猜测果真应验,无暇多想,立即纵马拦住几个直奔马车而来的刺客。 树林中叠浪又起,只见方才突进的一名刺客后心中镖,骤然倒地。 付尘忽地从一边林中飞身而出,身形之快,自后方照几个刺客致命之处一击即中,当即殒命。 那正同胡人较量的几人尚未注意,打斗多时,才察觉不对,地上已经倒下几个同伴,心中警铃大作。 “是你!” 一缠斗中黑衣人双目锃亮,光华一闪,于错身一瞬辨出了青年身份。 付尘心忖是从前在相府何时见过的暗卫,也没心思多言,直接挥刀而向。 那人冷笑一声,此时知晓了情况,更加谨慎不留情。这边应对着付尘遮拦之攻势,暗自转移着场地,趁着对方闪身时,迅疾飞身而跃,跳至另一处。 付尘以为他欲向马车内攻袭,立即跟随不放,就在他挥砍向那黑衣人腰脊的一刹那,只见那人以平生最快之速挥手拔下方才插在同伴后心上的那枚暗器,然后朝马车车帘凝力射去。 “不是……只有你会使……暗招…”那人反手顶住付尘愈发施力的刀,奈何腰间被砍中,血流不已。 付尘下意识朝马车位置瞥了眼,这边黑衣人趁机吃力顶开他的刀,又强撑着伤口还要朝马车趋进。 “物归原主。” 低醇男音施及内力的沉厚,自马车内传来。 黑衣人步伐陡停。 车内,男人拭净暗镖上的血痕,银光闪烁:“多谢你。” 第323页 付尘猛然抽出埋进黑衣人脖颈动脉的刀,那人临死前方知自己上当,被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已死之人给算计完全,未及思量,双眼圆瞪着马车方向,吐血而亡。 陪从的四名胡人早就郁积杀心许久,动起手来皆是下了死力,剩下几人到底是燕人体质,纵是驯养多年,但未曾同胡人有交战经验,力有不逮,愈发显露有败退之势。付尘见机上前助攻,刀入皮肉声钝响,几下间,来者几人横尸于路。 四名胡人过招时身上皆负了伤,付尘前去询问:“伤口可严重?” “小伤!无事!”一胡人不在意道。 付尘目光落至他臂上衣袖一道渗血裂纹,伤口曝在光下。 “不急在这一时,”付尘断语道,“先歇息片刻,扎上伤口再说。” 这四个随从的胡人来前皆得了赫胥猃的命令,路上听从二人安排,加之胡地中见识过这青年本事,故也不矫情来去,就地绑了伤口。 付尘念及方才有一黑衣人识出他身份,又在地上尸身中搜到了那人,一把扒下其面上蒙布,顿时一惊。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京畿军中相引介的季展。 只是他毕竟于京畿军中挂一闲职,怎么会有这等闲工夫专程跑到北方边地来? 思及来去,又朝他身上摸索一番,也未掏出什么有用的信证来,只得暂时搁下这方疑问。 付尘轻巧攀上车轼,半掀了帘,朝马车中人道:“来者不济,看来这派出者有意轻敌。” 宗政羲在车中将刚刚擦好的暗镖递过去,道:“他倒是选了个好地方。” 付尘伸手接过,心有不解,道:“什么?” “这边是哪里?”宗政羲手指马车内右侧,问道。 付尘顺着他手指之处延及马车之外:“西边……靖州。” 宗政羲不再言语。 付尘同样止了声,呼兰部率众屠城之事早已有胡人来王都炫耀传散,也难怪上午送别集众时胡人大多有焦灼之色。将士不顶力,反倒令百姓受戮。二人身份尴尬,确于此事上立场模糊,种种复杂滋味,却是难以言说。 付尘心悔来时并未在地图上仔细探查好路线,只选了近路相赶。 他僵滞许久,咬唇淡定道:“……现在顺畅行路,估摸着明天晚上之前能到达驿馆。” 付尘猛地放了帘,转身坐定,重又拉起马缰,朝那几个理伤完毕的胡人道: “诸位,可以赶路了。” 马蹄踢踢嘡嘡地在路上作响,好似临别前胡人泣血含情敲打的鼓点,有意气地杂乱无章。 付尘恍惚忆及在京畿营中,校尉曾教给他的那些习武的基本功法。路途漫漫,他心生无聊,便又做了遍那些练习: ……凝神屏息,塞耳缄口,以固神养元。 隔绝了嘈杂的声响和不知为何离了那刺客死尸许久但仍旧弥散不去的血腥气。 第77章 第七七回 第七七回 岁聘委质明言隐患,城郊共饮辞旧迎新 天气晴好,朝晖遍布。 一行宫女步履袅袅,越过石径小路,来至宫中红木雕漆的深庭之中。 “尚衣监”三字醒目,为燕先帝当日手书而就。文帝自幼雅通诗书,这书法圆融浑厚,自成气象,也为内外一绝。牌匾鲜明,门口是日日有人洒扫的干净。远观不似下人居处,更像是偌大的贵人宫殿的摹本。 尚衣监系内侍省下属机构,摄掌宫廷冠冕袍服之务,仅从这小小一衙便足可窥见十多年前姜华极盛之时,内务外廷皆有其遍布触手,可谓大权独揽,无人能出其右。乃至在今日受贬斥之时,这辉煌余热犹在。 “姜总管。”梵音朝其行礼。 “姑姑客气,”姜华微一点头,笑道,“贵妃娘娘的宫装首饰都是昨天连夜唤宫中绣娘赶制的,绝对没有差错,现在便可让丫头们进后庭去取罢。” “总管办事,娘娘同我都是放心得很,”梵音朝身后跟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令其去去衣,转首歉意道,“原本娘娘连天来心情郁躁闭户,不理这些外事,直到昨日上午相府里派了人过来递信解劝,娘娘方才出门见了新制的宫服,说那红色太过艳丽,不宜今年这时候穿,所以才又过来麻烦尚衣监再重改了。” “无事,既然是咱家置办的,就没有令娘娘寿宴不满意的道理,”姜华笑道,“虽说年前内外不太平,但今日是个大日子,总还要劳烦着贵妃娘娘再在这年末主持大局,娘娘也着实辛苦,奴才们哪有不体谅的。” 梵音见姜华失势后,连带着平日趾高气昂的语气都降下几分,心中也升上几分傲然感叹,只是面色依旧不变,陪同着寒暄了几声,等着手下的宫女出来。 待到宫女手捧着衣物托盘出来时,饶是见惯宫装的梵音都是一愣,吸了口气,上前细观道:“这是……如何连夜做的……” 见那宫裙以玄色打底,上覆赤鸾图纹及金色边角坠饰,华贵程度及配色习性堪比龙袍。 姜华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笑道:“这件宫装倒不是现做的,是拿从前太后的宫服改的,不过姑姑请放心,这衣裳是新的,改动也只按着贵妃娘娘的尺寸微调了几处。” 梵音道:“总管这主意真是不错,只是娘娘毕竟是……” “哎,”姜华意味深长地笑道,“依贵妃娘娘现今实权地位,今日又恰逢这吉日,这颜色款式……没有比娘娘还能压住的人了。何况今夜还有胡宾来访,若是因为娘娘介意而改了寻常服饰,不也失了咱们燕国的国威嘛?” 第324页 “是了,”梵音了然道,“姜总管说得实在有理,想必这样沉的颜色娘娘也是满意的……真是有劳总管了。” “无妨,咱家分内之事。”姜华一撩拂尘,笑意不减。 梵音自内务局出来后便按原路回宫,一边不时暗瞥那宫装,一边心叹,这姜大总管若奉承起人来真是无人可在其右,难怪上至帝王下至臣众都受用他这一套,看来其贬职后野心仍存,未可小觑。 又惊又喜,还未踏上内殿台阶,便看到宫庭内几个宫女太监在树下窃窃私语,言语中牵扯了什么“和尚”字眼,当即近前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吗?一个个的还有工夫说闲话!” “姑姑冤枉呐,”一小宫女急道,“奴婢几个本来是打算奉点心进去的,只是……聿明禅师在里面,娘娘又不许我们进去……” “不许你们进你们就放下去干自己的事,”梵音厉声道,“今天事情多,你们还有闲心嚼舌根,我可告诉你们几个,聿明和尚在宫中同娘娘讲经的事,不许整日同别宫瞎传,若是因此落下什么话根儿,我可揪出你们几个不放过!听到了没!” “……知道了。”几人委屈答道。 “行了,”梵音不欲过多纠缠,道,“都去忙你们自己的,别在这儿聚着……” 几人闻令退下,梵音沉下一口气,抬步迈向内殿。 “娘娘,尚衣监把改制好的衣饰送来了,可要一察?”梵音凑近殿门,一股子浓郁香气渗出,令她也下意识蹙眉。 “先放着,本宫下午再试。”殿内传来贵妃声音。 “……是。”梵音犹豫应道,随即吩咐跟随侍女将衣物收好。 殿内,倪贵妃着月白单衣跪坐于佛像前,一边为高大默坐的和尚影子。 “……昨日放下佛经,开门察事,得知宫内流言,”倪贵妃手中佛珠垂下,蹙眉忽道,“信女隔蔽外物,以正内心,难道不为掩耳盗铃之举吗?” 聿明和尚面色寡淡,道:“若心中藏鬼,一举一动,皆是掩耳伪作之举;若心中有佛,半步半履,尽是光明坦荡之行。娘娘,诚者为先,莫要自欺。” 倪贵妃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胡蛮联军长踞已攻打的城池之内,靖州屠城消息传报,这突降的战败惊愕联同恐惧驻扎在燕民心中,承平日久,早已不知战乱为何。金河以北尚存的边城商贩大都有渡河来至帝京,寻求天子脚下一点庇护。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前鬻酒为业的袁家当家人瞅准了这等时机,联合帝京城中唯一的一间做花酒营生的红香阁,又偷偷干起了贩卖私酒的行当。这阁中多有达官显贵来此寻欢,只也没有那不识趣的专门像上方禀奏此间勾当,一边心知肚明,一边暗自惊赞这袁家势头寻得妙,半国沦亡,趁机能赚得个盆盈钵满,反倒是先前官营酒业落得个对家人白送人头,平白间又让袁家发了笔偏财。 “大人,您请。” 红香阁顶层的包厢内,几位着官服的贵人落座,陪同的妓子上来添酒置菜。 “贤弟,今日……宫廷的寿宴,称病告退是否不太好呐?”袁兴朝着对面张扬的青年道。 “哼,”袁立彬搂过身边女子,不屑道,“你怕什么?你介意这个就别过来呀……” 旁边跟着几个品阶低的官员子弟跟着起哄。 袁兴老脸一青,也自知这话说得不识趣,转而又道:“这红香阁在京中占面儿大、行事也招摇,我想着,就算倪相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那真有刚直的把真相向上捅出来又当如何……” “向上?”袁立彬猛饮一口酒,嘲笑道,“你说这种地方公然吸拢权贵寻欢,又能在私下做这些同朝廷政策相抗的事……上头会没有人保着?” 袁兴恍然,只倪相不似使这等手段的人,可又有谁能够公然压下满朝官员物议、且又无人再提呢? “这……难道是倪相手下委派的人暗中操纵的?”袁兴犹豫道。 袁立彬瞅着他嗤嗤地笑,言语无忌:“周兴,你这等木鱼似的脑子,当初是如何认到我们家家门里的?我看,回头跟老爷子说一声,你也不适合再在朝里待了,趁着战乱收拾东西回家罢……实在不行,就跟着宫中那和尚好好学学,将来能找条安稳出路。” 袁兴面色尴尬,袁立彬却毫不知态,接着损言:“要么你现在就是还想着从我们家捞点钱,改日蛮人都打到家门口时,再掏出来做赶路钱不成……” “大人这张嘴还是少说话罢。”一边的妓子面上奉承、暗中提醒,趁机用口哺了酒过去。 “姑娘都比你识趣许多……”袁立彬心下受用,一边哼道,“倪从文平日里‘洁身自好’得很,有什么事能沾得上他,他会出面干这种勾当?” 袁兴有时不得不承认,袁立彬虽说是袁家出名的放荡公子,却在浸透了铜臭金银的地方比别人多几分醒透,有时也比他更能拎得清这里头的关系。 他心念一转,想出了个颇为惊异的答案,不敢言说,试探地伸出手指朝窗外方向一点。 斜倚背榻的袁立彬懒懒挑眉,直起身子,拿起酒壶给他又斟了一杯,尾音上挑:“安心喝酒罢……袁大人?” 袁兴心惊胆战地接过道谢,脑中思绪万千,不禁又朝锦窗来回瞄了好几回,盈艳帘纱夺目。 第325页 楼阁的绣窗之外夜幕垂落,其下正是南北通向的绕城河,河上的拱桥也尽是比肩叠踵的景象。 除夕夜里京城一如既往的喧热,街景繁华,人烟阜盛。 时至年下,店户红色灯笼高悬,桥上人头攒动,生怕哪日命数不济,错过了此等美景闹市,枉活一场。 舞狮杂耍,说书游湖。这等热闹场面在赫胥暚眼中陌生而新鲜,可一旦蒙上了仇恨的阴影,一切转又变成了无言的嫉恨。 “……这就是你们燕人平日的生活吗?”赫胥暚边走边咬牙道,“可真会享受的。” “景色不同罢了,”付尘藏青武袍在夜市中低调隐秘,头上用黑布将显白的头发裹缠起,只是寻常装扮,无奈身高出挑,在拥挤的人群中略显醒目,只能略微偏头弯腰朝身边人道,“这么拥挤的街巷,可还有不少人会羡慕胡地可以纵马驰骋的景象,剩下的一些人或许压根不知晓在草原驭马之畅乐。”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更衣进宫了?”赫胥暚心中郁结仍在。 “不急。” 付尘朝右行几步没入人群中,不多时,又大步回到女子身边,将手中物递过去。 赫胥暚初到帝京,从未识得如此繁华之所,见青年突然不见了踪迹,心中顿时也升起几分惊慌。突然见到人又回来,手中拿着一串红通通闪着油光的东西给她,她下意识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是冰糖葫芦,”付尘平声解释道,“山楂做的,先垫着饥。” “山楂?”赫胥暚在山中自然见过山楂,只当它是药果,却不知还能直接食用,“那岂不是很酸?” “甜的,”付尘低眉,沙哑声音在闹市中轻飘似无,“有糖衣。” 赫胥暚张口一咬,才发觉那上面亮晶晶的油光是甜的,正好又中和了山楂的酸,酸甜粘腻,说不出的滋味。 付尘又道:“公主过会儿进了宫,饮食桌上都带有银筷银针,务必试好方才可食用,虽说他们在宫中不敢明目张胆的动作,但公主行事仍要小心为上。” “不用了,”赫胥暚原本提上几分兴味的面容转又冷下来,咽下口中的山楂,道,“吃了这个‘葫芦’,我晚上就不吃宴了。” 付尘没再多言,跟着人流一同上了小桥。 酸甜交织的味道蔓延了整个口腔,赫胥暚不时向左边人瞟去,自这个角度,正好望不见青年左眼下偌大一道伤疤,只得见月影下、烟火中,不染凡尘乃至略显苍白的侧颊,鼻骨是尖锐硬朗的一条直线,有种比平日正对时要愈加不容情的冷峻感。 她突然想到青年刚入胡地时全身扬发的桀骜煞气,和此时所感似有不同,莫名又道:“你初到胡羌时说是同为报仇而来,以你的本事,杀了那人也就能立即做了个了断,何必非要过来,做着这些不讨好的事……好歹你从前在燕国还是个将军人物?” “这里面牵扯的本也不是一个人……何况,手起刀落的手法,”青年声音寒意愈增,“也太过便宜了点。” 赫胥暚也不再深问,握紧手中的木签子,转头看他道:“我们会赢的。” 付尘迎上女子年轻而又执着的神情,扑面而进的亲切感,心思微动,略略勾了下唇角,道:“公主意念坚定,并非凡俗女子,贾某也信你必定不会输。” 剔开那奉承之语,赫胥暚攫住他这话中的不对劲,又道:“你呢?你不是同我们一起?” “到了。”付尘目视前方,班荆驿馆坐落于京道偏处,皇宫特批了侍卫守在大门院口,相较商贩林集区要冷清许多。 付尘低声朝一旁人道:“门口有宫中的人,保不齐有从前京畿军的人认识我,贾某待会从侧面墙翻进去,公主直接进门上楼更衣便是。” “好。”赫胥暚应道。 付尘又嘱道:“公主进了宫,便按贾某先前所说的做便是,不必贸然显露才能武艺。” “明白。” 付尘扭头拐进路中,瞬时又看不见人踪。 年年岁岁,燕国廷宴一往如常。偶有些新鲜事,也得挑那几个来事儿的宦官和谄事的臣子提前备着什么得趣儿的节目,供诸人欢乐。 只是今年不同往常,皇帝卧病,边关告急,心中再有多少喜乐欢庆,于宫廷节宴上得需克制几分。 倪贵妃凤袍加身,步入殿中,着实惊骇众人一把,除了虚悬于中的龙椅,由贵妃至太子,其下的丞相及其家眷,已向丞相示好的内侍省姜华连及枢密使及六部亲众,朝廷核心俨然已是一家之天下。下方品阶不足但仍欲攀附的官员自然也看得明晰,心底早已开始筹谋这私下送礼讨好的种种手段。 宴席中歌舞不断。 “胡羌使者觐见——” 殿中人目光纷纷朝殿门口聚集,只见一女子身量纤长,头饰彩羽银箍,立于正中,身后跟着四名胡人抬着红木箱子,身形魁梧,五官凶悍,仅仅只是进殿,便令在座诸人感到无形的压迫之感。 赫胥暚进殿,目光自殿阶上人至殿下诸臣一一扫视而过,旋即朝中央躬身行礼道:“赫胥暚参见燕国太子殿下,贵妃娘娘。今携兽氅鬣牙诸礼为献,祝娘娘祥瑞万福,大燕国祚安康。” “平身。”倪贵妃坐于龙椅旁边紧设的位置,玄色凤纹沉淀奢贵。 赫胥暚起身,仍旧是扬起的视线,将殿内臣子宫侍的表情尽收眼底。 第326页 此时宴饮欲尾,虽未公开明道,但已有人觉察出这使者觐见的时间较往年却是推迟许多,且这胡羌的公主又举止失礼,在下座的几名臣子看得分明,自然也等着谁来挑说一句,便搭腔过去,耍耍威风。 倪贵妃笑道:“当日行册封礼时,公主尚还是襁褓婴孩,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公主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秀挺淑女了。” 赫胥暚不知如何接话,更不会什么奉承之语,只道:“嗯。” 下面争议声愈发鼓动,席间果传来一道人声,却是年轻温和的:“公主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特地赶在宴会结束前赶来,娘娘还是先请赐座罢?” “……是了,本宫方才吃了酒,糊涂了,”倪贵妃笑道,“公主快请就宴。” 赫胥暚朝说话那人看去,依照贾晟先前同他言及,自上说话那女人是暂掌后宫的贵妃,一旁沉默的是太子,再下诸臣首位的是那个姓倪的丞相,而说话这人年岁不大,又与丞相同一桌,想必便是他的某个亲信后辈。 只这话看似贴心,在她耳中却是明显的暗示意味。 她毫不避讳地朝那人迎视过去,方才蠢蠢欲动的那几个臣子见倪承志这个贵妃内侄起了头,便将连日来对胡蛮扰边心惊胆战发了出去,一人出声道:“……只是公主殿下今日既知要来燕委质,待到这时才姗姗来迟,殿上又未行燕礼,不知是何意味呢?” 赫胥暚心中冷笑,等的便是他这话。 众人只见她利落起身,朝上拱手道:“禀娘娘,有一事赫胥暚犹豫许久,本不欲点明,只是方才这位大人提到了我一众人迟到一事,虑及胡羌来此诚意,赫胥暚想还是如实言述为好。” “你且说来。”倪贵妃道。 赫胥暚抬眼扫过对面那一群燕臣聚坐之区,见那丞相和刚才说话那青年俱是不动声色望来,反倒是后来挑事那几个燕臣目现讶异,不知她要说何事。 “前日赶路之时,在燕国北边的地界之上遇到一伙有备而来的行刺者,在路途中杀害随行族人七位,最后余下四人也尽皆负伤,我等不愿耽误行程,但无奈伤势甚重,才在中途进医馆休养一夜,这才耽误了入宫的时辰。”赫胥暚低声按照临入宫被交待的言语答道,愈是平淡镇静,愈是惹人同情。 闻言,在座人神色各异,但看刚刚入殿时随行者确只有伶仃四人,想来这胡羌公主年纪轻轻也无意说谎,便猜测起是谁暗中下手。 “竟有这等事?”倪贵妃掩唇大惊,杀生为孽,她闭户求佛许久,也未想一出宫便接连遇上这血腥事,心中沉痛,“公主可有受伤?” “并未,”赫胥暚镇静道,“因此我也不以为这是大事,一开始便没有禀明。但若有人因而质疑胡羌诚心,则必须要在此解释清楚。” 视线不动声色扫过诸人,在丞相处顿了片刻。 不想,她那一停顿恰好让倪从文捉住,他开口道:“敢问公主可知那帮行刺者是何来头?燕北多山险,疏于管理,何况现在大半受胡蛮联军骚扰,若是蛮人行刺、或许是沿途山间寇匪截路也未可知呐。” “这位大人说的是,”赫胥暚道,“我也不知那一众人马是何来由。” “娘娘,殿下,”倪从文接着起身,道,“臣以为旻暚公主为我燕国贵客,当对其安全有所保障,先前公主于路途受惊,本也是臣等思虑未周,因而公主待京这些日子里,应当加强戒备才是。” “有理,”倪贵妃接道,“既然这样,本宫以为,公主远道而来,又为胡羌首领亲眷,班荆驿馆专为胡羌诸使者兴建,一年未仔细休整,到底女儿家的,住在驿馆也不安全。不如还是暂居在内宫中,公主若有事也可及时找本宫商榷,如何?” 一唱一和,就如同商量好的一般,将她绑在人眼皮子底下监视着。 赫胥暚看着那妇人貌似温良的双目,道:“有劳贵妃娘娘。” 随后侍者迎暚公主就座,赫胥暚落座后也不食饮,只四处打量着这燕国中最为尊贵的一众人。 见那些贵妇华臣所用的拭口齿的香绢,都是模样小巧的燕女躬身奉上。而其神情却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矜贵的冷漠,仿佛对眼前的珍馐玉液习以为常,谈笑间的喜悦不入眼底,只似带上层随性的礼节,哪怕听不见其言谈何事,便已知其内容的琐碎无聊。 赫胥暚从未见过此等场景,她族内的胡儿皆是豪情现身,大口饮酒,大口吃肉,那顾得上什么吃食上的礼节,更没有男女间的高下区分。直至后来仇日入胡,她几次与其同桌吃食,也不见其有甚么礼节上的挑剔做作。 赫胥暚僵坐在金殿角落处,冷眼看着她即将步入的地方。 凡是晴朗的好天气往往会有遍布星辰的美丽夜空。 帝京城内如何喧嚷,一旦向外走,便更能获知一份少见的静谧温柔。 两匹马自京外巷道驰进外城,速度不快,但自始未停。 天色尚且还黑着,愈至林木茂盛之处,愈发不见人声灯火,一片静兮兮的景象。 “今夜应当赶不到地方了。”付尘眯眼勒马,看了看前方的又是一片望不尽底的高林,他们沿途走的几乎都不是正道,已是绕了最短的路径。 宗政羲也停了步,马蹄在原地晃荡几下,又转向左边缓缓行进,没出声。 第327页 付尘跟着他。 马蹄声趋缓,宗政羲突然又停了,在前蓦地开口道:“……你闻到了吗。” 付尘不明所以,停顿了好一会儿,未猜测出男人要说什么,皱眉道:“什么?” 宗政羲继续驭马前行,林外显露一条河水样貌。 付尘感到自己已经不够灵敏的嗅觉渐渐回醒几分,空气中的腐臭气息是他太过相熟的,他下意识去看前面男人的背影,却看不到正面表情如何,只有一个静默不动的黑影子端坐在马上。 他难以琢磨此时宗政羲心思究竟怎样,或许男人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都是杀伐果断的,哪怕行的是极难逆反之事,也少见他言行有迟疑挣扎的时候。 付尘抬首,一弯月亮如玉钩,他笨拙道:“……这是今年的最后一点儿月色了,虽然…淡了些,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上许多罢?” 青年嗓音哑且轻,宗政羲恍若未闻,座下的马不安原地,向前踟蹰几步。许久后男人方道:“缁水上游至靖州边界……顺着沿岸溯源,尚且能——” 付尘迅疾上前拦住他路,刚刚犹豫时压抑的心情爆发出来,一面直视他眼睛,一边驳道:“你要去作甚?为他们收尸?靖州已是呼兰部的地界,现在过去,天都亮了,众兵把守之中,你又能如何?” “煜王殿下难道还要再学当年,独身去闯营?”青年讽刺的声音尽是残忍,道,“只怕殿下又记错时间了……这时候您没有手下同行,欲救之人也早就被屠尽抛尸了。” 付尘喉结动了动,声音粗粝:“……你比当年……还要……” 闪烁着眼睛向下,手掌心在身后却被抠出了一窝血。他右手弃缰背后,不愿让对面人看到身后止不住颤动的手。 靖州是他被陷死前最后辛苦防护下的州镇,破多罗氏当初有多少恨意,现在他便有多少。但这和宗政羲的不一样。 男人冷峻的面色此时如刀箭一般,眼底少见地泛起猩红血丝,盯着他道,一字一字迸出来:“你要拦着我?” 重音不在“拦”而在“你”。 浑厚低嗓硬让付尘心尖猛一阵刺痛,他连忙又将左手掩至身后,他想,这时候若马突然失控,将他甩在地上,或许也算是个罪有应得的乐事。 “殿下,”付尘低眼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咧了下唇,似携些未明的笑意。 宗政羲紧盯着他,眼睛是少有的阴鸷骇人。 设若真在战场上,只怕稍一露面,便可骇退不少无名鼠辈,付尘想道。 “我不是贾允,”青年强自挺了挺腰板,道,“也不是你。” 宗政羲不言。 “自始至终,你有你所求,我有我所愿,”付尘道,“我以为已经同殿下保有这种默契,可以不用说明……殿下是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的人。” 男人拧起的眉间划过黯然,旋即牵转马首,几步奔至缁水边上,就在付尘以为他要驾马蹚水时,却见马上乌影翩飞,似是有那么一刹那的站立姿态显露,却当即坠落于河边石地之上。 付尘下马,将系在马首上的布袋解下,迈步走到男人身后。 宗政羲弯身低首,正面对着缁水边正涌动的流液。黑夜中,河水同样被染就一片黑茫,连他自己的倒影被吞噬其中,寻不见一丝踪迹……但这样也未尝是恶事,起码不必再看见其中暗流的血光。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听见身后青年传来声音:“当水是黑的,血再红,也都辨认不出……眼见为实,人们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存在。” 水中央还映着一弯没有那么明亮的朗月,付尘瞥及,没出声。 宗政羲神色恢复往常的平淡,半晌方道:“你想知道我一直以来想愿为何吗?” 付尘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应当是个极好的答案。” 就像他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一般。 “我知道世间未能得两全之法,所以甘愿以代价换取结果。”宗政羲伸手撩了下水,又浸入片刻,隔着一层乌皮手套,什么触感也无。 付尘下意识又迈前一步,盯着他动作,生怕他重心不稳又跌进去。 “是我忘了一件事,”宗政羲眸中转过朦胧不清的情绪,“以物易物本就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总有人力不可及之处,或许那未及之处还要比我想象中的力量强上几分……当初你说的很多,不无道理。” 闻言,付尘脑中立即闪现无名山上那雾中碑文,当即低声嗤道:“放屁……” “那又如何?”付尘扬声道,“你所说的人力不可及之处,不过是更多没看到的人力暗中交织所致。” “我还没掏酒出来,你今日怎地先醉了?”付尘从男人身后转到他左边坐下,打开手中的布袋,从中掏出两个酒罐,边道,“我在帝京的酒馆买了酒,跟我喝?” 宗政羲伸手过来。 “没有碗盏,先凑合着,跟从前在军中一般……就着罐直接喝罢……”付尘将那略沉的一罐小心翼翼递到他手上。 却见宗政羲转手将酒罐置在地上,命令道:“手过来。” “嗯?”付尘错愕时,宗政羲强硬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方才就着河水净了手,此刻施以内力烘干,手套上整块皮子都是温暖干爽的。 付尘抿唇看着自己手心间模糊一片的血渍,方才无感,此刻被细细捻拭擦干,才逐渐又有细密的疼痛感冒出,只得咬唇忍下。坚忍半晌,又心觉好笑,自己当初何等的刀伤剑伤未受过,这时候竟被手上一点抠出的血口疼住了。 第328页 “……狼崽子。”宗政羲轻辗过上面几个戳出的血口子,低声喃语道。 男人音色低,付尘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旁人说刀剑是战士的武器,其实不然,战士全身各处皆可为致命武器,”宗政羲冷道,“我入军二十多年,尚没见过天生爱自毁武器的士兵。” 素白肤色在夜间恍若泛着银光,斑斑红迹在夜间泛黑,指长骨细,天生适宜持刀握剑的手。 付尘怔愣着,下意识朝宗政羲下半身看去,踟蹰道:“若是毁了……又当如何?” 宗政羲不知付尘此时心中想念,仍专注于扎系伤口,随口道:“既然你入军为兵将,自然没有再放弃的道理,必定要继续撑着入局。” 付尘不再言语。 宗政羲扎好后,看着那刺目的红斑,心中又是塞堵,忽低声道:“……你想学我的招数,学的太拙劣了。” 付尘莫名,咂摸着他这话的意思,须臾,猛然抬头瞪眼道:“你适才……你…莫不是是故意的?” 宗政羲眸中意味不明,喉结微动,淡淡看着他,道:“我没把你当贾允,你同他半点都不相似。” 付尘抿唇,也不知这话是褒是贬。 “我也没把你看作同我一样的人,”宗政羲阖上眼,道,“你有时……比我清楚得多。” 付尘诧异,又自嘲道:“我已流落到这等地步,前途未卜……方才有些是故意所言,哪里敢同殿下相比。” 言及此,各式往事又在这漆黑夜间重现在他眼前,就好似无数次的午夜梦魇,嗅觉都敏锐地捕到了河流中一层一浪翻涌的血气,他冷声说:“殿下而今一步一步谋算得当,行事规训,即便偶有意外也可保全自身……自然不知晓被天命反复嘲弄的结果。” 宗政羲盯着他,听得青年又道:“殿下行事心有挂念,却也更为稳妥……即便是只身涉险,也是留有余地后路的,哪里像我……” 宗政羲看到青年眼眸神色交替,即便是自嘲,仍然挂着几分隐约的寻衅,清澈而不驯的小兽,他知晓这是他真实的一面。 “两年前在蒙山溶洞中,有一个答案我未告诉你实言,”宗政羲坦露道,“只因彼时对你戒心未除,以为你是姜贼派出的暗线。” “就是你那时不惜以身涉险要去揪出的那个答案吗?”付尘忆及,道,“你数月前还对我说,内鬼不是焦时令……那,是谁?” 宗政羲睨他:“猜不出?” 付尘皱眉,既然男人后来战败得生却依旧不愿回军,难道是内鬼仍在军中? “廖辉?”他试探道。 宗政羲鼻腔轻出了口气,显然是不对。 “……唐阑与我相熟同住,我尚还不晓得他为人,现下又何能揪出你特地只身犯险得来的真相……” 转念间却也生疑,军中与宗政羲亲近的老将如今已凋零大半,难道还是他不认识的? 男人垂睫。 明明事情过去也未至两年,心中却恍似前世梦境一般。细忆时,当日烈火中一双既惊恐又恶意的眼睛便再次重现在眼前,翩跹窜动的火苗像着了彩衣的鬼影一般,来回地围绕着他,直至侵入其身…… 付尘察觉男人神色有异,忙道:“既然都过去了许久,我也不很在意——” “林平。” 宗政羲淡淡吐出一名字。 林平? 付尘一愣,猛然闻听还稍有些陌生,仔细回想方才在脑中搜寻到曾经在赤甲军中这位偶尔见面的副将,立刻浮现的,是一张温顺乃至有些秀气的白面,在军中也不出挑,时常是廖辉那几位脾性暴烈的副将间的和事佬。 也是贾允身边随从入军的宦官…… 不对……付尘突然想到,当时煜王死讯传至京中时,便已通报林平也一齐在彤城覆船烧灼而死,若是宗政羲一早便知他是军中内奸,又故意安排同去彤城平叛,又一起传来死讯……付尘恍惚道:“你在那之前便知晓林平是军中内鬼?” “知道。”事已至此,宗政羲也不瞒他。 付尘扭头,追问道:“那后来呢?你是故意设败局令他战中战死的?” “如果有选择,我不会令将士百姓陪同涉险,”宗政羲阖目许久,付尘没落下他眼底的愧痛,沉默等着他继续道,“……当日彤城战败,是我事先料错战局,同军将士未曾保下。他里通南蛮,蛮人得知事有暴露,早当他是弃子,便起了玉石俱焚之心……火烧连船之计,本是我放出的风声,不想他暗中改令,在突袭时间上动了手脚,原本的撤军转阵之机被错过,方被蛮人一网打尽。” “是我中间躁急,轻视了他的戒心。” 付尘道:“那后来去胡羌……” “意料之外。”宗政羲淡淡道。 男人鲜少喜怒形于面色,他如今叙述愈是平静,付尘就愈不愿令他再向下说,这后面定当还有种种细节被男人轻描淡写掩过,只是何必挖出来审判呢? 他从前只以为自己受负罪感折磨深久,可面前人比他身世优厚千丈,照样是同一般模样。 付尘拎起方才被男人放下的酒罐,抬头看了看尚且未亮的天色,缓缓道:“今天是除夕年夜,殿下别忘了这新岁的酒……” 宗政羲接过。没有杯盏倒也不能碰杯,二人只兀自仰首灌起,月光稀疏洒下,黏在迷醉的唇畔酒渍中,冷清之中,又因滑入喉中的酒液产生了暖意。 第329页 这酒罐随携不便,付尘在街边买时也只挑了小的,以二人鲸吞百川的喝法,几下便见了底。 “味儿不够。”宗政羲评价道。 “呵,确实差得远了,”付尘咽了一大口,轻轻吐了口气,“殿下不妨猜猜这一两官酒中究竟掺了多少水…掺了多少金银?” 宗政羲看到罐沿上一圈晶晶亮亮的酒液,以极其迅疾的速度沿罐身划将下去。 “……从前我倒是知道帝京一家私卖烈酒的酒馆,”付尘眨了眨眼,悠悠道,“不过后来京中施了酒榷制后就闭门了,那地方的酒水当真不错,可惜了……” “今天晚上……有星星。” 付尘支肘仰靠着,目及处,天穹偌大。 “年年岁岁、过朝暮,低低笑祝,年龄遐远。叹无由聚变,夙因回转……”粗粝声音已然沾着些微醺的喑哑,付尘一边念着他在京中偶听来的几句教坊词曲,转而又似想到些什么,偏首笑问,“不知殿下今年……多少年岁?” “……三十又九。” “年庚为何?”付尘听他停顿,以为男人也含醉意,又顺口问道。 “不知年庚,从前,也都是将除夕当作生辰算年纪的。” “……嗯?这么说,今日也算是你的生辰了?” “不,”宗政羲眼睛仍然清明地冷然,道,“今日,是倪从婳的生辰。” “倪从婳……”付尘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过,但又十分相熟。 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熟悉地,姓倪又从字……倪从文平日往来亲属他也大致知晓,付尘心中隐约猜出了这女人大概是谁。 印象之中也只是在他初升军中校尉之时,在寿宴上遥遥见过一面。他知晓煜王曾经寄养于贵妃膝下数月,虽不知此中细节,但想必这本应团圆之时再忆旧人,多少是心中企盼念念之意。 他忽然又不想闲扯话题了,说来说去,总能绕进各式不愿在此时想的话题之中。 付尘视线从天上的星星转到身边人身上,略显笨拙地撑起身。 向旁靠近几分。 “你方才说我学你学的拙劣……可我还没学完呢……”付尘抓上男人手腕,不知醉还是未醉,反正都带着平日不见的呓语憨态,像他连日与他所做一般摁上腕间穴位,笑道,“你是不是也该闭眼睡觉了?” 宗政羲眼中确显倦意,看着青年面上从未现出的灿烂笑靥,疯疯傻傻的,像只得了安抚的幼狼…… 有时他也安于令他讨他的欢心。 男人依言合上双眼。 或许燕地的空气就是引人发醉的,今夜的宗政羲有问必答的态度令付尘既诧异又有些隐秘的欣悦。 寒夜中冷风吹拂,付尘笑容渐渐随之散了,愈发认真盯着眼前之人。 面前人也纵任着他,配合着阖目缓息,只不知是真的闭息沉睡还是刻意装出的,久久不见睁开。 “……这掺水的劣酒…如何就醉了……” 青年轻声喃语,乌睫时颤又停,似醒非醉。 混沌的醉意不知蒙了谁的心,混的谁的意。 沌沌的一片臆想幻景,懒怠于作伪,空剩着两颗无言的魑魂。 他凑近,缓缓感受到男人均匀的鼻息,以及其身上独有的一种气味,一种他熟悉的,森林般幽远寂邃的气味。 令人安心。 “我不涉真情忠胆,无所顾忌挂牵,”他支着身子退后些许,留着一个正好可以观瞻其全部面目的距离,目光痴腻地自男人的额抚至锋利的下颌线,陌生又铭刻的面,“今后,这些弃义冒死之事,都交给我。” 似是觉得这话又犯了男人忌讳,有强逞英雄之嫌,付尘低笑了一声,失声半刻。 “还有……迟到的一句生辰快乐,殿下。”青年唇角弯着,半身不敢靠近,脸颊却又止不住的沾染过去。 深皱着的额眉舒展开来,几颗星星倏地坠落在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之中,乌黑骤见光亮,轻轻弥荡在波漾的纠缠心绪里。 若男人此时睁眼,必定能看到眼前又降下的一片浩瀚星空。 “会比我走得更远……诸事皆了后,岁岁喜乐长安。”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四年,胡羌呼兰部聚众反叛,破多罗氏外通蛮军,奋战近一载,联占燕地北部大半疆土,与燕南临金河相望。此间屠戮靖州燕民,抢掠银财女眷,种种恶端令围界百姓闻风胆寒。帝疾未愈,太子主政。岁末正旦借以岁聘之机、加封之名扣留胡羌首领猃独女旻暚公主于燕廷内宫,集兵制敌。 第78章 第七八回 第七八回 表章两封朝奏天阙,王将二人暮对嘱言 帝京元月,丞相倪从文上表新岁第一道奏章,重提兵制改革。 朝中不少倪相的拥趸得知此事时未闻听内容便已感惊诧,虽说其暗中操纵军政已不是秘事,但凡有动作,一向是谨慎为上,假借他人之口居多,尤其是军务原已朽败,无力回天,而此时又值多事之秋,稍纵不慎,就失了民力民心。许多新晋拥附的官员也不禁对此而叹,倪从文此刻确乎是权力在握,方也有此胆大之为。 奏章所言及,将原本赤甲翊卫在各城布军遵行的更戍法改换,乱局之时不宜来回兴调军队,暂时固定已有士兵,分布各城。同时再立保甲法,即扩大军队人数队伍,实施兵农合一。胡蛮联军已攻占北部大半疆土,流民四起纷乱,尤其不少南渡而来的百姓本为农民,值此机特地又弃地而逃,身无长物,正是无处可依、无事得做的时候,此法一颁布,既是充实军中流散战亡的士兵,又是在收拢安置这些流民,可谓顺理成章,一举两得。 第330页 正待朝中官员感叹此法看似制改,实则是顺势得功之时,屯兵于北城的赤甲亲卫军又传来最新战报,廖辉所领军队又失掉三城,胡军继续西扩,现已逼至黄岭关。 而黄岭关,已是燕地西北区域的最后一道防线。 兵粮尽皆不足,枢密使冯儒侦察利弊,上奏求和停战,以得短暂喘息休整时间,一纸苍白和书沉重覆身,缓慢落至战地。 大军压境,求和认输,这年后气象,愈发低沉寡欢。 而未及人臣反应,倪从文第二道奏章又上。 这次所涉为朝臣行贿之事,户部尚书袁兴收取下方官员私贿千两,且公然向相府输贿,值此危亡之际,实为腐坏之举,故而下令严惩。 倪从文师从故御史兼帝师谢芝,所著文章言辞精妙,切中肯綮,又寓悲痛于中,见者无不受其感染,却于心中疑惑更甚:且不说袁兴暗中同朝臣以金银通融一事几近人人心知,却也不必在这时候突然揭举,何况袁兴背后真正的支柱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富贾袁氏,这等事发,无异于当众同袁氏叫板,若说上一折只是初现狂意,那么这一折奏章,则是公然同袁家叫板的狂傲了,实在有别于倪从文从前低调的行事作风。 两道奏章一齐呈至太子手中,事已至此,无非是署名加印的流程罢了。太子两折皆允,袁兴也依照倪从文的谏言,自京中的二品要员贬至南边的汾瀛城刺史。 太子有感其忠心,又将原本尚书之下的工部侍郎倪承志再提官阶,正好顶了袁兴空下来的位置。依倪承志的年龄资质,即使是诏令,也当故作几番推拒,而倪承志却于一边谦逊领受,另一边转身将年前所领办的公田所收取的钱粮佃金交付枢密院,以充实军中财政,挽救危难。所报数额之巨,令一向秉公的冯儒也上表言奏其举正解燃眉,汇总起京城盐酒铁专卖之利,共达四千九百万贯余财,压下了朝中各方物议,一时间,众臣民百姓之于倪氏父子于国难间操行,尽是赞扬之声。 驻于黄州的赤甲亲卫此时仍不太平,夜间明月隐于云彩之中,天将破晓前尚有一段静谧,只听得马嘶声突兀一响,随即是几个人的脚步在泥地上深浅急促的碰撞。 “将军!出事了!将军!”几道年轻的声音响起,声音还发着抖,不知此时是该扬声还是低言,一味在帐营外呼喊着,“将军!” 或许是接连几日败退,食粮未足,几顶营帐中都燃起了灯火。 那几个士兵还在帐外徘徊,声音惶急。 “进来说话,”一营的帐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略显冷酷的面孔,“别扰了旁人休息。” 那几人认出是唐副将,也依言循令,跟着进了帐子。 “将军。”几人仓皇道。 唐阑视线扫过几人,灯火下战甲未褪,鲜活的血迹仍在,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几人慌张中又带着无措和惊骇,缓缓道:“……将军,廖将军方才召我们一队人夜间去偷袭敌军储的粮食,结果被蛮军发现,廖将军他……他被百人围攻……枭首了。” “你们说什么?!”帐外突闯进一人,粗犷面上尽是震动,进入帐内便直瞪着地上跪着这几人,拎起其中一人的衣襟,将其拽起,“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几个士兵本就入军不久,年纪不大,今天方经历这等惨事,这时候再被追责,更是吓得不敢吱声。 “魏旭!”唐阑在座上喝道,“有气对敌人撒去,冲着自己兄弟算什么本事!” 魏旭冷冷横了他一眼,松开手,那被揪起的士兵一个不留神,又摔倒在地。 “廖将军是何时叫你们出去的?带了多少人?”唐阑挑眉,盯着那士兵,面色不变问道。 “是……是今夜午时之后,通知我们收拾好就集合过去,轻骑一百人,现今……只留下我们几个,”其余跪着的人不敢同一旁的魏旭对视,只瞟着唐阑这边,胆战答言,“原本计划是从营后偷袭过去的,标下等都没料到这边刚放了一把火那边就有蛮军突然窜出来,将我等围住……” “那你们几个怎么活着出来了?”魏旭瞪着几人,咄咄道,“前去袭击,廖将军死了,你们几个现在有力气回来了?” 一人答道:“那些蛮子们认得廖将军的脸,见他露面了,都是冲着他想要抢功而上的,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后来惊动的蛮人多了,我们准备掩护廖将军一起撤退,但是蛮子围得紧,我们都被牵制住了,等到再看的时候,就已经……” “廖将军行事鲁莽,你们也不拦劝着,”唐阑冷冷道,“就任凭他这时候上赶着撞敌人的蛮刀?” 那几个小兵不敢言语,心中委屈。魏旭闻这半讽半嘲的言语,怒意又转,朝唐阑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批廖辉了?” “难道我说得有错?廖将军带一队轻骑过去,也没过来通知我,这不就是不要让别人阻挠他动作?”唐阑冷冷道,“但凡他若有警戒心,也不会一时冲动自找死路。” 魏旭被堵得无言,又无法接受廖辉就这样骤然死去的结果,目光自几人转落到地上,平复了几口气,又咬牙道:“尸体呢?” 几个士兵被他这一时的气势摄住,怯怯道:“将军的……首级被取…剩下的……我们后来乱战中……也不知……” 魏旭不待他吭哧说完,猛然转身,愤然掀帘而去。 第331页 帐中静谧许久,几个跪着的士兵略略直了身子。 唐阑头半垂,掀了眼皮觑这几人,压嗓道:“廖辉胆大任行,可不是鲁莽粗疏之人。” “唐将军放心,”一个士兵低笑道,“我们就是改了改调兵的时间,这决议虽有诱导起因,但也确实是廖辉亲自吩咐的,我们几个去时便已对好口径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确实死伤的人,都是插来已久的死士,足以以假乱真。”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动作这么快?”唐阑面色如常,淡淡问道,“袭击而死,焦时令都用过一次的老招式,提防有心之人发觉端倪。” “昨天傍晚帝京传来的加急密报,说朝中已有决议向胡蛮那边议和停战,若是再拖几时,朝中令下,就没有适宜的时机了。廖辉也不是寻常几个人就能制服的了的,这才要提前趁机动手。”那士兵答道。 “这时候议和?”唐阑挑眉,道,“他们杀劲正盛,胡人那里能搞定?” “恩主说了,将军你照常整军回京休整,然后,”那几个笑着相互对视一眼,又同时扭头将视线重新落在唐阑身上,“……听封受赏便是。” 天明破晓,众将士晨起间已听闻主将廖辉袭营落败惨死之事,惊骇之余,更添灰心。 唐阑一早传令,在野外旷地集合言事。众人到场,几日未安心吃食睡眠的倦色都布于脸上。 “今日凌晨,”唐阑居于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军中老将空无,现今也独他能宣事布置,稳定军心,“帝京传来紧急诏令,向胡蛮求和,暂歇战事,休整队伍。” 下方又是一阵哗然,也有些初上战场的人心怀侥幸,又躲过此战的劫难。 唐阑继续宣道:“现在军粮后备尽是不足,伤兵连连,大军今日休整一日,明早启程回京。” 说话间,一沉闷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哒、哒,缓慢而又沉重地敲在所有士兵的心上,诸人连忙回首去看,自觉地绕出了条道路。 唐阑在前方沉默看着浑身浴血的人,躬着身,脚步蹒跚而来,鲜血自其后淌下一条深红的轨道。 “魏副将。”唐阑淡淡道。 满面皆凝着血伤的脸颊极为怖人,唯独中间一双直愣愣的黑眼珠子锃亮。魏旭停在唐阑面前,然后慢慢躬身,小心翼翼地将身后那模糊的无首尸身置于地上。 下面的小兵都不敢作声。 “刚刚传来的帝京诏令,”唐阑低眼看他动作,声音依旧如前,“停兵,回京。” 魏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身上的甲胄以不知去向,衣衫尽是染血的黑红污渍,只听“刺啦”一声,他把皱结在一起无法脱下的外衫撕下来,覆在了地上的尸首上。 待到做好这一切,他深深凝视了一眼颈项处糜烂空洞的断首之处,双目眯起,随即猛地起身,朝众兵大吼道:“现在!都整军!立即朝蛮人们打过去!” “魏副将,”唐阑似也不觉厌烦,又原原本本地将话慢声重复一遍,“帝京传令,停战回京。” “什么?!”魏旭愤然转身。 唐阑冷静道:“现在这种情况,军粮军备都是不足,再打下去,不就是找死吗?你现在还是冷静一点为好。” “先前就是你下得令一退再退,不然廖辉会同你在此事上尽是分歧,私自调军独战?现在城地全落在他们手里了,你还要回去?!”魏旭大声道。 “你要如何,”唐阑反道,“难道全军尽亡才好,城池没了,人也不要了。” “廖辉若是从我言谨慎为先,何必白送人头给蛮人?你是想步他的后尘?”唐阑又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下去,口气里略带嘲讽之色,道:“也是,鞠躬尽瘁,战死沙场,不就是你和廖将军一直以来的心愿吗?我自然没资格拦着你。” “只是提醒一句,我可不会给你魏旭收尸。” “妈的!”魏旭上前掐上他脖子,圆目怒睁:“你这个懦夫!怂蛋!只会暗使阴招、媚上欺下的权贵走狗!” 唐阑迎视回去,冷笑道:“你想去?你去呐!看多少人要跟着你送死!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疯,少拉着别人跟着你陪葬!” 旁边几个士兵见这等状况,便纷纷上前拦挡,隔开二人。 唐阑脸色有一瞬的呛红,冷眼横了一下魏旭,转身便道:“大家都散了,按令办事,明日回京!” 或许是魏旭此时神情过于令人惊骇,众士兵也不敢久留,闻言如得大赦,匆匆回到各帐各营。 胜局已定。 反观燕地北方的胡蛮驻军,自苻璇亲临营中坐镇之后,蛮军纷纷收敛起战胜后的骄纵,虽说苻璇照常赏赐丰厚,但未免不敢在此时落下什么错处正让尊主逮上。 而以呼兰部为首的胡军当了许多年的渴虎饥鹰,如今一朝翻身得胜,尝到甜头,正如一未见过世面的穷苦登徒子,如今见到了垂涎许久的美人肥肉,自然是磨牙凿齿,饱餐终日,岂可有休歇之理?且不说先前于靖州突袭杀人抛尸,雪耻前尘,连带着几月来硬将城内百姓潜逃来不及带走的财宝珍饰翻了个遍。 破多罗桑托作为下属七部部族首领,不仅纵令部曲肆意行乐,还带头杀掠城内人财。先前城中的官兵大多提前望风而逃,更多未赶及逃跑时机的百姓大多甘冒死险,不顾金河已有破冰化冻迹象,连带着一家几口人硬从冰面上横渡逃至金河以南,而剩下腿脚不便的老幼也大多跑至缁水之东,听闻此处边镇中的佛寺禅师曾得贵妃扶持庇护,也纷纷求得此机乞求佛祖庇佑家小,远离杀生。 第332页 难得胡蛮两族皆率众齐聚一堂。 苻璇同破多罗桑托分列上位两侧,桑托下首为治下七部首领及亲信大将,南蛮氏族座次与之标齐,相较于对面个个魁梧凶悍的身材,气势上毕竟是减弱几分,反得胡人们趾高气昂起来。 唯独苻璇于其上视若罔见,头未转,话却是朝一边人说的:“攻伐方歇,燕人们有意回京聚集救兵,趁此时大军休整完全,还要抓住机遇再迎战才是。” 桑托在此战杀得痛快,直言傲道:“燕城的里的守卫个个不中用,一击而溃。” 说毕,提起酒囊痛快豪饮一口,道:“看来这么多年,燕地不过是个不中用的虎皮壳子,枉我那位乌特隆的大哥伸手畏缩,真是丢我胡人的脸面!” “胡羌人骁勇善战,名不虚传,”苻璇也捧他,“孤王也是亲眼见识到了。” “蛮主,”桑托果是不经夸赞,自矜道,“那我们是不是现在也可谈谈这燕地燕城之后要如何分了?” 苻璇微向外瞥了眼,未掩住那一闪而过的讽意,朝下正对上军师寇炳同样的眼色,他缓慢掠过,抿唇道:“看来首领心中是已有打算了?” 桑托道:“按着地形,南蛮地处南端,而金河以北这些城池又毗邻胡羌,要我看为了将来治下方便,不如便以南北为界,我同尊主各占两侧。” 苻璇挑眉,看了下面的寇炳一眼,寇炳晓意,起身道:“依首领所言,现在攻城所得全是首领治下的了……可这燕国南城尚未攻打,现在说,只怕也是为时尚早罢。” “我胡军逢战次次冲锋于前,论兵力,论军功,都当是我胡军为首。如今所掳所得依我等为上,也不失公平。”破多罗桑托次座为兵力人数仅次于呼兰部的铁那勒部首领,穆藏。 寇炳看向说话人,虽说年纪较桑托等人轻了些,看上去倒是稳重许多,他道:“这位将军此言差矣,且先说在战前我们提供了整个燕地北城的军马分布及地形舆图,行军没有不知地形而战的,此一点只怕将军比我更心知,二来这燕军两位主将,焦时令同廖辉的首级,皆是由我军的巫马孙将军所斩获,燕语有‘擒贼先擒王’之说,胡军杀敌无数是不假,可这人头……总也有贵贱之分。” “何况越往南走,就越是重镇布军,不比北边这里地形可有借用优势,首领如要现在急于包吞,也难免令我蛮族一众军将寒心呐。” 胡羌族众中自然没有这等巧舌如簧之人,穆藏闻言也无话再说。 “孤王以为,桑托首领说得也不无道理,”苻璇开口道,“胡军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且此处地方距南蛮治下土地隔着多城广土,孤王自也无意占掠这块地方。” 经过刚刚寇炳一番话下来,苻璇这干脆的让步,桑托都犹疑起来,清醒了几分,他心知自己所领兵众甚少,若无蛮军在后方充当着多少也没把握强上硬攻能够胜燕。刚刚借着得胜后的喜气大言炎炎,这时候反又怯了几分,便道:“这功劳自然是我们胡蛮两方皆有的,待到整军休息后,将东西几座边城打通,继而便可渡河南攻了,这剩下的燕地也便是囊中之物。” “首领豪气,”寇炳道,“只是现今尚未彻底占下燕地,虽说为迟早的事,也不急于事先讨论这些,届时燕城尽数亡战后,论功分赏也就可以了。” 桑托那处的几位将领连连称是,随即又探讨了些许战中不涉实务的皮毛琐事,一番话毕,也勉强称得上是两方欢热。 待到各自回了营地,苻璇唤了沙立虎进帐。 “尊主。”沙立虎自那日宴饮被苻璇逮个正着后,当即收敛不少。 苻璇随意开口道:“刚刚胡羌那处提了不少想法,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不足为患。”沙立虎道。 苻璇挑眉:“怎么说?” “那呼兰部的首领不知事,给他几分颜色,便真要开磨坊了。依他们的行事作风,任凭蛮力攻下几座城池尚可,真要涉及了正事谋划无论如何也是比不得尊主您的。”沙立虎临了不忘奉承两句。 “你说得不错,”苻璇此时倒也乐于闻听他的讨好,又道:“所以孤王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有一事着意你去做。” “尊主请吩咐。” “先前胡人屠城那事过去了便罢,总也不是我蛮军动的手。只是近来北边这些个刚刚打下的城镇里头,算上后来弃逃的燕兵和孤王最开始令你劝降的那些降军,想法设法找个地方将其聚拢到一起,好好训磨一番,留待将来备用。”苻璇道。 沙立虎道:“尊主相信这些燕人?” “没甚么信不信的,刀架在脖子上,没有不敢上战场的道理,”苻璇道,“反正若真是对战燕兵不过也就是看着他们自相残杀,换个死法罢了,他们还有这些用处,大不了也不过是现在留一命,将来攻略了燕地,照杀不误。” 沙立虎抿唇道:“尊主既着意我去操持这边军务,主军那处行战……” “孤王暂且派了巫马前去领兵坐镇。”苻璇知他所问,答道。 沙立虎抿了抿唇,定声道:“先前一事,乃是末将酒后失言,绝非对尊主有任何不敬之心。” “也并非全是为了上次那事,”苻璇瞥他,道,“怎么?你有异议?” “……不敢。”沙立虎答道。 “那就好好做你的事,”苻璇眼底清明,道,“凡是谨守职内务的,孤王向来不会亏待,你和巫马从前的嫌隙是你们二人私下的事,倘若因此而误了正务,你们都想清楚后果。” 第333页 “末将领命。” 苻璇又道:“破多罗桑托那边暂时不清楚我军这里的具体底细如何。几年前在黔南州郡伐燕之时宗政羲便领兵折了我军不少人马,后来匆匆休整一载便筹划开战至今,若非机遇得当,到底是仓促了些。” “因而此时留着那些燕人有大用,莫要苛待,也不必讨好。令其将来在打仗时充数也罢,反正此时甘于投降苟且的,也定不是什么硬骨头,凡在这里能讨一命的,胡羌屠城的教训在前头,他们燕人可不傻。” 沙立虎凝神听着,心中已有了计较:“末将得令。” 第79章 第七九回 第七九回 促膝慰逢伯仲启阂,沉痼无解同舟堕痴 一辆低调的乌锦马车自宫外八通贵巷沿边行至一处稀疏驿馆,马车转停向后门,侍者跳下马,搬好梯架,低声道:“主子,到了。” 宗政羕身着缁色常服,跨级而下,面目素淡,似有倦色。 “佟秀,”宗政羕凝眸看着陈朴的驿馆后门,无匾无标,自旻暚公主入宫后,馆围的守兵已经撤下,仍和平日一般的寂寥,“不必跟着了,我一人进去就行,你在外面候着。” 佟秀虚抚于一边,躬身提醒道:“主子,沿路都有暗卫相随护送,待您进去后,若闻听有房中有异动,手下的便可随时破门相护。” 宗政羕淡淡颔首,抬步上前迈向门庭,几步余,撩袍跨过木槛。 庭中花草大多枯萎,此处本系多年无人之处,加之旻暚公主本为委质而来,下面也无人打算修缮完整。 宗政羕穿过庭院,看着主屋,正要上前叩门之时,却见木门忽地开了,来者或许是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抬首,发觉这开门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相托来此的胡羌公主赫胥暚。 他提唇温言道:“公主若有事见孤,宫中便可得见,无需专程来宫外相会。” “宫内不便。”赫胥暚简要答道。 宗政羕发觉赫胥暚身上所着为燕宦服饰,了然道:“公主私下出宫一事甚为不妥,公主本系胡地宗意而来,若是有何错处,难免引起朝中非议,于胡羌部族亦无益处,还是小心行事为安。” 赫胥暚面上显露厌恶之色:“太子殿下是想要就此揭发我吗?” 原本是善意的提醒,却引得女子误解。 宗政羕淡笑的脸色也没有不悦,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我要找你,”赫胥暚冷淡道,“屋里有人找你。” 看着女子侧身让出了门缝的位置,看着那扣起的门,宗政羕僵硬的身板又平白生出几分紧张之色。 他的笑意降下几分,慢慢上前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地方不大,正对的两个主座空空,左面为内室雕栏隔档,右边竖立一展色彩古旧的葱绿修竹屏风,透过光影,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坐立的背影。 宗政羕顿时失了仪容,快步越至屏风后,在距坐着那人几步处陡然停下,惊愕疾唤: “……兄长。” 宗政羲与之对视,淡然扫过他神情状态,一如往昔。 惊讶只在一时,忽又重见的感情消退,宗政羕站立原地许久,随即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果真还活着。” “先坐。”宗政羲朝对面方椅示意。 宗政羕依言坐下,俯身一刻的视线扫过男人身下的铁质轮椅,又悄然转上男人面目。 二人一同陷入沉默,长久未见,相较于心中疑问,宗政羕对其现下行径心地的恐惧之情尤甚。时过境迁,又是经由了长期的苦戍风霜,依他自身境遇,是不敢揣测男人此时究竟会想些什么,又打算要做些什么。 “瘦了。”宗政羲打量他身形许久,得出结论道。 宗政羕闻言笑了笑,避开宗政羲的目光,转至其黑色立领下包裹的强健身躯,若去了轮椅,于寻常兵将中仍是最引为注目的那一个,道:“兄长才是受苦了。” 宗政羲沉默。 太子在其兄凿刻精雕的深目注视下无所遁形。 他叹道:“兄长既然能够寻弟前来,想必已是知晓弟现今处境,父皇卧病,需要熟识操持的事情毕竟多些,日常劳务也是难免的。” 宗政羲启言:“午膳可用过了?” “来时在宫中简单用过膳了,”宗政羕微诧,他本以为男人想要谈及正事,话题却又被男人引及日常俗务,心中莫名兴起酸涩。又道,“兄长呢?在外面可吃得好?” “二弟忘了,为兄常年在外戮战习惯了营中军粮,早已无所谓饮食饥饱。”宗政羲道。 这话在寻常人眼中略有刻薄,但那“二弟”一唤甫入耳中,宗政羕便已难再开口,心中多有难诉之情。 宗政羲率先问道:“为何二弟会以为我还活着?” “只是一种心底的直觉罢了,”似也心觉这个答案滑稽随意了些,宗政羕抿唇接道,“攻城掠阵向来为兄长长项,弟心中,兄长是求诸得所之人,极少有人事能在兄长视求之外。” “求诸得所……”宗政羲细细品咂着这个词,清浅地勾了下唇角,“二弟在东宫熟习治世经纶,可勿将那群士大夫谀媚的酸腐习气沾染上。” 宗政羕也跟着笑了笑,道:“弟明白,只是方才所言确为真心。愈在宫中饱受牵制,弟便愈发懂得兄长当年未及冠便只身从军闯营的悍勇,也着实欣羡兄长这样的自由。” 第334页 宗政羲抬手半掀起桌上茶盏的杯盖,细细探看,道:“适才备好的茶有些凉了……” “无妨,”宗政羕伸手过去接来,手背擦上了男人指尖薄韧的一层乌皮套,他留意到男人全身包裹完全的装束,抿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何滋味,“……兄长有心了。” “二弟闲来仍然时常赋诗作画吗?”宗政羲问道。 “不了,”宗政羕摇摇头,“父皇卧病后,朝中百官蠢蠢欲动,弟亦不敢在此时落下口实……况且从前朝中风闻‘太子习诗画曲赋皆为讨奉陛下欢心’,如此一来,也正好坐实了这由头,未必成坏事。” 二人对坐两侧,窗外阳光正好,明亮亮垂洒进正中桌案上,一答一问,便恍似寻常家中兄弟闲话谈天。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宗政羲不动声色道。 宗政羕合上白瓷茶盖的手一抖,正好激起一道脆响。他抬眼觑着宗政羲表情,缓缓将茶盏置在桌上,道:“兄长……兄长若有何心事,何不直言相告?” “娘娘名义上为我养母,纵无养育之情,却有诰封之义,关照是理应的。”宗政羲盯着他。 这句话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直接将气氛引至冰点。 宗政羕不会听不出他口气中的肃厉,这一言直接牵动了他心中最为愧怍之处,如今幸得时再见,更自知难以瞒骗下去。 心浪翻滚,当即起身,双膝锵然跪于男人身前,闭眼忏道:“兄长,当初有一事弟未以实言相告,自两年前兄长噩耗传至帝京,弟便时常自反于心。” “空习多年治世经略,却仍为私欲包庇恶端……弟心知兄长多年所念为何,却触了兄长逆鳞。” 宗政羲面无表情睨着他,许久才道:“……说下去。” 话已至此,宗政羕已无暇探究男人此话中意究竟是明知故问还是本不知晓,连日来繁杂的政事堆砌在心头,以容不得愈来愈多的担负,便坦白道:“二十多年前兄长探查灵芙夫人死因之时,弟同兄长言那水中毒蛇乃是姜华所布,此言无差,只是仅凭毒物未必足以令夫人致死,还有——” 宗政羕又低下头,手指抓上袍侧裂缝,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有我母妃事先为夫人所食点心中混同胶质,遇水时粘合咽喉,致使溺亡前挣扎不得。” 男人双目眯起,眼窝处陷落一片暗影。 宗政羕心觉这沉默的酷刑,亦不敢出言,时隔多年的隐秘揭露,又有些许畅快:“后来兄长几次自边关回京,弟本有数次如实坦白之机。” “倪从婳知道你晓得这事原委吗?” 宗政羕没想到他这么问,又摇摇头,道:“应当不知,我当时是恰好撞见了去清理糕点的宫女行迹鬼祟,才发觉不对的。” 宗政羲凝眸,继而冷笑道:“亲亲相隐,二弟多年读的圣贤经义好呐。” 轮子挫地声响起,宗政羕感到前方人近了几分,闭眼不敢妄动。他心知自己兄长在军中声威严令,也做好了此时被掌掴撂踹的准备。 “起来。” “母妃为弟生养之母,若是兄长怨憎于她,弟身为人子,自当为其担罪。” “人命生死,你又能如何替她担过?”宗政羲道,“吾母幼长于蛮,怎会不通毒蛊,不晓凫水?你那时到底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思虑不周,姜贼再同吾母交恶,若无上方授意,以他之能,如何会做出这等会追究危及到他自身的事。” 宗政羕独自受着男人讽言,又惊惶道:“兄长……难道定要以命偿命……才肯罢休吗?” “如果我说……是呢。” 话音方落,只见宗政羕二话不言,当即伸臂拿了桌上茶盏,一把摔碎在地,又自顾自抓紧一片碎瓷,朝腕间割去。 宗政羲眼疾手快,一把擎住他手臂,这顽力令他当即动弹不得。 “你是你,她是她,”男人声音沉下几分隐怒,“若我想拿你偿命,早先多少时机,还用得着同你说这么多。” “起来。”宗政羲撑着他胳臂,又重复一遍。 宗政羕站起,僵硬坐回原座,面容戚戚。 男人心中亦是微叹,他晓得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非为朝中私议的那般不谙世事的愚钝,却是有一番清醒若愚的真心赤诚。 从前那些年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京休整,总有宗政羕携亲书亲就的诗画文墨前来慰送,他知道这里边定有几分对当年隐瞒之事的惭愧,但宫闱之中,仅因亲眷错事而时常叩问省罪的人几已不可得。 皇宫是高处封闭精致的阁笼,笼外有最阴险的人心捭阖,笼内要么是闭目塞听的自欺、要么是见怪不怪的冷漠,要么便是装傻充愣的逃避。唯独缺有的,便是寻常百姓家的血肉情谊。 “二弟,”宗政羲低叹,“你不适合做皇帝。” 宗政羕却误解了这话的含义,心神一恍,当即道:“若兄长心志在此,弟可助兄长登临大宝。” 宗政羲轻嗤一声,道:“我不过一介行伍之人,如何担得起家国政事。” 宗政羕也自觉说错了话,男人自幼入伍,便已见得对宫闱朝政的厌恶,他这一言,反倒有侮辱其用心之嫌,便道:“……弟失言了,兄长恕罪。” “无怪你,”宗政羲道,“既然已在宫外,二弟就不必过多拘礼了。今日专程请二弟出宫来,确是有一事相托。” 第335页 “兄长但言无妨。” 宗政羲开门见山道:“听闻金光寺有一禅师被请入宫中为陛下诵经祷言,为兄想请二弟在其中通融几分,请那和尚出宫一会。” 宗政羕一愣,转而道:“兄长所说的是金光寺的聿明禅师?” “正是。” 见宗政羕有犹豫色,宗政羲淡淡道:“怎么,不方便?” “……不方便,兄长若想见,弟随时都能找个由头把那禅师请出来,”宗政羕道,“何况,那本也为母妃自赎罪咎之行,于此事上,兄长支使弟如何都不为过。” 宗政羲道:“我也还是那句话,倪从婳是倪从婳,你是你,若非血缘牵绊,你们本也不是同类人。” 宗政羕执拗蹙眉,道:“可恰恰正是这血缘姻亲于此……弟自始,都进退维谷,兄长可否晓得?” 不知为何,男人一下子就想起另一个年纪更轻的青年,默声须臾,道:“……为兄明白,亲缘天定于前,本不为世人所能掌选。但这活生生的负担,却是人为而成的……二弟,我亦自始不愿同你有何敌对之行,还请你也相谅。” 自小到大,宗政羕何曾听闻他这兄长有何败退认输之为,而今这言语愈是凉柔,他心底便愈是冷彻,涩言道:“兄长,你究竟如何佯死异城,同胡羌的公主有所纠缠交往,弟都不愿深问,只此一点……兄长可否坦言,你究竟为何…你要做甚么?” “无可奉告。”宗政羲如往常冷酷。 宗政羕灰心道:“兄长所要的东西……弟将来,能给吗?” “给不了,”男人低眼道,“凡事有因有果,注定要有一个答案。” 太子闻言,缓慢地挤出点笑意,道:“从前,我总以为许多事只要不为,便可无所谓能与不能。而今兄长欲于事上逼至极处,弟才晓得,原先那些不为也只是给自己的怯懦无能假冒的借口罢了。” 宗政羲道:“人人皆有苦处,能不将苦郁推至他人,便足矣。倘若为受害之人,以报还报,也不过只是行了天意无仁无亲之举。” “兄长这样不肯放过别人,也是在不放过自己,”宗政羕心酸,道,“为何不能予自己一个解脱?这世间值得留恋之物广而泛之,这般苦待自己,究竟是为了何益?” 宗政羲淡笑摇首,道:“倘若二弟历我所历,一样会有此决断。自始至终,我也不是为了什么享益,人间痴乐事种种,只怕为兄既过了那个贪享的年纪,也失了那份品鉴的心思。” 宗政羕苦笑,又内含坚决道:“无论何时,无论兄长要为何事,我都不会怨怼兄长半分。只是现今兄长欲行,确是要令我此后终身陷入自疚之中。” 宗政羲垂眸,道:“二弟知我一贯无情。” “不,”宗政羕道,“兄长是何为人,我清楚得很。” 男人再次沉默,这次已是无言相对。 朝臣知晓太子同陛下一般,有诗书画赋的雅好,却不知能通晓花木性情之人,自身便行得通透。哪怕于政事上建树寥寥,心底却一直澄明,只恨在帝王家,这份心思被裹缠进了沉默和官辞的湮流之中,渐渐行变为昏庸荒芜的困牢之域。 宗政羕长吁一口气,道:“兄长今日所托事我已知晓,若兄长今夜无事,我即刻便可入宫安置,待晚间母妃休息之后,遣人将聿明禅师带出宫闱。” “有劳二弟。” “该说的兄长都已说过,”宗政羕道,“弟不是多嘴之人,来日若真有冲突之时,便看天意如何裁决了。” “二弟走前不若将我提前备的薄礼捎上。”宗政羕抬手一指桌沿的木匣,四四方方的,有人头一般大小。 宗政羕挑眉,却未敢碰那匣子,只小心试探道:“……是什么?”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宗政羲道,“乃是从京内酒铺买的四两酒水。” 宗政羕正要伸出的手一顿,抿唇道:“兄长知我不喜饮酒。” “……依这酒的制法,二弟喝不醉的。” 宗政羕将手搭回膝上,道:“军用吃紧,当日金铎进奏官府收回置卖酒盐之权,也不过是要一解燃眉,并未想到现今会有此状况。” “金铎上奏没多久便自请辞官了,他是只顾着自己安身,划船不靠帆,留着剩余的摊子给别人漏了便宜处,”宗政羲肃道,“这钱究竟林林总总流到何处,二弟可得留心着。” 宗政羕颔首,道:“外患在前,军事为先,我这里备的有行战余钱。只是那贩酒制施行已有时日,动荡之时,实不该再有变革累及民生。” “这一点无错,只不免提醒二弟在宫中行事,留意着分寸,”宗政羲道,“我知你现今于此位上所为已是极佳,但不可大意。” “弟明白,”宗政羕道,“也未曾想到兄长远离京外,还能晓得这许多朝廷中事。” “这便是所骇之事,”宗政羲道,“天下的百姓不是傻子,一举一动,虽有延迟,但坊间动向传言,却不比真实发生之事差错太多。” 宗政羕忽然有些疑惑,摸不清男人态度为何,叹道:“兄长于弟……到底是敌是友……” “你我一直是兄弟,”宗政羲道,“不是敌,甚于友。哪怕来日有冲突事,也尽可推诿至我身上。” 这话叫宗政羕安心得很,当即便回到幼年时分,宗政羲那时虽是个孤冷性子,又年长许多,却能在他受害济溺时率先出来相救。反倒是他,因为女人事竟曾心怀异志,偶起过不该有的心思。 第336页 “弟明白了,”宗政羕道,“晚间便托人来送禅师出宫,希望那时不扰了兄长休息。” 宗政羲沉默颔首,淡看太子虚捣一礼,持着那木匣缓步离开。 房间声音渐消。 男人略略躬身,将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捡起。 直到身后又有女声响起:“察萨方才是在同他串通政事?” 碎瓷片隔着一层手套相护,也伤及不了手指,男人淡淡:“不急。” 赫胥暚摸不透他,却道:“那太子同察萨既有渊源,来日兵戎相争,察萨可会留情?” “不留情,但命要留着,”宗政羲道,“公主莫小看了他,来日仍需其于宫中相助许多。” 赫胥暚想了想,噤声退下。 月移中天,常年无修的班荆驿馆又迎来位秘客。 赫胥暚打量了几眼来人,将其引至屋内,随即喝住几个随众候在庭外。 屋内二人对坐。 聿明于僧袍外裹了层黑色披风,在暗处不甚显眼。 桌盏上一小捧烛光微微,恰映在二人面上。 “禅师安好。”宗政羲看了眼其面容,发觉和两年前无甚差别,果真容色随心,禅修有驻颜之效。 聿明垂眸合掌:“……阿弥陀佛。” “前番尚未及言谢禅师搭救之恩,后便闻听先是海印禅师圆寂,再是禅师入宫祈经,如今又得在帝京重逢,亦是缘会。”宗政羲道。 和尚面目白净,烛色红光暖亮了其远堕尘俗的情态,比从前要亲近几分。 聿明道:“心随意动,贫僧只为应为之事。” “这个时辰特来叨扰,正是因有事求告于禅师。”宗政羲直言道。 “檀越言重。” 宗政羲道:“先前得见禅师有剃毒医疾的良方,现下仍有一疾患,境内遍寻医者无果,只得再次请禅师相助。” “俗家技艺,本不得于人前再卖弄,”聿明道,“但见檀越心诚,便只得奉人命为先……敢问是何病症?” “心念忧乱,夜中难寐。” 聿明抬手过来:“檀越可让贫僧一探脉象。” 宗政羲未动,只道:“并非在下身上疾,而为一胞弟所患。” 聿明收回手,闻听男人又道: “其脉象常年虚浮亏空,本为习武之人,但而今内力全无,身染毒症,现今有发白目盲、五感退化之象,时有痴言妄语,想念幽杂,心难止静。” “行为举止迅而无根,精疲神竭息而无眠。忧存于心,固执难解。” “依其自言,寿数寥寥。” 桌案上的烛芯子猛地一跳,烧成了长长一缕青烟,原来是一只夜蛾子不知死活,横闯进火中。 聿明静静听着,而后道:“……檀越既已了解若斯,想必不用贫僧亲探,便可知其膏肓之状罢。” “两年前在下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禅师仍能显才,将在下自濒死险境中拉回性命,且祛股根蛊毒,”宗政羲道,“若禅师亦无办法,那在下确不知该寻何人了。” “当日檀越所遭皆是急患,贫僧也只是恰巧赶一时机相救,才不致成祸。何况檀越心知双腿经脉已死,再行祛毒,所生疗效几算于无,”聿明道,“论及医术土方,贫僧再晓得治患之法,却着实没有起死回生之能。” 男人沉默,久久未出言。 聿明接着道:“与其忧虑于其寿限,不如暂且惜取眼前能控守之时。檀越本也心知其状如何,若是徒有心患,不若便令其宽心顺意,予其所求。人行于世,终有无力回天之时。” “……舍弟心有挂念,牵扯生死苦恨,非一时能圆能解,”宗政羲道,“禅师心性淡泊,却难令红尘俗众皆有禅师这般的眼界心胸。” “……阿弥陀佛,”聿明低念,而后道,“檀越所言有理,贫僧再如何洞察熙攘人众,终归是雾里观花,不得其意。人间事,贪嗔痴恨爱恶欲,说来易,放下难。” 宗政羲淡扯唇角,道:“禅师已是难得的通透,既如此,也不再多扰。今夜禅师既能冒险特地而来,前恩现情,来日必亲至金光寺奉上香火,聊表寸心。” 聿明闻言起身,深黑披风掩盖月色,道:“檀越行路不便,不必相送。” 说罢,即缓步踏出了屋门。 男人默坐原处不动。 耳旁传来脚步簌声,和尚走远,赫胥暚进屋掩了门。 “公主方才可听得清楚?”宗政羲淡淡道。 赫胥暚一挑眉心,道:“……察萨既派兄弟打了我的名头从宫中召人,我不以为这是失礼之举。” 现下独有她一人独陷异地,仇日再生驯服心,也不会没有半分恋旧之情,敌燕戒心如何能轻易消除? “合该如此,”宗政羲道,“也无何需忌讳的。” “察萨方才言的胞弟……是午时来的那个太子?”赫胥暚心疑,她似乎听说面前人同燕地太子非一母同胞。 “不是,只是临时搪塞之语,”男人神情在惨淡月光下萧疏洒落,仿佛难解难舍的隆冬之意,“贾晟身有癫痴之症,长久不治,若有半分机会可挽,不失为一件好事。” 胡羌公主聪慧,联系到胡地的前因后果,当即便晓得几分:“察萨便是因这个缘由将贾晟转调进自己房内设法疗治?……难怪父王不同我言及实情。” “他既领参了胡地军事,若传出深陷病症,必不得服众,”宗政羲道,“公主是知理之人,定也不会因而质疑其能力。” 第337页 “我看贾晟其人倒不似在意这些的……”赫胥暚想起了什么,又道,“我之前听他说,他外观异象,乃是从前中毒所致?” “是。” 赫胥暚道:“他便是因为这个同燕人结了仇怨?” “他本不是心存忌恨妒仇之人,于他,”宗政羲眯起眼,道,“倘若有半分从负压下的解脱之法,他定能找出千般的理由来逃避天命所负。” “哦?” 不知是否是光线原因,赫胥暚似乎看到男人露出点笑意。 “他天生一副惫懒怠惰的心肠,能将他逼至而今地步——” 男人神情僵硬,陡止了声音。 赫胥暚疑接道:“察萨不过同我一般时候认识他,怎么就这么了解他为人?” “公主可信任仇某?”宗政羲忽问。 “……自然是信的。”她也没有旁人可信,赫胥暚道。 宗政羲道:“按理说,即便公主同狼主手掌我身份的把柄,但胡人视燕人为寇仇,何来的信任与我这外族人?” 赫胥暚思道:“我父王信任察萨为人,我信任父王判断。” “狼主起先不过同我几面之缘,后来入胡后才有交际,公主以为,仅凭传言,便足以令狼主信任我?”宗政羲问道。 赫胥暚摇首:“父王是谨慎之人,但他也只是朝我言过察萨为人罢了。” “燕地传言,心思纯良之人,仅凭一双眼目,便足以判识其心地,”宗政羲悠悠道,“再好比,公主现今入燕,已见识过帝京城的街景繁华,若要列举燕地的繁复精妙之处,恐怕凭本心而论,亦能寻出许多条来。但要公主仇燕仅需一条理由,便是身后家仇族恨,自始未消。” “同样的,于人而言,信任可以是极难获取的事,也可以是一刹那的事。甚至无需任何清晰的理由,仅仅是情绪汹涌而至,便足以令一人甘愿以身作赌,相托相付。” 赫胥暚似懂非懂,颔首又道:“……起码燕人有一项为我不及,个个都是能言善道的好手。” 宗政羲心中估量时辰,道:“若公主无要事,便早些回宫中。燕廷中人,明面上礼敬三分,心里却未必都琢磨着善好的想法。留意贵妃行事,她虽不敢此时动你,但仍要提防着她,宁肯信任太子,不可同她过多牵扯。” “明白了。”赫胥暚应道。 第80章 第八〇回 第八〇回 弑奸闯宅侵盗事做尽,重逢又托一言系孤胆 郡守屋院内灯火通明。 “大人,您慢些……” 一体型臃肿的官员被属官小厮簇拥着进了门,步伐凌乱,似是酣醉之状。 “好了,”那官员堪将止住步子,强撑着昏意朝身边人道,“送到这儿便可……方大监,有劳你专程来这边……跑一趟。” “您这是客气话,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会不惦记您呢。”一旁人道。 “那就劳烦您回京之后在总管那边给松松气儿了……” 身边人笑着应和,紧接着又寒暄几句,便各自作别。 那官员屏退小厮:“我去拿些东西,你们都不必跟进来了,去叫夫人在寝卧候着便是。” 一众随侍依令退下,官员踉跄着步子进了书房。内室幽暗,他提着盏从侍者手里拿来的照灯,勉强从微弱的烛光里辨清道路。 醒了醒神,官员走近书桌,单手在桌沿常备的一摞书纸中翻找起来。 “大人寻甚么呢?” 身后蓦然一道人声,粗粝似夜中暗鬼低吟。 那官员右手下意识一抖,手背碰倒了一檀木笔架,哗啦啦的轰倒声接连响起,在寂静的屋里格外鸣响。 他当即回首,尚未及窥清面前为何人时,只觉脖颈一阵穿喉刺痛,是器刃入肉的剧痛感。一下子发声不得,只在浊目欲闭前,对上了一个模糊阴森的白发暗影。 “将军,”年轻兵士暗觑着对面人脸色,忐忑道,“唐副将临走前……给您捎下一话……说是如果剩下的士兵在黄州这边一直耽搁着时间,保不齐……帝京那头就有人按抗旨不遵的罪名给您状告上堂了,所以让您掂量好行事轻重……” “有人?”魏旭冷笑一声,道,“就是说他自己罢。” “但……”兵士犹豫道,“可您这边推迟着……毕竟是未经允准的,唐副将那儿就算真的要拿此事问罪,也无可开脱。” “罪名我担着,你们怕甚,”魏旭皱眉,道,“胡人那边如何?还是闭营防守?” “防的死死的,吸取了之前将军过去袭营的教训,连粮仓甬道都增了人手,”兵卫道,“不过朝廷那边既然已经言表讲和之意,他们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先行休整,我觉得他们这时候估计不会特地再来追讨剩下的城池……” “去他娘的讲和!”魏旭低咒,转而斜瞪他一眼,道,“你也急着回帝京逃命去了?” 兵士被吓得一缩脖颈,道:“标下不敢……” “哼,”魏旭眯眼望着远处沟壕,道,“滚下去罢……想走我马上便成全你……” 那兵士落荒而逃,空留下魏旭在原处。 他静立片刻,随即从营内牵了马出来,纵马沿营外行至郊滩。 远望关外,尚能看到曾经激战遗留而下的断草荒屑,凌乱地聚集一片。 正纵马时,远方破空声骤响,自身后飞速划来一羽箭,擦着他鬓角直直插进他面前树干之上。 第338页 细观那箭簇形制,显是胡人常用。 魏旭心下一惊,何时有人暗中靠近他竟没有觉察出来,脑中各种想法一齐冒上来,但想着只发这一箭定是人数不多,指不定是那个胡人私下出来同他挑衅,才于背后射一暗箭。 他扭头,却对上远处缓缓踱步而来的一张熟面孔。虽然衣着变换,但自其神情样貌到颊侧凶悍深痕,无不是他之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记的一人。 “……付子阶。”魏旭脱口而出。 付尘似有似无地蹙了眉,转瞬消匿,淡声道:“听闻魏将军现下拖延于黄州迟迟不回京,不知是否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青年一上来便询战事,只字不提先前一年不见人踪之由,魏旭心头怪异,道:“你就不先问问这一年里头发生过什么事?” “……我知道廖将军阵亡了。”付尘道。 还有兵卒换血,兵制整改,撤整阉人……桩桩件件,他都打听过。甚至原本已是千疮百孔的赤甲军营现在因为陌生又变得没有任何机狡之务,出奇的团结一心。他真不知这些事于他,于宗政羲来说究竟称得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同唐阑有交情,那你可知道他干得那些好事?”魏旭隐忍着怒气,道。 “我知道,”付尘只道,“他原本就是朝廷中人安插进来的暗棋,所行所为,都是背后授意。” “那你呢?”魏旭瞪视他,道,“你同他一处来的,就没个解释吗?” “我过去跟他一样,现在不是了,他应该已经把我的名字添到死士名单上了罢,”付尘静静道,“此外无他。” “……那你现在,是再回军?” 付尘道:“还可能吗?” 魏旭抿唇,看见青年神色轻松了几分,听其又道:“不过这也的确不是我第一次死里逃生了……小人多命大,这次我总得吸取教训,不能总犯一样的错误。” “你现在来要做甚?”魏旭问。 “我原本到别处办件难事,病疾无医,想着是否有人能帮扶一把,”青年淡笑一下,道,“只是思量许久,想着依我当初在赤甲行事作风,现今真到难时,应当无人肯替我揽下苦差事。” 魏旭生疑,只道:“什么事?你且先说来听听。” 付尘摇首,道:“牵涉事大,若非十足信任,我没法同人讲。” 魏旭连日来已被军中事骚扰得心力疲竭,这时候也因他这莫名举动失却耐心,心中不是滋味:“你若是不信也罢,我也没法给甚么保证。” “魏旭,”付尘上前一步,直盯着他双目,道,“我想知道,军中老将已殁,你现在在军中,是如何想的。” “……我不清楚,”魏旭头疼欲裂,“不知道……” “你从军的年头不短,那当初是为什么进军营?” “起先就是为了讨生计,后来时间长了才想着男儿于战场上闯立功勋,才不负半生,”魏旭微叹,“是我当初把事情想简单了,只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一身本事便真能讨得活路,结果到头来竟还是被人压制着。即便在军内,还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恶心事。” “你打算何时回京?”付尘又问,道,“既然朝廷准备讲和,那么赤甲亲卫不可能长驻此处。” “……就在这两日罢,”魏旭妥协,“我手下那些崽子们劝说的半点不错,都是我这脾气总和他们执拗着,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挺好,”付尘颔首,停了半刻,又看着他道,“我这里倒是有条别的出路,可以让你暂且不必在营中被限制着,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折腾。” 魏旭直觉他就是有事要讲,道:“你遮遮掩掩地……到底是要说甚么?” 付尘掩眸,一边转手将身后负的长刀插在身前泥地中,亮薄的刃边尚且还反射着白光,明惨惨的,叫人忽视不得。 魏旭眯了眯眼,未动。 付尘抬眼看他,神色无波:“你可还记得当初煜王方回军时,曾向将军透露兵权下放之事,后来殿下薨殁之后,贾提督又说那提议只是暂压在桌案之上,尚未受枢密院向上通报允准。” “这如何不记得?当初军里几个杂种故意诬陷我篡改功劳簿,因这事我可平白挨了不少板子,”魏旭目放冷光,“狗入的玩意儿……” 付尘未受其影响,声音低下几分,冷静道:“其实,那是煜王绕开枢密院直接向陛下请的恩典,兵权没有直接配给当初的几位副将,而是直接预备下放给地方戍卫的军将上了。” 魏旭一愣,反应了好长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军中有要事一般瞒不住,看看从前便知,可青年所道之言他却从未听过有关风声。 “两年前,蛮人方从西边撤退后,东城受侵之时。江东军首王闯暗中受戮,便也是在那个时候。提督本也知晓,只是因后来要将军中几个老辈散配到各城翊卫军中,才隐下消息不宣。” “王闯已经死了?”魏旭诧异,“当初不是为了纠察江东军卫失职之过,暂且保下一命,加之用人之际,后来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他那时便死了,后来一味宣称染病闭户,枢密院自江东调将时,还有意避开了他的名字。” 魏旭先前并未细察过,不知道地方军中一个领众兵的活人突然没了竟也能秘而不宣地隐瞒了这么长时间,好歹他现下算得上是个说的话的人物,看来他自以为的怨弃也只是他一开始就不知道他身处于何种境地:“……这事,我真不知晓。” 第339页 付尘在旁淡淡苦笑。 岂止魏旭未曾料想到,当初他暗中求请冯儒替其向上言表将京营内千夫长调外之事,他尚且纳闷何以事情会进行的那么顺利。起先他只以为是冯儒官阶不低,有多年从宦经验且与倪从文师出同门,其奏言在朝中有几分分量。现在看来,不过是宗政羲在“死”之前尚且留下这后备一手,地方轮戍有变动,总比赤甲亲卫营内内鬼暗探迭出要干净许多。来日真有大难,也得依靠地方领将领队调兵。 男人这招计中计,真假翻转,虚实变幻,不知套了多少人。计策并不高明,只可惜他们这群整日在刀矛上杀人嗜血的,都已被仇敌鲜血刺裂的红腥蒙醉了心肠,遮蔽了眼睛,何时察觉过血泊之下,早已是乌黑莫辨的朽皮溃烂。 “惟有局外冷眼人才能洞烛其奸,无怪你我。”付尘只道。 魏旭又言:“那依你所言,现在王闯的名头仍在,岂不让他空占着这个位子无用?” 付尘不言,一味看着他,魏旭心中忽地咯噔一跳。 “我想,应当有更好的人选。” 魏旭拧眉,直盯着他,却觉得愈发陌生,不可置信道:“……你有这个权力?” 付尘紧接着掏出一物,红铜色泽的一块牌子,边沿被磨得乌黑锃亮,中间的上古凶兽图样凛凛。他从前在军中见过一块类似的东西,在将军帐里作调军之用。 “这是后来密送至各个往派地方翊卫的调军令,虽然重新改了制样,但凡是各城翊卫人众,皆晓得其用,”付尘道,“惟此江东军的一块,被藏在了东平郡守朱楷家中,未现其用。” 魏旭按捺下心中惊讶,沉声道:“你到底要做甚?” “不是我要做什么,这东西对我一个已经在军薄上除了名的人毫无用处,”付尘随手向魏旭掷去,后者连忙接下,“对你不一样。” “光有这一块牌子能有什么用处?各地将卫都是在有朝廷有明确指派的,也不是拿了它就能直接调兵,”魏旭道,“何况赤甲这边又不可轻易脱身,平白给我手下添了军队,照样还是束手束脚的。” “兵惟在用之一时,”付尘道,“不到关键时候,没有着急出来承认所有权。现在蛮胡外患虎视眈眈,纠结于朝廷此时认不认,实属不该。” 魏旭道:“江东的翊卫军都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几万的军众能用得上有几个?胡人一来,绝对地一打就散,比现今赤甲的这群新兵还不济。” “去冗存精,七万人里能挑出七百个顶用的,都不是白费功夫,”付尘又道,“况且胡人他们对付不了,有的色厉内荏之徒,却会轻易骇于这等兵众场面,将来用处大着呢。” “……你特地前来,就是怀着这样的目的让我‘脱离苦海’?”魏旭心生一丝不悦,讥讽道。 “言重,”付尘不理会他语气,道,“你也有别的选择。其余的,我无话可说。” 魏旭晓得他莫名消失一载,此时重现必定另有目的,只是他不愿透露,他也无法再去细思。只不知这青年这时候是哪里来的勇气愿意拿这三两句话令他按他的指令去做,思量半天,道:“怎么盯上我的?” “我上次遇险时,是你和唐阑一同看顾。唐阑是什么人我没看清楚,但我不想一直错下去。” 魏旭瞟他一眼,青年身后负一辎重包袱,藏青衣着古旧,唯有白发皎净若新,和他离开前一般模样。他起先以为他变了很多,但言语来往间,又恍同故人,半分未减,唯一变的,只是青年不必故作面容怯意,因而更显眉宇恣肆,内里如一的扬展。这样看来,似是和当初的唐阑调换了个模样。 他道:“你若是指望着我同他一样有那么些个弯弯肠子,也真是太高看我了。” “那你是应下了?” “我如果不愿意,你打算怎么做?”魏旭目光瞥向支立于他身前的寒刀。 付尘静默一瞬,眉心一点一点蹙起:“……别试我。” 魏旭伸手摩挲几圈手中物,许久,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然后道: “我便冒这一险,起码令你看看,这世上也不都是只有唐阑那般的人才能活得下去。” 付尘微微动容,道:“廖将军……可是因为小人从中作梗?” “没有证据,”魏旭冷酷道,“可唐阑暗中同他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不管他是什么居心,接连踹走军里这么多人,真是厉害。不过是背后有人撑腰,就能猖狂成这样……” 言语至此,魏旭忽地想到些什么。 青年从前不过一出身平平的兵士,这时候以煜王临终前秘辛相露挑转兵权,身后怎么可能无人指使?思来想去,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却也不敢妄言:“当初通报你的死讯时,可是寻过尸的。既然死能作假,那你身后之人……” 青年眼波微动,抬起食指立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旭不知他心意是否照应他脑中想法,只道:“……你若是能坦白告诉我,说不准我能更配合。” “物是人非,你所坚持的到头来未必不会变成你所恨的。何况此间还有重重人事阻碍,”青年面上流露出些许悲戚,道,“你不会是出尔反尔之人,我信你所言。但我并非良善之人,有一日,若你因我所为相恨相怨,若那时我还有命在,必定当面向你谢罪。” 第340页 付尘果见魏旭因他所言变了脸色,又缓缓笑道:“如果现在反悔……我还允你这个机会。” “你和唐阑这两人刚入营时我便看不惯,现在看来,我这直觉一点儿没错,”魏旭苦笑看着他,“一个比一个能撺掇事端。” “这时候,应当也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了?”魏旭嗤笑一声,随即静了静,道,“如果你刚刚的那个暗示是我设想的那个意思的话,我没甚么不愿意的,起码比现在在营里看着一群小人在面前蹦跶好多了。” 付尘定声道:“旁的我承诺不了什么,但唯一可说的是,我必定死在你前头。若有时机,必在接下来的这些时日,把你入军所求的功名给你。” 魏旭察觉他是预备要走,下意识道:“你要去哪儿?” 付尘答:“还有要事去做,黄州剩余的这些士兵如何安置,就看你如何做了。” 说罢,拔刀负身,将背后包袱的系带在胸前紧了紧,边低言道:“来日再会。” “且慢,”魏旭前驱两步,在他身后将心中话托出,“如果我刚才没答应你,你就打算在此杀了我?” 付尘没回头,只干脆道:“是。” 魏旭自嘲地撇了撇嘴,转眼到一旁绿川苍莽,忽听得前方青年又补道:“……原因,你知道的。” 他半身一震,虬结肌肉绷紧,握紧了手中的冰凉铜牌。 第81章 第八一回 第八一回 未亡人叹已了事,白鬓客悲黑发殇 “扬州的玫瑰酥,你喜欢的那家作坊,”唐阑将竹盒盖子掀开,朝对面女子道,“快马加鞭一日,口感应当差了些。” 倪承昕绷着唇,尽管她极力想要掩饰些情绪,但彼此相知已非一两日,青年如何不知她一向纵溺他,不曾真对他动气生怒。但这种被料定的感觉在触及隐痛时却未必总是从前甜蜜滋味:“……你就是混账。” “骂得好,”唐阑浅笑,道,“今日专留一天,听你来骂我。” 倪承昕伸手取了一块玫瑰酥,嫣红色泽一如从前记忆中的样子。启口咬了一块,甜入唇齿。 “好吃吗?”唐阑在对面直盯着她。 “……好吃得很,”倪承昕低低喟叹,旋即将手中另一半递至他唇角,“……你也尝尝?” 女子眼瞳张开,水眸盈盈,一下子撩动他心中丝弦,可惜弦端勾缠万缕情愁,再动人的曲乐也只是以牺牲苦痛为代价。 “甜的。”唐阑就势咬了一口,碎屑洒落于鸦青深衣,倪承昕伸手过去拂之地上。 二人闭口不言先前护送贵妃亲迎佛物之事,倪承昕心揣唐阑必定能猜度出此中内因,只是既然他而今不多追究,她也不想再提。 “我多日不曾回红香阁,前些日,云霜特来向我禀报一事。” “什么?” 倪承昕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官查民间私营酒坊时,于红香阁上态度暧昧许久,最后竟放了我们一马?” 唐阑看她一眼,道:“怎么不记得?当初我顺着人线往上查,不是太子派人往下在设法作保?” “但现下又有一众人探听红香阁的幕后之人,”倪承昕道,“姑娘们道,出手及时大方,又有官权作底,亦非寻常显贵。” “依香阁里头的消息之灵通,难道还探听不出这帮人底细?” “帝京权贵众多,”倪承昕道,“总有不喜来此的人。” 唐阑嗤笑一声,道:“大户人家妻妾管制甚言,现有一处任其肆玩之处,谁能是真不喜来?连太子都可私召姑娘们入宫,谁能这般不坦诚,不喜此处欢欣?” “可他们的目的看来也并非纯是好奇指引,”倪承昕道,“云霜说,他们是想成交易,并且,他们自称就是太子的人。” “胆子不小呐……”唐阑挑眉,“什么目的?” 倪承昕看着他,道:“和咱们起先的目的一样。” 唐阑面容凝了凝,道:“回头把那几人的画像消息都给我,我亲自去查查。” “你打算应下这事?”倪承昕问道。 “起码先看看他们来意为何,”唐阑道,“保不齐也只是个幌子,想试试深浅,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现下安稳只是一时,外间动荡不安,若无要事,你也少出门。” “你可管不住我,”倪承昕挑眉,道,“你总不在这儿,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做什么。” “这就是你对我积攒的不满?”唐阑无奈一笑,道,“你知道的,我在边城回不来。若有机会,我也想归家。” “是,我当然知道,我早料到是如今的状况,”倪承昕自顾自苦笑道,“就是不知道你究竟还要走到哪一步。” “不远了,等到边境外患彻底安定下来,京外驻军恢复日常,届时便能日日回来,”唐阑道,“这些时日朝廷派官往边讲和,我在京中陪你可好?” 倪承昕把手抽出来,秀利的指尖戳了戳他手背:“哼,现下也轮得上我来支使你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一直有这个权力?”唐阑反手揪上她腕子,另一只手护住女子后脑,将其一把扑在身后榻上,低笑道,“二小姐有何吩咐?” 见青年愈凑愈近,倪承昕食指点上他眉心,笑道:“怎么着?想拿你在战场上那套武功招式来本小姐床上撒野不成?” 第341页 “自然不敢,”唐阑自如答了句戏词,“‘小生有何德能,而今遇神女下降,岂知睡里梦中?’只依小姐吩咐。” 倪承昕忍俊不禁,伸手抚了抚埋于颈间人的乌发。 可惜他不是戏文里衣着光鲜、风流体弱的多情郎君,她亦不是那诗书知礼、闺情难诉的羞答女儿。 他入血光杀阵,她进风月红尘,不做出些个骇俗之事,又何以言报那么多的天不睁眼、命不遂意?即便逢人间乐事,悲苦自有他二人心知。 女子薄叹,阖上双眼同唱道:“妾千金之躯,皆托于足下。” “……谢小姐不弃,”青年那双桃花眼染了火,燃着燎烧的心绪,无意跟着吐露,“小生今日得就枕席,异日犬马之报。” 边城荒草萋萋如旧,干冷天气消磨人意。 待晁二携众猎了野鹿归来后,看见弟兄们押送的来人,稍稍一诧。 “……是你?” 青年微微抱了拳作礼:“晁二弟,别来无恙。” 押送青年的那几人尚未见过他,可跟在晁二身后的匪众里头有不少经历过当初事的,当即大骂:“你小子关键时候弃队跑路!竟然还敢回来!” “就是你!不守信用的东西!” 晁二右臂一举,止了身后叽叽喳喳的骂声。他面无表情,直盯着眼前人。一看见他,当初他大哥如何不敌胡众、惨死刀下无药可医的痛急场景便再次浮现在眼前。 付尘抿唇淡淡:“当日许我入诸位的地盘,不过是晁大一面之辞,并不合规矩。” 身后匪众闻言更是气愤,但见晁二在前,也压着嗓子不出声。 “那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晁二冷冷看着他。 “自然是,”付尘唇角挂上不知名的弧度,“要按规矩办事。” 说罢,见青年将身后负的包裹一下子摔砸在面前地上,麻布就势展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曝露出来,滚了几圈,划留一线血轨。 是颗人头。 一帮匪众凑拢过去看,晁二转身也欲上前,却忽被身后青年的话拦住了步伐: “希圣二十五年,武陵人氏晁光祖因篡报官文被东平郡守朱楷判处刑押入狱,处以七年囚期,中途逃亡,搜寻未遂。” 晁二转身,呼吸不稳。 付尘平静同他对视,缓缓道:“江东军首王闯业已在当初煜王上表言事中,以其人事督查不力、私通之罪刑斩。而东平郡守朱楷以私贿通融京宦,保下一命。” 在后面细看那首级的一众人也不敢动了,有的晓得几分内情,这时候也怔愣不作声。 “……你到底想要干甚么?”晁二盯着他。 青年白发一绺随骤至的寒风旋起,身姿特秀,道:“我方才说了,按规矩办事。那个,便是我从前应许过的投名状。” 晁二僵硬着身子再次转身,身周弟兄让开了一条道,纵然血污遍布,他还是辨认出了这首级的身份,一个无比相熟、他永远不忘的嘴脸。 晁二定定看着,道:“……你怎么做到的?” “办法有很多,”付尘淡淡道,“杀人从不是甚么难事,难在背后总是牵扯到无数活人的事端。” 晁二紧紧闭上了眼,须臾,再又睁开,朝身周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 其余人见状有异,也知事退下。 晁二转身将其引至一边内室,出言道:“你当初为何要逃跑?” “我没有逃跑,”付尘道,“我当时本就有事要办,那时拉我入伙不过是晁兄的一厢情愿。” “……你当时可是答应了的。”晁二追言道。 “答应什么?”青年言语刻薄,“答应随你们送死?” 晁二生怒,道:“那你如今还过来干什么?” “如今正值交战动荡,燕北城池被胡蛮联军吞灭大半,你们在此也呆不长久罢,”付尘直言道,“你们之中有通缉刑犯,有逃债农民,现在渡河回至渭南,燕人可也容不下你们。现在偏安在此处,亦不是长久计。” 被戳中心事,晁二忧恼并生:“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是有法子来助我们?” “自然。” “什么?” “投胡。”青年坚定道。 晁二看着他,反应了好一会儿,似才明白他意,当即又断喝:“不可能!” “纵然我等同燕官昏吏有仇,但胡人杀我大哥,残我弟兄,一样是不共戴天!”晁二道,“当日胡人将靖州百姓屠戮至净,残暴之为,令人发指。我等再无路可寻,也不至于要联合胡人来成事。” 付尘道:“你所说的胡人是呼兰部治下七部,而非统掌治权的乌特隆部族。破多罗氏去年率众同胡羌王族分裂,联蛮挑起攻势,此后在北城的边战屠戮,到那日你们沿缁水旁道在山路受劫,都是破多罗氏领众所为,而非北部勒金王都内正统胡族授意,两者间不能一概而论。” “现今乌特隆王部同有伐燕之心,两相结合,自当便利。” “……有甚么差别?”晁二道,“就算如你所言,且看那呼兰部已是凶残如此,同为一地的胡人,谁能确知来日攻下燕城后,不是一般的要戕害燕地百姓。” “那你们同燕人有何差别?”付尘反诘,道,“你们个个都是土生土长的燕人,现在所为,不照样是自残自害之事?” 第342页 “我们对付的是燕国的昏官朽官!”晁二道。 “然后呢?杀了他们便能了结?杀了一个,还会有新来的一个重新冒出来压榨百姓,干着同样的勾当。这跟其人本性毫无干系,整个燕国上上下下,凡在其位,皆脱不了罪责。” “只有一条根除之法,我不信晁大没有同你讲过。”青年目色平静锐利。 “但若你真想要根除弊病,翻覆燕廷,身处动乱时分的百姓,又有哪个不会受颠簸流离的苦处?你想把这罪责全部推脱给燕廷、或是胡蛮?” 付尘步步紧逼,毫不相让。 晁二满心的错乱,此时也被他的话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那照你说,该怎么办?” “当今之计,惟有以战止战。”付尘缓声道。 晁二叹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我大哥那般的本事,现在弟兄零散,整日又因临城胡蛮联军乱战被搅乱得心思疲乏。纵然要正面相战,也怕有心无力,白费功夫。” “所以我才给了你一解决的方子,”付尘前驱几步,躬身拽起那地上人头的污发,也不嫌脏,就直接拎在手里,“我给你时间想,你可以和其余的弟兄好好商议,但这时间也没有那么充裕……走,带我去看看你大哥的祭位。” 青年走在前,晁二满心乱绪,却下意识地跟上,然后道:“……在县东角,你跟我过来罢。” 门外有几个守候在栅栏旁的匪众,见其出来,视线朝他二人来回划转,道:“……晁二,怎么样了……” “没甚么,先去看看我大哥,”晁二淡淡抬眼朝其一瞥,道,“你们干你们的。” 付尘随其沿着昙县旧路东行,阳光正打在侧旁晁二身上,这个视角,正能看见其绷紧的唇线和僵滞的肌肉,比他记忆中那个总在晁大身后咋呼的小子内敛不少。 “……一年多未见,你似乎长大了不少。” “少倚老卖老,”晁二呛声道,“你哪怕是个满头白发的怪相,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你见了我大哥也得称唤哥哥,在我面前装甚么长辈教训我……” 付尘还欲说些什么,便见晁二停了步子,沉静望向前处,道:“到了。” 土地上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简陋的坟包,好像野地中参差不齐的烂蘑菇。 付尘走近晁二正对着的那个,待细看其前立的一块石板时,赫然发现其上空荡,不见名姓:“……怎么连名姓都没有?” “我等皆不识字,此间动荡,各城门禁把守严苛,也不便出城去专询识字之人。”晁二答道。 付尘抬眼看这遍立各处的坟茔,道:“……那你们怎么分辨各是何人?” “我们自己亲手搭的坟头,各不相同,有甚么分辨不出的?”晁二冷笑道。 付尘将手中的首级扔掷在地,一边抬手,自前襟掏出一枚暗镖,陪伴他多时,镖面依旧饮血若新。 晁二见青年蹲身过去,心中一动,也抬步而来,看其不知用何物一笔一划地在那石面上刻刺着。上面的字他虽不识得,但作为同姓的“晁”字他却于从前在家门口见过。 晁二沉默着待他迅速刻完,禁不住道:“……你还挺熟练的。” “做惯了罢了。” 晁二不晓得其意,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哥名姓?” 付尘看着那碑石,道:“我去东平取朱楷首级时,在他书房里找到的刑犯名录。武陵人氏又姓晁的,翻来覆去也只他一人。” 晁二默笑一声。 “你叫甚么名字?” “……晁耀宗,”晁二道,“不过现在也几乎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光祖,耀宗……”付尘轻声咀嚼道,“挺好的名字。” “贾晟。”晁二唤道。 “……嗯?” “如果你刚刚说的那个法子我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做?”晁二道。 “你知道吗,”青年抬手,又将碑上字涡里的石屑抠出来些许,“晁兄临走之前,尚且还托我看护你。” “你?”晁二嗤笑一声,“也不见大哥当时同你有何深厚交情,不过是刚刚相识的故旧,他还敢托付你?……直到现在,我连你底细真假都不确知,当初我信你一时,是小瞧了你。现在我谁都不敢信,尤其是外来的人。” 付尘闻言心中笑叹,难不成他在山中几年真活成了个怪物不成?怎么到哪里都是把他当外来人看待的? “不是坏事,”付尘摇首道,“你大哥信任我。” 晁二沉吟几许,道:“你果真是昙县人?” “是,”付尘又补道,“你大哥当初说看我眼熟,我本以为是其故意套话言之。后来我想了想,当时民间自兴的赤眉军众仍有暗线布在城中,也有可能是我之前到东平郡官衙中宣令索人时何时同他打过照面,只是记不得了。” “你原来是甚么人?”晁二看着他,问。 “赤甲军中一兵卒。” “嚯,”晁二道,“那难怪,大哥他从前也是想进赤甲军营的。” “嗯,”付尘淡道,“他同我说过。” “啧啧,你们当时就相识那么几日,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晁二咂嘴,语气酸涩。 “晁兄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军营本该是他的归处,可惜天不遂意,”付尘道,“相较之下,我才是那个进错了地方的人。” 第343页 “你既然能查出我大哥当年入狱的事情,那你可晓得其中内情究竟如何?”晁二问道。 付尘摇首,道:“簿册所录仅为‘私自篡报官文,公然强抗官军’,但我想这必不为事实真相。” “颠倒黑白,这才是颠倒黑白……”晁二倦极一般冷叹,不似方才骂声之状,“当初我大哥独自离家,渡河来至渭南参军,因为帝京的亲卫是自各城翊卫中遴选的,所以他便报了江东军这片油水之地,原本是已经选上了名单,却因有人而后递钱两要塞人进去,就挑了我哥一个外乡人做靶子,结果事到临头又改换了人选。” “有钱人家不是一贯瞧不上武者、不许家中子弟学武吗?怎么还把人往军里送?” “那哪能算得上甚么有钱人家,”晁二道,“江东富庶安乐,那人家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罢了,何况江东的翊卫军都是一帮干吃军粮的主,哪是甚么受罪的差事,想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付尘思及王闯事端,道:“真到用兵时,这样的官军只会误了大事……晁兄遭此无妄之灾,也只怪官吏腐朽勾结。”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晁二不愿再提过往事,重新直立身子,朝其道,“我大哥反正已经不在了,你也不用顾忌他的话,你想走便走。只你说的那投胡一事我暂且不应。” “你不用着急下结论,先慢慢想议着再同我说你的答案,”付尘转身看向他,道,“至于走和留,反正这昏官的脑袋就在这儿了,当初许我入伙的是你大哥,我想你还没这权力赶我走罢?” 晁二闷声:“我不赶你,就怕你自己待不下去了……要走人便提早走。” 付尘盯了他半晌,然后忽道:“你不会还在介意我当时在林道上弃你们而走的事罢?” “……你本来也未解释清楚。” 闻言,付尘便将自己自燕军中弃逃而又入胡一事如实交待了大概,只略微隐去了个中细节。 “……你、你就剩三年的寿命了?”晁二惊讶道。 付尘淡淡颔首:“不然你以为我何必要这么匆匆忙忙的,当时伤未好全便私自走了。” 晁二禁不住打量他,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狠角色,还需要有人专程拿毒害你性命?” 付尘被他言语逗乐,笑道:“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同你大哥一样,阻了别人的路罢了。” “那直接杀了你不就得了,何必还要吊着你性命?”晁二未被青年的话糊弄过去。 付尘挑眉:“就因为旁人还觉得我有几分价值可利用,便贪心着能用一分是一分呗。” 晁二抿唇,不知滋味道:“那这人还真是会物尽其用呐……” 付尘随之淡笑,他这哪里是物尽其用,分明是杀人诛心。 晁二又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坦白提早里通胡人,我就更不得轻易应你了。现下你便是在帮胡人收拢我等弟兄。” “说反了。我把这人头提来,便是来还报当日晁兄拉我入伙之约。现下约定已了,你应也好,不应也罢,我都没有再走的道理。” 青年音色一如既往的怪异沙哑,在这坟头荒郊徒添了阴寒之气。 晁二狐疑地打量他几眼,道:“……那我若不应,你剩下这几年就跟着我们……这时候不着急报仇了?” “我告诉你实言只是不愿欺瞒你真相,并不是以此博你同情、拿性命要挟你非要应许我的话,”付尘垂目,道,“我虽然称不上甚么浩然正行之徒,却也不屑做这等摇尾乞怜之事。” “我知道了,”晁二低首道,“我回去再商议几番,日后给你答复。” 付尘看着他凝重面色,隐约间已有其兄几分神情状貌。他抬手搭在晁二肩上,道:“你跟我过来。” 付尘领他来至一众坟茔的深处边沿,朝那起首的低矮石碑靠近,蹲下,道:“他叫甚么?” 晁二当即晓得他要做的事,依言怔愣答道: “……李狗儿。” 付尘持镖的手一顿,道: “……这是本名?” “后来聚在一起的,大多也都不用原本名姓,”晁二低声补充道,“有的也是为了避嫌。” 付尘不再多问,匆匆刻印着石料。 日光下移,影偏石上。 他自小而来,手中曾沾染过数不尽、称不完的各式鲜血。死物终难复生,活人作出再多忏行之举,不过都成了欺骗自己、糊弄他人的虚妄行径。 猫哭耗子,是假慈悲,耗子哭耗子,就不是了? 付尘向来不会原谅自己,从前到今日。但命过相抵,他这不堪入目、乏善可陈的半生也已让他疲于再追究天命酬报。死前杀个痛快,死后走的干净,也便罢。 忙碌至暮昏时分,整片墓场,一共三百七十七座无名坟茔,皆有了归处。 青年眼神昏花,忍下手指抖意,起身后退几步。 “第三百七十七位。” 二人隔着些距离观望这些土山头,晁二眯眼道:“……多谢了。” “不必言谢,”付尘道,“权当是为我先前私自弃走赔罪表歉罢。” “我接受你的道歉。”晁二道。 付尘心觉他话中有种稚气的可爱,弯唇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死人地徒添悲戚。付尘记得晁大当初便说他长一双死人般的眼睛,绝非溢美之词。只于血光离恨待的久了,不免如此。若能,他也还不想让晁二这般年纪就同他有一样心境,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肩,道:“回去罢。” 第344页 晁二听言,二人一同自坡上坠进夕阳。 “……现在这几千的兄弟人马还都在昙县这一带窝居着?”付尘随手拨开身侧横斜的枝丫,问道。 晁二踹走路上一块石头,闷道:“西边有胡人,南边受金河为限,部分城里的百姓为了保命已经渡河到了渭南一带,反倒给我们空留下不少地方。虽说赤甲军在西北黄岭关一带牵制着胡军,但他们若调头来打此处,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这么说,你们本也有计划主动生事?”付尘道。 “没有,凭我们这点儿人马,根本谈不上有何作为,”晁二摇首道,“我们是打算冷眼看着何时胡蛮联军真的侵进帝京,正好省了我们的功夫,不用亲自动手了。” “可你们也不想想,那呼兰部族既敢屠灭燕人,就算整个燕国尽沦于他手,也不会有甚么好结果。”付尘道。 “那又能如何?若是我等和胡人同时入侵,你敢不敢信,这周围城镇的官军第一个站起来先剿灭我们。论说旁的不行,只这窝里斗,一贯是他们最擅长的,”晁二冷笑道,“且看看大哥生前在江东临时建组的赤眉军便知,那就是前车之鉴。只怕高踞的帝京的天王老子尚还不知那是怎样一番惨状呢……” “所以单凭一己之力,行也不行,止亦不行,一味躲着,也只是在最后让胡人蛮人占了便宜罢了。”付尘道。 晁二沉默,许久又道:“燕廷阴险,胡人又岂是良善之辈?我们视胡人为仇敌,那他们呢?那你说那胡羌王族难道能允你带燕人进他们的地盘?” “关键时候,赫胥猃不是不观大局的人,他们求的是燕土,而非一味屠灭燕人,”付尘道,“这么些年燕胡之间相安无事,胡人并非百年前一般行事粗野,起码于亲族百姓,倒未见他们亏待过。” “……这算不算是叛国之为?”晁二恍惚道,“我能狠下心,只我手下一众未必想到这方面。” “你大哥先前组织赤眉军时,难道不算足以凌迟的叛国罪?”付尘低眉,看到方才镖棱尖利处把他手心中的茧皮挑开了,便嫌碍事,直接撕开,且道,“国不是燕国百姓,只是燕国朝廷。从前有人对我说过,‘国家民族之别是假,人心善恶之分为真’。来日改换了门庭,百姓依旧是百姓,仍在这片土地。” 晁二却没有设想之后的事,只颔首道:“大哥从前没对我过类似的话,但他定认同你言。其实,若他还活着,于此事上,定会比我有决断的多。” “你大哥是个狂人,正是他觉得我同他一般,才敢把你托付给我。”付尘笑道。 晁二讪讪,尴尬道:“你也只是恰好赶上罢了……你既然这次打算跟着我们,就得守好规矩,起码不能无故而别,关键时候撂挑子走人。” 一失足成千古恨,付尘也不晓得这小子怎么偏生揪着这事不放了。只见他此言当真已是接纳之意,便利索应道:“好,二郎。既然我来了,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你会知道的。”晁二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 第82章 第八二回 第八二回 四伏危机逢兵难得谏,九转功成寻禅者不遇 余寒散尽,正是春浓时候。 逻些的芍药开得靡艳,团簇漫野,正若凤凰泣血。锦衣少年自花中步来,靠近白玉祭坛,稍一停留,宛若触动机关。 三只弯绵的黑色虫体并列而行,所经之处,那坛心的薄膜逐渐烧灼起来,伴着噼里啪啦的碎响,黑燎的巫火愈窜愈大。 少年聚精会神,目色不改。待估得时机成熟,当即赤手伸进那黑火内。细密如蚁噬,一针一针刺进肤肉之中。他赶忙抽回手,小心护着手心上黏着的胶质。 寰枢坛正南方位的宗昌阁,自上任祭司潜逃归隐后便再无人迹踏足。 少年来至门前,凤凰浮雕凸起的一块玉珠宛洁若新,他伸手覆上,乌黑色泽一点一点钻进玉珠内。 饲血半载,日夜不休。 功成与否便在此刻。 只听得“轰隆”一声滔天巨响,余波荡荡,自蛮郊骤然延至逻些内外的千族百户。 阴漏光线下钻研毒蛊的巫觋骤然搁下手上利刃,山野采茶的茶夫忽因这响动愣在原处不作声,逻些城内议事的长老相互对视一眼,皆从相互目光间窥到惊异。 成了! 少年也不由得呼吸一窒,一边抑下心悬起的喜意,一边又凝重失措地推开阁门。 厚重古木修制的高门此时却轻巧如无物。 步入阁内,各式储架延伸至视野无限处,其前垂立两块赤字石镂,上书: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 待少年几个时辰后自阁内步出,寰枢坛前空场下已布满密密麻麻的族众。 起首几个长老领众叩拜:“祭司大人凤灵启安——” 日光炽烈,斜照得阶上少年神情恍惚万状。 在此间日时,燕国襄城突发民乱,州官被屠,官军遭难。 而此过程中一无百姓逃窜,二无官员上报,硬是延迟了几日方才有临城接到消息,将襄城一带状况禀至朝廷,当即再次惊动朝野。外患方将为耻,又起内乱,朝中官员议论纷纷,随即便有谣言传出两年前蛮乱之时在密州、东平一带便已有民起生事,旧事又被翻出来,物议不平,难免要寻人纠过来揽下这责任。 第345页 这日晨起朝议,便有人公然弹劾至枢密院,襄城一处防守不力,竟出现翊卫反水投降叛军一事,如此大耻在前,纵然朝廷有心相瞒,也挡不住百姓已然决堤的悠悠众口。 冯儒首当其冲,暂成了众臣的靶子,太子态度不明,丞相讳莫如深。虽然在此事上没现重要结果,但只怪冯儒平日作风树敌众多,此时业已有人暗中替其数落着罪过,硬咬不放。 “大人,今日朝上人所言不假,但襄城这次义军骤起,刚好挑着蛮胡动乱刚刚停歇之时,显然是预谋已久。”冯儒临分别时,朝倪从文道。 “依我看亦是如此,”倪从文颔首,道,“蛮人和胡人隔河正看着笑话呢,这时候不是甚么兴师问罪的时机,朝廷上谤你的人你暂且莫管,只管派兵遣粮上前线,先抑制住他们动向再说。” “相爷说得是,这时候还是先解决了燃眉之急为好。”冯儒道。 二人闲话些许,匆匆别了面。 冯儒心情依旧凝重,忽听得身后又有人唤他:“冯大人留步。” 冯儒扭头去看,正是张熟悉的肥厚油面,此时已无暇犹豫生厌,只疲惫朝其颔首致礼:“邵大人。” 邵潜笑道:“可否移步一叙?” 冯儒无奈应允,待二人上了马车,往至官署议事之所。 下人合好屋门,邵潜道:“伯庸,闲话就不多言了,我知你近来亦是为民患焦头烂额,这个时候,是给你个便利的建议。” “什么?” 邵潜道:“这次民乱生事在燕北,胡蛮刚刚吞灭了城池,这个时候若是隔岸观火尚还算好,若是他们也有心插一脚,在百姓里头搅混水,保不齐先乱的就是民心。” 声音又低下几分:“再者说,兵部那群人可还等着看伯庸你的笑话呢,现下兵事干耗资费又陷城池。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揪到错处,他们可没有仁慈的道理。” 当前形势多严峻何曾还需他特地解释?冯儒不耐,道:“邵大人有好法子?” “这现成的办法就在这儿摆着呢,伯庸不会看不到罢?”邵潜笑道。 冯儒蹙眉,沉思片刻道:“你是何意?” “远水虽也能解近渴,可终究还是要耗费一番功夫,倒不如直接拿近水引,”邵潜看了冯儒一眼,也不再卖关子,道,“赫胥猃统领的乌特隆部等部众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劳烦他们来出兵相救?毕竟胡族的公主殿下现在在咱们的皇庭中押着,那些部氏先前既然特地递书信表忠来讨得安生,还不至于吝惜自己的兵马。” 冯儒蹙眉,道:“之前不是已经说了不能将其逼太紧?保不齐他们被逼急能干出何事……若是这时候从了胡羌叛族也是无可奈何。” “这可不一样,”邵潜拦道,“之前不教他们搀和是因为攻打的对象里头还有原本的胡人,同族相戮,就犯了他们的大忌。这时候就不同了,说到底那些生事的百姓是燕人,他们未必下不了狠手。” 冯儒心内纠结:“……对呐,这叛军到底是燕国的百姓,这时候引外族人来对付他们,不就是引狼入室?” 邵潜目现惊异,随即摇首笑叹:“伯庸呐,你还真是和原来一般……难道这叛军就不是虎狼了?改日他们正攻入京内,他们可不管你是燕人还是蛮胡,照样杀掠干净。他们现在就是打算翻覆朝廷,你还要怜悯他们?……伯庸,你可得注意好言行。” 邵潜从前在阉党内都能自如应对,于这种事上自是纯熟谨慎,但冯儒却一贯别拧着心气。只是就此事而言,单论利弊角度,若真能令赫胥猃出兵,起码在这关节上不会教刚刚休歇的赤甲兵士再次疲于备战,也算是个能引的招数。 冯儒心内诸般权衡,告谢了邵潜后,又单独在书房内思了一日,写出道奏表上言。 付尘晨练后回到县郊临时扎起的作训场,不少早起的民兵匪众已经零零星星地场边分食,有的是从县城里头特地运过来的干粮,囤积在此处。 若说他重返时同晁二所言果真得应,也的确未想到半月之内晁二便说服一众人马听其言公然于襄城举义师。到底这跟随的匪众里头不少为当初同晁大一同举事的赤眉遗旧,现下应许干脆一为礼敬晁大之心转至其至亲兄弟,二也为当初受到地方官军镇压心有不忿,这时候得机伺欲报仇雪耻。 值此关键时刻,付尘自晓得自己在这些人心中无多分量,因而也不敢放松丝毫警惕,日夜筹算着起兵、转移兵众的时机,留意北城四面动向。 他迈步进了昙县郊场边最近的一间房室,迎面正撞上刚从屋中出来的人。 “嗯?这么早?”晁二也是一愣,道,“我正寻你呢,先进来说话。” 付尘颔首进屋,晁二扯了椅子来座。 “……昨晚上,投降的官军里头有人和我们自家兄弟起了事端,”晁二道,“我问了问清楚,是官军里的几个人在端架子,闹得其余兄弟看不惯,于是就大打出手。那些常年官府养的府兵好些个脾气大没本事的,除了已经惩戒的那些,还有些个状似听话、但我保不齐将来生事的,该怎么办?” 付尘道:“这些来投降的零散翊卫官军,一个都不能倚信。” 晁二质疑:“可是我等军马不足,若不借降军增补着人数,来日燕廷若发兵北渡,凭这点儿兵力如何相敌?” 第346页 “那些降军今日能畏死投降,来日一样能轻易将我等秘信通传出去,”付尘道,“一马便可害众群,若是光为了凑人数,败坏了我等整军才是得不偿失,不能任由他们这样下去。” “那怎么办?”晁二挑眉,道,“现在直接去杀了?” “不必咱们动手,他们死也得死的有用处些,”付尘道,“什么时候燕廷要发兵了,让他们上前打头阵。” 晁二冷笑道:“说不定他们在阵前就先投降了,自灭威风。” “随他们如何,”付尘淡淡道,“愈是这等动乱时候,不会有他们这等懦夫小人的活路。” 晁二颔首:“也对,早晚的事。” “他们现在依旧在城内,还得着人盯着,”付尘道,“咱们这边的伤兵伤源都往县里迁,别在城内同他们搅合着……对了,绑来的那领将呢?” “你说那个怎么劝都劝不动的硬骨头?他也是昨晚、咬舌自尽了,”晁二叹道,“真是想要劝降的不来,不想要的上赶着贪生……” 付尘不作声。 晁二留意到他异样,道:“你……你之前不是说你是从帝京的赤甲卫过来的?你认识那人?” 说罢又回想起来先前场景,更加确信心中所疑。他同他一起领众生乱时,见过这青年杀人不留情之状,怎么可能忽生了怜悯心,饶那领将。 “算不上相熟,”付尘只道,“但他先前确实是亲卫营的千夫长,后来遣派到这里的。” “那你……” “无干,”付尘摇头,道,“暂且先解决下眼前事为好。” 晁二便道:“你不是说已经和胡羌的勒金通上信了?那我们这里声势闹得这么响,朝廷派人过来,他们再来援助岂不会暴露?” “不会,”付尘看着他,“到时候会有法子的。” 晁二抑下心疑,事已至此,已是破釜沉舟之局,他们一众人早也没了退路,因而也不必再担心发兵与否,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差别罢了。 付尘又道:“我听说兄弟里头有跑到金光寺里疗伤卧养的?” 晁二看他:“不是你说不能让他们到内城中吗?这临近几县也都找了位置,金光寺是皇家寺院,里头地方宽敞得很,好多先前西边逃来的流民百姓都寄居在那边,有的兄弟家亲信也在,着意着要拉起一同入伙。” “可靠吗?”付尘眯眼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在随从亲信的人事上乱来。” “自家兄弟作保的,应当没有大碍。” 付尘心疑,站起身道:“这两日正趁着朝廷那边预备有动作,督促着弟兄们都迁到东北外郊,留下部分负伤的县内,不可走远。一旦南边燕军有动静,先把那些投降的翊卫官军顶上,哪个敢后退,抢先砍了再说。” 晁二一笑,道:“这时候又不仁慈了?” “仁慈都留着给狗吃罢,”和匪众待的时间长了,不自觉学会几句日常用言,“我得去那金光寺一趟。” “要作甚?” 付尘道:“咱们的人现在不能散了,随时都得清点好人数个头,真动作起来一个都不能少。金光寺是个好地方,佛门禁处,料是蛮胡都不敢专挑此处大开杀戒,我去把那边负伤的兄弟带过来,然后将临近几县内的妇孺老弱移到寺里安置。” “渭南富庶,引他们南渡金河岂不更好?”晁二道。 付尘摇首:“不,他们那头现在自顾不暇,开战也只是时间早晚。外城流民若都挤至一处,真若开战,才无人管他们的死活。” “好,”晁二定道,“那你快去快回,你先快马去通知寺的兄弟过来,我这边备着马车将妇孺们在后跟着。” “嗯,让那些个翊卫在旁护送,也省的在这边安闲着便要生事。”付尘道。 二人几下商量完毕,当即引了下属兄弟着手去通知置备。付尘负刀上马,往至金光寺。这寺庙距昙县几十里地,趁着夜暮刚至,便得匆匆到达。 这寺庙立于半山坡,七十多层的石阶攀援往上。 青年拾阶疾迅,飞身行至寺门。 有小沙弥前来启门问询,纵是也见惯了高官显贵,猛一瞧这刀疤布面、苍发胡刀的武者,也不由得一骇,忙低首念:“阿弥陀佛……” 付尘微一颔首,开门见山道:“小师父,在下有兄弟前日来贵寺避灾逃难,现下有事传唤,特需带其赶路回城,还请启门相会。” 小沙弥见其并无粗鲁之状,也便安心。此佛处收受香火,寺下皆有皇庭翊卫防守,倒也不惧有人生事,便将其引入门中。寺内布局依山间地势繁拢,又是多进房室兼佛像奉处,若刨去功用,倒也似一处避世隐居的山庄别院。 只是而今已有流民借宿,庭内倒不似往常静谧,稚童嬉跑,陡升了烟火气。 小沙弥指了民宿处便合掌告退,并不掺言多语,令人安心得很。 红檀木门前侧的莲花像下有一依阶哺乳的妇人,付尘不经意望去,连忙避躲开眼,随即又瞥到一旁摇启蒲扇的苍髯老人,眯眼笑凝身边挑弄蛐蛐儿的小娃娃。那小娃娃头上的红绳早已朴旧,辫子却梳理得齐整,在头上方留了个冲天小辫儿,随着一摇一颠的步履来回摇摆,可爱煞了。 此情此景,忽地令付尘哑言无行。他终于知晓为何连日同晁二一众扎在昙县近一月,却从未寻忆过半分从前生活之迹。只因屋室犹在,而人去影空。他幼年于昙县的那些追忆无关具体之人,无关具体之事,甚至时至如今,已无关娘亲。 第347页 有关的,只是最简单的人烟天伦。 付尘强自咽下那股子涩意,他知晓,他不能产生这种情绪。多一分留恋,于他就是多一分死痛,还是自找的。 抬起稍稍僵硬的腿迈向内,人群之中,他突然瞅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只因那人衣着鲜丽,紫棠色绣袍殊异众人,纵然付尘眼神再不济,也还是回想起这年纪不大之人便是当初在无名山获救后所见那蛮族少主。 那苻昃正和身边一和尚言语,面色未佳。 但因此时蛮人仍于西方临隔缁水旁视,任是付尘如何想都不能绕及他现于此处的目的,正欲寻处躲避,却见苻昃从身边和尚转眼过来,正和他视线对上,也是一愣。 见他也识出自己来,付尘便没有再躲避的道理,干脆迎面上去问个究竟。 苻昃依旧阴沉着脸,一边言退那僧人,一边转身要走。 “留步。” 苻昃也不惧,回身而来,皱眉道:“何事?” 付尘淡淡一笑:“此处为燕土国境,外族少主贸然而来,此话也应当是在下问你才对。” “……贾晟,”苻昃悠悠道出他名字,冷哼道,“若是一燕人这么问也就罢了,你又是拿什么身份同我讲话?你既有一半的南蛮血统,那你娘在世怕也得敬我几分。” 付尘浅笑不改,语气微冷:“许久未见,你这架子倒是提上不少。不管我是何人,在此境内我若对你动手,你能有何反抗之力?” 少年瞳孔肉眼可见的缩了缩,仰首直视,道:“你还真是只白眼狼,自己疯还怂恿着旁人和你一起……想当初看你垂死麻烦,我就应该把你撂在山里不管。” “你打听到了甚么?”付尘眯眼道。 “我可没兴趣知道你的事,”苻昃冷道,“先管好你那几个燕人同伙罢,扯着嗓子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不过是旁听几句闲话,就妄下断论,果真是小孩子,”付尘笑笑,又道,“我无需向你解释什么,只一句话,我放你离开——” “当初救我那人,是谁?” 苻昃挑眉,转而道:“苻昭恒,你认识吗?” 付尘闻听此姓,蹙眉道:“是你亲族?” “……你难道不认识?”苻昃掩下心头情味,暗自打量着他神情。 “见过,不认识。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你不信便罢,”付尘脑中浮现起白衣人影,“他在何处?” “方才不是你说的只问一句话,怎么这时候不算数了?看来我不信你说的话才是正常,”苻昃冷嗤,道,“也难怪,你这非燕非蛮的人便喜欢教唆生事,哪还有信用可言?” 付尘知道他肯定听说了这次民乱,也跟着冷笑,道:“蛮人算计燕土多少年,只怕少主没出生尚还不知晓。战乱之事,可不是你空想太平就能涉足桃源的。百姓无辜,却也没有逃路。若非要溯之根源,怕也不在那起首领众之人身上,大势如此,天下百姓也都只是顺势而行。” “……你这话,倒是跟他说得一模一样,”苻昃道,“你说你不认识他,我可当真不信。” “苻昭恒是何人?为何要救我?你对他又了解几分?”付尘忍不住追问,这疑问在他心中埋藏多年,若临死前依旧不得解,终归是一件憾事。 他见少年也流露出一种难解的追忆神色,应声道:“他是个无情的怪人,我认识他,却也从未了解过他。” 付尘沉默,苻昃说得不错,他从前想要下山,那人将其困在山里不予阵图,他后来想要寻死,那人又将他从碎骨粉身之际拉回人世。 道是无情却有情,只不过偏偏要悖拧着他人的意愿来,莫知其意。 “那他在何处?” 苻昃冷睨他:“与你何干?现下既闻你一心撺掇着燕人自生事端,告诉了你南蛮中事,来日岂不还要你来搅合得我们也天翻地覆?” “苻昃。”付尘靠近两步。 许久未闻有人连名带姓地称唤他,记得上一次听到好似也是碰上面前这人,苻昃乐得稀奇,瞪眼看着对方。 “无论如何,一年前我于困厄时得你相帮几分,我不会对你怎样,”付尘道,“但蛮军于燕乱上总欲插手,因而我可不保证来日不同你等族人再生冲突。” 苻昃平日于族内虽然不干预军务政要,但联系道听途说的前情后果自然也能串联起这青年欲为之事,不屑道:“知道,你不就是白眼狼吗?你这一半燕人一半蛮人的血统倒可都没浪费掉,不做上几分叛族事也就不是你了……” 苻昃心中并非如此想,只是故意冷言看看对面青年反应,发现后者仍是一如往见时冷淡,且又挂上些似有似无的讥讽笑意,他轻哼道:“……好,该问的都快问完了才这么说,你还真是和我上次见你时一般的狡猾。” “过奖。”付尘心中所想,却是他到底是从何人身上学会的这幽默冷嘲,还是他天生就懂得如何气损旁人。 苻昃眼珠子转了半圈,又道:“你刚刚说的那前半句话,我可记住了。来日再见,我可得看看你是要如何对我这半个恩人的。” 付尘也不愿同这小孩子心性过多计较,却有意道:“贾某自然也不会相违你对我的印象。” 于是半侧了身子,苻昃临行不忘瞪他一眼,大步迈出寺院。 少年年纪轻轻,气场却非同凡俗,难怪这一庭的男女老少见了他都得避让三分。纵然一看便知是外族装束,却也无人敢贸然上去试探其深浅。 第348页 本事不知究竟如何,这蔑视身周的年少猖狂气倒尖利张狂得很。 付尘叹笑一声,待目送其离开后,便进了佛堂。 方才同苻昃言谈的小和尚正在内堂边洒扫,付尘快行过去,向其打听起苻昃来意。 “阿弥陀佛,”和尚躬行一礼,道,“那位檀越是来吾寺求见聿明禅师的。” 付尘却疑惑何时蛮族人也对这燕土的佛礼生趣了?便侧面打听道:“敢问这位聿明禅师现于何处?可劳烦师父代为引见。” “聿明禅师躬受皇恩,现于内宫中于贵妃陛下讲经诵福,祈祷康寿。”和尚恭敬道。 难怪方才苻昃脸色难看,看来是询事扑了个空,几言客套辞了这和尚后,也未忘记来意,匆忙组织起了后房内歇息养伤的弟兄收拾好东西,连夜赶回昙县外郊。 不待两日,襄城叛军率众围堵缁水东岸最后两郡城防,帝京不见遣兵之信,郡守于城楼上察观围城的翊卫军众,无奈扯旗归降。 第83章 第八三回 第八三回 动举不由心王女受制,分毫度险意察萨留神 襄城事变波及东北诸城,太子纳臣谏议,下诏递于胡羌勒金王都之内,援求胡羌诸军率众前往剿杀叛军。其中,江东军众自请北渡平乱,被当即驳回。信差延迟几日,京中已闻曹、滑二州郡守率百姓向叛众投降,当即再闻传诏罢黜两官职守,所有投降翊卫清名于赤甲簿录。 胡羌狼主赫胥猃于三日后得信,当即领胡羌部众行军夜渡缁水,五日鏖战,剿灭起事叛众三千余众,俘获投降翊卫官军两万余人。 碍于战乱时分兵力吃紧,朝廷令那两万降军暂扎于城防,守候城土。并着言表彰胡羌义行,奉送黄金钱两万余贯于勒金王都之内。 胡蛮联军一反先前隔岸观火之态,见内乱平息,便撕毁议和协定,又于西边分水关隘处携军众突袭,继续往进。 赫胥猃以将士疲战负伤之由自请部众回王都休养,太子结合众议,只得派遣京郊休整的赤甲亲卫再次起军往北。丞相门婿唐阑为首,领五万军众前往黄岭关驻扎迎敌。 帝京人心动荡,朝野未安。 姜华以钦天监言奏夜中帝星位移、将迁居殿为因,奏请迁都汾瀛,此前筹备两载有余的汾瀛行宫业已建成,当地依山傍水,是为风水宝地。 太子思以此举扰动百姓,不允行。丞相提议暂可令皇帝易居休养,益于病情缓转。太子取丞相言,请皇帝舆驾遣往汾瀛行宫,贵妃携随侍从众一同陪往,廷官政务依旧立于帝京,不可妄动。 建章宫内,贵妃传唤旻暚公主午后入殿议事。 濒近时辰,赫胥暚大步入内,单手行肩朝殿中人做了个胡礼,淡淡道:“娘娘。” 倪贵妃本于房内同聿明和尚讲经言谈,见状也未屏退其人,引其坐至屏风之后,一边又命赫胥暚至对面椅上就座。 “今日请公主前来,是言谈廷议上所说的迁送陛下到汾瀛行宫之事,”倪贵妃温和道,“想必已经下人同公主讲过了罢?按行程,是要求后宫所有行众一同前往,不知公主对此意下如何?” 都已经遣人通知过了,还非要作此假惺惺的问询,赫胥暚心认,在此待了这么许久的时间,依旧不晓得这些燕礼中的多余之行究竟是为何。 “自然听凭娘娘安排,”赫胥暚忍下厌恶之意,冷静道,“敢问何时启行?” “预计在两日后。” 赫胥暚道:“临行前娘娘可否允我出宫到班荆驿馆再收拾些行李?只怕还有些话同护送我而来的族里兄弟言讲。” “自然可以,”倪贵妃道,“公主身份尊贵,届时来知会一声,本宫遣派宫里的侍卫护送出宫。京内较他城虽安全,但在宫外仍要小心警惕。” 最应警惕之人不都在宫内眼前吗?赫胥暚心中腹诽,面上喏喏应声。 倪贵妃于宫中多年察言观色,不会没留意女子神色上的不耐之意,便又随意寒暄几句,令其回屋休息。 赫胥暚回到自己的宫室,依其习惯,所有侍女宦官一律屏退在外。 她依照仇日相嘱的,不敢在宫内显露武功,佩剑刀器都被锁在深柜之中。 女子自顾自在厅中空地上打了套掌法,休歇片刻,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耳目聪敏,忽闻得殿外有靠近的脚步声,便提声喝道:“谁?” 侍女怯怯的声音传来:“……公主,聿明禅师在外求见。” 赫胥暚搁下茶杯,起身开了门。 小侍女弯腰敛眉立在门边,其后站着那和尚面色素淡,不卑不亢。 赫胥暚朝那侍女道:“你先下去。” 侍女闻名匆匆而退,赫胥暚抿唇道:“禅师有事便讲。” 聿明双手合十行礼,求请入门细叙。赫胥暚揣度着先前见他同仇日有渊源,料想这和尚干不出甚么事,便开门请他进来。 “阿弥陀佛,”聿明道,“贫僧前来,求请公主相助一事。” “你说。”赫胥暚打量他。 只见聿明从宽袖中掏出一物,朝其道:“此为延寿托福的莲花纸符,烦请公主代为转交于贵人。” 赫胥暚接过,细看是个黄宣折成的莲花像,像个小孩子折出的玩意儿,一时也没摸清来意:“……哪个贵人?” “巷西落脚处,正应天枢。” 第349页 赫胥暚知道他暗示的是上次相会仇日的班荆驿馆,心中虽疑,仍道:“知道了,晚上回馆内,定当送至。” 聿明再次言谢,赫胥暚不拘这些虚礼,见他无事,也不多言,直直又禀其回去。 待其走后,在房内拿着这莲花纸符端详许久,也未看出所以然来。 入夜时候,一队宫廷侍卫护送赫胥暚出宫。她命侍卫守在驿馆之外,只身叩门进了内房,见男人果然还未休息,只独坐在桌后览卷。 “察萨,”赫胥暚直接道,“皇帝要举宫迁入汾瀛行宫,贵妃令我随行。” 宗政羲也提前得了信,这时候镇静道:“现下最安全之处便在皇帝身周,公主尽可放心自身安危,只要留意贵妃那处动向即可。” 赫胥暚道:“此一行,察萨打算如何安置自身?” “朝廷要员现下仍在帝京盘踞,我暂时不可离京,”宗政羲定神道,“驿馆中这几个跟随而来的胡族兄弟便随公主前往汾瀛,路上也好有照应。” 赫胥暚迟疑道:“我听闻父王已经平息了燕北的民乱?” 宗政羲道:“不错,呼兰和蛮军此时发兵也正赶上了一个时机,帝京无暇顾及,其余事也便于行动。” “难道不趁这个交战时候再向燕军添一把火,杀一个措手不及?” “不好,”宗政羲道,“现在贸然出兵还是打草惊蛇,而且公主这里仍挟制在内廷。必要等到一击必胜的时候方可有所行动。” “……好,既然察萨和父王那边一直有安排联系,我也不多问了,”赫胥暚垂目,转而将口袋里的纸莲递过,道,“今日那位聿明禅师来寻我,让我把这个纸符转交给察萨。” 宗政羲神色略动,接着这纸莲,在手心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拆解了这莲形,变成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黄宣。 赫胥暚抬眼过去,仍是没探查出所以然来。 宗政羲扯了桌案上的灯罩,抬手将纸置于光下,烛色渗透过来,那纸条上果真显露字迹。 赫胥暚正要躬身去看,男人却已启口念道: “帝命不久,贵妃断念。” “……贵妃…断念,”赫胥暚低眼,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倪从婳必已和其兄通过信,”宗政羲就势将这黄宣伸进烛芯,黑烟灼起,他转手扔在石地上,“从前还是她设法寻药求医,保下皇帝一条命,现下想来是她业已灰心,准备撒手不管了。” “我回回上她殿中都看到她同那禅师一齐诵经,学着那佛像中人祷忏,不曾想暗地里谋划的还是这害人手段,”赫胥暚道,“看来这燕地的佛论引人向善,也都只是个诳人的空壳子罢了。” “神佛之说本为慰藉行恶之人,世间人皆负罪恶,真心悔改之人自会以行动相挽,惟有怯懦塞目之人才会用佛事自欺,”男人沉沉言道,“何况慈者自慈,强者自强,又何须神佛干预,空占了事功的名头。” 赫胥暚颔首,又道:“那和尚为何要递信出来?” 男人垂目,沉默片刻,道:“……不知。” 不知? 赫胥暚挑眉,转而道:“他一个出家人,还留心这些事……怎么看,都是别有用心罢。” “我没授意过此事,”宗政羲渐渐蹙起眉心,少有地碰上这未解之难,“他可对公主说过甚么?” “没特地嘱咐过什么……”赫胥暚回想道,“他命我转交贵人,我问是谁,他答在‘巷西落脚处,正应天枢’,指的不就是西巷的驿馆吗?我以为先前察萨得其相救,有几分同他的交情在。” 宗政羲咀嚼着字眼,眼底蓦地划过光亮,朝赫胥暚问:“公主在内宫中,可听说了是何人在朝堂上倡议皇帝西迁至汾瀛养疾?” 赫胥暚在宫里多闲暇,碰上这政务要事不敢轻易遗漏,当即答道:“这个我打听过,是一个叫‘姜华’的内侍总管提的,不过他说的是要迁都,后来又经商讨,才定的皇帝暂时迁宫。” “那便通了,”宗政羲摸清来龙去脉,眸色幽深,许久又低沉道,“只那聿明究竟怀着甚么心思?” 男人能笃定聿明此举是暗中提醒,却不晓得他几次相助目的缘何。头一回可以说是出家人秉承善心救济危客,可现下分明是有意提携,并且晓得他暗中欲为何事。 赫胥暚道:“要不要改日再暗中将那禅师请出来,像上次一般?” “他未必会道实言,但也可行,”宗政羲捺不住疑惑,毕竟牵扯要事,若是问询不清,也容易酿成大祸,“只是又要劳烦公主出面。” “无妨,”赫胥暚随口应道,“无非是临行前再去寻那太子一趟,想法子的是他也不是我。” 宗政羲仍于座上沉默,赫胥暚见他思虑事务,也不在此多扰,便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回去收拾东西了。” “公主保重。” 男人声线一贯不辨感情,但赫胥暚同他相识这些时日,也大致摸清他几分秉性。宗政羲不善虚言诳语,因而同样的客套话放在她在燕宫中碰上的那些人口中就平白显得嫌恶,若在男人话里,她便笃信其间实意。 赫胥暚回首瞧他一眼,微微颔首示意。 “随路而来的几个胡人都是族里信得过的,察萨留下两个在身边照应着。” 心中微叹,这帝京之内,明明是熟乡旧地,却不敢露脸妄动半分,这么些时日被锁在这人烟稀少的馆墙之内,男人应当比她还要束手束脚。 第350页 宗政羲默许她意,目送赫胥暚单影离开。 原处沉吟片刻,他抬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个潦草的“回”字。 男人心中迟疑,盯着那字许久不动。终究僵着掌心,“啪”得一声拍在砚台上。 转椅行至窗边,一声呼哨,自外间飞进一乌影。他将纸笺绑缚其上,而后又放飞至外,悄无声息。 第84章 第八四回 第八四回 迢递路远夜至归客,影绰雾深黎明犹寒 月夜寒光人未眠。 庭外脚步声渐近。 常人的步子深浅、快慢既同人身量筋骨有关,也同其心情状态相关。高手识人辨心,仅凭这步履声响便能参透大半。 来人步子有掩饰不住的沉重,原因可有三,要么是身无武力根基,要么是身体疲乏困倦,要么是肥硕体腴,四肢不勤。 男人望向纸窗上投影来的清癯剪影,他心底实愿为第三者。 “看到你了,”那影子朦朦胧胧地定在外头不动,宗政羲出声道,“进来罢。” 青年推门而入,撞进屋里人眼底,许是不知如何启言,淡淡笑了声:“……知道你该没睡。” “那怎么不进?” 付尘哑言,他噤声走近两步,企图从这深眸里找寻出几分和这声音相符的揶揄来,却未曾想较量之间,自己先被这过分专注的凝视搅扰得辙乱旗靡,只得无奈作罢。 宗政羲在他低首的一瞬漾出些许浅淡的笑纹,也不欲向深处戏言,暂且放他一马:“来得挺快。” 这几百里的路程裁去往来递信之时,花了一日多的时间,更莫说中间还需从江北强渡金河而至。匆忙之状,足以想见。 “早该来的,”付尘不以为意,“胡马剽悍,现在便正当用时。” 宗政羲察出几分双关之意,询道:“可还顺利?” “驻兵散乱,沿途为了躲避胡蛮据点绕了不少远路,人事上倒比我先前料想的顺利许多,”付尘不拘礼,扯了一边椅子坐在男人对面,这下依借平视角度,连带着视线都近了几分,他又低声重复一遍,“我早该来的。” 帝京之内虎狼环伺,大半权贵都是识得煜王面目的,哪怕单隐在这僻巷驿馆之中,仍旧不可掉以轻心。 死鬼复生骇怖群臣事为小,借机惩戒欺君重罪、揣度污名暗谋事是大。步步堪危之中,更遑论再忧心男人长时蔽隐屋中,有如禁闭。他是最识得那独身无亲、举目无人的滋味儿的。只是男人并非无知幼童,也无需怜悯。 “常事变多于不变,当以不变应万变,”宗政羲道,“京中事乱却也不急,你着意在眼前手心,莫要急躁而顾此失彼。” 付尘一醒神,小心翼翼道:“我这次……又让你生气了?” “没有,”宗政羲神色缓和几分,“你晓得分寸便好,我原先的话都作数。” 付尘沉默。 他风尘仆仆赶来,此时此刻,于心底私念,是想暂躲那些烦乱兵务的。但一方面离了那些事,他也只能说些无谓的空谈。 他缓缓抬首,不语不言。 青年眼目当是又衰退了几分,宗政羲从他神情中看出些隔着迷雾的茫然来,恍似亟待哺养的婴孩,在逞凶的外皮下尚且纯稚的心。 “此一去,”宗政羲问,“战中可有负伤?” “断骨斩筋都受过了,余下的这些都是皮肉小伤,”付尘避重就轻道,“今后,只有我授意之人才可伤我……我想你记着。” 宗政羲见惯了他心虚却强装镇定的模样,一如往常地不戳穿他:“我记着,你也记好了。” 二人再无言。 深夜的静寂自空洞街巷溜进屋角,连轻巧至极的风声都被隔档在外。 惟有相互间的呼吸浅动尽可闻听清明。 正在这静极之时,青年的肚子“咕嘟噜”地连响了一串,大煞风景。 宗政羲无声叹道:“南厢前头有小厨房,过去垫些吃食。” 付尘神情也不大自然,只是一味任凭肚皮怪叫也不是久计,便依言出了屋子。 男人于他走后也微变了神色。他原本以为青年远行而来当以要紧事为议先,没想到此刻忽生了满心的疲累。或许如今年岁渐长,他这连日忧思,现下也撑不下去了,得寻时休息才好? 未至半个时辰,青年叩门进屋。此时已是重整了状态,坐回椅上,终于道:“这次特地召我回来,必定是发生了要紧事罢。” 宗政羲没有立即作答,许久,才恍若耳目不明的老人一般缓缓朝其递了个眼色,道:“先去睡一觉,明早脑子清醒了再同你讲。” 付尘顺着他的目光朝内间的雕花隔栏看了一眼,忍道:“……好。” 方欲迈步,又回首补了一句:“这次行战中,我已明显觉察到内力失尽之况……我想着,余下时日不多,也不必再空费殿下内力来调理了……还有几个时辰天亮,殿下好好歇着。” 说罢,逃一般地窜进旧帷之后。 男人薄嗤一声,缓缓低首,闭目养息。 待到天色放亮,从胡羌跟来的胡人亲信照例送来汤饼吃食。 原本胡人行事没有硬分尊卑的积习,只是临行前赫胥猃特地交代过,也碍于男人身份腿脚皆为设限,故而只得帮衬许多琐务。不过大多胡人心胸宽广,也不拘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第351页 宗政羲将一张纸递过,道:“劳烦二位替仇某去药铺抓上这几位药材。” 两个胡人利索领命出去,宗政羲随后也跟随离屋。 待他一个时辰后重回屋中时,青年已然起床着衣,正坐在圆桌旁定定盯着其上面饼,脸颊苍白,神情呆滞,恍似仍在睡梦中一般。 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后,渐趋回过神来,却率先将目光投在他手上之物。 “这是……” 宗政羲将滚烫的砂罐自食篮取出,盖儿一掀,苦草的浓沉气息一股一股地向外散。 青年浑身乍僵,待对上男人淡淡瞥来的视线,哑声道:“没用的……” 宗政羲未听,转手又倒了一碗,热气烘向上。 “行,不叫你喝,”宗政羲对他道,“手过来。” 付尘双目失神,把脑袋转到一边,依言伸手过去。 宗政羲就势搭脉,指尖方一触腕间皮肤,便感到青年右手猛地一抖,转而又归于原处不动。 付尘未扭头,只道:“……无事。” 宗政羲想起刚刚手上拿过烧开的砂罐,手套外层尚还烫着。二话未说,转手褪了皮套,两指搭于其腕脉。 付尘感到腕间皮肉覆上温热两指,若即若离,就带着痒意。 脉象也确如青年所言,余毒侵身,只会随时间累积而愈发严重。比之几月前情状并无丝毫回转之象,长期这般,也只会逐渐耗至油尽灯枯。 男人收回手,垂目,一点点拢上乌皮手套,动作迟缓。 待他重新抬首看那青年时,发觉他依旧维持先前姿势,一动不动,脸容血色尽褪,真如冷玉石雕一般。 就脉象上看,此去身负的皮肉伤并不重,想来依如今青年行事优于往常,也不会像初识那般任自己一味犯险玩命。 宗政羲不禁蹙眉,不晓得其状缘由:“晚上魇着了?” “殿下……是不是总觉得我同小孩子一般?” 青年涩涩开口。 “若说的是教我总同你玩这赌局游戏,那所言未假,”宗政羲意有所指地看着他,认真道,“至若其他的……人间得遇几颗淳善心,无可指摘。” 付尘已不知是该受宠若惊还是要苦笑自讽,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在我爹面前,定比我做得好。” “说不相比较的是你,如今又拿来作比的还是你,”男人少见地没绷住笑痕,轻叹一声,“左右都是你的理,还不以为自己是小孩子?” 可惜这熙攘京华内,到头来也只这么一个偶尔傻得愚蠢的痴人。 晨起鸟鸣声清脆婉转,连带着把新叶尖儿上的清爽气息送进屋中。 青年跟着勾唇笑乐,边抬手将那盛好的一碗药汤拿起。捧在手里,尚可从这黝黑的一团乌水看到自己同样幽深的眉目,笑意歇下,他又道:“我从前不怕苦,只怕死。所以当初,每每看着这药水,就心存侥幸地希望有一线生机便自此而来……想必唐阑正是看出我这底子里的贪生怯懦,才特意将巫毒放在药里。” 男人面容骤冷。 付尘手捧着碗,暖洋洋的,接着道:“……有时怪不得旁人,也不是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的胁迫。凡在死前,都是有自省自决的改变之机。” “现在我不怕死,反倒怕苦了……”付尘垂首,抿唇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又低咒一声,“真他娘没骨气……” 屋里忽又成了鸟雀的歌唱之所。 “怕苦?” “……嗯。” 青年闻声半扭首过来,那悲戚席卷着令人动容的哀婉、只一眼便点到心肠。 男人想,这哪里是那头孤煞凌然的赤目野狼,不过就是只无家可归的羔羊罢了。 “给我,”说着,未等其回答,修臂一伸,便直接将那碗夺来一饮而尽,沉声道,“你便说了,尚还有自决之机。不喜苦味,就令旁人替你受着,何必要再回头。” 男人眼窝深峻,不苟言笑时总带着凛然之气,哪怕是初识之人也要被这面相骇住几分,不敢言语。可于他眼里,他是污雨骤风中坚无可催的浩然林松,自一开始时,就苒苒茕立在人中。行至而今,与其说是从前阴差阳错的几次逢聚使他此时同他一起走上这无归陡途,倒不如是一开始便存了心拿偏信做赌注,付尘心道,或许他起初便与世俗格格不入,所以连带着而今喜好亦殊异于众人。 “我不会再回头,”付尘站起,躬身持了那药罐,几绺雪丝自身后垂落身前,双目正因日光的投射比往常明亮几分,“殿下……我只是要说,你同他,同他们都是不同的。” 苦涩热液灌于喉中,细细品去,却是同从前截然不同的味道。 抬袖将下颌上流的药汁拭去,付尘低首去看男人神情,转而又坐回原处。 药草的清苦气缭绕于二人身周。 “我前日得了一消息,”宗政羲垂眸稳住情绪,道,“倪从文早便和姜华有勾结,正欲撺掇着朝野上下迁都汾瀛。” 付尘静了一下,转而笑道:“……我早该想到的。” 倪从文都能骗他做斩敌剑,何曾有恩义摆在利益之前?这一次,也算是彻底死了心。 “什么时候要动身?”付尘问。 “现下还只是借口让皇帝携宫眷入行宫养疾,”宗政羲答道,“若是真要迁都,怕也是不久后的事。” 第352页 “还好,还有时间,”付尘念道,“……若倪从文已同姜华勾结,那他岂不——” 宗政羲抬眸,抚下青年眼中讶异:“没错,姜贼势败,依凭从前,早就没了能令倪从文利用的价值。若说他现下手里唯一可用的筹码,也只是同蛮人这一条线。” “姜华也是运气到头,若非外患临门,估计还能再苟活两年,现下就是自掘坟墓了,”付尘冷笑道,“只是这样一来,倪从文一边借着姜华做挡箭牌为非作歹,朝堂上又携揽重权,来日兵临城下,他当真翻得了身吗?” 宗政羲道:“他现在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号,于礼法上,若没有大错为铸,太子也不可能当着天下人的面退位让贤。敢下如此险棋,为了那至尊位,他可够胆量。” “……我有法子破,他愈出险招,就愈有漏洞,”付尘眯眼,脑中盘算不已,思道,“只是届时要打听好其中消息,一有风声,便设法赶在他计划计划前面出击。这里头,尚且需要人来相助。” 正思索时,门外又传来胡人报信声,打断二人思绪:“察萨,公主带着您找的人到了。” 付尘挑眉望向宗政羲,男人以目示意他不必动作。 “请进。” 紧接着,赫胥暚同聿明进屋,后者扮成了个太监模样,头戴官翎,显然是私下前来。 宗政羲朝聿明指了位子,直接道:“禅师应当不介意有旁人在此听言罢?” “自然,”聿明和尚缓缓脱帽,双手合十,行态从容,“言放天地间,无有窃私处。” 付尘原被这新客挑动几分好奇心,待其褪帽现颜后,浑身似被惊雷震动,顿时拍案而起:“是你!” 座上人无不被他这响动一惊,赫胥暚还是头回见这素日冷淡的青年有这般失态之时。 “怎么了?”宗政羲转首,沉声问。 付尘罔顾环境场合,直向前迈了几步,盯着和尚道:“你……是你,你是当初无名山那人!” 聿明淡淡回视,道:“阿弥陀佛,‘无名’为金光寺后山宝地,中有几处佛门旧迹,非寻常人可得见。是否为檀越错视?” “……不可能。” 付尘看着他那冷漠的姿态,即便全天下和尚都是一般的脱俗,这人都要独出一份不近人情来。多少次梦回旧忆,这人的白色衣影都是挥抹不掉的蜘蛛网牢,一把将所有的光热、翠枝遮覆成了野雾迷踪,再没有了让他清醒的余地。 那人,才是一切事端的源头。 青年额头深皱,反复低声叨念着“不可能”,似陷入魔怔一般。 聿明淡然视之,不曾再言。 宗政羲转椅前驱,伸手扣上青年迟疑的手腕,躬身定声唤道:“……贾晟。” 付尘转头,反手揪住男人手臂,道:“是他……就是他……殿——” “察萨!”赫胥暚喝言打断,起身道,“我先领他到旁屋去罢。” “……好,有劳公主。”临松手时,宗政羲使劲抓了把青年手心,略微皱眉看着赫胥暚将他半拖半就地带离屋中。 房内小小风波平息,再次安静下去,男人视线不免又多了些审视意味。 聿明面色如常,道:“不知檀越此次再唤贫僧是为何事?” “禅师通透,想必能猜度出在下目的,”宗政羲不多遮掩,直接道,“在下愚钝,敢问禅师先前所递之言是何意?” 聿明抬眼,二人视线无声交锋。 “你方才是怎么回事?”赫胥暚微微责怪道,“那和尚是贵妃身边的人,你言语也忒不当心了。” 付尘逐渐醒过神来,也自知方才失态,背脊一凉:“方才是我莽撞了,多谢公主及时出言。” “这话你一会儿同仇日讲罢,”赫胥暚又狐疑道,“你认识那个聿明和尚?” “……聿明,他叫聿明?”付尘忽被这名字敲了一下心神。 他记得这个名字,他之前在金光寺看到苻昃寻一和尚,就叫这个名字。那这样看来,或许一切就通了。 “是他,”青年沉下嗓,笃定道,“一定是他。” “禅师这般有意掩饰,倒教在下更加确信禅师知晓个中内情,”男人道,“既然禅师有意相助,为何不说清讲明?” “檀越误会了,”聿明道,“贫僧一介出家人,是中宫贵客相邀方才踏进这红尘是非,此间种种,并非我本意,也就更无相助之说。” “……禅师可并非一般的出家人,”宗政羲意有所指道。 “敢问檀越,这‘一般’又作何解释?”聿明反问。 “出家人不打诳语。”宗政羲咄咄直言。 “……阿弥陀佛。” 聿明垂目合掌,一副不愿再在此话题上纠缠的模样,奈得一旁男人沉下眸色。 “公主说先前是他救了仇日?”付尘疑虑更甚,哪有如此几率的巧合撞在一起? “上次这和尚来时我听见仇日说的,”赫胥暚答,“当初他来胡地时也曾说过偶得金光寺中僧众相助。” “他同仇日交情颇深?” “不清楚……那和尚说话我听不懂。” 付尘追问:“那他之前过来是作甚?” 赫胥暚瞥他一眼,道:“……来瞧病的。” 付尘瞪眼:“仇日患病了?何时的事?” “不,不是他,”赫胥暚停顿一下,转眼看着他,认真道,“仇日说他有一弟弟患了癫痴之症,兼余毒存身,气脉不通。这和尚从前解过他的毒,不知这时候……有无医治之法。” 第353页 “方才出去那年轻人,禅师果真不认识?”男人紧盯着他。 聿明和尚也不相让:“方才那位便是檀越先前提及的‘胞弟’?” 宗政羲不答反问:“禅师依何而断?” 聿明和尚不言,继续沉默入定。 宗政羲见他一直有意相瞒,略生不耐,讽道:“禅师可曾晓得,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既然檀越心中已有定论,那贫僧无论再说何话,都成了虚言诳语,”聿明道,“檀越又何必要特地相逼呢?” “好,”宗政羲扯唇,道,“禅师观物观得透彻。只是现下一言未答,那今日又为何专冒着隐瞒的风险应邀而来?” 付尘耐不住疑惑,从偏房出来,堵在门口。 “吱呀”一声门响,聿明和尚重又扣上翎帽,从屋中缓缓步出。 付尘一动,下意识透过其肩看向房内坐着的男人,此时于椅上阴晴未定。 “禅师,”付尘拦住前人,声音已然冷静下来,道,“敢问是否认识一唤‘苻昭恒’的人?” “不识。”聿明垂眉道。 “那‘苻昃’呢?”付尘不甘道。 “……贫僧俗时故旧,”聿明冷眼看来,道,“檀越究竟何意?” “晚生不解佛事规矩,但见百姓多向菩萨佛祖祈佑康健,诚心向善,因而以为从佛之人应当是大慈大悲,胸襟宽明,不会同狡诈奸佞一般行事苟且,有意于言辞上躲闪,”付尘逼问,“但禅师所表,却不肯承认所行所为,这是为何?” 聿明道:“贫僧不过为众多佛家子弟中一普通人,自认并无通察之能,尚需悉心修习。” “禅师不愿讲明,便罢了,”付尘暗自咬牙,“只是人行天看,总有一日,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阿弥陀佛。” 付尘侧身,给他让了道,眼瞧着其人踱步而去,然后转身进了屋门。 “公主方才掐着时辰点,说先走一步去应付宫里那群人,”付尘道,“你们方才说什么了,用了这么长时间?” “他不肯实言,”青年将房门关好,门框的阴影正好遮掩上男人目色里少有的挫败,“我以为,他人既然过来了,便已是表露了坦言之心。却没想到,他单过来一程跟我打些无谓的机锋,呵……你起先那番是何意?” “他就是当初我讲的那个在山中见过的白衣人,不会有错,”付尘道,“殿下当初同蛮军交手多年,可听说过蛮人之中有个叫‘苻昭恒’的人?” “王族中人?”宗政羲皱眉,“……没印象。” 付尘将同苻昃几次相交之事大概言明,然后道:“苻昃年纪轻,心气高傲,不屑于行谎。” “若是蛮人,那他的居心,倒是要重估一番了。”宗政羲沉吟。 “我倒觉得他既然身处燕地,先前又有濒危相救的交情在,未必是同我等为敌,”付尘道,“假若他真是同蛮人那处还有什么牵扯,起码也不会误了眼前事。” “话是如此,”宗政羲敛眸,又道,“当务之急,倪从文既然预备着迁转地方,汾瀛那边显然已是打点妥当,不能让他借这个机会尽数洗劫朝廷。” “殿下觉得,倪从文哪怕开门揖盗,也不会落了下风?” “你以为呢?”宗政羲反问,“你应当比我还要了解他几分。” “我觉得他不会。”付尘抿唇道。 “那便按最坏的打算来。” 第85章 第八五回 第八五回 焚黄告老谒访山庄,见机起意助得便宜 冯儒在官署熬至深夜,街巷打更声起,方才强忍着困倦返回家宅。 一入府门,守卫的下人提着灯便迎了上来,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今日白天又是一群人堵在房门口寻衅滋事呢……” “怎么?”冯儒道,“他们今日动起手了?” “……那倒没有,只是这群人沿途骂骂咧咧,扰了附近的邻家过路的歇息,这一连几日,总归是影响不好。”下人道。 “谅他们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时候让我抓住把柄了,便给他们找由头清理出去,” 冯儒冷道,“现下事务多,顾不及这头,他们若是过分了,你们也别多顾忌,直接拿棍棒给他们赶出去就是。” “是……可是大人,奴才琢磨着,那群人就为着当初争夺盐酒利益的旧账过来闹事,不也就是看着边关乱得厉害,想临了在趁机捞赚一笔,”下人低声道,“您这时候就算松一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那临时的摊子开着,也无关大碍……” 冯儒推开房门,闻言一顿:“你……是不是这两日私下收了他们的好处,这时候还帮着他们说话。” “不敢……奴才不敢呐,”下人一瑟缩,忙道,“奴才也是想让大人您宽宽心,整日宅子外头不安宁,也扰您的心呐。” “先前的诏令已下,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冯儒肃道,“一人破令,余众只会跟随蹈其覆辙,不能破这个先例。” 下人喏喏而应。 冯儒心感倦怠,打发他下去了,一边又走到桌旁点灯。 “一人破令,众人随之。可若一人守令,那人不就成了众人的靶心了吗?” 身后一道苍哑的声音响起,惊得冯儒手边簇着的火心一抖。 屋中光亮渐起,他回头,正看到青年扯下面巾,抱拳一致礼:“大人,私闯宅邸,实为我之过,请大人降罪。” 第354页 冯儒惊得一时难言,几步远的这青年雪丝散肩,目色疏淡,惟有颊上横面一道长疤迥迥生威,还如当时一般模样。 “你怎地在此?”他当初在赤甲亲卫回朝时还特地遣人去打听过,已经确定他出现在军营登录的殒战名册上了,却不想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 “此事说来话长……”付尘挑挑拣拣,大致将陷计流亡之事说出,却避开了在胡地筹谋的事项。 “倪从文设计陷害?”冯儒拧眉,“他为何要如此?” 付尘没打算瞒他,却又不知如何启齿:“……大人,先前有一事,是我错了。” 冯儒疑惑目光扫来,他强顶着那股荒诞不经的造化赐命,僵着唇边浅笑,道:“当初倪从文以谢芝之子身份告明,实则为利用之意。我生父,另有其人。” 闻者双目睁大,没想到还能有这等事。 付尘自顾自道:“这下,的确为我毁坏了谢大人清誉。付尘当日言之凿凿,今日需向大人请罪。” 冯儒缓慢跌坐在椅上,脑中还在理着思绪,深夜的那股子疲惫此时皆被心底震动取代。 “……你这嗓子?”他怔怔问。 “行战多有劳伤,不妨事。” 若真如青年所述,那倪从文毒辣心肠可谓罔绝人伦,冯儒抬眼道:“倪从文竟能干出这等事?” “大人,您在朝中同倪从文共事多年,相识也非一人。他日常作为难道同您一般坦荡无差吗?”付尘道,“付尘不信大人没有一丝的怀疑防备。” 冯儒心认此话:“可……同是读书仕进,我也没想到他能做这么绝的事……” “世人中能如大人般表里若一才是少见,读书人浸淫礼义道德愈久,便愈发将权欲恶念滋长在心,”青年侧首凝目,谢芝字迹依旧悬于屋中,此时重见,倒又是一番心境,“善不敌恶,反其道而行之者,无所归处。” 冯儒听出话中些许隐秘意味:“倪从文所求,难不成……” “依其现今行径,大人难道猜度不到?”付尘道,“并且,他私交姜华,已外通蛮敌。” “什么!”冯儒惊坐起,“这是从何说起?” “大人,自希圣三十年煜王罹疾卸职到如今,中途蛮人几次隔靴搔痒,领兵扰边却无大动作,而现下通胡联攻,一来便夺下北方大部分城池,势如破竹之势全然不同于从前,这一步步,显然都是谋划好的,”付尘定声道,“而赤甲军中自主将到佐领辅军,死散遣亡,新兵选入,乃至唐阑一介新兵而今统领万军,其缘由为何路人皆知。就此种种,皆始于军内早便有内奸作祟,侵蚀军伍。” “大人,付尘身在军中,亲历诸事,自可辨别真假。这一次,我可向大人保证所言句句属实。” “错过一次的事,不会再错了。” 冯儒细细闻言,沉默许久,方才道:“可现下于我,却是无证言可揭露于廷。” 付尘心叹,又道:“大人,您还不明白吗?现在外患已然逼近,时时有渡河南下的风险。倪从文大权独揽,您这时候揭发检举他,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是置自身于险境。” “那我当如何?”冯儒悲叹,“要我冷眼旁观着燕国江山覆灭……你想要我如此做吗?” 付尘垂眼,诚心道:“依我本意,并不愿大人做那独自守令的一人。” 冯儒闭眼。 付尘接着道:“我今日越墙而来时看到了大人宅外闹事的那群人,背后就是京中富户袁氏撺掇着兴事。若说当时上表启策的人本是金铎,而今他走了,就把这参言之过放在您身上。可起先提出创见的也不是您本意,那是谁诱拐着您做着出头之人?” “倪从文明褒实贬,现在的枢密院也不过是操劳后方军务的虚职,敛财聚用的苦劳事让您站出来,而他手里可间接掌握着调动人手的兵权。如果您不能及时脱身,迟早是同旁人一般做了挡箭的牌子。” “付尘知晓大人不是倚名重利之人,只是心中过不了弃路旁观的坎儿。但事到如今,大人已经不可改动大势了。” 青年说的都是实话,可恶便也可恶在冯儒没有一句能够反驳。 “……那你现今死里逃生,又是回来作甚?”他疲倦问道。 付尘自然也无法将这筹谋事和盘托出,只道:“军中早已将我除名,再回军,无非是让他在寻法子重来一遍,我也懒得给他们再出什么难题。现下,只希望动荡之中,不要再牵扯更多无辜之人。” “起码,大人要知晓,倪从文就是这等兔死狗烹、过河拆桥之人,”付尘循循善诱,“大人在其中甘愿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日的后果,只能是徒害无益。” “……你方才说得也没错,”冯儒终于道,“我对倪从文也并非自始没有防备心,但只要其不为作乱事,总比阉党横行于朝强上几分。” 付尘无声冷笑。 “如今朝廷上倪从文只手遮天,姜华仍旧参涉政事,我多次生疑发问,却从未想过倪从文身为老师半子遗亲,能公然违逆老师主张,”冯儒叹息,“既然这样……也罢,明日我便称病辞官,卸职了结这桩桩件件罢。” 付尘倒不想他决定得如此干脆,反愣道:“大人果真愿意现在就抛下京内一切、返乡归家?” “事实上我亦早有此意,只是国难当头总归不愿做那逃兵,”冯儒泄气道,“听你方才一席话,教我更生无力罢了。我自认为在朝中多年不肯松懈一时,未曾想最后还是落下这样的结果,于朝内外,没改变半分。” 第355页 “这不是大人之过,”付尘道,“煜王殿下当初在军中说过,独木难支将倾大厦,人有不能为,知己所能才是适宜。” 冯儒低叹:“你这番说,也算减轻我心内愧怍,只不知老师在天上看到,又该作何评断了……” 此言一出,付尘蓦地想到先前倪从文说贾允暗中谋害谢芝之事,他现下自然相信其父为人,倪从文当时言说也不过仅为一面之词,他复仇心切,后来也未细究证据。现下而看,只不知倪从文究竟是刻意编了一套说辞蒙骗,抑或是此事他本就参与其中,才能说的这么细致…… 付尘暗自抬眸瞥了眼冯儒,此事既无确凿证据,他也不愿直接笃定言说。何况仅凭倪从文现下所作所为,已足以触犯冯儒底线。 “大人卸了职,要往何处去?返回故里旧居吗?” “……前年得知我家中老母因病离世,消息传来时已经殡天归去,尚未来得及赶上最后一面,”冯儒声音喑哑,“惭愧我这不孝儿孙,死前未得送终,死后未添后嗣,当真也无颜面于来日再见她老人家。” “节哀。”青年垂首道。 这句句言言,又何尝不是正敲在他脊梁骨之上。 怙恃失痛,纵是一生憾恨,何能挽回半分。 “家中老宅无人,我赏给了家中下人,让他们抵当了银两当作这些年尽心侍奉的赏赐,”冯儒道,“我不打算再回去了。前两日有个已经辞官的僚属送信来邀我前去其家躲避风头,我当时扔在一边没搭理,现在看看,倒可以前去一会,回头再琢磨着来日事。” “在何处?”付尘追问。 “绛州城外的秋暝山庄,背靠岭地中的一大块茶田,是个好地方。”冯儒道。 不知为何,付尘觉得他的语气有一点微妙,只道:“沿途为防不测,我送大人车驾过去。” 冯儒没有想到这点,道:“这时候辞官归田,还有人来赶尽杀绝不成?” “以防万一。” 冯儒只得草草应下,通宵未眠,赶写了一长折奏文禀明实情,并将公务杂事又理写清楚。 曦光透窗,吹淡了将熄的夜烛。 待他起身整衣时,方才留意到青年同样在墙沿站了一宿,分毫不动地。冯儒上前道:“怎么不坐下歇一会儿?” 付尘淡笑道:“大人现下要去上朝了?” “……是,”冯儒趁着夜时,亦反复将此事思索了许久,摒除起先那一时的冲动,他依旧是感觉疲意深了,“一会儿我吩咐下人送来些吃食,去东厢先补补眠。” 实在是这青年脸色白得骇人,再配上苍发倦目,腰间悬刀,总显着一副杀伐的狰狞气来。同当时与他初见相较,总有许多不能仅仅归结于外表上的气质变化。 “大人不再同我计较谢大人的事了?”付尘道,“知道这事的并不多,除了倪从文那边,便只有大人您了,当初言语多有无遮拦处,还匆忙折腾您一番。” “行了,此事过去便罢,”冯儒也不愿再重提,“不是你存心之过,无甚可再追究的。” 付尘垂目不言,待其走后,也听从其言转去了厢房。 接下来几日,冯儒自请辞官归家之事在朝中惊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因其以痼疾发作、回家告墓为由,太子只得允其言奏。之中有倪从文私下探问几回,冯儒也照常拿言搪塞,前者虽心生犹疑,却也捺不住冯儒去意已决,便草草作罢。而这空悬之位,自然是顺理成章地再替换为相府优客。外患临门,也少有人过多追究此事,无非是看作冯儒迫于丞相威压,自知结果,在众人面前又演的一出过场戏罢了。 打点好京中余下事,冯儒便乘了马车东行,又听从付尘建议雇了兵卫防守沿途暗中护送,一行人自京郊启程。 也便是在这离京之时,冯儒才刚刚发现,自己于京城为宦数载,临到离别时,也无多可真正留恋的人事。 