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无价》 第一章 青杏1 连月的雨,让三月的清河见不到春意。到底是雨下久了,斑驳了院门上的崔府二字,望族的高墙竟也显得冷清。 冉猊香抬头看了一眼檐头上雕着的妙音鸟,见它依旧如来时那般端庄,仿佛是在指引着人们去找那西方的婆娑宝树,便不禁叹了口气,对身旁同着素衣女子说道:“姨娘,走吧。去长安。” 冉猊香和颜知洲都是崔府的舞伎,自冉猊香九岁进府,已在清河一连住了八年。 崔靖年在年轻时做过绥国的大司空,向来就有蓄养优伶的癖好。但他自辞官以来,便信了新传入的佛教,所以平日不过是让府中伎子排些宗教舞曲,也任其去留了。 于是崔府便如倡优们的庇护所,潦倒时来,优渥时走。这其间的来来去去,早已让人见怪不怪了。 “不拜别大人了?”颜知洲素日以纱掩面,只是光一双美目就能让人知晓其倾城之貌。她肤色白皙,身段窈窕,竟不像是二十有六的女子。 “拜别又如何?”冉猊香反诘道,“终须一别的。日后见与不见都是未知数,何必走得拖泥带水?” 她说完再也没有回头,径自上了马车。 颜知洲知晓冉猊香年纪虽轻,但做事从不失章法,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想着,终是要离开清河了,去路如何,但愿是平安顺遂吧。 同是三月的长安与清河确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渭水两岸桃花比往年开得要早,一朵朵碧桃鼓胀着花苞儿,有如在蓄势争妍斗艳。 是了,今年又值宫廷选秀,不过不是为了年近半百的惠帝辛戟,而是为了时值弱冠之龄的太子辛鸿。 辛鸿在三年前已册宗正白思安之女白婉秾为正妃。如今年岁渐长,顾皇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为嫡子挑选各地家人子了。 此时沧浪楼内也是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作为长安城中唯一一家由皇家出资而建的舞坊,平日里也只是由坊主齐青云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奉召带领一批舞姬进宫献舞。 只是前几日来了位宫中的宦官,说是太子想在寒食节亲临舞坊,这便让一众原在备着上巳女儿节的舞姬们不得不抛却芍药与花灯,转而日日一心一意苦练舞艺。 冉猊香和颜知洲抵达长安的时候也不过是三月三,渭水之畔少男少女互赠芍药的时节。 齐青云作为沧浪楼的坊主,近日也时时在舞坊督促舞姬们排练寒食节夜宴上的舞曲。 此时他本是顾风尘仆仆赶来的冉猊香和颜知洲二人,但冉猊香只顾款款走去,竟让他想到了诗文里所说的“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冉猊香虽是二八韶华的妙龄少女,但因素不施粉黛,不着妍艳华裳,所以便显得有些清冽寡淡,更与惊艳无关。只是她的身段确是极为姣好的,是旁的女子自幼练舞也无法达成的天赋异禀。 所以齐青云便不禁多打量了两眼,问道:“学过跳舞么?” “回大人的话,婢子仰赖清河崔大人的照拂,便自幼在其府中练习舞曲。所以寻常舞蹈,譬如《激楚》《结舞》,还是会的。” “清河……崔靖年”齐青云听了冉猊香的话,细细思考了下,似乎在内心深处尘封的角落想起了这个陈旧的名字。 想来也是挺久远了,自从那年绥怀帝和静安皇后崔氏崩殂后,崔靖年便辞官回了清河。崔靖年骤然失了嫡女,便对官场不再留恋,只是留了些旁支的小辈在朝中做着些无关紧要的文职。 所以即便清河崔氏本为绥国第一世家,但是猝然失了一个皇后,对其的打击也是极大的。 “大人,您看我们可以留下吗?”冉猊香见齐青云陷入了思考,忙问道。 崔府里的舞伎,想来家底也是清白的。 所以齐青云也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等会我叫温娘带你重新梳妆,晚点我要看你舞蹈的。至于你这位姨娘,也是个伶俐的人,便一并留下吧,平时也可帮衬着点那群绣娘。最近要准备寒食节晚宴上献舞时的衣裳,绣房那边也是极其缺人手的。” 齐青云吩咐完,便转身走了。冉猊香和颜知洲只在原地等了片刻,便进来几个舞伎打扮的少女。 “颜娘子随我去绣房,温思和叶初一同带着冉娘子去梳洗吧。一路风尘,二位娘子辛苦了,洗过热水澡,便去吃点东西果腹吧。我叫云翎,平时也算是帮齐爷看着点沧浪楼。你们像她们一样,叫我名字便好。来了沧浪楼,咱都是一家人。来得迟或早都不打紧,这里的姑娘都是你们的姊妹。” 云翎说话温柔似水,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几句话便消解了局促。 云翎带着颜知洲走后,两个舞伎一个年纪较小的一下便挽住冉猊香的手臂,说道:“走吧,不要怕。云翎姊姊说得对,到了这里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叫魏叶初,她是温思,她酿酒厉害得很,你一定要尝尝。长安,比清河热闹,你没见过长安九市的盛况。时间久了,你会习惯在天子脚下生活的日子的。” 冉猊香见魏叶初怕自己乍离清河,极力地在安慰自己。一旁的温思虽也不言语,但还是挽住了自己另一边的手臂。 初见便有如此暖意,冉猊香对在长安的生活也多了一份安心。 日子在一天天变暖,除却渭水之畔的碧桃花灼灼其华,整个长安城尽是芳华。新燕衔泥筑巢,蛇虫惊蛰而动,是一年之中难有的盎然生机。 冉猊香在沧浪楼内已有月余,除了日常编排舞蹈外,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相较于冉猊香的清闲,其他人处却有截然不同的光景。舞伎们在为寒食节的献舞做着紧张的准备,只求能得太子的青眼。 只要心里头稍能明白些的也知道,太子妃白氏三年不育,各地家人子又出身世家。若是将新进宫的家人子诞下的皇嗣交予太子妃抚养,各个世家难免心生不满。 而沧浪楼本就由皇家出资而建,舞姬们又个个出身清白,所以从舞姬中挑选一二作侍妾来育皇嗣。虽说皇嗣难以肩负登上大宝之重任,但养在太子妃膝下,于其也是一份慰藉。况民间素有招弟之说,先养后育,并无不可。 “阿姊,你怎么还在剥杏仁,我都见你剥了一晌午了,你倒是有耐性。”魏叶初面目姣好,胜在清秀端庄。 这一个月的相处以来冉猊香和魏叶初,温思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温思不爱说话,很是娴静,但人却是极好相处的,冉猊香初来那几日的衣食住行皆是她一手安排的。 魏叶初年纪小了点,过了夏至才满十六,所以总是跟在冉猊香后面唤她姐姐,娇俏得紧。 冉猊香抬头瞧了一眼魏叶初,但却畏于帘子外直射进来的日光,便眯着眼,反倒有了一份媚态。 这一月来温思日日教她敷脂粉点花钿,将她骨相里美一点点带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流仙裙,又因梳着堕马髻,更添了妖冶,有如佛经里的莲华色,让人恍悟至美之人也食人间烟火。 “你看我这指甲养了半年了,”冉猊香的指甲如水葱一般,又染着凤仙花汁,与身上衣裳的颜色最为相映,“舍不得铰指甲,偏又嘴馋想吃杏仁,只得慢慢地剥。” 果然一条丝帕上,只不过十数颗剥好的杏仁。 冉猊香继而自嘲道:“人人皆说英雄为江山折腰,我今日倒是为了杏仁折腰了。一晌午了,腰确是有些发酸。” “阿姊……” 冉猊香看出魏叶初有些许踌躇,便说道:“有事你便说,我来长安这些日子,皆是你扶持我。如果我有地方能够帮衬到你,你提便是了。” “阿姊,我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并不妥,但我仍是想求求你,望你能够在寒食节的夜宴上为我抚琴。” 魏叶初起先还有些犹豫,到最后索性一股脑地把所有话都说了出来,“阿姊,可能你还不知道,太傅、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在那天都会来。乐师们终究比不上你那七弦琴的分毫,我……我只为在大将军面前得脸,若蒙他青眼做个平妾那是再好不过的。” 魏叶初天天念叨的大将军顾锦川,冉猊香是知道的。 顾锦川是太傅顾启珏的独子,更是大绥皇后的亲侄子,在十八岁那年便被拜为了左将军。而他也仅仅只用了三年,与骠骑将军萧望尘一起,深入大漠腹地的匈奴王庭,将猖獗了数个王朝之久的蛮夷驱赶至祁连山以西。 如此少年英雄,但凡是个女子,皆会心向往之的吧。 只是冉猊香此刻倒可怜起魏叶初的痴傻来了,平时多么一个明媚鲜妍的少女说到感情却是这般委曲求全。 顾锦川虽比辛鸿还要年长一岁,但尚未娶妻,所以断不会未娶妻便纳妾。所以叶初不会懂,要做大将军的平妾可能比做太子的孺子更难。 但是或许,她只是为了能够让心上人看见最美好的自己便足够了吧。 “好啊。”冉猊香终究是不忍心拒绝的,“回头我便铰了指甲,反正这指甲也碍事得很,如今倒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行方便了。只是,我已许久不弹七弦琴,手生得很,怕是有伤大雅。” “阿姊别这么说,光看你这架绿琦琴,便知阿姊师从大家。” 冉猊香一惊,竟想不到魏叶初懂得看琴且如此细心。 绿琦确是一架好琴,是世间人人歆羡的。只是琴虽好,却也在房中积了灰,与其他的琴并无二样。 “那架琴,弦松了。我过会找温思再要一架别的吧,这几日练练手,也省的我如此闲散,与你们都格格不入。” 魏叶初见冉猊香答应了,便欢喜得像个孩子。她也知道,让冉猊香坐在帘后抚琴,也就让她失去了太子面前献舞露脸的机会,而那机会,也意味着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沧浪楼不是章台街,这里的舞伎皆是家底清白的,且平日只为皇家献舞,所以也不同于烟花女子有着轻贱自己的心。 这里的女子,有被皇家看重入宫的,有做大户人家良妾平妾的,但更多的只是找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草草出嫁。 舞伎们心里明白,能攀上皇家,于自己于家人皆是极大的福祉。 “阿姊,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个可能,你愿意入天家么?”魏叶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冉猊香想了一会,只是轻笑着回答:“你只管顾着你的才貌仙郎,可别为我筹谋什么金玉良缘。我这会儿呢,先去做准备,万望莫要出丑才好。” 说完,她便整理了衣裙,掀开珠帘走出了阁子。 第二章 青杏2 “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沧浪楼,我们一如平日所排练的,今日第一支舞由我领,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年年都是献舞给皇上皇后的,太子也是年年见的。所以,做好自己该做的才是最要紧的。” 虽然云翎这么说,但魏叶初心中还是没有感觉到一丝安慰。 “阿姊,怎么办,她们一个个都比我跳得好,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多下点功夫了。如今这般,我怎能妄想入了大将军的眼呢?”魏叶初焦灼地问道。 冉猊香看得心疼,这一个多月,魏叶初日日起早贪黑,有时一连几天只为练习一个动作,如今却还是在埋怨自己不曾努力。 “别妄自菲薄,你跳得很好。”冉猊香安慰道。 魏叶初听了摇摇头,说道:“这舞坊里的每个人都跳得很好。阿姊,我实在是慌乱了。我只想让大将军看我一眼,或许日后他还能模糊地记得这一幕。从前说与你听的,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做他的妾室,其实我也明白这件事情怕是没有可能的。我真的,真的只想让他看我一眼……” 魏叶初说到最后,开始语无伦次,冉猊香不禁动容。 冉猊香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可知绿腰?它本为舞曲《录要》,但后人误传,竟讹为绿腰。你想啊,女子一袭洁白的舞裙,再系上一束绿绸,纤腰盈盈可握,可不是世间一大美景?你莫急,等会儿去寻条绿绸,定能艳压群芳。” “绿腰……”魏叶初在嘴中呢喃了一会儿,欣喜地说道,“阿姊,你果然是最有办法的。太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绿绸。” 看着魏叶初眉头舒展地离去,冉猊香只顾兀自浅笑。 “见你这几日在弹琴,怎么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说话的人声音清冷一如往常,冉猊香抬头一看,果然是颜知洲。 “姨娘。自从进了舞坊,我与你也鲜少见面了,今日你倒是得空。只是你在绣房确实可以忙好多事,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齐青云又觉得我是新来的,没有让我在太子面前献舞,所以我有什么可以焦灼的?” 颜知洲坐在冉猊香身旁的蒲垫上,问道:“这齐青云不是挺欣赏你的吗,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欣赏归欣赏,他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一个刚入京都的女子献舞。稍有差池,冒犯的是天威,丢的是他自己的脸。像他这般精明的人怎会甘愿如此冒险?” “这样说来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你答应了魏叶初的请求,甘愿为他人做嫁衣,其实是为自己也做了谋划?” 冉猊香这会儿却只能苦笑着答道:“兵行险着罢了,但愿不要弄巧成拙。” “只是也想不到,这位居然还能让沧浪楼运营这么多年。我以为静安皇后一薨,这长安城再听不得半点歌舞声了。” “歌舞升平是盛世,禁歌舞哪犯得着?只是我倒觉得,让太子在沧浪楼选侍妾,倒像是顾皇后的手笔。她太想要一个嫡孙了。皇上不愿意在有一个顾氏皇后的同时再有一个顾氏太子妃,自然是皇上不愿外戚乱政。所以顾皇后于政治,手中拿的便是一盘死棋。她或许是动了颐养天年的心思也未可知。” 绥国皇后顾启瑶和太傅顾启珏是两兄妹,顾启珏也有一对儿女,顾锦川和顾锦书。 顾锦书是太傅的独女,又是皇后的亲侄女,早早被封为昌仪郡主,自然名动长安。更有甚者在前几年说她三岁便能写诗,七岁便能作赋,又有倾城之姿,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女子,定会嫁与太子为妃,将来母仪天下。 只是没想到皇上指婚给太子的不是他的表妹顾锦书,而是位列九卿的宗正白氏之嫡女。 所以总有人会觉得,是皇上不愿意让顾氏再出一个皇后了。 只是这些似乎对太傅也没有太多影响,他也没有汲汲钻营如何做日后的国丈。 如今人们猜测的反而是他是否是看中了骠骑将军萧望尘作他的乘龙快婿。 萧望尘是怀帝时期太傅萧如基的遗孤。而萧如基作为怀帝的亲信,冲进火海去救圣上皇后,却不料一去不复返。 当时萧望尘才十岁,所以顾启珏便把他养在自己膝下,认作了义子。 如今匆匆已有八年,他一路看着萧望尘跟着顾锦川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成为了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心中更多的自然是骄傲。 况萧望尘与顾锦书自小青梅竹马,最后能够结连理,也是意料之中的。 “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回绣房了。”颜知洲说道,“我对你只有一句话,万事小心,徐徐图之。” 冉猊香点头说道:“我心中有数的,你放心。” 冉猊香看着颜知洲离去的背影,心中想到,终是要与虎谋皮的,迟与早,都无妨。 舞曲一支一支排得紧锣密鼓,因冉猊香一行人需要在偏房里等着云翎来传唤,所以也便不知道宴席上是个什么情况。 冉猊香抚了一下案几上的七弦琴,它虽饰以珠玉,但却没有绿琦那般令人惊艳的音色。寻常人可能会对它加以赞赏,但冉猊香在绿琦以后才明白,琴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遗憾。 时间一直在过去,冉猊香一直到进场前都还在想着当年母亲娴静的笑容,给她讲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这把琴见证了司马相如的痴心,也见证了他的负心。 那时候冉猊香还小,总是问母亲为何司马郎君不能一直爱着卓娘子,至死不渝。 可是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诗文里的“结发为夫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要真的相信“恩爱两不疑”,那便会在这个过程中累积越来越多的失望。 冉猊香坐在琴前,望着密密匝匝一道又一道的珠帘,又把心思拉回到了宴席上。她起手拨弦,触着弦上传来的一阵沁凉。 弦音丝丝入扣,是那时候初相见,司马相如给卓文君弹的: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冉猊香在心中想着,何必要遮掩目的呢,这坊中哪个人没有着自己的盘算?她也是汲汲于后宫,才会弹这一曲《凤求凰》。 司马相如可以由这一曲《凤求凰》求得未曾谋面的卓文君的欢心,那自己只能在帘后抚琴,是否能够赢得太子一顾? 从清河到长安,这一路风尘仆仆,只因听说太子要于寒食节摆驾沧浪楼。 她自小练舞,直至如今的十七岁。于外人看来她可能是天赋异禀,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但她在清河的八年,那数以千计的日夜,无不在咬牙拼命。她虽为舞伎,但每日都提点着自己要练舞、练琴、读书、写字,逼自己练出最美的笑容,一日都不肯落下。 以色事人,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能永修静好也无妨。 一曲将要终了,冉猊香却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太子是否能够听出这弦外之音。 “帘后抚琴者是谁?”终于,还是有人问道。只是此话一出,四座皆寂。冉猊香起身,却忽然意识到这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难道不是辛鸿? 冉猊香一时间来不及细想,便移步席前,对着座上之人行以大礼。 “婢子冉猊香,”她抬头,是一个眉眼不俗的中年男子,身着春青龙纹朝服,便旋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身吧。”辛戡说道。他乍看温文尔雅,但他打量冉猊香的眼神,便有些冰凉,让人骤然间便意识到这是帝王,“是你弹的《凤求凰》?” “是。”冉猊香打量了一番上座的宾,没有辛鸿。但她却看见一个身着烟灰色襜褕的身影,正在玩弄着手中的牺尊,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冉猊香看着他的脸,脑中却只浮现了三个字,萧望尘。 辛戡却突然不再继续关注冉猊香,却转而冷冰冰地打量着已经跪倒在一旁的魏叶初,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挺应景。只是朕觉得,你只跳这一段舞曲,可是要做飞上枝头的凤凰?只不过一个优伶,心思便如此活络。你这‘绿腰’,又是在筹谋些什么呢?朕是瞧着好好一顿饭,都不肯安分了吗?” 先帝是惠帝的兄长,当年宠极大月氏的王女,把她封作绛贵人。 绥国后宫只划分为五个等级,贵人仅次于皇后,由此也可见得月氏王女所承受的盛宠。因着绥国与大月氏的交好,激怒了匈奴人。 当时怀帝日日不思国政,只为看绛贵人跳的西域舞蹈。因此曾有人断言,月氏王女将会舞垮大绥的江山。 果不其然,在怀帝九年的春天,匈奴人秘密放火烧了绥宫。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如此疯狂,所以一时间火光冲天,恍若白昼,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救火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照亮了长安的夜。 如此贝阙珠宫,一夜之间,可怜焦土。而先皇、先皇后以及一众皇子帝姬妃妾,皆葬身于熊熊火海。 兄终弟及,后惠帝辛戡上位,与匈奴之间的关系日渐剑拔弩张。他先是培养将才,譬如如今的顾锦川、萧望尘,再将一些老将遣送至故里,明面上是让他们解甲归田,实际上便是早已看不惯他们尸位素餐的作风。 如此一来,绥军如同换上了新鲜的血液,便能一鼓作气地将胡人驱逐至大漠腹地,让他们不敢再靠近阴山进而得以侵犯中原土地。 但先皇先皇后毕竟是因为月氏王女而受到匈奴人的迁怒,所以辛戡万不敢重蹈痴迷歌舞的覆辙。 这几年以来沧浪楼进宫献舞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与辛戡厌弃歌舞不是没有关系的。 尽管沧浪楼近年小心行事,但魏叶初今日如此惹眼的绿腰,分明是引得辛戡不快。 舞伎中想要出挑的,也不乏少数。但魏叶初的舞曲偏就撞在了辛戡猝不及防摆驾沧浪楼的当口,自然是惹怒了天威。 魏叶初伏跪在地上,脸已被吓至煞白。她战栗着回答:“陛下恕罪,婢子……婢子不过想要借舞助兴,绝无半点不安分的心思!” 辛戡只不过冷漠地打量她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你?” “不……不是,婢子不敢……”魏叶初的处境更为窘迫,此时已经百口莫辩。 冉猊香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急忙也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婢子无知惹您龙颜不悦,是婢子的错。只是陛下,婢子虽不能识几个字,但在幼年也读过几句诗文,其中有一句‘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意境极美。这位娘子叫魏叶初,是‘叶嫩花初’的叶初。陛下您想,系上绿绸的白裙,应了一句‘纤腰束素’;而这位娘子的‘绿腰’,可不正好拼就如此美的一幅画面?” 辛戡见冉猊香开口,便继续打量她。只是冉猊香这会儿一时心急,便也不管不管地正视着辛戡一字一句地陈述,任凭他冷冰冰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梭。 “齐青云,你这帮舞伎倒是都调教得挺伶俐。”辛戡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对站在一旁已久的坊主齐青云说道。 齐青云自是诚惶诚恐地回答道:“陛下折辱臣下。舞伎能言善辩,断不是臣下调教的。更何况天威凛然,她们又怎敢信口雌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相信这是民心所向,她们才会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展现她们的一技之长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说辞朕听着倒是喜欢。这样吧,传令下去,舞伎魏氏,封为采女,赐号荣,即日随朕进宫。”辛戡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宴席,顾、萧二人连忙连忙追上。 在场的人似乎都不相信辛戡竟会如此草率地将魏叶初封作荣采女。 一个“荣”字,不是欣欣向荣的美好,而是象征着荣华,是极大的讽刺。 魏叶初脸涨至通红,对同样跪在地上的冉猊香轻蔑地笑道:“你可知大将军他自始至终都未打量我一眼,他只不过把我当作了汲汲于富贵的女子啊!我怎么会如此相信你这样一个来舞坊不过一月的女子,相信你所说的‘绿腰’是为着帮衬我,相信你的《凤求凰》突然而至并非有意为之!” 冉猊香此时也无法解释,因为不管她本意如何,这一切事情魏叶初确是可以归咎于她。 她低头轻语:“别拒绝陛下的旨意。如今你留得性命,才有来日可期。叶初,对于你,我绝无算计。” 魏叶初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着空荡荡的上座,三叩首道:“妾,谢陛下圣恩,吾皇圣明。” “你便继续跪着至天明吧。既然我现在已是陛下的采女,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魏叶初的情绪已然接近崩溃,说完这一句,便抓着裙摆一路小跑离开。 第三章 青杏3 歌舞只在觥筹交错间,如今宴席散场,舞伎们也作鸟兽散。转眼,偌大一间宴会厅只剩下了冉猊香和温思。 温思在魏叶初走后急忙跑到冉猊香身边,宽慰她道:“叶初还小,必是一时想不明白才会如此口不择言。你要想,平日里我们几个最要好,她又怎会是真的与你伤了和气呢?不过今日之事我们确是难以预料,但你要想,陛下未曾降怒于叶初,反而封她为采女,她进宫也未必可怜。等她来日想明白了也不至于再责怪你,你要想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冉猊香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笑得有些苍凉:“你明明知道她怨我的,是让她断了对顾锦川的念想。她今朝为帝妃,便生生世世是天家人了。你说叶初年纪小,那她在这个年纪又怎会甘愿如此草率地成了定局呢?” “你想太多了……” 温思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得继续安慰冉猊香,却被她打断:“思思,别说了,我不会过于自责让自己不好受的。我只求,她今后在宫中一切安好。你替我拿点酒来吧,我要喝你酿的酒。” 温思见冉猊香语气忽而娇憨,便放下了心,说道:“真是胡闹,半夜还饮酒。不过长夜漫漫,地上寒凉,喝点酒暖身也是好的。” 温思酿的酒并不烈,清淡却不失醇香,是酒中佳品。 冉猊香咂了一口,对温思笑着说道:“思思,你知道吗,我喝着你的酒,便想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诗。你叫温思,不如你的酒就叫寐思吧,‘寤寐思服’的意思。” 温思听了也笑:“我倒没有你这样的记性学得来诗文,更没有你这般的伶牙俐齿。只是今日见你跪在地上着实可怜,你让它叫寐思,那便叫寐思吧。” “好啦,我给你的酒取完了名字,夜也深了,你可以去安寝了。”冉猊香催促着温思,“明日你要起晚了,又要挨云翎姊姊的骂。我呢,长夜虽漫漫,但有寐思陪我,你放心地去睡吧。” 温思听冉猊香这么说,想想明日的练习又轮到她领舞,确实不宜晚睡,便在叮嘱完冉猊香切莫贪杯后就走了。 冉猊香等温思走后,才收起脸上泛酸的笑容,仰头便把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确是已经算好,若一曲《凤求凰》引得辛鸿的欢心,日后便可入东宫,是最好的;若他不为所动,那也不至于惹了祸端。 只是如今引得辛戡不快,倒让她感到了进退维谷。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不确定日后是否能够做到事事宠辱不惊。 因着今日舞伎们都只单穿一条襦裙,所以青砖的凉意很快侵入她的膝盖,让她在久跪酥麻的同时开始瑟缩。 她将一壶酒倾饮,起先并不觉得如何,只是后来,她逐渐感到昏沉。 “喝的酒是凉的?”是温润如玉的男声,难以让人联想到他竟然是只率八百骑便能闯入大漠腹地对匈奴王庭赶尽杀绝的骠骑将军萧望尘,一个让蛮夷人闻风丧胆名字。 冉猊香恍惚地看着他,那个朦胧的烛光间高大的影子,那个让人觉得眉目俊逸得可以入画的男子。 “寒食节自然饮寒酒,”她认识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是谁,只是在他蹲下来和她说话的时候轻佻地用手拨弄着他头顶的四方髻,“饰冠以玉,光好外见,中非所有。” “胡话,我还未及冠,哪来的冠玉。”萧望尘侧头,似是想不到她竟会如此肆意大胆。 冉猊香因着他一侧身,便清醒了一点,忙缩回手说道:“婢子失态,冒犯将军了,望将军见谅。” 萧望尘见她眼神并无惊恐,但却怯怯地将整个身子跪倒在地上,把头埋在散乱的乌发间,如同受了惊的林中鸟。 “地上凉,今日劳累了一天,起身安寝去吧。”尽管萧望尘在闻到冉猊香身上浓烈的酒味时,不禁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心软地对她说道。 冉猊香只是摇头,答道:“婢子是惹了荣采女不快,才要跪在这里的。将军的美意,婢子是承受不起的。” 萧望尘听着冉猊香的回答却不屑一顾,只是一把将她拉起:“一个采女的话又当什么真?真要怕她,等她做了宠妃也不迟。” 只是冉猊香毕竟在地上跪久了,又加之喝了酒,所以脚下是虚的,膝盖又作痛,便一时站不稳,整个人软绵绵地几近跌倒。 萧望尘抬手扶了她一把,自己倒觉得没有什么差错,只觉着她腰肢盈盈一握,想起了她在席上所言的“纤腰束素”。冉猊香却觉着有些局促,赶紧借着萧望尘扶自己的力站稳。 “如此那便多谢将军了,婢子告退。”冉猊香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萧望尘却对冉猊香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兀自说道:“顾太傅方才让我来找个舞伎带去府里,去教昌仪郡主跳舞。你刚刚都肯听一个采女的话跪这么久,想来也是懂规矩的。所以我想由你来教郡主跳舞,是极好的。” 冉猊香听了萧望尘的话,在心中忖着歌舞毕竟难登大雅之堂,顾启珏果真是珍视顾锦书的。 堂堂一个郡主,却大张旗鼓地放任她跟着一个伎子学舞曲,更何况辛戡并不喜歌舞,这其间是需要顾启珏多大的纵容。 “将军的信任,婢子本不该辜负。只是婢子毕竟初来舞坊,连献舞的机会都未曾有,实在是学艺不精,不敢在郡主面前献丑。” “不如娘子舞一曲,也好让我见识一下齐大人挑选的人也会有学艺不精的时候。”萧望尘见冉猊香如此推诿,不禁戏谑道。 冉猊香却反诘:“将军说这些话原来都不是来与我商量的,是否你连半分选择的余地都不留给我?既然将军要我去,那我去便是了。” 萧望尘听冉猊香不再唯唯诺诺地自称“婢子”了,心里反而舒服了许多。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说道:“去顾府教郡主跳舞也是极好的差事。郡主与你年纪相仿,平时也不会太难相处。太傅宠着郡主,只要是能让郡主高兴的人,太傅必定也会优待。你好好想想吧,其实……这比进宫要好得多。” “将军是明眼人,不难瞧出这舞坊中人人皆为东宫而去。”冉猊香听到萧望尘这么直白地说出她的心思,倒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将军今日也见到了,荣采女今日进宫不知是福祉还是祸端,所以我们万不敢再步其后尘了。能得到将军的优待,是婢子的福分,婢子不敢推辞。方才婢子失言,望将军海涵。” “我见你认错倒是快得很,一会儿说自己失态,一会儿又说自己失言,可是胆子偏偏又不小。”萧望尘见冉猊香也顺势温顺下来,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更漏迢迢,月色皎皎,春色总在夜幕中不知不觉地生机盎然。一阵风过,新柳将月色细细裁碎,留作一地的阴影与光华。 “夜深了,原来是这般静谧的。”萧望尘看着庭中娆人的夜景,不禁叹道。 “将军未曾有过难眠的时候?”冉猊香忍不住问道。 萧望尘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有过,但却无心赏景,只是辗转难眠。后来十三四岁便上了战场,白天替他们做些杂活,晚上看兵书,忙得很。再后来自己也带兵了,更是累得日日倒头便睡。今夜这般闲暇,或许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你这么问我,是不敢相信吗?” “是,”冉猊香回答“我幼时父母双亡,如同将军一样。只是我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跟着姨娘辗转各地显贵的府上,以跳舞作为谋生的本领。那时候日日练舞的劳累,似乎让我忘记了无父无母和漂泊天涯的凄楚。但夜深了,那些痛苦便会被一点一点勾起,根本难以入眠。一个人时睡不着,便看看月亮,因为它也是孤寂的,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冉猊香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便不再继续下去,只是随着萧望尘信步至庭院中。 萧望尘听完冉猊香讲的,愣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对她调侃道:“大晚上实在不适合伤春悲秋,等会儿你晚上又难免,定是要怪我又勾起了你这些伤心事。我可不想在送你一个人情后又欠你一个人情。” 冉猊香见萧望尘说话没个正形,心里有些空落落。毕竟夜深,冉猊香将萧望尘送至院门口,意欲作别。 “那过几日等我得闲,会派人来接你进府。你不用太拘束,我同你讲过,郡主性子极好的,会待你如贵。她待你的好,你受着便是。”萧望尘又叮嘱了一遍,这才离去。 当冉猊香一个人回到房中,尽管无人打扰,但这一天的风波却让她没有心思再去想顾府是否是一个好的选择。她匆匆洗漱后便倒头睡去。 只是她睡了才约莫一刻钟,温思边敲门边急切地喊她:“猊香,快梳洗一下,叶初出事了,我们要赶紧进宫去。” 冉猊香的眼皮猛然跳了一下,她从床上坐起,梳洗过后随手绾了个髻,便焦灼地打开门向温思问道:“叶初怎么了?” “这几日宫中在严查巫蛊,所以每日都有掌天时星历的太史令当值。今夜中宫娘娘犯了头疼,原以为是春天再寻常不过的偏头痛。可是娘娘偏又在陛下回宫那时愈来愈严重,过了丑时,竟痛得昏死过去。太医令瞧过娘娘,也觉得束手无策,便认为有人行巫蛊……” “所以,叶初行巫蛊之术了吗?”冉猊香不等温思说完,便急匆匆地问道。 温思摇摇头,冉猊香正要松一口气,可是温思却说道:“太史令说今夜有外女冲撞紫微星,而叶初,是由绛贵人附体,所以才会冲撞了皇后娘娘。” “胡话!”冉猊香听到这儿,忍不住斥责,“连圣人都说‘敬鬼神而远之’,掌天时星历的太史令不研究气象保万民不说,竟如此堂而皇之地泼脏水于一个与绛贵人毫无关系的弱女子。” 温思忙去捂冉猊香的嘴,说道:“议论皇家的事我们随意做不来,天家便是天理。再说此刻也不是讲论对错的时候,我们快随齐大人一起进宫请罪去吧。” 冉猊香一听现在的局势正是紧张又尴尬的时刻,便问道:“陛下怎么说的?” 温思又摇摇头,说道:“你别急,现在也不知道。不过太史令既然能把叶初说成是月氏王女上身,那她的情况恐怕也不妙。别说后妃朝臣,光是顾太傅看见皇后这般模样,肯定也不会对她轻饶。” 温思虽然嘴上说着让冉猊香别急,但她的眼泪却也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流:“叶初……叶初还这么小啊……” 此刻反而轮到了冉猊香去安慰温思,但她却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拉上了温思快步去追上齐青云一行人,朝着点点星火奔去。 第四章 青杏4 初入宫闱,冉猊香只在心里感叹,才过了八年,那被付之一炬的绥宫竟比原先更气派。 殿宇群落各抱地势,有遮天蔽日的雄伟;各个宫殿檐牙高啄,檐头上面雕刻的皆是鸱吻獬豸一类的神兽,让人只觉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天家尊严。 只是纵然入了宫,椒房殿也是宫中重地,寻常人去不得,所以她们有如无头苍蝇般在掖庭跪着。 就算此刻宫人都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无人顾及她们,温思和冉猊香二人却再没了言语。 冉猊香在心底细细地梳理了一遍这件事,此刻太史令给魏叶初定的罪是月氏王女上身冲撞了皇后娘娘,这是滔天之罪。 因为月氏王女是宫中人人都忌讳的、害了将近整个皇族的红颜祸水,是大绥人人意欲得而诛之的女人。 若说能救叶初的人,必然也只有辛戡了。 只是辛戡怕是只会隔岸观火吧,自古帝王皆薄幸,辛戡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冉猊香在心里盘算这些的时候,她看见了一角烟灰色的布料,带着淡淡的月麟香。 冉猊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将头叩在地下,轻轻地,带着些许凄惶地求他道:“将军,请您救救荣采女。” 萧望尘对冉猊香未曾抬头便认出是他有点意外,但他与方才同冉猊香漫步月下时判若两人,他只是拂去了她的手,疏远地说道:“请娘子自重,慎言。” 冉猊香听到他的回答,蓦地一抬头,却在泪眼朦胧处看见了在不远转角边一个身着藤花刺绣襦裙的明艳少女。 她的几缕乌发因一路匆匆赶来而散在鬓间,一支玳瑁簪松垮地簪于发间,反而更显出额前花钿的娇媚。 温思在一旁轻轻提点她:“这是昌仪郡主。”说完,就与冉猊香一同行跪拜大礼。 而顾锦书却顾不上二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行色匆匆地往椒房殿走去。冉猊香看着顾锦书一袭散花裙在丹墀上逶迤开去,翩若惊鸿。可她却在她的衣袂掠过她的一刹那,闻到了那熟悉的月麟香,终究是轻笑一声,将心头的热忱一点一点掩埋下去。 温思提她拭去方才的泪痕,刚才见冉猊香泪水涟涟,心里也不禁酸楚起来,只是怔怔地向冉猊香重复着一句话:“救不了啊,谁也救不了叶初啊……” 冉猊香抬头看星子,星子依旧熠熠闪光,如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漫天星光粲然而无辜,那么靠星象而齐家的太史令,又为何要拿星象害人呢? 只是惋惜终究只在她脸上维持了须臾,继而她又沉静地埋下了头,听更漏迢递,等待着天明。 “你们是舞坊中其他的伎子吧。”儒雅的男声入耳,辛鸿绶赤带,冠两梁,是皇家气派,但却因俊美的容颜让人联想到谪仙。 人人都道辛氏皇族是夏王大禹的后裔,有着极高贵的血统。所以皇族中不论男子亦或女子,都有着最撩人的容颜。今日众人见了辛鸿,才知坊间所传不虚。 “不必跪着,你们无错。这宫里每个人都不糊涂,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陛下娘娘会迁怒于你们。”说着他看向同样跪在一旁的齐青云,说道,“齐大人,这般草木皆兵又是何苦,这群舞伎们怕都是被你从睡梦里叫醒的吧。” 齐青云赧然的哂笑,答道:“殿下言重,娘娘凤体不适,臣等自然心有惶惶。荣采女原是臣舞坊里的人,如今冲撞了娘娘,为臣为奴的也难辞其咎。殿下宽宏,不言臣下过错,臣代沧浪楼谢殿下英明。” 辛鸿平日里听惯了谄媚的话,便有些不耐烦,只摆摆手对舞伎们说道:“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他又转向齐青云,说道:“齐大人以后无诏,还是不要进宫的好。皇宫有皇宫的规矩,齐大人这阵仗,可是忘了规矩?” 齐青云听得直冒冷汗,连忙说道:“臣不敢。” 辛鸿只在心中嗤他一副佞臣的嘴脸,也便不再理会他。 舞伎们一个个起身谢恩,冉猊香却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便止不住地一阵咳嗽,咳得面色发红,一双眼眸处有些湿润,反教她的眉目更添媚态。 冉猊香顺了一口气,忙向辛鸿请罪道:“婢子失态,殿下恕罪。” 辛鸿看着她的脸,似乎在想些什么,但随即又关切地问道:“可是吹了风受凉了?要不是孤现在让你们回去,恐怕这会儿你们还陪着你们坊主跪着呢。” 说完,他又睨了齐青云一眼。 “婢子无妨,殿下也切莫责怪齐大人。”冉猊香见辛鸿并不待见齐青云,便也决计不提魏叶初的事情。 “咳成这样还无妨?”辛鸿语气突然又温和下来,说道,“南宫大人今日在宫中当值,这会母后那儿人手也多,现在他应是在太医院当差。这样吧,华离,你现在去趟太医院,叫南宫大人来一趟博望苑。这位娘子,你先同我一道去博望苑。毕竟是在宫中感染风寒的,让你这样回去,孤也不放心。其余人,都散了吧。” 辛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冉猊香加以优待,分明是对冉猊香的偏倚。 博望苑是太子的府邸,南宫素谦又是绥宫的太医令,这般昭然若揭的动机,不正是暗示着他对冉猊香有意吗? 一众舞伎有心栽花花不开,却暗自歆羡冉猊香此无心之举却插柳成荫。 冉猊香顺从地跟在辛鸿身后,明白自己还是赌对了这一次。 当萧望尘疏远地拒绝她的那一刻,她才开始反省如今的自己越来越感情用事,反倒错失了许多让自己日后平步青云的良机。 而当她在看见辛鸿的那一刻,才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如今煞费苦心地揣度人心,不如有朝一日让别人来战战兢兢地迎合自己的喜怒。 辛鸿突然回过头,他的贴身侍从华离替他掌着灯,烛光就这样映在他脸上,他有些瘦,但光影形成的阴翳使他的五官更显深邃。 这时候冉猊香却有些迷离地想起她醉酒时误喊“冠玉”的萧望尘,觉得他比辛鸿更多些英气,便不禁在脑中暗讽自己也不过是好色之徒。 “你是沧浪楼新来的舞伎?”辛鸿问道。 冉猊香被他拉回了思绪,点点头答道:“婢子冉猊香,与姨娘一同初至长安。” 辛鸿凝视着她盈盈的眼波,见她睫毛长如蝶翼,似是想起什么地说道:“孤有一个妹妹,她的睫毛也十分好看,卷翘得就像蝶翼,她是孤见过最美的女子。” 冉猊香却只低头轻轻“噢”了一声,问道:“殿下天人之姿,想必景仪、姝仪二位公主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是吗?” 冉猊香说完,便看向辛鸿。辛鸿正欲作答,却被一旁的华离打断。 “殿下,到了,奴婢这就带着冉娘子去春晓居安置。这么迟了,殿下想必是想让冉娘子宿在博望苑中的吧。” 辛鸿点点头,然后对一旁的冉猊香说道:“就按华内侍说的来。你先去春晓居的等着南宫大人,等他煎好药你服下便睡吧,晚些起床不打紧的。孤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又对华离吩咐道:“好好照顾冉娘子,有事便去禀告太子妃。” 随后冉猊香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南宫素谦的把脉问诊。因着隔了一道珠帘,冉猊香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指尖的冰凉让自己觉得恍如隔世。 南宫素谦笃信老庄之道,又善于保养,所以年逾古稀他依旧神清气爽。 南宫素谦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说道:“娘子身上还有酒味,夜来风大,感染风寒也不足为奇。只是若要细细评判这脉案,娘子咳得如此厉害,也不乏思虑过甚的影响。‘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娘子切莫多思多虑,才是良方。” 冉猊香只是“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齐物逍遥哪有这般容易,一切皆是冷暖自知。 南宫素谦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所以冉猊香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冉猊香一边暗自责怪自己贪睡误了时辰,一边又急匆匆地洗漱。 “冉娘子,让婢子替您梳吧。这头发,篦子上沾些桂花油梳起来最柔顺。” 娉容是白婉秾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她梳着垂云髻,爽利又不失婉约。 冉猊香自是推却,对她说道:“你我同做奴仆,哪有你伺候我的道理呢?” 冉猊香原以为娉容不过是为着趋炎附势,见自己受得太子青眼,便忍不住来巴结。 可是她没想到娉容却回答道:“是我们娘娘叫我来伺候您的。太子妃娘娘对殿下照顾的人,自然也会多些照顾的。更何况华内侍今早禀过我们娘娘,说是殿下吩咐要好好照顾您,婢子不敢不从啊。” 冉猊香的嘴角漾起一阵浅笑,接过她手中的篦子,说道:“你伺候我,我反倒感到局促,殿下既然想让我在博望苑过得舒心,自然是不会让我做这些局促的事的。你我皆出身清贫,你会做的事,我也一定是会的。” 冉猊香不知娉容的到来是白婉秾的示威还是示好,所以也不敢轻易向她打听叶初的事,以免惹火上身。 可娉容却仿佛猜中了冉猊香的心思,问道:“娘子怕是在想荣采女的事吧? 她继续说道:“娘子放心,此厢无旁人,婢子也明白您的心。听说昨日是昌仪郡主亲自求的陛下,说中宫娘娘凤体违和,宫中不宜见血腥,不如让神明感化妖女,也算是为皇后积福了。所以,昨日荣采女挨了三十鞭,便被送入了大兴善寺,为先皇先皇后诵经赎罪。” “是昌仪郡主求的啊……”冉猊香愣了许久,才问道。 娉容笑笑,回答道:“皇后没有女儿,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所以对郡主是极其疼爱。皇后疼爱郡主,皇上也没有不疼爱的理由。所以自然是郡主去求,陛下才能对荣采女网开一面。” 冉猊香不语,只是对着镜子将最后一根钗子插入云鬓。娉容又开口说道:“娘子不必拘束,郡主也说了,你日后是要教她跳舞的,所以自然也是殿下娘娘的贵。娘娘也吩咐了,娘子若是想走,不必拘泥于礼数向宫里人辞行,让华内侍派人送你出宫就行了。” 说完,娉容又笑笑:“娘子说与婢子是一类人,婢子初入宫闱时也确是怕生得很。娘娘这样为娘子着想,确实是娘子的福气呢。” “猊香本就是至微至陋之人,如今幸蒙殿下与娘娘的照顾,已是感激不尽。时辰已晚,也不方便叨扰,猊香告辞。” “冉娘子别急,让华内侍带您出宫,这绥宫布局曲曲折折,怕是娘子会迷路。” 冉猊香摇摇头,答道:“华内侍忙了一夜,我还记得昨日的来路,不必麻烦。” 冉猊香明白娉容分明是不希望自己留在博望苑的,更何况她还不知白婉秾性情如何。 既然萧望尘让她去教顾锦书跳舞,那也不妨把这件事暂行搁置。反正入了顾府,离入宫也不会是遥不可及。 所以冉猊香回答得很是干脆,愣是让娉容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对博望苑的不舍。 至于绥宫的路,再曲折萦迂,她也不会迷路的。 回到沧浪楼,冉猊香沐浴更衣后又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夜里。 又是一个星汉灿烂的夜,冉猊香悬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玉”。 写完后,她又把它们一个个都划掉。如此反反复复至手腕酸痛了,才扔下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门限上看那株欲开未开的辛夷花。 她一袭月白色单衣,着素履,饰素钗,又因脸色在夜里被风吹得苍白,就如同她笔下的“玉”,纯净而不染尘埃。 “迟迟。” 冉猊香听到了记忆中封存了许久的自己的小字,便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咽地喊道:“姨娘……” 颜知洲叹了口气,将手里为她备着的一件深衣提她披上。 “姨娘,在清河的时候,我日日思念长安,想爹娘,想小涯,想……想恭玉。可如今他们一个个的,在哪呢?长安城这么大,我只觉得孤寂得很。” 颜知洲知道冉猊香素来心性坚强,若不是今日唤她一声“迟迟”,让她想起那个曾经人人喜欢的垂髫稚子,她也不会突然变得这样脆弱。 “迟迟,今年你十七了,若是你爹娘还在,定是要忙着替你选个好人家了。可是如今,你的每一步,都迈向哪里呢?指望着太子,有结果吗?迟迟,我与你爹娘一样,终究是不希望你如此辛苦地活着的。” 在清河时,颜知洲不会对冉猊香的所作所为多说一句。 她向来知道冉猊香想的是有朝一日去长安,在绥宫中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只是到了长安,颜知洲却突然害怕起了宫中翻云覆雨的权谋,害怕起了趋炎附势的诡谲风波。 她既希望冉猊香有朝一日可以得偿所愿,不必如此辛苦地步步为营,又不希望她在这些勾心斗角中受到伤害。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冉猊香是她自十八岁丧夫那年,独自一个人带了八年的孩子。她们之间年龄差距不大,但颜知洲一直把冉猊香当做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要自己守护的孩子。 颜知洲的心思,冉猊香懂,但她更清楚的是,颜知洲在内心深处,或许比自己更渴望让自己进宫。她和她,始终是一样的心思。 “姨娘,如今我入顾府,并不是让自己有朝一日骑虎难下,而是要一步步请君入瓮。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只是太子妃的性情我们尚且未知,如今能倚靠的,便是比二位公主说话更有分量的昌仪郡主。顾锦书是一阵东风,必能助我上青云。” 颜知洲听着冉猊香的话,却突然问道:“迟迟,我以前一直在想着你长大后的样子,只是突然我觉得,你怎么同幼时变化了这么多?” “无父无母,唯以自强。” 冉猊香虽然只说了八个字,却让颜知洲有点失望。 她本来想说“你还有我”,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颜知洲心里明白,她终究还是对她心存芥蒂。 “姨娘,我只想与你执手宏图。” 颜知洲看着冉猊香眼底的波澜,点点头回答道:“好。” 天下,天下,男儿誓要洒热血于战场,女子欲从宫闱走入庙堂。一幅由权力织就的江山如画,从此逐鹿四方,究竟会成就谁的荡气回肠? 第五章 王谢1 自寒食节后,长安连日淫雨霏霏,如同清河的雨一般缠绵,更加速了遍地芳华的凋败。人间四月芳菲尽,长安亦然。 顾锦书坐在铜镜前,一头如瀑的长发温顺地垂在身后,更使她显得瘦弱。 她本是再朴素不过的装扮,身上却穿着一件浅朱色的素纱襌衣。 这素纱襌衣是由千百条三眠蚕吐的丝,经过精挑细选后由整个长安的织女共同织就,薄如蝉翼,靡丽无双。 只是纵然有如斯华裳,顾锦书也没有显现出一丝喜悦,她只如没有生气的木偶,垂头趴在镜前,用手指缠绕着自己一头青丝玩弄。 “郡主怎么了?”虞缨是顾锦书的贴身婢女,看着顾锦书这般无精打采,便猜到了是为这连日的春雨发愁,“郡主可是在房中闷坏了?” 顾锦书没有抬起头,只是“嗯”了一声,虞缨一听便知是她不开心了。 “骠骑将军就猜到郡主会在雨天百无聊赖,所以特地在沧浪楼寻了位舞伎,说是可以教您跳跳舞,解解闷。” 顾锦书一听来了精神:“也就尘对我最好了,父和阿兄都只知国事,一点也不似尘这般关心我。” “郡主……您这样称呼骠骑将军,若是被太傅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您的。您唤骠骑将军,也该唤一声兄长。”虞缨忍不住提醒顾锦书。 “可是尘,就是尘啊,让世人都望尘莫及的骠骑将军。”顾锦书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明媚如孩童,“尘原来是拐着弯想让我学跳舞呢,也就他还记得我幼时因为四肢僵硬气走了好几个舞娘。” 