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剑帝》 第一章 少年江尘 大越国,南阳城。 夕阳下,一个白衣少年侧身坐在河边低矮宽平的石栏上,他的目光此刻有些呆滞,不知道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从他身边路过的各色女子,大多都会向他投来好奇的探询目光。 少年五官匀称,哪怕此刻双眼无神,但光是那身华贵锦袍和好似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就很惹眼。 不过,个别大批扈从前呼后拥,气态娴雅,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在最初的眼前一亮之后,却个个脸色煞白,如遇瘟神一般,脚步匆匆,逃也似的远去了。 少年眼睛前方的画舫和石桥上也频频出现这般光景。 夜幕降临时,一个面容稚嫩的青衣小童快步奔来,只是他跑到近前却又不敢轻易开口惊扰眼前之人。正拿捏得满头大汗,少年忽然回过神来,他笑着冲小童点了点头,后者受宠若惊,继而不知所措到了惶恐不安的地步,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少年很自然地将视线平滑到远处,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弯久了的脊椎发出清脆响声,随后他抬手摩挲着下巴,自顾自的又发了会呆。 就这样,少年悄然化解了青衣小童的尴尬处境。 眼前这个名唤江尘的白袍少年,这几天把整个大越国搅得人心惶惶。 江家是根正苗红、世代簪缨的大族。普通庶民百姓看到的表象,只是江家自最初的开国大将,到如今稳居当朝宰辅的平步青云,而真正踏入士宦场的人,才明白江家在整个大越国的一手遮天。 桃李满天下,门生遍京华。 知道一些内幕的人们,私下里偶尔议论,就有人附耳低声道,江家其实从最开始就有取而代之的实力,只是囿于某种原因,情愿退居幕后,并且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举措。 江尘的名字是他老爹镇南将军江无忌自个起的。 据说灵感来自“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曾有骨梗到一根筋的言官,因此参了这位二品镇南将军一本,说是“江”即江家,“天”喻陛下,没有纤尘的时候“江天一色”,那么有了这个江尘呢? 这话颇为诛心。 但崇明皇帝吴景茂在朝堂之上只是打了个哈哈,避重就轻地揭了过去。 事后,江无忌亲自进京去找了这位名叫宋琳的言官,也没提拳揍他,只是笑问,“你名字是你爹取得吧?” 宋琳知道来者不善,但他确实是位风骨烈烈的醇儒,恪守成规且忠耿不二。他直勾勾地平视江无忌,不卑不亢地道“是的。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琳字可拆解为林中之王,”江无忌笑眯眯地说道“令尊大人当日可是期冀你日后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所谓迂腐,并不代表愚蠢。 宋琳神色一滞,旋即反应过来,不由心中暗叹,好你个江无忌,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治其身! 这种文官武将在言语上的较量争锋,他宋夫子其实无所谓高下。 在家国情怀上,他不敢自诩海纳百川的宰相肚量,但也是非比寻常的宽广。 只是,江无忌临走时看似漫不经心的打趣,却让宋琳心头一颤,“宋夫子,你可曾听过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 这话肯定不是说给他听的。 简直大胆至极! 果然,常年驻外的镇南将军好容易进京一次,不可能只是为了王朝历来多有的文武意气相争。 在宋琳看来,骑马的武将和坐轿的文官,以及跟着同仇敌忾的马弁和轿夫,倘若双方在桥上相向而行,谁该让谁?他江无忌压根就不在乎。两人之间,言谈虽不过二三,宋琳却也看出对方的笔杆子耍的也许不如刀枪棍棒那般虎虎生威,但也绝对不孬。 这种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属于大家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一般用来传递那些明面上不太方便说的话。 这是十五年前江尘刚满月时的一则逸闻,也就是永和三十六年的隆冬,现在则是嘉元九年初春。 这期间,大越国整体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对外不战而屈人之兵,以缓慢蚕食的温和方式侵吞邻国,将领土稳扎稳打不断扩充。 对内虽改革不断,却是温水煮青蛙。最初不够疼的时候,没人愿意出头,后面又是箭在弦上,大势裹挟之下,人人身不由己。 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人可以安心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门槛再高的豪阀贵族也必须励精图治以求上进。 守住家业就算光耀门楣,掉队的结果就是辱没祖宗! 这般光景之下,大越的国力自然蒸蒸日上。 江家依然是擎天柱石般的庞然大物。而宋琳之后,再也没有哪个言官敢在明面上非议江家了。 —— 三天前,南阳城一个少年自沉水中,引发了一场辐射全国的雷霆风暴。 很多人因此被下了大狱,而且是先关进去几天之后,才见到朝廷颁布的拘捕令。 江家这一代嫡系子孙中,不知为何,只出了江尘这么一个带把的。 他那位把持内阁多年的爷爷江乐天,曾抚须笑言,这小子命格霸道,像我! 然而,江尘却是生性温懦,称得上是宅心仁厚,眼前选择一多就容易优柔寡断,让老爷子江乐天愁的下巴都快给自个揪秃了。 江无忌对自己儿子是半点也不上心,每天只顾着吃酒划拳风流快活,老爷子每次回家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左右,然后从身边抄个顺手家伙就是一顿穷追猛打。除非江尘出面劝解,不然老爷子当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三天前,少年自沉水中,昏迷了近一天一夜,醒来之后,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气质都变了。连他老爹江无忌都说,简直陌生的认不出来。 老爷子江乐天倒觉得这也许是件因祸得福的好事,不过一码归一码,该清算的账还是要清算的。于是,第一次大动干戈地动用了江家积累多年的错综人脉。 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尊贵的少年,家里几乎有求必应,他活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沉水中?你要说只是个偶然的意外,恐怕没人会信。 这次江家唯一嫡孙差点出事,其他人背地里怎样想不好说,至少明面上整个大越国上得了台面的势力都在全力配合调查,皇家也给予了全方面的鼎力支持。 江尘十五年来的生活轨迹几乎被重新整理,三支百人队伍,都是官方临时抽调的各地衙门主簿,他们分开来看一样的厚厚卷宗,之后互相查漏补缺,但凡有点可疑的人事都被挑出来细细排查。 说来可笑,确实查出来一群居心叵测之人,全是祖上跟江家或皇家有仇雠的。但是跟少年自沉半点关系没有。不过,顺便也都给收拾了。 有人私下里大胆揣度,没准是江家自个贼喊捉贼,为的就是肃清旧仇。至于为何现在这样做,那就不好说了。 一时朝中暗流涌动。 第二章 负笈远游 大越国的领土总体呈倒葫芦形,上大下小,这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但有意思的是,帝都上京在大圆中心,镇南将军驻守的南阳城恰巧又在小圈中心,任谁也能看出其中莫名的对峙意味。 江无忌这位镇南将军可谓是真正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好在这些年来,皇帝吴景茂除了偶尔心有驰念,谕旨赏赐,并没有下达过任何政令。而江无忌也很给面子,每天熬鹰斗狗,千金买醉,活的越来越像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虽说这可能只是江家暗度陈仓的表象,但吴景茂却信得十足,因为他心里装的远远不止大越自身这点领土,而且深知江无忌也绝非目光短浅之人。江家和皇家以后也许会上演一场龙争虎斗,但绝不会是现在。 这些年,朝堂之上流言不断,大半出自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奉劝好友的肺腑之言。 说来可怜又可笑。 真正的明白人则是缄口不言,冷眼旁观那些人整日里忧心忡忡的擘划着自个今后要如何如何站队,琢磨着究竟是豪赌一场,还是稳妥以求瓦全? 庸人自扰,大抵如此。 而作为两方罪魁祸首的江家和皇家,更是漠然作壁上观。 这种事情他们其实乐见其成,往大了说,这个勾心斗角的隐蔽战场算是给整个国家机器筛选人才,往小了说,谁也不希望自己的队伍里有脑子拎不清的拖后腿。 况且,既然选择了出世入仕,你就要有面对铁血政治残酷一面的觉悟。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尘面如寒霜的跟江无忌告别,他说,“我要负笈远游,书上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去吧去吧。”江无忌并未阻拦,在依然寒意十足的初春时节里,双手笼袖,笑眯眯地唠唠叨叨,“很多道理确实都在书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足迹已经遍布大江南北了。不过,路上不可掉以轻心,安全第一嘛,在外不比家里” 江尘神色恍惚,他此时又想索问那些深埋心底的疑惑,自己到底有没有娘亲,她还活着吗,现如今在哪?如果今天她在自己面前,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小时候,他什么也不懂,不会去想这些问题,长大了却又顾虑重重,不敢去问父亲。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也许可以问问? 只是,还没等他组织好言语,酝酿好情绪,江无忌就开始撵人了,“快些上路吧,再晚说不准老爹就舍不得放你走了。” 江尘实在害怕江无忌临时反悔,只好悉数咽下想要说的话,匆匆上路了。 这种出行当然不会大张旗鼓。 少年从江府后门的巷子里悄悄拐出来,头上戴着覆有黑纱的斗笠,背上背着装书的竹箧,手里牵着一匹毛色驳杂的寻常白马,它的屁股上驮着两个装有日用杂物的柳筐。 这么看起来确实有点负笈远游的学子模样。 可惜,江无忌给他找了个伴,是个青衫落拓的中年男子,眉目清朗,看起来书生气十足。这么一来,两人走在一起,他江尘倒像极了随行打杂的书童。 好在,少年心思并不在此。 他此刻完全沉浸在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此行一路向北,预计年底抵达上京,中途数千里的人情风物,山川湖泊,肯定能让他大开眼界。 生性温懦的少年本是极好相处的,只是稍稍懂事之后背负太多,心里积郁已久,终于鼓起勇气自我了断了一次,没死成却别有一番看透红尘的自得感触。 从前遇人腼腆羞赧的那个少年似乎杳不可寻,而今这个面容酷似的少年神色漠然,气质清冷。 有些人想不明白,衣食无虞的少年为何会自沉水中,就像少年日后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苦苦挣扎,竟然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饭。 