官场上表面情义者居多,势落时拜高踩低的更不在少数。他这一走,多有人疑心是这昔日同门因分歧反目,最后落得冯儒见机退隐的下场,因而也没有不知趣的专去触倪从文的霉头,大多避之不及。 若说特殊的,也便是尚书省的邵潜特地给这昔日一府同僚送来的行路银两。此时冯儒也无心再纠结其虚心真意,只照其往日行径,估摸着这银钱来处未必干净,故而吩咐了下人待其走后再原府送回,概不收受。 秋暝山庄前临湖,背负田,紧挨着黔南这块膏腴之地,风景秀丽。 日光晴好,田稻新鲜。 庄前站着十多个伙计,见人来,随即上前帮忙领人下马,牵车打杂,忙忙活活的。 付尘见人安然抵达山庄,心下稍安,朝冯儒道:“大人,若无别的交待,暂且就此别过罢。” 冯儒停下步子,道:“你还有急事要做?一路上你没歇着,不若先跟着我进去休息一日,改时再回。” 付尘正要辞言,忽听得一声打断:“付小校尉一路辛苦,何不在鄙庄内饮了初夏新茶再回?” 他下意识一僵,得亏这里并无牵扯朝政之人,不然此话一出,可算是要惹得一番麻烦。 付尘同冯儒一同回首,只见一众伙计里头又迈出一行人,为首者是个熟面,当日山道上放过一马的金铎。 两边跟随侍从开道,这出行阵仗堪比皇帝临门。 第356页 付尘面色难堪,一时不知如何相语,侧首看冯儒,也是一副尴尬模样,他方才知道前些日他面上那股说不清的微妙神情为何意。 “……金大人好大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特地出来发威呢。”冯儒言语不客气,显然也没料到这场景。 “冯兄误会了,这不是提前得了信你要过来,我就特地吩咐了底下人在山庄里头打点好,方才相迎,而今之时,还论说甚么阵势不阵势的呢,”金铎笑道,“冯兄也不必再称‘大人’了,如今卸职一身轻,直呼我的名字也便罢……” 付尘心下讶异,这边悄声对冯儒道:“大人不是不喜阉宦……怎么同他有往来?” “……说来话长。”冯儒低言。 “我今日还为冯兄备了一礼,”金铎挑眉道,“听说冯兄今日要过来,我这里有位冯兄的故旧,特地也赶来相迎。” 冯儒不自主地随其视线而望,右边侍从中一人上前两步,宽巾缚带的书生模样,又褪却年轻人的莽撞张狂,自成一派儒俊风流。 冯儒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强忍着转身而去的冲动,沉声道:“这是甚么意思?” 未及金铎答言,韩怀瑾唇角噙忧,苦笑道:“伯庸,你不必嫌我,即便你同我绝交隔情,现下起码也应当能同常人一般来往。” “我只是不知,你之前辞官后竟到了这边,”冯儒冷笑,“也难怪,依你趋势避祸的本事,自然能在这偌大燕国之内寻一处清净地。” 韩怀瑾神情僵硬无言,付尘在一旁都看出不寻常来,这时只听金铎圆场道:“哎,大家都杵在这庄子门口像甚么话,咱们都进去慢慢说。你们几个,把来客的行李包袱都置办好了,可别弄丢了东西。” 招呼完那一群下手,金铎亲自领着他们一众进入庄寨。 冯儒面色阴沉,同金铎走在头首,韩怀瑾则落在后面,付尘不尴不尬地跟在冯儒侧边,忽闻金铎语带笑意:“还未有机会当面朝付小校尉言谢当日手下留情之恩,这次既然过来,可要好好在此待上一阵。” “‘付校尉’已于蛮战牺牲,金大人就莫要再言提此名头了。” 付尘此时一见金铎,脑中所想皆是贾允事。想来其同贾允生前交好,连带着起先的嫌恶此时也消隐几分,又道:“当日多有不敬,实为我年轻鲁莽,万望大人莫记在心上。” 金铎惊讶挑眉,不过多时未见,青年这忽然服软的态度反倒教他一愣。这人于军中状况也只是大致听说,难道历经一回生死,便懂得迂回认输了? 他打量般地朝侧旁扫视一圈,随即坦然笑道:“看来人随事变,付小兄弟而今也是历难再生、脱胎换骨了……” 金铎同贾允不同,身为文宦的言语习气仍旧令人别扭。付尘只颔首,不搭他的话。 韩怀瑾跟在后,闻言朝前方大步而行的冯儒看了眼,一时又有怯意。 此时近午,金铎着人已在湖心亭中大摆宴席,琼浆玉露,鲈鱼蟹羹,应有尽有。 待其一行准备用膳时,韩怀瑾在后朝金铎道:“金兄,今晨早膳用得多些,这时候我就先不去了。” 金铎停步,挑眉未言,侧首看着冯儒,言语却是对着韩怀瑾说的:“这……不若只来尝尝佳酿也是好的……” 一时间,众人目光聚在冯儒身上。 他半侧首,下颌僵硬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韩怀瑾眸光一跳,不是滋味地听言跟上。 湖心亭内夏风柔暖,帘帐旁琴女奏乐伴景,只闻见莲叶接天,无穷碧光,荷花映日,别样鲜红。 金铎有意让这二人坐在一起,自己自然也就挨着付尘落坐,也是有心再探探这青年口风。 他亲自给付尘斟了一杯美酒,笑道:“付小兄弟,我可是打心眼儿里的怵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付尘言谢而接,答道:“因为我曾经恃武凌威、剑指大人?” 金铎摇摇头,这两年身体滋养的愈发丰润,脸上横肉却是紧实不少,随其笑意牵动而起:“不,付小兄弟,你是个亡命之徒,任何对这尘世尚还心有眷恋的人,都最怕你这般的人。” 付尘啜饮一口酒液,醇厚浓辛,果然滋味妙绝,比帝京城内掺水的官酒不知要好上多少分。 临行前他可要带回去几盅给男人尝尝,他心道。 “这句话说得也没错,只是说的是从前,”付尘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也怕亡命徒。” “这么说,付小兄弟现在已经大不同前了?”金铎问。 付尘笑笑:“或许是发觉世上也并非全无留恋事……只可惜岁朝有终,不敢怠慢,也不愿辜负。” “人生一世,对得起自己才是正行,一味将别人的担负架在自己身上,除了自添忧恼,还能得甚么益处?”金铎笑道,“何况别人也未必领情,许多俗事归根结底不过就是顾影自怜、自说自话罢了。倒不如随着天地自然,啜风饮露,有这满享的痛快……” 付尘摇摇头,满饮了一杯,沉默不言。 碍于那边两人在场,有关先前行刺过往之事也未肯深谈,毕竟金铎也揣度不完全冯儒现下对倪从文的态度,也就不当面戳这个事端。 宴饮于柳歌声中毕,付尘起身朝金铎道:“金大人,可否再单独一叙?” 第357页 “正有此意,”金铎同起身朝冯、韩二人笑道,“两位仁兄贵客既然也是多时未见,我就不多打扰了,山庄内各处景致皆可供二位赏玩,冯兄初来,可要好好游观一番。” 那两人于餐用时相互言说许久,此刻神情显是缓和不少,韩怀瑾抿唇道:“有劳。” 金铎笑辞,这边付尘朝冯儒颔首致一礼,而后紧随金铎沿廊道而行。 合抱回廊架设于湖畔草野,远处山岭碧绿,花树香袭,风清鸟唳,自然景致美至极处。 付尘叹仰金铎懂得享受,不自觉间将心中话说出。 金铎听到青年喃语,笑道:“这年纪大了,当然偏爱这自然之景。山庄里头跟随的都是当初我身边的亲信余众,虽说大多已无家眷亲属,可脱下花翎冠帽,聚在一起,大家都是相同一般的嘛……” 从前因心中芥蒂,付尘自始便把宦官太监当作为乱的祸根,即便晓得其中大多是求讨生路的贫家子,也极少施及怜悯同情。仇恨嫉恶皆是蔽人眼目的好手段,倪从文自当是能够巧妙运用、融会贯通的高手,也因而能将他困在其中久未脱身。 “冒昧相询,不知金大人如何跟冯大人攀起的交情?据我所知,冯大人一贯是原则坚固,不肯轻易妥协的人。”付尘道。 “其实也并非有甚么过命的深厚之谊,只是当初我临辞官之时,姜华预准捅我的旧事,拿当初枢密院的军费支用做文章,只是有些东西时间长了,一时半刻业已辨不清真假究竟如何,”金铎道,“冯大人当初也只是出于立场原因,顺手帮扶,想必他那时已经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不过在几年前官营酒盐铸铁时,我恰好和冯大人的主张不谋而合,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些顺手相帮的情分在。” “这次邀冯大人过来躲躲风头本也为一时起意,原想着依冯兄日常作风个性,自是不愿来的,倒也没想到他竟真的过来了……” 付尘道:“金大人想要躲避风头,可外患临门,随时都有外敌进犯的危险,怎么能坐得安稳?” 金铎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寻欢行乐能在一时便享一时,何须操心那么多?胡人和蛮人在江北如何闹我也不是不知晓,可我有能做甚么呢?” 说着,声音低下去几许,道:“提督当年倒是一腔平戎志,可结果又如何呢?敌得了前方来的明枪、可敌得了后备窜出的暗箭吗?” 他暗瞥了青年一眼,闻言一副僵冷的模样。 二人各自心知往事,此时沉默着进了一处竹木楼馆。 金铎在门沿朝身后随侍诸人道:“你们就不必进来伺候了,都去外头守着……也别跑远了,一会儿有事还随时唤你们。” 侍从们晓意,躬身应了声。 金铎将青年领进屋内就座,率先出言道:“……既然适才是付兄弟你主动要来私叙,不如就在此说个清楚。” 留青年进来,更多是为暗中试探倪从文意。反正眼下在他的地盘,青年赤手空拳的,也掀不出什么风浪,金铎心道。 付尘直视他双目,缓慢吐字:“大人难道不知‘付尘’此人此名已除去军籍,无在人世?” “那你如今……” “我现在用的是本名。” “哦?” 金铎没摸清他言语意味,但见这青年面色幽深难测,配着颊上蜈蚣暗印硬是显露出诡异感来,他心神一颤,听这青年简短道:“贾晟。” 金铎眯眼,心中迟疑,又不敢自己多想,便直接问道:“这是何意?” “大人不觉得这姓氏熟悉吗?”青年漠然道。 “……是,熟悉,”金铎转手摇了摇扇,列举道,“我印象当中的,前年告老的提举常平使贾方伯,御史台佐贰贾习恭……还有便是绛州城中有一掾官叫贾——” “大人是不是漏了个最为熟悉的?”付尘打断他,“这个时候何必再装傻……还是大人以为我在同您开玩笑。” 金铎合上扇,眼中划过精光,道:“你想让我相信甚么?相信你一个倪从文手底下的军贼,还同太监有什么亲缘牵扯不成?这话说出去岂不可笑。难道提督入土两年,地上的人还不愿让他安生?” “我自幼衣中缝一生父手迹,其上印鉴字形我不会记错,同我在贾允奏表中所见相同。” “倪从文派手下人夺我性命,那人亲口承认前因。” “贾应之,便是我父。”付尘道。 “没了?”金铎一挑眉,端详着青年神情,心中有了几层计较,口中所言却是,“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让我信你提督二十多年前生了个儿子出来?未免太过可笑。况且我记得我同你讲过,他三十多年前便已为内侍跟随在陛下身边了,你这也对不上时间点呐……” 其实,付尘还想说,自他初见贾允时,便觉得此人同他所见众多太监内侍迥然相异。若是血浓于水真有心血呼应,他也愿意相信自初见的无力酸涩到而后的恍惚犹豫,都是这般情肠牵系作祟。 但金铎所驳言语也的确为他无法解释之处,何况现下只是口头的一面之词,他也不认为真能有多少信服力。 “信与不信由你,”付尘疲惫道,“我是有其他事寻你相商,这个你若不信也就作罢。” “莫急,”金铎还未想就此事放过他,“那我现在问你,提督的死跟你有没有干系?” 第358页 “自我误信倪从文之始,便已脱不掉干系了……当日战中若我肯咬牙坚持,或许可挡下那击,”付尘道,“此事不必大人动手,三年之内,待他事了,我自会以死谢罪。” 青年这认真决绝的语气真教金铎也是一愣,他轻轻敲了敲玉骨扇柄,道:“你娘……” 他顿了一下,思及青年身世,接道:“你娘有甚么喜欢的东西吗?” 青年目陷回忆,轻声道:“……娘亲当年带着我在边县做工,喜欢在浣衣之余带我到溪边游乐,她喜欢花草,喜欢鸟雀。她不似寻常家妇怯惧蛇蝎,还喜欢跟我讲昆虫鱼兽的故事。她喜欢红日,喜欢日光,无论晨曦还是暮霞,无论朝晖还是落日,每在此时,都是她最为怡然欣喜的时候……” 付尘哑声笑了笑:“也只在那时,她才会偶尔同我讲讲我爹的事,只是从不告诉我他姓甚名谁,也从不想着带我去寻他。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断了起初的念想,现在想想,当时应该追着她问个清楚明白的,起码省得了后来这许多事。” “那你娘口中的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付尘摇摇首:“她只说过他是一京城贵人,教过她燕地的文墨事……还有一不寻常的怪能,可直视正午最强的烈日。” 他忽地想起男人曾对他说过贾允亦有此能,许是一证:“我听闻提督也有这个偏能,大人您可知晓?” “不知道,”金铎坦白道,“你在哪听说的?” 付尘黯然,咕哝几声糊弄过去。 金铎又沉默将他打量了他许久,方道: “行,你说的,我信了。” 付尘不免诧异朝他望去,后者又问:“现下多少人知道此事?冯儒晓得吗?” “他不知道,我没同他说,”付尘艰涩道,“除了你我心知外……便只有倪从文那边人了。” “依倪老贼的性子,肯定不会拿他自己圆的谎声张……行了,”金铎上前拍了下青年肩膀,笑了笑,“无论你是何人现下也都不重要了,想干什么,来说说罢。” 付尘心道一声干脆,这宫中打磨许久的老狐狸个个都是精怪般的人物。 “我要偷渡兵马到黔川。” 青年直言了结,全似谈论家常闲话一般寻常,这坦荡的态度正该叫金铎错愕片刻,旋即道:“外间已经动荡至此,你还想在这头搀和一脚?能耐不小呐……你这么折腾为的是甚么?” “我爹为国冤死,自该给他一个交待。” “嚯,这话新鲜,”金铎一把抖开扇面,半嘲道,“燕国的土地江山可还不是他倪从文的,你现在想领着兵马和外族一起把燕国搞乱了,结果还要打着提督的名头,是不是牵强了点儿……这可是提督半生效忠的宗政家天下,你若是为了私心,且不必这样说……或者你压根是搞错了方法。” “倪从文暗合姜华私通蛮军,大人难道不知晓?” 付尘看着金铎顷刻僵硬的面色,冷声道:“倪从文于朝堂挟制太子控权,于外,又行此开门揖盗之举,所求为何,眼见即明。大人倒是给我讲讲,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这下真把金铎说愣了,他脑子转悠了好久,才接上话:“……你何来的人马?” “义军匪众,赤眉余孽,还有不堪苦役的农民百姓,”付尘缓慢道,“于他们而言,较之干坐等死,但凡有一丝抗争的活机,都是势必要去争取的。” “你这兵马有多少人?”金铎道,“我可以坦白讲,五千八千的,我这边可以给你兜底照应着,若是两三万的人数,你可避不过江东那处的耳目。” “五千,”付尘道,“不会驻留多时。” “行,黔川东头有块岭地,你们扎营扎在里头也不会有更多人知晓,”金铎道,“这时候也没人顾及到山里头寻人察物的……” “若是可能,尽量寻个跟大人这秋暝山庄临靠得近的地方,”付尘道,“我今日驾马来时,看到这秋暝山庄之前数百亩田地村居寥寥,敢问可是大人这边的田产?” “……好小子,打这个主意,”金铎当即晓得他的意图,笑斥一声,却无怒意,“你是何时想出的这等目的?若你不跟着冯儒过来,你又打算怎么做?” “没有大人帮扶,那就想其他办法。大不了推迟时间,等时机到了就速战速决。”付尘道。 “反正我这田庄的粮食也不愿缴到朝廷,你若要取尽管取走,”金铎笑道,“毕竟你这臭小子若是真带着兵在收拾朝廷军之前先拿武力攻到我这儿,我也无力抵抗呐……” “大人所言正对我意。”青年浅浅勾唇。 “可我现下有一疑问,你当初对我防备至极,差点儿还没把我一刀毙命,即便那时有层层误解,我也不信你就敢轻易地放心跟我讲这些?”青年当初警惕心有多强,他可没忘。他宁肯相信青年直接杀了他灭口,也难置信他直接这般实言相求。 “大人手中现下除了田亩千金,还有什么实质性的筹码吗?”付尘道,“当初大人是被迫辞官的,至于后来姜华给出的那物证中有几分真假,大人心知肚明。秋暝山庄这么大的田产,这么美的景致,若大人在此处行什么检举之事,只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了?” “你在威胁我?”金铎浅笑摇扇,啧啧称奇,“你这求人的姿态未免也太高了些,小兄弟。” 第359页 “我没在求你,”付尘冷淡道,“从我说出来开始,大人就没有别的选择。” 金铎两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咧唇笑叹:“你可要比提督干脆狠戾多了……” 青年同他上次见时,已经大不相同。只对这一天性属狼的崽子,他着实施展不了多少本事,真也是一物降一物。 “我爹是耿忠之人,可我不是,”付尘道,“世道只容世道能容之人,没法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你说得对,一点儿不错,”金铎两眉上提,额皮卷在一起,低睨着石砖,“若是为了活着,既没必要轻付真心,也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 “我可不是为了活着。” 金铎没搭话,付尘走到门前,敞开屋门,外方一众小厮下人堵于庭内。 他眯眼远望炽日,声音嘶哑:“听凭私心,是因我信我爹,才肯信你。” “我若不信你,就不会拿身世要事相告。现在屋外尽是大人手底下的人,只要将我绑了送到帝京相府大门外,照样可以来一出玉石俱焚。你会吗?”青年偏头睨他。 金铎对上他冷峻目色,笑了笑:“……不会。” 付尘抬步便走。 “只是提督也有错信的时候,”金铎在后缓缓道,“不然如何会至如今?” 青年步履陡停,回首看他,定声道: “他误信我一次,我不会再许他误信旁人。大人聪明,也别冒死犯我这个忌讳。” 金铎笑着朝他摆摆手。 然后同样转过身躯,面朝屋内凉寂,任凭门外日光铺散于衣,热烘烘地炙烤一片。冷热掺替,悲喜交加,诸般难言。 第86章 第八六回 第八六回 三秋一日甫回又别,双凫一雁相约月圆 多日以来,赤甲军众同胡蛮联军僵持不下。金河中部急道蜿蜒,水面宽深,且濒至夏汛,胡蛮军众方不敢贸然自此强渡。而再往西行,待破了那黄岭关隘,便有余力自河道南渡,再来,便是直奔帝京城,打入燕宫。 故而燕南诸城赤甲翊卫,皆得令遣去黄州一带支援边战。帝京城外军守空虚,连带着众人之心,一同受其牵扯惶惶,忧虑无依。 燕廷上下仍为倪从文借太子之力揽权独大。尤其于皇帝及内廷中人尽数迁至汾瀛之后,倪从文更是免除跪拜礼节,单辟一椅于太子位旁,规制不减分毫。 朝廷诸官皆道,若是不逢此外患告急,这燕国江山,怕已是要易姓而存了。只这当事者却并无半分着急匆忙之色,反趁此机清剿廷上官员。阉臣于朝稀零寥落,皇帝一走,更是向诸官予以警示,来日天子崩时,这朝廷上下合该由谁做主当家。 “舅父的意思是,要再征粮食,粮食未足则籍民为兵?”太子蹙眉,“为何不直接从朝中官员平日薪俸中扣除?国库紧张,却也不至要到农民身上搜刮余粮。” “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倪从文悠悠道,“诏令一旦下,收缴不足自有个中官员自己添补余缺,再不济也要增添兵伍,总比直接从这些官员身上割肉强上许多。殿下且得掂量着轻重。” 当是时,太子布诏,责令各地官员再向田野百姓强征粮税人口,民间暗自生怨结愤。 七日之后,边关来报,胡蛮联军分出一支兵马自西城渭州一带绕路而行,边将不察,现已过关斩将,沿雁落山东麓绕行。朝中群臣震怖,倪从文联合众官上表迁都,太子纳言,携群臣于暗中陆续南迁汾瀛。同时调集东城可用兵马前去支援,一时间僵持未决,那外族人也没讨到好处。 夏雨方停,屋内空气潮湿。弓腰的内侍抬手抹了把薄汗,一团愁绪同里衣一同黏着于身,果真不自在。 “你们主子说自己有主意,结果便是预备着听之任之,把整个燕国顺带连他自己也清个干净,”宗政羲沉声含怒,“这就是他躲着不来的缘故?” “主子没明说,但奴才揣摩着……也正是此意,”佟秀私下一向不卑不亢,可涉及此事也着实没了底气,实为太子所行一言难尽,“不瞒殿下,主子那头已经准备了禅位于倪相的诏书,且是盖过天子宝印的。内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殿下也是预备循机遣至民间,免得来日给别人做了靶子……主子倒是说过,若是这样,起码也不是把江山败在了宗政氏名号下。” “胡闹,”宗政羲低斥,“便是脱身也不是这个脱法。” 佟秀暗自抬眼瞥了下男人,只得窥见个黑黢黢的影子稳坐不动,转又垂目道:“殿下,主子说这样也是成全您一番筹划。” “成全?”宗政羲脸色意味不明,“成全我什么了?你倒是说说。” 佟秀一个激灵,隔着一面屏风都能感到冷飕飕的寒意:“奴才不知……奴才以为,这是主子和殿下知道的事。” 宗政羲也不顾他真晓得几分,道:“二弟不日要走,现在人都不亲自来,便知是没这个底气。你回去尽可告诉你主子,兄弟间做出这种牺牲我不稀罕,也深感不齿。我不信他是无心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无心做皇帝,可也不得此时此刻就预备撂挑子走人。凡事有始有终,若还肯听我一言,便听,若不愿听,现下也管制不得他。总归这败与不败都是他的事,只是到了将来,莫要将这罪责全部推诿到我身上。” “是,奴才必定将话送至。” 第360页 宗政羲眉心微锁,思索片刻,又道:“邵潜知道你主子整日在私底下计划的事儿吗?” “应当……晓得大概,”佟秀道,“只是主子他有时也不全然听邵大人的话。” “把他叫来。” “这事……应该也瞒不住主子。” “你先把他叫过来,这个时间点他应当有余闲。” “是。” 佟秀领命不敢耽搁,东宫那头给他记着时间点,太子身边离不了自己人,因而急忙出楼去官衙传讯。 半个时辰后,邵潜踏着雨水匆匆而至,虽是多年显官膀大腰圆,但仍旧有文士的儒端气度来,行至屏风前恭恭敬敬告一谒礼:“殿下金安。” “不必拘礼,”宗政羲道,“来时佟秀可告诉你前因?” “臣大致闻说了,”邵潜道,“东宫处现下耳目众多,臣方才吩咐他回去守着了,殿下若有吩咐可随时朝臣言,也请殿下莫要介怀太子此时无可出宫来亲见。” 这几句话立场鲜明,宗政羲哪里还不知他意,道:“礼节并非要紧,只是心疑你究竟是否清楚太子现今想法?” “臣大致知晓。” “那你的意思呢?” 邵潜抬首道:“殿下,实话在前,臣于事上可向太子规劝进谏,可若论真正的决议之权仍在太子手上。” “依臣看,现今倪从文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太子欲行庄公事,任他多行不义,为来日降罪纠察时积攒过失,起码也无可厚非。现下倪从文联合着姜华的内侍省纵横朝野上下,若真要趁机此时生些大事也是不可能。” “我是怕他现在放得太多,来日就收不回来了,”宗政羲道,“你所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只是你若站在倪从文的位子上看,他现在手里握着实权,差的仅剩一个合理的名头。外患不息,罪过自然在名义掌权的太子身上,而他现下想要送佛送到西,连带着把这最后一步都给落实到名正言顺了,不管蛮人胡人那边怎样闹,我却不知,还有甚么翻身之地?” “他再如何厌倦权位,也不至于刚遇上外难就把皇位拱手想让罢……这可考虑过百姓军民如何想?我倒是没料及,在这上头,你竟也未劝阻?” 邵潜答:“殿下,而今之难在于边战告急,倪从文有心趁着外乱之机在朝中揽权,可一旦外族人真的攻进来了,这权力于谁都是无干,枢密要事及赤甲中军都同倪从文有干系,哪怕先任其击退外敌,再论内政尚且不迟。” “何况我等私下也不是全无作为,朝中现下凡是同相府、同阉党有牵扯的,这手头都有着实质性的证据。” “哦?”宗政羲道,“作伪容易,真的东西可不好寻。” “俗污人自有脏办法对付,”邵潜道,“只是当下加紧的外患,殿下真无抵御法子吗?” “人死权殁,你倒是说我有何方?”宗政羲扯唇,道,“反倒是倪从文,事关他的前途大业,应当相信他有法子克难才是。” 邵潜叹笑一声:“何时这言行间还要凭靠着对手本事高下了……说起来,殿下应当不是甘愿陷于被动之人。” “邵潜,你是身在局中,不窥全貌,”宗政羲点道,“倪从文又是疏通枢密院财权,又是纠集民间人丁赋税,他才是最怕错失机遇之人。若说你从前在朝为官数载,现下到了该识辨、该作为的时候,可就不能同原先一般一味搅混水了。” “殿下提点的是,”邵潜道,“有时这搅混水搅得多了,心思也有钝的时候。” “我且问你,来日假若太子真要弃绝皇位,你打算如何?扶持幼主,行今日倪从文所行之事,当下一个僭臣?”男人语气无波无澜,仍似谈及闲话。 邵潜沉默轻叹,随即笑道:“……殿下若是我,该如何抉择?” “这难题似难却也不难,其解因人而异,”宗政羲道,“只要认清自己心中执念偏向,就不为两难。” “那殿下的答案呢?”邵潜硬要追问。 “于我现在,”男人垂眸,右手隔着皮套拂落膝间看不见的尘灰,“则会选择弃置官位,任凭家国变迁,只从我私愿,伴心许之人。” 煜王受陛下冷遇多年,又甘心戍边廿载却至今日半残无名之状,邵潜自是能咀嚼出几分其当下苦囿心境,可于他自己而言却是不同:“不瞒殿下,这些年多为避及祸端,也未少做那些个亏心缺德的事,自然也讨赏过名利富贵,锦绣佳肴。可若说当下真要再求索,也就是要完满起初应下的诺言,起码当是为了给这些年做过的错事寻的借口,也非要把他圆满了不成。” “你倒坦诚。” “半月前冯大人自请辞官,令臣私下恍惚了好些时候,”邵潜道,“这么多年过来,若说谢大人的学生当中,当属冯伯庸最为耿直倔强,未曾想会是他中途败下阵来,主动言退。” “他没有的,便是你的好处,”宗政羲道,“刚极易折,到哪都得碰壁受挫。” 邵潜叹:“可臣从前却是最为仰羡这等人,身不得至,也是无法。” 宗政羲不搭话,听任邵潜道几句真心言语。临辞时,他朝其道:“来日见了太子,且告诉他,有一分人事便竭尽一分,莫轻易灰了心。大燕气数如何我断定不了,但势必要比倪从文的阳寿长上一截。” 邵潜告礼应下,又道:“殿下所言臣都记下了,只不知这迁都日程紧,殿下将有何打算?” 第361页 “这个我自有打算,不必操心。” “是,”邵潜道,“若殿下有何不便处,即时来找臣下,必定尽力相待。” “去罢。” 邵潜自这偏处的驿馆下楼,登上街沿停靠的马车,扬长而去。 其身影动作映在街边瓦舍旁听曲儿的一人眼中,那人见其走远,径自起身离了座位,仓促跨过街巷,进了同一处驿馆。 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声音极轻。 “进。” 青年推门而入,男人正于桌边端详地图,此时抬眼过来。 付尘躬身将那碍眼的屏风搬至墙角,一边寻了椅坐。数日未见,暗中细察着他脸色神情:“我方才过来时看到屋里有人,就在下头等着……那人是谁?殿下私下见他可靠吗?” “邵潜,聪明人,”宗政羲道,“其实就算旁人知晓我尚活着也无碍,这时候无人有这空闲顾及我。倒是你要提防着,倪从文各处的眼线暗探大多识得你,你若这时暗中露了身份,难免就有人揣度你的用心。” “我晓得。” “走了这么长时间,”宗政羲没忽略他面上风霜憔色,道,“是拐往别处去了?” 付尘先将秋暝山庄中所遇之事托出,自绛州西行回返帝京,这接连半月来脚程未歇,中途打听到又有军队西处进犯,未及茶思,又特地去几处西城私下中打听了战况。 “……跨山险过来的这支,是呼兰部领的胡人军队,现下在这西城边,吃了不少败仗,”付尘道,“反倒是唐阑在江北的军队被蛮军牵制着,这时候止了大动作。” 宗政羲道:“依苻璇多疑之性,自然是要令胡人在头阵探路。且不管他同倪从文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一旦叫他咬上了肥肉,可是不会轻易撒口的。就且看将来倪从文是否被眼前功利迷了眼睛,能清醒几分。” “我怀疑,”付尘沉声道,“胡人现在到了燕南孤军奋战,而蛮军同正在顽抗的燕军也都在僵持着等这个时机,也就是倪从文现下也在琢磨等待的一个时机。” “你想去给他们添一把火?”宗政羲一眼看穿他所想。 付尘抬眼反问:“殿下,若是燕人和蛮人二者之间让你选择,你会选哪个?” 他脱口而问的同时心中却也有了答案,但他自私地想逼男人一把。 他二人皆是燕蛮血统混杂各半之人,可他自幼跟随蛮族母亲远居漂泊于边城,于本土情谊上并未有何深厚的联系。但宗政羲则截然不同,出生于燕宫又为军将同蛮众对峙多年,于他心中的是家国责任,即便而今逢难,付尘不信、也不希望他会彻底忘却曾经的那些牵绊同骄傲。 宗政羲沉默片刻,未直接回答:“你想从勒金调动胡军以呼兰诸部名义向燕北燕军挑起战端,进而破坏倪从文的计划?” “殿下睿智,”付尘道,“何况如殿下刚刚所言,苻璇本就有那份野心在,真是挑动起双方矛盾来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也没冤着他们半分。” “倪从文的动作会比你快。”宗政羲断定。 “……他能进行到哪一步都无干,”青年语气掺和着疏狂的笃定,“反正结局不会改变。现在他登得越高,来日便跌得越惨。” 付尘又道:“殿下,动荡一旦波及到渭南,帝京仍是明面上的靶心……我以为,殿下此时可先去秋暝山庄安置,先前聚拢的义军和狼主规训的精锐都在那边扎营,暂时不会有何危险。金铎虽是圆滑之人,但并非不懂正邪是非,我提前知会他,他那里有办法不泄露出去消息。” “不,”宗政羲道,“我随后跟着到汾瀛去。” 付尘又要反诘,只听男人紧接着说道:“那两个结果,我都不选择。” “付尘,时至而今,没必要怀疑和试探我于此事上的坚持,你我之间,早该免掉这一步。” 付尘心一颤,道:“我并非怀疑殿下用心,只是事到临头,我也不愿殿下做完全违背内心的事……现在牵强一分,将来回头,有可能就会后悔一分……” 青年沙哑声音随脑袋一同垂下去:“……我不愿你走和我一般的路,你跟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为掩饰体貌的裹首乌巾裂了个口子,掉落几丝苍白无色的鬈发来。神思天游处,男人想到那处本该有三个发旋。他之前在山谷中时便留意到了这个特征,他从未告诉过青年,头上顶三个旋的人最为少见,脾气也最为倔强,这古人老话实没差错。 宗政羲忍住了伸手过去的冲动,半阖眼道:“天下大势,分合兴替。燕廷上下腐朽衰微已是不可挽回,我一没那个力挽狂澜的本事,二也没有那份以德报怨的气度,只有顺势而为,尽早还百姓一个安定的人世。待燕国气数将尽之时,我唯一能行,不过是保全宫中几个弟弟全身而退,其余的,非我所能行。” “至若蛮人,”宗政羲道,“苻璇拥才寡德,不为良主。” 感觉到青年动了动,但仍旧低着头,他又道:“我去汾瀛,等着你亲自领兵前来。” 青年这才抬首,眼瞳迷离不定,声音却是坚定不移: “好。” “过来。”男人唤道。 青年起身,依言上前。虽然这两年间食饮跟不上,但长期习武不辍,身量也有窜长,原本修长的体态增肌健骨,则愈发有武者强悍隐曝。单立于男人身前时,已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在。 第362页 付尘右手一撩袍角,单膝跪于精钢轮椅边上,仰首道:“殿下。” 宗政羲自一旁桌屉里取出一物,持于手中,而先又抬目于近处端凝一阵青年脸容—— 藏青衣色使得面目沉俊,眉尾至梢处越发细长,若是女子描画此眉则有玲珑妩媚的韵致,若搁在男子身上,便透现一番锋锐傲戾的不逊来。 宗政羲敛眸,将手中物递送出:“这个予你。” 付尘接过,是一张赤铜面具。 “此去经战,尽可放开手脚。” 这面在手中具沉甸甸的,并无过多纹饰。惟有眼眶上方翻起几圈的云状乱纹,黑铜镀银,恍若凶兽怒目,卷起的一圈圈眉心皱褶。 他抬手抚过,心潮暗涌。转瞬一把解下头上半遮的乌巾,将面具戴上,白雪层层,流瀑于后。 “……这是殿下从前于战场上用过的那个?” “当初那个,贾允使其随棺椁入了墓中。这个,是我着人照着原来样式做的。” 青年低首动作间,方才还想虑着的发旋正好呈在眼前,宗政羲还是败给心上冲动,抬手覆于其上。 青年身子一下子僵住了,没动。 隔着面具,宗政羲看不到他脸上神情。他勾指捋了捋那苍色发丝,沉寂已久的心肠烘热起来,微微倾身凑近几分:“你晓得自己有三个发旋吗?” 付尘就着他拢伸的手向前偏了偏上身,他不敢碰男人的腿,无处可放的双手只得勉强扒在轮椅边上的钢沿,姿势怪异:“……不知。” 他又补道:“哪有人能自己看到自己头顶是什么,即便对旁人,也不会轻易低首示颈给别人。” 须臾,耳畔又传来低沉音色:“发旋有福运顺遂之寓,有三个发旋的人原本罕见,多能于大难险途逢凶化吉。” 付尘笑了笑,应和道:“好。” “陡径于末终为顺时,”宗政羲施力将他拢近了些,道,“付尘,该到了你赢的时候,你不会输。” 面具下笑容渐落,付尘抿唇又应:“好。” 男人未再出言,二人陷于静默。 付尘直觉他应要主动开口说些什么,真到了事前,才发现自己真是这么笨嘴拙舌的。僵倚着许久,他启口道:“……下次相见,便为覆国倾城之时了。” “中秋之前,能回来吗?” 付尘低眸,哑声道:“……殿下想要我中秋前回来吗?” 此时距中秋月圆,不至四月之数。 男人将手自其发顶滑至后颈,轻缓挑开因汗液黏着在颈上的缕缕鬈丝:“中秋之前赶回来,我许你一心愿。” 吐息可闻,即便隔着冰凉的面具,也抵不住急剧攀升的温度。 夏日炎炎,手心紧攥着的冷钢上已被挤出一层热汗,付尘颤巍巍地取下面具,湿热的眼瞳对上身侧人: “……好。” 第87章 第八七回 第八七回 李代桃僵敌阵生变,移花接木亲族循前 宗政羲原先预备着付尘走后便直奔汾瀛,后来又思及付尘临行前所言,赫胥猃同义军皆在秋暝山庄安置,便欲先赶往交待几事,顺带也正好避开帝京权贵浩荡南迁的风头。 他少有白日现身,自是将一贯逢难不惊的金铎都骇了半日,直跪在门前不敢动作。毕竟付尘一介兵卒身死有的是办法做假,可煜王身份贵重,当初是京城一众眼瞧着入了皇陵的,连贾允都亲验尸身。此时骤然出现,不管其背后有何想法,光是这死而复生的一出就足以教他惊恐难眠了。 “……起来罢。”宗政羲低睨下方人,道。 见金铎仍旧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他又道:“此处多有未识我之人,你是生怕别人在此不晓得我是谁?” 金铎身躯震耸,连忙起身,示意身后一众让开了道路,亲自引着其人入了山庄。 “您尽可放心,这山庄里头的人都是从前臣在京中带过来的心腹,没有一个多嘴的人。若无要事,臣平日也都不令他们到别处乱跑……”金铎道,“朝中已经辞官归退的冯儒冯大人和韩怀瑾韩大人都在庄中,您可要先见一面?” “不必,”宗政羲无意再重见旧人,道,“直接领我至义军处即可,我便不在庄内宿休了。” 金铎仍要劝:“义军尽是在庄外野地临时扎的营,只怕环境差了些。” 宗政羲淡道:“这山庄内环境如此之好,怪不得把金大人你都熏进忘怀乡了。不过几时未见,都已忘了我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人。” “……不敢,自然不会忘。”金铎讪讪应道,这多时未见多的岂是时间,明明是人鬼间道,白日惊魂了。 四处无有闲杂人伴,金铎低声忐忑道:“殿下,您不是介怀我当初在提督殒后为保命辞官退隐罢?” “人之常情,我怪你作甚,”宗政羲淡淡道,“金铎,你虽然不老实,但比起贾允,要更懂些世故分寸。自己应受的好好收着,不该拿的懂得放手,便已足够。这般年纪,也当无多欲求了。” “殿下说的是。”金铎喏喏应声。 二人行于一荷塘侧旁的实木搭径,自峦顶降来的山风无别处的暑气,裹着凉爽的松枝林气同荷蕊花心的清浅萦香拂面而来,夏蝉时鸣不显聒噪,广野青绿不扰花香,当真是一片人间极景,妙不可言。 “往右处行。”金铎提醒道。 第363页 男人自转轮椅,行履缓慢,金铎不敢逾矩在前,只得半身落于其后指点方向。 缓步徐行,重压于心,看着四处相熟风貌,总也少了些赏景之意。 “……原来那付尘是殿下的人。”金铎此时方从惊怖情绪中走出,渐渐于心中串联起事情原委。 宗政羲不置可否,金铎转而接道:“那殿下也知晓他同倪从文那一众纠葛了?臣从前在军中疑心时尚还提醒过提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事。当日他未将殿下事言出,臣还心有疑虑,若事先知晓这其中是您的安排,自然不必再费唇舌,定是听任吩咐,要臣将这秋暝山庄尽数奉上也是无所怨言。” “不让他亲自过来言说一趟,你怎么晓得他的本事如何?”宗政羲道。 金铎失笑:“是,这小子本事是不小。从前不了解,也是轻瞧了他。” “往后见他如见我,不用再生防备心。” 金铎知晓煜王同贾允交情非同寻常,此举也难免有追念旧人之意,便道:“臣知晓了。即使殿下不吩咐,臣也不敢怠慢他。斯人已逝,殿下珍重而今才是坦途。” 宗政羲微微蹙眉,未再言语。 待到了临时扎营,金铎身份毕竟有异,宗政羲便命他回去。这边长久未见,又同赫胥猃相议近况细情。 言谈至暮昏,晁二携一众弟兄自操训地归来,得知有谋士临此,本也无心前往,只是碍于赫胥猃意重,只得予以其面,率领了二三兄弟进帐相见。 晁二见这人虽然腿瘸困于轮椅,黑衣裹身严密怪异,但言谈端稳,字字精道,见闻广博,且不说废话虚语,举手投足之间自发一副武者独有的干练洒脱,不禁也有好感迸生。 过了饭食时辰,底下有兄弟提醒,后便嘱咐人将酒肉送至帐中。 趁此言歇片刻,宗政羲侧首淡视四周,忽瞄见一个熟悉物什,眸色一凝,忽出言道:“敢问那位兄弟腰上所负是何武器?” 那被点到的兵卒一愣,低首一看,答道:“……是弩。” 宗政羲眯眼,不动声色道:“依仇某寡见,这弩制似乎并非寻常燕弩规格。” 旁边晁二见状接言道:“这是我手下的从属里头,有一擅制兵械的匠工所制……燕国兵器铸造官府垄制,故而不敢声张,只得用自己人。” 晁二从那兵卒手中接过弩,递向宗政羲,道:“您既是懂得这些器件,不若帮忙看看可是有甚么差错?” 宗政羲于手中随意打量几眼,便抬眼道:“这大小上的确是有些误差,怕是会影响弩机性能,不知可否劳驾那位匠工出来一见,令仇某同其细言一番?” 晁二道:“那便等过了膳食,晚些我唤他进来一会。” “有劳。” 几人一齐同帐内分食酒肉,大快朵颐。而后四下散去,宗政羲坐于原处未动,闭目歇神。直到又闻听有人掀帘入帐,这才抬眼看去。 来者年纪颇长,发须银白,衣着寻常百姓所穿短褐,但看其行止,不似身负武功之人。 心中有了大致判断,宗政羲率先道:“老丈请坐。” “听闻足下对我所制弩机有异议,”这老匠工眼神自桌上弩转移至男人面上,同样也是一通打量,“不知有何见教?” “谈不上指教之意,仇某并非长于制械,”宗政羲道,“只是看这弩机大小规制,似乎同我从前所见大有异处,心生惊奇,想冒昧探知您是如何考量出的这等弩样。” “这个,是我结合着射程和便携配例自改的制样,”老匠工缓声道,“我打铁煅器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足下忒轻看我了……” “并无此意,”宗政羲道,“只是考虑着您半生的经验,当不会做甚么伪假之事……窃技盗艺,如何是本分。” “足下年纪不小了,说话当谨慎才是,”匠工警告道,“怎么便成了我窃技了?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可别胡言乱语。你这三两句话,砸的可是我大半辈子的招牌名誉。这弩制规格,就是我当场给你另摹制一副,也都是信手拈来。” “仇某的意思是,”宗政羲道,“为工道义切记于心,不会为诈充之事。” “……你这人套我话。”老匠工恍然醒转过来,面色微变,抬起下颌审视他。 这男人从头至尾危坐不动,言语有礼却疏离,似恭实倨,神敛气张。形貌气质皆非凡俗,说是胡军谋士却一副蛮人体征,势必是有来头的。 “老丈艺高人秀,定不是存心隐瞒后辈之人,”宗政羲道,“仇某这般说,也只想令老丈安下心来,不会声张胡言。” “呵,不必这般激我,”老匠工冷笑道,“告诉你实情又如何?当初这图样的确是旁人给我看的,但在具体尺寸上,我也做了些许调整,也不能算是全然摹艺罢。” 宗政羲垂目瞥桌上弩,道:“身弦尺寸各减下五一,这发箭数照应也减下三支。只是这样难免违背了改制者提高性能的本意。” “不错,”老匠工颔首,道,“但若于理论上强行添箭力施得通,真是结合到了木材择选,弦形粗细等细况,势必要留些余地出来方能制出可用之器。实际状况远不如图样那般理想精确。” 宗政羲沉吟片刻,道:“受教。” 老匠工思及他所言,转而又瞧他:“你……难不成当初那疤脸小子同你一伙的?” 第364页 既已坦白,宗政羲也道明实情:“他是我的人。” 老匠工嗤叹一声:“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听闻您当初有意追见绘图之人,现下异处偶逢,老丈有言便可直讲。”宗政羲道。 “当时多少报着些给其使绊子的意思,那年轻人武功不差,气势也凶悍得很,”老匠工道,“不过也的确对这绘图之人报些兴趣,当初给我瞧的那一沓图纸,光是连弩便绘了七样,唯独这意图清晰的很,所规制的尺寸皆是朝着材料性能的极致撑力所设,便也能看出几分外行来。” 宗政羲闻言并不羞窘,道:“请老丈指教。” 老匠工道:“便是我方才所说的,这图纸如同行战预划,而制械过程也就如同战场上对阵,一切瞬息万变的事都可归为材料、时辰、尺寸、气候,一旦有异状,不是直接放弃退兵,而是随机应变,定要把这块材料制成它能尽能使的最大程度上来,这已是极处。” “在你派人给我送这图样之前,所有来我铺子里定制武械的都是告诉我名称用途,其余的尺寸均为我自己裁夺,像你这样直接给图纸限定的可不多。何况看你这式样,便知为杀人之用,且取巧迫切,硬要拿最少的料杀更多的人不成……” “您所言有理。”宗政羲道。 老匠工回忆起前事,不禁又摇首笑道:“当初那小娃娃过来跟我说,这设计弩样的人非为杀人害命,而是行天常天道……那气势轩溢,若是换个场面,我还以为是何处的天子神相呐……” 宗政羲神情略动,道:“……老丈岂不知这海涛涡旋之中深浅难测,百兽齐喑,倘有一人以身试胆跃于其中,便是超于众人之外的异类。视象轮转,谁才是那迥异之人?” “……一般人,你们都是一般的人,”老匠工摇首叹言,“现下也算了罢,既然时局如此,往后这军械之用,也可慢慢商议着磨制。晁二他们三个兄弟连其生父都与我相识,他们现在犯险举义,我也不会独弃他们而弃家保命。” “往后辛劳老丈,”宗政羲道,“这时专为请老丈过来,实则还有一事相请。” “直言便是。” 宗政羲沉目道:“……私请您帮忙拓个图样。” 帐外,老匠工身边的小学徒等候许久不见出,急窜着想要进去,又被旁边人拦下。 远远望见行来一人,呼道:“二哥!” 晁二近前,拍拍他脑袋,道:“里头议事,你在此作甚?” “……我等着师父一会儿出来嘛。” “三郎,我现在同你说过,你既然跟着过来参事,就不能当作儿戏,”晁二叮咛道,“那胡人个个身如虎狼,你本事不及,届时只会拖旁人的后腿,战场上刀枪无眼,到时候可没人在你身边救你。” “我知道了,”晁三睃眯着眼睛,一边瞅着他,边撇嘴道,“……你现下可真是变得和大哥一模一样了。” 晁二脸色冷凝,神情一下子紧绷起来,晁三自知失言,连忙伸手搧了自己一嘴巴,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哥你别生气……你来打我罢……” 晁二唇角抿平,僵道:“现在不打你……大哥不在,以后你得听我的话。要是什么时候你又胡闹不听人言,我再好好揍你一顿。” “是是是,我肯定都听你的。”晁三连声应道。 晁大自小离家至渭南闯荡,除了偶尔团圆佳节归来,晁三没多见过几面,故而每次相聚,于这武人出身的大哥,都有怵惧。而平日在武陵时,他常同晁二相会,后者种地讨钱,他便跟随师父学做些工艺本事。 气氛随夜幕一般冷降,晁三不敢再主动说话,一边看着自家兄长半丝笑纹也无,又觉心痛,便扒上他胳膊,劝声道:“二哥……” 晁二将其半压进怀中,晁三低首环靠上,没窥见他眼中恸色。 “上次你来的匆忙我没赶上,等中秋或是年末,若得了余闲,咱们一起去昙县见见大哥。” “好。” 黄州城营静立,远望壕沟之外厮战不止。 棕红甲胄溅染鲜血,唐阑举枪挑砍不息,急刀迫剑之间,心中渐泛起犹疑。 “撤兵!” 那边号角声响,燕军初战方歇,正不晓得何意,只见对面相抗的蛮军闻言一同撤退,退兵之速比赤甲一众还要迅疾几分。 陆续返营后,下方小将前来质询。唐阑不作言语,不多时,几个兵士拖抬着几具尸首赶来。 “将军,带来了。”那兵士脸色也有些灰败,满身的血污还未整理干净。 “你们几个倒是上前认认,”唐阑立在那几个小将前侧,冷淡道。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然后上前蹲身察看。待扒开那蛮兵脑袋,此时甲盔半裂,头发散出,方才晓得不对来。 “这不是蛮人……是、是我们自己人……” 在场兵将恍然大悟,纷纷看向唐阑,道:“他们蛮军出战上何处寻的这些燕人?之前的各城百姓不都组织迁城了吗?难道他们还蠢到去投蛮不成?” “自然不会是百姓,”唐阑嗤道,“你们方才都交过手,有没有武功底子还看不出来?” “那就是咱们自己的兵了,”一将道,“莫非……” 唐阑道:“向前燕北诸城被疾战攻下后,他们可是掳掠了不少俘虏,这不就在这儿吗?” 第365页 “不是说胡人已经屠城碾尸了,”旁边兵卒蹙眉,道,“不对呐……当时金河下游尽是抛尸惨象,血流漂杵,怎么也不像是虚晃而来的呐……” “你们可搞清楚了,”唐阑道,“当时靖州在杀战俘百姓的可是胡人,今日跟咱们对阵的可是蛮兵。” “蛮人跟我们燕国百年都未了的宿恨在前,他们居然能忍住不杀,反而留待着战场上做兵力,他们何时变得好生大度了……”方才那将领啧啧称奇。 年轻兵卒不屑接道:“这哪里是什么气度,分明就是自己兵力不够,俘着我们的人凑数来。” “要是这样我们还怕他们作甚……他们一群蛮兵从自家地盘跑了这么远到这里,水土不服又缺衣少粮的,要不然也不会专程还拉拢着胡人,看来现下到了疲战,也就不过如此了……” “你说得好听,你现在滚回去把胡人和蛮人全都赶回去才是本事!逞什么嘴上威风……” “够了!” 唐阑一声厉喝,缓步上前,冰冷目光自那几个年轻将领脸上一节节划过:“敌军拿我们的人打我们自己的脸……你们一个个的不思作为,还得意起来了?” “将军……”几人有心解释。 “都滚回去,”唐阑收敛怒色,道,“现在滚回营外,把刚刚场上其余的所有尸首都运到黄州西郊就地掩埋。” “可……”一年轻小将仍有心辩解,瞟眼向上,“那些燕兵投降蛮人调头打我们自己人,不也本就是叛国投降、罪无可恕吗……” “哦?”唐阑眼角一凝,直接吓退那小将目光,“那我现在把你送到蛮营门口,让我瞧瞧你是多有种。” “不敢……标下失言,”几人匆忙领命,“我等现在就下去做。” 待那小将落荒而逃,唐阑收回视线,回身蹲下,解开地上燕兵所着的蛮人轻甲。 “你说你吓唬那小孩子作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方才场内没走的人,“他说的本也没错,就算他们活着回来,来日不也照样按叛逃罪惩处了,还有什么活路?” 唐阑没回头,那燕兵内里的衣衫碎烂,更衬得肉身之上惨不忍睹,陈旧的笞伤鞭痕显是旧疾未愈,便又添上红艳艳的一片血浆糜口,这般看来,竟还是露出的面颊伤势最轻,尚能辨出人形来。不知是蛮人有意为之以供羞辱,还是行刑手临动手时大发慈悲,替其保留一份颜面。 “没人不怕死,难道非得指望着全天下人都是圣人英客不成?”唐阑抓起鸦青袍襟抹了把手上血水,回首嘲弄道,“你和刚刚那小子,又能有甚么分别?” 江仲抑下恼意,瞥见了地上那燕兵模样,讽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养出这么一副菩萨心肠来?难不成之前跟着贵妃入了一趟佛寺,顺带还熏染出一副善心来?” “你要是存心过来找茬恶心我的,就滚远点。” 唐阑从其侧旁走过,撞了下他肩膀,径直进了帅帐。 江仲表情狰狞,转身跟着入了帐:“我说,你难道还会因为那边蛮人拿了翊卫降兵领阵在前,就打算这么放过他们了?” “我有这么说过吗?”唐阑绕至兵防地图之后,低首察视。 江仲提醒道:“恩主那边的打算你心底还能没数?迟早不得漏口子出去,你这里拖拖延延的耽搁的是谁的事。” “你懂个屁,”唐阑俯身在图上,手指圈定了一块山防,言语间不同他客气,“你现下就真的搞得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玩儿?” “我是怕你玩脱了,”江仲讽道,“仗着恩主鞭长莫及,事到用时出了差错……咱们这可不是引狼入室,是杀鸡儆猴。” “乱用典,就你这点半斤八两的本事就别在我跟前卖弄了罢……”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江仲撇嘴道,“这种事你错一个多少人要跟着你受连累,你以为我跟你还讲什么好心?” “行了,不用你教,”唐阑大致熟察了临近山险的地形,这才抬首,朝江仲道,“你过来。” 江仲行至他身边,唐阑指着地图上线路,道:“今儿晚上,你就领着骑兵沿着这侧甬道向关外突进,这条路上次蛮兵过来的时候走过,他们必定已经默认是自己的地盘,肯定有蛮人在这驻守,你过去来一趟突袭,无需恋战,杀个百十众人跑就行了。” “那他们要是又派伪装起来的俘军呢?” “不可能处处都是俘军,”唐阑笃定道,“你以为蛮人就那么相信我们燕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怎么可能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也就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拼命活儿划给他们,真正牵扯机要重关的地方,肯定还是布置给自己人。这条路偏向他们后军的位置,重中之重的地方,哪能让敌军战俘轻易靠近。” “这种虚晃一枪的招数不是他们蛮人最擅长的吗?前两年戏耍我们多少回了,”江仲不以为意,道,“你以为他们还不晓得你这意思呐。” “多来几趟,他们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也抵不住一次次杀的是本族弟兄,”唐阑道,“主军这里镇守不动,逼不出人来,决不发兵。” “咱们和苻璇那边亦敌亦友的关系,你真惹急了他们可不留情面,”江仲道,“若是误了恩主的大计你可担不起后果。” “蛮人从来都只是敌人,”唐阑垂视立式地势图上的整片燕土,层峦叠嶂,尽收于目,“将来吞吃了好处,他们也不会顾及半分从前有什么交情,你要是还没搞清楚这点,就不要再在这儿待着了。干脆直接替刚刚那个嘴上没数、心里没谱的臭小子到蛮营劝降,做他们的走狗算了。” 第366页 江仲低骂一声,转而想到什么,又哼笑道:“看来你对那几批新兵的怨气还没消呐,你不也是小肚鸡肠吗?” “这跟我气量大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唐阑散漫神情,道,“一个个弱鸡似的上场当炮灰,我哪里来的耐性要从头把他们教到尾……” “你提这个,呵,”江仲道,“当初你身边不也有一位瘦不拉几的白面小子吗?该得赏识得赏识,看不起人家作甚。” 唐阑冷笑一声,没说话。 江仲瞥了他一眼,又道:“这还不是上头有意给你铺路,不然你以为就凭着你的势力资质,能压得过哪些冥顽的老兵宿将?” “压不压得住,自能凭本事说话,”唐阑冷啐一口,“狗入老驴净嫌脏的,一群只凭年纪倚老装相的东西,镀了金奉成宝,扔在街上粪溺不如,都有个屁的能耐……” 江仲被他这骂言逗乐了,笑道:“你他娘的嘴真够脏的,是不是你们街巷混出来的都是一副流氓地痞的德性……” “比不得你们清白干净,”唐阑交待完正务,便回转到桌案边拿起半壶隔夜剩的酒水,便道,“就这副样子,不乐意就来打一架。” 江仲两步走近前,扒上他肩膀窃笑道:“嘿,我就不信,你对着楼阁里头那娇滴滴的、如花似玉的大小姐也起得了气性,怕不是畏躲成龟孙了……” “我想怎么着都是我乐意,”唐阑嫌恶一般推开他,“到底是谁小肚鸡肠?我看,是你眼红心嫉罢。” 一言点破,江仲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承认的:“眼红的哪会只我一人,就凭你这只横空出世的老公鸡突然来了招飞上枝头变凤凰,京中编排出来的流言蜚语多了去了,我这还算得上坦诚。” 唐阑单手持罐,咕咚咕咚地一把将半壶酒水见了底,下巴淌滴的酒液浸湿了鸦青外衫,愈发深重若浓墨。他缓了两下,待咽干净了,又嗤道:“……馋死你们罢。” “你小子可算说了句实话,”江仲酸溜溜道,“心里头尽管得意着罢,好事总有到头的时候,能享一分是一分,不该是你的,迟早要离开。” “……用不着你提醒,”唐阑打了个酒水嗝,起身抬腿朝他踹了一脚,道,“滚去点兵去。” 江仲平日惯受他言语冲撞,可也忍不了他直接动手动脚,回身劈手就是一掌。 唐阑警醒,仓皇躲过,酒罐子摔碎于地,借着他一恍神,转手朝其胸口重重一击。江仲踉跄后退,继续抵挡回拳。 二人过招数余,唐阑心倦,擎制住江仲肩膊,低声咬牙道:“今天可没心情闹,你要是不干正事,回头我便奏禀换人。恩主手底等着向上爬的多的是,可不差你这一个。” “你也记住这句话!”江仲蹭掉脸上血,恨恨道。 其人转首负气而去,唐阑脚底碾过碎瓷,行至帐角。 伸手拔剑出鞘,亮光乍闪。 座后黑色毡帘裂劈成段,坠落在地。 长剑直插于地,青年喘息未止,满手的尸腐污秽氤氲满帐,如何都祛消不止。 逻些城中,少主再一次销声匿迹,有人方喜,有人深忧。 几位族内长老因从前王位承袭之事心怀芥蒂,常年同苻璇牵掣抗衡,对其有意提拔其亲子行径不以为然。加之苻昃时常行踪不定,同苻璇隔阂颇深,故而此前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唯独自其以蛊制秘法破解了寰枢坛天机密演后,按旧制便是有了领任蛮族祭司位之权,因而诸长老巫人也一改当初看法,只当是苻昃从前小孩子玩闹,现下听其父言收心做起了正务。 却不想苻昃于宗昌阁内闭户几日,再因事派人去寻唤时,早便不见了踪迹。 “这宗昌阁无经阁主祭司相允,不得入内。多少年的规矩,还用再教给你?”座上一蛮族长老启口,其下跪着一黑袍巫觋,不见胆战之色。 “鄙人知错。” 旁边一长老见自家族才一时犯过,不禁解劝言道:“您老消消气,我看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事出主因,也得是那前祭司触犯众人底线,让咱们这些巫师蛊者失了修炼的本事儿,若不然,谁会冒这个险专程同族规过不去……” 那长老又给跪着的人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应道:“……是、是呐,鄙人不是有意要犯险的。” 中间那权高的长老神情松动了下,又道:“可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的事……” “……您别忘了,现今尊主同祭司都不在此,没几人晓得此事,”旁边人道,“大不了便说是专程遣人去宗昌阁中寻祭司人的,后来才发现人不见了……” 那长老屈服,低声又道:“……那你在阁内,寻了几本古籍来?” 那巫觋面显难处,皱眉道:“……回您的话,那阁中……并无半卷书册……至多,是有些余烬土灰……” “什么!” 此一言激起千层浪,原本在旁掺和热闹的人也都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难不成那祭司在个空房子中待了数十日?”料是那中间见过许多世面的长老也讶异起来。 “鄙人哪里敢拿这等事扯谎取乐,”那巫觋跪身弓腰,面若土灰,道,“但没有就是没有……” “……难不成这新任的祭司还要走前面那位的老路?” 中有一人出言,众人面色都愈发难看。 第367页 不禁有人心生愤慨,从椅子上跳出:“我族多年来积累的精义秘传,难道要毁在他们手中不成?这事可得禀明尊主裁夺……” “你糊涂!”有人拉他坐下,“这禁处岂是寻常可进?你是生怕尊主不知有人冒犯律令进阁?何况王族低附于天择祭司,若非重罪大过,尊主也无权独断。现下那祭司既为尊主亲子,就更不会对其施罚了……” “这也不行,那也无用……就眼睁睁地看着——” “好了,”中间长老敲敲竹杖,阻道,“事已至此,若是真同你所说,那宗昌阁也没了卷籍,再去纠错难道还能让他把书都吐出来?何况是你犯律在先,真的清算起来,也是你理亏。” 下方人低首。 “那阁中既然卷录尽失,你怎知那是苻昃所为?”忽又长老质疑,“说不准这还是前任祭司的手笔……” 有人接言:“是谁干的并不重要,现在领任祭司的是他,他就得担这个过!” 几位长老闻声附议。 却听中间那位长老又道:“我看这事就先这么算了,那苻昃小小年纪若是真敢做此悖族之事,来日也不会少了其他罪过。诸位都是明晓事理之人,心里既然有了数,来日就防存着心眼,也不必因他是苻氏王族就有意留情。” 见主要掌权者发话,其他人也没有再声张的道理,只是心中郁愤,一时难平。 待诸人散去,那长老留了触例的巫觋,低声吩咐道:“你便趁着这两日,再过去一趟。” “……长老,”那人惊讶,“这不是不符族规吗?” “你错都错了,还顾得上次数多少?”他道,“这次且去仔细搜搜看看,现今那处已是蛮族内唯一圣经宝录的归属处,若所剩空无,于我整个族氏,岂不是无可挽回的大憾?” 见其已如此说,那巫觋只得应言:“……鄙人领命。” 第88章 第八八回 第八八回 灵猊现紫微星异动,内疑生赤伏符断踪 雁落山外胡患未平,这边黔南陈仓县一农民于田地野郊忽掘出一表赤伏符,怪图异象,进献汾瀛。 据流言相传,这符文上并无燕字,惟有一图谶崭新若神灵赐就,那图状为一花纹神兽背负佛座,口叼公鸡,爪踏野狼。见过的人皆道那神兽不是旁物,龙生九子,其五子狻猊是也。更有心者揣摩,这“猊”便同“倪”,更何况普天下皆知贵妃曾拂拢朝臣众意恭迎佛物,多年礼佛供奉香火,这神兽实有暗指,进而那“鸡”“狼”之喻便顺理为“蛮”“胡”之比。所以往后又有卜者测算,陈仓县地处燕南,值此夏暑季节,天象所应,正为紫微星宿。 帝星隐动,为王变之兆。 民间早便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这皇帝久疾招法使尽,也未见痊愈,外城战乱长时未平息,早有人士揣摩为悖逆天象之举,致使灾祸留存。现今赤伏符所现,便是将至尊王剑,递于相府之中。 此等流言传至朝臣耳畔,自当又是一番暗示。不少臣僚私下来相府问询,暗表愿意联合上奏请愿,请应天数,却被纷纷驳回。 物议难平,倪从文借太子名义,以方迁都城需时安顿为由歇朝一日,其人却率先亲至临时东宫请罪。 宗政羕方进殿中,见到中央跪地那人,眼皮一跳,趋步上前将其扶起:“舅父这是何意?孤今日照循问安,可没有他意。” 倪从文缓慢起身,跟随就座,道:“殿下,此时外患未歇,显是有人欲要利用此等谣言动乱国中人心,进而扰乱边疆战事,危害国基,其险恶用心不言自明,请殿下明鉴。” 宗政羕淡淡垂眸,勾唇道:“此时流言既已散布开来,悠悠众口难堵,也就不必再去纠结是谁有意为之罢。” “不,臣以为牵扯社稷安定,必须要慎重对待,”倪从文坚持道,“臣恳请,将此事追查完毕,还朝廷百姓一个交待。” 宗政羕暗自瞥眼审视了一圈,方道:“那便随舅父做主……总而言之,孤是相信舅父为国尽力,并无坏心的。” “多谢殿下厚爱。” “这两天连日奔波,舅父还是先回去休息罢,”宗政羕道,“这些繁务流言,总会在结果面前不攻自破,也不必太过费心于此。” 倪从文应下,随意攀谈几句,二人都各自避开政事机要。 待半个时辰后出了宫门,随行下人忙自前迎上,一边搀着其人登上马车,边道:“相爷,刚刚的信儿,大公子那头刚整顿完事情过来了,说在临时搭的府里头等您呐。” “那就回去罢。”倪从文深呼一口气,命道。 八抬顶轿随一众侍从护送着倪相出行,异城别处,时时照料着出行安全,手底下的人也都是识眼色观时局的,不敢怠慢疏忽。 倪从文甫一入房,屋内等候多时的人当即便起身忙道:“父亲。” “急躁什么,”倪从文轻斥一句,示意其坐回原处,然后独自褪了冠帽外衫,朝其道,“也是年纪不小了,不待还这么冒失的。” 倪承志微窘,道:“……儿知错。” “坐好了,”倪从文撩衣落了座,这才施施然抬眼道,“看你这慌忙样子,定是也听到什么风声了罢?” 岂止是风声,简直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了,倪承志心道。 “儿自帝京城内赶回,一路皆闻听消息,版本各异,”倪承志揣摩着字句,道,“儿以为,您此举有些操之过急了。” 第368页 闻言,倪从文挑眉自他面上扫过,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以为……那‘赤伏符’是为父着人放出去的信?” 倪承志当即晓得自己又失言了,心头方寸大乱:“您……” 倪从文淡淡冷笑:“我何至于着急心切到一点时辰都等不了……愈临大事愈要沉得住气,合着为父从前教你一堆的大道理,结果自己还能在这迎头名利上栽了跟头?” “父亲说的是,”倪承志微微俯首,然后道,“……可不是您,那是哪里来的人?难不成是您从前同手底官员言事时,他们会错了意?” “没这么简单。”倪从文摇首道。 “可若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便是存心来谋害您、挑是非的,”倪承志蹙眉,“当初说的那个来此进献符文的农民现下在何处?从他那儿可能探查出什么消息?” “着人押进刑部,问不出话来,应当是个不知情的,”倪从文神情无波,“不过不管他知不知情,这命都是留不住了,改日撑不住场面,就推诿到他们当地人乱散诬语上头。” 倪承志一凛,随即道:“可事已至此,谣言都已经散布开了,现在谁也无心再去追问当初那图谶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朝官里头有见势不对的知道收敛起言语,可民间的百姓却不这样以为,您现下独揽重权,距那上位不过差个名头,自然有眼红您势力遭际的明知这背后有鬼,还刻意挑撺一把火等着烧到汾瀛来呢。” “这我知道,”倪从文眯眼转溜着手上扳指,幽绿翡翠泛着狼目一般的暗光,“我倒不怕有人把这层脸皮撕下来,反正我从前所作所为也都是明目张胆着来的,大不了到最后也就来个顺水推舟,讲明了省事。” “我真正担忧的,是如果有人现在就要把我推上这三分之地,背后一定还鼓捣着别的动作,敌在暗处,不知道他们真正所想所求的是什么。” 他自夺情出山之后一路行至而今,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步步依计划行事。但依凭他谨慎性子,此一条血路上不敢有半分马虎大意,因其下便是万丈深渊,稍纵不慎,便牵连着众人都一齐倾覆于此。 倪承志道:“儿以为,现下真要有人生事,也抵不住您这头军权政权两握,与其猜度那不知来意的暗处贼子,不如好好握紧了手中砝码,先别在自己手上出了乱子。” “不错,”倪从文道,“过会儿得向唐阑那头送个信去,若是可能,就抓紧着时间,能尽快落定,也不用整日来回操心着蛮人胡人的异动。” “会不会是蛮人暗中捣鬼?”倪承志疑心道,“儿以为蛮人阴毒,父亲同其相交也不可尽信。” “苻璇的手还伸不到这儿来,”倪从文倨道,“听唐阑前日来的信报了,他们蛮军自己远征燕北,粮草后备还得时刻依着胡人及时应付,自家的东西绕一圈供应不上,也有着急处。指不定哪日他们胡蛮两族自己先闹掰了,届时让我坐收个渔翁利。” “胡人四肢强健,头脑简单,定不是蛮人的对手,”倪承志道,“蛮军同我们打了多少年仗了,再笨的人都得学上些本事教训,何况苻璇又是一贯推崇着燕地兵法的。” “他们可一点儿不笨,现下还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呢,”倪从文道,“就等着蛮军那处动静罢。” 二人言谈时,门外传出两下清脆的敲门声,迥异于平日老门房的动静。 “……恩主。” 倪承志知晓这称唤只用于其父暗中培植的一批暗卫死士,而后者所行事之机密,连他都不可尽知,于是起身道:“儿先行告退。” 倪从文以眼色阻其留待,然后朝外道:“进。” 倪承志只得坐于原位,见一黑衣武者半遮面容,疾步进来抱拳一礼,然后上前朝倪从文禀道: “……那人按您的吩咐杀了,结果底下人要给他换囚衣的时候发觉不对来……” 他座位离得近,也模糊听见之人所说,便也噤声凝神听着。 “扒了之后发觉是个没根儿的,看手心上的磨茧也比寻常农民薄上许多……” 倪承志心神一凉,再看其父也是色变,听其缓道:“先不用急着下定论,你再去陈仓县好好调查一番这人的具体来历……那他人就先不必急着下葬了,设法在刑部留着尸身,来日真有变也好对质,动作快些。” “……是。” 暗卫转身悄自离开,倪承志所想良多,这时候也没法张口判断了。但看着倪从文于座上沉默细思,也静坐一边。 “……你以为呢?志儿。” 倪从文这次主动询他意见,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儿觉得,既然底下人发觉出来蹊跷,或许也不无来由。” “你大胆说,既然不知是谁,说错了无妨。” “儿直觉所现为姜华,”倪承志道,“抛开这些证据之外,儿一直以为他此前依从父亲心中定有不甘。加之您若是此时事露,他凭仗着皇帝内臣更有了明目张胆的名头过来给您罗织罪名。毕竟当初牵线蛮人这块,起先是父亲您抓着他的把柄,再后来您跟着淌了浑水,他那头也抓着您的把柄……” “最重要的是,于姜华而言,现在尚且并非全为死路,他同朝官联系一直未断,也有不少两头不愿得罪的仍与其交往密切。” 倪从文淡淡笑了笑。 此时言笑难免教人生寒,倪承志言语陡停,道:“可是儿……说错话了?” 第369页 “你说的都不错,”倪从文浅笑道,“只是你仔细想想,你所分析的那些缘由本就是现下姜华所有的,哪怕那预言的图谶真不是姜华起意所为,那你说的那些前景好处就都不在了吗?” 倪承志思恐尤甚,道:“那依父亲的意思是……现下就要设法清理了结?” “呵,”倪从文不置可否,“也是我前段时间一直留神着外患敌情,未曾把眼光放在自己身周人身上。姜华什么时候成了任人宰割之人?得亏这一出赤伏符现给我提了个醒,现下,我倒是真希望这事查到最后,就是他。” 父子叙谈半晌,门外又来了敲门声,这回则是熟悉的门房传唤,汾瀛的刺史袁兴和太守苏定南携同过来拜谒请安。 倪承志道:“我来前听说父亲把他们晾了两三日都没见?” “这不你一回来他们就趁机又上门来了吗?”倪从文冷哼,“消息灵通着呢。” 待更衣出了门,那二人已在厅中品茶相候。 你来我往地几轮客套闲话之后,不免提及近来沸沸扬扬的赤伏符一事,只不过这回是倪从文率先发问,听那二人回应。 “这传言未必信实,多有百姓在其中添油加醋的,下官以为……做不得数。”袁兴缓慢道。 苏定南在旁又道:“主要那图符究竟如何也着实未见,若是果真应了天机,下官以为,这也有泄露天机的罪项在……” “这便是那 ‘赤伏符’,”倪从文直接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倪承志见状起身推置在他二人桌前侧,“你们且看看同那传言相比,究竟如何呢?” 这两人也未想到倪从文会将这东西随身带在身上,还掏的这么干脆,便只得听令细观其状,心中思量着倪从文何必于此事上揪上他们二人不放。 “我瞧着这‘花狻猊衔鸡叼狼’的图样着实新鲜得很,若有这等绘图的本事和材料,丢在民间岂不可惜了一手的功夫……” 倪从文尚且有心调笑,那二人尽是心中怦怦地揣摩着答言。 “相爷,依下官看,这图符多有人造之痕,实不似传言一般神乎其技。”袁兴道。 “怎么说?” “这用笔,质料,都太过寻常,确实像有人存心作伪。” 倪从文追问:“可谁会平白放出这么一个消息传播呢?该不会是本官自己为了谋利……故意自演了这么一出罢?” “定然不是大人了,”袁兴眼神躲闪,道,“可这是谁……下官也不晓得内情,应当让审刑院的僚属过来细细调查才是。” “那你以为呢?苏大人?” “……下官愚钝。” 二人言语闪躲,显然都不想沾染此事,倪从文只得作罢,转了其他话题。 “你们袁氏那几处茗馆烟楼还在帝京?还是已经搬来了?听闻前端时间袁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强健,这时候可得及时去急病瞧医。若外头的大夫不信任,我这边给你往派几个宫里头的太医也是方便的。”倪从文道。 “多谢相爷惦念,家中二老并不大碍,都是些逢气候交变的寻常之疾,”袁兴答道,“至于那些私营的地产商铺,都着人在帝京照看着生意,不过倒是有意在汾瀛这边包些地方,另辟几处生意。”袁兴道。 再往后,倪从文几将二人亲族老小一一过问完毕,那两人也不厌其烦,照实情回答,不敢瞒误。 谈话方终,倪从文辞了苏定南,又单留了袁兴下来。 “大人,下官实话讲,对您可是一片赤诚真心,您有话不妨直言,定不会言语欺瞒您。”袁兴道。 “不用着急表态,袁大人,”倪从文缓缓道,“这迁都之事,本是姜总管在其中操办的,由内宫至外廷,来来回回的不带停歇。前两日他过来同本官讲一事,朝臣之中仍有需要统筹打点的地方,本官现下已是分身乏术,交由别人又没有这个经验,思来想去,他既然为的这个意思来,也不若就任他再出来协助朝内诸位大人一同帮衬些杂务,也替他们省下些心力。” “那自然是好事,”袁兴道,“不过您既愿应许他,就是同朝臣商议,也得去寻尚书省曾经搭过伙儿的旧臣商量了,若是单问下官,自然没什么意见。” 倪从文笑道:“你从前不也就是工部的尚书,实话讲,现在都城已迁定,你若想重新再调回来,其实也不难,我便让志儿转调到他职上。” 倪承志见机拱手道:“愿为大人空留职位相待回。” “不敢当,相爷您抬举我了,”袁兴怎不知自己地位如何,哪敢肖想同倪相长子争位,道,“从前到现在,为相爷分忧一直是应尽本分,即便未在其位,相爷若有吩咐,下官必定竭力以行。” 倪从文见他说到这个地步,也不过多纠缠,便道:“既是这样,尚书省的诸位臣工袁大人你从前都相熟得很,这两日都忙于安顿,不免就先烦你前去交涉一番。毕竟若是姜总管那里派出的人手,中途难免有官员同其起纠纷,也不算得体,如何?” “下官领命。” 第89章 第□□回 第八九回 四郊多垒公卿破斧,八方受敌细君诤声 一阵风裹乱絮,付尘迎风站立,嗓子忽紧,一口腥甜气涌出,皱眉偏了偏首,边道: “怎么说?” “是蛮军派手下投降的翊卫扮作蛮兵出战,然后燕军那里就故意堵着关口守营不出,”说话这胡人身形瘦弱,年纪颇轻,“不过听说在燕军暗中派着支队屡次朝蛮军偷袭,那边也是一味拿投降的燕军充数抵抗……你、你怎么了?” 第370页 付尘摆摆手,扭转回头,神情若常。他闻听其言,当即明白过来蛮人那斤两心思,冷笑道:“他们这是自己手底下人顶不上趟,拿降军充数呢……那呼兰部领下一众有何动作?” 那胡人神情略有不自在,道:“他们……主要的一支队伍都往是绕路向燕南了,其余的都是先前行战在前身有劳损重伤的,都在他们后军将养着。” 付尘这里沉思不言,他便又凑上来,道:“……你有主意了吗?” 付尘眯眼又询:“那些被扮作蛮军的燕人尸首可还能寻到?” “这……我看那方圆几里已被清理干净了,除了满地污血倒也没看见还有尸首。” 心中已有计较,付尘迅捷起身道:“清点人数!改变路线!” 周围有其余胡兵得讯自山野四围起身,抖落衣襟灰土,提刀而候令。 年轻胡人匆忙跟上,在其旁道:“咱们这时候趁着夜里行路呐?” “不必再等了,”付尘定声道,“若是燕军想打的是这个主意,那咱们就等不得他们两军率先开战……布瓦,你方才所言,没有差错罢?” 布瓦当即道:“不会的,我们几个特意在壕外伏了两日去检看那蛮人口中言语的虚实,不会有错。” 旁边又聚来胡众也纷纷证实他所言为真,付尘便道:“蛮军龟缩于城营,我等现下不必再等着蛮人那头一齐动兵了,直接去和燕军血拼,先逼得他发兵不可。” “……只是这下蛮人那头闻风而动,可就瞒不住我等身份了。”边有胡人道。 “呼兰部他们一众叛族不都去了燕南,剩余的病疾部分在蛮营此时也未必得见,”付尘道,“若是燕兵叫嚣,就咬死了是胡羌叛族军队,他们也不可能个个人都识得。” 布瓦忧心道:“咱们这堪将一万人,能抵挡的了他们那头几万人马吗?” “越少越没有暴露的危险,人多了反倒不好,”付尘斟酌,“布瓦,事关重大,得需你亲自去燕南黔川传报一信,告诉狼主他们,蛮军一旦南渡攻城,黔南诸城郡势必调军西援,也就在这时,当即发兵向南,拔下黔川诸城。还有,若是江东军那时南下支援,不必正面相抗,把这个交给军队领将——” 布瓦接过一块铜牌,似个军令模样。 “再报上一个‘付尘’的名字,”付尘叮嘱道,“记下了吗?” “记下了,”布瓦颔首,不禁又丧气道,“怎么我回回都是这种传信通讯的任务……我也想上阵杀敌呐。” 旁边胡人嘲接道:“你这身板还是再练几年再说罢,让你出来一趟你娘都怕你拉了后腿……” “你身量正合适,扮作燕人没人寻你的麻烦,”付尘道,“切记要到了缁水以东才可南渡,别走进蛮军占领的城郡里头。秋暝山庄在绛州城外,理事守门的都是燕人,先上前报我的名姓,不可起冲突。” 布瓦应下,也不耽搁,上马即奔往路途。其余人依付尘吩咐,从这自挖采的山间屯兵处整兵而出,满坡满谷的人马浩荡起行。 三日后,蛮军尚未不胜多扰,耐下性子,燕军忽又迎来一路不速之客,以势如破竹之势强攻渭州,消息方传来,这路人马不见停歇,直又攻战而向。显然不为占城,而为北面挟击而来。 在由斥候得知手底部将于数十里外抵御未及后,唐阑几已料到苻璇那头窝在营里的窃喜之状。这么长时间整顿,终于等到这时候要一雪多日之耻。 底下人闻讯更是忍不住咒骂:“弄了半天,这缩头乌龟一般的不露相,还是要等着胡人给他们做刀枪?啧啧,这蛮人可是够小气的……” 旁边当时有将接言:“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蛮兵一个个的身子骨都是有多金贵,一点血都不想流的,怕不是前些年被打怕了,这时候就不敢来了。先拿燕兵后用胡人的,该不会那苻璇这时候还要显示他是有多得天下军心罢。” “这次不必多讲,”唐阑冷笑一声,“苻璇再想耗,我也不许他再在营中装相了。” 众兵将见他站起身,行至帐中央,鸦青深衣乌寒气张。 “你们几位,一同领三万人马抵御关北胡众,”唐阑道,“余下所有人,同我一齐攻进蛮人军帐。” 有将闻令讶异:“难道无需派人在此守关?” “不必留兵,”唐阑神色坚笃,“若是赢了,便直接占蛮营往进。若是不逮,那就任他们从我等尸身上过关南下。” 说罢,唐阑掀帘便走,只留下帐内人神色各异,心惊肉跳。 接下来数日,西北边峪诸城百姓拖家带口,能逃则逃。哪怕是躲进了百里之外的狭县小镇,也日日担忧那战争延绵,随时忽来一路军队自其后弑杀之。 人命微芥,方由此而得。 许是朝廷得信,先前征召流民为兵之试令暂休,转而再开粮仓国库,救济南渡百姓。同时向国中各城富户大族征得余粮钱产,丞相倪从文身作表率,自请暂停俸禄,同时缴算过往十年俸银以充军资国用。进而便有从前京内大贾袁氏等云集响应,其余城郡碍于地方官员督迫,也多有表示。 秋暝山庄坐拥沃川肥土,自然不会被郡官略过。 金铎于亭下轻摇折扇,听着侍者自旁相言外情。暑热被角落中一匣一匣的冰块驱散,乃至他自己手上的扇子不过成了空作风雅的摆设,凉气儿全因了后方侍者煽动不停。 第371页 “他们想来要粮,就施舍给他们一点,”金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他们惦记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国难当头,不能给他们寻了由头挑出咱们的错来。” “那您说这给多少算多呐?”侍者低了低嗓音,“……后庄营的那些弟兄不是还指这这个吗?” “还想要我缴多少,意思两下便是,他们是真不知我是打何处来的还是装不知道?”金铎轻哼,“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我就不信他们还真敢因为我给的粮少就把我这庄子扣下不成?” 侍者连连称是,又道:“可倪相那边都下了本了,真要拿您当初……只怕还真不好糊弄。” “倪从文?”金铎嗤笑,“他那只老狐狸什么时候肯自己吃亏?当初他收拢的钱监铜矿个个都是油水多的肥差,这个时候充当鲠臣了……十年俸禄,可真会装腔作势!我看他就是不敢报出准数来罢,都这个时候还舍不得真出血呢,还诱拐着别人往他那儿送银子,啧啧。” “那咱们这边儿……” “就给一百石。” 侍人犹豫:“他们若是问起来……” “莫急,你这般做,”金铎淡笑道,“你去缴粮时先带上一百两银子,专程递给绛州的郡官,且告诉他这一百石就是咱们山庄五年的亩产,也当是替他圆上了个说法,接着再往上报他就知道如何说了。” “……这样能行吗?”侍人犹疑道,“他们那边也知道咱们这里田地多少亩,仔细一算这数目就差得远呐。” “所以叫你把银子递给郡官嘛,这种差事缴的是米粮,他自己从中可捞不着什么好处,这不是送给他个赚银钱的机会,他哪会不应?”金铎右手提起扇柄点着他,道,“买通个小官比实打实地按令缴银俭省多了,你且看这一百两算下来不过就是一亩多粮食的价钱,可若是补足那一百石充公的粮食,又要费多少亩银子的粮食?这账目多少,可是清清楚楚的。” 侍人心认此理,却道:“若是大家都这样做,最后报到朝廷那边儿,不是明显的缺斤短两的厉害?” “那又怎么?”金铎知道这侍人不是当初他从帝京带来的亲从,所以不晓得个中内情,也就耐下性子同他言讲几句,“你当倪从文那群人干这事儿的时候不知道结果如何?相反,大家若是都这样了,就没人再去追究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倪从文比谁都想得民心,边放边施,这招数他可熟稔精道的很……” “小的受教了……” 金铎凝眸远望着夏日湖光水色,平添了些薄叹:“对这等百孔千窍的人,除非打到命根子上,要不然只跟那死不绝的百足虫一般,迟早要循机反咬人一口……” 又逾半月,燕蛮两军启战厮杀,相持不下。久战致使两军疲乏难进,紧接着听讯报北路胡军斩杀燕军三万,直逼近黄岭关,来势正盛。而与之相对,南渡胡军因行战多时,后备粮草未足,节节败退。胡军首领见北城陷落、混战未平,粮需军备皆不可按需补足,便下令撤军再次北上归营。如此一来,黄岭关守关的一众燕军已陷三面围困之势,四郊多垒,举步维艰。 汾瀛闻得传讯,则又欲调遣先前新征兵卫相援。 这日,相府门外急匆匆行来一女子,步履未停,昏昏欲睡的门卫也俱被那飞扬裙裾晃了下心神。 “呦……小姐?”还未及阻拦行礼,便见倪承昕直闯入门。多年的相府旧卫自是晓得这相府金枝从前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敢耽误了其事,就任凭其进了门庭之内。 倪承昕轻车熟路来至议事书房,守在外的门房见她过来,也是一惊,连忙上前行礼,却见其人目不斜视,直奔房门而去。 “……小姐,相爷里头尚在议及军务,这时候还不便见您呐。”门房拦道。 “军务?”倪承昕双眉一挑,挤出抹冷笑来,提声道,“正好了,我要同他谈的,也是军务。” 说罢又欲上前,门房无奈,急忙讨饶:“小姐您宽心雅量,就饶了奴才罢,您莫教奴才在此为难……” 倪承昕方不管其他,又要硬闯,却听书房内传来令声:“来了就进来罢。” 倪从文亲自发话,门房如临大赦,便躬身上前替其启门。 女子在门口顿了一瞬,抿唇撩起裙摆,跨槛阶而入。 房内十多人目光齐齐聚来,倪承昕淡淡抬眸微行一礼: “给父亲哥哥请安。” 这里头除了倪氏父子外尽是相府中的内臣门客,虽说算不上外人,但内眷相见,也有几分于礼不合。故而场内人也多是尴尬避视,无措默坐。 倪承志感到倪从文在旁隐有怒意,便主动出言道:“小妹请起……若是有事不若先坐下说。” 座尾一人起身要让座,倪承昕不动相拦道:“在座诸位大人都在言议正事,小女就不坐了。” 倪从文冷哼一声,仍是压抑着不悦:“你也晓得我们这里谈的是正事,那还在门口吵嚷?成何体统!” “父亲在此谈的是军务,女儿过来想问的也是军务。” 倪承昕挺直了腰身,夏衣多凉薄,湖蓝轻纱掩映肌体若现,一边的年轻属官私下看直了眼睛,直到上头倪承志淡咳一声,警示眼神递来,方才匆忙收回视线。 “你想问什么?” “雁落山的胡军败逃回燕北,为什么不派兵乘胜追击?” 第372页 “翊卫营中将士疲敝,多有战损伤重。” “讲不通,”倪承昕咄咄逼言,“就是伤重也不在这一时,怎么不等着攻敌陷落,再回来安安生生地养伤治病。” “穷寇莫追的道理岂用多讲?你怎知他们不是故意引兵到北境,同蛮军提前串商好要引敌入门?” “那好,女儿再问,”倪承昕接着道,“现下既已知晓胡军败退无他设置,为何不派兵北援?父亲刚刚还心忧翊卫营里护卫的将士,赤甲军于黄州疲战数月,您这时候怎么不施舍半分怜悯?难道愈是自己人,父亲便愈要苛责严待?” “你怎知我没有派兵相援?”倪从文正色道,“国患当头,我还拿社稷安稳开玩笑不成?” “从农民百姓中征召出来的民兵行军松散不说,光是纠集起来一同起兵便要耗费不少时间,”倪承昕同样眉目冷峻,不带退让之色,“这些时日,父亲难道就这样凭空耗着?唐阑身处中军,三面迎敌,女儿且问您,究竟是救还是不救?” 在座僚属多有听闻相府内庭小姐自小刁蛮、不通诗礼,今日却于近处得知其还有这般口才,不由得于心头啧啧称奇。倪从文却落了难堪,转而朝其余人道:“方才事议,诸位可都记下了罢?” 余众知道这是驱人之意,便连连声应。 “那奏文也就请诸位酌情落笔,待书毕后递于本官再审,”倪从文道,“今日便到此而止,诸位请便。” 一众人辞别出门,落后一人仍旧心忍不住朝这小姐身上乱瞟,正对上她此时烦郁目光。倪承昕冷喝一声:“再瞧一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落荒而逃,倪从文于座上叱她:“承昕,过来!” “已为人妇,吵嚷粗鄙,像什么样子。” 倪承昕上前寻了一位子坐下,缓声道:“女儿比父亲更知道自己已是出阁的无盐无艺女,依托着亲族夫婿而生,所以方不愿吾儿一出生……就要忍受失怙之痛。” 父子俩闻言都是一愣,倪从文讶异看向她腰腹,适才女子一直合手置前,没留神其身段变化。 倪承昕冷冷瞧着他打量目光,讥道:“是宫中太医所诊……女儿不比父亲,一向不拿人命关天的事情谎作虚言。” 倪从文沉转了面色,又道:“你不是到宫中去陪你姑母了,这宫外的事何由你们内廷女眷操心?” “这军务牵扯是女儿家内眷属,怎么就不能干预了?小说是家事,大来又是国患,您这时候反倒来指责我操心正事了?” “……你这些都是何处听得的消息?” 倪承昕脸色也阴沉下来:“太子殿下言讲,我偶然听之。” 她转而又道:“方才您同他们言谈军务,可有了甚么结果?那奏章是要谈及何事?” “……怎么?现下为父所行政务还要同你一妇道人家一一汇报不成?”闭了门户,倪从文也不同她客气。 “您不说,来日我去宫中自能再询太子。” “太子、太子,这时候你倒念着他的好来了,当初你若应许他来上门求亲,现下还犯得着为了一无名小卒在此胡闹!” 女子黛眉一跳,似也生起怒来,全然不顾礼数,又如幼时一般直瞪瞪盯着他:“……是,没错,他确实不过是一无名之辈,他现在手里的那一点东西,都是您给他的,不值一提。这一点他清楚,我也清楚得很。连带着我自己,不也都是您许他的……” 倪从文沉声道:“……当初你自己说喜武人,为父便依你意愿,军中那么些个适龄的参将校尉,姓唐的那小子可不是你自己挑的。若不是因有你这层关系,你以为那种种好事还能轮得到他?现在你若是反悔了……我可告诉你,没这条回去的路。” 倪承昕抿唇沉默。 倪从文眼看着她那倔强神情,又眯眼补充道:“若是你当初真是把这亲事当儿戏,或是纯粹为了从前事赌气而为,那你现在也合该受着,事已至此,别指望着为父可以替你做出甚么败坏俗常之举,届时丢的可是整个相府门楣的脸。” “他不就是您眼中一个的无名小卒?”倪承昕哑声道,“……我还不如他?” “……当然不是此意,”倪从文起身,踱步行至她身边的椅上,缓慢落座,“我儿究竟要为父如何?” “既然您尚且看重他几分,怎还任凭他沦陷军中、见死不救?” “我岂会见死不救?”倪从文轻叹一口气,“是他自己无能,不辨时势,现下落了个四面楚歌的地步。为父已经派军相援,之后该如何,就看他自己了。公是公,私是私,社稷要务,可别指望我对其包庇纵容。” 倪承昕心中冷笑一声,无力地弯了弯唇:“好……我明白了。” 倪承志旁观半晌,此时上前道:“小妹你且是误会父亲了,刚刚在房中商议军务时便是说这援兵救助之事。只是先前迁都事方歇,地方兵将略有调动,故而不敢在此时将全部护守的良兵全部发往战患处。从前蛮军使过类似的招数,用以声东击西,所以还是要加强各城武备,以免这燕南重镇再出了什么乱子。” “是女儿冒失了,向父亲请罪。”倪承昕起来虚行一礼。 倪承志伸手掺了一把,其父息了怒气,转言道:“行了,这事没有甚么可说的……你那处宅子空荡,外面又动乱不宁,我同贵妃递一信,这两日你便搬回行宫之内安心养胎罢,正好同你姑母作个伴。外头的事,你都少操心。” 第373页 倪承昕自知除了答应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无言再谈,匆忙告辞。 倪承志将其送到门外,遣了两个侍女护送其上了马车,叮嘱托慰了几句家常,又回返至房内,忐忑道:“父亲,您没生小妹的气罢?” 倪从文偏了偏头,道:“你妹妹那性子,自小想一出是一出的,惯与人异,有什么好同她一般见识的。” 倪承志道:“我瞧着小妹是真有意借机发挥,现下后悔了想向您讨个由头了结呢。” “凡是都由着她胡来还能行?”倪从文沉声,“唐阑那边音信阻隔,我真不知他是作何打算的,难不成他还真想去硬碰硬不成?合着同我这女儿待的时间长了,也沾染了一般不听话的习气?” 倪承志揣测道:“会不会是您拿鹰鸟报信时受阻被截了?要不您再派个人亲自去跑一趟?” “只得如此了,”倪从文道,“顺带再把你妹妹有喜的消息递传过去,省的他这时候生出些甚么违逆的心思。” 倪承志不以为意,道:“唐阑在您身边行事多年,现今财色双拥,都是您亲给的恩典。儿以为他还不敢做那忘恩负义的事,看他往日言行,也都是极听顺您所言所令的。” “但愿如此,”倪从文道,“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尤其在名利面前。他出身贫苦,现下甚么都有了,难免生出骄纵跋扈的心思。” “您也不是习惯将宝全押在一人身上的人,儿以为若唐阑真的能愚钝如此,也就只当趁机查验出他是何种人了,于大局上他未必能扰动几何。”倪承志道。 “我虽备有完全之策,但若非真到急难处,不愿旁生枝节,”倪从文道,“尤其是在此等大事上。这样检验一个人的代价太大,哪怕我出的起,也不希望看到。何况我自己的明珠都认定了,他真要起异心自作主张,不待你妹妹如何,我必先教他死无葬身之所。” “这样看,倒是苦了小妹,倒还不如当日寻一家世清白干净的小宦末官,也不似现下这般终日受这提心吊胆的忧苦。”倪承志心叹。 “左右是你妹妹自己挑的,”倪从文道,“我本也不愿她相中手下人,只是造化姻缘,那么些人里头,她既然恰巧中意了个模样好的,正好我又知晓底细,便当这小子有福气,顺势推他一把。我瞧着唐阑若是不当我门婿,也不妨碍着他现今行事,现在反倒是怕他顾碍着家事,还起别的心眼。” 倪承志安抚道:“父亲且宽心罢,唐阑既已入了相府高门,自当也算是一家人。无关他出身如何,有您在,也短不了他的,他若是聪明,就更该明白这个理儿。” “好,我就且看着他这次要怎么解决这个危难,”倪从文道,“若他能回来给我个圆满的解释,算他知局识相,该有的还是他的。若他作茧自缚落了个有头没尾的下场,就算他自作自受,我当年也是一时糊涂,看错了人。” 第90章 第九〇回 第九〇回 鹤唳华亭贵女憯境,鸠占鹊巢胡军诈伏 皇帝久疾昏迷,近来药饮增食、佛祷启诵各式法子使上,竟也开始有了些许起色。尽管仍是难以下床理事,但一天中得以几时清醒开口说话,已教贵妃喜不自胜。因而便设宴于宫中,唤来了行宫内的宫眷皇子一同热闹。 “今日本是家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算不得隆重,”倪贵妃浅笑,但连日忧劳之色已于眼底鬓边遮掩不住,“太子主理政务繁忙,故而今日也未能到场。现下国中不得太平,我等妇孺虽于前线帮不及忙,但陛下御前,总不能将外面的忧心事带过去徒生杂绪。现下陛下日日养起些精神,诸位可带着皇子公主多于陛下前走动请安,总是令其宽心之举。” 下座几位宫妃连连称是,不免又称赞起太子贵妃辛劳,稳定前朝内宫,功不可没。倪贵妃也都一一回敬笑纳,自陛下缠绵病榻近两载,竟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贵妃座后独辟下一道帘屏,影绰间可以窥见和尚拨珠默坐的身影。 后廷众人皆知倪贵妃自请得了这聿明和尚后,日日令其伴身左右。于长于民间的宫妇而言,什么样野和尚的轶事秘传没有闻听过,明面上不敢参言,心中却是各有各的默契揣度在。加之陛下寝疾,便更敲定了贵妃同这和尚交往甚密另有隐情,碍于其位尊崇,方无视其行,装作全然不晓之状,但求来日不因祸事揭露牵连自身。 于这场家宴中唯有二女——倪承昕同赫胥暚——因其身份特殊独辟了一桌在宴尾。 这二人一为内戚,一为外质,前者到底沾上些亲缘在,后者于此,则是全然无干的挟制冷漠。因其座位偏后,两人不多言谈,便相对安静了许多。 毗邻其座的是一低阶宫嫔携着皇子,那皇子年纪尚小,显是闷得久了头一回出来参宴,来来回回四处张望个不停。 “好好吃饭,不许来回乱瞟!没规矩!”那宫嫔拍了一下皇子脑袋,轻斥道。 “……知道了,”小皇子垂头撇嘴,又忍不住朝其问道,“母妃,那帘后坐着的是谁哪?是何处寻来的美人宫侍吗?” “小小年纪便沾染酒色!像什么样子,”宫嫔满面的恨铁不成钢,道,“那是贵妃娘娘请来的佛寺禅师,替你父皇引经祷诵的。” “是和尚?”小皇子略微失望,转而道,“若是和尚……那岂不是个男子?内廷不是不许男子随意进入的吗?他怎么同贵妃娘娘坐那么近?不需避嫌吗?” 第374页 宫嫔略有尴尬,抿唇道:“……和尚不同于一般男子,无需避嫌……” “不同于一般男子……”小皇子咀嚼此言,又道,“那便是和宫中的内侍从宦一般上过刑的咯?” “……不是。” “那是甚么?”小皇子追问不休。 “你管这些作甚!好好回去温书才是正理,我看是你父皇不督促你上进,你便总得了闲情来琢磨这无用之事!”宫嫔本也于此事上心虚,又不敢将心底话托出,只得训斥搪塞。 小皇子挨了骂,自是满心的不悦,低言道:“我就随便问问……怎么就牵扯到课业上头了……” “出家人脱离尘俗,摒弃六欲七情。聿明禅师佛道精深,贵妃持礼谨慎,二人皆是恪守本分的佛家信徒,故而毋需刻意避嫌给旁人看,只求自己心知明净即可。”倪承昕在一边闻听到这母子二人交谈,此时出言道。 “哦……原来如此,”小皇子颔首,朝倪承昕颔首道,“多谢夫人释疑。” 那边的宫妃也略有讪讪,连忙笑道:“……多谢夫人。” 倪承昕淡笑看着小皇子,道:“四殿下勤学善思,当真也教人喜欢得紧。” 小皇子毕竟心龄童稚,闻听夸奖后嘴角眼眉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几分得意,几分喜悦还有几分公然挑对其母的骄纵。 她看这孩子唇角咧开的皎齐虎牙随着笑容闪动不止,心底一根弦丝拨动,余波慢慢地旋触到温软一块心肠中。百转千回,都汇聚成了一股令人感动不息的欣喜之中,这股子热流亟待寻人分享,可惜斯人远行未归。 轻轻抚撩过松裹的腰襟。 倪承昕忽地觉察到,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牵扯绊挂,足以接受不被所有人真心体会的现实,而为的不过是一人能察会,也便足矣。世间物类千般,看似海纳山峦江河,于人而言,到头来也只狭隘到两人相知为伴,也便足矣。 “……夫人信佛吗?”身边人忽问。 倪承昕略惊一诧,宴饮起始后赫胥暚于旁一味饮酌,连饭菜都未动上几筷,其不悦不满,明显可见,未料这胡族公主还会主动同她搭言。 “不信。”她笑了笑。 “哦?”公主明显没料到她这般作答,怔愣片刻,“……这么笃定?贵妃娘娘不是夫人血亲,我以为夫人也是礼佛之人。” “我自幼言行逆叛,性情顽劣,实不是善听别人言的人。” 赫胥暚侧眸打量她几眼,容止态度都是她所见过的燕女里数一数二的,也未见其言行之中有何失礼举动,完全不似她口中所言。心知此话又是燕人一贯的客套礼节,微不可闻地薄嗤一声,道:“夫人太过自谦。” 倪承昕无多解释,只道:“听闻胡羌之内多有习得燕地风俗文化之人,竟也有信佛的族胞吗?” “我们胡羌诸部有自己的信仰,没有闲工夫去祭拜那些肥头大耳的人像。”赫胥暚不以为意。 倪承昕跟着笑了笑,不作声。 赫胥暚酒食过半,也没了饥渴之意,便又道:“夫人又为何不信佛?仅仅就是自己不愿听人劝告?” “也不全是为此,”倪承昕道,“只是出家之人多被要求心无挂念,可凡是不沾心染意,于我看着实无情了些。愈大的慈悲,愈大的无情。”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佛礼如此兴盛于燕地?”赫胥暚道,“难不成便是因燕人大多本也无情,甘愿抛家弃子,去归逃进佛寺之中?” “燕朝历百载至今,多有腐朽油腻之极处。百姓中不乏厌倦却无奈何之士,以此筑一世俗逃路,未尝不可。”倪承昕叹道。 赫胥暚挑眉:“……没想到夫人会如此说。” 倪承昕低首笑道:“公主当同我是一样的人。” 赫胥暚略有喜意,斟满了酒杯爽利抬举于侧:“敬夫人一杯。” “以茶代酒,同敬公主。” 到底还是拘着一副燕礼在,赫胥暚看她举止,略略息了几分方才一时的激赏之色,自顾自啜饮起来。 这边宴乐方歇,倪贵妃令几位宫妃皇子四散而归,余下她二人在席上,不免又要上前抚谈一番。 “今日宴席上人多,于公主处不免有所疏忽冷待,还请公主海涵。”倪贵妃笑道。 赫胥暚敷衍应答几声,听得贵妃又道:“看公主适才于席上一味饮酒,并不多用菜食,可是不合口味?” “我习性好此,劳您关心。”赫胥暚冷颜道。 “只恐你不食硬菜,回去使坏了肠胃,身子不舒服。”倪贵妃又道。 赫胥暚略有不耐:“我久居胡地时便时而为此,没有身体大碍。” “……是我糊涂了,”倪贵妃不露窘态,和缓笑道,“胡地多勇壮之士,本宫总忘了公主也是女中英杰。” 侧座旁观的倪承昕蓦地出言道:“听闻胡羌的女子自幼同亲族男儿一起精习骑射武艺,连胡军中亦有女子顶替,那想必公主也是个中高手了?” 赫胥暚犹记警言,道:“略懂一些,算不得精通。” 她看这贵妃内侄似也对习武感兴趣,接连追问不休,她一边着意搪塞,不敢暴露太多,一边又不免多瞧了她几眼,自到了燕地之后,确也少见有娇滴滴的闺阁淑女喜爱这等武事。在胡羌随处可见的积习,换了场处,不免就奇怪了起来。 第375页 “姑母,我同旻暚公主一见如故,既然同在行宫之内,不若就让我搬到公主轩阁旁边的处所罢?”赫胥暚绽开笑容,一如幼时娇憨喜意。 “你爹尚还托我看顾你,仗着姑母疼你,就整日净想着朝旁处去……”倪贵妃抬手轻点了下她额头。 倪承昕知晓她这是答应了,又笑道:“姑母最晓我心意,昕儿便多谢姑母恩典了。” “公主不会嫌昕儿在邻轩胡闹罢?”倪贵妃转首道。 “但凭娘娘安排。”赫胥暚见其已经决议好了,这时候再来询她意见不过又是走个言语过场,无趣得很。又何况只要在这燕廷之内,她这一举一动何尝不是在监视之中,便只随口应道。 “那也好,正好平日里公主独居一处,少了个可以闲聊解闷的人……昕儿从前是个疯丫头,现下要做母亲了,也不见得稳重多少,且教她偶尔在宫中给公主做个伴罢,”倪贵妃转首朝倪承昕道,“你现下安胎为紧要,我可得日日敦促着太医侍女监督你服药,可不许在此事上疏忽大意。” 倪承昕得了旨意,自是连连相应,不敢违逆。 胡羌公主挑眉朝其下腹瞥了眼,未作声。 二人一同辞了贵妃,倪承昕言称要去自己住处逛逛,便伴着赫胥暚一同沿着石径小路回返宫室。 “这宫中拘束,想必公主在此极为不自在罢?”倪承昕步履缓慢,道。 赫胥暚不自觉偏首瞄了眼跟随侍女,皆被身边人遣在几丈开外,四下无人,也怠于言谎:“哼……何止是在燕宫中拘束,凡是燕人多的地方,我都不自在得很。” “方才的确瞧出了公主尤其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只是纳闷你们怎么会把时间言语都浪费在这些无用之物上,”赫胥暚不屑,道,“既然是相互间都知晓的事实,还硬要套上一出日日听倦的说辞来……两个骗子各知身份,还要相互隐瞒,这便是你们燕人的作风了。” “是极,”倪承昕颔首笑道,“公主所言半分无差。” 赫胥暚冷笑一声:“你既承认得这么干脆,那也就是不肯同他们做一样的事了?” 倪承昕反问:“公主厌恶至此,今日在这宫中不也照样是入乡随俗了吗?” “我这样作为,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赫胥暚冷言,“相反,你们面上对我敬一分,我便知晓你等在背后是如何拿同样的阴险尺度胁迫我父……哼,这份款待恩意,我可没齿不忘。” 入宫为质,给再多好面色,无非还是将其当做阶下囚一般挟制监审,她反倒要多谢所见的这些燕人,起码教其知晓此后勿要轻信旁人。 “谁人在宫中世上会没有受限的身份?即使是我姑母、乃至陛下,拥有再高权力亦会受下属人牵绊,只语留心,”倪承昕道,“只因心中有所求。方才席上碍于旁人并未言多,其实于佛门僧众而言,因其无求,才可自成言语形式,不受权压逼扰。” 赫胥暚反诘:“若是夫人何时到我胡羌都城观瞻,便可知我们族众上下为亲,从不以虚礼媚言攫取利益。我父既为全族首领,亦为领众头狼,无论在何时,都不靠着你们燕人那套虚礼过活。” “……公主所言,着实令我心向往之,”倪承昕道,“方才公主说自己武艺粗疏,实为自谦。不瞒相言,我自幼也懂些武功的皮毛,一看公主身量行止,便知是个中高手。” 这后言有几分蹊跷,赫胥暚心头咯噔一跳,道:“夫人想说甚么?” “只是眼见着公主狼鹰之姿受困于廷笼,不免惋惜……不过眼前窘迫都是暂时的,”倪承昕笑笑,“来日若有机会也真可切磋一二。” “……夫人眼下还是安胎休养要紧。” 花香鸟语陪伴至住处,倪承昕又起意要进去一坐,赫胥暚倒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一同进了阁轩中,隔留侍女在门外相候。 “公主这里倒是简洁干净得很。”倪承昕眼光环绕四周,这行宫本就是从新修建装潢,当初姜华为了及时安排迁徙,除了皇帝贵妃的屋室及园林赏游之处,大多为后期匆忙完工。只瞧这屋子里头置摆的家具摆件儿都寥寥无几,边角细处更是粗糙,比之帝京的殿阁更是远远未及。 “我一人在此,用不上甚么名贵之物,也没有那个贵人习气,”赫胥暚给她示一座,道,“夫人有话直言。” “从我心而言,我是愿意相助于公主的。” “哦?”赫胥暚轻哼一声,“添两件锦屏玩物的于我可不算帮助,你要是真想助我,直接让我回胡羌才是正合心意。” 她料定这女子受制宫廷,也这个本事,却不想接着听其干脆应道:“正是此意。” 赫胥暚怔愣扭过头,警惕道:“……夫人有话还是说清楚为好,我可不以为自己有这般讨喜,攀谈两句就能令人冒着违旨的风险来助我脱难。” 燕人能说这等场面好话的多了,谁知面前女子不是在有意套她的话?可惜她现在已入谷底,也着实不怕别人从她身上觊觎什么。 “公主爽利,我也不刻意相瞒,”倪承昕低眉敛笑道,“公主千金之躯,一命足顶数命,故而若要救公主一人,少不得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换——” “杀——” 燕将一马当先,枪指蛮敌。 战至午时,蛮军渐起退意,整路人马欲向岭外掩击后撤。两军死伤无数,横尸遍野,燕军士兵见蛮人有心后退,少不得也生了些偃旗息鼓的退却心,却见主将于前厮斗未止,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第376页 唐阑围守多日,不顾蛮人悄自转移了扎营之处,硬要搜寻出其人来。这下总算是逮得其人,更不会轻易放过,这边硬顶着胡军侧翼突袭的风险,今日势必要重挫蛮人一遭。因而也顾不上浑身伤疲,领阵在前。 打斗多时,于枪斗缝隙中忽生一时犹疑,方才领首那蛮将不知何时寻不见人踪了。忽听得旁边一声“撤军”响亮,他识出是自己帐下辅将,恼中生怒,又忙令:“不许撤退!” 身后兵众大多闻听不到前端将领命令,仍是一味的拼杀陷阵,这下急坏了适才出言撤退的兵将,同为辅将的江仲留神起意,打了手势朝身后人,号角声忽起,众燕军闻令,也各自止了追击的步子。 蛮军见势逃窜,唐阑未及再生怒,紧接着便是惊呼声起:“胡人在此伏击!撤退!” 唐阑懊丧,狠命一扯马缰,转身携众迎击胡军,掩护身后燕兵迅速回逃。 胡人自高处山丘北面趋下侵袭,本就占了地利优势,士气正盛。唐阑尚未昏了头脑,知今日势必不可再同其一大战,草草率众应付其军。而此路胡人兵马前日方同其交过手,亦是无心与其穷追猛打,未至个把时辰,便也尽力杀个痛快,同时撤了兵马回营。 燕军被打得七零四散,不成队组。待退回数十里开外,唐阑令军队原处暂歇,就着河水补饮水分,缓解这一宿半日不停歇的疲累。 唐阑在一树下脸色难看,众兵心以为他不满今日蛮人侥幸逃窜,心生不悦,便也不敢上前相扰。远远地两三成众席地而坐,互相沉默着扎着伤口,部分腿脚好的请示过副将,提前驾马回营地休整。 “喂,”江仲来至唐阑身侧,低声道,“这次可差不多了,就等着看蛮人那边接下来动作快慢了。” 见其没出声,江仲忍不住抻肘撞了他一把:“啧,你小子没毛病罢?” 唐阑斜睨他一眼,拧眉道:“我有甚么病……我看,是你现在太急着争功显效,满脸都是一副讨赏的狗奴才样子!” 闻言,江仲当即要生怒反击,而后瞧见有兵将四散在旁,不敢高声,又一贯知他秉性,硬碰硬地骂人讨不着好,只得拿冷言戳他痛处才是:“方才若不是我拦一下,凭你那杀红眼不知事的模样,非得把正事忘个干净不可……我若是奴才,也是个中尽心的,瞧着你穿的是主子衣裳,可也别一时得意,忘了自己跟我一般的卑贱身份。驴蒙虎皮,来日尽遭人耻笑。” “我是甚么人,还轮不到你来提醒我,”唐阑身背挺立,冷眼含箭,“你既然这么操心正事,等这次回去了,我便把这位子予你罢了。” “切,”江仲嗤道,“若你有这个做决议的权力,早不知在此死了多少回了……” “难怪提起撤军你这么机灵,原来压根没在蛮人身上使足力气,这时候还有力气跟我比划……” 言毕,二人再次厮扭在一起。远处年轻将士瞧着这头动静,心头也纳闷这两人怎么又交起手来。照两位将军往日的脾性,此时定是劝也劝不得,帮也帮不上的,只得原处叹息其体力之足,寻常兵卫难及。 “不好了……将军!”自远处驾马行来一人,步履慌张,跌跌撞撞地朝唐、江二人跑来,也未顾其正在打斗,忙道。 一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而来。 “行了!”江仲横手挡过一击,制止对方动作,转首道,“什么事这么急?” “……咱们扎的营地、被、被毁了!” “谁干的?” “是胡人干的,”那兵卒道,“我们一众过去的时候,先是看见营帐被摧倒大半,原先伤重遣回营的兄弟横倒在帐外,都已经没气儿了……剩下还有一部分帐子未损,却是胡人明目张胆地驻于其中,过去的几个弟兄未及留神……便被射杀在外,标下跑得快,堪将躲过一劫……将军,他们在那头守株待兔呢,咱们行伍里大多负伤,这一时半刻只怕不得过去……” “可知晓他们来人几何?”唐阑沉声问。 兵卒支吾道:“这个……着实没有时机打探,如果还是北边过来那批胡兵的话,应当也就一万多……或许部分胡兵又到了蛮营汇合……便剩的少些?” “你问谁呢?”江仲皱眉道,“保不准的事儿别胡说,管好你的嘴!” “是是是……” “这下该怎么办?”江仲愁道,“难道他们还非要联手逼我们打道回府?” “没甚么怎么办的,”唐阑冷声打断,“他们既然在燕营里扎下,就是等着我们前去一战。待休息好了,我等前去迎击便是。” “唐阑,”江仲警告一般瞪视他,“……你可别意气为事,耽误了正途。” “我比你清楚……现下他们占控营内粮草,就是料定了我们在外待不长久,就算我们现在再寻出路,他们也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整顿,”唐阑眯眼迎视,上前一步,沉嗓道,“你以为,前日朝廷派人来说要有援军相助,是真有还是警示?” 江仲周身一震,顿时失了言语。 “通知下去,打理行装,随时备战!” 那兵卒领命退下,江仲尚还未回过神来,四顾见人散了,方才趋步跟到唐阑一边,道:“……你方才说,那援军之说只是遣来警告的?” “你从前长期随赤甲军守于边关,自不比我在京畿军中替他办事的时间长,更晓得他的心思,”唐阑撕下一块布巾,叼在嘴上,一边半解了半身袖领,朝身边人道,“……搭把手。” 第377页 原来他肩颈所受一块掌长大小的伤口,只不过甲胄内中的鸦青里袍色深,半晌竟也没注意。江仲替他扯开了袖领,一边冷嘲:“你伤这么重还跟我交手,早知方才就同你比试到底了……” “你就趁这会儿逞能耐罢,”唐阑几下裹扎好,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又低声朝他道,“……若真是朝廷有意调援军,为何通知的来人是相府的,还——” 江仲正是心情郁躁,顺口接道:“还怎么?” 唐阑临时顿了声,抑下一股乱绪,道:“没甚么……总之这成败由我等自己看着办,再不济,懋城那边还有粮食,那就无非是退兵于后,再让胡人他们拿走两座城池的事。” “那就自求多福罢。” 传令层层下达,各副将及千、百夫长清点人数,零零总总还有三万余兵。未及多时,方一入了暮色,众燕兵便启程回营,夜中兵将难免警惕心下降,正是侵袭于其措手不及的好时机。 待到了燕营,果见一派废墟之外仍有完好军帐灯火零稀,是有人烟在此的情状。 不多废言,燕军众将直接携兵驾马赶往那灯火处,却听得擂鼓声骤响。于暗处紧接着跃来一路人马,劲风忽扫,马蹄齐整,显然是埋伏已久,正待他们过来相迎。 众燕将皆是心头一紧,不待多想,提起兵器挥枪便刺。 唐阑亦是领首在先,闯入杀阵。 胡人既是预谋在先,此时个个抖擞精神,相比于燕军连战腹空的疲敝,几是一路杀伐,刀刀致胜。 唐阑忙于应对四处围拢胡兵,无暇顾及思索全局,心底愈沉。 此时眼光一闪,不知如何就留意到胡兵之内,独有一赤铜覆面之人,手持胡刀,落砍极其利落迅捷,疾如风,徐如林,所行刀势同余众一味施展蛮力的胡人相较,高下立现。 这边解决了眼前人,唐阑便朝那人攻去。那胡将神觉灵敏,一下便回过头来,挥刀先截下剑中杀气,紧接着也不收手,就势前倾半身,提刺于前。 这般出其不意,唐阑猛地倾躺向后,提起剑刃侧面反拦,驭马翻转了位置。 二人相错之时正面互视一瞬。 方才侧首瞥时不显眼,直视此人面容时才瞧见那“铜头铁额”,纹路妖诡,铜光于边帐火照下仿佛有了活气,真若悍兽附身一般。 唐阑心忖此时状态未佳,若是同此人硬碰硬必定讨不着好处。倪从文前日方对其警告威胁双管齐下,此时若是生了闪失他回去亦是死路一条。 思罢便暗自后撤朝向其他胡兵,那人似看出他退意,刀刃攻势不减反烈,显然不愿叫他临阵撤逃,大有穷追不舍之意。 酣斗将近一个时辰,未出胜负。胡军人数虽少,却于战中占领上风,燕兵多有力卸怠动之人,稍一闪失,已成了胡兵刀下亡魂。 唐阑亦无心纠缠,于这两难之时察觉到四周燕兵状况未佳,心下一横,疾呼起撤军号令,不再硬拼。原以为对面人势必仍要纠缠不休,却在交手间恍惚见其朝后打了个手势,胡军之中同样有人见机下令撤军。鸣金收兵,连其退兵之速,都要迅于燕兵一大截。 燕兵伤重,无暇多顾其他,待确定了胡人退兵行远,彻底没进郊营之外,方才松下一口气,各自先至帐中抚伤救重,其余兵卒收拾残局。清理废破营帐之时,果见得营中所剩余粮被尽数运截走,所幸于敌人手中夺回一命,此时也无多抱怨,于中天月夜时相互挤在营帐之内呼呼大睡,将正事外敌抛却脑后。 江仲理完众多下属事宜后便过来找唐阑,入帐无人,便出来游走半晌,果在军帐东坡一烧毁的墟垛上寻见其人,恬然默坐,似在沉思事务。 “我方才去扫了一眼,那储粮的几仓地方可连半根草都没剩下,他们拿的可真够干净的。”说着,在唐阑右手寻了个位置坐下,“……哎,你又想甚么呢?” “在想那胡将为何要在最后放我等一马。” 回答及时干脆,恍若在其嘴边徘徊许久,反教江仲极为不习惯地一愣,进而不以为意道:“他们再强,那人数不占优势,一直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胡军本就没多少兵卒,何必折在这儿呢?” 唐阑思道:“关键那胡将是在我下令退兵之后也发令撤军……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想这时候强撑着气力,等着我们撤走了,他们方好彻底占了营帐,哪有任凭到嘴的鸭子飞了道理?” “那就说明他们本身也没想着占咱们的地盘呗,”江仲道,“那粮草都被盗干净了,总不会是什么突发善心,要放过我们……胡人打仗规矩得很,没有蛮兵那些歪心思。” “规矩不是愚蠢……不为攻城掠地,那就是纯来添乱的,”唐阑冷哼一声,“之前北边那三万人马可没瞧出他们半分容情,照样是杀了个干净。” “你还指望他们真给你大发慈悲了?事了且了罢,接下来就安生盯着蛮人那边动作了,”江仲摇首道,“想必这时候他们正得意得很,这下子没费多少兵卒就快打下燕国小半壁了……话说此仗可折了我们不少兵马,回去少不了又要吃法受过,到时候再往军中放一批新来的兵崽子,就有你受的了……” 唐阑没理会他的幸灾乐祸,忽道:“今夜攻伐的那帮胡人里头,有个戴铜面具的胡将,你看到没有?” “看见了,一开始就看见了,我还同他在前头过了几招……那胡将是个厉害角色,我打不过,”江仲淡淡扬眉,意味略微不同,“不过起先乍看他模样,着实像一人。” 第378页 “哦?” “你从前在京畿为事,转到赤甲时已算迟来不少了,自然没见过煜王当初领军为战时的风宇,”江仲道,“……今日那胡将,倒是有那么六七分的神韵。” 难得江仲这副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有认真时,唐阑瞧出他眼底浮起的一丝仰羡,又问道:“那他又差了几分在何处?” “旁的不说,煜王多年从伍行事简素若寻常兵卒,连覆面的面具都只是燕地随处可见的黑铜锻制。而今日那胡将脸上的,可是拿矿藏极少的赤铜做的,赤铜质地极坚,平日多用于锻铸刀剑,锋利无比,拿来做个面具,真是暴殄天物……可见着应当年岁不大,说不定纯为了有意模仿,要搞出个甚么噱头来……” “你瞧的倒是仔细。”唐阑冷嗤道。 “只怪那胡将这副模样引着旁人朝他看,可惜一副面具就暴露其虚有其表,跟他过招那几下时就觉得技巧纯熟灵活,但根底虚,定是习武时不肯吃苦练内家功夫,”江仲道,“我入军之时煜王尚未至而立,仍属少壮之年,但其举止行仪,半分虚傲都没有。殿下患疾之前,年年都说那主将之位能者任之,凡是于武力胜于他的,都可提拔上去,可到我去的时候,年年几乎都没人还公然比试,心服早便是默认的了……可惜天妒,不过于煜王志向诉求而言,死于燕蛮战场上也能算得上是死得其所罢……” 唐阑没有他那份多年共事的情分在,自然深感不以为然:“若是真如你所言,那他又何必还在意长相如何,特地掩面?显然是自卑自困,仍有挂碍。” “煜王当初是因独闯蛮营救俘时被蛮人挟困数月,蛮人能干些什么想想便知,覆面掩饰至多也是为振作我等士气,这有什么可诟病的……” 唐阑冷哼一声,不搭腔。 二人重又谋划布置起军中调配事宜,现今胡人袭粮,朝廷不救,他们只得计划向河岸上游城郡筹请粮食供给,得以温饱为先。至若胡蛮接下来再行动作,便顺其自然,见机行事。 第91章 第九一回 第九一回 闯帐怒求诠伪作折兵,委臣得引示厚礼相拢 “——给个解释!” 胡人莽汉左手一拍桌面,桌上的布阵地图连着木质几案都抖三抖,旁边又一胡人拍了拍了肩膀,以示勿要鲁莽,进而抬首向上座人道:“我等自然也愿意相信蛮主诚心,只是这过境之后便以假图糊弄,着实也不是蛮主能做出的聪明之举。若是于割地占土上蛮主有意见,也可直接提出来,却不必用这等手段害我等胡族兄弟罢。” 苻璇在对座上沉默,冷漠面容上一时辨不出喜怒意图,他朝下首人瞧了一眼,寇炳见机出言道:“达门将军此言差矣,蛮胡联军攻伐取胜众多,若是尊主真的有心残害友军,何必非要等到现在呢?” 桑托冷笑道:“蛮主也别当我等胡人都是傻子,这凡攻坚之事回回皆为我胡兵在前,蛮兵跟于其后收尾。从前想着蛮主可分予我等燕北数城,拿了好处也是应该效力。可现下好不容易攻进渭南,蛮主却拿假图应付,是不是也想着借此机会灭了我等干净,届时独占燕土成果了?” “就是燕人常说的那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达门在边上补道。 寇炳神色犹豫,抬眼朝苻璇探问,不知是否可往下应答实言,后者抬首扫了一圈人物,终于开口道:“首领暂且息怒。” “……不管首领笃信与否,这假图却非我等有意为之。我族此前常年于边境侵燕,燕人视蛮族为寇仇,这内境的地形布防,自然不是轻易取得的。实为孤王暗中派族人偷潜燕境窃来之物,若非要论及真假,依孤王看,这其中也免不了有燕人故意为害,拿假图哄骗,”苻璇冷颜道,“至于首领适才所说的攻战为首之事……说来惭愧,我军同燕兵交战多年,尚不及胡族猛将一载所伐战果。首领帐下人才众多,英勇善战,不为我族将士可较。故而能者多担,这才使胡军领兵于前。来日分领战功,也该是胡军为头等。” 桑托又是冷哼一声,达门又道:“蛮主话已至此,我等也没甚么可说的了。只是一味叫我等胡人兄弟冲锋陷阵之事不可再为,之后,也就请蛮主先派遣帐下精兵前去探路罢。” 二人领着手下胡众,怒气冲冲地离了军帐。 从渭南返回的胡军方一歇战,便来闹了这么一通,苻璇座下的蛮将蛮兵脸色都是极为难看。苻璇一贯心气高傲,方才那番话,却是带着少见的求软态度,在座诸人,大多还是头一回见他在除了少主之外的人面前低三下气过。只他越是言语温良,其他人便愈觉胆寒,因为知道他是真的生怒,才肯有此举止言端。 寇炳见状不对,将帐内闲杂人众遣走,只留下军中知晓内情的心腹。被遣离的蛮兵如临大赦,仓皇出帐。脚步零碎声远去,营帐内气氛愈加空旷诡寂。 “尊主……”寇炳犹豫开口。 “不必多言,”苻璇平静道,“事已至此,已经是极为分明的了。原本也没抱持着各自坦白的诚心,他们也没有对孤王极尽忠心的义务。起码这一次,胡军闯验在先,没有折了咱们自己的兵卒兄弟。” 巫马孙小心询道:“敢问尊主,现下,我们还要接着筹划往南攻进吗?” “自然,”苻璇道,“燕军不是刚刚败逃回营?现时也不必多等,趁着这个机会直接遣兵冲到关外南渡,看他们接下来动作如何。胡军现在正好因眼下事不愿冲锋在前,届时待得了渭南一片地利沃川,自然也没有再相让给胡军的道理,早些清算,也明白些。” 第379页 “明白。” 苻璇又问道:“沙将军,先前俘虏的燕军现在所剩多少?” 沙立虎起身忙答道:“禀尊主,这几番攻战下来,确实折了不少人,统共再算算,也未及一千人。” “足够了,”苻璇道,“难道这一千人里头,还没有一个识得燕地城防地形的?” “可是那燕兵本为驻扎江北一带的翊卫,渭南的户口厄塞,只怕他们也未必真晓得详细……”巫马孙道。 “正正经经的燕兵燕人搁在你手里,还要孤王教你如何用吗?”苻璇道,“若你当真想不出法子,孤王便叫沙立虎替了你的位子也可以。” 沙立虎双眉一横,那边巫马孙当即道:“末将知晓如何做了……” 苻璇笑睨他一眼,道:“没同你讲笑,巫马,这次事关重大,沙将军比你经验足些,此战孤王便暂且委任沙立虎了。” 巫马孙怔愣,沙立虎讽笑忙答:“末将领命。” “你也别因驻守原处就掉以轻心,孤王现下在此,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待得起?”苻璇打量着他,道。 “……是,”巫马孙抱拳领命,“末将必保尊主安然无虞。” 苻璇视线扫及两人,淡淡勾了勾唇:“你们先下去准备罢。” 二将依言告退。 大战将至,于蛮兵而言,算是这接连的动荡之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领首开战。重又详细交代过相关事宜,帐中将帅陆续离散,独剩寇炳一人,又朝其汇报道:“尊主,逻些那边新递来消息,余下族兵都整顿齐全,您这里一声令下,那边就能发兵北攻相迎。” “不用急,若非最后关头,还用不上他们,让他们安心等着,留神燕人动作。” “是,尊主,逻些还递来一信,是有关少主的。” 苻璇一挑眉,道:“他怎么了?” “说是少主回来了,把您的意思禀过去,少主说……要犹豫犹豫。”寇炳道。 苻璇难得露出些浅淡的笑意:“依照他往日性子,这时候没直接撂挑子走人已算是长进不少……也罢,他若真不愿,孤王也强不了他,回信叫他在逻些好好呆着,将来有他展才作为的时候。” “尊主仁心大度,”寇炳和道,“……其实若是少主肯趁此紧要关头能像几年前施术动法,只怕再多的燕军过来,都是不堪一击,那才是真真稳了胜局。” “他自己不愿,孤王也无法,”苻璇道,“当初他是小孩子心性,哄骗激将几下就能出来试显几下本事,现下可不行了,他有主意的很。” 虎毒尚且不食亲子,寇炳深知这个道理,却抵不住叹息:“只是心叹我蛮族先祖所研的这一众奇方异术好不容易于百年间等得延承者,却先是毁于前任祭司,后又归于孤子一人,关键时候利用不上,着实有些悲哀可惜……” 苻璇心念燕土已久,这时候被他这叹言也勾起些痛怍情绪,道:“……你有法子?” “臣僭越。” “孤王恕你无罪,”苻璇道,“你暂且先说来听听。” “依臣对少主微识浅见,少主毕竟年纪小,想来定是吃软不吃硬的……” “不错,”苻璇苦笑一声,“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只是若真谈起他有甚么软处……孤王这些年可是想尽了招数,且说这么多年生怕作恼了他,孤王可从未动过鸾胶再续的念头,只是若要因此就轻易暖化了他,也不尽现实呐……” 蛮王挑眉低叹:“真不愧是我苻璇的儿子……” 寇炳斟酌道:“臣听闻那帝京北向的龙栖山为燕廷皇陵所矗,其内岁朝温湿晴好,有神灵庇护、安养亡魂逝者的说法在,尊主不若暂以此说法相称,来日攻陷帝京之后便将夫人灵柩迁入其中。” “那你便暂且先着人这样回罢,”苻璇半阖眼,食指轻敲起太阳穴,道,“凭我对他的了解,可不会因为这么三两句话就乖乖听话的……毕竟上回犯过一次的错,他怎么轻易重来一遍。” “那臣便先如此为事了,”寇炳见其疲惫,不再相扰,“臣先行告退。” 苻璇就着斜倚的姿势朝其摆了摆手,黯然闭上了眼睛。人散去,帐内复归宁静。 汾瀛行宫之中新搭建起的议政堂殿较之帝京的确简陋许多,仅有的用度材料全耗费在了阶上一把蟠龙金椅,偏偏其上空荡,还未得主人赏坐。 廷上诸臣现已熟悉了这新宫新堂新住处,只是偶尔瞧着家户檐角的朽木蛛网,仍是忍不住徒生悲叹。世上事千息万变,但求家中妻小得华衣裹身、入朱甍轩厦,便足以泯灭双眼一心,任波逐流。享一分乐便是一分福,贪一时欢便是一时安。 这日照常下了朝,邵潜大步向前,侧旁追来一年轻官员,拦道:“邵大人。” “倪大人?” 倪承志浅笑躬一礼:“敢问大人此时可有要事?家父想请您入府一叙。” 邵潜挑眉回身,正瞧见倪相爷在后远远缓行,两旁簇拥着大小官员,在其扭头时坦然迎视颔首。 右眉降下,邵潜又扭回头来,亦笑了笑:“那便有劳招待了。” 二人同乘一车到了相府,倪从文又待几时方才姗姗来迟。 几下寒暄之后,倪从文便引入正题:“一直听闻大人同姜总管私交甚好,近来朝上事务也多有姜总管从中帮衬,也算是我等朝中的老人为国患之际尽一份心力。” 第380页 “这都是我等应该做的,”邵潜不动声色,道,“连相爷这等一贯夙夜匪懈的朝廷表率现今都觉得分身乏术、需劳动旁人,何况是我等平日中不甚尽心的呢。” 倪从文眼中精光微闪,笑道:“大人只怕是误会了,姜总管现下重新参政倒还真不是本官授意,实为初到汾瀛之时,前来相迎的袁兴袁大人偶然提及,本官瞧他有几分求意,到底是曾经一同共事的京官,本官也就暂时答允了。” “原来如此,”邵潜道,“下官原先也同袁大人攀谈几句,怕是他家中又有应求,方才为了此事。相爷胸襟宽广,不计前嫌,叫我等拜服。” “大人这般说……只教我着实惭愧呐。”倪从文讪笑道。 “此话怎讲?” “当时伯庸仿效韩大人辞官告老之时,我几番挽留,仍是挡不住其去意坚决。论及老师生前在朝的得意门生,当以韩怀瑾的诗文为先,冯儒的经义通贯,反倒是我这同恩师沾亲带故的未能有什么出众作为,本就有辱师门……”倪从文叹道。 “相爷这话未免太过自谦,当年相爷初入朝时的几篇策论可是先帝都于朝野多加赞赏的,而今您所行职事,谁都替代不得。”邵潜故意道。 倪从文未被他这奉承言语扰乱,接着缓缓道:“大人过誉,本官有几分能才自己心中最为清楚。因而这同门内,而今独留本官一人,不免常思先师教诲,不肯违了其遗愿。姜总管从前行事有逾矩处,后来安分行事,本官亦忙于他务,才未深究。可这次方又回前朝,朝中便有些蠢蠢欲动之人传些风言到本官耳中,只心叹外患内忧,皆不安生,不知要如何为好了……” 邵潜挑眉:“相爷之意,是以为下官有法子可相助?” “若是有,自然为好事。” 邵潜没料到倪从文仗着现今手中权力大了,能这般直接相问。借着笑容掩下几分讽意,也讲明几分:“不是没有,只是相爷当谅解下官同姜总管从前多有交集互助,若只是寻常的一些小的罪状……您也知晓,这明处的过失,无需过于苛责,硬是挑出来了,反教人都难做。” 倪从文微整暇容,笑道:“看来大人仍是不信任本官有能力庇护大人了……” “其实相爷若真是想拔本塞源,未必要专寻下官,”邵潜不上他的套,道,“归根究底,下官虽然没有相爷之才,但总归是一般的文进士人。而对姜总管,却需他们本家人来自己来纠自身过。” “……你的意思是?”倪从文眯眼问。 邵潜笑笑:“何大监这两年在内书堂可委屈多时了,寻常的小文宦岂压得住这尊大佛?得亏当初姜总管心软未肯除根,可谁又知他心里是如何琢磨的。” 对方点到为止,倪从文心中冷笑,言道:“邵大人而下能对答如流,想必这事也是早在心中谋划好了罢?” “相爷单说这话就是新奇了,身在朝堂漩涡之内,谁人会不给自己寻个后路呢?”邵潜道,“邵某可并非冯伯庸之流,相爷无该一概而论。” “大人聪明,”倪从文笑道,“只需你一句话,本官也可做大人的后路。” “相爷行事一贯绸缪在先,待到出手时已是胸有成竹,而今能有此问,必定也是料定了我会如何作答。” “本官之所以能料定可不是因为本官自己的本事,而是本官看中了大人明察大势这一点,必不会教本官失望。”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备好的黄宣递上。 邵潜接过看了眼,不禁笑道:“……相爷这出手忒大方了些。” 倪从文道:“也不瞒大人,那钱监的钟官刘呈从前是在相府任事,后来诰封了太子之后本官才遣去随了太子襄助事务。故而大人尽可放心,凭此据去寻其手下人,可随意调动京外各处铜矿炼炉。” 邵潜低眉拢好袖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相爷这么大的手笔,下官岂还有不应之礼?在此先谢过相爷了。” “……不必言谢。” 推拒客套几番,邵潜借由回府,倪从文见事已成,也未多留待。 出了门,便正瞧见倪承志此时候在屋外廊中,只不知方才言语他听到了几成。 “邵大人。”倪承志一身官服未褪,衣前孔雀图案如其人般挺拔而立,隐然有傲色。 邵潜相较其人矮了一大截,此时上下一打量,笑道:“回回看到倪大人,方知后生可畏,心中着实羡慕得很。” 倪承志听惯了褒奖,自然应对如流:“大人过誉,承志资历尚浅,也时常需向诸位大人请教政事,不敢松懈。” 邵潜目光瞥及庭中花草葳蕤,悠悠道:“本官尚记得,倪大人同太子差不多年岁……” “承志略比殿下虚长一岁。” “这样论说,殿下尚还算是大人的表弟,”邵潜摇首叹,“既有一层亲缘,可你二人作风偏好,却是大相径庭呐。” 倪承志道:“殿下与我非是同等身份,眼界自然不同。” “倘若太子肯有倪大人这般用心于政务,想必相爷也可安心许多。”邵潜道。 “下官听闻殿下近日来宫门不出,专心理政习书,也是勤勉得很,大人不必这般叹息。”倪承志道。 邵潜应声,又笑着同其应付几句,便辞行而出。 第92章 第九二回 第九二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境崔嵬削 第381页 秋意起凉,几是一夜之间,渭水两岸百姓突起怪病。胸腹胀满,圆薄若鼓,筋脉迸显于身,进食难,排泄亦难。两岸郡官被惊动,连夜派官兵缉拿隔离患病百姓,却抵挡不住蔓延势急,相同病状接连出现。 地方官员无奈,只得将实情奏禀汾瀛朝廷。这疫病起因怪异,传播迅速,加之渭水两岸毗邻金河,多有江北因战逃亡流离的百姓临时窝居于此,太子闻报不敢耽搁,立即委派了宫内半数的太医前去诊治纠因,迁徙疫者,赈灾施粥,种种不在话下。 这古怪疫病猖獗一月有余,黔南军众亦前来安顿东平、兰陵一带众多疾者百姓,才堪将得以暂时控制其传播之速。经一众太医奔走疗告,最终确定,这致病之因正在于渭水水质生异,至于这症状究竟属何因,却翻来覆去都难以彻查出。 稻菽千里丰收时,恰在秋日收割农事之际忽生此患,致使广田千里耕者数寥寥。江北边患再又告急,蛮军长驱直入,依着向前胡军路线一路攻伐至雁落山,赤甲翊卫军再相迎击,胜负未知。 也便在此时,又有人重提当初于陈仓县发现的那道赤伏符图谶,鼓吹这接连祸事乃是违背天意,因而上苍震怒,施罚所铸。山河伶仃,百姓四处求告祈安,现一听得此种说法,自是笃信无疑,轰轰烈烈地便闹到汾瀛城下,自然也又传至朝廷诸臣乃至倪相太子耳边。 众臣噤声不敢言语,太子骑虎难下,一时间身处僵局,又将视线聚集到相府之中。 汾瀛原系渭南边缘一僻城,只凭其依山傍水,景色秀雅,当日才被择中兴建皇家行宫。至于后来又迁都徙朝,则是因此地较之帝京略显荒僻,却有天险阻隔,哪日真行不测事便可凭借地利取一躲藏延时之用。因而这城内比不得京城繁华,但亦有贪财商客裹着家事来此重兴基业,专为一赚这达官显贵的腰间钱财。 正在这城中一家酒楼,仗着毗近显贵宅府,多成了高官显达之人的私下庆聚之所,现下招待一对顶层贵客到访,小二领了丰厚赏钱,兴冲冲地下楼记账去。 赵学明亲自将对面人酒盅斟满,连声笑道:“大人若是有政务,何不挑着个好时机在衙署内细商,这外头的地方到底嘈乱了些,岂不毁坏了大人的谈兴。” “也不是商议甚么机密要闻,褪了官袍,抛开身份随意杂谈便是,”邵潜道,“正事自然可以回去说,连日来城中动荡不休,总该抽出休息片刻。” “大人说的是,一味心度担忧也是无计可施。” 赵学明身为兵部尚书,多年无进无退。早在贾允初提设置枢密院之时便被架空军政要权,而后冯儒辞官,朝内无人愿意领接,倪从文方才将这悬置的军事职权重又交归兵部统掌。虽说于实际上仍以倪从文指令为圭臬,但好歹是多年耻笑有清除处,兵部这么多年来于六部之中的尴尬局面也算有了改观。 “今日这酒菜都是我请了,若是不够,还可叫小二来添置。”邵潜笑道。 “……叫大人破费。” “我前几日得知这次突发的时疫整顿之时,兰陵那头人手不够,最后调的是黔南的兵赶奔过去……怎么不就近遣调江东的人手呢?这样一来不就绕远路了?”果然还是三句话不离政事,只是邵潜不误饮酒夹菜,状似随意。 赵学明手中银筷一顿,未及夹上那视线之中的一块腊肉,先行就势搁下筷于一旁,缓缓笑道:“这各地的兵众统管之人不同,也不能一概依了远近评估便宜处。” 听他言辞模糊,邵潜也没预备着放过他:“话是如此,只是江东的军属前两年私瞒赤眉义军的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王闯他们领了罪罚,自当竭力为朝廷办事才对。何况当初同内侍省之内纠缠事多为半遮半漏,没有极尽严究已是上头的恩典了,怎么他们还敢在危难之时给上头出难题不成?” “……他们是不敢,”赵学明讪笑两声,“只是该到用时也得分个主次,现在外患层起,保不齐真有个什么状况,也得备个不时之需呐。” 邵潜晓意笑了笑,举盅饮了口酒。 这边攀谈正兴,身后隔帐屏风之外却忽传来人声响动,似有五六人登楼结伴入座,中有人闹哄哄的,声音直传到他们这一桌: “那红香阁的老板可是赚银钱的好手,当初说要迁及此地,后来干脆下了本开了分阁,听说可是您特地嘱人给的恩典,将巷东那块风水宝地特地让给她了……” 一道张扬人声再又传来:“左右也是多年的宾主,这么多年承了他家的雨露,还会计较这区区几块地盘……” 这男声熟悉得很,邵潜同赵学明对视一眼,前者笑叹:“今日这是碰上熟人了啊……” 若论朝中第一享乐跋扈的风流人物,还当属家负重财的袁氏嫡亲子袁立彬。 “……大人?”赵学明以目相询。 “无妨,既然碰上了,不如就前去一会。”邵潜从容起身,又斟满了手头酒盅,跨步欲往外行。 赵学明无奈跟上,二人掀帘来至隔壁栏间,圆桌围坐诸人见其突然出现也是一愣。邵潜打眼略扫,除了袁立彬及其身众狐朋酒友,还有袁兴、苏定南两位汾瀛主官同户部的一众属宦坐于另一侧,显然同对面人格格不相融入,尴尬得很。 他笑道:“方才于隔壁闻听熟客声音,进来一瞧果然是贵人,未曾想今日闲来于此吃酒还得碰上诸位,真是赶巧儿了。” 第382页 底下小官见这二位在,连忙于下让了两个座位来,袁立彬于众人中却是淡定若常,仍旧身靠后椅背,笑道:“既是宫外闲乐,就请大人暂恕下官这失礼之罪了。” “不必拘礼,”邵潜也笑,“方才偶听得此间有人提及红香阁购置房楼一事,才突然想到现在这酒楼原也算得上是袁大人的家产了。只论这经财之道,当属袁大人家门精熟,提前盘下这旧楼重新修葺,可比先买了地皮再一点一点铺盖要好多了……” “说的是,”袁立彬道,“只是真论及这寻欢处,仍得顾念着前来花银两的恩客都是如何着想的,这酒楼到底算是一吃酒品肴的地方,一时粗观也就罢了。可那红香阁里头的营生,看着脏污,偏偏人都爱到这脏污处寻那干净癖好,明知是假的也得做个相出来。且说内中布设,自拔步床到贵妃榻,哪个不得按照上等的配置?要么为何帝京这等繁华处独它一家揽得全部春酒美人的花销银钱?自是有它的道理在……” 邵潜颧骨上肉堆横叠,笑起来不免猥琐:“本官从前只偶去得几次,尚未晓得这里头的门道,还是袁大人细谨有心,不如改日同约一回,也叫我这不通精玩的人赏赏乐趣。” “大人若愿意,立彬自当奉陪,”袁立彬笑道,“估计着他们忙活来去,开张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前日瞧他们新请人着了块匾额,因是红香阁在汾瀛开的分阁,便新起了名叫‘玄侑馆’……看来这云霜姑娘也是有魄力,偏不肯把原先的招牌打出去,想来也是自信于她家的本事,到哪儿都可另起江山。” 底下有从属接道:“大人您尚不知,那玄侑馆的人本事大着呢,听说这回特地招揽了一批胡女进来,那个个腿长高挑儿的,别是一番丰韵呢……” “哦?”袁立彬闻言心向,一合折扇,惊喜言笑道,“那改日可得去尝尝……这时节还能找来外族的新人可是不简单。” 这边一众谈起了荤话便嬉闹个没完,邵潜便侧首朝袁兴道:“袁大人前些日子替姜总管张罗事宜可以劳累不少时日,现下可是时候休息几分。” 袁兴苦笑道:“大人言笑了,眼下四处都不太平得很,近来城内又有流言动荡民心,哪里还真有心思玩乐。” 邵潜道:“心忧全在一时,哪能整日拿这些繁琐事扰动心神。只有一言,我瞧着倪相那边迟迟没个态度出来,太子又无决断,这早晚还是得生出些是非来。” “说的正是此理,”袁兴道,“只是下官也不过区区小吏,得以在动乱中苟全自身已是大幸,也不敢多再搀和其他……” 连带着一旁的赵学明也参言忧心,终于使得袁立彬一众也留神到了这边动静,下属人只觉扫兴,可这大少爷却不以为意,出言道:“在座的几位大人说到底都是自己人,当初姜华手眼通天的时候免不得我等沾光,今日好歹又等回其重出之时,料是倪相那处瞧着朝中上下都是清不干净的阉党残余,外乱正当时,也都不得计较了。可见这时运也有机遇在,赵大人也在此,赤甲军中多少兵马,还能任由胡蛮异族翻了天去,有甚么可心忧的……” “我倒是觉着,倪从文现下肯重新把姜华推出来,反而是有意先把他捧举到高处,”邵潜道,“猪养肥了才得宰杀……倪从文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 袁立彬未言,一边的袁兴却警醒道:“若是如大人所言,那现下,反倒是不能再同其往来了?” “保不准接下来会如何,”邵潜摇头叹道,“就像这渭南突发的时疫,说至便至,哪里还给他人做何准备?这疫病的蔓延速度总是要疾于那逃亡者奔逃的速度……” 邵潜多年于朝中左右逢源,其探听风闻的本事总是精准于旁人,方得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任何人事。这时候既如此说,少不得于在座几人心中压上块石头。 赵学明当是个中旁观者,略略知晓在座余众皆是从前同内侍省交往甚密之人,自己当初职权甚微,也入不得姜华的眼。故而此时眼观鼻鼻观心,默坐在尾处不敢多言。 邵潜见状又道:“也有可能是我近来受外头的情势所扰,心中想多了……但身居变动之时,大家日常行事多多谨慎些,总归也没有坏处。” 其余人心思神游于外,接续吃了宴便四下回府,一时心中皆有风雨欲来之兆,不可胜言。 近来疲惫甚重,苻璇午眠沉沉,比往日多睡了两个时辰。待其起身朝外唤人进帐时,忽听得属兵来报,又有兵众进犯于关外。 “……什么时候的事?”苻璇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年岁愈长,此时方将转醒,仍有困倦之感。 “就在一个时辰前,巡守的族兵特地过来传报。巫马将军得了信,便直接带上人马前去应战了,”兵卒似又想起什么,补道,“来人不是燕军,是胡军。” “……胡人?”苻璇错愣一瞬,凤目眯睐,逐渐转醒,“是勒金遣来的?” “小的也纳闷,他们胡羌的乌特隆部不是归燕不参与此等事,怎么这时候又来插足此战?” “这有甚么难揣测的,乌特隆部带着一群缩头乌龟归顺燕廷,燕人却翻脸不认人绑了人家的公主,这时候肯定又是拿人质前去威胁他们发兵退敌呗,”刚醒的声嗓喑哑低沉,带着平日少见的脆薄。那兵卒抬头观望一眼又仓忙垂首,素闻王族中人容貌冠绝,而以先王二子璇为最盛,类若女郎。这兵卒从前多在族兵之中,少有机会面见尊主,此时心思飘远,绮念旁生,一时呆滞了许久。 第383页 “……问你话,为何不答?”苻璇提了嗓,厉声道。 兵卒仓皇跪地:“尊主恕罪……方才小的走神了……您要责询何事?” 苻璇抿唇,又道:“孤王问,胡人的事怎么不去叫旁营的胡人他们自己去解决?” “小的过去通传了……可他们那边呼兰部的主将都随沙将军一同南下了,其余的胡兵都是推脱其责,还拿先前那假图说事,不愿来此。” 苻璇低咒一声,难得怒意横显于面。 兵卒跪身俯首,不敢主动出言,少顷,听得其上蛮主又道:“孤王面前回话也敢跑神,看来是远离族地久了,规矩都忘了。自己下去领十鞭,小惩为戒。” “……是。” 营外乌云布空,野草荒郊,疯长的草木杂交。 巫马孙率兵出关应战,广地漫野间,见得一众胡兵列阵整齐,心有诧怪:何时这胡人也习得燕人那套行阵之法了? 不待细思多想,迎头马上,单骑闯立于蛮军众前。 角号声震天,两军纵马厮混一起,乱战肇始。 巫马孙于近处瞧见那胡军领将,赤铜覆面,束发持刀,气势凌人。顿时心生几分前去较量的兴奋之感,驭马直冲那人,凤嘴刀运力横斩,被对方赫然闪身避开。紧接着自后一击刀袭,劲速扬起他身后鬈发,中有一绺断裂散空。 巫马孙怒目回身,二人交错其位,再起一轮过招。 几式下来,双方皆未占得大便宜。巫马孙却于对方这身手之中察觉出些莫名而起的熟悉。 这边晃神片刻,那胡将顿时便得拦胸一刀,他仓皇避开,仍得臂间见血。这下确定性更甚,他自幼以武才擢出众人,凡是见过的招式有触目不忘之能,何况是从前交过手的。 “我记得你。” 内力传声入耳,铜面胡将丝毫未受影响,身速厉急。 对方刀式之缜密为世少有,巫马孙堪堪应付,却偏想借用同样的招法扰乱其心神。 “当初看你见死不救,现下方知是胡兵内奸——” 巫马孙还欲多言,只是防备对方见缝插针,一时不敢单心两用,临时止言。却不想对方闻听之后,刀法大变,顿生凌乱,不似往常。他见此状不敢妄动,一边小心应付,一边琢磨着对方漏洞。 时不久待,论蛮力对方自不是他的对手,可此时那胡将偏生撑起全身力量尽力刺击于侧。他冷笑一声,灌力于刀,脆响一声,将对方胡刃打断了半截。随之又将刀尖对准其铜面,欲要一击破之。 那胡将生怒,干脆弃了手上胡刀。几下翻身马背,于旋身间一脚踢上巫马孙手中器刃,借力一跃,直接自后拿匕刃刺上马腿股,蛮马受惊,前蹄高昂于空,两人双双翻马落地。 巫马孙翻下马的一刻手力未足,胡将一掌袭来,所持凤嘴刀顷刻落地。二人徒手过招,各自不肯落了下风。 却看此时场上胡蛮两军交战渐起高低,胡军起始阵型变化,正将蛮军军众打散拆分,后者已是力不匹及,渐起败退之势。 哪知此时又于关内行来一路兵马,胡军细看下却是当初叛族遣境的胡羌叛族,领首两将为铁那勒部首领,亲自守关。 胡羌多族聚居一处,本就四处相熟多年。而铁那勒部又为当初两难之时最后做决的部族,多少也是曾经拉拢交好许久的。这下忽于战场上狭路相逢,相互间都有了退却之意。 穆藏携兵入杀阵,心中却又隐隐抵触,碍于蛮主此前威胁,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前驱过招。 先是启战那路胡军坚忍不了这处场景,唤其领兵头首:“……贾晟!” 付尘听得传呼,从乱战中醒觉当下形势。 心忖目的已得,再战只得损害自家兵力,欲得循机退兵。又瞧着对面纠缠不休的蛮将,心下狠绝,手脚并用,反扣其身,一脚踢上其心肺处。对方见势反弹,也学他使起了蛮横招式,双手扣其脖颈,一边忍下腹腰不断受袭的惨痛。 旁边又有胡人传呼他名姓,大局在先,付尘终是不得已起心撤军,沉声丢下言语: “你等着我取你性命。” 几下挥挡格击,回身上马,号令撤兵。 巫马孙坐地喷涌一口鲜血,忆及方才面具缝隙中的血红眼底,咬牙吐字: “……贾、晟。” 蛮军铩羽而归,付尘所领胡众斩敌无数,回返至山中所辟的营场,却也未见得多少喜色。 乌云闷沉着天气,偏偏不降雨水,更显燥潮。只仿佛夏日的暑气重又回返至上空,同淋漓潮湿的水汽正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适才牵心动念,耗损心力过量,付尘此时寻一帐角兀坐,沉目养息,一如他初进胡羌时一般,隔绝众人。 其下多有胡人同铁那勒部的兄弟幼时一同长大,野猎纵马,即便是因立场分道扬镳,却也没想过会有一日兵戈相向。各自沉郁寡欢,一时无话。 不知坐养多久,付尘忽觉眼前幽蔽,有人忽坐于其面前,他睁眼,看见来人,道:“何时回来的?” 布瓦答道:“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们已经去攻蛮敌了……本来我也是打算再跟去的……” 付尘淡淡勾唇,没出声。 布瓦见青年这副模样,莫名有些紧张,道:“你知道……我们兄弟们都是如何想的吗?” “知道,”付尘道,“但我帮不上。” 第384页 是人都有三分骨肉,他不会强求。 这下轮到布瓦不知如何再言了,尴尬地沉默一旁,略微局促。 付尘于他这沉默中挑眉打量了他一周,随性开口道:“该不会,是他们现下都把这责任归咎于我罢?” “……那倒不是,”布瓦纠结答道,“但总归是心梗难受……你又是个燕人,同你又解释不来,憋着一肚子情绪哪里能好受……” 付尘垂眸,道:“没错,我不是胡人,于你们而言只是一局外人,你硬要同我解释也是无用,反倒适得其反。若问及我现今所行诸事,就是你们现下最为厌恶反感之事。你们可以不屑,可以鄙夷,可以谩骂,但不会改变什么。” 布瓦再次沉默,许久后忐忑低声道:“刚刚我们那边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歇战之后,胡人几无言语,故而方才几棵古树外的争吵之言在山间谷地的回旋之下更为清楚,中有一声胡人言语格外响亮:“等到所有事结束,我一定要亲自去宰了这小子!说到做到!等着看罢!” 或许旁边听言的胡人尚且顾忌着他在此,都没搭话,结果只剩下这一句孤零零的话突兀回响在山间,反而带着欲盖弥彰的嘲讽。 付尘安抚地笑了笑:“无事,我一定好好存着这条命,届时等着他过来取。” 布瓦一噎,瞧着青年左颊因笑意牵动而起的蜈蚣疤痕,一贯又丑又凶的,现下竟然越看越顺眼,咬唇又道:“你这……又是何必?” 想他一个身手不错的燕人,有轻省日子不过,非要跑来勒金争一杯羹。可看来看去,他都不像是个汲汲于功名的人,也不会傻到以为胡人在攻取燕地之后真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怎么就偏偏要拿性命干这等事? 付尘笑意渐散,伸手将腿边的赤铜面具拿起,已经不知碾拭多少遍的铜面光洁如新。他又扯着襟袖来回擦抹,那铜质在暮色之下泛起的淡淡血光,只不知到底是天生还是人为。 “……于我而言,处处皆为死路,”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攥紧手中物,“我能选的,不过是死在谁手里,死前要做完甚么事、要见足甚么人。” 布瓦半知半解,只道:“那你现在是已经想清楚了?” “不错。” 付尘起身,手中的铜面重又覆戴而上,藏青深袍在布瓦面前降下一块遮天深幕。 “去告诉他们,今夜估计有雨,提前转到山洞岩屋里待着。明日若是放晴,你们就可直接回勒金。” “……那你呢?” “蛮人主军起征燕南,不得让他们抢占先机。” “你哪来的兵马?……是去黔川寻狼主他们?” “燕人的事,的确需要我们自己了结……我有法子。” “……多谢你。” “不必言谢过早,待来日你等再身处我现今境地,怕是要后悔此言。” 付尘笑笑,躬身提起刀鞘,转眼便隐没至葱茏深处,去时恰如来时无息。 第93章 第九三回 第九三回 露章面劾批鳞请剑,仿书递信瞒天过海 自渭水岸突行未解时疫始,流言纷扰不绝,只待朝廷中言动。 流言蜚语各执一词,终于等得此日早朝,朝廷众官闻见异状:现任监察御史头戴獬豸冠,浅绛里衣外罩红袍,鹤立于群臣之中。 依大燕律例,是为御史行重大弹劾事之礼节,早已弃置多年未曾复用,今日又现此礼,欲弹劾之人根底深浅,不言自明。 “臣今日行露章面劾之职事,携朝中诸臣联署问罪令奉上,弹劾检举内侍省统局总管太监姜华。” 出言这御史为半载前继领韩怀瑾职位之人,相府门生出身,太子钦点。 宗政羕抬眸,廷下,倪从文独立于众官之首,朝他微一点头。其不见处,恰于身后的邵潜也巧于此时望来,二人错视一瞬,只听当中御史接连报来: “其罪一,里通蛮敌,妄行贼事。” 这一出言便是足以株连九族的叛国重罪,闻听的官员多有不晓细情之人,一下便绷紧了心弦,大气不敢呼喘。 “其罪二,谋戕皇嗣,恶逆不敬。” 紫朱纹袍华贵依旧,姜华此时僵立不动,似是比谁都要聆听得认真。 “其罪三,谮害忠良,为祸朝官。” 倪从文侧眸时正能看到姜华面目神情,鼻端轻嗤。 这御史声音字正腔圆,一字一句都敲在众官心头: “其罪四,结党营私,败坏朝风。” “其罪五,私铸通货,攫取币利。” “其罪六,僭越皇权,滥行权柄。” “其罪七,贪赃枉法,收受私贿——” “禀殿下,此桩桩件件,皆由审刑司及检察署核办纠察,另有何利宝等一干证人纸据记录于案,请殿下明察。” 百官等待上言,心中却忐忑知晓,姜华的这些罪状之中,有的是彼此上下间皆通得内情却看破不说破的,有的却是一贯讳莫如深的隐情。一如当初谢芝猝死、煜王败归等事,种种猜测多藏在心头,却没有人胆敢真的莽撞细究。但今日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势置姜总管于死地,所有人已是心知肚明,若是因姜华一人保全他们自己身上沾染的众多污腥事,他们当然是乐于想见,其中笃定站对了位置的今夜回了家中怕还要拍手称快。 第385页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呼吸间都是无尽的煎熬,堂下诸人浸于沉默许久,终听得太子敲言落定: “依律刑过,赐姜卿,剐刑一等。” 百官心中一颤。 头一回心觉这惯常言谈风雅儒润的太子在念及诏令之时也有不一般的冷酷。 第一等的脔割凌迟,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纵是知道姜华时至而今必死无疑,而那诸多罪状大部分确为实情,可听至而此,不免已生出了兔死狐悲的苍凉之感,他们又何尝不是个中帮凶。 侍卫闻令不久待,于厅堂之上直接将姜华围拢拿下。后者面色灰败,缓将头顶红缨纱帽取下,又被强制扒了官袍,押送出殿。 这几步路行,众人此时才发觉,当初于御前如日中天的金貂缙绅、城狐社鼠,此时也不过一鬓发尽白的垂朽老人罢了。 想来近日内侍省重掌朝权,不过是替其于临终前再现一时风光,回光返照的生机背后,才是一铲到底的干净决绝。 如此重大之事奏于前,也无人再有心思言及他务,早朝随宦侍一言完退,众官踉跄俯首,齐声奏言: “恭送殿下千岁!” 众官腿软,半身前趴伏在冷砖之上。战栗之中,无人敢抬首觉察,百官之首那人,独立于前,距阶上金椅大张獠牙的龙首,不过数丈之遥。 宗政羕匆匆回宫,未有得胜喜意,冒礼进了内廷之内。 宫轩门启,一路顺畅。临至门前时,仍是顾及多年教养,抬手敲了两下门。 屋门“吱呀”一声,一条门缝应声而开,屋中人恍若就在门口等候多时。 “殿下。” 赫胥暚略一颔首,拉开门容他进入。 宗政羕进屋,殿厅内众多燕侍皆已被替换为胡女,此时于殿厅四处列布,一副防备之态。他从容上前,蓦地在屋角撞见一个熟悉人影,一时怔愣未言。 对方见其进屋倒是坦荡,主动从椅上起身,低声出言道:“……表哥,近来辛苦你了。” 虽知其在内宫中歇养,但自迁都之后,这却算得上是二人第一回 私下见面。前者有心躲避,后者不以为意,几次来回,都是堪将错过。 赫胥暚合了门近前,瞧见太子不说话,以为他介意有旁人在场,便主动道:“殿下尽可放心,唐夫人知晓个中内情,此次我族女顺利入城,还是托了夫人一路寻人掩护。” 倪承昕对其道:“表哥尽可放心,我现下所行事,我爹并不知晓。” 宗政羕复杂地看她一眼,偏转了视线,转首朝赫胥暚道:“不知所托事是否顺利?” “殿下尽可放心,”赫胥暚道,“宫内的皇子宫妃现已沿南城东麓的官道私行,黔川已着手派了人来接应,察萨可言保一路无虞。” “那便好,”宗政羕低眉轻叹,“此时暂解后顾之忧,接下来的事,孤也得安心许多。” “殿下,”赫胥暚道,“既然帮你这一忙,按察萨所言,也得劳动你来给个实质的酬劳。” “说来听听。” “向您请一道纸诏,命江东军率众来汾瀛护驾。”赫胥暚道。 宗政羕看了眼倪承昕,转而道:“既是有关军政诏言,就烦请公主暂且移步书房,孤可同公主详商一番。” 倪承昕知道太子因其身份仍是不加信任,便知趣插言道:“不必劳烦二位移步了,此处是公主的寝宫,当走的该是臣妇才是。” 说罢直接推门离去。 赫胥暚经她主动一说才得想起这女子夫婿便是领兵在外的燕将,即便她同其父不为一心,却未必不会把军中消息向外透露,自觉大意:“……是我方才疏忽了。” “……无事,”宗政羕整理面上乱绪,道,“据孤所知,倪从文现下手中盯用的,也是江东翊卫军属。” 赫胥暚诧道:“他预备的,不是北面击蛮胡的赤甲亲卫军?何须舍优得劣?” “不,”宗政羕摇首道,“现下亲卫军折损数万人马,且行军拖沓,只怕他们过来还要晚于蛮人一步。倪从文一直备有后手,江东翊卫军战斗力虽不强,但地广人茂,林林总总算下,只普通士兵就有数万众,单个放在战场上不敌刀枪,人多了,只怕还是能当个人肉靶子的。” 赫胥暚蹙眉:“这一点,我尚还不知。” 宗政羕镇静道:“兄长既然有此托付,可是提前在江东安排好了人手?” “察萨同我说,他私派了人拿军令去顶替已经离世的江东军首,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真到了遣将之时,诏令在先,他们届时也管不及那么多了。”赫胥暚道。 “王闯?” “殿下知道?” 宗政羕忆道:“当初因他是兄长责过降职回军的,我便以为此人不当信,后来几次私遣人叫他入帝京供职,却总是得回信其称病于家。我知晓兄长当初曾委派了手下亲卫军的千夫长调往四地整治军力,便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些内情。却碍于山高路远,孤于军中并无安插人手,所以一直不得而知。” 赫胥暚略忧:“既然殿下方才说了那江东军是倪从文早便盯上的,那其中定有不少辅将细作为相府所用,只怕察萨派去的那一人,也无可改变甚么……” 思索须臾,宗政羕出言道:“此处议事不便,还是要烦请公主随我移步书房。” 第386页 太子有意卖关子,赫胥暚也只得任凭其吩咐,自架上取了软鞭刀械,绑缚腰间,藏置袖内。 宗政羕瞥见她动作,温和笑意浅放:“公主不必心持戒心,今日未曾吩咐銮舆跟来。孤自幼多习文事,也没有武功根底,定是不能同公主相较。” “就算不是为了防备殿下,此时内外生乱,保不齐还可做个‘勤王救驾’的功臣。” 女子身量修纤,暗持蕴力,推开屋门时恰有外间日光倾泻,流于其身背蜿蜒的线条之上。 宗政羕本因她这冷面开的玩笑话心生几分趣味,此时乍有女子身段在前,竟也凭空痴了那么短暂一瞬。 可这不合时宜的偏轨也仅在一瞬,前敌后患,瞬时令他清醒了神思。 秋日的阳光一贯擅于行骗作假,看似同烛火炬燃一般的炽烈,实则有瑟瑟冷寒混杂其中,随时等待着之后的酷冷严寒粉墨登场。 太子轻拢黄衫,紧跟其上。 二人一路无话,来至书房。宗政羕径自走至椅后,吩咐侍从佟秀磨墨,兀自提笔写起了字。 赫胥暚不识字,但近前看去仍能辨出那是一份黄绢诏书,知其心中有所量算,也不敢出声相扰。 宗政羕落笔极快,赫胥暚侧面看去,觉得那字迹不成字迹,反是图画一般的随性挥洒。略起了些异样,未料想到这看上去温润羸弱的太子笔下也能有这等疏狂风骨。 未至半炷香的时间,洋洋洒洒地写了半面的字。宗政羕搁笔,取出一方印鉴拓上,抬首正瞧见胡羌公主紧盯诏文的模样,不禁浅笑道:“公主识得燕文?” “不认识,”赫胥暚回神,道,“但胡羌归顺燕国百年,族中确有个别精通燕地书文的人。我幼时曾经见过一叔父摹写的燕文碑帖,略得一些书法意趣……但看殿下水准,应当是个中高手。” 宗政羕笑了笑,未答言,将那诏文递过去,道:“公主可拿此诏付与兄长,他必定知晓是何意。” “那方才所说……” “昨夜丑时有边关传讯来,蛮军提前探查出了迁都一事,故而行至半途转弯,现下已是奔着汾瀛过来,依其行速,只怕不日便可兵临城下。” 宗政羕语气镇肃,赫胥暚也是一惊:“这么快……” 太子接着道:“不过孤已着人截住那传信之人,封锁消息,倪从文当比孤晚一步得知,但兹事体大,瞒不得太多时辰。” “方才公主所言令孤思及,即便江东军早便为倪从文所通也无碍,不若顺水推舟,按他的嘱令将军队遣来,暂时先挡下外患侵袭,再做进一步打算。若届时再可从江东军中抽取甚么罪证,那便更好了。” 赫胥暚细细闻听,大致晓得其意,低首看了眼手中黄绢,道:“……可若是倪从文发令,何须用上黄绢?” “这是故意为之,”宗政羕解释道,“拿皇帝诏令所用的黄绢便是向其传讯,倪从文在此已经挟制了太子朝廷,只待他们过来假意退敌,再栽赃于蛮胡,以助倪从文顺利登位。” “只这样一写……他们会信吗?” 宗政羕耐心道:“这诏书上的字迹、私印都是仿倪从文平日所书的,应当足够以假乱真。” 赫胥暚盯着看了许久,方才挑眉道:“……殿下这手艺倒是不错。” 宗政羕权当她为夸奖,低眼淡笑道:“我不比兄长有马上安疆定土之能,只略懂些文人的书画词赋、金石刻印诸类事,无甚良才远见。” 四下无言,太子又道:“事不宜迟,若公主方便,可尽早递至宫外。” 赫胥暚沉声领命,拿着诏文步出书房。 再说太子的降罪批令传布下去之后,紧接便交由刑部狱卒着手置办行刑细节。汾瀛城内外百姓闻讯而动,当众凌迟朝中罪人,无疑为其近来忧心上下的不安寻上一剂药方。以鲜血浇灌心底忧急,献祭上苍,求祈一切尘埃落定,善恶各归其所。 据传姜华被押入牢狱之前,仍委派手底宦侍从家中取出一当今陛下所授的赦免令,在临抄家之时示于官兵,最后呈报至上被批检为假状,由此于罪状名录上又添一项“假传圣令”之责。 茶余饭后闻得此讯的百姓吏官无不张齿大笑,嘲乐不休,纷纷将其引为嘴角笑谈。众人也是未料想到曾经在皇帝座下眼底清明的玲珑知心客,有一日竟也犯了这等浅陋幼稚的错误。 哪不知翻云覆雨谁人擐触?暗地魑鬼,雅士香宾。 第94章 第九四回 第九四回 七宗罪媪相受戮,九重天君王晏驾 东平郡军卫营,三五军将围坐一圈,研究着桌案正中放置的一份黄绢纸诏。 “……若是倪从文事已成,咱们这时候率军过去,就是给了他由头再为非作歹,“一将领出言道,“不如先等暂且等咱们派去的人得了确定消息过来,再做计划不迟……” “等不得了!”帐角负手兀立之人转过身来,厉声打断,朝那座上诸人沉声道,“倪从文尚且不知此间军中状况,他想叫我等过去,我们过去就是。” “可那姓倪的既是引敌至境,倘若再令他得众稳定大局,可不就又给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保皇救驾,顺带方便他最后行大计?” 那独站青年道:“诸位都想复杂了,无论他打算如何,蛮人随时要吞侵燕土,是不争的事实,倪从文怎能不忌惮此事,他定能料想到蛮人不可信,没打算教他们一直占了便宜去。” 第387页 众人颔首,紧听他又道:“现下若是再等探查的弟兄回来已是来不及,总归倪从文尚且不知军中细情,不如就遂了他的意,先率军驻于汾瀛城外,到时候出兵寻甚么理由,就可以看我们自己的了。” 青年近前两步,盯着桌上黄灿灿的布绢,苍发拂动:“既然倪从文拿了皇帝诏令传信,诸位不如就借此机会将计就计,直接对手下部曲宣称……这是太子手谕,调兵遣救。” 众人得了意,纷纷散去着手调兵。 帐内惟剩两人。青年此时已坐下,怔怔瞧着那皇诏,一边的人反倒站起身来,盯着他,道:“递来此诏的是胡人……既然明知为作假,方才他们在时,怎么不说清楚?” 付尘没说话,魏旭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干脆就自顾自地说出心底言:“……他们从前在赤甲比我的资历长,若是一开始摆出来,行事必定方便许多,也不用反复兜这么多圈子……他们跟随多年,不是闲话多言之人。”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付尘垂眸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故将忠心或许一如既往,恪守不渝……但他却不是从前人,也无法再空占着死前立场,一味支使差遣。” “……他没那个资格。”青年咬牙道。 魏旭心头泛酸,半晌又挤出一句也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那你呢?你又是甚么立场?” 青年径自起身,绷直了腰杆,同其擦肩而过。临掀帐前,丢下一句: “我从他。” 菜市口聚众围观凌迟行刑,人声喧热。若不细打听,外城来的人还会有机会闲嘲一句外敌临头、这皇帝脚下的百姓还有工夫欢庆佳节,好得趣的兴致。 按旧例,此等刑法为期三日,中途还需给刑犯山参补药,供其续命品痛。 这第一日,便是一千刀的刑量。刽子手手法出众,削皮透薄若美人衣角粉纱,百刀下去,剥了层皮。即便已现脏器,却还似完人一般肢体全健,恍若老蛇蜕皮,又现新颜。 午时监刑官下令暂停休息,吩咐人近前给刑犯灌补药吊神。 刑架上人双目仍在,双耳闻声,眼前所见这过来的便是一熟悉人。 “……总管,奴才来伺候您了。” 姜华全身上下,唯独脸面依旧完好无损。此时一如往常地挤出些笑意,可眼中怨毒之色却因苍白面目愈发凌厉:“……当初……算咱家得了妇人仁心,留你一条贱命让你而今恩将仇报……” 何利宝双手紧攥着汤碗,却觉得手中热气愈加散尽,强颜欢笑:“是奴才的错……可即便不是奴才透信,他们也有千百种法子罗织出来罪状……奴才也只是强求一条命……” “……命?”姜华话说多了,呼吸费力,“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跟着咱家的时候是多大年纪…你那时,比张瑞还要小上不少……若不是咱家,你以为你还有命到现在……” “是……您说得都对……” 何利宝没了下文,姜华喘息越促,不得停歇。 许久,何利宝方才道:“爷爷……明日便是中秋了。” 姜华淡笑喘声:“还不错……临了还叫咱家庆个团圆……” 往年中秋欢宴,内侍省一向是宾贵盈门,认识的、不熟的都得按规矩慰问一程。若只按人头算,只怕这场面比宫廷内的皇宴还要盛大几分。阉人没有家属亲眷,惟有靠这流入官署库藏内不尽的珍宝钱财,勉强将一颗空心塞严实、裹热乎了。 “宝儿……你过来,咱家有话对你说……” 何利宝僵举着碗上前,他眼神不敢向下瞟,只得抬首看着那张尚还熟悉的面庞。 姜华嘴角干裂,咕哝了什么话,听不清楚。 何利宝凑近几分,侧耳细听,却忽感耳朵传来猛烈一阵剧痛。 他下意识后撤,踉跄倒地,捂住疼痛愈烈的右耳,却发觉那处空荡,惟有手心传感来的温热液体不断滴淌而下。 抬首,正瞧见姜华唾弃一般地吐了嘴上叼着的耳朵,撑起全身气力大骂: “孽障!没心肺的白眼狼!没爹娘的狗杂种……” 由于全身呈半透明之状,隐隐能在粉红的肌理下看到迸突直跳的血管,和其间涌动相连的器脏。 数十丈外围观的百姓不晓得细情,只远瞧这曾经衣锦着袍的何大监衣衫褴褛,忽然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倒头恸哭,涕泗横流,如孩童一般哇哇直叫,嘴里连声叫唤着“爷爷”,声震四方。 为什么而哭呢? 俗人为身死病痛,善人为忧惧悔忏,恶人为求而不得。 无有大奸大恶之徒能终生不落泪,放下屠刀尚可拿起,泼下的盐水却难再收回。 原本在旁的啃食干粮的年轻侍卫闻状,日头天下本就心底烦躁,一边近前冷喝,一边抬手就要给刑犯个嘴巴子。 旁边的老刽子手眼疾手快,连忙扒拦住他:“滚蛋!……小兔崽子没个轻重!一会儿打坏了你来负责!” 训斥罢,又近前悉心给姜华嘴角直流的血拭干净,老刽子手笑道:“总管大人您莫慌,有我在此,保管您老撑得过这三日的刑期……您生前无限风光,燕国上下头等一份,这死后,也必得教您轰轰烈烈,走得贵重体面……” 随后亲自取过汤碗,一点一点地悉心喂至其嘴边:“这是我特地取药材铺子取的蛮族山参,保管不比您从前吃过的那些差……” 第388页 姜华现时已作奄奄一息状,未曾答言也未曾张口。 老刽子手见补药灌不下去,吩咐一旁打杂的徒弟:“快去!把我准备的那根竹管拿过来!” 小徒弟亦步亦趋,将师父的工具递上。 老刽子手恍若执笔作画的文人闲客,轻碾纸笔,细细打量。而又将竹管缓缓称在刑犯口中,顶上咽喉,再徐徐将汤药灌入,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直教旁边近处围观的徒弟称叹不已。 午时已过,监刑官抬袖抹干了嘴角的猪油,随手扔下一令牌,在正午灼眼的日晖下油光锃亮: “继续行刑!” 老刽子手眼神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刑架上躯体,朝旁道:“拿刀来。” 街头巷尾因这盛事喧闹不绝,倪从文却在府中忽得闻关外信报,顷刻便坐不住了。 “传我的令下去——” 倪从文右手一拍桌面,目现冷意,肃声道:“命京畿军即刻包围行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另外,以保皇护驾为名,传令给江东军,速整军而来。” 侍从知晓事态严重不可耽搁,匆忙领命退下。 倪从文冷眼扫过阶下单个兵士,道:“蛮人快打到家门口了,怎么现在才传信过来!” 兵士瑟缩解释:“先前派人递过信来……不知您这里为何没收到,后来停了两日不见回,才又单独派了小的过来……” “……也就是说,”倪从文渐渐平静下来,面色无波,“连这消息,都是时隔了两日的……” 兵士喏喏不敢作声。 倪承志嫌其在旁碍眼,出言打发他下去,转而对其父道:“亲卫军那边不是早先便说日夜兼程地追赶过来,只怕尚同蛮人在途中缠斗,有他们在后面追守,应当也还是按计划进行……父亲也不要因为这一时的小错误过于惊忧。” 倪从文缓缓摇头:“……从前那么多军务传报都不见在信令上出错,现下到了关键时候,分毫谨慎,我不认为这是小事。” 倪承志知其近来神思紧张,劝解道:“父亲,待江东军一赶来,万众围城,您已是骑虎难下了,不如还是顺其自然,依照原样行事,反而诸事可成。眼下所经,不过是大事临来前的小挫罢了。” 倪从文目光飘至窗外欲现月影,不作声。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京畿军千众一夜围宫,行宫内灯影茕茕,假山流泉蒙拢在夜幕之下,宁静悠远。 贵妃于宫中祈诵默念,手上佛珠串倏地断裂,圆滚滚的珠子溅发着红麝香气,迸撒于地,围着贵妃身周散展开了蒲扇一般的珠屏。 一颗佛珠悠悠而滚,停在了旁边和尚坐立的蒲团边沿。 暖黄灯烛下,和尚峻冷眉目浸染血光。 和尚低眉凝视了那珠子好一会儿,缓慢抬首,对上女人惊惑怔愣的双眸。 “娘娘,您拿错佛珠了。” 和尚波澜不惊地开口言道,又从一边暗处取一木匣子。 贵妃恍惚想到这匣子本该高高供于几丈高的菩萨坐像之上,她还想起她当初还特地令人换了个蛮族所制的锦匣。 见那和尚要打开匣子,贵妃下意识阻拦:“禅师——” 和尚恍若未闻,手中,血红的菩提子以黑线连串几圈,盘踞在狭小的匣壁中。 愈盯愈发妖诡,一刹那时,贵妃眼前所见,那菩提子混同乌线密纹,奇异般地绕转起来。既像通了神气,又如服了剧毒,活灵活现的蟒皮光转,贵妃眼眸震愕,大口呼喘着粗气。 次日晨起罢朝,对外宣称为蛮敌入境,筹商策略。但满朝文武尽知昨夜京畿军众封宫之事,变动在前,无人敢做出头鸟,纷纷躲在家中不敢外出。惟有百姓不知个中变故,依旧兴致冲冲地赶往菜市口抢一好位子,观摩这百年未有的脔割盛事。 午后,倪从文乘车入宫,面见太子。 永延殿正中,金沿红木的长案后,杏黄孤影独坐如常。倪从文隔着几步之外便看到了几案对面放置的一布榻,知是为他准备的,也不多相让,便径直上前坐下。 “舅舅想要的东西,”太子将桌上物向前推上两寸,道,“孤早便准备好了。” 倪从文只略扫一眼,转瞬便抬首笑道:“殿下一直有一份聪敏慧心……” “不。”宗政羕摇首道。 倪从文接着道:“殿下聪敏,可也着实宽仁。兼此二者,可以相交,但不可托以大事。” “舅舅倒不如说我有稚子天真,妇人之仁更佳。”宗政羕道。 “这世间能清醒识得自己的人可不多,”倪从文能察觉出今日太子呈现的些许异样,“殿下着实令我刮目相看。其实,你我既有甥舅的亲缘在,我也不是不可给予你活机。” 宗政羕淡淡笑了笑,面色苍白一如既往:“舅舅做事习惯斩草除根,不留隐患。孤自认,没有这个地位能使您破例,也不求能做这个例外。” 他早知倪从文看似于朝中大事上每每妥协权衡,实际在触及根底利益时,一贯不留情面。归根到底,他本便是目下无尘之人,只是长期于朝政上斡旋争利,才炼就了一副四平八稳的端和模样。 