虞缨见顾锦书开心了起来,她自然也开心:“郡主与骠骑将军自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再好不过。郡主比大将军小五岁,年龄终究是差得多了点。骠骑将军只比您大一岁,所以那时候您也就只能同骠骑将军一同玩了。这样好的感情,确实是难得。” “你懂什么,”顾锦书笑得愈加柔媚,“若是如此便知足,那我为何不嫁与太子哥哥呢?” 说完,顾锦书的脸刷的红了,嗔怪虞缨道:“促狭鬼,怎的好端端说到这个话题了。” 虞缨见顾锦书羞涩起来,便忍住笑意说道:“郡主说的是,不谈这个话题。婢子呢现在替您梳头,打扮成天仙,来迎接那个舞伎。骠骑将军挑的人,肯定错不了,所以咱也不能怠慢她。” 顾锦书点点头,似是被虞缨提醒了,说道:“其实除了你,哪怕不是学舞蹈,我也想有个同龄的人陪我说说话。我希望她不是府里调教出来的鱼目,倒期待她是一颗鲜活的珍珠,带来外面世界的气息。” “郡主期待便好。”虞缨知道,那个外人口中名动天下的绮丽佳人,不过是个在纯粹不过的女子,永远在为着最简单的事情而欣喜。 “皇后最近身上仍不爽利,父又忙于政事,我都不知道这个时机该不该进宫瞧瞧娘娘。”顾锦书指尖捻着一朵棠梨珠花,心间又有点错落,“哎,那日尘让我进宫去求陛下轻饶荣采女,我本不欲,但又不想拒绝他,所以也便去求了。只是不知道娘娘是否会恼我擅作主张,所以踟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再进过宫。” 虞缨接过她手中的珠花簪在她的发间,宽慰她道:“太傅这不也没说您一句不是吗,他都默许了,娘娘也不会同您计较的。只是不知骠骑将军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上,让您救下素不相识的荣采女。” “尘这个人啊,哪都好,就是心思太深。他的心思,我猜不出。反正他做事自有主张,我能帮衬便是一定要帮衬他的。娘娘呢,是一定要去见的,她身上不快,我心里也不忍,毕竟她素来疼我。只是现在我还是愧于见她,等过些日子我向那个伎子学了舞曲,再去瞧她也不迟。” 听顾锦书这么说,虞缨不禁嗤地笑出声:“郡主,等您学会舞曲再去瞧娘娘,娘娘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顾锦书抬手便在虞缨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嗔道:“又笑话我,愈来愈皮痒!我肢体不协调那是幼时,士别三日,说不定我如今就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是是是,郡主天资过人,连二位公主都难以望其项背。” “阿虞!”顾锦书面露愠色,“公主是君,我是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僭越的。外头传我如何得宠于陛下娘娘,我管不了众口悠悠,但是阿虞,我只求你同我一样,可以不乱礼法,无愧于心。” “阿虞失言,郡主莫恼了。”虞缨也意识到顾锦书是真的生气了,急忙认错。 辛淳和辛淙并非嫡出,生母地位不高,所以一向不为宫人所重视。 反倒顾锦书的出身,更贴合天之骄女的身份。 只是顾锦书反倒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辛淳辛淙是帝姬,是皇家血脉,便是君,亵渎不得。 这一点痴,是顾锦书自小就有的。 她幼时一直用着越窑制的青瓷碗,虽然稀罕,但也不是她的独一份。 那时候顾启珏还不是太傅,顾府还未鼎盛至此。 所以她难得有一次缠着要同她的姨母顾启瑶一起进宫赴宴,宴会上她看见嫡公主辛湄席前放的是鸳鸯莲瓣金碗,便有些好奇地盯了一会。 那时候的皇帝还是怀帝辛戟,他见这个女孩粉雕玉琢,便有心逗逗她。 “这个是辛湄的碗,如今朕赏你了可好?” 辛湄是崔皇后的独女,是辛戟最珍视的掌上明珠,是大绥最尊贵的嫡公主。 辛戟要把辛湄的用品赏给顾锦书,这本是莫大的荣耀,可是谁知顾锦书竟吓得哭了起来。 “阿柔不要,姨母,阿柔不要公主的碗。”顾锦书小字为柔,慌乱之下她也忘了称呼,只把顾启瑶当做救命稻草。 顾启瑶有点局促地安慰在她怀里哭作泪人的顾锦书,倒是辛戟却被顾锦书逗得哈哈大笑。 待顾锦书止住了哭,辛戟便问她道:“阿柔,为什么不要辛湄的碗啊?” 顾锦书仍是抽抽噎噎,嗫嚅地回答道:“公主的东西,阿柔不敢要。如果阿柔也能同公主一样用金碗,就是阿柔不分上尊下卑,就如同孔圣人时期的季氏,不懂‘君君臣臣’了。阿柔懂君臣之别,所以阿柔不要公主的碗。” “顾启珏的小女儿,养得倒是有趣。” 自从被辛戟夸过后,顾锦书更认定自己坚持的原则是对的,她幼时的处世之道,被她沿用至今。 “郡主在想些什么?”虞缨见顾锦书又发起了呆,忍不住问道。 顾锦书思索了一会,突然说道:“那时候我初见长宣公主,虽然隔得远,虽然她也同我一样是稚子,但有些人的光华,是与生俱来的。她转眄**,光润玉颜,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啊。只可惜那年绥宫的大火,一切毁于焦土。但若不是那场火,如今名动长安的绝不会是我,尘也不会站在我的身边。” “哎,不过陈年往事。”顾锦书突然笑话道自己,“我才十七,怎的这么爱伤春悲秋。” 说话间,又有一名叫浔落的婢女走了进来:“郡主,骠骑将军领了个舞伎来,正在正厅等着你。” 浔落也是顾锦书的婢女,只是她十岁才进府,而虞缨自幼伺候在顾锦书身边,顾锦书自然同虞缨更亲近点。 顾锦书点点头,往唇上点了些许口脂,又在铜镜面前打量了许久,这才满意地站起来,往前厅走去。 萧望尘其实并不是依着顾启珏的意思去舞坊中找舞伎给顾锦书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有一种直觉,冉猊香渴望帝王家,但她不适合帝王家。 所以,他第一次征求了她的意见,虽然有点不愉快。 他第二次和辛鸿说,冉猊香是顾锦书要的舞伎,这几日是要入顾府的。 辛鸿不知为何就点点头答应了,明明是他留的人,偏又放手的轻易。 所以第二次阻止她,他有些不够磊落。 在冉猊香同他讲幼时生活的时候,他确实动容了,因为他也曾痛丧考妣。 后来冉猊香求他救救魏叶初,他只嫌宫事腌臜,不愿插手。 但他的余光仿佛又看到了冉猊香的盈盈泪花,竟有点心软,便让顾锦书去求着辛戡。 所以他看见顾锦书匆匆步入正厅的时候,竟有点想笑,可怜的顾锦书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成了他做许多事的由头。 “阿柔。”他唤她的小字唤惯了,便也不再称呼她为郡主。 顾锦书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道:“尘,你回来了?好久不见。” 说完,她才看向站在一旁的冉猊香。她见冉猊香虽只梳着简单的分髾髻,但眉色如望远山,秋瞳剪水,不知为何,柔媚中竟带着一种肃杀的美感。且她身段更是窈窕,竟让同为女子的她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冉猊香向她跪拜时,她才急匆匆地去拉起她,对她说道:“尘带你来这儿,不是让你为奴为婢,只是他怕我觉得闷,才让你陪我说说话。更何况听说你跳舞跳得好,我有意学舞蹈,哪需要你天天行大礼呢。” 冉猊香听到顾锦书这么说,便回答道:“谢郡主优待,婢子感激不尽。” 冉猊香见过顾锦书了,但她却觉得她之前想的顾锦书与她现在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她确实如同萧望尘所言,性子极好。 但她本以为她同萧望尘,也该互称兄妹,所以她刚开始听到他们的问候时还有点意外。 “谢谢尘,还是个美人。”顾锦书调皮地对萧望尘戏谑道,“你果然是很好地诠释了食色性也这句话。” 萧望尘对顾锦书的戏言也见怪不怪,答道:“是啊,所以才会对你这个麻烦精这么好。” 顾锦书脸上突然飞红,但萧望尘却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只是想着,冉猊香是个美人吗。 他初见她时,是在寒食节晚宴上,那时候天还寒,但她只一件轻薄的舞裙,怯生生地跪在辛戡面前,他打量了许久,却瞧不出她的害怕。 他瞧出她是真的不怕的时候,是她醉酒后‘调戏’完他后跪在地上求他原谅,她的眼神里是真的没有畏惧的。 他细细看过她的眉眼,让他没有理由地觉得舒心,如今想来,也就美人,会让他觉得舒心吧。 想到这儿,他没来由地打量了一眼冉猊香,倒让冉猊香有点不自在。 那日在宫中遭到萧望尘的疏离后,冉猊香起先心头是很错落,但是后来听娉容说是顾锦书求的辛戡,就觉得魏叶初得到的赦免也许与他有关。 只是从沧浪楼一路到顾府,她还未同萧望尘说过一句话。 倒是萧望尘也默契,一路以来不曾言语。 冉猊香猜不透萧望尘的心思,不知他到底是欲助她还是阻她。所以冉猊香如今瞧着萧望尘肆意的目光,更猜不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阿柔,”萧望尘突然开口,“我和父兄还有事忙,冉猊香交给你了,来者是,照拂着点。” 顾锦书有点惊讶,问道:“怎么刚来便要走了,是宫中事繁琐吗?” “不是。”萧望尘摇摇头,顿了顿又回答道,“是战事,王贤被押在匈奴王庭做人质了,陛下要我和大将军即日出征。” “啊……”顾锦书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今日啊……” 不仅是顾锦书,就连冉猊香都觉得意外。 冉猊香平日里只听过萧望尘的事迹,说他战无不胜,是少年英雄,如同一个所向披靡的神话。 但是如此真切地遇到他要出征作战的那一刻,又觉得这个神话原来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或许还会有软肋有失策。 “王贤是陛下钦点的使者,为的是去漠北与乌雅单于共商互市十九条的细则。乌雅小儿觉得条件严苛,不满之下就直接扣了王贤一行人。 “竖子!”顾锦书不禁愤懑起来,“战败之国求什么体面,陛下肯互市已是恩泽,偏偏还遇到如此不珍惜的。” “不多说了,我现在要进宫了,你在府中不要任性,等我回来了带你去乐游原驱车。” 顾锦书眼圈开始红润,温顺地点点头。 萧望尘又看了一旁的冉猊香一眼,见她竟然有些紧张。 “冉娘子,在府中莫要拘束,随意便是了。”这是萧望尘这么久以来对冉猊香说的第一句话。 冉猊香想了想,还是对他说:“将军珍重,定要早日回长安。” “一定。”萧望尘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正厅。 第六章 王谢2 “你叫冉猊香?”顾锦书在亲自带着冉猊香去厢房安置的路上问她。 冉猊香点点头。 “真好听,和你人一样美。”顾锦书毫不吝啬地夸她道,“我自小便有些肢体不协调,没有跳舞的天赋,不知道现在亡羊补牢会不会为时太晚?” 说到这儿,顾锦书有点羞涩地笑了笑。 冉猊香也笑,说道:“怎么会晚呢?郡主也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熟能自能生巧,郡主放心便是。” 冉猊香同着顾锦书一路去厢房,却暗自咂舌于顾府竟如绥宫一般大气又辉煌,竟连雕梁上皆是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幸而顾家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不然这般的荣耀,寻常人是担负不起的。 “其实我一个人在府中挺寂寞的,”顾锦书突然说道,“你知道的,我的父兄皆忙于国事,无暇顾家。我的母亲,成日在房中礼佛,除却晨昏定省,我也难得和她说上几句话。女子束缚于闺房,欲展翅而不得高飞。” “听说宁懿夫人年轻时如郡主一样,是绥国的才女佳人,为何未至迟暮便一心皈依佛道?”冉猊香不解顾锦书的母亲在顾启珏被拜为太傅的同年被封为宁懿夫人后,竟褪去华裳而潜心佛教,便向顾锦书问道。 顾锦书只摇摇头,说:“我也不知,她成年不出房门,连陛下的家宴都不去参加。母亲性情突然变化,父起先劝,但无用,后来也随她了。” “郡主未曾去过外面的世界?” 顾锦书又摇头,答道:“所以才羡慕你,听说你一路从清河至长安,应也看过不少的河山。不像我,终日望穿秋水也只不过是父兄寥寥数语的陪伴,还要对他们所说的大漠孤烟心向往之。哎,求之不得。” 冉猊香挑挑眉,说道:“郡主未曾见过世事,便也不懂炎凉。您是金枝,不懂路有冻死骨的无奈。” “我懂,”顾锦书轻轻的说,“我见过毁于焦土的绥宫,知道命如蜉蝣。我也知道要赢得一场战争,要多少鲜血做铺垫。季遒,是我父亲的门,前年他第一次随我兄去漠南,斗志昂扬,而后一去不复返。” 冉猊香静静地听着顾锦书的陈述,心里充满了悲戚,似乎心头被堵住了一块,感情一时不得释放,只待决堤的那一刻。 顾锦书继续讲:“或许天灾致使饿殍遍野,但两国之争却是欲望使然。” “欲望……”冉猊香喃喃自语。 “刀剑无眼,所以我真的担心我二位兄长。我们顾家的荣耀,其实不在父,而在兄。” 冉猊香对顾锦书这番话有些意外,不仅仅因为她毫不避讳地讲这些,更是因为她比谁都更清楚顾家在朝野中的局势。 沉默了良久,冉猊香才说:“大将军,骠骑将军,还有那千千万万的征夫,定会平安归京。” 顾锦书却俏皮地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我知道你,那个在寒食节夜宴上和陛下讲绿腰的女子。那日晚宴回来尘一个人又出去了,我百无聊赖,只能缠着阿兄把事情一件件讲给我听。他一直这样,我出去不得,便为我记着每件事,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 冉猊香腼腆地笑,答道:“一时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难为郡主还记得。只是大将军对郡主如此上心,实在是难得的兄妹情谊。” “确实。他是刀口舔血的人,平时不大言语,对我却是真心实意的好。” 冉猊香看着顾锦书灿烂的笑容,又有点恍惚。 她是真的羡慕顾锦书,不是因为她的地位,而是因为她自小是受尽宠爱,如今亦然。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颜知洲一声声“迟迟”到底是殷切,颜知洲已经拿她的绮丽年华给了她,冉猊香不禁觉得那日自己言语间确实是不妥当。 顾锦书却俏皮地笑着说:“我很喜欢你,因为你让我觉得明媚。‘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你懂吗?我就一直在担心你会怕我,因为你要是对我畏惧了,就不敢对我真心相待。你看阿虞就不怕我,所以我不愿与浔落多说话,不是因为她陪我时间太短,而是她一直把我当外人。” 顾锦书说话的神情很认真,但冉猊香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郡主,其实你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你是觉得我这样子的人,该生来傲气吗?” 冉猊香摇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对顾锦书说道:“人们在冬日作九九消寒图等待春天,一日画一瓣梅花,待红梅开满枝头,春天便来了。如今我们也可以效仿民间的做法,作一幅万艳待归刺绣,一日绣一朵花,待百花齐放,便是二位将军鲜衣怒马班师回朝之日。” “好啊,”顾锦书答道,“这样一来可以消磨等兄长的时光,二来是对他们前程似锦的期许。冉猊香,你想的办法真好。” 不知为何,冉猊香看到顾锦书雀跃如孩童的模样,又想到了魏叶初。 明明想过要独善其身,却又不禁想知道她在大兴善寺过得如何了。她昔日里最爱的那一头青丝,也不知如今有没有被残忍地剃去。 只是冉猊香觉得,比起后宫中的尔虞我诈,魏叶初去寺中静修也是好的,毕竟一时之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心性再坚强的人也会接受不了,更何况是未满十六的魏叶初。 毕竟人以群分,顾锦书可以天真烂漫地岁月静好,而身如蝼蚁的她们若是想追求些什么,却要步步为营。 “今日下午让阿虞带你四处逛逛,明日起你便教我跳舞吧。”顾锦书对冉猊香说道。 冉猊香点点头,问道:“郡主怎么这么急着学舞蹈了,这可不是件好差事呢。” “哎……”顾锦书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总之我想尽早学会一支舞曲去博皇后娘娘的欢心,我已经与她许久未见了。” 冉猊香不知为什么却想问下去:“是因为荣采女的事情吗?” 顾锦书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冉猊香就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只是问道:“娘娘凤体可好些了?” “听父说已大好了,前几日还带着太子妃一同主持了亲蚕礼。”说到这儿,顾锦书又补充道,“去年亲蚕礼的时候,皇后娘娘还说等来年太子妃有了皇嗣,就全权由她主持亲蚕礼了。只是也可怜了太子妃,每回见她都与药为伴,她怕我担心她,还和我讲她都习惯了这药味,现在也不至于会难以下咽。” “太子妃娘娘果真是个好性情的。” “何止好性情,我有时瞧着她还替她憋屈。上个月太子府里新纳了良娣宝林,一个个傲气得很,始终未给太子妃好脸色看,分明是欺负她膝下还没子嗣。我同她讲,妻是主妾是仆,你不必如此让着她们,偏偏她又听不进,只对我笑笑打太极似地敷衍我。”顾锦书有些激动,不禁多说了些。 “那太子妃往后该怎么办?” “我也发愁,因为我是极喜欢我这位皇嫂的。幸而她身边的婢女倒是挺会狐假虎威,看起来不显山露水的,其实凶悍得很。” 冉猊香打趣道:“原来郡主也爱饶舌。” 顾锦书吐舌,想想自己同冉猊香说的这些,便有些羞涩地对她说道:“今早未去母亲房中请安,我先走了,你自便,不要拘谨。” 她的素纱襌衣衬得她仿若壁画上的飞天,转身那刹那又是淡淡的月麟香。 冉猊香的笑容还留在嘴角,眼神里却是忍不住的厌恶。有些人,再柔如春水,也无法将人变作绕指柔。 冉猊香未去找虞缨去逛逛顾府,而是刺绣了一下午,终于在一匹雪般纯净白绸上的一个角落上,绣了一朵迎霜仍睥睨百花的梅花。 在很久前的那天,她说过,她叫冉猊香。 零落成泥,香却如故的冉猊香。 第七章 王谢3 来顾府之前,颜知洲问过她一件事:“你知道绥国还有一半的虎符在谁手上吗?” “还需要虎符吗,明明都只有一半了,仗不是照样在打吗?”冉猊香反问道。 “你看。” 颜知洲拿出一块绢子,沾了些清水,上面显出几个淡蓝色的字:大绥承秦杜虎符,分则动荡,和则太平。得杜虎符者得天下。 “虎符可以换,杜虎符天下无双。”颜知洲缓缓地说,“他换了虎符,所以换了将士,可是你可曾见他动过大绥四凶兵?” 绥国有四凶兵,是高祖自建国时便培养的四支精兵,分别为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据说高祖当年还立下国训,自此大绥不修长城,只练四凶兵。 只是后来几代帝王都是以文治为主,大漠和西域诸国也没有过分侵扰,所以四凶也渐渐被人淡忘。 直至后来怀帝掷杜虎符于朝堂,是为求同匈奴化干戈为玉帛,才让人想起大绥还有如此强硬的后盾。 只是还未同匈奴修好,怀帝便葬身于火海。 再后来惠帝继位,与匈奴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剑拔弩张。他虽说培养出了少年将才,但却从来没有动用过四凶兵,只是一味地实行义务兵役制,使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过于严苛了。 “得杜虎符者得天下……”冉猊香重复了一遍绢子上显露出来的字,又旋即把它丢入炉中,看它燃起肆意的火舌,“那另一半杜虎符在谁手上,还真是个重要的问题呢。” “四凶兵只认杜虎符。所以,少说多做,顾家有两位将军,找找蛛丝马迹吧。” 冉猊香却还在痴语:“姨娘,原来杜虎符的传说,是真的啊……” “先生每次,都未曾虚言。杜虎符出,海晏河清。于公于私,都应该找到它。”颜知洲对冉猊香叮嘱道。 冉猊香却坦诚地与颜知洲四目相对,说道:“姨娘,你知道我的,我只为家,不为国。” 颜知洲对于冉猊香的性情了解颇深,她知道就算冉猊香心中有大义,也不会让她知道,她总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 所以颜知洲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对冉猊香说道:“你一定要小心,没有杜虎符不要紧,国本就与女子无关,但要保证我们至少还有家。至少顾家这么小一个家族却能够扶摇直上,就说明它有你不知的城府。” “我懂的,”冉猊香难得温顺地点头,对颜知洲叮嘱道,“姨娘,你一个人在舞坊,也要万事小心。” 思及此,冉猊香恍然想起在顾府已有一月,她不知顾启珏作为太傅为何近日来这般忙,忙到这一个月来她从未见过他一次。 但是冉猊香已经隐隐猜出,漠北战事的发生,或许让他们急切想要找到那另一半的杜虎符。 毕竟,得杜虎符者得天下,这是一条根除边疆之患的捷径。 至于这天下得有多广袤,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只是那一半还存在的杜虎符,到底是不是在辛戡手上,冉猊香原先不关心,现在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月来她除了日日教顾锦书跳舞,便是和顾锦书一同作刺绣。顾锦书对她的刺绣也有浓厚的兴趣,冉猊香想不到的是,顾锦书的女红竟如此优秀。 只是连日来她日日绣花,眼睛有点不适,所以今日便把它交给了冉猊香。 冉猊香今日绣了一朵“帅旗”,黄中透着点点猩红的菊花,有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傲气。她的手在“帅旗”上轻轻摩挲,指尖流连。 “万艳已候,只待君归。”是顾锦书的声音。 冉猊香抬头,是顾锦书在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刺绣。 冉猊香的绣工比起顾锦书还不及她娴熟,但胜在用色奇巧大气。 这一幅刺绣中,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数十种花。 “他们一去,已有一月了啊……”顾锦书的眼睛里明显有血丝,她似是思索着什么,“未有鸿雁传书,我也无人可问,今日,是一定要进宫了。我是真的,担心他们。” 冉猊香知道顾锦书是皇帝皇后宠爱的郡主,所以不必传诏她便可进宫。 顾锦书过了一会又说道:“我今日不用阿虞陪,你同我一起进宫吧。你在,我放心点。” 冉猊香这一个月也明白了顾锦书为何认为顾府是牢笼,长安的顾家只有顾启珏一支,所以顾府里面除了奴仆,也只剩顾锦书和宁懿夫人了。 宁懿夫人这个性子,顾锦书与她也亲近不来。 而且顾锦书还未嫁,随意出门终归不妥,所以每次她二位兄长出征,她也只能去宫中陪陪皇后。 说来,顾锦书已经许久未进宫,她最近日日练舞,虽无天赋,但她还是很勤勉,能够学得认真且虚心,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 到现在,简单的舞曲她还是可以跳一两支了。 冉猊香点点头,答道:“好,郡主,婢子会陪着您进宫。” 能进宫一次,便是拓宽自己的道路一点,冉猊香答应得爽快。 她看着虞缨替顾锦书敷粉施朱画黛眉,想起了幼时母亲在镜前替她束发,作总角状,然后和她说道:“以后迟迟出嫁了,母亲也替你梳头好不好?” 那时候的母亲,挺着孕肚,但日日都会替冉猊香梳头。记忆里的母亲,娴静端庄,如同她的闺名,筠卿。 她那时候随着父亲叫,叫她卿卿。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最终无人可卿卿。 “猊香,让阿虞替你打扮打扮吧。”顾锦书对她说道。 冉猊香浅浅地笑着摇头,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不露蛛丝马迹地伤怀。能够一瞬间想起双亲,又能够不着痕迹地继续下一个话题。 她答道:“郡主,婢子进宫是作为你的侍女,打扮自己做什么?” 更何况冉猊香觉得施朱描眉后的自己,眉眼里有点母亲的痕迹,她怯懦地不敢让自己时时刻刻想着母亲。 其实自己只有十七岁,有软肋,只是她从来不肯让别人发现而已。 那时候颜知洲和她说:“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幸而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也幸而我长得不像父亲。”冉猊香自嘲道。 “你的眉眼里细看是有点他们的痕迹,但是你又有自己的风华,艳色天下重啊。” 颜知洲突然不再说下去,因为下一句是“西施宁永微”,是浣纱女施夷光的无奈。 顾锦书听冉猊香这么回答,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叮嘱她说:“你不欲涂脂抹粉也好,说不定娘娘又会挑你刺。六宫人皆说皇后娘娘威严,其实娘娘讲道理,赏罚分明,所以你别怕。” 一句“皇后娘娘威严”,更显出绥国皇后顾启瑶是怎样的性情。绥国有三位皇子两位帝姬,可是真正有地位的只有太子辛鸿。从妃嫔媵嫱对顾启瑶唯命是从的态度中,她的手腕可见一斑。 可偏巧辛戡又纵容,后妃再多也不会因为发妻的专横而苛责一句。 所以渐渐的,后宫的妃子对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主人产生了敬畏之心。 冉猊香再一次点点头。她怎么会怕呢,要怕也不该怕顾启瑶,那个曾经最柔情不过,连给她的侄女取小字都为柔的梁王妃。 第八章 王谢4 绥国多世家,除了八年前如日中天的清河崔氏,还有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在当时被合称为“五姓七家”。 然而作为当时梁王妃的顾启瑶,并未出身世家。当年的烈帝只有两个皇子,长子是惠帝辛戡,嫡子是怀帝辛戟。 烈帝希望嫡子能够有“修我矛戟”的雄风,所以给他取名辛戟。他同时也希望长子能够帮衬着嫡子戡夷,护卫边疆,便给他取名辛戡。 由此可见烈帝对两个皇子没有偏私,对他们抱着同样的期许。所以他给怀帝辛戟指婚清河崔氏女为妻的同时,也同样给惠帝辛戡寻了太原王氏女婚配。 可不知怎的,惠帝那时拒绝了与王氏女的联姻,烈帝一怒之下随便给他指了当时还是弘农司隶校尉的顾启珏的妹妹顾启瑶做王妃。 只是第二次指婚惠帝没有拒绝,顺从地在黄道吉日娶了顾启瑶,而后夫妻间也相敬如宾。顾启瑶在生下辛鸿后同辛戡一起去了封地,虽说辛鸿还留在绥宫里,但她与辛戡夫妻二人在封地也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顾启瑶在闺中的时候就娴静自持,有着恬淡如兰的性子。她对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虽说没有倾城之姿,但也是一副冰肌雪骨的好模样。况且就算顾启瑶不是出身世家,但也绝对是大家闺秀的不二典范。 但人们对她的印象,却是她在成为绥国的皇后之后,太史令在《绥书》里只一句“后为人刚毅”,再无其他对顾启瑶柔情似水的记叙,如同那过去的闺秀顾启瑶未曾存在一般。 顾锦书带着冉猊香去椒房殿时,顾启瑶刚刚梳妆完毕。她一身冰蓝与浅翠两色交织而成的钗钿襢衣,饰白玉双绶。明明绿云一般素净的发髻上,偏要簪几朵新开的罂粟花。 本是再日常不过的打扮,可顾启瑶却诠释出了妖冶的意味,蓦地就给人一种距离感。 内侍向顾启瑶通传得到允许后,替她们脱了鞋。冉猊香踩在地板上,五月了,却有一种凉意透过罗袜传上来,让人不寒而栗。 “阿柔,坐本宫身边来。” 顾锦书和冉猊香还未来得及行礼,顾启瑶便慵懒地开口说道。 顾锦书口中答着“诺”,坐在了离顾启瑶最近的一张蒲垫上。冉猊香对顾启瑶匆匆行了大礼,随即站在了顾锦书身后。 “阿柔,你许久未来椒房殿了,本宫还以为你忘记了你这个姑母。”顾启瑶嗔怪顾锦书的时候,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姑侄俩对话,没有那种在别人心中的皇后架子。 顾锦书忙摆手解释道:“哪能忘了娘娘呢。阿柔近日在学舞,虽然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在里边,但毕竟是日日在练。” 顾启瑶噗嗤一笑,说道:“你跳舞?本宫还真的好奇本宫的小阿柔会把一支舞跳成什么样呢。那时候你母亲老和本宫抱怨,说阿柔怎的没有一点女孩子应有的天赋,腰肢僵硬,四肢不调……” “娘娘……”顾锦书听着顾启瑶的絮絮叨叨,脸色不禁刷得转红。顾锦书只觉得自己一样不足,却能被所有人挑挑捡捡许多年,着实憋屈。 “好好好,本宫不讲了。阿柔长大了,也会害羞了。”顾启瑶对于这个侄女,话语间皆是宠溺。 “那阿柔今日偏要跳给娘娘看,让娘娘知道什么叫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顾锦书腾地站起来,也没有怎么准备,也不需要伴乐,只是回忆着冉猊香教她的一个个动作,吃力地边想边跳。下腰劈腿,这几个平日她还是能够做得流畅的动作,今日却有点艰难。 “啊……”顾锦书在下腰的时候似乎闪到了腰,便吃痛地喊了出来。 冉猊香马上跑过去扶顾锦书,顾启瑶也急了,连忙呵责道:“郡主伤着了你们一个个都没有看到吗,还不去请太医令!” “娘娘,先让郡主在哪躺一下吧。”冉猊香见顾锦书额上有细细的汗珠,也知道她这下闪得不轻。 “毓桐,傻站着做什么?”顾启瑶又呵斥,“快扶郡主去偏殿榻上躺着啊,一个个的都是榆木脑袋吗?” 南宫素谦很快赶到了,他替顾锦书把了脉,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便开了药方,对顾启瑶说道:“娘娘,郡主无大碍,年纪轻伤到腰恢复也快。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郡主长期住宫中不便,这半个月内她也只能平躺于榻上,不能乱活动。” “本宫晓得,本宫的侄女就算要在宫里住一辈子,本宫也是高兴都来不及。”顾启瑶答道,但脸上还是担忧的神色,“郡主当真只要好好休养便无妨吗?” 南宫素谦点点头,答道:“娘娘放心,无妨的。药苦,郡主记得吃。” 顾锦书皱皱眉,嘟囔道:“南宫大人就爱取笑人,我现在怎么还会怕药苦呢?” 南宫素谦本是民间大夫,也是顾启珏的门。辛戡继位,顾启珏作了太傅,便推南宫素谦做了太医令。 所以顾锦书幼年时,有什么小病小痛,南宫素谦都会替她医诊。久而久之,南宫素谦也知道了太傅的小女儿是极其怕药苦的。 南宫素谦走后,顾启瑶坐在顾锦书的榻边,一边敲她的脑袋一边怒问:“不会跳舞逞什么能?闪到腰了好受吗?得亏还不严重,不然你下半辈子时不时腰痛,还能过舒心吗?” 顾锦书喏喏,眼角有泪花:“阿柔怕娘娘责怪,知道娘娘身上不爽利也不敢进宫瞧。所以阿柔学了一个月的舞,虽然不成样子,但是也想博娘娘一笑,同阿柔泯了恩仇。” “傻丫头,我何时责怪过你,又能责怪你什么?”对于顾锦书说的话,顾启瑶只能又气又笑。她这个小侄女的痴傻,让她纵是贵为绥国的皇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迁就。 “那日阿柔去陛下面前,为荣采女求了情……” 顾启瑶还未及顾锦书说完,便说道:“阿柔,姑母是皇后……别说一个荣采女,就算是当年的绛贵人,姑母也是不怕的。你要知道真正的六宫之主,是不屑于关心姬妾之事的。荣采女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哪点与我有关?姑母只是头疼病犯了,与鬼神哪有干系。”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阿柔,姑母不忍心责怪你,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与你有龃龉。姑母没有女儿,你是代替鸿,自幼陪伴在本宫身边的孩子,所以也是姑母的心头肉。以后再有为了这种事情伤到自己,本宫可要罚你了。” 顾锦书噙着泪花点点头,对顾启瑶知道了:“娘娘,阿柔再也不多心了。” 顾启瑶揉揉顾锦书的头,本想再说,但最终还是温柔地对她说:“阿柔知道便好。” 冉猊香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顾启瑶和顾锦书二人,心中只是想着,兜兜转转,注定还是要涉足绥宫。想到这儿,她不禁莞尔一笑,一瞬间竟美得如诗如画。 第九章 宫阙1 “郡主,何必呢。”冉猊香见四下无人,向顾锦书问道。 冉猊香知道顾锦书平日里不善于舞蹈,所以并没有苛求她去做下腰这类的动作。刚刚见顾锦书跳舞动作没有私下里这么流畅,她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直到顾锦书闪到腰,她才明白这分明是一场戏。 顾锦书摇摇头,说道:“猊香,你不懂。娘娘于我不仅是亲人,亦是我有今日荣宠的源泉。所以,我不能让娘娘记恨我。哪怕是我如履薄冰过了头,我也不能冒此风险。” 果然,在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心思永远不会单纯得如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柔弱无辜。 “疼吗?”冉猊香沉默了良久,才问顾锦书。 顾锦书有点委屈地点点头,眼角又有星星点灯的泪花。 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毓桐端来了刚煎好的药,示意冉猊香伺候顾锦书喝下。 冉猊香会意,对顾锦书说道:“那婢子先喂郡主吃了药,郡主小憩片刻。皇后娘娘说晚点陛下和太傅都会来,让我安慰您别哭鼻子,不然可要贻笑大方。” 冉猊香端着一碗熬好的要跪在榻前,待用银针探过毒后,便欲喂顾锦书喝下。 哪知顾锦书面色一变,拖曳着锦被蒙住了面,瓮声瓮气地喊道:“我不喝药,我卧床修养便好。” 冉猊香和毓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付顾锦书突如其来的任性。 最终冉猊香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莫非是郡主怕药苦?难怪刚刚南宫大人叮嘱了郡主纵然良药苦口,郡主也切莫忘了喝药。” “我哪是怕药苦,只是……”顾锦书揭开了一角锦被,露出被闷得红彤彤的脸,“只是我觉得我是腰伤,靠好好调养便够了。你看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休息,药想必是无用的。” 看着素日尊贵的郡主如今折戟在一碗汤药上,站在一旁的毓桐勉强忍住笑意,向顾锦书开口问道:“那郡主是打算待二位将军归朝之时还缠绵于病榻吗?” “自然不是。”顾锦书似是被摸着了七寸,顿了顿,继而说道,“但是既然是太医令开的药方,应该也不至于百无一用吧。我就念在南宫大人殷切期盼的份上,就喝了药吧。” 冉猊香看到了毓桐提点的眼神,马上在一旁提醒顾锦书道:“郡主,药快凉了,婢子这会儿伺候您喝下?” 顾锦书最终还是如壮士断腕般地点点头,冉猊香便对毓桐补充道:“有劳姊姊,药苦,替郡主去拿些甜点吧。” 毓桐点点头,随即送来了一盘玲珑牡丹鮓和一盘单笼金乳酥,带些歉意地说道:“有劳娘子提点,娘娘早吩咐膳堂备了些甜食,就怕郡主嫌药苦。” 两盘点心色泽莹润,都还冒着热气,可见顾启瑶对顾锦书的用心。 冉猊香把碗递到顾锦书嘴边,顾锦书皱皱眉,但仍是一鼓作气地喝下去。 “甜的。”顾锦书的神色都明媚了几分,向冉猊香欢呼道,“我就知道我与南宫大人有着自小的情分,他不忍心让我吃苦的药的。” 冉猊香起先也跟着顾锦书一同笑,只是突然想到顾锦书刚刚说的话,药是甜的? 甜…… 未及冉猊香想到什么,顾锦书突然尖声大叫起来:“疼!猊香,肚子……肚子好疼!” 顾锦书下身一片蜿蜒的猩红,毓桐看见这些,脸突然刷白。 她向冉猊香问道:“郡主可是来葵水了?” 冉猊香摇摇头,对毓桐说道:“郡主这几日还未来月事。姊姊,郡主看样子不对劲,劳烦你赶紧去请太医令……和娘娘。” 顾锦书疼得直打滚,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只是有气无力地呢喃道:“阿兄和尘……还在漠北,阿柔要等着……要等着他们回来……” “郡主坚持一会,”冉猊香任凭顾锦书将指甲嵌入她的臂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回长安了,等他们见过陛下,一定会来见您的。郡主别急,再坚持一会……” 再坚持一会。冉猊香在心里也对自己这么说,不仅等南宫素谦,也等每个大绥子民心心念念的捷报。 “郡主怎么了?” 冉猊香抬头,见顾启瑶同刚刚完全是两个人,便意识到自己见到了那个众人口中飞扬跋扈的顾启瑶,那个真正的大绥皇后。 “郡主喝了药,便这样了。” 顾启瑶对冉猊香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冉猊香头晕目眩,右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贱婢,好好一个人交给你们照顾,结果变成了这样子。”顾启瑶气急,对着冉猊香便破口大骂,“郡主是本宫的掌珠,若郡主有什么闪失,你们自己好好思量!” 冉猊香的嘴角有些腥甜,但她未能顾及上,只是伏跪在地上,对顾启瑶说道:“婢子未能照顾好郡主,是婢子的错。但请娘娘先同郡主说说话,切勿让郡主睡着了。” 顾启瑶看着榻上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顾锦书,心疼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她一头如绸般柔软的乌发,轻声安慰道:“阿柔,忍忍,姑母在呢,别怕。” “姑母……”顾锦书的声音如同初生的小猫,柔柔弱弱的,让人一听便心疼。 自从顾启瑶做了绥国的皇后,顾锦书再也没有如从前一般称呼顾启瑶为“姑母”,而是一直循规蹈矩地喊着皇后娘娘。 这八年以来顾锦书第一次喊顾启瑶姑母,顾启瑶听得心都快要融化,在心底着实心疼她的小侄女。 南宫素谦一日里第二次来到了椒房殿,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未能喘一口气,便急急地替顾锦书把了脉。 “如何?”顾启瑶同样在一旁急切地问道。 南宫素谦沉思了良久,才说道:“郡主这般不似中毒的症状,因为五脏六腑未被伤及到半分。依脉案看,郡主……当是无碍。” 顾启瑶松了一口气,但又突然想到顾锦书疼到抽搐的身躯,问道:“那为何郡主疼得这般厉害?” “女子月信期间,很多人是有因行经不畅而痛到失去知觉的。所以郡主如今的症状,大抵是这个原因了。” “你说阿柔只是月信来了?”顾启瑶有些错愕地问道。 南宫素谦点点头,答道:“确是如此。郡主这会儿疼得累了,睡了过去,娘娘莫急,臣会替郡主开些温补的药方来调节。只是娘娘,请借一步说话。” “说便是,没什么好忌讳的。”顾启瑶凌厉的眼风扫过冉猊香和毓桐,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臣替郡主把了脉,发现郡主,日后是极难受孕的。”南宫素谦说完有些惶惶,但仍是继续说了下去,“娘娘,医者父母心,郡主确实是这样的体质,已经药石无医。臣,只能明言。” 南宫素谦是顾启珏昔日的门,与顾氏一族交往最密切,所以他知道顾启瑶这么多年的算盘。有太子妃又如何,他知道顾启瑶仍然在想着要把顾锦书推上未来皇后的位置。 只是如今,顾启瑶突然得知了顾锦书极难受孕的消息,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大梦一场。民间尚且说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白婉秾只是需要调养才可以孕育皇嗣,但是皇家是绝对容不下一个天生无法绵延血胤的女子。 “娘娘……”南宫素谦叫着愣住了的顾启瑶,“娘娘,郡主无妨便是莫大的福祉。其他的事,失之是命罢了。” 顾启瑶却只是冷漠地点点头,说道:“你先回去吧,本宫明白了。” 说完,她又对冉猊香说道:“若让他人知道了,尤其是郡主,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冉猊香低头,答道:“诺。” “毓桐,本宫乏了。你留在这儿照顾郡主,切莫再有闪失,本宫去休息会。” “诺。” 毓桐不着痕迹地收走了顾锦书喝过药的碗,冉猊香心头却电光火石般地明了起来。 “娘子,你的帕子。”毓桐递给冉猊香一条绣了花的手帕。 冉猊香打开看,是颜知洲做刺绣时熟悉的针脚。一朵凌寒傲放的梅花。 这并不是冉猊香掉下的帕子,这条帕子只是为了带来一点讯息。 “沉梦?”冉猊香思考了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 毓桐点点头。 沉梦,西域奇毒。不伤人性命,不破坏脏腑,味道甜美无比。如同它的名字,它让人只想沉沉地陷入这场大梦。 所以银针探的时候无毒,所以纵然是名医南宫素谦也查不到端倪,所以根本不用再继续花心思在那两盘点心上。 沉梦是奇毒,但无毒,因为不伤人肺腑。只是它的毒只为诛心,它会让一个女子丧失生育的能力,让有些人中毒之后心如死灰。 “只会痛那么一会,一觉以后她便会生龙活虎。”毓桐在一旁对冉猊香说道。 冉猊香见毓桐如此冷淡地叙述着这件事,如同方才看见顾锦书下身血迹时她的大惊失色从未发生过,不免有些惊愕。 “请君入瓮,这盘棋不是婢子下的。”毓桐看着冉猊香的眼神,补充道。 冉猊香却讥讽地一笑,说道:“下棋操之过急,只会让自己日后进退两难。” 毓桐也投桃报李地笑,对冉猊香说道:“可是婢子蛰伏在绥宫里这么多年,只是为了今朝。所幸的是,这一步棋太过稳妥,稳妥到,不至于赔上我这样一条贱命。” 帕子上的梅花,是冉猊香所说的“零落成泥,香却如故”。原来,颜知洲早就开始在算计了。 冉猊香闭上眼,有点烦躁地吩咐道:“让曦妍自己来找我。” 沉梦,冉猊香在心中读着这两个字。若真有一种药能让人一梦不醒,逍遥于梦境之间,那自己定会甘之如饴的吧。 第十章 宫阙2 曦妍一身雪青色萱草刺绣襦裙,梳着高椎髻,云鬓上的芙蓉金步摇颤颤巍巍。明明是平日绥国后宫里最胆小怯懦的鸾美人,此时却因为唇角勾起的笑意而添了几分妖娆的意味。 曦妍见冉猊香红肿着半边脸,便问道:“娘子,你的脸怎么了?” “无妨。”尽管冉猊香的嘴角还有刚刚干涸的血,但她还是无谓地答道。 曦妍用冰凉的指尖滑过冉猊香的脸,见她柔滑如凝脂的雪肌上添了几道凸起的指痕,有些心疼地问道:“是皇后打的吧?” 冉猊香点点头,曦妍叹了口气,说:“委屈你了。我只算到上面的人或许会想要彻查,便找了毓桐和你一起在场,若东窗事发你也好撇干净。但我还是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一巴掌竟会这般……这般狠。” “鸾美人戏言了,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冉猊香拂去曦妍的手,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子托人带进宫的消息,说先生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沉梦’,让我务必要用到,对的地方。”曦妍如是答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主子吩咐的,纵然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那为什么,选择了顾锦书?” 曦妍反问道:“不用到她身上,岂不是浪费了这世间难得的奇毒?娘子可否想过,若有朝一日你可以入东宫,最大的障碍永远不会是太子妃,甚至也不会是那些宝林良娣,而是她啊。”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极宠郡主,怎么会那么轻巧地放弃让她做太子妃?纵然陛下册封了太子妃,也没有办法阻止皇后对郡主的殷切期盼。万全之策只能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让她明白,她心中太子妃的人选永远坐不上这个位置。” 冉猊香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时掩不住心头的烦扰,便同曦妍摆摆手说道:“今日叨扰了,鸾美人请回。猊香只愿他日鸾美人若欲有所行动,能够三思而后行。” “手臂上也是伤?”曦妍对冉猊香的言语不甚在意,倒是盯着冉猊香衣袖上几道浅淡的血痕问道。 五月了,长安已有些初夏的气息,所以冉猊香穿的有些单薄。她起先也没有注意到,她月白色的襦裙衣袖上,有几道由顾锦书抓起的伤痕而沁出的血渍。 冉猊香只回应了她一句:“看来该给郡主铰指甲了。” 说完,她便主动走出了房门,不欲再与曦妍多些言语。 她突然想到了逐鹿四方的萧望尘,以武力征服蛮夷,胜之有道。尽管她们都是在千方百计为了不让顾锦书入主东宫,可任由曦妍这般伤害顾锦书,这般草率地让一个女子不育,是否有些胜之不武? 冉猊香走到顾锦书的榻边,见她嘴唇苍白如纸,但却睡得恬淡安然,不禁有丝心疼。 不用顾启瑶提点,她也是绝对不会同任何人讲顾锦书今后再也没有办法有一个属于自己孩子的这件事。她刚刚已经痛到昏睡过去,身体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冉猊香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会让顾锦书的心理再受到一次创伤。 冉猊香用温水替顾锦书擦拭着脸,纵然只是一身简洁的白裙,却仍然可以很好地勾勒出她娆人的身姿。她替顾锦书细细地擦拭,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的来人。 “是你?” 又是烛火摇曳的夜,冉猊香抬头便看见辛鸿温文的脸。 冉猊香急忙跪下:“婢子见过殿下,殿下万安。另外婢子也多谢当日殿下的恩泽,未曾亲口同殿下当面道谢,一直是婢子的遗憾。” “那日不告而别是为何?”辛鸿扶她起身,问她道。 “婢子怯懦,只觉绥宫浩渺,怕生得很,于是没有同殿下讲过便一个人走了。婢子愧对殿下美意,殿下恕罪。” 冉猊香那日听完娉容说的话,确实走得草率,拿着她给的腰牌,未及辛鸿回东宫便已经走了。 辛鸿凝视了她一会,见她嘴角衣袖上皆是血痕,如那日一般狼狈,没来由地觉得揪心。他一猜便是自己母亲所为,所以也没有多问冉猊香。 “太傅过会儿会带郡主身边的虞缨来伺候,你去上点药睡去吧。” 辛鸿说话总有一种柔和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 冉猊香摇摇头,说:“郡主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婢子等虞娘子来了再走。” 辛鸿见冉猊香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多要求,只是对身边的华离吩咐道:“去太医署,替冉娘子拿些外敷的药。” “婢子多谢殿下。”辛鸿总是会在她落魄的时候施以援手,对于这一点,冉猊香是真心实意地对他感激。 冉猊香肤色极白,所以更显此时脸上五根红色指痕根根分明,我见犹怜。 辛鸿怔怔地看了一会,最终只是对冉猊香说道:“记得敷药,好得快。” 突然冉猊香脸红起来,怯怯地对辛鸿说道:“殿下,婢子要替郡主擦拭身子了,您……” 辛鸿也意识到自己同两个未出阁的女子共处一室终归不妥,尽管一个是他的表妹,另一个是个舞伎。 “是孤唐突了。”辛鸿答道,“明日郡主醒了孤再来瞧。” 虽然辛鸿也是顾锦书的兄长,但因为二人自小没有很多交集,所以辛鸿对顾锦书便也生疏得很,不像萧望尘那般亲切地唤她“阿柔”。 辛鸿又看了冉猊香一眼,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缄口不语,只留下了一个挺拔的背影。 “婢子恭送殿下。”冉猊香说完,才发现自己眼眶有些酸涩,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打落在她宽大的衣袖上,蔓延成一朵颓败的花。 许是太久没有感受到真情,所以别人只言片语的安慰便能引得自己感激涕零。冉猊香如是自嘲地想道。 “猊香……”身后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冉猊香绞干由温水浸湿的手巾,回头问道榻上的人:“郡主醒了?身上可有不快?” 顾锦书摇摇头,说道:“肚子不疼了,只是乏得很,没有力气。猊香,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醒来便是夜里了。” “郡主别动,你看又出汗了。”说着冉猊香用手巾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郡主来月信了,身上乏力也是正常的。婢子见郡主连日来这么辛苦,也便没有叫醒郡主。” 顾锦书听了有点羞赧,回答道:“我月事确实一向不准的,今天肚子疼得厉害,我一时也没想到这茬。哎,今日闹了笑话,想必你们又吓坏了。” 冉猊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说道:“郡主赶紧让婢子伺候您脱衣服吧,等婢子给您擦完身子,太傅会带着阿虞一同来看您。” “不必啊猊香,”顾锦书连忙摆手,“阿虞伺候我沐浴伺候惯了的,不急于一时,我等她来便是了。你是尘带来的舞伎,又不是我们府中的侍女,不必伺候我这些。” 冉猊香却坦诚地回答道:“都是做奴婢的,就该尽心竭力地伺候郡主。郡主同婢子讲气,未免不妥。” 顾锦书只能由着冉猊香替自己擦完身子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猊香,你的脸怎么了?”顾锦书换完衣服后才突然发现冉猊香红了的半边脸,急切地问道。 冉猊香只能苦笑,因着这一巴掌挨在脸上,所以人人都问。只是就算皇后娘娘跋扈,就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做奴婢的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婢子惹娘娘不开心了,娘娘没罚婢子去永巷已是天恩,这点小伤小痛无碍的。”冉猊香说得轻描淡写,但脸确是火辣辣地疼。 “是娘娘一时情急打的吧?”顾锦书问道,“娘娘近几年性子确实有点急躁,但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啊。” “郡主……”冉猊香喊道,不想让顾锦书继续说下去。 顾锦书明白冉猊香的意思,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她说了一声:“委屈你了。” “婢子见过太傅。”冉猊香听到脚步声,抬头便看见了面露担忧的顾启珏和跟在他身后的虞缨。 “父亲。”顾锦书见到顾启珏,委屈地叫道,有丝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娇气。 顾启珏见顾锦书一副委屈的模样,想想自己连月来只关心朝事而忽略了女儿,便带着歉意地问道:“你好些没?” 顾锦书点点头,答:“我身上已大好,只是南宫大人讲我要在床上静养几天,所以父亲莫要担心了。” “阿柔,”顾启珏如顾启瑶一般,总爱用手摸顾锦书丝绸一般的乌发,“在宫里,不要如小孩子一般任性。我知你识大体,但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乖乖吃药。” 