少年在大越国无疑是身份最尊贵拔尖的那一小撮人,理应是诸多权贵挤破脑袋都要争取来的乘龙快婿,哪怕爱女只是做个妾也未尝不可。 但是,连续两位佳人嫁入江家都是很快死于非命。第一位姓李的姑娘年方十二,三年前嫁入江家,当时婚宴盛大,原本为的只是坐实夫妻之名,走个仪式而已。 江乐天当时在宴席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大谈江家门风,说我们家尘儿是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现在给他找个媳妇,主要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然后,儿媳李芸三个月后怀孕了。第二年夏天难产而死。 第二个儿媳兰芷若,嫁进门还没两个月就自缢身亡了。 关于原因,外面传的版本很多。 有的说江尘有暴力倾向,平日里仗着江家权势肆无忌惮地随意打骂凌辱兰芷若,更有甚者,干脆说江尘这人看上去没什么毛病,实际上脑子不正常。 也有人说,兰家女儿其实早就珠胎暗结了。但是家中长辈不知此事,硬是逼着她嫁入江家。可怜此女无颜亦无胆对家人如实陈情,嫁入江家后又日日忧心,最后思来想去,觉得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至少可以保住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 这次,江家对于外面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并未理会。 聪明人都知道,这种事情,堵不如疏。无论真假,只要你不承认,不拉扯,不给它们接触黏连的机会,它们就永远只能是四处乱窜、无家可归的“孤儿”。 至于身处漩涡中心的江尘,他是除了伤心只剩漠然,有些话他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以前的好友散布的。 曾经他也有过好友,后来无意间发现他们对自己心口不一,时常聚在一起说自己的种种跋扈行径。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些都是他们这些好朋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小事。 而且,当他发现这些人之所以打心眼里排挤他,就是因为他生在江家,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年当时心里就生出挥之不去的厌恶感。后面由此引发的事端,则导致了他跟父亲关系的僵化。 但直到李芸难产死时,他才敢第一次正面跟江无忌大声争执,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早已忘却,只清晰记得后者最后竟然被他反驳的哑口无言。江尘猜想,他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当时的伤心,今天想来依然会让他觉得胸闷到难以呼吸,倘若深夜梦醒,多半会垂泪到天明。 对于兰芷若的自缢,江尘有些懵懵懂懂。 自从李芸走后,他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对这个同样可爱的漂亮姑娘,他好像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自己的冷落导致她想不开寻了短见?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好像不如前次丧妻那般伤心了。 有时候,他也会因此骂自己冷血无情,活该孤家寡人。 江家自兰芷若之后,绝口不提再为江尘续弦之事,其他人害怕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敢擅作主张的冒然提及,但是江尘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这也是先前那些千金小姐看清他的面容之后,个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原因。 —— 天光正好的时候,少年出了南阳城的北城门,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呆了十几年的陌生地方,终于潇洒转身,牵马离去。 第三章 落难姐弟 青衫男子一路不言不语,走路也没个声响,江尘这位小主子不以为忤,乐得清静。 出了北城门就是一段平直官道,两侧丘陵起伏,尚未消散殆尽的薄雾之中,来往客商络绎不绝,江尘好奇地打量着远处雾中好似凭空出现的各色人等,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猜想着对方生平可能的种种际遇。 他已经把那幅大越堪舆图死死记在了脑子里,因为江无忌早就告诉过他,这种军方堪舆图不能带出去,不然被人发现是要杀头的。 江尘没见过行刑的血腥场面,对杀头没什么切实的畏惧感,只是单纯地不愿开口跟父亲索要。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撒泼似的央求父亲,他就浑身不自在。 江尘已经不记得以前是否出现过父慈子恭的欢乐情景,但是现在他跟江无忌讲话都是不掺感情、近乎冷冰冰的陈述语气。 此刻,江尘呼吸着清晨旷野里微凉的新鲜空气,忍不住放飞思绪,任由它在心中地图的广袤土地上,脚步轻盈、自由自在地尽情驰骋。 大越除京畿以外,划为四道,各道下面又有郡县,像现在他还没走出地界的南阳,就是岭南道的首府郡城。 他父亲江无忌除了镇南将军的武将品阶,本身还领受着岭南道节度使,最关键的是,手里握着大越让毗邻诸国寝食难安的重甲虎贲军和轻甲风雷骑。 此外,还有传闻,说他手里还掌握着一支神秘的万人军队。一旦投入战场,必定摧枯拉朽。 只是未曾有人亲眼见过,是不是大越自己给自己造势也不好说。 江尘这次计划很仓促也很简单,起始南阳,终于上京。 他很想尽可能的多走走,但是因为已经传书给爷爷江乐天,约定今年到上京给他老人家拜年。 江尘还是很喜欢老爷子江乐天的。可惜,老人对他这根独苗期望太高了,跟爷爷待在一起,他总觉得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难言压抑感。 江尘正琢磨着自己还要不要绕到偏西一点的巴郡去逛逛,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去好像太可惜…… “死叫花子,快滚开,别他妈给老子招晦气!” 突如其来的喝骂声惊醒了江尘,他皱眉望去,不觉有些惊异和惶惑。 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瑟缩在道路一侧,看模样应是姐弟,因为相比于男孩的惊慌失措,女孩还算白净的脸庞倒显得镇静的多。 他们方才是想向一只商旅靠拢过去,但是被队伍中佩刀的雇从直接喝退。 长在富贵乡的江尘,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衣不蔽体”的人,他直接牵马上前,看到两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不见怪就直接开口问道“我可以帮你们做些什么?” 男孩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女孩听到江尘的嗓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很快接过话茬挑明自身处境,“公子,我们姐弟二人家在东北道太原郡,上月跟家人过来省亲,由玉门关进入一线天,在阳关口遭遇流寇冲袭,死里逃生却跟家人走散了。” 江尘没有深思,只是下意识地继续发问“那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低头羞赧道“我们姐弟俩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江尘扭头去找自己的跟班,结果脖子扭来扭去就是没找到那件落拓青衫的影子。他看到姐弟俩奇怪地看着自己,只好干笑一声,摘下碍事的黑纱斗笠,自己去柳筐里翻出干粮和水囊。 姐弟俩脸上的神色都出现了细微变化,男孩吃惊于江尘的年龄,女孩讶异于江尘的清冷气质,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刚才热心关怀他们的就是眼前之人。 江尘递给他们干粮和水之后,本想直接安排他们去江府,但是想到不久前江无忌唠唠叨叨的车轱辘话,“出门在外不要多管闲事,遇事要头脑冷静,天底下让你觉得糟心的事多了去,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过来,世事冗杂,门道太多。譬如运命无常,你好心未必能办好事;再说,人心复杂,有的人贪得无厌,得陇望蜀,让你最后恨不得直接一巴掌拍死他;有的人自私自利,狼心狗肺,反过来恩将仇报!你看看,老爹随便说说就这么麻烦了,所以啊,出门在外一定要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 江尘当然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知道,自己让他们去江府寻求庇护是行不通的。他多少有些了解江无忌的性子,八成直接撂挑子让他们滚蛋。 “那个……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江尘看着狼吞虎咽的姐弟二人,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酸楚,打算想法子帮帮他们。 女孩有些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她先是腼腆地笑笑,有些懵懂的摇摇头,接着像是忽然忆起什么,神情悲痛欲哭,“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遇害了……” 江尘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忽然脑中灵光乍现,“你先前说你们来自太原?”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表情失落地点头道“是啊,路途迢远,加上山川阻隔,我们姐弟也不打算回去了。” 江尘有些兴奋,“没关系,我此番北上稍微绕一点就能路过太原。” 女孩目瞪口呆,旋即慌忙补充道,“我说的是东北道的太原郡,不是岭南道的哪个小县城!” “岭南道应该没有以太原命名的县城吧?”江尘有些奇怪女孩的过激反应,“我说的就是东北道的太原郡,你家在郡城还是地方县城?” 江尘并不是一点心眼没有的愣头青,只是有些弯弯肠子需要你吃几次亏才能举一反三。这时候他就很小心的规避了容易引人遐想的小道消息,只字不提自己知道朝廷明文规定了郡县名字不得重合僭越的事。 女孩低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答非所问,“你是一个人去吗?” 江尘更加奇怪了,再次扭头看了看四周之后,点头道,“对啊,怎么了?” 女孩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笑容,“没事,那我们刚好搭个伴。” 