倪从文闻言,道:“若殿下尚还有何心愿待了,臣愿替殿下尽力而行。” “……舅舅可否保母妃一命?” 倪从文盯了他半晌,缓慢道:“……可以,还有吗?” 第389页 “再有,便望无论将来昕表妹行何错事,舅舅能宽恕其责,保其终身无虞。” “承昕是我亲女,也当如此。” “……此外,无所愿。”宗政羕抬手抚平了袖间衣褶,合扣在膝上,端坐未动。 倪从文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殿下是情种。” 太子未答,正沉默间,殿外行来一人,怯怯立在门口,犹豫是否近前。 “是何人?”倪从文率先觑见,出言道。 太子随之扭首,道:“佟秀,有事近前说话。” 佟秀步伐零碎,还未止步,便匆忙道:“殿下!蛮人过来了……据传信,已经打到了玄陉关之外,守军抵挡不力,提前传信有要攻进来的架势……” 太子未言,倪从文便道:“赤甲亲卫军呢?十多万的兵马上哪去了?” “应当……也是抵挡不力,没阻断其攻势……”佟秀低首答道。 倪从文面色骤降,两道横眉尽显阴沉。 宗政羕抬首,道:“舅舅现今既得围守行宫,想必在外头也当是留有后招的罢。” 多年的风度尚还未令其失了方寸,倪从文淡笑:“毕竟是此方燕土予我荣华,我还不至恩将仇报到将这土地拱手送人?” 宗政羕目色显露一丝嗤意,转瞬而逝:“……难道舅舅弑君通蛮,就算不得恩将仇报吗?” 倪从文重新打量他,道:“陛下重病两载,却依旧安稳于行宫歇养,臣何时弑君?抵挡外患的赤甲主将唐阑为臣半子,臣何时通蛮?” “若非母妃在宫中日日守候察视,父皇只怕早便咽气了,”宗政羕道,“即便方才舅舅应许留母妃性命,孤实言,并不信舅舅这话。” 倪从文轻嘲:“殿下既能洞若观火,现下又何必来自投罗网呢?” 太子再次沉默,倪从文见机又道:“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能笑到最后,只是先输的那个,一定是心慈的那个。” “大人说得一点未错!只是现在还不确定谁是更能狠下心肠的那个呢!”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紧接着,便看到一众身形高挑的胡女着黑衣趋步入殿,正将殿厅内由门至角围裹了个严严实实。中有一胡装女子抬步而入,行至二人面前,冷睨着其位子。 “公主这是何意?”倪从文挑眉。 “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赫胥暚瞟他一眼,“大人既是燕臣中的领首,难道还不知道我是甚么意思?” 倪从文目光下意识转向太子,后者自始维持着低眉的姿势不动,他笑道:“殿下该不会是准备靠着一众女人来做甚么徒劳的反抗罢?” “看来大人也有判断出错的时候,”赫胥暚抢接言道,“怎么不想想我们胡羌假归于燕这么久,当初呼兰部所谓的叛乱,也不过是伪诈你们的幌子呢?” “公主的意思是,胡羌诸部早便同蛮人勾结于一起了,”倪从文眯眼上下扫视她,道,“公主年少,还是莫要在本官面前说谎了,公主的骗术并不高明。” 赫胥暚被他盯得心中打鼓,却仍是强作镇定,不敢暴露一丝怯意。 “倪相所说有差,应当称为‘同仇敌忾’才是。” 未见其人,先得其声。 浑厚沉嗓倾注内力灌耳,倪从文霎时感觉到双耳之内一阵轰震鸣响,几欲炸聋,却掩不及脸上的吃惊之色,瞪眼朝门口眺视。 来者确为一相熟坐影,逆光看不清神情。待其缓步前来,倪从文方才确认自己所见不为幻象,正是三年前便应在皇陵地底的煜王。 一直在旁默坐的宗政羕此时缓缓站起,朝来人躬行一礼:“兄长。” 宗政羲近前至其旁。 对面的倪从文瞧着这一站一坐的兄弟二人,难得哑声无言。 男人深目轻扫,淡淡平视道:“经久未见,倪相倒是半分未变。” 明察现下情况,倪从文也知掩饰不得,便捺下方生的一点慌乱,撑起脸面道:“殿下才是叫臣大吃一惊。” 他打量起男人全身,黝色深袍由颈延至足,双手亦由乌皮手套包裹完全,黑压压的一片气势迫人。鬈发披后并无冠束,面骨仍旧凌厉峻深,两鬓已星星。如何看,都不似享福得意之态。 倪从文道:“不知殿下可曾到街巷一观那罪宦姜氏的凌迟之刑?臣搜捡罪证多年,而今也算是替殿下报了这致残谋陷之仇。” “倪相若有这般古道热肠,何不将眼下殿内这叛国谋反的乱臣贼子一并送上刑场?”宗政羲微讽道。 见其不答,宗政羲又主动言道:“本王从军之前,倒是常同谢大人言谈军务。虽是和而不同,但也有忘年故旧之趣,” 此一言,直接将倪从文在其眼里降了个辈分,年纪堆砌起来的资历一下子在其面前不值一提。倪从文暗自咬牙,道:“……煜王殿下此时过来,不是为了有意拖延时间罢?” 男人勾唇,道:“倪相莫不是以为,自己今日还能走出这间宫室不成?” 倪从文瞟了四下持刀站立的胡女,缓道:“我竟不知,殿下消失三年,竟是同胡人牵扯不清,反过来意欲敌燕了……” 宗政羲不搭言,低眼瞧见几案上明黄之物,道:“二弟给倪相之礼,倪相可得好好收着。” 宫殿门边,赫胥暚警惕盯视着殿内几人动静,一胡女忽自殿外而来,朝其耳语几句。 第390页 赫胥暚神色忽变,又侧首朝殿内看一眼,转过身对那胡女道:“你在此看着,有何异动及时去寻我……若是碰上兵多围堵,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说罢便匆匆闯到殿外,牵了马疾驾至行宫外沿的城阙,此时东门之外,已有官军携众围堵而来,夹门官道,正有二人站立对峙。 “……跟我回去。” 倪承志铁青面色,立于门外众官兵之前。 倪承昕单衣着身,纹丝不动,笑道:“大哥也并非第一次命我听话归家,只是过往哪回不是任由我在外头行事。难道今日能成特例不成?” “今日事之重大,小妹,你担待不起,”倪承志见她执拗,道,“为兄不同你玩笑,只是劝你别不知轻重,耽误了大计。” 说罢,朝身后人使了眼色,官兵领了令,便下马围拢而来。 倪承昕暗自咬牙,刚欲开口,听得身后人有人道:“慢着!” 众人闻声而询,马蹄步履未停,赫胥暚便就势一跃,轻巧翻下来,上前对倪承志道:“这位大人是不是消息不够灵通,难道不知道蛮人已经越过玄陉关侵城而来?既然带了这么多兵马,为何不去抵挡外患,反而过来围占行宫,这是要作甚?” 倪承志道:“公主误会,我等听闻行宫内部分京畿官军被逆贼陷杀,故而领兵来此护驾。” 赫胥暚知道内宫的消息瞒不住,却没想到外面的人消息如此灵通,这么快便问讯赶来。 踌躇时,转首看向倪承昕,二人错视一瞬,倪承昕扭过头,低声道:“大哥,你要进来就一个人进,带军队兵械入内廷可是谋逆重罪。连父亲入宫都没领着兵进,若是因大哥你现下冒失误了事,只怕父亲那处都未必好做。” 倪承志目现迟疑,倪承昕知道自己说对了,见机又道:“父亲进宫之前,想必未给大哥此时可私领官兵入宫的命令罢。” 倪承志眼神胶着在她身上,抿唇道:“小妹,唐阑不日便能领兵过来,如果是他来,你也照样拦着吗?” “……他听我的话。”声音颤了颤。 倪承志含带意味地笑了下,也不打算讲明:“不,他听父亲的。” 转又背身朝身后侍卫低声吩咐几句,抬步向僵立原处的倪承昕走来,道:“……那就请妹妹带路了。” 赫胥暚见那身后的官军果然缓缓退守到门外,心下重担未去,沉意回头跟上那兄妹二人。 她察觉出倪承昕有意在宫内绕远路领行,但靠这法子也拖不得太久,便琢磨出言道:“我听下人说今早贵妃食欲不振,未食早膳。倪大人既然仍同太子议事未止,此时打扰也不便,何不如先去瞧瞧贵妃娘娘再做打算?” 倪承昕偏首道:“大哥随我先去看看姑母?” 倪承志跟着在宫中转悠一圈,发觉这行宫内除了冷清了些,倒也不见有兵匪异乱,心头稍稍安定下来,也就顺口答应。 几人又绕回宫墙近沿,忽听得一阵似有若无的马踏啼鸣、兵刃交接乱声不绝。即便是隔了一面朱红宫墙,也足以令墙内人晓得外间发生了何事。 赫胥暚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刀,抬首紧盯着倪承志。 永延殿内,几人对坐如常。若是忽略了殿内外布满的佩刀胡女,尚且能以为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秋暮君臣晤对图。 倪从文拢手于袖,轻轻拨动着手上扳指,心头盘算良久。 他极力想从这兄弟两人口中套出些话来,但无论说甚么,两人一个半死不活、随说随应,一个滴水不漏,常常反教他难堪,到底都是宫廷里浸润出来的,轻易问不出甚么底细。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能够确定:“如果臣所观不错,两位殿下并非事先串通好事项而来罢?” “舅舅方才不是还说不信旻暚公主之言吗?”太子道,“怎么这时候又改变主意了?” 倪从文道:“臣以为,煜王殿下从前一贯心系燕地安危,可三年前既能诈死边关,而又同胡族相交归来,定是有更深的远见图略。” “舅舅不必挑拨,便是要孤将这太子之位拱手让予兄长,都是孤心甘情愿。”宗政羕淡淡道。 倪从文伸手点了点桌案上那黄绢,讽道:“殿下这么把皇权当儿戏似的送来送去,可是过于草率莽撞了。” “孤也自认德不配位,所以这才甘于让贤给舅舅。”太子道。 倪从文此时憋了一肚子闷火,又道:“既又这么大权力,那殿下现时可是能允臣出殿回府了。” “今日是舅舅主动入宫前来,并无旁众胁迫威逼。” “臣可是不知,这宫闱还是一只进不能出的地方……”倪从文冷哼。 “倪相所言正是,”煜王讽接道,“皇宫本就是一吃人不吐骨之处,天降大任于斯人,必不可得嗟来之食。倪相若是能策驽砺钝渡过这一众考验,带上这纸诏书,出了此殿,便是燕国至尊之人。” 言下之意,他现下还是不可轻易出宫。 殿内暗流汹涌,却不知行宫东侧门已被军卒撞开,两军厮斗,仅凭人数多寡,便足以论清胜负。 为首领将轻甲铜面,势如破竹,身后紧跟数个悍勇兵将,棕甲傍身,枪刃锋利。一齐冲破了宫门,驾马至行宫外围宽敞甬道。 “吁——” 前首的领将蓦地扯缰停马,抬手止行,身后随众也接连停步。 第391页 旁边人问:“……怎么了?” 领将盯着偏门处晃动的衣影,边令道:“吩咐下去,宫闱内行军不便,所有人持枪下马,堵住各路门禁宫口……不可乱起冲突,伤了无关人等。” 旁边的兵将驭马传令,身后一众整军分列四行散开,各循其路。 领将独自翻身下马,抬步迈向那偏门的石狮像。 赫胥暚方才远观看得不真切,现时见其近前方才确定来者,空悬几日的心忽地落了下来,从石像后步出。 隔着面具,赫胥暚能觉察出他朝自己微一颔首,然后擦身又向前走,直至停在了倪承昕面前。 眼前人着甲掩面,寻不出特征,惟那瞳眸却是相熟得很,倪承昕心头犹疑,不确定轻唤:“……唐阑?” 这人先是冷笑一声,然后缓缓取下面具:“唐夫人好眼力。” 待面容显露,兄妹两个皆是一惊,倪承志脱口而道:“……你没死?” 这一群姓倪的在他的事上倒真是既上心又团结。 “叫大公子失望了,”付尘转眼又看回倪承昕,复杂道,“夫人,时隔几年未见……你知道我现下,最想做甚么吗?” 讶异之情散去,听其音色粗粝如砂,倪承昕便通得几分此间波折,既也不愿多想此人前踪,干脆面对眼下实状,轻轻扬起些笑意道:“……你想杀我不成?” “夫人,我从前,没打过女人,也不以为我这些伎俩,当放在女人身上。”付尘也跟着女子挤出些冷笑。 他自腰间取出一把暗镖,曾陪他渴饮无数热血,而色泽愈发趋近原本色相,镖刃锋利若初煅精钢,在天光下四射暗芒。他伸手托起,正对上女子心口位。 “贾晟!” 身后的赫胥暚上前喝止,朝青年暗自摇首。她印象中他不是莽撞之人,即便有过往矛盾,也不至于当众同一女子拿性命事计较。 倪承昕纹丝不动,同他坦然对视:“一尸两命,够不够你解恨?” 闻言,青年神情果然因言绽开一条裂缝,目光自其湖蓝襦裙宽摆扫过,旋即抬首,又近前两步。 一边的倪承志欲侧身阻挠,被青年抬脚踹至一边,狼狈倒靠石像之上,赫胥暚上前擎住他。 倪承昕看着咫尺之遥的付尘,垂暮下,眼眶骨型依旧流畅,可目色黯淡,刀疤可怖,散落的几缕鬈发如霜白,她不知道他经了什么事,但却着实憾恨此生惊艳过她的两双明瞳竟然接连落至灰境。 真真是被唐阑在当初就料到了,可她输得不忍不甘。 女子暗自攥紧了拳。 镖尖距女子胸口不过一寸,付尘另一只手向前覆上上女子拳头,强硬地将其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几年前初至帝京时,有夫人引路于前,方有后来种种。我无意计较夫人当初真假实意,也不愿将此事牵扯至一女子身上,”付尘将那镖尖调了个儿指向自己,然后放于女子展开的柔荑之上,合拢其五指,“但夫人既然有本事牵扯进浑水中,在下心愿来日,莫要因一时糊涂虚毁了好年华,更不要因一时错信,被恶人利用其中。” 说罢,立即松开了手,退后两步。他低眼又瞧了瞧女子腹胸前风吹摇落的宽松外襟,极轻地勾了勾唇,意味未明:“唐阑福气不小……但我,却没有甚么恻隐怜悯之情。我同他的事,日后还有时候清算。” 语毕,眸色转冷,当即转身朝马匹立处迈去,碎发泄落两根。 倪承昕手持钢镖,错愣一瞬,忙又追问:“……唐阑同你有何瓜葛?” 付尘恍若未闻,步疾带风。 赫胥暚见机跟上,听其人低问:“人在何处?” 付尘一个巧跃登身上马,赫胥暚挑了旁边的军马一齐骑上,朝青年回答: “含华宫,永延殿。” 夜色渲染,一燕兵溜至含华宫宫门,正被门口胡女持刀截下。 这兵卒听令不敢硬闯,便朝放声殿中呼喊:“加急军务相报!” 须臾,殿内步出一胡女,令其进内细言。 兵卒得令连忙随其行入殿中,抬眼一观殿中情形,当即跪下,道:“……禀殿下,蛮人入关内,江东军将首携众兵奉命前来护驾救急,现已与宫外整军待令。” “孤……从未下诏令江东翊卫来援。”宗政羕说此话时,正瞧着对面人。 宗政羲同样抬首平视,道:“军权分落于枢密院,即便是二弟,也不可仅凭一言私自于境内调兵。” 倪从文瞧了那兵卒一眼,一身打扮显是京畿官兵,转头眯眼道:“两位殿下言下之意,是臣私自拟诏令江东军来抗蛮了?若臣有此等想法,何不直接向太子殿下谏议,还要私行这逾位之事?” “是呐,”宗政羕反问道,“舅舅若是想要抗击外患,直接来向孤询求也就是了,何必还多此一举呢。” 倪从文暗自咬牙:“殿下为何笃定便是臣传唤来的军队?臣有那么大能耐?” “孤并未如此说,”宗政羕看出他略生心急,继续道,“但除了舅舅,别人也没这么大权力。” “那不如就叫那领将进入宫门来当堂对峙,看看到底是不是臣言谎了。”倪从文眼芒暗闪。 “舅舅怕是忘了您原本下达的命令了,京畿军众包围行宫,可是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的。”太子淡声道。 倪从文眼神一凝,又朝殿内胡女扫视一圈,撑直半身,恍然道:“原来这一众胡女在此,又是殿下故意为之……我的甥儿,你究竟是太仁慈,还是太愚蠢呢。” 第392页 宗政羕此时一张容面已无半分情绪,静静投来的视线,也如深湖一般再无波澜。 “二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宗政羲撩起眼皮,冷道,“倪从文,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两位殿下现在还是要哪般?”倪从文不屑地将视线由其身后胡女转放到对面人身上,“即便现下要叫我喋血当场,我儿宫外闻信,照样可以借兵再攻进这宫闱之内。何况江东军首王闯现已携数十万众来此围驻,殿下手头,还有甚么可以与我相抗的筹码吗?” 狂热之色蔓延上瞳底,殿内寂静,却平定不下这颗起心躁动的心。 话落间,殿墙上的八面锦窗突然被劈倒,木质脆裂,紧接着由窗子里翻出一个个兵卫身影,涌进殿中。 变故只在一瞬间,殿门外,脚步声同争喧声一同闹起。 正殿大门“嘭”得一下被撞得大开,一众棕甲士兵碎步迈进,仗着人数优势,将殿内胡女守卫及中间人尽皆网罗于中。 “王闯死尸弃野都不知几年了,现下已连尸骨都辨不出,恩主这回,怕是所托非人了。” 这声音粗哑浑似老者,断断续续,似远似近,若非殿堂内灯火通明,便有刻意唬人之嫌。 殿门口逆光行来一人,颀长峻拔,动举生风。 付尘进殿前,仍旧依礼解了甲胄面具,一身轻便,一如当初进相府时一无所有的模样。 倪从文先是见到煜王死而复生,这次又见到青年,反倒冷静下来。却紧接着看到青年身后,赫胥暚领着一队燕兵围押着倪氏兄妹二人,瞳孔骤缩,方才缓缓心起了变动的狠意。 “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初清理掉的劣狗弃犬,学了些野狼招式,现在回过头来反咬主人了。”倪从文冷笑道。 付尘稳步近前,双目死死盯着中央那个人,令他咬牙切齿了这么长的时间,听到他的话,反而也跟着笑了笑:“不动真刀枪,也难能听恩主说句实话。” 既已坦白,倪从文也懒怠于再遮掩。 “既然你已都知道自己干了些甚么事……怎么还不去死呢?”恶狠狠的语气,为殿中诸人前所未见,“贾允在下头,尚还等着你尽孝膝前。还是你现下特来取我的命,来补偿你自己犯下的罪过。” 手心被指甲捅得生疼,付尘仍旧盯着他,道:“恩主现下……是打定了鱼死网破之意?” “我还有何顾忌!”倪从文冷喝一声,略扫殿中齐聚而来的视线,他习惯了在众人中围处焦点,即便不在风光之时,也照样舒心自怡得很。他重将视线定在青年身上,“只是你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拿一百万个人,也换不来你当初杀的一个。” “我怜悯你,方才不在你临‘死’之前诉于你实情,你当初若是好好听话,‘死’时定能瞑目好走,”倪从文坐于榻席,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是你不听话,硬要去寻甚么真相事实……我早便告诉你,这真相的代价你负担不起,一旦你知道了,这辈子都休想好活。现在你若是想揪住我去赎你的罪,我看,你才是自欺欺人……咱们两个撑到最后,我起码算是好死……你呢?” “生不如死,抑或含恨而亡。”付尘敛眉淡笑,接过他的话。 倪从文愣了一瞬,转而颔首狞笑道:“……我一贯欣赏你的自知之明。” 二人含笑对视良久,谁也不肯相让。 “本王还有一问,”宗政羲蓦地出言道,“请倪相相解。” 闻言,倪从文从那目光中抽身,眨眼间忽然意识到青年藏青修身的武袍不为燕服,领袖开襟,皆是胡衣款式,回首朝宗政羲先道:“原来殿下同他是串通一起的……也难怪,贾允同殿下相交多年,殁后照托幼子,是殿下仁义。只是殿下莫忘了,血缘姻亲虽在,这所居环境、性情行止可是大为不同。一个山野出身的狼崽子,若是指望着他还恩报义,不如提前小心他哪一日背后捅刀、恩将仇报才是。” “多谢提醒,”宗政羲目若古井,道,“只一言,贾允从前行事一贯中正谨慎,也不逾矩于政权,倪相若紧盯军权,自有千百种法子不赶尽杀绝,又何必非要出此下招,为人不齿?” “……殿下英明,可也糊涂……贾允死得其所,纵然我不出手,难道姜华和其他人就没有这份心?”倪从文道,“我让他死在自己亲子手上,难道算不得成全?” “倪相既如此以为,令嗣令媛现也在殿中,”宗政羲道,“本王也愿替贾允同礼回赠,成全倪相的心愿。” 倪从文脸色果然变了变,煜王能这么说,也就真能这么做。 而站立许久的倪氏兄妹,忽遭这等变故,俱是哑口不能言。 僵默之中,倪从文遽然放声大笑,听得殿内人心魂一颤。 “……哈,”笑仰过后,倪从文面上憋出一阵红晕,放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世间圣人君子能有几人,而欲盗人心有多少颗?” 倪从文睨向宗政、付尘:“……所以是我错了,还是你们二人过于自矜、以为天下惟有非得贾允、谢芝之流方得推举高位,余众还要同其一般装模作相才是真正的大道之行?贾允妄图以至清之力排举众难、背弃旧俗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不过他求仁得仁,也是无可怨尤,我说他死得其所,半分无错。就不知你们是何等的自作多情,以为他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呢?” 第393页 “又何况你们如今所为,与我有多大差别?起码我尚且秉承野心,与皇家并无瓜葛,殿下半途逆志,亲毁基业,又该作何讲?”余光瞥及太子,倪从文接着道,“我既敢为,自然没有不敢担的风险。只是过了今夜,太子屠戮亲族,煜王串通外敌,二位殿下……又当如何收场呢?” 一番话了,年迈相臣长吁一口气,竟显露出几分快意来。 留下殿中其他人无言以待。 一直安静在侧的太子倏地出言: “敢问舅舅,当初谢大人因病猝死,审刑司的人说姜华供认罪状之前,还将此事牵扯到您,不知是真是假?” 付尘眸色愈深,目光紧锁着倪从文不动。 “呵,那老阉狗的话你也信,临死前他怎会不想着拉个人陪他作伴?”倪从文面上红晕未去,透着险恶来,“……不过当初,姜华费尽心力搜得蛮族至毒加以谋害时,我是知晓的,只怪他做事不干净,还是出了遗漏来,还要让我给他擦干净。” “外公他……”倪承昕一道惊呼,自捂口鼻止了声,满目难以置信。倪承志同是错愕,愣在侧边不动。 宗政羕彻底阖上眼睛,淡淡扯了唇。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倪从文平静下来,垂眼盯着皇诏,避开了殿内各式令其万分生厌的目光。无论何时,心中一旦镇静,脑中便能自己筹算着局势出路,这是他多年练就的本事。 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才一番剖白,除了自解心结,反客为主的鼓舞之用……对面这两位殿下,更晓得重点在何处。 起码现在,他同他们一样镇定,料得清局势,谁都不敢先行妄动。 殿中悄静无声,时有一卷狂风自破漏的木窗外呼啸而来,摩擦着锦砖绣墙,竟也划鸣得生涩难听。 煜王率先动作,转椅扭了方向,朝前侧的赫胥暚递视一眼,道:“有劳公主。” 后者会意,随即吩咐胡女撤下一半,另使后到的江东军卫退居殿外围守,将殿中几人禁足宫内。 宗政羲侧首回视:“二弟请便。” 太子一整日食饮未进,此时脸色微露苍然,睁眼应道:“兄长小心为事。” 男人转椅出殿,临至青年身旁低道:“随我来。” 夜色浓深,吞没一切杂音噪响。 宗政羲并未行远,只挑在殿后的一楹石亭之下停下。亭檐角紫藤萝披挂倒垂,旁边山石角落野植丛生,有一处人工芍药圃夜间泛着幽丽艳红,深浅不一地,暮中煞为好看。 身后跟随的步履极为缓慢,待他定坐迂久,青年方才走至其身边,依旧未作声。 男人伸手握上他手腕,暗自搭脉,道:“过来,看着我。” 付尘徐徐蹲下身子,想像从前一般抬眸对视,却于触目那一刹,坚忍不住胃中酸呕,乍弹起身要窜到一边。 男人死死扣着他腕子,纹丝未动。 付尘害怕口中吐露的浊气污水脏了其身周,只得反扭着上半身背跪男人,单臂支立在石地上,俯身干呕了起来。 一路行战匆匆,未顾及上按时吃饭,没吐出甚么实在东西,倒是之前兵战时分堆积的瘀血随胃肠蠕动一齐滋出来些许,由呕变咳。 方才在殿中,他一直不敢朝旁边看。从头至尾视男人于无物,他心觉自己其实无所长进,直至当下还是会介意和在乎一些凭空的痴妄。 倪从文不会令他腿软露怯,但宗政羲能。 男人见他一直维持着挣扭的姿势不动,略松了松手,转椅至其侧面。青年俯身朝地喘息不止,额角的一珠晶莹沿着狭长的蜈蚣疤纹滑至下巴,啪嗒,无声地溶在地上黑斑血点之中。 脑内传来阵阵不息的嗡鸣,付尘感到蚁噬一般的麻痛,一点一点侵入、碾压进额中,迷蒙视线内,地上的血迹渐成了暗红的色斑,似有秋叶荡下的小虫子爬伸入里,然后就不见了踪迹。 痛喘之间,原本手腕上松了劲道的手猛然收力,半身不受支撑,颠撞进一环结实的胸膛肌肉。 眼前彻底陷落于漆黑,熟悉的林野清气幽邃深绵,鼓浪一般由鼻、由耳、由口唇、由心肺,将他浸入在广渺凉爽的气息之中。他全身瑟缩了一下,腰背上的手臂箍得愈紧。 青年觉得自己要永久的归服在此间安乐之乡,连日来的紧张忧劳、险忌人心,都押在了此时此刻,此人此景。 良久,付尘被闷得喘不过气,稍稍偏过颊,从男人衣上脱离几分。却忽于这深远的气息之中闻到了些掺杂着腥恶的臭气,神思霎时清明几许,他方想起刚刚才呕过的瘀血秽物尚未拭净,就一并黏沾在男人衣襟之上,当即要推开面前胸膛。 “怎么?” “……脏。”青年咕哝道,双臂挣扎欲起。 宗政羲觉得心底的弦被狠狠拨弄一声,手上忽地松了劲。 青年一时未察,就势跌坐原地,尾骨传来骤然相撞的痛感。 视线中微光一闪,未及他抬眸细观,眼前又降落下一片黑,这次,他感觉到是男人伸手盖在他双眼上。紧接着,下巴上传来一片湿滑软腻的触感,令他一下子僵住了半身,转又撑手用更大的力量向前推拒,倔强不肯贴伏,嘴里嘟囔着脆弱而颤巍的字眼:“……脏……脏…脏……” 男人单手自后缚住他双手,令青年的挣扎成了徒劳。 第394页 月光下,青年的脖颈从藏青襟领延伸而来,仰成了一道脆薄的弯弧,好似随时皆可断裂的张弓,喉结微动,牵动着惨白皮肤上细密的冷汗。 宗政羲缓慢将其唇边口涎汗珠舐净,垂眸时,正能瞧见青年鬈发湿黏在左颊暗红疤印上,弯成了绺绺的银印,好似月光在其肌骨之上镀上的层叠影子,妖妩又圣洁。 男人阖眸,终是钻进那片温热湿软之地。初次造访,缄默了言语,撩动了心肠。 付尘不说话了,也没有了动作。 黑暗之中,任凭面前人施为,直到男人遮在双眼上的手松开,付尘猛然抽回手又重新盖在原处,垂首跪坐在地上,气息未稳。 “……你说谁脏?”男人低声逼问。 青年两只手都扣合在眼上,依旧不动,也不答话。 宗政羲垂眼看向掌心,撑起的乌皮手套上水渍盈盈,凝视半晌,慢慢攥成了拳。 跪坐许久,付尘放下手,仍降着眼帘,半直起身顺势钻进男人怀里,哑声道:“……殿下,今日暮时领军入城时,得到传讯消息——” “嘘,”男人低声打断他,“……过了今夜子时,再言其他。” 付尘闻言噤声,悄悄从男人衣间抬眸,正窥见墨蓝天空上的一轮圆月,恍惚记起自己是算着日子的,今夜不偏不差,正为中秋之夜。 “累不累?”宗政羲忽问。 “……嗯?”付尘没反应过来,顺口便道,“不累……” 宗政羲眼见其半蹲半跪的姿势,便知歪扭的难受,出言即成命令:“你坐上来。” 付尘脑筋迟钝,缓缓撑身站起,果听见骨节暗中“咯吱咯吱”的脆响。 “……坐哪?” 男人伸手一指,付尘顿时吓得汗毛一耸:“……不、不敢。” “听话。” 男人的瞳孔映着圆月,沉渊无波,在专注朝他看来时,付尘觉得自己已被送进了那皎月之中。 他认输了,付尘庆幸自己尚还未做出甚么不可挽回的大错。这一次,他不愿意重蹈覆辙,他想拿剩下没多少的日子,再疯一回。 付尘走近两步,躬身伸手,离那膝腿上乌衣不过几寸时,突又止住,抬眸道:“殿下的腿……” 宗政羲自其含粉眼圈盯看了半晌,道:“髋骨自下毒侵骨髓,剜肉刮骨,尚且止了毒素延入至心肺。” 付尘从前虽朦胧有所察觉,待其主动言说实情时,仍是骇然胆怯。男人口吻若常,他却依旧不敢深思,旋即就要抽回手。 宗政羲不准他怯,硬拉着他的手放在膝骨:“许你碰。” 付尘抬眼同他交视一瞬,抿唇蹲跪于下。自底靴足骨,到膝间,到大腿股骨,细处不盈一握,粗处又有嶙峋凹塞,同方才暖烘烘的胸膛无半点相谐处。待这冰凉的物件儿实实在在到了手中,付尘才知晓胸内那嘣嘣直跳的心为的并非恐惧,而是如遭己身的彻痛。 付尘摸索至轮椅板面,这般看来男人所占之处不过方寸,宽服遮掩下虚空充实,不知瞒骗的是谁。他笨拙抬膝欲攀,双手支棱在轮椅两侧,因其位置偏低,只得弓背缓挪。男人许是不耐,将其两手掰开,一把便将人搂了个满怀。 付尘僵硬攀着男人颈项,心头却忽生一阵尴尬,自小到大,除了娘亲曾这么抱过他之外,还少有旁人这般相待。即便是当初红香阁见过的妓子……思绪陡止。 低眉讪讪言道:“这椅子还真是结实……” 毕竟是为男子身量,即便蛮人多纤细身骨,但这坐具终不比其他,未必能撑得起两个人。 “抬头。”男人低低道。 付尘仰首看天,夜色似又被墨逐漂染,昏天黑地,星光黯淡。独独一轮圆月变了颜色,暗红的细芒笼之乌云,再不见光皎。 “这是……红色的月亮……” “是,数年才现的‘血月’,”宗政羲道,“上一次,还是昙县生疫,全县沦亡之时。” 闻言,青年又低下头。 “怎么样?” “不好看,”青年耳语,“白白毁了中秋的满月。” “你能看太阳,却看不了它?” “这不一样,那个是天生的,”青年纠正道,“……我能看,但不想看。” 男人转又道:“那你能看晚上的太阳吗?” “晚上有太阳?” “有,”男人道,“我便能。” 付尘想了想,道:“……日月的差别我还是能分清的,殿下莫要为了说教牵强附会。” “我所指的不是血月,”宗政羲道,“晚上的太阳不会伤人,因其隐藏在了夜幕之后。无论你是否得见,它都一直存在。” “……在哪儿?”付尘抬头张望,却只有一突兀红影,再无其它踪迹。 “既然看不到,也无需白白去寻,”宗政羲道,“若有一日,你什么东西都无法得见,我只需你记住,有白日,是你看得到的;有夜日,是你看不到的;有血月,是诱导你的,种种这些现下都看不到了,那你又要如何?” “……那就…不看了罢,”付尘怔怔道,“意动凭心,无管他日月真假,到头来都是漆黑一片,分得清楚,也是无用。” “说得不错,”宗政羲又重复了一遍,“半分不错,我记着,你也记着。” 付尘闭眼,应道:“好。” 第395页 宫禁远处,钟鼓楼一声沉顿钟鸣,轰开了暗夜新晨。 “……我领军入行宫前,便得了信说,赤甲亲卫追击蛮军,在关外连输几几仗后,仍是有意放军进来……我觉得,这次应当不是倪从文本意……有没有可能,是行宫内的消息已经传到关外了。”付尘道。 “未必有这么快,”宗政羲眯眼,“暂时不动,若蛮人要过来,先领兵格挡一阵。之前倪从文正好将黔南的兵力向北调集整顿疫病,精骑那边动作或许会快些。” “听说这次蛮胡联军是蛮人在先,帝京的幌子好似是被他们让给胡人了。” “破多罗桑托冲动鲁莽,滥听人言,不会是苻璇的对手,”宗政羲淡道,“若赫胥猃意想宏业伟图,此人早晚不可留待。” “胡人视诸族同一家,未必肯这般想。”付尘苦笑勾唇。 “所以他们方才安心偏安一隅,”宗政羲不以为意,“凡是多人聚众之处难以上下同心,君臣尚可维系……版图亲疏,二者必舍其一。” 付尘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宗政羲弯掌收回热力,点了点他身后脊骨,道:“……困吗?” “不困。” “随我去个地方?” “好。” 付尘欲起身,却发觉身后铁硬的臂掌没有动作的意思,抬眸以目相询。 宗政羲挑起他手心,手套皮质滋腻平滑,愈显那手心四裂的掌纹惨不忍睹,他细抚半圈,问:“你怕杀生……还是怕血?” 付尘微讪:“……都有罢。” “为什么?”宗政羲偏要刨根究底,少见的执着多话,“杀人见血为军中常事,你当初入军时没有这份觉知?” “有……所以就以毒攻毒了。”青年视线自手心移向别处。 见宗政羲许久冷观未言,付尘只得又坦白交待:“当初刚到京畿时,军里的相府暗卫曾令我去私底下参与刑审一小宦官。最后要我杀他灭口的时候,我本欲使个巧招留他半条命,后来被其发觉,便被罚进刑部地牢的血池子里头泡了两天……” 付尘悄悄瞄他一眼,又道:“我那时没动手杀过人,倒不是存着甚么怜悯的心思……” “……若是我要你日后莫要再自损为事,你应不应我的话?”宗政羲问。 “自然,”他日后又能剩多长时间,“我听你的。” “走罢。” 宗政羲松手,付尘退立回原地,避开他视线:“……殿下带路?” “你推我过去,”宗政羲饶他,转过眼道,“我给你指路,沿廊道向东行,” 付尘迟疑,但见男人并非玩笑之色,便依言上前行事。 宗政羲常年征战戍边,少小便被风霜暑寒磨平了棱角,但付尘知道男人骨子里的傲容执拗从未改变,怎会为了亲昵示好轻易容许他人触其惨毁至痛之点?心头重压牵系于外,他无心琢磨男人态度,更不妄想从男人那边得到答案。 行进半路,付尘发觉男人虽然口述方位,仍旧是手动转轮,速度不慢。与其说是他推着他行,倒不如说是他被宗政羲领带着向前…… 思及此,付尘豁然一怔,联系适才所说那番日月之言,难不成是男人早便发觉了他而今目力衰竭几无,在夜间昏暗之处已完全似瞎子一般? “殿下……”付尘涩涩张口。 “嗯。” 说甚么? 若要言谢,他从前已不知说过多少回,同小商小贩称过谢,同倪唐之流也称过谢,如此敷衍随意的话,再同他说,已不是生分了他,而是辱没了其意。 宗政羲见上方迟迟未有声音,知这小崽子有急事喜欢强撑着,便松手停下,扭身蹙眉打量他,道:“怎么了,还不舒服?” “没有,”青年眼神直勾勾的,却摊柔成了一涡温柔水意,竟叫男人神思倏然一荡,“殿下几月前说,若是能在中秋前赶回便予我一心愿,可还作数?” “自然,”男人道,“永远作数。” “是甚么?”青年薄唇绷得紧紧的,一动未动。 宗政羲凝神仰视,缓缓道:“既然是你的愿望,就要自己想。” 青年喉结略动,似要说些甚么,又似在斟酌言语。 “我说了永远作数,”宗政羲又道,“你可以慢慢想,不急在今日。” 青年低眉,磕巴道:“我想……以后殿下若同我讲话,可以不必在意我的、我的心情如何……有话直说……也可以责骂……” “这算甚么心愿?”宗政羲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淡淡弯了唇角,前所未有地轻声道,“我为何要责骂你?” 付尘心中暗恼自己,怎么又变得跟起先一般笨嘴拙舌的、连话都说不清楚……这几年当真没甚么长进,关键时候又变成了当初那个结巴。 “我的意思是……” “这个不算,再想,”宗政羲又转椅背过身,强硬道,“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同我讲。” 男人继续沿石路拐行,付尘只得抬脚跟上,双手轻轻搭上椅栏。 二人心照不宣,一路无言行至一所宫苑。此时正值深夜,仍有两胡女在门口守夜,见得二人近前,拱手道:“察萨。” 随又朝其背后青年一颔首,当作致礼。付尘借着宫内灯光看到了二人轮廓,同样点头朝其道:“辛苦了。” 宗政羲道:“太医可瞧过了?” 第396页 一胡女答:“昨晚上又来了一趟,说是拖的时间太久了,现时已是无处可更变……” “我知道了,有劳二位。”说罢,宗政羲便推门向殿内行。 付尘原本仰首想要细瞧这宫室名字,忽又听见轮轨声,欲行时,侧首朝门口那胡女问道:“这里头是何人所居?” “燕国皇帝。”那胡女语气未善。 付尘微挑了下眉,随意言谢一声便大步跟上男人行迹。 待行至寝殿屋门,付尘终于出言:“……我也要进去吗?” “跟在我身后就是。” 付尘在前替其打开门。 屋内漆黑,四处的侍者太监都被屏退清理掉,杳无人迹。唯有深处镂花隔窗里置着左右两盏油灯,暖黄光影淡淡,映着正中黄金帐帏重重。里面,便是现下已无人料管的燕国至尊。 付尘忽想到,若是此时要动手杀了这万人之上的帝王,怕也无人知晓。 动乱时分人人自顾不暇,何尝有心思管这只剩下权力空壳的皇帝。 “……是何人?” 帷帐内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付尘一惊。 “听闻几月前陛下病有好转,现下看宫中贵妃禅师日夜祷忏果有疗效。”宗政羲道。 帷后静了半晌,然后有言道:“……你是何人?” 男人半掩眸帘,道:“宗政羲。” “……煜王……难不成朕是病糊涂了…还是现下早入了阎罗殿……”窸窣的布料擦声响动。 “此事于陛下或许并不重要。” “是了……是煜王的口气,”皇帝悠悠道,“现下看不是你死而复生,便是朕已然驾鹤西去了……” “几年前行战仓促罹难,尚未来得及进宫复命。” “……事了也罢,既然都结束了,来世再投个普通人家,安生过一辈子……” “那陛下呢?” “……朕…朕便望做个寡情之人,修篱种田,便是朴实至乐了……” 付尘旁听几时,只觉寒意迸生,这父子二人……即便皇帝病妄有痴言,但这字字句句,如何琢磨都不像是至亲之间言谈相语,既无礼数,又无情分,说是街巷间偶遇的生客口吻也不为过。 宗政羲微露讽意:“陛下此言,是心以为上一世姑且算得上为多情之人?” “……直到死时……勉强为一鳏寡之人罢了……争奈明月、照沟渠?” “陛下心中,谁为那‘明月’?” 帘帐之内消隐了声音,男人也不说话。 许久,才闻听皇帝又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甚么?” “陛下所指为何?” 皇帝闭目道:“朕记得……你幼时不喜言语……后来…也从未听你唤过‘父皇’。” “因陛下您也从未视我为皇儿,”宗政羲不愿多言及此,转而道,“陛下喜恶,旁人无权参涉。只是过往确有一事悬于心中……吾母灵芙被绑困宫禁多载,陛下既轻贱其蛮人身份,起先何必招其入宫引至蜂蝶,而后又弃置未管,一任她被设计谋害,都视而不见?” “……原来……因的是这事……” “我不信,陛下并不知晓有贵妃从中作梗。” 言语互抵无法续接,皇帝许也累了,帷后一直无声。 “……陛下可有料到自己崩后燕国情状?” “若是江山毁于朕手中……自当向列宗请罪……” “陛下所愧之人,又何止皇族列宗?”宗政羲句句直戳他心窝。 皇帝果然呼吸渐促,欲要翻身,却发觉无力举动胳臂。 “……难怪…难怪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也…也不来寻朕……”宗政俅双眼惨淡若磨漆铜铃,半点光泽未显。 “谁?” 宗政俅瞪视着上方围编成环的黄色帐穗,层圈围叠,恍若日光普降,可与记忆相较,又显然缺少了些明媚动人之处。目下湿润渐生,悲怆难掩,喃语轻唤:“…应之……” 空荡房间中人声尤其清晰,付尘于怔愣于几丈开外,以为是自己听的偏差。转又错愕侧首望向男人,瞧见对方同样看过来,无声启唇,比照了两个字的口型:“说话。” 付尘还未反应及此间关系,迟疑朝男人看了几眼,皱眉朝内试言道:“……陛下。” 沙哑声嗓悠悠荡荡,宗政俅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应…应之?” “陛下。” 外间又有回答,他方才确信并非自己忧思成幻:“你…你……” 付尘喉结动了动,硬着头皮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过来叫朕瞧瞧你……” 付尘无措偏首,宗政羲出言道:“陛下现而既已不是皇帝,何必要拿生前的威风如此对待故人?” 宗政俅叹喘一口:“煜王说得好……从前我确是这般……” 男人拉过付尘的手,在其手心上比划了四个字: 有问现询。 “……论理我争说不过,便使这招……最后…还都是你迁就我……” “那陛下又为何偏宠姜华,以至其为祸军中?”付尘抿唇道。 “……姜华?”宗政俅眯眼想了好长一会儿,道,“你们当初同在王府,如何不知你同他的差别……” “我们……有何差别?”帐外人道,“旁人都说,我们都是陛下身边一样的奴才,败坏朝政的祸端……” 第397页 “我就知你不可能不介怀这事……当初还总拿话劝慰我,竟不知被人构陷的人到底是谁……”宗政俅惨笑道,“当年也是我一意孤行,以为单凭权力便能将你所提的军事政改一通实现,却不知竟叫你在背上罪过…叫你一个假内官变成了……” “时间久了,臣忘了,”付尘面无表情,握拳道,“……那是何时的事情?” “朕印象深得很……方登基十年,我本有意寻一日替你重整身份,许你入军为重将……不想你那时心里憋着这么一股气,连我也瞒着就……” 宗政羲伸手攥紧他掌心,付尘回握他一把,道:“你当初赐我‘允’字,也是为着这个本意?” 宗政俅闭眼,无奈苦叹:“你知道,你一直知道……依你的聪明,怎么不知我对你有私心。你从前计较着君臣之分也就罢了,现下总不能还在我面前装傻罢……” 他又无声笑了笑,想到什么:“……应之…应之,自那之后你的名字也就只有我能叫了,全天下也就我一个……” 帘外二人对视一眼,付尘声音抖了抖,道:“……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上辈子你放低了一世的身段,现在总该是我来讨好你了罢……”宗政俅感到困倦,“不久前……我趁着有精神的时候画了张画,原本打算吩咐人烧了来的……结果走得匆忙呐……” 心有灵犀一般,付尘松开手,抬步跨过木雕坎栏,床尾的榻案上,正有一幅长卷半自垂落,上面压一白玉镇纸,他近前细瞧,果是幅彩画。 没有落款,没有题词,纸首还有大量留白余地和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俯身将宣纸抬展开。 团簇而开的粉荷色昙花之中,独有一黑色单衣武者侧身而立,似在凝神端详那花间颜色,殊不知这画中人赏红芳,画外人观乌影。 昙花被大片渲晕于纸张之上,不辨枝头彼此,反倒是那人像精雕细琢,袍边的风扬褶皱都细密可寻,在日光之下有着微不可见的色泽变幻。因而这黑衣人看似格格不入、呆板得很,细细留神之后,却愈发觉得窄袖武袍简素落净,硬是将那花开一瞬的美景反衬得俗艳万分。 付尘从前在相府和冯儒书房之中都见过文人字画,多是梅兰竹菊的写意之作,墨迹泼开,寡淡得很。还少见有将人细致入画的笔法。他不会赏画,但能从这一个简单的侧影中体会到作画人笔端溢出的微妙情意,必是仔细了解过画中人的身量细节方能如此以简笔勾勒出形态特征—— 以至于隔着数年光阴、生死别离,都能教他一眼辨出所绘之人为谁。 “……臣瞧见那画了,”付尘道,“许是汾瀛沦陷,叫兵从给烧毁了。” 宗政俅笑言:“幸甚……你喜欢否?” “臣只是不知,昙花明明开在夜深时分,为何这画中偏偏是白天?” “……应当…是当时墨料不够了……” 宗政羲随之来至内堂,付尘侧身让了个位置,淡言道:“臣没甚么可说的了……愿陛下来世便遂意做一寡情之人罢……” “慢着……”皇帝无力轻呼一声,“你过来…让我瞧瞧你……好不好?” 付尘低眼道:“臣而今年老容衰,发丝尽白,不便污了陛下尊目。” “……你还怨我当初不懂事?” “不怨。” “那你为何连一眼都不叫我看……”皇帝剧烈喘着气,“……我碍你之面替姜华隐瞒谢芝遇难…野家蛮子封王掌兵我都能忍及随纵……如何不给我机会弥补……” 旁边端详画纸的男人微不可见地一滞。 “你说甚么?!”青年一个跨步窜上床帏前踏阶,大失方寸,“……你…你方才说得是谁?” “什么……”皇帝业已倦累至极,分不清眼前梦中。 “你后面说的……掌兵的……” 皇帝轻叹:“你送那蛮女给我…该不会不知她暗结珠胎,若非由你,我何须替瞒着……” “……煜王并非陛下亲子?”付尘攥紧帷帐,隔着一层纱,锁住床上那一动不动的人影。 “你不知…你…你不知……你竟不知……咳咳…咳……” 皇帝忽地剧烈咳嗽起来,似喜似悲,眼泛水光,双颊涨得通红,硬把那病容衬出几分声色来。 两难之际,付尘侧首看了眼一边独身默坐的背影,僵转回头,狠心咬牙道:“…既然不是——” “付子阶。” 青年一把掀开帏纱,嘶声逼问:“你说清楚……” 帐帏悬穗猛一震荡,金玉挂饰随之左右摇晃。两帏撑开之处,病思久日所念忽成一苍发少颜人,面目凶憎,刀疤丑陋,外间火烛忽灭,微光茕影之中,恍如索命恶鬼一般。 昏庸劣顽,辜百姓,负忠良,伤所爱。 今时阴间鬼差勾魂,阎王索命,皆是我咎由自取,情愿心甘。 付尘眼见皇帝瞠目张口,十指大张,似是惊吓过甚,没了动作。 他怔愣上前探了下鼻息,僵了僵,落魄回身,巧绊了床阶踉跄倒地。 膝肘撞上硬邦邦的寝阁石地,磕的生疼。 屋内没了光线,付尘满眼无边黑洞。 “……宗政羲……宗政……” 他低声喃语,回应他的是一片阴惨惨的寂静。 付尘伸手摸索着地面,缓慢移动。 第398页 窗外秋雷忽鸣,两道闪电惊劈而下。借着那一刹的光亮,付尘看到窗边兀坐的背影。 他飞一般地奔将过去,一把扑进轮椅之内,死命扣环上面前人。仿佛只要稍慢了速度、懈了力道,他这赴死拼生偶然觅得的宝贝就丢了。 喘息未休,青年双目若铜铃一般。 触身是同先前截然不同的冰凉,窗外零星秋雨凝在男人衣褶上,付尘微微动了动,偏过头,想看看他。 光影昏暗,他看不清其人神色。 须臾,窗外又是两道利刃尖砍,剐亮了初秋浓夜肿胀的乌黑血肉。 电光闪烁之下,男人面色枯淡,惟有沉寂的双目泛着薄薄红光,平视向外,神情一如往旧。 “不、不要……” 付尘盯着那不知何时渐已苍然的鬓角,徐徐延至鬈丝末端。心窝子像被钝刀于瞬时剜去了一块里肉,当年坠崖断骨、刀枪刺斩都没有这般疼过。后劲儿大的令他吃惊。 攥紧拳头,猩红着双眼贴靠而上,势不瞑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史书载:希圣三十五年秋八月,帝崩于汾瀛宫寝,贵妃倪氏殉,太子无踪。月有食之,现赤月异象。蛮军东破玄陉关,强占汾瀛城都,横曝帝尸于城野三日,砸帝玺,碎金印。胡羌首领携乌特隆属部骑军反叛黔南,数十万胡军随之南渡,攻领渭南大部领土。 第95章 第九五回 第九五回 汾瀛宫变曲折层起,永延殿乱波澜迭生 黎明方现,永延殿内几人默坐如夜。 倪承志抬步走到门口,眼见秋雨初霁,渐生白日,朝侧旁警惕盯着他的胡女道:“吾父已近一日未进食,几位姑娘昨日所得令定非将我等饿死在殿内罢?真出了闪失,诸位未必能担待得起。” 那几个胡女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一人道:“……我去问问公主。” 不多时,赫胥暚亲领了人来,朝殿外几个胡女道:“我叫你们看好人,没说不给他们饭吃。” 倪承志无心顾及这胡羌公主所言是否为场面话,脸色依旧青白,言道:“公主应当知晓现在城外不太平,这时候若是把兵力全耗费在此岂不令蛮人来日空占了便宜?” 赫胥暚横他一眼,道:“此事我等心中有计较,大人暂且安心在此待着。提前将话讲明,胡燕旧仇尚悬于我族众心中,大人莫以为我们手起刀落之间,不会逞一时便将这殿中人皆料理干净。” 倪承志咬紧牙关,看着赫胥暚昂首进殿的背影,满腹的道理识见也没了用处。便得沉默跟上,思虑着亲卫军若在外得了信最好提早认清轻重缓急,原本便在月前着人吩咐过唐阑事宜,想必他能大概推出他们此时难关。 赫胥暚进殿,方才吩咐准备饭食的胡女搁下饭篮,倪从文定坐于中目不斜视。她略扫一眼,走向殿角镂桌旁的女子:“夫人可否能借一步说话?” “你许我出去了?”倪承昕握筷的手一顿,抬眼道。 “只是有事要讲……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夫人真要出去反倒不如在此安全。”赫胥暚意有所指道。 “我饿了,”倪承昕铺开那简陋的菜食碗碟,多是吩咐下人将前日的菜临时热的,“要吃饭。” “好。”赫胥暚挑眉,然后便在一旁等着。 她之前常跟倪承昕在贵妃宫中同食,倒极少见这燕女有这么蛮吞忙咽的吃相,或许是真饿了,但那嚼咽的表情又无半分享受之色,单纯像是执行任务一般,僵硬木讷。 过半的碗碟被扫荡干净,嚼咽之时,倪承昕倏地一滞,当即站起身趋步到窗边,推开窗叶干呕了起来。 赫胥暚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忧道:“可要紧?需不需要太医过来?” 倪承昕摆摆手,面色惨白地扭过头,道:“……无妨,只是寻常反应罢了。” 或许是这一吐正好打断了食欲,倪承昕虚弱抬眼看她:“公主有事相告,就请带路罢。” 同为女子,见其身份尴尬,赫胥暚难免生起恻隐心。先是领其到永延殿殿后的一处厢房,又派胡女去寻了太医过来细细诊治一番,方才定下心来。 “此事是我昨夜思虑未及,忘记你有身孕,当留意膳食。”赫胥暚道。 “公主无由自责,”倪承昕道,“以公主而下立场,能暂饶我一命已足够大度,何求其他。” 赫胥暚道:“夫人此前已有相助,若是我等事成,我自会求言保下夫人性命。” 倪承昕淡淡勾唇,应道:“……那便多谢公主了。” “……只是于燕国旧仇,却是势必要于此时了结干净,夫人若是因此憎怨我等,也是无法。” “公主误会了,单于我而言,并未有公主所设想一般钟爱于燕廷治下的日常,故而也无多在意燕蛮胡等诸族之分。” 赫胥暚心觉新鲜,道:“我以为像夫人这等燕国之内的上层贵戚,当是极为依附皇廷所带来的荣华的,自然不愿轻易舍弃。” 贵妃在宫中所享用的奢靡之景,她是亲眼瞧见过的。习惯于这等排场的人,哪里还能忍受的了寻常百姓粗糠腌菜的清苦生活。 “族众之差别多为假象,在燕国,有廉正之人,自然也有数不尽的恶人奸者。而这些人屠讦同族时也未必比外族人就能手下留情。” 第399页 赫胥暚道:“夫人说得极是,可惜所有族落皆为此状,也就没了刻意分别的高下。” 倪承昕沉默颔首。 见其神色恹恹,赫胥暚转言道:“现下来寻公主,主要便是为了连夜在城外新得的军报。” 女子侧耳。 “赤甲亲卫军暗自在关外放弃防守,私领了军队绕山林近路朝汾瀛而来……这个消息得的迟,仔细算来的话,不出意料,怕在今日就能赶到。” 赫胥暚暗自打量她神情,道:“夫人似乎并不惊讶?看来是早料到唐将军会选择弃国来解救岳丈一家?” 倪承昕垂目:“……不,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为什么?”赫胥暚顺口问道。 “我从不高估我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倪承昕道,“或许他只是念着擒贼擒王的旧理,先过来稳定下燕国主心骨。” “他们难道来时未打听过江东军已提前来增援?”赫胥暚道,“何必还要纵容蛮人打到自家门下?” “公主打算如何应对?” “江东军中的几个将领必定是要主张带兵抗蛮的,”赫胥暚不介意坦白,道,“不过昨日围城之后,贾晟便将那几人封锁在屋里,闭绝消息。故而原本计划便是我等暂且作壁上观,只待看蛮军如何抢先拔得这灭国的头筹。” “贾晟……”倪承昕回想道,“就是昨日那个白发疤脸的青年?” “是,”赫胥暚也想起昨天白日中情状,“夫人似乎同他有些旧日恩怨?” “算是阴错阳差罢,”倪承昕不愿多提,道,“他从前为燕人,又有半个蛮人的血统,现下替公主办事,你们也不怀疑他用心?” “我同父王自然是相信他方才委他重任,”赫胥暚沉吟道,“贾晟……他…很不一样。” 倪承昕道:“我想寻他问几句话,不知公主此时可否代为引见?” 赫胥暚应允,她今晨听说仇日同贾晟昨夜去燕国皇帝的寝宫为事一直未出,这个时间点想必业已忙完,便带着倪承昕去皇帝住处。 甫一进那宫所内庭,忽地发觉吩咐在门口留守的胡女不见踪迹,心内正诧,深行几步,忽听声嗓低低传来: “公主特来何事?” 赫胥暚抬首,正看见廊下垂藤掩映间,男人冥然兀坐,乌衣纯素,看不清神情。 早间晨雾浓重,空气稀薄。她行了一大早未停未休,此时才忽然感到一阵喘不来气的窒息感。 赫胥暚凝气调整了下内息,走近前去,先将夜间新得的军情禀明清楚,又道:“……暂时为如此安排,察萨可有别的想法?” “便如此行事即可。” 赫胥暚见男人眉目疏淡,想必是连日忧劳也有倦意,转又提及:“我方才见门口布置的几个来看守皇帝的族女不见了,可是察萨让她们去做旁的事?” “现时已用不上她们特意看守,我便打发她们下去休息了。” 赫胥暚同倪承昕闻言皆是一愣,赫胥暚又思及昨天仇日在此一夜未出,从前又有牵绊,稍作惊讶,朝主殿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一时也不敢细琢磨,便道:“……也好,她们这两日也确实未曾好好休息过。” 宗政羲将其神情尽收眼底,也未作过多解释。 “公主来此只为了传信?” “还有一事,”赫胥暚想及来意,微侧了一步,让身后的女子现出全身,“唐夫人是贾晟故交,有事前来相询,所以我便领她过来了。” 倪承昕上前一步,撩挑裙摆,缓缓跪地俯首,倒头三叩,道:“臣妇见过煜王殿下,殿下千岁。” 赫胥暚中途思及其身行不便,是否要阻拦,转而看她神色认真坚定,转而作罢。 “夫人无需行此大礼。”宗政羲淡道。 倪承昕手合腹前,抬首正色道:“倪承昕行礼,也是为了心中愧歉,特此向殿下表诚谢过。” “若是为了令尊同唐阑所为之事,大可不必,”宗政羲道,“功过是非,无由令亲眷担责。何况夫人前番于公主事上也有助益,仍当有功劳在。” “……是,殿下所言甚是,”倪承昕勾唇惨然,“除此之外,还有事为臣妇歉疚已久……臣妇当年于未及笄前便公然宣扬有意殿下,实为私行谎骗。殿下当初戍守边城逾数载,平白在京中扰坏了殿下清誉,是臣妇之过。” “本王既然极少回京,自然不介意帝京内流言为何。相较于夫人一介女儿身,于此事上,本王更以为是夫人当年的闺阁清誉得损。”宗政羲道。 “殿下当初……是看出臣妇故意那般说的?” “夫人年幼,本王从未计较此事,”宗政羲道,“只是依夫人之慧,那时也定不会是专为行此而毁坏自身名誉,想必个中还有别的缘由……夫人心知便罢,只这行礼言歉之事还是暂且免了罢。” “倪承昕知晓当初行计拙劣,在殿下面前不值一提……”倪承昕就着一旁赫胥暚伸手支臂,笨拙站起,“……而今诉说完全,也是为求我自己心安。” “卿本佳人,专行此蒙尘埋没之事,”男人语气停顿,继而转折,“可若是夫人于心中所求一贯坚定恒念,无有怨毁,本王并不以为错,反倒欣赏夫人为事。” 倪承昕抬眸碰上男人乌睫深目,复杂情味忽涌而至。想当年她待字府上时,于煜王不过是偶尔领军回京时的短暂一瞥,甚至连其长相都未细致端察过,便自主捏造了一多纠葛。后来亲至府上言情时,心底亦是恐慌多于歉意。 第400页 帝京中多有人说她骄纵任性,不守闺阁本分,亦惯拿姻缘事作玩笑,未曾想到了此时此刻,竟是这头一回真心相谈的陌路人知其心意。 “若承昕早与殿下相识……该是一桩幸事。” 宗政羲道:“夫人不必如此言讲,人人各有其路,回首叹慨只会平添困恼,向前行至源头竟处,便有柳暗花明之时。” “承昕受教了,”女子清了清思绪,便道,“方才公主已代言,臣妇前来,实为寻……贾晟来究问几个问题。” “他在偏殿眠歇未起,”宗政羲淡言,“你有疑问询我便是。” “这个时辰还未起来?”赫胥暚忽插言,她记得在胡羌时日,无论前日操劳至多晚,青年一贯是于破晓前便起身练刀打拳,乃至还从未有人见过他贪睡困觉之状,“可是先前行战负伤未愈?需不需要唤宫中太医前去诊脉?” “莫扰他,”宗政羲转而朝倪承昕道,“夫人有何疑问?” 倪承昕迟疑道:“并非为了行战兵事,只是从前的一点私务。” “他从前的事本王大略知晓,你只管问便是。” 倪承昕眼泛困惑,略微蹙眉道:“那殿下可知……他从前和唐阑有何仇怨?” 宗政羲挑眉审视,一时未言。 倪承昕解释道:“我的确知晓唐阑当初同他一起于京畿军内为事,后来又一同调至赤甲。他是我爹手下做事的,若是怨我爹心存利用,无可辩驳,只是唐阑……无由冒犯于他。” “夫人难道不知……令尊同唐将军早有勾结?” 帝京城外,数十万大军乌云一片聚拢而来,沿途杀气腾腾,横扫一片。 城中多有百姓此时围观那刽子手替姜华行这最后一日的凌迟之刑,哪知未得观瞻至第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便忽有马蹄随军声横行于城防。只见那驭马将士皆身着暗沉棕甲,显为燕军装束无疑,可行路匆忙,直将路上众围百姓冲倒四散,多有践履于马蹄下之人,未及呻吟呼救,便率先断了气息。 生死面前无有敌我之分。 帝京百姓毕竟耳闻近来四起谣言,这时心知生变,也不贪恋玩物,晾下菜市口仍在行刑表演的刽子手同刑犯,纷纷逃命窜回家中。 城内道路血腥味四溢飘香,惟有高台上精雕不辍的刽子手、和血肉不辨的姜总管赢得这场欢闹戏之魁首。 倪氏父子受困在含华宫内,忽见门口闯来一胡女不知同余者知会何事,便一齐匆忙走了。 父子对视一眼,倪承志便道:“儿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片刻,倪承志重回殿中,道:“门口的胡女都撤下去了,现下还剩一众他们江东来的官军在外头,不知是发生了甚么事。” 倪从文冷哼一声:“且瞧着罢,让他们麻烦的,于我们定不是甚么坏事。” “难道是唐阑那边得了信来了?” “但愿如此,”倪从文道,“如果他够聪明的话。” 倪承志忧心未解,在殿中踱步不止。 倪从文睁眼看他,皱眉道:“好好坐着,你在此着急也无用,帮不上外头的忙。” “……假若是蛮人破关而来,唐阑那头若晚一步,只怕他们也不会就轻易把我等留在此。” “你现在多考虑几分也不会有甚么改变,只会徒生忧患心,”倪从文道,“去,去把殿门合上,在此专心等着外头的消息。” 倪承志只得应下,合闭了殿门,屋内光线骤时黯淡许多。 踢踏的脚步声停止,更显得殿内空寂无人,不闻时间细声。 倪从文闭目养神。 他心中并不比其长子安心多少,只是多年涵养历练教他知晓,凡事不到最后一刻,往往会有转机和突发状况出现。因而这较量尚还未结束,就没有盖棺论定的道理。他此前苦心布置的种种暗伏,也不可能说亡便亡。 不知是否是忧思加紧了其人所感的时辰,似在少顷之间,门外忽得兵刃相接的铮鸣之声。 倪承志忽地站起身。 倪从文抬手示意,阻其不要轻举妄动。前者绷紧身体,僵身坐下。 殿门“轰”地一声巨响,将欲震倒一般破开。 趁着突至的亮光,倪承志上前几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弥散开来。门外兵甲列阵,入殿那人身着铁黑色玄甲,剑气凛冽。跨槛时伸手一掷,头上的铁盔就势滚落于地,沉滞的闷响在殿中盘旋。 “唐阑……”倪承志见到来者是谁后本生喜意,却被这人身上骤起的血腥戾气骇了骇,一时又未敢太过靠近。 青年发面脏污遍布,背光走至正中,隔着十多步远的距离,启口道:“恩主。” 倪从文神色未多变幻,心中也是一下子松懈了口气,道:“回来了便好……外面如何了?” “都好。” “蛮军呢?” “城外。” “江东的叛军呢?” “杀了。” 倪从文察觉生异,只道是他累了不愿多言,可也不至于自进殿后就这么一副无礼的样子,难不成是因为此时掌军围城,一时骄矜自傲,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询道:“你这是怎么了?” “恩主指的是什么?”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只其神情依旧冷漠。 倪从文沉声道:“难道还需我教你礼数?” 第401页 闻言,唐阑果就抱拳单跪于地,金属碰撞的声响嘶缓连绵:“请恩主安。” 倪从文神情缓和不少,款落起身,端整了下衣襟容表,前行至唐阑面前,从袖中扔下一物,落在他面前:“趁着蛮人未至,汾瀛封城,现下就着人把诏文内容公示于众。” “另外,我现下再去写一份檄文,”倪从文边说边向外走,渐步近至殿外光亮,“你和承志之后一同去参与布告……” 方行至门口,却见门口立守的士兵又厮斗起来。数十胡女不知从何处又闯进宫内,只人数上明显逊于官兵。 “倪大人莫急着走!”赫胥暚单领一众自墙沿屋顶翻越而来,直封殿中之人,“搭弓!” 号令一下,众胡女自身后所负箭筒中取一羽箭支立弦上。 倪从文眯眼,下意识退后一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胡女业已按捺不住,此时几簇箭雨飞射而至,忽被一柄剑气横截。方于殿中的唐阑此时行来,践踩在残箭上,半挡在倪从文身前道:“公主莫急,这堂前尚还有一众胡女同我军中兵卒较量,我等可不愿伤及女子。倘若公主命她们此时搁下胡刀,我定不叫他们赶尽杀绝。” 倪从文方才受惊,此时神情略带慌紧,闻言暗斥:“妇人之仁!” “少废话!”赫胥暚知晓时间紧张,只得尽力一搏,“放箭!” 众多箭簇雨点般朝着一人散射而来,唐阑一边防备,另一边转身一跃,忽地便自后将赫胥暚半缚身前,剑柄穿肩擦颈。其余胡女见此惊变,也纷纷止了动作,神色紧张。 “姑娘们莫要乱动,在下并无冒犯公主之意。”唐阑转而朝庭内一众交战人疾令,“底下的!都把兵器放下!” 一时间乱象忽平,剑拔弩张之感却愈加显著。 赫胥暚心悔大意,忽听得身后人低声道:“失礼了,求请公主相助一忙,必不伤及公主手下人……” 唐阑抬首,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其前方的倪氏父子眼光陡闪,倪承志下意识呼道:“唐阑!” 未及他醒过神来,便觉胸口猛然剧痛,凉物入体,他浑身一颤,手持长剑遽然脱手,铿锵坠地。 赫胥暚也是一愣,下意识回首,瞧见数十丈之外,站立一人,单手持弩而立。 那人神情冷淡,如隔云端,乃至她一下子想到这人初来胡羌那日。 唐阑捂住胸口,忍痛回首,蹙眉看清了正向他走来的人,竟轻喘笑了一声,道:“……许久不见,你这箭术倒是不进反退了……” 付尘垂眼睨着他,不作声。 唐阑吃力躬身想去捡地上的剑柄,心口撕裂的痛感受阻,动行缓慢间,一只素淡无血色的手先其一步拿起,继而塞在他手里。 唐阑支立剑身站起,付尘一把揪上他领子,盯住他眼睛:“……你想活吗?” “怎么?”唐阑咧了咧唇,“想叫我求你……还是……” 付尘紧了紧手掌,令道:“少废话,现在叫外面那群人都退下。” 唐阑笑笑,扬手朝院外前面一排兵卒打了手势,兵卫多有犹豫之色,他又硬灌上几分内力传声:“退兵至宫外待命!违者军法惩处!” 只见庭中百十众人纷纷得散。身后当即传来阴沉声令:“唐阑!” 无视余者声音,他就着这姿势抬首朝脸前青年,道:“现在要处置我了……是不是该杀我了?” “你这么想死?” “不,”唇边挂上一绺血红,唐阑看着他,“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付尘抿唇,手一用劲,猛将其朝侧边一推:“一剑还一箭……死生随你!” 唐阑微一踉跄,随即站稳了脚跟,面向倪从文的方向,讽道:“……放心,不会教你失望。” 倪承志方才看其不对劲,这时候又听话把官军撤了,更是恼火:“唐阑!你疯了吗!” “恩主,”唐阑就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缓慢靠近,“今日,本该早些时辰赶至此,只因我带军来时在路上遇及一对从兰陵时疫逃难而来的母子硬要乞口军粮吃,几下争执,我生怕误了事,就没给他们,恩主以为,此事我做的是对是错?” 付尘于几步外顿然扭首,看向唐阑鸦青色背影。 倪从文心头略怪,道:“若要普济天下,怎会在这一时……那你耽搁这么长时间所为何?” 唐阑道:“因那母亲只是为了让孩子多吃两口饭,我嫌她纠缠不休,干脆就命人杀了那孩子。” “贾晟……”赫胥暚在付尘身后,张口欲言。 付尘没回头,只道:“公主方才无事罢?” “没事……”赫胥暚还想说甚么,又听得前方青年低声道: “劳公主着人把宫中太医带过来……要快。” “结果那孩子死了,他娘就更不管不顾地哭闹嘶吼起来。”唐阑道。 倪从文不屑:“你们一群上过战场杀过外敌的兵,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 “自然收拾的了……然后,我就把她给杀了,”唐阑笑容一凝,好似身上伤口一下痊愈一般,猛地将手中剑横刺向前,“就像这样——” 在场围众皆是一惊,倪从文破口一舌鲜血,瞪眼大骂道:“没心肝的东西!” 唐阑右手依旧握着剑,盯着他胸前紫锦殷红的一块,笑了两声。 第402页 “你该不会……早便和付子阶那崽子串通好了到此时罢……”倪从文脑中已被痛意侵占,无暇细思。 “那女人本名叫唐茹,闺名为兰芷,”唐阑全身打颤,引得手中剑挑动起倪从文胸口心肌,后者阵喘未止,“后来其夫为求功名抛却糟糠,女人为养幼子独入风尘……论戏本子上的情节,到此便可止了……可惜还有那孩子……我杀了他。” 哪怕言语断续,倪从文也晓得了是怎么一回事:“你……” 唐阑远望其身后,不知看到了甚么景象:“当初京中皆谓我唐阑是攀上高枝,一跃龙门……殊不知这番作为也是有根处的……倪相您,尤甚之。” 倪从文形容狼狈,张口仍要说话,唐阑却偏偏得了劲,忍痛接续道: “以此禁断逆伦,来偿你薄寡心肠……相爷,相隔数年,我替家慈问你一句,枉却故人,汝心安否?” 尾音不易察觉的抖,不知是箭伤扎心而过,还是多年宿怨得昭的快意,抑或其间更隐匿的情感。青年唇角深陷,一双桃花眼中迸出倪从文从未在这青年眼里见过的光亮,一瞬,那熟悉的眸子重合于从前记忆深处,此生种种件件,尽数浮现于眼帘之前。 唐阑猛一抽手,宝剑连带着三尺血溅咣当坠地。 几欲站立不稳,身后忽来一人支顶着他,他睁眼又笑了笑,道:“……当初同你讲了不少胡编乱造的故事……这次……咱们两个都在故事里头了……” “……你这混账。” “我累了,”唐阑上身脱力,半遮了眼,“命给你……能赎几分是几分……” “想一走了之,”付尘凝眸看着旁处倪从文倒地不动的身影,“活罪最是煎熬……我可没打算饶了你。” ——中部·完—— 第96章 第九六回 第九六回 色授魂与合心相契,水交乳融共赴酩酊 皇帝驾崩,太子逃遁,丞相欲夺权事败而自裁,将军奋迎战不敌而身亡。燕国上下百姓僚属居于流离战乱之中,渭水病疫尚未根净,灭国之信一波又起。 蛮军占据汾瀛之后,东进晓闻胡羌乌特隆诸部业已吞灭渭水以东黔川大部,为首陷阵冲锋为狼主所领的燕胡精骑,攻城一路战无败绩,自号 “獦狚铁骑”。 与之同时,呼兰部本已攻至帝京城防,此时夹击于中,自知力有不逮而又不愿妥协,加之渭水两岸因水质之症患未消,多为无主荒城。故而自携军队调头回至燕北攻土,留待燕南水土上凤狼相争。 深秋风紧,簌簌落下的残叶无人打理,只得因风卷飞。付尘在门槛外静站了片刻,见寒意愈有猖狂之势,方才回身进了门。 青年适时所站方寸之地迅疾被空中荡起的灰尘覆盖,消隐无踪。店旁悬着的旗子尾端裂成了几道布条,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楼台的匾额字迹灰暗模糊,到底是京城繁华地熏养的鸟儿,也知择良木而栖,正落在那题首“枉”字的深“木”之上。 付尘刚进入楼内正堂,便巧撞见同已起身离开的女子。 他抱拳致一礼,见赫胥暚主动出言道:“我明日就先去遣送手下的姑娘们暂回胡羌安守,呼兰部他们一众兵马既然回了北边,尚不确知他们打的是何处的主意。” “正应如此,”付尘道,“蛮军主力皆在此,冲锋犯险的活计不必劳动她们。至于呼兰部下一众,倒不必多忧心,他们迟早能掂量清楚自身斤两,论亲近,自然是狼主这里要胜于蛮军,如果他们不犯傻,会派人来讲和的。” 赫胥暚颔首:“有理……那我便先走了。” “公主请便。” 错身之时,赫胥暚忽想起甚么,又低声道:“……察萨近来似是有些异状,我不知道缘故,若是为了燕地的事,你便过去同他细说几句。” “我晓得,公主不必担心,误不了大事。” 赫胥暚瞧见他神情漠然疏离,不禁忽想,看来这着魔的或许不止一人。 付尘朝一楼末处踱去,掀了彩珠帘子,见得男人正默坐于桌前,自弈一棋局。 他就势坐在对面椅上,两相沉默。 付尘忽地想到,自八月十五在汾瀛行宫那一晚之后,两人都极少再寻时机谈及私事。 他心底有畏惧,也有痛心,只是都没法张口言说。但此事此情,付尘更不忍及让对方主动剖心交肺。自己历经的那些酷烈自己心知,他怎还能旁观宗政羲还一人再将这些包袱独自背负…… 凝神盯了半晌,对面男人拈起最后一颗黑棋,落子,施施然抬首: “看甚么?” 付尘将目光移至棋盘,黑白双子交错杂布,随口问了句废话:“在下棋?” “想学么?” “你教我?” 宗政羲不置可否,倒是付尘率先笑了:“算了,我看不见。” 这话言过,他眼前尚且还可显露着几分辨识的光线。只是他清楚得很,凭着这等依稀的眼力,哪日凌晨醒来忽然睁眼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胡言乱语。” 付尘倒是忘了,这种话触着男人的忌讳,连忙投降转言道:“……方才我去看他人了,大夫说脉象上已现生机,不日便能转醒……倪小姐尚还自顾不暇,此时便日夜在房外守候着。” “羡慕?” “不,”付尘摇摇头,道,“我可怜他二人。” 第403页 宗政羲将刚摆好的棋局又一颗颗收起,道:“你打算就这般原谅他?” “也没有,”付尘半遮眼,道,“但我了解他,他同我一样,不会有甚么好下场……他对我狠七分,便能对自己狠十分,压根不用我来动手……也或许,想动手的不止我一个,他临死前还能嬉笑着挑选半天。” 青年声音低哑,愈发浊而不辨。 “……你瞧瞧这是甚么?” 付尘闻声抬首,正看见男人转移了棋盘,放下两个酒罐来。塞口一启,浓烈的辣腥气蓦地挥散至鼻端眼前。 有的酒如人,凡是尝过一遍,就再也忘不掉。哪怕经过许多荒芜时日,片刻的重逢,便足教人重新忆及前尘事端来。 “‘烧刀子’?” 宗政羲默认。 付尘弯了弯唇,不禁笑眼瞧他:“你何处寻到的人,竟做的出这个?” 男人无言打量着他,没出声。 付尘略诧:“……怎么了?” “倒是少见你真心笑,”宗政羲垂目,慢条斯理地将酒罐挪移至中央,道,“还是为了几两酒。” 男人讲话言语声调平淡,听话人向来只得自行揣摩个中情绪。付尘同他相识零总算来也有几年光阴,即便已然习惯,却未必次次都能理解准确。只这句话中隐然的不悦不知是因为旧事还是因为其它。 “这些死物大多时候比人强,”青年笑意淡下,“……对罢?” 宗政羲神情略有冷漠:“以后不愿笑就别笑,无人检视你喜乐如何。” “……笑给自己,不成吗?”付尘诧异他今日为何偏偏揪在这小事上,转而道,“我只是没想到,过了三四年之久,还能见到之前喝过的好酒……” 他回至帝京后,私下里闲时暗中寻访了一圈,都找不到那制酒匠工的人影来。自当初燕廷颁布榷酒制后,京中的大小酒馆就纷纷停工。官营酒水掺假为公认之实,能制得出这等上好的烈酒之人,必不是轻易拿钱财哄骗来砸招牌的,故而要再于此时寻见更是难上加难。 “这酒馆在相府私下牟利的名单里,倪从文书房中尚还有文书备案,”宗政羲斟上两碗酒,道,“自从换了老板之后,后来的酒馆掌事可借此在相府那头得了不少好处。” 付尘略一偏首,这位置正是一楼上等雅座,故而对着一副挂在厅堂正中的笔墨。他仔细瞪看了许久,方才能看清几个字,不过这走势起落,倒有些像他见过的人所掌。 宗政羲看见他盯着墙面一动未动,便道:“看出甚么来了?” “……倪从文的笔墨?” “只怕它这一小酒馆,还容不下当廷丞相的手书。” “也是,”付尘接过倒好的酒碗,一口入喉,仍是熟悉的刺碾味道,好似尖刃扫过一般。他方才想起甚么,又举碗向前,道,“……我敬你一碗。” “敬甚么?” “敬得偿所愿。” 宗政羲看他,将手中碗前伸轻碰了下,将其中酒液一灌而入。 这酒馆久未经人打扫细修,故而门户大开时,连带着窗角细缝都被秋风溜进,犄角铜锁声震,虫蚁暗地啃啮腐木,还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怪异声,极有节奏地随风舞动。簌簌落落的细微躁响不觉烦吵,却徒添悲凉。 可惜少了琴乐助兴……又幸亏没有那丝弦声相扰。 付尘又替他满上一碗。 “再来。”抬起自己的碗,青年朝其示意道。 “给个说法?” “敬恶人伏诛。” 男人又是猛灌入喉,不见停顿。 付尘碗中酒水同样寡尽,再起身替二人满上。 “敬生死由命。” “敬天地不仁。” “敬……虽生犹死。”付尘蹙眉又要痛饮,手腕却被对面人一把攥住。 “反了,”男人沉目盯着他,字字纠正道,“敬,虽死犹生。” 说罢,又将这最后一碗干下。 男人必是于边关苦戍时常年培灌出来的酒量,这两罐满满当当的酒水,他便独占一罐有余。如此烈性的烧酒,此时漫吞于身,也不见有面红失态之色。 “敬……虽死犹生……” 付尘几已败下阵,一边小口啜饮,一边暗自抬眸觑着他。 秋暮浅淡的光色自窗格中漏透些许,时明时暗。男人两鬓间的星星苍发散落至肩前,少了几分苛谨,多了些疏狂。 不知当年独自提刀远走的少年将军,是否也曾孤酌于月下马前,羌管白霜,皆不及其下颌唇间漫挂的酒渍。 曾映天地万物,也映明月孤星。 付尘悔叹一声,将碗放下。 “怎么了?” “你上次说的那个心愿可还未兑现。” “你想好了?” “……想好了,”付尘定眼瞧他,“你可别食言。” “但凡在我所能之内。”宗政羲看到青年猛地站起身来,似有所感,稍稍侧了轮椅。 好像得了鼓励,借着醉意,付尘一下子俯身扑到宗政羲身上,紧抱着,却仍不敢抬首觑他神色。 “……可以吗?”青年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手却不敢放松。 他察觉出今夜男人心情并不算好,甚至还有些莫名而起的躁闷。可他说不出的,只得凭用行动领会,寄期望于能率先主动做些甚么,也胜过总是不尴不尬的,他也不喜欢。 第404页 “可以与否……”宗政羲语气冷肃,可相熟之人却知这其中已带着些难得的揶揄显意,“你还会松手吗?” “……我不愿意。” “那你可就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付尘压下手下颤抖,不敢确定,不敢妄想。 宗政羲收肃神情,紧了紧臂膀:“付子阶。” “嗯?”付尘脸色僵了僵,却不动。 “付子阶。” “……是我。” “你记着,”男人阖上倦怠双目,五指深深陷进青年嶙峋的脊骨中,一瞬时,他想到的是,世间如何能有这样蠢笨的人,竟可夺去他心中自己也不晓得的温软。 “以后想做任何事,尽管去做。” “我……”付尘头一回深切的后悔和心甘情愿的怯懦,为自己没有机会读那些诗书文赋,不懂得确信那些言语中的幽隐深意,“你……” 难得几分痛绝的哀怨,他颠簸这些年,此时也只愿求回一句答言罢了。起码教他知晓,那些无故的惊恨暗仇,那些无由的宿命得中,那些灰惨的、被抛弃的尊严,到底是有着归处和弥补的。他从前跌落过那么多回,怎还能容许自欺? 可惜他也没剩下多少能输的东西了,再错一次,无非是搭上不到两年的命给眼前人。 青年使了几分劲道,乃至不管对方疼痛与否。眉心由垒上一层又一层的褶皱,似这些年重山压于其身的苦痛,报复似地施重,又心疼似的缓轻。抑着汹涌而来的喘息,他喃语: “权当我笨…我蠢……你再说清楚些……” 惯常骇人破碎的沙哑声音此时在宗政羲耳中只化作卑微的祷语,捧奉一腔虔诚。 男人扣紧了他肩膊,几乎指陷于皮肉之内,稍稍侧了身。 呼吸扑至耳边,沉沉声音响彻进青年整个颅腔,如堕幻梦: “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波粼的血光荡漾在眼前,亮色浮动一片。 付尘恨宗政羲,此时为何不晓得他真心。若是知他心思,如何不能说得透彻,偏要坏心眼地模棱逗弄他。 酒液动浮昏。 混账气性一上头,小狼崽子没有别的动静,慌忙撕解开他衣领,又猛然咬在其喉结之上。 上次的疤痕仍在,付尘不吝于在梦中给他再添些印子。 终究不舍得,又强学着狼兽舔舐伤口一般轻轻碾过。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笨拙,宗政羲少有地曝出些真诚笑意,不为颈上的痒意,只说这些年来,天广地茫,何人能有这等放肆,甘啮虎颈。 “……我这样……就是得了疯病罢。” 收起獠牙,边嗅边滑。 付尘觉得男人身上有一种昏天黑地的气息,足以翻覆黑白,颠倒日月。只凭任这味道,来日他眼瞎了,也能最先探知到其人在何处。 “谁说的?” “你。” 男人一噎。 “……暚公主同我讲的。” 男人不说话,青年却紧追不舍:“你还去寻了那和尚……” 委屈成了痛颤:“岂不闻佛家言‘邪淫纵逸者,得入畜生道’……” 宗政羲箍得紧,付尘觉得喘不过气来,可又怠于挣脱。 “……畜生道,”男人垂眸,唇角陷得极深,“你不敢吗?” “有甚么不敢,”付尘也笑,忍住酸意,紧了紧手臂,“我欢喜得很。” 你即是宫禁内无礼狂徒,我便是崟岌上野胆骇魄。 青年缓自从其颈间探出头,闭上眼睛,轻轻贴了贴男人锐挺的鼻梁。 男人逐着他吐息,厮磨之间,付尘轻轻抖张开了一点眼睫,迷离中,又顺着他手臂在腰间抚扒下男人右掌,触觉生凉,他顾不得低首细瞧,直接把那早就碍眼生厌的皮革扒扯下来,五指扣缩进其指缝隙。 付尘感到男人肩颈上的肌肉缩了缩,正奇怪间,发觉更奇怪的是手上触感。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怔了怔,以为自己眼花。 眼前忽又被一只手蒙上,紧接着被大力拥进一个温怀之中。 “乖,别看。” “……你可想好了,”付尘意识到甚么,挤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来,“再不看,我将来就没机会了。” “有的东西存在,除了污人耳目,没有甚么意义。” “艸……”青年撇首吐了个脏,又道,“你松手。” 男人放下手。 付尘从他怀里跳出来,起身捧着他右掌,半跪其前。需要极近的距离,他方能将其上裂破凸凹的一道道伤印看清。 大片的脓红烧痕之上,手心正中一道横裂的断掌纹依旧醒目,足见此人天性狠戾暴虐,煞星入命,不损自己便毁他人。可若现实真如此相,又怎会落得而今地步。 他当初是崖谷自戕,宗政羲所为,又同自戕何异?或许不同的是,临死前尚且逮一仇敌,抱了玉石俱焚之心。可依其傲性,怎会将自己归属为怯死逆贼一行? 付尘把脸埋进他掌心中,道:“……你当初,压根没给自己留后路罢。” “为何要留后路?”宗政羲反问,“你行事给自己留过后路吗?” “……留过,”付尘道,“但没能用上。” 男人唇角勾起孤桀的弧度:“当初我有多少机会杀你,你自己心中清楚吗?” “我清楚,我比你还要清楚,”付尘抬起头,道,“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这种心思,我太熟悉了。” 第405页 宗政羲偏转视线到一边。 静默中,倏然感到手背上一热,扭头看到青年低头轻轻于上烙了个印,继而哑声道: “……我好恨。” 酒意将眼眉熏的湿红,好似雨中翻飞起舞的落英被剪残了翅膀,又似戏台上伶人目眶点染的朱砂。 宗政羲神波微动,适时发觉自己也有定力不足的时候,果真是方才酒饮多了的缘故? 他躬身前倾,轻轻贴在那双脆薄翕动的眼皮上,道:“……今日我方知道,我也不坦诚得很。” “因为你和我是一类人?” “不,你从来不在我之外,你只是……我遗落许久的自己罢了。” 付尘绷不住唇角笑意,原来会有这样的人,凭着几句话便足以牵动他所有情绪。 他又起身扑上去,像个娃娃,搂着人脖颈不撒手。 埋于颈间,深吸了几口气,哑声道: “我……我给你取个名字罢……‘仇日’不好听……” “随你。” “我可没读过多少书,起的难听了莫怨我。” “你说。” 付尘目光闪了闪:“叫乌鸦,好不好?” 身下男人低音轻叹:“……听你的,都听你的。” “不好,太难听了,”付尘不作玩笑,“……叫‘凤凰’罢。” 别人担不起,他能担起。 永生不死,向日而生。 “好。” 第97章 第九七回 第九七回 厥中梦梅销魂断,陌上丽娘恸神伤 星光掉落进绣窗内,正砸在那低声呜咽的女人身上。 女人霎时头脑一痛,止住了泣声,抬首,门边不知何时已站立着一男子,眉眼相熟。 破涕为笑,女人踉踉跄跄地起身跑过去,喜上眉梢:“你来了……” 神情忸怩且含带羞涩,若是她知晓自己此时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眼角的劣妆业已流淌到脸颊上,只怕自己就要先被这花脸模样惊失半个魂魄。 女人眼神止不住朝他身上扫,极力想调整一个恰切的表情,却挡不住衣衫娇鬓肆荡而来的风尘气。 “娘亲。”男子并未嫌恶,只是表情素淡。 “……儿,”女人登时一愣,转而捧着男子的脸颊,怔怔道,“你不是……你是我儿……” “是。” “我的儿……”女人笑意愈盛,攥着他的襟领不撒手,左瞧右看,“我的儿……你何时长这么大了……长得真俊…不像你爹……你爹,听娘的话,快去找你爹,快去!” 女人眼中不寻常的光亮散射开,好像方才那夜星忽又从眼眶里面蹦出来。 男子未动,缓缓抬手抚上了女人后脑上的一块血痂:“疼吗?” “快去……快去找你爹……”女人叮嘱不休,双手向前乱拨,将头上的手臂扒拉开,“好孩子……快去…快去……” “去哪儿?” “去找你爹呐……快去……”女人慌张。 “他在哪儿?” “巷末拐到主路上……最富丽的那座门府便是了……” 男子道:“那里面没有人,您记错了。” “……怎么会呢?你快去……你快去看看……” 女人听言愈发仓忙,带着几分急躁向前一推,哪知男子身板极硬,她这一使劲儿,正好将自己弹倒在地上。 男子上前蹲下,又把手放在她后脑上,摸了摸那块又冒着血的痂疮,道:“疼吗?” “……不疼。”女人眼神失焦,愣愣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晃悬的红绢纱。 男子抓住她散开的头发,一把将她的脑袋连着脖子提了起来:“……不疼?” “疼!……疼……疼疼……”女人两手向后抓着他的手腕,边叫着,“疼……疼……” 男子缓慢松手,女人就势翻滚在地上,双手护头,抱持一个防备的姿态。 男子在原处看着她来回在地上打滚的动作,须臾,扑压上去,不让她乱翻。 女人抱着头来回扭动,男子两臂扒开她双手,正对上其泛含水光的眸子,道:“人死了,我干的。” 女人眼神一滞,“哇”的一声痛吟起来:“疼……手…疼……” “我爹在哪儿?” “爹……”似又触及其神经,女人下意识又抓上男子衣袖,“你爹……快去找你爹呐……” “在哪儿?” “巷末……高府门……” 男子又盯了她许久,终于挤出了些许笑意。 他起身,走至窗前,伸手撕下一大块红布绣帘。又卷搓成了一条窄长形状的绢布,躬身跪地,将布条从地上怔愣的女人侧颈塞进,转而从另一侧掏出,细细将绢头松缠了个结,正打在另一长边上。 这边,勾颈按同样的结式给自己系上。 俯首看回女人,轻声道:“……娘亲,你带我去找爹罢。” “好……”女人愣愣点头,她看着眼帘下的一片艳红,忽地痴笑起来,“真美……是你来了……” 男子恍若未闻,将其轻轻从地上搀起,耳语道:“娘亲,咱们走罢。” 女人似是受到蛊惑一般,提起衣裙向门外奔去。 男子深深看了一眼女人背影,扭身拔剑,跪地当瞬,将剑刃穿过手背钉在地上。 木质的地面被劈开一条裂隙,他咬牙向下按进二分,好似一朵怒放的红梅绽开在手心,硬是不改面色。 第406页 颈间忽又传来绑勒的窒息感,愈发强烈,那双桃花眼先是一瞬早有预料的冷意,继而又闪过痛戚,最终彻底灰暗下去。 “去找你爹……去找……去找我爹……” 床上人蓦然睁眼,呛咳几声,倒令付尘下意识心悸,当即便松了手,退后两步。 唐阑喉咙发紧,恍惚半晌,抬起左手端详一阵,方回过神来,侧首朝旁边站立一人:“是你?” “呵,”付尘讶异神情褪去,抱臂立于一侧,提唇冷笑道,“不待见我?” “显而易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唐阑皱眉,迷困道,“……你方才,是想杀我?” 付尘不屑:“我想杀你,你还这时候还有工夫跟我说话?” 唐阑不理他言,只道:“……她呢?” “死了。” “我问……倪承昕。” “我说的就是她,”付尘依旧看着他,又重复一遍,“死了。” 方才那一股被勒住的窒息感好像又从脖颈传至喉口,唐阑张了张干燥的口,许久道:“怎么死的?” 付尘冷道:“你难道不清楚?” 唐阑挣扎坐起身,抬眼扫了下他神情,继而忍怒道:“……这种事…也是能拿来玩笑乱讲的?” “这话能从你嘴里吐出来……”付尘挑眉笑道,“还真是新鲜。” 唐阑沉默片刻,终于道:“……你还挺记仇。” “我可没你那么能沉得住气,”付尘意有所指,淡淡道,“……也没你狠心。” “你觉得我狠?”唐阑道,“这若是你本意,你当初如何能上得了倪从文的当。” 付尘面褪神采,道:“我再如何,也不会把刀刃转向真心相待的人。” “说得堂皇,”唐阑道,“对自己都能下得了狠手的人,如何能厚待身边人?难道你现在跟在煜王身边谋事,所叛的不是从前赤甲旧军?若说你在其中没有多少情分在,可煜王领兵这么多年,而今不照样翻脸无情……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还分要同我计较甚么高下……可笑。” “赤甲亲卫千人被倪从文调换完全,如何还能等同煜王从前亲兵?” “那下属各城翊卫军营呢?边关戍守的城防呢?遣往各处的亲卫领将呢?”唐阑道,“你怎么也学会强词夺理了,我以为,你一向是坦于承认的。” “因为你说得不对,”付尘冷静下来几分,沉声又道,“我又不是你……有人会是例外。” “我懒得同你争辩,”唐阑轻轻晃了晃脑袋,昏迷方醒,尚还有些头痛,“你若是死到临头想突发善心,要当甚么好人圣者,都是你的事。别指望着我还给你做个见证,不够膈应人的。” “咱们两个谁死在前头还不一定呢,”付尘嗤道,“我也不想搭理你的事,只怕你哪日追悔莫及不说,还白白连累了无辜之人。” “你小看她了。” 付尘心觉了无意趣,转身便朝门边走。 “哎,付子阶。” 唐阑自后唤住他。 付尘扭头。 “一个忙,换一份礼,如何?” 付尘挑眉看他:“你直说要我作甚,其余另谈。” “替我寻一块七尺长的红绫。” 付尘眼皮悄然一跳,继而淡淡道:“你自己长手长脚的,好不容易死中逃生,现时还要我专程为你跑腿?” “是,”唐阑理直气壮,“我要你去做。” “行,要我做可以……反正你当初,也没少为替我送‘药食’跑前跑后,”付尘目带戏谑,冷讽道,“至于那礼就算了,你留着给别人罢。” 破旧的门框被猛然拍上时发出一阵吱扭的怪声,亮光被遮蔽大半,像是土地里钻出的老妖怪此时趁着人单,猖獗张狂。 唐阑无甚意味地淡吐口气,似嗤似笑。 付尘那边动作倒快,未至一个时辰便送了东西来。只是人没亲自到,唐阑问那小厮情况,后者只模糊答道由事外出。他心道这人已敷衍到连个理由都不肯认真编想一个,笑叹同时嘱咐那小厮,待晚间人回来后提醒他及时收礼。 倪承昕午歇后得了信,二话未说,便直接从房中赶来。 唐阑尚还坐于床沿擦拭剑鞘,也被她这突然而至的动静惊了一瞬。徐徐起身,晕眩感不散。 两人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视线交汇,谁都没有出言。 唐阑只略一低眼,便瞧见她腰腹显怀的形状,心里涌上些莫名的惶惑,愈发开不得口。 倪承昕率先动作,挺腰走到唐阑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 脸上顿时浮起个红印子,唐阑凝视不变,温声道:“再来。” “啪!” 倪承昕也不客气,又是一掌搧下。 “再来。” “啪!” “……再来。” “啪!” 搧到第七个耳光的时候,唐阑猝然抬起左手,擎住她腕子,然后把其瘦削一圈的素手拢扣在掌心。 “疼吗?” 未及她开口,唐阑便拿右手朝另一边脸死命一掴,半身稳站不晃。可到底是武人力道,右半边脸霎时青紫满片,嘴角淌血。 倪承昕盯着他,把手从他掌心扯出来,眼眶通红:“……你怎么知道我不疼?” “……可我感觉不到,”唐阑摇摇头,此时这张脸配上浅笑神情则要诡异狰狞许多,“我连自己的疼都感觉不到。” 第407页 “所以……这一切都我自作自受、我活该了?” 字字锥心切齿,女子颤晃着口吻。 “我从没这样想过,”唐阑认真道,“也不愿这样看待你。” 倪承昕心头自有她的答案,同样容不得他人胡乱置喙。 唐阑上前将其襟领拢了拢,轻声道:“去换件厚些的衣服,我带你出去,咱们说会儿话。” “……去哪儿?” “你喜欢的地方,”唐阑抬首扫过四处空洞的相府厢房,依稀从桌沿角积起的金粉灰看出旧日容光,“这地方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去提马车来,咱们上外头……透透气。” 一炷香后,相府大门被两侧人展开。 自先太子着令抄家之后,府内的小厮侍从已被清理大半,此时节无有客往,凄清得如同寻常巷陌。 侍女搀着昔日京内恶名昭著的高府贵女步出。 唐阑独立在马首边,侧首一眼便识出,那是当日玉堂花烛下,女子成亲所着红裙。只是衫摆调改成了更加宽大的式样,冬日残薄的日光之中,更显凛然风仪。 倪承昕一步步朝他走来。 唐阑目不转睛,待人缓步走到了面前,方解了身上黝黑狐裘披于其身,仔细系上扣带:“天冷,小心着凉。” 倪承昕垂眼看着他动作完毕,道:“……可以走了?” 旁边搀扶的侍女木岚瞧着其主子煞白的脸蛋,忍不住拦道:“小姐……” “我心里有数。”倪承昕截住她话,不知说与谁听。 唐阑抿唇牵着她到马车的轿顶下。 木岚上下打量了眼那马车,犹疑道:“这……没有上车的马凳吗?” 唐阑松开手,单跨一步在前,跪伏在地上,背后拱起的一节脊梁骨透过鸦青武衫隐约透出来。 “吾甘为君做轿凳。” 木岚被这忽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侧头去看倪承昕,不多言语,已然抬步踩了上去。 小丫鬟看到底下人稳如磐石一般,岿然未动。 待倪承昕入了轿,唐阑起身对她道:“不必跟来了,我吩咐人在后头另寻一架车,晚些时候再来接人不迟。” 木岚喏喏道:“姑爷……小姐经了这些事变后,整日里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现下您醒了,可得替小姐理理心结……” “放心,”唐阑勾唇笑道,“普天下,能令你家小姐真心畅怀的也就只有一人,现在可就站在你面前了……回去罢。” 木岚起先不敢看他青紫肿胀的脸,此时细瞥去,神端犹在,仍旧一副好颜色。想来当初小姐择婿,也多少受这人的皮相所惑,散了心魂。只是此时这笑意衔苦,仍旧透着些难以道明的古怪来。 可惜王土之上风云变幻,她也无能探究什么,连声应道:“……是,您路上慢走。” 唐阑待到门口人散尽了,方才一蹬车轼,跃进马车之内。 “做甚么?” 倪承昕看到唐阑展开一块红布绸,将尖头的细纱绕缠上自己眼前。 “带你去个地方,”唐阑在其耳畔低言,“自然要留些悬念才有意思。” 倪承昕笑了:“好,听你的。” 唐阑紧握了把她的手:“相信我……交给我。” 说罢,正待掀帘出去,手中纤手却反握上他的:“你莫松开我。” 唐阑感到胸腔一块死硬的腐肉被使劲揪了把,皱缩得生疼,他吻了吻她额头:“不松开,你往边儿上坐些,我就在外头。” 唐阑半入半伸地卡在车门边上纵马,顾念着倪承昕身子不适,他也不敢乘驭过快,只在途上慢慢溜达着,直至夕阳斜照入缝,浅浅地在半撩的车帘上镀上一层金边,绚烂而生动。 “晒不晒?”唐阑回头看到那落日正晒在女子眼前红绫之上,美则美矣,可丝绫不顶用,若一直瞧着势必要伤着眼睛,“要不你挪个位置到另一边?” “无妨,”倪承昕睁眼道,“我闭着眼呢。” 唐阑禁不住又回首看了第二眼,这日光破碎,将红嫁衣映显得深浅各异。在马车缓慢的颠晃之下化作了尽落流水的花朵,在波澜中翻滚跃动。 他从前只以为,红色只应有一种样态,那是正常人经脉皮肉里流淌不息的色泽。若是巧碰上了颜色深的,该为其生前恶事做尽,屎尿污秽一同堆积在了血肉之中,方得炼就。偶尔碰上颜色浅的则更为可恨,那么干净清浅的血色,没有人配得上。把它放在人身上消受不起,他看见了,也不啻将其用以灌注香蕊嫩芯,祭焚了花香。 “你知道我想到甚么了吗?”唐阑扯着马辔,眯眼道。 “你想到了当日你我成亲之时。” 唐阑笑了一声:“这是心有灵犀呢,还是……你有时候了解我,已到了令我自己都要畏惧三分的地步。” “我再如何了解你,也压根没能改变过你的想法。” “为什么要改变呢?” “不,我没想这个,”倪承昕在马车中道,“我只是平心而论,你总是令我踌躇满志,因为这种喜悦不可自控,又因为这种喜悦做出一些我从未想过的事。” “你第一次这样讲,”唐阑灰淡了眸色,“你从前也没这么对我说过。” “从前我自作多情,以为你或许会体会到,”倪承昕眼前一片血红,“后来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不愿停下来,不愿细思回首。” 第408页 “你昏迷的这些时日,我总忆起初见那些年。若你有七分为得自己谋事,我便是十分的私欲妄想。起码到现在,你我都是脱不掉干系。” 唐阑紧了手中力道:“你忒看轻自己了。” 他抬眸望向愈发靠近的柳坡满道,忽地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他曾经所不屑的、鄙夷的、不耻的、痛恨的伪相全都是真的,那个骄纵任情的相府闺秀是真的,那个心甘入赘的贫家武子也是真的。戏本里的才子佳人都是真的,化蝶作鸟,比翼双飞,也都是真的。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有谁是那个假的? “呵,”唐阑心一抽,随即扯了辔头停马,捏了捏掌中柔荑,朝内道,“到了。” 他钻进车厢,躬身拦肩,一手穿过女子膝腿,旋身飞至车厢之外,安稳落地。 “江山万里,比不得怀中千金,”唐阑低目道,“……今日方解其味。” 倪承昕紧攀着他的手动了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唐阑依言照做,替其仔细理了理鬓发红纱,连带着自己脖颈上的两圈绫布顺手搭了个死结,又道:“当初相府婚仪着办的简陋,我们在此,权当再与天地相约一次,如何?” 倪承昕笑了笑,拿他的话回他:“贱妾之幸,甘之若饴。” 二人携手朝坡园内走,芬芳而凛彻的气息袭面,倪承昕大致猜到了这是何处。 唐阑行得极慢,仿佛刻意游赏外景。但倪承昕知晓他在看着自己,隔着红纱,都抵不住他视线眼光的温度和气息。其实,他们二人的默契又何须旁人虚物参预干扰。只是生身礼既过,死葬礼犹待。 唐阑止步,倪承昕跟着停下。 “你还记得你七岁时从府上偷溜出来带我到瓦子里听的唱曲吗?”唐阑扭身回抱住她,轻声道。 “记得。”倪承昕闷在他怀里,道。 “你后来唱过那么多牌子,唯独失了那首。”唐阑蹭了蹭她鬓发,嗅到一股幽艳的花香。 “唱给别人听的,都是假的。”倪承昕阖眼,道。 “那你给我再唱一遍?” 无人知晓,倪家小姐一副润嗓籁喉。红香阁引为楼内香宾艺伎的成晢,或许堪同其才。 倪承昕低声吟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唐阑同时低声念诵,两声相和: “孟冬别,红绫七尺歌未绝。” 女子一僵,顿然哑了声音,青年低声诱哄:“……继续呐,我想听。” “再拜陈三愿——” “再拜陈三愿——” 一唱一诵,一细腻一低沉。落日与月辉相酬和,江水摒弃开源奔往海波。冬雪不诉,春意藏躲。 “一愿郎君千岁。” “一愿小君延年。” “……二愿妾身常健。” “二愿妻儿晏然。” 倪承昕抬手欲把湿黏在眼前的红布撇开,唐阑摁下她的膀子,习惯性地捏了捏。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三愿动若参商判,暌隔寿未残。” 女子躲在他怀里,狠咬着下唇:“……你既然当初就晓得我甚么意思,何必这时候拿这个来讽刺我。” “承昕,听我说,”唐阑闭上眼,“……从来,是我乱了你的生活。这与你的意愿无关。我可以在外任意由己念行事,惟事殊人异,天下人都这般,可就乱了方寸。天有偏趋,你……很好,本就值当那样的生活……这孩子……是我不配。” “……自以为是。” “不,我便是个冷血的肮脏杂种,连带着他也随了我,”唐阑伸手解开女子脑后绫纱,松松地套在发上,而后笑了一声,“这算是造的哪门孽状……” “你想和我一起死?” “敢吗?” “由来之中,我何时在你的事上‘不敢’过?” “那你敢应我,”唐阑缓缓又道,“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活着吗?” 未及倪承昕反应,身前的温怀蓦然撤下,一阵冷风窸窣入颈。她下意识伸手抓去,只摸到了块急速溜走的绫布,眼前天光大盛,她双手紧揪着绫布,被扯着向前溜倒两步,方才意识到,她而今所立,正为一高崖边上,而几步之外的峭壁顶端尖岩,正立着那颈缠红绫之人。 这一瞬,赤红亮绸的玄光好似一下将唐阑从前那双引动她多夜的桃花眼照亮,十多年前的满身泥灰的锦绣儿郎,足以依傍一双醺醉眼瞳将她的数岁光阴搭载进去。 可惜,故人归来,常为憾恨哀事,而非重聚之欢。 唐阑微笑凝眸,将其容色刻画于心: “承昕,回头看看。” “不看,”倪承昕眼圈红了,嘴唇抖了,仍旧斩钉截铁道,“我一回头,你就跑了。” “你现在松手,我下去不过是一死;你不松手,还是一死。” 血红绫巾在初冬的山雾中明媚张扬得骇人,恰似牛郎织女之间搭渡的鹊桥,永远以残酷的分离诉说着团聚的无望。 倪承昕惨白的嘴唇干巴巴地动了动,没说话。 “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想拉我上去,”唐阑眼前一片红,好像自己都被烧灼起来,“但你所做的,于我而言,只是让我改易死法、结于你手罢了……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愿意。” 第409页 “你可得握紧了,”唐阑又弯唇笑了笑,山峰谷地的青葱翠柏、渺雾卷云都归凝其中,最盛烈的殷红,都不及其现时眼底宁静幽远的两点漆墨。只见这青年眼光又偏转几分,似是透过女子肩头向后看,“……付子阶,吾妻不便,可得劳你帮衬拉一把了。” 青年不知何时而现,付尘自女子身后不远处靠近两步,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此时默然盯着他。 倪承昕紧攥着手心,指尖渗漏的珠水恰好渗漉进绫巾中,深了颜色。 鸦青色袍角在风中鼓起,凉气翻滚入内,裹挟着云土苍天。 唐阑撑圆了眼睛,将胸中提起的空气一寸一寸地吐出,放松双臂,向后和缓的卧倒。眼前天旋地转,这一刹的美景,这虚无缥缈的腾飞,其后也必然带着意料之中、加速而起的坠落。 七尺红绫迅疾向外滑去,倪承昕撑力不得,遽然向前跛行,身后人一把自后拉紧她—— 重量到底,薄薄的绫巾绷成一道脆弱的直线。 不过须臾霎时。 风平浪静,人已归天。 付尘偏头默问女子,倪承昕脸色煞白,却又透着风雨无催的刚直。 静谧许久。 “劳烦你,把他拉上来。” 倪承昕转身回首。 目及处,遍野漫山的红梅琼枝,在这初冬时节正裂展开最浓艳傲然的皮相。青山不遮其烈性,愿为陪衬,枯树掩叶藏身,甘拜下风。 四张八伸的枝丫缀满红意,却不比俗杈落花乞怜。自峰顶到山麓,两方狂客作陪,中留了一道干干净净、尘灰无涉的石板道路。 一滴细蕊,悠悠挂落在女子前襟上。 第98章 第九八回 第九八回 旧臣新计另寻宦途,双侣单心绝畏弃苦 胡人进驻帝京皇城,百姓闻风闭户未敢出,商铺也大多临时设置了摊架,只于几个时辰开放以备民需。 这数月之中风云改换,城中四处净是空荡萧索之景。此时无人敢妄言国土将要归至谁手,夹着尾巴,竖着耳朵,便为大多百姓此时情态。 “疫病未消,呼兰部既然败北私逃,蛮军也望而却步,我看倒不如暂且先着人往去燕北同破多罗氏人交涉指令。此时胜败势明,若是能引其在北部同王都内留守族军相呼应,清理掉燕蛮残余,想来定会方便许多。”赫胥猃单手搭在椅周的燕檀木上,皱眉朝下首人道。 宗政羲摇了摇头:“不可,狼主低估了蛮军野心。他们盯下毗邻他们族土的这块燕地许久,不会善罢甘休,选择在这个时候退而求其次。况且我一直心疑,这渭水中的水质有异,蛮人或许于其中脱不掉干系,只是现下未经考证,也不得轻易断言。” “察萨而今是何打算?”赫胥猃道,“贾晟昨日特地亲来向我辞行,起先本也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他和寻常燕人也不同,跟蛮人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故而也没有再跟着我们的念头。其实,依他的本事,倘若肯留下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将来田地荣华,论功行赏,不会比我等自家族众短上什么。” “狼主心中忧虑,应当是这燕土管制之难罢。” “察萨敏锐,”赫胥猃喟叹道,“按照当初誓约,燕国的普通百姓无由屠尽,只这燕军杀了不在少数,有些既已归降,大敌当前,我还是存着相用的心思。” 宗政羲垂目道:“仇某不才,无立场要求更多。惟有一点谏言狼主:倘若要经治这广大燕土,少不得燕臣燕民的拱卫。若是哪日狼主欲仿效破多罗氏施那惨绝人寰的屠城之举,胡人在此,定不长久。” “……察萨说得有理,”赫胥猃眯眼眺向殿外,“实则那日我统兵破了黔川军防之时,心中所想,也并非旧恨得报的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道的释快感。到底人非人,物非物,即便是要报仇,也不知得寻谁……只是我这般想,同我一齐领兵的自家弟兄却并非这样想。又何况那些燕民燕臣,现在屈从一时,心中难道还全无芥蒂?” “于百姓而言,江山易主乃是常态,”宗政羲沉声道,“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身利益是否受到侵损。若是其自己生活安稳富足,又何须再冒着生命之危胡乱生事?狼主应当熟悉,现在新建的獦狚铁骑中过半为从前燕地百姓、囚役组成的义军,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先落了贼寇,后又联了外族。归根究底,是朝廷官员同富族勾结相护,使常人不可活。现时狼主若有抱负重演新气象,还得要上下政制重新纠改一遍方成。至于这改制的细方,仍非燕臣不可。” 赫胥猃双眉愈拧愈紧,道:“……现下蛮人那处还未根定,可不知要从何纠起了。” “若说能担起此任的燕臣,仇某可向狼主举荐一人。” “谁?” “从前燕廷的尚书令,朝中要员——邵潜,”宗政羲道,“他是个难得能审时度势又兼才干的。从前燕国国政渐起没落之相时,便只为保全太子退居于后。想来,这时候若同他提及此事他也必是愿意显能的。” “他能不顾这族别之分,甘为外族臣?”赫胥猃心疑。 “仇某以为,旁人未必,他可以,”宗政羲道,“若狼主心宜,仇某临行前,可做一说客代为引见。” “那便有劳察萨了,”赫胥猃道,“方说那铁骑之事……于贾晟之事上,我倒还想再挽几分。前些日子歇战时有意透露了信出去,义军之中的头领晁耀宗原先本同破多罗氏有些芥蒂,若非后来贾晟在中牵线,他们也未肯在这燕地行军上出谋得策。这时候贾晟走了,只怕他们也难免要生起乱来,若是哪日他们又联合着当地燕众要自立门户,我真是要招架不及。现时察萨同贾晟居一处,趁他走前,何不先同其言讲我将予他的权财王爵,哪怕他去意已决,可否再等至蛮人那头消停了再作决断不迟。” 第410页 “狼主怕是强人所难,”宗政羲直视着他,“他若是贪恋富贵之徒,一开始也不必犯险北上入胡。与其如此,狼主反倒不如拿这爵利诱于旧燕义军,想必他们之中还当有不少舍身取财之人。” 赫胥猃起初难免抱着些一劳永逸的便捷之法,现下见宗政羲如此说,知其所为所行至今算是仁至义尽了,也不便多言,只得应声作罢。 自旧日燕宫出来,已是暮落之时。 黄昏日影簌簌洒落在街道上,将一兀立人影拉得细长。 付尘在宫门外留候许久,此时见人出来,便抬步迎上。 宗政羲神色缓和几分:“怎么在这儿干站着?宫门四处人寡景疏,也不嫌烦闷得慌。” “倒不是一直在这等着……何况等你有甚么累处,”付尘被自己的话笑噎了一下,尴尬将手中物递上,“喏。” 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在夕照下绚丽地像染上华彩一般。 宗政羲睨了他一眼,见得此物,挑了挑眉,还是伸手接过,细细捻转了一圈签子,神情莫测:“……你喜欢这个?” “嗯哼。” 付尘咬了咬唇,躲过视线,转而向直路上走,未顾身后人。 男人在其后轻笑了一声,不高不低,正能让前面人听到。 他转椅行轮跟上青年,仪态端闲,慢条斯理地在其侧旁缓行,边叹:“我这么大年纪,跟你这小孩子胡闹……” “方至不惑,你才是正当年。”付尘撇撇嘴,余光看到宗政羲嘴角衔红,就势也弯翘了唇线,情不自禁。 沿路物事皆被晚霞渲染成一片暖橙色,柔和得把日晷中的影子都扯慢几分。 上下两片薄肉正吸附在糖葫芦粘黏的釉质之上,宗政羲蹙眉拔出双唇,闭口时,甜意已由唇齿延脉入喉,是从未得尝过的滋味。 路上行人寥寥,静谧却不孤单。 “连这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照卖营活不误,”付尘眯眼瞧着街巷尽头斑斓的色块,缓缓道,“这燕廷的臣子,有的还不如百姓拎得清楚……” “哦?”宗政羲放下手中物,道,“你去寻谁了?” “冯儒,冯大人,”提及此,付尘薄叹,“……何处不是施才之地?我是真不知他在执拗甚么……眼前的大好机会,这下没有奸人钳制,他尽可伸展腿脚……若非知晓冯大人平素为人,我还要以为他仍然介怀当初之事,以为是我故意欺瞒他。但当此救济百姓可为之事,孰轻孰重,他不应该如此糊涂……抑或,是我想错了……” “你想得没错,你只是找错人了,”宗政羲道,“士子名节,忠孝操行。你未在他那般环境走过,自然不晓得许多东西在其心中的分量。” 付尘无奈摇首,许久又道:“听你这般说,似是有更好的人选?” “我现下不就是准备前去一谒?” 后知后觉,付尘步趋间方意识到这街道不是来路所行,思量下,方道:“……邵潜?怎么想着他?” “你对他了解几分?” 付尘想了想,只道:“并不多,但有耳闻冯儒当初与其做同僚时多有冲突。据传同姜华于政务上多有勾结,只是后来倪从文整治阉党旧臣之时,也没见扒出这号人物。” 这般一提,料是付尘也明晓了宗政羲的来意。从前不打眼的燕臣,实则已暗自在两方斡旋来回,可见其人别有能耐。 “其实除此之外,还在于他是二弟的人。” “太子?” 付尘挑眉,方欲细问,便见男人右拐进一处私宅:“到了。” 付尘上前叩门,同小厮讲明了来意,便被引至内屋书房相候。 须臾,邵潜更了衣过来谒见,叩行一礼:“见过煜王殿下。” “这以后,都不必如此相称,”宗政羲唤他起身,“仇某现下且为一介素人,再当行礼,竟不知是折煞还是讥嘲了。” “那鄙人也不多拘礼了,”邵潜当即言笑,起身落座于其侧旁,略一打量道,“……您今日倒是有兴致,这是特地来尝尝俗家吃食?” 知其调侃何物,付尘方才留意到那串糖葫芦半天未动,一直被其拿在手中,微窘上前,伸手低声道:“……给我罢。” 宗政羲顺手递过去:“你先吃。” 邵潜两缝细眼自二人动作间扫视一圈,笑道:“若一时顾不及食用,便拿到后院厨房里拿牛皮纸包一下也可。” “不必劳烦。”付尘自怀中取出半卷砂纸裹上,提在手里。 邵潜觑见这青年一张冷面,恍惚记得:“这是当初的付校尉罢?” “贾晟。”付尘言简意赅。 “呵呵,”邵潜笑眯眯地,“明白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贾兄弟年纪尚轻便得历练,来日定是有大作为之人。” “正事要紧,”付尘不听他吹捧,直截道,“大人若是介意贾某在此,在下便先行告退。” “并非此意,”邵潜摇首,胖脸上的肉微晃,他转而朝宗政羲道,“其实您今日来寻我,本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没想着您来得这么晚。” “哦?”宗政羲淡淡道,“我以为二弟临行前定同你言讲过相关事宜,也没想到大人能这么沉得住气。” “鄙人就权当您这是一句夸赞之言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来意,想必也已经有了答案,只待这一请了?” 第411页 “正是,”邵潜道,“关键还真在这一‘请’上。禀实言,这些年我为臣虽不甚在意名节,也有诸多流言侵身,但这灭国之仇转瞬而至,若说忽变态度顺从胡人……那靠卖糖葫芦讨生的贩夫走卒可做得,我却做不得。换句话讲,姜华之所以臭名昭著,既不因其身体残缺,也不因其言行有亏。当初内书堂出来通文赋晓风雅的饱学之宦,何曾是因其个人水准博得的滥名?” “大人话说得敞亮,”宗政羲略带讽意,忍不住戳穿他,“若真论及正统,你总比其余诸臣晓得二弟心思,他既无心皇权,又不愿其余兄弟沾染朝政,态度已然明了。现在谁哪方百姓义军敢再打着复燕的旗号都是假意内乱,不比这外族强上几分。百姓方不管治主为谁,邵大人既手握着太子敕令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时候何必还要摆这个谱?难道倪从文尚还不足为前车之鉴?” “您息怒,”邵潜将侍女奉的茶盏向前推了半寸,从前接触不深,显是也没料及其人还有这等口才,此时心下略诧,但笑道,“鄙人自是不敢仿倪从文那等为事……只是他后来叛国通蛮的事确非我预料之内,现时也难免有些缩手缩脚罢了。” 宗政羲微微冷哼一声,道:“我从前秉性如何你并非全然不知,仇某只是一介武夫,多年远离朝政,却并非不晓得此中关窍。若是时至现时你还不肯坦白相告,我也没有这个耐性再同你于此干耗下去。” “您当真是误会鄙人了,”邵潜忙笑道,“这一年中诸事繁乱,鄙人为文臣多年,总有力不及的时候。此事既受托付,自然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托付’和 ‘自愿’毕竟不同,你究竟是何者,还是掂量清楚为好。” 言下之意,收了好处故推三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那又是矫情的文人调性了。 硬在素来不喜此风的宗政羲面前言扯这些,可不就是正戳着其逆鳞。 “自然是鄙人愿意为此,这等机遇实为天时命转,可遇不得求,”邵潜当即表态,抬眼瞧着男人削薄冷硬的眉骨鼻线,不免叹言,“素闻煜王于疆场上杀敌退兵不留余地,置之死地犹要斩草除根,今日才算是真真见识到了……” “这名号已是旧事,说了不提就莫要再提,”宗政羲略一蹙眉,“你可别触我忌讳。” “……好,好。”邵潜颔首连应,也生怕再惹恼了这尊大佛,“敢问您现下尊号为何?” “仇凤。” “奉……是‘奉时辰牡,辰牡孔硕’的‘奉’?”习惯性地脱口而问。 “凤凰的‘凤’。”男人淡淡答。 邵潜心异,皇族正统帝王以龙为天子象,此时自名为凤难道是另有筹算?转眼看到边上站的青年同样神情微妙,心中又是存一分疑惑,半刻难解,不动声色掩下想法,转而又道:“……前些日子我着人去冯儒故居打听其消息,后来得知他现时和韩大人一同寄居在秋暝山庄之内。我以为若要带起声势,除了鄙人自身,还得靠这两位牵个头,更可名正言顺。” “不错。” “据我所知那秋暝山庄是金铎的私产,殿下既有故交,想必冯大人他们也已明了此事了?”邵潜道。 “此事要其应下不易,若你有这个打算,还需你前去游说一番。”宗政羲道。 见其如此言,邵潜只得应下,又细细究问几处细节,方才客套别过。 门外相辞,见二人走远,摇首直叹道:“这宗政皇室,当真是一家子的古怪脾气……” 暮笼四合,蓝紫色的天幕幽静。 “你推着我行几步。”男人道。 “……好。” 自迁都之后,帝京繁华盛景日渐萎靡,此时几已消隐不见。大多商铺依序闭门,家有余财的也尽数出离外境,不堪在这多事之处久待。 “你瞧那方才的邵潜怎么样?”宗政羲问道。 二人行路极缓,若非四处凄清无人,便当以为是游览何处美景。 “……滑。”付尘简单概括。 “若是跟金铎比呢?”宗政羲又问。 “金铎同他比,还是得差一截,”付尘道,“看得出,他还有野心抱负。金铎的野心,也只存于财宝性命之上了……他确实是好人选,你说得不错。” 夜风掺寒。 “见的人多了,才知道贪薄利小财的不可惧……”付尘咽下后言。 宗政羲道:“愈是那些晓得事理的,才有更多的贪欲心,自古如此。人心欲壑难填,不可指望这其中有可休止之时。” “怕只怕,总会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付尘忽觉此时想到这些事时十分平静,没有当初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善恶是非未至终时,便不会确切的答案……也好,也公平。” 宗政羲夜视清晰,扭轮拐进最后一条巷角:“其实,无需硬去划分善恶……今日我去宫中见赫胥猃时,他尚还意图拿财爵挽留你在此。” 付尘摇首浅笑:“这般做可就是折煞我了……其实若我真想留,分文不取也能待在此。只是时日不多,着实没法耗费这个时间……当初刚入勒金的时候我便同狼主讲明过来去缘由,怎么这时候又想着让我留下?” “听他话意是晁耀宗那处的事。” 二人拐进旧日煜王府邸,多年无人居住,荒木杂草延至门墙根。 第412页 宗政羲道:“他们那些山匪义军有的求利、有的求理、有的要报仇,当初既是你从中搭的线,若不将后事讲明,难免要松散开来。赫胥猃也是忧心蛮人在对岸虎视眈眈,不能刚得了小成便骄傲乃至自乱阵脚。” “这两日,我一直没去见晁二,”付尘低眼,“当初我答应了他大哥帮衬他,他一心还想着和呼兰族当初带军的人报那兄仇,可他现在既归了这处新建的骑军精锐。我也想着,这义军里头不少是后来燕地的流民之中挑选的新人,若是其本意便是灭燕得利,只怕同晁二所设想就起了冲突,若是直言,势必要散了队伍。” 廊道古木匿灰,人行于其上的步履声在夜间空洞茕茕。庭院内,一大滩烧毁的余烬又从墙角冲刷进了院中,森木残骸孤零零地堆在拐角。 “……事实上,你大可顺从晁耀宗本意。” 两人进了屋室,宗政羲掌灯燃起了角落残烛,漆黑屋子里亮起一处光源。付尘迷迷蒙蒙地循着那光源看到了男人的轮廓。 “他既想寻破多罗氏报仇,你就同他一齐带着当初他手下的山匪旧众北上去找他们算账,”宗政羲干脆道,“恰好你同赫胥猃这边事方了,再为便只是为了私利,就不必顾忌太多。何况呼兰族而今又何尝不是他心头一大患,若你们真的成事,于大部分胡众间虽起怨怒,赫胥猃起码得由此暗中保下你。” “他们胡族不是一向尊奉狼魄、团信亲族的?”付尘迟疑道,“赫胥猃既为那‘头狼’称首,难道能纵许这个?” “这跟他是何人、是何品性无关,”宗政羲道,“任何人到了这个位置,有了这份野心,便只得如此为。我同他言谈许久,知其不是偏隅守城之人,既想谋事,不狠下心,便不得实现。他晓得这个道理,只是缺了些名头罢了。胡人归燕这百年间多有燕化之行,其实他们心中也清楚得很。你且看旻暚公主当初拿胡女暗度陈仓来虚张声势、围拢行宫之时便知,他们对于燕人的计策并非全然不晓得,即便在胡人之中,这百年间,偶尔也有极通燕地文化的人出现,甚者可直接到燕城讲习经商。赫胥猃身处胡族至高位,怎么还能看不清这个?” “其实,”付尘照常行至宗政羲面前,熟练一扯袍角,单膝跪在侧旁。因其身量高,只需稍稍仰首便得近前,“……我也只是为着点私心。” 宗政羲搭上他扶于椅杆的手背,握了握:“……我知道,怎么选在你,谁都无能干涉你的权利。” 灯影跳脱下,付尘似乎看到了男人眸中的波澜一抖一闪的,仿佛流动中跳跃的红鲤鳞光。 青年眼睛一眨不眨,极力要看清他:“若你单去渭水周边,这疫病延势不减,你打算要如何应对?” “本来,我没打算直接过去,”宗政羲坦言,“我所知的不过是些医术的皮毛,毕竟不是专研的疾医,亲去了也无大用。我只想着,寻一能者前去疗治那水中疫源。” “……你又想到人了?”付尘挑眉。 “正是,”宗政羲沉声道,“我觉得那聿明和尚,或许可解。” 付尘凝神:“你觉得这次这事还是蛮人刻意搞的鬼?” “几率很大,”宗政羲笃定道,“十之八九的把握,剩下的一二分,是直觉指示。” “这么肯定?”付尘微诧。 “除了这时间地点卡的严密之外,我还想起件旧事,”宗政羲转向付尘,道,“当初昙县那场时疫死了全县的人却多年未敢声张,我一直对那隐瞒未报之事心存疑虑。后来姜华死后也未在其府宅内的卷宗里翻出甚么蛛丝马迹来。但姜华通蛮是早先便有的事,若是在那时已有勾结,那这暗中的瞒报或许也能讲得通。” 青年呼吸发紧,反手抓上男人手背,不作声。 宗政羲抬手替其拢了下苍发,低声轻询:“你幼时既有幸逃过一劫,可还记得当时昙县那些难患者是何症状?” 付尘躲闪着眼光,思绪纷乱:“县里的……大都是卧床在家,起先说是一般的热病发烧……当时是我娘提前带我出去……我没亲眼见过其余人具体状况为何,我当时身体发热昏得早,一半是头痛,一半是我自己吓自己的……我害怕……我小时候胆子小……” “付尘,”宗政羲见状不对,知其又犯忧悒旧症,提了声嗓唤他,“付子阶,看着我。” 耳边沉音盘旋,付尘怔愣对上那般静湖一样渊默幽深的眸子,恍惚之间心跳归位,纷纭消隐,须臾便回过神来,心愧道:“……对不起。” 他并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却又屡屡将这不堪忍受的一面曝露出来。 宗政羲大力将其拥进怀,两颊相贴,耳鬓呼吸间乞求以更高的热度相烘暖:“……有甚么可道歉的。” “当初说我有病,看来确是真的。”青年闷在他肩头,闭眼道。 男人面目冷戾一现,单手掐着他脖颈将他拽出来,就着其惨白两片苍舟张口就咬了上去,极不容情,鲜红的血水当即便自交连处滴淌落下,埋进男人漆黑的衣襟。 付尘被这疼惊得一激灵,却不敢妄动。他尚还未经受过这般亲密又粗鲁的对待,也意识到自己是死性不改,明知故犯,真惹了对方生怒。 “……你是仗着我真不敢打你?”宗政羲向后离了离,擦着他的呼吸,撩起眼皮细细打量他一圈,故作冷声道,“我可不是一直都有耐性同你在言语上强调甚么。” 第413页 “我错了,”付尘讨好地挨上去,把胭脂蹭给他一圈,唇舌厮磨道,“我错了。” “疼?” “……疼。” “疼了还不长记性。”宗政羲微斥,叼其一叶,将其上红痕绵密地含碾而过。 青年像只被安抚的狼兽,舒服地眯起慵眸,深浅不定地看着他。 宗政羲觑见他神色,眼底闪过零碎的笑意,怒意消去大半,平白又生出无奈:“暂且封个蜡,来日你回来,我再拆开。” 付尘被臊了一下,稍稍松了手,退回到原处。而后又咂摸出别的含义来,难看地朝其笑了笑:“你知道我不选你呐?” “你早就选定我了,”宗政羲握紧他的手,“只是这次,我知道你想干净无忧地回来。” “其实……我当初说过不愿做好人的,”付尘眼眉揪蹙,“反正已经这样,我还何求甚么虚妄的信义所在。” “好人恶人都不重要,我知道你是甚么人就够了。” “甚么人?” “我爱的人。” 宗政羲脱口而出,面色若常。 付尘“噗呲”一声乐了,眼角眉梢藏掩不住的笑意,适才的纠结苦恼全都消退,又忍不住眨眼揶揄道:“……不是说煜王多年领兵在外,未近女色么?” 宗政羲毫不躲视,波澜不惊地挑眉问:“你想做我女人?” 二人视线相交片刻,男人一派坦然之色,直逼得青年率先转了目光。 付尘认栽,论口才他算是棋差一着,告饶道:“我错了,你别戏弄我……” “我没作弄你,”宗政羲道,“你何曾听我同你讲过假话?” 付尘不上他的当:“怎么没有?蒙山溶洞那时,你可是故意给我指错了内奸。” “我当时是疑心你是插在军中的暗探,”宗政羲强调,“我说的之后。” “……甚么事之后?”付尘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男人静了静,似在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不清楚。” “你想赖账?” “谁先赖的账?” “我没说不是……” 宗政羲浅浅弯唇:“不是甚么?” 付尘见他笑,连带着被他圈套的羞恼也烟消云散,静默了一会儿,笑容缓散,转而正色道:“我们这种……是不是……” 他纠结着言辞,这边宗政羲直身,抬手擦了擦他唇角,缓声道:“你很在意这个?” 青年凉寂的眉眼荡起淡淡的忧悲之色,往日的威风散尽:“……我怕来日见了我爹,我更无颜同他解释。” “你莫管这个,”男人将手自唇畔移至左颊那道如何都祛除不掉的可怖疤痕,垂眼轻道,“我同他交待,你跟在我身后便是。” “这算甚么,真把我当作女人?”付尘疲倦垂目,“……何况,我见他的时候,你且在地上好好待着,别来乱掺搅我们父子的事……你早便过了做傻事的年纪,也别让我同你恼。” 宗政羲深深注视着他半垂下的脸,暗自咬了齿关。 付尘沉默了一会儿,转又道:“聿明……那和尚狡猾,你真不怕他先跑了?” “应当不会,”宗政羲深吸了口气,转换了脸色,“之前倪从婳死的时候,他一直在宫中待着不见乱逃。从前我邀他出宫也是这般,他或许会隐瞒实情,但似又不屑做刻意潜逃之举。况且先前接触之时,我觉得他还有几分相助提携的意思,只不知是为了甚么。” “贵妃在宫中死的蹊跷,难道跟他有干系?” “说不准,”宗政羲道,“但夜中诵经之时宫室内只有他二人,谁也不知过程中发生了何事。” “他同贵妃有旧日纠葛?”付尘疑道,“按理贵妃多年敬奉金光寺的香火,前者应当甚为感激才是。” “不必多想这些,”宗政羲阻他,“倪从婳因得恶报,罪有应得。只那聿明本还为南蛮王族中人,且是通晓些医术奇技的,我亲去延请一趟,看看他能否应下。” “若他不愿呢?” “出家人普济众生,救济百姓的事,他为何不做?” “我觉得他若真想救济,不必你前去便自会救助,”付尘道,“又何况,他可不是一般的和尚。当初的事,到现在还没交待个结果。” “会寻到结果的,”宗政羲道,“我答应你。” “我不要你答应我这个,”付尘站起身,道,“这事,有一日我自己会去寻到答案。” 他伸手在桌上摸索着。 “找甚么呢?” “我方才拿的那串糖葫芦。”他记得适才顺手搁在一旁桌上了。 宗政羲上前,伸手从摆件后抽出那物,塞在他手里。 付尘握着,又转递还给他:“是给你的。” “这东西你只买了一串罢,”宗政羲撕开外层那张纸,里头鲜红色泽的山楂色如往常,“喜欢吃怎么不给自己多买一串?” “喜欢的东西也未必敢多碰,”付尘淡笑,继而又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买了一串?” “尝出来的。” 付尘同他对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话中含义。再次撇过视线,僵硬着不言语。 宗政羲觉着有趣,也不追逼他。低首又打量着这串糖葫芦,琢磨着如何下嘴。 眼前烛光一跳。 身前黑影倏地扑将而来。 第414页 青年动作太大,宗政羲难得脱手,那串糖葫芦就势落到这经年未扫的屋地尘灰之中。 距离近,昏暗的光影下,青年似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看来我还真是吃不了这东西。”宗政羲低叹。 付尘有愧色:“我明日再买。” “行。”宗政羲不拂他意。 青年唇上细伤干涸,成了梅瓣内深红的蕊心。 付尘留意到他视线所落之处,凑近过去,道:“封口漆,你不擦干净?” 宗政羲对上他笑眼,只抬手碰了碰那温热:“……你这崽子,还真是学甚么都快。” 显而可见,青年是心底迸生的喜意,宗政羲被扯动了心肠,眯眼感喟:“付尘,你不必刻意存心来讨好我。你只要随性按你所想往行,已是我所乐见的幸事。你的好处,你只是自己未心明罢了。” “……我只是害怕。”青年紧环着男人脖颈,没了下文。 “我明白,”宗政羲拍抚他,“只想告诉你,这世上,你除了相信自己,还能相信我。” “……不,”付尘苦笑,“我早就不敢信我自己了,我只信你。” 所以害怕。 原来他自小存于心的畏惧一直未消隐——怕死,怕活,怕林兽,怕恶鬼,怕人心。 “别让那些东西伤了你的真心,”宗政羲捋了捋他的鬈丝,拆开其中扭在一起的一个发结,“相信自己,像起先那般,我陪着你。” 付尘明白了,不是他的恐惧阻了路,而是一开始走错了,后来无论如何都是错的。若路是对的,人是对的,即便知是死地,也有一闯无悔的孤勇来。 “谢谢你。” 青年阖目。 谢谢你救了我。 第99章 第九九回 第九九回 雁行别意誓报仇恨,故交连谋力御外扰 次日晨起,付尘别了宗政羲,来至帝京城郊的燕地兵械库。 胡军初占帝京时,便率先将此等重地划为已守。且着派新组建的精锐骑军“獦狚铁骑”驻扎此处。原先在此附近的赤甲亲卫,现已成了降军,则另被安置在往靠金河沿线一带,打散队伍驻于四围,防其故意生事。 这方时辰尚早,付尘绕过营门,先进了兵械库的后院。果见一老头儿背身而坐,在地上挑拣着什么材料。 付尘立在其后不敢相扰,等候须臾,竟是一旁炉屋里拐出个满衣脏污的小伙计,一手提溜着几圈木弓,闯进院中,正好看到他,呼道:“你谁啊?” 老头儿闻声回首,挤眯着眼神瞧他。 付尘负手行一礼:“老前辈。” “……我记得你。”老头儿沉声道。 付尘颔首:“当初于临川城中偶得一会,可惜后来有心去寻,无缘再见。” 老匠工当他这话是讽其上次相会之后他们直接卷铺盖走人,换了地方,便冷哼道:“这哪会是无缘?现在不就再见到了?” 那小伙计闻言也近前,认出他来:“是你呐……” “你是三郎罢?”付尘淡淡弯了弯唇。 晁三还记得上次见他时这人脸色多厉严,这时候又看他笑简直要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你到底是谁我都没搞清楚,别这么叫我。” “你二哥同我讲过你。” “你今日过来是为何目的?”老匠工撂下地上东西,转身道,“我知道你和上次那胡军里头来的人、叫仇……” “仇凤。”付尘忙接道。 “没错,是他,”老匠工没好气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当初还骗我是燕军中人……哼,我早知道你这娃娃说假话,也就别在我这老东西面前诳言。” “事出有因,立场不同,并非存心瞒骗,”付尘道,“今日本来此寻晁二,适才看到营地内杳无人迹,便先拐到您这边就当日事表明歉意。” “不用来这些虚把式,”老匠工还是一张冷面,皱纹层叠,“换个人也是一样,该防的防,该跑的跑。” 付尘自知不比地地道道的燕人,于这国灭情形多有麻木,也无能深切体会其情。 “晚辈听闻您此先改制了不少兵器,这铁骑中兵卒所用的都是新改过的式样,杀伤效力倍增。说起来,当初之事,倒是晚辈班门弄斧了。” “那可不!”晁三兴奋起来,“我师父会的可多着呢,当初要不是京城一批小人奸猾,我师父又何至于屈居到边城做一普通匠工……” “晁三!你个兔崽子,滚回去打铁去,净显得你机灵!”老匠工怒斥道。 晁三被吼得委屈,当着付尘的面,难免现出窘迫。红着脸硬道:“他是来找二哥的……这个时候估计在营外练枪,我一会儿可以领着他过去……” “他没长眼还是没长脚?也不是没长脑子,要你过去领着!”老匠工又道。 “这也可行,我算是头一回到这改建之后的新营地来,也不熟悉有甚么改动。晁二若是在营外,那确实需得一人替我带个路……不知您能否让三郎随我出去一趟?” “滚罢!”老匠工横了晁三一眼,又转回身坐下。 晁三灰溜溜地窜到付尘身边,给他比了手势,示意他跟着从院外出去。 “呼……”晁三跨出门,长呼了一口气。 明明同为露天的室外,方才在庭院中时却好似幽闭于狱中一般,如芒刺背。 第415页 “你这么怕你师父?”付尘随他一起停下,道。 “那当然,”晁三道,“你没听他方才训话的口气,若你不在场,他就直接拿着地上的铅块照我身上砸了。” “还有这等事?”付尘略诧,“我看你师父不似脾气这么暴烈之人……你适才说那京中小人之事,指的是兵部那群蛀虫罢?” “我不晓得那群人上面都是谁,反正这燕军的武器装备若是早换了我师父来做,也不必输得这么惨烈,”晁三咬牙,“都是一群见钱眼开的渣滓!燕国的土地全都败毁在他们手中了……” 年轻的小匠工怒气冲冲地向前走。 “这也无怪你师父脾气烈些,”付尘抬脚跟上,边道,“有真才的人多半自恃才高,不愿与俗人同伍。那些没本事又妄图走捷径的人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有意出恶招为害之。你师父在边陲隐于大市之中,就如你所说,怎么可能没有屈闷悲苦窝在心头,你这当徒弟的多体谅也就无事了。” “我倒没责怪过我师父,我就是有时候有些怕他发脾气罢了,”晁三叹口气,冷静几分,“其实……我师父他还挺认可你的,估计你没看出来。” 付尘挑眉,摇首淡笑道:“我同你师父也不过只是之前草草见了一面罢了,都谈不上甚么交情在,更遑论其间还有诸多隐瞒。” “你刚刚又不是没听过他平日跟我说话的口气,”晁三道,“他这人可从来不同人客气,管你是贵胄还是乞丐,在他这都是半点面子不给。其实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师父他就有意松口了,只是你也一副冷脸,没感觉到。我了解我师父平日言行,所以对这个还有点印象,毕竟这么多年跟着我师父,还极少听见他跟人好好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就是可惜你当初骗他,不然我估计他今日更能和颜悦色地好好说几句……” “其实我当初也不是全说了假话,”付尘道,“我当初说我是燕军里头的兵卒,这事儿是真的。” “啊?”晁三瞪了眼睛看他,“那我刚才听说你是跟着胡军的人……你现在岂不算是怂恿着外族的兵往自家军营里头打?那不就成了奸、奸……” 晁三磕巴两声,朝他瞟了几眼,又尴尬止住声。 “算是罢。”付尘淡笑安抚道,也未多言。 青年神情过于坦荡,晁三反倒有些不自在:“应当……是有甚么隐情的罢,我相信我师父的眼光。” 付尘只道:“你师父本领强,想必当初你爹将你托付给他也是希望你多长些本事,那就好好沉下心去学,别负了父兄苦心。” “我明白,”晁三抿抿唇,“我大哥二哥都这么说,其实在正事上我也不敢马虎,就是时常替我师父打抱些不平罢了。” “若是说得冷情些,这些事在帝京城、在燕国朝廷屡见不鲜,甚至连茶余饭后的消遣都算不上,”付尘道,“你大哥当初何尝不是也遭了类同的罪状。实则是国势衰微,四处朽腐不可挽回罢了。到了现在,起码你师父又有了用武之地,不似从前被雪藏在边城,宝器不得现于天日。” “难道只为了令一人昭雪施才,就得拿这一国的存亡做代价?”年轻匠工恍惚道。 “你想的是一人,”付尘摇首叹道,“可若燕国百姓个个心中都存一人,可又该如何?……以微知著,一叶知秋,大概都是这个理罢。” 晁三隐隐体会到几分话意,可仍是如坠雾里,只觉得这话语神奇,有些许玄机藏在里头。 两人信步绕进林前野地,一路闲话未休,竟也未觉得空泛。 一片苍木下,果寻见了晁二。青年早便闻见二人声响,此时撂下银枪,朝两人走来。 “怎么是你?”晁二见了付尘,微有些惊讶。 付尘答道:“早便要过来找你,旁事耽搁了才拖到今日。” “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躲着我呢,”时隔许久未见,晁二身量脸庞都似经过战争洗练,沉稳不少,较之起初的那个鲁莽匪徒更是大变样。此时方练过枪,袍袖卷在肘间,浑身还带着些冬日凌净的汗意,“怎么样,咱们先来过几招?徒手如何?” “自当奉陪。”付尘负手,噙笑打量他。 话音方落,晁二的拳头就已经落至近前。 付尘一个漂亮的旋身飞速躲过,动若脱兔,身形之快,教这兄弟二人都是一愣。 晁二自不服输,来回又是几招快拳出击,付尘接连躲过,却不见出招。 “不错。”付尘一闪身,笑赞道。 晁二却没耐性看他一直躲避,怒道:“别他娘的光躲!出招!” 黎明熹微,万物被蒙上一层灰暗的白露。芦荡边的苇草随骤起的风意猛地摇晃,弯腰不起。 付尘适才实为一边适应光线角度,一边默记下他招式习惯。此时已有大略于胸,便得逆其招数反向而击,凭借身速之利,几拳重击攻于其未预料之时处,转瞬晁二便落了下风。 年轻人到底仍有心气,这边受制于人,便显出急躁来。付尘一个背后突袭,将晁二钳制在肘间拖跪在地上,而后拍拍他肩膀,起身道:“承让。” 晁二调整着呼吸,缓慢站起。这算是他头一回同付尘过招,之前几次都为旁观其同别人较量,已大致看出其人本事不俗,这次亲身接触,确比围观时更多了真实感受。 第416页 “……你赢了。”晁二低了下头,道。 “你也不差,长进真不小,”付尘道,“改日挑个你状态好的时候,咱们再比划比划。” “好。”晁二抿唇道。 晁三靠过来,赞道:“哥……你真厉害!” “怎么哪儿都有你!”晁二轻斥,却没有太大怒容。 晁三明显放松许多,嬉皮笑脸道:“他过来找你,我怕他走错地方,给他带个路。” “他用得着你领路,”晁二向付尘看了一眼,转头又道,“人家在这边可比你熟悉多了。” 晁二朝后退了几步,俯身拎起枪杆,几人一同回返原路。 闻得此话,晁三当即便想到方才付尘所言,恍醒道:“哥,原来你知道他曾在燕军里头当过兵士呐……” 晁二微愣,又扭首向付尘,情绪略复杂,眯眼审视道:“你这家伙,还把这事当作件美事宣扬出去……” 付尘浅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于你们兄弟间坦诚相待而已,若你们想把这旧事告诉别人,我自然无权干涉。” “这算甚么可说的事,”晁二道,“若我猜的不错,你过来还是想替那胡羌狼主当说客?” “那你猜错了,”付尘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前听说了你带着部下兄弟沿着密州、东平、延津扫荡了一圈,正将当初为祸的昏吏贪官杀了个干净,还引得城内躲藏的燕民都拍手称快,干得不错……我记得当初你不是说还要去寻破多罗氏替晁大报仇?眼瞧着现下这边事暂结,正好得了机会咱们可以率军北攻,去呼兰族驻地一较高下。” “赫胥猃肯放人?”晁二狐疑。 “自然。” 晁二拧眉沉吟:“可我这手底下可带的人里头,后来不少是燕地的流民中选出来的,跟那破多罗氏也无私仇旧恨。若是为了我这一己之恨就带着他们跟我去送死,岂不是太过罔顾情义?” “谁叫你去送死了?”付尘道,“有仇报仇,干嘛把自己的命的搭进去……” “我之前问过赫胥猃,”晁二道,“他们那呼兰族氏带着其下跟随的小部族,就算去掉这行战死了人马,少说还得有数万人众。当初最早跟着我大哥落草的弟兄零总下来现在不过两千多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 “会有办法的。” 晁二看了眼付尘,不惜略嘲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怎生盲目乐观起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在城围外碰上那群人不过是呼兰部的属军,那领首的单臂胡将我先前还同他交过手,”付尘道,“我反而想问你,你说要给晁大哥报仇,要报给谁?见到胡军便要杀净?” “……你不是在讽刺我罢?” “就是在讽刺你,”付尘冷颜,“你现在于他们胡众不也是其憎恶已久的燕人?怎么不见其要碰上一个杀一个?” “那是他们自知人数也不敌!也不敢豁出去一决高下!” “是,你有种,”付尘冷笑,“你能带着你大哥随从的一众兄弟一起去死祭!还急着下去找你大哥邀功么!” 晁二两眉怒横,一个箭步冲到付尘面前,揪着他领子咬牙道:“当初是你拉着我同胡人为伍,现在又假意让我过去,不叫我硬拼……我早便怀疑你居心,你他娘的压根就是跟胡人他们一边儿的罢!” “二哥……”晁三慌张在后拦道。 “这儿没你的事!”晁二侧头冷喝。 付尘反而平静下来,待其说完,方扬了扬深睫,淡淡迎视:“你要是真想过去大开杀戒,我也跟着你。但眼见着自家兄弟一同殉死,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半分愧对之情,这也不会是晁大本意。” 晁二怒意平复几分,依然圆睁着双目:“……少拿我大哥说事……当初,你不是说你都能冒着死险入胡引战的,怎么这时候到了我的事上就劝起我来了?难道天下的人,就属你一个能当英雄,别人都他娘的是懦夫?!” “二郎,”付尘抬眸,似笑非笑地弯起唇,在旁只觑见侧脸的晁三恍惚觉得哀伤,见其将晁二拽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扯开,道,“英雄的话都是骗人的,没人愿意做英雄,英雄都是‘逞’出来的。我哪里算得上甚么英雄,我从来都只是懦夫。” “你和我不一样,我没剩多少日子,所以我想挥霍就挥霍,想懦弱就懦弱,因为我甘愿忍受别人尽情的不齿和唾骂。你呢?” 晁二松了手,气势也怯下去几分,仍逞能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敢,”付尘笃定道,“那些当初跟着晁大的弟兄当中,论武力,你以为没有比你强的?为什么还听你的,你心里明白。但这些不是负担,是责任,你代替你大哥挑起来了,来日,你真正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 “我根本不是你学的对象,我现在也只是你手下听你差遣的弟兄之一,”付尘缓声道,“你不该回头看我,你得向前看,向上走。将来领着我等破阵闯围的是你,带着我等吃香喝辣的是你,说不定我死的那日,先给我阖目焚尸也是你,你现在可知晓了你站在何处?” 晁二垂眼喘口气,倔强嗤道:“……让我给你收尸,想得美……没瞧见我手底下哪个弟兄这么横的……” 付尘知道他听进去了,也笑道:“正好我还不想叫你给我收尸呢。” 晁二仍旧低眼,沉默未言。 第417页 付尘笑意落下去,又淡声道:“二郎,当初我确实为了私欲投靠过赫胥猃,但那是我得晁大哥允准入伙之后,关于这事,我从前对你说过,今后还能说无数遍,直到你相信为止。” 他先前得知过晁二因他临阵逃脱心有介怀,想来那时本还稚嫩,又遭受亲人丧殁于面前,多少都会有戒备心理,也无怪晁二。反倒是他在其中还推波助澜,现下只得是自作自受。 付尘朝一边的晁三打了个眼色,小子机灵得很,忙窜至晁二身边,道:“哥……这太阳都起来了,我肚子早饿得不行了……咱们去吃粥罢……” “吃吃吃!你小子除了玩就是吃!不干正事!”晁二朝其脑袋上搧了一把,一边抬头看向付尘,“我回去想想,你别跟来,有别的事下午再说。” 说罢,头也不回地扭身朝着另一条山路走了。 晁三撇嘴看向付尘,摇首道:“你瞧见了罢?我哥跟我师父现在学的一个样……” 付尘笑笑,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 两人只得又按原路返回。 “我哥他……” “你哥他长大了。” 这话听着别扭,晁三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肩后流泻的白发却仍旧秀致的脸容,道:“……你多大年纪了?” “我?……应该……有二十四五了罢。”付尘眺往远处,凝神思道。 “那你也就比我二哥大两三岁呐,算是差不多的年纪,在那一群弟兄里头还是年纪小的,”晁三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装的跟个老头儿一样……”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付尘看不清远处林后的黑影混沌,只淡笑道,“说不准我就是山里头出来的老妖怪,现在早已经忘了自己年纪了。” 闻言,晁三也跟着笑了:“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我还一直不晓得,你叫甚么名字?” “贾晟,”付尘道,“你呢?你叫甚么?” “我本名叫‘晁晖庭’,怎么样,有文采罢?” “挺好的,”付尘想到他两个哥哥的名字,“你的名字也是你爹给起的?” “不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已经不在了,这是我大哥找城里的教书先生给起的,我后来听说,是他当时从好几个名字里特地挑出的这个。他自己不识字,还逮着人家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含义来由,”晁三低眼笑了一声,“想想我大哥那粗人,那场面,怪招乐的……” “‘长夜向晨,庭燎有晖’,”付尘微笑,“难怪……你这名字同你两个兄长的名字都不同。” “……甚么意思?”晁三不解其意。 “简单说,或许就是你的两个兄长替你撑起门庭,你就做那庭间快活的花草枝树便可以了。” “这算甚么,他们也忒小瞧我了……”晁三皱了皱眉,噘嘴不悦。 “你年纪小,所以他们才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你,”付尘道,“若你有心回报,自然是为人乐见的。” “唔……”晁三点了点头,不禁对其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对你另眼看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很……特别。” 付尘忍俊不禁:“这算是个值得称赞的长项?” “……不,我没念过书,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晁三绞尽脑汁,纠结道,“起码对我来说,你那股劲儿能让我听进你的话,若是换了教书先生来讲一套同样的说辞,我就觉得乏味……” “都是老生常谈的实在道理,”付尘不以为意,“我也没念过多少书,大多是零零散散从旁处听来的。道在平常,何况你师父你兄长对你究竟如何,也不必我多掺言,你原本都体会的到。” “是,男人嘛,”晁三朝其挤眉弄眼,原本尚算清秀的面孔顿时生出滑稽来,“都在不言中喽……” 付尘摇首叹笑,拍了下他肩膀:“别耍贫嘴,赶紧回你师父那儿去做工去罢。” 回了老地方,二人暂别。付尘心想着晁二尚需时间捋顺思绪,一时也不便去再扰。思来想去,决定驾马先回城中,入宫见赫胥猃说明此等事宜,后者知其心意已决,也未多拦,只也未表明相助意。自宫城出来后,且得知宗政羲车驾已行,赫胥猃业已着派了人手陪同前往,他暂且安下了心,在煜王府中歇宿一夜。 次日又回至郊营,这回是晁二主动来迎他的。 青年立守在栅营口,正如一看卫的官兵一般,待付尘近前,方才动了动眼神,只是神情依旧不悦:“你昨日去哪儿了?” “……我回家了。”付尘坦白道。 晁二方想追问他自幼成孤哪里来的家,却在脱口欲出时咽下声,转而道:“……不是说好的下午来找我。” 付尘笑道:“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昨天一早便来过,是你不愿同我谈。还想让我在这儿等你一天,等你气消了再上赶着哄你?你这是带手下还是娶媳妇儿呢?” 晁二被说的一臊,红脸斥道:“说甚么呢你!我同你讲正事呢……” “你愿意定下心来跟我讲正事便是最好,”付尘道,“只是同样的耐性我也不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别指望着次次出现分歧我都谦让着你。来日若是又让我看见你犯浑,我照样替你大哥教训你,除非你哪日打得过我了……走,进去说。” 第418页 晁二被堵得哑口无言,怔愣着步伐跟上前面青年,对他这阴晴不定的表现也深感不解。 “……你的意思是令我事事都听你的了?”晁二道,“你凭什么以为你做的都是对的?” “我没说我做的都是对的,”付尘道,“但基本的是非判断我总比你强上一些,起码我不会随意让情绪影响判断。” 晁二冷哼:“就你厉害。” “我一点儿也不厉害,只是犯过的错比你多,”付尘朝其道,“你的营帐在何处?” “东头右拐第一座。” 二人进了帐,择了位置坐下。 未开始正题,晁二不自觉又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询道:“我记得头一回在昙县见你时,你那一脸杀气,半个字都不愿多吐,怎么现在话变得这么多了?” 付尘整理袖口的手一滞,下意识想起一人来,面色冷了冷。 “怎么了?”晁二见他脸色不对劲,以为又触到他什么霉头。 “……临死前还不叫人多说几句话了?”付尘僵笑了几下,心中生疑。难道活人在世,影响几无,人死了,反倒受其作用了? 晁二神情不大自然:“你别整日把‘死’呐‘活’的挂嘴头上……庞师傅说了,这生死之事最为贵重,若是你轻贱了它,来日它也免不得作弄你。” “所以我现在就是应验了此话,罪有应得罢,”付尘道,“那庞师傅是?” “是三郎打小拜的授艺师父,”晁二道,“他是位制械技艺极高的匠工,本应是京城武械库的头牌人物,后来受了奸人排挤到别城……你昨日寻三郎时应当见过。” “从前有过萍水之缘,是深藏不露之人,”付尘颔首,心头却萦氲一层乌云,“……且说三郎也是多话之人,怎么你时常同他在一起,没染上这话多的积习来?” “你应该问他自小同庞师傅待一处,怎么没学会半分稳重,”晁二不以为意,冷道,“人怎么可能只凭着和谁待的时间长就变成什么样?若真是那样,这天下到最后不就只剩一种人了?” “有理,”付尘淡笑道,“或许人与人的情缘作用,也只存乎刻铭生死的记忆当中罢。” 晁二觉得面前这青年反常得很,却说不上缘由,干脆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又遇上甚么事,才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我遇上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付尘转而收敛起神色,又道,“多谢你的好意……无事,咱们现下便说这起兵事宜罢。” “好,”晁二就势道,“你昨日所说话的意思是,调集原先的两千兄弟过去,单寻那呼兰部的族兵作战?” “正是,”付尘道,“主要因那破多罗氏本就为胡地叛军的领首,我又识得那呼兰部的首领。故而引其出兵并非难事,只是要用些巧方。” “可我打听过,即使刨除了其余大大小小的族氏,那呼兰部单部的族兵也得有两万之众,”晁二苦笑,“这以一敌十,若对手是燕军尚还可一试,只是胡人一贯精于骑射,可不好对付。” “所以说要使些策略方可制胜,”付尘道,“况且这獦狚铁骑组建规训并非一日,你们平日演习的阵式多半为正统赤甲军伍所习,又有熟通阵法的人加以改进。从前的赤甲卫一直疏于骑军规训,故而才屡屡教胡人占了上风。现时这獦狚铁骑专为训练精骑而设,你们和当初的那群山匪,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你具体是如何打算的?” 付尘沉吟:“那帮胡人现在仍是占着往日的燕土,你们和他们相较,还是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地形?” “地形。” 两人异口同声,付尘欣慰一笑:“没错,本土作战的优势。” 晁二在桌案上铺展开地图,皱眉道:“这西北一处的地形以山陵泽川为主,愈往北则愈干旱,再行深入就是荒芜之地,地形图上还有空缺……但燕北大体较之南土地势复杂,你又如何确定胡人在此驻地许久没有主动探查过?” “任他们提前探查过也无妨,知道地形和真正领兵于上,这之间的差距并非一丁半点,”付尘道,“何况这里面还有些他们料不及的因素在。” 晁二道:“我幼时跟着我爹来过这西北一带做生意,黄州渭州那边的吏治都松散得很,那时还有不少胡人聚居在此,连带着边城百姓于燕国朝廷都无多少归属心。难免他们之中仍有熟悉当地的胡人。” “这种状况也不少见,”付尘道,“从前昙县一带的东南城县也是类似情形。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自以为了解的东西,也有出错的时候。” 他俯首扫了眼地图,伸手指向西北极处一群毫无特点的高山峭岩,仿佛潦草涂上去的一般:“你可知这是何处?” “这地方显示是一片荒山,”晁二道,“有甚么蹊跷?” “当初狼主手底下的族兵曾经就屯兵在此,这山,实则是座已经挖空的空心山。” 晁二略惊:“你的意思是……” “没错,”付尘道,“隐伏是小用,届时断粮偷袭,瞒天过海,总有法子令其部曲分散开来,单诱部分军队深入险境。敌在明,我在暗,行动起来仍是我等的优势为大。” “你们如何寻得的这山中宝地,”晁二道,“这国境边的荒山恶劣干险得很,又有野兽伏猎,你们还有胆识进去了?” 第419页 “也不算我们找到的,”付尘坦诚道,“这是我们带人一齐炸开的。” “炸、炸山?”晁二瞪大眼睛。 付尘颔首:“大概是一年以前方竣工而成。” “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胡人占城这么迅速了。” “事在人为,”付尘道,“能想到的法子都得尝试。” “若是借助这个便利,就免得一开始就被他们发现行踪,也可好好安排暗中的伏击,”晁二不住点头,道,“确实高妙。” “那就不必久待,”付尘道,“得先到了地方察看具体状况,再做细致打算。现下缁水以西全由胡蛮联军侵占,咱们需得从东城北渡,自岐山绕到这块地方为安。” 晁二应允,二人又做了几番规划,便出营召集行伍预备行装军粮。 “你不去同三郎告个别?” 一切纠集待毕时,付尘发现晁二自始未离营到别处,便问道。 晁二注视着来往兵卒兄弟行迹匆匆,道:“你觉得……我应该跟他告别吗?从前我出兵时,从来没干过这事,又不是娘们儿家,搞这些肉麻的东西各自不自在。通常打仗回来了,才得一见,也不必多言甚么……” 付尘与他并肩而立,道:“我明白,只是行军于外,向来聚少离多。总是这样决绝,未见得他心中能好受。寻常交待几句,也比一直不告而别强,你心里不在意,三郎却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你不让他跟着你去打仗,护着他,管着他,有事也不告诉他,把他包在壳子里,又一边埋怨他拖你后腿,换了你站在他的位置,你心里能好受?” “我没真心埋怨过他……”晁二辩解,“只是看他整日乐呵呵的,怕他轻易就忘了家仇旧恨,来日遭人欺负还寻不到仇家。我总不能一直护着他……” “那你就放他出去,让他干他想干的,”付尘道,“三郎不笨,你所行所为,他都清楚得很。也是碍着兄弟情谊,方才依顺着你。” 晁二摇摇头:“几个月前中秋的时候,恰好赶在我等骑军同燕军对峙之时。这小子掂着酒水祭牌过来找我,被我吵着给轰走了。原本是想着到了八月十五或者更晚些时候带他去昙县见见我大哥,哪料得他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就跑过来了。” “若在从前,我也会同你一样,”付尘淡淡笑了笑,“只是现在看来,真到了死别之时,没人有那方大爱,都是盼着能与亲者团聚,甚至不惜自私地要在对方心头留下痕迹。可能你以为的‘为他着想’,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心里说不定能记恨你辈子,这又是何苦……好与坏,难道不是生者才能裁定?最后,还是你拿你所谓的好绑住了他后半辈子。” 晁二心中动了动,沉默许久,方才道:“……你说得对。” 说罢,便朝营外走去。 付尘侧首看了眼他背影,弯唇笑了笑。 天上几颗孤星遥相呼应,动静相衬,远隔不离旧情。 转而又听见步履渐近的声音,竟是青年行了几步又退回来了。 “怎么了?” 付尘看到晁二面容古怪,继而磕巴道:“若你将来…那日真的……我会给你准备好后事,在昙县那儿寻处好地方……” 付尘失笑:“你小子是真不会说话……这点上你可远不如你大哥跟你弟弟。” “若是我先前话说得难听,你就权当我放屁好了……我向你赔罪……”晁二只盯着他脸上的疤看。 “犯不上,”付尘一摆手,“我同你计较甚么。去寻三郎罢,好好说几句话。那是你亲兄弟,谁都替不得的……” 晁二嗫嚅几声,又转身离开。 付尘仰首看着天色,一边乌黑浓雾之中,刚能觑到圆月明淡的一圈晕影。他掐指一算,今天恰为冬月十五,难怪这月亮圆得连他这半瞎子都看的见。 他抬手摸了摸唇角的笑纹,忽地想到,从前觉得日子还长时,处处都是算计作对之人。而今死期将至,却又令他生出些留恋心,难道真是这上天又有意作弄他,平生的好意顺心处都积在最后,让他拿性命来换? 第100章 第一〇〇回 第一〇〇回 秋暝晚韩秉瑜屈意,冬晞晗冯伯庸从谋 宾席列坐,美婢奉茶。 金铎自上至下扫视一周,出言笑道:“邵大人,既是言谈正事,只怕还是要您先开口起个头了。” 冯儒神情端严,韩怀瑾脸色苍白,剩下一个金铎旁观者笑脸盈盈。邵潜打眼一观,道:“按理说,这事情方才在宴席上也说大致说了个清楚。归根结底,也不是甚么复杂的事情,就看两位态度如何了。” 说着,眼光便直接落在冯儒身上。 又是须臾的沉默,金铎只得再道:“莫不是草民在此扰了几位言谈?不如草民暂且告退,留下大人议事。” “金大人别急,您也一旁听着。” 金铎笑道:“……难道这里头还有草民的事?我看若是胡人重新建制,这军事一块,可别向原来一般搞得那么乱了,单设一个统掌的兵部足矣,只怕依胡人惯性,也还轮不到草民来做这个主。” 邵潜道:“这可脱不了干系,现在金大人你的田产暂充公用尚还未得名号,改日总要得个交待才是,不能白白让你吃了这个亏。” “这个想必不是难事,”金铎轻松道,“拿了粮,给银两也就是了,别的草民也不要。” 第420页 “金大人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邵潜笑道,“燕国沦陷之时国库有多少银两您一猜便晓得个大概,时下军费开支这么大,别的都能给,还偏偏就是换不了银子。” “那就让胡人先打着欠条,反正也不窘迫在这一时。”金铎语气轻松,内里却毫不相让。 “此事倒不着急,”邵潜道,“其实来这一趟,主要还是看看冯、韩两位旧日同僚的态度的……韩大人,您说说?” “只怕……”韩怀瑾禁不住侧首偷觑冯儒神色,迟疑道,“……这于礼不合罢。” 金铎流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淡笑着饮了口茶水。 “韩大人这是在此处享乐惯了,乐不思蜀罢,”邵潜笑道,“国都亡了,哪里还来的‘礼’呢?” “是呐,国都亡了,尸骨未寒,竟还有人率先算计着如何另谋靠山,独享高枕?” 冯儒冷笑一声,终于开口说出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韩怀瑾在旁不住给他使眼色,后者恍若未见。 “我早料到冯兄你会如此想,”邵潜反倒畅意了,“也罢,咱们先把这个事扔一边,说几件旁的事。也不知你们这秋暝山庄隔山绝水,晓不晓得之前朝内外的政事……” “大事定然是知道的,只是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有疏漏不明的时候,”金铎在旁应和,“您不妨给讲一讲?” “说及一位故人,姜华,那日太子赐了第一等的凌迟刑,引得整个汾瀛城的百姓都前去围观,还有的人特地从他城赶过去,竟也不失为一场盛事。” “这事闹得轰轰烈烈的,我们这儿自然也传说了,”金铎道,“姜华也算是声名远播,生前就享荣权,死后的架势也堪比尊王。若非当时外城起兵动荡,我都要赶在那三日之中过去围观了。” “是呐,”邵潜道,“只是我这做臣子的,难免还是禁不住要引之为诫……你说姜华那个精明一辈子的老狐狸,这倪从文起势也不是一日了,他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后招呢?” 邵潜挤着眼睛瞧这一圈人神色,最后定在神思飘忽的金铎身上:“金大人,这里头属你与其共事最久,了解最深了罢?你看看这是个甚么理儿?” 金铎悠悠一笑:“您这算是冤枉我了,众所周知,我虽也是个文宦,但可不是他们内侍省提拔上来的,管的也是武事。虽说早年间在内书堂呆过几年,可那也是跟姜华差着年纪的,可不能把我跟他连上甚么交集……至于你说他有没有留后路,我看定是留的有,只不过小心思太多,总有这一招不慎、摔了一跤的时候。” “此话怎讲?” “姜华从前靠的无非还是跟着陛下多年的情谊,他的那些权力来的稳、失的也快,”金铎沉吟,“太子母家姓倪,自是不可仰赖。内侍省起先本就在后廷为事,怎么可能没盯过那些后妃皇子?陛下子息虽薄,可也不是没有能扶起来的皇子的,想必早便暗中挑拣过,只没想到陛下病来得凶急,倪从文又把路封的死,没让他插过去时机。” “确实是如此,”邵潜道,“金大人这七七八八地、算是说到根子上了。其实太子早先便察觉过内宫几位未及冠的殿下同内侍省有往来,所以到了后来,实则是皇子们的生母看到了些私相往来的罪证,最后被挟制着提前密签好来日皇子封王遣任的伪诏,才被迫着打消了那些念头。” 闻言,冯、韩二人都是一诧。 金铎同样面露惊异,眼前浮现出当初朝堂上瘦弱单薄的杏黄身形:“你说……是太子矫伪诏要挟宫妃呐?” “正是。” “嚯!”金铎忍不住摇首一笑,抿了口茶。 冯儒不禁蹙眉:“太子暗中为了保位竟做出这等事来?” “换了别人可还真不行,到了别人那儿就是死罪,唯独到了太子这边,”邵潜笑道,“就有弥补的法子,伪诏来日也可成真诏。” “关键倒不在这事上,”金铎叹笑,“事儿不见得有多新鲜,只是从前没发觉太子还有这等心思罢了。” “那只得算是你的不是了,”邵潜道,“被别的杂事盖了眼,只不知你是轻视皇位还是轻视皇家。” 金铎道:“难怪听说太子自汾瀛城破之后再未闻听过消息,溜得这么快,还是为了活命。从前只见太子不愿理政,却不想一边还是听任倪从文怂恿做了错事,只可惜他原本的文才埋没殆尽,可惜了。” “这事可不是倪从文怂恿的,”邵潜道,“自几年前太子入了东宫之后,这来日的皇帝不出意外也就敲定无疑了。倪从文自己手头一堆政务,怎么还可能回过头来跟后妃皇子计较、赶尽杀绝?不是说他不够狠,只是照他的个性,尚还不屑去干这种事。” “若是太子自己琢磨出来的,那还真是我旧日眼拙不辨了……”金铎道。 “太子的确不是有心能干出这些事来的,”邵潜道,“实为这背后怂恿的另有其人。” “谁?” 三者视线皆聚于他身。 邵潜对这瞩目的时刻已甚为熟悉,微微一笑: “我。” 沉默一刹。 依旧是金铎率先打破僵局,笑言:“邵大人这是甚么意思?还是直说了罢。” “就是这明面上的意思,”邵潜道,“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 “大人这样说,是要洗白太子,还是言夸自己?”料是金铎这时候也开始琢磨不透话意,狐疑道。 第421页 “……按理来说,这些年来我自己身上也不算多干净,这点上冯兄清楚,韩大人在御史台应当更为清楚,”邵潜望向那二人,“但这兜兜转转到了最后,连金大人都落了百亩良田为安,我可没得着太大好处……” 这言语怨怼,竟愈发令人起疑。金铎倒是听出了些许玄机,勾起兴趣来,朝后方侍从打了个手势,吩咐人来更换桌上已经凉了的茶酿。 “冬日天寒,”金铎趁机打断,“诸位也当适时留神着这新泡好的茶,取的可是梅枝上凝的雪淞,芳醇得很,也只在这时节有这等韵味……邵大人您继续。” 话言一半被打断,邵潜只淡瞥了眼金铎,旋即又接道:“我之所以做得这等称得上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是因为当初答允人一务,而今履行所约罢了。” 韩怀瑾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一紧张,道:“……大人还是莫要卖关子了,都是旧日同僚,此时就直白言讲便可。” “不猜猜是谁吗?”邵潜道,“同在座都是熟人,尤其是于二位言。” 金铎一双眼睛自他二人脸前划过,当即通晓他所指为谁,果是变了脸色。 “与我二人?”韩怀瑾扭头瞧了眼冯儒,怔怔道,“难不成……是老师?” “正是谢大人无疑。” 冯儒眯眼道:“你的意思是老师还命你怂恿太子做坏事?” “自然不是,”邵潜笑容有几分苍然萦怀,“当初谢大人年岁已长,许是在那次直言请奏之后预感到有危机横生,故而提前寻我交待了八个字——‘扶植煊王,摒除奸害’。” “煊王便是当初未入东宫的太子,至于这奸害,依谢大人当初之意,也只得是姜华贾允一众阉人阉党罢了。” “有意思……”金铎一旁低声叹笑道。 冯儒显是不信:“你若是老师生前笃信之人,怎么当初那道弹劾内侍省的奏章上没有你的联署之名?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参与,偏说是老师允准你参与扶植皇嗣?” 韩怀瑾却恍若打通了些关窍,忽道:“邵大人的意思是,你是老师生前特地在暗中交待行事之人,这一方维护,后来种种明面上来自阉宦的打压就规避住了,再行他务也更方便些?” 邵潜颔首:“大概是如此。” 韩怀瑾又道:“可我不解在……没有轻看大人之意,只是老师生前一贯对伯庸赞许有加,另来还有倪从文引为门婿,再不济朝中仍有其余官宦从前都为老师座下学生,若又此等重要交待,如何交予大人?……从前确未听说过大人同老师有这等密切关系,可还是另有隐情在?” “若说起我同谢大人的交集,其实也只在我初入朝廷尚为一小官时,当时偶被卷入一起纠诉案之中,后来呈报到御史台,谢大人又重新裁定一番,方解了我的冤屈,免去了削职之惩,”邵潜道,“至于为甚么后来这种事寻到了我……” 他抬头,同冯儒视线撞了个正着:“冯大人,你何不想想其中的缘故?” 冯儒脸泛青紫,显然是有些窘意,这时候默不作声。 金铎接道:“邵大人,依我看,谢大人既有心寻暗桩,那必定挑的是旁人想不到的人,若是特地寻了得意弟子,岂不是轻易便叫人掀了底去?” “也有这个道理在,”邵潜这样说道,却没打算放过冯儒,“冯兄,朝野上下都说你最得谢大人真传,可我看着,你也不过只是学到些皮毛罢了。” “你有何资格如此说?”冯儒隐怒道,“假若你方才所言都是真的,那你这些年暗中同姜华一众串通为事的罪状也做不得假,你敢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清白的?” 邵潜冷笑:“论清白,举朝官员都再寻不见一个比你冯儒更洁身自好的了。但那又如何?真到了托付正事之时,谢大人会看不清你这凡遇争端便置之于众矢之的危险?你学到了谢大人十分的耿介,却没有那半分的变通,只凭这一处,便足以料定你结局如何。” “若这变通硬要以同流合污为代价,那还有何本初的价值可言?”冯儒反驳,“纵然老师懂那变通之法,可也未见其在正事上做过妥协。” “这环境本为如此,你同谢大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行事自可大胆,”邵潜道,“只是余下诸人可并非都有靠山,你怎能要求他们同你一样?且不说别人,大人自家的表亲兄弟冯远山论罪惩处,大人有何法子挽救?这都无能为力,那别人呢?” “他那是自己犯糊涂,行错事叫人抓住把柄,”冯儒没顾身边人面色涮白,自顾自道,“他若真是清者自清,没人能揪出他的错来。” 冥顽不灵! 邵潜强抑下这股怒火来,多少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韩怀瑾见状,也不得不出言转移话题:“……邵大人,你方才说老师那时未挑中倪从文,可是因那时候他便察觉到他有异心,不可与交?” 邵潜摇首,道:“谢大人至死,都是极为信任他那儿婿的。虽未讲明,我倒是大致知晓大人意图。倪从文本就和太子还粘连姻亲,许多事若是让他掺和上,最后难免怕累及皇嗣社稷,故而暗中替其铺就的一直为坦途,甚连这反抵阉祸之事,最后他沾上的也不多。可惜大人至死也未知,这倪从文竟有如此大的野心,不惜通敌引境,覆灭国家……” “谢大人生前引为翘楚的得意门生里头,倪从文含而不露,自有锋芒;冯伯庸僵守死理,迂古刿切;韩秉瑜文才上佳,却底力不足,偶有明哲保身的退却之举,”金铎出言念诵,“反倒是邵潜邵大人知晓那和光同尘之为,不露不显,却又中直于朝野不倒……换做是我,我也得选邵大人,何况是以谢大人的高瞻眼界来看呢。” 第422页 冯、韩二人闻言又是沉默,无可反驳。 邵潜重翻这旧事,也禁不住慨叹:“也是旁观者清罢……想来起先谢大人还未必看得上我,只是后来路愈行愈窄,逼仄至无可通行之处,方才做了此等妥协。” “事实证明,这妥协是对的,”金铎道,“若谢大人一意孤行,只怕才是自己走进了死路,也断送了许多人的活路。” 邵潜叹了口气。 金铎道:“若说这事值得一提的,当是太子还未真成了倪从文的傀儡,起码这些年来,令太子提前看清他舅舅的心地,不至于被倪从文牵着走。论亲缘,太子跟着倪承志唤上一声‘外公’,也算没负了谢大人那边的根系。” “太子有自己的见识,”邵潜坦诚道,“偏偏不是当皇帝的。在这时候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福气,”金铎强调道,“自然是福气。