顾启珏刚说完,虞缨便从包袱里拿出来几包蜜饯,说道:“太傅怕郡主不肯喝药,所以特地叮嘱了婢子拿上您素日最爱的蜜饯,喝完药吃一颗。” 顾锦书见他们大费周章,不禁笑着说道:“无妨,不需要蜜饯,我喝的药是……” “郡主,别把肩膀露在外面,当心着凉。”冉猊香未及顾锦书说完,连忙上去替她掖了被角。 说完,她又转头对顾启珏说道:“太傅见谅,郡主近日受不得凉,所以婢子才会逾了规矩,打断您和郡主讲话。” 顾锦书整个身子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她嗔怪道:“猊香,你又见外,我知道你事事为我好。父亲,这就是教我跳舞的伎子,今天还代替阿虞照顾了我一天。只是阿柔性子爱逞强,冉娘子未曾教我下腰,我便自作主张地添油加醋给娘娘看了。” “你一直都如此,你看今日不仅弄巧成拙,还伤到了自己。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省点心?” 顾启珏对于这个女儿,操心了太多。他本以为顾锦书要进宫便进宫,也不会出什么差池。谁知道刚出宣室殿,椒房殿便派人传来了消息,说顾锦书扭到了腰,这会儿躺在病榻上,他便火急火燎地从府中带上顾锦书自幼的侍女,赶进宫来看顾锦书。 顾启珏补充道:“娘娘还特地请了旨,让我可以在宫门下钥后继续出入。” “娘娘待我一向是这么好的……”顾锦书也觉得自己一生病,给身边的人都造成了麻烦,便有些惭愧。 看见顾启珏仍是担忧的眼神,顾锦书心头更过意不去,说道:“父亲待我,更是舐犊情深,阿柔以后肯定会更珍重自己,不让您和娘娘忧心。” 顾启珏点点头,说道:“你心里明白便好。” “阿兄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顾锦书一直记着顾锦川他们出征的日子是四月十二,如今五月十五了,整整一月又三日。 顾启珏当然知道他们去漠北已经过了多久,所以他这一月来日日在宣室殿里同各个三公九卿研讨方案。他试图用更委婉的语言同缠绵于病榻的女儿说这件事,但还是找不到更理想的措辞。 “乌雅单于让绥军将领亲入王庭谈判,所以我们的军队还驻扎在漠南,一直等着你的两位阿兄。” “不战?”顾锦书强作镇定地问道。 顾启珏摇摇头,说道:“我想他们想的定是能不战便不战,于是弃了大军后亲入漠北。只是胡人王庭那边的情况,我们的人半分都刺探不到。所以纵然我们这群老臣在日日相商,但还是只能等。” 顾锦书问:“若他们与乌雅谈不拢该如何,如何以赤手空拳来拒绝丧权辱国的条约?” “阿柔,你是女子,不该过分执着这些国事。你只要养好你的伤,我们便知足了。”顾启珏显然不欲多说。 “父亲说这是国事,可是阿柔却觉得这是家事。因为现在杳无音信的两位将军皆是阿柔的兄长,父亲您的儿子。”顾锦书盯着顾启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父亲,我并非任性,我只是很希望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送第一个儿子上战场的时候,想着,日后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只求他是马革裹尸。” “只是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想的已经是,他们能立下战功固然是好事,但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让他们活着回来。” “父亲……” “阿柔,男儿生来就该保家卫国,所以你不要用你的眼泪羁绊住他们。你要做的应该要和我一样,祈祷他们,平安归京。” 顾锦书温顺地点点头,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因为是后宫,顾启珏身为外男终归是要避讳的,所以他同顾启瑶只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匆匆离去。 “猊香,扶我起来,我要做刺绣。” 顾锦书进宫都不曾忘记让冉猊香带着那副万艳待归刺绣,虞缨却见着顾锦书伤了腰还要勉强起身心疼得很。 冉猊香铺开万艳待归,对顾锦书说道:“郡主,婢子会替您绣。婢子和您一样,也在等着二位将军凯旋归来。” 一样的殷切期盼啊,冉猊香在心中说道。 顾锦书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绣一朵凌霄吧。我就在长安,等大漠里开放的凌霄能够直冲云霄,扶摇而上九万里。” 第十一章 宫阙3 一个人写故事,其实挺孤独。要写很长不知道该如何写很长,要吸引人看却不知如何做到精彩。 快餐时代,我不知道写得稍微生僻些会不会最后只能孤芳自赏。其实我和所有刚写故事的人一样需要你们的支持。 所以我还不奢求月票推荐票打赏啥的,能不能给我些评论。快期末啦,想提前有个好心情。 爱各位! “娘娘,药凉了,快喝吧。”娉容端着一碗药,在一旁催促着白婉秾。 白婉秾一向如此,拿起一本书,便可以不问世事地消磨一整天。 “嗯,放着吧。”白婉秾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娘娘,婢子现在在您旁边您都不喝,若过会婢子忙其他事去了,您是不是又要把药倒掉了?” 娉容想想便有些不开心,继续说道:“您看何良娣,几次三番来咱这儿旁敲侧击地要药方。您倒好,有了太医令亲自写的药方却不知珍惜。” 白婉秾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她若要,你给她便是。说起来咱们宫里确实寂寞,能添个孩子也是好的。” 白婉秾一向就是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连对于子嗣之事都似乎无欲无为。 可是身为她贴身侍女的娉容和她身后的白氏族人可以容忍她对其他事情的让步,却对子嗣一事心急如焚。 “娘娘!”娉容显然有些生气,“您也应该听闻了,皇后娘娘最近同卢司徒的夫人走得极近。卢司徒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更何况范阳卢氏可是名门望族。” “不曾听闻。”白婉秾仍置若罔闻,“若卢家女儿入了东宫,对殿下日后是大有裨益的。是好事,为何要忧心?” “娘娘是在装糊涂吧,您明明知道婢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婉秾轻轻合上书,将药如往常一样倒在案几上的蔡侯申青铜盘中,对娉容说道:“既然知道本宫不会喝,那就去倒了吧。” 娉容赌气似的不动。 “既然你不愿意去倒掉,那明日起本宫便将药亲自端去给何良娣。”白婉秾的手指极美,轻轻挼过蔡侯申青铜盘上的纹理,对站在一旁的娉容说道。 娉容只好点头,说:“待哪日夫人来了信问娘娘可有按时服药,婢子看娘娘如何作答。” 白婉秾突然笑笑,脸上现出了难有的明媚,对娉容说道:“本宫如何作答?不该是你如何作答吗?” 白夫人并非原配,白婉秾的生母早在她幼时便去世了。 续弦的白夫人虽然也是名门闺秀,但心思终究是粗鄙了些,看中更多的是白婉秾来日的前程,所以白婉秾并不喜与她有所交集。 “婢子日日扯谎,不仅欺瞒大人与夫人,还犯着欺君之罪……”娉容终归还是觉得自己话语有些不妥,讪讪地打住了话题。 白婉秾并不以为意,只是说道:“你平日里顾好自己宫中的事便好了。本宫与殿下结过发,纵然没有恩爱,殿下也不会因为卢氏之女而废黜本宫的。” 只有白婉秾记得,在饮下那杯合卺酒之后,辛鸿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从此你便是博望苑的女主人了,再不能妄自菲薄。孤许你了这个位置,就是要让你在这之上坐的长久。” “可是娘娘看着博望苑里的莺莺燕燕愈来愈多,心里舒坦吗?” “娉容。”白婉秾脸上显然有愠色,“如果太清闲了大可以替本宫去置办些滋补品给昌仪郡主,本宫要去看看她。” “诺。” 娉容知道自己每回劝白婉秾都是这样一个结果,也不再意外。 上次她自作主张,听了萧望尘说与辛鸿的话,便去找了冉猊香让她早日出宫。只是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白婉秾知道了,自然是自己的越俎代庖引得了她的不快。 白婉秾到椒房殿的时候皇后正在作画,她便没有打扰皇后,径直去了顾锦书所在的偏殿。 顾锦书虽然伤到腰,但毕竟年轻,早就耐不住性子地坐在榻上同冉猊香对弈。 白婉秾一进去便看到她二人对弈时的情景。顾锦书华服之下的娴静,冉猊香素衣之下的张扬,连同在一旁观望棋局中门道的虞缨,构成了一幅再赏心悦目不过的画面。 “猊香,落子无悔,我赢了。”顾锦书笑靥粲然。 冉猊香也跟着她笑,说道:“婢子棋艺不精,让郡主见笑。” 白婉秾远远地瞧见这棋局,寻到了似曾相识的路数,但又不敢确定。只是这局棋不该输。 “郡主可好些了?” 顾锦书转头看见白婉秾,一瞬间又惊又喜,竟要行跪拜礼。 白婉秾看着顾锦书的痴态,无奈地摇头说道:“郡主糊涂了,身上还未大好讲什么礼数?” 冉猊香在一旁打量着白婉秾,倒觉得白宗正之女并没有如传言所说的那么普通。 她觉得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形容白婉秾再合适不过了。白婉秾眸中流光溢彩,眉如远山芙蓉,通身的银朱色反倒把她衬得清雅脱俗。 顾锦书扶白婉秾坐下,对她说道:“阿柔昨日只是虚惊一场,倒让娘娘担心。今日我倒觉得身上爽利得很,毫无病态了。” “难怪郡主好兴致。不过宫里无事可做,下棋确是挺好的。” 顾锦书知道白婉秾素善对弈,便羞赧地答道:“娘娘都可以称得上是国手了,阿柔在娘娘面前是班门弄斧了。” 白婉秾突然想到一段往事,一段连她都记不真切那段往事是不是她的臆想而已的往事。 那时她约摸才十岁,痛失生母,日日哭得似个泪人。 有一天,家里来了位倜傥的年轻男子。她从未见过这个男子,便要喊娉容。 男子有些不悦,说道:“别喊。” 白婉秾原以为是个登徒子,但仔细想想哪有这般俊逸的登徒子。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贺兰殷,我只教崔家的女儿。”那男子答道。 白婉秾的生母,正是出自清河崔氏,所以她也算是崔家的女儿。 “教我什么?” “教你如何对,皇后之弈。” 贺兰殷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有光芒,很多年后白婉秾想起时才明白,这种光芒叫野心。 贺兰殷吩咐她道:“授你皇后之道,除了你我,不必有第三人知道。” 那时候的白婉秾刚失去母亲,又处处受继母的排挤,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点头答应。 她问贺兰殷:“先生教我皇后之道,我又如何才能坐的上皇后之位?” “掐指之间,自有乾坤。我算准了你的命数,才会来找你。” 白婉秾的脸有点红扑扑,她不敢相信,但又心甘情愿地去期待自己日后的前程。 没有惺惺作态的父亲,没有作威作福的继母,逃离了白府,便是她的天地。 我是崔氏的女儿,崔氏的女儿生来就是要和静安皇后一样母仪天下的。 白婉秾在心中不断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贺兰殷没有教她《女训》《女则》,却日日教她下棋。 白婉秾并不是没有耐心的人,贺兰殷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她也不是不会举一反三,她牢牢记住贺兰殷棋局中的乾坤,自认为掌握得不差。 可是终于贺兰殷还是对她说了一句“驽钝”,自此销声匿迹。 因为谁也不知道贺兰殷来过,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贺兰殷走了的消息。只是白婉秾每日都会摩挲他留下的白玉玲珑棋,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再后来白婉秾待字闺中,明明继母都已经提她暗地里相中了几户人家,白府却接到要立白氏嫡女为太子妃的圣旨。 册封旨意送达的当晚,白婉秾在罗衾里彻夜难眠。她还未深谙皇后之道,当年告诉她日后要做皇后的人却已经杳无音信。 直至后来入了东宫,她才明白了当然贺兰殷那句“驽钝”是多么一语成谶。 身为人媳,她因为没有子嗣讨不得皇后的欢心;身为东宫妃,她又倦于蝇营狗苟的争宠失宠。 贺兰殷当年应该同她讲,崔家的女儿也许是做得了皇后,但是却做不好。 她还没有位极后位,便开始灰心。 白婉秾见顾锦书言语间的踟躇,便对她说道:“妾痴长郡主两岁,郡主却觉得妾的棋艺登峰造极。郡主觉着自己贻笑大方,妾才觉得妾之棋艺才是难登大雅之堂。” 白婉秾虽然平素不怎么爱说话,但好在顾锦书能够滔滔不绝地同她讲许多,所以她也陪顾锦书讲了近一个时辰的闲话。 “太子妃娘娘,”走进来的是行色匆匆的华离,“奴婢找了许久,才知娘娘来了椒房殿,也请郡主恕奴婢随意出入冒犯您之罪。” 白婉秾知道华离一向稳重,若不是事出有因,他也不会如此急急忙忙。 白婉秾的眼皮跳了一下,心口有些悸然,但她还是对华离说道:“华内侍请慢慢说,是不是殿下出什么事了?” “殿下与宋王起了龃龉,在太液池边厮打起来。宋王落了水却不识水性,虽然殿下马上跳下了水去救宋王,但宋王被救上岸时却已经昏迷了。” 宋王辛泽是虔贵人之子,辛鸿名义上的弟弟。自古帝王家最恨骨肉相残,辛鸿不管是不是有意推辛泽下水,都是会触怒惠帝的。 “宋王如何了?”白婉秾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宋王醒了,但是殿下却被陛下罚跪在了建章宫前。” “殿下腿上,可还是有旧年坠马的伤啊。” “所以奴婢才会急于寻找娘娘,因为娘娘是女子,更擅长一件事。” “何事?” “攻心。” 第十二章 宫阙4 静安崔皇后,清河人氏。后幼蒙庭训,为人秉柔。初,帝曰清河崔氏女,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再聘之。天晋元年,后诞帝姬,帝大喜,封号长宣。天晋九年春,后诞皇子,固宜封太子。同年六月廿一,帝后陨于狼烟。 呜呼!泱泱大绥,蒙此大难,是国之失也。惟涕零顿首,聊表哀思。 ——《绥书·皇后传》 那时候白婉秾一直想问贺兰殷,静安皇后,那个真正的崔家女儿师从何处。 静安皇后是绥国百姓口口相传皎皎如月的女子。出身好,相貌好,才情好,还有一位帝姬一位皇子。 贺兰殷只提到过静安皇后一次,说她虽有运筹于帷幄的能力,但从来不跻身于庙堂,牢牢恪守了身为帝妃的底线。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静安皇后只在《绥书》中惊鸿一现,便消散如烟。 那时候白婉秾忘了去问,静安皇后在闺阁时是不是也要日日学博弈。 但她想,静安皇后的老师如果是贺兰殷,那她一定不会被斥为“驽钝”。 白婉秾匆匆走出椒房殿,却茫然无措。她并非静安皇后,如何学得攻心? 宋王辛泽已经醒了,但面色还是惨白得狼狈。他知道白婉秾来探望,却仍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大王,可有舒坦些?”白婉秾知道辛泽没有睡着,便向他问道。 辛泽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她:“小王无碍,但请娘娘避嫌,可回宫了。” 白婉秾还不知对辛泽从何劝说起,便被辛泽下了逐令,竟也一时不知所措了。 “娘娘,郡主让婢子送大王一件东西,说它定能妙手回春。” 白婉秾回头,见冉猊香跪在殿外。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就这样不卑不亢地跪着,欲救白婉秾于水火。 辛泽轻哼一声,只觉郡主与太子不过一丘之貉,说能妙手回春未免也太狂妄了,毕竟并不是每个男子都甘愿跪倒在顾锦书的石榴裙下。 “进来吧。”白婉秾对冉猊香说道。 冉猊香进殿,仍是跪在辛泽面前,给人一种乖巧怯懦的感觉。 “本王落水也算祸起萧墙,这不仅是身体上的打击,亦是心灵上的打击。你说你能医好本王,可本王身心皆损,你从何医起?” 冉猊香对辛泽的不以为然并不在意,说道:“大王,婢子有一觚酒,认为是妙方,便急忙替您送来。” 他有一点触动,他知道的,那个女子,擅酿酒。他期待了。 所以他还是问:“酒有什么稀罕,可以医本王什么?”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这是这觚酒背后的意义,而这觚酒叫寐思。”冉猊香答道。 “寐思……”辛鸿揣摩了半天,小心地问道,“可是温思?” 冉猊香浅笑着点头,答道:“天下会酿如此独一无二的酒的女子,也只有温娘子一人了。” “她怎会给本王一觚酒?” “婢子进宫前,温娘子同婢子讲,‘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我与娘子相逢于微末,誓要扶持一生。娘子重情重义,兄弟阋墙,固不欲也。” “不是兄弟阋墙。”辛泽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本王虽傲,但却真心实意追随殿下,从无二心。只是今日本王与殿下说起要向陛下请旨,欲聘一沧浪楼舞伎。不知怎的,殿下恼了,不肯让本王去寻陛下请旨。” “殿下当时不言为何,所以本王也气恼,与殿下争辩了几句,便互相动手了。推搡之下,本王不慎落水。醒时细细思量,觉得本王并无错,所以也便随着陛下罚跪殿下了。” 冉猊香提点他:“殿下腿上有旧伤,久跪不得。若大王不向陛下求情,殿下如何受得住罚跪?” 辛泽眼中是哀恸,说道:“如今你这一句‘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让本王着实懊悔。想来也是了,殿下事事为本王着想,当时拦着本王,定是怕本王欲娶勾栏女而惹怒陛下。本王糊涂啊。” “心结已解……” 辛泽接着冉猊香的话说下去:“心结已解,本王这就去陛下面前赎罪。兄弟颉颃,才不会凉了殿下的心。” “大王,还有一事。”冉猊香说道。 “娘子请讲。” “婢子一向与温娘子交好,如今恳求大王,若真心怜惜,别许她王后之位。” 辛泽显然不悦,问道:“本王喜欢她,自然要给她最好的,她为何不能做王后?” “其实大王心知肚明为何,婢子只是不希望温娘子成为众矢之的。背后没有母家的女子,只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他懂的,这个道理他自幼便懂。他的母亲虔贵人也是顾氏女,但却出身寒微,做了皇后顾启瑶的媵从。 只是他的母亲教导他的却是,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去争,因为与自己的身份不相配。虔贵人不争不妒,安分守己,所以才能在这个凉薄的深宫里寻得自己的位置。 “此事本王自会思量。你把酒留下,本王现在要去建章宫。” “大王深明大义,婢子心悦诚服。”冉猊香又跪在地上一拜,才松了一口气。 哪来的郡主送酒?顾锦书根本不知此事来龙去脉,冉猊香跪在殿外时只能打着顾锦书的幌子了。 这件事,说来还是有劳颜知洲日日与她鸿雁传书。颜知洲有一回提到过,曾看见温思藏有一块皇家的玉佩。 然后冉猊香又去问了辛鸿与辛泽的随行,得知他们因为谈到一个舞伎后才开始闹起矛盾,心里便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所明了。因为这个舞伎,应该就是温思了。 她不知道辛泽与温思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知道,这就是华离口中的“攻心”。 白婉秾就站在一旁看着冉猊香劝说辛泽,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辛泽竟轻松地答应了去建章宫求情,让她不得对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素衣女子产生了敬佩之情。 “不管怎么样,本宫要谢谢你。”白婉秾对冉猊香说道。 “婢子不敢当,婢子不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宋王深明大义。” “你今日帮了殿下,来日本宫一定不会吝于施以援手。” “娘娘该去看看殿下了。” 白婉秾倦怠地摇头,说道:“你与华内侍一同接殿下回博望苑,本宫要亲手替殿下熬汤。殿下今日跪了这么久,身体一定吃不消。” “诺。” 当冉猊香随着华离去建章宫寻辛鸿时,辛戡身边的王臧刚把辛鸿扶起来。 “殿下啊,您受苦了,”王臧对辛鸿说道,“您早说是同宋王玩闹时宋王不慎落了水,陛下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啊。” 辛鸿不语,华离连忙走到他旁边扶着,对王臧说道:“有劳王内侍了。” 说完他又问辛鸿:“殿下腿如何?” “无妨,旧年的伤了。” 华离见他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不禁问他:“殿下何苦与宋王动手呢?” 冉猊香就站在华离身边,看着辛鸿第一次如此狼狈,但还是气度不变依旧如谪仙。 “殿下再坚持下,等到了博望苑,太子妃给您煲了汤。”冉猊香对辛鸿说道。 辛鸿抬头,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冉猊香,对她无比怜惜地说道:“孤以为那个舞伎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便好。” 不是你,我就安心了。辛鸿在心中说道。 第十三章 南风1 “阿尘,跟着我,就我们两个人去王庭,你会怕吗?”顾锦川的声音极度沙哑,他已经好几夜未阖眼了。 戈壁上皆是茫茫的沙砾和粗石,荒凉得寸草不生。巍巍的阴山伫立在一旁,让人惊叹造物者的的不朽,也让人知道,它的南方是万千绥军的家乡。 萧望尘同样心力交瘁,他的嘴唇因极度缺水而干裂。但他仍旧气宇轩昂,与身旁的顾锦川一起,是大漠里最高大的身影。 面对顾锦川的问题,萧望尘只一笑置之。 “若是怕,便不出征了。” 顾锦川拍拍萧望尘的肩膀,说道:“好,不愧是我大绥男儿,顶天立地。” 顾锦川击鼓,对底下一众绥军说道:“众将士听令!” 底下随即一片寂静,顾锦川对他们说道:“众将士在原地安营扎寨,至多一月,若我与萧将军还未回来,阴山以南,便是故土,诸位皆可缓缓归家。” “吾愿与二位将军共往!”一士兵喊道。 底下千千万万的士兵也开始喧嚣:“男儿若不能捍卫国之尊严,回家又有何用?” 萧望尘惊觉眼眶有点酸涩,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谁都不愿抛下谁。 “若我二人来日能促成乌雅与我大绥化干戈为玉帛,今日龙潭虎穴也闯得值当。” “将军……” 萧望尘咬咬牙,喊道:“你们从军多年,如今反倒糊涂到不知军令如山吗?听大将军号令,全军安营此地,违令者,军法处置!” 萧望尘的声音一改往日,尽是威严,底下的士兵知道劝说无用,便鸦雀无声。 “将军,早日回来!” 同样是殷切的期盼,萧望尘突然想到那个远在长安的女子,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顾锦川和萧望尘到达匈奴王庭已有十余天,匈奴人的休屠王除了每日好酒好肉地招待二人,缄口不提及互市细则,更别说让他们见到乌雅。 顾锦川还是忍不住同他讲:“若你们单于不出来与我们谈,我们便要带我们的使者回长安。” 休屠王笑笑,有些让人不寒而栗地答道:“将军说笑,我族人虽连连败于您的军队之下,但您如今手上无兵,说要回长安是否视我族人于无物?” 须臾,他同顾锦川说:“将军莫急,我们大王说过要见你们,那就不会出尔反尔,将军耐心等着便是。” “弥宴,你又吓他们。”一个明艳的胡人少女身着海棠红的长裙,如一团火焰般走进了帐篷。 她是大阏氏所出的女儿,平日里最得乌雅的喜爱,所以有点恃宠而骄。 “休靡,我是你叔叔,你又直呼我的名字。”休屠王弥宴有些无奈地说道。 说完,他又同顾锦川和萧望尘介绍道:“这是我们单于的长女,休靡居次。” 匈奴的居次就有如绥国的公主,但休靡的性子却是与绥国公主大相径庭。这样的明媚,怕是只有也同样被怀帝宠上天的长宣公主才有吧。 休靡堪堪十五岁,本就是好奇世事的年纪,如今又逢着两位中原的将军,便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她对着顾锦川嫣然一笑,说道:“百闻不如一见,我原先觉着能击垮我族人的将军定是凶神恶煞,没想到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顾锦川虽说善于兵法,但除了妹妹顾锦书,身边也没什么年轻女子。所以休靡突如其来的夸赞,竟让他有点尴尬。 见顾锦川的窘态,休靡不禁咯咯笑起来,说道:“好啦,绥国的将军,单于请你们去大帐中议事。” 顾锦川和萧望尘跟在休靡身后,听她一路叽叽喳喳地提问。 “原来中原的男子这般瘦弱,你们是如何击退我族人的呢?” 顾锦川和萧望尘两人都长得极高,而且因为练武,也很健壮。虽然匈奴大多比他们更高大些,但是休靡问他们这个问题,他们也不知如何回答。 顾锦川清了清嗓,企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沙哑:“居次可能不知,贵国有蛮力,鄙国有兵法。” “贵?鄙?”休靡挑挑眉,不以为然地说道,“原来将军好不诚实,明明以为我们是蛮夷之邦,却还要虚与委蛇地夸赞。” “不过,”休靡继续说道,“或许将军说得对,智能取巧。将军如此不避讳地同我讲取胜之道,是不怕来日我族人侵扰中原吗?” 顾锦川笑着摇摇头,说道:“若是怕,便不会说与居次听。这是我们绥国人的傲气,但我们举国皆愿化干戈为玉帛,从此能和您的族人敦睦相处。” “那真天下太平了,将军可不是无功可立,要解甲归田了?” “大丈夫可以志在四方,亦可以志在农亩。若百姓不饥不寒,耕种又有何不好?” “若将军来日真要解甲归田了,来漠北可好?休靡愿与大将军永修静好。” 顾锦川毕竟认为休靡一团孩子气,便也一笑置之,问道:“前方大帐,可是单于营帐?” 休靡点点头,答道:“休靡就替二位将军带路至此处,我会等着,我族与绥国止于干戈的那一天。” 乌雅的大帐搭在北海之畔,萧索冷清。北海非海,却是美得让人醉心的一口湖。而乌雅,就站在北海嶙峋的石边等着二人。 “美吗?”乌雅没有回头,只是问着二人。 乌雅未及而立之年,因为异域的关系,眉眼之间有点女子的妖冶。他不像寻常的胡人,他的皮肤白到毫无血色,只让人觉得带着病态的美感。 萧望尘看着眼前蓝绿色的湖水,翠如春色,却沉静冷冽如冬天,觉得大漠深处不仅有荒凉,还藏着如此动人心魄的美。 “二位将军远临此地,而我,只想同二位讲一个故事。”乌雅淡淡地说道。 “年少时,我被送到大月氏做质子,众人眼中苦难的岁月。我族人也欲与西域诸国握手言和,所以我被视作友好的保障,从此族人皆与我相隔万里。” “我遇到她的时候,以为遇到了壁画上的飞天。她美得倾国倾城,而且她还善良如佛陀,日日为我验饭菜中是否有毒,为我缝补衣服,教我月氏的语言。” “就这样,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义无反顾。我想让她做我的阏氏,做我唯一的新娘。” “你没有娶到她,是吗?”萧望尘看着乌雅哀切的脸,说道。 乌雅狰狞地笑,更添眉眼间的妖冶,说道:“我以为这么完美的女子,纵然我求不得,也应被人视若珍宝。可是,祸起萧墙,却害了无辜的她。” “祸起萧墙?”萧望尘问道。 他一瞬间似乎想起了一些尘封的事,但又不知迷题从何处开始可以得到解答。 “我最爱你们中原的一首乐府诗,叫《采莲曲》,不知你们是否听过其中一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乌雅说完,脸上还有留恋。 “我想了很久,与你们互市,我乌雅做不到。与你们打仗,我乌雅打不赢。但是我可以请二位将军来我王庭,听听这个故事,从此也不必回中原去了吧。” “你……” 顾锦川不相信乌雅竟会这般无耻,将人扣留,但又不知以怎样的措辞谩骂,一时哑口无言。 “战火,日后只会越烧越烈。中原人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你看你们帝王家的权谋纷争,何时停歇过?” “我漠北不好吗?我族人不好吗?我敬二位将军有勇有谋才会接纳你们做我们族人,二位将军细细思量。” 乌雅说完就进了帐子,顾锦川和萧望尘身边多了一众的匈奴士兵看守。 “阿尘,我们太低估乌雅的厚颜无耻了。”顾锦川说道。 只是萧望尘还在思量,喃喃自语道:“祸起萧墙……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你怎么了?”顾锦川不禁问道。 萧望尘摇摇头,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困在这里了,硬闯也不是办法,先安定下来,来日方长再寻办法吧。” 顾锦川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不过是蝼蚁之辈,有哪个可以对抗我绥军?” “蝼蚁数以万计了,纵然撼不动树,也可以蛀空树。阿兄先别急,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顾锦川点点头,说:“如今确实急不得了。” 就这样,萧望尘和顾锦川在北海边坐到夜里,等着匈奴人给他们安排营帐。 “今天乌雅讲了一个故事,阿尘,我也想和你讲一个故事,那个关于我为何迟迟不娶妻的故事。” 萧望尘打趣他:“你这孤僻的性子,若真要找个人过日子,怕也难吧。” 顾锦川叹了一口气,说:“哎,算了,日后再讲给你听。阿尘,你长这么大,没有心动的姑娘吗?” “有,”萧望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她美且狡黠,灵动如林中鹿。她……她笑起来最美了,粲然如星辰……” “你是在说阿柔吧。”顾锦川问道。 萧望尘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 “好啊你,深藏不露的心思。虽说我看阿柔也是铁了心地要嫁给你了,但没想到,你也这么情根深种啊。” 萧望尘不语,只是在心里想着,是啊情根深种。 所以这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她甜糯糯的嗓音,说:“萧望尘,你以后一定要做了将军才能娶我,我不能嫁给懦夫的。” 第十四章 南风2 “猊香!”顾锦书在睡梦中惊叫了一声,似是被梦魇着了。 冉猊香连忙跑过去,安抚顾锦书。 “郡主喝口水压压惊吧。”冉猊香顺手给顾锦书倒了一杯水。 顾锦书摇摇头,说:“猊香,我梦到了苏武。” 苏武曾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因为坚贞不屈所以被留在北海边放羊,在大漠待了十九年才回到了故土。 “我梦见……我梦见他们也让兄长们牧羊,要像苏武一样,等到公羊生子才放他们回故国。”顾锦书面色苍白,显然是吓着了,“猊香,我好怕。” “假的。”冉猊香简短地答道,“郡主只是平日里想太多,不必把梦当真。” “可是,若匈奴没有对他们不利,为何他们迟迟毫无音讯?” 冉猊香抚着她瘦削的肩胛,安慰她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信世间有鬼魅,但我信有神明会庇佑善人。” 更何况萧望尘是何等人物,怎么能和身为使臣的苏武相提并论,怎么会困居漠北不得回?冉猊香在心中如是想道。 “嗯,我知道了。”顾锦书回答得有些乖巧,“那说点别的事吧,你知不知道博望苑里迎了一位新的卢良娣,性子骄横得很。” “阿虞已同婢子讲过了。只是卢良娣是卢司徒的独女,有些娇气也是难免的。” 这宫里谁不知道博望苑里新来的卢良娣是不好相与的,且不说性子如何,光是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便是让整个东宫的姬妾仰其鼻息了。 顾锦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可怜了太子妃,这么爱宁静的一个人,恐怕日后博望苑是要鸡犬不宁了。” 冉猊香想起那个不甚言语的女子,连在辛泽一个藩王面前都不敢以太子妃的身份倨傲的女子。她确实,无力挽波澜。 “为何突然殿下纳了卢良娣?”冉猊香问道。 “也不是突然,皇后早就看上了范阳卢家的女儿。” “所以,因为这次殿下让陛下罚了,皇后娘娘心急了?” 顾锦书点点头,说:“对,娘娘觉得白氏于殿下无益,可她又是陛下赐婚给殿下的。所以,皇后娘娘一直想要找牢靠的世家,来巩固殿下的地位。” 果然,帝王家,夫妻之间也不能坦诚相待,顾启瑶竟然也要靠笼络世家来确保辛鸿的地位。 “殿下与太子妃结发为夫妻,总归有恩爱之情。所以郡主不必胡乱操心,殿下会护着娘娘的。” 顾锦书说:“可是我一直知道,殿下心里已经有个女子了。若能执手的不是那个女子,无论东宫里是谁,她们做了什么,殿下不会在意的。” “所以郡主没有嫁作东宫妃?” 冉猊香的问题有些露骨,但顾锦书不甚在意。顾锦书一向如此,不怕落人口实,所以说话一向磊落且毫不避讳。这一点冉猊香很欣赏。 “不是因为这个,若我心仪殿下,纵然他心里有再好的女子,我也相信能够日久生情。”顾锦书咬了咬唇,说道,“只是我只是敬爱殿下,并无男女之私。” 冉猊香突然想到那一味“沉梦”,眼前的女子如此明媚,应该一生都不要知道自己被权谋算计过才好。 “猊香,你多大了?”顾锦书突然问道。 冉猊香懵懵地抬头,看见顾锦书眼眸里那个艳美又陌生的自己,答道:“婢子刚过了十七岁生辰。” “十七,原来和我一样。”顿了顿,顾锦书又说道,“我们这个年纪,但凡过得容易些,也应该可以嫁做人妇了吧。” 但凡过得……容易些……天不遂人愿,人又能奈何? 冉猊香不愿气氛就此沉闷,于是打趣顾锦书说:“若逢着郡主这样的女子,但凡是个男子便会动心的吧,郡主又杞人忧天,哪来的不容易?” “是啊,我也不知道,明明那么容易,却给我咫尺天涯的感觉。父总说我爱想多,果然是真的。”顾锦书自嘲。 冉猊香只是想着,刚刚顾锦书说辛鸿心里有一个女子了。可是,若他心里有别的女子了,为何要在那样的境况下只记得和自己说一句“不是你便好”? 冉猊香拿来刺绣交与顾锦书,说道:“郡主近日身子大好,想来也想亲力亲为。婢子这几日都要同郡主告假,因为婢子要替温思绣嫁衣。” 顾锦书有些吃惊地问:“真的?我一直以为你诓我来着。” “婢子为何要诓郡主?” 顾锦书沉吟,说:“宋王生母身份不高,所以他自幼性子也挺孤僻。所以,我想不到他竟会因为一个女子去求陛下。猊香,我没有半分轻贱你的意思,只是我小瞧了宋王的勇气。” “郡主,宋王没有求陛下……”冉猊香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其实是纳,不是娶。是我求宋王不要让温思做王后,我们贫贱女子,没有这个福分。” “啊……算了,不做王后也是好的。毕竟宋王再没权势,也是陛下的儿子,多少人眼巴巴着王后这个位置。” “就算是纳,婢子觉得,一件嫁衣,温思是配的上的。名分上温思确实委屈了,但礼制上她该是宋王明媒正娶的妻。” 顾锦书点点头表示认同,说:“先舒坦两年,等来日陛下给宋王赐了婚,希望温娘子可以先学些手段。以后不至于像太子妃娘娘,她敬人一尺,人反倒欺她一丈。” “郡主,您又乱操心了!”冉猊香见顾锦书动不动就把所有人悲观地想作白婉秾,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您都说了,只要一个男人心中有那个女人,必会回护着她的。” “不过说来也挺快的,前几日你才兴冲冲地告诉我有个好消息,今日便急着绣嫁衣了。” 冉猊香脸上有些红晕,羞涩地说道:“他们八字没一撇呢,是婢子瞎操心,急切地盼望着呢。这不婢子在宫中无事,借着您的名义,去讨要了一套玄色襦裙嘛。” 玄色绣金丝,美而大气。虽然宋王必定不会亏待了温思,但冉猊香仍想用自己笨拙的一针一线为她绣一个圆满的将来。 不为其他,只为那朝夕的恩情。 只是朝夕有多长,远在漠北的萧望尘急切地想知道。 因为是大漠的腹地,萧望尘很快发现了这里除却寸草不生,而且还没有办法与绥国取得半点联系。 休靡不知是不是乌雅派来监督顾锦川的,一天到晚只一味地纠缠他,不给他半点安宁。 萧望尘也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知道乌雅的做法为何如此极端,就要明白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望尘只觉得自己着实是英雄末路,如今竟要咬文嚼字,苦闷得很。 “休靡走了?” 萧望尘见一天到晚黏在顾锦川身边的休靡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的不在,就问他道。 顾锦川无力地点了点头,说:“胡人的姑娘怎么能够这般聒噪,似乎有一篓子的话。” 萧望尘听了不禁打趣他:“你觉得休靡烦,我怎么不觉得?敢情你大将军找了个胡人小媳妇,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造次,”顾锦川皱了皱眉,“乌雅是想要如何,一手棒槌,一手甜枣。我可无福消受乌雅的女儿,只求她别再烦我,我们也好想办法回长安。” 萧望尘也随之正色,说道:“确实,休靡还不明白,我们与乌雅不得谈判,便是泾渭分明的敌人。她倒好,是想让我们大将军沉溺在温柔乡里吗?” “许是她还小,想事太天真,以为我们如胡人,可以四海为家。” 萧望尘低头沉吟,过了一会儿同顾锦川说道:“恐怕,如今送上门的美人你不想要也得要了。” 顾锦川大手一拍萧望尘的背,说道:“至于这样吗?我自小厚道,骗人的事做不来,更何况骗个姑娘。” “你说了,我们是宿敌。我们回不去长安,陛下没有杜虎符,所以其他老将又不认陛下的虎符,我大绥如何千秋万代?” “我知道,你觉得休靡是女子,我会因着她而心软。阿尘,我顾锦川不是这种人,因为我心里的那朵花开过一次了。我只是,不知如何去与休靡虚情假意。” 萧望尘没想到顾锦川竟能如此推心置腹地同他讲,他思考了一会,说道:“那便不要太过刻意地拒绝。” 顾锦川点点头,说:“你知道这几日休靡同我讲了什么吗?” 萧望尘摇摇头,说:“我是君子,不爱听墙根。” “她说乌雅恨极陛下,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乌雅在私下同西域各国交好,看来他是真的狼子野心。休靡让我投诚于乌雅,因为乌雅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那便投诚。”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只怕,乌雅不会信。” “你说乌雅,是不是知道了虎符的秘密?” 顾锦川一瞬间醍醐灌顶,说道:“他一定是知道了陛下没有杜虎符,所以只能任用亲信做将领。虽然乌雅惜才,但他既然知道大绥的软肋,所以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的。” “若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该替陛下整顿整顿这帮官吏了。卖国求荣做什么,我大绥哪一点愧对他们了?”萧望尘说得气急,额上青筋暴起。 “休靡还和我讲了一个秘密,关于胡人的王储。”顾锦川又说道,“休靡说乌雅不喜欢他的两个儿子,曾立誓不会传位于他们。也就是说,乌雅想要标新立异传位给休靡了。” 萧望尘摇摇头说道:“不可能的,胡人凶悍,女子就算为王也不得长久。” “我知道不可能,所以我刚刚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好让他们王庭内部先起内讧。毕竟,乌雅不立儿子,还有兄弟健在。” “乌雅说绥宫腌臜,人人勾心斗角要帝王位,可是我看,来日的王庭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吧。”萧望尘讥讽地笑道。 “要一场动乱,能足够乱到让我们逃出王庭。只是休靡这颗棋子,我们不得不用了。” 顾锦川不反感休靡,反倒觉得她像极了顾锦书,都是娇俏的女儿家。只是家国之前,他只能辜负休靡的信任。 第十五章 南风3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卢絮寒看着辛鸿遒劲的笔墨,不禁读了出来,“殿下也爱屈子的《九歌》?” 卢絮寒才十五岁,却已有了出阁女子应有的韵味。尤其是一弯玉臂,尽管稍显丰盈,但因少女肌肤的吹弹可破给了人无限旖旎的遐想。 辛鸿摇摇头,说:“胡乱写的,没有什么爱与不爱。” “那,殿下觉得妾可担得起屈子这两句诗歌?”卢絮寒年纪轻,又因家里宠溺,所以言语间总爱纠缠。 辛鸿知道卢絮寒磨人的本事,所以淡淡地同她讲:“絮寒姣好,必然是担得起的。” 卢絮寒果然明媚地一笑,挽住辛鸿的手臂,说道:“殿下觉得妾好,不如今夜宿在妾寝殿可好?” 卢絮寒来博望苑的第一夜,辛鸿腿伤未愈,便推辞了去她房中留宿。如今辛鸿腿伤已大好,卢絮寒便开始急急地催促他。 辛鸿依旧温柔似水,带着从未消减过的君子之风,回答了卢絮寒:“孤有事忙,絮寒早早睡,过几日孤会来你殿中陪你的。” 许是辛鸿的话语太过温柔,卢絮寒只觉得自己在沉沦,红晕着面颊,答:“诺。殿下切勿太过操劳,过会儿妾给您熬点冬菇鸡丝羹送来。” “无妨,太子妃平日里给孤熬汤熬惯了,你不用操劳了。” 卢絮寒的脸色明显就变了,说道:“殿下只记得太子妃,那妾又算什么,妾入了东宫为何不能替夫君熬一碗羹?” 卢絮寒进宫之前母亲万般叮嘱,切勿吃了亏。 “你是皇后娘娘心仪的良娣,所以你去了东宫不用看着太子妃的脸色过活。你委屈了且不说有我和你父亲,还有皇后娘娘替你撑着腰呢。” 卢絮寒点点头,说:“母亲,我明白的。只是女儿着实不愿只做个良娣,良娣再好听,也不过是殿下的妾室而已。” “絮寒,白氏虽然母族不如你,但这是陛下赐的婚,轻易不能有变数。只是白氏没有子嗣,你进了宫只管抓住殿下的心,赶紧替他生个长子,日后你不管要做太子妃还是皇后,都易如反掌。” 卢母抓着卢絮寒的手,泪眼婆娑:“我和你父亲老来得女,我们范阳卢氏一族,要靠你了。” 想到这儿,卢絮寒更咄咄逼人地对辛鸿说道:“妾虽被父母视若珍宝,但因念及日后要侍奉夫君,所以不肯落下厨艺。只是殿下如今倒好,对妾的一片冰心视若无睹。” 辛鸿也不恼,只为自己母亲给自己找了个聒噪的良娣而有些头疼。 “絮寒美意,孤固不敢辞。孤怕你刚来东宫,太过操劳累着了。若絮寒旨意要熬羹,孤为何要拒绝?” 卢絮寒脸色稍缓,嗔怪地说道:“殿下这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般想的。您若是骗了妾,妾也只能抱屈衔冤。” 辛鸿见卢絮寒竟与他的正妃都要争宠捻酸,不禁想到若是让那个没有家世与地位的舞伎入了东宫,倒是会害了她吧。 毕竟卢絮寒出自范阳卢氏,纵然辛鸿不需要他们的扶持,他还不想与偌大一个世家结怨。 五月的长安,九市洞开,纳天下之熙攘。 相比之下,漠北确实苦寂清冷得过分。 “休靡,你天天守着我们两个大男人干嘛。尤其是寸步不离顾锦川,不如他去如厕你也跟着算了。” 萧望尘看休靡看到都要烦了,忍不住吐槽她。 休靡扁扁嘴,有点委屈地说道:“萧望尘你是干嘛,我同大将军感情好碍着你了吗?” 萧望尘赶忙摆手说道:“别别别,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只是我怕我兄弟高攀了您,若您觉得我兄弟顺眼,我哪敢有意见?” 休靡狡黠地笑笑,说:“毕竟你们绥国人手再长,漠北也是我们的地盘。” “我说休靡居次,你是铁了心要跟着我兄弟了?”萧望尘凑近了一点,与休靡嚼着舌根。 休靡连忙往旁边退了些,皱了皱眉说道:“你们中原人的礼节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萧望尘讪笑,说道:“这不在下好奇嘛,若我兄弟跟了你,我也好在这儿提高些地位,不比长安差。” “待遇你放心好了,我会求着单于给你们最好的物力。”休靡轻嗤萧望尘的志向,愈发觉得不甚言语的顾锦川相比之下稳重许多。 想着,休靡便含情脉脉地看了顾锦川一眼,又让顾锦川闹了个红脸。 “若大将军肯娶我,”休靡清了清嗓说道,“我一定愿意嫁的,生同衾,死同穴。” 顾锦川却反问休靡道:“若我愿娶,居次愿嫁,单于不愿有这桩婚事呢?” 休靡还沉浸在顾锦川说的那句“我愿娶”中,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为何单于会不愿意?起先是单于提的,要让我嫁一位将军,后来我与大将军相处久了,不免钦慕。” “单于让你嫁给我兄弟?” “萧望尘,我发现你老爱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女大当嫁,单于说漠北的狼配不上我,要嫁就要嫁绥国的鹰。” 顾锦川笑笑示意萧望尘由他来说话,萧望尘会意,借口饿了,便出了帐子。 “休靡,单于真的肯放心将掌珠交给我这个不知敌友的外乡人?”顾锦川问道。 休靡托腮思考了一会,说:“不放心。但他与人有约,绥国两位将军杀不得、放不得,所以让他的女儿嫁给大将军你,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与人有约?果然……有人叛国。 顾锦川为了不让休靡起疑心,便没有继续盘问下去。 “天罗地网,你大将军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得。但做我休靡的夫君,大将军当之无愧。”休靡直直地与顾锦川对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绥国那只可以展翅高飞的鹰” 顾锦川最终还是点点头,说:“居次羞花之貌,须眉豪情,蒙得居次青眼,是锦川之福祉。只是居次给锦川一点时间……” “我懂,”休靡打断了他的话,“或许你不能做到将敌国当作自己的家,尤其是你这样刀口舔血的大丈夫。休靡会给将军时间,只希望来日将军想明白了,可以与休靡执手偕老。” 休靡长得像乌雅,其实极美,有种中原女子没有的异域风情。她痴痴地望着顾锦川时,竟让顾锦川心生怜惜。 顾锦川这次回答得爽快,他轻轻摩挲着休靡的面颊,答道:“定不负,相思意。” 这时候,其间的真真假假,为何要去纠缠不清。 顾锦川只知道,休靡那张异域的脸,让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绥宫里,那个艳绝六宫的月氏王女,那个人人唾弃的祸国妖姬,那朵在他心中开过的花。 他也知道,这一刻,他确实心动了。 第十六章 南风4 冉猊香已经漫不经心地插了一晌午的花,插得七零八落毫无美感,整个人有着一反常态的颓废。 她最终还是对顾锦书说道:“郡主,婢子可能要告几日假回一趟沧浪楼。” 顾锦书自然是点点头,打趣冉猊香道:“瞧你急的,自己都说温娘子同宋王八字还没一撇,你这个局外人这么早去操心做什么。” 冉猊香羞涩地笑,顾锦书便把虞缨叫来吩咐道:“把我上次给你的那块腰牌给猊香吧。我们在宫中这么久,我的腰早就没事了,也该回府了。” “郡主要回府了?”冉猊香问道。 “是啊,”顾锦书答道,“我只准你三天假,三天后一定要乖乖到府上。还有,我要你带一件东西给温娘子。” 说完,顾锦书从妆匣中拿出一支比翼鸟发簪和一支连理枝金钗放到冉猊香手中,说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的友人,我也应该送个彩头。” 冉猊香接下顾锦书的厚礼,答道:“郡主一掷千金,相较之下婢子的绣的粗鄙的嫁衣更相形见绌了。” “嘴贫。温娘子日后好歹也是要伴宋王于左右,金银珠宝必定少不了。两件礼物孰轻孰重,你心里最有数。” 确实是这个道理,日后宋王去了封地,只怕温思的日子会更风光。想到这儿,冉猊香便由衷地为她高兴。 冉猊香回到沧浪楼,一众舞伎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她把包袱中这些日顾锦书赏她的金银细软全部散给众人,反正珠玉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猊香,你在郡主身边怕是很得脸吧,不然为何她赏你这么多东西。” 冉猊香摇摇头,说:“做奴婢的哪有得不得脸,郡主阔绰,赏我的随手便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是啊,太傅的女儿怎么会像我们这般穷酸。猊香,你如今可是舞坊的财神了。” 冉猊香只是疏离地笑,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一直望着她的女子。 “思思!”冉猊香喊道。 温思跑上前,看着冉猊香略微憔悴的容颜,问道:“才一月多,怎么清减了。顾府和宫中难当差吧。” 冉猊香摇摇头,说:“不难,只是我思虑过甚了,没休息好。” 至少望着那绮丽的绥宫,冉猊香是无法安然入睡的。 “我为你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我送的,一样是郡主赏的。” 冉猊香拉着温思走进了里屋,说道:“思思,其实我觉得宋王人挺好的。你日后要是跟了他,我也放心。” 温思的脸刷得红了,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与他,可没什么关系。” “若我说是宋王同我讲的你信不信?”冉猊香说道,“而且宋王都肯为了你与太子起争执,不要告诉我你们两个人是清白的。” “什么?宋王与太子起了争执?”温思急了,忙问道。 冉猊香用手指轻点着温思的脑袋,同她说道:“还说没关系,没关系你那么紧张他做什么?” “我哪是紧张,我只是……我只是怕惹怒了太子。”温思嗫嚅道。 “好啦,别解释啦。”冉猊香说道,“你若喜欢他,嫁给他便是。” “我与他,隔得不是山水,是出身的霄壤之殊。”温思轻轻蹙眉,话语间尽是无奈。 “思思,如果我让宋王只是纳你作妾,你可愿与他永结同心?” 温思的眼神里尽是迷离,她看着冉猊香,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固所欲也。” “我母亲曾经是宫中的织女,专门负责虔贵人母子的衣裳。”温思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往事。 “可每日做针绣熬坏了母亲的眼睛,我没有父亲,家里全靠母亲支撑。为了不让母亲丢掉这份差事,我慢慢地学习女红,试着替当时和我一样年幼的宋王做衣服。” “一年又一年,我的女红越来越娴熟,而宫中也没有发现我替母亲做了多年宋王的衣服,我暗自窃喜我们母女的运气。” “可是三年前,我母亲亡故。我一个人用母亲攒下的钱为她送葬,确实是孤苦无依。” “谁知道葬礼那日,来了一个华服的男子,我认出那是我做的衣裳,便急忙跪拜。宋王来吊唁我母亲,在别人眼中,我母亲不过粗鄙村妇,哪值得让宋王送丧?” “别人不知他是宋王,只有我惴惴不安地守护着这个秘密。母亲下葬,我伤心欲绝。” “那个晚上,烛火摇曳,寂静得很。宋王突然和我说,我替他做了这么多年衣服,愿不愿意继续替他做下去。” “我一惊,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替母亲偷偷做了好多年的衣服。但是我当时不明白,以为他要让我进宫顶替我母亲的差事。” “谁知道他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拿着这个给齐大人看,从此去沧浪楼谋生吧。我接下玉佩,他说,我看着你的针脚缝的越来越细密,老是在想,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在一点点长大。” “来了舞坊,他时不时来看我,给我带点稀罕玩意,却迟迟没有拿走他的玉佩。