江尘想了想,冰山脸差点绷不住,这姑娘先前该不是怕自己占她便宜吧? 官道一侧的丘陵之上林木葱茏,一袭青衫毫无风度地蹲在一根粗壮树枝上眯眼看着江尘那个方向,他身下的那片树丛里,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尸体。 树大招风的江家,不知道暗中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次的排查捞出来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 这回江尘的负笈远游才算惊动了水底的老王八,他还没走出北门,南阳城中不知已经放飞了多少只训练有素的白喉游隼。 江无忌在儿子走后,马上传令风雷骑进入战备状态,确保随时可以出动至少三千轻甲。此刻,他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摊着刚刚呈上来的一纸传书,寥寥几行,墨迹还很新鲜。他自个给自个倒了杯酒以后,摇头自语,“别人的道理再好,都是经验之谈,说一千道一万,没用!你自个不摔得头破血流,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地融进血肉里骨子里?” 江尘不知道自己究竟牵动了多少人的神经,影响改变了多少人的运命,他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好像今天才终于做了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护送一对落难姐弟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 第四章 路边冲突 巴郡治下有十三座县城。 江尘去往上京必然经过巴郡辖区东边的平都和汉昌两县,原本他是打算绕到偏西的巴郡城看看。 听说在城北的鹳雀楼上能够俯瞰十几里外九叠瀑的全貌,在江尘的想象之中,于耳边若隐若现的隆隆声中,看着那条张牙舞爪的雪白水龙一往无前地飞流直下九跌宕,应该很有意思。 不过,江尘一想到自己如今在做一件正事也就释然了。 他跟姐弟二人一路言语不多,了解也仅限于名字,知道了姐姐叫墨羽,弟弟叫墨辰。 江尘在半道上拦下一支大商队,想着从他们那里给姐弟俩先买身衣服,谁曾想,商队主事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让人腾出一辆马车,连同他要的几套棉衣也备好了。 江尘当然不愿白拿人家的,非要付钱给那人,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一番,最后,主事的发福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别多心,老子最近生意不顺,去庙里烧高香,得了高人指点,最近要多行善事……” 江尘闻言愣了一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抱拳告辞。 姐弟两个分别在车上换了棉衣,然后由弟弟墨辰驾车。 江尘路上话更少了,他还在思量着刚刚那个中年男人的话,心中对寺庙和道观的好奇心开始蠢蠢欲动。 墨羽突然掀开车帘子,稚气未脱的白净面庞让正巧瞥过来的江尘突然想起了年纪相仿的李芸。 “干粮不多了,之后遇到县城就进去买些吧?”墨羽与江尘的目光只交汇了一下,两人都下意识地移开了。 “嗯,买就多买些吧。”江尘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视线牢牢定在了前方烟尘弥漫看不到头的官道之上。 墨辰赶紧接过话茬,“我来跑腿。” 江尘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轻夹马腹靠向马车,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墨辰以为只是一张小额银票,接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千的面额,他咽了口唾沫,问道“姜公子,我们买什么当干粮啊?” 江尘并没有报自己的真姓,毕竟江家名头太响,很容易诱发联想。 江尘笑问“你想吃什么?钱不够我这还有。” 墨辰瞪大眼睛,好半天才乖巧地说,“我吃什么都行,鱼翅燕窝都凑合……” 墨羽掀开帘子就给了她弟弟一拳,并大声呵斥道“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你能吃上白面馍就不错了!” 江尘摆摆手,“没关系,他正长身体,应该吃点好的补补。” 墨辰好容易看到江尘的冰山脸上展出笑容,一如春风化冻滋润万物,他心情舒畅之余就不自觉地掏出了心里话,“姜公子,你看我姐怎么样?你要是做了我姐夫……” 江尘还没反应过来,俏脸通红的墨羽已经掀帘子用力揣了他一脚,“你给我闭嘴!” 随后她视线微移,还没触碰到江尘的目光就急忙缩回了车厢。 江尘可能是因为已经有过两个妻子了,对这种事情反而看的很开,并没有放在心上。 三人陷入沉默。 好在视线内很快出现一个随风飘摇的酒招子。 道路右侧居然出现一泓清灵溪水,上面小桥横卧,边上竹林里酒旗迎风招展。 江尘看到这一幕,不禁心下暗道,“好个竹锁桥边卖酒家!” 他虽然没有看到界碑,但是估摸着这里大致是南阳郡辖下的汾阳县地界,这里的果汾酒入口甘甜,回味无穷,老少咸宜。 江尘一时肚里酒虫作祟,就叮嘱姐弟二人在此稍作休息,自己顺着桥后的小径前去寻幽访馆。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忽上忽下,虽然只有十来级的高度,但是配合这里静谧幽深的环境,还真野趣十足。绕过眼前的苍翠竹林,视线豁然开朗,竹篱笆圈起来的一排茅草屋映入眼中,闻得见酒香却不见人迹。 江尘正琢磨着这是不是小说志传里那类专做人肉包子的黑店,突然看到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簇拥着一个赤裸上身、肌肉表面青筋虬结的光头汉子从茅屋后面过来。 江尘这才发现茅屋后面别有洞天,他手搭凉棚看了看那边连绵的成片绣楼,果然人影憧憧。 哪怕他平日里对这些皮肉生意谈不上有多厌烦,但这会确实也被扫了兴致。 原路返回的时候,江尘步子快了不少,算算大概也就半柱香的时间。可是,就这么一会功夫,姐弟俩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一行三人本来在路上就很显眼,只是江尘毕竟出身不凡,可谓得天独厚。单说江无忌一人,寻常地方长官见了他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这位镇南将军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再说爷爷江乐天,把持内阁多年的老狐狸,这些年手腕偏于冷血无情,处理的人多了,他本人多少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而每年有资格去江家拜访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他江尘耳濡目染了十几年,玲珑八面没学会,端架子倒是一等一的好手。他要是板起脸来,一般人摸不清底细,还真不敢上来触霉头。 江尘刚一离开,墨羽就下了马车出来透气,毕竟车厢是密闭空间。 墨羽虽然年纪还小,脸蛋没有彻底长开,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但是不管怎么说,姿容不凡是事实,尤其那双出彩眸子,水灵灵亮晶晶,绝对有着画龙点睛的奇效。 好巧不巧,路过的几匹高头骏马原本是奔着飘摇酒招而去,只是其中一个锦帽貂裘的男子,视线无意间扫到了墨羽,定睛一看,顿觉眼前一亮,直接调头驱马靠了过来。 墨羽见状什么也没说,只是进入车厢之前跟墨辰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睛示意包在我身上。 “嘿,小兄弟,你们这是……在这等人?”男人皮肤白皙,眼神看起来有些阴鸷,说起话来倒是客客气气。 “我在这等我姐夫,他进去买酒去了。”墨辰说着指了指那面酒帘子。 “哦?买酒?”男人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那你姐夫去了多久了?” 墨辰有些警惕地看了看他,“去了好一会了,应该就要回来了。” “那他可真够快的。”男人似乎意有所指,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墨辰正莫名其妙,对方突然冷笑一声,“我看他骑的那匹杂毛马上不了台面,这样,我跟他换换……” 这时候,方才他身边的四骑都围了上来,其中两个是同样锦衣挂珮的公子哥模样,还有两个竟然是眉眼清秀的男孩,看那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打扮,竟像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墨辰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时慌了神,竟讲不出话来。 坐在一匹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上的男孩,油头粉面,这时候像只骄傲的雄孔雀,居高临下地瞥了墨辰一眼,点点头,薄唇微启,“这家伙长的还行,可以做我的仆人,给我端茶倒水,至于那个女的,就随便你怎么处置了。” 不容置喙的语气,两三句话就自然而然地宣判了他人今后的命运。 “那就有劳鹿哥儿在大师面前多多美言了。”锦帽貂裘的男人拱手奉承一句,不动声色地塞给男孩一叠银票,接着转身就要直接越过墨辰去掀车帘。 突然一抹寒光乍现,男人惊退一步,看到一根银针钉入了马车的车辕,尾梢还在兀自震颤,力道可见一斑。 “什么人?”锦帽貂裘的男人缓过神来一阵后怕,继而怒火滔天,以前他也许还会夹着尾巴耐着性子调查权衡一番,再决定要不要翻脸,今天他傍上的大靠山就在这里,得了势自然半点不饶人。 “你最好赶紧滚!”一道同样蕴含满腔怒气的话语,自酒招子下面传过来,很年轻的嗓音。 第五章 花和尚 身边众女环肥燕瘦的光头汉子看到气质清冷好似谪仙的江尘时,眼珠子就转不动了。 只是他刚咧了咧嘴,还没笑出来,身子突然僵住,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光头汉子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哭丧着脸打发了那些娇艳女子,心里骂骂咧咧,奶奶的,今天出门的时候为啥子不去翻翻老黄历呢? —— 锦帽貂裘的男人是巴郡太守赵右昌的长孙赵廷,旁边两位公子哥,分别是都丞王博的长子王林和长史崔朝元的次子崔槐。 至于那两个看起来油头粉面的佛门俗家弟子,一个叫鹿禹,一个叫白川。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前者脾气火爆,但是心眼伶俐,说话张牙舞爪,做事飞扬跋扈;后者性子内敛,很少说话,素来沉稳有度。 五个人看到不慌不忙走上桥的江尘时,反应各不相同,但是显然没人胆敢小觑他。 赵廷很自觉地站了出来,笑着迎了上去,抱拳弯腰道“哈哈,这位兄弟,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我刚才说的话很难理解吗?”江尘根本不打算给他留什么面子。 赵廷脸色不变,只是一个劲点头哈腰的赔不是,“小兄弟,今天这事确实怪我,实在对不住。但是常言道,不打不相识嘛!