还是常人不得的福气。他外公给他铺好了路,他舅舅算是又给推波助澜了一把,只是顺其心意给调转了头。现下不必苟且在朝廷宫中,也算乐得一身轻松。说到底这些年,太子一个小孩子在宫里,看似家底足厚,若早有自己的心思,怕是也受挫不少了。” “所以我看这不同人所有这不同的命,无非都是应得的归宿迟来汇报罢了,”邵潜道,“我为官在朝,也是为了当初想的复为一番事业,顾及黎民食足温饱。我瞧着眼前便是个机会,若是硬要纠结在这族别人事……金大人,你看呢?” 又把这烫嘴话扔给自己,金铎笑接了,瞧着座上剩下那二人:“邵大人若问我也是问错了,方才说的这么一群腐阉误国的恶事,纵然您无心,也是把我骂进去了。不过做过的事没有甚么不好承认的,说了,我也就惭愧着听听。至于那后来的事若要我选……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于我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既要达到目的又还刻意纠结在这手段上……这个可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态度已然明了,两人这迂回所待,不过还是冯韩二人、或说就是冯儒这老顽固的态度。 “茶温现时应当刚刚好,”金铎抬首出言,“几位都先品品,可别又费了一壶这上好的茶水。这沏一次可是不易得很呐。” 瓷器相撞的脆响声低鸣,金铎跟着他们几人举杯,将盏中最后的一底温液吞下,眼角不离其余几人神色。 安静一时,冯儒面无表情,此时开口道:“邵大人,那我仍有一问。” “请讲。” “既然不远来到这别城来同我等言说此事,想必此前在京中已有旧臣先已‘弃暗投明’了罢?”冯儒冷漠发问。 “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邵潜坦然道,“不是谁都有在座这几位的本钱,足够在这动荡之时养家糊口。这出逃去当义军的农民里头不少不就是受灾受穷的吗?既有生路,三两粮米在前,我以为那固守名节饿死一家的才是真正的无情之士。古圣先贤可从未教过这等道理,若有人这时候拿生死同所谓名誉相较,更是愚蠢至极。” 冯儒此时业已不多理会他言语里的明嘲暗讽,平静道:“那我随意举出一人,从前帝京首屈一指的富商袁氏,他家里安进朝廷的人现在可算在这要重新入朝的官员里头。” “他们有钱保不得命,还贪享着繁华处的富贵,当然不会轻易就因改朝换代就弃了家财逃难到别处,”邵潜道,“能赚的了这份家业的都是有胆魄之人,袁老爷子撑的起富贵,担的了风险,无可厚非。反倒是他们这一表态,方才能引得更多下属拥趸一齐跟着暂且运作起细务来。冯兄心中已有答案的事,怎么还偏要这么问呢?” “若是这样,那同已经灭国的燕旧廷又有何差别?”冯儒道,“换汤不换药,治不了根本。” “这可不能同日而语,”邵潜又道,“胡人跟燕人不同,他们杀伐果断,在正事上少有偏私,自是不会因些银两就轻易跟富贾妥协。他们没有这个顾忌,起码论及赏罚是非,总不会再向前燕一般顾忌甚么情面。再何况,他们一贯讨厌阉侍,留着性命可以,若是赐掌大权定是不得。这样一来,可不就是重塑新廷的好事了吗?” 转又低声言道:“冯兄,凡事不可逼得太紧。你瞧着这阉宦头子姜华现已谢罪伏诛,看似是解决了一桩大患罢?可代价是甚么?……凡是要留些余地,一步步来,现在你应当已经懂得这个理儿了。” 金铎围观淡笑。 冯儒道:“若要我重回廷也可,只是有一条件需得同胡人讲明。” “你说。” “我重提政事改革自是同原先相较甚异,需先求得一任免政制改革主权的政令。” “冯兄,容我言插一句,”邵潜道,“这政令拿下来应当不难,只是你又何来的信心你所变革的内容全是对的?胡人不懂这些,我们可都不是傻子。” 冯儒答道:“令是用给挡路小人的,至于其他细节,当然可以言商。若都拦在我眼前说我没这个本事,那我的确也不必多在此浪费时间。” “好,”邵潜终是见他退让一步,道,“那此事我们也算是达成共识了?” 冯儒脸上未有不悦,但也绝称不上欣喜:“……不为自己,但为苍生。” 金铎仍旧淡笑不语,神情显然轻松了不少,此时闲观窗外垂杨,浅声喃道:“要下了雪了呐……” 第423页 邵潜心胸沉寂下来,静了一刻,微微偏首:“……那韩大人呢?” 韩怀瑾应和笑道:“我若再入廷……也便当个普通文吏便是。承蒙需要,确也不愿荒废短才。只那要事重决,还得靠伯庸担待,我是当不起甚么重职了。” “定都依从你意,”邵潜又看了眼他身边仍是冷峻表情的冯儒,微叹一口,转而道,“该言明的,我自认为都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思来想去,能够再讲的也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谢大人生前曾经同我见过的最后一面,那时候他已经把那道被姜华一众是为肉中钉的联名奏章呈表于朝,我想,他那时应当已经隐隐预感到什么,只是尚不确信,也就没有直言。不过他当时同我说过一句话,教我至今记忆犹新。” 邵潜停顿了一下,方缓缓道:“他说,‘吾欲使受吾业者为恶,则恶不可为。使其诸人为善,则吾不为恶,其下场如此……’” “待我要细问时,大人已然错开了话题。现在想来,依旧不得不拜服于谢大人操行。若是一直看得清明,又不肯深陷泥足,这方是真正的耿忠至臣……如此,可称得上是燕国百年,最后一位良臣罢。说来可笑,这最后一位良臣逆臣,竟同出一家,还是师承之系,真不知谢大人泉下有知,又该是如何的疾首痛心……” 冯儒攥紧了拳头,韩怀瑾以手捂面,泫然欲泣。 第101章 第一〇一回 第一〇一回 金光寺寻探究竟,兰陵城暗传因果 冬雪降落,于大地上铺就一层新毯。今年的雪,同往年到来的时辰一般无二。 宗政羲一行车驾自帝京起行,日夜兼程,半月之内赶到了燕地东北处。山溪缭绕的金光寺景致依旧,只是所寻之人却隐匿不见。 人已进了寺中,门槛后的小沙弥如实相告,聿明禅师先前回来一趟后,在寺中待了两日便再又离寺修行,没留下只言片语,至今未归。 旁边随行的人低首询问男人的意思。 “那便不急,”宗政羲道,“这两日赶路疲累,暂且在此处歇两日也好。” 小沙弥随后领着他们一行进了寺后厢房。 金光寺虽为皇家庙宇,却惯有收拢流民百姓的旧习。历任禅师仰仗皇家香火,也纷纷扩建寺庙规模,在山间山腰处开辟多所屋室禅居。名义为修行之用,实际多用以客商乞儿暂歇之处,故而这东北一带边城街县,无有不感激得惠于金光寺之善行善举。里面这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众,现时反倒成了这一带无人敢侵犯的圣者。 厢房毕竟拥挤,堪将要两三人一间,连带着半处一旁的院落才勉强挤进这十多人。 小沙弥领完路便自行告退。 那随从示意身后诸人将门掩好,犹豫朝其道:“殿下,既然人不在,何不暂先返回?……胡军主军都在渭南,北边这块地方免不得动荡。” “不必,”宗政羲道,“此间佛寺重地,他们还不至于扰到这里。” 见劝询无果,随从只得退下,男人又令道:“这几进厢房不甚宽敞,你们两个,在我这边住。” 这几个跟从的随者并非旁人,皆是之前调去的翊卫军众,入伍多年,自然都熟悉面前人物。而被点到这两个头首,一个是亲卫军中的千夫长,后来被暗中遣至他城,另一个是后来赤甲亲卫中潜逃的叛将,后于携江东军参与汾瀛宫变的魏旭。 多年前宗政羲领军守边攻战时,常有比这恶劣得多的环境,大家挤在一处,也无甚贵贱好恶之别。只如今物是人非,难免各有不自在处。 几人应下,各自出屋牵马整顿,收拾行李。 魏旭在角落拎出了个废弃许久不用的铜炭盆子,两人重新添了黑炭,忙活一周,屋里的寒气方被驱散一些,围坐在炭盆周围,闲说了两句便没了声音。 二人一抬眼,便能看到独坐在窗前静默眺远的男人。 木栏竖封的窗户有些类同刑部监牢的铁窗,只是远要低一些,大一些。初冬绵密的小雪自缝隙中飘散入户,似柳絮,似飞棉,但凝在男人鬓角,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圈苍然无色的白发。 这般场景,不知情者仅是看一眼便觉孤寂到了极处。更何况他们两个熟悉中间波折,又何由不生出悲慨痛心之念? “……殿下不若过来取取暖?” 魏旭原是试探一问,未曾想宗政羲言落便行,悠悠转着轮椅,停在炉火边。 这一来,他反倒不敢再出声了,看了看一旁的人,同样低眼无语。 “我听说,廖辉是去年在燕北攻战时殁的?” 炭火盆里的火星子一蹿一跳,缭映在男人眼瞳中。 “……是,”魏旭低道,“路途不便,就地埋在黄岭关口了。” 宗政羲缓缓颔首:“当初他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将,后来这些年里,操心时久,也敌不过日益增长的年岁。” 魏旭张口欲言,只听得男人又道:“我后来想着他那些日子在军中也是一度孤立无援,想必这死因也值得一推敲。” “……殿下睿智,”魏旭道,“我离亲卫军时,从前的部众已被替换过半了。您若那时去辨,怕都认不得几个。” “内有人行叛离事,军队必散。” “您这话,说的是谁?” 魏旭朝身边那老千夫长挤了下眼睛,后者见状紧抿着唇,撇开头。 第424页 “抱歉。” 魏旭心头一惊,老千夫长抬眼同其对视,道:“……你这样说,不知是轻贱了谁。” 宗政羲垂眸:“旁的东西,无话可辩。” “宗政,”这千夫长深吸一口气,“当初,我可是被你从蛮营中捡回的半条命……你那时一介统管二百兵士的佐领,能犯险破禁搭救我等兄弟,我们便已心认了你是何人,早晚,得由你率军踏平那蛮疆。” “抱歉。”男人重复一遍,神情淡淡。 千夫长咬牙:“待你何时得见了那些无定尸骨,再道歉不迟!” “孙广!”魏旭冷喝一声。 被喝止的千夫长脸红气喘,又刻意压抑着怒火。多年战场上血仇厮杀,弑敌快意,怎生得顾起他人意愿来了。 “军内腐化不在一时,若要拔除毒瘤,必定得牵筋动骨。” 魏旭忽想起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寻不到说辞,便脱口而出。 宗政羲朝他瞥了一眼,而后道:“我无话可说。” 孙广被激起的怒意未消,喘着粗气径自跨出屋子,木门被狠狠扣上,带起一阵冬风擦扭的怪声。 魏旭坐立未安,搓着手不言。 “你入军比孙广晚,”宗政羲道,“……从前的旧事应当不知。” “是。”魏旭方择进赤甲之时,男人业已公明身份,受封及冠,正当盛时。全军上下,皆有效仿鼓动之徒,倘若非朝中兵部资财桎梏,文官联名抵制上书,几次险些便可乘胜追击,直捣逻些城内,一绝后患。但这机会也只是不可多得的机会,错失了不再有,宗政羲那时为主将,从不拿全军兵士性命作赌。 “但标下一直信任您。” “为何?” 魏旭不答反问:“殿下如何看待我等的?” “你们各自都不相同,但在我治下入了名册的,都是同一般的营中兄弟,”宗政羲道,“但关系亲缘再近,也未必止得了其心中逞奸作恶的念头。既然说过有福同享,但要错了,我们也便一齐错……至若后来军中调换的那些新面孔,即便是挂了名号,着了棕铠,依旧是邪佞之人,算不得亲卫兵士。” “正是……当初我临走前,军中早不成样子了,”这汉子少有纠结,“可上无强硬之人统领,又怎么指望着我们一群武夫自发地搞出名堂来。” “你们高估我了。”宗政羲只道。 魏旭沉默。 “你刚刚那句话说得不错,因那毒瘤若只是一人,剔了便得安生,”宗政羲道,“就像这阉祸至今,彻底除净的时候也就是燕国覆灭之时。” 魏旭想起男人提的是哪句话,又讪答道:“那话不是我说的,我也没有全然同意。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仍在自己的意志之中。”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一人影:“说这话的人受伤过甚,方失了信心。他还说过,忠孝生死不得两全,与其纠结在此不得果,还不如……” 脑中混乱,忽卡了壳。 “还不如快活一日是一日,”男人接道,“说这话的,是付子阶罢。” “……标下忘了,您之前同其相与甚深。” 魏旭被宗政羲面上一闪而过的浅淡笑纹恍了个神,方以为是自己眼花,还未揣摩出含义,便又听其道:“这两日虽在此住下,你们也莫闲歇着,先去四处打探些消息,若是有何异闻动向便及时相告。” 他回声应下。 窗外寒风又起,不多时,孙广自外间回来。扫落一身的积雪,脸色也恍被这冬日冷却回转成了淡然无波的神状。其手中还提着讨要而得的斋饭,那香热气儿令魏旭恍惚不已,又心想出了些往事纷复。 几人随意闲谈,也并无甚尴尬处。此时此刻,相互间纵有各种隐瞒的心思,但多年同伍的相知情谊,依旧令其于琐事细节上和谐默契。也无人再故意提那针锋相对的质询,这样安生了整一天,次日便听得一寺中异闻。 “寺中的和尚说,那蛮族少年从前尚还来过几次,次次都是出其不意,要堵那聿明禅师出寺,”孙广如实禀告,“这次是直接带着几百个蛮兵过来将后山都围死了,估计是心以为要寻的和尚故意躲着他不出来。” 宗政羲听他这般描述,已经暗自对好了号,猜度出这是何人,便道:“他现下在何处?我去见他一面。” 魏旭拦道:“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稚儿,还是外族人,何劳您亲自过去拜见?我等现下去将他架来见您……” “魏旭,”宗政羲正色道,“你莫忘了,现下燕国已亡,这块土地上,还有何内族外族的差别?更何况佛门禁处,众生平等,保不齐,还得是我有求于他……带路。” 二人无奈应下,领其出了厢房,沿石道下坡越阶,一路来至山腰处金光寺正门。 自寺门延伸至山间,两纵蛮兵队伍手提蛮刀,凛风而站,其阵仗有如皇族仪礼,引得寺中寄宿的平民百姓多有躲于墙栏后觑视暗窥。 想来这些蛮兵亦是不易,熟悉了南蛮温湿气候,此时在燕北忍受冬寒,定是多有不适。 众人中,惟有队首站立那少年鹤立鸡群。不因其身高,而是紫袍奢丽,衣着光鲜,灰暗冬日也遮不住其傲然华姿。 宗政羲一行赶到时,少年显有不耐,避及寺内沙弥阻挠,抬步便要往后厢内闯。僧众还欲往拦,被少年身后跟从的蛮兵扒开。 第425页 少年满目戾气,横冲向内,与同样身后跟随一众随从的宗政羲撞了个正着。 这一众堵在面前不肯相让,大概也显出了挑衅意。 苻昃朝中央坐着那黑衣男人看了眼,道:“你们这是何意?别挡道,闪开!” 话音一落,少年身后蛮兵便要上前对挑。 “慢着,”宗政羲缓缓开口,“在下正有意想邀阁下入屋一叙,本是正当事,何必劳烦手下动刀动枪的呢?” 闻言,苻昃眯眼将其细细打量一番,形容有几分熟悉感,但又笃定此前从未相见:“……你是何人?我没见过你。” “在下仇凤,”男人道,“来此目的与阁下相同,都为寻人。” 苻昃心头一动,道:“你找你的人,同我何干?让路!” 宗政羲又启言,话临到嘴边临时转了言语:“……在下所寻之人名唤‘苻昭恒’。” 苻昃果真顿下步子。 这男人视线微仰,却无半分卑怯之态。即便衣着素朴,但一看便知非是能小觑之辈。 他冷笑一声,遂命身后随从守在寺门外,然后转头同其道:“你要邀我相叙,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来。我一个不通武力的小孩子,阁下难道还要恃力相逼?” 魏旭在旁听得可笑,现下这寺内外人众多寡一看便知,究竟是谁在倚强凌弱,无可争辩。没想到这蛮族的少年年岁不大,出口倒是和寻常蛮人一般的蛮横倔强,竟还做出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坦然之色来。 他看着男人抬手打了个手势,也不多争辩,谅这蛮族小子还动不得宗政羲,便和身旁诸人一同退至列队的蛮兵身边,目送其步入后厢。 “你是我族中人?”苻昃站定,盯着他鬈发深眼,道,“看着你……倒是眼熟得很。” “正巧,看阁下眉目我也起几分相熟意,”宗政羲淡笑道,“我同你不识,但与你父王颇有些交集。” 见身份被识破,苻昃也未显惊惶,反而相信此人或许知道些东西,又是冷笑:“呵,我可没在他那儿听说过你的名号,可别是有意作谎……你真的不是我族中人?” “吾母为蛮女。”宗政羲简短道。 苻昃上前凑近几步,一边观察,一边不急不慌道:“我观你身形,不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阁下这腿,当是后天造成的罢……” 还未说完,一手蓦然向下,欲拍其腿,男人眼疾手快,单手擎制住少年手腕。少年又想要反手探他脉象,无奈男人气力甚大,几令他整个小臂动弹不得。 “……你会武?”苻昃忍住手腕痛意,施施然道,“让我想想,我对从前燕地的人了解不多。但几年前曾因一战事特地令苻璇在宫中设宴的,便宣称的是燕军主将于战中蒙患簇毒。且那人曾被掳掠至蛮地中,见过他面目的都知晓他一副蛮族面相……是你罢?” “不错,”宗政羲松手,又道,“不会武功又言行猖狂、目中无人的,这么些年我也只见过你跟你父王。” “别总拿我和他相提并论,”苻昃冷面道,“还有,我起码从未想瞒着身份,凡我做的,都敢为敢当。” 宗政羲不理会他话中讥讽意,开门见山道:“那我且问你,渭水时疫一事可否同你有关?” “有,”苻昃立刻承认,“那河里的蛊毒是就是我下的。” 这少年回答速度之快,不禁令宗政羲都有片刻怀疑他话中真假。 宗政羲一刹的停顿令苻昃反笑道:“怎么?你还不信我?”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喜苻璇行事。” “这个我拒绝回答,”苻昃道,“轮到换我问你,你知道苻昭恒人在何处?把我单独叫过来,总得有让我能听信你话的东西。” “聿明自汾瀛宫变之后便自请归寺,”宗政羲道,“其间我着人跟踪,却于半路忽寻不到人迹。” 苻昃别有意味地笑笑:“他若是想躲,这世间没人能寻的到他踪迹……不然他一介王族中人,何至于跑到燕土上当个和尚都没人知晓。倘若叫苻璇逮住他,非得扒了那老东西三层皮不可。” 宗政羲从他言语中听出几分倾向,不动声色道:“我寻他是为了救人,你找他作甚?” 他看这少年紫金抹额下眉目黯淡下来,转身寻了一椅子坐下。正对着门缝间隙,可眺见山间苍绿的林野。 宗政羲也不开口催他,直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听其言道:“我也是为了救人……实不相瞒,那渭水中的蛊毒,只有他晓得解法。” “此话怎讲?” “历任蛮族祭司所掌的宗昌阁中,有七七四十九种上古巫祭流传下来的蛊种秘方,”苻昃冷颜道,“待我得了资质进入其中后,发觉除了医方杂录尚还有存外,这四十九种蛊方已被烧毁过半,而那解蛊之方,业已被率先焚净。” 宗政羲暗道荒谬,沉声朝其言:“你怎知他还记得那解法,若他只是烧了却未曾记诵呢?” “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苻昃自顾自说道,“若是他真不记得……那我也没法子。” “谁令你这样做的?”宗政羲面目阴沉,“……苻璇?” “不算,”苻昃道,“不过他应当是乐于看到这样结果的。可惜若他知晓我也不知那水蛊解方,只怕要窝火得很。” 说着,少年嗤嗤地笑起来,边叹:“真想看看他那副样子……” 第426页 面前坐着的就似一个乐于恶作剧的劣童,宗政羲不愿同他计较,但也不能任由他一直胡来。思量再三,道:“你费这么大一番功夫阵仗,就是为了引苻昭恒出来?” 苻昃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懊丧自己言多,转而便逝:“那又如何?” 宗政羲摇摇首:“你若真晓得他个性,便不会拿这等下作伎俩逼他见你。那百千条人命可不是你手中玩物,我看,你当真是被苻璇纵宠惯了,方养成了这般骄矜的脾气。” “呵,”苻昃又是一声冷笑,“说得好似你很了解他一般,你同他相识多久……至于人命,你们又杀我族兵多少,你们燕人的命是命,我们的人就不是命了?果真虚伪。” “聿明从前在我濒死之时救我一命,”宗政羲道,“他虽于行迹有所隐瞒,却不是故意作恶之徒,你现下这样做只是适得其反。” 苻昃低骂一声,用的是蛮文,宗政羲听懂那是句怨咒。 “燕国的和尚当久了,就转性了不成,怎么接二连三地救起死人来,”苻昃道,“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你既然了解他非为良善,为何这时候又拿人命引其出现?”宗政羲道,“便如你所言,那些燕地的百姓同你们蛮人势不两立,是死是活,同他有什么干系。无论如何,他都不似会被人威胁、牵着鼻子走的人。” 苻昃咽下口气:“你说得信誓旦旦,难道你能找到他?” “能。” 苻昃满脸不信任之色,道:“你能找得到他,这时候还在这里同我废话半天?” “我只是事先没料想到,这危及一带城镇百姓性命的根源,竟在一羽翼未丰的黄口小儿身上。”宗政羲冷道。 苻昃一贯不喜他人因其年龄轻看了他,不悦道:“总拿年纪论高下算甚么本事。现在燕国皇帝都死了,你无论如何评判,都得算是苻璇的手下败将罢?我连他所行所为都不屑一顾,何况是你……哼。” “我所指的也不是本事,而是心智,”宗政羲道,“方才你口口声声为蛮族人命叹惜,可行战本身便是两败俱伤之行。战场之上,历来没有赢家。若非蛮族一再扰边生事,又何至于连年来征战不休?燕廷之内腐朽不堪,料想一举南伐蛮族早便不能。即便这样,蛮军仍要屡次设计北上攻城,这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你如斯聪颖,难道看不清楚?” 苻昃已辨不出他是真言还是讽刺,但这般直言指摘还是叫他面上挂不住:“……我能有甚么法子,倘若我能劝的了苻璇,还至于而今跑到这里来……” “恃才害人的本事一身,到了关键用处反倒无能为力了?”男人讥道。 “少废话!”苻昃难免生恼,道,“你说能找到他,在哪儿?” “渭水两岸城镇,”宗政羲道,“疫病发源之所。”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去救人了?”苻昃皱眉,“可这么长时间,他若是过去送解方,早便该有转好的消息送来,何至于现在还没听说那城内百姓有起色?” “或许是他确实不知那解法为何,也或许他刻意等待时机。” “你敢确定?”苻昃狐疑道。 宗政羲嗤笑:“你这一厢情愿,真是用错了地方。你既说这蛊方是宗昌阁内祭司特掌,难道他会猜不出这是谁做的?你敢给拿别人性命给他下套,他就顺从等着你带兵围山过来寻他。千百人性命所系,和你一人胡来,他先择谁,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这男人所言句句戳他心窝,却又无话可以反驳,苻昃鼓着一肚子火气,道:“……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慈悲心要救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冷怪无情的家伙……” “你涉世未深,才这么骄纵,以为世间皆能如你所求,”宗政羲道,“各人有各人的路,你平白侵了他人原本的道路,难道还能埋怨是别人出的差错?” “照你这么说,这世上还不得有肯无私奉献的真情所在了?”苻昃道,“他本为我王族中人,且有血脉亲缘,怎么能说的上是妨碍?” “他是你何人?”宗政羲轻嗤,“还能比你同苻璇之间亲缘更近?” 苻昃语塞,宗政羲不多纠缠,只道时辰紧张,同其又商量些细行便起驾出发。 外方冬雪已停,可地上残余的积雪仍是影响赶路速度,半路亦是停停走走,拐弯抹角,浪费了不少时日。 只这一路上途经燕城时,仍是不少逃难百姓流落至城围街巷附近,一瞧见这奢华顶轿便知是同样迁居的富家客商,纷纷拦道求乞,直令车驾堵在路中难行。 宗政羲在马车帘后嘱咐魏旭孙广一众将身上的银两布施出去,以供这些百姓急用。 不一会儿,魏旭便掀起帷帘,伸头拧眉禀告道:“主子,我等身上所携的银钱干粮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可这街上人是愈聚愈多,根本没法再往前行……” 未及宗政羲有所动作,马车下方围拢的一众人群便自这车帘缝隙中窥见里头的光景,愈发喧闹不止。 人群中有一临得近的民妇怀里搂了个孩子,见状忙冲着车内嘶喊道:“贵人行行好!我们娘儿俩已经两三日没吃过饭了……现在这路实在赶不动了!只求一顿给我儿的饱饭钱呐!” 这母亲声音惶急,直唤得怀中孩儿也一同哇哇哭叫起来,场面乱得不像话。 宗政羲刚要动作,见身边亮光一闪,不知是何物正砸在那民妇身边挤着的一人头上,那人“哎呦”一声痛呼,方才哭闹的小儿又忽地被逗乐,“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427页 那民妇也是眼疾手快,一把将砸在身边人脑袋上的亮物拿回手心,一瞧,是个金镶玉的戒指,水头极好,绝非凡品,连忙称谢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够不够?” 宗政羲回首,瞧见苻昃又将腕上的玛瑙串子撸下来。 “够了够了!多谢贵人!”那民妇也不多贪,拿了东西就往回撤下。 她这一走,又有眼红之人一拥而上,纷纷按同样的招数卖惨求乞。 苻昃转手将那玛瑙串扔出去,又脱下头上的琥珀发冠、扎束辫子的钩织金线、扎着翡翠的腰带、嵌着珍珠金宝的紫金抹额……连带着身上一袭蛮地上等的云锦织料的外袍一并丢了出去。 大大小小十多样奢贵物件儿,直教马车下边人都抢疯了。不知今日碰上的是何等富贵之人,一身的贵族行头直接便丢了出来。 宗政羲趁乱暗令:“魏旭,驾车!” 众人争抢这些宝贝之时,马车旁护送的这一众兵卒得以开道向前,硬从这巷头挤了出去。 待向前行了几里路,即将出城之时,宗政羲又挑开帘,将手中物递给魏旭,道:“这里有些碎银子,去前面随意找个蛮兵给他,让他回城去成衣铺子给他主子买件冬衣过来。” 魏旭领令,听其又问:“现在距兰陵还有多远?” “还要经三城。”魏旭如实道。 “那就不必贪近路入城内,直接沿外城官道走,”宗政羲沉声道,“兰陵本土都以疫病患者为主,许会安生些。反倒是周边几座城里头流民四起,只给银两解决不得半分忧虑,反倒耽搁了正事。” “是。” 宗政羲撤下帘,抬首便能看到少年一身白色单衣的沉默神情,后者感受到其视线,生涩开口道:“……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们是燕人。” 苻昃眼皮一跳,略显不豫道:“……你什么意思?” “你,苻璇,都是未在前线民间探察过百姓存状真相的人,但你们却能以权以才、以一言一行轻易决定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宗政羲冷肃道,“人的一时怜悯心,来得快,去得快,来日时间长了,现时所见所闻皆会淡去,也就没了这份同情。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搞清楚,免得将来生悔,厌恶此时所念。” “按你的意思是,人只要一步行错,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被再次原谅?” “若你自己能原谅自己,别人也干涉不得你,”宗政羲道,“只那人命是活生生的,背后代价,你最好也有勇气好好担着。” 苻昃听出几分话中意,揣度道:“你甚么意思?” “若是最后未寻到人,或是聿明未能给出解方……”宗政羲深眸冷冽,“我会杀了你。” 苻昃心头一紧,故作镇定道:“我这么多族兵在此,你敢当着他们面妄动?” 男人深深勾唇笑了一声,压根不愿作答。 随后,蛮兵将购得的燕人冬衣送来。苻昃缓慢套上,衣袖下摆皆大了一圈,衬得人一下子又纤小几分。 车厢内再无话。 一行人又是路行多日,方到了这疫病最为泛滥严重之所、濒临渭水、靠其生养的兰陵。 此时自城门到巷尾,皆不见得人踪。偶有一提篮大夫匆匆而过,转瞬便又消隐在另一房门之中。因那患病者卧床难起,深受苦痛折磨,却也不肯轻易死去,只得拖沓缠绵于病卧之中。但其家人随侍,大多业已为了避祸而出逃大半,临剩下一两个日日从别城挑水担食来看顾其人的,也多为暗中伺候后事的。 “城内此时还剩下的病患必是已走投无路之人,”宗政羲吩咐道,“便先找一处空缺无人的旅店宅院,安置下来为先。” 他们这一行人连带着苻昃随行的蛮兵,大约得有百十人的规模。而后发觉在这城内空余之处甚多,找到暂住之所也不是甚么难事,便各自寻得住处安顿下来。 宗政羲方一进房,便先讨要了纸笔来,又叮嘱魏旭一众事宜。 “我这里写了一封信文,大致讲了这连路诸城的状况,并同赫胥猃说叫他委派人手过来,调粮赈济,你去着人送回帝京去。” “是,”思及一路所观,魏旭转又愤恨道,“这群昏官到了疫病前跑得比谁都快,那赈济粮还得让病患亲信自己过去抢要,怪不得民生怨愤,连燕国亡了这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们自身性命难顾,自然也不挂念甚么同己无关的他务,别拿死生事轻责旁人,”宗政羲道,“还有一事,方才在路上还碰见几个在此留待的疾医,显然仍与此处病患有联系。你这般,先去官府将那城中百姓登记的名册拿出来,亲到每一家先核对好门户名姓,再与其宣称南蛮有一王族少年通晓救治之方,此次前来预备相救,后来临城有人服了方一命呼呜,现下纠集燕人预备哪日循机杀了其人,正解国恨家仇。多派些人手,把来路时途经的城镇都照这个步骤探查一番。” 魏旭不清楚其意图,但应下不疑。 第102章 第一〇二回 第一〇二回 山穷水尽胡主怒分务,精察细觉匪首险定夺 冬日于山郊野地鏖战三天,破多罗氏被敌人狡猾的突袭藏躲磨没了耐性,干脆率军拐退回城营,商量计策。 自燕帝驾崩之后,他们避开锋芒,退居燕北,原本是计划着趁赫胥猃操劳在南方军伍的时日,打道回返至勒金王都。如果能收拢余下小部族氏当然为最好,倘若其人不留情面,他们也是做好了拿小族开刀的准备。毕竟当初率先将他们定为叛族、赶出胡地的是乌特隆王部,他们诸部之间若真闹得内讧,归根也得怨怼上赫胥猃领首不力,致使部族四分五裂。 第428页 可这打道回府的计划却忽遭破坏,半路杀出一批拦路匪。 桑托领军于前,起先没认出这军众是何处来的。见其衣着皆如普通燕民,只着寻常单层袴褶,手中长杆武器古怪,便以为是何处城镇燕民又聚合在一起揭竿举义,便也未将其放在心上。未曾想交战数时辰发觉出不寻常来,对方显是有备而来,行军整肃,阵法有序。原本以为可以依仗人数优势轻易攻下,却发觉对方也机警得很,上来先将前方胡人清剿一片,瞅准时机后说退便退,他不敢冒险,又不甘轻易放过其众,只得分了一队人马由小路追击,果中了这燕人的圈套,五六百人只逃回了几十人。 一连几次都是同样的招数,偏偏还逮不得其人,直教胡人空生闷怨,进退不得地四处寻路前进了三日,白白搭进去不少兄弟。 “哼!”桑托左手将酒囊掷在桌案上,气鼓鼓道,“皇帝的尸首都风干了,这帮燕人还想着冒死!……一如既往的狡猾!活该他们亡国!” 底下有跟从的胡人接道:“首领,方才听对阵的兄弟说,那燕人里头有几个是眼熟的……应当从前见过。” “见过?”桑托拧眉,“何时见过?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群燕人是从前燕国赤甲军的人?” 下方有胡众悄声议论纷纷,一人出言道:“回首领,这群燕人好似是那回我等前往靖州增援围城内的弟兄时途遇的那批燕匪,当时在路上我们还杀了他们不少弟兄,只是后来着急赶路才没有继续追剿……” “我就说嘛,”桑托冷道,“这么滑头,显是从前交过手的,这时候想着新法子出来唬人了……当时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群燕人杀净了完事!” 座下一人喏喏道:“桑托,我等觉得既然沿路也折损不少弟兄……不如暂且就先拖一拖,逼得他们耐不住性子主动出击了,咱们就可以与其正面相抗、找其弱点了……” 说话这人是一小部族的首领,追根溯源,称不上是血统纯正的胡人,而算是另一支奚人的后代。 桑托不屑嗤了一声,朝其道:“我看你不是想等时机,是想着如何劝我退守,跟铁那勒部那群懦夫一般不敢回勒金罢?” “……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欲辩解,桑托却阻其再言:“没可能!穆藏他们仗着人多公开跟我叫板,我们现在也无非是少些兵力罢了,他们那么一点儿人,还能一直教他们玩乐不成!” “桑托,”侧旁坐着的为首领心腹达门,闻听其道,“这可不是人数多寡的事,关键这从黄州入关一直到云州、崇安、平昌再到沂州横渡沂水翻山入勒金,一路上四处为山岭隘合,当初在燕南打仗时凭靠着直面强攻尚可相对,到了此处,只怕没这么顺利……当初咱们两入靖州之事可不就验证过了……” 桑托被顶撞心中也躁烦,道:“按你说!怎么办!……搞了半天这边国都亡了,燕人还是一堆幺蛾子,合着什么好事都得轮得着他赫胥猃先挑……” 下方有人私嘀咕道:“那不是你先放弃的渭南城土嘛……”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带着你们左封部把那群传染脏病的燕狗都杀了干净别再惹一身腥!”达门同他是过命的交情,碍着情面他不敢撂狠话,可旁人在桑托这儿可没有甚么避讳,“我拦着你们走了?!哪次干仗不是我们呼兰闯在最前面!这几日被杀的兄弟都是哪部的你们心里头没数?!呵,我们这边也不缺你们那三两千人!” “桑托!”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达门不得不冷斥阻拦,“喝醉了罢你!发甚么酒疯!” 这胡人莽汉粗髯之上两颊肉憋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醉的。 “他们铁那勒净给我找茬…你们这群……还跟着添油加醋……都他娘的给老子找不痛快!” “你冷静点!”桑托说得愈发起劲儿,达门一边喝止,一边朝身侧胡人令道,“去拿水来!” 那胡人当即出帐,自外面冰天雪地的严寒气候里匆匆而返,手里提着一瓢从半缸结了冰的水里新舀的一瓢冷水,捧递过来。达门二话不说,当即把这掺杂雪意的冰水照着桑托的脑袋浇了下去,原本挣恼的汉子先是又破口大骂两声,而后果真不动了,帐内氛围也冷却下来。 达门开口朝帐内其他各部的一众首领悍将道:“桑托方才亦因是忧虑眼下难题,着急不已,这才口无遮拦,希望在座的弟兄都不必同他苛责计较,还是设法解决眼前忧虑为好。” 在座众人神情各异,联同席上桑托一同无言。 相持许久,终是帐外一胡人特地禀传事务方破了这僵持局面。 那传信的胡人自也感受到帐内诡匿的氛围,自其众开始大肆屠掳燕人以来,所有掌首的部族将领皆在这鲜血浸泡之中生发出些喜怒无常的脾性来,偶尔令其内部族众都开始起了些异情怪状。他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通,大致为桑托有心想蛮人在沂水对岸乞讨便利,但苻璇此时又开始翻脸不认人,至多给几艘渡河的战船,兵卒是一个都不肯出。 “……大致就是这些。” 不是什么好消息,这胡人想尽力说得圆润些,毕竟苻璇的原话更加不留情面,但这意思总归是明了。他们呼兰部起兵最早,少不得蛮人暗里的多次怂恿诱导,这个时候突然弃置不管,可不就是利用完了就往旁边一扔的下作勾当? 第429页 闻听此讯,料是方才因桑托之事隐忍不发的其余胡将都按捺不下气恼,接连咒骂起蛮人行径来,一时间怒骂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达门瞧见这局面难控,知道强硬阻拦众人情绪反倒适得其反,加之自己心中也多有气不过,干脆旁观不理,任凭其嘈乱声充斥着整块营帐。 “够了!” 桑托大喝一声,蓦然站起,将身前桌案连同其上酒水碗瓢一同掀翻在地,叮叮咣咣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视线皆聚于其身,也止了骂声。 “现在!就去传信到关外!让那里留守的胡兵都赶过来!”桑托朝中央站着那传信人大声道,“我还不信了!这么多人……偏生还能折在那群燕匪手上!” 底下有人粗着嗓子反诘道:“你不派兵在关外盯看着,一穆藏他们拿着这战果反水怎么办?” “反水?!他要朝谁反水!”桑托怒道,“若是铁那勒部想上赶着去讨好赫胥猃,老子就把那几座城池白送给他!今后再见就是仇敌!” “谁说他要反水了,”达门在旁朝他道,“你可别听风就是雨的!穆藏一众没少出力!由不得你这时候又给他加罪名……” 桑托双瞳冷光乍现,又朝座上诸人扫视一圈,见者皆被其神情一骇。 “还有你们!哪个想退守的现在就都回关外找他们铁那勒的人罢!别跟着!”桑托道,“咽不下这口气的、不怕死的都给我在这准备着出兵!这次就是不留后路,看谁耗得过谁!” 桑托神色激动,但这条理反而清晰起来。余众大概都知晓其意,达门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开口阻挠,心头到底是窝着火气的,便跟着道:“桑托说的不失为迅速突围之法,大家不若都回去想想罢。” 众人四散出帐,达门侧首看去,桑托面上冷水果有化冰之势,他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咱们在此烧杀掳掠的几个月,他们蛮人那头可没动作。我看,他们可是有意要看咱们笑话许久了。” “甚么意思?” “光我听说到的一点消息里,就有不少燕兵燕民转头去投蛮军的,”达门道,“更别说其他暗中逃窜的人了……苻璇那里军令严格,可是特地要求不杀降军、不掳百姓,他们想走乌特隆的路子笼络燕人呢。” “不是说燕蛮之间多年征战,相互间仇怨不共戴天?”桑托冷笑,“怎么到了保命的时候又露出这么一副奴才嘴脸。” “南蛮那些年跟燕国打仗也是就近在燕南扰境,这北方的百姓仗着地远路遥,谁会整日操心甚么国族大恨,平白找无趣?”达门不屑,“燕人不是惯常一副虚伪嘴脸,那甚么国仇至多也就是边关将士常挂嘴边罢了,普通百姓自己日子还没过好,没甚心思惦念这个……” 桑托也面露鄙夷之色:“硬是让这么一群无情无义之人空占着这片土地这么久,真是活该他们亡国亡得快……” “先别感叹这个了,蛮人既然尚且存了个心思留后路,也是笃定这燕人要杀定是杀不净的,只得拿这招安之法暂时压制,来日也可备个后招……” “别管他们,”桑托果断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教我去给那些燕人尸首一个一个造上坟,还好好祭拜一番?蛮人那种招数我们不屑,若是赫胥猃拿这种法子最后又调教出一批听话的燕人来,那他和原本的宗政皇门又有甚么差别?” “也罢,”达门心服应声,道,“现在确实需要我等竭力一战,真论甚么燕地的战术,还都是假把式。” “哼,这北方酷寒天,咱们可比那群衣食娇惯的燕人耐受多了,怎么可能让他们在这时节占了便宜去,简直笑话,”桑托冷笑,“不给他们上些真刀真枪,他们还真以为能拿那些伎俩就杀伏我等。” “不过前两日对战时瞧他们手上拿的那武器好像不怎么常见,似是某种竹木做的,弟兄们都说那软枝看上去禁不力,可到了拿胡刀砍时还偏偏陷入其中,砍消不断……” “放屁!”桑托斥道,“拿个新鲜玩意儿就不会打了,那附枝难断就不会照着人砍?空长着蛮力……我看就是前两月也叫他们在这燕城里为非作歹惯了,到了出兵的时候又给我来这不适应的马虎毛病……一会儿我就下令,先把营内掠来的财宝女人再丢城里,断了他们的后路念想!” 达门知道这回桑托是真的恼了。那奸淫盗事他原本也没少搀和,这时候肯断的干净,多少也是过了起先乐在其中那股新鲜劲头,意识到这正事被耽搁住了,方肯悬崖勒马。 “那你就赶快清醒清醒,”达门督促他,“待底下人决议好了,就赶紧动身,不能再拖了。” “……” 事实上,破多罗桑托此次所轻蔑的所谓新式武器确有差错,不待其出兵检验便已得见分晓。 “……怎么办?” 晁二坐在山丘石上,屁股底下融化的积雪黏糊糊地沾染一大片,冰凉粘腻,且无丝毫热度。 视线所及,是地上一堆四处横倒的、像烂柴一般的毛竹竿子,不知其事的,还以为是滥砍的农夫随地丢弃的枝干。 “这个也不完全怨庞师傅,”晁二仍欲辩解为先,“当初制这‘狼筅’之时,是在黔川一片温湿之所,用的也是当地毛竹。庞师傅在渭南待得时间久了,难免忘记考虑北方的气候条件……谁也未曾想它们竟会天气干燥便枯败成这样……原本还想着既已成死物,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有甚么变化了……” 第430页 付尘负手立在坡上一角,背对其人。远眺遍野雪景,似在冥想何事。 晁二在原处反思自责,低声喋语不休。许久后,也自觉说得累了,嗓子泛干,便抬首望向一旁前方静立身影,干涩开口道:“哎,你也说句话呐……” “事已至此,再纠结原因已是无用。” 付尘自远处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苍色鬈发随之扬动。 “……你有法子?” 晁二盯着他雪一般素净淡薄的面容,忽觉此人此时带上了些仙谪气息,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反应道此时脑中胡思乱想,摇了摇头,道:“此时若再回返去拿兵器,只怕真是来不及了……要么就到临城去抢,保不齐碰上蛮人驻守,再打草惊蛇,反受其害……” “蛮人不是多管闲事的,他们若得知我等是为了伏击胡人,只怕不仅不拦截,上赶着在路上行个方便都是有可能。”付尘道。 “这么说……”晁二道,“这法子可行?” “可行……”付尘似心有挂念,又转回身,面对着将穹苍都染白几分的雪原,枯枝老树都只成了发丝一般不可见的细纹,“只是我一直想着个更冒险的法子……” “什么?” 晁二起身,向后扒扯下沾叠在一起的衣摆,缓步行至其身后。同样一片被大雪掩盖的地形山谷,却如裹上一层衣装,让旁人轻易不得窥见其下风景。 “但未必能行。” 青年眸中少见晃过迟疑之色。 “先说说看。” 付尘先问道:“你从前在武陵、临川一带都住过,可晓得这时节,河水冰冻几何?” “这得要看具体情况了,”晁二道,“燕北这几条河水中,若缁水、沂水之流,皆为金河南北向分支,自是由交接处活水充补、温度较高而逐渐向北递减。现下离年后深冬的冰雪天尚还有些时日,浅处不足一尺,便是深处,也不过一尺有余,未至两尺。当然,这水一直向北延伸至广寒的胡地,就得另说了……你想怎么做?” “我想,”付尘转过头来,原本暗无神采的目光却因这静定不动的默然生出坚定感,不带丝毫玩笑之意,“凿冰引河。” 晁二深吸一口气,刚想说甚么,却见青年转瞬便自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幅布面的地图,回身走到方才他坐过的那块石上,将图铺展其上。他跟过去,眼见那绢布上布满了细密麻麻的短线、圆圈和大团的铅迹阴影,同他从前所见过的地图卷录大不相同。 付尘指着他们现下所隐埋的山地,指尖下滑,又沿路点至胡军驻地,眯眼道:“他们胡人若要往勒金走,势必是沿着云州到平昌、待过了一连串的隘合,再往沂州翻山而入。这条路最为便捷,且相对平坦好走,从前赤甲行军,也都是按这个路子来的。” “这里,是沂水。” 青年素削指尖又转向一处,晁二目光随之而落,看着那粗黑的一片乱涂,实在没看出这哪里像是一条河。 “沂水毗近金河中上游,且他们行军势必要跨过的一座分水关隘,其后又是一片山间岭地,地势高耸,”付尘眼前似有一片山川形势,冷静叙绘道,“便就着这块稍高的地形引水,只要封堵住了这几块隘口,胡马必定难行。要么他们给马蹄裹上布,这样便大大减缓了行速,要么他们便弃马而走,这样胡骑就成了步兵,优势减了大半。咱们再在对面等他们过来,那时已经相借了武器,自然比他们溃散不成军伍的胡人要强上许多。” 晁二仔细听毕,叹道:“你这不已经想得挺完备的了……” “但这法子也冒险,”付尘低眼,“若是时机把握不准,反倒容易功亏一篑,最后白忙活一场。” “但的确值得一试,”晁二撇嘴评价道,低头又看了眼一地的糟心物,此时恍似重现出些翠色,“起码这毛竹杆质硬,削削尖刃仍旧足够锋利,沂水上游河水的冰层抓住巧力沿缝齐撬,未必不能达到你所说的效果。” “决定权在你,”付尘起身,又把难题抛回给他,“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晁二晓得他的意思,咬了咬下唇,仍是心感凌乱,又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我说的这法子,你心头有多少胜算?” “六七分。” “那再回燕城向从前燕军搜寻武器呢?” “单说这一项,有八九分,”付尘道,“但这两者间并不冲突,若是前者事成了,也能有八九分,是将胡军一网打尽的八九分。而这个事儿的八九分,仅仅只是能寻到兵械,可若再回头直面呼兰部那些力壮的胡骑,总归还是有些吃力。毕竟积雪厚,山道狭,再想要布大阵已是不得,只能想些游击的法子一点一点磨蚀其意,大获全胜只怕不易。” 付尘抬眼,静静看着他。目光或因外界冰冷雪色而衬出温意,也并不催他当即下决定。 这些时日相处,晁二也渐趋摸到几分性子,他说六七分,必定有七分,他说八九分,必定有八分。 “若是按你那引流之法,这时间上未免太过紧张了……” 依胡人个性,他们稍作休整,不日必得再次启程。可他们究竟要休整几日,却是关乎这时间差的。若是未能赶上,竹篮打水不说,只怕届时只得在后面随其攻战,陷于被动。若他们又在勒金中寻得帮手,掉过头来反将他们围堵山岭,那才真是前功尽弃。 第431页 “所以决定权在你。”付尘又轻声重复一遍。 晁二苦笑一声:“当初你信誓旦旦劝我过来,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把握……” “战场上各式因素混杂,考较的是机变,而非计划。任何提前想好的预设都可能被打破,相信自己的判断便好,”付尘跟着淡淡而笑,“起码到现在为止,咱们已把那呼兰部的胡军剿杀了不少,没落了下风。” 晁二直立起身,来回踱步。随即又蹲跪下细看那图绢,团团乌影好似甚么魔幻的图腾,忍不住道:“你这地图是何处得来的……我怎么看不懂?” “这是我当初自此赶往黔川时沿途随手绘的,”付尘道,“本也是只为了给自己看,我想着你们在燕北生活过,应当比我熟悉此处的地形。” “你……”晁二听言,忽想到些异常来,“你的眼睛……是不是……” “没瞎,”付尘安抚道,“白日里就着光尚还能看到些影子。” 难怪那图上多是大片黑影,于青年眼光中,或许就成了连绵的沟壑山水。 晁二将视线自图上收回来,竭力表现出些寻常模样:“难怪给你那狼筅你不要,说还是自己的佩刀用得舒适……这也算是你的……先见之明?” 付尘被他生涩的幽默逗笑了,上前道:“……你提醒我了。” 说着,随之把腰间的刺刀悬系在他身上。 “干甚!”晁二推他,制止其动作,“用不着!” “用不着甚么?”付尘抬首笑睨了眼他,然后系好缚带,“反正现时也还用不上刀,你一个领头的,还不留神自己的安危?” “那也用不着你给我,”晁二古怪道,“难道换了个兵刃,我还就打不赢胡人了不成……再说,这两日得了时间到燕城,怎么还缺武器……” “别犯小孩子脾气!”付尘捶了他一把,“矫情这个作甚,知道你能力强、本领高,大家都承认还不成……再作怪我可揍你!” 晁二话被噎住,憋涨着脑袋,却也默认了是自己实力相差一截。 “……早晚有一日干翻你!”他冷哼道。 “等着你呢,”付尘笑道,“怎么样,做好决断了没?” “就按你说的办,”晁二此时脸上焦虑消解不少,“若有差错,便算我的。” “别着急揽过,”付尘拍了把他肩膀,道,“今儿个暂教弟兄们休缓半日,等明日天一亮便整军出发。” “不必等了,”晁二沉声,“弟兄们除了皮肉伤没挨上重创,现在便下山通知他们事宜,今日入夜之前若能赶到沂州便再好不过。燕北冬日常降雪,赶上了雪天又得耽误正事。按你所言,引水后令其再结冻也需要时辰,半分半刻都耽误不起。” “现在便下山。”这匪头青年似做好决断一般又抿唇重复一遍,声音低了几分,有些特地说给身边人听的意味。只见其人下阶沿时悄自握了把腰上刀柄,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付尘笑意消去,复归为适才忧思时的凝重。他在原处揉了把眼睛,迷蒙着眼眶抬步跟上。 第103章 第一〇三回 第一〇三回 踏破铁鞋无觅处,雪释冰消得归所 因渭水疫病而沉寂数月的江东诸城连日来忽有了人气,先是百十蛮军沿途往各城挑水运粮,后又有帝京派人来操掌各城粮司粮仓事。一来二去,四处逃窜的流民也渐有回拢之势,愈发有传言讲明驾临此处的蛮族少主已带好救治之方,而身困水疫的患病百姓已有回转迹象。 苻昃站在门前犹豫了一刹,推门而入。 屋里只有墙角一燕人捣腾火炭,并没有他要寻之人,他微微蹙眉。 “干嘛?”魏旭瞧着这忽闯门而进的蛮族少年趾高气昂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好意,却也懒得同其言讲甚么礼数,只得同样没好气地发问,语气生硬。 像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对他讲话的人,苻昃瞳孔放大,转瞬恢复原状,问道:“他呢?” “你问谁?”魏旭明知故问,“这屋里头可住着三个人呢。” “……仇凤。” 就他本意而言,他并不想在记忆中留存多少无干者的名字。 “他不在。”魏旭如实道。 “去哪儿了?” 魏旭忙活的动作停下,抬首看他一眼:“我们做手下的,没必要总询问主子在作甚罢?” 苻昃冷笑:“哼,他那日还对我说什么‘燕国亡了,就不再有甚么国族、将兵、主仆差别’之类的话,搞了半天,他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明面上话说的好听,背后不还是把你们当下属差使……” “我们由他差遣,是心甘情愿,”魏旭当即驳道,“他如何待我等的,我们心中清楚。甚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蛮族内养尊处优的王子贵族在这里说三道四了。” “谁愿意管你们的事!”苻昃气极,道,“他不在就算了。” 他转身欲走,哪知刚穿过庭院,恰巧就碰上欲寻之人。后者一如往常,黑衣落拓深沉,轮椅行步缓然,正迎上他人,深目淡视:“有事?” 苻昃旋踵僵于原处,这一瞬时,他承认他自己打心底里有些畏惧这男人,这种畏惧来得蹊跷,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被他骇住。明明从前在蛮地见过的军将权官也不少……他又略带狐疑地朝他扫了眼,忍下情绪,低眉道:“找你问个事。” 第432页 “进去说。” 宗政羲未带停顿,错身向院内行。 苻昃随之进屋。 “殿下。”魏旭起身示意。 宗政羲颔首,转身又看向苻昃,未言,正是等着他开口。 苻昃抿唇道:“这些日子我一家一家去问询,没听说有他的消息……还有,你去散布的那些传言,看来没用。” “的确没用,”宗政羲认同,“这下看想轻易引出其人已是不能。” 苻昃眼现疲倦:“我没法子了……” 宗政羲不语,自轮椅内掏了一酒囊状的东西,上前递过去。 苻昃下意识接过,掀眼睨了他一下:“……什么东西?” “我今日自渭水河畔归来,特地舀了一壶那河水来。” 一旁收拾东西的魏旭闻言,不禁朝二人瞥来一眼。 苻昃指尖一紧,挤出了个惨淡至极的笑,道:“你还不亲自动手?”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宗政羲道,“起码也没全断了你的活路。” “若他真在,先前那般传言他都无动于衷……我还有甚么活路。”少年眼睫一动,神情乍冷。 似是下定了决心,抬起那酒囊便向喉咙中灌,颇有几分平日不得见的豪气。而后将其往地上一扔,晶莹的水液在地上迸溅一滩。 转身就向门外走。 “慢着。” 又是熟悉的一句话,苻昃想,是自己总是一意孤行领走在先,还是从前没有人总拿这种语气相拦?自己为何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可笑。 身体反应远速于思绪,下意识地纠结中间苻昃已停步在门槛之侧,绷紧着身子,没回头:“还有甚么可说的?” “依照病症,三日之内尚还有活动之力,若你还有何后事需交待,也可尽早归蛮地、或是北上寻苻璇。”宗政羲看着少年背影,平静道。 “不劳费心,”苻昃呼吸略急,不知是否是这水蛊方一入体便生了效用还是他自恐而致,明明,明明这也算是他曾经预料过的后果,他怕死吗?不知道。但人空命亡的两输境地却教他如何都不甘心,“我就在这城里待着,不走……不走。” 见人远去,魏旭禁不住朝男人道:“殿下……会不会是您先前判断有误……” “再放消息出去,”宗政羲沉声嘱道,“顺带拎几个蛮人,教他们直接北渡将此事向苻璇禀奏清楚。” “是,”魏旭并不解此举含义,“您难道还觉得他这么一出跟苻璇有干系?” 宗政羲摇了下头,并不解释。 魏旭只得领命退下,临走时,又回首捡了那地下酒囊,思量片刻,朝其道:“他还真能这么听话……让他喝就喝了……殿下,您这水真是渭水取得的吗?” “你以为呢?”宗政羲淡道。 魏旭坦荡回视,道:“我以为您不会跟这小孩子一般见识……若是仅靠流言传讯就能达到的效果,何必还要真的枉伤一条性命。” “年纪小都成了借口,”宗政羲冷笑,道,“你怕不是忘了这边折腾来去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便是真的拿他的命抵债,他这一条也补偿不得现下病危的百千条燕民性命。” 魏旭仍旧机敏地抓住言外意:“……所以您还是没有真取那渭水?” “……” 四目相视,魏旭莫名被盯地心虚:“……标下说错了?” 宗政羲并无心替苻璇管教稚子,但念在当初付尘坠崖后得其帮衬,加之这小子下手虽狠,本性却还可救,不似其父一般刻意地恶劣。他尚且仍怀着半分希望,再拿他这条小命赌一回,若是真引得人来,取了解方便罢,若是依旧杳无音讯…… “若是最终无方可解,他照样也活不成,”男人神情漠然,“了结他人性命,自有多种不留后患的法子,用不着跟他大动干戈的。” “那要不要标下再着人暗中盯着这小儿……以防他察觉出甚么不对来,提前跑了?” “不必,”宗政羲道,“他说不走,我暂且信他。” 魏旭不明白为何男人历经这一圈生死劫难之后还能轻信一外族人:“您这信任由来地奇怪……到底是作赌还是真信?” 宗政羲露出些不寻常的神色来,似讽似痛,似讥似悔,即便稍纵即逝,仍使那原本阴沉若渊的峻冷面庞多了不少生动的斑纹:“数十年同伍也可受禄相害,如何能轻信……从前最大的赌注曾押在你们身上,也能错得如此离谱,何况是一尚不熟识的蛮族稚儿,岂不可笑?” 魏旭见得此状,竟是率先松了口气。 多日来积压的愁思,那些深腐至溃的脓伤……若不在一日昭彰于天下,谁人会得知此前历经的种种波澜?宗政羲内敛深沉,其城府深浅几是每得遇一次就增长一分,要其吐露些真言何其不易。又遑论那数十年的赤甲军政多受朝野掣肘、贪官诬陷,仅靠几人勉力回挽、护得江山无改,中间艰苦波折,多令常人未敢细思。 今日能袒露半分,起码便是肯接纳半分。 这便够了。 “殿下,”魏旭直身行至宗政羲面前,双膝跪地,定声道,“魏旭自认并非最早跟从殿下的新军,但从入赤甲亲卫以来,收受廖、焦等将军指教赏识,未敢于正事上懈怠,也自认从未有半分刻意残害军卒的居心……” “当初军中有小人作祟,坏了根基。却也同样有誓死坚存入军初心的将士,直待奸佞铲除,重整军威。” 第433页 “今时殿下劫中得生,重回燕地。只要一声令下,那数十万赤甲将士里,千人中只要有一个仍存赤胆忠诚,便从那千人中取出一个。哪怕最后零总择出的连当年单支亲卫的半数尚且不如,这一次,势必还给殿下一个清明无二的亲军。” “标下向殿下谢罪!” 屋门被猛地一声破开,露出庭中不知何时聚拢而来的赤甲旧兵,六人齐齐抱拳跪地,目色炯然,惊声齐呼: “吾等向殿下谢罪!” 几个人的零散队伍,硬是喊出了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男人眉宇蹙紧,深深合扣上双目,许久不动。 其余人肃厉而跪,纹丝不动,直等着他发令出言。 不知过了几时,宗政羲方才睁眼迎视,面容苍白,乌睫在不可见处颤了颤,低声道:“无该你们谢罪……自始而终,我方是那个当谢罪的人。” 门外兵卒中,有一人疾呼:“当日军中存留内鬼!不该仅为军将之责!吾等日夜在其身周视而不见!方是眼瞎不明!识人不清!” 此时胸中激流鼓喧,震荡不休,宗政羲竭力想要抑制,却如何都掌控不了。狂流冲出肺腑,一时大失分寸。他攥紧了轮椅两边精钢把手,暗自咬牙,撑力向前—— 威猛山势拔地陡增,尚未得擎天之势,又于瞬时崩塌。 只见得其人在空中恍似站立了一瞬,高大乌影转而坠落向地,“咔嚓”地一声脆响,在场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辨出那是骨裂之声。 魏旭连忙上前搀扶,余众亦是大惊,翻跨过门就要近前。 宗政羲由半扒半跪的伏姿直立挺身,旁边人仍想要搀起,却见其人跪直不动,拉扶不得。 “别动,”宗政羲少有凌乱,暗自稳下呼吸,道,“听我说。” 其余人赶忙又撩袍跪地,不敢僭越逾礼。心头却仍惊惶未定,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意。 “有一事,为长久隐瞒,”宗政羲乌睫低垂,掩下目色翻涌。活像佛案上的玉菩萨,熟识之人又识为祭台上的阿修罗,“我并非燕帝亲子,未有皇家血脉。” 话音方落,便有人声吵嚷争辩:“这算得甚么!您初入军营,凭靠的也不是皇家身份!那么多年军功累叠,哪一项落得虚名!又何况那时——” 许是提及旧事,说话那兵卒也不免追忆感伤。宗政羲那些年在军营中吃穿用度未曾与普通兵士有半点差异,他们甚至从未听其以“本王”自称,他们一众武者糙汉,哪会是因其身份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孙广面沉如水,在旁拉了把说话那兵士,暗自警示。 “听我说。” 宗政羲又重复一遍,稍低了嗓,在旁诸人仍得心服其言语威严。 “那你们可曾想过,我一介负蛮人血脉之人,先是引军通蛮敌,后又归附于胡羌,”宗政羲道,“原先可称之为叛国,现下可归为陌路。我且问你们,即便组军于我面前,又要我如何行?” 众人沉默,孙广此时猝然出言: “将军当初入伍,所为为何?” 宗政羲知道他想说甚么:“我而今,没有那个立场。” “如何没有!”孙广驳道,“百姓安定既为始终,苻璇、破多罗氏尽为暴戾之徒,那赫胥猃虽有野心却又肯放眼于长久,不伤掳燕民。将军既然此前已有主意,这时候难道还要硬拒我等依附之意?” “我并无长久跟随胡人之意,也并不深信赫胥猃定为明主。” “难道你而下已是自暴自弃了?” 宗政羲反笑了一声,甚是惊悚:“……难道不可以吗。” 其余人神色大变,皆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出这种话,眼前这男人,太过陌生。 孙广利落起身,衣袂震扬,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其余人四下相觑,犹豫不决时,听得男人又道:“走罢。” 他们心知劝说不住,心结犹在,只得稀落散去。 魏旭有心过来掺一把,却见男人握拳抬掌,四指并拢上起,是他所熟悉的战场上引领撤退的手势,他心一沉,还是回身走了。 屋内只余宗政羲一人,鬈发缭乱遮住前侧眼帘,光线失落。他抬手摁向心口,适才难耐阵痛的躁狂感并未消失,反而还有愈发严重之感。 五指用力,似要将里头振动不息的心器抠挖出来,但这痛感缓解不得半分其中饱胀情意。 男人自火船攻战灼身落水后,又一次受了挫。 “……付尘…而今我才得……” 更令他痛恨所在,他现下,不愿死。 一连三日,随行的旧燕兵士一同于宗政羲敬而远之。除有魏旭时而进屋操劳些琐务,按先前规矩禀报细情,其余时间也大多沉默相待,不肯多言。 且说祸兮福所倚,山水有尽头。墙角蚂蚁滋生于无时,却预迎来了等待许久的蔽房新客。 聿明和尚褪去僧袍,转而换了一身普通百姓所着的粗布短褐。只可惜其气质殊俗,普通衣装也掩不下举止间的贵气。 难怪他当初落发为僧,接连受到古寺禅师住持到后来的贵妃一众青睐。宗政羲坐立,暗自揣摩道。 两人在沉默中暗自较劲,屋内光线疏漏,仅有的白色光晕透过窗缝漏在男人身上,而聿明在其对面背光而坐,神色模糊。 宗政羲迟迟不言,既然这次是聿明主动寻上门来,入了网便没有回头路。多少轮到他占了上风,又怎肯轻易再由他像从前一般假意掩饰、胡言乱语? 第434页 “我方听闻,檀越有心寻贫僧多时,”聿明似看破他心中所想,终是主动出言,“贫僧临行前曾于寺内交待过去留,若非急事,也可稍待半月后于寺中详叙。” 宗政羲只道:“刚刚手下人传报时,可来说的是您已寻到了那水蛊症的疗方。” “正是,”聿明道,“檀越若是为了此事而来,那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无关他人如何,这治病救人的进程不会了断。” “可惜,我却没有理由感谢你,”宗政羲冷道,“你可知那下毒之人为谁?” “知道。” “那这风波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们蛮人内部纠葛,却牵扯到了燕地千众百姓性命之上,”宗政羲道,“……难道这罪责,不当有人承担?” “苻昃滥行蛊术,你们若要纠责于他,人已经在你们手上了,杀罚惩戒,尽由你等操掌,旁人何能干涉的了。”聿明淡淡道。 宗政羲微一蹙眉,难道是他想错了? “那你而今现身又为何意,”宗政羲微撤了半身,略略抬首审视他,“难道不是得了讯前来?” 聿明坦然道:“贫僧此前离了金光寺之后便直奔兰陵,在郊野的岭谷中搭一草庐研究土方,待有了结果之后才下山,得知檀越来此消息。” 宗政羲质疑:“难道你来此之前不知晓这是苻昃有意为之,目标正是你?……他可说同你有深厚交情。想来你们二人同为南蛮王族中人,我心念禅师当日救助之恩,方才不下死手。可其他燕众若是知道了此等消息,就未必会手下留情了。” “贫僧知道又如何,”聿明道,“小儿顽劣生事,难道不应以人命为先?” “禅师所言在理,”宗政羲眼中并无半分称赏之意,“倘若蛮军之中个个皆有您这般考量,也不必到今日这地步。” 聿明不言。 宗政羲又道:“听闻禅师俗时曾为蛮族祭司,且掌任书阁及蛮族古术秘方?” 他难得见这和尚面色略微出现了一点不自然,唇角僵了一刻,却转瞬而逝,只道:“檀越想问甚么?” “既然这水蛊本就在卷录中曾记载过,为何还需这几月的时辰来研制解方?” 聿明道:“难道告诉檀越此信的人没有讲明,那族中古籍曾被贫僧一焚殆尽,而书阁内的巫蛊解方也被烧毁完全?而今贫僧于南蛮,尚为戴罪之身。至于那蛊方,当初也只是大略观过,没有一一习得。” “只烧解方不烧制法?”宗政羲一边同心中讯息对照,一边挑眉道,“禅师莫不是还等着别人拿这法子为祸人间?” 聿明敛眉,道:“古籍纸卷材料耐久稀有,不易焚毁。如此,只是因当时情急之况,未能有时间等其彻底焚净而已。” 情急? 宗政羲冷哼,半分不信面前这人能有情急之时。依据从前付尘同他所说,此人几年之前便已行踪不定,有奇巧本事却潜藏于普通人众之中。 “这点禅师不必忧心,”他道,“苻昃先前说,他已经替您将剩余书卷一同焚烧干净了。” 聿明继续沉默,宗政羲竭力要自他神情中寻到些蛛丝马迹,可惜前者隐匿过深,最终也只是徒劳。 “您同其曾有如此亲缘,即便是遁入佛门,也不应当有意对其视而不见罢?”宗政羲道,“自汾瀛陷落之后,便听其追踪寻访禅师,依禅师之能,不可能不知晓这消息。” 同为一族,想要递信通讯的方法数不胜数,何况还是亲缘颇近的熟悉之人。聿明看似冷漠不理世务、旁观于外,却每每于关键时候暗中发挥起作用来。若说他真是那不问世事的出家人,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知道了,就一定要按其需索回应吗?” “佛家弟子不是一贯讲究慈悲为怀?对待平常世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有血脉的亲属,”宗政羲层层追问,“哪怕出于礼节,不管不问都不是甚么好态度,反倒似有意回避掩藏甚么。” “有求必应,只是常人痴念,并非佛家本性,”聿明道,“即便是佛陀,也有抛家弃子、辜负亲众之举,难道可凭此决断其必为狠心小人?” 这话驳得漂亮,宗政羲拧眉不悦,直觉上这蛮和尚又是拿套语诡辩。若是干讲道理他未必肯服输,只像聿明这般硬拗佛家教义的,他也算是头一回见,直接将话语道路给他堵死,他又能再往下问出甚么来。 一来二去,剩下的几道问询都以同样的禅机断言截住。宗政羲最后建言他先去探看一番苻昃状况,未曾想聿明直爽应允,倒令其微诧。 临行时,他阻拦那和尚离开步伐:“……当初汾瀛行宫内,贵妃究竟是因何而死?” “诵经时神怔精散,闻得宫变事端后惊惧而亡。” 一模一样的回答,和当初他在行宫中问话得到的答案分毫不差。 太过准确的东西总是令人心疑,即使面前此人是个习惯抠琢细节之人。 “那禅师从前在蛮地时,可有听过族中有名为‘灵芙’的女子?” “没有。” 男人注视着人渐远去,在青白石栏后消失不见。 接下来几日,由当地疾医同京城遣派的燕宫太医均试效了金光寺禅师带来的土方,一两心头肉,换得寄居体内的水蛊虫彻底割除,百症齐消。 “没有凭空可得的福报,因果循环,物物相易。” 第435页 被死里逃生的渭水百姓私下称道为“济世神僧”的聿明禅师如是说。 纵然残了半块心,差点丢了半条命,但只要还能在世间多活些时日,人们对这疼痛的耐受力便超乎寻常人想象。许是缠绵于病榻的时间过久,忽地在临死前得了救方,如同阎罗殿前突然闯出一叛变的鬼差,再怀疑,都要一腔热血地把仅有的性命的抵押而上。 常人在死前有大勇,只是因为不是自己安排的生死结果,就不愿意轻易拉下面子在破陋台子上匆忙表演。 自然,也会有受不了疼的,中途开刀时就叫那行医者直接照着心口扎下,利落地了断,不再受折磨,彻底断了活路,也同样保全了颜面。 总而言之,这纠缠半年之久的疫病暂有了起色回转,哪怕这救治时的血腥气要远甚于此前拖沓病情的时候。可见从此种蛊术怪病中捞回一条命,不亚于到鬼门关行走一遭。因而又有燕民愈发惊怖于现状,马蹄军阵仿佛日日濒临城外,蛮人胡众的怪癖流言也愈传愈烈——食人经血、颅骨造船、毛发为衣、活人死祭……不日久时,一众罹患疫病的百姓尚未救治完全,便有三两个神思恍惚者魇成久疾,自缢而亡。死讯掺杂流言,一时竟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接连有百姓听言眼现幻觉,终日忧心,紧随着了断性命。 七日之内,几城忽又报出的死尸数目,竟比那连月未得治方的水蛊疫病所造成的死患还要多出大半。 可怜这方得的救难解药,竟然依旧不得挽回半分百姓死状。 难道为偏生为上天降意,燕国气数已亡尽,连百姓都不得再安宁? “……人已经走了,”魏旭跨过门槛进屋,低眼凝重道,“见过他的人说,早在指点过疾医草药配方之后就不再见他出现。看守的人也说不见其踪迹……可要我等再去金光寺堵他?” “不必了,”宗政羲眼底乌青显著,连日来跟着折腾走访,也没想到那和尚真就能这么在其眼皮子底下溜走,此时笃定道,“他不会再回金光寺了。” 魏旭沉默半晌,忽想起一事,又道:“不过那蛮族小儿尚还未走……这些时日跟着他手底下的蛮卫煎药打杂,不知打算做何事。” “我去见他一面。” 宗政羲沉下目色,眼睑幽暗浮光,转动轮椅朝外直行。 魏旭侧身给其让了个位子,却见男人正停步在他身侧,道:“通知孙广他们几个,一个时辰后来此处集合……有劳了。” 魏旭一怔,直觉出什么事情,但如从前一般应道:“……是。” 行至稀疏的街巷中,隐约的哭号声似在耳畔。风扫枯叶,给这青天白日增加不少萧索阴沉的气息。 宗政羲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普通宅子,方一推门,便见所寻之人正坐在院落之内盯一烧水的炉火。 苻昃抬眼瞥及他进院,转而收回视线,没多动作。 院内草药的腥苦味甚重,打眼一扫便可看到院角四处零散的绿色草植,不知是何处寻来的,连同泥土灰尘丢在一起,像是历经一场砍伐动荡。而院中这少年身着素朴短衣,无有珍玉配饰。躬腰留神于一堆柴火,由其俯首动作正能发觉他原本齐整的细辫随意捆在脑后,其间漏出不少零稀的鬈发,面色随之要灰败几分。若刨去那双同其父一般无二的犀利凤目和倨傲神情,便与从前燕国一普通人家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轮椅滑转到眼前,苻昃缓慢直起身,视线由前人襟摆上溯至其面,道:“有事直言罢。” “你知道他走了。” “知道。” “我且问你,你们南蛮那蛊术可有教人昏聩的致幻之效?” “甚么意思,”苻昃冷笑,“你以为是我们故意在病方里捣鬼、才让他们多行自裁事?” “我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 苻昃暴戾站起,似把连日疲惫一起怒泄而出:“倘若不信,一开始直接杀光了事,搞这么多弯绕作甚!” 眼前突然闪出一道精细的影子,未及反应,面上吃痛,被鼻梁上忽冲击而来的一股巨力击倒在地。 苻昃捂着鼻子从地上坐起身,转头看到远处滚落的一颗黑色的珠子,渐渐脱离于视线。 “冷静否?”轮椅又朝苻昃位置移动了半尺,宗政羲淡淡道,“起来好好说话。” 男人嗓音沉厚,颇具威严。 苻昃可不吃他这一套,揉了把鼻梁坐回原处,冷道:“跟我一个不会武的来这种招式,这就是你们武者尊信的武德?” 宗政羲没打算同小孩子脾性一般见识,转而便道:“岐黄之术我算不得精通,因而只要确认是否是用药出了差错。” “他们服的药,敷的草,我都亲身试验过,若是这里头有古怪,我怎会察觉不出。” “他呢?” 苻昃眼光一凝,硬声道:“这疗法药方本就是他指点着做的,他若真在里面动了手脚,又能怎样?” 看到男人沉默,他脾气又涨,冷笑道:“那群燕人为甚么寻死,难道你心里头果真不清楚?拿我们外族的人找借口,你骗的又是谁?” “一国的百姓没落得安生处,还整日受病患征战侵扰。亏得你还算是旧日皇室贵胄、领兵护守的一方燕将,怎么这时候又开始推卸责任了。” 宗政羲不为所动,双眉粗韧直入鬓角,正如其人一样简练,答道:“不必多言其他,我既专程来问你,就是不疑你话中真假。” 第436页 他不疑,他还疑心呢! 苻昃冷哼:“那你算是问完了?还有事?” “我只提醒一句,”宗政羲肃道,“现在这块地盘,燕国已亡,燕人尚在。胡蛮同为外族,但于燕人而讲,蛮人仍是旧日头号仇敌。你手下的那些蛮兵,还有你,迟早要为他们攻击的对象。你一来不要指望他们因为你下了蛊术又出解方就饶恕你,二不要以为他们丧国失势就没有攻蛮的筹码……就这么多,且不必再见了。” 他最后看了苻昃一眼,还是一身他最厌恶那蛮主的影子,挥之不去。干脆转身不再看,转椅向院外走去。 “果然是翻脸不认人……也对,这祸端本是我捅的,”苻昃站起身,提着声嗓道,“那我就多谢你的忠告了。我也这般告诉你,来日这燕人的死活,也跟我没有半点干系……若是再有同样事发生,我可再没有善心来帮衬甚么了……他也一样。” 男人手上动作果停,在原处停留须臾,灌足内力于声: “你且试试。” 苻昃感到一阵耳鸣嗡响霎时而起,连忙伸手堵住双耳,恍似又有余波绕转不绝,躁动着耳侧肌肉,不知牵动了何处,痛感一层层地上升。 他蹲坐许久,方才急喘着回神,伸手向耳洞边沿一摸,汩汩温热流液沾在指上。他颤抖着手拉近于面前,暗红血色触目惊心。 禁不住低骂,朝自己胸口捶了一拳。 宗政羲行走来去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待回到自己临时处所时,发觉那几人已列站候在屋内。 他停在几人前方,略略仰面,目光自各人身上流连一圈。这七人之中,便是入军最晚的魏旭也在赤甲军内待了十数年,后来分散至各处翊卫军中,伺机起兵发难。而今之所以又缴军聚于胡羌骑军之下,为的是甚么,他很清楚。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收回和反悔的道理。” 男人淡淡平视,沉静道。 屋内空阔无声,但不知是否是近来吵闹声响惯了,啼哭嚎鸣的人声都成了似远非近的乡音,挥之不去。 宗政羲视线流转,落在了右处靠边的孙广。 “渭水疫事已现转机,之后要如何走,只看尔等抉择。” 那几人两两互视,都有惊诧迷惘之色。 只见孙广抬首直视前方男人,道:“将军此言,是彻底的决裂弃置之意?” 宗政羲摇首,简略道:“不。” 孙广向右扭头,似给其余那六人使了某个相约好的眼色,略一颔首,又扭回来,道:“若我们依旧坚持先前所说呢?” 宗政羲深垂眼帘,不知是意料中还是意料外。须臾之后,方低哑开口:“何德何能……” 诸人沉默。 男人闪神只在片刻,半抬目,定在几人腰间,道:“出鞘——” 七人下意识握上刀柄,听见宗政羲沉声接道: “你们一人一刀,若命还在,往事不提,前尘暂消。” 那几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出来话意。一人惊道:“殿下……” “见血为证,”男人道,“若是刻意留了情,可不作数……或是你们再改变主意,也尚有机会。” 前方几人相互递了眼神,纠结片时,孙广率先迈步向前,抽出了腰间明晃晃的刀刃。骤然的亮光直闪得身后几人心中一骇,欲拦但又不知如何作为。 前方二人视线撞至一处。 “宗政,”孙广冷然道,“你当初在军中说,刀尖不是对着自己人的。” 宗政羲沉默相视,这一瞬,他从对方翻涌的眼底,看到了他曾在众多人眼中见到过的、他在兵战中最为相熟的一种情绪,那种情绪深藏于无尽的情绪之内,时显时露,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神采。以俗言相道,可称之为……杀意。 男人一下子坦然了,一口气顺心肺而下,道: “来罢。” 话语方落,刀刃挺身直入乌衣血肉,男人眼皮一滞,微微蹙了眉,没吭声,但也未喘气,似是屏息撑力抵抗痛意。 旁观那几人呼吸一窒,这一刀,是贴着心口处刺下的,孙广所用力道,亦是半分不留情。 刀刃入肉一瞬便紧接着抽出,带出一溜飞扬的暗红汁液,落入黝黑衣色之中,不辨来处。 孙广没将佩刀收入鞘内,而是反手扔掷到旁边地上,转身站在宗政羲身侧,面朝那几人,示意其上前动手。 按照方才站立顺序,孙广右手边紧接着便是魏旭,后者沉了口气上前,不敢向心肺要害中刺,便挑了一侧肩膀,仓促扎进便欲收刀,欲要掩饰住手下轻抖。哪知男人还特地向前倾身挺进,硬生生让那刀刃又没进几寸。 魏旭仓皇抽回,听得男人在旁低声道:“行刀用刃之法,还需我再从头相授……” 他却并未因而松懈自责,反而还处在冷汗涔涔的惊异之中,连忙退到身后。 之后几人便按着顺序接连上前。 中有一名叫范行的老兵,实在于心不忍,心中杂想着旧日情谊,迟迟不肯动手。孙广不耐上前,抬腿就是一脚,当即破口而骂:“妈的!犹豫个屁!再等一会儿血都他娘的流干了!” 范行一个踉跄,立刻惊醒,不敢耽搁,瞄准了一位置,闭上双眼,毫无章法地一戳,便匆匆抽刃退下。 魏旭于侧闻言也是醒觉,当即冲到外庭,心中庆幸此处为疫病多发之地,疾医四处各有,开门便得寻见。 第437页 屋内果因孙广那一骂提高效力,几人手下速度快准狠,心中却是迟缓静流的哀痛,真不知这急速的酷刑究竟施于谁身上。 或许是男人强撑神状,自始而终,除了渐趋苍白的面色,和浸透血液而沉沉下坠的襟角,再无其他异色。 在场人见得此景,脑中所想的皆是印象中宗政羲最后一次遭逢大难、几年前致使腿脚再不能行的削骨剜肉之苦。 当日不曾言语一声的坐阵主将,而今依旧刚硬如昨。 没变,一直都没变。 待最后一人抽刀而出时,男人似是终撑不起力的向前一晃,差点撞倒在前方未收好的刃尖之上。 孙广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其胳臂,浓重的腥气扑鼻而来。纵使这些时日天天闻得此气味,但他仍旧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可以相异到连血气都迥然不同的地步。 他抬头,正能看到男人额骨鼻梁上细密贴附的冷汗。因当初芥蒂蛮人血统而常年配面具的缘故,宗政羲面颈肤色都比寻常武将白皙不少,因而这汗液远观着实不显著,细察时才能知晓他究竟忍吞下多少血痛,有这般非人的耐受力。 门外,是魏旭纠集了一众疾医吵嚷着推拒入门。 孙广盯着男人将欲降下的淋淋眼睫,附耳道: “宗政,重新开始罢。” “……唤我……” 男人闭眼:“……仇凤。” 第104章 第一〇四回 第一〇四回 计不旋踵赤身势闯前,义无反顾崩雪奏祭歌 雪地冰天之中,寒风呼啸而起。 山脚雪道奔袭来一众行伍,蹄风扫雪。细看其人全身赤裸,惟有腰间一围短褐亵裤,深黄的肤色苍劲有力。 此时,岭边伏击的一行人突然从队伍侧边冲出,大肆杀戮。两方混战一起,阻断了那军队疾行的进程。 燕人向来重视仪容,便是匪徒也不在装束上有这等出格之举,何曾见过这肩腿曝露的赤身场面,一方面心嘲其粗鄙不堪,另一方面也窃喜庆幸。没了甲胄护身,且不说这天气阴寒影响其动作,若是得中刀伤更易丧命,且看他们胡人这一式如何自掘坟墓。 不过很快,这一众匪徒便觉察出异常来。胡人这次显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气势来的,刀起刀落,与从前交手时截然不同。果真是前段时间磨急了这群胡人脾性、这时候特来一决高下了? 眼见着胡众后方聚拢而来的兵众愈来愈多,晁二意识到自己这头逐渐落了下风,心中生起些焦虑。一边强堵着山口,一边牵挂着后方几道岔路上围堵的奇军。 “情况有变。” 交战的山岭之后,又悄自聚集起一纵队伍。前方领首那人着赤铜面具,听得一边人汇报战情之后,决意临时改变作战计划。 “……要不撤退罢?”旁边的汉子犹豫道,“方才自后方绕行时,可看出他们一众少说得有三四万人了,这样硬拼,迟早撑不住。” “现在撤退,不就是前功尽弃、白送人头?”付尘皱眉,“而且机不可失,若是这几道隘口不能抓住机会拼杀完全,等他们回了勒金,可就是放虎归山、再无这等好机遇了……” 旁边汉子又道:“要么就还按照原先计划的,咱们一同堵在最后一道河口处,起码令他们胡马不得行,下马相战。然后干脆下死力拼杀,能杀几个是几个,也不必管之后了……” 付尘瞟他一眼:“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没打算要让我等一起白白葬身在此、还任由仇敌逍遥法外。”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汉子也失了耐性,“那你说该怎么办?咱么就这么点实力,这时候难道还能指望着将他们全部一网打尽?” 付尘凝神,转又问:“你能确定,他们胡人这次一齐来了三四万众?” “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汉子笃定道。 付尘转过头,奈何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雪色,和山脚犄角下厮战的黑团影子。 他知道,这次,胡人是被逼得蓄力反击而来的。 胡人与蛮人不同,蛮人多年来吸取燕地兵法中的狡诈之策,不敌便逃,下次再来,便换一种套路同燕人作战,且往往出阴招暗招,杀的人措手不及。而胡人一向崇勇武力,且那狼魄族魂又一向宣令其族人愈挫愈勇,因而同其使怪招,有时候未必敌得了人家实打实的真本事、硬力气。 他又想起了提前布置的那道水沼防线。 若是他们真的下了决心而来,杀人渡水,也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他也不甘心就这么任凭胡人在其眼皮子底下轻易逃走……付尘攥紧拳头,朝一边人道:“有个法子,现在赶到咱们在后面凿泄的那几个水口处,告诉他们不要向下凿了,向上挖。” 那汉子不明:“……甚么意思?” “引水这招太慢了,对他们这么多人而言只怕收效寥寥。若是他们前面的人吩咐给后面人听之后,这效用就大打折扣,”付尘抿唇,沉声剖析道,“趁现在山上的积雪大致有没膝之深,向上挖,利用已经辟开的下处河道润泽,设法令岭坡上的积雪滚落至下,直接堵住去路……对了,当初来时庞师傅不是还预备好了火器炸药?我看直接投到他们胡人之中未必有大成效,至多炸一片人而已,不若这时也用上,挑一干燥处将山坡上的积雪炸下来。” 第438页 “你……你开玩笑罢,”汉子诧异道,“这若是控制不好,可不就闹成雪崩了?若把我们自己人埋进去了该如何?” “比之胡地的连绵雪山,这里的山岭尚不算高,山中积雪也未到冬末最厚时,”付尘心中也有忧意,但决断之时,他必须给出万分的笃定,这是宗政羲教给他的。晁大在远处注视,晁二在山脚混战……不能轻易放弃任何可能有成功机遇的办法,付尘阖眼又睁开,道,“就这样办,你听我的,咱们在此处的埋伏军直接撤到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你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后方凿冰的弟兄,不得有误。” “……你不同我们一起?” 付尘只听语气,便察觉出其中隐藏的怀疑之情。显然,这群匪众里头都还记得他最开始那私逃一事。 他苦笑一声,暗斥自己作孽:“呼兰部领军那首领从前同我交过几次手,他下手狠、力道足,晁二一人未必应付的过来,我去帮衬着,最好也在此拖沓一会儿,给你们挤出些动作的时间……记住,动作要快,尽量……在我们赶到之前。” 那汉子也晓得个中利害,不再多言,将身后从属的一队人马立即撤退,快马加鞭绕谷地快行。 付尘抬手紧了紧面上铜具,目放冷光。拎刀上马,一个巧跃,直奔山脚而下。 场下斗战正酣。山间地狭,到底胡人施展不开人数优势,但胜在步步逼进,围堵的燕匪多有不逮之力。 晁二同其他两个弟兄一同围战当首那独臂主将。他记得,当初在城郊,与他大哥对战的胡人就是面前这粗髯汉子。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对方竟然半分疲态不显。纵使身上已现不少刀伤血印,但每受一道,就好似又多了几分气力,下手愈猛。 晁二拼了命抑制下手臂的疲酸,他知道过了这个时候,下一次未必能有这样单挑对打的机会。今日哪怕断送自己的性命于此,也势必要送此人归天朝他大哥赔罪! 同是性情鲁莽直率,桑托却凭仗着这两年来燕战的经验,吃一堑长一智,懂得察觉对方用刀时的力道节奏,揣度破绽。中间这小子明显是急于将他斩之而后快,他就偏偏不如他的意,专程主攻其手,硬来耗散他的耐心。 果然,晁二这边着急一道拦斩,伺机已久的桑托立刻钻上空档,反手横击。 待晁二意识到已是来不及,下意识躬腰躲避,却发觉意料之中的刀斩并未到来,转身一看,不知何处闯来一人,单骑提刀挡下这一重击。 桑托恼怒,看着前方覆面之人,喝道:“哪里来的鼠胆怯夫!连脸面都不敢露!” 付尘连击上前,冷笑:“自然比不得你们这等勇武之人露得干净!” 桑托听出其中嘲讽之意,便不再同他逞嘴上功夫,卯足了手中力道,同其过招数余。 武人的直觉敏锐,何况先前交手并非一次,桑托几乎当即醒觉面前这人是谁: “又是你!” 付尘专心应对,滴水不漏。 在几人不见处,未曾觉察这交战两军整体都在向外移行。尤其是自胡军之后不断增补而来的胡人,好似无穷尽一般,直逼得拦对的燕匪难以招架。 付尘循机附耳到晁二身侧:“……拖些时辰。” 晁二悄自给他摇了下头。 付尘眼不得见细情,但晁二却于间隙中窥得整体情状,弟兄之中伤重者愈发增多,即便要拖,也拖不得太久了。 晁二暗自给其余人打了个预备撤退的手势,当着桑托的面,接着朝青年喝道:“贾晟!咱们一齐把这胡人首领干倒!” “好!”付尘冷笑一声,面具缝隙间投射出两道阴凉狠戾的目光。 “就凭你们!”桑托不屑冷喝。 付尘知晓其心结弱点在何处,又扬声道: “晁二!废他左臂!” “好!” 果真桑托闻言气场陡变,顿然若逼急的疯兽一般劈刀乱砍,势要将对阵两人剥皮拆骨一般。 付尘言语激昂,心中却是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 从前在无名山中碰到熊狮之类的野兽时,他便知道,一味暴露忍让只能令其愈发得寸进尺,增加自身慌张怯懦。故而对待这等庞然巨物时,必要先鼓舞自身气势,故意惹怒对手,令其发威反击。这一式看似为冒险之举,实则又有技巧于中。恼羞成怒永远立足于影响自身节奏的怒火,于交战之中并无半分益处。故而只要引动对方情绪,其实便为这致胜的第一步。 可惜这等自小得来的道理这些年却未在自己身上认真实践,付尘稍一晃神,立即抑下心头杂念,悉心投入作战。 桑托毕竟不是善茬,这次攻战又是裹带着义无反顾的杀机而来的。付尘几次擦上他肩臂,却又被他迅速躲过。 又过了些许时辰,匪众中有数人支撑不力,坚喊“撤退”,一下子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阀门一般,燕人向两侧低洼处下撤,而胡人得了空处,仓忙若脱缰野马,拱涌着上前奔赴。 晁二自知后方仍有布置埋伏,故而提前先令众弟兄莫要以命血拼,留待之后胡众被迫困于水沼之时再行清剿。 桑托也没忘记原本目标,在这曾断他一臂的燕人和全军行程之中选择了后者,毕竟这次是带着余下所有胡众跋涉而来,若是退缩回西城关内,势必又要受到铁那勒等诸部耻笑。想通此理,便咬牙忍下心头怨气,寻空躲避袭击,驭马前奔。 第439页 晁二与付尘对视一眼,也引兵下撤,按原先规划好的近路抄袭。 晁二仍有忿忿之色,付尘拍了下他肩膀,沉声道:“不急,他的死期不远了。” 两人跟随余下部众迅速撤离。 晁二恍然惊醒,忽问道:“你怎么到此处来了,不是说好前侧隘口是你们的伏击点?” “暂时取消,我唤他们到别处去了,”付尘答道,“胡人这次是下了决心来的,先前对付他们的那些招数估计已经无用。他们既然逼了自己一把,我们也得赌一把不成。” “那你方才说的拖延时间……是……?” “我让他们向上撬雪,借之前凿冰引流的便利将岭坡上的积雪再向下推。” 习惯这青年偶尔兴起的奇思和大胆设想,这时候晁二多少也有些见怪不怪,情急之时,率先想到的也是行动的可为性。 “这其中的分寸未经试验,”晁二忧道,“怕他们未必能掌握得好。” “且看看罢,”付尘掩眸,道,“人事已尽,全在天意了。” 但这天意无常数,仅在两个时辰之后,付尘一众突袭而至,却正赶至目睹了山坡之上翻滚而落的层层雪块。 怎会如此? 付尘眯眼想要仔细辨认,纵马又欲上前,正被身边人拦下。 “下马。”晁二道。 翻身跃下马,鞋底水泥触觉,恍惚还有冰碴子硌脚。他方才意识到此刻所在山地,已濒至其水沼泛区。 声嘶器刃声鸣响不绝,付尘大致已推测出前方已在缠斗。 然而—— 半山上的雪层摩擦滑落的细声不绝。 看来,他们还是来早了一步……倘若现在前去加入对战,一旦耗时长了或许就把自身性命搭进去也未可知。 “想好了吗?”付尘随晁二诸人疾行向前,一边悄自问他。 “没甚么想没想好的,是必须这样做,”晁二肃容道,“大不了就是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胡人被截堵在山间的甬道之内,自然也留意到了两侧山岩之上滚下的积雪。开始时落在水沼上,溶进其中反又增加了水深厚度,而后堆积渐重,竟使狭道间可履践的土路愈发窄小。 桑托提前发过誓令,这次行军只许进不许退。又何况胡人这次出兵众多,前后军众沟通不及,若要再后退已是不能。加之身侧一行燕匪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不休,今日势必为一场恶战。 晁二一众残兵自侧旁投入交战,目标直对破多罗桑托。 天色阴昏,不见冬日。 此时已无人计较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只见这胡人赤膊上血痕遍布,雪地之中的冰层被温血一点点融化。 “嘭——嘭——” 山上传来两声崩裂巨响,方才缓慢滑落的积雪此时一层层地、恍若翻滚的雪海巨浪,自山腰雪角奔腾而下。 付尘心下一沉,意识到是山腰的伏军燃起备好的火药所致。看来,现下确实已经无多退路,要赶紧解决掉面前胡将,然后寻预定的狭道撤退。 随着奔落而下的雪球一同下山的是千众燕匪,而身陷厮斗的胡人显然还没醒悟状况,亟待逃走却忽然发觉前路已被阻断。 “偏路被封死了!” 刀枪声中不知是谁忽然呐喊一句。 晁二远远地听出来那是自家弟兄的声音,也就是说,他们原本撤下的道也被雪块阻隔住了。 他恍神一瞬,正对上胡人背后青年面具后投射而来的冷厉目色,赤铜色的暗芒映在眼底。 电光火石的一瞬,二人迅速从对方眼中交汇了讯息。 两道刀影同时朝一处劈斩。 桑托手中麻扎胡刃刚被前处面具燕人硬拦而上,瞬而被肩肘撕裂剧痛侵袭神思。一声狂嚎仰嘶,竭力转过半身,侧退一步,将那入肉几寸的血刃又挡过去。 “晁二!身后!” 晁二一心追击那胡人首领,未曾留神身后有胡人背后突袭。 付尘一个跃身回闪,踹开那几人,转而借力反扑,一把将桑托推倒在地,手脚并用,使劲按下其扑力。 桑托竭力反抗,嘴里冒着“呼哧呼哧”的急喘声。 “快跑……快跑!雪、雪崩了!” 人群之中哄闹吵嚷声迭起,更有奔逃的胡人四窜而散。 晁二转见得机遇就在眼前,不再犹豫,忍疼举刀过首—— 青年尚还与之厮缠不解,身影翻摇。势如破竹而落的刀气随之一转,直直劈向其左臂,施力向下压重。 付尘眼疾手快,趁着身下人僵硬的一刹,挣脱束缚,向其心口猛然一踹,用了十足十的蛮力。 桑托瞠目,僵直了全身肌肉,臂肘血液湿融了身下一片。 晁二摁下手上颤抖,面现恸色,仰首悲鸣,却不为地上人。 自然之力骤然迸起,山岩振动。滚雪擦动气流粗石,发出一阵尖利连绵的锐响。八方四面齐齐回荡,引动山中躲藏冬眠的丛兽暗自觑望。 冬雪悼怀,山川同悲。 举目天穹,皎净的白雪温柔落下,遮覆住无数在天公前势在必行的粉尘嚣张。 第105章 第一〇五回 第一〇五回 雪地寻人持令救济,山路破冰因疑觅踪 茫然大雪一片深白,忽飘落一朵茜色花瓣,点缀得雪景浓淡有致。 赫胥暚在前猛一扯缰,勒马而停。 第440页 胡马前蹄高昂,似是受惊,原处踏步数下,方才镇定立住。 停顿不久,身后一众水红胡装的女子驭马跟上,也随之立在当路。 “怎么了,公主?” 赫胥暚留神四周,皱眉道:“我记得此处从前是两条岔道可供通行的……怎么而今只为一条路了?” 旁边紧跟而上一胡女道:“或许是您记错了,这积雪遮路不辨,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可能那岔路口在前头呢……” 赫胥暚原地沉默半晌,显是不相信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父王说破多罗氏领军同燕人顽战,这一路上,你们可闻听过半点风声?即便是大雪遮蔽了行军痕迹,也不该连个兵卒人影都寻不见。又何况此间地狭,他们不可能一众大军齐整现身作战,就是中途缠斗也当有分出的小路纵队沿其他路赶到……这么安静无踪,实在奇怪得很。” “不是说这次是狼主卖的察萨的面子嘛,”旁边胡女道,“许是他故意要使甚么坏招……把狼主都给瞒过了……” “休得胡言,”赫胥暚皱眉微斥,“娜仁,仇日倘若有心陷害,早在胡羌便有千百种办法暗中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我们一众于他,有甚么硬要剿除的价值?” 娜仁不以为意:“那个时候没显露真实想法,只是因为燕国未灭……那人不是燕国的皇子吗,燕人狡诈,难道能跟咱们一条心?” 当初于汾瀛行宫围堵禁闱之时,这一帮胡女皆暗自闻听到些许仇日旧事,知其身份显贵,非为寻常燕民。那当初赫胥猃同他们所说的这人的来头,自然也是胡编乱造的了。只是暗中借他们部族之力清剿自家门庭,听来难免使人寒心,察觉到此人之冷酷无情,亦非同寻常。只是这样敢于灭亲之人,他们又如何再敢轻信呢? 赫胥暚闻言,将视线转至娜仁身上,转而扯缰回首,盯那一众胡女:“你们……皆是如此以为的?” 一众胡女面面相觑,相互一同低了头,虽未作声,但答案不言自明。 赫胥暚面色转阴,沉声道:“你们不相信仇日,起码相信我同我父王罢……仇日事中仍有内情,我同父王在其入胡起始便已知晓。只是碍于其间纠葛复杂、身份敏感,方才不刻意公布其私事。现下父王既来信叫我等援助其军,便还是存了收拢的意愿。燕人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仇日从前在勒金时本就出力不少,这时候只因其身份就怀疑其用心,难道不是我们有意落井下石吗?” 众多胡女低首惭然,娜仁仍有言辩解:“我们胡羌各部氏皆以亲族为重,他能对自己亲信如此狠心,难保来日不会以同样态度反叛我等……” “他现下可还不算我们的人,”赫胥暚提醒她,“先不必言说过早,这次的事就算是为了呼兰部,我们也得来插一脚看看状况。” 娜仁噤声。 赫胥暚转身,又纵马前驱几步,发现了些许端倪。 “你们看,这边有一条路。” 众胡女近前,一同看向其所指之地。 “这里的覆雪仔细看时明显要浅于两侧,虽然不似有人涉足过……但按寻常岭间山路所见,即便这里没有路,也不可能突然在两侧堆叠起这么高的雪。雪同雨不一样,不会根据地形深洼状况有极大的厚薄差异,”赫胥暚冷静道,“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们还沿着那方主道前去搜查,我单独沿着这边过去探探路。” “那怎么行?”身后有胡女抢言,“怎么能让公主您一人单独去探路,若是真遇上甚么危险您一人可又该如何是好……” “人多了大有不便,”赫胥暚翻身下马,朝其道,“此处雪厚,想要纵马而行必是不能。你们驾马朝主路过去,必是比我这里要快许多,倘若发现了破多罗氏,直接上前传达父王之令便可,他们即便不听也不敢动你们。若是无甚发现,再来此处寻我。” 其他胡女仍有犹豫,娜仁随其下马,道:“这样罢,我跟着公主过去,也好有个照应。你们先按公主的吩咐前去,有甚么要紧事我就过去通传。” 见状,胡女们也不便再多言,拐了弯朝另一条道赶去。 赫胥暚同娜仁并列而行,此处积雪已足至膝弯之上,故而其行走动作变得极缓。 即便这样,方行了几步,赫胥暚有心提速前行,转而便被脚底滑硬之地溜了一把,半身后仰,得亏娜仁眼疾手快,在后一把撑住:“公主,您莫急呐,小心点。” 身在胡羌,常年同冰雪为伴,出现这等事难免窘迫。赫胥暚脸一红,道:“……多谢。” 娜仁浑不在意地答了句“无事”,前行两步,跟上她步调。转又见其停在原处不动了,心中奇怪,难不成公主还把这样的小事记挂在心上了?侧首诧道:“怎么了,公主?” 赫胥暚抬头看她一眼:“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脚下踩的这块地……有些异常?” “异常?”娜仁拿鞋沿磨了磨,不解道,“没甚么异常呐……这雪踩实成冰了可不是要滑一些么?公主您太敏感了罢……” “不对。” 赫胥暚仍是坚持己见,不知察觉到了甚么。转手拔下腰刀,使了些力,直向土地戳刺而下,一声刃撞冰面的闷响,似无所动。 娜仁见其神情专注,也不敢出声打扰。 第441页 “这地上的冰,不是踩雪踩出来的,”赫胥暚得出结论,道,“而是原本就冻结在地上的。” 娜仁也跟着拿刀向地上戳探一番,啧啧称奇:“可方才……我们刚刚渡过沂水,这山野土路,好好的哪来的这么厚的冰层……” “有怪异处必得来源,”赫胥暚笃定道,“走,咱们往里走走看看,说不定有甚么发现。” 两人相互扶持,继续向雪途深处行。 松枝末端悬挂一雪淞沉沉下坠,惊鸟闻声飞跃,尖棱的冰刃当即被挤落于地,在雪地上戳了一个窄小的洞坑,好似美人洁面上丑陋的痦痣,远观不见,细瞧便要退避三尺。 而不远处,低弱的剌鸣哨声盘旋不息。 那鸟儿不堪其扰,在寒空中盘旋半圈,转又飞回踏于枝头,震荡着将欲冰融的雪淞一块块掀落在地,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洞窟,彻底毁了这天公斧凿、白雪靧面的净肤。 一片冬日阳光洒落雪上,几欲支撑不住的青年仰首,极力想从那光亮中拾得些许光热。 付尘半身困于雪地,口中叼咬一山哨,气息微弱,但借着短促哨声在空寂雪地中作弄出响动。 “…你……” 原本仰面阖目的青年顿喜,低头细观怀中人,紧闭的双目居然睁开了两条细缝,其中映着天上黄日,憔悴面颊也不遮盖里头的细碎光芒。 “还醒着?”付尘一笑,齿间的山哨掉落,晁二能看到他薄唇上干裂而起的脆皮,“醒了就别睡了。” 晁二比付尘在雪地中的埋得深,只漏出了个脖子和肩颈在外头,胳膊完全受制于雪困不得挣脱。四处冰冷侵身,若非闻得哨声极力睁眼,他方才将欲昏睡过去不再醒来。 “……你…你还带着……这哨……” 他不愿拂了付尘的意,极力转醒,同他搭话。 “当然了,”付尘口中呼出的白气都是颤绕的,“我之前还没来得及还给你呢……” “不……不必还了……我大哥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 “行,”付尘强挤微笑,“你也有本事,这哨一给我,我就彻底绑在你这里,哪都跑不掉了……” “……还想……跑……” 晁二也想跟着他笑,可惜脸上的毛孔都似被雪粒封堵了一般,如何都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笑。 “不愿笑就别笑,无人检视你喜乐如何。”言语脱口而出,付尘一下子想到远方人,手脚并生了奇力,情不自禁地翘了唇角。 晁二盯瞧着他,断续道:“……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总有人事令你真心喜悦,只是不必为了逢迎逞能强作笑颜,”付尘道,“你也想想开心的事,别睡着了,一会儿说不准还能设法出去……” “……怎么……出去?” “等太阳晒足了,雪就化了,咱们就能出去了……” 晁二闻言真心笑了一声,脸色也回转许多。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远了……” 东升的白日被冬日的白雪刺激得凉下身躯,空剩下为虎作伥的耀眼皮囊。 “……难…受……” 晁二嘴里咕哝着甚么,付尘低了头去听:“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太阳……太阳光…刺眼……” 晁二不愿闭眼,但睁眼的代价也不小。 “你把头扭过来,”付尘对他道,“别向前看,扭头看着我。” 晁二听话地扭过脖子,这姿势不太舒服,但能勉力令他清醒几分。 “别睡……别睡啊,”付尘低声诱哄道,“跟我说会儿话。” “……说…甚么……” 付尘强行吊着精神,此时也不太好受,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之前……出兵前,去胡营截粮的兄弟同我说,看见那群破多罗氏的胡众,掳掠了城内妇孺,大肆斩杀……干着跟先前一同的勾当……” “妈的……一群畜生……”晁二被短暂升起的怒火激出精神来,“这次我就算死在这儿了,把他们一网打尽,也算我做了件好事,死都能瞑目了……” “别胡说……”付尘斥他,“有他们陪葬你也不嫌脏,恶人死是罪有应得,你跟着死就是没本事……愚蠢……给我清醒点……” 付尘是透支着身量气力说话的,本就气息奄奄,一连同他说了好些话,此时也有些缓不过来,气喘吁吁地不停。 晁二看着他:“……你清醒了几日?” “我压根没睡……”付尘睨他,“那日山雪崩塌时……我就醒着,叫了你一日,愣是没动静……” “我还以为我死了……” “闭上你的嘴,”付尘半遮眼帘,声音依旧冷哑强硬,“你想死……我可不陪你……” “你不是不怕死?” “事到临头,我怕了……不可以?” “让我杀你可以,跟我死一起不愿意?” 付尘觉得眼前这匪头青年又变成了当年初见的那小孩子心气,微感好笑,也就势枯笑一声,脸庞僵硬。 晁二被他这一声嗤笑搞得有些窘迫,不悦道:“你笑甚么?” 付尘感到自己的头想往下坠,脑中沉沉一团浆糊的东西阻挠着他思索:“我才……我才不跟你死一起……我还……” “喂……贾晟,”晁二唤他,见他几要支撑不住,也意识到必定是同自己说话太多的缘故,愧歉道,“贾晟,你把那山哨给我……” 第442页 混沌中,付尘尚且模糊听懂此话,依言照做,勾着颈将前侧雪地上的山哨叼起,然后前伸上躯,拉长了脖子递给他。 晁二僵硬的脑袋更僵了,眼睛情不自禁瞟向他领襟中伸出的一弯柔颈上,似被雪意染就,细腻恍若白玉。只是人的脖子也能伸折成那样一般吗?就好像……就好像他在湖边见过的天鹅长颈…… 付尘乌睫低垂,只翕动着一条浅细的眼缝。此时蹙着双眉,似在催促,鼻端哼腻着几发不辨的浊声。几于瞬时,晁二的脸颊自耳根,红了个遍。 他硬着头皮凑近,正能看到对方因剧烈呼喘而微微颤动的鼻翼。交错一瞬,那股热意袭面,他叼走山哨的一刹当即弹退而回,闪避过眼,不敢再看。 这一迅速扭首,刚好又看见方才刺目的日光,被乍然叮灼得眼黑半晌。回转过来,又禁不住心头热意,朝侧边瞥几眼。 付尘因倦意倒是迟钝许多,慢吞吞地半垂着脑袋、收回脖颈。 晁二自他正面留观,几乎能够想象其背后一节一节收缩回退的脊骨,修韧瘦削,极富力量感。 妈的……晁二心中低骂,转而清理掉杂思,将气力用在口中山哨上,一声翻卷一声,比方才付尘勉力吹的要嘹亮不少。 付尘也随这尖利哨声清醒几分,方一抬首,仍能看见晁二颊边没有褪却的红意。 “……你…脸红甚么?” 他脑中昏沉,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拖后腿,只得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又见对面青年脸色不浅反深,渐渐回过神来。他虽无多经验,总也算粗通人事,此时醒悟些许异状,摇首叹笑:“你这小子……” 晁二仗着口中衔哨,不必费心琢磨着怎么回答他话,一边撑力作出响动,一边又神思飞天,时而朝付尘那处看着他神状动静。 距两人不远处的一块雪坡“哗啦”扫落半层,继而有磨蹭着雪粒的沙沙响动,似远又近。 哨声骤止。 付尘看着面前青年口中山哨猝然掉落,算得上是咬牙切齿一般地发声:“……人来了。” 他感应到了甚么,不确信地挣扭回首—— 一满身赤裸通红的人影半跪半爬地朝他二人靠近,怒目如炬,在这雪天冻地里像一束顽强又肮脏的火焰,格格不入。 破多罗桑托。 付尘使劲咬了下唇,口中咸腥令自己神思清醒了几分,随之冷笑道: “……原来你还没死。” “呵哈啊哈哈……”桑托仰天大笑几声,“天不绝我,你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可能轻易去死……早知你这小杂种之后还来坏我的事,当初在勒金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管他甚么王部狼主的,非要你血溅当场不可!” 付尘嘲弄一般地望向他空荡两臂,道:“听闻胡羌一贯以强为尊,不留废物。桑托首领这般,可还有甚么颜面再于将来得见亲族兄弟?” 正被戳住痛处,桑托怒极反笑:“贾晟,你还真以为我断了臂,这时候就杀不了你了?” “……哦?” 付尘挑眉,私下暗自使力活动着两臂。他肩膀到大臂尚在雪埋处外,而小臂同双手环附身前人僵在深雪中两日,此时硬要拔出来确是不易,又何况他此时体虚,实在提不起重力。 晁二在他身侧察觉出他动作,暗自运气于身,自胸腹胳臂处蒸发出徐缓热力,悄悄活络着青年臂间埋雪。 桑托上前,朝青年前胸抬脚就是一踹,力道不减往日。可惜这半截埋于雪中,付尘只得硬生生受着。 “你且看着。”桑托转又走远几步,两腿蹬踢着雪地中几个同样露着半截身子的人,看样子似在寻常兵刃。 付尘一边用力向上抬臂挣脱雪覆重压,一边吐了口淤血,嗤道:“……愚蠢。” “你有对付的法子了?”晁二紧张瞧着他嘴角血渍,悄声问。 “杀人一定需要兵刃吗?” “……难道不需要?” 付尘眯眼,朝其咧唇冷笑,一排齐整贝齿露出,皎亮分明,而又沾染着零星血迹,下唇伸出来一点火红的软物自齿排悠然擦过,点兵点将,数目整全。正好似山林野兽伸展獠牙,高踞石上,眉眼尽是桀骜的不屑。 “这土办法都想不出……居然还敢号称狼族神兽之后……” 付尘自桑托背影瞥去,冷哼道。 晁二面色怔怔,心中实在回味青年方才那神色。明明那蜈蚣似的疤痕诡怖可憎,缭乱苍发怪异丑陋,自其目视渐模糊后,连眼睛都失却了大部分神采。可这异于常人的容色偏生予他一副奇妙的吸引,说不明道不出。 “好了,”付尘终是松络好了小臂骨头,尚且还能提起几分力,已经足够,“可惜这手刃破多罗氏的机会没法留给你了……要不你再试试活动下两臂,一会儿我给你吊着他三分气留待你出手解决?” “不必了,”晁二艰涩避开他视线,“……你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付尘未细察晁二古怪神情,此时他正浑身戒备,红光暗泛于眼底,窥伺着远处胡人。在战场上与之交战过的人皆知,这是青年兴奋时方有的状态。盯梢猎物的狼兽,即将饱餐扑食的志在必得。 未待多时,桑托果衔着一把利匕而来,立定于付尘面前,一只脚踩上他左边肩膀,往下压了压,就势半蹲成平视的高度。 第443页 他嘴里咬着东西不能言语,只狠目盯着付尘,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先捅出两个血洞来。 他想教他临死前服软生畏,可惜青年偏不如他的意,仰首挑衅笑道:“犹豫甚么?动手呐!” 桑托瞪视他,似道:你以为我不敢? “我都被你踩在脚下了,你还有甚么不敢的?” 付尘笑意更甚,没错过胡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狐疑。他一边咬紧后槽牙,撑忍住这莽汉将半身的重量压踩在他肩膀的剧痛,一边悄然在雪下握拳抬手,估量着一会儿动手时的角度。二人此时着靠得近,近身搏斗必得先规划好出击的方位,方才能在须臾之中准确攻至敌手命门。 思罢,付尘眼光沉了沉。 桑托自然受不得这足下败将的无故挑衅,一边猛然加重脚下力道,见青年就势倾倒一侧,咬紧匕刃就要朝他脖颈上扎去—— 晁二呼吸一紧。 “桑托!” 忽然而至的一道女声断喝让这几人皆是愣住,偏首看去,不知何时这胡羌的公主已然行临坡沿雪地,在数十丈开外冷眼瞧得此景。 付尘最先反应过来,原本自胡人背后伸向其颈的左手转而绕了个弯,在赫胥暚不见处朝他肩臂的断裂处使劲一捣,后者吃痛后倾,没有支点地滚了两圈。 桑托羞怒,挣扎着起身又要近前,一把胡刀倏然横拦于面。 他被逼止步,沿着刀刃望向持刀者同其身后单个作陪胡女,冷笑道:“公主单枪匹马地带人来这雪地之中,意欲为何呐?” “多日不见,首领这趁人之危的毛病还是未改,”赫胥暚同样一张冷面,道,“难不成就是因这雪地无人能瞧见,便私自显露了真面目?” 桑托不欲与她周旋,直截了当道:“公主,念在胡羌部族中数年情谊,这个人的命,我今日非得亲自了断不成!” “我也同首领直言,这人的命,我还偏生要保下来,”赫胥暚不遑相让,道,“难不成桑托首领今日也要跟我作对了?” 桑托留意到女子眼神自他两方断臂处扫过,隐忍道:“……若是这样,那趁人之危的究竟是谁?” 赫胥暚仍惦念着正事,方才在四处观察情况时便发觉出些异状,又道:“恩怨先放一边,桑托首领,我且问你,尔等部族兄弟可是被这雪埋于地下?” 桑托沉声道:“……是,我方才扒出几个……已经咽气了……不过有的尚还有活机,在此雪埋未至两日,我等胡众内力沉厚,耐于严寒,现下还未至死境。” 赫胥暚闻状,当即唤道:“娜仁。” “公主。” “你现在快拐回方才沿西的岔路,教她们快点到这边来,”赫胥暚叮嘱道,“动作要快,知道吗?” “是。”娜仁领命,临走前自桑托和地上半埋着的人看了眼。 赫胥暚重新抬首道:“我承诺替首领将跟随的族军自雪困中解救出来,敢问首领是否愿意暂消嫌隙,予我一薄面?” 桑托又瞪了眼地上人,转而冷道:“公主,他不过是一外族人,你此举难免教人觉出些吃里扒外、偏心外人的意味呐,可不令人寒心?” “首领是想要翻旧账?”赫胥暚眯眼回视,隐隐泛出些严肃的冷淡,“当初率先叛族的可是呼兰部众,这属于公开同我王部作对。而贾晟晁二所领燕众后来可是收编进我部下精骑之中,孰亲孰远,首领总是揪着那点亲缘可就没意思了罢。” “不必论那些远的,就说眼前事,”桑托似忽有了耐心,道,“当初狼主因我等私自领兵伐燕而将我等视为叛族清出门户,可这不过两年时间,乌特隆部现时不也是照着我等的旧路所为?反倒是我们族军率先攻夺了功劳,让你们乌特隆部后来跟在后面趁乱捡了个漏,不知道尔等现下都是何来的勇气再同我们细讲当初的是非!” 赫胥暚正色道:“当初父王论判首领叛族之为,针对的可不是伐燕之行,而是首领未经我父王允准,便私下联合蛮人行事……自然也是那时候首领先搞不清楚孰亲孰远的。” “哼,倘若你父王应允,我又何至于联合蛮人……况且,”桑托瞪了眼地上人,道,“这小子不也是蛮人吗?同样视燕国为仇敌,又有何差别?” “我不是蛮人,”付尘冷静插言,“我只是有一半的蛮人血统,但自小未在蛮地生活过一日。” “首领还是莫要纠结在此事上了,”赫胥暚道,“部族的直属兄弟尚还不确定生死,首领这时候揪着一个‘外族人’不放究竟又是何意……我看坡后有人来了,好像是呼兰部的兄弟?” 桑托闻言,果真回首瞧去,十数胡人三三两两搀伴而行,应当是些掩埋得较浅的率先挣脱而出。 见其人向远处行,赫胥暚回首半蹲,朝他二人陷落之处钉进刀刃,运力于刀柄猛然一折,积雪砰然喧炸一团。 付尘两臂得空,先挖寻得掉落的铜面藏于身上,又拿了方才桑托带来的匕刃一齐将晁二身周堆雪铲净,而后挣扎着冷却不动的下半身坐歇半晌,帮着晁二一同解困。 “……多谢公主相救。” 付尘想要借力起身,赫胥暚伸手压下他肩膀,道:“不必言谢,我本就是奉命前来。” 他不欲深问,赫胥暚又压了嗓朝他道:“你方才……可是打算偷袭破多罗氏?” 第444页 “正是。”付尘浅笑坦言。 “那你应我一言,留他一条命。” “好。” 青年应答迅速,赫胥暚反是一愣,却又晓得他不是食言反悔之人,便不再细问。 第106章 第一〇六回 第一〇六回 双丝网乱幽情熄,千结缭生迷惘断 呼兰部及从属部众同燕骑交困于雪地之中,赫胥暚自勒金内调来万数族军刨雪清尘,昼夜不息地劳动三日,方才将两方人数清点完毕,送归王都旧处休养。 可笑为破多罗氏一开始抱着领兵再入勒金的企划又在最后歪打正着地实现,却是以人力倾抬的方式“恭迎”运送入勒金王都之中,又失一臂的破多罗桑托见得此状,又当是怎样一番气急崩坏之状,无需再细言。 晁二所领燕骑于此战中虽也有百十死伤和众多昏迷之人,但相较起先预想的全军覆没的最差结果已称得上是死里逃生,故而也无多抱怨。冻昏之人求生之欲强烈,诊治之时也颇具效果。 暮昏之时,帐帘被挑开,赫胥暚躬身步入其内。 房营中匪徒半遮半裸地疗伤敷药,有的尚在昏迷,而清醒的见有女子闯进来,多少兴起些尴尬无措。 付尘本同晁二在一兵士榻前观察细情,见其人来便举步迎上,道:“公主特地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赫胥暚自其身后一扫,道:“王都内的大夫可还中用?若是人手不够,南下往燕地再调来大夫也是行得通的。” 付尘笑拒:“本非大病症,胡羌的大夫已经足够了。尚要多谢公主救难之恩。” 赫胥暚细看了他一眼,道:“……你随我出来一趟,我有话要说。” “好。” 付尘应声随其出帐,晁二在其后朝帘门冷瞥了眼。 二人只寻了帐外一空地落定,赫胥暚沉默回身,打量他一会儿,反倒付尘率先笑问:“公主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赫胥暚不知道他笑甚么,道:“我这次来救你们,并非是个人兴起,而是奉了指令前来。” 付尘颔首:“是,公主那日提过此事。” “你可知是奉谁的命?” “能劳动公主的,想必也只为狼主一人而已了。”至于是谁将其方位路线告予赫胥猃,那也不言自明。 “可以如此说,”赫胥暚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要相救?” 付尘低眉:“大概知晓。” “说说看。” 付尘赫然抬首,显露出些犀利的酷冷:“公主,我此行而来,同仇日事先未有串通勾结。为的只是自家兄弟的私仇旧怨而已。” “你说晁二他们?”赫胥暚道,“可他们一众人马是降归我军的,纵许他们私下前来也是得了父王的应允。” “我只知道,破多罗氏屠杀我等兄弟。再行伏击追杀,为的也是报得前仇。” “你们此次折腾这么大阵仗,已折损了他们近半族人,”赫胥暚沉声,“你答应过我,留其性命的。” “贾某明白公主苦心,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付尘抿唇肃道,“不会食言。” 沉默须臾,赫胥暚又禁不住看他:“……你同察萨难道不是一起的?” 付尘扯了扯唇角,道:“公主知晓,我已为亡命之徒,寿限有数……谁同我,都只为短暂过客。” 赫胥暚道不明心中是何滋味儿,但直觉上此话又有回避问题之嫌,又道:“你言下之意,也没办法改变其意愿?” 付尘缓慢摇了摇头,道:“公主何必强求于人。” “并非强求,”赫胥暚道,“只是依我浅见,若察萨那般能力,旧日又有身份见识,平白埋没在庸世之中,他心里真能坦然接受?若他想再有一番建树,我父王自是愿意竭力予其尊权施展手脚。” 她不明白,也不相信有人能够甘愿由阶上人堕为俗家寻常百姓,空将本事才识掩埋黄土,还能自甘其乐。若是所求本为此,一开始又为何要忍辱吃痛,遭受下那么多常人不可忍受的折磨。所得非所患难应得,难道不是世间最大的不公允?似仇日那般表面默然,内里尽是铮铮傲骨的人,竟能吞饮下这等恶烂之事……赫胥暚不忍相信。 “多谢狼主同公主的倚重,”付尘道,“只是人各有志,且随经历不断流变。他的决定我无权干涉,倘有一日他真愿意如公主所言再行有为之事,那也必定是他自己的抉择。” 见其言说至此,赫胥暚只得作罢,转而道:“还有些旁事细况需要商议,待用过晚饭之后,你同晁二到主宫里来一趟。” “是,”付尘应下,“公主慢行。” 女子走后,付尘又于原处静立片刻,方一回首,正撞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晁二。 挑眉淡笑:“等我?” 晁二走近两步,日暮昏暗,帐檐遮住了面目神情:“……旁人不提,那破多罗桑托的命,为何要留着?” “你莫不是方才便在偷听我同公主讲话?”付尘正了正神思,道。 “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地方这么大,怎么不得听?”晁二冷面道,“回答我的话。” “二郎,”付尘薄叹一声,道,“我想杀破多罗氏之心,不比你减半分。当初我同他交手数回,次次都未留情面,可是尽我所能下死手而去的。” “那你现在又为甚么要改变想法,”匪头青年情绪未明,“为那胡羌公主一言?” 第445页 “暚公主有意提醒,是给我等后路,”付尘道,“今时不同往日。就前些日那个场合下,你以为你杀了桑托,自己就能全身而退了?” 晁二不言。 付尘接着道:“你不能。那破多罗氏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归根结底,这是他们胡羌诸部纷争,你这时横插一脚,等于自己引火烧身。除了让他们余众更嚣张之外,还牵连着其他兄弟今后不能立足。你且听我的,他们呼兰部僭越至此,迟早同胡羌王部应有一战,你何必急于这一时死活。若是为自家兄弟,这适时的妥协难道不值得吗?这次从雪地里捡回一命,也应当感谢天恩留有生机了罢。” “还有,”付尘严肃道,“这墙角偷听之事不在内容,本身就是一无礼行径。暚公主暗中提点我等为事,你还在此逾矩……我而今耳目不明察觉不出,公主同为习武之人,可未必不晓得你这冒犯之举,说不准只是暗中保全你颜面罢了。以后可不许再这般,听到了没有?” 晁二仍然不语。 付尘又提了声嗓,重复道:“你听到了没有?” “……我知道了,”晁二闷闷而答,又瞄着他,道,“你……你同那公主……是……” “什么?”付尘不解,“磕巴甚么,有话直说。” 晁二眼神闪烁,组织着言语道:“你莫不是同那公主……有…有情谊……” 付尘错愣须臾,见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方领会到他所说的那“情谊”为何,当即反手一掌,拍在他脑后。晁二不察,直接侧翻一跤,又狼狈爬起。 付尘原处咬唇踱步,哭笑不得。他这一番语重心长,结果这小子净是向歪处想,难道他就这般不值得信任,会因女色轻易包庇旧仇? 有些不被信任的恼火,他上前揪住他领子,拧眉斥道:“你小子整日瞎琢磨甚么呢?!我之前早告诉过你,若你不信我,我大可以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反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再过一年我见了你兄长,当面再向他请罪也无妨,何由临死前还要遭忍你们接二连三的怀疑罔信?” 付尘松了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仰望星月而不见,星月照伊惨淡容。 “……难道只是行错一步……一辈子都无可挽回……” 青年眯眼,明明幽昏不得见,他还执意想看清那日月天穹。 “我不是……” 晁二直身方要辩解,见得付尘转又回首,朝其警告道:“还有一言我得告诉你,这种话你拿来说我无甚妨碍,可若让旁人听见,最终毁坏的是公主清誉。这一回私下里说,我警醒你,可莫教我听见这话第二回 ……” “我没有怀疑你用心的意思!”晁二扬声反诘,“没有!我若是从心底里不信你,一开始就不会让你一同前来……到底是谁疑心谁……我还说是你不信任我呢!” 青年背影僵了僵。 飞鹰盘旋而过,一声鸣啸孤唳。 付尘回望身后青年,近观时其身量同自己相差不大,俨然已是独担一方的男子模样。上回他说他长大了,晁三笑话他言辞,现下看果真也有几分怪异。许是自己日日将死期悬于心头,还真的把自己当冉冉白发的垂朽老人了。 “抱歉,”付尘愧疚道,“是我方才情急……但我所言,却是真心话。不管由是何因,暚公主于我等有救助之恩。单于我个人而言,从前在胡羌又受其暗中照拂提醒,不可谣传这等混账话毁人名誉,这也是礼节……” 几丈外的营角,女子身影悄然而隐。 赫胥暚原本是回来言邀其人一会儿得时直接到宫中用膳,行得便利。也没想到正撞上二人争端,还偏生牵扯到自己身上…… 低觑前路,提了步速回行。 “……现下弟兄们都已是编整为正规军的,你这带头的大哥,总不能还带着当初的山匪脾气,胡来乱了规矩,可没人再保得了你……” 付尘言语谆谆,见晁二虽似有不耐,却也未阻挠他,不同往常地安分听完他的话,适才忽兴的躁郁心情也随之软贴下来,和缓了声音,道:“便当是我方才误解了你,只你今后行事,也得考虑着后果……” 晁二适才憋得通红的两颊此时还未消去颜色,月移光动,忽地教付尘看见了,一下子想到前几日两人被困在雪地中时,这青年同样一番脸热。前因后果一连串,付尘恍然晓得是何缘故,自己这些年来背负深重,未解风月闺情,可这晁二而今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当少壮,如何能无这般心思?反倒是他过分苛责了…… 愧疚感更甚,又安抚道:“现下事繁,加之世道纷乱,想求一女子婚配着实不易。不过待过了这些日子,倘能开始安心着手燕地旧城恢复事宜,也许能得了机会结识些毓秀女儿。到那时中意哪个,便可与之家中亲属相商,择为良配……” 他越说越远,晁二脸又红了,忍不住出声打断:“你说甚么呢……” “按理你已到了婚配年纪,”付尘筹算道,“估计我应当赶不上你娶妻之时,那——” “行了!”晁二喝断他,脸色微窘,“我自己的事自己操心!……我估计着我大哥当初只是实在寻不到旁人才顺口托你照拂,你还真要事事都来横插一脚?” 付尘微怔,继而转身,缓缓叙说道:“我自己也没有弟弟……自小亲人也少在身旁,在山野荒度多年,自认为……也不懂同人相处,若是我冒犯了,向你赔罪。” 第446页 “哎……”晁二一下子慌了,上前扒过他胳膊,对上他面目,发觉其上甚么情绪也没有,又是起先那张没有神情的脸,“你又生气了?” 付尘露出淡笑:“没有,我为何要跟你置气,你说得没错。” “你生气了。” 晁二笃定的语气中有一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 付尘就势拍了拍他胳膊,温声道:“一会儿吃完了晚饭,到主宫内去见暚公主一面,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晁二使劲盯着他唇角弯弧,愈盯愈觉得牵强,而后依言应道:“我知道了。” “回去罢。”付尘又稍稍使了些力,将他手臂扯下。 “你去哪儿?”晁二眼睛一眨不眨的。 “我出去随便逛逛。” “你不吃饭了?” “待会儿就去,你先吃你的。” 晁二自青年渐趋模糊的背影中收回视线,扭头转向营角昏暗处,一抹茜色不见踪迹。 勒金内的布局设置一如往昔,付尘轻车熟路地拐自内城,步伐行缓。他本意想到先前所居的旧处留观,可惜那巷深偏僻,无有灯火照明,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此念,转又在城围闲步。 游荡半晌,正撞见壁房外头的门槛边上,有两人鬼鬼祟祟地密议甚么,是不是还有争吵声响起。 “……大胆!” “呼兰部受了这么大的挫,这下子当然要找机会了……在此一举!” “难不成我们还有本事抗衡于王部……” 付尘无意探听他人谈话,只这二人所谈及字眼不由得引起他几分猎奇心,加之这其中一人的声音他可相熟得很…… “咳咳!咳!” 不远处忽传来一阵咳嗽声,显是有人靠近而来。 布瓦同前侧人对视一眼,后者当即大步踏壁,撑起双臂,翻越上屋顶铁柱。 布瓦原处踱步,向前漫走,忽看见来人,心中惊奇:“是你?怎么来这了……” “……我来寻一物,”付尘暗中打量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房梁之上,“……找着找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布瓦讪笑:“找甚么呢,要我帮忙吗?” “找一只飞狼。” “飞狼?”布瓦笑道,“我们胡羌山地之中狼种齐全,自上古迄今,还没听说过会飞的狼呢……” “这有甚么稀奇的,”付尘将视线收回,转而看向布瓦,笑道,“狐狸都能上树,狼怎么就不会飞呢?” “也有理……有理。”布瓦先是指了指房上,继而摇摇头,对其做了个拱手讨好的表情。 付尘揣摩着或许有内情,便不多纠缠,笑道:“好罢,我再到别处寻寻……你待会儿若是见到了,回头就跟我说一声。这奇物难得,若是轻易放过……就太可惜了。” “晓得,晓得了。” 布瓦也不顾付尘暗自警告的眼神,朝其眨了眨眼睛,露出感激的神情。 待其人走远,布瓦清了清嗓,朗声道:“飞狼该驾到了!” 房顶上人翻身而下,顺带抬腿便朝布瓦屁股上踹了一脚:“臭小子……别贫嘴!小声点!” “你还怕他呐?”布瓦语气不屑。 “那燕人定是看见我了。”穆日格肯定道。 “看见衣服了,没看见人,”布瓦道,“他就是真看见你了也无妨,你也不想想他先前做过的事,就算他真知道甚么,他也必定是隔岸观火,才懒得去搀和我们自家的事儿呢……” 穆日格闻言不屑:“这种到哪里都是墙头草一般无用的人,留着他在何处都是祸害,劝你趁早同你们本族兄弟撺掇着杀了完事,别总待在这边儿碍眼。” “这还用得着提?莫说你这个走了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他几面的,我们先前跟他一起发兵燕城的时候,跟随的兄弟们早就看不惯他行事了,”布瓦冷笑道,“……那个渠步部族的首领还记得罢?” “记得,贡布嘛。” “对,就是他,”布瓦点头,“人家部族里头弟兄虽然少,但这首领威名还在,受贾晟的命令来回乱跑瞎指挥,早就看不惯他作风了!上回还当着他面直接说要手刃了他呢……我看,都是迟早的事儿……压根还轮不着咱们操心……” 穆日格冷笑:“我看赫胥猃现时也不打算燕化了,他是直接就打算变成燕人!什么鬼烂招数都使上,就是夺了土地,又和当初四处讨伐、把我等先祖赶到北地的那群燕人有甚么差别?” 布瓦叹气,道:“这话……你还是好好跟穆藏大哥他们说说罢,说不定到时候若真成了,我们这边也有不少愿意一齐反抗的……” “真的?”穆日格眼睛一亮,“能有多少人?” “这谁算过……但肯定有,”布瓦坦然迎视,道,“若不然,我现在又在干嘛呢……” 入夜时分,虫声阵阵聒噪,此起彼伏。 此时节再有虫豸,那便是同类之中的顽强高手,一直拼忍到了最后不甘赴死。但鸣声如此强烈,想必也是提前预知了几分结局,故而在临死时勉力嘶吼,震怒于丛草之间。 赫胥暚忽觉悲意,起身关紧门窗。 “公主,”身后胡女禀报道,“关外有几个部族的首领私下里偷偷借鹰鸟递了信过来。” “念罢。” “这……还是您亲自看一眼罢。”胡女将信件奉上。 第447页 赫胥暚接过,蹙眉上下一扫,冷笑道:“贪心不足!” 转回身坐在主位侧的一铜椅上,将来信又递还给胡女:“拿去烧了罢,看着也碍眼。” 那胡女战战兢兢地领命照做,回来时看见赫胥暚面色依旧冷淡,不禁道:“……那些小部族可是表明了拒绝之意?” “呵,”赫胥暚冷笑一声,“若是这样也便好了。恶心便恶心在一边在那头讨好怂恿着铁那勒部,一边又试探着我这边的口风……占两边便宜不成,最后还可坐收渔翁?他们想得倒美!” 胡女附和道:“那他们也真是太贪心了……” “我看还是前两年忙活着伐燕之事,父王也有些纵容他们,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教他们如今皆起了这样的异心,”赫胥暚道,“趁早,是要循机将他们好好整顿一番才是!” 这边隐怒方生,门外守卫胡女来报:“公主,您请的人都到齐了。” 赫胥暚起身相迎,适才在偏房中相候的几人此时接连入殿,除了付尘、晁二之外,还有勒金现下留守的细部首领及将军,可算得上是此时在王都中权能最大的几人。 将其诸位引之上座后,赫胥暚反倒独自站立在头首位,几句寻常客套,便直入正题: “呼兰部元气大伤,王部担起复族正统之责,也理应肃清这些冒进异端,早些安顿好族人为先。父王专心于平疆拓土,这自家门口的事,还是当在自家解决。我身为族氏王女,为我父王免除后忧、安定亲族都是我应尽之责,在座人中多有各族长辈,赫胥暚在此,先行谢过诸位,一力协助我行事、解除内忧。” 赫胥暚合臂蹲身,行一大礼。诸人连忙相拦,纷纷言道:“自当竭力为公主分忧。” “小女不才,这些年多是旁观父王处理事务,真到了要亲自筹划时难免疏漏,多请诸位长辈提点。” “公主谦虚。” 赫胥暚正色道:“我以为现下破多罗氏虽然抵死不松口,但重新请罪降服也许是迟早的事。反倒是铁那勒部及其余下小部族,拾捡了先前呼兰部剩下的便宜,现在趁着父王在渭南鞭长莫及,在黄岭关外拥兵自立,似是要同行叛族之事。各位有何见解?” 一人出言道:“他们所恃族兵不过几万人众,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兵力本钱,谈何行为大事?要我看,直接起兵攻克,武力降服也就是了。” 其余人心道有理,也纷纷赞同其言。 赫胥暚一一听毕,最后瞥向坐席末端两人:“你们二人可有何想法?尽可提来。” 付尘原本知晓这商量族内事务,不应由自己滥出风头,但见赫胥暚特意点中自己,只得道:“……贾某孤陋,尚还不知铁那勒部态度为何,可曾言明了反叛之意?” “还没有,”赫胥暚道,“穆藏着人回信中说,暂时驻守于边,以防有燕国旧军或是蛮军趁虚而入……反倒是其下跟随的几个小部族,偷偷跟我说了些表忠之言。” “一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下方有人低骂。 付尘抬看到赫胥暚依旧盯着自己这边不动,知其执意要让自己接着说,便道:“若是这样,便得两法:倘若铁那勒部尚且肯回头,那便谅解其行,使其重回胡羌,不计前嫌;若是他们执意要步破多罗氏后尘,或是又跟呼兰部余众有何暗中勾结之状,那就设法令其主动现身承认其恶行,彻底如呼兰部一般剿除出离胡羌部氏。” 在座人沉默,心中暗自腹诽:这燕人所说的,不全是毫无建树的废话嘛…… 果有人忍不住道:“你这法子说的和没说一样呐。” 付尘沉默安坐于末,不做辩解。 赫胥暚自青年末座处转眼,寻扫四周一片,将众人神情观于眼底,道:“在座的诸部首领、将军平日中都是顾全大局之人,所以时常未能将部众的心思想法都考虑到也是正常。” 下属诸人又不敢作声了,听出些话中隐带的讽刺之意。 “若我们拿对燕人那一套方法重来对付各部,那事情不也就要简单许多了……”赫胥暚眉端一挑,现出些许凌厉之色,“破多罗氏雪埋受病,我可有将其族众赶出胡地休养?原因为何,你们自己心中掂量掂量!” 暚公主陡然生怒,令在座诸人措手不及,无言反思所行。 “若我只是要你们些套话……那来日,这恶人就由你们来当!”赫胥暚冷道。 厅堂静默,付尘坐听半晌,又启口道:“公主无需忧急,依贾某看,即便是任由其自行发展,也未必不是条路径。王都内仍有部众同铁那勒等部私下联系,若是公主现下意欲按兵不动,来日也有事发之时,到时再当面清算,也能堵住意欲生事的悠悠之口。” 闻言,下方当即有人抛却淡定,张口拍桌大骂:“你个敌族小儿莫要在此信口雌黄!哪里有人公然违反族中禁令,私下串通叛族?!” 那人直接从座位上蹦起,旁边人见状连忙将其拉回椅上,提醒他注意场合时间。 “……贡布,别在此生事。” 议论声忽起,四处渐有怀疑和恼怒之况。 付尘本听着那声音熟悉,而后朝那气急败坏之人看去,随即明白了,那个跳起来的不是旁人,就是那天扬言杀他的胡人。 ……且等等。 “好了!”赫胥暚喝断其乱,转眼看向付尘,道,“贾晟,你言语可得论究事实,我且问你,你何处见得的勒金内部族中有私通之行?” 第448页 付尘从女子递来神色中晓意几分,又道:“是前两日听一众胡人兄弟议论呼兰部及铁那勒等诸部事宜……贾某听其言说头头是道,以为是提前传过信才得如此了解……许是贾某判断出错了。” “就凭几句旁听言语便说出这样的话,贾晟,你也太过草率了,”赫胥暚点他一下,转又道,“我看,现在的重点仍在于一方面压制住王都内养伤的破多罗氏,留神其再生事。一方面可设法与铁那勒部再行交涉,若尚可挽回,我以为从前既没伤着大患,此时又是用人之际,令其将功补过,也不至于同其恩断义绝,平损了我胡羌诸部的团结义气。” 贡布息了冲动,脑筋骤然清醒起来,细思其言,道:“公主所说有理,再行细按,也就是率先拿呼兰部开刀。他们若是软下心,咱们放其一马也就是。若是他们死性不改,我们也不能继续任由他们旁若无人地兴风作浪……毕竟我们忍其也非一时了。” “就是贡布首领所说的这个道理,”暚公主一边赞同,一边又蹙了弯眉,“只是燕国方灭,旧地待兴,若非不得已,我的确不愿见得我们自己率先搞出一番内讧。因而这布置行事之上,仍是希望以给予当初叛离诸部挽回的机会。在座诸位同那些叛走部族兄弟都是同地长成规训的,想必也能体谅我一番心意。若诸位说我身为女子只存妇人之心,我也无由相辩……” 女人忧情最为惹怜,在座自然无人愿同赫胥暚计较那细节是非,何况王部态度若此,他们也只是应声答应的份儿。反倒今日因此事特来召见,令其都生出些受到重视的洋洋自得来,故而连声答应此事,尽按其吩咐效之犬马。 赫胥暚又商议细说了几点安排,有关安稳胡羌族内的,自然也就没了付尘同晁二的事。 晁二一直坐在原处插不上话,但看赫胥暚半晌诉说下来,心头兴起怪异,低喃道:“这女人怎么也装模作样起来……” 付尘听见,下意识抬首,瞧见众多胡人在一起大声议论,似也没人注意到这边。皱眉低斥:“住口……今日方告诉你礼仪,怎的还不长记性……” 晁二噤声,默默低头拧着指节。 咔嚓、咔嚓…… 付尘瞥了他一眼,薄叹一口气,道:“……待会儿出去再说其他。” 赫胥暚嘱托完毕之后,便亲自送其一众人到殿外,而后回首,见青年起身致礼,朝其温声道:“适才贾某口不择言,险些搅扰了公主筹划,特向公主请罪。” “无妨,”赫胥暚转坐回原处,调转了个明显要自然许多的姿势,单手支于桌上,朝其道,“先坐。” 两人重归座上,赫胥暚直接问道:“你是见着谁了?” 付尘大致将偶遇布瓦之事托出,赫胥暚颔首,而后道:“此事我知道。” “既是公主计划之中,贾某之后便不会多言,”付尘经刚刚席上一番言语,已经大概推知其策略为何,“定不逾越了分寸。” 赫胥暚禁不住朝这青年细细端详,眉弓高耸硬朗,因其低眉淡视而收敛几分桀狂。面目样貌自上次相见似无多大改变,可她却觉得每回同他分离些许时日,其神情姿态便有轻微的差别,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教她新奇得很。 “……公主看甚么呢?”晁二在旁忽道,神色冷淡。 赫胥暚收回视线,转向其身边人,道:“我见你刚刚一直不曾言语,不知有何见解?” “没有。” 女子似有似无地冷哼一声,晁二听见了,隐忍不动。 赫胥暚继而又转向付尘,道:“我听你所言,看来是已经知道我要如何做了?” “大致能猜得,”付尘颔首,淡道,“公主若需我等相助,自可直言吩咐。” 赫胥暚被他一贯的坦诚逼得些许愧意,道:“并非存心利用……只是你等诸人既为外族诚心归顺,此时也难免需要相助几分……扮得样子出来。我也不是刻意要像燕人那般装作虚伪之徒哄骗族人,时势所需,我只想尽快肃清胡羌诸部。” “我明白。”付尘安抚应道,转而侧首看了晁二一眼,暗含责备意。 青年坦白至此,赫胥暚也不吝相托实情:“有关部族之内的纷争之事其实早在破多罗氏通蛮叛境之前便已现端倪。那时察萨方来胡地,便已向父王提供诸多解决之方,只是后来诸事烦扰,一直到现在才可大刀阔斧地在人前整治。” “难怪……”付尘低语。 他总心觉这种引钓叛逆之法隐隐有几分相熟,原来果真为男人在当初就建言参与的。 “难怪甚么?” 付尘淡淡一笑:“贾某本以为是自己有几分领悟之能,参透了公主所想。现在再看,只不过为从前亲历过相似事才有印象罢了……倒是贾某自作多情了。” 青年殊不知此话于女子耳中又是另有意味。赫胥暚神情微滞,朝他又看了几眼,见其神情若常,心中又是一番盘算。 她顿了一刻,又道:“我之前听说了些许流言……贡布不是无故鲁莽之人,他同你若有何误会,来日我去同他细讲,你不必忧心。” “多谢公主好意,”付尘浅笑婉拒,“只也不必劳烦公主插手。这里面并没有甚么误会,贾某一介孑然之人,自当要为所行所为负责。” “……好。”赫胥暚眸色闪了闪,转而掩下。朝其二人吩咐几句要求事宜,同样仔细征询其意见,才得定夺罢。 第449页 临行至门旁,赫胥暚先对青年身边人道:“晁二,你先出去。” 晁二眼含戒备,直至付尘低声转首念唤“二郎”之时,方才极不情愿地掩门而退。 付尘后退一步,轻声询:“公主可是还有何言嘱?” 赫胥暚定睛直视他一双灰眸,道:“贾晟,当初你来胡羌时间早,即便现在归附在晁二一边,我也没将你同他人划归一类。” “公主想说甚么?” “起先你来时,自言为因燕地私仇而助我胡众伐燕,现下燕国已亡,我只问你,”赫胥暚吐字缓而清晰,“你还想要甚么?” 想要甚么? 付尘心觉好笑得很,何时他这一赴死之人竟也能朝旁人许愿,想要甚么便得甚么了?男人从前这般讲,因其本身便是他所求所愿,也不必纠缠其他。可他又何德何能再索求于旁人。 “公主不信任我?” 青年笑了,连带着减消颊上刀疤之煞气,露出寻常不可多见的温俊来。 赫胥暚略一恍神,道:“……绝无此意。” “那我便相信公主是真心相助,”付尘收敛笑容,道,“若公主不嫌麻烦,回头便着人替我打一口棺材便足,也用不着甚么上好的木料,只需寻常人家所用的那种便可……” 赫胥暚细盯着他,找寻不到半分玩笑之意,却也着实答不出那“自当奉上”的应允之言。 付尘神情无波,率先又道:“……公主可还有旁务?若无事,贾某便先行告退。” “你走罢。” 淡月之下,光影几无。 黑夜迅疾将一片藏青颜色吞没殆尽,好似从来无有一方殊异色泽鲜活于此。深夜空寂得连葬歌也没有。 女子倚于门边,眸中尽是迷茫之色。 许久之后,抬手覆于心口,其间鼓动声诉说着内里纷乱不休的心结。 口齿间喃语鸣啭,反复只为一人名讳: “……贾、晟。” 第107章 第一〇七回 第一〇七回 一毛不拔陶猗锱铢计较,单刀赴会兵主得失逆翻 衙府之内,小厮一路小跑颠颠,正撞上从主屋出来的一众人,小厮方一抬眼,这几位都是锦服着身、冠冕奢华之人,当即知晓冲撞了贵人,连声致歉:“小的没长眼!冒犯了诸位罪该万死……” 他这一叫嚷,一众贵客身旁的随侍便见风使舵,适才主子在屋中的不顺心也就势得了发泄口,骂道:“哪里来的夯货……行事毛毛躁躁的!” 几位贵人冷眼不发声,小厮也没料到是此后果,连忙讨声致歉。 自那几位之后又行来一人,尖利着嗓子却不刺耳:“这小伙计怕是得了甚么急务罢……不如你先说说是为了什么事?” 小厮顺着那赭色的衣角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细眼,背脊一凉:“见过金大人……” “看来这称呼算是改不来了,”金铎呵呵一乐,道,“你不妨先说说是来作甚的、这走路都急得抬不了头?” 小厮为难道:“是来找冯大人通禀事宜的……具体的,小的也没法说……” 见此人支吾,一旁恃主凌威的几个随侍还要发作,忽又听得身后又是一道声音,显然要比方才金铎声嗓严厉许多:“既是找我的……还愣在那里作甚!” 冯儒绕至众人侧首,脸色不大好看。视线却未看向前侧跪着那人,而是对冷眼旁观的众客所言:“几位回府还可好好商讨一番方才所谈事宜,三日后再给我确切答复。” 站在领头那人拱手朝其笑了声,道:“大人所说,草民定会向我家老爷从实说明清楚……只是仍有一言,是我家老爷在临行前特意嘱托的,刚刚忘了向大人言明。说的是‘这国亡民覆,若是我等没了活路,那其余的旧燕百姓也就更活不成了。可这求存之道也类比行商,需得货比三家,择优投入可成’。所以也请您也掂量着分寸,起码草民现下做不了主,也不知晓我们家老爷是否能应得了您的条件……” 冯儒方不惧其威胁,冷笑道:“知晓了,那便回去请你家老爷也再仔细权衡罢。” 那一众华服客浩荡而去,金铎落在后头,回身对冯儒笑道:“草民在此也帮不上甚么忙,就不跟大人添堵了,先行告退了。” “金大人留步,”冯儒道,“这一众人中惟有你是从前在朝做过官的,怎么此时不能带头给一个利索的答案作为表率呢?” 金铎笑了笑,道:“冯大人,这官场于我,已是过去的事了。现下我只是一介草民,拥着这些钱粮田产为生。大人也得虑及着草民难处,难道您只惦念着我那些粮田,而不念着草民这几日做这中间人替大人联系到多少商号的大贾?既有从前同僚情谊,大人也莫要此时如此绝情呐。” 冯儒沉声:“本是利民的好事,如何就不愿行?大人吃穿所着,又要用多少银子?何必吝啬至此。” “是冯大人高看草民了,”金铎道,“这民生社稷有它自己一步步的归途,我一人之力实在微小。况且从前燕朝尚存之时,有多少打着利民之名的举措最后落得一场空。草民也只是自知能力几何,不敢贪权冒进罢了。更甚一步,草民从前也不过一阉宦而已,在冯大人心中,您果真将我等看作甚么忠善之徒吗?” 冯儒蹙眉看着他。 “草民告辞。”金铎最后留下一声笑音,大步而去。 第450页 门口众人一下子走光了,院内顿时清净辽旷许多,冯儒抿唇,自鼻端嗤了口气,对仍然跪趴地上的人道:“起来,进屋说。” 小厮松了一大口气,抻袖擦了把冷汗,随其进了房门。 这书房仍旧为从前冯儒在尚书省所用,内间陈设布置如故,连带着当初墙上一副长卷手迹都没变过位置。 “说罢,是何事。” 小厮低首禀道:“回大人,是宫里得的消息。说是先前渭水处染病的几城中忽闯出一名为‘仇凤’的人,收拢旧燕军伍,招兵买马。帝京此处方有人闻风而动,那胡羌的狼主当即委派数万胡军包围城郊四处燕地降军,同时封锁各城城门,禁止燕人通行……并且也要遣胡人来看管您和其他几位前燕的旧臣,估计几个时辰就要过来了。” “仇凤?”冯儒未反应及,只觉陌生,“向前没听说这名字,是何来头?” 小厮低了声音道:“据外城见得其人的说……那位是……是……” “有话直说,别磕磕巴巴的。”冯儒皱眉。 小厮纠结道:“说是……当初煜王殿下边战未死,此时突然改换了名讳又行兵战事……您说这事可不是见鬼了吗,该不会是有人肆意打着前朝旧号想要搅乱是非罢……” 冯儒微怔,先前在秋暝山庄时谒见过煜王其人,却未听说其有自立门户之意,这时候渭南诸城方才安定下来,怎么又兴起了这战事是非?从其往年微淡印象和上次相见时交谈所言,宗政羲绝非贪权急功之人,他方才应下邵潜一众自胡人那处的游说劝降之意,是为了百姓安定。若煜王又要挑起兵战,他又该如何归从? 思量片刻又觉不对,若是宗政羲有心复燕、清剿外族,直接将煜王名号公然宣示,其意义已然分明,其在各城旧部属军自然云合景从。这般遮遮掩掩、又改换了名号,可见并非是为此,也不是从前男人行事作风,说不准有何内情在其中。 小厮见其沉默,以为其同样心灰意冷,意欲安抚道:“大人……” “邵潜那处可有甚么动静?”冯儒打断他。 “没、没听说有动作,”小厮道,“邵大人估计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那就先等着,且看着胡人那边有何动静,”冯儒沉声,道,“反倒是今日来的那几家富商管事,个个都是难应付的。怪不得自前朝初建朝时便厉行‘抑商重农’,这一个个的……若是令其再揽掌了要权那还了得。” 小厮建议道:“您可要去寻邵大人再细细商议一下此事?” “等过了午歇时候罢,”冯儒单支手臂于桌,两指重重揉了几圈太阳穴,半闭双眼,“……这一次到胡廷,我定不再甘心退让了。” 小厮看他疲倦,不忍相扰,欲退时又想及一事,禀道:“大人,韩大人上午着人来传话说想邀您一同在其府上用午膳,您看小的是去应下还是直接回绝了……” 冯儒两挂眼袋吊着疲惫,沉默须臾,忽问:“……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业已过了大半了。” “去,”冯儒缓缓起身,略整袍袖,“备车,现在就去。” 冬日近午,有悬日却无热度。冯儒乘着马车到达韩怀瑾的住处,说来为巧,正好见到欲寻之人同在此处,省了他下午专程再找邵潜的工夫。 “看来今天也并非是我一人的荣幸了。”邵潜入座,看着桌宴上一道道佳肴,意有所指地笑道。 “从前一直没有机会私下邀邵大人共食,后来辞官之后也自以为远离了京中人物……而今时过境迁,也算得上是天意促成的好事了。”韩怀瑾淡淡一笑,绰然有当年簪花少年郎的风姿,而眼角细纹反而更添成熟雅韵。 邵潜隐约忆起当初在朝时内侍省的宦吏如日中天,这人跟随于后却又总是差些味道。自己作为当初私下公认的阉党权宦之一,少不得见有朝内诸多文人士官通过他讨奉那群太监欢心。他一边将其人记录于心,一边私下使绊、将名册汇总至太子桌案。或许是韩秉瑜的文气形容仍要卓于他众,也或许在他初入官场方得升迁一阶时便听得此人名号远播——年少登科仕进,当年曾在琼林宴上占尽风头的一甲才俊,后又在德厚识广的谢芝门下治学,其诗文更受陛下钦点,于同龄人间已是足以仰羡的存在。 白驹过隙,流光飞梭。 时间过得太快,谁也预知不得往后的人事能变化到何种地步。回望从前,也只是徒添唏嘘罢了。谁人也不敢在岁月面前自称赢家,今日所有,皆是明日所弃,后日所忧。 论说起拜入师门早晚,韩怀瑾与当年的倪从文属同批仕宦,而冯儒反倒是后来的师弟之流。乃至有人后来传言,若非年岁不合、且晚到数月,谢大人那门婿之名必得落得韩秉瑜头上,又怎生轮得到倪从文当年一介贫家士子得了这等便宜,后来再依凭妻家名利一步登天,引得再后来的一众风波? 邵潜旁观多年事,自然于此流言不甚认可,但对这从前才子落得如今下场,多少也有些怅惘。所谓旁人富贵时多眼红、落魄时便起怜悯心肠,邵潜也不例外。由起先的讥嘲不屑到而今淡然视之,丝丝惜叹不免而生。想来若非从前一时糊涂、陷于泥潭无可自拔,也不至于迄今没有半分建树,平添眉间忧愁。 “我们三人之中,当属韩大人你年纪最轻,本来还未至告老的年岁,”邵潜笑意敛了敛,“这膳宴……如何都不该你来着请。” 第451页 “大人说笑了,到了办事之时,哪有人总盯着你年纪大小看,”韩怀瑾稍稍偏了头,道,“伯庸……从前多有照拂指点之处,邵大人此行又为圆我这后半生残愿,我自认算是将少老种种滋味体尝个遍,来日也就死而无憾了……” 冯儒在旁微微蹙了眉,默不作声。 邵潜又道:“听闻韩大人你最近奉令整理燕朝旧史,这来回要整理的史料文书可谓卷帙浩繁,这可是件苦活计呐。” “一点一点来,总有做完的时候,我不心急这个,”韩怀瑾淡笑,“有此机会,我已不胜感激。” “说得有理,”邵潜道,“那胡羌狼主虽不大通文墨,却也的确是尊重书文之人。上次我往宫中议事时,听其说及胡羌这许多年燕化之时,也出了不少精通燕地风俗文化的族人,且说他幼时就有一异母兄弟聪颖不俗,总角年纪便能熟诵燕文经典,也称得上是异禀之才。这样看,韩大人你的确也是寻到一好归宿了。” “正是,”韩怀瑾禁不住侧首,试探朝冯儒道,“……你以为呢,伯庸?” “沉心修研学问,方是你归路,”冯儒无甚情绪地开口言答,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枉你从前文才。” 韩怀瑾眉梢挂上淡薄喜意,抿唇低了双目,不知盯看着甚么。 两人间那种不尴不尬的沉默氛围再现,邵潜适时道:“我今日来时可听说冯兄你上午召见了那一众行商掌事。虽然不晓得细情,但我考虑着,依冯兄你先前所说的条件,他们应当不大能应允。” “非但如此,他们还想着拿一走了之、动荡民生来威胁,”冯儒冷笑,“我也想看看他们能这样坚持多久,这次我可不会妥协。从前那样让他们朝廷民间两头拿好处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他们若真能一直固执到底,便随他们冒风险再谋生路。” “这次我是完全赞同冯兄你的立场,”邵潜笑道,“可莫被他们在商场上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住了,早晚他们还是得主动来拜见。” “他们也便罢,”冯儒道,“反是金铎,这几年趁着内外动荡可暗中屯了不少田地,若非现下屯兵守驻,只怕黔川一大块沃土都成了他的私产了。之前他治下充作军粮的粮仓现时仍算在朝廷征借的款项之中,他可是一两银子都不愿相让,至于那籍民为兵、兵农合一的制策,还是当初倪从文上表言事时提的,当时也正因此多了一众不愿意到战场上送死的农民逃至金铎手底下的山庄粮产,方才让他钻了个繁荣的空子。” 韩怀瑾在旁听着,此时小声出言道:“金铎从前办事,不是这般不留余地的,难道他还能一直咬着不愿松口?” “他也愿意妥协出力,只是若胡人强征军粮、将其私产充为军田,那是断然不应的。”冯儒答道。 韩怀瑾皱眉:“他现下一官半职也无,这是哪里来的底气?倘若胡人硬要出兵,他这家财万贯的富户,也没甚么抵御之力呐。” “……蛮人在西边蠢蠢欲动,近来又有起兵之心。暂且不说赫胥猃是否有精力派兵照管这等事,他若是联合着那一众富商又如当年姜华所行一般串通蛮敌……哼。”冯儒冷笑一声,不作下文。 “其实要我看,金铎这底气未必在此,”邵潜出言道,“一群浸满铜臭的商户能掀得起甚么风浪,关键还得以暴制暴,以兵敌兵。” 冯儒沉思未语,韩怀瑾不解相问:“邵大人这是何意?” “两位大人今日难道没有闻听到甚么风声?”邵潜一笑,“咱们那位已经‘薨世几载’的殿下,可是打算破陵而出、重召中军了。” 韩怀瑾道:“大人意思是,这金铎本是和煜王殿下串商好的?” “金铎从前为贾允副手,在枢密院中替赤甲军中用度人事打点齐全,自然同煜王也有交情在。若说煜王有何想法要起事,金铎应当没有不助的道理,”邵潜道,“当然,现下没有实据,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冯儒皱眉道:“煜王若再存心自立,凭借皇嗣身份,早先燕国尚存之时有多少可乘之机。何必等国家覆亡之后再从头再来、重整东山。” “今时不同往日,人的想法总会改变的嘛,就像冯兄您起先也抵死不愿重回京都,现时不也……”邵潜见冯儒脸色骤变,也知趣止了话头,转而道,“乱世之中,谁人不想在权力之中分讨一杯羹?煜王若真有这般打算,也实属正常。只也没想到殿下动作如此之快,那狼主怕还未坐稳位置,就得先搞出这等事。就看煜王接下来如何打算,若是一时被眼前利遮了双眼,届时让蛮人占得便宜,可就真是反受其害了。” 几人心中皆笼上一层乌雾,一场私会聚宴,食之无味。 帝京城门外,胡人隔三里设一哨兵,留神城外动向。一直延续至通往帝京的石柱大门,胡众把守严禁,内外燕民百姓皆不得通行。 午后哨岗换班,忽见得城外有人来传信,有一马车自外城近郊,直奔帝京而来。沿途哨兵阻挠检视,来人正是教他们忽得严防死守的罪魁祸首。 方欲轮值回去午饭的胡人立即来了精神,也不愿再回去,与前来换岗的胡人一同堵在正门口。林林总总地在城门口挤了一众胡人,竟比那城门还要宽阔几分,还令人以为是何处盛景。 只其人面目严肃警惕,就如将欲上战场行兵作战的兵士一般。 第452页 故而,在那简陋顶盖的单个马车悠然行来之时,他们这一列队相视的场面便显得十分滑稽。 马车窄小,一看便知其中只可容纳一人。而马车前后护卫连带上驾马者,也不过七人之数,形影单只,同守城胡人心中所设想的架势相差甚远。若非有哨兵提前经过层层传报,他们还要以为是搞错了对象。 伊腾本是奉赫胥猃之命领胡兵随时抵御攻袭,也是没料到这简素的回京方式。回身朝身后的胡人提醒莫要轻举妄动,然后抬步上前,走近那马车。 驾马之人似是早料及有此一拦,人还未至便停了马车,旁边护守的六个燕人同样下马,立于马车两侧,神情冷酷。 伊腾近前,挤出了个笑颜,道:“敢为来者可为察萨?” 魏旭自马车架上跳下,抬头冷道:“难道你没有提前接到你们自家兄弟的信报?这时候还说甚么废话!” 伊腾笑意也冷下几分,毕竟于燕人无多好感,暂忍着情绪道:“那就敢问诸位的来意了。” 魏旭道:“回帝京,自然是要前去谒见你家狼主的,有甚么疑问?旧日不见帝京城守需要这么多人看护,怎么今日还特地前来相迎吗?” 伊腾直盯着那一动未动的马车帘子,扬了扬声:“若是察萨欲见狼主,何必始终要他人传话,而自缄言语呢?” 他暗自握上胡刀,心有戒备,提防着里面存有埋伏。男人往日引介胡羌的那些燕地奇技军器,可都是各有威力,说不准还有何后手保留,等待此时出击。 语毕,马车帘角微有异动,宛若浮波惊滑,转瞬而逝。继而自那帘缝中勾伸出四指,斜挑轻拨,动辐微微。 那指节修长细韧,外裹乌皮,乍看便若焚毁焦烤的枯枝一般,骇人的嶙峋尖锐。 车帘掀开,自阴暗处缓现一双眉眼,冷冽幽深,轮廓锋利。 唇端淡挑,男人眯睐的眸底睨下似笑非笑一瞥:“伊腾。” 被叫住名字的胡人微愣,无端胆寒。 男人从前在胡地那几载光阴,他也不是第一日同其打交道,早便与其熟稔乃至将其看作自己人,现下出了此事大多也是闻听他城传报来的消息,对其真正是如何打算的也不确定。但见其既然有胆子过来,想来这事情里头或许也有内情转机…… “察萨,”伊腾照从前一般抬臂行了一胡礼,道,“若是您要进宫面见狼主,需得独自往见。” 马车边上护守燕将当即反诘:“这城中四处都是你们胡人围守,而我们只随行了七个人,怎么就不能一同前去?” 伊腾将视线自那人又转回宗政羲身上,道:“察萨,这是狼主亲口吩咐。” “那可否安排我身边的兄弟在城中寻一处客馆歇息吃酒?”宗政羲道。 “那是自然,”伊腾道,“您先进了宫,剩下的安排自然由我等布置,定不会慢待。” 宗政羲又朝他看了眼,转而收回视线,平视空路,淡道:“在燕地待的时间长了,也沾染了些燕人习气。” 伊腾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孙广。” 自身后出列一人,侧首听令。 宗政羲淡声吩咐:“待会儿得了余闲,你们好好歇整一番。都不是生客,也莫要冒失冲动,挑动甚么是非来。” “是,”孙广得了令,又自马车后一节后厢中拿出男人所用轮椅,放在车边。 胡众只觉马车前乌影一闪,转眼间男人便自车内漂移至轮椅之上,几下轮转,缓缓前行至其面前。 “宫室如何行走,也毋需劳驾诸位领路了。”宗政羲淡淡抬眸,看向面前拦在原处的胡人,道。 伊腾侧身,众人自觉替其开了条道。 见其人进了城门,伊腾忙朝身边几人使了眼色,命其跟上。 紧接着转身,对车旁几个燕人道:“几位随我来罢。” “两月未见,察萨似是消瘦了些。” 赫胥猃抬手令侍从退下,偌大厅堂之内,只有二人对坐于上首位置,说话时仿佛还能听到回声。这正殿本也不为私下密谈之用,人少了,便觉得寂寥无常,直将这深宫处所的阴森发挥到极致。 “年前赶回,亦是向狼主复命,”宗政羲道,“幸得民间僧人寻奇方相助,中途备药整治,匆忙了这些时日,终是断了那渭水水蛊的祸根。虽说那中蛊的病患一时半刻恢复不完全,但也不似几月前的空城之状。之前奔逃黔南的流民百姓,现下也可再重迁回旧地。若是动作快些,明年开春,那渭水两岸便得如旧景致。” “想必来回路途辛苦,”赫胥猃道,“只这一波方平,便又有一波欲起呐。” 二人目光相撞,宗政羲淡定道:“仇某此次进宫,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赫胥猃脸色沉了下来,等着他坦白。 “我来前着人往西城探听消息,不日,苻璇便要自江北南渡,想必其目的,也便是这燕南的一方土地,”宗政羲道,“蛮族属地在南方。他们的野心定然不会只在江北。之前这渭水两岸的疫病,他们又多存观望之态,此时疫患方解,蛮军定是打算见风使舵,坐收渔利。” 赫胥猃微怔,又有几丝无解的狐疑,下意识忘记了说辞。转而于片刻沉默中闻听宗政羲又道:“狼主现时在渭南,可用兵力几何?” 赫胥猃顿生防备,反道:“察萨是何意?” 第453页 “依仇某估计,狼主在京外,除却各地驻守的胡人,可调用的胡羌部军……应当未足十万。” “仇日。”赫胥猃语含警告。 男人自顾自道:“而苻璇肯若直接自蛮地调来族军,少说还可凑上二十万军众。何况近些年来,他们蛮人行军狡猾,以奇招狡式避开正面大战、拿胡羌叛军做挡箭牌,真正的死伤人数远少于燕胡两处。再加上这城内外的旧燕兵民又多有不安定之心,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只怕狼主也难免有自顾不暇之难。” 胡羌狼主一双瞳孔凝缩在一处,沉甸甸地颇有狠绝之色。他极力欲从眼前男人神情仪态之中搜寻出得意讽刺或是幸灾乐祸的痕迹,却只见得一片熟悉的冷淡无波的蒙雾阴沉,既是泰山压于前而色不变,又像是壮士赴死而行众漠然旁观。 赫胥猃这才顿觉,即便相识几载光阴,他有数多机遇可在胡地便将此人围追斩杀。但他依旧看不透此人心中真正所想。 但男人既能里通蛮胡两外族而将亲族皇廷覆灭,他又有何自信断定他此时目的达到之后不会再次反戈一击,将他一军? 思及此,赫胥猃宛若巨石压身,迸起的惊疑怒火又自缝隙升腾。 他开口道:“既然察萨一如从前明察秋毫,那而今重新回城又是为的甚么?……我近来在城内听得不少传言,颇感震惊,亟需察萨再为我相解言明。猃自认愚钝,许多事若不从察萨口中得出确切答案,也不敢随便臆测。” “狼主是怀疑我?” 赫胥猃见其明知故问,拧眉不耐:“难道察萨一路行来,就没察觉到异象?” “有些事如果狼主不亲口说,仇某也不信,”宗政羲淡淡道,“您有何揣测,不如直接讲清。狼主应当相信,仇某从不屑于言谎。” 赫胥猃磨了磨牙,此时反又镇静下来:“上月察萨来信托我援战贾晟、晁二之众,我是收信当日便向阿暚递信委派勒金胡众前去探查情况。贾晟功劳再大,都是燕人,破多罗氏叛逆再甚,也是胡人。察萨以为,我为何要撺掇着部众倒戈向同族人?” 男人微不可见地冷笑了一声,被赫胥猃观察到了,暗自握紧了拳头。 宗政羲道:“当日我递信所说明的是建议狼主早些抵御呼兰部等叛族趁机生乱,非是您方才所说含义。何况那呼兰部同归顺的燕军,到底哪个更值当利用,狼主心中清楚。您若顾及颜面硬要寻燕军掩盖是非,仇某并不以之为错,但若私下还要以其相引诱要挟,则难免就要令人生厌了。” 赫胥猃闭眼叹笑两声,缓缓睁眼,起身踱步下阶,在殿中走了半圈。 “仇日呐仇日……我真是看不透你……” 脑中迷惘随方才骤然一弹身愈发凝滞,赫胥猃真心觉这人不单麻烦,又有危险。若是一下子铲除个干净也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可后果又会如何……没有尝试过,他也不知道。 “狼主将事情想复杂了,”宗政羲将轮椅转了半圈,正对殿下之人,“仇某从未打算站在狼主的对立面。” “呵,”赫胥猃单立在空旷大殿正中,好似一下有了底气,冷笑声震荡在殿内,“那你便说说,这个时候聚拢燕兵,难道还为的是拥兵归顺于我胡人?……仇日,你从前在胡羌时便已厌倦领掌兵事,当时给你的东西你不要,现在自己又来抢……难道我还不当疑心?” “狼主说得不错,”宗政羲道,“可如果我真如您怀疑的那般,今日,也就不会过来了。” “仇日,说清楚。” 宗政羲转椅上前些许,由阶上俯视而下,睥睨之姿自携冷傲戾色,独衬着身后殿壁金质蟠龙栩栩如生。男人乌衣原本的素朴也被趁势掩下,而化作那浮雕龙首下的盘踞云锦,气势惊人。不需言语细道,便有呼之欲出的龙章凤姿之态。 赫胥猃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他。 “数十年前,在我于赤甲军中升领主将之时,便对所有亲卫言誓,必有一日,率军攻入逻些,令蛮众俯首称臣……却未曾想到,创业未半而徒遭萧墙之祸:朝野内臣抵制武事,否批财权。军营之中内鬼丛生,腐化兵伍。” 男人面无表情,可赫胥猃却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未免撑的太过僵硬。 “直至我三年前入胡,便已心知世事多违己愿,只得顺从天数,尽己之能,达所求之尽求,成所愿之极愿。而后——” 话言一半忽停,男人不知觉知何事,断了言语。深深阖上双目,沉默了好一阵。 赫胥猃未催他,而是抬首看了看这宫宇内华彩宝石镂刻而成的雕梁,只觉冰凉至极。 那红色玛瑙排组而成的牡丹,竟是连误入殿中的野鸟都不愿栖息于上。 “以偏概全同为大错,”宗政羲半掀起眼皮,瞳下密满的红丝尽染血光,“若论我生平最悔,便是妄自以少数赤胆性命断送无尽毒伪心肠。” “……故而,狼主无需心疑我用心。今日孤身而来,非为威逼要挟,实则为求请之意。” 赫胥猃仰首打量,不免心中腹诽,如斯姿态的求请,他还是第一回 遇见。想必这天下间也就这一人敢随意拿自己性命做抵筹,也难怪为何他当初孤身来至胡羌时,满身落魄,半分身家也无。乃至后来收留贾晟,也多少是因他这前车之鉴,令其胡羌在此得了便宜……可天下间又哪得的无端好事儿呢? 第454页 “所以,你是想重新领兵,攻退蛮军?” “正是。” “蛮军本就为我等眼下之敌,你肯来带兵相助,我怎会不应?”这本为正中赫胥猃下怀之事,却能在最后搞出令他也惊骇住的阵仗,“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又重新在燕民中招兵买马,还再刻意冠上你的名号?” “狼主,有的事看似结果相同,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宗政羲道,“胡羌同南蛮,现今不过是争夺领地之敌。而燕蛮之间,是自建朝以来,延绵世代、迄今未得结果的家国世仇。倘若这复仇之任假转他手,燕民方是真的亡尽,燕国也至此再无翻身可能。” 赫胥猃被这最后一句话牵转了心神,道:“察萨此话意……还是打算复燕?” “不,”宗政羲否定道,“我所言的翻身之意,乃是他日史书工笔,对此段恩仇论断,将燕国贬做偏于文治、不修武统的腐儒之国,不该取。”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赫胥猃挑眉,道。 宗政羲垂目:“文人之笔如刀剑,只捍卫自己所念。凡是记载史事的文官,何曾有亲临兵营、亲往边关细询多少苦戍将士终年不得归家还愿、妻散人亡的苦处?赤甲军中亲卫向前有四千零二十五人,各城翊卫七十万人,而后将士更迭,到我临走时,亲卫二千八百三十四人,翊卫三十万人。这里便不算上中途病疾离世,仅是多年在边境抗击蛮兵骚扰,便是数十万将士染血筑城。” “我可以记得从前那四千亲卫将士每个人的名姓祖籍,但史家所录,不过一数字而已。现在燕国覆灭,前线征战仍为军中兵士。可史书于最后评说,也仅为一众博弈输家、战场败兵。” “我认命,却绝不认输,”宗政羲凝眸,乌瞳暗散开浓墨一般的深沉的弧光深纹,“……更罔论,要我以从属良将为代价。” 男人身劲如松,赫胥猃忽觉方才以其身后金龙相较着实有些污俗了其人。他明明同这堂皇宫殿格格不入,甚至背离得有些过分。 但这一番话的确触动了赫胥猃心肠,他边叹边迈步上前:“若是换了旁人说相同的话,我倒还未必尽信……” “狼主的福运还在之后。” “我从前……一直到现在,都欣赏你的这份自信从容,”赫胥猃几步上阶,又回返至方才座位,“只是不大理解……察萨既有拓土之能,却无称王之愿。” “‘战’本是为了和平安定,而非为战争本身而战,”宗政羲淡道,“何况我平生所恨人事,皆未能逃得了 ‘权力’二字……我已是恶极。” 赫胥猃不以为意:“这两者有何冲突?古来兵场上善战之人自当为众人之首。至于百姓安定,当然也是善战者更有能力护佑百姓,这权力分配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男人沉默。 赫胥猃又道:“我自己也是统兵之人,自从领兵南下而来,除却起先攻城参战,而后便在这城池之间奔走,或是在这华丽宫室中作息。也知这其中无奈艰辛,当然不比在岐川纵马游猎来得肆意……方才察萨所言,并无差错。若是你一意要重集燕兵对阵蛮军,我等在后面也不得白白占了你们的便宜,倘有需待救急之时,我仍会备军在察萨之后相援。” 宗政羲并不愿细究他此举究竟是仍存疑心的监视还是心中感触而抒发的善心,但二者皆非他所乐见,反倒不如顺水推舟:“此次征召新军,除了旧日在赤甲军内有军衔的兵士,还有普通百姓中身愿参战者,但于原则上仍同当初招选胡羌骑军一般由精不由多,故而最终人数落差悬殊,也有不测之险。若是狼主肯携领手下铁骑同往后备支援,自当感激不尽。” “原本应是我等之务,”赫胥猃不动声色,却乐见其成,“我而今既知晓你企愿,便不会喧宾夺主,夺了你的功劳。” “错了,”男人敛眸,“是燕军的功劳。” 