我有一次主动将玉佩还给他,他只是淡淡地笑道,说这是送给他妻子的,送出去了就不打算再收回来了。” “我那时候心扑通扑通地跳,脑中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他说让我好好想想,过几日回来找我。” “然后到了现在,我还没有见他一面,却从你口中得知了他与太子起了争执。猊香,他可真傻,我这种人,不值当的。” 冉猊香拿出顾锦书赐的比翼鸟发簪和连理枝金钗递给温思,说道:“这是第一样东西,是郡主赐给你的,是她对你的祈愿。她肯给你这些,说明宋王所做,是值当的。” 冉猊香又拿出她做的嫁衣,说:“第二件东西,是我拙劣的绣工,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穿上这件衣服同他恩爱两不疑。” 温思看着玄色吉服上密密匝匝的一针一线,眼中充盈了泪水。 “猊香,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有这一天。” 冉猊香拭去温思的泪水,问道:“若他只是平头百姓,你愿意与他做夫妻吗?” 温思点点头,说:“他是我见过最善意的男子,可他,是王子皇孙啊。” “其实王子皇孙没什么大不了,一朝大厦倾,你连寻常人的幸福都体会不到。所以思思,你要在宫阙之上陪伴他,让他永远能得到寻常人的幸福。”冉猊香心里的血泪似乎在喷涌,但她还是尽力地安慰着温思。 “要让他幸福?”温思泪眼朦胧地问道,“他说要让我替他做衣服,猊香,我明白了。日后不管如何,我都会在他身边,为他一针一线地添衣。” “明白了便好。”不知为何,冉猊香只觉得自己心中感慨万分,总感觉丢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 说完,她又对温思说道:“别哭了,等着宋王接你去封地。我想,他应该马上要离京了。你只要准备好做新娘,其余的都不用想。” “啊?去封地……那岂不是,我与你要相隔万里?”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山遥水阔不可怕,只要你记得我就好。”冉猊香失神地笑笑,“我还想着若有朝一日,你在宋地立稳了脚跟,我可以跟着享福呢。” 温思,去宋地吧,那个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因为长安,总有一日要变天,你不可以被牵连。 “好了,我还有些事同我的姨娘讲,先走了。”冉猊香对温思说道。 确实还有好多事没有解决,冉猊香望着绣房的方向讥讽地笑笑。 “你回来了?”颜知洲看着冉猊香突然回舞坊,有些欢喜地问道,“怎么还进宫了?” “若我没有进宫,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姨娘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把杜虎符的秘密泄露给匈奴人?”冉猊香斥责道。 她早该想到,若顾锦川和萧望尘二人是去与乌雅谈判,那也不至于一个多月过去了都杳无音信。更何况她不相信惠帝都能按捺得住,能够不出兵征讨匈奴要回顾萧二人。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匈奴人知道了杜虎符的秘密,知道如今的将领是惠帝的亲信,可以不用杜虎符。若他扣留了惠帝的亲信,绥军将没有将领,出不了兵。 “不是我,”颜知洲摇摇头说道,“是先生。” “先生……”冉猊香有点吃惊,因为她觉得贺兰殷有天大的本领,能做很多事,但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叛国。 “为何是先生?” “先生说若要我们自己找那一半的虎符,无异于大海捞针。最好的办法就是,逼急惠帝,让他先拿出他有的那一半杜虎符。”颜知洲缓缓地说道。 “所以宁可先让匈奴知道我们的软肋?”冉猊香反问。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记得他教过你这个道理。迟迟,只要拿到惠帝手中的那一半杜虎符,这江山如画,都是你的了。” 冉猊香嫌弃地皱眉,说道:“别叫我迟迟。若萧望尘在漠北有半点闪失,你们都别想好过。” 颜知洲见着冉猊香难得的气急败坏,不禁说道:“我如今倒不明白你究竟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 “与你无关,我只要他平安。” “先生与乌雅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杀不得二位将军。” “如今绥国尽是软肋,匈奴固若金汤,你怎么保证乌雅不乘人之危背弃诺言?” 怎么保证?颜知洲觉得自己可能要好好想想。许是她让贺兰殷给了乌雅一捧莲子吧,若敌人没有软肋她又怎敢轻易做交易呢?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十七章 金瓯1 冉猊香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案几,显然很烦躁。 温思的事她虽然上心,但她还是不至于为着她从顾锦书那辞几天假。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的首末,急于要问颜知洲而已。 对于颜知洲,她是又爱又恨。爱其抚养自己多年不离不弃,恨其行事凌厉不留余地。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为萧望尘还是为整个大绥的国运担心,她也说不准。她只知道不管是贺兰殷还是曦妍,亦或颜知洲,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在费尽心力用他人的血,为她铺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浴血之后,会化作凤凰还是朱厌? 另一边,在漠北,大帐中的乌雅面对着自己娇妍的长女,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她。 良久,乌雅还是问道:“休靡,绥国的鹰你真的留得住吗?” “父王,你说过休靡可以做世上最骄傲的姑娘。那我这次便骄傲地赌一把,赢了,我便与他在大漠里生儿育女共享天伦;输了,我会倾尽所有东征,将您最恨的绥国收入囊中。” 休靡说话的时候眉间有一股神采,乌雅觉得像极了初登上单于之位的他。岁月催人老,乌雅想不到如今只能在女儿脸上看到这种傲气了。 “休靡喜欢便好。”乌雅最终还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休靡走后,乌雅才皱起了眉头,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绥国的虎狼之将困居漠北而不斗争,他是不相信的。 但是现在,他不想思考这些,他只想在漠北种一池莲花,用他手中那一把苦涩的莲子,在同样苦涩的土地上,能够生根发芽。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又开始困了。最近他愈来愈嗜睡,一梦便是菡萏无尽。 “图特,将这些莲子种在北海边,明年,我要看它们开出花来。” 图特接过种子,心里有些无奈。若要莲子长成莲花,一年光阴怎么够?更何况漠北荒凉,这水乡之花怎会扎根于此。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捧着莲子出了大帐。反正也是要明年看莲花,大不了明年去绥国的江南移植几株,权当告慰这位喜怒无常的单于。 “我想念府里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了。”萧望尘懒懒地躺着对顾锦川说道。 “你就扯吧,蒸羊羔还行,至于蒸熊掌,蒸鹿尾,咱府里什么时候有这些山珍海味了了?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府里有多铺张似的。” 顾锦川对萧望尘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 “诶,我真想长安了。”萧望尘落寞地说道,“漠北不仅荒凉,而且这种吃食都让我嘴角长燎泡了。” 顾锦川笑道:“如今怎么没志气了,眼巴巴地想回长安?” “听说休屠王弥宴在极力撺掇乌雅要和陛下签新的条约。” 尽管萧望尘已经设想过很多次乌雅要以他们作为要挟从绥国来谋求福利,但当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愁眉不展。 “弥宴确实是个笑面虎,别看着他平日里对我们二人还算恭敬,背地里算盘真不少。看来,若我们煽动些什么流言蜚语,他恐怕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顾锦川说道。 萧望尘回答:“但是,就怕在我们行动之前,乌雅已经迫不及待地逼迫陛下签订城下之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可再犹豫?”顾锦川问。 萧望尘沉重地点了点头。 “阿尘,我懂。” 我一直懂。 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般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那时候他才约摸十岁,第一次进绥宫,怕得很。因为他们都说绥宫里有一位祸国妖姬。 直到他见到那位众人口中的月氏王女,才知道那种能够祸国的女子,也能蛊惑人心。 十六的绛贵人,妖冶,但却也灵动。而她的一支胡旋舞,是真的能够搅乱人的心波。对,就是壁画上的飞天来了尘世。 他静静地看,绛贵人跳舞,怀帝替她画着像。可那纸张上的颜色,哪有她本人的灵动妩媚? 画卷,被烧毁在绥宫的大火中;飞天,也去了天边外。 绛贵人香消玉殒,大绥人人称好。 但只有顾锦川知道,佳人难再得。 有人说绥国大将军天性凉薄,二十一了还不曾娶妻,只把边疆作归宿。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十一岁便明白了这句诗。十年了,他不曾忘却过是谁的一把火将所有惊艳的初见,所有绮丽的夙念焚烧在了绥宫里。 不必犹豫。 不可再犹豫。 犹豫于伤不伤害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犹豫于生生折去那朵心中惊鸿一瞥的花。 她们太像,可是他乡非故乡,那熊熊烈火的回忆似在叫嚣着他与休靡,永远无法化敌为友。 萧望尘就这样望着顾锦川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决绝,让他想起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个让他誓死追随的顾锦川。 他来顾府的时候,十岁,是曾经太傅萧如基之子,再过几年也会如平原君,在青史上被称作“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可是他还是变得那么狼狈,太傅萧如基为救先帝葬身于火海,倾越夫人萧姜氏徇夫。一夜火光漫天,萧望尘从此无父无母。 对,他与绥国每一个人一样,都恨极了那场火,因为血海深仇。但等他跨上战马的那一刻,他开始试图淡忘那些曾经血淋淋存在的生离死别。 他见到乌雅的时候并没有愤懑,因为他知道真的不是他。 乌雅说八年前绥宫的一场火,祸起萧墙。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那一场大火背后的真相,那个他反复猜测的真相。 但是他是绥国的骠骑将军,若金瓯无缺,真相是什么还值得计较吗? 父亲教他写“金瓯”,告诉他珠玉可弃,金瓯不可缺,彼时父亲身上还有淡淡的振灵香,是儒雅士子。 母亲是天水姜氏的名门闺秀,却相比于父亲更严厉些,有着当家主母的雷厉风行。但他自幼却没有乳母,是母亲亲自抚育成人的,所以他比别人更清楚,当家主母其实只是一个慈母。 萧望尘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们一个个都不该离自己而去。父亲,母亲,还有……辛湄,那个绥国最骄傲的长宣公主。 他们都应该共享这金瓯无缺的江山。 注:《南史·朱异传》:“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后用“金瓯”比喻祖国完整的大好河山。 第十八章 金瓯2 世人都说昌仪郡主顾锦书与骠骑将军萧望尘青梅竹马,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萧望尘十岁以前,与顾锦书并无什么密切的交集。所以他与顾锦书的相识,其实已经很晚了。 他那时候刚痛丧考妣,懵懵懂懂地被顾启珏接近了府中,作为义子养育。但是让萧望尘失望的是,顾启珏身上没有父亲独有的振灵香,所以这个义父于他,并没有太深的感情。 萧望尘真正融入顾氏一族,是他主动请缨要像顾锦川一样去出征的时候,哪怕是从最卑微的小兵做起。那时候顾锦书眼泪汪汪地同他讲,务必要保重,他才注意到了那个每日去他房中试图和他聊天的太傅的小女儿。 所以萧望尘与顾锦书,从来不是青梅竹马。萧望尘觉得,他们只是碰巧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但是因为顾锦书的善意大方,一步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是萧望尘又觉得,若说青梅竹马,他确实是有的,只不过不是顾锦书而已。 他的祖父萧星河,曾是宫中的太医令。怀帝器重萧氏一族,所以年幼的萧望尘常年跟着祖父进宫。绥宫于萧望尘,如同第二个家。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与辛湄认识的,只是懵懵懂懂之间,相互成了玩伴。 辛湄是整个绥宫宫人眼中的珠宝,因为自从静安皇后自从生下她后,没有再生一位皇子。而且,怀帝还爱这个嫡女胜过爱其他的皇子,明里暗里多次说过要立嫡女辛湄为皇太女。 辛湄聪慧又瞩目,听说她背上生来有一个凤凰图腾。因为这件事情被人口口相传,又加上绥国百姓因为尊崇静安皇后,所以觉得她的子嗣,纵然是女儿能够问鼎天下,也并无不可。 当然这件事情没有实现,而后静安皇后也诞下了一位皇子。但是在这之前,长宣公主辛湄一直是绥国人眼中的储君,地位尊崇非常。 可是在萧望尘眼中,辛湄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抢了她的糖她会哭,带她去看傀儡戏她会开心很久。她爱捣花汁来涂指甲,爱用棕叶编蚂蚱。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的背上没有凤凰。”辛湄狡黠地笑,“是我父皇编的故事,用来诓骗别人的。” “他们都说你以后要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是真的吗?”萧望尘问道。 辛湄仍旧笑嘻嘻,说道:“谁要坐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况且若我到了权力之巅,谁来陪我?” 萧望尘本想自告奋勇,但是转念又想,若她辛湄成了绥国的主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那他们之间的距离,会不会变成鸿沟? 所以萧望尘说道:“对,那个位置不好。你看梁王世子,有家不能回,只能留在长安。他自幼离开了父母,你说他与梁王梁王后之间是否要日日牵念?” “鸿哥哥确实可怜,但我母后老安慰我说,鸿哥哥自幼生活在长安,他已经习惯了在长安的生活,所以他不见得想要回梁地,让我不用那么操心。” “皇后娘娘骗你呢,哪有孩子不想爹娘。若梁王世子不想念梁王和梁王后,他们也是很挂念他的。” 萧望尘说完,又凑到辛湄耳边私语:“你知道吗,梁王和梁王后已经到了长安。过几日陛下就要在宫中举办筵席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辛湄面色发憷,连忙摆手道:“我见不得人的,若别人都知道了那个像传说一样的长宣公主其实很驽钝很普通,会丢了整个皇室的脸的。” 萧望尘仔细打量着辛湄澄澈的眼眸,见她眉眼间灼灼的光华。她确实驽钝,否则为何不知自己本就是世界上最美又最讨人喜欢的女子呢?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都不问世事,不出宫门?”萧望尘对于辛湄孩子气十足的回答,不禁反问道。 辛湄的脸上明显有了神采,她说道:“我自然是要出宫门的,只不过要再等几年,至少要让我把太傅教的诗文背熟了,不然贻笑大方,总归不妥当。” “父亲教你的那些赋,太长,又佶屈聱牙,在你这个年纪本来就读不懂。所以你要放宽心,不要老是想着自己背不出诗文就是驽钝。” “萧望尘,你不要仗着你父亲是我的先生就觉得高我一等。而且我只不过比你小一岁,你能背得出的,我肯定也背得出。” 绥国的太傅本是用来培养皇太子的,但因为怀帝没有立太子,所以便让太傅萧如基教导辛湄的学业。其间的用意,不言而喻。 萧望尘只能轻点辛湄的脑袋,说:“你想些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女孩子不用这么拼命地去争强好胜。” 辛湄一闪躲,袖中拢着的一本《孙子兵法》啪地掉在了地上,露出一页页有着朱红批注的纸张。 看着萧望尘捡起书卷,她面露尴尬,解释道:“闲来无事看的,消磨时光罢了。” 萧望尘看着明显因为过多翻阅而褶皱的书卷,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啊你,说诗文难背原来心思压根不在那上面。爱看兵法为何不同我父亲讲,他研究过几年,还是略懂些皮毛的。” 辛湄摇摇头,对萧望尘说道:“你说得对,女孩子不该这么争强好胜,所以我只拿这个消遣时光。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三分热度,学不精。” 萧望尘知道,辛湄虽然年纪小,但是还是有着自己的心思,所以对于她的言语,他也没有过多干涉。但他知道,原来长宣公主心中真的有鸿鹄。 “你若老是这样躲在后宫中不见外人,那你来日成亲了总要见陌生人,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萧望尘问完脸上发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有些话这样问出口了。 辛湄对于萧望尘突如其来的问题也愣了,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说:“那便不嫁,绥宫永远是我的家。” “其实,”萧望尘想了想措辞,“其实若日后你不想见外人,我可以娶你的。” 辛湄想不到萧望尘竟会如此说,她一瞬间面红耳赤。 过了许久,她才回答:“好,但是萧望尘,你以后一定要做了将军才能娶我,我不能嫁给懦夫的。” 她又补充道:“反正我们从记事起就一直在一起,你陪伴着我长大,我也不讨厌你。你要娶我,我一定是答应的。” “那你以后是不能反悔了的。” “好,不反悔就不反悔。我辛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时候的情愫悄悄,简单又纯粹,是言笑晏晏的总角之宴。只是还没有兑现童言无忌的诺言,那个女子,与他已经天人两隔。 “阿尘,”顾锦川喊道,“你看,起风了。” 狂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黄土,遮天蔽日。 萧望尘点点头说道:“起风了,终于要起风了。” 第十九章 金瓯3 快期末考了,还是怕挂科的。 听过一个笑话,就是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的对话,就是大学生每说一项自己的权利,高中生就会强调自己可以挂科的权利。 天可怜见,这是真的!!! 不敢挂科的大学生只能慢慢更,希望你们能够和我一起坚持下去等着凤凰涅槃。 “陛下,”辛鸿喊道,“陛下真要这么做吗?” 辛戡朱笔一批便是作了回答,而那奏折上写的是: “二将久不归朝,其为胡人所掳。我军驻漠南徒劳,或战,或归。臣呈愚见于陛下,国不可久战,邦不可无兵。今之计,惟退兵护京矣。” “陛下若退兵,二位将军是真的四面楚歌了!” 辛戡将朱笔一扔,明显是发怒了。 “那你倒是同朕讲,不退兵是要让我万千将士日日在大漠里苦等吗?只要让长安缺少驻军而危如累卵吗?” 辛鸿面色如常,似是习惯了辛戡的斥责。 “那不如陛下同儿臣讲讲,国耻之前,当战为何不战?” “混账,朕若可以,区区蛮夷之邦的威胁,为何要放在心上?”辛戡暴怒。 “那陛下为何要放在心上?我泱泱大绥,兵强马壮,使节与将军皆被蛮夷所俘,儿臣说要出兵,难道有错?” 辛戡叹了一口气,他是太清楚辛鸿的性子了。若他今日不同他讲明白,哪怕他打他骂他,辛鸿也肯定会执着于这个问题。 更何况现在这个节骨眼,明明事情已经乱作一团,不管是作为父与子,还是君与臣,相互之间是最不能起龃龉的。 “朕也想出兵,可是受制于虎符,朕的手上没有杜虎符了……我绥军没有将领,是入不了漠北的。” 辛鸿明显很震惊,他喃喃道:“怎么可能……杜虎符怎么可能……已经已经不见了?” “杜虎符也不能说是不见了,至少有一半,是在朕的手上。但还有一半,不在他们两人手上。” “所以除了他们,陛下找不到其他人会心甘情愿地保守这个秘密并带兵了?”辛鸿问道。 辛戡点点头,说:“无人可用,无兵可动。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朕能怎么办?” “这么多年了,陛下可有找过?” “若不是为了找杜虎符,朕为何要修葺原先那片焦土?只是,偌大一个绥宫,朕已经反反复复地找了这么多年。只是,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辛戡的语气中尽是惋惜。 “所以陛下准备怎么办?真的任人鱼肉吗?” 辛戡摇摇头,说:“朕曾经派一众工匠秘密做过另一个的赝品,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只能用那个。” “但是,”辛戡拿出了那一半被他摩挲了多年的杜虎符,大有虎兕出柙的气魄,“虽然工匠作出的杜虎符大可以假乱真,但这道纹路却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果然,在虎的腰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痕。 “这是……这是先帝当年在朝堂上一怒之下掷虎符所留下的裂痕?”辛鸿问道。 “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们大绥内部已经乱了。” 辛戡的语气间尽是疲惫,他自从继位以后日日不在为此事发愁,所以不惑之年的他头发几乎都白了。 “鸿儿,朕乏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辛鸿见辛戡这几日确实是操劳过度,虽然他对辛戡在这件事上的做法不是很认同,但还是没有再多说,只是告退了。 对于顾萧二人,辛鸿一向是极敬重的。每每听到边疆忧患,辛鸿总是恨不得自己能够亲穿戎装,勇率三军。 只是自高祖时便有规矩,辛氏皇族,若非国难当头千钧一发,不可亲自带兵上阵。而且辛鸿有自母胎所带来的不足,纵然自小他被养在绥宫里锦衣玉食,但身体也是十分孱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萧望尘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玩世不恭地笑道。 顾锦川也笑,说道:“幸而听说陛下近日退了兵,乌雅现在也只能日日忙于研究如何勒索我们大绥一笔,作为我们这个秘密应该付出的代价。只是怕是他盼望着收之桑榆,却要失之东隅了。毕竟,没有他的分心,我们的消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散布呢?” “是啊,可得多谢谢乌雅给我们省去了许多麻烦。” 看着那些星罗棋布的帐间的骚动,顾锦川对萧望尘说道:“你看,不管是浑邪王、休屠王还是左右贤王,他们一个个在无法乌雅心中得以问鼎王位的,可都不安分了呢。” “就是要他们不安分,就是要他们乱。我们呐,隔岸观火便好。” 乌雅在帐中看着大绥疆域舆图,不经抚须直笑:“果然,还是做弱肉强食最顶端的物种才好,绥国如此忍气吞声,怕也是开国以来第一次吧。” 图特在一旁附和:“是啊,绥国皇帝就没一个是有用的。” “有用?确实,只会乱于自家院内。我一直以为辛戡是个狠角色,但没想到如今还是只能听我的,赔钱赔地。” “单于是豪杰,辛氏一个也比不上您。若绥国那位皇帝不同意,那世人都将会知道他手中杜虎符的秘密,他辛氏的江山,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乌雅一听更加展颜欢笑,但眼中却透着一股阴鸷:“可是我要的,可不是金银与土地就能够打发得了的。我要的,还有更多。” “对,对,单于逐鹿中原并无不可,也好让我漠北的兄弟去那地大物博的南方瞧瞧。” 乌雅听了图特的话,却摇摇头:“不是,我不需要他绥国的领土。我只要有一日能够亲自手刃了辛戡,毕竟……血债血偿。” 图特虽然不明白乌雅话语中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说:“单于说得对,我们大漠再荒凉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是不羡慕他们绥国人的。” “图特,我的头……我的头,又好晕。”乌雅突然说道。 还未说完,乌雅便晕倒了过去。这是这几日,乌雅第三次突然晕倒。王庭医师替乌雅瞧过,只说是乌雅素日思虑过甚才会导致头部供血不足,引发了他的突然晕厥。 图特又忙着唤人,却觉得乌雅的病绝不像医师所说的那样简单。他心头惶惶,却突然想到,自己的单于还没有看到过北海之畔的红莲。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莲花过人头。 “不好了,单于,休屠王和浑邪王暗中勾结调集了兵马,现在正围着咱们的大帐,想要找您讨个说法!” 图特听着外边人的传话,不禁皱皱眉,二位王爷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心急了起来? 但是榻上的乌雅却如初生的婴儿一般睡得甜美,让人不忍心打搅他。 “叫来休靡居次,”图特回答道,“至于二位王爷那,你就说,单于睡了,有事等居次来了再说。” 第二十章 金瓯4 休靡站在浑邪王、休屠王面前时,带着一脸的寒意。 她平日里虽然是娇俏无忧的匈奴居次,但她毕竟是有着玲珑心思的,否则乌雅也不会无端动了要立她为储的念头。 此刻,她对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果然,父亲恨极中原人是有原因的。 “二位叔叔喝饱了酒,怕是醉了吧,围着单于的帐子做什么呢?”休靡明明是笑着,但她阴骘的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休屠王弥宴胆子大,便对着休靡说道:“居次怕是僭越了,我们两位小王前来不过是找单于要个说法,倒是居次,掺和我们父辈的事做什么?” “叔叔要议事,休靡不拦着。但是若二位叔叔只是纯粹议事,带这么多兵是否是小题大做了?” 浑邪王沉不住气,叫嚣道:“什么小题大做?我们今日就是要反了!” “哦?”休靡笑得愈渐妖娆,如同夜色里盛放的曼珠沙华。 “乌雅他又不是没有儿子,若是没有儿子,他的兄弟都还在呢,学什么绥国那个短命皇帝,要立自己的女儿作继承人?” “原来就是这个事啊,那怕是二位叔叔听岔了,无中生有的谣言而已。单于身体大好,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百年之后的事呢。” 浑邪王冷哼一声,说道:“休靡,你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单于身上好不好你不知道?这几日我见王庭医师进进出出频繁得很呢。” “二位叔叔,虽然我们不是中原人,但是最基本的尊卑还是要分的。你们只是王爷,单于身体好得很,不要空口无凭诅咒了他。” “若单于当真好得很,怎么他不出来让我们见见?” 休靡秀眉一拧,低头不语,希望她这一步的弥补,不要太迟才好。 “单于病重,居次莫不是要拥兵自重,所以特来刁难我二人?” 休靡手中确实有着大半的兵力,但对于她两位叔叔颠倒黑白的能力,休靡也是心服口服。 明明是他们挑准了父亲生病和自己毫无防备的时机,却还要空口白牙地诬赖自己刁难他们。 休靡娇笑,说道:“二位叔叔既然知道单于给了休靡多少兵,那也应该知道自己说话该不该慎重一点。” 弥宴似是没有想到休靡竟会如此坦然地承认乌雅私下里这般偏私的行为,一时气不过。 “慎重?我们族人开辟的王朝可不是为着断送在一个女人手上的。如果居次不肯交出兵权再让出王位,恐怕今晚我兄弟二人拼死也要搏一搏了。” 虽然他们知道休靡手上握着兵权,但只要乌雅是真的病了,休靡一介女流,怎么把握得了大局? 所以弥宴同浑邪王起事前早已想好,只要乌雅再病倒,若他们气势足一点,不怕休靡手上的兵不会临阵倒戈。 “我手上何时真真切切有了这个王位,得有劳二位叔叔来讨要?至于兵权,二位叔叔看不惯我也不能交给你们,至多退一步,全数交还给单于便罢了。” 这时,休靡身边的纯纳从大帐中出来,同她耳语了几句,休靡顿时脸色一沉。 “他查得无误?”休靡问道。 纯纳点点头。 休靡一瞬间感到榱栋崩折,但她仍是咬紧了嘴唇,说:“能请单于出来了吗?” 还未及纯纳回答,乌雅的声音从帐中传出来。 “大半夜是非要让人不能好好睡一觉吗?若要造反,等我死了也不迟。” 说着,乌雅从帐中走出。他除了面色一如既往得白,精气神还是相当不错,不像王庭医师所说动辄晕厥的样子。 休靡舒了一口气,她终于还是赌赢了。但两位王爷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咒骂着挨千刀的医师。 明明说,若乌雅反反复复再晕几次,离意识混沌也不远了。 但是为什么,如今的乌雅没有半分意识混乱应有的样子? 浑邪王和休屠王面面相觑,但仍觉得气势不可输。毕竟,选了犯上这条路,是没有退路的。 否则,他们身后的人带着明晃晃的大刀,还能再谎称是特地来看望乌雅的? “单于,我们二位兄弟粗鄙。但是今日我们就是不明白这个理了,休靡一个黄毛丫头,哪可以将王庭交给她?” 浑邪王应和道:“对,我们反正平日里也粗鄙惯了。若单于铁了心不同我们讲道理了,那不如拼个你死我活呗。” 乌雅皱皱眉,他平生有二恨,一恨绥国人,二恨兄弟阋墙。 而今天这两位兄弟,着实是在挑衅他的忍耐度。 “对,不讲道理了。”乌雅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他又随即看向他们身后为数不多的小兵,说道:“以卵击石大可不必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勾当你们也做不来。散了吧。” 小兵在这种情况下本就是怕极了的,再加上乌雅顺势给他们台阶下,怎么会不散。 休屠王、浑邪王瞬间面如土色,想要跪地求饶。 乌雅摆摆手,说道:“把他们五马分尸了去吧。动作不用太利索,让他们好好体验一番,我是不怕厉鬼索命的。” 一瞬间,刚刚到剑拔弩张变作哀嚎一片,乌雅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休靡,进来吧。” 休靡跟着乌雅进了大帐,乌雅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事的?” 休靡往地上一跪,说道:“休靡无用,单于头晕了许久,竟没有瞧出其中的端倪。” 她看向帐中另一个楼兰人打扮的年轻女子,问道:“明蝶,单于如何?” “沉水之毒,已伤及肺腑,无力回天。且因为不知单于从何处被此毒侵害,所以纵然极力遏制,也不能保证不会再次复发。” “你的意思是,再次接触到沉水毒,单于……” 明蝶简洁地答道:“再碰沉水,必死无疑。” 沉水和沉梦一样,都是西域奇毒。沉水如同一种香料,若同烈些的沉水待上一天,人就会在昏昏沉沉中死去。 而明蝶所在的楼兰一族,毕生都在研究这些西域奇毒。 乌雅先把休靡扶起来,说:“何时怪过你,本来就是我大意了那两个绥国将军。你那两个叔叔再胆大,也不敢毒我,更没有这个能力找到沉水毒。” 休靡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一定是他们。一面同我虚与委蛇,一面又暗害您。” “单于,女儿觉得这会儿不出意外,他们肯定逃了。只是天罗地网他们哪逃得了,休靡这就把他们抓来。” 休靡的眼眶已经红了却不自知,乌雅看着却心疼。 她毕竟,也是在顾锦川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功夫,被他含情脉脉所一叶障目,休靡心中怎么可能不难过? “追回来,我替你五马分尸了,省得祸害你。” 休靡委屈地点点头,说:“对,两位叔叔的五马分尸本该由他们受。” 第二十一章 连城1 “萧望尘,我今天可是第一次欺负女人。”顾锦川看着遥遥的几点帐中透出的灯火,气喘吁吁地说道。 萧望尘也同样在马背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也是第一次玩命一样地纵马,要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真不容易。” “终于是可以回长安了……”顾锦川说着又看了一眼身后。 “别看了,”萧望尘说道,“那个休靡居次的老子给了她这么多兵,弥宴欺压不到她的。” “不是,”顾锦川摇摇头,指着远处一匹驰骋着的汗血宝马,“你看。” 休靡的乌发在黑夜里胡乱地飘,如同鬼魅一般带着嗜血的气势。 “这娘们还单枪匹马追过来?你愣着做什么,快逃啊。” 顾锦川摇摇头说道:“逃不了,这里离漠南极远,我们骑的只是普通的马,而休靡的那匹马是汗血宝马,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被她追上。” “也是,她就一个人,我们俩大男人怕她做什么?”萧望尘说道。 “毕竟我们胜之不武。” “哈哈哈哈哈,不要把他们胡人说得多磊落一样。若他们待我们以君子之道,我们也不会被困在漠北一个多月。” 言语间,休靡已经追了上来,劈头便是一把明晃晃的剑。 “顾锦川,你为何言而无信?” 休靡不知为何,明明说好了见到他就要手刃了他,但是才一开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顾锦川没有躲闪休靡的剑,只是对她说道:“居次,他乡非故乡。” “若你要离开,讲道理便是……” 还未等休靡说完,顾锦川就说道:“若我讲道理,居次可会让我离开?” “会。”休靡咬咬唇,倔强地答道。 “好,那我便同居次讲道理。我是绥国人,与你们胡人本就势不两立。居次要姻缘,也需知强扭的瓜不甜。” 他早就想说,他早就该说,只是,他一开始能说吗? 休靡的泪更是止不住,她冷笑一声,说道:“因为势不两立,所以你就求来沉水毒来谋害单于吗?顾锦川,你如果要走,我可能也就哭一哭闹一闹然后偷偷放你走,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我的父亲呢?” “沉水毒?”萧望尘在一旁皱皱眉说道,“西域的毒,我们中原人去哪里寻?” “你们征战大漠,也不可能不识西域奇人,得到沉水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顾锦川回答道。 “你骗人,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们绥国人,个个该死!” “嘶……”是顾锦川吃痛的声音,原来休靡的剑,已经在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刺入了他的胸口。 萧望尘看着顾锦川胸口已经红了一片,忙拔出剑抵在休靡的颈上。 “你这个疯婆娘,这沉水毒是月氏王族独有的,我兄弟从哪得来?”萧望尘喊道。 顾锦川拂去萧望尘握着剑的手,说道:“无妨,这一剑,就算是我偿还居次的信任。” “不是你下的毒?”休靡怔怔地又问了一遍。 顾锦川摇摇头,说:“夺人性命也要取之有道,下毒之事,武将不屑去做。” 不知为何,休靡当证实了真不是顾锦川所毒害的乌雅时,心里竟有一点点失落。 如果不是他下的毒,那自己又怎样狠下心去取他性命,或者,不给他自由? “居次,我说了很多遍,他乡非故乡。王庭虽好,但我想回长安,因为我是绥国的将军。” 平日里戎马倥偬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锦川,此刻眼中竟有泪花。月是故乡明。 休靡手中的剑哐当一下掉在地上,她没有看顾锦川,只是低头看着那把沾染了顾锦川的血的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得以沾染上他的温度。 “你走吧。”休靡仍是没有抬头,“但是请你记住,下一次相见,我不会再混淆我们之间的立场。下一次相见,我们只能是敌人。” “休靡,”顾锦川捂着胸口温热的创伤,“大绥和胡人,当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不能。” 休靡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答了这个问题,答完便掉头疾驰回王庭,一骑红尘不留半点留恋。 与绥国握手言和,从前是乌雅不会同意,以后,休靡依旧不会同意。泾渭分明,她嗤笑自己早该明白了的。 “你没事吧。”萧望尘扯下自己的衣裳,替顾锦川做了包扎。 顾锦川勉强地笑,说道:“战场上才是刀剑无眼,休靡她只是花拳绣腿,不碍事的。” 明明再刺入一点就会伤及心脉,为何要回答得这么轻描淡写。 萧望尘见顾锦川脸色不是很好,只能同他打趣:“得亏那疯婆娘看上的不是我,我可不想还没上战场就受了伤。” “那这是要怪月老胡乱牵了姻缘吗?”顾锦川问道,“那回去便让父亲给你娶个悍妇做妻子好了。” “只要能回长安,娶个悍妇也无妨。” “那走吧,阔别了,绥国。” 冉猊香刚刚回到顾府,见顾锦书还在绣着那幅《万艳待归图》,才想到,按道理萧望尘他们也该有消息了,毕竟这是颜知洲所做的退让。 颜知洲从帕子中捻出一颗莲子,问冉猊香道:“看上去无辜而无害,对吧?” 冉猊香没有回答。 “我就是给了乌雅一把这样的莲子,所以我可以断言,他时日无多。” “有毒?”冉猊香问道。 颜知洲点点头,说:“只是用沾染了一指头沉水碎屑的清水浸泡了几日。莲子还能不能生根我不确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接触它久了的人,药石罔效。” “这是你留的后路?” “对啊,”颜知洲眼中有一瞬间的悲凉,但转瞬即逝,“若他们逃不出来,等到乌雅死了,漠北一乱,一切易如反掌。” “所以,你放心。”颜知洲继续说道,“只是若药效太快,我们可能就等不到辛戡拿出杜虎符的那天。” 若是一指头的沉水,药效已经很足了。但是,萧望尘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正思及此,虞缨一反常态地跑了进来,发髻都松散了。 “郡主,大将军他们有消息了!” 顾锦书蓦地站起来,激动地叫道:“真的吗,他们回来了?” “消息准确无误,二位将军已经入了玉门关,不日便可回京。” “猊香,你听到了吗,万艳待归,他们要回来了!” 一副万艳待归,尽显花之风骨,只待英雄回朝。 冉猊香点点头,说道:“婢子和郡主一样,已经等了很久。” 第二十二章 连城2 “冉娘子,有精进了。” 冉猊香坐在案前昏昏欲睡地学着插花,快要睡着的一瞬间,仿佛听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见萧望尘穿着一身赫赤色的常服,一脸笑意的看着睡眼朦胧的她。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许久未见了。”萧望尘说道。 他也不知为什么,回到府中拜过顾启珏夫妇后,就想来找冉猊香。他总觉得,冉猊香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像两个活在无尽黑暗里的人,惺惺相惜。 冉猊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裙,对着萧望尘粲然地笑,说道:“长安已经六月了,将军,好久不见。” 萧望尘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纯粹,毫无城府。 “阔别长安,反倒让我现在在你这个清河人氏面前像个人。” “将军怪我反为主?”冉猊香问道。 萧望尘摇摇头,说道:“没有,你能习惯在长安的生活,以及在顾府的生活,我很开心。” “那你在王庭待了这么久,不如给我讲讲漠北的风情吧。” “漠北……”萧望尘眯着眼回想,“漠北似乎更能养育一个人的血肉。” 冉猊香毫不气地指出:“将军这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男儿志在疆场吗?我问的是风花雪月,不是金戈铁马。” “大漠深处很美,有一种悲壮的基调,就感觉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那真的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吗?” 萧望尘摇摇头,说道:“没有看见人烟,也没有看见长河。直到看见那清澈见底的北海,才觉得它仿佛能够包容所有风霜雨雪的温柔。”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以为所有的柔情,只有江南的杏花烟雨才能给予。” “江南……” 萧望尘听着冉猊香的话,突然想起总角之时,他总觉得长安遍布琼楼玉宇,没有韵味。 所以那时年幼的他,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南下去那个旖旎的鱼米之乡,看万物如何从草芽蜕变成芳华。 “将军,你瘦了许多。”冉猊香打量了萧望尘许久,突然说道。 萧望尘说道:“在漠北待了许久,除了思念长安的人与景,更思念长安的美食。” “堂堂骠骑将军原来志向如此伟大,婢子心悦诚服。”冉猊香忍不住便讽刺他。 萧望尘想了一会儿,答道:“娘子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若娘子会做一道江南百花鸡,那是再好不过了。” 冉猊香听了一愣,却还是随即摇摇头说道:“婢子粗鄙,都未曾听说过这道名肴,做更是不会做的。” 果不其然,萧望尘的眼神里有着一丝刻意掩藏的错落。 只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她不是她。 “若你要吃,让浔落去做便可以。”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萧望尘回头,是一脸憔悴的顾锦书。 她已经等了好久了。除了他杳无音信的一个多月她日日祈求神明庇佑,还有他入关后她还在一日日细数着归期。 萧望尘摸了摸顾锦书额前的碎发,说:“阿柔,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回来了。”顾锦书答道,语气中透露着强烈的不快,“你回来了,为何不来找我告诉我,非要让我一间间房找过来才好吗?” 萧望尘看着顾锦书眼角委屈的泪花,轻轻替她拭去,温柔地说道:“阿柔怎么又闹小孩子脾气了,你看我在路上遇到龟兹商人,特地给你带了一盒香料。” “我本想香料是女子用的,我一个大男人拿给你终究是有失我做将军的体面,所以在这里磨着冉娘子,让她转交给你。”萧望尘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 冉猊香无辜地看着萧望尘,不知他何时多了这样一盒香料,更不知他何时叮嘱了这样的内容。 顾锦书知道萧望尘是将军,流离时还能想到给自己买香料,而自己一见到他就想着兴师问罪,可能确实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她接过萧望尘手中的香料,说道:“知道你今日回家,我一早就让浔落替你做了江南百花鸡,趁还热着,快去吃。” 萧望尘点点头,说道:“阿柔有心了,我这就来。” 萧望尘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要躲着顾锦书,就感觉她似乎是有点磨人的小本事。 姻缘一事,萧望尘是极保守的,他想着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萧如基和萧姜氏都已不在人世,顾启珏又态度暧昧,未曾明朗地提出让萧望尘来日迎娶顾锦书。 所以顾锦书这份盛情,萧望尘不好随意收下。 而萧望尘更希望顾锦书能够明白,不管是顾启珏还是顾启瑶,都不会轻易放弃让她入东宫的。 萧望尘看着顾锦书走出了房间,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玉镯,放到冉猊香手中。 “不偏不倚,你也有,吐谷浑的玉镯。” 她把玉镯还给萧望尘,说道:“婢子不要这种不偏不倚,不是独我一份,我便不要。” 萧望尘恼了,问道:“怎么不是独你一份?我特地向那个吐谷浑狗崽子拿身上的玉软磨硬泡换来的这个玉镯,你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冉猊香噗嗤一下笑了,夺回萧望尘手中的玉镯,说道:“婢子开个玩笑,将军至于恼成这样吗?婢子生平最爱珠玉,所以将军这份厚礼,婢子定要好好收藏着的。” “那次在沧浪楼,你喝醉了,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饰冠以玉’,我后来突然想到,觉得玉是更配你的。” 冉猊香打量着手中的玉镯,成色苍翠,莹润剔透,确实是世间难得的佳品,难为萧望尘要拿随身之玉来换。 “玉,真的配我?”冉猊香喃喃地问道。 萧望尘不作回答,只是兀自说道:“白玉清冽,太过肃杀。像你这样的女子,应该饰以碧玉,添些人情味。” 冉猊香笑笑,说道:“婢子没有人情味吗?” 萧望尘答道:“今日有了人情味。” 冉猊香笑得更开心,说道:“将军拿珠玉贿赂了婢子,婢子哪还敢端个架子?” “那你好好学插花,做个君子。我耽于美食,要去享用我的饕餮盛宴了。” 冉猊香点点头,看着萧望尘离开,又将玉镯仔细地收了起来。 并非不爱珠玉啊,若是举世无双的珠宝,她也是贪心的。 第二十三章 连城3 “繁诗,窗外可是栀子花开了?” 大兴善寺,一间最不起眼的禅房里,坐着身着褐衣的一主一仆。 窗外栀子的幽香散入室内,让人只觉得慵懒。 “是呢,采女,婢子刚刚出去汲水时看见满园的栀子都开了。”繁诗回答道。 魏叶初在寺中显然清减了许多,昔日灵动的明眸如同蒙了尘一般了无生气。 “那你去替我摘几朵簪在发上吧。”魏叶初对繁诗说道。 “采女……”繁诗喊道,“您在寺中没有剃发,上头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您让婢子给您戴花,旁人看到了怕是不好吧。” “有何不好?”魏叶初反问,“他们让我在绮丽年华做了姑子,他们怎么不觉得不好?” 繁诗忙捂住她的嘴,说道:“采女,这话可不能乱讲。雷霆雨露,尽是君恩。” 繁诗作为魏叶初的贴身侍女,陪着她来了大兴善寺,平日里一直和她寸步不离这间禅房。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太史令说魏叶初是月氏王女附身这些事,反而,她还笃信这个说法。 毕竟,听说曾经的魏叶初只是一个单纯冒失的舞女。如今,她的心思却深得让人捉摸不定。 “你怕什么?你看看大兴善寺除了僧人和姑子,连个香都没有,还有谁会来?” “采女别这么说,毕竟这儿可是皇家寺院。平日里是冷清了点,若是遇上中元节和新年祈福,这寺中还是很热闹的。” 魏叶初以丹青勾勒着一对妙音鸟,那种人首鸟身,作反弹琵琶振翅欲飞之状的异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魏叶初痴痴地读着《金刚经》上的偈子,“你也知道,就逢年过节,寺里才会有人烟。” 繁诗忙说:“平日里怎么没旁人了?婢子今日就瞧着有位将军来寺中烧香,感念佛祖庇佑他得以平安逃离漠北王庭。” “有位将军?”魏叶初喜出望外,声音颤抖地问道,“是哪位将军?” 繁诗摇摇头,说道:“这个婢子也不清楚,似乎是顾府的公子。” “他在哪?”魏叶初忙问道。 她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只是不断地想着,这位将军一定要是顾锦川。 顾锦川,是她纵然日日常伴青灯古佛,也无法忘记的一个名字。 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日复一日诵经抄书,将要变作迟暮老妪时,心底留露出来的鲜活。 繁诗面露难色,说道:“采女,您是宫妃,将军是外男,见不得的。” “繁诗,你听我讲,”魏叶初胡乱地抓着繁诗的手,“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我一定就躲在暗处,远远地看一眼便走。” 对,远远地看一眼便走。 繁诗最终还是无奈地摇摇头,叮嘱魏叶初道:“那采女万事小心,要懂得分寸,千万别被别人抓到了把柄。” “好。” “将军去找山林僧人解签去了。” 山林僧人平日里云游四方,是绥国有名的得道高僧,纵然是帝王,偶尔也会寻他讲道解签。 萧望尘一连被噩梦魇着了好多天,梦里皆是火光漫天。 他醒来总觉得心头空空荡荡,总觉得那场火在欲说还休很多事。 恰好山林僧人最近在大兴善寺讲道,萧望尘趁着军中无事,便忙里偷闲来寺中求个签,请教山林僧人为他解签。 萧望尘虔诚地跪在神明面前,若神明真能与凡人心意相通,那他们一定会知道自己何所求。 山林僧人一把美髯,黑白夹杂的头发披散下来,反倒如道家一样逍遥。他并没有剃度受戒,但他的名望却是极高的。 “将军,别来无恙。”山林僧人开口。 “大师与我素昧平生,为何是别来无恙?”萧望尘不解地问道。 山林僧人落拓地笑,说道:“将军未见过老衲,但老衲却见过将军。将军还是个垂髫稚子的时候,在绥宫。” 萧望尘似乎是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但又记不太清。 那年他才四五岁,绥国下了第一场雪,在红梅绽放的时节,似乎宫里是来了一个奇怪的僧人。 他似乎,把自己和辛湄,认做了两个女娃娃。 那天他拉住萧望尘,问他道:“小娇娥,宣室殿往哪走?” 萧望尘与辛湄是由同一个侍女梳的头发,为着方便,她给他们都梳了双丫髻。 辛湄在一旁笑得肚子都痛了,眼角是盈盈的泪花。 这件事,还被辛湄笑了许多年。直到后来辛湄不在了,他自己才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难为大师还记得,”萧望尘回答道,“我本是男儿郎,奈何大师不辨我雄雌。” “现在,整个天下都知道了,将军是绥国顶天立地的男儿。” 想起过往,萧望尘难免有伤感。 但他很快地将情绪掩藏,对山林僧人说道:“大师,我今日来,是想让大师为我解个签。” 山林僧人并没有看签上的内容,只是问道:“还未放下过往?” 