这样,家父乃是巴郡太守赵右昌,倘若日后你去巴郡游玩,在下必定款待周到,并且郑重向你赔礼道歉。” 江尘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隐晦的威胁,但是他怎么会在意这个? “你没听过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吗,我不想跟你废话,要么打一架,要么你就滚。” 江尘没有喝到酒,还被扫了兴致,本来就有点不爽,这时候又有人整这种他最反感的虚情假意。在整个大越需要他江尘低头应付的人屈指可数,你一个太守长孙,也配? 他从小生活在安乐窝里,当然也被惯出了一些臭毛病。譬如,这时候就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和厌恶。 赵廷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有点高兴。可不是谁出门都能遇到贵人。 他悄悄给王林和崔槐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各自上前自报家门。 这两位的老爹不算什么,可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却是大越一等一的豪阀——太原王氏和清河崔氏。 江尘本来想让他们也滚蛋,可是突然想起一事,就把王林招到身边,挑眉低声问道“你们太原有姓墨的家族吗?” 王林愣了愣,旋即思量一番,小心答道“姓墨的大家族应该是没有的。” 江尘有些烦躁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已经镇定下来,正在好奇朝这边张望的墨辰,他招手把赵廷也唤了过来,“巴郡辖境之内可有什么姓墨的家族,最近江湖上有没有什么跟它相关的大事发生?” 赵廷明显有些惊讶,他看着江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忌讳。”江尘豪气干云的大包大揽,他确实受了父亲江无忌的不少影响,为人处世的水平暂时不好说,说话的神气倒是十分相似。 赵廷想了想,老实答道“巴郡下面的临江县有个墨门,前些日子让人给灭了。” “墨门?江湖门派?”江尘皱了皱眉,他知道大越前些年因为后宫闹出一桩丑闻,废了皇后,改了国号,当时只是把其中牵涉的几个江湖门派逐个剿灭,事后又借题发挥,一鼓作气的肃清了江湖。打那以后,朝廷明文规定,民间不准拉帮结派,很多从前响当当的门派全都改头换面了。也有不服气的,妄想笼络人心,搞个什么武林联盟与朝廷对峙。结果,被江无忌的风雷骑冲的七零八落,很快销声匿迹。 赵廷此时很自觉的作出解释,“以前也是个小有名气的门派,听说祖上还跟战国时候的墨家有些渊源。嘉元以后,转行做了镖局。他们本来只是个中等家族,也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这回有个争气的晚辈认祖归宗,哪想到反而招来了无妄之灾。” 讲到这里,连赵廷都有些感慨,“这事真的也是命。好巧不巧,赶上他们神仙打架了。” 江尘冷哼一声,有点不屑地道,“怎么,难不成这里面还有虎榜高手?” 大越国在民间,也就是所谓的江湖上,有两个官方都认可的高手榜单——龙榜和虎榜。这种榜单每三年更新一次,很少出现大的变动,水分极低,非绝世天才和长寿老王八所不能染指。 赵廷有些沾沾自喜地点了点头,“没错,虎榜第七的墨泽居然是墨门旁系走出去的,这次特地回来认祖归宗。没想到被仅比他高一名的花和尚给惦记上了,两人大打出手,墨泽最后因为被墨门掣肘,打不过还不能一走了之,被花和尚一记千佛手拍在了后心之上,当场吐出一大口脏器碎块……” 赵廷摇头叹道“要我说,两人实力确实有些差距的。墨泽作为新进后生,不该招惹花和尚这种老油子。招了也行啊,偏偏他性子还不够洒脱,关键时候脑子犯浑,该舍得舍不了,白瞎了那么好的练武天赋” 江尘对此不置一词,只是反问,“这么看来,帮忙牵制墨门的就有你们仨吧?他花和尚再怎么说,也还没有屠人满门的实力。” 赵廷只是很谦逊的笑了笑,好像也觉得屠人满门这事做的有点不厚道。 这时,江尘瞥了眼不远处那两个皮肤粉嫩的男孩,颇为厌恶地皱眉道“听说花和尚男女通吃,看来不是传闻。” 他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光头男人,“花和尚就在这里?” 赵廷点了点头,“灭门的事情全都算到了他的头上,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嘛,我们官府对这种行迹恶劣的事情也不能坐视不管,好在现在风头过了,就跟他约了在这里分赃。” 江尘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连分赃的事都说了出来,难不成他还真是个老实人? “我劝你最好小心点,花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方坦诚相待,江尘心里还是挺舒坦,索性投桃报李。 “嘿嘿,那当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哪敢跟他谈买卖?”赵廷笑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江尘摇头,“萍水相逢,要学那雁过不留声。” “别呀!”赵廷笑道,“人过总要留名吧?” “留你妈个头!”这时候,一个光头汉子满头大汗的从竹林后面走了过来,看样子火气不小。 他也不看江尘,对着赵廷骂骂咧咧道“老子的那份呢?赶紧拿来!” 赵廷赶忙跑到自己的坐骑旁边,从马脖子上套的布褡裢里摸出个黑包袱,回来的时候跑的太快,差点摔了个跟斗。 行事不讲究的虎榜第六,可不是捣着玩的。谁把脑袋挂裤腰上也轻松不起来。 “真是十足的废物。”汉子赤裸上身,抱着膀子靠在桥栏上冷嘲热讽,接过包袱以后,掏出里面厚厚一沓银票,右手食指搁嘴里沾了沾唾沫就开始数了起来,这时候他的神情极为专注,整个人像极了街边卖肉的屠夫。 江尘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花和尚从前确实是个卖猪肉的屠夫的人。 “五十万两,马马虎虎能够买你一条狗命。”花和尚把钱重新用包袱小心包好,径直走向那个名叫白川的男孩。 “你把他留下来。”这时候,江尘毫无征兆地开口了。听口气,颇有点发号施令的意思。 第六章 惊弓之鸟 光头男人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这就过分了哈,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过分吗?我不觉得。”江尘摇摇头,冷笑道,“认怂就别端着架子了!” 旁边的赵廷几人止不住的心惊肉跳,不约而同地在心里为江尘捏了把冷汗。人家好歹也是虎榜第六的高手,你家世煊赫,别人不想招惹麻烦,但是你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吧? 更何况,这个花和尚素来劣迹斑斑,万一真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远水可解不了近渴,命也只有一条,到那时岂不追悔莫及,万事休矣? 果然,本名鲁吉的花和尚狂笑一声,神色狰狞地从腰间摸出一把犹带干涸血迹的杀猪刀,脚步蹬蹬蹬地走向江尘。 赵廷心中暗道可惜,本以为日后还能抱个大腿,没想到这哥们竟是个短命鬼。 江尘只是冷眼看着鲁吉步步逼近,他从小被江无忌逼着习武练字,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接近准四品的实力。他也知道,登上虎榜的至少都是二品实力,而且还是那种战力直逼一品的恐怖存在。 但是从当时江无忌的语气来看,不上龙榜的他都懒得去题名道姓,因此江尘哪怕不知道他爹究竟留了什么后手,也觉得眼前这个花和尚还取不走他的命。 反正江尘认准了一点,江无忌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要是自己儿子出趟远门就被人给打死了,他以后哪还有脸出门快活? 鲁吉最终停在了距离江尘十步开外的地方,“哈哈,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小兄弟不仅长的一表人才,光是这份气度,啧啧,都称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了!” 赵廷几人一边笑容灿烂地随声附和,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丫的可真会往自个脸上贴金! 江尘也不接茬,鲁吉全程自圆其说,好在赵廷几人很有眼色,跟着一唱一和,好歹算是完满落幕。最终,他跟鹿禹同乘那匹黑马告辞离去。 之后,江尘一直沉默不语。其他人感觉气氛不对,都不敢开口惊扰。 眉头深锁的江尘,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不知道接下来该作何打算。 花和尚鲁吉暂时奈何不得,借势抢他一个“姘头”心里舒坦不少。剩下的官宦子弟赵廷几人他也不喜欢,本来觉得不错的墨辰墨羽姐弟俩又骗了他,让他原本认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成了笑话。 这种感觉很不好。 算是折腾一圈,重回孤家寡人了。 最后,他把墨羽喊下马车,自己钻进车厢,再出来时换了一身略显臃肿的青布棉衣,脚踩一双黑色大鱼棉靴,咋一看土里土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江尘虽然穿着还不习惯,但是对众人大跌眼镜的反应很是满意。 “你们仨带着他们仨,刚好一人带一个。”江尘懒得多说什么,跟赵廷几人简单交待一番,就打算自个牵马上路了。 “姜公子……”墨羽眼睛泛红地叫住江尘,后者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赵廷几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不过很快都隐藏下去了。 “对不起。我……”墨羽捂着嘴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江尘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嘛,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自己保重。” 江尘牵马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着赵廷几人大声喊道“我后面可能会去巴郡找你们,这仨哪个饿瘦了都不行!” ———— 汾阳县除了果汾酒,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县城也不大,半天功夫就能逛一圈。 褪下锦衣华服的江尘一路走去,少有人再向他投来探询眼光。人靠衣裳马靠鞍半点不假,眼下一人一马,普普通通,确实也不值得旁人仔细打量。 江尘还没进城时,在路上还被人平白挤兑了,“看到没有,你要是读书不用功,以后就跟他一样。” 他也不生气,只觉得有些新奇和莫名的高兴。 入城之后,大致转转,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去处,江尘就随便找了家小酒馆,也不要雅间,就在一楼大厅靠窗坐下。 三年窖藏的果汾酒刚端上来,他还没尝一口,就被邻桌两人的谈话给吸引住了。 “前天那事你听说了吗?”