第108章 第一〇八回 第一〇八回 痰迷心窍痴犯险忌,破釜焚舟孤心向阳 勒金王都内各司其事,自呼兰部雪地败仗归来后,竟也乖顺地安于回至胡羌旧处。赫胥暚代父领掌胡羌诸部事宜,此时念及旧情,也着人特地给破多罗氏腾了地方,原先于此的各部族人揣摩不清其想法,大多又对呼兰部族敬而远之。 屋内人商议正事,一胡女徘徊在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 须臾,娜仁携了一批胡人自外所浩荡而来,正瞧见她在门外窥伺的身影,上前拍了下她肩膀道:“嘿,干嘛呢在这儿……听公主的墙角呐?” “不、不是,”胡女被身后动静吓了一跳,忙道,“是西城的铁那勒部传来口信,我正打算找公主禀清事宜……” “既然有正事,敲门进屋便是,在这儿鬼鬼祟祟地作甚?”娜仁低下嗓警告她,“素真,我可告诉你,公主现下铁了心纠察族内有异动之人,你若是再引起公主甚么误会,说不定引火烧身呐……” 素真瞳孔一缩,也被吓了一跳,无辜辩解道:“我没存甚么偷窥的心思,只是这会儿公主单独寻了贾晟过来,我估计着不大方便进去……” “有甚么不方便的,”娜仁道,“他们谈的正事,你也是有正务汇报,直接进去将事情说清不就行了?又不是提前屏退了旁人商量甚么机密……” 转头便要抬手敲门,素真一把扯住她小臂,仓皇道:“你怎么不明白呐……” 第455页 “明白甚么?” 娜仁看到素真朝屋里撇了撇头,继而用双手食指比了个十字,明白其意,转而惊讶道:“……不会罢,贾晟可是燕人……” “怎么不会?”这下轮到素真占了上风,朝其信誓旦旦,“你没发觉,凡是贾晟讲话的时候,每回公主那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跟你之前看铁那勒的——” “哎!打住,”娜仁脸一热,气急拍了她一下,道,“说公主的事儿呢,你这小蹄子别扯到我身上。” “说的正是公主的事,”素真道,“你看,咱们胡地气候阴寒,可大家生长一处,早便适应了此中环境。可现下公主殿中的议事门厅,回回都燃着八个炉子,宫室四角都是暖烘烘的……你瞧,咱们在外头,都感到这边袭来的一阵热气儿……” 娜仁迟疑:“也或许是公主之前在燕地待了一年,熟悉了那边的温度环境……” 素真微哂:“哪里是在意甚么环境……就是在意着人呗。” “外头是素真吗?” 宫室内忽传来一道问询,两人对视一眼,各有慌张。 素真连忙放声回道:“……正是,我同娜仁有事务相禀,不知公主现时是否方便?” “进来罢。” 赫胥暚语气平平淡淡,反教这两胡女心惊胆战起来。 娜仁朝身后阶下抬箱的胡人一摆手,令其跟上。 二人一同推开屋门,果真,这偌大房室之中火炉炙烤出的热浪层层卷面。娜仁微微蹙了眉,方信了几分素真刚刚所言。 “公主。” 二人单臂行一胡礼。 抬首,只见其公主同那燕人分列座位两侧,中隔一方石桌案,其上散置着几页布绢纸卷。 付尘起身,朝她两人略一颔首,算是致礼。 她二人方在背后议论过其事,此时审视着这青年身量面目,也多了些别种意味。 赫胥暚见她们直盯着付尘不作声,皱眉出言:“你们是来寻我还是寻他的?” “……呃,公主,”素真回过神来,忙道,“我来是传报今早铁那勒部派人亲来传话,说是答应了您的邀约。两日后的岁朝猎庆和晚集他们专派各部的勇士英将过来参加,不会推迟。” “只派了部分族人?那首领呢?” 素真答:“好像说是……有的过来,有的不来,看情况。” “传信那人呢?” “早上来这儿交待完人就走了,没肯多留……” “哼,”赫胥暚冷笑一声,“一个个的避之不及……光天化日之下我还能动手把他如何了吗?” 素真解劝道:“他们也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答应过来的……去年您不在时,狼主没托人去请,他们还就真杳无音讯,没回来了。” “他们看我的面子,我可不是为了他们,”赫胥暚道,“就看届时部众都是甚么反应了。” 素真想起甚么,又道:“对了,来送信的就是铁那勒的一个族人,他还特地嘱托我代其首领慰问公主安好,说公主你在燕地受制一年极为辛苦,而今是守得云开,这次岁旦部庆定要亲自携礼前来。” “我走的时候不见送信问询,到了我回来了方知道嘘寒问暖,有甚么用处?”赫胥暚冷道。 “……我想着当初公主你走时说不定是因为破多罗氏尚在其处统辖,封锁着消息,穆藏大哥他们才没法送信过来,”娜仁插言道,“穆氏两兄弟都是与我们一同长起来的,交情毕竟不比旁人……也不可顾此失彼罢。” 娜仁说这话时,眼睛止不住朝对首站立的青年瞟去,显然意有所指。 素真在旁用臂肘顶她一下,娜仁同样侧眸瞪她一眼。 赫胥暚冷眼扫过她二人小动作,道:“若是想要传信关心,方法有千百种。若要弃之不理,可就直接省去了大麻烦。立场不同,你们替他辩护也无用。” 娜仁撇嘴不满:“公主你也忒无情了些……” 素真拼命在旁给其使眼色,娜仁只作视而不见。 “公主并非无情,而是挂念大局,只得摒除私心,”旁边一直无声的青年忽然出言,“人未免在旧情面前摇摆未定,若不能恒定决心,常常就要跌足于此。” 赫胥暚闻言未作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下,转又朝娜仁道:“娜仁,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娜仁方想起正事,命身后诸人将箱子抬近前,转头道,“是狼主着人连夜送来了岁末贺礼,整整三大箱呢!公主你过来看看?” 几胡人将大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的,珠光宝气的一片炫目。 赫胥暚想到甚么,侧首朝青年道:“今日也无他务,你先回去罢。” 付尘没有不应的道理:“是。” 青年错身退下时,娜仁又想起一事,道:“哎……我看单子上写的,这里头好像还有察萨带给贾晟的甚么东西……” 她躬腰在箱子外圈翻了几下。 付尘顿步,直愣愣地站在旁边,动也不动地看着胡女自箱旁的一条窄缝中薅出了一条手掌大小的长方匣子,转过来递给他。 娜仁回身时也是一愣,这青年适才站在一边不甚明显,此时直接撞在眼帘之前,举目正能看到青年藏青立领交缠的胸膛,竟是出奇地高挑。许是因为不必胡地那些魁梧壮汉肌肉厚劲,所以远观时少了些震慑之力,近处才隐隐有压迫之危。 第456页 付尘自女子手上拿过,便反手拢进袖中,淡道一声“多谢”便径直离去。 娜仁抑下心头怪异处,回身看到赫胥暚同众人围拢在那箱子四周察看,她笑着上前,道:“怎么样,公主?现在看那燕地的奇珍异宝是不是也就不过尔尔?只是一群匠人闲着没事儿在这木石工艺上瞎琢磨罢了,便是简单的日常用具也非教他们雕出一朵花儿来……就跟他们燕人那气量一般,小肚鸡肠又矫情,净会在这细枝末节的没用之处胡乱下功夫……” “这果真是父王着人送来的?” 赫胥暚独站在箱子几步之外,冷眼瞧着素真同几个胡人拾捡着那燕地器物。 “自然,千真万确,”娜仁笑道,“自家人还能不认得嘛。” “我倒觉得,落俗的不只是燕人,”赫胥暚眉眼冷淡朝门外远眺,对那箱中物失了兴趣,“把这东西抬进仓库罢,谁喜欢就随便来选一件,不许拿多了。燕国是怎么亡的?那燕国的土地还没站稳,就先学会了这败俗的习气!” 素真在旁接言:“公主您思虑过甚了,燕国亡了是他们燕人没本事,何由来怪到这器件儿头上!” “没本事?”赫胥暚冷笑一声,“不,他们有本事的很。这不,本事全在这上面了……快些清走,别搁在这地方碍眼!” 几个胡人见状,相互使了眼色而又抬箱告退。心中不免腹诽,自从暚公主从燕宫回来接掌族务之后,这脾气真是愈发大了。 付尘自宫中出来后便直接回了住处,未曾想今日午后无事,晁二也早早地回屋休息,二人正在院中撞了个正着。 晁二连日来能感受得到青年有意冷待他,他自己也不愿细想其中缘故,只一心投入到日常备战训练中。乃至无意中躲避着付尘,时而又禁不住心中摇曳之情,私下去打听他平日状况。 “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付尘一边朝堂屋走,一边随口问道。 瞧见他神态自若,晁二反是生出些牙根发痒的恨意来,语气也带着一股子夹气的冲劲儿:“怎么了,不可以?这也不是你的居宅,我怎么不能提前回来了?” 付尘预备推门的手一顿,回头扫他一眼:“怎么了你,谁惹着你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晁二冷哼一声,咬牙跟着他进了屋。 “你方才去哪里了?” “公主唤我过去商量些事情。” 付尘迈步至寝室中的一柜台,悄自在晁二看不见的角度将袖中的木匣抽出。无奈身后人步履忽急,他方将匣子掏置在桌角,侧旁陡然伸出一只硬实臂膀,张指欲夺—— “啪!” 刹那之间,付尘一掌拍向他臂肘,下着死力抠握着他伸臂上前的动作。 “你要作甚?” 青年侧眸瞪着他,冷冽十分。 这凭空只教晁二更生怒火:“去公主殿中商议正事,还需拿别人的赠礼吗?” 他转眼一瞥那方匣,上等的花木云锦,四角嵌石,一看便非凡物。他虽出身赤贫,却不是不识货的人。 付尘将木匣朝里一推,猛然转身,反手将晁二胳臂一扭,冷道:“晁二,你要是不会好好言语,咱们就动手打一架。” 晁二冷笑一声,用力甩脱束缚,挑衅道:“我怕你?” “那就来罢,”付尘推开他,径自朝屋外走,“别让我看到你近来只是空长了嘴上威风。” 二人对立于庭内,付尘眯眼瞧着对面模糊人影,心中却有些怅然。 这等场面他也并非第一回 遇见,只是诧怪,当初贾允对他说练武之人切忌以武犯禁,不能随意拿武术招式凌驾于他人,可偏偏他所遇上的武者悍士——毋论敌我——都要同他有一敌战。究竟是不打不相识、愈打愈亲近,还是他天生就张着那么一副欠揍欠打欠收拾的脸,乃至遇上的人都要针对着他寻衅滋事? 付尘苦笑一声,突然发觉自己如今果真心态转变,也有了这自嘲自乐的闲趣来。 “来罢。” 晁二那处早已戒备完全,话音方落,整个人便携猛虎之势扑将上来,出手极利。 付尘迎身而上,避躲迅疾。 虽然他心中怨怼晁二近来有些莫名的小孩子脾气、不知礼数,但见其在功夫上着实用了心,进益非凡,心中也着实升出些欣慰之情。 “有长进。” 晁二皱眉,心中实在听不得他总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 “且看我如何打败你再说!”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声,直听得他耳朵骨也酥痒起来,羞恼续甚。 两人过招数十余,未分上下。 见得晁二招招下了十足之力,付尘也不敢殆懈,渐渐沉下心,认真对战起来,分毫不让。 付尘身速极快,严防死守,即便出招未胜,却也教敌手寻不到可乘之机。晁二于此状况下愈发急躁,迫切欲寻一制胜之法,将眼前人打败。 胜负欲愈强,思来想去,心念一动。 只见晁二忽从缠斗中脱身,足尖蹬跃,挺身飞至房屋顶檐之上,而后又消隐于砖瓦之后。 付尘一愣,不晓得他这是打得甚么主意,视线朝四围房顶掠过,乌云暗影迷蒙,凝神之时,耳边有逆风暗袭。身体下意识牵动扭转防躲,眼前却忽遭蒙蔽,一只火热掌心覆面而来,随带着一阵巨大冲力,将他整个人扑倒向前。 第457页 付尘撑臂于地,随风扬起的土尘扑面,带来一阵猛咳急喘:“咳…咳……哪里学来的阴招!” 身下人挣扎不定,晁二施重力压制其半身,蹬绞紧青年双腿。 “跟你学的……” 付尘受不得这等背后钳制的压迫感,强硬地在他臂间翻扭过身,结果只是半仰半推地侧在地上。自知此时蛮力难敌,谅是晁二也不敢当真在此了断他性命,干脆卸下反抗之力,深吸几口气,侧眼冷睨着他,道:“……我可没教过你。” 晁二低眼,正能瞧见青年一弯颈项挂汗,湿腻得在冬日里似已蒸腾起迷蒙的热气,温玉凝润,淡青的血管都化作白瓷上的碎纹釉色……他觉得自己也随之堕入幻梦之中了。 “……可你教过这个……” 晁二向其伸张獠牙,学着他上次那般咧唇点齿,只是他此时受到猎物诱蛊,果真若将待饱餐的野兽一般磨了磨牙,而后张口朝下扑食,却蓦然被一节硬骨头顶住两颚。 付尘猜度出他意图,一手挣脱,横腕在他口中,森冷声音不喘不颤: “想死么?” 青年在暗自同他较着劲,晁二一人箍缚住他已是极难,此时又因欲望引动而呼喘未止,眼底掀起惊涛狂怒,同样泛着炙热红光,紧紧锁着身下人。 他松了嘴上气力,将口中手腕压在下颌底,青年就势下移,锁住他脖颈,却未施力,而警告之意不言而明。 晁二恍若未觉其动作,压下身子,二人视线交汇仅于咫尺间。再开口之时,声音比付尘还要低哑阴砺几分: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咬死你……” 闻言,付尘清醒几分,却又一下子看不懂他眼中汹涌的情绪:“……你恨我?” 晁二不说话,依旧拿着那种吞食猎物的目光紧盯着他。 付尘疑惑,皱眉追问:“……你还在介怀当初你哥哥那事?” 晁二依旧沉默,但呼吸吐气时喘得又粗又急,付尘被他口中掀来的一股股热气蒸得难受,强撑神智,咬紧牙关,道:“……若你还恨我当初弃逃,我再向你道歉……这一件事,算是我欠你的,我能向你道歉一辈子……” “……一辈子……”晁二出声咀嚼这三个字,粗声道,“……那你把一辈子都赔给我?” 付尘朝他笑了一声,无多情感:“哼,那你可算是亏了本了。在我这儿,一辈子也不过至多两载,你愿意要?” “我要。” 晁二脱口而出,付尘趁其不察,五指施力扼其咽喉,翻身将其推倒在地,顷刻占领了上风,狠声道: “你要,我还不愿给呢……我告诉你,晁耀宗,天下间没人能一直纵着你。许多事,你想通了走出来是好,走不出来,也不会有人留给你矫情细思的时间。世事皆向前奔转不休,你若停下,最好提前想清楚因你一人而要牺牲的代价。倘你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咬牙撑着向前,一味惦记着过往,最后还是把你自己葬送进去……” “你…你…方才……”晁二因喘气困难,双颊涨红,细声喃语甚么。 付尘松了手下力道,低首看他,扬声追问:“你说甚么?” “……我说,”晁二重复道,“你刚刚唤我的名字……你再说一遍……” “你小子到底在想甚么?”付尘恼极,直接站起身,向远处走了两步后,又回来踹了他一脚。 “……我大概是疯了……” 地上人的视线由青年身上移转至胡羌冬日里瓦蓝的天空,瞳孔涣散,神色狼狈。 许是此景此语又触及付尘心肠,终是没忍下心弃之不理,转又回返至晁二身边,坐在他身旁空地上,沉默反思。 原本他还有呼兰部相关的正事交待,却没想到此时突然闹得难以收场。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晁二同他断结情义,只是依照起先交待,是他将这群匪众拉拢至胡军之中,倘若晁二狠下心来一走了之,不再管这群烂摊子,那也相当于说先前组建好的铁骑精锐削弱一半。胡人自可再挑精良规训,可他,也就没了再于此处待着的缘由。 只是可惜了暚公主先前计划好的整顿胡部之策,没有他们这外族人相干预,那边行事终归是麻烦许多…… 他所剩时日不多,一方面不愿亏欠从前恩助他之人,另一方面又有私心贪恋所求所爱。可前者终归悬于心尖,之前男人说过尊重理解他的抉择,他亦甘心如此。只是现今忽有这般变故……或许也是天意宽纵他,看在他濒死境难,令他得了机遇扔下这一切担子,寻他所求,此后再不顾甚么恩怨是非、善因果报,这世间,只需在意那在意自己之人便为幸乐极事,何必做那风险颇大、吃力不讨好的苦活计呢? 付尘嗤笑一声,阖目说道: “若是当真厌烦我至此……我走便是。” 他现在,也不是行无退路之人。付尘扪心自问,他有甚么不乐意的? 他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他真高兴…………娘的…… “……你讨厌我吗?” 晁二哑着嗓子,气势比方才削弱几分。 “之前不讨厌,”付尘淡淡睁开眼,却不朝旁边人看去,“刚才……有一点。” “……为什么?因为……我……我冒犯你?” “虽然你背后揪着我短处耍阴招的手段我十分瞧不起,但真到了战场上对敌的时候,敌手能使出来的伎俩比你这个可要脏得多,我犯不上因为输了就恼羞成怒,跟你置这个气,”付尘坐立于地上,身板还直绷绷的,好似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狼兽。方才一战显然也在提醒着他,全身退化的感官正不断削弱他对敌时的感识,一分弱项在战场上就是一分丧命之危,“……我只是不喜欢成为别人一时情绪的消遣物……虽然我似乎,没甚么资格这么说。” 第458页 晁二似懂非懂地听着,此时脑中混乱,却也下意识道:“我没有!” 付尘浅勾了半边唇角,缓慢摇了摇头:“二郎,我只希望你有甚么事都同我讲清楚。你不喜我,我就离你远远的。你想让我帮你甚么忙,能力之内,我必定赴汤蹈火……但你总是心思深不肯言,又受各种情绪牵引……” 青年黯了眸,似是不忍忆旧,担负不起:“……我尝过那滋味儿,最后除了伤人伤己,并无半分益处。” 晁二沉默,继而低声问:“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是说……你把我当作甚么人?都已能让你赴汤蹈火……” “当亲弟弟看,”付尘脱口而道,继而觉得冒失,补充道,“若是这话又冒犯了你,我很抱歉……虽然当初同你大哥相遇不过是数日的萍水之交。但说来奇怪,就像他肯在最后托付我照顾你一般,我对你大哥也的确天然有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 “在我记忆中,幼时便只是跟着我娘在昙县生活了一段时日,后来一个人在山中待了几年,出来之后,突然发觉我在这世上已要开始担负起些东西……虽然我自以为和当初入山之时相比较没甚么大的长进。我没有兄弟姐妹,只见过一些山狼兄弟如何对亲族好的,便以为也当真需要那样,故而不知道分寸……或许便是这个惹了生气罢,对不住。” 晁二胸腹发力,一个挺身,坐跪向前,自青年身后拥紧他。付尘的肩胛骨轮廓瘦削锋利,好像两把刀一般戳在他胸前,但他还生怕刺得不够深、不够疼。 背后的胸膛热烘烘的,付尘也不忍拒绝,只微微朝下垂了头,放松了姿势。解散开的苍白鬈丝披于颊侧,他沉默了一会儿,倦声反问道:“你呢,你把我当甚么?我想听听。” 晁二不语,想凭借着冲动将一腔肺腑吐露干净,却发觉方才那股热浪袭面冲心的昏头之感已经被胡羌的冬风冷却而下,这个时候反倒沉静下来,生了退怯之心。 “……你想让我把你当甚么?” 付尘淡声笑了下,垂眼道:“我把你当弟弟,你肯把我哥哥当然是最好……若是不能,起码也别当做随时随刻想咬死的仇人罢。你这么膈应我,我还整日在你面前晃荡,何必这么自寻麻烦。” 晁二整个脑袋闷靠在付尘颈间,发觉方才想要嚼碎于口中的鲜肉也并非那么难以接近。微微挟带凉意的质感,并非视觉类玉,接连着触感浑都活似润玉。 他从前受人怂恿,也跟着一帮混子兄弟摸过民间伶人妓子所谓的香肤玉颈,结果不是沾染了一手的搽粉胭脂,便是被那劣质香料刺激得鼻呛难耐,自那之后便每每敬而远之……眼前这人却不同,最干净的林木清气,足以涤荡世间一切尘埃。 “……我跟着你。” 付尘垂下的眼睫动了动:“……你说甚么?” 晁二手臂用力,嘴唇贴靠着青年颈后衣领被扯露出的一块皮肉,紧紧挤着眼睛,似做了甚么艰难而重大的决定: “你不用跟我一辈子,我跟你一辈子。” 付尘心神一动,扯了扯嘴角:“傻小子,说来说去,还是想跟我捆在一起……我跟着你最多两年,难道你跟着我就不是两年了……” 晁二却没工夫同他戏谑,他知道自己做了甚么决定。他深深地呼吸着,仿佛吸食的不是空气,而是经由其皮肤渗露出来的血液筋骨。 付尘被他身后动作搞得不大舒坦,出声道:“你别闷着气……痒。我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也别不放在心上,到了这虎狼年岁你总得寻个良家女子在身边,整日尽同男人混在一起也不是长久之计。当初我在军营时,那些同伍兵士在交战时再如何强力无情,归了家,都是寻常的人夫人父。待你有了自己的家室,许多烦忧过往,便能看得淡些……” “你总说我……你自己怎么不寻女人?” “我有自知之明……不愿糟蹋了好女子。” “……那你还日日同那公主相谈甚欢?” “我们商谈的是正事……你总揪着暚公主不放作甚?”付尘无力争辩,“就算我真有那份心思,凭我这其貌不扬、身无长物的短命之人,如何能匹及公主?说出去难道不是尽惹人耻笑……” 各自沉默须臾,付尘伸手拍了拍腰间紧扣的手: “起来罢,地上凉。” 晁二果真利落地松了手,但并未依言起来,而是侧坐在青年身边,翻扭过头盯着他脸看。 付尘抬眸回视,看到他眼底仍未降下的热度,轻皱了皱眉:“怎么了?” “你刚刚说愿意帮我的忙……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贾晟,你应我吗?” 晁二伸手想将那碍事的垂发撩开,却被青年偏头躲过,顺带白了他一眼。 “你先说。” “闭上眼睛。” 付尘心觉古怪,眉心愈拧:“……这就是你的请求?” “你不答应我吗?” 晁二深深注视着他,没错过他面目上的丝毫举动。 付尘双睫抖了抖,犹豫地降下。身侧暗处,两手缓缓攥紧了拳头,预备随时反击防御。 并非是他多疑猜忌,而是从前所见所经的蒙骗之心太多,乃至不肯轻信他自己一时直觉所见。摔倒一次已将半条命都搭进去,若再来一次,他可承受不起那后果。又何况眼前青年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态势半点不似作伪,他丝毫不怀疑他一时起了心将他当场毙命……好歹,也教他看看男人给他送的东西再从容赴死罢…… 第459页 付尘有些自暴自弃的颓丧,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叫他始料未及。 方一闭眼,脸前诡异热气飞扑而来,似有一滚烫长蛇自唇缝直钻入喉,待他方反应过来这是在作甚时,那侵袭的异物而又转瞬退离。 晁二将尺度分寸把握得极为精道,迅速,准确,一击即中,直抵敌心。 显然业已在心中筹谋许久,预演多回。 待付尘自震惊懵然的情绪中回神时,晁二已迅速退至几丈之外。 他怒步上前,横手一记手刀便要朝其面门劈去。 却又见这青年撩袍掀摆,“嘭”得一声狠狠摔跪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俯身稽首,行了一至重叩礼: “……大哥。” 第109章 第一〇九回 第一〇九回 情赠只语阙玉生异,善对喋言恩结常棣 “大哥。” 付尘停滞在空中的手缓缓垂下,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半晌,挤出一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晁二跪地直身,平视于前,并不再理他的话。 凛冽冬风化作尖刀利刃,一点一点地切割着人的皮肉。 付尘没料到能发展成这般,心生烦乱,退后几步,转身回返至堂屋,猛然拍上屋门。 院中跪地青年枯目移转,定在了那合起的门上。 “难怪……” 付尘踱步至寝室,方算大致理清了个中关系。难怪晁二之前言语古怪偏执,事到临头,反是他不解其意,冷落了人家心思。还声声句句地愿意做人家兄长,搞了半天别人惦记的根本就是别的。 可他又有甚么责任非要予他所求呢?难不成他哥哥临终托付一言,他就还得把自己赔到别人家不成。 支肘坐在柜桌旁,付尘自靠墙的桌角抽出那块方木匣,垂眼打量许久,又伸手在那匣上云锦绣纹处摩挲几圈,忽然就生出些无端委屈来,愈是深想愈不得忍。 都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掏心掏肺的付出,只得换来一个个惨然的结果。 有人欺他,有人骗他,有人一心作践他性命,有人一心糟践他感情。 付尘攥紧了拳头,瞳孔凝滞地移向桌上孤零零的木匣子。 “……我甚么都没有了,除了半条残命,”青年垂眸,淡淡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若你还想图我些甚么……我都给你。” 说着,僵硬着指节打开那小匣子。 匣内为两个夹层,入眼,是一张对折起来的纸条,似乎其上字数不多,但力透纸背,墨迹在背面都好像要渲溢出来。 他缓慢展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无题头,无落款。 独有刚硬锋挺的笔迹,见字如面。 待付尘醒过神来时,方才发觉那纸笺业已被濡湿,仓皇抻袖碾了碾纸面,将其妥帖放在窗前暮光下。 视线还落在那纸上,付尘心味交杂,臂肘支在桌上,双手合扣捂着口鼻,说话时的呼出的热气温暖了手心,低声酸涩道: “我混账……” “……你让我舍不得了……怎么办……” 转而闭上双目,无声停顿了好大一会儿,万籁俱寂。 重又睁眼时,神情再如往常。 他侧首又拿起那打开的木匣,慢慢掏出夹层间的隔板。下方,是一块环形玉珏,右端缺口,严丝合缝地卡在匣底,他看着那白玉上纹路,蓦然惊觉出不对来,立即撑着木匣两侧,将那玉珏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搁在手心里,他低头过去细瞧,正反翻了几个来回,转而轻轻放在桌上。又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了块布包,展开来看,正同那另一块玉珏相对,缺口恰在左端。而两块玉石之上雕刻的狼纹成对称之状,分开来看,各为一狼首侧像,而拼合在一起,则成了那狼首的正面完整图像。 左右两块玉佩相对放在一起,付尘来回扫视半刻,直觉这其中定有秘事,却猜度不出甚么含义。 他转手又拿起那木匣子四处留看,也没发觉还有甚么讯息递来。 男人给他这玉珏,定不是相赠之意,却又没交代清楚……那便是令他暗中保管,许是赫胥猃处得来的东西,寄给他防备来日有何大用? 这玉上有狼纹,显然是胡羌之物,但不知晓具体来历作用,他又不敢贸然寻胡人问询清楚。 他拿起那枚左端缺口的玉佩,光照之下,细看还能瞧出其间一道明显的裂隙。 这是当初在贾允营帐中翻找东西时将其随手扔在地上时磕出来的,原本庆幸临走时还拿走了他的一样东西,之后留下个可追念的物件,结果后来细一琢磨才知晓是别人的,为此尚曾一度沮丧。 在燕地,白玉意同君子,燕人定不会在其上镂刻狼形图样,只有胡人才喜欢在用器上处处雕饰狼形。他后来到了勒金,知晓起先男人便曾提前同蛮胡两族暗通款曲,这贾允营中搜得的物件许是在他伪作薨亡之后,贾允担忧事情泄露毁坏其名声而携带在身边,以备来日再同胡人串通音信…… 若是这样看来,那起先通胡的事,也不只只有当初的煜王参与,这辅佐在侧的贾提督也身兼有份。 付尘眯眼单手把玩着这手中玉珏,总觉得有些哪里对照不上的怪异之处。 视线扫及桌上另一块大小纹路相似的玉佩,继而飘向远方窗外,暮色渐沉。 第460页 斑斓的霞光红紫交错,深浅堆叠,就似那日揭开男人黑色皮革下脓艳的血肉,触目惊心的美丽。 “……为何要留后路?” 男人低沉嗓音回响耳侧,无波却惊心。 是了。 付尘忽地将手中玉珏扣在桌案布巾上,理通了些关窍。 他当初说并未给自己留后路,所以其实是贾允于暗中在胡人处提前打点过事宜? 可当初男人在蒙山血战之时,提前串通过蛮人已为事实,难道他们于这“外务”事宜上还各有分工……未免荒谬。 可依男人所说他二人交情之深,不至于在此要事上有相互隐瞒、半遮半露的状况横生。且不论交情,即便在操作实行之时必也多有不便,隐患重重,男人办事何曾会有这么不利落的时候。 怀揣各种推测,付尘转将玉石收拾归位。 自从他对男人剖心之后,从未向其纠结过问于先前往事,此时方觉他真正知晓的事实并不完全。也有可能男人刻意寄来的这玉珏,就是向他表明甚么,背后故事,还需他去探寻…… 定了定心,付尘合好匣盖,放进桌案下的抽屉中。 前方突然传来木门打开的一声扭响,晁二惊诧抬眼,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从屋内出来了。 看着其人一步步近前,他又唤了一声:“大哥。” “我从没这么要求过,你也不必勉强这么叫,”付尘低睨了他一眼,转目向别处,“今后,你愿做甚么就做甚么。这次,我不再管着你甚么了,你不用远离我,换我主动避开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晁二拧眉,有些怒意,“就因为……那你来揍我一顿好罢,我绝不还手。” “够了!”付尘转眸盯着他,冷道,“我又不是姑娘家,怎么,你还要我在你面前就着这事纠缠不休了……” 晁二看着他侧脸上疤印狰狞、漠然神情,嗤叹一声:“谁敢把你当姑娘……我不是傻子,也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儿,自己的心意究竟怎样还需别人插言吗。” 付尘默然了一会儿,对上晁二依旧饱含热度的眼睛,道:“……不,你还没有想好。年轻人冲动脑热,甚么事情干不出?你只是把对你大哥早早离世的爱恨全都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罢了。事实上,我一直只是局外人而已。” 晁二扬眉同其对视,赫然瞧见其眼圈之下淡淡绯红,一诧,咬牙道:“……哼,别的我不知晓,我对你做的事,可不会对旁人做。” “你起来罢。”付尘略低了头,道。 “你答应了?” “不答应。” “为什么?!”晁二道,“你以为我在同你玩乐?” 付尘静静回视:“即便你是认真的,你既然对我有旁念,又何必委屈自己的心意。现在你尚且能容忍自己甘心藏瞒心思顺从我,来日,总归还是要后悔。与其到时将事情搞得难看,我一开始便不能答应你这种冲动的想法。” 晁二同他谈不拢,也不在这嘴皮子功夫上与他较劲:“是不是冲动,将来自会有分晓……我只知,你不应我,我就一直跪在这。” “威胁我?”付尘冷淡挑眉,声音也随之漠然,“我最厌恶有人威胁我。你还说你不是一时冲动耍的小孩子脾气?愿意跪你就跪着,看谁先撑不住!” 说罢,转身而去。 “……你去哪儿?”晁二扭头看着他背影。 付尘顿步,回身看他:“去找暚公主,你要跟来吗?” 晁二咬牙别过脑袋,道:“不去!” 付尘同样冷笑一声,大步离开。 他连日同赫胥暚所居宫苑往来密切,留守在殿内外做事的胡女都识得他,故而待暮昏时忽见其人又至,也见怪不怪,通禀一声便让他进议事厅等候。 “怎么又来一趟?”赫胥暚举步进屋,边道,“可是上午交待的那呼兰部事出了甚么差错?” 付尘微行一礼,道:“并非为部族内正务而来,而是有私事相询。” “哦?说来听听。” 付尘待其入座,照常坐于其对面,道:“公主,敢问当初在仇日入胡之前,可是提前有向胡羌通过消息?” “……自然,”赫胥暚略有惊疑,没想到他又重提起旧事,便回忆道,“我听父王当初言说,早在他入胡前两年间便已有私下互通书信往来。只不过那时察萨仍为燕国皇嗣,身份特殊,所以我父王也警惕其意,恐其多有试探,也并不敢真的采取甚么动作。” 付尘追问:“那便是说,在此过程之中,一直只有当日的煜王私下同胡地有往来,而中间并未假借于他人?” “察萨当初同父王的书信早已焚毁干净,但我当初听父王言,那信中的确是言语露骨,句句皆有怂恿犯上的意味。我想如此机密之事,怎会还敢借与旁人之手?” “公主的意思是,也不确知是否是有旁人代替或参与这串通之行?” “为甚么你会怀疑这个?”赫胥暚反问,“你先前不是同察萨有些交情,怎么不直接问他?” 付尘模糊回避:“山遥路远……若是公主知晓些内情,毕竟还是便利许多。” “反正在胡羌这里,只有我父王一人知晓起先的状况,我所知道的一些,也是在后来听他给我透露的一些只字片语。至于当初在察萨那边是否还有人参与,便不得而知了。但有一事可以确定,察萨自始是全权负责这传讯之事。我记得便是在当初燕国太子受封、昭告诸王之时,皇帝举行国宴,我父王是亲自携礼往去的。那个时候,父王同察萨便已会面相谈,”赫胥暚道,“若你怀疑有人代替了察萨外通我等,只怕事实不是这样。” 第461页 赫胥暚直觉以为青年是打算替男人翻那通胡的旧案,可做了便是做了,又有甚么好再质疑的呢? 她又道:“站在我们胡人的立场之上,对当初那事自然乐见其成。可即便抛开身份,就我本意而言,家国恨仇掩盖了个人恩怨本身也是可耻而卑鄙的。察萨身份被传开之后,族中的确有些意料之中的流言蜚语,但对于从前跟察萨有过相交之谊的胡人勇士来说,对其能力和选择并无太多非议之声。” “多谢公主劝慰,”付尘低眼,心头疑虑更甚,原来是他推断有误?犹豫之时,终究未将袖口处的玉佩掏出,又道,“人生在世,本就无需多管他人喜恶,只将自己分内之事安顿好已是不易。” “说的是。” 青年眼睛不住朝她腰间瞄过几眼,赫胥暚疑心:“你在看甚么?” 付尘转睛回神,意识到方才眼睛太过露骨,连忙致歉:“冒犯公主,贾某失礼了。” “你今日怎么了?”赫胥暚诧怪道,她还从未见这一贯漠然的青年有何失态之举,“上午议事时还不见你这般,可是中途探听到了甚么消息?” 付尘不愿瞒骗,只道:“只是一些过往的私事,想着若能打听清楚了便是好。” “若我知晓,必定言无不尽。” 真假暂且不论,能这般说的,已足以叫他感动刹那:“我之前见燕地的女子常于腰间配饰香囊环佩,不知胡地可有这等风俗?” 赫胥暚一笑:“胡地苦寒,种不得香草,倒是南蛮人喜欢制些香料之类的东西,我们可用不上。至于玉石类的,那都是你们燕国文人搞出来的传统,先前胡羌归顺从燕,又有历来的燕国公主往至我地和亲交流,才渐渐传来些燕国的习俗风化。可就我等的本意而言,却不喜这等玲珑器件……” 付尘颔首:“晓得了。” 赫胥暚眼神一转,又道:“听闻燕地还有青年男女互赠玉环香囊、以结情谊的风俗?” “……嗯?”付尘闻言,下意识猜度出些暗示意味,转而对上女子坦荡双眸,又暗骂自己果真是受了晁二影响,竟也开始胡乱地自作多情起来,低首道,“……似是有这样的习惯,只是我不甚了解。” “你没给姑娘送过,也没收到过这样的赠礼?”赫胥暚想起当初在帝京城街巷见到的繁华盛景,那时赶上年末佳节,多有结伴出行的燕男燕女,穿红着绿,眩目得很。 付尘淡笑道:“我幼年在边城随母替旁人家打工,而后缩居山野几年,到了帝京之后便入伍随军。中途倒是也没有甚么机遇逢得女子。” “……是,你之前说过这些,”赫胥暚忆起,“你到山中所为何事,闭关修武吗?” 付尘摇首:“……是迫不得已被人以山阵困于山中。” “你待了几年?” “八年。” 赫胥暚一双瞳孔缓自张开,略感诧异:“那山中可还有旁人作伴?” “没有人,”青年恍起了怀念之色,“不过倒是有些狼鹿夜鹰作陪,山溪星月……无名山的景致还是极为美丽的。” 赫胥暚看见他唇间笑意,转而便思及这人命不久矣,竟可淡然至此:“……若有姑娘知晓你此前境遇,依旧愿意同你……结好呢?” 付尘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到女子神情认真,垂眼深叹:“……不。” 赫胥暚眨了眨眼睛,见好就收:“……过两日岁旦新年的游猎,是我胡羌诸部之内历来的庆典。我之前犹豫着是否令你们参与,这等胡部内的盛事,若是燕人多了难免激起部众不满,可若是像往年一样……今年破多罗氏重归勒金,其余叛族也着人参与,我想着他们定然不会安分,说不定还有心借此机遇煽风点火……” 付尘心下恍然,也稍稍松了一口气,颇识时务地半屈膝于地,请缨于前: “蒙公主信任,贾某愿自请一战。” 赫胥暚没甚么表情地低眸看着他,许久方道:“……我到时候可帮不上你的忙,届时北号山上还会放獦狚族兽助兴博彩头,你自己多加小心。” “多谢公主提醒。” “你无事便回罢。” “是。” 女子神色沉了沉,率先转身走了。 付尘无声轻叹,外方天色已暗,他疲惫地摸索回住处,甫一入院,又被那院中树下影影瞳瞳的跪立之人搅得几分头痛。 事情堆砌在脑中,夜间也了无睡意,付尘犹豫刹那,缓慢朝人影过去。 晁二沉默看着他。 付尘缓缓坐在他侧边,许久未作声。 弦月隐隐,星光点点欲坠。胡羌的夜空是最澄澈干净的蓝紫色,高原近天,伸手便可摘星裹月。 “……二郎。” “大哥。” 付尘哼笑一声,脸上没什么笑纹:“叫的顺口,我还没应你呢。” “你不答应我,我就跪到死。” 晁二的声音低哑,比午时所闻显然要冷静沉稳许多,乃至付尘恍惚出现了这比他小几岁的青年已忽长成了一方男子的错觉。 “……到死?”付尘扯了扯嘴角,“看来是我过去做错了,我把自己的生死事挂在嘴边,竟也让你如此轻贱生死……你不晓得,我至多只算你一辈子里头的须臾过客罢了。命搭给我,我都替你不值。” “值不值当,我自己心里清楚,”晁二冷道,“还轮不到你替我做决定。” 第462页 付尘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懵然许久,挟带了困惑同愤恼,转眸瞪着他:“就算你这时候是认真的……好,行,可你又了解我几分,嗯?你觉得我是甚么好人、善人,跟着我走的都是正途?放屁!我告诉你,我做过的事如果坦白讲给你,够恶心你一辈子的!你压根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莫说还在此跟我矫情甚么兄弟情谊……呵……” 青年尾音都是颤的,好像两片嘴唇都被什么东西烧灼住了。 闻言,晁二神情果真动了动,却没出声。 风影悄过。 “……你不问我做过什么?” 苍发垂幕中,青年挑起的双目精细得孤煞幽冷,也许是看不清事物的缘故,格外令人感到如隔雾中。 晁二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被这一双灰眸攫住了心魄。 “……我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我只信我眼前看到的,”晁二抿唇道,“谁没有犯过错事,总揪着过去的事才是真蠢……” 付尘淡勾唇角,眯眼笑了一声:“骂我呢这是……” “……不是,骂小人。” “合着我就是那愚蠢的小人呗……” 笑过之后,付尘闭眼吐了口气,再睁眼,眸中又是一片宁寂:“二郎,什么都莫说了。我不生你的气,你也莫计较我发火。今儿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胡来了。不管你认不认,从前我都是把你当弟弟的,你真认我当个哥哥,也没什么大改变……起来罢。” “不一样,”晁二扭了半个身子,跪看他侧颜,“你想对我什么态度是你的事,我认你当兄长是我对自己的交待。我还是那句话,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不会轻易后悔。” 付尘举目望天,看不到月亮。 “……如果,”他侧首看晁二,“当初在郊道上,晁大哥死前一瞬,你本有机会救他一命,可你却没出手……你会不会恨自己一辈子?” “……会,但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又何必同自己所恨之人为伍。” 付尘嗤笑一声,略有释然,从地上撑起,蹒跚着向屋门处行进。 “因为所恨有所恃。” 青年倏地顿步。 “因为我知道自恨背后的苦处,自己恨自己便够了,还要有旁人……谅解他。” 付尘又抬了抬头,月末的弯月太细,还是看不见。但几束星星的堆聚,也能勉强瞧出些若有似无的闪亮来。 “……二郎,”他垂首闭上眼,嗓音嘶哑疲惫,“……起来罢。” 晁二眼睛霍然亮了亮,却又不敢确信,小心翼翼唤道:“……大哥?” “……唉。” 极为短促地低应一声,付尘感到身后旋风一扫,下意识戒备欲击,而后强自抑制住,绷紧了脊背未动。转而却发觉身后那股强劲的风转瞬而停,地上两团乌黑的影子交叠,一只长臂悄然收回。 晁二本想自其后抱紧他,恐其生恶,又在接触咫尺间勉力撤返。 他尴尬愣在后方,却见付尘回转过身,勾着他脖子,一把将其整个人压在自己身前。 “……蠢小子……” 青年拍抚他脊背,晁二僵垂着手不敢动作。 全身上下,只有口唇勉强张了张: “今后逢兵对战,大哥不会有短处了。” 第110章 第一一〇回 第一一〇回 寰枢坛下赠别饮泣,宗昌阁前夺权相逼 少年午歇方起,瞪眼独卧了一会儿,起身坐于床边闭目凝神。大致估量着程度,转手将两耳耳洞里塞的药棉取出。 窗外鸟声啼鸣、树叶翻动的声音一阵阵钻入耳内。 忙碌了近一月时间,总算是未致聋。 任他再厌弃那些诡方巫术,他也不得不受用其恩惠。 苻昃说不上来是喜是悲,一人独自从寝屋朝空旷的内堂走去。 四角堆砌的琴谱、药草,各种材质晒制成的纸张——黄的、白的、绿的,几节竹子砍出的稀奇古怪的器皿,还有一条饲养的特种毒蛇在墙沿滑过时留下的一条条径迹。 他安静着小步子穿过,面无表情地以视线留恋到每一件东西,如数家珍地回想它们的来处,直至走到殿末的墙角,一架华丽明灿的凤首箜篌依旧熠熠生辉,七弦洁净若新。 他凝视了一会儿,转眼向下,便看到盘踞在基架上的黑蟒。苻昃上前一步,那蛇嗅到其身上的药草气,迅速地扭身而逃,眨眼间便不知又钻进哪个角落之中了。 “哼。” 苻昃撇过眼,抬手拨了把琴弦,脆亮弦声流泻缓息……似有所感一般,他忽地按下仍在颤动的几根弦,回身快步走向外,向前使劲推开的殿门—— 宫阶下,一人白衣干净,淡淡仰首而视。 这次,他总算去除了那碍眼的僧袍草帽,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的仪表。除了那颗反射日光的脑袋……苻昃想,他会不会是只为了葆有容颜,才故意将此时必定已经斑白病态的头发剃了个干净? “你……”少年极力想学他一般的冷淡,却怎么都抑制不住激动和惊诧,“你回来了……” 转而意识到什么,苻昃赶忙道:“你快进屋,莫让其他族人看见……” 聿明上阶,错身进了其屋内。 苻昃在门边看着他走步,有些堕入梦中的迷幻感,待到逐渐恢复意识时,方觉屋中糟乱,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视线搜寻半天,也没找出个能坐的东西,便对身侧沉默人道:“我这里没有椅子……若你不嫌,你到内室的床榻上坐着?” 第463页 “我来,是向你辞行。” 聿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苻昃这几年一直盼着的一句话。 “……你又要走,”这本在他意料之中,少年低头,“也好,反正蛮地你也待不下去,起码这次,你总算回来跟我说了一声……这几年我在燕蛮之间折腾,等的也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聿明疏淡的眼波依旧没有起伏,苻昃有些心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次你又要去哪儿?” “老地方,无名山。” 苻昃点了点头,又道:“你要去就去罢,等到苻璇携族军回来了,我就收拾东西过去。” “我这次一去,便不会再出山。” “没事……我也不愿再回来了。” 聿明抬眼看他:“不,你不能走。” “为什么?” “你走了,来日族人何归?”聿明道,“我能肆意行事,乃是苻璇志在建功,主动揽下蛮主之任,而你这一系,惟你为长先。” “可我现在也是祭司,卜算神巫之人同王族掌权者互不干涉,这是古来的规矩,”苻昃反诘,“即便是苻璇,现在他也没有职权让我重新回去担负起王族之责。何况依他的本意,等到了换代之时,大概也是从旁支中过继任用,想要听他的话的人多着呢,恰好我不是。”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有权力,便能改变规矩。相较苻璇,现在你已是族中权力最大之人,”聿明道,“这几年你所为的桩桩件件,足见你心思并不在此,你很聪明,知道如何耍手段达成目的。” “那你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吗?” “你是为了逼我,”聿明道,“但我后悔,将你影响成丧失底线之人。” “难道你是有底线的人?”苻昃反唇相讥,“燕蛮旧仇这么多年,你近来所为难道不都是帮着燕人的事?你去燕国当了几年的和尚,也把自己当成燕人了?” 聿明小幅度地摇了下头,道:“人命在何处都是人命,你应着想的,该是止战而非鼓战。” “我从没想着要支持打仗,苻璇也不会听我的,”苻昃道,“你若早先能将话同我讲明,不是不辞而别,不是有心藏躲,我何必出此下招?……你不知,我也恶心得很。” 少年声音愈来愈低。 聿明不言,半晌只道了句:“我们不一样。” “你难道不信我会帮你?”苻昃忽道,“当初你焚毁了那些珍卷藏籍,本来是可以设法瞒住的,只要我说那是‘凤灵震怒、天赐阴火’,苻璇不信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聿明没说下文,苻昃却赫然一羞,道:“我也只于在意之事才会言谎,且说这两年利用巫术在燕地做的恶事,我也没有对人矢口否认过。” “我又何必成为例外?”聿明道,“你把我看作例外,我却只将自己看作众生。” 苻昃之前为去寻他去过几次佛寺,知晓那礼佛之人惯用的腔调为何,此时听见他所说,却是嗤笑了起来:“呵……别骗自己了,你这话连我都蒙骗不过。你的一举一动,跟我也差不了多少……苻昭恒,你就是在躲罢了。” “是甚么并不重要,怎么做才重要,”聿明背转过身,“这次再归山,我会重设山阵,将山围彻底封锁,再不会有人得进。” 苻昃又绕到他面前:“你怎么忽然不管了?从前你那般在意燕人,现在他们胡人同我族军瓜分燕地,你束手无策了?” “我老了。” 苻昃一怔。 聿明又道:“放弃也是解脱之策。” 苻昃没料到最后等到他的这么一句话,许久后道:“那我想跟你一起,为甚么不许?……你总不会要说甚么我年轻、有大好前程的话罢?若不是易容术方早被你烧了,我还以为你是苻璇派了族中哪个长老假扮的、这时候过来劝我替他们办事。” “我从前授予你的丝竹之乐,为的是甚么?” “不为甚么,”苻昃理直气壮,“琴乐本身便足以令人远脱俗世,这便够了。世间上的人千千万,可看来看去,又不过是几个人罢了,有甚么可细观的。看得愈多,只会愈发失望。倒不如与自然乐神交会来得自在。” “我即众生,不在众生而在‘我’,”聿明垂眸道,“那样的生活你只尝试了几年,可我已用了半生。” “那也要我亲去体验才知道优劣罢?”苻昃眼光水盈盈的,在蛮地常年的光照下灿然生辉,“若你也不要我……那我从前那些,才是真正令人耻笑……” 聿明转过眼向宫外,道:“我有一件礼,要送予你。” 苻昃吸吸鼻子,别过眼,道:“这时候,你就算给我十本乐谱都收买不得我。” 少年看不见处,常年冷封似冰的男子淡淡勾了唇角,却转瞬而消。 “那些本都是给你的,我还未告诉你,从前你所习的琴乐谱都是我所作。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人得见过那些谱子。” 苻昃撇嘴冷道:“我还以为是蛮族早先的琴乐圣手所作的呢……哼,真弹出去也没人知晓其来历。” 聿明道:“那些蛮族名家也未想到,千百之后会待得一后人将之焚毁殆尽,再不相传。我给你的,既是独一份,想存想毁都在你。不假于外人干涉,只存于你我之间。” 第464页 不假于外人干涉,只存于你我之间。 少年神色动了动,转而又道:“说得好听!若你真有心,以后日日弹给我不可?我要一堆臭烂的废纸作甚。” 聿明沉默。 苻昃等了许久,听不到他回答,心中悲戚难鸣,转首蹙眉看他:“你要给我甚么礼?拿出来罢,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看看他,能够值多少。 “随我来罢。” 聿明迈步出屋,苻昃自动随步跟上,诧道:“在外面放着?” “嗯。” 苻昃看着前侧人,烈日骄阳之下,果真又现出那股道不明的虚幻之感。难道这惯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会心愧?他从前只以为若苻昭恒身上尚存几许寻常人的情感,也得是厌恶憎恨之流,方与其外在向来的淡漠相匹。 他也会有愧疚吗? 少年倏然停步,缓缓蹲下。 聿明仿若后背长眼一般,转瞬便止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你同我讲这么多话了,”苻昃撑着两双眼睛盯着他,“……你真的回来了么,该不会是你学的甚么幻术罢?” “蛮族古法神术众多,却不授无中生有、坐享其成之法。” 苻昃看到他身侧袍袖微微抬起,自其中显露一只苍白素手,竟是作势要拉他起来。 ……即便在他幼年垂髫之时,苻昃也不记得他曾拉过他的手。他习文流利,族众当其宿慧早熟,从不将其视作小孩子,可那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对待的人不同罢了。他在苻昭恒面前再闹脾气,也不见其把当作无知幼童。 苻昃闷声抓过他的手,带着他向前:“……你这样,只让我更紧张。” 如果现在告诉他苻昭恒要寻机将他毙命,他都笃信不疑。 聿明无声地握了握他手心,指尖上一点粗糙很快令苻昃平静下来,步伐也随之慢下。 数载未回,聿明对此处的熟悉程度依旧如故,这点让少年很是稀奇。 林树间,蛮地特有的花草芳香四溢。二人又拐了一道弯,苻昃方意识到他们是要去哪儿。 “咱们这是去寰枢坛?” “不错。” 苻昃讷声,也不愿再猜度他究竟准备了甚么,只一味跟着他走。 转眼间,二人便来到这南蛮至圣宝地。 聿明携其登上白色圆坛,祭祀台上空空如也,四处静谧。 他松开少年的手,躬身向前,不知从何处掏出把小刀,朝掌心横划一道,血未滴漏之时,转而便按压在台围的大理石上。 苻昃见他低眉垂眼,不知念诵着甚么。 祭祀台中的黑色空洞处率先响出异动,他看到自那台中央向外侧石壁裂起一道乌黑笔直的缝隙,同身边人掌中鲜血交融于一处,进而越展越开,自其间看去,和原本在祭祀台中心的那个看不见深浅的黑洞一模一样,颇有玄幻之效。 依他所知,这里面必定有蛮族祭司先人寄养的蛊祖作祟,却不晓得是用了甚么法子存留到现在。 那裂缝向两边撑张成一个半扇形的穴口,苻昃低头向下看,竟是有一道步梯隐现,直通向下。 “这里有一个地隧?” 苻昃觉得不可思议,转又见聿明踩了阶梯进去,朝其道:“跟我进来。” 这地下的幽洞并不深,聿明将手上的火折子向侧旁一引,一盏盏壁灯由近至远接连亮起,只通向狭窄的深处。 苻昃跟着他前行,一边打量两边石墙,边道:“我之前翻阅祭司职史旧闻,没见过有地下宫阁的记载。” “的确没有。” 苻昃想了想,忽道:“该不会……这是你私下建出来的罢?” “正是。” “连这巫祭先祖的圣处也敢掘地动土……你还真是……” 苻昃自知凭借自身能力地位,已有条件任他在族内特立独行,时常为逆叛之举,却不想在这比他年长数十岁的老妖怪面前还是要甘拜下风。 “等到后世族内再有祭司涌现,怕是要将我俩记在叛族簿上了……” “记我一人就够了,”聿明淡淡道,“你先前替族军攻燕出了那么多力,怎么能把你归为我之同属。” “你讽刺我,”苻昃冷哼一声,却带着少年独有的撒娇意味,“反正现在我还占着位子,大不了就先把你我的名字偷偷写上,叫他们之后人也捺不住你我。” 聿明未再答言,这条窄细的甬道也濒至极处。 “到了。” 聿明又将两旁的燃灯点明,顷刻间洞中大亮,其中偌大的架柜撑满整个地下宫堂。其间浩如烟海的黄卷典籍,联同饲养古方异虫、珍材罕花的大小器皿整齐布列,在火烛宁和的光芒中呈现一圈金色光影,原本粗陋的石室顷刻壮观起来。 虽然从前未曾得见细况,苻昃几是当即便晓得这是何物,惊呼道:“它们居然还在!你……你当初说这些都被烧毁的……是骗我们的?!” 他侧身抓上男子衣袖,不舍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你眼前所见,”聿明轻轻扒下他手,没松开,“事实已然如此,解释原因也是无益。” 少年侧首看着那些东西,手指抠缩到一个彼此都疼痛的力道,沉默须臾,咬牙道:“你不怕我现在冲到外面,叫蛮族的兄弟过来围堵你,人赃并获,你哪都去不得。我甚至还可为你‘洗刷冤屈’,令你更加行动受限,此后再不得无故乱逃……你就不怕吗?” 第465页 “不怕。” 聿明垂目看向他,言简意赅。 少年瞪圆了两双眼睛,差点要将下唇咬破,颊上牵动的肌肉轻轻跳动着,是强自抑制住情绪的神状。 聿明伸手点了点他唇沿,意图令其松开口上力道,却不想苻昃松口一瞬,反口咬上他小臂,还一味向后偏着脑袋。他瞄见了少年在张口一瞬悄自坠落的两滴泪珠,一边任他叼着,一边将其轻轻拉进怀里,拿另一只手顺着他背沿。 少年顿时嚎啕大哭,两手还扒着他小臂,宽咧着的口中却卸了力道。 聿明的动作并非令他好受多少,只是凭空愈加心痛悲苦,说不出的撕心裂肺。 “你没有心……你这人…简直没心肝……” 泣声连绵,惊天动地。 初生的婴孩也没有这等嘹亮尖锐的嗓子,丧礼上的新妇也比拟难得的深切痛哀。 南蛮的其他族众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这位少主自幼高傲不比俗世凡客,何曾闻见其有过常人喜怒。更罔论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的哭泣,定是要稀罕得令人咋舌瞠目。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全身似有使不尽的力道一样,一直不见歇停。聿明知晓过度恸哭损毁心力,悄悄绕指于前,欲于暗中点其穴位。 苻昃哭得撕心,却不影响五感,一把推开他,背身席地而坐。 两侧的壁灯火苗直窜,地窖之内光影掠动。 哭声渐止,少年咽了口唾沫,双手捂面,哑声道:“你走罢,我不会去寻你,也不会跟旁人说你做的好事……从今往后,你只管落得清静。” “还有——” “不用说了!”苻昃愣愣看向前,喝止道,“你甚么都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听。” “两句话,”聿明抿唇,沉声道,“最后一栏柜格上放了一把焦尾琴,那本是我欲赠你之礼。还有,从前焚书灭踪的悖弃之行有所隐瞒,告予你,是因你有能力妥善处置。” “呵,”苻昃冷笑,“你烧书是假的,我在宗昌阁干的可是真的,论起罪过,还当是我首当其冲。我没你本事大,这么会玩,哪知这么多虚虚实实的……你快走罢。” “保重。” 身后脚步声远,苻昃盯着远处漆黑。 焦尾……谁在乎? 次日,负责向苻昃宫内送餐的侍仆寻不见其人,只当是如从前一般到别处清修,并未放于心上。哪知接连两三日都是叩门不应,方才私下禀明了南蛮族内长老,也未听说过他自燕地归来后又有出行打算,几番搜寻无果,诸位长老以稳定大局为由下令压制讯息, “那小儿行事荒唐,误了先祖遗务,我等皆是为了南蛮族众着想,”坐于正中心的长老道,“尊主在外拓土,我们身为守护南蛮这么许久的老人儿,也不能教自家后院起火,耽误了正事,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几位同样花白胡子的长老称是,只地上跪着的乌衣巫觋抬首道:“鄙人虽私潜其中确认那阁中空荡,可是这一行本身就是大罪,鄙人恳请诸位长老饶鄙人性命……” 几位长老一通吩咐,那巫觋知晓自己不过是其谋划过程中的一颗棋子,无足轻重,但还是不甘心就此赴死,在族史上留下污名:“……当初,可是丘闻长老您吩咐鄙人去做的呐。” 中间人眼神一凝,睨他道:“你说是谁吩咐的?” 乌衣巫觋嗫嚅几声,缩首不敢搭话。 两侧长老神色各异,即使这人不说,其诸人心中也各自知晓,反而这一讲明,便只显得这人蠢笨不知趣了。 “丘闻,我看就算是事发,以其功过相抵,敢于犯死揭露实情,也足以从轻惩治了……”旁边长老不忍,劝言道。 “哼,”丘闻冷笑,“谁说要处死你了,你不说,在座长老都不说,有人知道你私闯秘阁吗?原本我是计划着,趁那小儿失踪,我等以搜寻之名围拢宗昌阁。你现在不是得了打开阁门的法子,届时只说是祭司失踪引得先祖凤灵施降神力,将宗昌阁门打开,只要其中的状况大白于族中,我等就有理由将其以藐视先祖之名血祭于寰枢坛内。苻璇此时不在,待其回来,也改变不得甚么。你以为,谁在此中有功夫管你一个小小制蛊人?” 巫觋听得此言,方由最初的惊喜转为悔惧,知晓刚才心急失言,冒犯了这位手掌大权的长老,赶忙求饶道:“长老思虑周全……是鄙人愚钝,还请丘闻长老饶命,请诸位长老恕罪……” “罢了罢了,”旁边又有人劝道,“犯不上同他计较,丘闻,只要苻昃那小子没了,来日族内掌权于您,可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时只怕连苻璇都制约不得您,您又何必这时候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呢。” 丘闻神情莫测地瞧着地上人,许久方道:“有长老替你求情,不知谢恩?” 巫觋闻言,又赶忙称谢不止。 “那就布置下去罢,”丘闻道,“尚还不知那小儿又去往何处,必得在其回来之前将此事通报到族内上下,不得耽搁。” “是。” 而后,苻昃失踪之事再得传布于蛮地各处。原本此事在其幼时屡见不鲜,只其现下身份转变,方得引起众人关注。南蛮过往史上,堪当祭司之人数载难遇,偶得一人便是先神赐福,降临善报于蛮地,故而其一人牵连整族命数,便不得有妄自行动一说。 第466页 只近数十年接连得遇两人,算是极为罕见之事。而苻昭恒背弃氏族在先,已令蛮族诸人寒心,苻昃又未成年,加之从前行事多变,面上不敢冲撞,心中偶尔也兴起一时的质疑之念。再加之少年此次失踪之前,族人已通晓其公然去往燕地解救燕患。虽然其明面宣称为替苻璇前线攻领燕土清道,可如此便宜燕众多少还有些未讲清的古怪。 身份限制,人人不敢言讲其坏话。但抵挡不住人心荡漾,相互间视线交汇之时便能默契地领会其意。 便在此种诡秘氛围之下,由南蛮族内最德高望重的氏族长老丘闻发话,因有族人目睹苻昃此前进入宗昌阁内,但接连七八日未出,难免有不测之危,因此着人在寰枢坛前叩问凤灵,得否一启阁门,寻探其中状况。 原本氏族之内不敢相信这阁门肯轻易打开,谁知求乞当时门锁落地,引得人人相传,听得此信的人纷纷放下手上工作,赶去围观。 宗昌阁前围拢众人,四处张望,却各自沉默不敢议论,此处圣地从前一向不允闲杂人等贸然进入,这次也算是趁着族内长老担责,过来一览百年不得见的秘阁状况。 “差不多了罢?”旁边一长老悄声问丘闻。 丘闻回眸打量了眼场上众人,道:“不是说还有族人得了信没过来,再等等。” “可我看这地方的人差不多挤满了,就是来也得向外排,估计看不到甚么,”那长老道,“这场上的人数差不多就够了,到时候口耳相传,足够让全族闻报了。” 丘闻深吸一口气,缓道:“……好,启门罢。” 阁门前立着十余个蛮人,一收到下方人手势后,便回身握住阁门横木。 场上所有蛮人目不转睛,只盯着那缓缓撑开的门缝。 实木凝固擦响,方窥到中间黑黢黢的一片暗影,忽见这缝隙间站立一人,额前紫金覆带亮光乍闪,竟是其众连日搜寻那少年。 围观众族人不免心中叹息,未能趁此机会一览阁内景象,着实为一大遗憾。却也同时庆幸,看来祭司于阁中安然无恙,并无危险。 站在众人首端的长老们见状可是愣住了。 “……不是说之前打探过阁中无人么?” 身周一时无人应答。 只见少年跨阶而出,视线朝两边开门的蛮人一扫,那十多人便纷纷行礼告退,仓皇而下。 苻昃定立在阶沿,低扫过场上景象,朝前排人道:“诸位长老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丘闻阴沉着视线不作声,旁边有长老接道:“连日来不见祭司大人踪迹,之前有侍仆来报,我等恐您逢难,特来一察细情。” “我干甚么,还需要向你禀报不成?”苻昃挑眉,冷道,“王部事务同巫祭神事相互间不得干涉,我既在宗昌阁内,诸位携族众前来可是惊扰了先祖神灵安息。我倒是想先问问,是何人传扬出去的消息叫族人前来,这一行事,可是平白叫诸位蒙上了冲撞先祖的罪责呐。” 闻得此言,场上原本前来围观的蛮人也后悔不迭,只一味怨咒起先散布这消息的人,也对前方领头带他们过来的长老心起怨念。 苻昃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冷淡勾唇。 “敢问祭司大人一事,还请相解。” 自苻昃现身之后一直沉默的丘闻突然出声。 “说。” 丘闻道:“之前传播此消息的制蛊人在禀报此状况前,还曾自请罪过,说之前偶得一机会私自潜入宗昌阁中,却发觉阁内古卷尽失,空余灰烬。不知可有此事?” 他这掀底一问,心中仍有几分空悬,毕竟若苻昃死口咬定为前任祭司所为,他也奈何不得他。只是事发突然,众多族人都在场,他不能轻易在此饶放了他。 “……无稽之谈。丘闻长老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若将您口中那制蛊人拎出来审讯一番再做定夺,私闯宗昌阁可是砍头重罪。” 丘闻看到少年脸色果真变了变,愈发笃信心中所想。 “我以为相较于此人私闯之罪,若他所言为真,祭司大人许是冒犯更甚。不若先行验证一番他所言真假,再行决断?” “大胆!”苻昃冷道,“若是如长老所说,一人质疑我便要当众启阁,那冲撞之罪又有谁担?今后谁想入阁岂不是往我头上浇一盆脏水便行了?丘闻长老说得这般信誓旦旦,看来是能担得起这罪行。” “并非是他一人看到过!”人群中又传来一道声音,苻昃瞥过,是方才在阁前推门一蛮人,“之前我们几个都偷偷去瞧过……是亲眼得见其中古册焚毁!” 人群哗然。 丘闻一时也难断他话中真假,不知那几人是见机助言还是真的私下跟随去过。若是后者,看来他下去倒是要好好清整一番手底下人的心思,他曾禁止起先那巫觋将此事透露出去,若是纯为了其中密卷就敢违令行事,这样的人同样留不得。 丘闻伸手捋了把长须,目底森然。 “若真要检验也不是不可,”苻昃环视坛下众者,话锋一转,“只是这冒犯之罪仍要追究。除了自称私下潜入的那几个人,还要有人在此抵命担保,我方能启阁令其一观。不然这流传的规矩被随意破除,来日岂不都成了废纸空文?” 少年如此自信,无端令几位长老都生出些犹疑来。 “丘闻长老?”苻昃点到中间人,“您一贯德高望重,资历最长,可否下这个担保呢?” 第467页 丘闻持杖的手一犹豫,旁边的石坤长老主动接言:“我来为其作保。” 苻昃冷笑:“那就请石坤长老单独同我进阁验证便是。” 石坤方欲上阶,丘闻手杖朝其一拦:“……石坤。” 他总觉这其中有些端倪,一味听凭这小儿安排只怕要生乱,又扬言道:“祭司,倘若这里面有您所施的幻象禁术,又当如何?” “丘闻长老多虑,这蛮族先神前,我怎敢拿这等雕虫小技瞒骗族众?” 丘闻拦在身前的手杖如旧,石坤独站在原位亦不敢妄动。 苻昃低眼同那阴险执拗的长老对视,边以三指擎天,冷言:“以先祖凤灵起誓,以历任祭司先神起誓——” “不以古巫神术相欺族众,掩盖真相,”苻昃盯着他,“丘闻长老也切记,您现下所为,是以南蛮族权挑衅先圣神识。父王临行前本就属意我携领长老商议族内事务,我看,倘若今日结果并不如您所愿,就还请丘闻长老将手中领事权交掌于我。” 石坤见状,低声唤了他几声,丘闻方才缓缓撤下手杖。 石坤只得硬着头皮登上条阶,行至少年身侧。 苻昃面挂冷笑,朝其道:“石坤长老便随我进来看好了。” 转身将阁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 “您请。” 石坤进阁。昏黄光烛间,只见偌大厅堂古朴庄严,中庭赤字醒目,直击来者心胸。层叠柜格间的书录、宝器、蛊种鳞次栉比,极有秩序地穿插成了阵图之形。横柱雕栏洁净无尘,又哪有半分沾染灰烬的模样? 长老顿时面若死灰。 “长老可要上前仔细翻察一遍那册录可为空文?”身后少年道。 “……不必了。” 少年自其后靠近,仰首靠其耳边道:“石坤长老应当比我清楚,命中无此受任之福,贪得无厌,僭越事权,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石坤再抬头,眼中只现那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赤红言语,心惭悲戚,惶惶道:“明白了。” 苻昃侧身,石坤又自那狭窄乌暗的缝隙挤出去,外界天光白炽,乍刺了双目。 石坤看向一众探询的眼神,扬声道:“阁中确有先祖籍录珍宝……传言不真。” 苻昃在旁轻声提醒:“我不杀生,也不愿为难其他族人。还请长老自行了断罢。” 石坤转身对上少年冷酷淡然的神情,忽笑了一声,瞥了眼下方紧盯此处的丘闻,伸手向心口一记重击,身体应声落地。 旁观众族人皆没料想到事情不过几个时辰,居然就发展至此种地步,不禁为这闹剧大惊失色,直忏罪过。 苻昃施施然抬步下阶,行至正中央那面色铁青、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身前。 “丘闻长老,”少年紫棠衣襟上的金线于光下熠熠,炫亮夺目,“凤灵在上,还请您……依言允诺。” 第111章 第一一一回 第一一一回 献岁庆猎胡部争胜,初旭狼跋矫士斗法 格鲁卓雪山巍峨耸峙,守候其下高山雪原,林野草场。自南岐山至北号山一条轴线起始,两旁拉锯出大片广袤的奔驰之原,等候胡人纵马而骋,游猎自在。 王都外围黝黑旌旗扬展,张狂的狼兽图腾獠牙皎净,血口喷张。 岐山山脚的猎场上胡人喧闹,这游猎盛景尚未开始,便已预先得了这聚庆之欢。 乌特隆王部惯为猎场主角,狼主坐镇燕南新土无法到场,而以暚公主为首的乌特隆汉子们齐聚场中,马匹在其后高高扬嘶,等候其余诸部陆续携人到场。 远处阵阵奔踏声传来。 娜仁靠在赫胥暚耳边悄声提醒道:“公主,铁那勒部的人过来了……” 赫胥暚扬眉,上前行了两步,果看到纵马驰首那人并非生面孔,正是许久未见的铁那勒部首领,穆藏,而旁边跟着的则是其胞弟穆珂。 勒马停步,一个旋身飞跃,来者携身后数众行礼拜见于赫胥暚面前。 “暚公主新岁吉祥万安。” 穆藏深棕胡服裹身,腰佩蹀躞,下颌胡须整饬洁净,挺拔庄肃。作为众首领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位,业已颇具首领威严。 “同祝,”赫胥暚持礼回敬,而后抬首道,“许久未见穆藏大哥,果真风采依旧。今日庆猎,可得让王都余部见识一下你的身手。” 一旁的娜仁笑接道:“穆藏大哥这次回来了可就别再走了……胡地新酿的马奶酒可已虚待归人多时了……” 穆藏面容不变,未开口接她的话:“我等自当尽力……” 一旁的穆珂适时开口:“暚公主岁安,还未相贺拓土之喜。” 赫胥暚朝其颔首致意。 穆珂瞧着她冷淡,心有哀怨:“公主在燕地忍辱一载,可是辛苦了。” “蒙穆珂兄弟关心,”赫胥暚道,“燕宫衣食足乐,并无苦辛。” 穆氏兄弟两人听出其疏离态度,也自知其中的缘由为何,故而并无怨怼。穆珂兴致缺缺,听着其兄长与他族兄弟客套之言,尴尬又无趣,便自寻了借口在猎场上游荡。 王都铁壁之外,付尘一行人刚刚收拾好东西,在一宽面部旗下休整。 付尘半蹲于地,低眼细细调试着弩机弦度。 侧旁立定相守的晁二闻听逐渐靠近的步伐声,抬首一看,是重又聚来的一众手下弟兄,低斥道:“你们怎么来这么多人,不是告诉过你们至多十几个人就够了吗?” 第468页 站在头首的那燕匪点了把人数:“一、二、三……没错呐老大,十九个人,刚刚好,没超人数……” 晁二举目瞪他:“我跟我大哥不算人呐?” 那人撇撇嘴:“您吩咐的时候也没说把自己算进去……” “嘿,”晁二生恼,上前捶了他一掌,“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刚刚病愈就想着乱生事!” “行了,”付尘手中动作一顿,抬首朝其瞥了眼,道,“多几个也不妨事,只是真到了竞试游猎时大伙儿不能全上……” “哎,为什么呐?”有人不满道,“他们胡羌的山川行猎之处这么大,还不许我们多几个人去用啊?” “胡人们庆岁,你以为是让你过来玩儿呐?”晁二朝那人驳道,“想得挺美!你们还真不见外的……” “我们之前在黔南也替他们打过仗,说好的排进正式编制里的……怎么胡人也说话不作数?”又有人反诘。 付尘道:“并非不作数,只是他们这两日另有安排,这胡人庆猎的主角也并非我等,我们只要配合着做戏也就罢了。” “听到没有?”晁二朝几人肃道,“一会儿叫谁上场谁再上,没叫到的就在原处坐着等人回来!” “若是干坐着……我们又干嘛挤破头地抢着要过来,那该多无聊呐……” “后悔也晚了,早不考虑清楚!”晁二惯知他们这帮山匪出身的兄弟们的脾性,平日里多有偷奸耍滑之行,本无大碍,关键时候难免出差错。这时候若是叫他们嫌弃无趣的就回去,必定是一走而光,谁都叫不回来。 “差不多了……” 听到青年低声喃语,晁二忙又躬下身去看,询道:“大功告成了?” 付尘被他这用词逗得淡淡弯唇,继而凝眸又细细察视一遍,不确定道:“我只是记得庞师傅改制之前的图样,至于改良之后的那版……我大概见过尺寸,但不能知晓具体之数。” 改制之前的图纸是男人曾经手绘之后托他转交的,当初背了几处尺度搭配方才有印象,而之后的弩机样式他没有仔细测量过,难免会有差错。 “你之前见过庞师傅改的那版,你瞧瞧这尺寸怎么样?”付尘递给晁二,道。 晁二拿在手里,来回翻了几面,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应该……差不多罢,哎,你们几个别闲话了,过来瞅瞅这弩机尺寸。” 那几人相互传览,无奈答道:“大哥你这是在为难我等……我们哪里还记得这个呐……” 晁二只得将其递还给付尘,安慰道:“我瞧着只要能用就行,可不比弓箭强多了?也不必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 付尘抿唇微叹:“……也罢,看来还是得靠本事了。” 晁二又要讲话,转眼看见付尘手心上毛躁撅起的皮,道:“……你这手……怎么翘皮了?” “我这一手的老茧,还能不刮出来几层皮?”付尘笑笑,旋即拈指,熟练地利落将手上的茧皮撕下一层。 晁二蹙眉看着他动作:“还能这么干的……” “不抠下来待会儿影响下手动作怎么办?”付尘清理好,抬眼看见他目不转睛的神情,拍了下他肩膀,错身向外走,“行了,别矫情,该走了。” 晁二怔愣回首,正瞧见一旁随众相互间挤眉弄眼的神情,两眉一扬:“你们几个!又说什么呢?” 这群匪众多是跟随晁大起家,因而并不多惧他,一人上前悄声笑道:“我们议论着……晁二你什么时候成了贾晟的跟班了,你当初不是还……” “啧!”晁二出声制止他,又禁不住心虚地瞟了眼前处青年收拾东西的背影,低道,“放尊重点儿,那是我哥。” “行行行,他是你哥也是我哥。”那人又回头朝身后余众撇了下嘴,各自悻悻止声。 付尘回首,朝其一招呼,淡道:“走罢,也不可到得太迟。” 众人跟上。 他们一行本是因为同胡羌本土联系甚少,只得稍稍落后于各部族人,结果正撞上一群同样晚到的人,恰巧还是其在胡地少数相熟的部氏之一。 付尘眯眼瞧着远处一众,许是领首之人空无臂袖的姿态独特,他忽识出那是谁,偏首确认道:“……那是破多罗桑托?” “没错,”晁二盯着远处,咬牙道,“他也来了……” “别冲动,”付尘低声提醒他,“不必这时候起冲突,给他们让个道,叫他们先过。” 晁二直视前方,冷道:“已经晚了……” 话音方落,果见对处一行也认出他们这一小撮人,抬步迎面过来。 桑托上前,依旧一副桀骜神色,将对面人各自扫视一遍,最后定眼在付尘身上:“还真是冤家路窄呐……今日是胡羌庆猎,你们外族的过来掺搅什么?怎么现下乌特隆部的人都这么不知礼数,什么臭鱼烂虾都能参加我们胡羌的盛事了。” 付尘上前一步,冷冷回视,道:“并非是其不知礼……相反,正是王部大肚能容,暚公主宽以治下,方才叫你我能在此时相会。” 桑托冷哼:“一群乌特隆治下走狗,竟也敢在本首领面前叫嚣?可笑!” “吾等的确比不上桑托首领您的本事,只瞧您而今现状,仍旧坚持来参与,方叫人叹服‘身残志坚’,堪为表率。” “你!” 第469页 桑托作势要上前,身后族众连忙阻挠,暗中提醒其场合。 晁二同样悄悄上前迈一步,站定在青年左边。 “呵,”桑托恼怒一笑,更显面目狰狞,“论起‘身残志坚’,也得算是你们燕人教会我的罢。怎么,那瘸子不在了,现在改向我来讨教了?” 晁二听到身边传来“咔嚓咔嚓”的指节弯折声,侧首一看,青年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尖泛白,还隐隐颤动着,似为强行抑制下的动作。 他伸手握上青年拳头,后者渐渐息了抖动,恢复若常。 “若是桑托首领肯亲自来指教的话,贾某自当感激不尽。” 青年弯唇,眼中阴狠的威胁衅色不言而喻,而其中的嘲讽之意又刺痛了桑托心结,他道:“现在要对付你,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我呼兰部的精兵悍士数不胜数,随便一位,都可将你击败马下。” “哦,是吗?”付尘笑意不减,“那贾某就拭目以待了。” 桑托冷哼一声,带着一众人马浩荡而过。 “待会儿盯紧他们呼兰部遣出的人马,”付尘侧首稍许,冷眼看着人行渐远,声音低哑,“待其绕入山中狩猎时,先教我寻机收拾他们一顿再说其他。” “好,”晁二应道,“我同你一起。” 青年扭头过来,朝他道:“走罢,该咱们进去了。” 短短一瞬,晁二又自其眼底看到了那种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时方显露的血意,凛然怔了怔,转而朝身后十多人比了个手势,携人一齐举步跟上。 猎场上人声渐消,各部族分别遣出健壮胡儿参与竞猎。 按规矩,今日上午先是各部间的比试,午歇之后,便是胡羌各部族人在山围草场任意肆游之时,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上马驰骋之机。因赫胥猃此行自勒金调走了十万族军有余,故而到了此日纵马,便要比从前空旷自在了不少。更有妙龄胡女跃跃欲试,携了酒食瓜果在猎场边摆起庆宴,提前搏一个好彩头。 “王部今年不打算派勇士出战吗?”场内有胡人道。 赫胥暚立于座前,坦白道:“父王之前将本部的男儿尽数调到黔南去了,还有一队兄弟今早方赶渡了缁水而来。我以为既是比试,还当是使出十分力来才显得郑重,故而今年便不打算调人出来。” “往年乌特隆部一向是竞争夺魁的中心,今年不着人出战,岂不是要失色不少?” 赫胥暚朝那人看去,认出是呼兰部的人,若讲明缘由还要追究那便是挑衅了,于是道:“或许还有一法,今年不比往年,各部之内人数多有缺漏。不如今年破例,允许女子一同参与,我便领着我们乌特隆的姑娘同你等一试,你们也各自遣出你们家中女眷一同参与,如何?” 那呼兰族人一噎,这话算是戳中他们死穴。之前呼兰部携六部自胡羌叛离出境时因兵战缘故未携妻小,故而许多将士的家眷仍在勒金王都之内居养。也因此他们总是意图攻回勒金,只因这王部治下尚还握着他们亲眷性命。虽说他们笃定赫胥猃尚不敢以此做要挟,可一日不解决此事,一日便空悬着心。现下他们灰溜溜地回居在王都,多少仍有不忿。 赫胥暚哼笑道:“娜仁,素真,你们觉得如何?” 娜仁笑道:“那敢情太好了,不必等到午后就能上马游猎,不瞒公主,方才绕一圈我这心早就痒了……” 素真亦在旁称是:“我等女子也是自幼于马匹上精习骑射,如何就比不过男子?” 又有几个姑娘就此搭言,一片莺声直叫那呼兰部的族人抬不起头来。 穆珂闻得此言语,放下手中折合的弓箭,插道:“公主统管今日事宜,又要下场一同竞猎,难免辛苦。今日出场的弟兄不少,不差王部中人罢。” 一旁的穆藏警示他莫要多言,穆珂时有悻色,转首察看马匹去了。 付尘本在众人看不见的一侧角旁听,揣摩着时机约是已到,便从人群中挤出来,请令道:“若公主不嫌,贾某愿替王部试猎。” 晁二见机携身后十数人一同立于其后请命。 “公主方才还说比试要郑重,并非我等瞧不起他们,只是燕人自小也不比我等在马背上长大,论起骑射野猎怎么也不该由他们出来……”旁边又有外族人质疑道。 付尘道:“若是本事不及,败退而返,只为能力不足,却并非没有诚心。” “便让他去!又待如何!”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付尘耳目不灵,也知那是桑托口气,“公主说了要将其一视同仁,这时候岂能小瞧了人家。” 赫胥暚拍板道:“贾晟同晁二一行皆是獦狚骑军中人,若是有人怀疑其资格,不妨来日亲自质询父王。至于输赢高下,人各有能,尽力便是,即便是我王部将士历年出场,也不是全然都志在必得的……贾晟,你且择十人随同前往,便以乌特隆之名。” “多谢公主。” 猎场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整装以待的胡儿。 付尘翻身上马,又向后眺了一眼。今日赫胥暚着了红色骑装,在众多胡女粉蓝交错的色块中极为亮眼。只是隔的距离远了,不知其神情为何。 他重又扭回身,深吸了口气,胸腔鼓满胡地高原的清气,心下畅快许多。 付尘丝毫不怀疑暚公主此举是临时起意或有恼羞成怒的意味在,但无论如何,若是这次能助得其人大忙,他自己也稍安心些。 第470页 “……大哥,”晁二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右手边隔三位,那十几个戴毡帽的,都是呼兰部的人。” 付尘顺其所指方向眯眼瞟了瞟,道:“就这么多?” “我瞧那破多罗氏也没多想参与这活动,只派了族中几个心腹来。估计着是怕委派的人多了,手底下的族人都生出些归胡恋乡的情绪来,到时候又不想跟着破多罗桑托一块疯了。” “哼,”付尘冷笑,“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般狭隘心胸,能成得了大事才是奇怪。” 晁二随其冷嘲几声。 “铁那勒部这次着派了多少人来?” “大概有四五十人。” “不好应付,”付尘稍凝了眉,面色沉着道,“你去通知咱们那十个兄弟,待会儿莫要抱着玩乐心思,咱们持弩便利,要利用好效率尽量增补上数量。还有,我所知道的破多罗桑托手底下有一个左膀右臂氏的人物,叫破多罗达门,你认识否?” “见过,见过好几次。” “他来了么?” “来了,就在他们那群人领首位置站着呢。” “好,待会儿咱们就跟着破多罗达门走,最好在山野间见其单猎时下手,也不必废太多时间,以免误了正事,”付尘朝晁二看了眼,忽见其面上闪过方寸笑意,皱眉,“你这小子笑甚么,我可没同你玩笑。还有,注意点分寸,可不能把他在此弄死了,到时候暚公主不好收场。若是能暗中射其一箭,不动声色,那是最好。” “你这眼神怎么还这么好……”晁二无奈撇撇嘴。 “咋了,我瞎了你小子就高兴了。”付尘睨他一眼。 晁二忙沉了脸色,诚心表歉:“对不起,大哥,是我失言了。” “嘁,臭小子,玩笑话都听不出还在我面前使性子,”付尘轻哼,“我刚才跟你说的正事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晁二道,“若是暗中设箭伏也好办,届时我在前同其争斗挑衅,你在林间埋伏,寻机朝其开弓也就成了。” “不妥,应是我在前牵制他,你在暗处射箭,”付尘又补了句,“离了距离远了,我看不清其人,伤着你该当如何。” 晁二心头一暖,却也不满:“你方才不还说能看得见嘛,你打算埋伏多远?要我说,只要我在他身边缠着他令其分不了神,你就站在他旁边瞄准他都未尝不可。” 付尘收起神情,冷颜问他:“你听不听我的话?” “……听,但你别小瞧我。” “我没小瞧你,我就是想打人,你还不愿满足我?” “行,哥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晁二投降,道,“我下去跟兄弟们吩咐一声。” 付尘淡笑拍了把其肩,算是安抚。 未至一刻钟的时辰,鼓声大作,旗帜震扬。鼓点粗重浑浊,响彻在高原大地上,即是格鲁卓上最深最厚的积雪也遮盖不住这剧烈鼓动的脉搏。 “驾——” 众胡儿个个矫健,扬鞭奔马。蹄下雪尘混杂,马鬃尽散于空。 付尘身在其间,同样振兴几分豪气来。 他恍惚想及不久前所见,呼兰部胡众赤身临战,雪地横行,那其中的血性胆魄是溶结在胡儿血脉之中的。可惜人心不由得片面识见,即便是相敬之人,也免不得其中恶念贪欲作祟,白白毁了一腔豪情张狂肆起的冰天雪地、广原漫野。 付尘同身侧人对视一眼,偏了路线奔前而去。 草原上已有野兔同野鹿被悄自盯上,身中了箭羽,便摇摇晃晃地倒地而睡。 狩猎之争的高下不仅由猎物的数量,还当有猎物的体格质量参与评判。 达门轻嗤一声,纵马穿原入山。 寻常猎鹰猎兔的有何趣味,还得是寻山中虎豺熊豹之类的凶兽才显得本事。 山川径道因覆盖了深厚雪层而与从前来时不同,达门纵马深入,耳闻有马蹄声近,只当是胡族兄弟同在此处,不甚在意。 待到愈近时,才发觉身后异常,那蹄声似是直奔自己而来,转身欲看时,迎面便有凛冽刀气横劈而落。 他仓忙躲过,定睛一瞧,正是今日来挑衅那燕人。居然就这么坦荡荡地直接过来寻事,达门怒起,持刀回击:“贾晟!怎么?今日我们族中庆日,你也要来搅是非!” 付尘懒于答言,今日既不为着杀死对方,也不必动刀动枪,赤手肉搏方解他心中怒恨。 只见青年侧翻斜踩马腹,须臾一蹬,直接于空中一个旋身,向前踢掉了达门手上长刀,手中备好的利器向其身下马匹一刺,胡马大惊,前蹄高扬,直接二人都掀翻在地。 付尘早有预备,提前站定,照着对方的五脏六腑一顿花拳凌乱,这时候也不顾何等章法,连日来许久的恼恨悲抑都由手中拳掌自然泻出,手脚并用,招招不容情面。 达门被他这一式来得几分懵然,一边迎击,一边骂道:“你这不要命的杂种!发甚么疯?!” “埋怨你们首领不在罢,”付尘呼吸不乱,冷道,“否则这拳头就是打在他身上了!” “都是你这燕将从前心怀不轨,后来又在族中挑拨离间,才闹到如今!” 付尘一记上勾拳猛击,达门不防,满口银牙要被撞碎,一口鲜血喷出。 “你们首领说话不经脑子,偏私自大。你们若是能有半分醒悟,还会闹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第471页 远处树后,晁二撑起双臂,大开弓弦。眼见付尘殴打其人有些时辰了,却不见有停下来的预兆,反而有种打红眼的迹象。他缓缓吐了口气,眯眼凝神,极力将箭矢对准那胡人,只是付尘一贯仰仗身形速度朝其不意处出击,压根没有停顿之时。 依他脚下土地到二人争斗之地的距离,只怕这箭飞之速尚不及青年移行身速。又何况论起耳目感识,付尘又定是不如胡人灵敏,若是那胡人刻意用其身体挡箭,岂不正好教他射伤自己人? 晁二禁不住低骂一声:“跟我争甚么……” 转而将箭弓收起,直接朝二人位置走去。 大不了跟着他将破多罗达门打一顿,又有甚么麻烦的,搞这些无用功……他总不理解付尘心思。 尚未走及,忽听得远处又有异动。微滞了步子,虽说他二人不怕事发,可若此时便引得众胡人前来,他们也未必能招架的住。说到底,本是青年今日临时起意,自身安危放一边,依那公主个性,耽误了正事只怕也不会在此时同其讲情面。 “大哥!” 晁二奔拦过去。 付尘一味沉心同这胡人斗式,却也本他这一声叫喊拉回几分神智,回首朝其喊道:“你出来作甚!回去!” “有人要过来了……咱们先避一下罢……” 身后那胡人满身是血,脸周皆被打肿了,此时得见一空隙,又要趁机背袭。 晁二眼疾手快,一手拦护付尘肩膀,一边抬腿直接踹上他胸口,达门后翻摔倒于地。 回头打量付尘,见其散乱白发上也沾着大小血迹,紧张询道:“没受伤罢?” “无事,”付尘呼吸稍有不稳,瞄了眼地上人,推着他向后,“……先走罢。” 晁二反手握紧他小臂,沉声道:“或许已经迟了。” 付尘皱眉,正要出口问询,便听得远处一道喝声:“贾晟!” 虽说其声音在他耳畔细如蚊蝇,可那语气中的怒意总还是他相熟在心的。 避而不得,只能面对。付尘轻撇开晁二的手,上前几步,看清来者面庞之后,抱拳行礼道:“贡布首领。” 贡布跃下马,看也未看他,大步迈向其后,上前察看达门状况。 付尘神色淡淡,稍侧了头,低声道:“你先走。” 晁二拧眉不悦:“你总让我走,你在这儿……我往哪儿走?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哪有一边占人兄弟便宜一边还要将其往外推的道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付尘蹙眉,“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贡布在此,不知要拖沓多少时间,耽误了狩猎成果怎么办……” 晁二不理他,远观着贡布将达门架起,向高树边行,忽道:“这个贡布……你得罪过他?” 付尘薄叹一口,抬眼时波光起伏,复杂道:“算是罢。”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刚刚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善。” “我一人应付得了……”付尘心倦道。 “应付也有好多种应付的办法,”晁二稍稍偏头,将其肩上一块血痕拭干净,“我只要你安然无恙的那种。” 付尘转头看他,晁二却若做了坏事一般心虚避开。 这边贡布将达门安顿在树脚休息,大步迈来,冷肃道:“贾晟,我之前说过的话可不是废话。” 晁二正疑时,付尘上前两步,道:“贾某心知,只是今日既为岁末节庆,耽误在这旧怨上只怕平白也毁了首领兴致。” “可你这小子刚才动手时也没顾及着时候场合呐,”贡布瞪眼,“我要收拾你还要商议着时间不成!” 见其人闯来,晁二挺身向前,被付尘单臂横胸截下。 “贡布首领,贾某在胡地一时半刻也不会逃跑,这时候真动起手来各自都不会有甚么结果。游猎为胡族盛事,素闻胡人待其认真,轻易耽搁亦是对此传统的不敬,”付尘道,“至于破多罗达门,乃是今日呼兰部众对王部出言不逊,我既受了乌特隆部恩典,自然不能令小人在背后撺掇是非。” “你还晓得恩义。”贡布冷哼一声,却止了适才欲同上前的冲动。 “我晓得,”付尘抬首道,“我倒以为是首领时而糊涂。当初以呼兰部为首等七部私下通蛮,攻占靖州一带得胜而归,便意图乘胜搞分裂胡部之行。而今受难败逃,重回胡地,再次宣扬同族情谊,排斥我等曾经在攻城略地实则有功的燕人。这其中意味,难道首领品味不出?” “再者,首领同贾某生隙之时,正值当日王都内诸部兵马同铁那勒部兵狭路而逢,可他们身边跟随一同反攻的可是蛮人。究竟是王都中胡部对不起那些外逃部族,还是他们忘恩负义联外攻打自家人,首领能掂量得清楚么?当然,我也相信那些叛逃部族的胡人同首领这里多有情谊,许多迫不得已之行也可能是碍于其上级指示,可首领只便想想若是他们这群叛族来日得了好处,会把得胜的土地佳肴分还给在王都之内固守的这些胡人吗?” “暚公主先前对贾某言讲,贡布首领并非鲁莽之人,懂得大义。可若仅是在意兄弟亲族情谊,也并非大义。即便是狼兽群居之时也是互相成党结群,为的不是分裂,而正是团结。团结可团结之人,而不是一味将所有忘恩负义的庸人也囊括其中。” 贡布原处沉默,紧蹙着两道粗眉似在思索。 第472页 “贡布!莫要听这小儿挑拨离间!” 他们几人言语,那边树下仰坐着的达门忽大叫道,未及付尘有所反应,达门不知从何处掏出一胡哨,特有的尖刺鸣声响起。 贡布闻声又是一惊,皱眉止道:“达门!不可如此!” 达门咧唇一笑,白齿尽是血块:“你别听他的花言巧语,谁是内谁是外……有甚么难分别的!” 晁二见那首领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这是为何,悄声问:“他那哨声是引他们呼兰部的人来的?” “……不,”青年抿唇看过来,神情甚是端严,“他引的是胡羌族兽,獦狚。” 付尘自不会忘记当初他刚至胡地时就被桑托一众刁难的场景。并非他心惧那族兽,在名贵的品种也不过是狼而已,可也正因为那是狼。 晁二方欲追问,一阵剧烈的林叶刷响风扫而来,山岩之上,正奔来一片红影。 付尘自知不可再胡乱生事,急忙将晁二推上马,催道:“跑!” “你……” “我也跑!” 这边一同翻身跃至马背之上,两人并列朝旁路奔逃。 冬风刮扫双颊,付尘鬼使神差般地朝后望了眼,也不知为何,忽就在一片混沌之中看清那赤狼细锐双目,同样在与其对视。许是从前有过交道,付尘自那眼光中也看出些不寻常的东西来。 他这一恍神,手下脱了缰,半身摇晃,晁二在旁堪堪扶持才未使其坠落马下。 “……怎么了?”晁二见其神情恍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那獦狚追赶极快,堪比虎豹,这边稍不留神,便要翻石撵上。若是这样,还不如…… “不可!”付尘一声厉喝,打断晁二伸手欲要拔出弓箭的动作。 躲避已是无用,付尘调转马头,直迎獦狚而上,哪知那赤狼压根不顾他动作,张开四肢,竟是直朝晁二而来。 晁二身下马匹受惊,他见势不对,连忙下马持械迎击。 付尘欲要从中拦隔,却见这獦狚是铁了心朝晁二厮斗,一时间,他竟不知要如何解助。 耳后又有人来,付尘忙回首,辨清是方才滞留原处的贡布,当即呼道:“族兽危急!恐其有伤!还请首领相解救!” 贡布本就为搭救而来,此时将手提一新猎的开膛麋鹿旋甩两圈,也用胡哨一引。獦狚动作一滞,扭头见那猎物血气飘往山下,随即嗅味相追。 付尘忙上前将被挤在一树根角落的晁二自地上扶坐起身,晁二咳呛出一通黄土,脸上还有几缕血道子。 “我们胡羌本家族兽向来防备外族人,以之为敌,故而见面势必要争斗一番。”贡布靠近二人,道。 付尘起立,转身抱拳道:“多谢首领仗义相救。” “我倒也不是真心救你们,”贡布冷哼,直言道,“只凭着你往日恶劣行径,我若不拦看着,谁知最后伤的是獦狚还是你那弟兄,于我们胡人心中,前者可要比后者重要多了。” 晁二在地上面色铁青,不言不语。 付尘淡笑:“无论如何,首领今日相救,贾某铭记在心。” “救人是救人,方才你所说的那些我并不全然认可,还有先前的恩怨,也还没轻易了结,你也不必庆幸得过早。只是今日时机不对,我就不奉陪了。”贡布盯他半晌,转身骑马离开。 “首领慢走。” 付尘回首,蹲下察看晁二伤势:“……伤着哪儿了?能起来不?” “一匹狼而已,哪那么严重……”晁二边说,边搭了他的手站起来,“哎呦!” 脚力不支,忽又摔倒在原处。 “腿脚骨折了?”付尘皱眉,边说着边沿他小腿处寸寸碾下。 “嘶……”晁二忍痛,咬牙道。 “是这儿?” 晁二不说话,皱巴着眼眉点了点头。 付尘觑着他神情,忽地“噗嗤”一声,笑了。 晁二盯着他盈盈眼目,欲气不得,皆成了羞恼:“你笑甚么!” 付尘止住一时笑意,笑纹仍未褪下:“这你可怨不得人家那族兽,定是你自己后退到树边时不小心摔扭着的……” “……” 晁二还是瞧着他那眼上展翅欲飞的忽闪乌睫,似乎这是同他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其有过如此发自心底的笑颜。树影斑斑,垂落下将欲登至中空的日色。原本发鬓间粘连的血污都在阳光下纯粹明艳起来。 当是值了。 “可还有何处的伤?”付尘上下打量着他,除了脸颈上抓痕倒不见其余处有异,“方才贡布到得及时,应当没有了罢……” “……没了。”晁二依言开口,安静下来,垂首捋了捋衣袍。 “嗐……”付尘看着这年岁比自己还要小的青年,轻叹一口,“安然无恙的办法也有很多,不是多了你这块头我就省心的……” 付尘本是调侃,却叫晁二深记在心里。 他想起适才其同渠步部族的首领一番言谈,口齿甚是锋利。他自小见过的那些粗人里头,武艺高强的不少,却少有口才亦佳的,或许他亲生大哥算是一个。难怪当初他大哥一眼相中了眼前这青年,看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幼年有故旧的缘分。 “你是不是……嫌我嘴笨?” 付尘一诧:“怎会如此想?” “或许是我只懂练武,不晓得学习其他方面长处……” 第473页 “我干嘛嫌你,我也不是口才多好的人,当初方从山中出逃后一连口吃了大半年……”付尘神色忽黯了黯,转而道,“……若是想练嘴皮子功夫,平时多说些话就成了。不过我以为这并非是甚么要学的才能。言语发乎心,你只要诚心同人言讲,别人自然会相信你所说的话。咱们莫学燕地那帮只会说些空言却无实际行动的腐儒,踏实学你的本事,自当令旁人信服。” 晁二略低了头,颔首道:“我明白了。” 付尘禁不住摸了把他顶发,却生怕激起这小孩儿甚么自尊心来,转又打住,道:“我扶你站起来试试,说不准那獦狚去而复返,咱们可就在劫难逃了。” 晁二搭着他手起身,冷哼道:“那公主让你过来的时候怎么不惦念着你的安危了?平日说得再好听,关键时候也不见其心软相助。” “还没完了你!”付尘板起脸,轻斥道,“存心惹我同你发脾气……” “对不起,我嘴快失言……” “哼,回回道歉道得快,真到了事儿上还是死性不改。”付尘搀着他倚靠树边,而后蹲身而下。 晁二看着他动作,一愣:“干嘛……” “我背你。” “我不……”晁二下意识拒绝,“又不是腿折了……干嘛要人背……” “不背你叫我搀着你浪费时间?” 付尘维持着蹲姿回眸,眼底锋利的冷意和今早闻听桑托挑衅时的神色一模一样,令晁二骇然,以为是自己又惹了他生气,只得老实听从。 “我是怕压坏你了……” 付尘撑力向前走,闻言扯了扯嘴角,低道:“比你壮猛得多的我都背过,你才几斤几两……” 晁二在他颈后听得分明,悄声问:“你还背过别人呐……” “上马。” “……啊?” 付尘不耐,停在马前,一步步教他:“你用左腿踩鞍,右腿膝盖沿我肩膀上顶翻到马上,很难么?” 晁二依言照做,咕哝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甚么?”付尘在旁一同上马,朝其笑道,“你以为我要一直把你背到山脚……有那个工夫,已经到了午后狩猎尾声了,咱们还比试甚么……走罢,我先护送你下山,然后你先回猎场上休息。” “不用你操心,”晁二声音之中有些许情绪,“我自己下去,别耽误你正事。” 付尘没错过他语气里半赌气的成分,摇首笑了笑,语气温软下来:“二郎……有时我真想,你当初在晁大哥身边,定然被他保护得极好,才有现在这偶尔的少爷脾气。同龄之人中,你已算是少有的出色和率性,却时常不懂得一些人情顺势的分寸。在这点上,你有时尚不及三郎知事。” 晁二有些黯然,低声道:“我晓得自己不足,我只是想有能力保护……大哥。” 付尘淡笑:“我不是要批评你,也不觉得你真做了甚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你才这等年纪,我也不愿过于苛求你过多,做好你应做的,也就够了。旁人给你的负担过重,你既将我当兄长,我当然愿意替你分担,哪有轮到你来保护我的道理。” 晁二执拗:“几年前你在我这等年纪时,定然不会和我一样。” 付尘稍叹一口气:“何必这样相比,同我一样有甚么好处么?我那时候照样屡屡犯错,需得要旁人为我指点。” 晁二抿唇不言。 付尘拍拍他肩膀,道:“那我便不随你下去了。估计到了下方胡人多的地方他们也不会纵任族兽朝你攻袭,若不然,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朝那獦狚搭弓,那时他们定然不会还坐视不管……嗯?” 晁二就势紧握其臂,瞳孔隐泛坚决:“大哥,我会很快变强的……即便现在没本事,也不会教旁人欺了你,哪怕是拼了性命,也会护你平安。” 付尘轻轻弯唇,也不再纠论这话中真伪,眼帘半垂:“……好。” 第112章 第一一二回 第一一二回 吹埙奏箎乱弦惊凄意,幕天席地篝火淬相思 正午时分,胡地天宇之上白日高悬,冷温淡淡。 各部皆出了人手前去清点猎物数量。归来的胡部健儿席地而坐,吞吃奉来的酒食补充体力。按原先的规矩,他们猎来的成果当在晚上的篝火夜宴上烤食分享。为了今日岁末野狩,此前已有三月封山禁猎,故而胡人们个个兴奋昂扬,战果累累。 赫胥暚远离众人聚集之处,独倚坐在猎场侧边沉默思索。听着人众时而爆出的惊呼响动,也抬眼一瞧其中状况。 人群中有应者回头,青年隔着远距朝其颔首,面色素淡,白发清疏。 女子微不可见地卸下一口气,稍稍偏转过头。 自场上胡人堆儿里挤出两人来,布瓦拉着穆日格寻了一空地,低声问他:“你们怎么搞得……这次那七个出走回来的部族里头,属你们铁那勒派的人多了。” “我哪里知晓,”穆日格皱眉道,“这回连派的人都是穆藏亲自挑的,我争取好几日也没被选上,谁知道这里面出了甚么问题。” “该不会是你们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山猎,技艺都生疏了罢……” “甚么话!”穆日格斥道,“我看说不定是你们王部的人查报的时候动了甚么手脚。” 布瓦摇头:“他们哪里敢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何况各部都派了人去监督,怎么可能有工夫做手脚……” 第474页 两人正争辩着,其后又聚来两人,出声道:“你们两个在这边鬼鬼祟祟地说甚么呢!” 布瓦回头,笑道:“是两位哥哥来了啊……” 来者面色皆是不悦。穆内图沉默,一旁的穆内赛却不理会他,只朝穆日格冷道:“跑这里来作甚?告诉过你没事儿少和王部的人鬼混……” 穆日格有心维护布瓦:“他没关系的……就是来跟我传报些消息……” “哦,”穆内赛近前,低下声音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传了甚么信呐?” 布瓦同穆日格对视一眼,主动出言讨好道:“刚刚看铁那勒部的战果累累呐,在各部之中都是拔尖的,先恭喜两位哥哥了。” 穆内赛不愿理会他的恭维,穆内图忽地冷笑一声,道:“比不得王部出来的勇士,懂得如何在别人嘴里争食吃。” 穆日格听出这里面有内情,瞪眼询道:“你此言是何意,那几个燕人果真在其中做手脚了?” 穆内图又是一声冷笑,显然不愿过多解释。穆日格只得求助其旁长眉的胡人:“……穆内赛?” 被叫到的人许有不耐烦,鼻端吁出一大口气:“那燕人打一开始就骑马跟在我等身后,易弓为弩,在我们眼前抢夺盯好的猎物。那么大的山头,我可不信他们寻不见地方,若非是针对,我想不出甚么别的缘由来。” 布瓦挑了挑眉,穆日格讶道:“他们敢这样……你们都忍住了?” 这可不是你们以往的脾性呐……穆日格心内嘀咕。 “毕竟是穆藏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野猎竞试,我们也不敢耽搁时间,谁知道这是不是那群燕人的伎俩,打算故意拖住我等,他们再趁机取胜,”穆内赛道,“方才回来之后我们朝其质问,穆藏过来拦了下来了……今时不同往日,打人也没甚么底气。” 他声音渐低,转而对布瓦道:“你小子没事儿同我们私下往来,暚公主那边都半点没发觉?” “知道啊,所以他们也有些疏远我了,”布瓦睁着两眼,无辜道,“之前不是还说好了能把我调到你们那处去,现在不也没了音讯……” 穆内赛无奈:“穆藏拦着,我们也做不了主……” 穆内图眯眼瞧着布瓦,道:“现在你算是有了好归宿,跟着王部吃香喝辣,难道不是快意事?何必再跟着我们在外受罪,指不定哪日生出甚么意外来。” 布瓦摇摇头:“但是公主他们都知晓我和你们有往来,有好事也不愿多分给我……本来我因体格差在王部里头就不受重视,每每到了集众游会、庆猎兵战的场合他们也不叫我参与,我能有甚么办法呢?我原本以为穆藏大哥和他们不一样,不会这么以体型武力取人……” 这一言,反倒激起了这三人对他心中一直隐含的那种鄙夷之情。以强争胜,适者生存是他们胡人惯常信奉,搁在哪个部族都是一样。只不过现在时情不同,四处兵力短缺,方才不像从前那般计较。但于他们内心,依旧是看不起这等无能之辈。 “穆藏也不是轻看你,只是计较着狼主同暚公主那处想法,不敢这么妄为。毕竟当初跟随呼兰部出走时已叫其心中有愧,这么明目张胆地要人,难免让别人也生出甚么想法来,”穆日格打了个圆场,道,“就现在这样也行,你既能暗中跟我们传着消息,将来我们得了好处,定然不会忘了你。” 布瓦低首:“那就多谢几位哥哥了。” 此方话毕,猎场边上也清算好了战果。 付尘一众此前同呼兰部那几个出逃胡部之间早先便剑拔弩张,此时各方盯的都是这出极难收场的好戏。只在王部所获猎物最多的消息一曝,所有胡人相互间都朝上首位各部首领所坐之处聚拢目光。 赫胥暚定然不动,其余几位便各生异色。 居于王部之后的便是铁那勒部、渠步部,而呼兰这回直接掉到了三甲之外,居于第五。 消息一出,破多罗桑托惊跳起身,难为他两袖清风,还要于面上强撑怒容。 “公主!有一事必得向你检举,还请王部给个说法!” “首领请说。” “贾晟携人趁山中行猎之机,以多战寡,殴打我部族人破多罗达门,方才下山时他亲口指认,旁边他族兄弟皆为见证。” 赫胥暚看向人群末端之人,道:“贾晟,你说。” 付尘抱拳道:“贾某对竞猎结果有疑。” 桑托恐这燕人又要拐弯抹角逃避问题,骂道:“你先回答我的话!” “首领莫急,发生过的事自会给您交代,”赫胥暚抬臂拦他,又朝付尘道,“你且说有甚么疑问?” “这次竞猎按照标准,渠步部应当居于铁那勒之先。” 原本在旁静坐的穆藏闻言也抬了视线。 “……哦?”赫胥暚扫视一圈,示意其继续说。 付尘淡淡垂眉:“方才清算猎物之时,贾某见铁那勒部以一只野兔的优势胜于渠步部族,但实际上贾某此前曾在山中偶遇贡布首领,见其当时猎得一只鹿,只不过用其喂了同样在林中觅食的獦狚,才没有在最后算上数目。” 赫胥暚侧首问贡布:“敢问首领可有此事?” 贡布略皱了眉,看了眼场下青年,颔首道:“……有。” 赫胥暚抬头:“即便是这样也做不得数,想必獦狚也分吃了其他家的猎物。” 第475页 “依贾某片面浅见,胡羌族兽如斯勇猛,定也贪享野猎之乐,不会随意从他人已经打死的猎物中受这嗟来之食,”付尘道,“而贡布首领那头鹿之所以要计上,乃是因为那是首领主动投喂而成。为的便是救我同晁二于獦狚攻击之下。至于獦狚为何要突然朝我二人袭击……桑托首领,不知这一点达门可有向您交待?” “你这是诬蔑!”桑托驳道,“你怎么不说你殴打达门之事?” “晁二是我自家人,首领不信,自然可以再回去问问达门我话中真假,”付尘道,“至于斗殴一事,人是我打的。但我以为首领应当很清楚其中原因。” “你!” “贾晟,把话说清楚。”赫胥暚沉声道。 付尘道:“今日入山狩猎之前,桑托首领与呼兰部众在猎场外同我等争执,出言不逊,矛头直指乌特隆王部,又有意图煽动分裂之嫌。再者,贾某同破多罗达门打斗时,并未有意伤其要害之心,但其人却故意传唤族兽獦狚,以之为器刃袭击我等,晁二亦于争斗中踝骨扭裂。个中轻重,请公主明辨。” 桑托恨恨盯着他,这时候转向赫胥暚,威胁道:“暚公主可要秉公办事呐。” 赫胥暚默思须臾,侧首看向贡布,道:“敢问贡布首领所知几何?”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这渠步部族的首领。 照往常胡人所见,渠步部族人数虽少,但其首领贡布及从众行事正派,勇毅忠厚,故而上下族人十分团结。今年野猎又见其成绩突飞猛进,叫人不得不留意其暗中进步的实力,已不容小觑。 付尘也抿唇看向那正皱眉思索的首领,手心却是捏了一把汗,又道:“贾某冒犯,可否令我插言一句?” 这话是看着贡布说的,后者眉心依旧深锁,仍是于沉默中朝其微一颔首。 付尘拱手道:“上午于山中偶会之时,山道上本为贾某同晁二、达门三人。且不说当时我已收手而停,首领您后来上前细看时,也知我没有动用器刃,其身上除了拳脚痕迹再无重伤。反倒是您来之后,破多罗达门先是恼羞成怒,言语中多有拉帮结派之语,而后又不听劝告擅作主张,利用族兽攻袭我二人。究竟是谁有意生事,望您能想清楚。” “即便我二人如他所说身为外族,正因如此,同达门又有多深的仇恨以至于我要寻机暗害呢?自被编入獦狚骑军而来,贾某总以归属之心相报,反而是个别人总揪住内外之分不放,振振有词。所以究竟是谁意欲生事,应当也是很明朗了罢……獦狚追逃中途我二人撤下,首领独与达门在一处,贾某虽不知他说了甚么,但想必也脱不出我方才所言。” 桑托此时已经镇静下来,冷冷看着场周。 赫胥暚又道:“贡布首领如何以为?” “……他说得没错,”贡布终于道,“破多罗达门确实有言语不当之处。” 赫胥暚这边方拍板:“桑托首领,今日本为我胡部的好日子,我也不愿多事追究那些不愉快的惹得诸部上下寒心。只是你若对王部、或是当下状况有何不满,便直接提出,可不要一边暗中做些见不得光的动作,面上又与我等交好。” 桑托咬牙:“……公主信那小子而不信我?” 赫胥暚抬首向前方广原:“我信的是贡布,信的是多年来同生同长的情谊,桑托首领好自为之。” 桑托无言,她接着道:“若按贾晟方才说,这次将渠步部族提至猎试的第二名,穆藏首领可有异议?” 付尘也瞧过去,穆藏冷静出言答允,其身后站立的一众铁那勒部倒是忿忿不平得很,几欲咬破一腔牙口,眼里直喷着火烟。 他淡淡收回视线,暗自转身退走到人群之后。这时,胡地原本的雪原爽气方才纳入吐息,融回周身。他静静站了许久,在场外寻到了倚坐歇脚的晁二,身围还有那十多个弟兄,见其过来纷纷替其让了个位置。 “赢了,”付尘走近,环视他们一众,“诸位辛苦了。” 诸人笑言,摆手示意。付尘蹲下朝晁二道:“……你若没甚么事就先回去?我看着这个不算大伤,好好养几日就能正常下路行走了。” 晁二面露挫败,道:“真他娘没用……我没耽误你的事罢?” 付尘戳了把他膝盖骨,浅笑道:“你能耽误甚么事,他们本就都是带着气来的,随意一激,都跟点燃的炮仗一样。至于之后误不误,就看你何时能把伤养好了……” “我走了,你去哪儿?” “我当然要在这边守着,”付尘道,“你们先回去休息。” “那如何行?”晁二驳道,“他们正在气头上,见你形影单只的,可不得寻你的事?你难道还指望……这时候可没人帮你,你这不是上赶着朝他们刀尖上撞么?” “这个你别操心了,”付尘略略皱眉,“我有分寸,他们不敢在今天闹出血腥的。正因如此,我才得过去多添些火。” 晁二不悦:“你帮别人添火,也不顾念着引火烧身怎么办……” “嘿,”从前行事时付尘独闯惯了,虽说自多了个兄弟之后有人时时关照令他心暖备至,可总这样犹疑安危又何尝是他从前作风,“你莫这般婆婆妈妈的!我真要做,你能拦得住我?” 这二人动静一大,身边人也掺聚过来,劝道:“这怎么还争执起来了……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第476页 “这里露天席地的不方便,就劳驾你们几位把晁二馋回去休息了。”说着,青年转身大步离去,不再回头。 晁二盯着其远走背影,不作声。 旁边有人道:“……要我说,贾晟说得不错,晁二你还真是变得越来越婆妈了……” 又一人拿手肘顶那人腰一把,转道:“我看,既是好心,那就是贾晟忒不知好歹……” 他话音未落,眼见晁二猛然将视线朝向他,冷然道:“你懂甚么!少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接话之人无辜,自己明明是顺着他意说的,怎么反落得不是?又辩道:“我哪里说错了,又不是存心害他,关心几句还不成?哪里就惹到他了……” 晁二扶着身后树干缓慢支起,两侧人见状,忙抬臂撑着他。一人主动提议要背他回去,被晁二拒绝,继续细步蹒跚着向前。 他朝远处聚拢的人众瞟了眼,迅速收回目光,半垂着头,灰败道: “……你们不晓得,他是甚么血腥险恶的场面都见过了,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那般言讲相拦,与侮辱他无甚差别……” 身侧撑着他肩膀的匪人闻言,扬眉腹诽道:你既知道还那样劝他,可不就是上赶着寻骂么…… “……可我、可我只是……” 晁二深拧着眉心,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旁边跟随的人都不是头一日认识晁二,瞧出他此刻情绪烦乱,也不出言相扰。 脚上使力时刺痛延身,晁二额上迸着汗珠,却仍坚持着向前:“……你们都觉得我愚蠢?” 其余人不接话,许久,方有人道:“……我想起了当初晁大哥走的时候,二郎你也是这般在夜中固执纠结,独自习武。我们大家说你性情大变,其实仔细看来,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背负和成长罢了……” 晁二不言,想起了青年的话,而后道:“可这又是福是祸呢……” 众人再次沉默,晁二眼皮被汗水蒙湿,扫进眼睛里,蛰痛得难耐。忽听身侧有人呼道: “大哥,你想的人到了。” 被周身疼意蒙蔽的听觉清晰起来,一溜马蹄震踏声独与其后猎场上喧热闹声区别开。 “吁——” 奔马顿至,藏青乍闪,青年立马拦在他们一众面前。 晁二以为自己已经痛到神智昏迷、眼花缭乱的地步了。 付尘自马背跃下,抬步走近。 晁二撑着汗淋淋的眼睛盯着他近前,一眨不眨的。 付尘同样看向他,不知是无奈多还是感怀多:“擦擦汗,我背你回去。” 晁二愣愣地听从他的指令,抬袖抹起眼睛,鼻端酸涩,恼恨这眼间汗水怎么越擦越多,清不干净。 “行了,”付尘见他快要把眼珠子给抠出来了,扯住他袖子拦止,背过去蹲身道,“上来罢……少爷。” 旁边有兄弟忍不住笑出声,晁二心窘,依言趴伏上去。 付尘站起身,朝身后诸人道:“劳烦诸位今日辛苦,回去可以先好好休息一番,今日也无要事了。” “不辛苦不辛苦……”一人意有所指地朝其扬扬首,道,“你两边兼顾来去,还要照顾这么个少爷,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滚!”晁二抬起头斥他。 那几人嬉笑着,勾肩搭背地朝别处散去。 付尘背着晁二往回行,听得身后人闷闷道:“……你把我搁马上,我自己回罢……别影响你正事。” “这儿就一匹马,王都外留守的胡人都来此参与盛事了,你一人到了地方可没人在那处接应你,”付尘撇嘴道,“安心趴着罢,我方才去向公主交待过了,下午他们自由游猎我就不掺合了,不碍大局。怎么,骑我还不比骑马舒坦?” 晁二眉毛猛然一抖,两颊登时变得和眼圈一般红。 付尘本想松松气氛,话一说出口方觉出不对来,也窘了一霎,抿唇道:“我胡说的,你莫多心……” 一解释只得愈发尴尬,没多心都要多长一颗来,晁二禁不住低语:“……那还是你舒坦……” 付尘爆了个粗口,晁二哈哈大笑。 身后人笑声畅然,付尘也禁不住跟着扬唇笑了笑,同时警告道:“以后少拿这种荤话附会我,听到没有?” “不是你先说的嘛…果真是和我们这群人待一起久了的缘故……”晁二笑意渐息,心头阴霾消散大半,转现出虹光来,“我晓得,你是我大哥,一辈子的大哥。” 午后没了杂事,付尘背着晁二悠然在雪原绿野上闲逛。远处云海翻盛,空旷无人,当真有那天地合一的仙境意色来。而后二人缓慢回至王都内住处,付尘又替其捎回了吃食药贴,闲叙至暮旦黄昏,才方觉时辰悄然过去,如此之快。 自进屋后,整个下午,晁二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转移过,难得付尘也渐渐生出些不自在,朝其笑道:“你小子就没个消停时候,不能闭上眼睛歇会儿?还能在我脸上盯出花儿来不成……” 晁二挑了下眉。 ……还真能,他暗自想,青年在他眼里就是凛冬最傲然强硬的红梅,孤桀悍然,不与世俗处……还有每次行战时眼瞳泛红、面颊染血的艳绝。 “大哥,”晁二认真道,“你有甚么想要的么?……不要那些虚言,要实际的。” 付尘闻言,转首仔细思索了一阵,忽笑了一声,又转回来,道:“……希望我死了之后,我在意的人都忘了我,好好活着。” 第477页 晁二眼神炙热,看了他许久,直至青年又起了不自在,方道:“……你说谎。” 付尘哑言。 “你想活着……你想和我们一起活着对不对?”晁二口齿一下伶俐起来,“你没有亲信,我现在是你弟弟,等回去之后三郎也是你弟弟。还有跟在我身边的兄弟们,他们也都把你当做自己人。你说从前有人骗你害你,今后都不会再有了,有危险我可以挡在你面前——” “二郎,”付尘截断他,晁二最惧怕的就是他这种温柔而悲戚的眼神,他受不得,“你不明白,我不需要你来为我挡刀。你说的没错,我有时……也会想着若是能够活下来,就可以看着许多事情开始慢慢变好、开花结果。但这种想法不过是我一时的懦弱,许多犯下的错如果轻易抹消,也就丧失了原本的平衡,总要有人去承担最后的结果,也得为自己的盲目轻信负责……” “都是屁话!”晁二也打断他,瞠目吼道,“你说那些我都听不懂!我只不明白为甚么别人能活,偏偏你活不得?!” 青年吐息颤了颤,自觉失态,背过身去。 晁二踉跄着跳下床,动静颇大,付尘连忙又回身扶住他,斥道:“……胡闹甚么?!” 晁二就势攀上他肩颈,压在他胸前,方才起身时又牵扯到了断裂的踝骨淤血,痛意令其额头一股股地向外冒汗,可手上劲力半点不松。 付尘想将其往回拉,可怀中人岿然不动,他感到胸前襟领湿润一片,只不知是汗是泪。一时停下了动作。 “……不是我想活……就能活得成的,”付尘微微仰首,眸心震颤,只看到晃动不止的帏外蛛网,“是我不愿意饶恕自己……我不敢再贪求……” “……你一句话的事儿,”晁二哑声道,“我给你想办法……” 付尘无力弯唇:“连精通毒蛊的蛮人都治不了的东西,你能想甚么法子……” “燕地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能治病的……我不信……”晁二仓皇道,“只要你不想死,谁能叫你死了……” 付尘拍了拍他脊背,道:“松手……你先坐下,腿脚不想要了是不是?路都走不成拿甚么求医问药?” “……你愿意?” “先坐好了。”付尘将晁二扒开,推到床沿安坐。看见晁二满脸鼻涕汗泪,混杂一起,知道自己现下定也腌臜得很,没甚么可指摘的。 晁二擤了擤鼻子,低眼道:“……刚刚外面有人过来了,现在还在,你去看看是谁在偷听。” 付尘闻言一惊,连忙起身出门察看,果见院内候站着一女子,趋步近前。 女子见其忽然从屋内现身,同样闪露一丝讶异神情。 “娜仁姑娘,”付尘清了清嗓子,依旧哑砺,“……不知有何要事前来?” “你……”娜仁迟疑看着他,衣衫不整,前襟半露,隐约已得看见延至胸膛的一道衣缝绽开,脸颊也湿漉漉的,面色泛红,鬈丝还黏在眼角上,有几分道不明的……旖旎? 女子脸色一红,付尘顺着其目光,蓦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背过身去整理前襟,道:“失仪了……绝非有意冒犯。” 娜仁咳了一声,道:“无事,我也该向你道歉。刚刚是我听见屋里有人争执,一时愣在此处,忘了叩门,并非有意偷听墙角。” 边说着,也忍不住朝青年暗瞟,平素见这人冷然,竟也有这与人争执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么? 付尘略整了仪表,转过身来,问道:“姑娘专程来此可是有甚么急事?” “是公主命我前来的,”娜仁正色道,“夜间是我们胡地传统的篝火晚庆,今天白日里猎得的野物都是要分炙烤食的。公主的意思是,你们今天替我们王部出了力,公平起见,也为了酬劳言谢,自然得邀请你过来参与。” “……好,贾某必按时到场。” “申时即始,地方还是在岐山脚的猎场。你现在收拾收拾就可以过去了,”娜仁笑道,“每到这时我们所有胡地所有的姑娘都在,你头回参与,不晓得其中热闹,这次可是能一饱眼福了。” 付尘淡淡地随之扯了扯唇角,道:“多谢公主恩典。” 娜仁觉其兴致不高,想起他刚刚与人争执过,便不再多言,出声告辞。 付尘将其送走,返身回到了屋内。 晁二还维持着和他出屋前一模一样的姿态,在床边怔愣不动,听见他开门动静,才迟钝抬首。 付尘取了帕子上前,将其面上涕泪汗渍碾拭干净。 晁二一双眼睛清凌凌地透出来,眼角仍然挂着些许草莽稚气。但专注看来时,还是有不容忽视的力度和热量。 “累了一日,你躺下好好休息,”付尘温声道,“方才娜仁的话你听到了罢,我这会儿不吵扰你了,睡会儿?” 似是刚刚哭吼痛恼各种情绪疲惫了心神,晁二一句话未讲,安静躺回床上,只是视线犹然定在青年身上。 付尘就着屋内镜子打理好衣装,将散乱的苍发撩垂身后,侧首朝晁二示意:“走了?” 晁二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动。 “回来给你带烤肉吃。” 付尘意欲让他好好冷静一番,也不追逼其言,跨步走向门外。 “……大哥。” 屋内哑声传呼,付尘停步转身:“……怎么了?” 第478页 晁二整个身子缩在棉被里,徒露了半颗脑袋在外面,被子里传来声音闷然:“……你玩得尽兴。” 青年勾唇笑笑:“……好。” 入夜,胡地墨蓝色的天宇悬垂一弯新月,淡淡光影不及地上缭绕升腾的火烟。 付尘坐在边沿一笼篝火旁,身处其中方知晓娜仁口中的“热闹”为何物。 璀璨的火光之间,可以照见个个胡人面上的欢欣笑颜。焦香的烤肉味四处弥散,直接冬寒的冷意都逼下去。 滋滋迸响的火星声窸窣入耳,其间弦鼓声欢快,有青年男女就着鼓乐声翩翩起舞,口诵歌谣。 那些歌词他也不识得,想必是他们胡地的古语。 付尘将视线扭转回手上的一串烤肉,一面熟了,于是翻转到另一面。 对面坐着几个胡地的老人家,相互间交谈着杂事,同他不认识。 火光在青年两瞳中擦着火苗,却怎么也燃不着。 付尘想到,之前在胡地有一回同男人赶上胡人祭祖,当时远观着茕茕光影只觉得相隔如山,不通悲欢。现在时过境迁,自己身入这情境之中,也未觉得与当下景象有甚么勾连处。其实他在这人世所占不过方寸之地,人微言轻,顾得上身边人已是不易,实不应贪求过多,在不属于自己的人事上枉费工夫。 “嘿,你在这儿呢。” 肩上被人一拍,付尘闻声扭头,果是布瓦。掀袍坐在他旁边地上,脸上的节庆笑意未散,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布瓦先是回首,朝那几位羌族老人庆贺节喜,而后扭转过来,道:“你怎么挑了个这么偏僻的位子,我刚刚还找了你一圈,没瞧见你人影。” “找我作甚?” “……熟人贺喜,这是规矩嘛,原本我熟识的不算多,我觉得……你应当算一个?” 付尘笑笑,不接话。 布瓦顺着他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烤肉,叹道:“真香……本来我们王部的猎物都是你打来的,也应当你到主座那边去。” “其实也不是我,是手下弟兄们做得好,”付尘道,“我开始时对付呼兰部的人耗了不少时间,最后险些耽误了正事。” 布瓦凑近了些,低声道:“要我说,你挑人打也别再挑呼兰的,该挑他们铁那勒的才是。呼兰部的人不用你挑衅,现在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恨不得要杀了你的,你还得小心些……铁那勒的人有穆藏在那边绷持着,现在还不敢公然动手引战。” “多谢你好心提醒。不过我盯上呼兰的人纯粹只是看不惯,想打他们而已,没考虑那么多。” 付尘直言坦白,布瓦被他这坦诚打动几分,嗤嗤笑了几声,低道:“干得好!我也早就想打他们了,只是一没那个机会,二没那个本事……下午我偶然碰见破多罗达门了,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我还是头一回见,看得我可够过瘾的……” 付尘瞟他一眼:“说说你?你这会儿不该跟着铁那勒的人么,怎么晃悠到这里寻我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事做,”布瓦道,“我也不可能一直跟着,好歹还是王部中的人,这边人流这么多,哪有做‘叛徒’还做得这么招摇过市、理直气壮的……” 付尘被他那副精怪的模样逗乐,笑了两声:“你到哪儿不都是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没选错人。” “你说谁?”布瓦愣了一下,反应道,“……你说察萨?” “……嗯。”付尘抿唇道,略显不自在。 布瓦笑了笑,道:“察萨挑中我,也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之前因为我太瘦弱,部族有狩猎竞试时从来都不让我上。那回我捺不住心痒,偷偷骑了马入山,结果中途遇上了匹雪狼。可按我们族里规矩,狼群不可猎杀,但是只有族兽獦狚吸取先辈血脉,不咬胡羌本土人,其余的正常狼兽饿得极了看到人哪有不吃的道理。本来我就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发现还杀了匹狼,最后事发把我处死都是可能的。” “所以我只得纵马朝山下跑,那狼估计也是看着我好欺负,穷追不舍。最后眼见得看到其他族人,我就放慢速度不惧它来,谁知那狼就直接朝我身上扑过来了……” “……然后呢?”付尘询道。 布瓦惭愧笑道:“也没甚么然后了,我又不敢伤那狼,犹豫之中只得胡乱扒扯着它,再后来就是察萨近前射中那狼前腿,我趁机脱身的。狼主知道后准备责罚,察萨给拦下来了,因而召我去办了这些事。” “他因为这事选中你?”付尘心疑,没觉得其中有甚么关联来。 “是呐,我也纳闷得很,”布瓦也道,“再之后有一次我就这事私下问了察萨,他就说是因为当初我跟狼纠缠时那种……那种既顾忌又坦然不屈的神情打动了他。不过我以为在族里随便换了人面对这情况,跟我的反应也差不多。我还记得察萨当初说这话时正拿他那双入眼者皆能结冻的眼睛盯着我,我除了毛骨悚然地结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外,也没怎么揣摩他话中含义,现在想来,只算是阴错阳差罢……” 付尘淡淡笑了笑,发觉手上烤肉的另一面也熟了,便作势要取下来。 布瓦见他把烤肉全部都拆卸到地上垫着的砂纸上,怪道:“这是作甚……你不吃这肉呐?” “我不饿,”付尘边动作边道,“是给我弟弟带的。” 第479页 “弟弟?”布瓦更疑心,“你当初入胡时不是说没有亲眷了,怎么还有个兄弟……呃,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 “无事,”付尘浑不在意,“认的弟弟,你也认识,晁二,今天上午猎试时他也在。” “……哦,”布瓦了然,看着他扎捆的好几包烤肉,艳羡道,“……当你弟弟还有白捎的烤肉吃……那你还缺弟弟不?我能算一个么? 付尘笑道:“你要是想吃肉我给你烤,反正他也不差这一口肉吃,这么拐弯抹角地作甚。” “那我就不客气了,”布瓦指明要道,“要那边那只兔子!整只的。” 付尘依其愿照做,剔骨割肉,动作甚是熟练。 布瓦打量着他,边笑道:“今天上午我瞧见贡布可是替你说话了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他那么一个刺儿头摆平了,你可真有本事。” “贡布首领说的都是实话,”付尘动作一顿,转而道,“不过他能当众讲明实言,业已是不易。” “那可不,你看那破多罗桑托现下越来越不像话,已经成了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族中人同他现在相居多时,都已心生了意见,我看,他们呼兰已经算是强弩之末,迟早要认降受罚,”布瓦慨叹,“想当初呼兰可是根正苗红的王部部首,胡羌极盛之时的狼主破多罗乌丹那是迄今依旧尊奉的族先,他老人家怎么也不会想到百年之后竟出了这么个败类做呼兰头首……” “你也是酒喝得多了,现下直言不讳,”付尘暗自提醒道,“毕竟是公开场合,你说话谨慎点儿。” 布瓦顿被警醒,晃了晃脑袋,后知后觉道:“……还真被你给说中了,刚才那边闹得厉害,我也趁势多喝了一罐。” “年纪轻轻的,生吞猛饮可对身体不好,”付尘道,“小心乐极生悲。” “这算甚么乐子,”布瓦笑道,“你要不要跟着我到东边那几个小族堆逛一圈,那里才是真热闹呢……” “我不去,”付尘拒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一个外来客不懂得甚么规矩,就不掺合了。” “这么老气横秋的作甚,”布瓦看不惯,“你们燕人不是常说要及时行乐么,哪有临了还要委屈自己的道理。” 付尘依旧婉拒。 远处胡鼓踢踏声起伏作响,有不少原本坐围在篝火旁的胡人随之站立起舞。不时仍有大闹的起哄声从人群中阵阵传来,而又尽皆化作笑语莺声,热闹至极。 布瓦醉眼看着远处喧热,喃喃道:“夜深了,重头戏来了……” 就着烧火,付尘又翻了翻手中的兔肉,因其肉脯被撕裂开,厚度均匀,烤起来比适才便捷许多,现在已有熟透之势。他又加了根杈子,将外层肉向外挑开。 “来了……他们居然过来了……” 布瓦在旁惊呼。 付尘闻声皱眉抬眼,夜中漆暗,火光平白增扰了视线,亮黄一片,愈发看不清远处情状,但只能大概看出是有一众胡人靠近,还有随之而来的胡地歌乐。 他勾下头,尽量避开他人视线。 远处,除了鼓乐之人,还有一众胡女簇拥着赫胥暚举步而来。暚公主定然不会陪着旁人绶带,那这岂不为…… “天呐……”布瓦瞪愣着两眼难以置信,朝旁边人拍去,“他们不会是冲你来的罢……贾晟……” 付尘循声抬首,众多起哄笑闹声中,赫胥暚撇开他人朝其走来,由数丈之外行至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赶紧起来呐!快!”布瓦在其侧边低声催促道。 付尘不明所以,站起身。见得女子近前,抬手将一红带递至其眼下。 四周又是一片惊呼之声。 付尘蹙眉,抬眼以目相询,却见女子神色若常,脸颊微有些红衣所映的酡红憨态,火光中平日里的厉色软和几分,而又在此时此刻有些似因紧张而起的冷淡。 “……这是何意?” 赫胥暚定眼看他,一动不动的,正如塑像一般。 付尘侧首,布瓦犹带着不可思议地语气适时解释道:“胡地规矩,女子绶带以赠,乃是表明结好之意……哎…你赶紧接着呐……” 付尘怔愣,再抬眼时已被女子眸中坚定灼伤,涩然低首,将手上的烤肉递给身后的布瓦:“这兔肉已经熟了,你先拿着吃……” 布瓦心急接过,催促道:“甚么肉不肉的……你赶紧接着,我说,这边所有人可都等着你呢……” 付尘上前一步,四周人的视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噼啪作响地打在他身上。 “公主……你不该如此。” 赫胥暚眨了下眼睛,将双手中物抬至胸前:“……没有该不该,只问你要不要。” 青年在此迟疑时间过久,直令原本喧哗的人声和鼓乐都因而弱下,渐起议论。 若是换个人,换个场合,付尘心认他会很坦然利落的拒绝。 “……公主厚爱。” 付尘退后一步,将欲行大礼。 赫胥暚伸手拽了把他肩领,垂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冷道:“不必了。” 继而转身就走,任谁都看出那是其少有的恼怒之态。 乐舞皆息,欢乐气氛彻底被这一插曲打破,升燎的篝火也只成了黑烟冉冉的发源处。 付尘驼身,还维持着适才欲低身行礼的姿态,低首垂眼,沉默不言,耳边嗡嗡然的怨咒声不绝。 第480页 人群中乍闯出一人,趋至场中朝那青年举拳就是一袭。 付尘只觉面门一痛,那击来的蛮力之猛,直教他整个身子翻倒于后。 “不识好歹的杂种!” 那人朝其身上又踹一脚,还欲俯身再打,旁边站着的布瓦见状,连忙阻扯着他:“穆珂!你冷静点!” 围观众人这才幡然而醒,纷纷上前将怒气冲冲的人拉起,以免在这节庆日闹出甚么人命来。 “哎……别打了!消消气……” 付尘从地上直起半身,看着被众人扯走的模糊人影,没认出是谁。额角连带左颊上火辣辣的痛意,既陌生又熟悉。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心觉这样也好,看不清所有人给他投递而来的或厌弃或鄙夷的眼神,也就不必深揣摩其中意味,自省其过。 所有人离他远去,付尘起身,边抹了把脸,缓缓坐回篝火旁,热度传回他身上。 他沉默看着火团中间的火芯子,同他从前仰首所见的烈日火轮相比,真是差远了。 须臾,身旁又坐来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布瓦。 “唉,”布瓦拎着一串烤肉,道,“刚刚拉扯穆珂的时候,这兔肉先被扔在地上,紧接着又被别人踩了两脚……” 付尘哑声接道:“我再给你烤一只。” 还好今日分配的猎物足够,众人走时也没想着将场上猎物尽数收回。 布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动作,忽道:“……即便你不愿意,也不该当着各部族人的面拂了暚公主的面子。毕竟现在还有那些叛族看着,原本就不够团结,这样做就成了叫他们来看我们笑话的了。明面儿上他们不敢提,私底下又不知要怎样议论的……” “……我知道,”付尘乌青的眼角被火光染上亮色,“可若我顾及着他族想法假意接受,对暚公主不公平。” 布瓦叹一口气,道:“你说你有甚么不愿意的,论条件身份也当是公主不愿意才对。你现在又没有妻室,真进入王部宗谱可是个天大的便宜,佳人送上门的好处你还不要?……我真是搞不懂你。” 付尘笑了笑:“所以他刚刚说得没错,我这人,就是挺不识好歹的。” “说起这事,”布瓦随意挑动着手上木枝,道,“我认识你这些日子,还是头一回见你被别人打成这样……真不像你的作风。” 付尘笑看他一眼:“解气不解气?” 布瓦挑挑眉:“若是搁在两年前你刚入胡的时候,自然是解气得很,现在的话……我其实不讨厌你,也没有看不起你。” 付尘忙活着手上将熟的兔肉,而后道了句:“多谢。” 这谢言反令布瓦心生些许惭愧之意:“或许……或许该是我们向你道歉。” “不必,”付尘淡笑,“反正我也没法在此待得长久,现在只希望我给你们没添乱就成。” 布瓦沉默。 付尘四下翻看了下兔肉,递给他道:“这只兔子小了些,不过口感应当比刚刚那只好,你尝尝?” 布瓦接过,转见付尘直身其立,将欲外行:“……你要去哪儿?” “我去随便走走,”付尘行了两步,而后补道,“也省得你们现下看见我也是心烦。” 远离了纷扰热闹之所,依旧归寂为胡地夜中特有的冷然。 这才是胡羌原本的样貌。 付尘自猎场西行,朝人行较少的会丹岭行去。 这里算是他相熟之地,从前在胡地也总挑着此处习演刀法,再回来时,就转换到了别处。 赤松林在夜空映照下成了连绵往绝的乌影,空留了轮廓引人遐思。 付尘缓行几步,忽在原坡尽处看到一人,鲜红衣色在夜间也能隐现沉光。 他正犹豫着是否还要近前,赫胥暚倒是先有所感,扭头朝其瞥了眼:“贾晟。” 付尘敛去神情,依了唤声上前,道:“公主。” 赫胥暚兀自席地坐下,便道:“陪我坐会儿罢。” 付尘没有相拒之意,随之而坐。 两相无言,赫胥暚仰看着天空,缓声道:“……晚间庆宴上我喝了些酒,自以为有些失态,对不住。” “公主毋需自责,贾某晓得这一年来公主两地奔波,生死悬由,过得确是不易,”付尘轻声安抚道,“即使而今,也依旧有部氏纷争扰心。于公主一人而言,重压于肩,总也要有歇缓之时。”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赫胥暚道,“将你当众推于两难境地着实是我不该,但我所意,却是属实。” 付尘垂眸道:“公主心系胡羌部族安稳,若是意欲贾某相助,我自当愿意回报从前收留之恩,无有他求。” “你到底是过于轻看自己还是故意同我弯绕?”赫胥暚苦笑淡淡,“非要我明白告诉你我是真心属意你,你才肯明白?” 付尘呼吸紧了紧,继而叹道:“……贾某哪敢肖想。” “贾晟,你这个人,防备心和戒心极重,看谁都是一样,冷漠又疏离,即便守礼也是为了贪图省事省力,并不很讨人喜欢,”赫胥暚道,“不管是出走的那些部众还是在勒金的这些,乃至王部之中,对你,有意见的一直不在少数。” “贾某明白。” 赫胥暚说话时一直仰首遥望,惟有自小伴她长大的胡羌山水予她包容同力量:“……可你也同他们不同。别人贪求的东西你能淡以视之,别人畏惧的东西你能坦然相迎。你现下对我恭谨,可我却知道,这整块胡羌地界,上上下下,尚没有人事能真正入得了你的眼。” 第481页 付尘沉默。 “所以你拒绝我,本也在我意料之中,”赫胥暚落寞地眨润了下眼睛,“我也不向你要求甚么,你很早就坦白身患隐疾、没多少日子,若我今夜冲动令你心有担负,我很抱歉。” “公主言重,”付尘缓道,“……贾某从前所见过的女子之中,绝大多数要比男子聪颖剔透,公主犹为个中佼佼,可惜是我无福消受。” 赫胥暚蓦然侧首:“那你对我……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适才阴暗处看不真切,此时离得近了,方见得青年眼角自下巴青紫一片,血迹还不干净地涂抹其上,赫胥暚脸一冷:“方才庆宴上还不见……我走之后,有人打你?” 付尘笑笑,宽言慰藉:“公主不必追究,他打得也没甚么不对。” “……不像话,”赫胥暚暗起了怒气,“谁打的?” 付尘摇摇头。 “……你没还手?”女子不可思议道。 付尘又摇了摇头,赫胥暚眉心皱蹙:“到底是谁?……是不是穆珂?他哥哥不在现场?铁那勒的人眼睁睁放任他当众打你?他们不晓得你现在是王部中人?” 女子恼极起身,青年一把抓上其身侧紧绷的手腕,轻轻顺延拍了两下手背,见其冷静下来,就势撤于身后,极其认真地注视其眼目,缓慢开口道: “公主,我是个烂人。” 女子指尖一颤。 “我由心底里感恩公主垂青,可自知人微言轻,身无长物,且背负罪孽无可救赎。公主适才说得不错,我表面待人有礼,实则冷漠于根性。一方面因我幼时隔绝尘世不晓人情,另一方面则是因我不愿让别人沾上我过多,以免来日将我满身腥秽都移转到他们身上。于贾某而言,公主乃昭昭晴日,恒耀于空,我这等微贱轻尘,自是比配不上。” 赫胥暚看着他满脸伤痕碎疤,神色灰寂,说不出情愫顿时涨满了心间,张口时,却只得挤出一个似哭非笑的神情来:“贾晟,你总让熟悉你的人恨不起来。因为你一直习惯把事情做绝,把话说绝,令别人都只能依从着你的想法思路……可我这时候,真想恨你。” 付尘神情动了动,不知为何,忽想到了晁二那日同他表白心迹时也是这般纠结之言。说来可笑,怎么到了他满心灰暗赴死之时,忽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了…… 可惜,即便有这等好事纷复进门,碰上了他这丧门灾星,也尽成了苦恨祸患。 冬风无限凛寒意,欲争渡舟不自由。 “……公主若真能恨我,也是好事。” 赫胥暚避开他目光,向侧旁走了两步,道: “我们胡羌的女子,寿命短,人情淡。一个胡羌男儿有多位续弦夫人,往往是常事。我父王同我母亲从前感情甚笃,自我记事起,母亲业已不在人世,即便我上下并无兄弟于来日继承狼主之位,我父王也不愿再娶旁人。故而我自小便私下立志,此生不涉婚娶事,协助父王统管胡羌事宜。” 赫胥暚伸手自袖间解下那条红带子,在浅色月辉下凝视许久,又道:“胡羌的规矩和你们燕地恰好相反。在胡地,女儿家自幼类同男儿一般生养,束发配冠,骑射野猎之术样样不落,反而是成年结亲之后,解下发带,便可于家中相夫教子,此后便再难出门游猎。一生的好年华,也便匆匆落下。” 女子又掏出一火折子,“蹭”地一声,擦火将红带子燃起,待烧至尽处,便扔到地上,用鞋底将火星踩碎熄灭。 “你不必有所自责,”赫胥暚抬目向前,“倘若今日并非我醉中一时生起痴念,这件事,我不打算同任何人讲,也包括你。而今既然说出来了,罪过在我不在你,你权当没发生过,若来日有人还拿此事挑衅,你直接挥拳反击便可,不必顾虑其他。” 付尘看着前处女子柔韧纤长的身影轮廓,不免心生怜惜,道:“公主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这胡羌虽然素来号称各族亲为一家,可真若彼此相待皆如至亲兄弟、毫无差别,也就无所谓亲疏之分了。何况我入胡以来,也发觉其中暗流涌动,不如表面那般团结同心。这般情境之下,只愿公主莫要苛待自己,许多事情既然并不冲突,何必硬要委屈自己、而不旁观周围呢。” 赫胥暚轻轻勾唇:“这种话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真也令我没想到……” “所以才格外有说服力,”青年上前一步,“不是么?” “……贾晟。” “嗯?” “你今后……能随着父王唤我‘阿暚’么?”见其愣然,赫胥暚自知可笑,转瞬又接道,“罢了……方才是我醉意又升起来了,你权当我胡言。若真那般,指不定族中还有多少人要揪着这一点指责诟病于你……” 付尘哑然,同其比肩而立,顺着女子视线仰望天上星月,道:“岁末总应为团圆之日,狼主虽远在燕南,此时此刻定也是挂念公主的……燕文里有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赫胥暚不懂,默念一遍,只问:“甚么意思?” “‘婵娟’有美丽佳人之意,女子若水,得天地精灵,因而也只有皎月可堪作比,”付尘浅笑道,“千里共婵娟,意即故人虽远隔千里,但情感所系,相仰于同一月下,便足以若晤面亲临,告慰思念之心。” 赫胥暚点点头,看向天中弯月,道:“可惜今晚的月亮太细太暗,看也看不清楚。” 第482页 “这种月亮也有说法,弯弯一道浅勾,恰似女子蛾眉,故在燕地也可称为‘蛾眉月’。” 赫胥暚偏首瞧他,她一直清楚,青年虽修习武道,却总有燕地文人那股难言的情致在,教她很是心异,可又似隔高山,觉得此间距离愈发遥远:“你中意的女子,想必应是燕女那般娇小妩媚的罢……就像之前燕宫所见的贵妃倪氏、还有唐夫人那般?” 付尘微怔,眉端跳了跳:“……倒也未必。” 青年粗粝的声音放得极低,只如小声嗫嚅一般。可赫胥暚耳目灵敏,仍是捕捉到其言:“甚么意思?你已经有意中人了?” “……是。” 赫胥暚挑眉,撑圆了眼珠。青年拒绝她是意料中事,可此前从未想过他已有中意的姑娘,因其平日一心操忙正事,在燕地也不见其人同女子有所往来,便以为他这些年来一直孤身:“……是燕女?” “……不是。”付尘抿唇道。 赫胥暚又诧:“该不会是我们胡地的女子罢?” “不是,”付尘忙道,“……他不在此处。” “那她在何处?” “他在……千里之外。” 赫胥暚拿住把柄,横眉道:“她知晓你中意她?” 付尘无奈应付其追问:“……知道。” “既然知道,值此团圆佳日,为何不来陪你,留你一人孤身在此?”赫胥暚难得咄咄,“……难不成是你相中了她,她却没看中你?” “我是男子,何须由他作陪?” “那你就心甘令她在你看不见的遥远之地独自度日?既然互通心意,为何不得相见相对?”赫胥暚道,“我知晓你是谨慎诚恳之人,若是已向她坦白你的心思,她也定然知晓你所剩时日不多……总该不会是她又嫌弃你患疾罢……若是顾碍着我,那大可不必,胡地广袤,不缺她一女子的食宿。你告诉我她在何处,我可着人去将她接来。” 付尘苦笑:“公主善心,但着实不必如此……他也有他的担负在,我不愿阻扰他。若是有情分,必不会因相隔殊远就减淡下去。我只晓得他平安,便足以心悦了。” “我只知道,我若有意于他,定是日日都想见到他。”赫胥暚没想到他还有这段经历在,只觉自己同他之间相隔的山川又增了一层蒙雾。 付尘侧首避开女子视线,只道:“我也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更想让他真心喜悦,所以要任他去做他应为之事。何况他也是这般待我的,我就更不得由着自己私心把他捆在我身边。若死前能成全他,我此生……也就再无憾处了。” 一弯明月悬于中空,磐石无动。 第113章 第一一三回 第一一三回 情肝义胆踌躇攻心,帷灯匣剑蹊跷杂绪 “……仇凤。” 上座男人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一念微闪,而后冷笑道:“既不像是燕人名姓,又不是蛮人的……还胆敢以‘凤’字取言冒犯——” 面前地上跪立一人,恐其生怒有嘱,连忙俯首相听。 “孤王让你去打听消息,不是叫你去打听出这些无用的来恶心人的。” 地上蛮卒忙道:“并非是小人偷懒,而是他们那边人口风极紧,这消息,还是他们公然宣扬出来的。这帮‘赤乌义从’自称皆为燕国旧兵,寻蛮军……报仇来的。” “胡人都强占至帝京城了,他们这群燕人不管,掉过头来打我们,”苻璇冷哼道,“孤王不知该说他们蠢笨还是有远见了。” 眼睛一斜,连带着地上人看着都有几分生厌,令道:“之前收拢来的那些降军百姓,都挪到西边城防,着人监视着,少叫他们探知这边的消息。免得一个个听了燕人过来都以为得了救兵似的。若是有人公然生事,直接按规矩杀了了结,莫要因当中个别人扰乱了大计。” “是。” “还有巫马孙那处也递个信,他们胡人那边自己开始起乱,北处的族军暂且按兵不动就是,不要擅自动兵,”苻璇道,“说不准人家那头本是自疑自乱,他一发兵,又给胡人们打团结了,且观望着再说。沙立虎这头行战兵力吃紧,不能浪费我们自家的一兵一卒在无用的事上。听到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蛮卒道,“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做。” “下去罢。” 蛮卒原处踟蹰一刻,苻璇挑眉:“还有事?” 那士卒犹豫道:“还有一件事……是前两日自逻些传来的信,本来是先报到沙将军那边,将军说年下怕扰动您,也不算甚么大事,就不必来向您禀报,可小人们想着……” “怎么,现在孤王自蛮地到了军中,就说不上话了,”苻璇面上作笑,眼神冷彻,“孤王给他的这个主将之位,是让他用来管制我的?” 士卒俯首不敢言语。 “甚么消息,说清楚。” 士卒如实道:“逻些的人传信来说,少主在王城内,当众拔了丘闻长老在族里的辖制权,还逼得石坤长老当众自缢。” 苻璇眸色一凝,暗沉的紫光映着袍襟,没甚么表情,许久方随意道:“……这么大阵仗,他拿的甚么罪名?” “说是因为几位长老罔顾族规,冒犯了先灵。” 苻璇轻哼:“那帮只知道规矩的老顽固还能犯了族规?孤王瞧着,这是有人故意给他们下套罢……” 第483页 “……小人不知。” “难得他们也有这摔跤失面的时候,”苻璇顿了顿,“……也罢,就任他们先闹着,我儿现下既肯出面裁决,他们必定掀不起甚么风浪。” 那可是,族内最能折腾的人出面,谁还能管得过?士卒腹诽,而后出言道:“尊主教导有方,少主天纵奇才,必定能担大用。” 苻璇不理会他言语,转笑道:“不过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不是甚么大事’?要是回头让丘闻知道了这事,只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士卒惊恐伏地:“这不怪小人呐……是沙将军不许小人多言的,小人正是害怕尊主介意此事,特来私下犯险禀明。” “你下去罢,”苻璇道,“回去跟负责递传消息的那几人传孤王的命令,沙将军在前线征战忙碌,这逻些的事情,连带着军务,都得先拿到孤王这里禀告清楚,再说其他。” “是。” 那兵卒领命仓皇退下,待出了汾瀛宫禁,一人影朝其扑上来。 “哎呦!你干嘛,吓我一跳!”那兵卒拍拍胸脯,惊魂未定道。 “你至于嘛,”说话这人也是一身蛮兵服饰,道,“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那兵卒道:“尊主面前哪敢做甚么小动作……上回不就是有个来禀告军务的因为走了个神领了十鞭惩戒。就咱们那淬了毒的鞭杖,一鞭下去,人都要残了。来十鞭,死的都惨无人相……” 另一人笑笑,不以为意:“可你又不是说甚么坏事,你向尊主禀明的都是实情,尊主奖赏你还来不及呢……” 那兵卒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快别说了,我可不能跟你多说了……回头沙将军若是领兵回来,尊主找他对质,那我可不就露馅了……” “要我说,我给你支一招,”那人道,“你直接宣称是拿了巫马将军的调令,渡金河北上寻巫马将军,告诉他你被揭发命不保夕,他难道还能任凭你在此走上死路?反正离了这个地方,沙将军也为难不了你一个小卒,毕竟你还是奉命行事……” “有理,”兵卒颔首道,“真是的……与其等着事情迟早被揭露,倒不如先逃走还能保回一条命。我揣度着尊主的意思,巫马将军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这天高皇帝远的,若是沙将军率先回来复命,尊主又纠察这事,那我可就完了。” “清醒了罢兄弟?”另一人拍拍他肩膀,又低了声音道,“趁着时候尚早赶紧逃罢,说不定这情况本就是在巫马将军意料之中的,你这别是给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兵卒面显恐慌:“真的呐……我……” “说白了,你不就成了他二人间的棋子么……”另外那兵卒附耳到他身侧,轻声言道。 那兵卒霎时脸色刷白:“你说得对……我可不能跟你说了,我先回去收拾东西罢。” 转身方行两步,他又回头道:“你不会把这事同别人讲罢?” “当然不会了,”那同行兵卒道,“这种事一旦沾上了,你以为能有甚么好处么?尊主盛威之下,我哪还有胆子掺和到这种事儿里……” 那兵卒抱拳行礼,以示谢意,随即匆匆而去。另外那人在原处凝视他离开背影许久,也悄声离开。 帝京城西被蛮军占领的五座城池于两日之内被攻克而下,原本城围处的守军以为岁末休歇,卸下防备。却没想到就在那岁末最后一日,忽闯来一支燕人军伍,训练有素,凭着几千人的骑军硬将其城内守军一连战退,由主将至兵卒尽是大惊失色。后由这群燕兵口中得知其军自封为“赤乌义从”,乃是旧日燕国赤甲旧卫中遴选而得,而领首之人,乃是一名为“仇凤”的兵卒。 “沙立虎率军败退桐关,现在整日守在关外不敢出来,”一将嗤笑,“探察的斥候来报,方圆四里的野郊都看不见有百姓兵卒出没。” “真是好长时间没打得这么痛快了!我看,若不给他们蛮人松松筋骨,这些年净窝在巢里盾后的,怕是要连枪戟都拿不动了……” 几人大笑。 “别兴奋得太早。” 身后一低沉嗓声忽至,即便春日的寒冰犹有冷冻之效。那几个站在前面的人当即收敛起笑容,不敢放肆,回身朝后。 宽卷地形图绢铺展在方桌上,木桌正中之后坐一男子,乌衣纯素,襟领不似燕人款式,向上遮蔽住喉结,直抵颈末。此时垂眼于桌面,身侧稀稀落落站了两三人,一同研究着地势分布。 方才大笑的几人心觉惭愧,抬步上前。一人出言道:“将军,我们瞧这蛮人被打怯了,何不趁着我们士气正盛,一举西进,打他个措手不及?” “不可,”宗政羲沉目,指尖点上地图点位,“前面这五座城池攻得顺利,一方面有出其不意之因,另一方面,也是占了地形的便宜。” 旁侧站立的孙广接道:“将军说得不错,若非此处一连串的平坦开阔之地、加上边角恰到好处的内倾侧斜,四处布防时可不见得有这般奇效。” “蛮人占得这西南燕土非一日,哪怕再志得意满,也不会愚蠢到忘了去勘测地形地势,”宗政羲道,“之前从赫胥猃处得知,胡羌的叛军部众起先在此接二连三打了败仗,便是因为从蛮人那儿得了假图。” 边上有将疑道:“他们胡蛮串通一气来伐燕,还搞这种内讧之事?” 第484页 宗政羲冷笑:“只怕那假图也并非是蛮人的手段。胡军本就被苻璇当作挡箭牌领兵于前,这种很快就能暴露且无半分长久益处的办法又怎会是他想出来的。想必他还以为那是件真宝贝,捧到胡人面前做以讨好抚慰之用。只可惜了这制图之人起先一番心思……” “既不是蛮人故意为之,那便是从旁处得来的?……谁费着心思给他们假图?” 说话的军将见得男人抬目过来,眼底有分明可辨的些许讥嘲意,心中一动,讶异道:“……是、是我们自己的人?” 宗政羲敛眸:“倪从文自作聪明,以为就此可以一边利用蛮人,一边令其掉入设好的陷阱,结果事还未成,便先自取其咎。” 众人沉默,不愿接言这等旧事。 宗政羲又道:“蛮军在此驻得时日已久,既已知晓地形深浅,便也是等着我们此时冒急攻进。故而此时按兵不动,也可以先耗耗他们的耐心。” 众人认可,而后听其又道:“军略首要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以为,对付蛮人,现下对付的是谁?” 前方站着的几个军将相互疑顾,不解道:“将军问的是特定的人?” “是。” 魏旭答道:“沙立虎近年来数战皆被委以重用,依末将从前几次交手来看,其个性胆气有余,智谋尚可。算是关键时候出不得大错、平日里也较为谨慎的良将了。” 宗政羲缓缓摇首。 孙广见机思道:“将军所指的……是苻璇?” “不错,”男人微抿唇角,“蛮将数年来更迭不断,从前其将玄翦尚在,而后年老力竭,更替新人,可独有他苻璇这些年来在蛮地里运筹帷幄,这么多年来北望燕州,吞灭之心已非一日。” “你们几位里面,有十数年前同我被俘至逻些的,也算是结交过苻璇其人,对其可有何看法?” 提及屈辱旧事,难免有些窘迫,可事以临前,一将只得硬着头皮道:“……当年见他年纪尚轻,便登至蛮族王位,动手布令极其利落,想必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听闻当初其人登位时颇受蛮族内争议,可后来又被苻璇一一摆平,这么些年还盯着燕地不放,显然是难缠得很。”又有人道。 “他确实是这般人物,”宗政羲开口道,“就近为例,苻璇既无半分武功,又无行军经验,他何必冒着风险亲至军营督战?就我所知,他这些年,可是未少通读燕地的兵法奇略,并且将其推而广之,令蛮军照着燕军修演方向改制。你们只管看而今情状,眼见得是胡人占据半壁江山,蛮军只零散地占得两隅。可这金河南北的两块土地,隔岸呼应,一块盯视着勒金当地状况,一块对接蛮地,右觑帝京,这一整块陆地之上的状况何曾逃脱其视线?” 众将闻言,心皆沉至底处。 宗政羲接着道:“再看兵力,胡人现下占的地盘大,可依其那十数万的兵力想要统管其全部,只怕真是强人所难。故而他们攻陷这城池虚得很,否则赫胥猃那日见我回京,又何由提起那一路的警惕之心,戒备我因势倒戈?” 说起此事便令得余人不悦:“将军您所为,于其胡军而言正是解决一大难患。结果那胡羌狼主又恩将仇报,将您置于监视底下,可不令人寒心。” “未必需得如此说,赫胥猃眼界在于其攻领下的土地。自古身边解意者最为危险……这道理我想也不必在细言甚么,他对我心怀警惕也是应当,”宗政羲道,“何况我为的到底是私心还是胡众利益,业已很清楚。” 见得身边将领神情有异,宗政羲又接道:“……所以他们蛮军才是那个暗中囤积兵力之人,这几年来,他们这么些动作,真正消损了多少兵力?只怕要比当初从前那些年间的败兵零数还要少罢。” 男人一番言语,直将其胜仗喜悦泯退完毕。 愁情更甚,魏旭问道:“……将军可是已想出了良策?” “没有一招致胜的定论,”宗政羲将视线转回地形图绢之上,“苻璇近年长进在兵法,弊处亦在兵法。依我对其了解,咱们率军攻领向西,他们定要向胡部求援。赫胥猃不应,他们晓得各自立场之后,不会在此被动受制,此处——” 男人手指移向东南角,同为燕蛮两地相交之处。 “便是虚空之所。” 众人随其所指而观,有人质疑:“此地毗邻黔川膏腴之地,粮产充盛。他们只怕也知道此处定有重兵防守,难道还会刻意迎难直上么?” “苻璇谨慎,可他的谨慎大不过野心,”宗政羲眯眼笃道,“方才说过蛮军占领的这两块地方,地形方位是极好,唯独少了大片粮田农产充其后备。赫胥猃南渡之后也是率先借机攻占黔川这整块土地。金铎一个辞官数年的阉宦,无官职无兵力,而今在胡人面前仍能趾高气扬,所依仗的,不过是其手下的万顷粮田和堪为心腹之用的阉者佃农。” 旁边诸人恍然颔首,孙广在旁冷笑道:“看来麻烦还是在胡人那处……” 宗政羲道:“一会儿便着人到后军向那队随军前来的胡人知会一声,通知赫胥猃及时加强黔南边地的武装后备,早些防范。” “总算可得叫他们干些正事儿了,”早有人对后军那群名为支援实在监视的胡军不满,“他们胡人做事不厚道,这时候也真要叫他们尝尝这经战之难。” 第485页 “令其有所准备,也是叫黔川聚居的百姓提前有所打算,”宗政羲微皱眉头,自地图上撤下手间比划,“之前渭水疫病中不少逃患百姓举家东迁。这块地方,已算是燕民所居人数至多之处。” 帐内将众心底皆是一凉。 男人瞳底幽暗冷晦:“赫胥猃那处,尚能给我三分薄面安置燕民。蛮人可就没有那般好心,一旦旧日百姓阻其道路,他们必不会手下留情。” 有兵将惴惴接道:“听闻蛮军在而今所攻下的城池中并未对百姓下手,反而还表露了收拢之意,比当初在燕北时的所作所为要好上不少……” “那都是暂时的,”孙广冷言打断,“还指望他们能一直藏着真实面目吗?” 其人噤口,沉默中,宗政羲又道:“而今蛮军方受连攻,定是全军戒备,但又不敢犯险主动出军回击。我们先干耗其性,等他们耐不住又起兵之时,再可迎战。” “那我等现下……只是等着?” “如果不费兵卒就可达到同样目的,又何必大动干戈呢?”宗政羲问。 将领不解,道:“……如何达到?” “无需我再多言,尔等七位已知,”宗政羲端起神色,道,“这次起兵不是为战而战。” “天下苦战久矣,从前在边关镇守时,数十年的边境血腥换得的是国内的安定太平。现下战场是转移了,可目的未变。倘若借此机会整肃旧军疲敝,仍持有行战初心,方才不灭旧日赤甲精魂。” 众将领也随之严肃起来,称令言是。 孙广提道:“可军队也总要依附于一个圣明清正的朝廷,胡人未必是绝佳上选。” “抛开族别之分,赫胥猃有开疆定土之能,能纳人谏,可为明主,”宗政羲淡道,“至若再往后之事……天有天决,人有人选,不必忧虑过远。” 孙广咽了把口水,吞下还欲再言的话语。 宗政羲向几人望去:“……可还有疑问?” 魏旭犹豫近前几分,道:“将军,末将倒是想到一法子……或许也是不动干戈之法。” “说来听听。”男人颔首。 魏旭稍稍低头,错过了对面几人使来的眼色。 “赤甲先前在通州、杞县一带驻过军马,为供给军内饮水,会在远郊的金河河畔扎营……从前金河常有水患灾害于汛时,几年前修建了拦坝工程方得好转。末将以为……冬末春初,正是气候回转,河水增量之时,何不于中游处截断水流,使其漫漶于河上段郊营。趁蛮军中自顾不暇,正可借机起兵,一攻而下。” 魏旭细细道完,帐中寂静。 一刻、两刻…… 须臾不见答言,他悄自抬眼,男人平视于前,面色无波。从他的角度正看到其侧面下颌骨一道锐直的锋线,冷淡得有些不寻常。自组建新军以来,似乎未见得此中状况。 魏旭又抬了抬视线,正撞上孙广在另一侧瞪来的目光,还有其余几人朝其皱眉摇头。 心猛然一沉,赶忙低眼,朝宗政羲处拜跪而下:“末将失言!请将军降罪责罚!” “……五十军棍,下去自领。”男人疲倦阖眼。 “……是。” 魏旭又俯下去几分。 宗政羲缓慢展开眼缝,道:“前几日赶上岁末,本该为举家团圆之时。劳动诸位兄弟及千众军伍攻敌破城,也是憾事。这两日休整队伍,便令全军上下暂且安心歇息一番,也可向他乡亲眷寄信慰安,整顿好精神。” 众人领命。 “若无事,都回了罢。”宗政羲展开桌沿书简,模样已为送客之意。 诸将陆续告退,魏旭拖沓到最后,方一出帐,就被孙广拉到僻处数落了一番:“你这家伙,怎么挑了这么个时候口不择言……” 魏旭无奈:“本来我考虑着没甚么错处……” “还没错处?你正戳上他而今最在意的事上,”孙广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他重新集兵为的是甚么?为的是享受千万众奉其为尊,人人口呼一声‘将军’的快意?” 魏旭被他说得羞惭:“方才只是将军提到了不战而胜的招数,我才想到了这个……” 孙广冷哼:“不战而胜?就拿这等阴招?” 魏旭反驳:“兵法上何来甚么阳招阴招的……既然不愿出兵,那总是要拿些出其不意的法子来。要不然就正大光明的打……” “耍些招数需得把自家的城池百姓都赔上去?合着前些年千辛万苦废了那么些力兴修的水利,绕过朝廷上多少昏吏贪官,现在被你一招给搞臭了,”孙广道,“即便将军用些暗招,也不会再毁到自家人头上。” 魏旭垂目,不自禁喃语一声:“……真的么?” 这被孙广听见了,转身狠狠捶了他一拳,压低了声音狠斥道:“说好了不许再言!你还打算再翻旧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魏旭抿唇道,“我自然相信将军,只不过,也是怕事情难以两全,最后还是要落得相似境地……” 孙广深叹一声,错身迈步向前行: “……那你只是不晓得,当初的宗政,能豁多少命来护卫我等……他后来有多狠心,从前就能多顾惜。” 数日里军中杳无音讯,败退而返,沙立虎气狠恼极,将脾气都撒在下属头上。 跟随士兵战战兢兢,终日不敢高声直言。等候多日,方将外城来的传信士兵等来,可惜不是东边来的,而是从背后西城遣来的蛮兵。 第486页 “尊主召我回去?”沙立虎怒不敢发,隐忍着双脸憋红,“那此处守关的兵士怎么办?” 兵卒道:“尊主的意思是,暂让戎泽将军顶替着看守关内,您独自回汾瀛一趟便是……有些要事打算交待。” “现在可不行,”沙立虎反道,“胡人那边的答复还未送到,我得等到他们给定结果之后再行布置一番。” 那兵卒犹豫道:“将军,那胡人的答复早便送达城中了……只是送讯的兵士先绕过桐关,到汾瀛禀至尊主那处去了……” “什么?”沙立虎皱眉,“这是甚么意思?前线的重要军报不向主将通禀,先报到尊主那处?谁是那个负责传信的!把他揪出来!” 兵卒道:“将军莫怪他,他也是奉命行事……此事,是尊主前些日子特地交代的。” 沙立虎疑惑,而后冷笑:“交代着让你们瞒我军情?……诬蔑尊主可是重死罪,你们说话最好都掂量清楚。” 兵卒喏喏道:“将军,确实是尊主下的命令,从逻些和燕地四处传报的消息,先向尊主言明,而后再由其批准之后传向前军……” “啪”地一声重击袭案,下方兵卒一瑟缩。 沙立虎怒火横涨,近来接二连三的败事一下子叠在一起,已令其难以忍受。 兵卒生怕他说出甚么不该说的东西来:“将军息怒……” 甲胄声随其步伐叮当细鸣,兵卒稍稍抬头,见其立身朝外行去:“将军,您……” “去汾瀛,”沙立虎冷脸道,“戎泽那边的事你同他交待一声。” “……是。” 沙立虎不多而待,当日驭马西行,途不休息,直奔汾瀛宫禁。 撇开一众蛮卫,待要进入蛮主内宫时,门口一等候的兵卒拦下他。 “是你?”沙立虎转首,辨出这蛮兵来。 那蛮兵神色淡定,低声道:“将军,您先别急着进去,先容小的给您说两句话。” “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沙立虎冷笑一声,随即被其引至宫内假山沿角处,他率先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尊主突然听到了甚么口风,想要把这次失城的罪责全部归到我身上?” “这事儿将军您是跑不掉的了,毕竟您担着将职,有过失只得追查到您身上……” “尊主可不是这么……”沙立虎一转口风,皱眉道,“我一人领罚也就罢了,尊主真要换人撤职也是另说。可若是这么一来,军报延迟,耽误了正事,谁在这位子上谁还要继续领罚……” “将军,我要给您说的就是这个事,这里面还有别的内情。” 沙立虎目现狐疑,听其细言道:“前些日我看到族里有个小兵,偷偷摸摸的,本是在传讯那几个人里头的,后来叫我给套出话来了……原来是巫马将军着其人在尊主面前搧风,说您的坏话……” “巫马孙?”沙立虎咬牙道。 “正是,”兵卒道,“就是前两日,说的您亲军自带的传讯兵卫把逻些递来的族内消息和军中消息混淆,致使尊主这边得信耽搁了正事,结果就说是您私下授意所为。” 说话这兵卒看见面前蛮将当即变了脸色,提醒道:“将军莫冲动……” 沙立虎深吸一口气,道:“传这谣言的士兵是谁?在何处?” “那人害怕事发,已经走了,”兵卒转而道,“将军,他人走了是好事。真到了尊主面前,尊主肯定是信您而不是那家伙,您直接将实言告知就行了,这么拙劣的把戏……” “尊主信任谁,不是在我和他面前选择,而是在我和巫马孙之间,”沙立虎道,“我且问你,尊主可有将巫马孙召回?” “……没有。” 沙立虎冷笑一声。 那兵卒道:“这也代表不了什么……许是南北间沟通不便,巫马孙那处也没有别的良将可以替代,所以只得任其先在那处镇守。您在蛮军多年,论资质出身,怎都得比他要更得尊主信任……” “巫马孙是打小养在尊主身边的,”沙立虎道,“苻昃孤冷,有巫马孙这么听话又有武功天赋的人养在身边,看着长大,谁亲谁疏,有那么难分别么?” 兵卒语塞,继而道:“可您师父玄翦将军也是旧日蛮军主将,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肯有休歇之时……” “该信谁?不过是尊主一人裁断罢了,”沙立虎冷哼一声,朝外走去,“不与你在此废话了,且叫我去看看是何结果。” 待人走远,兵卒叹了口气,重又跟上,转回宫门口留守。 自日暮到深夜,许久不见有人通行进出,连报送餐食的蛮侍都被拒之门外。 不知是几更,兵卒渐起了倦意,赶来换守的蛮兵业已到来,正待他准备撤下时,忽听见宫内殿门启声乍响,蛮将大步流星自其中步出。 途经其身边时,朝他瞥了一眼。这兵卒同身边人交待了事务之后,便抬步跟上,转到了旧地方。 “将军……尊主如何讲?” 夜间黑暗,脸色看不清楚:“胡人不打算起兵相援,那赫胥猃显然不若呼兰部那群胡人好说话。” “那……” “若是侵吞燕土,和他们早晚都有一战,”沙立虎沉声,“尊主打算令我再带兵绕袭胡人,至若那群燕众,说到底也不过几千人,被他们绊住步子可就大不值得,还是要以大计为先。” 第487页 兵卒又问:“那……巫马孙陷害之事?” “……尊主未提及,”沙立虎略皱了眉,道,“我主动向其询问军报未传之事,尊主只是说既让我有别的安排,就不便来回再费工夫传信,旁人也信不得。待到了蛮地再领兵众攻胡之时,一切往旧。” 兵卒微愣,没想到是这样结果,便道:“……看来尊主还是信任您为事的。” “但愿如此,”沙立虎道,“我这一走又不知要几时才回,你还得在此留神着尊主身边动向。巫马孙既然能着人在此进一回搀言,保不齐还能有下一回,你在此留意着,若能搜出些甚么证据那是最好,如果真出了甚么大差错,记得单独递信过来。” “遵命。” 第114章 第一一四回 第一一四回 顶风造势转嫁冲撞,寻丝觅迹验明正身 付尘在高台上凝望许久,寻不到人来,便趁操训中途拉了一熟人相询:“今早见过晁二么?” “……没呐,”被揪住那人诧怪,“你不是同他住一处院落?” “我早上离开时没见他,以为他独自过来训练了,”付尘略蹙了眉,“他腿脚方好,昨晚见时我还嘱他今日再歇一天,等好全了再下地。” 那兄弟也无奈:“他要是连你的话都不听,更不会把行踪告诸我等了……” 付尘颔首辞了这人,仍旧悬着心。实在因这几日晁二卧床时过于温顺,事事相告,而此时又反常失踪,倒有些令其琢磨不透。直到正午停训之时,铁那勒的族人找上门,他这疑虑方才打消。 “我们部族的首领请你过去一趟。” 付尘挑眉,疏离道:“贾某同穆藏首领平素并无私交,敢问此一请是何缘由?” 那铁那勒的族人面色冷然,却也直言不讳:“那个叫‘晁二’的燕人把我们首领的弟弟给打了,我们想,这事应当是归你管着的罢……” 穆珂? 付尘眼皮一跳,了然几分,不顾对面人暗里的嘲讽,眯眼道:“你们把晁二如何了?” 穆日格冷哼:“首领拦着呢,死不了……” 付尘面容阴沉下去,道:“烦请带路。” 穆日格没给好脸色,付尘也自知从他嘴里撬不出甚么来,不急于提前打听出消息。二人一路无话,直至勒金东部铁那勒部氏原本的宫寝。 方一入门,穆藏显是等候多时,在正中主位上默然不动。而其左方侧手边,三四个胡人压制着一个半跪在地上挣扎的身影,付尘一眼瞧见其动作,远远一声怒喝: “住手!” 那几个胡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 中间挣扎那人也止了动作,闻听其声,乌青眼圈间递视来一个专注柔和的目光。 