萧望尘点点头,答道:“亲朋罹难,是永世之殇,尘不敢轻易忘。” “那我便替你解了这支签。梵语晦涩,我用两句诗来回答你。” “不知是哪两句诗?” “第一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那第二句呢?” “迟迟春日满长空,亡国离宫蔓草中。” “我本粗鄙之人,为何大师不明言,而是要以诗做解?”萧望尘问道。 山林僧人轻挼美髯,答道:“万事还是不点透得好,将军是萧太傅的儿子,不日必能参破。” 很久没有人提起萧如基了,他才是骠骑将军萧望尘的父亲,真正高山景行的太子太傅。 世人如今只知钱权能仗人势,却忘了曾经也有过拳拳赤子心的士子。 那个明知不可为,还要冲进大火中保全君王的士子。 “萧望尘受教,多谢大师解签。” 若山林僧人不肯告知,定有他的道理。那就慢慢去参透这两句诗,也好静静自己近日来烦躁的心。 魏叶初在廊上听了萧望尘与山林僧人对话的全过程,心中尽然失望。 为何不是顾锦川,那个能够温柔人眉眼的少年郎? 魏叶初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金身佛像,心里想着,若佛慈悲,又为何一次次让她失望? 佛终究是不渡人的。 第二十四章 连城4 “皇后,”辛戡拣了一颗红得妩媚的荔枝递给顾启瑶,“江南特供的,你尝尝。” 顾启瑶剥开荔枝放进嘴里,只是雪白的果肉而已,却能让人回味无穷。 “确实是人间佳品,只可惜这荔枝树却在长安结不出果,不然也不至于白白累坏了这许多千里良驹,只为这一筐荔枝。” 辛戡笑道:“皇后既然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何必感慨呢。更何况若长安遍地荔枝,哪能体现得出珍贵?” “陛下说得是,是妾妇人之见了。” “今日朕过来,其实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哦?”顾启瑶问道,“陛下想说何事?” “锦川的婚事。”辛戡答道,“锦川比鸿儿还年长一岁,鸿儿早已娶妻纳妾,锦川这事却没有动静,得赶紧了。” “锦川确实老大不小了,也没人体己的人嘘寒问暖,陛下的建议确实很好。只是陛下该知道的,锦川整颗心都扑在战事上,未必肯承您的情。” “朕同他讲,他不敢不从。” 顾启瑶皱皱眉,她最厌烦辛戡动不动就拿帝王的架势压人。 “那陛下可是瞧上了哪家的女子?” 辛戡把顾启瑶的皱眉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朕瞧着,沈户曹的小女儿不错。” 顾启瑶反倒含笑地看着辛戡,问道:“妾不通庶务,如今竟要讨教陛下,户曹是个什么官职?” 顾启瑶自然心知肚明,户曹,不过是个太尉府下一个负责户籍、祭祀、农桑事务的小官吏而已。 “什么官职重要吗?只要他家的女儿贤良便可。” 顾启瑶知道,他是不满自己给辛鸿纳了卢絮寒做良娣,所以今日才来顾锦川的婚事上做文章了。 “陛下真会寒人心。” 辛戡颇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说:“那皇后觉得,若朕要不使得锦川寒心,该替他婚配谁?” 果然,什么沈户曹的女儿都是假的,他一直在等着她说出她心中想要的。 “妾觉得,锦川战功赫赫,该尚帝姬。” 果不其然,他摇摇头说道:“淙儿年幼,至于淳儿,朕觉得刚好与望尘做一对璧人。” 一直都是如此,当年辛鸿的婚事是如此,如今顾锦川和萧望尘二人的婚事他又要染指。 他究竟,有多不放心顾家,要做到鸟尽弓藏这一步? 当年顾启瑶想让顾锦书嫁入东宫,他迟迟没有给一个明朗的态度,到最后却用一道圣旨另择了太子妃。 白婉秾,区区宗正之女而已。他总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打她的脸。 如今他明明知道顾锦川是绥国的股肱之臣,却要为他挑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与当年的行径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甚至应该知道,顾锦书倾心萧望尘许久,如今却又偏说萧望尘和辛淳是一对璧人。 他只不过是在等着萧望尘尚了公主后,能够少与顾家有瓜葛。 正是因为做了多年夫妻,才了解了对方的脾性,所以顾启瑶也没有多寒心。 “陛下这鸳鸯谱点得可真好。但是妾觉得,陛下若连他们的婚事都要瞻前顾后,不如索性由着他们不愿娶妻去,也省得您日日殚精竭虑。” 辛戡听着顾启瑶没好气的回答,也没有光火,他们之间,似乎好多年已经这样了,貌合神离。 谁能相信绥国皇帝任由他的皇后颐指气使六宫而不管不顾,不是因为他宠她到了骨子里,而是他们之间早就没有半分情谊? “朕与皇后这样好的姻缘,真希望人人都能拥有。” 顾启瑶毫不气地回敬:“那陛下也应该清楚,百年之后,与您合葬的,只会是妾,而不是其他的多情王谢女。” 果然,辛戡恼了。戳人伤疤这件事,谁不会? 辛戡拍案大喊:“顾启瑶,你不要觉得朕不会废皇后!” 顾启瑶脸上还是平日里那不温不火的笑容,她答道:“若陛下废了妾,还有谁能替陛下出兵打仗平定四方?” 她又继续说道:“太晚了,陛下。自从您想坐这个位置后,顾氏与您的皇位,已经密不可分了。您如今想要打压我顾氏,不觉得是徒劳无益吗?” “朕可以培养其他武将,朕不相信,没了顾氏,从此寸步难行。” “那陛下就不怕杜虎符的秘密流传出去吗?您大可此刻便扼死妾,但妾可不能保证,这个秘密会同妾一起进坟墓!” “顾启瑶……” “陛下怕了是吗?”顾启瑶笑得更放肆,“没了顾氏,陛下不管仰仗谁,都要受制于人,谁让陛下这皇位……” “啪”一声,辛戡抬手便扇了顾启瑶一耳光。 “疯妇!” 相敬如宾了这么多年,做戏也让人做腻味了。顾启瑶倒觉得,比起那种虚情假意,还不如彼此针锋相对。 “陛下放心,既然您与妾这夫妻还要继续做下去,便不用怕会落人口实。”顾启瑶任由着一边脸火辣辣地疼,对辛戡说道。 “妾八年前就同您说过,别的可以让步,但鸿儿的太子之位和妾的皇后之位,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那时候的她完全疯了,一日日蓬头垢面,一味地躲在房中哭。 “阿兄,我嫁的人,为何是他啊?” 顾启珏怜惜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说道:“妹妹,你要做皇后了,不能哭了。” “我不想做皇后,我不想……” “傻妹妹,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鸿儿打算。若你不做皇后,鸿儿不是嫡子,在宫中如何立足?” 顾启瑶泪眼盈盈地抬起了头。 “还有顾氏一族,我们的手也腌臜了。我们只能选择荣宠,或者选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顾启瑶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在某一个清晨梳整齐了发髻,戴上簪珥,披上了文以翚翟的朱红深衣。 她与辛戡一同拾级而上,在那片焦土上,接受百官朝贺,用母仪天下的姿势仰视苍生。 她与辛戡并肩而立,偷偷在一旁耳语:“陛下,从此以后,您与妾,可是唇亡齿寒了呢。妾只希望,陛下在这个位置上能坐多久,妾这个皇后能够当多久。” 第二十五章 逐鹿1 “阿虞,你说尘是喜欢我的吗?”顾锦书托着腮问道。 “这一天天的,郡主瞎操什么心呢?”虞缨替她端来一碟子金乳酥,说道,“郡主吃些点心,省得平白无故瞎操心。” 顾锦书捻了一块塞进嘴里,夸道:“阿虞,手艺精进了不少啊。” “郡主喜欢就好,也好让郡主少问婢子这些问题。” “我这不是心里烦,藏不住事,所以想同你说说嘛。” 虞缨不解,问道:“您看眼下二位将军都平安回来了,而且最近也没有忙于政务,还是经常来陪您的,郡主有何事可以烦恼的?” “阿虞,你有没有发现尘和我,生分了一些?” 虞缨摇摇头,答道:“婢子生来就蠢笨,更不懂情爱。婢子瞧着,骠骑将军同您的关系,还是像往常那般好呢。” 顾锦书又捻了一块糕点,边吃边说:“罢了罢了,许是我想多了。” “虽说如此,但是,郡主啊,您也要去太傅那儿旁敲侧击一下了。毕竟宫里还有位适龄的帝姬,其他世家也有适龄的女儿呢。” 顾锦书点了点头,答道:“确实是。我总是在猜着父亲许是一早就想好了这门亲事,总是等着他来同我讲。现在想想,我毕竟十七了。” “咱们娘娘十七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太子殿下呢。郡主,您可要抓紧了。” 顾锦书红了脸,说道:“阿虞,每回同你聊正事都要聊到不正经去。以后再也不同你讲这些了。” “好好好,郡主不同婢子讲,同冉娘子讲去。” 顾锦书脸色有一点沉了下来:“阿虞,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尘与她讲话越来越多了。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子,如此不避讳,怕是有所图谋。” 虞缨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答道:“人家确实有图谋,但图谋的可不是您的才貌仙郎。” 虞缨凑近了点同顾锦书讲:“那日婢子在宫中,遇到了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娉容,她没好气地直说咱们冉娘子是个狐狸精勾引殿下。” “哈哈哈,也就娉容那个暴脾气说得出口狐狸精了。”顾锦书果然笑着说道。 “可不是,冉娘子若想去东宫,也不奇怪。只是娉容说‘勾引’,怕是言过其实了。那日婢子还憋着笑,听她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完。” “按照猊香这个品貌,入东宫确实也可以。”顾锦书说道,“况且猊香有些才智,平日里还能帮衬着点太子妃。” “对啊,太子妃也喜欢冉娘子。照婢子说啊,冉娘子入了东宫,一因为身份卑微不会对太子妃造成威胁,二又能替娘娘教训着点那个蹬鼻子上脸的卢良娣。” “阿虞,你也太坏了,还知道拉大旗做虎皮啊。”顾锦书掩唇娇笑。 虞缨回答:“婢子哪是坏,婢子一直与郡主一条心。婢子知道,郡主喜欢太子妃,所以婢子也会多替太子妃着想。” “你说的我懂了,有机会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送进东宫。” “郡主果然是好心肠的。” 顾锦书笑眯眯地看着虞缨,说道:“帮猊香解决了终身大事后,我觉得也该替你琢磨琢磨了。” “郡主!”虞缨脸也红了。 这个促狭鬼,每次都套自己的话让自己脸红,今天也终于让她害羞了一回。 “我又没说错,女大当嫁。” 虞缨摇摇头,说:“婢子不嫁,婢子要一辈子都守在郡主身边。” “再说,婢子祖上都是奴籍,与冉娘子不同,冉娘子也曾出身干净的人家,只不过没了父母罢了。婢子如何奢求什么好的姻缘?” “郡主的侍女不愁嫁,阿虞你怕什么?” “其实婢子也不是怕,一则愿得一人心太难,二则婢子自幼陪着郡主,是不愿来日分离的。” “傻阿虞。”顾锦书嗔怪道。 “郡主吃些点心,吃完了大将军还要带您偷偷去乐游原呢。”虞缨说道。 顾锦书扁扁嘴,说道:“明明是尘答应我的,到头来还是要阿兄带我去,尘就知道诓骗我。” “谁说我是骗你?”萧望尘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你也要去?”顾锦书惊喜地问道。 萧望尘点点头,说道:“哪能在你这儿言而无信呢?” “就是,可不能骗了我妹妹。”顾锦川也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 顾锦书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这么高兴?” “陛下给我们放了个长假,忙里得闲能不开心吗?”顾锦川答道。 顾锦书忙问道:“那你们不去练兵了?这长假放下来,士兵还不成一盘散沙?” 顾锦川揉了揉她的头,说道:“阿柔,你这样的闺阁女子就不用问这么多了,平日里嚷嚷我们无暇顾及你,如今我们都陪着你还不好吗?” 不知为何,昨日辛戡突然下诏,说是他们在太过漠北操劳了,应当给他们放个长假。 不管辛戡是嫌隙了顾氏还是真心体恤他二人,萧望尘只觉得既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休息,何乐而不为呢? 很多事情,萧望尘宁愿不去深思,也不愿让自己不愉快。 “当然好。”顾锦书只觉得自己心里乐开了花。 “初夏的傍晚,看夕阳最好。”萧望尘说道,“而且阿柔你还小,不会有‘只是近黄昏’的感慨。” “阿虞,你去叫上冉娘子一同去,我有许多体己话要同她讲。”顾锦书吩咐道。 “神神秘秘的,要同她讲什么?”萧望尘问道。 顾锦书嘻嘻一笑,说道:“咱们女子的私房话,你也要听?” “你要是不介意同我讲,我自然也是不介意听的。”萧望尘一向是没正形的。 “骠骑将军,”虞缨喊道,“郡主替冉娘子谋姻缘呢,您要掺和什么?” “姻缘?”萧望尘似笑非笑地问道。 “将军怎么连闺闱女子的事都操心,冉娘子是您寻来的人,您再熟不过,怎么娘子心上有人了您还不知道?” “我一个男子,知道什么你们女子的心思。” 萧望尘语调一如往常,听不出情绪的变化,顾锦书这才松了一口气。 虞缨瞟了顾锦书一眼,说道:“骠骑将军这话倒是不假,您哪猜得出女子的心思?相处这么多年的尚且不知,才相识几日的更不用提了。” 顾锦书瞪了虞缨一眼,埋怨她说多了。 只是萧望尘却没有在意虞缨的话,只是对她说道:“替郡主收拾收拾,一起出门吧。” 第二十六章 逐鹿2 “去乐游原?”冉猊香抬头问虞缨。 虞缨点点头,答道:“对,郡主特地让我叫上你,说有一件好事替你安排了。” “哦?”冉猊香不解,“什么好事?” “郡主定然是为冉娘子着想,娘子去了便知道了。” 冉猊香点点头,问道:“除了郡主还有谁一同去啊?” “自然是二位将军作陪,郡主一个人哪能出得了门?” 她想起来了,昨日曦妍托人给她带过口信,说皇上皇后又大动干戈,第二天辛戡就让顾萧二人进宫,说是要给他们放个长假。 宫里口风紧,辛戡顾启瑶的事没有泄露出来半分。 只是辛戡口中的长假意味着什么,冉猊香如今知道前因后果,必然也猜出来了。 左不过是做帝王的被掣肘太久觉着憋屈了,才想挑个新人接边疆的大梁。 冉猊香只觉得辛戡在这皇位上越来越孩子气,他以为能培养出顾锦川和萧望尘,就同样能培养出另一个大绥的战神? 所以冉猊香并没有替二人着急,毕竟,很快辛戡又会觉得离不开他们了。 乐游原旁是曲江,柳枝掩映,是长安城里最为柔情的地方。 “猊香,若是春日来原上,更是相宜的。”顾锦书兴冲冲地同冉猊香讲道。 冉猊香浅笑,答道:“夏日也可轻罗小扇扑流萤,待夕阳落下,婢子还想着放盏孔明灯。” “你总是心思巧。” “不是,”冉猊香摇摇头,“婢子想为亲人祈福,郡主是大方的人,想来也不会不许。” “你都这样说了,我再不许,不就是太专横了。”顾锦书说道,“不过猊香,你还有亲人要为他们祈福?” “郡主勿怪,”冉猊香答道,“虽然婢子还有一个姨娘,但婢子,是在为亡故的双亲求九泉之下亦能平安喜乐。” 顾锦书自然是不会责怪冉猊香,她只是有些心疼地说道:“对不住啊,猊香,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冉猊香摇摇头,苦涩地笑:“婢子一向是无福的人,最在意的人,最是人间留不住。” “怎会无福?”顾锦书喊道,“我就是有喜事要与你筹划。” “郡主请讲。” 顾锦书凑到冉猊香身边耳语,问道:“猊香,你愿不愿意去太子殿下身边做个孺子?” 孺子虽然远不如良娣宝林,但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冉猊香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顾锦书今日突然提起此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想那个绥宫里的事了。 “猊香,你不要害羞,老老实实同我讲就行。你也知道太子妃的性子,太容易被人欺负了去,我知道如果是你在她身边帮衬着她,别人也不敢再胡乱造次。” “婢子不敢。”冉猊香答道。 顾锦书忙说:“没有什么敢不敢,只有想不想。猊香,你可要想明白了。” “若婢子想,婢子身份卑微,如何入得了东宫?” 顾锦书不知为何顿时安心了许多,忙宽慰冉猊香:“艳色天下重,猊香,你这么好的品貌才智,做个孺子绰绰有余。况且你的背后,还有我替你安排。” 对,曾经确实很想,很想要入东宫,得权势,寻虎符。 可是,那只玉镯,明明很美。美到绊住了自己的路,踯躅难行。 冉猊香点点头,答道:“婢子多谢郡主,来日婢子侍奉殿下左右,定不忘郡主的恩情,也不忘帮衬着太子妃娘娘。” “真热闹,在这儿说笑呢。” 冉猊香一回头,是笑意不减的萧望尘。 “尘,晚些回去吧,猊香要放一盏孔明灯为故人祈福。”顾锦书说道。 萧望尘点点头,说:“好啊,那我陪着冉娘子放,恰好今日,我也有故人要感怀。” “今日是六月廿一?”顾锦书问着站在一旁的虞缨。 “对,今天就是六月廿一。”不等虞缨回答,萧望尘就说道,“今天六月廿一,是怀帝和静安皇后的祭日,也是我萧望尘父亲母亲的祭日。” “将军……”冉猊香喊道,眼神中有一丝丝的哀戚。 萧望尘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但是我忘了问问冉娘子,今日这盏孔明灯可是要为谁祈福?” “将军无父无母,婢子不可无父无母吗?” “哦?”萧望尘问道,“原来冉娘子双亲的祭日与我考妣的是同一天啊,可真巧。” 冉猊香只觉身体在轻轻地颤抖,他的语气里分明是质问与怀疑。 “大绥谁人不知六月廿一是国殇之日,”冉猊香强装镇静,“婢子父母亡故的时候,婢子还小,不知确切是哪一日。后来为着同样拜一拜先皇先皇后,便把他们的祭日当做了今日。” 顾锦书见冉猊香眼神里尽是哀婉,不禁心疼。 她对萧望尘说道:“尘,够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可以相问的。纵使冉娘子双亲的祭日与萧太傅是同一日,那世上本就有巧合,你又有什么好戳人伤疤的?” “对,世上是有许多巧合。”萧望尘答道。 他这样子的盘问确实是太偏激了,可是他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无谓地点了点头回答顾锦书要入东宫。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他把她从沧浪楼带到顾府的苦心吗? 她是真爱珠玉,还是独钟那个玉镯呢? “尘,带着我们骑马吧。”顾锦书建议道。 “好,来了原上不纵马也可惜,可是阿柔,你今日一身襦裙,怎么骑马?”萧望尘问道。 顾锦书羞涩地笑:“就像幼时那样,我与阿兄共骑一匹好了。” 顾锦川也走了过来,笑着说道:“你也知道那是幼时的事了。现在你都是大姑娘了,你同我共骑一匹马,岂不拖累那匹马?” 萧望尘连忙替顾锦书说话:“阿兄这话可不对,你刚得了一匹大宛的千里马,哪能不带着阿柔遛遛?” “就是,阿兄你小气得紧。”顾锦书一看有人声援,便马上嘟起了嘴。 顾锦川只得哈哈大笑,说:“好好好,阿柔上马,阿兄带你纵马咯!” “冉娘子可会骑马?”萧望尘见他们兄妹二人骑着马跑远了,问道站在一旁的冉猊香。 冉猊香摇摇头,说道:“将军糊涂,婢子也是一身裙装,骑不得马的。婢子多谢将军美意了,但婢子还是和虞缨在此处等着你们回来。” “也好,”萧望尘说道,“刚刚是我唐突了,让你想起那些不快的往事。等我回来,一起放孔明灯。” “好。” 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女,此刻驰骋在夕阳里,倒让人有种永远没有日落的错觉。 第二十七章 逐鹿3 “冉娘子的孔明灯上为何还有字?”萧望尘问道。 “是婢子为双亲手抄的佛经,让将军见笑。” “原来娘子也信佛。” “对,信佛,所以婢子也深信善恶必有报。” 萧望尘没有在意冉猊香这句话,善恶必有报。 “那巧了,前几日我正好去了大兴善寺找大师解签,心中到现在还有些不明朗,不如冉娘子替我琢磨琢磨?” “婢子鄙陋,既是大师解的签,婢子又怎么同将军讲得清?” 萧望尘知道冉猊香会这么回答,便说道:“冉娘子若琢磨不透,听听大师解的签也是可以的。” 冉猊香点点头,说:“将军请讲。” “大师用两句诗解了我的签。” “哦?”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萧望尘说道,“第二句,迟迟春日满长空,亡国离宫蔓草中。” 冉猊香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他要寻的迟迟已经不在了。 如今只有,沧浪楼舞伎冉猊香。 萧望尘仍然是那种让人猜不透的眼神,冉猊香确实猜不透,也不愿去猜。 “冉娘子觉得这两句诗该如何解?” “婢子不知。” “那真是可惜了,那日寒食节晚宴上,我还见冉娘子出口便是诗文,钦慕得很呢。” “婢子不通诗文,那时情急想到的,如今还贻笑大方。” 萧望尘皱着眉问她:“那冉娘子精通什么?精通兵法吗?” “将军说笑……将军才是带兵打仗的人,婢子一个伎子,怎么会懂兵法?” “那让我好好想想,娘子精通什么……”萧望尘还真佯装思考起来,“我知道了,娘子精通的是,钻营富贵,是吗?” “什么?” 冉猊香不知萧望尘为何疯魔了一样,话语间不给自己留些余地。 “娘子鸿鹄之志,可是要入东宫的。娘子这样的女子,终究不是一个玉镯就能满足的。” 冉猊香咬咬唇,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爱绮罗又如何?婢子要选的路,与将军又有什么干系?” “是,与我没有关系!” 萧望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言语越来越偏激,心底没来由的光火。 “将军既然知道没有关系,就放了这盏灯,回去吧。” “你把玉镯还我。”萧望尘突然说道。 冉猊香愣了愣,答道:“好。” 说完,冉猊香便从袖中拿出了那个日日被她藏着镯子。 “婢子未曾投桃报李,本该还给将军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萧望尘本欲掷了玉镯,只当自己被鬼迷了心窍才将自己身上的佩玉换了它。 但他刚一触及那镯子上残留着的冉猊香的体温,一时竟犹豫了起来。 “罢了,”萧望尘将它递还给冉猊香,“送出手的东西我不想再要回来,这个镯子你要留着,或是要弃了,都与我无关。” “还有,从此以后,你要留在这儿,还是去东宫伺候殿下,也都与我无关。我萧望尘,只当不曾认识你。” 冉猊香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点燃了那个孔明灯,看它徐徐升上了夜空,成为夜色中最显眼的存在。 这一盏灯,只为祭奠许多亡魂。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那一晚的熊熊火焰,是真的如满天的星子砸落在人间,将欲曙天。 冉猊香不知是在同萧望尘说还是在自言自语:“走吧。” 顾锦书见冉猊香与萧望尘二人之间气氛有点怪异,便问冉猊香:“他欺负你了?” 冉猊香自是摇头,对顾锦书说道:“没。婢子只是在同骠骑将军说要回沧浪楼了,将军却怕郡主身边寂寞,要让婢子陪着郡主。” “所以起了龃龉?”顾锦书问道。 萧望尘瞥了冉猊香一眼,何时又讲过这件事了,他说要与她一刀两断她还真的顺水推舟,真的就要走了? “郡主不用婢子教舞蹈了,婢子也不好一直叨扰顾府,是该走了。” “猊香……怎么这么突然?”顾锦书感觉有点难过,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也聊得来,心里实在是舍不得她。 “她要走便让她走,来日我再替你寻个舞伎来。”萧望尘不耐烦地说道。 “萧望尘你还有没有良心!”顾锦书朝萧望尘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王庭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都是猊香陪着我绣那幅《万艳待归图》,那一针一线是她殷切的期盼啊。” “阿谀谄媚谁不会?阿柔,你现在就让她走。” 尽管萧望尘对于顾锦书说的话很是意外,但他一想到冉猊香说她不管怎样都与他没关系,便还是心一横说道。 “猊香,”顾锦书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你现在回去也好,宋王马上就要纳温娘子了,你本来也该回去了。” “多谢郡主体恤。”冉猊香依旧面色不变,这一点让萧望尘很是火大。 顾锦书想想还是有点委屈,说道:“猊香,我很舍不得你。” “郡主,能伺候您一场,也是婢子的福分。毕竟您是婢子遇到过,最好相与的王谢女子了。” “都在干嘛呢?”顾锦川走了过来,看他们几个人站着神色严肃,便不禁问道,“天晚了,该回府了。” “对,猊香,该回府了,这事情明日再说。”顾锦书拉着冉猊香的手说道。 冉猊香摇摇头,说道:“婢子没有什么贵重物什,便不随你们回去了。来日,婢子一定会记得来顾府拜见郡主的,还望郡主到时莫要嫌弃。” “怎么会?”顾锦书说道,“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婢子微贱之人,郡主莫要上心。婢子就此拜别郡主,大将军,骠骑将军,来日再见了。” “这么晚还要一个人回去?”萧望尘终于憋不住,问冉猊香道。 “无妨的。” “我送你回沧浪楼。” “婢子说了,不用了,无妨。” 顾锦川见情势尴尬,忙说道:“你带阿柔回府,我送冉娘子回去。” 顾锦书也忙同冉猊香说道:“对,你让阿兄送你回去,我也放心。不然,你就继续随我回府。” 冉猊香只得说道:“有劳大将军。” “猊香,”顾锦书喊道,“我们刚刚商与的事,还作数吗?” 冉猊香突然又明艳地一笑,答道:“自然作数。” 早该离开了,离开顾府顾锦书顾锦川,还有萧望尘。 冉猊香感受着袖中玉镯的温度,不做声色地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听说玉是最养人的,人也可以磨玉。从此以后,就让它们相辅相成吧。 第二十八章 逐鹿4 “听说大将军胸口受了剑伤,还未大好。如今您还要送婢子回舞坊,婢子着实是过意不去。” 顾锦川在外驱着车,说道:“无妨,男儿本就该顶天立地,小伤罢了,不足挂齿的。” “将军您可要记好了,这一剑,是私仇。日后您可要带着国恨一起,连本带利将当日所受的委屈一并讨回来。” 顾锦川大笑:“果然平日最不该惹女子的。听了冉娘子这话,才知道女子的仇还是可以一笔笔积着的。” 冉猊香忙说:“这哪是婢子的仇,婢子不过是提点着大将军。” “好,”顾锦川答道,“那我一定牢记今日冉娘子的话,有朝一日定一雪前耻。” “大将军,”冉猊香问道,“婢子还有一事不解,此次言谈不成,又加之我绥国的使臣还扣押在漠北王庭,将军为何不此刻请求出征,扬眉吐气?” “娘子是女子,总把有些事想太容易。”顾锦川答道。 “怎么不容易?”冉猊香继续问,“将军手上有虎符,婢子听说只要有了虎符就可以带兵打仗。” “娘子对虎符可能还是一知半解,需知虎符一分为二,要左右两符合而为一才能统帅三军。” “这样啊,确实是婢子孤陋寡闻了。”冉猊香答道。 顾锦川不愿再多讲,就说道:“娘子也知道,天下还是不打仗的好。” “确实。” 冉猊香掀了一角帘子,见已经到了沧浪楼前,颜知洲已经在等着了。 看来,她也是不放心自己,一刻不停地让人跟着自己。所以才会这么快得了消息,在这儿等着她。 颜知洲一成不变的一袭白裙,素纱掩面,灵蛇髻上没有任何钗饰。 她一直这样,打扮得萧瑟,如同她给旁人的感觉,就是清冷。 她见冉猊香下了马车,对一旁的顾锦川,揖了揖手表示感谢,便带着冉猊香进去了。 “怎么突然要回来了?”颜知洲问道。 冉猊香只是简单地回答:“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便回来了。” “脸色有点差,我替你准备了热水,洗完澡后睡得也舒服些。” “姨娘,”冉猊香说道,“我现在才发现,顾家和辛戡之间的关系,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牢靠。” “是曦妍那日递出来的消息吗?” “不是,顾启瑶虽然同辛戡起了争执,但这不足以说明辛戡防着顾氏。” 颜知洲问道:“那是为何?” “路上我问顾锦川了一些问题,我觉得,真的那一半虎符应该是在辛戡手上。” “他怎么说的?” “他只说我想问题太简单,虎符要合二为一才能出兵。但这句话不就意味着,他手上只有一半赝品,所以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颜知洲忙问道:“那你手上的是左符还是右符?” “左符。” “那是了,你的猜测没有错。”颜知洲说道,“右符是在君王手中,左符是在将领手中,如今他们只有右符是真的。” “辛戡舍不得把右符给顾氏,可不是防着顾氏?”冉猊香问道。 颜知洲点点头,说道:“确实,毕竟是顾氏扶他坐上这个位置的,他如今倒分得泾渭分明。” “但是姨娘,”冉猊香说道,“若右符真的在辛戡手上,我们要拿到,恐怕不易啊。” “他这种人,怕是枕戈待旦的,要从他手上拿虎符,确实不容易。除非,接近他,以待时机。” “姨娘,这就是我要同你讲的一件事。顾锦书,她已经答应我要送我入东宫了。” “你……当真想好了?”颜知洲还是忍不住问一遍。 “嗯。” “你当真不怕深宫险恶,不怕有违伦常?” “姨娘应当问我怕不怕家破人亡,孤苦无依。” 颜知洲突然流下清泪,一滴一滴打湿了她面上的素纱。 她知道,冉猊香心中承受了多少,以后还要背负这些前行多少。 她知道的,因为她和冉猊香一起感受过那种绝望。 大厦倾啊。 “我怕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但我已经经历过了。所以我,不会再有害怕的事情。”冉猊香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迟迟……” 冉猊香想起方才萧望尘让她解的两句诗,不禁有点烦躁,皱了皱眉说道:“姨娘,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叫我乳名了,我已经长大了。” “你怎么了?今天从你一进屋我就觉着你不对。”颜知洲忍不住问道。 “和萧望尘吵架了。”冉猊香简单地答道。 “萧望尘?”颜知洲问道,“你怎么会同他吵架?” “没什么,就一些琐事。但是,他似乎,猜到些什么了。” “什么?”颜知洲惊叫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同我讲?” “那姨娘觉得我该怎么办,瞒瞒瞒,瞒得住吗?”冉猊香说道,“况且我觉得……我觉得萧望尘人挺好的。” “糊涂!”颜知洲怒斥,“萧望尘是顾氏的义子,而顾氏又扶辛戡坐上了皇位。” “若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了呢?他还会这样死心塌地向着顾氏吗?” “可是你忘了一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讲情谊可以送乌雅一把莲子,难道也要让我不讲情谊吗?毕竟我和萧望尘……”冉猊香气急,不欲再说下去。 颜知洲也觉得自己话说得过了,便柔声安慰她:“是我情急了,所以才说了这些。萧望尘人好,自然是最好的,能少一个敌人是一个,这条路啊,长着呢。” 冉猊香不说话,只低头盯着自己腕上的玉镯。 “这镯子极好,是吐谷浑的和田玉。”颜知洲也看到了她的镯子,便说道,“成色很纯,翠色也很配你。” “白玉清冽,太过肃杀。像你这样的女子,应该饰以碧玉,添些人情味。” 她想起了萧望尘的话。 “确实,比起白玉,还是碧玉瞧着舒心些。” “顾锦书赏的?” “她赏的东西我会戴上?”冉猊香问道,“托人带的罢了,没有什么赏不赏的。” 颜知洲知道冉猊香素日不在意首饰什么的,必然不会特意托人带。 想来也只能是萧望尘送的,她才会如此隆重地戴在手腕上。 只是绝艳易凋,连城易碎。不管是和田玉还是连城璧,能不能牢靠一世,谁都说不准。 第二十九章 西顾1 没看错,就是白衣胜雪的飞天。一定是她,顾锦川觉得自己看得很真切。 看到颜知洲的那一刹那,顾锦川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 她就是,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的飞天,那个用容颜歌舞颠覆了一个王朝的月氏王女。 她为什么在长安,难道又是自己绮丽的梦一场? 那时候她看见顾锦川,不但不以为忤,还含笑着给他递西域的瓜果。 “小公子,绥宫百步九折弯弯绕绕的,确实容易走错。” 她一开口,声音如山涧的清泉,让人如沐春风。 “吃点果子解渴,过会我带你走出去。” 怀帝也在一旁笑,说道:“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公子吗?就这样带他回去,过会让人看见了又说你是妖姬,连孩子都不放过。” “陛下!”绛贵人那时候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一声娇嗔脸上还带着红晕。 那么美的娘娘才不是祸国妖姬,还有她递给的瓜果,是真的甜,甜得让人舒心。 后来还是绛贵人亲自把他带离了后宫。 她躲在假山后面,对他说道:“你往前走就是了,我不能再往前了,不然他们这些文官又有文章可作了。” 她说话的样子天真又俏皮,根本担不起红颜祸水这个名声。 不,那个女子不是月氏王女。 她浑身上下都是清冷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有,他分明听到她与冉猊香说话时候的声音,沙哑得没有半分月氏王女昔日的清脆。 佳人难再得。有些人长得再相像也不是当日所一见倾心的。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父有事找你。” 顾锦川甫一回府,顾锦书便急匆匆地跑出来对他说道。 “阿兄,父亲面色不好……”顾锦书补充道。 “知道了,你回房便是。” 昏黄的灯光下,是顾启珏憔悴的脸。他不过才做了八年的太傅,额上皆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锦川,皇后托人带信出来了。”顾启珏显然有些疲惫,“陛下似乎想给你安排婚事。” “我不要。”顾锦川想都没想就说道。 “你不要?”顾启珏反问,“你认为陛下一旦哪日下了旨,你还有拒绝的余地?” “为何没有?” 顾启珏叹了一口气,说道:“近年来陛下的脾气你也是见到了,越来越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父亲为何要怕?我和阿尘两个人都在边疆守着,陛下与我们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王贤未归,我们与漠北之间一直剑拔弩张,如今点兵之际,陛下为何又突然让你和阿尘放个长假?” “父亲,我……我只是不愿意相信陛下有朝一日也会慢慢厌弃顾氏。”顾锦川答道。 “锦川,毕竟我们的手上是不干净的,我们背后没有世家,我们的荣宠都是仰仗他的……” 顾锦川听着顾启珏的话,显然有点不耐烦:“父亲,你们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我一点都不想了解,所以以后你也别同我讲了。” “上一辈的事与你无关吗?不会涉及你的荣宠吗?” “父亲!”顾锦川喊道,“您张口闭口都是荣宠,着实让人厌烦。我就不相信,大丈夫顶天立地,还需要祈求祖上的庇荫来加官进爵。” “锦川……你不懂。”顾启珏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对,他不懂,不明白顾氏在寻求荣宠之后,不能再放弃荣宠。 因为,要么惴惴不安继续做勋贵,要么安详地做个死人。 毕竟,为了拥护帝王业,手上就不可能干干净净。 “锦川,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答应,就比如来日陛下要求的婚事。” “我有心上人,陛下让我纳妾可以,但是娶妻绝不可能。”顾锦川坚决地答道。 “逆子!”顾启珏怒骂,“你怎么不为你母亲,你妹妹,还有皇后娘娘想一想?” “那父亲又何曾替他们想过?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所说的当年的事是怎样的,但是你看看母亲终日闭门不出,娘娘性情大变,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 顾启珏不敢相信顾锦川竟会如此质问他,他这一生苦心经营,战战兢兢,到头来反而被儿子所不理解。 “父亲,若陛下真的厌恶了顾氏,我们就算步步退让,也是步步错。” 顾启珏听着顾锦川说的话,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知?可是他手上所沾染的血,不是旁人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要更小心翼翼地迎合辛戡。 “锦川,你生在顾家,就要背负起顾家的责任。” 顾锦川沉默了一会,还是说道:“父亲,别的都可以妥协,但只一点,我不娶妻。” “你……”顾启珏说道,“哎,算了,这件事徐徐图之吧。” 顾启珏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像自己,他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磊落。可人心哪有这么多磊落? 相反,他更欣赏义子萧望尘。或许没有父母的孩子更懂得磨砺自己的爪牙,更懂得要学会世故。 “阿尘的婚事,陛下也有主意了。”顾启珏说道。 顾锦川听了吃惊,问道:“那阿柔怎么办?” “阿柔?与阿柔何干?” “你明明知道,阿尘和阿柔感情好……” “他们只能是兄妹!”顾启珏说道,“不管陛下有没有替阿尘指婚,他都不可能与阿柔成婚的。” 顾锦川冷笑,问道:“父亲,在您心中,感情在权势面前,真的不名一文吗?您要知道,若阿柔听到您今日所言,该如何伤心?” “锦川,”顾启珏说道,“为人父母的自然是为儿女思量的,只是阿柔真的不能嫁给阿尘。” “思量?你思量了些什么?” 顾启珏摇摇头,说道:“与权势无关。” 上一辈的恩怨,怎么会不波及到下一代? 若是要在血与泪上播种情感,只会长出畸形而无疾而终的孽缘。 “父亲。” 顾锦川喊得殷切,他是真的想看透自己父亲在太傅的身份之下是怎样一副皮囊。 “父亲,能不能同我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启珏嘴唇翕动,顾锦川却直接起身。 “你说我们顾氏手上脏,可是你又不肯同我讲。你说我们不能没有荣辱,原因你也不肯同我讲。父亲,您讲不清理由的事情我是不会随便答应的。” 顾锦川说完便直接离开,因为顾启珏说得仍是“无事”。 从小到大听了多少遍“无事”,若是无事至亲之间何必如此猜疑? 第三十章 西顾2 “娘娘,您何必同陛下起争执?”毓桐替顾启瑶一边敷着脸一边说道。 顾启瑶已经许久未出椒房殿,只因她肿着半边脸,让别人看了去只怕做皇后的颜面要扫地。 况且,辛戡也不愿然后别人知道他们不是一对恩爱夫妻。所以,什么消息不该走漏,他拿捏得妥妥帖帖。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怕什么?”顾启瑶无谓地答道。 “娘娘,顺着点陛下,对您和您母家都好。” “顺不顺着他,都一样。”顾启瑶答道,“毕竟我不是她。” 毓桐不做声响。 “你知道静安皇后崔氏吗?”顾启瑶突然问道。 “婢子是静安皇后薨了以后才进宫来伺候的,听过,但不了解。” 顾启瑶笑笑,说道:“她才是咱陛下心尖上的人。只可惜,本宫知道的太晚了。” “娘娘……” 毓桐对顾启瑶所说的话大吃一惊,她根本,想不到,这件事居然是这样的。 “意外吗?”顾启瑶仍是笑,眉眼妖娆,“当年堂堂梁王,先帝的亲手足,居然觊觎自己的亲嫂嫂。” 毓桐听着顾启瑶的话,想起那时候问起曦妍旧事时,她含笑着答一句“左不过是兄弟阋墙罢了”。 或许,这样可以解释得通许多事了。 “没有用的,喜欢也得不到。清河高门崔氏嫡女,怎是他区区梁王可以染指的?” “所以陛下没有娶王氏女,是因为他……是因为静安皇后?”毓桐小心翼翼地问道,觉得自己仿佛要探触到了许多真相。 殿内燃着芳香袭人的香料,异常甜美,使人沉沦。 “旧事罢了,毓桐。” “你看看太史令,多不公平,肯为静安皇后立传,却以寥寥数笔记载本宫。” “本宫不说,不代表本宫甘愿。本宫也是闺秀名门出身,只因本宫不是世家女,母家没有崔氏那样牢靠,所以一个个地都来看低本宫?” “纵然本宫阿兄为太傅,侄儿为将军,可我们顾氏一族仍然无妨触手荣耀?” 毓桐很想说,静安皇后之所以人人都敬重景仰,不只是因为她是崔氏女。 若出身高贵就能赢得好名声,那为何《绥书》上唯独对静安皇后赞誉有加? 绥国开国以来已经有了四位皇帝五位皇后,除却顾启瑶个个都是世家女。 高祖原配皇后陇西李氏,秽乱宫闱,处炮烙之刑,在太史令笔下变成了“陇西罪妇李氏”,而不是那个与太祖并肩开辟盛世的巾帼典范。 继皇后同样出自清河崔氏,高贵的嫡女出身,在绥宫里循规蹈矩不敢步陇西李氏后尘。谁知临了因着太子之位涉及了一场巫蛊案,多年清誉功亏一篑。 后烈帝继位,皇后范阳卢氏却是一位悍妇,能够与烈帝起争执于朝堂之上。妇人太过争强好胜本就为史官所不喜,所以她也没有被单独立传。 毓桐并未与顾启瑶说实话,静安皇后崔氏闺阁之时,她曾经在崔府灶间伺候过几年。 那时候她还是束总角的沏茶小童,总要踩着椅子才能够得着桌上的茶壶。 她还小,总听得那些年长的侍女们讲,崔大人了不得,得了一颗花儿似的明珠。 她彼时还不明白家财万贯的崔大人得了颗明珠有什么稀奇,直到她后来又听说,崔夫人养的小娘子容颜姝丽,又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才明白崔靖年的明珠到底有多稀奇。 直到崔皇后出嫁,毓桐也没有见过那个崔靖年最疼爱的嫡女。 但是直到曦妍找到了她,问她,那场困死静安皇后的火分明是个阴谋,而你愿不愿意为她的冤屈复仇? 毓桐从未见过崔皇后,但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愿意赔上这一生的自由,来告慰静安皇后的亡灵。 “许是陛下忌惮外戚,娘娘别想多了。”尽管毓桐觉得自己在这甜美的熏香之中快要沉陷在往事的泥沼之中了,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同顾启瑶周旋道。 “毓桐,”顾启瑶又恢复了平日里慵懒的语调,“本宫给你讲了这么好的一个故事,你是不是也该给本宫讲个故事?” 毓桐眼皮一跳,没来由地慌张,只得打着圆场说道:“婢子微末出身,哪来的故事可讲?” “是吗?那便同本宫讲讲你在清河崔府做奴婢的那些日子吧,本宫想你应该是见过那个就算死了、化作灰了还能让人心心念念的——静安皇后吧?” “娘娘……婢子愚昧,不懂娘娘话外玄机。”毓桐立刻解释道,“婢子是陇南人氏,未曾去过清河啊。” 顾启瑶拂袖便将案几上的茶水杯具都扬去,劈头盖脸地砸在毓桐头上。茶盏碎裂,在她头上蜿蜒了一道狰狞的血迹。 皇后之怒。 “你是非要让本宫也把鸾美人一并叫来你才肯死心吗?你与她之间的勾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 “婢子与鸾美人毫无瓜葛啊娘娘,娘娘明查。” “明查?本宫早就查过你分明是在清河崔氏府邸上做过下人的,是那个鸾美人,替你伪造了官籍,硬生生地说你是陇南人氏,本宫这些话哪句是冤了你?” 毓桐不顾头上的伤,却只是想着,还好,她只知道自己同曦妍的事。 她和曦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干过的勾当也就偶尔传递消息。 纵然她知道了她们在顾锦书身上下过毒又如何?既然做了这件事,便一早就想好了东窗事发的结局。 只要不牵涉出更多,就无妨。 “婢子欺瞒娘娘,确实罪无可恕。婢子幼时,确在清河崔府为奴。” 果然,顾启瑶冷笑着看向她。 “那你给本宫讲讲,本宫到底是哪点输在了她身上?” 毓桐头晕目眩,她也笑,答道:“娘娘,婢子觉得,您哪一点都比不过她,自然是要输给她。” 顾启瑶瞬时光火,从凤塌上站起来便直踹毓桐的心窝。 “比不过她?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生来就输给她了是吗?” 毓桐忍着痛,答道:“就比如静安皇后,若是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别人,只会一笑置之。而娘娘您,只会怨天尤人。” 毓桐就是要逼着顾启瑶,逼着她愈来愈疯癫,她这样狠毒的女人,绝对不可以作为她们大业上的绊脚石。 她今天就是要拿自己的命,一步步毁了顾启瑶。打死贴身侍女,该是如何热闹的一笔? 没事,她死了没关系。她走上这条路,就再没想过可以安乐死去。 而她执著的动力,不仅仅是曦妍说的要为静安皇后沉冤昭雪,而是,她说的另一个秘密。 第三十一章 西顾3 “娘娘……这怎么办?” 顾启瑶身边另一个贴身侍女兰娥听到殿内的声音,觉得不妥,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她看见躺在地上口中皆是血沫的毓桐,着实吓了一跳。 顾启瑶一脸怒容地躺在凤塌上,兰娥壮着胆子走上前探了一下毓桐还有没有气。 “没气了?”顾启瑶问道。 兰娥点点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娘娘,人都有些冰了。” 顾启瑶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又犯了,便烦躁地吩咐道:“找人一起拖下去随便找个地埋了吧。” “可是……旁人瞧见了指不定要嚼什么舌根呢。” “本宫是皇后,一个宫婢还打不得?她命贱,就这么去了,难道这六宫的人还想让我陪着她去死?” 兰娥知道顾启瑶一头疼便会狂躁,所以她不敢再多问多劝。 “对了,”顾启瑶似乎想到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有办,便说道,“鸾美人与本宫椒房殿里的人来往这么密切,不如请她来本宫宫里,和本宫解释解释这件事。” “诺。” 兰娥不敢再多说,只想先叫了人来一起先安葬好毓桐。 进宫当差从来就不是个容易事,天天悬着心生怕惹主子不高兴了。待久了,看着明晃晃的刀子剪子也怕。 她与毓桐一起伺候顾启瑶八年了,不说尽心尽力,但也是尽职尽责,牢牢看顾着椒房殿。 她不是不难过,看见毓桐尸体的那一刻,她不止被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而且想到一起在宫中扶持了多年的情分,如今突然人没了,心里便空荡荡的。 她一个人怀揣着心事走进了曦妍住的临华殿,看她一个人静静地在做着刺绣。 曦妍年纪轻,虽然没有倾城色,但也是清丽可人。 兰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娴静的人竟会惹恼了顾启瑶。 “鸾美人安好。” 曦妍抬头瞧了瞧她,说道:“起来便是,你是皇后宫里的人吧。” “回美人的话,婢子是椒房殿里的兰娥。” “娘娘可是有事寻本宫?”曦妍问道。 “娘娘请美人过去回话。” “那有劳兰娥娘子告知一下,本宫可是做错了什么,娘娘才会传召?” 兰娥终究是不忍心,对曦妍说道:“毓桐被娘娘活活打死了,娘娘气头上,只说着您与椒房殿来往密切什么的,总之就是叫您过去回话。” 曦妍心一颤,想着,终于啊。终于顾启瑶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还好,还好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用再,这么战战兢兢地替她把路继续铺下去了。 “本宫这就去,”曦妍答道,说着她又翻找出一些散落的银钱,对兰娥说道,“只是麻烦小娘子了,拿上这点银钱,替毓桐买副薄棺,让她纵是去了也多一份体面。” 她在绥宫这么多年,看过更多的生生死死,毓桐的死已经让她麻木的心不能有更多的波澜了。 彼时她也有过自己的骨肉,她欢欢喜喜地等待,平日里忌口又食补。 只是最后,她的饮食里不知为何混入了大量红花。太医令将她腹中那团血淋淋的骨肉扯出,却还告诉她这是一个成了形的男婴。 曦妍只好边哭边告诉自己,没了这个孩子也好,不然,又有多少千丝万缕的情感要被羁绊? 她不知道是谁的算计,但她只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许多双手企图把她推入万丈深渊。 曦妍欲从榻上起身,却直直地晕倒了过去。 顾启瑶看着兰娥一个人跑了回来,便皱皱眉,问道:“本宫让你叫的人呢?” “鸾美人体弱,听娘娘传唤,吓得晕了过去。” “她也真是个废物,既然这么不安分,怎么又偏生是个胆小如鼠的?罢了,下去吧。” 兰娥自然是没有同顾启瑶说实话,曦妍那时候拉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娘子救我。” 顾启瑶都已经把毓桐活活打死了,自己若不寻求其他主子来保命,只怕来日也是一样的下场。 曦妍本想,若顾启瑶蛮横,要打要杀都随她去了。但是她又转念一想,若自己一去不就坐实了与毓桐经常往来的事情? 只怕自己死后,顾启瑶还会往下查,这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自己还是只能,装作是那个胆小如鼠的鸾美人,让顾启瑶逐渐打消这种怀疑,也好为她们遮掩多久就算多久。 而自己,需要帮手。 她看见兰娥是面如土色地跑进来,便知道她是受了惊吓。 也难怪,都是一个主子手下的,毓桐死了,她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不如趁茶水未凉,再博弈一局。 毓桐,我要用兰娥取代你的位置,因为他们的这笔罪孽里,又加了你。而我,有朝一日一定会让你死而瞑目的。 过了既然曦妍哭哭啼啼地去了椒房殿,一进去便跪下抖成了筛子,似乎站都要站不稳了。 “娘娘,妾知错了,妾瞧着她求我可怜,便替她改了官籍啊娘娘!”曦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显是被吓坏了的样子。 顾启瑶看着不耐烦,便问道:“若你与她无关,那为何她时常出入临华殿?你们商与着些什么呢,不如讲给本宫听听。” “妾苦啊……妾曾有过一个未出世的男孩,都未能听他的第一声啼哭,他便……”曦妍哭得愈来愈厉害,她心中确实也在为她苦命的孩子哭一哭。 “本宫问的是毓桐,没有问你的孩子!” 顾启瑶见她果然是个蠢妇模样,很想让她止住了哭再来回答问题 “妾在伤心那个苦命孩子啊……妾在宫里也没有熟的人,连自己宫里那几个都信不过。妾有一人突然想到曾经帮过娘娘身边的毓桐,便自作主张邀了她来临华殿,让她替妾带些妾亲手缝的小衣服出去焚了,也好让妾那苦命的孩子在九泉之下不至于衣不蔽体。” 曦妍絮絮叨叨地说完,还将那纤纤玉指给顾启瑶看:“娘娘,妾日日做针线,您看指头上都是伤啊。” 曦妍确实没有骗顾启瑶,她闲来无事,确实爱做些小衣裳给那未出世的孩子,然后叫毓桐拿出去焚烧。 曦妍哭着哭着又瘫倒在了顾启瑶坐的案几旁边。 “她又晕了?”顾启瑶问道。 兰娥点点头,答道:“那日婢子亲眼瞧着太医令给鸾美人看诊,说她有心悸之症,又因着胆小,所以时常会晕倒。” “带她回去,”顾启瑶冷冷地吩咐道,“还有,去查查毓桐从前出宫门是不是要带着一包小衣裳。” “诺。” 兰娥见顾启瑶并未发现什么端倪,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三十二章 西顾4 “我在这人间找温情。”