一个挑夫打扮的汉子喝了口最廉价的散酒,抹了抹额头的汗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种小酒馆,讲究细水长流,散酒都是论碗卖,管你三教九流,腰里揣几个铜板就能进来喝一碗。 “嘿,咋能不知道?我亲家公就在衙门里当差。”另一个汉子年纪稍大,穿的是稍微体面一些的赭色棉衣,不过喝的也是散酒。两人好像也不认识,估计也是凑巧一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拉呱唠嗑。 “你说这狗日的世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挑夫汉子骂骂咧咧,“连烧香的寺庙道观都不得安生。” “哎,我说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吧。”斜对面的老汉原本双手笼袖坐的端正,这会屁股在板凳上挪了个方向,二郎腿一翘,身子拧转着面向他,“真正的寺庙道观是要有个上头钤印发放的小册子,不然不正统,属于淫祀。” “嘿,老哥不简单啊,不过,这种事情官家就不管管吗?” 老汉颇为得意地摇头道“你还是太年轻,礼敬的香火钱你该知道吧,这里头的油水……” “这他娘的!”挑夫汉子嘴里啧啧不断,“你说他坑那些富得流油的坏种就算了,连咱吃不上肉的平头百姓也要抠出几个铜板来!” “我劝你啊放聪明点!这人那,该糊涂了就别清醒。脑子浑不拎的可不行。”老汉约莫是怕对方一气之下干出什么傻事来了。 “嘿,我又不傻!”挑夫汉子爽朗大笑,连连摆手,“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 老汉没接话,眯眼嘬了口劣质散酒,看上去还挺享受。 “那老哥你慢慢喝吧,我干活去了。”挑夫汉子一口干完碗中酒,起身告辞。 “好好好……”老汉眼神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出门往右拐,咧了咧嘴自个小声嘀咕两句之后,抬手又叫小二上了碗酒。 这期间,江尘一直在盯着他们,断断续续喝了有两碗酒,浑身暖洋洋的起了困意。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看着那个好像在等人的老汉若有所思。 ———— 距离酒馆不远的道观之中,一位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在恢宏大殿之上来回踱步,绕是青烟弥漫,也不能遮掩他的惊惶神色。一如惊弓之鸟。 第七章 惊人一幕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小雨,雨丝飘摇迷蒙,小城逐渐沉入黑暗。 赭衣老汉还在那里坐着等人,散酒都喝到第五碗了。 江尘倒也不急,他坐在窗口,大半时间都在饶有兴致的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观察他们细微的神情变化和随之协调的肢体动作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中人之姿的妇人,给儿子买糖葫芦时,恨不得把一颗铜板掰成两个来花,身旁抱孩子的干瘦汉子,眼神色咪咪的在年轻姑娘们的身上飘来荡去。 但是,妇人经过街边小乞儿身前时,还不忘丢两颗铜板在破碗里头。汉子搂着孩子在人群里冲锋陷阵,还专挑人多的地方,并且腆着老脸跟身边的漂亮姑娘强行搭讪,像个十足的老色胚。 只有置身事外的江尘,才看到汉子的无心之举坏了那几个偷儿的好事。 …… 此时,天色昏暗,料峭斜风裹着绵绵细雨,街上几乎不见行人。 酒馆也是冷冷清清,只剩江尘和那个赭衣老汉还干坐着发呆。 老板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可能原先看在江尘出手阔绰的面子上一直没好意思撵人,这会估计也是急着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就过来语气委婉地催了催这两位坐那就不挪窝的。 老汉起身时低声喃喃道“嘿,你还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江尘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并且意有所指,等他回过神来,赭衣老汉已经彻底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哎,小兄弟,刚才那位老兄说他的酒钱全部算在你头上,你看这……”中年男人笑容质朴,“其实也就是几碗散酒,客官要是跟他不相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江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无妨,我一并结了。” —— 那位仪表堂堂颇具仙气的道长,此刻正在道观门前翘首以盼,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的。老早就听说这位即将莅临白云观的金鹰大侠脾气火爆,性子耿介,平生最看不得淫乱荒悖之事,如今门下弟子出了此等丑闻,真不知会惹来何等滔天怒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片刻之后,两骑停在门前了。 道长身后的两个模样周正的小道童无需任何吩咐,已经冒雨迎了上去,接过来人手中辔头,牵马径直去往后院马厩。 来人皆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饶是道观门前特意挂了两排灯笼,道长眼力过人,也是辨不出对方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问道“小道候魏光,敢问贵客可是金鹰大侠?” 领头那人身材魁梧,嗓音铿锵若金石之声,“怎么?还有人敢冒名顶替?” “不不,您别误会。小道是久闻大侠之名,奈何缘悭一面,这才不识” “行了,别叨叨了。老子听这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安排下住处,再把晚膳送过来。”那人在屋檐下摘了斗笠,络腮胡,仪容威严,看着就属于那种不好惹的莽汉。 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娇小身影没摘斗笠,捂得严严实实,候魏光偷偷瞄了几眼,没敢多嘴去问,只是笑容可掬地在前面带路,说一些无关痛痒却能暖场的废话。 魁梧汉子似乎也是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倒也宾客尽欢,其乐融融。 ———— 江尘一个人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也没带斗笠,淋着小雨,听着自己脚下踏雨的声音,想着自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教自己轻功时讲的一些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轻功更是讲求速度,有的人以力证道,身法同样迅猛无比,但是这种人通常天生神力,一般人只能闷头去悟,追索捷径。 江尘除了学剑极快,其他进境都属于平平无奇。 他一边踩水一边正琢磨着水上漂的借力,忽然听到一阵轻快的口哨声。 江尘一扭脖子就看到了下午的那个干瘦汉子,他就站在街边,手里提着一个油布包裹,对着墙角旁若无人的撒尿。恰巧有风拂过,汉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姿势销魂的抖了抖就收起家伙打算回家。 谁曾想一转身,干瘦汉子发觉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五六个手持木棍,笑得不怀好意的地痞。 “嘿嘿,好巧啊,几位大哥也是出来放水的?”汉子满脸谄笑,“你们刚才哪个但凡吭一声,我裤子不提也要给你们让个位啊……” “哼,少他妈的废话,老子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你今天坏了弟兄们的好事,要么给钱,要么哥几个给你松松筋骨!”领头的地痞个子极高,此刻居高临下的俯视汉子,满脸蔑视。 汉子不再说话,只是嘿嘿傻笑。 江尘正准备走过来拿钱帮他解围,突然身子僵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干瘦汉子身子突然一歪,轻飘飘地越过身前几人,然后脚尖一点,整个人迅猛前冲,之后犹如兔起鹘落,眨眼不见踪影。 恰巧有个水坑处在街边一户人家的灯火映照之下,江尘看的分明,汉子脚尖点在上面时,水面平整如镜,片刻之后,却又乍起一串水珠,就好像水面之下的另一个世界里有人用脚点了一下水坑。 那几个地痞也是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但他们只是惊异于汉子居然是位隐世高人,这会心里一阵后怕,看到边上还有其他人,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几个人也是心有灵犀,惊魂未定之余,只对视一眼,就步调一致地向江尘围了过来。 强者愤怒,只会出拳向更强者;弱者发火,喜欢把脚踹向更弱者。 江尘还在脑子里反复推演刚才那几乎不可理喻的惊人一幕,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充满卑萎之气的脸孔,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假若江尘手里有剑的话,遇到三品高手他也敢刚正面,但是倘若没有,赤手空拳打个准四品都够呛。但是,那个所谓的金鹰大侠,也不过是个顶尖的五品高手。 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身上微微出汗的江尘牵马而去,再晚一点,客栈就不好找了。 第八章 乍起微澜 汾阳这种小城不存在宵禁,也没有开设夜市。寻常客栈戌时一过也就关门了。 江尘牵马走了两条街才看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在门口唤来伙计牵马,顺手把喝酒换下来的几十个铜板塞给他,客气地嘱托他喂马时挑好一点的料草。 客栈名叫宝来,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披着一件罕见的白色狐皮大衣,领口大敞,风景壮阔,包裹酥胸的红色亵衣若隐若现,撩人心魄。 原本神情慵懒的她看到江尘的第一眼就把衣领往上提了提,等到少年走到近前,妇人先是不着痕迹地把衣领往下拉了拉,接着起身时又故意挺了挺几乎呼之欲出的丰满胸脯,然后斜倚柜台,挤压之下,胸口那抹雪白愈发诱人,略作停顿,妇人才嗲声嗲气地招呼江尘。 谁曾想,少年只是神色漠然口吻平淡地要了间临街的上等客房,接着还不解风情地一口回绝了妇人想要亲自带路的提议。 少年上楼以后,妇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铜镜,她看着镜中那个略施粉黛的妩媚面容,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心想,这世上能同时兼具老娘这种脸蛋和身材的,百不存一……嗯,最少最少也是十不存一吧! 江尘并不是想玩什么欲擒故纵的套路,而是因为刚才离老远就嗅到一股类似女子闺房的那种香味,他一时慌了神,压根就没敢去看老板娘究竟长啥模样。