付尘被他那鼻青脸肿的样貌骇得心惊,避过视线,朝上位主座之人道:“胡人比试斗殴向来是光明正大的,没听说过有绑缚着人手脚制胜的习惯。” 那几个胡人里有一声音接道:“这小子就是个疯子,不捆着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好了,”主座人启口道,“你们几个都先下去,我同贾晟单独谈谈。” 付尘腰板挺直,不卑不亢道:“首领想与我谈话,也得先把我弟弟身上的捆绳解开才是。若是摆明了要威胁,还请首领如实直言。” 穆藏脸色不大好看,抬手做了个手势。侧手胡人不情不愿地将晁二手脚上的绳子解开,然后依令退下。 殿门一合,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晁二原处站起,方才腰背上受的伤使其只得弯驼着背。他留意到青年自入殿之后只朝其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头略感淤塞。 “你来时应当已经打听好前因了罢?”穆藏道。 “是,”付尘道,“但贾某以为,凭借着晁二打了穆珂,就要令人再反击打还回去,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回报复,终究解决不了问题。首领睿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至此,相互间恩怨抵消,贾某无需向首领表明甚么歉疚之情。” “抵消?”难得这铁那勒首领目色一狠,“看来你并不知晓他对我弟弟做了甚么。” 付尘侧首又瞟了晁二一眼,转而道:“他做了甚么?” “哼。” 穆藏撇开眼神,不打算同他细言。 “晁二,”付尘仍旧定定看向上位,“你说。” 晁二被他方才一瞬的冷眼激起几缕心虚,哑声坦白道:“我划破他左右脸,腰上钉了一刀,还……挑断他一侧的手筋脚筋。” 座上人一掌拍在座椅扶手边沿的兽首石镂上,其上缓缓裂延开一条窄缝,听其冷声言道:“晁二所受的至多不过皮肉伤,贾晟,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这足以轻巧抵消么?” “先动手的也不是我!他若不当众打我大哥——” “晁二!”青年喝断他,“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付尘知晓穆藏没在盛怒之下以牙还牙,已是还存着返还交涉的余地:“首领,事已至此,想必您已有了解决之策,不如您先说来。” “第一,”穆藏道,“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弟弟伤势如何,晁二所做的对习武之人有多大损害……你方才一听,心里大概业已有了数。旁的不论,他的手筋脚筋,必定要留下来。” “不可能,”付尘了断道,“若是首领把这个当做前提条件的话,我们的商议对话可以终止了。” 第488页 “我没在同你商议,”穆藏冷道,“你以为你有甚么筹码么?” 付尘翘唇笑了一声,转瞬化作冰凉的桀讽,朝其道:“首领不必就此试探我。您既然唤了我来,就是知道贾某虽然人微言轻,但在乌特隆王部还是说的上话的。狼主器重,公主厚爱,既是把我等当作自己人,贾某自然也不可因己事丢了王部的面子。” 青年声色粗粝,缓慢言语时随之带了威严之意,即在铁那勒首领面前也未曾落得下风。 穆藏抬眸打量这苍发青年,都说这燕人在新岁夜宴上当众言拒赫胥暚求好之意,引得暚公主生怒弃走。可以他从前对女子了解来看,她绝不是因这等事而斤斤计较的人,也不会小气到因遭拒绝就恼羞成怒、彻底同其割绝联系。现在看来,他的猜想无错,这人在暚公主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并不像众多胡人口中所议论的那般彻底失势。 “照你的意思,这伤人一事,要就此了之?” 付尘道:“贾某以为,胡羌之内各部弟兄间偶有争端是常事,首领总想着挟众力对晁二一人施以报复,不妨先想想穆珂为何能任凭他动手而未曾有反击之力。” “晁二趁夜闯入穆珂寝室内偷袭,难道还是什么光彩的手段?” “当日贾某初入胡羌之时,首领部下的穆内图、穆内赛兄弟联合其他部氏的人围袭于我,最后贾某也并未朝其一一纠过。论手段之卑劣,贾某并不以为晁二一人足以负担。难道就因此回赶上穆珂伤重不敌,反就要追究到动手之人身上?” “哼,”见其重提旧事,穆藏道,“没想到你还这般记仇。” “首领从前不了解我,许是对贾某有诸多误解,”付尘道,“贾某自认,并非甚么正义秉公之人,若是真要同贾某讲理,怕还是寻错人了。” 穆藏盯着他,道:“听你的意思,是没有打算留甚么私下解决的余地了。” 付尘抬眸回视:“是首领没打算给我留余地。” 二人视线交互,对峙许久,付尘率先动了动,不屑之意延至目底,启口道:“晁二,我们走。” 穆藏沉目,并未开口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走出殿门。 方才压制晁二那几个胡人还聚拢在殿外,此时见他二人这么快就安然走出了门,都心有惊诧。 付尘冷扫了一眼,放声嗤笑道:“我还以为同属胡羌,各部之能应当相差不大。却不想铁那勒部个个都是以大欺小、不敢认输担过的孬种。” 一言既出,那几个胡人受激而冲上来,晁二一把挡在付尘身前,摆好了武斗的架势。 付尘伸手用力拨开他,身影一闪,顷时夹进那几人中央。 晁二心诧,眼见得青年便在此动起手来。那几人显是从未同青年交过手,不知道其身法特征。转瞬便被这奇诡迅速的走位绕迷了眼睛,走神错愣间,便被青年赤手空拳地撂倒在地。因疼痛乍起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贾晟!” 殿门启开,方才宫内的穆藏闻声行至门口,看到这一番场面,怒目瞪着他。 付尘停下手上动作,唇角笑意未落,抱拳朝其道:“您身为首领,望您能为部族长远计,而非只于此纠结一时得失。” 说罢,匆匆转身离开,晁二连忙跟上,留下一庭错愣恨恼的人。 付尘直接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宫寝,晁二亦步亦趋地随了一路,前面人不作声,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待进了屋内,付尘翻箱倒柜地在一众草药器具中找着东西,抬头时余光瞥见晁二还呆立在门口,心生些许无奈,朝其令道:“去榻上,脱衣服。” 晁二依言照做。 付尘把那当初用过的石盅药杵翻出出来,现磨捣出了一底的草药汁末。一转回头,便瞧见榻上青年赤身上紫红渗血的斑点,稍稍一惊。 他近前搁下东西在一边,伸手照着肋骨上一道极为显著的瘀痕摁下:“……疼不疼?” 晁二咬牙,摇了摇头。 付尘猛然施了气力,晁二一道惊呼出口,转又憋忍住。 “哼,”付尘冷道,“他们管这叫皮肉伤?我看若是拦得晚些,你这肋骨条都不必再要了……” “你向后靠,”他擦净血瘀,用手扒着药末仔细敷上,见其半身动了动,指下肌肉绷紧收缩,又道,“别吸肚子,疼都忍着!” 而后扯出白布伸口一叼,撕下一块布巾来,包扎上。 忙活一周,付尘弓沉着腰,也渐泛酸意。正欲收拾完毕之时,听见上方一句:“……大哥,对不起。” “这么一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付尘语气平平,“你哪日能不这么‘愧疚’地在我面前?” 他不想欠别人太多债,同样也不想别人欠他的。 晁二沉默,许久又道:“……那我觉得我没做错,我就是忍不得他打你。倘若他敢在我面前这么做,他就不会还留着命在。” 榻上青年伤疤累累,眼底幽暗不明。 “呵,我还得感谢你事到临头还知道留他一边的手筋脚筋、没给他全废了?”付尘淡淡道,“二郎,若我真不想被打,穆珂那小子如何能伤得到我。” “……你就是想讨打,也不该找他。” “哦?……那我来找你?”付尘就势坐在榻沿,掰过他下巴,凌厉冷峻的眼睛锁着他,“你现在来打我一拳,试试看。” 第489页 晁二少见他拿这种挑衅的脸色对着自己,却不接招,垂眼道:“大哥为难我。” “你也在为难我,”付尘将掐在他下巴上的手顺滑于脸颊眼角上青紫色块,声音放缓些许,“这件事,你本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能同你一起找他们算账……而不是叫我眼睁睁地瞧着你挨打。你真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多想着全身而退的法子。见你为我受伤,你以为是甚么爽快的事?那和让我现在打你一顿,又有甚么分别?” 晁二愣愣地,青年态度是出乎他意料的平和,又有些不得已的愧疚:“……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让我这么做,所以才没提前告诉你。” “我是很生气,气的是你鲁莽行事。”付尘轻叹一口气。 晁二抓上他手,愧道:“让大哥为难了。” “时至如今,也只得顺水推舟,由着这个契机闹开了。” “大哥适才,是故意那般为的?” 付尘掀起倦眼看他,寡淡笑道:“……怎么,我这戏做得这么拙劣?” “不是,”晁二忙道,“只是大哥一贯是讲理的人,遇上事难从不会那样逃避问责。” 付尘“呵呵”笑了两声,哑道:“你这评价倒也新鲜,从前还没人这么说过。” 晁二闷闷道:“大哥有时……只是不自知而已。” 付尘阖目沉默了一会儿,睁眼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不扰你了。” “大哥,”晁二在其后道,“若是因我们挑动起王部同出逃叛部的纷争,你有法子全身而退么?” 付尘步伐一顿,回首道:“……你不是还挂念着和呼兰部的争仇?当初我和暚公主有约在先,这些事,迟早都会有了断。至于退路……我会设法保下兄弟们,倘若王部因自顾不暇无法保全,提前率众出逃,亦是良策。” 说罢,付尘便趋步离开,给他阖扣好门。 室内光线一下子浅暗下来,青年原处呢喃:“……我问的是……你的退路……” 午间赫胥暚进了内寝更衣,忽听得敲门声起:“公主,有东西送。” 这边换了外衫,上前启开门,道:“进来说话。” 娜仁入内,在屋里寻了一胡床坐下。 “甚么东西,赶在这时候送?”赫胥暚一边系上襟带,一边问道。 “不是我送来的,是公主心心念念那人送的……” 娜仁敲了敲手上盒子,调笑道。 赫胥暚手上动作一顿,转眼瞧她:“胡说甚么。” “没胡说呐,就是贾晟托我转交的呐。” 听到这名字,胡羌公主脸色僵了一刻,竟是莫名带着些遥远的陌生之情。 赫胥暚在她对面坐下,娜仁将手里的匣子递过去。 “他甚么时候托你送来的?”赫胥暚接过,压在手心下,不急于打开。 说及此,娜仁面上微微透露出不自然,抿唇道:“……其实是那日篝火晚宴之后的第二天,他在王都里看见我,就托我给公主你拿来的……我当时想着他一个没甚么经验的人不懂事,送礼道歉这种事肯定不能赶在您气头上……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打算拖两日,等公主你气消了再给你送来……我也是为着帮他一把,然后这不是新年头几事多,就被我给忘了……刚刚回去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 她越说越心虚,看着赫胥暚脸色仍旧严肃,揣度着是自己过失误了人家好事:“公主你罚我罢……我不是故意的,也怕你一怒之下把贾晟准备的赔礼给扔了,耽误他一腔心意……” 赫胥暚淡淡道:“你几时看到我同他生气了?” 娜仁疑道:“自那回……之后,连着几日都不见公主你叫他过来,当初年底的时候,我瞧着他可是几乎日日都过来的……” “我之前叫他来是同他商议正事,”赫胥暚蹙眉道,“我近来还日日同各部首领议事呢,你这小丫头脑袋里装的都是甚么,光动些歪心思。” 娜仁撇了撇嘴,又道:“说起来,刚才来时我听说了一件事,就是跟铁那勒部有关的。” “甚么?” 娜仁有些忧痛,皱眉低声道:“听说是晁二因为那夜穆珂打了贾晟,然后昨夜暗自找了他寻仇去了,好像是把他半边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还在腰上捅了一刀……都不是致命要害,但足够毁了一个习武之人了……听说那晁二从前在燕国是当山匪的,指不定都学过甚么杀鸡宰牛的手段,动作这么干脆……” 赫胥暚垂眸静静听着,眼睫下流泻出不可名状的碎光来:“……打得好。” 娜仁听到她冷言,不免升起些埋怨:“公主,好歹穆珂他们都是和我们自小长大的,他打人还不是为着你……你现下也太偏向贾晟了罢,公主你从前可不这么偏心的……” “你心疼他,就去看他便是,我听穆藏前两日一直打算着要回去,这时候,可由得他再思量了,”赫胥暚转首看着对面姑娘,冷言道,“穆珂行事如此鲁莽,就应当考虑到后果,他怨不了别人。倘若声称是为了我,我可没命着他暗中打人,我想出气,自有我的办法,干他何事?” 娜仁有些气恼,少有反诘道:“公主你……你跟贾晟还真是般配!” 说罢夺门而出。 这也不是娜仁第一次在她面前使小性子了,赫胥暚并未在意,心中却是思量着旁事。 第490页 食指轻敲几下,忽地又回神至手掌下方的匣子上。 贾晟赔送她礼物道歉? 赫胥暚黯自笑了笑,这怎么也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她以为那夜他们二人已将事情坦白清楚了,当日醉意朦胧,半由着心做出些惯常不敢为之事,也算是释怀她一个心结。虽说挂念心许一时难消,可他既明言拒绝,她也不会再硬强他为做甚么,平白给他加上担负。 赫胥暚垂目打量着这木匣,疑虑遮盖上了起先一刻的紧张,她伸手打开—— 中央一块玉珏淡色生辉,左端缺口,狼纹嶙峋,还隐见一道裂痕。 女子先是瞪圆了双目,缓缓拿出这块佩玉,端详许久,神情愈加复杂。 神思回拢,耳边传来外间女子相互争执笑乐的声响,赫胥暚起身朝外推开屋门。门外两个胡女见她忽然出来言笑骤停。娜仁更是眼神躲闪,畏惧她因方才私语的怨言责问她。 “娜仁,”赫胥暚神情稍显凝重,“贾晟把东西给你时可说过甚么话?” 娜仁忆及:“他只说……这是他挚爱之物……要、要物归原主?” 她初听时只当是他们燕人的情语,现在重又念诵出来才觉得古怪:“……公主,怎么了?” 赫胥暚眉心不展,转而朝另一胡女道:“先去寻贡布首领来见我,然后去告诉贾晟,一个时辰之后来此。” “……是。” 娜仁方欲再问,但见其似在想甚么重大为难之事,便不再多言。 赫胥暚转身重回了内寝,先将玉珏放好,又换了件正装移至正殿相候。 不多时,贡布到来,二人相行一礼,各自坐下。 赫胥暚开门见山道:“特地来烦扰首领,正是想要问询当初数日前狩猎时您同贾晟、达门几人在山中争执一事。” 贡布皱眉:“此事当日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公主还有疑问?” “……是,”赫胥暚勉强笑道,“有一细节,我现下不晓得。首领既为当事者,想必那时留神得清楚些。” “你问。” “敢问首领……”赫胥暚沉下面色,“当日在山内,破多罗达门狠心召唤獦狚偷袭那二人时,族兽攻击的是哪一个,是晁二还是贾晟?” “……他们同为攻击对象,这……有何疑问么?” 赫胥暚追问:“您再想想,獦狚冲追上去的,是晁二还是贾晟。那两人不可能在一处等着獦狚攻击。” 贡布错眼,真的思索起来,转而道:“……是晁二,当时他应当是摔扭在树下,腿骨折了。至若贾晟,似是在旁边照看来着……中途有一段时间我不在当场,故而也不晓得细状。” 赫胥暚缓慢点了点头。 “公主在怀疑甚么?” 赫胥暚似有失魂,道:“只是在想些私事……首领可还记得起先贾晟方至胡羌时,也曾与獦狚有笼斗之事?那时正逢獦狚少食之季,按理凡见到人踪都会相扑,可最后在争斗末时,却未见獦狚重伤了他……” 贡布揣出她话中意:“你以为……贾晟有胡族血脉?” “……自他长相而观,蛮族特征显著,可燕蛮人多为身量纤细瘦小之人……似乎也不该有他这样的身架。” 贡布不以为然:“相貌暂放于一边。自胡羌归顺燕廷之后,边城之中多有我胡地中人与燕人通婚的先例,这也不算甚么要闻,公主何必纠结于此?” 赫胥暚缓缓垂眼,眼皮眨动得异常:“……许是旁人总拿他是外族燕人加以诟病,倘若真有这个亲缘,想必会堵住许多人的非议之口……” “族中人议论的也不只贾晟一人,就算他沾些亲,晁二一众不可能个个都有亲缘。狼主既有更大的宏图,想必也不能只放眼在胡地之内的诸部议论之中……”贡布道。 赫胥暚缓慢自思绪中脱身,闻言抬首看他:“听闻首领从前同贾晟有些恩怨过节……我以为不管贾晟是何方人,以我对其了解,在正事大义上并不糊涂,反倒是因其超脱于各部各族纷争之后多有超然之见。若是其中有甚么误会,他现下归于王部,我也愿意在中间作以调停。” “此事就不劳动公主参与了,”贡布道,“他的所作所为,我有我的标准。” 见劝说无动,赫胥暚只得作罢,又是闲言些许,忽见娜仁破门而报: “公主,穆藏首领过来了,要同您讲谈。” 话刚报完,人已带着从侍进来了,见得屋中还有旁人,便道:“贡布首领也在,不会扰了你们议事罢?” 穆藏少有这般不知礼的失态时候,贡布挑眉看着他一派气冲冲的架势,不作声。 赫胥暚大概业已知晓了前因,便主动道:“不妨事,穆藏大哥先请入座,不知……” “贡布首领在此也好,正好来旁听这事情前因,再来看看究竟是何方更不讲理。”穆藏冷脸道。 “还请贡布首领暂回,”赫胥暚似是有意同他对着干,“今日麻烦首领解惑了。” 自铁那勒同其余叛族回部参礼之后各方周旋不休,贡布此时也无心瞧他二人继续纠缠,便就此而退。 赫胥暚转回头,无声冷哼,挤出笑来:“看来穆藏大哥是碰上不平事了?” 穆藏将晁二夜中袭击穆珂一事原原本本讲明一遍,添之今日午时贾晟过来领走人后又对其族人大打出手,气愤之意字句可见。 第491页 “贾晟拿着王部做挡箭牌,我以为,公主你还是应当有个定论。” “暂且先把这事放一边,”赫胥暚道,“穆藏大哥,几日前你本是急着要走的,拖沓了数日都在商议你的意思。看在自小情分上,我同你坦白实言,呼兰部那处我已是不报甚么希望了。父王同我所想一样,若是破多罗氏肯缴兵回部,尚且还可收留其在胡地生存。但他们是打定了心思要分裂,断然不择此,那么他日再见就是战场仇敌。” “可你们铁那勒部毕竟起先是受其蛊惑而裂逃,所以一直愿意给穆藏大哥你回转之机。胡地虽然宽敞,可也不是甚么人都容得下的,我单把这好处给穆藏大哥你,若是还要拖沓,不免会和呼兰部一个结局。” 穆藏道:“条件呢?” “请铁那勒部出面,将呼兰部族的事作以了结。” 穆藏又蹙了蹙眉,赫胥暚接着道:“破多罗氏拖着时间,我不愿拿恶意揣测,但是总也要请其明确表明了态度。不然他们在胡地位置尴尬,我也无法同自家族人交代。” “公主打算如何解决?” “软的不行来硬的,”赫胥暚道,“我们胡部甚么时候行事也犹豫婆妈起来了?当初分裂起因在他们,而今他们败归,我相信这些日子呼兰部的人一定也来找过你。可穆藏大哥若是夹在两边不肯做决断,最终受害的可是部族里一众兄弟。他们现下众说纷纭,对部内外的事加以猜忌,可在燕南父王重整燕土时,随时都可能有调兵之机,这耽误的事又由谁来负担?即便不为着我们王部中人,按长久计,蛮人和那些丧国的燕人,难道不会是你等来日的仇敌?” 穆藏细细闻听,而后道:“决断是早晚事,可公主真有信心我会选择王部?……公主坦白,我也坦白。哪怕有从前的情分在,穆珂念着,我却不能只记着那些。铁那勒部上下兄弟众多,都不是阿附之人。真若辟地另封,倒也并非不可为。” 赫胥暚眯眼冷笑:“近两载未见,穆藏大哥果有气量长进,令我刮目。” “那敢问公主又打算如何处理贾晟一事?” “此事的起因不在他,谁先动的手,那日诸部兄弟在旁同为见证。” “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却是因他而起。” “哦?”赫胥暚面上唯一的一丝笑意也降下,“那穆珂为我打了贾晟,是不是我还要成了罪魁祸首了?穆藏首领还打算揪住我惩治一番才肯消气?” 穆藏不愿与她争论:“那公主是打算就此了之?” “呵,”赫胥暚冷道,“穆藏首领你现下心中也清楚得很,是以甚么身份来同我这般讲。贾晟、晁二皆是本部军伍内有名姓的骑军部将,既是合理范围内的自卫反击,又有甚么好指责的?” “公主是在以此要挟我来归顺于王部?”穆藏冷哼,“如何不想想或许这般只是适得其反呢?” “是非评判,由首领决断。” 眼前女子面冷心硬,言语刻薄,同当年在胡地草场上一同策马奔游的茜色绯影丝毫重叠不上。 “公主在燕宫受制一年,竟把燕人的无情冷相学了个七八分……” 赫胥暚神色愈发寡然:“穆藏大哥同样是做首领的,知道心软的代价的是甚么。何况现在,我退半分,你显然不会因我有甚么好面色就送给我便宜占……穆藏首领自身尚且如此,又有甚么资格在此时要求我好言相待?” “好,太好了,”穆藏直接起身,笑了两声,道,“公主,你迟早知道你的包庇将要揽下多大的麻烦。” “拭目以待。” 穆藏大步而走,赫胥暚定眼看着门外,卸下一口气。 女子将视线由门外转至岩石桌面的砖纹,支肘撑起两边额发,闭上双目,在陡至的静谧中歇缓神思。 不知过了多久,赫胥暚方察觉到身周有浅淡的呼吸声,睁眼抬头,看到不知何时已入殿内的青年,于几步外负手而立,此时巧一对视,令她转瞬间清醒。 “何时来的……抱歉,方才我走神了。” 付尘不在意道:“公主事繁,当注意休息才是……听说公主有事寻我,贾某想若是因晁二斗殴一事,当是贾某需向公主言歉。”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就无所谓了,”赫胥暚道,“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让我寻了由头施压于铁那勒。正好穆藏行事拖沓,需得借着旁人催其定下决议。” “他拖得久,实则贪得多。事已至此,公主也可彻底定下心来,”付尘平声道,“只是晁二这事做得不光彩,归根终究又牵扯到公主名誉,多有草率。免不得各部间仍就此事议论纷纭,平白令公主受这无故牵连。” “无妨,影响不得大事,”赫胥暚道,“我今日唤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事。” “哦?” “你且先坐下等着。” 赫胥暚起身步进内寝,将那装着玉佩的匣子带出来,放在桌上。 “这东西,是岁末夜宴后的第二日白天你就托娜仁转交于我的?” “是。” 赫胥暚又问:“我这么长时间没找你,你怎么不主动来问这东西的状况?” 付尘微愣,眉毛动了动,缓道:“许是公主有杂事疏漏了……也不是甚么重要的……” “是娜仁忘记给我了,今午方才将其送到,我便召你过来,”赫胥暚坐下,转了正色看他,道,“贾晟,我可否以为,你把这东西给我,是信任我的意思?” 第492页 付尘察觉生异,同样凝起面容:“是,我相信公主。” “好,”赫胥暚顺手打开那匣子,抚着那玉珏低声道,“……我不会让别人知晓的。” 付尘皱眉:“公主是何意?” “这玉是从何处得来的?” “从前燕国赤甲军中的提督兵务总兵官贾允,是我生父,”付尘低眼,坦白道,“这是他死后,我在他军帐中翻出的。” “……允……”赫胥暚咂摸着这字眼,暗自握紧了玉珏边缘,“那你可知,你生父出身为何?” 青年眉心拧起,有纠结有为难,赫胥暚以为他不愿告知,只耐心等着他。 “……我二十一岁那年,才见到他,我并不了解他过去多少,”付尘不敢抬眼,“只听他说过,似乎从前过得不好……” …… “从前在王府中时,陛下曾问我为何对诸事不曾在意,那时身份低微,所受讥嘲诽谤却不曾比现在少,”苍鬓男子凝望水波,道,“我当时说,因为曾经在意过,因而也吃到了苦果……后来在山野之中,方才知晓天地之大,人为其中一微粟,又何谈计较。” “提督也在山野中生活过?” “是……幼时顽劣被家人驱赶,在外流浪过一段时间,由此方晓世间之难……故而后来种种一切,也再不知难了……” …… “贾晟、贾晟!” 女子唤声在耳边盘旋,青年骤然惊醒,抬眼惊惶地看着她,呼吸局促。 “……你怎么了?”赫胥暚瞧着他满额的细汗,似是被甚么困魇住了一般,乍然想起当初察萨对她说面前青年的癫痴病症,心中沉了沉。 “……公主。”涣散的瞳孔回拢在一处,付尘识出面前之人。 心肠蓦地揪痛,赫胥暚忍不住,拈着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对不起,或许是我不该问。” 付尘呆坐在原位,任凭女子动作,纹丝不动,许久方机械着口吻道:“……他幼时似因顽劣受家人驱逐,而后流浪山间一段时日……再后来到王府成了宦侍,于皇帝登基后随煜王领兵于外,兼领军权……” 赫胥暚仔细聆听,在记忆中划对着人迹,也有些隐隐激动,追问道:“那你可知他那时有多少年岁?” 青年闻言摇了摇头,晃得停不下来,直到女子又伸手上前制止方才得休。 “听着,贾晟,”赫胥暚对他道,“你那生父……许是我胡族人氏。” 殿内闷然没有冬风漏进,赫胥暚照常在屋中燃起炉火,暖了一室空气。 沉默许久,付尘额上汗落,他抬眼看她,神智已然归位,却于她口中言语惊疑不定:“……此话怎讲?” 赫胥暚拿起那玉,示于其面前:“我先前说过,我们胡羌人不用这等玉质器件。但自燕胡间礼赠往来频繁后,偶然也可在胡地见得这种玉饰。只是和我手上的不同,那种玉是燕地产的,镂刻纹路多为花鸟鱼虫之类的东西,而我手上这个,是狼纹。并且我知道这是谁的,也曾见过它的另一半。” 付尘抬眼。 “数十年前,南蛮骚扰燕境,兴起动荡。燕国兵力虚弱,皇帝求请胡羌相援,一解患难。而在战事息平之后,皇帝敕封了宫内一女子为公主来我燕地和亲,表明友好之意。后来那燕国的宫女,便当了我祖父的第三位续弦夫人……而后育有两子,亲制了两块燕玉以作祈福之用。” “荒谬……”付尘低声喃语,仍是不肯置信有这种巧合,“未免太过荒谬……在他帐内寻得…也不见得就是他的东西。” 赫胥暚盯着他,道:“我自幼听得四叔传言,知晓他名讳——便是‘狁’。” “……不,”纠结在名姓字别上的错误,付尘已不再想去深证了,“这‘允’字是旁人给他起的,不是他心愿。一个名字,做不得甚么数……公主莫要草率对这等事下定论。” “那我问你,我胡部族兽獦狚只对族内人容情,你两次与其遭逢,头一回在笼中侥幸逃脱,第二回 晁二受伤,你完好无损,此事怎解?”赫胥暚逼问,“你难道要说是你本事高强,连胡族上下尽皆敬畏的族兽都不放在眼里,还是说獦狚偶发善心,同你结了缘分,不愿伤你?” 付尘细理着思绪,哑声反问:“公主所说那位‘四叔’,可见过他面?” “没有,”赫胥暚道,“和你所说吻合。他自幼离家,我那时尚未出生,怎会见过他?不过他的事,倒是听父王在私下念起过……他同父王一母同胞,性格却是迥然不同。听说四叔自幼聪颖非常人,是当时族内少有熟习燕文蛮语之人,只是身体孱弱,上不得马,行不得猎,所以饱受欺凌轻视,后来便因此负气离家。” 这些旧事于付尘听来只觉陌生非常,只似一异路者的故事,遥远而不真切。 “可吾父在我眼里,同你所讲的,完全是两个人,”付尘零碎追忆道,“他上的了战场,提得起长刀,从不在意旁人非议言语,更不会负气使性子……” 赫胥暚却看出他神情的些许异常:“贾晟,你明白告诉我,你当真不信么?” 付尘沉默须臾,转而低声道:“……我不知道……公主可还能忆起旁的细节?” “他当时因整日卧于床上览卷读书,被祖父和亲族厌恶,胡部一贯以武力称胜,都没想到有这等人物出现。后来祖父迁罪于那前来和亲的宫女,那女人似也由此不喜他……父王说他幼时顽皮,同样跟着其他孩众欺负嘲笑于他,乃至四叔后来出走再未回归,父王对此……抱憾至今,”赫胥暚细道,“许是燕蛮跨族通婚多生异状,父王长于武力,四叔他卓于记诵,据传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惜在胡地没有他施才之处。” 第493页 青年闭目,松了松眉心。 “……似还有传言…说四叔有些古怪异能,瞠目直视正午炽日而不损眼力半分,甚至还有明目之效。可惜后来人已不在,私底下人再如何议论,都免不得有添油加醋之嫌……” 付尘倏然启目,瞳中泛光: “……我信了。” “嗯?”赫胥暚挑了挑眉,转而低声道,“……只有你后来见过他,究竟是不是其人,你不允肯也作不得数。” 付尘思及男人赠他那另一半玉珏,道:“公主起先说,这玉有两块,另一块……在狼主那处?” “不错。” “这玉除了是身份信物,在胡羌内可有其他效用?……譬如调兵传令之类的……” “我们不用燕人那一套,这玉纯粹是私信,连见过它的人都极少,”赫胥暚道,“我私下同父王在一处,方瞧见其日日拿在身边,知道来由。” ……你是这个意思么?付尘敛眸。 他比他结识贾允的年月更久,同胡人相交的时间更长。若在身世上有何蛛丝马迹,定然比他察觉得更敏锐。 “公主,即便我是,此事,也不可张扬。” 赫胥暚道:“这只得听从你的意愿,但我父王……他曾因四叔离家之事自弃自恨许久,若你不介怀,我还是想告诉他,起码也可令他释怀一些。” 付尘不言。 赫胥暚凝视他许久,起身出离了宫室。 衣袂翻然带起了一阵风,将落下的汗意转又冷凝在身上,炉炭等人工烧灼而成的暖热只愈发使人感到凉寒无依。付尘看着屋壁上彩绘的狼族图案,大团夸张不知名的粗犷线条缭乱狰狞,这么仔细端详着,神思精魂都随之远走。 未至一盏茶时间,女子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卷黄色册录。 “这是乌特隆部族的宗谱玉碟,”赫胥暚在他面前桌上展开,翻到了指定一页,手指着其中一列,道,“这是四叔的名姓。” 付尘转眸看去,在那谱系上,有一个名字先是被笔墨划掉,而后又用不同深浅的笔形补在侧旁,醒目的很。 “当初四叔私逃弃走,按照我们部族内的规矩,是叛族重过,应当清理出宗谱的,”赫胥暚道,“后来父王登位之后,又命人悄悄改回来。” 付尘弯了弯唇:“其实改回来也无用……凭他后来所行所为,只怕比今日的破多罗氏等叛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后来在燕军中与他重逢,那依你可见,四叔他……想回来么?” 付尘垂目,道:“论情义……他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极富真心情义之人,对亲族兄弟皆是极好。可论国族大义,他在燕军中所行,也都是真心为着燕地百姓兵卫长足发展的,没有胡部内歃血起誓的仇恨于心。或许他……想回来见亲族家人,或许他又不想回来,不敢面对部内兄弟的指摘。” “叶落归根,人于死亡前后,再多恩怨不过都化作对亲眷的归属,”赫胥暚轻声道,“……回来罢。” “诸部之内……” “旁人的言语都是小事,王部而今担得起非议……你没发觉,你口中所说的四叔,就是你自己,”赫胥暚将指尖转至“赫胥狁”下首一空位,打了个旋儿,“四叔会如何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你需要亲族归处。” 付尘顺着她手中动作而视,恍惚难辨的眩晕感冲击着额脑。原本于此前谋策好的出路同无解的变故根由、那些自幼娘亲避讳不谈的父族隐秘、因缘错会而反遭利用的苦辛泪肠、二十多年来辨不清楚的痛恨怨怼……雪散人亡,故事新人。这种种而今,尽皆凝化在这一处小小的空白上。 怔然盯了许久,他不愿骗了自己,道:“……我想回家。” “我帮你,”赫胥暚定声道,“近来几日诸部生乱难得顾及,我先着人向父王传信,至于而后之事,看父王如何裁断……你晓得,这事情在而今坦白未必是好事。” “这么多年都走来了……何由急在这一时……” 青年随她抿唇,却勉强不出笑意。女子实则也误解了他几分意思,何处为家?父母离世,各葬于荒野他处。胡族亲近,却又无多生长根系,即便认了宗族,从前在此历经诸事,他又何能于转瞬便将这王部上下看作同源亲族? 爹,你当初,又是作何念想? “你本名便为‘晟’?”赫胥暚忽问。 “是,”付尘哑涩张口,“我娘给我起的。” 赫胥暚瞥见他低首时垂落的惨白鬈发,一时又推想起青年从前言讲过的童幼身世。他那聪颖骄矜的亲生叔伯,是如何奔走于边城同蛮女相交,继又得入燕宫,参掌兵权,行那为胡族一贯不齿于心的侍宦之事? “今后,你也有了生身名姓了,”赫胥暚转了视线,道,“来日,我便着人增上……” 付尘耳侧混沌嗡鸣声渐息,唯有女子低声喃言钻入耳中。如同万顷的江波滚涌卷掀起了一只孤舟,又被颠然而至的风雨击平了浪潮,独独地漂浮于水面,无棹无桨,漫散流至天际,不晓终路。竟只令他再堕梦中,惶惑非常—— 赫、胥、晟。 第115章 第一一五回 第一一五回 望风希指巫觋受蛊,扶乩求告苻昃揭私 蛮宫厅堂富丽,自苻璇一走,王族主宫的大殿内已许久未见人踪。而此时正中躬身站立十余人,年纪不小,却因心惊胆战而显露些许鲁莽,各自垂着脑袋不敢上观。 第494页 “你们都低着头作甚,”苻昃冷哼,“难道你们在丘闻那老匹夫面前,也是这般鼠胆模样?” 前方站立的两人略略抬了点视线,一人嗫嚅道:“祭司面前,不敢冒犯。” “不敢冒犯就都把头抬起来!”苻昃语气僵冷,“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不愿意听我的,现在就滚回去,该如何便如何。我可不是逼着你们来的,改日父王问起,你们若说是我抓你们来的,可就是平白挑弄是非了……在场的几位都是族中技艺纯熟的制蛊人,我估计着普通人也入不得丘闻他们那帮老家伙的法眼,那这后果会如何,想必也不必我多说了。” “祭司大人放心,”下方人连忙表忠,道,“我等都是自愿替您办事的,不敢有异心。” 苻昃讥讽一笑,而道:“莫急,我看着你们这里面有几个人是熟面孔,想必从前不只是在丘闻长老下面办过事,同我父王也关系密切得很……” 下方几人中果有人身形顿滞,但不敢站出来。 苻昃接着道:“之前,受我父王所托专研‘昧尸蛊’的是何人?” 人众中步出三人来,苻昃回视着他们僵死呆怍的枯目,冷道:“命中没有注定的福分,还硬要拿人事改运,逆天而为。你们几人,连最基本的卜算之理都不晓得,居然敢拿巫蛊术来招摇撞骗,谋财害命?” 三人胆寒,听得少年又道:“该如何做,石坤长老已经给你们做好榜样了,不必我再教了罢?” 三人跪地,一人告饶道:“祭司大人恕罪!我等之前所为,只是奉尊主令意图一启宗昌阁而已,并不敢行逾矩事,更不敢用其害人性命呐……” “你们制得的那种毒物,本身就是害人的东西,纵然不是你们亲自动手害的人,也算间接伤及了无辜,”苻昃冷道,“少废话,我可不是在同你商议,难道还要我来动手不成?你们几个比石坤长老的面子还大?” 那三个制蛊人面面相觑,已是自认了命数。各自抽匕,反手往胸口一道锐刺,身躯应声倒地。 血污染尽乌衣上深紫绣纹,适才还鲜活之人此时便成了三具尸身横陈于前。明晃晃在前的示威警告令后面几人心颤几下,愈发不敢言语。 苻昃自王座上起身,扫视着其余几人,道:“你们几人既然留在殿中,我便告诉你们,丘闻是丘闻,苻璇是苻璇,我是我。倘若你们肯安生地听我的话,除了族中普通制蛊者不可得的密卷,来日,还有更大的荣华。” “吾等惟祭司大人是从。” 苻昃施施然行至几人面前,抬腿跨过地上人身,近距离打量着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道:“你们一个个说的这般忠心,我却不信你们。只怕这种话,从前你们在丘闻面前也没少说罢。” 几人不敢吱声。 苻昃笑了一声:“不若还是用个你们和我都熟识的法子来检验一番……方才既然说了听我的话,那你们现在都把右臂的袖子撩起来。” 几个制蛊人哪能不晓得他要作甚,原本琢磨着其他心思的杂乱念头随之而散,渐渐沉落成了无边的灰烬。 苻昃盯着他们面如死灰地拽起袖子,暗自冷笑了一声,道:“……这是我自己研制的蛊种,还从未给别人用过,你们可有福气了。” 少年自怀中掏出一银锁模样的镂空纹器,自缝隙中触动某一机关,便见这未至掌心大小的纹器自中间裂开,里面的东西纠缠蠕动在一团。黑黢黢的,如同聚蚁噬心,教面前一众同巫蛊术相生半辈子的制蛊人都顿起恶心之感。 苻昃将其按顺序接连种在那几人臂上,边道:“一旦上了这蛊,你们之中但凡有人生异心,暗中同他人勾结,便会当场暴毙,尸骨不存。” 看到脸前人冰冻的神情,转又笑道:“若是你们听我的,还是那句话,也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你们。重罚之上有重赏,你们如果是愚笨的人,想必在丘闻那儿就不会受提携了……都听明白了罢?” “……是。” 这几位并未想到,这位喜怒踪迹无常、比之苻璇脾性有过之无不及的继任祭司,果真于次日就不见了踪迹。他们按吩咐持了其诏令入守蛮宫,而被囚禁关押于家中的数位掌权长老,尚还被封锁着内外联通消息,不知其私下仰赖的人手已被人于此时撬了墙角。 南蛮境内,无人知道这现时已身领逻些族权神位的少年又到了何处,可自族中种种轮权风波之后,也无人对其行事再敢有异议。 数日后,由旧日燕兵义民遴选而来的赤乌义从中,忽闻报一异信: “报!回将军,营外有一蛮族少年孤身而来,说是曾有约定,要面见将军。” 男人自桌案抬眸:“甚么模样?兄弟中可有见过的?” 那兵卒忆道:“长得……看上去是个享福享贵的少爷,刚才来禀的路上,似是碰见有弟兄说之前见过。” “让他进来。”宗政羲沉声,将手中书册一合。 须臾,帐帘被掀开。现出一白衫少年,率先朝其言道:“方才我来时在营地外被几个士兵拦下,我一个不带刀枪的,他们都敢拿刀威胁,所以就拿了些我在蛮地新制的玩意儿叫他们睡一会儿……你且放心,不伤及性命。” 宗政羲冷道:“我怎记得当初,有人说过燕人死活再与其无半点干系,怎么今日还亲自前来,说同我有约?凭空何来的约定,教你大言不惭,如此直截入军。” 第495页 苻昃笃定了心意前来,自是想好了说辞,道:“之前没有约定,这不是现在就要来同你言谈这约定了么?” “……小儿无信,业已领教,”宗政羲冷淡道,“如何让我同你相约?三句之内,点不至正题,外间尽是视蛮人为寇仇的燕兵猛士,你的性命,可就保不得了。” 苻昃反诘:“你既肯让我入营,难道不是知晓我有可信之处?” “一句。” “你!” “两句,”男人狭目削唇,无有感情,“奉劝你掂量着自身轻重,你们蛮族那些把戏,我也并非没有见识过。糊弄得过一两人,我倒不信,千军百士,还能任你安然闯出去。” 苻昃憋怀着闷气,却不发作。深知眼前这人甚么都干得出来,便也不敢冒进,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言道:“我要与你做一笔交易,筹码是蛮军退兵投降,今后再不扰境。” “口气不小,”宗政羲挑眉,“你拿甚么身份说得出此话,凭你是苻璇的儿子?” “不,若是替苻璇做说客,我何由寻你?我是蛮族祭司,有族传神巫咒术于身,”苻昃道,“并且现在,蛮地之内,我有行掌权。” “哦?”宗政羲略起了兴趣,道,“那你想换的,是甚么?” “你等军众退兵,今后同样不扰蛮地安稳,兵战就此为止。” “时至而今,要想让蛮军投降而轻易收场,只怕不大可能了罢,”宗政羲转又神倨道,“何况你以为没有此言,我就没办法令苻璇带军投降了么,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就凭你这么几千人的兵马,同蛮人相抗,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得不到甚么好处,”苻昃道,“何况胡人那边同样自顾不暇,旧燕百姓蠢蠢欲动,这局面,不过是随时都一击即碎的表面和平罢了。就说你们现下这驻地周围的城镇百姓,哪有不因战患流离的。” 宗政羲冷笑:“这话你怎么不同你爹说,你既然想保全蛮地,直接叫他撤兵不是皆大欢喜?” “他那人不死心,非要让他吃了败仗才肯放手,所以还非得用此战乱手段教他心服才是。” “你给的条件过于简单了,且不说你现下身份立场尚还不足以确知,就是真的击退了蛮军,也是靠得我等兵力本事。难道就凭着你指点一通,就白白地止了我等人继续向南讨伐的步子,”宗政羲道,“你绕了一圈,不就是拿废话来搪塞我么?” 心思被识破,苻昃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起码从中听出了几分没有断然相拒的合作之念:“那你可以说你的条件。” “其一,蛮族向新朝俯首称臣,受其辖制。” 苻昃沉默,宗政羲略带讥讽地瞥了一眼,又道:“其二,剥除南蛮军权,自此废黜蛮军,蛮族族内不再养兵。” “好,”苻昃利索应道,“其三呢?” 宗政羲挑眉:“这两点果真能做得到?” “自然。” 宗政羲扯了扯唇:“依我对苻璇了解,让他应下这两个条件,难若登天。” “到时候,就未必是他做得了主了,”苻昃撇嘴,“还有甚么条件?” “……你方说,你已是蛮族的祭司?” “正是。” 宗政羲凝眸:“你当初在无名山中见过贾晟伤势,那便知晓他所中的是何毒蛊了?” “……知道,”苻昃眼神一转,没想到他蓦然转了话题,也不吝坦白,“他身中的那七磷虫已不是养了一两日,当初我倒还想着取个样来钻研一番。毕竟那算是古谱中的至毒之物了,蛮族现下已少有制蛊人能制得出这等精纯的东西,想必当初那下毒之人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搞到它。” “有无解方?”男人沉声。 苻昃摇了摇头:“……若有法子,救的时候何必留着这么个隐患。” “你们蛮人制得的东西,竟寻不到逼毒之法?” “之前苻昭恒……他当我族祭司时偷偷藏过一次族内古籍,在那之前族中制蛊人还常炼剧毒精蛊以之私下贩售燕人……也包括行战之中,这你知晓的。后来他寻处将其古卷藏于地中,又使了巫术抹除众多制蛊人记忆,方才断了那许多毒蛊盛行之象,”苻昃道,“当初救贾晟的便是他,他都说没法,想必这蛊正好在那剧毒无解的几味禁术之中罢。” 宗政羲眯了眯眼睛:“七年……难道连续命之法也没有?” “命由天定,岂可说续就续……” 男人眼光深沉若无边幽潭,冷冰结冻,久久不作声。 苻昃瞧他沉默,知这生死之事最为恼人,也没法解劝,只得在一边不动,而后想了想,仍旧补充道:“也或许,苻昭恒那处有法子……但我想着这几率不大,他要救人也不会救了一半就撒手,当初我在旁瞧着,他给贾晟用的都是上好的良药,若有治方,定也早便用了。” “……苻昭恒同他有甚么瓜葛?”宗政羲眼光微凝,问道。 “我问过他,他没同我讲,”苻昃道,“不过听贾晟说过,他幼年亦在无名山中,或许,是有甚么旧日渊源罢。” “听闻蛮族祭司有行卦卜算之能?” 苻昃看了他一眼:“有是有,但你不知这种事悖逆天行,可是要卜者拿寿数作偿的……轻易不可为。” “这是最后一个要求。”宗政羲定声。 苻昃盯着他看了许久,眼光闪烁,而后定声道:“那就不必这一个,我为你解三卦,你直接允许我随军,可好?” 第496页 “许你军中参赞一职。” “成交,”苻昃弯唇应道,“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既出,‘千军万马’难追。” 宗政羲微嗤:“我不是君子,但在此处,还是有说话的分量的。” “好,我信你,”苻昃自顾自寻了一处位置坐下,自腰间解下一包袱,显然其今日有备而来。只见他从中掏出一木质圆形卜盘,边角四周各纹以人间所对应谶纬吉凶的方位图腾,精密至极,随后引一乩笔立定其上,作起始位,“这头一卦,你便打算问贾晟同苻昭恒的旧日干系?” “不错。” 少年垂目凝神,以乩笔赋精神于图中经纬,手中点刺运转,卜盘上红印加深,黑色古文显现。 半柱香的时间,纹丝不动的少年略略低首动作,而后睁眼,同对侧同样默坐等候的男人道:“此二人……有亲缘关系。” 宗政羲同样抬眸,在暗处抠上了轮椅钢柄。乌瞳深深,一闪锐光: “说下去。” 苻昃皱眉,同样不敢大意,又反复拈指掐算几遍,检视完毕无差后,方缓缓道:“母家血亲……贾晟生母,是苻昭恒胞姊,也就是……玄明公主?” 他也为这答案吃了一惊,久久未回神。这般算起,贾晟同他还可粘连亲故,那同眼前这人…… 苻昃再向宗政羲看时,后者已然恢复若常,只是淡淡低着眼睛不作声,而后听其道:“第二卦,叩问贾晟生父。” 苻昃挑眉,心内有数却不明道:“你总问他的事作甚?我这运筹一回可付不少代价,为何不问问你自己的身世……你应该对此有疑罢?” “我需得向你解释么。”男人沉沉启口,恍若重压披肩。 苻昃也不欲跟他起甚么冲突,万般皆为定数,转瞬便又投入另一番运算之中。 “羌人血统,”少年估算着方位,脑中一展陆地之图,道,“北……胡羌乌特隆部属亲,上溯还有些许燕人渊源。” “可否推算出其父年岁死生?” 苻昃凝神:“……剥离之象,人已亡。至若其他的……我不识那人,除非再拿其生辰年月加以运合卦数。” 宗政羲深垂眼帘,不知思谋何事,默然不语。 苻昃收了精神,朝其道:“还剩最后一个……你且想清楚了,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在一人身上可是不该。天文地理,旧日将来,都是所能探测之物。” “……哦?”男人眼中冷光闪戾,缓声道,“那你再测算一下,苻璇的死期。” 苻昃赫然抬首,抿唇道:“这般……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再厌他,也不至于谋划着教他去死。” “照你所言,生死皆是平常事,”宗政羲坦然,“物有代谢,他的生身死灭同你所思所想又有何干呢?” “……好。”苻昃咬牙道。 宗政羲看少年又是同样一番动作,少顷之后,神情有动,抬了眼过来。宗政羲知道他必定测得了结果,似又嗫嚅不出言,便主动问:“……如何?” 苻昃咽了一口唾沫,嗓子还是干得发疼: “……如你所愿。” “可止,”宗政羲面容淡淡,及时唤了停,而后朝其道,“你若是随军担职,还得按照军中的规矩办事。倘若违反了禁令,依旧按照军法惩治,无论上下将属,皆是如此。” “这个我知道。”苻昃道。 “光知道可不行,”宗政羲平声而道,“你的身份,我能容你,军中同蛮人有大仇的可保不齐。我命人在帅帐旁搭一单营供你居。若是我在旁,自能保得你无恙,可若是我顾不得之处,平日里兵卒向你找茬……这些在军中都是常事,你需提前在心中有个预计。” 苻昃冷哼:“你还怕你手底下的士兵乱欺负人呐?” “我怕你这小儿下手没轻重,动辄便拿蛮族巫术对付手下兄弟,若是误了大事,我可要按规矩治你的罪,”宗政羲冷道,“到了军中,可别妄想着有人把你当主子伺候着了。” “你只是不了解我,”苻昃反诘,“即便在蛮地,我也少使唤旁人做事,那都是族中一群仗势凌弱的老家伙习惯作威作福,搞出来那一式,我可没有那习气。” “没有最好,”宗政羲道,“没有沾上苻璇一通习气,算是幸事。” “你总在我面前提他,我却不想听……听你的话意,还同他很熟咯?” “手下败将而已。” “嚯,”苻昃嗤笑一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看看他若是知道你这话该作何反应……” 蛮主骄肆,即便少年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厌恶时常流露同样傲慢心地的自己。性情上的烙印只若丑陋的一道胎记,可那印子尚且可剥皮而祛,有的东西,却是不可选,也除不净的。 “他何曾会把他人意见放在眼中,不过一笑置之而已。” 苻昃呼应一般地笑笑,不作言语。 第116章 第一一六回 第一一六回 白首如新怨尤深种,乌鸟私情拾债追偿 岁首年初,燕朝旧臣邵潜、冯儒等人归顺于胡廷的信报传至燕地四处,且公然宣召旧日燕朝官员中有意于重修政治者,便可再度于帝京中封官为宦,得享俸禄。 一时间,藏躲家中的京内外人众闻风而动。 胡羌狼主这边兵战方歇,百姓不堪其苦,又加之胡主下令不准部下随意掳掠燕民,故而其大多人群怯生事乱,随军投降。同时聚拢一批燕地降军于胡人新廷,种种迹象,皆向天下宣告,半土半陆,已是哪家的地盘。 第497页 只是从前的燕臣,或是躲避战乱逃亡外城,或是闭户守粮,不肯轻出。此时一闻听胡人信报,业已有动摇之心。原本燕廷中官署停摆数月,官员富商尚且足以啃食家本,可百姓却于用度上遭殃。冯儒领带其手下学生属官率先由户部干涉,平整民务。 北至缁水襄城,南达连谷关隘相距于蛮,暴乱平息。城内外皆由胡兵燕卒交错防守,无人再敢生起异动。 “……从前的章大人、赵大人都是前车之鉴,在朝臣之中谋党兴私,只可能是死路一条。” 议事厅内林立士子,冯儒同邵潜坐于上位,分列两侧。 “冯大人的话意是,你们现下如果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跟随整顿新朝,自然是好。可是这骂名之中,需要的不是你们每每顾着预谋打算着自身利益,而是多考虑你们起初入仕的那些抱负。适逢朝政更迭之时,若能力挽狂澜,稳定民心,来日你们都可为史册名臣,那可是众多士人汲汲所求的……在庸众那里是灾患,在你等手里,便是机遇。”邵潜补道。 冯儒略蹙了眉,列站的旧臣末官却被此言打动几分,抬眼露出些心向之意,似有抑制不住的满志踌躇。 冯儒一贯冷脸:“你们之中,大部分是旧臣,还有一些是身负仕才自荐而进的。此处无有旁人,本官便也直接明了,不管当朝坐位的是何人,只要从前燕国的百姓还在,我们就一日免不得职责。胡羌的狼主肯放权于下,但可不是任由你们中个别人学习旧日姜倪之众篡权闹事的。若是你们之中胆敢有人做小动作,胡人看不出,本官可不是瞎子,必得在重蹈覆辙之前率先揪出你们治罪不可!胡人的手段能如何,我可就不知了。” 众人方起的一点激动热心顿时似被泼浇了冬日冷水,惟有其中部分在冯儒手下为事的,习惯其作风言行,此刻也就淡而处之了。邵潜无奈般地摇摇首,出声缓道:“总之,眼下当务之急的几件事情,都得需要人手着办。各城军战戒严之态尚未除,蛮人尚还欲有攻伐之心,所以这百姓日常的调粮配给是头等之务。之前结合着几家富商愿意效力的……袁兴。” 人群中步出一人:“大人。” “听闻是袁老太爷同意捐财缴粮,还打算在京郊通往西路诸城外再修粮仓?” 袁兴道:“确有此事。” “这可是好事,得回去好好参谢袁老太爷一番,”邵潜笑道,“既是你家的,那这事就得由你着办着,切记要留神着边境线上几处供给军用的谷仓,可莫给混淆了。” 袁兴似是犹豫:“大人……其实……” “嗯?”邵潜追问,“还有何疑问?” “粮仓之事是不假,只那冯大人先前说的缴财税之事……”袁兴抬目瞟视一眼,继而道,“只怕不大行。老太爷又发话,这外头动荡,今后的事也不多搀和了,就让袁公子回家守查着家财也就是了……” 邵潜侧首去看冯儒,后者淡道:“既是这样,也就不多勉强了,你把眼下事做好就成。” “是。”袁兴喏喏而应。 冯儒又朝站立余众一顿发话,各自排布好了事务,便遣散下去,分至个官署内运转事宜。 待人走后,侍女进房内更替了茶水。 邵潜提盏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喉,朝边上人笑叹道:“伯庸呐,跟你同在一处共事这么多年,你这冷言苦语竟是半分不改……若说你不知变通,现下所为显然不是。若说你真的谨守原则……唉,都是一般的士人出身,同为家国百姓出力,何必给他们使这种脸色瞧呢……” “给他们好言,只让他们生了空妄的热血之志。到了实事上,反倒受了扰乱。” “掌握好分寸便可,”邵潜道,“我记得,之前是太子同我说过的,‘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你同臣僚、同富商扯那些百姓道理,摆明了是教他们厌烦的么,各安其位,反倒还能相安无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伯庸你一般持守本心不改的……”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太子所言,”冯儒挑眉,“……该不会是你杜撰的罢?” 邵潜笑了一声,微有冷淡:“说不准是太子那位好舅舅授得的……不过当初太子言此时,也确是表明了反驳之意。” 冯儒半遮眼帘,道:“即便他们之中有我熟识的,时过境迁,改换了位置人心自然会变化。当初同倪从文同为座生之时,也未见其德性甚亏,谁能料得他暗中能做出那种恩将仇报、毫无底线的恶事。” 二人唏嘘片刻,厅堂之外入内一人。 “邵大人好,”韩怀瑾微一致礼,“……伯庸。” 见他过来,冯儒略略皱眉:“你不是一直忙于史编汇总?怎么近来总有闲心上这里来。” 邵潜先请其就座,而后只听得韩怀瑾歉声细语:“只是在府上总是闻听大人这里出现杂难,想着我来许能帮衬一二。” 冯儒道:“你做的事是博古传今的不朽盛事,陷在我们这些琐碎难事里头可没有甚么好处,还是专心史修志业为上。” 韩怀瑾面色僵硬一刹,继而抿嘴道:“既不耽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 “行了,”邵潜及时打住,而后问道,“秉瑜你方才来,可撞见了甚么人?” 韩怀瑾笑笑:“一群仕宦结群自衙中离行,我一看便知是从两位这里出来的。碰上了袁兴,顺势聊了两句。” 第498页 一提此人,座上两人都有些微不可见的变化,邵潜略叹:“想当初阿附倪从文之时,袁家也是推了袁兴过来当器刃使唤,对他那独子,倒是疼爱得很。看来这义子不比亲子,纯粹给当了个锦衣玉食的下人无异。” 韩怀瑾道:“我瞧着他现下言语谨慎,举止间皆是不敢妄动之状,想必背后也免不得有袁家施压作威的缘故……从前听闻袁老太爷平日也喜爱收藏些书墨宝器,几日前曾去其家中拜会,也探出些口风。他们自认家底殷实,大不了只是暂时闭门,等到来日盛世稳定之后照样可以再重出门庭。毕竟这些年,他们捞的好处也着实不少了。” 邵潜思量片刻,忽道:“袁老爷子喜欢古玩,咱们这眼前不就有现成之物么?” “……你说宫中陛下从前积蓄的遗物?”韩怀瑾意识道。 邵潜颔首:“你以为如何?” 韩怀瑾迟疑,冯儒驳道:“不可,那些至宝多为无价,任由他们拿走可还了得。” “随意取些小物件也就是了,哪能给他们真宝贝?反正他们胡人也鉴赏不得,不如趁势做这个顺水人情,”邵潜道,“袁家是京中富贾之首,他们旧日的商会、钱行皆以其亲众旁支为人脉,搞定他们,冯大人你先前倡议的那些事项也可着落大半。毕竟他们内部此时相互倚赖,亟等着寻新朝得倚靠,都是快要戳破心思的事了。” 冯儒冷哼:“我就不信,他们这时候还能调转回头攀附蛮子去!” “别这么强硬,他们毕竟也是多少年的商界要族了,”邵潜叹笑,“一点小东西换得给他们下的台阶,这买卖做得不亏。” 冯儒不语,韩怀瑾接道:“此事就交予我罢……从前在旧朝时跟袁立彬打过些交道,这时候我去说……应当不难办。” 说罢,其人借由告辞而退。 邵潜见人匆匆走远,笑道:“秉瑜如今进取之心不减,看来还是愿意来相助朝务的……” 冯儒拧眉不展,沉默片刻便同样借故出门。 还未步出庭院,便见苍茏榆树下站立一人,背对着他兀然而立。不复旧日少年郎的挺拔之姿,徒有朽腐深压的清癯。曾经翠柏作枯枝,何人为君增担负? 韩怀瑾闻声回首,视线交错时既有意料中的坦然,也有些悄然的欣喜和胆怯。 “怎么在此?” 冯儒垂目上前,冷淡开口道。 “我在等你,”韩怀瑾追着他目光,道,“适才见你应是有话要讲,顾及着邵大人在不方便,故而未言?” 冯儒缓吸一口气,道:“我没甚么多说的,也阻不了你要做的事。” “你觉得我做错了?” 冯儒摇摇头,道:“你该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何况我也不是头一回看错人,看错事,你要如何便如何。” 多年相知,韩怀瑾怎么会感觉不出他的不悦:“我只是想帮你…们,没有旁的意思。倘若我还有一点能尽的职责,我自己也不愿放弃。” “或许你本就无心于修史撰录,是我托大了,”冯儒低眼道,“你无非是捺不住性子要来朝政上搀和,也难怪,当初你能做出那般事,我就应该想到你此时要有所行。” “当初说好的不提旧事的……修史之任,我在夜中也从未懈怠过,”韩怀瑾言语难辨难解,犹剩干瘪的一句,“你误会我了……我说现在。” “但愿罢。” 冯儒自知无趣,亦不欲再多说,错身便要越过其人向外走。 风移影动,方行两步,背后忽得低声吟语: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韩怀瑾自后凝望他背影,眸光闪烁,又有执念于中:“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伯庸——” 那人终是应声回首,他几要认为是自己一时的错觉。 “秉瑜,莫要太贪心了。” 韩怀瑾肩膀一抖,闻言欲泫。 冯儒看着他,当是青衫故旧,还有几分从前之意,无甚情味而又隐带温和地说:“……夜间整修史料,白日又欲行他务,没几人能吃得消……‘终和且平’,也是我之愿。” 韩怀瑾身背脊骨随其动作松弛下来,他缓缓弯了腰,又随冬风中夹杂的些许春意撑直了些。 人已不知于何时远走,他低喃道: “……都道是锦绣连璧,俺只念同袍清交。” 宫廷之中,赫胥猃自接了宗政羲从桐关内传来的信报后,一直纠整着兵力欲要再度集兵向南,防守蛮人攻击。可惜帝京城内仍是旧日燕国权贵显要聚居之处,离不得人,故而一时筹措兵力布置,已堪堪耗费了两日有余。 正于这时,勒金派人特地传递胡地消息。赫胥猃焦头烂额之中,方想起北部诸部争乱仍是一大忧患,愁情更甚,延请信使入宫细禀。 来者一进门,叫赫胥猃都是一愣:“……怎么是你?” 布瓦“嘿嘿”一笑,先是行了一大礼,继而喜气洋洋道:“这次是有要事相传,暚公主不敢叫寻常信使来传透露消息,故而让我特地前来跑一趟。” 赫胥猃皱眉道:“你不是被察萨安排着到铁那勒卧底唆事了么?难道那边出了甚么差错?” “这个……回狼主的话,”布瓦犹豫一下,道,“穆藏那边确实不好说话,不过凑巧碰上了别的事,歪打正着算是成了。现下他们率兵联合呼兰部众一齐挑起事乱,还把起初驻在黄岭关外的族兵尽数唤回,只等着这一大战结束,分个结果呢……” 第499页 赫胥猃大惊,沉下一口气,稳声道:“情况如何?阿暚那里可有难处?” “这个您尽管放心,来时公主说了,请您只管在京中安坐。待您来日率众再回胡地时,诸部之中,已再无小人侵扰。” 赫胥猃略感欣慰,却不敢松气:“在襄城、曹州一带尚还有我军驻地,你回去告诉阿暚,若是兵力不足,可直接以我名义调军向北。胡人同燕人不同,各部间相互深知对方底细,行战之中可不敢疏忽大意。” “是,”布瓦也晓得事情严重性,道,“不过您也放心,现在原本在勒金的诸部胡众都晓得了他们那群叛族的面目,这次既是他们先挑起的乱子,我们也都不会再手下容情。” 赫胥猃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疲道:“……若肯缴械,重回胡地,还可留下性命。莫做得太绝,咱们内部之中,容不了太多杀生。” “是。” 赫胥猃微叹,继而道:“……可还有旁的事?” “禀狼主,这回公主叫小的专程过来,主要也不为这事……”布瓦抿唇道。 赫胥猃挑眉:“还有旁的更重要?” 布瓦抬步上前,悄悄低首在赫胥猃侧边,咕哝了几句话。 赫胥猃脸色大变,目放利光:“你说甚么?” 布瓦咽了口唾沫,颔首道:“小的可不敢欺瞒狼主……这是公主亲口确认的,还特地又找了贡布首领确认细节。” 赫胥猃仍是感到不可思议,沉声道:“即使是这样,轻易下这个论断,也草率了些罢。” “狼主,”布瓦道,“其实贾晟这次,是同小的一齐前来的……” 赫胥猃扬眉:“人在何处?” “就在外面候着。” “叫他进来。” 布瓦领命出门,赫胥猃原处惊疑,还未从此消息中消化出结果。 须臾,屋门开启。付尘进来朝其抱拳行一礼:“狼主。” 赫胥猃眯眼,上上下下将这青年打量一番,寄望从中寻到些熟悉的影子。 “狼主,”付尘垂目,任凭他细观,主动道,“有两物欲呈送于您,皆可为信证。” 赫胥猃沉声:“拿来。” 付尘将手中物递奉上,布瓦替其展至狼主面前。 赫胥猃看这第一样东西,乃是一卷工笔画。 燕人笔墨,只淡淡绘了个乌衣侧影,能看出是个武者干练模样。 “这是……” “这是吾父画像,”付尘道,“乃燕国末帝亲笔。” 赫胥猃又盯看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侧脸辨不清容貌特征……当年四弟出走之时,尚且是童儿年纪。不过只观画中人气质,似是精于武功、手脚利索,同我记忆中那四弟……却是截然不同。” “之前听暚公主讲述其四叔旧事时,贾某也以为这是无甚相似处的两人,”付尘道,“但是事殊人异,这么多年过去了,狼主真能揣度出其人这些年所为何、所想甚么?” 赫胥猃注视着画中人像,墨线横飞牵绕思绪,织展在他愈发朦胧模糊的记忆当中。 “还有一块玉,”付尘思及宗政羲此前不解行径,不敢贸然莽问,“因其上有狼纹饰刻,方怀疑是胡羌之物……听公主说,狼主似是晓得此佩。” 赫胥猃再拿那呈上的佩玉端详,方是明了几分:“……是他的物件。” 屋中静默,布瓦左右瞧这二人皆不似认定亲缘的欢喜模样,不禁有些心异,忍不住道:“狼主……您不信他是四王子之后?” 付尘淡淡抬首,同上方人沉默对视,只字不言,彼此又各有交锋。 他晓得,赫胥猃相较于暚公主,定是同那传说里的四王子相交更深,是与不是,他这里言说再多,比不得其“信与不信”的一时之抉。毕竟,他若原本有这王族血脉,自是要在胡部中掺连更深,赫胥暚可以按着情面替他作保,赫胥猃统观大局,坐拥半陆燕土,不可能不顾此一认亲之后的后果。 于他而言,一年半载的光阴,在何处都是消磨。他不贪图这临死前陡至的尊位和享乐,相较于短暂虚华,倒不比同其心间人畅游山川名迹来得欣然。但他想要争得一口气,争得一个名分和真相。何以一个胡部王子竟得沦落至野郊不得归处?何以他身份贵重却走投无路以至甘心阉割受刑效劳王府?何以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于燕国军政中挣扎却不思量胡地旧务? 贾应之——赫胥狁足够坚强,却绝不是心狠手辣、抛却亲情之人。 哪怕他那些年于奸人蒙蔽中辨不得过往,却自能由心观得其为人品性。 暚公主说叶落归根,他们这父子二人,一人知归不思归,另一人又截然相反。无论当初有何委屈潜藏,付尘只要能够对从前事做一了结。 彤城边郊孤零零的土馒头,也适时该挪移归位了。 “狼主,”付尘主动出言,眸色坚定冷硬,“真假是由,您应当已经有了论断。” “你可知,此事公布于诸部的后果?” 付尘拱手,道:“我所求别无其他,只愿将吾父名姓重新规整于族谱之内,迁迎棺椁回胡。” 赫胥猃眯眼:“……即便不承认此事,我也可将他的棺椁私下递运而来。” “您可晓得,我爹他这些年自胡部出逃之后,所经所历为何?” “……不知。” 第500页 付尘垂睫,遮笼下眼底潜藏的种种情绪:“……我可为您细细道来。” 赫胥猃呼出一口气:“好。” 旁边站定许久的布瓦最是懂得见机为事,忽插言道:“小的若不然先退下准备些吃食?” 赫胥猃犹豫一下,道:“……不必,你且去把窗户扣好罢。” “是。” 布瓦行至窗前,发现窗台上湿润一片,再抬首,已有白絮飘飞散转。他回头道:“狼主……外间下雪了。” 冬末欲春的时节,竟又在燕地见得了雪花。 坐站相对两人目光同时被吸引而来,赫胥猃道:“既是这样,也不必关窗了,透透气也好。” “是。” 布瓦转过头,窗外冰雪的凉意一点点由面渗入心间,令他一下子追忆及在胡地里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自北由南奔波一路,知道此次传报的是重任,青年昼夜不歇地赶路奔前,他也不敢拖了后腿。路上风光大多未记得,只觉着气候愈发温暖,掌心扯缰的纹缝间隙不知不觉地就积起了汗水。都道这从前燕国的帝京华城是富贵温柔乡、人间得意处,哪怕他旧日跟随使节来过,却仍旧觉其陌生虚惘得很,只待他大汗淋漓地下马而来时,忽然就似迷了路一样。 身后熟悉的粗哑嗓音凸凹地将字句蹦进他耳朵内,布瓦凑近了窗台,窗外景致入眼,那声音只变得愈发邈远。这副嗓子初听时难忍无比,好像被砂石堵住、磨滞了一般,时候长了也不再介意这细节。或许这副嗓子就和他那人一样,虽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但又能让旁人在第一眼就将其辨识出。 他怪得不像胡人、不像燕人、也不像蛮人,难怪他整日念叨着死死生生,这人同何处的人与物都不堪相容,除了死路,他还能有甚么好归处吗? 布瓦拂袖将窗台上的积雪扫落,袖面湿了,一点点透进内里。他来时热汗蓬勃,只着了间单衣过来,此时才觉得冷,微微耸肩打了个寒战,面色冷漠。 支肘在窗台上,布瓦看着这旧燕宫廷内的装潢布置,亭榭楼台皆是测算过的精致,一石一木,半砖半瓦,都精美得令他咋舌。也不知这窗下随意的一株昙花,又经手了多少燕人的心思琢磨。可惜了,那些燕人不会设想到,待到此时雪覆深压,一切再华丽的东西,都积成了高低不平的雪堆山头,所谓的精巧布置,也只是转变为使这片宫廷愈发逼仄窄小的石木垃圾。 天色阴昏,没有了日轮作指引,也分辨不出过了几时几刻。 雪意紧了,布瓦收回手,向后躲了一步,闻听身后人唤:“……布瓦。” 他连忙回首,不知何时,赫胥猃已同青年并肩立在房正中,各自无多表情:“狼主有何吩咐?” “屋里冷了,还是把窗子合上罢。” “是。” 布瓦按吩咐阻下往屋中汹涌钻窜的雪片,室内陡然变得安静无声。 他回首,道:“您还有何吩咐?” “去叫膳房的人备些酒菜,待会儿直接送进来。” 布瓦颔首领命,起身欲退时,瞧见青年仍负手在侧,心起大胆之念,自两人间扫过,犹豫试探道: “贾……您……” 胡羌狼主微微偏首,眼中意味氤氲,轻声喟叹而道: “……见礼罢。” 闻言,布瓦当即有所知觉,单膝朝侧方而跪,举臂胸前,行一胡羌王部敬礼: “叩敬王子尊上安寿。” 第117章 第一一七回 第一一七回 领兵发轫量度攻退,巧设应伏演绎虚实 宴席铺展,布瓦替座上两人斟上了酒,谁也未曾动筷。 “您实在不必疑心于仇凤,”付尘自布瓦手中接过酒盏,递到赫胥猃面前,“三叔,倘若他有谋权之心,早在燕国尚在之时,就设计着借由其身份于朝廷之上争得一席之位。可他领兵在外那么些年,早先连回帝京城的次数都是寥寥,又何谈权欲……” “这些我从前都了解,”赫胥猃接过酒盏薄抿一口,又道,“可你也说,等闲变却故人心。我那孱弱喜文的胞弟都能搀和上武事,又何况他一个本就出身不凡之人呢?于这乱世时节,即便他不愿,我瞧着他手下的人也能将他推上去。” 他亲见过,男人哪怕改换了名字于燕地集兵,照样有人会闻风而动,聚拢于中。 “他和我爹从前虽然交好,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付尘笃定道,“我爹会在事上妥协,但他不会,这是他的原则。” 赫胥猃甚么话都没说,挑筷夹了口熏肉,在沉默了许久时间后,道了句:“……好。” “我知道三叔时下所忧的是甚么,”付尘道,“倘若蛮军果真按其所料迂回攻袭,现时已占的领土分散,内外皆有变故。于您而言,此时此地,即便已占了燕宫,在底下的百姓看来,不过仍旧为异族之客,所以若要一边分军行战,一边镇守领地,势必有顾此失彼之危。” 赫胥猃连连点了几下头,在其说完后,缓道:“……你说得不错,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又何况现在蛮军实力仍旧不可小觑,他们占着地形优势三面相围,不晓得背后又在筹划着甚么。” 付尘酒菜未动,率先出了席,起立拱手道:“这次西南边防一事,晟愿主动请缨。” 赫胥猃朝其一摆手,道:“不必急于此,且先来用膳,慢慢商议。” 第501页 话虽如此说,付尘却见狼主面上神色并无松弛之态,连日来的焦心忧虑透过暗沉清瘦的皮肤便能得窥一二。 “三叔,”他回至座位,朝其道,“仇凤身在胡蛮交战前线,他能特地有此一言提醒,必定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准是蛮人预备好了计划,已经在暗中有所动作。此时谁能抢占先机,谁便可为胜者。” “确是如此,”赫胥猃道,“……也好,你既肯愿冲锋于前,那我便给你下一委命状。原本你这身份我打算斟酌着等到胡部事了再递信传布,既然又有此突发状况,那就先顺势而行。倘若你能得胜而归,只怕将来……也少受些族内非议。” 付尘低眸,道:“兵战场上瞬息万变,晟因旧疾时日不多。我的身份揭明与否并无碍大事,只愿三叔能应许我,无论来日有何变故,请将吾父彤城野郊西向山麓的无名孤坟移归胡羌旧地。” “这本是我应当做的,”赫胥猃定声道,“可你也莫要小瞧了我们胡军之力。兵力交付你,可不是叫你场场身先士卒,赴死而战。这獦狚铁骑里的兄弟都是识得你的,上下同心,相互护守,即便不知你真实身份,也定会护你这中军之首平安而归。” 付尘略惊:“……三叔愿把獦狚铁骑交予我?” “当初察萨保你做精骑初建的作训领首,你也和他们在一起训练多时,自然要比其他军伍熟悉一些。” 付尘皱眉:“可这獦狚铁骑系族中精锐,此时应当在京畿要处扈守三叔才是……还请三叔再遣他军。” 赫胥猃摇摇头,心中自有量度:“即便在王部,也不是上下所有人对你都毫无芥蒂的……这点你清楚。况且正因他们是族军精锐,所以才可派其人到西南,若是换了军队,只怕又要在人数上多遣些,胜负也难以保障。倒不如将大部分军队停留在帝京,即便是唬弄一下燕人,也依旧有其震慑之用。” 说罢,缓缓提起酒壶再次斟满酒盅。 付尘沉思须臾,道:“……三叔说得有理,那便听从您安排。” 赫胥猃抬酒于其前,凝眸道:“那便预祝侄儿得胜而返,届时身份相白,无限荣光。” 付尘抿唇,乌睫轻扬,提盏与其碰杯: “晟,定不辱使命。” 各自痛饮。 “酒量如何?”赫胥猃随意问道。 “尚可,”付尘抹了把下颌酒液,道,“……晟倒知仇凤酒量奇绝,先前见识过……不知三叔从前在胡地可同他拼过酒?” “哦?这我倒是不知,只听说过他不饮酒的。” 付尘浅笑略僵:“是么……” “布瓦,”赫胥猃命道,“去将这宫中窖藏的几坛好酒都拿过来。” 布瓦领命,麻利退下。未待多时,便带着几人一齐将四五坛美酒都带进殿中。 付尘瞧着那红布扎罐,想必都是从前皇帝亲贵方能饮得的佳物,而今只寻常若酒贩得取。物是人非,竟也惟有这难得的事物能留存长久。 不禁一叹。 赫胥猃在旁听见了,问道:“侄儿何由叹气?” 付尘转首淡笑道:“……只是有些可惜,晟而今五感渐趋消隐,连味觉也不似从前。再好的酒水入得口中,也只是在喉腹之内得些辛辣之感,表不及里,未免糟蹋了好酒。” 赫胥猃咀嚼的动作一滞,整块肉半囫囵地吞进喉中,稍稍的滞塞感延绵至深,突然就堵塞了喉咙,憋闷得难受:“咳、咳咳……” “这是怎么了!”布瓦那几人大惊,“快去倒水来!” 赫胥猃脸涨得通红,付尘忙起身相扶,朝那几人喝道:“不必了!拿酒便可!” 赫胥猃一使力,将喉中卡的肉块吐了出来,又大饮了几口酒水顺了下去,方才渐有好转。 付尘顺拍几下,见其回转,又坐回位置:“三叔这是怎么了,燕地的猪牛肉比不得胡羌的鲜嫩,您可得慢些食……” 赫胥猃呼吸渐平,一罐酒几被方才这一小变故给用完,酒液的热辣感使喉间清亮许多,他缓缓道:“你那病……” 付尘方拿起的筷子一顿,就势放下。转首看到他盯着自己不言下文,熟悉的灼流淌进心底,既腐烂又明媚的:“这病确实无解,没有法子。我自己全身机能状况如何,我清楚得很。这半年来,其实衰退得厉害……不过三叔不必担心,真在兵战场上,我定会拼性命保全大局,不会误事。” 赫胥猃又摇了摇头,带着醉意的懵然:“呃咳……唉,我真是……你和你爹,我一个也没护持住,真不知是谁的罪过了。” “命数如此,”付尘望向窗外白茫,如同山巅之上蓬勃而起的雾气,透过其间,一座似真似幻的青白石碑隐约显露,几句话断人一生,可痴可笑,“若硬要责怪到人头上,才是遂了这天意之愿,呵。” “……侄儿不贪财权,那可还有旁的心愿?”赫胥猃道,“可有虑及婚娶之事?” 付尘感到原处又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定睛一瞧,是布瓦倚在柱边觑他,他一挑眉,那羌族青年转又避过脸:“三叔取笑,我可不敢耽误良家女子。” “赫胥氏到了你们这一代的王族直系里头,你和阿暚都是无婚无后的,看来这来日再遴选狼主位,免不得又有纷争……”赫胥猃叹道。 “三叔不必思虑过远,”付尘劝解,“暚公主是聪颖女子,在要事上都有自己一番见解,来日定能帮衬上您许多。论起才干,比之部族诸多首领已是有过之无不及,您可放心将事务委托给她。” 第502页 赫胥猃颔首,心头却不松减。 二人酣饮至夜半,不提政务,又各怀忧虑。黎明破晓,付尘自偏殿屋中照常而醒,赫胥猃即刻着人签写委命军状,同时亲往边郊营地,与胡羌内的精骑讲明出兵之任。 胡羌骑军动作迅速,午后三刻钟,两千余人马便整合完毕,自京郊浩荡起行。同时赫胥猃又着人宣令从江东、燕南调集两万兵马随其后护卫,确保其安危。 紧接着不到两日,便传来蛮人袭境的消息。付尘一众早有防范,先其一步埋伏于隘口,在蛮军刚刚冲破连谷关时便堵截围上,未给其丝毫可乘之机,蛮军打首的两万人竟先被几千余兵打至溃逃,死伤万余,胡骑之悍勇,一时再又传遍南方各城。 “领军深入?”男人目光微凝,落在燕南地形图卷之上,“……只怕不是苻璇的诱兵之计罢。” 蛮土呈长弯月牙之状盘桓在南方诸城之外,以逻些为中枢定点,依据山川形势各分为“蛮左”与“蛮右”之地,而这弯月末端的蛮右,则正如待割镰刀一般面朝北方黔南之地,蓄势而待。 “苻璇肯拿自己万数族人的性命来诱敌,”旁边兵将道,“他可真是够狠的……” 宗政羲冷哼:“只怕这回的败仗也在他的意料之外罢。他可未必能想到,胡人这边的动作比他们还快一步。” 有人恭维道:“是将军您料事如神……” “我可不是料事料得准,纯粹是太晓得苻璇这个人的手段了,”宗政羲冷眼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个时候他定是又想着引兵至汾瀛外,暂先护守他已经夺来的江山。” “那将军您的意思是……” 宗政羲沉吟片刻,忽朝一侧传信的胡人问道:“獦狚骑军领首的是谁?” “回察萨,是贾晟。”布瓦抿唇道。 男人眉端一挑。 旁边有惊呼声:“怎么是他?” 宗政羲身边跟随的将领中多是当初在燕宫宫变之前提前由付尘联络引军的,故而这几个旧日的燕军千夫长都还记得他,只是许久不曾闻听其消息,以为其人早便另寻出路而走了。 布瓦道:“这次是狼主钦点了他来,许也是因为从前在胡羌旧训时他也一直参与着,不过我瞧着狼主在京中踌躇许久,手下也来不及再调遣其他人了。” 宗政羲垂眸半刻,道:“那可有勒金现时的消息?” “……没有,数日前就说已经有叛族争端,开始动真格地兵战了,现在情况怎么样,尚还不知晓。” 众人沉默等着宗政羲敲定最后意见。 在看不见的暗处,男人食指同拇指指尖缓缓地研磨了两圈,竟是维持了将近半柱香的无言。 孙广见机道:“将军,末将以为,他们胡骑此时若打算南下直逼蛮人巢穴,我们也可以同样在西边牵制蛮军,届时说不定可以来个里应外合,趁着战势能将其一举拿下。” “可我以为,”宗政羲启唇,低眼缓道,“若是贾晟领兵,他未必会冒进中这个引兵入境的圈套。” “不,他会。” 一道不似成年人的清亮嗓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正是那被男人挽众议引至军中做参赞的蛮族少年发了话。 宗政羲淡淡瞧他:“理由?” “蛮军此战胜败已在天数之中,”苻昃从帐内的角落走到中间,答道,“如果他要是不带兵进来,可就错过了这个大好机遇。蛮族内的兵力被苻璇调走大半,此时就算是再增补过去也得耗费不少时日,贾晟如果连这点都看不清楚,那他从前在军中也是白当将领了,连基础常识也不知道。” “你那笼统的运算断得了胜负,却断不了人心抉择,”宗政羲笃定道,“他不会追击。” “那你又为甚么这么肯定?” “因为……普天之下,”男人缓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话说得离奇,身边几个领将各是蹙眉难解,面面觑顾。 苻昃冷笑一声:“呵……好,你说你了解他,那我问你,若是他那边不肯进军,你这里也不发兵,各自干耗着,是打算等我爹整顿好了,你们再硬碰硬?” “我们这里出兵。”男人道。 周围闻者一惊,苻昃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有如此荒唐之言,讶道:“你……” “孙广,”宗政羲不顾其言,点了身边人的名字,道,“若你是苻璇,妄图引敌上钩,敌却不食饵,你会如何?” “找别的出路,”孙广思道,“再设陷阱……可若是有这个意图,显然他底气也不足……” “呵,”宗政羲冷笑,“苻璇自己是多疑之人,就把别人想成是和他一般的。他看似是顺水推舟输了兵战,实则打算演一出真假难辨的空城计呐……苻璇这些年燕国的兵法书论没少读,可惜了。用兵在一变,人心军气都是不可判之变动主因,任凭他将兵法运用再熟,他也没有半分实战经验。” 男人又掀起眼皮瞟了眼苻昃:“他输在这儿。” 身边其他兵将也逐渐听出宗政羲所言之意,却愈发疑惑:“将军您既然知道了这是苻璇有意设下的圈套,难道不更该让贾晟那边集兵制敌么?” 宗政羲摇首,唇角漫挂些许森桀笑意,道:“他想玩,我便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虚实变化之道……还有,现下胡人亟需在百姓中树立威严,铁骑那里不能吃败仗。” 第503页 众人迷茫时,听见男人又吩咐那送信胡人:“回去告诉他,退守之后不必驻扎过远,随时等候蛮军再袭。并且要特地清点蛮人死伤之数,通报各城军务处所,知会百姓。” 布瓦听得一愣,斟酌道:“您指的是……” “贾晟。” “……呃,遵命。” 苻昃到底为蛮土中生长之人,此时耐不住性子,站出来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若得俘降,就不滥杀。” “是,我答应过你。从前到现在,在我这里,不杀降军是规矩,”宗政羲冷淡道,“但苻璇你便莫想了,他是例外。” 不顾少年脸色,他接着吩咐及此处事宜,先是着派斥候深入蛮军驻地打探一番,而后细细讲明其心中策略,预备排小型军绕路突袭。 “同样的招数在苻璇身上再用一遍,”男人手指在蛮左同蒙山交界荒野,再向内陆有通州、栾州等城镇,“你们觉得他会是选择信或不信?” 众人听至现在,方晓得他计中含义,恍然而悟,深表钦佩。 “不管他选哪个,可都有的他头疼了……哈啊……”有人讥讽道。 孙广正色接答:“依苻璇多疑之性,自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不错,”宗政羲道,“苻璇手下良将稀少,若是他因而将沙立虎调回,再令胡骑他们有所动作不迟。” “是。” 待众人各自领命而归时,魏旭延滞几步,重新扭头走向主位。 “将军。” 宗政羲抬目:“何事?” “您适才说……十分了解付尘的近情?” 闻听此名,男人于须臾间怔愣,转瞬而消,冷色道:“你要问甚么?” “那您应当知道他有不足之症的事了?” “说正事。” 魏旭喉结动了动,抿唇道:“……末将从前与他同归廖将军麾下,只是不解他既有病症,为何此时还要卖死在军中过活?当初宫变之后分别,我以为他是寻了处地方静修,没想到他还搀和这兵务……按照当初诊治的病状,似乎是……” 宗政羲口鼻间轻出一口气,不知是笑是嗤: “你而今为何要披坚执锐于此,他也是同样。别因为他患了病症就另眼相看,刨去这个,付子阶和适才这帐中诸人,又有何不同?” 魏旭瞬时羞惭,拜礼道:“……末将失言。” “向他言歉,莫向我,”宗政羲眸色冷清,声色沉沉,“若是真心愧对,今后便待他如待我。” 魏旭还未琢磨出话意,便听得上方人又道:“回去罢。” “……是。” 其人连忙告退,近来多有冒犯,不敢在此久留。 宗政羲盯着他离开,许久之后,又出声道:“你还不走?” 一直待立帐角的少年答道:“昨天有你手底下的人夜里来寻衅,若非我早有警觉,只怕今日就未必能完好地站在此处了。” “早先便提醒过你,”宗政羲漠然道,“燕人到了蛮地该是甚么样的待遇,你心里也并非没数。” “我晚上就在你这帐里打地铺了。” 苻昃不由分说,将准备好的褥席伸展开来,动作竟还有几分熟练。 “到榻上歇去。” 苻昃动作一滞,回首打量男人时,那人仍在灯烛下提笔勾画着地图兵阵,下颌映出一道锋利的光线。 “……在这边儿地上也行。” “蚊虫蛇蝎,你不惧便可。” 苻昃嗤笑:“我见过的毒虫蛇蝎只怕要比这燕地上下能搜到的种类还要多,若是怕它们可还了得……” “燕蛮气候迥异,但愿那些虫蝎也能识得你这外间主人。” 苻昃面容一僵,少年心性到底是被激出几分:有床榻不睡,他何必跟这人置这种气…… 这般想着,拿了自己的席子转身到一帘遮布后,将其铺在木质硬榻上。 仰身猛然向其上一摔,“吱纽”的木轴摩擦声响彻整个帅帐,紧接着便是愈发静谧的氛围。 苻昃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朝左扭了脑袋,眼前所见,仅为一面漆黑不透光的帐布。这种与人在夜间临睡前同处一室的感觉有些新鲜,也因而有些可惧。 “……方才那燕将所说的那人,是贾晟罢?”他主动道。 “是。” 帐那边人没了响动,苻昃又道:“其实……我之前偶然得知了一件事……跟你有关,你想不想听?” “不想。” “为甚么?” “你想要我拿甚么换?” 少年不说话了,在硬邦邦的床上翻个身,转到另一侧。 烛光一动。 男人笔端微滞,乌墨悄然渲晕成一片。 第118章 第一一八回 第一一八回 履冰衡度引火暗探,急心占胜反遭齐击 被赫胥猃委派递送消息的布瓦两地奔波,将宗政羲于数千里城池之外的口令传至连谷关外驻军。 “……察萨原话便是如此说的。” 付尘垂眼扣上腰间铜制搭环,淡淡道:“……我知道了。” 布瓦看见他衣裳外头罩的皮质轻甲,道:“那你还打算带兵出去?” “不轻举妄动,不代表毫无行动,”付尘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有分寸。” 布瓦前趋几步,拦到他面前:“察萨的意思是,你们这里不能输,况且——” 第504页 声音骤然低下几分:“况且若是在此真出了什么差错,来日平定之后,也有人拿此做文章,你想要揭明身份,也是不利呐……” “所以就因为害怕失败,而畏手畏脚?”付尘扯了下唇,抬手拍了拍着羌族青年的肩膀,“不,他的意思是,他相信我不会输。” “那你呢?”布瓦皱眉盯着他,“你也有这个把握么?” 付尘神情依旧冷淡得辨不出喜忧,躬腰在柜中抽出那副铜面,抻指擦了擦:“为何没有?” 布瓦自知在这问题上询不出结果,也劝不起青年决定,自顾自地在边上暗叹,瞥见他手中动作时,又道:“……现在也不是同燕人打仗,你还配面具呐?” “有用。”付尘伸手戴上。 布瓦本欲在旁坐下,忽然觉出不对来,转换了动作,抬手自青年后心袭去。 付尘稍一侧身,反手迅疾拽住布瓦伸来的臂膀,微微凝眸: “你要做甚么?” 布瓦眼神晃了晃,颤动着嘴唇道:“你……你是……是不是…看不见……” 透过那赤铜兽目的张扬纹路,他对上一双意外宁静与黯淡的双眸。 面具的眉头拧了拧,付尘低声:“……很明显?” 布瓦瞳孔大张,抓着他胳膊:“你真的……” 付尘松开他,低眼道:“尚还没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灯光亮的白日间,还是能漏出些许光线的。” 你个瞎子都敢领兵上战场! 布瓦愤恨地在心中骂了一句,此时却也不敢公然说出来了,他近步上前,朝其道:“当初暚公主嘱托我同你一齐过来,说是令我在狼主面前帮衬着禀报实情的,你这时候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拼命?若真有甚么差错,怎么办?从前你到胡羌的时候说你没亲没旧的,玩命拼死也就罢了,你这时候难道还能不顾一切么?” “那你让我如何,在床上吃喝等死?”低哑声音冷淡下去,付尘对着布瓦的位置,道,“赫胥布瓦,论亲缘,我身体里淌的也是和你一样的胡羌王部血脉。你难道要我就此颓败下去,再也不顾正务?还是干脆灰心言弃,部族争乱,从此置之不理,纵是来日也空享着王部的名号?” 面具上的兽像都仿佛因声而活动起来,布瓦被他的逼问吓退了言语,嗫嚅道:“……那你也不该……” “你以为我是自不量力,”付尘侧转视线到一边,“可你不知,自从我知晓命数仅有七年之时,我就已经开始摒弃五感六觉,专练肢体直觉上的敏锐度。而从感到目力衰竭起始,我日夜作训,从不睁眼。” “他们总称我身速之快,世所罕见,”他翘唇冷笑,“却不知,那是因我在近身相搏时从不用眼,而用气、用心……可这些,你能明白我是为了甚么吗?” 布瓦沉默了,许久后道:“可这些,你不会告诉所有人。一旦你出了甚么差错,那个后果,可能会成为旁人构陷你的因由。假若到了要你揭晓身份之时,你又该如何……” 付尘抬臂,打断其言语:“这些不必你操心,倘若我没有这个本事,也不配再拿着这个身份重回胡地、重入王族。” 说罢,背转回身,掀帘而出。 初春的空气仍挟冷意,在边地的烟尘之中丧失了文人笔中的柔婉。 帐外野训场上,已有胡骑列队而立,乌压压的一片,深云聚拢。 “报!精骑一百!列队完毕!” 付尘翻身上马,赤铜光角随动作一闪,黑甲青衣衬着华彩斑斓。 “散阵成组,随我奔山!” 队形繁复而转,迅速由整齐的列队变成零散的小团块,一同跟随最前面的人向营侧扎地迈进。 阳光倾降,映在众胡骑黝黑的甲胄之上,原本阴惨惨的色泽乍然提亮,反成了骇然不可抵挡的闯当之势。 奔蹄马嘶声阵阵,浩然远去。 布瓦从营帐帘隙中挤将出来,窥见了这一幕胡骑远走的情景,仰羡之中又多了些别种情绪。他拉过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饲马人,询问道:“……他们去打仗突袭怎么就带了一百人?难道不知道蛮人上次战败后还派的有后备军么?” “贾晟没打算带着人深入他们扎营的地方,”那胡人道,“这回应该只是去鼓捣些小动作罢。” “……嗯?” 布瓦再回首去看时,人烟已不见。 “这边是风口。” 春风摇荡。付尘在坡上站起身,朝身边人说道,转手又向身后潜藏在林中的胡骑打了个手势。余众会意,悄悄开始动作起来。 旁边领队的一胡人颔首道:“那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向下埋扑,风一来,火势起,蛮人他们必定坐不住。” 付尘垂眸在心中回忆起此处的山川形势,斜向右上方向指了指,低问:“那个方位,跨林直抵,是不是能到他们蛮军的粮草后备营?” 旁边胡人恍然:“哎!对呐!还真是……可引火这事能烧及那么远么……” 付尘轻哼:“有了方向就没有不能为之事……再叫两个兄弟随我过来,那边说不准能碰上蛮人,不能大意。” “是。” 付尘面上胸有成竹,但在心中仍旧忍不住反复地演算这个方位。春风干燥,此处有密林纵成风口,是引燃的好地方。但再往西北就是他们自己在黔南的粮仓驻地,此时赫胥猃在朝中正受政商奸人各处谋算,必定不能抽开身来解决他们这里的祸乱,倘若因贪心事情不成反烧了自家粮草,最后只会给所有驻军胡人抹黑。 第505页 这种差错,必不能出。 面具下青年神情严肃,缓缓吐出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少顷,胡人被领来了。 付尘对他三人说及欲为之事,有意避开了可能的风险后果。 “……听明白了么?” 三人颔首:“明白了。” “只有一点,”付尘沉声道,“拿稳你们手上的刀。一旦看到有蛮军的哨兵出现,当机立断,片甲不留。” 那几人知晓原因,便应道:“明白。” “跟我走。” 江北土地上,黄州、懋城一带原本驻扎守城的胡部叛军忽遭蛮军侵袭,巫马孙得知其主军在胡部掣肘,趁虚而入,一举率兵夺下黄岭关外诸城,并将战果传讯至燕南。 而勒金内众部军集结,以晁二所领带的獦狚骑军为首,先是将苟延残喘的呼兰部族网罗下,而后又将溃逃的铁那勒部逼至沂水河畔,意图再次攻克。 “干!” 军帐内,几个匪首卸甲聚众,翻起酒碗相互碰沿庆贺。 中间那人年纪不大,但气质阴冷,眉宇桀骜,即便面上血腥气已被洗刷殆尽,但兵战场上忌恨仇敌而显露的森严目光依旧未消,眼神直盯着门口的帐面。 “二郎,这下子咱们算是给大哥和当初枉死的弟兄们报仇了!真他娘的痛快!” 旁边有人接道:“王部的公主那边嘱咐我等不得滥杀,咱们反正已经干掉了那几个瞎蹦跶的头目和领将,我看还是收敛一些……万一他们胡人那边为了讨好自家族人跟咱们再翻脸,那可不就得不偿失了……” “对呐,咱们现在冲锋在前给他们当刀使,万一不认账,到时候军力悬殊的还是咱们……” “你们几个怂货!”有人斥道,“为了自己小命,吓成这个鸟样。也不想想,现在我们是为自家的兄弟报了仇,谁拿这事说事我们都是问心无愧。何况原本那受俘的一群呼兰部败类本就多有心中不忿不满的,我们按规矩办事有什么错?……二郎,你说呢?” 一直在中间沉默的晁二启口,简短道:“杀。” “那要是追问起来呢?” “他们本就是叛军,心思不纯,即便是王部的人来了又能如何,”晁二冷淡道,“说不准这也是他们的意思呢。倘若胡人有甚么异动,咱们直接拿上兵械南下回燕城便是。处处是居地,何必非要和胡人捆在一起。” 余者颔首称是,酒气热闹。 有人道:“……二郎,听说你叫钩子出去办事了?” 晁二神色一凝,似有不悦:“你怎么知道?” “他昨天就偷偷回来了,说是没办成,不敢当面来见你,怕你同他恼……” “……真有本事的,”晁二冷道,“事情办不好,还多了这畏缩的毛病。” “这也不能怨他罢,你现下这脾气……”那人话头一转,道,“我说,钩子之前在雪地里头就落下寒病伤,二郎你也得体谅一下他那身体状况,连日奔波可未必能禁得住。” “我就是知道他落下病根,才不叫他跟来上阵杀敌的,”晁二道,“我们这军里头也不养废物,他既然不敢来见我,我也不勉强他。你捎话过去,办不成的事继续办,什么时候所有地方都跑遍问遍了再来说能不能成,别走了两天就说事情难办,我看他是想着偷懒罢。” 旁边兄弟叹道:“这可就有些为难人了……钩子他们家当初本就是开药铺的,他也懂得些治病之方,我听他那意思你给他说那病症确是无治方的,这让他上哪去寻医策……” 晁二冷哼:“他们家当初那药铺子在边城多大的规模,能让他臆断成败么?” “……到底是谁得那绝症了?我瞧弟兄里头好像也没那病深垂死之人呐……” “不该问的别多问,”晁二道,“叫钩子再查再访,有结果了当面跟我说。如果下次又让我知道他偷偷回来却躲着不见我,我可得想法子惩治他了。” 旁边人叹了口气,暗自咽下不表。 未至多时,军帐中有人闯进来,是携军前来汇合的赫胥暚。 几人以为她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神情都有慌乱:“……暚公主。” 赫胥暚入帐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低首时正瞧见地上陷落的一洼血迹,就着血坑的位置向帐上望去,便可瞧见贴悬在入口帐面上的熟悉人首,滴滴落落地还下着血雨。 赫胥暚抬脚跨过去,弯唇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几个给要给我下马威呢……” “哪能的事,”这些匪将还不敢当场拂了她的面子,笑道,“当作胜果战绩罢了……” “晁二,”赫胥暚不喜于同其几人插科打诨,也知道他们之中话说得算的是谁,直接道,“你随我出来一趟。” 晁二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放下掌中物,起身跟她出了军帐。 “公主有何指教?” 二人顺着后军帐营往野地中行,赫胥暚开口道:“我听说你们这次对阵破多罗氏,除了桑托这个祸首,还有许多投降的部军中也有不少被你们寻机斩杀的?” “我们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说得不错。” 晁二扭过头,看见赫胥暚露出笑意:“我知道你们本就同呼兰部有敌仇,所以让你们领先在前,也不怕你们为了私心对他们下手。” 第506页 “公主还真是坦诚,”晁二略有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一种相互间利用的筹算压制成一抹冷笑,“只是不知身边其他胡人听到此话会作何想法。” “他们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但有一点,”赫胥暚道,“这种事适用在呼兰部,是我予你的酬报,但其他叛部,却不能下此死手。”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晁二冷道,“难道接下来还要继续把我们当刀使?……据我所知,这本是胡羌内部中事,可公主手下从勒金带来的兵力,到而今几乎可算得上是分毫无伤了。” “可你也应当晓得此事立场,”赫胥暚坦然道,“我们只得为辅,而你们要为主力。” “公主又提起此事,是得了甚么信?” 赫胥暚颔首:“没错,铁那勒部的首领穆藏着人前来量议,他们后方驻扎在黄岭关之外的部军遭到了蛮人突袭,死伤过半。倘若我们能派兵同其将那些蛮军清剿完,他们说余下所有叛逃的六部部众愿意主动缴械,听从王部安排。” 晁二挑眉:“既然这回他们愿意松口投降了,那公主也应当高兴才是。” “出兵蛮人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有一言要再提醒你,”赫胥暚道,“已经发生过的我就不追究了,呼兰部的人已被你们杀的不少,我也不愿闹到人人自危的地步,就此可止了。” 晁二随意道:“公主都发话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听取呢……” 赫胥暚未忽视他的漫不经心,停了步子,朝其严肃道:“我知道,你和贾晟关系极近,你应当也不想给他找什么麻烦罢?” 晁二面色忽变,盯着她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赫胥暚冷道,“他走前尚还托付我看顾你所行,免得你犯出大错。有些事情你不晓得真相,肆意妄为,最后还要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晁二皱眉:“你想说甚么?” “我想说,各退一步,”赫胥暚道,“不看在我的面子上,应当能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以后你就知道了。” 而后几日,有王部统军助力,原本沉浸于攻城胜利的巫马孙一等军众由于兵力分散过甚,加之并未虑及胡人这么快便找来援军,接连溃败。 蛮军此行,又巧合促成了胡羌内部叛部同本部的团结一心,诸胡人又得再次比肩作战,齐心协力,其坚勇之状势如破竹,最后将千众蛮军逼得只剩近一百人,逃散江边。 “将军……这边还有咱们族内的渡船,咱们赶快上船罢……” 巫马孙盯着初将破冰的江面,头上的甲盔不知掉在何处,血污满面:“渡过去……又该如何?……依尊主之性,我已是必死无疑,何况我也无颜再回去面见他了……” 众蛮兵舣船而待,一人道:“将军,此时状况危急,尊主未必计较这个……咱们不能自寻死路呐……” “你们走罢,”巫马孙瞠目道,“我不走。” 旁人继续劝道:“将军您同尊主有自幼抚育的情分在,尊主又一向看重您,现在您若是因畏罪选择自戕,怕才会遭到尊主的痛惜呐……” 时间紧迫,几人随声解劝,眼看巫马孙的神情松了松,便赶忙半推半就地同其一起挤到了船板上。 而后一百人零散地奔上船,渡至南岸雁落山之围。 下船时已然由暮转昏,蛮族水运发达,战船强健,可自与胡人共分两地后,尚还未得机遇发挥此优势。 午夜人方至城,苻璇早便在宫禁内闻知了他们一行的状况,着人将兵卒安置在宫外营房内,令巫马孙进宫晤面。 巫马孙拖着步子进了殿,未及抬首,迎面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额头一痛,脚边迸裂的碎瓷弹到腿上的铜甲护膝沿,猛然一下铿锵声,在空寂的夜屋中响亮得很。 他蹲身拾那青花碎瓷,瓷涡间积了些许新红。 “过来。” 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声音总带着不真切,巫马孙一阵阵眩晕,低着眼睛走至房中央,双膝落地。 借由方才那一下,苻璇短暂的失态也收撤回,此时沉眼打量,依旧如往常一样不怒而威: “……孤王还记得,你小时候,凡是跟族中的勇士比个武输了都要一个人生半晌的闷气,旁人叫你吃饭都不去。怎么现在长大了,这些小孩子的自尊、骄傲都没了,孤王现下看着,反倒生厌了呢。” 巫马孙有一瞬的恍惚,这蛮族之中,到底是这蛮王了解他至深,知道什么样的话能最准确地戳到他痛处。血迷了眼睛。 “巫马孙认罪,”他道,“尊主若要取我性命,现在便能自斩首脑。” “捅了这么些篓子给孤王,然后企图自登极乐,”苻璇笑道,“巫马,你未免是越来越过分了。” “不敢。” “事实都已经摆在孤王面前了,”苻璇道,“孤王也不纠结于那些已经没有的土地兵马。只说现在,他们那群燕人组织的旧军还在门口叫嚣,前几日戎泽前去迎击时还吃了几回败仗,你说该如何?” “尊主倘能信任——” “孤王不信任你,”苻璇冷道,“巫马,就算孤王这次要问责,责怪的也不是你在同胡军相抗时落败,而是你起初就不听孤王同你事先所言,守好土地、莫要轻举妄动。即便你起先赢了那群胡人连夺数城,还遣人特地来给孤王报喜,可这件事,从这儿开始你就错了。” 第507页 “哪怕没有你后来这番一败涂地,再见你,孤王还是要责罚你。”苻璇道,“如果到了战场上只凭着武力高下就能决出胜负,你以为,孤王何必亲自到燕地来督军?可你看着,现下孤王在此处都还管不得你们,若是安坐逻些,谁知你们一个个又要给孤王犯下什么祸事。” 巫马孙负疚言歉:“罪将辜负尊主厚爱。” “去营中找戎泽,叫他给你交代兵务,”苻璇道,“巫马,你只得当前锋,当不了主将。” 春夜柔暖,宁静的花香游荡。 巫马孙神情郁然,领命而退。 第119章 第一一九回 第一一九回 践险如夷百难得化,鞍马劳顿千里驰援 “将军,探子传信过来了,不出您所料,巫马孙现下已在关外蛮营中。” 宗政羲冷笑:“他果然耐不住。” “可……听说这回,是巫马孙在燕北同胡人相争大意失了土地,所以才败退而来,好像不是苻璇主动传召的。” 宗政羲挑眉:“失了多少土地?” 那士卒道:“应该是都被他败光了……最后连士兵都只剩了一百人,为了逃命渡船南下的……” 宗政羲短嗤一声,旁边的兵将同样不屑,笑讽道:“早知这蛮将娃娃这么不中用,哪里还用得着将军费这么好些心思,我瞧着他自己都能给自己掘出座坟来,太不上道了……” “不必着急,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宗政羲面上讥色很快隐淡,“苻璇再怎么自视甚高,都离不得这等武功高却没脑筋的人,若不给他添些火,他可下不得死手。” “将军的意思是……” 宗政羲道:“这接连几日的小战都是隔靴搔痒,现在领兵那蛮将虽有心过来寻衅,但一时也摸不到深浅,太过谨慎胆怯,并无几分真本事。现下暂且厉兵秣马,守营不出,十天之后,孙广——” “末将在。” “你携领两百兵卒,前去蛮营攻袭,记住,不为杀人,只要活捉巫马孙。” “……是。” 旁边几个听令的兵将神情有异,相互对视几眼,终是捺不住心中言语,一人出列道:“将军,有一言,我等一直想说,不知当不当言。” 宗政羲皱眉:“说。” “将军,咱们合建义从迄今,本就是为讨伐蛮军而来,虽说在兵伍上人数不及他们,可论实力,却未必不能正面相争,”说话这兵将朝桌案侧手看了一眼,那里正坐一少年,“近来行战总是未肯大肆攻伐,该不会……将军是挂碍着这蛮人罢。” 苻昃冷眼扫过其人,同其怨毒目光相对。 宗政羲启言:“我这样做,有我的打算。况且我不只一次说过,军队并非为赴死而生,而是为护安,难道要我为了那些罪名泛滥的蛮人赔上你等的性命?值得么。” “若是能杀得干净,当然值得!” “我觉得不值得。” 那人缓缓垂首,生涩道:“……恕末将直言,倘若您今日依旧像从前一样领带我等闯入杀阵弑敌……或许,您就认为值得了。” 听者忐忑,当事人依旧自若:“你说得没错,可也正是因我抽离于外,才看得清明。在你们眼中,只有敌我之别,可在我眼中,是无用糟粕和亲者兄弟之分,两者本就不可相较而论,你要我如何看着你们满腔热血前去抵命?” “您……真是变了很多。” 宗政羲垂眸,许久方道:“若是无事了,就下去罢。” 几人不再答言,各自沉默着离开。 临出帐前,又听得身后男人传声过来: “……许多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困难。撇开一些热胀的情绪,可以抵达殊途同归的妥协。” 众人浑噩听着,孙广回首,看着宗政羲道:“将军,是已经打定主意要以巧取胜?” “没错。” 孙广又扭回去,面无表情地拉扯着那几人一同出了军帐。 帐中复回空寂,苻昃也只在此种清静环境中才得一张口舌:“……我现在,还真是看不懂你。” “何以见得?” 苻昃抿唇:“你当真不是……介意着我……或是你就这么守约?” 出口的话吞吐不成,苻昃泄气地叹了一声,两道眉毛拧巴起来。 “我只做我认为应当做的事,”宗政羲道,“至于你之前说的那些条件要求,我既应下了也不会反悔,但是尺度上我可说不得准,有时正是你所说,有天意为定,改不了大局。” 苻昃反诘:“我虽可窥得天意,但之所以又来蹚浑水,便是知道仍可有所为,需要竭尽人事。” 宗政羲不置可否,只道:“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互不相扰,又有甚么干系。” 苻昃不在此事上纠缠,便换了一正事,道:“今日胡人外讯报来,说贾晟他们还是和东南蛮军打起来了。怎么样,你这次料算错了罢?他还是入了圈套嘛。” “他没有,”宗政羲微微扯了下唇,“蛮人试图把他往蛮右上引,在自己地盘上拿本土优势争斗。可他是拽着那帮蛮兵向连谷关外出,纵是真的打起来,他也会有法子克服的。” “你这么放心他,”苻昃冷哼,“我可提醒你一句,在苻璇那儿,他把沙立虎这种稳扎稳打的老将看得比巫马孙要重得多,明面上在汾瀛这头的兵力多,可我却不觉得他真的只把眼光放在这里。纵然巫马孙跟着他许多年,依他那薄情之性,不会在正事上糊涂的。” 第508页 宗政羲道:“沙立虎的师父、从前的蛮将玄翦跟我多有交锋,他们走的都是你们蛮人惯常的兵战之法,若是跟贾晟相较,还未必能即时见分晓。” “但愿他走运,”苻昃冷道,“我可不信苻璇能这么轻易地将打来的城池土地拱手。” 男人将桌案纸卷合上,又自下抽出一张空白黄绢来。 风声鼓动,铿锵鸣响。 山原四处兵刃相接,空气中弥漫着焦烤而起的尘烟滚滚。 胡人兵阵中首位所立,是一面配赤铜兽面的乌甲将军。来者冲杀无忌,那蛮军本也只是将旧日燕阵学了个五六分,此时尚未及变好阵势,便被这顶刀直上的胡骑打得四散,只能硬上兵刃相迎。 付尘挺身直前,神经绷得极紧,却于斗战间隙思索几分现状。 原本这引火烧山、焚毁敌营粮草之事为的也便是引蛮军出来相抗,虽是计划之中,可他们这动作却是意料外的迅速。难不成……是胡军那边早有准备,此时也只是见机而为? 付尘不敢再深思,举止间更不得大意。 此处为野郊,山形破碎,他原本计划着将蛮人往这边崎岖山路上引,用以打破其阵型阵势,不料此时自身劣势也渐有突显,在对阵中同样不易传递同伍讯息。 “喝!” 众兵气振山间。 得亏这铁骑到底为受训后的胡兵精锐,此时对敌并不落下风。相较于燕人,胡蛮之间并无宿仇,至多只是此时争夺领地,全由争权称霸之用。 身边有兵靠近,付尘下意识挥刀,来者一截:“贾晟!” 他识出这是胡骑中的弟兄,收刃而道:“怎么了?” “有不对劲的地方!”那胡人应付着身周乱箭,边道。 “什么?” “蛮军来的人太少了!” 付尘眉心骤蹙,似忽在茫茫雪原中发觉一悄存的白狐,蹊跷在心中一闪灵光:“有多少?” “大概……和咱们带的人一般多,两三千人?” 这个数目显然不是蛮军主力,自上次一举斩杀一万余兵后,往少了算,也不可能只有这些兵力。 付尘直觉有些东西被自己忽略了,但又说不上来是甚么。 “……他们会不会是分军去袭营了?”旁边胡人猜测道。 “营中至多有些余粮,他们何必分出那么多兵马过去——” 付尘自顾自说至一半,猛然意识到蛮军意图:“错了,他们是打算直接绕过咱们奔向陈仓……这才是他们一开始的本意。” 旁边胡人接言道:“狼主不是还派了两万兵马在后方驻留,他们那边想必能应对,还是先解决眼下的!” 面具之下眉心不展,这次出战的这一环节在他意料之外,付尘已经许久未见得此种失控的状况,手下隐约缓现一丝慌乱。 下唇被咬得生疼,他勉力在疼痛中恢复知觉,出手愈发狠戾,硬生生在众兵中拼杀一条血路。 专注于眼下当前,已经不知就此厮斗了多久,直至耳边有愈发凌乱混杂的噪声崩炸开来,中间似乎掺着熟悉声音: “……大哥!” “……晁二……” 付尘喃喃,几以为是幻听,方一恍神,旁边便有极清晰的一声铁刃相接声响彻耳侧,殊异于其它噪音。 这次那道人声愈发明显:“大哥小心!” 付尘确认是他,也不及细思他此时现身的前因,大致估量现下已至兵战末尾,只一味专注于手下刀前。 血腥气愈发浓重,连面具也掩盖不得弥漫在身周迅速扩散的气味。 鸣谪声响,蛮军被击散殆尽,众兵勒马回营。 付尘猛咳一声,自马背上侧翻下来,拽着鞍鞯沿歇喘不休。 旁边靠近来人撑着他臂肘,他就是撑了一把站直,偏了偏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晁二检视着他全身上下,似无要害重伤,略定了心神,沉声道:“回去说。” 付尘斗战多时未止,体力消耗不少,此时也不细细探询。先是唤了手下其余兵将组织回军,而后重回马背,同晁二并驾而返。 入了营地,各兵士自往帐中抹药疗伤。付尘心中挂念今日兵战之事,拽了守营将士过来问询:“……今日可有蛮人抄路过来袭营?” “没有,”那兵士答道,“不过……我好像听到有大批军队自山脚绕行的声音,只是营内兵力不足,所以也没敢惊动前去探听。” “他们是奔着黔南的粮仓郡县去的,”晁二忽在其身后道,“我率兵来时已然碰上,不过胡军那里有万数兵马,守备充足,应当不会叫蛮人占了便宜去。” 付尘蓦然回首,朝他讶道:“你碰上蛮军了?……那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晁二低了低眼,而后同其半责半询的眸光对上:“你的营帐在何处?……咱们回去说。” 付尘这才醒觉其疲惫,他来此路遥奔波,以这小子的个性,路上肯定也不耽搁时间休息,指不定过来前已在路上熬了几天。顿生心疼之意,领着他朝自己帐内走去。 此时已然入夜,灯火昏暗,月光不显。 二人步伐各自带起坚锐相撞铮鸣声,空荡荡地响彻在草石土路上。 付尘走得极慢,他感觉到晁二在旁边也只是缓行跟着他的步子。四处人渐少,他开口道:“……何时赶过来的?我刚刚感觉着,你似乎只带了几百人过来?” 第509页 “两天前启程,原本把手下那三千人都带来的,只是路上碰见蛮军已经打到黔南粮口了,便把主军留在那里辅助胡军,我带了五百人过来寻你。”晁二道。 “两天?”付尘淡淡挑眉,诧道,“由北跨南……你动作可够快的,也不怕手下兄弟吃不消。” “来往传信不便,我也等不得了。” 付尘皱眉,想起些正事:“数日不见消息,暚公主那里如何,事情可还顺利?” 到了地方,他上前挑了帘,侧身令晁二先进去,后者执意不肯,硬要让他先进。付尘无奈叹笑一声,进帐摸索着点了灯。有了光亮,心中方才安定几分。 方一回首,正撞上立在其后的晁二。甲胄硬邦邦的,他一时不察,向后退了两步,烛光赫然一荡,晁二迅速伸臂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在原处。 “你站我后面干嘛,”到底有些失态作恼,付尘斥他,“这么大的地方,找地方坐,把你衣服换了。” 晁二心味复杂,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又难以置信。一边伸手褪下染血战甲,一边闷声道:“呼兰部起事获败,我已杀了破多罗桑托为我大哥祭告,他们破多罗氏现下所剩部众未至当初半数。蛮军在黄岭关处趁虚而入,惹怒了其余叛部,铁那勒的首领过去讲和,若是能帮助剿灭那群杀了他们部族兄弟的蛮人,便愿意应下一切条件,缴械投降……估计也是看着呼兰部势落,知道自己起事也无甚前程,便就势沿着台阶下了。” 付尘颔首:“那些蛮人呢,已经被清剿了?” “除了溃逃的部分蛮兵,都清理干净了。” “好,”付尘目光冷凝,心中细析了一番局势,“做得好。” 他行至桌案边,缓缓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被血汗浸湿的素面,艳污浓盛,俊眼清透得不像话。 晁二就着烛光瞧他侧颜,道:“我听说你只带了两千人就来堵蛮军,担心你这里状况,才带人过来的。” “我领的是咱们铁骑里的兄弟,两千兵马足胜于万数……这下你也过来了,这獦狚铁骑的兵马在此就凑齐了。”不知想到了甚么,青年神色又转至黯然。 “……你这两日都没休息罢,你就在先我这睡下,到了明天,再安排旁务。” “我打地铺,”晁二撇过眼,硬声道,“你累了去床上睡罢。” “切,”付尘回眸瞟他一眼,轻嗤道,“……毛病。” 屋内静默须臾,谁都未曾先开口,付尘活动了下肩肘,低道:“你在这儿歇着,我出去走走。” “我也去。” 话虽如此说,晁二仍坐在原处,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付尘背影,不敢妄动。 “……随你。” 付尘一顿,而又掀了帐帘,晁二一个跨跳跟上,不显疲态。 他出来本也为思索事情,故而一语未发。晁二也不觉无聊,只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提了个皮纸挂掉半边的烛灯。 愈往后军深处走,愈不显空寂。只由大多将士忙于治伤涂药,往来四处营中借用药物绷布,血腥气有增无减。 “二郎,”付尘忽朝身边人道,“……之后有打算么?” “有了正统军编制,也没甚么别的念想了,”晁二道,“除非胡人不义。” “嗯。”付尘颔首。 “……你呢?”晁二道,“你应该……不属于任何地方。” 付尘翘唇,淡淡挂上笑:“我答应过你,和你们一起的。” “……那你也可以答应我,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晁二低眼,“我不会绑着你。” 付尘薄叹一声:“那便当我是自愿的罢……” “我早就不怪你了,”晁二坦白,“我大哥的事,怪不到你头上。是我自己固执……现在你是我哥,你让我如何做我便如何。” “你要做甚么,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我是你哥,我也干涉不得,”付尘缓缓抬眼,前方幽黑道途朦胧,“乱世之中,你若于今后有心闯得一番功业,那就好好保全自己,切忌贪婪急躁,善听人言,行事前务必三思。如果你心觉安于现状便足,那便悉心为事,不与人贪争名利口舌,务实肯干,安顿好兄弟妻小,此生亦是富足平安,无有后悔事。” 晁二眨了眨眼睛,心驳道:遇见你,便是此生最甚之后悔幸事。 “你怎么说得跟交待后事一样……” 他说完,便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晁二本意欲以玩笑口气说出,哪知话出口便似丧葬典仪上的祭者念悼一般,又生硬又悲哀,半分平日轻松的语气都不显,连他自己都不忍细回味。难道忙于战事,口头功能便退化至此了? “想起一件是一件,”付尘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已经暗自领会他本意,“我记性不好,怕回头给忘了。” “……我知道了。” 二人说着闲话,这边有人看见他俩,匆匆迎上:“贾晟!你在这儿呐,方才去你帐内找不见你人……” “有何要事?” “狼主连夜带兵过来了,指明现在要见你。” 付尘一愣,而后道:“好,我这就去。” 晁二听到来由,在旁道:“哥,我同你一起。” 付尘尚还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击得不知其解,也未多说甚么,同其一起前往中军。 “人来了。” 第510页 付尘入帐时,果见赫胥猃坐于主位,布瓦也站在旁边看过来。心中一沉,沉默立在原处,负手不语。 赫胥猃自其面上扫过,也顺势看到了一边的晁二,惊疑道:“晁二也在此?” 晁二拱手,将胡羌细情又禀明一遍。 赫胥猃仔细听完,颔首喟叹:“不易……诸部纷乱也搅扰了两三年了,我分不开身,阿暚一人在勒金内来回周旋,确实不容易……” 晁二道:“也并非是公主一人着力,我大哥——” “三叔,”付尘出声打断,抬眼道,“您连夜赶来,说要见我,为的是甚么事?” 晁二被他这称呼一晃神,扭首来回看向二人,满脸的不可思议,不知当下是何状况。 赫胥猃也顾忌着晁二,眯眼朝其道:“晁二先回去,我在此同他有事相商。” “不必了,”付尘看他面容僵冷,隐隐察觉到了甚么,向晁二这边挪了一小步:“三叔,二郎是我结义的兄弟,不是外人。” 赫胥猃轻哼一声,任谁都能看出其面上不悦来。只见他又兀自从身后抽出弓箭来,迅疾搭弓,猛然撑张,出乎在场诸人的意料。 电光火石之间,变故陡生。 晁二一骇,下意识挺身于侧,将那实打实的一羽箭簇挥挡开。 布瓦在侧亦是大惊,呼道:“狼主!” “不像话!”赫胥猃拍案而起,直瞪着付尘,“你自己不晓得轻重,还敢拿军中将士的性命同你一起逞强不成!” “……三叔这是甚么意思?”付尘面色平淡,拍了拍半挡在身前的晁二,透过其侧朝布瓦瞄了一眼。 羌族青年心虚地避开视线。 赫胥猃坐回原位:“布瓦可跟我说,你这眼睛…可是不中用了……之前我瞧着也是有些异状,当时没顾及细想,却不料你这般不自量力。依照先前说好的,哪怕你不必赢得一分战功,我照样能顺理成章迎你回来,可若是你为了这个专程拼死,还不顾其余兄弟死活安危,可就是对部族上下的不负责!” “我能不能,尚还不得这般轻易判断,”付尘吃了劲推开晁二,见其纹丝未动,便向侧旁走了两步,重新面朝上道,“三叔手头既有弓箭,不妨再来一试。” “好。” 赫胥猃沉眼看着他,再次上弓。只是这次一连搭上三支羽箭,摆明了不相谦让。 “……晁二,不许动。” 付尘低言,旋即闭上双眼,屏息凝神。 三支羽箭飞离弓弦,破空袭来。 晁二攥紧了拳头,只见身旁青年勾身扬腿,两臂合扣伸张。再一眨眼,两支箭已落到了青年手中,而后一支变转了方向,落到青年靴履下,碾成两半。 赫胥猃冷眼看着,气却未消。 “三叔,我想和您单独谈谈。”付尘目色坚稳,无波无澜。 赫胥猃朝布瓦使了个眼色,小子会意,颔首而退。途经青年时抬眼看了眼他,于近处被那灰寂凉厉的目色悸吓到心底,仓皇撤下。 “二郎,你先回去休息。” 晁二神色复杂,将身上佩刀递过去。 赫胥猃在上座冷眼凝视,不出一言。 付尘扯了下唇,连臂带刀推回去,摆了下手,示意其回去。晁二僵硬着听言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 付尘抬步上前,出声问道: “在三叔心中,我是自私的人么?” 赫胥猃沉声道:“你或许不自私,但你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也难保不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亲族。毕竟……你自幼不是在胡羌长大的,不晓得我们把同族兄弟放到何种地位。尤其在王部之中,一旦生乱,就是众矢之的,其余部众议论是小,有人借此机拿先祖诟病言罪是大。你没有想过这些。” 付尘沉默片刻,道:“三叔所言,不无道理……小时候我爹不在身边,十二岁时母亲离世,又在山野中游荡八年,性子野顽,出来后也适应不得四处人世。后来即便在军队中不比外处,到底是人事单一之所。如今我所能恃,不过些拳脚功夫而已。” 赫胥猃道:“原本我想着,阿暚一人操心族务,你在侧起码可帮衬些……倘若你年岁长些,来日我这位子,也未见得不能由你坐。” 付尘抿唇摇了摇头,道:“三叔知道我心地……若是帮衬公主,那自当是我分内事,不足为道。” “可你真心实意告诉我一句,凭你现下感官目力,真的能领兵打仗、保全手下族人们么?”赫胥猃尖锐发问,“若是不能,你又怎敢让旁人和你一齐冒险?他们,可不晓得你的状况。” “没告诉他们,确实是有所隐瞒,”付尘道,“可我因蛊毒丧感失觉并非是现下突然而生,自我至胡羌起始,便已经有此迹象。因此我愿意领兵出战,也是自认担的起这份风险,不允许有意外发生。” “若您生疑,晟可按从前燕军礼制,立下生死状。” “你这孩子……”赫胥猃心生无奈,真被他搞不出言语来,“这又是何必……你该在哪个位子上好好地安于其位,不好么?硬去拿性命拼得这种风险,撑住了固然可得些敬仰倚重,若是生了半分差错,你就无退路可寻了……” “生中得死,险中求生,”付尘垂眸,“三叔,我是快死了,但我不想……” 赫胥猃叹道:“你虽和我印象里那胞弟不甚相似,这脾性倒是如出一辙。” 第511页 “三叔,你信我么?” 这青年就这么支棱着眼眉乌瞳望过来,倘若并非业已确认其目力衰竭,赫胥猃几乎看不出他有甚么不同寻常之处。至多是脸上血污脏了些,至多是身形气质冷冽了些。这样的人,却是命有劫难,便说是遭了天妒,他又有甚么足够令上天嫉妒的呢? 赫胥猃起身近前,付尘本就高挑,因其较一般胡人瘦削不少方显得疲弱,可若真的战场相遇,照样是威势骇人的青年将军。 他揽过青年肩膀,拍了拍:“……信,去做罢。” 便是不信,他也允了。 从营帐中出来时,已濒近黎明破晓。 “怎么在这里,”付尘抬头看了看天,留意到帐边斜倚的人,道,“不是叫你先回去休息?” “等你出来。”晁二跟上他的步子。 二人回帐,付尘知晓他还索要一个解释,便将自己从前身世见闻大略说出,见其沉默,又补充道:“……我当初没骗你们,我娘亲的确在昙县寄居多年,只是起先……不知她是如何同我爹相识。” 晁二费了多时理清头绪,方道:“……所以你之后就要跟着乌特隆部了?” “既欲相认,这也便是亲族内的本分事了。” 付尘坐在床沿,方才在赫胥猃面前强撑出的精神松懈至殆尽,惟有深彻难解的疲乏无力,和战时零碎擦伤的躯壳,急欲推着他从这桎梏中逃出,可他明明还有所留恋呐…… “……二郎,”他以手掩面,勾起脊背,将脑袋深深埋进膝里,“我累了……我不该累的。” 晁二缓缓凑近,蹲跪在床沿边,凝神在他脊背上隆起的一条细长骨弧,像军械上尖细的棱刺,轻声道:“大哥,你不愿在这儿理这些腌臜事儿,我就带你走,咱们有人有地,何愁没有清闲日子。” “……你愿意,你手底下的兄弟还未必和你一般想法。” “那就不管他们,”晁二道,“我单独带着大哥走。” 青年迟钝抬首,晁二发觉他眼底绺绺纠缠的红血丝几乎要像蛛网一样包罗半颗眼球,骇人又让人心疼。自己不知几日未休息了,还有功夫叮嘱他,原来这人还有嘴上一套、手下一套的毛病。 “大哥再睡会儿罢,通宵熬到明日身体可吃不消,”晁二细声道,“我在这儿守着,没人打扰你。” 困意袭来,今日耗神过度,付尘也禁不住疲乏,依言睡下了。 晁二在床沿看了他许久。即便是睡着了,这人也不肯安安生生地仰躺面上,蜷着身子,好似隐匿欲扑的伏兽。两只拳头应该是习惯了攥起,这时候还拢着十指。他忍了忍,没上前给他扒开。 晁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将这人身形在脑中狠狠熔刻了一遍,方出了帐。 “……哎,你们两个,起这么早?”他唤住路过两个兵卒,正好是他手下人。 “营里药腥气太重,睡不着,我们出来透透气。”一人答道。 “正好,给你们派个活儿,”晁二令道,“过来看住这个帐子,别让旁人过来打扰,若是四周恰有喧闹生事的,也都给撵到别处去……” 那二人无奈应下,又疑道:“里头是谁呀?” “我大哥。”晁二面无表情道。 那二人了然,留意到他神情上的冰冷严肃,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晁二安顿好此处,便照原途而返,又来到中军、赫胥猃所居处。 布瓦瞧见他来,虽有疑问,还是将其引见入内。 赫胥猃本也换了便衣准备歇息,但见他专程过来,也不免惊疑,道:“单独过来,是有何要务?” 晁二拱手道:“有一事,欲请狼主允准。” “你先说来。” “起初,我等一众无名燕匪得以借助狼主手下胡骑复仇建功时,便是由贾晟从中牵线作保。而今能统制受训,领得军饷,也都是仰仗狼主仁心。昨夜我大哥已将他身世牵连告知于我,所以晁二斗胆,再请一恩典。” 赫胥猃大致晓得几分话意:“你想要今后带着人马统归到我侄儿手中?” “……请狼主答允。” 晁二听得上方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面色一僵,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莫用你亲自来说,这整个獦狚铁骑,我都是打算交付给他的,”赫胥猃眯了眯眼,并不含喜,“你也不用想着单独分兵出去,仍旧在骑军中听其指任便可。” 晁二应道:“是,多谢狼主。” “……他的状况你应当也知晓,”赫胥猃道,“若是来日……你也不得任意去留。” “明白。” 第120章 第一二〇回 第一二〇回 如虎傅翼旧交重会,草蛇灰线迷笺又临 沙立虎一众率南蛮主军攻伐黔南粮库,不料此处胡军早有防备,围攻而上,蛮军接连受挫,败逃至南部边境,暂驻军营。一方面私与逻些联系兵粮,另一方面向苻璇禀明状况,听任指挥。 他们手下残余兵力未至万数,一举一动皆在胡军掌握之下。 蛮人而今已现强弩之末势,赫胥猃则更有心趁此机遇直捣黄龙,将蛮地收入囊中。 付尘听毕其规划,却是沉默拧眉,心生叛意。且不言苻璇尚未使出后招,就此时情状便急欲吞并南蛮,多少有操之过急之嫌。 “三叔,”他斟酌道,“晟以为,若是现下急于深入蛮地,恐怕路多艰险。且不说那里气候、地形皆迥异于胡燕旧地,光是当地古怪的野植毒兽都是此先未见,南蛮巫术神蛊之术奇多,保不齐其中有何暗术迷招,若是一人前去探迹还可行,若是人多了,必定防不胜防。” 第512页 赫胥猃道:“那你说说,要待何时?” 付尘道:“他们蛮军也怀着同样目的想要分割旧日燕土,若不然,苻璇也不会好好的逻些王座不坐,跑到汾瀛的燕宫里安适太平。他们既然也急着冒头,那我们只需堵着他们的入途即可。之前我看那蛮将就是有心引我等进军于蛮地,此时反击,难免又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也有理,”赫胥猃叹道,“只是这蛮人在南边处一日的虎视眈眈,我这心头,就不太平得很。” “三叔只是有些心急了,”付尘道,“……之前仇凤主动请缨于此方蛮患,那便有他的整体考量在。蛮主驻留在西南,定然把心思安顿在那里。晟以为,与其纠结在此处同蛮人争端,不如先统整一下已经攻下的燕地各城。我在边境不多通晓燕城之内状况,不知三叔是否碰上甚么疑难要患?” 赫胥猃答道:“燕廷腐朽,治下的百姓也多无反击之力,总想着赶快安定下来。我在各处布置的都有胡人驻军,暂时都没有甚么异动。倒是那帮子文人,整日听他们吵吵嚷嚷的,怪心烦的……” “若是真得运转起新朝来,还少不得他们,”付尘劝慰道,“之前先您引荐的邵潜可还得用?他有朝堂经验,冯儒又是骨鲠良士,在旁督监,应当掀不起甚么风浪。” “这些文人平日行事腔调我虽看不大上,但能力还是可圈可点,”赫胥猃道,“只可惜他们暂时撞上的那些麻烦,都是和旧朝藕断丝连的,我也帮不上甚么忙,反要时而探听防备着。” 付尘领会,只道:“三叔辛苦……我想此处的边防战事,交予侄儿即可,三叔还是回帝京坐阵大局,一方面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稳定四处民心。” “你打算还在此处边防守着?”赫胥猃挑眉,“……原本我是想让你去西南支援仇凤那里的兵战。” 付尘低首,淡淡道:“他那里碰上甚么急难了么?” “暂时不见有危讯传报,”赫胥猃扬扬眉,似有无奈,道,“只是之前我派过胡兵随其一起行战,最后都被他拿理由打发回来了。我想着你旧日里和燕军还有些许渊源,再加上晁二手底下一帮兵众本就是燕人,你带着他们前去,总不至于又被他借机遣返罢。” 青年沉默,赫胥猃看出他不愿,又道:“……提起这事,我倒是想起,当初你刚到胡羌时,破多罗氏揭发你是燕将之事。我私下问了仇凤,他说你入燕军时正赶上他因病患解了军权,故不得相熟。但见他后来对你又有诸多维护,我想这异国他乡,你当初那半个燕人身份,还是令其心感亲近不少的。你此次尽管去,若有甚么不测之危,就及时传信向邻城。不过我还是觉得,到底有从前的一点同伍情,他……也对你做不出甚么事来。毕竟你的身份,还没有传扬出去。” “……三叔想要我去监视他?” “一边盯着他们军队内部行动,一边帮衬着,”赫胥猃道,“这两者并不冲突。” 付尘仍旧半垂着眼帘:“若您执意要求,我会照做的。” 赫胥猃又扫了他一眼:“你不愿意?为甚么不愿?” “……没甚么,”付尘错开眼,“就是怕一味盯着仇凤那里,别处又有突然生出的乱子,照看不及。” “不瞒侄儿,”赫胥猃道,“若是燕地上的事,最大的隐患,也不过是仇凤——他手里的赤乌义从,是燕人。” 付尘缓慢抬首同他对视,目色冷然。 赫胥猃也坦然迎上他目光,肃厉道:“何况他又有旧日燕国贵胄的身份。” 付尘定声:“三叔不信他,总该信我。我能为他作保,仇凤,不会为三叔心中忧患之事。” 赫胥猃赫然一笑,下颚的苍须挣动。不似讥嘲,纯粹是由心的叹笑,还有些悲苦意味。 “这话我听着耳熟得很呐……”他正了正脸色,重新回归平静,“几年前在胡羌初建铁骑时,他也是这般坚定地在我面前为你作保任领首的……可是,我的侄儿,你那时孤身一人,无所凭依,就算真的做出格了,想杀你惩戒,根本都无需将消息报送到我这里。可仇凤手里的,是他自己组的军伍,怎能不令人忌惮、不令人怀疑其用心?” “您定要这般想,晟也无可劝谏,”付尘低首,“我会听您吩咐,起军西行,您放心。侄儿只想提醒您,也不要一味将目光投放在仇凤处,燕国初灭,百废待兴,还是有不少暗中的隐患即时发生,请您莫要掉以轻心。” 赫胥猃颔首,算是应答。 “若无他事,晟就吩咐下面准备了。” “别急,”赫胥猃自案上拿起一物,伸手递过来,“你拿好这个。” 付尘上前细观:“这是……” “这是獦狚铁骑的委命状,上面写的是胡羌古语,你应当不认得,”赫胥猃道,“原本我们胡地不兴这一套的……只是你身份特殊,若是部兵里仍有不听话不服气的,直接拿这个堵上他们的嘴便是。毕竟我不在场时,他们能使甚么手段借口,我心里大概有个数……还有你爹的那块玉,要好好留着,我的那块已经寻不见了,你还存着一块也着实珍贵。” “三叔,”付尘捧着那布帛,道,“您知道……我……” 赫胥猃打断他:“这也不只是我一人的意思,前天晚上晁二还特地过来跟我请命,以后就打算跟着你了。换了别人,哪怕是我自己,我都得疑上几分真假,你就不同了。倒是选了个好弟弟在身边。” 第513页 付尘只得收起此物,而后道:“三叔想得周全。” “还有你那身份之事,”赫胥猃又道,“我以为若是再等到来日,找一天突然向所有人公布,这消息来得突兀,部众未必能一下子全然接受。倒不如一点一点的先放出消息,獦狚铁骑现下是你的亲军,来回行军都要依仗他们。所以我打算等你们整好军伍准备出发之时,我就把你真实名姓告予他们,这一路上起码足够让他们消化了。你再要调兵遣将,想必也会比从前顺利不少。” 付尘沉默应允,却突然想到,倘若他今日没有答应三叔叫他去西南督军一事,这獦狚铁骑的委命状、连带身份揭晓之事是否就不会落实? 赫胥猃看他不语,以为他有何想法,便道:“侄儿可是有何别的想法?” 付尘也不避讳,直接将心底之言和盘托出,一对灰寂双眸即便失神也依旧有其迫人隐压,那是多年行兵杀人的戾气。 “……这话未免就生分了。”赫胥猃被他说得一愣,随叹道。 付尘低了低眼:“是侄儿思虑过甚。” “……昨日京城的守军来信,四周郡城渐也运转起来,已有官宦各归其位,没有甚么暴乱,”赫胥猃道,“所以我打算着回勒金一趟,之前把那么一大摊烂摊子抛给阿暚,想来即便她有王部身份护持,诸部各怀鬼胎,只交予她一人应付来去还是辛苦,我得亲自前去振振那群人的心思。” “那您路上小心,”付尘又道,“不过这两方军队一走,黔南要地未免空虚,三叔还是要着派人手盯守此处,不能马虎。” “嗯,”赫胥猃道,“之前派来的那两万人还是驻留在此,反正叛部已然归顺,我再把江北的胡军调过来一部分,足以抵御此处蛮军偷袭。” “好。” 付尘同其商议好排兵事务之后,便出营预备余下杂事。 途经后军之时,正听得人声响动,他隐约辨出那是晁二声音,想了想,正要上前。眯眼瞧见晁二对面还站着一人,比他要矮瘦一圈,听见脚步声,率先偏过头来。 付尘走近,方识认出这同晁二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晁三。 “三郎?”微有些惊喜色,付尘来至他身边,“怎么到这里来了?” “叫大哥。”旁边的晁二冷冰冰道。 晁三吞了口唾沫,略显闪躲地看着他,付尘瞧见他犹豫尴尬之色,瞥了眼晁二,及时道:“不必如此,没有这个规矩,你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和原先一样。” “你还若认我是你二哥,以后,就把他当亲兄长看待。” 付尘悄自侧首瞪他一眼,晁二直视远处,置若罔闻。 “咳,”晁三清了清嗓子,虚虚地做了个口型,转道,“我今天早上跟我师父一起过来的,去年在黔川的庄子里偷得安闲,也收纳了不少人手过来锻造兵刃。之前我师父设计的几个枪械、还有特地回去改制的狼筅都复制了几批,这不特地沿路护送过来给你们用嘛……” 付尘弯唇:“庞师傅也来了,在何处?” “就在后头卸装备呢,”晁三随之笑道,“你想见他,我现在就带你去。” “好。”付尘应下,临走时向一旁捏了捏晁二臂膊,目携警告。 晁二抿唇看着他二人离开,细缩的眼角闪过一瞬阴鸷的暗芒。 “你们……”待走远后,晁三方敢回首朝那头帐子看,人影果已不现,“你们都碰上甚么事儿了,怎么我二哥变成……那样了?” “哪样?” “就是……说不上来,”晁三挠着脑袋,回想着刚刚晁二跟他说话时的神情,一脸惊疑,组织不清言语,“就是感觉他……比原先……冷漠了一点罢。虽说过去我和二哥也不常见面,后来大哥不在,也一度管我管得很严苛。但这回,我看他……就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了。” 付尘轻轻拍了下他肩膀:“在战场上跟死人打交道久了,大多都是这样。何况你二哥又领着一批从前在晁大手下做事的弟兄们,你得体谅他的难处。” “这个道理我懂,”晁三顺势低下头,道,“……就是有点儿难过。” “没事儿,”付尘也说不上甚么安慰的话,“别怕。” 晁三伸长脖子,抻着脑袋打量了一下青年面容,继而落寞道:“你也是带兵杀人的,怎么都还能有些笑模样,他却不行……” “所以这才是你二哥比别人强的地方,”付尘脸上不自禁挂起的浅笑迅速落下,道,“起码不会有意掩饰自己情绪、装模作样。” 二人各怀心事,直到了后营中的军械营。晁三隔着一段距离忙呼道:“师父!” 在旁负手监督着兵卒整理器械的佝偻老者闻声扭头,视线也不由得自晁三转移到付尘身上,轻哼一声。 二人近前,付尘主动抱拳行礼道:“庞师傅,路途艰辛,还劳您特地至此,实属不易。” “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老匠工摆了摆手,冷道,“我特来一趟,也是告诉你们这些东西都是怎么用的,要不然,又像上回一样白白地糟践了东西。” 付尘微滞,道:“您说的是上次那狼筅?” “没错,”老匠工道,“后来可有人跟我说明状况了,我看,那竹枝枯败是真,你们,也是真没操心着再琢磨一下用处。狼筅的枝丫无用,你们砍去,不是正好没了攻击时的累赘么?就算当作刀枪时,也要比那刀器来得轻便罢。” 第514页 “不可,”付尘直言相拒,“看上去轻便,却也不堪一击。虽说您用火烤油浇增强了稳固性,但狼筅原本胜在其勾刺枝丫扰乱敌攻,照您那样一来,正好是隐长取短,把原本重要的作用给抹消了。更遑论当初是在冬日雪地之中行战,用这个,只怕还会阻挠兵士上手。” 老匠工被他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许久没有被呛过声,颇有些气短:“哼……不过我这次可替换了材料,并且在筅竿上添加了转换装置。这下……不管你到何处使这狼筅,打了败仗也怪不到兵器头上。” “多谢庞师傅悉心相助,”付尘又一拱手,诚心表谢,“不过之前那些狼筅在后来雪地里撑行时也出了不少力,的确要感谢您肯为我等钻磨器械。” 见其虚心,老匠工脸色和缓些许,便领着他上前仔细察看各式造械的用法。除了常见兵器,还有依据燕地形势而改良的偏厢车以及攻城的搭车、钩撞车、鹅鹘车等等。许多器件是付尘只在古书上见过记载的,还没有切身实地的见识过。他有意蹲下,细细察看,极力记下每一件装备模样用途,亦是大开眼界,心生喜敬之意。 老匠工不免也流露出些自得,付尘知其连月辛劳,也吩咐人特地准备伙食酒肉供其补充体力。晁三在旁沾着些师父的光芒,顺理成章地吃了军营里特有的新鲜野物,只不过还没吃完,恰被突然出现的晁二寻借口拽走了。 付尘照顾人到底,直至夜间又领老匠工寻到营内住处安顿。 “嘿呦!”老匠工朝身边踉跄一步的青年瞟一眼,惊怪道,“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的,比我这老头子眼神还不好使……对着那么大块儿石头往上绊?” 夜色幽暗,正好遮过付尘面上神情:“……抱歉,适才在想些旁的事,走神了……” “呵,”老匠工嗤叹一声,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刚刚还听小三在那儿抱怨他哥。我看,晁二那一身毛病,多半都是跟你待久了的缘故。” “……是晚辈之过。”付尘低低道。 老匠工又是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接着道:“没吃过多少米粮,光想着杀人得位……不累你们累何人呐?” “……您说得是,”付尘道,“但有时……也并非我们主动愿意担负。” “那就放手去做,按你自己舒服的方式,”老匠工道,“我就不信,一件事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有人懒得不愿自己想办法、也不愿改变罢了。” “可有的时候……就是有人自己不愿寻找更简单的办法,那该如何?” “你说有人天生喜欢受虐自残呐?” “……就是那样选择罢。” “那就随他去!”老匠工冷哼一声,“自己对自己都不好的人,还能指望着他能做出些甚么好事来?不过是自甘堕落而已。碰上这样的人,最好躲远点,哪日他挥刀自刎了,小心血跟着溅你脸上。” 付尘略微皱了皱眉,道:“难道一人做错了事,无人惩治得了他,就不得为了公义自惩么?” “屁的公义!”老匠工驳道,“个人有个人的公义,都是自私的判决罢了。你以为把自己推上刑台,就能改变甚么从前的事实了?不仅甚么都改变不了,还给这世上蠢人的队伍里头又加了一员。告诉你一句,在这世上宁肯不知耻,都别让无关紧要的东西害了你自己。不然,你以为还能有甚么人真心关注你死活么?你连自己都照料不好,你对得起爹娘给你辛苦赐下的一具肉身么?你又对得起数年来唯一忠诚于你的‘你’么?……净是胡扯。” 付尘沉默。 老匠工说得激动,不免忆起些旧事,加上晚筵上喝了些酒,便吐露出些过往来:“……当初我不也是平白受燕国那群京官迫害,在帝京城里混不下去,逃到外城。他们也都是够执着的,直追杀我到江北的边城上了……想我一个制械的,也不会使兵刃,还硬要派出那好些个兵卒快马加鞭地追我一人,倒是叫他们大材小用了……” “是兵部的人?” “不止……”老匠工眼睑下堆叠的褶皱在淡淡月光下显露着纷繁的层次,深浅不一,“还有当地行商,他们官商勾结,相互庇私……切,难怪要亡国,冲着他们那群人的德性,这燕国再存留一日都是祸害。” “是非自可分明,”付尘低道,“您现下便能看见公道重彰了。” “我也不稀罕了……” 数十载少壮光阴,没有应得的京中豪赞,而只有刻意埋没边城、伴沙陪土的清苦日子。纵然看到善恶得报,又能有何用处重转年岁呢? “您若还有何念想,晚辈可替您实现。” 老匠工嗤笑一声:“我是有多不中用,要你一个小娃娃来怜悯了……” “并非怜悯,只是敬重。”付尘低眼道,“晁三年纪尚小,许多事施展不开手脚。您若有帝京那边的需求,可即时吩咐晚辈替您尽一份力。” “罢了罢了,”老匠工道,“我过来重制兵械,多半也是看着晁二那孩子跟小三有亲缘,我才来帮衬一把。真让我对胡人效力,也没那么快能转变过来。” “是,听您的。” 到了分配好的营房,付尘替其打点好床铺细务,换上新烛,收拾了一番。 老匠工坐在床沿,一边瞧着这青年忙活,一边忽道:“你这小子……叫甚么来着?” 第515页 付尘手下动作一顿,喉结上下滑了一圈: “……赫胥晟。” “嗯?”老匠工一挑眉,“……我看着你长相,是个蛮人模样,怎么还跟胡人有牵扯?” 付尘抿唇道:“我母亲是蛮人,父亲是乌特隆部族人。” 老匠工沉默片刻,小声喃喃:“难怪这样不合时宜……” 付尘原本听觉不敏,也不知为何就把这句话抓进了耳朵里。加紧动作支好桌几,放好夜壶后,起身朝老匠工迈了两步,道: “庞师傅,您适才说那人的自私本性,晚辈无可辩驳。只是这世上人形千般,还是有些痴人庸者,一味要做些无望之事。您说得对……我自知也是注定的不得好死,故而不敢多与外人深交,连累其人。所以……” 付尘深吸一口气,发觉也没甚么可说的:“……所以……就这样罢。” 老匠工将视线由青年满头比他还要惨白的鬈发移至其面,沉声道:“你虽然口口声声说已经看透了这些事情,但我却不信,这么多时日里,一个叫你流连忘返的人或事都没有。我也不信,人在自己从心的选择下,会甘于舍弃掉那些。” “……我这么多年跟朝廷呛声,现下不也找着借口重操旧业了……” 老匠工摇了摇脑袋,低声置气,袒露了实言,看上去还有几分幼童的顽皮稚气。 付尘面色松懈了些许,有旁人未曾见过的温柔:“可也正是那些我不舍的……才让我能坚定地照着原路走下去。” “……那些东西都改变不了你?” “改变了,又好像没变。” 老匠工此时也脑筋混沌了,醉意上头,不知他这哑谜似的语词何意,缓缓倚靠在床上枕席,只道:“各人有各人的路,你既然想清楚了,那就权当我这老家伙废话便是。” 付尘颔首:“您早点歇息,晚辈告辞了。” “……对了,”老匠工忽又道,“你们是打算这两天就启程?” “若无差错,在三日后早上出发。” 老匠工在床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把小三带去罢,那些军械他明白要怎么用。” “之前二郎担心他安危,不许他随军,”付尘犹豫道,“您下午所说的那些,晚辈也已记下了。” “……多大的人了,还要别人操心他死活?”老匠工疲倦道,“总有一天他得自己学着活下去……他之前跟我说过,想学了本事回头帮他哥哥的忙,你就让他早些去。我看这次回来,那晁二倒是成熟不少,他若是不愿意,你不是认他当弟弟了么,还能不听你的话?……我就这一个要求,你这娃娃说话,总也算些分量罢。” “好,”付尘道,“我答应您。” 老匠工翻了个身,裹着的被子露了一条缝隙,弯隆起的腰背是常年于铁器间劳作所致。付尘在边城生活过,知道当地疾医食用皆比不得内城,纵有痼疾,也多成了陪伴一生的烙印,方便邻里起诨名、辨别识认。 付尘走到桌案边,将台上燃着的蜡烛息了,而后摸索着缓步出了营房。 踏在黄沙土石上,付尘仰首望天,已然看不清星光月影。 人独立,情牵系。纵是久别欲会时,更有千种情怯不忍、宁相离。 “尊主。” 座上阖目养神睁开眼,看见来人,哑声道:“过来坐。” 寇炳忐忑上前,近来四处战火不断,任是他一安逸文士在宫中都止不住耳边即时传来的信报:“您夜间找下官来,可是有急务?” “看看这个。” 苻璇朝伸指点点桌上物。寇炳依令拿起那张窄小的纸笺,展开细观:“这是……” “你看这字迹,熟悉否?” 寇炳半惊半疑,犹记得当初事:“这是几年前……借鹰传信至逻些的那人?” “这次,人家改换了方式,特地拿羽箭趁入夜后射进宫闱里的。” 寇炳又低首看那纸上字,潦草锋硬,单写着: 尽信书不如无书,妄疑将不如无将。 “若说这传信人,当初我们怀疑是燕廷中内讧党争的臣子撺掇着为害燕军,现在看,许是另有其人。且这人,就在关外对峙的军营中。”苻璇冷道。 “那这纸上言又是何意?” “你觉得呢?”苻璇向一边榻上倚着,淡淡挑眉。 寇炳攥住这方纸笺,思来想去,只道:“下官不知……当初那人在燕朝内为了谋私与我等通信相助,这时候,敌我之间身份转换,只怕他未必还抱此想。” 蛮主半低着眼帘,还有未褪的困意,哼声道:“孤王以为,这人……还怪有意思的。若说其上言语,也都是明白晓畅的大实话,可这时候特地来送信提点。就有几分不把我等蛮众放在眼底的傲慢了。” “您不信他的话?” “信与不信都无所谓,”苻璇道,“咱们还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事。待到来日攻进敌营,有的是时候拎出这人来拷教。” “是。” 第121章 第一二一回 第一二一回 飞沙走石枭将扬鞭,乱风狂土尘埃落定 遍处是扬沙。 春日里干燥回温,风沙俱起,硬将此几万余兵的边战打出一番滔天气势。 战马嘶声四起,旗辙缭乱。 蛮人此时已露了几分狗急跳墙之态,连日来战败不敌之耻终将其耐性散尽,彻底地撒开了手脚顽战。领首蛮将直逼敌阵,也不再思虑任何破敌的策略机巧,带着手下兵伍在敌军之间闯杀一条血路。 第516页 孙广等一众燕将自然是乐于看待此等景象。 蛮人连年来偏好讨巧觅方狡黠得胜,之前是有意以虚招恍神燕军,后来又攀附胡人侥幸拾漏得土,在真本事上,远不如十数年前老将玄翦坐阵时的威武。虽说其本事也未必比得过现今的蛮人兵将,但也总比畏缩不前、投机取巧的假把式来得痛快好些。 “杀!” 两方厮杀快意。蛮兵心头还憋着一口气,回回出关应战,这批燕军委派人数总比他们少上一半有余,起先还借机暗嘲他们人丁薄寡,可若是由此还接连败仗,羞恼的就成了他们自己。 巫马孙闯阵当前,暗自抿力起攻。 今日一战,他特地自请了一万兵马增援,中有弓箭兵涂抹剧毒于箭簇之上,暗藏在山间林野之处。只待此群燕兵懈怠欲退时,便顶兵直上,追杀他们至其措手不及,倘若在其疲乏时中了箭招,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倾众力来此一役,就是要一雪先前被俘之耻,不得有差! 春暖花开之时,偏偏就有那尘暴侵袭,破坏原本的晴暖秀色。如同人世纷乱,总有意料不到的喜厄骤降。 “魏旭!你们几个!”孙广顶着骤风,强喊道,“别忘了正事!” 那几人同样顶风防击,一边怒骂:“他娘的!今天怎么这么强的风——” “起风了。” 少年在帐口,看着外头呼啸而起的风沙,心生喟叹。 草木倾斜,帐顶也被刮得摇摇欲坠。帐帘飞卷摇晃,他捆了块石头在帘布末端,将这风口堪堪堵上。 宗政羲抬起眼,道:“……你不是懂得风雨星象的控布之术么?” 苻昃闻声回首,答道:“……是,你打算让我停风?” “不错。” “……好,”苻昃淡淡应下,抬步向男人身侧的木桌走去,又蓦地想起一事,侧首道,“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这大风虽影响行战,可也易于扭转飞箭的方向。焉知福祸呢……” 蛮箭淬毒为常事,他虽晓得解毒之方,可该受的罪还是实打实的,祛不掉。 “不必动了。” 宗政羲转瞬便道,语气扭转之快,叫苻昃都是一愣。不过也略微讶异,这人看似稳操胜券,实则怕也是暗含忧虑,同常人心绪无二,想到这点,苻昃倒更愉悦几分,不由得便笑出声音来。 “笑甚么?” “笑你。” 在一块儿待的时间久了,苻昃也明白,这男人虽比不得甚么言行端正的君子,可相较他那亲爹的虚诡作风,又有踏实平正许多。他既然对其有用处,答应过的事,也不会轻易反悔。赏罚得度,严而不酷,威而不怒,确是为将之人应有风范。 男人不作声,他反倒扯开了话匣:“你不问问缘由?” 宗政羲将视线由书卷上墨字偏转开来,淡淡道:“你说。” “我笑你……竟也会有些常人的情绪,倒是罕见得很。” “我如何不是‘常人’?……人非草木,怎会没有七情六欲。”宗政羲一抬目,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石子压覆的帐帘,无奈强风自缝隙渗进,还是使其挣扎着扬起脆弱一角,虚悬空中不上不下。两方抗争,谁也不相让。 “再冷酷的人都有情有欲,这我相信,”苻昃向后靠在椅背上,悠悠道,“只是有的人,偏偏缺少那么三两种,所以看起来,就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许只是有意自我设囚,不为旁人所见罢了。” 苻昃从侧首边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飘远至帐顶,呼啸声隐约增强,隔绝在外的风沙好似要破帐而入。 巫马孙独立围阵之中,于黄沙之中眯眸看向三面将领,冷笑一声,挥起凤嘴刀拦身横斩。 孙广几人之前已与其在战场上交过手,知道其强项在何处。这蛮将力大无比,虽是年纪轻,但若拼起武功力道来,比他们这几个老兵还要甚知。 几人勠力围攻巫马孙,企盼这蛮将能如前几回一般焦躁大意,便可给他们几人漏下空子,趁虚抓住其短处。 “巫马!” 自蛮军阵中忽冲出一将领前来援助。 戎泽吸取前两回的教训,知道这几个燕将是专盯着巫马孙这个领首前锋攻击,便特地留意着其动向,不敢再大意失守。 “你前攻!我掩护你后背!”戎泽于黄沙中半睁着眼,朝其呼道。 巫马孙得助,攻袭愈发放开手脚,急促硬密,不给对方可乘之机。 相持之下,这几个燕将中皆有大小负伤。 又是许久时间恍过,蛮军之中,不知是谁向空中散射一烟弹,只听“嘭”得一声磅礴乍响,原地上兵众全身一激灵,自山坡拐角处涌出一大批蛮兵来。 “还有后手!” 范行眼睛最尖,一下子意识到状况。 几个燕将没想到蛮人这回下了狠手来,今日风沙颇大,天公不作美,本不是行战的好时机。又赶上蛮军学聪明了,有备而来,就更不可任其随意施展本事了。 “……待会儿见机不对,随时做好撤军准备!”孙广暗中提醒其余几将。 关外野地沙场上,两方军队混战不休,已至酣时。在通向此处的官道末处,又悄自凑来一批军伍强骑,蹄声脆利。 三个领首在先的燕将多已气喘,反观巫马孙,更像是被这打杀之事激起血性来,本就是蛮地中出了名的勇壮斗士,在此绝境之下,更是抱着雪耻之心执力向前。 第517页 “小心!” 一燕将大呼提醒,眼见巫马孙手中刀柄直劈向对面将领面门,正焦灼时,却见亮光忽闪,一长刃忽自身侧人间穿插而入,硬截下那凤嘴刀首。 继而一身影挤入几人杀阵,奔着中间的巫马孙而去。 他心生犹疑,正思虑着这是何人时,眼前黄沙降下几分颜色,微尘之中,那闯来兵将面上铜具暗光流转,兽目狰狞,一下子击中其心底旧忆: “将、将军……是将军!” 旁边的兵将正要纳罕此人来处时,听得其下意识呼声,细瞧其人,也恍惚于当下此景,纷纷震惊当场,转而欣喜零泣,一时无措。 “宗政……回来了……” 漫天沙石席空卷地,两把器刃交错铮鸣,对峙两端。 铜面人乌甲沉滞,战马雄昂。动作利落迅捷,精准无差,直击敌手要害。其手下刀刀狠戾,卷带空中黄沙凌势而落,飞尘曝天,自领一派张狂威风。 “……又是你。”巫马孙不知该喜该忧,起初燕军中遇上他,后来胡军中又遇上他,而今这批燕国旧民新军义从里还能见到他,“阴魂不散!” 对面人没因其言语有何反应,只一味发动攻势,连招直击,毫不相让。 巫马孙毕竟已陷战多时,此时又对上一新增援将,终究比不得方才状态最佳的时候。 一声呵嗤,丝毫不敢露怯。 戎泽本于巫马孙背后防备其后方燕将攻击,见状况有变,对战燕将多现迟疑惊惶之色,也回首朝那新来燕将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叫他当场怔立原处。 只见那人气势凌人,他又思及方才偶听得燕将口中惊呼之言,倏地联想到此人是谁,大为骇异:“那……那是当初的……” 他同巫马孙不同,自幼便在蛮族军营中摸爬滚打,跟着军中老将参与多回燕蛮间的边防拱战,晓得当日那令蛮兵个个闻风丧胆的燕军将领是何人物——只是、那人不已在尊主确认之下几年前就在烈火中焚亡了么? 戎泽这里惊讶恍神,转瞬便让同巫马孙过招那将领瞄准了空子,翻身跨越,瞬移了方位。 孙广同那几个燕将一齐瞧这二人厮战,严丝合缝。适才随身边燕将在初见确有一瞬的恍神,但他还未被这风沙迷住神智。此时定眼细观,见这忽闯来的兵将招招不肯退让,着空更是下了死手,连忙疾呼道: “活捉!不可杀!” 那将者反应也快,明光一闪,刃尖下落,转攻其下三路。 疾光骤闪,巫马孙不待反应,大腿处便自中一刀,血液滋溅。 他怒喝一声,继续上前。 “你们几个别愣神了!上去帮一把,别叫那人下死手!” 这一下,几人也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他们方才是飞沙迷眼、一时糊涂才将其误认,也不敢再因而耽搁正事。 一将掏出缚绳钩锁,在后方伺机而动。 场上蛮兵原本仗着这回人数成倍,抱着胜心而来。哪知忽又见敌手援军亦到,个个训整有素,而准备好的毒箭也因天气发挥不得作用,军心再次涣散。 戎泽一心盯着巫马孙,又被原处自家族军连绵而起的惨叫声攫住心神,待回首看时,猛然发觉其军已然落了下风。 对面敌军增援又至,情急之下,抱定了撤军暂避的准备。 巫马孙在几人围阵之中因伤势牵动手脚,一时不察,便被身后将领掀翻于地,马受惊扬蹄,踏落时正好又击在其腰背之间,力卸无能,转而便被燕将眼疾手快地自后脑打昏当场。燕将赶忙奔前,麻利地将其捆好,大功告成。 待到蛮军落魄退逃后,兵战场上残兵留余,等候吩咐。 料理好巫马孙,三个领将互视一眼,不约而同落在远处那拭刀收鞘的铜面人上。 几人靠近,一人禁不住好奇出声:“敢问阁下……” 那将领闻声抬首,解下面具,露出一张意外又相熟的面容。 “是你——” 半日光阴虚过。 暮旦之时,主军帅帐帘帏被猛然扯开,帘尾捆绑的石头飞落到边角。 出战几位将领回营复命,将已自昏迷中转醒的巫马孙撂在中间空地上。 蛮将吭哧一声立稳。挣扎不得,抬起头,透过鬈发瞪着上方主座人。 几个将领历经方才场上风波之后,此时又见得帐中主帅安然于原处,黑衣肃面,深沉厚重。不知为何,都各自松下一口气,心头升起一种无可言喻的踏实感和坚定感。 宗政羲视线自其身后几人掠过,道:“怎么这回受了这么些伤?” 几个将领已是更了便衣进来,各自系着白布绷带,血色残留在上面。 “末将疏忽,蛮军此次埋伏了援兵出来,我等防备不力,才使蛮兵得手。” 宗政羲转至中间跪坐那人身上,缓缓道:“巫马将军……难得又逢,莫怪我军兵士招待之礼疏漏。” “哼,”巫马孙冷道,“若还是打算劝降,那我也还用同样的话回你,白日做梦!” 范行一向看不惯这等作风,此时插言骂道:“你这蛮子,都这时候了还大言不惭?!搞得跟我们还要求着你过来一样,也不睁眼看看此时形势!” 巫马孙冷笑:“有种就直接把我杀了了断,这么婆婆妈妈的,光说废话有何用!” “巫马将军急于求死,我却爱惜将军少壮之才,”宗政羲面色宁寂,找不出甚么惜才喜色来,“那便照常送将军至后军安置,酒食不缺,也好好想想前途选择。” 第518页 “不必搞这些东西,”巫马孙强硬道,“就是问我千遍百遍,我也不会做那叛主求荣的事!” 宗政羲手一扬,淡道:“送巫马将军下去。” 紧接着便有兵卒架着其人退下。 “将军,”孙广禀道,“胡人委派骑军过来了。” “人在何处?” “说是在临城扎营安顿,夜间方能来此拜会。”孙广道,“听其言语,似乎不大乐意来掺和此处兵事。” “嗬,”范行不自觉道,“那就是明晃晃纯为监视、不打算出力了?那贾晟是真把自己当胡人看了,明着眼要端起架子来了……只怪人心易变,看来他也是贪权慕物的俗人一个。” “你懂甚么!”魏旭在旁听不过去,回嘴顶他,“不了解就别乱言语!” 周围几人自之前王部横生戒心之后便对胡人行事颇有微词,此时所想各不相同,当着宗政羲的面,也都没再多说甚么。 “兵战方休,你们也先回去休整。待夜间人到了之后,再通知所有将首领队,来主帐议事。”宗政羲道。 众人领命而退,一贯只得躲掩在屏风帘布之后的苻昃见机又钻出来,忍不住道:“你打算这么来回折腾巫马孙到几时呐?” “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一切自然可以休止。” 苻昃知道他跟自己说这种废话就是不愿详诉的意味,故不深究,只道:“巫马孙是从小就豢养在苻璇身边的蛮孤,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都长……当然,他若没有几分真本事,我父王也不会睬他。只是你若想把他给笼络住……我觉得这事儿,几率不大。” 宗政羲临夜间变了主意,帅帐中议事不便,临时支了正帐唤人集合,且吩咐后军负责炊事的勤杂兵提前备好酒肉烤食,以慰劳多日来数战告捷、冒死犯险的义从军伍。除了议事的领将,各营士兵皆有份例。 自义从组建迄今,这是男人头一回犒赏全军。上下兵士大喜过望,乃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心情乍现。 各营间人□□叉来往,篝火齐燃,灯烛明亮,直将整块偏郊营地都衬得亮堂热闹起来。 “禀将军,胡骑那边的人到了。” 帐内已开筵,传信的兵士刚一退下,紧接着那帐帘又被缓慢掀起,进来两个人。 起首那人就是他们几个兵将午后沙场上打过照面的青年,此时换了藏青常服,腰别短刃,看上去倒是满身轻便。身后紧跟那青年略略矮一截,黑衣短褐,神情漠然,在场的将士中,也有识得他的。 “真是好大的排面,还要我们这一下午等着你呐……”范行本也并无极大恶意,多是因其从前为同伍,而今却各自身处尴尬境地的感叹和轻嘲,可话一出口,心中萦绕的情绪反倒被勾出来了,脸色也生硬起来。 付尘视由上一扫,匆匆转到侧座几位旧将身上,抱拳行一礼: “上次一别,还未有机会同诸位将军再见。今日战中偶会,也着实欣喜。贾某奉的虽是胡主之命,却也更是为援助而来。” “是么?”提起胡人,便有人上了兴头,“难道不是为了监视将军同我等有异心、抢了他们到手的城池土地?” “就私心而言,诸位将军不信的,我也不信。” “可你还是来了,不是么?”有人咄咄道,“难道下了的成命,你还能收回不成?” “今日战后,我已率军将营地驻于雁落山东麓吴洲县外。若无奉令,我可以在百里之外安然留驻,绝不来相扰半分。” “你的意思是,既不打算探知我等消息,也没准备着出兵援救。而纯粹是要阳奉阴违,视那胡主吩咐为无物了?” 付尘淡道:“难道这也不行?” 身侧的晁二不待对方开口,便抢先道:“非要分个主次亲疏,我们领带的铁骑之中,有三千兵卒都是燕人血统。这三千人中,除了山林匪众,又有半数是旧燕各处的百姓流民、苦囚刑犯,这样说来,按照你们先前搪塞的理由,事实在眼前都顾不得了?我大哥只是奉命得行,若是你有异议,又为何不直接东行找胡主理论,这时候冷言冷语、嘲弄的也不知是谁……” 男人于上座垂眸静聆,闻言略掀了眼皮,朝说话这青年一瞥。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嘿!”范行拍案而起,原本打算一逞口舌之快,也就消解了先前强生的闷气,哪知这两人也各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在集兵汾瀛前与贾晟相交过,只当其虚心晚辈,有几分材料却又守礼知礼,想必不敢直接同其老兵顶撞,几句话闹到这个地步,叫他们这几个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我看你们既不是打算来援助的,也不是要传令的,就是纯粹要闹得不安宁,然后甩手过得清闲罢!枉我当初识你有几分武才,如今竟跌堕成这副样子……” “范将军,”付尘平视其人,冷淡开口,“您当日如何看我、现在又如何看我都与我无关。只有一言,我无意干涉诸位行事。既无必要,那看在旧日相交情谊上,也不多相扰了……二郎。” 晁二晓意,随其转身便出了军帐。 由头至尾,竟连座椅都未曾沾染一下。 “他……”范行身边的军将一噎,没料到这个局面,“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孙广冷哼一声:“你们想给他个下马威,也不挑挑时间场合,哪有刚到就驳斥的道理?” 第519页 范行不屑:“那你方才怎么不说?这时候做马后炮了……再者,何必要礼敬他?难道我们还要装作不知道他此行一趟的目的?装傻充愣的活计我可不会。你们这几个今天一齐在战场上撞见他的、难道不记得他那架势……魏旭,你总该晓得罢?” 郁闷在侧的魏旭骤然被点到名字,皱起眉头,不悦道:“……晓得甚么?” “当初在赤甲旧军中你们不是同一营的么?”范行悄悄朝上位人看一眼,继而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临战配铜面是将军旧日习惯,这等行事,难道不是暗含其此行一趟的挑衅之意?难为我们中还有人眼拙把人认错……其用心为何,可谓是昭然若揭了。” “那铜面,是我赠予他的,”旁听许久的男人终于出言,直教下方众人一愣,“你倒说说,他是甚么用心?” 宗政羲好整以暇地凝视范行那身子骨僵在原处,神色冷淡。 “……将军,”范行既惊恐,又恍惚不解,“您这是何意?” “你方才争辩得那般伶俐,我还想问你,到底想说甚么?” 范行坦言:“……末将就是厌恶胡人行事作风、颇多猜忌。且多少……都有些恩将仇报的意味,一点儿都不似从前印象中那样坦荡。这次专又挑了军伍来监视,行事上更为不自在,所以就有心要提醒他几句,免得他像之前来的胡军一样处处碍眼。” “那你可知,数年前若非在胡部得存,凭当日燕蛮各不得容之状,我便不得在此处与你等坐议论战了。” “那将军也并非毫无建树,”范行闷声,“燕国的大半领土都予其手中,难道还不足以令其感恩?” “能打下来是别人的本事,我在旁说再多,上阵杀敌的也不是我,归功也归不到我这儿来。”宗政羲淡道。 “可您……”范行还想说,但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又止了声。 “贾晟是谁?” 宗政羲环顾一周,冷声训问: “燕人,兵将,投胡,赤甲士卒,蛮人血统,还有……配面,能说得上的桩桩件件,你们,到底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我?” 凉薄阴寒的嗓声震得诸人骇怖难言,愈是冷静,就愈含真怒。 又何况在场兵将都非与男人头回相见,当然相熟此等震怒征兆,从前见过一回,便再不能忘。 “将军……” “此事,你们量度着办,”宗政羲沉声,“赫胥猃能派了他来,也能换了别人。真有本事,也不在把人直接赶跑。巫马孙尚还着意策反,你们怎么不多想想余招退路。” 而后,男人留下一桌酒肉,转椅出了帐。 帐内十数将领四顾觑首,沉默不语。 此处义从军营共有三向门,分别朝北、东、西。 雁落山,为汾瀛以北东西向山脉;东麓毗连吴洲县,正串起一开往西南方位的夹角。 宗政羲绕回前军,自北营门来至山野郊道上,方朝西南一方位趋行数步,便已得闻听藏人呼吸响声。 手中动作停止。 男人坐立原处,仰首遥望了一眼天色,静默须臾,而又缓缓吟道: “……当时明月依旧在,玉阶横尘何掩踪?” 话音随风涛声散进四围春夜宁景,转瞬消匿了尾声。 暗处枝叶声飒飒而动。 侧旁林中乌影忽现,悄悄凑近到路中人身侧。 原本还隔着一尺有余的距离,土路月影下,一人悄自伸长了臂过去,拾起另一者袖腕。 月色移波,空气中微传一叹,似有若无: “……瘦了。” 衣袂摩擦声动。 只见地上落影中,细长的乌影恍若一道高高扬起的脆直花枝,不禁枝头红艳垂坠意,骤然折倒在一侧。 鼻端充溢着熟悉的林木幽气,付尘死死地扎进他脖颈高领间。 这种独属男人的深旷邈远的气息,能令他在瞬间静下心,卸下一身疲惫困倦,且永远不会觉得腻烦。 二人不动,静拥了许久。 宗政羲率先移了下手腕,付尘惊觉羞惭,便欲起身,又被他扯了一把。方留神到男人不知何时拿出一挂披风,正抖落铺展于其后,而又给他在脖颈间系上缠带。 “这……” “春日余寒犹在,风沙不止,莫受了凉。” 付尘扯了下唇:“胡羌那等冰雪之地都不惧,又怎会害怕此处的一点风沙。” “南方四季更迭显著,换季之间,常为病热多发之时,”宗政羲系紧之后,目光转至其面,抬手将其前额乱丝轻拢至后,“天公欲要惩治,率先留意的,就是你这等妄自矜伐之人。” 付尘低首笑应一声:“……好。” 又是一番沉默,付尘伏在男人身前,也不觉得这宁静之时有何尴尬无聊。 反而是久违的轻松自在,无需虑及任何忧恼。 “不打算说些甚么吗?” 付尘闻声抬首,模糊打量了一下他淡然面色,忽地笑道:“我倒觉得……你不见消瘦之态。” “我日日在营中安闲,怎比得上你。” 付尘又乐了,终是直言道: “你刚才……是不是同他们发火了?” “你想做戏给他们瞧,我难道还不配合着你唱完这一出。” 付尘笑笑,相较于志得意满,更有许多惆怅之心: 第520页 “他们也没甚么大错……只是我总想着,来日光复统一,国族、政军、民贵、君臣……种种之间的隔阂壁垒都能解消一些。” 宗政羲握上他扒在轮椅沿的手,沉声低道:“……会的。” 付尘抿唇,反手回握住他的手,抬头朝向男人面目,又流露出些许追念前尘的渺茫:“我方才,倒是一下子体会到我爹那时的难处了。” “在朝廷和军伍之间斡旋多年,两方不得讨好,纵有皇帝……也体察不得他身处夹缝之中真正的困厄为难。”付尘眨了眨眼睛,“但凡他随意倒向一侧,也不会是后来那般结局。” “我不是皇帝,”宗政羲手上力道加重,“不会叫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所以你就跟他们发脾气?”付尘翘唇,“本来,我还想着叫你唱红脸呢……日日侍奉听令于下的大将,你就忍心?” “……‘日日侍奉听令于下的大将’?”宗政羲轻哼一声,低睨着他,“你且回去,等着他们如何亲自上门寻你言歉赔罪罢。” 付尘笑意愈甚,直衬得那张常年苍俊的面颊都生动活泛起来,颇有些不符往日的慧黠灵动。 宗政羲移不开眼,又一味嗤笑薄叹,情味沉沉: “……狼崽子。” 疏林影动,婆娑互映。 春夜揉碎了有情人的心肠,纵是忧劳繁杂的深噩,也都融于夜中溶溶的柔波之间。 付尘止了笑,不禁又忆得方才坐席所见,道:“……苻昃为何在此?” 宗政羲只将前尘事因大致言说,付尘只叹道:“他们父子、还真是……不过我倒是能信他所言,依照苻昃从前个性,不屑搀和阴谋诡计。这等狂傲,是他们苻氏王族自携的本事。” 宗政羲心头闪过微念,而又沉默打消,不动声色。 “还有巫马孙,”付尘转又道,“是你令人活捉不杀的?” “若你愿意,现在我回去命人绑来,随你处置。”宗政羲定定看着他。 付尘眸光一闪,他知道他想的是甚么,只低首道:“……不必了。” 宗政羲却不放过他,伸手撑起他下颌,认真瞧着他,道: “为甚么不必?” 有些事于他二人间原不必挑明,付尘知道他明白,也知道他是故意要让他自己醒悟清楚: “……殿下……放过我罢。” 这称呼来得生疏,无怪宗政羲要作恼。只面对这人,又心下不忍: “付尘,别压着,跟我说清楚。” 沉默中,青年眼睫颤抖了几下,旋即闭上眼睛: “……若、若我肯撑些力,不会救不下我爹。” “持刀者不是你,讨伐者也不是你……那不是你害的。巫马孙今日由你攻下,杀伐随你。” “可我是帮凶……帮凶!” 付尘瞪圆了眼睛,即便眼前漆黑一片,也抵挡不住暗处靠拢而来的索命人。 宗政羲没略过他双眼中的恐惧之色,缓缓俯身,温唇拭目,勾魂牵神。 温柔刀,驱邪魔,斩厉鬼。 这双眼睛,凡见过其日月明辉之时,便连时下萤虫之光都不忍弃。 曾经是他,现在还是他。 “你不是。” 青年眼睫被他捋顺了,牙根却紧着:“……你骗我。” “不骗你,”宗政羲道,“你要我怎么做?宗政俅曾为煜王名誉生父三十七年,我算不算是弑父之人?……现下自刎,你替我收尸,好不好?” “……你疯了。” “你清醒么,”男人声音冷淡时威压迫人,“我从未见过一边行恶事当恶人,一边又要纠结往罪的。” 宗政羲把人拽近,将那虚虚一把的嶙峋骨头塞进怀里。 冰凉干燥的唇贴上他额角:“想活么,想和我一起活么?” 付尘紧紧闭着眼睛,涩道: “……想活……想一起。” “即便真有惩罪,凭着你这份良知,也该是我要受劫在先,”男人闭眼,“地狱阴牢,你把我一人撇在那里……也好。” “不……不。” “贾允是巫马孙所弑,确定无疑,”宗政羲略睁了一条眼缝,“若想着一起……那你去替你爹、替我,把他杀了……好不好?” 又是一阵无言,宗政羲静静等着他。 过了许久,付尘睁开眼,撑身看向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活捉巫马,另有别的打算。旁的心我不再生,这手刃之事……你既也不打算着叫他活,谁动手,都是一样的。” 宗政羲神情微苦,道:“你有慧心能把我的谋算猜度个清楚,怎么不肯确信,在我这里,你之分量,远比旁务重要。” 付尘拿手捂住眼睛,扁着嘴道:“……因为我把你看得比自己重要。” 这是他不敢承认的软弱。 命短无能,只肯说这一次,之后再不言语了。 幽暗封闭的漆黑中,付尘感到面前有猛然一阵热气袭近,不待相触,便转瞬撤下,又挟走一抹春寒冷气。 “……我想疯一回。” 气声浓重,付尘以为自己听岔了,放下手,昏暗视线中只有些许浅淡的月光,几乎不可见。 但就着这几丝亮光,都掩不住面前人幽深翻涌而来的目色。似有一团乌火,爎绕着不可名状的侵略性,燃进其眼底至迥处,灼热明烈,正如他过往屡次直视过的赤日明盛,可望又难及。 第521页 危险又惹人靠近的一柄□□悄然崩裂。 近至吐息,如同兵战场上张弓直立的兵卒,只待将军令下,箭无虚发。 “二郎还在县关牵马等我,”付尘解下腰间藏青衣带,绑在男人双目前,而后贴着他口气,低声道,“……闭上眼……我看不见,你也休想看见。” 宗政羲稳着声气,挑眉道:“……怎么回去一趟,得了个弟弟过来?” “……不仅多了个弟弟,还多了个叔叔呢,”付尘用了把力,狠声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不大确定,”宗政羲脑中升腾,“……不敢胡言。” “……那你还有别的事儿瞒着我么?” “你想……现在找我算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付尘又起了那躁慌的病,宗政羲由纵着他,却又惧伤着他:“……赫胥猃态度如何?” “……三叔防着人,却也言行坦荡,不畏承认。何况,果真还有几分兄弟间的真心在,”付尘不禁就着那痛意延至心底,偏向心间刺上挑,“不似倪家父子那种表里两层皮的……我所求不多,他愿认。” 灰色同白色的鬈发纠杂在一起,弯弯绕绕,难缠难解,好似二人一同沉沦的人心纠葛。 乱麻一般,勾锁住了百客千官。 即便春风有意,也再解不开。 “……那便好。” 掷锁于芯,穿云入隧。 云遮月隐,风止了,便可惜那乌缎披风。 “我这回……” 真的可以有家了么? 如果他是条于江面漂泊已久的孤舟,而今便就有自海上奔腾卷积而来的波涛,惊澜搔刮着舟身,在水与木的碰撞中,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泡沫,浅浅地,在海水的表面浮荡着。但他知道,江流是江流,海水是海水,何者是归宿,不到终时,也常难分辨。 “别哭。” 付尘又窘又怒,又无奈又庆幸,种种滋味,复化作言语难达的跌撞。 “……不会了,”他猛然一抬首,差些掀仰向后,而后缓缓道,“又想……见见太阳。” 宗政羲把他拉靠紧了,闭着眼睛还要惧他坠下,三处凝神:“……都应你。” “……你听到我说的是甚么了么?”付尘紧咬下唇,虚惨一笑。 “听到了。” “听到甚么了?” 宗政羲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即时抚上他眼眉面颊: “我听到了……来日,咱们一齐游川渡江,野猎纵骋。闲时饮茶,喜时灌酒,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兴起时停歇几日,畅聊当地,游舰听曲,寡味时任择方向肆意奔转,即思即停……自此再无纷端争扰,再无勾心斗角,再无人事掩藏……对否?” 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到底就势淌下,蜿蜒至唇畔,稳稳当当掉落在身下人口舌之中。 咸涩得只似他,从一开始就裹挟着虚掩的苦意,直至喉中,才可醒觉其解饮干渴。此刻,又将他不留情地吸附到他的世界,令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他灵魂信仰深处。 “……真的么?” “真的。” 付尘不忍于脑中回顾从前。 臣服于暗红与黝黑的涡旋,纷乱腻黏的相溶,淋漓浇濯的酣畅,死痛对搏的互不饶恕、丝缕相缠的激怒。 此时他无比清醒,却又比任何时候如醉如梦。 “我听到了……听到了。” 牡牝交战中,他感到了过往的沟壑被那最炙热温湿的爱意填补。二十六载……那个由边城泥地里翻滚长大、独锁在林野数年不见人踪的痴寡儿,又只清醒了几日?白气腾腾,若烽烟四起,混战难歇,他同自己的顽战尚未了结,何况……令他既腥辣得战栗,又在这颠簸起落中,找到他最终的归属,已是无边之幸,不复再求。 水不再是漫无边际地强装声势,舟不再是漂泊无依地硬撑杆桅。 “我不像你,心中挂念着那许多……”宗政羲扯下藏青布条,“在我今生,只认定了一笔必偿之债。” 付尘心头酥麻,战栗着,依着他不动。 “好话让你说尽,”眼眶犹红,“……只衬着我言语拙笨。” 宗政羲轻轻碾过其额,至宝在怀,恐高言惊声,恐吃力破碎。 “……鄙人暗戈行刺,不守武德……这第二回 合,让予王子一招。” “……‘我爱汝,不为汝祸’。” …… 狐鬼夜哭处,伤情未亡时。 萍聚转散忧,不期已白头。 警乘自归首,吹箫枉上嵩。 酬醉平生乐,藉此云雨中。 第122章 第一二二回 第一二二回 七擒同纵引疑谗忌,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赤乌义从备战蛮军不休。几位领将自那夜受宗政羲威压逼袭之后,反思大局,不敢耽搁付尘那边獦狚铁骑野外驻军,且顾念着蛮军此处人数优势确实显著,倘若果真事出有异得了败局,也难免又叫胡人借题发挥,反倒不如顺水推舟,无非是言语上谦让些许,也碍不得大事。 因此,当夜出言冒犯最甚的范行同其他三个参将携兵伍亲往吴洲县外赔罪请军。 付尘坐镇主军,事先既已知晓其打算,也不欲多为难。反道自己念着故交情分,行战动兵时,必会竭力相助,在胡主处端言正行。 第522页 他这一谦让,只教范行松气的同时又心生些许惭愧。二人畅饮阔聊,直亲近若忘年交一般,言笑着领兵同回桐关之外。 而被俘至营的蛮将巫马孙抵死不屈,宗政羲以惜才由,也不欲上刑逼降,一来二去,已是第三回 放虎归山。义从营兵对此上下生疑,哪怕这蛮将身负武力,可也不至于几次三番地在遭拒之后还要执着劝降,但兵主既有命令,也不得不听从。 苻璇于汾瀛宫中当然也得知了前线消息,以巫马孙从前之能,尚还未有过接连三回被俘虏之敌营的状况,于兵将而言,此乃奇耻大辱。可未至巫马孙主动请罪,苻璇却一反常态,坚持要巫马孙继续领兵冲锋,且要看看他到底有无本事。 巫马孙忍气吞声,同时也愿得一胜仗雪耻,便又上书请兵。苻璇一概应允,又自蛮左故地硬调了两万人马过来,予以戎泽及巫马孙补兵反击。 于赤乌义从这里,领将皆要庆幸及时向胡人派来的铁骑服软。毕竟同是屡次经战的军伍,力量强悍,作风肃整。更令人惊喜的是,付尘所携众多他们此前从得未见过的新式军械器刃,在战场上杀伤力极大,有事半功倍之效。 诸将经历此前之事,也不得不于心中暗叹,宗政羲果有先见之明,及时制止其言行,哄好来人。倘若白白令胡骑弃走,那这兵数骤增的蛮军,即便能应付,也避免不了无数死伤,反不得意。 参营之后,付尘主动请缨,揽下接下来同蛮军的对战,义从中的将领自然也不欲这时候同其争抢这领首之位,并无异议。两军相合,由付尘领战。 私下里,付尘有意在分配人手时,令獦狚铁骑中那三千余燕人参同作战,而特将那两千胡人调配在后,以备增援。平日调兵遣将,也不言族别区分、效忠人主,皆以兄弟同伍相称。种种细节,纵然是那些军营中厮混多年的粗人,时而也会发觉其照顾之情,正直之意,因而也由心而生起数多好感,先前的芥蒂也渐趋消失,偶尔仍会心起些羞惭后悔之心。 众兵齐心,自当战无不胜。 宗政羲组建亲训的赤乌义从沿用当年燕国赤甲军伍初建时的兵制规矩,同时配合行战,又稍作调整,删减不少无用招式。此次同獦狚铁骑配合,又重整了行战时的习性,磨合渐紧。 三月之内,付尘率军强攻四次,四仗告捷。 纵然巫马孙回回增多防备,都抵不得这四回再次落入敌手,再生耻辱。 “将军。” 门帘处传来兵卒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一道白光漏出缝隙。 背靠营角的狼狈青年僵硬抬首,被那光线晃了眼睛,眯眨着睁不开。 似有颀长人形扯开那白缝间,越拉越大,然后走近至前。 那人背负光线,显得面目幽深,但那五官疤印的形状,当即便令巫马孙在饥渴交接中辨别出这是谁。 他冷哼一声,如往常一样露出不屑之色。 付尘神情淡淡,瞥了眼一边分毫未动的吃食,只道:“巫马将军这块骨头还真硬,我们送上酒肉佳肴、好言相待都不曾把你给说服了,这份骨气,令人佩服。” “哼,”巫马孙又冷笑,道,“这点儿伎俩想拿来劝降,你们不过是在侮辱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无论我们怎么做,你都不打算投降?” 巫马孙挑眉看他:“我倒是快忘了,你我交战并非一日,你当初在燕军卧底,见死不救,后来联通了胡人外族……看你这长相,说不准本与我蛮族有何血缘勾连。四处奉主的走狗,效死输忠的道理,你怎么会懂?” 指节咔嚓作响,付尘听惯了冷言,虽不至于被激怒,可也在此事上有介怀,面色又冷下几分:“你以为我现在同你废话,是不敢杀了你?若我要你死,早在头一回交战就不会留你性命。” 巫马孙挑衅盯着他:“那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仅不打算杀你,还打算放了你,”付尘冷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更有耐心……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都这么多回了,次次被抓,除了你自己武功不如,也不想想是否有别的原因。” 巫马孙一顿:“……你甚么意思?” 付尘蹲下,盯着他,道:“你刚刚大言不惭如何说我的……我还以为你很清楚。” “……我信你?” “随你,”付尘又起身,低睨其人,“凭你这样粗心大条、不长脑子的,即便我不动手,你也在蛮军活不下去。” “你!” 藏青袍角略扬,人又返至帐外。 “……将军。” “把人放了,记得给人牵匹好马,像之前一样,吃食备足,莫教巫马将军路上饿着了。” “……是,不用同仇将军……” “不必,我来时跟他打过招呼,你只管去做。” “是。” 巫马孙闭上双眼,脑中思绪翻滚,若隐若现的一个念头萦绕不绝。 义从军绕过桐关西行围城,业已逼至汾瀛城都。 单枪匹马穿过街道。 自蛮人占城之后,虽是仿照胡人礼遇旧日燕民,但含了从前威逼时的恐吓意,百姓心知肚明,只是为了保住性命,不敢声张罢了。 巫马孙这次直接回了苻璇所在的汾瀛行宫,沿路郁结未消,一次比一次空荡的街巷人流使其心头堆砌的乌云更难散下。 第523页 穿过层层屏障,在族人通传下,他进了议事的主殿。 这是他第二回 到这里。上次被迫来此时,同样是穷途末路,只是这次,他已经没有能搪塞的理由了。 “巫马,”苻璇屏退了殿中所有侍人,似是已经不愿再多言,只看着他,“我听你说。” 巫马孙心头陡凉,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在这接连发生的事上,必定有人就此在苻璇面前乱嚼舌根。他难得敏感一回,却又不愿深信细思: “尊主……末将无能。” “连败七次,活俘敌营……这样的事孤王都算是极少听闻,你的确无能,”苻璇平声道。 巫马埋首,愧疚不语。 苻璇眯眼打量他神状:“……巫马,孤王这会子累了。你替孤王想想,你的事,要怎么办?” “巫马孙愿受责罚,只恳请尊主再给机会,向敌军反攻雪耻。” “孤王可已经给你这么多次机会了,你可知,这每一次,孤王顶着的是多少人的压力?”苻璇极力辨他神色真假,道,“……巫马,你知道,若换了旁人,这种事,发生了两三回就已经自裁而亡,不敢再来见孤王了。你比旁人要跟孤王亲近些,来路上……怎么没想着自己解决呢?” 巫马孙大惊,已不知他是试探还是真有此心: “尊主,巫马之所以不肯轻易就死,正是因同您情谊横前,所以才要明证自己有能力攻退敌兵,而非撇下烂摊不管。” “巫马,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巫马孙心头一凉。 苻璇接着道:“你年纪小,故而孤王未叫你轻易入军施才。而自你领兵的短短几年间,行战有胜有负,可不听孤王言的次数,却是蛮将中的头等份。若是你有本事掠得一好结果,孤王尚且可以从轻发落,可你却屡屡试探孤王底线,闹到这个地步……孤王算是为手下诸多同族将士计,都留不得你了。” “……尊主,您真的不相信我么?” “孤王一直愿信,若不是为此,换了旁人,孤王不会叫他在战败数次之后仍继续领兵,”苻璇眼神一顿,停在桌几上被墨砚压着的半片纸笺上“尽信将”一言,手指敲打的节奏停了停,道,“可一再辜负孤王信任的,许多年前曾有一个……下场如何,孤王不多说,你定能猜到。” 巫马孙表忠道:“尊主,那敌将屡屡拿旁物诱末将投降,可末将没有一次松口,叫他们诡计得逞。末将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 “他们那群燕人若使上诡计,只怕……也不是这么明目张胆的。” “您……还是不肯信末将之言?” “……我问你一件事,”苻璇转眼改了话题,道,“你和沙立虎一直有嫌隙,这事我多少能感知到。” 巫马孙紧抿唇角。 “但是……之前一直有族兵向我告发,说是你曾多次暗中授意底下人拿无端事陷害沙立虎……这种事我是不信的。但也奇怪,若是旁人陷害,怎么就每每揪到你身上?” “此事,您要去问他,”巫马孙冷冰冰道,“这数次出战,戎泽为主将,却将责任撂在末将一个前锋身上。末将早有怀疑,这几多失败,是有人暗中故意为之。” “当初,燕国的赤甲旧军如何裂解,您清楚,还有他,也清楚……末将请尊主明察。” 苻璇神色一凝,冷寒之意跌落眼角眉梢,彻底不加掩饰:“巫马,你以为我在这里询你意思,是真的肯信你句句所言?你这么说,才是教孤王彻底失望了……你到孤王身边时为五岁,今年也不过方至二十,可这少壮的鲁莽脾性,孤王可不能拿着族人性命和寸寸疆土给你长记性。” 语毕,他拢指扣了三声桌面,殿外人闻声进入。 苻璇一摆手,那几人便将已经面如死灰的巫马孙拖下去。 殿内重归寂静,苻璇对着空荡廷下,道:“出来罢。” 侧旁广柱之后,缓缓走出一人,行至方才巫马孙所跪之处,双膝砸地: “……尊主。” “沙立虎,”苻璇眼神清冷,道,“这次给巫马行刑之事,我就全权交付你了。” “尊主要末将如何做?” “依定律,将帅所能领最高刑罚为车裂之刑,巫马伴孤王多年,孤王就把这古刑赐给他了,”苻璇道,“我要你率所有蛮兵出来围观刑场,尤其是你,这分尸之刑,你得在前面好好看着。” 沙立虎打了个冷战,忙道:“末将领命……绝不敢对尊主生贰心。” “最好如此,”苻璇冷笑着将桌上那纸笺撕碎,细微的摩擦声令人胆寒心惊,“沙立虎,我也就着巫马之事再提醒你一句,莫以为现下良将剩你一人,孤王就不敢动你。哪怕有一日,那敌军真的攻至蛮地,孤王是不会教外人来给你们了断的,最好,都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我这原话,你同样可以告诉戎泽、告诉你麾下的军众。背叛忤逆我苻璇的下场,各自先想明白了。” 沙立虎俯身忙道:“不敢……末将惟尊主命是从。” “起来罢。” 这声音和缓几分,沙立虎悄悄抬首瞥了眼,又连忙垂下。不知为何,一下子便忆及当年,苻璇也是这般冷傲之色,凭少年之力登领蛮王之位,说服诸长老顽固。暗中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已不得知,但既有如此地位,便已知其人的本事和城府,不可小觑。 第524页 直到出殿之后,沙立虎仍旧晕晕乎乎的,也没想到这三言两语,之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便要遭此重刑,苻璇命令不可耽搁,即时便着人准备。同时通晓附近营地军卒,数万将士一同围观刑场。 场面之壮观,令人唏嘘又徒生寒意。 不多时,这消息便直接递至数十里外暗处驻扎的赤乌营中。 “……虎毒尚且不食子,”付尘淡淡摇首,“那巫马孙既算得上苻璇半个儿子,又怎肯狠下心做出这等事。” “那你只是不了解他罢了,”苻昃随意转着一罗盘,心思不知在何处,“他若再狠下心来,指不定连我都能算上帐。这么多年对我温言软语……若我真误了他的正事,呵。” 付尘抬眼看他:“你犯险来此,难道能一直瞒着他?” “逻些那边有我布置的人盯着,”苻昃冷道,“我平日里神出鬼没本就是常事,没人会追究这个。” “……若是我把消息放出来呢?”付尘淡道。 苻昃盯着他,想看出他此话真假,奈何这青年脸色淡漠,双目失神,自带一种冷厉色,也不似玩笑意: “为什么……于你有甚么好处么?” “苻璇若在意你,说不准会气得吐血,饱受挫败;若他不在意你,难免还忌惮着你身上的本事,除了灰心几分,想着如何封锁消息、不叫族人得知,或许还会想方设法拿你的短处软肋相挟。不过纸包不住火,一旦漏出去,你们蛮族内部,怕要先乱起来了。” 苻昃偏首向一边静默批注书录的男人,又转回来,坦言道:“是仇凤答应我的……军中裁断,他才是主帅,你来威胁我?” 付尘挑了下眉,也朝宗政羲看了眼,没说话。 男人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苻昃,道:“……也未尝不可。” “你!” 他正恼时,听得侧旁青年一声低嗤,转眼看去,笑纹未褪。 “你耍我?”苻昃扬眉,颇为羞窘。 “只为试探一下你底线如何,”付尘直白坦言,道,“多有得罪,抱歉。” “你们这两人……”苻昃不知他们何来的恶趣味,“总揪着我耍弄……我可不是小孩子。若是惹急了……” 付尘笑笑,难得的轻松须臾,正在此时,有一人磨蹭着开帘进帐,定眼在付尘身上,犹豫道:“……贾大哥,我有事要告诉你。” 见来者是晁三,付尘奇道:“三郎?……可是军备上出了疑难?” “不,不是,”晁三朝帐内扫了眼,又看向他,“……你出来一下,我想单独跟你说。” 宗政羲暗自抬了下目光,而后又收回。 “……好。” 付尘见他支吾,想必是有何难言之隐,便随其到了帐外。 四下无人,晁三迟疑着附耳在青年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然后便看着青年面色僵了僵,反问:“……你确定?” 晁三吞咽了口唾沫,面色更为难看:“二哥昨天夜里接到消息之后,已经带了军中那两千胡人前去搭援了。” “……为什么信报没有直接禀于我?”付尘冷然道,“獦狚铁骑的领军之权在谁手上,他们分辨不清楚么。甚么时候轮到他来替我做主了?” 晁三也自知理亏:“这事确实是二哥的不对。他私自拦下消息,你手下的那些兵从应当也是知晓你和我二哥关系亲近,所以才以为……以为这就是你的意思,是怕扰乱他们赤乌营同蛮军的交战,所以也不敢漏了消息……这事我还是去找他的时候偷偷听到的,然后二哥就发现我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这时候人已走了,再说也是无用,我总不可能抛下这边的事再过去,”付尘冷静道,“这个晁二……” 晁三劝道:“二哥说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两边的事你都得顾及……若是你要选,肯定就打算领兵前去,但是曹、滑州那边的事他又更熟悉一些,故而就擅自带兵去解决了,他叫你放心。” 付尘不同他多争辩,别了人后,踱步消化了讯息,重进帐中。 沉默坐回椅上。 男人依旧在原处注文,苻昃低首把玩手中物,暗自递了视线过来。 纵然适才在帐内甚么讯息都未表露,此时氛围已有不寻常,一片沉默中似有阴云笼罩,谁也未曾开口发问。 付尘低眼默坐良久,直到那地面上的蠕虫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爬进他视野。他方如梦醒一般,骤然抬首。 不知何时,宗政羲业已停了手中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纵然隔得远些,他也能感受到那目光并不迫人,反有安抚宁心之意。 对视了一会儿,付尘跌跳起伏的心念落定,缓缓启口道: “……随行的胡人传报,三叔行至缁水畔时,受袭负伤,现在下落不明。” 旁听的苻昃挑眉,这边宗政羲沉声问道:“何处来人?” “……不知道,说是燕人,”付尘眯眼,“但我觉得……未必。” “你觉得是胡部余孽?” 付尘僵硬颔首:“暂时没听到暚公主处的动静,但她肯定会封锁消息,这种事情突发,即便和叛部无干,也难保不会重又激起其蠢蠢欲动之心,何况……” “你若打算前去,只管调兵,”宗政羲道,“这边蛮战无需担忧。” “……昨夜晁二背着我,把铁骑里的那两千胡兵调走了,”付尘道,“我居然现在才知晓……” 第525页 “为甚么?”宗政羲肃道,“军令从将,这么重要的事他们越过你告诉晁耀宗?” “手下人都知道晁二是我弟弟,”付尘道,“应该是他截了消息,拿我的名义传的信。” “这是军纪问题,不容疏忽。”宗政羲道,“晁耀宗是你义弟,此为私,调兵遣将之任,则为公。公私若混,免不得军内再有就此效仿之人。” “是……之前我着实没留意到……” 付尘皱眉,思及之前同晁二商议军务,多有相互间主次不分的状况,难怪手下人以为他二人形同一人,关键时候出了这等差错。 宗政羲放低了声音,暗中提醒道:“我知你重此情谊,可实不该混淆了情理根由。即便他不是恶人,也不能过度坦诚了实心,人心相隔,又岂知其背后算计?” “是,”付尘闭眼,于晁二事上,他也算有所隐瞒,“……是我未曾吸取教训。” “你不见得有错,但确有纵容之心。事关胡主要事,他知道内情,还事先瞒你,未免就太过任性,”宗政羲道,“就算他是虑及着你,亦是自私之行。” 付尘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重理了思绪:“……事已至此,我还是要前去一趟,但那半数铁骑,就暂时扎在此,以备你待用。” “他们不会听我的差遣,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你带去。”宗政羲道。 付尘眉心不松:“蛮军这边刚刚拿巫马孙开刀示众,正是上下齐心之时,沙立虎同被召回,显然是要在此展开要战……你这里的义从军,满打满算,大概为七千余众,可蛮人若是把所有族军集于此……少说,也得是十倍之数。” “现下三叔那里下落不明,我也无有在其余地方上的调兵权,”他忧道,“我这里的三千铁骑,起码能合上你的军队凑个万数,胜算也该大些。” 宗政羲摇首道:“没有你那三千铁骑,胜算照样是十分。去做你的事。” 付尘纠结之余,苻昃插言道:“我看,你还是好好在这儿待着,别乱跑了。你不是还一直惦记着你爹的事,万一这事真和胡人有干系,那胡羌狼主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你就在劫难逃了。想必你那认的弟弟也是考虑的这点才瞒着你去的,你这时候再赶回,岂不辜负了他一片好心?” 苻昃本就凭借先前的占卜将付尘的身世来历解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这些日子相处间偶然透露的只言片语,早已将其身份搞了个清楚明白。此时立足大局稍一联系,便能看得透彻些。 宗政羲思道:“暚公主处必定先你一步收到消息,她再不敢妄动,想必也有权力和机会动用兵众支援……去与不去,只看你。” 付尘看向男人方向,道:“话是不假,照理我在此,再追赶上去也未必能顶上大用,说不准反受其害……但是……” 青年眸光闪了闪,情理权衡,各有各的利益,是世上最难事。 男人以目色包裹,温声道: “莫做后悔事。” 付尘回转过身,再次沉默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 帐内其余两人都是堪破这大致状况的局外人,偏偏替其做不了抉择,举步重担全压在付尘一人身上。 “……怪只怪已知的讯息太少了,”付尘喃喃,一边整理着思绪,“来人禀说为燕人,倘若真是燕人,至多是像当初晁二手下的兵卒一样,出身山野民间,反抗胡族。这等暴乱,赫胥暚可有明确理由在各城围调兵,只需瞒下胡主失踪的消息即可;若是之前的那些叛部也有掺和,纸包不住火的事,无非多要在其中搜寻证据,设法避开叛部眼线。晁二那边已经带了两千人过去,若是他再率兵把这獦狚铁骑凑了个全整,来日究问起来,也是他违命理亏,得不偿失。” 愿只愿此次仅为虚惊一场,三叔福运方至,无该罹受无端灾患…… 付尘安慰祈佑着,强自抑制下心头担忧,一边反复考量着进出的利弊优劣。 一切都能被说服,唯独心头的忧虑不能。 可感情误事的错他也不是头一回遇上……思及方才见得的晁三,便又顺势想起庞师傅来。左右为难间,还是在最后作出了决断: “我不走。” 夜间,沙立虎入宫复命,交代白日依令行刑之事。 苻璇听毕,没多说甚么,而后又唤人押进来一蛮卒。 “你认识么?”苻璇淡淡问。 沙立虎打量了一下那人,搜寻记忆未果,只斟酌答道:“……应是军中一普通武卒。” 苻璇转向那人,道:“你把你今天下午对孤王说的话,再向沙将军说一遍。” 那兵卒嗫嚅着口唇,显然被吓得出不了声。 沙立虎见这等架势,也不敢随意出言。 苻璇竟也不多追问,只向沙立虎道:“今日午后,这人跑过来对孤王说,你曾委派他陷害巫马孙私自遣兵、刚愎自用、不服管教,还因相互间的私仇暗中散播军中流言,以至于巫马孙军心旁落,到了战场上都要落得无人相救的境地。” 沙立虎当即跪地:“尊主明鉴!末将不曾做过此等事!” “……起来罢,孤王没说不信你,”苻璇笑了笑,“这不是专门把人给你绑来了,如何处置,就看你的了。” 沙立虎起身,不待多言,拔出腰间蛮刀,一把向侧边押着的兵卒砍去,血溅当场。 第526页 苻璇笑眼看着,淡道:“今日也算劳累众兵,一会儿你回去之后和寇炳商议一下接下来排兵之事。若有疑难,可随时过来禀报。” “……是。” 沙立虎自宫中出来,入夏的热风吹袭,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这才惊觉,背脊上汗水已经浸湿了武衫。方才在殿中,蛮主并未照常搭起冰块消暑。 第123章 第一二三回 第一二三回 密锣紧鼓战备未止,犁庭扫穴倥偬将休 暑热愈浓,战事愈紧。 宗政、付尘二人所领军伍逼至汾瀛,自北处玄陉关至东处桐关,串联起一半月流线弯弧围堵其东北向攻路,欲以擒王势率先钳制苻璇性命,而后便好再对付余下蛮军。 “……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付尘沉声出言,驳倒一将提议,“我们现下所处攻势,唯一弱项也只在兵力多寡。倘若再分兵到西边,路途费时不说,这三面的围堵只会愈加薄弱。只要蛮军反守为攻,主动杀我等个措手不及,我们一时是来不及聚兵应战的,反倒容易叫蛮军在围阵中撕破个突围的口子。” 此话有理,众将认可之余却也更生忧虑,有将道:“这样一来,那苻璇见状不对,肯定会退逃回蛮地,我们就还得跟着追到蛮人的老巢里……谁知道他们会布置甚么机关毒物在那边……” 孙广沉声:“苻璇高傲,未必肯有此退逃之举。既然是报着割土占地的心思来,不达目的定不罢休。” 范行嗤道:“他再怎么不肯罢休,也不会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罢?哪有人会因贪图着疆域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那不是疯子嘛。” “你以为苻璇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是这样的人,他就一定会这样做?” “将军说过,攻心为攻战上策……” “那将军不还说过——” “够了。”坐于上位沉默的男人终于出声打断其争论,瞥了眼一边脸色愈发难看的少年,道,“关键时刻,不能把凭心的臆测置于决断之上。” “……那将军可是已经想到了良策对付?” 付尘也随众侧耳向那边。 宗政羲垂眸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 焦急之中,魏旭犹豫了一下,出声道:“……将军,末将有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行。” 宗政羲同其对视一眼,想到甚么,没出声应答。 魏旭硬着头皮往下道:“……是末将当初建言过的,前两日末将着人前去金河上游打听过,夏汛方至,水流便有充溢之势,此前修筑的堤坝亦是吃力应付。按照此处地势线路,若是肯掘堤引水,使其倒灌于汾瀛西路,正好能借此堵上蛮人通向蛮地的去路。” 周围将领听着,心中为其捏了把冷汗。这法子虽说听上去能行,但此前可是触了宗政羲的忌讳,魏旭还因此吃了杖刑,这时候重又提出来,佩服其勇气之余,也微微有些忧虑。 众人沉默之间,付尘略一思索,抬首朝向男人处,道: “……此法可行。” 见宗政羲没回声,他接着补道:“可以在掘堤之前事先知会当地城围百姓,令其暗中避开引水线路……至若堤坝之事,能立亦能破,来日再修未尝不可,倘是留下蛮军这个隐患,死伤只增不减,还徒使百姓提心吊胆。” 付尘明白他犹豫为何,又自座后站立起身,目光抬向上: “这回听我的……若有差错,来日追责在我。” 青年鹤立于众人间,神色坚笃。 旁人看着,只觉其相互对峙之色不言而明。毕竟青年自领军队,身份尴尬,虽说从前有隶属情分,可此时却不同他们一般听凭男人委任。 魏旭旁听此言,也即时抱拳补道:“……末将一同担过。” 宗政羲神情同样端肃,道:“通知百姓回避亦需时日,若是来不及,提前令苻璇闻风而逃,又当如何?” “……一法为一法,总比无动于衷多些胜算。”付尘坚执道。 两人互不相让,直到旁边一道脆响的声音冒出: “这事儿交给我办罢。”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窝缩在侧的少年出言。 苻昃扫过一周将众,在付尘身上顿了顿,而后道:“反正时下已经兵临城下,若是能攻进汾瀛,这战局便已可落定。我入城去同苻璇见面,自然能够设法拖他留在城中。你们再要攻城,也便不必担心他的去存。” 众将皆露出怀疑之色,毕竟这话若是颠倒着想,便是苻昃自知尾战将至,提前回到蛮主身边,告诉其亲生父亲他们的谋算,然后提醒他早些退回逻些,保命为安。 毕竟谁也不会想着,真能有亲子愿意帮着外人攻打自家军队。即便此前数月间连战未寻到端倪,可再深的仇恼也不至于就眼睁睁地要置父于死处,未免令人心生寒意。 未及商讨是否能行,只见挺直站立的付尘陡然出言: “……内急,先撤一步。” 语毕,青年僵冷着眼眉回身而退,未向他人投去一眼。 宗政羲眯眼凝视其背影,不语。 底下有人在其出帐后非议: “……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狂,我之前以为他改了不少。” “本性由此,你奢望着他能迁就多少,能尽心帮咱们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求着人家非得鞍前马后、跟当初一样做个小卒任你差遣呐……” 第527页 “……唉。” 魏旭回身,朝那人瞪了一眼,眸光冷冽,直教那将领当场止声。 “你觉得怎样?”苻昃知道做决断的是谁,直接看向宗政羲,道,“或者还是刚才说的那法子,我可以祈雨发水,给你们那灌流之策加上三分助力。” “祈雨?”宗政羲冷淡看向他。 苻昃一凛,大概知道男人想到甚么。六年前燕地因骤雨洪泛崩堤时,正是他为苻璇试那祈方,他亦是后来方知男人这腿疾便是那时兵战落下的病根。近来同营跟从许久,依男人视察心思之细腻,只怕早就推知到这一点。 “……正是,”苻昃颔首直言,“若你不信我,自然有不信的法子。”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并非在威胁你。” 男人孤桀一勾唇角,冷淡道:“你还威胁不到。” 付尘自出了帐后便再也抑不住胃间翻滚,寻至偏郊一处树下干呕半晌。而后窝着腰,感到五脏六腑间细密的刺痛蔓延,状若蚁噬。实在难忍,直不起身,干脆就势曲下膝弯,半跪着喘息不止,眼前昏黑不辨。 徒生挫败,他攥紧拳头朝侧旁使劲一捶,指间击撞的痛意让他冷静几分。 “……喂。” 身后忽有人声,付尘识出那是苻昃。松口气的同时又惊觉他已然钝到人至面前都察觉不到的地步了么? 缓缓转身,对上来人。 苻昃上下打量他情状,心中一沉,伸手道:“你让我看看。” 付尘背靠树根坐着,伸了手腕过去。 苻昃两指搭脉,抿了抿唇,许久方道:“……你可真能折腾的。我不是提醒过你,那七磷虫说是限制七年阳寿,可若宿主自行损毁心力,只会叫那毒物和你加速毒发时辰……届时它一死,你也活不了。” 青年面容苍白无血色,但目色神情依然透着冷静:“……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苻昃见他模样,都忍不住叱骂,“这几个月来,大小战役你掺和的还少?别人又不是废物,要你在此为他们劳心劳力,你不是还惦记着胡地的事?若是你撑不到那时,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嘴硬……” 付尘凝眸向远处,而后道:“……你们蛮地异术奇多,肯定有甚么续命的法子罢。” “有是有,可都是暂时的。”苻昃道。 “……那就有劳你了。” 苻昃冷哼一声,道:“我明日便走,临行前还得给你这不惜命的家伙配药饮……” 付尘抬眸:“他同意你过去?” “占便宜的是你们,哪里轮到你们有意见了?”苻昃不屑,“至于其余的人,信任也可,怀疑也罢,我也顾不上他们如何想。反正做决断的是仇凤,有质疑的寻他去。” “那你路上小心,”付尘嘱道,“有紧急状况可用鹰鸽传信,我们可随时接应。” 苻昃垂目,撇唇讽笑道:“我是去见我生身父亲,搞得好似如临大敌一般……你还是顾及着你自己罢。” 付尘无言,苻昃接着道:“你这副状况,我都能察觉得出几分,那男人敏锐得似鹰犬一般,肯定也能感知到。我估计着,仇凤也未必还允你接下来继续参战。你自己逞强是小,耽搁了正事是大……话说,方才席上你又甩脸色,不是这时候同他恼火罢?” 付尘苦笑:“我跟他有甚么火可发……” 苻昃奇道:“你头回过来就给他们这一众将领脸色瞧,我当是你架势要摆多足,若非知你……说是你要带着他们造反我都信。” 付尘方才未歇足,还有些昏厥之意:“……哪有的事。” 苻昃看出他精神不佳,严肃了脸色,又道:“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在这临行之前,还是得说一声。” “……甚么?” “是有关仇凤的,我之前打算告诉他,哪知他那人孤狂不听人言,不叫我讲。”苻昃以为这事不当公开说,但依付尘身份,还是要交待一句,谁也无法预料他这一走将来会如何,他纵有通天之灵,也不可处处算用。因此,凑上去耳语一句,又退回身来。 他看着青年瞳孔张大,显是难以置信:“……此言为真?你怎会知晓?” “卜算而得,不会有错。我不会拿这件事唬你,若是有差错,我首先饶不了自己,”苻昃长呼一口气,“现下这事你也知道了,也不用我一人纠结这告与不告的担子了,你看着办罢。” 付尘眸心涣散,随处瞥着地上虫草:“……你方才还说他敏锐若鹰,又怎知他没有察觉到这个。” “……不会罢。”苻昃硬被他说出几分寒意,男人再细致也不该能想到这层关系,毕竟旧日身份在心,这种说法太过荒唐。 “他知道他并非末帝亲子之事,或许他能猜到些端倪,”付尘耳畔苍发垂下,“……但我不会告诉他。” “……你这么快就决定了?”苻昃挑眉道。 “是,”付尘道,“告诉他,只会成为他又一心痛短处。” “可他有知道的权利,你就这么剥夺了?” 付尘懒得戳穿这少年同样是推诿责任的意图,只凉声道:“……就当是我自私,若有惩降,只管来寻我便是,我又没甚么可惧怕的本钱。” 破罐子破摔,他垂着脑袋,心想自己这时候果真是烂透了……这副样子,又能掩藏到几时? 第528页 苻昃复杂地看他一眼,而后起身,向外方走去,头也不回道: “明日卯时我就出发,你在我走之前过来找我取药。” “……多谢。” 次日作别苻昃,不可回避地又碰上宗政羲。昨日帐中一闹不虞,付尘并未主动寻他,兀自进了旁帐歇息一日,讯息不闻。 “你跟我过来。”宗政羲越过众人,朝他淡淡道。 其余诸将各自使了眼色散去,付尘随其入了主帐。 主帐内分隔两层,之前为保苻昃不受燕兵私下侵扰,特地辟了一后帐供其独歇。此时床铺收拾干净,独有那铁罐器皿孤零零的放在榻沿的桌几上,显眼得很。 付尘跟着走进这独辟的后帐中,即便看得模糊,照样一眼就瞅见那约定好的置药壶罐,暗道那小子不懂得掩藏个好地方,这么明晃晃的,任谁都能一眼看见。 心虚十分,便主动上前几步,正拿身子遮过那药罐,笑道:“……你昨日不会生我的气罢?” 这小动作当然逃不过宗政羲的眼睛,男人淡淡一笑,示意其向榻上坐: “我永远不会同你生气。” 不知为何,付尘觉得他这笑意蹊跷,也或许是自己心虚理亏所致,僵坐在榻沿没敢再出声。 宗政羲转椅近前,瞧着青年绷直的身子间,恍有几分数年前初入赤甲营时作伪的胆怯来。明明就是欲盖弥彰的拙劣伪装,他甚至都懒于戳穿,可每每相遇,又偏令其视线相予,想忽略都难。难道人与人间缘分,也是天数所定,全无道理? 心头一热,便随心抬了手过去。 付尘下意识朝侧旁缩颈一躲,略略避开了男人的手。 宗政羲心中淡嗤,明明更大胆的事他都做过,这时候现甚么怯来。可见其心中有鬼,自知心虚才有意藏躲。 思毕,面上神情如常,只是语气中不免多了些平日命令从属的冷峻来: “低头。” 付尘只得低首,男人的手就势落到他颈间,使了些力掰向下。 喉结处乍然温湿,接着便是啃啮而来的刺痛。 付尘知道他虽然含笑若常,但心头还是介怀前事,也便生出些愧疚自责来,放松了戒备,安心把这要命处盘送虎口,任其施为。 宗政羲也拿捏着分寸,由外不得其意,只得由内而尝。顶咬其齿喉深处,交吞彼此。 付尘着力勾颈向下,免得他仰首撑累。前侧重心不稳,便要伸手搭了男人肩去,哪知方一抬手,便被男人伸手抓下,掰着交握在榻沿。 迷蒙之中,寻回一丝神智。暗叹这男人警惕性如此之高,无时无刻不在防备之间,却又于茫然思索之时闻得细微一声响动,模模糊糊,似是呤铛铁器的清脆声。 忽感到手背上搭覆的热意不见,付尘身子一僵,心中警铃大作,迅捷抬手,便要撑起。 同是习武之人,付尘现下哪会是宗政羲的对手。 这边稍一延迟,只听“啪嗒”一声脆响,铁锁落定。 付尘低眼看去,右手手腕上正拷一铁质锁环,严丝合缝。而锁链那头所接,则是帐角压下的一块幼童大小的天然巨石,至少要有几十公斤的重量。 付尘咬牙轻喘,大概已猜出他几分意图,心下惊讶,但还是明知故问道: “这是何意?” “……罚你。” 宗政羲低哑开口,一对深目眯着,眸底温度尚未全然降下,潭波荡漾。 “你方才还说,永远不会跟我生气,”付尘道,“……怎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我不会同你生气,”宗政羲眼中热度逐渐冷却下来,道,“但若你刻意引了我动怒,我自会用行动罚你——从现在起,接下来扫尾蛮军的战役,你就莫参与了。” “……你!”付尘自知反诘无用,转又道,“你若不想叫我参与,我听你的话,不参战就是了,何必锁着我,处处不得便宜。” 宗政羲冷哼:“上一回你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可照样还是偷偷领兵前去攻前锋。甚么时候我手下的将领已经听你差遣委派了?我竟不知你明面上同他们水火不容,暗处已有收拢人心的本事了?……我这人耐性不足,你骗我一次,我就记着。但第二次,就莫想了。” 付尘笑笑,无奈道:“我竟没发现……你还这么小肚鸡肠……” 宗政羲无多笑意,勾起拇指,抹上他下唇,带起几分血色来: “我倒是发现,你而今……是愈发有恃无恐了。” 付尘撑力抬腕,铁链沉坠,只能拉动一点高度,转眸叹道: “怎比上你这‘郎心似铁’呐……” “你自找的,”宗政羲冷道,目光不由得瞟向桌几上的药罐,心中愈发冷彻,“还未至最后时分,你竟要靠这些东西续命了……我若不管着,谁知你又能胡乱到甚么地步。我可以放任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但不可触及底线。” 觉出男人是真的生怒,付尘也心愧,单手环颈靠上,小心翼翼道:“我答应你,接下来不参战,你把这锁打开罢。若不然……之后洗漱吃食也是不便,总不该,你连饭都不给我吃罢?” “我来伺候你,”宗政羲挑眉冷道,“王子满意否?” 他这声“王子”本意调侃,却见青年面色因之黯淡下去,知是挂念起音讯尚无的赫胥猃来,微觉失言,又有更多恼意上来:“你若是真心挂念着你三叔安危,就不该这么放纵自己生死性命。” 第529页 青年依旧埋首不语,宗政羲无奈,放轻了声道:“……他身降龙运,不会有事的。” 付尘低道:“我虽同他不算亲近,也知他对我有猜忌防备之心,但他却是这世上仅存的亲眷长辈。只要看着他好好的,我心中歉疚,便得淡一些……何况当初最难时,也是他答允收留,才让我在胡羌勉强存活迄今……可我现在,却甚么都替他做不了,连他的消息都探知不得……” “你好好地把身体养着,便已是最大的安慰,”宗政羲语气微冷,“得亏你未随晁耀宗前去缁水,在营里当着我的面都敢舍命犯险。若是任你跑到江北远处,谁知你又能把自己糟践成甚么样子……” “我拼命,是想替你解忧……” “赤乌义从中七名领将,个个入伍资历远长于你,何时硬要你去参领?” “就当是……我送你的、聘礼,”付尘低低道,“在我……之前,把你要的,送给你。” “我想要甚么,我自己会去取,”宗政羲冷道,“你好好顾着自己,就够了……整日脑中胡想甚么呢。” “……我觉得不真实。生怕醒来后,发现还在无名山里,这一切,都只是我又做的一场噩梦,”付尘顿了顿,又补道,“……也可能是美梦。” 宗政羲环紧他窄腰,不知要再如何才能给他真切感。 疼也疼过,伤也伤过。哪有梦境能荒诞至此? 若能转醒,当初那么多别伤暗恨时便该醒了,又在等待甚么呢。 “……因为我?”宗政羲思虑片刻,温声问道。 付尘点了下头,尖锐的下巴扎在他肩膀上。想出声说点甚么,临出口时又咽下,开不了口。 “你这样,只会叫我误解,是我做错了甚么事,让你于我定不下心。”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付尘坦诚道,“倘让我破阵行战,我不会有旁念,可若令我定下心来思索自己的事……很多东西,放不下。” 宗政羲将怀中人撑起,转露出一抹淡笑来:“你说这么多,该不会还是想方设法让我给你启开这铁锁罢?” “……可以么?”付尘也跟着笑,盯着他。 “没得商量,”宗政羲强硬道,“你想做甚么告诉我。回程之前,先给我在身上养几斤肉再说。” 付尘浅笑着低首,不再言语。 帐中归静,忽听得外间又有朦胧人声,似是有人在帐外吵闹争喧,两人都留意到了。 宗政羲凑近他耳畔低语:“……过会儿我给你煎药去,这些日子安分点,知道么?” “知道,我听你的还不成……你还给我别的选择么。” “还有一句话,”男人轻轻贴了贴他左颊疤印,低沉道,“我是你的人,对你做甚么,是我心愿。不是在和你讲生意,少些心思放在讨还事上。” “……好。” 付尘垂首听着轮轨声远去,转身扑在榻上,拿被子埋住头颈。 “吵闹甚么?” 宗政羲转椅自后帐出来,看着主桌前侧一众喧声的领将。 众人见其出来,转又止了声,一人迟疑上前道:“将军,今日到汾瀛及其后诸城的斥候探查来报,蛮军那儿有些异动。” “说清楚。” “那蛮军又拿旧日的燕兵翊卫和城内的百姓做挡箭牌,令其暂先组队围拢在诸城之外,然后才是他们自己的军队。层层防守,看来是察觉出我们要继续攻城了。”一将愤慨道。 宗政羲冷笑:“苻璇还敢用这种下作招数……不过,这也说明他经过近来几役,是真的没底了,才要拼死撕下假面,来个鱼死网破。” “……可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真的就要顺着他的意,进退不得。” “要不等苻昃那边,看看是否有何转机?” “暂且不动,”宗政羲冷道,“咱们这里按兵不动,他们那边只会比我们更着急……至于拿百姓作俘虏之事,着人细盯着,看看他们接下来如何做。” 一将小心揣测道:“倘若……他们见我们不动,便急着拿城内百姓开刀呢?” 反正已经不再顾忌着以后,何必还要像从前一般假意讨好? 众人心中皆是一悬,宗政羲面色阴沉,显然亦排除不了这种最坏的假设。 而事实往往不如人意,专朝人最忧心之处发展。 仅在几日之后,便已传来蛮人坑杀旧燕百姓的消息。 他们显然也不打算瞒着消息,特地挑着汾瀛数里外的边郊挖掘坟坑,距离赤乌营的位置极近,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想当初,胡族的呼兰部众坑杀靖州百姓时,蛮军还有意讨好燕人,严整军纪,作出个和野蛮的胡人全然不同的伪善样子,收拢了不少燕地的降军。这时候直接撕破脸皮,倒也痛快直爽,一雪这燕蛮间的百年宿仇恩怨。纵然不知之后战果胜负,也算一时快意。 宗政羲当机立断,不再等待,在营中做好部署,挥令往进。先是派兵前扎营地,挖壕涉沟。同时分军围拢汾瀛两面城门,封堵河道渡口,直指宫禁。 一时间,汾瀛之外列营百数。 宗政羲登临云车,于十余丈高处远眺,瞰临城中观战。 只见这旧日水秀山青之城,而今旗帜蔽野,埃尘滚滚连天,钲鼓之声百里之内皆可闻得,偶有爆炸声盈响天际,火光缭绕。 第530页 密蚁一般的铁骑义从,或为地道暗袭,冲车撞城,积弩乱发,矢下如雨。 目光不可及处,多少哀嚎血洒,痛哭流涕。尽化风而散,飘至更远的地方。 人间至罪至孽,也不过如此。 男人缓缓阖目,血光转消匿,高处不胜寒。 “嘭!” 又是一声滔天巨响,转带着滚滚浓烟喷天,湮没了无数细碎的呻吟哭叫。 旧日京中制械巨匠的手艺,终得在这破敌雪耻的至危之时显效。 千里以外的草垛上安然卧睡的庞师傅猛然一阵心悸,起身转走几圈,遥望着不见边沿的金黄稻田和赤色晚霞,逐渐安定下来,转又回躺在席上,拿草帽遮住脸,再次沉沉睡去。 坐在营角半困半醒的付尘也听到了远处城池骤然传来的动静,当即清醒过来,心中一动,自昏暗角落站起身来。 军营已随驻军换扎了地点,而宗政羲忙于军务统筹,一时也兼顾不得他此处,还是委托了旁人来照管。 付尘拖着手上锁链,缓慢走到营帐口,朝靠在那里的小卒唤道:“……哎,醒醒!” 那兵卒原本在打盹,此时闻声醒了,赶忙上前:“将军……您有甚么吩咐?” “你去后军,把晁三叫来,我寻他有事。” “……是。” 入夜之后,两军偃旗息鼓。 在外城驻留的蛮军刚刚问讯赶来,却不想这批精军速度如此之快,已经围拢了汾瀛。而蛮主苻璇仍在城中,他们只得在外面守驻不动,向城内递信,听候吩咐。 数万蛮军败亡于城内外,义从逼近苻璇所在行宫之时,却见最后一批防守宫闱的蛮军再次拿出杀手锏——汾瀛城仅剩的最后一批燕人。 这些苟全存活的人中,有妇孺老弱,有乞儿艳妓,有身在襁褓的婴孩,还有夫家方亡的寡女。此时皆被蛮军掐颈而立,受制不动。 再次亲眼得见此等场景,直教带兵在前的领将终于不顾时机,破口大骂,直骂这群蛮子是懦夫竖子,屡屡拿这样令人不齿的招数,却不敢真刀实枪的用武力解决。 可骂归骂,蛮军持守不动,他们之中也无一人敢就这样上前斩杀个痛快。 蛮军中出来一人,相告条件。苻璇在宫中于次日午时宴饮相邀,只要他们领将仇凤肯单独入宫一叙,即刻便可释放人质。至于后续,则避而未谈。 这种明晃晃的陷阱,诸将再不认同,也只得暂时收军回营,将消息禀送往宗政羲处。 “将军,方才确定过消息,沙立虎已被苻璇下令斩杀,现在已经悬首于城外了。” 宗政羲并无多少喜意:“意料之中罢了。” “今日蛮军拦距在前,特地传来一条件……同您有关。” 宗政羲半遮眼:“说。” 几个将领见过当时的场面,心犹愤慨,此时半带着怒火将夜间场景和蛮人之言细细禀报,兼而表述了反对之心。 “去,为甚么不去。”宗政羲淡淡道。 “将军……” 宗政羲反道:“当初去帝京时,赫胥猃起先不也是让我单独到城中寻他么。” “这如何一样,那赫胥猃到底和您有交情在,您那时还有些许全身而退的可能,”一将拦道,“苻璇这时候已将手下大将自行斩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么多年的宿仇,他要您过去,只会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我们怎么能任您一人过去。” “我若不去,这城里头最后一批燕人也要被斩杀殆尽了,你以为我们欠的活债还少么?” 诸将还欲再拦,宗政羲抬手止声:“届时听我的指示行事,待我一进,先将那些百姓安置在外城中,然后再领兵对战。这宫内外聚集的蛮军现在不至三万了罢,难道你们还不能及时闯杀进来?” 诸将只说犯险,可设法趁蛮军不备抢掠下人质。 “这个险值得冒,”宗政羲冷静道,“正好,我也想去见见故人……自上次苻璇用这个招数威胁起,我想,依他之智,应该已是猜到我是谁了。” 众将领无法再劝,只愈发凝重地商议起明日作战细节。 夜幕降落,浓重得看不到星光,只有茫茫一片乌黑,好像要就此跌落深渊,再也看不到白日。 第124章 第一二四回 第一二四回 水满则溢觖望难解,盛筵必散蛮主焚身 锦桌旁,苻璇低垂眼帘,细眼瞧着手下酒壶中的无色涓流,缓缓由其中淌至玉盏内,半滴未曾泻漏出。 殿室内门窗锁闭,光线阴昏。酒液虽洒倒得慢,细看,仍有一圈浅浅的浮沫飘荡在边缘处。苻璇举起那小盏,来回轻晃了一圈,那微沫却不退,反而有更深更细的同类自盏底接连冒出。 室外忽传来两道叩门声,紧接着是人言道: “尊主,少主那边已经听您的话,带人走了。” 苻璇没说甚么,在那酒水中浅淡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乍看犹是熟悉,细瞧时,那浮沫掩映处,都遮盖不住的眼角细梢的纹路。 卸下发冠,少了平日的凌厉之色。但久居上位的浮华威严,已给颊中气色添上不少庸俗。 他冷冷凝视着酒中倒影,这张面孔,正是他年幼时憎恶至极。 他最憎恶有人将其比作女人,以至登位之后,凡有触此忌讳者,皆是格杀勿论。 第531页 苻璇转眸向桌沿一把精雕匕首,无声冷嘲一下,闭上双眼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人声: “尊主,人已经到了……那群燕人,业已按您吩咐放了。” 苻璇略一蹙眉,睁开双眼,哑声道:“……已经到了午时?” “……尚未,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苻璇淡淡勾起唇:“放他直接进来便行,其余的不用你们照管。” 片刻后,殿门启开,白昼的炽光随门缝开合,一盘坐人影缓滑至内。 那忽然的白光又随着侍者将门阖上转又消隐。 看着来人趋至,苻璇仍旧歪倚着脑袋,眯眼笑道:“……你就是那‘仇凤’?” “正是。”来者沉哑开口。 “呵,果然不出所料,”苻璇并无惊讶色,“孤王早该想到的,燕人里头敢这么公开和我叫板的,可是不多。” 来人乌衣苍鬓,高裹衣领,连手上皮肤也半分不曾揭露,尽现沉重幽深的肃杀之气。其面上正覆一张黑铜纹兽面具,正是苻璇相熟于心的。 仇凤沉默不搭言,苻璇也不介意,只又倒了一杯酒,边道:“……当初得知你死了,我可是难过得很。数十年前我便说过,在你死前,我们迟早还会再见一面,结果当初未能赶得上,孤王实在心疚……” “我还从未闻听,有罪魁祸首能如此大言不惭的。” 苻璇嗤笑一声,道:“即便是我授意,这输赢胜败,不从你面上窥知些认输的神情又有甚么意思……还好,也遗憾,你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小手段打倒的。” “多谢你夸奖。” 苻璇举一盏,道:“二十多年没见了……来陪我喝一杯?” 仇凤只于原处静坐,也不答言,也不上前。 苻璇不胁逼,只笑着把手中酒盏干尽:“无毒……我不至于在酒中下毒,只是重见故人,心生波澜罢了。你不领情就算……由头至尾,也都是我一人独鸣。” 酒中热腾意扯下他面上装戴的笑纹,他又将自己面前的那盏酒饮下,没甚么表情。 苻璇又眯眸打量了他这一身架势,道:“你这模样……是几年前在彤城所致?” “明知故问,有何意义。” 烈火焚身,想要安然无恙地捡回性命必是不能,可惜了从前一副好皮相。 苻璇心知缘由,却有怀念色:“你把面具去了,让我瞧瞧你如今模样……即便是烧伤,也不至于连块完整皮肉都见不到罢?” “你能如此大言不惭,真令人讶异。” 仇凤不动,苻璇也不逼迫他,只笑道:“那又如何?你当初被绑到逻些时,亦不愿褪面,最后,不是我亲手取的?……无非是个时势罢了,呵,我后来每每闻听你在燕军中如何威风,心中想到的都是那时……你也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俘虏,我的手下败将。” “永远在败时记挂着那偶然一成,”仇凤冷道,“你也只配如此了。” 苻璇自他面上落在其侧垂拢的鬈发,忽笑道:“我一直不晓得,凭你这面相,一看便知燕蛮之间孰亲孰近,何必折腾来去,最后自家人打自家人……你若那时肯受俘,这时候便不必这么狼狈得当个半身受困的残废,南蛮不少名山秀水,同我一齐游赏细品,岂不快意?” 仇凤微动,而后冷道:“游赏亦要分人,同你前去,只教我恶心无比。” 苻璇身形一僵,此话不知触怒到他甚么心思,凤眸霎然斜挑出悍然意,道:“你恨我,该是理所应当……我有甚么让你恶心至此的?” “同样的话给你,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何必一直惺惺作态,装着副好言模样?” 苻璇唇角微勾,一双眼睛将来人包裹缠尽,道:“……你错了,我从来不恨你。” 仇凤冷嗤一声,不作声。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苻璇道,“南蛮本有比你当初腿上所中的蛊毒更阴毒的玩意儿,我可没叫人用上……哪怕是后来在彤城那役,也是因山高路远,我并未随军,手下将领会错了意,再加上你们军中那内鬼动作太大,便就势设下一套。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让你死。” “那我应该感谢你了,”仇凤冷道,“你想叫我活着,来日再受你羞辱?” 苻璇笑笑,又饮了一口酒,而后缓缓道:“……你可知道,在王族这一支里,我长兄死了,他一对龙凤儿女,一死一逃,就连我的亲子,现下,也不肯亲近于我,整日想着如何逃离,过他的清净日子。事到临头,我竟也活成了你们燕地所谓的‘孤家寡人’……我当初也是未曾料及,若是能想到有今日……” 他止了声,似乎也在考虑这个不存在的可能。 “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罢?”苻璇笑睨他,那笑容有一种狰狞的快意,“我可听说,当初煜王入殡时,无妻无子,连个送葬守丧的人都没有,遑论那燕国皇帝本也不喜你,府第更是冷清得很。我说了你去错了地方,你还不信,倘你到了南蛮,绝不是这般待遇。” 仇凤冷笑:“倘我到了南蛮,送葬的,就是你了……那我宁可不至。” “我说了,不会让你死,”苻璇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有些许不耐,“你我既是半斤八两,何必还两相指责。” 第532页 仇凤又是一声冷笑,不作言语。 “其实……有个秘密,我在当年见你时就想告诉你,”苻璇笑笑,“但那时觉得有趣,总想着来日找个更好的机会,能借机戏弄你一番。” 仇凤不动。 苻璇接着道:“第一次看到你长相时,我就觉得你眉眼处极像某个我熟识的人……可惜呐,我正巧不喜得很,连带着也牵怨于你。当时叫你受了不少罪……” 仇凤稳坐不动,显然未因其言心生波澜:“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苻璇呵呵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现在……也都无所谓了……” 蛮王鬈发乱散,深紫薄衫少见地不配纹饰,低眸时翻现几缕癫狂醉意,隐隐有一种不寻常的危险气息自其身周延展。 仇凤暗处攥紧了拳心。 “你这头发全白了呐……”苻璇稍稍抬眼,神情幽远,“倒是比我老得厉害,这么些年,我现在,也不过才白了半边而已……忧虑劳心半生,落得这般下场,你就不悔?” “从来不悔。” 苻璇冷嗤一声,不知在嘲讽谁:“……我不信。” “只怕是你而今后悔了罢。” 他? 他怎么会后悔? 他此生所求皆遂愿,抛却此刻失意,这南蛮中尊位荣禄,美姬佳肴,他还有甚么没得到过的?至多是眼前侵吞燕土不成,可这战役中杀掠燕人,早就足以解心头恨仇、激情快意,他还有甚么可悔的? 即便是死,他也有资格和本事自己择路,自己选送行人……他也不悔。 仇凤看着蛮王低斜着脑袋停顿许久,而后出声道: “……你自名‘仇凤’……想必还是记挂着我的罢。” “自作多情。”仇凤冷哼。 苻璇一副了然模样,意味模糊地笑道:“……就算是恨敌,也算是记在心上了。我倒是还记挂着你,没想到再逢居然在此时。” 二人相言寻常,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人呼,接着似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未及苻璇反应过来,便听得房门被轰然推开,一高峻人形巍然矗立在门边。 “……既是记挂着我,不至连人都能认错罢。” 时至午时,日光灼目。 苻璇眯缝着凤眸,待适应了那光线后方才逐渐看清那逆光而立人的面容。 迥眉深目,锐颌利棱,斧刻般粗硬的眉尾和蛮人独有的低深眼窝,以及那种不容忽视的、相隔数载都不曾变过的桀驯孤狂的冷气,连身后的暖日都不能融化其中半分。 这样的形容气质,历经多少年都不可能认错。 苻璇犹疑站起身,少有的短暂懵然时刻:“你是……宗政?” 转眼去看那轮椅上人,却见其反应更快,锐光一闪,一把匕刃已经横在颈前。 透过面具,对上一双灰寂双眸: “尊主再愚钝,定也不会看不清当下形势,您此时还是莫要妄动为安。” 错愕只在须臾,苻璇怎会被这等场面骇住,转而便笑道:“阁下未免太过高估孤王了,孤王不会武力,怎有本事伤得着他?” 说着,又转眼看向宗政羲,道: “我原本还好奇,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又比当初话要多些,想来你也不是因威胁就肯殷勤于人的人……原来搞了半晌,这边来的是个伪充你的赝品。” “放下。” 男人淡然的话语传至付尘耳畔,他知道这是对他说的。犹豫一刹,也便撤下刀刃,侧退半步,不敢离距过远。 转眸向门边望去时,瞳孔微震,以为是自己眼花,可那身形修颀,分明是站立之姿…… 他何时能站起来了? 付尘皱眉,这不可能……他之前触过男人腿肢,早已成干骨,经血全无,怎么可能还能起身直立…… 青年撤刃于侧,苻璇只是冷哼一声,转而坐回椅上,斜支在桌旁,依旧是那派恣意模样。 可转而忆起适才言说半晌尽对了外人,又有说不出的闷声气恼,开口讽道:“我想依你之性,定不屑于做这种找人伪扮的事。看你同他认识……这数年不见,你居然连手下人都管制不住,真也叫我刮目相看。” 男人自门边上前两步,停在了苻璇几丈之外,不远不近。 付尘没有多余动作,却死死盯着宗政羲那两步走,一踩一踏似践履在他心间,叫他一颗心都揪拧起来,呼吸停滞。他那两步看上去虽无多异常,可他能明显察觉到其动作的僵硬。 压根不是痊愈之象。 苻璇也瞟了眼他动作,由方才轮椅一见,此时尽将注意力放在别处: “……原来你没有废。” 宗政羲淡挑唇角:“很失望?” “简直是太失望了,”苻璇笑得狰狞,“想看着你那一身傲骨被磨得粉碎,受残狼狈,见不得人……临死前还要求饶讨生的模样,我可盼了太久了……” 付尘神色愈发僵冷,宗政羲负手在前,面色不变,道:“那真是要让你失望到底了……这辈子,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我有的是精力跟你磨,”苻璇神色变得冷酷,“早知今日,那时我就不该手下容情,直接废你做人彘,也不必再有后来的事端。” 宗政羲并未因他的话而显露出恼怒不屑,依旧是进门时那股子云淡风轻的气度。只见其将右手自背后抽出,缓缓抬起,从容不迫地做了个战场上表示“休止”的手势,而又缓落而下,边道: 第533页 “别总把眼光放在过去……苻璇,你已经输了。” “……哦,是么?”苻璇抑下口气微颤,笑讽道,“那你呢,你赢了?” “显而易见。” 苻璇忽又道:“前月射进宫禁内的信笺,是你写的?” “是。” “那几年前曾用飞鹰传书,建议我军强攻懋城的信报,也是你写的?” “是。” “……呵,”苻璇笑道,“你肯如此对付燕国军伍,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蛮地滚出的杂种了?” 呼啸风转,侧旁站立的青年转又袭来,这次那匕刃直入颈肉些微,当即见了红。 “尊主若是不会说话,我也不介意先拔了您的舌头治治瘟病。”付尘冷冷开口。 “……你是哪里来的奴才?”苻璇此时自不像刚才那般客气,也不顾颈肉传来的刺痛阵阵,扬眉道,“我听说宗政羲从前治军之严整,诸军闻名,怎么现在竟连一无名小卒都胆敢冒犯胡言了?” 同时,大胆伸手去解那人脸上铜面,露出一张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的面容,莫名还有些熟悉之感,心诧自己此时是昏醉了么,何至于看谁都有几分眼熟。 “……原来也是蛮人,”苻璇又转向宗政羲,笑道,“看来是不能怪你了,倒是要怪我,这些年净是令这些本族人一个个忘了本,出去做叛亲事。” “苻璇,”宗政羲淡淡笑道,“你也只有在这毫无筹码的末路时,才肯逞这嘴上威风,你说,我有甚么同你计较的呢?难道还希指着用这些话激我生怒,只怕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是么,”苻璇恶狠狠地回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现在赢,占的又是甚么立场?你领燕兵讨伐你母家,最后能得到甚么?我看,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是输了,可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咱们两个,谁也别看不起谁。” 付尘极力克制着手下动作,知道要再给这人留下些许喘气的时间,也给外间同剩余蛮兵对垒的同伍争取时间。无奈这蛮主口无遮拦,叫他几欲将那刀刃直接扎进他喉间滚动的筋脉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想杀人了。 “让你放下。” 背后传来沉沉一声,不知宗政羲是如何看穿他心思的。 付尘自顾大局,也便撤下匕首,站在其几步外冷冷盯着他。 方才近身时他确实察觉到这蛮王是个常年养尊处优的主儿,并无半分武功内息,且单衣所着,没有身携暗器之处,似是没有威胁。 但若说这样骄傲的人让宗政羲过来只是为了叙旧讥嘲,显然更为滑稽。 苻璇既能亲斩手下大将于先,便已是明显的赴死之兆,一定还有他没发觉的危险防备处。 这样想着,目光愈发沉重。 苻璇这回抬手倒了半碗的酒,端起来,道:“方才给这小子倒了盏酒,还好他未饮……美酒自当给知己,这是我数年前亲手酿的,其中浸的蛇蝎蜈蚣,都是上上珍品,你来尝尝?” “这酒还是你独饮为好,”宗政羲冷道,“旁人可体会不到其中滋味。” “……是、是呐。” 苻璇似乎早有预料,举起那有人面大小的瓷碗,直接灌入喉中。 酒液淅淅淌淌地流满了一前襟,沾湿了深紫薄衣,愈发显得几分乌深。 这样的动作显然与其面貌气质不符,付尘暗中打量着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见此人就心生不喜。这蛮王一副阴柔女相,手段亦狠毒,和他从前交际的许多憎恶之人都很相像。唯一不同的时,这人手掌着整个南蛮王权,因而又能有把局势搅得个天翻地覆的能力。 他在此打量着苻璇,苻璇也留神回看了眼他,转而朝宗政羲道:“……这人是谁?能把他清出去么?我似乎记得我说过,让你一人过来,方才放人,你这算是出尔反尔么?……那帮子燕民可已经放了,宗政,我记得,你之前从不失信于人。” “那也要分人罢,”付尘冷道,“还是尊主没有认清当下状况?” 苻璇冷笑:“你们既然觉着我必死无疑,何必还要惧怕我一个不会武艺的将死之人?” “你回去。”男人再次言令,这次语气软上许多。 “不,”付尘回首拒绝道,“我不走。既然来了,就没有折返的道理。” 宗政羲缓声:“内外情况不明,你不去留意着两边怎知设伏若何。” 付尘一动,心中也在谋想着去留利弊,这边男人又道:“此处空荡无人,真有危险,也不在此……来时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你还想再添一笔?” “……事已至此,不过是多一事少一事的差别。”付尘冷接,他倒不惧男人威胁,并且还对他又来此之事心怀不满。只是临时一提醒,来时匆忙未肯细察,保不齐苻璇暗中将机关陷阱设在旁处,他倒不如先去探查一番,就算并无结果也可同宫外兄弟接应,引路于此,减些路途工夫。 思虑罢,将手中匕刃上的血渍抻袖抹净,走上前递给宗政羲。也不多言,临走前淡瞥了眼他两腿,便径直离开。 苻璇在旁自斟自饮,耳听其声。 他不是听不出他们那话中含义,自然宗政羲也没想着瞒着他。苻璇知道,宗政羲当初为赤甲主帅时,在边战中的狂肆与自信,便是体现在他总能用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让敌手认输败退,求饶不得。而这也正成了他近来总无法判断仇凤是否是他的缘由,到底因在从前,这人定是不屑滥耍些阴招暗谋的。 第534页 但现下,他显然已经改变了许多。 “……给你刀,是想让你杀了我?” 苻璇眯眼,视线透过杯沿,慵懒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却见宗政羲一转眸,顺势便将那匕刃扔向他,苻璇身体下意识绷紧,却没躲开,只见那匕首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所倚靠的桌上。 距离他触盏的右手只有几寸之距。 “或者,你来杀了我。” 苻璇摸了摸那匕柄,意味不明道:“方才你未来时,我跟那小子说了一句话,原本该是对你说的……我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让你死’。” “……哦?” 宗政羲淡淡一声,同样不知情绪。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杀过人呢。”苻璇笑笑,道。 “你错了,”宗政羲冷言揭穿,“你只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可被你杀的,绝对是以万数而计。” 苻璇拿起那匕首,将那尖锐泛着银光的尖棱远远地对向宗政羲,道:“……你不打算杀我?” 宗政羲略扯唇角:“我想杀你,压根用不上武器,同样,你想杀我,用再多器械也是无益。” “……不愧是你、宗政,”苻璇脑中已有些晕眩,瞟着站立不动的人影,出声道,“可惜,你这么狠的心,还是成不了大事……呵,你肯定恨极了我罢,你恨我毁了你的那个假惺惺的安稳日子。”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宗政羲淡淡注视着他,“即便恨,也是因你罔顾生者性命,大兴边战,数十年葬送无数燕蛮将士性命,最后,徒为你一虚妄野心。” 苻璇冷笑着,一把将木质圆桌掀翻,其上酒水遍洒四处,瓦片碎裂的脆声响利。 看着遍处湿漉漉的地面,他又哈哈大笑,直至面染红晕,几欲喘不过气来时,方勉强止住咳意。躬腰拾捡起那匕首,一步步走向男人。 宗政羲依旧于原处定立,默看着他动作。 至近处,苻璇方才发觉,这男人比他要高出半尺来。他作惯蛮王这么多年,但逢身长者,无论文臣武将,都是要叩拜行礼、弯腰答言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他没有仰面见有一人睨视站立在他面前。 这感觉有些新鲜,却更为恍惚。 “我真是恨煞了你这副模样……” 苻璇微微仰首,目光紧锁着这男人眉目神情,咬牙道。 宗政羲垂睫低睨,依旧无波无澜,甚至连苻璇想要见到的轻蔑憎恨都消失殆尽……那眼神,似是像在看一具无名死尸一般。 愈是这样想,苻璇心头邪火傍生,露出些诡狞笑容……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看他。 “……来罢,宗政,”苻璇又笑将手中匕首递过,“你想要替那些人报仇,机会到了。我这条命折在你手里,可不算亏……” 宗政羲仍旧淡眼睨他,深潭一般的双目之中无多情绪: “我不动你,免得脏了自己的手……你想寻死,定然替自己找好了死法,何必让我再同你掺和。” 苻璇盯着他,唇边弯折的笑容愈咧愈开,终是笑了启齿笑了几下,半身直颤,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狠,你真狠,”他眸中光色一点一点落下,直至最后的神采也消失殆尽,“……我现在承认了,是你赢了。” 说罢,蛮王转身,猛然挥袖,不知从何处挥带几星火光,扫落于地面。 木质地板登时大燃。 火气蒸腾。 宗政羲眯起眼睛。 原来这地板事先被做过手脚,自其所用的桌几位置,成放射状劈出了一条条不易察见的木缝。而当桌上酒水四散时,则顺沿着那些缝隙流至整座屋厅地面的各式角落。而在不见处,另方有数不尽的燃木,只待火光一闪,整座屋室皆要被吞噬燃灼。 苻璇再一转身,连胸前衣襟上也燃起火光,是方才灌酒沾上的水渍。 他双目赤红,回身便不顾形象、一把冲撞向宗政羲,将其扑倒于地。 苻璇不顾萦绕在前襟的烧烫感,压着他胸膛,用尽生平最后一声气力,在其耳边咬牙切齿道: “……我念了你二十五年……你连一死都不肯成全……” “若有来世……我……” 那燃火蹭上二人衣襟,愈燃愈烈。 宗政羲最后所感,是心口席卷来的熟悉灼疼和身上那人眼中绵延未止的痴恨。 第125章 第一二五回 第一二五回 拂墙花影动秋波,疑是玉人挟香来 城巷之内支起了几个布粥之所,老幼杂沓,挤塞道途。 汾瀛以西,梁、栾、徐三州所受蛮军侵扰最甚,城内百姓几乎溃逃于别处,此时重新规整城内,原先寄居于此的百姓才纷纷又从他处回至家园。 可惜已经屋室偏漏,吃食全无,要靠军队士官此时相扶救济。 几个兵士模样的人途经临时的救济搭帐,看过一列列排着队的破衫百姓,心中皆不是滋味儿。 “……囡囡,快去。” “……爷爷,”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倏然自街角冲截上那列兵士,道,“您能给我点儿吃的么……我都三四天没吃饭了……谢谢您……” 为首那人蹲下,使劲地看了看这小孩儿,结果这小孩子先被打量得脸颊通红: “您……您怎么长得像个哥哥……” 付尘笑了笑,在身上掏了半天,只找到了半块干粮和几枚铜钱,略略一窘,但还是全塞到这小孩子的手里:“拿着罢。” 第535页 未及开口,却见一女人也自街角冲出来,先是朝小孩儿低斥道:“……囡囡!” 而后又躬身朝着付尘道:“……对不住了军爷,民妇没有管教好小女,才让她跑出来阻您道路,您要责怪就降罪给民妇罢……” 那妇人抬眼时似乎发觉他有些肖似蛮人状貌,说着说着便有些畏惧之色。 付尘沿路走来也不是第一回 遇上了,自然通晓她们母女这一式的来龙去脉。可惜战争席卷之后的难患在前,即便是再拙劣的把戏,他也无忍于拆穿。 “……你叫囡囡是么?”付尘摸了摸这小姑娘的头,脸颊衣衫都脏兮兮的,似是经过了接连的奔波游途,方才刚冲出来还辨不清男女,但看这衣装,虽然破旧,但料子结实,并非凡品,一细瞧便知家底颇殷,只不知如何落到这副田地,“……你长得真好看。” 他凝眸,方才极力看清这小姑娘的长相轮廓,那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只有童稚才能拥有的清澈,叫人心生好感。 “……您是哥哥罢?”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脑袋白发,却有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容,战战兢兢地揣测,生怕说错了话。 “嗯。”付尘点了点头,笑意漾柔。 “……您、您也很好看。”小姑娘眨着眼睛,怯怯道。 蹲在前侧的这个白发哥哥是她今天主动碰上求乞的第五个,但此前还没有人蹲下这么专注认真地看过她,狭近的距离,还有着武衫上裹挟来的、扑面而至的男子气,以及其人清隽疏秀的眉目,都令她微微红了脸。 付尘看出她窘迫,猜测若是此前家底丰厚,此时再行这种事必定惭羞,故也不过多纠缠。起身朝身后跟随几个兵卒道:“……身上还有粮钱么?” 那几个兵卒在身上掏了半天,最后只得凑出几个铜板:“……将军,多的真没有了。” 付尘接过,塞进小姑娘手里,温声道:“囡囡,听哥哥的话,在城里不要乱跑,碰上危险了去城门和布粥的铺子旁找兵卫叔叔,记住了么?” 小姑娘连连颔首,直笑道:“记住了……谢谢哥哥!” 见妇人领着小姑娘走远,付尘方站起身,面色一下子冷肃下来,低道: “走。” 身后兵卒见状跟上,一同朝城围趋去。 还未至地方,便有另一路兵卒匆匆快步,迎面赶上付尘一行。 “将军。” 付尘停步:“……如何?” 兵卒细禀道:“西城这边所有能调用的粮仓都清算过了,按这几城人口计,至多还能维持……十天。” 付尘拧眉:“怎么这么少?” “……原来好些地方的粮食都充备蛮人军粮了,标下估计着,应当是蛮军自从扎于此处就没再从蛮地那边运过粮,更何况,”那兵卒也不忍道,“那蛮人应当是提前预知过败局,便已将几处重要粮仓都烧毁了。现在调用的,还是几处偏僻边城里的小仓,禁不起这么大的用度。” 付尘忍不住低骂一句,而后肃令道:“现下粮食为先……这样,你去点三千兵马,直奔黔川,到秋暝山庄去寻金铎,直接报我的名号跟他索粮。他若应允便罢,他若不允,直接带兵去抢,不必废话。” “……是,”那兵卒战战兢兢领命,又道,“您不打算调军粮了?” “不管甚么名义,要得粮食才是紧迫,”付尘目摄寒光,道,“帝京那帮子酒囊饭袋,到何时何处都是废物。一堆烂事到现在都解决不了,自顾不暇,要通过他们申报批粮,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非要把边境百姓都饿死尚还不知……你只管照我的命令去做,有责任我担着。” “是。”兵卒不再犹豫,连忙带领身后人匆忙而退。 付尘又回首,眯眼瞧了下长街之上挤涌坐立的人群,个个面容灰败惨淡,明明这么多的人,却几不闻声,好似一同演绎一场无声乏味的傀儡戏。 天宇乌云深布,不见日升。 若是此时下雨,又不知该是一场怎样的灾患。 天灾,人祸,能摧毁人世安稳的东西如此之多,可他也至多能弥补几分阙漏,却一件都阻御不得。 付尘深吸一口气,抑下种种无力,带人奔往城门处。 濒近城门交界,却不似城中那般诡异的安静,渐有窸窣的人声响动,还有极懂眼色的老叫花子零散聚集,敲着碗唱诵歌谣。 付尘在前霎然间抬手比一止步手势。 身后兵卒见状,纷纷停步。 ……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付尘阖目,喃喃重复那词句。 他当初也流浪做过乞儿,知道许多以求乞为生的人因在起初就抱定要如此游荡一生的打算,故而反倒不似寻常人家为衣食窘迫,而更为通晓人世间种种情缘真谛,观瞻尤多,比所谓廷中政客、羽扇文士都要清明醒透。 “……将军,”身后的士卒见他半刻都负手不动,不知有何犹难,主动出言提醒道,“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付尘掩下眼底波澜,朝着城门领卫的守兵走去。 第536页 那守兵也看见他们一行人,上前行礼道:“将军。” 付尘沉声嘱道:“我昨夜遣人去给勒金传信,命他们赶快派人手往此处安顿救济。刚才又命人领了三千兵士去黔川调粮,所以估计着这两日会有一个空缺,所以要劳动你们多多看顾沿线几城,莫使城内生了乱子。挨过这两日,胡人那边一有接济,你们便可轮换下来歇息一段时日。” “明白。” 付尘安抚道:“接连几月兵战守城未休,辛苦诸位了。” “应该做的,”那守兵道,“只是有一言……贾将军,不知当不当问?” 付尘挑眉:“说。” “将军既然传报了胡人过来替我等轮值,是不是等他们一到,趁现下蛮人已被清扫出境,他们胡人、或说你们胡军就打算彻底统整占领这旧日燕土了?” “……是。” 付尘知道其意,眼前这守兵正是赤乌义从中的兵士,但于现状,他也无多解释。 “那好,”守兵也没甚么再说的,“方才有传信来报,仇将军已经醒了。其余也无他事……将军慢走。” 付尘不急于撤下,只朝其道:“即便蛮敌被清境,城土之上,仍有诸多因素致乱。百姓受不起离乱颠簸,此时定然要以安定为先。这时候争论族别、权力,没有意义,只会激起更多矛盾。就算是你们将军,也不愿这时候急于考虑这些,你们,更要把眼前事做好才是正道。” 那守兵见其说开,也道:“可将军不也承认了我所说的的确是一问题,迟早要解决。听您的意思,还是按照我说的那样打算了嘛。” “那你要如何?”付尘眼光冷寒,戾气显散,“你想要胡人专程给你们将军设甚么头衔?封王封侯?还是直接拥举做了皇帝为安?” 守兵没想到大庭广众他能这么口无遮拦,也被堵上言语,噎得没法再答话,最后只得闷声低来了句:“……你们这样的打算,若是将军知道——” 付尘冷笑一声,直言打断:“若是他知道你适才同我所言,你且看他是责你还是罚我。” 口舌之争毕竟无益,付尘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在城围牵了马,再又跑到几处城□□待好诸多细节事务,他心中惦念着宗政羲那处安危,只待安整好交接事宜,便匆忙赶回汾瀛。 先前在汾瀛宫禁中同苻璇一会致使宗政羲前胸至肩颈二度烧伤,已触心肺。即便当时付尘及时赶到,也阻不及其已然昏迷。他以为男人此行运筹帷幄,没想到还是着了那蛮王的道。赶忙回置在汾瀛行宫内一处清净殿室,除了城内外的疾医大夫,又硬是围城搜堵,把原本准备回逻些的苻昃押了回来,参与救治。 心中忧怀不散,快马加鞭,待到达宫禁门口时已然入夜。 守禁士兵都是自己人,见他来了,也不阻挠,任凭其驾马而进。 到了宫所之外,则不得不下马。这处宫室原本系宗政俅所居,付尘后来得知之后担心男人触怀,本欲迁宫,奈何此处环境上佳,加之迁移不便,也就暂时安顿在此了。 “将军。”有四五个士兵守在宫所门口,见他来,一人极有眼色地上前给他牵马安置。 “……他醒了?”付尘向门内景致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待到了地方,心中反倒不着急了。 “正是,前天夜间醒的。” “之前吩咐过,闲杂人等及军务都不准往这宫里头送,你们可照这吩咐做了?” 那兵卫颔首答:“都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将军醒后便打算召集城内将领殿议机务,我们把您的话递上去,将军倒也没为难我等。” “嗯,”付尘应声,又问,“那这些日子里头可有甚么异动?” “异动……倒没甚么,整日来往的都是送药煎药的疾医大夫,那蛮族的少主是四天前走的,说是已无生命之忧,还有杂事要处理,就先回蛮地了,我们也不好拦着。” “苻昃走之前,你们可把当初在那火房子里头搜到的那具焦尸给他带走?” “……倒是提了一句,”兵卫答道,“可那小子看也不看,就直接走了,那蛮主的焦尸我们现在也不敢处置,还扔在马厩边上的柴火房子里头……倒是比寻常尸首耐久一些……” 付尘闻听,心中有些许不适之感,说不上是甚么。 “您既然提了,那您看这该怎么办?” 付尘冷哼一声:“还能怎么办,你们随带着城中其余的人尸扔到乱葬岗就是了。若是不想麻烦,再给他添一把火,直接火化成粉尘,扫理干净也行。怎么,你们还打算给那老家伙包个厚椁、风光入葬么?” “不敢不敢,”兵卫笑道,“对那老毒物,我们当然觉得鞭尸踩践都是不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倒是便宜了他……” “这个随你们,死了就是死了,别扔在宫中碍眼就是。你们将军那里也别提。”付尘不欲纠结在此话题上,转身便要入内,那兵卫忽想起一事,又拦上他。 “对了,将军,魏旭魏将军也还在里面。” 付尘心中下意识一紧,回身道:“他也在?甚么时候的事?” “前儿个夜里将军醒后没多久,就召他进去了。说是私务,我们便不敢按您的吩咐阻拦了。” “一直到这时候都没出来?”付尘挑眉,“……这都两天了。” 第537页 “可是呐,所以标下方才一时都给忘了,我们无事也不敢进去探查骚扰……但确实还没见魏将军出来。” 付尘抿唇应道: “我知道了……你们这几日守卫辛苦了,今夜就先回去歇息罢,此处有我在。” 独自走近这所宫苑。 这行宫别苑原也是备为皇帝养疾之用,故而花草鱼虫、假山小溪皆是精心设计而来,样样不缺,方一进门,便要先绕过一处偌大园林方才能进得内寝。 不知是否是有人特地交待过,这沿途石路都布了灯笼火烛,竟是亮堂堂的。付尘进此后原本打算折返回门口寻人引路,此时突见这一路辉煌,反倒哑言沉静下来了。 秋起寥廓,他经过这花园时已觉得有些冷意。 因这庭中花草许久不经人侍弄裁剪,微有几分凌乱萧疏。不过却又比那工匠特地设计而得的景致要多了些自然错落。不必禁锢在那端端整整的序列之中,鬼斧神工,本就是造物所化,自然所钟。 鼻端忽觉一阵暗香浮动,付尘蓦然停步,凝神嗅嗅。以自己的嗅感都能闻出的香气,想必在旁人鼻中要更加浓烈。 这香味朴素,似是花香。幽幽淡淡的,极为清溢芬芳,且不令人觉得腻烦,令他原本跳慌的心神都宁静下来,熟悉而又陌生。 付尘难得动了心念,下意识循着那气味寻去,果在院中一角落处寻得那香气来源之所。 只见墙角边沿,皎白柔韧的几簇花朵盛然开放,洁净的花瓣在夜间绽放着莹润的光辉。 付尘此前在画中见过此种花型,知道这便是那暗夜幽昙,不过真实所见自是画像不能比拟半分。 这昙花至多开放两个时辰,未曾想竟叫他今夜赶上了。 心中忽生些满溢的喜悦,瞧着这墙角顽强绽开的白朵,香气清张,又有无端微妙的感动萦绕在心头,欲与人分享。 他蹲下,借着微弱的浅黄烛光,撑着目眦,凝力观察了好一会儿,择了最边上的一朵摘下。 那细瘦的萼片比花瓣色泽更深,却因硬力更富韧性,用窄小的身躯包裹着内里柔嫩的花瓣。 付尘起身奔往后殿内寝,手中护捧着花瓣。唇角还挂着不自知的笑意,仿佛一夜疲惫忧虑都被这一朵昙花给点亮了。 待那寝宫着现在眼帘,付尘行前几步,方才察觉,在殿室外头影影绰绰有一跪立人影。 适时在宫门口的对话重又浮起,他心中一沉,暗骂自己如何能因一处花香就被蛊惑了神智心神,忘记了正务。 举步向前,魏旭倒是率先听得动静,回首恰一对视,付尘似乎看到他眸中喜色:“……你回来了。” “嗯,”付尘近前蹲跪而下,沉声道,“……他罚你了?” 魏旭停顿片刻,摇了摇头,又道:“……本也就是我的错,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是你的错,我策划的事端,此责在我……我去同他说。” 正欲起身,魏旭拽了把他衣袖,付尘又得蹲立原处,听他细言: “将军虽不是滥罚狭隘之人,可你屡次犯禁,冒言冲撞,难免他不会生起真怒,动用刑责……我虽然先前也失言多次,但到底在军中时日长些,又有旧日情谊,我将罪责暂揽,他不会对我怎样。现在将军方醒,你还是暂时回去歇避,莫在此时碰他的霉头。” “怎么,他醒来之后……心情不好?” “算不上,还是原先淡漠之状,看不出情绪……但数年前将军腿股中箭之后,也是没甚么情绪,可回去之后就硬在府中闭门一年,劳身损基,必定扰乱心神。何况将军旧日又是极为孤傲之人,怎能堪忍自己一再受挫……你还是先回去罢。” 魏旭这里耐心地好言相劝,却见青年先是惶然沉默,进而展露些许微妙淡笑来: “……你觉得他会对我如何……还能杀了我不成?” 魏旭皱眉,似是不满他说法,道:“上次他给拿锁链给你栓上的事都能算是动用私刑,我当初在赤甲那些年,也没见他这么管制着旁人。你这次又违反其意……我虽不敢贸然揣测将军本意,但说实话,你当初领胡骑而来,我想……蛮军众广,将军还是利用之心颇多,此事已成,这时候,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付尘神情愈发微妙:“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魏旭惨然颔首:“……之前你数次在军帐中违令、甩脸色,我们都看在眼里,不特意提及,是因将军常有暗示。可搁在旧日,那些自当以违命不敬论罚……将军估计着一方面顾碍胡人面子,一方面又想着你手下的兵士可用,方才暂时忍下。但这做过的事又不得抹消,指不定就趁着这时候的时机一举……”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在胡人处未必受得庇护,真如何……他们也鞭长莫及……我知道你有疾患,倘若现下你觉得诸事可了,此时也是你回去的最好时机。这里有我担着,你就不必担心了。” 付尘心起感动,道:“……他又不是傻子,你想瞒他怕也瞒不住,何况我也没打算瞒着。” “……谢谢,”他拍了拍魏旭肩膀,真心言谢,又安抚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和他……之前在胡羌时就有交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他不会对我如何。” 魏旭还欲再劝,付尘已执意进殿,令他安心等候。 第538页 皇帝居处到底设计繁复,付尘在殿中行廊游走半晌,方才在末处的布帏之后看到烛光旁静坐览卷的宗政羲。 他本意想在帷后默看一会儿再进,却见那人已经察觉到他动静,一掀眼皮,淡淡道了句“回来了”,转而便继续落眼在指间书页之上。 付尘没想到他反应如斯自然,略微愣神。不知为何,恍惚就想到了幼年在边城寄居之时,邻家每每在窗台前纺线制纱的新妇,看到夫婿归家后,也是同样一声问候。 ……家。 哑然失笑。 付尘摇首,摒弃这些杂绪,抬步上前。 看到男人模样,转思方才所想,不知如何就觉得愈发滑稽可笑,情不自禁地乐出声来。 “……笑甚么?” 这笑声来得蹊跷,连宗政羲也忍不住又抬首瞧了他一眼。 “……没甚么,”付尘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时候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实言相告,留在心里当作笑乐也就是了,“你怎么刚醒就在这里坐着,这么晚了,不去床上躺着休息?” “我又不是废了,”宗政羲淡道,“当初在彤城全身毁烧时也不过几日就歇养回来,何况这次的一点轻伤。” 付尘极力观察着他静沉侧颜,不放过一呼一吸。结果发觉果真如魏旭所言,半点情绪也窥知不得。 ……可惜他曾得这男人亲授,凡事要以心观之,方得真谛。 暗香倏然四溢,宗政羲看到卷册上沿忽地伸来一朵白昙,叶瓣明净温厚。 顺着那捧伸着的双臂,他望见青年少有曝出的灿然笑意,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沾着亮丽喜色,美好的只若易逝的烟火。 连只得夜间一现的昙花都知道敛去颜色,方得始终,他又怎么能狂妄至此、这般炫然无所顾忌? 宗政羲伸臂过去,轻轻捏了捏他下巴,低道:“……别对我这么笑。” 青年许是误解他的意思,也收起那过分夸张的笑意,浅笑道:“方才沿途看到了昙花初绽,也想让你瞧瞧,就折来一支送予你。” 宗政羲自他手中接过,低眸打量不见心绪。 他不出声,付尘倒紧张起来:“怎么样,喜欢么?” “……喜欢极了,”男人再抬首时,眼中已有纯然笑意,虽然浅,但攫目得很,付尘看着看着就移转不开视线了,“你也喜欢,就多折些,反正在那院中也无人留观。” “那可不成,”付尘笑答,“这昙花盛开一时极是不易,我就这么折了一枝,就感觉罪过颇大,哪敢再多采?” “昙花只现须臾,与其自等暗处凋亡,倒不如与人观享,”宗政羲道,“花开堪折直须折,你既想表明心意,自要亲手给我多折些。” 付尘摇头:“……不是这个理。虽说昙花只现须臾,可盛于夜间是其本意。一旦折枯,则是损了它的本意。纵然同享观赏之乐是好,但于它来说,自择路径度过短暂一生是遵其心愿,折给他人的欢乐又如何比及遵循自己意愿的快乐?” 宗政羲微嗤:“我收受心上人所赠花枝还要顾忌着昙花如何作想?若是如此,我自己在窗台边赏观不好么?” 付尘一愣,猛然抬首看向男人,宗政羲弯唇,朝殿室左边斜瞟一点头。 他转而向那处锦窗怔怔走去,透过半开的窗户,果能看到墙沿迎风微展的皎白花影。那团簇茂盛正好位于窗外景色的视野正中,仿佛在夜中荧泛着白昼光辉,美不胜收。 付尘又回首看向男人手中那孤零零的一朵小花,忽然就有些不自在:“……原来你方才看见我了。” 难怪见他进殿时也不讶异,只不知他在窗边偷窥他在庭中蹲跪着采花时是何心境。 宗政羲伸指点点在他轮椅边上提前准备好的一张木椅,浅笑道: “普天之下,由古迄今,赠予情好昙花作礼的,你怕还称得上是历来第一人。” 付尘近前,闻言也品出了不对来,坐在他右侧椅上,低首道: “……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没有别的意思。” 宗政羲抬手勾住他脖颈,照着他颊上疤痕轻咬了一口,在其耳侧低道:“作甚么歉呢,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我喜欢这个,特别喜欢。” 付尘瞟眼看向男人手中拿的那株白昙,此时也没了赏乐心思,只觉得这花长得晦气,连带着香气也甚为俗腻,愈发厌恶,转脸不再看去。 宗政羲也觉出他的不悦来,淡淡叹笑一声,转而又道:“……我倒也备了个回礼,你想不想看看?” 付尘闻言回首,撑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他,道:“……甚么?” 宗政羲自桌边一摞书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付尘接过端详许久,上面涂写着各式不知名的符文,有圈有线,明显不是他唯一所知的燕文:“……这是甚么?” “我闲时谱的一曲。” “……你还通晓音律呐?”付尘似惊又喜,浅浅翘唇看向他,又看回手中纸页。 “一点点,”宗政羲淡道,垂眸时似掀起怀念色,“当年戍边时,时至年下常不回京,偶有闲乐也便是独自琢磨些羌管箫艺……不过没有师授,也算不得精通。” “无师自通才显得本事……”付尘看不明白,却还是爱不释手地盯瞧了许久,方才生起些黯然,“……可惜我不懂。” 第539页 宗政羲覆上他手背:“改日我教你。” “好。”付尘回视笑了笑。 “……不过我昨日倒是用院中石头粗制了个石埙出来,”宗政羲又自屉间掏出一物,道,“只是音质上到底比不得箫管更佳。” “难道这偌大的汾瀛行宫中,没有箫管乐器?” “……有该是有,”宗政羲转眸笑睨着他,道,“可惜了,我的将军提前下令,既不准闲人进殿,又不准我随意外出。” 付尘微窘,避开他视线,道:“……我也没不准他们给你递送东西……我现在去给你寻。” “别动,”男人摁着他肩膀,把他又压回椅上,“更深露重的,乱跑甚么。” 宗政羲见他掩饰不住的喜色,不知为何就心起些酸意。闭起眼睛,横埙唇边,悠悠荡荡的乐声缓缓启扬。 始作纯如,有天地浩渺之气悠然游荡,不知四方。 付尘指尖飞转,自那昙花边上薅下一片叶子,同样横放唇间,和了上去。 方才掺入几音,却发现男人音拐陡转,一时抓不住旋律,索性又扔掉那叶子,凝神细品。 这曲子果不似寻常管乐,平平的起势之间,又有时而相杂的乱音刻意袭入,异样的同时又使人被这旋律吸引其中。 继之翕如,有磅礴萧朗之声渐起,一听便知并非宫廷中矫俗的靡靡之音,反倒更有战场上杀阵临敌时的气魄雄浑。 付尘想,难怪宗政羲要无师自通音律。金玉鸣啷声再清脆婉转,也比不得器刃铮琮声爽利悍然。那些皇庭中豢养的乐师又何曾亲临过边关战场,懂得这乐声中的杀伐冷气、不屈韧顽。 饿殍遍野,血海尸山。 亡魂游荡,炽血难凉。 这天下间,又有谁有资格于音律上当得起他宗政羲的师父? 铿锵乐声自窗缝墙沿流泻而出,树下跪立的魏旭恍然闻听此音,猛然抬首,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 绎如将成,曲流直转,飞泻而下,重归温婉。 这石埙虽然粗陋了些,音有混杂,但也正由此,将这柔和曲段同前处铮鸣雄势衔接流畅,自有一番铁血柔情于中。仿若山石崩裂,受瀚海温举,无伤无痕。 一切的尽处,皆成了最好的安排。 一曲终了,秋夜无声,天地沉默。 付尘僵坐不动。男人缓缓垂下手,闪烁乌睫间或颤晃几下,似有晶莹意,眼珠子在刃薄的眼皮下滚滑几圈,而后又紧紧阖扣着不动。 殿门外,跪立男子眼眶猩红,躬腰下脊,深深俯首伏叩,再无动静。 静默中,“咣当”一声石敲脆响,骤然响彻在深宫之内。 石埙自男人掌中脱手,跌落于地。付尘忽地打了个激灵,醒转回神。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方才开口: “此曲……名为何?” “恋尘。” “……何解?” 付尘侧首时,宗政羲就这么撩起一线瞳眸看向他,呼之欲出的情愫和少有涌湃的浓厚心念交杂而生。男人惯常漠然,何曾有过这等赤|裸的目色。只在这一瞬,便已令他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青年屏住了呼吸。 “半生颠簸欺瞒,尘嚣散尽,此心安处,仍在人间。” 付尘蓦地撇过头,望着右侧那半开的窗扇,不看他。 宗政羲同样未再多言,从身后用狐裘拢住他身子。 窗外黑天难辨,视线愈发模糊,付尘少有被敌人以外的人逼得无措,但他不愿这样。 后脊热度攀升,停顿了许久,他方才清了清嗓子,如常道:“……换个名字罢。” 宗政羲捡起地上石埙,又把那株昙花捧在手里,两指轻拈其瓣,道:“……既是赠予你的,你想改成甚么就改。” “叫‘同尘’,怎么样?” “……如何解?” “无解。”付尘扭头对上他视线,目光执拗。 宗政羲低笑应道:“听你的。” 付尘将手中的乐谱悉心折起,放进胸襟前的衣领中:“……谢谢。” 宗政羲低觑花叶,闻言只是淡淡勾唇:“投桃报李,同我客气甚么。” 付尘一回首,便看到宗政羲手里弱不禁风的白昙,顿生羞恶之心:“我不喜欢那花,把它扔了罢。” 说罢,便要去抢。 宗政羲眼疾手快,稍一移臂,避开其攻势,挑眉道:“你送我的东西,我喜欢就行了,你扔甚么。” “……我改日再送你个别的,”付尘见夺不过,直说道,“把这个扔了罢。” “我若不愿呢?”宗政羲同样执着,虽是冷淡面色,仍有意调侃道,“……你打算再送我个甚么,常青藤还是万年松?” 付尘回眸瞪视,二人相峙半刻,各自都绷不住笑起来。 “……好了,”宗政羲捋了捋青年耳后鬈发,温声道,“你根本不必纠结这个,见你平安无忧,我就足够欣喜,这可比甚么都来的实在些。” 平安无忧……可这对他而言又比甚么都要困难。 二人各自沉默,当是想到一处去了。 付尘不愿纠结在烦心事上,转变了话题,质询道:“……是你令魏旭跪在外面的?秋夜风寒,连跪了两日难道还不解你的气?” 宗政羲轻哼:“我没责令他跪着……可是有人畏罪潜逃,数日不返,便有人主动愿意顶罪受责。我倒是令他回去了,可他硬要担过,你说说,这罪过在谁?” 第540页 “在我,”付尘承认,“但我可不信他会不听你的话,军令如山。若你严令,他怎会不回?” “这事主责不在他,可他也脱不了干系。” 宗政羲忆及临见苻璇那日早晨,他少有假寐昏沉,转醒后方才发觉竟是有人暗袭,而后又同样拿铁链锁上其腕,尽管看守之人是魏旭,可谁主谋干的事情昭然若揭。全军上下,能谋策着偷袭他的人,怕也就只有眼前这不知好歹的狼崽子。 “这事情你起先就不磊落,”付尘也冷下脸,“何况后来你又自犯陷境,事实证明,若是你后来不到场,也就没了这许多麻烦。” “你怎知我不想去?这些年来这么多回战地交锋,我也想瞧瞧,苻璇而今是甚么模样,”宗政羲语气一顿,又淡淡道,“……倒是没怎么变。” “为见一面要搭条命进去?”付尘冷道,“这事就是真要算账,也是我同你算。” 他还记得当他冲进那烧燎的屋殿中时,半面地板都焦燃起,而宗政羲竟被那蛮王压困在身下直不起身。 他不敢设想若是他晚至一步,结果将会如何。之后他去将其搀起时,方才发觉他站立的秘密——这男人竟在腿股处支定起了两块将近四尺的窄长钢板,简直难以相信他竟还坚持走了那么长一段路过来。不过这也成了他后来被钳制难以起身逃援的致命要点,以至他后来背他出来之时还被绊倒了一次。 “两不相欠,各自为安,”宗政羲及时叫停,知道在此事上也再争辩不出甚么是非黑白来,只道,“我也算是知晓了,你就是天生的不安分,锁也锁不住的。” “哼,知道就行,”付尘冷言起身,“我现在去让魏旭回去了。” 他行至帏帘侧,又转回身看向宗政羲,目携衅色: “……以你的名义。” 宗政羲无奈叹笑一声,将那将欲凋谢的白昙端正置在桌沿,重又拾起书卷浏览起来。 不至半盏茶的功夫,人便回来了,身披狐裘业已不见。 “……也不是甚么难事么,”付尘声生埋怨,“……我看,还是你有心责罚他。” “你把我想成了甚么人了,那是我的亲卫。”宗政羲抬眸瞥他一眼,而后翻了一页书录,“你先是教唆其人过来做忤逆事,而后又是他主动替你担过,怎么看,也是你罪及他。” “……那我也到外面跪两日?” 付尘作势又要外行,身后传声道:“回来。” 他转身,趋步又行至男人侧旁,垂眼睨着他。 沉默半晌,宗政羲回视较量,终道:“……抱歉。” 付尘唆了唆口中颊肉,抑下欲兴笑意,冷面盯着他,道:“你道甚么歉,你会有甚么错。这错在我,不该擅作主张。” “嗯,你知道就好。” 而后,宗政羲继续将视线投向手中书页,面容淡淡。 付尘一挑眉,没想到他就这么顺沿接下去了,意料之外,顿感挫败,诱言不得只能动手。随即俯身,照着那口唇狠命咬下去。这里方才尚能吐露世间最跌宕恢弘的埙音,偶有时,也比谁都硬得厉害。 可惜他天生就不知礼数规矩,非得刨根究底,让他软一回不可。 “……脾气不小。” 须臾,宗政羲向后稍撤了几分,在咫尺之间对上他双目,又无奈道。 付尘乌眉扬起,张狂得厉害。又向前啄咬了一下,就势贴唇低语:“你不是我的人么,我没有资格管教你?” “……有,当然有,”宗政羲笑至眼底,道,“该是我同你认错,其一,不该锁困着你,第二,不该迁怒于旁人。这错于三——” 他伸手点向他胸口,沉笑开口: “没有早点看清你这狼子野心……想管教我,嗯?” 付尘方才绷起来的笑容解放而出,又对着方才咬破的伤口吮舐一遍,宗政羲颇难把持,及时叫停:“……好了,这么晚了,你还是去后寝睡会儿罢。” 付尘被推起身,“啧”了一声,尚有不满:“……你又不睡?” “白日里休息过了,”宗政羲整了整折皱的书页,道,“……现下不困,你去休息罢。” 付尘此时也不困了,转起身坐回旁边椅上,时不时瞥他一眼。 “怎么?”宗政羲而又抬眼。 “你……看得甚么?” “……前朝杂史,”宗政羲边答,忽得一顿,想起付尘旧日在军中也是读过史录的,又翻回到前面一页,递给他,“你也看看。” 付尘接过,就着那页书看下去。内容不过是在燕国之前的前朝旧事,当初南北分裂,尚有楚、陈等诸国林立,史实都是他烂熟于心的,无多新鲜。惟有下方史官言评稍有不同: ……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敌于穷漠,凯哥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 付尘冷哼一声,览完此段后便见得下方有一句人为批注: 大凡武臣尝疑朝廷偏厚文臣,假有二人相争,实是武臣理曲。从古言,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贵者,当为文昌鼎盛之人,而非恃武行凶之徒。 这朱字挤在夹缝之中,犹可看出笔法风流宽舒,却不是宗政字迹。一见这朱红笔墨,付尘便晓得他这书是从何处拿的了。 “……老生常谈,朽不可及。”付尘冷硬评价道,又将卷册递还给他,“这种书你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倒不如随我去歇息。” 第541页 “即便知道其言嫌恶,也得看看他们脑中到底腐旧在何处,”宗政羲冷嗤,“毕竟燕国已然重蹈覆辙,我还想知道,究竟之后能再摔几回?” “朝廷中著得此种书、读过此种书的大有人在,不可能没有人发现其中机窍……说穿了,还是自欺欺人罢了,”付尘不屑,“可惜天下愚者为多,帝王百官,又生怕百姓还不够愚钝,再拿言语蛊惑……若非亲临血海沙场,又怎能观得实相?” 宗政羲不置可否,单手敲了敲太阳穴,目色冷寒:“可这知道真相实情的代价便是命悬一线,日日行于刀刃之上……我们,又有甚么说服力令众人观得实相?” 付尘侧转回身,握上他手:“其实,倒也不需把实情告诸众人,不能行,也没必要。只要不有意愚弄瞒骗,令天下百姓安生太平地过寻常日子,不也就是了么?” “话是如此,”宗政羲缓缓闭眼,顺势扣合进青年指缝,略倦道,“只要一日令这些朽腐之人掌得话语权,就不会有安生的时候……重蹈覆辙,才是常事。” 付尘手心用力,冷哼道:“哼,哪日给我激恼了,我见一个杀一个,反正……” 他假意微咳一声,不再说话。 宗政羲孤桀一勾唇角:“跟他们动武,显得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一群弱不禁风偏又只顾享乐不肯吃苦的,就让他们在那胆战心惊的日子里头窝居罢了。” 付尘挑眉:“你这是……妥协了?” “不是妥协,”宗政羲睁眼,深目幽冷,“是等着他们作茧自缚。” 付尘并不以为意,但也不觉得有何可争辩的,冷然摇了摇头,也不再出声。 沉默僵持许久,付尘也没想到随意一问竟又引得这些烦心事,心起懊恼。接着起身自他手中抽出那书卷,丢在地上,旋身转又跨攀在其精钢轮椅上,猛然一下动静,引来接连吱纽的脆响。 宗政羲习惯性撑了他一把,方才阴郁还未散去,抬眼微斥:“又闹甚么。” 付尘眯眼笑笑:“看这种垃圾岂不影响心情……我想起进屋时你不是问了我一句在笑甚么吗?……我来告诉你。” 宗政羲挑眉,只见青年附耳于侧,然后低语了一句。 “……放肆。” 这表情反应都平淡若常,难免令付尘微有失望。 “我又不是头一回放肆,”他挑衅道,“……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罢?” 宗政羲轻哼一声,把丢在地上的书拾起,撂在桌上。 付尘知晓,他这就是默认了。胸中仍有暖意肆流,像极了童年时偷食糖葫芦那股子道不明的滋味儿,酸酸甜甜,还有隐秘的庆幸和迫急。 “……我再伺候你一回,当作赔罪,好不好?” 闻言,宗政羲移转视线到青年暖烛下温俊面容,手上动作却是不轻。照着他额头错指就是一弹,真用上几分力道,付尘脑门上霎时见了个红印子:“连夜赶到这里,你这小崽子还真是不嫌累,早点歇着去。” 付尘略有讪讪,转道:“……你也不问问蛮兵撤退后诸城状况如何?” “你不是一直操心着?”宗政羲道,“你既想管,我当然乐得清闲……反正依你脾性,真碰上疑难困境也不会想到过来求助于我。你把我消息都断了,我还能如何掺和外面的事。” “……我想让你休息,你怎么不听我的?”付尘听出他些许真心不悦来,语急道。 “我现在也想让你休息,你听我的了么?” 付尘泄气,无奈地低首埋其肩前。 二人各自都生了些奈何不得对方半步的无力。 道不同,不与谋。可在两人心中,从前一直所行一条归路,即便偶有分歧,也无碍大局共心。 付尘拧眉赌气,而又嗫嚅道:“你若是个女人……” 腰际吃痛,他下意识弓起背,仍是硬撑着接续言道:“……善解人意、知事听话的女子众多,我何苦——” 乌袖一挥,那盏微弱可怜的灯烛骤然熄灭。 付尘鼻端充盈着热气,黑暗中,青年闭眼前划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这男人讨好不得,非要刺激,甚么毛病…… 付尘好不容易得了间隙平息,摁下宗政羲小臂,朝他吹了口气:“……说好的我伺候你,你别动,我动。” 宗政羲双手空闲,给他披了外衫,果触了一层冷汗。 “窗户没关紧……”他低叹道。 “正好……你转椅过去,赏赏夜景。” “又胡闹。” 半窗上留下了一道扭细的剪影。 “……我方才是故意那么说的,你可别介意。” “听出来了……不过,你真的希望我不介意?” “……算了,”付尘低笑一声,“你还是介意着罢……不过,今后在正事上你也别管着我,我也不管你,就像你说的,各自为安,行不?” “你不触我底线,我当然不会多管。” “……你的底线是甚么?” “你这条命,你这个人。” 付尘心尖一颤,动作僵滞:“甚么意思?” “不为损毁心力之事,不做委曲求全之人。” “……我、我答应你。” 一通汗水自青年额角毛孔划过,沿途滑过左颊上那条趴伏的蜿蜒蜈蚣,正好坠至男人挑开的上唇唇珠上。 第542页 宗政羲淡笑抿舐而过:“……乖,答应了有赏。” “……甚么?” 青年脑中嗡响,早已含混不知当下几何,只是怔怔乱语。 “你想要的家,我给你。” 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帘垂。 “……花谢了。” 第126章 第一二六回 第一二六回 噩凶惊变阴空罩乌云,秉性无邪元气归赤子 渭南初平,战事之后重修土木,开仓济粮,同时送归流民,安顿百姓,开始恢复民间生息。 桐关以西曾整片沦为蛮军驻地,死伤毁坏较大,亟待修复。付尘于此诸城之间奔波督查,亲察各城乱象杂务状况。而之前遣送的三千兵马也在几日之内担粮而来,没有耽误上百姓用度,令他稍作宽心。 城楼之上,远眺雾色弥漫长街,百姓簇拥。 一卒登城禀报道:“将军,帝京那里遣派的临时州牧同刺史昨日过了桐关,这时候刚到徐州,方才着人递信过来。” 付尘仍瞭望着远街,闻言冷道: “修书多日,黔川来输粮的兵士都回了,他们这个时候才到……这是给我下马威、还是故意晾着百姓,又端起那酸腐架子呢。” 兵卒接道:“……标下以为倒并非一定是他们有意为之,毕竟那几位大人经不起路途颠簸,都是坐马车来的,定然比不上骑马速度……而且,标下听说,帝京那里官商矛盾爆发,闹到了上层,好像……还搞出人命了。” “自作自受,”付尘冷笑,“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且让他们先闹着,咱们不掺搅……等到那帮人互相都看清厌恶各自嘴脸了,我到时候再看,谁还刻意再掀风浪。” “……将军英明。” “来的人是谁?” “领头的那位……好像叫‘刘呈’,是他着人递信给您的,其余的几位大人应该都是跟随辅助,标下不晓得名姓。” “刘呈……” 付尘暗暗咀嚼这个名字,显然并非旧日朝廷显要,他回忆搜寻了好一会儿,大概想到当初钱监风波事上,偶然听过这个名字,于其人并无几分印象。 他自远处收回视线,低眼瞧那士卒:“现在人在何处?” “在徐州的官衙旧邸之内。” 付尘带人来了旧衙,那一众调任官员便亲迎于邸中,倒是客气至极。 他旧日在燕廷之中虽未得此待遇,但也清醒知道,他们这般殷勤于细节,也多是因来前到各城观瞻了状况,知晓此地军兵围城驻守,官兵隐没。而他又是胡军委命之人,若是心有不满,杀了他们也无人能晓,因此对他忌惮为多。 付尘淡笑不多言,随其安排进了议事厅房。 这刘呈看面相宽额方鼻,似是正派人。不过付尘从前在燕廷中见过的面相正派、行事狠毒变态之人颇多,故也并不轻信。一边打量,一边听其言报来时状况和之后修整城州的打算安排。 “……便是如此了。”刘呈恭谨详述道。 付尘笑笑,而后道:“刘大人,贾某为一介粗人,于这细务上就不多建言了。我想既是邵大人安排您来主管政务,能力上自不容我多说。只是额外有几点,想同大人请教探讨一番。” “……不敢。” “这其一,从前诸城的翊卫官兵在蛮军手底下,遣散的遣散,逃亡的逃亡,还有数不可计的俘虏坑杀之众,官军自当有空缺,但百姓安定、尤其是近来休养生息,又必定离不得此等人手。故而贾某便打算将此前参与抗蛮攻战的兵卒留驻此处,他们大多是当初为兵战临时招募的,其中有三千兵马为贾某负责的獦狚铁骑,虽说为江北山匪出身,但而今已有了正规军编制。还有七千人,是自发聚集而起的赤乌义从,来处有百姓、赤甲旧军、还有流民囚犯,皆在此次剿蛮之中出了大力。因此,这一万旧日燕人,贾某便打算暂定为此地官军,可供大人来往调用,刘大人以为如何?” “……这自然是好,”刘呈接道,“不过……这桐关以西,大大小小的州郡有十余处,一万官军……怕是不够。” “这便是贾某要说的第二点了,”付尘笑道,“近日我已向胡部禀明,再请调六万人马过来安守,大人以为如何?” 刘呈笑了笑:“那这官军算是充任有余了。” “抛开这人数不谈,贾某想问问,就这胡军与聚集的燕人义军在一处同为官兵,大人是怎么看的?” “同为朝廷百姓尽责,自当要一视同仁。”刘呈对答如流。 “怎么个一视同仁法?”这种笼统答案显然套不住付尘,他定然要刨根寻底,“即便您要一视同仁,这军中若果真出了实际冲突,又该如何?” 刘呈思道:“若有冲突,先当具体而看事情缘由,秉公纠过。倘若是有人无事生非,纯粹由胡燕族别矛盾而生,那两方皆要受罚,且公诸各城守兵,以儆效尤。” 付尘又问:“在大人看来,这胡燕之间的矛盾如何解?” “胡人本自前燕建国之初便已归附于燕廷,二者为从属干系,而今朝代更迭轮转,胡人于我等燕众是何态度下官暂且不明,或许将军比我了解。但旧燕百姓仍要就此讨还生计,胡主既愿禀守各族一家,那我们当然也不应该再有何芥蒂,也应当视为一族才是。”刘呈道,“至于解决之策……想必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百姓皆会有分晓。” 第543页 付尘淡淡笑了笑:“大人说得是。” 侍者送来茶水,二人又继续相谈些别务。直至起身临别前,付尘忽又随口问道:“……刘大人此前可有见过贾某?” “……未曾,”刘呈眼现精光,来前从邵潜口中大概也推知些其人个性,此时不知其试探根由,只审慎笑道,“贾将军英姿奇绝,少壮有为,若从前有幸见过面,怕是不会再忘。” “呵,”付尘眯眼哼笑道,“看来还是邵大人眼光独到,选对人了。” 随行兵卒在屋外等候了两个时辰有余,方见付尘自屋中现出。 “刘大人不必相送,我们军中没有这个规矩,”付尘回身婉拒,“若是来日大人有何疑难,自可随时再着人相告,贾某必当尽力而行。” 刘呈携身后一众大小官员在门槛边拱手相送:“将军慢行。” 付尘略一颔首,转首便行,随行的兵卒连忙跟上。 兵卒稍稍打量着他淡漠面容,也不知是喜是忧,便开口打听道:“将军……这帝京往派的人怎么样呐?” “邵潜选的人,倒是和他一个脾性,滴水不漏,”付尘轻哼,随又补道,“……但也不是草包废物……可用。” 他行至官衙门口,牵了自己马来。 兵卒又道:“将军,刚才您进去那些时辰里头,有人专程来给您报信。” 付尘翻身上马,忽感到动作一大,脑中空白缺氧,肩肘失力,似有一瞬要歪斜栽倒。 旁边兵卒连忙抻肘扶起他:“将军,您怎么了?” “……多谢,”付尘借力撑坐回马上,摇了摇头,清醒几分,摆手道,“无妨,就是这几日熬得晚些,刚刚又坐着说话的时间长了,闷得头晕。” “您这些日子里着实太辛苦了些,一日穿行几城,光在路上的时间都耗费大半,哪还有时候休息,我们几个随从传信的都是轮班跟着您的,您还事事亲为……”兵卒恐其不耐,也不敢再多言,就此打住,“不过现下刘大人过来能相接政务,将军也算能喘口气歇息几日了。” “……但愿罢,”付尘深吸几口气,方才将脑中窒息之感清除出去,“……你刚刚说甚么信,所为何事?” “哦,”那兵卒也反应过来,又道,“说是胡人那边兵过来了,还有您手下的晁将军都是一齐领兵过来的……这下您又能少了一摊重活儿。不过实话讲,这胡军动作还真是快,若是勒金那边路途遥远,还要防着汛时渡水,那么多人说到就到了……” 兵卒自顾自替付尘及百姓欣喜,没留意到青年在其言语时陡然变色的眼瞳。 “晁二在何处?”付尘猛然打断,神色冷峻。 兵卒转眼看他,并无喜色,仿佛比适才又要严肃许多,连忙道:“说是到汾瀛那边安置了,应该是仇将军那里参预着的罢。” “走,去汾瀛。” 兵卒看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思及徐州同汾瀛虽是毗邻,却仍要经过的漫长官道,叹了口气,咬牙驾马追上。 付尘乍闻此信亦是一阵激动,但这种激动却并不掺杂多少喜意,反有一种道不明的东西悄然滋生。 这种缓慢滋生在他心头的东西侵扰了他一路,以至于将他的耐心在途中都消磨殆尽,快马加鞭到汾瀛城门时,看也不看那守城兵卫,直接驾马闯入,留下随从的兵卒在后方向守卫解释来由。 “将军!” 一路上并未见得胡人出没,付尘是直奔行宫的,留守行宫的兵士到底多些,直接将其拦住:“您有何要事?现下这宫中多有老幼病疾者休居,怕是不能让您骑马进去惊扰,请您见谅。” 闻言,付尘只得下马,迅疾问道:“晁二是不是在里面?” “是,今天上午……”见其立马要冲进宫,那兵士又向前拦道,“哎,将军,您等一下。” “甚么事?”付尘皱眉。 “晁将军说,若是您今日来了,先让您到驿馆休息,晚上他主动去找您禀情,所以……” 付尘瞪眼:“他有甚么资格拦着我?让开!” “仇将军也应允了,说这几日劳顿,让您暂且先休息一日……” 付尘顿觉胸中有甚么东西爆炸开来,热痛难忍:“……若我硬要进去呢,你跟我动手?” “将军……您别为难标下……”那兵卒抿唇纠结言语,却见面前青年忽得急喘几口气,双颊至冷眸都沾上憋忍的血红,似怒似病,又疑道,“您……您这是怎么了?” “让我进去……”付尘抑下急喘,戾气傍生,“今天我进定了,谁都别拦着我,否则……莫怪动手无情。” 他将腰间佩刀拔起,众兵一看他这架势,皆被骇于当场。进出宫门本也不是甚么恶疾事,付尘又是其相识之人,他们想来后果,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付尘疾奔进宫。 道路相熟,他直接奔往宗政羲所居宫所,门口仍有一众看守兵士,不过见他过来,也只是默默行了见礼,并未阻挠其入。 付尘气喘吁吁地走进去,步伐已然慢下来。 途经一庭的花草山溪,风光不再令他安然。 付尘蓦地停步,稳了稳呼吸。伸手将腰间佩刀解下,扔在草丛中,而后快趋进入后殿。 行至室外,便听得屋内传来冷笑,付尘顿步,辨出那是宗政羲的声音: 第544页 “……你以为能拦得住。男儿自当挺担咎过,你怎么不向你大哥学上半分?” 紧接着,是“吭哧”的一道人声,不成字句,模糊得似叹似鸣,但他还是听出来,那就是晁二。 心间丝弦霎时绷断。 他“嘭”得抬腿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果见得屋中二人对坐,皆是惊诧望来。 宗政羲对面缩在椅边的青年,见他进门一下子就弹起来,既惊又恐,却还是朝着他的地方抬步靠近。 付尘看着晁二满脸风霜疲惫,心中痛怒一点儿解消不得,张口欲骂。 哪知开口一瞬,满腔痛心化作腥甜浓液一下子堵住了喉咙眼儿,他出言不得,反倒被那血水呛了一口,大股大股的浓血就此喷涌而出。 “大哥!” 紧接着便是由心肺腹胸延伸而得的剧痛,好似那些滚涌而出的血水连带着脾脏都吐了出来一般。付尘感到腿不支力,直直朝前坠下。 晁二连忙上前展臂撑抱住,没让他摔在地上。 宗政羲眼泛冷寒,抬手打一呼哨,唤宫外侍卫进殿。 付尘半昏半醒地咳着,方才的呛意犹在。每咳一声,就从嘴唇间翻出一大口红血,到最后咳得急了,想止也止不住。 晁二一手撑住他后颈,见青年口唇翕合吐血不断,以为付尘还急着要骂他,另一只手轻轻捂上他的口鼻,涕泪直流:“都是我的错……你别说话了…是我的错……你先别说了……” 付尘瞠目瞪着他的眼皮逐渐降下。 意识昏沉中,伴随着晁二嘶喊,还有一声命唤:“送进里厢!” 还是宗政羲的声音,不过,他似乎还从未听过这个何时何处都淡定漠然的人有这般忧急的情绪凝在语气中。真不像他呐……该是他听错了…… 梦境之中总是怀带着过往的忧惧。即便情景荒诞难视,却又有人心中掩藏至深的忧与惧、爱与欲。 付尘这一觉睡得实在过长,乃至在这一梦境中,将其自幼所见的人物是非都浮光掠影的过了一遍。不过那情节却是大相径庭的,破碎分裂吗,却又真实得几让他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在那梦里有他头一回在帝京街边碰见倪家的小姐毕竟是十多年没见过女儿的野小子不过这次他没有随随便便地听信了指挥存了分疑心转而在街巷多流浪了些许时日为了暂讨生计凭着一身的招式报名参与邻城赤甲翊卫的征募玩儿了命练习苦功一年之内便被荐选到亲卫军之中重遇上赤甲诸将依廖辉将军之傲定然主动要求将他这样拔尖才将收至麾下他自勤刻苦定然受其倚重首战便建得功勋受贾允请奏封赏成了新建骑军的头首他在军中碰上了唐阑那人在战中有意陷害贾允被其发觉拦挡而后他将其阴谋汇上更受贾允信赖煜王上缴兵权隐退贾允负掌军中大权将其逐层提拔偶然一次商谈军务他发现贾允私印模样同其对证相互得认有得这份私情厚谊愈加得其倚重拔为将领他寻至生父已讨得生计闲时便和同伍一般吃酒玩乐醉心游艺贾允挂念其平日私务以其军功向皇帝讨得一门贵女亲事夫妻相敬如宾不日育得一子临出征蛮战时告别妻儿细察军情攻退蛮敌再受加封贾允年老煜王薨世之后寝疾愈甚加之前朝阉党事乱常以罪名诟病其人顽疾每况愈下他尽孝侍奉在前终是不敌病患老弱倒也算寿终正寝皇帝遵其遗愿而后封立他为赤甲军中主帅接掌煜王贾允之权再后来蛮胡联合叛乱他领兵平叛数战告捷击退呼兰部乱行可也总有跌足之时后来胡羌王部又起叛意这次未及再见妻小模样便受胡骑围攻被胡人抓去献祭而亡帝京内倪从文受刺而死太子掌权怜其劳苦功高加封功勋载录燕国末代忠将名录…… ……好像有甚么东西错了……是甚么呢…… 思痛难忍,头脑像炸开一般。 付尘忍痛睁眼看到金黄帐顶时,思索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据说人死之前会他平生所历之事重现一遍,可他方才所见的那些……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么? 有痒意滑过眼角,他伸手一抹,湿漉漉的……自己在哭甚么,他不是寻到家了么? “……大哥,对不起。” 身侧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记忆涌入,付尘逐渐想起来了旧事,侧首去看床边的青年。 晁二的发丝和胡须都凌乱异常,人也消瘦许多,比他昏厥前见到的模样还要颓废。 黑眼圈,红眼眶……付尘想借此生出些怜悯心,可一开口,就是冷硬无比: “你跟我说过那么多声‘对不起’,只有这句,我不接受。” 晁二将头埋在床边,一味低声重复着道歉的话。 付尘撑起眼皮,定定望着帐顶不动,清了清嗓子,哑声道:“……怎么走的?” “……边城的百姓自发聚集青壮谋害,”晁二低道,“原本是扮作劫匪拦路,狼主先领了小纵队在前,被掳后使计谋抓了他们一部分人手,然后……然后是我拦着放他们一马,没想到他们后来再次动手劫走……再之后……” “一共死了多少?” “……五千左右。” “他们多少?” “一万出头……分散四处,后来又有逃亡走散的……” “暚公主后来如何安置的?” “消息封住了,只说是分配至渭南城郡留守。” 付尘没甚么多余表情,僵硬扭转了脖子,看向晁二,沙哑而冷静地开口道:“你实话告诉我,这事里头,你有多少私心?” 第545页 晁二哑言,而后道:“……我有。” “那就回答我。” “那一众野匪里头……有同城故交和相识之人。” “没了?” “……还有。” 付尘只看着他,虽说病中目光疲软,但晁二仍旧不敢同其对视。 他咽了下口水,闭眼道:“……我知你受其身份桎梏,他又猜忌防备你……想为你……” “为我?!” 付尘双目圆睁,急火攻心,“腾”得一下抬起半身,结果无力撑起,又直直仰倒在硬木床板上,背脊摔痛。 晁二睁眼想去垫,但其跌仰的速度过快,也便没碰上。 付尘躺倒,倒是就势揪上他衣袖,然后单手薅起他衣领,死瞪着他:“他再疑心、再忌惮,再防备,都是我亲眷家人,是我爹的同胞兄长,你懂么?!” 晁二依旧不敢看他,领口上的手忽地又松开了,付尘撂下胳膊,好似卸下全身力气一般瘫躺着,无神地凝望向一处。 “……你晓得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活着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么……” 就像他灰心了二十多年,穷尽一切想要弥补一个缺憾时,突然又找到了一块完整的线索。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冲破了所有,但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旧事,他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欢喜,只因他患得患失,生怕逾越了分寸就如紧握细沙一般迅速流逝。可没想到即便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保护着别人的愿望,还依旧要被击破个粉粹。 这种错失,他在他爹死后得知真相时已经痛不欲生,好不易这回得机搞了清楚,却依然逃不过上回的诅咒。 难道他天生是丧门星,注定要把身边的亲眷一个个给克死……难道当年那石碑谶言说他杀伐罪重,指的不是杀敌,而是向内杀死了身周至亲? 晁二自认识付尘起,从未见过他如此恸哭悲绝之时。心内绞痛,想伸手给他抹去眼泪,却不想迎面就对上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灼痛。 “……你有甚么资格敢说是为我,嗯?!你凭什么?!凭着你自以为是的对我好么?!” 付尘愈吼愈急,又剧喘起来。晁二察觉到他异状,连忙道:“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说了……” 付尘脸颊憋得通红,喘道:“……我、我的药呢?” “药……甚么药?疾医今日熬的药水午时予你喝过了……” “问宗政……” 谅是他如此能忍痛,此时也几欲昏厥。 晁二朦朦胧胧地未听清,又低首靠近道:“问谁?你说的是谁?” 付尘强撑几分清醒:“仇凤……问仇凤……” 晁二不敢耽搁,忙去找宗政羲取了药来,同时吩咐人做些淡粥,待会儿送过来。 付尘喝过药之后,又恢复了从昏迷中醒来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极少开口说话。晁二心怀愧疚,又怕惹得他生气,也不敢多说,忙前忙后地换了被褥衣衫、服侍其喝了两碗淡粥,最后静守在一边,默坐不动。 直到日落黄昏,付尘方才开口道:“……你回去罢。” 晁二盯着他:“回哪去?” “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走,”晁二屡屡受挫,却仍不死心,“我知道我没本事,做错了事,但我之后不会再犯了,也不会自作主张,你别赶我……我无处可回了,我只跟着你。” “那你就回屋,”付尘现在不想应付他,疲道,“我要想事情,不想看到你。” 晁二咬了咬牙,还是出了寝殿。 人一走,屋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即便刚刚晁二在屋里并没有张口说话,可多一个人在房中呼吸,那种感觉都是挤压的,尤其那个人还是此时格外厌恶之人的时候。 付尘心想悲痛,可这些年经历的事过多,他已经下意识地在往后打算了。他所剩的时日永远在提醒他,他没有那个福分沉溺在个人的哀痛之中,他能做的,只是把脓疤再一次撕开,光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然后昂首阔步地向前直冲,好像甚么伤都不曾受过一样。 旁人看着他如同鲜血淋漓的怪物,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个强顶着伤痛的凡人,去争分夺秒,尽自己要尽的每一分力,去还报每一个值得之人。 正事想着想着,困意又再一次侵袭过来,坠入梦境之前,他又胡思乱想道:原来这身体也是个欠债必要求翻倍还的吝啬鬼,他之前在渭南奔波之时没日没夜地不休息,这时候要一并在床上补还完了……还有,他不想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月移中天,黑夜哭诉着永无止境的黑。 “你回去罢。” 坐靠在门框边的青年闻声抬首,挤着眼睛辨清来者。诧道: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叫他回去,难道他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厌烦到谁都不想看到他? “我守着他。”晁二高魁的身躯窝缩在门侧也颇不舒服,他撑起肩,答道。 宗政羲并不多言,转椅要继续向屋内行。 “这么晚了,你进去作甚?”转见男人回眸,晁二心头稍有一怯,声音低下去几分,但还是直言道,“……你这时候进去,只是扰他休息……” 宗政羲眯起双眸,凌厉阴寒之色于夜中尽显。当年在战场上能骇退敌手,此时自然也能令晁二胆颤。 “我只说一句,你若是真心为得他好,便要知他真正想要的是甚么。事事冲挡在他面前,你满足的,只是自己的虚荣心。” 第546页 说罢,不看其反应,径直转椅入屋。 晁二呆滞在原处,深秋冷风瑟寒,刮蹭在他脸上,他只觉得还不够彻骨。 宗政羲行至床边,只静静看着床上人。 窗外的月光渗漏进来,正照在付尘苍白无色的一张脸上。 当初在勒金王都时,他也曾与他同处一屋檐下数月光阴,那时,他也常在床边注视他睡容。 他知道,付尘睡觉时习惯侧身蜷在一起,好像窝缩在穴洞中的小兽一般,有些防备,又有些幼时缩躲母怀的惯性。总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端端正正地仰躺在床。他那时总想把他拥进怀里。可惜青年睡眠太浅,每次只是覆腕输送内息都要被惊醒数回,所以他不敢妄动,只得在旁看着。 有的人,只是把他投放进视线里,心就一同被塞得满满的。 他常年仰赖军中习气,极少出入声色欢场,却也并非不懂那等合欢情好之事。只于付尘身上,他深知妄谈那些空为亵渎。贾允于其有数十年父兄恩意,而今见其子受困负痛,他竭诚为助,却不敢动妄念,只是一直如此在旁注视着便为安。 可他二人之间的裂变不知在何时……付尘曾经还有意疑恼他将于贾允情谊转至其身,可见这小崽子哪里都无错,唯独看不清自己、也从不为自己考虑。 虽有血脉亲缘,但到底未曾生养在侧,从前环境相异,他同贾允有诸多不同。 付子阶勇敢顽韧,不轻易服输,且有些他自己年轻时的倔强和桀骜胆气。可比他要好的是,他既有他那刚硬一面,又有他没有的温软一面。他虽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却永远对自己和认定的人坦诚,也因而曾犯下轻信旁人之过。 世间男女过客熙攘往复,能在他心上留下一笔的,而今,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明明已至不惑,却又重新为一人痴惑。 宗政羲已不晓得自己是该羞惭还是庆幸。或许,他也要学学他,若明日将死,只待今日欢畅、不留遗憾便是。 床上青年神情恬淡若婴孩,肌肤纯素,皱裂的两瓣唇因干燥苍白着粘黏在一起,宗政羲躬身凑过去,蹭了蹭,那两片素叶便似璞玉般被磨润了些,轻轻被撑开一条窄缝。 内里是温软的,好似干枯的蚌壳深处,也总有丰美的嫩里。旁人看不到,因为壳是丑的,是硬的,是短暂的,是不为人所注意的。可悲他们自己裹覆着千层五光十色的硬壳,却又自矜于轻信他人的外象,苦哉,怪哉,愚哉。 青年眼睫微颤,宗政羲屏息静待花开,眼见得那双即便无神却依旧清澈的眸子反射出月光来,又散聚到他眼中。 宗政羲没动,仍旧沾着他的唇,轻出气声:“……扰到你了?” 付尘极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宗政羲看出他是想摇头否定。 付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男人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两人唇贴着唇不动,鼻息交嗅,即便安静无声,也自有难以言喻的温存气氛。不需言语,透过眼眸,已能交流出各自心事。 付尘眨了两下眼睛,宗政羲弯了弯唇,道: “……我陪你睡会儿?” 付尘疲惫地撑起一个笑,气息虚弱道:“上来。” 宗政羲直起身,正遮住付尘眼前月光,黑暗之中,有轮椅碰撞床板的铿锵声,还有衣料间的相互摩擦声。 一个简单的动作,实需费其不少力。旁人只见其在轮椅之上犹能运筹帷幄,却不知其背后依旧有此等狼狈酸辛。 付尘吃力想给他向里挪出个更宽敞位置,发觉自己浑身软成一滩水一般,除了手臂尚能活动,其余地方皆脱力不得移动。心里到底生出些挫败,当初他坠崖重伤养愈时也不过是浑身疼痛,但能感觉到痛就代表肢体健全,感官顺畅,现在却是有四肢失控的趋势,这种心起的挫败感深处,还有些隐约恐惧。 宗政羲尽量抑制着身手动作,可还是在撑向床之后惹出一声动静。他轻呼一口气,闭眼提耗内力将周身烘热,而后钻躺进付尘被窝里,两个骨架皆不细瘦的男人挤在一床被下并不很舒适,宗政羲调整了半晌的姿势,将其人侧身搂进怀里。 掀开被子那一瞬的冷气转而便被男人身上的热度驱散,付尘安心靠在他胸前,心头满满溢溢的。 两人静拥了片刻,付尘发觉这热意直令他身上恢复几分力量,小声出言道: “你看着我。” 他抬首时方能顶上男人下颌,看不到脸。可他知道,那形状锋利的下巴到颈项阴影处有一片新的烧疤。 他还记得男人在苻璇面前借钢板站起时,那个高度,至近处比他要高出一个头,他自己已算是武将中高挑之人,倘若男人腿足完好……他在脑中补全那个人形,有些痴迷,又有些哀痛……这么明显的差别苻璇还能认错,付尘在心中轻嗤,转而却想到他二人初见时宗政羲尚未至及冠,或许也就和他现下差不多身长?思及此,他心头又有股说不出的嫉恨来。 宗政羲挪移着向下,与付尘平视于同一高度。 只是对视了一会儿,二人嘴巴又吸到一处去了。 付尘轻喃:“若是你跟我一般年纪……就好了。” 宗政羲眸显笑意:“怎么,嫌我老?” “不,”付尘也笑,“你有那么多我没见过的过去……我很遗憾。” 第547页 “你那前二十年我也没参与过,这怎么算?” “不知道,”付尘看着他,“但我想见见那个时候的你,很想。” 宗政羲反问:“为甚么?” “明明那么多人都见过,我却没见过……当然不甘心。” “他们至多见过从前,但现在和将来,都是你的。” 付尘笑了,抬手搭在他腰上,微有得意:“那是自然,旁人可不敢想。” 宗政羲看着他笑眼,也受其感染:“是,只有你敢。” 两个人声音都放得很轻,于床帏之内,隔绝一方宁静悄然的天地。 停顿须臾,宗政羲又问:“……现在不困了么?” “嗯,”付尘道,“……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 付尘深吸一口气,道:“我做了个梦,想通了个道理。” “说说看。” “……有时候所行非所愿,谁人都一样……若是相知,或许反倒要逆其意而为才得真谛。” “嗯。” 付尘用食指点了点他眼底,然后缓缓滑上有几许细纹的眼角,道:“……我睡的这几日,你在帮我负责外务罢?” “人已到齐,事情并不多,”宗政羲抚道,“动乱方止,只要军中有人压镇,不会有人再掀风浪。” 付尘点了点头:“……你见过刘呈了么?” “见过了,”宗政羲道,“旧燕文士的油滑习气没变,但人有几分本事,懂得分寸,勉强堪用。” “你之前见过他么?” “之前曾有耳闻,他是旧日东宫内臣……不过起先,是倪从文安排在二弟身边的眼线。他为人识得时务,后来知道及时勒马,弃暗投明,算是聪明人。” “那便好。”付尘相信他识人之能,“我……再同你说件事。” “直说。” “待我这两日能下地了,我还是得回胡羌一趟。”付尘小心翼翼道。 “嗯,”宗政羲应道,“你去。” “……你不拦我么?” 宗政羲笑了笑:“为甚么要拦你,还是你想让我拦着?” 付尘有些心喜,有些愧疚,结巴道:“我、我这算是碰上你底线了么……” “我让你别委屈自己,是也别在我面前委屈,”宗政羲贴上他额头,“想做甚么去做就是了……不过,最近我还要处理些事情,不得陪你一起回去了。” 付尘动容,口中只道:“……我可没提这个要求。” “前两日遣人到南蛮,苻昃另制了新药给你,都带上。” “好,”付尘颔首,有种坚定的东西撑进那病弱的灰瞳之中,“你等我回来。” 宗政羲将唇间温热意撩拨在他轻薄的眼皮上,打碎那一池疲惫和深倦、伪饰的强悍,重新变作他怀中一个原原本本的婴孩: “我等你。” 第127章 第一二七回 第一二七回 同气连枝措置裕如,破竹建瓴踵事承钧 付尘方越过岐山,便已见茜色人影携众零零散散积在勒金王都的铁壁之前。 对处人也看见他了,趋至近前。 付尘翻身下马,同女子一对视,情绪尽在不言中。 “……你回来了。” “嗯。” 赫胥暚一遮眼帘:“我给你备了酒菜,你先同我过来吃些东西垫垫罢。” 而后,她回身吩咐余众置备好来人居处,牵马安顿。 付尘随其一齐进了王都内的公主私殿,这地方甚为相熟,而今再来,忽起些陌生的无措和茫然。 “……过来坐。”赫胥暚屏退众人,闭合好殿门,此时空荡房中只余他二人。 桌上酒肉丰盛,香气四溢,细察还有几道燕菜。 付尘仍旧站在椅侧不动,轻轻看着她。赫胥暚被他那温柔目光扰得一乱,转看见他苍白颊面,向桌侧走来,道:“察萨说你病了,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不该备酒来的。” 付尘无声觑着她僵硬侧脸,忽唤道: “妹妹。” 赫胥暚闻声身脊一僵,转眼过来。 付尘识出她眼中少见的凄楚脆弱,上前两步,把女子抱进怀里。 怀中女子下意识又撑起骨肉不动,付尘伸手缓缓顺抚着她背脊,感受到其人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埋进他衣襟里。 如同扭动了某个拆械机关一般,悲恸临至时是止也止不住的洪浪。 断断续续的哭吟悲鸣自怀中传来,连带着胸前濡湿一片,热度攀升。 胡部重任于肩,早有人忘却她原原本本也只是一单薄年少的失恃女子罢了。而今又遭重怆,却不敢声张、同人言讲,只得一个人在暗处独吞悲苦。人前,依旧要端起架子独对南方那广袤辽远的土地、广阔陌生的人群。 付尘闭眼,下颌贴在她额发,轻言:“……我来晚了,对不起。” 女子哭得愈凶愈烈,压根没有休歇停顿之时,仿佛有使不尽的气力在此一同释放。 付尘猜想,依她的身份气性,想必自小尚未像孩子一般这样痛哭过。这一次释放,好像就是要把前面十几年亏欠的泪水补足过来一样,无休无止,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再发泄下去便要伤身损力了,便轻轻拍了拍女子肩膀,想提醒其起身,却见其溺陷在自身悲伤之中,纹丝未动。付尘无奈且心疼,又低首到赫胥暚耳侧轻哄:“好了,好了……没事的,别哭了……你也没吃东西的罢?……不哭了,好么?听话,不哭……” 第548页 许久,赫胥暚兴许也散了气力,没了声响,只是头还埋在付尘怀里,怔怔不动。 男子身上有股子草药的清苦气,混杂着方才赶路而来的温湿汗意,暖人却不热腻,刚刚好。 付尘拍抚道:“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罢……没事,我来了,你甚么都不必担心。” 赫胥暚依旧不动,付尘又哄道:“起来罢,行么?” “……太难看了。”赫胥暚知晓自己现在定然连眼泡子都是肿的,羞惭之意方将升起,不愿见人。 “这又没有旁人……”付尘无奈浅笑,随即动了动手臂,将腰带扯下系在眼前,道,“这下我看不见你了,可以起来吃饭了么,我的好妹妹?我是真饿了……” 赫胥暚见状忙直其身,惭道:“……你不必如此,是我任性了,你还是解下来罢。” “哎,”付尘轻扒开她伸来的手,笑道,“不妨事,我当初习武时常这么干,不影响行动,来。” 说着,揽过她肩膀,将其拉到椅前坐下,自己挑了对面的位置就座。 赫胥暚红着眼圈,看着对面男子眼覆青带,衬得面容愈发素白苍净,此时仍朝着自己这边的位置微笑道:“在我面前,你想任性便任性。我自己的妹妹,当然要我来宠着了。” “……你要是不介意,就唤我‘阿暚’罢。” “好,阿暚。” 男子当即言唤,低哑粗粝的声嗓有道不清的珍重之意。 赫胥暚又惭愧又心酸,涩涩言道:“……我也把你当自家兄长看待,不怕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你,你把那东西取下来罢。” 付尘一滞,然后笑道:“好。” 随即又扯掉那带子,看着对面整张脸都如浸过血色一般的女子,笑颜不变:“阿暚这么好看,谁若非议你样貌,我下回替你揍他……” 赫胥暚闻言果真笑了声,转道:“兄长饿了,就先吃饭罢。” “好。” 二人启筷吃食,赫胥暚就见他一直往自己碗碟里放肉夹菜的,一点儿也不似饥饿之状,不禁生出些啼笑皆非的无措来:“……也不必如此,饭菜是给你准备的,我上午提前吃了些东西。” “我见你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多吃点没坏处,听话,嗯?” 赫胥暚只得作罢,依言又食了好些。付尘因病没有太多胃口,但也不愿拂了她好意,只接连夹着那菜中配料,看似忙忙叨叨地一直动筷,实则没真咽下多少。不过他主动询些日常琐事,也恰好转移了女子注意力,没叫她看出太多异常。 一顿餐饭二人时而闲语,暖意融融地不像话。 饮食足饱之后,赫胥暚主动向付尘提起了正事,道:“我已察知,那谋害父王的匪徒里头,根据审问,还有八百多号人伪装成流民逃往金河以南,不知行迹……” 付尘静静听着,笑容渐趋淡下几分,待其说完,方才伸手握了握女子掌心,轻道: “……阿暚,不追究了,好么?” 赫胥暚抬眼,男子眼神依旧柔和,声音也多含轻声试探,但此话,她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付尘未及她开口,便继续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无情,因我并非在胡地长大,没有胡羌诸部之间的友厚情谊,我也没资格这样说。但是,你知道,三叔生前所图,是南下这片广土。我曾经在那地方活了二十多年,这时候多少有替其说话的嫌疑,可你再想想,燕国皇帝受戮,朝廷败毁,若是此时因此事重新挑起是非,滥杀燕人,逼急了只会使这场杀戮无休无止。届时有甚么结果?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是两败俱伤之后令南处所居的蛮人坐收渔翁……真的值得么?” “我知道那些蓄意谋刺三叔的愚众有罪,但能抓到的人,不都已经死了么,”付尘循循善诱道,“阿暚,你觉得他们做的,错在哪了?” 赫胥暚瞪眼:“父王生前已经下令胡军皆抑下旧仇宿恨,相安共处,但他们还蓄意行害,这难道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付尘摇摇头,看着她,道:“不,他们做的,和我们起先做的并无不同。你想想,百年前燕国初建时,胡羌为保余众性命,才向燕廷俯首为附属之地。那时候燕国奉行的‘姑务羁縻,以缓征战’之策,同眼前当下三叔所为有何不同?可后来,呼兰部虽是率先耐不住性子联蛮伐燕,可据我所知,三叔在此前便已同煜王私下串通试探,表明反叛之意,咱们现在讨伐胜于燕人是不假,可三叔起先所为,于旧日国约上同样不磊落。你难道要说,就因为你是胡人,所以你做的就是对的,那群燕国的愚众就是错的么?” “……对错?”赫胥暚垂眸,吸了吸鼻子,道,“计较甚么对错……若要给还众胡族兄弟交待,有谁会在意对错?” “他们可以不在意,因为他们不必担这个后果和责任,”付尘温声,“阿暚,我问你,三叔已经不在了。那你,也和三叔一样,真心念着那偌大的旧燕国土么?” “我只想完成父王未竟之业,别无他求。”赫胥暚定声道。 “好,”付尘道,“我答应你。但是,你还要想清楚,正因为胡族的兄弟不计较那些对错,只在乎亲疏利益,所以很多考虑,你要更清醒。胡地苦寒,且居于东北边落,若是要统掌由北至南这么一大片的土地,你定然不能只看着身后这一块故地。胡人常说燕人狡诈,可现在阿暚你要面对的就是那么一大群狡诈之徒,他们更懂得煽动百姓情绪,利用金钱和众多兵伍人手来实现目的,你能掉以轻心么?” 第549页 赫胥暚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其实,阿暚你说得是对的。即便在燕地,对错依旧不重要,”付尘道,“重要的是,如何协调各方利益,使上至仕宦下到百姓,皆无反叛意,表得臣服心。” 赫胥暚低首,悲痛方才落下,无尽的重压又胁迫于其身上:“我……” 付尘上前,展臂结结实实地拥住她: “阿暚,照我说的做,我把你应得的东西安安稳稳地送给你。” 付尘在濒近傍晚时方从殿中出来,返至寝居室边的灶火房。 趁着无人,他沿墙角低低咳嗽了一连串,而后差不多停息时,清了清嗓子,闭眼将额头贴在墙砖上停了一会儿,待到脸上的温度降下之后,再继续向内走,紧接着嗅到一股强烈又熟悉的药热味道。 付尘一愣,既防备又怀疑地推开一进柴扉,果见煎药炉火边热气腾腾,旁边蹲坐看守的,则是晁二。 脸色一冷,他上前道:“这药是谁的?” “……你的。” “煎药的事,我不习惯假手他人,”付尘淡淡道,“你回去罢,我来看着。” 晁二干脆起身,给他让了座子。 付尘被那药草气一呛,还欲咳嗽,勉强抑制下去,只深“咳”了一声。到那小木凳上坐着,深吸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 清醒些许后,余光一瞥,青年仍站立在原处不走。 他抬眼看去,皱眉道:“……没有事情做么,在这儿干站着?” “大哥,”晁二看着他疲困的眼底,道,“……我领那两千胡骑赶往缁水之时,途中为你向他们确认了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停,先把‘为你’那两个字去掉,”付尘听到就头痛,“有事说事,别扯没用的。” 晁二沉声道:“当时据实情把铁骑中三千燕人武卒留在桐关军营了,而剩下那两千胡骑同我自不如那些燕卒手下亲近。狼主临别前曾特地在獦狚铁骑中公布你的身份,我也就是想要寻机试探一下他们态度如何……以便之后行事。” 付尘猛然攥紧手心,眼神一凝:“说下去。” “我只是先翻了些旧事挑拨,而后又假传狼主之言,说‘对你寄托甚重,且需辅佐听命’,因其大部分皆为乌特隆部族众,他们倒也笃信狼主所言,且重视王部亲族团结,都愿真心归服。”晁二道,“……我本以为这不算件大事,且有好处,就没告诉你。现在觉得还是我自作主张之行,所以来同大哥说一声。” 付尘掌心力量松开,反问:“……那里头有个叫‘赫胥巴勤’的,没有就此生甚么事?” “他前期似有不悦,被我假意挑拨绕进去几分。后来得知胡主亲言,便不再多事。”晁二道,“还有我兼掌的那三千燕卒旧众,皆可为你所用,不生二心。” 晁二这一番动作着实安定下他心中一块忧虑,付尘只道:“一码归一码,这事能帮上我的忙,多谢。” 晁二只看他冷淡侧脸,黯淡道:“你都要同我道谢了么……以后,我不多事擅为了。” 付尘脑中考量着明日正务,没精力留神晁二所言,忽又道:“你去帮我通知今日一同至此的獦狚铁骑众兵,明日丑时前去勒金王都东围空地集合。” “好,”晁二当即应声。 “你下去罢。” “大哥,”晁二一听他驱他走,便如同被刃尖刺了一下,“……你肯原谅我么?” “没甚么原谅不原谅的,”付尘只一味瞧着身前冒着烟气的药罐,道,“……只有过去没过去,所有事情,都会过去。你听我的,回去罢。” 晁二悒悒而退。 付尘朝他背影瞥了眼,没再说甚么。 待他煎好药服毕后,天已经黑了,付尘摸索着原路回至赫胥暚宫寝偏殿处暂居。 今夜注定为一不眠夜。 赫胥暚以暂掌领权的公主名义,连夜向各部通报要事。公宣其父赫胥猃死讯,同时揭露贾晟生父业已被其父得认为当年出走的同胞兄弟赫胥狁,而其名同受令登入部族谱系。按狼主赫胥猃同她生前所决议,赫胥晟领带王部铁骑伐燕退蛮有功,精于燕胡蛮诸地事闻,堪为继任。且将于三日后,提前举行新的一年的部族盟会,请诸部首领青壮按时于岐川下参议。 诸部闻得此讯尽皆哗然,接连的消息令人难以消化。若非是王部里赫胥猃钦任的传信人赫胥布瓦亲至各部禀议,他们还要以为这是哪个不守分寸的散布谣言,危及众心。 既然通晓了在胡地的这些胡众,这种重大消息,自然也逐渐散至驻留分配燕地的诸多胡军将卒,连至千里外在帝京安坐的旧燕政臣,亦得借这流言有所行动。风云改换,忽在此时。 可这消息内容又着实在人意料之外,一时间,诸部纷纷派人前来赫胥暚宫寝处询问细情,甚至还有小部族的首领亲自往见,但公主闭户不出,一概不予回应。毕竟为女子,他们再惊讶存疑,也恪守着规矩,不敢破门而入。 空留下胡羌数众在此三日猜言不断,沸反盈天,恍若一出闹剧。 这三日之中,付尘也没安闲着。 他一个人绕远路偷偷溜到了北号山。 在山脚站定之后,拿出从赫胥暚那边要来的山哨,鼓力一吹,树影摇动,便有一团色泽明亮的红色团影迅速奔捷而出。 第550页 待那红影闪现,可由此辨出,正是他之前见过两回的赤毛獦狚。 吊梢眼尾,形若鼠目一般,似是看谁都轻蔑不屑,暗含挑衅。 付尘蹲下身,静静等着那狼兽近前,不含防备。 他心中仍旧绷起一根弦,却见獦狚前腿一蹬,竟是顺势滚落在他前处,然后一把扑进他半怀中。 付尘一愣,转瞬抚了抚这比他从前所见都要庞大的狼兽红毛,獦狚不动,任他摸着,只是鼻端气喘,凶戾鼠目如常挑衅。可此时此景,多少都看出些撒娇的意味。 “……你是还认得我么?” 獦狚一个翻身,转而蹲立在他面前。 付尘笑了笑,这红兽朝他伸张獠牙,凶光不改,却也未曾乱动。 神兽通灵,何况这长寿之物,也不知在这胡羌山地见到过多少同族异物,想必能够揣摩他所想所言。 回想起前两回的敌意,付尘感慨。他自不陌生兽性如何,若是对方歹意攻击在先,兽群之流只会立身防备,以更险猛之势反击。所谓境由心转,类似的诸多事务,竟是他从前立意错了,才有了后来的诸多攻袭误解。 彤城边郊古树苍茏依旧,荒草萋萋。 “爹,儿来带您归家。” 男子跪地,三个叩首,迟迟未动。 在其身后远远立着十数人,旁观沉默。 许久之后,付尘挺直站起。剧烈动作引得脑目一眩,晃了下身子。身后立马支来一臂,在旁搀了他一把。 付尘摇了摇头,兀自站直,咬牙道: “……你们都别动,我来做。” 携棺口回程时,晁二跟上付尘在前的马匹,禁不住开口道: “……大哥,许多事不单为你一人之过。” 纵然他愚笨,与付尘相处的那些点滴他已回味千遍,零零总总地再加上他自己的探听,也大概通贯出他从前历经的前尘往事,知道了这个活似死魂灵的人究竟是由甚么拼凑而来。 “……世上有诸多事,行是错,不行也是错。”付尘没有回答他的话,倦目看着前途,低道,“你觉得,我爹看到我这样做,会欣慰么?” 他恍惚想起病中乱梦:“……也许他并不想走回头路,也许他幼时便恨极了这个地方,哪怕之后远走高飞,受再多苦,也不愿再提及这里……就像……就像我年幼时提起他一样,恨他将我们母子单留在边城不管不顾,受尽冷眼苦楚。” “……但我偏要这样做,”男子神色不变,一种幽荡难明的情愫涌动其中,“呵,他若是因此再怨怼我一层,也便罢,反正,也不差这一件。” 付尘扯缰,一夹马肚,行快于前。 晁二无言远望着他孤瘦背影,极力地抑制下自己滚涌的心潮。 他想起了宗政羲同他所言,彻底明白了他的话才是对的。付尘这样坚执的心性,容不下旁人阻路非议。因其自身就把各种路想通又想死了,还有谁敢再去领他重返其已知旧地?不过是徒增其心中苦担罢了。 这个人,想令人对他真心好,却又只得远望遥观,才不至反伤了他。 晁二这样矛盾,却也知道,前面那人,要比他矛盾千百倍。 人至胡羌已过了深夜子时。 付尘安置好杂务后,也赶忙回屋休息了一个时辰,稍稍缓歇精神,以备今日即将要面对的事情。 部族盟会一年一度,却在近数十年间,少有地这么整齐地提前到场。 广大的天宇灰蒙蒙的,远处雪山若隐若现地展开轮廓。 偶有几只孤鹰鸣唳,此时都带着凄号味道。 岐川草场上诸部人众齐整,坐立按序。 折腾了这么三天,即便是编造的流言蜚语,也传得疲惫了。此时濒至正时,反倒尽皆无力再猜想事由,只等着主人公出面,给予他们一解释安抚。 风声呼啸,纵是习惯了胡地冷气的胡众,此时也忽起了些瑟然。 有人心中起念,抱怨为何今日要起这么早来此遭殃,想着想着,自己便先打消了疑虑。毕竟诸部族人皆有这等默契,所以看来这受心中杂念所扰的也不只他一人。 在初冬风中等候多时,王部中人方才姗姗来迟。 遥遥只见绿原广众中央的空地上,结众聚拢来乌特隆王部青壮之士。隔着远雾,都能瞧见其挺拔庄肃之色。 按照往常盟会开始的时间,他们并不算迟到。只怪今日其余部众来得过早,所以才显得王部诸人姗姗来迟。加上众人又有一丝好奇于乌特隆部今日将要给出的说法,不免都生些急迫。 “王部已至,怎么不见公主出面?”有一胡人大声问出众人心中所想。 方才来人中挤出一个矮瘦的人,此时出列道:“暚公主同王子商议旁事,即刻便至,诸位稍安毋躁。” 赫胥布瓦平素一张嬉皮笑脸的面相,此时仍含笑意,或因场合平淡了许多。可惜身量骨太小,虽然能令人放下戒备,却也生不出威严意。 众人中有人闻言嗤笑一声,不知在笑谁。 布瓦神情不改,转眼望向草场口沿,随众人一同等候。 许久静寂等候之后,忽闻四野八荒又是一声鹰唳。 那声音却比不得起先听到的孤哀号吟。极尖极锐,仿佛被琢磨精细的一把利刃,一声唳鸣,便要刺破整片穹宇苍天。 有人四下张望,想要看看是何处的鹰种在此嗥鸣。 第551页 紧接着,就是碎步快移之声,整齐有素,极有节奏地愈响愈明,直至众人看到一批军士趋步而来,腰佩胡刀,将这片草场交叉围拢起来,各部所聚位置间皆插有这佩刀兵士。 诸部人仰首细看,那兵士也都是熟悉面孔,正是早先在胡羌训制的獦狚铁骑,也是当初赫胥猃亲领的从卫。 此时心中俱是一沉,也不知该忌惮还是该抒那别久离情。 随着那千数兵士一点一点挤聚进场,中间空留的狭道上,疾奔而入一红影。 众人定睛一瞧,那飞移之物正是赤毛獦狚——他们胡羌仅有的族兽血脉。 按规矩,族兽不得轻易出山,除非……众人神情一紧。 待到铁骑兵士两侧开道扈守完毕,兵卒末端,才缓现诸人悬望欲见之人。 两道修长细影趋进,那兄妹两个皆是武功不俗者,行止间气势端稳,有乌特隆王部中人惯有的挺拔傲然。 付尘来时褪下了平常所着的藏青武袍,换了一身冷穆肃杀的纯黑色窄袖曳撒,胡襟开领,比平日所着衣物略显厚重,却能压盖住他的病气。从前披散在后的白发半拢束起来,垂下两条长长的暗红绦子。 赫胥暚特地着人将一条蹀躞带给他送来,铜勾细处能看出狼形纹路。付尘认出,那是赫胥猃当初所着,犹豫片刻,还是将其束在腰间,特地箍得紧些。 人至近处,众人发觉兄妹俩也并非并步齐行,赫胥暚略滞了一步跟在后,这地位长先不言而喻。 付尘余光淡觑,在这诸部尾端看到几个熟面。呼兰部人丁寥落,自桑托反叛被剿后也仅剩下几个破多罗氏在此撑着呼兰部的门面,只在人数力量上,早已连十八部族中最末也称算不上……心中冷笑一声,继续沿前路而去。 在这窄道末端,单设一裘皮厚裹的圈椅,背置巨幅狼头纛,是狼主当坐之位。 众人就这么盯着他步履,不信他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们的面坐上去。 付尘前行愈近,天上孤鹰盘旋,飞转一圈,而后俯冲向下,他边打呼哨,站定,一勾臂膀,正好接住那毛羽乌亮的海东青。 昔时孤雏羽翼渐丰,照望而今矛隼展翔拭空。 付尘微一抬臂,那海东青顺势跃至那王座的顶端直立,合拢双翅。 他再一前挥,停守在旁的獦狚蹬腿跃跳,只这一下,就精准地坐在王座之上。 一鹰一兽不顾下方他人眼光,于王座内上下对视,互不相让。 付尘这才施施然转过身,淡目睨扫过两旁坐立各异神情。 乌特隆部诸人直身抬臂,向二人行部族内胡礼。 其余诸部人憋着一口气看着中央那人,微有尴尬。 场下一片静默,赫胥暚在旁一一看过,而后出声道:“诸位这几日一直有事叩问相询,到了此时,怎么偏偏不作声了?” “公主晾了我等三日,现在,是不是要先给我等一个交待?”有一部族首领道。 赫胥暚扬眉反道:“当时我命布瓦通晓各部的事宜清清楚楚,我不觉得还有甚么可犹疑的。你若有问题,不妨现在提出来。” “我来说。” 未及那首领出言,付尘便接过话头:“有关三叔死讯,本是数月前便该通禀,由于各地动乱未休,虑及安定,方才于三日前公布。但暗中谋划偷袭的燕人已经受死伏诛,偿命谢罪,事情便就此而止……至于,我的身份,如何确定不必当众再多言。但此前乌特隆部宗谱早已更改增添上我名姓,并且,三叔在黔南便已将其公诸于獦狚铁骑诸人,且将领辖权交付于我。这五千精骑是三叔殚精竭虑所训,其中来源,不仅有我王部中人,胡羌大小十八部族,皆有精锐挑选入军。今日在座的诸位首领,即便于我本人存疑,也不该不信自己同部族众所择。” 语毕,草场所立千众呼号: “为继任狼主是从!” 这呼声由四面散播,由于人数多、场地大,许多在众人最外沿站立的骑军听不到起始信号,故而这喊声是由付尘所立位置,一层一浪地向外传播,并不齐整,但句句都能令军士身边人听到。浑厚混乱的声响反倒营造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来。 许久之后,这喊声方止,依旧是一层一层缓慢止休。付尘看到,诸部首领面上多少都有些松动,大概也被适才那呼喊触动了心神。 安静之后,他又道:“獦狚铁骑一经组建后,便亲入燕蛮杀阵,而今已算是也算是凯旋而归……这三日时间,我已予以诸位消化这些消息。我并未立下誓言将会如何,但务必,会保下三叔生前所立功业,不敢怠慢。” 底下人各自相觑,似也在考量当下场景,不甘心就这么几句话就让他把事情越过去了。 “我再补充几句,”赫胥暚在旁启言道,“有关身份之事。在座诸位首领中,有许多比我年纪要长些,当初父王登任之时,也有人曾拿我祖母燕人身份诟病之,但事实便如后来所现。那时我尚未出生,没有亲历其事,但在座诸位里有许多见过的,应该比我要更熟悉当时的场面。兄长虽然自幼不在胡羌,但身份血缘之事,有族兽同父王亲验为证,不存质疑。且而今之状,我胡军强悍,领土已拓至燕南,这领首之人势必也要有雄心才能,通晓兼掌胡燕广地事务,方能统管南北。由此,兄长为不二人选,不当有疑。” 第552页 这般一说,下面听的人也不敢有甚么乱语了。毕竟若没有这个而今叫“赫胥晟”的横空出世,赫胥猃的继任之人定是其女。虽说历任狼主中尚不曾有女子担任,但女子任部族首领已有先例。赫胥暚此前助掌胡地事务时赏罚得宜公正,为人也无偏私,且少时便自誓永不婚嫁,显是立志要接班的,故而此时她若不介意,那他们就更不得有何异议了。 至于赫胥猃之死……王部中人历来锱铢必较,且看呼兰部同其余叛部而今的下场便知,他们不动手,王部内的人也不会放过行凶者。只可惜赫胥猃方才打下江山,却没有余福享受,白白让一小儿截走酬果。 几个首领相互间咳嗽几声,犹豫着是否就此表态。 付尘扫视全场,负在身后的拳头暗自攥紧。正待他启口再欲言讲,忽听得外方又有喧声临近,一胡人匆匆进得场中来报: “启禀狼主,猎场之外来一燕兵军伍,领将指明要此时求见您。” 付尘眯眸,而后令道:“单让那领将到此便是。” 正待他考虑来者为何时,所念人已须臾即至。 原来这领将并非一人,而是七人同往,沿途忽视一众目光,行至空地之上,单膝齐齐而跪,竟是燕军重礼。 为首人抱拳而道: “我等奉将军之命,携七千赤乌义从前来投附继任狼主,愿为狼主解忧效力。” “……朋自远道,何能弃之,”短暂怔愣之后,付尘举步近前,边笑道,“倘有诸位将军助力,势必可保一方安定。” 付尘走近,将为首跪着的孙广搀起,就着身后几人接连起身的时段,低声道: “……他人没来么?” 魏旭率先反应过来付尘所问为谁,同样低言接道:“将军因事由独往帝京去了。” 付尘瞟他一眼,旋即转身迈回原处,掩下眼底交杂心绪。 再转身时,仍是一副笑面,料是离得最远处的胡部首领,也能看清这新主得意之色。 “赤乌义从同吾等胡骑曾有幸于西南边地联合退蛮,正为一方悍兵猛将,实力不容小觑,”付尘转向那七人,笑道,“只是诸位此时过来,恰赶上我胡部盟会,商讨部族内务,多有招待不便处,还请见谅。” 孙广领首客气道:“我等叨扰之过,向狼主表歉……只有一请求,我等七千余众犹在城外等候,不大方便歇食,敢问狼主可否……” “正合我意,”付尘笑接道,“那就延请七千壮士入得勒金歇息,此处草场广袤,也不乏安歇处。” 不待回应,转而朝侧旁下首人递一眼色:“布瓦。” 布瓦会意,得令匆匆离场。 本就未曾提前预置座位,七个魁梧燕将腰配兵刃,盘踞在狼主王座四围,连带着那座上对峙鹰兽,颇有几分骇恐威慑之意。 胡人原本粗糙胆大,见了这副场面,也纷纷不作声,心怀他见。 付尘再次下行至狭道中,在一首领面前停下,抬臂行一胡羌平辈礼:“贡布首领。” 贡布见状起身,同行一礼,却没答言,只皱眉回视着他。 付尘看出其中探究意,只淡笑道:“在一年前,您曾约言同我比试高下,我想,今日总该是个机会。我深知诸位首领于我事上并无多信任,不管来日如何,我想,总该先还您当初一约,免得拖延最终,首领同我都成了无信之人。” 贡布胡须之下的厚唇抿起,略略打量他:“……之前我那般说,是因为呼兰叛部之事,但看其破多罗氏后来所行,也许是我也有言语偏激之处。” 付尘依旧淡视于他人,无有波动。 “但你说的是对的,”贡布又道,“既然是说过的话,就不可反悔,这才是大丈夫所为。破多罗氏纵然有再多恶处,可单为了旧日些许情谊,这一较量,也不可豁免。” “贡布首领——” 台上赫胥暚出声拦呼。 “阿暚。” 付尘侧眸回视,暗含警告意,转而柔和眼色,以目光安抚。 赫胥暚咬唇,他知晓他身有疾患,今日出门前还见其在角落里咳喘不止,同上次相见时体力相差甚远。何况习武之人本就比平常人素质要强,面色能衰败成这副模样,必定已至重症。 贡布俯首,倒了两杯酒,转递给付尘一杯,道: “不过今日你肯有此一提,无论结果如何,你这个狼主,我认了。” 说罢,一把将杯中酒液干下。 “首领痛快。” 付尘举盏饮下,他喝过这么年的酒,唯独此时不愿饮。他自昏迷醒后一直没向他人询问自己病况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他不问,宗政羲自也不会主动提。只有一言,他告诉他要忌酒伤身,他是记住的……但特殊之时,也只能强撑一把了。 他饮毕,故作清嗓的咳了一声,朝其亮了一眼空杯。而后抬臂,引其人至狭路中央。 侧边围观众人纷纷向后挪移了位置,留出一片空位。 付尘抬眼,凝眸看向对面的胡部首领。 他这辈子碰上的这等比试场面数之不尽,其中有尽力一试的,有随意应付的,有故作败状的,有务必要赢的……而眼前这场,是务必要赢的。 他暂时还揣测不得贡布深浅,只是依他当下之力,若要赢战,怕还要竭力一拼。 付尘略一抱拳道:“……按资历年纪,您当算是我长辈,我让您三招为先。” 第553页 “不必礼让,”贡布断然拒绝,“直接比试便是,我看你今日未配兵刃,咱们就徒手过招即可。” “……好。” 付尘眼神闪了闪,两臂缓慢抬起,作出攻击起势。 晁二在人群之中注视围观,暗自握紧拳。 两人相斗转起便始,过招激烈。 可看出各自长处不同,付尘快于速,在攻防上皆有优势。贡布长于力,若是逃过其击便罢,若是未曾躲过,那拳拳到肉的攻袭可没有几人吃得消,被实打实地打上几拳便能丧命的力道并非吹嘘。 也因此,在对招开始时,众人一时皆辨不出高低来。 可决胜便看持久,逐渐地,付尘的弱势便开始显露。