冉猊香喃喃自语,“寻得了,拿不得……者般零碎……” “温情在的,是你能触手可及的。” “思思!”冉猊香回头,看见一身嫁衣的温思。 “猊香,其实你绣的衣裳,也不难看嘛,哈哈哈。” 冉猊香自然知道温思是在调侃她的女红,便答道:“知道你不会嫌弃,就怕宋王见了觉着寒碜。思思,你绣活做得这么好,这衣服确实不配你。” 温思忙说道:“配的配的,怎会不配。你亲手替我绣的嫁衣,我珍视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今日你是新妇,你最大。从今以后,思思,离开了长安便不要再回来了。”冉猊香说道。 “为何不能回长安?”温思问道,“况且若我回不得长安,我会思念你的。” “思思,长安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腌臜地方。你别瞧着如今干净太平,有朝一日这里仍然可以变成人间炼狱。” “猊香,你总是想太多。” 冉猊香摇摇头,答道:“我真的没有想太多,思思。八年前的长安城也有一座绥宫,可是与现在相比住着的都是些不一样的人,而今安在哉?” “猊香……”温思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冉猊香的话外之音。 “思思,有些话我只同你一人讲。世人觉得这把火是天意也好,复仇也罢。我却要告诉你,若这把火仅仅是巧合,不会烧死一整个皇族,无一幸免。” 冉猊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只有扯开了血淋淋的伤口给别人看,别人才会害怕。 而她用绥宫大火这件事,就是要告诉温思,帝王家,人心难测。 “所以你想让我离开长安,是不想让我受到危险?” 冉猊香点点头,答道:“对。思思,只有宋地最安全,能够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猊香,”温思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想到了些什么吗?” “我当时就在想,这必定不是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猊香,你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我不知道你在双亲亡故前过的是不是掌上明珠的生活。” “但是猊香,我想告诉你,我不相信你这样的女子只有一辈子做舞伎的志向。我知道你一定心中有鸿鹄,因为你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珍宝。” “而我,”温思拉紧冉猊香的手,“猊香,不管你日后做什么,我一定会如今日一般支持着你,你危难时我不会隔岸观火,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解救你。这就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思思……” 冉猊香听到温思的话竟然有些动容,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心甘情愿选择站在自己身边。 而不管自己,是谁,是什么立场。 “猊香,我会去宋地,为的是让你安心。但是有朝一日若有必要,我仍是会回长安尽我所能保护你,为的是让我自己心安。” 冉猊香浅笑,打趣道:“思思,你今天都是新妇还在想些什么呢?你就好好待在自己的房中,等着宋王来接你。聘则为妻奔是妾,你是三媒六聘的孺子,本就是他心中的妻了。” “如此好的归宿,是你替我谋划的。所以猊香,谢谢你。” “好了,快走吧,口脂未涂,簪珥未带,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冉猊香见温思身着一身玄色嫁衣的背影,在心底想着,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定要让她一生静好。 “冉猊香我有话要同你讲。” 冉猊香听到声音回头,看见窗外站着多日未见的萧望尘。 “你……你怎么来了?”冉猊香问道。 “不想让人发现的话说话轻着点。”萧望尘说完便从窗间翻进了屋内。 “我不想做听墙角的小人,但你刚刚同她讲的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到了。”萧望尘坦然地说道。 “知道听墙角不光彩你还心安理得?” “我不是故意来听墙角,我是想和你说,那两句诗,我解出来了。不对,是三句诗,包括乌雅说的那句诗,我都解出来了。” 冉猊香故作沉静地坐下,心中却是扑通扑通地跳。 萧望尘只觉得自己蠢笨,他早该想到。 一日他与顾锦川一同醉酒,顾锦川说着些胡话。 “阿尘,你知不知道沧浪楼里那个叫颜知洲的绣娘,像极了我心里的那朵花?” “颜知洲?”萧望尘问道。 “对啊,颜知洲。你说我等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不是她啊?” 萧望尘没有回答顾锦川的话,心中却电光火石般明了起来。 她叫颜知洲。南风知我意的知,吹梦到西洲的洲。 乌雅诗中的女子。 而她素日以纱掩面,若她不是有着月氏人异域的相貌,为何要遮遮掩掩? 更何况,这素纱之下,还是倾城之姿。 若颜知洲是月氏王女,那冉猊香……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记得她的小字,迟迟。 那一个漫漫长夜,钟鼓为帝后哀鸣。 那一个漫漫长夜,火光冲天将要燃烧了这片无尽的黑暗。 如星火,缀连作银河,点亮了黑夜,给人一种将欲曙天的错觉。 她走了多年的歧路,她无父无母无人庇佑,她不能也不敢相信这长安的每一个人,她可是迟迟? 迟迟春日满长空,亡国离宫蔓草中。 她确实亡国了啊。那么骄傲的长宣公主辛湄,却被一场火夺去了所有的荣耀。 离宫。她远去清河,若崔靖年对当年的局面还有力回天,她也不至于委身做了个舞伎,忍辱负重蛰伏八年。 她是春日来的长安,没有旖旎烂漫,但她来的却让自己好像等了千百年。 原来她同自己一样一直知道,那场火背后的人心与猜谋。 所以难怪她要入绥宫,难怪她明知凶险却还要以一己之力改变这本就不该是她背负的荣辱。 这是亡国公主最后的骄傲。 冉猊香仍是坐着,问他:“所以将军解出了些什么?” “辛湄?”萧望尘突然看着她,目光灼灼。 “辛湄。”萧望尘又唤她一遍,用指尖滑过她的眉眼。 不思量,自难忘,一瞬间,泪流满面。原来,谁都不曾忘记。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辛湄,一直是大绥的凤,欲舞九天。 曾经…… 曾经,我的长裙曳过雕花青砖。 曾经,我的珠钗叩响九曲回廊。 曾经,那是我的江山如画。 “辛湄,我知道你背上没有凤凰,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你该做最骄傲的凤凰。” “而我,会一直在你身后,成就你的凤凰涅槃。” “金戈铁马我不怕,我只愿为你守得那片江山如画。” 第三十三章 帝女1 天晋八年的冬天,也已经是怀帝辛戟继位后的第八个冬天。 椒房殿,那个饰以花椒花朵所研磨而成的粉末的宫殿,呈现它所应有的雍容,粉且芳香。 “卿卿,你说你会给我生个弟弟吗?”辛湄依偎在崔皇后的身边,一脸稚气地问道。 崔筠卿抚着便便的孕肚,笑着问娇俏的小女儿:“迟迟为何想要个弟弟,而不是妹妹?” 辛湄梳着分髾垂鬟髻,一身石榴红的留仙裙,眉眼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流光溢彩。 她的美貌让人只思忖若待长宣帝姬及笄之后,该是如何一种倾国之色。 辛湄仍是依偎在崔筠卿的怀里,像只慵懒的猫。 “妹妹,就会和迟迟争恩宠啊。平日里我最讨厌辛淮那妖精般的做派,只顾得痴缠父皇,从不知父皇只喜欢我一个。” 崔筠卿看着辛湄眉眼间的灵动妩媚,不禁揉了揉她柔顺的乌发,说道:“淮儿是你姊姊,也是你父皇的女儿,所以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知道吗?” “可是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迟迟既不是君子,又是女子,蛮横点不要紧。” “你啊,就是被你父皇惯坏了,说话都不知道轻重。” 辛湄粲然一笑,答道:“父皇说迟迟背上有凤凰,所以这大绥的天下,我都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崔筠卿见女儿又出口张冠李戴成语,不禁啼笑皆非。 “迟迟最近是不是又在看兵书,没有好好听萧太傅讲学?”崔筠卿问道。 辛湄摇摇头,答道:“不是的,迟迟很认真地在背诗文。只是卿卿你知道的,术业有专攻,我不擅长笔墨,是天生的。” 崔筠卿看着辛湄脸上的失落,想起自己闺闱之时,也是不爱舞文弄墨。 可是偏巧,她是大族嫡女,需要文墨来装点门楣。 她这一生,注定只能活得如同她的谥号,娴静安分。 “迟迟,女孩子多读点书,明些事理就够了。” 辛湄乖巧地点点头,答道:“所以我才想你肚子里的是个弟弟,日后可以做大绥的龙,那才是真正的帝王。” “那迟迟长大了要做什么?” “陪着卿卿啊。”辛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等迟迟长大了,一定会陪着卿卿去游历这大绥的江山如画。” 崔筠卿笑笑,问道:“迟迟,这天下虽大,你知不知道母亲这一辈子却只有绥宫这么一方土地了?” “为何?” 崔筠卿含笑着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说道:“女子到了年纪就该出嫁,怎么可以一辈子都与母亲纠缠?” “因为我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舍不得与我分离。”辛湄娇嗔道。 “傻孩子。”崔筠卿无奈地看着她,问她道,“你可知为何不管是其他宫殿还是北郊行宫,都是花团锦簇遍地芳华,而母亲这椒房殿中只有一棵樟树,一棵梧桐?” 辛湄摇摇头,答道:“许是母亲不爱芳菲,所以才徒留两棵树?” “这两棵树,一眨眼就长这么高了,来日或许也能遮天蔽日亭亭如盖。”崔筠卿说道,“这两棵树,是母亲在你出生时特地让人种的。” “摒弃芳菲,只为了种两棵树,这是为何?”辛湄不解,便问崔筠卿。 “民间女子出嫁,都要用樟树做了箱子来放嫁奁。母亲为你种的这棵樟树,就是为了你来日出嫁做准备。” 辛湄毕竟才八岁,听得懵懵懂懂,问道:“那梧桐树又是做什么的?” “凤非梧桐不止,梧桐啊,是为了让你寻得一个凤一样的才貌仙郎,才配得上如凰一般的小辛湄啊。”崔筠卿答道。 “还有,梧桐埋根故园,到天涯、寻寻觅觅。”崔筠卿又继续说道,“迟迟,不管你这一生走得多远多落魄,这一株梧桐树,永远是你心头的皈依。” “卿卿,我听不懂。” 崔筠卿突然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只会让小女儿觉得为难。 毕竟,她还小。 “是母亲说的多了些。迟迟,你是大绥最骄傲的公主,是不会有浪迹天涯的凄惶的。” “父皇爱我,卿卿疼我,迟迟别无他求了。”辛湄一看见殿外那两棵风雨同舟的树并肩而立,笑得眉眼都能开出花。 “迟迟也知有父母疼爱,那你希望我疼你多一些还是疼肚子里的宝宝多一些?” 辛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要疼我多一些。至于弟弟嘛……我会疼他的。” 崔筠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原来迟迟打着一手好算盘。”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会疼他爱他,看他有朝一日做贤君。”辛湄认真地回答道,“卿卿,萧家祖父同我偷偷讲了,说弟弟一定会在花朝节来到这个世界。” “萧家祖父?”崔筠卿问道,“迟迟说的可是太医令?” 辛湄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想岔开话题:“卿卿,你饿不饿,饿了我就去替你传膳。” 崔筠卿知道辛湄的小心思,一时间哭笑不得,她问道:“和恭玉一同玩,他喊祖父,你也喊惯了吧?” 恭玉是萧望尘的字,而萧望尘,自小到大都是辛湄的玩伴。 辛湄虽然不懂男女之情,却也觉得这是件害羞的事情,立马涨红了脸。 崔筠卿看着女儿难得的窘态,只想捧腹大笑。 她强忍着笑意,假作严肃地问道:“教你的《礼记·内则》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记得,”辛湄温顺地答道,“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你可做到了?” “卿卿,你不讲道理!”辛湄终于忍不住抱怨,“恭玉是我自幼相识的人,为何要因为年纪渐长而疏离?男女之别当真有这么重要?” 崔筠卿就是在等女儿忍不住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那一刻,她听到辛湄的质问,便不禁笑了出来。 “迟迟急什么,母亲在同你玩闹呢。” 辛湄听到崔筠卿的回答,不禁恼羞成怒:“卿卿,你怎么这么坏,老是要逼急了我!” “恭玉我也是看着长大的,若迟迟喜欢,挑恭玉做夫婿也是极好的。” “母亲,我才八岁,您老同我讲什么姻缘做什么?”辛湄终于忍不住问道。 “对于女子啊,姻缘本来就是最要紧的事啊。” 崔筠卿仍是笑着答道,娴静端庄。 因为若是那个人不爱你,你走得每一步都将步入深渊,不见天日。 所以迟迟,母亲只求你有一段好姻缘。 第三十四章 帝女2 辛湄。 她一直记得这两个字,彼时她还是稚子,刚记事,蹒跚学着步的时候,她就记得,她是辛湄,绥国皇帝的幼女,掌上明珠。 辛湄这两个字,于如今的冉猊香,陌生,但却又刻入了骨血。 “萧望尘,萧……萧恭玉。”冉猊香看着眼前人复杂的神色,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和她一样,阔别那个曾经的自己,已是许久。 如今,沧海桑田。 “你过得好吗?” 萧望尘问出口才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多蠢,若是好,堂堂嫡公主,怎落得沦作倡优的下场? “你……你明明知道我还在,为何不来长安寻我,见了我仍要故作不相识?” 良久的沉默。 “八年,恭玉,我们已经八年未见。八年可以让百姓淡忘绥宫的火光如昼,八年怎么可以让我确定人心会永远不变?”冉猊香问道,“萧望尘,我不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我只知道,若我猜错了,只会万劫不复。” “所以,你都没有给过我一个机会,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冉猊香点了点头。 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才会畏惧于去揣度人心。 天晋八年的梅花开得特别迟,如同那场初雪,让人盼了许久。 “卿卿,你说我生辰那日会不会落雪啊?” 辛湄的生辰在腊月廿八,天寒地冻的时节。所以辛湄一落地,睁开双眼便是窗棱外馥郁沁香的梅花开满枝丫。 崔筠卿这才突然想起来,她一直以为长不大的小女儿马上要九岁了。一步一步,迈入绮丽年华。 “迟迟总是等着落雪,老天总会落雪的。来,迟迟,靠近母亲一点,炭盆边暖和。” 辛湄温顺地坐在炭盆边,说着:“雪是别有根芽不长在人间的花,太遥远,迟迟握不住。可是梅花不一样啊,它有暗香,它有大张艳帜的颜色。我等雪,是为了等梅花。” “好啊,朕的小迟迟果然是能说会道,才八岁就能讲出这么多有深意的话来。” 辛湄回头,看见走进来的是一脸笑意的辛戟,激动地扑了上去,喊道:“父皇!” “妾给陛下请安。”崔筠卿也立即起身。 “卿卿,朕说过多少次了,有了身孕便不要再拘泥这些虚礼。况且你我少年夫妻,这般套做什么?” 崔筠卿听到辛戟的一声“少年夫妻”,不禁红了脸。多久,她没有听得“少年”二字。 年少初见,情愫稍稍。他采撷一枝棠梨簪入她的云鬓,她便只觉这一生都怕是要沉沦在这一刻里。 “迟迟,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要父皇抱。”崔筠卿看辛湄钻进辛戟的怀里叽叽喳喳,嗔怪她道。 辛戟疼着怀里的小女娃还来不及,怎会再顾及君臣纲常? “朕就喜欢朕的辛湄,”辛戟边说边把玩辛湄头上的珠花,“迟迟,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啊?” 辛湄佯装思考了一会儿,便环着辛戟的脖子说道:“迟迟想要的,当然是父皇能够日日留在椒房殿陪着卿卿。” 崔筠卿脸色一变,忙想叫辛湄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辛湄仍还是同辛戟说着。 “父皇,迟迟不喜欢绛贵人。她既不是汉家女,又日日痴缠着父皇。迟迟最想要的是您能如从前一样,心里只有卿卿与我,而不是,只有那个外族之女。” “陛下恕罪,妾未能管教好迟迟,才导致她今日口不择言。”崔筠卿不顾孕肚便便,急忙跪下。 辛戟松开辛湄,将崔筠卿扶起来,说道:“本就是朕的错,迟迟一向聪慧,她只是把她所思量的都说出来罢了。” 说完,他又看向辛湄,说道:“迟迟,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也会明白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一遇到了便会终生误。” “父皇,迟迟知道绛贵人有着惊为天人的容颜,但是人人都在指责您,您知道为何吗?” 辛湄见辛戟语气严肃了起来,也不怯懦,仍是执著地问道。 “儒生遍地……” 辛湄不等他说完,忙说道:“父皇是明君,此时却糊涂了。妲己妹喜亡国的前车之鉴不远,父皇真的要因区区一个外族之女让整个朝堂内外不能上下一心?君臣同气连枝,才能江山永固啊。” 崔筠卿知道这些话辛湄也憋了很久,但她还是拉了一把她的衣袖,说道:“迟迟,父皇累了,咱们别拿这些事来烦着父皇了好吗?” 辛湄也觉得自己说到亡国未免言语太不妥当了,便对辛戟说道:“父皇,迟迟年幼,今日说错了话,希望您不要同我计较。父皇母后,迟迟去找萧太傅习字了,不打扰你们了。” 辛戟看着辛湄一溜烟地跑远了,无奈地摇摇头。 “筠卿,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崔筠卿摇摇头,说道:“毕竟是第二胎了,除了未显怀时吐过一阵,而后一直都挺好的。” “朕也问过太医令了,说你这胎脉象稳健,定是个皇子。这下好了,咱们大绥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果然是一样血胤的,迟迟刚刚也同妾讲,这一胎必是个弟弟,你也是,一样认定了是个皇子。” 辛戟嘿嘿地笑,说道:“萧大人说话从未有虚,你就安心等着临盆。如果觉得身子沉,闲着去北郊行宫住一阵也是好的。” 崔筠卿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答道:“妾明白了。” “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你顾着点身子。” “妾恭送陛下。” 崔筠卿看着辛戟走远了,终于瘫坐在了榻上。 让自己孤身去北郊行宫,他终究还是不愿作陪。 他哪有这么多国事要忙,恐怕他只是要去兰林殿看佳人抚琴起舞罢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全家得了圣旨,她要入宫做皇后了,与那个曾经给她簪过棠梨的翩翩少年郎执手一生。 他要君临天下,说她可以母仪天下。 喝下合卺酒,夫妇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是年少时的惊艳,被岁月蹉跎成相敬如宾。 她与他共谋天下,替他出谋献策。 崔筠卿,本就不是与他初相见时那个只懂风花雪月的闺阁女子,她亦可以替他指点江山。 所以,距离才会一点点变远吧。以至于,她发现他与她有了距离后,才发现那个月氏女子已经走进他的心里很久了。 纵使,那时候她又有了身孕。 第三十五章 帝女3 辛湄趴在窗边,为自己的一幅九九消寒图画上了最后一瓣梅花。 “卿卿,春天了。” 崔筠卿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身上本来是不爽快的,如今见着宫中即将迎来春意,心情也好了不少。 “春天了,长安就要万物复苏,可是大漠也蠢蠢欲动。”崔筠卿叹了一口气,说道,“迟迟,像他们这样的蛮夷,是真的比虎狼还可怕呢。” 辛湄平日里也听萧望尘说过一些关于匈奴人的劣迹,他们居无定所,他们茹毛饮血,他们蛮横地掠夺从绥国子民身上掠夺,他们不惜将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 他们,是人世间的修罗。 “我们可以避趋虎狼,但是我们无法避趋胡人,是吗?” 崔筠卿点点头,说道:“对,迟迟,我们一味忍让,只能逃无可逃。” “父皇为何不战?”辛湄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外族之女?” “迟迟,不可妄议你父皇!” “为何不可?父皇做了多年的明君,如今他走了弯路,我们怎么能够坐视不理?就是因为父皇宠极那个月氏王女,所以怕随意征讨外邦会使西域各国牵一发而动全身。” “迟迟,你还小,你不懂……” “父皇说我小,不懂男女之情。”辛湄说道,“如今你又说我小,觉得我不懂何谓国家。卿卿,我懂,不用萧太傅教,我便懂了。因为我是绥国人,骨子里便懂得我要守护足下这片土地。” 崔筠卿听着辛湄说的话有些动容,她抱着辛湄说道:“迟迟确实是长大了,若迟迟不是女子,母亲便可以放心地让你陪着你父皇守护这片河山了。” “卿卿说过,巾帼何必让着须眉。迟迟便是这样的女子,要如同武丁时期的妇好,纵使只是一个女子,也要让八方都觉得震慑。” 崔筠卿,又何尝不是呢?她以为皇后之道,便是站在至尊身边,和他一起筹谋。 譬如那时洪灾泛滥,途有饿殍,她怕有人尸位素餐将救灾银两中饱私囊,所以她几日没合眼地督促着所有流程的实行。 辛戟不能说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的所有热忱都赋予了春花秋月,不知朝堂也会有一日岌岌可危。 而现在,这个春风拂面的季节,也是朝臣人心异动的时候。 因为,匈奴之事若得不到解决,朝臣们只会对辛戟越来越不满。不满的结果,只能到邦分崩离析的那一步。 而崔筠卿总是在祈祷,时间过得快些吧,让她可以早早诞下孩子,可以早一点有精力,将这不堪的局势收一收。 她不是《绥书》里那个“为人秉柔”的女子,她一向杀伐果断。别人不知硕大绥国的实权实际上是在她手中握了这么多年,别人只知,她是贤后,不争不抢,不宠不妒。 甚至连她的皇后之师贺兰殷都觉得,她从未染指过庙堂。 辛湄突然问道:“卿卿,你觉得作为一个身在帝王家的女子,于她而言,是感情重要还是江山重要?” 崔筠卿怔了一会,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容,答道:“迟迟,你是绥国的帝姬,日后定会锦衣玉食余生无忧,对你来说,不会有这个问题的烦扰。” “可是迟迟就是好奇,那……那若是母亲遇到这样的抉择,母亲会选择什么?” “身在帝王家,你已经与足下的土地荣辱与共,若是连这片土地都无法守护,你只会变成连情爱都不配言及的阶下囚。”崔筠卿答道,“可是迟迟,我们还是生活在这仙境一般的绥宫里,锦衣玉食,没有事操心这些做什么?” 辛湄并没有在意崔筠卿说的后半句话,只是问道:“那卿卿的意思,就是江山比情感还要重要是吗?” “对,”崔筠卿答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族不论男女,国不全,何以家为?” “迟迟记住了。”辛湄乖巧地答道。 崔筠卿总觉得,辛湄,许是她幼时自己在她身上花的精力少了些,虽然外表上还是有着稚子的娇痴,但是内心底里还是早熟明白得很。 若辛湄是个皇子,那该多好啊。 不用担心江山来日会如何,因为她相信她日后定能独当一面。 也不用,隔了这么多年再有孕,只为,得个皇子。 “迟迟若喜欢读兵书,也是无妨的。”崔筠卿突然说道。 “啊……” “迟迟不必藏着掖着,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母亲早就知道迟迟不爱红装爱武装,所以从来不擅长诗文,擅长兵法。” “迟迟确实爱看兵书,但实在是说不上擅长兵法。” “哈哈,傻孩子,哪有人天生就擅长。你爱钻研,母亲便会为你请来咱们崔氏最有名的皇后之师。” “真的吗?”辛湄问道。 “对,母亲还未做皇后的时候,便是他教我的对弈。” “啊?”辛湄不解地问道,“不是兵法吗,为何要教博弈?” 崔筠卿神秘地一笑,答道:“博弈,最上乘者,博人心。算准了人心,不管是兵法还是权谋,你永远不会输。” “卿卿,你的母家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有。但他不姓崔,姓贺兰,他叫贺兰殷。世事变幻而容颜不变的旷世奇才,因为我们崔氏曾经相救,所以他要用毕生所学来相报。” “世上真有如此神人?”辛湄毕竟是孩子,再沉稳也会感到好奇,“母亲为何突然想通,要让我学习这些?” 崔筠卿抚摸着自己的孕肚,答道:“若弟弟驽钝,还不是需要迟迟辅佐他指点他?” “好,那迟迟一定认真听贺兰先生的话,好好学对弈,日后鞭策着弟弟做明君。” 谈话间,一个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年纪小,长得清秀,又柔柔弱弱的,但辛湄还是很喜欢同她一起玩。 “曦妍,你做什么啊?”辛湄问道。 曦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伏跪在崔筠卿面前,说道:“娘娘,不好了,陛下在朝堂上与诸位大臣起了争执,如今正一个人闷在宣室殿里。朝堂上吵成一片,江内侍让婢子赶紧来问娘娘该如何处置。” 崔筠卿知道辛戟必定是因胡人一事与朝臣起了龃龉,便对曦妍说道:“你去同江内侍讲,本宫更衣后就去宣室殿,叫他们别急。” 崔筠卿让辛湄扶着站了起来,突然扶着腰“啊”了一声,便晕倒过去。 辛湄急了,只瞧见崔筠卿身下有血,但也不知但做些什么。 “曦妍,你快去找太医令啊,别管什么江内侍了。” “诺。” “卿卿,你别吓我。父皇不会有事,你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辛湄只觉得就算读了多少书,明白多少道理,甚至,纵然她是绥国最尊贵的长宣公主,此时的她,也是孤立无援的。 第三十六章 帝女4 “陛下,胡人不可不讨伐。”萧如基长跪在席上说道。 “太傅,你只管好好教长宣公主的学业便好了。边疆之事,您就别操心了。” 纵然谒者已经放下了帘子,但萧如基还能依稀瞧见辛戟极高的通天冠,身着玄色朝服,饰以十二章纹。 故《绥书》有言:绥君垂衣裳而天下治,上衣玄,下衣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章施于五色作服。 是真正的帝王风范,神圣而不可亵渎。 然而萧如基仍是长跪,说道:“陛下若是执意不肯出兵,臣便一心跪到陛下出兵的那日。” 萧如基一贯是这样,读多了书,也学得了文人的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辛戟觉得自己已经好言相劝,但萧如基就是这般不知变通,也没有办法,便越想越光火。 萧如基是太傅,一众朝臣本来就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如今见萧如基跪下了,便也纷纷跪下。 “陛下,”萧如基看着自己身后一众朝臣,涕零道,“臣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莫要因红颜误国。” “荒唐!”辛戟果然是怒了,“朕堂堂大绥天子,惧怕什么蝼蚁之患?” “原来陛下也知道胡人就如蝼蚁,可是陛下饱读圣贤书,也应该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那卿便待大绥风雨飘摇之时再来同朕讲吧。” 萧如基此刻只觉得若上头坐的不是天子,他是会极力怒斥他的做法的,可是,他是国君。 萧如基想了想,还是咬咬牙l说道:“若陛下不愿因战事将那外族女子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那陛下今日便将杜虎符交给臣,臣替您做了决断。” “交给你?”辛戟问道,“萧太傅,朕现如今瞧着你可是越来越会越俎代庖了。” “臣不敢……” “你有什么可不敢的?朕器重萧氏一族,不是为了今日让你蹬鼻子上脸的。” 一旁的弘农司隶校尉顾启珏见辛戟发怒,正踌躇着是否要说些什么,大将军李毅德便开始忿忿不平。 “陛下,萧太傅句句话无不在为我大绥国祚忧心,您如今怎么能够反倒说他僭越?陛下您连左符都未曾交与臣下,是有多怕与区区胡人作战?” 听到大将军李毅德的发声,顾启珏心里也有了底,说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陛下请三思。”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辛戟气极,红了眼睛,“化干戈为玉帛不好吗?非要次次都以蛮力解决?” “陛下,人犯我以蛮力……”萧如基还欲相劝。 顾启珏未等萧如基说完,便说道:“陛下,您还记得先帝那句“修我矛戟”的豪言吗?您如今这般因色误国,可对得起先帝的殷切期盼?” “你先是指责朕如寇仇,再来告诉朕愧对了先帝,你别以为与梁王有些裙带关系,朕便要忍让你。你这弘农司隶校尉也别做了,给朕滚。你们一个个的,都滚!” 辛戟手里握着杜虎符,举至头顶,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瞧好了,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杜虎符,如今,朕瞧着这东西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打仗,朕是不会同意的。这杜虎符,自然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说完,辛戟便将手中的杜虎符一掷,重重地砸在柱上,将众臣吓得面面相觑。 这般贵重的国祚之物,辛戟身边的江燮自然是马上去捡。等他捡回来,辛戟已经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向了宣室殿。 “哎……”萧如基叹道,明明辛戟平日里最温文尔雅不过,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妖女缠得昏聩又无理。 “诸位大人先请回吧,奴婢瞧着陛下今日精神不好,原本也该早早散朝了的。”江燮慌忙打着圆场。 “散吧。”在一旁坐了许久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大司空崔靖年突然说道。 毕竟是国丈,此刻的崔靖年瞧着辛戟未曾因自己的女儿慌张过一次,反而因为一个外族姬妾而置发妻岳丈于难堪的境地,心里也是无奈。 “崔司空,您也别往心里去。”萧如基知道崔靖年心里也不好受,便劝他说道,“咱们这些做臣下的,受陛下冷眼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您是国丈,别往心里去就行。” 崔靖年与萧如基是忘年交,他一直很赏识这个萧氏儒生,所以萧如基螚做到如今的太傅,与他的提携也不无关系。 “我懂的,只是陛下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个办法。”崔靖年说道。 萧如基凑到他身边,说道:“不是下官不敬,但是如今,臣以为只能让皇后娘娘来劝着些了。” 崔靖年不以为忤,他知道女儿的志向不会限于后宫,她更渴望可以执掌大绥的江山。如今萧如基这么说了,他也不觉得意外。 崔靖年问道:“皇后娘娘腹中有龙子,此时此刻怎么理政?” “或许娘娘动心忍性的耐力胜于常人。” “不可,”崔靖年直接回绝,“我养育这个女儿,将她扶上这个后位,不是为了让她在史书上留下染指庙堂的罪名,而是要让她好好地为陛下诞下皇储。” “可是江山动荡,帝后之间只有皇后在此时还能清醒自矜,臣只能寄希望于皇后。” “你知道为何平日我从未劝阻过她指点朝政吗?”崔靖年突然问道。 萧如基答:“因为皇后娘娘有这个能力。陛下在被那个月氏女子迷了心智之前,就耽于风花雪月。说好听点,是仁德;说得过些,是无能。所以大绥这多年以来仍能够欣欣向荣,全是皇后的功劳。” “朝堂上也就你这样一个明眼人了。他们只为陛下醉心美人无视江山而感到惶惶,却不知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因为只要皇后在一日,大绥必然金瓯无缺。” “那大司空既然知道娘娘于绥国社稷的重要性,那此刻为何不求助于娘娘?” “我同你讲过了,”崔靖年叹了一口气,“不能是现在,她多年以后才得了第二胎,如今她安心养好胎才是要紧事。” “可是……” 崔靖年摆摆手,说道:“萧太傅不必再说了。我今日只告诉你一个道理,外族入侵会江山动荡,皇族无后也会江山动荡。” 第三十七章 婀娜1 太医署里所有的太医匆匆赶来椒房殿,身后还带着一众产婆。 太医令萧星河说道:“得亏长宣公主日日不放心地来太医署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多带些稳婆进宫。” “萧祖父……”辛湄已经哭作了泪人,上气不接下气,“你快去看看卿卿,她流了好多血啊。” “公主不要怕,臣现在就去看看皇后娘娘,你在殿外好好待着,可以吗?” “我想进去陪卿卿。” 萧星河努力安慰这个无助的小女孩:“公主不可以进殿内,殿内污秽,公主还小,见不得的。” “不要,我不怕污秽,我就要去陪着卿卿!”辛湄哭着说道。 萧星河无暇再与辛湄纠缠,但也不知拿她怎么办。 “迟迟。” 辛湄回头,是手中捧着一大把玫瑰糖的萧望尘。 “恭玉哥哥!”辛湄哭得无助,看见萧望尘就如同看到了依靠。 “迟迟,吃糖。”萧望尘说道,“你乖,我们在外边等。” 萧星河此刻也无暇责怪萧望尘直接称呼辛湄的小字而失了礼数,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安慰好辛湄,便进了殿内。 辛湄仍是哭,说道:“恭玉,卿卿她一个人在殿内会怕的,我想陪她。” “傻瓜,”萧望尘把一颗玫瑰糖塞进了她的嘴里,说道,“皇后娘娘当年也是一个人生下了你,如今娘娘自然也是要一个人的。你去了反而不好。” “甜……”辛湄说道,“还有玫瑰的香味。” “我旧年采的玫瑰,晒作干,混入于糖浆。才做成功了这么几颗,便想拿来给你图个新鲜。” 萧望尘也挺不好意思,毕竟一个少年郎还去琢磨这些花儿粉儿的去讨女子欢心,是着实令人羞赧的。 崔筠卿在殿内的叫声撕心裂肺,辛湄听得害怕,便往萧望尘怀里躲:“卿卿到底是怎么了啊?” 萧望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又觉得想要用尽一生来守护自己怀里的这个女子。毕竟她一直都是那么脆弱,又爱落泪。 恰巧一名产婆端着一盆血水急匆匆地走出殿外,辛湄忙拉住她问:“媪,我母亲如何了?” 那妇人摇摇头,说道:“娘娘怕是要早产了。公主莫慌,里头太医令在,顶多娘娘吃点苦,危险是不会有的。” “那母亲是不是很痛啊,她叫得这么痛苦。” 萧望尘把她拉到一旁,说道:“你乖,别再缠着她们了。哪有妇人生产不痛的?娘娘有福之人,定会平安诞下皇嗣。” “你要陪着我等。”辛湄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让人瞧一眼便心疼。 “我会一直陪着你等。” 很多年后辛湄再想起那一刻,只觉得世人所说的心安,大抵如此。 “娘娘生了,娘娘生了!” 终于。 辛湄又趴在萧望尘的肩上哭,说道:“卿卿没事,恭玉,卿卿没事。” “皇后怎么样了?”辛戟一脸慌张地问道。 他一路跑过来,都省了轿辇,只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觉得从未这么紧张过。 崔筠卿不能有事,崔筠卿不能因为为了给他生一个皇子而有事。 她是那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绥国的皇后。 萧星河走了出来:“臣拜见陛下,恭喜陛下,娘娘为陛下生了位皇子,母子平安。” “真的?朕有皇子了?”辛戟问道,声音都在发着颤,不像帝王,像孩子。 “小皇子是早产儿,但生来强健。娘娘现下醒着,精神气不错,陛下可以进去看看。” 辛戟点点头,对辛湄说道:“来,迟迟,一起去看你母后和小弟弟。” 辛湄哭得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萧望尘拿出帕子欲给辛湄拭泪,说:“擦干净眼泪再进去吧,不然娘娘都要觉得是我欺负了你。” 萧星河咳了一声,示意萧望尘在辛戟面前不要失了规矩。 他素日疼这个孙子,日日带在身边。因着萧氏一族受尽皇恩,所以萧望尘从小到大也算是在后宫长大。 但是如今萧望尘也大了,萧星河也在想着要让他好好在府中待上几年,日后也好对大绥有所建树。 毕竟,他和辛湄青梅竹马。爬得够高,才配得上如此金枝玉叶的绥国嫡公主。 萧望尘听见祖父的一声咳,便直接将帕子塞进了辛湄手中,说道:“恭喜陛下和公主,尘先告辞了。” 辛湄捏着帕子,本欲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了话茬,随着辛戟一同走入了椒房殿殿内。 “陛下,迟迟,你们来了……”崔筠卿面上血色全无,说话便有些有气无力。 辛湄见着心疼,便说道:“曦妍,你怎么不知道为卿卿炖些补汤?” “公主别急,婢子早就吩咐下去了。” “迟迟……”崔筠卿嗔怪道,“母亲又不是头一回生产,生你的那时候母亲还直接疼晕了过去呢。” 辛戟见崔筠卿笑着对辛湄说话,便也放心了。果然如同萧星河所说,崔筠卿的精神不错。 辛戟也笑:“那时候你母亲年纪还轻,生了你便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还拉着朕的手哭了好一会儿。” 说起以往的事,总能让人想到许多柔情。 “陛下,原来您都还记得。” 良久,崔筠卿才说道,眼眶有点湿润。 辛戟握着她的手,说:“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忘记?” 她是他的发妻,拜过天地结过发喝过合卺酒。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又怎会忘记? 辛湄见气氛沉重,忙上前去逗弄睡在一旁的新生皇子。 “父皇,卿卿,虽然他有些皱皱巴巴,但还是有点好看。” 辛戟戳着辛湄的脑袋,说道:“别吵你弟弟睡觉,过会醒了又吵着你母亲。你出生的时候也皱皱巴巴,没承想朕还能把你养育得这么水灵灵。” “我叫湄,那弟弟该叫什么呢?” 辛戟看向崔筠卿,说道:“卿卿,你读得诗书多,皇子的名字,怕是要劳烦你了。” “妾不才,”崔筠卿说道,“但是妾觉得,考考迟迟,让她为她的弟弟取个名字,挺好的。” 辛湄一听忙慌张了,说道:“卿卿,你知道我不爱诗文的,未曾识得几个字,你这样子不是在为难我吗?” 辛戟听得哈哈大笑,说道:“迟迟原来也会慌张。但是朕觉得你母后这主意倒是不错,今日便要考考萧太傅教了你多少东西。” 辛湄知道辛戟和崔筠卿二人是铁了心要考考自己了,便沉思了好一会。 “叫涯,辛涯。”辛湄说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涯。” 第三十八章 婀娜2 “为何叫涯?”崔筠卿含笑着问,却对女儿所取的名字予以肯定。 “他生有涯,但迟迟却希望他知无涯。换而言之,广开言路海纳百川,多听取他人意见,才能真正做到知无涯。”辛湄一字一句认真地讲道。 崔筠卿喝过曦妍端上来的枸杞乌鸡汤,便让她退下。 “迟迟,你也随曦妍一同出去吧,母亲有话要同你父皇讲。” 辛湄又捏了捏小皇子的脸,便乖巧地出了门。 “陛下。”崔筠卿喊道。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陛下觉得迟迟年幼什么都不知道吗?妾让她为她弟弟娶个名字,她都能绞尽脑汁想着要来劝谏您广开言路,要听着诸位朝臣的意见。” “可是,若朕同意出兵,阿颜该怎么办?” 崔筠卿只觉得心头的热忱在一寸一寸地消失,她问道:“匈奴人,又与月氏何干?” “匈奴单于与阿颜是旧交,他与她……有旧情。” “但她如今是我大绥的帝妃!” 辛戟见崔筠卿如此激动,便安抚她道:“你刚生产完,又如此激动,不应该的。” 崔筠卿如今却觉得自己装不了平日里娴静端庄的模样,她只是冷笑着质问道:“那陛下可知妾为何会早产?” 辛戟不语。 “早上江内侍急急忙忙来到椒房殿,同妾讲您竟将杜虎符掷于朝堂之上。陛下,杜虎符是什么?杜虎符是江山永固的保障啊。” “那朕问你一个问题,你都已经是皇后了,你还要不要母家?” “要。”崔筠卿答道。 “那便是了,阿颜也需要母家。乌雅对阿颜求娶不得,便恨月氏王擅专将阿颜送来了长安。若匈奴人不能保全,他们只怕会选择与月氏同归于尽。” 崔筠卿沉默了很久,才问道:“说到底陛下还是在为绛贵人做筹谋。” “若月氏亡了,阿颜更难在长安容身,你懂吗?” “原来一直是妾糊涂了,妾以为陛下爱美人但也会守着江山,如今呢?白白让外族人犯我国土却无动于衷。” “阿颜她还小,但人人都斥责她,她本就不该被推到这种风口浪尖上,朕有愧于她。所以朕如今只能一意孤行,先保全她母族。” “既然陛下是这么想,那妾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崔筠卿掖住被角,不欲再与辛戟起争执。 “卿卿,”辛戟见崔筠卿刚生产完又因这种事情而置气,终究不忍,“你这身子骨,不该动怒的。” 崔筠卿不语,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 少年夫妻。 最柔情。 “陛下……”崔筠卿还是开了口,“原来陛下与妾,竟然生分到了这种地步。” “你要宠谁爱谁妾何曾多说过一句话?可是陛下,这是我们的大绥啊,每一个子民都是我们的骨血啊……” “妾十四岁嫁与您,十八岁为后,十二年了,妾确实一直在僭越。妾总执掌朝纲,让陛下觉得强横陌生,可是,若妾也对这江山不闻不问,陛下又安心地怎能与绛贵人日日缠绵?” “妾知道您宠爱绛贵人,可是,这种爱,能不能,给妾、给大绥留些余地?” “妾只求您一件事,就一件。若日后您厌了妾、弃了妾,甚至不愿让妾伴您左右做大绥的皇后,妾都会,毫无怨言。” “匈奴犯我中原绥土,其狼子野心,虽远必诛!” 崔筠卿一句句说得声泪俱下,原本就因早产而虚弱得很,如今说到最后更是气若游丝。 辛戟知道,自然是要先有国,才能有家。 只是他一直在逃避,明明知道匈奴在残害边境子民,但他仍在侥幸地想着,只是边境之患,不足以撼动绥国数十年的根基。 若崔筠卿是年少时的情愫初现,那,颜知洲必定是惊艳了他这一份帝王业。 “卿卿,容朕想想。朕,不会做桀纣。朕,要做大绥的明君。” 辛戟最终还是说道。 崔筠卿见辛戟松了口,也不再紧紧相逼。 但是,为何纵然说服了辛戟要出兵边疆,但,心头还是空荡荡? 真的,生分至此? “卿卿,我们的孩子,就叫辛涯吧。涯日后,一定会好好鞭策朕,要做对大绥有利的事。” 崔筠卿恍惚地笑笑,说道:“陛下能如此想,妾代绥国万千子民谢过陛下。” “涯,该封作太子的。朕要让太史令挑个好日子,为涯风风光光地操办。” 崔筠卿连忙制止:“陛下,涯还小,福薄,陛下不该这么早便为他操心这些事。” 辛戟想了想自己确实操之过急,虽然辛涯的出生没有像辛湄的出生一样让他一连激动了几个月,但是他毕竟是辛戟的第一位皇子,辛戟自然也是看重。 “也是,那来日涯的满月礼,一定要操办得风光。” 崔筠卿不禁感到有些头疼。她又想起八年前辛湄出生的那个冬天,辛戟逢人便说自己得了位公主,整个朝堂怕是都要听腻了他那句“朕得小女,其背有凰”。 后来辛湄的满月礼,着实是轰动了整个长安。所有的礼仪规制,都堪与尚公主媲美。 谈话间,辛戟身边的江燮走了进来。 “奴婢参加陛下,皇后娘娘。” “怎么了?”辛戟问道。 “奴婢刚刚得到消息,梁王携梁王后进京了。” 辛戟感到有些奇怪,便问道:“为何此时来长安?朕未曾下旨啊。” “此事奴婢不知,怕是朝中最近不太平,风声传至梁地,梁王忧心也未可知。” “哦。”辛戟淡淡地答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朝中乱,也不该他来管啊。他去了梁地八年,此刻回长安做什么?” “鸿儿在长安,他们照理也该来瞧瞧,陛下何必如此不近人情?” “他的世子,是他自己要留在长安的,如今你这话,就仿佛是朕蛮横无理让他们骨肉分离。” “陛下,”崔筠卿喊道,“妾并没有这个意思,为何说到梁王的事,陛下又不悦了。” “朕只是觉得,朕未传他们,他们如今进京,未免太嚣张了。” 崔筠卿笑笑,说道:“毕竟陛下只有这么一个亲兄长。” 辛戟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道:“确实是这样,朕除了由着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妾如今这身子,也没办法招待梁王梁王后了。他们进京,陛下别苛责别怠慢就行。” “怠慢?朕如何怠慢得起?” “看来,是有人想要逼着陛下就匈奴一事,作出让步了。” 辛戟不语。 “无妨,”崔筠卿说道,“区区梁王,翻不起什么风浪。” 第三十九章 婀娜3 “大王,此次去长安,可见得着鸿儿?” 顾启瑶一路舟车劳顿,消瘦了不少。 辛戡似笑非笑,只是说道:“或许是要看咱们陛下的意思了。” “旧时妾也瞧见过陛下,很是敦和的脾性,怎会不让妾去瞧瞧鸿儿?” “确实,咱们的陛下呐,说到底,脾气太软了啊。” “大王,都快到长安了,您说话快要小心点。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咱们可不能担这样的风险。” 辛戡笑笑,说:“还是王后谨慎,本王鲁莽了。” “不过也幸而阿兄将阿柔交给妾抚养,妾心里才多了些慰藉。妾如今想着,鸿儿都十二岁了,该求着陛下允鸿儿随我们回梁地了。” “此事不急,”辛戡说道,“咱们来长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来长安,你与阿兄说过了吗?” “就是你兄长,让本王来长安的。” “啊?”顾启瑶有些惊讶,“妾以为是陛下召您进京……” “陛下未曾下诏。”辛戡简洁地答道。 “那咱们贸然离开封地,真的无妨吗?” “无妨,”辛戡答道,“本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兄弟,陛下不会多说什么的。” “但是阿兄又为何让您进京?” 顾启瑶不明白,明明兄长顾启珏只是区区一个弘农司隶校尉,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右迁,为何此刻大动干戈要让丈夫进京。 “王后,这些事你不必去计较。本王和你阿兄,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顾启瑶温顺地点点头:“妾记住了。听说皇后娘娘又有孕了,这胎应该是个皇子了吧。” 辛戡失神了一会,突然说道:“纵然她生个女儿也是好的。” 顾启瑶以为他说的是辛湄,忙答道:“长宣帝姬确实是举世无双的女子,假以时日也必定如皇后娘娘那样才貌俱佳。只是妾与大王在梁地八年,也未曾见过她一面,着实是可惜了。” “不可惜,”辛戡说道,“你若想见,到了长安有的是机会。” “大王说得也对,长宣公主成器,皇后若再生一位公主,也对大绥国祚无碍。” 辛戡突然看着顾启瑶,让她觉得有些局促。 “王后怎么不想想若皇上没有皇子,这帝王业还是很有可能交到本王手中的。” 顾启瑶连忙扯着辛戡的衣袖,说道:“大王这话怎么说得?陛下金口玉言说若无皇子便立长宣公主为皇太女。女子执政确实不妥,但长宣公主是凤凰转世,又有皇后名声在外,百官与百姓都无异议呢。” 辛戡见顾启瑶这么紧张,噗嗤一下,说道:“王后原来是这般没有野心的人。本王不过是信口胡诌,你别害怕。” “大王惯爱诓骗妾的。” “你放心,”辛戡拉过顾启瑶的手说道,“不是本王的东西,本王定不会染指的。我们,就求了恩典,把鸿儿带回梁地,好吗?” 顾启瑶点点头,说:“大王觉得妥当,妾自然无二话。但是妾不知大王此去长安,意欲何时回梁地?” “大概,还是要等到皇后娘娘生产完吧。” 顾启瑶并没有深思,只是点点头说道:“也是,皇后娘娘这一胎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自然是极要紧的。那,大王与妾便庆贺完皇后娘娘再回封地吧。” “王后,你知道近乡情怯吗?”辛戡突然问道。 顾启瑶温柔地笑:“大王可是近乡情怯了?” “有点。” “大王自幼在长安长大,骤然间阔别故乡,且是一连八年,确实是生分了。” “不是,”辛戡说道,“不是对长安生分。是对那些,在长安相识的人生分了。” “大王说的可是陛下?” 辛戡不语。 “大王虽与陛下是亲兄弟,但陛下如今是至尊,大王瞧着有隔阂也是正常的。大王若觉得与陛下生分了,那便只与他做君臣好了。陛下说什么,大王就做什么,这样就不会惹怒天威了。” 辛戡见顾启瑶一脸天真,叹了口气说道:“本王当年与陛下,曾起过争执。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陛下心中是否放下了。” “原来大王是为多年前的旧事。”顾启瑶说道,“那大王放下了吗?若大王放下了,陛下海纳百川,自然也是放下了。” 辛戡摇摇头,说:“本王不知道。本王在梁地想不明白,如今到了长安,心中更是一团乱麻,理不干净。” “好了,大王。”顾启瑶柔声安抚他,“如今时过境迁了,大王有什么可以想不明白的呢?” “没有……没有时过境迁……”辛戡喃喃自语。 顾启瑶何时见过辛戡这般脆弱又敏感,她一时竟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他。 明明,那个帝位上的辛戟,是个儒雅随和的翩翩君子。 他能与自己的丈夫,他唯一的兄长,闹过怎样的不愉快呢? 已入长安,绥宫近在眼前。 “本王小时候啊,就在这雕栏玉砌中长大。”辛戡开口说道,“那时候的卢皇后凶悍,所以整个绥宫,就只有本王和陛下两个皇子?” “没有帝姬?”顾启瑶问道。 “没有,”辛戡说道,“都说了,卢皇后凶悍,不允许父皇纳妃,更不允许妃子们生子。皇子不行,帝姬也不行。” 顾启瑶笑道:“那,大王可真是一个意外。” 辛戡自己都笑,答道:“是,本王确实是一个意外。本王是卢皇后陪嫁过来的媵女所生,被发现的时候本王已经安然出生了。” “卢皇后虽然凶悍善妒,但是心肠不坏。她将本王抱过去养在身边,后来陛下出生了她也对我们二人一视同仁。” “本王的生母本王已经记不起来了,听说本王在襁褓时便病死了。所以,陛下的生母,便犹如本王的生母。” “所以本王从小,过得并不是庶皇子的日子。在绥宫里,没有人敢怠慢本王。” “因为自幼一起长大,本王与陛下,也是十分要好。吵过架,,打过架,但是第二天绝不脸红,又和好如初。” 辛戡回忆了很久的往事,感觉它们仿佛还触手可及。 顾启瑶不知道辛戡与辛戟曾经竟是如此要好,便更不解辛戡此刻为什么一定要躲着他的弟弟。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只可惜卢太后去得太早,让您也无法尽孝。” “是啊,”辛戡说道,“不但是无法尽孝,就连兄弟之间闹了矛盾,都不知道找谁来调停。” 