摆臭脸的时候,视线一直死死定在了柜面上,连那波涛汹涌的别样风景都没看到,倒是柜面的坑坑洼洼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反正老板娘等于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不过,江尘今天确实有点乏了,进屋蹬掉棉靴,褪下外罩湿棉衣之后,也不管头发没干就直接躺在床上,并且很快就陷入半梦半醒的奇异状态,他在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忆起了白天所见的种种,突然画面就定格在了那个挑夫汉子的身上,继而江尘想起了赭衣老汉临走时的喃喃自语。 这么一串,赭衣老汉先前似乎是故意泄密给挑夫的,而且后面还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等着对方去向官府告密。 也来不及继续深思此间缘由,江尘就彻底睡了过去。 夜里迷迷糊糊地被叫骂声给吵醒了,坐起身子一听,可把他给乐坏了,大半夜的在街上冒雨打群架,不知道现在三个人打架都能给你定个帮派斗殴吗? 他胡乱蹬上棉靴,起身一把推开临街那个窗子就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半夜的吵吵什么?再不走我就报官啦!” 这一嗓子破了音,接着睡眼朦胧的江尘就看到两拨大概几十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齐齐望向自己。 …… 早上下去吃包子的时候,江尘就跟店小二打听昨天夜里两拨女子嘴上打架的事情。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小二长得精瘦,看着机灵,这时候拖着长音反问道。 江尘咧咧嘴没说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两碎银子塞了过去,店小二没想到眼前这人穿的不咋地却还是个土财主,立马精神抖擞地把凤仙楼跟芙蓉阁的前后恩怨娓娓道来。 原来是两座青楼争抢客源,本来是双方的老鸨龟公经常掐起来,结果因为一方放出大话,要自己手下的姑娘们号召各自的男人为她们出气,结果被一些好事的嫖客从中挑唆,几番发酵,最后演变成了两拨女人之间的斗殴。当然,这个局面的表演成分居多,多是一边搔首弄姿一边互相臭骂,竟是成了另类的招客手段。 “其实吧,说到底,就是谁也不想平白吃亏,反正就是一方出钱来消遣,一方出力去挣钱?”店小二最后如此总结道。 江尘对此深以为然,他打算通过从心底蔑视这群人,来缓解昨天夜里自己被他们集体嘲笑的窘迫。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夜里,白云观里有人死了,好像还是个顶有名的大侠!” 这时候,门外闯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家伙,边走边向那桌应是同伴的人嚷嚷着,好像唯恐大家听不到似的。 江尘微微蹙眉,跟小二又要了碗米粥之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着包子,心想,既是混江湖的大侠,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吃完一屉包子的时候,那边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客官,这包子,可还吃的惯?”突如其来的甜腻嗓音把江尘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霎时目瞪口呆。眼前是个面容妩媚的妇人,姿色不错,穿的却不伦不类,上身裹一件厚实的榴花大袄,下身套一条黑绒棉裤,脚上也穿一双大鱼棉靴,粉色的。 和江尘一般土里土气,即便不看靴子,两人站一块看上去也挺搭的。 可作为当事人的江尘压根没有这种觉悟,只是嗅到熟悉香味才猛然惊觉眼前这人就是昨天的老板娘,一时神色有些古怪,他慌忙打个哈欠试图掩饰,“唔,包子挺好。” 当老板娘的眼力自然不差,这时候她也看出自己算是东施效颦徒惹笑话了,索性也不搭理江尘,狠狠瞪了几眼一旁那些个偷笑的客人之后,气呼呼地径直往客栈后院去了。 江尘叹了口气,就茶漱口之后,去柜面上结了账,就打算喊个伙计把马牵来继续赶路了。 他觉得汾阳实在没啥意思,这里唯一有些看头的道观寺庙都不正统,去了也没什么意义。赭衣老汉和那个轻功出类拔萃的干瘦汉子都挺有趣,但是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寻到。至于,那个什么江湖大侠身陨之事,江尘更是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但是,那个负责照料马厩的伙计还没等江尘唤他就自个找上门来,并且递给他一个信封。 江尘有些奇怪,心想,难不成是江无忌那厮寄的?他拆开信封发现足足写了三页,脸色先是古怪,继而讶异,最后阴沉似水。他放下信封沉思一会,去柜台重新要了那个临街客房。 ———— 候魏光这两天气色一直不太好,这会他刚陪着笑脸,送走那个贪得无厌,尤其喜欢狮子大张口的县衙主簿。当他自己回到后院的厢房时,所有弟子和那个耿直监院还在正殿里上早课,八个执事仍然在外面傻乎乎地替他奔波。 “他娘的,十几年心血算是毁于一旦了!”侯魏光一边收拾金银细软,一边骂骂咧咧地小声嘀咕。他早就假借官府名义悄悄把大批银子转为大额银票,这会其实一个包袱就能把所有财物装个差不多。 平时候魏光只顾着捞钱,反正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这会真的仔细清点,才发现自己是真他妈有钱! “啧啧,看来老天爷还是照顾我的,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票子,屯起来也就是废纸一堆”候魏光正满心欢喜地畅想着自己以后的神仙日子,突然眼角瞥见墙上的铜镜里多出一个人影,“你?” “多谢,走好!”四个字音在房间中淡淡晕开,候魏光来不及反抗,只是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死时右手依然死死拽着包袱一角。 他死到临头的第一反应竟然就是去抓钱! 房中站着的那人从死人手里夺过包袱随意扔在桌上,然后推开窗子边伸懒腰边大口换气。 这时候,几滴水珠自房檐上滴落,砸在廊下潦水之中,水面微澜。 第九章 年轻道人 昨夜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今晨湿漉漉的街道一尘不染,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只是靠近那条小吃街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地洋溢着各种饭香。 恰好在这条街的街头转弯处摆摊的算命先生因此倍受煎熬,按理说,这条街每天的人流量庞大而稳定,他的生意不说红红火火,至少也能填饱肚子。 然而,这个面容清秀的算命先生实在太年轻了,皮肤又水灵的不像话,除了个别大胆泼辣的姑娘找上门来近乎调戏,平日里还真没什么人过来找他求签算卦看八字。 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个素包子的年轻道人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开始他还能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兜里仅剩的几十颗铜板究竟如何应付每天的必要开支,后来肚子一饿就只能放空大脑心守灵台了。 “笃笃笃” 年轻道长耳朵微动,听起来像是有人敲桌子,他睁眼一看,身前并无一人。只是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锭十两纹银压着的纸条,他略一蹙眉,小心环顾左右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银子,然后才正正衣冠,不紧不慢地把纸条随手收起来就拐进了边上那条小吃街。 —————— 看完信后心情有些压抑的江尘没有在客栈里干坐着,而是出门随便闲逛。 往东刚好路过凤仙楼,门口几个姑娘看到他就掩嘴而笑,弄得江尘浑身不自在,走路都觉得束手束脚,只能故技重施,在心里暗暗鄙视她们。 过了一条街往北一拐,有座跨河石桥,河中并无船只画舫。 向下延伸的埠头上,有很多一边话家常一边浣衣的妇人和少女,她们大多坐在一只小马扎上,蹲在那里的话,过不多久就要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其中很有些身材丰腴颇具姿色的妇人,水灵动人的姑娘也有几位。 江尘登桥以后才发现桥面拥挤的原因,两伙青皮无赖分别占据了石桥最高那段的两侧,他们或趴或坐,居高临下,笑容猥琐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另外还有一些单独的老痞子零散分布在桥的两侧。 “滚你妈的!”桥东的那伙青皮中,一个青壮汉子骂骂咧咧地推搡着身前拽着他衣襟不撒手的妇人,他的伙伴在边上嘘声不断。 衣裳打着补丁的妇人此刻披头散发,揪住他的衣襟死不撒手,嘴里骂的很凶,细听之下,原来是在指责男人整日游手好闲,家里就靠她一个人织布过活,昨天又把自己卖布刚到手的那点钱拿去赌场挥霍的一干二净。 本来神色坚毅的妇人胸腔之中积蓄的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后面说着说着自个越来越委屈,索性也不再诉苦,只是一个劲的边哭边骂,市井听来的脏话狠话拿来即用,都是常人听一句就要打一架的难听话。 两个人也从开始的推搡变成了打架,女人抢先狠狠抽了男人几个大嘴巴子,但她哪是实战经验丰富的青皮的对手,后面被汉子一把拽着头发就只能被动挨打,她口齿不清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吸到嘴里的鼻涕直接就往汉子身上吐。 街上的路人,要么远远躲开,要么驻足观赏。 江尘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是因为他不知道这种家务事自己该不该插手,插手的话又怎么处理? “这女的也真是,家丑不可外扬不知道吗?要是我就直接一纸休书把她踢出家门。” “嘿,这男的估计也不愿意,这婆娘不仅长得耐看,你看那屁股” “怎么也没人站出来劝劝?” “谁会这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再说了,到时说不准俩人同时反咬一口,平白讹你一笔钱” 耳边有人议论纷纷,听得江尘心里发凉。没人在意谁对谁错,他们的关注点只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以及这场好戏里可圈可点的地方。 江尘读过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场中心的夫妻确实贫贱,但是好像悲哀的产生并非来自金钱。 最后的结局充满了戏剧性。 “你他妈来掐死我好了!” 汉子打累了,索性任由妇人扑上来抓挠撕咬,后者反而很快失去动力,无力地跪在地上干哭,然后汉子蹲下身替她理了理头发和衣衫,妇人开始不领情,但是很快就偎进了汉子怀中抽噎,作小家碧玉状。 前一刻还互相打脸揭老底,唾弃对方的祖宗十八代,甚至连自己的下一代都一块赌咒,这会竟然和好如初了? “这才是真爱啊!” “行了行了,赶紧抱回家吧,小老百姓过日子都不容易。” “对啊,两口子要互相包容。” 