围观人也有微诧,从前付尘在胡羌也常常与人过招练习,似乎不会这么快就有败势出现。 赫胥暚心急如焚,却也知若此时喊停,那付尘所坚持的也就白白荒废了。一时竟想不出主意来,原地跺脚。 付尘也察觉到自己弱势,不甘就此而输,猛一提气用力,哪知上下脾肺皆未调动,又欲磕出淤血来,连忙闭口止住,却于这一闷声犹豫间被贡布击中侧肩,有一滴血珠自口唇喷出,围观众人未曾看见,可出拳的贡布却因在其面前看得清清楚楚,眼色当即一变。 付尘并不肯就此认输,憋气直前,继续迎击,贡布转手防御抵挡。 几十式过去之后,付尘再出拳,直击贡布心肺,一拳到肉之后,未及对方反击,提腿扫踢,终将人袭击在地,躬身压服住。 “……我输了。” 贡布出声,所有人听得分明。 赫胥暚长舒了一口气,又略有担忧地看那半跪于地的男子状况。 付尘同贡布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复杂意。 他屏住呼吸,率先自地上缓慢站起,身体僵硬。 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人,却是晁二,他行至付尘身边,递上一方黑帕,道: “……大哥,给你擦擦汗。” 付尘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 晁二就此又挤回人群之中,不再多言。围观的胡人有人心嘲,这继任狼主现下的架子还不小,名还未实,已经有人伺候奉承至此了。王部中人惯用的威福伎俩,看来今时不同往日,这赫胥晟着实也是个厉害角色。 付尘接过帕子后,背身面向王座之处,低首故作擦汗之状,拿帕子掩住嘴,一大口瘀血就势涌出。 赫胥暚面色骤变,连带着身侧七个燕将见得此景,亦是神情大变。 “我艸……”范行下意识吐了个脏字,显然也被男子这状况吓了一跳。 这边贡布被人搀扶着起身,付尘业已转过身,双手背后。感到有人自他手中抽去了已成血囊的帕子,转又递给了他块干燥若新的。 他一边擦拭手掌,一边朝身后的女子侧目一瞥,轻道:“……莫担心。” 再转身,贡布已然站起,朝身后其部部众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列队站整。而后单膝行跪礼,扬声道: “渠步部族叩敬狼主安。” 身后众多渠步的部众见状,随之下跪。 正如狼主为胡羌诸部的头狼一般,诸部首领又是众多部众的头狼。这样层层嵌套的群族关系使得团结护守成为其维系生存繁衍的重要形态。可付尘知道,也正是这样的模式,迟早会成为结合燕□□治天下的一大阻障。 他出声缓道:“诸位请起。” 付尘转身回到上首位,面朝众人道:“晟从前在胡部未揭身份之时,于诸事上冒险犯禁,坏得规矩,诸位兄弟倘若有何逆意异见,皆可一并在此而提。若诸位没有异见,纯粹于我本人不加信任,晟愿在此以王部名义作保,一不毁坏胡羌基业,二且保证疆土安定,同诸部兄弟共享战果。” 他转身倒了一碗酒,回身端起,手指有轻微颤抖意: “……诸位首领,可否予晟一机,以此一酒,泯消前尘恩仇?” 言谈之间,众人已经发觉,方才前来投效的赤乌义从七千,已经在整片岐川下的草场上围立于侧,迫人之势极强。 按道理,他们也不信这么多兵力至此,这人肯真拿其人硬碰硬地提刀威逼。但这架势至此,软硬兼施,他们也着实没甚么再拒绝的道理。虽是心中勉强,但又着实挑不出甚么大的错处明言挑衅,数番考量,几个首领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斟满桌案上酒碗。 付尘于上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唇色苍白。 十七个首领在下首一同举碗,仰首饮吞迅速,而后摔砸在地。 付尘缓慢咽下酒液,稍慢了些许,但同时砸碗于地。 十八声崩裂脆响,众首领跪地称拜: “叩敬狼主安——” 而后是诸部兄弟跟随跪拜: “叩敬狼主安————” 再后是扈守四围的獦狚铁骑: “叩敬狼主安————————” 末尾是最外方的七千赤乌义从: “叩敬狼主安——————————” 声势圈层盘旋,震炸天空。 广袤的胡羌原地上,由这一片俯首之意,终现得四处远山冷雾,无边无际的翠苍凉色。 赫胥暚在后,隔着几丈之距觑观男子背影。 不似燕人矮弱,也不类胡人壮硕,整身颀长修俊,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干练中款带肃杀之气,冷彻气质又静同喋血狼子。明明外表与她在胡羌、在燕地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却丝毫不显违和地衬着这雪山寂荒,朔风瑟瑟。 第554页 谁说相不表心?有的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其俗尚高低。她恍然间通晓当日察萨保其担首时言辞那般笃定确信,这样形容气质、身量面目早已远超凡人可及之处。 他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 赫胥暚心酸地闭了闭眼睛。 事结人散后,付尘请了贡布留场。 “多谢首领手下留情。”付尘拱手道。 “谢就不必了,”贡布看着他,道,“本来那旧事我也不想着再翻,可你既提了……无论你是出于收服人心还是甚么别的目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但我只借机提醒狼主一句,若带着疾患参与武斗,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晟晓得了,向首领致歉。”付尘低眼道。 贡布看他苍白神状,皱了皱眉,道:“我虽不全然看好你,却知道若这胡主位虚悬、或是暚公主来坐,都有差意。现下我们既肯接受你,也就不必忧劳过多,看你这样子,可不大好。你年纪轻轻的,可别仗着自己的本钱随意挥霍,小心后果代价。” “是,多谢首领提醒。” 待送走了贡布,场地上座桌也被收拾大半,他重行回王座处,同其相熟的诸人还在候着他。 “大哥。”晁二近前欲扶他,被他摆手制止。 付尘抬眼,慢行两步,不知是适才喝酒比试哪项引损了身体,此时厥意忽又上头,蓦然跪地。 王座上的獦狚一下子从椅上蹿下来,两步跨到他身边。 付尘半遮的眼眸灰灰暗暗的,隐约感到脸颊有湿意,侧眸一瞧,那么大一头狼兽蹲坐在他旁边伸舌舔着他,配上双厉目细眼,颇有些滑稽。 他淡淡笑了笑,捋了捋那獦狚脑袋上滑顺的赤红毛皮,一撑力,站起身。 几人此时都已聚到他身侧。 “布瓦,”付尘令道,“你去送族兽回去。” “呃……啊?”布瓦低头一瞧那几乎到自己腰上高度的巨型凶兽,即便獦狚不咬本族人,可那底线也是设在咬死的尺度上的,每年被狼兽攻击致伤的大有人在。何况他曾经还有被狼攻击生死悬线的惨痛经历在,此时惧怯道,“……我,狼主……我、我不敢……” 那獦狚不知是否是听懂了,此时回眸一瞪,喉咙低嘶,那鼠目泛着粼粼红晕,更显凶意。布瓦被骇了一大跳,下意识退后两步,便被绊倒在地。 獦狚细眼中划过一丝嘲讽,布瓦顿生羞恼,却也不敢在它面前表现出来。 “我去罢。”赫胥暚出面主动道。 付尘将身上山哨递还:“……好。” 獦狚临走时低首蹭了蹭付尘的手,他安抚地摸了下,忽听身边布瓦急道: “它要咬人!” 众人细看,那獦狚果真大张獠牙,向付尘的手腕趋进。 付尘也下意识要握拳防备,又见獦狚果真合牙印在他手背上,不过转瞬便松。而见手背上有个深色牙印弯弧,并不很重。 付尘反手摸了摸它的头,温声低语:“回去罢。” 然后这獦狚方才随着赫胥暚向外行,途经那王座之时,又高跃了一下,向那座上的海东青呲牙威胁。雄鹰随之拍羽扬翅,毫不相让。 付尘唆指一声呼哨,海东青飞天扬翼,转至他头顶上空盘旋了三圈,旋即飞往更遥远的尽处,转瞬便不见踪迹。 七名燕将之中有人惊呼:“好厉害的鹰鸟……” 付尘走近那几人,直接道:“你们怎么能容他一人独往帝京,这时候马乱兵荒,燕地中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 “将军的决定我们也拦议不住呐……”魏旭稍显无奈道。 付尘挑眉:“今日诸位将军场上所言,可为真?” 孙广瞧他,反道:“说过的话,哪会有反悔的道理。” “诸位将军皆是旧识,我也不绕弯,且可给诸位将军这个反悔的机会,”付尘沉声,“若是诸位将军本意并不为投靠于我,我绝不强人所难,自予诸位将军去留从便之决。我也相信,即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出去了,来日,也不会为难于我胡部的罢?” 诸人面露迟疑,孙广率先出言道:“我不反悔。” 而后魏旭也忙接:“我也不悔。” 紧接着几人陆续表态,付尘觑着最后迟疑那人,冷道:“范将军?……若是看不惯我,我不勉强,你也不要勉强了自己,免得来日大家各不自在。” 范行咳了一声,接着道:“我虽并不大满意这等安排,但是却不愿违逆将军的命令……所以我也不打算反悔,听你差遣便是。” “好,那我现在就委任你一务。即刻领一千精骑,同往帝京。不管用甚么方式,找到他,”声音由之低哑几分,付尘垂眸,“……保护他。” 范行不满他用词,略嗤道:“将军何曾须由我等保护?” “那就在旁侍候着,随时听令,”付尘冷眼睨他,“你这么自信,来日但凡出了一点安危事,现在,我可有资格拿军规惩处了……我的规矩,可跟他的不一样。” 范行一噎,鼓着一口气道:“……你甚么规矩?” “我的话就是规矩,”付尘冷道,面色声音皆不含温度,“他若有半点损伤,你也不必活着回来复命。” 范行又想吐脏字,转而抑下,到底不是过分的任务:“……知道了。” 付尘低眼:“京郊的赤甲军亲卫营地,已经空缺闲置了数年,可供停扎……再去重整修缮一番罢。” 第555页 闻言,七位将军面上各有神色变化,却终究化作复杂的沉默。 “布瓦。” “唉……在!”身后旁听许久怔愣的人接道,“狼主。” “去带诸位将军至勒金东南空余房室里休整歇息,命人备齐上好酒菜。” “是,”布瓦随之上前,假咳一声,摁下忐忑意,展臂领路,“诸位将军,请。” 孙广在前深深凝视了男子一眼,低道:“将军临行之前,曾嘱咐我等督护你安危病状,护守在侧。但今日见你并不挂念自身安危,且不似听人劝导之人……你,好自为之。” 付尘闭了闭眼,垂眸道:“……我心中有数。” 孙广随之而去,魏旭途经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没多说甚么。付尘冲其略略淡笑,以示安慰放心之意。 待远望人皆散去,身体撑起的力量才仿佛一下子抽卸而下,他缓缓弓起身,五脏六腑的痛意疼感逐渐苏醒,凌冽地要牵动周身肌肉,脑袋却愈发混沌。 他下意识晃了晃头,想要清醒一些。 “……大哥,”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道声音,那声音有委屈有悲痛,“……你就让我搀着你罢。” 付尘迷蒙中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但稍稍抬了抬右肘。 瞬时,右臂被一只手握住,紧接着靠上一个有力的肩膀。 二人差不多的身长,晁二将他手臂绕在自己颈后,左手揽过他腰间,然后撑着他向前缓步移走。 付尘顺势卸下力量,贴靠在旁边人身上,方行数步,便感到腰上绷束,喘息困难,低道:“紧……” 晁二听到他低喃,停下步子,凑近细听:“大哥说甚么?” “紧…紧……解下来……”付尘单手轻扒上腰间革带,没施上力气,手转又垂坠下。 晁二明白其意,连忙过去扯那蹀躞带,只是这胡人所配饰带,他没用过也没见过,生扯硬拉皆不得利,半天摸不着门道。 “……在、在后面……”男子吐息轻喘在他颈项之间,带起一阵微拂热意。 晁二顿觉此时五感通灵,连带着他身上的血腥气、药草气和其他不知源处的神秘气息扑洒在鼻端,怀中人松软得不像话,他颤着手绕环至男子腰后,抖抖索索地解下那蹀躞带,玉铜鸣击声清脆。 “大哥……”晁二感觉自己语气也颤抖了起来,“好些了么……” 他稍稍抬身,看见男子纯黑前襟散开,润白里衣前蹭着些许血迹,是适才背后吐血时渗进去的。得亏是黑色的衣服才得遮盖住,于外看不显著。 许是腰腹绷紧的力道骤然松开,男子又禁不住咳了两声,丝缕血液顺沿唇角淌下。 晁二神情一绷,呼吸暂滞,抬手照着自己的脸猛搧了一巴掌,偌大的红掌印转现在面上,比上次男子给他那一掌要狠辣得多。他紧紧挤了下双眼,许久方稳住呼吸。 “那是……我…三叔的东西……”付尘强撑神智,并不察觉外方动静,单倚在他半怀,腿脚失力,“……你…莫丢了……” “不会,不会,”晁二睁眼急道,将那革带搁进衣领口袋内,而后喃喘重复道,“不会,不会的……” 他看到男子眉心紧蹙,似是痛极,下颌被口中血水染红一片,偏偏面色又惨白得厉害。 “我带你回去。” 晁二一手撑过其背脊,将人反抱而起。 付尘失神靠于其颈边,双目如何都睁不开,口中气息微微: “……不许…不许声张,去找……找阿暚……” 晁二抑下酸泣,鼓劲快趋至勒金铁壁。 临至近处,方才思及赫胥暚此时前往北号山,未必已归寝殿。那处来往侍者甚多,前去必定引疑。付尘既不愿声张,定是不能叫他人看去此状。思来想去,还是绕远拐进自己所居一间孤僻石屋,人少安定。 将人轻轻放在床上,晁二躬身急喘不止,也累得不轻。男子身上虽不见肥壮皮肉,但仗着身长骨架大,依旧是成年男子的重量,一路疾跑赶来可是不易。 他渐渐平息下来,低觑着身下人平静无色的面容,就着躬俯的姿势缓慢抬手,颤抖停在青年覆着薄汗的鼻翼下侧—— ……还好、还好,人还活着。 晁二瞬间松下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身子骨也松弛下来。 白日石屋内幽闭无人,隔绝众声。 他低首呆视着身下人,近处得观其锋骨俊容,瞧着瞧着,就痴愣了起来。 “……贾晟,”晁二脑中忽又蹦出一个别处听得的陌生名讳,脱口而道,“付尘……” 呼吸喷面,男子乌睫微颤。 晁二不敢放过他面上一分一毫的动静,数月前的别久苦思、连日来的拒绝冷待,令他此时只想停下呼吸,奢求这片刻的安宁相对。 男子下巴上沾连的血液渐有干涸之势,暗红浓重,刺目得很。 他伸手抹拭,淡了几分,但因血渍干结于上,来回擦不干净。 手上动作一滞,晁二抬眸瞥了眼他阖闭的双目,忽就又被牵走了神魂,俯首探下。 似是感到痒意,男子眼睫微动,却没睁开,双唇展开一条缝,似在嘟囔着甚么。 晁二不敢乱动了,只俯观其面。品呷着口中涩腥的苦味,眼角胀痛。 男子口中依旧念叨不绝,断断续续地有了细微声音。晁二以为他又有何要求,连忙贴耳细听,似是来回反复地念叨两个字,他觉得有些熟悉,又忘记了在哪里听到过。 第556页 “你说甚么?” 晁二轻问,又低下头凝神细听: “…宗…宗政……” 他这回听清楚了,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晁二之前在黔川驻军时,就曾闻听那秋暝山庄的庄主是燕国旧臣,耳闻过不少风声片羽,也听到些流言于那赤乌义从领将之人……神思骤回,那日男子叫他取药时起先唤的就是他,一直是他。 前因后果,种种发生过的事在脑中闪回成一块块碎片,零稀的眼神和交错的目光、刻意回躲又时常追视吸缠着的神情、还有静默掩窗同宿的秋夜……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头痛欲裂,他跌坐在床沿。 方才绷紧的脑弦不知为何彻底断掉了,晁二眼中聚集的水珠再也禁受不住,沿着脸面流落下来。 “……大哥……” 他将头埋在青年茧皮嶙峋的掌心中,放声大哭。 第128章 第一二八回 第一二八回 黍离悲雉堞胡峪恨,桑梓怀城隍薄丘难 绵延无尽的一条残垣零稀伸向远端,好似在纯白雪地上刻印的一道伤疤,丑陋而凄惨。 两道人影攒动,在这空旷广袤之处几不可见。 “看到那边了么?” 赫胥暚伸手指向远处的一块低地,坑坑洼洼的,在城墙之上只能看到大致轮廓。 付尘凝眸望去,雪地明亮,倒是比平日里看得清些:“看到了,那是何处?” “当年的薄丘之难,燕军得胜之后,正是在那处修筑了一处高冢,”赫胥暚眯眼遥望,隐动着胸中情绪,“除了死去的胡羌将士,还有数万被坑焚的胡众……燕国始祖是特地命人修了那处京观,以此来炫耀武功,同时警告和羞辱我胡羌诸部的。” 付尘心间也不是滋味,喟叹道:“自古来胜者王,败者寇,可恨乱根由追溯至前无可止,回望至后也不得休……哪能得尽呢。” 赫胥暚也只道:“即便再通晓道理,身处其中,有时也只得顺势而为。” 付尘点点头,道:“胡羌的人们敬奉亲族,看似是自私之行,可这又何尝不为真实?顾得太多,人的野心和胃口就大了……蛮人便是例子。” “……咱们再沿上面走走罢,可以望到格鲁卓的雪巅的。” “好。” 兄妹二人沿着胡峪长岭上的断壁,一齐向高处迈近。 “旁边这几座土丘原本是烽燧的。”赫胥暚指向下侧道。 付尘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能勉强看出土坡的轮廓,几乎已经想象不到当初的模样。 “就在那后面,窄窄的一道土色的长块条地,”赫胥暚又道,“那里最先有一条坦沲江,后来也湮堵成土丘沙地了……” 二人时走时停,将沿途这片胡羌旧地上的古朴风物览得大半,付尘亦颇有所得。 “这里,差不多已是这通城隍最高处了,”赫胥暚仰首观望四周,道,“再往后走,就都是下坡路了。” “这里的景致当真不错,”付尘由心道,越过层峦,遥望向对处偌大的雪山。 高山雾气、出岫白云同摩天山雪共一色,置若幻境。 巨山耸峙,人在此相较不过是蝼蚁微尘,不堪作比。更罔论人世间的种种杂忧,于此时此刻,尽可相忘。 “此间七八月山中凝雪,九十月半山铺雪,冬腊月平地雪深数尺。现下,正是山雪积厚之时,”赫胥暚解释道,“不过格鲁卓山巅上至雪,则亘古不化。” 高峰绵矗,山巅横雪,恍若皎净匹练。 付尘远观许久,再回首看那胡羌诸部聚居的勒金王都,不过占居这连绵高山的一处阳地而已。 “格鲁卓雪山直往西沿,则是一片胡杨林阻隔的荒漠枯地,漠北风光亦是极境,只是环境差些,少有人烟。不过据传只要越过了那处,则又可得见天之涯、海之角,以及各式无主荒国,野族食兽,都是未能辨之地了。” 付尘极目远眺,虽然更西的极尽处甚么也看不到,却忽生一腔向往畅意。 “可有人去过那处?” “肯定有,”赫胥暚笑道,“不过没听人提起过,只有些零零散散的传闻罢了。说不准是那里的风光更美,叫前去的人都流连忘返了。” 付尘微笑。 赫胥暚向一侧趋行两步蹲下,在一凸起雪岩旁横袖扫过。 付尘也在她旁边蹲下,见那石岩上积雪被扫落大半,而后露出了残碑模样。其上似是相隔数多年的图腾纹印,古旧模糊,好像为两只鸟相对,面朝太阳,成一浑圆图案。 女子指尖抚过那图腾下方纹刻的字迹,低低默诵一声。 付尘能辨出那是古胡语,便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凡是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只要我需要,都能被征服’。”赫胥暚抬首向他笑笑,“在胡羌极盛之时,当时的狼主破多罗乌丹统一诸部,曾特地遣人在这山上铸下胡人高度的功劳碑。” 付尘一挑眉:“……姓‘破多罗’?” “没错,”赫胥暚道,“那时候破多罗氏方为第一大部族,且为正宗的胡人血统。后来燕战中受降屈从,才又渐渐失了部众的归从心。反倒是我们乌特隆部的族人赤身闯前,最后虽然几被灭族,但保留下的羌部支脉依旧被胡众奉为先驱,推举成英雄。” “可惜后来破多罗氏不辨时局,总想着再复旧日荣光,”付尘回想起过往种种,摇首叹道,“最后连重蹈覆辙都算不上,自作孽,不可活。” 第557页 赫胥暚轻叹:“也许怪不得整族,偶有那么几个人教唆,亲族之间情义,多有推脱不掉的道理。” “……因此这些日子总有首领找我建言要裂土分地,都被我一一驳回了,”付尘起身,自嘲笑笑,“他们别是要后悔当初承认我承认得那么快了罢。” 赫胥暚随之起身,顿起忧色:“当真不能有半分妥协么?……他们中有的人可不好对付,这么硬拒只怕会引得不满。” “这事没有甚么商量的余地,这几日身在勒金,倒是没少向帝京那帮燕官处递令。他们那头才是真正难搞的对象,胡部既是自家人,就更不得反对了。”付尘摇摇头,道,“燕胡之地相差甚大,不是他们简简单单地要扩张领地的事。论人数,燕人还是远多于胡众,这里面牵扯到的事情复杂,若是妄为,最后辛苦打下的土地还是得拱手于他人。” 赫胥暚颔首,似懂非懂道:“还是得靠兄长帮忙……” “放心,”付尘拍了拍她肩膀,淡道,“在我走之前,必定这些杂务乱事给你通整好了。” 赫胥暚心中一动,忽想起上次盟会之时,皱眉道:“兄长,你实言告诉我,你那毒症……究竟你能撑到几时?” 恍若一声质问,付尘诚恳坦白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到了那个临走前的地步,我会提前告诉你的。倘若燕地事情未完,我再交待旁人将政务事宜转告。” “……那日我一进屋,就看见晁二在床边痛哭流涕不止,你衣上还沾着血,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差点以为……”赫胥暚当时真被吓到了,至今回想也心有余悸,“……我前去处理父王和四叔的丧葬奠仪时,底下的族人告诉我,你提前就命人打了三口棺?” “……是。”付尘无奈承认。 赫胥暚脸色惨白,苦叹:“我头一回看到自己给自己准备棺口的……” 付尘故作轻松,笑道:“燕人就常以此为俗,也当作‘冲喜’,散消噩运。” 赫胥暚不说话了,付尘只得转了话题,四处看了看景致,又道:“今日未出太阳……那冬日的阳光虽不带多少暖意,但到底不似现在这样冷飕飕的……” 赫胥暚紧张道:“你冷了……不然我们回去罢?” “……也好,”付尘回首,将宽厚连绵的雪山深深印刻在脑海中,转头道,“不着急,咱们慢慢走。” 赫胥暚随其按原路撤返,付尘笑道:“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我爹有个特殊的本事。他可是能直视正午的烈日不眨眼……小时候,没少听我娘亲念叨这个。” 赫胥暚噗呲一乐,笑道:“这算得上甚么本事……如果这个叫本事的话,那我们胡地诸部所有人,也都成外族人眼中的奇者异士了?” “难不成……” “这道理也不大难,”赫胥暚笑道,“你适才也得见了,胡羌山背环境皆为冰雪,而日光由雪反射入目中数量过多则可令常人暂盲。若是寻常外族人到了此处观雪山时间久了,势必要身陷那‘雪盲’之中的,我们胡人常年聚居于此,却生了对日光的抵抗之能。” “……原来如此。”付尘恍然笑道。 “必是因由胡羌先祖进化而得,到了后来,这项‘本事’也就成了寻常遗传可得的标记了。” 付尘点点头,心间情绪交杂,一时也说不得话。 二人沿途回温了一遍适才解释过的胡羌兵战残垣,待行至城墙末端,有一修硕人形见机迎上。 晁二近前给付尘披上狐裘,只低道一句:“天冷。” 付尘没说甚么,只侧头看向赫胥暚,女子仍在回首远眺这绵延数千里的残垣旧址。便出言道:“……阿暚,待来日安定,这沿线的防御城墙,可再着人修整一番了。” 赫胥暚回首一笑,道:“说起来,我曾经听父王说过,十数年前他起谋燕心时,就是率先上表于燕,求请重修胡峪城墙,以借此机来试探燕廷态度的。果然最后被驳下,你知道当时上书批驳的人是谁么?” 付尘挑了挑眉,心头浮上个答案,听得赫胥暚转而便接续道:“那时察萨为燕国军帅时尚在蛮边戍守,听得此讯竟是专程赶到了燕国的皇都向皇帝极力言奏此举弊处,而后那提议就不了了之了。父王说,他那时便已牢记此人名姓,尤为忌惮,却不想只在数年后,主动同其私下联系的竟还是故人。” 赫胥暚说着说着,也就没甚么笑意了。 晁二闻言,暗自抬眼朝两人瞥了下,不作声。 “无妨,”付尘抿唇道,“现在不是得了机会么,将来有更多时间再修整。” “兄长,”赫胥暚回眸,目光静肃,“现在……还有重修的必要么?” “有。”付尘回之同样正色目光,执着道。 赫胥暚点点头,不再多说甚么。 几人回程至勒金时,付尘又同赫胥暚大致说明了将要启程南下前往旧燕诸城整顿之事。 “这次我想同你一齐去。”赫胥暚道。 “为甚么?” “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你只言授,我听不明白,”赫胥暚言之有理,“所以想跟着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如果将来有用得到的地方,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付尘其实猜透女子几分心思,叹息之余,也不着意戳破,只道:“也好。” 付尘起行奔往帝京已是众人心中早晚的事,即便他还未亲自驾临,这旧燕诸城四处早已风声四起。 第558页 自赫胥猃丧命、而其侄继任的消息传散以来,各方皆生蠢蠢欲动之心。 不明其中事理的人自然以为胡族小儿见识短浅,不足为患,这来日驱逐出境也是迟早之事。可廷中邵潜之等晓得内情的则不如此想,震惊于此消息之余,则也生出忧虑之心。 原本他们凭仗燕国土地百年文教,以为即便胡人攻伐土地,来日治世犹为大患,届时还得由他们燕人出面调整。因而即便有胡人统治,再过些年,也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虚头朝廷,篡权推翻自然是轻而易举。可若是付尘这个旧日燕将介入,那便不能同日而语。 付尘人虽未至,由勒金颁发的策令却已通晓南北。 前来投诚的赤乌义从实力强劲,付尘自是不能任其在胡部缩居。他把獦狚铁骑中那三千燕人划归进其中,同组为“赤乌骑”,合并行事。而后,他将燕土南北划归为晋东、江北、襄阳、并峦、渭南同黔南六处区域,按照州郡地形分野明确边界。再命勒金内剩下六名将领各带赤乌骑中精兵前去镇守,这一番动作,自是叫诸城中官民皆不敢妄动。 只这赤乌骑中兵士虽为燕人,却是以胡部名号奔守各城,较之先前派遣的胡兵自然要更有威势。 各处布置完毕后,付尘领带兵马顺理成章地往至帝京。朝廷中人自是率先得到消息,只是两日间,也不曾闻听这继任胡主有诏令,也不按燕廷规矩照兴上朝奏言,一时间竟摸不出其人想法。因此,新廷中各等官员按捺不住,竟是纷纷自请亲至禀言,一派温顺听令之象。 付尘冷眼翻着这一沓请奏名单,扫记各职官的名字,同时在纸上大概记下几个从前相熟的燕国旧朝官员的名字,数数记记,竟也有将近一半的人为旧臣。 赫胥暚在旁看着,边道:“看来这些燕人官员也颇识得时务,知道主动前来请奏述职,也省不少事。” 付尘轻哼:“他们一贯这样,可不是都存了甚么尊敬心,纯粹是他们一齐同进退,把我当作外客对付呢。” “兄长打算见谁么?” 付尘省略那下方一众名字,在头首的几个名字间游转:“……冯儒。” “冯大人。” 见人到时,付尘先是起身,作一晚辈致礼。指于旁边座位:“您请。” 许久不见,冯儒比上次得见清瘦许多,也显露老态:“……狼主。” “您不必生分多礼,”付尘淡声,“从前大人于朝中相助,晟莫敢忘记,您只当我为寻常晚辈便可。” 冯儒支起两弯病目,摇首道:“不瞒狼主,臣此行是前来亲自请辞的。” 付尘一愣,皱眉道:“原因为何?” 冯儒沉默片刻,又道:“前几月帝京中官商讼难,不知你可有耳闻?” “……知道。” 付尘面显冷意,他心知自从当初阉党串通商贾牟利开始,到后来官商分利,多方势力争夺,这里头的矛盾已是愈来愈强。即便中途有战争国亡扰乱,但只要百姓尚还未亡,商人依旧求利生存,此等矛盾必定要爆发出大事来,只不过看时机早晚而已。 自他委任邵、冯之后,便不愿深入掺和这等糟心烂事,也相信这种相互构陷顽抗,最后必定两败俱伤,他只要冷眼旁观看着这两方各自受难妥协便是了。 “听言说是京中的袁家率先携众起难,闹到朝中,收拢条件谈不合便要使些私下招数,”付尘可是知道那商人有时能比权宦下手更脏,何况是旧日曾跟阉党有联系的,“好像是韩大人拿出了旧日在御史台中压底旧卷和一些徇私贪贿的罪证,最后公然揭晓其私,方引得袁家恼羞成怒的。” 冯儒不愿再言谈这些事,只是点点头,未出声。 事已至此,付尘也不纠结个中细节,只正色道:“不管如何,韩大人殉命以掀动袁家这座大山之底,也算是有所得。褒奖加封的安抚自不会少,可……冯大人要因此就辞官,是何道理?” “韩秉瑜曾是我同门故交,”冯儒低眼道,“当日在秋暝山庄时,邵潜过来充当说客,他也本是随我一同返廷的,原本,也不必受此之难。” “可据晚辈所知,韩大人当时并未有参预政权之意,而只是领受了一文官微职,负责整理燕国旧史,”付尘道,“所以后来这些事,既可称说为韩大人秉公尽责,另一面,也是僭越了职权。” 冯儒抬眸,微有沉意:“你难道还要同死人计较么?” 付尘摇摇头,低道:“晚辈之意,只是说韩大人所行,皆是他一人选择,而并不可怪罪牵连旁人。大人……也更不必自疚。” 冯儒顿了顿,而后道:“除了自疚,也多是我自身厌倦所致。正好秉瑜将那修史之任落下,倘若狼主肯信任,我愿将那史务重新担起,自请归家至清净处编修史录。” 付尘眯眼看了对面人许久,而后道:“……冯大人适才提到邵潜当日去山庄做说客,不知您是否知晓他为何要如此?” 冯儒看向他。 “邵潜当初说是老师生前有托,”他眼色一凝,“难不成他拿老师的话骗我等?” “那倒不是,邵潜搬出谢大人,只为了劝说冯大人回朝。可委命他这般做的,实则是晚辈,”付尘又添了句,“……同煜王。” 冯儒皱眉,付尘接着道:“当初我们跟邵大人所说的是,他若想回朝执权,必得把您劝回方可。您知道晚辈为何要这么做么?” 第559页 “为甚么?” “因为朝中缺不得大人这样的人,”付尘正声道,“从前燕国尚在之时,若皇帝起先便重任谢芝之谏言,也不会有后来诸般祸乱。邵潜此人圆滑,倘若给予专权,难保不是第二个倪从文。我深知大人品性,才愿给予大人重权同其相抗压。大人即便自身不愿,难道还不惦念着百姓苍生的安危么?……这两年间,已不知百姓流离,多少亡魂归途无期了。” 冯儒闻言,果真面露动摇,付尘继续添砖加瓦:“大人再肯回廷振作,也是给百姓一个安定的保障,晚辈真心挽留,还请大人细量。” 冯儒沉默许久,付尘一直在旁耐心等待。直至其终于开口:“此次国灭动荡,也令我回想了许多,尤其是秉瑜此次所为,多让我开始质疑从前所行。” “过去,我坚奉正道正行,且一直以为我不与旁众同流合污,便能于大势上有所改善。后来屡屡陷入四顾无依的境地,方想到,也许是我所想出了偏差。” 付尘挑眉。 “许多事只我一人压根撼动不得,即便我有心改变,真到做时,才发现心有余而力不足。”冯儒接着道,“你说得或许是对的,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想,那也并非是你赋予我一人大权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秉瑜死前,向我道歉,说他旧日所为种种皆是为了活,”冯儒垂眸,“我不以为意,何等活法不算活?朝中掌权为活,民间耕织也为活,我不信他是真的身不由己。我冷言反问他既然要活,为何此时又去赴死,他却告诉我……他正是准备换个活法,恰好拿命作抵偿罢了。” 付尘无声叹了口气。 冯儒闭眼低道:“我总以为,我能这样活着,别人自然也可一样。却不知,我只是剩下的那独一份天赐福运之人罢了,又何能指摘别人呢?……怪不得朝中众官私下詈骂于我,我既得了便宜,还有甚么脸面再大言不惭呢……” “大人莫要这般说,”付尘止断他所言,“即便大人因运气临至能行至而今,也少不得大人自始至终的坚持。不管任何一种选择,只要坚持到底,都值得尊重。何况那些谩骂之人多是心中想为大人所行之事,却无大人之能。您倒也不可就此怨责自己……倘若您意下已决,晚辈也不可勉强您留下。” “秉心而论,在燕国旧廷的众多文官之中,您是晚辈唯一心敬的。大人不肯留下,虽有遗憾,却更怀释然之喜……大人不必在此片污浊地再纠缠了,”付尘眸现灰暗,道,“晚辈记得您故居已被变卖损毁……金铎的秋暝山庄是个好地方,您也去过。若您不嫌,我便遣人送您去那处休歇,闲时可将史编继续整理。不过那等死物,倒也不必着急,您在那庄中歇养,看望些风景便是好的。” “……多谢狼主成全。” 冯儒起身跪拜,付尘赶忙去搀,可其人执意下拜,付尘也觉得心受不起,便也同其跪了一下,才将人抚起。 “您不必多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付尘道,“旧时虽有些误会纷争,但大人肯有一份相助心在当日,付子阶已是感激不尽。” 冯儒抬首打量了下男子面目,联想到他身上旧日发生种种,亦是心绪交杂:“你当初说那病……是不是……” 付尘颔首,笑道:“也算是大限临至了罢。” 冯儒便起些愧意,此举到底也有他自私心在:“我看你面色便不大好,若是有政务急难,还是可以同我言讲,我倒不急于一时回去。” “必定,”付尘淡笑,“晚辈也是惦记着时日不多,所以才抓紧时间安顿下来。” “倒是辛苦你……”冯儒蹙眉,也无法可解,空叹了口气,极是无奈。 二人又言说几句日常,付尘亲将人送至房外,紧接着便急召邵潜入宫。 于才干能力上,邵潜真无二疑。直接将朝内外各项事宜治弊禀告得清清楚楚,显然当下这新朝中事,全在其掌握之内。 付尘又拿他近来隔划六域引兵同治的谋算试之,也句句言之有意,回答完整,且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和落实之方,皆有助益。 一番君臣谋商对谈之间,已将诸多问题细究解决,不可不谓其治政能力之强,是多年吏宦生涯积攒下来的本事。 可邵潜愈是没有破绽,付尘心中寒意便愈是增重。 邵潜的圆滑和倪从文行事的那种周全还当不同,那种油滑更似旧日内侍省的阉宦之流方有的。他深切怀疑,当日邵潜身边也多有被构陷为阉党的传言,这里头,还是有几分实在的。说不定是他两方贪多,最后又将两边利益各自收拢。历经几番权衡之后,才成得赢家。 但新朝初整,他真有甚么狐狸尾巴,也不敢在这时候显露。 付尘口中干咳,就势清了清嗓,道:“那适才所言及的几项整改之策,就劳烦邵大人暂行具体事宜了。” “臣分内之事,”邵潜抬眼,精光一闪,“狼主而今为风华正茂之时,可是连日来为南北政务操劳过甚,才得如此憔悴面目?平日需得注意休息、留神歇养才是。” 付尘冷哼一声,假作不知其试探,仍旧应付道:“劳邵大人关怀……其实我于大人此前也是旧识,私下也不必客气至此。有一句话,还是得提醒大人。” “哦?”邵潜一笑,道,“狼主请讲。” 第560页 “小心驶得万年船,邵大人是聪明人,必定不会满于一时之功成,轻易走了前人的老路。”付尘冷淡盯视。 邵潜躬身笑笑:“臣谨记。” “大人慢走。” 人退下,付尘咽下喉中咳意,闭目蹙眉,神躁心忧。 自战乱休止,率先恢复照常生气的当属帝京同其周边城州。因其富人居多,且因胡敌踏境所受损伤最少。何况此前赫胥猃率兵攻领帝京之后,率先修复京城沿边,显也意在将此处继定为皇都。 街巷上贩卖酒食的铺子早已恢复供应,百姓人流汇集,渐渐有当初的熙攘之象,但隐隐又有什么东西笼罩在了这座城中,将它变得不同于以往。 几日间,有一消息在街坊间传开。旧日京中独负盛名的欢宴场所红香阁在半月前宣布要转让场所,缘由是那香阁的老板染重疾,卧床在家。又因其孤身无所靠,所以打算出让红香阁的承租权和经营利润。 按理说此等买卖显然是稳赚不赔,但帝京本土的百姓皆晓得当初朝廷攫取盐酒贩利时,这红香阁能公然营卖私酒未被查封,显然是占了其酒楼幕后同朝廷的私下关联,说不准是同何等贵客官员私相勾结,故而才保得一时的专营。但现下朝廷已然改换,若是顺手又接了这生意,之后状况究竟如何又难以保证。 但重利在前,红香阁的买卖利润之丰厚,足令众多商贩行当望尘莫及。于是也有不少闻讯者愿意为此冒险一试,入得阁中寻商。 过了红香阁这等繁华地段,其后是旧燕权贵所居之处,现下已然萧疏甚于寻常百姓家。 风扫落叶,拂落在下车人脚下。 那人脚步一滞,弯腰将那枯黄破败的桃树叶拾起,顺带对身侧人道:“不必跟来了,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是。” 那人上前推门,门自己先开了,两名女子一前一后,将其引进门庭中。 方一越过穿堂的插屏,便见得堂屋门前兀坐一人,乌衣乌袍,头覆一黑色幂篱遮掩面目,灰色鬈发若隐若现。 进门男子脚步一顿,霎然停在原处。 “二弟,”那轮椅上人沉沉开口,“我在偏厢等你。” 说罢,转椅向侧处小路隐去。 宗政羕掩眉薄叹,再抬眼时,依旧抑不下面上清愁。 旁边女子接道:“……姑娘是真的病了,这个没有骗您,您前去瞧瞧罢。” 宗政羕随之踏进后房。 付尘说不上此时是何感受。 这处高宅他已数年不曾再来,但双脚一落地,他便下意识地能够在脑中回想出每处厢房的数目、台榭的布局、枢密处的机关暗道,甚至是哪间屋室的房檐更具隐蔽性,足够用最快的速度、踏过最短的距离,抵至宅院主人的私厢书房。 有些想记住的未必能记住,但刻意要忘掉的一定忘不掉。 付尘停在一处厢房门口,方抬手欲叩门,在空中停滞一瞬,转而落下,悄悄推开了屋门。 在围椅边正坐着他所思之人,此时头覆幂篱,乌纱掩住了面容。 他不自禁地无声浅笑,趋前几步,俯身自那两片乌纱的缝隙穿指而过,轻轻拨开那帘细纱—— 男人阖起的眉眼上乍投进一方光亮,此时因动静徐徐睁开双目,将那冬日晴冷的光晕收复至眼底,粲然生辉。 明明该是曝露在光天化日、众人瞩目之中的人,何由此时幂篱遮面,隐于角落中。 付尘心尖一颤,撞进男人闪过惊诧的视线中,顿了一下,方扯唇道: “我可逮住你了。” “……怎么寻到这里的?”宗政羲一笑,转手将那幂篱取下,放在一旁桌上。 付尘若有所思地瞧着那幂篱,想起适才心悸一刻,玩笑道:“……下回换个红色的罢。” “又胡想甚么。”宗政羲顺着他目光看去,了然淡笑,而后习惯性地搭上他手腕。 付尘收回视线,反手一躲,转身坐在他对面椅上,边道:“我令范行去寻你,结果找着找着把人就给跟丢了……到底是他唬我还是你提前吩咐过?他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罢。” “人多了不便,”宗政羲避重就轻道,“我走时托人告诉过你我在帝京。” 付尘哼笑:“我都来帝京快一月了,你还不现身……说好的等我呢。” “你过来。” 付尘挑眉,依言上前照常曲蹲着半身:“……怎么说?” “我虽不见你,却是日日在各处都能听得你的消息。”男人贴了贴他面颊。 付尘低声:“我来到京城后可没挪过地方,压根不闻你的消息,你怎么做到的。” “我知你忙碌四处调度,刚至此处抽不开身,我也不便相扰。” 付尘抬眼道:“我寻你,除了私由外,还有件正事。” “哦?”宗政羲眼尾衔笑,“甚么‘私由’?” 付尘方要张口,发觉所答非问,抬眸撞上其笑意,猛然上前咬了下男人唇角:“明知故问……我是有事相请。” “你终于知道开口让我帮忙了,”宗政羲抬手轻捏他下巴,边打量道,“说罢。” “苻昃那边的蛮和事宜当初是你许下的,我这里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任,不如你亲去逻些一趟,寻他把和定事解决了?……这次代表新朝,自然需要重新厘定一些具体内容,别人只怕还掌不得分寸。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让范行他们领兵跟着。” 第561页 宗政羲沉默片刻,深湖一般的眼瞳吸附住眼前人,忽道:“你这些日子可有瞧过自己的模样?” “嗯?”付尘一怔。 “你让我去,我当然去,”宗政羲看着他,平静道,“我明日就可以走。” “我……”男子有一刹紧张,怔愣回视不作言。 “注意休息,”宗政羲拍了拍他肘臂,而后滑至手背,动了下指尖,声音低下去几分,“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付尘垂眸,动了动喉结。 “你是怎么寻到此处的?”宗政羲瞥眼向一侧,又回到起先的问题。 “倪小姐前几日递信到宫中的,说想要见我,”付尘转身回到对面位置坐下,低道,“来时这府里头的人恰好说及你,我便来了。” “原来如此。” 付尘禁不住抬眼又看他几下:“……冯儒半月前主动请辞,我也应允了。” 宗政羲没作声。 付尘自顾自喃语:“意料之中,算不得坏事……”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良久,付尘脸色愈发惨白,却未肯移开视线。 而后,叩门声忽响。 “进,”宗政羲转又看向付尘,“你也不必离开,一同在此。” 付尘讶然对上启门者的目光,后者同样也惊讶于房中仍有一人。 宗政羕瞧着这人面熟,却见这人率先起身抱拳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他微愣,问:“……阁下是?” “赫胥晟。” “原来是胡主,”宗政羕略一颔首,道,“失敬。” 他转首去看宗政羲,后者示以对面座位,道:“不是外客,二弟且来坐。” “好。”宗政羕瞟了眼付尘,举步坐下。 付尘转挑了男人右手边的位子就座。 “二弟这一年来游历如何?” 宗政羕淡淡笑了笑:“景致风物大多比不上人事,生灵涂炭,亲眼得见远胜于书上所得……兄长是对的。” “不如回来罢。” “……回来?”宗政羕垂目一笑,不知拒绝还是应允,瞥了眼付尘,“奉效胡人么?” “正是。”宗政羲坦白不避讳。 “弟在江北时就曾闻听新委任的衙役颁布改制政令,”宗政羕淡笑道,“当时便觉这‘燕胡混居,文武共治’的偏向浑似兄长的手笔,而后来至帝京,方晓得胡羌来的新主曾为旧日里兄长的手下。” “但是二弟深知我是为了甚么,”宗政羲道,“倘只是一时私欲,为兄不便相扰。” “……弟明白。”宗政羕垂目。 “二弟自幼读得诸般圣贤名相之言,于事理上比为兄更为通晓,”宗政羲道,“这一年动乱之中,我都一直未曾相扰相寻。从前在宫中多有桎梏,此时真正历得高低人世,想必又更是一般见地。明泽秀川是好,但二弟自幼濡慕经典,终究不是能一解担责、彻底远走高飞之人。既有施才尽力之处,何不借势而起?” “我前些日曾在京中一楼厢中见过兄长身影,没敢相认,想来也是大概揣度出兄长特地要因事相寻,”宗政羕道,“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处被堵上了。” “二弟是有情者。” 宗政羕淡淡一笑,似有些许自嘲之味,转而看向付尘:“胡主有何见教?” “……不敢,”付尘适才一直在思索事情原委,大概揣摩出了男人意图,便道,“以晟一粗人短见,这朝中有能才者则任之,任之,却不可委以重权。用其才,且放其权,则得长久。可这样一来,难免有冷落朝臣心之意。” 宗政羕弯唇笑笑:“胡主所指,实有其人罢?” “正是,”付尘也不隐瞒,“新廷中旧日能臣之首——邵大人统掌新政事宜,尽力竭心,能才可表,于此当下整顿乱世之时正堪得用。可即便是旧燕开国时也有帝王因忌惮军权刻意削弱军政之实,乃至百年之后依旧受得其害。邵大人现在得以重用,来日国中太平治世,则保不准有何谋图。起码在当下朝中,尚无一人能与之制衡。” “其实,我与邵大人相识甚久,实知他为人,”宗政羕道,“他于小事上贪婪,正务上却不糊涂。” 宗政羲出言道:“二弟并非头一日识错人,此时也不当如此自信于权利名财。” “……也是,”宗政羕苦叹,“所以胡主之意,在令我回新廷与之相抗衡?” “并非命令,而是求请,”付尘侧眸看了眼宗政羲,又道,“而今南北国境之中,尚没有第二人能担任此责。” “……是么。”宗政羕不带意味地扯扯唇角。 “殿下有何条件要求,尽可相提,”付尘诚恳道,“晟虽贫乏,无多本钱,但必会尽力承诺所求。” “你同表妹是旧识罢?” 付尘一怔,脑子绕了个弯才断出他所言者为倪承昕:“……算是有几面的故交缘分。” “表妹的孩子已至足岁,我想了个名字,”宗政羕垂目道,“你若能让她允受,我便应许你求。” 付尘错愣,反应了好一会儿,而后道:“倪小姐……还未给……起名么?” 宗政羕抬眼:“这条件,胡主可答应?” “我尽力一试,”付尘低眼,心味复杂,“殿下……取的甚么名?” “昱。” “煜?”付尘挑眉,下意识又朝一边瞥了眼,“……为何是‘煜’?” 第562页 “日以昱乎昼,为明耀之意。” 付尘怔愣自厢房出来时,有些道不明的酸悲意弥望在心间。 因此步伐也较寻常缓慢拖延了许多,直至后房房门前时,反是候在门口的女子率先唤住他:“爷,姑娘可候你许久了。” 付尘闻声回神,连忙抬首上阶,近前时却发觉这女子眼熟得很:“你是……” 那女子见状掩唇笑乐,却散下几分原先的风尘气:“……爷而今富贵了,就不识得奴了。” 付尘被那笑容晃了下神思,记忆被唤起来:“你是落红姑娘。” “正是奴家,”落红怅然笑道,“萍水之交,原来爷还记得。” 女子一袭绯红长裙,尤是艳丽。 “经久不见,姑娘容色依旧,”付尘垂目淡道,“秀美绝伦,如何得忘。” “爷倒是变了许多。起码,这口齿不似当初那般……显是人事历多,也有这辩才的巧舌了,”落红笑着打量他一眼,而后稍稍凑近低言,“……不知奴可还有机会尝尝?” “姑娘言笑了,”付尘淡笑摇首,“还是先进屋罢。” 落红也敛下几分调笑意,替其上前启开房门,柔声道:“爷这面色多有枯槁意,若是杂务繁多,可得留神歇养……倘有不嫌,奴也随时待命伺候。” 付尘知其无多恶意,错身入门,边道:“多谢姑娘关怀。” 甫一入得屋室,发现正寝之中,来往站坐服侍的姑娘皆是若落红一般着装明艳,色泽斑斓,面上也仍有笑乐意,还有相互言谈随意者。似要令付尘以为那深帏之后所躺的并非一深疾之人。 一高挑女子将其引至内室,然后领着外方一众姑娘退下。 床帏之前,正立一人形高低的屏风,透过其上绣织还能看到床上卧疾之人。而旁边有一年长许多的妇人怀抱一已现人形的婴孩坐于椅上,那孩子显已睡去。 付尘朝其掠扫一眼,又回眸向前:“倪小姐。” 屏风后传来响声,付尘隐约看到她自床边坐直的影子。 “你来了,”倪承昕同样自屏风一侧淡瞧着他,“上次一别,你可还不是这么唤我的。” 付尘抿唇:“……唐夫人。” 女子笑了一声,不明情绪:“……而今在这世上,除了你,已经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多谢夫人相助殿下寻得太子。” “不必言谢,我幼时徇私败坏殿下名誉,有所助也是应当,”倪承昕淡道,“何况依表哥之能,若得回朝中效力也是善归。我从中做这顺水人情,也是偿了一点我两方亏欠,算是他们成全我一些愧疚,我该感谢他们才是。” 付尘不语,听得女子又道:“可于你……我又能补偿甚么呢?” “……我同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倪承昕阖目,“有些恶徒,我自不打算偿还甚么。可这世上尚还活着的人里头,唯一亏欠未曾还半分的,就是你了。” 付尘垂眸,而后摇摇头,没甚么表情:“他不是把命给我了,算是了偿罢。” “那是他自私懦弱。”女子声音微冷。 “到如今时候,也不必计较了,”付尘倦道,“我也无心再回首追究。”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倪承昕回想起街巷初见一幕,自嘲自恨,“原本是我在街上拖了你一把,未曾想竟把你拖到后来的无底洞中。” “夫人不必自责,”付尘淡道,“即便不是这样,也有那样的办法。我若硬要到那无底深洞探寻,怎能怨怪旁人。”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倪承昕陷进回忆中,两行清泪簌簌而落,“……你那时一双眼睛,清亮得同当年我与他初识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那眼光逐渐黯淡失神……是我从前也自作多情,以为那是因为我……可你又有甚么罪过……他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他有甚么罪过……付尘想着想着也入了神……怎么会没有呢? “夫人过虑了,我的罪,只是你不知晓而已。天意做主,恰好安排在此而已,不单是你们的事。” “……你放心,”倪承昕自顾自道,“去年我因急气忧虑,这孩子未足月便出生了。而今见他已然至周岁仍旧无灾,我便也无复多求了……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付尘向侧旁移步,那妇人也就势向他示下那婴孩面容。 花骨朵儿一样粉嫩的脸蛋儿,还有一双久违的眼睛。 即便是闭着,都能想象到它展开的模样。 付尘撑足了气力想要去提念几分恨,却发现由身到心早已疲软无力,无力再去回顾那些是是非非的纠缠……又岂是可以清算明白的? “……他有名字么?” “有,”倪承昕也偏首看着屏风上的影子,道,“我起了两个,还没想好选哪个……原本,是打算改日到京郊掷枚铜钱择一个,哪知我先卧疾不起了……不如,你给挑一个?” “你说。” “一个叫‘唐罪’,另一个叫‘唐孽’,”倪承昕淡声道,“我更偏好前一个,后一个笔划太多,怕他将来因此嫌麻烦,不好好读书,去沾些蛮武路子……” “夫人,”付尘将视线自那婴孩面上移转至屏风,“我来给他取个名字,此前种种,一笔勾销。可否?” 屏风后人没作声。 第563页 付尘接着道: “昱,叫做‘唐昱’罢。” “日以昱乎昼,昱乎唐唐之野……光明炽晟,大道无虞。” 许久,屏风后呜咽声渐起,那声音先是被忍吞进被中,闷闷的,而后又忽然嘹亮起来。愈鸣愈响,恍如婴孩一般。付尘业已有些懵然,再细听,发觉那不是他的错觉,那妇人怀中昏睡的孩子许是被那泣声扰醒,不明所以,此时一同放声大哭起来。 女子应当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忽然便自屏风后闯将出来,将那哇哇大哭的婴孩掳拥至怀。低声摇哄,哄着哄着,眼泪却止不住,空自抹花了脸。 付尘这才重新瞧见女子身容,瘦弱得不正常,发丝凌乱,与记忆中的人像毫不相合。 他扯下外披搭在女子肩头,想要将其扶起,哪知她猛然闪身避过。 旁边妇人起身朝他道:“您先离屋休息一会儿罢,小姐她一会儿就好了,届时我再去唤您过来。” 付尘垂目看了眼半跪在椅边的消瘦背影,点了点头:“好。” 门一开,冷风飕飕而入。 付尘忙合上门,下意识整了整袖领,微觉冷意。 负手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觑着空荡的院落凄清。他转身又要自旁边的雕木连廊穿过,女子的笑乐声接续而近。一转过廊角,便见适才屋中那七八位姑娘聚在一处角桌周围,斗酒传令,莺声燕语,直将这冬末的冷意都驱散几分。 那几位姑娘都察觉到他来了,一娇俏女声唤道:“爷不必往东厢去了,那两位已经离开了。” 付尘脚步一顿,咽下一口气,转而接答一句:“在下只去随意走走。” 相府的庭院显然许久不经人打理了,他记得当时相府抄家之后,倪承昕便从自家原本的宅院搬回这里。可这院子中居然看不出多少人迹。 方行几步,身后便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伴着一道女声:“爷可还是有忧烦事?” 付尘停步,笑叹回首:“人生在世,哪有不忧愁的。” 落红肘挎一木盒,引其在旁边木栏椅上坐下。 “愁归愁,可不能时时都是这样,”落红将那盒栏打开,拿出酒壶杯盏,“总要想法子克服,这不才能度过去?” “是这个理,”付尘淡笑,边沉吟道,“……姑娘是知道在下身份的罢。” 落红笑笑:“不仅是您,刚刚离开的两位……我们知道的多,忘得也快,爷不必有何负担。只管笑闹行乐,何必在意那些锦绣空梦呢?” 付尘想到适才撞见的那群姑娘,连带着面前这位,都同他近来所观世相大为迥异,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却自得乐处:“诸位姑娘豁达依旧,令人羡慕。” “爷若真想和我们一般,随时随刻都能改变。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过来,放下佛诫,当下便至人间极乐。一念之间,又有甚么难处?自不必羡慕。”落红斟了酒,递给他。 付尘顺手接过,临至唇边,滞了滞,转又缓缓放下。 “……怎么了?” 付尘笑笑:“有些病根……不便饮了。” 落红也不多说甚么,笑将他手中酒夺过,自饮而下。 “姑娘豪气。” “爷若有何烦恼,不妨说来一听,”落红笑道,“憋着空余烦闷,奴也不是多话之人。” “算不上烦恼,”付尘自嘲笑笑,“至多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 落红发觉他仍旧提着戒备心,不愿多言,故而也不深问,只叹笑:“……奴起先说爷变了,现下看来,竟是一点儿未变。” “算好算坏呢?” “没有甚么高下好坏,”落红凝视其面,“只在对的人眼中,所行都是好的。若是冤家敌手,做甚么都是恶的。就看眼光要放在何处了……反正,世上欢愉豁然之人都偏好前者,奴家也不例外。反是成晢姐姐当初那样,一边在面子上做着前者事,暗处又盯着后者,才是最累的。” 男子黯然低眸,抻指碾了碾眼角,倦疲私泄。 “……爷身边可有人了?” 付尘反应了一下,明白她问的是甚么:“……有。” “自古英雄多有知己常伴,爷这等才俊,当然少不得知音闲时谈心。若爷心愿,奴也做一知心人,”落红将柔荑搭在男子手背上,笑道,“爷不必怀疑奴家是惦念着您身份权贵。奴自知于旁人眼中数微贱末流,但这些年来却不曾缺衣少食,金银富贵,远甚于常人。故也不介意旁人如何评价,更不打算贪图您的甚么钱财物什,更不要甚么虚名尊位。” 付尘不愿拂却姑娘面子,只抽出右手,反手在女子手背上轻拍两下:“……多谢姑娘青睐,是在下不识好歹了。” 落红见状便就势收回手,虽不至于气恼,但明言遭拒毕竟是罕事,稀奇道:“……难不成爷身边人是个悍然妒妇,瞧不上我等?” “姑娘多虑,”付尘扯了扯唇,“人……已被我气跑了。” “爷看着不像是性情暴烈之人呐。” 付尘低道:“许是……对着他就倔了些罢。” 落红了然笑道:“那必是真心相悦之人了。” 男子闭了闭眼,许久不曾言语。 “爷怎么了?” 付尘垂首,微睁开一线眼眸: “……酒瘾犯了。” 第129章 第一二九回 第564页 第一二九回 高掌远跖破局立鼎,癫魔疯妄诫许死生 一道叩门声响,晁二进殿禀明军事,打断房中两人交谈: “大哥,獦狚铁骑剩余的两千胡军已经调至京郊营地。” “好,”付尘闻言,一叩桌面,沉声道,“若是帝京这里已经就位,那便可以直接启程了。” 赫胥暚在旁道:“不必再等六省消息确定了么?” “不必了,”付尘止道,“不过也就是这几日的事,若有消息,随时再听令便是。” 赫胥暚仍旧忍不住托出心中迟疑:“……兄长果真放心令那旧燕太子在朝中再揽大权?” 宗政羕自数日前量议完毕后,便被诏封为册立为燕王兼摄政权。廷臣百姓自然都晓得这一式为何意。连旧朝太子都甘服于胡人新廷,谁人还能再以旧燕的旗号起事,若还有叛乱那便是有意破坏天下安定之行了。 “铁骑中的两千胡人驻留在此,他们不能不忌惮,”付尘冷声,“只要军权在手,他们有再多心思也翻不了天。等待这次巡行回来,再行细察也便是,何况朝臣之中尚有我们的人,真有异动流言,也瞒不过。” 赫胥暚皱眉:“可是我听一些旧臣私下说,原本那邵潜在旧燕时就是燕王的人……兄长此时令其与之在廷中拮抗,是不是……恰好适得其反了。” “不,燕王同朝臣不一样,他是从前是皇族中人,自奉为主的。只要他而今没有称主的心思,那他的眼界就要远超于诸臣,”付尘转又抬眼看向她,道,“我记得阿暚曾提过当初宫变串通江东军之时,有燕王在当时为助。你觉得他是野心城府深沉之人么?” “面上斯文但暗地里作恶的人太多了,我可分辨不清,不能拿这个当标准,”赫胥暚依旧严肃,“兄长可要掂量清楚了。” “这个相信我,”付尘安抚她,“起码现下而看,燕王助益不少。关键的是,他比而今这新廷上所有人都通晓我打算做何打算。” 之前他所统划的燕土六域之政,又经宗政羕同朝臣细议,再又按其框架分为南北六处行省,统归于行政区划。而将派遣各地的胡部军队首领另封以监察刺史之职,与当地委派的参政长官共同执掌一省内大小政权。 此外,且将各省间的分界稍作调整移位,由付尘原本设想的山川形便之依转为犬牙相入,借此防范当地参政长官同领掌军权的监察刺史相互勾结,来日私行割据之事。 一众举措施加于新政,看似微小,但付尘细察便得体会其中深意。其眼光之长远,格局之偌大,直令此次亲自相交的他啧啧称奇。何况有宗政羕旧日身份作保,各地长官政臣问讯,于新政实施上,仍是要顺滑许多。 付尘启言微叹:“……阿暚说得也不错,旧日在燕廷之中多有传言,燕王仅为当时权臣手中傀儡。而今一观,着实不属实得很。” 赫胥暚思量片刻,也只得认可:“那兄长此次巡行六省,要从何处起始?” “黔南,”付尘当机立断,眯眼道,“首去黔南。” 转而又想起一事,再令道:“晁二,去把三郎唤来,要事相予。” “……是。”晁二抬眼看他一下,再又出殿。 付尘垂眼继续看向桌上自绘的六省轮廓政图,于心内再行细划。 “兄长,”赫胥暚犹豫一瞬,旁观其面颊愈发突出的颧骨,低言打断其思绪,“……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付尘一滞,伸手握紧其绞起的手指,只避言道:“没到时候……不会的。” 赫胥暚感到心渐渐沉下去。其实不必自男子口中得到确认,他每日状态如何,她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这副样子,哪里还是常态? “兄长且答应我,若要到那一日……必得提前同我说。” “一定。” 付尘了却帝京事,便通报上下,即日起六省巡行,亲自察视政命施行状况。若有弊政,当即亲晤解决,依令赏罚。 原本便战战兢兢的各地政官愈发惶然,本以为调至地方可以松下一口气,却不想这新任胡主竟来这一招。毕竟旧燕末帝在位数十年都不曾移驾别处,只说这新主行事雷厉风行,且不按常理出牌,不知又要折腾到何时。他们也着实不敢妄动,在此时生出甚么异心。 这头一站先避开更为邻近的渭南而乘渡船速至黔南,自然有付尘自己的考量。 一方面这黔南为六省之中最为广阔之地,霸占整块黔川沃土,实为国境中的农粮根基,地位占据枢要。也正因此,付尘先前遣将之时特将年历最久的孙广调任此处,以示倚重之意。另外一方面,还是要特地拜会故人,再访旧处言事。 抵至黔南两日后,秋暝山庄便接到传信。金铎也不避讳,携带着手下成百的侍从佃农夹道而迎,比付尘领带的随从还多。给足了面子,也吃足了架势。 “您里面请。”金铎将付尘一众笑迎入厅。 此处风光依旧,景致绝佳,连带着庄前的湖光山色都浸满了悠然的清味,令人不自觉要放松下心房。 就座之后,金铎略略打量一番,笑容淡了几分:“这经久未见,本以为成了富贵客,怎么依旧一副劳者相呐……可是患了甚么疾病不成?” “金世伯,”付尘无心与其周旋,直截了当道,“我来寻您,是有要事相商。” 第565页 金铎闻听他称唤,手中的摇扇都是一抖,怔了一瞬,便笑道:“……我不知晓你们规矩,现下称声‘陛下’应当不为过罢……还是要莫要折煞草民了,这声‘世伯’一说却是担不起。” “您同我爹是故交,当年连带着他帮衬着军中不少,一声‘世伯’不为过。” 金铎朝他凑近些许,低道:“你同我讲句实话,我在此听到的那些风声传言,可都是真的?……提督,是胡部的人?” “岂可有假。” 金铎撤回身子,转变了许久的面色,付尘知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消息为真,便给他时间消化。 停顿了许久,金铎重又挂上笑,只道:“可你这小崽子又有何居心……上回可是带着兵到我这里来抢粮了,到底是兵匪出身,动作够麻利的。” “事发紧急,”付尘道,“现下粮食一时补不上,朝廷先给予银两补贴给世伯所出。” 金铎当然晓得他能给出的银两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同等价额,哪有那么容易就补还给他?也不追究,只道:“那你今日前来……” “世伯可知,冯大人已经辞官了。” “知道,他前些日子便传信说要过来的,”金铎笑道,“这老顽固,可算是待不下去了。” “那您自然晓得他之前在朝中试行的财权变法罢。” “知道……他那法子太硬,如果不是厘金税定得太高,袁家何至于最后跟他闹翻成那样,还叫韩大人都掀出老底来,最后落得个那般结局,”金铎喟叹,“但凡这老顽固当初松松口,也不必弄得鱼死网破,各不安生。” “除了那些,还有特地给您这庄子提出的一些提议,不知世伯是否还记得?” 金铎恍然打量他几眼,笑了笑:“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无功不受禄。你这一声‘世伯’要价可不菲呐。” 付尘不说话,只看着他。 金铎沉吟片刻,忽又嬉笑道:“你可知冯儒为了此事前前后后跑了多少回?……说来也有趣,能叫他一直惦记着。” “可您也不比他软让多少,不也一直咬死不应么,”付尘淡道,“所以我亲来,看看您是否还得松口。” “所以胡主的自信在何处,”金铎眸底暗显冷意,“就凭着一句‘世伯’的套近乎之言?” “确实如此,”付尘定声,“我同我爹相与不算深,比起年月,还当是世伯当初相交更久。我爹究竟是何人,您比我要清楚。暂不论他身份之事,在燕廷之中,世伯是枢密院掌臣,隶属朝廷文官之列,而我爹一边参涉军务,一边又要调停政事。那些年军中的批财放粮之任,尽管有世伯规划,可我爹究竟如何斡旋在政军两方矛盾、又如何成了朝中军内的靶心,这些,您不可能不知道。” “我重提这些往事,不是为了拿我爹的事乞求您可怜。只是他那时没做到的,我现下意图要重新革治一番。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要一试,请您成全。”付尘又道,“就您这山庄当前状况,垄断为私产的土地多有冗废,朝廷现下也未必能调及足够钱财换买。我可暂请您任司农之职,不必抵京就任,可享朝中俸禄。” 金铎神情稍有松动,面上仍道:“……这朝俸我也不是头一回得,有甚么稀罕的。” 付尘沉眼看他:“关键在,您若肯放下一部分土地,农民私下流通,耕种的效率不必说,人口户籍、撂荒赋役诸多问题都可缓解消除。只要您这里肯做一表率,其余的田庄富户自有劝说的办法。我既然单独找了您,自然不会亏待。” “哦?” “五百亩,”付尘伸出一掌示意,又道,“我给您留五百亩,这秋暝山庄依旧为黔川田庄之首,保您余生名利兼得,如何?” 他话至此,再不容金铎犹豫,威胁道:“不瞒世伯,我这次过来还是带着兵来的。此事您若应下我们皆大欢喜,您若不应……也不见得由得您来做主。” 金铎扯了扯唇,又摇扇笑道:“这事儿你别来整这出威胁,可唬不住我……你若是能动武,早便不同我在此废话半天了。这土地经农是国家根基,不是动刀动枪就整顿清楚的……” “……您尽可试试。”男子双眸现过阴狠之色。 金铎自然瞧出这狼崽子多有被逼急的态势,又转了话头:“……其实这数月来,我在庄中倒是闻听不少你的所行所为。不得不说,你这孩子,确实令我刮目相看。” “但我有一点要提醒你呐,”金铎手中纸扇一滞,转首看向付尘,认真缓言道,“想要借胡部外力一举肃清军政矛盾是一奇招,但更是险招。这天下,说到底,既不是胡人的,也不是燕人的,而是那‘几个人、几群人’的。这里面的隐患、危险有多少,你该要好好掂量着。千万别贪心失了手……但也别像你爹,仁义得过了头。” 付尘沉下面色,眯眸坚笃道: “给足各方利益,再套一个太平的笼子封好,没甚么矛盾可生。” 金铎点点头:“……你能看清楚便是好事。” “所以你到底应还是不应?”付尘显然也被逼出几分急色,不如起先的敬容,“我既不打算仁义,你也别仗势欺人。” 金铎笑了笑,而后叹道:“……你别瞧我金铎自跻身权宦中数十年来处处逢源,可那多是我说服他人安心听话,少有叫我违心去听别人差遣的。而今告老归乡,竟是‘晚节不保’,破了旧例了……” 第566页 “您答应了?” “……真是怕了你这狼崽子了,”碰上这般软硬兼施、又有后盾的人,金铎也是无奈叹笑,可也不觉有多少委屈,“连那五百亩都不必,给我五十亩,顾得上身边伺候人的吃喝就行了……” 这些年来,名利权财皆历得,在这一方山水间安顿下来,也淡下不少功利心。有如此福气享遍乐事,也不枉他年轻时身遭一刀、受的那些苦罪白眼。最后再凭绵薄力帮衬一把后生,这一辈子,亦是值了,也无可怨怼。 付尘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其拱手行一礼:“多谢世伯。” 金铎透过半开的门眺向远处,悠悠道: “提督的墓应当迁到胡羌了罢……改日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上柱香……” “您何时想去,我便着人护送您前去。” “……不必了,我这里人手车马足够。”金铎收回视线,转眸笑看他,“你这等位置,该是谋划着大事便足。这些细枝末节的,不必你处处操心……没多大年纪,心放得怪大,事管得怪宽。难怪这头发比我都白,也留心点自己罢,该是你享福气的时候了。” 付尘兀自笑笑,没作声。 “……对了,”金铎蓦然想起一旧事,道,“我记得上回听你说,你还想着等燕国事毕后以死谢罪来着?……现下有了正事,不必再念着了罢。你既然叫我一声世伯,不管你是真心还是为了骗我允事,就着我同提督多年的交情,我勉强代他原谅你所行。那些旧日恩怨,都不必再计较了。你而今就照着你所想尽力去做,若是能安定下来,便是最好的了结。” 看着男子依旧没说话,金铎一挑眉,笑道:“怎么?该不会你还执拗着从前罢……你这点实诚倒是同你爹一样不肯变。但你要知道,谁不曾有犯错的时候,哪怕是自私着为了自己在世上轻松几分,也得谅解了自己不是?” 付尘垂眸,低道:“……您当初,拿这话劝动我爹了么?” 金铎少有地一噎,许久,悻悻而道:“……你总得比你爹有些长进罢!若能看着你过得不错,起码也叫我宽慰些。” 个中细情,付尘并不愿再言,只道:“我明白。” 金铎瞅他脸色,深叹一声。 付尘行事麻利,金铎这边方一松口,即刻便通晓黔南省的参政长官同各州州牧一同划地量议。冯儒虽已辞官,闻讯亦赶来帮协谋划。 付尘心中明白,农民一旦得了好处,这整块黔南行省,便已彻底归服新廷。更不要说旁带而来的国库军粮之用,此事解决,已让他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怎么样,可都记下了?” 付尘斜扫屋中翻册记录的属官,一派忙碌之色,又朝一边核对的青年询问道。 晁三咧咧唇,为难道:“若是带上川泽地形,两日时间怕是不够呐……这次清算,可在有的田庄富户家里头搜得许多不曾上籍逃躲赋税的农民,之前记的那些数目都要重新改。” 付尘略略蹙眉:“……这样罢,我们主要一众仍按计划西行,先走一步。我留下一百人马在此,等你绘完,护送你到下一处,你跟着我们的路线走。每到一省,我会嘱咐当地参政长官将更新好的数据明细交付给你,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晁三轻叹:“……也只能这样了。” 付尘又细声嘱道:“不求速度,但务必讲求质量。一定要确保其中准确性,难得巡行一趟,各地政官不敢瞒报。若是你发现不属实的地方,暂不必声张,记下原委,报信给我。” 晁三颔首:“知道了。” 付尘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说话间,晁二在门侧来报:“大哥,孙广在主厅求见。” 付尘微愣,而后回身同晁三交待了一句,便离了屋门。 晁二进房,因屋中一众忙于正事,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碰上甚么难题了?” 晁三将细情相告,晁二沉默了半晌,而后道:“……我过来帮你罢。” “……二哥,那打打杀杀的事儿你去可以,这种要动手实操的你可就别来掺和了,”晁三淡声嗤笑道,“晟哥可是来回告诫我快八百遍了,这图是机密要务。你一来搞砸了,看他不跟你生气才怪。” 晁二抿唇,冷声道:“把你一人留在这儿就安心了,你小子能行么?” “……小瞧我,”晁三哼笑,“我的本事可都是我师父亲授的……我算是知道你为啥要把晟哥当亲哥看了。现在要我说,也想拿你换了他来做我亲哥哥。” 晁二抻腿踹了他一脚,返身离开。 “哼。”晁三冲他离开的门口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而后继续埋首做手头的事。 “孙将军又至,可是碰上了甚么难处?” 付尘进屋时,看到孙广与赫胥暚同在屋中。 数日前付尘初到黔南之时,孙广便前来汇报事宜。没想到此时将行,又亲自过来了。 孙广行一军礼,道:“末将昨日得到消息,狼主两日后将欲起行?” “正是,”付尘道,“时间紧迫,两日后,便打算出发前往渭南行省。孙将军有何事?” “将军先前吩咐,若狼主巡行,我等要在旁随行护送。”孙广沉声道。 付尘皱眉不悦:“我手下有人跟随,不劳动你们。” 孙广抱拳:“我等受将军令。” 第567页 “你们而今都有政职官衔,怎么可能撂下胆子跟我一齐?” “手下有附属的兵将协理,不缺我等几人。” 付尘抿唇盯视:“那我命你尽心在此任职,你听是不听?” “末将受将军令——” “他是主子我是主子?!”付尘拍案而起,旁边赫胥暚见了都直蹙眉,少有看他如此勃然大怒的情态,“你们之前怎么答应我的都忘了?!” 孙广不言。 “兄长。”赫胥暚出声,朝其摇头暗劝。 付尘重又冷静下来,凝眸打量:“你是打算违令而行了?” 孙广依旧沉默。 “那好,”付尘冷道,“既如此,你下去领受三十杖刑,实为不守军令之惩……若心有不忿,你也不必在此待着了。既然手下有可以充任职务的辅将,我何必找一群不守规矩的担任要职。” “遵命,”孙广抱拳受令,“两日后,末将分配好军务,来此迎候。” 人已退下,付尘依旧瞪视厅门,气结未消,却又说不上究竟气恼何事。 “兄长可是这几日忙得累了,为这点小事何至气恼。”赫胥暚行至他旁边椅上就座。 “或许罢,”付尘单手敲了敲太阳穴,“……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了?” “不是小题大做,但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怒,”赫胥暚道,“不过就他所言,现下政事已稳,南北六省都没有多大乱子,也没人敢这时候生事。那戍卫的兵只要放在那儿便有了震慑,缺他一个的确也耽误不了大事。” “……叫阿暚看笑话了。” “他若并不把兄长当主子,兄长觉得烦厌,改日再换替便是,”赫胥暚叹道,“左右是察萨的意思,又并非恶意,兄长实无必要动怒。” 付尘薄叹一声,只低眼道:“阿暚说得对,我何须发火呢……” “你来黔南之后都几日不曾阖眼了,”赫胥暚站起身,皱眉看着他,“兄长便听我一句劝,去好好歇息一会儿。反正土地的事也解决了,眼下没有甚么急务,剩下的那些零碎的事情就让我去做罢。” “……好,”付尘疲倦应道,“辛苦了。” 赫胥暚为难地瞧他好一会儿,便自行退下了。 付尘摇摇坠坠地起身,自正厅后向内寝走去。 怔怔坐在榻沿,盯着屋中一处角落失神了一会儿,抵不住困意上头,不自知便斜倚在榻中窄桌上睡着了。 再次转醒时已然到了傍昏。 付尘睁眼便是床帐,有过几次过往经验,他下意识便要弹起身,侧旁伸来一臂膀支起他上身。 “……几时了?”他清了清嗓,干渴得厉害。 “酉时了,”晁二将茶水递给他,“有点凉。” 付尘一口饮尽,轻轻晃了晃头,清醒了几分:“……原本只为打个盹,没想到睡着了。” “不差这一时片刻的休息。” 付尘瞟了他一眼:“下回不许。” 晁二转道:“大哥,我有事同你商议。有关三郎绘制舆图之事,我以为,把他留在后边不合适。” “嗯?”付尘转了转思绪,道,“说来听听。” “假若我们离开一省,后来三郎领人又至时,难免有官员有心趁机在这一空漏时段中篡改庄户数和地垄亩数,隐瞒不报。大哥这次亲至此地,还免不了疏漏之处。旁省人提前闻听消息,更会早做打点,”晁二道,“三郎又是受了大哥的私下委任,不得声张。他们更有机会作假了。” “……这我想过,”付尘皱眉,“但一来,这时间紧迫,我还是急于按预定的时间行事,不想拖延。但此次一观,还是来不及让他赶绘。二来,我想这不实处是难免,若是只差一点……或许也不耽搁大事。” “大哥在着急甚么?” “急着……把事情做完。” “然后呢?” 付尘不悦抬首:“你究竟想说甚么?” 晁二低头道:“……我只是有一建议,可以让三郎还跟着我们走。” 付尘微顿。 “然后让三郎那边跟随的文宦属官将那所有自各级官员处得来的细情数据誊抄一遍,”晁二道,“而先让三郎在行省中,按当地地形将草图绘处,回至帝京后再寻一清净处细致整合重绘,即可得图。” “若要全部抄一遍……只怕三郎那里的人手不够。”付尘想起在屋中看到的卷目之多,摇了摇头。 “我手下正好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可供信任,”晁二道,“派他们过去跟着抄录,抓紧些时间,应该能赶得上。” “……可行,”付尘想了想,颔首道,“就是辛苦他们奔波之余,还要加紧赶工了。” 晁二抿唇:“我也可以过去帮忙抄录……有一份算一份。” “你?”付尘稍感讶异地看着他,惊奇道,“你也识字么?” 晁二面显窘色:“反正……是照着笔划对着写……三郎能看懂就行了。” 付尘绷不住笑意,轻轻嗤乐一声。 晁二直盯着他看,付尘回视时留意到,多有不自在:“……怎么了?” “大哥……许久不曾笑了。” 付尘静了静,那一瞬的笑容也逐渐淡下去。 “大哥还生我的气么?” “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跟你置气,”付尘无奈低哑道,“……我知道许多事你无恶意,便当小孩子犯错了。自家弟弟,犯天大的错,又能奈若何呢。” 第568页 他望向侧边窗台,被严丝合缝关好的窗户,外头甚么景象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层蒙白的光晕。 “……谢谢大哥。” “行了,别矫情这个了,”付尘自床边起身站起,披上外衣,边系着衫带边道,“左右我现下无事,过去帮着抄一会儿罢。如你所说,有一份算一份……你若想来,就帮着磨墨打下手,动笔的……还是别碰了。” “好,”晁二看了眼男子,又耸拉下脑袋,“……我跟你过去。” 付尘一瞥他沮丧神状,心一软,上前揉了把晁二的脑袋:“二郎,好好的,嗯?” 晁二顺着他胳膊揽上他腰际,埋在其肩头闷声道:“……大哥,你不晓得你现在模样有多差。” 付尘下意识一抹脸周:“……很丑么?” “……有的事,大哥不愿说,但跟随在大哥身边的人也都不是傻子,”晁二低声曝了句实言,“也都是为了大哥装傻充愣罢了。” 付尘一僵,沉默了许久,方缓缓推开他:“……那就为了我,继续装傻好了。” 男子当即回身出了屋门,晁二原处握了握拳头,咬牙跟上。 两日后,付尘率众西行,前往邻近的渭南行省。 孙广也的确依其所言,吃了刑仗后前来跟随扈守。付尘没多说甚么,一路上权当其人不存在,后者也知晓分寸,若无要事也是在其后跟得远远的,不在其面前晃荡。 按照计划线路,他们以黔南行省为出发点,西往至渭南、并峦行省,再在那处由金河上游易通行处渡向晋东,最后则东行至江北同襄阳行省。 一路行来,除了察视民情政势,付尘还是发现些许弊病。譬如各地分配镇守的胡部首领同兼监察刺史,可其人大多能说燕话,不识燕文。即便身旁跟随的精擅两地语言的属官可供配用,但时间一长,事情一多,胡人定会缺了耐心再去细究案件。更遑论要他们用旧燕律制修改后的刑律判定案务。 若是情况再差一些,说不准他们贪了安定再行偏路,最后学了个旧燕官吏的腐败习气,收受私下富人贿赂,妄行冤狱。那他们这胡人的身份可算是白得了,除了徒在燕人心中遭到鄙视,只怕也再无大用。付尘知道这种情况其实根除不得,但也不愿就让他们迅速吃利得逞,因而这原本的省官设置,还是需要调改。 付尘明白此事怨不得宗政羕,他的确在燕土上下游历一年,实地见闻增多。可此前的那么多年宫中受教中,骨子里仍是缩居屋室里的文人根性,臆断假想为多,所以也多有不切实之处。但只要细晓了状况,仍旧有能力细化解决。 唯一令付尘不得意的是,沿途这几省分配的燕将,一个个皆如孙广一般,依照宗政羲留命主动伴行,甚至而后都是自领杖刑方来拜见,也并无怨怼之色。 赫胥暚以为他忌惮的是他们皆有二主之心,巡行之中也不多加理会。可付尘知道还有别的,有一些他不敢面对却更难割舍和企盼的东西,那是他不肯同人言讲的隐秘。 可付尘其人,沿途却是肉眼得见的消瘦清减下去。赫胥暚几次暗中得谏不肯听,前前后后忙活细理了一月有余,终是在最后禁不得路途颠簸,在最后一地——襄阳行省病倒了。 襄阳当地的参政长官早便闻听来讯,还特地提前向邻近行省打听了些巡行的情状和所询问题弊病,提早整治纠察了一番,预备好回答的答案,防备付尘至时再借由惩治。到来之日,更是命人自酒楼中预定好酒菜吃食,种种准备齐全,万无一失。未曾想刚得知其人入省,便有人传信延迟召见,令他空紧张一场,但问询半天,也未听得具体缘故为何,只得在府中待命。 赫胥暚自到来初日便守疾床前,接连两日休整未见起色。 心知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要召唤城内疾医前来诊治。 “不许去,”付尘强撑病眼,仍是一眼看破妹妹心中迟疑所想,“调来一个大夫,他转首就禀到行省政官那处请赏去了,不出一日,六省所有人都知道我病疾的消息……且不说那六个燕将不听我的话私下跟到此,就是咱们胡部的人,你敢保证他们不妄动起心么?……已经到了最后一处,阿暚,别叫我前功尽弃。” “命重要还是那些重要?”赫胥暚蹙眉争辩道,“我宁愿要兄长留得一命。” 付尘眨了眨眼睫,终是笑道:“……阿暚,你何必还骗我……我的状况如何,你不早就知道了么,二郎肯定提早便告诉过你了……不过,即便不在此时,都是早晚的事,拖得一时半刻,也无多用。这命既然留不下,那就不要在走之前再给你们添乱了……” 赫胥暚到底忍不下悲意,躬身扑倒在付尘胸前。 付尘抚了抚女子后脊,轻声道:“不怕……都能安定下来。” 赫胥暚心中揪痛,听得男子又喘道:“……阿暚,一会儿去替我在城中买些山参补药,明早,替我召襄阳的参政长官过来对策应询。” “你还管那些作甚?”赫胥暚稍抬起身,恼道,“你当下还要问政?……我闻见一路,也足以胜任了,我自己去做就是。” “我人到了,却让你去,徒增猜忌……何况有些问题,我要亲自确认一下,才肯告诉你治策……听话,”付尘看着她,淡淡笑了笑,又道,“我只道你平素不施粉黛,那便再买些女子脂粉,给我补补气色……” 第569页 赫胥暚违拗不过男子执意,只得按其所求备好补药参汤,夜间猛灌一盅,晨起时又补一斤。可那临时补出的气色只如回光返照一般,虚浮轻飘,怎么看都能察出些不对来,周围人见了直摇头,可也依旧劝说不得。 付尘见了那官员,自知身体不力,也少了客套言语,直言逼问。襄阳的参政长官此前未见过真容,只当其个性如此,斟酌应答。 付尘看出他是提前准备过的答案,不多纠结,只挑了些新的内容策问,并叮嘱其人准备好各州郡的户数和土地名录,随时预备抽查行检。那官员战战兢兢地领命告退,出了半身冷汗。 只他不见处,男子身上冷汗更多。 自正厅起身后付尘直接被半推半扯地送回床上,转而便昏睡了半日。再醒时,那些临时伪装的气色都被汗水洗褪干净,皮肤同头发一般色泽。 镇守襄阳行省的魏旭不待传召,便已赶至。至此,六省的将领汇整聚齐。 付尘一睁眼时,便见那几将领整整齐齐码站一排,无声无色。 魏旭近前,低声道:“……我已按你所令,领了那三十杖刑过来了。” “你也存心气我……是不是……” “子阶,”魏旭低眼又道,“之前你在晋东时,孙将军那边便已收得信报,将军已自逻些回程,不日便可赶至。” 付尘缓缓闭上眼:“倘你还顾念着旧交,便听我一句请求……闭户,不见。” “你以为将军若到了,一道门,能挡得住他?”旁边的孙广沉声插言。 “他不会的……不在门,在我。”付尘轻张开一条眼缝,微微翕动着,“我不让他进,他不敢进。” 付尘吃力扭了扭头,不顾屋中人各异神情,低唤道:“阿暚……” “……兄长。” 赫胥暚拨开众人,挤跪在床沿,应声道。 “……阿暚,还有最后一事……怕来日不得时,现下我便提早嘱托于你,”床上男子挣扎开口,徐徐道,“听我说……燕胡混掌政,早晚必生异乱。有两点,你回去便可同燕王商议准备……一为文明开化之任,燕地文化悠久根深,不可废弃。且令来日开科举士,仍旧以之为评策。兼习胡文,莫以为主任……此为长久之计,着眼于后……燕王所长,且由他帮你。” “另一事为行省官制,仍需调整……且将监察刺史另行委派,军权单予,参政长官仍旧主政于省内。但要设法于三者间相互掣肘,自生制衡……回去将我的话告诉燕王同邵潜他们,令其量议细节,但我所言方向不可变动。” 赫胥暚凝神细听,不住点头,却止不住泪意。 她自小意志坚强,目标笃定,连情感波动都少之又少。却在碰上这人后也尝尽悲喜情绪,不晓得是福是祸。 男子的手自被褥边沿缓慢伸出,素白瘦削,青筋横曝。 赫胥暚一把用掌心扣抓起,设法想给他捂热乎了。 付尘手中施力握紧,凝声用尽最后一分力道,嘶哑道: “最后……且记住,军权,不得旁落。” 赫胥暚连连颔首。 付尘卸力躺倒在枕上,不放心地侧首询问:“……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全都记住了……” 男子轻轻喘叹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 “兄长……你别睡……”赫胥暚近身拦语。 “……傻姑娘,”付尘被她一唤睁开眼,弯唇笑了笑,“还没死呢……” “不过……似乎也没几日了……” 他眯起眼睛,又道:“晁三那边有我给你备的礼……燕土六省的长卷舆图,地形户籍皆按实际标注……改日你若动兵、察政或是调集地方政令,都可以之为参照……至于胡羌,勒金的状况阿暚比我熟悉……南蛮…南蛮……” “南蛮……”男子喃喃,声音愈发细如蚊响,且道,“……阿暚,我想睡会儿……我答应你,只是睡会儿……” 不待床侧人回答,便阖目不动了。 赫胥暚急忙去探掌中腕脉。 弱不可感,却始终不息。 男子的确只是睡去,但却不似他所言只睡了一时半刻。待他再次撩动眼皮时,已为三日之后。 “醒了!”有一道响脆男声瞬时扬起,“晟哥醒了!二哥!公主!” 付尘被他这惊呼声唤起几分神智,迷蒙睁眼,一扫床侧人,满满当当的挤站一围。不知为何,有些可笑,又有些失望。 “狼主,”孙广率先道,依旧一副冷淡模样,“将军到了,已在庭门之外候守两日。” 男子一闭眼:“不见……让他走。” 那几将也没多说甚么,赫胥暚在旁低道:“兄长可饿了?要不要吃些淡粥?” “……好。” 这次转醒付尘似是歇缓回了些精神,接连又两日,白天里总能有几个时辰清醒着。赫胥暚同晁二、晁三一众轮替着与其闲聊交谈,却阻不住其明显枯槁而降的脸色。 “……他……还没走?” “……没有。”赫胥暚想出言问些甚么,临出口又生生止住了。 付尘随口问些杂事,赫胥暚也声声应答,只不叫他昏睡去,能再看一眼便还有一眼。 屋门蓦然被推开,一众人涌入。 赫胥暚回首看了眼守门的晁二,意在问:为何把他们都放进屋了? 第570页 晁二摇首沉默。 赫胥暚又看向那七个军将,道:“诸位将军一齐在此,怕是扰了兄长歇息,还是请回罢。” “一句话,”孙广单上前两步,直盯向女子身后,“将军托来一句话。” 床上人全身僵直。 “与君期诺共舟渡江海。不肯启门,为殉同尘。黄泉碧落,尽处随君。” 男子眼眶霎时红了,死咬下唇。 赫胥暚怔然时,身后传来响动,她转首去看,床上人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她伸手去支扶,边道:“将他带进门便是……” 男子似未听人言,踉跄着跳到地上,不穿鞋袜,只着单衣便要向外闯。 白色里衣单薄,正如一片欲随风散于空中的薄纸。 只是体力不支,空喘着走动不得。 晁二迅速支架起他一边胳膊,唤道:“三郎!” 晁三心会,架起他另一侧手臂。触肩时,被那肘骨咯顶了一下,龇牙忍痛,一齐搀着向院中行。 屋门外是一石板庭院,兄弟俩架着人趋步穿过院子。 付尘比晁三高一大头,此时硬撑多有吃力。晁三抿唇应付,感到自上落下的气喘声重,连带着自己的心弦都随之绷紧了。 行至门前,兄弟俩都不动。 只见旁边这身如纸薄之人缓缓伸张开手,向前撑力一推—— 一抹红艳迸炸在初春石地之中。 三人都愣住了。 身后传来匆匆赶来又骤然停止的脚步声。 几丈开外,兀坐众人意料中那人。 乌衣如旧,只顶覆了一赤红幂篱。 赛过腊月寒风中梅枝斜桠的深红蕊心,赛过刀枪剑戟穿腑入肉时洒裂于空的污红血滴。赛过仇敌恨死时眼泛的热意,赛过烈火灼心时窜动的根苗……赛过世间所能想象的一切颜色。 众人错愣时,便见那白色单影挣脱两侧人,跃步跨跳至前,直直钻入那两片红色薄纱之下。 “我艸……” 这次不单为随行而来的范行,那几人之中接连爆出惊呼声。 孙广默然背过身,旁边几将震惊过后,也连忙背转回身,心内回旋所见一幕,惊讶未休。 赫胥暚在后瞪大了双目。晁二握紧拳头,在视线下移触及两只乌皮手套下耸伏的肩胛骨后,别开了脑袋。 痛,只有痛。 水气弥散了视线,付尘想,既早知为痛,何必还要以折磨之心靠近? 男人稍错开距离,吞下他不尽喘息: “……掀了我的喜帕,你可就是我的郎君了。” 付尘说不出话来。 宗政羲深深凝望其面,接续道:“我来殉——” “……闭嘴!” 付尘以为自己吼了一大声,实则不过是哑鸣嘶声,多如昵语而已。 宗政羲果真不再言,却狠狠盯着他,揪着他面目又咬扯一番。 不似往常厮磨含带情意,徒留满腔无力叩天之恨。 本也不剩多少筋肉,口口痛至骨罢了。 付尘无力凭依,也只得任由他发泄着连日来恨拒之意。 分不清是汗是血是泪还是涎水,只知道都黏糊糊地掺在一起,濡湿了四处,脏兮兮的,再想分,是分不开了。 宗政羲观扫其面,哑声道:“死,可比活容易多了。” “求你……算我求你……”付尘病昏上脑,意识迷止,只一味低低求告,“别让我……把此生至亲所爱的命都背上……我担不起……求你……” 男子气息渐弱,单倚在其怀中,衔血的口唇中不住蹦出两字。 求你。 宗政羲拥紧其人,好似要把这一身骨头掰开了、揉碎了,重镶在自己身上。 那他,就再纵他一回: “好。”男人阖眸,眼角血珠应声而坠。 “……我答应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晁二按捺不住,抬步欲前,身侧人转而拦挡在其面前。 “你干甚么?” 赫胥暚冷声训问。 晁二哪管其他,回眸瞪视,冷声急道: “……他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赫胥暚依旧展臂拦着他,不容相让: “你怎知……他不愿死在他怀里?” 史书载:燕国亡灭翌年,胡蛮分占燕土,东西割据近二载不休,胡蛮故主赫胥氏同苻氏双双于乱战中薨亡。而后胡羌新主晟亲领铁骑,扫蛮退燕。诏封姊妹暚为北旻王,定守勒金。蛮新主昃缴械投降,归服于新廷,废除军兵,年年岁供,册之为南疆王。 自此二族一统,三地安定,天下归心。新主晟力反众谏,定国号为“曣”,并易年号“希圣”为“曦晟”。 史家评曰:胡羌蛰屈数百载,一朝得势,接连举动讽刺讥嘲之味甚厚,可见其新主晟之器量偏狭,睚眦之怨必报。因是其虽武功卓著,有一统之功,然于其人也,妄议诟病亦自此不辍,臧否莫定,终难跻身后世明君贤主之列。 曦晟七年,新帝东巡,崩于中道,无嗣,遵诏禅位至前燕太子、异姓王羕,平息物议。史称“后燕”。 第130章 第一三〇回 第一三〇回 断鳌立极落定终始,同尘归往地久长天 “求请聿明禅师出山治患——” 一道人声沉响盘旋,穿林过隧,半山的风声簌簌而响。春日的桃树半枝花落,震荡入土。 第571页 几只惊鸟飞掠出山林,带起云层缥缈。 除却山树鸟雀,竟再无一丝动静。 未待山中小兽落荒而逃、至一安稳处,便又被一声崩裂声震倒胸腔心肺,“噗呲”一声吐出血来: “求请聿明禅师出山治患——” 悍然动天之势,铺响四野高峦。 万穴怒呺,泠风暗解。 鸟鸣兽吟声一齐嗥叫,尖利的嘶声此起彼伏。 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凑近: “照你这个喊法,人没出来,你可就先把自己给喊聋了。” 苻昃吸取先前教训,双手塞耳,移步近前。 瞥及男人冷淡目光,看了眼他身侧两座乌木实棺,自行坦白道: “……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他来的……你怎地领了两口棺材来?” 宗政羲只冷道:“你来作甚。” “我以为他会给你开山口的,”苻昃大言不惭,“所以沾着你的便宜见他一面。” 见这男人又欲出言,苻昃又道:“既是有求请之意,为何不报清来者名号?” “山川尚无名,又何必纠结俗世名姓。” 远山之外,悠扬笛声辉辉而散,由远至近,好似天籁奇响。 “……是他。” 苻昃一怔,出声低道。 那笛声婉转相熟,直令他怅然:“这么些年,他也算沾得俗世……这雅乐悠音,竟一点儿不见变化。” “不见变化,也许只是没有进益。”宗政羲冷言。 “……他是要见你,”苻昃侧首看他,道,“石阵已撤,你随我过来。” 说着,抬步向前迈进。方行数丈,发觉身后没有动静,回首瞧了一眼,又道:“两口棺材,无人偷无人抢的,搁在这里也不妨事。” 宗政羲未及细听其言,单掌一拍邻近那棺木,上方圆木棺盖应声而动,随震力向后滑去,“嘭”得一声转倒于地。 丝丝白气自棺中蒸腾而出,苻昃猜想,那里头应当是搁满了冰块罢。 然后他见男人又用内力将一侧棺木劈开,从中拉扯出一单薄人影来。怀搂一人再行转椅已是不易,苻昃看了一会儿,没打算掺言,只道:“跟着我罢。” 此时本值春日,该是桃花满枝的盛景。可由适才男人一闹,花叶全部跌落,只剩下一棵棵秃谢的硬枝,怪异得很。 苻昃沿路瞧着那春花坠落,很是惋惜,叹了两声,便禁不住埋怨道:“……花开山野,多好的景致,被你这粗人给破坏了!真扫兴……” “春花只得一时新鲜,我提前令其于盛时自择生死,有何错处?”宗政羲冷冷道。 “哼,”苻昃冷笑,“它们自有凋谢之时,要你来决定,多管闲事!” 行至半山腰,有一丛竹林茂密。边沿处设一石板桌凳,而那吹笛之人正坐于石凳之上,半面侧影显露。 蓄了白发,但铁灰色僧袍素淡如旧,看上去比白衣时要显露更多老态。 苻昃垂眸瞟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袍,拧眉揣道:这老东西该不会是因自己穿了白衣便换了衣装罢。 笛声缓缓而落。 苻昃眼皮一跳,他似乎听到那人笛曲尾音错了一音。 “檀越所来为何事?” “禅师既已听到,何必自作聋声?” 宗政羲冷眸淡视,姿态之高,毫不相让。 聿明只着眼于石板桌面:“此处有一棋残局,不知可否相邀一结?” “救人。” 宗政羲冷唇吐字。 聿明淡淡:“已死之人,有何可救?” 宗政羲心间皱缩,但仍旧坚存一丝生机试探:“他并非自然衰亡,有法能救,禅师莫打诳语。” “若是随便一人便得令其起死回生,那这生老衰病岂不成了玩笑之事?” 宗政羲听出其中退让之意:“条件为何?” “万物万事有序列根法,平白救活一人,岂不破了那自然的生生规律?且遭天谴。” 宗政羲揣摩道:“难道为‘以命易命’,方得平衡?” 聿明难得闻言转了头,淡淡扫过一眼男子怀中人:“他是你甚么人?” “亲人。” “纵然救活了他,今后改又留他一人于世,你怎知这是他本愿?” 男人冷冷一扯唇:“他令我独守余生孤寂,我为何不让他也享享同等滋味儿。” 聿明一挥僧袖:“……且来了此残棋。” 宗政羲眯眼打量须臾,近前对坐。 “博弈之术,亦自有辨,”二人同观桌上棋局,聿明出言,“其实往往不相容,檀越欲择‘博’还是‘弈’?” “自然为‘弈’。”宗政羲抬首看了眼白发和尚。 “为何?” “棋局若杀阵,须得步步为营,不肯任由天势作乱,”宗政羲沉声,“倘若人力可及,天命依归,亦有变数。” 聿明口中微不可闻的轻出一口短促气息,不知是叹声还是其他。 “请。” 苻昃缓步近前旁观,适才他不敢出一言相扰,这时候才得一间歇松口气。 男人这棋式如其人,稳、狠、冷、准,但步步目的皆明,看上去不似下棋,更像是布阵排兵。相较之下,老东西则更为自如,棋步游刃有余。 苻昃又悬上一口气。 一局棋直下得他心惊肉跳,不知两人心中究竟如何想。 第572页 他各自扫过其面,皆是一般的冷淡若常。 “我赢了。” 宗政羲终道,但面上仍旧不见起伏,垂眸看着棋盘。 “檀越可看出甚么机窍?” 宗政羲不语。 “阿昃,”聿明道,“你说呢?” 蓦然被点到名字的苻昃一惊,强抑下各式无关心思,上前自那棋盘抠下些许棋子,稍作改动:“……不看数目,肖似起先那残局。” “才起始灭,方始即将终;才灭便起,方终即或始。” 宗政羲道:“多谢禅师出力。” “救人同杀人,”聿明道,“称不得救人。” 三人各自沉默,竟是宗政羲率先又道:“禅师于山中犹在礼佛?” “……不,半身出得佛门,半身入得佛境,”聿明道,“谓此为佛,是事理障。谓此非佛,是断灭相,事理既融,断灭亦空。佛自现前,如日之中。” “旁人落发为僧以求出世远俗,惟禅师遁入佛门来索入世纷扰,”宗政羲抬眸道,“在下敬甚。” 苻昃浑身一凛,他这回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老东西唇角因言抽搐一下,眼底却真存笑意。 新主巡行四月有余,燕土六省官员百姓上下被折腾来回。但历经先前战乱流亡,也委实珍重于当下的和平安定。既没有□□政事,也便不敢造次。 帝京新廷内由异姓王宗政羕同邵潜领同摄政,个别旧臣时而恍惚,总觉得旧地旧人,一切似是不曾改变。而自新主回朝之后,他们方才头一回于早朝上齐齐拜见这胡人。 便看其人先是严惩了此前搜查有蔽过的官员,而后又厉斥警告,颁布新革政令。其手段之雷厉风行,叫诸官惶惶,也发觉这新主到底不似旧主,文官武将,又不可同日而语。 而于颁布新政之时,这新主又一改先前作风,在宫中拒见前来谏议的官员,只许其递进文字奏章言述。 君恩难测,实由此可知,反是他们,一开始小瞧了这胡主。 夜沉深宫,月色幽然。 这皇宫自迎得新主,近半的宫寝封门废弃,侍者也遣散多数,更显偌大荒寂。 御乾宫内一室独明。 埋首案前的人闻听门启声,抬眼看向来人。 “丑时了。” 宗政羲转椅近前,替其又在桌旁燃起一盏灯。 “……许是从前刻意养成的旧习,提心吊胆地算着时日,不肯荒废半点时辰,”付尘搁下笔,朝其笑了笑,眸光明亮,“现下想改一时也改不掉了……不习惯得很。” 宗政羲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折表章展开,打眼略扫,翘了翘唇:“字是写得不错……就是言语粗鄙了些。” “啧,”付尘挑眉,“我没有当着众臣的面骂他已算是给他保留了颜面,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能直言,可是很有耐心了……” 宗政羲将那表章放回原处,笑道:“……不值当。” 付尘也笑,似在品味旧忆:“只要看见他们那群老家伙一脸不悦又奈不得我何的吃瘪模样,我这心里头,就舒坦……” “多大的人了……”宗政羲摇首笑叹,“这时候耍上脾气了……” “对付这等矫伪君子,就得拿出市井流氓的那一套。” 付尘自椅上起身,像从前一般跪倚在男人身前,双手捧其他的脸,低笑道:“何况,我就是小孩子,也有人宠着我,对罢?” 苍发嘶声,犹见旧日印迹。 而他从这执念至深的眉眼间看到一丝年轻的纯粹,雾气渐散,是纯粹而简素的一片白色。雪地中饱受践踏的污雪,终于被雨水再洗净,终于被大气再回蒸,重归这银光皎净。 何其有幸,他还能重见这旧日追忆反复的瞳眸。 宗政羲凝神看望许久,倾身沾了沾,相视而笑:“对。” 付尘顺势靠进他怀里,闭上眼睛。 “累不累?” “……不累,”男子依旧闭着眼,“容我靠一会儿,我就歇足了。” “不去榻上歇着,窝屈在这儿?”宗政羲失笑。 付尘伸臂扣合上男人腰际,声音微弱:“别动……” 宗政羲也就势搭上他背脊,阖目歇神。 再没有甚么时刻,比此时来得安宁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付尘僵硬直起身子,倦眼困袭,略略蹙着眉:“……还真是有点儿困了。” “那就到床上歇着。” 付尘没搭话,眉心不展:“……回程的时候,阿暚跟我说她无力应付这举国事宜,我便把她封回胡地仍旧统掌勒金诸部。可而今胡部首领多有调出至六省统军,勒金已不如旧日。那她岂不算只占了半个虚名。” “那不是正好令她享得清闲。” “但阿暚可不是享乐之人,”付尘有些心悔,“这样安排,恐怕是束缚她施展手脚。” “胡部之中,当初叛乱的七部族人不是还在勒金,不许入境?”宗政羲道,“她当是想替你镇守住那些有意行叛之人。” 付尘叹了口气:“竟是我打散了原本诸部安定。” “你是协助扩散了胡羌版图,如何有打散一说。” 付尘抿唇:“现在这偌大国土,哪能称作是胡人天下呢?” 宗政羲摸了摸他侧颊:“何必在意这个。” “……也是,”付尘略感自嘲,“我本来也算不上甚么胡人,血统不纯的‘杂种’么……” 第573页 男人就势搧了他一掌,没用上大力,可也浮上一层红印子:“又胡说。” 付尘偏首舔了舔他唇缝,反安抚道:“……我就是不太甘心……折腾了来去,又重回到了起点而已,没改变甚么……” “行你所想便是。” 付尘低眸静了静,又道:“我今日翻了些这宫里的旧籍,看到一句话说‘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这个‘信’字,作何解?” “人无信不立,民无信不安,国无信必衰,”宗政羲对答如流,“乃是信誉之信。” 付尘颔首,又稍稍低了头:“或许不仅为信誉之信,更有信实之信。” 刹那安静,灯花窸窣。 男子低着的眸光闪烁一刹仓皇,朝宗政羲瞥了眼,又深深垂下,再出口的声音已变得哑而轻碎:“……我不想让你失望。” 宗政羲将手搭在付尘手背上,缓缓攥紧,道:“如何抉择,是你自己的事。无论你要走哪条路,我都能理解。” “我陪你。” 男人的话语如其手上施加的力道一般坚定而厚重。 见其依旧沉默,宗政羲又补道:“何况……你从来也没叫我失望过。” 付尘闻言弯了弯唇:“这话诳人……多少回见你被我气得牙痒,我又不是感觉不到……” 宗政羲拧了他一把,冷哼道:“你也知道你这小崽子有时叫人恨得咬牙切齿……不知收敛。” “那你也放不下我,我知道。” 付尘眸光闪烁,有些得意,还有更多道不明的依恋。 “既然知道,就莫抛留我一人空自念着你。” 男人冷面垂睫,着想起旧事。 “……对不起,”付尘心肠揪痛,贴面而道,“……我前二十七年,就剩那么点儿自私,只用在你身上了,怪我混账……今后再不会了。” “再有,也是我死在你前面。”男人冷颜道。 “对不起,”付尘知道他怒意仍未消,却又酸涩难言,“……再不会了。” 宗政羲也不堪旧忆负重,阖眼道:“说过不提,就不提了。” “……再给我些时间,”付尘低道,“只要一点时间,让我把所有事情安顿好……余生所有时日,都补还给你。” “最后一次了。” “好。” “那我现在让你上床睡觉?” “好。” ——下部·完—— 第131章 无花果,不归客 (贾允外传) 昭怀卿卿: 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十七载别离,与汝重逢,已是余平生大幸。余今正值而立,半生未曾得信神佛因果之说,但只略通文墨古训,竟难料于今有此境遇,夙愿了却,喜乐不能自胜。 余幼时体弱,兼系外族血脉,不为亲辈所喜,又因生性执拗,兀自出逃。年幼任情,私以为深入疾苦,方解民患,未曾想流浪五载,难堪世之所用,遂自裁于山,得汝相救。 每每惦念,便觉天之厚爱。若非甘冒死险,岂能得识汝哉。想来十二载幼年孤苦,易以与汝三年欢愉,此生便足。旧时曾同汝共赏夜昙幽景,为余此生夜寐常念,辗转不得忘怀之忆。而今私邸内尚存昙华数株,为汝离去之年手植也,几多更替,花颜若新。倘汝归来,可堪共赏。 汝幼温婉秀毓,颇富性情,余自知难以比拟,惟夜夜繁梦,盼汝福安。 分隔殷久,杳无音讯,原不再痴想与汝重会。而后巧逢灵芙,又系一丝妄念,探晓汝近状。 汝莫心忧,余虽尝离苦,亦遇恩主,得以施展平生抱负。其人敦厚卓尔,待余甚佳。先人有言曰: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余已立志从主,结草衔环,甘续幼时志愿,倾尽此生。 知汝已适夫,余心甚慰。数日前与汝把酒言欢,喜不自胜,竟喜极恶生,情迷一时,邪心流荡,酿就祸患。此为余平生大恶。想余区区凡夫,于几日内尝尽人世极喜极恶,兀自悲戚。知汝潜走,余自明罪无可赎,行径卑劣。不求宽宥,但念相识数载,信余之所言赤诚,绝无亵渎之心,轻浮之意。至于所犯罪孽,余自当愧怍终生,有所交代。 倘汝巧阅此信,览余痴言,即是得偿余之所愿。他日若有缘聚会,再当请罪。 于昙华开时,衷期于玉人再逢。 匆此草就,不成文进,原宥是幸。 贾应之 印 希圣十年首阳 第132章 终不似,少年游 (唐阑外传) 少年站在那男人身前,一对生得极好的眼目盛满冰寂,直直地对上男人打量的目光。 只见他缓缓开口,音无波澜: “所长在无父无母,无心无情。” 倪从文显然未被少年的这句话打动,只是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道: “证明给我看。” 只见少年动作毫不犹豫,向前抓起案上毛笔,一把插到自己胸前,卯力向里推进,霎时血浆迸流。 毛笔笔尾圆钝,究竟不似刀剑锋利,却凭着这一刻少年的冲劲儿,硬生生地捅进去几寸。而其人却面色不变,唇线紧绷,仿佛一丝痛感也无。 对自己都能这般狠辣,心肠已然不可测。 饶是倪从文见惯了过来自荐的强壮武士,却也在这一瞬被这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触动了几分。 第574页 少年脸色却随着血液的流散而显透出可见的苍白,他只记得,在昏倒前的最后一刻,他被一双臂膀接住,迷蒙中他瞥见了那人胸口官袍上仙鹤喙尖所指的一轮赤日,尽管比他胸口的鲜血颜色淡了那么多,他依旧觉得刺眼。 一阵不和谐的温暖透过那官袍传到他冰凉打颤的身躯之上。 少年在失去意识前想道: 他还是撒了谎,他是个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第133章 阑珊处,终身误 (倪承昕外传) 冬风呼啸,雨雪纷纷。 高庭苍檐间,有一抹赤色绽放在茫然白雪中。 “嘶——” 一个红衣女童低呼一声,从雪阶上踉跄爬起,她左手护住怀里的东西,又伸袖抹了把脸上渐融的雪渍,嘟嘴轻呼了口气,提起裙摆向府墙跑去。 女童趋向西厢厢房拐角,绕过土砖炉,挤进一道仅常人肩宽的狭小缝隙内。 宽斜房檐正好覆住此中积雪,石灰墙沿下,湿冷的泥土黏住女童的绣鞋底,她迟迟顿顿地向狭处移动。 墙缝至里则愈发幽暗,女童蹲挤下,对着一处窄小的狗洞,打了一呼哨,又轻唤:“小哥哥,在么?” “在。” 漆黑的狗洞那头传来一声应答,虽显少稚,却十分沉稳。 女童闻声一喜,嘿嘿笑了两声,而后将怀中之物拿出。 浅红色的玫瑰酥,方才绊跤时沾了灰尘,她擦了半天,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些黑色污点。 希望他别发觉……女童一边想着,一边把那纸包撑塞进那狗洞口里。 “……这是伤药,还带了点我最喜欢吃的玫瑰酥,很好吃的,”女童小心翼翼道,“你拿去尝尝。” 她听到洞中滑动的摩擦声。 “多谢。” “你喜欢吃甜食么?我们家小厨房里的婆婆很会做的,比外面买的好吃……” “不喜欢。” “哦……”女童有些后悔没有提前问过,“你一会儿还要去找你娘么?” “是。” “那你能不能……别受伤了?” 那边人顿了一下,道:“你不愿意麻烦,我不会再打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女童急道,“我的意思是……受伤……很疼的。” 刚才她在雪地里隔着那么厚的衣服都跌得腿脚痛,何况他脸上那些好久都消不掉的伤口。 “……我知道。” “那你答应我了?” “现在不行。” “……为什么现在不行?” “因为我没有不受伤的本事。” 女童感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劲,说不上是甚么,干脆转了话头,笑道:“小哥哥,正好你没爹,我没娘……不如干脆把你娘接过来住,咱们不就可以天天见面了吗?” “呵。” “……不行么?” “如果没事,我就走了。” “哎……你别走!” 她跪地,擦燃了一根蜡烛,放在那狗洞边,然后挤趴着身子在那洞口处:“小哥哥,你能蹲下来低个头么?” “干甚么。” “我想看看你。” 女童就着光线只能看到一片鸦青色的衣角和半只靴。 “看我作甚。” 女童正要回答,便见那边衣角下落,转又屏住呼吸。 一双明灿的桃花眼在橘色光圈中浮现。 “……你眼睛真好看。” 她忍不住把头又往里头钻了钻—— “哎呦!” 风一斜,手一抖,火苗蹭地跳到她头发上。 “怎么了?”那边惊讶一声。 女童看着逼近的火星,愣傻在原处哇哇大哭。 “……傻丫头!” 只听墙壁外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人影翻墙而跃。 少年坠落至其侧,甩袖扯步照着女童头发襟领上一阵乱拍,尘土四扬。 费了半天气力,将那火星扑灭,肩膀上一块衣料被烧毁了,还有几绺头发也未能幸免。 女童脸上泪水纵横,怔怔看着来人不动。 少年偏头扯了扯她领子,发现颈边有一小块烫伤,伸手去碰,半道又止住了:“……疼不疼?” 女童方回神,摇了摇头:“……不疼。” 少年沉默将领子里刚刚搁好的伤药拿出,低首剜了些药膏,替其缓缓抹上。 女童这时才感到痛意回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少年扫过其面:“不是说不疼?” “……有点凉,”女童还盯着他,然后道:“原来你能翻进来呐……” 伤口不大,少年抹好药后,又给她裹好领子,而后收起药盒。 抬首又看了看墙沿及四角,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回去……” 女童看了眼光秃秃的高墙,毫无借力之处,想了想,拉着他袖子往外走:“……没事儿,你就跟着我出来,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朋友……” 她正要往外扯,却发现身后少年一动不动,反是她被拉回几步:“怎么了?” “不行。” 女童安抚道:“没事儿,就是我爹看见了也不管我,大不了他说你几句,肯定还让你回去。” “不行。” 见他如此执拗,女童也硬劝不得,皱眉道:“那怎么办?” 第575页 少年低首,然后想了想,道:“你家厨房……有没有甚么柴木之类的东西?” 女童想了想,为难道:“有……但是那柴火比你都高……我、我肯定搬不过来……” 少年抿唇,又仰首看了看那墙头。而后摸了摸那砖缝,借力点没有,至多只能靠一时的摩擦冲上去。 他抬臂一使力,两脚于眨眼间迅速沿平墙上蹬,整个人若壁虎一般“噌”得攀上墙沿。 哪知就在扒上砖墙上沿之时,忽地失去撑力,从墙上坠下来。 女童一惊,连忙过去扶他。 此处墙缝狭窄,少年摔落时半身窝折在后面的房壁上。 “怎么样?”女童整张脸皱巴在一起,刚刚止住的泪珠又掉落下来,“对不起……不该让你进来的……” 少年挣扎着站起来,一时直不起腰:“我自己翻进来的,跟你有甚么干系。” 他又仰首盯着那墙头高度,心里盘算着方法。 “要不……”女童想着适才少年只差毫厘便可扒上墙头的场景,抹了把泪,说道,“要不你踩着我,垫一下过去罢。” “……那怎么行。”少年瞥了她一眼,否决道。 “你刚刚……差一点就能扒上去的,”女童两眼泪盈盈,又有下定决心的一般坚定神态,“你来罢。” 说着,便沿着墙面壁而站,一动不动的。 身后半天不见动静,她回头催促:“来呐……你不是不愿意从正门出去么……” 静默片刻,肩头搭上了一只手。 女童顺着手仰头去看。 “蹲下。” 身后少年声音艰涩,好像被堵住了半个喉咙眼儿。 女童缩成一团,才刚刚超过那狗洞一个脑袋的高度。 少年抿唇,又朝那府苑高墙望了一眼,一丝淡薄的阴狠缓缓蔓延。 女童紧咬着牙关,听到身后风声忽紧,随之肩上便传来一道重力。 未及反应,那力道又迅速消失。她支撑不住一时冲力,向前墙上倒去。赶忙捂住口鼻,强忍着被肩上疼痛逼出的泪水。 “……怎么样,你?” 自那狗洞中又传来少年声音。 女童大口呼吸了几下,然后答道:“……没事。” 那边又没了动静。 女童道:“三日后我爹一整天都不在府里,我可以偷偷溜出去……” “你想去哪?” “哪都行,随便在街上逛逛都行。” “我在这里等你。” “嗯!”女童兴冲冲一点头,牙齿都笑咧出来了。 她从不区分何为时辰何为天,只知道有一种充溢心间的兴奋和期盼将驮送着她迅速赶到了“三日”之后。 女童偷偷摸摸地沿墙角出去的时候方才恍惚记得,自己当时没给他说具体的时间点,如果他还没到该怎么办…… 半悔半忧之时,便发觉欲见那人已经在巷道内的墙角独坐着。 她小跑着奔前,少年也看见她了,拿眼睛回望着她。 “我……我刚刚才想起……”女童喘了几口气,“我没告诉你我出来的时间……” 此时日上中天,正当午时,按道理应该是用午膳的时候。女童也就是这会儿得了便利避开众人防范,私自出来。 少年沉默将她拉到身后墙角,解开她前襟扣带。 女童一动也不敢动,直盯着他眼睛瞧。 她红着脸,耸肩打了个哆嗦,发觉少年移转来的视线,又道: “冷……” 少年动作快了些,扯开了一点棉衣,看到那一块烧疤和青痕,皱眉道:“……回去没上药?” “……我连着两回去拿药,乳母非要问原因,我不敢回答,就没告诉她……” 女童迟疑地瞧着他,见其又将上回递过的药膏拿出来,给她一点点敷上。 又冷又疼。 女童咬唇忍着,还盯着他眼睛看,悬吊起一口气。 抹完之后,少年忙把她衣襟扣好,然后将手上药膏递过去:“拿回去,自己擦。” 女童没接:“你不用了?” “不用了。”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少年嘴角一个红血戳,低道:“上回见……还没有。” 少年就势掰过她伸来的手,将药膏放在她掌心:“拿着。” 而后,不容她再拒绝,拽着她的袖子出巷朝街上走。 街上人流涌动,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在边上行。 “小哥哥。”女童加紧了步子。 “嗯。” “你现在有本事不受伤了?” “……没有。” “那这药你还是拿着罢。” “我不用。” “为甚么?” 少年闭口不答。 心中腹诽一句,因为我是个孬种。 帝京长街上喧哗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间笑乐,俱从众者间讨得。 “你吃那个么?” 少年放缓了步子,指着几步外一叫卖摊贩。 “甚么?”女童随着他所指的位置看去。 “冰糖葫芦,”少年补了一句,“甜的。” “好呀。” 两人近前,少年掏了铜板拿走一串,转手递给女童,然后继续向街上行。 “你想去哪?” 女童想了想,左右看了看拥挤的人潮,道:“……你带我去看看你娘罢。” 第576页 “不行。” “为甚么?” “她很忙。” “偷偷去嘛,”女童道,“就看一眼,不打扰……你不是熟悉那地方?” 少年拐了个弯,将人领到一楼间窄道,登上边沿的人砌石阶。 “这是去哪?” “从偏门进。” 女童一喜,感到少年又将扯着自己袖子的手转握上自己的手,对她道:“跟紧我,不准乱喊,不准乱跑。” “……哦。” 女童被他严肃神情搞得丢下些许兴致,心以为这将至之处该是甚么危险之地,有些后悔让他领她过来。 思索间,就被牵至一处黑黢黢的廊道。 隐约有吵闹人声,但那声音好似被笼屉罩住,似近实远,如隔云端。 看不清前路,女童心中害怕,不敢出声,两只手紧紧抓住少年的手,跟着他向前挪移。 掌中的手瘦削干燥,骨头比她的要宽要长,但莫名很温暖。 走了半晌,少年斜挑开一长帘,忽然而至的烈白光线刺得女童睁不开眼。 眼前瞬时又覆笼上一双手。 女童感到重归一片安详的黑暗之中,青年半搂着她领其上前。 刚刚隐约听得那种喧闹声愈发近了,如同身临其中一般。 还有浓重的香气萦绕不绝。 她动了动脑袋,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二人停在一处。 “我松开了。” 女童点点头,不敢出声。 眼前的手撤下,她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发觉二人正在一个比人还要粗一圈的红木柱子之后。顺着柱子往上瞧,直通进这座楼房二层。 而这一楼的空场四围桌席人满,男女嗤笑私语不绝,皆是酒酣耳热之象,暖融融的一片景象。 在众多笑闹声,又有两道特别的声音夹杂其中,女童循声望去,前侧搭起的看台上有两个人形浓妆艳抹,不辨男女,细声细言地唱着甚么东西。 那声音乍听起来有些尖锐刺耳,仔细听了几句之后,又觉得在这缭乱的笑闹声中很是别致。 女童一手拉着身侧少年,一手半搂着广柱,然后她抬头看了看。 少年对上她视线,弯了弯腰,在她耳边低道:“怎么了。” 女童指了指台上,然后小声道:“那人唱得是甚么呀?” 少年摇了摇头,抿唇道:“不知道。” “……哦。” 女童扒近柱子,极力想从那喧声中辨别出那唱词为何。 可惜人声鼎沸,偏偏就压盖过那人声,偶尔只得听到几个字,转瞬就又湮灭在闹众声里。 女童有些泄气,慢慢飞了神思。 酒桌上人个个满面通红,笑喝不绝。与她从前在府上见得那些前来谒见他爹的那些男子形象迥异。抛却了冷静振作,好似一个个的都成了醉鬼痞癞,衣衫不整。 而其间穿插着衣裙宽敞的女人倒酒言乐,也是同其一般,满面红光热晕。 她甚至觉得,那女人身上的香气穿过厅堂,直接钻到了她的鼻子里。 稍稍有些不自在,女童下意识向后挪了一步,撞上少年薄脊的胸膛。 “怎么了。” 她感到自己半护在怀里,忽然又有些安心,可这浓热的氛围着实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呼吸急促了些。 “……你娘……在这里面么?” “不在。” “那她……” “她在楼上私厢里。” 不知是否是闷热环境带来的错觉,女童总觉得少年声音怪怪的。 她挣扎着要扭回头,身后人手臂就势松了松。 女童一无防备,忽地就面对面撞在少年脸前,也撞进了那一双深漾波澜的桃花眼之中。 四周喧闹顷刻消失殆尽。 呼吸骤停。 悠悠荡荡一声唱词飞入耳畔: “……炯炯明珠昱横波。” 细声百转,绕荡在其脑中。 而后再无声息。 她依旧是那个分不清时辰夙昼年月之人,不管经由多少年,都忘不掉那一刹一念。 看台勾栏中伶人唱念依旧: 炯炯明珠昱横波 蒙尘归往,不复天地重失色。 侬这凿凿言辞为哪般? 难道百两千金, 犹换不得安生两散? 旧人非昨日, 怪吾当年浊目混耳,滥信了假言不堪! 对处那伶官挑动眼梢,一抹额间赤红朱砂,接唱道: 我撮土为安葬了官人的爹和娘。 千里迢迢乞讨京都上, 今见你在庙堂, 且弃了旧糟糠, 哪里为中得皇榜, 分明为图名伎俩, 为我叹一声世道荒唐, 且看你笑至何时,死无棺,生无傍,无钱贿阎王! 第134章 斧修月,山河晏 (宗政羕外传) 冬夜宫墙下,四个太监在门道旁直身而待。 今年除夕格外严寒,没有降雪,却似把冰雪寒意都塞进了冬风里。 为首的大太监佟秀眯了眯眼,量算着时辰也是是时候了,却不想还未见到踪迹。 身后的从宦有些耐不住了,低声朝前道:“佟公公,那人……是不是又不来了。” “安心候着,”佟秀偏首轻斥,“不该问的都别问,管好你们的嘴巴和眼睛!” 第577页 小太监微咳一声,不再言语,于长袍下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膝盖。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青砖瓦道上方传来慢悠悠的马蹄声,在寒夜中清脆显著。 几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一辆马车自极暗处逐渐显现,款款停在几人面前。 小太监眼前一闪,一道乌影飞越而下。 “佟公公,久待了。” 他抬眼朝其暗瞥一眼,见那人黑衣黑面,鬓发苍然,怔愣之时,忽对上那人转来的眸子,清亮摄人,隐有迫人之威。 小太监受恐,连忙低下头。 “奴才们应该的,倒是贵人千里赶来,实在辛苦。” “敢问这几位……” 佟秀朝后瞟一眼,又躬身笑道:“奴才是怕……所以特带了几人替贵人帮扶一把。都是口风严、晓分寸的。” “多谢好意,”那人声音冷了几分,“不过我自己的夫人,还是我自己来罢。” 佟秀是个识眼色的,当即意识到自己会偏了意,便躬身赔歉道:“……正是,那奴才便令他们回去了。” “佟公公也回去前宴帮衬着陛下罢。到底不是头一回过来,这里的路设布局也熟悉得很。” “奴才遵命……是奴才今日自作主张了。” “无妨,”一道声音自马车帘后传来,低低沉沉,“除夕夜宴事繁,劳动佟公公亲自而来了。” “奴才分内事,”佟秀便道,“既如此,奴才等就不扰贵人了。” “请便。” 冷眼见人远去,付尘方自取出轮椅,揭开车帘,将车内人搂负而出。 “几个小宦侍,你同他们计较甚么。” 付尘轻哼:“小太监不知分寸,佟秀还能不懂么。他想得周全,可也周全过了头罢……” 宗政羲扣上乌纱幂篱,且笑道:“你这脾性,愈发没得数了。” 付尘随其步入偏侧小门,边笑道:“除了你,旁人也不敢管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无法无天……” 宫外严寒,几至滴水成冰。金銮殿中却是一片香暖醺醉的宴饮氛围。 按规矩,宴席之中,朝上各式公卿大臣、文官武将皆携亲眷一同参会,胡蛮外族也照燕地规矩,北旻王同南疆王各自携贡礼而来,示胡蛮归服顺好之意。 佟秀自后帘入内,在半醺的皇帝耳侧低语几句。 宗政羕迟钝颔首,嘱道:“他们喜静,莫要遣人相扰……” “是。” 皇帝身侧桌席所坐为太子,正恹恹于这筵席之乐,偏首留意到此状,醒了醒神,起身朝侧席道:“父皇,可是师父到了?” 宗政羕点头,朝其一摆手:“去罢。” 少年匆匆离席。 整个宫廷内的主侍多聚在主殿除夕筵上,故而这内宫便显凄清。 月色昏沉,檐角纹兽反射着浅淡的光。 少年方拐进院落,正要开口询唤。 面门顿然袭来一阵疾风,他下意识抬臂迎挡,同时腰间剑刃出鞘。 “师父……” 少年于交手间顿声微叹,却不敢放松,转而挺剑同对面人格击。 男子身手迅疾凌厉,少年勉强顶过数十招,便已身陷被动之势。 “前身背后,要穴四周。” 自侧边传来一声沉音提醒,少年忽地醒神,镇直面色,又连接数招。 无奈男子防守严密,插不上缺漏处。接连抵挡之后,终是剑落脱手,闭目迎击。 付尘止住手中攻势,最后力道偏移,掌力落在其肩头,少年退后几步,堪将稳住未倒。 少年直起身,先朝廊侧一直坐观之人拱手一礼:“多谢伯父提醒。” 宗政羲淡道:“你意有飘飞,动作虚浮,可是连基本的东西都忘了。本末倒逐,暗器只为无用功。” 少年惭愧垂首,沉默不言。 袖间划闪而过镖光又被拢进衣里。 付尘扯下黑色面巾,近前捏了捏少年后颈,笑道:“……适才席上喝酒了?” 少年垂目,避过其掌,后退一步,跪地道:“昱心有杂念,意志不专,枉费了师父一片苦心。” “言过了,”付尘伸手给他拉起,发觉轻拉一下尚还扯不动,“不过是随手小试,看看你长进如何。既是状态不佳,改日再寻机会便是。这算得了甚么大错。” 少年执意跪地,沉声道:“师父不在这两年间,无人督促,昱于中途时有荒废,自知退步甚多,向师父请罪。” 小子一身蛮力,硬拉不起,付尘干脆蹲在其面前,无奈道:“既然知道错在何处,来日纠改便是,跪也跪不出长进来。” 少年仍旧垂首不动,付尘转首向侧旁瞟了一眼,不知为何,即是隔着昏幽夜色同垂面乌纱,他依旧能看出男人面上些许笑意。 灵犀神会,付尘也笑了,转首朝少年道:“行了啊,我方才刚动过手,这时候可没甚么力气再拽你起来……除夕佳节,可别叫我跟你小子作恼呐……” 说着,自顾自而起。 少年一抿唇,也随之起身,定声道:“来年新岁,昱定然不再生怠惰之心。” 来至庭中椅上,付尘倒了杯茶,递过去:“醒醒酒。” “多谢师父。” 瞧着少年躲闪目光,付尘出神盯了片刻,转笑道:“两年前见你时,尚还资质甚佳,习招速度也是出奇之快。怎么就过了这一点时间,就停滞下来了?” 第578页 “……师父,”少年犹豫道,“我想换兵刃。” 付尘挑眉:“哦?” “我觉得……我不适合习剑,似乎是长刀更得意些。” “器刃只为称手,你若觉得刀合适,改作刀也无妨,”付尘眼光微闪,道,“但我瞧着,可未必是为了这点小小外因罢。若是昱儿碰上甚么难处,自可同我讲,反正你师父我一局外闲人,许能帮到你些事,也省了好多麻烦。” “倒也没甚么大患,徒儿自己能解决。” “那就是有喽?”付尘挑眉而笑,有些试探得逞的黠色,“不妨说来听听,反正这到了年末最后一夜,把那些烦心事都说出来,明日来年,就不再扰你了。” 他转手又倒了杯茶,递给男人:“……有些凉了。” 少年见状,便欲起身:“昱到前殿拿些烧酒罢。” “不必,”宗政羲沉声拦道,“你师父不饮酒。” 少年转首去看,付尘无奈薄叹,自行给自己倒了杯茶,朝他道:“……无妨,你接着说。” 少年吞了吞口水,然后道:“……其实只算是皇族私务。几位皇叔应当是于我不满,平日里喜欢找茬滋事。偶有做得过了,昱也难耐性子,一边提防,一边也有回击,只是……也止不住。” 付尘、宗政羲互视一眼,自然都听出少年言语中的避重就轻之意。 宗政羲抬眼:“他们做甚么了?” “轻些,只是在居处放些蛇蝎毒物、巫鬼禁术,或是在监学中说些闲言碎语,撕书求乐,若是重了,便有食水下毒之行,”少年道,“不过徒儿饮食前习用银针试毒,也总能发觉,未教他们得逞。” 宗政羲蹙眉。 付尘也变了脸色:“银针试得了致命毒,可我见过的,有无数叫人生不如死的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少年面色白了白。 付尘沉声:“你那几个皇叔里头,有的已经及冠成年了罢……这可不是甚么小孩子玩闹的事儿,陛下知不知道?” “我没告诉父皇,”少年道,“一是因为没闹出甚么大事来,我也私下跟他们动过手,没便宜了他们。二来,到底是皇族内的私事,闹开来影响的是皇族颜面,若在胡蛮人眼中,又是燕廷的笑话,我不愿叫父皇为难……何况,他们之所以敌对于我,我也大致猜度出些缘由。” 付尘低骂一声。 “当初我离宫时,诸位皇弟之中有的尚在襁褓之内,并不十分了解,”宗政羲道,“说到底不过为皇族继承之事。你而今还未参政,若是到了朝廷之中,他们更有根由究你的错处,同样的下场冠一个虚伪的名号,本性未可轻改……二弟子息单薄,未曾想叫你成了你这些皇叔里头的靶心。” “哼,一个个想当皇帝,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也不掂量清楚自己几分本事,光用在这些脏事上了。”付尘冷嘲。 少年垂目道:“我先前以为父皇挂念母亲之事不肯纳妃延嗣,我知道皇族不比寻常之家,有几回向父皇劝谏,可他并不听取……曾经我当几位皇叔与我年岁相差甚少,可与其相交,未曾想其人存了暗害心思,并无真心相待之意。” 付尘捏了捏他肩膀,和声道:“人心叵测由来已久,并非是皇家方有。但凡你有权位财两,总会有眼红之人心怀不轨,意图谋害。不可大意,却也无需因其忧虑。世上总有肯托付真心之人,早些看清这些小人嘴脸,实为幸事。你能辨识清楚,我欣慰得很。” 少年依旧低垂着眼眉,声音却镇静下来:“师父授我武艺,难道不为反击这些险恶之人?可于宫中,常常无施才之处。时而冒险犯禁,反倒被人揪到错处弹劾,受了责罚。” “止戈为武,学武当然不是为了兴事压人。”付尘道,“你有了这分本事,别人不敢轻瞧你,也不敢冒犯你,相安无事,便是忍让。无需为杂碎脏了自己的手,但若旁人有意欺负你,你自然要以数倍还之……我看你这模样,你还是顾念着你那几位皇叔身份,没肯下重手罢。不若为师出面,一会儿替你教训他们一番。” “不用师父来了,”少年有些赧然,“其实,昱也没便宜他们……前些日子,我趁夜里私下出宫把七皇叔牙给砸掉了,然后您教我的甚么断骨、折指、刺针、剥皮……都小试了一遍。不过我没敢告诉旁人,也没敢在皇叔面前暴露身份。” “这才是我徒弟嘛!”付尘一乐,“不过我再告诉你一招呐,你不暴露身份,可也得让他们反思自己的错处,不然忙活那么多他们也不知悔改……这样,你去钦天监寻些鬼怪符纸来,在上面写些字,假作阎王口吻警告一番。回回你遣进他们住处动手时朝门内外洒下一堆,一方面吓他一吓,另一方面飘到府中各处收拾不及,也叫其他的侍人小厮私下议论起来他们主子的丑态,看他还敢不敢命人下脏手……我看,就算你那皇叔里头有胆大的,他手底下的人还得顾及着自己的小命不敢接罢……对付这等人,就得拿奇招。” 少年被他言语逗乐,幂篱下男人也轻轻弯唇。 付尘又握了握他手,又道:“人情多反复,是世上最险恶之处。可也不必躲着避着,毕竟好人恶人窝藏一起,极险地亦有至美。你只管由心而观,择真心之人相待。” 少年低叹,点了点头。 宗政羲出言:“你而今狠淡受尽苦楚,皆非祸事。自此之后,再无纲纪伦法能束得了你行为路径,何须叹息。” 第579页 少年抬眸,付尘接着道:“你伯父说得对,为师我可是山野出身,边城京都都流浪过,知道那贪婪妒忌的险恶之外,还有鄙夷、不屑、轻视、谎言、杀戮等诸多恶难。只要你意志自坚,别人的恶又能扰你几分。” “……师父,您不在这两年,昱私下里一直有一打算。” 付尘猜到几分:“你说。” “昱本意并不贪心皇权,也厌恶虚与委蛇之事。从前师父所言民间异域的奇闻闲事,反教徒儿十分心向,”少年道,“昱自幼在宫中读书研经,却不甘尽信其上言语。即便是君子圣人口中的天下,从前未得亲历,便也只为枯墨文字。徒儿希望有机会,可以如师父一般,深入尘世得一观。” “……你若真有此意,当然是好的,”付尘浅笑道,“你伯父十五就离开宫廷了,你而今十七,同是少壮需磨砺之年,出去历练不是坏事……不过这事,你还是要去问问你父皇的意思,我当然是没甚么意见。” 宗政羲道:“人世亦有宫中不得见之艰难,若只为了异事奇闻,多有失望处。需得细思细审后,再做决定。” “伯父,我想了近两年的时间,绝非一时兴起。” “那就去罢。”付尘拍拍他肩膀,“你有自己的路要闯,我说再多,都比不上你去亲自见识。无论何时何地,我也只有一句话,保全自己。” 少年跪地叩首:“感谢师父教诲。” “不急,”付尘又将其拉起来,“回头去问问你父皇罢。” 少年应声。 闲谈几句日常,他便重回主殿饮宴中。 这里动静不大,但还是令宴席上有心人留心到了。 女子悄悄离席。 “兄长,你回来了。” “……阿暚?”男子闻声回首,喜道,“……本来打算等筵席结束之后再去寻你的。” “无事,”赫胥暚淡声笑笑,“陛下宽厚,也不降罪我等。” 付尘自袖中掏出一手钏,递上,笑道:“这是耶婆提国的红珊瑚,据说有祈安降福之效,算是稀罕物件,我就想着买来给你,权当赏乐也是。” “谢谢兄长,”赫胥暚就势接过套上,低头看了眼,“……确实没见过。” “不必客气,”付尘道,“这两年,部中可有甚么异动?” “一切若常,”赫胥暚抬眼端详,“倒是兄长,许久不闻听消息,也不知情况如何。” “只是行得远了,不方便传信回来……” 宴饮至终,皇帝以酒醉为名先行回寝休息,留下余者自便。 太子朝上方空位望了望,也吩咐撤下自己桌席,起身而退。 御乾宫中灯火通明,侍者替皇帝更衣扫室,备上醒酒汤药。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宗政羕摆摆手,佟秀带室内所有侍从掩门而退。 “父皇。”太子拱手一礼。 “见过你师父和伯父了?” “见过了。” 宗政羕系好襟带,转坐在椅上。口中叹出酒气,添上几分平日不可多见的洒脱随性。 “适才席上皇儿兴致不高,可是因为想到了甚么烦心事?” “儿臣重见师父远途归来,着实欣喜,言谈几句,深有所得,故而逐渐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那便是极好的。” 太子抬眼道:“父皇,儿臣近来在监学中研读冯大人编目的经卷,其中有一则深以为惑: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先贤圣人以此言谏君子,岂不与王贵君子当下所行相悖?” “这一乐,儿臣不得尽全,此为先时所限;三乐,又非博学鸿儒不足以胜任。惟有二乐,可以为自戒。仰不愧于天,父皇于儿臣为君为父,自当奉孝之,此为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儿臣虽涉世不多,但若他人无犯,儿臣自也不为恶事。可归根结底,儿臣却独独于这世上愧怍于一人。” 宗政羕通晓其意,温和道:“皇儿有何念想自可同朕相言。” 太子撩袍跪地,杏黄身影独姿特秀,见有武者精干: “父皇,儿臣既为皇胄,本不该有此冒进之念。只是当下所行与儿臣书中所见相差甚远,乃至为其言中最恶之事,‘王天下不与存’。儿臣希望能得机会至民间游访巡行,细察人间百味……听闻父皇当年在胡蛮起事之间也曾有机会至各处探访,应当能够知晓其中好恶。” “说得好,王天下不与存。”宗政羕低眉道,“……朕深以为然。” 太子抬首:“那父皇何必……” “闲极无聊,消遣取乐罢了,”宗政羕难得同其玩笑,“当初朕倒是有心推给你皇伯父,无奈这位子是洪水猛兽,自家人都避之不及呐。” 太子嗫嚅:“那几位皇叔还趋之若鹜……” 宗政羕听到他所言,笑意加深:“说起来,这两年你那几个皇叔家里头一直不安生,朕视而不见,但也大概晓得是谁动的手脚。” 太子深深垂首:“父皇圣明……甚么都躲不过您的耳目。” “算了,说来也是你那几个皇叔行事不像话。朕先前在旁暗示警告了几次,但你六叔七叔年纪小,也还不知道收敛,给他们来些教训也可以。” 第580页 “那……”太子犹豫道,“儿臣方才所言……” “皇儿想去,便去罢。” “嗯?”太子抬首,面现诧异,不可思议道,“父皇您同意儿臣离开……” 宗政羕也凝视着他:“皇儿想离开多长时间?” “……儿臣不知。”太子诚实道。 “皇儿可有决心,此后彻底跟这皇家割绝,不再回来了。” “……父皇这是甚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宗政羕沉声道,“曣朝宗谱之中,宗政昱此人已于绍熙十一年初春因疾病逝。此后,你该如何,已是你自己的事。皇儿若有难处来寻朕,朕依旧竭力相助,可这皇室宗祖,你便再也认不得了。” 太子眼圈微红,埋首道:“……父皇是因儿臣所言而生怒了么?” 宗政羕起身,行至少年身侧,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淡笑道:“朕不为此意,而是想叫皇儿行事想清楚些。若是因贪多思索两边,或是给自己总留着后路,行事多有掣肘之处,最后反不得好处。朕希望皇儿抉择不得后悔,若是要走,便走得干净。” 太子俯首道:“儿臣自幼得父皇偏爱,若此后不得尽孝膝前,何尝不为对儿臣的责罚。” “无事,我儿行得适意便可。如皇儿所说,朕既为君父,但要皇儿在吾江山之内享得乐欣,便足以欣慰了。”宗政羕道,“当然,若皇儿愿意继续在宫中,朕也相信,来日必也大有可为。” 太子缓慢直起身,沉默须臾,方沉着道:“……儿臣决断好了。” “儿更愿远离皇庭庙堂,为俗世人间一平民,亲历更多未见未闻之事,结交形色之人。” “……好。” 宗政羕了然一笑,有些意料中的释然。 “你长大了。” 眼前少年面唇熟悉,独有一双眼睛攫夺了整张面容的光彩,偏偏又有几分陌生。 他浅笑道:“皇儿既要走,在外自然不可再用‘宗政’家氏了。” 少年深深俯首:“……儿不孝。” “朕,给你赐一平民姓罢,”宗政羕垂眸,“……红尘江野浩荡远阔,是为‘唐’,便作唐罢。至于这名,是朕同你母亲给你取的,就莫改了。” 唐昱叩首又道:“……儿改宗易姓,实为不孝重罪,无可饶恕。” 宗政羕无声吸了一口气:“朕给你改的,不算你的罪……祖宗要罚,也该来罚朕,同你无关。” 唐昱抬首,道:“儿臣最后仍有一心愿,不知父皇可否成全。” “皇儿且言。” 唐昱道:“儿臣知晓父皇同母亲生前感情甚笃,此前许也因儿臣之由未纳后妃。这些年于宫中,父皇身侧并无照看侍奉之人。即便论说皇家事,这来日皇位延续之事,也离不开父皇子嗣延续。” 宗政羕浅笑意定了定:“……皇儿该不会是从朝臣那里听得了甚么闲言碎语罢?” 唐昱仰首凝眸:“朝臣关心皇位延脉之事,儿臣只关心父皇是否怡悦欢欣、享常人所享的天伦之乐……不孝之子,但有儿一人足矣。儿臣也寄望,能有继母弟妹侍奉父皇左右。倘若母亲在世,也定然同儿臣所想为一。” “……朕知道了。” “父皇肯答应么?”唐昱又低了低头,“……儿臣也走得安心些。” “但由缘分天数的事,朕虽揽重权,亦不愿强求。”宗政羕半遮目道,“皇儿今夜暂回去好好歇息,朕替你安排他务。” 唐昱半忧半喜,寡兴而归。 宗政羕低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身侧又有人悄悄靠近:“时候不早了,陛下可要熄灯就寝?” “佟秀,”宗政羕眯起倦目,撑力道,“朕……吩咐你去做一件事。” 翌日晨起,付尘同宗政羲一齐相会了前夜参宴的赤乌将从,苻昃一如往常随意打了个照面,但邀两人来日到逻些再行长叙。重逢故人之后,二人方回殿中拜见了皇帝,一方面介绍沿途所经国度,另一方面也建议商贸往来,互通有无等杂事设想。 宗政羕一宿未眠,于两人前来时,将太子心意告知,并托二人秘密将唐昱送离宫外。最终言议完毕后,留其在宫中用过午膳,便私下放行,重归外途了。 马车自宫门悠悠驶离。 “……我的徒儿,为师可得告诉你,我们只负责送你一程,却不是陪行,别混淆了……想先去哪儿,告诉我。” 隔着马车帘子,男子慵懒哑砺的声音轻缓送入耳侧。 车内摇荡,只有马蹄带节奏的的踢踏声显著。 唐昱坐在宗政羲对处,有些恍惚,又有些事到临头逐渐褪色的激情: “……徒儿想先去襄阳。” “为何?” “听说师父的故居在那儿……徒儿想去看看。” “哼,”付尘嗤笑一声,懒懒扬着鞭,“……好小子,我瞧着你不是想看我当初住哪儿,是想叫我也跟着驻足留恋一番,再陪同你一路?” “……师父英明。” 午间阳光蕃盛,浅浅在男子素面上覆上一层金黄的光晕。 付尘仰首瞧了瞧那正悬赤日,觉得恍然熟悉。 似乎无论有多少年人事更迭,那烈日都不肯变动作改。他从前觉得不平衡、失公义,而今再看,故人尸骨皆消,音迹渐灭,也惟有这曾同处一下的日色可供怀恋追忆,提醒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第581页 如果一直挂念,确乎扰动心神。可若彻底忘记,又是难以挽回的憾事。 “……你爹行事也是风风火火的、不喜欢拖延呐。” 唐昱颔首低言:“我也没想到父皇那么容易就答应我了,毕竟牵扯社稷……徒儿、都觉得儿戏了些。” “你父皇是明白人,”一直于对处观书坐立的宗政羲蓦然出言,朝唐昱道,“你之后走得远了,也莫忘记偶尔回来看望他才是。他将你清出皇族宗谱,却不是心存痛恼之意。” “侄儿明白,”唐昱使劲点了点头,“昱一定时常回宫探视。” 男人静漠的眉眼扫过少年,转而又将视线落于书卷纸页上,不再多言。 “昱儿今后入得俗世,无人再可庇佑你了,”付尘眺望前道,缓声道,“不管今后碰上何人何事,从外相信自己的手脚,从内相信自己的心。那些武功招式也不可荒废,都是保命的东西……倒是书,今后少看些。” “……啊?”唐昱下意识瞧了瞧对面,却没言语。 付尘隔着车帘也晓得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伯父是闲极无聊,读来嘲乐的。你且问他,当年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有功夫读那些闲书?” 唐昱抬首张了张口,下意识仍有些畏惧男人胆色,没问出声音。 宗政羲倒是率先答道:“确实不常读……读书不若读人。你接触的人多了,自然知晓书中虚言几何,便不愿再看了。” 唐昱颔首,又低声困惑道:“父皇说他执政是无聊,伯父读书也是无聊……那何事才非无聊事?” 付尘在帘外笑道:“……执政是掌权名利禄,读书常生自满心,凡是避开这两点的……大多都不是无聊事。” “……徒儿受教。” 唐昱心中松下一口气,还好他已及时避开这两事。 心中愈发坚定。 “不过为师倒是知晓,有一事为人间至妙。” “何事?” “尘缘情谊,”付尘笑道,“这才是为何为师总同你说人心算计之恶,却又不愿你远隔人群之外的缘故。因为其后亦有想不到、求难得的乐趣,若是缺失,实为憾恨至极、死不足惜。所以,也无需因噎废食……” “师父指的是……男女情谊?” “不止。” 唐昱又抬首瞧了眼对处,低道:“……徒儿明白了。” “哦?”付尘于帘外挑眉,讶笑道,“……你明白甚么了?” 唐昱斟酌道:“许是……书上所言‘人生交契无老少’罢……” 帘外传来一阵低低笑声,哑砺的嗓声偏带痒意,延绵不绝。 唐昱尴尬抿唇:“……徒儿言失?” 付尘止住笑,道:“还好而今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可不要再一味沾那酸腐文气了。” 唐昱颔首,忽听得对面男人沉沉出声道: “确是人生交契无老少,可抛名禄,可许生死,可诺此生同尘、来世同调。” 唐昱正思索间,帘外又传来声音: “……乖徒儿,闭上眼睛。” 唐昱一愣,还是依言照做。 “闭好了么?” “……闭好了。” 他感到面前暖风袭扫,是帘外林气扑面的感觉。 少年下意识绷紧身体,以为是师父因其言语不妥、生气要揍他,可也奇怪按往常经验,并无提前提醒的先例……正疑惑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由前处传来,隐约夹杂的怪声间是男人一句微斥“别闹”,不待他细思,微风又拂,一切静止。 “睁开罢。” 唐昱胆战心惊地抬眼去看,对座的伯父已然取下幂篱,冉冉苍发垂肩,但深目削鼻,异族棱骨,犹是传闻中模样。 男人转眸回视,其间尖冷摄人意狭迫如旧,少年忙自低首:“……侄儿失礼。” 帘外传来哑沉轻声: “……官道漫漫,昱儿若困了,就先睡会儿罢。” 岁初首日,举国欢度,并无闲杂事务。 皇帝赦假七日,诸臣宴饮归家,宫中重回安定寂静。 “陛下,您吩咐的东西,奴才都备好了。” “嗯,”宗政羕应声,而后道,“只待这七日的休庆结束,便可放送消息出去了……” 佟秀于侧旁观皇帝支肘疲意,缓声劝道:“陛下昨夜吃了酒,还未曾休息,不如便趁着这时候空闲,入寝殿歇上半日罢。” “宫中……又无人了?” 佟秀踟蹰不敢言。 这皇宫禁内以天子为尊,四处都是往来侍人,从无休息。可他们这群人再充录于宫中,也走不进皇帝眼中。 “……奴才方得知,北旻王昨夜宿醉,且在宫中歇下了。适时醒来,正由宫中疾医备好醒酒汤药前去送饮。” 宗政羕揉了揉额间穴位,闻言眯眼道:“……人醒了?” “是。” 皇帝起身:“那便随朕去瞧瞧罢。” 按礼仪规矩,异族王贵隔日不得逗留宫中至午时,不过事出有因,加之皇帝并未降罪纠罚,私下里宫人也便得令在侧侍候着。 “……陛下来了。” 门口转瞬至人。 赫胥暚略惊,起身抬臂行胡礼:“陛下圣安。” “公主不必多礼,”宗政羕同不拘礼,转坐在其对处椅上,“听闻公主昨夜酒醉夜寝于宫,朕前来看看状况。” 第582页 “多谢陛下,”赫胥暚淡道,“是我坏了规矩。” “无事,”宗政羕道,“反正这座宫室也长久无人留居了。” 赫胥暚闻言道:“昨晚宴席中途,我到宫后苑行了几步解酒,发现这内宫大半和兄长当初在时一般封锁完全,冷清得很。难道陛下宫中并无妻妾?” “没有,”宗政羕摇首道,“早些年有妾室,后来胡蛮战乱,就被朕遣散至民间了。” 赫胥暚挑眉:“这应当不是甚么燕地的规矩罢?” “……没有这样的规矩。” 赫胥暚看了看殿门外远远而立的侍者,低道:“恕我直言,当初唐夫人死前那月,我在京中曾见过她一面,可未听说她言及再醮之意……也许是我多心……” “不,公主想的是对的,”宗政羕垂目浅笑,“……她不仅没有此意,当初,也应未肯言及朕半分罢。” “她对兄长说过,可信任陛下为人,”赫胥暚蹙眉,“可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沉默片刻,宗政羕道:“因为……我也只想做一守诺之人,来实现从前的旧约罢了。”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宗政羕对上女子质问神情,转而笑道:“若朕如公主所说,选择‘对’的路,那于自己旧日之诺,便已然毫无信用。既然无论如何都是错的,朕何不选一个自己乐意的呢?” 赫胥暚冷笑一声,撇过头:“……陛下也不过是一自私自利之人。” “……为何不能呢?” “没甚么不能,”赫胥暚道,“只是陛下拥有的太多,还要攫取他人物,难免就有些……” 女子止住声,宗政羕低眼笑了一声,甚么也未说。 冬风起凉,皇帝扬声唤道:“佟秀,风大了,殿门关好罢。” “是。” 门一合,顷刻隔避了冷意。 赫胥暚逐渐舒缓了眉宇,偏头瞧了眼右侧君王,道:“可陛下……也不似因此事而有欢悦模样。” “对错得失,喜怒哀乐,碰到她那日起,便浑忘了。”宗政羕眺向前方严丝合缝的宫门,轻道,“……朕在做甚么,朕也不知。” 赫胥暚心中忽然通顺了一些事情,未醒全的醉意一下子贯通上下经络,卷起门外冬风无尽寒凉,彻至脾肺,心底震颤: “陛下……何久自苦如此?” “……不辨苦,不知苦,”宗政羕唇畔笑容温润,“……公主同朕,也只是悉称铢两罢了。” 绍熙十一年初春,太子昱因酒疾薨世。孝帝以金河北部晋东、江北、襄阳三省为聘,愿以诏同北旻王表结好意,王拒。 绍熙六十一年,孝帝薨,期颐得终,皇太弟即位。 第135章 金瓯血,淋漓恨 (苻璇外传) 【起】 “七王子,”侍者神情倨傲,拦挡住来人,“尊主在处理正务,不便允行。” “是么,”来者为一白面少年,凤眸眯狭,浅笑不改,“……我等着三哥出来。” 侍者无声微嗤。 蛮族格窗为纱织鲜品,静默之中,便有内殿中吭哧翻卷的声音传出,交错迭起,间有不同女子笑吟阵阵。 侍者面上划过一刹的尴尬,抿唇不作声。 少年瞟去一眼,唇边淡笑泛起冷意。 又过须臾时光,有一女子手捧鲜果,娉娉婷婷行至殿门。 “芸香娘娘。”侍者告礼。 那女子颔首以应,转手便要推门而入。 “芸娘娘,”少年拦道,“这鲜果让我去送罢,正好我寻三哥有些事情。” “……哦?”芸香低首一笑,这七王子生得俊俏,心忍不住,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那小七打算怎么报答芸娘娘呢?” 少年不动声色,眯眼笑道:“不然今夜芸娘娘来寻我罢,我寝殿的食饮香料可不比三哥殿中的差。” “王子这是拿妾身逗趣儿呢,”芸香呵呵一乐,收回手,“……小七明白芸娘娘的意思罢。” “岂会不解美人意?”少年仍旧笑道,“我前月还邀了灵芙姐姐来宴饮,每每瞧见她,我都能想起芸娘娘。” 芸香面色略僵:“七王子这是甚么意思?” “就是娘娘以为的意思,”少年笑道,“同家姐妹,哪有不肖似的呢。我倒觉得,是芸娘娘更胜一筹呢。” 少年随之向前迈了一步,芸香下意识退了半步,被他适才笑容一冻:“……七王子言笑。” “不过这几日我邀灵芙姐姐,总是受拒,听说是碰上了甚么难事,”少年缓缓伸张出一只手掌,笑道,“我觉得,芸娘娘在三哥这里尽力尽心之余,也可以抽空去看看。” 芸香不受控地将手中鲜果盘递过,恍若受到惊吓一般,道了句“多谢七王子提醒”便匆忙离开。 少年单手抬着那鲜果,回身推门,临进时,偏首又瞟了眼那侍者。 门边侍者毛骨悚然,被那一眼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三哥。” 深紫帏纱透现着影绰人形,笑闹娇嗔声伴着不可名状的熏热氛围。 浓郁的味道甜腥呛鼻。 少年眼中闪烁着别样的情绪。 围桌前几个侍女半遮半露,见其过来,预准向帷内通禀。 少年抬手一拦,又扬了声音,道:“三哥,璇有事寻你。” 第583页 里头的笑闹声渐弱,须臾,一中年蛮人赤着膀子跨步而出: “……小七呐,来就座罢。” 侍女连忙凑上,奉起酒水:“尊主。” 苻现皱眉,不悦之色尽显,也不看向来人:“……何事来寻?” “三哥,我近来也在研习蛊书,只是有些疑难不解,想找精者讨教,”少年道,“可少侄整日闭户,不喜外出,连璇也不允进门,实是为难呐。” “恒儿参着祭司大事,闭户便闭户罢,为兄也管不着,”苻现接过侍女递至唇边的果粒,就势掐了把女子臀腿,引得娇声连连,转首笑道,“不过族中懂得巫蛊神术的也并非恒儿一人,若小七只是寻常起了兴趣,那些人也就足够了。” “璇事为小,只是璇所忧为族中长老看法,”少年道,“近来有流言于族内散播,说少侄孤高自守,不为族中远务做贡献。璇思此等传言毕竟牵扯我王族中事,便私下去探询了源处,方才得知是丘闻、石坤长老那里早生不满之心,才有了下面人跟从议论。” “他们那是嫉妒!……族中出得恒儿一百年得遇之才,他们这时候眼红嫉妒,不满挑衅之言当然可见。”苻现冷哼道,“等孤王忙完手头事,得了空便去清理他们。” 没有那个机会了。 苻璇缓缓启笑:“璇又闻蛮左会稽山后的艳窟中淫蛇万端,有培补精元之效。改日璇为三哥亲取其蛇皮蛇胆来奉上。” 这七弟素来有副女相,笑起来竟是三分媚,两分险。 打量之下,不待出言,面前人便速道: “璇告退。” 【承】 “七叔叔,”少女犹豫道,“我哥哥他……” “你不必忧心,”苻璇安抚道,“他气恼也只在一时,这件事本也是他顽固。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会劝解他原谅你的。” “那……好罢。多谢小叔叔了。” “燕人形色各式,在外要多加小心。” “好。” “若是能寻见灵芙,也传信过来告诉我。” “好,我答应你。” “去罢。” 远树江天埋没了人影。 身侧人道:“尊主。” “回去告诉丘闻他们,苻昭恒回不回来,自行掂量利弊。如果是他们搞丢了机会,孤王就不负责收拾烂摊子了。” “是。” 【转】 “尊主,人带到了。” 一高颀青年被扔至阶前,遍体鳞伤,脏衣腐臭,独有一双坚锐锋利的眸子直射入目。 苻璇蓦地想起,那是他几日前下令不许人剜的。 “怎么,”他一笑,“不会跪?” 侧旁有人当即踹向他的膝盖,那人弯趴伏地,转又踉跄起身,撑直了身骨。 “哎,别动,”苻璇笑拦,音色清凉,“剔了他的膝骨。” “是。” 那人微嗤:“剔了膝骨算何本事,不如直接废了双腿,给蛮主来得便利些。” 苻璇挑眉:“你以为,孤王不敢么?” “事已至此,还有何不敢。要杀要剐,尽随蛮主心意,”那人沉沉出声,鬈发遮脸,血色干涸,有几分阴诡气息,“但只要留我一口气在,蛮主,还是忧心着项上人头罢。” “好硬的骨头……”苻璇眸中闪烁着惊奇而兴奋的光芒,少有历过蛮族百余酷刑还有胆气在他面前放肆扬言至此的,他可许久未见这么稀罕的事了,“你在挑衅我?” “倘若蛮主曾在兵战场上遇见我,便不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那人气息微弱,显是元气大伤,但却言语却平稳无波。 苻璇盯着他,低笑了好一阵,方道: “……我接受你的赌约。” 【合】 “张嘴。” 床首被中只露出了一颗脑袋,红斑肉块堆叠在面上,此时两片唇启,将银勺中物吞没。 “我自小而今,可还没伺候过人,”苻昃冷哼一声,“你就担待着罢。” “……为父之幸。” “我只是瞧着您老而今这副模样,可比当初顺眼多了,”苻昃冷脸搅了搅碗中热粥,“您有甚么吩咐,不如一并提了,我此时心情尚佳,还能给您做到。” “……新鲜,”苻璇眼珠微动,“我还能有甚么所求的。” “譬如……死?” 苻昃挑眉,依其气性,他一直以为他宁愿此刻求死,也好过这样暗地不见人的苟活,连能爬出窗外仰观天日的蝼蚁都不如。 “我儿若要动手,我受着便是。” 苻昃略蹙了眉,并不满意这样答案:“不,是你若要死,我才帮你一把。你若不愿……” “我记得,阿昃当初说,乐当为知己者奏。不知现下能否有幸一听……” “父王以为呢?” “那就算了罢。” “不过,”苻昃转又道,“我做的那些旧曲不肯奏,有一曲旁人教给我的,倒是能让父王听听。” 不及人回答,青年自取了竹箫过来。 曲音铿锵回廊,高下相适。 冷面奏完一曲,苻昃淡看着床上人反应。 “……为父此生若有庆幸,便是阿昃未肯养育身侧,”床上人定声道,“儿予我一死罢。” 苻昃自桌侧取了一纸留备数年的药粉,缓缓送入其口:“您睡一觉罢。” 第584页 床上人闭眼,遮挡不住眼眶四周横斜的水渍。 窗外风紧。 苻昃无声替其碾干湿意。 “您大概从未照过镜子,才不知与我有多相像。” 第136章 抛执念,付尘灰 (苻昭怀外传) “禀殿下,朝廷那边……来信了。” 人马方至,男子先对那守将道:“全县封锁戒严,不许外城人入内,凡是性命尚在的,都隔离至一处救治,登记名姓。” “是。” 男子方转首:“朝廷怎么说?” “……陛下口谕……说、说……” 男子蹙眉,侧旁从将廖辉耐不住性子:“吞吞吐吐作甚,到底说了甚么?” “口谕令您带兵回边镇戍,按律纠惩您……怠职之罪。” “甚么?不是传信禀报昙县病疫的,这算甚么回复?!” “标下也想……是不是有人中途拦改了信报,递至陛下面前的,压根不是这消息……否则,也不该半字未提及昙县……” “怠职便怠职,”男子漠然出言,“反正罪名已定,我便在这儿待着。他们要治罪,我还不替他们坐实了。” 半晌无言,兵士来报:“殿下,适才全县搜查,由县丞至百姓……无一活口。” “甚么?!”廖辉惊道,“适才不是还说见到过一对蛮妇幼童,人呢?” “……不、不见了。” 廖辉生怒,抬脚朝那兵士一踹。 男子拦止他动作,旋即道:“你说……有蛮人活口于此?” 廖辉晓意,又道:“末将以为……即便是蛮人捣鬼,也不至让妇孺闯先罢……” “再搜,再查。” 入夜,辅将林平来报:“殿下,提督那边来人说,他已向朝廷再次上奏通禀,事已至此,便叫您先回去。” “同样的招式有一次就会有二次,”几日奔波无果,男子神情微有阴郁,“我便亲回京,当面言奏,皇帝还能不知?那帮小人再如何闭目塞听,还能将千众性命视若无物不成。” “殿下不可!”林平忙拦道,“无诏领兵回京,是大不敬,罪同谋逆。这可不是能落实的罪状,殿下不可不顾全大局……朝廷针对军中并非一日,平素无言,可一旦有风吹草动,立马便会被抓上把柄、趁机弹劾报复。末将来时提督叮嘱数回,不可令殿下您冲动妄行,还请您三思呐……” “……说不准这还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殿下暂不可莽撞。”有人又接道。 男子一时郁愤消逝,业已冷静下来: “……好,我回。” “……娘亲。” 妇人微微活动了下肩脊,见天色尚明,便将背上男童放置道边岩石上。 “晟儿,还是不舒服?” 男童既欲点头又想摇首,皱眉迟疑了半刻,痛喘道:“……是我贪玩,不听您的话,下回不敢了……” 妇人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会过去的,忍一忍,晟儿,你等娘亲去给你找大夫。” “……为什么……不先回县里?”男童挣扎着四处望了望荒路,“从这儿走到邻城还要好一段距离……那儿也未必治得了这种怪病。” “不能回去,”妇人和声道,“谁知昙县当下状况如何,这病疾蹊跷,若已有法可治,也不会……” “那就别去了……娘亲别染上这怪病……”男童肺腑一痛,忽地炸醒几分神思来,“娘亲跟我挨得这么近,会不会也染上病呐……” 他声音微弱如喃语,细声连绵,没有留意到妇人在侧凝神深思,许久未说话。 “娘、娘亲……” 男童声音急促了些,打断了妇人思绪:“怎么了,还是疼?” 妇人不待其言,重将人背上,蹒跚着向东返行。 “娘亲……咱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日光初盛,男童随之昏迷。 床上人却由昏至醒,一下子坐直起身。 月光阖户,幽寂昏昏。 “……又魇着了?” 身侧男人出声,打断付尘迷惘神思:“……我…我还是先出去走走罢。” 腰际拦来一掌大力阻挡其动作。 宗政羲挣扎着同欲起身,只是动作僵滞许多:“……我陪你。” “……算了,”付尘拦道,拉着男人同躺回原处,“这么晚了……不乱跑了。” 两人相对而躺,宗政羲抬手给他轻轻拭下额眉间汗水。 这动作有如重新触动他睡梦中的机窍开关,付尘猝然抓上男人手腕,怔怔瞧着他。 手中力道不小,好像要挽住甚么。 宗政羲就势捏了捏他侧颊,和声道:“怎么了?” 付尘眸光闪烁,而后缓缓撤下手:“……不是梦。” 男人在被下重又牵上他的手,暖流热力沿手周穴位淌下。 “嗯。”他应了一句。 呼吸声起伏平稳,缓缓应和了某种秩序。 两对乌瞳在漆黑中相互反映着薄光,宗政羲忽道:“在想甚么?” “……嗯?” “在想甚么,告诉我。” 付尘稍稍扭了下肩膀,将半压着的左臂朝前伸张开,双手捧着对面人的掌心。 “许多人,我自以为亲近了解,但似乎,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 “比如?” “比如我娘,”付尘垂眸,“她给我性命,给我两回性命,养育我十二年。我却从来……从来不知她是甚么人。” 第585页 “过去,我一直以为只有倪氏唐氏那样刻意瞒骗之人,才会令我尽生迷惘,看不清真相事实。但我现在发现,即便是真心亲近的人,也了解不得全部。有很多东西阻碍着这种亲近,愈是想要发现,却陷入愈来愈多的误区。我小的时候,我娘跟我说过很多谎,但我现在才开始知道……不,也许、也许我那时就知道,但只是不肯相信,所以自欺欺人。” “了解了之后呢,你要怎么做?” 付尘缓缓抬眼:“不做甚么……只是、只是了解便好。若是连至亲之人都不得探知实情,到了别处,只会碰上更多谎言。如果没有这份坦诚,碰上疑难,也解救不得,又谈何至亲呢?” “你了解我么,子阶?” 男人目光温和,宁静的深湖永远是安心的归处。 付尘眉宇舒展些,抿唇一抹淡笑: “……当然。” “可你同我认识的时间,还比不上我从前没见过你的那些年月长,”宗政羲温声,“你怎么肯定你了解我呢?” 付尘启唇沉吟许久,却不知如何作答:“……算是直觉感受罢。” 宗政羲伸指点上他心口:“那它没有告诉你,你娘是甚么人么?” “她是好人,对我好,真心的好,”付尘道,“但其他的,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从前经历过甚么事,也不知她心中想的是甚么,她会骗我,尽管,是一些并不重要的事。” “你自己不觉得,你的话,很熟悉么?” “你是说……”付尘恍然,有些失笑,“对了,当初我也是这么说我爹的……我这儿子当的,真他娘的不称职,甚么都不知道……” “我同你爹认识的时间比你要长、比你早。但他的很多事,也是我旁敲侧击地猜度出的。是人都有几分秘密,我自然不会刨根问底地去追询。” “那如何能一样?我是亲子……” 宗政羲玩笑道:“我现下难道算不得半个儿?” 两人言笑一番,付尘又道:“……可我就要这么一直糊涂下去么?” “不是糊涂,”宗政羲紧了紧他手心,“是接纳。倘若是爱你的人有意欺骗你,那他本意便不是为了害你。即便你觉得他们做错了,那你把这个说谎的代价担起,无论好坏,反过来回应他们,难道不是你爱他们的方式么?” 付尘皱了皱眉。 “你硬要戳穿他们,为的是你自己得到真相。但你若爱他们,为甚么不肯为此而甘于做一个受谎者呢?” 付尘反言:“但我知道了……很多他们做不成的事,我可以帮他们一起承担,结果,会不一样的。” “真的么?” 宗政羲淡笑着反问,但神情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悲恤。 付尘心一疼,忽地不敢接话了。 “……或许罢。”他小声嗫嚅。 “如果是我要死了,我骗你,你阻止的了甚么?……还是你要跟我一起?” “我……”付尘语气颤抖,转过脸,硬声道,“你别做这种假设,这不一样。” 宗政羲强扭回他的脸,定眼看他: “我不会,不仅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同样了解你。” 付尘心觉软弱,挣脱其手,转钻进他颈间。 “……我懂了。” 有些事,残酷而美好。 宗政羲顺抚着他脊背:“这么狭隘的心,留我一人不够么?” “……够了。” 是他机狡,拿离乱往事同上苍讨价还价,却不知最后是自己贪多,反成了摇尾乞怜。 “只要你。” 第137章 生同衾,死共穴 (无名羌者外传) 乌垒国矗于西域之中,街衢四通,客商熙攘。 “烫两壶酒。” “好嘞!” 驿所前支有一摊架,侧旁说书人声音规板: “上古有天上长寿仙者,名曰赤松子,一传为太虚真人显世,曾载为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再游人间。天阙山川通接地天,有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黑、赤,两鸟比翼,其状如乌,五采而赤文,比翼双飞,为仙者座架……” 下方有人声接道:“既有长寿者通天遁地,远超于常人之上,那天数岁运,岂不于其视若空物了?” 说书人随着众人视线看去,接话者为一男子,白发黑衣,隽容特立,于人群中不显眼,细看时却愈发觉得深不可测。 他轻咳一声,回答道:“即便是仙谪,只要有七情六欲,便逃离不得因果轮回。长寿之人得的是岁数,却不长于他处。” “依您所言,既然神仙同也若常人一般感知七情,那于人世极乐极恶处,神仙其人也不比凡众来得自在喽。”那男子接道。 说书人自然听出其言是给他铺垫、收拢客众,边道一声“那是自然”而后自顾自地接言下去。听者自然愿以这等神怪事来衬托俗世之况味神奇,连神仙也免不得俗。 两壶酒上桌。 “一壶,”男子朝身侧人伸出一指,道,“这里的酒淡,今日兴致不错,只一壶?” 旁边人沉声传出幂篱:“一杯,不许讨价还价。” “那你方才还纵容我点了两壶酒,你要当着我的面独吞呐?” 第586页 “可解眼馋,”遮面男人抬手斟了两杯酒,露出一节腕骨劲瘦削锐,“口中消停些罢。” 男子磨牙盯着他动作,骤然出手,抓住他欲撤下的手腕,朝上捋了下腕袖:“……这是甚么,被我发现了罢?”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罢。” 男子笑笑,不理他的话:“当初南疆王呈礼拜归,送的那串赤色肉舍利,我还一直不舍得用,就藏在柜匣里了……原来,是你偷走了。” “闲置也是无用。” 男子哼笑:“好,我不计较……三杯?” 遮面男人伸手掰下他一指,冷声道: “两杯,到此为止。” 男子哈哈大笑。 两人同干共饮,言笑阵阵。 待得那说书人讲完一段,暂且告休,主动来至两人身前。 “在下江湖化名卫七,几十年游荡,乐于闻知江湖轶事,今见两位外族来客神容不凡,斗胆冒问二位是何名姓,由何而来?” “在下无名,”男子站立起身,自报道,“他……叫苻曦。” “伏…伏……伏羲?”那说书人略瞪了双眼,道,“就是传说射日的那位……呃…哎,不对,哦…是上古创世的那位……好名字啊,好名字!” 清隽男子闻言瞬时笑意漾然,苍发扬动,好像天边寂淡邈远的云,悠然朗色。 说书人直看得发愣,暗赞了一声好风骨。发丝尽白却是个年轻模样,只不知是何处来的仙道途经此地。 “敢问老人家由何处而来,您似乎也并非当地人?” “远跨漠北之外,曾有国度为吾诞生之所。” 那男子又打量一眼,奇道:“难不成……您是旧日燕国中人?” “正是,”说书人笑道,“当初远行南北,便是帝京皇城,也曾是老朽言散奇闻旧事之处。” “难怪同您有故交相熟之感。” “同感,”说书人道,“有一言,可赠予缘者:茫茫在昔,罔或不宁。赫胥既往,绍以皇羲。默静无文,大朴未亏。万物熙熙,不夭不离。” 白发男子掩睫低声默念,似哀似叹,转又拱手笑道:“先生所言至道,晚生受教。” 说书人转身回位,又起了新一回篇章,下方听者凝神摒听。 两壶酒已然见底,男子显是不尽兴,又于原处坐了许久,方才起身。 “阿昃烹了新茶,是舅父从前创制的‘瑟瑟尘’,不如趁着秋日赶回去,一起去尝尝?” “……好。” 夕阳归落,人渐渐散了,说书人撤了摊位,嘴中唱词念叨不绝: 作闲人,向沧波濯尽利名尘 回首不睹京华近,安守清贫 山陬海曲,也念情长须臾 恩深义重,痴念当头 不肯休 …… 曦晟元年,改制效燕,军制仿照胡服骑射改革,大改崇文之风。次年,捐弃闲置冗官,裁撤宦侍,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机变奸矫之文士者。 曦晟三年,兴武举,并文试,同提武将官秩财俸。 曦晟七年,新帝东巡,崩于中道,无后妃子嗣,遂遵诏禅位于异姓藩王宗政羕,改元绍熙,启中兴盛世。 史公曰—— 笔端骤停,冯儒停下笔,低眼望了望涩然的笔尖,朝一旁打盹的书童命道:“……再研些墨来。” 书童惊闻,忙起身上前,撑起眼皮磨墨。 面前横一黄笺纸张,赤红朱批,似是草草写就的言语,字迹丑陋随意。须臾之后,他停笔又蘸了些墨,却发觉颜色生异,以为自己过劳眼花,看了许久,方辨出不对劲。 “为何磨朱墨?”冯儒轻声朝一旁斥道,又伸手改换了一支新笔。 “嗯?”书童醒过神来,连忙道,“对…对不起,大人,小的方才脑子混了,看着您桌上纸笺的红字就取了朱墨来……我再去后房里另取一方来……” “不必那么麻烦了,”冯儒看着即将完稿的燕史,道,“便在砚边找个空处多磨些,覆上也就是了。” “……是。”书童战战兢兢道。 冯儒瞧见他胆战模样,思及其年龄尚小,又不忍责怪过甚,温声道:“昨日跟着伺候一宿,这边研完了就回屋好好歇息一日。” “小的在旁不累,大人笔耕夙昼才当是疲累至极,等书完了,合该先歇些时日再禀告呈上,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书童手中动作不停,撇嘴道。 冯儒淡笑,不置可否。阖目掩去眼底血红倦色,歇神片刻。 转又睁眼支身,神色已然清醒,转手间换了支新笔,蘸墨誊道: 史公曰: 新帝晟幼时寒微,流野弃郊,后拜投奸佞,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鸩害忠良,弑父屠母,惨毁人道。为人且酗酒妄杀,固执狭隘。虽有定土抚邦之功,安疆合族之荣,人神之所共忌,天地之所不容,是以天降灾祸于其身,善恶有报,自此知矣。 停笔。 窗外雨雪霏霏,冯儒已经僵硬的右手,透过雪望向东边方向,昏寂沉默,直至日昇,乍放一片光明。 万类千般,江山如君愿。 砚台上,乌沉浓墨又混同朱红艳色,直搅成个太极图阵一般的对峙相生之势,偏偏相连处已然掺染一片,无分彼此。 “足矣。” 第587页 ——外传·完—— 作者有话要说: OVER(2021.8.10) 颠倒过来,则是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