第四十章 婀娜4 “姑母可是要带阿柔进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世子哥哥住的地方?”顾锦书一脸天真地问道。 她自幼养在顾启瑶身边,在梁地长大,并未来过长安,自是对天子脚下多有好奇。 “阿柔,咱们这次进京呢,是要求陛下,让他答应咱们把你世子哥哥带回梁地。” 顾锦书不解地问道:“长安繁华又热闹,为何要让世子哥哥回偏远的梁地?” “阿柔不想父母?”顾启瑶问道。 顾锦书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有时候会想,但是阿柔和父亲母亲分离太久了,都忘记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而且,姑母待我这么好,我早就习惯了待在姑母身边。” “鸿儿啊,与你不一样。”顾启瑶说道,“你有人疼,但是鸿儿,未必有人肯真心实意待他好。” “为何?”顾锦书问道,“阿柔养在姑母身边,姑母待阿柔好。世子哥哥也是养在大王兄弟的身边,是他的亲侄儿,为何他不肯真心实意?” “因为……大王的兄长是陛下啊。咱们绥国的国君,怎会像姑母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呢?” “可是陛下疼长宣公主。” 顾启瑶笑笑,说道:“傻孩子,长宣公主是陛下的掌珠,陛下自然偏疼。可是鸿儿只是一个藩王之子,陛下偶尔肯惦记一下已是深恩。” 顾锦书其实也挺不太明白,但是只得装作懂了的模样点点头,说道:“只要姑母别一见到世子哥哥便忘了阿柔,阿柔便会对世子哥哥好,给他讲咱们梁地的趣事。” “若长宣公主是陛下的掌珠,那阿柔便是姑母的掌珠,姑母怎么舍得忘了小阿柔?” 顾锦书听了咯咯笑,从袖中拿出一个傀儡,说道:“不知世子哥哥在深宫里可曾看过傀儡戏,所以阿柔带来给世子哥哥图个新鲜。” “阿柔真乖,有心了。”顾启瑶说着便揉揉顾锦书的头发。 “姑母的骨肉,也是阿柔的至亲。”顾锦书说道,“姑母放心,阿柔一定会待世子哥哥好的。” “阿柔,”顾启瑶突然问道,“你说要待你世子哥哥好,那你想不想长大后,给世子哥哥做新妇啊?” 顾启瑶确实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一边是她的嫡子,一边是她的侄女,两个品貌与年纪都相当的孩子,在她心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对璧人。 顾锦书摇摇头,说道:“世子哥哥只能是至亲,不能是至爱。” “哈哈哈,阿柔还懂至亲与至爱的区别?” 顾锦书忸怩了片刻,说道:“阿柔看大王书斋里的书,有许多言及情爱的。阿柔虽然还小,也是大略明白些的。” 顾启瑶还欲打趣一会顾锦书,但辛戡突然掀开了她们马车上的帘子,把顾启瑶叫了出来。 “大王。” 辛戡脸色并不是很好,草草说道:“恐怕得快些赶路了,长安最近发生了许多事。” “长安……可是陛下娘娘怎么了?” “刚得到消息,陛下因着胡人一事居然掷虎符于朝堂,娘娘又早产,怕是因着这事动的胎气。” “啊……”顾启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辛戡此刻进京似乎是有着其他的盘算。 顾启瑶虽见辛戡面色不好,但还是问道:“娘娘如今如何了?” “听消息是得了位皇子,她如何,本王不知道。”辛戡说道,“所以本王说要快些赶路,才要去宫里瞧个明白啊。” 顾启瑶见辛戡确实是不耐烦了,赶忙说道:“大王烦什么,都到长安了,咱抓紧些,午后便能入宫。” “本王等不了了,”辛戡叹了一口气,“本王先一人骑马进宫,你们也省的心焦。” 顾启瑶一时也不知所措,只好点点头,辛戡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顾启瑶很想问问他,就这样草率地去绥宫好吗。 毕竟,他是藩王。 王无召不得进京。 可是,都来不及问,他都已经走远了。 辛戡一直这样,平日里明明觉得已经与他交心至斯,可是,总有距离,总,捉摸不定。 “姑母。”马车里的顾锦书露出一个头来。 顾启瑶突然回神,回头柔声问道:“怎么了,阿柔?” 她总是如此,就算有些不快,但还是能够将情绪掩藏。 那时候烈帝将她指婚给辛戡,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嫁入皇族。 梁王,在她心头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烈帝只有二子,纵然辛戡不是卢皇后所出,但烈帝也是给足了他体面,给他早早地封了最为优渥的梁地。 于是,他成了除太子辛戟以外,所有大绥世家女都心仪的男子。 明明,他是可以娶王氏女的。那个出身高品相好的世家之女。 可是最后,他偏偏阴差阳错地选了自己。 她也不明白为何辛戡最后竟然答应了烈帝的指婚,娶她这样一个小门小户出落成的女子。 顾家并非大家,所以顾启瑶经常同自己讲,要克勤克俭做好辛戡的王后,毕竟自己没有母家可以依靠。 还有,她相信老人家所说的日久生情。 “姑母在想些什么?”顾锦书问道。 顾启瑶笑笑,答道:“姑母在想,那九重宫阙,到底有多高。” “绥宫依长安城的地势而建,地基不高,想必绥宫也是不高的吧。”顾锦书认真地回答道。 “傻孩子。”顾启瑶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还小,不明白姑母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大王这么急是去做什么?” “大王啊,”顾启瑶回答道,“大王要先去见过陛下啊。陛下若是不开心,我们怎么待在长安,怎么接鸿儿回梁地呢?” 顾锦书点点头,说道:“阿柔明白了。姑母,你累了,该休息一会。阿柔守着你,等到了绥宫阿柔就会叫你的。” 顾锦书虽然有些稚气,但是她确实也没有说错,这连日来的车马劳顿确实让她身上倦怠。 更何况梁地在江南,一时间来了北方,总归有些水土不服。 顾启瑶点点头,说:“好啊,姑母睡一会。” 反正,离绥宫还有半日的路程。 只是顾启瑶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有侍女来通传。 “王后,”兰娥说道,“大王已经进宫见了陛下,陛下也未曾说些什么,只叫您不必住官驿,进宫去住便是。” “进宫?”顾启瑶问道。 自古藩王进京若在京中无府邸,皆是要住官驿的。所以顾启瑶不明白辛戟的用心。 顾锦书毕竟是小孩子,听到这就好奇地问顾启瑶:“姑母,那夜里我们是不是可以睡在珠玉做的榻上?” 顾启瑶笑笑,说道:“阿柔日日也就这些心思,只是寻常的床榻罢了。” 只是寻常的床榻,入了绥宫,在世人眼中多些尊贵体面罢了。 第四十一章 为龙1 “她怎么样了?” 进宫,无人敢阻拦。 哪怕他不过是一个无诏不得入京的藩王,哪怕他已在梁地待了第九个年头。 但他仍是曾经烈帝的长子,如今至尊的亲兄长。 辛戡一直不怕辛戟的,就算他是帝王,他也一向这么同辛戟说话。 毕竟,那个女子是他先见到是他先一见倾心的。 崔筠卿。 他一直都不会忘不敢忘了这心头的白月光。 惊艳了年少所有的韶光。 但是他娶不得,因为他的亲兄弟也喜欢。而他的亲兄弟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帝王。 辛戡哀求过辛戟,说他日后要做至尊为何要与他争抢同一个女子。毕竟,做了帝王后天下女子皆可挑选。 “殿下可否允许臣聘清河崔氏女为妇,臣一生惟殿下马首是瞻。” 辛戟那时候一笑置之,只是回答他:“孤欲以日后梁地永世安宁,来作为阿兄今日放手的回报。” 他那时候是太子,平日里爱好些诗文,儒雅随性,但骨子里终究有着帝王家的阴冷。 他在拿他的梁王之位威胁他。 而他那时候还不是帝王,只是储君。 他注定夺不过,所以他以拒绝迎娶王氏女来作为自己的斗争。 烈帝知晓他们二人是为争夺同一个女子后自然是大动肝火,若不是清河崔氏确实门楣太高,对辛戟日后的帝王业大有裨益。烈帝觉得自己也不会偏心至斯,直接将崔筠卿指婚给了辛戟。 辛戡不明白,他一向以为烈帝是可以将一碗水端平的父亲。他做藩王不要紧,因为他生来便是庶皇子,他从未肖想过九五之尊。 可是烈帝在婚事上,却明摆着偏了心。 所以辛戡便大动干戈地闹了许久,闹到烈帝光火,直接又替他指了弘农司隶校尉的亲妹为妇。 顾氏女,且不说与崔筠卿的出身是霄壤之殊,更是与先头的王氏女都望尘莫及。 若不是卢皇后于自己有深恩,辛戡觉得自己可能要用一辈子不娶妻作为抗争。 那时候卢皇后缠绵于病榻,强悍了一辈子的深宫妇人如今油尽灯枯,处于弥留之际。 “梁王。”那时候卢皇后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可是卢皇后年轻时是如此娇俏的一个美人,如今却面色蜡黄瘦骨嶙峋,连说话都费力。 “母后,儿臣在的。”辛戡也觉得自己要忍不住落泪。 “你啊,自小本宫便把你从亲娘身边抱过来,让你也无法在生母跟前尽孝。她比本宫还无福,早早去了,你连一面都未曾见过。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本宫蛮横的错啊。” 卢氏气若游丝,还时不时咳一阵,叫人瞧着可怜。 “母后,”辛戡叫道,“儿子此生只认您一个母亲,不管什么生娘养娘,您便是儿臣的亲娘。所以母亲也不要在此刻责怪自己当年的事了。儿臣从未怪过您,从未怪过您啊……” 卢氏笑笑:“本宫没白疼你……” “自然是没有白疼,您为儿臣冬夜暖被窝,好吃的好玩的都任由儿臣挑,天下哪有您这么好的母亲啊……” 卢皇后确实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养子,乖巧懂事,还有着,自己亲生儿没有的,治国之才。 “梁王啊,”卢氏再一次唤道,“你啊,就是可惜在不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的,做不了太子。本宫一向知道,论野心论谋略,你胜却殿下……” “母后别这么说!”辛戡急忙说道,“大绥有殿下这样的储君,是大绥的福祉啊。儿臣是,儿臣万万不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好了,那本宫现在啊,不说这些。”卢氏说道,“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母后请讲。” “本宫啊,知道自己这个身子骨,也撑不了几日了。” “母亲!母亲春秋鼎盛……” 卢氏依旧是笑笑,眉眼间有些酸涩:“若是可以,像本宫这样逞强的人,还想活到鹤发鸡皮呢。可惜啊,平日里在后宫做的孽多了,报应也就来了。” 辛戡听着卢皇后的话,拉着她的手说道:“若说母后作孽,那儿臣哪有命活到今日!” “所以今日,本宫便要腆着脸,让你感念这数十年的养育之恩,希望你在本宫身后,可以辅佐殿下日后的帝王业。” “母亲原是说这个,”辛戡答道,“母亲不说,儿臣也一定会尽心尽力地为殿下尽忠。儿臣与殿下是亲兄弟,自幼一起长大,儿臣万万不会害殿下。” “你父皇,虽然平日里也痛恶本宫专横,但心里也是有本宫的,不然,为何这么多年了,还能容忍本宫?” 辛戡不语。 “你父皇啊,是有旧疾的,近几年来身子骨也不好。夫妻本是同林鸟,放心吧,本宫一撒手,你父皇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 “这江山啊,说到底,如今是要指望着你们兄弟俩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本宫最近也听了些消息,说是你因着一个女子,与殿下和陛下都闹得不愉快。” “本宫觉着,再心爱的女子,为了她,与家人起龃龉,终究是不好的。毕竟,家和万事兴。” 辛戡低下头,说道:“儿臣明白母亲的用心,只是,崔氏她不是寻常的女子……” “梁王!”卢氏一激动,便开始咳得厉害,“一个女人得不到,还有其他的女人。但是若你今日同你兄弟,同你父亲闹了矛盾,破镜难重圆啊。” 辛戡沉默了良久才问道:“那母后想让儿臣如何?” 终究是不忍,眼前的这个女子可是自幼抚养他呵护他的人啊。他终究是不忍心看着她这样憔悴这样落魄了还要为儿女做筹划。 “娶顾氏女。” “可是儿臣心中的女子不是顾氏啊……” “娶顾氏女,这是本宫临了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那个崔氏女的门楣太高,你……攀不得的。” “清河崔氏,世家之首……”辛戡喃喃。 卢氏点点头,说:“况且她父亲崔靖年,是我大绥重臣。” “母后的意思是,这样子的女子,于国祚着想,理应嫁给殿下?” “只能嫁给殿下,否则……江山动荡。而本宫,也死不瞑目。” 辛戡失神了很久,最终说道:“儿臣记住母亲今日的话了,儿臣回去便求娶顾氏女。” “那便好,”卢氏说道,“男儿大了就该成婚,娶谁都不要紧,娶妻娶贤。今日本宫瞧着梁王也要成婚了,此刻瞑目也无憾了。” “母后……母后说过要日后见我们兄弟二人生儿育女,母亲不可出尔反尔。” “好,好,”卢氏含笑回答,“本宫呐,会努力拖着这病恹恹的身子,看你们兄弟俩娶新妇回来。” “梁王,”卢氏接着说道,“未来,殿下便指望你辅佐了。他做错了,你身为兄长,是该指责。只是,本宫求你,若日后殿下做了什么错事,你万万要给他留点余地。” “殿下日后是至尊,”辛戡答道,“母后思虑过多了。” 卢氏点点头道:“人老了,就爱胡乱思量。你这么想,那便好。” 第四十二章 为龙2 “你来了。”辛戟见到辛戡,也并不意外。 毕竟,梁王进京本就是一件大事,辛戡又不遮遮掩掩,只是大张旗鼓地回长安,让人不知道也难。 “崔筠卿,她怎么样了?”辛戡仍是问这一句。 “她是朕的皇后!”辛戟强调道,“朕可以容忍你无诏入京,可以容忍你在绥宫来去自如,甚至可以容忍你在朕面前不讲一点规矩。但是,朕就是不能容忍你时至今日还在惦念着朕的妻子。” “妻子?”辛戡反问道,“陛下眼中原来还把崔氏当妻子。那臣今日便要问问陛下了,陛下若真把崔氏当做至宝,为何还要宠这样一个外族之女?” “为何你们眼中都非黑即白?你们一个个的都觉着,朕宠着阿颜,便是弃筠卿于不顾。” “难道陛下不是?” “阿兄,”辛戟突然喊道,就像幼时他对他一声声的称呼,“很多事,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的。” 辛戡听到辛戟这样一声久违的称呼,心中也有些动容,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她是你的妻子,可是我只求她能过得好些。她这样一个要强的人,怎么容忍得了你沉迷于其他女子?” “筠卿这几年,性子变了……”辛戟说道。 “变?我觉得她就算变了性子,也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不在意。” 辛戟也叹气:“阿兄,你不明白筠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也不会明白她渴望的是什么。” “我确实不明白,不然也不至于当年明明我先遇见了她,她最后却选择了你……罢了,旧事,提了伤和气……” “阿兄,你能与顾氏夫妻和睦,朕也宽心了许多。”辛戟说道,“朕知道你是觉着朕荒唐,才火急火燎地来长安。放心吧,朕已与筠卿承诺,若我们大绥愿以宗室女与胡人和亲而他们不接受的话,那朕便出兵。” 辛戡听了却皱皱眉,问道:“这么说,陛下还是想为那外族女子再拖上一拖?” “梁王,”辛戟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这是朕最大的让步,你不要再逼着朕了。” “你说崔筠卿同意了你的承诺,你怎知她听到你这些话时到底失不失望!” 终究是忍不住,辛戡质问道。他心中只想着,若自己是卢氏的亲生儿那该多好。至少自己不会因为一个蛮夷女子而伤害了崔筠卿。 辛戟沉默了一会,说道:“梁王,朕最后再同你说两点。第一,崔筠卿是朕的皇后,你最好把所有妄念都打消,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皇后。第二,朕说了,崔筠卿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根本不了解,所以不要把你的情感加诸在她身上。” “父皇在时,曾告诫臣。臣名戡,是为戡夷所生。若来日陛下无法同胡人化干戈为玉帛,臣必请旨征战大漠。” 辛戡说完,没有等辛戟说什么,便一个人走出了宣室殿。 顾启珏同辛戡一边喝着旧年的陈酒,一边劝慰着他:“大王,凡事要放宽心,陛下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 “本王自幼同陛下一起长大,比你更懂他。毕竟我大绥还未内忧外患,你们也不要步步紧逼他。” “大王,”顾启珏喊道,“大王明明文韬武略皆不输陛下,为何总要这般委曲求全?臣不明白,龙生九子,为何还要疯个高低贵贱?” “高低贵贱?”辛戡问道,“你是觉得本王今日之地位卑微?还是觉得本王权势不够滔天?” “臣不敢。只是臣觉得,大王此次肯无诏进京,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臣只是提点大王一句,您与陛下皆是卢皇后的儿子,没有什么不同的。” “你醉了,”辛戡心头一阵悸动,“陛下是君,本王是臣,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顾启珏意味深长地瞧了辛戡一眼,说道:“臣的意思是什么,大王心中也有计较。臣未醉,臣还在等着大王纵横捭阖这大绥的风雨呢。” 辛戡听着这话,明显不悦,说道:“若你不是王后的亲兄弟,本王此刻便让你丢了官。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是做臣子的可以说的?” 顾启珏对辛戡的指责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说道:“大王教训得极是,是臣酒后胡言,妄议了君臣之道。” “别提这个了,继续喝酒吧。”辛戡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简单地说道。 顾启珏自然也闭口不谈刚才的话题,嘴角的笑意却没有退下。 有的话要么不提,一提便会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来日肆虐地长成疯狂的欲望。 而他,看出了辛戡的野心。他要推波助澜。 因为他和辛戡一样,有着不满足如今地位权势的野心。 “大王,若明日得空,您该请旨去瞧瞧世子了。”沉默了良久,顾启珏说道。 辛戡点点头,说:“是了,是该去瞧瞧鸿儿。王后一路上都在同本王商与这件事,说心中惦念着鸿儿,想瞧一面。明日,便带上王后和阿柔去瞧瞧本王的鸿儿吧。” “鸿儿今年,也要十二岁了。他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在绥宫里生活,如今第九个年头了。就算平日里再养尊处优,也是可怜的孩子。” 辛戡听着顾启珏的话,也觉得很是惭愧。 毕竟辛鸿走路还蹒跚的时候,他为了让卢氏外戚放心,才把辛鸿留在了长安,自己和顾启瑶一起去了封地。 他在梁地,其余姬妾也替他生了儿女,但是,辛鸿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更是嫡子。辛鸿在他心中的分量,自然是重的。 辛戡叹了一口气,说道:“好歹阿柔还是王后亲自带大的,鸿儿便不一样了。鸿儿自小身边也没个体己的,只有一众侍女内侍算是慰藉。” “阿柔,确实是亏了大王和王后的照料。”顾启珏说道,“臣也见了阿柔,果然养成了知书达理的性子。臣粗鄙,若是臣教养,这孩子怕也毁了。” “本就是你们忍痛让王后带去梁地慰以寂寥的,这份父女天伦是本王夫妇亏欠你们的。” “大王万万不能这样讲。”顾启珏忙说道,“臣今日也是要与大王商与一事,小女长大了,也该留在长安,将来好议亲。” 相比长安,梁地确实清贫了些。顾启珏也不是没有盘算过,若辛戡真的太心软,女儿终究还是留在自己身边的好。 毕竟自他第一眼看到长成的女儿,就知道她日后必定会出落成才貌双全的闺秀。 挣功名本就是为了儿女,顾启珏此刻也是真心实意为了顾锦书着想。 第四十三章 为龙3 辛戡在长安,一转眼也待到了五月。 既然辛戟没有让他回梁地,他倒也乐意多在长安待上几日。 那日进宫见了辛鸿,见他个头都快及上自己了,辛戡也在心里感慨时光匆匆。 顾启瑶一直在同他商与着何时向辛戟请旨将辛鸿带回梁地,辛戡虽然也打算着请旨,但总觉得终归是要在长安待上一阵,也不急于一时。 他不知为何如此拖沓,迟迟不愿回梁地。 大概是,他还没有见过崔筠卿一面。 他见不了,因为崔筠卿是皇后,是他穷尽气力都触碰不得的人。 “这个春天过了,这长安城,怕是不太平了。”顾启珏看着窗外的繁花,不禁笑道。 “大王,不好了,世子出事了。” 辛戡见着匆匆赶来的内侍,忙问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的寝殿里被搜出巫蛊用的偶人,上面……是陛下的生辰八字。” “什么?”辛戡问道。 一旁的顾启瑶面色煞白,突然想到些什么,忙说道:“大王,必是有人拿当日阿柔给鸿儿带去的那个傀儡来兴风作浪。” “傀儡?” “是。咱们在梁地时,妾常带阿柔去看傀儡戏,她喜欢得很,妾便找匠人也给她做了几个。她惦念鸿儿,进京也不忘给他带一个傀儡。” 顾启瑶说得泣涕涟涟,她在梁地待久了,一时也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竟不知道这种东西带进绥宫是最危险的。 毕竟,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到,便是万劫不复。 顾启瑶见辛戡不说话,便问道:“大王,如今该怎么办啊?” 辛戡也有些烦躁,说道:“本王能怎么办?他才是天子,他才可以生杀予夺。咱们明明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但若有人要加害,那肯定也不给我们辩白的机会了啊。” “可是,您是陛下的亲兄弟啊。”顾启瑶说道,“您去同陛下讲,他怎么会不相信你?” “亲兄弟……如今他对本王千防万防,哪有半分兄弟的样?” 辛戡确实不曾虚言,与匈奴之间的事情一拖便是好几个月。 明明边疆焦灼,他三番五次请令辛戟要拿着杜虎符去召集四凶兵再去戡夷。 可是辛戟虽然也同意了要与匈奴人作战,但是却不肯将杜虎符交给他,反而在暗中寻觅将才。 “陛下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顾启瑶摇摇头,“大王,妾问句不该问的,您是否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大王,以至于大王今日不肯重用您?” 辛戡不语。 顾启瑶继续说道:“大王,不论您与陛下是否生分了,此时此刻,也唯有长跪在未央宫前祈求陛下的宽宥才是正经事。不管咱们做没做,既然事情发生在咱们头上,咱们一定要恭敬地讨好陛下。” “本王明白了,这件事原来就是个局。”辛戡突然说道。 “大王糊涂,这本就是一个局。” “不,”辛戡答道,“本王的意思是,这个局,可不是普通的局。” 顾启瑶听不明白,她见辛戡要出门,忙跟上去。 “大王此刻可是要去宫中求见陛下?妾同大王一起去。” 辛戡回头,拿过她手中为他备的大氅,说道:“本王一个人去便可,这件事,你一介妇人,去了不合适。” 顾启瑶也知道自己不是大家出身的女儿,没有好的母家可以依靠,所以遇到事,背后每个靠山连说话都没底气,如今也只能依靠着辛戡。 “那,大王一路小心。” 绥宫,他幼时走过千千万万遍的回廊,曲曲绕绕。 可是,那两个无忧无虑的稚子长大了,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竟到了如此的地步。 辛戡还未走到未央宫,崔筠卿身边的侍女鹤伊找到了他。 曦妍的母亲得了病,已经一连告假了好几个月。瞧着曦妍不在,崔筠卿便又挑了位侍女贴身伺候。 “大王万福。”鹤伊同辛戡做了礼。 辛戡问道:“你是皇后身边的人?” 鹤伊点点头,答道:“娘娘说了,大王此刻必会进宫,让婢子在去往未央宫的路上等着大王。” 辛戡也想不到此刻崔筠卿传他意欲何为,但是他确实是许久未见崔筠卿,一时心头激动得很。 “那娘娘让娘子寻本王意欲何为?” “回大王的话,”鹤伊答道,“娘娘请大王一叙。椒房殿是后宫,多有不便,所以劳驾大王随婢子去宣室殿,娘娘在那等着您。” 辛戡点点头,说道:“皇后传召,小王无有不从。那,劳烦娘子带路吧。” 宣室殿,他并非没有去过。彼时的烈帝,今日的辛戟,都在其间处理政务。 他不明白,为何崔筠卿,要叫他去宣室殿谈话。 她依旧那么瘦,曲裾裙下的腰肢不盈一握。 但她仍旧美得摄人魂魄,就连广袖上的如意云纹都让人醉心。 他刚要开口唤一声“筠卿”,她便开了口。 “梁王,”她的声音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可是竟然生疏至此,“那个偶人,本宫不相信是鸿儿做的。” 对于这种距离感,辛戡明显有些失落,毕竟在他心中,他不愿承认自己曾经爱过的女子做了这绥国的皇后,别人的发妻。 “臣感念娘娘信任之恩情,臣虽未教养过鸿儿,但也相信他绝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 崔筠卿迷离地笑:“梁王可先别感念本宫,先好好思量下自己身上的嫌疑可洗干净没有?” 辛戡一惊,忙伏跪在地上,说道:“臣愚昧,不知娘娘所言何意?臣虽无才无能,但也一直忠心于陛下,臣是着实不知娘娘为何要如此曲解?” “本宫曲解?”崔筠卿问道,“众人皆知梁王无诏入京,还在长安一连住了几个月。是,陛下确实没有说些什么,但是,梁王你的居心何在?你在如此动荡的时候回长安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辛戡沉默地低下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如今竟然如此误解他。 “若臣说,臣这样枉费心机来长安,是为了见娘娘一面,娘娘可会相信?” 终于,说出了口,这分隔两地长达九年的思念。 第四十四章 为龙4 “大人,酒凉了,奴婢为您再暖暖?” 顾启珏摇了摇头,摆摆手说道:“无妨,你退下吧。” 冷酒自是有冷酒的滋味。 疯了,一个个都疯了。这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脚步将要迈到哪里。 而他顾启珏却清清楚楚地知晓。 此刻的辛戡仍是跪在宣室殿里,俯首等着崔筠卿的回答。 崔筠卿终究还是答道:“本宫可攀扯不起梁王的记挂,梁王这番说辞,可是想着本宫不过一介妇人,终归会心软些?” “娘娘原是……这样想的?” “不是这样想,本宫如今还有命坐在这宣室殿吗?本宫在这宣室殿力挽了多少狂澜,冷眼瞧了多少尔虞我诈?” 崔筠卿也不忍心,但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有些人,还是要有距离的才好。 辛戡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崔筠卿,说道:“娘娘,臣未曾欺您瞒您。臣,拳拳赤子心。” 崔筠卿却垂下眼睑,拿纤纤玉指挼着海棠花瓣,不说一句话。 果然是如此。辛戡自己还未进宫便知道这是一个疏而不漏的局,是自己亲兄弟为自己设下的局。 他是故意没有提及自己在长安常驻不妥的只言片语,只是任由他在长安一住便是几个月。 以至于此时落下了话柄。 “臣年少时爱慕娘娘,”辛戡说道,“且不提娘娘为何不选择臣,单凭娘娘与臣相识多年,还不知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崔筠卿冷笑,明明是再道貌岸然不过的梁王,如今为何要装得如此冰清玉洁? 以爱为名,谁不会打着情爱的噱头去做些腌臜的事? 可能,辛戡他自己,忘记了许多事。忘记了,曾经那个疯癫的自己。 卢氏与辛戡谈话之后辛戡确实妥协了,迎娶了顾氏做王后。 卢氏与他交谈之前呢?他口口声声说是爱,可是最后不是要用玷污自己的清白来作为制胜的关键? 好在,他未能如愿。而自己,也顺顺当当地嫁作东宫妃。 “梁王,本宫其实有时候挺瞧不明白你的。明明口口声声说着情爱,然而自己在背后又把它亵渎得一无是处,还要假装欺骗自己爱得如何撕心裂肺。梁王,你至于吗?” 崔筠卿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地陈述道。 “不,不是的……人人都可以怨我恨我,但是筠卿,你不可以的……你不可以恨我。” “这偶人可以不是你做的,但是,时隔这么多年,本宫再回头来问问你,当年迷香之事,可是你做的?” 辛戡的记忆里似乎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西域迷香,崔筠卿。 他已经忘却这些事很久了,把他放在内心的深处。别人不提,他也不思量。 后来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过去,他心中只有那纯白无瑕的年少情愫,那最柔情的记忆。 崔筠卿叹了一口气,她是最了解辛戡不过了,这么多年,他还在一枕黄粱之中不可自拔。 有些事,还是要提点提点他比较好。 “若你真的像你自己想的那样爱本宫,当初就不会想着用这种让本宫身败名裂的方法来得到本宫。” “你先遇着本宫是不假,可是本宫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何一定要求娶本宫?” “彼时的卢皇后教养你、抚育你,你与陛下是一样的待遇。但是想必梁王心中也有计较,毕竟是不一样的生母所出的儿子,哪能真的是一般待遇呢?” “你面上与陛下兄友弟恭,哄骗得连自己心中都相信了,帝王家,终究还是有真正的兄弟情义。” “可是你是这样做的,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曾经但凡陛下有的,你都有一份。但是这百年基业,天下独独一份。这江山如画,只能由一人来指点。包括我崔筠卿,只能做一个人的妻子。” “梁王啊,你只是觉得得不到而太想要罢了。你若赤裸裸与陛下争这江山王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况且你也不愿相信自己竟然是有着这样的狼子野心。” “所以啊梁王,您只能觉得您是爱我崔筠卿的,我是被陛下横刀夺爱的。你无法开口说要陛下的储君之位,但是你可以开口说你先看上了我崔筠卿……” “如此想来,我崔筠卿何德何能,竟能惹您如此钟爱,让您在梁地守了这么多年,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忍不住来瞧瞧了?” 崔筠卿月子里便处理朝政,没有休养好,身体也虚了些。如今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脸色竟也苍白如纸,颤颤巍巍的,连站稳都吃力。 “筠卿,你坐下说。”辛戡见崔筠卿面色不好,心急地说道。 崔筠卿坐下,说道:“你们也别管陛下如今心在哪。能不能收拾得好山河,这是本宫该计较的事。” 辛戡不解崔筠卿话语间的含义,问道:“娘娘如今理事了?” “这一向是本宫做的事,梁王如今明白了也好。”崔筠卿说道,“只是本宫现下找你是为着巫蛊一事,这件事,本宫想问问梁王该如何处置了?” 辛戡只觉得眼前的崔筠卿陌生得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又一次伏跪在了地上。 “娘娘,既然这件事情的关系与臣摘不干净了,臣如今只求娘娘的宽宥。” “确实摘不干净,本宫听说这偶人,是你们养的顾家小女儿带来的,梁王此刻也是难辞其咎。” “那,娘娘准备如何处置臣?” “处置?”崔筠卿笑笑,“一家人,纵使你犯了滔天的罪责,本宫也不敢用上处置二字。无非是,本宫此刻强横些,勒令梁王别在长安待久了就好。” “娘娘的意思是……” “没错,本宫让你回梁地。” 辛戡不可思议地问道:“娘娘如今这般不信任臣了?” “梁王,”崔筠卿敛起笑颜,“本宫自始至终就未曾相信过你。” “臣明白了,”辛戡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如此作答道,“娘娘若觉得长安容不下臣,那臣便回封地。但是,娘娘如何认定臣心存谋逆?” “有些事,捕风捉影久了,人就会觉得是真的了。尤其是在这九重宫阙上,宁可信其有的。梁王在梁地高筑墙广积粮,又深得民心,下一步可是要缓称王?” 确实,辛戡在梁地多年,事事滴水不漏,赢得了许多民心。 而在帝王家,最需要的不是这样受百姓爱戴的藩王。而是事事点到为止,最好还能有些小把柄能让朝廷拿捏的藩王。 “就因为臣做事尽心,所以让娘娘起了疑心?可是娘娘,臣可是陛下的亲兄长啊,臣在梁地怎能不为大绥殚精竭虑?” “好一个殚精竭虑!”崔筠卿怒斥道,“本宫在闺阁之时便读尽天下书,从未见过像梁王一样事事都妄图染指的藩王。” “娘娘……娘娘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梁王不仅在梁地赢得了好名声,在长安怕也早已是左右逢源了吧?” 辛戡素日确实与长安的官员有些交情,但这些都是暗中的事,怎知今日竟被崔筠卿知道,还摆到了台面上来说。 崔筠卿见辛戡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本宫之所以知道了,还隐忍,全都是因为觉得你是陛下的兄弟,不想让陛下寒心而已。” “陛下的兄弟……臣不过是卢皇后身边一个媵女所生的,是臣自己给了自己太多脸面,弄到如今人人厌烦。” 崔筠卿终究是个女子,见着辛戡这幅模样,还是对他说道:“梁王,前事一笔勾销。你回梁地吧,本宫不计较了。” “臣谢过娘娘的恩情。”辛戡说道,“但是臣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娘娘。” “你讲吧。” “若……若臣从未做过伤害您的事,又是卢皇后的亲生儿子,那当年,你会选择臣吗?” 崔筠卿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不会。本宫是崔家的女儿,崔家的女儿不必眼巴巴地瞅着嫁给储君。本宫只是……本宫只是喜欢当年的陛下。” 辛戡听了面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不可闻地“噢”了一声,说道:“臣明白了,娘娘日后要珍重。” 第四十五章 如故1 “大王为何突然又要回梁地了,那宫中的巫蛊案有着落了?”顾启瑶一边替辛戡研着墨一边问道。 辛戡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地答道:“娘娘说是一家人,一家人便也不怕遭人算计而被离间了,所以你放心。只是梁地这样成月无人管制,怕也乱作一团了。” 顾启瑶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也在长安从春日待到了夏日,是够久了。 “那大王可有同陛下娘娘讲,妾日日夜夜思念鸿儿,请求他们恩准妾将鸿儿带回梁地。” “王后别急,来日方长。”顾启珏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顾启瑶回头看见顾启珏,问道:“阿兄怎么来了?” “没有经过大王和王后的允许,臣便一人走进了殿内,打搅了大王和王后,大王和王后莫要责怪才好。” 顾启瑶看了辛戡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说道:“责怪阿兄又是哪儿说起的话?只是阿兄说来日方长,这是为何?” 顾启珏笑笑,答道:“王后不懂臣的意思也难怪,毕竟这是臣要与大王商与的事。” “大王刚同本宫讲了近日打算回梁地,这一回梁地,下次再回长安,可是遥遥无期啊……” 顾启珏仍是笑,说道:“无妨,臣何时诓骗过王后?世子也是臣的亲侄儿,臣也不愿他小小年纪与王后分离的。” 在一旁许久未开口的辛戡突然说道:“王后,你先下去,本王有话同你兄长讲。” 顾启瑶虽然不知是何事,但也点点头,退下了。 “你说吧,你来找本王是为着何事?”辛戡问道。 “臣只是来问大王一件事,若大王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如此好的契机,大王为何要错过?” 辛戡皱皱眉,问道:“你要问本王何事?” “臣要问大王,您来长安,是真的打算还要回梁地?” “顾启珏!”辛戡怒斥道,“你个疯子,本王同你讲过了多少遍,本王内心没有其他的图谋。” 顾启珏仍是笃定地讲:“会有的,毕竟臣不是第一日认识大王了。” “那你倒是说说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王自是人中龙凤,天下所有至宝,皆配得。” 辛戡只觉得这句话直戳他的心窝。这天下至宝,他怎么不配得到? 包括江山,包括龙袍,包括,崔筠卿。他哪样不配? 辛戡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很久以前就似乎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一直在逃避。 辛戡终于问道:“那你觉得,本王要如何做,才能配得上这举世至宝?” 顾启珏见辛戡的反应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中便多了份底气。 有些人需要什么,可能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但是没关系,别人会提点他,让他知道自己缺的究竟是什么。 “大王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等时机。” “时机?”辛戡问道,“本王都要回梁地了,还能有什么时机?” “恕臣冒昧,大王为何突然执意离京?” “没有什么为何,只是本王也被逼无奈。有人从鸿儿宫中着手,开始兴风作浪。那巫蛊之祸,想必你也听说了。陛下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表面上是仁义,背地里却是逼着本王离开长安。” 顾启珏连忙将四周的门窗全部关紧,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王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子虚乌有?” 何止子虚乌有,这分明就是辛戟在示意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靠近长安,不要靠近崔筠卿。 辛戡答道:“本王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是拿本王当兄弟,还是拿本王当敌人?” “大王,臣就这么同您讲吧。”顾启珏说道,“皇族之内是最不能讲情义的,您对陛下心存幻想,可是陛下如今却不惜将脏水全数泼到您头上,再步步紧逼。” 是了,这可不是脏水? 辛戡终究不能忘记崔筠卿同他说话时那冰冷的语调,让自己觉得五月的长安却也是冰天雪地。 那时候他问过崔筠卿,她究竟怪不怪他一时糊涂差点毁了她的一生,她明明摇了头,说原谅他。 自她披上了嫁衣作了他人的新妇,他一直把这记忆藏在内心最深处,一直未曾让自己想起。 以至于,如今崔筠卿口口声声质问他的时候他一脸茫然。 他肯定不是忘记了对她的伤害,也不是对她只有占有之情。 他才是这世间最疼惜崔筠卿的人。 如今她也变得陌生,让他觉得再也不是那年在崔府里不经意间惊艳了他十余年的窈窕淑女。 她,为何要质问他? 她,为何只相信辛戟而不愿意相信他?她与辛戟执手,纵然辛戟心中有了另一个女子她仍是无怨无悔地替他生儿育女。 她怎么能够被辛戟迷得神魂颠倒而忘记了她崔筠卿曾经是个如何傲气的女子? 或许崔筠卿,只是独独将他推据在千里之外。 顾启珏见辛戡没有说话,便继续问道:“大王,您这一生下来便是养在了帝王家,您可曾希望过众生伏跪在您面前而喊您一声陛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王只要往前走一步,便可以寻到真正的人生之巅。” “真正的……人生之巅?”辛戡喃喃道,“可是若本王有心,又该如何取而代之……本王的弟弟?” “若大王不知如何取而代之,便不会在梁地留下贤王的好名声,也不会在臣一给您寄家书时义无反顾地回来。” “你的家书……” 顾启珏笑笑,说道:“不管家书里面是什么内容,大王必会回长安。所以臣寄一张白纸,一来是为着自己的图谋不为人察觉,二来愿者上钩嘛,大王不还是知晓了臣的用心?” “所以,你同本王讲了这么多,你到底是图谋些什么?” “臣图谋什么,难道大王不清楚?这么多年臣仍是区区弘农司隶校尉,若臣是个无才的,臣也便忍气吞声不多肖想了。可是臣,并不觉着臣庸庸碌碌。臣想要功名利禄,陛下给不了臣,所以臣只能转而向大王讨要。” 顾启珏这一字一句,把他这多年仕途的辛酸吐露了出来。 明明已经是梁王后的兄长,在别人眼中多风光。可是就是因为这对帝王家兄弟之间的猜疑,自己却从未被……满足过自己的野心。 “若,本王今天确实想要这帝位,那本王如今,该怎么做?” 面对辛戡的提问,顾启珏只笃定地回答道:“大王眼下还没瞧见长安的乱,您也等不了多久,就能瞧瞧长安究竟能有多热闹。” 第四十六章 如故2 六月的长安已经人心异动,人们都在纷纷猜测,明明辛戟已经都下诏要对漠南用兵了,可是此时却突然丢了杜虎符。 杜虎符只剩下了一半,本是皇室的秘辛,但是不知怎的竟传了出来,让整个长安人心惶惶。 失了杜虎符,可是天降不祥的征兆? 此时的顾启珏只觉得长安越动荡,于自己的目标越进一步。 顾启珏的夫人齐氏坐在他旁边的蒲垫上,硬生生地将一把好茶叶泡到寡淡无味。 “大人,”齐氏终究是开了口,“世子宫中的巫蛊之祸,其实是您一手策划的吧。” 顾启珏没有答话,只是以含笑代表着默认。 “为何啊?”齐氏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锦川和锦书一日日长大,若他们的父亲没有半分功名,他们日后哪来的好前程?”顾启珏答道。 “可是您现在在做的事,可是在伤天害理啊。您让陛下怀疑梁王意有所图,又让梁王觉得是陛下故意做得这一手来逼他回封地。大人,您好深的心思。” “不借刀杀人,哪来的宏图伟业?我的妹妹明明是梁王后,但是我这么多年仍然只是一个司隶校尉。可是若我妹妹是皇后呢,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齐氏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这个相伴多年的枕边人。 “妾与大人相互扶持十数载,如今实在不明白为何对权势的渴望,会让您做这种损阴功、伤阴德、折阳寿的事?” “我说了都是为了孩子!” “错了,大人怎么会是为了孩子?再清贫的人家,也有自己的缘法。可是大人如今做的事,可是要让儿女们一生都活在了父亲所造的罪孽里?” 齐氏一声声的质问只让顾启珏觉得心烦,他现在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哪有回头的道理?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回头。 “夫人不必再多盘问了,我做的事,我自己心里明明白白。这日后的荣华富贵,纵然是为着成全我的野心,但是也是留给锦川锦书享用的。” 齐氏见顾启珏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只是一介妇人,也无法做什么,便也不再想着去劝说他。 “大人,妾齐氏一族,世代忠良。若大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这般铤而走险,妾只能自请从此于房中礼佛,不再过问府中事务。” 言语间,门哐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一脸茫然的顾启瑶。 “本宫听见兄嫂所交谈的字字句句了,只是本宫不愿相信。”她看向顾启珏问道,“阿兄,刚刚嫂嫂所说的是否是真的?” 顾启珏想想早晚顾启瑶也是要知道的,所以想想不如索性告诉了她。 见着顾启珏点点头,顾启瑶只觉得要天崩地裂了。 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兄长,为何要选择去做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 顾启瑶摇摇头,勉强作镇定状,说道:“本宫不信,就算阿兄你是这个打算,大王也必定不会同意的。本宫现在要亲自去问问大王。” 顾启珏一把拉住顾启瑶,说道:“杜虎符已经丢了,陛下已经守不住这江山了,王后现在去问大王又能如何?这大绥江山只能由大王来整饬了。” “放开本宫!”顾启瑶说道,“有些事,本宫若不自己去问清楚,本宫永远想不明白的。” 顾启珏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顾启瑶。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过,辛戟口口声声说丢失了的杜虎符,现在正放在椒房殿中任辛湄把玩。 “迟迟,知道这是什么吗?”辛戟素来宠溺辛湄,所以言语间尽是柔情。 辛湄摇摇头,问道:“那这到底是什么?铸成栩栩如生的猛虎,让人真觉得它是在威武地狂啸。” 辛戟笑笑,揉了揉小女儿如面团一样的脸蛋,说道:“迟迟,你看,这上面有铭文,‘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父皇把左符留给你,好不好?” “可是这上面的铭文让迟迟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迟迟不敢要。” “再重要的东西,有朕的迟迟重要?” 辛湄痴痴地笑,说道:“既然是父皇留给迟迟的好东西,迟迟是一定要收下的。” “只是迟迟,父皇给你这个,你也要替父皇保守秘密。这个东西,是父皇偷偷给你的,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母后。” 辛湄也不懂辛戟的意思,只当是寻常的珠宝,收下便收下。既然辛戟说要保密,那自己不说便是。 “好,父皇,迟迟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辛湄乖巧地回答道。 辛戡这几个月来也时常往椒房殿跑,毕竟椒房殿里有着他最珍视的一儿一女。 虽然辛涯还只有三个多月,尚在襁褓之中,但是逗弄小儿毕竟也是一件趣事,至少能够让他在这般焦灼的局势之外松口气。 相比于椒房殿的和谐,辛戡如今住的甘泉宫里却闹得有些不快。 因为甘泉宫是别宫,离绥宫远,所以辛戡也未曾考虑平日里言谈间要遮人耳目。 所以当顾启瑶直接闯入殿内质问他为何要谋逆时,他顺手就甩了她一耳光。 顾启瑶与辛戡成亲多年,虽然相互之间还是有些距离,但是也是相敬如宾的。所以今日辛戡今日居然动手打她,让她一时难以置信。 “男人的筹谋,你个女子掺和什么?这么大动干戈地来质问,是盼着本王早死吗?” 顾启瑶泪光盈盈,但还还未反应过来辛戡话语间的意思。 “大王……妾自知行为有失体统,但是,您为何非得做这……乱臣贼子呢?” “本王姓辛,是先帝堂堂正正的皇子。陛下逼本王,本王不得不反抗,你懂吗?” “大王,你们男人之间的矛盾妾不明白,但是,”顾启瑶说着便跪了下来,拉着辛戡的衣袖,“大王,忍一时风平浪静啊,莫于青史留骂名啊。” 辛戡听着顾启瑶字字句句的泣诉,竟厌恶地皱了皱眉。 若是崔筠卿,定不会这样子舍弃尊严说跪便跪。她与崔筠卿,简直是云泥之别啊。 “那本王今日便告诉你,是你兄长想做日后的第一大功臣,才与本王有了如今的筹谋。” 顾启瑶听到辛戡所说的话,愣愣地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何,这一个个的,疯了一样地要往高处爬? 高处不胜寒啊。 “若你执意要忠君爱国,你便去告发陛下,说你的丈夫与兄长密谋造反。顾启瑶,你去啊。” “大王明明知道妾不会这么做……只是大王,您为何要这样子待您的亲弟弟?” 顾启瑶终究是不明白。 辛戡笑笑,答道:“若没有他,这江山如画本王根本不用去自己夺,本王心爱的女子也不至于做了他人的妻子。” “心爱的女子?”顾启瑶只觉得心中空落落,有种丝丝入扣的疼。 若他还有其他心爱的女子,这么多年的相敬如宾究竟算什么? 顾启瑶也仓皇地笑,眸色中尽是落魄。 “妾明白了,大王的伟业,妾从此再不过问。只是妾希望若有一日失败,断头之日你我黄泉一定要分两路,从此各不相干。” 第四十七章 如故3 听长安城里的一些老人讲,那时候绥宫里的火,是从静安皇后的椒房殿开始,一直蔓延到怀帝的未央宫,最后熊熊地灼烧了整个绥宫。 而这熊熊大火,只在一瞬间,便烧遍整个绥宫。 那火光,让整个长安的空气都灼热起来,使天晋九年的夏,显得最酷热难耐。 都说是匈奴人在那各个殿内都撒了沾了油的松木屑,所以那火,竟一时扑不灭。 辛湄没有见过在众生眼中这火景该是如何地让人咋舌,但她却一直记得在大火中她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落魄。 火势还未蔓延开来的时候,她在椒房殿外看着殿门禁闭,连窗子都锁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一丝出口。 偌大的椒房殿里,竟然没有一个侍女内侍能够逃出来,只有半夜偷偷溜出去扑流萤的辛湄被锁在门外,侥幸未曾置于大火中。 但是她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至少那时候不认为。 她在殿门口哭喊拍打,任浓烟熏到自己的脸,却只听到各种惊呼声。她似乎还听到了辛涯那愈渐无力的哭声,崔筠卿若有若无的狂笑声。 猝不及防的一场火,那时快要丑时了,想必阖宫都睡熟了,才以至于如此猝不及防。 因为大火烧得快,所以椒房殿的房梁有些都被烧得脱落了,直直地砸了下来。 辛湄只是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到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也不知道去躲着点那些坍塌的房梁。 帝后都尚且被困在大火中的时候,纵然是身为帝后最为珍视的长宣公主,只觉得这些荣光是无法在生死一线时留得住所爱的。 辛湄自然是哭得声嘶力竭,纵然殿内没有了人声却还用尽全力地拍打着殿门。 “快走!”辛湄不知道被谁一把裹进斗篷中。 辛湄企图看清来人,发现竟是赤着脚踝的颜知洲。 颜知洲拉过辛湄,问她道:“你是傻了吗?这么大的火势,你还往前凑,是真的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了吗?” 辛湄努力挣脱颜知洲的手,一边挣扎一边问道:“我父皇呢?” 颜知洲毕竟年岁长些,力气些大些,拖着她就走。 “公主有要问的等会妾会一一同您讲,但是妾现在一定要保证能救您出去。” 辛湄觉得颜知洲带她走的是从未走过的一条路,便警觉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宫外,”颜知洲简短地答道,“这场火分明是存了心不让人有活路了,没有陛下,我们就算寻求任何一个人的帮助,也有可能坠入别人的圈套。所以公主千万要跟着妾走,妾带您从密道走出宫外。” 辛湄毕竟年幼,不懂如今事态的严重性,问道:“为何说没有陛下,我父皇究竟是怎么了?” “陛下,已经葬身于火海了。娘娘,也应是一样。” 颜知洲思考了很久该不该如此直白地同辛湄讲,但事情既然发生到这个地步了,她不得不如此讲。 