这时候,突然跳出来很多“仗义执言”的和事佬,看的江尘瞠目结舌,久久无语。 敢情刚才在一旁看戏的不是你们? 江尘突然发现有些事情深究起来简直比钻研武学还费脑子! 后来他又在街上看到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肚子饿了就打算在旁边那条小吃街解决午饭。 只是,江尘正准备走进去时,恰好看到了那个吃相惨不忍睹的年轻道人,当时就愣住了,正笑着打算移开目光,年轻道人突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愤然把一张纸条拍在桌面上,张嘴的时候把饭喷出去老远。 这下江尘真的来了兴致,反正下午也没事,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道长,饭后来一卦?”江尘坐到摊前的小木凳上打趣道。 年轻道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眼前少年,然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葱油饼,坐下的同时用那张纸条揩了揩嘴,“小兄弟是想卜吉凶还是求姻缘?” “我觉得道长心中其实已然洞悉一切。”江尘神色正经,“道长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 年轻道人挨饿多次以后,慢慢学会了沉着应对各种刁难,他故作高深的点头又摇头,“有些东西能算又不能算,冥冥之中虚无缥缈的气运非人力可以擅动。” “那道长可否帮我算算今日的运道?”江尘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要不是方才看到了他跳脚喷饭的那一幕,估计这会可能就真的被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给欺骗了。 年轻道长盯着江尘的脸看了一会,随后脸色愈来愈严肃,“小兄弟的家世不一般吧?” 江尘并不觉得惊讶,自己穿的土气不假,但是自小养成的那股贵气还不会遮掩。不过,道人后面的话就让他变了颜色。 第十章 启示和讲理 “你很爱你的第一任发妻。”年轻道人语调低沉,摇头叹息,“可惜,应了情深不寿的谶语。” 江尘脸色泛白,这时候他已经在心里选择相信对方,犹豫一番之后,涩声发问,“难道我是天生克妻的命?” “那倒不是。”年轻道人摇头道,“今生缘分不够罢了。” 江尘整个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陷入了浑浑噩噩的境地,就连对世界的感知都模糊了起来。 活着竟然要靠天定的缘分? 既然一切都是命定的,那这尘世走一遭的意义何在? “别的我就不能多说了,凡事都有度,要适可而止。”年轻道人身子突然一僵,如芒在背,他明白自己诱导过度了,连忙补救道,“你应该听说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的说法吧?” 江尘茫然抬头,“道长何意?” “缘起缘灭,玄之又玄,但是人在十丈软红之中并非完全身不由己。你自己想想”年轻道人又拿出了那套屡试不爽的启示大法。 江尘仔细回忆,发觉自己好像确实有几个可以挽救两位发妻的机会,但是他当时都没有把握住。 年轻道人看到江尘沉浸回忆不能自拔,同时脸上现出了那种他很熟悉的悲痛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启示被少年完美接纳了。 人的记忆有时会因为潜意识里的自我而悄然改变,当事人往往因此陷入自欺欺人的圈套。你回忆的次数越多,心底的执念越深,真相就会像水面一样荡漾的越厉害,直至破碎。之后,你认真拣选的片段几乎不可能再拼凑出原来的模样。 虽然年轻道人按照纸条上的内容完成了任务,但是他心里反而有些忧愁,倒不是担心什么门派光复的押宝,只是感觉自己以后可能要离开大越到其他地方去讨饭。想起这个就来气,都是那个该死的老王八蛋,不把东西交给自己就算了,还逼着自己去趟浑水。 他看着眼前那个泪流满脸的感性少年,心想老子要是现在一拳打死他,一下子就能掀翻多少老王八的棋盘,想想就刺激!就是做了之后根本没有机会跟人吹嘘,这种本身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只能悄然湮灭在某个角落里。这种自嗨的疯狂行径,也就那几个神经病才会去做吧? 年轻道人不再去管依然沉迷过去的江尘,自顾自地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葱油饼卖力地咬了起来。 ————— 宝来客栈因为老板娘的缘故,生意一直不错,其中不少都是因为生意而路过汾阳的小商贩,他们一般都骑马,所以后院马厩里的料草经常要补充,具体时间还要看天气和生意。 早上气鼓鼓的老板娘去往后院之时,恰好有人在马厩那边装卸草料。负责看管马厩的伙计昨天收了银子,这回跑去前面给江尘送信去了。 “那个少年不是你能招惹的,别去自讨苦吃了。”挑夫打扮的汉子看到那个穿的不伦不类的老板娘时,只是微微错愕,半天憋出一句,“这身衣服不适合你。” “老娘为了爱愿意飞蛾扑火,你管得着吗?”已经走到近前的妇人,突然又向前跨出两大步,几乎直接贴到了汉子身上。 汉子极力放缓了呼吸,鼻腔里还是盈满了妇人身上特有的兰香,他盯着妇人妩媚的面庞看了一会就不得不扭转脖颈,僵硬的别过脑袋。那双漂亮的眸子并非盛气凌人的扎眼,反而因为盛满了某种殷切的渴盼而显得楚楚可怜,这时的妇人就像一株快要渴死的兰花,呼唤着爱人的滋养。 “抱着我。”妇人眼神黯然地盯着他胡子拉碴的侧脸发了会呆,然后声音轻飘飘的说道。她很久之前就不再流那些无用的咸水。 “哭出来会好受些。”汉子动作僵硬地环住妇人的柳腰,下巴枕着她的脑袋低声嗫嚅道。之后,汉子就老老实实抱着她一动不动。 “你可真是个孬种!老娘今晚就脱光了爬上那个少年的床!”妇人知道他还是不答应,于是猛然挣开他的怀抱,反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就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送完信的伙计在前面吃了顿稍稍丰盛的早饭犒劳自己,回来时看到挑夫汉子脸上清晰可见的五根手指,不禁又惊又奇地问道“老哥,你刚才是不是调戏老板娘啦?你跟我讲实话,我晚上请你喝酒!” 汉子揉了揉另一边没有指印的脸颊,然后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你看看现在两边可一样了?” 伙计被他那一巴掌的声响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个平时跟他一块侃大山的汉子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糟心事。他走过去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叹息道“兄弟我也没啥本事,不过这两天确实发了点小财,晚上咱哥俩一块去喝两碗好酒!” ———— 当街打完女人的青皮汉子在众人的热心安抚之下,最终跟糟妻携手归家。 他们的家安置在城南的一条僻远巷子里,周围住户都是些穷困潦倒之辈。 巷子七扭八拐,鸡鸭粪便、狗屎人屎随处可见,这块城中乡实在过于脏乱差,而且因为县衙在北边,导致这边愈加荒僻。 倘若不是青皮汉子凶名在外,加上有次把一个手贱揩油的高大汉子揍个半死,他女人一个人在家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呢。 扶着媳妇的汉子突然止步,一把推开妇人,骂道“他娘的,你先回家,我去办点事,一会给你带些吃食回去。” 妇人没了先前那股莽气,只是乖巧点头,因为他男人每次这样说话,回家准要躺几天,就好像给人当沙包使,从而给她换些吃食。 妇人消失在拐角处时,青皮汉子远眺了一下城墙那边,看到无人,就纵身跃上高墙,接着几个起落跳进一间荒弃已久的院落之中。 一个干瘦汉子坐在衰草丛生的台阶上,身边放着一坛酒两个粗瓷大碗以及一个布包裹。 “搞快点,别每次开打之前就要絮叨半天!”青皮汉子捋了捋袖子,摆出一个古拙的拳架,意境浑圆,蓄势待发。 “你忘了昨天是九儿的忌日?”干瘦汉子揭开酒封,倒了两碗酒。 “反正我去不去都一样。”青皮汉子略微皱眉,浑身气势攀到顶峰。 “我想了想,觉得确实不该怪你,本来只是我自己的一份执念,无关他人。就像你好吃懒做,嗜赌成性,今天还打女人,但只要你女人还愿意跟你过,别人就不应该多管闲事。”干瘦汉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就在青皮汉子将信将疑,拳架露出破绽的瞬间,干瘦汉子突然暴起,一拳砸在了他的额头之上,直接把他打飞出去五六米远。 这时,干瘦汉子接着说道“可我后来又想了一下,道理不是这样讲的,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打女人更是丢了我的脸!” 青皮汉子被这一拳捶的七荤八素,耳朵嗡嗡响了半天,好在脑子还没坏,知道自己虽然刚才放松了警惕,但是显然这个臭不要脸的实力又精进了不少,这时候他反而兴奋起来。 这也是他的实力能紧跟干瘦汉子的原因。 第十一章 乐善好施 傍晚时分,江尘回到了宝来客栈。 今天的经历让他脑子乱哄哄的,如果说上午的闹剧只是刷新了他的视听,那么下午的追忆则是让他对以后的生活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 少年此刻有些怅然,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会重蹈覆辙,再次将某个深爱之人弄丢,难道要因噎废食,从此封死内心,不再去爱任何人? 江尘坐在窗前,手里捧着自己泡的茶水,他盯着杯中有些发枯发暗发黑的廉价叶片,想着原来不止茶叶分贵贱,其他很多东西也是如此。 只是所有贵贱都是命定的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也没用。不过,以后你在感情方面要慎重,多自省,三思而后行。”江尘离开算命摊子之前,年轻道人又象征性地安慰了两句,还跟他说什么今日路空,宜入宅求财,忌赴任出行。 江尘这时候就在心里琢磨着今夜还要不要去白云观了。昨天死了个顶有名的大侠,今天姓候的观主又卷跑了道观的香火钱,真不知道先前那件有伤风化的事情现在还有没有人过问。 其实,年轻道人当时也就是随口从老黄历上摘下来几个词,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翻老黄历,以防词穷。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句忌出行给他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暮色里,一位赭衣老汉在年轻道人摊前站定,后者脸上神色自若,心中却暗骂不已,这老疯子怎么瞅上自己了? “咦,这位老先生,可是要贫道算上一卦?”年轻道人抢先发问,一副热情揽客的样子。 “别叨叨,咱爷俩去城外打一架吧。”赭衣老汉直接开门见山,摆明了非要揍他一顿不可。 “嘿嘿,老爷子这个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咱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呢?”年轻道人说着还搬出了自己的靠山,“再说了,我玉麟师兄就在此地” “我呸,提他老子就一肚子火,那老狗不要脸的很,每次打架都要拉上几个小的在一旁压阵!你也甭跟我废话,我抽你是事出有因正大光明,今天谁来也揭不下老子的巴掌!”