辛湄原已止住了哭,听到这儿,禁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们都说你是妖姬,果然你就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父皇母后一定没有事的!” 说着,辛湄又要往回走。 “公主,你听着,陛下原是与妾一同逃出来的,但是陛下说要替你拿回另一半的杜虎符,所以又折了回去……” “然后呢?父皇怎么了啊?” 颜知洲抿了抿唇,努力说服自己现在要镇定:“陛下刚回头,便被雕梁所砸中。妾救不了,陛下奄奄一息时叮嘱妾务必要救出皇后娘娘,小皇子和公主。只是妾来的时候终究是晚了一步,再进那大火里,救不得别人还会葬送了自己。” 颜知洲尽量不让辛湄觉得自己是同样的慌乱,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是,她真的忘不了那堂堂天子竟被如此狼狈地困在大火中,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同她讲,快走。 “可是我终究不会感激你啊,”辛湄说道,“我如此爱的人,父皇,母后和小涯,我看着他们葬身于火海之中,我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从大火中逃出来?” 为什么要逃出来?颜知洲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逃出来,她看着辛戟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在想着,若能陪着他一起就好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在留恋一眼地走了,甚至都没有替他阖上双目就直接离开。 因为他向她托孤,她不得不狠心转头。 从未央宫到椒房殿,一路上,她就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他的妻子与儿女千万要无恙才好。 只是当她看见椒房殿的火势比未央宫还要猛烈时,心是彻底凉了。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她想不如冲进火海至少还能跟上辛戟的脚步,但是那个时候,她突然看见孤身在殿外哭喊的辛湄。 那个辛戟最为雍容的嫡女,她见过的,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稚子。 只是她再见她时她哭得不成样子,蓬头垢面的,茶色襦裙上也尽是烟灰。 那么小的孩子,却要承受这般的负累,颜知洲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颜知洲对辛湄说道:“公主,妾只求您一件事,随妾去清河。” “为何要去外祖家?” “因为如今只有你外祖可以救得了你。” “我不需要被救,绛娘娘,我真的不想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颜知洲用衣袖揩去她脸上的尘垢,柔声安慰她:“公主要听话,陛下临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妾救得您的性命,公主不能让陛下失望。” “父皇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我在这种时候乖巧懂事?他若不回头,他就可以好好陪着我了。” “公主,您听妾同您讲,我们之所以只能偷偷摸摸从密道走,是因为有人不仅要害陛下,还要谋害整个皇族。” “是何人要害我父皇母后和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父皇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他们怎么能够这样不讲道理?” 辛湄又气又急,只觉得整个世界天崩地裂,但又想要拾起昔日里的傲气,以长宣公主的身份将那狠毒的人处以凌迟。 “绛娘娘您快说啊,今日之事究竟是谁做的?” 第四十八章 如故4 “是梁王。”颜知洲说道,“陛下不是不知道梁王图谋不轨,但是陛下从未想到过他竟能做得如此绝。陛下与妾困在殿内的时候陛下便懊悔地同妾讲,他这是在养虎为患。” 颜知洲一想起辛戟便泣涕涟涟,那个一直疼她敬她保护她的人,从此以后就不在了。 “梁王想做皇帝?”辛湄问道。 “对,所以梁王并没有离开过长安。公主只需要看着,在这废墟之上,他还要加冕为皇上。”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辛湄哭道,“这是我父皇的江山,这是我和弟弟的江山,我不同意,我一定要去杀了他。” “公主,你要冷静。妾说了,陛下已经走了,妾与公主两个女子,一无所有,我们怎能斗得过梁王?” “可是我是父皇曾经金口玉言的皇太女,我怎么不能阻止他登上九五之尊?”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办法和恶人讲道理。更何况公主你,还没有梁王今日的权势。” “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些事翻篇?” 颜知洲捏紧了拳头,任指甲嵌入手心,说道:“公主,越王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你的意思是?” “等,”颜知洲回答道,“所以妾要同公主一起去清河。公主,纵然长安有你舍不得的一切,但是为了今夜的火光,妾代表今日所有的亡魂,请求公主,能以大局为重。” 辛湄沉默了良久,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公主,到出口了。这边是荒郊,我们乔装后趁夜色赶去清河吧。” 辛湄也哭得累了,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迈向哪里。 她看见颜知洲赤裸的纤纤玉足,一路来被割的划的数十道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目惊心。 连她这样一个外族女子都准备好用这一生来筹谋如何为今夜所有的亡魂洗雪冤屈。 “若蒙公主不弃,这一路上,可唤妾一声‘姨娘’。” 辛湄点点头,说道:“好,姨娘,我们一起去清河找外祖。” 说完,她又朝着绥宫的方向三叩首,说道:“父皇,母后,迟迟无法斗过恶人。但若有一日迟迟再来长安,一定要风风光光地祭奠你们。” 颜知洲也在旁边跪下,将头叩得血流不止:“谢君为妾葬天下,祸国之名又何怕?” 清河。 辛湄到清河的时候崔靖年已经辞官了,他见到辛湄时竟被吓得惊愕失色。 “你还活着?” 辛湄点点头:“绛娘娘带我逃了出来。” 崔靖年的眼圈瞬间红了,他都想不到竟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外孙女。 “一路上,受苦了吧?”崔靖年问得平淡,竟不像是在问一个落魄的公主,而像是在风尘仆仆之后一句普通的问候。 辛湄摇摇头,说:“先前,走几步,哭几步。后来也麻木了,就这样来了清河。” 崔靖年点点头,说道:“着实是我崔氏一门的福泽,公主如今竟然还安然无恙。” “外祖,我父皇母后的葬礼,他办的怎么样?” “陛下和皇后,身后事确实体面风光……” 一路上她也听说了不少消息,说是辛戡替先皇先皇后大操大办了葬礼后再加冕为帝。 但是,他昭告天下的是,绥宫里那一夜的火,是匈奴寻仇所为。 匈奴单于乌雅因为绥国而错失心爱的女子,于是一直在边疆上寻衅滋事。 但是最后辛戟要出兵大漠了,匈奴慌张之下,只好铤而走险放火烧绥宫。 这么轻易,就把绥国换了天地。 那时候她问颜知洲,为什么辛戡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他们还不曾反驳。 颜知洲似是而非地答道,因为辛戡笃定乌雅不会反驳,才把谎撒得如此有恃无恐。 再后来,颜知洲才慢慢地同她讲,那段在月氏与乌雅之间的旧事,以及她被献到绥国为帝妃,乌雅穷追不舍的那一段岁月。 “他们说的那个女子,是你?” 颜知洲点点头,答道:“他来月氏做过质子,我与他有交情。但是,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那他纠缠你了没有?” “没有。那时候我叫克颜,他只是在我临行前给我取了个中原人的名字。” “就是你现在的名字?” “对。他说他也读中原的诗文,最爱《西洲曲》里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所以,他为我取名颜知洲。” 辛湄静静地听着颜知洲的讲述,问道:“所以辛戡误打误撞,泼脏水的人偏巧什么都肯接?” “对,辛戡将罪责归咎于乌雅,可是乌雅偏偏遇到这种事最不愿反驳。所以如今,人人信以为真。” “可恶……”辛湄皱了皱眉。 一路以来颜知洲觉得辛湄的接受能力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到最后都不怎么哭闹,但是相比于从前,她更喜欢她多些笑颜。 想到这些,辛湄突然问道崔靖年:“外祖可知谋害我父皇母后的真凶究竟是不是胡人?” 崔靖年听到这话,有些好奇地问道:“难道还有其他人加害陛下?” “若我说是我的亲叔叔,我父皇的亲兄长害了整个绥宫的性命只为得到今日的万人之巅呢?” 崔靖年不语。 辛湄也知道,崔靖年中庸惯了,如今遇到这么棘手的一件事,就算他想为了枉死的女儿与外孙,他也不会铤而走险一次。 他失了女儿固然心痛,但是他不该拿整个家族的命运来为绥宫人沉冤昭雪。 再说,若要手刃仇敌,本就不是他的义务。 而是自己现在担子上的任务。 “外祖?” “公主,臣一生忠于陛下。陛下蒙冤,臣此生再不涉足庙堂。” “外祖……不是复仇,不是现在。” “公主请讲。” “从此,您为司空大人,我为崔府舞伎冉猊香,不再是,绥国长宣公主辛湄。” “公主……” “大人,冉是圣人弟子中的大姓,是我意欲匡正天下礼法的决心;狻猊是龙子,可吞虎狼,是我意欲有朝一日斩尽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我最爱白梅,是因它零落成泥,香却如故。” “冉猊香,很好,不愧是我崔靖年的后人,无愧于大绥公主的风度。” “我欲十年磨一剑。” 那是辛湄的九岁,她在那时候就一日日等待,等待冉猊香的十九岁,等待着,一直是她的江山如画。 第四十九章 应同1 流感季,扛不住,所以更得断断续续……趁身体舒服写几章……感谢陪伴……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清河?”萧望尘看着冉猊香,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不全是,我还随贺兰先生一同去过西域。”冉猊香答道。 “贺兰先生……可是当年静安皇后替你找的那个教你对弈的贺兰殷?” 冉猊香点了点头,答道:“是他。我后来与姨娘一同与他取得了联系,这几年,也全是有他的帮助我们才能过得顺当些。” 萧望尘仔细地打量着冉猊香,似是刚认识她一般。 她还是和他记忆中的辛湄一样,眉眼中不仅流光溢彩,更有傲气。 怪不得阔别已久后的第一次相见,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怪不得一直觉得她眉眼符合自己的心意,越看越顺眼。 怪不得一直有种想要把她保护起来的欲望,不忍心她涉足宫闱沾染尘埃。 原来,一直都相识。 “这么多年,还能再见你,还能” “为何,你可以相信颜知洲贺兰殷,却不愿意相信我?” 我,是你儿时挚交。 我,见证了你多少荣耀与凄惶? 我,一直在想着你,想起那一片焦土间曾经言笑晏晏的你我。 见冉猊香没有回答,他终于忍不住柔情地唤她:“湄儿。” 就像记忆里一样。 “可是我终究不是辛湄了,”冉猊香摇摇头,“我是冉猊香,真的是至微至陋之人。” 萧望尘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从辛湄口中说出“至微至陋”四个字,他只觉得无限的心疼。 “相信我,好吗?”萧望尘问道,“不管你是曾经的辛湄,还是如今的冉猊香,都相信我,好吗?” 冉猊香笑笑,答道:“我现在……已经不得不信你了。我已经一桩一件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了,甚至告诉你了于你有赏识之恩的辛戡,于你有养育之情的顾启珏,他们的真面目。” “若我今日不说出口,或者我一辈子也看不清你究竟是谁,你入长安,究竟是把我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我说了,辛戡和顾启珏窃取河山,猖狂谋逆,在我眼中是敌人,是我刻入骨血的仇恨。”冉猊香看向萧望尘说着,“可是我啊,最不明白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我不明白他们对你的恩情会不会已经把我们之间隔得只剩万水千山……以及,终归是水火不容的立场。” 这许多年来,顾启珏收他做养子,辛戡视他作心腹,确实让他依旧做着王谢贵公子,荣耀无双。 但他父亲萧如基进宫救驾之前,分明就叹了一句:“终究是要兄弟阋墙。”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何父亲这么笃定地说辛戟与辛戡之间已经起了龃龉了,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同室操戈。 若不是父亲哪一句“兄弟阋墙”,他可能永远会以为真的是匈奴人一把火烧了绥宫,毕竟他也亲眼瞧过乌雅的疯癫。 他后来有一天才明白,为何这么巧,这场大火让辛戡坐收渔利,得到了世上最滔天的权势。 确实,辛戡信任他重用他,顾启珏一味地给予他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他装不了疯癫,不能在内心深处认同顾启珏是个慈父,辛戡是个明君。 所以他十一岁便跟着上战场,见过太多刀口舔血的生活,亦见过太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终究是想明白了,过去如何便让它过去吧,自己既然生是大绥的男儿,必定是要保护绥国的河山的。 后来他也渐渐与辛戡顾启珏交谈多了起来,他总是想着,只要不揭开这陈年的伤口,不见着血淋淋的曾经,与他们表面相交,也可以相安无事一辈子。 毕竟,他们都是想要让金瓯无缺的人。殊途同归。 可是,他再次与冉猊香相遇,听着她讲述辛湄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只觉得,伤疤毕竟是伤疤,愈合得再好也不能视而不见它所带来的疼痛。 “湄儿,”萧望尘贪婪地喊着这个久违的称呼,只觉得她是必然不能再走远了,“我与你,永远是站在一处的。” “可是我不愿意你陪我担着这种风险!” 冉猊香听着萧望尘的话,心底有了久违的柔情。 但是自己选择的毕竟是一条朝不保夕的道路,怎能再拉上别人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呢? “风险?”萧望尘反诘,“我会永远保护你,绝不叫你受委屈。真的,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委屈。” “我可以保护自己,”冉猊香说道,“但是我与你,还是不要有瓜葛的好。” “为何?”萧望尘不明白,她明明选择了交心,如今她却又把他置于千里之外。 “因为这一场恩怨,与你无关。” “如何无关?”萧望尘问道,“我为何会痛丧考妣,难道不也同样因为那场火?你有的痛楚,我也有,我并不是选择了原谅他们,我只是为着家国与他们妥协了啊。” 冉猊香凄凉地笑,美艳得犹如洛神临世,一时光华无限。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与我站一处,可是萧望尘,你知道我的筹谋吗?你知道我这八年里日复一日学舞蹈是为了什么吗?我有野心,但是你永远做不到苟同。” 萧望尘听着冉猊香所说的话,心里电光火石般想到了一些什么。 “所以你是真的,想入东宫?”萧望尘问道。 “我那时候去清河,一路上满脑子皆是复仇,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冉猊香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姨娘突然问我,辛鸿是不是与我年岁相当?” “我那时候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幸而我长在深宫,辛戡顾启瑶只遥遥地见过我一面,辛鸿虽也见过我,但是只有数面之缘。” “况且那时候,辛鸿也小,连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他又怎么能记清我?” “她说,公主,我教你跳舞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我说若能做个祸国的女子,也是一种本事。” 萧望尘静静地听着,问道:“所以,你想以色事人,做那个可以祸国的女子?” “是,也不全是,”冉猊香答道,“我不会去祸乱大绥的江山,但我要夺回属于我的所有,让他们为我父皇母后血债血偿。” “可是殿下是你的堂兄啊,你这样做,是不是有违伦常?” 冉猊香哈哈直笑:“你如今与我说伦常,那辛戡觊觎我母后的时候他可想过伦常?他只是疯了一样地想要得到,得不到又要用绥宫数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去毁掉,我沉冤昭雪顾什么伦常?” 萧望尘不明白为什么辛湄一定要选择这条路,她是蒙了尘的明珠,本就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 可是,她如今竟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去得到,不惜以后半生的光阴作为赌注。 第五十章 应同2 “你进宫,只为取白氏而代之?”冉猊香摇了摇头,答道:“我想赢得辛鸿的信任,日后可以更便当地寻杜虎符。” 萧望尘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杜虎符的秘密?” “因为啊,还有一半真的杜虎符,一直在我手上。纵使是从清河到长安,我也不曾舍弃它。” 萧望尘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日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杜虎符的秘密,这天下又太平不了了。” “你是在担心乌雅会说出去?”冉猊香问道,“他是不会的,就算他现在有心思,也是要用在解他的‘沉水’毒上。但是,我还是会尽快拿到右符的。” 萧望尘愣了很久,最终还是说道:“殿下,不难接近。但是陛下,我怕是你纵然入了东宫也不能将手伸到他那儿。他防人防得紧,你斗不过他的。” “既然现在我与他一人有一半杜虎符在手上,既然我与他都姓辛,那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怕他的。因为我与他,是一样的胜算。” “他与顾启珏二人,老谋深算惯了。湄儿,我不放心你。” “萧望尘,往前看。”冉猊香说道,“与你两小无猜的是曾经的辛湄,无忧无虑的绥国公主。如今的你与我,中间可不是隔着鸿沟?” 冉猊香也不知道为何会想着一定要与萧望尘划分得泾渭分明,但是话说出了口,心里的不安便少了许多。 但是既然话说出了口,冉猊香也只能索性说完:“现在感情于我,实在是太过奢侈了,你懂吗?就算你说要站在我身边,可是我已经一朝被蛇咬,做不到再去轻易相信一个人。” “纵然,我与你一同长大?”萧望尘不甘心地问道。 冉猊香点点头,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萧望尘,我告诉你这一切,事事不瞒你,就是为着曾经的情谊。但是,我们不能永远拿过去的情分说事,你明白吗?” “如今我是明白了,”萧望尘垂下眼睑,静默了片刻说道,“是啊,我还奢求什么,你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萧望尘,”冉猊香突然叫道他的名字,“你愿不愿意与我执手这份浴血的霸业,为了绥宫那一夜千千万万的亡灵?” 萧望尘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回答道:“霸业,我没有野心。但是我说过会护你周全,护大绥周全,便绝不再出尔反尔。” “谢谢你。”冉猊香突然说道,“谢谢你肯不顾一切站在我身边。” 萧望尘没有再提及这件事,只是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不能久留。你送温娘子出嫁后,自己再仔细思量思量。” 过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不想让你入绥宫的。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大漠,看金戈铁马灿烂千阳?” 大漠多好,牛羊可以放肆地跑,连鹰击长空都雄浑成豪情。 冉猊香想着,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发,连苦涩都无处宣泄。只记着,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逼着自己一步一步,从清河来到长安。 他知道她不快乐,辛湄从小便不爱权势,如今她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忍受这种桎梏? 可是冉猊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来了长安,便再也没有退路了。我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我一定要这一份用权势才能证明的清白。” 萧望尘听着冉猊香说这句话,又想起昔日的辛湄是如何骄傲的女子,便也有些明白了她为何不肯舍弃长安去大漠。 但是纵然是想明白了,萧望尘心中还是有着丝丝错落,总觉得,再见辛湄,她已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纵然心中都是想不明白又说不清楚的情感,他最终还是只答了一句“好”。 她心中已经够苦了,何必再要步步紧逼她? 一入夏,日头长了,日子却过得快。 温思成婚后也听见了冉猊香的话,劝说着辛泽去封地。新妇的要求,辛泽自然无有不从,更何况他也觉得在长安太过闲散无事可做,便向辛戡请旨去了封地。 温思随辛泽去了封地,让冉猊香心头松快了不少,毕竟她也不清楚日后的局势将会如何。 冉猊香如今日日在沧浪楼,少了知交,她本就孤僻寡言,如今索性也不与外人交谈,一心一意地闷在阁子里跳舞看书。 只是转眼又要到了乞巧节,照理皇后每年都会为宫妃以及宫婢们庆祝她们的女节。 “今年乞巧若要入宫,你也跟着吧。”齐青云找到冉猊香,对他说道。 冉猊香有点意外,毕竟她来沧浪楼才半年不到,照理说齐青云应该多留她几年再让她去献舞的。 “婢子怕跳不好,丢了大人与姊妹们的脸面。” 齐青云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我们沧浪楼走了两位舞伎,人也不多了。更何况你在郡主面前又得脸,也见过皇后娘娘,这点我放心。”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坊中伎子都是这些心思,寻求机缘得遇贵人。你年级也不小了,既然来了沧浪楼,我也是要替你争取机遇的。” 冉猊香伏跪在地上:“多谢大人深恩,婢子没齿难忘。” 齐青云笑着扶起了她,说道:“若你日后能够有富贵,也是我们舞坊的荣耀。我们沧浪楼啊,之所以那个长盛不衰,也是多亏了从这里走出的伎子们的扶持。我见你是世间难遇的品貌,日后也是有前程的,只要日后你不忘了沧浪楼,我今日的恩情便只是举手之劳。” “大人于婢子有恩,婢子怎能说忘记便忘记?日后若有用得着婢子的地方,婢子必定万死不辞。” 齐青云听着冉猊香一字一句的决心,笑着说道:“那便是极好的。殿下本来是极不喜欢我的,顺带着瞧不起我舞坊中所有的伎子。但那日我瞧着他似乎对你有些心思,你自己卖点乖,不愁入不了东宫。” 原来,辛鸿的心思那么明显。明显到,就连坊主齐青云,都在打着自己的主意,先巴结上她,再牟取利益。 冉猊香在心头哂笑果然是要有些利益放在眼前,别人才会重视你。 毕竟就算冉猊香没有得到过辛鸿与众不同的待遇,但是毕竟在顾锦书身边伺候过,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冉猊香点点头,答一声“诺”,乖巧得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与绥宫,终是要纠缠不清的。 第五十一章 应同3 冉猊香再见顾锦书的时候已经是乞巧节当天了。 “猊香!”顾锦书首先认出了她,“你是入宫献舞?” 冉猊香忙作礼,然后答道:“婢子是个凑数的,进了宫着实诚惶诚恐。” “无妨的,”顾锦书说道,“你见过娘娘的,宫中你也陪我住过,没什么好局促的。” 冉猊香点点头。 “乞巧节召舞伎进宫,本就是娘娘为后妃宫人们图个乐,娘娘今日开心着呢,不会随意恼火的。” “娘娘是个好人,”冉猊香说道,“婢子明白的,婢子也一定会竭尽所能讨娘娘欢心。” “猊香,”顾锦书把她拉到一旁耳语道,“那日我同你说过的事,今日便是个机会。我会想办法把殿下寻过来,你只要是恰好碰见他,也不会伤了名节。” “郡主……”冉猊香说道,“婢子知道您为着婢子的事也在一直谋划,只是今夜宫中人多口杂,这怕是不妥当。” “今日是乞巧节,娘娘恩准阖宫欢庆,确实会有人多口杂的不便。但是猊香,若错过了今日,我实在是为你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你怕吗?” 冉猊香本就做了打算,既然好不容易进宫一次,便要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也不至于一直拖沓着这件事。 幸而,又遇到了顾锦书。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帮衬着自己入东宫,但既然别人施以援手,自己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冉猊香摇摇头,说道:“郡主是个爽快的主子,倒不嫌弃婢子趋炎附势的粗鄙丑态。婢子感念郡主恩德,一切就全凭郡主的安排了。” 顾锦书笑笑,说道:“我原来就同你要好,答应你的事必定是记在心上的,你心里也不必有负担。只是若真的有来日,你可要小心着点博望苑里的那个卢氏。” 卢氏……冉猊香仔细想了想,原来就是那个卢絮寒,辛鸿的良娣。纵然范阳卢氏一向比不过清河崔氏的权势,但是毕竟早些年也出过一位皇后,养出来的小娘子自然是要娇气些的。 冉猊香笑笑,答道:“婢子从未肖想过僭越了去。日后不管是太子妃,还是宫里的良娣宝林,婢子一定会好好侍奉的。” “你是不知道那卢氏到底是个什么性子,”顾锦书听到冉猊香的话,忙说道,“我原先还会去博望苑给太子妃娘娘请个安,如今是不敢了,那个卢氏太会闹腾了。” “能让郡主都觉得头疼的女子,婢子倒是有些好奇了。” “原先太子宫中还有个何氏的良娣得宠些,殿下也会偶尔去她殿里过夜。如今是不行了,殿下纵然要去太子妃娘娘宫里她也要闹上半天。” 冉猊香噗嗤一下,问道:“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女子?那可不是铁了心要逼迫殿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可不是嘛,”顾锦书的皱眉表达了她的不满,“你说再骄横也犯不着越过了太子妃去啊。定是在闺中时父母偏疼了些,以至于现在太不懂规矩了。” “但是纵然郡主这么说,婢子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卢娘娘是良娣,也是主子,婢子不敢造次的。” 顾锦书拉着冉猊香的手说道:“你谨慎过头了,你是我带进去的人,大胆些无妨的。猊香,你只要记着护着点太子妃娘娘的周全便足够了。” “太子妃娘娘……”冉猊香掩唇娇笑,“娘娘是博望苑的主子,怎需要靠婢子来回护呢?” “你不懂,指望太子妃这性格来驭下,根本不可能。这卢氏,在东宫一有不顺心,便哭哭啼啼,闹得宫外的母家都知道了,还以为女儿在宫里受了委屈。” “婢子瞧着卢良娣倒真真的是稚子的脾性,只不过爱闹腾些罢了。” “何止!”顾锦书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她为了求个子嗣,已经从宫外前前后后请了数十名医师了,但肚子仍是没动静,那些医师便都白白赔上了性命,如今连身首异处都没有人管。” 冉猊香听到这儿感到十分诧异,她竟然都没瞧出来卢絮寒是这样子蛮不讲理的人。 “那殿下不知道吗?” 顾锦书说道:“殿下知道啊,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殿下不管后院的事,所以猊香,若你去了那儿,一定要自强。” 冉猊香点点头,说道:“婢子记着卢良娣也不过十五岁的韶华,怎么在子嗣一事上这么急?” “猊香,你糊涂啦!”顾锦书说道,“你怎么忘了殿下如今还没有子嗣?卢氏定是想着纵然生不了嫡子,也能生个长子,毕竟这是明摆了占着便宜的事情。” 冉猊香羞赧地笑,答道:“偏巧婢子没有郡主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事事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参透。” “我瞧你比谁都想得通透,才会想要把太子妃托付给你的。”顾锦书说道,“我都说了,不管怎样,有我替你撑着腰,你别怕才好。” “郡主可是在教婢子学会狐假虎威?” “可不是嘛,”顾锦书也笑了,“谁让我与你投缘喜欢你,所以才心甘情愿为你做恶人呢?” “那婢子猜,皇后娘娘应该是现在心情最复杂的人吧。毕竟人是娘娘看中的……”说道最后,冉猊香不禁捧腹大笑。 “促狭!”顾锦书说道,“不过说真的,皇后娘娘怕是也没有想到这个卢氏是这样蛮横的一个人,自己受不了孕也就罢了,这还连带着阻碍殿下其他的妃妾为他开枝散叶。” “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娘娘既然看重范阳卢氏的势力,便也容忍得了卢娘娘的跋扈。”冉猊香想了一会,最后说道。 只是她在心头想到,让范阳卢氏与辛氏皇族如此同气连枝,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她是最不希望辛戡的帝位可以稳固的人。 所以,对付卢絮寒,不仅是为了她能在博望苑过得顺畅些,也是为了让她在涅槃这条路上走得轻松些。 “猊香,我讲了这么多关于卢良娣的事,你此时可要退却?”顾锦书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 冉猊香直率地反问:“为何要退却?” “因为……”顾锦书答道,“因为我同你讲了,她是一个如何极端又骄横的女子。” “婢子只是求个安稳的下半生,也不同卢良娣争抢什么,婢子不怕的。” 更何况,就算没有顾锦书站在她身后,她也明白辛鸿对她的殷勤是何意。 有了恩宠,便是她在东宫生活最大的保障。 第五十二章 应同4 “那郡主近来可好?”冉猊香见顾锦书面色并不像从前好,便问道。 顾锦书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说我了,尽是些理不清的家事,听了也乏味。” 顾启珏疼这个女儿,顾锦川和萧望尘也不会平白无故惹她,既然是家事,想来顾锦书也只能是同她的母亲宁懿夫人闹了不快。 “郡主是个极明白的人,要婢子说,是不必为着些小事烦扰的。”冉猊香劝慰道。 “猊香,你不明白的……不是小事。”顾锦书显然有些疲惫。 果然……冉猊香听着顾锦书的话心底便了然了,不是小事,那便是婚事。 宁懿夫人再不理事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女儿嫁给萧望尘的,毕竟萧望尘还是萧如基的儿子,而萧如基是死在那场大火中的。 不但宁懿夫人不愿意,顾启珏也不愿意的。他如此偏疼顾锦书,肯定不会让她卷入这场上一代人的恩怨当中的。 这是顾锦书不明白的事,但是这是她要接受的事。 “猊香,不说这个了。”顾锦书说道,“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我的二位兄长,过几日又要出征了。” 冉猊香早就知道辛戡不会轻易舍了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这二位将军,只是气恼顾启瑶一阵子罢了,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 “是吗?”冉猊香问道,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想到了那辽阔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顾锦书点点头,答道:“对啊,我也觉得很突然。” “那郡主可知此次二位将军出征,是为了何事?” “我一个闺阁女子,也不会知晓太多。”顾锦书说道,“我只是依稀知道一点,说是乌雅病重,他们胡人的王庭里乱成一团,是个出兵的好时机。” 冉猊香听了却皱了皱眉。 好时机?怕是从此胡人是要更难对付了。 乌雅死了,不管是左右贤王还是休屠王,冉猊香觉得他们都没有当上下一任单于的胜算。 怕就怕,来日休靡坐稳了王庭,她只会更放肆地侵略中原。 毕竟对付乌雅,还有颜知洲可以同他周旋。但是乌雅养出来的这位休靡居次,既然恼了顾锦川,那势必不会对中原气。 “猊香,你在想什么?”顾锦书见冉猊香不说话,便问道。 “没什么,”冉猊香笑笑,“婢子只是觉得若二位将军再出征,郡主怕又要百无聊赖只记得牵挂他们了。” 二人正聊得热闹,背后突然有一个久违的男声:“你们两个在这儿聊些什么?” 顾锦书一看是辛鸿,便对冉猊香挤了挤眼睛,俏皮地喊道:“殿下走路悄无声息,我和猊香拉扯些闲话,竟也能碰上你。” 冉猊香看到辛鸿也有些意外,匆匆作礼。 “想想也是许久没有见过冉娘子了,”辛鸿看着冉猊香,眼里不禁流露出了笑意,“冉娘子可有忘记孤?” 冉猊香忙答道:“光说殿下于婢子有恩这一件事,婢子就不能忘了殿下啊。” 顾锦书捏了捏冉猊香的手,对辛鸿说道:“殿下好好与冉娘子叙叙旧,我还有事去皇后娘娘那儿,先走一步了。” 说着又叮嘱了冉猊香一番:“殿下最和善不过的,你也别拘束,同我怎么说,便怎么对殿下说。” 冉猊香点点头:“婢子记住了。” 辛鸿见顾锦书走了,问道冉猊香:“听说宋王纳了位孺子,是你们舞坊里的人?” 冉猊香点点头,回答道:“是婢子的旧交,如今也该称呼一声娘娘了。” 辛鸿笑笑,说道:“宋地毕竟离长安远了些,宋王他疼爱这个舞伎,陛下也怕是管不着。” 见辛鸿笑了,冉猊香也笑,说道:“看殿下从前对咱们这种舞伎还是有偏见的,如今怎么关心起宋王的孺子了?” “没有过偏见的,”辛鸿说道,“孤也知道你们是些靠跳舞谋生的苦命人,孤从来没有对你们有过偏见。许是你曾经见孤对齐青云刻薄了些,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婢子平日也瞧着殿下是个温文的人,那日言语间却对齐大人很是不满,婢子还以为殿下终究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倡优。” “齐青云……说得好听些,是会做人。但是说得难听些,确实是太会谄媚了些。孤瞧不得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故而态度也恶劣了些。” “也只有殿下有骨气些,肯骂一句佞臣,”冉猊香看着辛鸿的眼睛说道,“殿下不愧是日后要继承大统的人,这般高风亮节,着实让婢子羞赧。” 辛鸿看着冉猊香在夜色里那绝艳的容颜,突然说道:“孤从前同你讲过,孤有个妹妹,是吗?” 冉猊香错愕,不知道辛鸿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便回答道:“殿下那时候确实与婢子提过,婢子还不知道殿下说的是哪位帝姬呢。” “你应该听说过静安崔皇后吧,”辛鸿说道,“她养了一位公主,孤从小就生活在绥宫,虽然偏了些,但还是瞧见过她几面。” 冉猊香顿了顿,又含笑着问他:“殿下说的是长宣公主吧?” 辛鸿点点头,说道:“对,就是长宣公主,你听说过?” “先帝的掌珠,大绥谁人不知?”冉猊香答道,“只可惜她早早地便香消玉殒了,殿下若有兴致,可以同婢子讲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辛鸿苦笑,他又只见过辛湄几面? 冉猊香见辛鸿有些为难,便忙说道:“殿下不愿回想就不要回想了,权当婢子没有提过。” 毕竟他们眼中的辛湄都死了,何必再惹别人的记挂? “没有不愿回想,”辛鸿转眼脸上又是云淡风轻,“孤只是不知道,怎样来形容孤所见过的长宣公主。那时候孤还小,只知道她尊贵的地位……与雍容的风华。” 辛鸿过了一会又继续说道:“许是养尊处优惯了,她举手投足便是自信。那时候孤一个人在长安,畏缩惯了,见到这样的女子,便也惊艳到了。她很美,美到让孤怀疑,她究竟是孤的妹妹还是仙女下凡。” “婢子在民间的时候,确实听过长宣公主的才貌。”冉猊香说道,“只是殿下,既然长宣公主连大火都逃不过,说明她或许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没有什么好惦念的。” “不,”辛鸿摇摇头,“自从见佳人,纵然知道她是孤的妹妹,但是孤还是明白了何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冉猊香低头不说话,她竟然一直不知道,辛鸿对曾经的辛湄竟然是这样一种情感。 “冉猊香。”辛鸿突然叫道她的名字,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国她。 “殿下请讲。” “孤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让孤想起曾经失去的那个妹妹……不是为了替代,孤是真的喜欢你,不管是你落魄时还是无畏时,孤都想……你能陪在孤的身边。” 第五十三章 未抵1 冉猊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抬着头看着辛鸿,“啊”了一声,继而又摇摇头。 冉猊香想着,在他交心之后,她确实是畏缩了。 “殿下身边有太子妃,又有一众良娣宝林,婢子至微至陋,攀不得的。” “孤只问你愿不愿,没有问你怕不怕。”辛鸿直直地与冉猊香对视,“若你怕,孤是储君,必然会护你周全。” “包括卢良娣,殿下也能为了婢子而去惹恼了她?”冉猊香问道。 “你知道吗,孤很久以前就想把你带回博望苑,”辛鸿说道,“可是那时候孤就是想着,孤身边还有一个卢絮寒,她确实蛮横了些,孤怕你受委屈,所以那时候孤还是放你回锦书身边了。” 冉猊香那时候也是疑惑,明明辛鸿事事都在照拂着自己,而自己也与他不只是一面之缘,为何他当时话说到最后,还是没有让她留下? 后来冉猊香也怕,毕竟曾经辛鸿也见过她几面,所以她怕他这样做是知道了自己其实是辛湄的身世,更怕自己多年以来的筹划功亏一篑。 此刻她听见辛鸿说出了他那时候的思量,竟然心头有些酸涩。 如果他不是辛戡的儿子,冉猊香觉得,此刻她肯定会心软了。 但是冤孽这个东西,既然已经深入了骨髓,便没有无辜与否的区别了。 冉猊香说道:“殿下拿长宣公主与婢子相提并论,本就是不妥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婢子无论怎样都及不上她的半分。如今殿下又说要带婢子去东宫,婢子究竟及得上各位娘娘哪一点?” “你是孤自己选择的女子,单只这一点,她们就永远及不上你。”辛鸿说道,“孤既然今天问你日后要不要跟着孤,孤就是已经做好了护你周全的准备。” “殿下为了婢子,值当吗?”冉猊香只觉得自己真是傻,因为这一瞬的柔情,竟要与仇敌的儿子相逢一笑泯恩仇。 辛鸿如玉的容颜让人感叹皇族人真的生了副好皮囊,让人可以在此间沉沦。 “孤不愿,在感情上也瞻前顾后。所以你不要问孤值得吗,孤只要你回答一句,你愿意吗?陪着孤。” 辛鸿觉得自己一字一句发自肺腑,他自坐上了储君这个位置后,最不缺的便是女子,世家女官宦女贫民女,都任他挑选。 “婢子不愿。”冉猊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机会触手可得,自己却想退缩了。 “为何?”辛鸿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伤痛,但他还是问道冉猊香。 “婢子也是清白人家养出来的女子,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了,但心志却没有变。”冉猊香说道,“婢子宁可做穷苦人家的嫡妻,也不愿做殿下您的贱妾。” 辛鸿问道:“你在意名分?” “婢子在意,纵然婢子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婢子仍是想做一个人的妻子,拜过天地,结过发,喝过合卺酒,三媒六聘一样都不可以少。” “孤其实不信你这番话,”辛鸿说道,“那时候宋王同孤说,一定要娶他心上的女子做妻子,但是最后经过你的劝说,他只是纳了那个女子。孤觉得,你分明是没有这么在乎名分的,你在乎情,对不对?” 冉猊香打着太极:“别人的事,婢子也只是瞧瞧,说着让温娘子做妾,其实对婢子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但是若是婢子自己遇上了这种事,便要计较得清清楚楚了。” “可是你不怕孤给你荣宠,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殿下分明说了要护着婢子的,”冉猊香答道,“既然有殿下撑腰,婢子站得再高,又有什么好怕的?” 冉猊香觉得自己真的是怕了柔情,尤其是辛鸿字字句句讲辛湄时,更让自己踌躇了起来。 慢慢来,别逼迫自己。冉猊香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孤已经有了发妻,孤也明白像你这样好的女子愿得一人心的想法没有错。但是,孤愿意将这一生所有的热忱都给予你,只为让你留在孤的身边,好吗?” 绥宫是如何一个枯槁的地方?这里的权势曾经让人鲜活起来,但又让人魔怔下去。 他说,他愿意付出这一世的热忱。 “殿下,再缓缓,给婢子时间,行吗?”冉猊香看着辛鸿,说道。 辛鸿不解,问道:“若再给你遥遥无期的期限,你会不会有一日故意躲着孤,不见孤,让孤费尽心力地去寻觅你?” 冉猊香笑了,说道:“殿下怎的竟像个孩子,惯爱说胡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后这大绥的天下都是您的,婢子可以躲到哪里去?” “山林里,做隐者;庙宇里,做信女;农亩间,做村妇。你说纵然天下是孤的,可是天下之大,若你要躲着,那就算孤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是无计可施。” “婢子可不是这么怯懦的人,”冉猊香说道,“殿下这么好的一个人,若他日婢子不肯跟着您,您也不会强迫婢子,那婢子又有什么好躲藏的呢?” 辛鸿也笑,说道:“孤就喜欢你这样子同孤说心里话,而不是一味地与孤做主仆。太生分了。” “殿下怎么与郡主一样,表面上瞧着拒人千里之外,实际上由这么好相与。你们做主子的这么心软,就不怕我们做奴婢的看准了你们的心软,僭越了去?” 辛鸿见冉猊香难得这般娇憨,便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道:“孤怎样对待别人的孤倒是忘记了,但只一件,你是孤喜欢的女子,又在宋王那件事上搭救过孤,不管你怎么僭越,孤都会包容着你。” 明明幼时自己都未曾与他说过几句话,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宫里还住着位自己的堂兄,连见面都鲜少有过,更别说交谈了。 他为何,一直对辛湄,念念不忘?以至于如今见了八年后的自己,都忍不住想要靠近,只为成全当初那山长水阔的距离? 贺兰殷说,纵然一盘棋下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也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焦灼。 而这份定力,便要靠经年累月将情感都藏在内心深处,尽量不去想起自己还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才好。 可是,她分明是慌乱了。 第五十四章 未抵2 那时候颜知洲问她:“你可听说过释教里的莲华色?” 冉猊香不解,反问道:“为何说起莲华色?” 莲华色是绝艳的女子,但是却有着最凄惨的境遇。先与母共夫,后与女共夫,违背了一切人伦。 冉猊香未及颜知洲回答,便笑笑说道:“那便去做这人间的莲华色。” 她看着辛鸿的眼睛,突然笑了笑,让天地芳华都失色:“为殿下妾,侍奉于殿下左右,固所欲也。” 辛鸿明明都已经灰了心,如今听到冉猊香的回答,怔怔的,只记得问一句:“真的?” “婢子不怕距离,不怕其他人冷言冷语的嘲讽与刁难,这千山万水的距离,只要有殿下的陪伴,婢子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克服。” “孤不会委屈你,永远不会。”辛鸿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孤说过,便会记得一辈子。” 冉猊香仍是笑,眼角有泪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只是如同稚子一样笑着,娇俏地说道:“那婢子要这夏夜里所有的流萤,殿下可愿为婢子扑来?” 辛鸿自然又是哭笑不得,点着她的鼻尖说道:“明明是这样一个伶俐的人,又胡闹起来。但是若你想要这漫天萤火,孤纵然一只一只为你徒手抓,也要成全了你的心思。” 冉猊香笑得脸上都是盈盈的泪水,辛鸿见着慌张了,忙将帕子递给她,问道:“好端端的笑着,怎的又哭了?你怎么不仅有着稚子的心思,又有着稚子的性子,哭成这样,倒让孤措手不及。” 冉猊香接过辛鸿的帕子,拭去眼泪,自嘲道:“婢子真是个无用的人,动不动便哭,这样阖宫欢庆的好日子,还坏了气氛。” 只是辛鸿不知道,冉猊香一直记得那时候,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曾经,两个垂髫稚子并肩坐在宫阶上,天上有繁星,地上有流萤,如同坠入了银河,美且着迷。 那时候辛湄最爱穿石蕊红的曲裾裙,大张艳帜,是绥宫里最明媚的颜色。 萧望尘幼时不爱玄色灰色这些沉闷的色彩,所以崔筠卿也让宫人替他准备赭色的襜褕。 两个同样火红的稚童,总是形影不离,若再长大一些一定会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对如何绝配的璧人。 那时候辛湄也曾经问过萧望尘:“我不想要只能见这漫天流萤在朝夕之间,所以我想要你帮我抓来这天地间所有的流萤。” 彼时的萧望尘也认真,听了辛湄的话便勤勤恳恳地去扑萤火。他抓了一晚上的流萤,尽数放在网兜里,安然地入睡。 只是到了第二天他想要进宫给辛湄看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发现自己的网兜里只是些没有光华的虫子。 他不解,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地没有讲话。 晚上辛湄又让他一起陪她看星星,萧望尘才打算拿出那一网兜的虫子来同她说一句抱歉。 “湄儿,”萧望尘从不叫她公主,只叫她辛湄或者迟迟,“我想给你留住这漫天萤火的,可是我做不到。” 说着,他便拿出他准备的网兜。网兜里有近百只萤火虫挨挨挤挤的,纵然在其间被困了一天,但还是能够发出羸弱的光亮。 “哇,”辛湄惊叹,“恭玉,你好厉害!” 萧望尘也不解为何白天那些丑陋的虫子晚上又能化作梦幻的萤火,只是笑着,说:“果然只有在你身边,萤火虫才能有它应有的光华。” “恭玉,你真好。”辛湄笑着说道,“但是我现在觉得,流萤不是应该留在我身边,而是应该存于天地之间,才有它应有的光华。” 后来萧望尘替她解开网兜,近百只萤火虫飞出,成就了那年夏夜最璀璨的风光,让辛湄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冉猊香想到这里,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落泪吓到,忙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对辛鸿说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婢子要先去找舞坊里的姊妹,等会还要献舞。” “那你刚刚说的话还作数吗?”辛鸿问道。 冉猊香点点头回答:“作数的,婢子不敢诓骗殿下。” “好,”辛鸿说道,“孤会找个好时机,把你接进宫,一定不再让你受委屈。” 冉猊香正要走,突然辛鸿抓住她的手臂,说道:“还有一件事孤要叮嘱你,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胡乱地哭了。” 冉猊香觉得自己一向心性坚强,可是自从遇到了这些人,这些事,便觉得没来由的委屈,从前学会的坚强也被自己抛在了脑后。 “婢子知道了。”说完这一句,冉猊香便匆匆地告辞。 如何才能学会波澜不惊? 她连面对辛鸿都有着这么多的顾虑,她不知道,如何再面对萧望尘。 那日她口口声声与萧望尘要划清界限,可是若真的要泾渭分明,为何此时想到幼时的事情,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落泪? 她正想着,顾启瑶身边的兰娥找到她:“娘子,咱们娘娘叫你过去一趟。” 冉猊香不知道这时候顾启瑶叫她做什么,便问道:“娘娘……可有说要做什么?” “娘子宽心,”兰娥说道,“婢子受了鸾美人的托付,定然会护娘子周全。昌仪郡主也在,定然不是什么大事。” 幸而曦妍那时在宫外,没有困在这场大火中。后来冉猊香找到了曦妍,曦妍二话不说就进宫给辛戡做了妃子。 好在曦妍也安静,又胜在年纪轻,虽不得宠,但辛戡终究没有亏待她,所以如今的曦妍在宫里,也有了立足之地。 冉猊香想着,顾锦书也在,顾启瑶这时候叫她……应该就是辛鸿的事了。 冉猊香整理了一下衣衫,答道:“好,我这就去。” 这一条路,终究还是要顺理成章地走下去了。 冉猊香跟着兰娥走到了椒房殿,只看见那棵梧桐和樟树在一场大火后依然长得繁茂。 草木依旧,而自己曾经依赖的卿卿,却已经不在了。 曾经她的卿卿和她说,梧桐引凤,樟树做嫁妆。 她突然间想明白了,不能入东宫,绝不能。 卿卿为她种的两棵树在大火后还能亭亭如盖,一定是她的卿卿在天有灵,在提点她。 辛戡也好,顾启珏也好,在她眼中都不是威胁。 因为她是帝女辛湄,这是她不变的骄傲。 “鸾美人让婢子问娘子一句,若静安皇后不愿让娘子这样冒险这样孤注一掷地浪费一生,娘子如今,可还愿回头?”