赭衣老汉吐口唾沫搓搓手,继续骂骂咧咧,“赶紧麻溜的,老子忙得很!” “老家伙口气不小,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时,三个汉子从小吃街北边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上午打女人的那个青皮汉子。 “呵,看来我是真的老了,都沦为小崽子们的磨刀石了。”赭衣老汉脸色阴沉,微微眯眼,“许久不打杀两个上榜的崽子,都以为我老人家行将就木啦?” “打就打,扯那么多干啥?我晚上还约了人喝酒!”挑夫模样的汉子神色认真,“难得的好酒和好人。” “好人?”赭衣老汉恍惚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好一会才笑眯眯地说道“有点意思,今天你要是不幸被我一拳打死了,不要伤心,我一定回来替你把酒和人一块捎上!” …… 年轻道人收拾摊子出城去看四人打架时,妆容精致、衣袍宽松的客栈老板娘敲响了江尘的房门,只是半天无人应声。 她犹豫再三,索性咬牙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中无人,窗子半开,桌上清茶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显示主人刚离开不久。 ———— 白云观一天之内名存实亡,上午传出观主携资跑路的消息,下午八大执事聚在一块痛骂候魏光,恨不能掘其祖坟,曝尸荒野,奈何如今幡然醒悟,才惊觉除了候魏光这三个字,他们对这位相处了十几年的观主一无所知。 先前爆出丑闻之时,因为涉及佛道两家,城内香客虽然少了部分,却被两家均摊了。之后,观内死了个所谓的大侠,很多香客嫌晦气,导致平日气定神闲的八大执事全都慌里慌张地跑出去游说。结果,还没喘口气呢,老底又被人卷的一干二净。候魏光的口头支票开的满天飞,这些人哪个不气的半死?个个扬言要卖地分作路费。 监院叶镜元平时寡言少语,行事素来耿介不讨喜,此时冷笑道“断了官老爷的财路,你们还想卖地?哪个敢买?” 白云观从前的香客如今很难再做回头客,至少也要缓上一段时间,而且后面谁也不能打包票。但是习惯了到点拿外汇的官老爷哪管你死活,反正就是伸手要钱。没钱?那就封观好了。 八大执事眼看留下不仅无利可图,反而可能惹得一身骚,只得相继离去。夜色降临之时,偌大的白云观里只剩下监院和小部分弟子。 江尘倒是没有考虑太多,只觉得白云观没钱就该散伙了。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他坐在屋里思来想去,最开始觉得忌出行他更应该出行,不然不就被冥冥之中的那只无形大手牢牢把控住了?可是后来他又觉得可能自己遇到这个道士听到这句话就是那个所谓的“一”,自己贸然出行可能就又错失某个改变的机会。 这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做事过于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古人留下那么多金句都在反复论证此举的不妥之处。 于是,他决定抓阄。 准备就绪之后,随手拣出一个打开,上书“不去”。然后他就出来了。 溜出客栈之后,心里还不踏实的江尘估摸着至少戌时才能潜入白云观,索性跑到街上想法子乐善好施,期间连续给三个看起来确实可怜的乞丐悄悄塞了一张千两银票。 他此时哪里知道这种善举背后所隐藏的风险。 第一位乞丐是个中年独臂汉子,心智尚可,得钱之后欣喜若狂,但也知道这钱拿出来马上引火烧身,结果思来想去,既害怕别人抢了去又担心被人占便宜,藏藏掖掖,死活不敢拿出来花,最后竟然揣着千两银票活活饿死。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位乞丐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倒是心思通达,高兴之余清楚这张票子非常烫手,索性直接献给了那位跟官府有些关系的帮主。收了钱的帮主毕竟要照顾点名声,吃相不能太难看,不然后面哪还有人献宝呢?每月拿到三两银钱的老人,足够衣食无虞。但是,第一位汉子活着时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觉得老头简直傻瓜一个,你拿“俸禄”能拿多久?风头一过,谁他妈管你是谁?一千两拿到手的可能不过几十两?简直愚不可及!这也是后话。 第三位乞丐心思更活,眼光更长,胃口更大,眼瞅着少年人傻钱多,当时就悄悄摸了上去,妄想敲闷砖发横财,结果被下意识自卫的江尘反身一拳砸晕。 也正是此人的卑劣行径让脑子还算清醒的江尘停下了所谓的乐善好施。 第十二章 夜访白云观 江尘在去白云观的路上,猛然想起了老爹江无忌先前唠唠叨叨的那通车轱辘话,一时心寒不已,本来都走到卖散酒的小酒馆门前了,他气不过,又跑回去在那个昏死过去的乞丐身上找银票。 离远了咋一看很是猥琐。 路过的更夫恰好看到这一幕,打更的竹梆子掉了愣是没敢回头捡,飞也似的跑了。 其实江尘的举动远没有看上去那么不堪,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翻翻这个贪心不足的乞丐身上数目可观的口袋。这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口袋跟他身上的补丁混在了一块,光线不好的时候真的很难分辨,必须逐个摸索。 当然,最后少年只能无可奈何的怅然离去。他哪能翻到一张藏在裤裆里的银票? 江尘摸到白云观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天,皎洁的孤月躲进了乌云后面,四下里乌漆墨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好在白云观占地广袤,殿堂楼阁之间往往以院廊隔开,视野极为开阔。 江尘直接攀上了玉皇殿的翘檐,他摸着屋脊上的瑞兽从东走到西,可惜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哪里是丹院,委实是光线太差了。 好在江尘脑子转的够快,觉得白云观这种地方“淫祀”,柴房未必要靠近充当摆设的丹院,却必然要靠近实用的烧饭灶房。 这么一推理,江尘就把目光转向了尚有如豆灯火的地方。吃住应该不会离得太远吧。 果不其然,江尘摸到了一座只有两间屋子南北相对的小院。 这时候,月亮稍稍探出脑袋,流泻出微弱毫光。 可以看出北边烟囱高耸的那间屋子就是灶房,透过敞着的阔大窗口,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水池似的大锅和竖在墙角船桨一般的锅铲。 江尘微微惊诧之后,蹑手蹑脚的走向了南边的小屋。 这间屋子说小也不小。毕竟堆完供应整个道观的柴火之后,还能有地方关押弟子。 江尘在门前站定之后,刚打算伸手摸摸门栓上锁了没有,突然心生警兆,想也不想,脚掌瞬间发力,低头的同时弓腰往左后方侧移,一抹寒光刚好擦着右边耳朵掠过,虽然并没有所谓的寒气砭肤,但是这时候确实也被吓了一跳,命悬一线的惊险让他心脏砰砰直跳。 对方一击不中并未马上远遁千里,而是继续扑上来纠缠,但此人实力并不高,勉强能够达到五品,纵使利刃在手,也只能逼得江尘一退再退,根本伤不到他。 江尘慢慢平静下来以后,身法愈发酣畅自如,他在尝试着推演那天干瘦汉子踏水的步法,虽然不得其门而入,却也不是一无所获。 没过多久,对方的剑势就渐渐露出疲软之态,显然是体力不支了。 江尘瞅准一个机会,正打算贴上去劈手夺剑,谁曾想竟是对方刻意卖的破绽,眨眼之间剑招突变,其势暴涨,少年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片寒芒兜头罩下。 ———— 汾阳城的东边,山坳连绵,林木葱茏,平时白天罕有人迹,夜晚反倒有不少人悄悄潜入。 不过,五个男人一块进小树林,还是头一遭。 他们进去还没一会,轰鸣声响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天上惊起一群飞禽不说,地上更是棒打鸳鸯,侵扰了个别喜欢颠鸾倒凤的男女。其中,恰好有两对分别从临近的树丛里钻了出来。 两个男人率先对视,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抹惊惶之色,随后各自发现对方的身后站着自己的娘子。 理论上来说,俩人算是扯平了。 双方应该略显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嘿嘿一笑,然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各自回家睡觉。 但是,事实却是两人都很生气,几乎同时一把推开身侧佳人,然后叫骂着冲到一起扭打起来。 这时候,一个年轻道人拨开灌木丛走了出来,他看都不看地上厮打在一起的两人,只是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埋头赶路。 一旁那两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此时顾不得仪容如何,一左一右的拉住了年轻道人的袖子,“道长,求你帮帮我们” “怎么帮?”年轻道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自己作的怪谁?撒手!” 年轻道人这边刚挣开两个女人的纠缠,那边两个原本拼的你死我活的男人也没见任何言语交流,却突然跟约好了似的同时停手爬了起来。 “你他妈说谁作?” “你敢再推她一下试试?” 两个男人突然变得大义凛然,把进攻的矛头同时指向了年轻道人,而且越说越来劲,好像自己抬抬手指就能把人家打趴下。 “陆集啊陆集,你以后干脆改名叫卤鸡好啦!”年轻道人自语的同时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冰冷地乜斜着眼前聒噪不止的二人,他整个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邪魅张扬,完全迥异于平时的儒雅温和。 两个冷静下来试图找个台阶下的男人根本没有去注意年轻道人的气质变化,他们还在考虑如何体面地下台阶。其实,倘若没人知道,今天这事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 可惜,两人还没想到杀人灭口那一步,就被迅猛欺身的年轻道人分别一拳打飞,之后就是颇为养眼的一套连击,如果忽略两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后面血肉横飞的场景。 不远处的林子里,三个鼻青脸肿的汉子互相搀扶着跟在一位老叟后面,挑夫打扮的汉子突然打破沉默,“师傅,不管管吗?四条人命呢!” “我老了,现在只会种花养草钓鱼不过,你要是看他不顺眼,大可以过去揍他!”老人身材矮小,瞅着干瘪枯瘦,怎么看都只是位普普通通的乡野老叟。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样做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青皮汉子说话时底气不是很足。 “嗬,不简单那,都会掉书袋啦?”老叟回头看了他一眼,后者打个哆嗦,赶紧亡羊补牢,“其实我觉得吧,这样挺好的。” “快了,不会太久了。”老叟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三个汉子见怪不怪,只是沉默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